《凶命镇魔师》 第1章 夜鬼行 那一夜,林子里很不平静。 圆盘似的明月雪白皎洁,明亮得足以照亮大路。 然而,林子里没有大路,而且树叶浓密,大部分月光被遮盖了,仅有少许悄悄穿过叶缝溜到地面,随着阴冷的风吓得树叶乱颠,淡淡的光圈也在林子的地面上恐慌乱舞。 林子里没有人气,但有许多东西,曾有生命的东西,在惊恐的奔跑。 它们跑,没命似的跑。 这林子原是它们栖身之所,但现在它们毫无选择的必须赶紧逃离。 驱逐它们奔跑的,是一颗圆圆的光球。 光球在林中有节奏的跳动着,往村落的方向跑去。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提着灯笼的男人。 灯笼透出的光,十分暗淡,有的由灯笼上的破洞儿透出,投到树干上,或投射到无边无际中。那男人压根儿不理会汗水在脸上流动、在他的衣裳内乱窜,因为他的心早已被紧张的压力完全侵占了。 在被月光染花了的暗林中,他边跑边死盯着灯笼照出的林径,不知道他这奔跑吓坏了多少林中生灵。 眼前是他平日走惯的小径,但在夜里却感到分外的陌生,因为地面弥漫的夜雾遮蔽了路径,也因为灯笼过于黯淡,他把平日省着用的油脂只分了一半来点燃引路,这下说不定扔了灯笼,凭着记忆来赶路还更快。 “咔”的一声,脚下踢到一根粗枝,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所幸他反应快捷,否则险些就误了大事。 他明白,无论他的脚是多么酸痛,他都必须要跑,尽快跑到村里去。 唯一能救他妻子的,只有村子里的李大嫂了。 李大嫂是方圆五里内唯一的稳婆,他不禁忆起,前天妻子感觉肚子胎动变得激烈时,他就赶紧到村里去找李大嫂的情境…… “李大嫂,您行行好,我娘子快生了……” “我知晓我知晓,”李大嫂在自家瓜棚下,一面用草蒲扇搧着风,一面不甚在意的说:“可是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你住到林子里去呀,倘若别人来找我怎办呢?” “李大嫂……”他焦急得很:“如果我娘子要生了,我可是来不及来找您的哪,再说家中又没其他人,只有我俩口,要是我扔下她来找您,她有个万一没人照应怎么办……?” 李大嫂眨眨眼,走回屋里去倒了一碗清水,自个儿慢慢呷着。 “这样吧,以后我每天打一担柴来,不收钱……” 她大声叹了口气:“陈大哥,这可不是我不想帮忙,而是我实在帮不上忙呀。” 说着,厌烦的甩开脸。 果不其然,这天傍晚,阵痛开始了。 他二十万火急的点了灯笼,头也不回的冲出茅屋,拼命往山下村子跑去。 平日走惯的五里路,虽说林径崎岖不比大路平坦,他也能轻松自在的走过,但在浑沌的夜里,加上心急若焚,区区五里路竟有如登天之难。 他脑子里挂念着妻子的痛苦,脚底下更是愈加快了。 家里一半的油脂点了手上的灯笼,另一半被他放在一个破碗里头,在茅屋正中央点亮。 妻子怕黑,又必须单独在家等他回来,油脂不够,但不得已只好如此了。 由于他常在山区走动,草鞋早被磨损得破旧不堪了,现在又在布满细枝和落叶的林径飞跑,破损的草鞋更如同一层障碍,迫使他不得不减慢速度。 他跑得心烦,干脆把草鞋脱了抓在手上,踩在刺脚的草地上,还有能将脚板刺得流血的枯枝上,反倒是脚板长年磨出的厚茧帮他减少了不少疼痛。 在他焦急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景象——五岁那年的事——他理应忘记了的。 他看见阿母躺在木板床上,痛苦的哭号,连床单都被抓破了,冷汗如流水般在额头涌个不停…… 他没有弟妹。 阿母在生第二胎时死去,当时他爹跑下山找稳婆去了,赶回家里时,看见的只是在地上畏缩颤抖的孩子、床上已冰冷的妻,而床上的一大滩血,正一滴一滴的滴落地上。 最骇人的是,阿母口中掉出一坨坨凝固的血块,臂弯下还躺了一节断舌。 他不想,他不想他娘子也跟阿母一样。 阿爹从此眉头深锁,把沉痛的哀伤锁在心里,余生没再展开笑脸,白发早生,身体早衰,在他未至弱冠之年就郁郁而终。 阿爹临终时把年少的他付托给山下的友人,要他危急时找那位叔辈商量,当初大家都是因为兵燹而流落此地,向来互相扶持的。 而他的妻子,就是该叔辈的女儿。 阿爹死后,年仅十三岁的他就努力养活自己,也常到山下探望爹的友人,该友人见他人品不错,又独居可怜,在他成年后就把女儿许配给他,让他有人能照顾家里。 年轻的小两口生活虽不富足,但恩爱甜蜜,对生活没什么要求,倒也安乐得很。 没想到,妻子怀孕,竟挑起他置于记忆深处的恐惧。 杂乱的景象纷飞,在他脑中快速掠过…… 神坛上的香火、洞房时的红烛、一根根落在地上的枯枝、炊炉中格格作响的柴火、阿爹的灵位、鸟儿的歌声…… 他并不知道,林子里并不只有他在跑。 他的听觉已被紧张和纷乱分散了注意力,使他压根儿没注意到林中发生的吵闹和骚动,跟他沉重的脚步声并不同步…… 事实上他也看不见那些东西,他看见的只有摇摆的灯笼,以及灯火照出来的路径。 阴沉沉的夜风削过树身,奏出尖锐的乐声; 穿过树枝间的隙缝,吹出索命般的音乐; 拍到树叶上,发出神秘的吵声…… 那些风,不是风。 它们,慌张的疾跑,害怕得不敢回头。 它们全往山下跑去,涌向炊烟已熄的村落,村民们为了节省灯油,要不是已经入睡,就是正欲就寝。 它们擦过树身,穿过枝隙,拍打树叶,整个林子全是狂风奏出的音乐。 那个男人,看见了村落的灯光,顿时又高兴又忧心。 他担心万一李大嫂被人接去另一家接生了,他被这个一闪而逝的念头所惊吓,连忙加快脚步,口中不自觉的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他的话吓坏了四周的东西,它们立时跳开数丈,离他远远的。 他这才突然发现,刚才的林子很不平静。骤然,他被一片宁静所包围。 静得可怕。他困惑的停下脚步,竖起耳朵留神倾听。 连风也忽然停止了,周围感受不到一丝风,没有任何除了他的呼吸声以外的声音。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必须立刻继续他的路程。 很显然,这里有一些不是他该接触的东西。 第2章 雩龙图(1) “陈大呢?”破履问。 “刚送孩子回来,又到村中送柴去了。” 破履表示想收陈汗当弟子的意愿,他娘听了,又是惊奇又是害怕,她是个纯朴的少妇,从没想过竟会有人想要带走她的儿子!年幼的陈汗在一旁听到了,也吓得去躲了起来。 破履知道一时难以说服,于是摊开陈汗的八字,解释道:“阿汗四柱火旺,其他五行不但难以制服,反而生之旺之,此乃自身大凶之象,又有克父克母之象,尤其今年太岁极凶,会给你们带来生命危险!” “这些我不会懂的。”陈大嫂不安的抚摸肚子,里头的胎儿也感染到她的不安,焦虑的在腹中扭动身体,弄得她很不舒服。 “这样吧,”破履说:“等他爹回来了,我们再过来一趟吧!” 所以向晚时分,他们又来了。 师徒俩踏在山坡柔软的杂草上,在沉静的夕阳下前进。 天色未黑,虫儿已迫不及待的纷纷鸣叫,在被夕阳染得一片昏黄的景色里听起来特别细脆又响亮,山下溪涧的蛙儿也在附和着高唱,感觉非常祥和。 但,这仍是一个不祥的夜。 走了数步,破履突然停步,皱眉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岩空被如此突来的一问,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破履摇了摇头,懊恼的说:“不行,今年乃戊辰,属火,本月也属火,明天亦是火日!” “不妙!”破履越想越不对劲,当下快步走了起来。 “师父!怎么了?”岩空追上去。 “我担心他们过不了寅时!”破履头也不回地叫道。 “为什么,师父?”岩空到底比较年轻,很快就追了上去。 “一个人,两个奶!” 于是两人同时加快了脚步。 夜开始不平静。 两人跑到门口,赶紧去敲门。 开门的正是陈大,陈汗的爹。 他睁大双目,瞪着两位道人,手上握了把寒光迫人的斧头,大声吼道:“你们要带走我儿子?” “陈大兄,稍安勿躁,且听我说……”破履忙说。 “甭说了!你们不走,我的斧头可没长眼睛!” “如果我走了,你们全家会遭火灾的呀!”破履禁不住大叫出来,但他立刻住口,他知道他泄了天机。 “臭道士不走,还要啥鸟臭口咒人!”陈大怒火中烧,手上斧头不分青红皂白便挥了过来。 岩空一把拉开师父:“师父,有理说不清,走吧。” 破履定一定气,走得远了点,才回头向陈大说话:“陈大兄,这并非我咒你,今晚不仅是你们,全村的人都要遭回禄之灾。”此时此刻,他已经不理会泄不泄天机了。 “放屁!”陈大是个粗犷汉子,听见不吉利的话,更为生气。 岩空见师父说不通,便道:“你知道前几天村中发生的怪事吗?” “臭道士!再不闭口,我不再客气了!” “好好好,我们也不让你不客气,”破履道:“老实一句,今天村中的那名异人,他说的是一个字谜。” 陈大这回静了下来,他也对那件众人议论的怪事甚感好奇。 “一个人,两个奶,正是『火』字。”破履说:“此乃凶兆,大凡有大事发生,上天可能降凡示警,所以我担心你们的安危,因为阿汗八字火旺,又克你们夫妻俩,正巧明日就是火年火月火日,我担心害了你们性命。” 陈大将握着斧头的手摆了下来:“我怎么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但你必须做一件事。”破履先确定陈大眼中没有了凶意,才接下去说:“今晚,只要看见身穿红衣的人,一斧劈下去就是。” “开玩笑!叫我杀人乎?” “不!不会是人!”破履说:“三更半夜,什么人半夜出来走动?尤其穿红衣的,除了大官,便是女人和小孩了!官老爷半夜不出来,若为红衣女人和小孩在那时候出现,必精怪无疑。” “若没有出现呢?”陈大心想这道士说得有理,语气不觉缓和了些。 “没有当然最好。” “这样你还想要我的儿子吗?” 破履立刻一面摇头一面离开,岩空赶忙追了上去。 ※※※ 山林的树木并不密集,依稀可见黑漆漆天空上的数点星光。 破履靠在树干上,闭着眼,享受那轻柔的凉风。 “古人说,火德星君要降祸予人,必先警告其他无辜的人,好让他们走避。” “这不像是火德星君所做的,”岩空坐在一旁说,“感觉有些粗俗……” “应该不是,是有精怪要出现了。” 岩空不解,于是又问:“如何分辨是火德星君或精怪引起回禄呢?” 破履指去山下的村子,依稀可见有的屋子仍亮着灯,但岩空早已开了天眼,可以见人所不能见。 他看见的是,一阵迷蒙的东西,如雾般的灰黑气体,比黑夜更黑的黑,遮住了村子。 那是妖气! 岩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们只好等待时间过去,希望意料中的事不会发生。 倒是破履打破了沉默:“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唐朝时,有一名叫贾耽的丞相。 一日下班回家,不知为何又再急急忙忙召来守东门的兵卒,严厉的下令道:“明天中午,若有穿着奇异颜色衣服的人进城,你一定要用力打他,打死不究!”门卒莫名其妙,但也只得连声答应。 第二天正午,果然有怪事发生。 东门百步之外走来两个尼姑,本来无有他奇,但走到了城门前,门卒才看见她们竟化了妆,而且化妆得十分妖艳,里面又穿着鲜红内衣,衣上挂了红色饰品。 该门卒心想:“丞相神人也,果然有异人出现……穿得像尼姑,却未削发,浓妆艳抹,又穿红色内服,想必是贾丞相所谓异人了。”于是立刻毫不迟疑上前大力搥打,打得两名怪尼头破血流,不住大叫呼冤,而且逃跑起来。 门卒穷追不舍,又用手上的兵器伤了怪尼的脚,怪尼跑到城门外一处杂草丛生、长有几棵树木的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卒回报贾耽,贾耽问说有没打死她们。 门卒回说:“打破了头,割伤了腿,但没打死,她们就不见了,搜也搜不着。” 贾耽叹气说:“还是免不了有小灾啊!” 次日,城中东市大火,烧了千百家房屋,抢救了许久才平息。 “历代传说中,这些带来火患的精怪,大都是穿红衣的女人或小孩,”破履说:“但有时却是白衣女子……总之他们总是在不适合的地方、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就是了。” 岩空仍有疑问:“那么这火精又是些什么东西化成的呢?” 破履张开双眼,说:“五行之中,火被水克、被木生,你说那些精怪乃何物所变?” ※※※ 村子,很静,有只老瘦的黄狗找不到同伴,在杀风景的乱吠。 大部分村民早已入睡,却有一名老铁匠坐在门口,面迎着凉风,口里哼着走音的调子,一手挥打饥渴的蚊子。他的老伴早已呼呼大睡,而他却在此回想往事,结果发现活了大半世,除了打铁,似乎没啥好回忆的。 他的耳朵不太好,那是因为长年累月听着又吵又响的打铁声的缘故,稍远一些、小一些的声音便听不清楚了。 但夜太静了,这个他听得很清楚。 有一个女人在哭。 哭得很怪。 哭得不凄惨、不哀伤,甚至是自认为不该哭的哭声。 老铁匠抬头一望,只见一名著红衣的女人,很妩媚的女人,正慢慢的经过他身边,如果他还年轻,可能真会当下冲动起来。 第3章 雩龙图(2) 她又白又嫩的皮肤,在月色下、在红衣裳下,特别显著;那水汪汪的眼睛,教人看了心动、心软,继而怜爱起来。 她的手一直掩着嘴在哭。 “姑娘,”老铁匠好奇的问:“你哭啥呀?” 老铁匠好想看看她没掩着嘴的脸。 “走。”她的声音苍老又嘶哑,老铁匠听了立刻毛骨悚然。 “姑娘……你说啥?”老铁匠发现有些诡异,恃着人老胆大而问着。 “我说走──”掩嘴的手放下了,露出一张空白的脸,没有嘴,也没有鼻子。 老铁匠吓得牙关颤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感到凉快的夜晚忽然变热了,因为红衣女子身上正透出一股热力,煮着四周的空气。 ※※※ 山坡下,陈家。 林子里有很多脚步声,很轻可是很多。 山林虽然晦暗,但在暗夜中仍可清楚看见,许多各种各样的人,全都身着红衣,成群成群地走着,此种情形只有元宵灯会的热闹堪比。 有小孩、少女、老妪,全穿着红衣,但他们全都安静得很,或只在低声细语,呢喃着些蒙眬听不清的话,往山下的村子进发。 陈大才刚上床,听见有很多窸窸窣窣的怪声,彷佛有成群的人在草地上拖行,在夜里十分诡异,他拍醒妻子,两人一块儿望去窗外,不禁被窗外的情景吓得浑身发冷:“那道士果真说得没错,果然有怪事!”随即转念一想,又疑心的忖道:“他叫我砍他们,莫非是早有阴谋,想借刀杀人?” 回头一想,又觉不妥:“不对,这批人也出现得太离奇了,三更半夜的……为什么会在此出现?莫非真是精怪?”望望妻子,只见妻子也在发抖。 陈大又担心起来:“若是精怪,数量这么多,叫我怎样去砍呢?”便转头问妻子:“阿汗呢?” “睡着了。”陈大嫂子拉着他的手臂,忧心问道:“阿大,到底怎么回事?道士说的是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陈大沉着气:“听那道长的说法,十之八九是妖怪没错。” 一大群红衣人中,有一位突然娇声说道:“哎哟,那儿有间屋子呢!” 陈大暗地里吃了一惊,这片山林中只有他一间小屋。 “那么大姐,我先去啦。”那红衣小姑娘这么说着,便离开了行伍,一面娇声笑着,一面走向陈大的家。 陈大回头小声吩咐妻子:“快去叫醒阿汗,收拾细软。”陈大嫂子一时慌了,又不知丈夫用意为何,只好急急忙忙溜到房里收拾去了。 此时又有一把声音道:“妹子,我也来了。”是另一位红衣姑娘,看来较前一位年龄稍长。 “哎哟,大姐,小草屋一间,何必动用您百年道行?” “妹子,大姐助你一臂之力,免得你耗损太多元气。” “好啦!大姐,先看看我的手段吧。”说着说着,已走到门口来了。 陈大早已先将门打开了一道小缝,此时一声不响,一个箭步冲出,大力挥下斧头,那红衣小姑娘惨叫一声,身子歪歪的往地面倒下。 又听得倒在草地上的,是一种结结实实、硬硬绷绷的声音,陈大定睛一看,差点没叫出声来。 那是一把破扫帚! 那位自称有百年道行的女子见了大怒,大喝一声,便往陈大扑来。陈大吃惊之余,差点忘了反击,他闪过那女子,拦腰一劈,女子立刻倒在地上。 草地上被激起一阵尘沙,一块古老的棺材板重重地压上地面。 那一群红衣人发现两位同伴遇害,很快又有一些跑了过来,其他的继续往山下行进。 陈大手忙脚乱,幸亏平日砍树砍多了,手臂上甚有些力气,大喝一声,挥斧乱劈,来一个劈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越来越多的红衣人扑了上来,他们男女老少皆有,陈大也一视同仁的胡乱砍个一通,倒是砍倒了几个,但更多的红衣人涌了上来,手臂渐渐酸了,心中愈发恐惧。 “娘子!快来!”他向屋内大叫,希望可以一起杀出重围,逃离此地。 随着惨叫声此起彼落,地上又增加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烂木柴、火石、竹杖、木板、旧书本……散了一地! “娘子!” 陈大的脚不禁后退,退进了屋子之中。 红衣人们很快包围了屋子,熊的一声,小屋陷入一片火海。 ※※※ 老铁匠突然明白过来,面前那位红衣女人的声音,那把枯涩的声音,是他每天都会听见的,是这数十年来,他从未间断听见的声音。 那是他炼铁用的风箱的声音! 他回头往屋内一望,风箱果然不见了。 方才那女人根本没哭,那只是风箱的把手拉出来的声音! “走──”风箱,那女子“叽”了一声:“吧──” 铁匠冲入房子,不理老伴醒了没有,一把拉了她就往外跑。 跑出门口时,他看了看他的“风箱”,问她道:“为何要我走?”他不太感到害怕了,毕竟是由祖父传下、陪他长大的风箱呀! “因为──这—叽—里会──有大─火─” 老铁匠满脑子疑问。 此时他的老伴早已清醒过来,见丈夫和一红衣女子说着奇怪的话,心中虽奇怪,也只能呆呆的望着他们。 “我们要毁──掉—名叫──云空─的─人─” “云空?云空是谁?村中没有名叫云空的人呀!” 在微弱的月光下,山坡看似在流血,缓缓地流向山下。 一条血红色的带子,由山上涌下,那是一大堆红衣人。 不,不是人。 也不知该说是啥才好。 汹涌而至红衣人们叽哩咕噜地吵闹着、嘀咕着:“云空……云空……” “他在哪里?”“有谁知道?” “不理了,通通烧了,就不会错了……” 他们如潮水般涌下山,涌入村中,犹如一群惊人的瘟疫,包围了村子,进行一场骇人的屠杀! ※※※ 破履和岩空拼命的跑,大口大口吸入深夜的冷空气,他们急速地喘气,焦急随着心跳愈发加重。 他们一时的疏忽,估计错误,可能会太迟了。 没想到,才一转眼没注意,陈大的家竟在暗夜中忽然爆出强光,化成了一团火球。 山下陈大的小屋已被大火完全包围,连一点空隙也找不到。 他们从傍晚以后就没走远,在陈大家不远的上坡处,就近监看他们的屋子。 但是,在火光迸出之前,他们完全没察觉到异状。 直到陈大的家燃起大火,火光照耀出屋旁那条红色的河流,他们才知道火精已经发动攻击了。 “完了!完了!”岩空不知是失望还是自责,连连叫苦。 失望的是陈汗被师父看中,是位再适合不过的道人种子,如今竟死于大火!自责的是自己无法及时阻止灾祸的发生。 “它们究竟打哪儿出现的?为何可以无声无息的出现?”岩空错愕不已,那些精怪是怎么躲过他们目光的? 破履咬紧牙关:“因为它们本来就在那里。”岩空一时还听不明白。 “而且师父,现在距离寅时还有一大段时间呀!” “妖魔要行事,何需理会时辰的呀?”破履叫道。 他们抵达陈大的家门,破履举起桃木剑,两指点在眉间,凝神于指尖,口中快速念咒,随即将指尖压上剑身,朝烈火大喝:“疾!”烈火瞬间敞开一个圆洞,让他们看见里面的情况。 里面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情况,火,火,层层的火,除了火还是火,吞没了所有火能够焚烧的对象,包括人体。 屋里的火忽然暴涨,一团火球从烈火中像泡泡般迸出,扑面而来,破履赶忙跳开,岩空马上把师父拉走:“太危险了!师父!”方才破履将火开了个洞,瞬间送入大量氧气造成“闪焰”,差点连他也吞噬。 第4章 雩龙图(3) “没救了吗?”破履虽然口中自问,心中也认定是没救了。 山下,也传来骚乱的声音。 师徒俩遥遥望去,只见村子已沉入火海,村人们的惨叫声,在静夜中回荡于山林。 破履和岩空完全无计可施,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大火任意地烧毁房屋和人命。村中几乎全是由草木建成的房子,顶多抹了一层泥巴当墙壁,全都是优良的助燃物,所以大火很轻易且迅速的将它们化成碳粉。 天未发白,大火就熄灭了,空气中四处弥漫着呛鼻的臭味,令人呼吸困难,咳嗽不已。 仙人村子在大火中消失了,片瓦不存,只余下一片焦土,看起来似乎从来没有村子存在过。 师徒俩走向陈大家的残迹,不断摇头叹息。 “天意,”破履伤感地说:“天意如此,谁奈何?” 他们只有等待朝阳露脸,让他们可以清楚视物,至少可以找到他们一家的残骸来安葬。 凭着微弱的光线,两人踏入小屋的废墟中,有的地面仍在发烫,一脚踩下去,还会弹起点点星火。师徒俩四下搜索,希望能找到些什么。 他们犹记得灶台的位置、水缸的位置,原本陈大夫妇招待他们吃饭的桌子、挂雨笠和斧头的墙壁,如今只剩一片焦黑,教他们看了不胜唏嘘。 他们在寝室的位置找到两具尸体,一看就知道是陈大夫妇,他们的身体因为肌肉被烤熟而蜷曲,皮肉被烧去了许多,有的部分还露出白骨。 “师父,”岩空皱了皱眉:“你觉得有啥不妥吗?” 破履点点头,他也注意到了,这两具焦尸是面向着炉灶的,甚至把身体都塞进了炉灶的洞口,似乎想保护着什么。 他们推开两具焦尸,看见了炉灶。 炉灶下生火之处,是个大洞,而陈汗正在里面,恐惧地往外望。 破履一时不知该高兴好还是哀伤好,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来来来,不好怕。”他一面哄一面将陈汗拉出。 陈汗满眼盈泪,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看着父母在他面前被烧死的! 他看着母亲拼命把身体挤进来,肩膀卡住了灶口,当火焰在焚烧她的身体时,她还拼命忍住疼痛,温柔的叫他别怕,不停的安慰他,直到火焰从她的口中喷出,两只眼珠破裂为止。 岩空拥抱着陈汗,感觉到他小小的身躯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抖得像羊痫风一般,下巴格格作响。岩空把他抱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胸前,用宽袖遮着他的眼睛,把他包围在一个安全的世界里头。 他们三人走到山坡,在晨曦下瞭望一片焦黑的土地,仍有着一丝丝的烟正往上冒。村中活着的人,有的呆立在那儿,有的在哀哭,不知是哭着失去的家园还是失去的亲人。 三人观望了一阵,破履低头向陈汗说:“以后,你就跟着我们走罢。” 陈汗只是点头。 “以后,你要忘掉你自己,”破履说:“你将成为一名道士。” 陈汗呆呆地望着他,似懂非懂。 “以后,你不再叫陈汗了,”岩空也说:“师父将给你起个道号。” 破履抬头想了想:“好吧,你叫『云空』,一切如同过眼烟云,以后将要如云般飘泊。” 现在是师徒三人了,他们掉头离去,不让小男孩再回头望一眼。 雩龙图 天空已经布满乌云,紫云真人准备好登上紫衣阁了。 紫衣阁是道观最新的建筑物,是去年才在主殿的上方加盖的,四面有窗,高耸入天,只有紫云真人允许进入。 他手执钥匙,从主殿旁的螺旋阶梯登楼,打开他特地从京师带回来的特制铁锁,回头吩咐尾随提灯的两位道童:“待会儿,无论听见什么怪声,都不得进来,记得吗?” 两位道童惶恐的点头:“遵命,住持。” “除非我说什么,方得进来?” “除非住持呼叫我们的俗家名字。” “很好,记住了。”他拿了根香,从道童手上的油灯引了火,便进入阁楼,回身关门。 两位道童存阴暗潮湿的阶梯间等侍,心里很是害怕。 阶梯间不通风,空气闷热,外头风雨渐强,狂风在外咻咻疾吹,灌入缝隙,吹出尖锐的呼啸声,阁楼又格格作响,像是随时要倒塌,好不怕人。 “住持进去干什么?”一名道童哆嗦的问道。 “不知呢,我也第一次来。”另一名道童回道。 “咦,我以为你上次来过。” “没,听说住持不重复找同一个人陪他上来的。” “为什么?” 两人正聊着,冷不防阁楼的门后传出一个诡异的叫声,吓得他俩毛骨悚然。 那声音像马嘶,又像鸡啼,但像是巨大的马匹和臣大的公鸡同时鸣叫,不似人间寻常的声音。 “那?是?什?么?”道童不敢作声,仅用口型问对方。 他们看见门后透出的明亮灯光,显然里头准备了灯油,住持引火进去点灯了,可那灯光忽明忽暗,彷佛有东西在晃动,遮蔽了光线。 两人正在惊惶不已,阁楼的门霍然开启,紫云真人一步出就赶紧回头锁门,然后快速步下螺旋阶梯,两位道童见状,也慌忙跟上。 事后他俩再提起此事时,一致同意他们当时看见住持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苍白得连在黄色的灯光下都是白的。 ※※※ 连日风雨,破履带着两位徒弟,着实不容易行走。 大徒弟年纪老大不小,会自己照顾自己,可小的那位是前年刚收的小童,年仅六岁,要是生了病就不好照顾了。 “我的师弟破帚在韶州,可去寻他。”其实破履老早就要去找这位师弟,但在仙人村为收养小徒弟一事,耽搁了行程。 仙人村大火,烧死了小徒弟父母,村子也几乎全毁,县官也派胥吏来这个管辖区了解情况,破履于是向他们提出申请,收养云空,经过他们重重调查、询问幸存村民、改户口等等手续,才确定了云空能合法跟随他。 这么一折腾,就一年过去了。 岭南地方的冬天虽不比北方酷寒,他们还是等到春暖才动身。 没想到,一动身就是连日风雨,他们为了避雨而走走停停,走了十余日才到广州。该处是与外国通商的巨大港口,但他们是为了找便宜的船只走水路去韶州,这里有许多货船把货物运到北方和内陆去的。 在广州又问了几天,才有一位货船老板愿意低于行价载他们逆流北上,条件是在有必要时为货船队伍提供止风、起风、祝祷等服务。 所幸一路上风雨转小,行舟平顺,货船老板高兴:“这趟路比过往平安顺利许多。”心想应该是他们三人带来的福气,所以不但决定不收旅费,还送了些盘缠,又给年纪小的云空一件较厚的衣服:“俺也有小儿子,这小厮衣着单薄,不暖和啊,俺看了就不忍。” 破履千谢万谢了。 “俺会在韶州停船十日,道长若是还要继续北上的,到时来上船便是。” 破履又谢过:“我们打算到上清洞天宫拜访故人,说不定就住下了。” “世事难料,道长有缘就再会吧。”货船老板也属豁达之人。 这韶州是北宋其中一个“永通监”所在地,亦即国家铸造钱币的地方,为南方的贸易网提供铜钱。 当时的宋钱,可是国际贸易受欢迎的货币,不只在国内使用,需求量很大。 说着说着,一不小心就扯远了。 且说破履一行依旧向人询问上清洞天宫所在,又走了半天,才终于在傍晚抵达道观。 第5章 雩龙图(4) 道观大门已经关闭,他们敲了很久门,才有一位年轻道人开门,见他们也是道士,便作揖道:“道长久等了,观中正要开始晚课,不知道长何事?” “我们师徒一路舟车,特来寻访故人,”破履上前道,“我的师弟道号破帚,听说在此修行,我们打算来挂单的。” “破帚?”年轻道士歪头想了想,“没听说此人呢。” “晚课要开始了,你在此磋磨怎地?”有个老道士从里面跑出来催促。 “师兄,门口有同道,说是来找一位叫破帚的故人,我不曾听说此人呢。” “破帚?”老道士怔了一下,端详破履三人,“你们是他什么人?” 破履微笑道:“我道号破履,来找师弟破帚的。” 老道士闭目颔首了一会,吩咐年轻道士:“带他们去西道院等候,叫厨房准备晚膳给他们,待晚课结束,留待住持定夺。” 年轻道士发愣了一会,才赶紧道是,急急忙忙带路。 老道士叫住了破履:“道兄需知,你说的师弟不是别人,就是本宫住持。” 破履讶然:“破帚当上了住持?”他还不知道师弟有如此成就。 “只不过他已经改了道号,现在叫紫云真人,”老道士恳切的说,“破帚一名,请休再提起。” “紫云真人?为何改名?”破履一时还不能适应事实。 “两年前天下大旱,住持雩禳祈雨有功,因此得皇上赐给紫金道袍,亦赐号紫云真人,所以住持有令,从此不再使用旧道号。” 破履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便赶快去追上两个徒弟。 他听见主殿已传出敲板声,提醒晚课即将开始。 破履觉得天空沉沉的,压得人很不舒服,他抬头观看,留意到主殿上方高高伸上天际的阁楼,乌云就在它上方盘旋。由于一般主殿少见此建筑,破履觉得怪异,不禁多看了两眼。 岩空迎上师父:“我听到了,破帚师叔当上这么大的道观的住持了,他可真厉害啊。” 破履摇摇头:“他改了道号,要叫他紫云真人,记得不能再提破帚两字。” 岩空觉得气氛不太对劲:“那我们还能挂单吗?” 破履不置可否:“见机行事罢了。” 三人进了西道院招待客人的十方堂,年轻道人打开三张交椅请他们坐下了,便又匆匆出去准备晚餐。 此地处于亚热带,太阳下山的速度比北方来得快,从刚才进入道观才不到一盏茶时间,天很快就黑了,十方堂里被夕阳拉暗得一片褐黄。 年纪小小的云空打从进入十方堂就一直盯着角落。 破履留意到了,顺着云空的视线望去,才看见角落坐了一个道士,他端坐在交椅上,身子笔挺,身边有一壶茶,兀自拿着个小杯慢慢啜饮。 那道士无声无息,彷佛不存在一般的存在,教他们看了一阵毛骨悚然。 破履依礼作揖:“贫道破履,不知足下怎么称呼?” 对方在黑暗中呵呵浅笑:“萍水相逢,若需要称呼,就叫我萍水羽士吧。” 破履见他不愿吐露真名,依旧作了个揖,叫徒弟们一起坐下。 云空仍然不安的不时瞟向那位萍水羽士。 接待的年轻道士又出现了,这回拎来两根大蜡烛,一根在萍水羽士身旁的小桌点燃,另一根在一张圆桌上点亮:“诸位道友请稍待,晚膳少时便来。” 他正要告退,又被破履喊住了:“道长怎么称呼?” “不敢,在下尚未受戒,仍用俗家名字,我姓丘,名云汉,叫我云汉就行了。”说着,他想起了什么,又转向萍水羽士:“待会请道长上来此桌,四人一同用膳。” 萍水羽士点头表示知道。 他身边点亮了烛火,众人总算看清楚他的样貌。 萍水羽士看来三十多岁,剑眉星目,眼神锐利,方额大脸,胡须整理得整整齐齐,身上道袍保养得干干净净,整个人一尘不染得像是刚沐浴过似的。 虽然他面带微笑,但他的微笑和眼神都令人很不自在。 “不管破帚还是紫云,都令破履你十分困惑是吧?”萍水羽士忽然作声了。 破履不得不转头回应他:“此话怎讲?” “你的同门师弟有多少斤两、道术有多高深,你想必十分清楚。” “不敢,士别三日,谁知道他道行日深,一飞冲天了呢?” 萍水羽士嘿嘿冷笑几声:“猢狲穿上紫袍,也不会变成神仙。” 岩空忍无可忍,奋力站起,叱道:“萍水相逢,你为何辱我师叔?” 萍水羽士把岩空上下端详了一遍,才说:“你还年轻,读过几年圣贤书,脾气还是那么大呀?” 岩空愣了一会,又要发作,被破履制止,叫他坐下,轻声道:“这人有些来历。” 破履对萍水羽士道:“看来这位道友不是此观常住,也是来作客的,不知来此有何目的?” “我刚才问你,你的同门师弟有少道行,你知道吧?” “我也回答过了:不敢说。” “那他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吗?” 没有。但破履没回答。他知道师弟破帚的本事,师弟过去常常被师父训斥:学不专心,爱走快捷方式。不过那是二十年前的情形,当年谁料到他会被皇上封为真人,还赐紫袍、当住持呢? “你不回答我也知道,因为他的本事是从我这里偷去的。” 破履暗暗吃惊,眉头蹙了一下。 “哦原来你真的不知道。” “我们很多年不见了。”破履面不改容,“你随便到别人的地方指控别人偷东西,难道不会觉得不妥当吗?” 萍水羽士哈哈大笑:“我没你这许多讲究,世间人情我视为粪土,我这趟就是来者不善,专抓小偷的。” “请问一声,”岩空压制着怒气,“他偷了你什么?” 萍水羽士嗤鼻道:“他偷了我几条龙。” 言毕,他盯着破履等三人,观察他们的反应,看他们困惑的表情下方是否有隐情。 结果他听到的是一把稚嫩的声音:“龙这么大,怎么偷?” 萍水羽士低下头,对小男孩微笑,正想着该如何回答男孩时,他脸色骤然大变,惊讶的直盯着云空的脸。 然后他别过脸去,不再说话,低着头闷闷的喝茶。 破履正在庆幸,不想此时那位实习道士云汉又回来了,他拎了个大食盒,进来十方堂把食盒中的饭菜一一取出,摆了一桌,请他们四人享用:“住持正在领众晚课,你们不急,慢慢吃。” 破履他们自从下船后就没吃过东西,又走了好长的路,肚子饿得很了,他们谢过云汉,便围坐在圆桌。 正要举箸,云空转头问萍水羽士:“道长请过来吃饭吧,你也肚子饿了吧?” 萍水羽士迟疑了一下,便站起来,顺手把原本坐着的交椅搬过来,还叫住了正欲离去的云汉:“小哥你过来一下。” 云汉本以为忙完招待了,可以回去加入晚课的:“有何吩咐?” “我听说你们住持十分了得,皇上还赐他紫金道袍,是什么缘故呢?我想听听故事。” 云汉当即眉飞色舞:“这你问对人了,听说住持道术高超,两年前解救了大旱,否则岭南诸路就闹饥荒了。” “愿闻其详,坐下来慢慢谈,为我们的晚膳添味。” 云汉喜孜孜的坐下了。 破履知道,萍水羽士要借他人之口告诉他师弟的事迹。 只是他不明白,刚才萍水羽士望见云空时为何脸色大变。 云汉说:“是这样的,两年前有一场大旱,京城和陕西尤其严重,朝廷出榜召人祈雨,许多道士、和尚、巫师都失败了,或者只下了一点点雨,于事无补。当时,住持人在东京……” 第6章 雩龙图(5) 北宋有东西南北四个京城,东京开封府是正式首都。 萍水羽士截道:“他当时还不是住持吧?” 云汉有些尴尬:“是的,他正好在东京,然后他就……” “他也不是正好在那边吧?他是上清洞天宫的常住道士,怎么可以擅自跑到几百里外去呢?” 云汉一时张口结舌。 他是新来不久的实习道士,等待开坛受戒成为正式道士的,真的没想这么多。 “你继续吧。”萍水羽士挥手道。 云汉捏一把冷汗:“嗯……住持,我就照说住持了好吧?他在东京时,应了朝廷的榜,说要多少雨就有多少雨,下足够了才停止。” 破履困惑的捋着长须,而萍水羽士则阴沉着一张脸。 “果然如住持所言,他开坛雩祭,很快就天降甘露,各路皆来报说下雨了,而且雨水还多得怕酿成灾情,所以下了四天雨之后,住持觉得够了,就止了雨。” 岩空听了不禁赞叹:“师叔真是道法高超呀!” 萍水羽士不耐烦的说:“所以朝廷赐他一件紫金道袍,并赐名紫云真人,然后册封他为上清洞天宫住持,并且命令原本的住持退位是吗?” 云汉勉强笑道:“我是新来的,委实不清楚。” 岩空打圆场:“朝廷送的道袍,一定漂亮得不得了。” “就是,住持爱惜得很,深锁于阁楼之上,等闲不让它露面,我也仅在春牛祭时见他穿过一次。” “阁楼之上?”萍水羽士指向外头,“是主殿上面那个高出来的阁楼吗?” “你真细心,留意到了。”云汉说,“那阁楼就唤作紫衣阁,是去年新建成的,住持一回来担任住持就下令兴建,紫金道袍就在其中朝北供奉着,以谢朝廷之恩,而且住持每逢雨天必上阁楼,我也跟过他上去一次呢。” “为何要雨天上去阁楼?”萍水羽士抓住了他的话。 “我可不知了,不过有长辈告诉过我,住持是去祭龙。”云汉语带自豪,“住持勤于祭龙,我想他的本事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破履的眉头皱得更加紧了。 云汉说得起劲,望了一眼众人,惊道:“咦咦诸位道兄怎么都没动筷?是我的不是,不应该在饭桌上说话的。”说着便立刻起身:“我去瞧瞧住持有空接见诸位了没有。” 云汉离开了,破履和萍水羽士面面相觑。 萍水羽士先开口:“饭菜凉了不好,你们快吃吧,”他觑了一眼云空:“至少让小孩先吃。” 饥肠辘辘的云空瞪着师父,恳求他的允许。 破履夹了些菜到云空的碗中,轻轻推到他面前,然后严肃的看着萍水羽士:“你说我师弟偷了你的龙。” “详细的说,是吴道子画的龙。” 吴道子是唐朝有名的画师,许多朝廷的佛寺、道观都有他的大幅壁画,擅长佛道人物、山水等画,世传钟馗捉鬼像就由他先画红的。 重点是,传说他画的动物栩栩如生,夜晚还会跑出来。 “你敢情是说,吴道子画的龙,就是我师弟得以祈雨的原因?” “我们快人快语好了,”萍水羽士说道,“这吴道子画的龙,不是凡龙,是专门会生云降雨的『雩龙』,我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却被他偷去了,我日前才打听到他因为祈雨而被朝廷册封的事,专程来讨回我的东西的。” 破履点点头,忖着:这才合理,这才符合师弟的风格。 岩空在旁听得恼火了:“这种鬼话,鬼才相信!” 破履说:“师父相信。”岩空顿时哑口无言。“可是,你刚才也听到了,他每逢雨天必上阁楼祭龙,你的雩龙是图画吗?需要祭祀的吗?” 这回轮到萍水羽士困惑的蹙眉了。 破履指指外头:“看来你要的雩龙图,可能就在那个阁楼上了。” “没八成也有九成。” “现时天雨,待会他们晚课结束,破帚应该也会上去吧?” “那我就现在上去找。”萍水羽士奸诈的笑着,一脸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估计他也不会奉还。” “可是阁楼要怎么上去?入口应该也在正殿里面吧,他们正在主殿做晚课呢。” “对我来说,入口是小问题。”萍水羽士站起来走到十方堂门口,望着飘着雨水的夜空,盘算了一阵,回头道:“看你也是有心人,要不要我带你上去瞧瞧?” “也好。” “师父不可!”岩空惊讶的说,“我们是来投靠师叔的,岂能因为这来历不明的人三言两语就诬蔑师叔了呢?还跟着他去取师叔的东西,师父您也太……”碍于师徒伦理,岩空不知该用什么字眼才好了。 “破履,你收的弟子还不错。”萍水羽士微笑着说。 “我知道。” 萍水羽士忽然转向云空:“云空,你要不要跟我们上去?” 云空站在饭桌旁,手中忙着扒饭,嘴里塞满香喷喷的白饭:“我吃饭。” 破履顺手抄了他的草帽,正要踏出去,岩空拉住了他:“师父!” “岩空,难道你还不了解师父吗?”破履慈爱的望着他,“我是在救破帚。”说着,他轻轻拨开岩空的手,随萍水羽士出去外头。 岩空劝阻不了师父,跟着追了出去,却转眼不见了师父和萍水羽士的身影。 轻风细雨中,他听见头上有呼啸声,抬头一瞧,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下,果然有模糊的人影跃上主殿的屋顶,然后在瓦片上轻逸的飞跑。 岩空看得目瞪口呆。 “那位道长……究竟是什么人?……” 岩空一脸惊疑的走回饭桌,跟小师弟云空一起用膳。 “师兄为何脸色怪怪的?”云空关心的问。 “小孩子不懂的。”虽然相处了快要一年,岩空还是穷于应付一名六岁的小孩。 “他不是普通人呢。” 岩空怔了一下:“何出此言?” “以前小时候,林子里边很多像他的人呢。”云空毫不稀奇的继续吃饭。 “他……”岩空试探道,“是仙人吗?” “我不懂仙人是什么。” 岩空刚要问下去,只听外面传来登登登的急促跫音,云汉快步的跑到门外,兴奋的说:“住持要接见你们……咦?还有两位道长呢?” 岩空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心中只道:“完了完了……” 云空大声说:“我吃饱了!师兄您也赶快吃吧!” “对,快吃,”云汉说:“我也不知为何,住持急着见你们呢。” 岩空正苦思如何应答,外面又传来登登登的急促跫音,一名灰发高髻穿着全副完整道袍的道人出现在门口,云汉由不得大惊:“住持!” 那道人想必就是破帚了,岩空从未见过这位师叔,但知道他的年纪跟师父相仿,应该是五十左右,却看起来比师父衰老,眼眶下陷、眼神暗淡、灰发无色泽、皮肤干绉,比起云游奔波的师父,完全不像一个在道观养尊处优的人。 破帚,或曰紫云真人,枯黄的双目扫视了一遍十方堂,嘶声问道:“人呢?” “师叔,”岩空起身作揖,“师父他……” “我不是问你师父,”紫云真人不客气的说,“我是说五味道人。” “五味道人?” 紫云真人转向云汉:“那个人报上名号的时候,是说道号五味的吧?” “是是……” 事实上,当紫云真人听云汉呈报五昧道人来访时,已经心生波涛,根本没心情主持晚课。 他患得患失,很想逃离,又很想求救。 他很想逃离因为他作贼心虚。 第7章 雩龙图(6) 他想求救因为他已经嗅到死亡的气味,而他全然无计可施。 岩空也同样无计可施,难道他要说:“他们闯去你的阁楼去参观紫金道袍了”吗? “他们去阁楼瞧紫金道袍了。”云空天真的说,“他还说你偷了他的龙呢。” 岩空大吃一惊,张口结舌。 紫云真人也大吃一惊,脸色苍白的后退了两步。 他紧抿双唇,焦虑的低头沉思了一阵,拔腿朝主殿的方向跑去。 “怎么回事?”云汉如陷五里雾中,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位道长名叫五味吗?” “他在门口是这么说的。” 岩空感到奇怪,为何他刚才不愿透露真名呢? “你可以带我们去那个藏紫金道袍的楼阁吗?” “不行啊,那里只有住持一人可以进去的。” “实不相瞒,五味道人和我师父都已经上去了。” “原来你们来者不善!我真不应该开门的!”云汉急得跳脚,“你们陷我于不义。” “你误会了,我的师父真的只是来会会师弟而已。” “而且,”云空插嘴说,“他连一口饭都还没吃呢。” ※※※ 风雨凄凄的主殿屋顶上,破履拉低草帽,不愿靠近楼阁的窗口。 窗口后方的东西令他不舒服。 妖气,是浓烈的妖气,在风雨的滋养下,妖气愈发腥呛。 萍水羽士──真名五味道人──上前要打开窗户,破履不禁发声:“你真要进去吗?” “里面有妖气,你不觉得有趣吗?” 破履心中了然,一个可以将他从平地带上高楼的异人,会辨识出里面有妖气,应该很合理的对吧?(况且破履还搞不懂他是怎么上来的) 萍水羽士继续说:“一间由朝廷册封的道观,还自称上清洞天的道观,却躲了妖怪,你难道不想一探究竟吗?”说着,他奋力一击,里头的钮锁被撞脱,窗户大开,阵阵酸臭的腥气透出,萍水羽士一点也不介意,当即翻身进入。 破履叹了口气,也翻窗进入楼阁。 一进到紫衣阁,外间风雨声骤然安静,晦暗的阁楼空气闷热,幸而开了道窗,否则那股妖气的腥味真的一刻也不能忍受。 “呵呵,在那儿呢。”萍水羽士轻篾的笑道,“你不是我的龙,你是什么东西?” 破履也瞧见了。 黑暗中有三个发光的红点,两大一小,列成三角,在阁楼正中间徐徐移动。 他们可以见它移动的声音,如同一堆筷子在地板上轻轻的摩擦、敲打、弹跳。 不管那是什么妖物,它的体型都挺大的。 “好吧,我也不想理会你是什么东西,请问你见过我的龙吗?” 三颗红光在黑暗中没有闪烁,只是安静的瞪着他们。 破履摸摸身上,什么道具也没带,不论铜镜、桃木剑、朱砂、墨斗、鲁班尺……全都在随身布袋里,而布袋搁在十方堂了。 唯一带在身上的,只有腰囊里的铜钱和打火石。 空中掠过一道闪电,强光照亮四周一瞬间,破履瞥见了阁楼正中央悬挂的紫金道袍,细腻的金线银线在道袍上交织成云彩、水流和八卦图,在闪光下泛现华丽的光泽。 也同时照到伏在地面上一连串水桶也似的粗壮身体。 “你会说人话吗?”萍水羽士再问,破履看见他反剪在后的双手也同时在结印了。 破履心中一阵寒栗,眼前这无名道人莫测高深,不知是人是仙。 黑暗中发出窸窣的声音,仔细一听,像在说人话,可是说不清楚。 “慢慢说,”萍水羽士柔声说,“我等你说。” “斯……底,是又?”磨沙似的声音混了泡沫声。 “是敌是友吗?”萍水羽士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来取回图画的,那张画了五条黑龙的卷轴,你看过吗?拿到了我就离开。” 妖物沉默了一阵,又尝试讲人话:“有嘘──耶吗?撒雨……好饿──” 破履总算听懂了:有血吗?下雨,好饿。 这个阁楼只有破帚一人能进入,所以他是来做什么的? “撒雨……要嘘耶……约好的──” “谁跟你约好的?”萍水羽士问。 “给我血……我给雨水……约好的……” “你要修成今天,也不容易,修了多少年了?怎么还要喝血?” “要成仙……要做好事……下雨是好事……不要做妖……” 萍水羽士叹了口气:“还需要喝血的话,那不容易成仙呀。”忽然,他精目一亮:“这么说的话,他找你帮忙下雨,那我的图画去了哪儿?” “血……给我……”三颗红光慢慢迫近他们,阵阵腥气近得喷到他们身上,吹动衣角。 萍水羽士嗤道:“只怕我的血,你喝不起。”说着,他结了印的两手朝红光一指,红光竟赫然变暗,妖物发出痛苦的嘶嘶声,“再问一次,你见过画了黑龙的图画吗?” 妖物粗长的身体扭动,撞击阁楼的木墙,扫破了几片窗户。 破履于心不忍:“道兄,它也是有心修行,就放过它吧。” “我只要知道我的吴道子雩龙图去了何处,只要它答一句不知道,我也罢手。” 妖物的尾巴奋力一扫,阁楼大门破开,有人当下惊叫一声,他们望过去,只见一位穿了正式道袍的道人站在破开的门外,手中拿着一根钥匙。 虽然光线不足,光凭猜的也猜得到是谁,因为只有他能上阁楼,惟有他有阁楼钥匙。 “破帚?”破履大声问道。 门外的破帚愣了一会,随即观察四方,他看见萍水羽士两手结了印,很明显的令妖物动弹不得,痛苦的胡乱扭动长长的身体。破帚立刻大叫:“那妖怪要喝我的血!它是喝人血的妖怪!” 萍水羽士冷眼道:“它怎么威胁你了?” 破帚万分恐慌,脑海中掠过一幕幕过去的情景。 两年前,他不理会宫观规矩,私自上京,揭了祈雨榜文,说是能解除旱魃。 其实他也没有十成把握,但值得一赌,了不起回不去上清洞天宫,跟以前一样当个云游道人。 他没有十成把握,因为他手中的秘密武器,自从偷到手以后,从来不曾使用过。 破帚在云游的旅途中偶遇宝物的主人五味道人,他擅长于投其所好,因此两人相谈甚欢,套出五味道人许多不曾告诉别人的事。 宝物的主人道术高超,但他知道,无论道术多高、修行多清静的人,都抵不住他的甜言蜜语。 于是,他得到五味道人的信赖之后,把他的吴道子雩龙图借来观赏。 果如五味道人所言,那卷轴一打开就生出蒸蒸云气,墨染黑龙的背脊在纸面上游动,彷佛要挣脱出来。 “这几条龙不是随便可以驾驭的,若驾驭得方,可以降雨,其实我就用它们解了好几个地方的干旱。” 五味道人的话,破帚都听进去了。 所以破帚把珍藏的“麻沸散”倒进五味道人的茶汤里,据说可以昏死一日一夜。茶汤是唐朝的做法,茶叶连同大枣、橘皮、姜煎煮,还加了些盐,滋味混杂,所以五味道人并没当下喝出异样。 不过他真的道术高超,麻沸散没让他昏死一日一夜,他半个时辰就苏醒了。 但已经足以让破帚逃得远远的。 “你已经得到了你要的地位,”五味道人冷冷的瞪他,“把图画还给我!” 破帚眼神闪烁,苦思良计:“你……你先把这妖怪给除了。” 妖物发出凄厉怪叫声,翘起长尾,一根巨大的弯勾从尾端伸了出来。 它的尾巴扫动,打翻了悬挂紫金道袍的木架,割破了道袍。 第8章 开眼记(1) 一个长匣子从破裂的道袍掉了出来。 破帚脸色大变,很想冲过去,却慑于妖物的尾勾,不敢贸然。 五味道人看见匣子,当场放开手印,妖物恢复了自由,回头朝破帚发出长长的嘶喊声,浓烈的腥臭如狂风般流遍阁楼。 它尽力发出清楚的话声:“无情……无义……” 说完,它奋力向上一冲,冲破阁楼的屋顶,滂沱大雨顿时灌了进来,破履抬头望去,只见一条长长的身影在空中扭动,两侧长满了脚,头部的红光在雨夜中依稀可见。 不久,妖物钻入乌云,消失无踪。 破履回头时,见到五味道人已打开长匣,取出卷轴,将它小心翼翼的展开。 他越展开,脸色越是阴沉,口中喃喃道:“只剩下一条……” 他冷冽的眼神怒视破帚:“你控制下了它们,我说过,它们不是你随便可以驾驭的。” 破帚支支吾吾:“对不起,龙不会回来,我只好一只只放出去……不过我至少留下了一条呀!” “所以你就跟蜈蚣精合作,由它来帮忙降雨是吗?” “那……是它找上我的!” “我不想知道你的故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五味道人低头看着纸面上那条游动的黑龙,叹息道:“当年好不容易才央求到吴道子画给我的呀,现在残缺不全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五味道人想了一下,忽然把卷轴完全拉开,黑龙轰的一声冲出,竟是一条扁扁的小龙。五味道人说:“我给你下最后一道指令,然后你就自由了。” 他手持指诀,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一声“去!”黑龙立刻冲上去,穿过洞穿的屋顶,飞到天际去了。 破帚傻了眼,眼睁睁看着黑龙飞走。 “走吧。”五味道人拎了破履的手臂,翻身跳出破窗,才转眼工夫,就回到了十方堂。 主殿之外已然人声鼎沸,他们听见主殿上方的巨声,看见阁楼有窗户飞破而出,大家惊疑不定,也有人跑去主殿旁的螺旋梯意图登楼。 岩空和云空见师父回来,忙上前迎接,但师父破履只是愣愣的仰望天空,他们也一起望过去。 在大雨中,出现了一条水柱,从云中直直的冲到紫衣阁,水柱力道之强,把阁楼冲破,屋顶、屋身、窗户全数化为碎片。 水柱继续冲击主殿,冲破屋瓦,主殿屋顶开了大洞,水柱直接冲进主殿,冲破地砖、冲翻桌椅,地面顿时变成泽地。 “天啊,你究竟做了什么?”破履转头问五味道人,却发现他早已不在了。 他们四下观看,遍寻不获五味道人。 “萍水羽士呢?” “师父,他不叫萍水羽士,”岩空告诉破履,“方才师叔有说,他的真名叫五味道人。” “五味道人吗?”破履呢喃着。 “师父,”云空拉拉破履的衣袖,“饭冷了,您快吃饱吧。” 破履点点头,坐下来用膳。 那一晚,上清洞天宫闹了一夜。 师徒三人在十方堂睡了一晚,次晨离开时,没人有空理会他们。 他们走了半天,回到河边港口,找到载他们来的货船。 货船老板颇为惊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转念一想,说:“这样好了,今天我们上下货完毕,明天会去韶关走一趟,你们去不去?” “韶关是什么地方?”岩空问。 “距离不远的一条村,那里有六祖慧能的金身,我要去参拜参拜。” “六祖是佛教禅宗很厉害的一个人,”破履低头向云空说明,“据说他死了也不化,所以把他做成金身。” “师父,我想去看看。” “好啊。” 自从离开上清洞天宫,破履、岩空、云空师徒三人已行经大小名山,挂单过大小宫观,参访过许多道人,终于来到淮南一座山下。 “山上有家寺院,咱们去借宿吧。”破履说。 岩空有些错愕:“刚才山下就有道观,且咱们道士为何要去佛寺借宿?”虽然口中质疑,脚下依然跟着师父登高。 破履摸了摸走在身边的云空的头:“佛寺藏书多,我要传授许多知识给云空,有书则事半功倍。” 时序已过了立秋,午后的高山渐渐起雾,遮蔽了视线,判断不了远近,且四周的空气愈发冷了起来,更令岩空仍然觉得奇怪:山下平地的佛寺多的是,为何要挑一个路途难走又隐藏有危险的地方? 破履像是知道徒弟的疑虑似的,自己开口道:“我要带你们去的那家『隐山寺』,有百年的藏书历史,不仅收有汉简、绢本,除了手抄本,近世才开始的木版印刷书本也收了不少。” 这么一说,岩空也有兴趣了:“印刷本吗?那些很贵的啊。” “也多亏有印刷本,很多流通不广的书也比较容易得到了。” 岩空挺期待的,他年轻时也曾上过学,当过士人,也曾到寺院去抄写想要的书本,不过当时只专注于考试需要的书本,今天总算可以弥补当年缺憾,广览群书了。 “寺院的住持是我好友。”破履这么一说,岩空才恍然大悟,“他法号『灯心』,与我相识有好几十年了。”破履又说。 “这位名叫『灯心』的住持,想必是位世外高人了。”岩空说。 破履怔了一下,望着岩空:“隐山寺的住持不叫灯心。” 这回是岩空吃了一惊。 破履歪头想了想,笑道:“想必是我方才说话方法不对,你才有所误会……我一直在想心事。” “师父有何心事?”岩空好奇地问。 “我此行之目的,泰半是为了云空。”他拍了拍云空的肩,但云空依旧一句话也不说,继续走着往山上的路。 这些年来,他已学会了不爱说话,即使有话也不多说,给人沉默忧郁的印象。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似乎是不该忧郁的。 破履继续说道:“隐山寺住持乃我少年好友,俗名司徒平定,后出家为僧,法名『灯火』。” “那『灯心』是另一位出家人了?” 破履点头说:“没错,但却是一个成天疯疯癫癫的白痴。” “疯子怎么出家?” “他是灯火的孪生兄弟。” 这回岩空真的吃了一惊。这故事的一开头似乎不该有太多的吃惊。 “灯心是兄长,灯火是弟弟,两位本是司徒家的少爷,同日同时生的,一位叫司徒平定,另一位根本未曾有名字。” “为什么?” “他才一出生,稳婆便看出他是白痴了,他家仆老爷毫不考虑就要丢掉他,但待第二个一出世,他才改变主意。 “第二个,也就是灯火,他一出世就哭个不停,但人一将白痴的哥哥抱出去,他就闷声不出,一抱回进来,他才又哭起来,老爷子心知有异,就把他留下了。 “后来果然证明了老爷子的想法,没有灯心在,灯火就根本发挥不了作用,没有灯心,灯火就十足一个白痴,只会呆着,不懂说话,连饭也不会吃。” “没有灯心就点不了灯火,所以他们才取了这法号?”岩空问道。 “没错。” “那和云空有何关联呢?” “我要替云空开天眼,”破履道:“山上空气清净,心中较易无杂念,云空如果在那里用心修行,该能将天眼开启。” 说着说着,他们已到了隐山寺的山门。 隐山寺果如其名,方才在山路间行进时,在曲回的山径和山壁间,根本看不见寺院的一隅,一旦山门忽然出现在眼前,才惊觉已经抵达了。 第9章 开眼记(2) 寺院隐于深山之中,有如躲在云雾间的卧龙,气势雄伟,令人未入山门,已生崇仰之心。 只见山门上三个汉隶大字“隐山寺”,字体有曹全碑意味。 两旁有对联:“不闻钟声不知寺,不见隐山不知龙。”行草黑字凹刻,味道古秀。 三人不打话,慢慢步入山门,穿过一片空地,来到寺院门口,寺门紧闭,里面传出梵呗声,破履轻轻叩门,良久,寺门才咿啊开启,步出一名清瘦的比丘。 “阿弥陀佛,两位道长从何处来?”这比丘想必是专门接待客人的知客僧了。他说两位道人,因为云空年纪尚小,做的还是道童打扮。 “我俩乃云游道士,”破履说:“专程来拜访灯火大师的。” “借问道长名号?” “贫道破履。” “请稍待,我去传报一声。”知客僧请他们步入寺院,回头又掩上寺门了,才快步离去。 待知客僧一走,岩空便笑说:“他没摆架子呢。” “这里没高官游客上来,当然不习惯摆架子。”破履也歪嘴一笑。 当今皇上崇尚道教,抑制佛教,山下一些佛寺为求生存,纷纷倾向流行的巫风,做起巫术的把戏,或努力拉拢香客,在寺内开市场亦有之,变得俗气不堪,故岩空有此一说。 师徒俩低声谈话,只有云空静静的待在一旁,什么也不说。 听着轻轻的脚步声,两位比丘出现了。 一位个子壮大,一位又高又瘦,两人皆穿着厚厚的陈旧泥黄色袍子。 壮大的那位精神很好,看上去五十多岁,脸上挂着祥和的笑容,眼角趴伏着少许鱼尾纹。 瘦高的那位眼神呆滞,亦是脸带笑容,只不过是在傻笑,皮肤黝黑,不像是久居深山之人。 一看便知道谁是灯心、谁是灯火。 “好久不见了,平定。”破履迎上前去。 “嗳!”灯火高兴的伸出手来,“我道谁是破履,原来真是老弟你!” 灯心也嘻嘻地在一旁陪着傻笑,表示欢迎。 ※※※ 方丈室中,破履、岩空、云空师徒三人及灯心、灯火兄弟两人围坐在一块,但说话的只有破履、岩空和灯火。 因为云空不说话。 灯心只在憨笑。 云空跟随师父和师兄行走多年,自然增加不少见闻。他们经过的地方,没人烟的地方还比有人烟的地方多,走的大都是荒山野林,不免有山精鬼怪,从这些事情中他又学习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 但他不喜欢说。 首先他缺少说的对象,天天面对的只有师父和师兄。 接着他缺少说话的话题,所以不如不说。 所以他说话的时候,通常便是问问题的时候。 破履曾发现,云空所到之处,通常都少有一般的鬼怪出现,不禁想起云空出生时的事情,以及初遇云空时的诡异情形。 记得云空的父亲陈大曾说,云空出生时,“就好像满山的鬼都被赶下山了。”原来他天生辟邪,不知是什么原因。 但这些和他不爱说话无关。 他不常说话,他把想说的话丢回脑子里,想。 想得越多,他就越明白,因为越明白,所以只要他开口说话,说的话必定与别人不同。 就像现在。 灯火听说破履要为云空开天眼,先望了望云空,道:“这孩子不错是骨相清奇,但开天眼并非朝夕之事。” “这我明白,”破履说:“所以我虽然一脚踏入棺材了,还是开不了天眼。” “那是因为你日日在外奔波,心劳则不能静守,修身无门。”灯火说,“佛门有云『戒定慧』三学,必先持『戒』,修『定』才能顺利,有定才能显『慧』,老友你第一关尚且没过,焉能得定入慧?” “所以我见云空是块道人的好料子,年纪又小,可以在此长期修习,若成功开了天眼,以后行走江湖就能减少许多麻烦,”破履叹了口气:“我们走江湖的人,遇见山精鬼怪,只能各凭经验与直觉,又缺少如云空这么好的根器,更别妄想有天眼了。” 灯火点头,又再次望了望云空。 他的眼神才刚要移走,又突然定了下来。 他是真的定了下来,因为云空说了一句话。 云空终于说话了。 他说:“你有有。” 灯火一怔,问道:“啥?” 岩空刚想叫云空不得无礼,却被破履阻止了。 “你──有──『有』。”最后的“有”字特别肯定。 “不,”灯火祥和地说:“我没有有。” 云空不再说话,他知道灯火还有话说。 果然,灯火开口了:“出家人心中无欲,没有『要』,更没有『有』,本体性空。”他顿了顿,接着说:“所以,依道家的名相,我只是无,阿弥陀佛!” “你有,你要吃,要穿,要说话。”云空越说越大声。 “我不是死人啊。”灯火叹气道。 云空突然压小了声音,对灯火说:“你是个呆瓜。” 岩空又惊又尴尬,正想喝止师弟,不想云空跪到灯心面前,猛地把头磕下:“大师,请指引明路。” 破履的神色依然非常平静,岩空倒是非常莫名其妙,他感到脑子又胀又热,很想做些什么,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蠢,很愚钝,很笨,很傻,很后知后觉。 他隐约明白了云空所明白的。 云空一直不说话,就是在注意,注意油灯中的灯心和灯火,他明白了破履早已知晓的,他也明白这两位和尚法号的来源了,他现在才明白! 他很有失败感地发现他现在才明白! 灯火不是灯火! 他更不是住持!不是大师! 他的确是一个呆子! “云空说得没错,”这是破履说的:“灯火大师根本就是灯心大师。”这一时不容易说明白。 灯火瞇眼大笑:“好!好!有意思。” 破履拉着岩空的手,暗示他出去,然后转向灯火道:“平定,我带徒儿出去走走。”接着又面向云空道:“你好好发问吧。” 云空颔首道:“是,师父。” 破履和岩空起身离开,把云空留在方丈室,两人兀自走到寺旁的竹林歇息。 灯心憨笑着招手要云空过去,云空乖巧的走到他面前,灯心随即把一只纤长的大手盖在云空头上,低头垂目。 云空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师父……?” 一旁的灯火小声说:“你也关上眼睛,别出声……”云空依言合眼。 说也奇怪,虽然合上了眼,云空却依然能看到两位大师坐在眼前,只不过形象比睁眼时更清晰、更明亮,身形依稀有一层亮光。 过了不久,灯心灯火两人的眼角皆涌现泪光。 灯火大师悄悄把泪水拭去,口中直道:“阿弥陀佛,惭愧惭愧!”他应该已臻七情六欲不易动摇的境界,此刻竟因云空过去的际遇而掉泪,故说惭愧。 “孩子,你还怕吗?” “怕,”云空的泪水也流到了嘴唇,“我常常梦见爹娘死在我眼前那一刻。” 灯心温柔的安抚他,灯火则说:“无须怕,在他们再次找到你以前,你就在本寺用功学习吧。” 那边厢,破履坐上一块冰凉的石椅,大大吸了一口清新的竹香,满足的让那口气在他体内流动了一阵之后,才说:“你看出了没有?” “不知看得对不对。”岩空说。 “好吧,”破履低首笑了笑,他在回忆往事:“司徒平定是个白痴。” 开始的时候,谁都以为那位无名的司徒──即现在的灯心──是白痴。 事实上,灯心和灯火是两人一体的,但灯火缺少了智慧,而灯心的智慧就全用在灯火身上了,或者说──灯心利用灯火来与外界接触。 第10章 开眼记(3) 所以灯火若无灯心在旁,就十足一个白痴,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白痴。 灯心所想的、所想做的、所想讲的,全表现在灯火身上,灯火则有如傀儡,没有思想和主见,全受灯心的念力左右。 只有灯心不在时,灯火才是真正的灯火。 而灯心也乐得逍遥,继续有如白痴一般。 “要说到『无』,其实灯心才接近了『无』,他可以啥都不理,待需要时才依赖灯火表现出来,灯火就有如其五官,”破履叹了口气,苦笑说:“不过日子久了,我们为了方便,也习惯了当灯心是白痴。” 岩空不禁赞叹云空敏锐的观察力:“原来如此,灯心才是真正的大师。”他没想到小师弟如此聪慧。 不久,方才山门遇见的知客僧前来:“诸位的客房已经准备妥当,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有劳。” 就这样,师徒三人在寺中住下。 每天早上,云空先到寺中随灯火──实际上是灯心──学习,下午又回去随破履学道术。岩空当然不放过机会,也在这幽静的环境中进修。 一个月后,灯心灯火对云空的状况已然掌握了七八分。 某夜,他们约了破履,问他:“还想帮小徒弟开天眼吗?” “是的,你也知道他过去经历了凶险,能开天眼,视人所不见,对自身安危有益无害。” “先不说如何,老友可知在佛教所言,天眼乃五神通之一?” “知道。”五神通者,乃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神足通、宿命通。 “那么老友应知,若修无上法门,顿悟了脱生死,便得第六神通『漏尽通』,其实便超脱轮回,无死无生,”一般宗教修行只说五神通,惟佛教有六神通的概念,“若只求区区天眼,岂非舍大求小?” 破履扬眉道:“贫道这小徒有恁般能耐,能了生脱死吗?” 灯火轻轻摇首:“他宿命太深,虽然一时三刻是千钩难转,但假予时日,机缘到时,未必不可。” “你也知道,要他修行得天眼,只怕还会来不及。” “虽然未必,不过也是。”灯火颔首沉思了一阵,说:“经上有云,要得到神通,有五种方法:修得、生得、咒成、药成、业成……” 破履知道,像他教岩空的圆光术,以及岩空从他人习得的甲马术,都属于以咒术启动的神通,一旦咒语效力消失,神通亦随之消失,这就是“咒成”。 “其实……云空他自有生得的神通力,或许是前生修得,或是前生带来……” 破履听了,不禁扬眉,心中一股兴奋:“真有?” “但他体内有一股力量,似乎不愿让神通力显现。” 破履越听越好奇了。 “老友无须担心,说不定时机到时,我们不需多加干涉,他也会神通自现。” 然后灯火就开始聊起天来,询问破履游历四方的见闻,无论破履再怎么尝试,他再也没把话题带回云空身上。 光阴过得很快。 快得感觉不到。 无论你很忙或很空闲,时间还是过得很快。 所以在这三句话之间,本故事又过了四年。 云空已经是十六岁的一名少年。 四年让他从小孩长大成高瘦的个子,从幼稚的声音变成温柔的嗓音。 四年来,他阅读了许多书本。 他自己也奇怪,一个小小的隐山寺,怎么会有这么多书。 隐山寺的僧人不多,固定的有十七个,其他的不是来了又走,就是走了又来。 这些固定的僧人中,各有各的职务,不论地位高下皆如此。 比如住持灯火就是专门打扫茅厕的。 破履师徒三人虽是道士寄宿于佛寺,也有分配工作,破履在寺中纸墨坊帮忙制作所需墨汁、朱墨、金墨及各种绘画颜料,以及取周围茂密的竹林为原料,制作寺院需要的各种厚薄纸张。而岩空身体健壮,就到菜园去帮忙。 云空年纪较小,也没闲着,除了跟三位师父学习之外,早上也先在厨房帮忙准备食物,其余时间都待在书库。 随着年纪长大,他一年比一年可以拿到更高的书架上的书。 书库分成五大区:佛、道、儒、史、集,云空把每一区的书名都浏览过一遍了,才开始挑书来读。 书库中的佛经数量当然很多,除了手抄本和个别的印刷本之外,寺中竟藏有一套百年前宋太祖刊印的《开宝藏》,收集了当代所有的佛经,无经不有,无经不收。话说回来,这还是中国第一套刻板印刷的《大藏经》。 道教的经书也收集了不少,还分类排列,书本都有编号,方便放回来时放在正确的位置上。这些都是破履为云空上课的材料。 儒家的各种经书、纬书也按类陈列,还特别把《周易》类别分开列出,方便研究。 “史”类的书籍包括官修正史,也有一些官方和民间未整理的史料,有君臣对话如唐代《贞观政要》和本朝《册府元龟》,甚至有近世名臣司马光编撰、不过十三年前才发行、流行天下的《资治通鉴》。 “集”类的收藏可丰富了,远至先秦诸子、地理书如《山海经》和《水经注》等,到六朝志怪、唐朝诗集、笔记小说,也有两年前方过世的名臣沈括百科全书式的《梦溪笔谈》,宋太宗命令编纂的三部大书《太平御览》一千卷、《太平广记》五百卷、《文苑英华》等都有。 云空已经识字,但过去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书,到隐山寺的书库,如入宝库,一进来就舍不得走了。 常常也有读书人来访,寄宿数日至数月不等,有来抄书的,也有来专心读书准备考试的,云空也曾试着跟他们交谈,听他们说些治理天下的大道理。 在这种环境中待久了,云空脑袋里的知识愈发丰富。 但这里的书实在太多了。 他根本看不完。 即使他一天看一本,看不完还是看不完。 有一天,他躲在竹林中读着《鬼谷子》,灯心灯火便无声无息的在背后出现,他暗暗吃惊之余,不忘起身行礼。 灯心笑笑,而灯火开口:“你对这本书有什么看法?” 云空歪头一想,道:“小可以杀人,大可以毁国;小可以救人,大可以保国;乱世时权谋,太平时修身。” 灯心微笑,灯火说:“好。”接着说:“你看的书又多又杂,究竟这些年来看了多少书?” 云空摇头,他不记得,除非他一本一本去算。 “看了这么多书,你得到了什么?” 云空尚未回答,灯火又接着问:“你从书中得到的,你用了多少?” “你从中又明白了多少?” “你可以活多久?” “天下的知识有多少?” “如果你马上要没命了,还要抱著书吗?” 连珠炮式的问了十个问题之后,灯心灯火立刻掉头而去。 留下云空,独自傻傻的站在松树下,似乎受了太大的打击,忘记了聆听吹动松针的清冷山风,忘了欣赏秀气的山,忘了呼吸没有一粒尘埃的空气,忘了自己要想什么。 好久好久,他才呼出一口大气。 他跑去找师父破履,告诉他这件事。 破履笑道:“他们在给你『参话头』。” “参话头”乃禅宗诱人开悟的修行方式之一,祖师们提出一个疑问令修行者去思考,在思考乍然停顿的那一剎那,照见真如本性。而灯心灯火用的是连绵不断的迫问,让云空没有思考的空隙。 “所以呢,你参到了吗?” “弟子愚钝,只想到师父教过的《庄子?养生主》上的一句话。” 第11章 开眼记(4) 那句话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简而言之,就是“人以有限的时间,去学习无穷的知识。” 破履说:“那你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灯心灯火必有其意。” 正说着话,吹来一阵山风,掠过破履的腮子,留下一道热气。 破履沉默不语,细心聆听周围经过的山风。 云空正好奇师父怎么忽然不说话了,破履又乍然开口:“想看什么书,尽快看吧,只怕差不多是离开的时候了。” “这么快?”云空在隐山寺安逸了四年,差点忘了是来暂时寄宿的。 “缘有聚散,人有分合,时间到了,就勿强求。”破履轻轻挥手:“去吧。” 破履作念当晚要找灯心灯火一谈,没想到他们先来找他了。 “老友感觉到了吗?”灯火劈头便问。 “今日觉得蹊跷,”破履忧心的说,“他们到了吗?” “他们找到他了。”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灯心摇摇头,灯火叹道:“难说,云空有火劫,他不走,我寺难保,一把火下去,百年藏书则化为乌有。” “平定,恕我问一句,依你之见,他们是为何找上云空呢?” “可能云空对他们有威胁,”灯火道,“在未来的日子里。” 破履知道他有宿命通,能知过去,但有德行的出家人并不轻易显现神通,惟事情紧急,破履不得不问:“这跟他前世有关系吗?究竟云空前世是什么人?” 灯心圆目狂睁,灯火脸上的皮肤弹了一下。 灯火摇摇头,脸上似乎被严冬的寒风拂过,又苍白又憔悴:“他曾经杀人如麻,今世又杀气太重。”顿了一下,又说:“他积业太重,解铃终需系铃人的。” “有法子解救吗?以我们的能力,恐怕抵挡不了。” “这点反而是你最不需要担心的。” “噫?”破履吓了一跳,因为开口说话的是灯心!他从未听过灯心的声音! “他的命运,必得大死,方得大生!”削瘦的灯心炯目沉声,对破履充满关怀:“老友,有任何危险状况,你要做的是不要干涉,否则受害的反而是你。” 破履很感动灯火特地现身来警告他。 “若有缘的话,我再回来找你。” “善哉。” 破履当下告辞,去找两位徒弟收拾行囊。 次日清晨,破履、岩空、云空师徒三人离开隐山寺。 四年来,这是他们首次下山。 也是云空首次步出隐山寺的山门。 常初为了隐藏行踪,灯心灯火都告诫他别离开寺院范围。 云空此时回头看看刚才走过的路,想起这是他四年前走过的。 四年来都未下过山,现在倒有些不舍。 昨晚他们跟灯心灯火商量好,下山之后便前往最接近的道观。 他们的脚程不算慢,三人在陡峭的山路中快速跑跳,但由于平日少走山路,一时过度用了太多小腿与脚板的力量,在穿越一大片竹林之后,他们的脚已经十分疼痛。 路边有个竹亭,他们就坐下来歇一歇脚。 竹亭完全由竹子搭成,跟四周的竹林融为一体,即使无风,竹子也会自然的透出阵阵沁凉,身处其中,肺腑清爽。 师徒喝了些水,破履望望云空,回想当年上山的男童已经长得跟他一样高了,不禁欣慰的叹了口气:“这几年来,我已将五术悉数传授给你了,接下来就是要精进练习,让自己进步,下山后,我就要带你去领度牒、受戒礼,再等四年弱冠,便能独自行走江湖去了。” 云空忧心的点点头,似乎对破履所说的未来充满不安,因为他尚且无法想象。 更何况,眼前他们下山,正是因为云空有火劫,他们的心情无法放松,劫难一天不过,一天都要提心吊胆的。 歇了一会,破履道:“咱们赶路吧,免得天色暗了还没抵达。” 正要动身,听见竹亭发出诡异的声音,顿时止步倾听。 竹亭发出很细很清脆的撕裂声。 竹子干燥的纤维在收缩,慢慢焦黄,当它冒出白烟时,竹子应声裂开! 竹子被加热了! 师徒三人连忙跳出亭子! 他们刚才并未察觉,整座竹亭的竹子都在偷偷的加热中,所有竹子同时爆裂,整座竹亭瞬间化为碎片,飞溅的竹片边缘锋利,他们下意识举起宽大的袖子,才免于受伤。 紧接着,竹林中忽然吹起阵阵大风。 竹粉、竹屑、竹片在狂风中飞旋乱舞,令他们看不清楚。 但是怎么也挡不了前方天空那团灰黑色的浊气。 师徒三人心下凉了一截,尤其破履走了这么久江湖,一看便感到浓浓的…… “邪气。”破履低声说。 山坡旁的天空中,一团灰黑的气正转动着,转向黑气的中心。 黑气中心发出一把细微的声音,如同窃窃私语般,用气声半问半答:“云空……” 破履和岩空大惊,妖物的目标很确定。 “小心!” 破履一喊,只见黑气中掉下了许多东西。 它们由高空掉下,起初看起来很小,渐渐才看清楚,那些就是他们多年前见过的! 棺材板、破扫帚、木柴、火石、旧书、门板、枯枝…… 云空心下一栗,立刻由背囊中抽出桃木剑。 桃木剑有半只手臂长度,不长,是灯心灯火大师托人找来一块古老的桃木,由寺中精于木工的僧人精心刻成的。 他转头一瞧,才发现师父和师兄早已抽剑在手。 “心念凝定!”破履大叫,并把食指和中指合在一起,点在剑柄上。 破履用鼻子徐徐呼吸着,启动全身周天运转,再把一股真气从丹田运上手指。 破履的心在盘算。 那一大堆掉下的东西,在半空中“啪”的一声,全部冒出火光。 破履以心念驱动,一股生命力注入剑身,手中的桃木剑突然充满了生机。 岩空的剑也开始响起来,在他手中震动不已,他定力不足。 云空的剑身热起来,但没有生命的颤动,他功力不够。 空中的黑气化成了满天火焰,如宝盖般向三人笼罩下来。 熊熊的热气煮沸了四周的空气,立时迫出他们浑身汗水。 破履大喝一声:“疾!” “疾!”岩空、云空跟着大喝。 三把桃木剑一起举向天空,三股强弱不一的力量冲向火团。 火罩开了一个洞,许多的碎木掉落在周围,弹在地上,弹出点点火星,弹得一地的灰屑,弹出了小小的烟。 这些起了火的怪东西,全数落上地面,将师徒三人包围起来。 破履用最快的速度把心神注入桃木剑,把剑朝火中一指:“疾!” 火罩破开了一个缺口,师徒三人连忙冲出去。 他们才刚刚冲过火圈,洞开的缺口很快就合了起来,顷刻收成了一团火球,烧得比之前更加猛烈。 冲出火圈后,师徒三人并没逃走,他们静观变化,脑中同时在思虑如何解决这场劫难。 这火劫非解决不可,若只是逃走,必定还会有下一次! 所以他们宁可留下。 那团火伸出四根火柱,化成四肢,立在地上。“熊”地一声,一个巨大的头由火中穿出,看来就像一只燃烧中的狮子! 火团化成了一只火狮子,张牙舞爪,向他们示威。 “师父,这该怎办?”岩空心急如焦。 话未问完,火狮子已一扑向前,破履急忙挥起桃木剑,正想把精神注入剑中,只听得惨叫一声,他立刻把头转向惨叫声的方向。 原来火狮的攻击目标仅云空一人,它一个拐身,直扑云空,一眨眼已全身被火焰包着了! 第12章 全生追命符(1) 云空在火中放声惨叫,身上的道袍着火,肌肤、头发和眼珠也很快被火焰吞噬了。 这火不是寻常之火,即便用普通的火将人火葬,也得烧上半天,也不保证能烧得干净。这妖火炽烈非常,透肌入骨,把不易燃烧的血肉也能在顷刻间煮沸。 “天意……”破履哀伤的叹息,看见此景,心中早已绝望非常,他知道即使扑灭了火也活不成了,只好眼巴巴看着云空在地上翻滚。 岩空亦无计可施,便索性坐下来念经,期望帮云空减少痛苦。 很快的,云空不再动了,火尽情地焚烧,终于地上只留下一个人形的焦炭。 火焰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残留着阵阵刺鼻焦臭,是人的骨肉特有的恶臭。 破履凝视地上的焦尸,阵阵哀痛如浪涛在心中拍打。 他好不容易才让这孩子逃了这么多年,最终仍是死于火中。 “希望你来世不再遭遇劫难。”破履上前,凝视云空的尸身:“送你回隐山寺,让灯心灯火大师好好超度你吧。” 山路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两名健壮的僧人气喘吁吁的跑来,手中抱着一卷被单:“破履道长,别动云空!” 破履和岩空错愕的望着他们。 “住持师父吩咐,把云空带回隐山寺超度!” 破履正想如此做呢。 两位僧人彷佛老早训练好的一般,一人跪在一侧,一人摊开被单,一人将云空的焦尸轻轻抱进被单,两人合力把云空卷起包好,不让他露在外面。 “住持师父吩咐,尽快回隐山寺,麻烦两位道长快跟上。”说着,两位僧人便轻快如蹦跳的往山上跑去了。 破履心中焦急,也忘了大腿的酸痛,尽力追上他们,岩空为了保护师父,跑在破履后面。 素来下山容易上山难,但前头两僧的迅速行动驱使破履师徒加快脚步,天色未晚便见到了隐山寺的山门。 一进入寺门,他们立刻走进大殿,并把偌大的寺门合上。 破履和岩空觉得气氛不寻常,屏息观看。 寺门合上了,大殿一片昏暗,只有斜照的阳光从上方的栅槛穿入。 两位僧人将包裹云空的被单放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打开,露出还在冒着呛鼻味的人形焦炭。 灯心和灯火早在一旁等待,两人走到焦尸面前,灯心不再憨笑,表情严肃的蹲下身子,用手指探探焦尸上脖子的部位。 灯心露出微笑,他抬头望着破履,向他展现跟平日一般傻呵呵的笑容。 灯心把手放在焦尸身上,稍微用力一拨,一堆焦炭掉到地面,露出完好的皮肤。 破履怔了一怔,随即发出惊叹。 “师父!”岩空也看见了,赶忙跑上前来,帮忙把云空身上的焦炭拨走,果不其然,在一大堆的黑炭下,是一个完好的云空──除了身上的衣服和毛发已全被烧得干干净净。 云空的鼻子抽动,开始用力吸气,显得非常无力,双目只能睁开少许:“师父……” “什么事?”破履高兴极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了哭笑不得的怪样子。 “我是烧不死的……” 周围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欢迎回来。”灯火大师说。 他们替云空披上衣服,把他慢慢扶起。 这是一个巨大的城市。 它叫东京,正名开封府,后来又叫汴京,或叫汴梁。 广阔的护城河,宽大的街道,数不清的摊子,看不完的人。 事实上在那个时代,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人口逾百万的超级大城。 城中处处是热闹的街市,商业行为空前发达,在中国古史上是空前也是绝后的。 街市中耸立着一间楼高两层的酒楼,即使在大白天也坐满了客人。 酒楼的大门很宽阔,屋顶上方还搭了高高的牌楼,让酒客打老远就能望见,“平安楼”三个大字挂在门边,可谓名副其实。 的确,自三十多年前“平安楼”开张,就从未有不愉快的事件发生过,确实是个很平安的地方,因为无论多暴躁的客人,只要一进此楼,什么火气都会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据说当年创业的人──也就是现在老板的父亲──对风水甚有研究,茶楼中的每一件摆饰,方位都是经过设计的,即使是屋梁雕刻的图案,也是挑选过的。所以无论戾气杀气凶气邪气,进了来都是一团和气。 茶楼二楼靠栏杆之处,坐了一位公子哥儿,正一面品茗,一面望着街上市集中攒动的人头。 他望见了两件很有趣的事。 “书儿,书儿。”他的眼睛没有移动,一手挥动招呼他的小仆。 “来了,少爷。”是一名大约十五、六岁的孩子。 “看看那是什么。”公子哥儿指向街上。 人头挤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块布条,写着秀气如行云流水的大字:“占卜算命.奇难杂症”,竹竿上还系着两颗铜铃子。 “只是一般江湖术士,少爷。”书儿道。 “我知道,”公子哥儿道:“但他动也不动一下。” 拥挤的人潮似乎不能使这名术士移动一下,由楼上望下去,他就有如大河中的一个孤滩。 “他扎的马步很稳。”书儿道。 “再看看那儿的旗竿。”公子哥儿喝了一口浓浓的茶。 茶楼对面有家小酒铺,买酒的人却不少于平安楼,酒铺前还立了一根粗大的旗竿跟平安楼互别苗头,旗竿上挂了一条滚红边蓝面的大布,上书“忘忧铺”三个浑厚的欧体大字。 奇的是,旗竿上蹲着一个人。 是蹲着的人。 那位站在街上的“江湖术士”,就是正在望着蹲在旗竿上的人。 公子哥儿俯望着忘忧铺,搜索它客人络绎不绝的原因,见它门外立了个木牌写了“翠羽楼脚店”,公子不觉“哦”了一声,呢喃道:“难怪,难怪。” 远在城门那家“翠羽楼”,刚在今年的品酒大会中夺冠,忘忧铺虽然不像平安楼是家有政府牌照自行酿酒的“正店”,可他只消书明是“翠羽楼脚店”,就足于把酒客引进来了。 公子向书儿招手,指了指伙计。 “小二。”书儿马上叫店中的伙计过来。 “啥事,客官?”小二很快嘻皮笑脸,肩上搭着块抹布,半走半跳地来了。 “那蹲在旗竿上的人是谁,你知道吗?”书儿问道。 “抱歉,不知道是谁,”店小二笑着说:“不过他蹲在那里有好几天了。” “多久?”公子哥儿说话了。 “哦,原来是余公子您,”店小二笑意更浓了:“有四天了。” “四天很久了,”余公子道:“一天也没有下来?” “一刻也未下来过。” “棋儿,画儿。”余公子又叫了。原来他有四名小仆,分别叫琴、棋、书、画。 “在。”两名小仆应了声。 “棋儿去请那位术士来,画儿去请那旗竿上的怪人来。” 人这么多,怎么请呢? 虽是小仆,这两名小仆都是牛高马大、健壮非常的人,其他两名小仆倒有如鸡子了。 他们走到楼的边缘,倚着栏杆。 棋儿往下大叫:“喂──算命的──!” 那江湖术士果然抬起头来。 棋儿继而叫道:“我家主子请你上来,上来吧!”说着手臂一挥,一条绳索如长蛇般射了下去,将术士的竹竿紧紧缠着。 余公子从二楼栏栅露出脸,朝术士招了招手,术士犹豫了一阵,才点头同意。 “上来吧!”棋儿大叫。 术士用手捉紧绳子,只见棋儿猛地一拉,把他从街上拉到平安楼二楼。 第13章 全生追命符(2) 街上的人有的“哇”了起来,有人拍手叫道:“好身手!”也不知是指棋儿还是术士。 一旁的画儿也在向旗竿上的怪人呼叫,但怪人理也不理,眼见棋儿已完成主子的吩咐,心下不禁焦急起来。 “喂!你再不回答,我可要蛮干了!”画儿生气地叫着。 街上的人潮移动得更慢了,有人甚至停下脚步,观看这场活剧。 余公子虽然年轻,但自幼随父行走大江南北,阅人无数,他很快的观察了术士一眼,见他不过二十岁出头,两眼却有比他年纪更深的履历,余公子对他产生兴趣,于是吩咐琴儿先为术士送上杯茶,再客气的问:“先生贵号?” “云空。”果然是年轻的嗓音。 “先生能占卜吗?” “有的。”术士指指手上的布条,“占卦十文,推命一贯。” 那边厢,画儿把绳子扔出,一把绕着那人,那人却仍蹲在旗竿上,动也不动一下。 画儿心急大怒,使尽全力一拉,想将那人从旗竿上拉下来,不想那人不但文风不动,还产生一股回弹力,将画儿一把拉下二楼。 街上人群大乱,路人纷纷往四周散开,推倒了不少摊子。 而画儿,结结实实落在众人留给他的空位上。 余公子忙站起来,走向栏杆,向旗竿上的人拱手作揖道:“这位好汉,勿怪下人孟浪,可否上来平安楼,与小弟共酌数杯?” 那人竟有了反应,开口问:“楼上有没有泥土?” 余公子怔了怔,回道:“墙壁的土算不算?” 那人在旗竿上大笑起来,笑声震得连杯中的茶都起了波纹。 只闻那人“喝”一声,从旗竿上一跳,竟跳来了对街的平安楼。 此时掉在街上的画儿,已由棋儿、书儿下楼送去药局敷药去了。 余公子笑着上前:“好汉贵姓?” “高,单名一个『禄』字。”答得倒很爽快。 余公子细心一看,只见此人满脸横肉,长发披背,满面粗须,一副凶相,如果不是余公子阅人无数,他倒真会心中暗怕。 “两位两位,”余公子满脸堆笑:“今日请两位上来,实乃一时之兴。”说着看了看两人,向高禄道:“想请问好汉何以在旗竿上蹲了四天?”又向云空道:“想请问道长何以不停注视高先生?” “公子要谁先答?”云空问道。 “你说请俺饮酒,酒呢?”高禄问道。 余公子立刻唤来伙计:“来肉三斤,熟烂的,好酒一斤,下酒小菜来几味。” “不要用陶碗盛酒,用金属杯子。”高禄道。 伙计满脸堆笑道:“客官放心,小店的杯子都是上好的银器。”原来京师酒楼皆用银器,方显气派。 三人坐下,余公子仍在满脸笑容:“想请问,平安楼风水绝佳,大凡人进了来,必定满脸和祥,何以两人脸露不悦不色?” 云空和高禄的脸上真的没有表情。 云空常走的是荒山野林,脸上不需要有啥表情。 高禄呢,可以说忘了什么是表情。 “公子要我先答哪个问题?”云空问道。 “这个。” “我自幼学习风水,已知风水之妙,不为其所影响,”云空道:“这位高先生心中积怨太重,风水柔和之气无法抵挡。” “何以方才我的小仆又会轻易动怒呢?” “贵小仆当时人在楼中,心在楼外,为外物所系,心中无楼,此楼之风水无以阻之。” “恕我回去刚才的问题,”余公子说:“道长为何注视高先生?” “没什么,”云空道:“好奇而已。” 余公子眼中露出不太相信的样子,正不知该说什么好,云空却又说话了:“现在我看这位高先生……”高禄抬起头,尖锐的眼神直逼云空。 云空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说:“似乎眉间怨气太重……高先生,可否一看掌相?” 高禄立刻把掌平展在桌上,但表情仍是没丝毫变化。 云空细心地望着高禄的掌面,只见上面有着泥土的污迹、血凝块和一些刀痕。 云空点了点头说:“你曾有一妻,死于非命。” 高禄的眉头跳了一下。 “看你的一生劫难极多……尤有二命,故时而逢凶化吉……你五行……今年犯『土』。”云空抬头看看高禄,只见他脸上的横肉堆了起来,杀气直透。 余公子听得楼梯声响起,响得十分急促,只见平安楼的老板气呼呼地跑了上来,原来伙计怕有人生事,叫他上来了。 “余公子您好。”老板作了个揖,笑着观察四周一番,忙回头向伙计吩咐了几声,伙计又匆忙地下去了。 只见高禄太阳穴上青筋暴现,道:“想必你要讨俺的八字一算了。” “不错。”云空说。 高禄拔出了背后的大刀,一道寒青色的光芒立刻亮了起来。 “高先生,你……”余公子大惊。 “道士,我要宰了你。”高禄一字接一字说,说得空气都冷了。 “为什么?”云空一点也不慌张。 “因为你跟赤成子是一伙的。” “我不认识赤成子,”云空说:“但我听说过赤成子,听说乃妖道一类。” “那你是谁?” “贫道云空,我乃破履道人门徒。” “是道人,俺这把刀就要见血!”说着,竟一刀劈下,寒冷的青光很快地送到了云空眼前。 只见伙计冲上来,手中抱了一坛酒,老板一接上手,立刻跑去高禄身边,余公子正惊叫一声,高禄的大刀竟停在云空面门上,凝结在半空中了。 剎那之间,高禄的杀气似乎去了一半! 云空不是不躲,而是躲不及,此时已是冷汗湿透背衫。 伙计搬来一张凳子,让老板把酒坛放下。 “对不起,各位,”老板陪着笑说:“风水坏了,这位客人站的地方杀气太重,可否移一移?”高禄很听话,移去云空的另一侧。 “谢谢。”老板说。跟着叫来伙计:“福水,去把梁上那块凸角削平,坏了风水。” “没事了,好了。”余公子松了口气:“两位请坐吧。” “酒菜快来了。”老板笑着下楼去了。 “高先生到底有何难事,不妨说出。”余公子怂恿着说。 “说了白说,不如不说。”高禄杀气消了,依旧满脸不悦。 说话间,伙计已将酒菜端上,恭敬地放下:“余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可以了,你下去吧。” “这位客官,”伙计向高禄说:“这位余公子可是很肯帮人的,有啥难事不妨告诉他。” “行了。”余公子有些不太耐烦,但心中却希望高禄能说出自己的事。 大家吃了些酒菜之后,余公子又问云空:“赤成子是谁?” “一个专使妖术的道士!”回答的是高禄。 “没错,他还有数名同门师兄弟。”云空顿首道。 “俺就是身受其害,”高禄说:“俺中了他的『追命符』。” 云空怔了一怔,惊奇道:“听说追命符乃极狠的妖术,不是血海深仇,绝不会用上的,因为放出追命符的人本身也要大伤元气的。” 高禄眼神闪了一闪,被余公子无意中捉住了。 高禄迟疑了一阵,道:“追命符非常恐怖,原先我完全没预防……它是依五行追命的,属木之年则由木追命,属火之年则……”他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肌肉抽了起来。 “高先生,我说吧。”云空见余公子满脸疑惑,便干脆代替高禄说了。 余公子笑了笑,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高禄一时激动,忙喝了一口酒,口里说:“好久没这些好东西下肚了。” 第14章 全生追命符(3) 云空说:“余公子看来是读书人,想必知道五行乃木火金水土,然后每年以六十干支用以计年,六十干支各可纳入五行,今年丁亥,就是属土……” 余公子点头,表示明白。 云空又继续说:“该年干支属何五行,便轮到所属五行向中了追命符的人追命。” 余公子道:“我不太明白,五行如何追命?” 高禄说:“俺说吧。”两人等他说。 “第一年被追命时,俺才不过二十一岁,乃刚在江湖上闯了名堂的刀客,被人称为『青刀高禄』。”云空想起方才的青光差点要把自己的脸剖开,不禁心下寒了一截,虽然今天事先占卜过运势吉凶,得知有惊无险,但仍是心有余悸。 高禄叹道:“不想闯出了个万儿,却惹来他人所忌……赤成子练有一身狠毒武功,使的兵器乃一种阴毒的『抠心指』,听说是制作兵器的名家『铁郎公』所打造……” “铁郎公吗?”云空沉吟着,他不久前刚听过这名号。 “赤成子向俺挑战,他输了,便向俺施予追命符,当时俺尚不知危险……那年是丙子年,属水……下了追命符的第二天,俺大清早起来喝水,水还未到唇边,已经……已经……”他的脸又抽了起来,手臂上青筋暴现。 “放轻松……”余公子安慰他。 “瓢中的水跳起来,绕上俺脖子,就好像人的手一般……把俺的脖子紧紧束着……要勒死俺……俺害怕,大力拍打,水散去地上就没事了……”高禄说完,不足喘气,满头大汗,脸上肌肉乱颤,“以后俺不能碰水,连下雨也会杀我,第二年丁丑也属水,俺熬了两年。” 余公子大奇:“人不喝水会死,你怎能两年不喝水?” 高禄阴沉的说:“我喝兽血、鸟血、虫血,就除了水。” 两年饮血生涯,闻者皆不寒而栗。 高禄继续说:“第三年戊寅属土,俺的脚一踏上地面,泥土立刻隆了起来,想把我覆盖……” “所以以后干支属何五行,便有何物攻击。”余公子道。 “嗯……”高禄点头。 “今年丁亥,也属土,”云空说:“所以你蹲在旗竿上避着。” “有时我得逗上一个月。”高禄道。 余公子推算了一下,惊道:“你已经逃了十二年了?” 十二年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十二年使他麻木了,对任何事也提不起劲。 “开始的三年,俺躲在家中,一直到俺娘子死去……” “你的娘子是自杀的。”云空突然说。 高禄整个人由座位上弹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低头一想,又叫道:“是了,你一定是赤成子的人!” “不是,这是由你鼻根看出的,”云空冷静得很:“别忘了,我会相术。” 高禄的大刀又抽了出来,刀背上串着的几个环子在响着,似乎在狂喜着这把刀的寒青光芒,又将染上血色。 余公子忙站起打圆场:“两位有话好说……” 高禄的大刀青光一掠,劈向云空颈项,云空忙低头一闪,手中竹竿放平,朝高禄手背猛地一刺,高禄立时哇哇大叫。 云空从凳子滚到地上,大刀也追着挥到地上,把地板劈掉了一大块。 余公子又怕又急,不禁高声喊叫,终于把平安楼的老板又叫了上来。 “哎呀!”老板怪叫一声:“这遭是连风水也救不了了!” 青光在空气中划过,划出一道又一道冰冷的线。 云空只顾躲,在桌子之间穿梭,好几张桌子都由四方桌变成了八卦桌。 “高禄!你必定犯下滔天大罪!”云空边跑边叫:“否则赤成子是不会找你麻烦的!” 高禄不答话,只顾追砍,满布眼珠子的血丝早已淹没了他的理性。 “呔!”狂叫声中,一道青光射出,将一张十步之外的桌子击成粉碎,而大刀竟仍在高禄手中。 云空大惊,忙大喊道:“赤成子!你还不快出来!” 余公子也吃了一惊:“你也认识那妖道?” “赤成子,我知道你一定在附近!”云空喊道:“你想我白白送死吗?” 高禄舞起大刀,舞得楼中起了阵阵旋风,尽是寒风。 带血腥味的寒风。 青色的风。 一道白芒划开了青色的寒风,风立刻停了下来。 高禄已倒在地上。 一名形貌诡异的道人从楼梯徐徐走了上来,嘿嘿笑道:“贫道的抠心指还赢不了你?” 二楼的客人几乎全跑光了,有胆子留下看热闹的仅寥寥数人。 众人看见这名道人的出现,全都大吃一惊。 余公子心中更是惧怪,惧的是这名刚才说话中一直提到的赤成子,怪的是赤成子的相貌是那么的罕见。 赤成子双目似有似无,只因眼皮太厚,瞳孔几乎看不见,脸上凹凸不平,头骨的轮廓清清楚楚,说简单一些,就有如仅有一层皮覆在头骨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一根毛发,无论眉毛、睫毛、胡须,甚至头发也没有。说他像个道士,不如说更像和尚。 “难道为了比武,就要追杀一个人那么久吗?”余公子惧怪之余,不禁大叫。 赤成子那看不见有眼睛的眼睛望向余公子,道:“你错了。” 余公子不明白。 “我不干这种傻事。”赤成子说。 赤成子接着说:“追命符会伤我元气,我必须无时无刻追踪被我下了追命符的人,你说,这岂非白白浪费我十二年光阴?” 余公子看看赤成子手上的怪武器“抠心指”,心中又怕了起来。 “抠心指”类似长枪,不过枪头却是一只铁打成的手,伸出食指和尾指,一长一短,犹如双头枪,只要往胸口刺去,无论心脏偏左偏右,都会一招中的。枪头的铁手背面似锤,其余三指又在掌面弯曲成爪,加上棍身是具弹性的精选良木,可谓枪、锤、爪、棍四合一的特殊兵器。 “你使用如此狠毒的武器,绝不会是好人!”余公子又嚷着。 “没人规定好人要用什么武器,难道关公耍大刀就比较像好人吗?”赤成子反问:“你为何不问高禄,我为何要追他、折磨他呢?” 在地板上的高禄,双目圆睁,胸口大力起伏着。 他并未死去,赤成子只是刺了他的腰,使他站不起来,而且他的伤口竟没血流出,证明赤成子无心杀他,只是使他身体麻痹了。 “为什么?”这回是余公子追问高禄了。 高禄口中只是咿咿哦哦,没有回答的意思。 “赤成子不会胡乱害人的,”云空说话了:“师父曾说过,赤成子诸师兄弟中,仅赤成子是学妖术而心善的。” 赤成子没有眉毛的眉头一动,转向云空:“你师父是谁?” “家师道号破履。” “原来是家师的朋友,失敬。”赤成子顿首道。 “高禄到底干了什么事?”云空问道。 “高禄不叫高禄,”赤成子道:“叫小狸子。” 余公子不免奇怪,这名堂堂大汉,满脸横肉,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竟有一个小小的名字“小狸子”。 “小狸子是我师父的小仆,他是自小被家师龙壁上人收留的孤儿,”赤成子忿然说:“但他天性狡猾,是以师父唤他做『狸』,没想到他竟偷了师父的刀诀,逃掉了! “更没料到的是,数年后刀法学成,竟回来向师父下战书,师父大怒,与他交手,竟被他伤了,还抢走师父的女儿,跑去隐居起来,师父于是命令我们,一定要向他发出追命符,追回秘诀,所以我们师兄弟便开始追寻他。” 第15章 全生追命符(4) “所以他不只偷走刀诀,还抢了师父的女儿,”余公子恍然大悟,“其恨意之深,可想而知。” 云空提醒说:“就是高禄那位自杀的妻子。” “结果你追到了他,放出追命符?”余公子问赤成子。 “下符的人元气大伤,你瞧我像吗?” 赤成子身形削瘦,面如骷髅,活脱脱一具行尸走肉,他们还真不知该如何响应他才好。 赤成子继续:“虽然他被五行追命所限,却逃得很快,以我师承龙壁上人的武功,竟赢不了他自学的刀法。” “奇了,令师拥有那部刀诀,该知破解之法呀。”余公子奇道。 “惭愧,”赤成子苦笑,由于没有眉毛,笑容十分古怪:“那部刀诀也是师父由他人身上夺来,他老人家还来不及练习呢。” “天理循环呀。”余公子说着,发现自己说错话,忙掩嘴并瞟了一眼赤成子。 赤成子没理会,他凝视瘫在地上的高禄,冷笑道:“也多亏你打败我,我才多年心血磋磨,将枪法和棍法混而为一,请铁郎公依我武功设计独门兵器抠心指,今日才将你打倒。” 高禄开口说话了:“你仍是俺手下败将……” “何以见得?” “依你所言,你有师父教导、有铁郎公的兵器,还得把枪法和棍法混合,而且,”高禄充满蔑视的笑道:“还得加上偷袭,才能将我打倒,胜之不武,不怕遭人耻笑?” 赤成子抬头环顾平安楼老板、伙计、云空、余公子、琴儿和其他客人,看有没有人露出轻蔑的表情。 没有。 没有人敢。 “对付你这种人,打倒你就足够了,不需多说。” “俺,自幼没爹没娘,龙壁那厮不过将俺当狗使唤,俺还能自学练出他也练不出来的刀法,你说怎地?你在嫉妒我!” 赤成子默默的冷视他。 “说得也是,”余公子对云空耳语道,“若不是造化弄人,此人也算是个武学奇才。”云空不置可否。 “你敢不敢光明正大的跟俺比武?”高禄大声嚷嚷,要让每个人听见。 “可以,”赤成子很爽快:“我还会先让你吃饱,再比试。”他转头向仍站在一旁发呆的茶楼老板吩咐:“麻烦来几味菜,还有热茶。”老板连连答应着跑下楼去。 赤成子转向高禄:“待会你慢慢吃喝饱足,我还会把抠心指,使一遍给你瞧看,有一百二十式套路,你可仔细看好。” “很公平!你早已摸清俺的刀路,”高禄狠狠说:“当然俺也要知道你的。” 余公子见赤成子行事难以捉摸,心中惊疑不定:“那赤成子究竟什么人物?那道士说他面恶心善……恐怕是串通一路的。”一念至此,心底不禁一阵寒栗。 高禄虽然身子麻痹,脑筋却没歇过。 他自幼狡猾,十二年来躲避水、土、金、木四关(其中并无属火之年),行动更狡猾了不少。 但无论如何狡猾,他也明白,更狡猾的是假话中掺杂了真话,所以刚才他的确向云空和余公子说了一部分真话。 可他没料到的是,云空竟认识赤成子其人。 他更没预料赤成子会出现。 更令他惊异的是,这许多年来,赤成子屡次找他比试,他屡次逃过,看似偶遇,原来竟是不断地紧跟在背后! 这些他全都没料至! 现在他要为自己的自以为聪明付出代价。 无论如何,首先他要逃出赤成子的抠心指! 此时,平安楼老板带着数名伙计把酒菜全捧上楼来了。 还加上一壶赤成子指明要的热茶。 平安楼的老板十分惶恐,苦笑道:“各位客官,请别在小店动武好吗?本店开业以来从未发生械斗,已有三十七年,请顾全小店名声吧……”又向余公子哀求道:“余公子,说句公道话吧,否则平安楼便不叫平安楼了。” 余公子摇摇头,叹口气说:“天下没有永远的平安,也该破个例了。” 连余公子也无法说话,老板只好哭丧着脸了。 “小子,”老板半哭半笑的呼唤伙计:“我们准备改招牌去吧。” 于是他们下楼去,不再理会楼上的一切。 云空把高禄扶起,高禄却狠狠的瞪着他。 “甭担心,我不会害你的。”云空把他扶上凳子,好让他吃东西。 “俺会。”高禄道。 “这样的话,你徒然浪费力气。” 高禄没说话,用渐渐恢复感觉的手直接抓肉,吃将起来。 赤成子拿起茶壶,倒出热茶:“好好吃吧,别输得太快了。” “哼!”高禄将一大块肉塞入口中。 “我很好奇……”赤成子道:“克水那年,你喝什么?哦,喝血是吧,我见你家周围死了许多畜生……”赤成子阴沉地笑,笑声犹如喉咙生锈一般。 余公子更心寒了,赤成子绝非是面恶心善的。 余公子转头去看云空,只见他正在地上打坐,闭目养神。 “我不如走吧……”余公子心中想着,又看了看守在身边的小仆琴儿:“可是……”可是他又想知道结果如何。 “还有克木那年,这容易办,你不住房子,不用筷子,连树上掉下的枝儿也要躲开吧?”赤成子笑得更狂了。 果然,那年高禄被掉下的树枝插伤了手臂,当然这绝对不是自然的意外。 “克土的时候,”赤成子猛笑起来:“你连路也不能走了。” 高禄把肉吃得更快了。 “喂,”赤成子回复了不笑时的表情,骷髅般的脸,那双看不清楚有没有眼睛的眼睛,在没有眉毛、睫毛、发毛、须毛、鼻毛的脸孔上,似乎看来更明显了,但依然没人看得清他的双眼正望向何方:“喂喂,小狸子,明年总算克火了,没遇过吧?火可不容易躲的呵。” “克金那两年呢?”高禄忽然怒视他,“整整两年,俺连兵器也不能有,为何不干脆杀了俺?” 赤成子只是冷笑,不打算回答。 “好!好!”高禄吃完肉,喝了热茶,只觉浑身通畅,于是提起大刀:“来吧,你说过要使抠心指给俺看的。” “先立下条件吧。”赤成子仍安坐不动,再呷了口热茶。 “啥条件?” “你输了,便毁去武功,交回刀诀;我输了,任你宰割。” “谢了,俺不会领情的。”虽然只毁武功,即使留下一条性命,对江湖客而言已是彻底的绝境,如同废人。“不过,”高禄又说:“俺一定会宰了你。” 赤成子站起来,两手一正一反握着抠心指:“别眨眼了,眨眼就错过一招半式了。”说着,抡起抠心指,平安楼上登时起风,众人纷纷退避。 高禄果然两眼圆睁,一眨也不眨,专心观看。 众人皆观看赤成子使抠心指,一如观看平日街上卖艺的那般,赤成子舞到精采处,还有人忍不住叫好,只差没掏出铜钱而已。 高禄冷眼观看,心中默默思索破解之方,此时他发觉赤成子声称由枪法和棍法混成的武功,事实上还蕴含了刀法!刀短棍长,这表示抠心指可近可远! “这厮骗我!”高禄心中含恨,他自认也是武学之才,为何这些人偏要阻挠他扬名立万? 没人注意到,高禄形似坐在板凳上,实则脚下已扎好马步,手仅离刀柄寸许,双唇微动,偷偷数着赤成子的招式。 “一一八,一一九……”时间到! 每一招每一式,皆有呼吸伴随着节奏,呼吸乃性命所系,不论奏乐、起舞、行路、炒菜、读书,无一不无呼吸有关。 第16章 全生追命符(5) 是以赤成子使完第一百二十式,一口气刚用尽,正待吸气,在这极短的间隙中,眼前青光扬起。 青色的光芒直劈赤成子天灵盖,赤成子的抠心指棍身很长,来不及回拨,只得整个人后退。 抠心指随着赤成子的身形直退,立刻又往高禄的胸口刺去。 高禄正要将刀从直劈换去横砍,只见抠心指来势汹汹,忙回刀收势,往抠心指的棍身砍去。 不想赤成子乘势未老,半途一转,把直刺高禄的抠心指猛然横拨,顺着高禄的刀势,削向高禄的手臂。 高禄只有蹲下,否则一臂将废。 但他不能蹲下,一旦蹲下,马步失去重心,便难以抗敌了。 他大吸一口气,往后大退三步,将一张桌子硬生生地撞下茶楼,引起街上人们的嘈乱。 楼上众人也捏了把冷汗,他们看见转眼之间两人频频更换招式,两把兵器都还没相碰一下,却招招追命,看来平安楼今天不但不平安,还可能会成为溅血的凶宅。 高禄虽采守势,赤成子毫不放松,抠心指又刺向高禄腹部。 高禄身子一闪,一手使劲握紧抠心指棍身,用力一抽,把赤成子拉向他,另一手大刀劈向赤成子的脖子。 “呔!”赤成子大吼一声,竟整个人往后睡下去,两手依旧执棍,却躺平在地。 高禄心中一怔,还未作出反应,抠心指枪头一旋转,眼看前端利爪割裂手臂,他赶忙放手,奋力用大刀格开抠心指。 赤成子果然今非昔比,看来今日不同往常,不易胜出了,高禄顿时暴怒,刀势愈加狂暴,刀背上的数枚铜环相击,发出如同战场上的刀兵声。 围观者中有人发表意见:“刀乃短兵,当然比较吃亏。” “不然,”有人响应,“短兵可一旦进入长兵内圈,优劣就互换了,不见他刚才把抠心指拉向自己吗?” 赤成子把抠心指刺向地板,猛地一压,整个人顺势弹上桌子,才刚站上桌面,抠心指又顺势往上一拨,割伤了高禄左手筋脉。 高禄左手麻痹,使不出力,心中又慌又怒,当下挥舞右手大刀,但却没攻击赤成子,只在原地走步舞刀。 只见青光越舞越密,空气越来越冷,凄惨的风声在楼中响起,有如万鹤齐啼,鬼哭神号。 赤成子明白,此必是一路必杀刀法:“终于来了!”他忙翻下桌子,见机行事。 众人见状,纷纷仿效。 刀风有如片片薄刃,削薄周围的空气,一道热风削过余公子的脸孔,他下意识摸摸脸庞,感觉到细细一道灼热的剌痛。 “刀风,风刀?”赤成子明白了。 以刀拨风,把空气拨成一道道薄薄的风,足以伤人。 以物理而言,极高速的风所经之处乃瞬间真空,足以割裂皮肉。 原本一直在地上打坐养神的云空忽然睁眼:“余公子快躲开。” 但余公子仍然呆坐不动。 “公子,快躲吧。”小仆琴儿拉了余公子一把,他才赫然醒觉,忙跟着众人躲去桌下。 赤成子心中转念一想:“风刀未成,已有如此威力,岂可让他使成!”大喝一声,把抠心指往上抛去。 片片刀风。 刀风由抠心指的棍身削下片片木屑。 赤成子已使尽全力抛出抠心指,如其所愿,抠心指插进了高高的屋顶,枪头利爪勾住屋顶掉不下来。 他从桌上施展轻功,跃上屋梁,再从屋梁往上跳,抓住抠心指了,再奋力一抽,把整片屋顶扯下一大片,十多片屋瓦随他掉下,无数泥沙和灰尘漫天而降。 刀风消失。 青光也跟着逝去。 地板上扬起阵阵沙土,除了高禄的惨叫声,没有其他声音。 屋顶和屋梁经年累积的尘沙披在他身上,屋瓦掉在地上又碎成泥块,高禄痛苦万分的在地上翻滚,但滚得越厉害,身上的沙土就盖得越多,正中五行追命大忌! 这些泥土令他喉头紧缩、呼吸困难,全身每个汗孔都在疼痛! “够了,”赤成子叹口气,缓缓从地面站起,“我要废你武功。” 高禄还想举起大刀,但疼痛令他再使不出力量,他又痛又无力又绝望。 赤成子跃身而起,把抠心指轻轻刺入高禄大拇指底部,围观者有人发出不忍的叫声,别过头去。 无人愿意插手江湖事,无人愿意沾上边。 云空冷静的观看,他见赤成子将抠心指一转一挑,先挑去手掌侧面大拇指底部展开手指的两根肌腱,再用抠心指翻转他的手掌,刺穿掌面大拇指底部屈指用的一根肌腱,高禄大拇指立废,再也无法控制,握不了刀柄,也握不了筷子。 高禄知道发生什么事,却无力阻止,况且肌腱断裂的痛还比不上浑身沙土的痛。 挑断高禄两手拇指的肌腱后,赤成子又挑断他的部分脚筋,令他能走不能跑,虽能走也只能徐徐慢行。 赤成子一脚踢走高禄手上的大刀:“现在是刀诀。”然后弯身搜索他的身体。 果然搜出一本书,赤成子看也不看,便放入袖子中。 他全身上下也仅有一本书,连一个铜钱也没有,赤成子面无表情,心中却叹了口气。 “现在剃你的头发。” 余公子大奇,不明白为何要剃头。 赤成子提起高禄的大刀,压住他的头不动,尽量不伤到他,很快利落的把头发剃去一片。 余公子惊呼一声。 因为他看见了! 高禄的脑门上划了一道符! “追命符?” 云空回答:“是的,不抹去就一生都追命的全生追命符。” 赤成子把高禄按在地上,高禄已全痛得放弃挣扎,干脆俯卧着不动了。 赤成子拿起茶壶。 茶还是热的。 他将茶倒在手心,往高禄头上一抹,那道符便模糊了。 “你大概死也想不到,这道符是绣姑画上去的。”赤成子道。 绣姑,正是龙壁上人之女,高禄之妻。 符已抹去,高禄也不再害怕那些泥土了,身上的疼痛也神奇的大大减弱,只剩残余的刺痛。 但他仍旧伏在地上,呜咽着。 他现在才明白,为何绣姑会自杀,为何绣姑死前最后会说那些话! 他是在一个海岸被龙壁上人捡到的。 当时他衣衫褴褛,年方十岁,当龙壁上人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根本不明白在问什么。 龙壁上人仅有一女,其妻在女儿幼时病逝,龙壁上人伤心欲绝,遂醉心修道,并视女为宝珠,宁可违背师门禁止传道术给女性的规矩,把毕生道术尽授独生女。 绣姑也十分聪慧,学得比他几个徒弟都还快。 他告诫女儿,学习道术之事,万万不可向任何人透露! 他也告诫女儿,未来要找夫婿,绝对不可找他的同门。 没想到,绣姑却跟他海边捡来的孤儿小狸子暗暗互相爱慕。 更没想到,有一天小狸子竟能打倒他! 高禄犹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跟绣姑说的:“俺已伤你父,这儿再无容俺之地!俺若留下,必死无疑!俺若逃走,仍有生路!如果你仍然爱我,就跟俺走吧!” 绣姑当时的表情是如何挣扎难受,而他必须逼迫他所深爱的女子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作出如此重大的艰难决定! 绣姑跟他都年轻。 年轻人都有热血的理想,不顾一切的勇气。 想象中,只要离开,一切就会重来,彷佛也会重生。 “好,”绣姑激动的眼神明亮动人,如春水般清澈,至今仍然烙印在他眼中,“我跟你走!” 第一件事完成了,尚有第二件事。 第17章 全生追命符(6) “那么,你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 “帮我拿一本刀诀。” 这个帮忙,令绣姑日后深感罪孽深重,促成了自杀的决定。 绣姑跟他逃得远远的,隐姓埋名,满足于甜蜜的二人世界……满足的只有绣姑,小狸子是不会满足的,他隐居是蛰伏,只待他学成,春雷惊蛰,便要在江湖闯出万儿,扬名天下。 热情过后的绣姑,见高禄练武成痴,终于惊觉自己作的决定对父亲造成多大的伤害,日愈增加的罪恶感终于造成了她的崩溃。 那天清晨,他在恶梦中惊醒,却记得作过什么恶梦,只见到绣姑在他面前,满脸泪水,眼眶也被泪水淹没了。 高禄不知道,绣姑对他下了术,令他昏睡不醒,然后费了整晚在他头顶用特制的墨水画符,用极细的针,把墨水一点一点刺入头发下方的头皮。 他只是惊讶的望着她兀自哽咽,抽泣着说:“跟你走,还盗走爹爹秘诀,是为不孝;让爹抓到你,有违夫妻之情,是为不义。如此,我只有为父做一点事,略尽孝义。” “绣姑,你在说什么?”他想拥她入怀,而她脚步踉跄的避开了。 “我走后,你好自为之。” 说完,绣姑两手举起高禄磨利的大刀,把脖子侧边用力靠上去。 血水如泉水般涌出,高禄想冲上前,却发现自己两腿是发软无力的。 他发狂的用手拉动身体,爬下床去,爬进绣姑的血泊,好几次在血泊中滑倒,才靠近到她身边,也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绣姑断气。 十二年后的现在,他明白了。 绣姑选择一死,是不让他知道他中了符,因为下符的人已经死了,没有人可以告诉他! 那天直到中午,他双腿的麻痹才纾解。 他从血泊中爬起,去水缸喝水,润湿干渴的口腔……费了好几天,他才想到龙壁上人提过的,他们的门派中用于对付叛徒的全生追命符。 云空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抽回。 “且慢,”云空叫住了赤成子,“我可以看一眼吗?” 平安楼二楼有个专门替客人热酒的角落,放了个小炭炉,赤成子取来炭炉,便要用来点燃刀诀时,被云空喝止了。 “看一眼,为什么?看一眼又有何用?” “虽然无用,如此珍奇之书,看一眼也心里满足。”云空小时候在藏书丰富的隐山寺看了无数书籍,爱书成癖,只要看见书,忍不住要摸一把的。 “好,就看一眼。”赤成子举起刀诀给他瞧。 “咦?” “怎么?” “这本书的名字……” “名字怎么了?”赤成子瞄了一眼,只见封面上写的行草连成一串,仔细拆开来读,写的是“加末以太知之术”。 “这是行草吗?” 赤成子犹豫了。 这本是师父以前秘藏的书,他不应该看里面的内容的。 事实上,他也不应该烧的。 但如果带回给师父,他就有读过的嫌疑了。 龙壁上人疑心最重,他知道今天虽然完成师命,也表示他不能回去了。 犹豫了一阵,他翻开了第一页。 密密麻麻的行草,每个字他都认得,连接起来却有如外国人用生涩的口语说汉话。 “的确奇怪,”赤成子合上书本,“高禄,你看得懂吗?” 高禄不想说话,追命符解除以后,现在他的手脚断筋的创口疼痛得很,何况问他的人正是行刑之人! “你当然看得懂,否则怎么可能练成刀法呢?”赤成子把刀诀放进炭炉,书本的一角碰到火红的煤炭,倏地化成火团。 高禄心有不甘,咬牙说:“你没赢过俺……” “当然没赢,我赢不了你,我只完成师父的交代。” 看着绝世刀诀化为灰烬,余公子忍不住问说:“那不太可惜了吗?” 赤成子摇摇头:“落入我师兄弟手中,以后又有更多人为它而死,我拥有了它,不免也会起念去学习的。”顿了顿,他说:“毁了好。” 云空问道:“那你如何向龙壁上人交代呢?” 赤成子苦笑:“就当我背叛了师门吧。”忽然又转头向高禄道:“你还是快走吧,我的师兄弟们大约也快追来了。” 高禄光了一圈的头在微微抖动,他仍在哭泣。 他因为丧失了武功而悲哭,也因为解了追命符,不必再受折磨,而高兴得哭了。 “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云空道。 “我明白,”赤成子说:“我的师兄弟都是使妖术的,心念不正,你也需防范。”想了想又说:“不过他们要伤人时都会事先报上名号,记着了……” 云空点头。 “他们是虚成子、连成子、半成子。”赤成子将抠心指搭在肩上:“后会有期。”便跃下茶楼,跃到街心去,很快的走了。 云空问余公子道:“高禄怎办?” “呃……我会收留他的。”余公子说,但似乎自己也不太肯定。 “好吧,我也走了,”云空拿起竹竿:“告辞。” “等等,”余公子叫住他,给了他一串钱:“刚才给高禄看相的酬劳。” 云空看了看手上的钱,道:“多了点。”想了一想,又说:“这样吧,我也给你几句。” “好,好。”余公子乐道。 “你印堂饱满,福泽不浅,”云空端详了一阵后说:“明年乡试必中,然以后文运不再,无须惦念考试,不妨行商积富。” “实不相瞒,家父正是商人。” “如此更好,后会有期。”云空将钱收入腰囊,下楼去了。 不过他和赤成子不同。 他是由楼梯下去的。 山很高,地形很险。 但无论多险的地方,都会有人开路,有人定居,甚至传宗接代。 在这个云深雾重的山地,确实有人隐居。 也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走在这条又陡又险的山道上。 那是个年轻的道士,年方二十一,刚获师父批准独自行走江湖,兴致勃勃的想完成几个酝酿已久的计划。 他手上拿着竹竿,竹竿上有两枚铜铃当当作响,还绑了条长长的白布,上书“占卜算命.奇难杂症”八字,肩上挂了个土黄色的布袋,布袋原本是一件穿旧了的僧袍,如今绘上了先天八卦。 他头上戴了顶圆圆的大草帽,草帽中间有个空洞,正好露出道冠。 他是云空。 他走上这座险峻得怕人的高山,走得两腿酸软,目的只有一个。 他听闻高山、名山常会出现一种精怪,他想瞧瞧。 他就是有这种好奇心。 这种精怪,历来名目众多,人们管它叫山鬼、山精、山神、山操、山都,还有夔、山缲、山臊、冶鸟、枭阳等异名,自古至今,从南到北皆有记载。 不过,最常叫的还是“山魈”。 云空很好奇,它们名目众多,所以是同一种精怪吗? 师父曾经告诉他,山魈其实不是精怪,而是一种叫狒狒的猿类,形貌奇特,以讹传讹,才成了山精鬼怪。 如果有异议,那他就更想要求证,看看山魈到底长什么样子。 今日正巧,在山下小镇卖卦之时,向问卦者询问这一带可有精怪异闻之类,问卦者当则说:“嘿,这座山闹山魈,远近谁不知?” 云空心喜,忍不住击掌:“太好了。”于是他就冒冒失失的上来了。 走到半山,看见有个菜园子,包围有一户人家。 “不妨去问问,”云空心想:“顺便讨个水喝。” 他小心穿过菜圃,来到了小屋门前。 正要敲门之时,听见小屋里传出老者的读书声:“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贤达于诸侯……”跟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气。 第18章 山魈占(1) “爹,您惋惜什么?诸葛亮也不是什么好汉,”有一把又软又甜的声音说道,“他说『不求闻达于诸侯』,不还是一样喜欢大出风头?” “女子之家懂什么?诸葛武侯万古流芳,乃万世奇才,如何藏得了锋芒?”老者的声音不像在发怒,“瞧刘备三次去拜访他,他才肯见刘备,可知他为人谨慎,不得已才出山的。” 女孩噗哧笑道:“爹,若他不故意让刘备白走三次,就显不出他的珍贵了。” “原来在读〈出师表〉……”云空心中感到好笑,决心不让这对父女继续争吵,于是敲门:“对不起……我路过贵地,可否问路?” 屋里的谈话声立刻消失。 等了片刻,依然鸦雀无声。 他轻轻推门,发觉门没上锁。 他推门进去,门后是大片荒地,狗尾草在寒风中摇摆,参天古松的针叶在沙沙作响。 云空大奇,回首一看,门也没了。 他呆呆的伫立于荒地之中,连一片可以搭建房子的木板、竹枝也找不着看不见。 “看来碰上正主儿了。”云空叹了口气,因为他没问到话。 这片荒地有如大海中的孤岛,是这座险峻的高山中难得的平地。 由于山路太斜又太窄,走了一个时辰山径,云空感到小腿十分酸痛,于是决定坐下休息。 在这片由山壁凸出的空地上,可以眺望山脚下渺小的村庄和回曲的河川,稀疏的云雾彷佛山中悠游的生物般,在四周飘过。 云空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到整个肺部沁凉。 他闭上眼,心中空空荡荡,差点儿忘了上山的目的。 不知不觉,天转黄了,变成鲜艳的橙红色。 云空在古松下生火,吃着自备的干粮,心中盘算着待会到途中的山洞过夜。 他注视着火光,觉得火光外的黑暗愈发黑了,真的很黑,即使被篝火的光芒和温暖包围着,也丝毫不觉有安全感。突然间,猛觉一阵寒意,他才想起他是此地唯一的生人,虽然走惯了荒山野岭,身在此地却不禁有些害怕。 他怀念起多年来相伴同行的师父和师兄了。 回想多年前,师父破履替他批过命,他知道自己的运势,自知不会死在此时此地,也就不怎么害怕了。 空中稀落的几点星光,令他觉得安心,无须下去找山洞,就在这古松下睡吧。 他为篝火添了些柴枝,便和衣躺下,用草帽半掩着脸,以防夜间露水。 忽然,草帽的后方亮了起来,周围变得很温暖。 云空惊奇的张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小茅屋之中。 屋里很温暖,一个瓦盆子烧着煤球,发出稳定的热量,以及照满屋内但不太明亮的光。 屋里没有桌椅,地上放了茶壶和杯子,一位老者席地而坐,旁边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孩陪着。 老者开口便说:“照你这么说,你一定很清楚吧。” 女孩接口道:“对呀。” 云空一时迷糊,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老者指指云空系在竹竿上、写了“占卜算命.奇难杂症”的白布招子:“你可以帮我看看吧?” 老者身材矮小,身高仅至云空腋下,脸庞扁平,布满皱纹,鼻梁细长,发型如狮子,四肢长短不均。 再看那少女,如同一般民间妇女,上身披了一件褙子,下长过膝,遮住下身罗裙,上面敞开露出丝质抹胸,也是脸庞扁平,但秀气中带妖娆,她向云空微笑,有如要摄走魂魄一般的笑容。 “不行不行,”云空心想:“我不能以一般人的眼光去看他们!”因为,他们不是人。 云空回过神来,忙问:“老丈,您刚才说清楚什么?” “你说算命的呀,道长,”少女说:“你有什么方法,可以算出命运呢?” “哦,”云空浅笑:“你们居于山中,回避人世,何必有此忧虑呢?” “安宁的日子只是侥幸,”老者脸上毫无表情:“有时会有猎人的。” 云空觉得对方似乎不打算隐瞒,于是开门见山:“请问老丈您原来是……” 老者脸色一沉,厉声道:“道长,心照罢了,何必咄咄逼人?”说着,四周的墙壁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云空心底一急,想道:“与其在外挨冷,不如跟山精鬼怪共处更佳。”这里暖和得很,外头可是山风徐徐的大寒天,于是他急忙叫道:“等一等!” 茅屋又留下来了。 老者和少女愠容怒视他。 “请恕我一时好奇,”云空小心翼翼的作揖:“在此谢罪。” 老者脸上表情平和了一些:“我们花了多年岁月才修成人形,不想提起。” “可是,”云空很快顿了顿,心中踌躇该不该问:“我……想问问,为何想要做人?” “做人不好吗?”少女娇声道。 老者没回答,云空的问题挑起了他的沉思。 “虽然具有人形,但毕竟不是人,”云空道:“所以我不能用人的相法替你们看相。” “不能看脸相?”少女睁大那充满灵气的大眼。 “无论是手相,或全身任一部位的相法皆不适用。” “若是生辰呢?”少女又问。 “除非你们有纪录。”云空低头又想了想:“还是不行,推命术都是根据『人』而找到的规律。” “那有何法可以得知未来的事呢?”少女有点不耐烦了。 “占卜,惟有占卜。” 老者这才说话:“可以吗?” “没问题的,”云空说:“占卜没有限制,从有形的『物』到无形的『事』都可以占算。” “我不懂。”少女抿着嘴说。 “好,”云空呼了口气:“脸相、手相是根据人身上的特征来发明的,推命是根据人的生年月日时来推算的,只有占卜不需要这些条件。 “占卜乃暗合天地大行之气,万物皆由气聚而生,故万物之气有变动,或天地之气变动,两者会互相感应,占卜之法即据此推衍两气相应之可能结果。” “我懂了,”少女展眉道:“那先帮我算算吧。” 云空放下挂在肩上的黄布袋,从布袋取出个手掌大小的龟壳,再取出用红巾包着的六枚铜钱,六枚很古很古的铜钱。 铜钱始于秦,所以秦后之占法,增加了使用铜钱的“掷钱占”。在此之前,大多以龟腹甲或牛胛骨烤火取象,或以蓍草揲算,而使用“揲蓍法”者,便是求取六爻卦、以《周易》为基础的占法。 铜钱的占法,有使用六钱的,一钱代一爻;有用五钱的,如世传诸葛武侯之“马前课”。 而云空使用的,是使用三枚铜钱的“火珠林”法,传为唐末宋初的麻衣道人所创,以西汉京房的易经理论为基础。 “在我占算之前,我想先得知一事,不知老丈介意否?”云空说着,瞄了老者一眼。 “问。” “你们是否山魈?” 老人的脸色很快又暗了下来:“为何要问?” “我想知道我在为谁占算。” “好,”老人直视着他,点头道:“我们是山魈。” “谢谢。”云空避开老者那灼人的眼光,再避开少女那诱人的眼神,将视线移回手上的六枚铜钱。 他只取出其中三枚,放入龟壳。 云空双手抱着龟壳,半合着眼,一口气吸入丹田,在全身运转了一周,心神全然安静下来。 “心念凝定。”他想。 一股奇妙的热流由脑中涌出,流下背椎,穿入手臂,传至手掌。 他的手开始震动。 龟壳被摇动,铜钱互相碰撞,也和龟壳碰撞,发出清脆的音韵。 响。 第19章 山魈占(2) 越来越响,响彻耳膜,响遍心房,很响,却吵得令人平静。 是云空的手在摇动,是云空的心念在注入。 突然,龟壳在半空止住,云空的手停了。 铜钱发出最末一响。 一切回复宁静。 云空松口气,将龟壳一斜,铜钱一个接一个滑出,排列在地上。 三个都是背面,是“老阳”,表示阳气已至极点,将开始转阴。 “阳爻象征父亲。”于是云空决定先替老者占卜。 “请问老丈欲问何事?” “我想去人间生活,不知吉凶如何?”老者说。 云空将三枚铜钱放进龟壳,双手合抱龟壳,感觉到龟壳中透出的灵气。 心念凝定,他又摇了一会,将钱倒出。 第一次摇出一个背面,为单为阳,为“少阳”,也就是初生的阳气。 第二次也是少阳。 第三次为三个字面,为交为阴,为“老阴”,表示阴气已至极点,将要转阳,所以是会阴变阳的“变爻”。 第四次摇出两个背,为拆为阴,为“少阴”,初生之阴。 第五次也同样是少阴,第六次为少阳。 如此,把六次摇卦得到的结果由下而上排列,为阳、阳、阴、阴、阴、阳,下为“兑”卦,上为“艮”卦。 “山泽损……”云空自言自语,然后向老者说明:“这个卦,上艮下兑,叫做『损』卦。” 老者点头:“我也粗读过易经,请说。” “但是第三爻有变爻,为六三动,则阴变阳,由『损』变为『大畜』卦。”云空想了一下,说:“损卦卦辞曰:『有孚,元吉,旡咎,可贞。利有攸往。曷之用二簋可用享。』意思是说,有所收获,大吉无灾,所占之事可行,外出有利,可用两碗饭祭鬼神。” 老者听了,喜道:“我可以下山了吗?” “稍待,此卦六三爻动,爻辞曰:『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指两人同行,可互相帮助,因为三人行就会意见不一,一人又无可商量。” “这怎么解释呢?”老者深感困惑。 “『损』的下卦为兑卦,代表泽,上卦为艮为山,故成山下有泽之象,表示在山上可得山下之福泽,我觉得在山上反而有利。” 老者皱着眉,凝神听着。 “三人行则损一人……”云空有些迟疑。 “什么?”老者紧张的追问。 山已完全陷入了黑夜的怀抱,寒风吹得更烈了,将一棵悬在半山的老树吹得摇摇欲坠,但它已奇迹般的存活多年,估计还会继续活下去。 但无论风如何凛冽,依然影响不了菜圃和茅屋。 无论风吹得多起劲,茅屋依旧晃也不晃一下,像是不存在似的。 事实上它真的不存在。 它是屋中两只山魈的意念塑造的“存在”。 挂着“占卜算命.奇难杂症”布条的竹竿,正倚靠着用意念筑成的墙,黄色且绘上“先天八卦”的布袋则放在真正存在的地面。 燃烧中的火是真实的,所以屋里异常暖和。 “损六三的卦象暂且搁下,”云空拿起龟壳,放入铜钱,问少女道:“欲占何事?” 少女眼珠子溜了溜,娇声道:“我也要下山,想去嫁人。”她毫不害羞,“前几天有个小伙子上山,我看上了他。” 云空如前摇了六次,得六根爻:少阳、老阴、少阳、少阴、少阳、少阳,下卦为“离”,上卦为“巽”,合成“家人”卦。 “此卦名『家人』,卦辞曰:『利女贞』,意指凡女子占问皆吉。 “可是六二动,变成『小畜』卦,爻辞曰:『旡攸遂,在中馈,贞吉』……” 少女有点兴奋,眼神满是期待,看了她微红的脸庞,云空也有些头晕目眩了。 “不行不行。”云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定了定神,才继续说:“爻辞的意思是,妇女能守在家中料理家务,就是家中之吉利。” “我不懂。” “意思说,不可离家。” “不可以下山吗?” 云空点头:“显然是。”他对损六三的爻辞“三人行则损一人”感到颇为不安。 两人,应该是两只山魈,化成人形的山魈,开始沉思。 云空不打话,收好龟壳和铜钱,盘膝静坐,调养精神,等待两位山魈下一步行动。 云空暗想:“这两卦也真奇,占老丈时,『损』变『大畜』,占女子时『家人』变『小畜』,莫非真是天机?”“畜”原本是“储蓄”之意,在此看来,却正合“畜生”之意。 大畜的卦辞还算吉利:“利贞,不家食,吉,利涉大川。”表示虽然涉险,结果依然有利。 但小畜的卦辞令他不安:“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外头正是刮风而不下雨。 卦象的奥妙,因他人间履历不足,一时解不出来。 总之,他觉得很不安。 ※※※ 狂风在半山刮着,难以想象有人会在此刻上山。 但是,山下的确有星火般的灯光,正缓缓的往山上进发。 这群人没发出一丝声响,他们穿着厚底的布鞋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连山林中的小虫也不惊动。 这行约有十人,个个身强力壮,背负大弓,箭囊中备有三十支精铁铸成的狼牙箭。 他们没有发出杀气,全是一团和气。 并不因为他们有什么特殊方法隐藏杀气,而是因为他们把杀戮当成家常便饭,对于想杀的猎物毫无怜悯慈悲,对于即将获得猎物而心中欣喜,所以心中一团和气。 奇特的是,领头的是一名六旬老者,身形精壮,走得比谁都快,他没有背负大弓,而是在手上握了把“神臂弩”。 这神臂弩是他外祖的发明,他家世代猎户,外祖李宏尤其擅长于发明兵器,兵器就是他们的猎具。四十年前,他的外祖李宏将古老的弩改良,把原本需要两人操作才能装上箭的弩,改良成仅需一人用脚踩住就能装箭,且更轻、更容易瞄准。当年神宗刚登基,李宏便将此兵器献上,成为日后宋军与辽国、金国对抗的重要兵器。 但六旬老人所用的神臂弩是经过他本人不断改良的新版本,外祖父把射程增加到两百四十余步(约三百七十公尺)仍可透入榆树厚皮,而他又令射程和穿透力增加了一半。 他今日率领弟子家人上山,是为了一份订单。 山风拂过他的鼻子,他老远就嗅到订单上的猎物了。 老人举起左臂,示意后头的人止步,他发现目标了。 “记得,千万不能叫任何人的名字。”他叫弟子把这句话一个接一个传去后方,弟子们个个顿首。 他非常小心,他要他的弟子们也十分小心。 早在出发前,他已经叮咛过他们:“这种妖物,地方上的人管它叫山操,如果它知道了人的姓名,就能用法术伤人,所以才会不停引诱人道出姓名,你们日后凡是上山,都要小心谨慎这类妖物。” 他们除了自己打猎贩卖,也接受特别的订单,为出得起价钱的人猎取奇珍异味。 小时候,父亲某次用陷阱捕到一只异物,黄发披头,浑身黑色短毛,猿不似猿,仅有一臂一腿,不是缺了手脚,而是天生单臂单腿。它眼泪汪汪的望着年幼的他,居然会说人话:“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他不敢回答,父亲也在旁喝道:“噤声!这是山魈,给它知道你的名字,你就被他摄魂了!” 山魈被关进禁室,不许父亲之外的人接近。 不久,父亲找到买主,有人对山魈有兴趣,高价买回去烹煮吃掉了。 第20章 山魈占(3) 得此甜头,父亲扩大了狩猎范围,不只猎捕虫麟禽兽,连妖怪精物也纳入了他的猎物名单中。 他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了全国有名的猎人,只要能在大宋国境之内的,他都会想办法捕到。 近年来江湖上有人将奇人异迹搜集,弄出个“四大奇人”名目,他就名列其中,更令他气焰熏天。 此刻他的手指正兴奋的跳动,他又要杀死山魈了,这些年来他到各大名山去杀了不少山魈,已经将山魈的生活习惯摸透,一座山上有无山魈,他可以嗅到、感觉到,几乎立刻便会知道。 山魈有一种独特的气味,他对这种气味异常之敏感。 山风愈吹愈烈,他们的身体愈来愈冷,斗志却愈来愈强。 “孩子们,准备吧,”老人的脸色十分兴奋,他笑得瞇起双眼,露出黄黄白白的牙齿,“我们快到了。”他的手伸去背后,由箭囊抽出一根冷冷的短箭,比寒风更冷的冷。 老人熟练的把箭搭在弓上,拉紧。 剎那,老人眉间红光大亮,发出一股猛烈的杀气。 ※※※ 云空本来就知道山魈只有一条腿。 所以当他注意到老者和少女的行动不如人类时,也不太惊奇。 云空见两只山魈一动也不动地沉思,心下有些放松,加上身子已疲倦得很,一闭上眼,神志便觉模糊起来。 很困。 他的身体,渐渐被舒适的感觉包围,他感到十分放松,便沉沉入睡了。 老者觑了云空一眼,确定他已入睡,便向少女小声问道:“女儿,你以为如何?” 少女一双眼珠滚呀滚的,十分惹人喜爱,她担心的说:“爹,我还是不下山了,在这儿也没啥不好呀。” “我还是想下山,”老者道:“我们修行多年,为的就是下山,总不能因为这道士三言两语就变卦了。” “他说得也颇有理啊。” “他是人,”老者道:“自然以人为重,帮人说话,又怎会要我们和他们一块生活呢?” 少女抿起嘴,不作声。 忽然,老者猛地抬头,它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杀气正风驰电掣的迫近。 风虽猛,却抵不了那股杀气。 风虽烈,却吹不动那冰冷的箭。 箭冲过风,根本不把风当一回事,划过黑夜,笔直冲到山上。 老者感觉到杀气的时候,只剩下一眨眼的反应时间。 箭头碰到一层柔软的障碍,它奋力穿过,箭身染上浓烈的血腥,它吸饱了鲜血,感到满足,终于停止了冲势。 少女倒了下来,茅屋立刻消失。 云空倏地张眼,他被冰冷的空气刺激得醒来了。 他放眼一望,茅屋不见了,火不见了,连老者和少女都全不见了,四周除了黑暗,就是黑暗。 在风中,云空瑟缩在地上不停哆嗦,忽来的严寒,顿时令他神经麻木。 在萧萧风声中,云空隐约听见:“师父,您的箭法真是出神入化了!”云空这才发现,有一只怪物倒在地上,一根发出骇人寒芒的箭正插在它身上。 怪物身长一尺许,一手一足,面如猿猴。 它就是方才的少女! 而老者,不见了。 山下亮起了强烈的火光,一把把火炬列队上山,这群人认为任务已经完成,不怕惊动山林中的生物了,是以点了火炬,快步上山。 云空冷得说不出话,看着一行人走来他面前。 “师父,还有一只!”有人看见云空,忙抽箭搭上长弓。 “他是人。”射箭的老人看也不看云空一眼,只管俯视山魈。短箭射穿了她的肺脏,她仍在用力的呼吸,企图补充从穿孔流失的空气。 云空全身颤抖,半睁着眼仰视眼前面这伙人。 老人接着说:“他有人气,并非山魈。”他的弟子这才收弓。 “恐怕是被山魈摄来的。”一名弟子说。 众人扶起云空,带他下山。 他的黄布袋仍挂在肩上,他的竹竿则被另一人拿着。 他的眼睛,已经冷得无法滚动了。 一只很老很老的山魈躲在岩石后方,不让山风泄露自己的气味。 它迎着从山下吹过来的寒风,泪水一滴一滴被风吹散。 傍晚时分,开封府的一角点起盏盏华灯,为即将到来的宾客引路。 今晚是“步军都指挥使”请客,除了宴请各级大小武官,也有几位文官受邀。基本上,文官地位高于武官,除非有文采的武官,才能得到文官的尊重,所以步军副都指挥使不想自讨没趣,就只邀请平日相熟的文官。 这步军副都指挥使是个什么来头? 原来,大宋的武官平日不能领兵,只在战时被派遣率领士兵,平日管理士兵的有三衙:殿前司、马军师和步军师,三个单位各自独立运作,他们的长官就叫都指挥使,这步军都指挥使就是专管步军的大头领,简称“步帅”。 步帅宴客,菜都是从开封府最有名的樊楼叫来的,面子十足。 宾客才刚坐好,就有好酒奉上,小菜数碟,举凡熝肉、抹脏、批切羊头、旋炙猪皮、鸡碎等,川流不息,而主宴竟还没开始。 宴会极度奢侈,仅只暖场的酒食,一人就可吃掉老百姓数年粮食,之所以如此奢华,是为了衬托今晚真正的主角。 终于,殿前司的头领驾到,人称“殿帅”,他统领保护皇城职务的士兵,直接担任保护皇上的工作,是皇上跟前的大红入,无人不礼敬三分。 殿帅坐定后,步帅也站起来,示意大家,他要开始说话了。 “各位同侪好友们,”步帅身着长袍,兴奋得胀红着脸,“今晚欢迎诸位大驾光临,为的是件大喜之事!” “步帅要纳妾了么?”有人高声玩笑道。 “纳妾只是寻常小喜,不算不算。”步帅高兴的摇首道:“今日之喜,非属寻常,只怕千年难逢,一生难得,且听我娓娓道来……”步帅早就在腹中预备了讲稿:“诸位或曾听闻,战国时期有吴越之争,南方多铜,吴越因此出了名闻天下的铸剑师。” 步帅说,东周之时,越王允常曾经命令欧冶子铸剑五把,其中“湛庐”、“盘郢”及“鱼肠”三把献给了吴国。 三把剑的命运各自不同,“鱼肠”被刺客专诸用于刺杀吴王僚,“盘郢”被吴王阖闾用于跟爱女陪葬,而“湛庐”失踪,后来在楚国出现。 吴王阖闾见越国的铸剑精致,也命令欧冶子的同门师弟干将铸剑,干将一直铸不出足以匹敌师兄的宝剑,干将之妻莫邪于是以身投炉,使丈夫成功铸成利剑。第一把为阳剑,取名“干将”,第二把铸成者为阴剑,名“莫邪”。 这一些名剑故事,历代以来风靡了多少铸剑师,使他们用尽一生之力,穷尽精神,想铸出一把盖世宝剑,能呼鬼神,使风雨。 步帅说到此处,得意洋洋的说:“可是,过去的铸剑师,一生所留名剑,屈指可数,本朝却有一名铸剑师,天赋异禀,铸出许多名剑,人人皆以得其剑为傲、佩其剑为荣。” 步帅的一段开场白,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宾客中有人道:“莫非……” “此铸剑师就是天下闻名羊舌奢,号华莱子。” “果然。”宾客中有人猛点头。 步帅弹了弹指,八名士兵个个恭敬的拿了个长匣,列在他前方。 “诸位,”步帅高声宣布:“今天,我要给各位欣赏华莱子新铸的宝剑!”众人当场哗然,议论纷纷,尤其看见剑匣不只一个,而是八个!有人十分羡慕,有人面有妒色,也有人在冷笑的。 第21章 铁郎公(1) 好戏开锣,步帅的声音更高亢了:“这是华莱子最新铸造的『卦象剑』。”步帅这一宣布,宴客们立时鼎沸,他们惊奇的是,这套未出炉便已有许多人争相要购得的剑,竟落此人手上! 殿帅一脸阴沉,他心中在计算着,他跟步帅同为三衙之首,每月俸禄若干是一样的,步帅能买得起华莱子的剑,必然是跟他一样从禁军饷银中上下其手,不知他究竟摸掉了多少,才摆得出今天的场面? “『卦象剑』共有八枚,分属八卦,”步帅道:“在宝剑出鞘之前,各位请见谅,我要先把灯熄了。” 下人们纷纷用烛罩把烛火弄熄,宴场顿时漆黑一片。 剑匣一个接一个打开,惊叹声也随着一个接一个扬起。 第一个剑匣开启,柔和的光立刻融入空气中。那是“干剑”,透出极红的光芒,刚烈的气息流入每个人的肺腑,无人不感受到它的威严而深受感动。 “坤剑”,透出阴沉的黄光,人们顿时觉得一冷。只见红、黄两光相互交融,周围的气氛立刻祥和了起来。 其他的剑盒陆续打开,透出一道道不同的气。 “震剑”发出震撼人心的轰隆声,剑匣中透出碧绿的幽光;“巽剑”一出,宴场起风,徐徐涌出令人欣喜的洁白光芒;“坎剑”一出,宴场立刻冰寒,还流出股股乌黑的气;“离剑”在剧烈的电光中闪出紫光,教人触目心惊。 每个人都知道,每一把剑都会是一次惊奇,但他们仍禁不住惊叹。 “艮剑”一出,大雾立现,淡黄的气团涌出剑盒;最后“兑剑”的剑盒一开,宴场立刻大放光明,犹如白昼。它所发出的光,将其他的光包围,在半空中交织成变幻万千的光彩。 “啪”的一声,四周再度堕入黑暗。 原来八只剑匣,同时闭合起来了。 烛光再度亮起,照亮了宴场,人们才恍然从痴迷中回到了现实。 有人高兴自己见到了绝世奇剑而喘气不已,有人感动得泪光隐现。 有个人却在哈哈大笑。 步帅不解地问道:“总教头,何事如此好笑?”原来是专门练兵的总教头。 总教头停止大笑,嗤道:“我笑的是,这么好、这么妙的剑,可惜无法上战场杀敌,空有一身灵气。” “总教头,”步帅依然微笑着说:“华莱子铸剑,已有四十年光阴了,他的剑,已经不是只能在沙场上杀敌,而是能呼唤鬼神、驱使天地灵气了。” “夸大其词,何足信之?”总教头“哼”了一声。 宴间有一人突然站起,冷冷的瞪着总教头:“无知小儿,竟口出狂言?” 总教头一看,正是别号华莱子的羊舌奢,不禁怔住。 华莱子相貌严肃,面色潮红,两臂粗壮,虽然穿着工作用的短衣,却不减威严,教人看了为之屏息。 很少人真的见过华莱子,他一出现,人们纷纷安静下来。 其时王安石、司马光皆已去世数年,他们的追随者们分成新、旧两党,在朝廷中酝酿势力,随时伺机扳倒对方。羊舌奢虽非朝官,却在两方都甚吃得开,连丞相都要敬他三分,何况总教头? 总教头壮起脸色,也回瞪羊舌奢,高声道:“若真有如此本事,何不一试?” “可以,”羊舌奢傲然道:“不如总教头亲自来试试?” 众人全望着总教头,期待有好戏上场。 总教头不愿没了面子,板起脸孔,一口答应:“好,我堂堂总教头……”话犹未尽,羊舌奢已向一旁士兵伸手道:“坤剑。”。装着坤剑的剑匣立刻送了上来,羊舌奢一手捧着剑匣,一手推开盖子。 一股黄色的寒气流出。 总教头打了个冷颤。 羊舌奢冷冷的举起坤剑,把剑尖指向总教头。 总教头忿然道:“放肆!你想干啥?” “放心,我什么也不做,”羊舌奢冷笑道:“我又不识武功,怎敢对总教头干啥?” 然羊舌奢一动也不动,寒气却源源源不绝的流向总教头,冰冷气流穿过长袍,透入薄薄的内服,透入总教头的肌肤。总教头忍不住一阵哆嗦,胸口忽然剧痛,犹如浸入了冰水,心脏猛地缩紧,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宾客们惊呼起来,步帅赶忙请也是宾客的军医上前检查。 “别担心,我没伤他性命,”羊舌奢面无表情,把坤剑收回剑匣:“不过,寒气攻心,也得好好疗养一番了。” 人们面面相觑,心中所想的是:此时此刻,朝中新党、旧党之争蓄势待发,这武官拥有如此厉害的宝剑,一旦被人诬以谋反,甚易株连……今晚来赴这场宴会,真是来错了。 步帅何尝不知?宋朝自建国以来,甚忌武人有权,只因开国之君宋太祖皇位来路不正,将心比心,害怕有才华的武人像他一样夺权。事实上,大宋之前的五代十国大混战,不停上演着武将弒君夺位的戏码,所以宋太祖才会来个大反弹,只要武官有风吹草动,就会想办法杀之,甚至连出兵都用文官领军,故意把武人地位屈居文人之下。 步帅明知无法长期拥有“卦象剑”,只好以它做为升官的跳板。 “诸位见识过了吧?”步帅说着,面朝北方:“这八枚卦象剑,我将全数献给皇上,皇上万岁。”他自己也明白,他再也不能拥有它了。 羊舌奢将剑匣置于宴桌,一声不响的走出大门。 他骑上租来的驴子,回到落脚的邸店去。 回到房里,羊舌奢在几旁一人喝着浊酒,略解心中闷气。 不久,他的小儿子也回来了,见父亲在纳闷地喝酒,于是便坐在几旁,放下刚从夜市买来的几个包子。 羊舌奢瞟了一眼:“这是什么?” “我刚去州桥夜市,这是有名的鹿家包子,这是兔肉和鳝鱼包子,我见老家没有,买回来给爹尝尝。” 羊舌奢拿个包子咬了一口,总算有个东西可以纾解空腹喝下的酒,其实刚才他在宴会上都还没吃到一口美食呢。 这儿子是他老么,才十九岁,名唤羊舌铁离,上面还有大儿子羊舌精冶,以及次子羊舌龙文。老么这趟陪他上京送剑,顺便游览一国之都,增长见闻。 “爹的事办完了,要回家了吗?”小儿子知道父亲心有郁结,柔声慰问。 羊舌奢摇头叹气,良久才说话:“铸了『卦象剑』之后,我真不知要铸什么好了。” 羊舌铁离不答话,等待父亲说下去。 羊舌铁离好读书,想求功名,他遍览古书,对天下事懂得不少,父亲希望他学习铸剑,但他就是不肯。 羊舌奢知道他在三兄弟之中资质最佳,实在希望他那出神入化的铸剑术可以传授给羊舌铁离,而非天资不足的羊舌精冶与羊舌龙文,但偏偏事与愿违。 羊舌奢说:“以前我铸的剑很普通,大多是承包军需,也打造菜刀耕具聊以餬口。后来我下定决心要铸出好剑,按照古代名师法门,在铸剑之前静修练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铸出的剑渐渐有了灵气。 “可是我的剑有了灵气之后,便无法再有突破,我的剑越来越进步,甚至可以解人心意……但除了有灵气之外,我的剑还能再有什么更特别的呢?” “爹,天下再没人可以超越你了。” “可是连我也超越不了自己。” 当晚,他们再没多说。其实他们原本就很少谈话,因为羊舌奢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铸剑上。 第22章 铁郎公(2) 次日,他们启程回家,京师的水路很发达,尤其是运粮用的漕运,没几日就回到了徐州。徐州乃产铁之地,羊舌奢容易获得各种质量的生铁。 一回到家,羊舌奢就镇日呆在房中,一个人静思,家人送去的茶水饭食,他动也没动过。 到了晚上,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房中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不久回复平静,之后竟是连串狂乱的笑声。 第三天,羊舌奢还终于离开房间,直接冲进铸剑堂,起火开炉。 到了中午,他忽然高声呼叫婢女。 家人们对羊舌奢的行径十分好奇,纷纷拉着那位被羊舌奢叫去的婢女,问老爷吩咐的是什么。 婢女畏惧的说:“老爷要一碗羊血。” 家人都很惊讶,这是羊舌奢从未有过的怪异举动。 “老爷看来样子很奇怪,他看起来很高兴,但好像太过高兴了……”婢女猛然摇头:“不行了,我要走了,老爷要立刻宰的羊,送去的血不能是冷的。”说着,便匆匆跑到厨房去了。 很快又到了晚上。 羊舌奢叫婢女唤他的大儿羊舌精冶到铸剑堂去。 铸剑堂等于是羊舌奢的第二个家,里头有个很大的火炉,很大的熔炉,许多怪异的工具和试作品,虽然铸剑堂很大,却热得像蒸笼一般。 羊舌精冶不知道父亲为何叫他进去,但他从来不反抗父亲。 他一走进铸剑堂,就感到脑门有个冷冷的东西透入,他想转头,但头被卡住了,他从侧面惊见父亲拿着剑,而剑身正在他的头颅中,接着热热的血浆染红了冷冷的剑,冒出蒸蒸热气。 羊舌奢把大儿子的尸身抱起,看了一眼凝结在儿子脸上的惊恐和不解,满意的点点头,把尸体投入熔炉。 极滚热的铁液费了些时间把尸体化成灰烬,再把它混入其中。 整整五天,羊舌奢没离开过铸剑堂,而婢女们天天依照吩咐送素的饭菜去。 没人怀疑羊舌精冶出了事。 他们以为羊舌奢终于要将毕生绝学传给长子了,而精冶正在修习中呢! 整整一个月后,羊舌奢才愤怒的步出铸剑堂,双目红丝满布,气急败坏地叫婢女去把次子羊舌龙文叫来。 羊舌龙文听说父亲召唤甚急,就匆匆忙忙的赶来了。 他跑向铸剑堂,看见父亲正站在不停冒出浓烟的门口前,羊舌奢狂喜的看着次子龙文,身上的汗水流得更快了。 “快来快来!”羊舌奢催促着:“不然赶不及了!” 羊舌龙文见哥哥不在,心下狐疑,正想发问赶不及什么。 “来了!”羊舌奢大喝一声,由身后抄出大刀,羊舌龙文还来不及想清楚,他的脑子就再也无法思考了。 大刀正好削去了他的天灵盖。 ※※※ “是真的,”婢女浑身发抖,无法停止,惊恐万分的说:“老爷就这样杀了二少爷……我看大少爷也……” 羊舌铁离感到全身被强烈的气流胀满,他无法控制他的激动,拔腿便冲去铸剑堂。 铸剑堂的大门闭得紧紧的,门口的地上仍留着腥臭的血渍。 羊舌铁离心里很不平静,他知道父亲已经疯狂了,他担心自己也可能会被杀害,如今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他望着门口,聆听里头烈火燃烧的声音、打铁的声音,他下了个决定:等他父亲出来。 他又等了一个月。 时而,他在铸剑堂门口守候,在门外不远坐着用餐,在庑廊旁的大树后方睡觉──以免父亲一开门便杀了他。 时而他叫婢女等待,只要一见门开就赶紧通知他。 终于某一天,羊舌奢推开铸剑堂的大门,脸被火烤黑了,眼被火热红了,连牙也焦黄了。当他看见一脸惊愕的么儿时,他脸上的肌肉往上猛挤,极度亢奋的笑着。 他手里还握着一把剑,一把天蓝色、漾着不平静纹理的剑。 “看见吗,铁离?”羊舌奢兴奋的笑道:“我成功铸出了这把『龙文』。”接着仰天大笑。 羊舌铁离脸色大变:“为何叫『龙文』?” 羊舌奢“哼哼”嗤笑:“因为它是你二哥龙文。” 羊舌铁离颤抖着唇:“那大哥呢?” “那把剑失败了,就跟他一样不成器。”羊舌奢有点不高兴,但很快又回复笑容,陶醉地看着手上的剑:“不过我到底完成了。” 羊舌铁离非常激动,看着父亲手上的剑,一把发出阵阵寒气,彷佛不停在呼喊叫冤的剑。他很想发狂的大叫,不过他忍住了:“爹,这就是你的最高境界了?” 羊舌奢的脸色暗了下来,他把“龙文”剑仔细把玩了一阵,才叹了口气:“是的,我看我也该去死了。”他突然亮起双眼,对羊舌铁离笑道:“不过我要你继承我,而且我要你杀了我。” “爹,你在说什么?”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便杀了你,”羊舌奢发起狂来了:“对,不如杀了全家,一人铸一剑,怎样?” “不!爹!”羊舌铁离后退一步:“我绝不会这么做大逆不道的事!”他哀求道:“爹,放下剑吧,退隐吧,你已经登峰造极,名留史册,可以归隐了。” “若我不死,就会想要更上一层。”羊舌奢兴奋的喘气:“若我不死,我不知我下一步将会做出什么事。”他提高声音:“若我不死,我将会更痛苦,我会想要铸出更好的剑!”最后,他红了眼狂叫道:“若我不死,你死!” “你不能这么做!” “我──能。”剑砍下来,剑风劈向脑门。 羊舌铁离急忙闪避,羊舌奢一剑杀不成,剑尖指着羊舌铁离追过去。 羊舌铁离一惊,心下生起一念,拔腿奔入铸剑堂。他想的是:“铸剑堂中有武器,至少可以弄伤爹,使他不得再行凶。” 羊舌奢也跟着跑入铸剑堂,笑道:“孩子,你终于要杀我了。” 羊舌铁离抄起打铁架上的大锤,感到吃力。 “好!我来了!”羊舌奢大喝一声,奔向铁离,举起新铸的“龙文”剑,奋力往铁离的肩膀砍下。 羊舌铁离心中一急,使尽全身力气,把大锤挥向羊舌奢。 “龙文”忽然在半空停下,发散出哀伤的空气,羊舌奢控制不到剑,怒骂道:“龙文!你不遵父命?”在电光火石之间,羊舌奢的头颅已破。 羊舌奢的脑浆流出,倒卧在地。 “龙文”在地上微微震动,发出哀痛的声音。 羊舌铁离手上垂着大锤,呆立在原地。 羊舌奢脸上狂态已失,无力拉直他扭曲的身体,但他仍满意的笑着,不理会那流着浆血的头,忍痛说出最后的话:“袋中有几本祖传剑书,一定要读……把我丢入熔炉……” “龙文”躺在地上,沉默不语。 羊舌铁离丢下锤子,凝视那把不说话的剑,那把包含着他二哥羊舌龙文精魂的剑。 “快……丢进熔炉……不然冷了……”羊舌奢呢喃着,声音越来越微弱。 羊舌铁离沉痛的将父亲抱起,抛进两人围抱大小的熔炉,极高的热量很快把皮肉化成灰烬、骨骼化为粉砂,混入铁液之中。 他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的身体在熔炉消失,先是肩膀,然后是胸腹,最后是两条腿。 铁离看见地上有个布袋,里面果然有几本古书。 这些书,正是铸剑的书。 使羊舌奢决定以人来铸剑的书。 使羊舌精冶和龙文两位兄长惨死的书。 使羊舌铁离读了之后,两手抖个不停的书。 熔炉中的铁液失去风箱和大火的加热,温度渐渐降低,羊舌铁离学父亲平日做的那般把熔炉小心倾斜,把铁液倒入剑模。铁液冷却,收起,凝固,竟成了一把青褐色的剑。 第23章 铁郎公(3) 剑身未经敲打,形状凹凸不平,剑上纹理凌乱,使人看了眼花,且有狂乱的感觉。 羊舌铁离拿起剑,在手掌中感觉到它的威严,它的疯狂。根据剑书上的说法,剑有剑相,此乃不祥之剑,小则破家,大则亡国。 羊舌铁离对剑说:“你的名字叫『狂』,你就是羊舌奢、华莱子。” 他将“龙文”和“狂”分开用厚布包扎好,和那几本古书一起收拾好,背在肩上,离开铸剑堂,离开羊舌宅第。 从那一天起,羊舌一家在江湖上灭迹。 羊舌家父子四人,一人永远消失,两人铸成了剑,剩下的一人带着那两把剑消失在人间。 而羊舌奢,或叫华莱子,久而久之也被人淡忘了。 ※※※ 四海为家的游方道士云空,曾经听师父破履告诉他一位名铸剑师的故事,这位名师叫羊舌奢,别号华莱子,数年前离奇失踪了。 据传说,华莱子杀了自己的三个儿子,之后退隐江湖,不知所踪。 “华莱子铸过许多名剑,人人争相收藏,”破履说:“而且往往一铸就是一套,都有统一的意念,例如总名为『融』的『光』『暗』双剑,总名为『灵』的『龙』『麟』『龟』『凤』四剑,又有『天』『地』『人』之『三才』剑,以八卦命名之『卦象』八剑……越后来的剑越是精致,越是神妙!” 到了云空自个儿四处云游之时,又听见一个传说。 江湖上出现一名异人,不但精于铸剑,还会铸各种各样的怪异兵器。 这人叫“铁郎公”。 此人的外号之所以这么怪,是因为人们总搞不清楚他是“郎”或是“公”,也就是说,不知他是年轻人还是老人。 那是云空初出江湖不久的事,某次在路边的摊子吃汤面,正在拨弄汤里头可怜兮兮的两片菜叶时,邻桌有江湖人在谈天说地,不知不觉将话题扯到“铁郎公”身上。 一名黑衣汉子道:“铁郎公又造了件新兵器,叫狼牙勾。” 另一名蓝衣汉子问道:“长什么模样的啊?” “说来可厉害了,”黑衣汉子大手一挥,准备口沫横飞:“粗看像一根普通的狼牙棒,棒头却有四把利刃,利刃向四方伸开呈十字形,四刃以下有无数倒勾,分十六排……” “这也没甚稀奇!”蓝衣汉子打岔道。 “老兄你有所不知,四刃中间还藏了个机关。” “什么机关?” “只要四刃一触动,中间立刻有更大的倒勾弹出,钻入人体……” 蓝衣汉惊道:“如此岂不五脏六腑全损?” “岂止?只要用力一拉,便将肚肠全数抽出。” 云空暗暗一惊,放慢了吃面速度。 蓝衣汉说道:“我也曾听闻铁郎公制造的兵器,还有比你说的更巧的!” “哦?” “似乎叫什么飞血胆,是三颗含刃的铁球,中间穿孔,”蓝衣汉子比手画脚,“由细炼串成三角,连上飞索,只要套上脖子,轻轻一拉,人头即落。” 云空听得心下冷了半截,心想:“竟会有人想出如此狠毒的武器。” 两人又在继续聊着铁郎公,云空越听越心寒,他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阴狠的人。 蓝衣汉又说:“铁郎公实在厉害,任何人只要创了一套武功,他必然有法子将它转成兵器来使用。” “即使拳法也可以吗?” “嘿,这正是他厉害之处,连拳法也可以化为兵器!” 黑衣向往的说:“哇,不知铁郎公是什么来头呢?”云空竖起耳朵。 “谁晓得?” 云空吃完了面,又叫了两个素包子,馅料少得可怜,只有些许切碎的菜,几乎便是馒头了。 “没人晓得?” “不,仅有很少人知道。”蓝衣汉子降低了声音,云空站起来,故意经过。他听见的是:“陈捕头。”云空要了壶茶,走回桌子。 陈捕头乃当时之名捕,破了好几宗大案子。 他的原名并不好听,叫陈大果。 江湖上传说陈大果有三个有名的特点:记性甚佳,过目不忘;心肠奸险,性格阴沉;心胸甚窄,报仇必然加倍。 还有,他不喜欢别人叫他陈大果。 “铁郎公行踪不定,江湖上的朋友怎么叫他打造兵器?”黑衣汉奇道。 “自然有人知道,也有无所不知的人啊。” “哦,你是说……”黑衣汉子道:“无所不知的无生?”蓝衣汉子忙叫他小声说话,两人鬼鬼祟祟的望了望周围,只见摊子老板正闲着打盹,另一张桌子只有个年轻道士在吃包子。 两人付了钱,匆匆离开。他们经过云空身边时,不小心将斜靠在桌缘的竹竿碰倒了,竹竿掉在地上,绑在竹竿上的铜铃抗议地响了一下,写着“占卜算命.奇难杂症”的白布条扬起了一地尘埃。 两人头也不回,一走了之。 云空把竹竿扶起,铜铃又吵闹了一阵。 他想起方才两人提起“无所不知的无生”。 “无生”是江湖上的传奇人物,来历不明,学识亦不明,江湖上的人以讹传讹,把他越传越奇。 无生有鬼神不测之机,精通的门艺五花八门,无人知道他的样貌、性别、年龄,除了他的弟子们。人们有事求教,总先经过他的弟子。 他无一不精,无事不晓,他的弟子也是各有所长。 无生有名的弟子共有五人,由于和本故事无关,在此不细表,留待日后交代。 “无生,”云空心想:“此人亦来去无踪,如何求教?陈捕头甚难相处,最怕惹祸上身……舍此两人,又要如何找到铁郎公?” 沉思一阵,云空有了主意:“好,先到处打听铁郎公行事如何,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对江湖充满好奇,很有兴趣会一会这些江湖奇人。 ※※※ 多年后,羊舌铁离回到了开封府。 他穿着寻常的书生长袍,头戴方巾,肩上挂个长布袋。 白天,他在不热闹的街市卖字,帮人写书信,他借用店家屋檐阴凉之处,或不惹人注目的路边,从长布袋中取出笔砚纸墨,坐着等待客人上门,人们总可以看到他搁在身旁的长布袋露出两个卷轴和几本书。 等待客人的时候,他会翻看那几本破书,往往看得入神,连客人叫他也没发觉。 他在不同的地方卖字,数天之后,某个晚上,他漫步走到城西,经过殿前司,走过一道长长的外墙。 当晚月光皎洁,星光灿烂,街上也不暗。 他慢慢走着,耳中听着两条街外夜市的喧闹,确定他所走的路上没有半个人。 不对,有人在打更。 打的是二更。 羊舌铁离的脸上没有表情,两眼盯着前方的路,控制自己呼吸的节奏。他背上的卷轴藏着剑,万一被巡夜的士兵查问,一切就完了。 剑也在安静的等待着。 更夫没转过来,声音渐渐远去,羊舌铁离才解下背后的剑,一把没有剑鞘的剑,剑身粗糙,未经打磨,他看了看剑,凄冷月光像水一般在剑身上流动。 “以后再见。”羊舌铁离对剑淡淡地说。 他将剑一抛,抛到墙后,墙后便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 他听见剑在里面回应他,发出清脆的声响,羊舌铁离点点头,满意地走向回头的路。 次日清晨,那把剑被送至那家主人的跟前。 主人是退休的步军都指挥使,靠着任职时剥削来的钱财安逸的生活着,正收拾这租来的宅院,准备告老还乡。 他一见此剑,立时被剑上的纹理吸引住了。 第24章 铁郎公(4) 剑上纷乱的纹理,并非雕刻上去,而是铸剑时自然凝成的,有若丝丝柔弱的云彩,凌乱地扭曲、挣扎着。 这把剑没有利刃,不能伤人,却令人看得头晕目眩,好久才定过神来,看见剑柄上刻了一个小字:“狂”。 这把剑没被收入搬家的箱子,退休的步帅对它爱不释手,随身携带。 他雇了好几条大船,把行李和家眷全部运回家,行船才不过半途,便被一伙强盗半夜偷袭,全家被杀个一点不剩,财物全被搬走。 除了一把剑。 强盗头子不想把这剑拿走。 不是因为它不够漂亮,或不能杀人。 而是因为他在江湖上行劫已久,一眼便看出这是不祥之剑。 官府惊慌地追查强盗屠杀退休武官的案子,不过这和本故事无关。 重要的是,那把剑最终仍是回到羊舌铁离手中了。 他查过了武官回乡的路径,不慌不忙的沿河行走,没几日,便见到被潮水推到河边的死尸,成堆在水草间腐败发臭。 他取出“龙文”在河岸漫步。 龙文在他手中一阵抖擞,彷佛在畏惧着什么。 于是,他就在岸边的泥地中找到形同废铁的“狂”。 事实上,他已经不只一次将这把剑丢进别人宅院中。 他十分清楚父亲是因何而死的。 他憎恨这些有钱有势的人,是这些人的贪得无餍,逼得父亲步上疯狂之路! 是这些人的怂恿,逼得父亲一步步走向毁灭! 是这些人,使他家破人亡! 他的父亲死于“狂”。 他要用这把“狂”剑的杀气毁灭他们! 当他正在沉浸于复仇的哀痛中时,发觉到岸边有人在盯住他。 那人穿着道袍,却光着头,手中还握了根长长的竹竿。 这道士长得很怕人,厚厚的眼皮差不多覆盖了整个眼睛,整个头部则有如头骨铺上了一片薄薄的皮,不仅头上没有任何一根毛发,连眉毛、睫毛都没有。 道士的手腕上系了一颗铜铃,死鱼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显然这怪异的道士在跟踪他,而且跟踪了很长的路,一直跟到这荒凉的河岸。 道士身上发出一股杀气,可是羊舌铁离毫不惧怕,因为他发出的杀气更加强烈,直教道士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道士打破沉默:“你是铁郎公吧?” 羊舌铁离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我是叫赤成子,家师乃龙壁上人。”道士说道。 羊舌铁离仍是看着他。 “我有一套武功,乃枪法和棍法混合而成,”赤成子道:“我想有一把合适的兵器。” “你使一使给我瞧瞧。” “你答应了?” 羊舌铁离摇头:“我只是叫你使一使给我瞧瞧。” 赤成子于是利用手上的竹竿,将他的武功使了一遍。 赤成子的师父龙壁上人原是名武师,半路当了道士,他的弟子不免也学了些武术。 赤成子学的是刀法、枪法和棍法,他能将三者合一,实非易事,因刀乃短兵,枪棍乃长兵,两者原则不同,手上使起来必有困难,除非刀置于棍的尾端,犹如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一般。 但两者合一,各自精粹必有所损,赤成子悟性甚高,竟解决了此疑难。 赤成子使完之后,羊舌铁离站起来:“告辞。” “且慢!我晓得铁郎公不是凡俗,所以我带了些奇珍之物。” 羊舌铁离回头:“你打算以何物交易?” “我有两瓶毒药,远得自波斯,一名『灌天丹』,一名『龟冢丹』,凡抹上兵器,三年不消,只要杀人见血,中者立死。” 羊舌铁离摇摇头:“不够。” “还有神算张的批命书。” “谁的命书?” “你的。” 羊舌铁离迟疑了。 赤成子赶忙接着说:“众所皆知,神算张铁桥,乃天下第一的批命高手。”他顿了顿,坦诚的说:“况且我跟他有些交情。” 羊舌铁离当然知道神算张铁桥。 张铁桥是个有名的怪人,他若不想替你批命,就是不批,无论如何哀求、要挟,不批就是不批。如此怪人,后来有好事者将他名列“四大奇人”之中。 要得到他的命书确是很难。 他替人批命是没有标准的,高兴就批,下三流的贩夫走卒也批,不高兴时,皇帝老爷也请不动。 现在他竟可以轻易得到自己的命书! 所以羊舌铁离说:“好。”并在临走前说:“三十日后,到东京东水门外再见。” 数天后,羊舌铁离回到市集,走进一家打铁铺。 一踏入打铁铺,便向正在打铁的铁匠说:“关铺,借我用十天。” 铁匠正忙着打造剪刀,见眼前是一位书生,不禁怔住。他不高兴的停下手中活计:“你谁?” “我是谁没关系,不过别人都叫我铁郎公。” 市集上的人看见的是,打铁铺关上了大门,贴出一张纸,写着:“休业十日,所有订单延期交货,请谅”。 传开铁郎公冶铁技术乃天下一绝,有机会亲炙,哪个铁匠会不把握良机? 到了约定的日子,羊舌铁离将一把怪异的兵器交给赤成子。 长长的棍身,前端是一个精铁打造的手,手只伸出食指和尾指,其他手指朝内呈爪形。 “我给它取名叫『抠心指』。”羊舌铁离道。 赤成子将“抠心指”不停把玩,口中不住赞叹,心中狂喜无比,待稍微冷静之后,他将两瓶毒药“灌天丹”和“龟冢丹”交给羊舌铁离。 赤成子满意地说:“铁郎公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我不要,”羊舌铁离把两个小瓶交还,“你带我去找张铁桥就好。” 赤成子哼了一声:“人言铁郎公喜好珍奇之物,我看天下最珍奇者,就是自己的命运了吧?”他向羊舌铁离拱手道:“我亲自带你去找他,不过你也知道,他人在南方,需走一段不短的路程。” “路程没有长短之分,”羊舌铁离说,“只有值不值得。” 羊舌铁离倏地想起自己走过的路程。 当他回想起父亲亡故后的那段日子,他深深觉得命运的力量是如此的蛮横,如此的不可抗拒。 ※※※ 羊舌奢留下了几本有关铸剑的古书。 在那一天之前,羊舌铁离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几本书。 古代的铸剑名师,铸剑的法门总是亲身传授,而不著书立说的。 但这几本古书,却是铸剑的秘诀,还有评量剑器的《剑相》,显然是名师或高人所撰,因为里面的秘诀,羊舌奢试过了。 而且很灵验。 他依照书中所言,杀了自己的儿子。 大儿子羊舌精冶天资不足,连杀来铸剑都铸不成好剑,羊舌奢失败了,铸出的不过一把普通的俗剑。 可是当他杀次子羊舌龙文之时,他成功使他儿子在十分惊怕中死亡,心中积满了冤气。 所以“龙文”不停地透着冤气。 羊舌奢也让自己成了把剑。 一把不祥、狂乱、嗜血的“狂”剑。 羊舌铁离受的打击太大,一声不响便带着“龙文”与“狂”离家,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羊舌铁离。 当然他还携带了那几本古书,而且还钻研它们。 他越看越奇,越看越兴奋,很快地明白了使父亲陷入疯狂和错乱的原因。 因为读了书之后,他也差点疯了。 羊舌铁离及时止步,让自己冷静下来。 毕竟他当时才十九岁。 他开始学习铸剑,当然首要先学习如何冶炼金属。 虽然自古流传有削铁如泥的宝剑,但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剑大多是青铜制作,不可能削断比它还硬的铁。或许当时欧治子或干将等人其实已经掌握炼铁技术,所以他们的剑可以有足够的硬度。 第25章 铁郎公(5) 而且说穿了,其实以血肉炼剑就是加入了碳元素,所有地球上的生物都是以碳原子为基础的有机物,碳和铁的结合就能产生更硬的“钢”,因而造就了宝剑神话。 羊舌铁离领悟到这一点,他专心研究制造各种合金的技术,很多年过去,他成功将不同的金属合铸一剑,并且在剑身不同部位有不同金属,更厉害的是,他想要哪一种金属在剑身的哪一部分,完全可随他意思铸出。 这完全是技巧。 全在他使用风箱控制火力的法门,熔解金属的时间控制,灌注金属熔浆入模之技术,冷却的速度控制,冷却后重新加热的时间和温度,打击剑身之力道、着力点、角度,折迭金属的方法…… 因为努力,他使自己由什么也不懂,变成“匠”,再化成“师”。 据古书所言,最高明的铸剑师有两种。 一种能铸出有灵性的剑,能够以神驳剑。 另一种完全不懂铸剑,因为他已是人即是剑、剑即是人之境界,有形之剑如同废铁。 父亲羊舌奢追求的就是有灵之剑,但他走了快捷方式,直接以生灵注入剑中。以此法产生的剑,惟有恐怖的怨恨和冤气,乃下乘之灵剑。 羊舌铁离不认同父亲的做法。 正好有一次地方官府举行的比武大会,在羊舌铁离隐居的山脚下举行,改变了他那茫然的人生。 宋朝从仁宗开始有武举人考试,先在地方初选,再到京城赴省试(正式中央考试)。此时,各地习武又想求功名的人纷纷现身,除了必考的弓马技术,还有自由比赛的项目。 由于居高临下,羊舌铁离坐在山腰的一棵大树上观看比武会场,悠闲地看着场中江湖人物交手切磋。 看了一些比划之后,他心里总觉得不舒服。 他觉得参赛者所用的兵器不称手,无法尽情发挥武艺。 于是,他暗中记下几位参赛者的招数,回到家中便立刻将自己在观武时灵机一触而想象出来的兵器打造出来。 次日,他扛着两件兵器下山。 在这之前,他不忘乔装打扮,在脸上抹污泥,把牙齿涂黄,戴上边缘有纱布的草帽,穿上又破又脏的旧布衫。 他来到比武大会会场,毫不忌惮地大步踏入,也不理会比武正在进行,则揖手大声说:“请问昨日上午比武的两位是谁?” 大会中的人们有好奇的,有愤怒的,也有的立刻暗中防备、手扣兵器,有的差点便要出手了。比武中的人也停手了,困惑的注视羊舌铁离。 众人作出以上反应,不外几个理由:第一,没人见过此人,来历不明;第二,他手上握着两件形状怪异的兵器,意图不详;第三,他没有礼貌。 考官正要吆喝无礼,还是主持的老吏经验老到,场面见得多,知道江湖中卧虎藏龙,便起身恭问道:“不知先生有何贵干?” 羊舌铁离一介书生,不谙江湖礼节,所以在这种场面显得唐突,但他十分诚实:“我来送礼的。” 老吏愣了半晌,很快又接着问:“送给谁?送什么?为何送?” “我说过了,”羊舌铁离道:“送给昨日上午比武的两位,送的就是我手上的东西,我送,因为他们的兵器不够好。” 才刚说完,立刻有两人跳了出来,怒声喊道:“谁敢说俺兵器不好?” 一人手上拿的是沉重的缨枪,他立即挥舞起来,舞得虎虎生风,落叶纷飞。 另一人手执蛇矛,寒光迫人,气势不凡,傲视会场中每一件兵器。 “兵器虽好,但不适合你们用。”羊舌铁离说着,将手上的两件怪异兵器恭敬地递给两人,道:“你们再用你们的招式,试试看舞一舞?” 两人狐疑的看看他,再看看手上的怪异兵器。 “没关系的,只是试试罢了,”羊舌铁离道:“这里高手如云,我若有心害你,也逃不出这里对吧?” 对。 舞枪的叫什么名字?这可没多少人去记得,江湖客喜用外号,以方便宣传自己,他的外号是“攀天快枪”,使的是一百零八式的“神来枪法”。 “攀天快枪”瞄了羊舌铁离一眼,开始舞动怪兵器,一把看来是枪,却又似是打坏打钝的枪一般的枪。 他使出第一招第一式,心下已暗地一惊。 他越舞越快,越舞越高兴。 他开始是惊喜的笑,接着是高兴的笑,然后是兴奋的笑,最后是狂喜的大笑。 怪怪的一把枪,“攀天快枪”舞起来有若迷雾中的游龙,神出鬼没,风云悸动。 每招每式都完美非常,每招每式都扣人心弦,会场中的武林人士有的莫名其妙,有的惊喜,有的甚至情不自禁的离开座位,张口呆望“攀天快枪”舞动怪枪,帮考官主持的老吏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忍不住大声叫“好!” “呼”的一声,“攀天快枪”使完第一百零八式,采了个犀牛望月式,枪锋朝天,意气风发。 会场中人高声欢呼。 “不可思议!”“攀天快枪”望着手中的怪枪直喘气。 “如何?”羊舌铁离随意问道。 “太好了!”“攀天快枪”道:“我不得不承认,神来枪法一百零八式,从未使得如此称手,如此……淋漓尽致的!这件兵器真的将每一招、每一式的精华都使了出来。” 羊舌铁离微笑点头,但因为他的脸被草帽的纱布遮着了,“攀天快枪”看不清楚,但他也无意看清楚,他已经喜极忘形了。 “你的神来枪法确是十分纯熟,只是兵器不适,因此许多招式发挥得不够。” “对对。”“攀天快枪”不住点头。 另一位本来使蛇矛的,外号“精蛇郎”,一把穿肠透骨的蛇矛,不知多少矛下冤魂,所以他对自己的兵器甚有信心。 但看了“攀天快枪”的表现后,他对自己的兵器不免信心动摇起来。 “精蛇郎”咬了咬牙,右脚伸前一点,利用羊舌铁离给他的兵器使出第一式。 第一式尚未使尽,他已不禁窃喜。 同时也惭愧,对他原本的强烈自信感到惭愧。 随着第二式、第三式、第四式……他越来越惭愧,又矛盾得高兴。 他的手脚停不下来,每一招每一式都太完美了,手上的兵器犹如能带动他使出招式一般,把过去只有他自己才晓得的缺陷全都修补了。 “当!”的一声,兵器脱手,“精蛇郎”侧卧在地,使完了最末一式。 他立刻上前对羊舌铁离揖手跪下,大呼:“佩服佩服!请受在下一拜!”语气异常激动。 “不用了。”却匆匆离开会场。 羊舌铁离心中窃喜:他成功了! 他同时也十分担忧,从此以后就会麻烦不断了。 他只有避开。 他回去就收拾好行李,把隐居的草堂付之一炬,匆匆下山。 果然次日一早,许多武林人士上山寻访,他们都希望有一把称手的兵器。 一把可以将所习、所创的武术完全发挥的兵器。 当然,他们只找到一片仍在冒烟的废墟。 于是,传说开始了。 由于比武大会中仅有“攀天快枪”与“精蛇郎”两人真正近距离接触过羊舌铁离,其他人都坐得太远了,所以没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再加上当时那两人被高兴冲昏了脑子,压根儿没去留意他的模样,连他的声音是老是少也搞混了。 当然,部分也是因为羊舌铁离一开始便有意回避,刻意掩饰了自己的真面目。 江湖中什么人都有,自然少不了神通广大的人。 他们四处寻访羊舌铁离。 第26章 铁郎公(6) 他们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所以就使出了江湖人的拿手本事:取外号。 他们认为他是打铁的,所以第一个字是“铁”,因为不知他是少年或老人,便干脆“郎”和“公”两字撇在一起用了。 铁郎公。 那些神通广大的人,果真也有找到铁郎公的。 本着自我挑战的求胜心,羊舌铁离接下了生意。 久而久之,他打造的兵器越来越多,人们发明的招式也越来越狠,所以他又再“避”。 他要避免犯下的杀孽越来越重,但他避不了。 处于江湖,他无法避开江湖。 神通广大的人还是存在。 于是,他定下了条件。 要他打造兵器的人,除了酬金,必须还要有东西和他交换,他所能够满意的东西。不过有时碰上他很有兴趣的武功,他甚至不理这些条件。 由于他不停地逃避,能找到他的人越来越少了。 而且除了要找他打造兵器的人外,还多了一批人。 想要杀他的人。 有人正义凛然,认为铁郎公的存在,会使武林的杀戮加重。 也有曾经找他打造兵器的人,为了不想让别人得到能够与他匹敌的兵器,所以要把铁郎公在江湖上铲除。 所以当赤成子提到神算张铁桥的命书时。他马上答应。 他需要知道自己的命运。 ※※※ 这几年,云空常在北方云游。 小时候听师兄岩空说京城开封府有多豪华,他才作思游方到北方来的。而今倦鸟知归,想回南方看看,或往西边去拜访一下天师道正一派的祖庭龙虎山,在踌躇不决中,他便来到岳州了,想说先拜访一下岳阳楼等诸名胜,再决定方向。 岳州果然热闹,风雅之士尤其多,全冲着岳阳楼和诗人骚客遗迹而来。 人多的地方就有生意。 云空在市集中找到一个空位,便在地上铺了张布,将竹竿靠上街墙,然后盘膝趺坐,等候生意上门。 许多经过的人只瞟了一眼白布条上的“占卜算命.奇难杂症”八字,便毫不理会地经过了,云空也只闭着眼,等待有缘人上门。 云空闭上双目后,依然可以感觉到街上行人的气色,大多数的人都是平稳中带有焦虑的,正是一般市井小民的写照。 但在来去匆匆的行人中,有一股异常浓烈的气,在行人中分外突出,而且还混淆着几道强烈的气,一道是极度的怨恨,一道是极度的疯狂,一道是极度的哀伤,问题是,全出自同一人身上。 云空被那股气憋得喘不过气,不得不睁开眼睛。 他看见的是一位书生。 云空更加疑惑了,一个书生怎会有那么骇人的气势! 那只不过是一名白白洁洁的书生,模样普普通通,走起路来也是悠哉游哉的样子,可是在他身上绝对有着三道惊人的猛烈气势。 云空忍不住,走上前去叫着他:“公子!请留步!” 书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脸色有些厌烦。 “公子,可否到我的摊子一会?让我赞你两句?” “不了,”书生表情不屑:“我不信这一门的。” “我不收钱,”云空摆摆手:“我只想看看你的脸,能否借我学习面相?你的情况实在是太奇特了。” 书生对道士的说法深感好奇,说话也有些保留了:“抱歉,我正忙着……” “不很久的,”云空忙道:“只一会便行了。” 书生于是跟着云空到他的摊子,站在云空面前,等待云空的下一步行动。 云空端详了好一阵,也借他的两手研究了一下掌纹,心里不禁冷了起来。 “公子,你曾遭遇过很大的劫数……”云空咽了咽口水:“恕我直言,此劫牵连甚大,甚至令你家毁人亡。” 书生也有些动容了。 “你心中似乎有很大的怨恨,眉间有浓厚的紫气,脸上显露强烈的杀气……”云空摇头叹气:“心病终须心药医,一天不放下此重负,你一天都活得不快活啊。” “我已经这样活着很多年了,”书生语气冷冷的:“从来没有不快活。” “公子,当知道强暴之人,必死于强暴,你还是得放下心事,以免积怨日久,他日祸患来时,暴死他乡。” 云空见书生态度冷淡,便不再说话,书生见他说完了,便告辞回到街上的人群里去,很快就失去了踪影。 云空望着书生离去的背影,见他走远了,心里嘀咕:“此人究竟是何来历呢?” 但他每天看见的人太多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样,方才忽起的好奇心也就这样在不经意中消散了,于是又再闭目养神。 突然,他感到有人在前面站定不动,知道有客人上门了,于是抬头道:“客人欲问何事?”云空仍旧闭着眼。 “没事,找你聊天。” 云空好奇的睁眼一瞧,只见面前那人瘦如骷髅,脸上竟没一根毛发,于是笑着说:“原来是赤成子。” 赤成子也笑了笑,但他还是不笑比笑好,他笑起来的样子太恶心了:“自从平安楼一别,倒有好几年了。” “闲话少说,来来,”云空招呼他坐下:“我想问你一件事。” 赤成子蹲下,表示恭听。 “看见你,令我想起一个人,我一直想找你来问问。”云空道。 “唔。”赤成子示意他继续说。 “替你打造『抠心指』的铁郎公。” 赤成子神色不变,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云空,半晌才呼口气说:“我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了。” “好些年前他长得什么样子?”云空立刻接口问道。 赤成子再盯着他,原本已差不多看不清楚是否存在的小眼似乎大了不少。又隔了一些时间,他才再说话:“你知不知道江湖上的人都不喜欢提起他?” “为什么呢?” “第一,很少人知道他的出身,人们也不太想知道,以免流传广了,他便躲起来不替人铸造兵器,这是大家所不愿的。”也就是说,江湖中人明争暗斗,人人都想超越他人,一旦少了铁郎公这类人物,人们也就少了个战胜他人的胜算了。 “第二,听闻他脾气甚怪,人们不敢随便得罪他;第三,没人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不敢惹他;第四,人们担心一些自认『正派』之士将他杀了……是以他的样貌并不多人知晓。” 云空听了第四条,心里震了一下。 “你想知道他干什么?”赤成子问道。 “什么?” “你为何要问他的事?” 云空正了脸色,道:“我也不清楚……但制造如此多的毒辣武器流传世上,这种人不会为患江湖吗?”他看了看赤成子,发现赤成子的脸色并没变化。 “哼,”赤成子歪嘴笑了笑:“人生而偏好自相残杀,多一个少一个铁郎公,世道也不由你我左右。”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相信你的说法。”云空道。 “随你说,”赤成子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感到他在附近。” “什么?”云空大为振奋。 “这里有他残留的气息,”赤成子作势仰首嗅了嗅:“很浓很浓的怨气。” 云空猛地想起那位书生:“我知道了!” 赤成子见云空脸色微喜,心下有些明白,于是便说:“我不打扰你做生意了,来日有机会再见,告辞了。”说着一揖手,便大踏步走开了,云空连手也来不及抬起来,只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离开。 “那书生往哪里去了?”心念一起,便很快地提起竹竿,用竹竿挑起铺在地上的布,另一手一抓,将薄薄的一块布抓成一团塞入布袋。 第27章 铁郎公(7) 他钻入人群,寻找那特殊的气息。 好不容易才碰上铁郎公,他不想又失去了他的踪迹。天下如此之大,这般偶遇,是可遇不可求的。话说回来,今天短时间内就偶遇了赤成子和铁郎公,还真是巧啊! 铁郎公在人群中留下了一股怪异的气,在云空眼中就有如一丝模糊的线,他敏锐的感觉在寻觅着、跟随着那条线。 他像猎狗般紧跟着那股气,遥望游览的人群,可以见到云空竹竿上的白布条在飘动着。 他拨开人群,脱离了拥挤的街市,进入一片翠绿的空地,有着绿苍苍的树和半黄半青的草,有着沁凉的清风和孤独的虫声,彷佛忽然远离了尘世。 在这瞬间,云空还以为自己聋了。 那是错觉。 宁静突然的包围他,他的耳朵一时有些不习惯。 他听见宁静。 他也看见铁郎公。 十步之外,铁郎公迎着凉风,脸色一片祥和,衣角在风中轻摆,彷佛一点也不在乎。 他两手握着剑,两把没有剑把的裸剑。 一把是天蓝色的剑,丝丝不平静的纹理散漫地伏在剑身上,剑在喊冤、在悲泣,吐出极寒的怨气。 一把是疯狂的剑、不祥的剑,它的纹理凌乱,令人目眩,它正将一股股肃杀的气息灌入直视它的人的心中。 铁郎公俯首看着地上的布包,布包中散出几本古书。 铁郎公显然在等候。 云空呆呆的望着这奇妙的情景,不知该不该打招呼才好。 “你来了。”铁郎公说着,始终没有抬头,只是默望着脚边的书,手上不着力的握剑,“放过我吧。” 云空还正踌躇访该怎么回答时,旁边有人答话了:“我找了你这么久,岂能再轻易放过你?” 云空惊视旁边,原来铁郎公说话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一个尖脸鼠目的男子,手中握了一把犁耙样的怪异兵器。 “那你说说,为何要杀我?”铁郎公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嘿嘿,”尖脸鼠目说,“因为我要谢谢你帮我夺得武举人,而我不想还有比我强的人出现。”说着,他舞起兵器,“我追查很久,知道你原来根本不会武功,所以……” 那人忽然不说话了。 他仆倒在草地上,眼珠子碰到草叶,也不会闭上,鼻孔仍徐徐呼吸着丝微的空气。 赤成子从他背后现身,半蹲在地,从那人脖子上拔下一根细刺。 铁郎公松了一口气:“哦,是你,抠心指……那是什么?”他望望赤成子,没见他带着抠心指。 “龟冢丹,记得吗?我本来要给你而你不要的波斯毒药。” “他会死吗?” “他会作梦。”赤成子说,“我用的剂量很小,他会像乌龟一样龟息,估计明天才会起得来。” “这不是你第一次救我了。” “不过是最后一次,因为张铁桥给你的命书到此为止了。” 铁郎公点点头,然后凝望着云空。 风在吹,云空手上的竹竿微微在抖动,白布上的八个字在空中乱舞,挥出杂乱的线条。 正确的说,铁郎公凝视的是云空招子上那八个字。 “不要杀我。”铁郎公叹了口气,两手依然握剑。 “为何我要杀你?”云空冷静的问道。 “因为你就是那位道士,”铁郎公道:“张铁桥的命书上,最后一条批曰:『占卜算命,奇难杂症,云游仙家,空言道学,遇此人时,死于非命。』” 云空不禁一惊、一奇、一喜。 喜的是他听见“张铁桥”这位鼎鼎大名的神算,另一位想会面的人。 奇的是张铁桥的批语上,写的竟是云空竹竿上所系的白布所书“占卜算命.奇难杂症”八字。 惊的是批语中竟隐着他的道号:“云空”。 “但我并没要杀你。”云空苦笑道,“你瞧我手无缚鸡之力。” 这下铁郎公反而吃了一惊,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他已经又害怕又紧张的等待这位杀他的人许久了。 神算张铁桥批的命绝对错不了的,以前的批语都一一灵验了。 “江湖上的道士不少。”云空想了很久才说。 铁郎公仍拿着两把剑,望着地上的书,他不打算作出反应。 “写着『占卜算命.奇难杂症』的自然也不少。”云空又说。 “那你的道号呢?” 云空叹了口气:“贫道云空。” “叫云空的不会不少吧?”铁郎公几乎立刻注意到张铁桥的批语所含之暗示:“云”游仙家,“空”言道学。这句话不但指出了行走江湖之道士,也点出了“云空”两字。 “最大的问题是,”云空说:“我并没要杀你的念头。” “本来你有,”铁郎公道:“你在街上追寻我的时候,我感觉到有。” “我不否认,只不过偶尔一现的念头,”云空谨慎的说:“但我一到此地,立刻断了念头。” “为什么?” 为什么? 一个完全没有杀气、煞气、凶气的铁郎公。 云空突然感到眼眶热了起来。 泪水很快包围了眼珠,由眼眶边缘涌出,流下脸庞。 他忽然痛哭。 他感到铁郎公很可怜。 可怜的铁郎公仍望着剑、望著书,忧郁的眼神悠悠如少女,屹立在这片悲凉的大地上。 江湖上传闻,铁郎公的武功造诣很高,否则他哪来如此大的本事,只要看了他人武功招数,就能打造出可将招式完全发挥的兵器? 更奇的是,即使是不需兵器的掌术、拳术、腿功,他也有办法化成兵器。 传说中,铁郎公的武功无人能及。 问题是,江湖中真正接触过铁郎公的人不多,更没人见过他动武。 今天云空才知道,原来铁郎公完全不识武功。 任何人感到铁郎公的杀气,都会毛骨悚然,心惊胆战。 事实上那不是铁郎公的杀气。 云空一碰见铁郎公,便立刻感觉他身上有三股强烈的气。 一股是极度的怨恨,含着冤的气,由“龙文”剑发出。 一股是令人惊恐非常的杀气,由“狂”剑发出。 一股是异常哀伤、孤独、寂寞和怨恨的气,这才是铁郎公真正的气。 平时他把剑带在身上,所以三股气混淆了。 云空追踪他到这里的时候,他已将剑解下,分别握在手里。 三股气因此自然分开,一目了然。 云空因此直窜入铁郎公的心,清楚地感受到他积了许多许多年的哀痛。 所以云空很怜悯他,很同情他,甚至哭了出来。 但当他发现对方无意杀他时,他禁不住惊奇地问:“为什么?” 云空耸了耸肩,说:“因为我认为,你应该用赚来的钱,去做做生意,当个平凡人;或出家为道为僧,远离俗世;又或做生意,同时在家修行,减轻罪孽。”他一口气说完,看着铁郎公,也望了一眼在旁边不作声的赤成子。 铁郎公把剑扔在地上,转过身子:“为什么?” “因为你应该不要再被过去束缚了自己,忘掉他吧。” 铁郎公,或者说,羊舌铁离,终于露出了微笑:“我明白了。”他笑出了声音:“我总算明白了!”他狂笑:“这些年来,我就是等着有人告诉我这些话!” 云空也松了一口气,看着铁郎公狂笑得扑在地上。 铁郎公从未笑得如此痛快。 他嘲笑自己,甘于陷入他人的利欲之中。 他嘲笑江湖,为了他一个文弱书生沸腾不已。 “笑完了吗?”赤成子作声了,“不好意思,我想告辞了,还有些事要交代一下,然后我就要去忙别的事,不再照顾你了。” 第28章 清风湖(1) 羊舌铁离止了笑:“照顾我?” “我也是自找麻烦啦,带你找张铁桥,结果那兔崽子竟批了两本命书,一本在我这里。”赤成子递出了一本薄薄的书,“他还要我依照时间和地点,恰时出现来保护你。”赤成子啐道:“麻烦透顶!” 铁郎公开心的接过命书,翻开看了第一页,不禁眉开眼笑:“是神算张的?” “哼,害我苦候了这许多年,真是长命功夫!”赤成子歪嘴干笑了一声:“他要我待你不再打铁时,才交给你,”他叹了口气:“还好,我用不着带到阴司那里。” “神算张还说了什么吗?” “有,他问你想跟着他算出来的路线走完人生吗?”赤成子道:“他说,批命能批出命运的趋势,如果任由命随着业力运转,你就乖乖照着跑,但若想有后天之变化,则全靠修为。” 羊舌铁离沉吟着:“修为吗?” “你若当下有了答案,铁郎公当下就死了。” 三人沉默了一阵,云空说:“好了好了,你的事完了,我也没事了,我要走了,告辞。”云空说完便回头要走。 “稍待,云空,”赤成子叫住了他:“自从平安楼一别,我的师兄弟们有没找过你麻烦?” “怎会没有?” “能告诉我事情经过?” “你肚子不饿吗?” “哈哈……”赤成子大笑,笑起来的样貌更难看了:“去吃点东西吧!边吃边谈。” “我可没多少盘缠的呀。”云空笑道,“只吃得起大饼。” “我请客!”赤成子说:“铁郎公,你也来吧!” “铁郎公不来。”铁郎公道。 云空和赤成子都怔了一怔。 “羊舌铁离来。” 三人大笑,帮忙羊舌铁离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一起离开这里。 “待会儿帮个忙,”羊舌铁离道:“我要将这些剑和书都毁了。” “不忙,我先告诉赤成子他师兄弟的事。” “不忙不忙。”三人走回市集。 风仍在吹,尖脸鼠目的武举人仍俯躺在草地上,无人闻问。 但是,铁郎公从此不复存在。 这一路走来,云空已经犹豫了无数回,直到走至湖边,依然没能有个决定。 他犹豫的是,应该往南探访幼年的来时路,抑或到西边的四川探访龙虎山,参访天师道崛起之灵地。不知不觉,他进入了长江的流域范围,已经走到两种选择的交汇点。 横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大湖。 与其说是湖,根本是一个小型的海。 他左右望去,皆望不到边际,往前遥望,也看不到对岸。 不过水是淡的,的确是湖。 “要怎么过湖呢?”云空东张西望,寻找摆渡的船家,“找人问问看,湖的对岸是什么地方?” 此时正当中午,烈阳猛照,但都被云空头上的草帽遮去了。 云空穿着道袍,脚踏厚垫的布鞋,肩上挂个黄色布袋,袋上画了个先天八卦图,手执竹竿,竹竿上缠了两个小铜铃,还系了块写了“占卜算命.奇难杂症”的白布。 一道疾风吹过湖面,猛地拐弯,掠过竹竿上的铜铃,铜铃一阵乱响,狂风牵动白布,拉着云空转了个身。 这一转身,他才发现不远的湖岸有三个人,正朝他徐徐走来。 三人跟他一样身穿道袍,却三个都剃光了头。 其中两人似乎在争纶,神情激动。 这种光景似曾相识…… 剎那,云空打了个寒噤。 他猜到他们可能是谁了! 云空不动声色的悄悄转身,背着他们离去,眼睛不断在湖边的小林子搜索,看有什么避开的路径没有。 “嘿,连成子师兄,前头也是个道士!”云空听见背后的声音,整个人当场冷了半截。 “连成子!” 不会错了,这三人正是赤成子的三名师兄弟:虚成子、连成子和半成子。 师父破履说过,赤成子的师父龙壁上人声称回归道家古风,不修静养性炼内丹,反而追求几乎被当今道教所摒弃的丹药。 破履曾说:“自古服食丹药者,毒死有之,疯狂有之,只因丹药性热,有的魏晋名士喜爱袒胸露肚,其实非关豁达,实乃服食丹药,体热难受也。”而龙壁上人不知服用何等丹药,他和弟子皆性情怪异残酷,说是疯了也不为过。 师父警告云空说:“他们虽然和我们一样学习道术,不过心术不正,且要注意,在伤人之前,他们必先报上名号。” 云空可不想听见他们报上名号。 他终于见到林子旁有条小径,正想钻入林子时,忽然起念:“等等,他们未必认得我!我只是个无名道士……”但转念一想,又不对了:“同样是道士,他们一定会问我道号的……”跟着又自己骂自己:“真笨!我报上假名不就得了?”而且“……他们又怎么知道我当时正和赤成子一块呢?对吧!” 当时。 当时是指在“平安楼”那时。 其时赤成子在追捕师父龙壁上人的仆人,该仆人盗取了龙壁上人从别处抢来的刀诀,还骗走他的独生女。 在成功逮到那个仆人之后,赤成子竟将那本刀诀烧了。 这形同背叛了师父龙壁上人,背叛了师门。 赤成子的师父学不成这抢来的刀诀,当然生气,但他的三名师兄弟更是愤怒,他们都认为若是由他们先逮到那仆人的话,刀法早被他们学去了。 当时云空在场。 所以连成子、虚成子和半成子极可能找他麻烦。 “他们学习妖术,还是小心谨防得好!”云空依然走进了林子,躲去大树后方,观察动静。 半成子注意到云空,他指了一下树林:“师兄,他……” 虚成子和连成子原本在争论,见半成子叫他们,才刚转头来看,半成子已经又把头转回来了。 他们两人习惯了半成子的行为,也不去理会,继续争论。 半成子乃龙壁上人最小的弟子,是个极阴阳怪气的家伙,什么都是一半一半的。 他讲话讲一半。 吃饭吃半碗。 穿破了一半的鞋,穿烂了一半的衣,洗澡洗一半便算了,也不计较干净了没。 幸好他说话也说一半。 他有注意到云空,鬼鬼祟祟地躲到林中。 他们经过云空藏身处,再走不远,见水边的芦苇之间有几艘扁舟,藏也似的在芦苇间半隐半没,有艘扁舟的中间还搭有遮雨的草篷,三人选定了,便走上前去:“船家!船家在吗?” 呼唤人的是连成子。 连成子是大师兄,剑眉大眼,自命不凡,头顶修理得干净溜溜,连苍蝇站上去也会滑倒。 有人由船篷里露出脸来,走上甲板,挥手回应。 “张老爹,是您的主儿了!”那站在甲板上的人朝另一艘船呼叫。 原来他们有轮流做生意的规矩。 连成子不高兴的说:“我是在叫你!” “抱歉!”那船家耸耸肩,“我家的船客满了,要赶船的找张老爹去。”说着便钻入篷子,还拉上一块布挡着。 另一艘船上有个老头儿,他远远招了招手,便将船桨伸入水中,把扁舟沿岸划来。 他笑咪咪的样子,似乎是很高兴有客人上门了。 虚成子两只阴森森的小眼瞪着前来的船家,并不是他不怀好意,而是他怀疑船家不怀好意。 虚成子乃二弟子,性格最阴沉,话说不多,杀人尤其快,伤人不动声色,害人前毫无征兆,害人后更若无其事。 船还有七步之遥才靠岸,连成子施展轻功,从岸边轻轻一跃,双足轻轻点上甲板,连船身都没晃动,连成子于是向船夫得意的一笑。 第29章 清风湖(2) 虚成子本来就是阴沉的人,当然不轻示才能,只是平平稳稳的踏上船。 半成子把脚举起,又伸出一只手,要师兄帮忙拉他上船。 “三个人吗?”叫张老爹的船家笑问,“这湖有几百个渡口,短的个把时辰,要到对岸也需三四日光景,你们要去哪里的?” “三个。”半成子回答,“我们要去……”接着他解下背后的包袱,开始整理行李。 连成子道:“我们想去长沙,最近可以去长沙的渡口在哪处?” “到清风渡就对了,到了再转河船,老夫送你们去。” “且慢,船资多少?” “不过一百文。” “每人一百文吗?” “对的,便宜啦。” “放屁,在东京租匹马也不过一百文,太贵太贵。” 船夫哼哼笑道:“客人是明理人,何必让老夫难过?老夫在这渡口守候整日,也就等您这一程来开饭呢。” 连成子还在斤斤计较,船夫便说:“不如这样吧,咱四个人乘一条船也不吉利,只要招多一位客人,老夫就让你们少算一人如何?” “等得另一个人,岂不天黑了?” “不忙。”船夫是在湖上讨生活的人,眼力甚好,早就注意到了,他朝林子大声吆喝:“林中那位仁兄不也一起渡船吗?” 云空吓了一跳,他原想先避开,待他们师兄弟三人过了湖才再邀船的。 “客官喂──”船夫不放弃。 连成子冷眼望向林子,笑容收敛。 虚成子阴阴地笑,不笑在面上,只在心中暗喜。 半成子只抬起手,说了半句话:“刚才就……” 云空呆立不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对,只好死赖在大树后方,假装不在。 虚成子不说话就不说话,一说话就:“云空兄!上船吧!”吓死人。 云空心下一震,心想:“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何是好?”对方有武功,又懂妖术,除了死路尚有何路? 不对。 云空记得师父破履曾替他批命,他记得大劫不在此时。 该硬着头皮出去吗? 正犹豫不决时,连成子已从船上跃起,施招轻功来到他面前。 “原来你就是云空,”连成子很得意很得意的笑道:“幸会。” 云空自幼招逢大难,父母双双焚死,后随破履当道士,又上隐山寺跟住了几年,受到灯心灯火的指点,使他原本消极的性格变得较开朗了。 他尤其知道一个道理:祸从口出。 不说的时候不说,该说的时候才说。 但他现在不能不说,又不能尽说。 所以他说:“对不起,道兄,我不是云空,也不认识云空。” 连成子向他笑笑,再回头大叫:“师弟,他不是云空!” 虚成子沉沉的说话,但他的声音却远远也可以听见:“他当然是。” 连成子又转回头来,笑道:“你是。” 云空也不慌不忙:“谁是云空?为何找上我?” “没关系,走吧。”连成子说着拉了他的袖子便走。 “等等,”云空挣开袖子:“我自己走。” 云空乖乖跟着连成子走去湖岸。 他本来思虑如何逃脱、怎么讲瞎话的,但一到达湖畔,他立刻把刚才的盘算完全忘个精光了。 他开始恐惧。 连成子武功高强,他不害怕。 虚成子阴沉奸狠,他不畏惧。 半成子深藏不露,他不担心。 他恐惧的是,当他一来到湖岸,立刻感到头晕目眩,恶心得不得了,想把体内所有的东西呕出。 黑气冲天。 漫天黑霾。 腥臭的黑气布满了整个湖面,填满了湖面上数十尺的高空。 云空眼瞪瞪的呆立着,似乎一时忘了他们的存在。 虚成子见云空面带惧色的呆望天际,也觉得有些不妥,但他不发一言,只是移动眼珠子察看四周。 “客官啊!还要不要渡湖喂?”船夫又在催促了。 “不……”云空呢喃道:“不要渡湖……” 连成子哪由得他?他把云空推到扁舟上,哼了一声:“想躲我们?现在叫你想飞也飞不掉!” “坐好哦。”船夫叮咛着,便将扁舟推离岸边,渐往湖心划去。 眼见离岸远了,连成子马上威逼云空:“快说,赤成子在哪里?” 云空只呆坐在船上,不打算回答,他还有更需要担心的事。 在他眼中,小船已经被重重黑气包围,根本望不见扁舟以外的景色,他有个不祥的感觉:“全都逃不了!” 连成子师兄弟三人不停逼问云空,想知道赤成子的下落。 半成子说话老是说不完整,他只是不断的说:“快……赤成子……快……赤成子……”说着说着说累了,只得走去一旁歇息。 连成子和虚成子也拿云空没办法,云空不但不回答,而且根本好像当他们不存在。 半成子穷极无聊,他走到船夫身边,看了看船夫,数了数船夫脸上的皱纹,摸了摸船夫的船桨。他忽然觉得有些东西不对,是船夫的桨。 “老伯……你……”半成子才刚说了一半,船夫的手一抽,由桨柄抽出一把雪亮的直刀,在抽出的同时,便画出一道圆弧,顺便经过半成子的颈项。 半成子倒在甲板上,他压住脖子,血水不停从他手掌下方冒出,没想到他竟如此不济! 连成子和虚成子立刻反身面对船夫,亮出利剑。 船家手上的直刀,透着鲜血反射阳光,真个是“刀光血影”。他很简单的说了一句话:“留下对象,跳下船去。” 连成子狂傲的大笑数声,道:“你先请跳。” 船家不打话,直刀电速挥来,三道兵刃相见,互不相让,船上一片刀光乱迸,在烈阳下闪耀华美的光芒。 云空也抽出了剑。 桃木剑。 桃木剑也能跟兵器交手乎? 当然不能。 况且他也不是想和兵器交手。 湖心冲出一条粗大柱子般的强烈的黑气,遮盖了烈阳,拨乱了云彩。 云空在甲板上盘腿而坐,心神凝定,手举桃木剑,大喝一声:“疾!” 接下来发生了几件事。 首先,小船飞起,弹到半空中。 云空急忙捉紧系着船首的缰绳,连成子和虚成子毫无准备,被弹上空中。 船夫却似乎早已料到此事,直接跳入水中。 最令人惊奇的是,半成子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大叫:“这是……” 原来半成子未死! 他连死也只死一半! 这一连串事情的发生,是因为从湖中冲出一个庞大的物体。 扁舟整个翻转过来,又掉回湖面,仅泛起小小的涟漪。 所有人掉落水中,幸好大家都略识水性,才能及时浮上水面。 众人抬头往上一瞧,全都大为惊震,只有船家似乎一点也不好奇,一面恼怒的摇头,一面游去湖岸。 湖心矗立着一只巨大的怪物,通身雪白,远看有如一条大蛆,无口无眼,更看不出身上有任何器官! 它就像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肉,一条莹润的大香肠! 它挺立在湖面,令人不禁因为想象湖面下还有多长的身躯,而惊怕得浑身颤抖!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连成子一面拨水,一面惊奇的不停叫嚷。 虚成子只摇摇头,死盯着巨怪,仍然紧握着利剑。 云空盯着那怪物,口中背书也似的说道:“水之怪曰龙、蛟、罔象,木之怪曰躩、罔两,土之怪曰猪羊,火之怪曰宋无忌。” 半成子叫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便不再说下去。 “在掉书袋子。”虚成子冷冷的帮师弟说完。 道士入山,要背下精怪名称和样貌,才能在危急时认出对方原形。可是……“可是这东西什么也不像!”云空说。 第30章 清风湖(3) 白色的大肉虫,突然快速钻出水面,长长的身躯在空中弯曲,又再钻入湖中。 四人这才发现船夫早已游回岸上,没想到一个老头可以游得这么多,而且岸上不知何时跑出许多人来,越聚越多! 那些住在湖岸的人家,不是渡船便是打鱼的,此时全一股脑聚在湖岸,议论纷纷。 连成子、虚成子、半成子及云空四人都靠到翻了底的扁舟上,云空手中的竹竿是一刻也不曾离手,肩上的黄布袋也没丢失。他们望着湖面的水波许久,见巨物不再上来,才松了口气。 “看来那船家晓得此物。”连成子道。 “去问他吧。”云空道。 虚成子精目一扫,把视线锁定在云空面前,冷不防叫他:“云空!” 云空不上当,自顾自说:“咱们游上岸去吧。” “你是云空!”虚成子不放松的说。 云空忽道:“三位同道中人,敢问道号?” 虚成子狠狠瞪住云空。 连成子明白云空的意思,不禁哈哈大笑:“我叫车成子!” 半成子也嘻皮笑脸:“我叫十……”又不说了,傻乎乎地看了看虚成子。 虚成子没好气的说:“他叫十成子,我叫七成子。” 云空心中不禁暗笑,也不禁暗喜。 他暗笑他们把道号改得如此古怪,但转念一想,若他们报上真名号,便表示要伤人了,此时又不禁松了一口气而暗喜。 “那么,”云空这个“那么”是故意说的:“我叫雨工。” 四人小心翼翼地靠着船,靠船身的浮力,踢水游至渡口。 船快到岸时,虚成子道:“当心,刚才那船夫劫船,那么人恐怕是同党,必定有事。” 果然,只见岸上的船家们纷纷亮出兵器,专等他们上岸。 “且先不理会你这兔崽子是不是云空,待我先收拾他们。”连成子笑着说。 连成子、虚成子的兵器仍握在手上,半成子没拿兵器,而云空手上只是一把打狗都打不痛、只有前臂那么短的桃木剑。 连成子和虚成子一上岸,岸上立刻有人用鱼叉、菜刀、长刀之类抵住他们,云空和半成子看来不具危险性,每人仅由一人抵住而已。 连成子被数人围着,又被他们用兵器指着各要害,自不敢乱动,他见虚成子亦是一般情况,两人互相打了个眼色。 “你,什么名?”一名年轻船夫耀武扬威的叫道。 “待会儿再告诉你。”连成子笑了笑,把衣服上的水拧干。 “什么?”年轻船夫被激怒:“你什么名?说!” 云空立时心想:“不好!” “小兄弟,”连成子很好脾气地说,“等叔叔弄干了衣裳,再告诉你好不好?” 那名船夫为之气结:“大哥我可没这么好脾气,再不说就一刀了结你!” 连成子把身上衣服拧得稍干之后,身子顿时轻了不少:“别急别急,我这就说了嘛……” 云空睁大眼睛,等着连成子报出名号。 “我叫连成子!”话未说完,包围连成子的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两声:第一声是惊讶手上的兵器忽然消失了,第二声是因为脚踝被伤而惨叫。 连成子话刚说完,包围他的人全都倒在地上了。 而连成子手上的剑,只有少许血渍。 “要知道我的名字吗?”虚成子向押着他的人问道。 众人立刻惊怕的退回人群里去。 “好啦,叫你们能说话的出来。”连成子道。 人群中走出了一名老叟,老得非常彻底。 所谓老得非常彻底,意思是说他不但皱纹满面,还驼背、行路踉跄、牙齿脱落、手微微颤抖等等。 “好,我是能说话的。”老叟一开口,云空才惊奇他的声音听来并不很老迈。 “我问你,为何要行劫?”连成子笑着说。 “等等,道兄。”云空举手上前。 “谁是你的道兄?”连成子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是就不是,是不是也没关系,”云空道:“我只想说,你不该先问这问题。” “我想问他老娘是公的母的都可以。” “问题是,你刚才问的问题早就知道答案了,”云空谨慎的说:“他们打鱼、渡湖、行劫,无非为了生计。” 老叟微笑点头:“那这位道长,你想问些什么呢?” “那怪物是什么?”云空不等他问完,立刻冲口而出。 老叟上前一步,指着湖面:“这湖叫清风湖,这里叫清风渡,那你说的怪物是位神灵,唤作清风龙君,是从上一代便一直有拜祭的。” “龙?”连成子皱眉道:“那不是龙。” “更不会是神。”虚成子冷冷的接口道。 “你们的祖先由何时开始定居此地?”云空又问。 “你何必问这废话?”连成子生气的说。 “两百多年了。”不想老叟竟立即回答。 “那……龙君并非一开始便有的吧?”云空又问。 老叟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盯了云空手上的桃木剑一眼,良久才回答:“不。” “这就对了。”云空点点头。 见他们旁若无人的一来一往,连成子沉不住气了:“对了什么?” “那东西是怪物。”云空道。 “我们可没这许多工夫清谈,”连成子愠怒道:“我们要过湖,你们可别想再打劫!” 老叟立刻吩咐道:“李二!送他们四位过湖!” “三位。”云空道:“我不去。” 连成子一把抓着云空的衣襟:“我要你去。” “我不去,我要探查这怪物的来历。” “你不去,我就要你的命!” “你要了我的命,便无法得知赤成子在哪里。” “可恶!你果然是云空!”虚成子立刻迫向云空。 “我不是云空!我只知道赤成子在哪里!”云空立刻反驳:“若不让我查个水落石出,就绝不告诉你们。” “好!看我把你押上船去!”虚成子说着,由袖囊中一摸,拿出了两个羊皮剪成的小人:“听着了,我是虚成子!” 说着,口中念念有词,跟着大喊一声:“如律令!”两个羊皮人立刻暴长数尺,有若真人般大小,走到云空面前。 众湖岸百姓一看,忍不住惊呼起来,这是他们生平从未见过的妖术! 云空不慌不忙,从湿透的布袋中取出一面青铜镜,向羊皮人一照,羊皮人立刻软了下来,回复原来大小。 “好家伙,你这镜什么来历?”虚成子又惊又怒。 “师传汉代古鉴。”云空慢慢将镜子放回袋中。 “好,师兄,就让他……”半成子道。 “岂有此理!”连成子连连蹬脚:“若你查不出那怪物的来历,又当如何?” “跟你们走便是。” “爽快!你查吧!我们等你!”连成子说着席地而坐,眺望湖面。 “谢了。”云空作了个揖,转向老叟道:“我想告诉你们,那清风龙君并非神祇。” 湖岸百姓听了,竟不发怒,只是静静聆听。 “不瞒诸位,我常常可以见到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云空道:“我常看见一些『气』,一个人有没杀气,或是一团和气,或满心怒气……” “够了够了!”连成子不耐烦了:“长话短说!” “好好,”云空清了清嗓子,又说:“我常在经过坟场时,看见各种各样的气,因为各人死因不尽相同。但若经过宰杀猪牛的屠场时,有一股气特别的明显,那就是怨气。” “啥是怨气?”一位船夫问。 “一人心中若存冤枉之事,无处可泄,则必有怨气,死得冤枉的,怨气更盛。”云空说着,指向清风湖:“我一接近这湖,便立刻看见满是黑气,也就是布满了很浓很浓的怨气!”说完,看着众人。 第31章 清风湖(4) 众人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有人甚至开始发抖,尤其那名领头的老叟,神情激动无比,但他仍然抑制着自己。 连成子和虚成子往湖面望去,交换了个眼色,由袖囊取出黄纸和朱砂笔。 “湿了。”虚成子摇了摇头。 他们本来想试试云空的猜测对不对,可是黄纸湿了,他们便也就画不成符了。 他们又转向云空,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云空有话说:“我看见这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里就像一个很大很大的屠场。” 众人不禁哆嗦起来,面面相觑。 他们有理由如此恐惧。 连成子突然生气的大叫:“你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完好啦!”他最不喜欢别人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 云空不睬他:“这湖底,想必有很多死尸。” 这句话用不着解释,大家心照,云空的意思是,他们已经杀了很多人,这些人都沉尸湖底。 老叟因强制自己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但他说话的声音却出奇地平静:“你说该怎么办?” “超度他们。”云空道。 “那是和尚的事。”虚成子接口说。 “我知道,”云空说:“一般而言,这确实是和尚的事。” 超度,只是一种仪式。 云空幼年于隐山寺修行之时,他的佛门师父──灯心灯火两人──曾告诉他,超度乃使亡魂回复安详的方法。 死得安详之人不需超度,他的魂魄自会去该去之处。死时心中不平静之人,魂魄滞留于阳世,故需超度使其平静,到该去的世界去。 和尚念诵的经文和圣号具有令亡魂平静的力量,令深困在痛苦中的亡魂感到舒服,继而发觉自己不该滞留,愿意轮回,所以能超度。 云空不是和尚,那他能用什么办法呢? 湖面上的天空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跟四周的天空硬是不同。 这股空气,冷峻得令人深感郁闷,活着的人感受到了,没有不会不舒服的,因为…… 因为那是死人的气息。 很多很多死人聚起来融成的气息。 云空手持桃木剑,屹立在清风湖畔。 他没设祭坛,也没用香烛纸钱。 他用的是人类天赋的本钱──心。 “心念凝聚,”他告诉自己,然后微闭双目:“平心、静气……”一股暖暖的团块渐渐在丹田形成,缓缓沿背脊而上,流向他的脑袋。 暖流涌入脑子,慢慢地包围了一个区域,在那里萌发、增长、膨胀,渐渐的想要脱离。 云空感觉到它的悸动、它的活力,它那不凡的力量,即将要完成了。 桃木剑徐徐指向湖面。 云空突然听不见、看不见,也失去了对周围的感觉,他已进入了自己的心,和尘世断绝了。 他知道是时候让它出来了。 “疾!”他大喝一声。 暖流以比光速还快的速度冲下,钻入云空的手臂,透入桃木剑,整支剑立刻充满了生气,剑身内的干燥细胞似乎再度活了起来,打算要生根、萌枝芽、开出清丽的桃花…… 但那股心念很快又冲出了桃木剑,桃木剑不过一条轨道而已。 云空的心念射入湖中,穿入湖底,唤醒了湖底的亡魂们。 这是它们今天第二次被唤醒。 湖边的空气突然变得异常冰冷,空气凝固了起来,湖面飘扬着细雪,连芦苇和湖岸的杂草湖面也结起细细白霜。 为首的老叟面色纸白,发着抖说:“此湖整年不结冰的……” 肃杀之气已经苏醒。 云空的心念已经找到它们,触动了它们,与它们联结起来。 湖水开始沸腾。 “哗”的一声,湖水冲了起来,形成一面水墙,犹如倒挂的瀑布。 才不过一瞬间,湖水落回水面,水花四溅,水墙有如布幕般降下,露出一条又粗又大的白色巨物,扭动着身体耸向天空。 清风龙君。 说它是龙,倒像是剥了皮光溜溜的龙。 连成子、虚成子、半成子三人心下不禁暗惊,云空竟把这怪物叫出来了! 清风龙君慢慢的转动身体,在午后的太阳下,它圆柱般的身体显得雪白光滑,有如油腻的脂肪,高高的傲现众人。 它那没有眼、嘴和任何器官的身体似乎能辨识正确的方向,缓缓转向指向云空。 云空并没看它,也没办法看它,因为云空已进入了自己的“心”,他用心来感觉它,和它联络。 但是云空有些吃不消。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它们非常非常的愤怒和怨恨,它们不能接受云空的劝告。 它们有的原是商贾,打算到另一个地方去做买卖,好赚钱回家,给家人一个高兴。 有的正赶去考试,对前途充满了抱负。 有的正在游山玩水,旅行路过。 有的从官场上退休之后,满心欢喜赶回家。 有的急着回家奔丧,欲送父母最后一程。 但他们全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死在这个不明不白的清风湖。 它们不甘心! 云空的脑子一片混乱。 所有的亡魂,把它们过去的经历全都告诉了云空,云空的脑子像个记忆的垃圾桶,飞快的掠过一个又一个画面,充斥着已经失去意义的不甘、不舍、不愿等种种遗憾。 他明白了一切,所有人的诞生、经验、悲乐、死亡,他都知道了。 他悲痛。 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会悲痛。 他想劝它们,但难于启口。 他能做什么?叫它们忘掉一切吗?叫它们接受自己的枉死吗? 清风龙君突然裂开了,从顶端开始片片散落,瓦解成一块块肉片,掉入湖中。 “不!”云空心中狂叫。 湖岸的居民们发出如雷的欢呼,狂喜的大叫。 连成子和虚成子一直冷眼望着云空,手中握紧了武器。 清风龙君由头到湖里的身体,完全的崩裂了,湖面上浮着一块块油晃晃的白肉。 有人竟登上小船,划到湖中去拾取肉块。 其他人纷纷仿效,也拖了自家的扁舟去捡肉。 领头的老叟松了口气,安心的不断点头。 但是,云空还未停止害怕,他不停的发抖,无法控制不停涌出的冷汗。 连成子和虚成子抽出雪亮的剑,在阳光下映着寒光。 寒。 其实湖畔的寒意仍未驱散,一点也没有减少。 为什么? 因为令云空害怕的原因尚未消失。 有人将船破开薄冰,划至一块白肉旁边,将肉拖起来。 肉很重。 肉在抖动。 捡肉的人还在高兴,来不及有反应,肉中忽然伸出一双手,抓着他的头,把他的头扭向背面。 然后,肉块伸出了腿、头,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 但却少了眼珠。 它们的眼珠老早被鱼吃掉了。 湖面上的白肉一块一块伸出了四肢和头,成了一具具半腐的人体,浑身都是雪白的肉──因为皮肤早就被水浸泡得脱落了。 诸船上的人吓得忘记了逃跑,眼巴巴坐在船上,任凭宰割。 他们习惯杀人越货,不习惯被杀。 湖畔的人看见伙伴在扁舟上被半腐的死人杀死,无助的模样令他们完全安静了下来。 他们不知应该做什么才好。 此时,他们的脑中浮现种种思绪: 回家泡茶去吧? 粥煮好了没? 哪家的媳妇儿有喜了唷? 这些都不是正常的反应。 湖中的死尸们,半腐的肉中尚有骨骼,驱动着它们的身体,迈向湖岸。 老叟的两腿发软,他害怕得跪了下来,他不记得其中有多少人是他亲手杀的,是他从年轻到再也没力气杀人为止所杀的。 他不记得他们的样貌,因为太多了,也太短暂了,留不下记忆。 但它们记得他。 第32章 疫狐(1) 因为死亡前的强烈惊恐把他的面貌深深烙印在记忆中了。 死尸们快游起来,一上岸就奔跑,有如洪水般朝村民们一拥而上。 白色的洪潮包围了岸上的人们,把他们全数吞没。 连成子师兄弟三人走避不及,忙施展妖术,用羊皮人挡着死尸们。 但死尸们没理睬连成子他们,因为它们不认识他们三人,一切与他们无关。 白色的洪潮中血肉横飞,手脚的残肢在空中飞舞,偶尔飞起一两个头颅,湖岸的泥土贪婪的吮吸着流满地面的血水。 “找云空!”连成子大喊。 但他们难于移动,虽然死尸们不碰他们,他们仍被围困在这片混乱之中,脱身不得。 似乎没人惨叫,任凭宰杀。 许久许久,湖畔才回复平静。 完全的宁静。 连成子师兄弟三人围顾一番,只见一具具雪白的死尸倒在地上,怨魂们终于离开了躯壳,它们终于真正的死亡。 死尸们仆倒在一堆堆的血肉之中,五脏六腑、断肢和头混在肉块中,分不清谁是谁。 看见地狱般的景象,连平日害人不眨眼的连成子师兄弟们也不禁为之颤抖。 连成子的脚移动了一下,似乎被什么牵住了,才发现鞋子竟半淹在血水中。 “师兄,那……”半成子没说完,又不说了,但连成子已看见他所指的。 尚有活人。 大概是未曾杀过人的人吧? 幸存的村民也疯掉了,在成堆的血肉中吶喊着爬动,企图爬离血池。 “云空!”虚成子突然大叫,指向湖面。 云空所划的扁舟已经划得远远了,他遥望着血红一片的渡口,叹了口气。 他叹气是因为他无法解决这件事,悲剧仍旧发生了。 他叹气也是因为他逃离了这麻烦的三个人。 眼下他想划得远远的,找个安全的地点,晾干布袋里的道具。清风龙君把小船弄翻时,他可是竹竿一刻也不离手,连布袋也不曾从肩膀解下。 然后他忽然忍不住想笑。 因为他在划船离开前,将其他所有的船全都凿了洞。 小仆的扇子轻轻地挥动着,火焰也悄悄地在舞着,偶尔跳出一两点儿火星,宛如萤火在夜空中一掠而过。 小仆呼了口气,用手背擦擦额头,虽是沁凉的秋夜,但一直蹲在园里煮茶,火可是会把人给熬出汗来的呵!而且膝头麻了,小腿也酸了。 “小六子!”房中传出一把稚嫩的呼唤声。 “少爷!”叫小六子的小仆回应道。 “茶怎样了?” “快到『蟹眼』了!” “蟹眼”乃指茶水沸腾的状况,到了这个程度,水也就开了。 梧桐树下本来有着阵阵凉风,忽个儿风也没了,庭园周围倏忽静了下来,连虫叫也没有,弄得小六子心里都发毛了。 “少爷!”小六子朝房中叫着。 他想壮一壮胆子。 这么大一个庄院,虽然住了一百多人,但一入夜也是挺荒凉的啊! “少爷!”小六子又试着叫了一声。 少爷并没从房里出过来,房间只有一道门,正是通往这园子的,小六子可以看得很清楚。为何少爷在房中却又不回应呢? “少……”小六子忽然顿住了。 他听到了。 他听见女人的笑声,连带着娇喘,是从少爷房中发出的! 小六子由脸颊红至耳根,整个人热了起来。 这种男女间的事他是懂的,有时主人跟小妾行房,还叫他在房外准备热水毛巾侍候呢! 不过,少爷房中何时多了一名女子? 水沸了。 热热的水蒸气冲了上来,原本干瞪着眼的小六子立时把眼一合,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 此时,同时发生了两件事。 房中的笑声突然停止,四周再度陷入一片静寂。这是其一。 其二,小六子的背脊突然冷了起来,有如一大片冰块压上来般。 小六子打了个寒噤,全身立刻被严寒包围了,任它滚沸的水也无法使他温暖。 他知道背后有异。 他回头一瞧。 “庄主!”小六子发抖着小声轻呼。 “庄主”望也不望小六子一眼,他用他那威严又凶狠的声音小声说了句:“噤声!”小六子立即吓得跌坐在地,张口结舌。 他看见庄主的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血气,红红的光芒在黑暗中隐隐跃动。 庄主要开杀戒了! 庄主的右手轻轻往腰间移动,由悬挂在腰间的箭囊中抽出三支短箭,左手握了一把轻巧的连环神臂弩。 箭身透着冷冷的银光,由反光中隐隐可见刻在箭柄上的符咒。 弓是精铁打造的,所发出的光芒更为冷峻,把炉子中的火焰都吓得停止晃动。 三支箭搭上连环神臂弩,庄主用强壮的手臂把板机拉紧,动作完美得安静无声。 庄主把神臂弩举到眼前,箭头兴奋的微微颤动着,急着要寻找它的目标,正如蓄势待发的猛兽,虎视眈眈的盯着猎物。 在庄主老态龙钟的脸上,唯有一对精目,透发出和箭头一般的光芒,一种炽烈的杀气! 嚓! 三支短箭同时飞射出去! 穿过无风的虚空。 穿过门上的纸窗。 穿过温热的肉身。 折断了一根肋骨。 惨叫声是一名年轻男子发出的。 “少爷!”小六子吓得大叫。 “少爷”的房门发出巨响,一股黑气从房中冲开门扉而出,在庄主再次将箭安装上神臂弩之前,它翻过围墙,逃遁而去。 小六子冲入少爷房中,只见他的少爷脸如金纸,眼下不能活了,吓得他呜咽起来。 那名庄主尾随黑气翻过高墙,施出“八步赶蝉”的轻功穷追,身后有一群家丁和庄客,也举着火把赶将了来。 他一边追赶,一边两手装箭,这连环神臂弩是他的得意作品,可同时射出三箭,也可以一支接一支发射。 “妖孽休走!”说着,庄主连发三矢,由三个方向包抄那股黑气。 黑气左右闪避,从三箭包围之中脱出,窜到一棵大树上去。 “来人!”庄主大叫道。 一名弟子飞也似地跑来,两手捧上一支沉沉的铁胎金矢。 周遭的空气突地凝固了起来。 地上的杂草纷纷褪成黄色,垂了下来。 纵然是秋天不落叶的长青树,此时也沮丧地落起叶雨。 黑气在树木之间钻动,找机会逃出这一小片林子。 庄主一声不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铁胎金矢发射出去。 树叶丛间颤动了一下。 有一点一点的东西掉落下来。 一名弟子上前去捡起来,送到庄主面前。 是血。 是凝成冰块的血。 ※※※ 云空看看棋盘上的棋子,已然所剩无几。 他情知自己绝不是松涧的对手──即使对方先让了他三子。 “只在逸情,不求胜负。”松涧笑着把棋盘一抹,黑子白子去得一乾二净。 云空苦笑。 他向师父破履学过一些围棋,但他就是不善于设立“围”的机关,棋子老是被人围了吃去。 因为他死守着姬昌“网开三面”的原则。 他师父破履曾告诫说:“得让且让,但有关性命大事,可不得胡乱让了。” 反正下棋乃非关性命的小事,让之无妨吧! 但棋艺不精犹让,绝无生还之理。 道观外传来了二更鼓声。 松涧把棋收好,道:“不早,我要去休息了。” “道兄请!”云空说,“我在此自坐一会。” “你还在等你的师兄吗?” “我和师兄相约在新秋(七月)聚首,共同去拜候师父他老人家,但如今月份将尽,仍不见人影,不知出了什么事?”云空担心的皱了皱眉头。 “不会有事的,”松涧说,“我去休息了。”说罢,步入后方的走廊。 第33章 疫狐(2) 松涧是白泉道观之主,云空这一个月来挂单于此,两人不免闲聊,渐渐熟络了起来。 云空已许久不得师父消息,去年陪铁郎公回到他的故乡徐州,途中遇见师兄岩空,遂约好在这小小的白泉道观见面,然后一起走水路,若一切顺利,可赶在八月十五去和师父团聚。 白泉道观是在泰山脚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里不见经传的道观。 “泰山乃三十六洞天福地,等我之时,不妨四处逛逛。”岩空告诉他。 岩空还说,白泉道观的观主是他旧识,不会见外的。 可是,还剩没几天就到七月了,而岩空人还未到! 云空望了望道坛上的老子像,便盘腿打坐,凝神静修。 过了好一阵子,云空感到一团热气往丹田之上涌去,正打算进一步做深入功夫时,道观的大门叽的一声打开了。 “云空!” 一股腥风闯进大门,云空猛地醒过来。 站在门口的正是师兄岩空!他脸色苍白的喘气,似乎刚刚跑了一段长路。 云空忙跑去把大门掩上,岩空跌坐在地上,喘气不已。 “师兄!你带了什么来?”云空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那阵腥臭的风实在太强烈了。 “在那边!”岩空往旁边一指。 墙上有一只颇大的狐狸,全身皮毛黑得显出光泽,它的后腿插着一支金黄色的箭,狐狸则不停的发抖,不知在害怕还是寒冷。 云空突然感到背脊发冷。 黑狐! 人道狐狸“千年白,万年黑。” 此乃万年狐不成? 万年黑狐如此珍稀,为何会随师兄而来?“师兄,怎么会……” “先别多说,麻烦你给它敷上金创药!” 黑狐也说话了:“不……请先给我起个火……” 黑狐会说话,他们可是一点儿也不讶异。 大凡天地间的灵物,只要有心,不怕学不会人类的说话,何况它可能有一万年的时间来学习。 目前乃夏秋交接之际,日夜温差甚大,白天炎热,晚上凉爽,但无论如何,天气尚未冷得需要生火取暖,不过云空住了这几日,已经摸清楚松涧道人储存东西的地方,他赶忙从道坛后方取出火盆子,还有一个装煤炭的竹篮,好不容易将煤炭点燃,待它烧红了,才用铁夹置入火盆中。 此时的北方城市已渐渐在冬天烧煤取暖,不但热度稳定,而且可以持久熬过整个冬夜,平日也方便储存,不易受潮,所以木柴在城市地区已不若以往那么常用了。 云空也学会点燃煤炭的方法,他不只起了一盆火,而是起了好几盆,但室内的温度却丝毫不见升高。 “是那支金箭……”岩空端详了一阵,喃喃说道。 “箭上有道符……”云空研究了一番,但看不出是什么符。 黑狐瑟缩在墙边,原本就有人高的它,被火光照在墙上的影子更是爬上了梁柱。它越抖越厉害,尖尖的下巴不停地打战,一根根的黑毛也全竖立了起来。 “为什么?”云空忽然问他师兄。 “我突然碰上的,它正在逃跑,所以我把它带了来。” “很虚弱。” “是那箭一直在吸它的元气。” “为何不拔下?” “不行,”师兄慌忙摇头,“一拔下,它的气便散了。” 这是什么箭那么厉害? 云空注意到箭柄上刻有三个蝇头小字:洪浩逸。 “洪浩逸?”云空听过这名字,“洪浩逸!是他!” “你认识?” “他的外号师兄大概知道,近年来,人称『北神叟』的就是。” 岩空点点头。他知道。 最近几年有人流传,江湖上有四大奇人。说是四大奇人也是硬凑出来的,奇人何处不有?但此四人确是有够奇的。 一是北神叟,他是百步穿杨的一等一神箭手。本名洪浩逸,年趋七十犹能健步如飞。 洪浩逸本业猎户,专门提供奇珍异兽,甚至妖精鬼怪。他以除妖为己任,见妖则杀,丝毫不手软。 其他三人乃东海无生、南方张铁桥及西方的五味道人,人谓“东无生,西五味,南铁桥,北神叟。” “我在好几年前见过他,”云空说,“当时我爬上高山去寻找山魈。” “什么?”岩空素来知道师弟的怪脾气,此时也不禁皱起眉头。 “……我果然遇上了山魈。” “那是害人的东西!” “不,它们求我卜个卦,可是北神叟和他的弟子跑了上来,把一只山魈杀了,”云空继续说道,“当时山上很冷,山魈为我生火驱寒,可是北神叟一来,我就冷僵了。” “他救了你?” “不算是『救』,他只是把我抬回家,给我一碗姜汤。” “看来,”岩空叹了口气,“你对山魈比人还有好感。” “师兄,人之所以为人,因为有恻隐之心,这道理和你救它一样呀。” 看着黑狐不停的发抖,岩空心里非常不忍。 “云空,”岩空说,“箭在,它就必死,但箭一去,它也必亡。如何是好?” “如果将箭拔出来之时,仍可保住元气,岂不行了?” “话说来简单。”岩空低头沉吟了一回,问黑狐道:“你可懂得运气之法?” “我……修行千年……哪会不懂?”黑狐说得很吃力,看来已经很虚弱了。 “好,待会你先把气运至百会,箭一拔出,立时循大周天周转一回,我会同时把气运入你的丹田,上下会通!”岩空一口气说完。 “不行啊师兄!你会大伤元气的!” “舍命救生灵,乃师父的教训,我不会吝啬那么一点元气的。” 云空只得无言。 岩空盘腿坐下,运了一阵气,开口说道:“云空,准备吧!” 云空单膝跪在黑狐身边,一手握住箭柄。 “两位恩公……”黑狐挣扎着说话,“大恩大德……此生……” “不需多说,赶快运气!”岩空喝道。 一队火光穿过大路,迈向小丘上的白泉道观。 白泉道观被一株参天老松覆盖着,遥望有如车辇,数道小溪在道观旁侧流过。 这就是观主号称“松涧道人”的缘故吧! 松涧道人回到内室之后,习惯性的看了一会儿书,才熄了灯火去睡觉。 他正要把油灯吹熄的当儿,感觉到一点异状。 “好像……”他一时说不上来,总之感觉很怪。 就有如身子被掏走了一部分似的。 松涧道人心里甚为不安,于是走出去看看。 他想:“该不会是岩空来了吧?” 当他快走到大堂之时,发觉一股异常冰冷的空气从大堂传来。 “难道是夜风不成?” 不是。这种冷是会穿透骨髓的那般不舒服。 待他进入大堂时,登时为眼前的情景大大的吃了一惊。 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狐狸,而且是黑色的! 三清像、太上老君、令旗、桃木剑、易经、照妖镜等全在大堂中零散摆布,何以这狐精不惧? 松涧道人见云空正将黑狐身上的箭拔出,不禁轻呼:“云空……” 黑狐哼了一下。 岩空把真气贯入它体内之后,黑狐才渐渐停止发抖,原本竖立的毛发也慢慢的垂下了。 云空手上执着金箭,人也不禁打着寒噤,金箭仍在吸收着四周的热量,迫使云空不得不把金箭抛入火盆中。 火舌吞噬了金箭,良久,道观才逐渐暖和起来。 黑狐终于呼了一口气,身上的严寒去了大半,身子也放松下来。 “多谢道长。”黑狐挣扎了起来,面向岩空,双脚平伏在地,算是作了个揖。 松涧道人还是惊愕不已,他本能的想大骂“妖孽”,但却又看见云空、岩空二人在救治那只颇大的黑狐,结果弄得结结巴巴起来。 第34章 疫狐(3) “松涧道兄,”云空走过来,想向松涧解释,“请听小弟一言……” “这是妖狐!”松涧不由分说,叫嚷起来。 “可是……” “云空!身为我道中人,怎么可以是非不分?”松涧气得脖子也粗了起来。 岩空突然站了起来,喝道:“怎么是非不分了?” “它……”松涧连脸也胀红了,“它是妖狐!” “你怎么知道它是妖狐?”岩空咄咄逼人。 “它会说人话!” “会说人话何足为奇?它是修行千年万年的道狐,你我都比不上它的精进,我们理应敬它是前辈才是。”岩空把松涧拉过黑狐那边,要他仔细看清楚,“你看它浑身上下,哪来一丝妖气?” 松涧看不出黑狐有没有妖气,他可没有这种道行。 “总而言之,”松涧气得跳脚,“我不容许它在这里出现!” “无知小道!”岩空年纪比松涧大上许多,虽是旧识,也不轻易妥协。 云空素知他师兄的硬脾气,岩空只在师父面前才会恭恭敬敬的,云空想化干戈为玉帛,正想上前调解,黑狐倒先开口了。 “两位道长……” 松涧喝道:“妖孽!此处没你说话余地!” “是吗?”黑狐冷笑一声,徐徐步向松涧,“你们说人乃『三才』之一,亏我苦心修成人形,你生为人身,却如井蛙一般呱呱吵闹,也不倾听他人之言。” “不需跟他多说!”岩空一旁插嘴。 云空叹了口气,道:“这位狐先生……” 黑狐恭谦地回道:“叫我的道号素青子好了。” “呃,素青子,”云空道,“敢问为何受伤?” “是洪浩逸伤了我的。” “这……”这云空早就知道了,“为何北神……洪浩逸会伤你呢?” 松涧此时大喜道:“那就没错了!北神叟专杀妖物!洪先生会射杀的,必是妖怪无疑!” “噤声!”岩空向松涧怒喝。 黑狐正待说出经过,道观外忽然一片人声鼎沸,令它皱起了眉头。 外面的人狂拍大门,嚷道:“松涧道长!松涧道长!” “什么人?”松涧回应道。 “我们是洪庄主门下!正在追逐一只妖狐……” 松涧不待他说完,忙叫道:“它在这里!在这里!” 岩空低咒一声,忙叫黑狐躲去内堂。 大门“砰”一声撞了开来,一大堆人持着火把涌入。 “妖狐呢?”人们到处走动,寻觅黑狐。 “咦?”松涧没注意到黑狐已遁入内堂,一时不知所措。 人群忽然往两旁闪开,一名老者手执神臂弩,背负箭囊,神气的大步走了进来,游目四顾了一番,把眼神定在云空脸上。 “年轻人,我好像见过你?”洪浩逸傲慢的说。 “是的,洪老先生。” “你当时被山魈迷惑了。” “你记性好,不过不是的,洪老先生。” “嗯?” “其实是我正在和山魈聊天,而你很无礼的把它给杀了。” 北神叟的弟子、庄客们立即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对云空的回答十分的不满。 “这么说,我是不该杀那只山魈了?” “洪老先生高见。”云空拱了拱手。 “呸!”北神叟的弟子中有人不屑地大叫,“师父,不必和那牛鼻子扯淡!” “臭道士!快把那妖狐交出!” “松涧道长!快叫他把那妖狐交出!否则烧了你这道观!” 松涧这下可慌了,连忙上前打躬作揖:“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岩空慢慢的由后堂走出,沉着气向北神叟作个揖:“贫道岩空。” 北神叟把眼神慢慢的转向岩空,对他打量了一下:“你是何人?” “我是把素青子道长带来这白泉观的人。” “素青子是何人?”北神叟显出不耐烦了,“那只妖狐到底在什么地方?” “素青子是一只修行趋千年的老狐,它被阁下流矢所伤。” “流矢所伤?”北神叟大吼一声,眉头立时现出血红的光芒。 “若非流矢,难道是洪老先生刻意伤它?” 北神叟脸上的皱纹全向眉心挤成了一团,口中却发出阴冷的笑声:“哼,你想拖延我的时间么?” 岩空不语,只是用两眼盯着北神叟,跟他对瞪。 “臭道士,我跟你说明白,”北神叟冷冷的说:“这狐狸乃修行万年之狐,所谓修行,其实是专门吸取男人的阳气,方才那厮伤了吾儿,我乃堂堂神射手,专以除妖为己任,这妖狐竟敢来我庄院伤害吾儿,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必杀之方为快意!” “庄主!”一名庄客走上前说,“我们追出来时,已见少爷他气若游丝了。” 北神叟眉间的红光更烈了:“如此欺我!岂可不杀?”说着,向岩空逼近了几步。 岩空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两眼也还是不放松的紧瞪北神叟,他慢条斯理的说:“你怎知那是只万年而不是千年老狐呢?” “亏你是名道士,”北神叟的一名弟子道,“狐狸千年白、万年黑,是众所周知的事!” “万年之前,即使神农氏犹未出现,你又怎么知道它活了万年?”岩空淡淡的说,“莫非您老比神农老朽,也修行了万年不成?” 北神叟的弟子顿时为之语塞。 云空心想:“师兄说得是,万年老狐之说,恐怕是子虚乌有。” “你别扯开话题,”北神叟道,“快将妖狐交出!” 松涧也在一旁说:“岩空兄!看在多年相识,看在小弟份上,你快把那妖狐交出,免多滋事吧。” “好!”岩空说。 云空吃了一惊,他知道师兄绝非如此容易妥协之人,不知为何这么干脆就答应了。 “洪老先生,不送了,”岩空仍是淡淡的语气,“你还是赶紧回家看看令郎吧,否则恐怕连最后一眼都看不到了。” 北神叟脸色大变。 一时之间,众人还未明白过来。 只见北神叟回身拔腿就跑,施展出一身轻功,飞快的离开白泉观。 “庄主走了!” “赶快回去!” 北神叟的庄客、家丁、弟子们顿时乱成一团,尾随北神叟跑回庄院去。 黑夜中,只见一队火光在不规律的跳动着,渐渐的远离了白泉观。 “师兄!”云空困惑的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素青子真的走了。” “它又去北神叟家了?”云空有些吃惊,他没想到那黑狐如此胆大。 “正是,”岩空道,“我看也该去凑凑热闹了。” 松涧呆呆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云空和岩空似乎忘了他的存在了。 ※※※ 黑狐身上的寒气还未尽除,时而觉得手脚会突而冰冻起来,不过大致上已能行动自如,跳跃起来也比较自在了。 他很感激岩空的相救,但它不得不再回去洪家庄。 因为它一定要了结一件事。 ※※※ 北神叟年已老迈,脚下轻功却丝毫没荒废,他的“八步赶蝉”轻功一旦施展出来,年轻的家丁、庄客、弟子们,竟没一个追赶得上。 北神叟跑得太快了,脚尖几乎没触及地面,地上的草丝毫没受损。 他心急如焚。 他担心自己唯一的儿子。 当他知道自己为杀黑狐而误中儿子时,心中的惨痛绝非他人能够想象,他的妻子无子,于是在许多年来陆续纳了几个妾,试过无数偏方,妻妾们依然个个肚皮安静,由此看来,问题是在他身上。 没想到,那年他纳了个少女为妾,竟有了身孕,还一举得男。 这儿子是他半老方得,但是一生下来就非常羸弱,而后该妾也再没生子。 第35章 疫狐(4) 这些年来,他凭着家财充足而继续娶妾、继续努力想生下孩子,却一无所获。 他悉心照顾独生子,务求洪家唯一的苗裔不至于断根。 有人劝告他,说是杀戮太重,祸及子孙,当心无后,他嗤之以鼻:“我家世代猎户,若要绝后,我祖父就该绝后了!” 他不信。 自他懂事以来,外祖父、父亲都告诉他妖怪典故,传授他除妖的法诀,数十年来,凡妖必杀已是他心中的不二法则,他没办法去改变,也没意思去改变,对他来说,杀妖是理所当然之事。 妖物害人,故逢妖必杀。 有什么理由杀了害人的妖物反而祸及子孙? 他不信。 数十年来,丧命在他手上的山精鬼怪,不胜枚举,他杀得痛快,心里毫无异样的感觉,他不觉得除妖有什么不妥。 凡是人类见到有人类被杀害,必定为之动容。 但人可以毫无感觉的杀死一只蚂蚁,一只耗子,一只羊,一头牛,一只鸟,一匹马…… 蚂蚁算啥?耗子算啥?羊算啥?牛算啥?鸟算啥?马算啥? 说起来,人又算啥? 物小如蚁,也有其知觉,也会害怕,也会痛楚,也会求生存。 妖物也有生命。 妖物害人,人则杀之。 反之,人害妖物,人为何不能被杀? 北神叟想不通,他根本没去想过。 他只在想,妖狐害我误射了自己的儿子,所以妖狐该杀! 即使妖狐没害我儿,妖狐仍是妖狐,该杀! ※※※ 他姓洪,名叫浪。 浪由水构成,水柔似无力,一旦成浪,竟有排山倒海之能。 他一出生便体弱多病,看来是随时都会夭折的样子。 洪浩逸希望这孩子有反弱为强的一日,是以取名为“浪”。 洪浪年长至一十八岁,仍是吃药的时日多,啃饭的时日少,脸色常常瘦黄无神采,毫无年轻人的朝气。 那晚,他父亲的寒矢忽然穿透睡房的纸门,贯入他的体内。 他看见自己的血在素衣上扩散开来,心里面一阵迷茫。 他听见外面闹烘烘的,也不去理它,只是躺回床上。 他感到身体越来越冷,于是拉上棉被。 大门撞了开来,只见一名庄客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抬起他的脸端详了好一阵。 洪浪知道这庄客的名字,但心里懒懒的,不想叫他。 庄客看了他好一会,惶恐的跑了出去。 洪浪感觉到寒矢的寒冷一点一点的渗入身子,而温热的血液也一点一点的流出身子。 好困! 不如睡个觉吧。 青儿呢? 方才青儿还和我在一起嬉戏,怎的这么快不见了。 “青……儿……?”洪浪有气无力的呼叫了一番,没听见响应,心里有些失望。 外面没那么吵了。 很快的,回复了一片宁静。 洪浪冷得在发抖,他从未如此冷过。 “少爷……”是小六子在轻叫他。 洪浪痴痴的仰视天花板,没去理睬小六子。 “少爷,你怎么了?”小六子看见血,急得快哭了出来,“少爷!” 洪浪徐徐道:“青儿呢?” 小六子不懂。 谁是青儿? ※※※ “云空,师兄有事求你。”离开了白泉观,岩空突然这么说。 云空吃了一惊,硬脾气的师兄说出“求”字,令他大为不安:“师兄,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师兄弟说不上求字。” “我知道你天生异禀,本来就是个上佳的道人种子,”岩空说,“师父曾告诉我,你的道行进步神速,师兄远不及你。” “不能这么说。” “这是事实,”岩空说,“所以我要你帮我……”说着,岩空突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师兄!”云空马上察觉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岩空原本还强自支撑,终于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云空忙将岩空扶起,让岩空坐在草地上,把自己的两掌压上岩空背侧,打算替他推血过宫。 岩空把肩膀抖去一边,拒绝了他的帮忙:“不……云空……” “师兄!” “我已经耗了七成元气来救素青子,如果你再救我,谁去帮助素青子?”岩空喘息着说。 “既然如此,师兄又为何要告诉北神叟,素青子到他那里去了?” “是素青子要我说的。” 云空怔了一怔。 岩空叹了口气道:“人世公案,复杂难明。我在这里休息,不会有危险,你快去看看,能帮素青子就帮。” 云空点了点头,把岩空扶到火盆旁边睡下。 夜空中繁星点点,星星们自在的闪烁,似乎人间的事事和它毫无瓜葛。 云空深吸一口大气,飞奔而去。 ※※※ 黑狐感到全身气血沸腾。 一幕一幕的往事纠缠在心中,使得它心情非常混乱。 它不知应该怎么做才好。 它想起两个月前,正是北神叟离家外出除妖之时。 黑狐乘虚而入,溜进了洪家庄。 它大剌剌的在洪家庄园中行走,也不惧怕有人看见,因为这里少了杀气重重的北神叟。 它看见一名病弱的少年,正被一位小仆服侍着吃药。 它知道,这位就是北神叟的独生子洪浪。 洪浪正是它的目标! 它要让北神叟绝后! 想到这里,黑狐不禁低头饮泣。 它掠过一大片林子之后,终于看见洪家的庄子了。 在它身后数里之处,北神叟正飞快的赶来。 北神叟眉间的红光乍现,红丝爬满眼珠子,太阳穴鼓胀了起来,整个人像恶鬼一般:“妖孽!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 “青儿来了……” 洪浪脸上绽现了笑容。 小六子害怕得哭了起来:“少爷!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一股腥风吹来,房中的烛火禁不住摇晃起来。 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只很大很大的黑狐闯了进来。 黑狐光是四足着地就已有人高,却能毫无障碍的通过房门,进入独火通明的房间。 小六子吓得大叫不已,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狐狸,而且狐狸全身乌黑,黑黑的皮毛竟反射着烛光,发出美丽的光华。 黑狐伏在地上,冷冷的望着小六子。 小六子被惊吓得太过,竟然变得叫不出声音来了。 黑狐的身躯渐渐缩小,脸孔开始扭曲,尖尖的嘴巴缩了进去,身上的毛发也渐渐化成衣裳,出现了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 小六子不再怕了,反而看呆了。 “青儿!”洪浪似乎一下子好了起来,欣喜若狂的叫着。 “浪哥,青儿来了。”小姑娘慢慢的走向洪浪。 “青儿,”洪浪不理身上仍在插着箭,血仍在慢慢流着,径自站了起来,“你刚才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浪哥,不要多说,”小姑娘用她小巧的手轻轻掩住他的嘴巴,“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青儿,”洪浪握紧了她纤细的小手,“什么我都会答应。” 小姑娘把洪浪的衣服小心的解开,露出寒矢的创伤。 寒矢仍插在洪浪的右胸上,是以血流得不快,再加上射中他的只是一般的箭,不是有符咒的那支,所以寒气也不很重。 “你忍一忍。”小姑娘要他咬着一方折起的手帕,随即飞快的将箭一把拔出,扔去一旁,另一手连忙贴上伤口。洪浪感到一股股暖意传入胸口,身体顿时又有了生机。 小姑娘似乎变得很疲倦,趴在洪浪身上微微喘气。 洪浪的伤口马上开始复合,不过仍然看得见狰狞的洞口。他还是很虚弱,他尽力抬起手,轻轻的抱着小姑娘,低声在她耳边说:“谢谢你,青儿。” 两人在小六子面前缱绻,让小六子看得傻住了。 第36章 疫狐(5) “好了,浪哥,”小姑娘呼了一口气,“我要进入你的身体了。” 只见小姑娘的身影逐渐消失,洪浪的眼神越来越有神,末了,小姑娘完全消失不见,而洪浪双目变得炯炯有神。 洪浪弄好姿势,坐在床上,等待着。 小六子目瞪口呆的站起来,走去院子里继续煮茶。 ※※※ 云空在跑。 此时用“汗流浃背”来形容他,正是最恰当不过,汗水不仅透彻了衣背,鞋子里也装满了水。 这可是初秋的天气呵。 云空把心神集中,一股气集中于丹田之内,心中一想“疾!”那股气冲至脚板,他飞奔得更快了。 他师兄岩空不明不白就舍命救了一只黑狐,他可不能让师兄白白浪费了这片心机。 他绝对不能让黑狐死去。 ※※※ 北神叟的铁胎金矢已搭上神臂弩。 他一纵身就跃过了自家庄院的墙,看见小六子仍在蹲着煮茶,壶中的茶水已快煮干了。 小六子眼神呆滞,北神叟也不理会他,直往儿子的房间大步走去。 他可以感觉妖物的气味,他可以立时察觉妖物的方向。 他把箭指向儿子的房间。 但他大吃一惊。 北神叟看见的是,他儿子正端坐床上,神采焕发的看着他。 他从来不曾看见儿子这么有精神。 但他也嗅到了妖气。 “浪儿!你是浪儿吗?” “爹!”是儿子的声音没错。 “你没事吧?”北神叟听见确是儿子,关怀之心油然而起,眉间的红光顿时淡了下来,手中执着的弓箭也松弛了。 但他仍没忘记那股妖气。 他不管了。 他知道他的箭射入了儿子的体内,他心里非常的痛苦难受。 如今儿子活生生的在他面前,他高兴得老泪纵横,抛下了弓箭,不顾一切的抱着儿子。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那么懦弱过,从来没有那么感情用事过。 他知道他差点杀了自己的儿子。 他不管了。 即使那是妖物进入了儿子的身体,他也不管了。 “爹,”洪浪说,“是青儿救了我。” “好好……” 北神叟激动得拍着儿子的背,“谁是青儿?” “我……我认识她很久了……” 北神叟收敛泪水,定了定神,说:“她是狐精吗?” “我……”洪浪用舌头舔了舔唇缘,“她本来是一只狐狸。”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洪浪看着父亲的眼神。 他看不见杀气。 北神叟的眼中尽是关爱、怜惜。 洪浪眨了眨眼,下了决心,说:“爹,她正在……” 洪家的庄客、家丁、弟子们终于看见了庄园。 轻功较好的已准备好要跳过围墙了,较差的只好找庄门进入。 不料,此时突然闪过一条人影,赶到了他们一干人的面前。 众人眼前一花,那条人影已是翻过了围墙。 那是云空! 云空翻入庄园,只见一名小仆正在蹲着煮茶,那小仆竟一点也不理睬他,云空挨过去一瞧,壶中的水竟早已煮干了,茶壶热得红通通的。 云空心下甚为不安,于是四下观看。 只见有一间亮着灯火的房间隐隐透出一阵奇异的气,令云空更加觉得不安。 云空缓缓走过去,看见北神叟和一名少年。 北神叟背对着云空,双手紧握,汗水由指间缓缓滴下。 云空看不见北神叟的表情。 但他看见少年的脸被红光照耀得通红! 黑狐上了洪浪的身体之后,两者之间发生了奇妙的交流。 洪浪突然发现自己窥见了黑狐──他的“青儿”──的心。 洪浪看见了一幕景象。 那是在高高的山上,洞穴中的一个狐窝。 山中空气清爽,古松参天,充满了灵气。狐窝中有十来只大小不等的狐狸,每日过着渴饮甘泉,饥餐松果的日子,生活甚是闲逸。 诸狐中有一只全身棕褐色,是其中最年长的,它总是盘曲在一块大石上,做着吐纳功夫,或观看周围动静,以保护族人。 只听得“嗖”的一声,老狐发出哀鸣,从大石上方翻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连珠三箭,又杀了三只狐狸。 有的狐狸反应很快,转身便逃,有的还未从吃惊中回过神来,硬生生被射杀。 有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叫着:“快杀!快杀!免得那些畜牲行使妖术!” 黑狐当时已年逾百岁,它情知不敌,只好飞快逃离窝子。 在逃走之时,却听得另一老狐在哀叫:“我们在此修习仙道,何来妖术?”话犹未尽,已被利箭穿喉。 黑狐回头看得清清楚楚,发箭的是一名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的眉间正透出血红色的光。 它一世也忘不了那道红光。 那里可是人间仙境的山林呀! 竟溅上鲜血,成为屠杀之场! 黑狐洒泪奔驰,它的心中燃起了一个念头。 它一定要让这少年后悔! 岁月又过了一甲子,黑狐已是满身灵气,心中的怒火却从未平息。 它终于找到了那位少年,少年已老,白发稀疏,眉间的血色却依然如故。 它知道这位当年的少年只有一名独生子,于是打算让他也尝一尝家人逝去之痛,让这从来在杀戮时绝不动容的人痛不欲生! 洪浪看到这里,惊觉那少年的儿子正是他自己,“青儿”是要来杀他的。 洪浪感觉到青儿第一次碰见他时的心情。 那是怜悯。 两个月以前,黑狐看见这羸弱的少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都躺在病床上的少年,每天吃药、休息,唯一的朋友只有小仆人小六子。 从它的眼睛,它可以看见无数的怨灵环绕在洪浪四周,都是一些兽形的怨灵,或长相奇特不知为何物的怨气。 这是报应呀! 黑狐的怜悯之心大起,杀戮不是它的本心,它知道少年也没多久可活,不如让他活得高兴一些。 洪浪的泪水沿着脸庞流了下来。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哭泣。 他自小都在受人照顾,一口饭一口水都有人侍候,从来没担心过任何事。 他自小身体就很弱,自一出世就未曾哭过。 他自小一个人独处的时间比任何时间都来得多,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何谓伤心。 但是,当他感觉到“青儿”的心思时,他是感激得掉泪。 洪浪抬头一看,父亲从门口进来了。 他看见父亲的眼神,他知道那是一种最浓的关爱。 “爹,它正在我体内。” 北神叟的眉间竟瞬间亮出红光! 他以为他会不在乎。 但他敌不过从小以来的教育。 他敌不过下意识的杀戮。 他止不住理所当然的行动。 这一切这一切,正疯狂的摧毁亲情的力量。 北神叟手臂上青筋暴现,汗水全身猛冒。 他的头很痛,很痛。 眼前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爹,放过它吧……”洪浪哀求道。 北神叟全身颤抖了起来,整张脸孔红至耳根,眉心紧皱。 “爹,你曾杀死它全家,难道不能放过它吗?” “胡说!”北神叟叫道:“它是妖孽,是来害你的!” “可是……”洪浪扯开上衣,露出箭痕,“它救了我……” 人声开始嘈杂,家丁、庄客、弟子们全都涌了过来,聚集在房门外。 云空心里异常焦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北神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听见外祖父的声音:“杀妖除怪,天公地道!” 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妖者非人,杀之何妨?” 他的头非常的痛。 他一生中不知杀了多少山精鬼怪,从来没有一刻迟疑过。 眼前的,他竟迟疑了这许久。 云空不敢出声,静观其变,他担心会引起不良的后果。 第37章 人蛊(1) 突然,一件令众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北神叟跪了下来,双手抱头痛哭。 庄客、家丁、弟子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北神叟哭号道:“求求你!快走吧!” 云空顿时松了一口气。 北神叟狂叫:“你再不滚开!我就要动手杀死浪儿了!” 洪浪低首眨了眨眼,忽然全身顿了一下,软倒在床上。 一道黑气很快的由房中窜出,飞越围墙。 云空反应很快,立刻把气一提,飞快离开这里。 “是那道士!”众人中有人起哄。 “快追他!” “把他捉起来!” 北神叟转过身来,怒目大叫:“大家噤声!”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秋夜凉风,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园子里,听起来分外沁凉。 秋蝉声嘶力竭,但那低弱的声音,却也在安静的园子里响亮得很。 “啪!”那泥壶热得干裂开来,碎落在小火炉中。 在寂静中,泥壶裂开的声音多么清脆。 小六子仍在呆呆的搧火,似乎是个永远无法完成的工作。 洪浪慢慢的张开双目,低吟道:“青儿……” 五月五日。 天气热得连风也懒得吹了。 鸟儿们无精打采的站在树枝上,老狗也伏在树荫下喘个不停,原本该是一片生机勃发的夏日,却显得死气沉沉。 田中不见有人行农事,偶尔有人去敲别人家的大门,笑颜将一包衣服递进去。 外面的大地一片静寂,百姓家中却热闹得很。 原来,大多数人都待在家里没出门。 只因那天是一年中最炎热、毒气最盛的日子。 夏天毒虫活跃,又天气暑热太过,所以多毒虫咬伤,易受瘟疟,或容易中暑,或久病难愈,所以人们发明了各种各样的解热解毒法。 他们在门口插上桃符,因为桃木能驱百怪,能将秽物挡在门外。 妇女把晒干的香花从容器中取出,等待火炉上的一锅子水烧滚。 说起这一锅热水,里面可加入了不少花草,叫得出名堂的有菖蒲、艾草、茱萸、车前叶、桃叶、柳心、断肠草、夫妻蕙等等,再加入一些兰草、兰花、菊花和干桑叶,一阵阵甜甜的香气扑鼻,嗅了倍感通体沁凉。 待这锅“百草汤”煮好冷却后,媳妇和老太太们就先用来替儿孙们沐浴,再给他们在挂上“雄黄袋”,然后家人再各自沐浴,聚在一起喝了用烧酒浸泡蜈蚣、蝎子、蛇虺、蜂、蜮等物的“五毒酒”。 五毒酒可是一般老百姓在端午必喝之酒,大官绅爷们不敢喝它,改成喝“雄黄酒”和“蒲艾酒”,据说一样可以驱除虫毒。 这些都是南方古国千年以来的遗风。 然而有一户人家,却是里外一致的死气沉沉。 这家人务农,姓莫。 说是一家人,其实只剩下一个人,人家都叫他莫二叔。 莫二叔呆坐家中,守着身边的农具。 这些农具自他出生就陪在身边,如今已是锈斑累累,它们静静的躺在他脚边,有若忠贞的老狗,陪着主人沉思。 莫二叔眼睛红红的,脸上的皱纹里也积了尘沙,一只蜘蛛在他的背后织了一张网,正吃着多汁的绿头蝇。 看来他坐在这里很久了,一动也没动过。 他思考了很久,踌躇不前,不知是否应该动手。 午时快到了。 他听见隔壁的女人跟小孩兴致勃勃的出门,提了水桶,要去村中公用的水井跟大家一起打水。 因为据说当天午时之“午时水”能解百毒,可以储下来煮汤熬药之用。 五月五日的午时,是一年中阳气极盛,升至天中的时刻,也就是最恶毒的时刻。 但这个时刻对他来说另有意义。 午时快到了。怎么办? 莫二叔想起七年前的同一天,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竟是个男儿,这可使他高兴得口也合不拢了。 可是他娘却脸色黑沉沉的,神色甚是不对。 那天也是端午。 “儿呀,”莫二叔的娘说话了,“把他用块布包起来,扔到岗子上去吧。” 莫二叔怔了怔,惶恐的看着他娘:“为什么呢?这是你的长孙呢!” “五五出生的孩子,会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呀……” 莫二叔的脑子立刻混乱了起来。 村里是有此种说法,尤其是他们这条村。 他娘叫他把孩子丢到“岗子”上,所谓岗子便是乱葬岗,常有野狗去挖死人出来吃的,到了晚上还有夜猫子掏死人的肚肠,若将孩子送去,第二天就连骨头也不剩一根了。 为什么要杀了这孩子?何况是活生生的被禽兽撕咬? 五月初五出生就有错吗? 这句话是什么人开始说的?他跟五月五日出生的人有仇吗? “不……”莫二叔颤抖着说。 他的妻子在生产过后,非常虚弱的躺在床上,却也听见了丈夫发抖的声音,心下还以为他是高兴太过了。 谁知道,莫二叔心里正在作着极大的挣扎。 “儿呀,把他扔了吧!”他娘在旁不住的说道。 “不!”莫二叔终于下定了决心,坚持把儿子留下。 想不到第二天,他娘便不小心摔跤撞到后脑,昏迷了一天就没了呼吸。 他妻子后来又怀胎,生下个女儿,竟难产力竭而死。 他那五月五日生的儿子跟其他村童们玩耍时,因负气打了凌家少爷一拳,凌家的家丁把他儿子活活打死。 这带凶的孩子死了,莫二叔以为再也没事了,想不到凌家乘机借口来霸占了他祖传的一块小田地,还把女儿也掳走了。 凌家是乡中有权有势的一家,村中的佃农几乎都向他租田,与官府关系甚好,莫二叔往哪儿去申冤? 莫二叔痴痴的望了一眼他脚旁的农具,心想它们已没有用途了,连田地也没有了,还种什么田? 五月五日午时即将到了。 莫二叔站起来,灰尘从他身上掉落。 他去打了一桶井水,把全身洗干净,把屋子也打扫得清清洁洁,一切弄妥了之后,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莫二叔取出一个瓮,再拿出大小不等的数十个篮子、容器或袋子。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我大仇得报,以自杀谢罪。”说着,莫二叔便跪着往那些篮子等容器磕了三磕。 他为了要杀一人,竟要先杀死上百只的生命,是以他先磕头,并许下诺言,报仇之后必自杀。 他由篮子中取出蟾蜍、蝎子等毒物,再由其他容器取出青竹蛇、金线蛇、蜈蚣、黄蜂、蜮、恙等毒物,谨慎的一只只置入瓮中,待全都置入之后,用一把湿黄泥将瓮口封了。 莫二叔把头伸出窗外去看看,窗外老树的影子已经很短了。是午时三刻到了吗? 莫二叔在瓮前盘腿坐下,凝视着瓮。 看来很普通的这个瓮里头,正进行着一场残酷的战争,瓮中的毒物正相互撕咬、吞噬,非要斗得个你死我活,剩下最后一只为止。 莫二叔开始念念有辞。 “江南景色秀丽,果真名不虚传!”云空远眺山峰良久,终于叹口气说。 云空和师兄岩空结伴同行,要赴师父中秋聚首之约,两人遇水路就逆着水流走,遇陆路就使用“甲马术”赶路,总算跨过长江,来到桂林地方。 此时天气已入秋,颇有凉意,师兄弟二人路经桂林最美的山区,不禁停步观望。 桂林山形屹屼,群山如撑天之柱般峭立,却原来是石灰岩层层剥落,被风雨雕塑出来的罕见景致。 一座座大山小山被云雾包围着,看久了还以为已经到了神仙境地,尤其修道之人到此,更是错觉已羽化飞升,感动不已。 “师兄,此地距师父那里也不远了,何不找家客栈逗留一、二日?” 岩空低首想了想,摇头道:“好不容易赶船上来的,迟了可不好。” “可是,师兄自从救了素青子之后,体力一直不曾恢复,”云空望着岩空苍白的脸色,担心他会病倒,“行舟劳顿,又耗神使用甲马术,底子再好,也怕你撑不住。” 岩空的身体的确比一般人硬朗,但天下没有磨不破的臼,岩空心底虽然明白,口中仍旧说:“身体事小,失约事大。” 第38章 人蛊(2) 两人边逛边观赏山景,没去留意路旁的客店,不觉走过了路头,山景被黑幕笼罩,两人才惊觉天黑了。 抬头一瞧,半边的天空已黑透,星辰也铺上了天空,可是两人已走到一个前不巴店后不巴村的地方,无奈只好野宿了。所幸桂林地方和暖,虽是入秋,夜晚也不至于太寒冷,两人生了堆火,也就把秋寒和湿气给驱走了。 师兄弟二人吃了些干粮,聊起各自的遭遇。 云空提起跟铁郎公相遇的岳州:“跟他一谈才知道,洞庭湖旁边的岳阳,正是汨罗江流入洞庭湖的河口呢。” “哦?就是屈原跳河的地方吗?” 两人闲谈了个把时辰,也不觉时间飞逝。 星夜无月,四周乌黑,夜猫子在毛骨悚然的啼叫着,夜行动物也在静悄悄的活动,宁静的夜充满了生气。 忽然,夜猫子闭嘴了,林子骤然陷入一片死沉沉的静谧。 只见林子之中,乍现一点一点灵动的光芒,有如夏夜可见的萤火虫,但光点轻轻的在树林之间流动,又不像萤火的移动方式。 云空一见,心下大奇,不禁凝神观看。 那些光芒弯弯曲曲的飘动,有如醉酒的仙子在舞蹈,所经之处,留下一道淡淡的线,在空中久久才散去。 “师兄,那是什么?”云空回头一问,不禁怔住了。 岩空竟神色畏惧,正全副戒备的凝视着那些光芒,全身肌肉硬邦邦的。 云空小心的再说一遍:“师兄……” “且慢。”岩空一手微扬,示意云空稍待。这一来,云空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那些光芒飘动良久,终于到了水边,静静的聚在水岸,发出微微的啜水声。 “……在饮水。”岩空挨近云空,在耳边小声说。 两人观看了许久,那些光点才冉冉升起,四散而去。 岩空立时松了口气,全身软趴趴的垂了下来,瘫倒在地。 云空大惊,忙将师兄扶起。岩空挥手道:“不碍事,是我太害怕了。”岩空脾气倔强,却向师弟坦言害怕,足见真的非常害怕。 云空不再发问,等岩空镇定下来。 岩空长长呼出一口气,眨了眨眼,感到山风徐徐、通体清凉之后,才转向云空。 岩空说:“世上类似此态之物有三。一是磷火,乃尸骨磷质所生,浮于半空,有如向人招手一般,故有人称为鬼打灯笼。” 云空点点头,他知道。 “其二为瘴气,乃沼泽腐土之气,在空中偶尔一现亮光,随即逝去,故也有人以为乃山精鬼怪在慑人。” 岩空吞了口唾液,声音也有些哽塞了:“这……第三种是……原本只在江南地方才有的民间邪术……” 云空见他欲言又止,不禁急问:“那是什么?” “蛊……”岩空说,“是蛊。” “蛊。”云空闻后沉思了一阵:“那么这附近养蛊的人,想必不少。” 云空这么说是有原因的。 养蛊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而且亦非一个人的事,每养一蛊,须花上七七四十九日,必须全家净身素服,一起念咒。平常人家除了农事休憩,实在难有如此时间,所以一家要养多蛊,实是不易。 此地如此多蛊,想必非一家一户所能为,所以云空会这样说。 岩空闭上双目,靠着树干而坐,整个人形似瘫痪。大凡一个人受了很大的刺激之后,精神忽然松弛,就会这个样子。 “师兄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云空想,“为什么?” 岩空缓缓张眼,有气无力的说:“云空,我们明日一大早赶路……” “好!” 岩空似乎没听见云空的回应,仍在呢喃:“一大早……不可再留了……” ※※※ “蛊”本来是农人用来帮助农田肥润的,但凡人手上掌握了如此异物,一旦对人产生怨恨,则很容易滥用来复仇。 一旦滥用了,即使是小小的仇隙,也会轻易出手。 谁能想象这从宋代以来被誉为山水甲天下的旅游胜地,竟有如此黑暗的一面! 想到这里,云空不禁哆嗦。 眼见斗转星移,夜已极深,不禁眼皮渐渐加重,在岩空身旁躺下。 云空在朦胧之中,时而好像醒来了,时而又好像在作梦,一直熬到了半夜,却忽然惊醒。 云空发现冷汗湿透了衣服,心脏猛烈的冲击胸口,背脊还有些麻痹。 不祥!这是不祥的感觉! 大树后方透来大片强光,照亮了四周,云空吓得赶忙跳起来,回身去瞧,竟见到一个人,全身发出淡黄耀眼的光,正徐徐步行而来。 说是步行而来,似乎并不贴切,其人脚步轻飘飘的,有如半浮在空中。 那人很矮,身材宛如小童。 云空定睛一看,心下一懔:“是个女童!” 只见那全身光灿的女童飘行至水边,发呆了一下,便低下身去饮水。 云空看了一会,突然感到非常愤怒。 他很生气,气得脑子发热,气得全身毛孔剎那收紧。 而且生气的不只他一个。 云空听见背后有声音,回头看见满脸潮红的岩空,两眼要喷火似的满布血丝,不觉用力便将地上的草一把拔了起来。 愤怒驱走了岩空心中的恐惧。 女童喝完水,又慢慢按照原路回去。 师兄弟俩交换了眼色,心下会意,便小心翼翼的跟着女童走。 女童浮在半空,摇摇摆摆的滑行着,宛如一个失魂的躯体。 两人心里都十分明白。 这是一个巨大的蛊,一个人蛊! 竟有人以人来作蛊! 这表示必须牺牲多少条人命? 岩空似乎忘了身体的疲乏,好管尘俗事务的心情不觉中占据了他的心。 他也忘了不久前的恐惧,还吩咐云空明日早些启程。 女童渐渐移近一所庄院,身上的光芒不时散落一些在地上,或掉在草上,轻轻泛着粉光。 云空在愤怒的同时,心中也不禁感动,感动女童人蛊脱俗妖异的美。 庄院响起了更鼓声,在静夜里听起来格外的安详。 是三更天了。 女童飘过围墙,进入庄院,虽然两人已看不见她的身影,柔和的光仍自围墙后方透上天空,然后才逐渐淡去。 “云空,”岩空的声音恢复了活力,那种倔强又回来了,“去不去?” “师兄,大庄院应该有很多人守着呢……” “去他的!”岩空说着,已经一足蹬起,意欲前行。 “师兄。”云空用手挡住他的去路。 岩空总算冷静了一些:“好,且先休息一晚。” “你的元气尚未恢复,这样太……” “明天,我们再来!” 岩空都这么说了,云空便只好不再说话了。 两人悄悄低身离开,以免惊动庄院的家丁。 ※※※ 懒懒的日头徐徐攀上山岗。 虽是晨曦初现,岩空和云空已经来到庄院门前了。 庄院被一大片田野包围,恍如田园中的皇宫,在晨间朦胧的雾气中,愈发透出一股煞气。 岩空抖了抖道袍上的露水,虚弱的身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云空步上大门台阶,用竹竿叩门。 不久,便听见有跫音自门后传来,大门叽的一声,开了一道缝。 只是一道缝。 “是道……道长,有什么事啊?”说话的人甚有礼貌,只是怯生生的。 “我的师兄身体不适,很是虚弱,昨天又一日未进餐……只求贵庄能借个方便歇一歇脚,求些粥水,不过个把时辰,便会离去。” 云空迎面便说了一大段,应门的家丁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如……如此,道长请稍待,我去问问管事的。” 大门又急急的合上了。 第39章 人蛊(3) 不过在合上之前,那一小道缝,已经让云空窥见了一点东西。 并不多,不过一点。 他看见家丁身后有一只小手,发着淡黄的光,在半空中载浮载沉。 或许把门再开大一些,便可以见到那个小女孩了。 不久,家丁的脚步声又渐渐逼近。 这一回,大门开得足于容许一人通过。 “管事的请两位进去,请跟我走。”家丁的语气依旧黏着一丝恐慌。 云空谢过,便大步跨入。 竹竿上的布条忽然没来由的掀起,拉动了竹竿。 云空还在困惑,马上迎面扑来一股浓浓的闷气,他打了个寒噤,意识瞬时模糊,赶忙单膝跪地,以免自己倒下。 “云空!”听见师兄叫他,云空才回过神来。 他感觉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通了风,紧握着竹竿的右手仍在微微颤抖。 是怨气! 很浓很浓很浓的怨气。 云空两眼昏花的抬头环顾,觉得这里充满了死灵! 这里禁锢了千千万万的怨魂,在庄院中四处游荡哀号。 家丁见云空跌倒,忙上前扶起他。 “师弟,你不是饿昏了吧?”岩空故意问着。 云空只得报以苦笑。 他吸了一口气,直灌丹田,强打起精神,用正气抵抗那股怨气。 师兄弟二人随着家丁,步入大堂。 “我去拿吃的,道长请稍坐。”说着,家丁便离开了。 空无一人的大堂,顿时一片死寂。 “师兄,这里不对劲。”云空忍不住说。 “我知道。”岩空睁大了眼,仔细观察大堂。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离开吧。” “嘘!”岩空的眼神往大堂门口一瞥,云空急忙回头望去。 大堂的入口站了一名高大的男人,肩上还骑了个小童。 高大的男人眼神呆滞,全身披着一层淡淡的光。 小童俯视着他们,露出阴沉的猥笑:“你们是谁?” 云空赶忙起身作揖,道:“我俩乃云游道人,在此叨扰了。” “嘻嘻……”小童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物般,吃吃笑着。 原来那位家丁端着个盘子来了。 盘子里放了几枚烧饼,烧饼上撒了一层薄薄的面粉。 家丁见到小童,登时脸色大变,变得跟烧饼一样白。 “少……少主人……”家丁结巴了起来,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掉出来了,两手还不听使唤的乱抖。 “小心哦,”小童笑道,“饼屑……不要弄脏了地板。” 家丁怕得要死,慌忙将盘子摆好在桌上:“两位道长,请慢用。”家丁的眼珠子四处乱转,不知在害怕什么。 “饼屑,饼屑。”那被称为少主人的小童不断提醒说。 “道长……吃饼的时候,不要弄脏了地板……”家丁说着,突然朝天花一瞥,“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弄脏了……” 云空也被他的恐惧感染了,变得异常小心,连动作也僵硬了起来。 小童以期待的眼光,瞪着云空手上的饼。 岩空假装轻松的斜坐在地上,他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欠佳,但他试着不去在意它。 他知道眼前这名高大的男人,是另一个人蛊。 他也知道家丁的眼睛为何往上瞟。 因为蛊,喜好住在屋梁上,或屋角的阴暗地方。 他知道为何饼屑不能弄脏地板。 他看着师弟云空谨慎的吃着饼,尽量把头伸到盘子上方,好让饼屑不会掉出盘子外围。 “少主人……”家丁慌张的向小童鞠躬,“我先退下了。” “哼。”小童不理那家丁,不怀好意的笑着紧盯云空。 家丁如释重负,逃出生天似的溜走了。 岩空见家丁离开了,开始伸出右手的尾指。 接着,他将尾指伸入鼻孔。 四周的空气立刻变得十分沉重。 云空停止吃饼,因为他感觉到一股郁闷直迫胸口。 岩空的尾指在鼻孔中慢慢的挖着。 小童的脸庞,已经由原来的白里透红,渐渐转成青色…… 扛着他的那名高大男子,身上的光芒也变了色。 岩空似乎没察觉周围的变化,兀自悠闲的挖鼻孔,不久,挑出一小团黄褐色的东西。 小童青白的脸庞,仍然在猥笑。 岩空脚步不稳的站起,踉跄着走向小童。 他笑着问道:“是少主人吗?……” “哼。” “少主人姓什么?” “我是凌家的大少爷。”小童冷冷的说。 “好。”岩空说着,纵身一跃,将手指点去小童的脸颊。 小童怪叫一声,翻了下地。 那高大的人蛊,和刚才一样面无表情,一点动作也没有。 小童在地上翻着、叫着,恐惧的想把脸上的鼻屎拨走。 “你这臭道士!臭道士!”小童失去理性的狂叫着,“我爹说得果然没错……臭道士!” 岩空跳上前,一手按住小童,另一手的尾指飞快插入小童的耳道:“刚才骗你的,这个才是真的。” 小童发出恐惧的哀嚎,惶恐的瞻望屋梁。 屋梁上起了一阵骚动。 十数个光点在屋梁的阴影中亮起。 “蛊!”云空不自觉的惊叫。 “走吧,师弟。”岩空无力的拍拍云空,催促他离开。 “不要!道士!救我……”小童显然是看见了死亡,他的声音沙哑,双眼蒙上一层绝望的乌气。 说时迟,那时快。 屋梁上大放光明。 十数个小小的光点,飕的从屋梁飞射而出。 一时,这带着旭阳晨光的大堂,出现了一道又一道凄厉的亮光。 光点疯狂的冲向小童,把空气摩擦出嘶嘶的声音。 小童来不及惨叫,就已经安静了。 只不过瞬间,他便瘫痪了,连最后一丝鼻息都来不及呼出。 他两眼呆滞的仰望空中,四肢无力的摊开,表情似笑非笑。 岩空等了一会,再走向小童的尸体。 “云空,来摸摸看……” 云空依言上前,用手压了压小童的身体。 小童的身体顿时崩溃,犹如泄气的气球,软软的平铺在地上,薄薄的皮肤像旧布般皱巴巴的,浮出里头骨骼的轮廓。 他的身体被抽空了。 所有能量来源的三磷酸腺苷被瞬间抽空,所有细胞干涸成薄片,连五脏也变得像肉干一般。 岩空对云空说:“你明白我当初为何这么害怕了吧?” 蛊是十分厌恶污秽的,岩空的这一着,触发它们攻击自己的主人。蛊攻击主人时,比攻击他人来得更凶狠。 “我……师兄,我知道蛊可怕,但并不知道如此可怕。” “今日,也算是让你增长了见识。” “可是……”云空瞟了眼那高大的人蛊。 “很显然,这不是凌大少爷养的,蛊只反攻主人。” “那么刚才的蛊呢?” “刚才的蛊……它们跟主人断了联系,自由了。” “自由?那岂不是变回怨魂?” 岩空疲倦的垂下头:“大概吧……据说在南北朝时侯景之乱时,江南很多人家在战乱中灭族,他们所养的蛊失去宿主,因此四处流散为害,叫做『野道』,唐代医书就有治野道方。” 云空听了,愈发毛骨悚然。 大堂恢复了可怕的寂静,此时此地,只有两名活人、一个死人、一个人蛊,还有数不清的怨魂。 “走吧,师弟,找这庄院的人去,偌大的一个庄院,一定有个炼蛊的地方。” “师兄,小心为上。”云空已经不想再待下去了。 “我是师兄。”岩空虽然衰弱,依然不失威严。 云空收敛精神,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凌家的少主人不过十岁许,却已经炼了如此多的蛊。 究竟这家的主人是谁? 他们才刚要走出大堂,就有一把发抖的声音传来:“你们杀了少主人?” 第40章 人蛊(4) 大堂门外走进来一名中年男子,留着长须,头戴布帽,看起来像是管家。 他望着地上小童干扁的尸身,惶恐的走向他们,一把拉着岩空的袖子,梦呓般的呢喃个不停:“完了……你会死的呀……不,不仅如此,我们全都会……” “你的主人是谁?”岩空不理会他的歇斯底里。 “凌老爷。”回答得很简洁。 “你主人干什么的?” “干什么?收田租的……卖米粮的呀,这条村谁不认得?” “甚好,是谁让我们进来的?” 管家样的男子忽然眼神一愣,眼睛僵硬的定住了。 “谁?谁?”他开始像回声虫一般嘀咕,不断重复几个字。 “有一名家丁带我们进来,说是管事的吩咐让我们进来的,谁是管事的?是你吗?” “管事的?管事的?” 岩空这才发觉,管家的眼睛不会转动了,像是在眼眶里凝固了一般。 刚才明明是正常的。 刚才那一剎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岩空还发觉,那男子拉着他衣袖的手,似乎失去了力道。 岩空轻轻推他一把。 那男子身体一斜,竟硬邦邦的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云空大吃一惊。 “是个死人。” 那男子全身僵直,表情像人偶般诡异的微笑。 “看来,我们该四下去瞧看了。” “师兄,太危险了。” “反正也出不去了。” 云空听师兄这么一说,忙往大堂门口一瞧。 门外的中庭站满了人,挡住通往大门的去路。 那群人有男有女,有老妪,有婢女,有壮丁,也有老汉,却个个眼睛发白,静止不动,状如傀儡。 也不知他们打从何时就站在那里了。 突然,其中一人的眼珠子转了一转,瞳孔转过前方,直盯着他们:“你们杀了少主人?” “走吧,师弟。”岩空不耐烦的将云空推去大堂后方,那儿有通往更里面的后廊。 那望着他们的人的骨骼响了响,便骨碌骨碌地走进大门。 “云空!”岩空吼了一下,云空才赶忙跟随他走去后廊。 后方的脚步声一步步吃力的蹬着:“你们杀了少主人?” 太阳升到半天,为微寒的秋天早晨带来一丝暖意,又是个神清气爽的早晨。 ※※※ 偌大的一座庄院,竟不见一个活人。 师兄弟俩在大屋里到处乱闯,如入无人之境。 他们曾闯入厨房,看见有许多大锅在煮着粥,表示还有需要食用的人,难道会是方才那群死人般的人吗?。 他们并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因为只要一待久了,便会听见那烦人的:“你们杀了少主人?”阴魂不散的追来。 那些像傀儡一般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岩空忍不住抱怨。 虽说不见人影,却总是觉得上方的屋梁有许多东西,正困惑的观望他们。 两人在大屋里走了许久,不觉已近中午,胃部已经有酸酸的感觉了。 两人于是再度折回厨房。 没想到,盛粥的大锅已经全被清洗干净,倒置在一旁,还有很多洗好迭起的碗,火炉也熄灭已久,已经冷了。 两人对望一眼,只得无奈的叹息。 大概是在这地方待久了吧,原本的恐惧和压迫感已渐渐变淡了,但云空仍然能够感受到许多怨魂在四周徘徊不去。 屋外的树影也越来越短了。 屋梁上也开始有些骚动。 “云空呵……”岩空低声说,“你说蛊这种东西,是阴还是阳呢?” 云空冷不防师兄这么问:“大凡妖异之物,不全是阴类吗?” “蛊是一种毒物啊。”岩空引导他。 “毒……有阴毒亦有阳毒……”云空沉吟道,“俗曰端午炼蛊最毒,因为阳气最盛。” “所以呢?” “蛊是一种阳毒?” “知道了吧?所以我们要准备好了。”云空听得出,师兄的声音十分虚弱了。 岩空从怀中取出两对纸马,递给云空一对:“绑在鞋上……” 云空一阵心悸,这是师兄擅长的“甲马术”。 这表示说,他们将需要逃跑了。 “快绑。” 原本阴暗的走廊,上方渐渐亮了起来。 亮光悄悄从天花板爬下墙壁,沿着两侧冉冉流下。 云空感到头颅上方渐渐沉重,下意识的想要抬头察看。 “别抬头。” “啊?” “别抬头,中午快到了。” 这下子,云空才真正明白。 群蛊必定有人在操纵,他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就是为了等待中午的到来。 尤其在午时的中间,乃一日之中阳气至极的时刻,其时,群蛊将发挥最大的力量。 这么一明白,云空立时全身鸡皮疙瘩。 屋梁上的光芒越来越明亮了。 外头的树影即将完全躲到树根底下去了…… “跑!”岩空作一声喊,云空便拔腿没命的奔跑。 屋梁上的光点闻声冲下,把空气划出一道道嘶嘶声…… 光点或沿着墙滑行,或在地板上曳行,或破空直窜,但全都追逐同一个目标。 岩空凝神运气,口中一声:“疾!”脚上的甲马立刻带着他飞跑,速度顿时加快好几倍,连走廊也起了阵阵乱流。 云空见状,也想运气启动甲马,无奈太过紧张,竟一时全身真气乱流。 追在后面的飞蛊,有如凶狠的蜂群,饥渴的扑向这两名活人。 它们贪婪的想要吸取人类的精气,好加强它们的生命。 忽然,云空只觉衣袖一紧,整个人被衣袖往前扯了一下。 原来有一只飞蛊冲得太快,竟穿过了他的衣袖。 这下云空猛觉不妙,忙将一口气强灌丹田,迅速导向两腿:“疾!”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往前一拉,他飞跑起来,疾风竟擦热了耳朵。 “师兄!”眼看快追上师兄了。 “小心转弯!”岩空提醒他。毕竟甲马术是给在外头赶路用的,而不是用在宅屋中奔跑的。 后方一片光明,却是扑面而来的地狱,成群的飞蛊丝毫不放松的穷追。 不知跑了多长的路,绕了多少个圈,不知这宅院到底有多大。 云空只见眼前的景物疯狂的后退,根本来不及看清楚前路,也看不清楚师兄是否仍在前方。 “师兄!” 没有回应。 “师兄!”还没喊完,脚底下忽地变得一片空无。 “空了……”正在想着的同时,云空便掉入了地面上的一个洞口。 上面便传来一声巨响,显然是有门关上了。 四周一片黑暗,但也幸亏在漆黑之中没见到光点,表示没有飞蛊。 云空摔下时跌得不轻,他摸摸疼痛的骨盘,摸摸地面,是潮湿的泥土。 他在黑暗中站起来,以敏锐的空间感感觉这片空间,感觉到这里并不深,但仍比一个人来得高,伸手也摸不到顶部。 “师兄!”师兄是否也掉落此地呢? “云空,继续说话,我会过去……”不知哪一个角落传来这声音。 那不是师兄,而是一把苍老的声音。 “是师兄吗?” “快讲话!让我找你。” 云空终于想起来了,已经好久好久没听过这把声音了:“师父!师父!”他狂喜的叫着,心情激动极了。 “低声……低声……” 云空听见衣裳摩擦地面的声音渐渐迫近,更是高兴得想哭。 不一会,一只瘦瘦的手抓住云空的肩膀。 “师父!” “转身,快转身。” 云空疑惑的转身,便觉背后一阵刺痛,那只老瘦的手正用力的挖他后背。 云空突然怀疑起来。 真的是师父吗? “云空,拿出你的镜子。” 云空依言从布袋中摸出铜镜。 “还有两只……”背后的老者这么说着,一只手便伸来前方,手上抓着一个淡黄色的光点。 这下子,云空才明白,原来他中蛊了! 第41章 人蛊(5) “云空,不要运气,否则精气会更快被它吸掉。” “是……师父……” 师父破履将那只蛊移近镜子,那蛊被铜镜吸引,依恋的黏在镜面上,不愿离去。 云空小心的将镜子拿在手上,静待破履替他除蛊。 不一会,镜面上有了三个光点。 “幸好还没钻进肉里面去呀,否则就拿不出来了。”破履松了一口气。 云空的背后仍然感到有一波接一波的灼热,破履用手指从牙齿边缘刮下一些牙垢,沾了些口水,抹到云空被蛊咬过的小洞口上。 “师父,你有看见师兄吗?” “他昏过去了。” “那怎么办?” “其实更好,岩空的气很弱,现在又昏过去了,这么一来,蛊大概就不会去骚扰他了。”毕竟岩空耗了七成元气去救素青子一命,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原来如此……可是师父怎么会在此地呢?” 在三只蛊的光芒照耀下,云空看见师父在眉宇间透出一丝怒气:“因为呀,我生气了。” ※※※ 他们师徒当然不是约在这个地牢见面的。 两年前,破履见此地山水秀丽,便在在山中建了个草庐修行。 某日,他在屋外浇菜,看见有个男子在山林间躲躲闪闪,令他大为起疑。 那男子形貌粗犷,却穿着十分清洁,发冠也弄得整整齐齐的。 他看见破履狐疑的望着他,便不再躲避,蹒跚地上前问道:“老先生,不知可否给我一些吃的……我饿了好多天了……” “好的,不过我只有果菜。” “什么都行,拜托你了……” 破履到菜圃里头摘了些黄瓜给他,那男子便细细的嚼着,动作异常小心。 “你不会是迷路了吧?” “不……不是迷路。”说得也是,这片山林不大,迷不成路的。 破履不再多问,让他慢慢吃着,自个儿回到屋里,不一会便端出两碗热汤。 “来,喝了它,是我养气用的。” “多谢老先生。” 破履低头喝着自己的养生汤,眼角不经意的一瞄,见那男子腰间挂了个小囊。 小囊是深色的,却透出淡淡的光…… 破履顿时脸色大变。 “年轻人,”破履严厉的苛责道,“谁人得罪于你,你要以如此狠毒的方法回报?” 那男子怔了怔,呆呆的望着破履。 “你可知道养蛊者,最终难逃惨死恶运?” 男子支吾了一阵,放下汤碗,站起来想走:“老先生……我告辞……” “住口!看你年岁尚轻,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男子很是老实,不懂得编造谎言,受到破履痛斥,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在原地激动得跺脚,泪水便忽然盈出眼眶了。 他蹲在地上,全身抽搐着,忍耐许久的他,终于情绪爆发,号啕大哭起来。 这一来,破履反而怜悯起他来。 “哭吧,哭完了再告诉我经过,看贫道能帮上什么。” 那男子一五一十的说出他的故事。 他姓莫,人家称他莫二叔,年近四十才娶了一个姑娘,不久便怀上孩子。 问题是,孩子在五月五日,俗谓毒月毒日出世,毒上加毒……不但老母横死、妻子难产而亡,那不祥的孩子亦被大户凌家打死,小女儿也被抢走…… “不但如此,我家一片薄田也被抢走,投诉无门……” 破履毫不动容,只是看着他。 “世间无公理可以助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你这么想……” “道长,不要阻拦我,我已决定报仇之后必定自戕,以谢那些因我炼蛊而亡之百虫……” “你说凌家是吧?” “是……” “不如这样,你且先住下,别忙报仇,我且先去打听打听。” “打听?” “若你执意要报仇,不管何时报仇也是一样,对吧?” “……” “如果你想要回你的女儿,何不让我先去探听,再作决定如何?” “不劳费心了,道长,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此言差矣!你想要用蛊,就不只是一个人的事了!” “这是凌家和我的恩怨,而且……我那个克死家人的儿子……” “有关你的儿子,”破履郑重的说,“你错了。” “错了?” “你知道《史记》这本书吗?上面说,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孟尝君,便是端午出生的,还有汉朝的大贤人胡广、大将军王凤,还有孝子传里的孝子纪迈等等,全都是五月五日生的。” “这些人是……” “这些人都是有名的古人,不但没克死家人,还光宗耀祖呢。” “……” “可见端午出生的孩子,跟一般人并无不同,只是你运气不好,碰上了凌家而已。” 莫二叔不吭声,默默低头,但他心中的沉重感,已释放了许多…… “你们这附近的人家,似乎有不少人养蛊?” “是不少……” “他们用蛊来做什么呢?” “肥田……种田时放蛊,田会收成很好。” “可是一旦触犯了蛊,便会不得好死。” “我……我知道……”说着,莫二叔突然恐慌的抬头,“道长,你要小心……凌家老爷很会养蛊,他养了很多很多……” “很多?” “真的很多。” 破履于是深思起来。 蛊会吸取主人的精气,但只需一点点气便可以生存,不过,若是很多的蛊,该人岂不枯干? “竟然是养蛊大户,让我去会一会。” 结果是,莫二叔执意要跟去,破履便将他打扮成随从模样。 接下来的情形如出一辙。 首先,应门的是一位胆怯的家丁,然后说是“管事的”请进,接着端来烧饼…… 不同的是,凌家少主人并没出现。 “我们正想吃饼,便见门口站了许多人,一个个好像受操纵的玩偶……” “这样说,”云空说道,“凌家少爷的出现,是一件意外?” 云空也向师父叙述了经过。 破履和莫二叔同样也是被追赶,不过不是被蛊攻击,而是被那些状如活死人的人追着逼来此地的。 “那位莫二叔呢?” “也在,”破履往后扬了扬手:“在照顾岩空呢。” “到底……为什么我们会被禁锢在此呢?” 在黑暗的地牢中,也摸不清这里到底有多大,更搞不清外头是什么时间了。 在黑暗中待久之后,时间感也会混淆的。 云空觉得耳朵很不舒服,一阵阵烦人的鸣声在耳中细细的回响。 在黑暗中闪起了一、两点火星,原来是破履用火石点火了。 破履从衣服撕下一片布,算是黠火照明的引子。 这下子,地牢的轮廓才逐渐明显,随着火光的加强,四周的景物也悄悄溜进眼帘来了。 原来这里尚有其他人! 靠着的、卧着的、伏着的,一个个看来面黄肌瘦,彷如干瘪的棉布般瘫在地上。粗略一数,少说也有十余人! “云空,快找一些东西来点火!” 听见师父吩咐,云空忙交出每日伴着自己的白布招子,布条上书八字:“占卜算命,奇难杂症”。 “徒儿呀,怎么可以烧了谋生工具呢?” “对哦,还有火筒……”他赶忙翻找布袋。 云空见到地牢里尚有许多人,心里很是不安。 那些人呆呆的没有动作,对火光没有反应,又不像死人,死人有死人的样子,云空是熟悉的。 他担心他们将变得和那些人一般,半死不活的,因为他十分了解身上剩多少干粮不多了。 这些人显然被囚禁了不少日子,或许也是用相同的手段被引来的吧? “云空啊,你有什么好计策没有?” “没……没有……” 第42章 人蛊(6) “坐以待毙也不是什么办法,何况八月十五,咱们师徒相会之期未至呢。” 云空苦笑:“师父……” “我想过了,这里应该是炼蛊之地。” “炼蛊?” “你们看见的人蛊,大概便是在此地炼出来的。” “那……岂不是会大家互相厮杀……”云空想了想:“楼上那些像人偶的人又怎么回事?” “很明显的,这家主人专习邪术。”破履说,“那些人应该是失去了魂,只剩下魄,魂有情而魄无情,所以才可以像傀儡那般,也是被人操纵的。” “那么说,这家主人不只会养蛊,还会其他邪术呢!” 破履摇头:“不,或许这不是其他邪术,也同是蛊术,古书有载,放蛊的人把人害死之后,不只占有被害人的财产,还可以役使他的魂。” “师父的意思是,楼上那些是受蛊之害,然后失去了的魂的受害者……” “楼下这些也是,有魄无魂的人不会思考,只剩下动物一样的反应,再加以蛊咒,就成为人蛊了。” 云空听了,浑身发冷,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成为这些死尸般的生物,会是如何?“这家宅院如此巨大,恐怕就是以蛊聚财……” “噤声……听听……”破履用手指着上方。 云空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有人在喃喃念着不知什么,似是咒文,咒文中满布了诡异的血腥气息,侵蚀着地牢中死寂的空气。 “是蛊咒,炼蛊用的咒文。”破履肯定的说,“蛊之所以成蛊,便是这种咒文……云空,塞起耳朵。” “是。”云空忙由布袋中取出一些棉纸,塞了耳道。 破履走到莫二叔和岩空那里:“咱们先移去空旷的角落,待会可能会有事发生。”然后也替他们塞了耳朵。 待四人都聚在一起后,破履便将火扑灭,在漆黑一片中静静等待。 咒文仍在潮湿的空气中低吟,水分子也被咒文弄得不安的颤动。 咒文渐渐加强之时,黑暗中也有了动静。 那些枯瘦的人一个接一个站起,转动干缩的眼珠子,在乌黑里搜索。 毫无预警的,地牢忽然大放光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了数盏灯笼。 这一回,云空他们才真正看清了地牢的内部。 这是个中庭一般大小的巨室,除了墙壁有涂上石灰之外,地面上全是湿答答的黑泥。 那些人已经全部站起来,纷纷抬头用力猛嗅。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香气,是肉的气味! 那些人贪婪的四处搜索,喉咙中不断发出咯咯的吞咽声,却忘了唾液早已干掉了。 不久,有人开始尖声吶喊,宛如凄厉的风声。 哀叫的人一个接一个增加,地牢里回响着地狱般的鬼哭声。 “砰”的一声,顶上的洞口打开,一大块热烘烘的带肉肋骨投了进来。 肉块不偏不倚的掉在正中央。 剎那之间,哀叫声蓦然而止,留下一片死水般的恬静。 “肉……” 有人低吟道,语气中带有少许的疑惑。 “肉!” “肉呀!” 饥饿的人们发出骇人的嘶喊,全都朝那块仅有的肉冲去。 他们推开其他人,踢打快要接近肉块的人,用干燥的嘴巴乱咬同伴。 他们的眼睛开始发赤,胃酸开始分泌,肠道开始蠕动。 “云空,你瞧。”破履暗暗一指,只见洞口已经开启,虽不见有人,却可见有人影遮着部分光线。 “你跳得上去吗?” 云空斟酌了一下:“行。” “那么你先上去,师父随后便到。”破履小声说,“当心别着了那人的道。” 云空取出桃木剑,背靠土墙,谨慎的避开那群争夺肉块的傀儡。 他不忍去观看眼前的景象,他看见地面上已倒下不少死去的失败者,他看到人们在相互击杀,摧毁对方的生命…… 他很想做些什么,却无法做些什么。 他凝神运气,把气往下一推:“疾!”纵身往洞口跳去。 成功了!云空一跃便跃出地牢,赶忙一个箭步闪去旁边,想用桃木剑攻击方才看见的人影,却不见周围有半个人。 云空心下大奇,因为方才他的确见到人影的。 外面已经天黑,走廊上有几盏灯笼,把走廊照得黄澄澄的。 云空朝地洞大叫:“师父!没人!”忽然才想起大家都塞了耳朵,赶忙先将自己耳中的布块拿掉。 才刚取出布条,细如蚕丝的低沉咒文立刻闯进了耳朵。 “有人!”云空警戒心刚起,背后已感到一股黏黏的热痛。 他的感觉比常人敏感,这种又黏又热的痛觉,是攻击者抱着杀心的敌意! 恐惧瞬间使他全身发麻,他回头看个究竟,便看见一个光点迎面冲来。 云空惊慌的在布袋中搜索,才惊觉铜镜还留在地牢。 他才迟疑一两秒,光点便毫无声息的钻入了胸襟。 他的耳中响起一阵朦胧的聒噪,彷佛有人在脑中大火炒菜,然后身体就不由自主的往后倒下,两眼茫然的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在笑。 不,是天花板上的人在笑。 云空心里嘀咕:哦,原来念咒的人在天花板…… 那人满头白发垂挂在两耳旁,上身裸露出狰狞的两排肋骨,全身散发出可怕的邪恶气焰。 他对云空微笑,口中不忘紧念咒文。 咒语是有力量的语言,蛊咒携带着邪恶的意念,从云空的耳根入侵意识,再从意识转化他的肉身。 云空感觉到恶咒像热油灌入耳朵,燃烧他的神识。 于是,他合上双眼,心念凝定…… 破履叫莫二叔抬了岩空到地牢洞口,他们已将塞耳的布条去掉,咒文马上压迫而来,却不见云空人影。 破履心下狐疑,便抄起地面的铜镜,跃上地面。 映入他眼帘里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躺在地上不动的云空,一个是走廊末端的家丁,那名带领他们入庄的家丁! 家丁畏惧的不断抬头仰视上方。 “糟了!”破履忙用铜镜往前一挡,正好迎上数只迎面而来的飞蛊。 他听清楚了,咒文是由上方不停的传来的…… 破履到底老练,立时两腿与肩同宽,膝盖轻轻一顿,心神收敛,抱元守一,立刻把四面八方的喧闹声隔绝,虽然声音依旧传入耳道,虽然大脑听觉区依然有接收到神经讯号,却完全不对他的意识产生影响。 他融入了背景,他忘却了自我,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对四周而言,他成了一棵路边的树。 忽然,群蛊失去目标,四处乱飞。 因为它们不会攻击无血肉无意识的树。 破履将气息由丹田一点一点的发散,流注入全身脉络,与周遭的天地融和,化为一股清凉的安逸之气。 周遭空气中蕴念的暴戾和血腥,正一点一点的被化除、淡去。 连天花板上的人也发愣了,忘了念咒。 莫二叔已将岩空推上地牢之外,然后正自个儿努力地攀上来,当他看见眼前的一切时,一时不知所措。 破履宛如入定老僧,屹立不动。 云空躺在地上,面如金纸,要不是还在呼吸,还真以为是死人。 走廊的末端,那名老是在发抖的家丁,仍然在发抖,总是不知在害怕什么…… 一阵阵清凉由破履身上迸出,吹拂到莫二叔身上。 莫二叔也看见了…… 那人在天花板上,虽然他已瘦得不成人形,但他就是那个人! 那个凌家的老爷! 他是见过凌家老爷的,常常带着几个家丁去收田租,恶形恶相,几时竟变得瘦骨嶙峋,比以往更加面目狰狞不知多少倍! 第43章 人蛊(7) 显然破履的方法产生了效果,凌老爷已停止了念咒,地牢中也不再有人嘶叫。 “可恨啊……”凌家老爷发出拉锯般的怨声,“可恨啊……” 他从天花板慢慢飘下,降落在破履跟前。 他只着了一条裤子,全身肌肤白得毫无血色,只有眼睛和牙龈是血红的:“可恨啊……臭道士……” 破履停止守一,凝视着凌老爷:“请问,现在是晚上了吗?” “是晚上了。” “这样啊……是初更过了吗?” 凌老爷回头大声吼:“你!报时!” 那名家丁吓了一跳,忙回道:“是老爷,初更快过了……离二更尚有一刻……” “谢了。”破履笑道。 凌老爷的样子直想一口吞了破履,忿恨的说:“臭老道,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你伤了我的徒儿,你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你还抢了这位老弟的小女儿……你问他想怎样吧。” 凌老爷冷冷的瞄了莫二叔一眼:“你女儿?”他发出哨声,走廊上便传来奇怪的低吟声。 只见那家丁慌忙退去旁边,一大一小两个泛光的人蛊并肩出现在走廊。 “我唤来了,你瞧瞧,是你女儿不是?”凌老爷道。 莫二叔发出惨烈的哀叫。 他看见了!那通体黄光的女童,正是他失踪的女儿! 他的女儿已经成了人蛊! 也就是说,他的女儿曾在刚才的地牢中跟许多人争夺一块肉,想办法把其他人打倒,并且杀完了其他人…… 女儿身上那件褙子还是被凌家捉走时那件,只不过已经十分破旧,边缘散脱得垂下丝丝脱缕。 “儿呀,爹没照顾到你……”莫二叔痛苦的哀号,泪水涌个不停,沿着他紧皱的面孔流下脸庞,他痛苦的跪下,一手解开腰囊。 他发出充满恨意的命令,腰囊里的蛊立刻向凌老爷飞射过去。 莫二叔培养的是蜈蚣蛊,它发出闪闪金光,尾巴饱胀,尾钩兴奋着要泌出毒液。 然而凌老爷只不过张了张嘴,便将那只蜈蚣蛊吞下去了。 “不好吃。”凌老爷嘟嘴道。 莫二叔发着抖跪下,全身的力量因恐惧和愤怒而一点一点流失。 他的蛊被吃了。 他用满腔的恨意、耗上无穷精神所炼的蛊,这么轻易就被吃了。 “好了……”凌老爷耸了耸肩,“轮到我了。” 女童突然发动攻击,她依指示冲向莫二叔,一口咬住她爹的耳朵。 莫二叔任由她咬。 反正是自己的女儿嘛。 破履又忍不住说话了:“呃,现在是二更天了吧?” 凌老爷这次不再是愤怒的看着他,而是满心的警戒与狐疑。 那家丁瑟缩在走廊尾端,怯生生地说:“是,二更……差不多了。” “这里只有你可供使唤的吗?” “是……道长。” “其他人都死了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死了,我才刚侍候他们吃完粥。” “那没办法了,只好麻烦你带我们出去了。” 他瞟了眼凌老爷。 凌老爷当然不会让他走,这家丁是专门留下来的活人,毕竟有些工作,不是活着的人还办不到。他在大门跟岩空应对的时候,小女孩的人蛊就在监视他的举动,万一有个违反规矩,凌老爷也会抽走他的魂的。 凌老爷完全搞不懂破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他很快便懂了。 因为那女童放开了莫二叔,往走廊飘去。 那高大的人蛊也缓缓的离去,身后跟着一大堆光点,云空铜镜上的蛊也不再眷恋,加入蛊群,其他光点也纷纷从屋梁上飘进来加入。 凌老爷猛地怒视破履。 “是的,该去喝水了。”破履说,“难道你忘了?” 蛊是每日喝一次水的,每晚在固定时间都会聚在水畔饮水,然后才再缓缓回到主人身边。 “不行!”凌老爷大叫。 离去的蛊忽然凝在半空中。 “回来!回来!” 蛊在空中回旋打转,似乎在迟疑着这个命令,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来……”凌老爷脸上的肌肉紧皱,太阳穴爆起,全身骨骼喀喀作响,他正拼命的集中精神,好控制他的蛊。 群蛊最终仍是屈服了,不甘心的徐徐飞回来。 凌老爷张开大口,伸出长长的舌头。 他让蛊儿一一飞入口腔,然后再一只一只的吞下去。 不一会儿,他所饲养的蛊,竟全被他吃得一个不剩! 哦不,还有两只在云空身上,另有两个人蛊由于太大了,他吃不下。 他不满的舔舔唇缘,用眼神向那高大的人蛊发出命令。 高大的人蛊走向女童人蛊,一把抓住她小巧的头。 咔! 女童的头被扭断,高大的人蛊再用力扯了几下,将头整个从颈部撕下,扔去一旁。 女童的血由断口猛喷,将四周染成瑰丽的鲜红色。 凌老爷急忙将女童的身体拉过去,把嘴巴凑上断颈的部位,大口大口吸吮鲜血,他苍白的肌肤也渐渐出现血色。 接着,高大的人蛊两手抓住自己的头,用力一扭,竟也折断了自己的头,供主人享用。 凌老爷把女童的尸身往旁一推,又再去吸食他最后的一个人蛊。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现场的任何一个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凌老爷便将他的蛊逐一解决掉了。 “老道!你明白吗?”他狂妄的回身向破履吼道,“现在我是唯一的蛊了!没有人能够控制我!你还能怎样?” 破履漠视他的存在,只是替莫二叔疗伤,莫二叔的耳朵差点被咬成两半。 “老道!”凌老爷大吼一声,一拳便把走廊的墙壁打了个大洞,沙土在空气中飞扬,迷蒙了眼睛。 破履淡淡的说:“你已经是个蛊了?” 凌老爷没回答。 他身上渐渐涌现光芒,黄光缓缓铺上他的寸寸肌肤。 “那个……你……”破履叫着廊尾的家丁。 “道长叫我?” “去收拾你的东西吧,一块儿离开这里。” 家丁迟疑了一下,才说:“是……我没什么好收拾的。” 凌老爷的眼珠子渐渐变淡,变成清澈的粉绿色。 “云空,醒一醒。”破履替他救治了一阵,便想办法叫醒他,否则便不知该如何将他带走才好了。 凌老爷的脚已经浮离地面了…… 云空吃力的爬起,只觉满天星斗,头痛剧烈,他知道仍有蛊毒在他体内。 破履搁下徒弟,走到地牢的洞口去观望一下,只见那些人已经恢复了意识,正茫然的走来走去。 破履于是问那家丁:“有没有梯子?帮底下的人上来吧。” “有,有的。” “如果其他人也回魂了,就带他们一起离开吧。” 家丁总算打起精神:“我,我马上去看!” “莫二,你去帮他吧。” 莫二叔马上答应,赶忙跑去跟家丁一起行动。 凌老爷已经浮到半空中,有如醉醺醺的鬼魅。发光的身躯,在这一大片血色的背景中,更是显得华丽。 “好了,好了……” 破履自言自语的环顾四周,怜爱的看着他那两个受伤的徒弟,云空已经挣扎着爬起,而岩空仍在昏迷之中。 然后,他转头向浮在空中的凌老爷说:“你不受任何人的控制,但是,你可别忘了天地,天地仍会控制你的呀……所以呀,二更早就过了,还不赶快去喝水?” 凌老爷嘴唇微微张开,突然像是恍然大悟。 他在顷刻之间冲上天花板,将屋顶撞了个大洞,往外飞得无影无踪去了。 三更来临之前,破履赶忙带着众人逃离凌家庄。 因为三更一到,蛊便要回巢了。 第44章 破履游踪(1) 不知哪一日开始,亳城的天空开始出现奇异的现象。 城郊上空老是聚了厚厚的云,像一片倒挂的海洋,风久不散,黑沉沉的样子教人心情沉重。 不特此也,云中似乎藏了什么东西,偶尔透出奇异的光芒,时而是红紫色的炫光,时而是翠玉般的粉绿光芒,若道只是寻常的电击现象,也未免太离奇了。 最后连亳城里头的天子也沉不住气,先唤来贞人:“此云象是何征兆?” 贞人,就是占卜师,负责为朝廷记录天象、星象、历史,负责祭祀、医药,还有为国家大事占卜。 贞人翻查先贤纪录,不见类似“云中有光”记载。 天子只好叫贞人占卜。 占卜的程序是十分繁琐费时的,首先贞人必须先将一尾龟活活煮烂,挑出骨肉,再取其腹甲,刻上凹洞,然后在凹洞里炙烧直到产生裂痕,再利用龟甲裂痕的形式来占断。 贞人得到结果后,便火速赶到宫中呈报天子:“卜文昭示:有客自远方来相会。” “远方?来自何方?” “……卜文王未明示,此方并非四方,无可知,无可知。” 天子听了很是困惑。 他刚夺取了夏桀的天下,将夏桀放逐去南巢,并将国都改设在亳城,以族名“商”为国号。 一国初立,人心未定,一有风吹草动,天子便很是恐慌,现在还听贞人说有不明远方来客,更是心惊胆战。 “莫非是异族来袭?” 城郊的大片乌云已经移到了亳城上方,依然闪着异光,却没雷声闪电。 “是凶兆啊……”谣言在城民之间流窜着。 “是汤王夺取桀王之位,所以上天在震怒吧?” “不,是妖怪吧,妖怪想要吞噬太阳呢!” “有龙在天上啊,是吉兆!云不是跟随龙而来的吗?” 阴霾了许久的天空不发一言,任凭人们去猜测。 秋意浓浓,西风渐劲的那日,云中终于有了变化。 有东西自云中钻出,冉冉的飞入亳城。 城里城外无不惊动,人们无一不仰视天空,观看这奇特的物体。 商天子汤也和群臣聚到高台之上,心里又兴奋又害怕的期待着。 该物遥望有如两轮车,两侧伸出长翼,笼罩在一层银白色的光芒之中。 “那是什么呀?”汤王呢喃道。 没人懂得该如何回答他。 那东西竟慢慢飞到高台上空,然后再缓缓下降。 “保护大王!”一群卫兵立刻重重包围汤王,将兵戈齐齐指向那奇特的飞行物。 飞行物状如战车,里面站着一个人。 无论是平日养尊处优的文官,或是沙场上杀敌千百的老将,此时都不禁屏住鼻息,直愣愣的凝视那飞行物。 那人……不,该说是具有人形的生物,全身包着一层银色布料,他徐徐步下了飞行物。 没人敢说话。 “是上天的使者吗?”有人这么想着。 他们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那人说话了。 “王……我是……切……孔……”他说得很生硬,像孩童在牙牙学语。 “唏!”一名卫士上前喝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切……切孔来,切孔来的……” 那人并未察觉他的飞行器早已被卫兵们包围了。 数日之后,天空的那片大云突然不再发光。 某个早晨,人们发现地面比平常光亮,天空比往日清明,方知云朵已经不知在何时散掉了。 ※※※ “世间之物,虽然都是气聚而生、气散而亡,却各有其物性。”破履一边替云空运气。一边教诲着徒弟,“就因为有物性之不同,才有相生相克的情况出现。” 破履吩咐莫二取来一盆水,放置于云空面前。 “飞蛾之所以扑火,因为易被光所吸引,所以要是所炼的蛊是虫蛊,便可以用镜子迷惑它,使它无法作恶。” “原来如此。”云空面色青白,豆大的冷汗不时从额角涌现,“师父可知我体内是何种蛊?” “不知道,不过蛊皆好水,乃共通的特性,”破履将水盆移到云空面前,“徒儿,张嘴吧……” 破履已经叫云空绝食断水两天,此刻他肚里的蛊已在痛苦的翻腾,令他浑身内外都不舒服。 云空张大嘴巴,面朝水盆。 水面挥发的水气一接近嘴巴,他顿觉五脏六腑有东西在猛烈扯动,有东西正欲挣扎着从肚里出来,一路往他的喉咙挤去。 云空发不出声音,只是超级想呕。 他的脖子忽然胀得十分粗大,不一会便从口腔里挤出一团毛茸茸的黄色东西。 那东西掉落水中,漾起波纹,它一翻身,开始愉快的拨水。 “是小鸭!”莫二在一旁惊道。 破履示意莫二安静:“还有一个。” 云空痛苦的仰首,痛苦的往后仰直身子:“鼻……鼻子……” 一只小手从他的鼻孔伸出,是一只蟾蜍充满疙瘩的手臂! 破履将云空的头压到水面,让蟾蜍的手碰到水面。 扑通一声,蟾蜍不知如何便挤了出来,肥大丑恶的身体滚入水中,舒服的游动,但小鸭一见到它,便开始啄它,蟾蜍受惊,也用强壮的后腿踢打小鸭。 两只露出原形的蛊在水盆中相斗,破履于是吩咐莫二:“此害人之物,拿去烧了吧。”莫二端了水盆到外头去了。 云空如释重负,整个人软倒下来。 “好好赡养,我还得忙你的师兄呢。”破履擦了擦手掌,便去照科岩空。 岩空也大约五十岁了,本来炼神炼得面如青年,因拯救一只狐精而耗去七成元气,逸强行甲马之术赶路,又硬撑去管凌家庄的事,终于不支晕倒,整个人又瘦又面色枯黄得像个老人。 如今在破履的山中草庐静养两日后,已是大有起色。 莫二自凌家庄一事后,便随破履生活,为他种菜打水。 破履曾问他要不要学道,当他的弟子,他回道:“我天资愚钝,这种事学不来的。” “那你的炼蛊之方何来?” “祖上传下的,很多人家都懂得。” 日子久了,岩空和云空都恢复了气力,破履便找了一天跟他们细细谈话。 “咱中秋师徒之会,不想竟变成这样子,实在是意料不到啊。” “大难不死,都是师父相救。”岩空叹息道,“弟子太过自负,还是师父厉害。” “为师也是福大命大,然而今年已七十有四,不宜再在江湖行走,余生大概要在此草庐度过了,或许这是咱们师徒最后一次相聚了。” 云空听了,心中十分感伤。 破履把年幼的他养大,如同亲生父亲般照顾他;岩空本应独自云游,也因为他而陪伴师父一同照顾。三人一起在江湖上度过许多艰苦历程,也有过在隐山寺安逸学道的日子,而今即将各分西东,说不定此生缘分将尽于此。 北风刮过树林,预告冬日的来临。 破履盘腿正坐,准备讲他的故事,做为与徒弟别离的赠礼。 ※※※ 破履出师之后,在江湖上四处云游寻访明师学习道术,时常夜宿荒郊野外,偶尔幸运觅得无人破屋,可免风雨之虞。 夜宿荒野,常可碰上奇异的现象,例如在南方番地见过飞越夜空的人头,人称飞头獠的,或在荒山见过鬼妖聚会等等。 可是最不可思议的,要数寻找夜游神时,遇上之非人非鬼、非仙非怪的夜游神。 “岩空记得仙人村的事吗?” 岩空嗤道:“怎么忘得了?” “记得夜游神得到覆天印之后,便聚往孔庙,然后有一个很大的圆光从旁边的那片林子飞升,最后林子变成了湖吗?” 第45章 破履游踪(2) “记得。” 云空蹙眉道:“我年纪太小,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有片山林,我常去捡柴的。” “那你记得林子里头有什么吗?”破履说,“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小小年纪的你告诉我,你知道林中有妖怪,而你一点也不怕。” 云空想了一下:“我见过发光的人,很美,就是夜游神吧?因为很美,所以才不怕吧……?” “云空几岁了?” “二十八了,师父。” 破履默数了一下:“唔,那么你独自行走江湖也有七年,我收你为徒、我们碰上夜游神那年,也过了二十四年了。” “时间飞快呵。”岩空发出了感叹。 “别忙,老夫还有下文,”破履欠欠身子,凝视他们师兄弟两人,“只不过两年前,我又遇到夜游神了。” 云空和岩空露出惊奇表情,眼睛睁得老大:“什么?在哪儿?” “距此很远,我沿着东海,寻找仙岛的传说,在扬州附近。” 自从在仙人村会过夜游神后,破履对夜游神消失时出现的圆光深感好奇,却无人能解答他的疑惑,直到他在隐山寺遍览群书时,才发现距当时不过三十年前,扬州和杭州都发生过类似的奇事。 扬州在长江下游出海口附近,杭州在浙江出海口,两城分别在太湖南北,地理上算是接近。 而且记录下这些奇事的,是近代的两位大人物:沈括和苏轼。 破履年轻时,苏轼是名闻天下的大才子,其名声之盛,只要他题过诗的酒楼都会吸引许多客人,俨然今日之超级巨星。可是在他文集中写到宋神宗熙宁四年,他贬官去当杭州通判时,路过江苏镇江,夜宿金山寺,在夜晚二更月落之后,望见江心发出强光,照亮山林,吓坏了夜栖的鸟群。 他以七言古诗《游金山寺》记下这件事,年月日时地点全都精确记录,并说该火光“非鬼非人竟何物”。 破履后来又在《梦溪笔谈》找到更离奇的纪录,博学的沈括四处旅行,提到他友人在扬州读书时,亲眼见湖上明珠。那是一颗巨珠,在扬州很有名,天黑后很常看见,而且会从一个湖换去另一个湖。他朋友的书斋就在湖上,某夜明珠十分接近,朋友看见像个蚌壳,光线从蚌壳相合的缝中透出,当它顷忽张壳时,顿时露出明珠,光线如初升的太阳,红光如野火焚天。当它倏然离开时,速度飞快,当它浮在湖面时,就像日光杲杲明亮。 这件事发生在嘉佑年间,比苏轼早十年左右,而且巨珠出现时间长达十余年,扬州人都知道,还有人特地租船夜游等它现身。 说到这里,破履说:“会发光的蚌,不就是我们看见的样子吗?” 岩空盼着破履:“师父,你刚才说你又再遇上夜游神的。” “哦,我已经非常确定,夜游神是乘着那发光的碟子离开的。” “乘它离开?”云空困惑道。 “不特此也,他们除了有圆光,还有飞车。” 岩空苦笑着摇头:“师父越说越奇了。” “要说奇,也不是我发明的,”破履说,“写了夜游神的《山海经》,也写了有『奇肱国』,说他们是一臂三目……” 云空眼睛一亮:“《博物志》也有说到奇肱国,说他们能造飞车!” “没错,就是这个,还提到商汤时有奇肱国人飞到豫州,却被商汤弄破飞车,以免被人民看见,过了十年才放他修好车飞回去。” 岩空问:“回去何处?” “《博物志》说奇肱国在玉门关西方四万里。” 岩空噗哧笑道:“那张华1也是位吹牛高手,难道四万里之遥,他也去过?” “可是《山海经》说奇肱国在刑天与『帝』争神之处。” “那是何处?” 破履耸耸肩:“这多年之谜,为师反复推敲,终于有机会亲自向本人问到答案。” 破履兜了个大圈,终于进入正题,岩空和云空引颈期待。 “两年前,我为了沈括的记载,特别去到扬州,找到书中提及的几个湖,还有个叫樊良镇的地方,都是明珠曾经现身的地点。”破履说,“某夜,我找到间破庙过夜,半夜里,就被一阵异声吵醒……” 那异声伴着低频的震动声,岩空是熟悉的,当初覆天印就曾在接近夜游神时发出类似的嗡嗡声。 异声出现时,庙外灯火通明,把本来阴森森的破庙照亮如中午。 破履白天走了许多路,甚是疲惫,但此刻好奇心盖过了警惕之心,于是他顾不得休息,走出破庙去看个究竟。 没想到,破庙外头站了三个人,三人皆全身泛着一层银泽,脸部是一片光滑的黑色琉璃。 三人背后有两部外形奇特的车,形状像街上常见来运货的独轮车,后方天空浮着个发光的碟子,一如云空幼时在仙人村所见。 破履听着圆光发出的嗡嗡声,不禁精神恍惚,心想这或许是仙乐吧?而那光芒不正是传说中的瑞霞吗? “我碰上仙人了!”当时,破履作如是想。 原来仙人的皮肉是银色的,怪不得古代炼丹者说服食金银之物能成仙呢! 正胡思乱想之际,银色的人上前请他登上其中一部车。 破履兴奋的上车,忍不住四下打量车内的构造,没一样是他认得的。 “你们是仙人吗?”他忍不住问了。 三人怔了怔,其中一人生硬的答道:“不是……” “不是?”破履更感到困惑了,除了神仙,还有谁能有如此稀奇的东西呢? 破履还来不及多想,车便升空了。 ※※※ 破履的草庐外,繁星满天,寒风更劲了。 莫二生了一盆火,为大伙儿烧热水,破履还取出珍藏的一小块砖茶,磨成钿粉,拌入热水中饮用。 破履从火盆中捡起一根烧焦的柴,在地上画图:“大约是这样子的车,我画得不好……”他不太有把握的说。 那车有两个轮子,却不能转,不是用在地上跑的。 那车还在轮子上方伸出直翼,也不知有何作用。 飞车很快就笔直升空,破履低头望底下的破庙,才看到破庙后方的杂草丛中还有两三间荒废的破屋,正在思索间,他们飞快的靠近圆光,强光迫使他用衣袖掩着眼睛。 四周突然没有强光了,他们已经降落在坚硬的地面,四周被银色的墙壁及柔和的光线所包围,破履找不到光线的来源,他没看见任何灯火。 温度刚刚好,空气也很舒服,甚至嗅起来会隐约有些亢奋,感觉更有精神。 他也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依稀记得有一瞬间,圆光中忽而有一张唇打开,所以他们进入圆光里面了吗? 破履几乎失去了自由的判断力,或许是太过兴奋,也或许是所见所闻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过于惊奇令他无法正常的思考,只能呆呆的随着三个银色的人步下飞车,走入一条短短的走廊,抵达一个颇大的房间。 房内有很多见所未见之物,有一张光滑的桌子,桌上有许多凸起,他看见那些人去按压凸起物,有的凸起物发出彩光,周围的墙壁还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墙壁还有几个窗口,每个窗口内有不同的图像在活动…… 带他进来的三个银人把手放到头两侧,轻轻一扣,他们的黑琉璃脸就掉落下来,露出另一张脸。 那张脸,令破履永生难忘。 “一张蛇脸。” “蛇?那么是妖精了。”岩空马上反应。 “其实像从上方望下去的蛇头,脸是扁的,下巴是尖的……”破履再次拿起焦柴在地上画起来:“小鼻小口,眼睛却很大,眼睛一方就变成一道缝,没睫毛,也没有眉毛,没头发……” 云空想起龙壁上人的弟子,他们的头上毛发尽除,只不过不是一张蛇脸。 第46章 破履游踪(3) 云空从联想中回神:“师父刚才说的奇肱国人,就是他们吗?” “嗯……”破履沉吟道,“我本以为『奇肱』是指只有一只手臂,《山海经》就是这么说的,”奇就是奇数,肱就是手臂,“事实不然……或许古人并没流传奇肱国人样貌,反而望文生义,妄加一臂三目的说法。” “如此说来,奇肱国人如果跟我们一样二臂二目,为何仍称奇肱?” “或许不叫奇肱,应该叫切孔。” “切孔?” “不,不是这样念的,非我中原念法,是切──孔──”破履费尽心思,也无法完全复制原本的发音,“切……孔……哎,算了。”破履用抹荼润了润喉,眨眨浮肿的双眼,吩咐岩空在火盆里添柴。 当时,那位银人脱下脸盔,引破履到一面墙壁去,墙上窗口忽然换了一张画面,显出一张同样是蛇一般的扁脸。 “梭!”银人指着窗口的那张脸,重复了好几次,“梭,梭,见过梭没有?”破履实在分辨不出这张脸和他们的脸有什么差别。 那银人见破履歪头摆脑的困惑模样,便用手在窗口扫了一下,换了一张图画,是一群发光的白衣人,分成三排整齐并列。 破履惊奇的扬眉张口,他认得,是夜游神,不过图中的人数比较多。 银人见他有反应,又换了一张图,是夜游神在空中连成一串飞行的样子。 破履发出啊啊声。 “知道?知道?”银人问他。 破履点点头。 “在何处?” 银人要问他夜游神现在在何处吗?他怎么知道?上次见过夜游神也是二十余年前的事,况且他也不知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破履正在支支吾吾时,一名银人忽然从后面抓住他双臂,力气之大,破履完全无法反抗,另一名银人将手放在他头上,破履只觉脑子晕眩了一剎那,很快又恢复了。 “师父没受伤吧?”岩空和云空听了大惊。 破履摇头:“他们不像要伤害我,不过感觉很奇怪,当时,各种跟夜游神有关的记忆一个个闪过,覆天印、黑林子、仙人村、孔庙等等都像梦境般现在眼前,然后……好像有十分细微的东西不断从我的头流去他的手掌心。”他望着两位徒弟:“听起来像什么?” “他心通!”云空率先叫了出来。 “是,为师也认为是他心通,他们看遍我的心了,所以,他们也知道你们的事了。” 三人沉默了一阵,岩空才说:“所以,他们是来找人的。” “显然是,想必是很重要的人。” 破履也问他们问题:“如果不是神仙,那你们是什么人?” 三名银人商量了片刻,他们试图跟破履沟通,但口齿不清,破履虽极力想要了解,依然皱着眉没听懂。 一名银人又将手掌轻放在他头上。 然后破履看到了。 他们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何止玉门关西方四万里?而是飞过群星、穿越虚空,无法以人间尺寸度量的路程。 他们住在某个星星上。 “切孔人来自星星?”岩空不敢相信:“星星那么小,又是天穹中之虚气,能住人吗?” “咱们在隐山寺时,灯心灯火曾告诉我,佛门中有三千大千世界的说法,有一部叫华什么的佛经还说此世界之外的他方世界,此世界的十方皆有不同的世界,有世界之人以琉璃为体,有世界之人以香气为食,有世界之人以水为坚固大地,比神仙还离奇。”破履叹了口气:“我听了还笑他,说:『释氏打妄语,把世人当小儿唬弄。』” 灯心灯火是云空的半个师父,他对他们知之甚详:“他们只是一笑置之吧?” “没错,说起来是为师浅见了,果然天外有天。”破履转向岩空:“由此看来,星星并非虚气呀。” 他们让破履知道,他们来寻找一个人,此人从切孔逃来,有一群侍从在护卫他,他们找到侍从,就能找到那人。 他们很久以前就来了,当时考虑了很久,决定直接找上中原的统治者,没想到派遣的使者才一下飞车就被捉了起来,飞车也被拆解了。 他们联络那名使者,叮咛他切莫慌张,静观变化。 那位统治者下令研究拆解的飞车,试图复制,好做为开拓疆土的工具,但他的臣下根本没人能弄懂飞车的结构,试了十年,那名使者因不适应而生病,病得奄奄一息时,才被叫去把飞车重新组装。 那位统治者派了巫史记录下使者组装的过程,并派了卫兵执着武器监视,一旦了解飞车的组装法,便杀了使者。 但两个文化实在相差太远了,他们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时,使者已经把飞车启动,攻击卫兵,销毁巫史手上的纪录,毫发无损的逃脱了。 回来的使者报告了许多珍贵的资料。 这是两个世界的第一次正式接触。 破履相当惊奇,他们说的这件事就是晋人张华在《博物志》上提到的商汤事迹,算起来也有两千年了。 两千年是个什么概念?根本差点就把历史走完一遍了。 切孔人见破履再也提供不了什么信息,仍旧带他登上飞车,从原来的入口飞出去。 置身于满天星斗之下,感受着高空的夜风,破履只觉满肺沁凉。 他回望浮于空中的扁圆形光盘,难以置信,不久前他仍身处于那巨大的圆光之中。说真的,除了晓得他们来自切孔,并可能是古书记载的奇肱国人之外,他对他们仍然一无所知。 此时此刻,他的身体仍感觉到丝微兴奋,一如完成大事后的余热。 “可以飞久一点吗?”他问带他回去的切孔人。 切孔人不解的望着他。 “很美,我从未从高空瞰望地面,我想多看一会儿。”这种机会,说不定此生不再。 月色皎洁,清冷的月光把大地照得像鬼斧神工的雕像,泛着银光的河流,像静止不动的凝脂,看起来十分落寞。远方的扬州城灯火通明,灯光投照上云层,令空中浮着一片薄薄的黄光。 破履陶醉于夜色之中。 “斯托──!”切孔人忽然作喊。 破履吓了一跳,他不明白那人在喊什么。 那人从飞车里面拿起不知什么,朝着那东西喊话,说了一大堆话。破履只听那人手上的东西也发出说话声,心里正在讶异,那切孔人则转首向他说:“你……不要动……” 话还没说完,飞车忽地往前一冲,直直往下方的林子冲去。 破履看到了。 有一个光环在林子上空打转,看起来悠哉悠哉,宛如孩童在快乐嬉戏。 跟圆光或飞车一样,此光环并非世间之物。 切孔人看起来很紧张,他不知按了什么,一道耀目的强光自飞车射出,林中的光环立刻起了变化,拉成一条直线,避开那道强光,往天空逃窜。 强光投入树林,立刻冒起一团火焰,破履远远望见几根树干飞上半空。 那条光带子在空中蛇行,忽在空中拐弯,竟向飞车直直冲来。 破履终于明白,他已经陷入危险了。 光带子急速逼近,只不过瞬间便迫到了面前。 是人!是一串人! 十六个人手连着手在空中飞舞,如同一串华丽的夜明珠,发出夺目光华,与明月争辉。 这十六个人面无表情,像玩偶的脸孔一般冷峻,只是冷冷的望着破履。 他们在破履眼前一掠而过,飞车顿时大大的震动,冒出阵阵火花。 破履嗅到呛鼻的浓烟,伴有从未闻过的酸味。 第47章 坐观阴阳(1) “明多呵──”切孔人一边嚷着,一边拼命操弄飞车的仪板,令飞车不再摇晃。 在他们头顶上的圆光又吐出两艘飞车,纷纷追向光带子,朝光带射出强光。 破履身旁的切孔人叽哩咕噜说了一堆之后,将飞车紧急下降。 一阵强风过后,飞车又回到了破庙门前。 切孔人催促破履下车,然后自己也下车,不知拿了什么朝飞车一喷,喷出一堆香甜的白烟之后,方才飞车冒烟出火的地方即刻熄灭。 切孔人望了破履一眼,又再跃入飞车,一溜烟的冲上空中,加入战役去了。 破履眺望明月下有圆光浮空,三艘飞车在夜空追逐光带子,像苍蝇和游蛇在空中互相追逐,不时发出闪电似的白光。破履不禁摇了摇头,怀疑自己是否在作梦。 他当然知道不是。 “次日,我在破庙中睡醒,还走到外头去瞧瞧,希望看见一些什么留下的痕迹。” “师父,那十六个人不就是夜游神吗?”岩空忙问。 “正是。” “太巧了。”云空沉思着说,“两个一起出现,不会太巧了吗?” “怎么说呢?” “师父,我忍不住猜想,与其说你找他们,说不定他们也在找你,甚至跟着你。” 破履笑道:“你说得不无道理,我后来再推想了一下……《山海经》说奇肱国的位置乃刑天与『帝』争神之处,刑天在该处被斩首,而夜游神又是为『帝』守夜的神人,莫非是说,在奇肱国曾经有过战事,而且……在三千年前?” 云空道:“师父怀疑此『帝』是何帝吗?” 破履笑道:“只怕此生难解这谜团啊。” 刚才默不作声的岩空忽然说:“师父,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你可记得仙人村的孔庙,那群夜游神得到覆天印之后,不就从该处消失?然后就有发光的碟子……” “是。” “那孔庙,我们之前去过,我当时就很困扰,没有见到庙祝,摆设几乎没有,彷佛一间废庙,村中也没人知道它的来历。”岩空说,“如今想来,依照师父所知,那间并不是我们所知的孔子庙、夫子庙。” 破履笑道:“原来如此,我倒没想到。” “此孔非彼孔,那是切孔人的根据地,夜游神是被追杀的那批切孔人,他们躲在仙人村,孔庙就是夜游神的光盘子的入口!”岩空兴奋的拍击大腿,“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破履同意岩空的想法,但是,如果岩空是正确的话……破履蹙眉道:“我开始疑心,我的师父究竟是如何得到覆天印的了……” 破履说了这话之后,脑中灵光一现,他陡然一惊,忽然注意到各种事情之间的关联。 没那么简单。 他偷偷望了一眼云空。 此时此刻,他只恨自己内境的修行不够深,没有能知过去未来的神通。事实上,这就是他当初带云空上隐山寺的本意呀。 夜已深沉,寒风更劲,火盆里的火似乎也显得衰弱了。 外头的风在咆哮,吹得这草庐也有些摇晃。 三人都困了,而莫二呢,早在一旁和衣蜷曲着入睡了。睡梦中的他,眼角盈着泪水,梦乡似乎是他的思念之乡。 这个冬日,是破履最后向两名弟子传道授业,春天到时,他们便要再度踏上孤单的旅途了。 而破履也要专心修行,完成他人生最终的课业了。 听说他出生的那晚,曾经发生过百鬼夜行。 听老年人说得绘声绘影,却依然不太明白。 犹记得小时候,每隔一年半载,山匪便会来店里大肆搜掠,将货物搬个一空,还辱骂他们是土财主、毒虫。 他记得家人看着生计被抢,欲哭无泪的说:“这些土匪啊,比鬼还凶呵!” 土匪闹了几年,竟然发展壮大了! 他只记得在长大的岁月里,便不断有人来骚扰,最后土地被抢没了、店铺也没了,不仅如此,还被土匪强行拉上了山,时不时要被人凌辱。 一个原本四代同堂的大家庭,变得支离破碎,到他长大得可以当家时,只落得寥寥数人了。 奇怪的是,家里的多年波荡,总是惹不到他身上,虽然动荡年代已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却没人来找他的麻烦。 家里的老人家说,那是归因于百鬼夜行,要是出生时发生百鬼夜行的话,表示他是克鬼之人。 “……这种人啊,牛鬼蛇神是不敢挨近的。” 话虽如此,他的一家人都曾被冠上“牛鬼蛇神”的名号。 说到这里,还是不明白什么叫百鬼夜行。 现时家中辈分最高的便是母亲了,已经是位七旬老妪,而他本身也有五十上下了,此时他才惊觉自己在这么多年岁月中,竟没好好问母亲何谓百鬼夜行。 或许太忙了吧? 忙着生活,忙着奔波,忙这忙那。 社会安定后,他娶了妻子,又到工厂上班,朝九晚五的。 没关系,只要母亲还活着就好了。 那天自工厂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他便想着该如何去问母亲了。 待用过晚餐,母亲走到屋外去乘凉,他便乘机问了。 “百鬼夜行?”母亲呆滞的望了一阵子天空,一直没有回答。 到底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有时候会很轻易忘掉某些事情吧。 正当他以为母亲健忘,想要再问一次的当儿,母亲就回答了:“我带你去瞧瞧。” “带我去?” “去跟媳妇说一声,咱们出去遛遛。”话未说完,他母亲已经动身了。 他家坐落在一个丘陵地带,四处山地连绵,他母亲率前走上了一处山坡,直往小林子走去。 天空挂有一轮新月,乍看还以为黑夜在咧嘴傻笑,四周衬着满天如钻的繁星。 他追着母亲的脚步,迎着月亮的残光,踱上山坡。 “这附近一带,在你诞生时,发生过百鬼夜行。” 他正想发问,却被母亲阻止了。 “不要说话,我们在这里等一等。” 他只好不说话,靠在母亲身边,也不知到底要等些什么。 母子俩就这样守候着。 “以前听你祖母说呵,如果你在晚上来这里,会再发生的……” “嗯……”他轻声应道。 “真静呢。” 的确。 虽然这里混乱了很多年,千变万化的社会把大家弄得昏头昏脑的,现在总算安定了一些。可是即使人不断在变,这地方却是恒常不变,依旧如此安详。 天地才不理人在搞些啥呢。 或许对天地而言,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可笑的,或是无意义的。 或许天地根本无动于衷,他的安详,只是必然。 树叶依然随风轻拂。 虫儿依然费劲的求偶,为了那片刻快活,为大地奏出各色乐音。 只是必然…… “来了……”他母亲沉声说。 他凝神聆听,却没听见什么。 “那边……”他母亲指向林子深处。 林子深处发出细微的隆隆声。 他开始绷紧神经,睁大眼睛,试图看见一些什么。 隆隆声逐渐变大变近,变得细碎,一如许许多多零落的跫音,在这片山地中奔跑。 他开始毛骨悚然,感到皮肤被竖立的毛发拉紧了。 他的心脏亢奋的撞击胸口。 他的手指不时伸握,因为他正热烈的期待着。 哦,原来这就是百鬼夜行! 奔跑声汹涌冲来,满山遍野尽是震动山林的奔跑。 第48章 坐观阴阳(2) 草叶惊怕的弯腰,树皮被刀刃般的疾风削落。 风,不是一拥而来的,而是分开一道又一道,在空气中穿梭,将空气擦出焦味。 他塞在裤子里的上衣被拉扯出裤腰,他稀疏的头发被扰得胡乱颠摆。 风中夹有哀号,不时在耳际扫过。 他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又一个单独的奔跑声经过身边,慌张的逃窜。 咻──咻──咻── 咻── 最后一个奔跑声越过他身旁,远远的在后头消失。 山林倏然陷入一片死亡般的沉默。 真正的沉默。 一丝风也没。 他还是站着的,只是全身冰冷,连冷汗都流不出来了。 “儿呀,回家吧。”母亲老迈的声音催促着。 他呆呆的望着前方,眼前一片模糊,寻不到焦点。 新月吝啬的在他身上披上少许光芒,然后又舍不得似的藉云掩去。 “儿呀……” ※※※ 自从体验过百鬼夜行后,他便没好好睡过。 他很清楚那种感觉,那种兴奋,不是因为初次身临夜鬼疾行而引起的。 不是初次。 曾经有过一次。 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次…… 太久了,是出生时的记忆吗? 不对,他不是在林子里出生的,并不是初生时的体验。 不,从小到大,他是第一次感受百鬼夜行。 为什么会有那种强烈熟悉感呢? 他很是困惑,他不知道自己在困惑些啥,只知道是困惑。 自从那次之后,每当入睡,他便作梦。 梦醒之后,身躯依然是那么疲倦,彷佛从未睡过一般。 而且,他每次都梦见同一个人。 一个道士。 一个青年道士,头戴凉帽,穿着僧鞋。 道士也是十分困惑,时而抚弄下巴的长须,面带忧色。 他坐在一处高山上,身旁放了一根长竹竿,竹竿上扎有铜铃和白布,白布上有斗大的八个字,另外还有一个绣上八卦图的黄布袋。 道士不时看着手上的一张纸,不知在沉思什么。 忽然之间,他觉得这位梦中的道士十分亲切、十分熟稔。 “我认识他……” 不可能,道士看起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不是扎辫子的满清人,而是打发髻的,比清代更早更早以前…… 道士手上的纸,不知写些啥? 只见道士沉吟了一会,高声朗读着:“深山撒灰烬!” 原来如此,但不知是何意义? 深山撒灰烬。 道士将那张纸放回袖囊,放下思绪,眺望远山。 已经是好几个晚上了,梦总是一成不变。 虽然如此,他还是很喜欢。 梦中那种悠逸,正是他一向渴望的。 远方的云,随着天色变化而现出万般姿采,在天穹之下随缘聚散。 艳阳高照时,是迷离的清云。 近晚之时,便成了诡异的橘云。 即使在梦中如此看云,他也是十分舒畅。 他渐渐发现,看云的不再是那道士,而是他自己了,道士不见了。 不,不是不见了。 道士的竹竿正置于身旁,他的脚上也穿着那道士的僧鞋,用手一抚,下巴还有水帘般的长须呢。 他便是那名道士。 他知道他是。 他一向都是。 ※※※ 如常用毕清粥青菜,他便骑着自行车往工厂去了。 他被迫离开沁凉的晨风,进入沉闷的工厂,对那种不流动的空气总感到有一丝不快。 但是今早的空气,却跟以往有一点儿不同。 空气有些阴沉,还带有一点黏黏的潮湿。 他的心底,浮现了从未有过的警惕感。 他抬头环顾,细看这工作了二十年的地方。 他看见上方的空气中浮有一层淡淡的雾,一团令人厌恶的雾,似是包藏了许许多多沉重的念头。 他走到工作区,开始熟练的操作机械。 但他知道,那团雾……该说是那股“气”,仍在工厂高高的天花板上盘旋不去。 自那天开始,他一改数十年的习惯,不再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反而不时修理,好长成漂亮的长须。 妻子见他蓄须,还心情愉快的帮他修剪。 说起这妻,也挺离奇的。 数年前,他四十岁刚出头时,家门外跑来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拎着个蓝色印花布包袱,说是远方亲戚,由于家破人亡,无亲无故了,小女子一人生活不安全,所以特来投靠的。 他问母亲,可晓得这位远房亲戚? 母亲也没看小姑娘几眼,便咕哝道:“是也好,不是也好,就住下来吧。” 很久以后,母亲才告诉他:“人生在世,互相扶持没啥不好。”依然没得个答案。 小姑娘住了两年,对他很是体贴,他一生穷困,几曾靠近过女人?何况是个可爱的姑娘?所以他规规矩矩的,不敢造次。 反而是姑娘向他娘提出了:“外头闲话,说我一个姑娘家,身份不明不白的,不如跟你儿子去领个结婚证了好呗?”把他给吓坏了。 洞房那夜,他交出守了四十年的童身,每每想起那夜温存,总回味无穷。 真不知妻子喜欢上他哪一点了?他总觉得自己平凡得不得了,拥有太多幸福是会折寿的。 那天在工厂感觉怪怪之后,他心里还起了个怪念头。 趁着傍晚用过饭后的闲暇,他跑到附近的山坡地去寻觅桃树,这些地区的人都会种植些桃树,只是要找一棵好的不容易。 他找到一根笔直粗壮的桃枝,锯了下来,便回家用功的削了起来。 母亲见他最近的行事和往常不同,便兜来瞧瞧他在忙些什么:“儿呀,在干啥呢?” “做剑。”他一面回答,手中依旧不停地忙着。 “剑?做来玩玩的吗?”母亲慈祥的笑说,“小时候也不见你爱玩。” “不是,我本来有一把的,弄丢很久了。” 这下可难倒他母亲了,她可不记得他曾有一把木剑。 她儿子已经五十岁左右,原本已是微露疲态,最近却是神采焕发,似是遇上了什么,使他愈加有精神…… 她很好奇。 “这剑有什么用途呢?” “还不知道,明儿便知晓了。”他停下制剑的工作,抚了抚须。 他母亲笑道:“你留了这玩意儿,活脱脱像个老朽。” “我是老了。” “你比你娘我年轻十几年呢。”母亲指着在缝着婴儿衣服的妻,“媳妇那么年轻,你好歹也配得上人家。” 妻回头道:“娘,我更喜欢他现在这样子。” 他脸红着轻轻一笑,继续弄剑。 忆起工厂里头的那股气,他心中感到纳闷。 那晚,梦境有些不同了。 他知道那张纸的来历了。 是道士的师父写的。 他能看见当时的情境。 一名十分老迈的道人,将这张纸交给他,说:“云空,自你诞生那日开始,便已有种种征验,在暗示你的前生了。” “我的前生……” “首先,是你出生那天,你父亲奔下山去找产婆,便遇见百鬼由山上奔至山下,在村里大乱一番。” “我听说过。” “然后你娘不知被何人闯入家里,帮忙接生,才将你顺利产下,可问题是,当时虽闻人声,却不见人影。” “……” “然后你四岁那年,火精无故侵袭你家,又在隐山寺附近也攻击过你一次。” “这……”这些他都知道。 “还有,你能够看见别人所不能见之怨气,你可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 “这是你前生的业,延续到今世的果。” “师父……” “这是你另外两个师父告诉我的。” “您是指灯心、灯火大师?” “正是,他们能观阴阳、洞察轮回,本来可以直截了当告诉你前生之事,但他们要你自己去探寻。” 第49章 坐观阴阳(3) “师父,从何寻起?” “从这里寻起。”破履取出一张纸来,递给云空。 云空恭敬接过,念出纸上的字:“深山撒灰烬……” “灯心灯火曾说,你出生时的夜鬼奔行、火精屡次攻击、仙人村的夜游神、孔庙的圆光,凡此种种,只是重重因缘的一角,如果参透了,就能看清事实,摆脱你命运的枷锁!”破履叹口气道,“无奈为师参不透,帮不了你,为师今生或许无法再教你什么了,你便去吧。” “师父,办完这事,我会回来的。” “十年,”破履感伤的说,“十年之后,若见吾墓碑,便是缘尽,否则便是尚在人世,还有再聚之日。” “十年……” 虽在梦中,他也不禁感到热泪流了满面。 ※※※ 晨曦正露,他已显得杀气腾腾。 他的长须迎着晨风,两眼炯炯有神,发出欲吞人的烈焰。 他的背后挂了一把短如前臂的桃木剑,正散发出一股新木的香味。 工厂内的工友莫不讶异的望向他。 这位平日甚少说话,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伙,莫非发疯了? 他仰首大喝:“呔!何方妖孽?在此作怪?” 队长见他行事诡异,忙跑来责骂:“你不去你的单位工作,在这里发什么神经?” “噤声!”他向队长喝道。 队长气紫了脸,不禁提高了声音:“你不服从指示,你……”话犹未完,他已一脚踢开队长,一剑凌空刺去:“疾!” 半空中爆出一朵红云,在那里旋动了一会,竟伸出了一个奇特的头。 那头似乎是人头,却是十分破碎,黏了数处血块,满头乱发披着。 工厂里顷刻坠入恐慌,有人被吓得呆立不动,有人乱蹦乱喊,尖叫声立刻扰乱了死寂的空气。 清晨的朝气本来就不存在于工厂之中,此刻愈发沉重。 那颗头露在红云的上端,先是惶恐的环视四周,最后直瞪着他。 他冷静的用剑指向妖物,沉声道:“你在此流连多年,为何不速速投生?” 那妖物瞪了他许久,突然怒目猛睁,眼露凶光,狠声道:“你……你……我想起你了……” 他愈加冷静,集中心神,左手结剑印,二指点上桃木剑尖端,闭目运气。 “你为何在此?为何在此?”妖物痛苦的呻吟着,红云也开始混浊了。 “解除孽怨,平静是福……”他不理妖物说什么,只是念着这些话。 “云空!你为何在此?!”妖物嚷道。 云空猛然惊醒,衣衫之下冷汗迸流,心脏仍在激动的大力跳动。 他看看周围,仍然是那片山头。 “睡着了……”云空擦擦眼睛,继续观望绮丽的山色。 方才他想着想着师父的字句,竟不知不觉的沉沉入睡,想必是这种凉凉的山气、幽幽的懒风使然吧…… 云空心底扬上一股喜悦,在观看大自然的时候,便会有这种感觉。 “老子说得真不错啊,”云空想道,“任万物运作而默默无言,生长万物而不去据有,作育万物而不自恃其能,成就如此大功绩而不自居,正因为不居,所以能够不朽,这正是天地之心……” 正是如此。 日月沿着天空上的轨道运行,创造了时间。 亦是这种昼夜、四季寒暑,使万物依循着生长收藏,由生生不息之中创造不朽。 云空坐观阴阳来去,耳闻天籁地籁相和,心中甚是爽朗,师父留给他的字句,竟然渐渐清晰了起来…… 深山撒灰烬。 “深山,是指山之深处,自然无法轻易看见,必有山石林叶遮掩……如此跟灰烬会扯上什么关系呢?……灰烬是燃烧之后的残余……” 云空伸手将布袋拉近身旁,取出干粮。 山气迷蒙,轻轻迭在远山之前,使得眼前景色若隐若现。 偶尔,几只山鸟破空越过,发出清脆的啼声。 不知什么忽然出现在云空面前。 一团红云,顶端有个狰狞的人头。 云空还来不及反应,那景象便一闪而逝。 他呆呆的坐着。 “那是什么?” 对了,那是方才梦中所见呀! 他吃惊的站起,想捉住那影像。 “究竟是什么?” 他眨了眨眼。 人总会眨眼的。 眨眼是为了润湿眼球。 但云空在闭上眼帘的电光石火之间,竟又见到了那东西。 虽然只有一瞬间,却已使他忆起了整个梦境。 他不知是什么时代的人,穿着一身蓝衣,戴着奇形怪状的蓝帽,身处一座很大的建筑物内,四周有许多金属制的大型器物,发出吵闹的声音…… 这些东西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的他也有一把桃木剑,也能看见“怨气”,然后便赫然出现一朵红云,露出一个充满恨意眼神的头。 那头认得他! 人头向他叫嚷:“云空!你为何在此?” 那叫声犹在耳际徘徊。 不!是正在耳旁! 云空大惊,反射性的跃身一躲,警戒的抽出桃木剑。 不对,一切感觉都不对。 他的神经变得敏感,周遭的一切顿时变得险恶万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工厂的凝重气氛已经感染至外头,大门口挤了一堆人,观看这场奇景。 他们厂内的这名老工人,竟然莫名其妙的成了驱鬼师! “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呵?” “大白天出现鬼啊。” “什么?有这回事?” 有人即刻反应:“文明时代了,哪来的鬼呀?鬼是唯心主义的糟粕思想……” “嘿,不知哪一名同志,竟然一下子变成驱鬼的,还拿了桃木剑呢。” 只听那妖物在工厂中乱窜,撞击着铁皮天花板,制造扰人的声音,并且不停的在悲号。 那老工人依旧如如不动,在原地扎着沉稳的马步,闭着双眼,口中不停在呢喃。 大门口又起了一阵骚动:“公安来了,公安来了。” 两名公安推开人群,挤进工厂,但当他们看见那幅景象时,也不禁傻呆了眼。 “那是什么?”他们下意识的抽出电棒,迫向那老工人。 毫无征兆的,裹着妖物的红云风驰电掣的冲向公安,一把用红云包着其中一名的头。 众人纷纷惊叫闪避,眼睁睁的看着那公安无力的挥动电棒,接着软倒在地,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那朵红云哭叫得更是厉害了:“云空,你为何在此?你不是死了好几百年吗?……” 老工人将桃木剑往妖物一指,又是一声:“疾!” 妖物在半空中怔了怔,便拨开四周的空气,直往老工人胸部冲去。 老工人睁大双目,一口真气直涌百会,将心门扩大,任由妖物闯入。 他首先看见一大团红色,红色挤入了他的每一点细胞间隙,煮沸他体内的每一滴水分,他的神经因极度痛苦而麻痹。 他窥见那妖物的心。 他也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 他看清了八百多年前的一个人物。 一个头发邋遢散乱的年轻男子,支离破碎的躯体倒在地上,随时要瓦解。 他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流逝,再也无法支撑他不成人形的身体。 他垂死的眼睛望着一名道士,一名叫云空的道士。 那男子知道自己有五条命,如今他已用尽了最后一条命…… 这是另一个故事,在此恕不赘述,以后再谈。 云空怜悯的望着他,却不知他心中正燃着怒火。 他恼怒自己竟然就这样死去了。 他满胸满腹的抱负犹在燃烧,讥讽他滥用生命。 他还有大仇要报,而这位道士竟阻挠他的满胸大志。 他尤其觉得云空在讥笑他。 在他死后不久,便发觉自己脱离了躯壳,飘浮在空中。 第50章 胡桃记(1) 他在尘世四处飘游,等待了数十年,直待云空也去世了,才郁郁的逗留在葬身之地,一直盘旋不去。 没想到八百多年后,当年的云空竟又再度出现在眼前! 他遁入老工人的心,顿时发觉被一股祥和的暖意包围了。 他感到一阵迷茫,紧接而来的便是满腔感动。 原来当年云空的怜悯,是真的! 是真的! 老工人的马步依然稳固,红云穿过他的身躯,化作一缕白烟,缓缓散去。 数百年的怨念,一夕化解。 满场的人们,无不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还没搞清楚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公安,逮捕他呀!”队长气愤的吼叫,冲散了一场的静谧。 外头又来了几名公安,将老工人押出大门,带去公安局。 老工人毫不反抗,只是手上坚持握着桃木剑。 ※※※ 云空倚靠着老迈的孤松,意识逐渐清楚。 张眼一瞧,天色未晚,山间已涌现白气,映照着日光,显得洁白轻盈。 云空挣扎着爬起身,抖了抖脑袋瓜,企图驱走脑中的纳闷感。 他已经不在意方才的梦。 他的思路已经变得敏锐,师父给他的五个字也有了头绪。 “深山……灰烬……这两者必有关联!” 他回想了一下,忽然感到灵光一现:“师父曾提到另外两位师父……”云空四岁投入破履道人门下,十二岁那年和师父、师兄一起造访隐山寺,一住多年,跟师父的好友灯心、灯火大师结缘。他的青少年时期都在隐山寺度过的,自此云空的思想便非僧非道、是僧是道。 “是了!”他恍然大悟,“灯心燃灯火……当年两位大师乃形影不分的孪生子,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灰烬』二字不正暗喻二人寿终?『深山』不正喻隐山寺?” 他一得知答案,立刻收好行装,奔驰下山。 这两位老人家,是他最大的精神导师呀! 他离开这片令他心神闲逸,能观阴阳变幻、气魄雄伟的山头。 虽然他已离开,此山再无云空,却依然不变其气势。 午后的山雨来了,润湿了每一寸泥土。 吸饱了水分的草木,纷纷显得更妩媚了。 ※※※ 他待在公安局的拘留所已经一日夜了,滴水未进,肚子饿得不得了。 他抬头看着高高的铁栅窗,坐观天空的变化,一点也不感到无聊。 砰的一声,铁栅门在身后打开了。 “吃饭!” 他微微一瞥,清楚的看见一大碗白饭,旁边竟有一块流着肥油的猪肉! 他抚了抚桃木剑。 用过饭后,公安便把他携出监牢,很快的办好手续,便将他带去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了一位肥胖的人士,他把自己埋在舒服的皮椅中,桌上摆了个“局长”的名牌。 “是你会捉鬼吗?”他单刀直入的问道。 老工人不回答。 那局长故意用轻蔑的语气说道:“没想到几十年不见的驱鬼捉妖,这种旧思想又再卷土重来了吗?” “鬼妖不会因为思想而消失,一如日月不会因为思想而停止运转。”老工人憨直的笑说。 “你的思想成分受到污染了,不怕被思想纠正吗?” “局长赏我一顿好吃的,我猜是有求于我,局长别客气,就请说吧。” 那局长也不生气,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在桌上轻轻敲着:“你是个直爽人,这样可不容易混日子呀。”他盘算至尽,觉得还是直接说比较不麻烦,于是叹了口气:“老实告诉你,这里有很多东西,常常会作怪……” “我知道。” “咦?” “昨晚我在牢里有看见。” “太好了,”局长一笑起来,满脸的油脂便将眼睛挤得不见了,“你愿意帮忙的话,我会想办法让你当个队长,好不好?” 老工人点点头:“队长的话,就名正言顺了。” “爽快,那你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他将桃木剑往上一指,一股念力立刻抛出,天花板上赫然出现一只妖物。 妖物被现了形,惊慌的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 局长惊奇之际,老工人又唤出了另一只。 桃木剑兴奋的颤动。 夜深沉,人籁渐没,只留下虫鸣和来历不明的夜啼声。 徐家屋宇只剩下一盏灯是点亮的,灯光映照着徐老爷的算盘,以及他苍老枯瘦的手指,那在算盘上灵巧拨弄的十指。 他翻看账簿,时而愁眉时而展眉,为一大堆的数目字烦躁。 他口中念念有辞,数着账目。 这账目不对!他从笔迹知道是妻子亲手记的帐,但她记的帐从来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徐老爷强打精神,更加不想去睡了。 此刻骤然一阵寒意袭人,徐老爷拉拉披肩,好略挡寒意。 但寒意不去。 寒意硬是不去。 他皱了皱眉。 他皱眉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他本来就没什么精神,又在烛火下看字太久,眼睛已经十分疲倦,泪水也驱不掉眼球上的灼热。 二是由于他发觉后面有人,从眼角余光睇望,应该是个小童。 徐宅里头的小童仅有一位,便是他的长孙。 这孙儿,他宠得不得了。 为何孙儿三更半夜还没睡呢?那乳娘是怎么照顾孩子的?明天得骂骂她。 “平儿啊,怎么还不睡呢?”他没回头,仍在忙碌的拨弄算盘,“爷爷忙着呢,不陪你了,快睡去……” 孙儿没回答。 徐老爷回头去瞧瞧,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 但当他看见孙儿时,那笑容顿时僵住了。 那并不是他孙儿。 更大的问题是,这小童是谁? “你是谁家孩子?”他满心的疑惑,愠容责问:“缘何夜半来我家?” 小童额前留了一小片刘海,身上的衣着看得出是衣食裕足之家,两个红腾腾的脸蛋儿,在灯火下煞是好看。 “你是谁呀?”徐老爷见他十分可爱,不免放软了语气。 小童依旧不回答,只是阴森森的笑着。 其实他笑得很可爱。 或许是昏暗的烛火,使他纯真的笑容变得诡异。 徐老爷端详了他一会,见小童手上持一布囊,便改变问法:“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呀?” 这问题问对了。 小童粲然一笑,将布囊反过来一倒,囊中的东西悉数倾出。 地面上咚咚声的落了一地,尽是一大堆软软有弹性的眼珠子。 眼珠子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动着。 徐老爷怪叫一声,从凳子直翻落地,疲倦的神经即刻变得异常兴奋。 他在地上乱爬,杀猪似的叫嚷,平日的威严荡然无存。 小童终于发出声音了。 小童发出笑声。 是十分清脆悦耳,教人听了忍不住满心欢欣的笑声。 眼珠子像是有生命一般,纷纷滚到徐老爷身边,好奇的打量他的丑态。 有些不听话的眼珠子沿墙而上,在墙上、天花板上随意闲荡,或滚到桌下,或卡在地砖的缝隙。 徐老爷恐惧得连声音也叫不出了。 他感到寒意沿着小腿而流,涌上小腹,直贯心房。 当寒意包围心房时,他昏死了过去。 ※※※ “夫人!有道士!” 云空闻声转头,见到一名年轻婢女正站在半掩的大门边,往内院叫着。 有道士? 他左看右看,确定这路上只有他是道士。 他经过亳州城时,心想是否师父说过商汤捉到飞车的那个亳城,不过他怕耽误了所以没进去,特地从城郊绕路,经过一间宅院,还是被人叫住了。 那婢女走下台阶,朝云空招手道:“道士,请过来呀。” 云空微微皱眉,很快让思绪转了一圈。 其实他正在赶路,要上隐山寺去找灯心、灯火两位大师。 第51章 胡桃记(2) 他知道两位大师或许将要不久于人世,于是必须赶路。 问题是,他已经盘缠不足了。 他急需要钱。 云空边走过去边想:“不知这家人找道士何事?”心中患得患失。 “道士,你会驱鬼捉妖吗?”婢女问道。 云空指指手上的白布招子,上面只写了“占卜算命、奇难杂症”八字,没有驱鬼捉妖。 “可是,”婢女瞪大眼,嘟着嘴问:“道士不都会捉妖吗?” 这一路上,云空已然经历过许多大小险恶,数次都危及性命,所以他咬了咬下唇,强硬的说:“不,我不会。” 大门后传来一把声音:“明香,怎么不速请道长?”听来是位中年妇女。 “夫人呵,他不会。” “他不会什么?” 云空接口道:“我不会做你们要我做的事。” “你不会?”那夫人的声音道:“那你会什么呢?” “我的招子上写得很明白了,我专替人占卜算命、解奇难杂症。” “竟然如此,要病人的话,我们也有,你便来医治医治吧。” 云空直觉不太对劲。 “敢问是府上何人有疾?” “是我夫君。” “……何不唤大夫?” “请过了,是大夫也不会医治的奇难杂症。” 云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是以踌躇不前,见眼下无法拒绝,只得答应帮忙。 “这蹚浑水……不知会有多浑?”他一面步入大门,一面懊悔。 “道士呵,这边请。”那唤作明香的婢女在前引路。 云空进了门,望见门后的夫人,她年近五十,不见十分老态,容貌端正,举止沉着,教人一见就肃然起敬。 只不过,脸色有些憔悴,或许是因为丈夫生病了吧? 徐夫人对云空微微点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云空也向她点头答礼后,便尾随婢女进去。 这宅院不大,穿过了回廊,便到了一处幽静的书房。 书房外面虽然仅有小片庭院,却是营造得绿意盎然。 “道士呵,”明香软酥酥的说:“你且坐坐。”说罢,便轻轻的离开了。 云空在书房里踱步,东看看、西瞧瞧。 他看见书桌上的算盘,旁边放着一迭账簿,还有文房四宝,墨条还放在砚台上,磨出的墨汁已干成一层黏稠的浓浆。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将视线逗留在算盘上。 云空走近算盘,手指在算珠上拨了拨,有颗珠子立刻滚了出来。 他捡起来一看:“胡桃?”是干了的胡桃,果皮已经干透变硬,整颗黑黑的,显然曾经破皮流出汁液。 才走几步,脚底又踩到两颗干胡桃。 云空心里的疑惑渐渐扩大:“明明道是主人有病,为何带我来书房?” 他踱出书房,到庭院张望,果然见到一棵胡桃树,叶子浓密,树盖蔽天,为院子带来阴凉,应该是棵很老的树了。 “道士呵……”是那婢女明香:“夫人有请。” 云空无奈,只得再跟婢女一块走,走着走着,果然来到一处卧房。 云空忖道:“这才是正主儿。” 婢女一推开房门,冷不防一股阴寒之气扑来,登时令云空倒退三步。 冷峻的空气,源源不绝的自房中涌出。 “不好……”云空更后悔了,“看来这浑水是越来越浑了。” 他强打精神,让一股真气遍流全身,待躯体发热了,才敢放心步入。 卧房内的光线十分昏暗,但仍可看见有许多人在里面。 真的很多人。 男女老幼全都站着或坐着,刚才的徐夫人也在,云空心里粗略数了数,有二十余人。 房里安静得恐怖,没人说话,也听不见鼻息声,甚至没人有任何动作。 要不是有的人在滚动眼珠子,云空还真以为他们全是木头。 徐老爷躺在床上,气息微弱,面如金纸。 云空看清了徐老爷,也只不过是位五十多岁的人,双颊竟瘦得深陷了下去。 “你们……”他回头问那些呆立不动的人,“你们老爷是何时开始这样的?” 徐夫人原本冷冷无神的脸孔,忽然便如绽开的花朵,微笑着道:“不过两天以前。” “他……看来是惊吓太过,你们知道原因吗?” “知道,老爷撞见东西了。” “是什么东西?” “是……”徐夫人笑容渐渐僵了起来,“是……那些东西……” “脏东西?” 徐夫人脸色大变,铁青着脸,仍在强笑。 云空心里一阵毛毛的,便避过那些人的视线,为徐老爷把脉。 如他所料,脉象甚弱,且有凝滞之状。 云空侧头想了想,再看了看众人。 “得罪了。” 他大吸一口气,一掌击去徐老爷胸口。 众人大惊,徐夫人一声惊叫,背后闪出一名男子,扑向云空。 “不要惊慌。”云空一喝,那男子便也停下脚步,放开握着云空的手。 徐老爷在床上奋力大咳,咳出了一口黄痰。 云空忙替他在胸口按摩,另一指强按在他的“人中”上。 徐老爷恢复神志了。 但是,云空也有了更多更深的疑问。 方才扑过来的那名男子,曾一手紧握云空手臂。 当他握到云空时,云空顿时全身寒毛直竖。 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房间仍是寒寒的。 即使没有如斯寒意,云空也会不寒而栗。 他搞不懂为什么。 ※※※ 徐老爷喝下一碗姜汤后,呼吸顺畅了许多,也可以坐起来谈话了。 “请问道长如何称呼?……”他有气无力的说。 “贫道道号云空。” “云空吗?……”徐老爷虽然虚弱,一对眼睛却是十分有神,他用商人的精明眼神打量了云空一番,评估了他的能力,才说:“我家里有妖魅。” 云空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徐老爷缓缓的把经过说了,然后便瞪着云空,等他响应。 “老实说,我并不想帮忙。”云空说。 “你不想?” “是的……对不起。” “为什么不想?” “我很忙,我在赶路。”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答应救治我?” “因为你的家人硬要我来的。” “这表示说……你其实是很好奇的。” “好奇?” “我是商人。” “我知道。” “而且我阅人无数,我知道你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这……我不否认。” “既然如此,你姑且留下,看看究竟,如何?” “不行,我在赶路。” “天色暗了。”徐老爷提醒他。精明的商人总是轻易抓到重点。 云空叹了口气。 这一晚,他便只好留了下来,陪徐老爷清谈。 徐老爷虽是大病初愈,却很有精神,聊个滔滔不绝。 正因为他滔滔不绝,云空才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原来徐老爷四天前去参加酒宴,乃一户大商家儿子娶媳妇,那酒宴设在宴主城里的家,而徐家是在城郊的。 那日他喝得酩酊大醉,便被酒宴主人留宿,睡了一晚,直到第二日,又在城内顺便办了些事,近晚才骑驴回到家。 大概是精神不济吧,他一回到家便感到头晕目眩,但只歇了一阵,担心两日未整理账目会出岔子,便索性起床,处理起账簿来了。 云空截道:“从回家到遇见那怪事为止,你有没有感到任何异样?” “异样嘛……” 徐老爷还在回想,房门便“叽”的一声被推开了。 “爷爷……”有个小童跑了进来。 云空的视线摆在小童身上,见小童笨拙的跑到床边,爬到徐老爷身上。 云空下意识的不停在注视那小童,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徐老爷吩咐小童坐在床缘,摸摸他的头,对云空说:“我唯一的孙子。” 云空点点头,朝小童亲切的微笑。 小童畏惧的望向云空背后,云空留意到了,回头一瞧,发现小童的视线是落在置于八仙桌的黄布袋上。 第52章 胡桃记(3) 那是云空的布袋,绣有先天八卦,里面是各种道士的常备物。 云空回身,一手将布袋拿过来,作势要将手伸入。 小童惊怕的畏缩着身子,撒娇道:“爷爷!” “道长,休要吓着我孙儿了。” “不会的,小孩子怕生罢了。”云空边说边取出铜镜。 小童尖叫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道长啊!”徐老爷忙抱着孙儿,轻拍他的背胛。 “铜镜而已,铜镜呀。”云空出示手中之物,以说明自己的无辜。 云空的疑惑越来越重,重得不可开交了。 这下子,即使徐家要把他轰走,他也不想走了。 “乖乖,回房睡去,去……”徐老爷催着孙儿走了,便端坐正视云空:“道长,你在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 徐老爷露出不信任的表情。 “应该说……我目前还不确定。” “你说,说来听听。” “不,不了,免得徐公您先入为主。”云空走向房间角落,从理容架上取来挂在上面的铜镜,“你且拿着铜镜睡,若再有妖魅,直接照它便是。” 徐老爷这回已有了心理准备,不再那么惧怕了。 “希望您今夜平安。” “谢了,道长……明香!”徐老爷一喊,婢女便在房门外应声了,“带道长回客房。” “是。”明香的声音,依然是软酥酥的。 是夜,徐府十分平静。 事情发生在次日早晨。 徐夫人死了。 ※※※ 徐家的发迹,徐夫人也出了不少力。 她为徐老爷治理家中,井然有序,使他能在外安心的用心经商,徐家才渐渐富裕起来。 虽然徐家已经衣食无忧,徐夫人仍是不敢怠惰,每日早起打理,安排下人们一日的工作。 云空来到徐家的第二天,徐夫人如常天未亮就起来,便直接到厨房去了。 她听见一种恼人的嗡嗡声。 是胡蜂。 胡蜂绕着她打转,死缠着她不放。 她抽出腰间的折扇,瞄准了胡蜂飞行的轨迹,便重手一挥,将胡蜂击落。 但是,掉落在地上的,不是胡蜂。 是胡桃。 徐夫人大惑不解,将胡桃捡起,放在炉灶上。 她不假手下人,亲自动手做早饭,忙碌的当儿,并没发觉到身边的异状。 胡桃变大了。 越来越大。 徐夫人终于察觉不对劲时,刚刚把米洗好。 胡桃一跃而起,裂开两半,扑向徐夫人。 她放声尖叫,把手上洗米用的木盆抛向胡桃,立即往厨房门口冲去。 她来不及。 她从小就很会跑,每年大节庆时,她也在家里四处奔跑监督下人工作。 但她还是来不及。 她尖叫救命,巴望有人能听见,能及时赶来救她。 她依旧来不及。 分成两半的胡桃奋力一合,夹住她的半个头。 胡桃内响起了清脆的碎裂声。 徐夫人自己也听见了。 她还感觉到整个鼻子陷了头里面,热滚滚的浆液由耳朵喷出,淹过她的眼睛。 下人发现她时,她的手足仍有反射作用,不停的抖动。 她已经成功冲出厨房,仆倒在一棵大树下。 不知怎的,她的牙齿咬在树干上,下巴连着身躯黏着树干,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 家人拿起那颗大胡桃,将它剥开。 剥开的同时,掉出了两颗眼珠、一堆血液掺着脑浆的热液,还混了无数碎骨,以及连着青丝的头皮。 这是徐夫人的死。 徐老爷听了,激动得差点又晕过去。 因为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连激动的力气也不够。 他小声的呜咽,家人赶忙端来人参汤,以免他支撑不住。 良久,徐老爷才平静下来,只是背脊仍不停的抽搐。 徐夫人可是跟他一同自年少熬到今天的好伙伴呀。 云空听见消息,即刻赶来徐老爷的卧房,安慰了他一番后,便问:“徐老爷,你还可以说话吗?” 徐老爷无力地点点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 “我方才去见过尊夫人的尸身了。” “嗯……” “你也知道,她是不知为何被一颗很大的胡桃给夹死的。” “……” “她的牙齿咬着的那棵树,是胡桃树。” “庭院那头,确是有一棵胡桃树。”徐老爷应道。 “三天前的晚上,你说在全家人睡着后,看见一个小孩倒出一大堆眼珠子,眼珠子四处乱爬,那些眼珠呢?” “……不知道,”徐老爷呆望着云空,“家人们也没说。” “总不会是他们捡来扔掉了吧?” “不知道。” “我去过你的书房,在地面上和墙壁的隙缝找到了这些。”说着,云空由布袋里倒出一大堆干胡桃,都是尚未除去外层果肉的。 “胡桃?” “是的,胡桃,目前为止……如果没错的话,已经有两件事跟胡桃有关了。” 徐老爷不知所措,他的疑惑也被云空点燃起来了。 “而且,”云空续道,“尊夫人在我到达时,已经腐朽了……” 徐老爷愣了一下,才说:“怎么会?” “是的,已经发出尸臭,连白骨也隐然可见。”云空肯定的说。 “道长……” “请说。” “你想怎么做?” “我还不知道。” 他向徐老爷告辞之后,走到厨房去绕绕。 他四下察看了一阵,不见有什么稀奇之处,那棵胡桃树也没发出他常见之“怨气”。 他不懂。 这里并没有任何险恶的气息,四周的空气十分平静。 一丝妖魅的气氛也没,却在连日来发生如此多的怪事。 云空忙着思考,早已将赶路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踱着踱着,便坐到厨房外的胡桃树下去。 “为什么?”他捂脸自问。 一颗胡桃掉下,击中他的凉帽,弹跳了一下。 他没理会。 第二颗胡桃继而落下,打中他的肩膀。 他仍是不理。 霎时,十数颗胡桃同时掉下,乱打在他身上。 他不能不理了,忙抬头望上去。 树上没人。 他只觉有些蹊跷,又不知有什么问题。 他将仰起的头转回原来的位置。 这一回,他注意到了。 离大树五步许,有一口井,井口盖了一方木板。 云空不觉站起,一面盯着那口井,一面慢慢走过去。 一股急欲掀开井盖的冲动,正不断涌向他手臂。 他很想很想去掀开…… 五步之外的井,他已走了四步。 “道长呵。” 云空赶忙回头,见明香正笑盈盈的走来。 “你在干嘛啊?”明香扭着腰肢,妩媚的眼中藏有一丝不安。 云空没理会她扭摆的腰、她软绵绵的声音,只留意到那丝不安。 “我想看看那口井。” “哦?”明香眼中的那丝不安,又增了几丝,“为什么?只是普通的一口井,我来陪你聊聊好不好?” “不好。”云空对于自己的回答如此强硬,也略感不安,但他注意到,他的回答又令明香的不安,交缠成一缕恐惧的乱丝。 明香呆立在原处,不敢走前。 云空问道:“你在害怕些什么?” “我害怕?”她语气里头的做作已然消失,开始有些发抖了。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害怕我看这口井吗?” “我不知道……” 云空打量了她一阵,便作势道:“我要开了。” “不!不行!”明香惊怕的大叫,惶恐的猛摇头,却又不敢上前。 “好吧。”云空转手收回,往后退了几步。 明香整个人软倒,重重的松了口气。 “好了,我不去掀开……告诉我为何你如斯害怕?”云空柔声道。 明香摇头,表示真的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想不起来?” 云空这一问,是问对了。 “想不起来……”明香出神的望着那口井,“想不起来……好像,真的有什么是想不起来的……” 第53章 胡桃记(4) 忽然,胡桃树起了一阵骚动,树上的叶子忽然吵闹起来。 云空抬头,又望望其他的树。 果然,没风。 只有胡桃树在骚闹,叶子不停沙沙作响,胡桃也不断在乱掉。 云空捡起胡桃,注意到一件事:这些并非新鲜胡桃,新鲜的是绿色的,剥破皮会流出汁液,汁液很快就变黑,沾了手很难洗净,而这些从树上掉下来的,却是干燥很久很久了的。 再者,云空忆起,胡桃是秋天才结果的,现在才刚春天呢。 云空盯着胡桃树,盯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注意到树旁放了一块粗木干,是杀鸡时斩首用的。 树旁的土地有些深色的痕迹,是杀羊或杀鸡留下的血池吧? “是了……”云空自言自语。 ※※※ “今晚,便在今晚,或许我便可以得知真相了。” “你已经知道了什么?”徐老爷已经可以爬下床了,但他还是坐在床缘说话。 “我不敢确定……”云空道。 “那你还需要什么才能确定呢?” “这样,”云空靠近他耳边,小声说:“今晚去见你孙子。” “吓?为何呢?” “去看看他的睡相。” 才刚入夜不久,徐府很快便进入一片死寂。 由于徐府坐落于城郊,四处人家稀落,故而十分安静。 云空不提灯火,趁着残月星光,扶着徐老爷,静悄悄的走向他孙儿的卧室。 走廊上毫无声息,整个徐府直如一座无人的空宅。 他们推开徐老爷孙儿的房门,便闻到一股异味。 “唏……是何气味?” “且先憋一憋气。”云空说着,扶着徐老爷跨越门坎。 他的孙儿沉静的睡在床上,一丝声息也没。 孙儿身边另有一张床是乳娘睡的,平日都是她负责看顾这孙儿的,也睡得无声无息。 “睡得真好,”徐老爷说着,踱上前去,怜爱的细看孙子,“你要我看什么?” “你不觉得……睡得太安静了吗?” 徐老爷把头探近,是的,他的孙儿睡得十分僵硬,连呼吸的起伏也没有,宛如死人一般。 徐老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又不禁犹豫了起来。 “试试看。”云空率先伸手去探看鼻息。 “如何?” “没有呼吸。” “什么?”徐老爷一慌,忙伸手探察,得知果然,不禁大为吃惊,他急忙跪在床边,俯耳聆听孙子的胸口。 云空看见他在发抖,一切正如他所料。 正如他所料。 “平儿……”徐老爷正欲叫喊,云空赶紧阻止他。 “徐老爷,先别惊动他人,且先离去。” “什么?道长,我的孙儿死了啊……” “不要弄醒他了,我们出去……” “道长,他……”徐老爷未说出口的是:他怎么还会醒呢? “嘘,他要醒了。”云空忙拉起徐老爷,强拉他离开卧室。 平儿在床上翻了个身。 ※※※ 云空来到徐家的第三日,准备要离去了,否则真的赶不上路了。 昨晚徐老爷要求云空待在身边,陪伴过夜。 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信任,他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好了。 云空在徐老爷身边静坐炼神,整夜安静无声的度过了,没有任何骚扰。 好不容易等到清晨,云空在房中静听外头的动静,徐老爷也是一夜没睡好,他爬起身坐在床缘,等待婢女进来。 婢女明香准时进房来了,她端着洗脸水,见云空席坐在地,不免愣了一下,脸色一阵惨白。 徐老爷吩咐她:“去叫人放一张交椅到胡桃树下,然后叫所有人早饭后到树下集合,我待会过去跟大家讲话。” 云空也说:“麻烦你,叫人放一把斧头在胡桃树下好吗?” 明香不知老爷想做什么,虽然心里不安,依然应了声是,便退出去了。 不久,所有人都聚在庭院了,云空扶着徐老爷走到胡桃树下,让他坐上交椅之后,云空环顾周围的家人们,道:“徐老爷,这是所有的家人吗?” 徐老爷观望了一遍,说:“不,我的长子外出经商,还要个把月才回来。” 云空道了声谢,便回头去把胡桃树下的斧头拿起,故意在手中称了称重量,果然,他感觉到身旁的胡桃树很不安,树干内的水分和养分流动都被打乱了速度。 “好,且听我叙述……”云空轻轻放下斧头,面对徐家众人:“五日以前,老爷到城中去参加酒宴,当晚并没回家,对吧?” 家人们有些畏缩,竟无人愿意回答。 “……徐老爷在第二天也没直接回家,直到傍晚才到家,然后便倒头大睡,直到很晚又起来算账,接着遇见一名伪装成小童的鬼怪,你们都知道了……”云空咽了咽唾液,“小童闯入书房,倒了一地的眼珠子……为什么?” 徐老爷不发一言,扫视他的家人,一个个打量他们的表情。 “连日之怪事,都跟胡桃有关,”云空道,“我在书房没找着小童倒出的眼珠子,倒是找到了不少胡桃……徐老爷,请问这胡桃树可是你家所栽?” “不,”徐老爷道,“我买下这座宅第时,已有此树。” “这树下有血迹,你们平日在此树下杀鸡宰羊的是吧?” 终于有厨娘点头了:“老爷买下这里时,树下便已经是这样子了。” 云空望了厨娘一眼:“原来如此,谢谢。”猜想她是为徐家工作很久的佣人了。“平日家人杀生,畜血都积在树根处,此树,”云空指着树根旁的积血处,“或已成精。” 胡桃树抖了一下,数片叶子飞落。 “树呀,树!”云空朝向树,诚恳的说:“若已成精,何不现身?” 没有人发出笑声。 没有人骂他神经病。 所有人皆沉住气,瞪着云空,他们既期待又害怕云空即将要揭露的事实。 “树呀,树!”云空更大声嚷道,“若不现身,休怪我砍你!” 云空言毕,卒然弯身握斧,猛地砍去树身,裂口不深,却流出了淙淙血水。 众人大吃一惊,吓得发出怪叫,这树真的成精了! “树呀,树!快快现身吧!”说着,又是一斧要砍去。 胡桃树全身摇晃,一个个胡桃击到云空的凉帽上,迫使云空停下手中的斧头。 紧接着,树叶上一阵骚动,两个人翻身下来,同时喝道:“道士不得无礼!” 云空定睛一看,是一名老者与一名小童,小童穿绿衣,老者穿棕衣,说话时一起张口一起闭口,就如同分开成两个身体的同一人。 老者与小童齐声道:“我在此院栖身逾百年,为何打扰?” “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云空深深作揖,同时放下斧头。 徐老爷看见小童,惊道:“那小童……” 小童与老者立刻打断他的话,二重唱似地说:“徐老爷还请包涵,那晚我并非执意要吓你,只是要提示你,不想你竟如此不济!” 在树妖说话的同时,树身的伤口竟会渐渐愈合,云空见状,不禁赞叹:“果然是有修行的妖怪!”便放心地上前再三作揖:“贫道多有得罪,请两位千万莫怪,只因两位不愿明确表示,贫道又要赶路,急上心来,不得不然。”见树妖面色稍缓了,云空忙问:“敢问大仙,你们要提示徐老爷的是什么呢?” “这……” 他们有些顾忌的看了看众人,犹豫着。 “但说无妨。”云空鼓励他们。 “不,不能说……只要,”两个树妖一起看向那五步之外的井,“去掀开那井口的盖子,便知端倪!” 此言一出,每个家人立刻露出警戒的神情,空气立刻变得十分凝重。 第54章 胡桃记(5) 徐老爷从交椅挣扎着站起,厉声问道:“吾妻是你们害死的吗?” “不是,我们并没害死她。” “那么夹死她的大胡桃,又是怎么一回事?” “胡桃是我们弄的,但我们并没夹死她……” “这……这……”徐老爷满脑子混乱,他弄不懂这两个树妖的意思,“既是你们的胡桃……明明是害死她了……” “她早已经死了!” “啊?” “我夹她的头时,她早已死去多日了!” “啊?”徐老爷仍是不懂。 “她早就已经死了,我只是提醒她,以免她在尘世游荡!” 云空忙上前,摆手意图安抚树妖:“愿请详言之。” 树妖已经忍受不了,便高声对大家道:“我有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今天我一概不理了……告诉你们,这宅院只有两个活人,一个是道士你,另一个则是这位当家的!我一直想好心提醒你们,免得你们害怕呀!” 众家人惊恐的大声叫喊,个个犹如从恶梦中惊醒,忍不住恐惧的尖声吶喊。 慌乱之中,也有人喊道:“妖精的话,何足信矣!”话犹未完,他身边便已有几人恍然大悟的惨叫,转眼便崩溃成一堆腐肉和白骨。 也有人惶恐的四下逃跑,一面跑便一面掉下剥落的皮肉,还不停地溅出尸水,弄得满庭恶臭。 云空抓紧机会,快步走去掀开井盖。 臭气熏天。 猛烈的尸臭一拥而出,熏得云空登时坐倒在地,猛咳不止。 他赶紧用衣袖捂口,再站到井边,引颈探看。 井中填满了尸体,横七竖八的堆栈在一起,全都处于高度腐烂的状况。 “徐老爷,”云空惨然叹气,转头问徐老爷,“这些都是你的家人吗?” ※※※ 木之怪曰踯。 木怪多藏于树身之内,一株树木未必只有一个木怪。 现在站在胡桃树下的一老一幼两个树妖,大略的向云空和徐老爷说出了事情经过。 原来在徐老爷去城中参加酒宴的那晚,外头来了一伙强盗。 当时所有人都已经就寝,故没人察觉异样。 当他们发现不妥时,已经是冷冷的刀刃过颈之际,也有的干脆是整个头飞脱。 大多数人都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死去,或在惊醒时死亡,他们在奄奄一息时,还以为不过是一场恶梦。 强盗把尸体集中在庭院,全部扔入井中,才扬长而去。 两个树妖看得一清二楚,却爱莫能助。 但令他们惊讶的是,次日早晨,屋子里的一切活动竟如常进行,所有应该死去的人又出现了。 这些人显然忘了自己的死亡。 但他们应该其实略有所知才是。 因为自从那日之后,他们都去避开那口井。 徐老爷回家后,正好天色已经晦暗,树精不想他发现,以免一时精神会承受不下,才出了个下策,想法子慢慢提示他。 “现在我说出来了……”老者与小童一同叹气道。 徐老爷颓丧的垂着头,全身无力的软倒在交椅上。 沉重的打击,将他的身心瞬间被掏得空荡荡的,这就是树妖们原本极力想要避免的。 方才还在身边的家人,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残骸,一个也不存在了。 “徐老爷。”云空柔声呼道。 徐老爷没响应,只是把头深深埋入两手之间。 直等到金乌西坠,天色渐转成澄黄,云空去煮了些粥来吃,也递了一碗给徐老爷。 徐老爷一直没吃。 他只是呆呆的坐着,两眼呆滞,找不着焦点。 木怪不知何时消失了,云空也没理会,只是陪着徐老爷,一起呼吸着满院的腐臭。 云空只好多待一日,以免徐老爷寻短。 一直到次日告别时,云空仍见徐老爷呆坐在原地。 云空走到胡桃树前,对树说:“贫道不能留下,徐老爷就拜托你俩了,我知道你们有心行善,一场宾主,还希望你们照顾他,直到他儿子回来。行吗?” 胡桃树的枝叶摇晃了一下,掉下五串铜钱,重重的落地。 云空怔了怔,才明白树妖的用心:“谢谢你们,不过五贯太重了,不方便上路,贫道取三贯就好。” 其实三贯还是挺重的,不过考虑到这一路上没什么增加收入的机会,云空还是需要的。 ※※※ 多年后,世局大变,宋廷南渡,北方成了胡人的天下。 某年,云空因缘未尽,又再经过此地。 他步入荒凉的宅院,找到那棵胡桃树。 树下的交椅子当然不在了,但井中还是积了一大堆朽骨。 云空巡视这残破的空宅,没看见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他又回到胡桃树下。 胡桃树显得憔悴,叶子也似乎稀少了,看起来很没精神,孤零零的站在院子中。 “树呀,树。”云空喊道。 树没回应他。 他再逗留了一会,才怅然而去,将这片记忆留下。 他终究只是过客。 这山很是峥嵘,山路更是崎岖,不知谁人在乱石杂草之间开了一条小路,好让来人有个上山的依据。 这条上山的小路已经不能算是路。前人将泥地整修成阶梯的样子,或铺上木板,或盖上石片,但经过常年雨水冲激,早已不成梯形,要是一个不留神蹬空了,便会滚下山去。 云空用竹竿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小心登山。 他已经磨破了四双草鞋,脚底也磨出了水泡,水泡又再被磨破,阵阵的刺痛不断传入心坎,加上连日赶路,又没吃到多少食物,直教他走得直冒冷汗。 虽然登山如此艰难,但由于一心一意想要完成目标,精神心思全花在登山的每一步之上,反而能够心无旁骛。 终于云空觉得小腿酸痛得受不了了,才靠去路旁休息,小心按摩坚硬的小腿,让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 他知道若再爬下去,万一小腿抽筋,就更加寸步难行了。 不过他也不能休息太久,否则会失去登山的动力的。 所以云空只歇了一阵,便继续上山。 隐山寺应该不远了。 灯心、灯火两位恩师应该还没圆寂吧? 此番上山,是因为师父破履提示,要他上山去见两位恩师最后一面。 破履是云空传道授业的师父,而灯心、灯火是云空贯彻哲理之恩师。 当年破履带着年幼的云空上隐山寺,为的是求助于灯心灯火的神通力,希望了解云空的前生因缘,同时也因为隐山寺的大量藏书方便云空学习。 当年灯心灯火便已告诉破履,他们将在何年离开人世,其时便是云空解开前生之谜的“起点站”。 玄机不方便直说,破履于是给了云空一句谜语:“深山撒灰烬”。 灯心燃烧而生灯火,一旦心尽火熄,惟有灰烬留下。 心火俱灭。 不管消逝的是心是火,灰烬最终仍是回归尘土,万物皆空。 云空知道,师父是告诉他二位大师快将圆寂。 所以他赶上山,赶着见两位恩师最后一面。 云空不知道的是,其实两位大师也准备了开启解谜之路的钥匙,引导云空逐步解开自己身上的谜题。 好不容易在天黑之前,云空抵达了山门。 山门下有位僧人在盘腿趺坐,一见云空来到,便紧皱眉头,脸色阴沉的上前施礼:“施主,不知来本寺何事?” 称施主而不称道长,是有意或无心?云空没想太多:“贫道来此,为的是拜见住持。” 云空见这僧人十分年轻,便知道对方不认识他。他幼年在隐山寺住了四、五年,寺中僧人都像家人一般亲密。 “本寺近日有事,恐怕不太方便,还望施主见谅……” 第55章 灰烬记(1) “是住持灯心灯火两位大师要圆寂了么?” 守门僧嫌恶的看了云空一眼,讶异着这位不明来历的道人怎么会知道。 “麻烦小师父传报一声,告诉住持,说是云空来了。” “云空……”僧人迟疑了一阵。 “烦请通报。”云空道。 守门僧只得叫他稍待,才快步走进去了。 云空在山门来回踱着,等待那僧人回报,忽然眼角窥见一个身影,不禁高兴起来。 那是一位在树下扫落叶的老僧。 “凡树叔叔!”云空挥手嚷道。 那老僧闻声,瞇着眼望出山门:“是谁呀?” “云空呀!” “云空?”老僧歪着头沉思了一下,“不认得。” “十多年前,住在寺里的那位小道童呢!” “哦……?”唤作凡树的老僧缓缓走近他,“有这个人物么?” 正当云空感到焦虑,极力想让凡树忆起他的当儿,凡树忽然沉声道:“汗仔,这厢不宜说话,今夜子时初,我会去竹林边狮子石叫你……” 云空心中一凉,明白事态有异,正想进一步说话,凡树便大声叫道:“唏!霉气霉气!哪来的野道,还拿了招魂幌子!去!去!” 云空正在错愕,才望见方才的守门僧跑回来了。 “施主,”那僧人看来挺高兴的样子,“大师说不知谁是云空,寺中不便,请回吧。” 云空皱眉道:“天色已晚,教我如何下山?” “多多得罪,还请见谅。”守门僧彬彬有礼的合十行礼,摆手请他离去。 云空看了凡树一眼,凡树便圆瞪双目,作声道:“还不速去?” 云空点了点头,便往山下走去。 走了一会,他钻入路旁的竹林,再徐徐从竹林内走回隐山寺,耐心等候。 竹林是上佳的遮蔽地带,云空躲在其间,无人发现。 他跟凡树约好的狮子石是一块貌似狮子伏地的平石,就在通往竹林的侧门外,他幼时虽不允许离开寺院范围,也是站在门里面望过此石的。 他聆听墙后隐山寺的晚课念颂声,在空灵的木鱼声与竹叶声交织之间,天空快速的拉下黑幕,星光也逐一现身了。 他屈膝静坐,调息养心,等待时间溜过。 不知过了多久,虫儿的求偶声已遍布山林,连寺内的清规戒律也禁不住虫儿传宗接代的天性。 有一个不太协调的声音混在虫声里,云空差点没注意到:“汗……汗……” 云空俗名陈汗,幼时住在隐山寺时,凡树便是唤他“汗仔”的。 如今必然是凡树来找他了。 云空没坐在狮子石上,他在竹林中低声唤道:“这里……” “是汗仔吗?” “这里,凡树叔叔……” 凡树摸黑进入竹林,循声找着了云空,才放心的松了口气。 “叔叔。”云空惦念地叫道。 “嘘,我带你寻住持去。” “到底……”云空拉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是火化之后的事。” “火化?莫非两位师父……” “大师尚未圆寂,众僧已在争论火化之后的事了……这一言难尽,且先见住持再说。”言毕,凡树便往寺院走去。 云空挂起布袋,放下凉帽,卷起竹竿上的白布条,把铜铃也卷进布里,才静悄悄的溜进寺院侧门。 一时,他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儿时。 住在隐山寺的五年中,是他过得最安逸的日子。 这个寺院后院,也曾是他魂绕梦牵之地,是他幼时常常玩耍的地方。 凡树悄悄带他绕过僧房,直往方丈室去。 他们不先通报,也不先叩门,便直接推门进去,方丈室内,灯心和灯火正趺坐在蒲团上。 进了门,凡树便急忙回身将门掩上。 “师父。”云空恭恭敬敬的向两位大师作了个揖。 灯心毫无反应,只是灯火瞇了瞇眼,道:“你师父给了你什么话?” “大师,师父给我『深山撒灰烬』五字。” “甚好,甚好……”灯火又再闭上眼睛,久久没有动作,彷如死了一般。 “汗仔。”凡树牵了牵云空的衣袖,将他拉去一角说话:“让我代替大师对你说明……” “到底寺中有何变化?”云空着急的问道。 “这要从去年秋天说起了……” 前一年的秋天,正是黄叶遍地之际,一位道人来到隐山寺求见住持。 其时,凡树也是正在扫地。 “你们住持在吗?”那道人八面威风,很不客气。 “请问施主道号,小僧好去通报。”凡树施礼道。 “没名字就不能通报吗?” 凡树忙道:“不敢,只是有个道号,较为方便。” “既如此,说是五味来了。” 说到这里,云空不禁惊道:“五味道人?岂非四大奇人?” “正是。” 北宋末年,江湖上开始流传有四大奇人。 奇人当然非仅四人,然而不知何人把“东无生,西五味,南铁桥,北神叟”合称四大奇人。 五味道人来自西岳华山,他奇是奇在道术奇高,有唤鬼使神之能,但却最喜欢挑弄是非,往往一时兴起,用语言弄得他人陷入困境,是以取号“五味”,出自《老子》第十二章:“五味令人口爽。” 此人正是一时口爽,害人无数,是江湖出了名的。 所以凡树一听他的道号,顿时浑身不自在,忙道:“住持……在忙……” “和尚,”五味道人冷冷的说,“别造口业,说谎可是要被阎罗王割舌的。” “住持确是不在,下山做法事去了。”割舌也比扰乱一寺僧人来得强!凡树抱定了想法: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和尚,”五味道人歪嘴笑道,“你欺我不知么?灯火灯心这两个秃头是从不为人做法事的。” “施主请勿口出恶言。”凡树愠道。 “难道躲着玩女人么?怎的不敢见我!”五味道人放声叫道,开始撒野。 “是五味道长吗?”凡树的背后忽然响起一把慈祥的声音。 灯火大师竟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背后。 五味立刻笑容满面,像对老朋友打招呼般说:“住持,别来无恙乎?” “老衲无有操劳,还算健朗。” “今日偶经山下,是以上山来叙一叙旧。” 虽然两人似是在亲切的对谈,凡树却感到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五味道人说:“只是山门闲聊,不是怠慢了客人吗?” 灯火点头道:“凡树呀,劳烦引道长去方丈室。” 五味道人突然很想笑。 凡树也发现到五味道人很想笑,不知他想做什么? 五味道人忍着笑,一直走到僧人多的地方,才忽然嚷道:“住持,来年三月便要圆寂了,是吧?” 这一着,引得在场的僧人纷纷抬头注视。 五味道人收敛了笑容,认真的说:“不知住持之位,欲传何人?” 灯火毫无反应,只是轻笑。 “听说住持有一位弟子是道士嘛……住持是否有传位之意?” 四周的气氛立时十分凝重。 “朝廷越来越重视道教,如果你们改成道观,朝廷一定会大大褒奖呀!”五味道人越说越顺口。 僧人们纷纷停下手上的工作,注视着五味的背影。 五味道人心中暗笑。 进了方丈室,灯火也不说话,只是和灯心并肩而坐,静静用小炭炉煮茶。 这是南方产茶地方的寺院的喝茶方式,将茶叶压成茶砖,撕一块磨成细粉冲热水饮用,此法后来传至日本,是为抹茶的来源。 灯火慢条斯理的磨茶,动作沉稳有若入定,五味道人很不自在,他很希望灯火能说些话。 一个爱说话挑起是非的人,一旦对方不说话,就失去下手处了。 第56章 灰烬记(2) “和尚,”他终于忍不住了,“你说一说话吧。” 灯火仍旧泡茶,倒是灯心傻傻的吃吃笑。 “和尚,你明年三月就要死了,也不和老朋友告别吗?” 五味也有能知过去未来之宿命通,所以能知灯心灯火的死期。 “过去夺舍的事,反正你也要舍去了,就别生气计较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五味难得的低声下气,几乎要哀求了。 “至少你不要再借你弟弟灯火的躯壳了,真心与我谈一谈好吗?” 灯心忽然停止傻笑,端正了脸色。 五味道人高兴了:“好兄弟,终于肯说话了。” 灯火痴呆的坐在蒲团上,停止了泡茶的动作,反倒是灯心露出了清澈的眼神,对着五味,缓缓的说了一句话:“一切依旧。” 五味明白。 生命来了又去,有因缘则聚,因缘尽则散。 一切如常,人生蜉蝣于天地,无须太过执着。 灯心灯火道行虽高,亦不过是人。 住持之位只是因缘生起之暂时云烟。 说起来,何事不是云烟? 一切依旧,世间无不变之恒常,常变亦即无常,然而无常若是不变之理,是变中有不变,无常反而是一种恒常了。 一切依旧。 五味明白了,满意了,也就下山了。 但他已在这平静的隐山寺投下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泛起阵阵波澜。 原本要在圆寂前一个月才宣布的灯心灯火,被五味破坏了计划。 五味所说的那位道人弟子,引起众僧的不满。 “住持要圆寂了,不知传位与谁?” “五味道人不说是道士吗?” “莫非住持真有一名弟子是道士……?” “听说是十多年前收的弟子。” “让道士来主持佛寺,成何体统!” “破坏佛门清净,欺辱本寺无人乎?” 大宋崇尚道教,尤其十三年前这位后世谥号徽宗的新帝登基后,崇尚道教的他有意降低佛教地位,有的大型寺院也已经嗅到不安的气味了。 “赶走道士。” “对,拒绝所有道士!” 平日清修的僧人,也被挑起了欲望之焰。 隐山寺的僧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老少共有二十三人。 但已经足以让不安之火在寺内四处跳动,伺机待发了。 连月来,已有不少道士上山被赶走,连平日相熟的道人也不例外。 “原来如此。”云空了解事情始末之后,连连叹气,“不想大师将欲离世,却生起这股风波。” 一直沉默不语的灯火开口了:“没什么,没什么,人世何处无风波,小事耳。” “其实这五味道人,我小时候也曾有一面之缘。” “哦?” “我还年纪很小,不是很有印象,只听师兄提过,五味道人有一幅吴道子画的龙图,会跑出真的龙……” “有这等事?”凡树听了颇有兴趣:“待会才说,正事要紧。” 云空忙问灯火:“师父,现在我该怎么办?” “没怎么办,”灯火道,“你还是你……我专等你来,竟然来了,再过两日,交代完寺中事务,我便圆寂吧。”灯火说得轻松平常,一如只要出去逛逛便回来的样子。 想到故人将逝,云空不禁十分伤感:“师父,还希望您能再多多教诲,当年我年纪小,很多道理无法弄懂,我有好多事想请教您呀!” “凡树,”灯火吩咐道,“多添些油,我和云空彻夜长谈。” “是。” 凡树依言添了灯油,便陪伴云空并肩而坐。 “师父,”云空马上问道,“家师破履告之,您俩知晓我前世因缘,我出生时山中鬼奔,有鬼神为我娘接生,又有夜游神盘踞我村,还有孔庙旁的林子藏了会发光的仙碟,这些全都和我有关联,师父可否悉数告诉我?是何因缘?该如何化解此因缘?” “你依然急性子,”灯火笑道,“能够回答你这些问题的,有两个人,但并不是我们两个。” “师父何不直接告诉我呢?” 灯火沉思片刻,说:“命运像因陀罗网,牵一发而全局动……”因陀罗是印度诸神之首,其有一网,每个网眼上都有宝珠,所有宝珠互相映照,当一珠有微小变化,其他所有宝珠都会马上感应!“我在不该说的时候说,是在因缘中再妄加因缘,会影响你的命运,结果可能变成更加无法预期。” “那么,师父可否指点,那两人是谁?” 灯火哈哈道:“你问错了,你该问那两人是什么东西?” 云空有些错愕,这显然不是斯文的话,也不像灯心灯火平日的言行。 可是灯火又继续说了:“面对那两个东西时,如果平日修行不足,你的心会错乱,会把你带往轮回,令你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重演相同的恶运。”灯火正视着云空:“所以,在你遇上他们之前,你的功课是先把『心』照护好、端正好、安顿好。” “回师父,我道门中人,每日修心是日常功课。” “你修的心,是什么心?” “是我的心。” “你唤它叫『我的心』,有个『我』字,是你胸口正在噗噗跳那颗肉团心吗?” “师父明知不是的,心是神识,吃饭睡觉是这个心,修行证果也是这个心。” “那么我也有这个心。” “师父的一心二用,比较特别。” 灯火哈哈笑道:“那我死了之后,此心仍在吗?” “在。” “此心还是我吗?” 云空一时语结,他知道灯火的意思,人死之后,神识和肉体分手,那个神识仍叫肉体的名字云空吗?神识投生之后,想必不叫云空了,不过仍然保留了“我”的念头吗?仍旧是同一个我吗? “仍是我!”云空断然道,“心是连续不断的念头,所谓念念相续,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从这一世到下一世,从不中断,虽然不再用云空的名字,但依然是我。” “此心若是我,那就超脱不了轮回了。” “我道家修不老不死,成为神仙,不再轮回。” “仙人不是不死,只是活得比凡人久,同样活得很久的是天道,福报大的人投生在天,虽寿万年,依然不免一死,再堕轮回,继续游戏。”灯火叹气道:“相比之下,仙人只是坚固了原有的形骸,《楞严经》说轮回不说六道而说七道,第七道即仙道,仙道亦归入轮回,所以寿命也有尽时。” 云空不禁脸色黯然,感到万念俱灰。他相信灯火所说的话,只因他与师父游历天下名山,的确未曾见过真神仙,作假的、自夸的神仙倒是不少。 灯火见云空不语,又继续说:“不老不死另有一法,名为『夺舍』,当身体或老或病,或有残缺而不堪使用时,则夺人形体为己所用,你愿不愿意用这法子?” 云空想也不想:“如此狠毒,当然不用。” 灯火嘉许的点点头:“只要不造恶业,不结冤,念念是善意,未来命运自会逢凶化吉。” “师父修行这么久,能超脱轮回吗?” “《心经》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破了五阴虚幻之相,依然摆脱不了轮回,但可以不被轮回所转。”五蕴是心念运作的五个层次,分别为色、受、想、行、识,修行者层层破解,就能找到心的本质,在禅宗叫“开悟”。 “连师父也办不到……” “云空,有差别呢,不被轮转,而是转轮,是进非退呀。” 云空略有所悟:“原来如此……” “虽然仍在轮回,但我已经找到正确的路径,只要生生世世努力精进,不怕走不到尽头。”灯火欣然道,“生死何足畏?怕只怕死时迷迷糊糊,到了下一世会忘记修行,所以,云空,我等你来,就是要你帮助我清醒的离开!” 第57章 灰烬记(3) 原来如此呀!云空听了十分感动,原来师父如此信任他! 凡树在旁边插嘴:“五味道人扰乱本寺僧众,意图令住持心神不宁,不知是何居心?只怕死时一念不清净,会跑到不好的地方去。” “师父放心,云空不会辜负所望!” “我还有一事要提醒你的。”灯火欣慰的笑道:“我刚才说过,当你过去生的因缘把你推向死亡的危险时,那两个东西会让你知晓过去的因缘,如果你安然度过此生死大关,还另有一关等着你,这一关比生死之关更难过,更加能令你困在轮回之中。” 云空听了,更为好奇:“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 “当然有,遇上了,你便知道。” “若是遇上时,我怎么知道呢?” “所谓一叶知秋,遇上时,你不会不知。” 灯火给了他太多谜题,令云空更加想快快知悉命运的路径。 灯心的脸色猝然一变,而灯火忧容道:“你想去问神算张铁桥?” 云空陡然一惊,他的心念才刚动,师父竟已察觉! 灯火摇头:“你别再想他,当你起心动念,就已经害死他了。” 但念头如何能不想?越想要不去想,就越是在想。 “令师破履还好吗?”灯火才问,云空脑中的张铁桥即刻闪去一旁,被破履的容貌所取代。 念头不能中断,就用另一个念头来掩盖之。 “师父他老人家呀……”云空开始述说遇上人蛊的故事。 凡树站起来,再去添了些灯油,深夜的方丈室顿时更明亮了。 ※※※ 次日早课之后,众僧纷纷用豆沫净手,然后到斋堂集合用膳,在预备念诵早饭前的揭斋咒时,有人向大众宣布:“住持召集,膳后大殿讲经。” 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住持最后一次讲经了。 昨天傍晚有一名道人来到山门的事,就和以往好几个被赶走的道人一样,很快从众人的记忆中消失。 然而,当僧人抵达大殿时,却见到昨天的道士竟已堂堂进入隐山寺,还陪侍在住持身旁。 这一来,众僧无不哗然,有心性未定的,纷纷惊疑的交头接耳。 钟声敲完后,全寺二十三位僧人已全部聚集于大殿。 引盘声一响,所有僧人纷纷合掌,安静无声。 灯心灯火如同平常一般齐肩而坐,一个露出痴笑,一个祥和的微笑。 他们平日最亲信的凡树和朽树两僧,分别守在两位大师后方,灯火身边还不伦不类的坐了一位青年道士。 凡树和平常一般如如不动,而朽树的神情却不太自在,看来他也没预料到云空的出现。 朽树也是云空自小认得的,但他总是板起一张脸,不如凡树随兴,是以云空不很亲近。 灯火徐徐开口了:“今日召集汝等,要讲的是生死一部大经。” 众僧虽然无人作声,但许多人却无法专心,脑中荡漾着无数念头:“这道士是怎么来的?”“难道道士继承住持的传说,是真的吗?”“那次来的五味道人,说住持三月圆寂,如今不正是三月了么?” 只要灯火继续说下去,他们的疑问便有解答了。 而灯火说了。 灯火说:“老衲明日将要圆寂。” 讲经堂内的空气骤然沸腾,僧人们忘了合十齐唱“阿弥陀佛”,反而有的激动站起,有的忍不住大哭起来。 陪侍的朽树见状,呼喝道:“唏!大家止静!” 骤时之间,僧人们的情绪难以平息,大堂内显得十分闷热。 此时,云空缓缓站起。 这位众僧一直在猜疑的人物一站起来,大堂顿时鸦雀无声。 云空傲然站着,两眼在僧人之上扫描了一遍。 三十八只眼睛僵硬的盯住他,灼烧他的每一寸身躯。 灯火又说话了:“老衲主持本寺多年,明日便要卸下此职,休息去了。” 由于灯火平日待人甚宽,众僧很是尊重信服,对这批出家人而言,隐山寺便如他们的家,而灯火便是大家长。 如今灯火即将辞世,众僧有的便忍不住满脸泪水,在大堂上抽泣起来。 “住持,不要走……”终于有人哭叫着说出这句话了。 “再住世几年吧……” “留下是可以,”灯火道,“但最后也仍旧是要走,如此又何必违背自然生灭呢?” 朽树和凡树是一动一静,凡树对大家微笑:“此乃人生最后的大事,大家应该帮助住持,你们都知道啼哭是会扰乱心神的呀。” 朽树却是大声喝道:“住持要走了,大家哭哭啼啼的,岂不浪费时间,听不到住持的教诲了?” 朽树这一说,大殿才渐渐沉静下来。 云空依然站着,显得分外抢眼:“诸位师父,贫道在此想先说几句话。” 僧人们以沉默响应。 云空接着说:“贫道十三岁那年,由家师带上山,拜住持为师,隐山寺收藏了好多书,师父又教我许多道理,住在本寺那几年,是我生命中最安乐的时光,云空感激住持,也感谢大家……今日再来,是早在月前便得知恩师将去,所以特地前来送行。” 有老僧在座中频频点头,也是当年跟云空相处过的。 云空忍住眼中盈泪,平静的说:“此寺虽是个安乐处,毕竟贫道以天下为家,我在这儿只是浮云过客,所以今日在此,不为其他,只为送行,送了便走。”言毕,云空作了个揖,才坐回蒲团上。 灯火对云空点个头,对众僧说道:“这位道者道号云空,是老衲好友的徒弟,今日,我要拜托他三件事。” 众僧听见重点终于出现了,立刻凝神静听。 “一是托他替我点火,燃我肉身。” 朽树听了,脸色稍变,他以为这是他应享有的荣誉的。 “二是我之骨灰交给云空,由他代为处理。” “住持,”一僧说道,“住持之舍利必定留在寺中,不知这位道兄要如何处理?” “老衲不知。” “不知……?”众僧议论纷纷,心中好生疑惑。 “住持,”另一僧人又道,“如此,弟子们实在不能放心。” 灯火“嗯”了一声,道:“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名是什么?不能穿以御寒,不能食以抵饥,如此之物,虚无而已,一无是处。” 接着又说:“我今未死,说不定道行不够,没有舍利,即使是有,舍利又有何用?摆于塔中给人瞻仰吗?如果把我烧了留下的残骸,会令你们只求舍利,不求佛法,如此之物,又有何用?” 凡树、朽树追随灯心、灯火多年,未曾听过灯火如此大论,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 僧人之中有人急欲移开话题,便问:“住持,另有一要事亦要早些定夺……不知住持之位,欲传何人?” “这件事,就是第三件了,”灯火直截了当地说:“也交由云空决定。” “大师!”这下连云空也大吃一惊,“事关重大,弟子不敢造次。” “云空,昨晚我与你说些什么来?” 云空一怔,脑海里立刻迸现了昨晚的情境。 “云空,你周游于混浊之世,脚下不能停止,日日为两餐苦恼,如此,尘世是修行的好地方吗?” “师父,我行走江湖,身不得安,然而我的心却时时能够安宁。” “你如何安心?” “在行路时,我数呼吸、数步伐,不知不觉,略有微浅入定之意。”云空诚实的回道,“在市井中,我于人群中静坐等待,观照自心,也能达到人声过耳不留痕。” “如此说来,你也有一些成果了。”灯火欣慰的说:“我居于孤山,身陷四面土墙、层层房室之内,谁又敢说才是好地方了?佛法是出世间法,却也不曾离开过世间法。” 第58章 灰烬记(4) “如果佛法不离世间,又如何出世间呢?”云空弄不明白,两个相对的概念如何是等值的。 “你读过《金刚经》吗?经中说『所谓佛法,即非佛法,是名佛法』。” “我小时候读过,至今依然弄不明白。” “第一层执着于佛法,是执着于『有』;第二层参透了空性,明了佛法即非佛法,但若执着于『空』,依旧是一种执着;须到第三层,才了悟非空非有,是不偏不倚的『中观』,才是佛陀本怀。” “我还是不够明白,所以对我而言,所谓世间,即非世间,是名世间?” “可以。” “对师父而言,寺院即非寺院,是名寺院?” “也可以。”灯火道,“套弄文字只是游戏,口头说禅没有意义,悟了之后还要修证,否则只是泥碗盛水的功夫呀云空。” “对不起师父。” “道法自然,佛法自然,尘世有情似无情,无情似有情,看清楚两边,不拘泥中间,这是你今生的考验。为师能帮你的,是提早给你考验,你日后会用上的。” 原来如此,灯心灯火以他的圆寂为题目,让云空考试吗? 不过这是一场没人批改考卷的考试。 “大师,弟子谨听吩咐。”云空站起来,向住持深深的作了个揖,久久不起。 众僧交头接耳,场面逐渐混乱之际,朽树忽然宣布:“开经──!” 此言一出,众僧立时整好坐姿,恭听住持开示。 “今日,是我为各位最后一次讲经,”灯火缓缓道,“今日说的是阿难被佛陀问心的公案,《楞严经》开经便说,阿难七次回答心之所在……” ※※※ 山风萧瑟,竹声稀零。 这日的天空也没分外悲壮,依旧闲云轻回。 灯心灯火一起来到寺院外竹丛下,在吹过竹林的凉风中静静的圆寂了。 凡树朽树徐徐来到众僧聚集的院郊,合十呼唱:“阿弥陀佛。” 众僧惨然,抽泣呜咽之声很快便遍布了全场。 高高的木架已经准备妥当,昨日还祥和讲经的住持,下一刻便要灰飞烟灭。 灯心和灯火双双被抬上木架。 他们端坐在柴堆上,表情姿态一如生前,似乎是正要准备讲经的样子。 云空高举火把,瘦长的身子迎着疾风,低语道:“借火引路,教师父一条回归天地之径吧。” 这句话连他自己也听不见,每个字才刚吐出,便被风刮得老远去了。 火把才刚碰到柴枝,烈焰立时吞噬了住持的身躯。 先是住持的皮肉水分被烧干,逐渐干裂,血管中的血液开始沸腾,冲破了血管,由肌肉裂隙间涌出,淋得火焰也不禁吱吱地叫。 他的头皮渐渐碳化,脸上的皮肉逐一被火焰剥落,终于露出底下的白骨。 云空一直紧盯着这些变化。 火葬象征释放。 灯心灯火要他一边观看一边领会。 古印度修行人在弃置尸体的尸林中静坐观想,从观察死尸的腐烂过程,了悟生死无常,称为“白骨观”,而云空在火葬中观想,道理雷同。 “噗”的一声,灯心灯火的腹部裂开,流出的浆水令大火冒出白烟,所幸两人早在圆寂前三日停止进食、前一日不饮水,才没有太多液体流出。 云空看着师父的皮肉在火焰中化成碳粉飞散,剥露出支撑皮肉的骨架,彷若褪去旧壳的春蝉,迎向一个新的生命。 火烧了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才将软组织烧得干干净净。 骨骼在火中化灰,如同人与天地的完全交融。 灯心与灯火两兄弟,似乎是一出生就被开了个大玩笑般,两个身体,却只有一个神识。 此时此刻,借着火焰的帮忙,他们总算真正成为一体了。 火焰慢慢的平息了下来。 被大火烧得崩塌的木架上,有木灰和骨灰混杂的灰烬。 众僧的怀念之情,早已被大火烧得一乾二净,现在他们所急切欲知的,只是住持有没有留下象征修行功夫的舍利子。 云空拿出一个布袋,将骨灰一把一把抓进去,偶尔摸到一些硬块,便放置在木架旁边。 众僧无不兴奋的注视增加中的硬块:“住持果然是得道高僧啊。” 只有凡树漠然的走到云空身旁,帮他捡骨灰。 “汗仔,那些舍利不一块带走吗?” “不了,凡树叔叔,”云空说,“他们想要,就给他们吧。” 云空将灰烬拿完了,留下舍利,便辞行下山去了。 即于住持付托他决定下任住持之事,他便交由寺内众僧自行去决定了。 他知道即使依照师父吩咐,由他指定住持人选,也没人会服气,徒增寺中混乱而已。所以最好的方法,仍然是由他们自己去决定,虽然云空也可以猜到他们会选择谁。 如果有修有证的人占大多数,他们会选凡树。 如果注重外表和权威的人较多,他们会选朽树。 灯心灯火也了解,所以他们不作选择。 云空明白师父的意思,所以他也不作选择。 他只需要为这两位恩师完成一件事而已。 他一路下山,一路撒骨灰,任骨灰随风扬去,或落入湿土草根之间,或掉入山涧沼地之中,或惊动勤奋搬运的工蚁,或混入朦胧的雾气。 灯心和灯火真正的回归天地了。 云空下到山脚,抖了抖布袋,清出最末一些灰烬。 他再回头望了望那座山。 隐山寺隐于乱石之后,再也见不着踪影。 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 云空没留神,在他撒骨灰时,路边的草丛里躺了个人。 他一骨碌坐起来,拾起撒在他身上的骨灰,用手指揉了揉,眼神平淡的望着指尖粉末:“是你们呀?”想了想,又问:“还是你才对?” 那人嗤鼻一笑,轻轻拨走身上的灰烬,冷傲的凝视云空下山的背影。 “你长得这么大啦?”他用没人听得见的轻声说,“再好好的多活几年吧。” 该来的来了,该走的也走了,五味道人站起来,尾随云空下山。 ※※※ “这孩子真离奇。”那屠夫抱着初生的女儿,瞧着她那光秃秃的头颅,还有饱满的耳垂。 “说不定呢,”他妻子疲惫地躺着说,“是大和尚投来我家了。” “嘿嘿,我岂非要改行不成?”屠夫放声大笑。 女婴并没被他震耳的笑声吓哭,只是滚着两眼,对他满脸的须碴瞧个不停。 岁月如梭。 女婴平安的长大了,常常喜欢和邻近的野孩子玩耍,只不过五、六岁,便已懂得好些玩意儿了。 那日正在玩耍,她远远听见铃声传来,就离开同伴,呆望铃声的方向。 她看见一名道士。 铃声是由道士手上的招子传来的,两枚黄旧的铜铃,不断被风吹得互相敲击。 她愣愣的看了道士一会儿,便迎面跑去。 道士见她跑来,也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她。 路旁长了好多灯心草,女童去摘了一根,递给道士。 道士觉得好玩,便逗着她道:“小妹妹,这是送我的吗?” 女童并不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只是恶作剧地微笑,然后说:“云空。” 云空怔了一怔。 女童得逞,便连跑带跳的走了。 云空出神的望着她离去,转了转手中的灯心草。 他见天色不早,才将灯心草放入腰囊,急急赶路去。 第59章 黄风记(1) 什么也看不见,更是叫人恐惧。 破屋外头的地面,有许多东西在蠕动,看来,这间破屋已经完全被包围了。 它们用腹部的鳞片摩擦草地,令草叶发出骚扰人心的沙沙声,令云空的冷汗渗透了逐渐发麻的身子。 “霉气呀!”云空不禁在心中哀叹。 一时三刻之内,它们还闯不进来,但云空不确定还能撑多久。 屋外的风很大。 大概过不了多久,撒遍屋外的雄黄末就会被吹散,再也起不了作用了。 云空还不想点火,他要备在它们闯进来时才使用。 在漆黑一片中,他碰到了身边的那个人。 那个随他一起躲进来的人。 或者该说,是由于那个人,他才会落到这个田地的。 ※※※ 不到半个时辰前,云空还只是个只身走在老驿道上的云游道人。 他孤孤单单,没人陪伴,因为在一般江湖警语中,行旅路上碰见僧、道、妇人等,最好是不惹为妙,因为这些人只身旅行,必有蹊跷,所以没人愿来与他结伴。 他也乐得单独一人,心无牵挂,只是太久没说话,声带太过松弛,偶尔跟自己说说话,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沙哑。 驿道上铺了小石片,经过百年践踏,石片也碎成了沙砾,云空穿的僧鞋底部已经磨薄了,甚至可以感觉石子在脚底下的刺痛。 他还在考虑是否要脱下僧鞋,做个赤足道人,看看是不是会走得更舒服些。 他正想尝试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他同时听见三种声音。 十万火急的脚步声。 石子嘈杂的滚动声。 路边草丛的沙沙声。 一股腥风由后方袭来,冷不防穿过他腋下,扯动他的衣袖,擦过他的耳背,令他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他正要提高警觉,但仍旧来不及。 脚步声已然逼到正后方了。 来人是个庄稼人模样的汉子,肤色黝黑,双臂粗壮,身上披了件粗麻衣,肩上绑了个包袱,边跑边喘气,还不时慌张的回头看望。 云空正踌躇着想问道:“何事慌张?” 他还没问,那汉子先说话了:“道士!道士!快跑呀!”话还说着,便已经越过了云空身旁。 石子的滚动和吵乱的草叶声,意味着有大批东西正快速迫近。 驿道的那端万头攒动,倏忽出现大群黄蛇。 “蛇?”云空吃惊得一时没了主意。 要是一只蛇也罢了,如今却是数不清的蛇,从驿道上浩浩荡荡而来,把路旁的草都压平了。 其时正是春气勃勃,诸蛇冬眠才正醒来不很久,爬行的速度并不十分快,也或许是由于石子路不易走,所以游走得稍微吃力。 云空因此有机会逃跑。 他忘记了奔跑会加重踩在石子上的力量,使他脚底更加疼痛。 他忘记了他错过了午饭,如今肚子正饿着,没有多少力气跑。 但他还是赶上了那名庄稼汉。 “前面有间破屋!”云空嚷着,由布袋中取出雄黄粉,“我们快躲进去!” “不行啊!会被杀的!”那汉子继续奔跑。 “你这样逃不了多久的!”云空道:“我有雄黄,可以驱蛇!” 云空忙跑到屋子周围去撒上雄黄,屋子不大,很快便撒完了,庄稼汉迟疑了一阵,还是随云空躲进了破屋。 果然蛇群游近破屋,不敢再贸然进入,只在屋外吐舌乱游,伺机闯入。 云空进到屋内,总算有机会缓下了急促的呼吸,他一边抚平心跳,一边争取时间苦思逃走的方法。 真是平白无故招来的祸事啊! 云空又是自艾自怨,又是满脑子飞快的思考,希望整理出一些头绪来。 对了,那些蛇并不是来追他的! 云空立刻一把拉着那汉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汉子一脸惶恐,结结巴巴的说:“人家……人家叫我大牛……” “大牛吗?好,这些蛇是你招惹来的吗?” “是……” 云空走到窗口探头一看,见每一只蛇都是背上一道粗粗的黄带,而且游动得甚是灵活,但他从未见过这种蛇。 他再问大牛:“这蛇是什么名头?” “黄风……” “黄风蛇?” “是的。” 好,云空听说过。 黄风蛇的背上有黄带,是其特征,由于爬行甚疾,故称黄风。 黄风蛇很毒,被它一口咬上,若来不及救治,不出三刻必亡。 也就是说,他们一口都不能被咬上。 问题是外面的蛇少说也有数千,应当如何冲出去才是? “大牛,”云空冷静了下来,便坐在大牛面前,直盯着他问:“你怎么把它们惹来的?” 大牛吞了吞口水,闪了闪憨直的眼神,道:“都怪我要酿蛇酒。” “告诉我经过,快点。”云空平日温厚,现在也着急得失了常态。 “两天以前……两天,那时我在耕田,看见田边大石土中有很多蛇头露出,正晒着太阳……” “太阳?” “是的,蛇在冬天会藏起来睡觉,一到春天日头和暖了,便会露出头来晒……” 蛇在秋冬时进入冬眠,由于是变温动物,不像恒温动物的身体有自行调节体温的能力,所以在太阳出来时,要先晒得血液回暖了,才能够正常行动,要是体温不足,便会看来懒懒的。 岭南(两广一带)地方春天来得早,所以云空在此过冬,正要动身北上,不想竟碰上了麻烦事。 大牛继续道:“我看见蛇多,又容易捕捉,所以便放下手中活计,取绳子做了个活结来套蛇头,捉来打死酿酒,只一个上午便打杀了一、二十只,便带回家里去……” “我一回到家里,先是把蛇一一清洗,还刮出蛇胆,吃了一个,打算把其他的存到井底冰好,慢慢吃用……那时候,家中老母竟然大叫,叫我快快逃走。” 云空虽然听得入神,也还是不断注意四周动静。 他听见外头的蛇不耐烦的蠕动,贪婪的吐着信。 “原来老母看见我打死的蛇里头,竟有两只黄风,想是我一时未注意,便一手打死,老母见是黄风,知我大难临头,叫我快逃。于是我匆匆收拾细软,夺门而出,逃了半日,便见这些黄风蛇已经追上来了……” “这怎么说?”云空一时不很明白,忙截问:“只有黄风蛇不可杀?” “道士你有所不知,俗话有道:『黄风追人三千里』,便是此蛇!杀了公蛇,母蛇必定穷追而来,即使追个三千里,也要报仇方休!” “等等,追来的不只一只蛇!你只杀了两只,要是有配偶,何以来了一群?” “这……莫非此蛇妻妾成群?” “不,不……”云空一指搭上唇间,脑筋不住兜转着念头,渐渐觉得脑子有些过热了。 思索了一阵,他想到了:“有了,是报冤蛇。” 大牛忙问:“是什么东西?” “唐朝人张鷟有一本《朝野佥载》,记有报冤蛇,亦说在岭南一带……便是此地,这种蛇若有人碰到它,便三、五里亦紧紧跟着,要是打死了一只,就百蛇相集……” “书中有说报冤蛇长得什么颜色吗?” “没有,”云空说,“但两种蛇之性情如此相近,恐怕是同一类。” “道士你记得这段书,又有何用?” “当然有用,我们云游四方的,知道这些是可以保命的!”云空立刻说,“书中说,把蜈蚣带在身上,就可以幸免。” “一时三刻之内,哪来的蜈蚣?” “这是旧屋,如今正是初春,冰霜正融,势必潮湿,且找一找,或许墙角会有蜈蚣也说不定!” “太麻烦了,不如拿个棍子,乱棍打出去算了!”大牛孟浪的嚷道。 “不行!”云空道,“第一,如果被咬上,你便是死路一条,第二,如果再打死几只,你岂不是惹上更大的祸事?” “不理了,这般逃,要逃多久才得了呢?”大牛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第60章 黄风记(2) “大牛!你听着!打死蛇的是你!”云空喝道。 这一喝果然有效,大牛静了下来,坐在地上呜咽。 云空硬着嗓子说:“大牛,今天算是你我有缘,无论逃得过或逃不过,我都会尽力助你。” 虽然云空知道这些蛇的目标只是大牛,而他自己也怕得要命,但仍是硬着头皮来救人。 日已西斜,趁着天色未黑,云空开始在墙角搜寻蜈蚣。 ※※※ 破屋很小,小得令人怀疑是否曾住过人。 此屋在驿道旁,有砖有瓦,不似寻常人家,或许曾是驿站也不一定。 自从那天下午云空与大牛躲进来后,便不再听见有人车经过此屋,大概这条驿道已近荒废,少人使用了吧? 也就是说,他们不能寄望被人解救了。 “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跟你躲进来了。”大牛哭着说道。 云空找了半天,寻不着蜈蚣,早已郁闷得很,听他这么一闹,更加是恼了:“大牛,黄风蛇追的可是你呢。” 大牛不听,只是一味哭泣。 太阳只在天空尽头留下一抹金黄,破屋里已是一片昏黑。 此时,强风乍起。 这道风说来便来,事前毫无征兆,吹了个飞沙走石,天地愁暗。 说愁,云空更愁。 风一来,撒在屋外的雄黄岂不被越吹越少? “道士,黑呢……”大牛又在叫了。 云空见他如此依赖,不禁忽然想遗弃他,自个儿逃走。 一个人逃总比两个人容易。 “道士……” 云空抽出了一把刀。 “道士,你……你干嘛?”感觉到冷冷的刀口压在后颈,大牛不禁惊叫。 “别叫,”云空说:“我只是要割你的头发。” “为什么?” “赶蛇。” 风吹得更急了,破屋旁的老树也在弯着腰低泣。 屋顶上“砰”的一声,有东西掉在上面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往上瞧。 “树枝……”大牛叫道。 “不要乱动,小心切到你的头皮。” “为什么只割我的头发?” “因为,”云空忍着脾气道:“我有把握不割伤你,可是我对你没把握。” 屋顶上响起了七零八落的声响。 云空停下刀,将大牛的落发紧握在手中:“大牛,起火。” “起火……?我的火石呢?”大牛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黑暗,便在包袱里搜了起来。 “快点。”云空一面催促,一面把头发掺入干草中。 干草散布在破屋里头,可能是被风吹进来的,四处皆是,十分方便。 “有了,有了。”大牛找到火石,便从身上衣服撕下一片麻布,点将起来。 火光忽然照耀,云空的眼睛还一时无法适应,一面用手掩光,一面抬头。 幸好他抬头。 他看见屋梁上纠缠着几只面目狰狞的蛇,背上都滚了条黄黄的带子。 顿时,云空全身寒毛竖立。 他立刻忆起刚才屋顶上的声音。 他取过大牛手上的火,往窗外一照,只见许多蛇已爬上树干,正沿着树枝到屋顶上方,再摔下屋顶,从屋顶瓦片的空隙钻入屋内…… “呜呼!”云空情急之下,一脚把掺了头发的干草踢去门口,将点着火的麻布抛过去。 干草燃起,头发立焦,一股刺鼻的恶臭冲上天。 云空拉了大牛,叫他靠在门口旁边站着。 果然,屋梁上的黄风蛇纷纷受不了烟熏,坠落在地,顿时摔得瘫痪,许久才会稍稍蠕动。 “好……好……”云空全身流着冷汗,紧张得不住舔弄唇缘,“现在要闯出去了。” 挨近门口的蛇群见到火光、闻到恶臭,纷纷退避。 门口空出来了! 云空谨慎的踏出一足,踩上诸蛇让出的小圈子:“大牛!快跟来!” “不要……” “大牛!” “不!我不要!” 云空正在焦急,冷不防一阵大风刮来,将那团燃火的杂草吹得老远。 云空暗呼不妙,正想跳出圈子,黄风蛇果然其疾如风,已然一拥而上,将云空一下便包围起来,还有的卷上了他的小腿。 “我命休矣!”云空闭上双目,心中苦叫。 ※※※ 《庄子.知北游》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云空深谙老庄的道理。 尤其是此时此刻,他更是有深刻的体会。 他可以想象被黄风蛇一口咬上的刺痛,然后麻痹感如何往上传递,如何使他的腿失去力量,如何侵袭他的心脏。 他想象他跌倒于蛇群之中,手掌接触到冰冷的蛇身,惨白的脸逐渐被蛇爬上,淹没在蛇群里。 可是他错了。 《列女传》有云:“有奇福者必有奇祸。”此乃警世之句,但在云空而言,却应该倒反来念。 因为蛇对他没兴趣。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一条蛇咬他任何一口。 云空愕然,睁眼俯视脚下的黄风蛇,在星光下反射出润滑的光泽,彷如万千条雪白的银带,舞着千变万化的舞姿。 他终于确定,黄风蛇果然只追杀害死同伴的人。 它们的目标仅有大牛! 但他不能舍弃大牛,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他就是不忍见人于危急而不帮忙。 “道士!道士!”是大牛在哀叫,“爬进来了!” 云空不敢作声,他不清楚蛇性,其实蛇的听觉甚差。 “道士!” 云空屹立在原地,任黄风蛇翻过他的脚背,轻轻的擦过他的鞋侧,令他错觉自己正站在河岸,感受懒懒的河水流过脚旁,留下软绵绵的触感。 风已经将雄黄末吹散得差不多了。 黄风蛇已经突破雄黄末的防线,兴奋的游入破屋。 “道士!”大牛的哀叫已经变成哭号了。 云空仍然不敢太大声说话,以免惊动众蛇。 他试着把声音凝成一线,对着咫尺之外的门口说话。 这不容易做到。 首先他深吸一口气,小腹便鼓得硬邦邦的,然后他将面部和额头肌肉抬起,看起来似笑非笑,最后才将嘴唇微张,将丹田之气下沉,把声音自咽间发出── “大牛,后退。” 大牛惊惶而不知所措,一面看着脚下的蛇,一面又向云空发出求救的眼神。 “大牛,听我说,后退,去窗口那里。” 大牛怔了怔,才慢慢后退。 由于尚在初春,入夜降温得很快,所以黄风蛇变得比较迟钝,大牛才能稍稍从容的后退。 但他不了解,退去窗口又有何益? 虽然他不懂,但还是靠到窗边去了。 “大牛,看看窗外。” 大牛照做了。 “道士……” “如何?” “窗口外,没蛇!” 云空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不出所料。” 原来诸蛇本来包围破屋,现在门口处找到缺口,于是鱼贯而入,其他的蛇便也纷纷跟着涌来前门,所以才在破屋后方挪出了空间。 “道士,怎么办?” “怎么办?快跑呀!” 大牛“哦”了一声,忙翻出窗口,头也不回的飞逃。 云空见他走了,便寻思脱身之计。 黄风蛇纷纷挤到窗口下方,但却不见仇人踪迹,嗅不到大牛的气味,困惑的扭动身体。 后方的蛇不明就里,仍自不断的涌入门口,云空只觉双脚泡在蛇溪之中,痒痒的很是难受。 他悄悄伸手入布袋,取出两个纸马。 这是他师兄岩空最擅长使用的“甲马术”,虽然他使用起来不很称意,但在危急之时,确是十分好用! 他在等待。 等待最后一只蛇溜过脚边。 但他的如意算盘不灵光。 因为那些蛇又回头从屋内游出来了! “呜呼,这还得了?”云空心下一懔,立刻毫不迟疑的将纸马绑在脚跟上。 要是再迟个一、两秒,他又将再度陷入蛇群之中了。 第61章 风灯乱影(1) 他默念口诀,凝神运气。 “疾!”真气瞬间直灌小腿,肌肉突然猛烈抽动,他立刻飞跑起来,将黄风蛇群远远地抛在后头。 他在星夜下狂奔,脸庞因刺骨的寒风而变得僵硬,耳中只听见刀削般的风声。由脚板的触觉,他知道他在石子路上奔驰,或许他仍旧在驿道上呢。 突然之间,他想确定一件事:刚才他有没有踩死蛇? 方才他拔足之际,脚下是否有软软的…… 他不记得。 算了。他想。 他没命似的奔跑,直到路旁出现了旅店,他才闭气止步。 他大口大口的喘气,疲倦的踏入客栈。 客栈老板已在收拾桌椅,想来是快要打烊了。 云空在此时此刻,莫名的很想洗个舒舒服服的澡,睡个安安全全的觉。 他摸了摸腰囊,估计了盘缠,才要了一间小房间。 够了。他想。 “不知大牛怎样了?” ※※※ 第二日的早晨,云空是被热烘烘的阳光晒醒的。 昨晚还是冷得要命的空气,竟在太阳一出来就变了样,烤得云空不停冒汗。 昨夜的狂奔,令他一早起来便觉关节酸痛,差点儿连起来的力气也没了。 不想岭南的初春竟会如此燠热! 他点好行装,布肩袋、竹竿招子、草帽、外披,一件不缺。 趁着太阳猛照,云空准备赶路到下一站去,于是到柜台去退了房,并要了些白水和包子。 “唏,那是什么?”不知哪个客人在客栈门口大呼小叫。 跑堂的也走去观望,惹得掌柜的责骂。 云空没有兴趣,只管填饱肚子。 聚在店门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连掌柜的也忍不住去凑个热闹。 “这么多的蛇,好酿酒呀!” “不行不行,蛇要到秋风起才肥呢!现下酿的不好喝。” “胡扯什么?这些是黄风蛇呀!” 云空一惊,大白天的暖意剎那消失得一乾二净。 果然大家知道是黄风蛇后,原本的嬉闹即刻变得鸦雀无声。 客店外的驿道有一大群黄风蛇,显眼的黄带子朝着天,汇成一道黄河,在石子路上缓缓前进。 它们是一群,行动起来却像是一个单独的生命。 它们懂得合作,懂得分工,就像蜂蚁一样的集体行动。 云空躲在人群后方,窥看这支壮观的行伍,心里期盼他的气味会被众人的掩去。 他心底忽然灵光一现:难道黄风蛇真的是凭气味找人的吗? 光凭气味,它们不可能知道同伴是被谁杀的。 灯心灯火师父曾说,蛇是聚冤而生的生物,心肠恶毒的人,或死前有冤仇而产生恶毒念头的人,死后转生为蛇。 莫非它们有特殊的神通,专门复仇用的神通? 想到这里,云空打了个冷颤。 黄风蛇并没发现他,黄色的河流在路上大摇大摆的游着。 行伍中并不仅有黄风。 黄风蛇汇集的小河中,还载有一个人。 那是全身发黑,正散发着阵阵异臭的大牛。 大牛的两眼望向天,只是眼珠子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两个诡异的洞口。 他的嘴巴微张,露出黄褐色的牙齿,脸孔怪异的扭曲着。 云空顿感大片寒意袭来,整个人像泡入寒夜的河水之中。 他回到座位,呆呆的看着包子。 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动身。 他还在极力的回想,前一晚是否有踩到黄风蛇? 万一有呢? 万一弄死了呢? 他不敢再想象,他只在想该怎么逃。 现在外头气温很高,蛇的行动会比昨晚快。 到了晚上,气温虽然低了,可是在黑暗中却见不着有没有蛇。 云空迟疑了很久。 他翻翻布袋,取出两个纸马,也是他最后的一对纸马。 他将纸马绑在脚上,付了帐,走出店门。 客店外的黄风蛇已经不在了。 云空不再等待,主意一定,立刻将一口气直逼下去,两腿飞拔奔跑。 这一跑,足足跑了五个时辰,一直跑到天黑方休。 这一跑,竟跑了三天的脚程。 云空找到间路边的破木屋,饥肠辘辘的休息了一夜,才再拖着发肿的腿上路。 街市常常被用作刑场。 进入秋天之后,往往有三五狱吏,将犯人押到街市人多之处,命令众人清出一个空间,让犯人跪下,官吏向围观群众宣布罪状之后,刽子手大刀一刷,地面尘土又添鲜血。 这地方不知已经落了多少人头,又不知有多少人头落地时是朝天悲望的,有多少是黄土扑面的。 之所以选在秋日处决,是由于四时之中,“秋”代表了万物衰败、肃杀,人要应合天地,所以古时便定了“秋决”的刑例,除非特殊情况,才会有“斩立决”的判决。 可是今天的街市有些不一样。 首先,秋天还远远未到,夏天正酷热难当,尤其江东地方,夏天更是闷热得像蒸笼般难受。 接着,今天的街市并不处决犯人,而是把一干人犯的屁股全露了出来,朝着烈辣的太阳,晒得红通通的,眼看快要脱皮了。 原来这些年来下了令,将城中的“相公”们全捉了来,便在街市上鞭打屁股示众。 也不知道“相公”这行业由来有多久了,近年来更是大量增加。有姿色的男子擦脂抹粉的,在达官贵人中周旋者有之,年纪较大、姿色较衰的,只好在老皱的脸上擦了红的白的,在花街柳巷中拉拢落单的客人。 “相公”的人数日渐增加,衙门觉得不行了,才捉来打屁股,打得皮开肉绽,泪水和乱发把脸上的脂粉弄得乱糟糟的,比戏台上的大花脸更像花脸。 那年夏天,云空来到江宁府。 他经过街市时,看见许多人正在围观相公被鞭打,也去瞧了一下热闹,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 好几年前,他曾经问过赤成子,知道神算张铁桥住在长江下游的江宁府,由叫化子们保护着,因此凡是找张铁桥的人都必须由乞丐带路。 不过他的盘缠也不多了,必须赶紧找个人多热闹之处,站在惹人注目的位置,亮出写了“占卜算命?奇难杂症”的招子,好挣两个子儿。 他找了个酒楼外面的角落,铺了张布,趺坐在上,静候客人。 他那写了“占卜算命?奇难杂症”的白布招子,巳黄旧斑驳,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分外的不显眼,但还是有人上门问卜。 云空在等客人上门时,便闭目静坐调息,心中默数今天赚来的钱,不禁暗暗叹气。 “云空。” 一片黑影掩去了光线,云空忙抬头看去。 这一看,真个又惊又喜。 眼前的人竟是赤成子! “赤成子!”遇见故人,他高兴得叫了出来:“你怎么在这里?” 他和赤成子阔别多年,不想如今竟这么巧遇上了。 赤成子仍和以往一样,骷髅似的脸上不见一根毛发,教人看了都会躲得远远的。 不同的是,他比以前苍白得更厉害了。 “赤成子!”他又叫了一声,兴奋得想拉他的手。 赤成子不动声色,很快一手掩住云空嘴巴。 他的手掌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直迫云空的大脑。 他的眼珠子不安的用力转到最角落,像是企图要看到不可能看到的后面。 他的衣襟轻轻的掀开了。 映入云空眼前的,是一片血肉模糊。 “……快逃。”他说。 云空赶忙站起来,一手扶着摇摇欲坠的赤成子:“坐下!坐下!我拿金创药!” 四周的行人好奇的慢下脚步,朝他们望来。 “云空……”赤成子用尸骨般的手,一把拉着云空衣襟,“嘶”的一声便扯裂了一道:“我的师兄弟来了……” 第62章 风灯乱影(2) 这句话犹如灼热的铁棒,蓦地烧红云空的脑子。 七年前的清风湖一事,差点让他没命,现在那三人竟又来了。 恶梦宛如突然来袭的猛虎,云空彻彻底底的慌了。 “不行,先救你要紧。”他有些失去头绪,只得先拣重要的做。 “云空!”赤成子一急,一口鲜血喷出,硬邦邦的仆到地上。 街市的行人忽然嘈闹起来,遥遥听到有人在大声叫骂,也有人在喊痛。 因为有三个人将挡在眼前的人粗鲁的推开,直往云空快步迫近。 他们发出的蒸蒸敌意,把空气都烧热了。 云空还来不及反应,人群中就钻出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清一色的头脸上没半根毛发。 连成子快速绕到云空后面,一把扣住云空两手。 虚成子伏下去探看赤成子是否仍有鼻息。 半成子一掌往云空的胸前击来。 但半成子毕竟是半成子。 他只击了半掌,便对云空笑笑,去取云空的行装。 “混账!”连成子怒骂一声,一脚踢翻半成子,虚成子立即回身,完成半成子的那一掌。 云空还搞不清楚虚成子对他做了什么。 他只知道在这几秒钟的混乱之间,他眼前一黑,四肢五官、七情六欲,陷入一片泥泽。 ※※※ 政和七年,春正月乙未日(初六日),天子下诏。 诏文大意,天下道士免下台阶迎接官吏,并免除对道观的征税、摊派、舍贷索求等。不特此也,各路监司、州郡长官会见道士,必须比照会见长老之法。 如此,道士地位大大提高。 一些有心的道士,纷纷乘机建立自己的道观,以图个安稳的所在。 这所“六合观”,正是由此而来的。 六合观本是一家荒废旧宅,长久以来没有主人,在天子诏令下达后,便悄俏挂了个写上“六合观”的木牌,才知原来早就给人占用了,如今改称了道观。 道观中的道士鲜少有人朝过相,平日出入的三人虽然身穿道袍,却形貌恐怖、毛发全无,不知是何等异人。 三人看来不似善类,所以也没人敢接近他们。 这么一来,六合观更显神秘了。 ※※※ 云空发现自己不但没死,而且连重伤也没有。 只是胸口有些郁闷,沉沉重重的叫人很不舒服。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边还躺了另一个人。 他坐起来看,是赤成子。 落日的昏光透入小窗,像被单一般披上赤成子,看起来直如粉白的干尸。 他的呼吸平顺,呼出的是腐臭的恶气。 云空四下环顾,确定自己是在一间斗室之中,房中除了那张木板床,便啥也没有。 沉闷的空气在房中僵着不动,弥漫着一丝硫磺味。 云空的脑子晕糊糊的乱七八糟。 他正想开始搞清楚状况时,房门就被推开了,挤进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人云空没见过。 可是这人身后的三个人,却是云空最最最不想见到的人。 “你就是云空吗?”那人问。 云空模模糊糊的回道:“不,不,我是雨工……” “雨工?” “师父,”连成子道,“是这浑小子几年前碰上我们时,胡扯的名字。” 显然这人便是他们的师父龙壁上人了。 龙壁上人微微颔首,剑眉下的精目往云空身上一瞪,云空顿时又清醒了几分。 “令师可安好?” “……是,师父还算硬朗,我……晚辈五年前才见过他老人家。”这一来,云空也醒了八九分了,才赶忙走下床来,恭敬的拱手道:“晚辈云空,破履门下,见过前辈。” “唔,”龙壁上人蹙了蹙眉,“破履他怎么老是收些不象样的徒弟?” 云空不语,暗暗吸了口气,在体内运行一周。 “破履不是有个叫岩空的弟子吗?” “是我师兄。” “他岂非读书读不成,才转行当道士的吗?”龙壁的语气寒淡如水,令云空感到很厌恶,不过转念一想,他的确从小就没听过师兄自道来历。 “你又是什么来路?” “晚辈自幼父母双亡,师父可怜收留的。” 龙壁点了点头,这才把视线徐徐移开:“既然是破履弟子,总得卖个交情……来,你们,三个!” “是,师父。”连成子、虚成子、半成子齐声回应。 “以后不准再对云空无礼。” “是,师父。” “去,拿些吃的喝的,给云空压压惊。” “是,师父。” 那三名平日作恶多端的家伙,此时此刻竟是丝毫不敢违逆龙壁上人的话,一回身便赶忙去准备了。 在床上的赤成子还未醒来。 龙壁上人的脸色忽然缓和许多,关爱的望着赤成子,语气变得十分慈祥。 他用对待儿子一般的慈爱叫出赤成子的名字:“赤成子,他……” 他大概想告诉云空什么。 但云空听不到他接下去想讲的话。 因为他那四个字还未讲完,眼睛突然一滚,只见他太阳穴跳了一下,语气立刻变得凶狠:“他已经被我施了五雷灌顶,只是等死罢了!” 云空见到龙壁上人的变化,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但龙壁上人的表情可清楚得很。 他的脸没转动,眼睛却一直往后方瞟去。 他后方是门,门外是炎夏的闷热。 云空不知龙壁上人在瞟什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四只脚的跫音。 可是在接近门口时,才又加入了两只脚的声音。 云空的心,突然有如洞开了一扇窗。 ※※※ 六合观常常大量购入多种药石,这是马家药铺的学徒透露的。 马家药铺的学徒说,消耗最多的是朱砂,另外也有雄黄、鼠毒、石青、元武石等。 事实上,六合观并不仅仅从马家药铺购入这几色药物,道观的那三位诡异道人,几乎踏遍了江宁府各大小药局。 真不知他们究竟打算搞什么鬼。 简单说一句,云空被软禁了。 他和赤成子被禁锢在原来的斗室之中。 赤成子还是没醒,而且呼吸越来越微弱。 回想起来,云空已被关上四天了,所以赤成子也有四天滴水未进了。 云空的一切物品俱在身边,他们如数还给他了。 显然,他们并不担心他会逃跑。 他们有把握他绝对逃不了。 云空在房中来回踱步,脑子忙着在思考。 他思考这些日子来所见到的、所听到的。 那天龙壁上人的三名弟子把饭菜送来时,他从他们手中接过盛菜的盘子。 他无意中看见连成子的手。 手很红。 潮红。 他细想了一下,事实上虚成子、半成子,甚至龙壁上人皆有潮红的手背。 他以前从未见过龙壁上人,但他觉得龙壁的眼中有一缕狂乱。 他不知道,此刻他们师徒四人正在做些什么。 赤成子是龙壁上人的三弟子,多年前追捕逃走的仆人“小狸子”时,把小狸子盗走的刀诀烧掉了。 那是他师父钟爱的刀诀。 他等于背叛了师门。 赤成子的三名师兄弟在追杀他,看来他们不但捉到他了,而且龙壁上人还给了他重重的惩罚。 五雷灌顶! 云空回头望望赤成子,他的胸前包了块没沾药的白布,干硬的血已经把皮肤和布紧紧黏着。 但是,龙壁上人眼中曾经掠过一丝关爱。 虽然只有一丝。 云空渐渐由这一丝之中厘清些许头绪。 哦不……还有。 他每日都闻到一些怪气味。 怪气味混淆了多种不同的成分。 其中最清楚明白的,是硫磺味。 ※※※ 龙壁上人花了大部分的钱财购买材料,其他的工具只好将就了。 他在一个大铁盆中盛满沙子,盆下生火,把沙煮得烫热。 第63章 风灯乱影(3) 他又把许多鸡蛋顶部开孔,倒出蛋黄和蛋清,再注入朱砂,将一个个注了朱砂的蛋壳插入热沙中加热。 然后他在大铁盆上又盖一个大盆,用“六一泥”将两盆之接口封好。所谓“六一泥”乃戎盐、卤盐、矾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七种药品,研磨成细粉再混成泥状,用来密封用的。 盖在上方的大盆有一条铁管通出,将里头的热空气循着一条弯弯的路径导入一个瓦罐,瓦罐置入一个装满冷水的容器中,好让通入的热空气冷凝。 这个大室除了龙壁上人之外,其他三名弟子也在忙得团团转。 大室内烟雾弥漫,白烟和黄烟混杂,把空中的虫子全都熏得昏厥落地。 “师父!既济炉可以开了!”大弟子连成子嚷道。 “浇之,然后淋之!”龙壁吩咐道。 “是!师父。” “浇”是把溶了的液态化合物倾出,俟其冷却。 连成子将黄色的液体倒出,热烘烘的黄烟冲上眼鼻,熏得他眼泪直涌。 接下来,他在急速冷却的化合物上加水,将溶去的物质和残渣分开,是谓“淋”。 虚成子看着师兄的工作,心中的兴奋感令他手舞足蹈:“已经是八转了,再一转……” 东晋的葛洪写了本《抱朴子》,其〈金丹〉篇有云:“一转之丹,服之三年得仙。”可是“九转之丹,服之三日得仙。” 可见丹药烧炼越久,成仙的效力越大。 只听半成子在一旁叫着:“火熄……火熄……” 连成子诅咒了一声,一步抢过去,赏了他一巴掌:“你这孬种,啥事都办不好!”任何一个炼丹炉的火熄了,都可以让经年苦炼的丹药功亏一篑的。 半成子苦着脸,看师兄又将火点上。 “你给我用心点!用力搧!”连成子把草蒲扇塞入他手中。 为了避免真气外泄,大室的每一扇窗都被封得紧紧的,里头热得不得了,大家都搞得满身臭汗,却无人发出怨言。 因为这一刻的辛苦,是为了永恒的生命。 成仙! 这是他们的终极目标,他们正迈向成仙之路! 龙壁上人见炉火稳定了,才站起身走走。 他走到弟子身边时,不忘勉励几句,拍拍他们的肩膀。 他偷偷留神弟子们的表情,看见他们都有满意的表情,他才敢稍稍放心。 他告诉自己:“再忍耐吧。” 忍耐是一种等待。 他在等待。 ※※※ 云空把右手三指轻置于赤成子手腕,由“寸、关、尺”三个部位感受脉搏。 没有脉搏。 他再放细心神,凝神注意指尖的感觉。 脉搏的跳动悄悄的传入他指尖的末梢神经。 赤成子仍活着,只是生命之火极其微弱,到了随时要熄掉的程度。 云空松了一口气。 房门猛地被撞开,虚成子跳了进来。 虚成子细小的眼睛冷冷盯着云空,嘴角不安好心的浮出笑意。 “吃饭吧。”他说。 他刚说完,便把手中的饭菜翻倒在地上。 接着他狂笑。 云空皱着眉看他的狂,拧着心听他在笑。 虚成子在笑时,眼睛不住的睁大又缩小,眼神中流出无法自制的狂态。 云空不再望他,盘腿静坐。 虚成子止不住笑,停不下全身的颤抖。 他忽然停止狂笑。 他十分狼狈的看着云空,四肢克制不了的颤抖令他感到惶恐。 他连忙跑出斗室,急急锁上房门。 他发现他在害怕,他开始产生疑虑。 “师父!师父!”他的心在吶喊。 虚成子找到龙壁上人,先察看两名师兄弟是否在附近。 不在。 龙壁上人正于竹荫下乘凉。 由于炼丹至少每次要有两人守炉,他想那两人应该还在丹房。 “师父……”他焦急的走向龙壁。 “是虚成子呵。”龙壁半闭着眼,懒懒的回道。 “师父,弟子有一事不安。” “说。” “弟子……近日感到很是毛躁,全身甚是不自在。” “如何不自在?” “皮肤……狠痒难当,肌肉常会不由自主的抽搐……五脏六腑似会翻腾不已。” “依你之见,如此该当是何事?” “弟子不知。”虚成子不敢说 “但说无妨。”龙壁仍旧一副闲逸的样子。 “弟子……听闻,是否丹毒之兆?”虚成子说完,焦急的看着师父,希望他能给予回答。 龙壁上人默不作声,眼睛几要闭上的样子。 虚成子以为他睡着了。 龙壁上人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耳朵隐约红了一下:“你会怀疑是丹毒,也难怪……记得我跟你们说过什么吗?” “弟子不敢忘。” “好……”龙壁伸直身子,“当知道,得仙者,则已脱离人身,化身为另一种生物。逢此重大变化,人身不免有变化之前兆。” “是。” “一旦成仙,进入仙界,列入仙籍,臭皮囊须经过激烈的转变过程,蜕去秽气,注入仙气。”龙壁上人一字接一字,语音清澈有力,“为师共尔等服食丹药,已近功成圆满,若你仍无不适之感,便是成仙无望。” “师父之意……?” “此是喜事。” 虚成子仍有些狐疑,但听了师父的话,内心也不禁欣喜。 “师父一席话,直教弟子为无知而汗颜。” “身体生变化时,自然会有疑虑,无须惭愧。” “谢师父教诲。” 龙壁上人望着虚成子离去的背影,心中默数了一下时日。 只不过三、四个月前,丹药初成,师徒四人服食之后,顿时浑身有飘然的感觉,脚底好像浮离了地面几寸。 当时,他们初次感到莫大的震惊和狂喜。 服食成仙果然是真的! 但这种感觉只维持了一段时间而已。 “想必是丹药效力不足。”他告诉三名弟子。 大家都惦念着那种凌云的感觉,对成仙的渴求更为加强。 九转金丹! 九转金丹,服之三日得仙。 龙壁上人带领弟子们往这个方向努力。 他的四名弟子中,唯有曾经背叛他的赤成子无缘服用金丹。 想起赤成子,他的眼中掠过一丝遗憾。 因为赤成子是他所有弟子中,最得真传的一位。 是他最钟爱的弟子。 ※※※ 自从那天之后,每当轮到虚成子送饭菜时,他的态度总比连成子或半成子缓和许多。 不但缓和了,脸上还时而露出喜色。 虽然他仍然觉得全身很不舒服。 云空见他比他人和气,便放胆试探他的话:“虚成子兄。” “啥事?” “不知龙壁上人……意欲如何发落赤成子?” 虚成子脸色一变,变得更高兴了:“不消发落,他反正也活不了多久的。” 云空闻言,知道龙壁上人是不会来帮助这名弟子的了。 赤成子的脉象已经虚弱得无可再弱了。 “那……我呢?” “你?师父可未提起。”虚成子也不再多话,回身便把门掩上离去。 到底龙壁上人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云空已经被关了太久了,多日未曾洗涤的油垢,使皮肤黏黏的很难受。 皮肤使他的思绪集中不起来。 他完全无法决定现在该怎么做。 弄开房门逃出去该不难,但一旦失败却可能引起更坏的后果。 何况他并不想独自逃走。 ※※※ 六合观静得死沉沉的。 乌云把惨淡的月光遮去了大半,把六合观送入黑蒙蒙的夜雾中。 禁锢云空和赤成子的斗室,有一盏豆大的灯光。 那是云空随身携带的灯具,现下灯油也快耗尽了。 灯光在黑暗中吃力的延伸,却老是驱不走强大的空寂感。 云空凭着这一点灯光,来确认自己的位置。 第64章 风灯乱影(4) 他走到躺着的赤成子身旁,聆听他的呼吸,感觉他的脉搏。 他发现到,赤成子的鼻息虽然几近消失,却有着一股源源不绝的力量,在维持着一个稳定的频率,似乎每次只要稍稍的呼吸一次,便足够了。 十余日不吃不喝也未曾醒过来的赤成子,脸色反而渐渐红润了。 云空检查了一番,发现他原本受伤的胸口也长出新皮肉了。 细细的风不知由何处透入斗室。 是由窗纱的细隙?或是土墙的孔缝? 原本很辛苦的灯焰,更是慌张的被风扰动了。 云空没动。 只是他的影子在墙上十分不安。 影子犹如魂不守舍的鬼魅,在斗室中四处荡着。 它由这个墙角翻去那个墙角,又从床缘急急的爬上屋梁,探看梁上的蛛网。 它宛如发狂的人,在墙上疯癫的乱游,像在寻找怎么样也找不着的东西。 云空看着看着自己的影子,皮肤上扬起一层薄薄的异样不安。 他有十分不祥的感觉。 他知道有事情将会发生。 但他怎么也猜不出是怎么回事。 死寂的六合观中,有一间大室,其实里头正亮如白昼,只是窗口全被封死了,由外面压根儿看不见灯光。 大室入口旁的墙上,用墨汁书了“丹房”二字。 龙壁上人和三名弟子围着炼丹炉席地而坐,连成子则注意着一部水漏定时器。 丹房四壁烧着炭火,把夏日的热再加热,四人的汗水把衣色都渗得深染了。 之所以把丹房弄得如此闷热,是为了保留住真气。 开炉的时刻快到了。 金丹的第九转即将完成。 炼了九次,炼了再炼的金丹,已经是精华中之精华,神物中的神物了。 连成子是大师兄,声音总是坚实有力,他望着水漏定时器,以惯有的语气,语带兴奋的说:“亥时正。” “开炉。”龙壁上人轻声命令。 《诸家神品丹法》卷二有云:“万卷丹经,秘在火候。” 龙壁上人教弟子们日夜轮守炉火,详细守时,控制火候,以期炼出最完美的丹药。 他们耗费了多少日子的心力,专注在“火”的操纵上,今日之后,将不必再被火熬得浑身热汗,而要进入仙人的清凉境界去了。 炉盖开了。 说起炉盖,不过是个金属盆子,显得很寒酸。 炉中有一滩液体。 液体映照着满室火光,漾着金光。 连成子用湿布包裹手掌,把盛着金液的容器由炉中取出。 一旁的虚成子、半成子已经准备好陶杯,陶杯装了冷冷的井水。 金液倾倒而出,分别倒入四个陶杯之中。 金液一倒入冷水,凝成一块块跳动的小花,在冷水中充满了生机,就如有生命的一般,在冷水中亢奋的跃动。 连成子和虚成子大喜,等候师父的吩咐,便要喝下去了。 半成子做什么都一半一半的,所以他并没特别欣喜,但也并非不高兴。 龙壁上人,在偷偷的皱了眉头。 偷──偷──的。 ※※※ 壁缝透入的细风霎然一急,灯火晃了一下。 墙上的云空也抖了一下。 灯芯已结成灯花,壮烈的破了个大灯花。 云空猛然一瞧,墙上多了一道影子。 不是他的! 一道温热的气息吹上云空耳朵。 “云空……”赤成子的嘴唇正靠上了他的耳聒子。 云空吓了一跳。 赤成子不知何时坐起来了:“我师父呢?” 云空惊愕之余,忙答道:“我不知道呢……我们被关在此十多天了。” 赤成子死人般的脸庞,在微弱的灯光下如同初醒的死尸,他似乎还很羸弱,干干的唇在轻抖着。 “师父……”赤成子挣扎着下床。 他的皮几乎是紧贴在头颅上的,虽然慌张,却看不出表情变化。 “师父……”他跌到地上,吃力的爬向门口。 云空赶忙将他扶着,满心的疑惑油然而生:“赤成子,你歇歇。” “不能歇……师父……”赤成子的声音似是快哭出来了。 “你师父用五雷灌顶伤了你呀!” “胡说!”赤成子不知哪来的力量,差点把云空推倒在地,“师父焉会伤我?!” “是他亲口说的!” “胡扯!” “你的师兄弟们,一个个都愿你死去!” “云空!”赤成子的太阳穴暴起,青筋浮现得连脉动都瞧得见,“是我累你一同被捉来的!” “这……”赤成子突如其来的转移话题,令云空一时接不上口。 “那日是师兄虚成子发现我的踪迹,然后三人一起暗算我的。” “你师父并没阻止。” “他们三人欲置我于死地,是师父赶在他们之前,补了我一掌!” “……” “这一掌,将我任、督二脉,在剎那之间打通。” 云空“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任督二脉乃十分奇特的两条经脉。 人体有十二经脉,六阴六阳,通手足,接五脏六腑。然任督二脉属“奇经八脉”,无阴阳双配,故曰“奇”(单数也),且不通脏腑,但八脉中只有任督二脉有自己的腧穴,其余六脉的穴位都寄附在十二正经上。 任脉在身体前方,从下体会阴穿过腹部,再被阴毛处出来,沿腹而上,过“关元穴”,经咽喉、上颐,绕过唇缘,从眼球下方进入。 督脉在背部,亦从下体会阴始,沿脊柱而上,至脑后“风府穴”进入脑子,再上头顶,沿额而下到鼻子,穿入至上齿列的“龈交穴”。 以上是“医家任督”,多行表面,然而“道家任督”在体内上接脑子、下接荐骨,背后延髓而行,在体内像地底河一般的存在。 此二脉乃“气”与外界交通之大道,一旦通行无畅,便可与天地百气任意交感,达至天人相应之境界。 原来龙壁上人明是打伤弟子,暗是助他增长道力! 在打通任督之后,赤成子便陷入了近乎“龟息”的状态,犹如神龟入壳之呼吸,细如绵丝,却周行全身,在体内培养更多气力。 “龟息”之后,赤成子竟进入更进一步的“胎息”,彷如胎儿在母体中之呼吸,似有似无,弱不可察,却有排山倒海之力量,生出无穷神妙之功,使胎儿可以发育成长,使赤成子比受伤之前更健康百倍。 现在,他苏醒了。 但他还不懂得使用自己的力量,他太紧张了,以致任督各穴未能全数开通,整个人难以使力。如果真气能顺利绕着任督二脉运转,达到有如地球自转的“小周天”,就宛如利用身体来炼丹,在体内结成“内丹”。 “云空,我要去见我师父。” “可是门锁了。” 赤成子张目四顾,但丁点的灯光无法帮助他看见什么。 这下子,赤成子才悄悄冷静下来。 一旦冷静,他的思路便活跃了起来,一条一条清晰分明。 他先是盘腿而坐,静心观察体内真气运行,渐渐令任督二脉的“小周天”运转。 这一运作,体内有如长浪排空,源源不绝的真气冲击全身穴道。 “好!”赤成子若不是正处危急,真的会对自己的状况感到非常高兴。 他缓缓举起一手,挨近桌上的油灯。 灯芯已经在努力的吸食最后一点油脂,弱得再也禁不起一点扰动。 “云空,”赤成子沉声道,“请让开。” 云空不知道该让去哪一边。 其实他让不让都一样。 赤成子的手掌暴张,灯火忽然大亮,燃起猛烈的蓝焰。 只见火光倏然一收,完全没入赤成子的手心,斗室顿时陷入墨黑一片。 赤成子随即把手掌迅速转向门口,五指一展。 那扇门震动了一下。 第65章 风灯乱影(5) 在震了一下之后,倏忽火花迸现,整扇门转眼化成片片木屑,如烟火般散落在地,发出星点似的火花。 云空看得嘴巴怎么样也无法合拢。 他记得师父破履曾说,龙壁上人是学习邪术的,似乎是属于茅山派的分支,而茅山就在这个江宁府的东南方不远处! 茅山祖师乃南朝人陶弘景,是道家的江东派别,到了后世分支渐多,有上下茅山之别。下茅山有以幻术慑人之辈,往往被视为邪道。不过其实在北宋时代,道家才刚开始分宗分派,派别纷纭,此消彼长,很多派别也在后世消失了。 但云空一看赤成子的手法,根本不能归入邪道,只能说是神技。 落地的火屑轻轻照亮了路,门口外水静河飞,连落叶的声音也被宁静吞没了。 赤成子全身经脉皆已打通,只觉浑身轻盈,动作灵巧。 他一个箭步飞奔出门,要赶往龙壁上人的丹房。 云空紧跟其后奔出门外,在他正要踏出之际,听见赤成子急呼:“云空!别出……” 但他已完成了那一步,结结实实的踩到了地面。 四周忽然大雾暴涌,把云空推入一个白茫茫的地方。 “是师父设的阵!”赤成子急得蹬脚。 看来,龙壁上人还不想他最喜爱的弟子来到身边。 ※※※ 四只陶杯已经摆回原位了。 龙壁上人逼视连成子、虚成子和半成子,注意他们的变化。 他们在喝下金液之后,神情隐隐现出紧张,期待着成仙的征兆出现。 龙壁上人也在期待。 如果他算得没错,那天的一掌,会使赤成子昏死十余日。 赤成子的呼吸、脉搏会不停减弱,由“龟息”进入“胎息”,然后…… 然后他会在今晚醒来。 或许已经醒了。 但他不想赤成子这么快来到丹房,所以在门口布下了一个幻阵。 这个阵或可阻挠赤成子一段时间。 现在,龙壁上人正期待他的到来。 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是一个时辰…… 他相信他的好徒儿不会拖太久的。 于是,他开始指导三名弟子静坐养气,促进金液作用。 金液进入了消化道。 混入了唾液、胃液、胰液、胆汁…… 被小肠壁细胞一点一点的吸收,进入血液,随着热血奔流到全身每个角落。 他们每一运气,金液的作用就更加强烈。 照这样下去,书上说,三日可得仙。 ※※※ “阵”,本是军队排列的队形。 善用阵者,可以把军队指挥得出神入化,发挥队形之莫大功效。 由于阵法难学,被人神化之后,更被传言成有鬼神之机的神术。 使用幻术的道士,将“阵”的概念加入幻术之中,形成后人难解的迷离幻阵。 现在,云空和赤成子正是陷入了龙壁上人的幻术。 “道家之阵不同于兵家布阵,咱道家喜用八卦之象,按八方列阵。”赤成子道。 “此是何阵?” “不理它是何阵,只要洞察阵术之玄妙,百川归海,道理是完全相同的……” 赤成子静下心来,让脑子再度回复敏捷的思路。 他总是很能够收敛自己的紧张。 他懂得何时该放松自己。 他打量四面八方的迷雾,搜寻其中的头绪。 阵有“八门”,在兵家是谓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在方术家谓之休、伤、生、杜、景、死、惊、开。 通常“生门”应指逃脱之口,其余各门或死,或受惊吓,或被困,或动弹不得。但依阴阳运行变化,生门亦可死,死门亦可生。 龙壁上人给了赤成子一个很大的难题。 云空朝天一看,也是大雾纷纭,月色丝毫见不着踪影。 “赤成子,”云空低吟道,“大雾之象,是属于『开门』。” “开门属金。”赤成子睁大双目观察四方。 “土生金,此阵必然土旺。” “火克金,八门中惟景门属火……景门必为出口。” “景门在南!” “且慢,务必要小心……”赤成子望向南方。 云空慢慢移向南边。 他的脚一进入景门地界,便见周围涌现华丽的虹霓,还有波浪般的极光横贯其中。 云空脚履平地,放眼望去,绮丽的虹霓冲上云霄,在夜空中结成万千星波,恣意在空中回荡。 云空不禁停住脚步,欣赏这美景。 但他很快又惊觉不对,急忙回头一瞧。 赤成子不见了。 ※※※ 一声巨响,把连成子、虚成子、半成子三人都吓了一跳。 这一惊,体内真气顿时缭乱,一股带着腥味的恶心立刻涌上后脑。 丹房中的温度骤然下降,外间的冷风冒失的急急涌入。 丹房的大门,站了一个跟他们一样,没有毛发、没有眉毛、形似骷髅的人。 “赤成子?!”连成子的怒吼充满了愤怒和怀疑。 因为他们全都知道师父给了他一掌五雷灌顶,是活不了的。 龙壁上人冷冷的望着赤成子。 连成子率先发难,飞身抢到赤成子面前,同时对准他头顶上的脑门、咽喉、心坎三个部位狠狠击去。 连成子一向狠辣高傲,攻击他人一定由前面下手,他自恃武艺高强,毫不将这位三师弟放在眼里。 虚成子则不同了,他阴狠,喜欢由后面暗算,所以他在连成子刚发动攻击时,便已绕到赤成子背后,出手连攻哑门、风池、天柱三个部位。 这些全是“禁穴”。 一旦受到强烈的重击,便会心跳突然停止,或是窒息而停止呼吸。 只不过瞬间,赤成子身上有六个禁穴全陷入了危机。 半成子没有出手。 他做事老是一半一半的,所以看见大师兄和二师兄连手攻击三师兄时,一时犹豫起来。 也幸好他还没出手。 所以他可以亲眼目睹,两位师兄是怎样还未碰上赤成子,便已惨叫一声,全身倒退十余步,差点仆倒在地。 两人惊愕不已,任凉风频频灌入大张的嘴巴。 他们满脑子的疑问在打滚。 这些疑问,全都指向一个人。 龙壁上人! 师父不是下了重手,五雷灌顶吗? 师父不是常常在他们面前毒骂赤成子,誓要除去这徒弟? 师父不是好些年未见赤成子了,为何赤成子的内功忽然精进如斯? 赤成子的太阳穴微微凸起,眼神中透出隐隐精光。 这表示说,他的内功已经到十分深厚的地步了。 连成子不敢相信,再向赤成子展开攻击,一连三次,完全还没有机会靠近,便被硬生生震开,彷佛有一层隐形的气墙在保护着他似的。 虚成子低下眼睑,眼珠子偷偷的瞄视师父。 龙壁上人的脸孔冷如冰雪,透出阵阵寒意。 赤成子见师兄攻击他不成,便不再顾忌,立定身子,对龙壁上人深深一鞠躬,道:“师父安好?” 龙壁上人不但面容冰冷,还好像要把赤成子瞪得也冷起来似的:“汝来何事?” “师父!”赤成子跪了下来,“请勿弃弟子而去!”说完,他已经快哭了出来。 这下子,连成子、虚成子、半成子完全摸不着边际。 他们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了。 他们终于发现,师父隐瞒了许多内情。 “你来得太早了。”龙壁上人道。他没料到这弟子破阵竟如此之快。 “弟子挂念您老人家。” “我叫你等我羽化之后才来的。” “羽化”者,成仙飞升之意。 连成子听了,心中大悟:“原来师父要待咱们四人飞升了,才把所学传予赤成子……” 师父瞒得好! 明是助长赤成子功力,竟说是五雷灌顶的惩罚。 瞒得好! 连成子一转念,忽觉大大的不妥:“师父还瞒了什么?” 第66章 风灯乱影(6) 这么一想的同时,一阵剧烈的痛楚忽然自腹中暴发,痛得他冷汗立时涌出毛孔,背脊反射性的弯成弓状。 连成子痛得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也不明白。 他的脑子火热,烈焰似乎想要穿出头颅,焚烧他的头皮。 他只觉嘴巴干得快裂开了,铜腥味不住在喉头打转,四肢渐渐麻木了起来。 虚成子正惊奇之际,也开始感到不对劲了。 他双足忽然软倒,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求助的看着师父。 龙壁上人望着虚成子说:“虚成子,恭喜你呀。” “师父……” “这是尸解的前兆了。” 只有半成子,似是完全不干他的事一般,傻愣愣的东看西看。 他望向那四个陶杯。 他知道,方才他用的杯子,还留下半杯金液。 他知道,方才师父嘱咐努力运气,他也只用了一半功。 但没人注意他。 他一向不惹人注意。 ※※※ 云空发现赤成子失踪,本来应该会慌的。 可是他了解赤成子。 “或许是这样……”他揣测,“必须要有一个人在景门,真正的出口才会开启。” 他认为有这个可能。 赤成子让他走去景门,然后自己便由另一道门出去了。 是生门或是死门呢?两门都是属土的。 或是属水的休门。 不理了。 云空不再思考,他挥起手中的竹竿,在浓雾中拨弄。 他想此阵并不会很大,只是局限在斗室门外的小范围而已。 竹竿在地面胡拨了一阵,碰到了一个障碍物。 他把它弄倒。 然后他再继续寻找,碰到一个便弄倒一个。 渐渐的,大雾徐徐淡去。 黑夜慢慢的闯入雾中,皎白月亮也露脸了。 云空环顾四周,发现已经离斗室之门有丈余之远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这软禁他的地方。 围墙外传来更鼓声。 他再望一眼斗室。 斗室中已经没有任何光线,油灯早已耗完了最后一滴油,光荣卸任了。 月光洒到地面,还挤了一点进去斗室。 云空嗅了嗅空气,发觉跟以往有些不同。 哦,原来如此。 少了硫磺味。 ※※※ 连成子和虚成子有如煮过的虾子,蜷曲在地上,皮肤红通通的。 他们正感受着极大的痛苦,脑子、四肢、胸部、腹部全都像要碎裂似的。 他们一点也使不出力气,只能扭曲在地上,慢慢等待。 他们又是惊恐又是期待:这会是成仙的先兆吗? 只有龙壁上人知道。 是的,龙壁上人知道。 他说:“赤成子,为师再不能教你了。” 赤成子朝天哀号,哭声震散了满室迷烟。 他屈膝跪地,用力把头磕下,压到龙壁上人的脚掌上,哀伤不已:“师父!弟子早就说了,师父明明内丹有成,为何要炼外丹?” “这是师父的不是,”龙壁上人叹道:“为师太急于有所成,希望成仙呀。” “黄白之术,历朝历代十死九伤,非死即疯,师父大智大慧,为何仍要信之?” 最早发动攻击的连成子,他接二连三猛烈的运功加速了丹毒运行,丹毒已攻入心坎,僵死在地,皮肤开始发黑。 还剩一点生命之火的虚成子,感觉四肢从末端开始往身体的方向麻木,不甘心的怒瞪着赤成子,意识飞快的模糊…… “丹药一转时,确有飞升之妙,”龙壁上人回忆道:“其时,毒已入肝,虽炼气亦不可排出,此时我想,即如此,何不师徒同归于尽……” “要杀死师兄,不必也害死自己呀!” “若不如此,他们未必肯信。” “师父……” “若非以成仙来诱惑,让他们以为我仍有不传之秘,他们早就干出弒师的事来了。”龙壁上人依旧神色泰然,“如此一来,你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师父,还能有救吗?”赤成子红了眼,“你遍览天下奇书,必有解救之方!” 龙壁摇摇头:“没了,我炼的丹,乃是纯粹水银、铅、硫等物,一入体内,便只有死而已。”他仰首望天,似乎在遥望某样东西:“况且,自从绣姑死后,我已生无可念……” 绣姑是龙壁上人的独生女,是他掌中之宝,却被好心捡来收养的仆人小狸子诱逃,绣姑后悔背叛父亲,亲自为小狸子下了“全生追命符”然后自戕。 丧女之痛,令龙壁上人早就失去了生存的念头。 赤成子明白师父的心意了,他停止哭泣,开始听师父吩咐后事。 龙壁上人道:“我平生所学,皆已写成书,全都放在地窖中……”他一一说明了地窖的位置以及书籍的数量内容。 “师父,请再吩咐。”赤成子还希望再听听师父的声音。 “不必了。”龙壁上人长叹一声,“你的师兄死了,我也安心了,以后好好发挥我的技艺,扬名立万去吧。” “师父。” “不妙!”龙壁上人忽地眼睛一亮,在室内扫视 龙壁上人不再迟疑,深吸一口气,头摇晃了一下,便垂了下来,赫然惊道:“半成子!” 半成子兀自呆呆的坐在原地,他不敢怠慢,忙回应了一句:“师父……” 龙壁上人看不见他,眼前只有整片黑影。 “赤成子,”他小声道,“你看着办吧。”。 气息从他鼻子徐徐溜出,一直到完全没气为止。 龙壁上人的皮肤开始变冷,一团团的黑气开始从皮下浮现。 ※※※ 黎明的风感觉分外湿冷,不知不觉便寒透了骨髓。 云空在六合观的院子里吹了一阵子风,没觅着赤成子,反倒是赤成子打开丹房大门,迈步向他走来。 亦成子不等云空说话,便抢先说:“我师父,以及连成子、虚成子,全都死了。” “为什么?”云空惊问。 “中了丹毒,”赤成子惨然一笑,“九转金丹,所谓的羽化、飞升、尸解!”他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沉重。 “半成子呢?” “半成子……他也中了毒,虽然中毒不深,恐怕也要成废人了。” “你……放过他?” “他没作恶,只是平日陪着两位师兄,跟在后头作怪。” 云空松了口气,他不希望赤成子再添杀业。 “后会有期。”赤成子忽然走去打开大门,请云空离开。 “啊?”云空的一口气尚未松完,一听这句话,竟回不过神来。 “后会有期。”赤成子斩钉截铁的说。 云空踌躇了一阵,也只好点了点头,作揖离去。 他对赤成子的做法有些生气,虽然他明白赤成子做的任何事都有原因,但未免太见外了。 赤成子目送云空离去后,落寞的眨了眨眼。 他慢步走去师父所说的地窖,心里盘算着找出藏书之后,要把六合观一把火给烧了。 他找了一阵,才找到地窖。 打开地窖。 是空的。 赤成子两眼一睁,只觉脑后热风悄然而至,神经还来不及反应,整个脑袋便有若掉入了泥浆,在混沌中旋转。 在昏过去以前,他看见两件事。 他看见攻击他的人。 他不敢相信是那个人。 他还看见那人背后放了一大迭书。 是半成子。 ※※※ 云空心中正恼,边走边在恼怒赤成子的恶劣态度。 清晨的江宁府城,阳光渐将天顶残余的蓝紫色驱去,街上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楚了。 他还没见着半个行人呢。 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很自然的回首。 还没看清楚,便已被震得五脏翻滚、六腑错位。 云空本来便只会一般的防身术,这下突遭袭击,更是连还手都来不及。 半成子毫不放松,一拳又一拳,一掌又一掌的加在云空身上,云空根本没法还手,只能躺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一列大雁飞越天际,多么雄壮。 第67章 风灯乱影(7) 半成子平日都是一半一半的。 今天大概是把平日累积下来的所有一半全数用尽了。 他一下打倒了两人,有点不敢相信的不住喘气,看看重伤的云空,想想昏死的赤成子,最后还看看自己的两手。 他惊慌的东张西望,拎起一大袋书,急步往城门走去。 他害怕赤成子醒过来,追上来把他杀了。 师兄们没一个对我好。他想。 连师父都想杀我。 他混入聚在城门的商贾行人之中,等城门一开,便匆匆离开江宁府。 啊!清风! 他大吸一口清凉的空气,心中扬起无限欣喜。 虽然丹毒仍沉积在他体内,阻碍他呼吸,妨碍他思考,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他兴奋得想高声大叫。 他不再回头,根本没想要再看江宁府一眼。 江宁府内有他憎恶的六合观。 去他的六合观。 【瑰吉】 生活如此平常,日复一日,毫无变化。 它也曾经有这么安逸的时光,依偎在母亲怀中,肚子饿了,便吸吮母亲的乳汁。 但这种好日子并不长。 只不过稍微长大,它的肩膀便被架上木犁,拖着铁耙,把泥土翻松。 偶尔,它被牵去与他人的母牛交配,主人便会收取一些费用。 就如此而已。 三言两语,就把它由出生至今的经历讲完了。 年纪老大了,它感到气力越来越不足,渐渐扛不起沉重的犁具,工作的时数也越来越短了。 终于某一天,它被带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地方,它一生也仅会来一次而已。 主人跟一位粗壮汉子交谈了几句,便拿钱走了。 它不明白,它从未被主人如此抛下过。 它叫了一声:“哞──” 主人没回头。 它移动脚步,企图追上主人。 “嘿,干吗?!”那粗壮汉子大喝,把它吓了一跳。 很快的,几个人拿着绳子出现,它还来不及反应,便给翻倒在地,四肢被结结实实的捆了起来。 它还在疑惑着:“哞──哞──”年老的它忘了自卫,但它知道今天将会跟以往有很大的不同。 它无助的躺在地上,又期待又担忧着命运的来临。 当那汉子拿着一把明亮亮的屠刀前来时,它才恍然大悟的“哞”了一声。 它情不自禁的热泪迸流,但却不做出任何挣扎。 它忽然依恋起许多许多的事物。 虽然每日一成不变,它仍可尝尝青草、闻闻鲜花,或在树荫下小憩,或在泥巴里打滚。 这些好日子在浑然不觉中悄悄过去了。 冷冷的刀刃划上它的脖子,它感到前所未有的剧痛。 那种疼痛撕裂心肝,还涌到全身各处,把所有的肌肉都痛得紧缩起来。 热热的鲜血掩上刀面,在冷冰冰的刀面上激起小小的热气。 它想呼吸,但每试着吸一口气,便听见喉咙发出奇妙的笛鸣声。 一时,它还以为以前照顾它的牧童来了。 它的感觉逐渐麻痹,满耳尽是嘈杂凌乱的杂音。 它发现自己正在消失。 消失笼罩了四肢。 空无蔓延到腹部,轻轻的涌向头部。 它还想再叫一声。 “哞──” 但这一声只在它脑中回响。 很快的,空无围上它的脖子,盖上它的头。 冥冥中,它发觉它忘了一件事。 它竟然没有恐惧。 茫茫然。 只是茫茫然。 茫然中,它被一股力量一揪,剎那便投到虚空之中。 那一股力量可真大,几乎一把掏进它的心底,企图把它所有的记忆、感受、性格全然清除。 它终于生起反抗的意图。 当刀子割入脖子时,它也没做出这种反抗。 它奋力摆脱那股力量之际,全身顿然失去了凭依,在虚空中乱荡。 虚空中什么也没。 很难想象什么叫“什么也没”。 即使是瞎子,也能看见黑暗,也能在脑海中偶有闪光一烁而逝。 它在这什么也没之中闲荡了一阵,便又再度被揪住了。 这次它来不及反抗。 它被拉离虚空,阵阵刺鼻的气味涌上,它四肢无法动弹,而且全身被一层膜包裹着了。 一张长长的嘴巴挨了过来,把那层膜撕咬扯掉。 它浑身不自在。 眼睛看不清楚,对一点也不客气就钻进来的强光感到困惑。 它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的随便往一个方向闯去。 它身后有一把很不安的声音:“汪,汪──” 它不理会。 只不过走没几步,竟一脚踏空了。 它反射性的叫了一声,同时很惊讶的发现叫声跟以往不同了。 “汪──” 是这样叫的。 “噗通──”冷水把它紧紧困着,并且很不礼貌的钻入鼻孔、嘴巴和耳朵。 很快的,耳中响起一阵刺耳的声音。 它再度失去了意识。 当它再度回归空无时,那股企图粉碎它记忆的力量又出现了。 这次它毫不犹豫的避开了。 它十分十分的清醒,比以往生命中所度过的任何一刻都还清醒。 强大的吸引力有如漩涡,将它一把拉了过去。 四周全是软趴趴不停抽动的怪东西,用力推挤他的身体,他只觉全身被温热的浆液包围,只有头顶是凉凉的。 好凉! 他被挤出去了。 清新沁凉的空气拂上他的脸庞。 他被倒挂起来,一只粗皱的大手一把拍上他的屁股。 他“哇”的大叫,顿时有股凉气涌入鼻子,全身顿感气血奔流,肺部也开始渐渐的胀缩了。 “是男的!”有个老迈稳重的声音,“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哪!” “快去通知公子!” 他忘情的哭号,手足乱动,却挣脱不了那双暖和的大手。 他哭累了,只得休息下来,静静聆听自己的呼吸。 呼吸声有若微弱的浪涛。 他的生命,在这片浪涛声中开始,也开始往终点倒数。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把声音。 “张瑰吉,这是你的姓名。” “瑰吉……叫阿吉,阿吉。”一只庞大的手指伸过来逗弄他的鼻子,惹得他很不舒服。 “阿吉,吉呀……” 他意识到,这是在叫他。 他是张瑰吉。 ※※※ 这一处,是张家少人涉足的后院,所以即使他吵闹了许多天,也只有送茶水的人听见而已。 他每听见有人声,便尽力拍打房门,希望有人听听他说话。 但事实上,自从他懂得说话开始,人们便害怕听见他说话。 说清楚一点,是害怕听见他所说出来的话。 七岁那年,他父亲出外经商,半路被强盗杀了。 人们总不会忘记,他父亲出门那天,他所说的话。 他说:“爹好臭。” 他父亲启程之前,是浆过了衣服、熏过了熏香的。 他说:“爹好臭,好多苍蝇在飞,很多白白的小虫在爬哦。” 他父亲被人发现时,已经高度腐烂,尸水横流。 那一年,他叔父经族人定夺,继承了当家身份,并把他禁锢在柴房。 被禁锢的原因,表面上说他是不吉利的孩子,一句话克死了父亲。 事实上,他还克死过不少人。 屈指一算,有他乳娘的儿子、他的塾师、他的姑姑、祖父…… 但别人忘了他也有不克人的时候。 他预言了母亲病好的日期,他说出了谁是家里的小偷,他还避免了一名下女的自缢。 总而言之,他可以看见未来。 自从他在那片空无中拒绝记忆被掏空之后,他便可以看见未来。 他说出了人们渴望知道,却又十分害怕的未来。 因此,他被锁入了柴房。 他也识过字、读过启蒙的书,所以在柴房中读书,舒缓了日子的难过。 在他十岁那年,他终于想逃出去了。 因为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他从惊恐中吓醒。 四面八方黑沉沉的阴寒,不知由何处袭了来。 第68章 神算张铁桥(1) 这房间的门窗是被封死的,只有壁上有一个小圆洞算是气窗,外头的风是进不来的。 但这股阴寒是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的。 他在黑暗中慌乱的到处张望,但唯一看见的只有黑暗。 阴寒似是在逗弄他,一下由后方擦身而过,一下又在旁边推他一把。 他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只想离开这间柴房。 他冲到门口,用尽力气拍门喊叫。 但当然,没人会听见的。 况且,也没人想听见。 他紧贴门上,幼小的两手不断用力拍打,感觉到后方的三面墙挤了过来,把桌子、椅子全都挤倒在地,似乎想要警示他什么。 一股寒流冷不防扑面而来,直接灌入他的嘴巴。 他只觉食道忽然结冰了,寒气剎那穿透每一个细胞,把他击倒在地。 他昏迷了一夜。 第二天,空气回暖了,他爬起来的第一件事,还是拍门大叫。 “阿吉在吵了。”送饭的下人不敢挨近,以免听见他说出什么话。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张府。 “阿吉三年来从没吵过,为什么会叫闹呢?” “想必是耐不住了,也大概是疯了。” 待送饭菜的下人听见他安静了,正想送过去时,张瑰吉又吵了起来。 因为他听见人声。 他想告诉别人“这件事”。 结果没人敢接近他,他也就饿了好多天。 人总有饿坏的时候。 即使不饿坏,他的喉咙也会干涸得冒出铜铁味。 他终于不再叫了。 这下子,下人们才放心的送饭过去。 他们也不敢呼叫他的名字,只把餐盘塞进门下的小缝了事。 饿得昏沉沉的张瑰吉,才填饱肚子,又再叫嚷起来。 拍门的声音响遍了后院,把这荒芜的角落添了不少生气。 枯黄的草轻扭着腰身,聆听他的说话。 杂七八乱的矮树间,也彷佛有了动静。 张瑰吉也不知自己叫了几天,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恐惧愈发加重了。 他时而会急得哭出来。 当他哭的时候,他会想起一个人:“娘……” 说起来,好久没见着娘了。 金乌西沉,阴寒又至。 每个晚上,他都会感受到那股阴寒的压力。 他知道这个未来,和他以往所体会的全然不同。 阴寒之气照样在房中四窜,照样骚扰他,照样一股脑贯入他的口中。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很久很久的一件事。 白刀子在脖子上擦过。 在刀刃上冒白烟的血…… “娘……”他哭了。 他不想再死,他累了。 “娘……”他低声啜泣,无助的靠着门板。 毫无预警的,门突然开了。 三年来,这扇门第一次开启,发出了满足的尖叫声。 张瑰吉冷不防这一着,往后倒去。 哦,清风…… 外头的空气真好。 他好久没享受到清爽的空气了。 “吉儿……”有人跪下身来,小声的呼唤他。 “娘!”原来是母亲开的门。 “不要叫,娘要放你走……”她由怀中取出一个小包递给他,“这里有干粮和一些钱……你快逃。” 一名十岁的小男孩,能怎么走? “娘,我要告诉你……” “吉儿!”他母亲露出怒容,“不要说话!” “……” “你出口必有祸事,大家就是避忌着这回事!” “可是娘……” “你逃出去,要是活了下来,千万不要再说不吉利的话。” “娘,我不能不说……” 他母亲二话不说,一手掩住他的嘴巴,一手把他抱起,直奔到后门去。 “去了就不要回来,你叔叔会害死你的……”她喃喃道。 张瑰吉含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母亲早便开启了后门,把他放下地,指着一个方向:“那里直走便是县城东门,你明日听见鸡啼便出城,到时城门会开的。” “娘,后天……” 他一句话尚未讲完,母亲便跑回门后,急急的关上门了。 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深夜的巷道上。 他呆呆的看着门。 看了不知多久,黑沉沉的天空逐渐变成灰黑,城墙后也看见鱼肚白了。 眼见着星光一一消逝,张瑰吉被晨风吹得哆嗦起来,原来露水早已浸湿了他的衣服。 他知道他再也看不到母亲了。 他依恋的再望了一眼那扇后门,才往城门慢慢走去。 张瑰吉离开后第二天的清晨,事情终于发生了。 守门的兵卒见天色已亮,便去打开城门。 城门一开,他便听见一种令人不安的声音。 隆隆隆隆…… 他竖起耳朵,却听不出什么名堂来。 隆隆隆隆…… “是啥呀?”另一名兵卒不安地问道。 “问上面的看看。”说着,他抬头向城门上方的同伴嚷道:“喂──听见什么吗?” “我也正瞧着。”上面的兵卒把手搁在眉角,尽力远眺:“看不出有什么。” 太阳仍自懒懒的不肯升起,遥遥望去,漆黑的大地上有一大片漆黑在蔓延。 “有东西……快通报知县去!” 门下的兵卒翻身上马,往县衙门疾驰。 令人不安的漆黑,在晨曦下泛着微弱的银光。 原本就很宁静的早晨,此时更是静谧得有如死域。 因为死亡真的正在来临。 披着银质的漆黑汹涌而来,发出巨大的咆哮声。 隆隆隆隆…… 城中的狗儿也开始不安的哀叫,在原地无助的打转,或放弃的瑟缩在地面。 说时迟,那时快。 太阳赶在他们死亡的前一刻露脸,让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大水。 是河堤溃决了吗? 城门赶不及关上,被乍来的洪水一冲,竟被冲脱了门铰,压倒了关门的士卒。 千军万马似的洪水滚入城中,洗刷这个仍处于晨间微醺的县城。 一时间,几乎没有慌张的惊叫,没有死亡的准备,一城人全没入了水中。 他们死亡之前,都有一种共同的感觉。 那便是阴寒。 阴寒由四面八方袭来,贯入口中、鼻中、耳中……剎那,全身彷佛冻成了冰柱。 阴寒迫人来,夺人魂魄去。 张家的人并没后悔没听那孩子的话。 因为孩子来不及说,他们来不及听。 对于死亡,谁又来得及了? 【老丐】 “张瑰吉,初入学时,取字祥玉。”老汉念了念纸上的字,看了一眼那小孩:“你是张瑰吉?” “是……”小孩无力的应了一声。 原来在他娘递给他的小包包中,还放了张纸,写了他的生辰姓名等事。 他那天走出县城,便自觉的往南方走去,因为他知道北方危险。 他走饿了,便取出干粮来吃。 见天黑了,便躲进破庙,姑且栖身一夜。 不想破庙中早有人了,是一名全身发出恶臭的老叫化。 老叫化似是行动不良,靠着神案坐在地上,一双饥饿的眼睛直盯张瑰吉。 瑰吉给他一片饼。 没两下子,饼便不见了踪影。 “小子,再给老汉一个。”老汉笑着露出黄色的牙齿,红红的牙龈十分红肿。 张瑰吉迟疑的走过去,一手伸入小包中取干粮。 不想老叫化虽老,行动却是很快。 极快。 张瑰吉还没搞清楚,就给一棍打倒在地,满脑子雪花纷飞。 棍子好像是从老叫化身后出现的…… 老叫化把他的小包抢过去,翻找了一阵,取出那张纸。 原来老叫化识字,想来必曾入过学了。 “名瑰吉,字祥玉……此儿不祥,慎勿令其开口……?”老叫化念了念,疑惑的看着他,“你是什么东西?” 张瑰吉仍自昏昏沉沉的,两只小手抱着后脑跪在地上,耳朵里似乎还有怪怪的尖声在回荡。 “不能开口?把你弄哑不就得了?” “……会死的。” “你说什么?” 第69章 神算张铁桥(2) “会死。”张瑰吉刚说完,眼前便刷上了一片乌黑。 老叫化的一击竟这么久才发生效果。 他昏迷了许久。 这中间,他醒来过,但见四面一片漆黑,心里知道是晚上,于是又倒头大睡。 他进入黑甜的梦乡,补充十岁躯体所流失的精力。 他好久没睡得这么安心了。 ※※※ 跟着老叫化上路,一路上乞食,肚子常常会饿得陷下去。 他以前便被禁锢在柴房中三年,如今的日子困苦,他也不觉有何不同。 因为到了这种田地,人的欲望都只剩下一样了。 喂饱肚子。 老叫化把他质料不错的衣服包好,给他另一件破衣蔽体,因为好的衣服还可以用来换吃的。 他小包包中的钱,老叫化也不敢乱用,要不是真的饿得快晕了,也不会去动用。 有时候,老叫化会对他抱怨:“以前我只要养活一个人就够了,你真是专门拖累人的呀!” 老叫化偶尔会对月吟诗,偶尔一时兴起,跟他说一些儒家经典上的事。 他知道这老叫化绝不是一般的叫化。 “阿吉,那天你讲什么来着?” “什么?” “我敲晕你的那天,你好像讲什么会死,是什么会死呢?” “我不讲。” “讲吧。” “我一讲了,你一定会丢下我不理我的。” “为什么要丢下你?” “人家都说我不吉利。” “哦?”老叫化觉得有趣,“这就是你不能好好待在家里的原因吗?” 老叫化端正坐姿,用尾指清了清耳朵:“老汉洗耳恭听,我还未问你,那天怎么会在破庙出现呢?” 张瑰吉童稚的双眼望着泥地,两手的手指踌躇的交缠着。 头顶上烈阳普照,古树凉荫,不时有细细碎碎的鸟叫声在衬托着。 张瑰吉咬了咬下唇。 “讲吧?”老叫化懒懒的躺在树根旁,轻轻催促道。 “是我娘放我出来的……” “嗯嗯。”老叫化点点头,表示有在听。 “我爹死后,叔叔说是我咒死了爹,把我锁进柴房。” “然后你娘放你出来……” “我被关了三年。”他是因为记得听见外头新年的热闹,才知道过了几年的。 “你怎么咒死你爹的?” “他要去经商,我就看见他死了。”张瑰吉说到这里,开始不安的瑟缩着身体,“我忘记我说什么,我只是看见他死了,就告诉他了。” “嗯?”老叫化故意装出不信的表情,皱了皱眉。 “你不信?” “信,怎会不信呢?” “我还看见很多人的死,他们果真都死了!” “那你这一回看见谁死呢?” “是公公,公公你会死。” 老叫化严肃了起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当然会死,我若不死才是妖怪呢。”顿了顿,他又说:“问题是,我什么时候死?” “快了。” “不行,我不能这么早死呢。”老叫化恢复了笑脸,抚了抚张瑰吉的头,“我是怎么死的?” “我看不清楚。” “要怎样看清楚呢?” 张瑰吉第一次碰见有人不害怕他所说的话,心里高兴,便也大胆了起来:“我只消碰那个人便可以看到……” 老叫化伸出了枯瘦的手臂。 张瑰吉迟疑的看他的手。 “来吧。” 张瑰吉看了一眼老叫化的眼睛,舔了舔舌头。 他放胆伸出小手。 他的手尚未触到老叫化,脑子里便突然震了一下。 他感到脑浆在翻腾,滚滚黏稠的事物剎那便涌了进来。 他的身体在瞬间失去了感觉,只留下一个在汹涌浪涛中打滚的脑子。 他的颈项暴起了青筋,两眼瞳孔胀到最大,望进去深不见底。 他全身发狂般的颤动,似乎是受不了不断涌进他脑中的“念”。 人只要起了一念,便有无穷无止的欲望。 何况此刻是万万千千的念,毫不怜悯的挤进他脑中。 这些念,在他的脑细胞中寻找可栖身的空间,搜索他的每一缕思绪,挑动他的每一丝神经。 他失去了收回手臂的自觉,只一味的由老叫化脑中吸吮资料。 他忘了…… “阿吉!”老叫化这一大喝,才迫使他由思海中钻出头,惊慌的四下探视。 他赶忙收回手掌,只觉掌心麻痹,心脏仍在胸膛中激动的乱撞。 他心虚的看了看老叫化。 “如何?阿吉,”老叫化问道,“你知道了么?” “知道了……” “是有人杀我吗?” “是,有五个人……”他为他所见到的情景害怕不已,“他们有的有刀,有的有剑……” “那就对了。” 老叫化伸手从衣服中兜出了一件事物。 细看之下,原来是一片紫色的竹片,上面刻了“广东南海”四字。 其时,宋廷将天下划分为二十六路,粤江一带即称广南,再分为广南东路和广南西路,后世的广东、广西正是源自此名。路下有州,州下有“郭县”和“县”的单位,南海正是邻近其时天下第一大港广州的郭县。 “我们叫化子,这些年来增加了很多,”老叫化说,“连年灾荒,朝廷又草菅百姓,百姓只有成为流民,或乞食,或卖儿,或卖艺的也有,总之只求存得一息,可以继续活下去。” “流民……?” “听闻你家乡那里发生决堤大洪,也有一批人失了生计,正慢慢汇成一大批流民朝北进发了。” 张瑰吉不作声,他知道洪水那回事。 “由于叫化无人管理会闹出大事,所以我们组成一个『团』,互相帮忙呼应,人们叫我们『叫化团』,又唤作『丐团』。” 这些事都是张瑰吉第一次听说。 “我们在天下各地皆各自有团,老汉我……”老叫化加强语气,“在下正是广南东路广州南海县的团头。” “团头是什么样的人呢?” “就是我这样的人了。” 张瑰吉不解的端详这位又干又瘦的老叫化。 “好小子!”老叫化忽然目露凶光,一手没来由的扣着他脖子,“你还装蒜?” 张瑰吉大吃一惊,本能想挣脱老叫化,但他越是挣扎,施在他颈上的力量便越大。 “布了一个这样漂亮的局来套我,什么来历写在纸上,还满口胡诌,说!是哪一个派你来的?”说着,老叫化更是加大了力道。 “老公公……”张瑰吉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 老叫化一时加了太大的劲,只见张瑰吉两眼一翻,脸庞胀成了紫色。 看倌们,且算一算,张瑰吉自出场至今,已昏了几次了? 这是第三次。 老叫化很老,老得像是一碰就散的骨架,连走起路来都会吱吱格格响的。 可是他一出手,却是快得连眨眼都追不上。 也就是说,在你一眨眼的时候,他就可以完成所有动作了,你再张眼的时候,还以为他从未出手过。 所以张瑰吉逃不了。 他走在老叫化跟前,被他胁迫走去附近的小镇。 “你要是敢骗我,就立刻宰了你烹来吃。”老叫化的声音不很有力,显得软绵绵的,却令人觉得脖子背后又麻又冷。 张瑰吉并不怕他。 他其实在生气。 自小以来,人们都因为相信他的话而惧怕他,对他敬而远之,当时他想做的只是跟众人亲近,可以和常人一般生活。 现在终于有一个肯和他亲近的人了,而这人竟根本不相信他!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 看倌们别忘了,他才十岁。 他的成长中没有童年的写意,只有很多很多的疑惑。 在他心中存有的,不是人间的是非对错,而是出自天然本性之反应。 他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第70章 神算张铁桥(3) 他看见的,都是真的! 小镇上来往的行人很少,大多数人都去忙农事了。 老叫化左顾右盼了一下,找了个空旷地,由衣囊拿出一个凹凸不平的小铜盆,用石头敲得铮锵作响。 只听他放声嚷道:“有灵给钱,不灵不收半文,小半仙铁口张在此,言出必中,一厘不差!” 他喘了口气,又嘶声叫道:“心有疑昧,前程明晦,失物寻人,经商上梁,凡事欲问,必有回答!小半仙铁口张未卜先知,大家来喂!” “公公,”张瑰吉道,“你这太多字了,人家听不懂。” 老叫化瞪了他一眼,歪头想了想,才又敲铜盆嚷道:“鬼谷转生,未卜先知的小神童在此!”他叫了一下,再低头想了想:“这样好,就这样吧。” 于是他嚷了许久,叫得声嘶力竭了,才引来了两名挑担子过路的汉子:“那老家伙在喊什么来着?” “像是什么小神童的……?” 老叫化露出又黑又黄的残牙,嘻皮笑脸道:“这小娃儿能知未来,很灵的。” 两人皱皱眉头,当他是疯子,跨步便要走。 “不灵不收钱!”老叫化赶忙加了一句。 一名汉子说:“也闲着,玩玩去。” “好吧。” 两人将担子搁下,问张瑰吉道:“问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张瑰吉挺起胸膛,很认真的说。 【风波】 路头的大榕树下,来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听说有的还是打从广州老远来的。 这么多的一堆人聚在一起,理应相当嘈杂才是。 大榕树下,却静得连落叶擦过空气也听得见。 很静。 很静的树下,是一老一幼大剌剌的随意坐着。 坐不像坐,卧不像卧,只是随兴靠在树干上。 那小童也很懂事,对有求而来的人,他只在耳边悄悄说出他所看见的景象,并不大声宣扬的。 来客听了小童的话,有半信半疑的,有欢喜,有愁苦的,无论如何,总不忘缴了钱才走。 一日下来,老叫化不再像老叫化,反倒成了个老财主。 “我说阿吉呀,这下该怎么办才好?”老叫化愁脸道。 “公公还怀疑我吗?” “不了,我知道你果真是神仙降世的小铁嘴……我愁的是,钱太多带在身上,嫌重,这荒村又没个换交子(纸币)的所在,如何是好?” “公公嫌重,用过多少,撒了便是,待明日再赚。” 老叫化噗哧一笑,满口黑黄的牙分外惹眼:“也是。” 两人打探有哪家穷苦无依的,把钱给了他们,留下够用的买些贮粮,才回到落脚的破庙。 老叫化在神殿角落堆了些干草,舒舒服服的坐在上面,叹了口气。 他合了一会眼睛,便一手伸入衣服里头,摸出那块紫竹牌,上书“广东南海”四字的。 “阿吉呀,我还有多久才死?” 张瑰吉眨了眨眼:“不知道。” “兔崽子,跟我说不知道?瞎话。”老叫化苦笑道。 张瑰吉不吭声,默默的咬着葱面饼。 破庙内越来越阴暗,暮阳把庙里染得黄澄澄的。 老叫化的脸,在这种古旧的色彩下愈发显得衰老了。 “公公……”张瑰吉小声道,“就在后天。” “真快。” 老叫化抚了抚紫竹牌,不舍的嗅了嗅它。 紫竹牌原有的竹香业已消失,却吸饱了老叫化的酸臭味。 “阿吉,这东西你要妥善收好……”他把紫竹牌交给张瑰吉,“我死了以后,要拜托你做几件事。” “公公请吩咐。”张瑰吉仍是小小声的。 “听着了……”老叫化把丐团内部的纷争说明白:“你看我身为团头,每日调解纷争,照顾其他讨不到钱的叫化,而且穷得只睡破庙,其实,其他团头不是像我这样的。” 团头的责任,是平日化解乞丐间的争执、分配乞讨的地盘,按规矩,还要从其他叫化挣来的钱中抽成,用于当有人讨不到钱时,还能煮粥分给他们。 他手中从不留多钱,每日把钱分给贫民,是以很受叫化们的敬重。不似其他县城的团头,单靠抽成,多有成了富人的,还雇佣畜妾,买田收租。可他一不置产买田,二不娶妻生子,又待人仁厚,反而引起其他团头的不悦。 “对其他团头来说,我这种做法,无疑是特异独行,假清高,破坏他们的威信,令他们难做。”老叫化无奈的叹息:“况且团头通常世袭,我爹我祖父都是团头,而我孤家寡人的,没有孩子传承,是以团头的位子,很是受人觊觎。” “公公是想说,想对付你的,是自家人?” “大概是吧。”老叫化亮起眼睛,“我一死,就有人争着要这个位子,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也许有人等不及了。”他吩咐张瑰吉,若真的有人胆敢杀他,应该如何做:“总之,我方才吩咐的,千万别忘!否则我死不瞑目!” “我记住了。”张瑰吉终于把那块大饼吃完了。 ※※※ 面对死亡,有人惊慌失措,有人冷静从容。 老叫化千思万虑,交代了遗言,严肃的等待送他上路的人。 他预知了死期,也为死亡做好了准备。 那一天,老少两人并没踏出破庙,待在那里耐心的等待。 老叫化白白浪费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他直等到昏鸦凄凉的啼叫,惨白的钩月小心翼翼的升上夜空。 果然,不负所望,破庙外有了声息。 一种夜行人的声息。 一种要老叫化竖起耳朵,闭锁全身真气的窜流,才听得见的声息。 在张瑰吉的耳中,破庙静如死水。 他根本不知道有人来了。 “夜猫子啼了!”老叫化轻声呼道。 张瑰吉一惊,那是老叫化事先说下的暗号。 他立刻钻入神案底下,把身子缩在被阴影庇护的角落中。 霎然,外头片片冷光掠过,在空中划出道道圆弧。 冷光是淡蓝的,把空气骚扰得咻咻轻叫。 咻── 冷光突然红了一下。 张瑰吉在阴影中看得不清不楚,只觉煞是好看! 咻── 不知什么东西掉到了神案下方,激起了一点尘埃。 张瑰吉嗅到了那东西的铜腥味。 外头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攻击老叫化,却只感到阵阵阴冷的风,听不见人的声息,也听不见格斗的脚步声。 但最终仍是一声惨号,打破了寂静。 月光静柔的铺入破庙,掩在老叫化干皱的皮肤上。 “还有一个小孩。”黑暗中有人细声细气的说。 “不能留的?” 蓝白的光在黑暗中晃了一下,似是犹豫着:“不知老头有告诉他什么没有?” “……那干了吧。” 一只大手伸入神案下方,把张瑰吉拖出来。 张瑰吉并没惊叫,就和以前一样。 那时候,明亮亮的刀子也是抵上了喉头。 这一次有些不同。 “他怎么了?” 张瑰吉不停的哆嗦,然后全身羊痫风似的乱抖,两眼翻白,口中不住的呢喃。 “想是吓怕了吧?”一人说,“也莫怪我,孩子,要结束你了……” 张瑰吉停止颤抖,睁眼看着他们。 他跟他们说:“你们不会杀我。” “哦?” “在你们杀我之前,你们就已经死了。” 他们没有笑。 他们还没听完张瑰吉说的话,每个人的后方都结结实实的中了一针。 针是灌了铅的,很重,所以很用力的刺了进去。 针是喂了毒的,很毒,所以他们马上全身往后一扭,倒在地上僵着。 破庙从此不寂寞,又添了数缕孤魂。 老叫化在地上用力的喘气,他已用尽了最后的力道。 “公公……”张瑰吉跑过去。 第71章 神算张铁桥(4) “阿吉,你输了。”老叫化笑着说,“你没告诉我……他们比我早死。” “我才刚刚看见。” “算了,拖我出去,我要看月亮。” 张瑰吉抬起老叫化的肩,吃力的把他拖出庙外。 当他成功的把老叫化移到外头时,乌云正好不识相的遮去了明月。 老叫化啐了一声:“屌你老母……”便断了气。 ※※※ 一批又一批的逃荒队伍往北方出发,在路途上留下一具又一具死尸。 死尸都是一个样子,干扁得有如曝晒了一年的鱼干。 张瑰吉算是幸运的。 他遇上了拐子。 拐子见他一人孤单上路,当然不客气的把他强拉来了。 孩子在路上可以卖给人家,狠狠赚他一笔。 再不然就饿得实在没办法了,也可以宰了来吃,只是比较可惜。 张瑰吉要是洗干净了,也是白净可爱,遇上喜好娈童的富人,想必也不难卖掉。 他一路上和拐子相依为命,听拐子的话叫他爹爹。 两人走了三、四个月的路,才到长江南岸,眺望对岸,有一方府城。 “过了江,就是江宁府了。” 即使拐子没告诉他,张瑰吉也认得字,知道界碑上写的是“江宁”二字。 界碑后方就是江宁地界了。 江宁府很热闹,说书的、唱戏的所在挤满了人。茶楼说书处只听得见说书人充满戏剧性的声音,大家都聚精会神的听着稗官野史。唱戏的地方闹烘烘的,台下的人不是适时叫好,便是对戏子品头论足。 张瑰吉把眼睛只管往穿破衣的人身上瞧。 他注意街头巷尾一个个的穷叫化,注意他们破衣上的缝布。 他们褴褛不堪的衣裳,远看有如揉成一团的棉纸,又青又黑的霉斑几乎侵占了所有的布料,还散发出一股酸臭的异味。 但要是仔细去瞧,便发现另有一回事。 叫化子破衣的缝布隐藏着一定的规矩。 有的是随意将随手取得的破布缝上了事,在身上结成一张混乱的构图。 但有的,极少数的,是依照五行把破布缝上的。 五行各有颜色,也不难记忆,只要了解它的思考逻辑就行了。 木是青色,火是红色,土是黄色,金是白色,水是黑色。 依五行相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又生木,如此周而复始。 有很少很少很少的叫化子,身上躲藏了这一套规律。 他们正是老叫化要张瑰吉找的人。 拐子带着他来到一家大户人家门前,很有技巧的敲门。 这敲门可不简单,要敲得里面的人能有敦厚、老实的错觉,在开门以前,这是能留给里头的人的第一印象。 一名家丁来应门了。 拐子立刻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语气中满是朴素老实人的气味:“我们父子俩已经挨饿好多天了,行行好……” 家丁大概连日来应付了不少流民,立刻便说:“等一等。”说着便掩上大门。 不一会,他捧了两碗剩饭剩菜来。 拐子继续述说父子困苦,如何流落到此,如何活不下去了,希望把孩子卖掉等等。 但家丁毫不动容,叫他们吃了就走路。 张瑰吉根本不理睬拐子在做什么,只顾紧盯来来往往的乞儿。 忽然,他眼中一亮。 青、红、黄、白、黑,五块破布连成一串缝着。 他毫不考虑,立刻从怀中取出紫竹牌。 他放下手中的碗,冲向那叫化子。 “广东问安!” 那叫化立刻反射性的回道:“江东见好。” 但他一回答完,就不禁怔着了:“怎么是个娃儿?”心下疑云急涌。 而且口操粤语,要不是他走过大江南北,也听不懂这小孩的口音。 可那紫竹牌确是不折不扣的丐团信物。 张瑰吉继续说出叫化的切口:“南海风吹江宁,深水探龙,雨不来雾来。” 江南的切口和广东的稍有不同,那叫化依然听得明白,便回道:“龙在深渊,虾兵带路。”他用的是软绵绵的吴语,张瑰吉很费力仍旧听不明白。 但是张瑰吉已经为这一刻准备很久了,机会难得而易逝,不管怎样,他都要行动了。他拉着那叫化的衣角,低声道:“我被人拐了,想知道发生乜嘢事,快带我走。” 那叫化可不是一般叫化,是张瑰吉瞄准了有身份地位的丐儿,他在脑中飞快的斟酌了一下,当下把张瑰吉一把捞起,夹在臂下没命的飞跑,罔顾拐子在后头怪叫。 拐子气急败坏的追了一阵,委实没叫化子跑得快,只得在街心乱骂了一场,哭丧着脸离去。 【铁桥】 江宁府,四面环水环山,接近长江出海口,再往下游去还有扬州、苏州等名城。 此地在北宋时是江南东路的首府,他们当时还没料到,未来这里将成为国家首都。 此时此刻,江宁团头紧皱眉头,心里七上八下的,满脑子杀气腾腾,只想杀人。 这娃儿可带来了不得了的消息。 这消息可造成广东丐团陷入纷乱,一个处理不好,说不定会挑起各地丐团之间的战端。 原本那只是广东那边的事儿,不干江东的事的,可这小孩跑来求助,说要他帮忙主持公道。百里之外的事儿,主持个屁呀?况且乞丐天下一家,以和为贵,岂可因为一个人的死而伤了和气呢? 他心里数着广东那边清算门户,会被杀的是哪些人。 乞丐是遍布天下的眼线,所以他对广东那儿的情况也还算了解,南海团头被杀的事也有风声传闻,没想到还有目击的活口。 “阿吉……侬叫阿吉是吧?”他咬着下唇问道。 “叔叔,我叫张瑰吉。” “伐要叫吾叔叔,”江宁团头神经质的别开了脸,“侬再讲一次,广东团头讲了些啥?” “公公佢叫我求你查出真凶,他还叫我查看杀佢的人身上的东西。” “侬亲眼见伊被杀的?” “是……” 江宁团头再回想了一下张瑰吉的叙述,杀死老叫化的人手臂都刺了三条平行的波浪,波浪上有个三角凸起,还染成黑色……那是水纹载船像,代表了国际大港广州,广东最大的丐团。 一个人死或一堆人死,哪个比较好? 当然是一个人。 团头似是松了一口气,但凶焰仍是不减。 他有些心虚的看着这位十岁小童。 这小孩告诉了他一件天大的事:广东南海团头被杀,还是自家人杀的,依丐团规矩,杀自家人是要偿命的。 如此一来,连坐的人一定越牵连越多,丐团菁英便要凋零了。 如果有人不服规矩,广东二十四丐团真要大乱了。 死一个人或一群人? 张瑰吉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他看过这种眼神。 老叫化也曾经用这眼神看他,然后还差点勒死他。 张瑰吉的身体内部生出一股冰样的气流,他开始寒颤。 这次他不再迟疑,他决定采取主动。 他踱上前去,握着江宁团头的手。 正当团头惊愕的看着他时,他已经以宣布似的口吻,说出如下的话:“你不会杀我。” 团头不愧是团头,他脸上的表情肌连一粒尘埃都没去扰动。 “因为我对你很有用。”张瑰吉说。 “哦?”江宁团头饶有兴趣的笑笑,“你倒说说看。” “我看见一件事……待会儿有两个人进来,一位在喘气,一位手上拿了只山鸡。” 团头皱了皱眉,忖道:“这小子在胡诌什么呀?”想着想着,他的手中已暗暗扣了枚毒针,眼神飘向张瑰吉耳下脉搏鼓动的位置。 “团头!团头!”一把苍老的声音闯了进来,传来四只脚不规律的合奏。 第72章 神算张铁桥(5) 那位呼叫的老者停下脚步,不住的喘气。 另一名青年笑着脸上来,两手把山鸡示了一示:“好不容易捉到野味呀,今晚有好东西下肚了。” 团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两眼瞬间爬满血丝。 他猛地转头直瞪张瑰吉,好像要把他瞪得连油脂都要逼出来似的。 张瑰吉接着说:“是那位爷爷捉到的。” 团头仍是瞪着他。 “咦,这小哥儿怎地知道?”那老者道。 团头的脸色已经无法再难看了。 ※※※ 江宁府城四面有河水包围,其中有一条小桥,很是古旧,原来的石材已染上层老苔,被苔藓溶成坑坑洞洞,显现奇特的棕色。 这道桥,当地人不称其名,只称“铁桥”,因为它的颜色就像是铁锈。 从那一天开始,桥头便坐了个孩子,坐在草席上,身边还撑了把遮阳大伞。 每日中午,会有一两名乞丐来照顾他,给他送吃的,或陪他聊聊天。 更奇的是,孩子身旁立了一块木牌,写了“直断”二字。 那天,江宁团头忽然萌生一念,把张瑰吉交给前来献山鸡的叫化,嘱咐他们照顾。由于是团头交代的,二人自不敢怠慢。 日子稍久,他们也知道了张瑰吉的本事。 “这小娃儿,只要开口几句,大把银子便往腰里去了。”老丐道。 反正张瑰吉也不是没这么做过。 他们把他好好整理了一番,在最多人来来往往的“铁桥”旁为人断命。 有时,团头会把张瑰吉叫去,问他一些事情。 那当然是在他要下决策的时候。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被人冠上了一个名号,叫做“张铁桥”。 神算张铁桥。 人们听他的口音,知道他来自广南东路。 “南蛮子竟也如此厉害?” 所谓“不胫而走”,正好可以用在他身上。 他的声名随着漕运的河道播散,传到江宁府以外的世界去。 连东京开封府的贵人也因为他而造访江宁府,求问吉凶。 他生命中动荡的十年终于过去,又经过了只有小风小雨的二十余载…… 说了这么久,云空到底哪去了? 且慢。 ※※※ 往日桥头的小孩,现在已经不再待在铁桥那儿了。 他现在的脾气可怪得很。 他定了两条规则。 第一,他不想看的人,不看。 第二,他只看想看的人。 说起来,没必要定两条的,一条就够了。 可是他说:“想与不想是两件事。” 就算他有道理好了。 现在想要找他可不简单了,你必须要先给丐儿们酬劳,待他们带你去找到他了,才知道他要看你不看。 张铁桥这么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 那一天,街上出现了一位道士。 道士不胖不瘦,两颊泛红,皮肤白皙,完全看不出年纪,身上的道袍不华丽,却隐隐泛现光华。 他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十分不屑。 他的头没有转动,眼神却在到处搜索着。 只见他嘴角一动,拉住一名叫化子。 “张铁桥呢?” 叫化子先是吃了个惊,待明白怎么回事时,便愉快的笑了起来,伸手道:“请先可怜可怜我这叫化吧……” 道人应道:“好哇。”话犹未完,便把叫化的手臂扭脱了臼。 叫化发出惨叫,想把手拉走,却被紧紧扣着了。 叫化的痛号引来了路人,也引来了更多的叫化。 乞丐们组成团体的目的为何?正是为了这种情况而来的。 道士仍然拉着那叫化,冷冷的看着渐渐收缩的圈子,任乞丐们把他重重包围。 “我,”道士洪亮的声音,压倒了所有乞丐的气势,“要见张铁桥。” 话才说完,手中又是一扭,把叫化脱臼的手臂又接了回去,彷佛毫无损伤。 “好啦,这么多人,不会没人知道张铁桥在哪儿吧?” 一名看来有些身份的乞丐道:“侬伤了我们的同伴,那有恁简单的事儿?” 道士露出无辜的眼神:“可是我又弄好他啦。” “王八羔子!废话少说!”说着,叫化们一拥而上,有的抡起打狗棍,有的拳头直往他身上送。 道士早料到有此一着,立刻脚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辞,也不知念了些什么,只听最后一句是:“急急如律令!” 群丐大喊一声,纷纷翻倒在地。 说也奇怪,众丐倒地之后,竟全身乏力,再也爬不起来,只能瘫在地上呻吟。 “够了,”道士的声音依旧洪亮,“带我去见他。” 那名有身份的丐儿好不容易才挣出一句话:“这下……如何带侬去……?” 道士轻轻放开右手一直维持的印诀,那些叫化才解除了束缚。 那名有身份的丐儿走到道人面前,摆手道:“请。” 丐儿不知此人底细,又见他如此本事,怕再吃亏,只好把他带去见张铁桥。 “张爷替不替侬看,还不知呢……”丐儿呢喃道。 “他会的。”道士的语气说是胸有成竹,不如说是理所当然。 丐儿愠容道:“你不能伤害他,团头不会放过侬的!” 道士笑笑说:“你们团头恐怕也活不久了。” 丐儿愣了一愣,想是那道人词穷,才说出这番话,便也不睬他,兀自大步走去。 道士尾随着他,穿过几条巷子,时而钻入腥臭的陋巷,时而是仅容一人的狭道,如此回旋了一个又一个拐弯,才来到一个地方。 那地方的土墙霉迹斑斑,门扉歪倒一侧,门梁也摇摇欲坠,门前地上有三五处凹陷,积了发臭的泥水。 此处正好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晦暗不说,还比外头冷上几倍。 道士呼了口气,像是要赶走什么讨厌的东西似的。 他推开门,门不安的摇晃了一阵。 昏暗的室内,有个人斜卧在地上。 “是……”道士睁大双目,企图让眼睛更快适应昏沉的光线,“是神算张铁桥吗?” 那人的肩头耸了耸,慢慢转过身子,瞥了一眼道人,又再闭上眼睛。 道士注意到,当那人睁眼时,暴露在弱光下的瞳孔亮了一下。 这个“亮”很是诡异,就像野兽在夜里反光的眼睛一般。 站在道士后面的乞丐说话了:“张爷不想见你。” 道士不理他,跨步上前,在那人身旁单膝跪下。 “我听说……”道士说,“你是这么做的。”道士冷不防伸手,紧紧握实那人的手。 那人倏地整个弹起,紧闭的眼睛也弹开了。 他口中发出连续不断的呢喃声,全身犹如松脱的玩偶般狂抖,嘴唇歪成诡异的形状,冷汗迫不及待的溢出毛孔,沾湿他的每一根毛发。 这下道士可看清楚了! 那人年近四十,眼球凸得几乎要掉出眼眶,脸色潮红,脖子粗得可说是异常。 依现代术语,他的种种症状是甲状腺机能亢进。 看着那人眼中泛着狂乱的神采,道士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张铁桥…… 不消多说,诸位也知道那人便是张铁桥了。 他忽然停止颤抖,惶恐的坐起身来,愤怒的瞪着道士。 他这一瞪,眼珠子又在眼眶中滚了一下,道士差点做出要接住它的动作! “你!”张铁桥喊道,“究竟何人?” 门口的乞丐忙问:“张爷,有否要我效劳的?” “你们全滚出去!让这道长留下!” 乞丐们一听,起哄了一下,还是乖乖的把门掩上,回到街市讨生活去了。 室内恢复了宁静,张铁桥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些,只是手心仍然沁着一层厚厚的汗水。 “你看见了什么?”道士平静的问。 “我陷入了一片虚空……我什么也看不见!” 第73章 神算张铁桥(6) “你看过这种情形吗?” “没有。”张铁桥抹去残留在嘴角的唾液,“通常这表示你立刻会死,所以我看不见你的未来。又或者……” “或者?” “或者……你……”他不敢相信,“你到底是什么人?” 张铁桥忆起方才所见到的情境,整个人彷如掉入寒冰之水,深深浓浓的恐惧油然而生。 他不像平常一般看见他人的未来,他在这道士身上看见了“空”。 他犹如闯入了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以极大的速度穿行。 所谓什么也没有,就是任何眼所视、耳所闻、鼻所嗅全然阙如,一种没有光线却不是黑暗,没有声音却非宁静,万物不存却又非空荡荡的“空”。 张铁桥之所以害怕,是因为好久好久好久以前,他曾经置身于那片空无之中。 “莫非你是勾魂的……”由于甲状腺肿大,张铁桥原本讲话便非常紧张,表情亢奋,现在心情慌乱,外表更加是骇人了。 道士的嘴角得意的歪去了一边:“果然,你的神力,对我毫无作用。” 张铁桥不说话,等他说下去。 “我是人,跟你一样。” 张铁桥仍是尽力盯着他。 “不仅如此,还有一点,我俩也一样。” “我看不出。” “我的道号,是『五味』!。” “五味……五味道人。” “正是。”道人颇有深意的微笑了一下。 张铁桥明白了。 他们两人同列于“四大奇人”之中。 此时此刻,天下四大奇人竟有两人在这陋巷中聚首了。 一是人称“西五味”,一是人称“南铁桥”。 外头纷华世界,无人知晓。 这或许是四大奇人中唯一的一次缘分? 【云空】 五味道人抛下了一个讯息,便飘然离去。 他说:不久之后,有一个道士会来找你。 当他出现之时,便是你身亡之日。 为什么?张铁桥问。 因为呀,你本来就快要死了。 你长年累月的,任自己的气血如此紊乱,毫不怜惜这皮囊,为的是什么? 你的身体已经被自己破坏得残缺不堪,全身脉络无一平顺,所以才会有凸眼颈粗的怪病,你是否老觉得身体不畅、气血凝塞? 是的。 气不流畅,筋血不行,你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我不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你还记得很久以前的事儿啊。 你早已经历过许多次的死亡了,所以你不怕。 但是我要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不可再替任何人看命,你必须把力气保留到那名道士来找你为止,才能再次动用你的神力,看他的未来,还有大宋的未来。 大宋的未来?为什么? 那时候也将是你的最后一次了。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话? 因为我的话很重要,十分重要,不寻常的重要。 什么事情可以重要得要我的命? 你这条命可以换来很多条命,值得。 ……那道士是何道号? 云空。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不瞒你说,你的神力我也有,但不如你与生俱来,我是修行而来的,只是你仅知他人未来,不能反推自己的事,而我是无事不可知,亦不用像你一般大耗元气,损及自身。 你叫五味道人? 我已经告诉你了。 云空……张铁桥喃喃念着。 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人所说的话,他完全信服。 而且遵照他的话去做。 ※※※ 时光荏苒。 时间进入政和七年。 他常常感到心悸,心脏老是沉重的撞击着胸膛,脉搏的波潮传到脑子,使得他常误以为脑子里有个锣鼓在闹。 他会呼吸急促,虽然呼吸得很快,却又似乎老是吸不够空气。 儿时的梦魇又重新回来了。 四周的墙壁似乎有了生命,在暗夜中悄悄逼近,企图将他包围、揉碎。 他焦虑的在等待云空。 他担心万一自己等不及就死去了。 云空,谁是云空呢? 他已经吩咐江宁府的乞丐,凡是道士,便问他是不是云空。 政和七年,夏。 江宁府的春意未退,空气中仍然残留着些许凉意。 他所盼的云空终于姗姗来迟了。 云空大概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从头到脚没一寸不显露出疲态。 “张爷,这道士说他叫云空,要找您老呢。”带云空来的丐儿正扶着他的肩膀,以免云空一个不支摔下地。 五味道人预言的人物终于出现,张铁桥心下一震,端详了眼前这道士好一阵,只见他已羸弱不堪,眼睛的神采正在消退中,手中仍然死死紧握着一根竹竿,竹竿上系有一布条,上书“占卜算命,奇难杂症”四字。 “占卜算命?”张铁桥心中转了好几个想法,然后吩咐:“好好让他歇一歇。” 他很想立刻去捉云空一把,好了解同是四大奇人中的五味道人,为何会特地来通知他这名没没无闻道士的出现。 云空被丐儿们扶着,慢慢的躺去地上,疲倦不已的他还在微微喘气。 “李大哥,他怎么会这样子?”张铁桥不经意似的问那乞儿。 “不知道吔,我们见他倒在巷子,像是刚刚被人捶打。您吩咐我们见到道士便问道号,我们问明了,就把他带给您老啦。” 乞儿喂云空喝了几口清水后,云空便席地而坐,慢慢的调息真气。 张铁桥在等。 他望着云空眼角的皱纹,评估他的年龄。 云空则看着他凸出的双眼,感受到一股迫人的炽热。 说起来,两人的年纪没差多少,却都被这个尘世折磨得满脸尽是老态。 好一会,云空的脸色才回复红润。 张铁桥气定神闲的等着他说话。 “我想见你很久了。”云空说话了。 “哦?” “好久以前,我从朋友那里听过你的事。” “哪个朋友?” “赤成子。” 张铁桥点点头:“赤成子我认识,六合观的道士,怪里怪气的。” “我刚从六合观出来,赤成子没告诉我,你们都住在江宁府。” “刚才你被谁人所伤了?” 云空尴尬的说:“我也还没搞清楚……” 说着,张铁桥忽然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道长,铁郎公的命书!难怪云空二字相当熟悉……” 云空笑道:“是我。” “你来找我,不会只为了看我一眼吧?” “不是。” “我看你也是卖卜之人……” “五术之技,餬口而已。”云空惶恐的说,“我不如神算张。” “说啥呀?命理之学我一窍不通,”张铁桥平淡的说,“还得请教云空兄能否赐教呢。” “不敢。” 负责照顾神算的乞丐端来一碗鱼汤,让云空拿着喝。 “我一生替人预知未来吉凶,凭的不过一点先天奇能,多年来庸庸碌碌,胸无点墨,只是耍个嘴皮子。” “神算张何出此言?” “有人来告诉我,你来见我之日,便是我的忌日。” 云空一惊,肉汤中的肉渣翻腾了一下。 “是五味道人亲自来告诉我的,我不能不信。” 又是五味? 灯心、灯火大师快圆寂前,五味也曾到寺中去预报死期,引起隐山寺的不安。 云空心中不得不怀疑,此番五味的目的又何在? 张铁桥继续道:“这些日子来,我苦思良久,我这辈子是白活了,不知为何,心中只想对正统命理得知一二……” “正统命理,多的是江湖卖弄,或是文人舞文弄墨,能窥堂奥者亦是少之又少。” “云空兄太谦。” 云空想了想,便对命理做了个简要说明:“古人以为天地阴阳运行可暗合于人身,藉天上繁星之运作以推人禄命,便叫『星命』,藉人身形象推命便谓『相术』,藉人出生年月日时四项推断一生,便是『四柱』。” 第74章 神算张铁桥(7) “如此说来,我并没藉上这些东西。” 云空不懂他的意思。 “我不问人八字,不看人面相,我直接感受人的气,”他打开手掌给云空看,掌心线条凌乱无序,彷若被暴力摧残过的掌纹,“人身上的气之运行,已暗合其未来。” 云空也能感受气,不过对怨气特别敏感,为了不要对身体造成伤害,不要撩乱自身的气血,他都借助桃木剑,而非直接用手。 云空说:“如此道来,你认为人的未来乃完全硬定,丝毫不会改变了吗?” “丝毫不爽。” “冒昧了,难道若人已知未来,也无力去改变,或去避免吗?因为趋吉避凶才是算命最主要的目的呀。”趋吉,就是迎向好的;避凶,就是避开坏的。 “可以。” “咦?” “只是世人不知改命之法其实就只在自身,反而欲求助于外力。” “反求自身……” “我曾见有人问去经商成不成?我见到是成了,结果他亏了大钱回来,”张铁桥摇头道:“这实在有损我名声,结果追问之下,才知他在行船去赶集时,到了一处,碰上有人穷得要卖女儿,他买了下来,竟转手卖给妓馆。” 云空忧道:“这不行呀。” “可不?也有书生问功名的,我看他榜上有名,但位居末席,结果他竟考到前面的名次!又损我名声!”张铁桥笑道:“原来他上京赶考途中,见有孕妇在河边痛哭徘徊,一时善念生起,上前关心,才知她夫死无依,没有活计,正想寻死,书生当下把盘缠全数给她,自己半乞讨半靠同行友人接济,才到得了考场。” 云空顿首道:“那么命运是可以改变了,既如此,方才我刚问时,神算为何又说不能变呢?” “原本应成而不成,应不成而成的,皆因有强大的因缘扭转了原来的路径,所以说未来可以改变。”张铁桥睁着一双骇人的凸眼:“然而,不论中间有多少改变命运的因素干扰了路径,最后的路径终究只有一条,所以说未来不会改变。” 云空沉吟着思考张铁桥的话。 他也想起灯心灯火大师提示他《金刚经》那一段。 张铁桥开口道:“你我在冥冥中必有深厚的缘分,我早在多年前为铁郎公推命时就看见过你,五味道人又特别要我保留气力等你出现,你必非常人,你身上必有非常之物,所以请说吧,今日欲问何事?” 云空有些踌躇。 他记得灯火大师曾警告他:当他动念想起神算张铁桥时,就已经害死张铁桥了。 虽然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但他很在意那句话。 “我想知道,我的未来有何劫难?” 张铁桥端正了坐姿,伸出厚实的右手掌。 云空望着掌心上纷乱的疤痕,迟疑了一下,才把手伸向张铁桥:“有劳张兄了。” “有劳……”张铁桥仰天茫然了一阵,再重重的叹了口气:“别忘了替我收尸。” 张铁桥那句话正好击中他的心坎:“神算何出此言?” “这是五味道人说的,云空现身之日,就是我的死期,不管你我愿不愿意,我都免不了一死。” “你为何那么相信他呢?”云空急道,“你难道不能看见自己的命运吗?” “是的,我不能,”张铁桥笑道,“我试过很多次了。” “那……那……”云空舌头打结了,“你也说过,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除非有强大的因缘。”张铁桥不再多言,一把握着云空的手,“别担心,其实我并不怕死。” 他预期会有一股力量冲入他的手臂,命运强大的人则有强波,庸碌之人则有弱波。 然而,云空那边什么也没有流过来,反而有一股推力要将张铁桥的手推开。 “怎么回事?”张铁桥很困惑。 他再加一把劲,结果那股推力更加强烈了。 张铁桥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恐慌。 有一股他无法了解的力量,不愿意让他看见云空的命运。 “罢了,罢了……”张铁桥甩开云空的手,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我从来没遇到过……” “怎么了?” “我……”张铁桥似乎很累了,神情中掩不住失望,“我看不见你的命运,它拒绝被我看见。” “怎么会呢?”云空也不禁望了望自己的手。 “以前看五味道人时,看到的只有空无一片,至少还有空无……你的情形跟五味道人有异,连看也看不见。” “这种情形你遇见过吗?” “从来没有。”张铁桥摇头:“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这么一问,我也有兴趣知道了……”云空向来认为自己不过是个命运多舛的凡人,一切只怪命运不好而已,从来没想过还有其他可能。 “好了,依照五味道人的要求,现在要看大宋的前程了。” “为何要看大宋的前程?” “他要求的,而且要在你面前看。”张铁桥说完这句话,立刻露出不舍之色,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坐在旁边的云空,竟也莫名的伤感起来。 大宋的命运,该怎么看呢? “我要看大宋的前程。”他再重申了一次之后,便卷起袖子,露出两臂。 江宁府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的陋室之中,顿时充满了沉重的气息。 他将两只手掌小心翼翼的放置在地上。 云空忽然领略到会发生什么事,要冲上前阻止:“不,不可!” 张铁桥的掌心一碰触到地面,眼前立刻有电光乱闪,一股浑重的气由地面直接灌入手臂。 他知道他在狂叫,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那股气毫不怜悯他,拼命灌入其五脏六腑,他只觉体内一片混乱,内脏像波浪般翻滚,血液在血管中狂奔。 云空跑上前,想把张铁桥的手从地面拉开,没想到才刚碰到他的皮肤,云空便整个人被弹开,撞上旁边服侍张铁桥的两个乞丐。 两个乞丐吓得不知所措,他们看见云空的情况,更加不敢上前,赶忙躲开远远的。 云空惊视张铁桥所有的肌肉像蠕虫般不规律的收缩,汗水由毛孔直直喷出,沾湿了他的衣袍。 他的耳膜在一阵剧烈的跳动后,爆穿了一个大洞,只觉脑子通了风,尽是暴风在脑浆中吹袭。 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狂暴。 他的身体在一点一点的消失。 因为他感受到的不是一个人的命运,而是一整片土地的命运。 他看见他看见十二年后,很多人车涌至江宁府,每个人都风尘仆仆,落魄万分,而江宁府的名称,被改成了建康府,成为大宋的行都。 他看见他看见胡人进入建康府,又看见一名俊秀的将军夺回建康府。 他看见他看见全国陷入巨乱,连皇宫都不保,华美的东京化成废墟,皇族被掳,女子被胡人占为奴隶。 他还看见很久很久的几百年以后,江宁府真正变成国家京城,被称为南京,然后又再陷入战燹,成群奇装异服者闯进城门,连续不停的烧杀,无止无休的奸淫掳掠,血流成河,尸骸成山。 他看见太多,而他微小的身体根本负荷不了这么沉重的时间之流。 他已经摆脱不了那股气了。 经脉和血管再也乘载不了洪水般的气,满涨的气找到出口,自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射出,三万六千道尖锐的气流,将他的衣服碎为齑粉。 他的眼珠子被气冲脱,飞射而出,在土墙上撞成稀烂。 但是,那股暴流仍自大地不断的涌入手臂,将他的肌肉撕开,把他的血管挤裂。 第75章 神算张铁桥(8) 他终于明白五味道人的用意,他必须告诉云空一件事,一件在时间上最接近的事……他尽力集中心神,恢复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的喉咙,拼命挤出了四个字:“大宋必亡!” 地面上的土沙倏地飞升,一粒一粒的飞射上去,冲破了屋顶,顿时瓦片哗啦哗啦落了一地。 他再奋力的挤出一句:“金人灭宋!道士亡国!” “什么?”在一旁看得惊愕不已的云空,此时更为吃惊,“谁亡国……” 张铁桥的肋骨忽地全数碎裂,令他顿时失去呼吸的能力。 他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一声巨响下,碎成稀烂。 他的脖子忽然暴长,在空中扭转了数圈。 张铁桥终于扑倒在地。 但是那股气仍旧不停的钻入手臂,使他那条裂成一条条的手臂还在不断抽动。 张铁桥死了。 ※※※ 当消息传到江宁团头耳中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阿吉死了?”团头整个人崩溃了。 多少年来,丐团多少大小决策,团头都要借助他的力量,以知道决策进行后的结果。 张铁桥一死,团头宛如断了线的玩偶,瞬间软倒,瘫坐在地。 但他毕竟是团头,很快又恢复了冷静:“他因何而死?” 丐儿将经过大略陈述了一遍。 云空。这是他听到的一个名字。 云空是谁? ※※※ 斗室的屋顶穿入了大片阳光,使室中增添了不少活力。 室中的地面,支离破碎的尸身还在抽动。 张铁桥的嘴巴大张,舌头伸出来晒着阳光。 他的血泽吸收了阳光的热量,水分正缓缓的蒸发着,血水渐渐凝成黏浆。 而云空,早已不知去向。 始皇二十八年。 只不过两年前,他的将领王贲灭了齐国,十年的战事结束,诸侯不复存在,中原统一。 统一后,他才开始使用“皇帝”这个称呼,自称“始皇帝”、“朕”。 所以说,这年不该是始皇二十八年,而是始皇三年才对,因为在这之前,他是称为“秦王”的。 无论如何,我们只好参照史书的叫法,始皇二十八年就二十八年吧。 六国中,最迟收入秦版图的是东方,在统一之前,嬴政早已巡视过其他地区,如今东方既然平定了,他也该往东巡巡才是。 他从首都咸阳往东出发,一路上树立石碑,记念自己的功绩。 好不容易终于占有了东方,他一定要到天下群山之首——泰山去封禅,以示自己成为天下人主。 他还要到东海去,观看贫瘠内陆的秦国绝对看不到的大海。 他心里酝酿着一个大计划,跟他过去所有的大计划一样,是他的列祖列宗们都无法想象的,就和他修长城、筑阿房、建骊山的狂想一般狂野:他要派齐人徐福入海求仙。 齐国面临东海,自古流传海上有仙岛,自从两年前灭齐后,他马上派人接触当地方士,寻找适合的方士着手寻仙计划。 嬴政坐在车中,由大批的卫士拥护着,沿黄河东行。 他的心并没被摇动不休的车驾扰动,因为他在思考着很多很多的念头,这些念头比车子晃得更厉害。 在万般思潮翻腾中,车驾停了下来。 他似是忽然回过神来,雄鹰般的眼神回到脸上。 嬴政端正好坐姿,等待侍从来报告。 “报!”车驾外传来侍从的声音,隔着布幕,显得比原本的嗓音稍微低沉了些。 “何事?” “东郡郡守求见。” “哦?”嬴政拨开布幕,“东郡到了?” 他看见车驾外站了一位官员,恭恭敬敬的站着。 “有事报告么?” “禀告皇上,本郡落有陨石,上面有谶言……” 嬴政瞄了眼郡守衣着的下襬,知道里头的腿在发抖。 “谶言?” “是,臣不敢不禀报。” “写些什么?” “臣……臣……”那郡守结巴了起来。 他早就在考虑该不该说才好,禀报会惹来杀身之祸,不禀报也会被其他官员告于欺瞒之罪,照样杀头。如今到了皇帝面前,在万分恐惧中,先前的说辞全都忘光光了。 “说。”嬴政轻轻的说。 这轻轻的一个字之中,充满了血腥杀戮之气。 郡守已经软了腿,一个不小心扑倒在地。 “皇上。”侍从步上前来,要求指示。 “叫他带路。” 不远处一小队兵卒急步赶来,为首的是郡尉,他向嬴政报上身份之后,便领兵在前开路。 “传郡守。”嬴政召唤侍从吩咐道。 郡守惶恐的又赶来了,立即跪在地上。 “你是东郡郡守,”嬴政慢吞吞地问,“郡尉也来了,监御史何在啊?” 原来每郡设三名主要官员,郡守管政事、郡尉管军事、监御史管监察。 郡守很快的回道:“他正守候在陨石那里,免得被刁民弄坏了。” 嬴政看了看天:“好。” 他刚刚饶过了监御史一命。 ※※※ 东郡本来是魏国土地,更古以前叫兖州,秦王五年时才置郡。 算来,征服魏国也有二十五年了。 那里的魏人驯服了吗? 嬴政心里不无疑虑。 他下了车驾,在一大群宦官、文官、兵卒保护下走向陨石,彷如拖了一条笨重尾巴的巨龙。 陨石不大。 甚至不像陨石,跟普通岩石没两样。 嬴政困惑的看了许久,也无法确定什么。 他绕到另一面,终于看到了所谓的谶文。 他的嘴唇微微动着,默念陨石上的异国字体。 “始皇死而地分” 陨石谶文如此写道。 “郡守!” “是。”郡守跌跌撞撞的从人群中挤出。 “这是什么文字?” “臣……臣不知。” “这,非朕大秦文字!”嬴政咆哮了起来,“二年前已统一文字,而东郡为秦土又已二十余年,此陨石文字为何不是大秦篆文?” “臣……陨石乃从天而降……” “天!是大秦的天?是魏的天?”嬴政拔出了腰际长剑,“这谶文是魏文字,分明是有人谋反!假传天意,刻文字于陨石!你身为郡守,如何不察知谋反情事?!” 郡守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有如生病的老狗蜷曲在地上,发着抖。 “郡尉!” “是!” “你放眼看看,这四方有多少人家?” 郡尉如言顾望四周:“有几十户……” “杀了。” “皇上……?” “全都杀了。” 郡尉怔了一怔,才揖手道:“是。”便回身领兵去了。 他知道,询问理由是多余的。 嬴政听着四野的风,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号惨叫。 他皱了皱眉:“郡守。” 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的郡守,立时一身冷汗:“是,皇上……” “烧了这块石头。” ※※※ 东郡郡尉忙着杀人,没注意后方的林子。 林子里躲了一男一女,他们惊恐的紧拥在一起,看着发生在眼前的屠杀。 他们看见兵卒闯入他们各自的家,手执染血的兵器离去。 顷刻之间,他们的父母、家人、每日打招呼的邻人、儿时玩伴、医病的巫者,全都在没有被告知原因的情况下被兵卒杀死。 男子感觉到那女子在他怀中抽泣,下意识的抚了抚她的秀发:“简妹,好妹子,莫要哭,被听到便糟了……” 一直到兵卒们列队离开了,四周才回复了宁静。 他们俩手握着手,惊怕的环顾周围,搜寻兵卒的踪迹,担心一不留神便没了性命。 “走了……”男子呢喃道。 “真的走了……?” “简妹,”男子悄悄说,“先去你家瞧瞧。” 两人小心翼翼的踱出林子,携手奔向女子的家。 不需多说,两人的父母家人,全都横七竖八的倒卧在地,一个不存。 第76章 秀水涧(1) 女子惊愕的看着母亲脖子上深深的裂口,连七岁小弟也被斩掉了头,头颅还不知滚哪儿去了,地面鲜血横流,炉灶刚起了火准备要做饭,水才刚沸。 他们正好相约到林中叙情,才侥幸逃过的。 简妹不知该恐惧好,还是悲痛好,看着地上犹有余温的尸体,倒是自己比已死的人们更快的冰冷了起来。 他们没机会问为什么,为什么祸事突然而至。 “聂良……”她轻呼男子的名字,好确定他是否还在身边。 她感到一把温暖的大手包紧了她的手,心里的沉重似乎剎那轻了好些。 聂良冷静的走到屋角,取出麻袋,装了些干粮、菜籽、谷种、油脂,还没忘了火石和刀具。 他把东西负在肩上:“简妹,走吧。” “去哪儿?” “哪儿都好,这里不是生人该住的地方了。” 万一官府发现这里还有活人,说不定会再派人前来翦除。 说不定会派人来重整田地,移入新住户。 说不定的,谁也说不定。 聂良拖了简妹的手,急急窜入林子。 他们尽可能快速的走。 简妹平日在田里作活惯了,脚很能跑。 两人一前一后,时快时慢,走到日影西斜了,才敢喘口气。 这下一放松,悲痛才有时间涌现。 他们在溪边放声大哭。 空旷的山涧,被响耳的哭声侵占了,清澈的流水也忍不住添上几分哀伤。 山涧很快蒙上了一层黑暗,夜已来临。 他们哭累了,身子又因为太悲痛而感觉软酥酥了,只好昏昏沉沉的睡去。 陪伴着他们的,只有潺潺水声,和夜里不时传来的夜猫子啼。 山涧是如此的安祥。 天空的星斗转了近半个周天时,山涧的虫声、夜猫子啼忽然静寂了下来,露水开始找地方凝聚了起来。 聂良被露水冷醒了。 他的衣服已经沾满了晨露,被堵塞的毛孔感到不太舒畅。 他睁开眼,晨曦微醺的模样映照入眼,一如每一个早晨。 聂良心里咕哝着:“干活去……”他还纳闷着,平日大早的饭香呢?难道娘未起床不成? 他猛地惊醒,忆起了昨天的事。 一切已经不同了。 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他所熟悉的人,此刻正在逐渐败坏中。 他所熟悉的地方,也不能回去了。 他转头看见简妹。 简妹弓着身子沉睡,也在冷得哆嗦。 一道耀眼的晨光抛照在她身上,挑起了一丝少女的妩媚。 聂良不禁感动。 他张开两手,搂着简妹,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她。 简妹似睡似醒,扭动了一下身体。 聂良看得发愣,忍不住将唇贴到她的唇上。 这一下,他启动了自己以往起过的无数念头。 不知为何,简妹这次没有拒绝。 他们高昂的情绪令露水畏惧,将露水的寒意驱逐得一点不剩。 太阳还未烤温周围的空气,他们便已经烤暖了土地。 山涧的清晨有着平日从未有的声音,交织了欲念、欢乐和痛楚,赶在大地苏醒之前,注入了无尽的生气。 当太阳完全披照上这处山涧时,在涧边浓绿的草地上,缠绵才又再回复了平静。 聂良的汗水滴在简妹白皙的皮肤上,再滑下了草叶中。 简妹半瞇着眼,紧抱着他,听着他兴奋过后的喘息声。 新的一天来临了。 她这么想。 她仰望轻轻飘动的云朵,心里头空荡荡的。 好一会,她才缓缓坐起,拨去身上的草叶和泥土,拖了一件衣服,走向清澈得不可思议的溪水去。 要不是溪水在流动,还真是透明得令人以为空无一物。 她步入水中,一面清洗下身,让冷冷的水掩去她的痛觉,一面观望四周的景致。 四面全是山石。 一条细细的瀑布翻下小岩山,一头窜入小池,成为溪水的源头。 这被小山孤立起来的地方,长满了各种草木花丛,透入耳中的,惟有水声,连风声也没有多少。 简妹吸入一口沁凉的空气,满意的笑了。 聂良正坐起了身,痴痴的看着她光洁的胴体。 “聂良喂。” “咦。” “你没有住的吃的,怎么接我过门哪?” “这好办,”聂良笑道,“我这便盖房子去。” ※※※ 宋,政和七年,夏。 江宁府的丐团团头发下命令,要乞儿们搜寻一个叫“云空”的道士。 云空彷佛从地面上消失了一般,竟没个乞儿再见过他一眼。 天下乞丐多如牛毛,是寻人的最佳眼线,云空竟逃得过他们的目光。是何道理? 没有道理。 云空的确消失了。 那天大清早,他被半成子攻击过后,奄奄一息的倒在街口。 他被一名乞儿见着了,带到神算张铁桥那儿去,不想张铁桥竟惨死在家里。 又受重伤又受惊吓又疲累得半死的云空逃到街上,再度仆倒在地,此时张铁桥暴亡的消息尚未传到江宁团头耳中…… 过不一会,他迷迷糊糊的感到有人将他扶起。 在蒙眬中,他看了那人一眼,认出是赤成子。 虽然早晨的光线不很充沛,赤成子那张鬼魅般的脸孔也不难认出。 赤成子不发一言,利落的把云空带到巷角,为他调息一阵之后,轻轻拍打他的背部:“云空,听见我说话吧?” 云空衰弱的点点头。 “待会你不要说话。” 赤成子将云空翻了个身,把他整个人背在后面。 他来到城门,对门卒支吾了一番,道是背上有个病人,要背到郊外的大夫那里去。 就这样,两人出了江宁府,一路往城郊走去。 赤成子漫无目的的乱走,他懊恼着师父传下的书,全被师弟半成子给窃去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 他责怪自己太大意,居然看轻了半成子,才被他有机会攻击,令他晕眩了一阵子。 师父也不知在书中写了些什么,万一被半成子学去害人就不妙了。 应当如以前那本刀诀一般处理。 ──烧了。 他心中乱得很,但体内小周天已被师父启动,力气倍增,也不觉云空在背上会沉重。 他想起是该替云空疗伤了。 赤成子瞧了瞧四周,想找个好地方放下云空。 他的视线骤然被眼前的景色怔住了。 好灵的山,好秀的水! 眼前乱山纷起,团团的围住了一片苍翠。 高低不齐的树,在小溪前空出了一片草地,长了一簇簇艳丽的野花。 小溪缓缓流着,水声彷如迷人的天乐,拍击出清灵透心的节奏。 而且这里很凉快。 “现在是夏天,”赤成子没有忘记,“酷夏。” 方才他踏出城门时,虽然只是清晨,吹来的风也带有股烦心的闷气。 可是这里的确很凉快。 是因为山吗?水吗? 他边欣赏边走,耳中聆听细碎的鸟声,心中坦然。 “云空,你闻到吗?” “唔……”云空不舒服的应了一声,他所受的内伤使他老是觉得肚肠在翻动。 “这里很舒服。” “唔……”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的地方。” “唔……” “原来唐人咏山咏水,咏了多少诗,竟然真有如此秀色。” “唔……”被他背在背上的云空想要骂人了。 他无力的吸口气,骂不出来,只好放弃。 “嘿,那儿有房子。”赤成子加快了脚步。 房子在一小片开出的空地上,用草木、泥巴简陋的盖起来,涂成土壁的泥巴中,还混有干草和花瓣。 赤成子把云空放下,让他坐在屋角,才探头进屋中瞧瞧。 “打扰了,”他少有的礼貌说,“外头有病人……” 他顿住了。 屋里有一个人。 他顿住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屋里有一个人。 第77章 秀水涧(2) 而是那个人坐在一张草席上,独自哼着歌,手还在膝盖上轻打着拍子,却甩都不甩他一下。 “打扰了。”赤成子加大了音量。 这下子,那妇人才停止了哼歌,张大了嘴巴,惊讶万分的看着他。 赤成子知道自己的长相很吓人,脸上没有一根毛发,简直就是不小心生了一层皮肤的骷髅。 为免妇人受惊,他一改以往冷峻的脸孔,放软了语调:“外面有……” 然后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那妇人已经走到他跟前,竟伸手抚摸他的脸,颤抖着嘴唇:“天啊……天啊……” 赤成子错愕的被她抚脸,整个人竟僵住了不敢动。 妇人的口音不同,照理这里应该离江宁府没多远,口音应该差不远才是。 “天啊……”她欣喜的笑着,眼角还泛有隐隐泪光。 “赤成子……”门外传来云空好不容易才硬挤出来的声音:“你到底救我不救?” 赤成子别开了脸,退后了两三步:“这位娘子,有人受伤了,正在您屋外。” “还有一个?”她更高兴了。 “是的。”赤成子心想这路头不对,恐怕是家黑店。 “失态了,”妇人抹了抹泪水,抱歉的笑笑,眼神仍旧盯着赤成子不放,“我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外人了。” 赤成子侧头想了想,问道:“对不起,贫道不明白您的意思。” “贫道……”妇人好奇的说,“什么叫贫道啊?” 赤成子是很讨厌向人解释东西的。 “外头的人正伤着,请娘子先帮忙救救才好。” “也好,也好,反正人来了,不急不急。” 赤成子呼了口气,很烦的甩了甩头,咕哝道:“我怎么这么好脾气呀?” 妇人看着他将云空扶进屋里,掩不住脸上的欣喜:“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我是赤成子。”他不再用“贫道”了,“他叫云空。” “尽是怪名字呢……” “是怪。” “怎么会受伤的?” “被人打伤。” “哦……这好办……”妇人说着就走出门外了,“你们且等等哦。” 赤成子听她哼着小调走了,不禁茫然了一阵。 他乘机好好的端详小屋内部,简单的家具,加上满墙挂着的干花束、各种渔猎用具,可以看出主人活得十分悠闲。 “云空,这里是个活着的好地方。” 云空没力回答,他不但痛,还饿得很,今天他只在张铁桥那边喝过一碗鱼汤而已。 他们没等多久,那妇人便拿着一束草草叶叶回来了。 “这些药草很有效的……”她将药草放在桌上,将水烧开了,开始替云空疗伤。 赤成子见她手法纯熟,大概是平日常常这么做? 那妇人把烫热的药草覆在云空的瘀伤处,只没多久,云空顿感全身舒坦了不少。 “我儿子常常受伤,这样子上药就很快好了。” “你有儿子?”赤成子随口问道。 “还有个女儿。” “真好啊,”赤成子淡淡的说,“一男一女正好呢。” “还不错。”妇人忽然隐隐的露出一点伤感。 “娘子住在这里很久了吗?” “二十多年了。” “娘子刚才说,二十多年没见过外人……”赤成子默默运息,准备好发动攻势。 他有着满心的狐疑,他很怀疑他所在的是什么地方。 是狐窟?是鬼妖?是黑店? 或是任何危险得足以威胁生命的地方? 万一妇人有任何不利于他的行动,他还是会毫不迟疑的出手的。 妇人笑笑说:“别再叫我娘子娘子了,这叫法乱怪的,叫我简妹好了。” “简妹。” “你是赤成子,他叫云空。” “简妹记性好。” 简妹微笑颔首,又走出去不知干什么去了。 赤成子呆了一阵,有点不知所措。 “赤成子……”云空比较有力气说话了。 “啥事?” “别乱来,她没有妖气,她是人。” “嗯。”赤成子仍然望着门外,看着简妹先去倒水,然后又开始劈柴。 赤成子慢慢的走过去,轻轻拿过简妹手中的柴刀:“我帮你。” ※※※ 住了几天,云空也可以行走了。 他们也知道,这小屋只有这妇人跟她的两名子女而已,附近不见半户人家。 简妹的儿子年纪较长,名叫“盛”,女儿即“丰年”。 “盛”和“丰年”看来都是二十岁上下,他俩每日晨起耕种,有时也打鱼,或网猎一些小动物,说是日子写意,也是太过平淡。 淡如水。 或许这地方的灵气够旺,云空的气色竟比受伤前更佳了,脸色一反往日清瘦,渐渐红润了起来。 精神好了之后,意识也较清楚了,副作用是:觉得空闲太过,时间也难熬了起来。 云空终日无所事事,不想再打扰人家,便想邀赤成子一同告退。 他也发现到,这几日来,赤成子总是大早就不见了人影,留下他和那名叫简妹的妇人守屋。 云空想在离去之前,到附近逛一逛,顺便找找赤成子跑哪去了。 他跟简妹说了声,就踱出门去,随意走走。 他有心又无意的欣赏四方山色,这才惊喜的发现,几乎两眼所能见到的,都是美。 哦不,或许一个美字无法尽情的形容这片景致。 他贪得无厌的欣赏着,只觉以往所到过的大小名胜,都远比不上这方山水。 “天工开物,鬼斧神工也造不出呀。”他自言自语道。 出来江湖行走快十五年了,以往郁郁的心情早已转为世俗的性情,生活只好像是吃、穿的欲念在骚动着,人也别无所求。 此刻不必担心没钱、不担心没得吃,他才可以好好沉浸在这片山水之中。 正当他陶醉着,赤成子骤然鬼魅似的出现了。 赤成子一出现,便是食指靠在唇上。 云空大疑,不知此人又在干什么了。 他老觉得赤成子鬼鬼祟祟的。 赤成子招手要他跟着,他只得尾随他钻过林子、跨过小溪。 赤成子一句话也没说,云空也不问他,只等他自己开口。 来到一处小山涧,赤成子示意云空躲在树后,并用手指指下方的小河。 云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小河岸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坐着一名赤裸的男子,而男子的腿上,又坐了一名赤裸的女子。 女子红着脸,眼睛陶醉的半闭着,正激动的抽动着身体,山涧里回荡着两人亢奋的喘息,任谁也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云空正想开口,赤成子立刻指向四周围的山地,云空明白他的意思:这里回音很大。 两人看了一会,悄悄的离去。 ※※※ “那是盛和丰年!”云空说,“他们是兄妹!” “我知道。” 云空和赤成子坐在没有回音的树林中,这时候,赤成子打算理出一条头绪来了:“我把这些日子来的事,好好分析一下。” “你说。” “你在调养期间,我把附近全走完了。”说完,他就看着云空。 云空不自在的问:“怎么?” “你向来很细心,难道没发现我讲了什么?” “什么?” “我说我『全』走完了。” 赤成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冷眼看望四周:“这地方走不出去,无论你怎么走,都还是在里面……你瞧,四面是山,这里简直就是被山包围的绝境。” “你说这里走不出去?” “也走不进来。” “我不懂,我们就进来了啊。” 赤成子用手点了点太阳穴:“我们刚来到时,我把你放在门外,你听见我跟简妹的对话吗?” “没有……我那时在忙着生气,不知道你为何磨蹭了这么久。” “简妹她说,她二十多年没见过外人了。”赤成子强调,“我们是她二十多年来,唯一见到的外人。” 第78章 秀水涧(3) “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你从江宁府背过来,并没花了多少时间,这里理应离江宁不远才是,不可能不见人迹。” “简妹有儿女。”云空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 “所以?” “她不可能自己生出一对子女来。” “可是她的子女,可以再生出子女。” “这件事……”云空忆起了方才的光景,不禁身体发热。 “云空,我相信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赤成子道,“他们自幼就没见过外人,他们这家人便是全世界,这个世界需要人、需要子孙的繁衍,这是『道』。” “这是道?这是什么道?” “天地万物之道。”赤成子正色道:“天牡地牝,天雨地泽,你知道的。” 云空大大叹了口气,垂头道:“这个天地可真是小啊。” “外头的天地也不算大。” 忽然,两人的肚子不约而同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打断了思潮。 赤成子难得的露出笑容:“唉,寄人篱下。” 是午饭时间了。 ※※※ 五人围坐在地上用饭时,云空偶尔会用眼角瞄一瞄丰年和盛。 说真的,丰年要是在外头的世界,她会知道自己有多美的。 她全身上下不含一丝造作,全然是原始的朴野和活力。 云空一看见她,就不禁想起刚才看到的情景。 他们兄妹两人看来没任何不自然,没特别亲密,也没特别回避的样子。 “云空,”云空告诉自己,“忘掉你所学到的规则,你以前所知道的在这里不管用。” 他算是暂时说服自己了。 午饭快结束时,赤成子说话了:“简妹,要多谢你这些日子来的照顾。” “嗯?”大概是太久没听过客套话了,简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这是什么话。” “我们想要离开了。” “离开?”丰年很好奇的放下了盘子,“你们想要离开哪里?” “这里。” “这里可以离开吗?” 盛的眼中发出了光芒:“娘说过,这里就是我们出生、我们死去的地方,这里难道还有其他的地方吗?” “我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云空说,“但我们是从不远外的江宁府来的。” 简妹呆了一下,说:“附近有个叫江宁府的地方?” “那么……”赤成子故意顿了顿,“附近那地方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我……”简妹的眼神躲避了一下,“二十多年前刚定居在这里时,还没听说过江宁府……” 赤成子的语气更加意味深长了:“江宁府建城,恐怕快两百年了。” “我……我不知道……”简妹忽然好像受惊的昆虫,浑身不自在,想找个地方将自己整个藏起来。 “简妹,你到底害怕什么呢?” 简妹怔住了。 盛和丰年忙走到她身边,安抚她一阵后,盛便生气的看着赤成子道:“我们本来没见过其他的人,你们来了,就把我娘吓成这样。” “你为何不问问你娘在怕些什么?”赤成子说。 “会有人来杀死大家的。”简妹脸色苍白的说。 “呃?” 简妹冷静下来,压制着颤抖的声音:“大王派兵杀了全村的人,我是逃出来的,如果他们知道有活口,准会没命的。” “谁,跟你一起逃出来呢?” “他们的爹,聂良。” 赤成子正想果然没错,盛立刻插了一句:“爹早失踪了。” 简妹看了她儿子一眼,示意让她来说:“聂良是唯一出过去外面的,他有时会换回一些外面的东西……可是外面的世界早就不知怎么了,大王好像已经死了,他每次出去,都又听说不同的人当上大王了……告诉我,外头是不是在打仗,乱得很厉害呢?” 赤成子和云空听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来,我们一样样来弄清楚。”云空说,“首先,你和那个聂良,本来是住在何处?” “在东郡。” “东郡?”云空转头看看赤成子,赤成子摇了摇头,没听过。 “好,”云空再接着问,“你说杀你们的大王,叫什么来着?” “秦王……”简妹似是想到了什么,立刻改口说:“好像后来他要人家叫他始皇帝。” 云空和赤成子终于觉得大大的不妥了。 云空开始感到亢奋:“你说聂良出去换回来的东西,可不可以拿给我看看?” 简妹吩咐丰年去拿,道:“那些东西没什么用,我收起来了。” 丰年拿了一串草绳挂在一起的东西,它们互相撞击着,会发出响亮的金属声。 “是铜钱。”云空心里想着,接了过来一瞧,心里顿时凉得透入骨髓。 钱的形状各有些不同,上面镌的字不一。 有的是汉五铢钱,圆钱方孔,上面有两个“五”字,或是有“五铢”二字的。 也有写了古篆“一刀”的铜钱,是王莽的。 “赤成子,你对史书看得多不多?” “略有涉猎。” “秦始皇到底是多久的人呢?” “一千年是少不了的。” “这下可好了。” “你在忙什么吗?” “我有两件重要的事,一是跟师父约了十年之期,回去见他老人家,本来是还有四年的……” “我明白了,另一件呢?” “张铁桥死的时候告诉我,大宋天下是被一名道士弄垮的,我想去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你真的很忙。” 云空走到简妹面前,很诚恳地说:“这些日子以来,十分感谢娘子的照顾,我们想离开了,还请简妹指引一条出路。” “这里只有聂良知道出路,他早就失踪了。”简妹说。 “他怎么失踪的?” “他那天说要出去,然后就没回来了。” “有多久了?” “那时盛和丰年都还很小呢……大概也十五六年了吧?” 赤成子打断了云空的问话﹕“你还在等他吗?” “等……?”简妹幽幽的说,“我等了这么久,有个声音告诉我,他好像不会回来了……”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屋子里的空气剎那似乎变得稀薄了。 “谁知道?”赤成子笑了笑道,“不过你说的大王,应该叫秦始皇才对,你没错,外头正兵荒马乱,年年水灾、旱灾、兵灾、风灾、雪灾、瘟灾的,我们想逃也逃不掉呢。” 云空讶异的望着赤成子。 “这些他妈的灾全躲过了又如何?”赤成子说得赤红了脸,“就算躲过了天灾,还有乱七八糟的人祸呢!一个不小心被人害了性命,在阎王老子面前还不知该告谁才是呢!”他说的是自己的遭遇,越说越激动。 “什么是阎王老子?”丰年看赤成子很有趣,不解的问道。 阎王是佛教传入之后才有的名字,简妹的时代只有黄泉地府的观念。 “这就甭理他了,你们这里虽然闷死人了,可不正是人间天堂吗?玉皇大帝也没如此享福呢!” “又来了,什么是玉皇大帝呢?” 赤成子突然好像泄了气一般,颓丧的坐倒在地。 云空不敢再浪费时间了。 在这里每浪费一秒,都是可怕的。 “你们真的没人知道出路?”他紧张的问道。 “不知道,但我记得聂良是往哪头走的。”简妹说。 赤成子好像又恢复了精神,指向一方:“是那边吗?” “是那方向。” “云空啊,那是咱来的方向,我带你去找找看吧?” ※※※ 接下来的日子,是用来“耗”的。 人说耗日子,果真没错,这里每耗一日,外界又不知是几日了。 云空一日比一日焦虑,每日反复的计算着,他到底耗去了多少时日。 第79章 秀水涧(4) “秦朝有多少年呀?”他问自己,也问赤成子。 汉朝呢?三国呢?南北朝呢?隋朝?唐朝?五代? 全部加起来,到底简妹在此地度过了多少岁月? 简妹也不记得真正来的那年,到底是什么年了。 总之一千肯定是少不了的。 云空越算越慌,越算越惊。 他和赤成子每日出去,把能走的地方全走遍,每日如此走上三、四遍,也找不着来路。 而且,他发觉赤成子并不慌张。 “赤成子,”有一天他终于说,“你好像不同了。” “哦?”赤成子摸摸眉毛。 以往他总是把头上的毛发剃得干干净净的,近来头发也有了,眉毛也稀稀落落的长出来了,只是胡子依旧刮去。 “不,我不是说你长毛了,你的人,性情变了。” “哦?”赤成子扬扬眉毛,开心的笑着,像是隐瞒了什么没说似的。 “你以前老是冷着脸、硬着嗓子,讲话也不多用几个字的,来了这里以后,你就不这样了。” “我没变呀。” “你真的是赤成子吗?” “如假包换。” “这里没什么好换的,只有一样可以换。” “你说的是什么呢?” 云空指了指赤成子的胸口。 “云空,我赤成子认识你很久,可是咱们没见过几次面吧?” “说的也是。” “除了师父以外,大概要数你最了解我了。” “话虽如此,你可要先帮我找到出路。” “你放心吧!”赤成子大力的一拍胸口。 两人走累了,便找了个地方歇脚。 云空想起刚才走着走着,心里有个灵感,不如问问赤成子的意见:“说不定这里是洞天福地呢。” “洞天福地?”赤成子想了想,也不无可能,古人刘晨到天台山采草药,遇到仙女,十天内享尽艳福,下山时已过了七世子孙。唐五代时,有人提出那其实是神仙居住的洞天福地,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之多,还列出位置和仙人名称。 自古流传的故事中,误入洞天福地的人不是跟仙女交合,就是观仙人下棋,然后洞天的时间都比外界流动得快上很多倍。 “不过,我们没在这里遇上仙人呀。”赤成子说。 “说不定简妹就是仙人呢。”云空逗弄道。 “你看这么多书,可记得江宁府附近有个洞天吗?” “我想过了,硬要说的话,是有个大洞天,叫句曲山洞。” “那就是茅山,是我师门渊源。”赤成子沉思道,“那天我朝东走,确是茅山方向没错,我走了那么远吗?” “龙壁上人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你能走那么远并不奇怪。” 提起师父,赤成子不禁黯然:“也是。” 日子又静悄悄的溜过了,如同小偷一般,一点一滴的掘去青春。 哪一日忽然发觉生命已经耗去大半时,还可以慌慌张张的及时争取到一些什么,总比无意义的老死,消逝在亘古中来得好。 可是云空不同。 他警觉到日子飞快的掠过,却什么也做不到。 除了干著急,他就只能干著急。 每天在山涧中四处游走,他早已经可以闭着眼说出山涧中一草一木的位置了。 有时他会碰上盛和丰年两人在野合,他们根本不在意,云空也只能快快闪开。 又过了多日,出口仍然不见踪影。 又是晚餐时间,云空每日如此五人一同用餐,渐渐也变成了习惯,开始担心一旦离开他们,独自吃饭会不会寂寞。 日头的余晖在山脊上稍稍歇了一会,慢慢没入山后。 云空和赤成子已经帮简妹开好了饭,专等盛和丰年回来。 听见两人踏着草地的唏唏声,便知人已到了。 走入门口的,是一脸忧心的盛,扶着青了脸的丰年。 “怎么了?”简妹立刻挨上前去,帮忙扶了丰年坐下。 “走着回家,她突然不舒服,吐了一阵。”盛说。 “敢情是吃坏肚子了?”赤成子打岔道,“云空你那面招子不是写了啥『奇难杂症』吗?” 云空闻言,拿过丰年的手腕,三指轻点在寸、关、尺三个部位上,把了把脉:“不是吃坏肚子,是喜脉。” “喜脉呀?”赤成子侧头向简妹道,“丰年有孩子了。” 简妹几乎要跳了起来:“有孩子了?!” 云空想捉摸清楚,简妹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他可知道了。 简妹露出了少有的兴奋:“太好了!我巴望了好久!还以为丰年不会生孩子呢!” 盛呆呆的,只懂抚着丰年的背,希望她的脸庞再度回复红润。 他最爱的红润。 他从来不曾想象,快要当父亲的人会是什么感觉,他从未有过这种体会。 因为这山涧里没有其他人家了。 “盛!”简妹叫住了儿子,“丰年要开始休养,不可以再劳累了,你明天开始要自个儿下田去了。” “娘,可是……” 丰年也抢着说:“盛一个人会累坏的。” “你要安着身子,不要动了胎气呀。” 丰年完全听不明白。 “你的肚子里面现在有一个人,”赤成子帮忙解释,“他会长大,到了九个月后,你会生下他来。” 盛不敢相信:“丰年肚子里住人?” “那个人生下来后,会叫你『爹』。”然后赤成子再向丰年道:“会叫你『娘』。” 他们似懂非懂,但见老母高兴如斯,也就不再多说了。 云空任他们高兴去,自个儿踱出小屋,观望正逐一亮起的繁星。 夜风吹入眼眶,眼珠子吹得干了,忍不住眨了一下眼,泪水就弥漫了。 “我真要一生老死在此吗?” 他扬扬袖子,似是想赶走缠人的风。 不知为何,这家人的高兴,反而挑起了他的感伤。 他还有很多事要完成呢! 赤成子静静的来到他背后,等待他发现他。 云空已经陷入了忘我的茫然之中,平日敏锐的直觉也钝化了,竟让赤成子站了很久,也没发觉他的存在。 赤成子不耐烦了:“云空,肚子饿不饿呀?” “饿不饿都没差别了。” “你不常说丧气话呢。” “现在可非平常。”云空幽幽叹道。 “简妹每天都在算日子。”赤成子没来由的说。 “嗯。” “她刚才告诉我,明天我们就来这里满三十天了。” 三十天?人世又是几年了?云空的心在惨呼。 “她说,山涧的入口每三十天会开启一次,每次会开上很久,大约太阳下山前才闭合。” 赤成子说完,就回到屋里去了。 云空忽然间觉得脚麻了、酥了,跪倒在地上,弯腰想拥抱泥土,泪水哗啦哗啦的流了个痛快。 原来简妹知道,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出口。 是丰年有喜令她改变了主意吗? 他疯癫似的大笑。 一直笑到呼吸接不上来了,才回到屋里去吃饭。 ※※※ 清晨来了,只有盛一个人孤单的扛着田具离家。 云空挂上了肩袋,戴了草帽,还不忘那面写了“占卜算命?奇难杂症”的白布招子。 他等待着赤成子。 长了头发跟眉毛的赤成子,失去了往日的阴森,也同时失去了气魄。 他和简妹道别,好像还要很久呢。 “赤成子,我先去那里等你吧。”他催促了一下,就往出口的方向走去了。 赤成子见云空走远,大胆牵了简妹的手。 “简妹,你等我回来。” 简妹没说话,低着头忍着泪。 “我还有没办完的事,办完了一定回来!” “聂良出去了就没回过来了。” “我不是聂良,我不会不回来的。” “可是聂良……” “不管聂良怎么样了,他现下早已化成灰烬,不可能再活着了!” 第80章 白日将(1) “我不知道……” “简妹……”赤成子笨拙的抱住她,任她的泪水沾湿他的衣裳。 简妹依偎在他怀中:“其实,那天你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聂良回来了呢。” 赤成子蹙了蹙眉头:“我跟他长得很像吗?” 简妹点点头:“长了头发,更像了。” 赤成子不禁愣住,细细品味简妹所说的每一个字。 这一拖拉,云空已来到简妹所说的出口,果然见到与往日不同的景象,很明显的是一条可以继续走下去的路,而非平日所见的模样。 但是,他隐约记得,赤成子背着他来到时,并没经过山涧,一路上都是旱地…… 不理了,一旦见到了出口,他便急不及待想奔出去了。 他凝望着出口,生怕出口忽然闭合了。 他凝望着出口,似乎可以看到出口外的时光如大河般奔流,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日月运转的速度皆肉眼可见。 他越是凝望,心里越是焦急。 “赤成子在搞什么鬼呀?” 先走一步吧。他这么想。 于是,他走了一步。 再一步? 他再行进一步,回头望望,仍不见赤成子的影子。 他的意识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脚。 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快走到尽头了。 此时,他终于看见赤成子了。 可是好奇怪,赤成子的动作真慢呀! 他在搞什么鬼? 赤成子慢慢的踏步,慢得不可思议,云空等他迈前一步,就等得快生气了。 “赤成子,快些过来呀!” 云空还没叫完,脖子已经被顶上一件冷冷的东西。 这种冷冷的感觉很教人熟悉。 他慢慢转回头,看见五名凶神恶煞的兵卒。 不消说,抵在他脖子上的是一件兵器,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残留在兵刃上的冤气。 “你是什么人?!”那兵卒呼喝道。 云空想望望赤成子是否走来了,可是他刚想要动,兵器就抵得更加深入皮肉了。 “你是什么人?!恁般胆大,在这里鬼鬼祟祟的?” “不用问了,”另一名兵卒道,“押他回去便是。” 云空还想再回头瞧看赤成子,后颈却被人一把扣着,两手被反锁在背,全身再也动弹不得了。 ※※※ 赤成子不清楚他是否见到云空了。 出口外有什么事物一闪而逝,他来不及看明白。 他看见出口外很快黑了一片,才走近没几步,又变回白天了。 他想,或许云空已经早一步出去了。 这一步恐怕就有数日之遥呀。 “那家伙,就是急性子。” 他摇头笑了笑,大步走出去。 今晚好忙。 他坐在营账中挑灯夜读,读的是他最爱的书本之一《孙吴兵法》。 明天是他人生的第一战。 在战争前夜重读《孙吴兵法》,有如孙武和吴起两位兵学先贤亲临营账,相隔千年的指导他。 一切皆已布署就绪,明天就是验证兵法是否有效的时刻了。 在这重要时刻,营账外却传来没听过的铜铃声,他才刚感到困惑,部下们便押了一名道士进来。 他立刻从交椅上站起,用眼神质问部下。 “队长,这人在山脚鬼鬼祟祟的。” 他把道士打量了一番,看他是真道士,抑或是对方的细作。 他派人潜进敌营,难保对方也会做相同的事。 孙武说:“兵者,诡道也。” 又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吴起说:“此非车骑之力,圣人之谋也。” 决战之前的布署,各种详尽的计算和谋略,或许在杀敌之前,就已经决定了胜负。 他和一众部下都是初赴战场,犹如年轻无畏的幼虎。 然而他武功高强又读书多,智勇双全,因而受到真定府路安抚使刘韐的赏识,被委任为小队长,让他有一展抱负的机会,所以这个首战,绝不能有失误! 道士身着道袍,头戴凉帽,背上挂了个绣了先天八卦的黄布袋,手中握着竹竿,挂着泛黄的白布招子,连两颗铜铃都发出陈旧的声音。 他指了指道士肩上的黄布袋:“搜他的布袋。” 部下答应了一声,便拉下黄布袋,把东西倒在地面。 桃木剑、铜镜、木印、笔墨砚、朱砂、黄纸、竹筒、火石、一串铜钱、一本《周易》……引起年轻小队长注目的,还有一本书和一个小卷轴。 先打开书,前面写满了字,似乎是道士记录的见闻,后半本仍是空白的,文字最后写的是:“居秀水涧已三十日,方知简妹知其出口……”还夹着一根干草。 “小心那根草,别掉了。”道士忽然作声。 小队长闻言,更是要把那根干草拿起来嗅嗅,已经干得连气味也没有了:“是什么草?”他用指头压了压草茎,里头软软的。 “只是普通的灯心草,是我师父给的纪念。” 小队长瞥了眼道士的眼睛,只见他的眼神异常清澈,说谎者是假扮不出这种眼神的。 先贤孟子曾说:“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意思是:眼睛不能掩饰心中邪正,心胸正直者眼睛明亮,心胸不正者双眼模糊。他也曾体会过孟子所说的话,因此深信不疑。 小队长也有敬爱的师父,是他同乡的神弓手周同。 周同教他左右手皆能开弓的神技,还把心爱的两把大弓赠送给他,此番出阵,先师周同的爱弓便随身不离。 他把干燥的灯心草夹回本子,拿起小卷轴,问:“这是什么?” “《五岳真形图》,是入山辟邪用的。” 打开卷轴,在霉斑点点的纸上画了奇形怪状的图案,还标示了泰山、嵩山、茅山等字样,又写了各种精怪的外形和名称。 “得罪了,道长。”小队长弯下身子,把满地的东西放回布袋,“这么晚了,你为何在这附近遛达?” “我还想请问,今年是何年?” “何年?”小队长好奇道:“你认为是何年?” “政和七年。” 押他进来的兵卒紧皱眉头:“岳兄?”他们向小队长甩头,暗示此人不可信。 小队长心胸坦然,不置可否:“现下是宣和四年了。” “那么……是几年了?” 小队长用手指算了算,抬头问部下:“政和八年之后才改元,是吧?”部下狐疑的点头,“那么有五年了。” 道士很是懊恼的抿嘴咬唇,接着又问:“此地是江宁府吧?” 小队长更觉得有趣了:“不,是真定府。”见道士仍在困惑,便补了一句:“在河北西路,再往北就到辽人国界了。” “那么远……”道士低头自言自语:“想是北岳常山洞。” 部下不耐烦了:“岳兄,我们捉他来,怎么反而尽是他在问我们?” “你们说得没错,”小队长正色道:“请问道长该如何称呼?” “贫道云空。”云空拱手道。 他见这年轻人体格健壮,双臂肌肉硬实,但脸神稚嫩,像是初次远行当兵的模样。他跟部下称兄道弟,又温文儒雅,颇受部下敬重,令云空也不禁对他油然产生敬意。 “回到原本的问题,道长为何在这附近遛达?” “我……去探访仙人古迹,才刚出山洞,就被您部下逮住了。” “这附近强盗横行,道长怎么还敢乱跑?” “强盗?”云空怔住了。 “我们奉朝廷之命,驻军在此,为免伤及无辜,还请道长暂时不要离开营地。” 云空心急想赶路,他刚才掐指一算,果然错过了跟师父破履的十年之约,如今恨不插翼飞到师父身边。 第81章 白日将(2) “敢问,这个暂时有多久?” 其实就在明天,但军情大事岂能随便告知?小队长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道长耐心等候,兄弟请安排一下道长住哪个营?道长也累了,给他些吃喝吧。”就等于是软禁了。 部下答应了一声,正要押云空出去,又有部下匆匆来报:“队长,营外有人求见。”看他神色不宁,情况不寻常。 “是路安抚使刘大人派来的吗?”他猜想,莫非有军情要事? “不,是人称北神叟的一位奇人。”部下有些慌张,“他是四大奇人之一,神臂弩就是他家的发明。” 云空一听,整个人当下绷紧了几分。 小队长困惑了,这人物他有所耳闻,但在出兵攻打强盗堡垒的前夜,此人又为何出现? “你可有问他,有何要事求见?” “他说军情之秘,必须当面述说。” 小队长沉吟了一阵,问云空道:“道长一听此人,便脸色有异,是旧识吗?” 云空没料到这么丁点脸色变化都被这小伙子给看破了,看来也不好隐瞒了:“实不相瞒,此人与我有些过节。” “是何种过节?” “其实只是私事……” “请恕我多问,刻下军情紧张,不容风声鹤唳,即使是私事,也还请道长交代一下。” 云空无奈,只好说:“贫道说了,只怕各位不信。” “但说无妨。” 云空只好说了:“这北神叟姓洪,是狩猎世家,专为达官贵人猎取珍禽异兽,也包括了妖精鬼怪。” “妖精鬼怪?”押住云空的兵卒失笑道。 小队长制止了部下,要云空继续说:“猎取鬼怪何用?” “据说是拿来吃的。”云空嗤鼻道。 旁边的兵卒听了,当下铁青了脸。 云空继续说:“某次我入山,偶遇山魈,正在跟山魈倾谈间,他竟当着我的面射杀山魈。不特此也,他滥杀妖物,有的妖物修行百年方得人身,却被他恣意射杀,惹来狐仙上门寻仇,他追杀狐仙,被我和师兄救了,因此结下梁子。” 小队长听了,说:“神仙妖鬼之事,我还以为荒诞无据,听道长说来,是真有此事了?” “北神叟贸然来此,如果不为狩猎,则必为妖物而来。”云空断言道。 他身边的兵卒更加神不守舍了。 “那没什么道理,”小队长沉思道:“若他的弓箭真如传闻中那样厉害,如肯协同杀贼,则如虎添翼。除非他能对我有帮助,否则见他又有何益?”他摇摇头:“蹊跷,真正蹊跷!” “岳兄,”云空身边的兵卒终于开口,“我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前非常之期,还是不见北神叟的好。” 小队长考虑了一下,忽然说:“道长,你招子上写着会占卜算命,是吧?” “是的,不过……” “请为此事占一卦,权作参考,看看该不该见北神叟?”他心想《孙吴兵法》也提过战事占卜,虽然不以为然,亦不妨试试。 云空只好席地而坐,从布袋取出三枚铜钱。 那不是大宋铜钱,而是更古老的唐代“开元通宝”。古钱置于掌心,自然透出一股浑重的气息,彷佛曾经流过它的时间全都凝聚在方孔四周了。 他将两手围成拱形,让铜钱在里头翻动,口中反复呢喃:“请问卦神,若见北神叟,是吉是凶?”待觉得摇到时机妥当,再把钱朝地面一放,根据三枚铜钱的正反定出少阳、少阴、老阳、老阴,如此摇了六次,得出一卦。 “比卦,变无妄卦。”云空说着,用指尖在地面画出卦形。 小队长两臂在胸前交叉,看着卦说:“变爻颇多的,是表示事情多变化吗?”比卦变无妄卦,六爻中有三爻阴阳互换,是以有此一说。 云空瞄了他一眼:“看你年纪轻轻,也研究过《周易》?” “我爱读书,什么书都读。”小队长严肃的说:“吉凶如何?” “比卦说:吉,原筮元永贞,无咎。表示这占卜是占问对了,没表示吉凶。然后又说:不宁方来,后夫凶。是说不愿服从的刚来归顺,后面来的有灾祸。” “什么意思?” “难说,瞧瞧变卦。”云空说:“无妄卦说: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仍然表示是有利的占算,但……这句难解。” “何以难解?” “其匪正有眚。一般而言,古语『匪正』就是『不正』,直解为不正当的行为会惹来灾祸,但队长刚才没告之,你们在这里靠近辽人地界,是要打强盗呢?或是要跟胡人一战?若是打强盗,只怕此卦另有解释。” 小队长观察云空的眼睛。 水清如镜。 “是强盗。”他说了。 “队长!是军机!”他的部下忙提醒他,反被他摆手制止了。 “相州有剧盗陶俊和贾进,率众攻掠附近县镇,杀死官吏和居民无数,官军攻打过他们好几次,却屡战屡败。”小队长说,“此刻他们正在真定府南边山区盘踞,我们近日就要出兵。” “如此厉害的角色,你们才出这么少人,岂非送死?”云空惊问。他刚才进入营地时,官兵不见形迹,可能都躲在帐中,又见营账并不多,军马也仅数十,是以粗略估计了人数。 再说,营地飘着一股说不上是什么的怪气味,闻起来挺难受的。 “你已经知道该知道的了,其余皆是军机。” “好,”云空舔了舔唇缘,“其匪正有眚,或可解为:匪人正好有灾祸。而那句不利有攸往,若指不利于进攻,又前后矛盾,若指不利接见北神叟,勉强可解得通。” “是事情太复杂,还是道长的解卦能力有待加强?” “我遇过此类卦象,此中必隐有一难以估算之变数。”云空咬牙道,“待我再占一卦。” 云空摇动铜钱,再问:“请告知此中未知变量。”这次得卦“晋九四”,为晋卦第四爻变。 “这一卦,爻辞是:晋如鼫鼠,贞厉。”云空的眉头愈加紧了,“难解,难解,鼫鼠是大老鼠,晋如鼫鼠乃指如老鼠一般进攻,是凶的占问。” 旁边的三名部下全都面色有异,有人甚至悄悄把手扣到佩剑上。 小队长思考片刻,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位叫北神叟的,还是回绝了他吧。”又转向云空说:“或许,『贞厉』的意思不是凶占,而是指这个占问是进攻势如破竹呢?” 云空听出小队长别有所指,话里有话:“贫道才疏学浅,愿闻其详。” 小队长正犹豫该如何回答时,营账外忽然传来惨叫声。 小队长反应很快,只不过瞬间,他已回身抄起大弓、腰间挂上箭袋、弓弦搭上长箭,立即冲出帐外。 他的部下训练有素,也抽出佩剑,追随他出去。 云空还正在错愕,一名刚跑出去的部下竟惨叫着退回营账,当下仰卧倒地,甲冑的胸口处插了一根短箭。 更令云空大惊的是,那名兵卒的头正在缩小! 兵卒的四肢快速萎缩,渐渐缩入衣袖和裤管之内,头颅也渐渐缩进甲胄里面去,喊叫声越来越尖细,最后变成吱吱声,便没了声息。 云空惊疑的上前,手才刚碰到箭身,竟痛得缩手! 那根短箭十分冰冷,云空一摸就像把手浸入腊月冰河,冰寒透骨。 他把甲胄拿起,倒出几块凝成冰块的鲜血,还有一只大老鼠的尸体重重摔出。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北神叟不改本色,他是专程来杀鼠精的! 第82章 白日将(3) 难怪方才进入营地时,没见到其他兵卒,想必他们都躲在营账中,不方便现身吧? “不行呀!”云空冲出帐外,他要制止洪浩逸! 在营地的几个篝火照明之下,只见一名白发高大的汉子站在营门,用神臂弩朝向营地发射短箭,脚下还躺着一件空甲胄。 洪浩逸眉心亮起红光,照得他满面血红。 他用的是连环神臂弩,可以连接发射三箭,两名官兵左右闪避,意图用剑格开来箭,看他们神色慌张,想必对北神叟感到十分畏惧。 洪浩逸的飞箭所过之处,空中落下细粉似的雪花,留下一道寒冰似的轨迹。 “休得伤我部下!”小队长拉起三百斤强弓发出一箭,竟硬生生射中洪浩逸刚射出的箭,两箭互击,在空中转了百余圈才落地。 “呔!”洪浩逸年逾八旬,依旧声如洪钟,“好俊的箭法!你是何人?” “我是官军队长,这些人是朝廷禁军,你杀禁军,不怕朝廷治以强盗罪名吗?” “我洪某眼中只有妖物,凡妖必杀!你瞧这死了的妖物,不是露出本相了吗?”他把脚下的甲冑踢向小队长,里头掉出一只鼠尸,“你说,朝廷见了这个,怎么可能会治罪呢?” 小队长气愤的盯住洪浩逸,转头看了看身边两名部下,咬牙道:“不管是人是妖,他们都是我的部下!” 说着,小队长迅雷似的从箭袋抽箭上弓,转眼便拉开强弓,把箭指向洪浩逸:“你杀了我的部下,我只好要你偿命。” 洪浩逸讶异道:“部下是妖怪,你不害怕吗?” 云空跳出来,向洪浩逸喊道:“洪老先生!请住手!” 洪浩逸蹙眉道:“你又是何人?” 时间仓促,云空来不及多言:“你也在我面前杀过妖物,我恳请你停手!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汉子!” “妖就是妖!多说什么?”他二话不说,冲进营地,一手举起神臂弩,一手从腰囊抓出三根铜箭,一搭一抽,竟瞬间装好了箭! 小队长连发二箭,洪浩逸脚下运起八步赶蝉的轻功,脚步如同穿花绕树,惊险的避开了力足射穿甲胄的来箭。 营地中的马匹忽然嘶叫,四五匹马竟挣脱缰绳,纷纷冲向洪浩逸。 云空定睛一看,才看见每只马背上皆伏着一只大鼠。 小队长乘乱跑入马阵之中,拐弯抹角的迫到洪浩逸身边,抡起大弓去扣他的手腕。 没想到洪浩逸虽然年迈,臂力不输小伙子,他一手抓住小队长的大弓,不让他扣下来。 小队长斗智不斗力,手中只一转,大弓转了半圈,套住了洪浩逸的手。 洪浩逸正惊讶之际,小队长夺力拉弦一放,弓弦弹击洪浩逸的手腕,顿时痛彻心肺,但他仍不愿让神臂弩脱手。 骏马停在他面前,大鼠纷纷翻身跳下马,跃上洪浩逸的手臂,奋力咬他的手臂,他不愿手臂被废,才终于松了手上的神臂弩。 小队长把他两手用大弓套牢,不令他挣脱,两名部下跑来,剑刃搭上洪浩逸颈项:“岳兄,杀了他吧!” “不可,”小队长摇头道:“绑了他。” 他们把洪浩逸五花大绑的押回营账,经过的营账走出许多大鼠,一只只如人般站立着,观看路过的洪浩逸。两名部下忿恨的说:“岳兄,此人必是陶俊指使,来毁我军力的!” “陶俊是什么东西?”洪浩逸不高兴的嗤道:“我洪某一生光明磊落,从来没有人能够指使我!” 洪浩逸被押进营账,云空也随之进入。 “你这小子,”洪浩逸面向小队长:“年纪小小,身手恁般了得,老夫要知道败在谁人手中,请报上名来!” “我姓岳,名飞,乡下小儿耳。”小队长边说边把玩洪浩逸的神臂弩,“这件兵器好精良!洪老名震天下,为何看上我这小小军营,来杀我兵?” “老夫路经此地,眼见妖气冲天,便顺手来杀妖了。”洪浩逸道,“你带了一窝妖兵,如何能胜过人类?” “官兵积弱,不敢拼命,无心杀贼,”岳飞正色说,“我这批兄弟有智谋有胆识,只要肯为国拼命,哪有人、妖的分别?”一席话,说得身边的部下义气填膺。 “岳兄见谅!”两名部下单膝跪地,“先前有所欺瞒,不敢让你知道我们的来历!” “我很惊讶,”岳飞深吸一口气,“但我不介意。” 洪浩逸也吃了一惊:“老夫以为你晓得?” “不,我不晓得,我老家在汤阴,听说真定府募兵,便来报名以一展所学,这批兄弟是在路上遇到,说要一起去当兵的。” 洪浩逸问官军:“你们是刻意找上他的?你瞧!妖物果然不安好心!” 那部下说道:“没错!我们是刻意来跟随岳兄的,因为有高人指点,说我们鼠精一族若想功行圆满,他有一条明路,就是跟随岳飞,保护岳飞,否则大宋将提早两百年落入胡人之手!” “早两百年?”云空马上想起神算张铁桥,不禁大奇:“是何等高人?” “他只说他叫至巽道人。”那部下说,“他道行高深,族老听了他的话,便吩咐我们来紧跟岳兄。” “鼠类有何才能?”洪浩逸嗤之以鼻。 “你在问我问题吗?”岳飞冷冷的望着他,“若想知道答案,何不拭目以待?” 洪浩逸睁大眼看着岳飞。 顷刻之间,他可以感受到这名小伙子身上背负的命运。 洪浩逸自幼在眉间有一只隐目,躲在薄薄的表皮下。那只隐目能见妖物,一眼便能分辨人和妖物,每当情绪高亢,那只隐目便会发出红光,尤其当他感受到有妖物接近的时候。 现在他的隐目又发光了,把岳飞照得满脸通红。 他看见岳飞身上纠缠着一股妖气,不是他本身所有,而是一股极深的因缘。 “好,”洪浩逸不怀好意的说,“我就看看你如何驱使这群妖兵!等你战败,老夫再慢慢杀妖。” 小队长的部下当即大怒,脸上瞬间爆出几簇刚毛,他把剑搭在洪浩逸颈上:“岳兄饶你一命,我们兄弟可没饶你,你只消踏出营地一步,就是我们为兄弟报仇的时候。” 岳飞轻轻摆手,制止了部下:“把他们两人禁足,派人看守。”他转眼看云空:“道长,你不会偷偷逃走吧?” “贫道也想瞧瞧你怎么打赢这场仗。” “好,我不把你绑起来,刀兵无情,若有个万一,你也有机会逃跑。” 云空明白他的意思。 若有万一,他可以决定要不要解开洪浩逸的绳子。 ※※※ 小队长的营账灯火通明,除了两位贴身部下之外,地面还躺了两只鼠尸,有数十只大鼠包围着鼠尸,悲伤的垂下头。 “这是你们最早殉职的同伴,明早出兵之前,我们将祭酒礼葬之。”岳飞对群鼠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许多事情,当我说要派三十人潜入敌营时,你们这伙兄弟抢着要去,因为你们是鼠类。” 早在几天前,岳飞派三十人假扮成商人,让强盗抢劫他们,然后投降并表示愿意加入盗营,成为他们的一伙。 陶俊和贾进那伙强盗打赢了几次官兵,志得意满,早已不将官兵放在眼里,何况他们也需要增加兵力,这三十名青壮男子正是他们所要招募的对象。 “是的,”那名部下拱手道,“除了里应外合,我们还另有计划。” 第83章 白日将(4) 岳飞喃喃道:“子华,你名叫子华,你们凡是名字有个『子』的,都是鼠族吗?”他正眼直视部下子华:“说吧,你们还安排了什么我不晓得的计划?” “我们最擅长的,是找粮食。” “所以你们会破坏他们的粮仓?” “我们同伴潜入回报,今晚此刻,应该已在贼窝使出看家本领了。” “好计,”岳飞点点头,“我派去山下埋伏的百名步卒,没有你们的同伴吧?” “没有,”子华说,“如您所见,我们道行不足的同伴,一入夜便会露出原形,只有部分可以一直维持人样。” “这解释了为何当初决策时,你们坚持只在白天作战了。”岳飞不断点头。 子华感慨万分的说:“岳兄果然不嫌弃我们!我们虽为鼠族,也懂感恩,您不把我们视为异类,我们当舍命以报!” “这不是重点,”岳飞摆摆手,“我在想的是,战场上瞬息万变,我们虽有计划,也要随时应付不可预期的变化,况且兵贵神速,你们只能白日出战这点,成了我们的弱点。” 鼠群们低头不语。 “如果当初我知道,则不会带你们冒这趟险,出兵不能出有弱点的兵,”岳飞用力拍击大腿,“事已至此,明日惟有奋力一搏,清早出兵,务必中午以前解决,如此盘点贼窝、处理战俘,才能在傍晚以前完成!” 群鼠听了,无不义愤填膺,精神百倍。 “我们会在中午以前获胜的!”另一名部下兴奋的说。 岳飞想起,他听说真定府要应募“敢战士”,期望有比禁军更勇猛的士兵。他刚去应征时,路安抚使刘韐读了他的履历,依一般考试要他使拳、舞刀剑、弄棍、射箭、骑马,见他才华出众,便让他当上小队长。 当了小队长,才知道他们这批“敢战士”是准备要打胡人的,当时他心想,百年前宋、辽订下“澶渊之盟”,虽然每年要给辽国送钱,却也让两国人民休息生养,免去无数家破人亡的惨剧。不知为何,朝廷又要攻打胡人了呢?大宋有这种兵力吗? 还是说,近年北方崛起的另一批胡人,才是他们要准备攻打的对象?新来的胡人叫女真族,建立金国,初生之国正是朝气蓬勃,而宋、辽二国沉痾日久,如何抵挡得过? 更何况,他还曾听刘大人抱怨,真定府养的禁军连强盗都打不赢,令强盗气焰熏天。所以他才主动请缨,要先用肆虐相州附近县镇的陶俊、贾进盗群试试身手。 岳飞向刘大人提出,他只需要一百骑军,便可解决。 刘韐大喜,给他步卒百人、骑兵百人,让他独立行动,不加干涉。 得人赏识若此,岳飞更加用心计划这场战斗。 盗贼出自相州,他的家乡汤阴县就隶属于相州,这群强盗的事迹,他是听人说过的。 他探测地形、访问被攻击过的县镇、访问跟强盗对阵过的士兵,掌握好对手的习性之后,计划已然在他胸中成形。 他查明盗贼最近的动向,得知他们暂时盘踞在真定府和相州之间的山区,便马上部署作战计划。 然而,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量:谁能料到他手中会有百只鼠精呢? “还有一件事,”他问群鼠:“你们刚才说的至巽道人,是怎么回事?” ※※※ 云空和北神叟被请进一个营账,有人端来水袋和大饼后,便出去守在帐外。 云空肚子正饿,撕了大饼,便配水吃下。 吃饱了,还问北神叟要不要吃一些? 手脚被捆绑的洪浩逸不发一言,两眼无神的望着地面,完全失去方才的气焰。 “你不该这么做的。”云空先说话了。 洪浩逸没答话。 “我们也算有缘,我行脚天下,三次在三个不同的地方遇上洪老,皆在杀妖,不过,那些愿意舍身救人的妖,你也杀得下手吗?” 洪浩逸依然不动容。 “当今之世,人比妖可怕,人中之妖比比皆是,这类妖人,洪老也会杀他吗?” 洪浩逸终于抬头:“实不相瞒,老夫这趟正是要去杀妖人。” 云空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禁好奇:“你要杀人?” “老夫近年来领悟到一个道理,当做人做到像妖一样时,人跟妖已经没什么差别了。” “洪老所言不差,但若反过来,当妖比人还有情有义时,洪老仍视之为妖物吗?” 洪浩逸又不说话了。 “你逢妖便杀,说实话,如此行径比妖还可怕,你岂不是人中修罗恶鬼吗?”云空愤慨的说,“如此说来,人跟妖的差别,洪老要如何区分呢?” “我儿子在我腰间的袋子中。”洪浩逸忽然说。 “咦?” “你记得的,十年前那只妖狐,我儿求我放过它,我没有食言。”洪浩逸黯然道,“我儿不久后便病故,洪家已然无后了。” 云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请节哀。” “洪家无后,或许真如你所言,是由于杀戮太过吧?” 云空心想,洪浩逸干的不只杀戮,而是毁家灭族的勾当。但他没说出口。 两人沉默了一会,云空才说:“洪老是只身出行吗?以前都看你前呼后拥的,很多人跟从。” “我儿过世后,老妻不久也病故,我便结束家业、遣散家丁,也把小妾给休了,给她一笔厚资,另寻人嫁去,”洪浩逸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淡如清风,“而今老夫孑然一身,再无牵挂。” 云空叹道:“人生在世,一场空花,洪老今后作何打算?继续杀妖,直到再也杀不动为止吗?” 洪浩逸丧子之后,再也无法振作起来,这十年都在混沌度日,依着长期养成的习惯行动,循着能感受妖气的隐目去杀妖,其实根本没想过这么多。 “如果说,”洪浩逸的眼晴突然有了神采,“我洪某要吓世人一跳,做出反常的事呢?” “咦?” ※※※ 北岳恒山,百年前因避宋真宗赵恒的名讳,改名叫常山。 在真定府附近的北岳常山是第五小洞天,乃西汉隐士郑子真真人的修仙处,有鼠族久居山中,跟着学仙,日久修炼成精,因此在鼠族之中地位超然。 没想到有一天,有个人类竟闯进他们的山林。 “晚辈道号至巽,乃至元道人弟子,求见鼠王。” 鼠王见来人仙风道骨,相貌清奇,童颜鹤发,便知乃同道中人。鼠王觉得此人没有威胁,便现出人身见他:“我们避居深山,向来不与人类来往,不知道长拜访,所为何事?” “晚辈听说鼠王道行高深,但修行数百年仍未臻圆满,所以特来献上建议。” 这句话说到鼠王心里面去了。 “如此道来,道兄必然有备而来,我洗耳恭听。” 至巽道人说:“晚辈大胆说,窃闻所谓『真人』者,完美之人也,然而避居山中、远离尘世,虽可专心求仙,但最后一着,应是出世然后入世,才是功行圆满。” “出世?你是叫我们鼠族进入人世吗?老鼠过街,只会白白送命,何来圆满?” “鼠王别急,且听晚辈说来。”至巽道人说:“近年来,大宋气数每下愈况,北方金人刚刚兴起,有洪水之势,不出数年便会消灭辽国,只怕再过几年,大宋也会成为胡人天下,到时千年华夏文明,经过两百余年胡人统治,恐怕消灭至尽,无法复生。” “未来之事,如何说得准?道长为何说得像理所当然?” “因为我深明步天之术,天下气数在我指掌之中,了然分明。” 第84章 白日将(5) 鼠王疑惑的直视此人,亟欲看出他的来历:“你说令师是至元道人?” “承师父教诲。” “步天之术……至巽……”鼠王沉思良久,猝然一惊:“莫非你是……?”鼠王伸手往前作势推了一把。 “我是。” 鼠王立时恭敬起来:“道长若肯赐教,乃本族的福气,愿闻其详。” “此地不远处有个汤阴县,有一少年武功了得,聪明又爱读书,是难得一见文武双全的奇才,惟有他能够力挽狂澜,改写未来的历史,令胡人延迟两百年占领中土,如果你们能去辅佐他,就是天地间一大功绩!” 故事听到这里,岳飞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延迟两百年?那人能推测未来吗?” “鼠王是深信不疑的。”鼠精子华颔首道。 “那名少年就是我吗?” “能拉三百斤大弓的二十岁男子,家住汤阴,姓岳名飞的,恐怕只有队长您了。” 岳飞哈哈大笑:“如果我真是他口中那位能扭转乾坤的男子,岳飞求之不得!然而胡人远在边疆,强盗则近在眼前,咱兄弟们需过得了明日,才再考虑一下至巽道人的预言!” 鼠精们听了,也跟着吱吱大笑。 “咱们今晚养足神,明早杀敌去!” ※※※ 晨雾还浓,岳飞的营地已经整装完毕了。 敢战士们喂饱马匹、穿好甲胄,带好随身军粮,方便作战中途食用。 数十人骑着马,在晨曦中浩浩荡荡的出发。 昨晚看起来只有寥寥数人的军营,凭空出现了几十名官兵,个个面带长须、身穿轻甲,手持长矛、日本刀等长兵,背负长弓、箭袋等远程武器,雄纠纠的骑在马上。 岳飞率众倾巢而出,他兵力有限,是以不留一人守营。 云空站在营账入口观看,看到鼠精骑马,莫名的联想到:“鼠为子为阴,马为午为阳,子午合作、阴阳一体,再适合不过。” 听见马蹄声远去,洪浩逸便开口了:“可以放开我了吧?” 依洪浩逸要求,今日清晨,云空已先将绑住他手腕的绳子松开,让重要的手腕先恢复气血循环。 云空总是对人有某种信任,他无法相信世间有完全奸险之人,所以当洪浩逸跟他表示将会帮助岳飞时,他心中大喜,但也担心自己过于轻信,是以一再不放心的说:“洪老万勿负我。” “你我虽非深交,然而你见过洪某行事,老夫说一不二,绝非背信之人。” 云空点点头,帮他解开其他绳子:“不杀鼠精。” 洪浩逸深吸一口气:“不杀。”说出这两个字实在不容易,不过只要一说出口,就简单多了,“说过不杀就不杀。” 云空帮他松绑后,递给他大饼和食水,让他补充体力。洪浩逸不浪费时间,他直接将饼塞进口中,跑出营账,去主营寻找他的神臂弩。 神臂弩和箭袋被恭恭敬敬的放在交椅上,似乎在等候他的到来。 他甚至感觉得到,他的武器是多么的被尊重。 洪浩逸看见营中还挂着一把大弓,只是没见着大弓用的箭袋,他想了一想,便将长弓拿走。 营中有两匹没人骑的战马,洪浩逸选了一匹装上马鞍,跨上马背,试骑了一会儿,便策马踏出营地。 他留意到营地旁有两堆新土,泥土还湿湿的飘着酒香,不禁眼神黯淡了一下。 离开前,再回头望了云空一眼:“后会有期。” “祝你好运。” “喝!”洪浩逸拍马快奔,追上岳飞的队伍。 疾跑了一段路,终于看到前方的队伍。 前方的鼠精们见他追来,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把马停下,横刀挡路。 洪浩逸停马举手,表示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告诉队长,我是来助阵的!” 岳飞听见骚动,策马前来:“洪老先生愿意帮什么忙吗?” “你要我帮什么忙?” 岳飞瞄了眼洪浩逸的身上:“那把弓是我的吧?” “打赢了就还给你。” 岳飞在马背拿出一个箭袋,里头装了三十支箭,他把箭袋递给洪浩逸:“这是昨晚死去的弟兄的。” 洪浩逸望着箭袋,看见上面写了“子兑”两字,当他接过来时,感觉分外的沉重。 “好,待会见。”岳飞转头向一位部下说,“子胜,你去通报埋伏的步兵准备,洪老先生就加入他们吧。” 子胜应诺了一声,向洪浩逸说:“请跟我来。” 岳飞一伙人往强盗的寨垒前进,子胜和洪浩逸两骑则走另一条岔路。 子胜在途中向洪浩逸解释:已有百名步兵埋伏在贼窝附近,现在要叫他们准备好,待会岳飞会佯败逃走,贼人见他们人少,必定出寨追赶,届时鸣短笛为号,步兵便会冲出来。 “军队不是以鼓声和锣声为号的吗?”洪浩逸问。 “这趟比较特别,因为不欲令贼人知晓号令,且队长已查明贼人以牛角为号,所以要用他们无法掌握的号声。” “去到那里要多久?” “快马半个时辰。” 洪浩逸点点头:“冒昧问一句,那些埋伏的百名步兵,是人还是鼠?” 子胜不悦的回道:“是人。” 洪浩逸叹了口气。 “怎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子胜用腿轻踹马身,促马加速。 “非也。”洪浩逸也赶马追上,“对不起。” “什么?”风声太大,子胜听不清楚。 “对不起!” 这回子胜听见了。 洪浩逸从背后追上时,看见子胜在拭泪。 ※※※ 中午时分,云空远远便听见隆隆的马蹄声,近百匹马轻松的踏步回营。 在马队和步兵之间,包围着十多个被反绑着手的人,脖子上套着活结绳套,连成一串行走,想来是被俘的强盗,而且回来的官兵竟比离开的多上一倍。 云空远远望见洪浩逸也在骑兵之中,他眉间的红光,在艳阳下也很是引人瞩目。 军队在安顿俘虏时,洪浩逸走来找云空:“一切如岳飞所料,他派了三十人当内应,又派了百人埋伏,前后夹杀,才进攻没多久,内应就擒得贼首,杀了几名喽啰,其他人就一哄而散了。” “如果这么简单,为何官军出征数次,皆败战而归?” “这批新募的官军叫『敢战士』,还不明白吗?表示之前的都是怕死不敢杀敌的,未战先败,如此之兵,如何保家卫国?”洪浩逸疲惫的说着。 说话间,岳飞踱步过来:“洪老先生,我们收拾好营地,马上要启程去相州,请你与我们同行,好让我向知州大人为你请功。” “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了。”洪浩逸将大弓解下,连箭袋一起还给岳飞,“太快结束了,只用了五支箭。” “你跟我们回去吧,我把你介绍给刘大人,一同为国效力。” “小伙子,谢谢你的好意,”洪浩逸拍拍岳飞的肩膀,“老夫还有要事,休息一会便要走了,只不过,请听我一言……” “谨听指教。” “活在这种时代,你是个异数,要坚持这样活下去很辛苦,甚至会因此断送性命。” 岳飞点点头。 “不过,请坚持下去。” 岳飞年轻的眼神发出光芒,彷佛对于为理念赴死有了心理准备。 “好了,有酒吗?” “有。”岳飞马上命人取来一瓶酒。 洪浩逸拿了酒,走到营地外的两个土堆旁,把酒轻轻淋在土堆上,然后双膝跪下,深深的磕头下去。 喧闹的营地忽然安静了一半,因为在洪浩逸把头磕下去的当儿,有一半的官兵停下了动作,转头凝视他的举动。 第85章 冷弩寒矢(1) 他们打从进营,就一直在留意洪浩逸。 在洪浩逸磕头的那一刻,许多人眼里的杀意顿时化为轻风。 洪浩逸祭拜完了,又朝着营地鞠了个躬,鼠精们也个个向他微微垂首。 然后他迈步离去,头也不回。 ※※※ 百年之后,由岳飞孙子岳珂编写的《鄂王行实编年》这么写着: 宣和四年,岳飞活擒相州巨贼陶俊、贾进之后,相州的知州(州长)王靖向朝廷上表,奏请封岳飞为补承信郎。 命令尚未下达,岳飞便收到家乡来讯,告知父亲病故,他马上回家奔丧,尽礼节守丧。 没想到,朝廷忽然中止了“敢战士”计划,把这群召募的官兵全部遣散,补承信郎的任命亦不了了之,岳飞不理会,也不追问此事。 直到两年后,岳飞才重新投军,回到历史舞台。 很久以前,他就已经老了。 说是老了,也只不过是皱纹乘他不留意时爬上了额头,侵占了脸庞,可他的身体还健壮得很,一把精铁打造的大弓,依然可以轻易拉得满满的。 “老”这个字对他而言,只不过是经年在日晒风吹雨打下度过,而呈现给别人的印象而已。 他施起“八步赶蝉”的轻功,在草叶上飞奔,任谁也甭想跑在他面前。 他的神臂弩射出一箭,十副竹甲也照样穿透。 可是今时今刻,他的确觉察到自己已经老了。 夜风吹得不是很猛烈,竟也教他打了个寒噤。 他对这个寒噤感到十分不悦,因为他不得不为此承认已经老了。 但是,他精壮的身体依然足于令人佩服,他于是挺起胸膛,走去敲门。 等了半晌,有人来应门了:“谁呀?很晚了。”那人站在门后,等门外的人回应,才决定要不要开门。 他也不是专拣晚上来的,只是白天赶不到,正好抵达时又是黑夜而已。 “告诉当家的,是洪浩逸来了。” “洪浩……”门内的家丁陡地一惊,赶忙说:“您老等等,我请教太夫人去。” “太夫人……”听得脚步声匆匆离去,洪浩逸忖着:“果然,当家的是太夫人了。” 这个家曾经很多男人,能管事的都死绝了,否则也轮不上女人当家的。 脚步声又回来了,语气恭敬的说:“您老久等了,太夫人要我问三条问题,好确认是不是北神叟,请勿见怪。” 黑夜有人拜访,谨慎小心总是没错的,洪浩逸说:“问吧。” “请问令堂名讳?” 宋代虽然不会刻意隐藏女性名字,但家母的名字,也不会随便让人知晓的。“李莺喜。”洪浩逸直接答了。 家丁战战兢兢的问第二题:“李家家训,孩儿几岁入作坊拜师学艺?” “男儿七岁,女儿六岁。” “这题有副题:为什么?” “因为开始换齿,从换第一颗牙开始入作坊。” “第三条由我来问了。”门后是太夫人的声音,太夫人不知何时来到的,洪浩逸根本没听到她走来的声音。虽然已经年老,洪浩逸依然认得出她的声音,问题是:她的声音跟年轻时一样。 “太夫人好。”洪浩逸说。 “太见外了,你以前怎么叫我的?” “这是第三个问题吗?” 太夫人沉吟半晌:“要是,也行。” “哪一个以前呢?”洪浩逸叹道,“最久最久以前,我唤你秀秀的时候吗?” “不,是我嫁进这个李家之前。” 洪浩逸回想了一下:“薛老板。” “是了。”洪浩逸听得出太夫人语气中的笑意,“开门吧。”家丁开了大门,洪浩逸这才看见好久不见的太夫人。 太夫人如寻常妇女般,穿着一件素色抹胸,在凉凉的夜里披了件半透明的褙子,丰满的酥胸半露,面色姣好,皮肤光滑,乍看以为是三十来岁的贵妇人。 洪浩逸有点意外,但也觉得理所当然。 太夫人吩咐家丁说:“小游,这位是先君的表弟,不是外人,准备酒果,也准备一间客房。” “不需麻烦。”洪浩逸说。 “故人夜访,要是半夜到外头去找住宿,人家还说我们李家怠慢客人了。” 洪浩逸不作声了,细心观察太夫人的一举一动,观察她眉宇间的表情变化。 两人到偏厅坐定,洪浩逸把身上的神臂弩、箭袋和行李袋放在身边,又待下人摆上温酒器、酒瓶、几样佐酒菜如豆干、鸭脯、鸡内杂、核桃、栗子、梨干,每样虽少却皆味美精致。 两人一直没交谈,直到太夫人吩咐下人出去等候呼唤了,才问道:“我们有五十年没见过面了,今日造访,不会只为叙旧吧?” “五十年了吗?”洪浩逸道,“我的表侄们呢?怎么会你在当家?”太夫人所生的孩子,年纪最长的应该也有四、五十岁了。 “我儿不幸,一个个活不长命。”太夫人黯然道,“最长的孙子还未立冠,家中能管事的都是女流,我也不得不挑起这付担子呀。” “原来如此,”洪浩逸说,“自从你过门后,我就一直没亲自拜访过,也是为了避嫌,希望你不要见怪。” “那名满江湖的北神叟,今日就不避嫌了么?”太夫人幽幽的说,为洪浩逸倒了一小杯温酒,“难道你五十年来,没想过我么?” 眼前的美妇人,眼神幽怨,洪浩逸虽然年逾八旬,也不禁怦然心动。 这里是他外祖父的家,外祖李宏是给朝廷献上改良神臂弩、令禁军军力大增的功臣,他小时候曾长期在此居住,在李家弓箭作坊跟随外祖父学习兵器制作,也是在这里,认识了这位太夫人。 洪浩逸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境。 此地是大名府城外的宅院,大名府乃北宋四京之一的北京(非现代北京所在),由于在四京中最靠近辽国首都燕京,因此是北方最大的城市,也是军事重镇,人民皆有尚武之风。 太夫人的父亲是外祖李家作坊的工匠,太夫人自幼就常在李家走动,比洪浩逸更早耳濡目染。洪浩逸初次来学习时,两人都只有七、八岁,太夫人很是聪慧,还会从旁指点洪浩逸。 洪浩逸很喜欢她,知道她姓薛名秀,于是常唤她秀秀,还回家跟妈妈说,以后要娶秀秀为妻。 但是秀秀的爸爸觉得高攀不起,秀秀十几岁那年,作主把她许配给酒楼老板。 那是秀秀的第一段婚姻。 “我当时真想马上去把你抢回来。”但是洪浩逸没说出口,毕竟这是六十年前的心情了。 太夫人那句话:“五十年来,没想过我么?”像尘封的诅咒般在脑中旋绕不已,但他的理性教他保持面色不变,不轻易透露自己的感情。 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洪浩逸避开了太夫人的问题:“后来我闻悉你嫁来李家时,我是被吓着了。”看来当年看上她的,还不只他洪浩逸,“你的元夫怎么了?是离婚吗?” “他是病死的。”太夫人说这话时,嘴角挂着笑。 “然后就嫁过来了?” “我还打理了一阵子酒楼呢,你不是来找过我吗?” “当时我并不知道你元夫去世了。”洪浩逸当时也是准备要大婚了,所以才特地跑来大名府,想再去看秀秀一眼。 “扯了这么久,你还没说出此行的目的呢,”太夫人笑道,“事隔五十年,你总不会是来找我再续前缘吧?” 洪浩逸吞下一杯温酒,把每一道小菜都夹来吃了一遍,才放下筷子:“我已经散尽家财,遣散了所有下人和弟子,现在是孑然一身了。” 第86章 冷弩寒矢(2) 太夫人讶道:“你的儿子呢?” “病死了,他本来就体弱,十年前被一只妖狐缠身,然后就一病不起了。”说着,洪浩逸不禁把心神转去腰间的一个小皮囊。 太夫人咬了咬下唇,若有所思貌:“所以你绝后了。” “我已经超过八十岁,也不怕说,我有过一妻三妾一婢,前后为我生了五子六女,个个夭折,唯一活上十九岁的,也病死了。”洪浩逸试图云淡风轻,但仍然忍不住红了眼,“有人说我杀戮太过,不但捕猎奇珍异兽,还捕杀妖物,大凡成妖之物,灵性比寻常野兽更高,杀了它们,怨气更重,才会有绝后之报。” “因为这样,你才遣散家私的吗?” “不仅如此,”洪浩逸觉得小菜挺好吃的,不免多夹了几口,“我还听闻,外祖家这边的情况也是跟我一样。” “哦?”太夫人的眼神掠过瞬间的警惕,一闪而逝。 她是嫁给李家次子的,本来当家者应为嫡长子,但长子早死,后来她的第二任丈夫又在婚后十年过世,这一家的男丁,几乎没有活过四十岁的。 她自己生的二子一女,如今也仅存女儿,已嫁到城内去,孙子同样一一夭折,只遗下最小的两个孙子由她抚养。 “所以我猜想,会不会也跟风水有关系呢?” 太夫人感到放松了一些:“风水是吗?” “我请教过几位地理高手,他们举了好些例子,”洪浩逸又喝了杯温酒,“比如有人家子孙皆有肺疾,地理师说祖先棺木被树根穿过,结果开棺证明,果然祖辈骨骸被树根穿胸而过。” 太夫人听得入神,视线在洪浩逸脸上的皱纹间游走,寻找他年轻时的痕迹。 “还有另一户人家,子孙个个有足疾,天生不良于行,结果是树根缠着祖先足踝,又有棺木泡水的,子孙都有皮肤生脓疮……” “那他们把棺也开了,风水的地气也坏了,问题该如何解决呢?” “祖先和子孙血脉相连,气血也相连,祖先尸骨一天不化尽,不管是好是坏,子孙一天都会受到影响的。” “由此看来,要祖先尸骨化尽,只有火化一途了。” 不比以前的朝代,宋代民间盛行火葬,虽富有人家也常用火葬。有读书人士大夫反对,认为火葬乃对死者不敬,但民间业已成俗,禁无可禁。 “正是。”洪浩逸说,“我怀疑外祖家,或有一祖上不安,才令我们两家三代子孙受累。” “那你想要怎么做呢?” “请带我去李家墓地走一趟。” 太夫人沉吟了一下:“明儿起个大早,我叫小游带你去。” “好。”洪浩逸很高兴她如此爽快。 “你慢用,”太夫人站起来,“我还得去收拾,待会小游会来领你去客房。” “有劳。” 太夫人优雅的踱出偏厅,洪浩逸没放过她忐忑不安的神情。 这位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子,有些事在瞒着他,看她如鲠在喉的样子便知道了。 他平日打交道的人非富即贵,那些有权势的人无不奸巧,接触多了这些人之后,有时他会觉得妖物比人还更为单纯、更容易预测。 这位太夫人是他自幼相识,本来要谈婚论嫁,他对她的性情甚为清楚。 不过那也是六十年前的性情了,谁晓得岁月会把秀秀塑造成一个怎么样的人?就连洪浩逸自己,也清楚知道自己一生中的个性有过多少次的转变。 所以其实他也没告诉太夫人全部的事实。 在开门的瞬间,当他看见她的容貌时,便决定不能告诉她全部了。 “门外的!”他呼唤站在偏厅外等候吩咐的下人,只见他匆匆忙忙走来,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长生。” “长生,再添两瓶酒。” “小菜要吗?” “酒就好了。”望着长生匆匆离去的背影,洪浩逸不禁感叹。他本身对下人严格,但在生活上十分善待,这名叫长生的下人面黄肌瘦,看来不是过得很好。 半个时辰后,洪浩逸喝得人事不省,在偏厅呼呼大睡。 太夫人闻讯,便吩咐人把他扶去客房。 待他们把他安置在床上,轻声关门后,洪浩逸睁开了眼睛。 他口中发出打呼声,耳朵却竖起来聆听外头的动静。 他的耳朵非常敏锐,这是狩猎练就出来的,有时要捕捉某些特定的猎物,还必须在林中伪装成树木,好几天一动也不动,只用耳朵判断猎物的动向。 夜晚的李家宅院,有许多声息。 他自幼在此处走动,对李家宅院的地形了如指掌,他用耳朵判断声音所在的方位,猜测声音的移动方向。 他听到有人在他房外,探听他的呼吸声,良久才踮着脚尖离去,从脚步的重量和节奏听来,房外的人是太夫人。 不久,他听到有人和婢女窃窃私语,还有打情骂俏的声音。 接着,到大半夜时,终于出现他最在意的声音:蹒跚的蹙音,每一步都距离很小,像学步的婴儿,但更轻盈、更鬼祟。 洪浩逸暂时停止打呼声,细心的倾听。 跟他小时候听过的一模一样。 ※※※ 清晨的太阳还未加热地面时,家丁小游便带洪浩逸走去李家的墓地了。 墓地埋葬的人不多,仅仅他的外祖父母和前两世的祖父母,加上几个他们的子女,连太夫人的丈夫都不在其中。或许大部分都火葬了,毕竟有宋一代因人口暴增,土地相对不足,所以土葬比较困难。 墓地周围栽种了几棵柳树,风吹柳动,添了几许凄怆,加上这些墓碑都老旧了,更是显得苍凉。 洪浩逸细读了每个墓碑上的名字和生卒年月,问道:“你们多久来打理?” “每逢除夕、清明、中元、重九都有来拜祭的。”小游说,“有时太夫人还亲自带人来。” 洪浩逸站起来,指向旁边一块偌大的墓地:“那块是谁家的?” “那是官设的『漏泽园』,是官家收葬穷人和无主死者的,喏,旁边那家寺院就是管理漏泽园的,再旁边那块就是『化人场』,火化用的。” “哪天你死了,想埋了还是火化?”洪浩逸摸着高外祖父的墓头,随口似的问道。 忽然被问到这种不吉利的问题,小游支吾了一阵,才说:“哪怕两头不到岸,我们富贵人家的长工,半穷不穷的,漏泽园不收,火化也要主子肯费钱呀。” 小游没想到,他这番话是一语成谶,再过三年,大名府便要陷入战火,他将成为无人收拾的无名尸。 洪浩逸仔细观察高外祖的坟墓周围:“缺了高外祖母,没葬在一块儿吗?” 小游闻言,也走过来看了一下:“我没留意过呢,怎么少了?” “你在李家工作了几年?” “打从十五岁,太夫人收容我,也有二十年了。” “这么久了?”洪浩逸问,“你在李家没听过高外祖的故事吗?” 小游歪歪头,表示没听过。 洪浩逸没继续谈下去,他高外祖其实是辽人,归化了大宋,所以他也有辽人血统。 在步行回李宅的路上,洪浩逸又问小游:“我记得,李家晚上有个习惯,会在一间房间里摆上食物,不允许有人进去或偷看的。” 小游讶然道:“连这个你也知道?”这是李家习俗,外人没什么理由知道的。 “我没告诉你吧,我幼时住过那里好几年,在作坊学习弓弩的制作。” 小游听了很是兴奋,名闻江湖的北神叟会告诉他这些,令他深感荣幸。 第87章 冷弩寒矢(3) 他听过江湖传闻,本来以为北神叟是位很可怕又不易相处的人,如今看来亲切得很,而且不是李家的外人,便敞开了心胸:“每晚祭拜鼠王,的确是有的。” “原来还有哇?”洪浩逸不禁心中嘀咕:鼠王吗? “太夫人说,以前府中群鼠肆虐,晚上偷吃,又打破器皿,有高人建议,与其捕杀,不如祭之,是以从外祖那代便开始祭鼠王,自此便人鼠相安。” “我很好奇,用什么祭拜?” “都是些饭菜,跟太夫人吃的差不多,”小游忽然傻笑道:“昨晚您老来访,我可以这么快上酒菜,就因为早有预备呀。” 原来如此,他昨晚吃的跟鼠王吃的相同呀?那么还挺丰盛的。 “大凡祭神,食物都仍在,这鼠王会吃掉祭品吗?” “当然了,每晚吃个一乾二净。” “好厉害,”洪浩逸聊天似地,“你们有人见过鼠王吗?” “太夫人严厉规定,家人们不许窥探,否则立即逐出。” 洪浩逸知道,人类总免不了好奇心,于是佯道:“我小时候有去偷看过哦。” 两人安静的走了一段路,小游终于忍不住说了:“有人看过,真的好大一只老鼠。” “谁?” “老爷,恕我不能说,看过的人吓坏了。” “好,我不逼你说,也不告诉太夫人。”洪浩逸先安了他的心,“真的是鼠王?” “他说很暗看不分明,不过很大只,”小游两臂围抱胸前,“像这样,有个两岁小孩那么大。” 洪浩逸点点头:“家里拜鼠王也有很多年了,还是在同一个地方吗?” “打从我进来工作开始,就在太夫人的房间隔壁。” 洪浩逸咬了咬牙。 他把一切都拼凑起来了。 时间还早,他请小游带他到李家的作坊去参观,那儿是他小时候学习的地方,是为朝廷制作武器的地方,李家作坊专门供应弓、弩、箭等远程武器。 作坊的老工匠们见北神叟来访,纷纷恭敬的上前问好,还抓紧机会讨论对武器改造的心得。洪浩逸让他们瞧看他改良过的连环神臂弩,可以连续发射三箭,老工匠们忍不住就想要画下设计图,洪浩逸也不藏私,索性详细告诉他们改良的几个关键。 “你们还有制作中空的箭头吗?”他问老工匠们。 “喂毒用的吗?这个不多做,有三种。”资深的老工匠领他到一个柜子前,给他看展示品,“喏,有大有小,这个中空的,这个有细沟。”细沟的在使用前沾上毒液,利用毛细管原理将毒液吸入。 洪浩逸挑选最细最短的:“这个有多的吗?可以给我一个吗?” “北神叟要的,一打都有!” “一个就够了,我还得借个炉子,把这箭头改造一下。” 洪浩逸这么一说,工匠们全都兴奋不已,纷纷紧跟他到打铁的炉边,占个好位子,瞧他如何改造。 跟兴趣相同的人谈天,洪浩逸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午后。 他一生中没几个值得记忆的愉快时刻。 他很珍惜这个午后。 ※※※ 傍晚回到李家时,太夫人邀他共进晚餐。 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 太夫人看着洪浩逸身边的连环神臂弩,神色不安,洪浩逸故作不理:“怎么不叫你的孙儿一起吃饭?” “他们在,不方便说话。”太夫人直接了当的说,“如何?今天去查了风水,有什么发现吗?”她眼神飘渺,似在隐藏着眼神后的真正动机。 “高祖的墓可能有问题。”洪浩逸大声说,“最好择日叫人开棺查看。” “开棺这等大事,务必谨慎,只怕坏了风水。” “风水早就坏了,否则你我两家怎么会绝后?” “此是族中大事,我恐怕不能定夺。”太夫人搁下筷子,别过脸去。 “这家里也只剩下你可以定夺了,不是吗?” 太夫人不说话了。 宋朝法律善待女子,在某些条件下,女子是有继承权的。 法律规定夫死后百日即可改嫁,社会上也不歧视离婚、改嫁的女人,让女人在生活上不至于失去依靠。 太夫人脸色转缓,一双哀怨的眼睛流盼左右后,幽幽的望着洪浩逸:“你想要儿子是不是?我还可以帮你生。” 洪浩逸感到有点意外,但仍冷静的说:“我们都有八十岁了。” “你健壮得不像八十岁,况且,你瞧我看起来像八十岁吗?” 洪浩逸沉默了一下,才说:“你有修仙道吗?” 太夫人不作声。 “我听说女人要修仙道,有一途径是先斩赤龙,若是如此,即使不论年岁,你如何还能生育?”斩赤龙就是断绝月经,为免每月耗损真气,影响内炼结丹,某些派别的女性修仙需先令月经中止。 太夫人浅笑:“可以断绝的,也可以再续,就如你我年少时无法圆满缘分,今日再续,也足以今生无憾呀。” “我又听说女人修仙,多用采补之术。”洪浩逸的眼神溜到太夫人胸前,抹胸下高高隆起,若隐若现。 太夫人红了脸,呼吸也稍微急促了些:“不瞒你,先夫过世后,我可没让男人碰过我。” “若蒙不弃,”洪浩逸轻声说,“你的厢房何在?” 太夫人低头道:“需等二更交二鼓,下人皆去睡了。” 洪浩逸点点头,两人随即闲话家常,像好久不见的密友般,述说自己这些年的遭遇。 他们都迫不及待的期待着夜深。 ※※※ 二更交二鼓后不久,连下人都完全停止活动后,洪浩逸蹑手蹑脚的走到太夫人房外,他的八步赶蝉乃上乘轻功,追逐妖物时令它们无法察觉,此刻更是派上了用途。 太夫人听见门外有声息,便开启房门,让洪浩逸进房。 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下,太夫人用发抖的手指敞开洪浩逸的外衣,露出他坚实的肌肉。 健美的肉体,在黄光下特别的令她垂涎,她好久没碰男人了,更何况这男人是她年少时深爱却无法结合的那位。 洪浩逸伸手到太夫人背后,太夫人马上投入他怀中,饥渴的闻他身上的气味。 “让我好好瞧瞧你。”洪浩逸在太夫人耳边轻轻说。 太夫人羞涩的退后两步,宛如少女初夜般满脸通红。 “你是妖怪,”洪浩逸抱着她的腰身,令两人的肌肤贴紧,“八十岁还有这种身体,非仙则妖,告诉我,你是哪一种?” 太夫人的手沿着洪浩逸的腹肌往下滑,撩拨着他:“你也是妖怪,八十岁的男人应该是油枯灯尽,你怎么还这么精力旺盛?” 她拖着洪浩逸上床:“阿逸,我等了你好久了,快来吧……” 忽然,她感到一阵晕眩,整个脑袋瓜重重晃了一下。 当她发觉不对劲时,有红光透进她闭着的眼睑,她在意识模糊中张眼,看见洪浩逸的额头冒出红光。 待太夫人瘫在床上沉沉睡去,洪浩逸才站起身来。 他下午在作坊改造了中空的箭簇,刚才晚饭后,他便把它小心插进指甲下方,待疼痛过去后,再把迷昏药“三步倒”注入箭簇。 他平日将“三步倒”沾在箭头,待插入兽体后,药随血行,即使猛虎也极快软倒。 第88章 冷弩寒矢(4) 他只用了少许在太夫人身上,若再用多一些,恐怕她会停止呼吸。 问题只在,此药需进入血液循环系统,一般要插入体内见血才有效,洪浩逸并不想伤了太夫人,所以阴道就是最佳的选择了。千百年后,我们知道阴道内和口腔、眼睛内层等等一样是“黏膜”,小分子药物和细菌可以直接经由黏膜吸收进微血管,效果发挥很快。 其实,方才他也差点按捺不住。 其实他想,他很想,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令他的理性一直处于上风。 “对不起,秀秀。”他也不确定这个对不起是否真有必要,说不定他没猜错,秀秀真是妖物,即使他感受妖物的直觉没感觉到。 他帮太夫人盖上被子,自己也穿上衣服了,才轻推房门,去取他藏在门外角落的连环神臂弩和箭袋。 箭早已上膛,北神叟恢复了猎人的敏锐,慢慢推开太夫人睡房隔壁的房门,那处每晚供奉鼠王的房间。 房中点着油灯,照着满桌的饭菜,一只蹲在饭桌上的生物,正在低垂着头,手执碗筷,慢慢的咀嚼美食。 洪浩逸回身轻掩上门,悲哀的望着那只生物。 那生物似乎察觉了,卒然停下筷子,回头惊愕的盯着他。洪浩逸看见了一张老迈的脸孔,皱纹布满了每一寸皮肤,稀疏的白发零乱非常,身长两尺的身上不穿寸缕,两个干瘪的乳房垂挂着。 她只有一只眼睛,圆滚滚如红丹,另一只深邃无底,彷佛不知通往何处的孔洞。 洪浩逸先打招呼了:“拜见高外祖母。” 那生物盯住他手中的神臂弩,下巴微微发抖,发出干枯又尖细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您的玄外孙。” 听见是她的后代,她脸色放松了些,随即尖声道:“不要打扰我吃饭。”她回过头去,“秀秀答应过我的。”说着,又继续埋头吃饭,似乎这是天底下唯一重要的事情。 “高外祖母,”洪浩逸还是打扰她了,“为何您可以活这么久?有两三百岁了吧?”其实在他小时候,高外祖母的事还不是秘密。 当时,一百五十岁的高外祖母的身体已经缩短了,但还没现在这么短。她冬不畏严寒、夏不怕暑热,渐渐也不穿衣服,不爱见人,整日躲在房中。 久而久之,又二十年后,家人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 直到某日,她饿得到厨房里觅食,妖怪般的模样吓坏了下人,家人害怕传出去会有辱家门,便把她用铁链系了,锁在铁笼中。 洪浩逸并不知道她曾经被锁起来的历史,当他知道秀秀嫁给他的表哥后,已跟李家鲜少来往。 “高外祖母,您还想活下去吗?”洪浩逸慢慢举起神臂弩,短箭散发寒气,点点霜粉从箭簇飘落。 “谁不想活着?”高外祖母瞪住他,“难道你要杀我吗?” “这么活着,会快乐吗?”洪浩逸把神臂弩瞄准她。 “秀秀也问过我,”她举起细如牙签的左手,五指之中缺了只尾指,“所以我给了她快乐。” 秀秀接手李家后,把她从铁笼释放,她很感激秀秀,所以送了她一只尾指。 “不要杀我,”高外祖母作势要折断手指,“我也给你长命百岁。” “怎样才能够长命百岁?”洪浩逸的额头发出红光,照遍了房间。 “吃掉我的一块,你就变成跟我一样了。”她一边说话,一边还不忘扒一口饭吃。 “谢谢高外祖母厚爱,不过我活腻了,”洪浩逸徐徐迫进她,“我的儿子一个个夭折,你的孙子们也是,每一代、每一个都不长命。” 高外祖母尖声骂道:“不肖孙,不肖孙,与我何关?” “祖先跟子孙精气相连,不论是死的活的,只要气血仍存,祸福都会影响子孙。”洪浩逸的眉间剎那爆出红光,把手指扣在扳机上,“只要您不在了,至少你们李家暂时还不会绝后。” “李不李家与我无关,我有秀秀就好了。”高外祖母厉声道:“李家干的是杀人的勾当,四代下来不知为世间添了多少亡魂,造了多少孽,如何怪在我头上?” 洪浩逸站在高外祖母跟前,冰寒的箭簇指着她的头颅:“我好奇的是,那么当初您又是吃掉谁的一块呢?” 他靠得太近了,近得高外祖母只要伸长脖子,就可以闻到他的气味。 “我认得你,认得你了……”高外祖母睁大红丹似的独眼,喃喃说,“你在很小的时候,常常在作坊玩,对不对?” “对,我小时候就见过您,那时候的您比现在高一些。” 高外祖母指着他:“你小时候出过意外,在作坊被箭所伤,是我曾孙的螺旋箭,箭头穿进你的头,你记得吗?” 洪浩逸怔住了:“我不记得……” 他小时候的确出过意外,不过他压根儿想不起来是何种意外。 “螺旋箭要是穿入肚子,拔出来就肚破肠流,穿进头颅,拔出来就头裂脑出。”高外祖母的尖声是活生生祖先的声音,有着无比威严,“你小小的头壳那么薄、那么脆弱,他们好不容易剜开箭簇周围的骨头,你的头开了个洞,白白的脑子也看得见了,他们要把你睡倒,脑浆才不会流出来。” 洪浩逸浑身发冷,不是因为他手中箭弩的冰冷,而是因为他猜到了高外祖母接着要说的话。 “你娘央求我救你,”高外祖母的手指举得高高的,指向他的额头,“我给了你一个眼晴,那个,就是我的眼睛。” 在解剖构造上,眼球后方粗大的视神经直接跟大脑沟通,所以眼球本来就可以被当成是外露的脑袋。 她把眼球放进洞开的头骨,眼球黏上洪浩逸的脑子,合为一体,堵住洞口,成为他脑子的一部分。 从此,他便有了感觉妖物的能力。 每当妖物接近时,他额头上的红眼就会察觉,通知他的脑袋。 每当他有杀意,额头上的红眼就会暴出红光。 有生以来,洪浩逸第一次激动得浑身颤抖,连神臂弩都握不稳了。 他想起刚才秀秀说的话:“你也是妖怪……”难道她早已知悉? 他跪倒在地上,直愣愣的望着地面,油灯的火光微晃,把他和高外祖母的身影惹得不安的摇晃。 高外祖母见他不作声了,继续没事儿一般埋头吃饭。 洪浩逸的脑袋瓜陷入空前的超级紊乱中,过去一幕幕捕猎妖物的情景掠过眼前,他回忆着察觉到妖物时身体的感受,他一直以为是天赋的直觉,是上天赋予他杀妖的重任。 高外祖母吃饱了,用一方折好在桌上的丝巾抹了抹嘴巴,慢慢从桌面爬到他的肩膀上,抱着他的头,在耳边轻语:“你知道我为何宁可当妖,也不愿当人吗?”她的语气不是悲伤,而是松了口气也似的说:“这世道,人妖难辨,人还比妖可怕,李家专做杀害同类的兵器,四代造孽,我虽生为李家人,死可不想当李家鬼!” 洪浩逸压根儿没想过,高外祖母竟对夫家积怨如此之深。 “高外祖母,您还没回我……”洪浩逸呢喃道,“您吃过什么肉?您是什么妖怪?” 高外祖母吃吃笑道:“不瞒你,玄外孙,我吃的不是等闲妖怪,是夜叉肉,是古老的飞天夜叉肉。” 那就说得通了,传说中的夜叉身手敏捷,说不定他的身手跟这个有关,他健壮的身体也跟此相关,毕竟他跟妖物的眼球是气血相连的。 第89章 冷弩寒矢(5) “您怎么会有夜叉肉吃?” “那是很久以前,百妖王请的客,”高外祖母还在吃吃笑,似是对两百年前那段遭遇很是得意,“我吃了之后,还不觉得有什么差别,一直到八十岁后,还比你高外祖父年轻时,才知道百妖王没骗我。” “百妖王?”洪浩逸额上的红眼又微微亮起红光了。 “百妖王消失很久了,不过我听其他妖怪说……有时候,我会招待路过的妖怪,它们告诉我一些消息,他们又找到百妖王了,而且他已经化身为人。” 洪浩逸道:“怎么说?他究竟是人是妖?” “他迟早会统领群妖,重新当王的。” “听说来,高外祖母好像知道他的身份。” “我消息灵通,当然知道,”高外祖母忽然从他肩膀跃起,转眼便身手敏捷的跳到天花板上,原来上方开了一道小门,就是她出入的通道,“我若告诉你,岂不是让你去杀他?” “我刚刚才了解到,我老早就跟您是同类了,怎么还会去杀百妖王呢?” 看着高外祖母爬进天花板的小门洞,洪浩逸慢慢把手伸向地上的神臂弩,不想她忽然探头来望着洪浩逸,他的手马上僵住,只好回望她,两人四目交接,互相捕捉对方的心理。 高外祖母只有一个红红的圆眼,满是皱纹的脸上也看不出她的表情,更遑论她的心思。 她忽然严肃的说:“玄外孙,你得知道,七十年前,我愿意舍掉这颗眼珠,是因为你妈莺喜对我磕头不断哀求,说要是你死了,她也要一头撞墙死去,因为你是洪家五代单传,莺喜受了多少委屈才生下你。”高外祖母指着那个空洞的眼眶,“你不妨想想,我愿意给你眼睛,是一个很容易的决定吗?” 洪浩逸不作声,心里却像有根弦弹了一下。 “你听得出我的意思吗?莺喜是我曾孙女,你家五代单传,五代以来就单传了,你儿子死了,会与我有关吗?” 洪浩逸颓然垂头,觉得自己更加衰老了。 “更何况,杀祖重罪,是直坠地狱的,你也想做?” 洪浩逸紧握拳头,举棋不定。 “去找百妖王吧。” “什么?”洪浩逸惊奇的抬头。 “你认识他的。” “为什么你要我去找他?” “你会明白的,”高外祖母说,“你很重要,到时你会明白的。” “您说我认识?那么他是谁?” “在来此之前,有个曾与你有数面之缘的道士。” 云空? 洪浩逸脑中第一个掠过的是他。 但云空并没有妖气,只是普普通通的寻常道士。 “你无须刻意找他,”高外祖母说,“时机到时,你们就会见面了。” “您怎么知道?也是因为消息灵通吗?” “没听说过吗?人家说山鬼能知一岁之事,你的高外祖母,也算是鬼神呀。”说完,她就缩入天花板上的小门洞,从里面把小门掩上。 洪浩逸拿起神臂弩,指向天花板,耳中聆听高外祖母走路的声音,用听觉追踪她的位置。 鬼神能知一岁之事吗? 那么高外祖母知不知道这一箭会否射中她呢?甚至,会否射出去呢? 难道在这一箭的扳机扣下去之前,高外祖母早就知晓会不会扣下去吗? 如果早已知晓,那他会扣吗? 是命定还是未定?或以上皆对? 只有在扣下扳机的那一刻,才能知道扳机会不会扣下。 八百年后,大陆的另一端也有个学究提出了类似想法,以“薜丁格的猫”闻名于世。 洪浩逸重重呼了口气,放下神臂弩。 他步出祭拜鼠王的房间,回客房收拾好随身行李,便走到宅院的围墙边,轻功跃身而出。 乘着星夜,他想赶路回到最后见到云空的地点,虽然他明知会扑空,也要试试。 他体内的妖气令他比常人精神百倍,即使在夜间赶路也不觉疲惫。 他要会一会高外祖母所说的百妖之王,看看能不能除去他身上的妖目。 即使是死,他也希望以人的身份死去。 ※※※ 天花板上,高外祖母的心脏激烈的卜卜跳。 是的,神鬼能知一岁之事,但方才那瞬间,她也不确定玄外孙是否下得了手。 但是,天下大势太过明显,她的确是感觉得到的。 她知道,再没几年,大名府将陷入连年战燹,她也将失去栖身之所。 眼前的危机解除了。 下一步,她该怎么做呢? 【零】十年之约 云空愣住了。 这一愣,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他真的不相信眼前所见,所以只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 不,这山道只有一条,就是每次都走得他小腿很酸很痛的路。 如他所料,过了重重石阶,隐山寺便自峥嵘乱石中露脸了。 令人怀念的山门,依然屹立在密密重迭的竹林中。 这是他午夜梦回的地方,他竖耳聆听,竹叶细微的窸窣声轻抚着耳膜,祥和的恬静,沁凉入心。 可是,那是什么呀? 山门依旧、竹林依旧,可是扫叶子的却换成了道士。 “隐山寺”的横匾不见了,变成了“竹叶观”! 他上一次来,是灯心、灯火大师圆寂之时。 只不过十年,沧海桑田,竟能将百年古寺变成了道观? 他沉着气,走去向扫叶子的道士拱手作揖:“请问道兄。” 那道士很老了,老得动作异常迟缓。 他慢慢停下手中的工作,缓缓抬头,瞇了瞇眼:“有什么事呀?” “请问……此地是否有个隐山寺?” 老道士侧耳听了听,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进去。 他两手撑着扫帚,别过头去,闭上两眼。 良久,老道士才不急不徐的说:“隐山寺……躲到山后面去了。”老道很认真的遥指远方。 “呃?”云空抬头找了找。 “汗仔啊,你不知道吗?” “咦?”听见小名被呼叫,云空吃了一惊。 老道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摸了摸稀落的白发,笑容中满是无奈。 “凡……凡树叔叔?” “正是,阿弥陀佛。” “隐山寺发生了什么事啊?” “天子圣明啊,全都因为天子圣明。” 原来,数年前,皇帝改年号宣和,同时下诏改称佛祖“大觉金仙”,其他佛改称“仙人”、菩萨也改号。 这是他自称道教“教主道君皇帝”后的下一波行动。 不仅如此,他又下令僧人改称“德士”、尼僧称“女德”,改服饰、称呼姓名……他要从头改到底,所以佛教寺院便改称宫观。 这一切发生时,云空正被困在秀水涧。 据说,这是由得宠的道士林灵素怂恿皇帝,一手策画的。 林灵素出身佛家,后改奉道教,因为跟佛教有宿怨,得宠后便开始对佛教的复仇行动。其实才改了一年而已,林灵素失势后,一切就回复原貌了。 但是隐山寺只收到朝廷改成“德教”的命令,却没人告诉他们可以改回来了。 “改得了皮毛改不了骨子。”凡树笑着敲敲肋骨。 “竹叶观”跟“隐山寺”没啥不同,只是和尚换成了道士,佛经换成了道经。 隐山寺原本便藏了不少道经,云空小时候也翻过的。 凡树扫着地上的竹叶,扫了过去,又扫回来,老是扫不成堆。 云空看了良久,才知道他并不是想扫走树叶。 云空问道:“看凡树叔叔扫叶子,令我想起神秀的偈子。” 唐朝时,禅宗五祖弘忍大师要传衣钵,弟子神秀和惠能各写了一偈,以证自己已悟大智慧。 神秀写了: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惠能写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后世认为惠能所云境界更高,所以五祖才传袈裟予他。 “好,好,”凡树仍旧在扫地,“惠能写了什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是,这偈句句针对神秀的偈,指出神秀尚未得道。” “惠能格调颇高,虽符合佛法,但神秀或许更近乎人情,”凡树举手一指,“瞧,我没去惹竹叶,竹叶却打来我身上了。” 云空捡起竹叶,只敢拿着叶柄,免得被锋利的竹叶边缘割伤手指。 “汗仔啊,其实神秀写得不差……神秀不如惠能是没错,可他点出了世事莫可奈何呀。” “凡树叔叔,所以才勤扫竹叶,却不扫走吗?” 凡树只是慈祥的微笑。 云空望着山门后的院落,心中重重感慨,那里是他幼时充满回忆的居所。 “老衲这十年来也精进不少呢。”凡树扫着地,似是在自言自语。 “叔叔健朗,不知朽树叔叔怎么样了?” “那个住持呀?后来就改称观主了。”凡树哼了一声,又不说了。“汗仔,我刚才说我精进不少。” “是。” 第90章 无非人间(1) “我见过你师父破履。” 云空纳闷了一下,不解的说:“师父说他不再行走江湖,定居下来了。” “你师父不走江湖,可没说不能来找我呀。” 云空搞不懂:“云空与师父原本约了十年相会,不想有事打扰,迟了一年,若是师父在这里,我就……” “老衲这些年来修有小成,常跟你师父破履神交啦!”凡树用扫把柄轻敲云空的头,“说话真的要说得那么白吗?” 云空恍然大悟,原来凡树有神通。 出家人若修行中出现神通,都不会公然告诉他人,但凡树告诉云空,必有他的理由。 此种远距通讯是叫做神足通吗?云空问道:“师父有说些什么吗?” “有,他说若是见到你,赶快赶你走。”说着,已是一扫把打了下来,“快去见你师父。” 说可简单,师父最后定居在桂林,云空要见上师父,还需走上约半年光景。 “凡树叔叔,天色已晚,且留我一宿,明日大早就走,好吗?” “要留,你去竹林里过夜,那里冬暖夏凉,舒服得很。” “你去跟朽树叔叔说情,我借宿一晚,不碍事的。” “朽树也不在了。” “咦?”云空这才注意到,隐山寺似乎比往日残旧了些,杂草也比以前多,而且他来到至今还没听见里头有人声。他狐疑的问:“还有什么人在吗?” “只有我一人。”凡树淡然说,“朝廷发下命令时,大众反对服从,认为此地偏远,官府应该不会发现,然朽树坚持要改,大家便一个接一个离开了。” “那么朽树叔叔呢?” “僧众都没了,当住持还有什么瘾?所以也走了。”凡树说,“你来了也正好!好久没剃头了,今日你就为我剃头好吧?” “好。”云空很高兴的答应了,这表示他被同意留宿了。 “我去烧壶水。”凡树说着,踉跄的走进里面 云空一路跟着凡树走,眼见沿路两侧杂草丛生,墙漆剥落,隐山寺落魄至此,云空也不禁欷歔。 凡树走到水井,正要打水,云空见他行动不利落,忙抢上前去拿桶:“叔叔,我来。” 凡树硬拉着桶:“你是过客,还是要住下?” 云空怔了一下:“我是过客。” “所以你没打算要一直照顾我,每日为我打水、洗衣、煮食,直到我一步也走不动,然后为我荼毘,是吗?” 云空把手缩回来了。 “那就对了,不久将来,我会一人死于此地,那时你也不会在我身边,所以打水这件事,就让我跟昨日或明日一样,自个儿来吧。”凡树把小桶放进井中,然后费力的拉动绳子,很久才把一小桶水拉起来。 他自己提水,到香积厨生火,一切虽然缓慢,但井然有序。 云空不帮手,他知道他不能帮。 他唯一能帮的是剃头。 凡树席地而坐,身边放了一盆热水,云空把剃刀先在热水中刷两次,再为凡树剃头。 云空帮他一点一点剃掉头发,小心避免割伤他薄薄的头皮:“要剃须吗?” “再好不过了。” 水盆中浮满了毛发时,热水也早已冷却了。 云空要去倒水时,凡树问他:“你们不是有种圆光术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云空不禁顿足:“我没想过!”然后咬牙道:“不过我也没用过。” 凡树指向厨房:“去换一盆清水来,要满的。”云空慌忙去拿了。 待他端着满满的水盆,小心翼翼的走回来时,凡树的身边已经备好纸笔,正结跏趺坐,双目半闭,口中似乎喃喃有辞。 凡树两眼一瞪,见云空回来了,便说:“我正在与你师父破履说话。” 云空恭敬的在凡树面前坐下,彷若师父正在眼前。 “他要你记下『圆光咒』,还有画符的形状。” 云空忙拿起纸笔:“有印诀吗?” 凡树沉默了一下:“没有。” 云空把所有指示记下之后,先从布袋取出朱砂笔,在脑中把所有步骤演练一番后,深吸口气,准备开始。 “谢谢你了,凡树叔叔。” 凡树颔首道:“快去,破履等着你呢。” 云空口持“圆光咒”,手执朱砂笔,心神凝定后,用朱砂在水盆的水面上画了一道符。 水痕过处,骤然亮起幽幽的光芒,一张人脸徐徐浮现。 云空松了口气:“师父。” 【壹】品茗之溪 师父的影像模模糊糊的,但仍旧可以看出师父又苍老了许多。 云空不敢将视线离开水面,生怕一转眼就失去了画面。 “云空……”师父的声音在耳边飘忽。 “是,师父,对不起,弟子错过了十年之约,因为……” “不需说,一切都有因缘,”破履截道,“不必找我,不可找我,圆光术的时间不长,总之告诉你,你暂时必须留在北方。” “为什么?” “先告诉我,灯心灯火大师圆寂前,提示了你什么?” “呃……”师父忽然问起,他还得好好回想,“犹记得,他们说,有两个东西跟我的生死大劫有关。” “两个东西吗?”破履不禁失笑,“他真爱开玩笑,还有呢?” “若我过得了生死之关,还有一个比生死更难过的关,但他们什么也没提示。” “一叶知秋吗?” 云空惊道:“是,他们有说这个。” “这个就是提示了。” “师父怎么知道?” “为师这十年可不是白过的,”破履说,“记住,千万不可忘记这两个提示,你也替人算命,应该理解为何我们不能明说。” “弟子了解,为了避免影响『运』的趋向。” “很好,接下来的,我可要明说了。” “是。”云空预备好了。 “你知道江湖上有所谓四大奇人吧?” “知道,我跟师兄都见过那位北神叟。”云空提醒破履,“而且南铁桥……” 破履再次打断云空:“小心无生,”他的语气竟不觉有些颤抖,“他很危险。” 云空讶然道:“师父说的是东海无生吗?” “他们正在找你。”破履的脸忽然在水面放大了一下,“而且快找到了。” “我该如何避开?”云空感觉到师父的紧张,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避不了,而且不能避,你一定得面对,否则的话,”破履斩钉截铁的说,“下一次,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这么多的缘,有这么多人会帮你。” “师父,我不明白。”云空愈发困惑了。 水面上的破履转头望去背后,停留了一阵,不知在瞻望什么。 “师父?” 水面上蓦地亮起强烈的光线,照得云空张不开眼,下意识的举起宽袖遮眼。 这是圆光术的光吗?还是师父出事了? 他急忙放下宽袖,凝视着强光,意图把强光看透。 他生怕师父有事,又怕圆光术会中断了。 强光忽地消失,就跟出现时一般唐突。 云空感觉四周暗了下来,他以为是视觉在强光过后的补偿反应,但当他安稳下来后,他发觉,周围果然是阴暗的。 水面没有画面了,师父不在了,他忙转头环顾,才发现四周全是败瓦残壁,屋梁倾斜,随时要倒塌的样子。 “凡树叔叔!”他的声音在废墟中回荡,一点凡树的影子也没有,连他呼出的空气都不存在。 他冷静下来,回想刚才是如何抵达这里的。 这里还是隐山寺吗? 他口持咒语,用朱砂笔在水面画了道符,却没有反应。 他纳闷了一阵,从布袋取出桃木剑,将指尖点在剑身,然后心念凝定,将一股真气缓缓灌入。 桃木剑有如顽钝的泥石,沉默无声。 第91章 无非人间(2) 云空十分困惑,究竟刚才那一剎那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开始怀疑他究竟曾不曾登上隐山寺?更之前呢?他有没有到过亳州?更之前更之前呢?他在何地? 他愕然发觉,记忆非常混淆,许多时间线交缠在一起,他竟在一时之间无法分辨。 不管之前了,解决当下的状况最重要。 他把道具放回布袋,脚踏阴阳步,一边探索这陌生之地,一边慢慢走向崩塌的门口。 外头光线昏暗得很怪,灰蒙蒙的,不像白天也不像黑夜,也看不出有没有太阳。 云空走到门口时,脚下踢到了一样东西,在地面滚动了一下。 他弯身捡起,见是一幅卷轴,翻转卷轴,看见贴了张标签,没写字,却画了一朵云。 轻轻展开卷轴,映入眼中的是一幅白描小图,似是一潭池水,旁边扁石上坐了位老者,手中握着草扇,正搧着小火炉,煮着一壶水。 再展开卷轴,底下是空白的。 “什么意思?”云空纳闷不已。 他还正在不知所措时,抬头一看,眼前的灰蒙霍然展开,迸现一片山脚下的竹林,旁有溪谷小池,果然也有位头戴草笠的老者,正垂着头搧火煮水。 得见活人,云空心中一阵兴奋,又不禁疑心:为何情景跟卷轴如出一辙? 他深吸一口气,当下决定步向老者,恭敬的作揖问道:“借问老丈,请问此地是何处?” 老者头也没抬起来,斜望他一眼:“问错问题了。” 云空愣住了:“问错……?” “去池水照照脸吧。” 云空困惑的走近池塘,探头下望,隐约看见一位瘦削的中年人,留着鬓须,正从水面回望他。云空吃惊不小,该水面的中年人也同样一脸惊讶,云空吓得忙缩回头:“这位是谁?” “还是问错,再看!” 虽然不了解,他还是把头伸到池子上方,这次见到一名中年书生,水波一荡,又变成一名穿着皂衣的吏役,随着涟漪轻波,水面的脸孔一张张变幻,表情也随着云空变化,却没有一张是云空的脸。 云空彷佛明白了老者的意思:“我……我是谁?” “这才是,”老者道,“你是谁?” “我是云空。” “云空只是你师父为你取的假名,正如陈汗也是你生身父母给予的假名那般。”老者说,“假名不是你,你也不是假名,那你是谁?” 云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他在一个不知何方被一位不知何人打禅语,是答或不答好?是离开继续探索还是留下继续问答?此时此刻,他完全无法判断。 他试图感受周围的“气”,但他感觉到的只有空寂。 眼前的老者,非鬼非人非神非妖,云空完全无法猜测他的身份。 无论如何,他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最好的选择还是回答吧。 不,还有另一个选择。 “云空愚钝,请教老丈,老丈您又是谁?” 老者依旧没抬起头,哼哼轻笑几声:“显而易见,我是煮茶老人。” “煮茶老人……” 泥壶上的小孔徐徐喷出白烟,泥壶在炉子上格格颤抖,煮茶老人于是打开壶盖,顿时有一阵浓烈的茶香扑鼻而来,他观看壶中沸水翻腾的程度后,把泥壶移开火焰,轻置地面。 “我用雨天采的茶叶,败器烧火,煮山谷之水,三沸而止,你道茶味该当如何?” 云空蹙了蹙眉。 唐朝把喝茶当成饮药,直到陆羽编写《茶经》,才将喝茶的地位和质量提高。 依陆羽之说,“败器”乃废旧有异味之木具,用来煮茶,异味会掺入茶中,破坏茶味。 山谷之水乃凝滞不动的“死水”,有腐物悬浮其中,有碍健康。 三沸之水已老,滚沸过久,影响茶味,减少香气。 雨天采茶,茶味必变。 总而言之,这一杯茶,无论如何,必是一杯失败的茶。 老人将茶倒入小杯,递给云空。 云空犹豫片刻,举杯慢慢喝下。 这一喝,茶味竟一口比一口甘美,一口比一口香醇,一口比一口凉透入心,云空整个人从脚到头都感觉清凉了。 云空乍惊乍喜,忍不住笑颜绽开,感慨的说:“雨茶、败器、三沸死水,我想不出这茶为何……” “这茶有个名堂,”老人将滚沸太过的水倒掉,“叫『人间茗』。” “此名何来?” 煮茶老人举起泥壶,道:“壶乃中空,故能盛水,人亦一皮囊,天地之气暂时充斥其中,游走人间数十年,历经众苦,不管成龙成虫,终亦败坏,然而在人生将尽、盖棺论定之时,回顾一生善恶,是什么决定了茶的好坏?” “是煮茶的人?” “是心。”老人用手指点了点胸口。 “心……” 云空呷了一口茶,感受着满口香醇,心中却五味杂陈。 老人背对着云空蹲低身子,在池畔清理茶具:“天地之气聚化为人,人于母胎炼成人形,但要到人间,还须先通过赤龙道……” “赤龙道?” “人刚从母体出来,无法立刻适应人间恶气,要是熬不住,便会夭折,回归太虚。”古时婴儿夭折是常事,女人生子也是要冒着性命危险的。“所以赤龙道先以血水洗涤胎儿,经历一场血浴,为进入五浊恶世做准备。” “请问赤龙道是……?” “那边不就是?”云空循着老人所指望去,前方骤然出现一片赤红之光。 云空惊愕之际,耳边听见老人声音:“去吧,逆行赤龙,寻觅龙首何在。” “煮茶老人,”他转头想问,老人、火炉、泥壶全不见了踪影,池水甚至没留下刚刚洗茶壶激起的波纹。 云空心念一动,展开手中卷轴,果然,方才画中池水和老人之下,新填了一条扭曲的红色小路,路旁站了一排人,再看下去,又是空白。 云空依稀有些明白了。 不管是谁或是什么呈现这片幻境,他相信没有恶意。 眼前红光渐淡,地面出现了一条红色的道路,踩上去软软的像长了层厚苔,前方不远处,路旁耸立的人影隐约可见。 “上路吧。”云空不再犹豫,他相信答案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因为他感受到,出题的彼方,其实热切的想告诉他答案。 【贰】石人之道 天空依然像一层厚尘般,灰溜溜的。 云空走在血红的路上,端详路旁的石人。 道路两旁是树林,石人背着树林,一尊尊直立着,个个面色松弛、两眼微张,但不是深入禅定的面貌,而是死者失去张力的表情。 有的脸孔他认得,就是方才在池水倒影中所见到的。 虽然每一尊容貌不同,有的此较粗犷,有的比较秀气,有高有矮,但他们几乎清一色皆是中年男子! 这里头究竟隐藏了什么讯息? 他细看石人的衣服打扮,意图找出线索的脉络,此时他留意到,石人并不是无边无际,云空望得见路的末端,于是,他回头从第一尊开始数,想知道究竟有多少尊石人? 树林中传出树枝断裂的声音,云空陡然一惊,躲到石人前方观望树林,只见林荫之中有个戴笠老者,正弯腰捡起地面的枯枝,反手放入背筐之中。 云空马上呼唤老者:“老丈人,借问则个!” 老人抬头望了望他,他赶忙从石人后方走出来。 “问什么?” “这些石像很老了吗?” “老则老,不老则不老。”老者高声回道。 “咦?”云空仔细再看,果真是第一尊最新,虽然也有一层湿滑的苔藓,但不如接下来的,一尊比一尊古旧,越后来的,越被苔藓侵蚀得严重。苔藓会生根进石头,分泌溶解石头的汁液,所以古老的石人布满了斑驳的小坑洞,连容貌也一片模糊。 第92章 无非人间(3) “老丈人可知,这些石像源自何朝何代?” “要说何朝何代嘛,老夫不懂。”老者从树林中现身,继续捡拾枯枝,草笠半遮去他的脸孔,“最老的那尊,应该还没朝没代吧。” “最老那尊?”云空眺望路的尽头。 “你得亲自跑过去瞧瞧,”老者说,“而且要快。” 要快?云空感觉老者别有所指,但他还有问题要问:“这些人是什么人?” “这些是假身,是空壳,是没有气血的鸡肋。”鸡肋者,出《三国志》曹操语:食之则无所得,弃之则如可惜。 “既然是鸡肋,为何仍花工夫陈列在此?” “因为你还没有舍弃。”老者说。 云空听了愣住,随即沉思他从进入此地以来所得到的讯息。 “所以……这条是我的路?” “是目前为止,你走过的路。”老者点点头:“这些石人是一条链,是每一段链上弃置的容器,路是无始劫本来具有,本来无始无终,但在无朝无代以前,开始锁下了第一段链,于是绵延至今……” 云空抿着嘴遥望他还看不清的第一尊石人,良久才问:“谢老丈指点,还想请问老丈如何称呼?” “嘿,岂非显而易见乎?”老者抖了抖装树枝的背筐,“我叫拾柴老人。” 他的语气跟煮茶老人如出一辙,云空不禁莞尔:“老丈人看来十分熟悉此地,可否陪晚辈走到路的那头?” 拾柴老人慢慢的摇头:“路是你的,个人生死、个人了,老夫想陪也陪不了。” “我明白,谢谢老丈人。”云空用力点点头,向拾柴老人拱手道:“告辞了。” 云空转身,慢步走过一尊尊石人,默默站着的石人,看起来十分孤单,正如云空一般,在大部分旅途中都是孤独的。 他不想一一观看石人了,反正重点在第一尊石人是吧?煮茶老人说的逆行赤龙道,拾柴老人说的第一段链,都在提示他,答案在彼端等着他。 “跑过去,”拾柴老人方才是这么说的,“要快。” 他加快脚步,只见经过的石人一尊比一尊朽坏得厉害,脸孔一张比一张模糊。 他边走边数,已经数到十五了。 此时,彼端已然十分接近,云空远远望去,忽然不由得放慢了一些步伐。 他疑惑的一边慢慢走过去,一边观察。 最前面那尊是坐着的。 他身形壮硕,而且形状奇特,头上好像长了角,身上好像有盔甲。他似乎在沉思,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摆在大腿,而且…… 他好像会动。 云空的脚步更慢了,因为那人身上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是的,那人被层层红黑色的怨气包围,云空从来没见过如此浓烈如此令人窒息的怨气,即使是清风湖那满湖的怨魂,也不及此人身上的怨气来得骇人。 在第四尊石人前,云空终于停下脚步,也停止了计数。 最终的数字是二十八。 二十八尊石人。 再往前去,红色的道路伸入灰沉沉的浓雾,想必卷轴中也是空白一片。 那人发现了云空,徐徐转头瞧他。 被那人的视线触及,云空浑身寒栗,他感到怨气正朝他舞动触角,他感到无穷的杀意正酝酿着。 云空也看清楚他奇特的装备了。 那人全身上下有许多青铜片,都有细皮革穿过小洞口,绑在胸口、腹部、手臂、腿部等处,而最大的是他头上戴的青铜盔帽,上面伸出两根扁扁的长角和许多尖刺,前方打造了一张凶恶的兽脸,头盔下露出的面孔有红黑二色的纹身,怒眉如乱云回卷。 “你是谁?!”那人一说话就像洪钟作响,顿时把云空吓得透体酥麻。 云空强打起精神,不想让他看出内心的恐惧:“贫道云空。” “贫道云空?是个什么怪名字?”那人充满疑心的打量他全身上下,“我没看过你这种装扮,你是哪一族人?” “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得先问你一个。” 那人愣了愣,随即怒道:“我堂堂大巫,八十一氏共主,何时由你跟我说规矩?” 大巫?云空还在磋磨他说的话,他已经整个人站起来,恶狠狠的瞪着云空:“莫非你是熊人的细作?” 云空紧锁眉头,连忙说:“贫道远从南方而来,初到此地,着实不知此地发生何事?” “你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们大战数日,死伤惨重,八十一氏几乎荡然无存?” “我不知道,此地是何地?你们跟谁大战?” “谁?”那人的双眼立即爆红,“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是谁,是一群不认识的外来人,闯我土地、夺我畜牲、割我五谷、杀我族人,还抢掠我们的女人,连……连……”眼泪忽然溢出他的眼眶,让他无法继续。 云空不出声,等他说下去。 那人被突如其来的哀伤笼罩,竟至无法站立,整个人当即跪了下地,用双臂撑着地面,抽泣个不停。 那人哽咽着,嘶哑的朝着地面说话:“没有了你,我该怎么走下去?” 听了这话,云空陡地一震,一滴泪珠泌入眼珠,盖上角膜,模糊了他的视野。 云空感同身受,完全能感受得到他的情绪波动,完全能体会他心中紧揪的痛苦,彷佛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一样。 “你在哪里?”那人两手抓地,挖出血红的海绵,地面溢出鲜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云空感到哀伤如同涨潮时的浪涛,在胸中一波又一波汹涌起伏,把体内的空气逐囗逐口抽离。 “只要能找到你,”那人挣扎着挺起上半身,满眼泪水,“我愿意放弃一切!一切!” “一切吗?”一把阴冷的声音响起,那人的哽咽声便戛然而止,“一切是多少?” 云空惊骇的看着一名大汉轻轻松松斩下那人的头,人头还被青铜兽头盔包着,骨碌碌的在地面打滚。 那名大汉满腮须须,粗眉圆目,他看也不看云空,不客气的连着头盔提起人头,便没入浓雾,消失无踪。 云空看傻了。 那名斩人的大汉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亲眼看着眼前的人被活生生斩首,云空恐惧得哆嗦不已。 他全身僵直的盯着无头尸,俯卧在地面的无头尸仍在抽搐,两爪还在地面摸索寻找,像是要找回自己的头,而断头的脖子兀自冒着血,时而随着心脏的收缩喷出一两道血泉。 黑红色的怨气好不容易找到个缺口宣泄,像乌云般从脖子的断口涌出,像气球一般往四面八方暴胀,推进到云空脚边,令他由不得畏惧的缩脚。 无头尸翻转过身子,两手狂乱的在身上撕扯,他抓破自己的乳头,扯裂了肚脐眼,像要将肠子抽出来那般。 云空感觉到,无头尸体内的怨气正在猛烈的增加,源源不绝的从断颈涌出,彷佛无止无休。 正如血肉的腐败气味会吸引苍蝇,这股浓云般的怨气也吸引了某些人的兴趣。 空中赫然投下一道白色的强光,穿透了黑气,耀眼得令云空睁不开眼。 云空用力睁开少许眼睛,看见了空中如同中午艳阳的白光。 是个圆盘。 【参】破履之轴 云空呼吸急促,全身兴奋得发抖,也惧怕得发抖。 师父曾经提过、两次遇上过的发光圆盘,终于现身了! 巨大的圆盘占据了大半个天空,灿目的亮光宛如神祇降临,如果他是古人,想必会敬畏的发着抖,忍不住跪下膜拜吧? 第93章 无非人间(4) 一个形状奇特的东西从圆光的下方冒出来,云空猜测,那便是师父所说的飞车,师父曾经乘坐,也曾在商代的亳城出现……等等!若此地仍是隐山寺,这儿不就是靠近亳州了吗? 飞车缓缓从圆光中飞下,云空望见有个高大的人乘坐在上面,飞车轻轻的落地,连灰尘也没扬起,步下一个高大的银人。 如师父所形容的,银人的脸孔是一片黑琉璃,光滑得能映照出云空的面孔。 他在无头尸旁边单膝跪地,一只硕大的手掌平抚着尸体上方的空气,似乎在触摸正在迸散入空气中的体温。 云空瞧不见银人的表情,他猜测银人看起来有些激动,似乎正在对眼前的无头尸很是感动。 不久,银人显是下定了决心,他毅然站起,回到飞车。 当飞车升空时,无头尸竟也跟着浮了起来,似有一条无形的缰绳正牵引着它,将它拉上天空,带到圆形光盘之中。 云空看得发呆,深深感到不可思议。 刚才银人看也不看他,就如同那位斩掉别人的头的大汉一样,彷佛云空并不在他们面前,或者说,云空对他们而言更像是无形的鬼魅。 或许这一切都是幻境?本来就不存在?只像眼睛疲劳时看见的空花? 他展开手中画卷,只见方才看过的水池和红色小路在纸上反转方向了,原本最前端的水池,此刻竟移去了最后方,而小路的开端处画了一圈圆光,圆形中间画了一个断头人……图形忽然开始在开展,像有枝无形的笔在卷轴上作画,不停添加新的画面。 卷轴上,二十八尊石人的尽头出现一片黑林子,紧接着画上火海,然后是许多的山河绵延,山上画了间寺院……云空兀自惊奇的当儿,发觉脚底下有浮动的感觉。 他猛地抬头,才看见身边的第二尊石人脱离了地面,正冉冉的升上天空,而他自己的身体也被渐渐的抽离地面! 云空惊觉之际,赶忙跨足要往回跑,他的一条腿脱离了束缚,但无法着地,另一条腿却仍被那股力量拉扯着。 情急之下,云空用力往前仆倒,让上半身离开引力范围,一扑到地面,他马上翻滚身体,待觉得没有力量牵引他了,才回头望去。 第三和第四尊石人也飞升了。 云空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红色的路面像油脂肥厚的猪肉,很不容易奔跑,根本跑不快,云空望望路旁的林子,立刻走到红路之外,期望踩到硬实的地面。 他才正要把脚踏出去,却看到红路之外根本不是地面,而是浓浓的黑泥浆,一脚踩下去的话,还不知道见不见底。 “没有用的,”有个老迈的声音传过来,“这事你作不了主。”拾柴老人站在路旁的林子中,扔了根枯枝过来,枯枝掉到泥浆上,很快就被吞没了。 云空只好把腿抽回,一步步朝他走来的方向走过去。 他后方的石人,一尊接一尊的升上天空,被吸到圆盘的强光里头。 拾柴老人在林中随着他走,声音却犹在耳边:“你走的并非新路,而是过去业力的显现。” “老丈人!天上那个,究竟是什么?!”云空朝拾柴老人大声问道。 “是历世纠缠你的人。” “为什么要纠缠我?” “因为你有他要的东西。” “他是什么人?” “令师告诉过你了。” 是的,师父说过。奇肱国。切孔人。 “他们要我的什么?” “他们要你不想要的。” “老丈人!我不懂啊!请明白告诉我好吗?” 拾柴老人站着不动了:“老夫告诉不了你呀,因为想把它忘掉的是你,紧抓着不放的也是你,你若不愿意记起来,谁也无法告诉你呀。” 云空不能回头望拾柴老人,他怕会拖慢了脚步,只好嚷道:“老丈人!你是谁?莫非你就是我的心吗?” 或许老人已经距离太远了,也或许老人其实没回答,云空没听到他的响应。 云空终于走到赤龙道的末端,还差一步之遥便能踏出去的当儿,他回首观看,圆光缓缓沿着赤龙道前进,石人们在空中排成一列,没入圆盘底部的白色强光中。 “你回来了。”又是一把老迈的声音在他前方。 一名头戴草笠的老者正安坐在地,膝上横放一把古琴,十指在琴上拨弄着。 古琴安静无声,因为琴上没有弦。 云空慌忙踏出红色的路面,第二十八尊石人当即飞空而去。 “他快要逮到你了,你该怎么做呢?”老者说。 “这只是个幻境,他逮不到我的。” “那你为何逃呢?”老者一手按在琴上,一手继续拨琴,“真似幻时,幻似真。”老者五指一拨,古琴竟发出清脆的琴声,“这不是幻境,此地是你的寸心所变现,说到底,无非是人间罢了。” “这是真的?” “是真也是假,假时也是真,记得佛祖悟道之前,琴师说过什么吗?” 这是佛教中有名的公案。 身为太子却离家修行的佛祖,在学习印度苦修的方法时,听见琴师教弟子:要琴音悦耳,调整琴弦时,太紧不行,太松也不行,应取其中道,不紧不松。听说佛祖因此大悟,改变修行的方法。 他过去的太子生活过于安乐,后来的修行又刻意求苦,苦、乐皆是极端,所以不苦不乐的中道才是正道! 云空听了这句话,忽然安心了。 “我明白了。” 他回身面对圆盘,直视着它。 圆盘越过他头顶,消失在灰沉沉的天空中。 “很好,”老者说,“你面对它了,这是很好的开始。” 云空松了口气:“刚才遇过煮茶老人和拾柴老人,您老想必是抚琴老人了。” “胡说,”老者脱下草笠,炯炯有神的双眼慈祥地微笑:“我是你师父。” “师父!”云空大惊,顿时眼睛一热,视线立刻模糊,但模糊就见不着师父了,他赶忙把泪水抹去,双膝直跪下地:“师父,弟子不肖,没来得及依时赴十年之约。” “我跟你约十年,其实是为了督促我自己精进努力,”破履笑道,“否则的话,以我以前的粗浅能力,委实帮不上你呀。” “那么师父,刚才的幻境……” “是你的心。” “那两位老人……” “是你自己。” “那二十八尊石人呢?” “是容器,是业火在败器中煮死水,混沌了千年,”破履恳切的说,“但你的心依然清净无垢,只差一着。”破履伸出食指。 云空颔首道:“拭去尘埃。” 破履安心的点头,叹气道:“那我可以走了。” “师父要去何处?” “刚才你用圆光术找我时,有人马上觉察到了,为师不得不立刻将你藏起来。” 云空忆起水盆中忽然暴涌的强光:“我猜,那些切孔人又找上你了。” “他们盯上我了,因为他们知道,只消找到你,就能找到他们找了很久很久的人,”破履说,“而他们要找的人,也正在不断的找你。” “但我四处乱走,他很难找到我。” “不只那么简单,还有人故意令他找不到你。” 云空惊道:“是什么人?” 破履回头望了一下,不知在望什么。他转回来时,说:“我话说得太多,他们就很容易察觉到你的位置。”破履挥挥手,道:“睁开眼睛,快快下山去吧。” 云空一愣:他的眼睛本来就在睁开的呀。 念头过处,眼前赫然展开一幅新景象,刚好看到晨曦穿透山雾,在昏暗的室内打上一片白纸也似的亮光,耳朵忽然沉浸入竹叶的窸窣声,鼻子也嗅到露水散发的泥土香。 第94章 摧枯拉朽(1) 他仍在隐山寺,眼前仍有一盆清水,他的黄布袋和招子也全在身边。 独缺了凡树。 他站起来时,只觉浑身酸痛:“凡树叔叔……” 他四处寻找,查了大殿、偏厅、香积厨、茅房等等,完全看不出隐山寺最近有人居住的迹象。 终于,他在僧房中找到了凡树。 凡树静静趺坐在他的僧床上,干化的肌肤像尊腐朽的木雕像,五尺之身缩成一肘高度,半合的眼睛如同深睡的人偶,教人不忍心唤醒他。 云空感觉不到凡树有一丁点生命的迹象,但说不定他在进入甚深禅定,仍有细微难测的拙火,也说不定他已然虹化,进入不生不死的涅盘。 云空离去之前,想再陪凡树一下,才注意到凡树身边有一张折起来的白纸,被压在石砚之下,砚中干涸的墨汁已将搁在里头的毛笔笔尖黏住。 云空小心取出白纸,打开来是凡树的绝笔诗: 幻身来此一遭,四大游戏人间,野云游于虚空,虹身照见真如。 云空记下来之后,把纸重新折好,塞回石砚底下,说不定改日会有人读到。 他在凡树身边静坐,直到中午才下山。 他不知道,日后他想回来,也再没机会回来了。 “古人说得好: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说书的把折扇一合,往空中扬了扬,“看官,这是何解?” 说书的人声音太大,连坐在十几步外的云空都听得很明白,也乐得免费听人说书。 河岸凉风徐徐,有人在几棵大树合抱的地方搭了棚子,卖些吃喝,云空在入城之前,也先在此处歇歇脚打尖儿。 不想说书人一句话,唤起了他的思绪。 “金风未动蝉先觉……” “金风”指的是秋风,秋天一到,蝉便要坠地而亡,所以金风虽然仍无动静,蝉儿却已察觉生命之短促,更加卖力的鸣叫“知了——”“知了——”,感叹生命将尽。 但云空敏感的以为说书人另有所指。 因为神算张铁桥曾预言:大宋会亡国,但非宿敌辽人,而是他们没预料到的金人。 如此宏伟的开封府——云空望了望不远处的京城——却似乎对金人的威胁毫不察觉。 云空喃喃道:“金风未动蝉先觉……”其实金风已经在吹了,只是蝉未觉。 去年,他跟随岳飞回到相州汤阴县,在那儿侍了一阵,便作念来他初出江湖时拜访过的开封府,如果说金人会灭宋,也应该要先灭此地吧? 除了张铁桥,岳飞的鼠精部下也说,有位至巽道人预言,岳飞将使中国晚两百年落入胡人手中。 这是他手上对未来仅有的线索。 不知何时的未来,金人大兵将会掩杀到这里,把一个繁华如金银打造的开封府,大宋的国都,如蝗虫般横扫每一片瓦、每一块砖…… 想到这里,云空打了个寒噤。 等背脊上麻麻的寒意消失了,说书人的声音又溜进耳朵了:“关云长输得不明不白,死得怨气冲天,一世英名竟被小人暗算,付诸流水……” 原来是在讲三国。 云空吃着热呼呼的面,十月的风夹带寒气,那碗面更是分外的可口了。 “可听过城东那所大宅?” “那邪门子的……” 云空又竖起了耳朵。 “姓温的宅子果然够瘟,一场怪病让全家四十余口一个不剩。” “别说了,一想到那宅子,俺汗毛都硬了……” 是三个粗汉在隔壁桌子大声谈论,还大口啃着羊肉。 “温家大宅,开封府内谁人不晓?这几日来有个怪事。” “啥怪事?” “有人住进去了。” “什么人恁大胆子?” “是个卖豆腐的……说也邪门,他每日由那宅子扛豆腐出来,见晚才回家,大家只见他一个人出入,却在墙外听见里头有四五人的声音。” “卖豆腐的?” “在东角楼那带,近日不是有人滋事吗?” “哦,就是那个卖豆腐的呀!”那人恍然道。 这比说书的还好听,所以云空便继续听下去了。 一名本来只顾吃肉的粗汉,此时干脆停下筷子,挨近问道:“东角楼那一带发生啥事啦?” “有个新来的豆腐郎,自称白蒲,没拜过行老……” 原来几天以前,有个名叫白蒲的少年豆腐郎,也不知何方人氏,一大早便大剌剌的摆下担子卖豆腐。 豆腐有豆腐行,豆腐行有“行老”,行老管理整个开封府的豆腐郎,一如今日的同业公会,新人不先拜见行老,加入行会,行老肯定是老大的不高兴了。 行老放出风声,暗示白蒲去见他,可白蒲理都不理,自顾自的卖豆腐。 偏偏白蒲的豆腐又滑又润,做得有如白玉砖子,一口吃下去还有股特有的清香,把黄豆的菁华全都呈现了出来,无论色香味都是人间少有的。 白蒲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名声传遍全城。 这么一来,豆腐行的行老更是摆不下那张老脸了。 某日清晨,才刚开市,五名彪形大汉便聚到白蒲的摊位前。 “老哥,上好豆腐喂。”白蒲少年爽朗的笑脸,白净透红的清秀,压根儿叫人难把他和豆腐扯上关系。 大汉抄起一方豆腐,豆腐在他手上轻轻摇着,摇得他掩饰不了眼中的嫉妒。 从他抄豆腐的手法来看,此人显然也是日夜处理豆腐的行家。 “小子,你这豆腐煞是好看,不知味儿如何?” “客人买回去试试便知端的,非我夸口,明日您老必回味儿再来寻我。” “哦?你这豆腐是何名堂,敢如此自夸?” “叫小白玉的豆腐,便是我白蒲做的,”年轻人很有自信的重述道:“小白玉豆腐。” “哦?”那大汉把豆腐甩下地,再踩了个稀烂,“这下子,该改名叫臭泥豆腐了吧?” 白蒲指了指脚下的担子:“不打紧,不打紧,老哥松了手,小弟还有两大担子呢。” 其余四名大汉走上前来,把他两担豆腐全翻下地,还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桶粪水,为一地的豆腐碎添了料。 大汉丢下一句话:“说明白了,识相的快去拜见行老,好有人罩着,不然明日还有下文呢。”说完便要离开。 “且慢,”白蒲笑道,“老哥让小弟见识了,小弟尚未回礼呢。” “哦?”五名大汉觉得很好笑,但还是忍住了笑,叉手围着白蒲,看他要变什么戏法。 “红叶!”白蒲叫道,“五位大哥,全给我请他们跪下。” 大汉们听了,直想狂笑。 他们连头都已经抬起来,准备要狂笑了,却立刻满脸惊讶。 他们发现,他们的双膝已经自动在白蒲面前跪下了。 “红叶,叫他们张口。” 他们看清了,那叫红叶的是个小女孩,穿了一身大红,托着红通通的小脸,两颗精灵的大眼,还不时带着笑,煞是可爱。 可爱归可爱,这可爱可不是寻常人吃得消的。 红叶噗哧一笑,手中亮出十枚银针。 只见她双手一扬,银针全插到五人身上,每人身上插的位子都一模一样。 这一插,五个人全控制不住的自动张口。 红叶这下才说话:“白哥哥,你要怎地?” “让他们尝尝我的小白玉豆腐,让他们知道无论怎样调理都好吃。” 红叶又是一笑,这一笑,五名大汉连心都酥麻了:“小娃儿再笑一笑,下跪多久也愿意。” “你们这几个坏人,”红叶用小手把他们一个个指遍,铃当似的声音响遍了五名大汉的耳朵:“我白哥哥的豆腐给你们糟蹋了,不要暴殄天物,全把它给吃下去。” 第95章 摧枯拉朽(2) 五名大汉着魔也似,把泥地上的粪水碎豆腐给扒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吃。 云空听故事听到这儿,心里一惊:“京城里卧虎藏龙,这小娃儿必有异人传授,认穴竟如此之准。” 隔壁台的汉子继续说下去…… 五名大汉吃完了豆腐,白的黑的褐的在嘴边混成一堆,有口难言,苦哈哈的用眼睛向白蒲哀求。 “好吧,叫他们向那行老回报去。” 红叶一跃而起,两手一阵挥舞,开出一片银花,转眼间,大汉们身上的银针全移了位。 红叶才刚着地,五名大汉立刻跳起来飞跑,没命似的止不住脚,口中还咕噜咕噜的叫不出声来,满口令人作呕的粪臭豆腐,要吞却又吞不下去,反复在咽喉进出,像漱口般难受。 “你猜这一跑,跑到何方去了呢?” “我猜不着。” “直直撞去豆腐行行老的摊子,把一摊子豆腐全开了花。” 三名粗汉放声大笑,笑完后又再叫了壶酒。 “我说,那唤作红叶的小娃不是与白蒲一路的?可刚才说白蒲每日独自一人出入温家大宅,没见那红叶吗?” “俺也道听涂说来的,管他妈的那么多。” ※※※ 云空听着听着江湖闲话,不觉便把面给吃完了,摸摸肚子还未饱,再摸摸腰囊,便泄了气。 他安慰自己:“七分饱乃养生之道。”打算离去。 进了城,照样找间道观挂单了,寻访张铁桥所言会亡国的道士去。 打定主意,云空站起来要结账。 他才刚站起,却有人在身边坐下,向他扬手道:“道长请坐。” 云空愣住了,他端详此人,见他一脸福相,显是每日吃惯山珍海味的人。 这人不论表情举止都透出一股奢侈的气味,皮笑肉不笑的酒窝加上精明的眸子,一看便知是商贾。 奇的是,此人眉间隐隐有一股乌气。 这人身边还有个随从,长得比云空高了一个头,他不客气的把云空随身事物拿下,放置一旁,又礼貌的摆手请云空坐下。 云空大惑不解:“先生素未谋面……” “当然曾经谋面,”那壮年人笑道,“道长的道号不是云空吗?你招子上的词句没变,我是记得的。” “贫道委实不记得。”云空抱歉的摇头。 “在下姓余,当年在平安楼……” 云空猛省起来了。 那时他初涉江湖未久,来到了金粉样的国都开封府。 余公子当时在平安楼喝茶,对蹲在旗杆上的一个人感到好奇……接着便惹来一场风波。 “约莫有二十年的光景了吧?”当年的余公子,脸上也不觉露出些许老态,也该改称余老爷了。 当年平安楼一闹,云空也因此结识了赤成子。 赤成子为师父龙壁上人追杀逃跑的仆人高禄,他盗了龙壁上人的刀诀,竟练成刀法,在江湖上闯出“青刀高禄”的万儿。 不想赤成子使计,竟把他的手筋脚筋给挑断了,一身武功全废。 云空记得,后来余公子收留了高禄。 “贫道想起来了,是故人!”云空作了个揖,腼腆的搓搓手说:“二十年了,记不清了。” “道长面有菜色,想是有困境。” “惭愧,惭愧。”云空不好意思的低头苦笑。 “自道长去后,我余某总在惦记着,不想缘分未尽……”余老爷怀念的说,“如此难得,不如权在我家住下吧?” “岂敢,贫道……” “道长不必谦逊。”余老爷转头吩咐道:“棋儿,帮道长还钱,把道长的物件小心拿着,咱们进城去吃一顿好的。” 随从答应了,拎起东西便跟在两人背后。 原来余老爷到城外看一批货,回城途中,在酒肆坐下歇息,所谓无巧不成书,便这么遇上云空了。 两人边谈边踱入东门,才刚入城,喧闹之声便一股脑拥了上来。 只见一路绵延进城的街道两侧,各种买卖衣物的、书画的、珍奇玩物的叫卖之声此起彼落,把空气也给炒热了起来。 由于正是晌午时刻,各种野味、海鲜、果子、糕饼四处皆是,淡香浓香混成一团,把云空激得愈发饿了。 余老爷道:“在我家住着,闲时傍晚还可以到州桥夜市去,就在朱雀门外,那儿的鹿肉、狐肉、脯鸡、腰肾鸡碎……又便宜又好吃,只在京城才有的。” 余老爷把云空带进酒楼,让他好好饱餐一顿。 席间,两人不免聊起当年的那桩事。 余老爷对赤成子鬼魅般的面貌很有印象,便问起有关赤成子的消息。 “前年还见过面,又失散了。” 当年发生的事已经渺茫,如烟似雾,回想起来却依然惊心动魄。 记得龙壁上人毒杀了自己的弟子,只留下他最疼惜的赤成子……不,还有一位半成子中毒没死,盗去龙壁上人的一大袋书,不知拎往哪儿去了? 不知那些书里头写了什么?会造成什么祸害? 龙壁上人所学的那一套尽有些阴森森的,一个不好,半成子又不知会从书中学去什么邪术呢? 沉吟了一会,云空想换个话题:“余公子,不,余老爷……” “随兴就好,”余老爷挺起胸,一副豁达的笑脸,“干脆叫我的名号吧,朋友都叫我『竹舟』的。” “这名号挺雅。” “附会风雅而已,我不如道长四海飘泊,只好自己关在家中雅一雅了。” “僭越了,竹舟先生。”云空觉得这余老爷跟当年的余公子相比,实在是变化太大了,不过有一个变化,却是他打从刚才就一直想说的:“请恕贫道直言,你额上有一团黑气,有些诡异。” 竹舟伸手摸摸额头,两眼往上瞟了瞟:“怎个诡异法?” “若额上有黑气停滞,多主霉运,可你这气又不像……”云空咽了咽涎,“比较像是,您耗了大量元气,还掺进了几些怨气。” “怨气?”竹舟不置可否,“当个生意人,与人结怨,恐怕是有的。” “竹舟先生近日可感到身子有些虚虚的?” “这可没……” “道长,”身边的棋儿挨过来说,“老爷没虚,我可虚得紧。” “我没给你干苦活儿,你怎么虚了?”竹舟歪斜身子,皱眉看他的仆人。 “老爷,这阵子邪门得紧,莫说是我,琴儿、书儿、画儿近来也有些虚虚的,听说家里也有好几个人病倒了。” 竹舟脸上掠过一丝惧色,不禁脱口道:“温家大宅……” “不会吧,老爷。”棋儿一听,面色也僵白了。 想是很多年前温家大宅四十余口一病死尽的传说吓着他们了。 “不是瘟疫,”云空道,“要是瘟疫,不会只有一宅子的人遇害,必定会传到宅子外头去的。” “温家的事也是我儿时听闻的。”竹舟道。 “竹舟先生,既然你邀贫道到贵府打扰了,贫道便顺便瞧瞧,小病小医,大病大医。” “道长见多识广,想必是有办法的。” 云空客气的笑笑。 “说起来,我家里还有一位故人呢。” 云空本来就想问的,不想竹舟先提起了,便问:“是高禄吗?” “高禄,是他,”竹舟摸摸后脑,“我当年把他带回宅中,他也做不了啥事,你知道……” “我明白,手筋脚筋业已断了,做不上粗活儿。” “我差使他做一些送东西的闲差,送些账本或查货什么的,要不是遇见你,也差点忘记他的过去了。” 竹舟把云空的肚子填饱后,带他边走边聊,不觉便走近余家了。 余家几代经商,建了偌大一个宅子。 第96章 摧枯拉朽(3) 云空和竹舟主仆三人才走近宅院,守门的下人远远瞧见,便走过来听候吩咐。 竹舟马上吩咐:“好好侍奉这位道长,打理一间清净的雅房。” 云空看那下人一眼。 黑气,有如蜘蛛狰狞地附在他额头上。 忽然,彷佛有道强烈的力量击了他一记,云空冷不防整个头往后一仰,整张脸都歪了。 “又来了!”他忖道。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怨气! 抬头一看,余家宅子上空,有阵阵黑蒙蒙灰迷迷的气体,栖留在半空中,别有居心的荡漾着。 云空很肯定这是怨气,他见过太多了。 他向来对怨气有强烈的感觉,这次尤其强烈。 为什么余家有如此险恶的怨气?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竹舟见云空忽然面色苍白,关心的问他:“道长不舒服吗?” 云空斟酌了一下,才说:“实不相瞒,贵府怨气很重,贫道刚才一时不察,被怨气冲到,不碍事的。” 竹舟大惑不解:“我自问把家里的下人也照顾得好好的,家里何人怨我?” “老爷真的待我们很好的。”旁边的下人附和道。 那股怨气在半空盘踞着,居高临下的傲视这位卑微的道人。 进了宅院,竹舟先在偏厅招待他,等候客房被准备好。 一名下女端茶过来,竹舟看了她一眼,问说:“文香呢?怎么两日没见她了?” 那下女听老爷问起,忍不住盈现几滴泪水,手指一抹,便忍不住哭了起来:“文香死了。” “怎么死了?”竹舟惊道,“她两日前才说不适,怎么就死了?” “老爷不知,她昨晚便咽气了。” “怎么没人告诉我?”竹舟从椅子上站起,眼中又是错愕又是哀伤。 “家中的事向来夫人在管,不禀报老爷的……”那下女好不容易止泪,低头说:“夫人今早备了副棺木,叫文香家人领回去了。” 竹舟一屁股坐倒在椅子,长长叹了口气。 “老爷,我退下了。”那下女退出房外,留下莫名其妙的云空。 良久,竹舟才叹息道:“文香向来是服侍我的,我把她当成女儿看待,还替她找了人家,明春要过门的。” “难怪竹舟先生如此悲伤。” 竹舟眼红红的,他用手去擦了擦,不想竟越擦越痒,越红越热,只好起身道:“道长,怠慢了,勿怪竹舟才是。” “先生节哀才是。” “谢道长关心,先告辞了。”竹舟悲伤得浑身无力,步伐蹒跚的走出门,还差点给门坎跘了一交。 云空回想刚才那位下女的脸孔,不禁面色凝重。 她的脸上也有一道黏滋滋的黑色怨气。 ※※※ 一入夜,温家大宅就没人敢经过。 即使是顺路会经过的人,也尽可能想办法绕远路。 没人想招惹那一宅子的阴森鬼气,大宅的传说早把一城人给说怕了。 深夜的温家凶宅,却有一个院落亮着灯。 灯光透出纸糊的窗,看得出飘飘忽忽的人影。 人影在纸窗上慢慢变大,又慢慢变小,时而扭曲成说不出的形状,时而又扭曲成诡异的人影。 房中有五个人。 其中有一男一女两人正趺坐在地,双目半闭,面色松弛,如在睡梦中。 正在挑选黄豆的,是长得白白净净的白蒲。 一般做豆腐的会在三更磨黄豆,弄到太阳露脸,就可以扛出去卖了。 其余四人,除了红叶在不安分的走来走去,没人发出声音。 “白哥哥,”红叶毛躁的说道,“老呆在这里,烦死人了。” “办完了事,便回师父那里去。”白蒲依旧自顾自的挑黄豆。 “师父每天都自己在忙自己的,又不陪我,我不回。”红叶不高兴的蹬了蹬脚,手中银光一闪,把墙上的壁虎给钉住了。 壁虎越是挣扎,细细的银针越是把它的皮肉撕裂,慌张的乱扯之下,终于把秀长的身子撕开一道裂口,后半截挂在墙上,它失神的游走了一会,才摔落下地。 “别随便杀生!”有人大声喝道。 那把声音很是威严,把红叶吓得立刻抽手,眼中顿时泪水打滚。 白蒲呢喃道:“黄连,莫怪红叶不懂事……”手中继续忙着挑黄豆,把不新鲜的、染病的、有虫的、发芽的、长相古怪的,全都挑走。 待他把一大袋黄豆挑完了,满意的搓了搓手:“好了,我要磨粉了。” 怪的是,这宅中别说石磨,连个小磨臼都没有。 白蒲轻轻吸一口气。 那口气进入他体内后,直通气海,如激流般涌去双臂。 他左手抄起黄豆,与右手轻轻合抱,登时从指隙间流出一摊细粉,他立刻用右手把黄豆粉放入袋子,再重复方才的动作。 他两手越动越快,越磨越快,装黄豆粉的袋子逐渐鼓胀。 袋子快要装满的时候,趺坐着的两人睁开了眼,彷佛刚从一场大梦中苏醒过来。 红叶立刻上前关心:“青萍姐回来啦?” 白蒲也撤下工作,走到两人面前:“紫苏也回来了?” 黄连冷着一把脸,粗糙的脸孔好像挤不出表情似的:“如何?” “找到了……”紫苏疲惫的说道,“在一户姓余的人家……”说着,他疲累的呼了口气,伸了把懒腰。 ※※※ 云空住在竹舟家中,也不是日日被侍候的。 他每日晨起,便走到街市中,拿着白布招子招徕生意。 偶尔有人请他进宅子看看风水、或看相、或推命,走累了,他便当街席地而坐,静坐运气,养一养神。 这座人类历史上空前的大城市,云空光是用走的就连续走了几日,才将开封府内能走的地方都走遍了。 他要在此地落入金人手中以前,尽情记忆她的繁荣。 那句“金人灭宋,道士亡国”是神算张铁桥以性命换来的。 只不过令云空懊恼的是,究竟那句“道士亡国”是指什么?眼下朝中党争闹得乌烟瘴气,童贯、蔡京等权臣肆虐民间,张铁桥却只字不提他们,且皇上宠信的道士林灵素已经失势,不知还有哪位道士有能力亡国? 他知道这里的繁华也不会长久了,也不晓得金人何时会攻来,但要知悉天下大势,国都开封理应是最敏感的吧? 想到大宋将要亡国,云空有些气馁,晚上陪竹舟聊天时,也不禁少了些神采。 “道长心中有事?”竹舟忍不住问道。 “事是俗事,”云空说,“俗事免不了心烦。” “不妨道来。” “恕贫道不可说,”云空摆了摆手,“此事还属天机。” 他曾想过劝竹舟举家南迁,早几年避开战乱,却又担心一旦传开了,会否引起开封府人心骚动?他担心干扰命运的运作,反而促成提早亡国。 “哪有许多天机?”竹舟捻了捻胡子,“道长二十年前说我乡试必中,以后便考运空空,行商才致富的,如今字字应验,哪一句不是天机?” “不瞒您说,这个……人身上的小小玄机是可以略泄一二的,否则我们道士便难以餬口了。” 竹舟忽然面色愁苦,叹了口气:“我家中也不知冒犯了什么,也可能真有亏待了人而不自知的,还请道长替我作主才是。” “竹舟先生何故烦恼?”云空明知故问,他要当事人亲口坦白。 “记得你刚来那天,我家婢女文香去世了?” 云空点点头。 “我去看了一下尸首,觉得大惑不解。” “怎么了?” “文香的尸体很瘦,一点也不像她平日的模样,她瘦得皮包骨,跟饿死的没两样。”竹舟满脸困惑,“若给文香的父母见到女儿的死状,事情传出去,以为我余家饿死婢女,岂不坏我名声?” 第97章 摧枯拉朽(4) 云空等他继续说。 “我当下大怒,以为夫人亏待她,但夫人向来善待下人,我不该诬赖她的;于是又怀疑有人虐待她,所以我问了其他仆人,他们却异口同声说,文香是在一天之内,忽然瘦死的。” “瘦死?” 正在这当儿,那天端茶来的下女又出现了,她端来茶水点心,佐主客两人聊天食用。 她神色不宁的瞥了眼云空,云空立刻叫住了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安的望了眼竹舟,见竹舟颔首,她才行了个万福,怯生生的回答:“我叫凝香。” “好,凝香,”云空放柔了声音,“你听见余老爷说了,你见过文香死前什么模样吗?” 凝香又瞟了眼竹舟,才说:“我见到了,她整个人……很瘦很瘦。” “很瘦?她是死前才瘦下去的吗?” “不,是死前两日,她一阵晕眩之后,站立不稳,说是身子不适,便回去躺了,才躺个一日,人便瘦成骨架似的,连话也说不出了。”凝香越说越怕,竟不知不觉发起抖来。 “凝香,”云空的声音,温柔得足以让猫儿乖乖翻身,“告诉我,文香不是头一个吧?” 凝香忽然睁大眼睛,恐惧的凝定不动。 “告诉我。” “道长……”凝香弯身拉住云空的衣袖,“救我……” “凝香,慢慢说。” “我……我这几日,身子愈发差了,有时昏沉沉的,想不起自己在干什么,整个人使不上力……”她两手扯住云空的衣袖,扯得云空整个人都在晃。 她害怕得忘了老爷在身边,把恐惧毫不保留的传达给云空,连冷汗都沾湿了云空的衣袖。 云空怕她又哭出来,赶忙将手指点去她的眉心:“心念凝定。”他运了一口气,轻轻灌入凝香眉间。 凝香顿时感到全身一股暖意,心中的恐惧骤然驱散了大半。 她发现自己失态,忙将手缩回,退后侍立在旁。 竹舟亲眼见到下人如此恐惧,也不禁当场愣住了。 回神之后,竹舟立刻恳求云空:“我家有此等异事,道长千万为我作主!” “竹舟先生,”云空道,“贫道做事,凭的是一肚热肠,能不能解决你的问题,贫道不敢应承,尽力便是。” ※※※ 似乎是有意跟云空作对似的,凝香第二天便病倒了。 她早上还好好的,工作到晌午,一个昏头,就站不起来了。 她被送回房中,由几位平日要好的下女轮番守着,想到她大概也会就此死去,大家都先哭成一团了。 凝香没有发热也没有发冷,只是两眼发呆,干得龟裂的嘴唇不知在呢喃些什么,无人听得明白的呓语,像是从地府带出来的咒语,听得人心里发毛。 低迷的寒意在室中荡漾,外头的冬意把人的意志磨得死沉沉的。 云空穿过回廊,走去后院下女聚居的角落,回廊上的夜风带来寒梅和水仙的淡淡香气,但他无心欣赏。 为了避免有私情,下女们集中居住的地方,平日禁止男人到这里来。 云空向竹舟问准了,才跑到这平常家中男人不准来的地方。 云空不想有人闲话,便要求有个下女陪他一起共守凝香。 他想亲眼瞧瞧,所谓“忽然瘦成了骨架似的”是怎么个瘦法? 如果那真是一种传染病,他自己也免不了会染上。 但他心里老挂着那团在空中盘旋不去的黑气,使他相信那绝不是一种病。 那么又会是什么呢? 屋外没起风,窗外的枝叶静悄悄的。 可是灯火却忽然熄灭了。 陪守的下女惊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去找打火石。 云空清楚的听见,室内掠过一阵诡异的风。 那阵风经过云空眼前,转眼又再回头经过一次,这次是溜出了室外。 那阵风还有手。 那只手摸了云空一把。 这一摸,云空整个人打了个寒噤,一股气便从体内流向那只手。 只不过摸了一把,手又没入了黑暗,跟着风吹散了。 当那下女再度把灯点亮时,云空只觉两眼昏花,脑中一阵阵晕眩,连腰都直不起来,不得不用手臂支撑身体。 在头昏脑胀中,云空听见下女尖叫,登时心神一震,抬眼望向凝香。 床上的凝香已经停止呓语。 她的两颗眼珠子陷得快到底了,像是不用勺子就无法掏出来似的。 她丰润的身体干枯得只剩下一层薄皮,脆弱的披在骨架上。 真的是瘦得太过分了。 瘦得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心脏也疲倦得跳不动了。 阵阵寒意自云空体内透出,整颗心像被浸入冰河似的,开始禁不住全身发抖。 ※※※ 这一夜,余府充满了不安。 凝香有如破棉布般的遗体,被用一块草席包起,只等明日买了棺木送还父母。 云空披了两件寒衣,抖着手喝姜汤,不停运着体内的先天之气,巴望身体快些暖和起来。 “来,火盆子来了。”门外一声吆喝,余府的家丁们抬来严冬才用得上的火炉,燃起了煤球。 竹舟来探望云空,两位身形魁梧的近身仆人棋儿和画儿守护着他。 “竹舟先生……”云空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嗓子,“可否见见尊夫人?” “有何不可?”竹舟说着,回头吩咐道;“快请夫人。” 下女们匆匆忙忙的去请了。 “道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竹舟贴近云空耳边问道。 “先别声张,”云空说,“贵府不是有病,而是有人……” “我府上自然全都是人的。” “非也,竹舟先生,是有人杀人……”云空打了个喷嚏。 “杀人?”竹舟有些不敢相信。 一说起杀人,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便是揍人致内伤而亡,或是中毒七孔流血之类的。 哪有人杀人是把人给瘦死的? “夫人来了。”下女匆匆走回来,赶紧搬来一把交椅。 “竹舟先生,”云空道,“贵府内务由夫人打理,您不插手的是吧?” 竹舟点点头。 “如此,贫道要向尊夫人问些家务事,万盼勿怪才是。” “我晓得。” 余夫人徐徐走来,均匀的身段,优雅的步伐,一瞧便知是教养很好的女人,脸上表情不温不火,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事可以惊动她似的。 “相公,”余夫人轻声有礼的说,“夜已深,不知唤我来客房,是何要事?”语气中对这种不合礼仪的事情感到不悦。 “娘子,”竹舟站起来,轻轻扶了夫人坐下,“凝香刚死了。” “我已经知道了,已发下钱粮,只等明日买棺,一并送给她爹娘。” “娘子,这道长……” 余夫人马上起身行了个万福:“不知道长作何称呼?” “贫道云空。”云空连忙还礼。 “是凝香死时,陪在身边的道长?” “正是贫道。” “哦……”夫人展了展眉,快速的打量云空一番。 “道长有事要问夫人,”竹舟在一旁说,“道长问的,夫人尽管回答便是。” “道长请问吧。”余夫人的语气中,依然免不了带有不满。 “得罪了。”云空的身子回暖了一点点,便努力的坐直了腰,恭敬的问道:“敢问夫人,贵府已有几人是如此过世的?” “道长的意思,像文香、凝香一般的?” 云空虚弱的点头表示是了。 “记得最先是墨兰,约莫三年前吧,然后才是秋菊、春蝶,说起来也怪,大多是下女们……” “没有男的吗?” “有,只有两人,是在春蝶、文欢、夏梦之后的,一个叫刘二,一个叫张老儿的家人。” 竹舟在一旁惊讶地说:“死了这许多人,夫人怎没告诉我?” 第98章 摧枯拉朽(5) “老爷管外头的生意就好,怎么能被这些家事烦扰呢?” 竹舟只好闷坐在一旁,一手烦躁的敲着膝盖。 “前前后后,也快有十人了。” 云空不打话,静静的沉思了一会,才问:“贵府三年前,有新进人口吗?” “没有,倒是那场怪病发生后,才频频进人口的,”想了一想,她又说,“凝香便是那时进来的。” “不是之后来的人……”云空忖着。 “道长还有要问的吗?”夫人催促着,暗示时间很晚了。 “夫人不嫌麻烦的话,可否将所有死者的名字、性别、年纪和死亡日期写下?” “这……”夫人面有难色。 “贫道有了这些名字,可以替他们超度,免得阴魂不散、家宅不安,影响余老爷的生意呀。” 夫人听了,马上一百个愿意:“这也不难,我去查查家中账目,瞧看哪日买过棺木的便知。” ※※※ 累极了的云空,在昏沉中入睡,一直辗转在作噩梦,好几次以为自己惊醒了,却发现仍在梦中。 凝香死时,有只手摸了他一把,他当场觉得虚脱,身体像被挖掉了一块那般难受,房中红通通的煤火,一点也暖和不了他的身体,填补不回他失去的部分。 在睡梦中,他见到床边站了个人,脸庞瘦得像骷髅,这种瘦,教人想起凝香的死状。 “是勾魂使吗?难道我要弥留了吗?”云空不禁生起不祥的念头,想象自己将被列入余府的死者名单。 床边的勾魂使握着他的手,他感到自手心传来一股暖意,彷若空瓶被注入暖水,顿时感觉舒服了不少,火盆子也变得太闷热了。 勾魂使似的人消失了,隐没入煤火的红光背后。 云空全身冒汗,疲惫不堪的他连汗也不想擦拭,便沉沉睡去。 ※※※ 城门外的墓地,埋葬了几百年来的居民和过客,墓碑杂乱交错分布。 自秦灭魏以来,黄河曾经发过数次洪水,开封府城数次几乎全毁,墓碑也被冲刷干净,因此墓地是一代人迭了一代人,不分辈分的挤在一块。 新坟离城门远得多了,那里有更多鸦儿在噪闹,争论如何平分食物。 云空踏着湿答答的泥地,眼角在脚边的死婴身上留连了一下,死婴的肠子已然被掏空,可爱的肥肉也早被鸦儿食尽,狼藉的散成一堆残骸。 云空继续数步子,依循纸条上的指示,去找墨兰的墓。 墨兰是余夫人所说的第一位死者。 当他找到那块半腐朽的木牌时,还不太敢推断上面残留的字迹。 木牌上的漆字已经快剥落至尽,但开头的“高门刘氏”几个字还是能够分辨的。 “高门……”云空心中呢喃着,眉头禁不住皱了皱。 “没错,正是高禄。”后面有把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这把声音很熟悉,云空马上认出是谁,回头便道:“赤成子,你终于来了?” “来了好一段日子了。” 不见两年,赤成子头上长毛了,他眉毛稀疏,留了少许须毛,一头长发没捆成发髻,而是随意束成一条马尾,脸孔依然削瘦得像骷髅。 云空想起昨晚床边的勾魂使,恍然大悟:“昨晚救我的是你吗?” 赤成子点头承认:“是我。” 云空又惊又喜,本想问他为何会在余府出现,口中问的却是:“那年失散后,你去哪儿了?” 赤成子摇摇头:“我出来洞口之后,没见着你。” “我被官兵给捉了。” “原来如此,难怪当时附近有军营。”赤成子道,“怪哉!我们从句曲山进洞,出来的地方却是常山,你也一样吧?” “我也想问你呢!究竟为什么?简妹指点我们的出口,其实不是进来时的地方吧?” “看来,说不定洞天之中有洞天的通路,不是人间道路。”忽然,赤成子忍不住满脸堆笑,神色兴奋的说,“简妹还在等我,待解决了这件事,明年山涧的入口开启,我便要回去了。” 赤成子真的变了。 以往他四海飘泊,行事乖僻。 记得他曾经是脸上没有眉毛、没有睫毛、没有头发,没有在脸上保留一根毛发的人。 他留起了头发和胡子,顿感精神焕发,冷冰冰的眼神也变得带有盼望的神采。 因为如今他的心中,已经存有一位心爱的女人。 云空很高兴能再见到他,可是他神出鬼没的现身,令云空心里觉得怪怪的。 他刚才甚至有一度怀疑赤成子是凶手。 “洞天的事,迟些再说吧,”云空指指墨兰的木墓牌:“眼下余府死了许多下人,这位是三年前第一位死的,如果这位是高禄的妻子……高禄在余家当下人,我仍未见到他,这妻子恐怕是他在余家娶的。” “墨兰本是余家婢女,显然是余家安排她跟高禄结亲的。” “难道高禄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犯过错的人很容易再犯错,”赤成子眼中倏地现出杀意:“二十年前,他盗我师父刀诀,被我废了武功,二十年后的今日,我要夺他性命。” “你认为那些人……是他害的?” “我知道是他杀的。”然后他说:“你也知道。” “我?” “他昨晚杀死凝香时,摸了你一把。” 云空惊道:“你怎么知道?” 云空要问的是,赤成子怎知有人摸过他一把?又怎知那人便是高禄? “因为我亲眼见到的,”赤成子抬了抬下巴:“我比你早几步到余府,我已经在那里住上一个月了。” 虽然赤成子行事怪诞,老是阴沉沉的,可是他从未向云空说过一句假话。 “我不懂,你亲眼见到,而高禄却不知道你在他身边吗?” “我让你马上明白。”赤成子倒退几步,展开两只手臂:“你看,我在这里。” 云空定睛看着他,生怕看漏了什么。 “然后呢,我不见了。”赤成子刚说完,身体竟慢慢隐去。 他的身影在空气中褪色,越来越淡,露出背后纷乱的坟堆。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云空还以为光天化日碰上鬼魅。 云空用右手围着嘴角,轻唤道:“赤成子,你学会了隐身术不成?” “非也,”赤成子的声音一起,云空才看见他,原来他根本没离开过原本的位置,“我并没隐身,只是隐气。” “何谓隐气?” “我全身经络已被师父打通,可以自由自在驾御自身的气,只要把这气隐去,四周的生物便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云空若有所思:记得曾经,师父破履变成了一棵树。 那次,当一大群“蛊”追上来时,师父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树。 当他的念头完全相信自己是棵树时,他全身的气也因而改变特质,全身流露出树的气息,令群蛊误以为是树,而转了方向。 “五官会感受周遭的气,”赤成子说,“目能视有形之气,耳能闻有声之气,一旦我闭了全身穴道,不让我的气被人感觉到,别人便看不见我、听不见我、闻不到我。” “你在余府出入,没人发觉过你吗?” “只有高禄,差点发现我。” 云空惊疑道:“高禄有那么厉害吗?” “他也学会了御气之术,而且手法十分高明。”赤成子脸色一沉:“他其实是很聪明的人,以前当我师父的仆人时,我们却一直很蔑视他……” “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师父只说过是捡来的小孩,其余一概不透露。” “他真的十分了得,”云空心有余悸,“昨晚他只摸我一把,我就感觉快死掉了,亏我平常还有静修炼神,何况其他没修炼的人?” 第99章 摧枯拉朽(6) 赤成子正色道:“你听说过一件轶事吗?道是京城这里有位胖大和尚,一手倒拔了垂杨柳,人称神力。” “没听过。” “其实那棵垂杨柳是枯了心的,里头空空,外表看来正常,却是一拔就起。”赤成子道,“所以要把人弄死,并不一定得一次结束他的生命。” “你的意思是……” “只需一次一点、一次一点,人便慢慢枯萎,到了差不多时,只消轻轻一推,就把他瘦死、累死。” 云空明白了:“这就叫摧枯拉朽。” 他摸摸胸口,昨晚的虚耗感犹存。 他莫名的想起说书人的话:“暗算无常死不知……”在他还没进城就警告他了。 回想起来,在余府借住多日,竟还没见着高禄。 现在他更不想见到高禄了。 “那你在余府的这个月,究竟在等待什么?” 赤成子哼了一声:“等?就等他露出马脚。” ※※※ 整个余家大宅,个个人的脸上都蒙了层黑气。 他们老觉睡眼惺忪,四肢虚浮。 反之,高禄红润的脸,在阳光下显得神采奕奕,他粗浓的眉毛下睁着铜铃似的大眼,贪婪的望着一名下女。 他看得出,那名下女已经差不多了。 只要轻轻的再拿一点…… 他悄悄地靠近她,见那下女步伐飘浮,头也昏沉沉的晃着,他便十分高兴。 他用手指轻触那女子一下。 下女没有惊叫,两眼一白,便倒在地上了。 高禄不慌不忙地走开,准备今晚好好饱餐一顿。 他知道,那下女免不了要被抬回房去休息的。 只要想起吃饱后的快感,他便忍不住全身兴奋得抖擞。 记得第一次吃饱,是托墨兰的福。 墨兰是余家主人安排下嫁给他的,家里的男仆和下女结成连理是常事。 他对墨兰也没什么感觉,反正只是一位同住的女人罢了! 自从龙壁上人的女儿绣姑死后,他便再也没有爱上其他人的念头了。 自从赤成子废了他的武功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任何想要热衷追求的事。 他对绣姑的爱,无人能取代;他对赤成子的恨意,也没有比那更深的了。 一想起赤成子,他便合夜难眠,在床上辗转反侧,沉陷在恐惧、焦虑和不安之中,赤成子的影子会越来越膨胀、越来越狰狞,直到要把他整个人吞下去,他才慌忙坐起来,睁着眼等候天明。 直到那个人出现…… 那个人让他见识到了另一个境界…… 高禄想也没想到,以前全心全意守护的那本刀诀,只算雕虫小技,原来还有不需使用外力的“内功”,完全只靠体内真气运作。 他第一个先向最接近的人试用,那便是墨兰。 墨兰禁不住他的一招。 他一握墨兰的手,墨兰全身的气便如同泄堤暴洪,疯狂地倾注入高禄的手,止都止不住,直灌他手心,涌入他全身上下各处,完全填塞高禄的每一条经脉,喂饱高禄的每一颗细胞。 他当时还不懂得控制,一时慌张,竟甩不开墨兰的手,只见墨兰眼中的光彩飞快消逝,丰腴的脸颊猛地下陷。 直到最后一点气也吸尽了,她才被松脱,此刻只剩下皮包着骨架,在地上蜷成一堆。 高禄兴奋得不住喘气,心里直想大笑。 吃饱了饭,只有胃是满足的。 吃饱了“气”,却是全身都饱胀的。 他愉快地手舞足蹈,从未这么快乐过,原来以前练什么功、扬什么名、立什么万,全都不如全身每一颗细胞都吃饱来得满足。 他忘不了那种美味。 他还想再吃。 他无法罢手,又为何要罢手?他贪婪的吸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气,余府上下都没人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余府下人之中,他惟有不敢妄动老爷近身的琴棋书画四仆,之前曾试着吸他们的气,虽然吸了一点,但他们警觉性很高,不值得打草惊蛇,所以就放弃了。 直到那晚,他前去吸凝香的气时,看见云空了。 他心里十分吃惊,这道士是他差点忘掉的人物! 当年要不是这道士,会引来赤成子吗?会使他武功全废吗? 他乘机吸了一些云空的气,立时心下大喜! 那种气,果然和余府里面的人大大的不同哇! 下人们每日工作得很疲乏,他们的气带有苦涩味,而他也曾尝过余家主人夫妇,他们的气太肥腻,味道也不够好。 可是云空是有修行的人! 云空的气有淡雅的松香,进入经脉便生出一股清灵的沁凉,舒服得不得了。 今晚吧,他想,今晚,这好管闲事的道士,就让他知道好管闲事的下场吧。 他一定又会守在下女身边,那就让俺一石二鸟……哦不,只管吸那道士就好了,至于那位下女嘛,反正是迟早的事。 一想到此,高禄心里雀跃不已,人便兴奋的想跳起舞来。 今晚这一餐,想必是他人生中吃过最好的一餐! 以往他是把人一点一点慢慢吸干,这叫“摧枯拉朽”,即使是铁柱般的大树也要倒的。 可是这一次,他打算一次过把云空的气吸个干净,就像墨兰那般。 因为他对这道士的出现感到很是不安,这人是留不得的。 不过,想想又有些可惜,如果一次吸完了,不知何时才能再遇上这种美食呢。 ※※※ 城门外的坟地是数百年来的乱葬岗,即使冬日的太阳猛照,也烤不暖这里的空气。 云空和赤成子陪着满地的死人,陪着他们埋葬了、腐朽了的过去。 坟堆中透出寂寞的记忆,丝缕般回荡在云空四周,令他感到不适。他有阅读这些陈旧记忆的能力,但此刻只会对他造成干扰。 “记得吗?”赤成子说,“我的师父和师兄弟们,全因炼丹中毒而亡,这中了丹毒的人,要不是全身溃烂,便是肉身不化。” “肉身不化,不正是羽化飞升、脱去躯壳?” “如果真是如此……”赤成子缓缓走着,停在一个微隆的土堆前,“那此人便是得道成仙了。” 云空不知土下埋了何人。 赤成子大吸一口气,脸色立时胀红,他大袖一舞,脚前的泥土竟如波浪般滚去两侧,露出一个坑洞。 坑洞里蜷缩着一具尸体,身上的衣服已经腐化,只留下片片凑不起来的碎纱。 尸体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没有胡子,脸上泛着一层银黑光泽,发出阵阵酸臭。 “是半成子?”云空大为吃惊,忙靠前去瞧仔细。 “正是半成子。”他是赤成子的师弟。 当年龙壁上人毒杀三名弟子,只想留下赤成子,再把所有的书籍传给他。 不想连成子和虚成子依计中毒后,半成子却只饮下半杯金液,不但没有毒发,还偷袭赤成子和云空,抢走书籍。 没想到再次见到半成子,竟已是一具“肉身不化”的尸体,显然他后来还是毒性发作了。 “你找回那批书了?” “没有。” “你找到半成子时,没找到书?” “我找到半成子,是因为我跟踪高禄,高禄走来祭拜他的。” ※※※ 高禄从床底下拖出一袋书,心中无限感慨:“龙壁上人一生心血,既然落在我手上,早知如此,当年何必苦苦坚持一本刀诀?” 更何况,赤成子他们都弄错了,那本刀诀其实不是龙壁上人的,高禄并没偷刀诀。 那本刀诀,本来就是他的。 高禄年幼时,乘坐的大船在巨浪中触礁沉没,他抱着衣箱漂流,侥幸被冲到岸边,被到海边寻访仙迹的龙壁上人带回家。 那本刀诀,是他衣箱中最珍贵的故乡记忆。 第100章 摧枯拉朽(7) 是他生身之父遗留的刀诀《加末以太知之术》。 也就是说,其实是龙壁上人偷了他的家传刀诀,他只不过是拿回来而已。 “加末以太知”五字以草书写成,当时尚无法释成汉字,后世有人根据《山海经》译成“穷奇”,更后世才定名为“镰鼬”。 而他的本名也不叫高禄,他其实叫“馨”(kaoru)。 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他依然无法忘记幼时的故乡。 他在富裕的家庭出生,父亲是一名武士,是当时新兴的阶级,代表着武人的地位比过去更加提升,也可以涉足原本只有贵族可以参与的政治。 他从小就学习各种礼仪,学习进入上层社会必需的汉字和儒学,在父亲的严格指导下学习木刀、射箭、棍法,亲眼见到许多政治人物在家中进出,也听说崛河天皇其实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 不知为何,父亲有一天回家时愁容满面,命令母亲收拾行李,次日便带着他登上一艘大船。 父亲告诉他,这趟旅行,他们父子俩可能有去无回,因为过去遣唐使的船有很多遇难失踪的。 父亲一语成谶,他成了船难的唯一幸存者。 那年他才十一岁。 说起来还要感谢半成子。 幼年的他,在龙壁上人那里当小仆时,只有半成子是对他最好的。 半成子平日便有一股傻气,凡事做起来都只一半一半的。 高禄要是被龙壁上人或他的弟子打骂了,也有半成子来陪他哭一把的,哭完之后,又会逗他发笑。 说起来,半成子的人还真不错。 七年前,他在帮余老爷送信时,在街上巧遇半成子,见他一个人落魄的走在大街上,脚步蹒跚、衣衫破烂,两眼无神得几乎快变成灰色的了。 高禄一眼便认出了他。 他没注意到半成子不寻常的肤色,心里只热呼呼的想去打招呼。 他并不知道龙壁上人死了,也不知道从前欺侮他的连成子、虚成子业已去世,不过他心想半成子的模样如此潦倒,那些他害怕的人应该不可能会在附近出现的。 他上前去打个招呼。 半成子并没理会他,还是踉跄的不断前进,有一步没一步的走着。 高禄还看见,半成子的嘴角垂了唾液,随着他的步伐在摇摆,脸上结了层厚厚的泥垢,连衣服也到处是霉斑,满头苍蝇围绕着他的臭酸味打转。 高禄偷偷把他带到城外一间破庙,打了井水替他洗净身子,又喂他吃了些馒头。 半成子依然迷迷糊糊的。 一直到咽气为止,他都没说过半句话。 他说不说话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他留了一袋书。 一袋龙壁上人半生的心血。 高禄把半成子葬在乱葬岗之后,把整袋书拎回家,有空时便读书。 他学习龙壁上人过去教导弟子的炼气之法,日子渐久,颇有心得。 直到三年前的那天,他选了那本没有书名的书来看…… ※※※ 开封府又入夜了。 还没入夜,几个夜市早就热闹起来,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可是府城除了夜市之外的其他地方,往往是静悄悄的,灯也不见几盏,只有更夫在寒夜中哆嗦的报更声,平常吵闹的狗儿们,在这种清寒的夜里,连叫也懒得叫了。 此时,却有五条影子在屋顶上飞窜,但今晚没有月光映照,看不清那些飞快倏过的人影。 他们往余府方向进发,犹如五道清风,轻柔的在空中竞跑,脚尖偶尔轻点屋檐,也只沾染了一点尘埃。 黑夜中猝然闪过一道银光,有只野猫惨叫一声,翻下屋檐。 “红叶!住手!”有把声音轻声喝止。 红叶噘了噘嘴,不听话的再发了一针。 这次她只射下了几片枯叶。 “人家只不过想练习嘛。” “红叶,”白蒲在半途中挨近她,“你已经练得够好了,待会儿有你好玩的。” 然后五条人影又再恢复沉默,只有身体摩擦空气的声音。 眼下,余府的灯光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了。 “分路!”一声令下,五条人影迅速分开,潜往余府中的五个角落,好像被余府吞没了一般,不发出一点声息。 就好像他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 下女的房中生起熊熊的火盆,企图赶跑寒气。 那名下女迷迷糊糊的,依旧不停说冷。 她身上披了好几重棉被,皮肤仍旧冰封似的雪白如霜,她浑身颤抖,不停呢喃:“冷……好冷……” “她叫什么名字?”云空问在床侧陪守的下女。 “喜妹。”那下女畏畏缩缩的答道,很是不安。 外头寒风萧瑟,风声钻过窗隙,吹出摧命般的悲嚎声。 “喜妹……”云空口中低吟着,眼睛和耳朵却丝毫不敢放松,留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四面八方中,惟有背后是可以放心的,因为赤成子正守在他背后,闭了全身六百七十五个穴道的气,使得没人察觉得到他的存在。 但没人知道,除了赤成子之外,余家还有五个角落也躲了人,正虎视眈眈的盯着这里。 云空还没告诉竹舟有关高禄的事,他不想惊吓余府的人,以免有任何消息传到高禄耳中。 然而,此刻高禄正穿过回廊,走向后院,大踏步朝房间走来,压根儿没察觉前方的危机。 他的自满令他疏忽了周围可能潜伏的危险,他也万万没料到,在余府过了二十年平静的生活,会因为他的贪婪而戛然中止。 他满心欢喜,打算这次不要一阵风似的偷溜进去,而是大大方方出现在云空面前,吓他个一大跳!然后把房间内的人全部吸尽,不留活口! 因为他知道云空的能耐。 云空根本没有能耐! 他是吃定他了。 他兴奋得胀红了脸,两手骨节咔咔直响,恨不得马上看到云空惊慌失措的表情。 他一脚踢开大门,听见下女尖声怪叫。 高禄盯住云空,如饿狼般跨步抢到云空跟前,立时伸爪向他攫去。 他已经在想象饱足后的满足感了。 可是他没注意到,云空根本没有受到惊吓。 他也没注意到,下女在他踢门前一剎那就尖叫了。 因为当赤成子察觉到他来势汹汹的气焰时,在他快进来的当儿,霎然开启穴道,露出真气,现了身形,下女见房中忽然多了个怪人,吓得翻倒凳子,扑到墙上。 高禄伸出手,眼睛只顾盯着云空,一心要捉住他。 但是赤成子的手抢到前面,握紧高禄的手。 高禄冷不防的感到有一团气闯进他的身体。 那只手“送”了一团污浊的气给他! 秽气一入经脉,高禄的胃顿时激烈抽搐,一阵强烈的恶心冲上喉头,烧灼他的食道,当场两眼昏花,赶忙倒退到门边。 高禄看清偷袭他的人,当场红了眼,怒喊道:“赤成子?又是你!”即使赤成子长了须发,他依然可以一眼认出这位日夜痛恨的仇人。 赤成子不打话,一个箭步从云空身后闪出,拳头直击高禄肚脐。 肚脐乃人体尚未接收外界之气以前,最早由母体得气的部位,一旦破坏,恐怕全身气息撩乱。 赤成子的攻击,是完全不顾性命的贴身打法,意图一拳就能封锁高禄。 但高禄不会坐以待毙,不等赤成子趋近,高禄发出一声古怪的低吼,像猪叫和狮吼合唱,鼻子和嘴巴竟冒出两股白烟。 高禄马步一沉,竟猛然释出一股爆炸性的强大力道,如洪水般向四面八方冲激,把赤成子撞开,把云空撞得踉跄倒地。 赤成子和云空忙将心神收敛,把一口真气运满全身,勉强挡住来势汹汹的气流,可那留守的下女是凡夫俗子,高禄发出的力道把她重重压在墙上,身上发出清脆的骨折声,立时口吐鲜血。 第101章 摧枯拉朽(8) 云空见状,忙跑到喜妹身边,察看她的状况。 高禄心知不妙,他本想不留活口,赤成子的出现吹皱一池春水,他必须先解决赤成子! 赤成子也十分惊讶,原来高禄不只会吸人精气,还懂得释放气! 高禄打算破釜沉舟,一举解决眼前的问题!他两臂大张,口中深深吸气,四周的空气如瀑布般涌入他口中。 他要赤成子灰飞烟灭! 赤成子追杀他十二年、害他武功全失! 赤成子还烧掉刀诀,令他父亲引以为傲的镰鼬刀法从此失传! 这个他恨透了的仇人,如今忽然送上门来,过去的所有的怨恨顿时填满了他的心,体内的真气竟在剎那爆涨了几倍。 赤成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他骷髅似的眼睛一睁,一头乱发无风纷飞,身上的衣裳竟鼓胀起来,宛如有风在里头吹拂一般。 高禄把气导向指尖,指尖射出一道尖锐的气,把赤成子的衣服射穿了一个洞! 高禄等着听到赤成子的惨叫,等着看他喷出滚热的血。 可是赤成子没有。 高禄再射出几道气,虽把赤成子鼓胀的衣服穿洞,却似泥牛入海,赤成子毫发无损。 赤成子得意的冷笑:“高禄!你还是输我一筹!” 高禄怒吼道:“赤成子!你何苦咄咄逼人!今日俺非要灭了你不可!” 赤成子笑道:“我的气乃师父亲自打通,你那私自胡乱练来的,怎比得上……” 高禄不让他说完,忽然整个人冲到他面前,两臂大开、嘴巴大张,只见他脚底一沉,一波强烈的力道把赤成子卷得横空飞起,直直撞上天花板,把屋梁也撞歪了。 “俺今天要杀了你!”高禄杀得兴起,一掌望空发气,那股气打偏了,没打中赤成子,反将屋顶打穿个大洞。 赤成子狼狈的摔到地面,全身动弹不得,一道血水流入眼眶,混浊了他的视线。 他不敢相信,他轻蔑的高禄,竟有能力把气操纵得出神入化! 若今日死在高禄手上,也是他傲慢的报应! 云空护着喜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的眼睛见到高禄的怨气正不断膨胀,像朵巨大的乌云包围他全身,缠绕在他四肢上、身上、颈上和头上,如百条毒蛇、如暴风雨般绕着他旋转。 他不能眼睁睁让高禄杀死赤成子! 云空从布袋取出桃木剑。 桃木是一种对气很敏感的材质。 高禄吆喝一声,一掌向赤成子的面门击去,欲将它打个稀烂。 当他的掌心快要碰触到赤成子的脸时,虎口突然疼了一下。 他没料到云空竟敢冒死靠近,把桃木剑刺去他的虎口。 顷刻之间,虎口彷佛开了个缺口,桃木剑把他要击出的气导开,转个弯从虎口注入桃木剑,在剑身内四处乱流,涌入干枯已久的木细胞,细胞忽然获得生命力,整支剑随即强烈震动,竟在剑身挤出芽苞,萌出新芽,长出新枝,冒出花苞,转息之间竟爆出鲜艳的桃花。 云空看呆了,没想到桃木剑竟开满了桃花,说不得下一刻还会结出果实! “臭道士!”高禄狠声道,“你别急,俺待会便来收拾你!” 这下女的小小房间,本来挤了五个人就已经很拥挤了,要是再多五个人岂不更挤? 人一挤,即使外头是寒凉的夜晚,里头也是炎热的。 “好闷热呀。”一把小女孩的声音响起。 云空和高禄一愣,才发觉门口站了五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一名白净的少年走进来,扶起赤成子,让他靠坐在墙上:“伤得好重呀,高禄你真想杀他呀?” 少年无视房中高涨的杀意,杀戮的气氛忽然变得非常尴尬,高禄愣在当场,不知对方来头和来意,惊疑的举棋不定。 他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摆放才好,心里又忐忑难宁,忽然之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年…… 当年赤成子才刚把他的武功尽废之时的万念俱灰。 当年船难令他失去一切时的彷徨无助。 当年龙壁上人美其名救了他,实际上是吞没了他父亲的刀诀和遗物、断绝他归乡希望时的愤慨。 一切都失去希望、失去了把握。 一切都好像会在下一刻的瞬间瓦解、化为泡影。 一切都好像是多余的,是沉重的。 他回过神来,追寻自己这个念头的起因。 他在害怕! 是的,这些忽然出现的人使他害怕! 在电光火石的转念之间,为了驱走心中强烈的不安,他忽然转身,无预警的向白蒲发动攻击。 “蠢汉!”白蒲连忙站起,转身面对高禄。 高禄朝他一撞,紧紧抱住了他。 他想补充“气”。 他一运气,浑身前后上下六百五十七个穴道一起开启,尽情把少年的精气吸入体内。 这样下去,再过几秒,这位少年便会瘦成一张薄纸。 白蒲的气进入高禄的身体,他的气带有深山大泽的清爽,有浑厚的松柏花草之味,高禄没来由的尝到一顿美餐,心下不禁郁闷。 这人如此年轻,何来这种大修为者才有的真气? 而且高禄已经抱了他好久,竟还没吸尽他的气,犹如在拥抱大海,有取之不竭、掏之不尽的气。 这少年是谁? 为何他的同伴都沉默的站在一旁,冷静的观望? 为何少年的气如此令人舒畅,还把他的暴戾之气不知不觉的中和了、淡化了? 高禄惊怕的松开手,比原本的恐慌更加恐慌,惧怕的看着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少年,连冷汗也泌不出来。 白蒲脸带微笑,把他的手移开,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起来,你偷学我师父的法门,该算是半个师弟,可惜你没真正拜师入门。” 云空听了一愣:“没听说龙壁上人还有这些弟子。”想着,不觉的转头想询问赤成子。 白蒲又说了:“那些书在何处?快快交出来,我们会让你走得舒服些。” 高禄见到这年轻人,宛若见到一望无涯的海洋,自己变成了亳不起眼的沟渠,只好乖乖的回答:“在……在俺床下。” “这样才是。”白蒲走到床边,把一袋书从床底拉出。 “等等……”赤成子挣扎着说话,嘴角还流着血:“那些书……是……我师父龙壁上人…毕生心血!” “是毕生心血没错,可是,”白蒲淡然说,“是毕生偷盗而来的心血,是从我们师父那儿得来的。” 赤成子怔住了,因为他知道龙壁上人是真的会这么做的,但他下意识依然维护自己的师父:“口说无凭!你……你们师父是谁?” 白蒲轻蔑的睨了他一眼:“你知道也没用,这些是仙人之学,不是凡夫可以学习的。” “如果我师父真的是偷来的,那他也挺有本事!” 白蒲笑了:“回想起来,的确挺本事的,我们当时都没料到呢。” 当时?赤成子忖着,“当时”是什么意思? 五人中走出了一名大汉,他黄色的方脸看似凶恶,却隐隐散出飘逸之气:“这位赤成子,且让我助你一臂。” 说着,他把手盖上赤成子的天灵盖,赤成子的肩膀只弹动了一下,脸上竟瞬间恢复了血色。 这下子,赤成子才真正体会到天外有天。 看来他们果然是这批书的失主,或许师父是因为学不来书中的技艺,才把它深锁起来的。 现在失主已经亲自寻来,他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 他只能沮丧的垂下头,暗自叹息自己竟花了这么长时间,去寻找本来就不该拥有的东西。 看来,他追随了大半生的龙壁上人,还真是一位失败的师父呀。 第102章 摧枯拉朽(9) 问题是……赤成子惊觉:师父学不来的技艺,却被高禄学上手了! 他还要师父帮他打通任督,而高禄是在短短三年就学成这种境地了! 说不定高禄真的是旷世奇才! “高禄……”赤成子望向高禄,正想对他说话,却看见几道银光飞到高禄身上,刺中他的穴道。 那身穿红衣的小女孩,两手挥出细细的银光,银光笔直的穿破空气,留下一道道凉凉的轨迹,交织成耀眼的银丝,如银雨般溅洒在高禄身上。 第一枚银针刺上高禄时,他的脚便无法移动了,接着一个个穴道被封锁,在他身上布成一道针网。 不一会,他已经全身灿目光辉,在灯火下显得华丽无比。 红叶微微喘气,手中夹了一枚银针:“白哥哥,除了他脚板下的,我全都封住了。” 白蒲回道:“那刺他百会。” 红叶娇喝一声,飞身跃起,把最后一针刺入高禄头顶正中央的百会穴。 剎那,高禄的脚板开始抖动。 他的气忽然如洪水般冲出脚底,争着离开他的身体,大股大股的灌入地底。 他的小腿肌肉剧烈乱抖,抖得像快要分离断落了一般,抖得有如沸腾的水在翻滚,抖得有如狂风中颠摇的弱枝。 高禄的脸上刺满银针,已经瞧不清表情。 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处心积虑从很多人身上收集而来的气,正从脚底流入地底,完完全全的归还大地。 他的身体正无情的枯萎中,意识正逐步趋往空无。 他的气在地表下四处流窜,有些碰到树根,便钻入树身。 冬天的树已经叶子脱尽,黑黑的枝梢原本很寂寞,这下,竟忽然冒出了万千个芽儿,绿油油的新叶剎那绽满了树枝,在荒凉的冬夜下开出一片大绿。 余家院子的树一棵接一棵长出叶子,长得又急又多,大树们没来由的接收这么多的气,只好拼老命长出新叶,才能宣泄过多的气。 花树也不甘示弱,原本已经没人涉足的花园,开了红白黄橘紫各种色彩的花朵,挤满了一园春色,在冬夜爆出浓烈的花香。 即将过冬的树芽也忍不住了,竟从泥地下硬挤出头,隆隆的长成一棵又一棵大树,把满天星光也给遮掩了。 树根冲出地面,撑破地板,把云空等人栖身的小室推得倾斜了一边。 白蒲向云空叫道:“云空,去扶你的朋友,快逃吧。”云空还被眼前的奇景惊讶得发愣,白蒲却已快步抢到云空身后,抱起奄奄一息的喜妹,再冲出门外。 他们五人一起行动,如疾风掠过一般,转眼便遁得无影无踪。 云空忙扶起赤成子,两人赶紧冲出大门。 百忙之中,云空回头望了一眼。 他看见树根像章鱼的爪子般爬上墙壁、冲破屋顶,碎瓦纷纷飞溅空中。 高禄已经瘦得像一捆木柴,松垮的肌肤也留不住银针,一枚接一枚松脱了。 银针一松落,原本只从脚底泄出去的气便没了方向,从其他的穴道喷射而出,把墙壁和家具击成薤粉。 云空忽然感到身后有东西冲过来,连忙跃身跳开,紧接着,一大丛暴长的树枝从身后经过、涌入房门,把无法动弹的高禄撞得歪斜倒地。 高禄整个身体仆倒,穴道紧贴地面,立即与大地通行无阻。 他的身体被大地猛吸,瞬间压平在地,像纸一般牢牢贴着地面,五脏六腑和两百零六块骨头全都压成薄片。 树根和树枝在他上方径自疯狂生长,朝空中狂舞,迸发芬多精,令冷峻的冬夜前所未有的清爽。 ※※※ 余家的那一晚很不安静。 早已入睡的邻人们纷纷被吵醒,跑出来观看奇景。 他们看见余家的高墙后方升起了参天大树,连屋顶也被树撑破了。 他们看见花园的花绽开得满盈,竟溢出了墙外。 他们忘了冬夜的寒意,眼里所见只有春天的美妙景致。 一直闹到天亮,黑沉沉的天翻了鱼肚白。 在旭日的光线下,大家才看见余家成了一片浓绿的树林,连房宅也被掩盖得见不着了。 开封府的大官们闻讯之后,忙在早朝禀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此乃天降祥瑞呀。”眼下跟金人闹得不愉快,皇上需要这些安慰来麻醉自己。 于是,君臣全都争相上表道贺,沉醉于一片喜悦中。 竹舟可苦了脸,茫然的抬着头,在深夜出现的树林之间穿梭,仰望又高又密的树叶,越走就越忧愁。 云空跟在他身边,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不想告诉竹舟真正的经过,反正没人会真正相信的,而且他知道竹舟对赤成子有很坏的印象,所以赤成子隐住了真气,暂时躲在宅院的新生林子中。 而且,那五个忽然现身的异人,更是疑云重重:他们的师父是谁?龙壁上人怎么去偷书的?还有,为什么他们晓得他名叫云空,而且还叫得挺熟络的。 “道长啊,您说这该如何是好呢?”竹舟的一句话把云空从重重疑虑中拉回神。 竹舟愁着眉仰头望着满院大树,叹息了又叹息。 “这树木长得好哇,”云空望着冲天大树,赞叹道:“又粗又坚实,是造大梁的好料子。” “咦?”竹舟转过头来,直视云空好一阵,接着便开始低头揉胡子,“道长说的没错,目下朝廷正要建大庙……” 竹舟开始动起脑筋,他一面抬头望树,一面抚摸树身,终于露出灿烂的笑容。 “棋儿呀!”他嚷道。 “是,老爷。”棋儿翻越废墟,匆匆跑来。 竹舟笑道:“拿算盘来。” 黑驴垂着头,瞇着眼,不想看那烧红了天的晚霞。 晚霞红得叫人郁闷,它打从心里就不喜欢。 驴背上坐了一位老者,老者也垂着头,不同的是多戴了顶大草帽,把眼前的霞色全给遮住了。 黑驴在小林子里左弯右拐,终于荡到了一间破庙门前。 破庙也不知曾经供奉何许神明,在遭遇兵燹,金人几番越过国境入侵之后,庙便荒废了,庙门也歪了,香炉也丢了,庙祝也跑了,只留下一座神像是土塑的没人要。 破庙里面厚厚的蒙了层灰,连从外面看去也是灰头土脸的。 老者翻身下了黑驴,蹒跚的走了几步,两手反剪在背,凝视庙门。 “我道是谁来了,”庙门后有人声道,“原来是老爷子您。” 老者干干的笑了几声,好像骰子在砖地上打滚的声音。 “老爷子敢情又带了不少好东西来吧?” 老者拍拍驴背上的包袱,表示对了。 黑驴没耐性的咕噜了两声,踱到庙门旁去坐下,等着有人歇下它身上的重负。 林子里又静悄悄的钻出了两个人,他们一看到老者,忙挥手道:“哎呀,老爷子来了,您福寿!” 老者还是不吭声,只笑着拱手。 “老爷子,我来替您拿帽子。”一人迎上来道。 老者看看地面,看见晚霞的红光已经渐渐褪去,地面也开始灰沉沉了,这才解下草帽来。 他把大草帽递给来人,依旧微笑着,面上的瘦肉挤上眼袋,露出上排的一列黄牙。 只露出上排的黄牙。 因为他没有下巴。 他的脸,只到上唇便结束了,下面是空的。 他呼吸的时候,喉咙中发出丝丝声,也是借着这丝丝声,还可以弄出几个字眼来:“丝……来齐……了?”为了不让大家瞎猜他在说什么,所以还是把字写出来了。 “回老爷子,”庙门后的声音说,“只差正主儿了。” 第103章 百妖堂(1) 庙门小心的被打开,门钮磨着拖着一把苦涩的叽叽声,像是万般不情愿的迎接来客。 太阳已快完全没入山后。 庙门内起了风,卷起了一把尘埃。 尘埃被这风一卷,冷得碎散开来。 接着,庙中蓦地卷起大大小小的阴风。 老者踏入庙门,和气的笑着。 庙中吹起一阵暴风,在庙里有限的空间中狂暴的乱刮,把梁柱也吹得发起抖来。 漫天尘沙纷飞,有如迎接贵宾的纸花。 狂风戛然而止,灰尘冉冉降下,庙里头直像下着一场隆冬大雪。 “见过老爷子!”几十把声音一起呼喝,声波把落尘震得打了几个滚。 老者一摆手,破庙又恢复了安静。 他们开始等待。 ※※※ 五条影子不走大路也不抄小路,而是在林子上方飞驰。 随着越来越低的阳光,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 他们恃着轻盈的身手,轻踏着树叶奔跑。 他们不想走路,是为了避免碰上任何妨碍,毕竟林子上空是没人走路之处,由他们来走最是适合不过。 他们远远望见林中有一片空洞,空洞下方必然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了。 太阳仍留着几道残光,为赶路的人照一照路,好让他们不会马上就摸黑了。 这五个人加紧了速度,闪过一批横空而过归巢的鸟群,飞快的奔向那里。 太白金星早已在空中现身,代替阳光为行人引路。 五条影子把脚尖轻触在叶子上,一片也没折落。 他们要赶在阳光完全没入以前抵达那片空地。 空地上有一间小小的破庙。 破庙孤零零的伫立在那里,四周杂草把它重重包围,从林子上方望下去,有如受困无助的老人。 “好难看哦!”小女孩一见破庙,立刻作声,“白哥哥,我们要来的就是这里吗?” “白蒲,你管教管教红叶。”一把稳健沉重的声音斥道,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黄连。 白蒲立刻低下头,连声答是,忙向红叶使了个眼色,小女孩假装没看到。 “好吧,下地。”黄连威严的下令。 五人轻轻从树梢上落地,正好见着刮进破庙的最后一片卷风。 他们一来,风就歇了。 太阳也正好完全隐了脸,大地匆匆忙忙的披上一片漆黑。 五人各自从身上取出一件东西,稍微用力一挥,便发出光明,不似火焰炽热,却比火焰还明亮,而且是近乎日光的白光。五人手举光明,依然立在原地,没有再前进的打算。 沉默了一会,红叶很快又沉不住气了:“要等多久嘛?” 这次她没那么幸运了。 一名女子立刻逼近身来,赏了她一巴。 这一巴没有声音,却是痛得红叶立即仆倒在地,想哭,却硬忍住了哭声:“青萍姐……我不再说话便是……” 青萍走回了原位,依旧站着。 叫白蒲的白净少年将红叶扶起,抚了抚她的背,红叶哽咽了几声,才回到原先站的位子上。 突然,五人的耳朵一动,听到了林中传来细微的声音。 “来了。”那稳重的声音一说,五人立刻呈扇形散开,藏身在破庙四周林子五个不同的方位。 ※※※ “你没看见吗?林子前头有光,一闪就没了。”才刚说完,云空又觉得那光不比寻常,他想不出有何种火光会是白色的。 “有人家吧。”赤成子抚了抚隐隐作痛的骨盘,随口应道。 自从被高禄所伤,赤成子身上的伤尚未痊愈,连走路都会疼痛。 不过高禄的事情解决了,他也放下了心头大石,打算回到秀水涧去找简妹,永远不问世事。他想从出洞的真定府回去,而非入洞的江宁府,因为那儿比较近。 云空也想北行,因此两人再度结伴而行。 “太好了,没错过路头,不必夜宿林子了。”云空提了提挂在左肩上的布袋,加快了脚步。 赤成子还是疑惑着。 他也留意到那火光有些诡异,那显然不是火光,山野密林间的妖火带着青蓝色,也不是他见到的这种白光。 可是现在前头漆黑一片,方才的白光已经完全不见踪影了。 莫非有翦径的强人? 这些年来盗贼纷起,太湖以南有花石纲迫反方腊,梁山泊的头目宋江也是被迫反的官兵,仅止今年山东、河北两地因连年凶荒,许多饥民沦为盗贼,山东有张仙聚众十万,河北有高托山聚众三十万,还有无数零星大小盗贼潜伏各地,因此若有强人在林中作案也不稀奇。 赤成子只是疑心,不是担心。 凭他的功力,那些强人算得了什么? 他们借着星光引路,见到杂草丛后有一间破庙。 中国土地上历朝历代所立的庙太多,荒废的自也不少,这些破庙倒是提供了赶路人一个歇脚的方便处。 云空拨开杂草,踏过草丛,率先来到庙门。 像云空这类游方道士常有机会在荒山野林中行走,也有一些荒山野林的避忌。 所以他不先踏入庙门,而在门外先说一番话:“门外有两名道士,夜过贵处,欲借宿一宵,万盼十方有灵多多包涵。” 这是例话,少不了的。 而且向来是说了就算,只再等上一阵子,马上就要进去的。 可是当云空正要举步时,耳中听见了一些声音。 林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夜声,有树叶声、草声、夜鸟振翅、虫鸣、鼠窜声、土中钻土声…… 不,这声音是在庙门后传出的。 破庙大门丧气的歪了一边,虚掩着。 门后是一片乌油油的黑暗,黑暗中啥也瞧不见,一眼望去,把一个小庙也看成了深渊似的黑洞。 云空细听。 是庙中地面上的尘埃,正在地上研磨着,轻轻的在移动。 赤成子翻过了草丛,走到云空背后:“怎了?” “先点把火好吗?” “也是。”赤成子取出火帖子,先燃了一片,稍稍照亮了庙内正堂。 那一点火光微不足道,庙中更厚更重的黑暗立刻就把它吸收了,那点火光只能无力地在黑暗中挣扎。 “进去吧。” 云空还是裹足不前。 他幼时的直觉已经好久好久没出现过了。 此时此刻,那种强烈的感觉却如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来,从庙门后狂泄出来,刺激着他的直觉,冲激着他的神经。 他忽然很后悔站得这么靠近庙门。 他还来得及逃吗? 自小他便能感受妖气,他所到之处也少有妖异之物近身。 可是这一次不同。 云空感觉到,庙门后有一股力量迅速地膨胀…… 云空的瞳孔瞬间放大,脚下一退,回身猛拉赤成子:“快跑!” 庙门砰地一声撞开。 黑暗中什么也没见着,只感到一股又一股浓重的秽气流泄而出,直攫云空和赤成子两人。 秽气中夹杂有嘈闹的嘻笑声,还有哀愁的哭声在呜咽。 云空想运一口气,以加快脚步。 可是才一吸气,满肺立刻灌入腐尸般的恶臭,不但运不了气,还马上栽倒在地。 赤成子口中大喝一声,整个人拔地飞起。 轻功练到极致,可以从原地直直跳跃到高空,是谓“旱地拔葱”。 这一拔不成。 庙中冲出的妖气紧追上天,在半空中如同灵蛇般扭摆,穷追赤成子的脚跟。 赤成子这一飞身乃下下之策,因为他还是人,在半空中停留不了多久。 他连忙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企图拖延逗留在空中的时间。 妖气根本不理他那一套,毫不留情的卷住他小腿。 被一根妖气卷住,他便逃不掉了。 千百条的妖气马上卷上他的脚板、他的手臂、他的无名指、他的腰身、他的头发。 第104章 百妖堂(2) 他没被拉下地,而是直接从半空中被拉入了庙门。 云空是一早就栽在地上了,在被拉入庙门前,还压扁了一整轨的杂草。 两人一没入黑暗,庙门立刻合上。 当庙门“砰”一声合上时,那声巨响惊动了不少山林鸟虫。 不过林子马上又安静了下来。 ※※※ 云空和赤成子被好好的安放在地,四周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在乱喊乱叫,却没见着半点影子。 是因为太暗所以看不见吗? 或许“他们”也这么想。 所以在热闹的各种怪叫声中,燃起了几把鬼火。 鬼火在半空中载浮载沉,把破庙的正堂模糊的勾描了出来。 土塑的神像无助的坐在阴暗中,周围挤满了各种怪模怪样的妖物,一个个穿了人类的服饰,却总是在眉宇间少了股人味。 这些妖物之间站了一位老者,他的周围空出一小片空间,显然他是个有身份的妖怪。 他从群妖之间缓缓走近云空,焦急的抖着手,喉咙中不断发出丝丝声,还有痰咕噜咕噜的在里头打滚。 “老爷子,赶上了!”一名妖物自大门闯入,手中拖了一具人尸。 那具死尸显然才刚死没多久,嘴角的血还在淌着,两颗眼球顺着地心引力转向地面。 那跑来的妖物猛力一扭,便把死尸的下巴硬撕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捧给那位老者,老者装上了下巴,试着咬了几下,才满意的笑了。 “这厮不错,那臭囊就给你吧。”老者马上话语变得清晰起来。 那妖物大喜:“老爷子,整个是我的?” “是你的。” 那妖物高兴的连叩几个响头,把死尸珍惜的抱起,向其他妖物吐了吐舌头,才兴高采烈的跑开。 老者清了清喉咙,向云空说:“你终于来了。” 云空只注视着老者,不知该作何回答。 “你还记得我吗?” “略有印象。” 赤成子诧异的看着云空。 云空转头向赤成子解释:“我小时候常常看到,蹲在我家炉炊上的,好像就是他。” 赤成子点点头,他知道云空小时候能见人所不能见。 老者欣慰的说:“你总算想起我了。” “你把我俩『请』来,是有要事吗?”云空沉着气问道。 老者瞟了赤成子一眼:“老朽只想请你,这人是多余的。” 赤成子恍然抬头“哦”了一声,站起来拍拍灰尘:“既如此,贫道告辞了。” “不送。”老者摆手道。 赤成子运起一口气,两手随时准备万一遭受侵袭,便发动攻击,他那副杀气腾腾的样子,连妖物也让路给他,让他走向大门。 他从容的打开门。 门很臭。 一股酸溜溜的气慢慢的呼进来,还带有浓腻的湿气。 赤成子往大门一瞧,才看见门框上下有两排尖尖的牙齿,正等着他一踏出去便合起来。 他毫不犹疑的关上门,走回云空身边。 老者不理他,继续对云空说:“当年火精侵袭你家,杀了令双亲,老夫甚是遗憾。” “这事好多年了,”云空说,“难道跟你有何关联吗?” “老夫没保住令双亲,至少保住了你。” “是你救我的?” “是我。” 云空怀疑的转了一下眼珠。 这一转眼珠,正好扫视了大堂一遍,果然地上、墙上、梁上,全站满了、蹲满了、爬满了妖物,他们全都一声不发,似乎在静静等待什么。 偶尔,也有妖物忍不住搔搔脸,或者舔舔身体,稍稍暴露了一些身份。 “那么,事隔多年了,你再找上我……是有要事吗?” “天大的要事,”老者呵呵笑道,“老夫等了多年,就是等这一年呀!可知道有几年你不见踪影,老夫可是找遍了天下,才再把你找着的。” “这一年……”云空小心地说,“有什么特别吗?” “今年,你四十三岁。” 云空拉紧了下巴一阵,瞄了赤成子一眼。 “四十三岁怎么了?” “你完全忘记了吗?”老者两手抱头,讶异的说,“你真的忘记了!” “我不知道我忘记了什么。” “你的前生!”老者走过来,对着他吼,“你的前……”啪的一声,老者的下巴掉了在地上,云空捡起来还给他。 老者急急将下巴装上,开始反剪着手,不安的兜着圈子踱步。 周围的妖物们开始有些不安,叽哩咕噜的交谈起来。 云空于是思索。 《抱朴子》有言:“但知其物名,则不能为害也。”是说一旦知道妖精鬼怪的名称,只要呼叫他的名字,他便不敢害你。 他一一端详眼前的妖物。 有脸长长的,两眼分得很开,穿着儒服,相貌温和,大概是鹿、马、羊之类的兽妖吧。 有长得驼背拐足,两眼视线飘忽不定的,大概是鼠、鼬之类吧。 有长得衣冠楚楚,有居士风范的,大摡是狐…… 云空很怀疑抱朴子的话,没什么理由妖物要害怕自己的名字。 他记得,抱朴子还推荐了“六甲秘祝”法,就是一直暗中念“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九字,可以防身辟害。 防身? 不行,他已身陷其中了。 他推敲不出这些妖物有何意图,又为何要提起他的前生。 他猜想灯心灯火大师知道他的前生,师父破履也暗示过他的前生别有意义。 但他并不很有兴趣。 老者打断了他的思绪:“你的前生是四十三岁去世的,你再两年也要同岁了,那时正是你意气风发之时,你是九黎大巫,八十一氏共主,战无不胜,把敌人搞得焦头烂额,正在你人生最最鼎盛之期,你却死了。” “我怎么死的?” “你被敌人算计俘虏了,被活活的割头,送到千里之外,好让你身首分离千里,再也合不回来,敌人怕你怕到这个样子,你说你是多么令人敬畏呀。” 云空向来成事不足,他想不出自己会有什么令人敬畏的地方。 “你和敌手交战数十回,把敌人战得心惊胆寒,你杀了他多少人,比他杀过的还多上几十倍,你死后还成神,成为天地之鬼雄!” 天地鬼雄──云空静静坐在地上,把布袋抱在膝上,眉头越锁越深。 “有意思,”赤成子笑道,“有意思。”然后不断的点头。 老者焦虑的说;“你难道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 云空指指脑袋瓜:“它本来就不在,叫我从何想起?” 赤成子挥挥手,让老者注意到他;“我说,你们各位找云空,所为的是何事呀?” “要他回复他前生的身份,”老者挺起胸,很严肃地说,“要他当王!” “当王?”赤成子颇感意外,“当你们的王吗?” “是的,百妖共主,百妖之王!”老者激动的说,“两百年前,您也曾当过百妖王呀!你答应过我们要再回来的!” 云空摇摇头,叹息道:“贫道云游四方……” 老者没耐性等他说完了。 他一指朝上,沉声说:“给他……”“啪!”下巴又掉下地了。 老者很不高兴的捡起来,空洞的喉咙不停发出咕噜咕噜的咒骂声。 待他安上下巴,他已懒得再说,只用手指了指云空。 剎那,百妖发动。 梁柱上数名妖物飞身而下,一把紧抱云空的头。 赤成子马上反应,才正要吸气,鼻孔竟立刻被一名妖物塞着,紧接着几十只妖物飞扑过来,把他四肢、头颈、胸腹全都牢牢抱紧。 大堂上的鬼火突然大亮,把每个角落照得一清二楚。 云空的头被紧扯,嘴巴被一只毛茸茸的手给封了起来,把他的喊叫声硬给压了下去。 第105章 百妖堂(3) 一名妖物拿了匕首,笔直朝他走来,一刀割去云空头顶。 匕首在头顶直划一道,紧接再横划一道,交叉成十字形的大裂口。 云空感到头上一阵凉意,刺鼻的液体沿着鼻梁流下,恐惧令他的心跳加速到极限,胸口被心脏猛烈撞击,撞得肋骨都在作痛。 他满眼惊惶的瞪着老者。 老者说:“冒犯了。” 话才刚完,云空头上的妖物将伤口一把撕开,如同剥橘子皮般,用力往下猛扯。 云空依然喊不出声音来,他看见眼前经过一道黑影,光透过黑影,还可以看见丝丝血色。 那是他的头皮! 他的鼻子从正中裂开,两只耳朵垂挂到脸颊,热呼呼的头皮冒着淡淡的油脂味,往四个方向剥下。 赤成子眼睁睁看着云空被活生生剥皮,看得额头青筋暴现,然而他的弱点完全在妖物们掌握之中,他的主要穴道完全被压住了,高禄造成的内伤也令他无法顺利的运气,此刻的他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他很想救云空。 他无助的看着云空被剥开的脸,眼珠子还在血红的肌肉群中惊恐的望着老者。 老者说:“再剥。” 妖物们一把扯下云空脸上的肌肉,道道血花溅到空中。 云空已经不再有挣扎的意思。 紧抱他的妖物也松开手了。 他们开始脱下云空的衣服,把垂挂在脖子上的脸皮再继续往下拉扯,露出脖子上粗大的肌肉,慢慢再拉下了胸膛,拉下了背部。 鬼火忽明忽暗,兴奋的舞动着。 大堂里的群妖开始扭动腰身,口中发出狂野的吆喝声。 老者在冷眼等待。 大堂越来越吵闹,气氛越来越亢奋。 云空的皮已经完全瘫在地上。 妖物们细细的撕下他的肌肉,一条条肌肉被郑重的摆在云空周围,云空犹如一朵盛开的红花。 然后,云空在狂热的嘈闹声中抬起头。 抬起一个泛着幽幽白光的头。 那个头闭着眼,眼睛上是粗浓的剑眉,眼睛下是一道道红黑交替的异样纹身,脑后垂了一束长发。 “这不是云空!”赤成子心里喊道。 他没看错,云空坐在那里,坐在那里被生剥皮肉,然后抬起头来,可是抬头那位不是云空。 那个头张眼了,露出血红的眼睛。 那头一张眼,压制赤成子的妖物们纷纷松开手,一一走上前去,包围着云空,诚恳的跪在地上。 那老者也慌忙跪下,把头一叩到地,说:“大王在上,盼听老夫一言。” 云空脱去皮肉的身体,渐渐披上了一层似雾的光芒。 “想当年,大王差点可成为天下共主,差点可成为天下人的老祖宗,却于四十三岁壮年,死在熊人手下。” 赤成子一旁听着,“熊人”想必就是老者口中的敌人了。 他看云空全身泛着纯净的白光,睁开的血眼却茫然不见神采。 不,不是云空,他再提醒自己,那不是云空。 那是被剥开之后的云空。 老者又说:“大王死后成神,受历朝历代祭祀,每有出兵,必享血食,可谓死而无憾……我们妖类一向没有头领,大王既然不能成为人的共主,盼请大王能再次带领我们,成为百妖共主!” 泛着白光的脸似乎没听到说话,默默的再度闭上双眼。 “大王忘了诺言吗?您前世才刚刚答应过的,前世答应过我们的。”老者不断的提醒他,“盼大王成全!”老者喊道。 “盼大王成全!”众妖们一起喝道。 大堂陷入一片寂静,妖物们等着云空的反应。 云空什么反应也没,只是静静的合着双眼,脖子缓缓低垂。 “是不是弄错了?”有个妖物小声说着。 “没弄错。” 大家仰首往上瞧。 因为那句话是上面传下来的。 破庙的屋顶忽然破开五个大洞,五条人影在碎瓦老尘包围之中直直降下。 他们降下时,还一手抄了身边的碎瓦抛射出去,击倒了好几名妖物,妖物们冷不防遭到攻击,纷纷怒喊起来。 他们降到地面,正好在五个方向把云空围起来,待确定圆圈内没有任何妖物后,他们转身朝外,镇定地面对群妖。 赤成子一瞧,心里大叫:“又是那五个!”那在开封府余家遇过的五人! 他们也对云空有兴趣? 五人之中,那把威严的声音说话了:“没弄错,他是云空,他前生的确是……” 话犹未完,老者冷冷的瞪着他说:“你们是来捣局的吗?” “非也,我们是来帮忙的。” “报上名来。” 那威严的方脸男子,站直了身子,更加显得比常人高出一大截,他一拱手,道:“无生弟子,黄连。” 身边的一名年轻女子也拱手道:“无生弟子,青萍。” 另一个年轻男子,也挺起胸口道:“无生弟子,紫苏。” 最后两个是看来最年轻的,白净少年道:“无生弟子,白蒲。” “无生弟子,红叶。” 老者扬起双眉,很有兴趣的注视着红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然后才拱手道:“是无生的五位弟子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无生,乃北宋末年传说“四大奇人”中最神秘的一位。 他的来历、他的去向、他的性别从来没人说得明白。 传说中,他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举凡天下百家武功、星相、弹琴、弈棋、诗词、缝纫、铸冶、炊事、针灸……只要你提得出来的,他都会,被人称为“无所不知的无生”。 传说,他有五名弟子在江湖上行走,可是……老者提出了他的疑问﹕“我听说无生五弟子的事迹,也有五十年以上了,你们这些娃儿……”他瞟了瞟五人,没一个是超过三十岁的样子,“不会是冒牌的吧?” 黄连说道:“如假包换。” 青萍扠了腰,尖声问道:“那么老先生年岁多大了?” 老者格格笑道:“老夫有几百岁了。” 青萍道:“你是古战场上一颗没下巴的头颅,你的几百岁是从死了之后算起,还是战死之前算起?” 老者一听语中带刺,来历又被道破,脸色变得很难看,难看得连赤成子都皱了皱眉,别过脸去。 赤成子倒是好奇,向来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无生弟子,怎么会出现? 看来他们果然是冲着云空来的。 “你们没弄错,”黄连道,“此人确是云空,可是你们搞错年纪了,他还有七年才要四十三岁。” 老者搯指再算一算,很肯定的说:“没错,你们想骗我,我打从他出娘胎便盯住他的,他今年四十一,我怎么会弄错?” “打从出娘胎?”紫苏讶异的睁大了眼,然后大笑起来。 黄连一喝:“噤声!”紫苏马上住了嘴。 黄连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老先生,好几年前,你曾经跟丢了一次云空,有好几年你都找不到他吧?” 老者不情愿的点头承认。 “告诉你,那时他误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三十天等于人世的五年,待他成功回来时,人世也已经过了五年了。” “所以,”红叶插嘴道,“他真正的年纪要比现在少五年,再回头加三十天,懂不懂?” 老者不相信,他没理由相信。 “不信你问他。”红叶指向赤成子。 赤成子发现自己终于被人注意到了,不禁笑着说:“是真的,那时我跟云空在一块儿呢。” 云空依然全身散发着幽光,静静的闭着眼。 “难怪他没反应,”老者叹口气:“他还没醒过来。” “再过七年才会醒。”黄连道,“让他提早醒来的话,你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也不是你乐见的吧?” 第106章 百妖堂(4) 老者突然双目一亮,迫问道:“为何无生也要找云空?” 黄连很快回答:“也是因为他的前生呀。” 老者狐疑的盯着他们:“我们正是群龙无首,正需要这位四千年前的大王主持妖界,你们要阻挠吗?” “不,不阻挠,我们会先借他一借,然后再还给你们,”黄连慢慢地说,“好不好?” “君子一言!” “绝不食言。” 老者回头吩咐众妖:“把云空的皮肉摆回去!” ※※※ “无生的五名弟子跟那老妖就这样说定了,那叫黄连的和老妖互相击了击掌,便各自离开了。”赤成子把整个经过告诉云空。 云空很疲倦,他沐浴在破庙外的阳光中,时不时扭一扭身体,看看身上的皮肉还会不会掉下来。 “也就是说……”云空无力地呼了口气,“我还有几年好日子可以过?” “或许是吧?我要回去简妹那里,也顾不得你了。” 简妹便是住在黄连所谓“三十天为人世五年”那地方的,看来无生的弟子也晓得那个洞天世界的存在,但不知他们知不知道,各个洞天之间是否互通的呢?不过赤成子打算这次回到秀水涧之后,就再也不回人间世了,或许,他可以在洞天之中,慢慢寻找通往各个洞天的门口呢。 “多谢你担心了。”云空又再呼了口气,瞇着两眼,抬头享受暖和的阳光。冷天晒太阳最舒服了! “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可以躲个好几年。” “不要,”云空说,“我要去找无生。” “你说啥?” “我要去找无生,”云空很坚定的说,“不是听说无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吗?我要去找无生,看看究竟怎么一回事,令我不得安宁,令我不能自自在在遨游江湖。”说到最后,云空已有些愠怒。 云空终于了解到,他的这一生充满了不由自主。 那位没下巴的老妖怪,小时候就常在他家出现,他还宣称云空没被火烧死是他的功劳,若真如此,为何他不也拯救云空的父母?这群妖物想他当妖王,是否直接跟他父母的死有关? 老妖怪还说出他的前生!就跟他在幻境中赤龙道所见到的一样!拾柴老人说的:“在无朝无代以前,开始锁下了第一段链……”第一尊石人,八十一氏共主,他无数前生中重要的一个关键! 无生的五名弟子两度现身,明显的不是巧合,而且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他们对云空的了解可能比云空自己还清楚。他们彷佛偶戏中的操偶人,剧本都在他们手上,不,是在无生手上!师父说过:“切孔人要找的人,也正在不断的找你……”莫非那人就是无生吗?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云空努力的回想,师父还在幻境中告诉了他什么。 “……还有人故意令他找不到你。”那人是谁?那人是谁? 霎时间,云空略有所悟:“莫非……” 所谓四大奇人,已经全都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了。 所有人给过他的线索,灯心灯火、破履师父、神算张铁桥、老妖怪,还有一位算是还没正式朝过相的五味道人,忽然之间全部汇集在一起,勾画出整个全貌的轮廓……仍然只有轮廓。 赤成子蓦然打断了云空的思绪:“你到何处去找无生?从来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呀。” “没关系,我就是要找到他。” 赤成子不说话了,云空这种牛脾气还不算罕见,他在跟云空相处的短短时日中,已经摸透他的个性了。 “那么那些妖怪呢?” “你刚才说了啊,他们会来找我。” 赤成子点点头,又再摇摇头叹息。 唉,算了。他想,反正他再也帮不了他了。 云空的路,就由云空去走吧。 路可还长呢。 ※※※ 群妖散去后,破庙中独留下一人。 他披着一件破旧的斗蓬,戴着挡雨用的草笠,打从一开始就混在众妖之中,果然没妖物发现不对劲。 他脱下草笠,露出他额头上耀目的红光,让紧紧包住的自己松一口气。 随着妖物们慢慢远去,他额头上妖眼的红光也逐渐褪去光芒。 他依然很介意高外祖母赠与的妖眼,成就了他,也贻害无穷。 “七年吗?”他摸摸花白的头发,掐指算了算,到时自己会是多少岁? 他不禁自问:他仍有机会以人的姿态死去吗? 听说昙花长了很久都不开花,花苞老是赌气似的紧紧合着,宛如羞涩的处子,等待着剎那的灿烂来临。种昙花的人最可怜了,一旦见它冒出了花苞,便要小心翼翼地呵护它,每日浇水施肥就只为看它开花!怎可让娇弱的花苞在开放前便凋谢了呢?于是每日寸步不离,紧守着花儿,即使是老婆要临盆了也没这么焦虑。 人家说昙花一现。昙花啊,说开就开了,放出惊艳的光芒,那种凄艳的美,连西施也要羞愧了起来,只因为昙花一生只开那么片刻,连沙场上歼敌万千的老将也忍不住想回头去瞧看它的壮丽。 昙花满足了,谢了,它的娇媚立时变得衰老,少女的姿采褪成了土灰,花瓣无力的逐片落在黄土上,化为土壤,告别来去匆匆的人间,再无人闻问。 【孝子】 孝子记得,阿爹好像是摔下山头死的,只记得娘哭得很惨,声音到现在还是哑哑的。他记不得那么多了,毕竟那时年纪还很小啊。 家门前种了用来喂蚕的桑树,他娘辛辛苦苦的忙了大半年,蚕丝也卖不了几个钱,可是他曾进城去瞧瞧,蚕丝在城里批发的价钱还真不低呢,看那老板脑满肠肥的,他们可是一天也吃不上一顿饭。 他替人打工,牛也放过,田也耕过,可小时候没多少力气,挣不了几个钱,现在长大,可以多挣几个子儿了,他娘的脸色也有了些血色,可是熬坏了的身子是补不回来的。 他娘常常咳嗽,身子老是好不起来,夜晚天冷时更是咳得厉害。小时候聘他放过牛的严老夫子说他娘血虚,也给了他一些补血药材,可他娘说甭浪费了好东西,竟把它好好的藏了起来。 从小手上只拿过铜钱,金呵银呵的压根儿没见过,更甭说碰了。他好想赚来一碇银子,给娘玩赏玩赏,可是连铜钱儿留在手上的时间都没多长,更甭提银子了,照说他们这些穷人百姓理应安分才是,谁叫银子自己送上门来。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孝子进城打工,帮米铺担米,不知哪位大老爷运了一车子的金银,车子两侧还有镖行的人护着,本来没人晓得车上有金银,也没人知道那些庄稼打扮的汉子是镖客,可是不知哪位官老爷的门下在骑马开路,路可没多宽啊,按规矩,路上有官大爷,所有人都要闪去巷子回避,那运镖的车子躲不及,马一来,车子便翻了,金啊银啊的滚了一地,人们见了就要抢,汉子便亮出刀来,凶神恶煞的,抢到银子的人也不得不交回来。 孝子没去抢,他当时两手抱着一大袋米,也抢不着,那天见晚,领了工钱,买了豆腐回家,出了城门,远远望见老家的炊烟升起了,心中不觉忆起那些金银,便觉得腰囊沉沉的,伸手摸一摸,从腰囊里摸出了一块足两的银子。 他又慌又喜,不知银子何时来到腰囊里头的,是老天爷开眼了吗? 银子刻有字,听说有钱人家在银子弄上字,以前米铺也有伙计偷了别人的银两去用,还被拉去衙门挨了好些板子,所以他把银子上的字先磨花了,才再敲碎。 第107章 云华投炉【昙花】(1) 他娘吃了一顿好肉,以前即使过年也闻不上肉味的,这回他娘可真高兴,她差点忘了肉的滋味儿了,他告诉娘,肉是老板赏他的。 大概是太久没吃肉了,一时不惯,娘还泻肚子泻得脸都白了。 自此以后,他的腰囊便常常无故出现银子。 【云空】 杀气从远远的北方传来,空中垂挂着厚重的怨气,使原本没啥人迹的官道变得更是阴晦,云空受不了沉重的怨气,忍不住便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听闻许多谣言,道是金人早在正月便取下辽国首都燕京了,辽国已经亡国了!那个从大宋开国以来的宿敌,大宋百余年来穷全国菁英之力以应对的契丹族,被后起之秀的女真族灭亡了! 辽国夹在宋、金之间,辽亡后,金国通往大宋再无障碍,深秋十月,金国两路大军从云中府出兵,浩浩荡荡的攻向大宋。鞑子们倒可真会挑日子,十月出兵,不就是选个寸草不生的严冬交战吗?真不知打的是哪门子主意。 孙武不就说了?“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司马法也说﹕“冬夏不兴师。”冬天粮草耗得多,运粮又不便,看来金人想急急打下大宋,所以才破釜沉舟,快快打完仗好回家去。 云空心中抱怨着,他手上的白布招子也不安分地在风中摇晃,竹竿上的两颗铜铃更是闹个不休,似乎责怪云空不该在这种天候到北方来,况且金人的大兵又正在后方,可随时是会送命的。 他是随着赤成子回到常山,确定通往洞天的入口如期开启后,才继续他的行旅的。 不想一路上遇上许多逃难的队伍、饥民的队伍,他一路避开这些危险的人群,打乱了南下的路程,阴错阳差竟来到太原府附近了。云空寻思着:此地应有渡口可以南渡的吧? 他和赤成子在常山脚下当初遇见岳飞的地方,等候了将近一个月,真的看见山壁上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像时,两人才放松了心情。待洞口完全开启,两人确定里面的景象跟当初出来时无二无别,便是离别的时候了。 赤成子在踏进洞天之前,回头向云空说:“如果你愿意,欢迎与我同行。” “我尚有尘缘未了。”云空摇头道。 “这无妨!”赤成子高兴地说,“我只要在里面等上一年,一年你不来,你大概永远就不会再来了。”因为那时候,人世已过了六十年了。 云空苦笑。 他突然想起庄子。 庄子曾说,夏天的虫,无法向它说明何谓“冰”,因为它未到冬天就死了……个人生死个人了,赤成子无法领会他的心境。庄子也说人生短促,一如阳光穿过缝隙,所谓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只是忽然。 赤成子进入洞天后,外间尘世的事对他而言,就只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忽然了。 眼前出现一座府城,打断了云空的思绪,他看见大城,顿时放下心头大石,忖着:那便是太原府了吧? 云空穿过城外的许多户人家,才抵达城门,只见守门的士兵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大概还不知道事态危急呢!或许金人伐宋之说不过是空穴来风,云空信以为真了? 守门的正眼也不瞧他一眼,但云空还是迎上去了:“敢问大哥,这城里何处有道观呢?” 守卒上下打量了他一会,才问道:“道长,打哪儿来的?” “从开封来的。”其实云空明明从东方来,要南下去京城开封府,却莫名的编说从西边来,大概是下意识的不想被问及北方的情况吧。 “你问道观么?当今道君皇帝治下,太原府里处处是道观,你再打听打听吧。”皇上自封道教教主,道教一片兴旺,当然不愁没道观。 云空谢过了,缓缓步入城门,一进门便拥来一派太平气象,压根儿不见军情紧张的气氛。 但云空心里仍然十分不安。 张铁桥所预言的“大宋必亡”,似乎越来越迫近了。 太原果然多道观,云空见大多已有人在门口设摊,便找了家门口没摊子的,进去跟观主打个招呼。 那庙门上方大书“义勇武安王”五字,敢情是这些年才挂上去的,因为皇帝两年前才敕封关公这个名衔,以往都只叫“武安王”的。 观主是个老朽,穿着半新的道袍,可见这道观香火还挺旺的。 “你要在门口为人解惑呀?”观主问道。 “还请老师父允许我在此挂单。” “成,成。”那观主答应得很爽快,只是脸上蒙了层忧色。 云空在寮房安顿下来后,正好观主来唤他用晚饭,两人便围着八仙桌用起饭来。四方可坐八人的八仙桌,乃北方胡人的发明,近年才流入大宋,在这观中竟有,足见此道观收入颇丰。 闲聊了一会,才知观主道号虚凌,四川人氏,云游了数十年才在此安定下来的。这道观以往是由另一名道人守着,但早已仙逝多年了。 两人互相说了一些自身经历后,虚凌沉吟一会,忽问道:“你说你是从北面来此的?” “是的。” “一路上平靖否?” “这……”云空迟疑着,“路上有传言,道是辽国亡了,金人要来了。” “来了吗?果然。”虚凌满脸愁容。 “莫非此地早有所闻?” “非也,”虚凌道,“本观有一口古鼎,据说是三国时留下的,平日没怎样,这些日子来却每日在响。” “古鼎会响?” “想来是关帝爷显灵吧。” 云空心里的阴影突然扩大了好几倍。 他的盘缠将尽,如果不在此赚几个钱的话,很快便一步也走不动了。但若在此待上几天,便可能离开不成了。 他希望可以尽快离开太原,但前题是要有盘缠。 他方才向守门的撒谎,就是避免守卒疑心他是探子,向他迫问不休。 忽然之间,他希望他没进城,一路南下往开封府行去。 北方数十里外,金兵的旗帜已将大地遮得一片黑暗。 【取物】 孝子往腰囊一探,这次竟是一块金子! 他的眼睛瞪得傻了。 原来黄金是这种颜色、这种光芒的! 原来黄金摸起来是这么暖和的……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不敢给娘看见。 这一刻,他真正惶恐了起来。 他倚靠着一棵大树坐着,满脑子的疑惑。 他看见一个道士在前方不远走过,手上拿了一根绑上白布招子的竹竿,还系了两枚铜铃,白布上写了“占卜算命?奇难杂症”八字。道人不知向守戍问了些什么,便进了城。 他没理会那道人,心中只挂着这些日子以来,银子是怎么跑进腰囊去的。 他想着想着,伸手入腰囊,摸出了一块银碇。 他再试,又一块。 他懂了。 忽然间,他懂了。 他把手掌摊开,摆在曲起的膝盖上。 心念一起,掌心便有了一块银子。 心念再起,掌心多了一块金子。 他望着不远的城墙,城墙脚下长了一些白花。 他把手伸向空中,轻轻一捞,手中便多了一株花,花根还带着些许泥土。 他开始害怕。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担心不远的城门守卒看见他做的事了。 他低着头,躲躲闪闪的窜入树多草长的地方,悄悄走回家。 他也没告诉他娘道他回来了,便躲入房中,全身缩进被窝,面朝着墙躺下。 他开始害怕他自己。 【古鼎】 整座道观几乎要塌下来了。 砖瓦猛烈的跳动,连梁上的百年老尘也翻了下来,桌上也摆不住灯火了,灯油溅了一桌面。 是古鼎,又在响了。 第108章 云华投炉【昙花】(2) 古鼎被当成香炉,装满了沙子,是以比原来更加沉重。 可是古鼎在跳动。 三只兽形的鼎足没一刻是同时贴在地面上的。 云空被惊醒了,披上外衣便跑了出来。 只见虚凌跪在蒲团上,口中喃喃念着经文,求神明息怒。 神坛上的关圣帝看起来十分恼怒,又好像十分焦虑,红红的脸庞在阴暗中彷佛发出红光,青龙偃月刀上的刀环也不安地响动。 “云空,助我一臂。”虚凌从蒲团上站起,手中拿着丫字形的桃枝。 鼎中的香灰正在像波浪般翻腾,似乎神明急着要说话了。 两人各自握着桃枝的两条分枝,桃枝尾端插入香灰,虚凌两眼一翻,马步一沉,白花花的胡子吹了起来,手臂立时挥动,在香灰上挥写。 云空惊奇老朽的虚凌臂力竟如此之大,他根本跟不上虚凌的动作。 一个接一个字在香灰上写出,云空紧记在心。 他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懊悔。 他果然不应该进城来的。 鸾文曰:“兵临城外,无路可逃,金气盛时,太原当破。” 【冬城】 宣和七年十月,完颜阿骨打出兵中原,兵分两路。 东路攻向燕山府(今日北京城附近),那是大宋费尽心机、刚从辽国手上得到、中原百余年前割让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之一,然而守将郭药师投降,于是燕山府又回到金人手中。 这支东路军很快南下,由熟悉道路的郭药师为向导,越过黄河,直逼首都开封府。 西路自云中府取太原府,半路上先占下了邻近的代州,十二月梢便包围了太原。 事实上,早在十二月初二便有金人使者来到,预先通告要来攻占太原,意图让太原惧怕,最好像郭药师一般不战而降。 其时权臣童贯刚好被皇帝派来太原“宣抚”(考察),听说了便要逃,被知府张孝纯阻止:“大王应该会见各路将士,竭力抵抗金人,若是离去,人心动摇,河北河东就会旋踵而失了!”当时童贯刚被封为广阳郡王,所以张孝纯称他为大王。 童贯怒目骂道:“我是受命来宣抚的,不是来守土的!” 像童贯这种攀权附势之徒,都是毫无节操之辈,平日只会欺上凌下,作威作福,张孝纯老早看穿,于是抚掌讥笑道:“平时童大王作多少威福,一旦金人要来了就畏怯如此,身为国家重臣,不能为国排除患难,反而带头鼠窜,有何面目去见天下士人?” 童贯支支吾吾,口中答应不走了,即日便脚底抹油,溜回开封府去了。 有办法的人逃得了,没办法的就只好有难同当。 羽毛般的雪降下太原府,盖上了城内人家的屋顶,也盖上了金人的帐篷。 太原知府张孝纯分析利害,决定采拖延战术,闭门固守。他告喻军民,说:“太原自古是军事重镇,如今城坚粮足,加上严冬已至,我们以逸待劳,待金人粮尽疲累,又等援军里外夹击,不日便能解围!” 金人十月出兵,是欲以迅雷之速取下中原,预算中是可以早早收兵的,不想天不如人意,金兵受阻于城外,太原久攻不下,白雪纷飞,军粮不继。 严冬腊月,往年已是大家忙着准备过年的时节,如今却是全城节粮,城内一片死气沉沉。 城里的人日日惶恐,不知金人何时会攻进来。 城外的居民根本无处可躲,储粮全被金人搜去,年轻力壮的都被拉去干活儿了。 连金人也没预料到,屡战屡败的宋兵,这一仗竟有本事拖上这么久! 虽然近年改用煤炭生火了,以往太原府每日依然有城外的樵夫送柴进来,现在煤炭逐渐耗尽,柴也没半根,有家具的人开始劈开家具生火,为的只是取那一丝暖意,没家具的人便拾枝砍树的。 想想冬天还长呢,太原府内岂有烧不尽的柴? 大家都不如意。 金兵也焦虑得很,每日在城外叫阵,期望宋人开门出兵,可这种鬼天气,雪花是会摄人力气的,兵卒们也使不上力去叫骂了,更甭说攻城了。 退兵如何? 不成,左副元帅粘没喝沉重的摇头:皇上有令,攻不下城就不用回去了。 北方运来的粮草消耗得很快,兵卒们都在省着吃。 这种时节,云空反而有了生意。 他摆在道观门旁的小摊,每日也有几个主儿,愁着脸来问灾厄、问行人、问前途的,云空也替来庙里求签的人解签。 后来天气实在冷得受不了了,寒风吹得人都快僵了,云空才把摊子搬入观里。 观里的古鼎不再响了,虚凌的神色却是一日凝重过一日。金兵确如所料围城,依鸾文所言,恐怕目下就要破城。 “恐怕未必。”云空反复斟酌了鸾文,道:“所谓金气盛,未必指金兵。” 云空知道自己已无法逃出城外,现在只希望鸾文不灵,宋军得胜,再不然就期望城破后仍能平平安安出城。 围城将近一个月,大宋皇帝赵佶突然逊位,把皇帝给儿子赵桓当了,大概也准备开溜吧。这些消息,城内一概不知。 过了一个凄凉的大年夜,太原府丝毫不见喜气。 元旦之日,城内静得像死城,前一夜的大雪把太原府染得惨白,犹如在雪白旷野中喘息的荒魂。 红通通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分外的显眼,似乎在预警着未来的流血,也将如它一般鲜艳。 那天之后,改元靖康。 不久,大宋终于答应把太原府割让给金国。 【老树】 那天米铺很忙,老板丝毫没放松的紧盯他们搬米。 外面忽然人声吵杂,孝子也不敢去关心发生了什么事,免得被扣薪水,倒是老板见苗头不对,捉了个脸色慌张的人询问。 “你不知道吗?金兵打来了!” 孝子吓愣了,顿时手脚慌乱,满脑子一片混沌。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娘。 他是住在城外的,若是金人打到城外,那娘怎么办? 他米也不搬了,薪水也不要了,跑出粮铺便冲向城门的方向。 城墙上排了密密麻麻的兵卒,城门关闭了,出不去。 他战战兢兢的找到一位面色凝重的卒子,恭敬的问道:“请问兵大哥,这城门怎地关了?” “什么?”那卒子讶异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吗?金兵就在外头呀!” “兵大哥!兵大爷!”他激动的拉着那名卒子,“行行好,放我出去好吗?我娘还在外头!我娘……” “你疯了不成?外头尽是鞑子,他们可是茹毛饮血的呢!” “不行!我娘……我娘……”他慌张得吓得六神无主,跪在地上号哭,头颅又热又燥,急得快要干裂开来了。 他伏在地上,泪水奔流,钻入土中,渗入地底。 飞雪满天。 怒号的北风,弯腰哀泣的老树,陪着孝子在哀嚎,在伤悲。 孝子在路上踉跄地走着,两眼的泪水已冻结,紧贴在皱裂的皮肤上。 他的鼻腔塞满了黏液,呼吸愈加困难,但他担心娘亲担心得忘了呼吸。 他眼前忽然蒙上一层黑雾,顿时天旋地转,仆倒在雪地上。 蒙眬中,他看见家门前的老树,娘正在树下等他回去呢! 他笑了。 他伸出手,企图抚摸那棵树。 他碰到了。 剎那,他清醒了过来。 没错,他碰到了! 他睁开眼,四周仍旧漫天风雪,眼前一树一草也没。 但他的手,确实在摸着一棵树。 他看他的手,并没碰着任何东西,除了飞扑而来的雪花。 但他的手,此刻确确实实“正在”摸着一棵树。 第109章 云华投炉【昙花】(3) 【破墙】 姜家大小姐长得十分标致,脸蛋儿隐隐的透出一片桃红,犹如吹弹得破,双睛如同清水里的黑葡萄,轻轻一笑,可真把人的魂儿勾上九重天去了。 不觉长到了一十八岁,艳名不胫而走,太原府一名官儿打听到了,便想法子胁迫这商贾人家,好交出女儿让他献给皇上。 “姜家后院有块好山石,皇上要的。”官儿一声令下,丞吏们立刻出动。 姜家后院的墙被拆毁了,说是要运出山石,免得弄坏了一块好石。姜家老爷慌忙骑上驴子,赶去求见那官儿。 “皇上要的奇石,谁敢违抗了?今天搬了,明日就上纲船运到京师!”五年前花石纲事件引起方腊造反后,朝廷本来废止了花石纲,方腊被镇压之后,皇帝故态复萌,这官儿因此以此威胁姜老爷。 “小人可以献出山石,只求不要拆墙……”姜老爷苦苦哀求,可那官儿的脸孔冰冷得很。 “这样吧,除非……”官儿猥亵地笑了起来,正想拉出正题。 一名下人冲了进来。 “放肆!” “老爷……”下人气喘如牛,脸如金纸,手足胡乱挥动,“坏了!坏了!” 那官儿正要引入正题,要姜老爷送上女儿,下人却不识趣的打乱了话头,立刻大怒道:“呿!霉气!坏了什么?” “知……知府命令锁城。” “好好的为啥锁城?”话才刚说完,官儿立即大悟,登时面如金纸:“莫非……”他不敢说出口,生怕一说出口便会成真。 要是姜家那面墙没毁,结果或许会不太一样。 家里没主儿,城外头正闹着兵,城里头一片纷乱,姜家有一面破墙,可不是好事。 姜夫人叫家丁守着破墙,可是风雪大呵,家丁冷得哆嗦了起来,没力气了,一伙见机作乱的流氓闯了来,一闯便进去了。 家丁们被打倒在地上,任由那些流氓翻箱倒柜,家里的女人没法儿,只得乱叫乱喊。 不一会,那伙流氓抱着大包小包,大摇大摆地出来,仍是从破墙出去。 可巧,孝子正从雪地上爬起,缓缓绕过巷角,撞见了这档事儿。 他最憎恨别人乘乱作梗,一时怒由心上起,孝子大喝道:“唏!休走!” “风紧!”一名流氓嚷道,“扯呼!” “噫,他一人,咱们五人,怕他甚的?” 众流氓放下手中赃物,杀气腾腾的朝孝子走来,打算教训一下这不知死活的小子。 他们预算是活活打死孝子的。 孝子又惊又怒,未等及他们走来,扬起一手捉去。 他发觉他弄错了。 他感觉到他的手陷入一片稀烂,握到一段粗硬的事物,“格”的一声,十步之外一名流氓的脖子垂了下来。 流氓的脖子如同断线的玩偶,头还连着一张皮,挂在胸前。 孝子惊惶的看着自己的手,果真一片血肉模糊。 那流氓倒在雪地上。 其他四人先是怔了怔,再一拥而上。 孝子也慌了,随手乱捉。 四名流氓全都还来不及走到他跟前,便已倒地而亡。 孝子全身抖了起来,一抖不可收拾。 并不因为寒冷。 而是因为,他的手中,有一颗眼珠、一块肾、一节肋骨和一把脑子,还在大雪中散发着缕缕热气。 他狂叫着扔掉那些东西。 他拔腿狂奔,没命地跑。 他害怕自己,他害怕自己,他害怕自己。 一直跑到一处有灯火的庙宇,看到正义凛然的关公塑像,他才找到慰藉,安心的止步。 【使臣】 冰天雪地中,只有稀疏的黑色树枝分外鲜明。 太原知府张孝纯站在城墙上眺望,但是太原府城墙并不高,所以张孝纯四周有弓箭待发的士卒守护着,身前还竖立着一面面厚重的虎牌。 他瞧见数骑由东南急奔而来,是大宋旗号,却进入了金兵的营地。 他两眼不放松的紧盯着那面宋旗,瞪得眼睛都快冻硬了,才低头眨了眨眼。 是宋军没错,但肯定不是援兵。 莫非皇上投降了? 张孝纯不知,国都开封府在被金兵重重包围下,皇帝早已“禅让”,年号早已更改,而“太上皇”赵佶也丢下儿子往南逃命去了。 张孝纯低头望向城外的民宅,密集的沿着城墙而建,像是府城的一层外衣。金兵将营地扎在城外,想必城外百姓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等了一两个时辰,灰压压的金营中,方才那些宋人又出现了,这次还尾随有数名金兵。 他们来到北城门下,城上的弓矢立时齐齐向下瞄准。 “来者何人?”张孝纯沙哑的喊声,不失威严。 “皇上有旨!”领头的人回道,“张知府接旨!” “接旨可以,金狗不得入城!”张孝纯这一喊,城墙上的守卒无不欢呼,也有人朝下痛骂,一时哄声如雷。 “皇上圣旨当恭迎,不得违抗!” 张孝纯朝向南方开封府的方向拱手:“皇上命我守城,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城下诸人商量了一阵,只见金人向宋使呼喝了几句,宋使忙低头躬身不已,在城下被羞辱了好一阵子,才又扬威耀武的仰首大叫﹕“张知府,现让我等进城,金使留在城外,速速领旨,勿误大事!” 张孝纯答应了,却只将城门开了仅容一骑通过的空间,便不再开启。 “张孝纯,你胆敢欺君犯上!我乃朝廷命官,何敢待我如此?” “城门启闭不易,为防敌人来袭,委屈大人您了。”张孝纯淡淡的说完,便后退数步拱手作揖。 使臣没法子,只得进来。 张孝纯引他进了军营,便跪下领旨。 来使宣布说:“奉天承运,皇上诏曰,今太原府、中山、河间三地一并割与大金国,知府全权负责此事,并我军班师回朝,克日启程。钦此……” 张孝纯并不起身接旨。 使臣铁青着脸,口中欲喊“违抗皇命,大逆不道”,但眼角一瞟,四周跪着的诸将已将手按在剑柄上,似乎在等候着张孝纯的命令。 顿时,愤怒的表情被惊恐与懦弱挤走,脸孔扭曲成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大人请回吧。”张孝纯仍是跪着,轻轻摆手做出送客的姿势。 使臣结结巴巴的说:“你好大胆子,当心被流放……”说着,周围诸将全亮出了兵器,寒芒瞬间掩盖了使臣的身影。 这下吃惊不小,使臣没命的跑出军营,跑出城门,骑马奔驰而去。 【寻访】 “知府大人,今日果然又是如此。” 张孝纯终于决定去看看。 金兵围太原已经一个月了,由于冬天粮草消耗甚快,太原军民已渐感不支,节粮节柴已许久了,可是人的忍耐力十分有限,每日都如此寒冷,叫谁可以不吃又不生火那么久? 每人都想着过一日是一日,况且大寒天,不吃会更怕冷,也就没真省着吃,这样迟早有一天会断粮,城内可能会出现暴乱,届时太原不攻自破。 张孝纯有时不禁会想:或许赶走来使、拒绝投降,表现了自己的节操,却害了满城百姓…… “太原乃大宋重关,国之本也!”张孝纯如此告诉部下,“当年太祖统一天下时,御驾亲征也尚且取不下太原,如今叫我揖手让敌,教我他日如何在黄泉下交代?” “知府大人所言甚是。”共同守城的副都总管王禀也点头称是。 太原因此成了一座孤城,粮食和木柴一点也进不去。 “知府大人。” 张孝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近日有亲信告诉他,有一家道观每日发粮,自金兵围城后不久便开始了,这不禁令他大为好奇。 第110章 云华投炉【昙花】(4) 一家小小道观,何来如此多的粮,并且还广为施舍,每日不断的施舍了一个月? 张孝纯命亲信去打探多日,终于决定亲自去拜访。 他带了亲信数人,换了便服,一路上不声张的往道观走去。 果然观前人潮拥挤,一条小小的街道被人挤得热了起来,把积雪也溶成一地的雪水。 观前有两名道士忙着掏粥,数口大缸里都是热烘烘的香浓麦粥。 一直到大缸全掏尽了,众人才慢慢散去。 张孝纯和手下们急步上前,向虚凌问道:“道长,城中正要绝粮,不知贵观之米粮打从何来?” 虚凌和云空见他问得唐突,不禁狐疑的皱起眉头。 “这位兄台,是本观有关圣帝君显灵呀。”虚凌一本正经的说。 张孝纯哈哈一笑:“道长不必拐弯抹角,我等乃为正事而来。” “啥正事儿?”虚凌见来者有数人,不禁忧心。 “在下太原知府张孝纯,此番前来是为请教高明。” “原来是知府来了……”云空心中暗忖,“若果真是个为百姓的官儿,也不妨……” 张孝纯正色说道:“现正是太原百姓处于水火之时,大家理应同舟共济,如今本府正忧心军粮不继,金人又把太原围了个铁桶似的水泄不通,近日得知贵观每日发粮,是以本官欲求妙策,如何可使米粮不绝?” “实无妙策,但有异人。”云空道。 “云空……”虚凌急欲阻止,反倒被云空阻拦了。 “大人请随贫道入内,便知端的。” 众人来到后院,只见一精壮汉子倚墙而坐,神色呆滞,丝毫没注意来人。 不久,汉子缓缓抬起右手。 汉子的手在空气中挥舞着,彷佛在采摘。 半空中发出一片“啪”、“啪”之声,粗细不一的树枝由汉子手中落下,有的还带有新发的芽苞。 很快的,地上堆满了柴枝,虚凌忙着将薪柴收入柴房。 半晌,汉子再度举起双手。 他的太阳穴暴起,手臂上青筋浮现,好像在半空中努力的撕东西一般。 他大喊一声,两手放松,麦子由两手之间淌下,在他跟前堆起一座小山。 他两手猛地一抽,从微风中抽出了一个粮袋。 粮袋上写了很大很大的一个字,一个“金”字。 【英雄】 自古英雄,怎样才叫英雄? 汗青斑斑,多少英雄得以青史留名?多少英雄却在历史中灰飞烟灭,随风而逝? 多少英雄如昙花初绽,未及向世人炫耀,却已急急投炉,被烧得一乾二净,不再留连在尘世? 多少?又是多少昙花投炉? 【赴死】 金兵军粮老是不足,已经节无可节了,还是不够。 他们疑心城外百姓有人偷粮,便去民家搜查。 可是金兵已经很瘦了,百姓更瘦得奄奄一息,别说是粮,连家里的虫都被吃干净了。 开封府那方面反复无常,时战时和,太原府又久攻不克,大金皇帝完颜阿骨打已有疲态,意欲速速解决当前情势,乃命攻打太原的粘没喝分兵趋往开封,加重开封府的压力。 春意正浓,杀意又至。 金营粮草频频失踪,后来连兵器也开始减少,粘没喝察觉事情不单纯,只得下军令:“士卒各自保管兵器,如有遗失,枭首以正军令!” 军令不能驱邪,兵器照失不误。 谁也没料到,兵器都跑到太原知府手上去了。 天气真真正正的回暖了,融雪染湿的土中也钻出了小草,羞涩地沐浴在阳光中。 孝子仍是呆呆的,每日大部分时间都靠坐在后院,云空和虚凌向他要粮有粮,张孝纯向他要兵器有兵器。 某日,一道暖暖的阳光照到他身上。 他的脑子暖和了起来,思绪便稍微活络了一些。 他又想起了家门前的老树,忆起了他娘。 “娘……” 他的手往空中捉去,企图握着娘的手。 他握到了。 手中握着一只断臂,手臂上的皮肉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少许仍附在棕褐色的骨枝上。 “娘……?”孝子睁大双目。 “娘——!”孝子眼中爆出火花,血丝剎那爬满了他的眼睛。 他向天哀嚎,向地呼喊,他挥动手中的枯骨,他诅咒天地万物,他的泪水混着血丝涌出。 他又看见那棵老树了。 【投炉】 云空听见孝子的哀号,赶到后院时,正好看见孝子的身影逐渐消失,他在空气中最后的身影兀自发狂的哭喊,最后跟随声音一起完全没入虚空。 云空瞠目结舌,心中只在思量:孝子走了,以后怎么办? 怎么办呢? 自金兵围城那日,孝子便住在这义勇武安王庙了,为何两个月后,孝子才这样不发一言便离去? 那是因为孝子看见了一棵树,他家门前的老树。 他伸手一碰便碰到那棵树了,于是拉着树身,夺力一拉,树根牢固在土中,所以树身不动,而他反而被树给拉过去了。 所以他回到家了。 他发现自己站在老树下,欣喜若狂,飞奔冲入屋里,大喊:“娘!我回来了!” 可是屋里没人,所有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还盖上了厚厚的灰尘。 他想起刚才握着的枯骨。 他不希望那是娘。 他四处乱走,竟不见半个金兵,于是走去严老夫子的家,那位他小时候帮忙放牛的。 严老夫子看见他,大为吃惊,忙将孝子带进屋里,问他这两个月去了哪里。 孝子不理他的问题,只是问:“我娘呢?” “你娘过世啦。” 孝子一听果然,虽然心中早已不抱存希望,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满胸满腑的悔恨。 “你娘是饿死的,金兵来时,我们自顾不暇,粮也给抢了,几天后才去看望你娘,不想竟死了……” “我娘葬在哪儿?” “在你家门口那大树下。” 孝子飞奔出去,回到家门老树。他想哭,但他已经哭太多、哭太累了,他只想再见他娘。 心念方起,他娘便出现在他双手之间。 他娘花白的头发仍然垂在脑后,下葬时的衣服已破烂不堪,透出阵阵恶臭,一些皮肉不胜扰动,坠落下地。 但这是娘啊。 虽然脸上已无皮肉可显出她生前的慈祥,空洞的眼窝似乎仍留存有昔时的关爱。 他娘的尸骨少了一条手臂。 他知道,它被留在道观后院。 “唏!那家伙!”一声粗喝,孝子回头,见是两名金兵。 怒火烧红了他的心,他的眼眶立时暴胀,一根咬断的门齿由口中飞射而出。 他将娘放下。 金兵移近身来。 孝子大手一挥,那金兵“哼”都没一声,颤栗了一下,满脸惊惶的倒在地上。 倒地之前,他还看见孝子手中多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心脏还在惊恐地跳动,彷佛对于离开它的主人而感到十分的不安。 另一名金兵呆了一下,很快挥矛冲来,但也很快倒地。 孝子把两个心脏扔到脚边。 其他金兵巡视而来,一见苗头不对,立刻涌了过来。 孝子的脚边又多了几个心脏。 【离城】 二月梢,春意已浓得有些腻了。 原本皇帝答应割镇后,包围开封府的金兵已经退兵,不想大宋皇帝立刻就好像得了健忘症般,不但不履行和约,还处处想用小伎俩来扯金人后腿。 被狼咬过的羊,竟马上忘了伤口有多痛。 金营中得令,副元帅分了一部分兵力前往开封,和东路兵会合,集中火力猛攻开封府。 太原府外只留下一员大将银朮可,金兵威胁顿减,金营日夜守备慎严,只等主军回阵,城外情势因而放松不少。 第111章 月儿弯(1) 再过一些日子,金人竟然无预警的消失了! 知府张孝纯未得开封消息,不知城外金兵撤退是凶是吉,见机不可失,便乘机大量囤积粮草,也在城内开辟了一些菜园,又不断运入木柴。 云空出城,去寻找孝子。找了半天,才在城北打听到他的消息。 告诉他消息的是一名姓严的老塾师。 严老夫子说:“也不知他到底学了啥妖术,只见他手一挥动,便抛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心,金兵还未到他面前,便丧命了。” 云空问道:“后来怎的?” “金兵可狠哪,人山人海的,他一边喊娘,一边把人心抛在地上,地面堆了越来越多的人心,还在跳着呢……一大堆人心在嘈闹,还真像战鼓的声音,剎那之间,我真错觉以为他可以把金兵杀尽,一个人就抵得上整队兵马…… “金兵大概以为有军队攻来了,不知原来是心脏在跳呢,所以来了一批又一批……你说一个人怎么斗得过金兵呢?他两手只管乱舞一通,又不停的抛出人心,心脏都堆上他的小腿了,想走也走不动了,他前面的金兵尸身堆得高高的,后面来的还得先把尸体移开才行呢! “他累了,也没力气喊娘了,声音好像在拉锯一般……哑了,他的手还一刻都没停过呢,只管在空中乱捉,眼睛都累得翻白了,我们远远还看见他一直把人心抛上半天,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死了多少金兵! “金兵也丧了胆了,不敢再冲过来,大家叽哩咕噜了一阵,开始用箭射,有的金兵手上的弓,不知怎的便到了他手上,可是他们人多,箭多,他怎么抵得了?不一时,整个人成了刺猬,看不出人形了,还在抖动着,还可以听见长长的喘气声,有如笛子在吹…… “金兵一拥而上,挥刀乱劈,有的还劈不下手,吓得软倒在地。后来我们上前去瞧,他站的地方只留下碎骨碎肉,和泥土混在一起了,泥土还泡在血中呢。” 云空听得全身鸡皮疙瘩,不禁用手掌抹了抹后脑,把毛骨悚然的寒意稍微去掉了,才谢过严老夫子回城去。 是夜,云空向虚凌辞行,两人弄了一桌菜,静静吃着。 “云空,”虚凌倒了一杯酒,举杯道,“此番一别,比生恐怕无缘再见了。” 云空点点头,也还敬了一杯:“道兄年迈,也需保重身子才是。” “不行了,金兵尚未罢休,不知何日才会停战,破城之日,大概也是贫道的大限了。” “道兄放心,关圣帝君还保佑着你呢。” 虚凌叹道:“不知当日鸾文『金气盛时,太原当破』又是何意?可有头绪?” 云空道:“金气若非指金兵,当指秋季而言,或在八九月间……”得此鸾文时在冬季,如今太原也没落陷,所以如果不应在去年,最近可能就在今年应验了。 屋宇突然间闷闷的震了起来。 两人停下说话,不安的四顾张望。 “似是古鼎在响。”虚凌说着,率先走出大堂,云空紧跟其后。 果然是古鼎在震动。 虚凌早有准备,在神坛上方垂吊了一枝朱砂笔,焚香礼拜之后,朱笔立时自动在宣纸上挥写起来。 纸上只写了两行字:“郭京大开东京门,金风闰月逐二帝。” 虚凌不解。 云空神色凝重的看着这些字,说:“太原解围了,我明日便启程往东京去。”说着,便焚香祝道:“神明虽有灵,也无法扭转乾坤,贫道力小,更加是无济于事,只希望神明保佑,此去有惊无险,得以苟存性命于乱世。”言毕,叩首三遍。 “关圣帝君有何指示,难道你明白了?”虚凌困惑的问道。 “神明不欲明言,凡人从何猜测?”云空感到胸中一片冰凉,他怜悯的望着虚凌,说:“您老人家可要好好熬过这场劫难呀。” 古鼎停止震动,整个大殿安静了下来。 【后事】 半年后的秋八月,金兵又再蜂拥而至,太原府城外的居民纷纷涌入城内。 本来知府张孝纯担心城内人数太多,守城更艰难,想阻挡城外居民,此时竟有人提议:“一旦粮乏,这些百姓可是上好的军粮呀。”听得张孝纯背脊发凉。 粘没喝频频派人向知府张孝纯及副都总管王禀招谕投降,却总是不答应,于是便开始用三十台大炮全力攻城。 大炮把太原军民辛辛苦苦修筑好的城墙,毫不费力的打了个稀烂,军民抢修城墙,比战斗杀敌更是耗时耗力。 缺粮的问题终于加剧了,在《续资治通鉴》记载:军兵们先吃牛、马、骡等,接下来连战斗用的弓弩皮甲也被煮软了来吃……百姓们则煮草茭、糠籺、野生的萍蓬草来充饥,但也支持不了多久,便终于开始吃人了。 九月初三,粘没喝终于攻陷太原。 王禀带领羸瘦的士兵巷战,突围之后,抱着太原庙中的太宗皇帝画像投水,儿子王荀等一门八口也一起赴难。 张孝纯被金人掳获,不久之后,被释放任用。 当他被问及为何当初坚持不投降,今日又愿为金人所用时,他说:“身为父母官,不投降是为了守护国土和百姓,如今国家弃我而去,我仍然要守护百姓啊。” 在毫无援军的情况下,太原孤城自守,两次围城,前后一共历时两百六十日。 看官! 宋时有个皇帝,驾崩后谥号徽宗的,本名赵佶。 这皇帝是大宋第八任皇帝,当初他的皇帝哥哥驾崩,有人提议让他当皇帝时,便有反对的声音说:“赵佶轻佻。”此人做皇帝是嫌轻佻,做个风雅之士倒是绝对青史留名的。 他懂得鉴赏名画,更画得一手好画,占有艺术史一席之地。 他写得一手好字,创出“瘦金体”,自成一家。 他还很痴迷道教,崇信不少道士。 他给道士很高的礼遇、很高的地位、很多的钱财、很多的方便。 可是,在他十九岁登极,刚即位不久的崇宁三年,名震天下的道士魏汉津竟泼了一盆冷水:“不到三十年,天下就要大乱。” 这道士本是四川一名兵卒,懂音乐又懂阴阳术数,常常把过去未来说得很准,才受宠的。 多年以后,替赵佶主掌皇家道观“道箓院”的道士徐知常,又泼了另一盆冷水。他在设坛与玉皇上帝沟通后,向赵佶说玉皇上帝很生气,说:“赵某有慢上之罪,全家徒流三千里。” 赵佶沉默不语,疑心徐知常是不是在搞鬼,后来便借故囚禁了徐知常,徐知常也不可小觑,在牢狱中便施法失了踪,以后再也没人见着了。 也不需事后证明,魏汉津的“不到三十年”根本就像是马后炮一般,赵佶第二年马上就因为利用“花石纲”向民间搜括奇花异木,搞得天下大乱,民变四起,满地盗贼。 宋代漕运发达,在河道上运粮运货的船以十船为一“纲”,花石纲就是专门在民间搜索奇花异石后,运往京城的纲船。 花石纲加上满布天下的贪官污吏,最后的受害者总是老百姓。 老百姓向天哭号,天装作没事般,狠下心掩了耳朵。 老百姓向地哀啼,地硬得像石头,长不出半株芽儿。 这是,各地流民纷纷出现,卖老婆子女的大有人在。 这些被卖的,有姿色的便送入娼馆,没姿色的便送去宰杀,挂在肉勾子上论两发卖。 这些人肉不叫人肉,叫“两脚羊”。 其中男子的肉老而瘦的叫“饶把火”,要熬煮较久才不难吃。 第112章 月儿弯(2) 而年轻女子的肉叫“不羡羊”,意思是说味道美得胜过羊肉。 小孩的肉叫“和骨烂”,表示小孩肉嫩,会连肉带骨一起煮烂。 其时,民间流传了一首歌谣,酒馆里卖唱的、街坊间的小儿,不时便琅琅上口,轻轻的唱出﹕月子弯弯照九州岛,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去他州。 ※※※ 云空手中那只瓷碗举在半空,甜汤已经冷了好久了。 他似乎还没有意思要用它沾一沾唇,眼神也是呆滞的没有焦点,不知正望向那里。 事隔一年,他终于回到开封府,先在汴河边的茶汤摊子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甜汤,只见汴河上的漕船络绎不绝,漕运工人正粗声呼喝着,搬进从其他州运抵的货物,又见路边竹棚下有为人修脸的师傅,正替一名壮年书生修整他面上的杂毛。 云空环顾四周,只见骑驴的、拉车的、赶猪的、打铁的、修车轮的众生相掠过眼前,忽然之间,耳中听不见吵杂声了,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静谧。 他眼前的一切,都将在近期内消失。 大宋被金人攻打已经不只一次,每次都靠谈判和金银来解围,京都开封府还在今年二月刚被金人包围了三十三日,也是向全城搜括金银才令金人退兵的。然而朝廷内乱,权臣小人当道,每次一解围,换得片刻安逸,皇帝和权臣们又故态复萌,违背与金人的盟约,如此反复无常,金人也失去耐性,打算一次解决大宋了。 但是对开封府人而言,百余年来不就是这么熬过来的吗?只不过辽人换成了金人,日子还是一样过的吧? 不,云空知道,这一切快要结束了。 道士魏汉津、徐知常说过了,神算张铁桥说过了,太原府义勇武安王庙的鸾笔说过了,连真定府那位小队长岳飞手下的鼠精也知道。 他望着河面,兀自出神的沉思,心想他为何来此? 云空在太原府解围后马上南行,以往可以乘船往下游顺行到开封府,原本理应十分快捷的行程,但在太原府陷入战事后,许多人想往南逃难,船费已经高涨百倍,云空付不起,只好用脚走。 路上逃难的人潮很多,云空怕人群混乱会旁生枝节,因此尽量避开流民。 这一路十分艰苦,要食物没食物,所幸虚凌在云空离去前准备了紧急行粮,包括干煎饼和果干,还有幼时跟师父、师兄云游时学会辨识可食用的野菜野果,增加了他的生存机会,不似其他从城市出来的难民,往往误食毒草毒果,轻则重病,重则送命。 为了省食物,云空也在晚上野宿时静坐守一,使用以前跟师父学过但没认真实践过的“辟谷法”,让体内真气达到最大化的利用,也让食物的需求达到最小化,因此少量的食物也令他撑完了整个旅程。 如此历经三、四个月,云空才终于抵达开封府。 进了城,他先花个几文钱喝碗甜汤慰劳自己,却是一口也喝不下。 太原府的关圣帝君鸾笔道:“郭京大开东京门,金风闰月逐二帝。” 今年有闰月,是闰十一月。 还有半年。 而文中的“郭京”,会是一个人名吗? 他问茶汤摊子的小贩:“东京城内有个人叫郭京的吗?”若郭京是个名人,那就容易了。 小贩晃了晃头:“不晓得,没听过。” “城郭的郭,东京的京呢。” “道长,俺不识字呢。”小贩腼腆的笑道。 云空知道问他没用,苦笑了一下,举碗要喝汤,却被小贩用手挡着:“你那碗冷掉了?俺换个热的给你。” “谢谢,不好意思的。”云空想要推辞时,小贩已将一碗热甜汤递过来,把冷的那碗收回去自个儿喝掉。 云空很感激的谢过了小贩,因为他真的三个多月以来没进过一点热食。 喝完甜汤,云空顿觉通体舒畅。 他凭着记忆,寻找前往余府的路,前年才接待过他的余老爷竹舟先生,不知还在吗?如果还在,应该劝他搬家才是。 云空左弯右拐,走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找到余府,从外头看见那片参天的大树不在了,只留下一株,以墙外就能看到树冠。 云空敲了门,门内即刻有人应答,守门的一见是前年长住过的云空,忙进去通报。 不久,守门的家丁回来,陪笑道:“道长,老爷外出,不知晚上回来否,夫人请道长进去,为您接风洗尘。” 夫人出自士人之家,不愿直接面见男客人,但她其实正躲在暗处观看,决定如何招待来人。她瞧见云空一身尘土厚重,又比前年削瘦了许多,知道他必定路途辛苦,便吩咐下人准备饮食,也烧一桶水让云空弄干净身体。 云空在家丁带领下穿过前院,竟能看见后院那棵参天大树,树叶如同巨大的草帽般覆盖半个余府宅院,在夏天的庭院里投下大片树荫。 那儿是高禄的葬身之地。 有机会的话,他要到后院去,到树下瞧瞧。 余家让云空好好洗了个澡,令他感觉像从地狱升到天界,很没有真实感。他刮除皮肤上的污垢,用小刀修短手脚指甲,清除陷在指甲中的厚垢,把发髻解开洗头发,花了半个时辰才将多月以来的污垢去除。 余老爷的近身仆人琴儿给他一件外衣披着:“道长的衣服正在洗着,夫人吩咐浆好后再送上。”古人为免衣服易脏,故把衣服先在淀粉水中浆洗,日后更容易泡洗掉污迹。 琴儿还送来姜汤,因为人即使多月不洗澡也不会生病,却往往在大清洗后容易受凉,而姜汤是暖身驱风的良品。 云空很感激夫人的体贴,令他更是想告诉他们那些预言,只怕他们不信,错过了逃命时机。 饭菜上桌了,是由余老爷的贴身侍从琴儿送来的,有三小盘菜肉,都是口味清淡健胃的,夫人还特地吩咐不用禽肉,因为有的道派是忌食飞禽的。“老爷何时回来呢?”云空一边先挑纤维较多的蒸白菜来吃,一边问道,“贫道有急事要告诉他。” “书儿和棋儿陪老爷去城外,说不上何时会回来呢,最迟也应该是明天吧,”琴儿从余老爷还是余公子的时候便认得云空了,他们算是老相识,“道长安心休息,我们都想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呢。” 云空叹息点了点头。 回想起来,逃离太原府像是昨日的事,却又恍如隔世。 如今他获得暂时的轻安,依然不能大意,因为在这余府围墙之外的世界正是风起云涌,祸福只在旦夕决定。 “那么琴儿,请教你,知道有个叫郭京的人吗?” 琴儿认真的想了想:“我认识的、老爷认识的,都没这个名字。” 云空闷声低头吃饭。 “这名字很重要吗?” “可能吧?” 琴儿拍拍胸膛,说:“虽然我不认得,我会帮你问问其他人。” “谢谢。”云空感激的说。 “名字怎么写,是佛经的经还是东京的京?” ※※※ 用完餐后,云空百无聊赖,可心中老是挂着一件事,觉得非完成不可。 他踱到下女居住的后院,去看那棵仅存的参天大树。 刚才琴儿告诉他,老爷把其他的树通通砍了,卖了很不错的价钱。且幸好卖得快,再迟个一年的话,金人围城,皇宫的工事就停歇了。 那么为何独留一株没砍倒卖掉呢?老爷说长得好看,所以留下的。 云空不太相信这个回答。 第113章 月儿弯(3) 这棵留下的大树虽然长得雄壮,却缠绕着淡淡的怨气。 应该是高禄的怨念依然留存吧?这样下去会没有问题吗? 他必须把脖子完全抬起,才能仰望这巨大的树,他还记得高禄和无生五名弟子的那一晚,它是在短短的时间内长得这么大的。 他忆起令高禄把吸取到的精气决堤似的外泄的,是个红衣的小女孩,应该就是豆腐郎传说中那位善于飞针的女孩了,看样子只有七岁,想不通怎么会那么厉害? 记忆中,那位小女孩后来也在百妖群集时出现…… 说起来,这棵树算是高禄的墓。 云空走到树下,抚摸壮硕的树身,想象它里头蕴藏了多少人的性命。 忽然,他感觉有种异样。 当他把手逗留在树干稍久,掌心竟传来一波波微弱的心跳,甚至可以感觉到它在呼吸,非常细微的起伏,但的确在呼吸。 云空惊愕的缩回手,然后退后一步,低头看看踩在脚下的树根和泥土。 因为他发觉,连他的脚底,也感受到轻得几乎感受不到的起伏。 “难道……?” 地面的呼吸变急促了,虽然这改变依然细微得难以察觉。 云空认为是由于他的出现,这棵树才变得燥动的。 “高禄?”他轻轻呼唤。 大树骤然停止了生命的现象,像枯死了一般,只那么一剎那,又再恢复活力,把自己伪装成一棵普通的大树。 云空抿了抿嘴,伸手要碰触树身,他转头四顾,看看若有万一,是否有人可以帮忙的?不,其实他们也帮不上忙。 云空半合眼,调整气息,把手按在树干上。 一股淡淡的气探索似的碰上掌心,接着慢慢增强,钻入他的手掌,流经他的意识,那股气夹带着意念,储存着过去的讯息,娓娓述说一幕又一幕的心酸时刻。 云空惊奇的看见,原来高禄不是中原人,而是来自他所不了解的陌生国度,口操他没听过的语言,却穿着类似中国的衣服,写着相似的中国文字。 但最容易遗留的记忆通常都是负面的记忆,恐惧的、悲怆的、愤怒的、不安的、难过的,种种强烈的记忆流经云空,让人容易误以为他的生命只有苦楚,从来不曾开心过。 他看见高禄的童年,被父亲严厉的训练,在河边的沙石地上挥舞木棍,跟其他孩子对打,稍有误失,就被父亲踢翻在地,整个头被压入河水中,差点窒息而亡,整段记忆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意念像瀑布般冲激着云空的意识,他奋力悍卫着自我,以免被强劲的高禄意念冲垮。 ……彻夜离家的恐惧,初次登船的恐惧,在风浪中呕吐得濒死的恐惧,最可怕的,还是沉船当时,即使曾经在河中训练过泳术的他,也没把握能在涛天巨浪中存活。 忽然,云空脑中有个影像一闪而逝。 那东西像一团风,又像一只浑身细毛的黄鼠狼。 许许多多混沌的念头涌入云空的意识,令他渐渐明白了高禄的想法。 “原来如此……”云空喃喃道,“你并没有偷刀诀,那本刀诀是你的!” 高禄所受尽的耻辱和冤屈,令云空的心深感阵阵绞痛,忍不住泪水盈溢,流下两道清泪。 相隔二十年,云空才明白高禄所受的冤枉。 即使是赤成子也不晓得他的师父才是窃贼吧? 赤成子不知道他是助纣为虐,反而令高禄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云空也窥见那一幕了,当赤成子割断高禄的手筋脚筋时,高禄的意识坠入了深邃的黑暗,至今仍无法挣脱。 “可是,余老爷待你不错吧?”云空低声问他,“虽然身份低下,但你没被亏待,跟其他人平等吧?” 大树依旧源源源不断的输出怨恨的意念。 “你是高禄吗?”云空觉得高禄还没死,或许他被压在树下,或许他就是树根,“或者,你已经不是人类?”若是如此,那他的命运就更为悲哀了。 他猜不透高禄如今成了什么。 “不管你是什么,你冤,被你取去性命的人也冤,”云空用力压住树身,把自身的意念强灌进去,“你怨别人,别人也怨你,冤冤相扣,连接成紧锁不断的铁网,生生世世互相报冤,你可愿意?” 意念的交流比语言的交流更为直接,更容易将想法传达,这才是真正的“交心”。 大树于焉沉默。 完全的静谧,没有一点意念的流动。 突然,云空脑中爆出一个影像。 是一个蓄着短须的男子,穿着军装,骑在马上,一对溜来溜去的眼珠子,不停在关注旁人的表情。 “谁?”云空问,但没得到响应。 然后,大树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纤维管里的水分子互相摩擦、推挤的声音。 ※※※ 近晚时分,自号竹舟的余老爷总算回来了。 他听了琴儿描述云空刚抵达时的模样,尽管疲惫至极,依然跟云空坐下谈话。 他选了个幽静的角落,叫近身仆人棋儿等人守在外面,不让其他人靠近。 “听说道长从北方来的吗?” “贫道特地来找你的,”云空低声说,“情势危急,金人跟以前的辽人不同,大宋可能无法抵挡。” 竹舟伸手作势要捂住云空嘴巴:“这些话不能随便说。” “贫道何尝不知?”云空弯腰贴近竹舟,“我被困在太原围城,金人二月才撤兵,我历经艰难,走了百日才到此地。” “平常走水路仅需十余日的……”竹舟忧心的皱眉道,“年初时,朝廷派兵来宅中搜刮,凑足银两给金人,开封才得以解围的。”他心中想的是:这样下去,迟早被搜刮一空的,钱赚得再多也没用。 竹舟是几代商贾,从晨起到夕睡,脑中所思无不是生意经,连思考都用数字而非文字。 辛苦挣来的钱被威胁取走,虽说赎回了一国之都,也是心痛,朝廷平日又不是没在征税。 “我特来告知,开封会落陷,”云空压低了声音,“你们要逃要快。” 竹舟不信,疑心的蹙眉道:“两百年来,开封屡次危急,也不至于落陷。” “贫道也不愿相信,但这几年来,各方消息不断示警,恐怕势无可挡。” “何方消息?” 云空叹了口气:“这就是最难信的部分,我这几年遇上了许多事,一直得到同一个消息,四大奇人中的神算张铁桥向我示警,也有太原府的关圣帝降鸾预言,甚至连精怪也知道,如果竹舟先生欲知其详,我可以一一道来。” 竹舟不说话了,托腮沉思。 良久,他才挨近云空耳语:“大宋真要亡国了吗?” “我不敢说,不过开封府会失守,而且可能在半年之内。” 竹舟沉吟片刻,说:“长城阻挡了辽人,也挡得了金人,长城以南有太原府、真定府第一线防护,东京也有应天府、大名府、河南府三京围绕保护。” 云空提醒他:“金人轻易突破防线,开封还是被包围了。” 竹舟沉默的盘算了一下,才说:“金人贪图的不过钱财,大宋立国百余年皆以财力令胡人止步,今年何独例外?”竹舟的想法跟大宋立国以来的政策相似,商业空前发达的宋朝,相信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竹舟先生,你是商贾,谅必比我更懂人心,”云空说,“听说如今朝中,从皇上到宰相都是贪财怕事之人,军情紧急时废除花石纲,军事稍解又恢复花石纲,禁军不思保家卫国,临阵败逃,连皇上都逃去南京,把烫手的皇位让给儿子了,大宋气数已尽,天地皆知,惟有我们凡人执迷不悟。” 第114章 月儿弯(4) 竹舟叹道:“我家在京城经营百年,家私全在开封府,岂能轻舍?” “皇上来搜刮一次,就足以拿走你家世代积蓄,你再不舍,还是会双手奉与他人,不是给朝廷,就是给金人。” 竹舟懊恼的垂下头,一手不停地敲打桌边。 “能逃就逃吧,再迟就逃不及了。” “限期何时?”竹舟两眼血红,打从身体累至心底,面貌瞬时老了十年。 “依鸾文,太原可能秋天落陷,开封则可能在冬天,日子不远了。” 竹舟毅然起立:“这些别告诉任何人。” “我只告诉你,免得城中人心大乱。”云空想过,张铁桥说过“道士亡国”,如果他的传言造成开封府内乱,他不就成了张铁桥所说的亡国道士? “谢过道长。” 竹舟拱手转身要走,被云空叫住了:“慢着,竹舟先生,尚有一事想借问一下,当日后院那些大树,只有一棵留下。” “是的。”竹舟停步应答。 “有什么原因,特别留下它吗?” 竹舟迟疑片刻,才贴近他小声说:“我雇来的伐木工说不能砍。” “为何呢?” “因为那棵树才一斧下去,就流出鲜血。” 云空讶然道:“原来。” “道长早些儿歇息了。”竹舟一踏出去,当即吩咐:“棋儿、画儿!把所有去年的账本搬去账房!琴儿、书儿!拿算盘和笔墨去账房,通知夫人准备夜食,我今晚不睡了。” ※※※ 云空没闲着,他每天到街市上帮人占卜、推命、看相等等,打听流传在市井间的消息,观察人心的变动。 他也每日观望天空,不是观察云气,也不是观察星象,这些都不是他所擅长,他观察的是怨气。 果然,只不过一个月,北方的天空便出现不安的颜色了。 竹舟跟云空商量:“我家本非东京人氏,上一代才在东京落户的,祖家仍在杭州,因此作思搬回杭州,道长看看该处安全否?” 云空为他占个卦,得了个“鼎九三”,是个先难后易、最终吉利的卦。 为求谨慎,再占一卦,又得个非常吉利的“萃卦”,卦辞说“利贞(意指好的占卜)、利有攸往”,云空便抚手道:“杭州不是问题。” 竹舟谢过了他:“东京前往杭州十分便利,有河道接上漕运,一路顺行,我夫人家眷先行,待安顿好所有生意,我才最后离开。” “你还打算回来?” “先父千辛万苦才建立起这里的生意,我辈不能说废就废,与其连根拔起,不如留下根基,他日要回来就不难了。”竹舟叹气道,“行商有部分是靠运气的,我总不能不赌一把,要我把所有生意放下,到新地方重起炉灶,谈何容易?” 云空点头说:“贫道无家无根,唯一赌本就是这副肉身。” “道长何时要离开?” “这几日便走。” 竹舟抿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了:“我有个不情之请,若是在下要求道长留下陪我,直到不得不走的时刻,如何?” 云空心中大大的叹息:“这是先生比性命更在意的事吗?” “书儿和画儿将保护全部家人去杭州,其余下人全部遣散,琴儿和棋儿将陪我留守。”棋、画二仆强壮且有武功底子,琴、书二仆办事玲珑,难怪竹舟有此安排。 云空难以决定,只好又从布袋取出三枚古钱,摇出了上风下地的“观卦”。此卦主事情仍在变化之中,因此心神不宁,应静观其变。 他心中默问:“那么,余老爷这趟不走的话,是吉是凶?” 三枚古钱在他手中翻滚碰击,云空一撒手,古钱落到木桌上,三枚古钱竟不偏不倚卡在木桌的小缝中,竖立不倒。 竹舟惊问:“这是什么情况?” 云空也冒出一头冷汗:“罕见,罕见,我见过一枚铜钱立起,没见过三枚的。” 两人惊疑的盯住竖起的铜钱,一时心惊肉跳,捉不定主意。 云空咬了咬牙:“我每日问卦,只要情势乍变,我就离开,可以吗?” 竹舟咽了咽口水:“感谢道长。” “最晚九月,可否?”也就是再待多一、两个月。 “没人想送命的,道长,你要走时,余某也无法强留,只不过若是你在,我就安心许多。” 一个月后的八月,金兵终于抵达太原城下,第二度包围这个五代时的晋国首都、防御北方的军事重镇。 先把第一线防卫攻陷了,金人才可能无后顾之忧的进攻大宋首都开封府。 太原围城的紧急军情再次传到开封府时,朝中勾心斗角,无人愿意出兵,以免惹毛了金人。 太原由始至终都是无人救援的孤城,知府张孝纯的“内外夹击”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空想。 云空遥遥望见北方天空的怨气愈来愈浓厚,忖度金兵的马蹄声已快要逼近京城,或许很快又会与太原同一命运。 此时,云空还有个疑问:郭京是谁? 如果大宋气数已尽,还有办法能够扭转局势吗? ※※※ 这时候,还有另一个人在找郭京的。 这人和云空一点也不相干,他是大宋的兵部尚书,也就是管理兵事的最高长官孙傅。 太原被围又无援军,若太原城破,下一个目标必定是东京了,最害怕金人来到的是他,因为即使大家都逃了,他还是最不能逃的一个,大兵掌握在他手上,等于大宋前程全在他手上。 偏偏大宋打从一开国就害怕将领掌握兵权,天下军兵全部纳为皇家“禁军”,打仗时才任命将领带兵,造成将领和士兵没有感情交流,士兵军纪废弛,遇上金人这种战争高手,加上一个草包兵部尚书,想保住开封简直是妄想。 孙傅在这种情况下,拼命的想要寻找可以阻挡金人的其他法子。 有一天,他起意拿起丘浚的《感事诗》来读。 丘浚是仁宗在位时的进士,据说术数功力颇高,能知未来兴废,他当官最高至殿中丞,写过《天乙遁甲赋》、《观时感事诗》等诗,孙傅崇敬此人,冥冥中觉得他说不定为未来留下了什么提示。 果然,当他读到其中一句“郭京杨适刘无忌,皆在东南卧白云。”,心中忽然有感:“这岂不是三个人名吗?”孙傅满心期望有奇迹出现,这一句诗就被他当成了谶语,深信诗中必然另有旨意…… “每到乱世,必定奇人屡出,这必然是上天的征应!大宋还有救啊!”兵部尚书孙傅命令一下,寻访这些人名的行动立刻展开,比准备对付金人的行动更来得积极。 果然不负苦心人,一名叫刘无忌的人在市民中被访着了,但他长相平庸无奇,只是个普通脚夫。 而郭京并不在平民百姓中,他是宫中的禁军“龙卫”,也就是属于侍卫中的马军。 孙傅很是兴奋,不断向人说:“事有转机了,事有转机了。” 待他传唤这两人来到跟前,郭京的长相立刻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郭京一个魁梧汉子,浑身上下是豪气,人长得很是威武,到底是个当龙卫的,声音也颇洪亮:“参见孙大人!”这一句,已让孙傅对大宋的前途先放下了六十个心。 孙傅的满意是写在脸上的,身边早有懂得察言观色的急着说话了:“恭喜大人!得到良将啊!大宋有救了。” 孙傅尽量维持庄严的表情,假惺惺的淡然问道:“哦,如此说来,此人可有军功?” 这句话不能没了下文,说话的人马上说:“这郭京曾经活捉金兵两位元帅,立过大大的功啊!” “哦?” 第115章 月儿弯(5) “他把金兵杀得一个不剩,保过一城人的性命。” “此人真有恁般能耐?” 这些事均有记录于军功册中,不过孙傅也知道冒功的多,真有功劳的未必会记入,花时间去翻查仅供参考的军功册,实在没有必要。 郭京听见孙傅语气中有了怀疑,急得直想自己跳出来说话,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不定一句话马上就能够让他摆脱小卒生活,升官发财,即刻贵不可言。 他深谙在官场中生存的法则,一要脸皮厚,二要懂吹牛,三要心肠狠。当他听闻兵部尚书要找的人名跟他一样时,昨天就把大部分的储蓄给了这个孙尚书身边的红人,要那人“发现”他,并且尽管吹牛,如今孙傅有疑心,这人该再说说好话才是啊。 那人不负所望,果然开口了:“郭京不仅只是彪勇有力、神勇非凡,他还能使六甲法,手一指对方,对方立刻落马受擒,那金兵元师便是如此乖乖被擒的。” “六甲法?” “是的,他曾得异人传授,是个难得的佐国良材,可比张良、乐毅!” 孙傅瞄了眼郭京。 郭京在底下站得直挺挺的,浓眉下的双眼炯炯有神,孙傅很快就相信他了。 “郭京,你且告诉我,六甲法是怎么使的。” 郭京的脚底早凉透了。 他不知那人怎么扯出六甲法的,那不是军中闲谈时的说话吗?他平日听说书的说的,回到军中去转述给同伴们听,说得活灵活现的。 “郭京,说得好像你真懂得六甲法似的。”一名同伴曾这么揶揄他。 他抬眼正视孙傅,这位根本不懂军事的兵部尚书,心里告诉自己:“绝不能放过机会!” 他上前揖手道:“大人,使六甲法要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必须生辰符合六甲方可,师父叮咛不可泄露此法奥秘,恕小的无法多言。” 孙傅想想也是,不能强人所难的。 郭京又说了:“若是大人信赖小的,让小的招纳可使六甲法的神兵,小的可一举歼灭金人,让他们永不犯中土!” 孙傅兴奋得脸也涨红了,右手一拍椅子把手,说:“好!郭京!我于明日参见皇上,奏明此事!你准备好你的六甲法吧!一切调度,随你方便行事!” ※※※ 中秋已过,入夜之后就会气温骤降,若是北面紧贴的黄河面上起阵风,湿气袭人,更是凉透入心。 好一个凄凉的中秋,竹舟好久没独自过中秋了。 杭州有人捎来消息,他的家人已经安顿好了,虽然心中感到踏实了些,却也倍感孤单。 琴儿从夜市买来晚餐,张罗给竹舟、云空、棋儿和他四人用晚膳时,有些兴致勃勃的要跟云空说话。 竹舟也瞧出他有话要说,便问:“你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真的有这个人,道长先前问过我的。” “谁呀?” 云空心中一揪:“莫非是……” “郭京,道长问过我的。” “你从哪儿打听到?” “目下开封府内无人不晓得郭京这个名字呀,”琴儿兴奋的说,“他是朝廷找来的神兵元帅,据说会刀枪不入的六甲法,公告要召收六甲神兵抵抗金虏!只要八字符合的,就能得他传功,外头正为这档事闹得热烘烘呢,道是大宋有救了!”竹舟听得半信半疑。 云空感到寒意流遍全身。 这个名字真的出现了。 “竹舟先生,是时候该去杭州了。”云空屏息说。 “朝廷说是神兵呢。” 云空深吸一口气,端正了坐姿:“贫道告诉你们,我在太原府得到的关圣帝君鸾文吧。” 竹舟主仆三人等他说。 “郭京大开东京门,金风闰月逐二帝。”云空慢慢一个个字说了,待他们逐字消化了,才继续说:“头一句不消说了,第二句的金风或指金人,或指秋季,如今秋已过半,而太原果然再度被围,然后是闰月,今年有一个闰月,是闰十一月。”云空还没说完,但他稍停一下,等候他们的反应。 “二帝,”竹舟接口说,“咱们如今的确有两个皇帝。” 赵佶把帝位传给儿子赵桓,年号从宣和改成靖康,自己当个太上皇,方便随时遁逃。 “没错,字字相应。” 琴儿依然兴奋,似是对鸾文的内容全然不在意:“道长听说过六甲法吗?” 云空摇摇头:“郭京在何处召兵?” “道长要去瞧看吗?很热闹呢,大伙都报上八字,郭大元帅掐指一算,便知道能不能当神兵了。” 竹舟担心的望着琴儿,他看琴儿似乎很崇拜郭京,很想问他是不是也想当神兵,又怕一旦问了会弄假成真,只好迂回的问:“你也有交上八字吗?” 琴儿红了脸:“那些人都是身强体壮的,棋儿的话比较适合。” 棋儿当场叱道:“我最讨厌打仗了!” 云空望着琴儿通红的面孔,心中了然:“明天带我去看吧。” 琴儿亢奋得整晚睡不好,一大清晨就唤醒云空,早早用完早餐,便要出门。 竹舟也想去看看:“替我雇两头驴子。”棋儿赶忙去出租驴子的店铺,付了押金,便牵了一头叫驴和一头骡回来。 竹舟骑驴,云空骑骡,两仆各牵着一头畜牲,朝主管禁军的殿前司走去。 到了该处,只见人声鼎沸,各种各样的汉子全围在一座高台前方,有闲汉、有苦力,甚至也有老者,人山人海的很难挤上前去。 远远只见两名壮大汉子登上高台,所有人立时噤声,等他说话。 那两位汉子穿着纸甲,用锦布打扮得十分华丽,手执五彩令旗,自信的俯视众人。 “哪一位是郭京?”云空问琴儿。 “都不是,是昨天刚当上神兵的。”琴儿一脸羡慕的望着高台上的人。 一位神兵神气的握起拳头,用高亢的声音嚷道:“金人已经快攻打来了!咱们无法坐视不顾!”他情绪激动,口中不住呼出白气,“而今苍天有眼!有郭大元帅精晓六甲法,只要八字相符,便可成为六甲神兵,刀枪不入,神功护体,可以把金人打退!” 另一位也接口嚷道:“郭大人乃朝廷御封大元帅!只要经他传功,便可成为神兵!”两人一唱一和,惹得下方群众激动起来。 “我们要见郭元帅!”有人作声向台上喊道。 在众人高声要求下,郭京终于上台了。 云空见了,心下大惊,那张脸,就是在他跟余府庭院的大树沟通时,呈现在他脑中的那个人。 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察言观色的表情,绝对是同一人。 郭京毕竟是禁军马卒龙卫出身的,外表英挺,体格雄健,面貌堂堂,一表人才,轻易得到他人的信任。 但人看人往往关乎观看者的内心,邪人看邪人觉得亲切,正人看邪人就一眼看出问题。孟子建议观人眸子,云空永远谨记在心,因为这招百试百验。 “竹舟先生,”云空问身边的余老爷,“你在商场打滚多年,若是观人面貌,觉得郭京此人如何?” 竹舟何曾见过这种场面?目瞪口呆的望着郭京,口中喃喃道:“说不定,大宋真的有救了。” 郭京的感染力强,容易召集群众,短时间内不易被识破,搞不好有些人永远也不能识破他。 云空深深的叹了口气。 《左传》有云:“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人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 看官请留意,虽说天反为灾、地反为妖,但妖、灾皆始自于人反,人反生乱,才造成天地反常,遂生妖、灾。 第116章 月儿弯(6) 大宋之亡,亡于人也。 皇帝亲自允许郭京召募兵丁,赐给他金银玉帛,不但大大加官,还违反祖制任由他召兵。 召兵不问技艺、不问体能,只有一个条件,则要八字符合六甲。 问题是,郭京大字不识一个,平日只听过说书的说啥“六甲”、“遁甲”、“子午”等名词,便记了下来,什么才叫六甲,他压根儿说不上来。 所以实际上的募兵标准只有一个:他喜欢就行了。 市井之徒见有人募兵,又不问条件的,只需交出生辰八字,便纷纷涌来了。谁不知当兵好赚钱?平日可以欺压百姓、榨取油水,临阵遇敌时只要跑得快就送不了命。 于是,十天之内,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神兵,全数召足。 六甲神兵俱足,只欠金兵试刀。 ※※※ 云空去意已决。 他收拾好行装,一如往日,草帽、黄布袋、竹竿招子,仅此而已,不增不减。 竹舟先生赠送他半贯钱(五百文铜钱),方便随身之用,还给他十张一贯钱的交子:“道长到了杭州,只要在余家的交子铺就能换到铜钱。” 云空感慨的说:“谢竹舟先生,贫道不胜感激。” 棋儿雇了头驴子,护送云空到渡口,坐上相熟的漕船,给了船家银两,请求他们送云空到杭州去。 临行前,云空跟棋儿说:“如今恐怕只有你可以托付了。” “道长何出此言?” “老爷和琴儿都惑于郭京,惟有你清醒。”云空正色道:“因此,请听我一言,或许可保住你们三人性命。” 棋儿忧心道:“开府真的会被攻打吗?” “万一会的话,你虽有武功,也千万不要鲁莽反抗送命,而是马上紧锁大门,争取时间跑到后院的大树下,你老爷说会流血的那棵。” “我知道是哪棵,但为什么?” “不特此也,我每日有供食给那棵树,也请你每日用饭后,留一些饭菜倒在树下,添些茶或酒更好。” “道长,”棋儿听得有些头晕了,“我不明白。” “那棵树是高禄。” “高禄?”棋儿怔了一下。他打从平安楼一事亲见赤成子制服高禄,也是他依余老爷吩咐把高禄带回家的,高禄在余府工作十七年,他十分熟悉此人。 但是,前年后院忽然半夜长出森林般的大树后,高禄就下落不明了。 “我没告诉你们,那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千真万确的是:那些树全是高禄生出来的,而那棵大树就是高禄本人。” “太匪夷所思了!”棋儿无法马上接受。 “高禄是知恩报恩之人,过去种种恶行,皆是受尽委屈所致。”云空握着棋儿的手,“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的。” 棋儿花了点时间思索云空所说的话:“树下供食也不难,只是危急时跑到树下,何用之有?” “我拜托过了,他会保护你们。” ※※※ 开封府越来越冷了,有如风烛残年的老人,正一点一滴地耗去生命的活力。 十一月二十五日,传说中的金兵终于来了,开封城内立刻鼎沸起来,城民们互相奔走告知噩耗,恐怖的气息立时弥漫全城,连街上的野狗见了人都不敢乱吠。 金人包围了开封,迟迟不见动静,更加叫人感到恐惧,心里有如吊桶七上八下的,好像是随时等候被宰的畜牲。 闰十一月,又一路金兵来了,这才令人省悟﹕原来当初来的只是东路军,只等西路军也来了,才一起攻城的。 东西两路军兵集合,金人马上发动猛烈攻击。 大宋的首都开封府,在大雪纷飞中无助的哮喘。 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神兵,却在欢乐的气氛下尽情享用酒肉,两只眼睛还不忘在歌伎和舞伎身上游走。 有的忍不住的,便把舞伎拖到旁边去恣意淫乐一番,再回到场中饮酒。 外头的大雪越下越大,把开封一城人冻得直抖,城中粮食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减少,街头也开始出现一具又一具的死尸。 城外的金营冒出白烟样的热气,以逸待劳,静静的等待这座城池枯萎。 兵部尚书孙傅每日都在催促郭京,要他快快用神兵赶跑金人。 郭京那里肯放过好不容易得来的富贵,不去享受? 他在几天之内从小卒变成元帅,拥有华宅、奴婢数十人,每日任他淫乐。 经过三个月的自我麻醉后,他渐渐差点儿也开始相信起来:“六甲法无坚不摧……”可是他仍带有几些清醒:“也不用急着出兵,大宋禁军不是我六甲神兵的数十倍吗?犯不着急着去送死……” 他也上过战场,深知金人的可怕,不如等其他军兵先出征,待他们赢了,自己再去捡几把便宜,保住了神兵又保住了地位,何乐不为?也不必担心“六甲法”奏不奏效了…… 郭京这么一想,每日天孙傅催他出兵,他便笑说:“我只要择个良辰吉日,神兵只需用三百,便可天下太平,将金人赶回老巢,直扑阴山!” 孙傅再来催促时,他说:“我这是以逸待劳,待金人的气焰弱了,不怕他不连滚带爬的跑!” 这年的大宋一如挣扎的油灯,尽力的燃烧着最后一点灯油,却又无计可施,偏偏这年的气温又特别的寒冷,于是日者(方士)便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分析道:“大宋国运与天地是紧紧相系的,如今大地酷寒,草木不生,国运自然难以振兴了。” 结论是,一年一度的迎春大会应该提早举行。 往日迎春都在立春前一天举行,仪式是把一只泥土做成的春牛用轮子拖入宫中,皇帝再拿鞭子象征式的鞭打,表示要催促牛去耕田了。 这仪式叫“鞭春”,由于第二天正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意思是说鞭春之后,春天果然就来了!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初二,朝廷提早鞭春,期待春天早些光临,天气别再这么冷了。 如果天那么听话自然最好。 讽刺的是,到了二十四日,阴云竟布满了整片天空,晦暗得像要崩塌下来。 阴云罕见的落下了雪丝,每一条雪丝都有好几寸长,在空中打着转、滚着落地。 紧接着,漫天飞雪猛落,比金兵更是来势汹汹。 大雪连日不止,积雪把好些人家的屋顶都压垮了,有的人家大门更被高高的雪堆封住了,被困在家中愁着脸。 那雪也稀罕,说来就来,说停就停。 雪忽然停了,露出冬夜的天空。 冬夜的天空,不祥的出现了一颗彗星。 彗星带着邪恶的发尾,在夜空中静静地移动,似乎是对这座城做最后的一次巡视,想要在它落陷之前好好看她临终的模样。 彗星在猥笑。 它幽幽地经过夜空,挑起满城百姓沉默的颠抖。 彗星出现,皇帝吓得立刻下诏了:“郭京即能一出阵就打退金人,为何不速速出兵?” 这一责问下来,孙傅的脖子顿时冷了一道,他马上拖着浸了冷汗的足靴,赶来见郭京。 “郭京,事已危急。”孙傅拉下一贯以来妥协的脸色,铁着脸说,“你曾说非到危急不可出兵,如今正是大大的危急呀!” 郭京坐在极为舒服的大椅上,整个身子沉入了棉毯中,他懊恼着这兵部尚书的出现,破坏了他正想好好休息一番的念头。 不过他同时也在担心着。 他知道如此一拖再拖,搞不好会送了项上人头。 他反复的思考,再三思考,一次复一次的思考。 今夜彗星的出现,加上象征帝王宝座的“太微垣”(星座名)有白色的气出现,连皇帝也开始害拍得下诏了。 第117章 月儿弯(7) 历代都有彗星主兵燹的说法,如果是真,自己出兵是否也凶多吉少呢? 他嘴角微微的翘起。 这一丁点变化,孙傅并没注意到,因为他正焦虑得要命。 “孙尚书,别急别急,”郭京很自在的说,“我早已知天意,今日的彗星,不应在大宋,反而是表示金人将亡呀。” 孙傅一听,还着实欣喜了一下,可是郭京多日来的拖延,又令他不得不小心起来:“此话当真?” “要知确否,明日便知。”郭京胸有成竹的微笑。 “明日出兵?” “明日出兵!” 孙傅这回才真正的高兴了:“万事都在您身上了!大宋兴衰全在您手上了!”他紧握郭京的手,真个连心都欣喜得热起来了。 郭京把握十足的笑容,更是让他觉得:明天一到,城外的金人便会消失得一乾二净了。 ※※※ 郭京明日要出征,禁军立即命令居民们连夜铲雪,为神兵开路。 白茫茫的大雪仍在下着,眼看新一波的大雪又将来到,居民们疲于奔命,加快铲雪的速度。 他们一面铲除积雪时,往往会挖出在路旁饿死或冻死的人,心里不禁阵阵酸楚。 路边的死尸已经发黑,在大寒天下也没发出异味。 天才微亮,郭京便到城门之上,居高临下的观看六甲神兵列阵。 郭京穿着灿目的银泽道袍,在白雪的反光照耀下发出片片霞光。 他旁边有个人,穿了一身厚重军甲,很稳重的坐着。 那人是开封府的大将军张叔夜,是名立下不少军功的勇将,此刻也只能站在旁边,听从郭京吩咐。 大风雪狂台着军旌,吹得军旌也没命似地哆嗦。 满天雪粉在郭京眼前盘旋、飞滚,彷如在清扫开封府的闷气,更确实的说,是在清扫郭京的闷气。 多日来他担心的、迟疑的、思虑的,今日将一举解决了。 他手下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神兵,各有小将领着,他看了一会金人在城外的阵容,认清他们所在的方位,便回头喊他们的名目:“天关大将!” “在!” “六丁力士!” “在!” “北斗元帅!” “在!” “南天神将!” “在!” 他花了很多时间一一唱名,听着他们一一响应了,便道:“今日随我歼灭金人!以显天威!” “谨听六甲镇天大元帅吩咐!”这把声音,在风雪封天中还挺带劲的。 “张将军,”郭京威风的转头对张叔夜说,“你随我在此,在城楼上观战,瞧我如何退敌吧。” “听您吩咐了。”张叔夜不得不抱拳拱手道。 想起这家伙不久以前只不过是个龙卫,张叔夜心里便有些牙痒痒的。 “大家听着了!”郭京喊道,“所有人下城去,不得窥探神兵作战,以免犯了天条!仅我与张将军留在此处!” 此地是郭京官阶最高,谁敢不听?便纷纷听话下城去了。 同一时刻,兵部尚书孙傅赶到皇宫报喜:“郭京出兵了,社稷有救了!” 皇帝听了,高兴得无以复加,他爹太上皇崇信道教,总算道祖有眼,派郭京来帮助大宋退敌了!皇帝马上吩咐:“准备酒宴,待金人败走,朕要好好赏赐!” 宫廷内一片欢乐气氛,因为天降活神仙郭京终于行动了。 开封府南面的东门,称做宣化门。 宣化门慢慢的打开。 郭京派了部分神兵聚在门后,准备迎敌。 门在打开时,金人黑压压密麻麻的兵容渐渐拉开了。 神兵们终于真正看见敌人了。 金人。 这群传说中茹毛饮血、专吃小孩的野蛮人种。 他们斗得了老天派来神助大宋的神兵吗? 神兵们抚了抚甲衣,甲衣下藏了郭京的神符。 郭京把符交给他们时,是这么说的:“有了六甲神符,便是天兵天将,既然是天,必可以一当百,不怕刀兵水火。” 金人。 金人在不远处,望不见脸,不知长得什么模样。 一定不像人,一副畜牲样吧? 这些数十天前还只是开封府的混混,今日却是对付金人的神兵们,心中都不禁轻视地想象敌人的模样,可也紧张得在颠抖。 城门上的郭京高举御赐宝剑,发下号令,敲起进击的战鼓了。 “杀呀!” 几千人一声喊起,周围飞扑而来的雪花立时被震成水花,溅落在兵甲上。 他们冲出宣化门,直扑金人。 金人早在等这一刻,等了好多天,都快要不耐烦了,于是精心布置的四翼军兵立刻分散出击,像两只手臂般把神兵包围。 神兵们一古脑的喊杀,脚下没命的猛冲,脑子里亢奋得不得了,他们满心以为金人只像豆腐一般是任他们宰割的,压根儿没发觉已经陷入金人的包围。 神兵攫向金人,挥舞手中的大刀。 金人很快便向他们证明了一件事。 神兵的血从脖子断口喷射出来,在他倒下时,滚热的血把一排白雪溶得见了底,他的脖子埋入雪中,血如泉水般疯狂的喷出,还可以看见自己的肩膀在乱抖。 他看见郭京在城楼上发号施令,不知在喊些什么,飞雪把他的声音吸去了大部分。 他的头滚到一侧,在失去意识之前,突然明白了一件金人刚刚向他证明的事。 因为他看到他倒地的尸身下,压了六甲神符。 城下的神兵们被金人屠杀,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神符压根儿没有郭京所保证的效果,当神兵们终于认清谎言时,他们也没有机会向他人述说了。 神兵们乱成一堆,一个个不知是冷得发抖还是怕得发抖,慌张的环顾四方,想寻找可以逃脱的方向。 威风凛凛的郭京,两眼盯着城楼下御赐的骏马。 “真是皇恩浩荡啊。”他讽刺的小声说道。 张叔夜将军看见苗头不对,忙问郭京:“你的神兵被杀了,怎么会这样?” “别担心,他们不过是尸解成仙,且看我亲自出阵!待会这些金人就会后悔当初钻出娘胎!” 他缓缓步下城楼,心里不太想去看他召募来的神兵们。 神兵们剩下大约几百人,他们后方排列了大宋的正规军队。 郭京心里很清楚,因为他也曾是一名正规军,正规军也不过是一堆贪生怕死的家伙。 他心里回想方才的那一幕…… 他眼睁睁地看着放出去应战的神兵们任金人宰杀,即使这么远也可以看见雪地上染得大片血红。 神兵们想退回宣化门,却一个也进不了门,因为门早已锁了。 郭京告别张叔夜,骑上御马,命令再度开启宣化门。 门外的雪扑上他的脸,打得他皱紧了脸面。 他徐徐骑出宣化门,身后尾随着神兵们。 两侧的护城河挤满死尸,堆得河水阻塞不通,死尸们都是被迫退到城边的神兵,无路可退了,只好当个水鬼。 郭京不想看护城河。 他举起宝剑高呼:“大伙随我冲啊!”他一脚踢马,一手抽动缰绳,马儿箭矢般的飞跑出去。 看官别忘了,他本来就是马兵。 神兵们发声喊,跟着郭京冲。 郭京一个转弯,往南急奔。 神兵们跟着他跑,没命的跑,避开金人,远远的跑了个无影无踪。 金人们错愕的看着大开的城门。 他们的确吃了一惊,他们从未想过敌人是如此打仗的。 但他们也是从不放过任何机会的。 宣化门来不及关上,根本来不及。 金人们如蝗虫般涌入,他们早对这个金银打造的府城垂涎已久了。 开封府陷入了空前的恐怖。 第118章 月儿弯(8) 史书上留下了一些纪录,这些纪录只是冷冷的一段文字:开封府围城七十日落陷。那天乃闰十一月丙辰日(二十五日)。 张叔夜与儿子率军死战,父子二人同日战死。 大宋两个皇帝──赵佶和赵桓,被金人软禁,第二年才被俘回北方。 这件事,史称“靖康之难”。 ※※※ 金兵进入开封府时,是异常兴奋的。 宋朝在历史上独一无二,它城市化的程度比前后的其他朝代都来得高,亦即全国住在城市的人口比例较高,而开封府更是当时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城市,是世界文明的中心,对金兵而言,就像丛林人进入繁华先进的异世界,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要。 但金人并没想尽情摧毁这个古都。 他们包围外城,不令居民进出,然后开始一步步要求。他们不会入城抢劫,但要皇帝配合,交出一千万锭金、两千万锭银、一千万匹帛等等,朝廷只好搜括民间,包括全城七千多匹骡马,又要一千五百名少女供他们淫乐,皇帝来不及找到足够的少女,只好把自己的妃嫔也加入抵数。 金人自己不动手,教你大宋皇帝抢劫自己的臣民。 当外头传来惊恐的吶喊声时,棋儿依云空所言,把余府前后门加锁紧闭,然后强拉了主人和琴儿一块儿去后院。 他们穿过回廊,直奔后院时,竹舟觉得很奇怪:“怎么走过头了?我们应该躲去地窖才是呀!”余府建有地下室,一个是储存冬天从河面取来的冰块,一个是储藏金银之用的。 “云空道长临行前,叮咛我一定要这么做的!”棋儿急道,“如果来抢劫,地窖必定也是他们的目标!” 原本对云空半信半疑的竹舟和琴儿,由于预言一一实现,此刻已经别无怀疑。 大门外有人用力敲门,叱喝着要府内的人合作。 主仆三人躲到树荫下,奇特的是,在严寒的冬日,他们却感到树下一股暖意。或许是如大伞盖般的树叶包裹着空气,反而比较温暖吧。 敲门的人说的是开封府的腔调,表示来搜括的不是金人,而是更恐怖的同胞。 就像“虎伥”一样,被老虎吃了的人成为被老虎控制的亡魂,成为专门帮老虎找人给它吃的妖物。因此为虎作伥者,比老虎本身更可怕。 “怎么办?”大树毫无动静,竹舟很是惶恐,一旦大门破开,他们躲在树下的主仆三人,马上会被瞧见的,“躲来这里,会有什么帮助吗?” 棋儿也十分苦恼,心想云空还告诉过他什么。 他想起来了:“高禄!”他朝大树高呼,“救我们,救我们好吗?” “你在瞎说什么?”琴儿皱眉道。 “老爷,道长告诉我,这棵树就是高禄本人,不管你信不信,求他救我们吧!” 竹舟迟疑了片刻,才抖着手抚摸树身:“高禄,我十余年来待你不薄,如今只求你一事,你可以救救我们吗?”无计可施的竹舟不停重复着这些话,棋儿也一起极力恳求。 忽然,泥土有了动静。 他们脚前长出了两株树苗。 树苗快速的生叶、拉长、茁壮,长得比三人来得高,然后像两只手臂一般包围了他们,像两只手掌一般包住他们身后的大树,把他们围在里头。 主仆三人惊讶的站在三棵树围成的空间中,抬头仍可望见被树叶覆盖的天空,外头的吆喝声仍清楚可闻,但变得像空谷回音般模糊了。 “这家人是巨商,城里城外都很多店铺的!”门外熟悉开封府的向导向敲门的禁军保证,“他们卖药、卖布、卖南货,又卖洗脸药和妇女妆粉,一定可以贡献很多钱!” 门外禁军受到鼓励,终于撞开了门。 他们直接走进屋宅,带路的向导也跟着禁军走,好奇的想一窥有钱商贾家里的豪华摆设。 搜刮了一阵之后,他们找不到主人,更加肆无忌惮的抢劫,乘机把抢到的东西占为己有。 那带路的向导心有灵犀,闯到后院,看见那棵巨大的树,有两株较小的树跟它纠成一团。 他心里一阵悸动,觉得有异,下意识走到树的前方,端详了一会。 “哦,是夫妻树。”他嗤鼻说着,回头跟上禁军,加入抢劫的行列。 ※※※ 看官!故事说到此处,诸位必然想知道,郭京逃走后,去了哪儿呢? 《大宋宣和遗事》中,只有区区数行陈述此事,说到“郭京脱身逃遁,众皆披靡,城遂陷”,就完了。如此不免敷衍。 原来,要在后来的《续资治通鉴》才有下文。 首先,郭京出城后一路南逃,路上宣称自己可艾萨克豆成兵,逃到襄阳时竟然凭着伶嘴俐舌,又聚了一千多名神兵,大伙屯驻在襄阳的洞山寺。襄阳四面河水围城,是座易守难攻的名城。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金人入宫后,在宫中待了一些日子,到次年二月才废太上皇赵佶(徽宗)和皇帝赵桓(钦宗)为平民,带回北方去当奴隶,他们便是日后岳飞口中的“二圣”。 两位皇帝后来都死得很惨,怎么死的,由于消息不通,版本多种。 “二圣”被俘后,遗臣们纷纷拥立宋室血脉,郭京也不落人后,找了个赵家的宗室,也想当个扶立天子的重臣,这一举动遭到襄阳官员们的劝止,郭京不听。他当然不听,因为他手中握有神兵,又有一堆相信他有法术的信徒,他没有听话的理由。 一直到四月,有人从开封府逃到襄阳,才决定了郭京的命运。他使开封府沦陷的丑事马上被襄阳官员得知,于是立刻把他囚禁起来,再偷偷的派人去暗杀了他。 郭京的尸身,从此下落不明。 五月,原本在北宋最后防卫战中很吃重的“康王”赵构,终于在南京应天府称帝,史上称为“南宋”,该年便立年号“建炎”,所以建炎元年和靖康二年乃同一年。 康王即位后,还是被金兵追得一直往南逃,最后才在杭州真正落脚,并建都杭州,改名为临安府。宣和三年辛丑科的状元是何涣。 那时候,金人还没打过来,只是宋朝的内忧外患已经把她的气数愈磨愈衰了。 那一年,停废多年的科举又再度举行,一群群赶着争取功名的读书人,又再挤去京师开封府,意图挣个功名,光宗耀祖不说,还想有官做做。 当然,不是每个读书人都有资格到京师去赴考的。 他们要到京师,必须先经过四个步骤。 第一步,在宣和二年,亦即“京试”的前一年秋季,各县照例先考个“秋试”。 秋试考中的士子,由各县保送到“州”。 由州再保送到“道”,亦即今日省级的单位。 各道在秋季便把士子们解送往京师,冬季向朝廷“礼部”报到,次年春天才举行考试。 这是宋代一般沿用的“贡举”流程。 那些能经过重重考试上贡到朝廷礼部的士子们,可以称为“贡士”,或叫“举人”。 春试及格之后,才叫“进士”。 这场辛丑科的考试十分特别,因为朝廷已有二十二年没举办科考了,这些年都在采用学校教育取士的“三舍法”,所以一旦恢复了贡举,养精蓄锐已久的士子们,立刻又成群的出现在官道上,浩浩荡荡涌向京师。 但骆文魁生不逢时。 骆文魁的父亲务农,每日早起耕田,辛劳养家。 在骆文魁的记忆中,他有一个叔叔,常会来向父亲拿钱。 第119章 干举人(1) 父亲是这么抱怨的:“爹看错人了,当初要是给我去念书,我早就当官了,偏生爹要让弟弟进学,看他,书念不好、农事又做不成,只苦了我要养他!” 宋朝是很看重读书人的,为了鼓励读书,宋真宗还特地写了首诗,叫〈励学篇〉﹕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意思是说,只要勤读书,未来便要什么有什么,人生要富贵要得意,尽在读书。 士子们耗废多少光阴编织梦想,十年寒窗,惹得满头花白,一事无成。 骆文魁的叔叔便是榜样。 一年春天,大家正忙着农事,村子外传来了一片鼓乐吹打,把这个宁谧的村子弄得很是热闹! 在一群疯狂吹打的乐手中,有一位全身穿红,骑着骏马的人,满面春风的被拥护在中间。 这一队奇异的队伍穿过田地边缘,惹得农人们都放下锄头,引颈瞧瞧是怎么回事。 “李大头高中了啦!”有人嚷道。 那人边嚷边跑,跑到李家去讨喜钱。 在一旁帮忙农事的骆文魁,耐不住好奇,撇下了工作便溜到那支队伍去。 他跟着队伍走,抬头仰望高骑马上的家伙,看着他脸上忍不住一直挂着笑,好像遇上了什么天大好事的笑容,即使笑得麻痹了,用手揉一揉脸,还是继续再笑。 不知这厮逢了啥好事,骆文魁便拉着人问。 “小哥,这人上京考试,榜上有名。” 骆文魁不懂。 “李大头……呃不,该叫李进士,现在是进士了,他到京师去大考,考上进士了。”进士就是及格了。 虽然还是不懂,不过一定是风光得不得了的事了。 待跟随到李家去了,见那昔时的李大头下了马,拜见了父母,村人们一个个向他哈腰勤笑,霎时间好像当了大王一般。 李大头才下马不久,便有人抬来一大面匾额,有人惊呼道:“是县大老爷送的!”连知县都来贺喜了,村里头从没人有这么大面子的! 骆文魁小小年纪,张大了嘴,羡慕得要死。 “我要当读书人。” 他父亲考虑了很久。 家里有三四个儿子,一个去求取功名,其他留下来务农,是一项上好的投资。 于是骆文魁加入乡中的小塾,开始学经书,还改了“文魁”这个本故事中使用的名字。 村塾是一名流落到此处来的老举人开的,李大头就出自他门下。李大头考中进士后,这老举人出了名,又多了几个学生,别人瞧李大头是他教出来的,有出息,也巴着他把儿子教成进士呢。 我曾经说过,骆文魁生不逢时。 他才刚开始学经书没几年,朝廷便停止“贡举”,改兴“三舍”。 “贡举法”是读书人自己读书,再用参加考试来求取功名的。 “三舍法”不同,读书人必须先考进公家学校“太学”,当上“太学生”,太学生在太学中逐级上升,才有当官的机会。 这下可好了,骆文魁只好改变读书方向,好不容易累积了多年考试经验,终于合格成为太学生。 当上太学生后,就要不停的埋头苦读了,因为“进士”还在遥远的那头呢。 所谓三舍,指的是外舍、内舍、上舍。 骆文魁在“外舍”每月参加“私试”,每年再参加“公试”,不断累积成绩,多年才终于名列第二等,这才可以升入“内舍”,这时他已经年近四十了。 目标是“上舍”。 要在上舍才可以参加礼部的考试,才有机会考进士。 他于是专心攻读,力求由内舍升入上舍。 他的兄弟们全成家了,有了一群儿女,大家一起辛劳工作来养活他,让他能安心念书。 已经投下了这许多青春,不考上进士不但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家人。 他疯狂的念书,因为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他只有走下去。 但时间像狰狞的怪物,一点又一点静静的流失,当骆文魁发现白发已经爬在头上时,他慌了。 他忽然觉得茫然,因为人生好像已迫近尽头了,而他无论对自己、对家人、对人世皆毫无帮助,说是废物也不过分。 晴天霹雳的,宣和元年(一一一九年)又再恢复科举,废止三舍法,在太学中挑灯夜读的日子突然中断,一切都要重来,他落魄的回到家乡。 多年没有劳动,他已经拿不好锄犁,习惯了在太学念书,在村子里念书又似乎失去了意义,多年不见的兄弟养了一堆子女,每天白眼看他,口中念念有辞的数着粮米。 他不能忍受。 他要再去赴试,和一群年轻士子们一竞长短。 别人十年寒窗,他可是别人的两三倍,这可不是白费的,宣和三年秋试一考就上了,冬天赶到京师去准备春试。 他的兄弟看他也挺行,考个秋试像是随手拈来,便筹了大笔盘缠催他上京,临别时免不了依依几句,言下之意就是非考上不可。 宣和三年辛丑科开榜,骆文魁榜上无名。 他将榜文从头找到尾,从尾找回头,看了不下上百遍,直到太阳下山了,天黑看不清榜文了,他才落寞的坐下。 他在榜文旁坐了一夜。 这一夜,京城内各处不时传来喜宴的声音,杯盘交错的声音像针一般刺入他的心窍。 他抬头望星,一直望到星星也没入了晨光,他才走到酒馆小酌一番。 这是他多年以来难得放纵自己买一壶满满的酒来喝。 他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 他不想快快回家,何况盘缠也不够搭船,所以他就走陆路,且行且停,说不定找个村镇待下,当个老师,不回乡了。 一路上,许多挣扎在他胸中交战,想起人生都在追求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在读书中度过了三十余年,不曾游山玩水,没有碰过女人,说起来,真是个无聊透顶的人生呀! 在经过一个村镇时,正好有市集,他心念一转,顺便用仅存的盘缠买了捆细麻绳。 他离开市集后,心神恍惚的蹒跚走着,走到个人烟全无的所在,折入个幽静的林子,找了个可以负重的树枝,爬到树上,把细麻绳的一端绑在树枝、一端绕上脖子,然后从树上纵身一跳。 于是,本故事的主要人物,骆文魁,死了。 ※※※ 靖康元年,金兵攻陷京师开封,次年废二帝为平民,宋朝算是亡国了。 二帝被废后,“康王”赵构在南京称帝,改靖康二年为建炎元年,史上称之为“南宋”。 这新皇帝也不好当。 皇位还没坐暖,金人听说又有皇帝,便马上打过来了,赵构只好一路南逃,这一逃便是三年的逃亡生涯。 同一时间,云空也在逃。 他坐上从开封府往杭州去的漕船,并没成功抵达目的地。 漕船半路遇上强盗,前头的漕船发出警报时,云空坐在后头的漕船便有人在逃了。所幸河道正好在水浅之处,云空踏水到岸边躲入林子,目睹漕船上守护的保镖跟强盗打斗,最终强盗抢了一些货物就退逃,而漕船也加速离去了。 云空没上到漕船,只好改成走路。 官道旁的诸多客店,大多都已关闭,更有许多是遭宋兵或强盗抢搜一空,只有些大胆的依然留了下来开店。 这趟路比太原到开封那程更难走,走了两个多月,经过的州城、县城个个风声鹤唳,沿途更难找到客店,偶尔找到人去楼空的,或残破,或尸臭连天,俱住不得人。 第120章 干举人(2) 云空心里正慌着,后方又传来了如雷的马蹄声,间中夹杂有凶悍的嘶喊声。 他毫不迟疑,飞也似的遁入林中。 待跑得深入了林子,他便伏下身子,紧贴地面,专等那些人通过。 也不知那些人是强盗、宋军或金兵?总之队伍很是壮大,在林外的官道通过了两刻钟,犹未走完。 云空觉得光是这样伏着也不是办法,便低头数自己的呼吸,眼观鼻,鼻观心,静静观察自己的心念。 正想着,一滴雨水不偏不倚的打到云空鼻尖上。 这也不是大雨,只是忽然来的一场怪风。 这场怪风夹带着一些绵雨,不正经的贴着地着刮来,倒像是地面有什么瞧不见的鬼怪在疾走似的。 大路上传来马匹的惊啼声,马儿慌张得连蹄声也乱了,只听骑在马上的人不停地呼喝,也止不往马儿的恐慌。 “这风吹得蹊跷……”云空暗暗想着,一手将草帽的边缘拉低,免得被风抢了去,教强人发现踪迹。 牛毛般的雨飘了几根,待马声人声远去后,竟没头没脑的停止了。 霎时间,四周静如鬼域。 云空再等了一会,才慢慢抬头探视,确定兵马远去之后,立刻跳起来拨走身上的沙土,思量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这是什么时态呀?怎么禁军也到处横行了?” 云空吃了一惊。 因为这句话不是他说的。 他四面环顾,半个人影也不见,但那声音却犹在耳边。 刚才那阵怪风带给他的诡异感还未褪去,现在又再次包围上来了。 “道长,那位道长,现在是哪一年了?” 云空仍是找不着人影,只好回答:“靖康元年了!” “靖康……怎么?年号改了呀?”那把声音有点嘶哑,有些历尽风霜的感觉,像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云空大起胆子来:“不知先生听过的是哪个年号?” 那“先生”沉默了一阵子,说:“宣和年……你知道宣和吗?” “去年还是宣和七年。” “哦……”那声音沉吟道,“也有四、五年了……” “先生!”云空很唐突的问,“不知是人是鬼?” 那声音也不生气,慢慢的说:“我不是鬼,说人也不对……对,我是什么呢?”说着便沉默了,像是正在思考。 云空等了一会,不见回答,便拱手向四方作揖道:“贫道只是路过,不便打扰,就此告别了。” “哦,且慢。”说着,那先生又不说话了。 “先生有事吗?” “……我多年未与人谈话了,可以陪陪我吗?” “可是,先生在何处?贫道如何作陪才是?” “道长,你见不着我,我可一直在望着你呢。” 云空一听,更是毛骨悚然。 四周恢复了常态,凄风轻刮,大树忙乱的拍动叶片。 “道长,我在树上……在你左手边那棵。” 云空望去,果然有一棵树,可是仍旧不见半个人影。 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一手握着桃木剑,准备随时用上。 他终于看见了,看见那位先生。 那先生只露出了下半身,破烂的衣服已显得灰黄,两脚静静的垂着,彷佛凝结在半空中的样子。 由于上半身完全被树叶遮去,云空走到树下抬头仰视,也只看到暗暗的一片。 云空大起胆子,爬上树去看个究竟。 他爬到粗枝上,慢慢的移过去。 他看见那人的上半身,在脖子上连了一根绳子。 云空伸手拨开叶片,让阳光照入。 那人转过头来看他,圆睁的两眼不知怎的卡着一两片枯叶,里头还有很多黄褐色的颗粒,原来的眼球已经干缩成一小团了。 他双唇微张,吐出一小段干硬的舌头。 他说:“道长,恕我不能招呼了。” 云空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才好。 ※※※ 那人并没开口说话,但云空还是可以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他叫骆文魁。 那我就叫他骆文魁好了。 骆文魁并不是风雅书生,只是一个埋首经书的寒儒,说是酸儒大概更恰当。 但这些年来吊在这个空旷的大地上,已经洗去了不少酸气。 因为他不需再为求功名而苦读了,人世的一切不再与他相干。 在他投环的那一剎那,他的体重使细绳往下巴大力一陷,立刻使他的颈椎骨折离了。 颈椎骨中间有空腔,是给脊椎神经通过的。 一旦颈椎骨折离,脊椎神经便立刻被折坏,将人身体上下联系切断了,就和被砍头的人没两样。 只不过这一瞬间,人便会失去知觉。 但骆文魁在死的前一秒,脑中飞快的掠过了一丝念头。 那念头是一种深深的怨气。 就这样,他的脑子似乎还残留有一丝怨气,他并没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死去。 他的身体渐渐脱水、枯萎,皮肤和肌肉慢慢的皱成一堆。 他还有意识。 他半张的嘴无法再合上,任风吹入,风会在口腔中打转,再溜进他干巴巴的肚子。 寒夜来时,露水会聚在他冰冷的皮肤上,有时会聚在吐出的舌头上,沿着舌头的凹陷流入体内。 这叫餐风饮露。 他的眼珠子已经缩成一团豆皮也似,黄白色的东西。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视力。 相反的,他把这世界看得更清楚了。 因为他没有眼睛。 没有眼睛时,他看到天地的气在交流,游魂在四野飘荡。 他的耳膜早已腐烂,但他听见更丰富的地籁,听见草木生长的声音。 他说:“我醒了。” 云空并没继续留在树上,他靠坐在树旁,手中玩着一株草。 云空问他:“骆先生,你还记得从前所读的书吗?” “……没了。” “是忘了吗?” “不是的……我的脑髓,比什么都快腐化了。” “哦,”云空把那株草扔掉,“空了。” “脑子空空的。” “你就这样……挂在那里,不会无聊吗?” “不会,”骆文魁悠悠地说,“我还遗憾没早几年欣赏到这种天地的美呢。” 挂在树上久了以后,他渐渐觉得有点不方便了。 平日惯用的手脚已经干硬了,无法再使用。 事实上,他全身上下都干成了一块木头似的,干得连虫也不想蛀。 此时,他发现他恢复了天生的能力。 是一种人未出娘胎、未坠入凡尘之前的能力,也就是抛弃五官之后的能力。 他可以使风。 他有时想听听树叶声,便弄道小风挑逗树叶。 他想看鸟,便弄道大风把鸟儿逼来。 他今天看见了士兵过路,便刮了场阴风,附送一阵小雨。 “我还是个举人呢,”他干干地说,“举人很多,也不希奇,现在我倒当起大王了。” 云空陪他说了许久,也觉得该走了,他不想错过了宿头,但他还是应了话:“什么大王?” “这附近一带的大王呀,附近有什么妖鬼起了纷争,都来叫我解决的。” “他们这么信任你?” “嘿,还叫我大王前、大王后的。” 云空感到有趣,便问:“妖精鬼怪们都在晚上出现吗?” “说不定的,白天也会有。” “他们怎么会要求你解决纷争呢?你不是他们,又焉能了解他们的事?” “嘿嘿,”骆文魁道,“他们说,因为我是读书人,我是读了几十年书的人呀。” “可是,你的脑袋早已空了呀!” “道长有所不知,脑袋空空,是非曲折反而一清二楚了。” 云空越听越迷糊了。 忽然,骆文魁又安静了,静得像块木碑。 正当云空以为他不再想说话,正欲动身离去的时候,他又开口了:“有人找你。” 云空怔了一下:“找我?” 第121章 干举人(3) 骆文魁的语气也有些困惑:“说找一位叫云空的道士,你叫云空没错吧?” 云空感到全身酥麻发寒,像是有人在暗中盯住他一般:“谁找我?” “他要我告诉你,余老爷安全了。” 云空大吃一惊:“高禄,是高禄吗?” 等待了一会,骆文魁才回答:“是的,他说他叫高禄。” 云空心底透凉,想不通远在东京的高禄,是怎么跟这荒野的吊死人发生联系的? “他怎么找到我的?” 骆文魁摇晃了一下:“我的身体连着树,树的根在地底下,跟天下所有树根都有联系。” “那么,你看得见金人正在攻打开封吗?” “真的吗?哎,是,他们告诉我了。” “谁告诉你?” “东京的树,就像高禄。” 云空的脑子马上飞快思考:“如果你知道我在这儿,那全天下的树都会晓得我在这儿吗?” “应该是的,不过,你是很重要的人吗?” 云空莞尔道:“我不过一个无名道士。” “可是有很多树在注意你呢。” “嗯?”云空暗暗吃惊。 “而且……我看看,从开封,到江宁,到桂州,到广州……都有很多树在关注你。” 也就是从南到北,云空游历过的地方。 云空脑中开始出现拼图,他有许多拼图,现在又多一块了。 “他们还有说什么吗?” 骆文魁顿了一下,才说:“不知为何,他们知道我跟你说话,突然间全部安静了。”忽然,他又说:“高禄有话要说……” 云空屏息等待。 “……他突然不作声了,为什么?” 等了一会,云空见骆文魁再也谈不出什么,便向他告辞,继续他的路程。 本来云空还作思帮他超度,但见他怡然自得的样子,便改变想法,任由他继续挂在树上。 ※※※ 骆文魁依旧每日挂着,偶尔将黏在眼前的树叶用风拨开,让一些新鲜空气流灌进眼窝。 他不觉得厌倦,心中也没有什么不如意的想法。 直到某一天,一批批的小妖野鬼们经过他的树下。 小妖们原本窸窸窣窣的,一经过树下便不说话了,有些惭愧的低头快步走过。 骆文魁大奇,忍不住喊往他们:“大伙儿怎么匆匆忙忙的?” 一名小妖走了几步,看看左右没人回答,只好回头来道:“大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为何垂头丧气的?” “大王呀,俺不多说了……”小妖丢下这句话,匆匆的溜走了。 骆文魁没得到答案,只得依旧呆呆的挂着。 小妖们把他的树抛在身后了,有几个竟偷偷的哭了起来:“大王平日待我们真好……” “不行呀,咱们帮不了他。” “要是把大王解下来,他的气就会散了,还是会死呀。” “说不着,大王可能有办法的。” 大家叽哩咕噜的边走边议论,谈不出个什么,只是把骆文魁留在那林子里了。 整个林子的妖鬼精怪们好像全都撤离了,林子变得比平日更加安静。 此时,有个人出现了,站在骆文魁的下方,静静的观看他。 骆文魁大吃一惊,他根本没察觉这人是何时或如何来到他跟前的。 那人的面貌十分奇特,他头发和眉毛都很稀少,两腮鼓鼓的,额头皱皱的,整颗眼睛几乎是黑的,就像个初生的婴儿。 “你好,”骆文魁打破沉默,向他打招呼,“请恕我手脚不方便。” 那人发出格格格的笑声,一如初生儿那般:“你太多嘴了。”连声音也像婴儿,不过口齿不清。 若是骆文魁长眼睛的话,他便会发觉,那人真的没牙齿! “多嘴?”骆文魁困惑的说,“你是谁?是要来找我帮忙的吗?” 那人笑得更大声了:“你自身难保,还能帮人吗?” 骆文魁发觉,四周围安静得可怕。 这安静比无声息的安静更安静,有股沉沉的压力,在空气中弥漫着。 毫无预警的,远方的天空,渐渐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云。 那云看来怪怪的,似乎是由无尽的黑沙聚成,自远方慢慢拥来。 骆文魁感觉到了。 那团汹涌的云,是“饥饿”! 静得令人发慌的天空,剎那之间布满了嗡嗡声。 大片的黑云飞扑过来,横扫林子。 丑陋的黑沙终于迫到他跟前,露出狰狞的面目。 黄青色的蝗虫张开利镰般的大口,奋力啃咬树叶。 蝗云。 那片云全是蝗虫。 骆文魁马上起了场风,想把蝗虫吹跑。 可是他起的风也仅能赶跑几十只蝗虫而已。 在他头上,在他脚下,在他四周掠过的,却是成千上万的蝗群! 蝗虫们不留情的啃光他周围的树叶,然后开始吞噬他的身体。 骆文魁知道他的肉体正一点一点被吃掉,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开始慌了,他使起更大的风,让风在他四周卷动,打击这些贪吃的蝗虫。 但蝗虫锲而不舍,它们刚被赶开,另一批马上又占据挪出的空间,继续吃。 骆文魁发现他没有挣扎的余地。 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消失。 完全的彻底的永远的消失。 突然之间,他感到了一丝光线。 他非常讶异,情不自禁的抛开使风的意识,将意识集中在那丝光在线。 他忽然的明白到,在他的头颅中,似乎还残留有一些脑髓。 这一小团的脑髓保留了一些细细的记忆。 是一句孔子的话……“后生可畏……” 他忆起当年,看见同村李大头考中进士,十分风光,令他顿时起了读书之心。 当他哀求父亲让他念书时,父亲不也这么想的吗?……“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年轻人是可畏的,因为还不知道他的未来呀! 万一果然读书有成,考中进士,岂不是押对了宝吗? 可是……那团脑髓又硬挤出了后半句:“……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如果到了四五十岁仍未得闻大道,那这原本“可畏”的后生,也就没什么可畏了。 “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 小时候不知恭亲友爱……他想起他的自私,他抛下家中的农事,让全家人供他去读书…… 长大了又没什么贡献……他耗费了自己几十年,也耗费了家人几十年,到头来对人世、对旁人毫无益处…… 老而不死……痛苦的意识,令他这么多年来再度想要哭泣,想要吶喊,他知道他不能但他仍企图张嘴…… 那丝光线消失了。 蝗虫已经钻入了他的脑壳,啃食掉他最后的脑髓。 他最后的一抹记忆也被吃了。 他的肉体正被贪婪的蝗虫拼命的吞噬,要将骆文魁化成它们的养分。 剎那,他顿悟了。 他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一丁点脑髓留下了。 因为,这正是他自杀前最后的一丝执念,最后的遗憾,遗憾他在这天地间白活了数十年。 他霎然欣喜,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在笑。 至少,他的肉身进入了蝗虫的消化道,为这些饥饿的蝗虫们提供了活下去的机会,他还是有用的。 他的意识逐渐淡化,他开始忘记自己是骆文魁,他被喜悦感包围着,缓缓的脱离了这片林子。 将他肉身系在树上的麻绳被吞噬了,大树的树叶也被吃了个精光。 骆文魁终于忘了他是谁,他曾经是谁。 当他下一次再有意识时,他希望…… 他希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 蝗虫离开后,那名长相跟婴儿一样的人,毫发无损的伫立在光秃秃的树下,望着地面的一堆骨骸,那是骆文魁最后的肉身,蝗虫啃咬不动的坚硬部分。 那人单膝跪地,伸手按在骨骸上。 骨骸霍地燃起熊熊烈火,那火不是人间凡火,没两下子竟能将骨骸烧得只剩灰屑。 一阵强风沿地面刮来,将骨灰吹得四散,吹到其他树根下,吹到草丛之中,一阵雨后,即将滋养植物。 那人冷峻的望向云空离去的方向,问道:“哥哥,是那边吗?” 等了片刻,他又格格笑了几声。 第122章 黄河入海流(1) 他每日例行的事,是到冢墓前上香。 冢墓在寺庵的后院,在个不太显眼的角落立了一条木牌,木牌上用心的写了“废剑”二字。 他燃了几枝香,祝道:“莫问过去多少事,有怨解怨,有冤解冤,散去散去,阿弥陀佛。” 这废剑冢也不知埋了多少刀剑,都是他从外头捡回来埋在这后院的。 有的剑是在路边草丛中躲着的,沾了斑斑血迹,也不知喂过多少血,也不知主人是否已在黄泉游荡。 大部分的剑是在附近的战场上捡的。 这些年战乱频频,金人和辽人狠狠的杀了好几场,辽人败下阵,亡国了,战场上留下的尸骸不是被野鸟走兽吃了,便是腐朽了,只有兵器依然留着,静静的等候生锈。 当然,好的兵器被人拿去了。 次等的被人收去当废铁,重新打造,轮回人间。 最寂寞没人要的,就被他埋入废剑冢中了。 他每日在冢前念佛,意图化去兵器上的怨气,让兵器忘了昔日的厮杀和血腥,渐渐的在泥土中生锈…… 他这么做,因为他太了解它们了。 他每日在冢前诵经完毕,便回到大堂中打坐念经。 他希望就这样过完余生。 坐在光线暗淡的大堂,大门送进来的光将影子拖到佛坛上,随着影子慢慢移动,他知道快到晌午了。 正在此时,他发现他的影子被另一个影子淹没了。 有人来了。 而且来人不是僧人,因为他嗅到了一阵淡淡的杀气。 “这位可是洗镜和尚?”来人的声音优雅,似是很有修养,似是不太经意的这么问着。 “阿弥陀佛,”来人既然问了,洗镜不能不答,“贫僧正是,不知施主何事?” “呵呵,”来人轻笑道,“在下此来,是要找一个人。” “这里只有贫僧和两位老僧,不知要找的是哪位?” “都不是,我要找的不是僧人。” “这石头庵只有僧人而已。” “不,不,”来人瞇着一只眼微笑,然后趺坐在洗镜面前,“我带来了两样东西。” “施主……”洗镜问道,“不知贵姓?” “在下紫苏。” “紫施主。” “不,不,我不姓紫,我叫紫苏,紫苏不是姓也不是名,是我,所以叫我紫苏。” “紫苏施主。” 紫苏解下他背上的包袱,道:“我带来两样东西,是特地给你的。” “施主与贫僧萍水相逢……”洗镜有些困惑。 “你看了就明白了。”紫苏解开包袱,亮出两把兵器,一把是剑,一把弯弯的像剑又像刀,不知是何物。 不管是什么,它们都很安静。 这下洗镜反而疑惑了,既然这两把兵器都很安静,那方才的杀气何来? 紫苏拿起那把剑,转了转剑身,道:“你评评此剑,此剑不太像剑。” 洗镜见到剑,心里依然很平静,没有什么起伏变化:“剑就是剑,施主此言,老衲不懂。” “这把剑会骗人。” 洗镜不说话,尽力的保持心如止水,水平如镜。 他不想多年来的修为,因一把剑而破灭。 但他可以很自然的感受到,这把剑祥和无争,没半点血腥气味,所以他问:“此剑,喂过血吗?”意思是可曾用于杀敌。 紫苏道:“这剑从未沾血的。” 这把剑实在太平静了。 洗镜没见过如此安祥的剑,它发出一股老神在在的气息,彷如高僧似的神闲气定,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洗镜终于按捺不住,伸出右手,想抚抚那剑。 那把剑突然变得像警戒心很重的狗。 剑身猛然抖了一下,倏地飞起,划了洗镜的手掌一道。 洗镜吃了一惊,才发现自己竟然会想要去抚剑,惭愧之余,忙道:“阿弥陀佛。” 洗镜的掌心并没泌出多少血,因为他的掌心结满了厚茧。 紫苏笑道:“看吧,我说它会骗人。” 洗镜压着伤口,微闭着眼:“施主也不差。” “不,不同,不同,”紫苏笑道,“我是明骗,它是暗欺。” 大堂上挂了几卷线香,线香燃了段段香灰掉落下来,洗镜伸手接往了一段香灰,便在伤口上涂抹了一把。 洗镜极力维持平静,内心却涌起了大大的不安:“难道此人拿剑来,是因为……” “明人不欺暗室,”紫苏扬手道,“在下紫苏,乃无生门下。” “无生?” “是的。” “可是四大奇人之一?” “是的。” 四大奇人中的“东无生”,是所谓“无所不知的无生”。 无生既然无所不知,那一定知道他是谁了。 洗镜摇头叹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令师知道老衲……” “晚辈在此谢罪,”紫苏低了低头,“洗镜和尚,即是十八年前绝迹江湖的铁郎公,也是数十年前铸剑名师华莱子之么子,羊舌铁离。” 他果然知道,洗镜于是瞇瞇眼:“这些全是过去的名字了。” “晚辈要找的是铁郎公。” “铁郎公早死了。” 紫苏不理会他打的禅语,道:“师父说,此剑太过顽劣,无人能驯,只有铁郎公这种识剑之人,才能驯服它。” “铁郎公……”洗镜好像在说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名字,“是世人强加诸羊舌铁离之外号,本来就不存在。” “不必多言,这是师父的吩咐,晚辈只要将剑交给前辈,就能回去交代了。” “可是……” “晚辈另有一刀,赠与铁郎公老前辈。” 原来那把弯弯的兵器是刀。 紫苏把刀放在洗镜面前:“此刀来自东夷,乃倭人的日本刀。” 洗镜默然的看了眼日本刀,他早已听说有这种刀,这还是首次见到。 唐宋之间常有商船往来日本,日本刀也是商品之一,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甚至还写了首〈日本刀歌〉。 日本刀是重复折迭打造完成的,刀身打好之后再折起来,折起来之后再打,每折迭一次,层次便以二的等比级数增加(2n,n=折迭次数),因此反复次数越多,刀身越是坚硬又不易折断,锋利无比。 由此算来,只需折迭捶打十次,便能造出“千层钢”了。 这种刀一旦见过血,便会猛爆出一股杀戮之气。 洗镜真不明白,无生为何要送他这样刀剑,他已经是个僧人,刀剑本来就不再关他的事。 更何况,即使他是当年的铁郎公,也只是个铸剑师,不是剑客也不是刀客,不耍兵器的。 不过,他向来知剑。 每一把剑到了他手上,他便知道它的性情,所以他知道战场上的剑十分哀伤,才将它们埋在一处,希望藉由佛力将它们超度。 无生要他“驯服”那把剑,又再赠他一把刀,不知所为何事? 但有一件事,他是十分肯定的。 他一向以来都相当肯定。 所以他告诉紫苏:“剑是不会骗人的,永远不会。” 他相信那把剑。 紫苏离开后,洗镜便将一刀一剑摆在前面,朝着佛像诵经。 他希望兵器能了解他的用心,能够洗去暴戾之气,在诵经声中寻求安宁。 因为他是过来人,他明白将暴戾之气留在身上是多么的痛苦、多么的不安,只要回想起当年的那段岁月,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会感到自惭,想要躲开人群远远的。 往事不自由主的涌上来了,像墨汁滴入清水,很快渲染了他的思绪。 是父亲……人称华莱子的父亲。 华莱子铸剑,出神入化,他赋予每一把剑惊人的生命,每一把剑都是无价的不凡的神器。 当他发现他的剑再也无法推陈出新时,他杀了自己的儿子,将儿子铸成剑。 第123章 黄河入海流(2) 洗镜想起来了。 是的,他是么子,他发现父亲的疯狂行径,在父亲的要求下弒父,将父亲铸成一把剑。 剑。 一个他痛恨得直想诅咒的字眼。 洗镜开始混淆了,他下意识的加大了诵经声,冷汗铺上了掌心,额头上暴现青筋,当年的痛苦忽然全回来了。 他离开伤心的家,遨游天下。 千不该万不该,他携带了父亲的祖传剑书,他不该去念那些书,更不该被那些书吸引,不该在隐居的山上偷看别人比武,不该看出比武的人使用的武器不称手,不该太聪明马上打造了符合比武者武功的武器,又不该将武器送给他…… 不该呀…… 他不该流有华莱子的血,对武器的构造有天生的领悟力。 不该展露他的才华。 麻烦还是来了,每位习武的人都希望拥有最适合自己的武器,每个人都极力要找到他,他只好躲,但还是有人能找到他。 他铸造了多少好武器?多少罪孽?多少因此流血的人? 他的心越来越沉重,但他已陷入江湖,无法退隐。 洗镜忽然沉静了,大堂中回荡着残余的经文。 回忆真是令人丧志呀。 他淡淡的笑了,刚才的冷汗流过嘴角,悬在下巴。 他想起了一个人。 是这个人,让他发觉到,并不是他无法退出江湖,而是无法退出自己的心。 他每天在抱怨自己,沉湎在自己筑造的层层痛苦中,但这个人教他挣脱出来。 是一个道士,他叫云空。 每一个要找他的人,都会要求他打造武器。 但云空看到他时,却是流泪。 从来没有人会为他流泪。 他看见云空眼中的怜悯,是透彻他的内心后,发自真心的泪水。 那一瞬间,他释放了。 云空告诉他:“去做做生意,当个平凡人,或出家为道为僧,远离俗世……” 洗镜环顾大堂四周,很满意的微笑。 这里是他得到安宁的所在呀!他还在苦恼什么呢?是紫苏,刚才紫苏的出现,竟又将他带回过往去了,可见修为仍是大大不足呀。 紫苏的来意是善是恶? 他看了一下眼前的一刀一剑,发现那剑正微微颤抖。 “别怕,别怕,”他抚了抚剑身,“没事了,我只是不小心回忆了过去。” 刀剑们仍有些不放心,沉沉的压在地上。 洗镜双手合十,静静念佛。 他的佛音轻轻回绕,绕着绕着,绕上了屋梁,在悬挂的线香间打转,有如写意的鱼儿,在沁人的檀香气息中悠游。 佛音又柔又淡,似有似无,融化在空气中,如清风轻拂,感化人心。 那一刀一剑也沉默了,安心了。 它们安静的,随着佛音的波荡微微振着,与洗镜和唱。 洗镜知道它们听懂了,安心的微笑,继续念佛。 ※※※ “念剑和尚?” “大人,现在他可是大大的有名呢,每天有多少人到石头庵去烧枝香,只为见那老和尚一面。”闲人说道。 “闲人”,是一种不事生产的闲汉子,终日尽钻些权豪富绅、青楼窑子,赚些零头、混些白食。 这个闲人,正是搭上了一位通事先生。 通事听这闲人继续吹牛。 “说也奇,一个和尚念佛就念佛,干啥对着两把剑念呢?”这闲人说错了,有一把是刀,是日本刀,“要不就是要引人注意,博取名声,用这种伎俩的人不少呢。” “什么伎俩?” “不过是标新立异,好多讨些香油钱吧。” 通事点点头:“话虽如此,那老和尚也亏他想出来的。” 那闲人陪着通事插科打诨,无非为的找些生活,眼看话头快要就此打住,今天一餐还没下肚呢,岂能放过这位通事先生,于是忙接口说:“听人说,那两把是好剑。” “好剑?”通事嗤鼻道,“燕京上下的好剑,我有不知的吗?” 这下可捉对题目了,这通事是喜好收集剑出了名的。 闲人忙说:“小的见识没先生的广,不知是不是好剑,都是听人说的,说是那石头庵晚上会有奇光照耀,有个道士看见了,说这种光只有千年古剑才有的。” “唔?”通事稍稍心动了。 反正吹牛是不用本的,那闲人吹得更勤了:“小的没先生的聪明,不知千年古剑长什么样,发不发光,可是那道士游历四方,大概也略晓一二的。” “那老和尚,叫念剑和尚?” “念剑是别人叫的,因为他天天对着剑念佛呀,原本是什么法号倒不晓得了。” “在什么寺哪?” “小的可以带您去。” “这……也好。”通事先生抚了抚下巴。 “那寺庙附近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老爷想更详细知道的话,到附近去喝个茶便知了。” “照你的办。” 就这样,那闲人的午餐解决了。 ※※※ 洗镜和尚对着剑念佛也有好一段时日了,这行径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传颂。 每天来进香的人也多了,为的只是一睹洗镜的面目。 寺里的另外两个僧人喜呵呵的,每日点算香油钱,忍不住便笑出声来,却又不明白香客忽然增加的道理。 洗镜倒有些察觉了。 念佛不一定要在佛像面前,所以洗镜将那一刀一剑拿进内室,不再在大殿抛头露面。 香客们没见着洗镜和尚,就渐渐的变少了。 这下子,寺里的和尚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住持呀,何不再到外面大殿去念佛呢?” 洗镜不理他们。 “住持呀,外面有施主在打听你,想见你呢。” 洗镜硬是不理。 “住持,你不能不出去了,是通事大人来了,他要见你呀!” 洗镜抬起头来,疑惑的瞇一瞇眼:“通事?” “你不出去的话,本寺大概难保啦!”那僧人慌张地说。 “通事为什么找上我?”洗镜低头问,似乎在问那一刀一剑。 “甭问啦,出去就对了!” 通事是一种很令人害怕的人。 自从三年前金人攻占辽国,在每一个重要的汉人居住地都设了“通事”,由兼通汉、金两种语文的人担当,目的是做金人统治者和汉人百姓之间的翻译官。 由于金人统治者不谙汉语,一切都听通事的,所以通事反而成了一切汉人事务的真正处理人,一个最不能得罪的人。 十七年前,羊舌铁离跟云空分手后,动念想要出家,竟发现在大宋出家还真不容易,僧人的度牒(执照)居然可以有价钱,而且还被炒高得连真正想出家的人都买不起。 羊舌铁离深思之后,心想他的名声在中原还是太显赫,是以一路北行,竟在因缘际会之下穿过北境,到了辽人的地方落脚。 辽国极力学习汉文化,也十分崇信佛教,羊舌铁离在辽国邻近宋境、黄河下游的南京落脚。该地在金人占领设为首都后,改称中都,由于古称燕州,所以又叫燕京,就是今日的北京。 洗镜和尚住在燕京,而燕京的“留守”是一位战功很高的金人权贵尼楚赫,《续资治通鉴》说他:“不懂民政”,所以燕京通事更能为所欲为了。 洗镜虽然是出家人,也不会不懂这些的。 所以他无奈的呼了口气,将刀剑收好,才走出去会客。 通事身边跟了一位闲人,正抬高下巴,高傲的望着他。 洗镜的身躯瘦瘦的,却显得十分稳重,缓缓的步出大殿,半闭着眼,从眼隙中看通事。 一看见这通事的态度,洗镜心中已了然。 这通事身上有一股酸酸的剑气,只有一种人有这种气,他以前见过不少这类人。 第124章 黄河入海流(3) “阿弥陀佛。” “废话少说,”那闲人马上截道,“通事大人是来看剑的。” “这位通事大人,”洗镜面向闲人,恭敬的合十,“您想看的剑是……” “我才是通事!”通事恼怒地说,“他看起来像通事吗?”弄得闲人十分尴尬。 洗镜假意道歉:“抱歉,施主,贫僧无法辨认……” 那通事老大的不高兴:“听说你有两把名剑,我特地来瞧瞧,怎么没见到?” 闲人忙接口道:“大人亲自前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还不快呈出来?” “贫僧有的是剑,只是没有名剑。” “胡说,”闲人大声喊道,“谁不知道你有两把稀世宝剑?” 洗镜皱了皱眉头。 “不得无理,”通事摆了摆手,“对大师是这样说话的吗?” “贫僧有剑,让大人瞧便是了。”洗镜回到内室,小心翼翼的去拿那一刀一剑。 他抚摸着刀剑,柔声说:“不要怕,一会就回来了。”那把剑比较敏感,在洗镜指下微微颤抖。 洗镜将刀剑拿出大殿,恭敬的呈给通事。 通事扬起眉头,轻蔑的看了一眼:“如此而已?” “贫僧每日就是对着它们念经。”洗镜的语气十分恭谦,他只希望这麻烦的人物快快离开,好图个安宁。 “是呀,正是这两把。”旁边的老僧也插嘴说。 通事把剑拿在手上翻来翻去,反复希望从上面斑驳的锈迹、剑刃的缺口、暗淡的剑身看出些什么来,他端详了好一阵,才鼻子哼了一声,大步离开。 ※※※ “大人,那老和尚在骗你。” 通事盯住闲人,恨恨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拿两把破刀来敷衍我,那秃驴分明小觑我!”他恼怒洗镜拿两把锈迹斑斑的兵器出来给他,胆敢对通事大人如此,简直是天大的放肆,“他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大人呀,恕我斗胆说一句,”闲人说,“连一个老秃驴都敢这样,大人的威信,将来怎办呢……?” 通事斜着眼望他:“你说怎办?” “小人不敢!”闲人一脸惶恐,哈着腰说,“小人只是混吃的,能说怎么办吗?” 通事从袖囊里拿出一碇银子,放在闲人手上。 “大人,这……会折杀小人的……” “不想被折杀,就给我回家去,”通事瞇着眼,慢慢靠上椅背,“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大人放心。”闲人笑得嘴不合拢,忙将银子收好。 “你不教我放心,你也不会好过的。” ※※※ 燕京城静静沐浴在月光中,一片平和。 这个已被金人占领的地方,除了管理的人换成了金人外,看不出和往日有什么不同。 洗镜却感觉到有不同了。 至少以前没人来打扰他。 他以前曾经在江湖上留名,现在是个默默无闻的老和尚,在这平凡的石头庵待了十多年也没人过问。 怎么金人一来,出现了一种叫什么“通事”的人物,反而会来骚扰他了。 或许不是那通事的错,是他的错,他不该在大殿中对着剑诵经的,是自己太张扬了。 话说回来,一开始就把它们埋去废剑冢,不就没事了? 不行,这一刀一剑尚未经历人生的历练,是还未长大的孩子,不像废剑冢里头的那些。 洗镜乘着晨曦,到废剑冢去诵经。 自从那通事带了个闲汉来骚扰之后,他便每天早晨将那把剑和日本刀一块儿带去废剑冢,一起诵经。 随着经声的扬挫,晨光越来越亮,渐渐照亮了整个后院。 那把剑跳了一下。 洗镜察觉,将合十的手分开,安抚了一下那剑。 那剑又开始不安的抖动了。 “剑呀,你已跟随我多日,难道还在怕我?” 剑静了下来,似乎在回答:“不是。” 然后,剑又激烈的抖了起来。 洗镜于是再度合十,澄清杂念,大声诵经。 剑抖得更厉害了,它弹离了地面,拨弄四周的杂草。 连写了“废剑”的木牌也开始震动,整个废剑冢都在抖,泥土在冢上跳动,一些小草也渐渐的露出了根部。 “怎么了?”洗镜担心的问,“你们为何那么不安?” 剑无法回答,只能紧张的颤抖。 只有那把日本刀没动。 “你们是不会骗人的……”洗镜知道。 他挨近那日本刀:“你知道怎么了吗?能告诉我吗?” 那剑倏地飞起,插在写了“废剑”的木牌上。 日本刀还是很安静。 “洗镜!”有人慌慌张张的来叫他,他听出来,是寺里的和尚,“祸事了!快躲起来!” “怎么回事?”洗镜忙迎向来人。 只见那和尚身后出现了几名官差,凶神恶煞的冲了过来:“念剑和尚在哪里?” “这里没有念剑和尚。”那和尚说。 “那他是谁?”官差指着洗镜。 “阿弥陀佛,”洗镜鞠躬,“贫僧法号洗镜。” “你们是不是窝藏了他?”官差吼道,“本大爷要押捕念剑和尚!” “施主,”洗镜说,“本寺只有三位穷和尚,除了贫僧洗镜,尚有这位孤云,另一位静思,没有念剑和尚。” “别多费唇舌啦,”只见那天跟着通事来的闲人,从魁梧的官差们背后现身,“那个便是念剑的,每天对着剑念经的。” 官差们二话不说,一拥而上。 废剑冢大震,泥土忽然隆起一块,像有东西要冲出来似的。 洗镜双手合十,低声吟道:“阿弥陀佛,我平日怎么说的……?” 插在木牌上的剑愤怒的在抖,整把剑又急又躁的迸发出一股热气。 “噤声!”洗镜一喝,那剑顿时静了下来。 大家错愕地看着那把剑,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阿弥陀佛……”洗镜向废剑冢鞠了鞠,便向官差说:“我跟你们走……” 上一次离开寺庙不知是几时的事了,洗镜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好久没踏出寺门了。 不知这一踏出去,还能不能再回来? ※※※ 尼楚赫说的一定是金人的语言,怪不得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洗镜被吩咐跪着,燕京“留守”尼楚赫高高在上,不知向那通事嘀咕些什么。 通事听了一阵尼楚赫的话,又回了些金话,再用汉语问洗镜:“留守大人问你,当和尚有多少年光景啦?” “回大人,十六年了。”洗镜困惑的回答。 他不明白通事葫芦里卖什么药。 只见那通事向尼楚赫又说了几句,回头再问:“十六年来,你一直都在那所寺院吗?” “是的。” “是的话就点头。” 洗镜点头。 看见洗镜点头,尼楚赫展眉欢笑,又向通事叽哩咕噜说了一堆不知什么,于是通事又问:“你的度牒有带在身上吗?” “有,我想可能要验明身份,所以也带来了……” “不必多言,有就点头。” 洗镜又点头。 尼楚赫更高兴了。 “将他带回去!”通事一下令,官差们又将洗镜带回去了。 洗镜很是困惑,官差们一字没提,他也没想问。 无论如何,他总算是回来了。 两名相处了好些年的和尚见他平安归来,忙嘘寒问暖一番,也禁不住松了口气。 可是洗镜还没释清疑惑。 他一整晚在废剑冢周围踱步,时而趺坐诵经,时而又背剪着手在沉思。 冢中的废剑们一言不发,连插在木牌上的剑也文风不动。 日本刀散发出一股凝重的沉默,如同饱经世故的旅人,觉得再多说一句话也是无益。 “我不知道……”洗镜呢喃道,又发了一会呆。 他不想浪费时间。 他依念地仰望满天星斗,看着繁星移动。 终于,天空泛白了。 第125章 黄河入海流(4) 他的困惑没错。 天一大亮,几位官差便来了。 不等他们说话,洗镜已经走到他们面前:“悉听尊便。”几位官差反而怔了一怔,他们本来还打算像平常一样吆喝来壮壮声威的。 洗镜不想惊动了寺中的两名老僧。 官差们押着他走,也没告诉他要去哪里。 洗镜年纪不小了,路也走不快,官差没打算饶过他,一路上不时推他向前,又很技巧的让他不至于跌倒。 终于,来到了菜市口。 菜市口搭了一个坛子。 官差押着他,不让他走动,只等时间溜过。 眼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等的样子,洗镜要求道:“施主,让贫僧坐下好吗?” 官差不置可否,任由他坐下。 洗镜静静的诵经,他知道时间迟早会到的,他不急。 空气渐渐的热了。 菜市口开始围了许多人。 一阵骚动,是燕京留守尼楚赫来了。 他一来,洗镜竟然有些期待。 他不知道尼楚赫会来,也不知道下一步可能是什么。 那通事大摇大摆的走上坛子,开始宣读:“金国遍地,久旱不雨已有多月,作物歉收,百姓贫苦,灾荒连野……” 火毒的太阳照着洗镜的头,把脑袋都烤热了。 “……洗镜法师,慈悲为怀……” 洗镜听见自己的法号,反应的抬起头来。 “……欲救百姓于旱灾之中,因此向尼楚赫大人提议,欲以自焚感动上天,大人首肯……” “等等,”洗镜问身边的官差,“他说什么?” “洗镜法师,请。”通事神色凝重的说。 “等等……”洗镜还没搞清楚。 他没想到事情是这样。 两名官差把他带上坛子,他根本做不出反抗。 “法师为民捐躯,发大悲愿……”通事还在面带沉痛的说着…… 剎那之间,四周围观的百姓,看起来有如浊水中的面孔,一张一张的飘动。 喧哗的声音,化成空洞的回音。 洗镜感到一摊油腻沾满了僧衣,从头到脚变得滑溜溜的,散出阵阵油臭。 熊── 火把从背后,一把点着了僧衣,火焰立刻包满了全身。 洗镜的脑子一阵空荡,两手不由自主地合十,口中自然的紧念佛号,在耳膜被热坏之前,他还听见那通事的声音…… “大家感谢洗镜法师……” 好辣…… 皮肤迸裂了,血管膨胀过度,迸出血水,把火浇得嘶嘶作响。 洗镜支持不住了,他跪着往前倾倒,头顶在地面。 听觉失去了,眼球里头的水晶体沸腾了,舌头麻痹了,嗅觉从焦臭味中渐渐麻木,连皮肤也不再火热,不再刺痛…… 人之所以为人,所仰赖的五官,终于消失于烈焰中。 ※※※ “洗镜法师真伟大呀。”通事长长的叹了口气,瞄了眼地上。 地上跪着两个老和尚,两个光头一直在恐惧的颤抖。 通事满意的一笑,大步的穿过大殿,走去石头庵的后院。 那闲人功劳最大,洋洋得意的尾随着通事,一路上指出通往后院的路。 “大人,您看……” “废剑?” 废剑冢隆起了一个土丘,土丘上的泥土松松的。 “看来那和尚还藏了不少好剑呢。”想到自己的私人收藏会大大的丰富,通事不禁大为兴奋。 他快步的走向废剑冢,看见了插在木牌上的剑,和躺在土丘上的日本刀。 天气真热。 午后的阳光蒸热了泥土,带有青草味的水气冉冉升起。 通事移了一下脚步,避开剑身反射的阳光直射双目。 咦,不行。 通事心中有些奇怪,再移了几步,剑身反射的阳光依然照在他脸上。 他伸手去握剑柄,想把剑由木牌上拔出。 “大人……” “啊?”通事回头,看见结结巴巴的闲人。 “剑……” 通事一把握住了剑的把手,奋力一拔。 “剑在动……” 通事手上的剑一弹,已经转了个大半圈,指向通事。 土丘猛然隆起,泥土飞溅,扬起满天细细的土块,木牌飞投到一旁。 数十把剑由冢中飞出,它们没反射阳光,没发出夺目的光华,因为它们全都布满了锈斑。 通事忽然一阵哆嗦,嗅到死亡的气味紧迫而来。 他惊愕的睁大双目,一个字也叫不出来。 数十把剑凌空飞起,有的剑身上还缠了草根,或是蚯蚓。 他手上的剑忽然飞脱,冲向那闲人。 酷热的天气忽然吹起一阵寒风,扫过通事面前。 是那数十把从土中飞起的剑,也随着通事手上的剑射出。 这是一场没有声音的杀戮。 第一把剑插入闲人的喉咙。 然后是腹部,穿过肠子,穿过背肌。 闲人听见剑插入体内的声音,也感觉到肠子纠上剑身。 大腿也一阵刺痛,惟胸部有肋骨挡着,没直接穿到背后。 他呆愣的想低头往下望,可是脖子上插着一把剑,一低头就把下巴割成两半。 一阵黑影袭来,两眼的视线随之消失。 ※※※ 剑们已经无力再有任何动作,它们已经完成大愿。 它们记得那闲人,是他带人来捉走洗镜的。 剑们回复了沉默,不再抖动。 通事已经被吓得跪坐在地,发着抖看那满身是剑的闲人,这样子被数十把剑穿过,恐怕一扶起来都要碎成一堆了。 通事的脚早已吓软了,他还记得大殿有两个僧人,他把手趴在地上爬着,想爬到寺院里头去求救。 没事了,没事了,那些剑果然全都是有灵性的宝剑呀,可是他已经不想要了,一把都不想要了。 他绕过那闲人的尸身,膝盖和手拖过血泊,但他已无暇去理会了。 他忽然抬头。 不,他没看错,眼前的墙壁,的确掠过了一道光,是从后面照来的。 他回头一瞧,才知道他忘记了一件事。 那把日本刀还在。 日本刀在泥地上跳动,把阳光逗得在墙上不住地闪动。 它觉得够了,跳够了,是报答洗镜的时候了。 它奋力一跃,用尽所有的力量,割入粗壮的肌肉,切断了粗大的动脉和静脉…… “咔!”的一声,它卡入颈椎骨,就再也切不下去了。 它浸泡在血泊中,抽动了几下,才静了下来。 午后的后院,热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堪舆之学,称山脉为“龙”。 果然,放眼瞭望,一条青翠的龙,身上披了细绵似的轻云,在大地上起伏着。 人言道,秀丽之山有灵气,地灵便会人杰。 又言道,雄壮之山有王相,必有仙人。 此山秀丽有余、雄壮不足,唤作九瑞峰,峰下有个村庄。 村庄南边拐过一道小河,小河弯过一丛竹林。 今天,竹林边人声鼎沸,吓跑了平日栖息的鸟虫们。 几个庄稼汉围在小河弯处,聒噪地讨论河里的尸体。 那尸体身穿儒服,背朝着天,惨白的脸泡在初冬冰冷的河水中,彷佛不知在思考什么。 “是黄丛先生。”有人说。 “他的家人不是一直在找他么?” “昨儿还听说在上游找到了鞋子,果然是冲下来了。” 小河边越聚越多人,路过的脚夫也歇下脚程,加入看热闹的行列。 在看热闹的人头攒动中,还有一顶草帽。 草帽中间洞开,露出一个道士的发髻,手上还拿着一张长长的白布招子在晃着。 云空好奇的探头探脑,向人问路:“前方可有村庄?” 那人打量了云空一眼,指着竹林,道:“再一顿饭的路便是了。” “谢谢。” 云空并没打算马上启程,他继续看热闹,顺便欣赏四周好山好水。 在此一山水秀丽的地方浮着一具死尸,实在大煞风景。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过后,竹林中跑出了两个人,他们急急排开众人,马上便踏入水中去。 第126章 大归庐(1) 他们分别从两侧拉住浮尸的外衣,互望了一眼,合力把浮尸翻过来。 “果真是老爷。”一人轻声道。 尸体脸色纸白,已经被水泡得发肿,脸皮浮皱,像随时要剥落下来的样子。 围观的人们退后挪出空间,让两人将他们老爷抬起来。 死尸一被拉起,泡了一衣的水便哗啦哗啦淋了下来,水中还夹杂了些水虫、泥石之类。 不特此也,还掉下了一块鼻子。 两人急急将那鼻子捞起,取了块布包好。 “水泡太久了……”又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了。 “这回大概活不成了……” 云空耳里听着,心里诧异。 只见那两人扶着死尸,其中一人竟弯下腰,大胆的把尸体背到背上,匆忙走向来时的路。 他一边走,背上的尸体一路颠簸,便被顿得不停点头。 当他经过云空身边时,尸体张了眼。 而且,眼珠子还转向云空,瞥了他一眼。 云空诧异的睁大眼望他。 那眼珠子是活的! ※※※ 尸体被抬走了,众人一哄而散。 云空跟着人一路步出竹林,朝村子方向走去,一面不忘留意四周的谈话。 “黄丛先生也真奇,怎么老是求死?” “活得不耐烦也不是恁般死法嘛。” “上次不是还在九瑞峰下摔了个稀烂?” 说话的人渐行渐远,终于离开云空的耳力范围,但他已经知道大约的情况了。 他慢慢踱入村庄,还可以听到村人们在讨论,想必是刚才那两人,一路抬了死尸经过了。 村子不大,云空左荡右荡了一阵,便找到一间草庐。 草庐的竹篱外挂了块不起眼的小木牌,工整的刻了“大归庐”三个小字。 草庐外还栽了丛竹,更显清雅。 这里想必是有人隐居之所,要不是儒士,便是修道之人。 “此处山明水秀,果然有隐士。”云空心里暗暗庆幸,长途跋涉,终于能够找到个休息的所在,一般上同道中人应该是不难借宿的。 云空满怀希望的敲了门,马上有婢女来应门了。 婢女只开了道门缝,满是提防的眼神:“啥事?” “贫道云空,路过贵地,意欲借宿一宵……” “抱歉,家里不收外客。”婢女话语方落,大门便急急的合上了。 云空皱皱眉,引颈看了看,瞧不见门后的情况。 方才婢女一副神色不宁的样子,不知为啥。 云空无奈,只好摇动系了白布招子的竹竿,让上头两颗铜铃摇出声响,一面走一面呼道:“占卜──算命──奇难杂症──” 云空绕村子慢慢走着,呼叫得喉咙也有些沙哑了。 他抚了抚脖子,不舒服的摆摆头,想找口水喝。 只听有人轻轻一笑,云空转头一瞧,见到树荫下坐了个老头,正呵呵地朝着他笑。 “道长渴了吧?”老头问道。 云空微笑,点了点头。 老头身边摆了个大壸,还有几只碗:“来吧,见你镇日在喊,来碗清水润喉则个。”原来是个供行人饮水的小茶亭。 “多谢老先生。”云空自个儿倒碗水,两三口喝完,再倒了一碗。 “天近晚了,道长还在四周游荡,是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吗?”老头搭讪着。 “没找着,”云空一口喝完了水,将碗再用水冲冲,才放回壶盖上,“此地可有破庙?贫道好栖身一夜。” “这大可不必,你去找黄丛先生便得了。” “黄丛先生?”云空捋捋须,“方才贫道经过竹林,有人围观一具浮水尸,听闻便是黄丛先生……” “哦?”老头展了展眉,瞟了眼云空,“他又寻死去了?” “他家有丧事,恐怕不方便打扰。” “不碍事,不碍事,”老头一骨碌站起,拉了云空的手,“我带你到他家去。” “可是……” “我跟他家相识多年,熟得不能再熟,不碍事的。” 云空心里踌躇,脚下还是跟着跑了。 村子不大,只不过一会,云空又来到刚才的草庐了。 “这便是黄丛先生的家?” “你来过了?” “贫道叩门借宿,说是不收外客……况且今日又有丧事。” “那是家人不懂事,要是黄丛先生,不会不收留你的。” “请教先生,”云空恭谨的说,“这黄丛先生是什么人物?” 老头呵呵一笑:“也难怪你疑惑,黄丛先生是个仙人,不会拒同道之人于千里。” “仙人?” “修道成仙的仙人,身为道士不会不懂吧?” “呃不……只是,贫道以为仙人只不过是子虚乌有之说。” 老头的笑脸忽地松了一下,眼中带出少许轻蔑,口中低哼似的干笑两声:“如此说来,道长身为道士,莫非不是想得道?” “得不得道,并非想得就得的。” “不存得道之心,怎能得道?” “道存在于万物,我身处于道中,身内身外皆有道,无增无减,也不是能去求得的,”云空低头说,“贫道不敢妄想成仙,只求能体会道罢了。” 老头嘟着嘴,不屑地展展眉,心里嘟哝着:“没本事的人,只会耍嘴皮子。” 他没再多说,便伸颈喊道:“喂──开门呀!” 门后马上有脚步声匆匆响起:“是老先生么?” 开门的仍旧是方才的婢女,她看到云空站在老头背后,马上向老头蹙了蹙眉。 老头不理她的脸色:“你家主人在吗?” “老先生,老爷又去那个了……”婢女打着手势,有些忌讳云空这个陌生人。 “没关系,带我们去见他。” 婢女不敢反对,答应了一声,领着两人进入草庐。 穿过竹篱的大门时,云空再瞧了一眼旁边挂着的木牌。 “大归庐” 他似乎有些了解主人的想法了。 老头不需有人引路,穿堂入室的来到一间寝室,在门外大喊道:“黄丛先生,您还活着么?” “哎呀!是老先生来了!”奔出来的是名妇人,脸上挂着一帘忧色。 她才正要说下去,却看见云空这名不速之客,于是向老头投了个疑问的眼色。 “嫂子,这道长是想来借宿的。”老头解释道。 “老爷的朋友吗?” “不,是个游方道人。” “哦,”妇人皱了半张脸,上下打量云空一番,“可是,老爷他才……” “领我去见见黄丛先生。” “好。”妇人应了一声,却没半点动静,又是向老头暗示了一下该怎么处理云空。 老头瞄了眼云空,笑道:“送他去客房吧。” 妇人于是唤来婢女,吩咐了带云空去客房,老头又再拉了云空一把:“且先去歇歇,待会我来找你,让你瞧瞧什么是仙人。” 云空默然点头,目送老头离去。 是的,他的确想领教领教,仙人是个什么模样。 到了客房,一摆下行李,云空马上趺坐在床上,闭目凝神,调整气息。 他对“气”特别敏感。 凡人身上免不了一股浊气,他想看看仙人是怎么样的气。 尤其是一个听说已经自杀过不止一次的仙人。 云空先让全身的气息周旋,贯通每一道经脉。 接着打开全身的气口,让他对气的敏感度加强好几倍。 虽然刻意去探察别人的气有些不礼貌,但云空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好奇心的。 打从幼时便跟随师父学习静坐,约三十年的不断练习,早已令他对气能够得心应手的操纵了。 他沉浸于气感的愉悦感中,完全忘记了时间。 正在高兴的时候,脑中突然浮现一个人影。 是那老头。 云空猛然张眼,果然老头便站在他面前。 老头两手交叉在背,板着脸看他。 云空忙收了气,走下床来:“抱歉,贫道一时没注意……” 第127章 大归庐(2) “菜冷了。”老头指指一张桌子。 不知何时,晚饭竟已送来了。 连外头也早已漆黑一片,四周静静的传出壁虎的叫声。 “用了饭,咱们去见黄丛先生。” 云空乖乖的坐下用饭,老头便又和他聊起来了。 他聊到了黄丛先生,语气中满是敬意。 他说他还是小孩时就认识黄丛先生了,而黄丛先生的样貌却一点也没变老。 又说今天迎出来那妇人是黄丛先生的夫人,已经是他不知第几个夫人了,每个都是老死了,而黄丛先生依然壮年,所以再娶的。 “黄丛先生有子女吗?”云空好奇的问道。 “修道要绝欲才好,黄丛先生第一位夫人的子女,早已全部老死了,之后他便断欲,没再生子女。” 既然要绝欲,为何又娶妻? 云空没问。 他问了他更好奇的问题:“黄丛先生如何得道成仙的?” 老头好像演练过很多遍似的,很快的回答:“自然是修行多年,早已到了炉火纯青……”他哗啦哗啦说了一堆,想来是常常被问到同一个问题。 “可是,”云空打断他,“得道之人,为何又频频求死?” 老头哑然地怔住了,正想办法回答,云空又问:“居然能得到不死之法,为何不知必死之方?” “这道士,”老头忿怒地胀红了脸,“你好大的不敬!” “得罪得罪,”云空忙起身作揖,“贫道肤浅,修行浅薄,故有此一问。” 老头子稍稍平息了怒气,不高兴地说:“也不怪你,毕竟你道行不高。” “还没问老先生道号?” “我不是道士,”老头说,“可是我认识黄丛先生好几十年,比你这年轻人知道的更多。” “身边有仙人,如此良师,老先生为何不拜师学道?” “黄丛先生说我资质不佳。” “黄丛先生有弟子吗?” 老头摇头:“没听说过,有来拜师的也给赶跑了。” 云空心底的疑惑已经重得快溢出来了。 这黄丛先生,这仙人,充满了矛盾。 他长生不老,却又屡屡自杀。 他道行高超,却不传弟子。 他不断娶妻,却实行断欲。 晚饭一用完,云空便尾随老头穿堂入室,前往黄丛先生的房间。 途中,云空慢慢开启了身上的气口。 他知道这老头没有道行,不会知道云空在干什么。 看见黄丛先生时,云空心里一点也不讶异,反而因为确定了方才的猜测,而放下了一块心。 黄丛先生果然真是那具浮水尸。 他的鼻子因为泡水太久而脱落了,正用干净的布紧紧缠在脸上。 他换了干净衣服,但仍然发出阵阵腥臭,显然尚未清洁身体,大概是担心身上的皮肉一擦就掉落了。 云空在这人身上感受不到半点不凡之气。 “跟凡人没两样……”云空心里嘟哝着。而且,很显然黄丛先生根本没察觉云空正在感觉他的气。 黄丛先生落寞的看了云空一眼,示意他坐下。 他的心里有些厌烦。 “老是带人来见我。”他这么想着。 老头十分崇拜他是没错,但他常常将一些道人带来见黄丛先生,让他们见识见识这位“仙人”。 他烦死了。 他看着这老头从一名流鼻涕的小孩,变成苍老得行将就木。 他忍着浑身的不舒服,缓缓移动身体,用平坦得没音调的声音小心说话,生怕身上泡水过久的皮崩下来了。 “行动不便,招待有失妥当,还请包涵……”他很客气。 “贫道平日借破庙、马寮过夜的,今日已是上好的招待了。”云空说的是实话。 黄丛先生礼貌的问了一句:“请问道号?” “贫道云空。” 黄丛先生的脸抽了一下,包脸的布微微一颤。 “云空……可是有一白布招子,写了『占卜算命?奇难杂症』?” “是的。”黄丛先生被人从水中扶起来后,经过云空面前时,张眼看了他一下,相信也看见了他手上的白布招子。 所以云空毫不希奇。 “你俗家姓陈?” “是……”云空困惑地回道。 “父亲可是樵夫?” 云空惊疑的看着黄丛先生的眼睛,看见有些混浊的瞳孔:“是的……” 一旁的老头得意洋洋,想着仙人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可是黄丛先生把老头斥了出去。 老头很是惶恐,不知大仙为何把他赶走。 但他很听话,还是乖乖的告退了。 “云空先生!”黄丛先生慌张的站起,紧握云空的双手,两眼中尽是哀求。 云空一时不知所措,从未有人叫过他“先生”,这可是德高望重的人才配叫的。 “诚惶诚恐!”云空忙道,“先生何必……” “只有你能救我!” “怎么……?”这忽来的举动,令云空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只有你!我知道……”黄丛先生过于激动,脸上白布松脱,露出惨白浮肿的皮肤,“是无生说的!” 云空两眼倏地光芒耀现。 “无生吗?”忽然心里一阵狂喜。 云空正是想找无生。 这四大奇人中最扑朔迷离的人物,几乎没人知道他的真面目,而眼前此人,竟听过他说话。 无生到底说了什么? 五年前,云空差点被高禄吸掉精气时,是无生的五个弟子,千钧一发的救了他。 然后云空误闯古庙,遇上一大群妖物,也是无生的五个弟子来解围的。 他不记得实际上发生过什么事,但赤成子告诉他,当时那五位弟子说:无生正在找他。 找他是因为他的前世。 许多许多的纷扰,似乎都冲着他的前世而来。 这个令人讨厌的前世,究竟是什么?他要找无生去问个明白。 “无生他……”云空气定神闲,不让自己露出一丝心事,“说了我什么呢?” 黄丛先生的眼神心虚的闪了一下:“他说……” “不妨直言。” “是。”这个字是黄丛说给自己听的,像是要告诉自己下定决心似的。 云空等他说。 “我一直生活在恐慌中,害怕被无生找到……” “你怕什么呢?” “他说下一次见到我,要让我活得更久……” 黄丛先生舔舔唇。 “他跟我说,要是想死的话,除非找到一位叫云空的道人,他是神人降世,他俗姓陈,父亲是……” “等等,抱歉打断你的话,”云空忙截道,“你是何时遇上无生的?” “……记得那年,王莽篡位。” “你是汉代人?”云空惊问。 “是,我是汉代人。”黄丛先生被这么一问,心下反而奇怪,他还以为云空也是和他相同的人。 云空当然惊讶。 他曾经见过更久以前的秦代人,但他们是住在时空倒错的秀水涧,那里的一天是人世的两个月,所以能活到现代还不算奇事。 可是眼前的人竟活了千年之久! 听他的意思,无生可能比他活了更久! 云空从来不相信,人的寿命可以如此长久。 他感到异常亢奋,整张脸忽然麻痹起来,头脑热浑浑的,两手也不自禁的在抖。 千年人! 这个人要不是说谎不眨眼,就是个疯子,再不然的话,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认识无生。”云空想向他坦白,但他没说,他还想再知道多一些。 “既然能长生不老,又何苦频频求死呢?” “云空先生,”黄丛先生愁着眉,用哀求的声音说着,“您可能活上千年也能自得其乐,我可是越活越苦呀。” 他想叹气,却似乎连叹气都无力了,只低垂着头说道:“眼睁睁看着认识的人一一死去,妻子无法白头偕老,儿女眼看着我比他们年轻,一个个离开人间……我很寂寞,活得越久,反而越是想死。” 第128章 大归庐(3) “可是,你当初想求长生,不也是为了自己能长生而已吗?有为家人求长生吗?” “……没有。” “那就无法避免他们会离去了。”云空叹口气,“可是,你又何苦再娶呢?” “我怕孤单呀!” “但你不想再有儿女吗?” “儿女是骨肉之亲呀!丧妻之痛固然沉痛,看着儿女出生又死去,是刺骨肉裂的痛呀!”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 “好,你想死,无生可曾说,我能怎么帮你死呢?” “没说。”黄丛先生有些困惑,既然已找到云空,怎么云空却不知该如何帮他?“无所不知的无生”理应不会骗他才是。 云空搔搔头:“方才你说,无生若再见到你……” “不,我不想再见到他,”黄丛先生慌张的四顾,脸上白布脱落更多,惨不忍睹又皱又肿的脸全露了出来,“他该不会也来了吧?” “他没来,”云空轻拍桌子,“我很了解你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他要让你活更久,你拒绝不就得了吗?” “云空先生,他是要惩罚我,他要我承受更大的痛苦呀!” 云空不解地看着他。 “我要认错!我早已知错了!是我不该到蓬莱去的,是我不该去闯仙宫,还意图偷仙药,偷长生不老的秘方,我认错!我只求不要再活下去了!我没办法忍受活着!”黄丛先生的泪水一涌而出,变成在哭号,变得歇斯底里地在忏悔,“让我死吧!别再惩罚我了!” ※※※ “仙”这个字,原来作“僊”,指的是迁入山中居住、远离俗世的隐者。 不知何时改用了“仙”字,很明显的是表示住在山中的人,《释文》解释此字曰:“老而不死曰仙。” 不死,是许多人所憧憬的。 想要不死,是由于执着于自己的存在。 黄丛先生也是如此。 黄丛先生是称号,姑且不提本名,只说当年,年少的他怀着求取不死的热忱,远奔东海,寻找传说中的仙岛。 仙岛是战国以来就有的传说,乃仙人聚集之处,只要找到仙岛,便有一大堆神仙任你请教。 很幸运的,他竟然找到了,而其他许多失败的求仙者,敌不过时间的腐朽能力,在时光中化成空无。 听到这里,云空不禁问道:“你是怎么找到的?” “是仙槎,我无意中见到一具仙槎。” 传说中,仙槎是仙人的交通工具。 “我追循着徐福先生的道路,一路转折,去到齐地(今日山东),听说徐福在那里二度出海,也是他的故乡,听说当年秦始皇东巡到齐地,徐福先生便在此要求第二次出海。 “我到了齐地,四处向乡人打听仙人的消息,我转入深山大泽,数度徘徊于生死,终于不小心看到仙人。” 仙人是乘着仙槎的。 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山野,年轻的黄丛先生满身黏稠的汗,用手疲累的挥赶扰人的山蚊。 他没来由的听到一阵怪声,那是几乎听不到的高频声,却又会在耳里有嗡嗡的感觉……他抬头往上看,看见一样东西悠悠地飞过,像一只巨大的飞鹤,上面坐了一个人。 “我追着仙槎,知道机不可失,仙槎飞到一处小溪涧,仙人下来喝水,我冲上去,央求他收我为徒……” 说到这里,黄丛先生忽然止住,愣眼望向虚空。 豆大的烛光荡漾着,照耀这山野小村中的一间草庐。 “那仙人,我说不出……他全身泛着银泽亮光,两眼空灵,浑身都是仙气,”黄丛先生忘我的出了神,两眼闪烁着感动的光芒,“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仙人,我向他乞求长生……” 云空觉得他对仙人的形容,似曾相识。 银光……空灵的两眼…… “他给了你长生?” “不,他不跟我说话,只是一直在咕噜咕噜的不知呢喃什么,喃喃着就要登上仙槎了,我硬拉着他不放,他大概是慌了,想挥手赶我走……” 黄丛先生又累又饿,他不想多年来的心血白费,不想让难得遇见的仙人就这样开溜了。 他做了一件事,一件做了就马上懊悔的事。 他将仙人击倒,抢了仙槎。 他不知该如何操纵仙槎,仙槎竟自动升空,将他带到东海,停在海岛的一座山上。 在那里,他碰见改变他一生的无生。 “无生很漂亮。” 漂亮?“他是女人吗?” 黄丛先生痴痴的望向半空:“我看不出他是男是女,他很漂亮,全身都在发着霞光,他在对我笑……”说完这句,他歪头想了想,似乎在怀疑无生到底是不是笑过了。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看穿了我的一切,他告诉我……”黄丛先生慌忙摇摇头,“不,他不是告诉我,不是用嘴巴说的,而是我在脑中听见的……” 云空拍拍黄丛先生的手,把出神的他唤回现实,他一时不知所措,因为说话被打断而感到迷茫。 云空指指他身旁的婢女。 婢女怯生生的问道:“老爷,夫人问您要不要就寝了?” “就寝?”黄丛先生愠道,“没看到我在会客吗?” “已经很晚了,黄丛先生。”云空提醒他说。 黄丛先生把婢女轰了出去,回头紧张的问云空:“云空先生,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像是巴不得马上把满腹的话一次讲完似的。 “你说无生在对你说话。” 云空快要听到重点了。 这位不修道、不是仙人的黄丛先生,是如何做到长生不老的? “无生他说……” 无生问:“你来此是为了什么?” 没问他原本仙槎的主人何在,没问他怎么找到来的,劈头便问他目的。 “我想长生不老。”黄丛先生已经忘了他是怎么说的,但大致如此是没错的。 “好,”无生很爽快便答应了,“我给你长生不老。” 黄丛先生狂喜,拼命的磕头,没命的称谢。 “你要记得,什么叫长生不老。”无生说,“便是永远不老不死,不会受伤,不会腐朽,不会消失,一直到时间尽头,你都会存在,任凭山川草木变迁,沧海桑田,你都还是你。” 不知是否错觉。 就在无生“说”完之际,他似乎又听到无生在笑。 而且,这个笑声带有恶意,令他不寒而栗。 “接下来的事我完全不清楚,我已经昏过去了。” 没听到成为不死身的过程,云空很是失望,心里不禁苦笑。 “无生在我醒过来后告诉我,我已经是个不死之人了,他用利器割我,伤口也很快愈合了,我当时很是高兴……” 忽然他用力拍桌子,胀红了脸:“混账!我高什么兴啊!”黄丛先生脸上的白布全部震落,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脸庞光滑,还透出健康泛红的血色。 他的拍桌令云空吃了一惊。 云空看见他的脸时又再吃了一惊。 虽然黄丛先生一脸悲愤,却还是掩不去少年般的俊脸,压根儿跟活了上千年的人扯不上关系。 云空镇定下来,催促他继续:“后来如何了?” “我乘了仙槎,四处游历,当时真个是如鱼得水,好不快活……我婜妻生子,然后看着他们衰老、死亡、入土,我无法忍受儿孙们的悲哀,我不想一个个年老的曾孙、玄孙哀伤地望着我,我只好离开,到另一个地方婜妻、生子,然后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在我面前死去……”他伏在桌上哭了起来,全身抽泣得发抖。 云空任由他哭,让他哭个痛快。 或许他也很久没哭过了吧?云空轻轻叹气,想象着千年来没掉过泪水的感觉。 待他不再抽泣,只发出微微的呜咽,云空才问他:“我想知道一件事。” 第129章 大归庐(4) “您说。” “仙槎还在吗?” “还在,我偶尔还在用。” 云空点点头,这样或许较容易到达无生那里。 遗憾的是,要是师父还在,就可以证实一下,当年师父提起的奇肱国“飞车”,和这“仙槎”是否同一回事。 “我想告诉你两件事。”云空用两手搓搓脸、搓搓耳朵,预备好接受黄丛先生的强烈反应。 黄丛先生停止哭泣,冷静的说:“我已经准备去死很久了,您不用迟疑,成全我吧。” “不,我正是想告诉你……我不知该怎么让你死。” “你不知?” “我完全不知道。” 黄丛先生苦笑:“我明白了……我曾经自焚、溺水、跳崖、刎颈、被大石压碎、服毒、上吊、吞金、活埋、割舌、断头,无一有效,您瞧瞧,这些方法全不管用。”他两手合起,望向云空:“告诉我吧。” “什么?” “你要怎么让我死?” “不,我真的不知道。” 黄丛先生以为他在开玩笑,有点错愕。 忽然之间,他疑心云空是不是无生派来的,派来再给他增加寿命的,他一阵寒颤,两眼暴张。 “事实上,我根本不认识无生。”云空终于说了。 他盯着黄丛先生,眼神中带有歉意。 黄丛先生只怔了一下,便松了口气似的说:“至少,你不是无生派来的。”然后搔搔发根,一副累坏了的样子:“没关系,我已经习惯失望了。” “抱歉。” “可是您是云空先生不是吗?” “我的确是的。” “无生说过,云空是神人转生……” “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我上一次遇见他……”黄丛先生低头想了一下,“约莫四十年前吧?” “……” “他忽然出现在我家门口,真是吓坏我了。”黄丛先生说来犹心有余悸,“不过他安慰我,他是来提供我一帖不死的解药的。” “那帖解药就是我?” 黄丛先生用力点头,抱着期待说:“您不知道您是否神人转生吗?” 云空缩缩嘴唇:“这,正是我想搞清楚的。” ※※※ 接下来云空告诉黄丛先生他的经历。 从出生时的百鬼夜奔……火精的攻击,害死了爹娘……上隐山寺的修行,遇见灯心、灯火两位大师…… “吾师破履道人虽未明说,”云空道,“但他似乎暗示着,灯心灯火大师是知道我的来历的。” “您自己不记得前生的事吗?” “完全没印象。” 云空告诉他,无生的五个弟子是如何两次救他,还有在古庙被众妖剥皮的怪事。 “算一算日子,还有两年,它们又要找上我了。” 那群妖物声明要的是“四十三岁的云空”,再两年他就是了,在这之前,他得先找到“无所不知的无生”一知究竟。 黄丛先生听了他的经过,兴奋地说:“看不出您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曲折的经历。” “还有一个人,五味道人。” “他是谁?” “他与无生曾经并列四大奇人。” “什么是四大奇人?”黄丛先生隐居山野,不问世事,不知江湖轶事。 云空又费了番唇舌解说,并说:“如今『南铁桥』已亡,『北神叟』不知所踪,『东无生』和『西五味』又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早已绝迹江湖。” “五味道人吗……”黄丛先生想了很久,还是摇摇头。 “他总是在一些事情发生前出现,预示事情的发生,曾有两次,”云空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一次在灯心灯火大师圆寂以前,一次是神算张铁桥去世以前,但他只现身片刻便离去,我从没见过他。” “有趣有趣。” “从这许多种种,我察觉到,事情的症结全集中在无生身上,所以我要找到他,”云空恳切的说,“你可否借我仙槎,好让我去找无生呢?” 黄丛先生斜眼瞥他一下,一指抚抚嘴角:“……当然可以。” “太感谢了。”云空正要道谢,被黄丛先生扬手阻止。 “有条件,你必须先医好我的病。” “呃?” “你不是擅长奇难杂症吗?我现在要求你治好我的『不死』,”黄丛先生说,“我要彻彻底底的死去。” ※※※ 早晨,雄鸡的啼声在山中回荡,引起了细碎的阵阵鸟鸣声,一些夜行动物也悄然躲了起来。 逐渐变白的天空,照耀到在天空徐徐航过的云朵。 在黄丛先生房门外守候的婢女,虽然担心随时会有吩附,但还是忍不住睡着了,直到另一位婢女来叫她,她才慌张的爬起来。 “问老爷要用早膳了没?”刚醒过来的婢女说。 “老爷不在房里头。” “咦?”那婢女马上回过精神来了,“那客人呢?” “也不在。” 她们告诉夫人后,大家把个本来就不大的草庐找了三遍,还是没下落。 于是那夫人赶忙吩咐家丁,四处去搜寻。 他们还是再去小河弯处找了一遍,只找到昨天看热闹的脚印,乱七八糟的分散在淤泥上。 “看着别人找你,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黄丛先生微瞇着眼,嘴角还抹了淡淡的微笑。 他和云空一起乘着仙槎,浮在半空,向下眺望蝼蚁般的人们。 他操控着仙槎,在山林上方慢慢移动,两眼小心地搜索山林间的动静。 “虎是吧?” “被虎吃得一乾二净如何?” “没用的,”黄丛先生专注的寻觅虎迹,“不过至少可以证明一下没用。” 他眼力很好,在山林矮树间找到了移动的斑纹。 黄丛先生转头问云空:“您会驾御这仙槎了么?” “会了。”云空一面盯着那移动的斑纹,一面回答。 教一个人如何去死!他不知道是不是做对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帮这个忙,这似乎与自己的想法相违背,但却在不知不觉中照着黄丛先生的话去做了。 是因为他想使用这仙槎,好能够马上去找到无生吗? 是因为好奇吗?好奇该如何令不死人死去? 或其实这是一种自私?一种以助人为借口的自私? “云空先生,”黄丛先生向他道别,“我将草庐取名『大归』,正是想真正的回归尘土,希望如愿。” “我了解。”云空说了这句,忽然想再劝他回心转意,告诉他没有必要去死,他曾见过一个吊在树上好几年的干尸,脑子已经腐化了却还没气绝,这种人才应该好好的让他死去。 一个好好的人,还可以为世间做很多事,不如再劝他一下吧:“黄丛先生……” 云空还没叫完他的名字,黄丛先生已翻下仙槎,身形快速变小,没入树枝林叶里头去。 云空看见林中的斑纹停止移动,迟疑了只不过一下子,便朝黄丛先生的方向移去。 云空忙让仙槎下降,降到树的上方,让他可以看清楚摔得一塌糊涂的黄丛先生。 一声虎啸,把云空吓得浑身汗毛像是通了电似的震了一下。 “人云『风从虎』,果然不错。”虎啸已过,全身的毛孔却像是通了风似的,一时还觉得凉酥酥的。 两只带着黑褐斑纹的黄虎,厚重华丽的皮毛在树叶下方现身,一只先是舔了舔地上的血,低低的呼了口气,绕着尸身转了一圈,确定一下四周有无危险。 黄丛先生手脚诡异的扭曲着,如同断了线的玩偶,头颅扑在血水和脑浆混和的浆液中。 两只老虎对望了一眼,开始撕咬黄丛先生。 云空想别过脸去,但他的视线却被紧紧黏住了。 他不想错过这一幕吞食人肉的震撼景象,他看见黄丛先生的肌肉一层层被撕裂,热腾腾的肠子翻出。 第130章 魍魉记(1) 他看见老虎吃干净了肉,还咬碎黄丛先生的骨头,在口中咔啦咔啦的嚼着,再把碎骨吐出,不知是要吃骨髓,还是要清洁嘴巴? 一个黄丛先生根本无法满足两只老虎,两虎吃得不尽兴,低吼了一声,轻巧的踏着小步离去。 等虎走远了,云空才降下仙槎,左右看顾了一下,才去捡起黄丛先生的残骸。 望着一地的碎骨和内脏,云空一时还不知该如何收拾才好,他捡起黄丛先生的头,抚平散乱的头发,俊秀的脸上被掏了两个眼珠,鼻子没了,下巴也被连同舌头一起撕走了。 云空把头摆入仙槎,再将碎骨一片片捡起,置入一个布袋。 这种事他不是没做过。 好不容易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准备回去黄丛先生的草庐,心里斟酌着该如何告知他的家人。 他们会悲伤吗? 黄丛先生自杀也非止一次了,相反的,家人若看着他青春永驻,自己反而老去将死,或许会更悲伤吧? 这么胡思乱想间,云空已登上仙槎,乘着它冉冉起飞了。 他心里有一股奇妙的感觉,昨天之前,仙人、仙槎、长生不老都只是遥不可及的传说,一夜之间竟全部变成了真实。 而今天,他居然驾着仙槎凌空飞行了。 他有些不太习惯地移动手腕,操纵这具奇妙的飞行器。 难道先前以为纯粹是一种传说、一种理想的“仙人”,果真存在?而无生正是仙人之一? 难道神仙果真有各种仙具,让他们做出种种不可思议之事? 他向来不太相信的事情,已经一一在他面前发生了,一时之间还来不及接受,脑子尽有些混混沌沌的。 “云空先生……” 果然会这样吗?云空暗忖,无奈的摇摇头。 “或许你应该把我烧了。” “没用,你也曾经自焚过呀。” “烧成灰……洒入大海……” 云空望去脚边,见到黄丛先生的舌头已经长好了,下巴也完成了,只有两颗眼珠子还未长好,像两颗坑洞中的珍珠,轻轻的在打滚。 “我不知道……”云空说,“你被煮过吗?”记得汉朝之前的君主都挺喜欢煮人的。 “很难受。” “我可以想象。” 两人默默无言了一阵子,云空才说:“仙槎还给你。” 黄丛先生奋力的移动了一下,把头咕碌咕碌的转到仙槎角落。 “我只拿一些盘缠,”黄丛先生有点失望地说,“其他全数留给我内人,老头也分他一些……” “你要去哪里?” “我要借仙槎给你。” “谢谢,”云空望见草庐了,“可是我没完成你的条件。” “你会完成的。” 云空不解,低头望他。 “你要用仙槎去哪里都可以,只是别去无生那里。”黄丛先生的眼珠子已经长好,正瞪着大大的看他,“我会跟你到处去,我相信无生没骗我。” 大归庐在烈日照耀下,被群峰重重包围着,弥漫着一丝孤清。 “只有您能让我死。” 云空迎着高空逆风的吹拂,眼睛被风吹出了泪水。 他在高空中苦恼着,犹豫的执着操纵仙槎的把手。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终于在这一刻,领略了这句话的真谛。 肌肉中犹留存有一丝悸动,告诉他心中千缕万丝的不安。 他还记得那一天…… 靖康二年(一一二七年)二月初六日,噩梦忽然变成可怕的真实。 那天,占领京城开封的金兵,把太上皇和皇帝的龙袍硬硬扯下,让他们穿上平民的衣服,带回北方。 “金国皇帝诏令,废赵佶、赵桓为庶民。” 那天之后,百官每天依然聚集在朝廷,在空无一人的龙椅下,浮躁地议论纷纷:“金人到底想怎样呢?” “眼看把二帝废了,大宋不就亡国了吗?” “可是金人通知百官依旧上朝,不知意欲何为?” 大家的谈话都是用问号结尾的,没人能道出个所以然。 皇帝没了,金人吩咐每日还是要上朝,不可免例,司礼太监看见大家久等了,也只好跑出来宣布:“今日不早朝,退朝──” 退朝后,有数名官员互相使了眼色,各自乘轿或步行(骡马都被金人要去了),聚集到其中一人的府第。 大家聚到被当成密室的房间,吩咐家人回避了,才谈论起来。 “兵部尚书孙傅已随二帝被带往北方,张叔夜将军也下落不明,如今京城的兵,不是金兵便是大宋的俘兵呀……” “大宋无望了……” “大宋有望无望尚未可知,赵家宗室还有南逃的,只是咱们一定无望了。” 他们困于金兵攻陷的京城,根本寸步难行。 “事实上……”一位叫王时雍的官员咳了咳,“莫大人、吴大人刚从金营回来,带回金国元帅的命令……” 大家纷纷噤声,紧张的等王时雍说话。 金兵在每个占领的城设一位“留守”,统管全城,王时雍正是京城开封的“留守”,掌管这么有分量的一个城,所以目前以他说话最有分量。 “咱们既然投降,就能保命,大宋国土依旧由汉人治理。”王时雍很小心的用字。 他说的是由“汉人”治理,而非赵家宗室。 “所以,金国元帅要我们推举一人当皇帝,继续治理宋土。” 原来,大宋国土太大了,金人一时咽不下这块大饼。 京城已经打下来了,不如先稳定京城,再继续南侵……所以金人便想出“以汉治汉”的法子。 这个“汉”,自然不能是赵家的宗室,要找个肯听话的外姓才好。 “王大人的意思是……”大家憋着气,互相张望,不知这件黄袍会加到谁身上。 这一个密议,自然不能先传出去,坏了大事。 因为他们知道,朝廷上素来有一些忠贞份子,尽是些死读书的酸儒,有事没事就搬出仁义两个字,指别人是小人,自己是君子。 他们知道这些人穷嚷嚷,无非是求个“死”字,只想一死以青史留名,金兵攻进来时,却又光会干蹬脚着急,大概怕忠义之名没被人记下就被杀了吧。 这些光说不练的官儿,知道国家兴亡之际,正是表现忠贞的大好良机。 可王时雍想的不同,国家兴亡是谋取利益的难得机会。 王时雍并不觉得听金人的话有何卑鄙,他只想朝最大利益的方向走去,没去想那些青史留名的空茫事儿。 “总之明日早朝,大家要响应,一哄起来,那些人就没话说了。” 大家默默颔首,忍不住互望一眼,又赶忙收了眼神,怕被人看到眼中的精打细算。 大殿上,空荡荡的龙椅,让下面的百官觉得刺眼。 大局未定,每个人都疑神疑鬼的,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但是,他已经预感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 不,他并不知道昨天的密议。 但他天生有一个好鼻子,能嗅到细微的异常变化。 那种不祥的味道,像是缠绕在心上的蛛丝,无论如何也清理不掉。 果然,这天早朝,事情发生了。 以“留守”王时雍为首的一伙人,提出推举张邦昌为皇帝。 朝中地位最高的是王时雍,他说的话就像圣旨。 更何况,大家都知道他是金人的传声筒。 “余以为,国家不可一日无主,就如天不可一日无日,否则四时失序,百姓无依,”王时雍大声说话,依惯例搬演一套正义之论,“天子之位,自古由德者居之,余与同仁,问士庶百姓,共举张邦昌为帝,以正伦常……” 于是,同伙们纷纷表态,支持张邦昌为帝,还拉拉扯扯的要把他推上皇帝宝座。 第131章 魍魉记(2) 张邦昌大吃一惊,慌得登时呆立在原地。 他的官位本来不小,去年靖康元年金人刚刚围城时,他便力主和金人议和,结果被和康王赵构一起被送去金营当人质,后来金人见赵构善于射箭,疑心赵构是假皇族,因为他们认为宋皇族都是不谙武功的草包,因此把他们送了回来。 张邦昌回宋后,被政敌乘机攻击他私通敌人,被贬降为小官。 没想到世事变化如此剧烈,现在金人终于攻陷京城,竟然还给他个皇帝当。 这种非分之福,他连想都没想过,更何况这显然不是福气,而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一群暗地里早已约好的官员,已经起哄着迫张邦昌马上即位,连黄袍也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直接往张邦昌身上披去。 诡魅的气息围绕在朝廷,有些官员被吓得手足无措,纷纷暗自盘算,看是支持不支持,哪方比较有利? 山雨已吹袭进来。 满楼狂风乱刮,吹得人心惶惶。 “不行!这不合礼节!”张邦昌失神的呢喃着,一边欲将身上龙袍脱下,还要空出一手推开涌上来的官员。 “皇上!”王时雍靠近他耳边,提醒他,“此例古已有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不亦如此?” 有官员企图突破混乱,叫嚷道:“若欲推举天子,为何推举异姓?”话犹未完,已被狂乱的吵闹声淹没。 他不动声色。 他的预感对了,果然今日是个极大的关键。 替死鬼,他知道张邦昌是替死鬼,无论事情后果如何,都要由张邦昌一人承担。 他一直没出声,不当个推举异姓的,也不想当个为赵家殉身的忠臣,他知道这股狂涛不是他可以阻挡的,命运的巨浪一来,他躲不开,只好随着波浪起伏。 他打定主意要走一步,算一步。 虽然天气凉快,朝廷中散布的疯狂气氛,却教人打从心里闷躁。 这种非常时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道士。 去年,京城落陷以前,他心神不宁的出外散步,看见一位游方道士。 这道士和别的道士没啥不同,同样把自己形容得很厉害,“占卜算命?奇难杂症”,他的白招子上如此写着。 看那道士一副穷酸样,不像个会医奇难杂症的高明之士。 不过当时他心烦意躁,需要道士给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 于是,他走到道士跟前,坐了下来。 原本正在静坐的道士,注意到他来了,睁开眼淡淡的问:“先生欲问何事?” “前程。” 道士瞟了他一眼,视线在他脸上打转了一圈,才拿起脚前的龟壳。 “道士……” “贫道云空。” “云空道长,你刚才在瞧我的印堂吗?” 印堂是两眉之间的平坦处,一般用来看人气色。 “无须多虑,”云空说,“你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没不同?”他更加烦躁了,“愿闻其详。” “此地人来人往,人人都印堂发黑,所以没啥不同。” “金人会攻进来吗?”他一问就马上后悔了。 “这也是你要问的吗?” “不,我只想问前程。” 云空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又展开他的手掌来看:“你已经是个贵人了,少说也是个朝官。” 他不动声色。 他今天是微服出来,逛街散心的,不想被人知道他是大官。 “或许你还可以更富贵。” “或许?道长无法确定吗?” 云空展开他的右手,指了指掌心的纹路,说:“你仕途之路有阻,欲成大富贯,必经非常之事不可。” “道长可否再说清楚?” “容我占个卦。”云空摸出三枚古钱,放进龟壳。 替他看相,是大约推知命运趋势。 要再卜卦,是为了确定他所问的事情将如何发展。 云空用心摇卦,得出六爻,正好上坤下干:“此乃泰卦。” 但第三爻是“老阳”,由于物极必反,老阳会“变”为阴爻,使泰卦“变卦”为临卦。 “此卦九三爻变,爻辞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如此是吉是凶?” “可凶可吉。” 他素来心机颇深,往往不动声色,此刻心烦,也忍不住恼怒了:“道长,请快快明说吧。” “照字面解释,是说世间之事不会全偏,不会只有平没有斜,也不会只有往没有回,如果遇到艰难反而会没事,如果被俘虏了也无须忧心,因为在饮食方面有福。” “那是吉了。” “未必,”云空抚抚古钱,收回袋中,“照此卦象,九三爻是整个卦最后一阳,乃穷途末路,况且还变成阴,指穷途末路仍有转机,然而三爻本是阳位,阳爻居阳位是属『正位』,居正位却变阴,是为不祥。” 卦的六爻是由下往上计算的,泰卦第三爻本来是阳爻,是下卦干卦、也是整个泰卦的最后一根阳爻。 又,第三爻本性属阳,叫做“阳位”,阳爻正好在阳位上,所以叫“居于正位”。 偏偏在一切这么正确的时候,这根阳爻却变成阴了。 “不祥,”云空说,“事态多变,非先生所能预料,吉可能变凶,凶亦可能变吉。” “如此而言,道长也求不出个结果。” “这就是结果了。” 他怏怏地给了卜金,更加烦恼的离去。 云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不知为何,平常他不会目送离去的客人的,今天这位客人,却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似乎是碰上了一个不该碰上的人。 云空意识到,这个人即使碰他一下,连手都会不舒服的。 心里想拂去那种诡异的困惑,却是越挥越不爽快。 这人是阴冷的风,会吹得人生病的。 ※※※ 同样的,他也不喜欢那道士,不但没舒缓他的烦躁,反而让他更烦躁了。 他烦,因为他发现随着日子流转,道士所说的越来越对了。 朝廷中似乎有很多鬼魅,在驱使着许多人的命运。 城破了,金人涌进来了,两个皇帝变成凡人了,然后是张邦昌被推上帝位。 这些事情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令他感觉到命运的可怕。 他不想蹚这浑水。 让别人去搞把,我依旧当我的中丞,反正没我说话的份,不说话就不惹祸。 早朝过了,张邦昌战战兢兢地坐上了帝位。 早上没出声的那批人,早朝后却聚了起来,他们是以马伸、关给两位御史为首的“忠臣”代表。 御史马伸说:“我辈身为御史,工作便是直言劝告,怎能任由异姓当天子而坐视不管?” 马伸写了一份议状,关给也署了名,然后便传到他手上了。 他是中丞,是这些御史们的带领人。 议状传到他手上不稀奇,问题是议状上注明的是,这份议状是他主张写的,而且必须签名在第一个位子。 原来不说话也有祸事。 “身为忠臣,义无旁觑!”他们的眼神这么胁迫着他。 忠臣吗? 他的确是忠臣,当初金人有攻取大宋的野心时,他曾经提出防金“四大策”,却反而被皇上降职。 这种忠臣,忠得没意思。 但大家都是御史台的同僚,如果他不署名,马上会被视为“奸臣”,会被批评得连走路都爬不起来的。这些人最懂得煽动太学生(政府高级学校的学生)帮忙制造舆论,他不是没见识过太学生的厉害。 他身为中丞、御史台长,无论如何,保留赵家天下的议状,他都应该签,签了才是忠臣。 他不想签,又不能不签。 这就是时代大局,个人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第132章 魍魉记(3) 他签了。 这份议状,还有太学生、太学博士、太学正、太学录等许多人署名,由御史马伸送去金人那里,数说张邦昌在赵佶当皇帝时的罪行:“应该由赵姓当天子,方为正统!” 金人很快作了决定。 马上的决定。 他署名之后,在家中坐立不安,他知道祸事一定会来。 “有吉必有凶。” 吉,是当了忠臣,做了中丞、御史台长该做的事。 凶是? 大门外一阵喧闹,金兵闯了进来,包围了在大厅来回踱步的他。 “中丞大人。”随军而来的,有一名汉官,“金国元帅要你带家人,随赵佶、赵桓,到燕山去。”这汉官已经不称呼皇上,直接称呼两位废帝的名讳。 “家人?”他身旁的家人听了,惊惶的看着他。 “中丞大人,快收拾吧,早些收拾还可以保命。” 有署名的人,全部被俘去北方,他是署名人之中身份最高的,自不能例外。 他知道有祸事,但没想到全家人都会被牵连。 他脑中茫茫的浮现那句爻辞:“勿恤其孚……”(不担忧被俘) “秦大人,快收拾吧!”那汉官又催促道。 “老爷……”他的家人不敢相信,急得号啕大哭。 他木然的看着自己的鞋尖,心里很想叹气,口中却叹不出来。 汉官看他没反应,大为光火,马上走到他跟前,嚷道:“你没听见吗?!”还很不客气的,连名带姓直呼他:“秦桧!” 他蓦地惊起,直视那汉官。 汉官忽然整个心冷了一下,禁不住倒退一步,惶恐地看着秦桧。 秦桧没说什么,只是向命运低了头,吩咐家人去收拾细软。 可是…… 可是那汉官确信,刚才他接触秦桧眼睛的剎那,看到了…… “风,”汉官后来向友人坦白说,“好像看到了阴风。” ※※※ 三年后,大局已成。 当年金人只不过才刚占下京城开封,现在更占去大宋的半壁江山,而康王赵构在南边称帝,国号依旧是“宋”,史称南宋。 南北两地的人无法自由来往,交通中断,而从北方金人土地上逃来的人陆续增加,两国之间满布关卡,却阻隔不了他们脱离异族统治的心。 大地如此辽阔,要从一地逃到一地,却是寸步难行。 唯有天空,是自由的。 而云空正在天空上。 多日来,他都乘着仙槎,凌空飞行。 他已经习惯了仙槎的存在,也习惯了以它代步。 高空的风吹拂在他身上,这些是不曾沾染俗世尘埃的风,连嗅起来也有不同的气味。 仙槎稳定的飞行,云空将手放在它的边缘,从它细微的震动中,可以感受到它的悠久岁月。 这种奇妙的仙槎,不知是谁人制造? 这个问题,连仙槎的主人黄丛先生也不知道。 因为仙槎也是黄丛先生盗来的。 从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人物──无生──那里盗来的。 黄丛先生呢? 云空看了眼脚下,只能容得下两人站立的仙槎里,黄丛先生正瑟缩在角落。 正确的说,是分散在角落。 这一年以来,云空带着这位不死的“仙人”四处游荡,尝试各式各样的死法,黄丛先生依然不死,如今他的碎片又在微微抖动,似乎快要回复人形了。 “我肚子饿了,”遥遥看着黄金色的光辉,已经在地平线边缘跃动,民家的炊烟也在催促农夫们回家,云空告诉黄丛先生,“我们降落在那山脚下,我去找些吃的。” 黄丛先生没回答,他的嘴巴尚未成形。 即使是平日,他也不太需要吃喝,反正他不会死,这样还可以节省旅费。 云空让仙槎慢慢的降低高度,随着越来越近地面,闷闷的地气轻轻扬起,告诉云空又来到尘间了。 云空哼哼鼻子,赶走不小心闯入的灰尘,一面环顾四周。 农村、夕阳、一片平和。 这不表示说这里是安全的。 他第一件要确定的,就是这里是金土还是宋土。 如果没错,他正位于宋金交界之处。 他将仙槎藏在矮树丛之中,把黄丛先生留在仙槎上,独自到农村去讨些吃喝。 他不怕黄丛先生会受到什么伤害,反正他硬是死不去,况且如果他死了,恰好正合他意。 时序已进入十月,天气尚未大寒,但夜晚来得很快。 方才在高空还见着落暮余晖,现在大地却突然陷入一片宁静,噪闹的鸟声像被惊吓了一般迅速消失,留下的是草浪波动声,在北风下宛如细细的海潮声。 云空来到一处农家,听见里头有仓促的碗筷声,猜想是忙了一天的农夫,肚子已经饿得很了。 云空敲门,碗筷声蓦然止住。 “谁呀?” “贫道是游方道士,想买碗饭吃。” “没剩的。” 屋里的人回答了之后,竟吹熄了灯火,整间屋子顿时静得像空屋一般。 不受欢迎。云空这么想着。 他试了几家,有的干脆不理他,继续用餐。 云空听着肚子咕哝作响,心里有些焦躁。 肚子饿是令人很不愉快的。 “还是仙人好……”他正喃喃自语时,看见农田边的林中有火光。 走近一瞧,是个衣衫褴褛的人坐在火堆前。 再仔细看,那人正用无神的双眼看着他,时不时还去抓抓身上的蚤子。 不用再瞧,云空已嗅到火光中传出的肉香。 云空大胆走向那人,那人把头微微抬起。 “贫道……”云空腼腆的问道,“能跟你买些吃的吗?” 那人继续再看了他一会,才翻了翻火中的土鸡:“想得美。” 云空愣住了。 “我饿了两天,好不容易逮到人家走脱的鸡,臭道士,用几个钱就想吃到吗?”那人唠唠叨叨了一大堆。 “行个好,”云空说,“那边没人肯卖我。” “当然没人肯卖你,连见都不想见到你,”那人用脏兮兮的手拿了根树枝,拨弄柴火,“你无论出现的人、时、地都不对。” 云空低身作揖,道:“愿闻其详。” “这里是宋金交界之地。”那人说。 “果然……”云空暗忖。 “看到那边没有?”那人所指的方向,可以看见点点银白色的水光在闪烁,“那条河的对岸是金兵,而这边有大宋水军进驻着。” 云空拉长脖子,果然隐隐有兵器铮然之声:“贫道瞧见了。” “这是『地』不对,此处乃兵燹凶地。” 云空想提醒他,鸡肉已有焦味了,但那人马上接口说道:“金兵一直想越河,这里的人大多已逃逸,害怕随时会有兵灾,两方都有探子在活动,搞得人心惶惶,不知谁是奸细,你这是来的时机不对。” “那『人』呢?” “你是道士,谁又知道你是不是道士了?”那人嗤了嗤鼻子,“人言道,僧、道、妇人最容易接近人家,也是最好的奸细。” “我是道士,我有度牒。” 度牒是僧人、道士的出家执照,一如身份证。 “度牒容易伪造得很。” “等等,”云空赶忙打断这些谈话,“贫道只是来求个填肚子的。” “如果你是细作,填肚子就免了,反正迟早一死,无谓浪费。” “那些人害怕我是探子,所以才不理我的吗?” “正是,”那人说,“跟探子接触,下场是很惨的。” “贫道并非探子,只是个肚子饿的道士。” “不给你吃。” “已经烧焦了,也不肯给我吃?” “呸!”那人这才发现鸡肉焦掉了,忙用树枝把鸡推出,赶忙用手拍打。 云空见那人无论如何都不卖他吃的,只好离去。 那人见云空走远了,才突然松了口气。 第133章 魍魉记(4) 刚才他紧张得全身肌肉都绷紧了,所幸那道士没注意到。 这一下放松,全身竟马上布满了冷汗。 “别露出马脚了。”他身后的林子发出声音。 那人哈了一口大气,忙回头向林子里应道:“是,大人,我不确定那人是否奸细。” “不管是金人或是宋人,都有可能杀死我们。” “是。” “追上去,杀了他。”说话的人,在淡夜的火光照耀下,露出一张冷峻的脸孔。 他才刚过四十岁,跟云空大约同岁,削瘦的脸孔却已划满岁月的伤痕,把他原本有文采的脸,刻成硬邦邦的线条,紧抿的嘴唇,似乎总是在忍耐。 当他说“杀了他”时,并不是在命令。 他是在说一个完全正确的决定。 一个不能不做,不做就会后悔万分的决定。 烤鸡的汉子背脊凉了一截,口中不由自主的应道:“是。” 虽然这么说了,他却仍然看着主人眼中跳动的火光,忘了应该要做什么。 “鸡,烤好了?” “是,烤好了。” “拿给我吧。”汉子把鸡递了过去。 “好了,去追那道士,杀了他。” 汉子哆嗦了一阵,抚抚绑在小腿上的匕首,向云空的方向跑去。 看着汉子走了一段距离,林子里的人撕下一条鸡腿,递给身边的女人,再用小刀把鸡分成几份,分给林中随同数人。 他们一拿到食物,立刻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只有这人,这被烤鸡的汉子称为“大人”的人,不忘在黑暗中张开双目,两耳时刻留意四周动静。 要活下去。他告诉自己。 不管那道士说的准不准,总之要活下去。 吉而变凶,凶而变吉。没错。 二十五岁中进士,年少得意,人人称羡,是吉。 仕途多变,反反复覆的在党争中浮沉,是凶。 金人入京,推举异姓张邦昌为皇帝,他以正义之名上议状,得忠臣之名声,是吉。 因为上了议状,全家人被俘去北地燕山,是凶。 时日匆匆,竟是三年春秋过去。 他该要多谢这三年。 这三年,他看见了不少真相。 他看到万民之尊、真龙天子的两位皇帝,向金人摇尾乞怜的模样。 他被金人俘去北方,要他跟在赵佶、赵桓身边,寥寥的数位旧臣陪着旧皇帝,可怜兮兮的,俨然一个小朝廷,史书上称为“朔廷”,意思是“北方的朝廷”。 旧皇帝依旧是君,他也依旧是臣,臣要小心的伺候君,这个君还常常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常要这位“臣”去向金人低声下气地讨些饮食。 这个君被金人元帅呼来喝去,龙游浅水,实在无法忍受,便屡次写信给金人,想要交换条件,以割让土地来换回皇帝之位,自愿成为金国属国。 大宋土地已是囊中物,金人才不理他。 金人把皇帝、宗室等两百人全部拐来,目的是断了赵家后路,免得有人另立赵姓天子,然后他们才继续南侵。 秦桧的心里,对这位旧君越来越不以为然。 君君臣臣,向来像诅咒般枷着他们,君说的话是圣言、走路是龙步、放屁是圣气,一旦失去令牌,原来不过如此。 “竟还枉想再当皇帝。”他心里轻蔑地想着。 服侍这位终日淫乐、引起天下民变的老鬼……他厌恶地想起赵佶,那副纵欲过度的削瘦脸孔,还有他那被老爸扶上去当替死鬼的儿子赵桓……两个天子,一老一少。 是的,替死鬼。 开封沦陷的时候,郭京不是拿了数千名手下当替死鬼,开了城门,自个儿遁逃?还留下满城替死鬼,包括皇帝在内,任由金人摧残。 连皇帝也拉自己的儿子当替死鬼,自己退居太上皇。 金人要留守的王时雍等官员推举张邦昌当皇帝,张邦昌也意识到自己是替死鬼,硬想拒绝,因为万一赵家复兴了,第一个死的便是他,万一金人不爽,第一个遭殃的也是他。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张邦昌当皇帝,就让他当吧,他不想有意见,可是他的同僚们硬是要反对,写了一份议状,还硬要他这位御史台长署名当首议人! 替死鬼。 难道要陪两位落难天子直到老死,当个忠臣,腐骨于北方草原之地吗? 不用吧?当替死鬼无须如此彻底。 他依旧伺候着两个大孩子般的旧皇帝。 他也乘着替皇帝送信到金营的方便,施展他的才华。 长时间的活动终于有了回报。 当两位旧帝再次被迁移时,他被从他们身边分开了。 他成为左监军完颜昌的“任用”,也就是“执事官”。 他已经有足够的政治资本,无论在金人或宋人,他都吃得开。 他知道赵构已经在南方称帝。 三年前京城开封快沦陷前,赵构被封为“康王”,领兵抗金。 康王在相州自立为“兵马大元帅”,相州将领和士兵加入麾下,成了他的主要军力,听说有几个挺厉害的角色,如岳飞、韩世忠这些新名字。 京城沦陷后,康王在南京称帝。 金人一离开开封,新皇帝当即回到开封,张邦昌马上归顺,以为皇帝会念着曾一同被俘去北方的情谊,体恤他被迫黄袍加身的苦衷,没想到最后仍难逃一死。 新皇帝岂会容忍这位曾坐过他位子的人? 后来金人再度南攻开封,新帝又重新开始逃亡,一路南逃往扬州、杭州。 身为“任用”,秦桧很容易获得这些消息。 留在完颜昌身边,他是个很有用的人,因为他对大宋十分清楚,正好可以帮忙攻宋。 虽然完颜昌待他很好,可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也知道金人随时可能杀他。 他想回去大宋。 回去大宋之后,他也是有用的人,因为这三年使他成为最了解金国的人。 是的,无论在哪一方,他都有政治资本…… 机会来了。 金国左监军完颜昌领兵南下,追逐新帝。 由于受到完颜昌的信赖,他还带了几名“随从”。 《续资治通鉴》上有记录他的“随从”。 他的夫人王氏,是“元丰改政”时名相王珪之女。 他的家奴砚童、兴儿。 他原本的下属“御史台街司”翁顺和,以及亲信高益恭。 他的计划,是乘着随军南行之便,逃回大宋。 带着这么多人逃跑不是易事。 这是一个极大的赌注,一旦成功……他想起那道士的话……“欲成大富贵,必经非常之事不可。” 非常之事。 是的,赌注是他们所有人的性命,而且还要用同一笔赌注去赌两次。 第一次,是从金营逃出。 完颜昌任命秦桧为“参谋军事”和“随军转运使”,足见完颜昌对他的信任,这不啻增加了他的赢面,但也表示了他一旦失败,死状将更为凄惨。 完颜昌行军到淮阴,攻打楚城,城很快就落陷了。 城破第一天,秦桧已准备好了一切。 城破第三天,入城的金兵已松弛戒备,大家正忙着抢掠、奸淫、分赃。 于是他逃。 一行人乘着小船,来到对岸的涟水军(“军”是有军事基地的“县”)边界。 这是第二场赌博。 逃过了金人,还必须要逃过另一种人。 宋人。 他知道,他十分清楚,清楚宋人是如何阴诈、狠毒,他当过替死鬼,也让别人当过替死鬼。 仔细一想,文化大邦的宋人,似乎比夷人更难对付呀! 他把船停在河岸的芦苇丛中,大家悄悄上岸,躲进林子,然后吩咐家奴砚童、兴儿去找些食物。 十月冬夜,入夜后的大地,原来就不多的热气快速散发,凛寒的风扫过水面,要不是躲在林中,势必会冷得咬牙切齿。 第134章 魍魉记(5) 他心中的忐忑不安,随夜风起伏。 他压根儿没想到,天下竟然这么小。 当年开封沦陷之前,替他算命的道士,竟在这逃亡之际陌路相逢! 他胸中的寒气滚了滚。 当他隔着稀疏的树叶,在微弱的火光下,看见前来买食物的道士时…… 杀了他! 这是他的直觉。 他向来相信他的直觉。 因为他的直觉从来没错,他甚至有些惊讶自己的这项本能。 可是兴儿已经去了很久,为什么还没回来? 突然,他的毛发竖立,全身皮肤紧缩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有千百只眼睛,正紧盯着他。 他缩起肩膀,不敢回头。 后头不都是他的亲信吗? 为什么会没来由的,有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太太在他身边,兀自低头大啖鸡腿。 后面也尽是些吃东西的声音。 谁在看我? 可恶,谁在看我? 那种冷冰冰的视线,沉默地不作一声,却又万般贪婪的盯着他。 上面也有! 到底是谁?不只是后面,上面也有! 一时之间,林子里四面八方全张了眼,带着促狭的猥笑,把他盯得浑身发毛。 万一其实前面也有呢? 他猛然睁大眼,逼视前方。 前方可以望透林子,看见地上那一堆小火,看见淡淡的月色下,辽阔又孤独的天空。 还有月光照不到的黑影。 黑影! 秦桧警觉地睁大眼,企图看透外面的黑暗。 他看不清楚,他不敢确定。 黑暗之中,是否隐藏了其他黑暗。 ※※※ 兴儿回头看了看,他起的那堆火已经成了一个光点,想起刚才烧的那只鸡,肚子更是饿得厉害。 他暗自抱怨主人,抱怨他不理睬他的肚饿,还抱怨他当年把他带到遥远的金国,过了困苦的三年。 现在又无缘无故的要他去杀人。 他埋怨了一会,眼睛搜寻道士的踪迹。 “一定是太暗了。”他喃喃自语。 他忽然间住了口,闭起呼吸,聆听四周围的声音。 刚才只有他在说话吗? “有人吗?”他大胆地、悄悄地问道。 他这一问,四周的虫叫声,突然退去,没入黑暗中。 天地那么大,兴儿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一间斗室,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 冷汗悄悄地滑过脸颊,吓了他自己一跳,以为有指尖在摸他。 他恐惧得忘记了此行的使命,忘了要找那道士。 他再回头一看。 这一次,他看不见火光,看不见树林子。 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陡然一惊,倒退了两三步。 一个黑色的影子紧贴着他的眼睛,他倒退之后才看见那影子。 “不是人!”他的直觉告诉他,一手慌乱地往旁边撩拨了一下。 他忙收回手,转头去看他拨到的东西。 旁边也是一团黑影。 他的眼睛从来不曾睁得这么大,他的恐惧已经掐紧他的脖子,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被包围了,被很多很多的黑影包围了。 黑影子们相当高大,乍看之下完全没有动作,但兴儿觉得它们正慢慢地缩小包围,慢慢剥夺他的空间。 当它们很靠近很靠近时,兴儿看到了眼睛。 只是黑黑中的两团黑黑。 ※※※ 没人发现。 秦桧看到其他人都在专心啃食物,没人发现异样。 那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渐渐侵入他的每寸肌肤。 他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 他向来对这种讨厌的事,是尽量忍受的。 但而今他已不想再忍了。 因为忍受,他当了一次又一次的替死鬼。 所以他采取了主动出击,为自己争取到金兵参谋的地位,为逃往南宋铺了一条路。 这些监视他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难道想阻挠他吗? “你们是谁?”他低声问道。 剎那之间,他似乎听见了轻蔑的、吃吃的笑声。 随从们惊慌地看着他,不知他发现了什么,也跟着疑神疑鬼的四顾。 “是官兵的话,我乃大宋御史中丞,从金人手上逃归,带我回去见你们的长官!”他还不忘他原来的官位,“若是强盗的话,我什么都给你们,留下命就好!”他们逃来时,还带了不少财物,都是一些金人的赏赐,所以他才认为有人觊觎这些财物。 这一次,众人都听见了。 紧贴着他们的耳朵,响起了吃吃的笑声,越笑越猖狂,越笑越放肆,似乎是恶作剧得逞后的狂笑。 整片树林子,整个包围他们的黑暗,都在狂笑。 笑得很是开心。 可是他们根本没见到笑声的主人。 秦桧一脚踏出林子,抄起火堆中的一根木柴,举起熊熊的火把。 火把很亮,瞬间照到了四周围的“黑暗”。 看不见树干,看不见前方,火把被黑暗包围了。 只不过一下,火光很快便显得无力,似乎被黑暗吸收了它的光线。 秦桧的手上只剩下一根尾端发着红光的木柴,红光泛了几点火星,马上被黑暗吞没。 足够了,秦桧已经看到了。 它们非常高大,整个都是黑的,看起来像沾满煤灰的东西。 一个个好奇的头,顶在高高的身躯上,没有五官──没有吧?又似乎有眼睛,既然会笑,至少有嘴巴吧? 啊,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怎么对付人,因为他太清楚人的伎俩了,可是现在他面对了难题。 他盘腿坐到地上,懊恼的叹气。 “相公……”是夫人王氏在叫他。 “秦大人……”随他逃来的亲信们也很是担心。 一群蠢蛋!他们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秦桧抬起头,企图从黑暗中找到那些东西的踪迹。 突然,他听到那些东西骚动了一下,发出耗子逃窜也似的声音,然后嘈闹地商量着不知什么。 “啾──”它们说。 剎那间,空气顿时清爽了,惨淡的月光又闯了进来。 它们好像突然全部离开了。 秦桧正在疑惑时,听见妻子的惊叫。 “什么人?!”一根长长的矛已经伸到他面前。 包围他们的,换成了十来个巡逻兵。 秦桧松了一口气,对方是人。 这下子,他知道该如何对付了。 他拱手作揖:“我乃大宋中丞秦桧,随二帝北巡,如今逃脱归宋,请上报你们的长官。” “中丞?”巡逻兵很是怀疑。 “快快带我去见你们的长官,”秦桧说,“这可是莫大的功劳。” 巡逻兵的领队捂了捂脸,沉思了一阵。 无论是什么人,只要带回去,他都有功。 是敌人的探子,他有军功;是大宋旧臣,也该有赏赐。 他瞄了眼地上的行李,似乎想看穿里头的内容。 秦桧的鞋垫泡着冷汗,泡得那双脚很不舒服。 ※※※ 在黑夜中走路真不容易呀。 云空循着稀薄的月光,辗转找到了停泊仙槎的地方。 仙槎上坐了一个人。 “怎么这么快?”上次黄丛先生被老虎吃剩头颅,也花了不少时间长回原来的身体,这次支离破碎,这么快就长回来了? “黄丛先生,”云空叫他,“食物没着落了。” “你们驾着无生的仙槎飞来飞去,不怕他发现吗?”声音淡淡的。 不是黄丛先生。 云空警觉的停下了脚步,很快的打量了那人一下。 那人戴了顶道冠,也是个道士。 “这位道兄……” 那道人开口唱道:“夜茫茫,玉兔黯,朝露几多草叶上,金乌一现都飞散。” 云空一时接不下话头。 “夜茫茫,玉兔黯,前似有路却无路,尽头有时却无涯;”道人轻声吟唱,沉沉的嗓音低回着,“朝露几多青草叶上,夏虫蛮触争须臾,金乌一现都飞散,愚将空花当黄金。” 原来在唱“道情”,乃道士在叹息人生时的一种吟唱。 第135章 魍魉记(6) “这位道兄,不知……” “自古有云,商人重利无祖国,你说对吗?” “呃?我不知道,”再次被打断的云空只好回答,“利乃民之所趋,不是只有商人才会求利的。” “没错,”那人点头,“范蠡不就为句践复国了吗?” “这位道兄,在下……” “你叫云空,我知道。”那人像是不想云空多说话,再度打断了他的话头,他用脚踩着黄丛先生刚复原不久的头,前后移动脚板,让黄丛先生的头滚来滚去,“咦,黄丛,你怎么一直在摇头?” 云空这才发现黄丛先生的困境。 此人来者不善,云空按捺着怒气,一时想不到办法。 这人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可是,云空和黄丛先生这些日子都用仙槎在空中飞行,这人是跟踪来的吗?还是半路遇上的? 他们降落时,天已经快黑尽了,理应无人注意到才是。 “有一种人,比商人更重利,更加可以左右国家存亡!”那人加重了语气,“比起来,咱们这些修道养气,欲求长生不老的,不过是小利罢了,不是吗?”他又滚了滚黄丛先生的头,黄丛先生有口难言,因为他的声带还未长回来。 “有欲才有利,”他又说,“为了近在眼前的利,有人看不清楚稍远一点的大害,有人以为尽忠义而名留青史是一种人生最高境界,却不知也是误国的大欲大利!”他的语气很激动,脸色却是十分平和,只是在他脚下的黄丛先生的头,被滚得很惨。 “道兄!”云空这次打算无论如何要截断他的话,“我不知……” “你不知我为何在这里,又不知我为何讲了这一大堆废话。” 要说的话都被讲完了,云空哑然,一时忘了合上嘴。 “因为你刚才遇上了一个人。” “我刚才遇到一个人在烧鸡。” “这个人背后的树林,还藏了一堆人,”那人说,“而且其中有个人一眼认出,你三年前在开封替他算过命,他马上便要那个烧鸡的人追来杀你。” “杀我?” “不过没杀成,也杀不成。”说着,那人傲然抬头,剑眉下的精目凝望夜空。 云空顺着他的方向望去。 夜空中,有一团又一团的黑色影子,在空中纠结成长长的黑布,发出窸窣的嬉笑声,盘旋而上。 “你也瞧瞧。”那人用脚滚动黄丛先生的头,让他可以看到天空。 黑色的影子忽上忽下,忽然间没入月光照不到的云层底下。 “那是什么?”云空见过不少非人之物,但这他没见过。 “魍魉,”那人回道,“古书说是住在水边的疫鬼,又有人说是专门盘踞在荒坟的鬼物。” 黑色的影子又从云底冒出来了,在空中互相追逐着,嬉闹地啾啾乱叫。 “魍魉会嘲笑别人,嘲笑利欲熏心的人,”那人说,“它们刚才在树林中就看到了一个利欲熏心的人。” “就是你说想杀我的人?” “利欲会蒙蔽双目,未来那个人会大大的有名……”那人静静地看了魍魉们一会,转头来说:“它们没来嘲笑我,因为我刚才思考了很久,终于排除了我的欲念,决定现身来找你。” 云空等他说。 “我不想再见到无生。” “无生?”云空一愣,“你说的无生是……” “就是东海无生,那个无所不知的无生。”那道人说,“我和这位黄丛一样,不想再见到无生,害怕再见到无生,事实上我也一直在企图阻挠你,企图转移你的路线,不让你见到他。” “为什么?”云空很讶异,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到底在暗示什么? “我怕见到他,我说过了,我也不想你见到他,因为如果你见到他,他一定也会找到我的,”那人咽了咽口水,“不见到他对我比较有利。” “为什么?” “我们两个人是息息相关的,你我之间是连在一起的!” “为什……”云空问不下去了,他越来越迷糊了,他想他应该先回到最根本的问题:“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只是你不知道我就是我,”那人转过身来,一对剑眉翘起,梳理得很柔顺的长须在下巴一晃,“十七年前,我去隐山寺,通知他们灯心、灯火大师将死,还挑拨那里的和尚,希望他们赶你走,免得两位大师告诉你你的前生。” “你是……”云空感到脑子轰了开来,忍不住指着那人。 “可是我又忍不住想告诉你……所以十三年前,我去拜访神算张铁桥,我希望他给你引导一条路,让你能够避开动乱,并且发现你的前世。”那人低着头说话,说得很急促,似乎在反省自己多年来的犹豫不决。 “然后我马上又后悔了,于是又把你和赤成子引到洞天秘境,让你在人间失踪。” “都是你做的?” “是我,”那人疲惫的摇头说,“可是我累了。” “你是五味道人,”云空说,“你是四大奇人中,人称『西五味』的五味道人。” “天下别无分号,我就是五味,没什么西五味的。” “那么请问一件事情,我小时候在韶州上清洞天宫遇过一位道士,他说有一幅图画,里面的龙会飞出来的,是你吗?” “你记性不错,”五味道人垂目笑道,“是我。” “那时候,你已经认出我了吗?” 五味道人避开云空灼热的目光,微微点头。 “那时候,你正在追踪我吗?” 五味道人叹了口气,摇头道:“是因是果,一言难尽,”五味道人不再滚动黄丛先生的头,反而把它拿起来捧在手上:“我是无生的第一号实验品,他是第二号。” “什么叫实验品?” “你会明白的,我要跟你说一个故事,说了以后,你就明白了。” 夜空中,魍魉们忽然噗哧一声,爆笑起来。 五味道人厌恶的瞟了天空一眼,看见它们像一串丑陋的煤炭,旋着往下飞去,飞到河水岸边。 到了河边,它们静悄悄地聆听。 ※※※ “是奸细吗?杀了便是。”巡逻兵的长官说。 因为处于敏感的宋金交界地带,涟水军的城郊每晚有巡逻队夜巡,这晚他们逮到了秦桧一众。 “我是中丞。”秦桧急忙说。 “啥是中丞?分明奸细。”一名巡逻兵说。 普通人不太懂什么叫中丞。 事实上中丞就是俗称的宰相,可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官职是叫宰相的,虽然历代各自定有不同的称谓,但民间却不太了解。 秦桧很是懊恼,他已经身在军营,却又遇上这些不明不白的小兵,而且他们的视线,还毫不掩饰的紧盯他的财物。 幸好有个巡逻兵稍微谨慎小心,他侧头想了想,说:“恐怕真的是什么大官,别弄错了,请王大人去。” 王大人是监督军队的王安道,官职“酒监”。 他见过的世面较多,也比较圆滑。 秦桧再次向他述说一遍:“我被囚禁军中,是杀了金人,夺了小舟,才顺着河一路往东逃来的。” 说他是中丞,也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朝廷早在金人进城的时候就瓦解了,现下南方的朝廷百官是另一批新人,谁又记得当时的中丞是谁? 王安道也不敢擅作主张,谁知道这人可能带回什么消息?说不定这人能让他无须再在这危险的边界监军,还能升官发财? 升官倒未必,看到周围兵卒们贪婪的目光对秦桧的财物虎视眈眈,巴不得要抢来吞下肚的样子,王安道心想:发一笔小财或许是免不了的。 第136章 魍魉记(7) 杀了他吗?坏处是无法预料,好处却是摆在眼前的。 王安道踌躇着。 “报告大人!”又有一名巡逻兵走进军营,报告他的长官。 “啥事?” “又有一名奸细。” “真烦呀,以后杀了便得了。” 巡逻兵押进一个不断在打哆嗦的男子,不知是冷得哆嗦还是怕得哆嗦。 秦桧一见到来人,叫道:“兴儿?” “中丞大人?”兴儿感激的大叫,“救我,大人!” “他是谁?”酒监王安道忙问道。 “是我家奴。” 刚才兴儿唤他中丞大人,王安道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马上下了决定。 “中丞太辛苦了。”王安道作揖说,“下官想起来了,旧朝中丞是有一位秦大人,当年见过面的。” 然后吩咐:“通知丁大人。” 丁大人,是坐守涟水军的将领丁。 丁见过了秦桧,吩咐明天设宴洗尘,并答应通知远在临安府的皇帝赵构。 秦桧并未因此松一口气,他知道还有第三场豪赌。 ※※※ 睡了一觉的云空,再睁眼时,天空已经发白。 东方的天空绽放出好几道朝霞,彷若绣在空中的道路。 云空伸了个懒腰,看见五味道人正背剪着手,遥望太阳初升的景色。 云空看了看身边的黄丛先生,头、四肢和身体已经大致接上,也在呼呼睡着。 云空于是爬出仙槎,站到五味道人身旁。 “你看看,”五味道人遥指日出之处的左边,那是东北方,“那边不远,便是齐地,再过去便是东海。” “东海无生住的地方?” “无生居无定所,但不外那几处。” 云空吸了口清新的晨雾,看着太阳已渐渐露脸:“你还没说那个故事。” 五味道人没回答,静静的等待太阳冉冉上升。 寒鸦突然一阵聒噪,大惊小怪地从树梢飞到下风的树枝去。 云空的胸中荡漾着一股莫名的兴奋。 多年来的层层疑惑。 出生时的百鬼冲下山坡…… 三岁时的火精攻击,父母惨死…… 师父破履道人留下的一道道谜样暗示…… 无所不知的无生、暗中跟监的无生五弟子…… 群妖欲奉他为王,并提及他的前生…… 似乎,一切要归于他的前生,才能找到答案。 他等五味道人讲故事。 ※※※ 同样的,秦桧胸中也是一阵兴奋。 这兴奋中混杂了不安,一种随时准备赴死的兴奋。 ──第三场豪赌。 新皇帝,新东家,这位南宋的新天子赵构,三年前开封快沦陷前,自己封了兵马大元帅,一路南逃,现在安闲地坐在龙椅上,当他的天子。 这临安府的皇宫,到底不若开封的宏伟,这四周的官儿,也没多少相识的。 秦桧定了定神,开始向皇帝陈述他逃来的经过。 陈述完了,赵构一言不发,等着。 于是,阶下的官员开始发言了:“金人何其凶悍,秦桧如何能逃出?必有内情!” “不特此也,秦桧还带了家人逃走,试问金人行军,能让一小小参谋携带家眷乎?” “不,”又一官员说,“即使金人让他随军,也必定留下妻属为人质,安能与王氏同偕而归?” “秦大人与何(栗)大人、孙(傅)大人、司马(朴)大人一同被拘往燕山,唯独秦大人能归来,似有大大的不妥呀!” “皇上,秦大人自燕(北方)至楚(南方临安所在)二千八百里,踰黄河、越东海,又带全家老小,如何逃得?” 秦桧心中冷笑:“你们没经历过的人,懂什么?” 但他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这种连珠炮式的攻击,还不时加入一些无中生有的揣测,险恶至极!这只不过是他们又嫉又怕而已,嫉我有天大的升官资本,怕我抢走了他们的利益。 这种攻击,是好不容易可以表现忠贞、表示才干的时机,要是我,也会掌握的。 秦桧低着头,恭敬地拱着手,望向丞相。 丞相范宗尹以前便与秦桧相善,何况秦桧一来到临安府,便先登门请托,范宗尹挺起胸膛,从列队的官员中大步走出。 “皇上,”范宗尹说,“自古忠臣难得,秦大人被拘往燕地,心里却无一日不系于国家大事,九死一生,才终于见到皇上一面,打算提供金人消息,以图保国大业,如果一死,不但忠肝义胆全付诸东流,后世史家,也会责备皇上失一良材,转眼之间,大宋的转机消失至尽,不亦危乎?” 枢密院的总管李回也附和道:“皇上不必多虑,秦大人一片忠心,天下皆知,当年二帝被拘,金人想立张邦昌为帝,乃秦大人一纸议状,痛骂金人,才会全家被拘往燕山,可歌可泣,这不是一片忠心吗?” 赵构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看见皇上也点头了,一众发言的官员,好像没事一般退回原位。 秦桧嘴角牵动了一下,深深的鞠了个躬。 跟来的监军王安道、水军将领丁,全部册封为京官,无须再回到涟水军,过着朝夕害怕金人来攻的日子。 连划船的人也封了个“补承信郎”的候补官位。 秦桧又赢了,连赢三场。 就像任何一个赌徒一样,他已经停不了手。 他摩擦两手,尽量掩饰他得意的笑容。 慢慢步离皇宫时,他回头看看这临安府的新皇宫。 第四场豪赌! 他想。 ※※※ 这建炎四年的冬日。 江苏的涟水和中山河交汇之地。 一次偶然的邂逅,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开始步向各自迥然不同的人生。 一个去寻找紧系命运的答案。 一个,在创造命运。 真正的死亡,就是这种感觉吗? 他的瞳孔放大,死命瞪着山上的那豆点光线。 尽管凛冽的山风猛刮,寒意切入骨髓,他的皮肤还是不停的泌出冷汗,毛孔被汗水堵塞得很不舒服。 山风削过耳背,整张脸被吹得脱水,皮肤又干又紧,像随时要裂开似的。 在伸手不见五指中,他紧紧抓着石头,尽量把身体贴在山壁上。 已经有一个人掉下去了。 一起来的三个人,死了一个。 他们好不容易来到齐地,寻找传说中的仙人。 听说当年徐福,就是在秦始皇出巡到齐国故地时,向秦始皇两度提议出海求仙。 第一次出海归来时,徐福说他找到仙岛了。 他向始皇帝报告:“我们已经很接近了,只是无法上岸。”因为神仙们会起风,把船吹走。 传说中徐福到达的仙岛,就在渤海湾内。 不知海上“三壶”﹕蓬莱、瀛洲、方丈三仙岛,徐福究竟找到了哪个呢? 于是,三个充满求仙热情的年轻人,长途跋涉来到琅邪,传说中徐福二度与秦始皇见面要求出海之地。 琅邪面对东海,而非渤海,他们希望在此地找到徐福出海的线索。 某日,他们正饿着肚子,在山林中徘徊不知所措时,突然看见天空有异象。 有人在空中飞过。 “是仙人!”三人欣喜若狂。 他们追逐空中飞翔的仙人,但仙人很快就飞得不见踪影。 三人狂热的心像被泼了盆冷水,十分彷徨无助。 不知不觉,夜幕已披上山林,无月的夜,黑得连夜凫都不敢啼叫。 夜风中,高高的山壁上,隐约出现了一点火光,而且火光之中依稀有个人影。 “是仙人!”希望重燃,三人一阵骚动。 在毫无准备下,他们凭着一股狂热,徒手攀上陡峭的山壁。 直到他们的手磨破出血、手臂肌肉剧烈作痛,也只爬了一小段距离,但已足以摔死他们。 上头的火光在山风里狂烈舞动,却怎么爬都到达不了。 他们已然进退两难。 第137章 诸仙记(1) 可是,好不容易遇上仙人,岂有后退之理? 机会难再! 于是,他们罔顾由血肉构成的手掌,在完全漆黑之下,只凭手脚的触觉,来攀爬这片山壁。 往下看是一片纯黑,完全判断不到高度。 爬得越高,风越是凄烈,水气愈重。 凝重的水气令他们难以呼吸,不得不常常停止攀爬,然后用力呼吸数次,以补充耗去的力气,也同时提醒麻痹的神经,自己仍然存在。 忽然一阵山风,不知打从何处横扫而来。 他感到衣袖被强风拉扯,忙将身体贴紧山壁,衣袖倏地拍打了一下。 但是,一声长长的、不甘心的惨叫声从身旁传来,渐渐去远,没入山风。 原来刚才那阵风,把一名同伴拉下去了。 他的心底发寒,死亡的恐惧剎那袭来,小腿马上发软,两手却仍不放松的紧抱山壁。 他听到另一名同伴从身边爬过,慢慢超越了自己。 咬一咬牙,他睁着悲壮的眼睛,满布血丝,继续朝火光爬去。 山似是无穷无尽。 但他们办到了。 他们终于看清楚那团火光,其实不是火光。 不是火,而是一团发出强光的东西。 他们不曾见过除了火之外,还有什么是能够发光的。 强光里头透出七色霞光,在强烈的白光中不断变化颜色,十分刺眼,却隐隐散发出飘逸的清气。 霞光出现在眼前的瞬间,两人忘却了恐惧,也忘记了应该要继续往上爬。 那团光就在山腰凸出的石台上。 他们的手已经攀在石台上,只要再努力一些些,就可以登上石台了。 可是,他们觉得,那光是不能被打扰的、不容被冒犯的。 他们的直觉是:那光就是仙人! 突然,那团强光一收,暗了下来,只留下薄薄的一层柔光。 在柔光之中,有个瑟缩的人形。 那人跪在地上,痛苦的弯着背,头顶住地面,额头紧紧压着沙土,两只拳头也紧握着,彷佛要挤碎里头的空气。 他发出极大的苦吟声,浑身哆嗦不已。 他的背越来越弯,背上高高隆起巨大的团块,像是丑陋的肿瘤,且在团块之中有异物在蠕动、挤压,发出黏液流动翻滚的声音。 两位求仙者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吓,他们从没看过这种诡异的形象,一时之间,崇仰仙人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忽然对求仙产生了恐惧。 他们已经咧开大嘴想尖叫,却叫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嘶喊。 心里的疑惧和讶异在升华,他们的眼睛已经无法张得更大,心里直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越叫越狂乱,连心都叫得沙哑了。 仙人背部的隆起,皮肉胀得紧绷,眼看快要撑破,在柔光下透出瑰丽的血色,有东西在里面,挣扎着要破出来。 快破了。 他们期待着。 快破了。 皮肤里发出的光线,透现皮肤下的微血管,甚至可以看见细细的血液在奔流。 快破了! 两人觉得心跳太快了,感觉快要窒息,却不敢去扪胸口,两手仍然理智地紧抓石台边缘。 他们期待着。 仙人背上的皮肤挤破了一小道缝隙,强光霍然泄出。 那一小道缝隙如同河水决堤,猛然爆开。 “天啊……”他们的心脏差点要停了! 仙人也停止呻吟,轻轻地喘着气。 他身上的光又再渐渐变亮,由柔和渐转强烈。 他的背后升起一对很大的翅膀,羽毛闪着珍珠般的光泽。 翅膀还湿湿的,在山风中慢慢吹干变硬。 仙人完成了蜕变,他微微抬头,舒服的闭着眼,满脸安祥。 不久,他谨慎地动了动半干的翅膀。 元气慢慢恢复的仙人,霞光再次亮得令人睁不开眼。 求仙的年轻人看傻了眼,呆呆的张大口,寒沁的山风吹入口中。 年轻人想知道他的同伴是不是也分享着他的喜悦。 他转头一看。 同伴不见了。 不知何时,在极度兴奋之际,他的同伴伸手想要触摸仙人。 这个念头一起,就是漫漫无际的遗憾了。 遗憾和惊愕在严寒的黑夜中,在山底完全粉碎,散入尘土。 现在他是孤单一人了。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身处险地。 他冷静下来,用力吸口气,企图将手伸上石台。 是的,仙人已在眼前了。 可是一旦死亡,一切就毫无意义了。 手心泌出的冷汗,正要命的使他的手掌缓缓往下滑。 手臂的肌肉已经麻木,无法再使上力气。 他紧抿着唇,企图控制自己的动作。 他再度抬头确认他的目标。 仙人仍在,仙人的羽翼已干,在被山风带走的潮湿中,散发着清雅的花香。 仙人慢慢站起来,拍拍翅膀,终于发现这位悬挂在石台边缘的年轻人。 仙人好奇的端详这年轻人。 看见仙人的容貌,求仙的年轻人也困感不已。 这仙人鼻子高挺,脸庞削瘦,下巴很尖,长长的头发全部披到后面。 更奇特的是,仙人的眼睛是绿色的。 难道仙人是胡人? 年轻人曾在市集见过高鼻碧眼的“色目人”,原来胡人也能成仙? 年轻人不愿多想,也不能多想,他要爬上去,跪在仙人面前,央求他传授成仙的方法,无论如何绝对要求到,这是他唯一的梦想,驱使他冒险往上爬的梦想。 何况他已经有两名同伴牺牲了。 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然放弃了。 他已经虚脱无力,四肢的肌肉已经不听使唤,山风更是落井下石似的将他的体温夺走。 意识模糊了,泪水混浊了视线,不知是疲倦的泪水?山风吹出的泪水?抑或遗憾的泪水? 年轻人的心仍有一丝的不甘,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心想:第一位坠下去的同伴,尚未看见仙人,死去的遗憾不大。 第二位同伴只不过临时起念,掉下去时必定万分懊悔。 如果他现在掉下去,离长生不死只在触手可及的咫尺,那种遗憾才是千古之悔。 不能死,不能死,却又像是不得不死。 仙人拍动光灿四射的大翅膀,新羽的光华随风流烁。 仙人像是随时要凭山风飞去,却又犹豫不决的望着这年轻人。 年轻人哀求的望着他。 仙人低头皱眉,踌躇着。 忽然之间,年轻人看清楚了,看见仙人清澈的眼瞳,散发着童稚般的纯真。 年轻人没来由的感动起来。 莫非这便是“得道”的境界吗? 这便是与天地交融、反璞归真,与“道”合而为一吗? 仙人望向天空,嗅着山风。 他不再垂首看那年轻人,他不再迟疑。 他振翅飞起,全身凌空,循着山风飞离石台。 年轻人望着仙人在黑夜中很快化成光点,转了个大圆弧,消失在一座山后。 仙人一离去,也带走了霞光,他马上便陷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心碎了,甚至可以听见胸口里头的碎裂声。 他想号啕大哭,在他最终力竭掉下山壁之前,他的心已经彻底死去。 爬上石台已经没意义了。 他也无力再往下爬了。 万念成灰,使他放弃挣扎,放松手指。 一股对生命的执念,又使他不甘于完全松手,依然留着一点力量抓着石壁,等待力气消失。 剎那,他竟陷入了“无念”。 整个脑袋化空,混混沌沌,无上下左右,无生老病死,四大皆空。 他半垂着眼帘,虚茫茫的身子在转强的山风中摇摇欲坠。 “死亡……原来就是如此……”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他告诉自己。 忽然,视网膜有些刺痛,出现几个光点,渐渐放大。 是死亡来临了吗?是死前的回光吗? 第138章 诸仙记(2) 是咱们现代人称之为“大脑死前放电”的现象,宛若数据被洗掉一样吗? 年轻人睁大眼睛,瞪着那几个光点向他冲来。 瞬间,他被好几团七色霞光重重包围。 他惊讶的睁眼,每团霞光之中都有一位仙人,正拍动背上的翅膀,抵抗着山风吹袭,好让身体固定在半空中。 他们全是高鼻碧目,光着上身,穿着一件长至膝盖的裤子。 他们全打量着年轻人。 年轻人太过惊异了,没发觉自己松开了手…… 下坠…… 凌空的感觉,像在飞…… 四肢和躯体了无压力,全身的血液在舒逸奔流,他感觉十分舒畅,心里有一种顿然了悟透彻的感觉。 他的肉身,笔直的冲向山底。 漫漫的追寻,终于到了尽头。 ※※※ 五味道人瞇着两眼,凝视河川中的流水。 他一双剑眉和明亮的双目,加上总是保持干净整齐的衣服,使他总是看起来精神奕奕的。 但此刻的他,却是满腔心事,失去了平日的飘逸和洒脱。 五味道人蹲在冬天的河边,一动也不动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他沉浸在回忆之中。 云空望着五味道人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江湖上的“四大奇人”竟然全给他遇着了,而“四大奇人”也渐渐凋零,早已不是什么四大了。 “北神叟”洪浩逸在江湖绝迹,下落不明。 “南铁桥”神算张铁桥被他赖以为“神算”的天赋奇能杀死。 现在,云空望着“西五味”五味道人孤寂的背影,他们要一块儿去寻找“东无生”。 云空蓦地一惊,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灯心灯火告诉过他的谶语…… 灯心灯火大师圆寂之前,云空问他过去种种劫难的因缘,灯火回道:“能够回答你这些问题的,有两个人。” “那么,师父可否指点,那两人是谁?” 灯火哈哈道:“你问错了,你该问那两人是什么东西?” 当时他对大师用语粗俗感到不解,现在他总算明白了。 难怪当他向师父破履转述此事时,师父说灯心灯火大师爱开玩笑。 “东西”就是无生和五味道人。 “东西”中的“西”──五味道人──答应过,在出发前往无生的栖处以前,他要讲个故事。 古老的故事。 他两手握拳抵着鼻孔,坐在河岸。 他眨了眨眼,终于厘清他故事中纷乱的情节,回头望向云空和黄丛先生。 说起黄丛先生,他从汉朝一直活到现在,少说也千来岁了。 他却活得不耐烦,老是在自杀,却又老是活回来。 五味道人决定先从他开始。 他指指黄丛先生:“我说过,你是第二个,我是第一个,我比你更早遇上无生。” 黄丛先生年轻时抢走了仙人的仙槎,仙槎载着他飞上天空,不听使唤的抵达了仙岛。 据黄丛先生说,他在那儿碰见无生。 他向无生乞求长生,而他得到了。 “你可别后悔哦。”无生不怀好意的如是说。 他不懂无生的意思,怎么会后悔长生不老呢? 当他的家人一一逝世时,他终于懂了,虽然很想死,却死不去。 即使粉身碎骨,也仍旧死不去。 大概这是无生给他的惩罚,惩罚他盗走仙槎。 四十年前,无生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告诉他,可以教他死的人名叫云空。 “跟你不同的是,我没后悔得到不死之身,”五味道人说,“一直到今日已经一千多年,我都从未后悔。” 黄丛先生对他露出疑问的眼神。 “家人去世时,我固然很是悲伤,但我马上发现一件事,”五味道人面向黄丛先生,“庄子说:其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庄子的意思是,以有限生命追求无限的知识,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我有无限的时间呀!可以做许多别人穷其一生无法完成的事。首先,我开始看书……” 云空怦然心动——以千年时间看书! “不知不觉中,每天看一点,我几乎看遍了天下的书。”五味道人说:“接着我修行,希望成仙。” “等等,”黄丛先生截道,“我们长生不老,难道不是成仙了吗?” “这正是你我不同之处。”五味道人精目一亮,剑眉翘起,“不,我们只是长生,不是成仙了。” 自古仙人,都传闻有“道术”,而所使的道术都听起来像幻术,或许是脱胎自魔术师或巫觋,但也可能是佛家所谓“神通”,亦即今日所言之“超心灵”。 长生只是仙人的其中一项特征,另一项是要会道术。 “修行的方法,动辄百年才能完成,凡人的天寿哪来百年?”五味道人虽然听起来像在轻蔑黄丛先生,语气中却是充满了激励,“我辈有了长生,有了这么长的时间,何愁修行不能完成?我甚至怀疑,自古求仙者先求长生,是否就是为了谋取更多时间来修行呢。” 黄丛先生听了,脑子像被雷击一般,咧开大口,错愕的圆睁双目。 他突然跪到地上,把头理入双臂之中,发出怪异的哽咽声。 “你的心志迷惑了,”五味道人轻抚黄丛先生的头发,“你还想寻死吗?” 黄丛先生喉咙格格地作响,痛苦的瑟缩在地上。 “现在开始还不迟,毕竟你永远不死,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一样的。” “五味道长……晚辈有一问。”云空恭敬的说。 五味道人示意他问。 “修道完成了又该如何?” “修道完成?修道怎么有完成之日?” “古人以成仙为修道完成,不是有说『得道成仙』吗?五味先生已是所谓的『仙』,难道不是已经达到修道的目的了?” 五味道人瞅了云空一眼,说:“修道并无止境,只看你自己觉得够不够了。” “你觉得呢?” “不够,因为我心中仍存有极大的欲念。” 云空点点头,得道的境界应该是了结欲念的。 “不,其实我觉得够了,因为我从未见过有哪个『仙人』是没有极大的欲念的。”说完,五味道人放声狂笑。 他举起一手,往上一扬,一棵大树连根飞拔,顿时满天泥沙纷飞,他叫道:“这是死的力量!” 接着两只手腕一转,浮在半空的大树渐渐冒出枝芽,长成树枝,挤出新叶,转眼之间开得满树白花:“这是生的力量!” 他眉头一紧,口中大喝,大树猛然散开,散成粉末:“这是无死无生,归化天地!” 云空十分佩服:“这完全是对『气』的操纵?” “不错,”五味道人虽然洋洋得意,但表情不变,“万事万物归之于『气』,天地都是气的结晶,只要对气运用自如,就没什么是真正难的。” “千年修行,果然不同凡响。”云空忖道,然后他问黄丛先生:“黄丛先生还想死吗?” 黄丛先生恍惚地抬起头,跪着的身体还在微抖。 云空热心的说:“如果想,不妨试试刚才五味先生把树分解的方法。”一年以来,黄丛先生每天逼他想死的方法,所以他已经养成习惯,一发现好方法就马上告诉黄丛先生。 “我要考虑,”黄丛先生一骨碌站起,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踉跄地走向一处树荫:“我要考虑。” 冬天的风又干又冷,吹得云空的脸紧绷绷的。 “云空,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话太多、讲太多道理了?”五味道人忽然问道。 云空心里苦笑,从这句话中,五味道人露出了他的真性情。 “我是直爽人,你但说不妨。” “话是不少,而且常是前一句未完,就急着说下一句了。”云空笑道。 五味道人难得纾解了正经八百的表情:“一千年的老习惯,改不了,你知道,年纪太大,没什么机会跟人谈得来的,也没办法交朋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他停顿了一会,又说:“你瞧,我一直说要告诉你『你』的故事,却一直没扯上正题。” “我迫不及待想听。” 五味道人突然又有些迟疑,舔了舔唇缘。 他贴近云空,很慎重地问他:“你想不想长生不老?” 云空没回答,只是直视五味道人。 “不,别急着回答我,”五味道人摇摇手,“你还有时间考虑,我讲故事时你可以考虑,我们去无生那里的途中也可以考虑,可是……”他又再一次迫视云空,“一旦见到无生,你一定要决定。” 云空的瞳孔对着五味道人的瞳孔,近得可以呼吸到对方的气味。 第139章 诸仙记(3) 年轻人醒来了。 轻纱般的雾气披在他身上,白茫茫的一片,后方的松树隐隐浮现。 一声鹤啼尖锐的划破薄雾,他吓得睁开双目,坐起来探视四周。 这里的空气很舒服,只要吸入肺中,就感到精神愉快。 空气沁凉清净,没有一点杂味。 年轻人小心翼翼的站起来,警惕的环顾四周。 昨夜他明明摔下山崖,理应粉身碎骨了,何以还活着呢? 要不然,就是他昨晚只不过作了个梦。 不,绝对不是。 他忽然一阵心悸,睁大两眼环顾,终于看见离他不远之处,躺了两具尸体。 一块儿来的同伴,扭曲的身体泡在凝固的血泊中,如同断肢的木偶。 昨晚的一切果然是真的!是仙人救了他吗? 年轻人抬头仰望那个石台,石台上不见人迹。 年轻人瞧瞧同伴的尸身,又看看高处的石台,顿时充满无力感,只好沮丧的拖着脚,在清晨的山雾中晃着。 肚子饿得很,他在山雾中漫无目的的穿梭,看不太清楚大雾后方的景色。 忽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登时吓得毛发竖立。 幸好他是拖着脚在走,每一步用的力道并不大,才来得及把脚抽回。 年轻人弯腰查看这一脚踏空的地方。 突然下陷的地形,看来是个小山谷,谷中也有厚重的雾气弥漫着,随着阳光逐渐照入山谷,浓雾渐散,如同舞台拉开了布幕,现出躲在背后的东西。 年轻人发出惊呼:好多仙人! 一个个背后长了羽翼的仙人,横七竖八地倒着,堆满了小小的山谷。 仔细一看,他们的羽毛早已失去光华,又脏又散乱,身体全都僵硬如木,或许由于天气寒冷,只发出淡淡的腐臭。 年轻人惊异地看着满谷的仙人尸体,想了一阵,遂决定爬下小山谷。 他转身将两腿小心的伸下去,慢慢往下爬,不久,他的脚便踩在尸堆上,小山谷积满仙人尸体,已经没有一寸落脚之处。 正确的说,是仙人的尸体已经堆积成地面了。 年轻人蹲下身子,用手压压地面,仙人的皮肉松软得不堪一压,马上崩解似地陷下去。 他将仙人的羽翼轻轻翻起,仔细瞧看翅膀连接身体的关节。 他踩过好几具尸体,一具具察看,看仙人的鼻子有多高,看仙人奇特的发型,还有长至膝盖的裤子。 突然,年轻人感到后方一阵毛骨悚然,使他停下手边的事,回首仰望。 山谷的上方边缘,居然站了许多仙人,正振动着大翅膀,口中窸窸窣窣地对谈着。 年轻人挺直身子,抬头直视这些仙人。 他热烈的求仙之心已经躲藏到心底深处,取而代之的,是种种的好奇与不安。 他体会到自己的青涩和单纯,此时此刻,他知道的世界已经不是他原来所认为的世界。 仙人们高高在上,对他好奇的指指点点,喧闹不已。 突然他怀疑,眼前这些仙人的肉体,不是凡人努力就能得到的。 ※※※ 年代久远的仙槎,己经有锈迹斑驳。 它飞得比平常缓慢,也比平常不稳定,因为上面挤了三个人。 仙槎像是知道目的地一般,不需人操纵,便有股力量指引它方向,直朝东北方飞去。 太阳高挂在三人头上,毫无遮蔽,但在初冬的冷风下,阳光的暖意似有似无。 五味道人清清喉咙,告诉云空:“你知道我是汉朝人,我生活的那个时代,有很多称为方士、巫觋一类的人物,渐渐的,儒家势力抬头,到了武帝独尊儒术时,方士等人物全被儒家势力压迫。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方士之流,因为汉朝开始兴盛的佛教,而有寄托之空间,一直到魏晋才又因为玄学而复兴,产生了一种叫『道士』的人物,那时我才自称五味道人。” 寒风把五味道人部分的话语吹散了,又把部分的话语冰僵了,云空听不清楚,只好尽量把耳朵靠近五味道人。 “当年我活在汉朝时,方士们一直在传说有『羽人』的存在,后来羽人又和传说中的『飞仙』混合,又类似传说中的『神仙』,最后谁也搞不清楚羽人是不是神仙?神仙又到底是啥?” 云空有些困惑:“汉朝的人不知道神仙吗?” “非也……”五味道人蹙了蹙眉,不禁觉得有“代沟”,要想办法向这个比他年轻千岁的后辈解说当年:“很久很久以前,仙人乃指一种住在人世之外的……的……的仙人!”他找不到合用的名词,“仙人住在仙岛或仙山上,由于拥有凡人所没有的能力,所以人们相信他们能够主宰人世祸福……” “听你的意思,仙人并不是人。” “不是人,而就是仙人,不知何时,人们认为凡人只要用对了办法,也可以成为仙人,所以就有一些凡人修道成仙、得到仙物而成仙的传说,可是这些成仙的主角,往往来历不明、年岁不详。” 这不难理解,古时交通联络不便,信息传递不易,要离开居住地,到另一个地方去变换身份,并不困难,一个人要是自称神仙,他大可自吹自擂,别人也无从辨知真伪。 假若这个神仙人物只是附会而产生的传说,那“成仙”传说的故事内容,就更可以任意撰写了。 汉朝刘向《列仙传》七十一人,晋朝葛洪《神仙传》八十四人,不知有几许真的成分在内? 五味道人继续说:“我年少时,便听闻有人见过神仙,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似乎都不是神仙。” “是羽人。” 五味道人向云空赞许的笑笑。 五味道人的笑,竟使云空忆起了师父。 小时候的云空很是聪慧,常喜欢自个儿沉思,每当他明白了一件难解的事情时,师父便会这样对他笑。 不知为何,人长大了,聪慧似乎也被时间磨耗了,或许是呼吸了太多俗世的尘埃,少了直觉,反而多了许多七弯八拐的思绪吧? 五味道人问说:“你明白了吗?” “你是想告诉我,传说和真实的不同。” “我也想告诉你,传说里头隐藏的事实。” “无生不是神仙,不是凡人肉身修道成仙,他本来就是羽人?” “我猜是如此。” 云空心中另有想法。 师父曾告诉他,在他诞生的仙人村出现过的夜游神,似乎跟无生同伙,在扬州遇上的圆光,又似乎跟无生敌对。不知五味道人知不知道呢? 云空没打算告诉五味道人,他还不敢信任这个人。 “羽人是长生不死的吗?”云空问。 “我想未必是。”五味道人忆起千年前见过的满谷仙人尸体。 但若无生能给五味道人和黄丛先生“长生不死”,那他肯定掌握了长生不死的秘密,他本身也必能长生不死。 “无生的传说,是累世增加的,”五味道人说,“他向来是个虚无飘渺、似有似无的人物,有人说他会炼丹,有人说他会武功,这样一代代下来,他的传说越多,他会的事物也似乎越积越多,于是有了『无所不知的无生』,却没多少人真正见过他。” “无生有五个弟子在江湖上行走,我见过他们,他们还救过我。” “无生五弟子。”五味道人剑眉一展,若有所思的抚弄胡子。 云空警觉到,五味道人并非知无不言!他是选择性的告诉云空的。 “至少我还知道,有一名叫龙壁上人的人物,曾经盗过无生的书。”云空试着再抛出一点讯息。 五味道人点点头,似乎知道这件事,他只呢喃道:“龙壁上人素来喜爱天下奇书……”就不再多言了。 问题是,龙壁上人如何去盗无生的书? 但这是另一个故事,有机会才提吧。 云空见五味道人没啥反应,便说:“五味前辈,我现在知道无生可能是羽人了,那我的前生又是怎么回事呢?” 五味道人躲开云空的视线,不经意地望望黄丛先生。 黄丛先生倚着仙槎的边缘,双目茫然。 忽然,黄丛先生用力击掌:“我明白了。” 五味道人不想理他明白了什么,他正忙着踌躇,责问自己此时此刻为何仍在迟疑,该不该告诉云空。 黄丛先生继续自言自语:“无生要我找到云空,云空会知道怎么让我死……因为解铃需要系铃人呀……不正因为云空,我才会又再回到无生那里吗?” 只有让他长生不老的无生,懂得怎么让他死。 第140章 诸仙记(4) 仙槎的速度没有变快,但仍是很快。 它在寒冷的天空穿梭,拨开冷得快下雪的云,把云摩擦得化成蒸气。 它急着回到它千年前的停歇之处。 东海无生的老巢。 仙人会死吗? 年轻人很是困感,他是来求仙的,亲眼见到仙人的羽化,却也亲眼见到仙人的尸体。 莫非这些尸体只是蜕变后的躯壳?就如蛇蜕皮那般?他如此安慰自己。 脚下的尸体垫成了地面,年轻人在尸体上站着,时而鼻孔飘入尸臭,隐然掺有淡淡的花香。 在高处俯视他的仙人们,像秃鹰一般,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仙人们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拍起背上的翅膀,霎时间,周围纷纷响起清脆的拍击声,扬起阵阵微风。 阵阵低频率的振动声穿入耳膜,令他感到越来越不安,不禁抬头往上看。 头顶上方的蔚蓝天空,渐渐被巨大的影子吞蚀…… “是船!”五味道人说到此处,全身忽然一阵哆嗦,不由自主地流冷汗。 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满是恐慌。 他的沉着、冷静、细密倏地消失,表情彷佛回到了千年前的彼时。 当时,年轻人的心填满了狐疑和恐惧,一千年后的今天,他已经忘了当时,是否曾经懊悔去求仙。 显然的,他在之前从未预期会发生什么事,但那也没啥差别,因为会发生的事都不是他能预料的。 “我们现在乘坐的是仙槎,而那是巨型的仙船!” “仙船”底部有小小的白色光点呈放射分布,织成一片华丽的蛛网。 蛛网骤然罩下,年轻人全身猛地僵直,毛孔突然闭塞,全身像被浸入了一池糨糊。 眼前的景物消失,被混乱的七色霞光笼罩,他顿感头晕目眩。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两腿的骨骼彷佛瞬间溶化了,他惊慌得丧失了应变能力,忘了看自己的下半身是否仍然存在? “我完全没有选择!”五味道人激动的向黄丛先生说:“至少无生给你选择,问你是否想要长生不死。” “不,他没问我,”黄丛先生淡然说道,“是我求他的。” 不死需要代价。 代价是“失去”。 他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轻盈,似乎身体越来越减少,越来越多东西离开他,只觉每一个细胞都被掬走了一部分。 他一度以为那失去的是灵魂。 但一股清新的感觉逐渐取代那失去的部分。 这时,他才察觉他并没失去什么,只不过有一堆废物,一堆长年累月沉积在细胞内的污秽被扔掉了。 不,不仅如此。 睡意缓缓的从背脊爬上,钻入他的头颅。 他打了个大哈欠,毫无警觉他还有另一样事物正在失去。 这要在他醒来后才会发觉。 他失去了“过去”。 他甚至忘了他曾经是谁。 一直到很久以后,他一点一滴收集残存的记忆,才慢慢重组了过去的记忆。 “后来我潜心修道,修成『宿命通』……”宿命通,能知过去未来。 因此他再度忆起了过去,也在追寻过去的过程中,察觉了一切事情的交汇点。 五味道人脸色凝重地看着云空,口中憋着一口气,想把一切快快说完。 仙槎已经越过了平原和高原,飞过大大小小的河川。 拂过他们脸上的风,渐渐有股淡淡的咸味,取代了原来草叶和泥土的微香。 眼前霍然开朗,偌大的一片蔚蓝映照入眼底。 太阳早已越过天的中极,正往海平面冉冉滑去,在海面洒上跃动的金砂。 仙槎飞出海面,抵达东海上空。 五味道人眼神收敛,原本的紧张顿时消失,回复了往常高傲冷漠的神情,凝视着海面。 仙槎慢慢自动的拉低高度,像忠心的狗一般奔向主人的家。 黄丛先生忽然哆嗦起来,他咬着手指的关节,眼神乱转:“怎么办?怎么办?” 云空也很想问这几个字。 “怎么办?云空先生……”黄丛先生恳切地哀求他,“我忽然间好像又不想死了……我还可以选择吗?” 五味道人碰碰仙槎的操纵板:“它已经不再听我们的话了。” 仙槎在东海上空写意地飞行,能回到这千年前离开的地方,它似乎雀跃不已。 “五味先生,”云空咬了咬牙,“你并不知道我的前生。” “我知道。” “但你还是不告诉我。” “无生也从来没告诉我,”五味道人说,“我是一点一滴慢慢收集起来,才知道你的前生、知道无生的目的,还有我和黄丛先生能够长生不老的原因。” “请告诉我。”云空的要求已经显得急迫,因为在重重云雾下,海面上已经出现了一群小岛。 “太迟了。”五味道人平静下来,面向小岛,开始运起气来,准备即将面对的一切。 黄丛先生抱着头,绝望地啜泣。 仙槎在加速,全力冲向小岛。 小岛上丛立着座座山峰,一片片蓝蒙蒙的云雾包裹着,宛如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境,把俗世红尘完全隔绝在外。 眼前的云雾倏地破开,散成水珠。 云破之处,团团七色霞光穿过破洞,来势汹汹的冲向仙槎,笔直的冲到三人面前,又忽然分开,往四面八方掠过去。 即使在午后的强烈阳光下,它们依然抢走了骄阳的光彩。 霞光擦过的风声中,飘下片片羽毛,羽毛泛着珍珠的光泽,散发悠然的清香。 云空惊奇的睁大双眼,全身异常兴奋,五指紧紧抓着仙槎边缘。 映入他眼眶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展翅飞翔的羽人! 无论是头顶、两侧和仙槎下方,羽人们围绕着仙槎,整齐的列成一层又一层圆圈,少说也有两百位羽人,似在护送他们。 果然一如五味道人所形容,他们和千年前相同,长长飘逸的头发,高挺的鼻子,赤膊的精壮身体,还有只长到膝盖的裤子。 仙人们发出奇异的鸣叫声,一呼百应的,一个接一个张口,四周顿时被和谐的共鸣声包围了。 鸣声戛然止息时,仙槎猛然撞入一片云朵,纷乱的水点不留情的打击在云空身上,云空抬起手臂,阻挡水点来袭,但水点依然溜入他的鼻孔,沾湿了他的鼻毛,正当他渐感呼吸吃力之时,狂乱的水滴业已消失,眼前变得一片光亮。 “到了。”五味道人严肃地说,语气中有一丝抖擞。 黄丛先生停止呻吟,担忧的环顾四周。 穿越云层的仙槎,被四周矗立的秀丽山峰、浓密的松林和清脆的水声重重包围了。 刚才守护他们的羽人大队没有跟来,仙槎逗留在澄洁的空中,慢慢地自转,让他们环顾四周。 一幕幕宏伟的美景映入眼中,云空的眼眶竟然感动得泪盈:“从来没有见过……如斯景色……” 一列羽人写意地飞越空中,彷如归巢的鸟群。 数片闲逸的游云,在身边飘过。 仙槎下方的松林,羽人们三三两两的越过林梢,身边伴着数只仙鹤,异常祥和。 但五味道人和黄丛先生却一点也不放松。 “你们好啊。” 三人吓了一跳,转身才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在仙槎后方,他静悄悄地出现,竟连内功高深的五味道人也丝毫未觉。 仙槎高悬在空中,那男子并没有翅膀,竟能足踏虚空,安立不动。 “三位大驾光临,师父已久候多时,”白净的少年很客气的微笑,然后颇有深意地看看云空,“尤其是你呢,云空。” 云空认得他,在余府对付高禄时朝过相的豆腐郎白蒲。 羽人们从四方飞来,慢慢聚在仙槎外围,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 终于,上千对拍动的翅膀将仙槎包围得水泄不通。 这次不是守护,而是囚禁了。 太阳躲入山峰后方,羽人们的翅膀反射落日余晖,泛出层层银泽,彷如流动着一片珍珠色的羽翼海洋。 云空的心情由兴奋转为叹息,变得静如止水,彷佛一块心上的巨石突然放下,整个人冷静下来。 他的眼睛沉醉于壮丽的天地,以及仙人们组成的华美翼海中。 他转头,似乎不小心又突然发现了那名男子。 白蒲朝他微笑。 云空也报以微笑,并指指周围,告诉那男子:“好美。” 白蒲挤挤眉,往周围看了几遍:“你说得没错。” 两人相视了一阵,同时笑了。 第141章 诸仙记(5) 故乡之地最美的不是故乡,记忆中的故乡才是最美的。 飞越了五百光年的星空,抵达这陌生的星系,故乡的影子反而越来越浓,即使睁着眼,也能看见故乡的风景。 他睁开双眼,自沉溺在怀念的感伤中回神,随从替他将头盔戴上,视线立时被隔上了一层透明的玻璃。 “梭陛下,宇宙服已整装完毕。” 他动动双臂,感受这个星球的重力。 他转头看另一名随从,那随从也穿上了宇宙服,保护他下船。 下了宇宙船,他的心一阵激动,泪水剎那溢出。 这个世界何其荒凉呀! 灰白色的大地,死寂而苍白,碎石、细砂、高低不平的地形,没有半点生气。 如此荒凉,愈加勾起他的伤感,故乡的美景,已经在五百光年之外,而且还落入了反叛者手中。 三道奶白色的光芒自宇宙船飞出,各呈六十度角,朝三个不同方向窜去。 “梭陛下……”宇宙服内的传讯器传来声音,“已发射三枚探测器,待讯号传来再呈报……”梭默不作声,遥想着……反叛者闯入他的食邑时,他已得知父亲惨死的消息。 不但惨死,连灵魂都被分解,看来反叛者不想留下一丁点余地。 统御六个星系的切孔帝国,多年前步入瓶颈,帝国中心的命令渐渐不受理会,各星系群雄割据,准备推翻切孔帝国。 他们在中央政府所在的星球首先发难,杀死皇帝。 皇太子梭在他所属的星球得到消息,马上用计算机分析状况,得知反叛者用极快速度封锁切孔星系网,帝国军无反抗的可能。 结论是:“必须马上逃出切孔范围。” 他再要求计算机计算,生死攸关,逃去何处最为安全? 切孔派到外星系的无人探测船,于五百光年外发现一个微型星系,其中有颗行星的背景资科,跟他们的生存环境相似。 由于它是新近发现的星球,数据还没输入数据库。 皇太子梭一旦逃到那里,反叛者就再也找不着他。 他根据计算机的建议,搭乘生物实验船,逃往外层空间。 选择生物实验船,是因为它能收集宇宙中的飘浮元素来合成食物、能分解排泄物再利用、又能在落脚的星球改良出可食用的食物。 食物,是活着的必要条件。 生物实验船不但设备齐全,还拥有整个切孔帝国的生物技术数据库。 由于设备太齐全,所以随行人员不能太多,否则宇宙船的燃科消耗很快。 总而言之,在匆忙决定下,切孔帝国的皇太子“梭”,逃到了五百光年之外,来到新近发现的微型星系。 这微型星系以年轻的氢反应恒星为中心,四周有数个地壳反应不激烈的行星围绕着它。 距恒星中心的第三行星,便是资料中酷似切孔的星球。 生物实验船在这行星的卫星上降落,首先探测这行星的安全性。 他们派出三枚探测器,先在落脚的卫星绕行一周,以分析出卫星全貌。 然后这三枚探测器,会再飞向那颗第三行星。 梭望着那颗蓝色的行星,表面浮动白色轻纱,宛如黑夜中的蓝宝石。 它和故乡多么的相似呀! 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飞过去了。 “报告,报告梭陛下!”宇宙服中的传讯器响起,“探测器已绕行一周,传来数据,这颗卫星有文明迹象……” “文明迹象?”梭困惑着,扫视了一遍这荒凉的卫星,“这里不是生物能居住的地方,莫非第三行星已发展出航空文明?” 若是如此,登陆就需斟酌了,根据经验,跟已有高文明的异星人接触是不明智的。 这荒凉卫星的空气稀薄,无法呼吸,是何种生物在此建立文明呢? “文明迹象……是人工建筑物遗迹,但无生命迹象……”经过评估,建筑物的年代已十分久远,像是忽然被遗弃的样子。 或许很久以前,曾有另一个星系到此探测。 梭不再恋栈这些建筑物,把注意力转向那颗蓝色行星。 进入蓝色行星轨道的探测器,开始源源不绝地传回数据。 可喜的资料不停地累积。 这是一个水分充足、植物茂盛、气候宜人的蓝色行星,这批逃亡者可以舒适的住上很久。 “它将是咱们的第二故乡吗?” 梭伸手想擦拭脸上的泪水,却被玻璃阻隔了,但这句话,已经经由传讯器传到每位随员耳中,大家都默默低下了头。 苍凉的地平在线,浮着半颗蓝色行星,异常的安静祥和。 同一时间,在蓝色行星的的黑暗侧,有双血红的眼,正凝望着天空。 皎白的月挂在天空,发出白玉般的迷人光芒。 血红的眼眨了眨,忆起今天看到的恐怖情景,想起今天看到族人的血淹过了草原,疯狂的敌人追逐屠杀逃跑的族人。 血红的眼,体内荡漾着想要仰天大叫的冲动,发泄胸中的悲痛和愤怒。 但他忍住了,他想留下这条命,不想被敌人发现踪迹。 “总有一天,我会讨回族人的命……”他对着皎月,咬牙发誓,咬得掉下了一小片碎齿。 他在黑暗中弯低身子,躲过月光,跃过崎岖的山岩,消失在黑暗中。 梭站在月光之中,凝望着蓝色行星,心中暗暗立誓:“总有一天,回去切孔,一定回去……”当月球转入黑暗的一面时,生物实验船再度升空,飞往蓝色行星。 第142章 羽翼之阵 云空应该一早察觉才对的。 将仙槎重重包围的羽人们,振动着翅膀,发出蜂群似的嗡嗡声,音声震耳。 仙槎后面站了个白净的男子,两脚悬在空中,和气的向云空微笑。 可是随云空来的五味道人和黄丛先生,却是充满警戒的神情。 他们警戒,因为他们来过,他们知道。 他们知道,这里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云空茫然不觉危险的存在,还作揖问道:“不知大名?” 云空见过他,他是无生五名弟子之一,上次见面也是七年前的事了,云空又沧桑了不少,此人却依旧年轻如昔。 “幸会,我叫白蒲。” 原来叫白蒲,他们五人曾经救过他,是以云空并不担心。 白蒲将视线移向黄丛先生,看到黄丛先生眼中的惶恐。 白蒲又将视线转向五味道人,立即感到一股灼热的敌意,他脸上的和气蓦然消失,冷冰冰的望着五味道人。 五味道人说:“我已经把云空带来了,希望令师遵守承诺。” 云空惊讶的看着五味道人。 他记得五味道人曾说要“解决”一件事情,原来就是要将他带给无生! 难怪五味道人频频欲言又止! 把云空带给无生后,无生要遵守什么承诺呢? 云空不敢置信的直视五味道人,他却毫无惭色,眼神坚决的与云空对视。 黄丛先生突然叫嚷:“白蒲先生!白蒲先生!” 白蒲憎恶地瞟他一眼。 “白蒲先生,我晓得无生先生的意思了,我也有份找到云空,不过我不想死了,不想死了。” 白蒲突然绽开笑容:“这由不得你决定。” 黄丛先生顿时张口结舌。 白蒲白洁无瑕的样子,宛如出污泥而不染的年轻羽人,整个人稳立在虚空上。 羽人们开始在四周慢慢移动,小心在空中挪出一条通路,让仙槎飞向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原本镇静的云空开始焦虑。 原本对五味道人和黄丛先生的信任,在被背叛之下陷入莫名的悲愤之中。 他的眼皮猛地振了几下。 他忽然觉得跟这两人挤在仙槎里面,浑身都不自在。 如此拥挤的飞行了几百里路,也从未这么的不自在。 白蒲依然一副优雅的样子,尾随着仙槎,缓缓的飘向山峰。 山峰静静地开启,露出一个洞穴。 洞穴外还站了四个人,分别穿了红、紫、黄和青衣服,再加上仙槎后方的白蒲,便是无生的五个弟子了。 仙槎越接近洞穴,洞口看起来越大,如同野兽的嘴巴,黑沉沉的看不清内部。 云空感到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悔恨。 他太轻易相信人了! 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看过这个世界的阴暗和邪恶,他知道最不可靠的是人,为何还那么轻率呢? 他有一股想仰天嘶喊的冲动。 他忿怒的回头看看白蒲,白蒲回他一笑。 他发出愤怒的声音:“又是背叛吗?” 所有人全吓了一跳。 因为那不是云空的声音! 云空也惊讶地往下看,企图看见自己的嘴巴。 “又是背──叛──吗──?” 雄厚且充满恨意的声音自他口中发出,云空发现那句话确实是他说的。 那把粗犷的声音,悲伤和愤怒得无法自已,蓦地怒号:“杀──!” 云空的手很快的伸入布袋,抽出一把剑,没人看清楚他取剑的速度。 云空很清楚自己无法达到这种速度,他也不会去喊出“杀”这种字眼,这一切由他做出来的事,都不是他做的。 他整个人飞身蹬空,手中的剑朝白蒲刺去。 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云空手中的剑,只是一把旧桃木剑。 桃木剑随着云空的喊声震荡,以雷霆万钧之势刺去。 白蒲原本还轻蔑地微笑,但他瞧了云空一眼之后,马上变了脸色,满脸大惑不解。 因为他看见云空焦急的眼、风尘仆仆的脸,没有半点杀气,还似乎对自己的手感到十分困惑,但云空口中充满恨意的声音,却又如此慑人心魄。 白蒲察觉事情有异时,已经太迟反应了。 桃木剑已经逼近他的眉心,一股焚烧空气的灼热扑面而来。 “呔!” 白蒲力图自救,大喝一声,闪动身形。 桃木剑割破空气,空气竟发出轻巧的爆裂声,追逐在空中移动的白蒲,灼伤他白净的脸。 白蒲惊惶的抚脸,嗅到血的温热鲜味,心里吃惊不小:“竟有人能伤我?” 云空的攻击没有歇息,他的身体也依然逗留在半空,这不是他可能达到的境界,这连“得道”的五味道人也办不到。 云空的桃木剑朝白蒲眉心连续刺去,根本没打算要刺其他部位,只一个劲地猛攻眉心。 白蒲准备反攻,他意图吐纳吸气,但云空的攻击扰乱了他的呼吸。 他整个人急急后退,猛然撞开几个羽人,企图争取更多时间呼吸。 羽人们纷纷走避,像是惊怕的鸟群,不满的啼叫着,原本包围得密密麻麻的天空,也出现了空洞。 留在仙槎上的两人,目不转睛的看着云空惊人的变化,他们并没采取任何行动,只是任由仙槎继续飘向山峰,而云空离他们的视线已经越来越远。 黄丛先生恍然大悟:“原来此人如此了得!相处了这么久都不知道!” 但五味道人跟踪了云空逾四十年,他很了解云空的斤两:“有事要发生了。” 他垂下头,躲藏他阴沉的微笑:“有事会发生……” 他期待着。 在电光火石之间,白蒲争取到吐纳的时间,他一启动全身的“气”,四周的空气顿时发生变化,变得异常清新。 云空的脸也发生了变化。 在嘶喊之中,他的脸迸现裂痕,裂痕中泄出光芒。 他足踏虚空,撞开挡路的羽人,冲向白蒲。 白蒲表情严肃,不复平日优雅的气息,表示他对云空非常的认真。 他的四肢身体无须任何动作,气,便已汹涌扬起,冲向云空。 云空的意识已经混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他感觉到白蒲的气团撞上来了。 那股气团的力道又大又重,却十分清新,被它撞上,竟会感觉到一阵喜悦。 气团将云空撕裂,他感到赘人的皮肉自他身上剥落、消失。 云空化成片片白色的云丝,有的飘落到羽人身上,羽人们接着了,好奇的拿在手上,困惑的轻拍翅膀。 云空的道袍,自空中飘落,犹如水中游动的鱼儿,衣袖在空中起伏摆动,钻入一朵云,消失于众人视野中。 白蒲并没放轻松。 因为云空化成云丝后,他的桃木剑仍然逗留在半空中。 桃木剑被一个全身泛光的人握着,他的身体在空中似有似无,身形的边缘还在不安地蠕动着,身形很不稳定。 白蒲看得最清楚的,是他血红的双眼。 那泛光的人,血红的眼,眼中似有千百年沉重的恨意,把白蒲瞪得不寒而栗。 “谁叫醒我?!” 那人喊道,愤怒地四顾,把羽人们又吓得退了好几丈。 “谁叫醒我?!” 他重复嘶喊。 数百尺外,仙槎已经快抵达山峰的入口。 “看吧,”五味道人哼着鼻子在笑,“看吧。” 黄丛先生正看得目瞪口呆时,身后突然飕地几股凉风掠过,四个人影已飞快地冲向白蒲那里。 是无生的其他弟子,从山峰入口冲过去支持了。 仙槎进入洞口,静静地着陆,扬起了一点尘沙。 洞口内没人。 本来是无生的弟子守候着他们的,现在全飞过去帮忙了。 “逃吧!五味先生!” 黄丛先生紧张的四处张望,催促五味道人。 五味道人哼了哼鼻子,沉默的望向洞口内的黑暗。 他屏息盯着黑暗,不发一言。 他的沉默感染了黄丛先生,也陪着他看望黑暗。 洞口外远远的天空中,传来羽人们的窸窣声,隐约中听见有人怒吼。 不过这一切声音,并不妨碍他们。 他们继续看着黑暗。 太阳终于完全没入海中,天色暗下来了。 洞口中也沉入了彻底的黑暗。 等了片刻,黑暗中终于透出了一点声音。 那声音像块木板在石地上摩擦,像野兽的低吟,令人很不舒服。 那声音并没迫近,只在黑暗中持续的磨着、磨着……黄丛先生悄悄贴近五味道人的耳朵:“……那是什么?” 五味道人很简单、很不以为然、不假思索的回答了他。 “无生。” 第143章 杀戮之原 靠大地生活的九黎,以大地为神的九黎,大地的子女九黎。 在数年之间,九黎一族诸氏,死的死、散的散、被俘的被俘、逃亡的逃亡,四分五裂个惨不忍睹。 西方山民的大扑杀,导致了九黎的灭亡。 西方山民的有熊氏,率领好几个氏族联合的大兵,将九黎各氏逐一攻破,抢了粮、杀了人,还把妇人幼童收为奴隶,侥幸逃过的,也只好远遁他方,重建部落。 问题是,天地那么大,水草丰美的地方那么多,有熊氏为何偏要抢他们的地、杀他们的人? 这是蚩尤感到不解的,也是他感到愤怒的。 九黎倚仗大地的恩赐,日渐茁壮,氏民分布各地,分支出来的族人越来越多。 他们发明了冶炼金属的技术,制作出锋利的武器、便利的农具、华美的仪仗。 或许他们的富足惹人眼红,西方山上的有熊、有罴、应龙等好几支大氏,联合起来突袭,已经过惯了安逸日子的九黎,根本抵挡不住,一时哀鸿遍野。 蚩尤氏主率领残余的九黎,计划反攻。 蚩尤氏乃九黎之一,以大甲虫为图腾,“蚩”是黑甲虫,“尤”意指大。 蚩尤氏主传承了蚩尤的名字,身兼天地与人沟通的大巫师。 在蚩尤的召集下,大家议论纷纷:“地那么大,何处不能生根?” 有的氏民主张迁移,“我们再生养,九黎又会壮大起来了。” “无谓和那些野蛮人冲突。” 是战是和是躲避,各氏意见不一。 “就这样算了吗?”蚩尤恨恨的说,“九黎死了这许多人,这些人命,这些被俘的同胞们,就这样算了?” 有人附和道:“九黎有什么比不上那些野蛮人?咱们有金,他们却还只会用石头。” 当时的“金”是指铜,而“石”还包括脆弱的玉,可见这些九黎残民对于金属被石头击败,是相当愤愤不平的。 蚩尤在各氏败亡后,集结了他们,已俨然九黎共主。 “我不强迫,”蚩尤火红的眼,扫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想杀野蛮人的留下,想逃的,明天太阳升起以前,请自行离开!” 就这样,九黎四分五裂,分散到中原以外的地区去继续生活,有的甚至可能慢慢迁移到中南美洲去。 只有蚩尤带领的人留下,跟以有熊氏为首的部落们展开战争。 蚩尤是个聪明人,他了解武器和人数并不代表一切,当初九黎武器精良、人数众多,尚且不能取胜,如今人数锐减,对方又显然很懂战争策略,所以不能采用正面攻击。 他采取了游击战术。 这是“兵法”的萌芽期。 他不时侵扰有熊氏治下的部落,常常选他们最疲累的晚上,或是男人不在的白天,大肆骚乱,抢到了粮,便扬长而去。 他神出鬼没,从来不让同伴们遇上危险,骚扰的作战法只是点到为止,不造成自己的伤亡,却大大消耗了对手的精神。 没想到,当他得意于屡战屡胜的时候,有熊氏的首领熊人乘他出征时,暗袭他的藏身地,杀了他的家人,夺了他的妻子。 他发狂的攻打熊人的部落,找回的是被摧残至死的妻子。 于是,他开始杀人,杀强壮的男人,杀能生产的年轻女人。 有熊氏的男人们,有时外出农耕或渔猎后,就没再回来过。 有熊氏的女人们,也会在外出挑水后,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蚩尤的残酷与日俱增,促使他凶狠的,是他心中的怨恨。 他看见母亲被敌人用大石砸碎的头。 他看见上千的同胞,手无寸铁的被屠杀。 他看见婴儿被当成幼兽般烧烤。 最令他难忘的,是妻子充满了屈辱的死状。 蚩尤的眼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血红的。 双方的拉锯战持续经年,蚩尤之名在敌人之间流传,成了一个恐怖的战神。 传说中,他的头是铜铸的,他有野兽的身体,头上长了牛角,却会说人话。 他是与有熊氏为首的一族抗争最久、最可怕的一位敌人。 他成了人们的恶梦,成了咒语,只要听了蚩尤的名号,人们就会不由自主的寒颤。 但是,蚩尤终究无法力挽狂澜,他最后还是输了。 他不是输给敌人,也不是输给自己。 他败给了他所信任的,九黎的一位氏主,也是一位巫师,向敌人透露所有的秘密,包括战术、藏匿地点,还有他所有的习惯。 无论如何,古史纪录上,蚩尤被描写成罪大恶极的人。 不像后来的官修历史一味贬低,古史丝毫没掩饰胜利者对蚩尤的惧意。 听说,蚩尤是黄帝最难克服的敌人,传说七十一战仍无法解决。 听说,由于太过惧怕蚩尤,在终于杀死他后,还怕他再复活,于是切下蚩尤的首级,拿到远地秘密埋葬,让他永远身首异处。 蚩尤死了,抱着全族的怨恨死了。 残余的氏人,被纳入新社会,被人称为“黎民”。 ※※※ “梭”盯着原野。 原野在一场屠杀后,一片惨红,掩去了翠绿的草色。 令梭好奇又大惑不解的是,为何这些人割下了蚩尤的头,还一路喊叫,把头带得远远的。 梭在这个行星上落脚,也有四、五年了,这场平原上的战争打从一开始就引起他的注意,他也乐于研究这行星上初生而纯朴的文明。 他除了觅得一块地方,开始建造基地之外,也常常用轻便的飞行器往返基地和平原,观察这个文明群。 他知道平原上有部落在争战,他完全了解他们之间的敌视和仇恨。 只要他想了解,他就可以了解。 正如他父亲──切孔帝国的皇帝──的灵魂,被背叛者瓦解的那一瞬间,他清楚的感受到父亲的意识,在剎那粉碎,散入虚空。 现在,他正感受着蚩尤的感受。 他感受到极度的怨气与恨意混杂,然后是一刷而过的剧痛,身体和头部的感觉倏地分开。 他的眼睛成了蚩尤的眼睛,眼前的景物一直在晃,发根上有拉紧的感觉,他知道割下他人头的人正提着他的头发,亢奋地奔跑。 耳边掠过的风,没有声音,只有血液不断在流失的声音,冒泡似的响声在脑中嘈闹。 蚩尤的眼睛黑蒙了,失去了光彩,失去了视线。 但梭仍然可以清楚感受到蚩尤的“气”。 人死留气,有意识的气便是魂,人要死了一段时间,气才慢慢释出,意识强的人,死后才能气积成魂。 梭明白了。 他们强行割下蚩尤的头,又马上把头跟身体分得远远的,是不想让他的魂留下。 可是……梭忽然想要冷笑。 徒然的,这是徒然的行为,因为他可以感受到,蚩尤虽死,头虽然被分开,怨气却一点也没少,反而愈增愈大。 怨气冲天。 梭的兴趣来了,他吩咐一起来的随从:“留意这道气,很有意思。” “是的。”随从马上吸入一口气,整个人抖了一下。 这一抖,是将自己的气和蚩尤的气给联系上了,算是架上了桥梁,方便日后观察。 “这个文明很年轻、很脆弱。”梭喃喃道。 “是的陛下,这是第三型文明。” 切孔帝国包含了许多星系和多种文明,其中大约可以归为三大型文明。 “不,还没,”梭冷眼看着草原上的杀戮,他在高高的空中,听不见惨烈的厮杀,“这文明尚未定型,不过有些端倪,可能转变成第三型。” 第一型文明就是切孔帝国的文明,乃“物质”与“精神”并行的文明。 第二型文明是纯粹的精神文明,完全不需有形的工具。 第三型文明是纯粹的物质文明,物质的方便令他们忘却了使用精神力量,精神只沦为被崇拜的虚象。 以切孔帝国的第一型文明而言,他们在精神力和物质都有高度发展,他们拥有我们熟知的科学,也拥有我们未知的精神力,“神通”对他们而言只是生活中的一环,一如呼吸或说话那般自然。 正因如此,他们也清楚当物质毁灭后,留下的那一团精神体。 他们懂得利用科学的发明,阻挡外来的、侵入的精神(例如想窥视机密),也懂得如何“杀死”灵魂、粉碎意识,把轮回硬生生的截断。 梭的父亲,就是这样死得非常彻底。 眼前的这些人,将蚩尤的头和身体分开,也是企图杀死他的灵魂。 蚩尤积在心里头的恨意,并没随死亡消逝,死亡使他无法复仇,恨意因此化成了浑重的怨气,草原上的空气顿时变得黏稠,胶凝着化不去的怨,久久不散。 梭打算好好观察它,所以叫随从锁定了那团怨气。 在思考复国大计、思考逃避背叛者、思考安顿生活之余,梭开始了他的新研究。 第144章 琉璃之室 黑暗中的声音像是锈了上千年的铁条正心有不甘的嘟哝着。 五味道人说那声音是无生,黄丛先生睁大双目,企图在黑暗中看破黑暗。 “真的是无生吗?”黄丛先生忧虑地耳语,“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五味道人仍旧目不转睛,平静地望着黑暗:“他在呼吸。” 黑暗中传出咯咯的诡异笑声。 五味道人的皮肤戛然绷紧,唇间猛地吸入一口寒气。 黄丛先生察觉有异,却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得四下乱瞟。 只见五味道人的唇微微颤动,像在说话,却只发出丝丝吐气声。 黄丛先生不知道,五味道人正跟无生交谈,他不知道,因为他没有五味道人的“他心通”,也没有无生的精神力量。 意念的对话,是无须文字技巧的交流,如果要强行译成文字的话,他们是这样说的。 第一句话,是在五味道人脑中忽然爆发的,“你来啦!” 这句话宛如空谷中响亮的回音,吓了五味道人一跳。 不过五味道人马上便明白发生了怎么一回事。 “是无生!”五味道人心中才刚动念,另一个声音马上在他脑中萦绕:“你可以这么称呼我……” “事情已经办成,我带云空来了,你的承诺……” “我承诺了什么?”五味道人胸中一紧,心里涌现了紧张不安(因为担心得不到目的)、惊疑(因为担心无生食言)和愤怒(因为他认为无生在推卸)。 “不,”低回的声音,在五味道人刚产生疑惑时,马上插入他的心中,“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楚了。” 如果无生记不清了,那五味道人是否会乘机加入几项承诺? 不,他不会,因为他刚有此意,无生已经斥道:“休想骗我!” 无生的精神力量像布满触角的虫,包围了五味道人的每一寸思绪。 五味道人陡地一惊,当年的承诺立时在脑中掠过。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追踪你。”无生答得很爽快。 五味道人对这回答感到不安,但他感觉不到无生的思绪,是随口的答应还是认真的答应。 “还有一个人,我身边的那个人……” “他?”无生轻轻地低吟着。 五味道人碰了碰黄丛先生,黄丛先生才回过神来,忙问:“你发现什么了吗?” “无生在问你。”黄丛先生困惑地望向黑暗,他没听见任何声音,更甭说问话了。 “别迟疑,快回答,”五味道人催促他,“你现在到底要求的是什么?” “我……没听见他问我……” “他和我在用『心』通话,你听不到。”黄丛先生咽了咽口水。 要生? 抑或要死? 他现在想要求什么,连自己也搞迷糊了。 千年以前,无生给了他不死,结果他活得很痛苦,一心想死,试过了上百种死法,硬是不死,自杀几乎成了他的休闲活动。 他曾经热切的渴望死亡。 当他终于有机会实现心愿时,他又退缩了,似乎不想死了。 死过了数百回,理应不再怕死的他,依然怕死。 死是不死? 是死不死? “我……我……”他的喉咙哽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必考虑了,你还不想死,”五味道人冷冷地说,“我告诉无生,希望他别再追踪我们便是了。” “你怎么说……”黄丛先生已经一身冷汗渗湿了,“都好。” 无生的呼吸声停顿了一下,又咯咯地笑了几声,似乎是接收到五味道人的意念了。 “云空……”黄丛先生大胆的向黑暗中的无生说话,“我们把云空带来了,你想待他如何?” “无生想杀了云空。”五味道人代无生回答。 “什么?”黄丛先生惊声道,“为什么?” 黑暗中的呼吸蓦然而止,良久,才传出细碎的、狰狞的卡卡声。 五味道人瞇起两眼,虽然他瞧不见,但他还是将视线固定在无生的位置上。 黑暗中传来一声很细的惊叹。 “不错不错……”黑暗中的无生终于说话了,终于用声音说话了,“一千年,果然可以让你长进不少。” 五味道人回道:“不敢。” 黄丛先生不明白他们的对话藏了什么玄机,他不知道五味道人刚刚做了什么。 五味道人只是乘无生不备,意念的触角倏然伸入无生心中,捞到了一些浮动的思绪,这一举动已然使无生吃惊不小,他万万没料到五味道人的能力。 无生镇定下来,用没什么的口吻说:“我无须动手,云空不是已经死了吗?” 黄丛先生回首望去洞穴外头。 夜空中,那个泛白光的人还在,无生的五个弟子围绕在他周围,未能制伏他。 “云空已经碎裂,他体内的那个灵体也完全出来了,不是吗?”无生的语气中带有笑意。 “那就是蚩尤吗?”五味道人没回头。 “蚩尤吗?是吧,他们似乎是这么称呼的。” “蚩尤?怎么回事?”黄丛先生讶异地问道,“云空里面有个蚩尤?” “他的前世是蚩尤,怨气太重,化散不去,”五味道人说,“三千年来,一直保留原来的怨恨。” “可是云空……云空并不是充满怨恨的人呀!” “他不是,他甚至不会怨恨别人,”五味道人说,“但他能够看见怨气,或许是他体内充满的怨气使他更容易感应怨气,而且他体内化散不去的蚩尤,不但是云空的魂魄,也是一个独立的灵体,这也使云空能见人所不能见。” “你都了解了,甚好甚好。”无生似乎很快乐。 “既然如此,云空已交到你手上,我们也得到了你的承诺,该告辞了。” “你们打算怎么离开呢?” “若没什么不便,我想仍用这个仙槎。” “你们叫它仙槎呀?那是你旁边这位,很久以前伤了我的一个随从夺走的。” “您当时没……没怪我,”黄丛先生急急分辩,“如果……我还给您……” “没关系,你尽管用,我不怪罪,”无生很大方,“这样吧,我还得款待你们,尽尽地主之谊,毕竟以后也没机会……” “心领了,”五味道人保持戒备,担心夜长梦多,“我们该离开了。” “没我的允许,这仙槎是飞不走的。” 三人沉默了一阵。 “进来吧。”无生说。 黄丛先生哆嗦了一阵,两脚没来由地麻了起来。 “那,打扰了……”五味道人率先步入黑暗,还拉了拉黄丛先生,他只好尾随跟上。 无生一直没现身,他们只是跟着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小心踱步。 “别急,慢慢走。”无生的声音宛如呢喃,在黑暗中回荡着、引导着他们。 在一点一滴的指示下,他们绕了好几个弯,他们的手触摸到的墙壁,是冰冷的岩石,岩石十分光滑,不像天然洞穴。 在黑暗的尽头,流泻出一点光线。 光线突然扩大,把他们包围,方才在黑暗中瞳孔放得过大,突来的强光令眼睛强烈刺痛,两人顿时睁不开眼。 五味道人急忙运了口气,将全身用气笼罩起来,以防无生攻击。 但什么都没发生。 瞳孔逐渐缩小,两人才尝试缓缓的张眼。 强光渐渐淡去,首先映入他们眼中的,是一个个透明筒子,竟然是琉璃。 琉璃乃难得的塞外异物,而无生竟然拥有这么多。 琉璃筒子不算稀奇,奇的是每个筒子里头,都站着一个人。 五味道人心中一寒,忖道:“无生在收集人……?” “如何?”一把年轻的声音,自重重琉璃之间传来。 两人猛然回首,只见一位身着儒服的少年,手中扬着一把罕见的折扇,模样异常清秀。 “你是……”黄丛先生正想问少年,就被五味道人截道:“无须多问,他是无生。” “我是无生,这样你们看习惯吧?”少年礼貌一笑。 “怪道江湖中人不知无生真貌,原来是个专门装神弄鬼的。” “不敢,”无生打开折扇,搧搧风,“不这副模样,你们会见怪的。” 说着,指了指黄丛先生:“至少他会。” 黄丛先生胆怯的退到五味道人身边。 五味道人说:“闲话少说,你说款待我们,就是来瞧这些死人么?” “或许是要把你们也装进去?”无生狡笑道。 五味道人缩缩下唇,知道他心里的害怕都被无生听去了。 无生骄傲的站在他的收集品前方,不屑地望着两人。 话说回来,这些琉璃筒子中的死人,说是死人,却是栩栩如生,肌肤似乎仍存着活人的弹性,像是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呼吸起来似的。 无生低头微笑,走向一个琉璃筒,指着里头的人:“你们瞧瞧,不觉眼熟吗?” 两人狐疑地望去。 琉璃筒中的人,长得体格魁梧,一身肌肉在死亡后依然铁打似的强硬,肌肤似曾经过时间的洗练,炼出了无数伤疤。 那人脸上刺青,更显得凶猛,眉宇间犹存有一抹煞气,即使死了也仍像刺刀般尖锐,像是死前的剎那仍在杀人。 但他毕竟是死了,眉梢平和的下垂了,却仍不甘心承认死亡的降临。 他一头长至胸膛的乱发,在他生前想必吹过爽朗的风、淋过清凉的雨,陪着主人在晨风中飞拂。 他的表情狂傲,或许是他的光荣事迹,或许是他的天赋异禀,使他有理由狂傲。 但在他狂傲的脸下,却有股浓浓的怨气,像是仍在咬牙切齿,怨天地对他太苛,让他死得太无价值。 最特别的是,他的脖子绕了一条裂缝,用线仔细缝合。 五味道人两眼一瞪,满脸疑问的转向无生。 无生快乐地微笑着。 五味道人又一转头,望向进来的道路。 琉璃之室的门外,是一片漆黑,长长的黑暗走道,七拐八弯的通向洞穴。 洞穴之外,月色皎白,数以万计的羽人越空而过。 月光之下,无生的五名弟子喘着气,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累了,还未能制伏那个人。 那个人! 那个人在月光下更加光亮了,全身泛出的白光更加光灿夺目了,他血红的双眼更加血红,乱发在高空的夜风下纷飞。 他很满意,这五个人果然厉害,但没人赢得了他。 他太满意了,他大笑,他狂笑,他狂傲地笑。 剎那间,他又沉醉于昔日的高昂情绪中。 第145章 轮转之辐 梭从来不曾忘,故乡的仇恨时刻萦绕在他心头。 但是,在这广宽的天地,他体验了前所未有的自在,再也没有恼人的琐务,这么一想,复不复仇似乎又没那么重要了。 梭在大陆东方的海上找到了一个岛屿,就开始着手改造工程。 他要将这岛建立成他的基地,一个以复仇为目的的基地,同时也是他在这新世界的家。 凭着他从切孔帝国带来的科技,他调控岛屿的气候,使它终年云深雾重,气温偏低,这种高湿度、凉爽的空气正是切孔的气候模式。 他移植了大量耐寒的树木,把岛屿改造成林叶丰密的天堂。 然后,他利用生物实验船上最优秀的科技,开始改造生命。 他改造生命有两个远程目标。 一是要延长自己的寿命,否则根本没时间反攻。 二是制造反攻的兵力,否则他的数名随从根本不够用。 梭跟他的随从兼科学家兼导师们讨论:“切孔的伟大科学知道生命不灭,肉体失去生命便是死亡,然而,意识可以借由另一副肉体重生。问题是,我们该如何解决记忆残缺的问题?” 这是切孔的先人们早在远古就了解的哲学,也同时是真相。 梭说:“我们都知道,记忆是脑神经元的电位差传导织成的『联结』,一旦换了身体,那个身体固然有了我的意识,却因为联结改变,失去了我的记忆。 可是,你们也知道,有些人能忆起前一副肉体的事吧?” “陛下想要怎样呢?”梭的随从问道。 “那些人只能忆起部分的记忆,但若能够保留所有的记忆呢?” “是的,梭陛下,我想这关系到载体吧。” “载体?” “意识从这副到下一副肉体之间时,有时间和空间的差距,意识该如何在这转换的中间保持完整,一直是历代贤者们争论的内容,”导师兼科学家说,“这方面的争论,主要有三派……” 梭截道:“再多的争论,也依然没有成功的例子,那么都是废话。” “属下知道,”随从困惑的说,“梭陛下请教我们生命的问题,但陛下早已知晓答案,不知陛下想我们怎样效劳呢?” 梭的两眼一亮,说:“我想延长寿命,或是延长意识。” 随从们困惑地不作声,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梭于是点了点桌子:“延长寿命,是将生命留在肉体中更久,肉体得以不死﹔而延长意识,是万一肉体无法不死,也希望下一个肉体保有完全相同的意识,这样我们才能反击切孔的叛逆者,完成复仇!” 言毕,他的视线扫过每一位随从:“说吧,我亲爱的导师们,可能吗?” 随从们立刻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梭陛下,”一位导师说,“属下耳闻,切孔属国坦托尔星曾经有一支卡贺虚教派,据说握有意识不灭的秘密。” “那不是叛逆者之一吗?” “是的,坦托尔星主迫他们交出秘密,他们不愿服从,据说星主就把他们灭教了。” “因为掌握不死,所以灭亡吗?” 梭冷笑数声,又不禁坠入沉思。 这些随从们并不知晓,卡贺虚教派的秘密早已贡献给切孔王室,坦托尔星主显然早有谋逆之心,才会迫卡贺虚教派交出秘密的。 这是梭来到地球的第十二年,经过长期的思虑,在观测战争和建设岛屿的过程中得到的想法。 第五十年、他首先完成了第二个目标:制造兵力。 严格来说,他的第二目标尚未达到完美境界,只是踏出了成功的前几步。 他想象中的“兵”,必须绝对服从于他,能进行多项一般人无法达到的工作,比如说:飞。 几年之间,他的岛屿上空,出现了许多会飞的羽人。 羽人是成功的人造生物,绝对服从、食物单纯、容易饲养,却有一个极大的缺点,那便是他们天生羸弱,容易死亡。 发展到了此处,梭的羽人已经无法再有改良,正如任何技术都有瓶颈,此刻的梭正是碰上了瓶颈。 第一百二十年、经过了无数次的试验,无法突破瓶颈的梭,进行了另一个想法。 他常常乘着小飞船,到大陆上去寻找合适的心灵,他希望那片土地上不断进步的人类,能有符合他期望的。 他在岛屿和陆地之间来回飞行,被目击者记了下来……前秦王嘉的《拾遗记》上是这么写的:“尧登位三十年,有巨槎浮于四海,槎上有光,夜明昼灭,海人望其光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 在穿梭两地间,他发现了一件事,勾起他的兴趣。 一百零八年前,蚩尤死亡时散出的那股怨气,已经再次凝聚。 这是他的随从告诉他的:“报告梭陛下,你吩咐我观察的那道气,在流窜多年后,最近又再进入了一个肉体。” “那很正常呀。”梭不太热心的说。 “那股怨气这些年来一直没减弱。” “怨恨是一种很强的『联结』,本来就不容易减弱。” “他的肉体很弱,不知承不承受得了那股怨气?”随从说,“也似乎是怨气在作怪,他偶尔会发狂似地奔跑,向四周的人大吼,或是在地上抱头打滚,好像是头很痛。” “嗯?”梭仍然觉得不稀奇。 “然后他死了,死的年龄似乎跟上一个肉体相同。” “相同?”梭终于看他的随从了,“什么意思?” “陛下也知道,这个世界的相对时间,比切孔快许多。” “是的,这里一昼夜比切孔短多了。” “时间”这个观念并不是绝对的,对各个不同的生物、不同的民族而言,时间都有不同的意义,人类的时间观也是全球通讯发达后的近世,才近乎统一的。 对人类而言,“一生”的“标准”或许有八十年,对狗而言或者只有十年,对某些虫儿而言,一年已经是不可思议的长寿了。 第146章 百鬼之奔(1) 这一点,庄子早有所体会:“朝菌不知晦朔,惠姑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这段出自〈逍遥游〉。 “四十三年?” “似乎。”梭的随从强调道。 “这对他们这种生物而言,算是正常吗?” “不算不正常……不,陛下,我想强调的是,他的两次死亡都是同一年纪,这在或然率上机会很小。” 梭沉吟了一阵,脑中打着转:“继续观察。” 随从正要退下时,又被梭叫住了:“慢着,你还记得他的前一副肉体埋在何处?” “属下……还记得。” “很好,把它带给我。”梭又补充道:“这一副肉体我也要。” 他想证明一件事。 或许他无法马上证明,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能够的。 时间像混浊的溪水,流得很慢。 “慢”是时间在流逝时的感觉,一旦回头去瞧已逝的光阴,便会觉得太快。 所以一转眼间,梭已进入了中年,人世又过了好几个世代,新的文化和思想不断的崛起和湮灭,只有部分能耐得住时间的磨蚀,留存下来。 梭明白自己的寿命还剩下不会太久,而延长寿命的计划却迟迟未成。 或许切孔本身的科技和心灵哲学无法提供他解答。 或许这个各种文明正在萌芽、争着发展的新世界,能提供他什么帮助? 或许吧。 梭忧伤的凝视夜空,两行泪水缓缓沿脸庞而下。 他凝视着他看不见的切孔帝国,那个历史悠久、腐败、停滞不前的故乡。 或许他从故乡带来的知识,也是一堆靡烂的东西。 他这么想。 偶尔有一两个羽人越过天空,鸟啼似的叫上一两声,向他致敬。 羽人们的创造者站起来,回到洞穴。 洞穴中有他历年来的收藏品。 这些收藏品全都一一置入琉璃筒中,用特殊的装置将它们“固定化”,让它们不会随时间而腐朽。 梭抚了抚琉璃筒,凝视筒中的尸体。 “给我答案。”他轻轻地说。 琉璃筒中是一个断首的尸体,断下的头已被缝上。 那是蚩尤的尸体,当年梭再去挖出时,惊讶地发现,它在土中一百多年依然不腐。 这使梭更为相信,这其中一定隐藏了答案。 “或许这是怨恨的力量。”他当时认为。 梭走去第二个琉璃筒,那是蚩尤的第二副肉体,亦即蚩尤的转世。 这具尸体在皱着眉,两眼像是受不了强光似的紧闭着,嘴唇微张,像在意图抱怨些什么。 他很瘦,似是一生中从未有过吃饱的日子,微微屈曲的手指,像在幻想着手上能捉着一点食物似的。 第三个琉璃筒,是个朴实的农人,黑瘦而结实的身体,双手结了硬厚的茧,述说他辛劳的一生。 他或许曾经抱怨日子过得毫无意义,抱怨他无力改变的生活,却又不得不认命。 他同样死于四十三岁。 梭把着琉璃筒,心中一紧:“答案的提示在这里吗?” 他抚的是第五个琉璃筒。 他发现一套规律。 蚩尤和他的三个转世,全都死于四十三岁。 而且梭曾经观察,蚩尤的怨气,在他的三个转世身上从未减弱过,但他的转世却不具有原本狂暴的性格。 是怨气过强,反而压抑了肉体吗? 到了第四个转世(梭忍不住看了眼琉璃筒),情况突然改变了。 怨气似乎忽然消失了。 要不是他早有吩咐随从追踪,恐怕还找不到第四次转世的肉体。 第四次转世(也就是第五个琉璃筒)的蚩尤,脸神异常平和,是个普通的工匠,做的是陶器,每日重复揉弄泥土的两手,指甲中塞满的陶土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他不是四十三岁死的。 他的胡子有些花白,干黄的脸显示他在一场疾病中死去。 不,不对劲了,蚩尤的规律忽然改变了。 梭懊恼地看着琉璃后的尸体。 是什么引起了变化? 他确信的是,眼前这一副肉体死亡之后,的确也迸出了一团怨气,很清楚的,仍然是蚩尤的那一团。 但一旦再度转世,那怨气又无端感觉不到了。 梭看向第六个琉璃筒,是一个样貌很满足的老翁,一位活够了、享受够了、死而无憾的老人。 剎那间,梭在猜,是“恨”已经被忘记了吗? 蚩尤的族人们四散迁徙,建立了新家园,而促使蚩尤死亡的那场战事,早已过了一千多年的时光,早已成了一个黯淡的传说。 没迁走的族人,也跟打败他们的敌人融合了,血液早已混入同一条血管,怨恨已经失去了意义。 梭猛然醒觉,突然之间,他发觉切孔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 原来在这个毫无束缚的新世界,他是多么的快活自在。 他常常观察新文明的发展,阅读学习他们的文字,研究他们的身体。 复仇的念头,早已在不知何时悄悄溜出他的脑袋。 他想延长寿命,不正是为了复仇吗? 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久,即使回到切孔,还有人会支持他复国吗? 有人会想回复过去旧帝国的腐败吗? 梭忽然没了主意。 原来时间的力量果然如此伟大,任何坚硬的东西都抵不过时间的侵蚀,更何况是恨意? 梭在琉璃之室苦思了一整晚。 当晨光再度照入洞穴时,他终于决定了他的去向。 那一天的齐地,天空频频出现异象。 从前晚到今早,已经有好些人看见仙槎了。 仙槎急急的像在赶路,直飞往东海,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那一天,是梭召集随从的日子,他的好几位随从由世界各地的观察站回来了。 他们会定期聚一聚,好报告新的发现。 梭还没来到之前,随从兼科学家兼导师们便闹烘烘地寒暄,交换新数据和新发现。 梭悄悄的踱入会议厅,不打断他们的交谈。 他静静地聆听,听一些随从们不会在他面前说的话,虽然他们能感应对方的感觉,却听不到心里的思绪的,所以梭好好的把握机会,听它一听。 梭心里得意的笑了笑,果然没人发觉他的存在。 他轻轻的咳了一声。 一时,厅中鸦雀无声,随从们心虚的四望。 “是梭陛下来了吗?”他们等了一阵子,仍然没看见梭。 一时之间,众人疑神疑鬼的,讨论也没那么热烈了。 “伙伴们,”梭大声说话了,“看这里。” 随从们大吃一惊,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梭的身影渐渐自空气中浮出,慢慢凝聚成形。 “陛下!”随从们对眼前这幕大为惊讶,对这突如其来的现象完全没有准备。 “各位伙伴,我今天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们,大家请坐吧。” 在说话之间,梭的脸庞越来越清楚,随从们又是吃惊的阵阵叹息。 “陛下的脸……” “变年轻了?”梭得意的笑,“还可以这样呢。” 他一说,脸孔立时又变得模糊,像一团浆糊般扭动,慢慢变成了人类的脸孔。 随从们全忘了坐下,他们根本没料到今天的相聚会如此不寻常。 他们全怔住了,已经快要老年的主子不但变年轻了,还可以将脸孔随意变化。 梭满意地微笑:“我不得不赞叹这个世界的生物,全赖他们,我苦思良久的问题,才有了解答。” “是复国吗?”一名随从热切地问道,“陛下想到办法一举反攻了吗?” “不是,”梭将脸孔变回切孔人的样子,好让随从们专心听他的话,“复不复国,对我而言已不那么重要,当年咱们崩溃得那么快,我很清楚是因为失去了民心,时间隔了那么久,空间相距那么远,我们一点信息也没有,也不知如今切孔已经怎样了,说到反攻,不过是徒然而已。” 第147章 百鬼之奔(2) “陛下不想复国了?”随从们有些失望。 “听我说,”梭用认真的眼神望向每一位随从,“反攻复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搞不好赔上大家的命,一切成空,我有个想法,我们不复国,但可以建国。” 一时间,没人发出半点儿声音。 “这个行星很不错吧?咱们不如定居下来,建立新的切孔帝国。” “可是我们没有人民。” “我们可以有,复制的技术不是早已成熟了吗?” “不行!” 一名随从慌张地嚷道,“那是切孔世代以来禁止的!” “不行也没关系,”梭又笑了,似乎又取得了一场胜利,“我们不需要人民,也不需要后裔,我们可以当他们的统治者。” “陛下的意思……” “这行星太年轻了,年轻得没有一种比得过咱们的生物,只要压抑他们的发展,我们便永远不会从统治者的地位掉下来。” “可是陛下,我们终究会死的呀!” 的确,每一位随从早已垂老不堪,再过一些日子,这行星上的切孔人都会死尽,包括梭在内。 梭正是等着他们这么想:“你们早已看见了,我是不会死的。” 梭正说着,整个人突然又凭空消失了。 他的声音在厅中四处绕走,兴奋地大声说着:“我,切孔帝国的继承人梭,已经永远不死,这全拜这个行星的生物所教导!” “属下不明白!”一名随从跟着声音打转,朝着声音呼叫。 “你们之中,有人从西边遥远之地,给我带来了一些讯息,说是那里的新思潮,一种叫『普他』的思想!” “是我,陛下,”一名随从应道,“『普他』的意思是醒觉的人。” 他告诉大家。 “是的,觉者,觉者,这种思想最近也传过来了,对岸的人正热衷着呢!” 梭的声音在空中绕着绕着,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显现出他的形体。 梭默然的坐了一阵,随从们全屏着鼻息,等他说话。 “你们……”他缓缓地说,“有没有想过,所有所有的『存在』,全都是不真实的?” 没人回答他,因为没人能回答他。 “『普他』的想法是,一切是空,我们以为我们所见的所听的所闻的是存在的,其实这只是一种主观的感觉,这种感觉,觉者称它为『有』,”梭怕他们不容易明白,是以说得很慢,“但在觉者的看法中,这一切的『有』,其实只是各种周围的因素,在条件齐备之下产生的假象,所以只是『无生』。” 一名随从想了一下,迟疑地说:“陛下的意思是……觉者是切孔所说的有智慧的人吧? 一般人的『真实』的存在,在觉者眼中,这些『真实』即是机率下的产物。” “大致上是如此,可是这当中又有一个矛盾,”梭说,“觉者所说的『无生』,必须要有一般人所言的『生』,才能够成立,否则要是没有『生』,又何来『无生』?” “啊啊,我明白我明白,”一位随从高兴的叫着,“这是相对的,就像高没有矮的比较,就不会有高的意义。对不对?陛下?” “这种的『无生』,这种的空,是假的空,假的『无生』,是因为有生而产生的无生,”梭说道,“觉者要求的是真正的『无生』。” “可是……陛下,”一名老成的随从困惑地说,“这些道理奇是奇,不得不令人佩服这行星的生物也有这般哲思,可是又有什么用途呢?” “当然有,”梭不再卖关子,“我把这道理实践化了,试想想,无生也就无死,也就无肉体的更换,没有生命在死后忘记了意识的这种麻烦,因为我把『生命』超越了生死,生命不再属于任何一副肉体,也不再属于梭!” 众人大吃一惊。 难道眼前的主子,眼前的梭,已经死了? “是的,梭的生命已经脱离了梭的肉体,我不再是梭,我已然不死,因为我已然不生,我,就是『无生』。”随从们顿时一片哗然,慌张的议论着。 “无生”得意的观望大家,心里还有未曾说出的另一个想法。啊,那只是一个个人的小小嗜好,无须多说的。 “只要咱们大家达到了不死的境界,再运用咱的心灵和科技,这个世界便是咱的『新切孔』了。” 随从们对此并没太热烈的反应,因为他们不知是否还有时间去达到无生所言的无生。 无生并不担心:“诸位放心,我正尝试一种方法,成功以后,我可以直接赐与你们不死。” ※※※ 梭,岁月如梭。 琉璃之室中的收藏品,已经增加到二十八个,一一装在琉璃筒中。 梭检视着他的收藏,他的小小的嗜好。 蚩尤的这些转世们,已经被他“校正”回来了,想到这一点,他又不禁得意了起来。 他做了一点校正,使蚩尤的转世维持在四十三岁死亡。 当然,他用了一点较激烈的手法,如果蚩尤的转世们过了四十三岁还活得好好的,他便“强制”让他死亡。 果然,这样强制了几次之后,蚩尤的转世们似乎“学乖了”,准时在四十三岁去世。 但是,近来又似乎慢慢的不听话了,最后两个琉璃筒的收藏品活了很长的时间,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好不容易才杀了他! 都怪五味道人办事不力! 所以他才迫五味道人修正错误。 已经过了将近三千年,他仍未思考出原因:为何蚩尤的怨气如此强烈,却在每次转世后遁形无迹? 为何当初会有“四十三岁死亡”的规律,为何后来又会改变? 为何他的强行“校正”会使死亡年龄重返轨道,最近又为何再起变化? 这个新世界果然仍有许多他不懂的事情,躲藏在一个个秘密的角落。 无生思考了很久,觉得思绪混乱。 以往还有肉体时,一旦思考太久,只有脑子会混乱,如今舍弃了肉体,倘若思绪混乱,就会整个神识都不舒服。 他抚了抚第二十九个琉璃筒。 第二十九个琉璃筒是空的。 蚩尤仿佛是躲起来了,久久没有轮回,自从第二十八个琉璃筒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收藏了。 直到最近,他终于侦察到蚩尤的气息忽然在南方出现,而且不偏不倚的在他南境的根据地,他在那儿躲藏了从切孔飞来的生物实验船,但在数十年前意外失去了启动的钥匙。 还是要怪五味道人! 他的一时疏忽造成太多问题了! 他疑心蚩尤挑选这个地点投生,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的? “黄连。”无生浑厚的声音瞬间自心中发出,传到他大弟子耳中。 无生的大弟子黄连,是他从人间夺来的第一个人类,被他赐与了不死,还传授他“气”的操御法。 无生告诉他:“东方『气』的思想则涵盖宇宙万物,西方觉者之法超越了宇宙。” 无生自人类文明之始便存在了,他比任何一位人类博学,而且孜孜不倦的吸收人类新兴的文明。 无生继黄连之后,还不时自人间带回人类,并传授他们御气之法。 “青萍、紫苏、白蒲、红叶。”他依序呼叫。 一个个微弱的响应传到他的意识中,他知道弟子们来了。 不一会,五个少男少女进入了琉璃之室。 黄衣的黄连,身形魁梧,一脸朴实,像是在街上不惹人注目的男子,总是和气地微笑。 青衣的青萍,一脸冷艳,眼神带有八分傲气,是人们忍不住想看一眼的女子,却不敢再看第二眼。 第148章 蓬莱之兽仙(1) 紫衣的紫苏,一脸阴霾,冷漠的眼神,即使笑起来也带三分寒气。 白衣的白蒲,一脸秀气,白白净净,很注意衣衫整齐,性情和善,喜欢陪笑。 红衣的红叶,年纪最小,只有七岁身躯,活了两百年,依然不改稚气而任性。 这五名弟子,带着永远不老不死的年轻身躯,和绝对服从的心,来到无生面前。 “我有一个任务要交付给你们,”无生像个大家长般慈祥地说道,“有个人将要出生,他的母亲会难产,我要你们帮助他被生下来。” “弟子知道!”五人齐声回道。 “还有,你们要监视此人终其一生,在他四十三岁那年把他带回来,生死不究!去吧。” 五名弟子答应了,正欲离去,又被无生叫住了。 “等等,我忽然觉得不安……”无生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喝令弟子们止步。 无生慌乱了一阵,渐渐厘清紊乱的思绪。 他呼了口气:“你们还要小心,记得我很久以前,曾把几个人弄成不死之身,又把他们放走么……?” “弟子记得!”黄连应道。 黄连年纪最长,知道许多其他弟子不知道的事。 “谨防他们,小心别误事。”无生摆摆手,“去吧。” 五名弟子离去后,无生觉得心里的纷乱一直在扩大,原本只是思绪中的一小团漩涡,竟悄悄的捣乱了整个思绪,使他全身很是不舒服。 “或许有错……”自从他把自己当成未来的统治者后,便开始喜欢做实验,喜欢在世事里头加入一两点因素,观察事态发展。 例如他使几个人类长生不死,又将他们抛回人世,试试看有何结果。 例如他将有灵气的剑,送给封炉隐遁已久的铸剑师,试试看有何结果。 这是他的因果游戏。 或许他错了。 本来自以为“无生”的他,自认已臻“涅盘”境界,不再被因果左右。 但因果并非一对一的,尤其当他加入了过多的“因”,“果”就变得远非他所能预测。 “或许……”无生心里又忽然一阵惊恐。 这一种恐惧,他犹记得上一次发生是在逃出切孔时。 三千多年了……他突然意识到。 ※※※ “那里那里,师兄!”红叶高兴的嚷道,“我们到了吗?” “红叶,别大声叫嚷。”白蒲悄声吩咐着,免得她又被其他师兄姐责骂。 他们从空中望下去,黑夜的山林中,有一盏小火光正时隐时现,看来是有人提灯在赶路,灯光穿过时密时疏的林叶,不规律地跳动着。 在他们眼中,林子里除了灯光,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好厚的阴气在流动,”白蒲转头向黄连说道,“好像全往山下流去。” “是鬼吧?”黄连随口应道。 “啥是鬼呀?”红叶拉拉白蒲的衣襟。 “嘘……死了的人就会变鬼了。” “哦?” 红叶还想再问,忽然注意到青萍严厉的目光,赶忙噤声。 黄连在黑夜的高空中站着,面迎着疾风,指向山林中一块空出来的土地。 空地上细细的一间小屋,淡淡的透出些许灯光,眼看灯光已经暗得不象话,快要熄灭了。 “去。” 黄连一声令下,五人立刻掠过林子上方,穿过稀薄的夜雾,赶向小屋。 林子下,响起慌张的奔跑声,像有一大群没命逃窜的人在疾跑,却又不见半点人迹,只能感受到重重的阴气。 五人不理那些阴气,他们冲过浑浊不堪的阴气,惹起一阵恐慌尖叫,然后直扑小屋,冲入门口。 门口一开,夜风急急的涌入,弄熄了奄奄一息的油灯,小屋顿时漆黑一片。 黑暗之中,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床上的孕妇已经没多少力气,正处于半昏迷的她,对这些忽然闯入的人,没感到丝毫不安。 “是稳婆来了吗……?” 她微弱的意识这么想着,是奔下山的丈夫把稳婆找来了吧? 黄连环顾了一下小屋,令道:“烧水、干净的布。” 一声令下,无生五名弟子各自就位。 于是,宋,元丰八年,云空降生。 岛的天空充满了杀戮的气息。 月色固然皎白,却被另一个更白的事物夺去了光采,那是个浮在空中、全身泛着耀眼白光的人。 那人朝天吼了一声,猥笑着扫视眼前五人:“累了吧?” 他好心的问道,问了,又忍不住狂笑起来。 无生的五名弟子已经跟他对峙了一个时辰,以弟子白蒲一人的御气之法,已能独步天下、无人能敌,此番却五人轮战也趋近不了那人。 无生五名弟子原本的任务,是在云空四十三岁时,强制终止他的生命,以取得他的身体,并同时研究他的神识。 万万没想到的是,云空体内隐藏的那股怨气、那个曾经叫蚩尤的灵魂,未待他们动手,已经撕裂云空,自个儿迸了出来。 更没想到的是,这团怨气的力量竟如此强大。 他的强大,或许是怨恨的力量。 他大吼道:“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竟敢唆使人背叛我!” 五味道人和黄丛先生的出卖,三千年前被同伙的背叛,这两笔帐全被他算在一块了。 他的强大,也或许是因为他的狂傲。 他大吼道:“凭你们五只虫儿,也敢来碰老子!” 三千年前他战无不胜、杀人履血,从未想过失败的滋味,更没想过失败会使他身首异处,积怨三千年不散。 他曾经是蚩尤,是传说中黄帝最难缠的强敌,是历代帝王立祠祭拜的战神。 他有天大的理由狂傲。 黄连心念一动,一个念头立时牵引了其他四人的脑子,他们全将气集中于气海,用最迅速的方法“养气”,让气在气海中全速沉积、捣动、扩大。 他们打算全力一搏。 眼前的蚩尤,也只不过一团气,没什么理由他们无法将它击散,使它永远再无法形成称作蚩尤的那团意识。 “啊啊,尽做些无益的事。” 蚩尤冷笑着,两手一扬,众人只见两道白光在空中划过圆弧,气海中的气剎那消失得干干净净。 无生的五名弟子错愕之际,恐惧已经自内心暴长。 天空中盘旋的羽人们,本来只敢远远观看,此时又吓得飞远了些。 “哇──”一道哭声突然响起,使蚩尤皱了皱眉。 是红叶在哭。 她两只小手掩着眼,一面抹泪一面大哭,小小的身子在空中发抖。 白蒲将身体飘过去,抚着红叶的背:“红叶莫哭,师兄姐会骂的……” 没人骂她。 没人有心情骂她,黄连、紫苏、青萍三人也在惧怕,沉着气保留元气,随时准备应付蚩尤的攻击,但他们也清楚,蚩尤一旦攻击,或许就是死亡的那一瞬。 白蒲安慰着红叶,不时偷瞥蚩尤:“别再哭了……别哭……” “会死的……”红叶边擦拭泪水边哭边说,“大家会被他杀死的,白哥哥也会死……” “我们是不死之身呀,白哥哥还要照顾你呢……”白蒲知道自己在说谎,以蚩尤气势之强大,别说是死,说不定连他们的灵魂都会粉碎。 他还在安慰红叶时,整个人猛地一惊,抱紧了红叶,因为在一瞬间,蚩尤已经趋至他面前,逼视着他。 其他三人也吃惊不小,一时体内真气乱窜,乱了阵脚。 全身亮着刺目白光的蚩尤,白光中透出火红的双眼,瞪了白蒲好一阵子,才慢慢移到红叶身上。 红叶抖着唇,害怕得哆嗦不已。 蚩尤伸出手,移近红叶的脸。 红叶已经不会哭了,她只能睁大双眼,水汪汪地看着蚩尤。 第149章 蓬莱之兽仙(2) 蚩尤只抚了一下她的小脸,很和恳地说:“甭怕,我不会伤你。” 红叶不放心地瞧他的手,仍自颤抖着。 “他们,”蚩尤指向黄连、青萍和紫苏,“常常欺侮你,你讨厌他们是不是?” 红叶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快快的看了三人一眼,才很小心的微微颔首。 红叶心里有一个很特殊的感觉,她发现她并不畏惧这个强大的生物。 “嘿,”蚩尤笑了,露出一口光灿的牙齿,“我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 黄连的脸剎那整个绿了。 “不好。”红叶马上回答。 “你不是讨厌他们吗?” “不要杀师兄、师姐……”红叶湿湿的两眼凝视蚩尤,哀求着。 蚩尤凝视了她一阵,又瞧了搂着她的白蒲一眼,忽然转过身去,血红的双眼恨恨的望向高峰。 高耸的山峰,月光下犹如狰狞的兽角,丑陋的立在山林之上。 “不要……”红叶大声说,“也求求你,不要杀我师父。” 蚩尤回头一瞪,热红的视线吓得红叶整个人畏缩,蚩尤的脸忽然变得很恐怖,铁铮铮的声音比夜风更加冰冷:“这个你不能求我。” 红叶怕得不敢再出声,瑟缩在白蒲怀中,白蒲直视蚩尤,更加抱紧了他疼爱的小师妹。 蚩尤不再多说,在他们毫无防备之际,已经突然自眼前消失,剎那之间,他已经抵达山峰,钻入洞穴里。 ※※※ “来了!” 无生这么一说,五味道人也赶紧运紧了气。 有股强大的怨气直迫而来,琉璃室的空气立时变得令人难受,每一颗空气分子,都变得铅粒似的沉重。 只有黄丛先生没有道行,压根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想问什么来了。 他还没问,答案已赫然出现在眼前,吓得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杀气腾腾的蚩尤,正咧开嘴狰狞地笑着,满脸骄狂,红得烧人的双眼在恨意中带着不屑,抬眼望着无生。 无生还是一副年轻小伙子的模样,笑吟吟地舞动扇子:“你竟然可以逃出我弟子们的包围,看来我果然没做错。” “你做的任何事,都是错的。”蚩尤狂妄的大声说道。 “未必,我留下了这个人,”无生指指五味道人,“就是要对付你。” 五味道人没有太吃惊,他早知无生必定有所图,才会将他们留下的。 “你太看得起他了,”蚩尤瞟了五味道人一眼,“你难道想用他来挡我不成?你以为我不会先把你宰了,再对付他吗?” “为什么呢?”无生一笑,“我没背叛你呀,背叛你的是他们两位。” “啊,你杀我。”蚩尤轻描淡写似地,“我与你毫无瓜葛,你却杀了我好几次转生的肉体,还不只一次教我信任的人背叛我,”他觑了一眼五味道人,“这次你将『云空』诱来,不也是为此吗?” 无生耸耸肩:“我是杀了一些你的转世没错,可是那又有啥差别呢?你还是同样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转世又转世。” 蚩尤听了,便不再说话,只是轻蔑地笑着,虽然他的冷笑没笑出声音,可是那种冷冰冰的嘲讽,一如利刃般捣乱了无生的思绪。 无生浑身的气陷入深深的不安,一种莫名的恼怒自胸中滋长。 他很想知道蚩尤凭什么轻视他,他很想知道。 但他一问,便等于是输了。 输了也没关系。 无生狡猾的一笑。 反正最后是要杀死他的。 蚩尤只不过一个狂妄自大的灵魂,一团气,虽然能够打赢他的五名弟子,也只不过表示他的气较强而已。 但他毕竟是灵魂。 灵魂是一种人死后散发的气,气里头留存有些许“联结”,保留了上一个肉体的意识。 一旦将这些“联结”撕裂,这些气便回复为自然之气,失去意识、失去人格。 无生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因为这是切孔帝国最彻底的一种死刑。 相反的只要加强“联结”,灵魂便会固定,并且紧紧的维持肉体,这便是不死,这是无生在无生之后才明白的。 无生相当清楚,他随时可以撕裂眼前的这个灵魂。 只是有些可惜,如此无生会很遗憾的。 因为一旦消灭了这个灵魂,他花了三千年的收藏和研究,便要告一段落了,真是可惜。 基于这个想法,无生允许蚩尤说出心里的话:“也罢,你就在消失之前,告诉我吧。”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在讥笑什么?”蚩尤不屑地转过头去:“你这句话,已足以让你改名。” 无生忍着恼意,等他说下去。 “你不该叫无生的,或许叫无知较为贴切。”五味道人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现在他说话了:“请你们两位莫再耍嘴皮子了。” 蚩尤和无生同时转过头来。 无生眼中隐藏着杀意,不过他不是想亲自动手,只是想引诱蚩尤攻击五味道人,再借机消灭蚩尤。 这时,黄丛先生慌张的拉着五味道人:“你别多嘴了……” “怕死吗?”五味道人啐道,“我们活了这么久,也不妄一死,况且眼看也免不了一死。” 五味道人说着,高傲地抬头,直视蚩尤的眼睛。 蚩尤点点头,同意五味道人的话:“也对,夜也深了,天也凉了,大家也累了,无须多费唇舌。” 无生意识一紧,全身真气忽然凝聚,形成一层坚硬的护罩。 他猜,蚩尤要动手了。 但蚩尤没做什么。 他依然站着,什么也没做。 无生正感到疑惑,忽然觉得一痒。 “痒”这种感觉,是皮肤下的神经末梢,受碰触刺激时产生的感觉。 可是无生早已没有肉体,所以也不可能有皮肤。 但他确确实实感到痒,痕痒无比,而且痒的感觉像条小蛇在体内游动。 无生大吃一惊,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即使当年逃离切孔的生死关头,他也未有如此的惊惧。 因为他发现了他为何会痒。 他惊疑的僵直了身形,如果他是人,他早已浑身冷汗。 他痒,因为他坚硬的护罩洞穿了,而且只穿了小小的一个难以察觉的细孔。 他很痒,因为有一丝细微的气穿入小洞,钻入他充满真气的体内。 他痕痒无比,因为这道细细的气一穿入体内,便快速抚摸他的每一个联结、探测他的每一个意识,像个猖狂的窥探者,贪婪的阅读他的每一厘记忆。 方才五味道人乘他不备,也曾把心灵的触须伸入,无生虽感吃惊,但五味道人的能力相对太弱,他也不放在眼里,再者,反正他迟早杀了五味道人,也不怕将来会有更强的敌人。 但眼前的蚩尤,这个他的收藏品的原宿主,何时培养了这么强大的能力? 三千年来,他竟从未发觉? 无生的意识,莫名的感到一栗,部分的记忆突然变得紊乱而模糊。 他惊觉他的“联结”,逐个被撕裂了。 蚩尤伸入的气,正破坏他的联结,消去他的记忆、他的意识、他的仇恨…… “切孔!”无生惊叫,“我还没回切孔!” 他已经不再只是惊慌,还同时非常非常的遗憾。 “你忘了,”蚩尤提醒他,“你并不想回切孔,你是想建立新切孔。” “我……我的随从,我忠心的随从……”无生的叫声巳经变得断断续续,没办法连成完整的句子。 蚩尤毫不留情的破坏他的联结,一个接一个剖开,无生原本化身成的年轻男子形象,已在渐渐崩溃,变得像扭曲的面团,混浊了起来。 “我的士兵们……”无生残存的意识中,羽人们像喋噪的鸟群,成群在小岛的天空上飞翔。 “我的弟子……”他已经在喃喃自语。 第150章 百妖堂(1) 蚩尤最后的一击,无生立时崩散成一团白气,在空气中载浮载沉,变成奶白色的气团,不安地蠕动着。 黄丛先生紧盯着无生,眼看他散成一团之后,更加慌张了起来──原来灵魂也可以死──他恐惧地望向蚩尤,全身泌出冷汗。 而五味道人则一刻也没将视线离开过蚩尤,他见蚩尤发动攻击时,体内的光芒蓦然增强,轻轻闪耀,待无生一崩解,蚩尤马上像松了一口气般,光芒迅速退去。 这表示什么? 五味道人暗忖……可以偷袭吗? “别做蠢事。”蚩尤血红的眼珠子朝他望来,五味道人慌忙止住了气,“省着,还有用呢。” 五味道人心里七上八下,不懂蚩尤打的禅语。 “无生啊无生,”蚩尤的语气忽然柔和了起来,“我不如此,你又岂肯听我说话?” 白气浮在半空,顽固地扭动着,不知是否有在听。 “你可知何谓无生?”蚩尤绕着白气,慢慢地踱起步来,“万物气聚则生、气散则亡,气聚便产生『形』,有形便是佛曰之『有色』,一旦接触形色,便生欲望,如此看来,层层相因,由气的聚集到产生欲念,令有形色的生灵无法断绝欲念,因此不断想维持自己的『形』,这便是你的境界,这便是你所谓的无生。” 白气在空中戛然静止,似在沉思。 蚩尤瞟了白气一眼,问道:“何谓无生?” 接着又自问自答﹕“生是剎那之间的事,死也是剎那,一旦死而气散,过往的『生』,过往的因缘、欲望又何在?不但一丁点也找不来,而且还犹如从未发生过一般,以往的生灭变化成了一场空,就和从未有过生灭变化一般,能透彻领悟了这点,才是无生。” 蚩尤冷言道:“你还差得远。” “你又领悟了吗?”五味道人忽然发问,吓得黄丛先生缩去一角,他万万没想到五味道人会再去招惹蚩尤。 可是蚩尤很和气地答道:“没呢,我怎会领悟呢?我在很久以前叫做蚩尤,转世数次仍然怨气冲天,过去的因缘一直郁结在灵魂中,所以生生世世摆脱不了悲惨的生活……但是,后来,我理解到轮回的目的。” “轮回的目的?”五味道人反问道。 “你,”蚩尤指着黄丛先生,把他吓了一跳,“你体内不过是一个腐臭的灵魂,你把它终日愁在躯壳里头,一千多年来,你不觉得臭吗?” “我呢?” 五味道人沉着两眼,歪嘴笑问。 “还好。”蚩尤只回他这句。 “你呢?” “我?” “你说轮回的目的。” “轮回的目的在修行,”蚩尤说,“每一次转世,换一个全然不同的学习环境,多次的转世,我已增进不少。” “是不少。”五味道人瞟了眼曾经是无生的白气。 “可是他三番四次打扰我,”蚩尤指向白气,“他总在我四十三岁时杀了我的转世,为了避免他打扰,只得在四十三岁自动死去,好专心我的修行……上一次,我正有精进,他又派人来杀我。” 蚩尤的语气中没有恨意、没有抱怨,只有惋惜:“我想,我终于能够对付他,是该算算账了。” “你算了,算得很清楚,你成功的消灭了他,”五味道人觉悟似地说,“现在你也该向我算账了。” 蚩尤没回答他。 只见蚩尤全身猝然亮起强光,一股清爽的气顿时充满全室。 只不过一瞬间,那团浮在半空的白气忽然发出阵阵吱吱声,上亿万个气的“联结”又重新连了起来。 无生的记忆、意识、知识剎那间回复,那团气又恢复成一个人形,重重地摔到地上。 地上伏了个衰老的人形,正微微地抽噎着,发出异于人类的饮泣声。 五味道人和黄丛先生都惊讶不已,不敢相信地直盯蚩尤。 “现在我要向你们算账,”蚩尤又恢复了冷酷的微笑,“跟我来!” ※※※ 黄丛先生驾着仙槎飞离洞穴,仙槎上还载了五味道人。 然而蚩尤是待在仙槎上空,紧盯着他们。 当他们飞出洞穴时,无生的五名弟子马上从旁边越过,欣喜的去找无生。 只有最小的弟子红叶,在经过时刻意掠过蚩尤耳边,抛下一句话。 “谢谢。”蚩尤没有露出反应,红叶的一句话,只像夜风中飘下的一片碎叶。 但是这片树叶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了微小的涟漪。 “岛的对岸有一群山妖精怪等着我,等我去当它们的大王。”蚩尤像在告诉他们两人,又像在喃喃自语。 他说的是七年前的事。 “你想去当王吗?”五味道人抬头问道。 蚩尤默不作声。 三人沉默的穿过大海。 黑夜中的大海,明月投落的影子,像是黑墨中的一轮金镜。 烈火之中,妖物拨开火焰,露出正在被烧死的孕妇。 孕妇肚中有个生命在顽强的挣扎,包围在他四周的肌肉被高温烧得紧缩,压缩他仅有的空间。 他不愿就此死去,他的一生尚未启步,他甚至还没看到阳光,却先面对了火光。 “奇货可居呀!奇货可居呀!”妖物兴奋的说道。 他在子宫之中十分难受,羊水被加热了,子宫成了熬煮他的容器。 在极度痛苦之中,他忆起了无始以来曾经面临过火死,也面临过油炸之刑,还面临水煮之刑,他怨毒的诅咒着命运,为何这种命运总是重复发生在他身上? 火焰终于烧毁最后一层保护,滚热的羊水从洞口冲出体外,但无法浇熄地狱般的烈焰。 妖物伸手,将皮肉被煮得快要剥落的胎儿抱出子宫。 “小东西,你想活下去吗?”他摆动脆弱的小手。 他想。 “我有方法哦,不过你要乖乖听我的话哦。”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不这么快堕回轮回,他什么都愿意! “那就好办了。”妖物两手把他包在怀中。 他正要安心时,妖物的怀中突然燃起烈焰,火舌剖开他浮肿起水泡的皮肤,他咧开大口,缩成一团的肺脏倏地胀开,他吸入空气,想要号啕大哭,但他吸入的是火焰,马上焚烧了他的声带、烧焦了他的气管。 “乖乖别闹,”妖物柔声说,“我不是要救活你,你这副身体不堪使用了。” 说得也是,皮开肉绽、内脏被煮熟的身体,救活了不也是残废吗? “我是要转化你。”妖物轻声道。 原来如此,难怪烈火没那么灼热了。 事实上,还变凉快了呢。 ※※※ 月影在海面随着海浪波动。 仙槎无声无息的穿越东海,黄丛先生聆听着低声细语的浪涛,不知不觉竟累得睡着了。 虽然害怕,也总是要睡的。 渐渐的,陆地远远的露出边缘了。 深沉的夜,没有植物在进行光合作用。 即使月光皎白,光线的强度也不足以叫醒叶绿体开工。 但是,海面上低回的嗡嗡声,却令某些体质敏感的植物体内的水分震动,把他们自沉睡中唤醒。 有的植物张开了眼,或是某种等同于视觉的感光组织。 他们感到夜空中有一团光,自远方的海面迫近陆地。 强光中站了个人影,两手在胸前交叉,傲视前方。 “是大王,”三百年老树首先发觉,“大王回来了!” 他马上兴奋的告知同伴。 他深埋地底,穿透深层岩石的根部,将讯息傅递给旁边较年轻的树──说起来该是他最年幼的孩子──年轻的树懵懂的将讯息抛给隔壁四周,如此将讯息一路扩散下去,顷刻之后,整个山东的植物都得到了消息。 在天亮以前,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宋、金地区的植物。 各地的妖物开始飞奔而来,他们相信无生履行他的约定了。 第151章 百妖堂(2) 当仙槎终于接近海的边缘时,群妖已经密密麻麻的聚集在海边,欣喜的欢呼,欢迎他们未来的大王。 霎时间,各种各样的欢呼声,由鹿鸣、熊号、虎啸、猴啼等百兽杂声以及金、木、水、火、土各类精物之声交奏而起,令整个海边热闹不已。 五味道人沉着气,凝神准备。 他准备一死。 自从得到长生以来,这是他首次正视死亡的来临。 “你准备好了?”蚩尤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呃?”五味道人冷不防他这么一问。 蚩尤高高在上,望也不望五味道人一眼,血红的眼睛扫视远方海边的群妖,似在妖物中寻觅不知什么。 “请将你的气集中在阴跷。”蚩尤指示道。 五味道人听话照做,心中却不免疑惑:“阴跷位于会阴之内,人身百浊集中之处,把气聚在此处何用?” 仙槎缓缓降落于百妖群中,喧嚣的怪叫声吵醒了黄丛先生,发现自己身陷重重妖物之中,不禁吓了一大跳。 “欢迎大王!欢迎大王!” “大王来了!”百妖们兴奋不已,气氛十分高昂。 他们还不知道东海上的仙岛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置根于陆地的树妖们无法知悉彼端的事,由于隔了一道海,海水杜绝了讯息传递,仙岛上的植物也跟他们没有联系。 但妖物们看见云空蜕去了人类的躯壳,露出真身,以蚩尤之姿航向他们时,他们无法抑制心中的兴奋,以为蚩尤已经准备好领导他们了。 蚩尤由空中慢慢的降到地面,伸出两手示意百妖安静,他们顿时鸦雀无声。 老骨妖从妖群中步出,手中拎了个人皮袋子,矮小的他一边走,袋子便拖地的骨碌骨碌作响。 他走到蚩尤面前,朝蚩尤恭敬的行礼:“大王驾到,小妖有失远迎。” 蚩尤轻瞄他一眼:“我不是你们的大王。” 眼神继续在妖群中搜索。 此言一出,百妖们顿时哗然,议论纷纷。 老骨妖错愕道:“小妖还道大王是来带领咱……” “我从三千年前开始就不想领导别人了。”百妖发出失望的嘘叹声,一片喧哗。 “大王三思!”老骨妖紧张的高呼道,但一个“思”字还没讲完,下巴就掉落地面,急得他赶忙俯身捡起。 “我也很纳闷,”蚩尤对老骨妖说:“为何执意要我这个人来当王?” “大王以前答应过的呀。”老骨妖忙说:“大王降生时,百鬼惊跑,何其威武!我辈早已执意要大王率领我们!” 蚩尤环顾众妖,扬声说道:“百妖人才济济,你们之中,必有更有资格的!” 蚩尤说了这句话,妖群中默然生起一股诡异的气氛。 “恐怕,”老骨妖深沉的说,“没人比你有资格。” “你代表他们出来说话,你难道不是大王吗?” 老骨妖一边撑住摇晃的下巴,一边摇摇头:“我是个战场上化不掉的人骨,有幸被大家推举,一来因为资格老,二来因为会说话,说到带兵遣将,绝对不行。” 蚩尤血红的眼睛望着老骨妖,似乎想看穿看透他:“为何要带兵遣将?” 老骨妖回眸瞥了一眼四周,才贴近蚩尤说:“大王,后面有间破庙,咱去那儿谈谈,好吗?” 蚩尤想了一下,回头对五味道人说:“阴跷。” 五味道人虽然不明就里,但仍然点点头。 蚩尤觑了眼黄丛先生,此人撕不碎也砸不烂,大可摆着不理。 于是,蚩尤对老骨妖点点头,示意他开路。 老骨妖向群妖高叫:“让路,让路,我和大王有事商量!” 众妖让开一条大路,露出路尽头的一间废庙。 五味道人高声问道:“不用我去吗?” 蚩尤不回头:“你看好仙槎。” 与此同时,五味道人的脑海出现蚩尤的声音:“看紧,这些妖怪并不同心,小心卷入他们的是非。” 原来如此,五味道人懂了,这种蛊惑人心、挑拨离间的事他最懂了,怎么会不懂呢? 老骨妖走过妖怪开出的路时,一个很高又瘦长的人步出道:“我一起来。” “待会,”老骨妖说,“我会叫你来。” 又有一个满脸细毛、背部高隆、体格魁梧的人步出:“我呢?” “诸位暂请稍候,待我先跟大王倾谈。” 蚩尤尾随老骨妖走到废庙时,闻到庙宇散发出一股像鱼腥又像鸡肉的异味,才知是龙王庙。 山东沿海一带水神信仰兴旺,尤其北宋兴起龙王庙,但如今此地已属金人地界,主持庙宇和供奉香火的人大概也不知逃往何方了吧? 进入庙门之前,蚩尤问道:“方才那两人是谁?” “高高的是樟大仙,另一位是虎大仙,是他们各族的头目。”老骨妖说,“还有几位,他们想一块儿商量,如果大王愿意,待会再叫他们。” 两人进入龙王庙后,樟大仙在妖群中投目向五味道人,凝视他良久。 五味道人感受到他的目光,盼了他一眼:“我认得你吗?” 樟大仙走出妖群,步向五味道人,走动时发出叽叽声,长长光滑的脸面向五味道人:“咱俩是老相识了。” “怎么说?” “咱俩是同乡呢。”樟大仙的脸庞木然的挤出笑容,“你一定想不起来吧。” 五味道人见他身上披了件华丽的大红袍,隐然绣有日月神人,日轮中有金乌、月轮中有蟾蜍,还有跃兔、飞仙、人身蛇尾、巨兽等物。 五味道人嗅到有股很熟悉的气息,却猜不出他是什么来历:“你告诉我好了。” “你去寻仙后,家人担心得不得了,你老母每日忧心,又得不到你消息,没几年就郁郁而终。” 五味道人脸上变色,不觉真气撩乱:“那是千年以前的事儿。” “而我是你家后面的大樟树。” 两人对视良久,沉默不语,五味道人感到泪水盈然,胸中沉闷,但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心念,否则无从操纵体内的真气。 他谴责自己,即使经过千年,比别人争取到更多时间修行,依旧无法控制那一念心。 阴跷。 不管为何,但他相信蚩尤必有深意。 “我家人后来怎样了?”他沉着气问。 “还重要吗?”樟大仙依旧脸孔木然,“都已经是千年以前的老事儿了。” 五味道人深吸一口气,稳住了自心,止住了泪意。 阴跷。 ※※※ 进入龙王庙后,老骨妖马上朝蚩尤跪下,蚩尤也不多言,就等看他会说什么。 “实不相瞒,人间危急,妖界也在危急。”老骨妖激动的说。 蚩尤不反应,等他说。 “金国攻打大宋,眼看宋国是不行了,咱妖物不明了鞑子习性,鞑子的妖物也会入侵咱们地盘,往后日子恐怕不好过。” “这事你们几十年前就知晓了么?” “不,比起鞑子和鞑子妖怪,还有更可怕的事情,”老骨妖似乎忍了许久,不吐不快,“西方有魔罗,据说住在黄河源头,意欲入侵中原,西方边境的同伴已经遭到侵略,近几年来,甚至连树精都失去了联络!” “树精失去联络又怎样?” 其实他知道怎么样。 当蚩尤仍拥有云空的身体时,曾经遇过一位吊在树上多年却仍未真正死去的举人,他的意识跟上吊的树身相连,竟能透过地底庞大的树根联系,构成一个强大又迅速的全国通讯网。 如果失去联络,意味着对方知道这个通讯网的存在,也有能力把他断绝。 “你们要我领导你们去跟魔罗战争?” 第152章 百妖堂(3) “我们妖类素来不喜战争,因为人身修来不易,不会如此轻视性命,”老骨妖轻轻摇首,“只求大王率领我们,令魔罗不敢入侵中土。” 蚩尤沉吟半晌,问道:“这魔罗是何物?不是妖怪吗?” “不,妖是修来的,或天地气积变化而来,”老骨妖说,“而『魔』是一种天生的神物……” “他们是神?” “大王,您也是神。” 蚩尤不感兴趣,斩钉截铁的说:“魔罗不关我的事。” 老骨妖十分的失望:“大王不担心魔罗入侵吗?” “不过,我方才看见你们妖众之中,有几个很有能力的,何不让他们当王?” 老骨妖叹了口气,用力稍重,下巴竟当场脱落,在地面摔成两截,他只好从人皮袋子取出另一个死人下巴安装上去。 老骨妖整了整下巴,说:“尸不湘茫……” 他懊恼的用手调整下巴,发觉上下颚大小不符,造成前牙咬字漏风,舌头也烂得差不多了,只好再从人皮袋取下巴更换,换了两三个才满意:“抱歉,实不相瞒,方才大王也瞧见那几位了,他们各有拥趸,互不相让,因此僵持百年,仍无定夺。” 老骨妖下巴换了,连嗓音也换了。 “刚才哪几位?” “虎大仙、龟大仙、樟大仙、羊仙、鹿仙,还有鼠王、鹰王、蟾蜍精……” “谁最有实力?” 老骨妖沉吟了一下,似乎不太想说:“樟大仙。” “为什么?” “他年岁最长,据说有千年之久。” “那岂非正好,他是木精之王吧?”蚩尤道,“魔罗侵害木精,由他报仇不很合理吗?” 老骨妖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众妖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要让他们齐心合力,还是大王您能服众。” 蚩尤不由分说,走过老骨妖身边,走出龙王庙,老骨妖吃惊的紧跟上去。 外头群妖见蚩尤现身,立即安静下来。 天色仍然晦暗,蚩尤的身体幽幽发光,看在群妖眼中,不啻神人下凡。 蚩尤瞟了五味道人一眼,他仍然跟黄丛先生坐在仙槎里头,五味道人眼神坚毅的直视蚩尤,黄丛先生依旧一脸畏惧。 “很抱歉,”蚩尤的声音洪亮,响遍四野:“让大家辛苦走这么一趟,可是我真的不想当你们大王。” 众妖纷纷发出异声,有失望的,有愤慨的,却也有一批阴沉沉的不知计算着什么。 “不过,我知道有人适合当大王。”众妖出现兴奋的情绪,等他说下去。 “那么……”老骨妖步上前来,叹道:“还请大王指示,何人合适当王?” “我说了不算,需你们心服口服才是!”蚩尤扫视众妖,“你们之中……有人有提议的吗?” 沉静了一阵,忽然有妖物跳起来大呼:“还用说吗?最适合当大王的,自然是樟大仙了!” “樟大仙!对极了!樟大仙!” 立时有妖物随之起哄,像是预演过的一般。 穿着古老红袍的樟大仙从妖群中步出,转动身体向四周致意,此时才看清楚,高瘦的他其实身形很扁,如同一方木板。 蚩尤眼前的老骨妖皱了皱眉,隐忍不发。 “是否……”蚩尤紧盯着那位得意洋洋的樟大仙,“是否千年樟木棺材盖?” “是的。”老骨妖叹道。 “那么,他不是木精,而是个火精了。” “说得也是。” 老妖心中大奇,抬头睇了一眼蚩尤。 蚩尤忽然面朝五味道人,低声命令道:“阴跷上气海、心窍,右手!” 五味道人还未反应过来,右手已不由自主的伸直,手掌朝向名叫樟大仙的火精。 一道真气犹如决堤大水,排山倒海的冲向樟大仙,在百妖们的惊叫声中,樟大仙的身体穿了个大洞,喷洒出一堆木粉。 樟大仙惊愕之际,身上的华服飘落,才知不是袍子,而是一条长长的招魂幡,乃出殡时高挂在木竿上、入土时披盖在棺木上的招魂幡,而樟大仙露出本相,原来是一方汉朝的老棺盖,有朱漆和黑漆绘上的祥云、仙人、仙兽、神话怪物的彩绘,相当华丽。 樟大仙吓得跌跌撞撞的冲入妖群寻求庇护,口中大喊:“快救我,还不快救我?!” 妖物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出来对抗蚩尤。 “婴重!婴重!” 樟大仙怪叫:“杀了他!” 原来他叫的另有其人。 众妖望向一处,空出位子,才见到一位头面如婴儿的怪人,头大身小,睁着一双有段距离的圆眼。 见到自己被暴露形迹,婴重发出初生儿般的格格笑声,徐徐步出妖群,笑道:“你要我杀哪一位呢?” 他口中没有牙齿,语音含糊。 “杀,杀,”樟大仙慌乱得结巴,“杀那个!” 他指向五味道人。 五味道人举着右手,掌心依然朝向樟大仙。 婴重用三岁幼童的可爱声音说:“呵呵,这位我杀不起,人家道行那么高,我动手就等于送死。” 樟大仙愣了一下,朝他的木精、火精同伴叫嚷:“你们,一起上呀!” 众妖静默,没人敢移动寸步。 “今时不同往日呀,大仙,”婴重说道,“当年我们毫无防备,才会被你得手,说到底,你毕竟是杀害我们父母的仇人呀。” 蚩尤闻他话里有话,瞪他一眼:“你是什么人?” “初次见面,哥哥,”婴重笑望蚩尤,“我是你弟弟。” 蚩尤冷冷的凝视他,良久才说:“你是云空的弟弟。” 婴重格格笑道:“没错,我是樟大仙从我被烧死的娘肚子里掏出来的。” 五味道人打断他的话头:“如今你要如何?” 蚩尤说:“别让他再捣蛋。” 五味道人手中真气一发,樟大仙才刚啊了半声,顿时化为木粉。 空气中扬起一阵带有霉味的木屑味,很快就被咸咸的海风刮走了。 蚩尤静静地凝视樟大仙消失的方向。 百妖们完全安静无声,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许久,蚩尤才对五味道人说:“谢谢,帐已经算清了。” 五味道人点点头。 “如此你我就互不相欠了,”蚩尤道,“无生已经弱得无法再操纵你,我们两人就各放对方一条生路,让自己自由吧。” 五味道人看着木粉在空气中渐渐飘落地面:“为何杀他?” 蚩尤冷峻的说:“那些妖物等我当大王很久了,但是也有不服的,好多年前,就有火精企图杀死云空,却杀了云空的父母,还有许许多多的村民。” 蚩尤把脸转向群妖,“不特此也,他还第二次在隐山寺找到我,企图再杀,但他忘了一件事。” 老骨妖端了端下巴:“什么事呢?” “我是蚩尤,我家本是炎氏,我不怕火。”五味道人望着木屑随风而逝,了然的点点头。 “你是被樟大仙养大的吗?”蚩尤问婴重。 “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婴重反问,一直维持着笑脸。 老骨妖上前碰触蚩尤的手:“你真的忍心不当我们大王,眼睁睁看着魔罗压境吗?” 蚩尤带着些许伤感地说:“诸位,我不当你们大王,但有一事相托。” 老骨妖世故地回头看了百妖一眼,又转回头来:“只要大王吩咐的,一定办到。” “就像七年前一般……”蚩尤说道,“麻烦你们找回云空的身体,给我穿上。” “没问题。”老骨妖拍拍胸膛。 “可是……好像碎得很厉害。” “没问题。”老骨妖更用力的拍了拍胸膛,“大王请稍等。” 老骨妖迈步走去龙王庙,在众目睽睽下进入庙门。 第153章 百妖堂(4) 不久,龙王庙冒出一股腥气,一条黑龙从屋顶飞出,在空中盘旋了一阵,便一头钻入东海。 众妖发出惊叹,老骨妖既然有办法叫得动老龙,那张嘴想必十分了得。 正当众妖抬头仰视黑龙时,妖群中走出一个戴着草笠、身穿破斗篷者,走到蚩尤跟前:“百妖王,我有一事相求。” 此人长得颇高大,几乎跟蚩尤一样高。 蚩尤见他不露脸,便问:“你是何人?” 他拿下草笠,露出他一头白发,以及额头上那只妖眼,正因四周充满妖物而发出耀目的红光,甚至照红了全身泛着白光的蚩尤。 “你认得我的,我是洪浩逸。” 此言一出,众妖立即哗然! 洪浩逸曾经杀害许多妖物,尤其是兽妖,还猎杀供人食用,是以他一自道姓名,许多仇家当即怒火中烧,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把他碎尸万段! “他何时混进来的?”妖物们也十分讶异,“怎么没人发觉?” 待在仙槎上的五味道人听见骚动,也不免注意洪浩逸,他没见过这位跟他同列“四大奇人”的人物,不禁感到诧异,即使他再逞匹夫之勇,也不可能愚蠢得独闯妖群。 蚩尤环顾群妖,眼见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只是碍于蚩尤,不想在他面前做出不敬的举动。 他冷眼望着洪浩逸:“你带了多少箭?你的箭有多快?” “不多。” “你明知前来是送死,为何要在群妖聚会中现身?” “我追寻了你十年,追踪妖气最盛的地方,因为惟有此刻,你才会现出百妖王真身,而我需要百妖王的帮助。” “我不是百妖王,你刚才也一定听到了,”蚩尤道,“况且,有什么事值得你冒生命危险这么做?” 洪浩逸点了点额头上的妖眼:“此乃夜叉之目,我想请求你帮我把它拿下,给我此目的夜叉告诉我,惟有百妖王才拿得下来。” 众妖立刻窃窃私语:“原来他有夜叉目……” 他们恍然大悟,为何洪浩逸有追杀妖物的能力,又为何能躲在妖群中不被发现。 “给你此目?”蚩尤想了想,“为何夜叉会给你?” “因为她是我的高外祖母,为了救我的命才给我的。” “那么她是独眼夜叉啰?” 蚩尤朝着洪浩逸说:“她忍受独眼的不方便,那她一定很疼惜你。” 洪浩逸听了,心下一震! 疼惜? 他可从来没想过。 蚩尤继道:“这么好的东西,还让你在人间和妖界扬名,被称为北神叟,你不喜欢它吗?” “我已经九十岁,对人生毫无惦念,只想以人类的身体死去。” 洪浩逸回道,但他除了满头白发之外,壮硕的体格根本不像老人。 他环视群妖:“我也不害怕你们复仇,只要妖目去除,洪某便任由你们处置。” 众妖听了,见他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愈加忿恨,纷纷怪叫起来。 “你的高外祖母是夜叉,那么你也是夜叉的种了!”蚩尤道。 “非也,我的高外祖母之所以变成夜叉,是因为百妖王你给她吃了夜叉肉。” “我?” “她亲口告诉我的。” 蚩尤回想了一下:“的确有这么一回事,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在你前世,也是当百妖王的时候。” “我明白了。” 蚩尤才刚说,竟迅雷般的出手,一把抓去洪浩逸额头的妖眼,将红色的眼珠子摘下,洪浩逸当场血流如注。 血水掩盖了他的眼睛,他却感激的说:“谢谢你,百妖王。” 洪浩逸的额头开了个洞,在失去妖眼的瞬间,周围的妖物马上变了模样,不再看起来像人形,在他眼中一一回复本来面目。 他感觉到体内的力量飞快流失,赶忙解下绑在腰间的小皮囊,把袋口打开,当下飘出一缕清烟。 蚩尤看见,清烟中有一位病弱的少年,怜悯的凝视洪浩逸,看着洪浩逸强壮的身体慢慢变瘦,背脊渐渐弯曲,皱纹如蠕虫般爬满脸上,回复他应有的体态。 那位少年是洪浪,云空在帮助狐仙时见过的洪浩逸之子。 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洪浩逸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那么,这个眼珠子,你也不会要了。” 蚩尤说着,将红色的夜叉目奋力一抛,眼珠子飞出远远的,越过龙王庙上空,飞过海边的防风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群妖走近蚩尤:“大王,此人乃我们杀父母、杀子女的仇家,请让我们杀了他吧!” 洪浩逸心满意足的抱着皮囊,羸弱的蜷曲在地面,嘴角挂着笑意。 蚩尤伸手制止群妖。 他凝望着洪浩逸的脸,直待他的呼吸停止、心跳停顿,神识也幽幽的离开身体。 他已经想舍弃这副肉体很久了,是以神识离开得很快。 蚩尤放下手。 群妖一拥而上,争夺洪浩逸的身体,在众妖用力的拉扯下,洪浩逸的躯壳四分五裂,被撕裂成碎片。 老骨妖听见喧闹声,匆匆从龙王庙赶回来了:“发生啥事?我才刚离开一下而已。” 没人回应他,他转头以眼神问婴重。 云空在胎中被烧死的弟弟婴重,冷笑着说:“我哥哥原来是个仁慈的人呀。” ※※※ 龙王庙后远处的林边,一只巨鼠般的生物屈着精瘦的身体,仰视即将要清晨的夜空。 一颗发着红光的小点正越空朝这方向飞来。 巨鼠般的生物跃身而起,伸手接住了夜叉眼。 望着掌心的红眼珠,伤感的叹了口气之后,才把红色的眼珠子塞回脸上的空眼眶子。 经过了八十余年,她又得回了她的眼睛。 夜叉女朝龙王庙的方向作了个揖,对远处彼方的蚩尤表示感激。 在她转身离去的前一刻,她瞧见黑龙从东海回来了。 ※※※ 太阳完全露出海面时,海边的岩石铺上阳光,忽然活起来似的闪闪发亮。 小小的螃蟹在岩石间横行,迎接旭阳。 海岸上躺着的道士,被阳光照醒了。 他用一手挡着阳光,昏昏然,无力地甩甩头。 头很重。 慢慢适应了阳光之后,他睁开眼,一瞭无际的海洋顿时冲入眼中。 他大大吸了口气,吸入晨间带有寒意的海风,头部的沉重感马上去了大半。 他习惯性的瞧看身边,点算随身物件。 草帽、布袋、写了“占卜算命?奇难杂症”的白布招子,一件不缺。 他望了一会大海,随即又低下头,沉吟着,似乎睡了一场很长的觉,就什么都忘光光了。 “云空。” 他告诉自己,似乎想确认一下。 还是有点不清不楚……他再度甩了甩头。 忽然,他神经质的急急环视四周。 没啥特别的。 他又将视线回到海上。 他举起右手,将手掌平放在眉上,眺望着,望见海中有个小黑点,是岛吗? 不一会,小黑点变模糊了,像是被雾遮去了。 云空伸了伸懒腰,便一骨碌站起身来。 晓风吹入他的衣袖,袖子慢慢鼓起,又慢慢垂下。 缓缓爬上天空的太阳,烧红了海面。 天的另一头,依然皎白的月,依依不舍地落入山后。 云空拿起随身物件,朝西行去。 行路难 清明之后,雨季便来了。 一阵迅雨忽然暴起,带走了些许暑气,大地被润湿得一片深染,灰蒙蒙的云层透出天光,看来这场雨不会下很久。 这场迅雨可苦了赶路的云空。 他把布袋抱在怀中,脚下疾步踏过雨水打出的水漥,想找地方避雨。 远远望见一棵大树,顶着华盖般的浓叶,云空毫不迟疑的冲到树下,抬头确认树叶够不够茂密。 第154章 百妖堂(5) 没想到,树叶没来由的一阵骚动,一头乱水拨了下来。 云空摇头甩了甩水,把腰弯得更低,免得布袋被打湿了。 他的眼帘滴着水,在模糊的视线中,瞄到了一所破庵。 云空迈开大步奔跑过去,在渐渐迫近破庵时,眼中不停打量破庵。 破庵的门边斜挂了一方木匾,霉黑的木匾上刻了沉沉的“滴水庵”三字。 庵门两扇都脱落了,有一扇破得不象话,变成瘫痪在湿地上的木材,显然是被外力强行弄裂的。 “有人来过?”云空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不知是最近的事? 还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呢? 国事不宁,大宋对金屡战屡败,皇室早已过江重新建国,平民百姓也跟着南逃,一波一波的流民涌向南方,相信这破庵也曾是流民们夜宿之地。 云空也是一路南逃,好不容易过了淮水,想越江到汉人的地方去,回到他出生的南方。 在思潮之间,云空已一脚踏到庵门前,溅起一片水花,为早已沾湿的衣角再添几块泥迹。 庵门上方有屋檐挡住部分雨水,云空总算松了口气,擦了擦眼,喘了几口气,才望入庵门之内。 庵内没有阳光,阴沉沉的弥漫着发霉的气味,弄得云空鼻子酸酸的。 这“滴水庵”教人打从第一眼起就有不信任感,令他想起当年跟赤成子误闯的百妖堂。 云空拨拨衣服上的水,取下草帽挥挥水花,小心的步入庵内,两眼一面适应黑暗,一面四下打量: “贫道路过贵宝地,求借一宿,避避雨势。” 云空习惯性地向四方大声说着,算是向晦暗的世界打个招呼,“万望多多包涵。” 黑暗用回音回答了他。 回音只短促的出现,便被阴暗吞没了。 云空瞪眼看望四周,看看没有回应,便再作了个揖,放下紧抱的布袋和白布招子。 地上轻轻的扬起灰尘,加重了空气的霉味。 云空思忖着:“天下大乱,想必夏安居也没了。” 承自印度的习俗,僧人在雨季不出门,在庵中精进勤修,印度的雨季正逢中国的夏季,是谓“夏安居”,一般自五月十五开始“结夏”,八月十五才“解夏”。 可是此时庵中别说僧人,连鬼影也没一个。 “僧人不安居,倒是我道士来安居了。” 云空嘀咕着,一边翻找布袋中的火石,庆幸火石没有弄潮。 他又四下找了找,拖来墙边堆着的干草,搬来没被烧完的几根木材(大概正是方才所见到的门板碎片)。 他敲敲火石,火石迸出了一点火星。 突然,他又狐疑地环顾一下,对庵内的空气感到不安。 他停顿了一阵,细心聆听。 很宁静。 只有雨声在外头聒噪不休,庵内回荡的只有宁静。 云空又细心的听了一回,将火石移近干草,引出火星,让干草悄悄燃起。 在他熟练的吹拂、添草之后,火烧旺了起来,云空再添木材,慢慢将火拨大。 潮湿的木材冒出熏烟,云空咳了几下,鼻子的敏锐突然加强,他警觉地再三看望四周,小小的一个庵还是瞧不出什么。 火光渐强,渐渐爬满了天花板和墙壁,与此同时,鼻子里也有一种气味逐渐加重。 云空站了起身,追寻着气味。 他在滴水庵后方的一角,看到一根断臂,无数肥大的白蛆在上头蠕动,几只青头大蝇还在上方嗡嗡盘旋。 断臂与鼻中的气味剎那联系,异味一旦有了意义之后,忽然间变得更加浓烈。 云空心神一紧,转去滴水庵后方,才看到一个内堂,横七竖八的躺了十余具尸体,腐气冲天,连空气都被染青了颜色。 尸体全都高度腐烂,满堂的蝇虫在兴奋地乱飞。 云空摸出手帕掩在鼻上,湿透的手帕正好隔去尸臭。 他蹙着眉,从容地踏入内堂,跨过尸体,观看一具具苦主生前最后的姿势。 暴露在空气中的尸体是腐败得最快的,这些尸体没几位留下脸孔,但残存的皮肉上仍可看出深深的刀痕。 “快刀。”云空盯着创口,告诉自己。 杀人的人很急,每具尸体都是用刀砍死的,不管脖子、胸部或是腹部都透了风。 杀人的人很准,每人一刀毙命,没浪费多一刀的力气,想必杀人杀惯了,驾轻就熟。 地上又摆着另一只断臂,拳头不知在紧握着什么。 或许杀人者想抢夺死者手中之物,所以才斩下了手臂,不想死者太过紧张,断臂反而握得更紧。 如果杀人者有耐心多待几日,待手臂腐烂就可以拿到了。 云空用鞋尖滚了滚手臂,手指随即松开,掌中滚出一枚铜钱。 云空捡起铜钱,端详了一回,看见方孔四周顺时针铸了“招纳信宝”四个字。 翻过铜钱,后面也有二字,上有“使”字,下有个镜反面的“上”字。 “这是哪门子铜钱?”云空忖道。 铜钱上一般是“年号”加上“通宝”,这上面的“招纳”不是年号,不知是啥玩意儿? 他想,这些死者身边没有行李,想必是南逃之人,自家乡千里迢迢追寻安居之地,眼看快要抵达南方,却在此庵被人一刀了结性命,等于说辛辛苦苦来到此地,却专程将性命和行李双手奉人。 在这死人数以万计的乱世,滴水庵的十余具死尸,也许根本不算什么,也没人会去追究。 “现在该怎么做?”云空心里懊恼着,“是全部留在这里?还是全埋了?” 他怀疑自己有没有埋葬这么多尸体的能力。 他摸摸衣服。 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令他感到窒息,怪不舒服的,所以他决定先到火堆旁烤干衣服。 他踏出内堂,却马上愣住了。 在他生起的火堆旁,坐了个衣衫褴褛的人。 “是流民或叫化?” 无论是逃命的流民或是乞食的叫化,都可能如此残破,像废布揉成一团般残破。 那人察觉有人,回头瞥了一下:“原来是个仙家啊?得罪了,借火烤烤。” “无妨,”云空边说边脱下外衣,“贫道正要弄干自己。” 那人屈着两腿,把头理在腿间,双眼不时偷瞄云空。 云空将衣服用木材架起,又把布袋放在火堆旁,再将白布招子展开。 白布招子一展,那人陡地“咦”了一声。 云空停下手中动作,望着他。 那人抹抹鼻子:“不知仙家道号?” “贫道云空。” “果然,洒家一瞧你这招子上的字,便猜了个八九分了。” 云空的白布招子挂在竹竿上,写了“占卜算命?奇难杂症”八字。 “不知怎地称呼?” “洒家白天顶天、晚上卧地,是个伸手的叫化,无须名字。” “那……先生认得贫道?” “不敢不敢,”叫化赶忙摇手,“别称先生,折杀我了……江南一带的叫化,有谁不知道长大名?” 云空心下大奇:“此话怎讲?” “好几年前,你见过咱们的铁桥先生之后,他就惨死了,江宁府团头为了此事,吩咐天下的叫化找你,云空二字,我是不忘的。” 叫化又抹了抹鼻子。 “那件事……”云空知道他讲的是神算张铁桥,已经是十数年前的旧事了。 “甭提了,团头也换人了,没人要寻访你了,况且现在天下大乱,谁还在乎这码子事?” 云空松了一口气:“有件事,贫道倒是想请教。” “哦?叫化何德何能被仙家请教?” “你的手接过天下的钱,不知可曾见过这种?” 云空取出那枚铜钱,“这种铜钱你见过吗?” 第155章 百妖堂(6) 听到钱,叫化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见是一枚沾血的铜钱,语带轻视:“天圆地方的铜钱,还会有啥不同?” “方孔旁边写的是『招纳信宝』。”叫化蹙眉将铜钱拿过来,仔细瞧了瞧,口中咕哝着:“洒家没见过这年号。” “贫道也没。” “哪来的?” 云空指向滴水庵后方:“那里死了好多人,不知谁杀的。” 叫化听了,马上跳起来,咚咚咚地跑到庵后方,去翻找死人身上的东西。 天空越来越白,越来越亮,果然,过不久雨就歇了。 云空收拾好烤干的行李,披上外衣,还不见叫化从后堂出来。 他走去后堂,见那叫化静静地蹲在地上,细心端详死人身上的创口。 “我要离开了,”云空掩着鼻子道,“我把火留下。” 叫化没回头:“谢啦。” 然后又继续研究另一具尸体。 云空正转身要走,突然被叫化喊住:“仙家,且慢!” “有何指教?” “这些死人,”叫化指指腐尸,“全都是男人。” 经他一说,云空也觉得蹊跷,难怪刚才就觉得不太对劲。 “你朝南去的吗?”叫化问他。 “是的。” 原本金兵像蝗虫一般扑向南方,意图消灭大宋,在宋人军民顽强抵抗下,金兵无法推进,又因来自北方的金人不适应亚热带气候,只好暂时撤退,留下大片无人管辖的空间,许多人乘机利用这空间逃去南方。 “路要走慢点。”叫化说。 云空不解。 逃亡的人,哪有走慢的道理? 他对叫化说的话不置可否,只说:“谢了。” 离开滴水庵,云空加紧脚步,希望能赶在天黑前找到个落脚处。 雨后的空气令人精神爽朗,但天空依然昏沉,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高空似乎刮着大风,把云拨散了,天空更加的明亮了,眼看离天黑尚有一段时间。 云空看见前头的路上躺了一堆东西。 随着他的迫近,那堆东西越来越清楚,又是人类的残骸! 有个人头滚在路边,脸孔已被撕裂,下巴被扯脱,连舌头也不见了,只剩少许皮肉附在头骨上,破烂的衣服、碎骨、残余的内脏散落一地,如同猛兽饱餐后的狼藉。 云空背脊一凉,赶忙从布袋取出一块桃木,上面涂了红红的符文,这是道士入山避兽专用的“老君入山符”。 一阵低沉的咆哮声,云空心底一沉,路旁迸出五只野狗,分占四个角落,包围着他。 云空惊慌的望着地上的残骸,脑中浮现出未来的命运。 野狗伸出长长的黑舌头,贪婪地瞪着云空,似乎并不着急,或它们才刚吃饱,地上的残骸还飘着新鲜的血味。 云空小心地移动脚步,野狗们的包围圈也随之移动,视线却一寸也没离开云空身上。 他的老君入山符果然不管用! 云空慌张的四下张望,寻思脱身之计,偶尔跟野狗有视线接触,全身登时麻了半截,连小腿也酥软了。 因为野狗的眼中不是饥饿,而是了解人肉滋味后,还想再饱尝一顿的渴望! 包围他的五只野狗以逸待劳,并没马上攻击他,只是沉沉的低唬着,时而吠上几声,每吠一次,云空的发根就麻痹一次。 但它们的眼光,不时瞄向云空手上的竹竿。 原来! 它们对竹竿有所顾忌。 云空心乱如麻,不自觉的举高竹竿,他的手才刚有动作,两只野狗立刻狂吠,作势要冲过来,吓得云空马上住手,它们才又退回原位,继续低吼。 云空吓出一身冷汗,连脑子也感到一波一波地颤动。 “仙家呀。”云空吃惊的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刚才在滴水庵的叫化子,正悠闲地坐在树头上,“洒家不是叮咛要你慢走的吗?” 云空无助地望着叫化,哭笑不得,不知说啥是好。 “仙家瞧瞧,这五只畜生里头,有个领头的。” 五只野狗对转头望向树上的叫化,某只野狗只低吠了一声,转回头来瞪着云空,其余四只也马上回到岗位。 云空看出来了,发号施令的野狗体型较小的,眼神冷静,不像其余四只野狗十分高壮,有他的腰那么高,一口就可以咬断他的脖子,眼中尽是杀戮的意味。 “贫道瞧得出来……”云空向叫化说,“可是我又能怎地?” “先攻击领头的,其他的自然阵脚大乱。” “不是贫道客气,恐怕才刚攻击,其他几只就马上把我撕成四大块了。” 叫化皱了皱眉:“你只身行走江湖,却如此不济,怎么活到现在的?” “说来惭愧。”云空充满歉意地苦笑。 叫化舔了舔唇:“也罢,待洒家想想。” 叫化果真闭上眼,低头沉思起来。 云空眼看野狗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心里着实慌乱得紧。 他担心一挥动竹竿,就会像柳宗元说的《黔之驴》那般,一来个后空踢腿,就马上被老虎摸清斤两,高高兴兴的吃了它。 “虎有虎势,熊有熊势,狗也有狗势,”叫化没头没脑地嘀咕着,“虎难转身,熊难下坡,所以遇虎要绕树跑,遇熊要往山下跑。” “可是……”云空不安地瞟了叫化一眼,“狗比老虎或熊都来得灵巧呀。” “我们当叫化的,在路上常遇恶狗,久而久之,也摸透狗的性情,先人有德,创了一套专门打狗的棍法。”叫化扬了扬手中的齐眉棍。 为免惹狗攻击,云空只敢小声说话:“先生既有打狗妙法,如今生死攸关,可否相救则个?” “别那么沉不住气嘛。”叫化在树上换了个姿势。 云空见他不像要帮,眼见野狗的口水都快滴到鞋子上了,心里一急,便小心取下竹竿上的白布招子,将白布缠绕到左手臂上,然后慢慢的转动竹竿。 他打算万一野狗攻击,左手臂缠绕的布可先挡住利齿,然后用竹竿杀出个缺口,边打边逃。 只怕它们不畏打,硬要吃他。 “很好很好,孺子可教。”云空一怔,看见叫化在树上满意的点头,一手抚弄下巴的须碴:“很好,竿子准备好啦? 且记下洒家这几句话。” 原来叫化以为他要受教了。 “听着,狗有四腿,只要扰乱这畜生的腿,它便无计可施。” 云空听了只是茫然,困惑地抬头看叫化。 没想到,他才刚抬头,野狗见他分心,立刻发动攻击。 原来它们等候时机已久,乘云空不备,立刻同时扑上去,咧开大口,利齿瞄准云空的喉头。 云空浑身寒颤,下意识将竹竿挥起,混乱中击中一只野狗,但丝毫没影响它们的攻势,一只扑空,另一只马上接替。 叫化也没迟疑,立即翻身下树,将齐眉棍对准领头的狗挥打,重重打在它的鼻子上。 那头领惨叫着缩起尾巴,闪去一旁,心有不甘的低哮。 无论是人是狗,鼻子乃一大要害,一旦受到重击,短时间内会失去抵抗能力,尤其鼻子对狗而言是第二生命,万万伤不得。 叫化一招得逞,马上冲入包围圈,大嚷道:“仙家看着了!” 他一棍横胸扫去,正好伸入腾空跳起的野狗腹下,他喊道:“四足不着地,正好攻击啦!” 于是棍子往上一挑,野狗在半空四脚朝天,重重落地。 “乘它未翻身,了结它!” 叫化马上又去对付另一只了。 云空一时紧张,手中竹竿忘了留情,奋力打去野狗脑门,竹竿上的铁钩一插,勾入野狗脖子,那狗登时气管开洞,喉头冒出鲜血的泡泡,云空不敢置信的望着钩子上的血迹。 第156章 百妖堂(7) 在转息之间,叫化的齐眉棍朝地面一伸,探入另一只野狗腹下,野狗稍有迟疑,被叫化撩起后腿,顿失重心,叫化便顺势一棍直落,野狗的背脊“咔”了一声,立刻翻在地上凄厉的哀号,使同伴迟疑了攻势。 已有三只野狗失去攻击力,“二对二。” 叫化咬牙朝云空笑道:“了结这几只畜生,也免得日后伤人!” “它们只是为了觅食,苟活性命而已……”云空怔怔然说。 “什么?”叫化难以置信,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我看过大宋的兵,他们在南逃的路上还杀老百姓,腌了肉当军粮……” “你是没杀过生吗?”叫化吼道。 “算是没杀过……” “杀死一只要吃你的狗,不要像死了爹娘似的精神恍惚,你要不杀,洒家可要杀了。” “为何要杀?” “大宋官兵把老百姓当军粮,洒家把狗当午餐总行了吧?洒家可是一整天没东西下肚了!” ※※※ 半刻钟后,叫化已在林中生起火,把云空杀死的野狗用小刀剥了皮,用树枝架在火上烧烤。 另一只被断了背脊的野狗,早已内出血过多死去,它存活的三只同伴也没闲着,为首的拉出它的舌头吃掉,其余两只撕破它的肚子,享用它热腾腾的肠子。 它们刚吃过人,还不饿,只是想尝尝最鲜美的部位,还时而瞄来叫化的火堆,大概想试试烤熟的同伴是什么味道吧? 云空早已镇定下来,一起忙着烤狗肉。 两人果然饿了太久,三两下便将一只野狗啃得干干净净,还把骨头扔给野狗,野狗不感兴趣的嗅了嗅骨头,它们要的是肉。 叫化摸摸饱涨的肚子,轻蔑地瞥了眼野狗:“瞧吧,人跟狗一样,只要能进肚,理他吃的是啥。” 云空舔舔唇缘残余的狗肉腥味,两手合抱,道:“感谢先生今日解了我两个难关。” “小事一桩,”叫化摆了摆手,“叫化伸手向天下人要饭,救救人是分内事。” “打狗的棍法,不知有何名目?”云空请教道。 “就叫打狗棍法。” “方才先生所言,似乎是专向狗腿下手?” “非也,打狗棍法与一般棍法并无太大差别,同样是扫、拨、挑、打、点、黏,只不过重在搞乱狗的脚步,若被那畜生咬到,只要提起它的后腿,它便会松口的,即使是两人对决,若先制住敌方的脚,许多招数便使不出来了。” 云空感激的拱手道:“谢教,贫道终生受用。” “打狗跟打人也差别不大,遇上仗势欺人的,打他身边的狗腿便是。” 叫化哈哈大笑,“不跟你扯淡,”叫化站起来,拍拍本来就很脏的屁股,“洒家有路要走,且先行一步。” “不如咱们结伴……” “咦,”叫化截道,“我俩本非同道人,洒家要赶路,不便同行,但请听我一言……” 叫化把脸靠近云空,一字接一字地说:“不要走太快。” 云空正困惑着,叫化已经迈步走去,不一会儿,竟在大路上走得无影无踪了。 云空怔然道:“是个高人。” 他站起来,不放心的看那三只野狗。 三只野狗不敢再惹他,况且它们已经吃得饱饱的,没有再惹他的理由了。 云空仍然不放心的且走且回头,直到看不见它们了,脚步才放轻松起来。 叫化的叮咛,他仍旧没放在心上。 只身在路,路旁似乎随时会有险恶冒出来,这种路,叫他怎能慢慢走呢? 他巴不得快快走完! 于是云空加紧脚步,望着天色赶路程,巴望天黑前能找到歇脚处。 太阳早过了中天,在偏西的半路上,眼看大概未时快交申时了,很快老天就要沉下脸了。 云空沉默的赶路,时而取出司南以确认方向。 走了个把时辰,云空忽然发现脚底踏进一片血滩。 血被吸入土中,形成一滩软软的血泥,十分触目惊心。 云空迅速四下游顾,发现血迹不只一滩,仿佛有人边喷血边赶路,留下一路血泊。 他这才终于放慢脚步,惊疑的看着被染红的路面。 不只是血,路肩上还排了一列圆圆的事物,无须靠近,便已看出是人头。 谁会把一个个人头这么排列的? 人头很新鲜,还没发出崩解的臭味,每个失去生命的脸像在冥思,半垂着眼帘、半闭着唇。 云空不知不觉数了起来:一个……两个……三个…… “二十七个。”数到最后一个人头时,他告诉自己说。 “不,是二十八。”不知何时,身边已站了个粗黑大汉。 云空惊退一步,大汉早已举起手上大刀,追着他的脖子砍来,刀刃狰狞的剃过空气,呼呼的寒风夹带着血气。 云空脑子蓦地一片空白,脑中蹦出叫化的打狗手法,下意识提起竹竿,从刀的侧面一压,在空中压出半道圆弧,轻松的把刀路带偏。 大汉没料到有此一着,忙用蛮力将刀抽离,再劈头斩来。 云空这次可是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了。 “黏!” 他心中一声低喊,竹竿伸入大刀的轨道,在刀势正当凌厉之际,竹竿打个转圈,大刀再次偏移了方向,差点把大汉弄得脚步不稳。 “这臭道士邪门得紧!”大汉怒声一叫,不用大刀了,冲前来用手捉着云空,“看你怎么闪?” 正说着,两只大手捉着云空的脖子,两只大拇指熟练的压上他的喉结。 云空感到气息一闷,眼珠子像要被挤出眼眶般难受。 “贤弟!住手!” 一把嘶哑的声音使大汉立刻松手,云空推开他,咳个不停。 云空睁眼看这位从鬼门关拉他一把的人,心里暗暗感激。 感激中又带有十分的不安。 因为那人唤大汉“贤弟”。 路旁林子闪出一人,他一身劲装,狡诈的大眼打量了云空一番,才慢慢的走上前来。 黑大汉指着云空嚷道:“他是孔仲干的人,怎么不杀?” 那人骂道:“混账! 他身上哪儿写了『孔仲干』?” 回首一唤:“来人!” 林中又窜出几个汉子,个个带有暴戾之气,用充满杀意的眼睛打量云空。 那一身劲装的汉子会使唤人,又叫那黑大汉“贤弟”,看来是个领头的。 黑大汉押着云空:“二哥,好好一个人头,怎地不取了?” “没见识就不要说话!” 那“二哥”一斥,黑大汉虽然不服,还是低下了头,狠狠地瞪着云空。 “二哥”拍拍黑大汉的肩,令他走开,再度好好的打量了云空一番。 忽然,他将云空竹竿上的白布招子扯下,扔去路旁,惹得竹竿上挂的两枚铜铃乱摇着抗议。 接着,他取下云空的草帽,交给手下:“加上黑纱,要遮去容貌。” 手下应了声是,一旁忙去了。 黑大汉早已抢过云空的布袋,一面翻找、一面嘟囔道:“啥鬼个道士,一个铜板也没。” 云空忧心忡忡地看着布袋被翻弄,那里头可是他的全副家当。 “噫,这臭不拉叽道士,”黑大汉翻出一面铜镜,前后反转着瞧,“怎地带些娘儿的东西?” 话才说完,黑大汉就把铜镜收到衣服里面了。 云空一时情急,忙嚷道:“那不能拿!” 黑大汉狠狠地瞪着他,又有些避忌地望了“二哥”一眼。 “那是我师传的古鉴,不能给你!” “古鉴?”旁边的同伙,笑呵呵地摸去黑大汉身上,“很值钱吗?借来瞧瞧。” “去!去!”黑大汉恼怒地咄道。 那位“二哥”挤过来了:“黑个儿,你拿人家镜子为啥?” 第157章 百妖堂(8) “给我那娘儿呀。”周围的手下们讥讽地偷笑着,眼神中带有许多暧昧。 “拿来。”那“二哥”令道。 黑大汉不情愿的交出古鉴,那“二哥”接过来,看也不看一眼,只问道:“没武器吧?” 黑大汉摇头。 “拿去。”那“二哥”把古鉴和布袋一并交还云空,“记住一件事,在众人面前,你不能说话。” 云空愣着眼看他。 “只有在我向你请示时,你才需要说:『贤弟,照你的意思去做吧。』明白了吗?” 云空环顾四周的人,不解地看着他。 “明白了吧?照说一遍。” “贤贤弟,就照你的意思去做……” “很好。” “呸。” 黑大汉吐了一口涎沫,飞脚踢掉路旁好几个人头。 那“二哥”立刻叱喝道:“摆回去!别误了大事!” “二哥,你别老是骂我!” 黑大汉也不满的顶撞了,“大哥……他就从来不骂我的。” “黑个儿,你不是不知道,孔仲干不是好惹的货色,”那“二哥”依旧一副冷峻的表情,“你杀了他这么多兄弟,梁子已经结得够深了,祭人头是表示尊重,要是看见人头散乱,会惹得他更毛的,听话,把人头摆回去吧。” 云空陷入了一片疑云,未知的不安感紧紧勒着他的脖子,让他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很显然的,他们要他冒充一个人,这个人比“二哥”的辈分还要大。 比二哥辈分大的当然是“大哥”。 此人很可能也是位道士。 云空的草帽被送回来了,上面加了一圈黑纱,可以把他的脸完全遮去。 “二哥”一摆手,那批人前呼后拥的把他推入林子,云空被包围在中间,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 只见林子一角躺了具死尸,死尸上盖着席子,但仍盖不掉死者头上的道冠。 “二哥”向死者合掌拜了拜,便吩咐人将尸体掩理了。 云空被迫跟着“二哥”离开,没看见他们怎么处理尸体的。 忽然,眼前霍然开朗,林子里出现大片空地,空地上聚了不少人,几个人各自围成圈圈,把行李堆在圈圈中间。 云空尾随“二哥”穿越空地,见到这些人全都形如槁木、衣衫破烂,凹陷的眼窝和脸颊带有饥色,活脱脱一群流民。 是的,云空心下大悟,这些人正是流民! 北方被金人占领,近来在金、宋交界的战事中,宋兵忽然有如起死回生,把金人打跑了一些,乘着这片军事空档,不少北方人赶忙逃往南方。 这些人一批批汇流,汇成了庞大的流民集团。 同时,地方上的强豪和武装势力也乘机崛起,不少流民为求路上平安,遂加入这些武装集团一起南逃,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武装集团保护流民,也剥削流民,各个武装集团之间也常在遭遇时起冲突。 北方已是金人天下,宋朝政府在南方偏安,中间地带可说是无人管辖的地狱之场。 云空心下洞然明白了。 他大胆的轻拍“二哥”肩膀:“请问,我叫什么名字?” “二哥”回过头来,警戒地看着他:“说啥?” 云空的腔调混杂南北口音,他一时没会意过来。 “你要我冒充你大哥,”云空小心地说,“至少,别人叫我时,我该知道是在叫我。” “二哥”狐疑地瞧他一眼,依然用警戒的眼神盯着他:“我大哥也是道士,名叫卢凤如。” “卢凤如。”云空颔首,又问:“敢问如何称呼阁下?” “葛九。” 语毕,他掉头继续走,带他们穿过人群。 坐在地上的流民们,一个个抬头望向云空,云空的脸在黑纱中若隐若现。 他可以感觉到流民们的目光。 目光有灼热的、愤恨的、恼怒的、哀怨的。 也有崇仰的、放心的、困惑的、兴奋的。 云空不禁思索,不知道卢凤如这位道士,是怎么当上大哥的? 怎么去当一位大哥? 又是怎么死的? 对于卢凤如,云空仅仅知道他叫卢凤如而已。 云空透过黑纱,看着“二哥”葛九的背影,一身劲装下浮现结实的肩膀,显得相当魁梧。 在这种人手下,云空估算着,没那么容易逃。 “卢大仙!卢大仙!” 人群中迸出个老人,直往云空奔来。 云空忽然领悟到那人是在唤他。 一时,他身旁的手下马上走向老人,要制止他靠近。 葛九冷冷的说:“滚回去。” 他的手下们硬捉住老人,将他拖走。 老人兀自不甘心的大嚷:“卢大仙!老朽有冤!老朽有冤!” 云空紧张的舔舔舌头,压低声音说:“你们,让他过来。” 葛九惊讶地看着他。 云空硬着头皮,加重了语气:“还不让他过来?” 这几名手下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应该在流民面前维持秘密? 抑或马上拆穿? 他们显然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必须暂时有一个活着的大哥。 云空正是掌握了这一点。 葛九冷冷的摆了摆头,示意他们让老人过来。 葛九冷峻的眼中,深藏了无数个念头,他狡诈的眼神像在看热闹,看这位假大哥会露出什么马脚,又在露出马脚时该怎么做。 葛九的手指头在跳动,暗暗透露他内心正在计算。 老人恭敬的走前来,云空不禁手心冒汗,透过黑纱偷瞥葛九等人的神情。 他知道自己多事,想乘着假冒卢凤如的机会,帮这老人一把。 他也知道这等于给自己制造麻烦。 “说吧。” 他面对老人,极力装出威严的声音。 老人哈着腰,哭丧着脸说:“卢大仙家,老朽是半个月前加入仙家营下,老朽有一女,路上不平靖,怕小女遭难,才加入营下,以为可以讨回一命,没想到……没想到……” 老人家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呜咽起来,连话也说不出。 云空确信他看见葛九的嘴角挂了一抹冷笑。 “甭哭,说了,贫道才好定夺。” “是……是……”老人用力擦了擦眼,虽然眼睛已经老得掉不出多少泪水了,“老朽的女儿,才刚加入营下,就被这汉子……”他一手指向黑大汉,“被他给强夺去了!” 这老人胆敢指控“大哥”的兄弟,不是吃了豹子胆,就是豁出去了。 老人搥着胸口,哽咽着说:“女儿被他夺去,迫奸不成,竟被他勒死了……老朽只存此孑然一身,命也不要了,求您评评理,您要是不讲理,老朽反正是死,也要……” “也要什么?!”黑大汉圆瞪双目一喝,老人吓得整个人跳起。 云空马上喝道:“不得无礼!” 这下反而黑大汉吃了一惊,吃惊这位假大哥竟如此大胆。 事实上云空自个儿也吓了一跳,背上一时布满冷汗。 葛九上前一步,不经意似地说:“大哥,逢此战乱,流民加入咱们,为的也是求活路,要求活路,就需要咱们的保护,他们要的也正是咱们的保护,咱们也没要求回报的。” 云空的声音有些颤抖:“夺人女儿,不算回报……” 在老人耳中听来,像是在气得发抖。 “当然不算,不算,”葛九转向老人,依然冷冷的看着老人,“可是这老汉要您评理,不就是想要杀了黑个儿么?” “嗯?”黑大汉鼻子吹气,涨红了脸,“二哥?” “咱们兄弟,都是以一当十的汉子,杀了黑个儿,固然公平,可是就少了一个保护你们的人,”葛九冷酷的目光扫视四周的流民,“你们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死,可别怪这老头子。” 第158章 百妖堂(9) 老人惊讶地抬头,不安地回头看众人。 “更何况,”葛九扬扬手,“这一带随时有盗贼和官兵出没,无论官兵强盗,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会比咱们好到哪里去? 老人家你只不过死了一个女儿,犯不着再赔上我们兄弟的性命呀。” 老人有口难言,气得脖子暴胀,整只手发抖指着葛九:“你……你们这群恶人……不得好死……我做鬼也要告状!” 葛九向云空抱拳作了个揖:“大哥您说过,救民于水火,需要我们这些恶人,否则谁抵挡得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和强盗?” 云空不知道卢凤如说过什么,只得叹了口气:“贤弟,你说怎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大家成功抵达南方,这途中死伤,所有人都要有心理准备,”葛九大声说话,好让周围的流民都听到,“我们以大家的性命为重!” 流民们不敢多作声,四周愈是沉静了。 葛九向云空打了个眼色,云空才猛然省起葛九教他的“标准回答”。 他看了一眼伏在地上哽咽得抽搐的老人,硬着头皮说:“贤弟,就照你的意思吧。” 葛九彬彬有礼的抱拳作揖,顺便向云空打了个眼色。 葛九眼神中的狠毒,在警告云空。 这一眼,把云空的背上挤出一片冷汗。 ※※※ 见晚时分,流民们各自生起了火,准备用膳。 有的烤着蜥蜴,有的不知怎么有干肉,躲在一旁啃着。 有的可能来自较好人家的,竟带有土锅,他们聚在一起煮了一锅杂物,锅中有草根、树叶,还偷偷放入了一小把麦子、一小撮盐巴,左顾右盼的怕被人瞧见。 有的流民背了一小袋面粉,用指尖沾了些放在舌尖,一直咀嚼了好久还不愿吞下去。 大部分的流民,都是骨碌着深陷的眼珠子,眼睁睁看别人的吃相,口水不断往肚子里咽,好像只要瞧着别人吃,自己也会吃饱似的。 葛九递给云空一碗肉羹,虽然午后刚吃过半只野狗,或许是过于紧张,此刻云空的肚子却辘辘作响,接过肉羹时,一时满心的感激油然涌起。 “吃吧,养好力气,”葛九说,“今晚有大事。” 云空细细地吃着肉羹,肉羹的鲜味不同于狗肉的腥味,一面吃着,心里也一面在盘算葛九所言的“大事”。 “到时,你可别露出马脚。”葛九又说。 “要贫道不露出马脚,可否告诉贫道是何大事?” 葛九看着云空,看了好长一段时间。 “到时你无须出声,”葛九说,“只要站着就行了。” 葛九转身离去前,再回头说:“还有,注意黑纱,别露出你的脸。” 云空继续享用肉羹,他吃得很慢很慢,像在吃人生最后一餐似的。 四周弥漫着一股暴风雨前的宁静,一堆堆稀落的火光照跃着黑夜的林子,更加重了林子的沉重感。 连林子上空,偶尔露出的稀落星光,也像是别有用心的窥探着这里。 “来了。”一名手下霍地站起,低声说道。 原来这名手下从刚才一直横卧在地,头下枕着一个充气的牛皮袋。 云空这下子才弄清楚,他不是在睡觉,而是用牛皮袋监听四方地面的动静。 得到消息的葛九,匆匆的赶来了:“多少人马?” 那手下舔了舔唇缘,应道:“有九匹马,走路的人之中有八人有底子,其余不计其数的脚步很弱,大概是跟随的流民。” 云空暗暗惊讶此人的耳力。 葛九借来那人的牛皮袋,也靠在地面聆听了一阵。 “从西北方来的。”葛九喃喃道。 “二哥,该当如何?” “布阵。” “是。” 手下们低声响应,迅速穿出林子,走向大路。 原来这些人还会布阵。 不知他们死去的大哥,那位道士卢凤如,到底是何方神圣? 只不知他们要布的是什么阵,是兵法之阵? 或方士之阵? “随我来。” 葛九向云空一摆头,云空只得缓缓站起,尾随他步出林子。 他知道流民们已经留意到他们的举动,也知道流民们的眼光正不安地紧跟着他们。 一且他们失败,这些流民可能会死。 也可能不会。 可能他们只会再投入另一支武装集团而已。 云空沉重的踏出林子,看见这些手下们果然已在大路上拿着兵器、列好阵形,只是叫不出是何名堂。 站在阵首的人举了支火把,紧张地望着前方。 火光照得不远,光线伸入大路,就被黑暗吞没了。 黑暗的彼端,传来细碎的声音,咚咚咚敲着地面。 声音逐渐清晰,逐渐紧凑,逐渐加重。 不仅是声音,黑暗的彼端还亮起了几个光点。 光点逐渐增加,显然对方人马抵达了大路的转弯处,原本被林子遮去的火光也一一从转弯口出现了。 黑暗,自古便是人类恐惧的一部分。 黑暗中似乎总是藏有不知名的事物,触动恐惧的神经。 云空望着黑暗中涌现的火光,彷如黑暗睁开了好几十只眼睛。 云空的胸口紧绷,虽然他曾经过诸多风浪,死亡往往擦肩拭踵而过,依然会忍不住紧张。 火光和马蹄声汹涌而来,把远处的黑暗冲破,紧迫而来。 手下们的阵形坚持不动,凝神闭气的紧视前方,刀剑早已出鞘,在阵首的火光照耀下闪着黄光。 一向冷峻的葛九,也似乎有些慌张,眼神凌散,手背也泛着汗光。 火光已迫近他们,马蹄声却似乎没停下的意思,直冲而来。 忽然,马蹄声停下了。 马儿似乎是忽然停下的,没听见骑者拉马缰时的呼喝,也没听见马儿的嘶叫,更没听见马儿的鼻息。 火光静止在黑暗中,没照出来人的样貌。 葛九急着打破沉默,用刀指着那数十支火把:“来人是谁?报上名号!” 没人回答。 除了火把,没有半点人声。 葛九走向一名手下,倚近耳边问道:“消息没错吗?莫非来人不是孔仲干那伙……?” “没错的,”那手下耳语道,“我今午明明瞧见他们往这路来的。” 葛九睁大眼,壮声喝道:“孔仲干!莫要故弄玄虚!快下马受死!” 来人仍然不回答,似乎是铁了心不回应了。 “孔仲干!你偷袭我们,伤我卢大哥!我们兄弟要讨回公道!” 云空这才知道,卢凤如是被暗算的。 这些人说的“大事”,就是要寻仇。 这下总算明白了,云空更加留意观看黑暗中的事物,只是透过黑纱,实在看不分明。 葛九见对方没反应,忙指向云空:“你瞧!孔仲干!我大哥可没那么容易被你杀害!” 云空不敢吭声,只静静地挺胸站着。 “孔仲干!” 见对方总是不回答,葛九的语气也渐渐失去了把握。 黑暗中的几十把火,静静地燃烧着。 慢慢的,黑暗中浮现出一个人。 这个人长得高大威猛,可是背有些驼,两眼深陷无神,脸上蒙了层阴晦之气。 葛九咧嘴笑道:“妈的你这崽子,总算露脸了?” 显然此人正是孔仲干。 孔仲干整个人阴沉沉的,他站在黑暗的前方,浑身是没色彩的灰色,他缓缓张开嘴,哑哑的发出几个怪声,像两片竹片摩擦发出的声音。 葛九和手下们一时之间大为惊奇,杀死他们大哥的孔仲干,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孔仲干扭扭脖子,好不容易挣出几个字:“卢凤如……早就死了……” “胡说!我大哥岂是你能害的,瞧!他正等着向你算账!” 云空有些心虚地站立着。 第159章 百妖堂(10) 孔仲干不理葛九,继续呢喃着:“卢凤如……早死了……” 黑暗中又透出了另一把声音:“葛……兄弟……” 葛九整个人突然毛骨悚然,云空见他整个人僵直,还看着他的衣衫背后立时透出汗泽。 云空再看其他手下,一个个面无人色。 “葛兄弟……”那人自黑暗中缓缓行出,双目几乎已全陷入了眼眶,一张脸枯黄得像白蜡,头上还戴了顶道冠,“我……早就死了……” 黑大汉突然怪叫一声,软倒在地。 黑暗中的火把,慢慢拉下,照亮了来人。 一匹漆黑的骏马阴森森地自黑暗中步出,马背上坐了个男子,身着大红官袍,双目发出慑人的迫视:“葛九……”葛九手上的大刀掉落在地,弹了一下。 “葛九为首等人,前日杀死十七口宋军,抢夺金钱,认是不认?” 那人的声音斩钉截铁,句句切入葛九心坎。 葛九全身发抖,一面牙关咬紧,一面大声反问:“什么宋军?你是谁?” “看是不认?” 那官员往后一招手,黑暗中又迸出了十几个人。 那些人形状特别,一个个截手断足,或是头断了,连着皮垂在一侧。 “正是此人……”其中一人指向葛九,“我等十七人,应刘光世将军之命,潜入北方,招人投向宋廷,半路在破庙遇上这些人,将我等灭口……”葛九回头一看,一个个平日杀人也面不改色的手下,竟早已软倒的软倒,昏倒的昏倒。 “有何证据?” 葛九知道面前的官,不是随便可以敷衍的,于是铁了心要嘴硬下去。 只见那马背上的官取出一本册子,小心的写了几个字,口中喃喃自语道:“不认杀人,加刑一劫……” 然后再转头问那些人:“证据呢?” “证据……刘光世将军在江州,令我们带金、银、铜钱过江,是要交给投宋士兵的信物,每一枚铜钱都铸有『招纳信宝』四字……取得铜钱的人,只要向宋军出示招纳信宝,就会被纳入军中。” “不特此也,”另一个头顶被削去一片的人说:“刘将军为了让金兵不想打仗,也把招纳信宝交给金兵战俘,让他们一路平安回家……正因如此,金兵才军心崩溃,无心作战。” “我等所携金银铜钱,本可拯救千千万万人,”一个肚子外挂着肠子的人指着葛九,“就是此人,在破庙杀死我们!” 那人才刚说完,葛九身上便莫名的掉下一袋钱,而且一落地便开了口,散出一堆铜钱。 葛九的脸已经白得不能再白,却还要辩白:“你们不早说?这些不能用的钱,要来何用?而且……”他指着阴森森的孔仲干:“他为了抢这笔钱,也杀了我们不少人!” 马背上的官员顿首说道:“你说得没错,这就是为何他们现在在我身边了。” 葛九登时毛骨悚然。 “乱世之中,横死本是寻常,”马背上的官员说,“然而抢夺刘光世将军所铸招纳信宝,情节干涉过大,影响甚巨,数万人命运因你们而改变,本来就罪无可赦,何况如今罪上加罪!” 说着,官员把册子放稳在马背上,提起朱笔,正色道:“好,葛九、马森、李黑等一干七人,杀人越货,伤害人命共计两百一十八口,扣除阳寿,明日未时当死。” 大笔正要批下,忽然凝止。 那官员望向林子。 众人不约而同的一起望过去。 林子那处,刚才向云空伸冤的老人,正好把脖子穿入绳套,夺力从树上跃下。 那官员这才下笔:“改成午时七刻。” 大笔批完,方才站出黑暗的人一个个又没入了黑暗。 “启程。” 那官一声令下,黑马立刻向前狂奔,数十支火把一拥而来。 没有人撞上他们。 葛九等人只觉阴风扑面,一股股冰冷的风穿透肌骨,一根根火把从头上越过,没入后方的黑暗之中。 风过了,骨头中的寒意兀自留着,隐隐的感觉刺痛。 葛九回过神来,回头张望,忽然省起:“那道士呢?” 他的兄弟们还伏在地上发抖,楚楚可怜的看着他。 “那道士呢?!” 他失去理智地大吼。 ※※※ 一夜的混乱过去,林子慢慢笼罩上晨光,一点一点的苏醒。 晨雾轻拂过林间,粉茫茫的湿气轻盈地流动,吸入肺中时会带有一丝寒意。 林子里的人已全部离开,启程朝大路南行去了。 此刻,才有两人悄悄的上路。 他们经过昨夜的林子时,也经过了挂在树上的老人。 老人刻意将自己挂在大路旁,死不瞑目的吐出一段黑舌,怨恨地瞪向南方。 云空沉重地仰视老人,告诉叫化:“昨晚,他鼓起勇气向我投诉,还是怨恨而终了。” 轻风推了推老人,使他在半空中缓缓转了个身,眼神拂过云空脸上。 叫化背剪着手,说:“都怪你不听话。” “不听话?” “洒家千叮咛、万叮咛,说慢慢走,走慢些,你硬是不听,还两次麻烦我。” 云空感激地拱手说:“有劳两番相救,真是无以为报。” “甭多说了,”叫化说,“是我有言在先,明知你出事,也不好不救,只是此刻开始,你跟着我走,可千万得走慢点了。” “这次贫道不敢不听了。” “大概这么走去,见晚就会到达刘光世将军的营地吧?届时莫忘了你那枚铜钱。” 云空摸出怀里那枚铸有“招纳信宝”的铜钱。 “今日过关,这铜钱可是有大大的好处。” 他们一路走着,望着前面的人留下的凌乱脚印,错综交迭得一片胡涂。 两人在路上谈着各自的经历,说着走着,将近中午,大路上滚起了一片黄沙,夹带着森森寒气。 “噫,那话儿邪门。” 叫化说着,拉着云空到路旁去。 黄沙争先恐后地翻滚而过,沙中隐约见有人影刀兵,还混杂着窸窸窣窣的低吟声。 时而,滚过的沙尘中传来一两声哀叫,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啪啦啪啦的经过。 丝丝寒气削过云空面前,牵动白布招子,使招子上的两枚铜铃嘈乱不已。 黄沙喧闹了一阵子,才全部通过,在大路远处拐了个弯,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之外。 “那是过阴兵。”叫化探头瞧了瞧,说。 “贫道听说过,还是头一遭见着。” “头一遭吗?”叫化笑道,“洒家倒是遇过几次。” “说来听听,一路上也好解闷。” 叫化说是说了,只是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以后有机会再述。 再走了一段路,可能是太阳偏西,天色渐淡了。 “又来了。” 云空说着,拖了叫化站去路旁。 “什么?”叫化莫名其妙的四下张望。 “过阴兵呀。”叫化很认真地看着路面,连一只走动的蚂蚁也没见着:“你真的看到了什么吗?” 云空一愣,转头望前,心里纳闷着:难道叫化没看到吗? 眼前又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扬起路面黄沙,沙子还飘到眼珠子上,惹出云空的泪水。 云空看清楚了,领头的他认得,是昨晚骑在黑马上的官员,现在仍然骑在黑马上。 一队士兵前呼后拥着大官,吆喝着后方拖着的一批人影,人影在漫天黄沙中朦胧不清。 “是昨晚的……”云空低喃道。 叫化还是什么都没见着:“仙家,难不成你有阴阳眼?” “天啊。” “啥?” “是他们。” “谁?” “葛九,那个叫葛九的,还有黑个儿。” 叫化好奇地看云空,云空的脸正发呆,嘴唇微张,皱着眉直望平静的路面。 他看见云空的眼中,有东西正在流动。 叫化一怔,忙靠近去瞧云空的眼睛。 云空乌黑的眼瞳上,人影幢幢。 叫化忙转头去看大路,大路依旧静如止水。 云空慢慢转动脖子,像在目送什么远去。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瞧见了吗?那些恶人全被链子锁着。” 叫化咬了咬牙,苦笑道:“洒家全都没看见,不过依你所言,洒家倒是确定了两件事。” 云空等他说。 “第一,这可能不是过阴兵,而是过冥府,”叫化说,“第二,洒家相信,现在大概已经是未时了,或许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了。” “那么……刘将军的营地或也快到了吧?” “看来,现在咱们该加紧脚步了。” 云空笑道:“悉听尊便。” 第160章 蓬莱淳风(1) 他急需一个身体! 蚩尤把他的神识拆解,又把它再度螫合。 虽然蚩尤把他的神识恢复原貌,但他不放心,老觉得神识已经不再稳定,生怕随时却会裂解。 他急需一个容器,将他的神识暂时保护着,即使他晓得肉体对神识而言不是好事,肉体会吸引神识去沾黏,很容易产生依赖,将来还无法轻易摆脱。 但是眼前的状况令他觉得十分危急,无暇多想,他担心神识一旦粉碎,就再也无法重聚! 再也无法具有“无生”的自我! 虚弱的无生眼睁睁看着蚩尤离开他的老巢,五味和黄丛也驾着仙槎紧跟着离开。 紧接着,他的五个弟子从洞穴外急急进来,满心担忧的扶着他,仿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碎裂似的。 他忿恨他低估了云空,不,低估了他体内真正的元神,原来蚩尤躲在生生世世轮回的肉体中修行,已臻如斯境地,是无生万万没料到的。 他以为他的五弟子能轻易对付云空的元神,把这一世再捉来研究,没想到蚩尤露出真面目,让他遭受彻底的失败! 五弟子想帮他,想为他做些什么,不,他们没这个能力,连他们的不死生命都是由他赋予的,他没让他们知道不死的真正秘密,即使在危急的此刻,他也不会让他们知道。 现在他还有一件事要担心的。 “皮切楚呢?”他问黄连,他的大弟子。 皮切楚是从切孔跟他一起逃来地球的导师兼随从之中,幸存的两人之一,其他几位在这数千年之间,不幸被追杀者一个个歼灭。 他的几位随从各自带领他们的合成生物羽人,分散在这世界各个角落,好分散追杀者的注意力,但好几位已经牺性了。 他没接收到皮切楚的消息,他担心皮切楚发生危险。 因为刚才蚩尤跟五弟子对峙时所发出的巨大能量,说不定已经引起追杀者们的注意。 皮切楚负责这仙岛基地的外围保护,如果有任何危险,他应该会收到讯息的。 “皮切楚……”无生担心自己因为过于虚弱而无法用心灵联络上他的随从,是以要黄连帮忙。 黄连收敛心神,感应了一下,顿时脸色苍白:“皮切楚正在苦战。” “发现这里了吗?果然……” “师父,怎么办?撤退吗?” 身为大弟子,黄连跟无生对于可能发生最坏的事早有了准备。 “你,和青萍留下,把洞内的所有装备破坏,要碎成粉末。” 有些他发明的技术是切孔帝国不曾存在的,绝对不能留给敌人。 “白蒲和红叶保护我,一同乘仙槎离开。” “师父,我呢?”紫苏焦急的问道。 “我要你立刻去帮我找一个身体。” ※※※ 皮切楚有着切孔人典型的脸孔,浑圆的头型,细小的耳朵,在切孔帝国算是美男子。 正确的说,他也不完全算是男子,因为切孔人有三种性别:阳孢体、阴孢体以及孕孢体。 而皮切楚是阳孢体。 在切孔算是初老者的他,以地球的标准而言已逾一万岁。 他带领着十六个手连着手的羽人,夺力抵抗追杀者的攻击。 对方有五艘战斗艇,跟他拥有的一艘仙槎功能相同,是以他完全晓得双方势力的悬殊。 夜空中,十六个发光的羽人时而连成一串、时而分成两串,攻击对方仙槎上的驾驶员,但敌手是相当老练的战斗员,不是他们这些技术员可以堪比的。 皮切楚装在脑叶的收发芯片收到讯息,是主人无生在联络他! 这样很危险,讯号会被敌方拦截的! “回来,回来海上。”无生的讯号如此说道。 “不行,他们的所有军力都在这里了,星际战船和五艘战斗艇,会毁掉海岛的!” “没有关系,引他们过来。” 皮切楚心里盘算了一下,揣测主人的想法……岛上有大约两千个羽人,大部分都体质脆弱,但他培养了五名心灵能力强大的地球人随从,或许可以一搏,除非……他想要玉石俱焚。 皮切楚咬一咬牙,向十六羽人发讯,命令他们停止攻击,全力冲回仙岛,途中必须迂回避开敌人的攻击:“回到海岛以前,不准死!” 语毕,他奋力掉转飞艇,全速冲向仙岛。 ※※※ 他睡得不安,天气凉凉的,也没有蚊虫,但空气中有细微的骚动,干扰他敏感的神经。 他坐起床,坐在床缘感觉了一下,寻找骚乱的源头。 不久,他干脆步下床,走到窗边去眺望深夜的星空。 星空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很久以前,父祖辈教他背诵《步天歌》,令天空仿佛翻开了一页书,在他眼中可以如数家珍的解读。 他依循《步天歌》巡视星空,忽然心中悸动,冥冥中有一根细线拉紧,警示他危厄临近。 他忙以手掌为九宫,依年月日时干支排盘,掐指一算,便往南方的天空望去。 太远了,望不到,不过陆地的那端的确有事情正在发生。 很惨烈,很多的生命如烟火般消失,他们美丽而纯真,但他们的价值连虫蚁都不如。 他停止去感觉远方的动静,回到床上,盘腿趺坐,静思守一。 他知道时间还未到,最快也要明年春后,所以养足精力是很重要的。 床的墙壁传来格格声,有人在隔壁轻敲木板隔间:“少爷,你醒着吗?” 是奶妈,大概听到了动静,耳朵真利,从小到大都那么尽职。 他不作声,免得奶妈从隔壁房过来查看。 木板隔间发出细微的压迫声,奶妈一定又把耳朵紧贴在墙上了。 他继续静坐到天色发白,才轻轻钻回被窝去,等待奶妈来唤醒他。 ※※※ 清晨的阳光铺照在东海的海面上,粼粼金光,随着波浪点点闪烁。 仙岛四周的海面上浮着数以千计的羽人尸体,他们面孔朝下,半泡于海水中,曾经泛着霞辉的羽翼平摊在海面,一些好奇的鱼儿也开始接近羽人灰白的尸体,想尝一下这从未见过的肉品。 仙岛上空的云雾完全散失了,因为控制云雾的设备已经毁坏,所以无生和两名弟子坐在仙槎上,可以从清净的天空俯视触目惊心的海面,看见冒着浓烟的仙洞,以及——一具巨大的圆盘,斜插在仙洞之下的山壁上。 山峰被圆盘腰斩,显得摇摇欲坠,似乎随时要崩塌的样子。 白蒲凝视良久,才说:“那不是咱们的圆船。” “不是,”无生发出模糊的呓语,“黄连青萍干得好。” 他没有白白训练这个星球的人类,切孔人果然不熟悉人类的攻击方式,敌人一定没料到,地球人竟有类型如此不同的心灵力量。 这是无生准备了很久的策略,他就在预备这一天的到来:首先要诱敌深入,要他们直接到他的老巢,先让两千只羽人以肉身阻挡他们。 追杀者何曾料到有如此宏大的自杀队伍? 第161章 蓬莱淳风(2) 但星际战船表面没有任何空隙,没有换气口、没有窗口,羽人没有可以偷偷进入的部位,但当羽人将星际战船完全包围时,追杀者才知道他们估计错误了。 羽人会发光,因为他们的身体能产生磁场,激活身体四周的空气分子,令他们看起来总像披上了一件由光子织成的羽衣。 无生以特殊的方法合成他们的细胞,让他们能自行减数分裂,模拟受精卵慢慢增长成为个体的模式,令他们在人工的卵囊中成长,若以现代术语来说明,羽人是“蛋白质机器人”。 身体产生的磁场也让他们能够浮起,他们背上的羽翼帮助控制飞行方向,以及接收和发出讯号。 其实这是无生在地球上学来的概念,不过那是另外一段故事,为免打乱故事进行,只好就此打断。 当两千只羽人包围追杀者的星际战船时,不是以往他们交手过的那串十六个羽人可以相比拟的,两千只羽人所产生的磁场足以令星际战船瘫痪,操作系统失灵、反重力装置无法正常运行,当他们将大半的羽人射击杀死之时,星际战船也随之失控撞上仙岛了。 追杀者不得已打开舱门逃生时,他们遇上的是一名方脸的地球男子,和一位秀丽的地球女子,问题是,他们也是浮在半空的。 黄连根本不打招呼,他在对方还在惊呆之际,以雷电之速扑上前去,一把将他撕成两半。 青萍对付另一个刚从舱门出来的切孔人,她手中的武器在追杀者身上轰出好几个洞,然后她便长驱直入,杀进星际战船内,解决其余追杀者。 羽人继续包围战斗艇,虽然好些羽人被射杀了,但他们一旦成功包围,战斗艇便即刻失去动力,直接从高空坠入海中,或掉入海岛的森林中。 无生从远处感觉着,跟他同样来自切孔帝国的肉体一个接一个消失,连皮切楚和另一位随从也失去肉体了,不久,他便完全感觉不到他们活着的特征,只剩下生命的噪声。 在地球上,这种噪声叫“神识”。 他知道,这些神识将会带着死亡前的记忆去重获新肉体,如果他现在尚有余力,他必定会将追杀者的神识消灭得灰飞烟灭,不让他们有重生的机会,就像他们对他父亲所做的那般。 不知追杀者和他的随从会在地球轮回吗? 抑或会回到遥远的切孔帝国? 黄连和青萍向他回报。 即使他们不回报,他也晓得他是地球上仅存的切孔人了。 不,他早已舍弃切孔人的躯壳,他现在什么也不是。 “把战船沉入深海。”他命令道。 在黄连、青萍、白蒲三名弟子的合力之下,他们用足以扭曲空间的心灵力量将星际战船移出山壁,连同小型的战斗艇和切孔人的尸体一起引到海中,将其沉入深邃的海底,而人类的科技必须要千年后才有可能发现。 红叶还没练成他们的巨大心灵力量,她没上前帮忙,只留在无生身边保护他。 长达数千年的追杀终于结束了,无生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也失去了他所有同来的族人。 这也代表他摆脱所有过去的束缚,现在他是一个全新的无生了。 不管怎样,此刻他急需一个身体! 紫苏去了哪里呢? ※※※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照例举行。 不像过去京城开封府放灯三日,此地莱州仅举办一日,已经是大大的恩赐了。 虽然此地已经被金人占领数年,汉人通事奏请仍旧举办灯会,好平伏民心,让汉人觉得跟过去没什么差别。 夜晚还没降临,灯尚未点上,灯会现场已经涌现人潮了,小贩也开市了,莱州居民们都很希望从灯会中感受大宋过去的风华,不分男女贫富全都出动逛灯会,他的家人也不例外。 而他其实打从昨天就开始准备随同家人逛灯会要带的东西了。 “少爷,你带了些什么呀?”奶妈上前来关心了。 他摇摇手中的金鱼袋,那是绣了两尾金鱼的布袋,金鱼卷曲长身,嘴对嘴亲着。 看官,且插个嘴,金鱼乃卿鱼的变种,宋时已有人开鱼池饲养,然而我们所知的大肚及双尾等金鱼要在明朝才培育出来,宋朝的金鱼仍保有卿鱼的身形。 小少爷的金鱼袋本来是放香草的香包,但他藏了另一些东西进去。 他早在去年便知悉今晚将会发生祸事,他还再三用九宫演算奇门方位,寻找吉方和凶方,然而,世事错综复杂,无论他再怎么推算,依然无法推知全豹,必须要事到临头时,还需见机行事,把事情导向吉的方向。 他又焦虑又期待,今晚会发生什么事呢? 利用九宫奇门,他只能得到以下信息:“今晚戌时交亥时有性命之虞。” “来人是老男人,穿紫衣。” “祸事来自南方的海上”,亦即他去年感觉到异象的方向。 问题是,他所居住的莱州,海是在北方的渤海,要说南方的话,就是陆地另一侧的东海。 除此之外,他更需要知道的是来人的目的。 他懊恼的是这场无可避免的劫数,偏偏在他尚无法顺利使用神通的时候来临,说不定会打乱他的长远计划,他最担心的是计划会胎死腹中。 “如果桃儿能找到我就好了。” 桃儿很可靠,数次化险为夷都靠他,但自从几年前的意外之后,不知道桃儿还找得到他吗? 他抱着忐忑的心情去灯会,同行的都是家中女眷,她们全都兴奋的观看花灯、观看俊男美女,而奶妈一点欣赏的心情也没有,只管寸步不离的拉住他的手,不仅因为灯会是拐子作案的高峰期,也因为小少爷是她的饭碗,万一有个不是,她便吃不完兜着走。 结果,一夜无事,大家尽了兴,他手上也拿了个捏糖人,女眷们不敢太迟回家,免得耽误了家里的工作,被老爷责骂。 他仰望星象,细数《步天歌》,推算出当下的时间:戌时二刻。 危机尚未过去。 奶妈帮他洗了脸、弄干净身子,把沸水倒进汤婆子给他暖被,哄了他上床,就回去隔壁的寝室了。 一等奶妈出去,他即刻行动,时间刻不容缓,已经太迫近了。 奶妈留下了一根点亮的蜡烛,估计会在他睡着后进房来吹熄,他用两手环抱着烛火,口中密念咒文,轻声喝道:“疾!” 邻房的奶妈马上睡死,发出响亮的鼾声。 他赶紧从金鱼袋取出他藏着的纸人,每个纸人的额头都沾了一个红血点,是他昨天午夜咬破指头沾点上去的。 血乃携带精气的介体,把血点上纸人,就将自身的精气连接在一起了。 他用幼小的手掌结印,口中念念有辞一番,随即轻喝:“急急如律令!” 十个纸人立即站起,分头飞散,守在窗牖、门楣、床下、几下等方位。 这是他父亲的师父,也是他的师父至元道人教授的“替身之术”,非危急之时,等闲不会随便用的。 时间刚刚好。 从里面闭好的窗口自行敞开,外头月色明亮,一名紫衣男子飘然进入。 令他惊讶的是,他的推算有一项并不正确:来人颇年轻的,不是老男人。 他坐在床缘,直盯着这位陌生的闯入者。 男子料想不到小男孩会坐在床缘,也不禁吃了一惊。 “你是谁?”男孩开门见山,“为何事而来?” 年轻男子用冷酷的眼神观看他,打量他的每一寸,像在选购家畜一般,看得他不寒而栗。 忽然,年轻男子毫无预警的冲向他。 第162章 蓬莱淳风(3) 他也毫不迟疑,口中一声“疾!” 十个纸人从四面八方飞扑向男子。 ※※※ 紫苏没有乘灯会行动,而是在小孩回家之后,家人累得睡死之后才动手,如此等到他们早上发觉小孩失踪,也无济于事了。 但紫苏压根儿没预料小男孩会坐在床缘瞪他。 他查访过了,这男孩很聪明,他的脑袋应该是上等的载体,可以承受得住无生的神识,他的身体状况很适合无生原有的神力,也就是俗称的“有仙骨”,是修神仙术的好躯壳。 但此时此刻,小男孩身上发出他以往没留意到的气息,他马上知道他低估这男孩了。 不能再犹豫! 凡事贵在取得先机,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免得错失良机。 主意一定,紫苏马上扑向男孩,心里已将擒拿男孩的程序演练一遍,眼睛瞄准了令他昏绝又不会伤害他肉体的穴位(毕竟这具身体是师父要用的)。 没想到,在他发动攻击的同一时间,他竟感觉到从八方上下迸出一群杀意,他心下一栗,赶忙防守,却看见是纸人。 “什么玩意?” 紫苏用手拨开纸人,当手触碰到纸人的当下,皮肤先感到一阵电流通过似的麻痹,接着肌肉突然猛烈爆胀,他感到整个人像被雷打中一般的抽搐剧痛,手臂顿时失去知觉! 这是罕见的道术“雷法”! 近年才被大力提倡,但以纸人来实施雷法,他还是毕生首见! 几个纸人飞扑到他身上,他感到像被响雷击中了几次,顿时全身无法动弹,摔倒在地,发出极大的声响。 一般人被雷击一次,已经瘫痪无疑,更何况数次。 但他不是一般人。 他是无生精挑细选的弟子。 男孩依然坐在床缘不动,但手中结了印诀,他见紫苏已然倒地,便问:“你是什么人?” 男孩还来不及问完,紫苏已将真气在大周天运转一圈,打通所有被雷法闭塞的穴道,再次飞身而起,冲向男孩。 男孩大惊,手中印诀一变,其余纸人纷纷从各个角落飞向紫苏,他不想伤了元气,不敢再拨纸人,于是抡起两掌,转出一道旋风,令轻盈的纸人无法近身,口中道:“我也很有兴趣知道,你是什么人?” 男孩沉着声音,尽管声音依旧幼嫩:“你没你看起来的年轻。” 紫苏也冷冷的说:“彼此彼此。” 男孩说:“阁下不如就此歇手吧?” 紫苏不打话,两手轻拂,把纸人吹开少许,便赶紧抽身窜出窗外,在月色下消失了踪影。 男孩松了一口气。 不久,窗外又爬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一身道士装扮,回头眺望离去的紫苏,满脸警戒的问男孩:“那人是谁?” 男孩叹道:“我也不知道,他试图攻击我,不知想干什么?” “攻击?少爷有什么好攻击的?” “别叫我少爷了,你怎么这么迟才找到我?” “这次不好找,你走得太匆忙了。” 那老道士爬进窗口,“幸好桃儿还找得到少爷。” “说不定你把他吓跑了,谢谢你。” 男孩走下床收拾纸人,免得被家人看到。 “什么人要对少爷不利?莫非还有人知道蓬莱会的事?” “不晓得,”男孩摇头,“不过他还会回来的。” “好,”老道人说,“少爷您累了,我在外头守着,明日才正式登门拜会。” “谢谢你,桃儿。” “这家人姓什么来着?” “姓周,是教书的。” ※※※ 紫苏乘着仙槎,也就是切孔的战斗艇,回到东海上的仙岛。 他从空中望见满目疮痍的岛屿,不禁唏嘘。 围绕岛屿的绿色树林变成乌黑的木堆,山峰的中段崩塌了一块,令上方的仙洞岌岌可危。 仙槎直接进入仙洞,洞里光线晦暗,深处传来低周波的轻震声,紫苏从仙槎抱下一名昏绝的男孩,步入洞穴深处,黄连和青萍已在等候,他们正守护着形体还不甚稳定的无生。 紫苏把男孩放在无生面前,让他检视。 “这是你找到最好的吗?”无生问他。 他像一团黏稠的凝胶,发出微弱的亮光。 “不是。”紫苏老实回道。 “那你为何带来?” “最好的那个,有些棘手。” “他有多好?” “他聪明又健康,家世好,年纪仅八九岁,却有深厚的道术,还懂雷法,能用纸人替身术攻击我,深藏不露。” 无生心中一亮。 他明白紫苏的意思。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曾经用这种方法取得许多知识。 这古法叫“换形术”,或有新流派叫“夺舍术”,意思就是夺取别人的身体,道教八仙之一的李铁拐就是借了个跛脚乞丐的尸体复生,就再也没摆脱那副身体。 但无生不同,他的换形术不是人类的法术,而是切孔帝国王室的不传之术,由属国坦托尔星古老的卡贺虚教派所奉献,只有继承皇家血统的人才代代私传,让他们能永保统治者的地位。 他在来到地球千年之后,舍弃切孔人的肉体,夺取人类的身体,以人类之姿在人类之间生活,探索这批年轻的智慧物种。 他常常更换躯体,当他赶走某人的神识、进入某人的躯体时,该人的脑袋仍保有他的学识、他的记忆,他便能完全复制进自己的神识中。 当他夺取武术高手的身体时,他也学会了他的毕生所学。 当他夺取某位高僧的身体时,他便马上可以讲经说法。 当他夺取高道的身体,他便即刻习会各种复杂的道术。 久而久之,他成了“无所不知的无生”。 但是,他也并非不曾遭遇过失败。 数十年前,他意图夺取一对新生双胞胎的身体,结果他才刚赶跑了一个神识,竟马上有另一个神识过来占据,不让他进入,终于他弄清楚,那阻止他的神识乃双胞胎的兄弟,无生试图去占领另一个空出的肉体时,该神识又抢过来了。 无生并没恋栈,他即刻吩咐陪同他去夺舍的不死人去寻找另一个身体。 那个被他支使的不死人,叫五味道人。 后来无生继续观察那对双胞胎,发觉那个神识共享两具躯体,而被他赶走的神识一直回不来。 这就是五味道人认识灯心和灯火大师的缘由。 回头来说,那个八九岁有深厚道术的男孩,是个能令他更容易适应的肉体。 “那么,你带回来的这个,又如何?”无生问紫苏。 “他是金人将领的儿子,自幼学习骑马、拉弓、刀术,师父愿意的话,夺舍之后可以依旧回去他家。” 马术和弓箭是无生尚未熟悉的技艺,如果他在金人将领之家,日后就可能成为重要的军事人物…… “拿过来。” 紫苏把小孩抱到无生面前,小孩身着皮袄,头戴有毛边的皮帽,发出轻轻的打鼾声,正在熟睡。 无生如凝胶般的形体包住小孩的身体,只不过一瞬,小孩红通通的脸忽然一片死灰,然后圆胖的两颊如气球泄气般深陷下去,转眼便成了干尸。 无生推开尸体,他的身体又稳定了一些,恢复些人形了。 他舒服的深吸一口气:“带我去找那个人。” 他疑心那位道术高的男孩,也在用着他人的身体。 ※※※ 山东是战国时代的鲁国、孔子的故乡、儒家的发源地,而周家是该地儒学世家之一。 虽然已被金人占领,然而金人为了政局稳定,对儒道佛等影响百姓思想的重要人物十分礼待,周老爷也跟往常一般每日教授学生。 第163章 蓬莱淳风(4) 当家人通报周家老爷,有位老道士在门外求见,周老爷很是疑惑。 即使以往道教备受大宋皇上崇敬时,他也鲜少跟道士来往,不知老道士所为何事? 出自好奇,周老爷传唤家人带老道士去偏厅,先到教室吩咐学生背书本的指定章节,再转去偏厅会他,听听他欲说些什么。 他见老道士长得仙风道骨,相貌说不上来就是跟凡人不一样,双目之中还透出精亮的光芒,这是周老爷见所未见的。 老道士先向周老爷作揖道:“贫道桃园使者,冒昧登门拜会。” “使者……?老夫与道长素不相识,不知道长此来,所为何事?” “贫道就不寒暄了,今日乃为令公子而来。” “哦?我家小孩怎么了?” “令么儿前世乃我师父,只因道缘未了,仙逝前特地吩咐我前来寻访,我特来带他修行的。” 周老爷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禁愠道:“胡言乱语,轮回之事乃佛家妄说,子虚乌有,何来拐我孩子?” 桃园使者也不生气,只说:“轮回有隔胎之迷,一般人恐怕不记得前生,然而我师父道行高深,必定记得我,是真是妄,老爷何不请令公子来一趟,不就清楚了?” 周老爷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叫人去唤奶妈把么儿带来。 奶妈战战兢兢的把小少爷带来,小少爷一见着老道人,马上蹦上前去拉住他:“桃儿,你总算来找师父了!” 周老爷和一众家人、奶妈看得目瞪口呆。 周老爷生气的把小孩拉到跟前,抓着他的肩膀问:“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男孩竟摇首道:“我的确是他师父,借母胎重来世间的,只能说咱俩父子缘尽,我要继续修行仙道去了。” 周老爷怒不可遏,这孩儿乃小妾怀胎十月所生,是他最疼惜的,今日忽然说出这番话来,他料想其中必有诡诈。 不料男孩竟挣脱他,拱手作揖道:“请见我做什么,便知虚实。” 男孩口中念咒,两手结印诀,往空中划了几画,再往天花板一指,竟平空发出雷声,偏厅之内倏地卷风四起、飞沙走石,把一众家人吓得魂不附体。 周老爷又惊又怒:“来人,把这妖道给轰出去! 我儿是儒家种子,何曾习得此种邪术?” 桃园使者只好告退,而男孩被下令禁闭房中,不许外出,一切饮食由奶妈送入。 软的不成,只好来硬的。 次日早晨,周家小少爷已经不知所踪,门窗紧闭,没有强行闯入或闯出的痕迹,而邻房的奶妈睡死过去,没听见任何动静。 ※※※ 他们选择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由于桃儿的躯体已经衰老,行将不堪使用,必须尽快寻找适合的身体来夺舍。 本来他们两人会一先一后寻找身体,互相照应,但一场意外打乱了他们的节奏,令男孩不得不率先夺舍。 “桃儿,你找到你要的身体了吗?” 男孩已换上道童打扮,一路上避开金人关卡的盘诘,以免耽误大事。 桃园使者摇摇头:“我不想待在胡人之地,我要找的肉身应该在大宋。” 男孩明白他的意思,因为这正是他们向来的目标:避免自商周以来传承的中土文化消灭,而中土文化消灭的最大敌人理应是胡人。 “可是,”桃园使者说,“如今宋金战事不断,越过边境是个问题,况且你年纪太小,要等你长大也是个问题。” 必须要等男孩长大有能力保护他时,桃园使者才能去夺舍,不过如今只怕无法等待了。 “也是。” 男孩沉吟道。 他们所用的“换形术”必须从这个肉体跳去另一个肉体,如果中间有闪失,便会堕入轮回,无法控制,则随着业力投生到不同的身体去。 小孩的脑袋比较清净,他们比较容易融入,万不得已才会选择成人的身体。 “不过,若情况危急时,你也甭坚持了。” “当然的,少爷。” 四百多年来,他依然改变不了老习惯,称呼他为少爷,即使两人皆已换过几副身体,实际的年纪也其实相差无几。 “而且无论昨晚的人来找我为何,我们避开就是。” 他们拥有太多的秘密,他们成立了一个仅有寥寥数人的组织,四百多年来谨守着一个原则,除了他们自身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这个组织存在。 为了方便辨识,他们的组织就叫“蓬莱会”。 不知为何,像他们这种秘密的存在,却会有人来攻击他? 又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跟蓬莱会一点关系也没有? “一定得南渡到大宋去,”桃园使者说,“仙宗他们都在那儿,我们得会合。” 宋金之战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问题,现在只有他们两人被困在北方胡人之地,组织里的其他人皆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们边走边谈,渐渐远离人烟密集之处,好不容易找到一间破屋歇脚。 桃园使者的身体有七十岁了,不耐长途跋涉,能找到休息的地方,不禁放松的叹了口气:“少爷,在外人面前,我该如何叫你? 你那『至巽道人』的名号,得等你的身体长大才能用了。” “那就叫我本名淳风好了。”男孩道。 “会被人猜出来的。” “四百余年了,不会有人相信我还活着吧?” “别忘了,赵匡胤就很不喜欢你写的《推背图》。”桃园使者说,“还是低调一点得好。” “那么叫我『风』就行了。” 李淳风说着,便在掌心排盘,以九宫推演,计算出此时此地十分安全,一直到明日寅时之前都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身为术数宗师,他所著的占算法制被后世奉为圭臬。 不过,他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 十年前,他以至巽道人的身份拜访常山鼠精,促成它们帮助初次当兵的岳飞。 万万没料到,原本跟妖物的世界没有干涉、只想努力进行“蓬莱会”计划的他,此举竟招来其他妖物们的注意。 他从常山走水路去大名府,原本约好桃儿在那边会合的。 行船途中,在船上打坐静修,当客船暂时停泊在渡口时,他下船走动,活动一下筋骨。 虽然这副身体是夺舍别人的,也还是要好好维持他的健康,于是找个林边静谧处做个行气的五禽戏,此时却有人悄悄的靠近他。 他感觉来者有些诡异,便一面做五禽戏,一面留神来者何人。 当他瞥见那人的相貌时,心下着实吃惊不小。 他的脸根本是一张婴儿的脸,只不过跟成人的头一样大,跟婴儿一样两眼距离分开,红通通的包子脸,小巧的嘴唇,发现至巽道人在偷觑他时,还发出婴儿般格格的笑声。 他主动说话了:“听说,你叫至巽道人。” 声音竟像幼童一般。 至巽道人防备的望了他一眼,见他身穿普通长袍,隐藏手足,一脸可爱的笑容,十分怪异。 “足下何人?” 至巽道人停下五禽戏,手上偷偷结了印诀。 那人没回答他的询问,自顾自的说:“我听到鼠精们说你很厉害,在下想请你占算两件事。” 至巽道人马上在手中排列九宫,得到大凶之象,心中不禁愕然:为何这次没事前得到征兆? 他从容的说:“对不起,贫道没替人占算的习惯。” “很简单的,我只想问你,我有没有王相?还有,西方魔罗来袭将于何时发生?” 对方根本没理会他在说什么,就像个没教养的小孩一样。 渡口那边传来船夫的呼唤声,他们要开船了。 第164章 蓬莱淳风(5) 至巽道人只想摆脱此人,他不打话,转身便要踱出林子。 “你好无礼。” 那把婴孩的声音说着,通往渡口的地面竟无故冒出一团烈火。 至巽道人忍耐着不理他,绕过那团火焰,只听后头的声音说:“哼,帮个小小的忙也不肯!” 至巽道人觉得后面一阵灼热,道袍后襬竟也着起火来! “帮我算嘛,帮我算嘛!” 那人纠缠不休,他口中一边娇骂,至巽道人的四周也随之冒出一团团火焰,登时把他包围了起来。 事发突然,打乱了他的各种计算,令至巽道人愁苦不已。 他拨掉后襬上的火焰,耐着性子问:“你刚才问我什么两个问题来着?” 那人高兴的说:“第一个,我有没有当上大王的命?第二,听说西方会有个魔罗来侵占中土,你知道将会在何时发生吗?” “你得先给我生辰八字,我才可以计划,还有,那个魔罗是什么?” 那人变了脸色,跺着脚娇嗔道:“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要八字?为什么要八字?” 他一面作喊,至巽道人四周的火圈则不断炽盛。 此人来历不明,至巽道人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煞? 他没有神通,无法像那些具有神通的人那般轻易分辨对方是人是妖。 在这危急之际,桃儿又不在身边,万一有个不幸,只怕蓬莱会的计划会永远成空。 他手持印诀,默念神咒,指向火焰:“水神急急如律令!疾!” 登时火圈熄灭了一片,开出一条路来,他举步要跑,听见那把幼儿的声音尖声大喊:“你欺负我!” 火焰竟猛烈的爆燃,把至巽道人吞没。 这没来由横生的祸事,迫得至巽道人必定瞬间做出决定:存活或死亡? 若要活下来,就必须和这来历不明的家伙纠缠,他不知对方的虚实,也不知对方的目的,即使在烈火焚身中存活,恐怕这破败的身体也难以逃走。 死亡成了最快捷的选择。 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念起换形秘咒,两手结印诀,立刻运行大周天真气,以往他在静室花上半个时辰进行的换形之术,现在必须赶在肉体被烧毁之前完成! 火舌已经舔上皮肤,末梢神经已经烧灼,名符其实的十万火急,至巽道人把意念集中在眉心,立刻看到两眼之间开启了一个洞口,那是神识出去的路径。 “疾!” 他心念一动,感到整个人拉成一条细线,从洞口直射出去,这副肉体当即崩溃,在火圈中软倒在地。 那婴儿头的怪人愣愣的望着至巽道人蜷曲在地上被火焰吞没,口中喃喃说:“你不帮婴重就算了,干么要被烧死?” 河岸渡口的人们见林中有火光,纷纷惊疑的互问发生了何事? 婴重见有人过来探看,才悻悻然离去。 至巽道人的神识飞离肉体后,急着感觉何处有初生儿,否则他的神识便会被业力牵引进入轮回。 他遥遥望见有小舟数艘在江面划行,有妇人正在舟尾抱着婴孩喂乳,他当下毫不迟疑的飞窜过去,冲进婴孩的体内。 口中吮吸着乳头的婴孩忽然停止吸奶,惊怕的嚎啕大哭,至巽道人感觉到这体内的神识十分惊慌,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竟在体内被不知名的东西推挤。 至巽道人用心念念了个换形咒,心念一动:“去!” 那个神识马上被撞出体外,婴儿在母亲怀中振跳了一下,吓坏了母亲,只见婴儿两眼呆滞无神,乳妇忙自问:“是不是呛到了?” 于是将婴儿搭上肩膀,从下到上轻抚他的背部。 至巽道人乘机跟这副肉体融合,让肉体的神经跟他的神识相连,婴儿从出生以来的记忆也一古脑的掺进了他的神识之中。 不久,婴儿打了个大大的嗝,呼吸系统重新启动,乳妇放下了心,又把乳头塞进婴儿嘴中,至巽道人感到淡淡的温热奶水流进喉头。 至于那个被撞飞出去的神识,要不是幸运的找到机会再投生,若拖得太久,就可能在虚空中散失,至巽道人已经顾不了太多了。 他瞇着两眼观看婴儿的母亲,看着这女人在蓝空下惬意的神情,随意扎起的长发半挂在肩膀,河面凉爽的柔风吹动她的发梢。 “这只是暂时的。” 至巽道人心想:他必须找到更好的躯体、更好的家世、更适合他执行蓬莱会计划的背景。 还有,他必须想办法让桃儿知道。 他辗转又换形了一次,才找到周家么儿的躯体,花了好几年时间,才长大到有能力执行“圆光术”,联络上桃儿。 但在金人管制之下,汉人的行动处处受限,所以桃儿费了许多时间才得以跟他会合。 这一次,至巽道人选择赶紧逃离,因为周家已经被不明的人物盯上了,而他不想再遇上十年前那种突如其来的厄运。 “不能再发生意外了。”正在使用周家么儿身体的至巽道人说道,“每次换形都十分耗损,原本预计一个身体该用上几十年的。” “遁逃并不是办法,少爷不想弄清楚来者的目的再说吗?”桃园使者问他。 “我问过了,他跟之前那人一样不回答。”至巽道人说,“而且我用九宫和六壬都计算过了……” “结果是?” “俱皆大凶。” ※※※ “他们离开了。” 黄连从冥想中睁开眼睛,告诉无生。 他根据紫苏给的资料,让元神出窍去监看紫苏所说的男孩,“他和一名老者待在城外的破屋中。” “没有其他人吗?” “方圆一里之内,不见人烟。” “那么我们出发吧。” 无生迫不及待的想得到那副躯体,他有个预感,那副躯体会对他很有帮助。 五名弟子等待无生的指示。 “红叶留下。”无生说。 大家颇感意外的,白蒲忍不住问道:“只有红叶吗?” “你们四个,两人需保护我,两人抢他的身体,红叶性情毛躁,我怕坏了大事。” 无生这么说,红叶沮丧的垂下了头,黄连、青萍、紫苏都同意的颔首,惟有白蒲不忍的望了她一眼。 “不特此也,我先前叫黄连摧毁洞内,但如今敌人已经被歼灭,洞内的一切反而要好好保留,我要红叶留守,待我回来再好好修理,咱们重新来过。” 如此一说,红叶才释怀了一些。 “师父放心。”红叶大声回道。 于是,无生弟子四人分乘两台仙槎,由黄连抱着形体不隐定的无生,青萍负责遥感男孩的方位,从东海飞向陆地,飞越琅邪,飞向半岛另一侧、面对渤海的莱州,依仙槎的飞行速度,预计半个时辰就到了。 红叶目送他们离开洞穴后,便在洞穴中踱步,观看她看过了无数遍的东西:第一次被带来时,师父把她放进去的透明箱子,自从那次之后,她便不再长大。 还有控制仙岛天气的装备、联络其他切孔人的装备,还有……二十九个琉璃筒。 只有第二十九是空的,原本师父期待这次能将云空装进去的。 红叶轻抚琉璃筒,观看里面的尸体,心里漾着奇异的感觉。 不久前,他们还在与这琉璃筒里的人的元神蚩尤奋战。 不知为什么,红叶并不害怕蚩尤。 她回想跟蚩尤在空中对峙的时刻,当她看见全身泛光的蚩尤时,反而有一种亲切感,胸中不禁一阵灼热。 她抚摸第二十七个琉璃筒,里面有个初老男子,她记得当初他是如何被杀死然后放进去的。 当她走到第二十六个琉璃筒面前时,忽然心中悸动,筒中的男子正值壮年,她知道是四十三岁,不知为何,她格外的感到激动! 第165章 蓬莱淳风(6) 忍不住想摸男子的脸庞。 第二十六个琉璃筒中的男子微张两眼,瞳孔已经灰白混浊,清瘦的脸上留着鬓须,眉清目秀,面貌姣好……红叶猛地睁大眼,她想起这人是谁了! 许多忘却了的记忆忽然如决堤般涌入,红叶激动得发抖,她后退数步端详筒中男子,泪水情不自禁的溢出眼眶。 她崩溃的坐在地上,脑中念头纷乱。 不知发呆了多久,她脑中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最呵护她的白蒲。 “快逃!快离开岛!” 白蒲的声音十万火急,像针刺般在她脑中回响。 发生了什么事? “快逃!别回头!我会找你!” 白蒲不会骗她,白蒲从来不曾骗她。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听白蒲的不会错。 红叶跑去停放仙槎的地方,那边还留下一艘仙槎,她立刻跳上仙槎,启动飞船。 她再惦恋的望了一眼那列琉璃筒,便将仙槎头也不回的冲出仙岛。 ※※※ 他责怪自己低估了云空的元神蚩尤,本以为可以跟往常一般收集云空今世的躯体,没想到竟差点连性命也没了。 蚩尤提醒了他已经忘却了三千年对死亡的恐惧,回想起跟蚩尤对峙的那一刻,他依然心有余悸。 这次,他不会再低估对手,即使对方看起来只是个小男孩。 自从听了紫苏描述那小男孩的情况,无生心里就隐隐兴奋着,很想快点钻进那个身体去探索他的记忆! 他记得以前,每当他侵占一个身体时,那种记忆、知识和技艺涌进神识的快感,已经很久没体验过了。 他们一抵达莱州上空,四名弟子即刻从远距离包围至巽道人和桃园使者,他们打算伺机缩小包围圈,让他绝对没有逃脱的机会。 在尚未摸清那名老者的实力以前,他们要小心翼翼的观察。 “要速战速决吗?还是要先解决掉他身边那位老者?” 弟子们都在等待师父作决定。 无生观察了好久,仍然无法作出决定,蚩尤那一次的惨败,在他心中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但他又不希望弟子们会觉得他变胆小了,如此未来就难以控制他们了。 “白蒲和青萍帮我引开他身边的老道士,”无生总算下了决定,“黄连和紫苏帮我牵制着那小孩的四肢和嘴巴,不让他有机会念咒,也不让他有机会比印诀,让我直接从百会穴夺舍!” “那老道士,若是不小心错手杀死,也没关系吗?”青萍要问清楚。 “我不在乎!” “那么弟子就好办事了。” 青萍才刚说完,就和白蒲两人从高高的树顶上包抄他们两人,她手中握着数枚橡实子,从高空一挥手,橡实子就像铁弹一般冲向桃园使者的头顶。 至巽道人和桃园使者都同时察觉有异,当他们双双打算抬头时,黄连也抱着无生跟紫苏一起沿着树干冲下去,完全不让他们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桃园使者下意识用手臂挡住橡实,没想到橡实力量之大,竟使他的手臂当场穿了几个洞,橡实击断肌肉,击碎骨头,左手顿时废掉,痛楚直入心肺! 但桃园使者也非常人,他竟能够忍住剧痛,沉下真气,口中念咒,右爪朝向树顶,叱喝一声:“疾!” 顿时发出震耳欲聋的雷响,一股力量在他头上化成无形的圆罩,将其余的像实震开,青萍及时躲开,而白蒲被雷击中半边,立刻感到麻痹。 “雷法!” 无生兴奋的看着桃园使者的道术,只见旁边的小儿抬头直视他,也手执印诀,手指朝冲下来的他晃了一晃,无生竟感到整个周围的空间似乎也晃了晃,抱着他的黄连和紫苏即刻偏移了轨道,要撞到树干上去。 无生大为吃惊,不知道小孩使的是何种手法? 他是影响了空间的曲率吗? 这令他更想得到那具身体,恨不得马上掏空小孩脑袋里的东西! 青萍和白蒲跃到桃园使者身边,青萍手段狠辣,两手各执一长针,两针交叉穿过桃园使者的两片唇,封住他的嘴巴,白蒲用他没麻掉的那只手握住桃园使者的手肘,用他把黄豆变成豆粉的内功一使劲,桃园使者的肘关节猝然粉碎! 桃园使者无奈的望着小男孩,眼神如秋水般平静,至巽道人也停止反击无生等人,换了印诀,口中紧念一串咒语,朝桃园使者一指:“疾!” 他竟瞬间起火,从全身毛孔喷出细细的火焰。 桃园使者闭上双眼,脑袋猛弹了一下,整个身体就崩溃似地软倒。 无生知道他的神识逃掉了,匆忙下令:“封住小孩的嘴巴!” 男孩不让他们有机会得逞,在黄连和紫苏的手指碰上他以前,男孩也浑身毛孔喷火,转眼之间,连头颅也成了火球。 无生和四名弟子围着树下的两堆火焰,心有不甘的望着火焰中扭曲焦黑的肌肉,这火显然不是凡火,普通的火没那么快将蛋白质烧尽,想必是温度达至摄氏千度的高热。 没有人知道无生的内心在想什么。 “师父,现在怎么办?”黄连问道。 他低头去看抱在怀中的无生时,惊讶的发现他怀中什么都没有,他抬头时,竟看见自己的躯体正站在他面前。 他意识到他的神识已经离开他的身体了! 是怎么离开的? 为什么会离开? 他竟一点也没察觉! 他企图回去,却发现一股强烈的力量将他阻挡在外。 他被驱离自己的身体了! 他看见他自己正冷漠的望向他,怀中那团浮动不定的师父已经不见踪影。 忽然间他明白了,那个侵占他身体的人就是师父无生! 他对师父那么忠诚,为何师父要这么对待他? 黄连的身体别过头去,继续观望地上的火堆,而黄连的神识开始感觉到一股力量在牵引着他,将他拉向一个在空间中深陷的洞穴。 他无助的被那股力量吸进去,他发出喊叫声,却发现他的师弟妹们没有一个人听见。 白蒲似乎听见奇怪的声音,不经意的抬了一下头,觑了一眼黄连。 “我们走吧。” 黄连说着,不跟白蒲的眼神交集,举步回身,施展轻功,飞快抵达停放仙槎的地方,率先登上仙槎,青萍也依旧跟他同一艘仙槎。 白蒲和紫苏追了上来,也登上他们的仙槎。 紫苏愧疚的说:“咱们劳师动众却无功而返,师父请让我赎罪,我会再去找适合您的身体!” 说着,便要步下仙槎。 “不急,”无生的声音响起,“咱们回到岛上再说。” 最接近黄连的青萍,觉得无生的声音有点怪怪的:“师父……来得及吗?” 黄连—无生已经启动了仙槎,两人直升上天际,紫苏见他们飞走,只好回到仙槎,叫白蒲也启动仙槎。 白蒲摇摇头:“不对劲,师兄请稍等。” “等什么?” “师兄请感觉一下,黄连师兄和青萍师姐现在何处?” 紫苏也知道白蒲向来灵巧,不会乱说话,他凝神静观了一会儿,诧异的看着白蒲:“黄连呢?” 白蒲神色凝重:“我也听见了。” 他们听见黄连在虚空中的呐喊,却渐渐微弱,仿佛坠入了深得没有回音的洞穴之中。 紫苏望着远去的仙槎,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对,”白蒲忽然省起,“红叶还在岛上,师父要回去!” 他慌张得身体凉了半截,赶忙收敛心神,将意念集中投射到陆地彼方的红叶身上:“红叶,快逃,还来得及……” 第166章 紫姑记(1) 白蒲不懂,他搞不懂师父的想法,他们五人成为无生的弟子最少也有两百年,其中以黄连履历最久,已经跟随无生逾千年,为何无生要在此刻夺取他的身体呢? 在师父的心目中,他们究竟是什么呢? 高空的仙槎中,青萍也感觉有异了,黄连老是背对着她不发一言,她按捺不住,伸手拉了拉黄连:“你怎么了?” 她的手才刚碰上黄连,竟然被紧紧吸着,怎么也拉不开。 青萍感到身体里面的精力像瓶子倒水一般流失,通通灌进了黄连的身体! “黄连!” 突如其来的异变,让她经历了千年以来从未有的恐惧,她的身体被迅速掏空,肌肉萎缩得紧贴骨骼,她在数秒之内变得无力站立,双腿一软便坐倒在地,仍被贪婪的吸尽她细胞中仅存的精气。 “你自由了,”黄连张口了,发出的竟是无生的声音,“我也自由了。” 无生知道聪明的白蒲已经察觉了,但无所谓,白蒲怎样也不是他的对手,因为白蒲所会的一切都是由他教出来的。 ※※※ 荒废的官道上,两名年轻人并肩而行,来到一间破烂的草庐。 此村地处宋金边界,多年前曾在宋金战争中灭村,近年才渐渐有从金国南逃的宋人迁移进来,两名年轻人要找的就是不久前刚临盆的一户人家,他们听见屋里有婴儿哭声,便不客气的钻了进去。 “祖父,仙宗来了。” 一名年轻人进门便说,屋内仍在休养的产妇呆愣的望着他们,她脏兮兮的一张脸道尽了潜逃的艰苦。 “曾祖父,李真也来了。”另一名年轻人也说,“嘿,哪一位是桃真人呢?” 产妇身边躺了两名婴儿,是一对双胞胎。 产妇的丈夫见来路不明的两人衣着整齐,惶恐的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没想到,两名婴儿咯咯的朝两人笑了起来,像在打招呼,男人也不禁呆住了。 原来,至巽道人和桃园使者老早商量好,这场劫难既然不易善了,便决定金蝉脱壳,不让来历不明的对方得到任何讯息。 他们使用三昧真火自焚肉体后,神识用尽全力前往南宋,正巧遇上走难的孕妇。 生双胞胎可能令产妇有生命危险,他们还想办法稳住了产妇的性命。 两名年轻人恭敬的向婴孩揖手。 新生儿的脖子还软弱,无力点头。 所以两名双胞胎眨了眨眼。 在模糊的视线中,有道黑影横过,他知道那是他年少时,每日要经过好几回的便桥。 他太疲累了,视线摇晃不休,眼前景物如流沙般移动。 跨过便桥,低吟的流水声便抛在身后了,过去的记忆引着路,将他带上一条小径,他便知道快到家了。 “快到了……快到了……”他告诉自己。 他在恍惚中望见荒芜的田园,虽说初春可能落霜,也不至于荒芜得杂草丛生,记忆中的佃农们不在了,他们理该在此时除草预备下种的。 终于,熟悉的大门在眼前了,斑驳剥漆的门扉上贴着的门神画好几年都没换过,线条都模糊了。 他贴到门板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敲门。 敲了一段时间却没有反应,心里不禁恐惧:难道说家人全搬走了? 兵荒马乱,金兵也迫近来了,家人真的逃了吗? “一定是流民,不要开门。”里面有声香传出来,他马上松了一口气。 “是我……”他挣出力气呼叫,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比蚊子还要细,干透的喉咙还隐隐有股铁锈味。 他深吸一口气,奋力高喊:“小蜻蜓……小蜻蜓……” 里头的人沉默了一阵。 小蜻蜓是他的乳名,家人都知道的,他不报姓名反而报上乳名,为的就要里头的人不再疑心。 果然,脚步声匆匆跑来,大门开了道小缝,露出既期盼又担忧的眼睛。 他终于昏倒在地,全身疲累不堪的肌肉剎那松弛,在昏睡过去以前,他听见兴奋的声音:“是二少爷! 果真是二少爷!” “紫姑果然所言不虚呀……” 什么意思? 不理了,睡吧。 睡了好久好久,强烈的饥饿感汹涌而来,胃部抽搐不停,他才自黑甜中睁眼。 很快有人将他扶起,让他靠坐在床上,随即有汤匙将暖烘烘的粥送到嘴前,他把碗接过来,狼吞虎咽的把粥全吞食了:“再给我。” 他把碗递给来人,才开始细瞧四周。 他首先看见眼前的两名婢女,意识到她们是当年离家时的小女孩。 他看见他大哥端详了他一阵,确定他没事,便步出房门去了。 他看见母亲正忍着泪水,口中喃喃道:“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 他心里一片茫然,没有激动也没有感触,大概是过了太久的苦日子,一路从北方逃来,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人却也麻木了。 一碗热粥送来,他立刻又大口吞下,他一边吃粥,脑子一边不停地打转,搜寻过去的记忆片段,将它们拼凑起来。 渐渐的,脑子和肚子都不再茫然。 待他吃完粥,脑子也完全清醒了。 他欠欠身子,爬下床来:“爹呢?” 他母亲也随着站起:“你爹在等你,赶紧去,你大哥刚去通知了。” 言毕,便牵了他的手,领他行出房门。 牵着儿子的手,当母亲的心里暗暗吃惊,儿子的手何时变得如此粗糙? 黝黑的皮肤下青筋微浮,像是有无数风霜爬布在手背上。 她望望儿子的脸,过往的少年稚气早已荡然无存,瘦削的脸上换成了一双老成的眼睛。 当她看到儿子的瞳孔时,心里忽然发寒,莫名的一阵不安,却不敢说出口。 他爹坐在院子的竹椅上,被树荫笼罩着。 他快步跑前跪下:“爹,不孝子回来了!” 他爹才不过刚迈入老年,脸上却显出严重的老态,他眨着两眼,定睛看着孩子好一会,才转头对妻子说:“叫大家最后收拾,细软就好了,累重的东西会拖慢行程,反而拖累人命。” “是,老爷。” 他妻子应了,却没移动脚步,不放心的瞥了眼儿子。 “去吧,把我的话传下去。” 他再挥了挥手,妻子才很不情愿地移了寸许。 “老爷,我这便去,”她依旧不放心地说,“别骂你儿子吧。” 他又挥挥手,见妻子走进房子了,才再面对儿子。 儿子低着头,准备挨一顿骂。 打从小时候,他父亲只要一开骂,便像狗血淋头似的,他早已准备好迎受了。 “小蜻蜓,”父亲呼叫他的乳名,语气中一点骂人的意思也没有,“你可知道,我们晓得金兵已经迫近,本来早就要避难,全为了等你回来,才拖到现在,要是咱家遭金人灭族,要知道是因你而起的。” 他把头压得更低了:“孩儿惭愧……要是父亲已和家人离去,孩儿回来必定活活饿死!” “你离家这许多年,为何一点音讯也无?” “爹,孩儿有托人送信,”他猛然抬头,“七年来,孩儿亲笔写过十余封信,难道一封都没到吗?” 他爹摇摇头。 七年来,家人完全不知道他的消息,在金兵压境之际,竟然还冒险等他回来。 突然之间,生疏了七年的亲情涌上心头,泪水止不住崩堤而出,七年来的任何苦难他都忍过了,这一刻竟忍不住把库存的泪水流个痛快。 他爹瞬间老了几分,老泪也在眼眶边滚着:“无论如何,你回来了,咱家得赶紧动身才是。” 他爹不怪罪他,似是什么都看开了。 “爹打算举家迁往何处?我回来时,镇上的人似乎全都跑了。” 第167章 紫姑记(2) 他爹靠上竹椅,仰天看着穿过叶缝的阳光,才叹了口气:“咱们是最后一家了,听闻皇上在杭州,往那里去或较安全,也有官兵倚仗。” 此时,他母亲探了个头,见儿子没被骂,才放心的走出来:“老爷,吩咐好了,今日连夜打点,明日即可启程。” “祠堂那里呢?” “马上去,我要带小蜻蜓去。” 他娘说,“老爷您看,紫姑神的话果然没错,说平安回来,就平安回来了,连日子也分毫不差。” “妇道人家,就是迷信……” “啥妇道人家?” 多年不见,他娘竟敢跟爹顶撞了,“你担心儿子回不来,不也叫我去问紫姑神?他说的大大小小事,有哪件不灵了?” “娘,娘,”他忙截道,“啥门子紫姑神?” 他母亲忙将手指抵在唇上,小声叮咛:“不得无礼。” 他怔了一下,意识到他离家这七年,有了不少变化,有些事变得不再熟悉了。 “待会我们要去祠堂,移出列祖列宗的灵位,你可千万不得语言放肆。” 他听话的点点头。 “还有,娘要问你,阿双呢?” 他陡地一惊,心虚的瞄了旁边一眼,视线接触到几只搬着死虫的蚂蚁,又转了回来:“阿双?” 他娘见他的反应如此诡异,讶然道:“你怎么没事人儿一般? 你不是带着阿双跑了吗? 还一去七年,我也不再怪你,可是阿双人呢? 有没有生孩子?” 终于,他弄明白了。 他脸神黯淡,忍不住露出哀伤:“是我不好……阿双身子不好,我俩到了开封,一年后她便难产,过世了……” “那孩子……” “没留下。” 两老叹了口气。 阿双是他的童年玩伴,是住在镇尾一对老夫妇的女儿。 正确的说,是养女。 老夫妇没子女,从小抱来养的。 江淮地方,女孩儿是很好的投资,养大还可以帮父母挣钱。 看看日子过去,阿双愈发长得标致,开始散发出小女人的味道,在他的眼中也不再只是玩伴,奇妙的感情慢慢包围了两人。 他们不再嬉笑玩乐,而是喜欢找个无人的所在,贴近身子,小声地说悄悄话。 大人们也渐渐察觉了。 “迟早会出事的。” 不知是心存邪念,还是深谙人情,大人们如此顾虑着。 “要嘛,分开他俩,要嘛送作堆吧。” “哪日要是闹出了不体面的事儿,那才大家难堪呢。” 这些话像扰人的蚊蝇,终日绕着他母亲耳边打转。 眼看两人一天比一天亲密,次子又每天有事没事便溜出去,再鬼鬼祟祟的回来,嘴角总挂有一抹笑意,越看越叫人担心。 “孩子也可以定亲了,不如先定下亲来,安了他的心吧。” 母亲这般游说父亲。 “不行,”父亲劈头就反对,“一来门不当户不对,二来,我还要他上京考取功名,怎能这么小就昏了头? 不行!” 说起门当户对,其实他们也只是小富人家,从佃农熬出头的,而阿双的养父母是以织布、卖饼艰苦营生的穷人家。 实质上分野不大,但看在小富的父亲眼中,却像眼中的沙子一般讨厌。 “不准儿子再去见阿双,定下心来读书。” 父亲这么命令着。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他每晚偷偷溜出去,天快白了才溜回来。 夜晚的低声细语,更是充满了诱惑。 他和阿双在夜晚的空气中相互取暖,时而阿双依偎在他胸前,数着他的心跳,两人默默无言,也可以度过一夜。 当他们觉得空气转寒了,就拥得更紧了。 当他的手搂着阿双的纤腰,发现自己的情绪变得亢奋,热气涨满了下腹,他察觉到阿双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两眼看起来泛着水波,十分荡漾。 在好奇和慌张下,在黑夜的保护下…… 在温热的湿唇和手掌的探索下,在沾了夜露的石板地面上…… 在篝火的火光抚动中,在四周醉人的虫鸣间…… “为娘的要让你知道,你和阿双的私奔,害了多少人。” 他母亲的目光凌厉又悲伤。 他再度跪下,听母亲的教诲。 有七年没听过教诲,心里莫名的有点渴望。 树荫下的父亲,移了移身子:“阿香……” 像是要劝阻他母亲。 “我不得不说,”他母亲截道,“娘看出来,这些年来你成长了,明白事理了,娘不是在骂你,只希望你看清楚因果。” “请娘教训吧。”他顺从地说。 “那天你一直没回家,你爹很生气,派人四下找你都找不着,便亲自到阿双家里去,打算说个明白……”他偷偷咽了咽口水,担心着即将从母亲口中说出的话。 “不想你爹竟看见阿双爹娘,已双双悬梁,”他娘说到此,瞥他一眼,“桌上还摆了封信,是阿双写给爹娘,不告而别的。”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 父亲边摇头边叹气,将整个身体埋进竹椅中。 “你爹去报官,说阿双爹娘死了,不报还好,这一报官,就遭了殃……咱家有几个亲戚,向来眼红咱家的钱财,也不想想是你爹一手挣下来的,贪心想分一杯羹,我们不答应,他们就怀恨在心,这下可给他们逮到机会了。” 他心中一紧,把头压到了地面:“是孩儿的错……” “他们硬说是你爹杀人,还作证说见到你爹恐吓阿双爹娘,还说拿了绳子行凶等等。” “孩儿知道,是三叔四叔他们吧?”他愤怒的抬头。 “他们都死了,”他母亲皱着眉,看了眼儿子恶鬼般的怒脸,“你爹被官府毒打,差点没打死,我们送银两给那县官,才救下你爹的命。” “他们怎么死的?”他惊问。 “官府说,他们两人心机叵测,显是要夺占财产,若说亲眼见你爹杀人,为何不报官,反而是你爹报的官? 于是也拉下堂去受杖,才打没几下竟打死了。” “可是爹……” “你爹大难不死,可是瘸了。” 他这才留意到,其父一直没站起来,下身一直没使力,原来早被打坏了! 他跪着爬过去,抱着父亲的腿,哽咽着:“爹……是孩儿不孝……” 父亲也满脸辛酸,怜爱地抚摸儿子的头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亲轻抚他的肩膀:“时间也不早,咱们且去祭告祖宗,也将灵位包扎好,明日上路。” 他停止哭泣,身体还在颤抖:“我不想去祠堂……”父亲怔然问:“为什么?” “我……我愧对祖先。”他娘颔首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祖宗会原谅你的,你且去,也顺便问问紫姑神,一路上平安不平安。” “怎么祠堂会有紫姑神?” “娘早说过了,别乱讲话!” 他母亲气急败坏地摇手,“咱家祠堂的紫姑神,教我们贿赂官府,才救了你爹,又有问必答,不仅知道你身在何方?生死与否?更知道你今日回家团聚。” 说完,不满地看着她儿子﹕“所以要不是紫姑神,我们早就离开逃难了,他还救了你一命! 所以待会可千万小心说话。” ※※※ 紫姑神,早在南北朝就有了记载。 她是厕所之神,习俗在正月十五晚上迎厕神,并在厕所、牲栏等污秽之地求紫姑降鸾,以问一年吉凶。 到了宋朝,紫姑神愈发流行,而且也不再限于厕所,也不限在正月。 她成了扶鸾的重要对象,只要请来的是身份不明的女神,大概就被称为紫姑了。 苏轼的〈天篆记〉记载了江淮一带的紫姑神,沈括《梦溪笔谈》也记有紫姑神。 第168章 紫姑记(3) 母亲娓娓道来,原来他们家的紫姑神是偶尔出现的。 一批小孩好玩,在祠堂外玩着迎紫姑,结果真的请来了紫姑。 紫姑在沙地上大批了几个字:“刘家有祸,速来问我。” 刘家便是他家。 这些字写在刘氏祠堂正前方地面上,正好有家人看见,还以为是孩子闹着玩的。 当时刘氏的大家长被杖刑,却没人意识到紫姑神的警语。 祠堂内开始出现怪声,灵位又无故震动,常常突然所有灵位一起狂震,却没一片掉落下来。 “是祖先在示警吗?” 忧心忡忡的刘家人,终于正视不久前的紫姑神传说,赶忙请神降鸾。 紫姑神的句句鸾语都切中重点,句句指示无不将问题迎刃而解,多年来帮助刘家不少,使得刘家异常的倚重紫姑神。 也有人曾大胆问过紫姑神芳名,是何人家? 为何在此? 紫姑神也回答了:“妾名无奇,身困在此,满劫方去。” 看来是一缕路过的孤魂,只是不知什么“劫”令他困在此地。 没人敢再追问下去。 世传厕神紫姑是被善嫉的夫人毒死的小姨子,但也有紫姑神自称上帝之女,下凡来逛逛,还会与人吟诗作对。 总而言之,紫姑神乃何方神圣,大家心照。 他与母亲、大哥及两位婢女,一行五人前往祠堂。 一路上,大哥默不作声,他也不主动搭讪,只听母亲述说这些年来紫姑神的事迹。 母亲说累了,眼看祠堂已近,便吩咐两个儿子先赶前去准备焚香祝告祖先:要移动灵位了。 两兄弟答应了,加紧脚步,这时,大哥才开口说话:“七年前离家,你去了何处?” 他望了一眼大哥:“京城。” 大哥点点头,沉吟着。 从小他备受宠爱,常常欺负大哥,父母也不许大哥还手,是以他向来不将大哥放在眼里。 此时,大哥说了一句令他寒颤的话:“七年前……?不正是京城快沦陷了吗?” 他心虚了一下。 但大哥没再多说,见到守祠堂的家人迎过来,便说:“去后边帮忙吧。” “好。” 那名家人走到后方,接过刘夫人手上的物件:“夫人,要移灵了吗?” “是的,明天动身,待会你也不必留守了,回去收拾吧。” “是,夫人,”守祠堂的家人应道,“兵荒马乱的,昨天好不容易来了个路过的道士,我硬把他留下,好做法事。” “道士?还真凑巧。” “嗳,我怕没了道士,祖先走不动,那道士急着想避兵燹,好不容易才劝下来的。” 刘夫人抬眼望去,只见祠堂旁的小屋前站了个道士,道士旁还有个驼背老头,穿了厚重的棉袄,把小小的身体整个包在里面,手上拿了根绿竹竿。 他一对精明锐利的目光探照过来,使刘夫人也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留意到这老头没胡子,脸上干干净净的,这倒挺少见。 只听儿子在身边“呃”了一声,她以询问的眼神望了望他,儿子蹙着眉,小声说:“那两人令我很不舒服。” 她的长子望了望道士和老头,对弟弟说:“你多心了。” 刘夫人忙向道士致意:“有劳道长了,酬劳必定不会少给的。” “帮个忙是应该的,只是目下金兵压境,你们该早逃方是。” “多劳道长费心,咱家明日大早便启程。” “甚好。” “还请问道长法号?” “贫道云空,”云空作了个揖,便介绍身边的老头,“他是贫道路上结识的朋友。” “老夫姓游名鹤,正要回家乡去。” 老头的声音又尖又细,有些阴阳怪气。 刘夫人也介绍了两个儿子:“咱家姓刘,这是我的长男、次男。” 刘家长子和气的拱手:“在下名宽,有劳道长。” 次子就没那么客气了,他警惕地看着两人,只双手抱拳道:“刘资。” 刘夫人吩咐两名婢女摆好祭品、焚好香火、准备好包扎灵位的白布,便向云空说:“咱家凡事必问过紫姑神,在此先请紫姑神问个吉凶。” “方才听这位家人说过,”云空指指守祠堂的人,“你家紫姑神灵验得很呀?” “百试百应。” 刘夫人自豪的笑道。 她拿起神台上的“簸箕”,那是一根丫字形的粗木枝,吩咐长子刘宽和守祠堂的家人各执一端“箕头”,前端则放在沙盘上。 这个问鸾的方法,几近千年都没改变,今日的庙宇扶乩依旧如此。 刘夫人焚香祝告,拜了又拜,拜得满头大汗,簸箕依然没反应。 执箕的两人互瞄一眼,困惑地望着沙盘。 以往紫姑神总是一请就到,怎么今日姗姗来迟? 好不容易,簸箕的笔端微微动了一下。 守祠堂的家人警觉的“呼”了一声,但笔端又不动了。 刘夫人好生困惑,更加卖力的拜道:“紫姑神,紫姑神,咱家明日便要逃难,请神降临,信女心有疑惑,求紫姑神解答……”紫姑神仍不反应。 刘夫人回头瞧看次子刘资,生怕他以为她言过其实。 刘夫人又看看道士,带有些歉意。 但她发现道士和老头并没理会她,而是望向祠堂门口一角的小几,那里有一方石砚,上头磨好了墨,铺好了白纸,是守祠堂的家人准备习书用的。 神奇的是,小几上的毛笔正凌空竖起,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提着笔,缓缓在白纸上画着。 刘家上下全变了脸色,刘夫人吐了口寒气:“老天爷,紫姑神显灵了!” 两名跟来的婢女吓得尖叫。 毛笔写得很慢,大伙屏着气不敢靠近,直等字写完了,笔管忽然虚脱似的在空中绕了半圈,才徐徐落在墨砚上。 大家瞧它不动了,依旧不敢上前。 云空见他们害怕,便上前捡起白纸,举起来给大家看。 白纸上的字体十分稚气,犹如初习字的孩童所写:“七月七日长生殿”。 刘夫人端详了好一阵:“这是何解?” “贫道也不明白。”云空说着,从旁边取了几张白纸放在几上,“方才那位姑娘,似乎有言未尽。” 云空取小勺子为墨砚添水,磨出更多的墨。 “什么姑娘?” “紫姑神不是一位姑娘吗?” “嗳嗳,要不得,要不得,”刘夫人慌忙摆手,“道长怎能如此称呼紫姑神呢? 他可是……”那名家人话未说完,云空已将毛笔沾饱墨,理好笔尖,摆在砚上,摆手向半空道:“姑娘请。” 毛笔再度缓缓升起,浮在半空,举笔不动,像在等待。 “你们可有话问她?”云空回头问众人。 众人看呆了,舌头像是忽然打了千百个结,本来存了一肚子问题的刘夫人,现在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 “那,贫道僭越了……”云空向着毛笔,问了个很简单又似乎没有意义的问题:“姑娘请问,您刻下正在何处?” 毛笔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降在纸上。 第一个字笔画太多,写得很慢很笨拙,是个“灵”字。 接下来的字比较简单,毛笔总共写了三个字,才降回砚上。 云空引颈看那三个字,不禁抽了口寒气。 他回身仰视刘家祖宗灵位,由低到高,层层而上,整齐的摆在阶梯形的大木架上,密密麻麻的,教人眼花撩乱。 “得罪了。” 他向灵位拱手作揖后,便迈步走到摆灵位的木架后方。 “道长!” 刘夫人忙欲阻止,但云空已经没入木架后方的黑暗中。 那里挂满蜘蛛网,很是阴冷,不知有几年没人进过去。 第169章 紫姑记(4) 云空钻入黑暗中后,久久未有声息,也没人愿意去瞧个究竟。 众人不时往小几瞟去,看看紫姑神写了这两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有没有再写些什么。 而那位名叫游鹤的老头,两眼不断在众人之间遛达,观察他们的神情。 “游老先生!”云空的声音从木架后方传来,“请您带火进来瞧瞧。” “有火吗?”游鹤问守祠堂的家人。 “油灯是有的。” 那名家人取了油灯点上,递给游鹤。 游鹤谢了一声,便钻入放灵位的木架后方。 众人从木架后方透出的微弱灯光,依稀见到两条人影晃动,听见窸窣的低语声。 不久,人影停止晃动,只见游鹤的驼背露出木架,慢慢倒退着走出来,引起众人好奇,不禁走近几步观看。 游鹤两手前伸,抬着一件褐黄色、干瘪的东西,另一端由云空抬着,两人身上皆沾满了蛛网,咳嗽不已,那干黄色的东西也积满厚厚的尘埃和蛛网,一路飘落着尘灰。 两人将那东西抬到灵位前方,众人忍不住惊呼:“是死人!” 尸体全身赤裸,干黄的皮肉皱折,披着一头失去光泽的乌发。 “这干尸恐怕是位女子,”云空叹道,“谁可以拿张布来遮遮?姑娘会害羞的。” 干尸背朝着天跪在地面,一臂伸前,另一臂则曲着让脸靠在臂上,像是死前痛苦地伏下身子,企图去捉住什么。 刘夫人赶忙取了几块白布递给云空,那些布本来是要用来包裹灵位的。 突然发生这种事,大家六神无主,也没人提起要祭祖移灵的事了。 驼背老头打破了僵局:“老夫我需要几样东西。” 他背剪着手,蹒跚地走到刘夫人面前。 “呃?”刘夫人咽了咽口水,“老先生需要什么?” “老夫要炭灰,一定要用木炭烧成的灰,用木头烧的也不行,多少不拘,行吗?” “行的,厨房炉炊就有。” “还有,老夫要两样药物:麻黄和甘草,还要几样调味的:葱、椒、盐、白梅,另加醋、酒、糟各一瓶,记下了吗?” 刘夫人愣了愣,回头望望跟来的婢女,两名婢女忙迎上前来:“请老先生再说一遍。” 游鹤重复了一次,两名婢女记下,忙告个退,便赶回家去。 守祠堂的家人开了个玩笑:“听来是菜、肉、佐料全有了。” 才一说完,小几上的毛笔便弹了一下,在小几上敲出声响,吓得那名家人连忙住口。 游鹤问那名家人:“官府就在不远,几步就到了吧?” “是,”那名家人指向外头,“可是那位父母官早就溜了,门也封起了啦。” “无妨,”游鹤回头对云空说,“我去一趟,你且守着。” “晓得。” 游鹤又将两手反剪在背,背上腰带插了他那根短绿竹竿,慢吞吞地往官府方向走去。 看看游鹤走远,刘家长子刘宽低头咕哝着:“听起来像一帖药方,甘草性甘平、麻黄性辛苦……有点像发表(解除“表”症)用的药剂,可是要葱、椒、盐,不会药性太过吗……?” 刘宽像书呆子似的,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云空耳中听了他的嘀咕,微微一笑。 守祠堂的家人走来,蹙眉问云空:“那位游老先生,究竟何等人物?” 云空望着游鹤远去的背影,和气地回道:“是京城的老仵作。” ※※※ 刘夫人拜请紫姑神所焚的香,仅燃剩一指节的长度了。 两位婢女各提了一篮东西,气喘吁吁地疾步走来。 不多时,游鹤也悠哉地荡过来了,手上还拿了一卷纸。 他瞄了眼摆在地上的篮子,也不多说,便向云空指指祠堂门旁的小几,云空像个徒儿般乖乖坐下,磨好墨、提好笔,听候指示。 游鹤气定神闲,虽是驼背老耋,却有慑服众人的气势,大家不禁凝神屏息,看着游鹤的一举一动。 游鹤朝灵位作了个揖,转身在干尸旁边蹲下,掀开布,开始大声报道:“刘氏祠堂,置灵位之木架后方,发现干尸一具,发现时背朝天,两腿屈跪,上身前倾,左手曲枕头面,右手伸前,头朝南,尸首及周围无衣裳等物,仵作游鹤并道士云空抬尸于祠堂大门光亮处,方便检验。” 游鹤一边念,云空一边笔录,游鹤看云空写得差不多了,才再继续检验。 他稍稍翻动尸体,尸体已经干透,很轻,游鹤仅轻轻翻了一半,上下端详了一阵,又放回原状:“尸为女子,因干皱不堪,无法辨别伤痕,现改进行罨尸。” “什么叫罨尸?”有人低声说着。 只见游鹤先将炭灰铺在地上,再铺上一层布,将布用水浇湿,才把干尸置于布上,然后又在干尸上铺层布,又撒上炭灰、浇水,令湿布贴住尸体的皮肤,尤其是脸部,好让炭灰水浸湿干尸。 如此做完后,游鹤便背剪两手,四下踱步,偶尔瞄一眼云空的笔录。 守祠堂的家人按捺不住,好奇的问道:“游老先生,您此举是为何?” “把干尸弄软。”回答简单明了。 刘资听了,立刻打了个寒噤。 “等等,”刘家长子刘宽说话了,“这里是刘氏祠堂,我们来的目的是移灵,老先生您打扰了我家的正事。” 游鹤精锐的目光扫了过来,眼神似能将人看穿:“这里有人死了,而且还死在你家的祖宗面前,难道不想查个水落石出吗?” “刻下金兵已经快杀过来了,大家连逃命也来不及了,谁又理会得呢?”刘宽说,“况且官府也逃了,没人会理谁死了。” “是吗?”游鹤抬头看看天时,便蹲下去掀开布,低呼了一声:“果然是个标致的女孩……” 说着,他将尸体的脸转过来:“瞧瞧,认得吗?” 刘夫人惊叹一声,忙掩了口。 刘宽两眼圆睁,不敢置信的瞪着尸体。 女尸的脸孔已经变软,肤色依然是皮革似的褐黄色,再也显不出生前粉白的肌肤,以及微微透红的脸蛋,但她的容貌已经清楚可辨,依稀显出生前的美貌。 女尸的名字很久没人提起了,但每个人都记得。 “是阿双?”刘夫人轻声说道。 她和刘宽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朝次子刘资望去。 刘资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两手颤抖不止,不知所措地接触母亲的眼光:“怎会是阿双呢?怎么可能是阿双呢?” 惊愕不已的三人,一起用充满疑问的眼光望向游鹤。 游鹤习惯性的嘟了嘟嘴,像在咀嚼着什么似的,这是缺牙的老人常做的动作。 他慢悠悠地再把尸体遮上,取出从官府拿来的那卷纸:“这些是我刚才擅闯官府,从档案架上找到的。” 说着,他摊开发黄的纸,纸上轻轻扬起的细尘令他咳了几下,他将那卷纸递给云空,自个儿从篮子里拿了瓶醋,走到祠堂旁的小屋去搬来个取暖用的小炉子。 游鹤将醋瓶置于小炉加热,时而摸摸瓶身,测看够热了没。 众人不安地瞟着云空手旁的纸,仿佛那发黄的纸上封存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游鹤拿起已经加热的醋,用布沾了热醋,小心涂抹女尸全身。 他们静静地看着游鹤工作,没人敢开口。 游鹤也低头不语,努力地涂抹尸体,将皮肉上的灰尘、蛛丝、泥沙等脏东西洗去,然后拿出篮中的葱、椒、盐、白梅、糟等物,一起研烂和成泥,反复拍动,拍成一块饼。 他将那块“饼”贴去炉子外壁弄热,然后在尸身上铺纸,再将热过的饼放上去,如此一遍遍的热饼、铺纸、罨尸,待他弄完,已是满头大汗,体力有些不支,呼吸也有些喘了。 第170章 紫姑记(5) 而女尸身上,竟现出一块块瘀青、伤痕,十分抢眼。 “她死前曾遭殴打,遍体鳞伤,而且,”游鹤翻过尸体,让大家看到背面,“这里,还被深深的插了一刀。” 背上的一道菱形创口,狰狞的露在众人面前,“也就是说,她生前被毒打,肺部被插了一刀,全身衣物被脱下,再被弃尸在刘氏祠堂内,多年来竟没被人发现。” 言毕,他便看着守祠堂的家人,“是吗?” 那名家人有些心虚,他守了多年祠堂,难道真的从来没到过灵位后方? 他了解别人对他的怀疑,结结巴巴的说:“你,你怎么知道那死人放在那里多年呢?” “我不知道,”游鹤说,“但尸体在通风好、水分少的地方,大约八十天以上就可能会变成干尸,所以至少有三个月左右吧。” “这么多年来,你有进过去吗?”云空打岔道。 那名家人忙摇首说:“从没进过去,太脏了。” “所以,她是你们认识的阿双吗?”游鹤忽来的一问,再次提醒了大家。 刘夫人走上前,放胆端详女尸脸孔:“的确是很像,可是……到底……阿双早已随小蜻蜓远走,难产而死了。” 游鹤眨眨眼:“这倒是刚听说。” 他走到祠堂一角,那里堆着没用过的瓦片,他取了一块,抛入小炉子火红的煤炭中。 他准备好一碗醋,待瓦片烧红,忙将热瓦淬入醋中,随即往女尸肚皮上一盖,刘夫人立时惊呼。 瓦片上隐隐浮现一个影子,像个蜷曲的婴儿。 刘夫人惶恐地望着游鹤,游鹤衰老的眼睛见惯了这种惶恐的表情,无神地躲了开去:“方才,我们与他聊天,知道了你们家七年前那件事。” 他指的是那守祠堂的家人,他为了要云空留下来帮忙法事,在等候刘夫人来之前,跟他们聊了不少家事。 “恕我多事,”游鹤颔首说,“我去官府拿的,是当年仵作的纪录。” 他指指云空手边的那几张纸:“大声念吧。” “好,”云空摊开纸,念了年月日,“查得民女阿双与刘资私奔,其老父母……”那是阿双父母上吊的纪录。 刘家的人倒吸了一口寒气,原来游鹤刚发现干尸时,就认为两件事有关联了。 云空念毕后,翻起第二张:“检尸单:查得老男子尸悬于屋梁下,足尖离地三尺,绳套活结,细绳绕颈一周,位于喉结之上,颈上索沟亦仅有一圈,再绕梁而上,梁上尘迹仅有绳痕一道,并无凌乱现象,死者口闭、牙关紧咬、舌抵齿而没露出,确系缢死无疑……” 又念了阿双母亲的上吊情况,几乎同出一辙。 “实际上,”游鹤大声说,“官府的文书中,以为无他杀之嫌,阿双父母乃自缢无疑。” “这当然。”刘夫人抢道。 “可是……怎么看得出来呢?” 守祠堂的家人奇道。 “方才云空念的是:死者闭着口、紧咬牙,舌抵齿不出,这是绳勒在喉头上方而死,若勒在喉头之下,就会吐出舌尖,足见死者确系被勒死,而非死后才吊上去的。” 守祠堂的家人点点头。 “又,颈上压出索沟一道,梁上又尘痕一道,并无凌乱痕迹,大概是自缢吧?” 云空警觉地说:“您说『大概』……?” “是的,官府认为自缢,老夫不以为然。” “此话怎解?” “两人自缢,颈上的是活结,依现场情况看来,死者必须先将绳索绕上屋梁,再踏上高物,一坠而死。” 云空忙看纪录:“上面写,两人离地三尺,够高了。” “太高了,”游鹤说,“事实上只要套了绳,不需用坠下之力,也能够勒死自己,尸离地三尺,要如何上去呢?” 游鹤顿了顿,又说:“好吧,即使是男人先吊死老妻,也无法说明男人是怎么把自己吊上去的。” “他可以爬上屋梁再跳下来。”刘资突然插口。 游鹤看见他期待的眼神,面无表情的说:“他当然可以,但是刚才说过,屋梁上的灰尘,只有绳子留下的一道痕迹,没有其他的凌乱迹象。” “可是……他……”刘资还要辩说。 “年轻人,你急啥?”游鹤的眼神忽然充满了自信。 刘资从游鹤的眼中,看到了深不可测的深渊:“我没急!只是……在想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呵,”游鹤轻轻摇头,“你好多年前就想过了,而且你把他们吊得太高了。” 一时之间,众人没全会意过来,祠堂内剎那间变得很宁静。 刘资慌张地探索家人们的眼光,发现家人纷纷痛心地看着他,或干脆别过头去,以免难堪。 这下他才察觉,打从一开始,他就努力避免被怀疑,而实际上打从一开始,他就是被怀疑的对象。 初春的风扫过脚边,有些阴森森的毛骨悚然。 “云空,有劳念下一张。” 云空拿起第三张纸,上面潦草的写了几行字,字体十分工整。 云空念道:“爹、娘,女儿不孝,随刘资远去,从此嫁鸡随鸡,盼爹娘勿挂念,原谅女儿。 不孝女,双。” “阿双的留书,”游鹤说,“她家贫,也没上过学、习过字,不是吗?” “我……我有教她写字!”刘资忙说。 “可是,这封信根本是你写的不是吗?” “我……我……”刘资很急,冷汗如雨般流下脸颊,两手慌张的乱摇,“阿双怕写不好看,是她叫我帮忙写的。” “这也说得过去。”游鹤说,“可是为什么要毒打阿双呢?” “我不知道!”刘资又惊又怒,双眼布满红丝,恨不得游鹤马上住口。 “你真的没杀死阿双?” “可恶的老家伙!” 游鹤的语气突然温柔了起来:“别紧张嘛,老夫只是问你有杀没有,况且又没人可以逮捕你,你慌什么呢?” 游鹤的声音本来就尖尖的,一温柔起来,竟像女人般细软。 刘资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但语气仍然强硬:“我没杀。” “很好,很好,”游鹤似乎也累了,挥了挥手,“现在只有两个人知道是谁杀了她,一个是凶手,一个是死者,既然你不是凶手,那我们只好请死者说了。” “那要再请一次紫姑神?”守祠堂的家人问道。 “不,”游鹤与云空神秘兮兮地相视一笑,“不需再请。” 刘夫人陡地一惊,瞪着灵位前的香炉,香炉上的香枝已经燃尽,游鹤对她说:“你尚未把他请回去呢。” 正说着,刘氏祠堂便起了一阵骚动。 上百个灵位忽然全体同时抖了一下,咔咔咔的敲了数声。 云空手上的毛笔猛然脱手,在半空转了几圈,掉到地上,沾了一笔泥沙。 女尸忽然抖动,两臂朝天乱挥,她睁开双目,两颗缩水的眼珠子如枣子般皱成一团,在眼眶里骨碌碌滚动,她的脖子转动得格格作响,让脸孔转向刘家母子三人。 女尸吃力地张口,许久未拉动的脸皮和肌肉早已干缩绷紧,很难打开,失去弹性的声带也说不出半个字:“叽……叽……” 她喉颈发出的声音,犹如费力张合的旧木门,两臂像发狂的玩偶般乱挥,试图能像生前一般活动。 忽然间,她放弃了努力,两手重重的坠回地面,只有嘴巴仍在吃力的微微开合,两侧下巴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刘家众人全怔在原地,吓得浑身发冷。 最后,女尸连张口说话的尝试也放弃了,只将两唇微合,吹着气。 第171章 紫姑记(6) 吹了好一阵,终于吹出一道细微的声音,像在哼着一首完全走调的歌。 这首五音不全的歌自一具女尸口中哼出,倍感阴森,众人无不毛骨悚然。 但是如此恐怖的声音,却令刘资突然觉得感伤。 女尸的歌像是依依不舍的呢喃,隐约飘出了一些字句,她轻柔哀怨低吟着的,原来是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的最后几句,吟唱得非常缓慢吃力:“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刘资用手摀着脸,抽噎了起来。 “天长地久……有时尽……”刘资跪坐在地,肩膀抽搐着,泪水由指缝间滴落地面:“双……阿双……”他哑然说着,呼唤着这个埋藏心中已久的名字。 “此恨……”风中的低吟,更加的感伤,更加的无奈了,“绵绵……无绝期……” 最后一个“期”字,渐渐拉成嘶嘶吹气声,喷着秽气,从女尸齿间缓缓吐完,渐渐散去。 女尸静止了,两眼依旧张着,干梅子似的眼珠苍然望着屋顶。 听见当年教阿双念的句子,刘资哭得整个人弯到了地上,满头乱发沾满了尘沙,因为他明白阿双的意思。 “阿双……”他哽咽着呼唤。 女尸僵硬地躺着,没回答他。 游鹤见女尸不再动了,小心翼翼地俟近前去,为她掩上布。 “好了,为什么毒打阿双?”他柔声问刘资。 刘资还在哽咽:“不是我打的……是她爹娘……” “为什么?” “他们……老早就把她许配给城里一户人家,那家人很有钱,想纳阿双为妾……当他们发现阿双怀了我的孩子时,立刻愤怒的打她……”说到这里,他已经不再只是悲伤,而是发怒得满脸通红,“他们大骂阿双,说阿双不知养育之恩,还毁了他俩的后半辈子,因为他们早已收了人家一大笔聘金,一旦食言,那家人一定会告到官府……” “当时你在场吗?” 刘资点点头:“他们打算先发制人,要告我们刘家,让我们倾家荡产……”说 到这里,刘资停了下来。 游鹤深知,隐藏心中已久的秘密,一旦松了口,就没有不说完的道理。 “然后呢?”他诱导着。 “然后……我拉阿双跑出她家,躲来这里。” “当时没人守祠堂吗?” “那天没人……不知什么缘故。” “接着,你杀了阿双?”刘资猛一抬头,满脸挣扎:“我们打算一起死。” “可是你杀了她?” 刘资奋力搥打地面,似乎要发泄自己心中无尽的悔恨:“我要她私奔,我俩一块儿逃到外地,她不肯,她没有逃的勇气,满脑子只有死的勇气,她怕人生地不熟,在外地活不下去,她宁愿死,她要我们两人死在一块!” “所以……” “是!我杀了她!我答应陪她死,可是我一刀刺下去以后,见阿双很痛苦,挣扎了很久很久,我怕,我怕了,我觉得这么死,不值!” 刘资尽情地说,不想再保存这个秘密,“阿双断气后,我越想越愤怒,便直奔阿双的家,吊死她爹娘!” 刘夫人看见儿子充满恨意的脸渐渐变化,像死尸般苍白,像恶鬼般恐怖,不禁吓得浑身发抖。 “都是他们害的!我不杀死他们,他们会害我家人的!” 说完,刘资不住地喘着气,多年来郁结在心中的情绪,此时此刻终于彻底流泄出来了。 游鹤低头微笑说:“你当时很冷静,还留了一封信故布疑阵。” 刘资狠狠地瞪着他。游鹤忙摆手说:“你别怕我报官,我只是个老仵作,老头子见到死人就想查个究竟,不会再为难你了……况且这里没官,况且……” 游鹤摇头叹气:“兵荒马乱的年头,人命也不值钱。” 刘夫人呜咽哭道:“原来帮了我们这么多年的紫姑神就是阿双……”婢女和守祠堂的家人听了,马上屈膝跪在女尸前,连连称谢,他们都曾被紫姑神帮助不少。 “你打算如何呢?”云空问刘资,“刚才阿双唱的,不正是你们的誓约吗?” 刘资大惊:“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见她,她告诉我的。” 刘资了然的点点头,然后抬头往上望去。 众人也随着朝上望去,却只看见阴暗的屋顶,结了层层像云朵般的蜘蛛网,众人莫名其妙,不懂刘资在望什么。 反倒是云空,惊讶地看着刘资。 原来刘资也看得见了,在刘家祖宗灵位上方高高的屋梁上,坐着一个模糊的白影,在阴晦的屋顶下哭泣。 刘资脸上的愤怒和恐惧早已消失无踪,神色异常的平和。 在众人的哗然中,刘资忽然扑倒,身体重重压在女尸上。 “小蜻蜓!” 刘夫人赶忙想扶起他,却拉不起来,刘宽立刻上来把弟弟拉起,刘夫人一看,更加恐怖地尖叫起来。 只见刘资的脸一片死白,半闭的眼皮下,眼珠一片混浊,皮肤也已经有了崩烂的迹象。 游鹤一个箭步上前,用手指按压刘资的脸,皮肉竟立时下陷,松垮得差点流出黄色的水。 “死了好几天了?” 游鹤困惑的望着云空,却发现云空正出神地望着屋梁,那里有两缕白影在纠缠着,一面轻荡回旋,一面齐齐呜鸣着歌,逐渐散去、淡去。 “看来,他肉体虽死,却仍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家呀。”云空说,“心愿已了,气便散了。” “怪不得老夫刚才觉得他怪怪的。” 游鹤将云空的笔录整理好,对云空说:“老夫要放回官府去了,你赶紧替他们办好移灵的法事吧。” “好呀。”云空幽幽地答着。 他见两缕白影躲入了屋顶的一角,蠢蠢蠕动,似是为重逢而欣喜不已。 刘家将刘资和阿双一同葬在祠堂旁的空地上,留待太平时再回来好好处理葬礼。 但是,没人想起该请走紫姑神。 刘氏举家南迁后,再也没回过来,后世子孙也无人知悉,那个从来没被请回去的紫姑神。 第172章 绝杀伍癞子(1) 他的脑子已经使用了七十多载了。 里面留存的记忆,越来越是菁华。 也就是剩下的越少。 要追忆自己的来历时,他的脑子会先浮现一道城门。 城门朝西,杂草丛生,荒凉而苍茫,人迹罕见。 杂草间藏了许多孤坟,年岁已久的骷髅们赖在地底,散发浑浊的秽气,到了晚上还会一个个黄澄澄的亮着跳着,人唤作鬼打灯,或说是狐火。 记忆中的西城门,总是有满鼻子酸臭的气味,不过待久了也不觉得。 他们一家子便住在城门旁的小屋,偶见有人要出城,便打个招呼。 要从这里出城的,大都是办丧事的。 南北两门就大大的不同了,那是交通要道,他记得那里的守门人也较神气,嗓门较大,也较有肉。 不像他父亲,西门守门人,连自己也喂不出一两肉,更甭说家中成群的儿女。 他五岁那年,家门外来了个男子,父亲马上陪着笑,热络的迎上去。 男子衣着光鲜,连脸上也似乎有光采。 父亲和男子谈话时,两人总不时回头来看他。 当时并没觉得任何不安,因为他还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 在回忆中,每当忆起那男人的视线,便会浑身颤抖,齿关紧咬,哆嗦不已。 回忆在这里突然变得模糊,飞快的转去下一幕。 下一幕是一间温暖的房间,房间里燃了一盆盆炭火,温度很高,但当时他的心却是万般寒冷。 下体传来阵阵痛楚,疼痛直刺入心,撕咬着他的神经。 耳边传来那男子的声音:“不得饮水,否则会更痛的。” 他记得,两个大人制伏他的四肢,一把雪亮的利刃切过他的下体。 以前喜欢拿出来把玩的那个小东西,剎那之间与他的身体分开了。 他那条小东西被埋入石灰,渐渐缩成一团皱巴巴的干东西。 痛了许多日,痛得连梦里也会哀嚎,那衣着华丽的男子见他痛了那么久,于是扯开他围在腰上的布。 “哎哟,”那男子皱眉道,“还流血。” 他吩咐人取来热酒,又将那团干东西取来,捣成碎粉,掺在酒中。 “服下。”男子将酒递给他。 他乖乖的喝了,喝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记忆中,这一幕掠过去了。 止血后,他被人带到一处十分巨大的建筑物,从建筑物的后门进去,迎接他的男子没蓄胡子,嗓子尖尖的,举止有些娘儿样。 那男子每日吩咐他切菜、担水、种菜、施肥,每日派给他很重的工作,还不住地打骂。 他哭,但哭的结果是更厉害的打骂。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个让他受尽虐骂的地方,是一处皇室女眷们的住处,算是后宫。 记忆中,他总是很累,又总不能休息,睡觉的时间也不够,肚子老是饥饿。 因此,脑子总是昏沉沉。 也因此,他被打骂得更加严厉。 最后,他倒下了,在某次沉重的差事中,他脑中一阵黑甜,整个人很干脆的仆倒在地,任凭管他的老宦官拳打脚踢,他这次横了心硬是不起来,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起来了。 “报废了?” “没气啦?” 黑暗中听见这两句,他被塞入一个大米袋,被人拎了起来。 “照例吧。” 黑暗是会摇晃的,他在深度昏迷之中,似乎又格外的清醒,感觉到瘦弱的身体一撞一撞地碰在某人背上。 如此摇晃着、撞击着一段时间,他被放下,听见耳边有挖土的声音。 袋口打开了一些,送入了沁凉的夜气,令他觉得舒服了些。 说到这里,游鹤累了,喝了一口水,便闭起眼睛略微歇息。 打从遇见游鹤的第一天起,他便常常如此,说一说话又休息一会,走一走路也要歇息片刻。 正因如此,云空担心老人半路会有不测,宁可陪他慢慢走,也不愿赶路。 他们两人都要往南走,除了躲开北方来袭的金兵之外,云空也想一路上探访旧识,再回故乡去,但游鹤似乎并无目的地。 今天他俩进入了大宋的新国都临安府(以前的杭州),在大街上走累了,便在街边酒棚坐下。 游鹤还是第一次谈起他的出身。 以前只知道他是个老仵作,不知为何成了阉人,云空很有兴趣地向他学习,因为这门知识是他遍览群书也学不到的。 今天,云空知道游鹤是个守门人的儿子,很小就被卖去当个小宦官了。 “后来呢?”云空催着他说下文,“你有被埋吗?” 游鹤摇头:“我义父救了我。” “呔!是何人?” 一声怒喝之后,掘土的声音忽然止住了,传来一阵奔跑声,接着又有几只脚步声仓促奔来,其中一双脚脱离了这批急来的跫声,追逐逃人。 “竟然有人企图埋尸!”袋口外一把粗犷的声音叱道,接着袋口就被打开了,“还是个童尸!” 袋口外伸入一只手,粗糙结茧的掌心抚着他的胸口:“不,还暖的,或可一救。” 是一把冷得不带感情的声音。 那人依旧把他用袋子包着,只让他露出头,以免受寒。 接着,他感到一道细风吹入耳中,有人轮流朝他两耳吹风,受到了这些刺激,他在浑沌之中,渐渐摸到了一丝光线。 忽然头皮一痛,他被拔下几根头发,他的头发被点燃,传来一股刺鼻的焦臭,顿时脑子洞然清明,原本的黑暗忽然光亮了起来。 他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听见那人说:“醒了。” 然后唇边有片冷冷的东西靠上来,他意识到那是个碗。 一股温热流入喉中,立刻流布全身,使他很快暖和起来。 那碗汤液有股凉凉的香味,从他的口鼻直凉到脑子,神智顿时清醒了几分,心里觉得很舒服,只想就这样躺着不动。 游鹤拿起挂在腰间的葫芦,倒出一粒丸子:“这是苏合香丸。” 递给了云空。 云空拿来嗅嗅:“果然醒神。” 再放回游鹤掌中。 “此乃仵作必不可少之物,”游鹤将丸子小心置入葫芦,“我也随身携有酒,”游鹤拍拍腰际的一个粗竹筒,“把酒调了苏合香丸,可救魇死之人,义父便是如此救我的。” “可是,你平日不都在验尸吗?”云空奇道,“这么多苏合香丸,不会常用上吧?” “当然常用,我们最常用在辟恶臭,遇上腐烂死尸便含上一丸。” “原来如此。” 两人一愣。 因为这句话不是他们讲的。 两人聊得入神,不想竟没注意有人坐了过来,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谈话。 这句话就是这人说的。 两人定睛一瞧,只见那人几乎和游鹤一样老。 通常云空见到老者,都会恭恭敬敬的,可是一见到这老人,却不由自主地生起一丝憎恶。 “阁下是?”游鹤有气无力地问道。 那老人满脸横肉,身材肥大,鱼尾纹和厚重的眼袋包围的,是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眼神中透露出血腥味。 “在下与你有些渊源。”那人咧嘴一笑,更使云空增感憎恶。 “哦?”游鹤眨了眨眼。 “在下姓陈,在京师当过捕头,薄有虚名。” “陈捕头。”游鹤抱了抱拳,“老夫在此献丑,望勿见笑。” “不,不,我以前还奇怪,仵作怎么不怕尸臭,今日一听,才知原来如此。” “莫非,”云空一蹙眉,说:“是陈大果?” 那陈捕头马上脸色一沉,拳背青筋浮凸,四周的空气顿时令人感到闷热。 他果然是陈大果。 因为陈大果最讨厌有人叫他的名字陈大果。 年少时就听说过的名捕陈大果,竟然在此碰上了,云空心里寒了半截,晓得自己说错话了。 因为他还记得,陈大果有三大特点:记性很好,过目不忘;心肠很险,处处暗算;心胸很窄,报仇加倍。 云空这回是犯上他了。 “陈捕头,”游鹤软软地说,“年轻人不懂事,给老夫面子,放他一马吧。” 陈大果依然满脸怒容﹕“凭什么身份要我给面子。” “说起来我们都是官门十品、衙门走卒,老夫不才,京师的人,也略知游鹤名号。” 陈大果果然两眼一睁,肃然起敬:“你便是游鹤?” 游鹤点头。 “怪道阁下的嗓音尖尖的,我竟没想到是游鹤,”陈大果抱拳作揖,还是白了云空一眼,“巧的巧的,你可来得正好呀。” “怎么说?” “临安府近来出了一事,死了八条人命,此地仵作无一能人,完全瞧不出死因。” 游鹤皱皱眉,疲乏地叹了口气,果然无法说退休就退休呀。 陈大果继道:“其实在下也是避难到此,不再当公差,但也与衙门有来往,也去翻弄过死尸,果然一点伤痕也不见。” “怎么发生的?” 陈大果歪嘴一笑,得意的看着游鹤,似乎很高兴能够引起他的兴趣:“你且多吃些,我带你去瞧瞧。” 言毕,立刻唤来酒棚老板,叫来一碟两个大包子,又切了盘肉,豪气地推向游鹤,也自个儿大啖起来。 只有云空没份。 第173章 绝杀伍癞子(2) 云空只好闷着不吭声,他不想再惹陈大果。 陈大果一边咬包子,一边说:“这里有个姓伍的人家,出了个浪荡子,每日不帮忙家里,只把钱往外送。” 游鹤拿起包子,捧在手中,耐心的听着。 “可是他中了痲疯,全身长瘤,变成个很难看的癞子,”陈大果虽老,声音却很大,引来一些路人回头观看,“他的家人早想赶他出门,这下可不再留情,把他逐出家门,不给他回来,也不供他吃喝,听由他死活。” “浑身是瘤,想是很厉害的痲疯?”游鹤说。 “可不是?说多丑就有多丑,从脸到脚都长了一个个凸出的小瘤,说他是妖怪更加贴切。” 陈大果说,“更惨的是,这一场痲疯下来,他手脚不能活动,整个人瘫了。” 游鹤很疲惫地吐着气说:“陈兄特别提起此人,莫非他跟那几条人命有关?” “人是他杀的。” 游鹤侧头看陈大果:“那不就结了?” “可是……”云空忽然想说话。 陈大果不高兴的瞪他,游鹤却抬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云空舔舔嘴唇,说:“可是他的手不是废了吗?” 陈大果还是一脸不爽,但依然赞了半句:“头脑不差。” 游鹤立刻把手上的包子塞到云空手中:“吃吧,吃了会更聪明。” 陈大果瞪大了眼。 游鹤瞇起垂老的眼,指指云空﹕“这小子头脑不坏,只是平日三餐不继,忙着生计又没填饱肚子,是以有些钝了。” “是吗?” 陈大果知道游鹤在说情,于是狠狠的咬了口包子。 “陈捕头怎么认为是他杀的人?” “哼,他被逐出家门后,便一直坐在街角,有人丢些剩菜给他,他才没饿死,但也没人敢去碰他,怕也沾染了痲疯,结果有一次,他的一个家人经过见到他,不留情地数落他两句,便当场死掉!” “嗯?” “没人碰他家人,就这样还在骂伍癞子骂得起劲,才骂了一半,就仆到地上断了气,连骂人的表情都没变。” 陈大果说得像是亲见一般。 游鹤无神地望望云空:“你见多识广,有何看法?” “我不清楚……”云空说,“不过的确见过有人杀人于无形,也不需见血。” “如果是你所说的那种人,就非我仵作能管的了。” 陈大果不喜欢听见他不明白的话,老大不爽的粗声说道:“哪种人?” “无论如何,陈捕头有兴趣,”游鹤说,“咱就去瞧瞧吧。” 一个壮年道士加上一肥一瘦两个老头,在大街上缓缓行着,很是引人瞩目。 三人转了几个弯,来到一间废屋破损的外墙。 破墙下的树荫处,坐了一个人,随兴的倚墙坐着。 那人衣衫破烂,头发又长又乱,四周积了一块块秽物,有的已经干硬得黏在墙上,好几只金头大蝇在兴奋的盘旋。 腐肉和秽物的恶臭弥漫,使伍癞子方圆十步之内无人敢近,偏偏他又在大街旁,许多人不得不由此经过。 现在,伍癞子的方圆十步之处,就站了那三个人。 三个人分明是专程为伍癞子而来的,他们不断地打量伍癞子,引来许多路人,他们预料有好戏将发生,也有闲人听到风声赶来观看,这条人人生畏的路,一时竟聚了好些人。 他们是专为看热闹而来,期望这三人能为他们平淡的日子带来一些话题。 “尸体呢?”游鹤问道。 “上一次死人也是好几天前了,早就发回家人去安葬了。” “如此,老夫无尸可验。” 云空捋捋须,小声地说:“未必。” 游鹤疑问地看看云空。 云空指指伍癞子四周的地上,那里有许多金色苍蝇的尸体。 游鹤再看了看云空的眼睛,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那只是苍蝇。”陈大果乘势讥讽。 “不仅如此,这么多的死蝇并不寻常,”云空跪下细看地面,有蚂蚁搬了只尸体来到他脚前,被他抢了过来,“蝇尸未干,还是新的,”正说着,忽然眼前一亮:“而且……” “得了!”陈大果大声截道,“不过就死了一堆苍蝇!” 伍癞子欠了欠身体,似乎被吵醒了。 他的动作十分僵硬,上半身不自在的移了移,眼角积了团团眼垢的眼睛,在乱发下睁开。 “是……陈捕头吗?” 伍癞子的声音嘶哑,像没上油的门轴,又慢又刺耳,随即露出一口黑黑黄黄的烂牙,像随时会爬出蛆虫。 “伍癞子!”陈大果大声打招呼。 “您老,又来瞧我如何杀人吗?”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们立时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嘿嘿,你认了?” 伍癞子有气无力的说道:“是您口口声声说小的杀人的,您青天大老爷,万万不可冤枉小民呀。” 说完便淡淡一笑。 这一笑像在挑衅,果然激起陈大果的怒气:“有种!” 陈大果指着伍癞子叱道,“你有胆再杀一人,看我逮不逮你!” “冤枉呀老爷,”伍癞子这一声喊,原本沙哑的嗓子,更像是要哭出来了,“各位街坊明察呀,我一个癞子,连行动都已不便,没饿死已是大幸,杀什么人哪?” 他一咧嘴哭喊,肩膀上下震动,停在他身上的金蝇全被惊动飞窜到人群中。 “我陈某在京师,也非浪得虚名之辈,”陈大果向四周宣布道,“好几条汪洋大盗也败在我手里,什么人犯过罪,我只消一眼便瞧出来!” 人们听他说完,便纷纷打听这老头乃何方神圣。 “况且今次我请来一人,也是在京师有名的仵作,”陈大果这一说,游鹤不禁蹙眉,“你敢杀人,他就有法子知道你怎么杀人。” 伍癞子一听,忽然停止哭闹,透过被眼垢遮去一半的视线,打量了游鹤一阵,然后深沉的微笑。 “陈大果!” 伍癞子直呼陈大果名讳。 陈大果一听,登时面红耳赤。 这些人明知他不喜欢的事,却偏偏要做,这使他更为恼怒。 “你口口声声的京师,不是开封府吗?” 伍癞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使不上力的样子,“此地乃临安府,不是你的老巢开封府,身为丧家之犬,在此地乱吠,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陈大果吗?” “你说啥?!” 陈大果脖子又红又粗,连太阳穴也凸了起来。 “我说,这里非你地头,你凭什么像只疯狗那般吹大气?” “可恨呀!”陈大果怒叫着,伍癞子的话,句句刺痛他的心,“你这……” “这”字以后就没再接下去的字了。 “这”的尾音拖得很长,是一道长长的呼气声,呼气声在空中画了道圆弧,随着陈大果重重倒地而止。 陈大果右手依然朝前方指着,仍旧一脸骂人的怒容。 他看起来似乎不知道自己已死,似乎还举棋不定该如何骂伍癞子是好。 四周围观的人惊惶不定,有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云空从头到尾一直盯住伍癞子,盯住伍癞子的手指、脚指、嘴唇,却瞧不出伍癞子有什么动作。 他也悄悄开启了自己的“气”,意图探测伍癞子是否能用心念杀人,却也感觉不到异样。 终于,有人好奇的问:“气死了?” 有死人的场面,总是能吸引观众,尤其眼前这老头瞬间变成死人,大家便兴奋的围上去,指头评足一番。 一拥而上的人群挤开了游鹤,游鹤脚步不稳,差点跌倒,云空赶忙一手扶住。 “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活活气死的。” “原来孔明气死周瑜、骂死王朗,不是瞎说的。” 第174章 绝杀伍癞子(3) “瞧他,眼还睁着呢……”群众是残忍的,是幸灾乐祸的。 没人理会伍癞子。 游鹤转头望向伍癞子,发现伍癞子正带着胜利的眼神对他微笑。 游鹤取出葫芦,倒出一粒苏合香丸,含入口中,蹒跚地步向伍癞子。 “游老……”云空想阻止他,被游鹤坚决地回手拒绝了。 游鹤走到满地蝇尸之处,捡起一只蝇尸,小心翼翼地放入手掌。 捡了好几只之后,他才抬头瞧伍癞子,看见伍癞子冷着一张脸,不再微笑了。 游鹤将死蝇握在手中,向伍癞子出示了一下:“这些我要了。” 伍癞子没搭理他,慢慢合上眼,转头睡去。 ※※※ 陈大果果然名声远播,他的尸身被临安府的捕快们收去,还合了资,打算象样的葬了他。 临安府的仵作也来了,左翻右查看不出个所以然,草草在尸格上添了个“病故”了事。 毕竟陈大果也很老了,当街暴毙也就不稀奇了。 游鹤亲自去拜会临安府的仵作。 一听来人是开封府的仵作游鹤,正与捕快们聊天的仵作,先是沉默了一阵。 他知道游鹤,游鹤在仵作间的名气是十分响亮的,游鹤来了临安府,却令他先担心起自己的饭碗。 他不太情愿的出去见游鹤,打探一下来意。 当他看见站在衙门外的游鹤时,很客气的以晚辈之礼作揖,说了几句仰慕的话。 “老夫是要南下回故里去的。” 游鹤开门见山,先让他放下了心,才问他的名字。 “晚辈顾仲里。” “好,仲里,”游鹤说,“陈捕头今日是死在老夫面前的。” 顾仲里回说:“晚辈已检验仔细,实乃猝死,并无嫌疑。” “老夫也希望如此,只是心里纳闷得紧,想再一探究竟。” 顾仲里面子上过不去:“晚辈经已检验再三……” “仲里,”游鹤虽两眼无神,却很有威严,“算是老夫请求,只检尸一遍,绝不啰嗦。” 顾仲里红了脸,心里踌躇了一阵,只好请游鹤进衙门,云空也尾随进去。 陈大果停尸在衙门后院,一干捕快正商量着一起抬去葬了,见到一老一道随仵作进来,便问来人是谁。 听说是游鹤,一名年纪较长的捕快低声惊叹:“莫非要轿子才请得动的游老先生?” 捕快们有知道游鹤事迹的,忙让出了路,游鹤点头表示谢意。 躺在草席上的陈大果,两眼已被合起,嘴巴亦如是,原本指向前方的手也被摆在身边了。 他安静的躺着,没有生前的杀气腾腾,也没有传说般的阴狠毒辣。 游鹤在陈大果身旁跪下,两手灵巧的摸弄他的头壳,还解下他的发髻,在头发下摸索。 云空忍不住好奇:“为何要检查头发呢?” 游鹤边摸边说:“义父曾教我,民间有几种杀人法,向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中一种便是在脑门钉铁钉,其实只要解发检查,我们还是查得出来的。” “原来如此。”云空颔首,看见仵作顾仲里也在点头。 “我们还不确定你的猜想对不对。” 游鹤说着,便依序检视各个部位,如此弄了许久,已是满头大汗,微微喘气。 云空担心游鹤体力不支,问他要不要休息,游鹤摇摇手:“快好了,拿块棉来。” 云空翻找游鹤的行李,摸出一小团棉花。 游鹤撕了一点棉,缠上一根小竹签,把棉缠紧了,便伸入陈大果的鼻孔。 顾仲里在一旁大惑不解:“游老,这是为何?” 游鹤继续深入,把有两根食指长度的竹签,几乎全伸了进去,然后一边旋转竹签,一边慢慢抽出。 竹签前端的棉块脏脏的,黏了干黑的血块、泥黄的鼻屎和一些黏液及鼻毛。 “发现了什么吗?”顾仲里期待的引颈探视。 游鹤只摇了摇头:“多谢诸位,老夫的疑虑已经澄清了。” “陈捕头的死,果然不寻常吗?”一名捕快问道。 “老夫不敢说。” 游鹤从腰囊取出一根小针,从棉块上挑下了一样东西,放在一方白巾上。 众人忍着不舒服的感觉,引颈去瞧。 在那方白巾上的,是一条腿,很小很细黑黑长了小刚毛的昆虫腿。 众人看了,只觉得游鹤虽脏,陈大果更脏。 游鹤折起白巾,收入腰囊:“如此,老夫要告辞了。” “陈捕头可以下葬了吗?” “可以了。” “等等,”云空忙截道,“诸位大哥,贫道有一事请教。” 那些捕快不知他是何许人,困惑的望着他。 “不知那位伍癞子……” “伍癞子?” 一名捕快皱眉,似乎奇怪云空怎么会提起此人。 “是的……那位伍癞子,不知家中以何为业?” “这谁人不知?他家世代医家,父祖三代皆行医卖药,积财不少。” 云空两眼一亮:“那伍癞子也曾习医?” “听说他祖父得了名家真传,以前有『活华佗』之称,到了父亲那一代,好像就不怎么行了,伍癞子还被痲疯折腾成这样子,真是一代比一代糟糕。” “岂只如此?”另一位捕快也插嘴了,“他家人口厄运连连,好几个家人都死在伍癞子面前。” 云空和游鹤睁大了眼。 “听说有八人死在伍癞子面前,还是骂伍癞子骂死的?”云空问道。 “说得也是,”一名捕快说,“那八个人都是他家的人。” “还有他大哥。” 一名捕快摇头叹息:“不想陈捕头一世英名,竟也这般死法。” 此言一出,捕快们个个感伤了起来。 陈大果当年有“神捕”之名,晚年竟死得如此没光采,使他们感到人生果然无常。 “这位道长可会算命?”一名捕快忧容问道。 云空一愣:“自然会的。” 他摆摆手中的白布招子,“占卜算命?奇难杂症”也在他手中晃了晃。 一阵感伤下来,另一位捕快也觉得该算算命了:“道长我也要算。” 结果捕快们纷纷要求云空决疑,有要占卜的,也有要论命的,云空只得直接在陈大果尸身旁边设摊算命。 游鹤乐得到一旁歇息,顾仲里见机不可失,忙凑前上去请教了。 ※※※ 是夜,二更末,城中只剩更夫的脚步声。 伍癞子缩着身体,微微的哆嗦着,在孤独的黑夜中奋力呼吸。 他没有其他蔽体的衣物,身上唯一的衣服已经披了几季,早就破烂不堪,他这要靠它熬过下一个冬天。 伍癞子冷得发抖,哀怨地望向夜空,弯弯的月牙悠哉的模样,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猛然察觉,黑暗中有东西正在迫近。 是一只狗。 狗儿脚底软软的,走路无声,静悄悄地迫近来。 它是嗅到了腐肉的气味,来找食物的。 由于伍癞子的身体很难移动,长久压迫的部位长了褥疮,败坏的皮肉渗出汁水,发出阵阵恶臭,加上长期不洁,全身皮肤病,更是臭不可当。 这样的气味,嗅在狗儿鼻中,可是代表了食物。 伍癞子曾经担心,自己终有一天会在这个街角完全腐烂掉,现在他已不在乎。 他现在只在乎眼前的这条狗。 狗儿的嘴巴滴着涎沫,意图十分明显。 伍癞子冷漠地看着狗,黑暗中只能看见狗儿的轮廓,还有它饥渴的目光。 狗儿凑了上来,用舌头舔了舔伍癞子。 伍癞子哼了一声,把狗儿吓得赶忙后退。 它低声咆哮,再度伺机步步迫近伍癞子。 终于,狗儿下足了决心,咧开大嘴,大步跨前,朝伍癞子的脖子奋力咬去。 狗儿哀哼一声,扑倒在伍癞子身上。 第175章 绝杀伍癞子(4) “好暖和……”伍癞子感受着狗尸的体温,感到心里也温暖了。 他知道狗尸再不久就会冷掉,但他会在冷掉之前尽情享受这片刻的暖和。 这股暖意,令他顷刻间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那是一种曾经熟悉的感觉。 恍惚之中,他忆起了母亲,这在众人完全背弃他时,唯一仍关心他的人。 是母亲去世,他才被逐出来的,连母亲的葬礼都去不了。 他的愤恨,一时悲涌上胸口,使他顿感呼吸困难。 他恨! 头顶上的一片树叶脱离枝干,轻轻落下。 他恨! 一只夜栖叶间的鸟儿,倒霉的直落下地。 他恨恨恨! 树叶间毫无动静。 他的恨意,剎那之间被困感取代了。 他困难地抬头,用眼角余光企图望去树上。 暗暗的,看不分明,也听不见动静。 接着他感到脸上一刺,一根细小的东西从脸上翻落下去,因为太小了,他看不见是什么。 但那种触感很熟悉,他知道是什么。 是一条苍蝇腿。 问题是,它是从树上被抛下来的。 躲在暗处监视的游鹤见伍癞子神色有异,便悄悄问道:“怎么了?” “不晓得,”云空将身体再往暗处移了移,视线依然紧盯着伍癞子,“像是有什么异样。” 云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伍癞子身边的树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游鹤叹了口气:“我们从陈捕头的鼻子找到苍蝇腿,又在伍癞子身边找到一堆死苍蝇,而且苍蝇身上都插着一根苍蝇腿,眼看我们已经知道他如何杀人了,可是又能怎样?” “没人会相信我们的。”云空说。 两人躲在不远的墙角,观察伍癞子的举动也很久了,还是瞧不出他的手法。 “总得有人制止他……”云空讶然转头,看着游鹤紧咬的下唇。 游鹤疲倦地问道:“你杀过人吗?” “没有。”云空摇首,“我年少时曾起过念头,认为一个会伤害很多人的人该杀,但我并没下手。” “为什么?” “因为他的命不是我的。” 游鹤凝视了他一阵,掉头不语。 街上隐隐传来打更的声音,是三更天了。 “该走了。”云空担心游鹤会太累。 “嗯。”游鹤点点头。 才一转身,便看见有一个人,几乎紧贴着他们站着。 那么那人打从刚才就一直站在他们背后,竟然没有一丝声息,连云空也未察觉到他的存在。 那个人若非内功高手,就可能不是人类。 但云空认得他:“红……红叶?” “红叶拜见恩人!”眼前的小女孩两手抱拳,作了个揖。 游鹤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她还没游鹤的一半高,幼嫩的声音也显示出她的年龄,但却跟她出现的方式扯不上关联。 “恩人?”云空懵然说道。 “我知道他怎么杀人的。”红叶说着,水汪汪的眼睛迸现寒光,“如果恩人有意,我可以杀了他。” 这句话从一个小女孩口中吐出,更教夜间的空气剎那寒了几分。 ※※※ 这天旭日初升,就教人精神振奋,伍癞子每日坐在这里,观看天空的一隅,很清楚天气的变化模式,他知道今天会是很好的天气。 好天气会有很多苍蝇。 果然,街道才刚有些晨光,行人还稀少,蚕豆般大的金蝇便狰狞地现身了,它们围绕着伍癞子,发出喧闹的嗡嗡声,伺机停到伍癞子身上,吸食他烂疮上的脓水。 伍癞子又长又不整齐的指甲中,塞了厚厚的黑垢,黑垢中藏了他收集来的苍蝇腿。 他用极细微的动作弄出一根,夹在两指之间。 两指一擦,苍蝇腿立时飞射出去,插入一只越过他头上的苍蝇。 他周围的金蝇们,一只接一只掉落,愚钝的金蝇只贪图眼前的食物,完全没考虑逃走,片刻之后,伍癞子已听不见烦人的嗡嗡声。 他知道,再过不久又会有另一批苍蝇来骚扰他。 在那之前,他要好好的将苍蝇腿摘下,收集在指甲缝中。 倒在他身上的狗尸已有些软化了,是肌肉开始崩解了,大概到中午,狗尸就能够很轻易的撕下来吃了。 伍癞子慢条斯理地把苍蝇腿塞入指垢,一面想忘掉肚子的饥饿感……这两天都没好东西下肚,只吃了些苍蝇,等这狗腐烂了,他才有办法用手剥开……他等待着。 “伍癞子。”有人呼唤他。 他瞄了一眼,有个道士站在他前方不远,记得是昨天跟陈大果一道的。 同行的应该还有一个“京师有名的仵作”,他记得陈大果是这样说的。 看来陈大果没唬他,陈大果才一死,那老仵作就捡起地上的苍蝇尸,显然识破了他的玄机。 一半的玄机。 伍癞子心中暗暗有些得意。 可是这道士又来干什么? “杀我吧。”道士说。 来讨死的? 伍癞子暗忖着。 准是疯了。 “尽管杀我,”那道士又说了,“不过你杀不死我的。” 他不想理会这个疯子,他肚子正饿,没力气杀人。 云空见他不理,竟大步走上前,蹲到伍癞子前面去。 他不嫌伍癞子熏人的恶臭,从袋中取出两个热包子,香喷喷的热包子。 伍癞子肚里一阵抽搐,两眼血红,两手想抢过包子,肌肉却僵硬得无法控制。 他想吃! 他好久没吃过热腾腾的食物了! 云空把包子挨到他嘴上,让他可以咬到。 两个热包子下肚,肉馅的甜汁温暖了胃囊,伍癞子没想到今天会吃到许久未有的一顿饱餐。 吃完了,他瞇眼看着道士。 云空还是说:“杀我吧。” “为什么?”伍癞子反问他。 “要证明你杀不死我。” “真的要我杀你?” 伍癞子向来不征求他要杀的人的意见,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因为这人至少对他有一次恩惠。 云空还是点头。 “可以,但你必须要做一件事。” “是条件吗?” “不是,”伍癞子说,“是我杀人的方法。” 这人竟然告诉他杀人的方法。 并不是他对那两个包子感激,而是他太有自信了。 “我该怎么做?” “张口,用口大力呼吸。” 云空站起来,退开几步,听话的张开口,用力呼吸。 吸了好几口大气,他看伍癞子还没动静。 可是伍癞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还没动手吗?”云空问道。 伍癞子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早就动手了。” 红叶自墙角走出来,冷泠的说。 云空忽地松了口气,绷紧的神经顿时轻松了不少:“怎么动手的?” 伍癞子惊异万分地看着那红衣小女孩,完全摸不清头绪。 他是怎么失败的? “他趁你用力呼吸时,把苍蝇腿射入你口中的贯门穴。” 听了小女孩说的话,伍癞子心中大震,乍喜乍忧。 忧的是,有人揭穿他的玄机了。 喜的是,竟然有人会知道这个…… “贯门穴?”云空说,“我怎么没听过呢?” “它在喉咙的顶部。” “喉顶?可是人身上的穴位……” “《铜人经》上说有六百五十七穴,其实不只那么少,因为那只是体表的穴道,还有古医书上早已失传的体内穴道,仅只喉顶就有三穴。” 伍癞子兴奋不已,忍不住插嘴说:“贯门、断睛、止息……是这三穴!女娃!” 红叶依旧冷眼相望。 “女娃……”伍癞子激动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师父教我的,”红叶说,“我师父无所不知。” “可知这些体内之穴,共有若干?” “师父说有一百四十四个。” “一百四十四……”伍癞子茫然若失地呢喃道,“我只知道七个。” 第176章 绝杀伍癞子(5) “七个已经让你杀了不少人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游鹤,此时才现身,慢吞吞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交到伍癞子手上。 伍癞子一瞧,是他射出去的三只苍蝇腿,每只上面都插了根细针,他这下才明白,他一早就被设计了。 眼前的红衣女孩,忽然令他不寒而栗。 他在潦倒之下练就的绝技,竟然败在一名小女孩手上。 他猛然想起前一天晚上,从树上被“还”回来的苍蝇腿。 游鹤说:“老夫当了几十年仵作,什么暗器没见过,袖箭、飞镖、金钱镖、飞蝗石、气结石、绣针都嫌平庸,你这个苍蝇腿真能算是独门暗器。” 伍癞子不接受这恭维,别过头去。 “你家世代医家,看来也非普通医家,”游鹤说,“红叶告诉我,体内穴道早在人世失传,你又怎会知道呢?” 伍癞子不想回答。 他原本被剥夺了一切,现在好不容易拥有的又要被夺去了。 他不甘心。 “你可能不想说,”游鹤说,“但老夫有一个理由要你说。” “什么理由?” “杀人要添命。” 伍癞子啐了一口。 “这些人命,你必须补偿回来,”然后指向红叶,“她可以治好你。” 伍癞子以为游鹤在寻他开心。 “我不要!”红叶娇声怒叫。 “红叶,”云空忙说,“你不是说,你是来帮我的吗?” “我不要帮他……”红叶嘟起了嘴。 “一次,”云空讨好地对她笑道,“只帮我一次好不好?” 红叶沉默了一阵,抬头道:“除非你答应我,让我跟着你。” “你不是早就跟着我了吗?” “那不同,那是我偷偷跟的,我不要偷偷跟。” 云空从来没跟小孩相处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频频点头答应。 红叶高兴的咧嘴,两个红红的酒窝煞是可爱,可是一走向伍癞子,她马上又拉下了一张脸。 她的手才一举,两指间已夹了五枚长针。 伍癞子为她熟练的手法惊奇不已。 红叶的手再一扬,五枚针便失去了踪影。 伍癞子这才惊觉,五枚针已经刺入他身上五个穴道,其中三枚还穿透衣服,针针力道不同、深浅不一,却是针针“得气”。 一针刺入肚脐下方,挑动了“气海”,一时之内,体内真气被点燃,突然沸腾了起来。 被痲疯病毒麻痹了的神经,渐渐有了反应,全身的肌肉开始微微颤动,麻木已久的四肢兴奋地抖动着。 游鹤再度提醒他:“记得杀人要偿命。” 他的眼眶徐徐涌出泪水,多年来的委屈,剎那不再郁结心头,他想一而再再而三的欢呼。 今天果然是大睛天,是好天气呀。 ※※※ 清晨过去,真正的大白天来了,路上多了来来往往的人。 一开始还没人注意到,忽然有人发现了,人们便议论纷纷地聚在一起。 他们看见伍癞子的地盘上,躺着一具狗尸,轰天雷响似的苍蝇密密麻麻地乱飞,垂涎着尸体的恶臭。 “伍癞子哪里去了?” 街角的一家店铺伙计提供证词:“昨儿晚收店时还在的。” 最后的结论是:“伍癞子变成狗了”。 不稀奇,不稀奇,人是会变成其他动物的,古书有云,这称作“化”。 一名也来凑热闹的饱学之士提出证据,说《搜神记》记述,古代有人的老母洗澡泡浴太久,变成了一只鼋。 同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众人点头称是,也认为伍癞子变成狗不无道理,也是天道彰显的证明,于是众人散去,伍癞子化狗的传说也传了开去,不知何年何日,又会被人记下。 好些年后,江湖上有一个郎中的名字,渐渐在小镇村聚之间传颂着。 听说他在天涯四方采药,明了四方药草的药性,任何难疾到了他手上便迎刃而解。 传说总是夸大,没有百分之百的神医,治不好的病总是有的。 传说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他总是遮着脸和手脚,不让皮肤外露,仿佛怕给人瞧见皮肤似的。 有人问他来历,他便说:“自幼习医,年少被家中奸人所害,潦倒数年,重操故业。” 其余的,他便不再多说了。 他看看天时,午时快到了,于是开始坐立不安,两腿像长虫似的移来移去。 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树梢上的鸟儿很聒噪,每回转头望向学塾外头,便会忍不住先瞄到那几只鸟。 不行,他是堂堂塾师,前面坐了十数名尊他为师的生徒,他必须保持严正的坐姿,才是传道授业的榜样。 他再看了一遍外头,天空白得灿眼,树影已经很短了。 下定决心了。 “今早提早休息。” 他向生徒们宣布,生徒们马上一阵欢呼,他不耐烦的等欢呼过去,才再说道:“下午的课要先背《千字文》,从『祸因恶积』开始。” 这次他不理生徒们的抱怨,快步走出学塾。 他怎么能被这些小混蛋们误了大事呢? 今天可是难得的大日子。 他很想用跑的离开学塾,却又怕有损夫子形象,只好疾步而走,一路上还向县上的居民们打招呼。 对于读书人,这些老百姓还是挺敬重的。 好不容易来到菜市口,紧张不安的心情才轻松了下来。 很多人已经挤在菜市口,团团围着一块血迹斑斑的场地,此处正是无数死囚洒血之地。 是的,今天是难得的死刑日,昨天刚定刑的犯人,今天就要处斩了。 平常死囚都要等秋天来到,连天地之气也变得肃杀了,才推来斩首的。 可是这犯人定罪得很快,判了个“斩立决”,也不理它正是万物生机勃勃的初夏。 按常理,“斩立决”是要上呈京师的,怎会斩得这么快呢? “是皇上的意思。” 塾师听见有人议论道。 从旁人的讨论中,他得知此人是一年前投降朝廷的,先前在宋金交界之地聚众成军,很有一番气势,没想到才投归一年,就被判以“叛乱”罪名,为免节外生枝,所以斩立决。 难得呀! 难得! 塾师心里兴奋得很。 他跟一般人一样喜欢看人杀头,不仅因为这是枯燥生活中,难得的刺激戏码,还因为他对死亡有深深的好奇。 至圣先师不就说了吗? “未知生,焉知死?” 孔夫子不讨论,不表示不能探索。 来了! 他兴奋地舔了舔嘴唇。 临时搭建的棚子下,监斩官严正起立,询问时辰。 “回大人,午时正。” 一名捕快回道。 于是监斩官便向东方拜了三拜,表示呈报天子,回头取了令牌,朝地面一抛:“斩!” 刽子手举起大刀,两眼瞄准犯人的脖子。 犯人跪在地上,发髻被解下,一个助手拉紧他的一束长发,令脖子长长伸直,旁边有人将一瓢冷水淋上脖子,犯人冷得打了个寒噤,大刀便霍地劈下。 塾师两眼睁大,要看清楚斩下的位置。 无声无息的,脖子已经干干净净地分开,掉落在地上。 这一阵高潮好戏,令塾师浑身毛孔酥麻,但脑子只兴奋地热了一阵,又回归了落寞。 人们慢慢的散去,他依旧心有不甘的盯着尸体,断了的脖子正冒着血,刽子手提了人头,向捕快验明正身。 人们都散得差不多了,他再留下观看就有失身份了,这才悻悻然离去。 回到学塾,胡乱用了妻子送来的午饭,上课时间又到了。 他心里挂着许多疑问,却苦于寻不着答案,心里苦闷得紧。 “开卷。”他向生徒们大声说着,“《千字文》曰:祸因恶积,福缘善庆。 可知是何道理? 第177章 头点地(1) 今天有人被斩首,就是恶事犯尽,该是罪祸临门了。” 他心里愤然忖着,生徒们有他解惑,他又该找谁解惑去? “子雅!” 他呼叫生徒的名字,把生徒吓了一跳。 “念下去!” “是,夫子……” 这一天,学塾里杀气腾腾。 ※※※ “当刽子手的都是黑心人,”一名狱卒喝醉了,说起真话来,“斩头的勾当,秋天时令,一天不斩上几个? 手也不抖,气也不喘,面不改色,能说心不黑吗?” 塾师再为狱卒倒满了酒,问道:“这刽子手是专门斩人的么?我查过了,朝廷规定秋分以后、立春以前才是斩首的日子,其他日子他们做些什么生计呢?” 狱卒模模糊糊地说:“你是夫子,怎么尽问俺一些杀头的事儿呢?” “见笑了,”塾师笑道,“在下素好刑名之学,对有关的轶事也想要知晓一二,教你见笑了。” “原来夫子在做学问呀?” 狱卒肃然起敬地瞇了瞇眼,抱拳道:“俺是粗人,还请夫子多多包涵。” “别这么说,我才需要向你请教呢。” 塾师的确是来请教的。 书本上没的知识,他只好自己来寻求了。 他打听到衙门人物常出没的酒楼,找机会搭讪,再用酒套出一些内行人才知晓的行内事。 狱卒告诉他:“刽子手也是普通人,平日也斩柴、挑水,做些粗活儿,也有的有自己的本业,人家嫌他们霉气,不太愿意雇他们工作,所以一年下来,就靠斩头挣得大部分的生计。” “斩头能有这么多钱吗?” “嘿,”狱卒醉了六、七分,脸孔已经醉得冒出热气了,“一个人头赏银一千钱,要胆边长毛的人才敢赚这些钱吧……要没出高价,国法就无法执行啦。” 塾师眼看狱卒醉得口中呓语、眼珠子也半白了,担心再也问不出什么,便思量着要再追问出一些事情来。 狱卒斜眼看了一眼门口,喃喃道:“哎哟……霉气……” 塾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酒馆门口,只见走进一名魁梧大汉,在这初夏的夜晚,上半身只披了件薄衣,露出粗壮的手臂。 那大汉一脸无神,也不多看旁人,便直直走到角落的空座位上,坐下之后,就只管盯着桌面看。 酒馆的客人憎恶的瞥他一眼,纷纷露出不悦之色,在他经过身边时,还特地闪了身体,生怕给他碰到。 他看来十分孤独,脸孔似乎老早失去了喜怒哀乐,或许是太久没跟人接触了,也没人愿意跟他接触。 他的四周似乎蒙上一层阴霾,教人看了也难过。 塾师想起他是谁了。 这人前几天才见过的。 酒馆伙计送去一壶酒、一盘切肉,就匆匆离开,生怕跟他多接触一回。 塾师看了,觉得有些可怜,正想回头询问狱卒,才见狱卒早已醉得像烂泥般睡倒在桌上,嘴角还流着涎沫。 他心里踌躇,很想上去搭讪,又怕引人注目,毕竟他还顾忌着自己的身份。 但是他心里一直存着这个念头,即使付了酒钱、离开了酒馆,这个念头依旧萦绕着。 一回到家,他又自哀自怨,为何没捉紧机会去跟那刽子手搭讪呢? “干么长吁短叹的?” 发妻的冷言冷语,将他拉回了现实。 这妻子初讨来时,还是个笑容可掬的少女,日子久了,发现丈夫没办法让她当上官夫人,也就日渐冷漠起来,连房事也许久未有了。 塾师一听见发妻的声音,就免不了瑟缩身子,更想溜到外头去了。 妻子嘴里喃喃不清地嘟囔着,无非是些轻蔑他的话语。 剎那之间,塾师觉得房子里长满了刺,令他浑身不自在。 ※※※ 几乎每一天,他都会向酒馆报到,携了本书,边饮酒边看,期盼刽子手出现。 也几乎每一天,刽子手都会准时进门,坐到同一个角落,愁闷地喝酒。 终于等到某一天,塾师鼓起勇气走向刽子手。 “只身饮闷酒,酒菜无味,”塾师说,“不知可否与你共啜?” 刽子手怔了怔,完全没料到会有人肯找他饮酒。 “你不怕别人见怪?” 被酒烧干的嗓子,再加上很少有说话的机会,声音十分苦涩。 塾师忐忑不安地瞟了眼四周,果然酒客们正好奇的看望他。 为了求知,为了他强烈又无法被满足的好奇心,他是硬了头皮下定决心要不计形象了。 “见怪的人是俗人,”塾师想办法放松僵直的肌肉,勉强挤出笑容,“咱两人都无人对饮,寻人伴饮以增酒味,有何怪乎?” 言罢,他便坐下来了。 坐下之后,他才有踏实感,犹豫的理由已经消失了。 塾师先敬了刽子手几杯酒,开始引他说话。 刽子手似乎有些畏缩,说出来的语句也凑搭不出个清楚的意思,他真的太久没跟人对谈了。 塾师不敢太急,船已上舵,该慢行才是。 几天下来,两人慢慢混熟了,塾师也知道了他名叫杜五。 这么一来,塾师才敢伺机问他问题。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必须选一个做为第一题。 “你怎么会做这行的?” 塾师冷不防的一问,杜五正要抬近唇边的酒杯,戛然而止。 塾师很怕他不高兴、不回答,甚或起身离去。 杜五的脸色很快平和下来,接着说了一个故事。 二十余年前,大宋还在北方时,各地民变造成全国乱上加乱,此时年方二十的杜五,是个屠夫之子。 当时有一批剧盗被官兵劝降,不想投降之后,竟然马上送往刑场。 这些投降的强盗往往叛顺无常,朝廷认为留着这些人,徒然令人寝食难安,不如杀了干净。 刑场上滚了十多个人头,被刮起的大风吹得不断摇头,刽子手从未在一日之内斩这么多人头,斩得手臂发软,连刀也握不稳了。 眼看尚有三十多个盗贼未被押上,真不知该如何继续斩下去才好。 杜五替父亲收好摊子,正拎着挑肉的担子和几把刀儿,经过刑场,认真地看了一会儿。 看到刽子手一刀斩不下人头,还得歇息一下再补刀,三刀才斩下人头,盗贼哀号连天,痛苦的喊叫教人听不下去,观刑的人们纷纷不忍地皱眉,别过头去。 杜五也看不下去,一时冲动,喊了出来:“杀头是这般杀的么?” 众人的视线纷纷朝他看去。 斩头斩累了的刽子手擦去汗水,看着好不容易“切”下的人头,人头脸上极度痛苦的表情,把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了。 刽子手呼了口气,才转向杜五:“小子恁大口气,你知道人头有多难斩吗?” “胡说,”杜五不屑地说,“那是你自己不行。” 刽子手被一个小子奚落,满脸通红:“你有本事,你来!” “好呀!”说着,杜五已将衣袖卷上。 “且慢。”监斩官在一旁叫道,“刽子,这里刑场重地,斩首乃国法,岂可如此儿戏?” 刽子手也不想儿戏,可是他的手已经发麻,有些虚虚浮浮了:“大人,小的请让他一试,多个人助力也好……” 监斩官看了眼杜五,确定他真要干:“小子,刑场无戏言,你要真有本事,赏钱是少不了的。” “不用多说了。”杜五大步迈入刑场,从腰间抽出一把刀。 刽子手脚下的犯人,突然哭了起来。 “你哭啥?”刽子手问道。 “刚才你斩那个人,我看他死得好惨,现在换了个小子,恐怕我会死得更苦了。” 他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害怕,哭得浑身发抖。 第178章 头点地(2) 杜五似乎受了耻辱似的,说:“你大可放心。” 说着,已经把刀搭上犯人的脖子。 “小哥……”犯人哀求似地说,“那位大哥虽然斩得不怎么样,还是……”他没再说下去。 他的头已经滚落在地,还没合上的嘴马上吃了把泥。 没人注意到杜五是怎么斩头的,他手上的刀就如忽然陷进犯人的脖子,轻轻就滑了到底,头和身体就分离了。 刽子手错愕不已,惊奇地看着断了的脖子正喷出血来。 “还有呢?”杜五大气不喘地问道。 剩下的三十多个犯人全被拉上刑场,跪成一列。 杜五的动作用“手起刀落”来形容,正是恰恰好。 他手上的刀,滑过每一个犯人的脖子,一个个人头无声无息地滚落,一根根血柱飞喷,剎那间刑场成了血池。 杜五斩完了三十多个人头,一点疲态也没有,向监斩官拿了赏钱,高高兴兴的回家去。 他当时没有意识到,他已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没人再要买我家的肉,”他告诉塾师,“他们不想买用斩头的刀切的肉……我爹骂我,为什么去干斩头的勾当,造孽而已,连家里的生意也败坏了,于是我被赶出了家门……可是爹的生意还是很差,一场大怒之后,爹病倒了,不久也过世了。” 说着说着,杜五哽咽了起来,泪珠滴入了酒杯。 塾师同情了他一阵,不过他更关心一件事:“过去的事无法回头,也无谓伤心了……可是,杜兄,我好奇的是,斩人头怎么能恁般利落呢?” 杜五将酒一饮而尽,说:“我从小学切肉,很清楚如何切肉才不会弄损刀刃,得摸透肉的纹路了,刀子便不需使力,也能将肉一划而开,刀子顺着纹路,肉便一路自己剖开,不费力气。” 塾师脱口而出:“这不是庖丁解牛吗?” “什么……解牛?” “是《庄子》上说的,庖丁把一只活牛的肉全切下来了,牛还浑然不觉。” “也有这种人吗?”杜五不带劲地说。 “可是切肉容易,切到颈骨又如何?” “颈骨是一块块相连的,”杜五说,“只要在骨头交接处一挑,颈骨便会自然分开了。” 塾师大为称奇,不停地劝酒、赞美。 可是塾师心中也不免纳闷,杜五说得那么神奇,可是那日见他在菜市口斩人,也是举起大刀,奋力斩下,没他说的离奇。 他见杜五的手微微地在抖,杯子里的酒也溅出了些,心里有些明白了。 ※※※ 塾师一大早起来,发觉妻子不在身边。 昨晚他喝酒喝得很晚,很怕妻子又埋怨,幸好妻子已经睡了。 他又担心妻子一早起来,会对他冷嘲热讽,这是他更想逃开的。 发现妻子不在了,他反而有些困惑。 他下了床,绕到厨房,见妻子正在烧水,地板上躺了只母鸡,双足绑了绳子,眼睛不安地四转,嘴巴咕哝咕哝地抱怨。 “要杀鸡?”他问道。 妻子不理他,自顾自地忙着。 “有客人吗?”他不死心,又问道。 “你忘了,是你的老同学,当官的那位。” 塾师敲了一记自己的头,他想起来了。 其实也不是官,而是当个小吏的老同学,在妻子眼中也总比他强多了。 妻子边磨刀边说:“好好款待人家,说不定帮你也找个官做。” 他的思绪还陷在早晨的迷蒙中,不知不觉,他抛开了老同学,耳中只听见磨刀声,眼中只看见母鸡无辜的眼神。 “刀子利吗?” “磨了就利啦。”妻子在磨刀石上淋了些冷水,反复磨着。 “鸡难杀吗?”他舔舔上唇。 “吃了多少鸡,今儿也来关心难不难杀?” 他妻子将刀子移入晨光中,满意地看着刀刃闪耀着一轮光彩。 “让我来。” “什么?” 他妻子不可思议地看他。 “我来试试。” “别开玩笑了,你什么都做不好。” 他妻子讥笑着回过头去。 才回过头,又再转回来看他,眼神十分困惑。 他很少看见丈夫有那么认真坚定的表情。 于是,她把刀子递给丈夫。 塾师的表情更坚定了,他感觉到心跳在胸口内逐渐加强。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刀柄,一步步走向母鸡。 母鸡更加不安了,咕咕咕的越叫越慌,翅膀不停挣扎。 他妻子担心地问他:“你有杀过鸡吗?” 他没回答,专心一意地半跪着身子,左手扣去鸡颈,母鸡用力拨动翅膀,乱扭着脖子乱叫。 “等等,不是这样……”他妻子呼唤着。 他将菜刀高高举起。 “要捉翅膀……”他奋力落刀。 剎那之间,他感到全身彷如触电,脑子突然空白了,变得分外清澈、透明。 他可以感觉到刀子沉入鸡颈,将颈骨强横地斩裂,耳中听见骨头清脆的碎裂声,刀子便卡到了地板。 他感到通体清凉,兴奋感在骨髓里抽搐着,意犹未尽。 忽然,他感到手中一空,鸡被夺走了。 “你果然做不好!”他妻子气急败坏地叫嚷,被断首的鸡还在拼命拍动翅膀,他妻子好不容易捉住翅膀,然后一手提起鸡脚,将鸡倒吊,好让血尽快流出,“只要割鸡脖子就好了,干么斩下去?” 他茫然地看着妻子,指尖的鸡血迅速失去了温度。 “只要在脖子划一刀,让它流血就得了!” 妻子不再多说,看看血流得差不多了,便把鸡置入木盆,冲入滚烫的水,三两下轻易将鸡毛剥个干净。 他步出厨房,心里有一种很充实的满足感。 那种兴奋感一直隐隐地在体内回荡着。 他的手指、他的背脊、他的脸部,不断地回忆着脖子断裂瞬间的快感。 他无法忘怀,他还想再试。 那晚他没去酒馆,他将刀子藏在身上,在少人来往的大街上四处遛跶。 手指上残余的感觉,记忆犹新。 在昏暗的月光投照下,他望见一只老狗,正步伐颠簸地走着,大声地喘着气。 塾师犹豫了一阵才亮出刀子,把刀子转了半圈,刀背朝下。 他一个箭步上去,老狗马上发现他来了,才正要咆哮,塾师已卯足了劲击下去,老狗立时脑袋开花,倒在地上。 老狗在地上奄奄一息,身子还微微有些动作。 塾师把刀刃转回来,将狗的姿态摆好,摆弄了许久,还是不满意。 他看见街边有一块大石,于是将老狗拖过去,把它的头摆在大石上,四肢则任其垂下。 “这才有些模样……” 他嘀咕着,想象犯人被斩首的模样。 塾师再次四下环顾,确认没人瞧见他,于是深吸一口气,举起菜刀。 ※※※ 有人说,刽子手总是会盯住人的脖子瞧,弄得人心里毛毛的。 可是塾师觉得,刽子手才不会老盯人的脖子,他们早已看烦了,而且他们也已经够讨人嫌了,怎么还会再做出这种惹人厌的动作呢。 只有像他这种初学者,才会有这种毛病的。 所以每当他来酒馆,而杜五又没来的时候,他就会乘着把酒杯靠上嘴唇时,借机端详别人的脖子。 他见有的人粗壮,脖子多肉,有的人较瘦,瞧得见节节颈骨,不知刽子手下手之际,会怎么磋磨斩下的位置呢? 正胡思乱想,他注意到门口进来了三种脖子。 哦不,是三个人。 三种脖子。 显眼的是一名道士,看来四十上下,颇为清瘦,穿着陈旧的道袍,道袍的领子掩去部分脖子,看不太分明,不知好不好斩。 另外有一名微驼的老者,执着绿竹竿,脖子整个伸出领子外,和待斩的犯人差不多,脖子细细的,颈骨清楚地浮凸。 第179章 头点地(3) 最后有一名红衣女童,脖子全都遮住了,看不出什么。 这三个人一块儿进来,很是引人注目,因为他们的组合显得很不协调。 三人左右望了一阵,看见只有塾师的桌子尚有空位。 不多不少,正好三个空位。 道士走过来,和气地问道:“可以坐吗?” “请。” 塾师对他们发生了兴趣。 一个道士、一个老人、一个女童。 是的,他很有兴趣。 店小二迎前来了:“客官要些什么?” “烫一盘菜。”道士说了,又问老人要什么。 “烧饼。”塾师讶异地扬起了眉。 老人的声音很尖,他稍一留神,才发觉老人没长胡须。 老人抬眼望他,目光如电,塾师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担心自己会被看穿似的缩了缩肩。 “红叶?”道士又问女童。 女童摇摇头,然后用精灵似的大眼瞥了一眼塾师。 乘食物未来之前,塾师先搭讪了起来:“道长怎么称呼?” “贫道云空。” “幸会,在下罗海,字天池。” 塾师拱手说。 云空说:“天池……有意思,可是出自《说文》?” 塾师本以为云空不过一个野道人,这下顿时刮目相看:“道长知道典故,可知另有出处?”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是《庄子》逍遥游。” 云空莞尔一笑。 塾师举起酒樽,为云空和老者各倒了杯酒,高兴地说:“平日遇上俗人多,今日才见同道人,且敬酒一杯。” “不敢,贫道不过翻过几本书。” 云空腼腆地捋捋须。 三人互敬了酒,塾师又问:“不知这位老先生如何称呼?” “老夫游鹤。” 游鹤一双锐利的眼睛,虽然老迈浮肿,但一望向塾师,塾师仍是马上心虚的别过眼去。 “幸会幸会……”塾师不自在地说。 “罗先生对脖子那么有兴趣吗?” 游鹤突来的一问,塾师顿时招架不住,乱了语句:“什……这……老先生何出此言?” “你一直在看人家的脖子,很讨厌。” 红叶忽然作声,语气甚为不悦。 见到小女孩犀利的目光,塾师更加不安的左顾右盼,生怕引起其他酒客的注目,虽然没人转头来看他,他还是按捺不住有股夺门而出的冲动。 云空赶忙缓和气氛:“罗先生看来是读书人,做学问的人,怎会……” “道长……”塾师低下头,感到很是惭愧,“实不相瞒,在下是个塾师。” “原来是夫子,失敬。”云空忙作揖道。 “可是,在下也有疑惑,也想找人解惑,却一直找不到可解之人。” “若是夫子不介意,不妨谈谈你的疑惑,”云空笑道,“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 “甚是……”塾师不好意思地浅笑,“我说了,诸位请万勿见怪。” 游鹤说:“您别见怪就是了。” 听到游鹤尖细的声音,塾师又分了分神。 “我,”塾师咬咬下唇,“我想知道人头是怎么斩下的。” 说完了,他偷瞥三人一眼。 三人一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 “用刀斩呀。”红叶困惑地说。 她不懂这个大人怎么那么蠢。 “不,不是的。”塾师急急摇手,“我想知道从何下手? 如何下手? 斩下的人头又会如何……” “为何你会想知道?”游鹤问道。 “我……只是想知道。” “是求知之心吗?”云空说,“贫道也曾如此,一旦想求取某样知识,便想遍览天下之书,问遍天下之人,有一种不休不眠,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觉。” “说得是,”塾师这才微露喜色,“我所知有关斩头的故事,或许足以写成一本书了。” “也或许是生死之惑吧?”云空又说,“未知生,焉知死?但人们总免不了对死亡有所疑惑,想窥探生死之交界,或一探死后的世界。” “或许……”塾师忽然想起他的妻子和他的生徒们。 他怕回家,因为妻子总在对他冷嘲热讽,总是用不屑的目光掠过他的脸,似乎连多看一眼也懒得。 他讨厌上课,他觉得学塾里头的生徒都是愚钝之辈,教导他们简直在浪费光阴,要不是为了求得生活之资,要不是为了能完成自己的志业,他根本不想再看见那些生徒。 有一次,他经过菜市口,正巧遇上行刑。 他止下脚步,观看行刑。 犯人的头颅斩离的一剎那,他感到全身上下似有电流通过,通体酥麻,兴奋不已。 从那一刻起,他便迷上了斩首之刑。 当然,他不会告诉眼前这三个人。 他说:“不知两位可曾听说什么轶闻,是有关斩头的?” 红叶不高兴地翘了翘嘴。 “老实说,”游鹤说话了,“老夫曾是个仵作。” “那想必见过不少断头尸了。” 塾师喜道。 “是不少。 老夫想起一宗案子,正是一具断头尸,头滚落在尸体身边,凶手马上被逮到了,有人说死者的邻人与他有隙,那天有人看见那邻人提了刀出去,刀被找来一看,果然有血迹。” “那邻人必是杀人者无疑了。” “非也,”游鹤说,“死者脖子断处,皮肉并无收紧,这表示人头是在死后才割下的。” 塾师听得睁大两眼、鼻孔放大、屏着鼻息,津津有味地听着。 “任何生前的伤口都会收缩,死后切割的则不然,所以知道是死后才割下的,”游鹤又说,“还有,脖子断处没多少血。” “啊,”塾师截道,“我瞧见人头被斩下时,血会喷得很厉害。” “正是。” 平常心脏的缩放、血管壁的压力,会使人体内部保持在一个高压之中,当头被斩下时,这股压力便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出口。 依照目击者的说法,这血会喷成一条很高的柱子。 依照目击者的说法,此时若将尸体上身踢入水中,脖子喷血的力道,还会使尸身抖动不止。 “没多少血,表示人死了有一段时间,头才被割下。” 游鹤说这些话时,表情一点也没变化。 “那杀人者不是邻人了?” “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呢?” “我们当仵作的,只负责检验,不负责逮人。”游鹤闭了一阵子眼睛,“所以,那邻人还是判了个死罪,没人打算追究是否另有其人。” “游老,”云空拍拍游鹤的手,“您又怎么看呢?” “老夫怎么看?那人看来像是路倒的,有人为了构陷那邻人,才把他的头割下,使他看来像是被杀的。”游鹤吐了口气,“不过提刑不在意我的看法。” 提刑是读书人的官,不亲自碰尸体,却是验尸结果的真正决断者,对他们而言,仵作只是他们卑贱的手下。 塾师忙问道:“那怎么知道头是被割下来,而不是被斩下来的?” “切口皮肉参差不齐,足见花了一番工夫,才将头费力割下的。” 塾师点点头:“看来要将人头切下,还真不简单。” “是不简单。” “有简单切下的方法吗?” 云空陡地一栗,猛然望向塾师的眼睛。 塾师的瞳孔几乎完全放大,面孔潮红,手掌微微有些颤抖。 云空感到不祥。 十分的不祥。 ※※※ 昏黄的灯火下,塾师的笔正疾挥着。 他等妻子入睡了,才点起灯火,磨墨着书。 他不想妻子唠叨他浪费灯油,是以如此深夜着书,已经有好些日子了,桌上堆满了草稿。 他的笔写得飞快,企图赶上从脑子不停流出的思绪。 费了许多时间和心血搜集而来的知识,已经在他脑中结成了一张致密的网,一本专论斩首的著作。 第180章 头点地(4) 他手边堆着的是苦心搜寻来的文献,从先秦的《管子》、《韩非子》、《商子》、《邓析子》等法家古籍,到晋人的《疑狱集》和一些近代人的著作都有。 这些要不是他辗转向人抄来,就是瞒着妻子花钱去买的,虽然当时印刷业已经很发达,书本仍然是中下人家难以负担的奢侈品。 塾师翻看他题名为“刽子手”的那一卷:“凡行大辟(死刑)之隶,是为刽子,民间俗称之刽子手。刽者,割也。” 又翻了翻“斩首”那一卷:“斩首之刑,周之古刑也,周大辟之刑有三,曰车裂,曰斩,曰杀。杀者,斩首也。隋有五刑,曰笞、杖、徒、流、死,……” 死刑又有绞杀、斩首、腰斩、凌迟等等,但他惟独对斩首情有独钟。 还是少了些什么。 塾师懊恼地咬着笔柄。 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 忽然,他的背脊流过一道寒气,冷汗剎那布满了背部。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灵光乍现。 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手掌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 这个念头,已经潜伏在心田许久许久了,在这瞬间忽然萌发、破出土外。 他感到唇干舌燥,心脏激烈地撞着胸口。 然后,他握紧了拳头。 ※※※ 学塾里,十多名生徒正埋着头,一面苦思一面写字。 塾师在生徒之间缓缓巡视,打量他们的脖子。 生徒们全低着头,正好让他看个清楚。 他心里嘀咕着,衡量着。 “夫子,学生写好了。”一名生徒举手道。 塾师回到座位,那名生徒于是上前,将文章双手奉上。 “甚好,回座位去,莫作声。” “是,夫子。” 生徒转过身去,扮了个鬼脸,学塾中传来阵阵窃笑。 塾师不介意,他没关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心不在焉地阅读生徒的文章,一篇篇文章呈上的同时,他的心早已下了决定。 “晋风最愚。”他想。 塾师将手中的文章迭成一迭,在桌上弄齐了:“今天可以下课了。” 在生徒们小声的欢呼中,他又说道:“不过晋风得留下,你的文章不通,为师要好好教导你。” 名叫晋风的生徒一脸无辜,同学们落井下石的拍拍他的肩,便冲出外头去游乐了。 见所有生徒都离开了,塾师便叫晋风坐下。 “提笔,为师念一句,你写一句。” “是,夫子。” 晋风不情愿地磨了墨、提了笔、垂着头,准备书写。 “今日为师出的题目是『君子信而后劳其民』,你写得不知所云,足见平日并未好好读书,”塾师边说边绕到生徒后方,“可记得此句出自何典?” “回夫子,是《论语》。”晋风答道。 塾师点了点头:“这还不差……你一面背颂,一面写吧。” 晋风搔搔头,提起笔,开始背颂:“子夏曰……”落笔。 笔忽然压上白纸,他正慌着:“字写差了……” 才发现眉梢撞上了笔,白纸上泼了大片嫣红。 晋风来不及感觉到脸庞撞上桌面,视线和意识已在瞬间模糊。 ※※※ “晋风呢?!” 第二天的上课,塾师如此吆喝着。 生徒们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塾师正发下前一天的文章,发到晋风的文章,不见回应,便大声怒喝起来。 晋风今天缺席了。 “平日就不好好上学,今天竟敢不来了!” 他将晋风的文章往案上一拍,生徒们全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塾师心里也很是紧张,在生徒眼中,他看起来像是气得发抖,却不知他心里纷乱得紧。 一日过去,又到了午后,差不多该放生徒回家了。 “子雅,”他沉下了脸,“今天一整天上课,你都在左顾右盼的。” 名叫子雅的生徒一愣,其他同学纷纷偷看他,有的在偷笑。 “甭以为我不知道,”塾师说,“你留下来,为师要好好教导你。” 其他生徒散去了,学塾顿时变得十分安静。 子雅乖乖地坐在座位上,不敢抬头。 “纸笔备好。” 午后的阳光,在夏末显得十分恼人。 依偎在树上的蝉,竭尽全力地嘶喊,似乎为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唱着挽歌。 刮过树下的风,偶尔夹带着凉意。 学塾中很是安静,十分安静,非常安静。 一串脚步声忽然劈开了宁静,某个生徒不知为何,匆匆跑入学塾。 “夫子,原谅学生,”那生徒喘着气,“学生本来跟子雅约好去他家的,现在……” 他气喘稍缓了,视线才看清楚。 这下子,他才看见塾师两眼血红,惶恐地看着他。 他还看见塾师的背后,是子雅正席坐着的背影,子雅的上半身伏在桌上,子雅的头却立在桌角,双目微闭,两唇略略张开,桌缘正滴下深红的液体。 他转身就跑,却发现两腿已经软了,举不起来。 他下意识想要大叫,喉咙中却只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塾师此刻的心情异常平静,一脚踩定了生徒的腰,左手按低了生徒的头,眼睛瞄准脖子。 “枕骨与肩之间,”他喃喃自语,“不上不下,否则难断。” 有了先前的经验,他比较懂得控制力道了。 这一次很顺利,比先前的顺利多了。 刀刃遇上的阻碍变小了,但他仍觉得不够满意。 他告诉自己:“这是个很宝贵的经验。” 宝贵的经验应该写下来。 他走向文案,打算动笔写下心得。 不行! 他止住脚步,犹豫了片刻,看看文案,又看看课堂上的两具尸体。 “还有机会。”他告诉自己。 于是,他开始收拾课堂,把一切弄干净。 那天晚上,他没有浪费灯油,早早便爬上了床。 他妻子狐疑着,好奇地转过身来瞪着他,可是塾师已平静地入睡,发出轻轻的打呼声。 一夜平静地过去了。 养饱了精神,塾师精神充沛,绷紧着神经去学塾。 生徒们进入学塾时,个个都显得有些困惑,因为他们的座位全被移动过了。 原本是两张并列、排成两排的长几,已经移成左右交错的排列,也就是每张桌子旁边都是空位,看不见隔壁。 生徒们困惑地一一择位坐下,准备好纸笔。 “为师发现你们的文章多有雷同,”塾师说,“是以安排了一下座位,以免你们相互抄袭。” 生徒们不敢表示意见,乖乖开始上课。 塾师上了半个时辰的课,一如往常。 他把《千字文》教完了,又教了一段《初学记》。 “今天要写一篇文章,试论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学生们备好纸笔,取水磨墨,开始执笔沉思。 才思较捷的,已在纸上徐徐写着。 塾师气定神闲,边抚着胡须,边慢慢地闲步巡视。 他走到最后一位生徒背后。 那生徒感觉到老师站在身后的压力,不禁偷偷地斜眼望去,接触到塾师的目光,又赶忙闪了回来。 塾师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走回前面,垂头看了一阵他的文案,又再转身往后面走去。 这一趟,他准备好了。 他从袖子里拿出刀。 他还等了一下,确定坐在最后面的生徒没要转过头来。 他瞄准了,冷静地、沉着地、精确地、熟练地,一刀斩下。 他很满意,但也不敢自满,他保持着谦逊的心,斩下第二刀。 坐在最后两个座位的生徒倒下去了,塾师知道自己已经迫近“庖丁解牛”的境界了。 他巧妙的座位排列,使得任何一个生徒都瞧不见后面的情况。 但他还是算计错了。 两具尸首喷出大量的血,很快在地板上扩散。 第181章 头点地(5) 不行! 他忖着,抢先上步。 果然,第三名生徒感到臀部湿湿的,后面又有嘶嘶的怪声。 他忍不住回头。 头才回了一半,衣领就被往后一拉,他整个人往后倒下,“啊”才发了一半,便已看见一把利刃从眼前降下,硬生生打断他的喊声。 血嗖地喷出,喷了塾师一身。 塾师慌了,他知道时间不够了。 刚才的半声“啊”,已经使得几名生徒正在转过头来了。 他赶上前,捉住一个生徒的头发。 几个生徒已经抛下了笔,喊叫着奔出学塾。 塾师一刀斩下,斩偏了,刀刃没入生徒的左半边脸,拔不出来。 血脚印分成几条路,从学塾门口往外延伸。 塾师抽不出刀,不高兴地咕哝着。 被他捉住头发的生徒很痛,发狂地乱挥两臂,惊慌的发现两眼的视线之间隔了一把刀。 塾师奋力一推,才把生徒推倒下地,刀才拔得出来。 他四下搜视。 学塾乱了。 这些生徒! 真是孺子不可教! 桌子乱了,铺地的席子乱了,纸笔乱抛了一地。 血脚印踏得到处都是,一路踩到门外去。 塾师想着:“明天一定要骂!” 忽然,他省起此刻该做的事。 他扔下手中的刀,踏过尸体,回到他的讲座去。 学塾的地面,血泊仍在蔓延,还有一名生徒在血中抽搐着,血从左半边脸的深沟涌出。 塾师取出草稿,开始润饰他预定的最后一段,之前他一直不满意那段。 现在,他已经有十足的把握写好了。 当官差跑进来时,他还席坐在讲座的文案前,润着稿。 ※※※ 秋风起,风变干了,吹得皮肤有刀削的感觉。 塾师跪在菜市口,两手反绑在背,背上插了根牌子,书名犯人姓名及所犯何罪。 四周围了很多人,个个露出憎恶的脸神,还不时有人向他吐涎沫。 塾师不理会他们,他有更重要的事。 这几十日在牢中真不好过,塾师比原来更瘦了,满腮杂乱的胡子,又脏又臭又黏的衣服贴着皮肤,很不好受。 他狂热的眼神在人群中搜索,完全不理会这些不舒服,因为这些不舒服再不久就会过去了。 他睁大双眼,找到他要找的人,心瑞安心不少。 那人站在人群之中,和初见面时一般,穿着道袍,拿着白布招子。 云空在酒馆和塾师见面时,塾师曾问他:“你会招魂吗?” 云空当时不解。 数日前,一名高大汉子到他挂单的道观来找他:“道长,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落脚处。” 现在云空知道那汉子是谁了。 那汉子正站在塾师背后,袒露出他上身强壮的肌肉,手上握了把沉重的大刀。 “记得罗海吗?”那汉子当时问云空。 云空想起了罗海,是因为想起了当时在酒馆的不祥感觉。 汉子给了他一迭草稿:“罗海过几日便要问斩,这是他竭尽心血之作。” “为何给我?” “因为他要你帮他完成。” 塾师罗海,在狱中猛然省悟,他的著作不算是完成。 他预计最后一卷是斩别人的头的亲身体验。 不,还不够! 应该还有一段! 好不容易,他托人辗转找到了杜五,那名刽子手。 杜五将罗海的草稿给了云空:“希望你为他招魂,让他告诉你被斩首的感觉。” 最后一晚,杜五买了酒食,到牢里与塾师共饮。 “人生难得知心人,”杜五说,“我老杜早已戒酒,练回了当年手艺,明日,便当成送你一程的礼物。” 塾师低头道谢。 因为早已戒酒,杜五并没多喝,他不想明天的手会抖。 大刀已磨利,也用冰冷的井水浸过了,锐利无比。 云空站在人群中,凝神闭气,心思慢慢凝聚,变得分外清明透彻。 他凝神想着塾师,心神便凝成一面镜子,映照出塾师的心。 塾师感到后颈被泼了一勺冷水。 “时候到!” 远处传来一声吆喝。 塾师忽然觉得兴奋。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要在闻道的那一剎那就死。 忽然,脖子一寒。 他又惊又喜。 惊的,令他好想脱口喊出:“好刀法!” 喜的,庖丁解牛,原来如此! 刀刃割入脖子,割断肌筋,拨开颈骨,如水蛇般灵巧地游过脖子里头的每一层组织。 耳朵忽然沸腾了,是血水迅速流走的声音。 视线忽然在胡乱闪烁,是视网膜正在失去功能。 塾师感觉到一片强烈的空无袭来,占据他的寸寸感觉。 在最后的意识中,他想起了一个他快忘了的人。 妻子呢? 有在看他吗? 他好想知道。 但他的颈已转不过来了。 剪缕阁 游鹤的回忆游鹤病了。 过了一个严冬,外加长途跋涉,游鹤病了。 他们一行三人在雪融后的路上走着,游鹤就忽然软倒了。 “红叶,快看看附近有没有歇脚……”云空还没说完,红叶细小的身子已经自眼前消失,不知跑哪里去了。 很快的,她又回来了,朝云空打出肯定的眼神。 “你能帮他取暖吗?” 红叶亮出了几枚针:“多暖?” “别让他冷着就好了。” 云空怕红叶取了反应太烈的穴位。 红叶隔着衣服,为游鹤刺了几针。 然后云空背起游鹤,飞快地跟着红叶走。 红叶找到了一处破寺。 还是初春,寺中又暗又冷,四壁透风,连泥菩萨也崩了半边身子。 云空先找些木板、草料挡住门,遮住墙上的破洞,才生起一堆火,又将道袍脱下,盖在游鹤身上。 “别多费心了……”游鹤哆嗦着说,“老夫是时候了……” “你还没回乡呢。” 云空紧握他的手,另一手搓揉游鹤胸口。 “回乡……?”游鹤停了一阵,“早回过了……” “咱们有经过吗?” “有啊……”游鹤疲倦地合了一会眼,忆起上个月,当他们经过一座城…… 其时,一股熟悉的感觉笼罩上来,游鹤的心震了一震。 果然眼前是阔别了七十多载的城门。 很久以前,他和家人窝在城门旁的小屋,贫苦地过活。 过了好多好多年,他年华老去,身躯渐渐败朽,他才又经过了这里。 那些倚门而坐的老者,是他的兄长吗? 那几个拖着鼻水的邋遢小孩,是他的侄孙吗? 剎那,悲从中来,哀伤沉重地郁结在心头。 当时在身边的云空,丝毫没有察觉老人的心绪纷乱。 老人病倒了,在破寺中虚弱地呼吸着。 云空一面加大火势,一面责备自己,他明知游鹤身子很弱,也没照顾好他。 游鹤的脑子越来越乱,许多往事忽然同时挤了上来,一时令他坠入了一个个过往的时空中,搞不清现在究竟是什么时间了。 “为什么是我?” 他忆起被阉割的那一刻,火烧般的痛苦,燃着他的下体。 父亲拍拍他的头:“他最小的,干不了活……” 他抬头看见一名无须男子,一面打量他,一面点头。 泥土被挖掘的声音,在噩梦中一再响起。 “呔!是何人?” 好熟悉的声音,是义父来救他了。 “瞧这伤口,”义父指了指死尸,“没血,边缘没收缩。” 年少的他,不禁按紧绑在嘴上的布,心里感到恶心。 “是死后的伤。” 是义父教他验尸,也是他第一次接触尸体。 “大胆仵作!竟敢诬造假证欺瞒本官,勾结歹人,贪图银两?!” “啪!” 衙吏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义父脸上。 游鹤别过了头去,感觉到义父的心在伤心滴血。 他了解义父。 “我游某人,敢在死人身上赚一个子儿,便是欺天、欺地、欺神佛,祖宗蒙羞!” 第182章 头点地(6) “大胆!本官不怕你不招!来人!重打五十大板!” 官儿气胀了脸,脖子气出了筋,气这仵作不合作,害他失去收贿赂的信用。 义父的惨号声在衙门回响着,打得昏死过去,硬不改口。 阴雨天,房子四处漏水,连床也湿了一大片。 他烦闷地望着义父。 “别愁,鹤儿,这雨连皇帝老子都没机会淋呢。” 一阵爆裂声,夹杂了烟熏臭味。 游鹤睁开了眼,看着破寺的屋顶,屋顶穿了洞,露出夜空,夜空有些亮,想是今晚有月。 耳边不时传来一两声轻微的爆裂声,原来柴火潮湿,不干脆地燃烧着。 “游鹤醒了。” 是小女孩的声音。 哦,是红叶。 红叶不了解眼前的老人怎么了,因为她不知“老”为何物。 她是永远不会再长大的,永远的小女孩。 “游老,”云空正捣着一锅热汤,“你醒了?” 游鹤无神地回应了,闻到汤水的气味,又问:“煮啥?香呢。” “刚才在外头找来的草药,给你壮壮元气。” “多挂心了。” “游老,你有何心事未了吗?” 游鹤觉得头好晕:“何有此问?” “方才你一直在叫着青泥……青泥……依稀是个人名。” 青泥? 好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 游鹤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在眼角流下一道泪水。 当晚,他时而昏迷,时而醒来,不停在说梦话。 云空的心也跟着乱了一夜,生怕游鹤在睡梦中咽下了气。 这一年多以来,两人一起朝南回乡,云空己将游鹤当成师父一般看待,游鹤也常常借机传授云空一些仵作的知识。 红叶不明白游鹤怎么了。 “他快死了。” 云空告诉她。 “为什么会死?” 红叶以为只有杀人才会死人的,她从未见过自然终止生命的人类。 “因为他老了。” 红叶隐约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便偷偷地躲到破寺外头哭泣。 破寺中低回着游鹤的呓语。 他口齿不清,有时激动,有时呢喃,有时皱眉,像是在苦思。 云空摸摸他的额头,很冰冷。 他的脉搏也十分不稳定,时快时慢,时滑时沉。 云空十分清楚,游鹤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青泥!” 游鹤忽来一声大叫,吓了云空一跳。 红叶也悄悄从门外探头进来。 然后,游鹤笑了,露出他残缺不全的牙齿,笑得整个人如沐春风,沉醉于一池幸福之中。 此情此景,云空也忘了忧心,陪着他开心。 在走马灯似的记忆碎片中,游鹤回到了过去。 那年他才十岁,阉割的恶梦、被活埋的恐惧,已经渐渐自他脑中淡去,他已经可以跟一些同龄孩子们玩在一块。 他和伙伴们喜欢在一间尼庵旁的空地上玩耍,没人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同。 玩伴中有一名小女孩,平日管她叫莲儿,是庵里那位中年比丘尼养的孩子。 问起莲儿是谁的孩子,莲儿会答说:“我父母很早死了,是师父可怜我,才养我的。” 她口中的师父,便是这“无尘庵”中唯一的比丘尼,法号慧然。 每日近晚,慧然便会把莲儿拉回去,要她一起晚课,口中还咕哝着:“跟那群野孩子会玩野的。” 虽然嘴里如此啰嗦,语气却是十分慈祥。 游鹤还注意到,莲儿跟慧然长得有一丁点儿相像。 游鹤之所以会注意到,因为他常常会忍不住去望莲儿,注意她的微笑、她的蹙眉、她说话时的嘴唇、她那口掉了一半的乳牙。 她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是游鹤每日玩累回家后,梦中也会回味的记忆。 长大是一件残酷的事。 过了两年,慧然不准莲儿再跟游鹤玩耍了,还为她取了法号,准备要正式当个以青灯古佛度日的出家人。 游鹤十分纳闷,为什么莲儿得出家呢? 他偷偷在庵外守候着,想再见到莲儿。 好不容易等到慧然出门,游鹤赶忙去敲庵门:“莲儿,快开门。” 莲儿果然来开门了:“师父会骂人的,快走。” “不打紧,我瞧见她往城里去了,一时三刻不会回来的。” 莲儿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垂下头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游鹤怔了一下。 他记得自己有满胸满腹的话想说,可一见着莲儿,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或许,是不需要说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我曾经想,长大后要讨你当妻子。” 莲儿睁大眼抬起头来,不可思议的望着游鹤。 她第一次听见这种话,心儿立刻猛然跳动,一抹绯红在脸庞涌现。 以后,游鹤常会偷偷的来找莲儿,伺着慧然出门去了,而且是走远路的装束时,两人便会私下会面,互述心事。 “你师父要你出家,怎么没剃发呢?” “师父说,要等我十六岁了才好剃,先让我带发修行……” “唔,”游鹤点点头,两臂枕在脑后,“还是不剃得好,要是剃了,怎么再当我妻子呢?” “没办法的,”莲儿幽幽地说,“师父不会肯的。” “莲儿,你爹娘呢?若你爹娘在,会肯让你出家吗?” 莲儿困惑地望向远方的林子,树和树之间有少许空隙,微微露出远方的风景。 “自我记得事情以来,便只有师父了,不记得有爹娘。” 树叶由绿的转成红的,无尘庵被林子的落叶包围了,显得愈加苍凉。 雪落雪融,蝉儿伏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咆哮,叫得虚脱,最终落入枯叶堆里头,一块儿腐朽。 转眼之间,游鹤已十三岁。 恶梦在毫无准备之下撕裂了甜蜜。 一身远行装束的慧然,猛然出现在后面,把两人吓了一大跳。 “我果然没猜错!”她一把拉起莲儿,眼神中又悲又愤,“你要再坠六道轮回吗? 你真的以为我在害你吗?” 她拉了莲儿往无尘庵走,莲儿没作声,只乖乖地跟着走,留下游鹤茫然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他才起身,悄悄地走近无尘庵。 慧然的声音很大,游鹤在闭起的门外也听得见:“你的小命是捡回来的!今世不修行,来世再劫呀!” 游鹤竖起了耳朵。 “你爹要杀你,要不是我收留,你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这下,满腔的疑窦,立时占据了游鹤的心。 以后,每当慧然出门,必定携了莲儿随行,游鹤再找不到机会见面。 成长的残酷一再展现它的威力。 童年玩伴们的嗓子一个个变粗了,只有游鹤的没变。 某次玩耍玩累了,游鹤要去小便,他走进草丛,拉下裤子,蹲下来。 “喂!”有个同伴悄悄走近,猛一大喊,“你们瞧!游鹤果然是个娘儿!没鸟的!” “哦——!” 其他玩伴一拥而上,扯住他的裤子,不让他穿上,他在草丛中挣扎着,想遮掩自己的私处,却硬是被同伴们转了过来。 “是娘们耶!” “怪不得细声细气的!” “下面也没长毛!” 大伙儿嘲弄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鲜事,可以成为从今以后取乐的对象。 游鹤这才第一次深深的体会到,他有多么不同。 他回家痛哭了一场,引来义父的关注。 义父是个老仵作,没妻没子的,几年前把他救了,虽没正式收养,也如父子般亲密。 “哭完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老仵作泡了壶茶,等他哭个够。 听完了游鹤的遭遇,老仵作只能叹气:“要知道,你跟别人不同,你是不全之躯,无法过常人的生活。” 不全之躯。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与常人有异了,但多年安逸稳定的生活,在义父的照顾下,他几乎忘了这一切。 “你身为男子,但不能娶妻、不能蓄须,甚至……” 第183章 头点地(7) “不能娶妻?”游鹤以为自己听错了,“义父,我不能娶妻吗?” 老仵作讶异游鹤的反应如此强烈,不禁更为担心:“怎么可能娶妻呢?” 游鹤没再去无尘庵,那个曾经带给他甜蜜和悲伤的地方。 游鹤也没再跟那些多年的玩伴们在一起,他们已经彻底令他失望。 他是不全之人,他要与同样是不全之人的人接触。 他专心地跟义父学习仵作的工作。 他要成为探讨另一种不全之人——失去了生命的人——的仵作。 十七岁那年的春节,京城开封府如往年一般热闹,各种游乐杂耍、演杂剧的、卖卦的、卖药的全都自前一年冬至就聚集过来,到了正月十五元宵,正是最高潮之夜。 游鹤偕同义父一起去观灯,整个开封府被数万盏灯妆点,好似唱戏的一般妖冶。 游鹤在念着一则灯谜时,忽然心思触动了一下,偏头觑看旁边。 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其他的人似乎剎那黯淡了下来,只有一名少女,分外的清楚明亮。 “莲儿……?” 四周剎那变得宁静,游鹤的脑子似乎突然澄清了,他忘了四周还有许多人,只管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连被他撞到的人的咒骂也听不见。 “是你,莲儿,是你!” 三四年不见,莲儿出落得更加秀丽了,少女的体态已经成熟,宛如刚熟的桃子一般,要溢出汁液似的丰盈。 他冲到少女跟前,兴奋地望着她。 尤其兴奋的是,她身上穿的不是僧袍,而是一般闺女的打扮。 “莲儿,我终于见到你了!” “咄!好大胆的家伙!”一名中年妇人挡了过来,“你这恶少,竟斗胆直呼我小姐闺名?” 少女吃惊不小,用袖子掩着嘴,惊怕地看着游鹤。 “莲儿,你不认得我了吗?”游鹤不理那妇女,“你还俗了吗?” 少女睁着水灵似的双眼,眼中的惊慌,还夹杂了许多疑惑。 挡在少女面前的中年妇女,两眉一翘,喝道:“嗳!还是个娘娘腔的登徒子!给我滚开!” 那女人扫腿踢去游鹤的膝盖,趁游鹤痛得大叫,便拖了少女逃离。 “莲儿,别走!” 一个拳头从旁边揍了过来:“好大胆王八羔子,调戏良家妇女?” 旁边的人纷纷围上来,打算好好教训游鹤。 老仵作赶忙挤上前来,拖了游鹤便跑。 人们看看目标没了,没趣的一哄而散。 回到家,老仵作没说什么,游鹤也没说什么。 老仵作帮他抹了些药,嘱咐他洗个脸,看看已经很晚了,便熄灯睡去。 义父的沉默,令游鹤心里很是不安。 但令他更不安的是另一件事。 第二天,他偷偷离家,溜出城外,到无尘庵附近的村子里,期待的守候着。 城内是如此喧哗热闹,这无尘庵却是异常的宁静。 等了许久,庵门轻轻地打开了,游鹤的心一阵乱蹦,像要马上跳出胸膛。 果真是莲儿,穿了一身素净的僧袍,手中提个篮子,不知要去哪里。 游鹤偷偷跟了上去,待离无尘庵有一段距离了,游鹤才悄声叫她。 莲儿先是怔了一下,回头看见游鹤,忙心虚地四下环顾,生怕看见师父:“怎么啦?” 游鹤高兴地上前,莲儿却躲后了几步:“怎么还来找我?” “昨晚在城里头看见你,你却不认我……” “胡扯,”莲儿慌张地环顾四周,“我何时去城里了?” “莲儿,我并不苦缠你,可四年不见,也莫待我如此冷漠。” “师父见着会不得了的。” “我不会告诉她,她不会知道你去过灯会的。” “别再胡诌了,”莲儿皱眉愠道,“我没进城,下个月师父就要帮我剃度,你别再来找我了。” 说完,莲儿便急急跑了开去。 游鹤并没追上去,他只有重重的疑惑。 他不明白,但他心里有个谜底,而他不敢去相信这个答案。 “鹤儿,”厚重的手掌拍上他肩膀,令他心虚地吓了一跳,“到此为止了,你不能再来找她了。” 义父从来没说他知道这回事,也从未表达过意见。 这回忽然出现在他后方,令他觉得大有玄机。 “义父,您早就知道了?”他不敢回头。 “我老早就知道了,”老仵作叹了口气,“所以我才劝说过你呀。” 游鹤摇摇头:“义父放心,孩儿不会再痴心妄想。” “那便好。” “莲儿也快要剃度了。” “她姑妈终于决定了?” “姑妈?” 游鹤转过头来,捕捉到老仵作眼中的闪烁。 老仵作知道自己说溜嘴了。 “义父,您知道莲儿的事吧?” 老仵作是个不说谎的人,他只选择“不说谎”或是“不说”,他不喜欢说谎,因为说谎之后需要更多的谎言,说谎太麻烦了。 “义父,昨晚灯会上见到的莲儿,难道不是莲儿吗?” “鹤儿……”老仵作很是为难,用眼神哀求他别再问了。 “义父,昨晚的莲儿不认得我,刚才的莲儿却一眼认出我了,为什么?” “鹤儿,义父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义父。” “事关许多人的未来,一旦有人知道了,会有人因此改变了生活,不能再如往常那般写意地活着,”老仵作说,“这就是所谓『秘密』,不知道总比知道得好。” “我想知道。” 越不让人知道而人们却越想知道的,这也是“秘密”的特点。 “除非,”老仵作严肃地看着他,紧咬着下唇,“你能依我两件事。” “莫说两件,十件也依!” 老仵作看见游鹤眼里的决心,早就心软了。 他摇头叹了口气:“事关私密,但不告诉你,恐怕也不会死心……” 他抬起头,下定了足够的决心:“第一,你要依我,绝不话与他人。” “我依。”游鹤重重把头点。 “第二,别,别再去无尘庵。” 游鹤屏住了气,强忍眼中将要泌出的泪水,点头。 这一点头,将他从多少年的甜蜜记忆、多少个相思的日夜、残留在心坑角落的一点奢望,完全剥离。 他曾告诉自己,要当个守信的人,以义父为榜样。 这一条坚持,日后带他度过了不少苦难。 “好,”老仵作闭了一会眼,斟酌着下一句,“你喜欢吃郑家的饼吗?” “喜欢。” 游鹤愣了一下。 他摸不清葫芦里的药,不过无可否认的,郑家的饼最好吃了。 京城内饼店很多,以两家最为有名,都是同时有五十多个炉一起烘饼的名店,一家是武成王庙前的张家,一家便是皇建院前的郑家。 不论是油饼还是胡饼,他都觉得郑家的最美味。 “这无尘庵是郑家的庵,庵中老尼慧然,便是郑家老板的亲姑姑。” 原来如此。 游鹤点点头。 “这慧然年少便吃斋,后来干脆剃了发,在此立庵修行,与郑家人很少接触,但无尘庵是靠郑家维持的。” “那莲儿呢?” “这是重点,”老仵作说,“莲儿,是郑家小姐。” 游鹤没有吃惊,他只是不明白,因为莲儿说过她从小就没了父母,被慧然抱来养的。 “郑家现在的当家是二房,家中各房一直不服气,当家的当时还没儿子,一直急着生个男丁,好将来继承家业。” “然后,他们生了莲儿?” “你对了一半,”老仵作说,“当家太太生的第一胎,一次就生了两个女娃,其中一个便是莲儿。” 游鹤懂了。 “当家的很生气,要稳婆将两个女婴当场溺死,当家太太哭着央求,他才答应留下一个,另一个仍要杀了。” 第184章 头点地(8) 古时溺婴风气不算罕见,在女子是赔钱货的时代,尤其常有。 但也有女子是赚钱货的时代,宋室南渡以后,风月之事大为盛行,养了女儿有姿色的,又训练有才艺的,反而有助一家生计。 游鹤忙问:“想必是没杀吧?” “当家太太心里不忍,毕竟是十月怀胎的骨肉,于是偷偷托人送去无尘庵,求慧然救命,莲儿的命才保了下来。” 这下游鹤完全明白当初老尼骂莲儿的话,是何涵义了。 不知莲儿自己明不明白呢? “义父,恕我一问……”游鹤迟疑了一下,“既是私密,义父又如何知晓?” 老仵作叹息道:“我说过,郑家的其他人不服二房,听闻了之后,见机不可失,便告到衙门里去,要扳倒郑家当家的,这么一来,衙门便派我到郑家去检验婴尸。” “不想同是一家人,居然如此相残。” 游鹤忖着,不免有些寒意。 “婴尸当然是没有了,郑家夫人下跪求我,求我别说出去,她告诉我事实,是为了救夫,但若把事实告诉了丈夫,又会害了小孩,”老仵作说着,指向不远的无尘庵,“我亲至此地探知虚实,得知是实,便回了老爷。” “义父告诉老爷了?” 他们口中的老爷,便是衙门的上司,管民讼的官儿。 “当时的老爷是个好官,我也不怕告诉他,他听了之后,与我相约不说,再把告状的家人拉来打上一顿板子,说是诬告良人、陷害家人,这样才绝了他们的口舌,平息一场风波。” 平常衙门仗势欺人,用打板子诬陷迫供,这番反其道而行,可见刀果然有两面,水果然能载覆。 老仵作接着说:“莲儿这样才能好好长大,这慧然平日也鲜少与郑家人来往,只有郑家定期送钱粮才会见面,莲儿的事也就躲了起来。” “那么,昨日灯会见到的,莫非是莲儿的……” “妹妹。” “她也叫莲儿么?” “她也叫莲儿,”老仵作忽地微笑,“如此一来,郑家夫人提起莲儿,谁也不知道还有另一个莲儿,真是聪明之着!” 游鹤没有笑,他无心去赞美莲儿亲娘的一番苦心。 他决定真的答应义父,不再去找莲儿。 任何一个莲儿。 半个月后,皇建院前郑家饼店的千金莲儿,听说嫁了人。 一个月后,无尘庵的莲儿正式剃度,领了度牒,法号青泥。 两姐妹各自找到了归宿。 时光荏苒,在游鹤电光火石的记忆中,许多片段飞快的过去了。 那些无关痛痒的片段,只是日复一日的验尸、日复一日又日复一日。 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庄稼汉子俯卧在田埂旁后脑有一道深深的横沟陷了下去还少了一块头皮身边有一把锄头上黏了块带发的头皮游鹤记得自己判断是被人从后面击杀的掠过去了……一个路倒在杂草丛的男子瞧不出年纪瘦得干巴巴的肌肉似乎被消化了而且还发黑两眼紧瞪着天眼看是饿了好久饿死的掠过去了……一具女尸脖子上有道宽宽的瘀痕舌尖吐出大小便泄出因为他是阉人是不全之躯又刚好没有稳婆所以才肯让他检尸的掠过去……掠不过去。 不,这是他不愿去接触的片段。 走开。 记忆像剪不断的缕缕青丝,他想拨开,却越拨越缠人,越缠越乱,越乱越清楚。 女尸的脸。 是莲儿。 莲儿怎么死了? 不,这不是莲儿,是莲儿的妹妹,也叫莲儿。 莲儿早就出家了……可是女尸的脸还是莲儿……太神似了…… 一道强烈的白光袭来,游鹤睁开了眼。 依然是破寺,依旧是夜晚,鼻中闻到的仍旧是火烧树枝的烟味以及云空煮的那锅药草味。 他感到极度疲惫,心里却忽然清明洞澈,知道自己或许过不了今晚了。 云空呢? 红叶呢? 他想看看他们,这两位陪他长途跋涉,共他度过人生最后一年的两人。 在昏淡的火光中,他发现破寺里头不只三个人。 他看见云空,清瘦的脸庞在火光下更显憔悴。 他看见红叶,这任性的小女孩,在此时也不禁伤心地望着他。 破寺中另有两位穿着僧袍的比丘尼,一位十分年轻,另一位是老尼。 他认得那老尼! 多少年过去了? 有六十年的光景! 上一次见面有这么久了呀? 游鹤吃力的抖着唇,想说话,发现连嘴唇也无力了,忍不住气馁得落泪。 老尼双手合十,席坐在他身边,口中说道:“阿弥陀佛,青泥来了结孽缘了……”游鹤笑了。 因为他终于听见,这盼了六十年,这个人的声音。 莲儿常常会莫名其妙的陷入迷迷茫茫的状态。 慧然说她有慧根,说这种状态叫“放空”,修行之人静坐,就是要首先达到放空,才有办法达至更进一步的境界。 能够天生进入放空的人,自然是有慧根的。 但莲儿不以为然。 她知道她不是放空。 每当她吃着庵中清淡的饭菜时,会忽然陷入一片茫然,眼前看见的是从未吃过的菜肉,每一道菜她都叫不出名堂。 当她坐在树下,孤独地聆听风声时,她会剎那失神,看见自己的手在刺绣、在做着女孩儿家的细活儿。 这真的是她吗? 真的,她在那“放空”之中曾照过镜子,是她,没错。 这种幻象是那么的迫真,又那么不可思议。 她从小就住在庵中,甚至没进过城,每日简朴得只达到生活需求的最低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幻觉呢? 那些事物她都没见过呀。 那一天晚上,她忽然很不安。 她在恍惚之中看见一片大红,红的衣裳、红的布、红的纸、红幔、红鞋……一切都是红的,耳边听见的是吹打的噪闹声。 她从未陷入过这种混乱,却又无力挣脱,只好等待。 她等待,隔着一层红纱,看见两支烛火在摇晃。 然后,发生了她无法想象的事。 一名男子掀开她的盖头,红纱褪去了,她看见一片大红的房间,一张俊俏的脸正感兴趣地瞧看她。 “果然是个美人儿,”那男子说,“不愧为我的妻子。” 妻子? 莲儿心中一慌。 男子的嘴唇凑过来了,一把手搂着她的腰,将她轻轻压倒。 她慌,她很慌,她想挣脱,想逃。 但她不能。 因为被压倒的不是她。 那只是幻觉幻影幻象,她只能感觉,无法抗拒。 “不要!” 她心里慌叫。 男人温暖的手掌在她身上游走,衣服被一件件褪去,男子的手指毫不迟疑地抚摸她的肌肤,润湿的舌头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游动。 她完全无助地躺在床上,她推不开幻影。 慢慢的,她的惊慌消失了,反而放松了自己,静待这片幻影消失。 心情放轻松了,皮肤反而敏感了,神经不再紧绷,反而开始觉得舒服,挑起了隐藏在深处的兴奋。 她不自觉地叫出了声,呻吟着。 这是非常新鲜的,这是师父从来没告诉过她的,这是闻所未闻的。 她四肢展开,恣意享受这片奇异的、真实的幻觉。 她胯下泌出了细汗,感觉身体在膨胀,像炉火正慢慢生起,越来越热。 她感到下身的小衣凉凉的,下体期待的抖动着。 果然,来了。 好痛! 一股火热窜进体内,火焰迅速蔓延了全身。 不,痛的不是她! 她知道,另外那个人心里的惊慌和不悦,那个人的反抗,那个人感到割裂似的痛楚。 但她不是那个人。 她放松享受着全身的愉悦,身子情不自禁地扭动,挺起腰身,欢迎着。 第185章 艳阳蛛(1) 她大口地喘气,香汗沾湿了床席,她掩着自己的口,生怕惊醒了师父。 那晚以后,夜复一夜,她都在如此享受着。 但她也有一股罪恶感,因为即使师父没教,她也知道那是什么。 每个女人都会明白的。 她开始怨恨师父,这个养育她多年的师父,将要为她剃度,要她永远当一个守清规的比丘尼了。 她想大喊她不要! 但她不敢,她不敢违抗师父。 因为她已经习惯了。 六个晚上的幻梦,她已充分体验到身为女人的纯粹快活,她越来越讨厌身上的那件灰袍。 第七天,师父慧然出门去了。 有人轻轻地敲着庵门。 一把幼嫩的女孩声音在门外响起:“有人在吗?” 莲儿没有马上去开门,她先迟疑了一下,因为除了每个月送粮来一次的人,平日很少会有人来访的。 她还是开了门。 门一敞开,门外的女孩马上惊退几步,掩口惊道:“小姐?!” 她是叫她背后的小姐。 莲儿也看见了,那女孩背后站着一名女子,梳了新妇的发式,穿了一身素服,薄施脂粉,睁大眼直看莲儿。 那“小姐”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无尘庵的门前,吹来阵阵微风,拂起层层尘幕。 ※※※ “贫尼来此,是为解决一段孽缘的。” 青泥老迈的声音,听似无力,却深厚得像海水。 云空和红叶不可思议地望着这老尼,老尼自我介绍叫青泥,正是游鹤昏迷中低吟的名字。 在行旅中,云空从未听游鹤提起青泥这个人,才刚刚听见呼唤她的名字,她就来了。 云空小心地探问:“师父认识游老先生么?” “岂止认识,”青泥道,“贫尼来此,是要了结他的心事,也要了结我的心事,要不是这趟,贫尼早就圆寂去了。” “师父……”一旁伴随的年轻比丘尼担心地叫道,“您莫激动。” 青泥长叹了一口气。 “道长,”年轻女尼转向云空说道,“师父原本预备要坐化,忽然感觉仍有凡尘未了事,心下大乱,这才下山四处寻找。” 云空不禁好奇,天下这么大,怎么会正巧找到这破寺来呢? 除非这青泥已有些道行,能知天机。 “贫道斗胆,敢问是何凡尘未了事?” 青泥坐近游鹤,端详他的脸好一阵,不禁出了神。 眼前这人,就是对她思念了六十年的那个人。 “游鹤……”青泥轻轻呼叫他的名字。 游鹤睁着眼,只是口中无法说话。 “听着了……贫尼要告诉你……”游鹤看着青泥的嘴唇。 这嘴唇已显老态,四周布了皱纹,不复当年的红润娇媚,吐出的话语稳重又慈悲,不再是轻声细语。 游鹤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满足,睡意便轻轻袭上来了。 游鹤没听青泥接下来的话,能在人生最后一刻得见朝思暮想的人,他满足的合上双眼,轻轻呼出最后一道鼻息。 云空心里一紧,想上前去,却又马上止住脚步。 青泥还在说话。 青泥出了神,幽幽地对游鹤说话,似乎没注意到游鹤的变化。 “我不是你的莲儿……” ※※※ 青泥记得,她第一次看见无尘庵的莲儿时……她自己也叫莲儿。 她们打从很久以来,就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了。 种种发生的事,使她们禁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精神有了问题。 郑家饼店的莲儿,常看见佛像浮现在眼前,耳中又常听见念佛诵经,她也记得在幻象中,有一位声音尖尖的年轻男子,常深情地对她说话。 那天灯节,她竟然看见那年轻男子,他还叫了她的闺名。 于是她追问母亲。 问起当年的痛心事,母亲痛哭不已。 “你将要嫁人,娘告诉你也不妨……” 婚后,乘着归宁之日,她带着贴身丫环来到无尘庵。 当庵门打开时,她深吸了一口气。 并不是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儿。 而是因为,她看见了幻觉中常见的那尊佛像,和那满布蛛丝的梁木。 她向往的清净无争,以诵经度日的修行生活。 无尘庵的莲儿跟她有相同的想法。 她不想再过清茶淡饭的日子,况且,她心中只要一想起那压在身上的男子,便炽热不已。 两姐妹进入内室,密谈了好一会。 依两人约定,回到娘家的莲儿,生了一场大病,好几天昏昏沉沉。 这几天已经足够让她认识全家上下的人。 再过几天,无尘庵悄悄举行了一场落发仪式。 慧然感到讶异,莲儿的脸上已经没有不驯的感觉,没有反抗,没有对落了一地的青丝留念,只有一脸的不悔。 慧然感到欣慰非常。 很久很久以后,青泥听到消息,莲儿不知为何上吊了。 听说是夫家对她苛虐。 无论如何,青泥为逝去的莲儿诵了好几年的经。 后来成了习惯,余生每次诵经总不忘莲儿的份。 岁月飞逝。 年老的她将要圆寂时,却老是有阻碍,这才想起她还遗漏了一个人。 那个人对她的思念过于强烈,在冥冥中牵系着她,令她跟尘世尚有一丝顽固的连结。 现在,她可以了愿了。 当她看见游鹤时,她知道他也了愿了。 数十年寸寸青丝如缕,越久越缠,越缠越乱。 乱,并没随当年落发而去。 但随斯人逝去。 青泥垂下了头。 “阿弥陀佛。” 这是她心里最后回荡的念头。 年轻女尼躲去一旁低泣,免得乱了师父的神识。 破寺的破屋顶,乌云散去,月儿投入了一道光,照在坐化的青泥身上。 云空好累,伤心得很累了。 活着的三个人,渐渐僵硬的两个人,全都静默无言的度过这一夜。 南宋绍兴四年,出现一个转机。 金国从长安以西的和尚原,进攻大宋陜西的仙人关,被打败。 金人气焰受挫,露出四年后和议的迹象。 这件事在次年传到南宋各地百姓耳中,一时议论纷纷。 有人打趣道:“毕竟西来秃头客,不敌老庄门下徒。” 消息传到曹远志耳中,令他不胜叹息。 回想多年以前,他在开封府东水门外虹桥开了药铺,薄有名气,提起曹远志,人们便知他卖药是“童叟无欺,货真价实”。 信用和诚实使他的药铺多人问津,没几年便积了好些产业。 忽然金人来袭,土地产业化了空,一家子收拾了细软和药材,尤其是那几枝珍贵的人参,举家南逃。 他们在南方落了脚,又开了药铺。 可喜草药多来自南方,这下子办货方便,药材也易得了。 可喜携来了那些人参,北方消息断绝,原产于北地的人参更是一株难求,他不轻易出手,找了几个买得起的客户,总算把一家子的生活安稳了下来。 听见金人败仗,回想这些年的风波,深感人生果然无常。 几场风风雨雨,人也老了。 这一天听见金人败仗,晚上便咳了起来。 “没事,风寒罢了。”他告诉家人。 自家开药铺,稍知药性,抓了些药来吃,还是不见好,反而咳得愈加重了。 于是找了平日相熟的马郎中,来药铺为他看诊。 马郎中一来,见曹远志在大热天仍穿厚衣,脸色疲乏,又不断咳嗽,便忖着:“是阴胜,金虚……”口中问道:“尊体畏寒乎?” “快六十的人了,骨子虚,是畏寒的。” 两人边谈边走到药铺后间的小房,那是平日曹远志看铺累时休息之处。 学徒送上了茶,马郎中便开始为曹远志问诊。 “手。”马郎中说。 曹远志伸出手腕让他把脉,马郎中遂将三指轻置于曹远志腕侧,微微调整寸、关、尺三个部位,时而轻压时而重压:“怪了。” “怎么?” “二十八种脉象,交替变化,真乱。” 曹远志大惊:“莫非……余命不长了?” “且莫轻下断言……”马郎中感到十分困惑,更加仔细地感觉从指尖传来的脉象。 药铺学徒退出去,代替老板在外面招呼来客。 午后的阳光更烈了,阳光悄悄闯入药铺,为阴凉的的空间带来一片生机。 第186章 艳阳蛛(2) 突然,学徒听见马郎中惨叫,吓得整个人跳起,忙奔向铺子后间:“老板,怎么了?” 还没奔到房门口,便听见曹远志大叫:“阿魏!别来!别过来!” 间中还夹杂有马郎中挣扎的呻吟声。 “老板?!” “关上门!阿魏!关房门!” 另一名学徒也闻声而来:“阿魏,啥事儿?” 阿魏走近房门,整个人吓得后退一步,战战兢兢地伸出两臂,要去合起房门。 可是房门是朝内开的。 他倒抽了一口寒气,不得不一脚踏入房内,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两手凝在半空。 “阿魏!快合上……” 听得曹远志作喊,说时迟,那时快,阿魏忽然一个踉跄,口中只轻喊一声,整个人便被拉了进去。 “妈呀……” 站在门外的学徒看到了房中的一切。 他不敢犹豫,大胆的一脚踏入,伸手拉上房门。 房门掩上的同时,门后响起了激烈的碰击声,像有东西撞上房门。 房内的家具、茶杯发出响亮的碎裂声,里头陷入一团混乱。 除了曹远志凄厉的哀嚎,学徒没再听见其他两人的声音。 ※※※ 云空来到这家店铺时,注意到店后边的窗户全用黑布遮起来了。 店铺是整排相连的,曹家药铺正好在角头,有水井为傍,后半边有小房,是店铺后间分隔出来的。 云空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寻常的气氛。 云空之所以来曹家药铺,是因为他和红叶刚来到此地,忽然就被两个人半路拖着,要他帮忙除妖。 “贫道不除妖。” 那人很讶异:“道士不都会除妖吗?” “贫道不会。” 那两人对视一阵,低语道:“找了好几个道士也不灵,硬头皮也得一试了。” 两人打定了主意,对云空说:“道士会解奇难杂症吧?” 云空回道:“贫道的招子是这么写的。” “无论如何,道长先随我们去一趟,看看再说吧?” 云空点头,请两人带路。 来到药铺,云空感觉不到妖气,也没有他平日极为敏感的怨气。 他看看红叶:“你感觉到有何不妥吗?” 红叶摇摇头:“气很盛。” 气盛吗? 云空于是便问那两人:“事主是个少年人吗?” “不瞒您说,”其中一人道,“有事的是老板,他也快六十岁了。” 云空微微蹙眉:“身子壮吗?” “不胖不瘦,也不见壮,只是从没见他生过病,他说是药气嗅多了。” 不是年轻人,又非壮汉,一般而言,这人的气不该很盛。 他再问红叶:“气是寒是热?” 红叶是无生最小的弟子,修行逾两百年,能感受到各式各样的气,比云空更为清楚。 “寒寒的。”红叶应道,“跟我平常感觉到的不太一样。” “嗯?” 云空扬扬眉,示意她继续说。 “很多……很多很小的气……”红叶歪着嘴,不知该怎么形容最为恰当。 云空转头问那两人:“那两位是……?” “我们是学徒,”其中一人说,“我叫一叶,是磨药的,他叫常山。” 两人领着云空进了店,店里有另外两人在照顾着,那两人不安的瞟了云空一眼,又别过脸去,不加理睬。 云空在他们眼中看见一丝无奈,似乎在说:“又来了一个。” 到了店铺后间的房门,两名学徒便停下了脚步,不再请云空进去。 云空好奇道:“不进去吗?” “不能进去。”一叶踌躇着。 “不进去怎么看病人呢?”云空说,“那让他出来吧?” “他不敢出来。” 云空见两人不知如何是好,叹了口气:“好吧,先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一叶道:“本来就是要请您来除妖的。” “里头没妖气。” 但这句话云空没说,他说:“总之,先告诉我,贫道才能决定,瞧瞧能不能胜任,帮不帮得上忙?” 一叶碰了一下常山:“你说,你见到的。” 常山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液,见云空神情泰然,才放松了一些:“一个月前,老板忽然全身微寒,又咳嗽不已,自己服了些药不见效,便找了相熟的马郎中来。” 说到此,他又瞥了眼云空,确定他依然神色泰然:“马郎中进去此处看病,不久惨叫一声,就再也没出来了,那时阿魏闻声赶去,也被拖了进去,我听到老板大叫关门,就急忙把门关了。” “你看见什么了吗?” “我看见了……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说说看?” 常山咬了咬下唇,苦思了一阵:“他们被一团白色的东西包住,包得一捆捆紧紧的,房间虽然不大,我竟看不见老板。” “这一个月来,他都不吃不喝吗?” “我们有送吃的进去,可是也不知道有没有吃。” “贫道有注意到,窗口全用黑布遮起来了,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老板的吩咐。” “那……你们请过哪些人来看他了?” “请过了好几个和尚、道士,都说拿他没法子,说这妖物太厉害了,他们无能为力,”常山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个和尚听说法力高强的,他开门瞧看,竟也被白色的东西拉了进去,就没再出来。” 云空听了这么多,却像什么都没听过,完全搞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最好的方法是亲自去看个究竟。 于是云空走向那扇门,抚抚门的表面,粗糙的木纹在他指尖上滑动,问常山:“不能进去吗?” “进去的人都没出来。” “你们说是老板吩咐用黑布遮住窗口的,那是何时的事?” “事情发生那天,他就吩咐了。” “他有说原因吗?” 常山歪头想了一阵:“只急急的说要遮去阳光,不能照到阳光。” 云空沉思道:“如此,他还能说话……那么,他最近有说话吗?” “没有,那天之后,他就没再说话了,”常山戛然一惊,“老板该不会……?” “不知道。”云空摇摇头。 不过,他相信红叶的感觉,里面还有活的东西。 他摸了摸门的边缘,大声向门内叫道:“曹远志!你人在吗?曹远志!” 呼唤了好几回,里头依然静悄悄。 云空把耳朵贴上门,细心听着,听不见有什么杂音。 这才是问题。 曹家药铺位于闹市,周围人来人往,甚是热闹,这后房的窗口是朝向街道,房中理应有杂声才是,可是却太静了,静得不可能。 云空已经不管他是来除妖还是来治病的了,他很想开门探头进去看个究竟,很想很想很想。 “少爷。”后面有人打招呼。 云空转回头去,见有个一字眉的男子,约莫三十多岁,正走进店里。 云空身边的两名学徒也忙着向他哈腰:“少爷。” 那青年瞧见云空,不放心地看了眼云空的手,那只手正摸在门上:“这位道长是你俩请来的吗?” 一叶在旁忙道:“是的少爷,他叫云空,专治奇病的。” “那这位女娃是?” 红叶不高兴的嘟了嘟嘴,坏脾气的瞪着青年。 “是道士一块的。”一叶忙解释道。 青年向红叶微笑,然后向云空作揖:“我是病人的长子,我叫天龙。” 云空觉得有趣,这家药铺的老板替人取名,总离不了本行。 他自己名叫曹远志,“远志”乃安神药,性温味苦,能治惊悸,能散郁化痰。 他的两名学徒,“常山”乃催吐之药,性寒味苦,能治疟。 另一位“一叶”乃一种百合,俗名蜘蛛抱蛋,性温味辛,能活血泄热,能治跌打、腰痛等各种疼痛。 第187章 艳阳蛛(3) 方才说被拉进去的学徒叫“阿魏”,乃杀虫用药,性温味辛,用来治腹痛、去邪。 想必柜台那两人也有草药的名字。 可是曹远志的长子自称“天龙”,这也是一味药吗? 云空一时想不出来,只好问:“冒昧请问,府上有兄弟几人?” 曹天龙愣了愣,不明白道士为何会问:“在下有兄弟三人,妹子两人。” “那再冒昧请问,”云空满脸歉意,“不知令尊又如何为他们取名?” 曹天龙会心一笑,答道:“二弟名天社,三弟诸乘,四弟网工……” “贫道明白了。” 云空制止他再说下去,毕竟问人家闺女的名字是不礼貌的。 原来曹远志为他儿子所取的,都不是草药名,而尽是些虫名,应该说是可以入药的虫名。 天龙者,蜈蚣也,用于镇惊、解毒。 天社者,蜣螂也,亦即俗称推粪虫,也能定惊、攻毒。 诸乘者,蜻蜓也,用于益肾、强阴。 网工者,蜘蛛也,用于祛风、消肿、解毒。 曹天龙一瞧云空的神情,便晓得他明白了:“家父还故意找了些偏僻的别称,乃从许多各地药典中寻来的。” 云空道:“令尊用心良苦,只是不知为何用虫药来取名呢?” “道长初来此地,恐怕不知,”曹天龙道,“本药铺所用药物,以虫入药者,十居其二,家父潜心研究,这些年来还不断增加可用的虫药。” 云空点点头:“原来也是个奇人。” “道长,”曹天龙端正了脸色,要谈到正题了,“家父一个月前出事,至今仍未踏出此房,不知里头发生的究竟何事? 道长可有头绪?” “没有,”云空很诚实,“除非贫道能进去瞧瞧。” “道长三思,进去的人可从没出来过。” “这正是我苦恼的。” 云空一脸恼色,踌躇不已。 “有人在讲话。” 红叶拉了拉云空的衣襟。 众人静了下来,细心聆听。 “没有哇。” 没人听见什么讲话声。 红叶这下子又不高兴了:“不信就好了,我又没骗你们。” 曹天龙耸耸肩,心想这女娃怎么那么容易生气。 只见云空弯下腰,拍拍红叶的背:“红叶,你听见谁在说话?” 红叶瞪了四周的人一眼,甩过头去不理他们,用一只小手掩了半张嘴,贴近云空耳际:“是关在里边的人。” “嗯?” “他说曹诸乘有危险。” 红叶的耳朵,可以听见很微弱很微弱的声音。 云空抬起头,向曹天龙问道:“令弟诸乘,近来可有不妥?” 曹天龙怔了一下:“是有些身体不愉快。” “贫道虽然没把握,但请让我看一看令弟。” “这是为何?” “这是令尊的警语。” 曹天龙心想云空装神弄鬼,但一看他认真的眼神,心里忽然有些恍惚。 这道士,不是在开玩笑。 ※※※ 曹诸乘,曹家三子。 他一来劈头便道:“好好的不找大夫,无么找道士来看病了?” 他一脸不悦,神色很有些紧张,眼神也有些慌乱。 云空说:“让贫道为你瞧瞧,也不会伤了你。” 云空柔和的语气让他缓和了不少,这才开始打量起云空来。 他见这道人年近五十,长长的胡须垂在下巴,两眼周围有风霜的痕迹,却掩不了那双精亮的眸子,两颊瘦得陷了下去,却减不了一股淡淡的威严。 说不定这道人是个希望。 云空从药铺走来曹宅,不过隔了一条街,曹宅不大,两进院落,宅中弥漫着药草的特殊香气,想必宅中有贮药之处。 第一眼望见曹诸乘,便见他时而会微咳,在这炎夏还穿了厚衣,脸色泛红得有些异样。 “何时开始这样的?” 云空一面观察他,一面问道。 “约莫一个月了。” “令尊也是相同的情况吧?” 云空故意这么问。 曹诸乘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惶恐地望着云空。 他的表情已经回答云空了。 云空转头望了望曹家的人,看见曹天龙恍然大悟似的眼神,看见曹天社、曹网工等家人们苦恼的表情。 “那么,令尊开始发病后多久,你才发病?” “大……大概十……十数日……”曹诸乘惧怕地望着云空。 云空转过去问其他家人:“你们之中,可曾有人也有这般征状?”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一个个摇头。 云空原本以为是一种传染病,可是其他家人看来并没避开曹诸乘,也没在这一个月内发病,足见不是传染。 他要曹诸乘将手放在桌上,好为他把脉。 云空的三指一按上曹诸乘的寸口,自己便先吓了一跳:“这是何脉?” 刚感觉到是“迟脉”,心想果然是寒症无误了,脉象又忽然一变为“数脉”,刚以为是“短脉”,又慢慢转为“长脉”。 这一来,云空的额头也流出了冷汗。 二十八种脉象交错发生,杂乱无序,云空大惊:“此非『解索』乎?” “解索”乃怪脉之一,脉象大乱,一如企图解开绳索时的混乱情形,〈七怪脉诗〉说是“乍密乍疏”,只要怪脉一出现,药石罔效。 曹诸乘一见云空神色有变,便忽然抽回了手,全身徐徐泌出冷汗,众人无不讶异的看着他。 他发觉自己失态了,两眼不安地转动,寻思着下台阶。 曹诸乘微微发抖,拉紧了衣领,站了起来:“稍歇一下,我觉得好冷……” 他踉跄地走了几步,望向阳光明媚的院子。 他想照照阳光,便移动脚步,众人让开路给他走过去,曹天龙忙向云空陪不是。 云空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心里却十分的困惑:“贫道方才见你们似乎有话要说,是否有难言之隐?” 曹家二子这时也上前来了:“实无难言之隐,只是有一事,不知有无关联。” “请说。” 曹天社道:“我们请道长来除『妖』,是有原因的。” 云空等他说下去。 “家父在发病前作了一个怪梦,梦见许多虫向家父涌去,喊道冤枉冤枉,家父一惊而起,自此心神不宁,认为是怨魂来索命的,不久便发生了这等怪事,所以家人们商量后,想来必有妖怪作祟,才找人除妖的。” 曹家四子截道:“我想起的倒是另一件事?” 他两位兄长看他一眼,曹网工便说:“有一件事,可能与家父和三哥的情形相关,方才道长提及三哥可能跟家父同一回事,我才省起。” “莫非……?” 曹天龙举起一指。 “四风斋的事。” 曹网工向他大哥说,曹天龙听了忙顿首。 云空等他说。 “四风斋是家父养虫用的药房,这些虫都是用来制药的。” “贫道刚刚耳闻,”云空说,“令尊对以虫下药甚有研究。” 曹网工道:“家父在这方面很是了得,四风斋养了六十种虫,有八成可以制药,其他的家父还在研究药性,而家父养了最多的,便是蜘蛛。” 云空对曹网工注目了一下,见他眉清目秀,双目聪慧有神,或许是曹远志最宠爱的小儿子吧? 因为,他用他养了最多的蜘蛛为这小儿子命名。 “蜘蛛也可以入药吗?” “常有神效,”曹天龙插嘴解释道,“遇有蛇、蝎毒伤,用蜘蛛研磨成汁,涂在伤口敷之,立刻见效的。 无论毒疮、鼻息肉、走马牙疳、中风不能张口,各有验方可治。” 云空听了,不禁舔舔牙龈,觉得近来甚易出血,不知他的“走马牙疳”该如何治疗? 想着,他忙甩了甩头:“究竟四风斋出过什么事呢?” 第188章 艳阳蛛(4) “家父和三哥两人,某日到四风斋去采药时,家人发觉他们两个时辰都没出来,进去一瞧,才见到两人皆昏绝在地,”曹网工说,“我们抢救了一番,两人醒来了,说是采药时,觉得后项上有物叮咬,便不觉晕了过去,醒来后浑身痕痒难当,敷了些药才见好转。” “这件事多久以后,令尊才不舒服?” “有十多天吧?” “诸位认为是何物叮咬?” “恐怕是蜘蛛……”曹天龙说,“蜘蛛能解毒,本身也有毒,只是我当时记得,咬过的地方并没起疮,可能毒性不强。” “是报冤来了,”曹天社截道,“不需多说,是蜘蛛报冤。” “二弟,”曹天龙说,“是妖?是报冤?是病?我们不如看看道长怎么说?” 云空两手一摆,摇头道:“贫道感觉不到妖气,也没见到怨气,恐怕是个罕见的怪病。 可否再为令弟看诊,才好定夺?” “诸乘吗?” 曹天龙回头望去院子,不见曹诸乘人影,“诸乘呢?” 众人面面相觑,居然没人留意到曹诸乘失踪了。 云空往院子走去,红叶紧跟着他,还刻意躲开其他人。 红叶不信任其他人。 以前,她只听师父无生和师兄白蒲的话。 现在,她只愿意跟着云空,只有云空肯细心听她说话。 他们在院子找到曹诸乘了,他正背部紧贴着一面墙,恐惧的发抖,将身体尽量藏在屋檐的阴影中,口中哆嗦着说:“爹是对的……爹是对的……”曹家众人屏着息,不明白曹诸乘正在害怕什么。 “爹是对的……”曹诸乘的声音变成呜咽,他恐慌的望着地面上光与暗的交界线,紧张地避开夏日午后的阳光。 云空忽然有些懂了:“快拿黑布来。” “怎么?” 众人大惑不解。 “贫道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不过请快拿黑布来。” 曹天龙忙吩咐人去取黑布,然后走向三弟。 “大哥,不要过来!” 曹诸乘嚷道。 曹天龙顿时停下脚步,远远向他喊道:“诸乘,到底怎么了?” 曹诸乘惊叫一声。 阳光移动的速度其实非常快,如果静止不动仔细观看,会发现阳光像一只懒懒的蜗牛,爬过一根又一根细草,平稳地推向墙边。 曹诸乘惊慌地发现墙角已被阳光占据,阻挡了他的退路。 他一脸苍白、全身冰冷,感到脸孔发麻,因为他知道有事要发生了。 打从刚才进入院子,他就感觉不对劲。 刚才从阴影走到阳光底下时,手背晒到阳光,皮肤就忽然起了骚动。 皮肤底下开始蠕动,像有无数小珠子在皮下翻滚,变得异常兴奋。 然后,一根又一根细得看不分明的白丝,偷偷从汗孔或毛孔溜出,在流动的空气中飘动。 他大吃一惊,立刻把晒到阳光的手缩回来,白丝才暂缓生长。 他立刻躲到阴影之下,但仍能感觉到皮肤底下有一层蠢蠢欲动的细小珠子。 阳光底下不会有真正的黑暗,阴影之中必然会掺进一些阳光,而这些掺了阳光的阴影,正渐渐移上他的皮肤。 曹诸乘立起脚尖,背部紧紧压到墙上,冷汗已经渗湿了衣服。 他脖子紧绷,他紧闭着双眼,不敢看逼上来的阳光,紧咬着牙关等待关键的一刻。 他没留意到院子里有一口井,井口边有一滩积水。 阳光倏地照向那滩积水,一道强光立刻反射,投照上他裸露的左手背,只觉左手背一热,皮肤顿时沸腾,剧痛和痕痒剎那间同时涌上,爬满他整只左手。 众人屏息,又紧张又期待地目睹这一幕。 曹家主人曹远志究竟发生过什么事,眼下便要揭晓了。 “黑布!黑布!” 云空一面嚷着,一面目不转睛的盯着曹诸乘的左手,远远都能望见他左手背发红肿胀,皮下还有许多东西蠕动。 “大哥——!” 曹诸乘的眼眶睁得快要裂开了,凄厉的嘶声求助。 阳光下,曹诸乘的左手背喷射出一堆白丝,无声无息的,在半空铺成一方长巾,黏上云空的袖子。 云空来不及闪开,袖子被一股力量紧扯,令他差点稳不住脚步。 “红叶!”云空急忙大叫,“阻断他手上的气!” 红叶看得呆了,反应慢了一点,但也几乎马上便亮出了五枚细针,一手发射出去,直认曹诸乘左手臂上五条经脉。 虽然手臂被袖子遮住了,却毫不妨碍红叶的认穴功夫,五枚细针穿透衣袖,插入五道经脉上的主穴,硬生生将左手臂的气给截断了。 可是那些白丝一点也不受影响,一根又一根的从手背上持续涌出,循着先前的白丝前进,越来越多黏到云空的袖子上。 “云空!那不是他的气!” 红叶发现飞针失效,也慌了手脚。 阳光迅速移动,披上曹诸乘的脚,由布袜料子上的缝隙钻入,一根根白丝马上从细孔穿出袜子。 云空心中一急,奋力撕下袖子,赶忙后退好几步,断袖被不断增加的白丝捆上,最后被白丝吞食,完全埋入丝团之中。 阳光爬上曹诸乘的身体,在惨叫声中,他的身体由下而上冒出越来越多白丝。 他穿的是薄纱夏衣,阳光毫不留情地穿入薄纱,照上他的皮肤。 他的脚已被白丝淹没了,紧接着整只腿也剎那冒出白丝,将他牢牢地黏在地上,一寸也移不动。 “有黑布了吗?” 云空猛然回头,看见众人中有个下人紧紧握着一大块黑布,却吓得目瞪口呆,云空情急戄过去,抢来那块黑布:“红叶!帮我忙!” “怎么帮?” 红叶满脸娇红,汗水自她额头徐徐流下,她手中已握了一把细针,在阳光下耀着白光。 曹诸乘的下半身已经包满白丝,在午后炎热的阳光下飘着,寻找可以依附的地方。 云空将黑布往曹诸乘抛过去:“钉在墙上!” 红叶会意,上百枚细针射出,霎时间,白丝蠕动的光泽、细针灿目的闪光,令人目眩,像是阳光演出的一场华丽宴席。 曹家众人傻了眼,不清楚自己看见了什么,只干瞪着眼。 他们只见墙上覆盖了一大块黑布,黑布上浮现出人形,还有许多白丝露在黑布之外,反射着阳光,泛出丝绸样的光泽。 “要更多的黑布。” 云空转头向曹天龙说,曹天龙却只呆呆的点头。 “快去拿!” 云空催促道,曹天龙才赶紧吩咐人去取了。 云空看了看喘着气的红叶,嘉许地朝她点点头。 红叶用小手抹去汗水,高兴地笑了。 ※※※ 四风斋的门未开,门后已微微传出潮湿的酸味。 四风斋原来就在院子隔壁,曹天龙、曹网工两兄弟领着云空和红叶到此,门一推开,阵阵凉凉的腥味便迎面扑来,云空马上打了几个喷嚏。 四风斋很热闹,充满了各种虫叫声,可是却一只虫也没见着。 曹天龙走在前头,指了指四周的大箱小箱:“每个箱子都养了不同的虫。” 原来虫儿全都养在箱子里面。 云空靠近仔细,果然写了“守宫”、“蝎”、“蜣螂”之类的字,但墨水写在深色的木板上,看不清楚。 “家父出事后,就没人懂得打理了。” 曹网工说。 箱子一个个迭着,有大有小,也有的悬吊在屋梁上。 云空问说:“蜘蛛呢?” “在此。”曹天龙走到一角,指着那里有二十来个箱子,“家父四处搜集蜘蛛,由家里的普通蜘蛛,到山里的、西域的、安南的、倭国的蜘蛛皆有。” 第189章 艳阳蛛(5) 曹天龙取下一个箱子,在盖子拍打一下,才轻轻掀开:“这是一种山蜘蛛。” 云空一看,顿感背脊一寒。 箱子里有六只乌亮的眼睛,一只毛茸茸的大脚正缓缓企图伸出箱外。 “这么大?!” 曹天龙将箱子合上:“平日要喂它小老鼠,这些日子没人理会,恐怕快饿死了。” 果然,那蜘蛛是有气无力的。 曹网工点上油灯,将晦暗的四风斋照亮了些许:“也有极小的蜘蛛。” 曹天龙又打开了一个让云空瞧瞧,只见在灯火照耀下,里头有许多泛着蓝色和绿色银泽的小球在爬动,仿佛在箱子里看见一片星空。 一只小蛛欲爬到箱子边缘,曹网工立刻将灯火迫近,它才匆忙退回去。 是的,它们畏火。 刚才,他们终于用层层黑布将曹诸乘包住了,可是下半身仍被白丝黏在墙上,那些白丝坚韧得很,任凭剪刀和菜刀也切不断。 云空建议用火。 用火一烧,白丝立刻萎缩,在空气中化成黑烟,只在末端留下一端焦黑。 如此,他们才得以将曹诸乘移到一个完全漆黑的房中去。 曹诸乘的下半身布满了白丝,口中不停喊冷,牙关颤栗不已,脉搏大乱,整个人快要虚脱了。 云空问:“它们的药性全都一样吗?” “那得视毒性而定,家父会将不同毒性的蜘蛛用在不同疾病上。” 云空的直觉相信,一切的原因皆出自四风斋:“必须回到原点。”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内心的害怕,告诉自己:“加油。” “道长,我们出去了?” 他们相信道士一定有什么神术,能在四风斋找出事情的缘由。 可是事实上,云空是在冒险,是好奇和求知欲驱使他去冒险:“请吧,要是贫道喊叫,你们便赶快冲进来。” 两兄弟点点头,往门口走了一段路,又回过头来:“这女娃呢?” “红叶,你也出去吧。” 红叶摇头,微咬着下唇和轻皱着眉,表示她不放心:“万一你出事怎么办?” “我出事不打紧,你还可以来救我,”云空抚抚她的头,“可万一你出了事,你也晓得我没那么本事,救不了你。” 红叶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才不情愿地点头,云空轻推她一把,她才尾随曹家兄弟出去。 随着四风斋的门慢慢合上,四风斋慢慢被黑暗吞没,云空也不禁紧张起来,他忍着颤抖,尽量不让自己去看正在合上的门。 在四风斋完全陷入黑暗之前,云空抬眼乱瞟,最后看见的余光映照出屋梁上的一张蜘蛛网。 咚。 云空觉得五官突然浸入一片空无,眼睛沉重了一下,但很快便适应了黑暗。 他忽然觉得很孤独无助,藉以辨认方向和声音的器官似乎被泥封了,只有门缝有一条直线的微光。 他想起一些传说。 曹家的人有认为是虫的冤魂复仇,可是这一类传说在古书并不多见,尤其是蜘蛛的复仇。 他倒是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只白蜘蛛在僧房结了张大网,和尚平日无聊,喜欢用木棒去逗它、挑它,或将它打落地上,白蜘蛛只有逃的份儿。 几年后的某个炎夏,和尚大白天脱了上衣,赤身睡到僧床去纳凉,白蜘蛛偷偷从梁上下来,在和尚脖子上咬了一口,和尚醒来后长了个毒疮,不数日便毒发身亡。 曹家也有人认为是有妖物作祟的,可蜘蛛为妖为精的故事,他就想不起来了,毕竟他们的寿命太短,不够年岁成精。 云空在黑暗中不能视物,脑子反而特别活跃。 是什么东西叮咬了曹远志和曹诸乘呢? 按说若是蜘蛛,依前人的说法,该会毒发身亡才是。 回想游鹤老先生留下的仵作笔记遗稿,也没记说过蜘蛛杀人,要说人的身体会喷出白丝,更是闻所未闻。 云空的思潮波涛汹涌,脑中杂念纷乱,他于是趺坐在地,心念系着两眼之间,存思内视,但不完全放空,依然保持警惕,注意周遭的动静。 他渐渐感到体内有股清流在流动,舒服得几乎忘了他的目的。 他沉醉于浑身舒畅的真气流动之中,痒。 痒? 他猛然回神,发现脖子上有很轻微的痒,这种感觉在视觉、听觉都失效时变得加倍敏锐。 云空刚要动作,一阵小小的疼痛咬在脖子上,带着寒气的麻痹感顿时从脖子入侵,往身体各处蔓延开来。 云空一惊,两只手臂首先麻痹,意志也开始蒙罩上一层薄雾,他立刻下意识的运了一口气,迅速在全身的经脉注满了气,希望麻痹感在浸入他的肌肉和神经后,阻止麻痹影响到他的“气”。 但他还是太慢了,他已经瘫痪在地,脑袋瓜浑沌得很厉害,随时会陷入昏迷,但他极力将气凝聚在脑部,让神智保持一份清明。 黑暗中的屋梁,有细小的金光正快速溜下,像一大滩金色的小沙子般倾倒下来,金色的沙子移到云空身边,爬上他的皮肤。 云空感到深深的恐惧,一时真气大乱,脑子里头晃了一下,又差点晕了过去,他忙调整心念,屏息等待着。 金色的沙子爬上皮肤后,便消失不见了,云空的触感已经麻痹了,他不知道那些东西对他干了什么事。 他想咧嘴呼救,但嘴巴完全不听使唤,喉咙也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红叶……”他在心中呼喊。 金色的沙子越来越多,几乎快要爬满全身了。 “砰!” 的一声,四风斋的门被撞开了。 午后的阳光剎那闯入,照到云空身上,在这瞬间,金色的沙子突然不见了。 几枚细针随阳光射入,根本分辨不出细针和阳光,部分细针插在地上,部分插到了箱子和柱子上。 “果真出事了?” 曹天龙和曹网工跑向云空,将他扶坐起来。 红叶也跑了进来,说:“我早叫你们开门了,偏是不听!” 她气冲冲地瞪了两人一眼,拔起地上的一枚针。 曹家两兄弟惭愧的低下头,看见红叶将细针递给他们,硬要他们看,他们只好接了过来。 “没东西哇?” 曹天龙把针转了转。 红叶说:“要照着光线看啦。” 两兄弟半信半疑,将细针在照入的阳光下翻动,果然看见针上插了个很小很小圆滚滚的小珠。 小珠在阳光下显得透明,一时看不分明,要反光才看得见,仔细一看,原来小珠还有八只细细的、近乎透明的小腿,正挣扎地动着。 “是喜母吗?” 曹网工惊奇的问。 “恐怕是,金色喜母,而且在阳光下是透明的……我从未见过。” 曹天龙道。 “喜母”是很小的蜘蛛,又叫“喜子”,喜欢附在人的衣服上,当它附上人衣时,表示有亲人、客人要来了,所以又叫“亲客”,是很常见的蜘蛛。 红叶将云空的袖子拉起,心疼地看了一阵,便从腰间摸出一枚细针,迅速地一刺一挑,从云空的皮下挑出了一只喜母。 ※※※ 当天等到深夜,曹天龙领了一些家人,打开曹家药铺后面的小房间。 门一打开,用灯火照到的是一大片柔亮的白色,蜘蛛丝像是一匹匹拉开的丝绸,纷乱交错地布满了整个房间。 灯火之下,可见有几个蜘蛛丝的团子,团子显出人形,散发出古旧的尘埃酸味。 曹天龙焦急地用灯火烧灼蜘蛛丝,蜘蛛丝一整片一整片地萎缩了起来,渐渐空出了一条通道。 家人们也帮着忙,一面掩着鼻子,一面用手上的灯火烧去蜘蛛丝。 第190章 昆仑记(1) “妈呀……”有人寒颤着说道。 一堆蜘蛛丝里头,露出一具枯瘦的尸体,尸体是秃头的,他倒在地板上,身上黏答答的,如同覆盖了一层油渍。 另一具尸体也同样又瘦又潮湿,两眼和鼻子的空洞中塞满了蜘蛛丝,连口中也黏了一大堆,想来死前必定十分惊惶。 第三具尸体也清出来了,是戴着一方儒帽、蓄着长须的老人,人坐在椅子上,一只手伸向小几,没入蜘蛛丝里面。 曹天龙沿着第三具尸体的手,小心翼翼烧去蜘蛛丝。 那只手是放在另一只手上的。 这另一只手也是十分瘦弱,又黏又湿的,可是指节正微微在动着。 曹天龙试着拔了拔蜘蛛丝,拔不下来。 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将那人四周的蜘蛛丝烧去:“爹呀,你得撑着呀……” 不久,终于显露出一个人形,已经瘦弱不堪,失去了曹远志先前的神采。 曹天龙和家人用黑布把曹远志包起来,合力抬起,发觉人变得很轻,心里更是哽咽:“快送老爷回家去……” 家就只隔了一条街。 一大锅热汤已经准备好。 云空整个人泡入药汤里,约莫半个时辰,一只只细小的喜母才由他的皮肤下挣扎地钻出,纷纷浮在药汤的水面上,聚成厚厚的一层。 曹诸乘比较糟糕,整个人泡入药汤后,也闷出了一堆喜母,可是下半身已经枯萎,变得瘦弱不堪,连站立也没力气了。 外头一片嘈闹,里头的人也开始忙着将药汤倒入大桶,给曹远志使用了。 他们取了一根细竹管,找到曹远志的嘴巴,让他含着呼吸,再将整个被厚厚蛛网包捆的人泡进药汤里,然后便是等待。 云空抹干身子,在一旁打坐,一面看着曹家众人焦虑的神情。 他知道他们正担心什么,他们担心的是曹远志将会是什么模样。 “曹家大少爷……”云空的声音很弱,但曹天龙还是回头来了,“贫道相信,四风斋的其他虫儿也不行了……” 曹天龙拭去泪水:“您的意思是……” “乘天亮之前,全烧了吧。” 曹天龙愣愣的没回答。 “药铺还有其他尸体吗?” “有三具……” “贫道建议,要烧了。” 云空再强调,“而且要天亮之前……” 曹天龙无力地顿首,看着父亲泡着的药汤,正浮起一只只连着长丝的喜母。 ※※※ 云空离开很久以后,曹家留下一个道人救了曹家的传说。 传说渐渐走了样,加入了许多细节,连道士也说成了有呼唤鬼神能力的异人。 不过这不重要。 曹网工不久成了亲,有了个小儿子,呱呱落地才几天,可曹网工的妻子一直觉得乳房涨大,疼痛得不舒服,奶水却不太出得来。 曹网工想起了一个秘方。 他到药铺取了个干蜘蛛,大约有大拇指大小,用调了水的面粉裹好,再用火烧了一阵,接着将蜘蛛取出研碎成粉末,调入一小杯酒里。 当年的事已经过了这么久,这些干燥的蜘蛛又一直用了都没出过岔子,是以曹网工并不担心。 “这喝了有效。” 他将酒递给妻子。 妻子不知是什么,喝了。 春和日暖,正是大好天气,曹网工的妻子也不再闹痛了,奶水也很流畅了,她抱了婴孩,到一棵大树下乘凉。 家中女仆看见少奶奶坐去树下的凉椅,口中还哼着摇篮曲儿,女仆知道少奶奶准备要喂奶了,便好心地走过去,传授她一些养孩子的经验。 “少奶奶可安好?” 她先搭讪着。 曹网工的妻子报以一笑,低头去看她的婴儿。 这一看,两个女人同时尖叫。 婴儿的嘴还在吸吮着,可是嘴唇和乳头之间已经被一层白色的丝包围了。 曹网工的妻子大声惊叫,站了起来,慌张的跑到树荫外的艳阳之下。 女仆往后避开,忽然看见整片白丝如绸缎般向她扑过来,她来不及尖叫,只来得及张嘴,白丝已经窜入她的喉头。 阳光之下,忽然一片生机勃勃。 红叶躺在屋顶上,仰望晴朗的夜空。 空中无月,镶了满天星斗,宁静又平和地闪耀。 红叶迎着带咸味的风,享受着片刻写意,口里哼着市井里听来的小曲儿。 “黄雀儿啾……黄雀儿啾……啾啾在树梢度寒冬……” 她背下压着古老的屋瓦,岁月与风沙使屋瓦变得粗黑,屋瓦下方,有个人正做着每日例行的静修功课。 她不要吵他。 星星十分遥远,她用小手去拨弄了一番,沾弄一两点星光。 黑夜的大镇如此宁静,密密麻麻的屋顶黑压压地,像是凝固的波浪。 红叶忽然紧张起来。 多年来的训练,她有了野兽般的神经,她知道有东西。 她佯装继续哼歌,眼神四处搜索着,只是歌儿已完全走调。 终于,她看见了。 隔了三四间屋宇,清一色黑压压的屋顶上,有一团不自然的隆起,她看得出来,那是个把身子弯得很低很低的人。 那人在看她,或许还仔细地嗅着由夜风拂送过来的气味。 红叶很不高兴,她一骨碌坐起,直瞪那人。 那人吓了一跳,随即又平静下来,他稍微抬起身体,转头望去某个方向。 观望了一阵之后,他毫无预警的一跃而起,轻松地跃到另一道屋顶上,身手异常灵巧。 他没有停下动作,乘着余势,马上又跳过另一道屋顶,转眼之间,他已没入了黑暗。 红叶知道那人刚才在看她,一发觉她注意到了,竟然就毫不在乎的跑掉了,这使得红叶很不高兴,分明是小觑她。 她抖抖两袖,一提气,便整个人飞跳起来,高高跃到半空,俯视黑暗中的屋顶之海。 她看见了,黑暗中的黑暗中,有一个黑暗的物体正穿梭其间,跳过一个个屋顶,朝南而去。 红叶在落下时转了个方向,直朝那人的路线前方降落,她的脚落在瓦片上时,没发出丁点声音,她得逞地邪笑,期待那人吓一跳。 那人果然冲过来,也如她预期的惊吓了一下,但他马上又飞快地转弯绕过了红叶。 红叶更不高兴了,她一闹起脾气,便不会善罢罢休,于是又提了口气,整个只有七岁大的身躯弹射出去,直追那人的背影。 她要死缠那人,她要紧跟那人,追得他服气,追得他讨饶。 那人回头来瞧了一眼,又加快了脚步。 他像丛林中的野兽,跑在屋顶上如履平地,没引起一点声响,他的身手像山猿,时而会用两手辅助飞跑,随时轻松的来个九十度的转弯。 而且,他还不喘气。 这下连红叶也暗地里有些吃惊了,因为她的身手是利用“气”的运用,而那人,却活脱脱是个天生的好手。 不行,无生的弟子是不轻易认输的。 这一股自豪,加上红叶的别扭性子,她是要追到底了。 于是,在星空铺罩下,连猫儿也不出动的夜,两条人影在大镇的屋顶上飞驰。 ※※※ 云空感到五官渐渐回来了,他又开始感觉到身体的重量感了,皮肤上的触觉寸寸开启,油灯豆大的火光钻入了眼帘,房间里特有的稻草味闯入了鼻子,虽然窗门开着,依然驱不去房中的闷气。 每当从冥思中回来,云空总会不舍。 打从四岁父母双亡,随师父破履学道,云空便开始学习静坐。 刚开始,心思紊乱,意念无法如意的集中,直到十三岁隐山寺那场火劫,他才真正学会“守一”。 所谓“守一”,便是将心神专注在身体的某个点,或是某几个点上。 第191章 昆仑记(2) 守一之初,只觉眼前冥冥暗暗、浑浑沌沌,日子久了,晦暗中绽出了光芒,光芒越来越亮,最后将整个人包围了起来。 一直到四十三岁,似乎发生了很重要的事,但他记不太清楚了,不过自此之后,他渐渐感觉到一股空无之境替代了光芒。 那种空无很舒服,似乎完全摆脱了肉体,融入四周的空间,他猜想或许便是“轻安”。 可惜,已经没人能告诉他了。 师父们早已逝世,倘若师兄岩空仍在世,也必定很老了吧? “红叶。” 他朝屋顶上叫唤,等了一下,没人应答。 他不去猜测红叶去了何处,反正一定会回来的。 云空于是踱出房间,到柴房边的贮水桶去取了点水,打算煮一壶茶,好好看书。 此处是他云游到这镇上,遇到一位叫陈想尔的道士,借宿在此的。 陈想尔是个厌倦仕途的书生,改习道术,家中又有许多藏书,正中云空下怀,他已多年没好好看一些书了。 他打开大门,泡了好茶,迎着夜风,手上捧了本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兀自看得入神。 不知何时,红叶已走进门来,坐在云空身边的凳子上,轻摇着脚。 云空看了看她,问道:“怎么了?” “没事。” 没事就是有事。 云空看红叶是否闷闷不乐,这小女孩常会使性子,但红叶没有不乐的样子,倒是眼神有些落寞,心思不知在哪里飘着。 “真的没事?” “没事。” 红叶朝他微笑,想要他放心。 这么温柔,一定有事! 不过云空知道红叶不会说,他就等她想说才说吧。 云空取了个小杯子,倒茶给红叶。 茶冒出热热的白雾,在红叶乌黑的发髻上荡了一阵,稀薄了散去。 ※※※ 红叶睁亮了眼,用极快的速度跑过一个又一个屋顶。 她在黑夜下守候着,果然又见到那人了。 这次她要保持一段距离,不让那人发现她,但她同时又开启了全身的“气”,即使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依然能够捕捉到那人的踪迹。 一片又一片屋瓦越过她脚下,她心里带着一份好奇的喜悦,像是许久没有玩耍的小女孩。 那人的身手果然像猿猴般灵活,高高低低的屋顶一点也难不倒他。 红叶心里在盘思着:“今晚的方向不一样。” 那人今晚的路线跟昨晚相反。 昨晚红叶追了他好一段路,那人最后跳入一个院子,便没再出来,想来他不是去偷盗的,或许那是他住的地方。 红叶不甘心,他对那人起了兴趣,所以,她今晚打定主意要揪出他的来历。 她提早来到屋顶,在星光下漫步,到昨晚那人消失的院子附近等待,聆听空气中的细微动静。 时间慢慢流逝,一户接一户的灯光熄灭了,声音也渐渐变得细碎,宁静中偶有耗子慌张的脚步声跑过,还似乎不小心踩上了一小滩水。 红叶凝神闭气等待,一点也不觉得浪费时间,她活过很长的时间,似乎还会活上更长的时间,所以她一点也不焦急。 终于,那院子的灯火熄灭了,房子陷入了静谧,四周的杂声也渐渐褪去,只留下细微的虫声和一些来历不明的声音。 果然就在此时,那人悄悄地从院子出现了,他的脚底比猫还要软,要不是红叶凭着观察“气”,根本难以听见他的声音。 红叶隐藏起自己的气,两眼紧黏那人的背影,同时紧锁那人的气的频率。 她也让自己全身周围包裹了一层气,好让足尖不必碰上屋瓦、不会弄出声音,也能够轻盈地跑过去。 短短几秒钟,红叶准备就绪,就一跃而起,紧随那人追去。 那人依然灵巧,野猫似的身手跃过一个又一个屋顶,但红叶更轻巧,彷如被清风吹动的落叶,看似无意的飘动,却有一定的轨迹。 终于,那人的速度减慢了,止步在一个院子的屋顶上,低头俯视。 他等了一阵,看来有点踌躇,然后往下轻轻呼叫:“伽央……伽央……” 似乎在呼叫人名,但听不懂是什么语言。 忽然,院子的黑暗处迸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脚步有点踉跄,红叶只觉那人的情绪霎然高昂,发出的“气”忽然涌动起来,又再呼叫了那女子几次。 可是,女子没回答,只不断的摇头。 不对! 红叶察觉不对,院子是黑暗的、宁静的,但绝不是空的! 还有许多混浊的气息躲藏在各个角落! 红叶取出几支细针,正要跃过去阻止那人,那人已跳下屋顶,跳到院子里,拉那女子的手。 剎那之间,院子大放光明,十数把火炬高高举起,同样数目的木棍、短刀等武器也现身了。 “嘿嘿,原来夜夜来幽会的,便是这厮!”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跨出人群,一脸要咬人的饥色,“黑毛子,你干的好事。” 红叶这才看清楚,那女子的嘴巴被封住,两手也被绑起,一双又大又深的眼睛,在黑褐色的皮肤下格外明亮。 那男的皮肤也是很黑,身子稍矮但十分健壮,两人一脸惊愕,四条腿黏在地面,不知下一步该踏在何处。 满脸横肉的男人得意极了,笑声充满杀意:“把她拉一边去!” 有人出来要将那黑女子拉走,那男子马上脸色紧张,身子摆好架式,准备攻击。 “要动手是吗?”满脸横肉的男人迫近他,“由我刘三来奉陪吧!” 红叶屏了气息,静候下一幕。 ※※※ “道长还在夜读乎?”门外有人悄声问道。 云空知是主人陈想尔,便走去开门:“陈道长也尚未歇息?” 陈想尔走进来,一手提了壶热茶:“见道长房中有灯,是以过来聊聊。” 云空笑说:“贫道平日少读书,见先生藏书甚丰,正饥不择食的苦读呢。” 原来对方都是书中痴人,两人相视,莞尔一笑。 “敝人居住乡野,平日见的尽是目不识丁,读书读到高兴处,也无人可谈,难得有缘,遇上道长。” 陈想尔倒了杯茶,递给云空:“此乃梅茶。” 云空一看,果然杯中有颗泡涨的梅干,浑圆饱满,煞是好看。 “不敢,贫道也数十年未见书本,忽然见这许多,心里也着实有些慌。” 陈想尔沉吟一阵,说:“实不相瞒,敝人来此,有一奇书,欲让道长鉴定鉴定。” “说鉴定不敢,”云空客气地笑笑,“是何书?” 陈想尔神秘地一笑:“与我的名字有关。” “陈道长名『想尔』,可是本名?” “自然不是。”陈想尔道,“道长对此二字可有印象?” “想尔,想尔……”云空喃喃说道,“贫道似曾听闻,是否……也是一本书?” “正是。” “想尔注?” 云空抱着一丝期待。 “对了。” 陈想尔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小心翼翼地摆到桌上。 书本有些蠹蛀,边缘也有些黄迹,散发出一股睿智的酸味。 云空不禁深吸一口气。 《想尔注》是《老子》的注本之一,托仙人“想尔”之名,其实是汉代张天师“天师道”一系所流传的注本,而且是第一代天师张道陵所注。 由于《想尔注》有“房中术”思想,又有贬低孔子的词句,所以不但受到读书人排斥,天师道也秘不外传,外人无缘一见。 是以《想尔注》很是珍贵,已不知世间何处才有传本,云空只闻其名,从来没想过能亲睹此书。 “陈道长,敢问此书从何得来?” 云空不禁大为好奇。 第192章 昆仑记(3) “说来凑巧,”陈想尔有些困惑地说,“有一天来了个年轻人讨水喝,我招待了他一餐,他问我道名来由,我说我甚仰慕《想尔注》,想求一见,故取此名以显吾志,他听了便取出此书赠我。” “年轻人?”云空更好奇了,“此人是何人?怎么会有这部书呢?” 陈想尔回想了一下:“我不会忘掉他的名字,很容易记忆。” 他喝了口梅茶,说:“他说,他叫白蒲。” 云空吃了一惊,忙问:“白蒲?他什么时候给你的?” “说来又是凑巧,正好是道长来的前一日。” 忽然间,云空觉得有点沮丧,忽然预感自己又将要回到孤独的旅程上了。 习惯真是一种坏事,一旦习惯有人作伴,就会对孤独感到难以忍受。 ※※※ 红叶不敢相信。 那个自称刘三的彪形大汉,才刚动手,就摔在地上了,连红叶也看不清楚那黑皮肤的男子使了什么手法。 “他娘的!” 刘三面子上十分挂不去,恼怒的哇哇大叫,“老子怎地失手了?” 旁边有人议论道:“这昆仑奴有些儿邪门。” 这是红叶第一次听见“昆仑奴”三个字。 刘三又再扑身而上,一手抓向昆仑奴的肩膀,一手拍向他的脸,想要将昆仑奴一招击倒。 这次红叶看明白了,昆仑奴伸出一手,剎那便找到了刘三身体的重心,一脚轻轻踢去刘三的膝盖,不过两个动作,刘三便在空中转了一大圈,重重跌在地上。 红叶从未见过这种身法。 武术,或许是来自民间狩猎和战争中的动作,进而演变成体操。 然而有招数有套路的武术,或许要宋朝期间才真正形成,比如有名的长拳、梨花枪之类,当时也产生了练武的组织,一般上称之为“社”。 昆仑奴所用的手法,是借攻击者的力量和来势,来反施予攻击者,这种以弱击强的手法,要到元朝以后,才传说在一个叫张三丰的道士手上成形。 但武术之理,是一理通、百理达的,在历史长河的发展中出现相同的概念并非奇事,但可能最终由于各种机缘,淹没于淤沙中,有待后人的再发掘。 刘三三度出手,昆仑奴三番将他打倒在地,口中情急大嚷:“将干!” 没人听得懂他的说话,他又大叫:“不要!” 这才听分明了。 “昆仑奴!”一人从人群中步出,厉声问道,“你主人是谁?竟敢来此捣蛋?” “她是我……我夫人!” 昆仑奴和那女子紧握两手,惶恐的环顾四周。 众人一阵讪笑:“还夫人呢!真尊贵!” 昆仑奴平日听别人称主人夫妇为老爷、夫人,便以为一般人也这么称呼的。 刘三怒吼着:“这黑毛子!竟恁大胆!老子要剁了这厮!” 方才站出来的人,揄揶说:“刘三,输便输了,该好好向人讨教才是,人家这一手,可是出自昆仑的身手呢。” 又向昆仑奴说:“你也挺了得,出入本宅如入无人之境,你是来要这个女人是吧?” 那黑女子也说话了:“符管家,他本来是我丈夫。” 说得流畅多了。 “真感人,是失散了吗?” 符管家一脸怜悯。 “我们本来住在山上,海边来了船,把我们抓来,后来分开了……” 符管家转头问左右:“她打哪来的?” 有人回道:“依稀是渤泥国。” 红叶又没听过了,她侧头自问:“渤泥国在何方呢?” “在南方,很远很远的南方,要越山过海才能抵达。” 红叶大吃一惊,是谁在回答她? 谁静悄悄来到她身边而她竟一点也没察觉? 紧接回头一瞧,黑夜下虽然不太分明,但那人的轮廓是她熟悉的。 “白哥哥!” 她尽量小声,以免惊动屋檐下的人,心底同时也在呼唤:“好久不见了!白哥哥!” “红叶,是好久不见了。” 白蒲依然白净,但神色增添了一丝忧色,他凝视久违的小师妹,眼神无限惦念。 两人三年未见,此刻却不多说话,只专注屋檐下蓄势待发的恶斗。 “渤泥国?那番邦岂不是马家大船去的?” 符管家作沉思貌。 “他们正是随马家大船来的。” “原来如此,”符管家脸上露出一丝狡笑,“马家小主子,可不是岗头社的弟子么?” 四周徒众一阵议论,纷纷露出喜色。 红叶搞不清楚状况,蹙眉轻问:“什么?” 白蒲悄声回答:“你的朋友有麻烦了。” ※※※ 云空翻阅《想尔注》时,尽量小心控制指尖的力道,生怕脆弱的纸张会在他指下粉碎,当他偶尔看见被蠹鱼吃掉的字时,心中免不了一紧,蠹鱼的一口,可能不知要后世的人花费多少工夫去考证了。 《想尔注》的注解,果然与众不同,完全出自行气养生的观点,用的是复杂的道家术语,只有同道中人才会了然于心。 可是,云空还是觉得有不协调之处。 书页四边留白之处,偶尔会出现一个小字,这个字不像是脚注,墨渍犹新,似乎是不很久以前写上去的,可能是陈想尔随兴所书。 陈想尔一面看云空翻书,一面搭讪:“道长这些日子,可在镇上走遍了?” “此镇虽不大,却颇有规模……”云空不经意地答道。 “是的,这里是个草店,原本是鱼盐起家的,后来地处要冲,人多了,也渐渐有了模样,前些年犯金人,也有几个有武底子的,靠着有大片田地的几家大户,组了几个社,训练乡民,大致还算平和。” 草店,是指以经济目的产生的镇,又称墟、集、市,统称“草市镇”,大致上南称“店”、北称“市”。 它们生产不同产品,比如养马叫马市,也有产布、产陶器的,甚至后来发展成为大城。 “此地武风可盛?” “大宋过江以来,是越来越盛了,”陈想尔忽然有感,叹了口气:“这些社没金人好打,倒是自己打起来了。” 云空蹙一蹙眉,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有种反感:“贫道游走天下,这类事听的见的也不少,说穿了,尽是些无谓的事。” “道长所说甚是,他们斗到最后,也搞不清究竟为何而斗了,徒费力气。” 陈想尔赞同说。 “练武者不修内气,只求外气,对人对己都不是好事。” 云空继续翻看《想尔注》,看见一段,高兴的念道:“名与功,身之仇,功名就,身即灭,故道诫。” 陈想尔点头道:“此句乃注第九章:名成功遂身退,天之道。” “陈道长想必已阅毕全书?” “没,”陈想尔道,“我只读了几页,不敢再读,我不确信是否天师真本,怕入了魔道,所以才想找人鉴定。” 云空明白了,那些书页空白处的小字,不是陈想尔写的。 云空取出纸笔,研墨,然后寻找书页上的小字,一个个抄下。 由于小字分散得太开,他方才一时没发现其中的联结,一旦抄下,就洞然明白了:了走带我叶红。 云空一栗,脸色大变,猛然望去窗外,希望看见红叶的身影。 “怎么了?道长。” “糟了。”云空喃喃道。 ※※※ 几条汉子已包围了昆仑奴,他们不相信这昆仑奴能以寡敌众,只要采用车轮战,不怕他不筋疲力竭。 “墨兰,他真是你丈夫吗?” 符管家又问。 原来黑女子也被取了个中国名字,倒挺贴切。 “是,还没来中国就是,我们住在海边山上……” 黑女子急急说道,越急就说得越乱,“求求你符管家,放了我们,我们要回家……” 第193章 昆仑记(4) 符管家叹口气,悲哀地摇头:“墨兰,莫道放了他,恐怕我还要他的命呢。” “不用说了符管家,他一定是岗头社派来捣蛋的!” 有人嚷道。 “不不不,即使是岗头社的奸细,咱这么多人斗他一个,无论结果输赢,传开了,也不是好汉的事,”符管家一笑,“不过,去他的,咱马头社怕人笑话?” “没错,他没命了,也不怕人传出去。” 似乎想讨回一口气似的,刘三在一旁压弄手指关节,格格作响。 红叶两眼迅速扫视了院子一遍,数清了人数,认明了方位,手中准备好细针,调整好射出的角度:“白哥哥,我要动手了。” 白蒲幽幽地说:“红叶,你变了。” 红叶心底一震,缓缓转头凝视白蒲。 “我记得,你喜欢将壁虎、飞虫钉在墙上,你喜欢袖手旁观,你喜欢向我撤娇,”白蒲语气平稳,眼睛盯着屋檐下的昆仑奴,“红叶,自从跟随云空之后,你就变了。” 红叶没作声,她咬咬牙,焦虑地望向院子。 院子里已经开始动手,三个人围攻昆仑奴,用的是拳脚,一旁有人手执武器,打算慢慢消磨这个无月的长夜。 黑女子惊叫,却也使出了架式,原来她也有两下子,只是远远不及昆仑奴。 “白哥哥,你不帮我了吗?” 红叶没有撒娇,没有哀求,白蒲很不习惯。 白蒲叹了口气:“跟我去昆仑。” “咦?” “跟我去昆仑,不再回来,”白蒲道,“我就帮你的朋友。” “他不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白蒲说,“如何?你可以慢慢考虑。” 红叶焦虑地望向院子,只见黑女子已被逮住,两名大汉将她压制在地,昆仑奴手忙脚乱,前面打倒了一个使拳脚的,后面却重重一记闷棍,旁边还有人挥动雪亮的白刃,瞧着时机要动手。 “当初是你叫我跟着云空的,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呢?”红叶说道,“你匆匆叫我逃离仙岛,也没告诉我理由。” 刘三哇哇大叫,不服气地从地上爬起,扑向昆仑奴。 院子一角又出现两三个人,其中一名长者颇有威严,静静地观看,旁人向他恭敬地鞠躬:“马师父好。” 白蒲冷眼一觑那叫马师父的老者,说:“红叶,什么令你犹豫呢?你不是向来是我的小师妹,向来喜欢跟着我走吗?” “你了解的。” 白蒲沉默了一阵:“我了解,自从五年前,师父要『收藏』云空那一次,当他放过师父,经过我们身边……从你的眼神,我便了解了。” 白蒲顿了一下,望着红叶稚气的侧脸:“我当时便知道,你想起他了。” 红叶的脸上,静静滑下一道泪珠。 院子里,马师父的脸色很不好:“怎么搞的?你们全是酒囊饭袋?枉我平日教你们这么多,连个番人也打不过?” 昆仑奴一面还击,一面忧心地看黑女子,黑女子被压制在地上,她忍着不叫嚷,以免分了昆仑奴的心。 “赶快解决他吧。”符管家突然说话了。 白蒲像是一点也不在意屋檐下的厮杀,还是慢慢的说:“你终于想起他了,可是他想起你了吗?” 红叶一直没回答。 “跟我去昆仑吧,红叶。” “去干什么?” “去搭间小房子,种种果菜、捕捕鱼虾,或者……”昆仑奴一声惨叫,肩膀中了一刀,划出一道血痕,深浅不明。 红叶马上跃入院子,一声娇啼,昆仑奴身边立刻倒下三个汉子,全部掌背上插了两针,却是四肢全部麻痹。 白蒲摇摇头,叹息红叶的改变,她以往不会这样手下留情的。 “哪来的娃儿?” “别瞧扁娃儿了,”马师父虽然吃惊,依然不愧是当师父的,“恐怕不好对付。” “好吧,照旧,解决她。” 符管家说。 昆仑奴也一头雾水,这娃儿不是屋顶上那个么? 那晚他发现屋顶上不只他一个人,便警觉的观察一下,不想那娃儿恁厉害,追了他好久,怎么帮起他来了? 他没时间思考。 肩上创伤在痛,伽央在期盼他的救援,身边有数十个想要取他性命的人。 他心里一阵悲凉,想起家乡的椰树,咸咸的海风,园里刚种下的那些菜,在他和伽央被人拐上商船之后,不知有谁照顾呢? 转眼几年,恐怕亚答屋也倒塌了吧? 他没时间思考,但剎那之间在脑中掠过了许多记忆。 “笨蛋!” 红叶一叫,推了昆仑奴一把,他才发觉一道白色亮光扫越眼前。 红叶手上飞出剎那白芒,持刀的人无声的倒下。 红叶知道自己招架不住,她从未独自对付过这么多人,她向来是和四名师兄姐一起对敌的。 “白哥哥!我答应你!” 她大喊。 不远处,云空从陈想尔家中跑出来,在漆黑的夜里,凭着丁点亮光寻找红叶的踪迹,他抬头仰望,口中不住呢喃:“红叶……红叶……” 红叶平日跟他不多说话,常常只在一旁默默陪他,日子久了,云空便觉得不能没有她,觉得没有人比她更亲近了。 这种亲近感,似曾相识,似乎在好久好久好久以前曾相识。 “红叶……你在哪里?” 他心中焦急地问,一面半疯狂地乱走,游目在黑沉沉的屋顶上。 忽然,他听见沉静的夜里,传来霍霍刀声,刀刃削过空气,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音波,人耳听不见,却会不由自主的战栗。 紧接着一声巨响,整个草店似乎突然苏醒了,沉默的狗儿们开始一只接一只苦嚷,互通讯息,唱起恼人的大合唱。 云空奔向巨响的方向,几片碎瓦飞越云空头顶,吓了他一跳。 马头社的院子里,除了马师父和符管家,其余众人全都倒在地上,无力的呻吟着,不是掌背上中了红叶的细针,便是被白蒲的气给震得头昏脑涨了。 马师父和符管家一言不发,死盯着院子里一个白净少年和一个小女孩,他们一点也没理会这两位马头社的大人物,只是自顾自在对话。 红叶语中带怨:“白哥哥,你为何要逼我?” “我不是在逼你,”白蒲说,“自从你入门之后,我便很在意你,我喜欢看你笑,我希望你伤心时会来依赖我,我会在你生气时逗你笑,今天也一样,我不是在逼你,我全是为了你好。” 两人互视对方,久久不发一语。 负伤的昆仑奴走到黑女子身边,两人紧搂对方,然后才吃力地站起,一时又不知出口在哪里? 将来往哪儿去才好? 因为受伤的昆仑奴已经跃不过高墙,他毫无对策,只得看看白蒲和红叶,又看看符管家和马师父。 虽然在中土好几年了,他对这些异乡人的想法还是摸不清楚。 终于,红叶开口了:“岛上怎样了?师父他还好吧?” “岛上已经不行了,我也不敢再见到师父了,”白蒲哀伤的眼神,终于忍不住溢出泪水,“他把黄连和青萍给杀了。” “杀了?”红叶惊骇万分,“为什么师父要这么做?而且,我们不是不死人吗?” 符管家和马师父看着这两个打倒满地弟子的人,竟在悠闲的聊着自家事,思量着动不动手好。 他们就是因为还没动过手,所以仍是站着的。 动手好呢? 不动手好呢? 还是不动手好了。 但他们想得太美了。 符管家和马师父只见红叶左手一挥,便觉手背上一阵刺痛,两人马上四肢酥软,倒地不起。 “那两个人好烦,”红叶拭拭泪水,“一直盯人家看。” 第194章 江流石不转(1) 说完,用脚尖轻轻一抵倒在地上的人,瞧他还能不能动。 良久,红叶才幽幽地说:“或许,他真的忘记我了?” 白蒲释然轻笑,转头看昆仑奴和黑女子,诚恳地说:“带我去你们的家,好吗?” ※※※ 云空回到陈想尔的家时,发现陈想尔还在等他:“找到了吗?” 云空摇摇头,疲倦地坐下,感到极度茫然。 “如果今晚还是没回来,明日我去向岗头社求助,”陈想尔道,“搜索全镇里外,应该有办法的。” 云空乏力地点点头:“多谢……”陈想尔离开了,不忘带走他珍爱的《想尔注》。 云空伏在几上,带着不安与忧伤,沉沉睡去。 他并没完全入睡,仍可以感觉到灯火懒散的摆动,他也可以感觉到空气分子的微震,只是意识像浆水般黏稠,手脚也沉重得难以移动。 忽然,他的心神仿佛冲入了一池清水,整个人醒了过来,发呆了一阵,他才知道是他的警觉本能使然,察觉到房内有东西。 不管房内有什么,都已经离开了。 只有几面上留有一点东西,说明了有人来过的事实。 那是用一只小指沾了点梅茶,在几面上写下的字。 昆仑那两个字慢慢蒸发,从几面上渐渐消逝,最后不留下一丝痕迹。 云空脑袋瓜浑浑沌沌,思考着:“这昆仑,是《山海经》的昆仑、东方朔的昆仑,还是西域的昆仑……?”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完全清醒之后,他才猛省,那几上的字是如此细小笨拙。 “红叶……?” 大概是距离本故事三百多年前,唐朝有个老杜,写了首五言绝句,题曰《八阵图》,诗曰: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第一句是写诸葛亮的“功”。 刘备三顾茅庐后,两人展开一段精采对话,史称“隆中对”,诸葛亮在这场对谈中提出解决天下纷乱的方法,首先将众多势力简化成三份,接着再统而一之,后果然天下依其计划三分。 第二句是他的“名”。 他出神入化的兵法,以运用自如的阵法惊震敌方,其中以“八阵图”为最着。 最后一句是道其晚年,英雄不再,各种事情都失算,尤其关键战役中失去吞并吴国的机会,天下未能统一,诸葛亮饮恨而终。 然而最传神的,是第三句“江流石不转”,耐人寻味,千百年来依然余味无穷。 “陈墓”历经风沙洗练,云空的肌肤充满被岁月精心雕塑的痕迹。 他行到一处河岸,便趺坐岸边,发愣地观看河水流动。 河水时急时缓,时而顺畅,时而遇上淤积、河湾而迟缓,云空看河水,差点错觉以为在审视自己五十年的岁月。 他知道人生没有永远的常态,没有不变的事物,但在观察河水时,忽然生起一个念头:云游天下数十年,所求究竟为何? 他嗤笑自己太傻,他求的不就是“无所求”吗? 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老子所说的无为,庄子所说的逍遥,列子所说的自生自化,仿佛有所求是一种罪过那般。 他离开河岸,步上小丘,怀念地左顾右盼,此地的树木、竹林和满地枯黄落叶,都是他行走天下常见的,但走在此地,聆听脚下叶子的碎裂声,却没有任何地方的碎叶声比这里更教人怀念的。 终于他来到山丘顶处,往下辽望,心下才恍然大悟,多年来偶尔乍现的疑问,当下便得到了解答:山下一片焦土依旧,不见人迹,遍野死寂,可见数十年前那场大火果然诡异,烧得万物不长。 当年的村人们,想来未再重建此地,可能是那些年屡屡发生怪事,使他们对这不祥之地失去了信心。 云空静静看了许久,一直到秋风吹得他连骨子都凉了,他才回过神来。 转头一看,心底又是一愣,他看到了不可思议、事先完全没预料到的情景:林子里,有一间小屋。 不偏不倚,正是落在当年的位置上。 云空看了,心里一热,两腿有马上要奔过去的冲动,看看屋里是否一如当年。 不过,他也年纪不小了,虽然年少的热情从未减少,却已懂得控制自己的念头了。 他慢慢走近小屋,怀念地观看门前的水缸,缸边挂了木勺子,还有他从林子里捡来的干枝,散落一地。 “汗仔,枯枝要弄整齐,收到后面去。” “是,娘。” 云空绕到小屋后面,果然有一堆枯枝。 他再回到门口,只不过迟疑了片刻,便推门进去。 小屋里没人,屋里飘有老木淡雅的气味,摆了张随意用杂木并成的桌子,看起来摇摇欲坠,上面摆个缺了把手的泥壶,和缺了角的陶杯。 云空呼了口气,原来小屋只有外表很像,里头完全是另一回事,毕竟当年的早已化为灰烬,与脚下的泥地混和了。 他步入厨房,心里忽然一阵寒颤,泪水也同时汹涌而出。 炉灶! 还是同一个炉灶! 他被推进炉灶里,屋子里四周一片火海,火舌乱飞,企图吞食他的身体。 “汗仔! 缩进去!” 他被用力塞进去,烟灰蒙上鼻子,他很害怕,他不明白为何爹娘要这样做,他被推挤得很不舒服。 爹娘被烈火活生生的吃掉了。 他眼睁睁看着娘的一头乌发化为火焰,爹娘伏下脸去,不教他看见他们痛苦万分的神情,不让他看见他们的皮肉在烈焰下扭曲、焦烂、熔化。 但他还是嗅到了源源不绝的焦肉味。 接下来的情形他忘了,在过度惊吓之下忘了,刻意忘的,反正多记有害身心。 只记得眼前两具焦尸被翻开,炉口外出现两名道士。 “你叫云空。”老道士说。 炉灶还是当年的炉灶,炉子里,他曾经的藏身之地,烧了柴火,烧着炉上的一个小瓮,他掀开瓮盖,嗯,是杂粮粥。 他回到外面,坐在桌旁的一张粗木凳上等候。 究竟谁会在当年的废墟上重建小屋呢? 在屋主回来之前,云空本想静坐冥思,顺便打发时间,但他不能如意,他心里波涛汹涌,难以平息。 谁会推门进来呢? 静谧的林子包围小屋,连鸟儿也沉默寡言,轻风拂动树叶,窃窃私语。 山下的焦土更沉静,竖立着几块木板,写着死者褪色的名字。 云空听见脚步声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心里还是免不了一沉,悲伤的暖流沿鼻梁而上,激动的凝视木门,期待门后的人快快现身。 一只老迈的手伸进门隙,轻轻推门。 云空终于止不住泪水,鼻子一酸,视线顿时模糊了。 那只手! 他曾经多么熟悉! 老人进来了,一身老旧的道袍,风尘仆仆的白发,整理得干干净净的。 看见屋里的来客,老人愣了一愣,然后轻声责备:“你这小子,让我等了那么久。” 云空上前去拉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哭。 “小子,小子,年纪不小了,还这么爱哭?”老人将云空轻推回凳子,“没想到你的老家这山上,那么多药草,我摘了些,熬了给你退火好吧?” 云空奋力止了哭泣,用衣袖抹去泪水:“多谢师兄。” ※※※ 九十岁的岩空,还是像当年一般,行事严谨但十分爽朗。 师兄弟见面,只恨不能三言两语将分别多年的事一次说尽,尤其云空,争着说他的见闻,说了好久,才想起自己的困惑:“师兄怎会住在我老家呢?” “在等你呀。” 岩空一面清洗药草,一面说,“我猜,你一定会回来的,只是不知你何时会回来,便在这里盖了小屋。” 第195章 江流石不转(2) “师兄等了多久?” “九年。” “师兄在这等我,没再行走江湖吗?” “云空,师兄已经九十岁了,九年前,体力早已大不如前,还能走多少江湖?”他捋捋胡子,写意地说,“早就该学师父,结庐修道才是。” 说起师父破履,原来自从二十余年前一别,两人都未再亲见过师父。 云空取出一张折成马形的符,黄纸脆弱得几乎要碎裂的样子:“这是师兄给过我的符。” 岩空看了一乐:“甲马?怎么还有?” 他拿来端详自己当年画符的手法,“看来,你都没用掉呢,难道没有逃命的时刻吗?” “用过的,只是不舍丢。”岩空笑着走向门口,“说往忆,徒伤身,对修道人不宜。来,师兄带你走走。” 这里四周的景致已略有不同,阴森的林子不再骇人,阳光已经可以照入,岩空在林子边缘开垦了一小片土地,种了种类繁多的瓜果、蔬菜。 “吃的都是自己种的,用的都从山下废墟捡来的。” 岩空怡然自得地微笑。 走进林子,云空赫然看见五片长短不一的木板,插在树荫间,木板上还写有褪色的字:“谁的墓碑?” 岩空轻拍他的背:“去吧,云空,是我与师父当年葬的。” 云空上前,果然看见“陈大”、“陈家李氏”二墓,是他父母的墓,事隔太久,他几乎忘却了父母的容貌,但不会忘记父母死前救他的事实,火焰中的两具人体,在他恶梦中缠绕了好久,此刻终于正式湮灭了。 “安息吧,爹娘,”他默祷,“儿虽无大成就,总算能不负人、不欺人、不害人,夜路不惧、夜眠不惊。” 云空依然好奇,那另外三个墓又是谁的? 他仔细一看,木板上墨迹虽淡,但仍见墓上的姓氏,一写“段”、一写“柴”、一写“赵”。 “师兄,这三人是谁?” 岩空沉吟良久:“我刚才就一直在想,要怎么告诉你这个故事。” 他用手指刮了刮墓碑:“师兄熬的粥该熟了,天晚了,咱慢慢聊吧。” “柴墓”岩空和云空坐在树荫下,享受傍晚的凉意,慢慢呷着杂粮粥。 云空忍不住对那三个墓牌的好奇,一面吃粥,一面老是观看那三个墓,希望能看出些端倪来。 岩空见状,便指着写了“柴”字的木板:“我就先说这块吧,你要听简单的还是冗长的?” “先说简单的,好解解馋。” “好,简单的说,此墓中乃我徒儿。” 云空心里一阵讶然,霎时间后悔勾起师兄的伤心事。 这下子他也才知道,两人不见的这些年间,师兄也收徒了。 “我初次遇上这位徒儿,是在政和年间,想当时是师父和你我分别后一两年……”原来有二十余年这么久了,云空顿时感受到时间的残酷。 师兄弟俩分别之后,对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此番相见,仿佛要将过去的空白填补回来似的。 “当时,我独自在泉州一带徘徊……” 说着说着,岩空的瞳孔逐渐放大,视焦变得模糊,眼前的景象拉远,拉得好远好远,远至很久以前的某一日。 那一日,岩空走到江边,看看江水清澈,便弯下身子洗了把脸,还顺便解了渴,感到浑身清凉,便想歇一会,散散长途跋涉后的暑气。 他坐在江边,看看四野僻静,岸边树影婆娑,江水映照着一片绿意,游鱼在流水较缓的岸边觅食,轻拨着浮积在水边的枯叶。 忽然,树丛里起了一阵小骚动,有人拨开矮树,从树丛中徐徐步出,眼神专注地凝视江水,仿佛没看见在一旁纳凉的岩空。 岩空好奇地看他,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穿得破烂不堪,说他穿的是衣服,不如说是用泥巴染色的布条。 在他脏兮兮的脸上,最清楚的是一双又白又明亮的眼晴,眼睛里不带一丝感情,像是看透世间万象的老僧,木然地凝视江水。 江水上有什么吗? 岩空好奇地望去江水。 少年赤足徐徐踏入江水,走了一段,便立在水中,缓缓将两手伸向水面。 然后少年说了一句话。 岩空吃了一惊,坐直了身子,凝视少年的掌心,确认方才是不是眼花了。 一尾鱼跃出水面,奋力跃得老高,跃入少年的掌心,然后便静静的、乖乖的不动了。 少年将死去的鱼放到岸上,又回到江水。 这次岩空要瞧清楚,也要听清楚。 少年说了一句话,江水上的微风将话吹跑了,岩空还是听不见,但他从少年的嘴唇猜测得他说的是:“升天啦。” 他几乎不发出声音,但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手心上方的空气晃了一下,背景的影像扭曲了一下,岩空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鱼儿便跃上水面,安祥地死在少年的掌心里。 少年觉得够了,他充满敬意地捧着鱼,慢步回到岸上,一双泡过水的双足变得白洁,露出原本藏在尘垢下的肌肤。 许多游鱼徘徊在少年站过的地点,似在惋惜着自己错失良机。 少年这才转头看岩空,一双大眼像在瞬间将岩空看透了。 他拿起两尾鱼朝岩空走来,递一尾给岩空。 岩空摇摇头:“谢了。” 少年不置可否,收回拿鱼的手,走到后方的树丛边缘,堆起一堆小圆石,将鱼放在上面。 很快的,岩空嗅到香喷喷的鱼香味。 不久,少年又过来了,递给岩空一尾热烘烘、还在冒着白色水气的鱼。 岩空不由得愣了一下,接触到少年坚持的眼神后,不得不领情:“多谢。” 他接过烤鱼,向少年微笑。 少年说:“刚活过的,马上吃了好。” 岩空一听少年的声音,又一愣,才发现眼前的少年不是少年,而是个少女,挂在身上的破衣底下,隐藏着一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身体,若隐若现。 虽然岩空年纪老大不小,又禁欲了多年,还是忍不住脸红。 他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少女在荒郊太危险了,该找件衣服让她着上才是。” 第二个念头是:“为什么这尾鱼没有烤焦?” 鱼身上没有一点火烤后应有的焦黑,且这鱼的外观和烤熟之前几乎相同。 岩空站起来一瞧,烤鱼的那堆石头没有生火的余烬,干干净净的,但每一颗石头都热得变红了,奋力发出热气。 岩空对于他所见的,完全不明白。 为了要明白,他开始吃鱼。 鱼很好吃。 不久以前才活着的鱼,肉质中还有残余的生命力,吃起来还有跳跃的感觉,这便是少女所言“刚活过的”的意思。 他偷瞥少女,少女正恭恭敬敬的吃鱼,似乎对鱼发出由衷的感激,她的吃相并不如她的眼睛和身体那般充满野性,反倒是十分优雅,像个大家闺秀。 他知道少女信任他,虽然他有许多疑问恨不得想马上知道,但他不想惊动了少女纤细的心思。 一个妙龄少女,也该是嫁个人家的年龄了,为何会在荒郊游荡呢? 从她的衣衫和脏乱看来,她游荡的时日也不算短了。 吃完了鱼,少女将鱼骨妥善掩埋了,又回到江边,愣愣地蹲着,观看江水。 岩空想也休息够了,便起身作揖道:“多谢款待。” 少女没反应。 岩空离开岸边,往城里的方向走去,不过一个时辰,便窜入泉州城中人潮最多的地方。 他四下寻找,总算在闹市找到卖旧衣的地摊子。 他在旧衣堆中翻找了一番,忽然觉得苦恼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买过女人的东西。 他不知道少女会不会喜欢他买的东西,他不知道女人的衣裳该如何搭配,他不知道什么布料穿在女人身上最舒适。 第196章 江流石不转(3) 啊,他觉得他不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尤其是女人。 庄子曰生有涯而知无涯,果然至理名言,至理名言呀。 幸好,贩卖旧衣的是位妇人。 妇人想多卖一些衣服,很恳切地提供意见,岩空终于买下两套旧衣,大大松了口气。 他走出城外,回到碰见少女的江边,少女仍在,且几乎好像没改变过坐姿。 岩空将衣服递给少女,期待看见她惊奇又高兴的眼神。 少女只淡淡的瞧了一眼,便站起来,将身上的破衣扯下。 这下子,被吓了一跳的反而是岩空,少女身上的污垢掩不去她迷人的气息,更何况是一丝不挂,岩空忙转过身去,将衣服搁下,坐去一旁。 他听见少女步入江水,他也听见江水被拨弄,想来是少女在清洁污垢。 不久,少女回到岸上,岩空听不见什么声息,想来少女正在穿衣,衣服料子还不错,没发出什么摩擦声。 当少女走来他面前时,岩空一颗乱跳的心,才终于缓和下来。 她果然是个秀丽的少女,神态大方,惟独缺了些笑容。 少女也不说话,转了一圈,让岩空看看她的打扮。 岩空无奈地一笑:“对不起,我没买过女孩的衣服。” 少女怔了一下,对岩空逐渐灰白的头发注目了一阵子,然后弯身捡起一块石子,在手心徐徐抚弄,抚着抚着,石头上赫然开出了一朵黄花,开得灿烂夺目,鲜艳得教人想一口咬下去。 岩空接过石头,看着花朵,心中忽然万分感慨。 少女又回到江边去了,继续看水。 两人就这样,在江边守了一夜。 “师兄的徒儿是个女孩?”云空讶然问道。 岩空点点头:“一个好女孩。” 少女随岩空四处飘泊,平日还是很少开口说话。 “这教我想起了你,”岩空说,“你小时候也是这么沉默寡言,不知小小的心里头存着什么怪念头。” “她还有一点与我相像。”云空喑示道。 “她有『慧根』。”岩空同意。 云空自幼便能见人所不能见,当年师父破履便发觉他有慧根。 “可你是小时了了。”岩空身为师兄,语气上不饶人。 “是呀。”云空浅笑,不分辩。 “她随我行走江湖,日日看我为人占卜推命、设坛消灾,她也随我学了几样,口中称我师父,但从未正式拜师。” 看着岩空眼中的惦念,云空深深感受到师兄的心情:“可是,你心里早已将她看成正式弟子了吧?” 岩空没回答云空的问题:“我从没探问她的过去,但总要叫她的名字,当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时,她也告诉了我她的来历。” 岩空疲累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来历,要从一百八十年前说起……” 这一回,岩空沉默了许久许久……话说一百八十年前,大宋建国,赵匡胤即位第三年,秘密镌了一道碑。 宫中祭祖的太庙,在侧边寝殿有个小夹室,那秘碑便立在那里,称之为“誓碑”,夹室终日紧闭,派有御卫守门,一般没人能见到。 当时赵匡胤定下制度,日后新天子即位,都必须恭敬的阅读誓词,发誓遵守,而新天子读誓词时,是由一个小太监带他进去的,这小太监还必须不识字。 所以说,三百年来,只有皇帝一人知道誓言。 直到靖康之变,金人闯入皇宫,直入太庙,才有人看到那三行誓词,内容是: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云空,你相信谶言吗?” 岩空苦笑道,“瞧,誓词说如果赵家子孙背誓,则天必极之,现在大宋亡了一半,能说不是天谴吗?” “师兄说的是,那些年杀的士大夫和上书的人,确是不少。” “南渡后还在杀。” “那么为何又不能加刑于柴家呢?” 云空问道。 岩空停下口中的杂粮粥:“你忘了赵匡胤的天子宝座,是怎么来的吗?” 五代十国的大混乱时期,每个国家的寿命都很短,军人不断推翻旧政权,自立为王。 五代最后一国是“周”,史称“后周”,是前一国“后汉”的枢密使郭威,乘后汉皇帝刘知远驾崩,篡位成立“周”。 郭威只当了四年皇帝,死后皇位交给养子柴荣,是他深爱的柴皇后的侄子。 柴荣也只当了五年皇帝。 柴荣去世前,病得很重,他想让七岁的儿子柴宗训继位,并且安排“殿前都点检”随身指导孩儿。 可想而知,“殿前都点检”有左右朝政的权势,在纷乱不已的五代,更有可能篡位,重演九年前郭威篡“后汉”、立“后周”的事件。 当时原任的殿前都点检,是郭威的女婿张永德,他军功显赫,朝中同伙也多,柴荣自然是大大的不放心。 最后令柴荣下决心的,是当时有谣谶说:“点检作天子。” 于是,柴荣下了决定,将张永德改任宰相,提拔自己一手栽培的赵匡胤为殿前都检点,才抱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病死。 “所以说,没有柴家的提拔,太祖当不了天子,大宋也不会出现。” 岩空说。 “我明白了,师兄。” 云空颔首道。 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故事是众所周知的,赵家天下直接得自于柴家,“誓碑”中指明礼待柴家,也是合乎情理。 “我虽然明白了,但这又与此墓有何关联?” “柴荣有七个儿子,三个被后汉杀了,一个当皇帝后被太祖废了,一个在大宋初年死了,还有两个,史上未见纪录,不知所终。” 云空道:“难道是太祖……” “太祖在即位三年时立下誓碑,柴荣第五子柴熙让在太祖即位二年时去世,当皇帝的柴宗训在太祖即位十二年去世,即位以来,太祖便用『杯酒释兵权』之类的怀柔政策,柴家又对他有恩无过,理应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词,”岩空摇首,“我不认为是太祖杀的。” “师兄一直在说柴氏……那么,”云空疑惑的说,“你的女徒儿,难道正是柴氏吗?” “她名叫湘。” “柴湘……”云空沉吟道。 “小湘是名门之后,数十年前,沧州有个柴进,师弟听过吗?” “听过,听闻他正是柴荣嫡系子孙,广纳天下豪杰,俨然当年信陵君。” “不特此地,他还持有丹书铁券,说是先世太祖皇帝赐与柴家的,所以他才那么大胆收纳英雄好汉,”岩空叹道,“可是朝中有小人,根本不将丹书铁券放在眼里,连皇帝也忘了寝殿后方的誓词,于是柴进被逼反了,加入梁山泊宋江一伙。” “可宋江后来不也降了?他受了招安,还去征讨另一个造反的方腊。” “对,柴进也降了,可你瞧,后来梁山泊一伙人或被赐死、被暗杀,或退隐、或自杀,小人当道,哪容得了英雄好汉?所以柴进也没什么好下场。” “柴进怎样了呢?” “柴进辞官退隐后,某日家中闯入强盗,见人便杀,小湘是正好外出未归,才逃过一劫的。” 岩空说,“虽然『誓词』说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但没人阻止得了天灾、强盗让柴家灭门,只是有一件奇事:那些强盗没抢财物。” “难道,会是皇帝……?” “也可能是小人们要『迎合圣意』,私下干的。” 岩空摇首,“臆测之辞,师弟听听便了。” “我明白的,”云空说,“我不明白的是,她的手心到底有些什么呢?” 第197章 江流石不转(4) “小湘跟随我多年,一直没再用上我当初所见的异赋,大概是衣食有凭了,不再需要了,”岩空的脸色黯淡下来,“直到一日……”直到一日,师徒两人行经一处山径,路旁的林子忽然走出几个汉子,不怀好意的直往两人身上瞧。 柴湘像一只受惊的猫,紧张的瞪着对方。 前头的男子满脸髭须,贪婪的视线在柴湘身上游走:“好俏的妞儿。” 后面一人舔了舔嘴缘:“真够上火,会呛到呢。” 岩空轻拉柴湘,想往前走,看看这些人会否放过他们。 正要越过前面的男子之际,树林有些骚动声,岩空肌肉一紧,从眼角的余光发觉一件令他不寒而栗的事。 林子里,还有不少贪婪的眼。 柴湘也感觉到了,她鲜嫩饱满的躯体上,那些人的眼光像恶心的毛虫,在她身上蠕动、滑动。 她的手心冰冷,轻触了一下岩空的手,很小声地说出:“强盗……” 蓦地,她想起了那些强盗。 她家人的血流过脚边,将她珍爱的绣花鞋染红了。 她捧着母亲的头,头只剩下一段肌肉和一层皮连着身体,她朝母亲的脸大喊,几近疯狂:“张眼啊!娘!张眼啊!” 母亲的嘴角溢出一抹血块,半合的眼皮抖动着,似乎是不放心地瞧着柴湘。 柴湘忽然领悟到母亲的离去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于是她捧着母亲的头,对她说:“娘,您升天吧。” 柴湘猛然回过神来,接触到眼前男子的目光,顿时浑身鸡皮疙瘩。 林子里的人弄清楚这两个人毫无反抗之力,于是,他们鱼贯步出林子,一个个得意的猛盯着柴湘,还瞟了眼岩空,觉得他碍事。 岩空飞快的扫视了一遍,心中暗忖:“九个人。” 他对付不了九个人。 只不过眨眼之间,岩空脑中已转过好几个念头,但没一个是派得上用场的。 那些翦径的强盗已经逼近,他没时间再犹豫了,但除了逃跑,他实在没有更佳的办法。 此时,柴湘做了一件事。 她伸出两手,两只手掌朝天,作捧物状。 然后她向面前最面前的汉子说:“升天啦。” 这回岩空看得更清楚了,因为柴湘的手就在他眼前。 柴湘手上忽然显现一个透明的圆球,圆球后方的绿树映照在球中,扭曲成一片晶莹的绿意。 然后,绿意溶化了、粉碎了,闪烁着七色霞光,流露出一片祥和。 那汉子看得呆了,充满贪婪和色欲的眼神忽然一片平和。 岩空心中愕然,那汉子一定看见了什么他没看见的东西,表情变得异常平静。 汉子的眼皮倏然失去肌肉张力,头往柴湘的手心一倾,整个身体向前倒下,柴湘忙往旁边一闪,任他仆到泥地上。 旁人莫不惊愕,好好的一条汉子,正要行乐的当儿,怎地就这样暴毙了? 柴湘又转向另一人。 “升天啦。” 那人只不过迟疑了一阵,朝柴湘手心一望,几乎是马上的倒了下去。 众盗终于明白事情有异,脸色不再轻松,原先藏起的兵器也半露了。 “那娘儿有妖术!” 有人轻声说道,语带畏缩。 “怕啥?咱一刀了结她!” 柴湘发觉身后有杀意迫近,她回身,两手一伸:“升天啦。” 她的声音柔软而悦耳,似在轻轻的劝说。 于是,两个人同时倒了下去,死前的表情像是得到了完全的解脱,还带有一抹满足的笑意。 剩余的强盗完全失去了斗志。 他们压根儿不明白同伴是怎么死的。 他们从未遇上这种事,所以他们一丁点儿胜算也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别无选择,只好赶紧撤退。 越快越好。 见强盗们溜了,岩空才松了一口气,说:“小湘,多亏你了。” 柴湘轻轻摇首:“徒儿少用,已然生疏了。” 话语刚落,柴湘倏地一惊,望向路边。 原来还有一名年轻的强盗没离开,他坐在路边,用有趣的眼光打量柴湘。 方才那么多人盯着她瞧,她倒没怎样,但眼前这名俊俏的年轻人打量她,柴湘的脸竟马上红了起来。 岩空见他没逃走,好奇的问:“你是强盗吗?” “不是。” “你是和刚才他们一伙的吗?” “是啊。” 岩空这下搞迷糊了:“你跟他们一伙,可你不是强盗?” “我无亲无故,他们肯收留我,我才跟着他们的,”年轻人说,“现在他们跑了,我也不想再跟他们一块了。” “你随过他们打家劫舍吗?” “有啊,”年轻人一脸轻松,“人也杀过,钱财也抢过,只是奸淫妇女一事,倒没尝试。” “如此,”岩空松了口气,“我们告辞了。” “且慢。” 年轻人站了起来,拦着路。 柴湘一紧张,紧抿两唇看那年轻人。 “这位姑娘,在下无知,不知你是用何种手法杀死他们的,”他瞟了眼地上的四具尸首,“我很想知道,所以请让我试试。” 柴湘细细打量这年轻人:“为什么?” “因为我想赌赌看。” “如果你没想害我,我是不会这么做的。” 年轻人侧头懊恼了一阵,说:“是吗?” 随即抽出刀,将刀尖指向岩空。 刀大概是经过了许多岁月,刀面满布黄锈,刀口上还有残留的血块。 “如果,只是如果,”年轻人问柴湘,“我杀了他呢?” 柴湘什么也不考虑,便将两手掌心伸向年轻人。 年轻人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柴湘的眼睛,视线一交接,两人同时震撼了一下。 年轻人从柴湘眼中看见深沉的灵魂,埋着无尽的悲伤,悲伤得令人想一把抱着她、安抚她,直到她不再哀伤为止。 柴湘也震了一下,因为她从年轻人眼中见到一股沉痛,他也埋藏了痛苦的过去,他的命运也牵系了无法自拔的宿命。 年轻人甩甩头,让自己保持镇定:“来吧。” 柴湘将手举向年轻人的眼前。 岩空静观其变,不同意也不反对。 他尊重他人的决定,即使那人要寻死。 “升天啦!” 柴湘轻语着,像在哄孩子入睡。 跟别人没啥不同,年轻人的眼睛失去光芒,硬邦邦倒了下去。 岩空惋惜地摇了摇头,他走向柴湘,牵了牵她的手:“走吧,小湘。” 柴湘再看了一眼地上的年轻人,才步离这个地方。 师徒两人离去,抛下身后的五个死人。 “那五个人今早睡醒时,或许没料到今天会是他们的忌日吧。” 岩空忖着,于是再回首瞥了一眼。 这一望,他整个人呆住了。 年轻人从尸堆中一骨碌爬起,伸展了一下身子,用惺忪的眼睛看他俩。 “他没死。”岩空轻声说。 柴湘也回头了,不禁面色惊喜。 年轻人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踉跄地步向他俩,当他走到岩空眼前时,他问:“你可曾瞧过她手中有什么?” 岩空摇头。 “那是天堂。”年轻人说。 柴湘没有回应,她隐藏起脸上的惊喜,一脸不在意。 “道长,”年轻人愈发恳切,“请收我为徒。” 他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头,又向柴湘求道:“师姐,请为我美言几句。” 柴湘看向岩空,用眼神表示同意:“多个有力的人伺候师父,也好。” 岩空一时无法决定,踌躇片刻,才说:“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年轻人喜道:“敝姓段,名宗。” “段宗。” 岩空复诵了一遍。 说着说着旧事,不觉日已半没山头,年老的岩空垂着头,压抑着涌起的哀伤。 云空拍拍师兄的背:“天晚了,怕着凉,咱回去吧。” 岩空微微点头,云空便扶起师兄,一手拿了两个空碗,往小屋徐徐而行。 夕阳余晖下,五个寂寞的墓默默无言。 第198章 段墓(1) 休息了一晚,云空睡得很好,没有意料中的夜梦。 这里曾是他的家,曾经被烧毁,加上阔别了数十年,所以会感觉陌生也是自然的事。 这种陌生感,使云空对这重建的小屋产生些微的抗拒感,他想象父母的幽魂尚在屋中徘徊,或许会在梦中与这久别归家、年华老去的儿子相会。 但这一切都没发生,这一夜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云空从床上爬起,四下观看,没见到师兄的身影,也没听见他的声息。 他步出屋外,挺胸吸入晨间的雾气,又低下身子,舔了些草叶上甘美的露水。 云空在直觉下走向五个墓的方向,果然在五墓的林子间,找到师兄岩空。 “师兄!”他远远叫了。 岩空回了一下头,又继续垂头看墓。 云空心觉有异,便加紧了脚步。 “师兄,怎么了?” 岩空指向地面,云空才发觉,地面上只剩四块木板。 云空又再加快速度,奔到师兄跟前,才看见写了“段”字的木板躺在地上,墓前的泥土被翻开了,露出一个长形的大坑。 如果这儿曾有埋些什么的话,那么有东西不见了。 “怎么回事?” 岩空懊恼地摇摇头:“昨晚还好好的,不是吗?” 云空绕着墓穴慢慢兜了一圈,希望看出些端倪。 墓穴里连一小片骨头也没有,只有晨间的雾水沾湿了泥土。 云空指着地面:“脚印。” 被晨雾沾湿的泥土,清楚地印上两行足迹,脚印旁各有一列僵硬的掌印,从墓穴一直延伸出去,直至草地边缘才消失。 岩空有点失神,眼袋下的肌肉在抖动,剎那之间,血丝侵占了他的眼睛。 他喃喃说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岩空所知道的第一次,发生在二十余年前。 当时,段宗看了一眼柴湘的手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肤色迅速变得死白,那是失去生命的人之特征。 但在段宗倒地不久之后,竟又再苏醒了。 “这种人我见过。”云空说。 他首先想起黄丛先生,一个不会死却不断求死的人,即使身体粉碎了,依旧会慢慢的再生回来。 五味道人、无生五名弟子也都似乎活了上千或数百年。 这些不死人全是东海无生的杰作,不,该说是实验,或说是他满足了这些人求仙的欲望。 虽然不死比死亡更痛苦,但还未得到的事物总是美好的,待他们真正得到不死之后,后悔者已经没有重新选择的余地。 岩空听了师弟的叙述之后,露出严肃的表情:“我敢说,子祠不是第一次。” “子祠”是段宗的“字”。 当时岩空早已留意到,段宗的脖子上有一道奇怪的痕迹,像条带子围绕在颈上,留神一瞧,会发觉是一圈隆起的肉芽。 段宗平时会刻意隐藏起脖子上的异物,但师徒三人每日同起同卧,没有不露形迹的道理。 当时更令岩空担心的是,段宗似乎,不,该说确实是,很喜欢柴湘。 每当师徒三人同行,段宗总会有意无意倚近柴湘多一些。 平日起卧休息,段宗也会刻意的接近她。 岩空也知道,平日夜宿荒庙旧宅,段宗也会悄悄唤醒柴湘,然后两人到外头去谈心。 岩空看在眼里,心里百味杂陈,这是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从未有过的感觉。 年轻时,他曾身陷困苦和仇恨,没多余的心思用在此处。 壮年时,他巧遇师父破履,于是发愿一心求道,永不脱离禁欲的清修生活,贫苦的江湖生活,也令他无心于此处。 不想在耳顺之年,竟遇上柴湘,一时心绪大乱,有时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但习惯于修道的心使他立生警惕,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思想会步入危险的境地。 危险就危险吧! 人生何处不险,何时不险,何人不险? 他开始留意两位徒弟的对话。 首先,他要弄清楚一些事。 “小湘,”他直接问,“你知道你拥有的是什么力量吗?” 柴湘茫然摇首:“小湘只知道,看了我的手,他们会死得很安乐。” 岩空向段宗求证:“子祠,你可能是唯一看过的生还者,告诉师父,你究竟瞧见了啥?” 段宗并没马上回答,他先是沉默地微笑,然后深情地望着柴湘,说:“是天堂,是我最向往的美景,它会在小湘手中出现,然后会放大、放大……” 段宗两手挥了个半圆,比划着,“直到我整个人被包围了,洋溢在其中……感觉上,我能够进去里面,只消跨出一步,我便能直抵天堂。” “你跨出了吗?” 段宗点头:“所以我死了。” “但你又回来了。”岩空抓着话尾不放。 “是的,师父。” “你在死去之前,就已经满怀把握能够回来了,”岩空加了把劲,“是以你不担心。” 这次段宗沉默了更久,他凝视师父岩空的眼,似乎想瞧出些什么,然后很快的释然一笑:“是的,师父。” “为什么?” “你明白的。” “师父希望听你亲口告诉我。” “一切如师父所见。”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那里。 段宗一脸轻松微笑,但脖子却紧绷得粗大了起来。 岩空一脸凝重的紧抿双唇,右手拇指用力抵在尾指指头,以坚定意志。 最后,还是柴湘打破了僵局:“你就告诉师父吧。” 她轻轻推了段宗一把。 果然柴湘早已知晓! 虽然岩空已经预料,可是心里头那种不是滋味的感觉还是硬挥不去。 段宗舔了舔嘴角。 这个动作令岩空猛然寒栗。 段宗舔弄嘴角的同时,突然露出凶狠的目光,仿佛随时要解刀出鞘,在那一瞬间,岩空已经完全相信自己的直觉:段宗拜他为师,并不是为了拜他为师,而是为了柴湘。 为什么为了柴湘? 为了柴湘的什么? 他的目光像一只饥饿多日的猛兽,利爪从指头完全露出,准备染上鲜艳温热的血。 “对不起师父,弟子冒犯了,”段宗忽然跪下,“弟子不说,是情非得已,若师父想要知道,弟子只好说了。” 岩空还不敢放轻松:“说吧。” “弟子是大理国人。” 岩空又证实了一件事:段宗说话有云南腔调,段氏又是大理国的大姓,如今果然猜得不错。 “弟子远离家乡,到处寻找神仙求道,”段宗顿了一下,“而且弟子果然找到了。” 岩空冷静地问:“在何处?” “在齐地。” 亦即山东半岛一带。 “然后呢?” “弟子向神仙求取不死,神仙见我虔诚,便赐与我不死。” 岩空虽是道士,却向来对神仙之说存疑,眼前的弟子声称见到神仙,而又似乎真能不死,一时之间,岩空的信念晃动了一下。 “你是不死之身?” “师父不是早就料到了?” “子祠。” 岩空终于忍不住,用严厉的眼神瞪着他。 “我不是不死之身。” 四周忽然一片沉静,彷如风灾后的旷野,万物都窒息似的噤声不语。 “你不是?” 岩空以为听错了。 “仙人向弟子开了个玩笑,他只给了我有限的不死,”段宗咬咬下唇,“我可以不死几次,至于究竟是多少次? 弟子并不知晓。” 岩空仔细想了一遍,史籍上有哪个神仙是这么爱恶作剧的。 他想不到。 “那仙人道号为何?你可有问他?” “有,”段宗把下唇咬得更紧了,“他说,他叫无生。” “无生?”这声惊叹是云空发出的。 晨雾已经在阳光下蒸散了,清冷的空气也渐渐转暖了,年老的岩空似乎耐不住气温的变化,打了个喷嚏。 第199章 段墓(2) “师兄,你的弟子说那仙人是无生?”云空再问了一次。 “四大奇人的无生,我确认过了。” “我也见过无生。”云空道,“时间上,应该是师兄遇见段宗以后。” “你也见过他吗?” 岩空露出惊奇的表情。 也难怪,因为无生向来在江湖传说中扑朔迷离,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云空摇头:“这件事待会再说,先告诉我无生和段宗的相遇吧。” 岩空叹口气,道:“无生,据子祠说,喜欢开恶意的玩笑……” 段宗才刚刚拥有不死之身,马上便死了一次。 当时,无生将他一把推下山崖,摔了个四分五裂,但不久之后,他便从幽冥之地徘徊归来,在迷茫中醒来时,他已经明白他是不死之身了。 无生朝血肉模糊的段宗微笑:“你已经用过第一次了。” 段宗记忆中的无生,是个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眉头一抹愁意,像是个阅历人生甚深的慈悲之人。 “猜猜看,”慈悲的无生说,“你还剩下几次?” 惶恐的段宗,感到体内有一阵阵痕痒,血管、肌肉和内脏正在体内缓缓蠕行着,寻回它们应在的位置。 不久,一股热流穿梭在体内,他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 第二次死亡,发生在南行的路途上。 段宗没发觉,他的一袋金子早已露了形迹,成为一众强盗觊觎的目标。 半路上,他中了埋伏,强盗们花了三刀才将他杀死。 第一刀毫无预警的劈在他背上,他惊惶回头。 第二刀砍断了他伸向腰间拔刀的手,断了半只手掌。 第三刀砍过后,他的脸撞上旁边的树干,圆睁着眼,看着失去头颅的身体仆地。 这一次,他花了较久的时间复原。 痕痒的感觉首先从脖子断处开始,越来越痒,他好不容易挣扎着爬到首级旁边,让脖子靠上去。 不久,脖子上长出肉芽,像千万只蠕动的虫儿,慢慢找回头的接口,他微微调整了一下身体的位置,免得愈合后的头会歪掉了。 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他才完全恢复原状,首先第一件事是挥赶盖在身上的一堆苍蝇,然后清点了一下身上的财物,发现除了身上的一件短衣,随身行李和直刀全被夺走了,他想想强盗们也有道理,毕竟死人是不需要那些东西的。 问题是他又活过来了。 强盗总有个落脚的地方,也有在落脚处附近翦径的习惯。 他一路追踪,好不容易发现强盗的踪影。 乘着黑夜,他摸进强盗藏身的林子,观测他们的一举一动。 待强盗们入睡,他走到守夜的强盗背后,拾起一块尖锐的石块,狠狠击去强盗脖子后方,椎骨立时折断,椎骨内的神经剎那中断工作,强盗马上软趴趴的倒地不起。 于是,段宗取得了武器——一把沾了血迹、有点生锈的刀。 “把我的东西还我!” 他大嚷。 强盗们一惊而起,纷纷站稳马步,握紧刀柄。 “你不是死了吗?” 为首的强盗瞥了眼地面的死尸,问道。 段宗回道:“没错,当时我确是死了。” 强盗首领一手握上刀执,细细打量段宗:“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总之,你找上门来了,还暗算了我一名弟兄……” “说到暗算,”段宗截道,“我还是向你们学习的。” “总之,”强盗首领加重了语气,“这次不会再让你有机会活过来了。” “有关这点,待会再下结论吧。” 话语才落,刀势骤起。 林子中央的火堆烧得正旺,刀光映照火焰,恰似两条黄龙在林子里追逐飞窜,争相撕咬对方的身躯,阵阵黄色闪电飞射,教人睁不开眼。 一旁的强盗虽想插手,却找不到插手的空隙,只看见首领和段宗一招紧接一招川流不息,身手快得连想留下些许印象、记个一招半式都来不及。 两把刀时而相互错身而过,时而重击对方,时而如蜻蜓点水一接触便闪开。 “好小子!”首领吼道。 “好说!”段宗回道。 突然,段宗疾步抢前,火速迫近首领,两人的鼻子差点就要碰撞。 刀乃短兵,用于近身防卫及搏斗,但忽然距离太近,反而一时施展不出招数,强盗首领始料未及,一时招数使老,砍不中段宗。 “结束了。” 段宗的嘴唇贴近首领的耳边,说了这一句。 战斗停止了。 强盗们看见的是,段宗已将刀反转,刀首前端抵在强盗首领喉部,颈上的整个喉结压了进去。 强盗首领双目圆睁,一个字也没说,便睡倒在地,还抽搐了几下才完全窒息。 段宗从强盗首领腰际解下一个小袋子,数了数里头的金子,又解下首领的衣服穿上,一面穿一面说:“我原来穿的想必沾了不少血,你们谁抢了便罢了,不需还我了。” 强盗们战战兢兢,他们万万料想不到,今夜竟是如此难眠。 其中一名较有胆识的,问了一句话:“你的身手不错,而且不像是中土的招式,敢问,是何方人氏?” “大理国人。”段宗轻松回道。 强盗们惊叹一声,惊奇南蛮子竟有如此角色,杀人不血刃,他们讨论了一阵,其中一人又向段宗说:“现下我们是群龙无首,阁下如此高明,不知愿否加入我们?” 段宗听了,凝视他们的眼睛。 “你加入的就是那天那伙人?”岩空听罢,问道。 “是的,师父。” “那么,你那天要死在小湘手上,又是为何?” 段宗仰首想了想:“那段日子以来,我觉得,活下去的意义实在少得不可思议。” 段宗沉吟了一阵,“那天遇见小湘,我忽然有个感觉,若要死,死在她手上会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了。” 柴湘羞涩地垂头,那种少女的娇态是从来不曾见的,岩空禁不住有点光火,莫名其妙的光火。 “那一次,是你第三次了。” “是的,师父,那一次我是碰运气的,”段宗说,“我赌了一把。” “无生难道连暗示也不曾给你,说你会死几次吗?” “师父为何一直想知道呢?” 段宗的微笑带有警戒,“问题是弟子也不晓得,才会如此消沉啊。” “无生没说过其他的话吗?” “怎么说呢?”段宗侧头想了一下,“弟子也问过他,要求他说个确实的数字,他只回说:『天数,地数。』如此罢了。” “天数……地数?” 岩空反复嘟哝着,不知不觉才发现日头已近中天,影子缩得很短了,大地上一片光亮。 看见倒下的木牌、洞开的泥土地,他才意识到他已是垂垂老矣的岩空,不复当年的毛躁和刚烈,方才的回忆实在太真实了。 眼下的问题是地面上的脚印和手印,不知它们的主人正在何方? “后来呢?师兄,”云空催促他说下去,“他为何会死?” “可是……”岩空表情愣愣的,目不转睛地望着地面,脚印和手印已经干透了。 云空看了师兄的老态,忽然伤感起来,回想以前的岩空,行事起来冲动又不计后果,脾气火爆又严肃,但总是很照顾云空这位小师弟。 如今岩空已如枯槁之木,里外都已老朽、败坏,随时一场风雨都能将他吹倒。 “师兄,段宗是怎么死的?” 云空再问了一遍。 岩空垂下头,凝视被阳光照亮的墓穴,说:“是我杀的。” “什么?” 云空大吃一惊。 “段宗的第四次死亡,是我杀死他的。” 第200章 段墓(3) 云空马上涌现一股不祥的念头:“不好!” 如果段宗又再复活了,他的目标还会是谁呢? 云空凝聚心神,环顾四周,聆听四方林子的声息。 万一段宗忽然闯出来,即使手无寸铁,他也是万万应付不了的。 为了谨防那个不幸的万一,他需要知道更多:“师兄,你一定得告诉我,你为何杀他? 你怎么杀了他?” “说起来……”岩空茫然抬头望天,望了好久好久,一行清泪轻轻流下脸庞。 他拭去泪水,趺坐在地,面朝脚印离去的方向:“我一直都在疑心,子祠真的喜欢小湘吗? 还是另有所图?在知道子祠的身世之后,我更加怀疑了。” “说得也是,”云空捋弄长须,颔首道,“他身手了得,远从大理来到大宋,又有一袋金子,行事诡秘,心机深沉……种种来看,他的背后或许有很多故事。” “不特此也,他还是大理王室。” 云空一愣:“大理在南方偏远之地,消息不通,他只身前来中土,莫非那儿发生过什么事? 否则堂堂一个王室,怎会跨越整个中土,只为求仙而已?” “他说,他们一家为奸人所害,举家几乎全灭,他为远走天涯,希望学会异法,能回国复仇。” “他的仇人是谁?” “他的王叔,亦即大理国王。” 岩空解释,他去查过史书,大理段氏世代为西南望族,于后晋天福二年(九三七年)建国大理,其时段思平起兵攻打篡国者杨干真,胜利后自立为王。 若要说段宗的王叔是国王,应该便是第十六任王段正严。 “仇人是国王?”云空沉思道,“复仇必然难上加难,想来他心里的怨气很强。” “所以他需要不死、如果他能不死,当他复仇的时候,便能保证死的只有仇人。” “师兄想的固然不错,可是若非喜欢上柴湘,而单纯只要利用她的话,她又有什么可利用之处呢?” 岩空低首不语,疲倦地合上眼帘。 “说来凑巧,”云空说,“柴湘的祖先是亡国之君,全家遭奸人所害,仅她一人侥幸逃脱,而段宗又是王室子弟,亦被奸人害得灭门,师兄,你说……” 云空蹙眉道,“他们两人是否拥有相似的背景、相同的遭遇,所以有着相同的气质呢? 而相同的气质,也使他们互相吸引,所以才会喜欢上对方的?” 岩空全身一震,惊慌的瞪着双眼,涌出了一点细细的冷汗:“相……相同的气质?” “他们气类相投,正如水乳交融,恐怕如此。” “你是说,段宗是真心的?所以我不该杀了子祠?”岩空颤抖着说。 “说到这点,师兄,我尚未知道你为何会杀他。” “因为,”岩空忽然用苍老的声音嘶哑地叫嚷起来,“因为他害死小湘!” “告诉我吧,师兄,”云空纵容他,“告诉我,别闷在里头,会闷坏的。” 岩空大口大口喘息,希望让剧烈跳动的心脏平静一些,他咽了咽口水,避开云空的目光,先整理一下脑中的记忆。 “说起来,我一直都在怀疑他,我不想把许多事教给他,我希望从来没遇见过他,甚至恨不得他赶快消失,我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一个人,”岩空紧皱双眉,语气沉痛,“师弟,我忘了宽宏大量,忘了学道之心,师弟,你是旁观者,是什么令我沉沦?是什么教我迷失了方向?” 言毕,他痛苦地将脸埋入两掌,用力呼吸,好吐出郁结胸中的怨气。 “这一点,或许道经上没说,”云空道,“人生若庄周梦蝶,不过虚幻一场,然而咱们会执着于虚幻,便是佛家所云之『苦』。” “苦?” 一个字深深插入岩空的心窍,又痛又迫切。 “灯火大师教导,苦的根源在『欲』,有欲念生起,便有『求不得苦』。” “师弟……”岩空发出悲痛的声音,“师兄的苦,你明白吗?” “师兄只要想想苦的源头,你一定明白的。” “是子祠!”岩空恨恨地嚷道。 “不,”云空说,“是柴湘。” 岩空恍如被雷击中一般,整个人像粉碎了似的瘫痪在地。 久久,他才无力地说:“师弟,你对师兄太残酷了……” “对不起,师兄,”云空心中不忍,但他知道,若不舍去这些不忍,师兄会陷入更糟糕的境地,“师弟只希望师兄能回到『道』的路上,而不是二十余年深陷在悔恨和怨念之中。” 岩空愕然道:“师弟,你知道……?” “师兄难道忘了?我的眼睛能看见怨气。”云空悲伤地望着师兄,“我第一眼瞧见久违的你时,便看见了,一层又一层浑重的怨气包围着你,而且,你身边还有另一团气。” “另一团……气?” “它幽幽的、淡淡的,如雾如烟,外形像一个优雅的女孩……” “小湘还在我身边……?” “我猜不是,那是师兄的怨念,你还惦念着她。” 岩空不作声,兀自垂头冷静了许久。 云空转过头去,看看树、看看草。 当一片树叶脱离枝梢时,他也注意到了,于是他看着叶片在空中自在的翻舞,享受那片刻的短暂的自由,最后轻轻落地,永远受地心引力囚禁,直至腐朽。 云空又注意到,叶片落地惊动了一只蚱蜢,它猛然跃起,停在一根草上,考虑良久,才决定往草根的方向移动。 “那天……” 岩空的声音令云空马上舍弃了蚱蜢,转头聆听师兄的话。 “那天,他们两人一起要见我,”岩空表情僵硬,心情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当时我一见状,已知情况有异……” “师父,”段宗已经跟随岩空两年,虽然岩空没教他什么,他依旧非常有礼,“我们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向您请示。” 其时,师徒三人借宿一间荒宅,每日三人到附近的村镇去,为人占卦、禳灾、祭祀,待了将近一个月。 岩空正想说找个安静之地,落脚结庐,精进修行,不想段宗却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霹雳。 “我要回大理去了,希望师父准许。” “你要回去处理私事吗?” 岩空心中窃喜,很想大叫一声“准了!” “是的,弟子另有一请求。” 岩空心里掠过一丝不祥。 段宗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弟子……想携师姐一同回大理……” 岩空一听,先是两眼发直,继而全身毛孔悸动起来,汗腺鼎沸起来,头皮上一阵抽搐,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拼命想抑制怒火,冷静的问:“为什么?” 段宗避开岩空的问题:“只求师父准许。” 柴湘也站前来,单膝跪下向岩空请求:“师父,弟子想去帮忙师弟,求师父允许我们两人一同去大理。” 岩空恨恨地瞪住段宗:“难道你想小湘去送死吗?你要让小湘对你的王叔说『升天啦』,然后被杀死吗?你可以死后复活,可小湘办不到!” “不,师父,”段宗激动得涨红了脸,“我不会这么做的,我不会让小湘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 “是吗?你打算带她去大理,已经是伤害了。”岩空愤怒的语气变得酸楚,“在混乱之中,你保证得了什么?你能用你不值钱的性命保证吗?” 他已经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不明白这些话是怎么从他口中出来的,他的脑子里尽是浪涛汹涌,手心激动得发冷。 他感到梦想的幻灭。 他感到被背叛了。 他还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和莫名的痛楚。 第201章 段墓(4) 他抽出桃木剑。 “师父,请息怒!”柴湘忧心的恳求,“不关子祠的事,是我决定的!” 岩空的耳朵有听见她的声音,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宛如聋了一般,犹如入定了一般,忘却了周遭一切,心中唯一留下的,唯有怒气,不断膨胀的怒气。 怒气沿着右手臂流动,将浑身的忿怒灌注入手中的桃木剑。 杀戮的意念残暴而冷峻,钻入桃木剑的木质细胞,给它们注入新的力量。 杀意填充了桃木。 桃木细胞间满溢了暴怒。 在一瞬间,桃木剑迸发出刺骨的寒意。 柴湘和段宗见状,惊呼一声。 岩空手中的桃木剑,变成了一把钢剑。 “师父!” 柴湘慌了,她从没见过如此震怒的岩空。 “师父,请千万息怒,”段宗镇静的说,“回大理的事,弟子不提便是。” “今日不提,明日呢……?” 岩空整个人如同浴入镕化的铁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暴怒。 平常的日子里,每当他偶尔想到柴湘总有一日离他而去,他便会回避这个念头,然后带着忐忑的心情,辗转难眠。 他已经不能忍受柴湘离开他。 他更不能忍受柴湘离开他是为了段宗。 钢剑狰狞地举起,剑锋直窜怒气所憎恨的人。 寒冷的剑身倏然一阵抖擞,痛饮鲜红的热血,将血水冰冻成黏稠的浆汁。 岩空一栗。 他完全没察觉他已经出手了。 而且令他眼眶欲爆,血丝暴张的是,剑身埋在柴湘胸口上。 他发狂似的大叫,急急抽剑,猛然后退数步。 “天啊!小湘!” 呼喊的是段宗。 段宗忙扶住柴湘,眼神焦急地搜索柴湘脸上的生机,却只见她颜面上的血色正一点一点褪去,抖动的嘴唇奋力地呼吸空气。 岩空呆了、傻了、狂了、疯了、僵了,两眼发直的盯住柴湘。 我出手了? 我出手了? 他自问。 我真的刺向小湘吗? 还是小湘为他挡剑? 他不断自问这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师父……”柴湘还挣扎着说话,“求求你,答应我……别……” 段宗轻轻掩去柴湘的唇,摇摇头,不想她再说下去。 鲜血自柴湘的胸口不断涌出,染红了柴湘,染红了段宗,也染红了岩空的眼睛。 段宗知道柴湘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小湘,看看你自己的掌心吧……这样比较不痛苦。” 柴湘微笑,摇摇头:“我……我看过,可是……我看到的是……地狱。” “你给别人看见天堂,为何自己却看见地狱呢?” 段宗紧咬牙关,强忍着随时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柴湘抚着段宗的手,吃力的说:“当我看见家人死在血泊中时……我便想,我也会如此……然后,我昏了,昏迷中,我见到了地狱,很寒冷、很热、很痛苦……醒过来后,每当我看自己的掌心,便会见到可怕的地狱,可是为什么……别人会见到……” 言犹未尽,柴湘两眼一白,意识忽然模糊了。 段宗紧握她的手,握得很用力,希望她会痛,企图让她别那么快咽气,那怕再多几秒也好。 “师父……”柴湘忽然又醒了,“地狱好可怕,我不想死。” 岩空的眼神愈加狂乱,冰冷的火焰烧焦了他的睫毛。 柴湘忽然失去了力量,整个身子一垮,最后一个“死”字卡在唇间,尾音化成嘶嘶的叹息声。 段宗轻轻搁下柴湘,徐徐站起,面朝岩空。 “师父。”他说。 岩空大叫:“你害死小湘你害死小湘你害死小湘!” 他冲向段宗,手中钢剑抖擞着,渴望着鲜血来降伏怒焰。 段宗亮出直刀,一言不发便挥出了阵阵刀雨,漫天灿目刀芒,将空气当成画布,写上一个又一个悲痛的字。 岩空慑于段宗的气势,一时骇然止步,只不过一秒钟,他便发现段宗使的刀法不是攻势,也不是守势。 他真的只是在写字。 岩空不再犹豫,也不考虑自己需不需犹豫,便一剑刺去。 剑穿入薄薄的胸肌,窜过肋骨之间,通入心脏,痛饮滚热的血。 段宗的刀刃正好挥过,斩断了岩空的剑。 岩空忽然失去了冲力,手握半截钢剑,连连倒退了几步。 这一下,他才看清楚,插在段宗胸口那半截剑,渐渐失去了金属的光泽,变回朴素的桃木。 段宗无力地挥下最后一刀。 胸口涌出的血,与柴湘沾染在身上的血混和,调成更鲜艳更醉人的嫣红。 段宗依然站着,任鲜血爬下身体,在地面渲染、扩张。 岩空终于回复神志,吃惊地观看自己一手做下的场面。 他手中的剑掉落在地,发出桃木击地的浑沌声。 他咧开大口,却发不出声音,泪水争着从唇缘滴入口中,良久,他才发出一声悲鸣。 岩空叙述完这段旧事,辛苦地喘息,泪水如涌泉般流满了脸庞。 云空听了之后也喘息不已,他不敢相信,与师父一起照顾他长大、他所敬佩的师兄,居然做出这些事来。 失去理智的杀戮,已使岩空数十年修道的成果毁于一旦。 云空感到下巴痒痒的,原来不知何时,有一滴泪珠已经悬挂在那儿:“后来呢? 师兄,你怎么将他们埋在此地的?” 从岩空的叙述可知,他手刃两徒的地点距此地很远,所以云空忍不住一问。 “我烧了他们。”岩空说,“我害怕子祠再复活,也厌恶子祠再复活,所以我将他彻底火化。” 他疲惫地合眼,“我携着两人的骨灰,行走了数年,忽忆当年师弟俗家的住处,便慢慢行来此地,结庐修行…… 不想多年过去,依然无法回到当初修道的路上去。” 云空完全明白了。 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不断在悔恨、用过去的痛苦记忆来折磨自己的老人。 “师兄,眼下看来,化成灰烬的段宗虽然费了二十余年,仍旧复活了,如果你们见面,你想怎么做?” “随他喜欢吧。”岩空深吸一口气,“我很后悔,我控制不了凡心,竟造成了无法逆转的结果,也种下了恶业。” 云空点点头,望去林外小屋的方向,从这里看不见小屋,但小屋上方的天空,弥漫着一团浓烈的怨气,污秽的怨气缓缓翻滚、咆哮着,因感受到痛苦而更感痛苦,一如循环不已的地狱之火。 云空轻按腰际的桃木剑,凝视那团只有他看得见的怨气,思量许久。 他正欲跨出脚步,走向小屋时,又被岩空的声音止住了。 “我不该这么做的,我实在不该这么做的。”岩空几近耳语的呢喃着,“如果命运如此作弄人,为何当初要让我们相见呢……?” 云空不安地瞥了眼怨气,等待师兄说下去。 “云空,”岩空抬头望向师弟,“你可知师兄俗家名姓?” 云空一愣,心中一惊。 心中一惊,是因为原来就十分老迈的师兄,这一瞬间老得更加凄凉了,几乎像是一搯便会碎成粉末的枯叶。 那一愣,是云空这下才发觉,他从未想过师兄有俗家名姓,也从没听师父或师兄提及,或在任何对谈中透露一二。 一个向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忽然在云空心中膨大,变得十分重要。 要是有谁提过的话,反而是龙壁上人,似乎知道一些来龙去脉……他想知道:“师兄,我从未留意,难道这有什么关联吗?” 岩空颔首道:“你说过,子祠会和小湘互相吸引,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相似的气质,他们都身世显赫,也同遭家破人亡……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小湘时,也有这种感觉,甚至第一次见到子祠时,也有……不过,是一种危险的感觉。” 第202章 段墓(5) “危险?” “我从他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岩空说,“生存的目的只为了复仇,满胸怀着的是恨意和怨气,我看见他时,我害怕。” 岩空沉默了,细细回想着过去,整理着不太灵光的脑子里的资料,然后才说:“我俗姓赵。” 云空听了,下意识望去树荫下的五墓。 还有一块木牌,是先前岩空尚未提及的,上面写了个“赵”字。 “我不但姓赵,还是大宋宗室。” “师兄是大宋宗室,难道不受朝廷庇荫?” “苟活性命已是万幸,怎还敢说庇荫?”岩空淡然一笑,“我非当今皇上一脉,而是太祖一脉。” 宋朝是赵匡胤建立起来的,他死后谥曰“太祖”。 但赵匡胤死后,继位者不是儿子,而是其弟赵光义,光义死后谥曰“太宗”,自此宋朝皇帝一直都是太宗子孙,太祖子孙流落民间,没没无闻。 太祖子孙落得如此田地,据说与兄弟之争有关。 那个充满悬疑的宫闱秘闻,史称“烛影斧声”,北宋初期已在民间广为流传。 话说宋开宝初年,赵匡胤出游遇见一位老朋友,该人精通术数,赵匡胤请他算算自己享寿几何,那人说,某年十月二十日之夜,若是天晴,便能稳当一纪皇帝,否则就不妙了。 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傍晚,一位精通太乙、六壬、遁甲等术的马韶,密告“晋王”赵光义的幕僚程德玄,说次日是光义大吉之日,于是马韶马上遭到软禁。 十月二十日夜,赵匡胤夜观天象,先是天晴,忽然便阴云纷纭,天降雪雹,匡胤心中不快,便召来弟弟光义喝酒。 兄弟两人在万岁殿对酌了一阵,赵匡胤突然瞪着眼,一脸心事,似乎想说些什么,光义连忙命令侍候的宫人们退下,守候门外,宫人们只能远远看见屏风后的影子。 屏风后,烛火阴沉的摇曳着,将匡胤和光义的影子投照在屏风上,影像模糊散乱,外头侍候的人只见烛影诡异的晃着,一点也看不清楚里头正发生什么事。 虽然看不清楚,两人身影的不同,依稀可辨。 光义时时离席,显得有些焦躁。 时至三更,夜已过半,雪花纷飞,地面已有数寸积雪。 忽然,斧声乍起,宫人一惊,恍惚中似是见到皇帝赵匡胤正用斧头劈雪,边劈边嚷:“好做! 好做!” 众人心中大疑,却也不敢多疑。 不一会,匡胤和光义就睡了,在没任何吩咐之下,宫人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去,只听屏风后鼾声如雷。 近五更时,光义出来了,宣布皇上驾崩。 一时,宁静的宫中气氛诡谲莫名,匡胤的尸体很快装入灵柩,光义在柩前便即了帝位。 接着再过两个月便要过年了,习惯上年号更改也要等次年才改,但光义马上便忙着改了年号“兴国”,不知在急些什么? 即位不久,光义之弟光美,忽然被莫名其妙削夺“王”位,贬为“公”,不久又不明不白死去。 匡胤长子德昭其时三十岁,封号“武功王”,一次在宫中提出意见,要奖赏有功军兵,光义冷着脸说:“等你即位了,再赏不迟。” 德昭心中惧怕,回家自刎而死。 匡胤幼子德芳,在长兄去世一年后,“暴病身亡”。 光义即位五年后,忽然公布说,他和匡胤以及亲娘之间有个誓词,就存放在金匮里,讲好是匡胤死后,皇位乃兄终弟及的,还说“金匮之盟”立誓时有谁谁为证。 种种动作,欲盖弥彰。 “我乃太祖五世孙,”岩空道,“也是堂堂皇室。” 随即垂首叹道:“以前年轻时,我确是这么想的。” “朝廷都没照顾你们吗?” “光义疑心极重,弒兄杀弟逼死侄子,我们历代祖先都不敢声张自己的身世,”岩空毫不避讳地道出太宗名讳,可见其心中之愤,“我自少知道此事以后,胸中郁郁不平,想出一口气,便努力读书,求取功名。” 云空从来不知道师兄的过去,这下才明白师兄性格的来源。 岩空继续说道:“可恨的是……” 他语气中不含任何恨意,“我果然通过遴选,进入太学,可太学发现我是太祖后裔之后,马上借了莫名的罪状,将我逐出太学。我年少气盛,忿怒不过,立意不再踏入家门,不愿再姓赵,开始浪迹江湖,直到遇上师父……” 提及师父破履,岩空戛然低头沉默,忽然泣着:“对不起,师父……” 云空已经懂了,明白为何师兄会说,当他遇见柴湘和段宗时,心里会有那种感觉。 那种遇上同类的感觉。 他们都背负有家族的命运,被家族的命运迫得走入命运的死角。 他们不满,他们苦恼,他们充满怒意,但他们又毫无办法。 心有罣碍,有罣碍故,恐怖即生。 “怨气……” 云空低喃着,再度转头望去小屋的方向,遥望那团泛着火光、染着血色的沉重怨气。 这一次,他坚定了决心,握紧了桃木剑,离开岩空,大步走向小屋。 他的脚步,随着泥地上的手印和足迹,跨入草地。 视野所至,尽是绿油油得令人沁凉的草木,又是蔚蓝得教人想歇下一切的天空,云空心中吹过一片清凉。 他缓缓调整自己的呼吸,细数脚步的节奏,眼神笃定地望着前方。 红色的怨气像云、像巨大的螃蟹爬在空中,狰狞、可怖,却又充满了令人怜悯的可悲。 云空的心,此刻分外宁静。 他忆起很久很久以前,与师父的一席对话。 “人有八重锁,锁住先天之道。一重称为心,一重称为身,一重称为欲……” 好久的事了,可师父破履的声音,似是仍在耳边徘徊。 “人初生时,是全知的,直到学会使用五官,反而远离了最原始的『道』,然而有些人重新发现了『道』,于是再回头学习舍弃五官……” 云空只觉一股真气在体内窜流,轻柔地爬过背脊,伸入四肢、在每一个细胞间扩散。 摒弃五官。 忽然之间,云空感觉自己不是在走路了。 路消失了,小屋消失了,草木消失了,天空消失了。 云空也消失了。 一阵强烈的氛围袭来,一时之间,万物都充满了意义,也失去了意义。 “人就如虫作茧,栖息于茧中,大部分人都枯老茧中,只有少数人明白需要离开茧,而只有少数中的少数,真正离开了茧。” “谢师父教诲。”云空口中不禁说道。 他已站在小屋门口,手中的桃木剑微颤着,注满了真气,蓄势待发。 门坎上沾了一摊黄色黏液,还有一块块干涸的血渍,从门口一片片延伸进去。 “你是谁?” 小屋中传出一把嘶哑的声音,像干牛皮在粗树干上摩擦的声音。 云空看见了,那是一个残缺不全的人,身上有的部分缺了层皮,露出血红的肌肉,头上有的部位只长了稀疏的头发,当他说话时,还可以看见颜面肌肉在拉动。 他的眼球并没完全在眼眶里,因为眼眶不完整,眼睫也只有半片,虽然如此,还是可以看出他充满愤怒的眼神。 “贫道云空。”云空徐徐回道。 “云……空?” 那人低吼了一声,扭动了一下身子,两、三片肉屑掉到地上,似乎只要跳动几下,整个人便要碎成一摊似的。 “你是段宗吗?” 那人猛一抬头,眼珠子几乎要滚下脸庞:“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你师叔。” 第203章 段墓(6) 段宗瞪着云空好一会,眼睑渐渐长好,歪掉的鼻子也正长着软骨,他说:“师叔吗?……瞧见师父如何待我吗?” “我看见了,也听他说过了。” “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看,你是长不好了。” “我想也是,师父不但杀我,还将我火化,再将灰埋入土中,土中很拥挤,没有生长的空间,又有虫蚁吃我,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长成这个样子……究竟有多久了?” “师兄告诉我,有二十余年了。” “是吗?” 段宗半合上眼,眼珠子从未长完的眼睑下露了出来。 “你想就这个模样活下去吗?” 段宗警惕起来:“什么?” “你可以选择死亡,抛弃段宗的身份,重回六道。” 云空知道佛教在大理很是发达,使用佛学术语,他应当能明白。 “我不会死,”段宗沉声道,“我不会死的。” “我知道你可以死好几次,但可知你能死几次吗?” 段宗不回答。 “我知道。”云空说。 “你怎会知道?” “无生说的。” “无生没说什么。” 段宗紧抿着嘴,才刚长好的嘴唇裂了一角。 “天数,地数……”云空说,“阴阳之学,天数乃阳数一三五七九,地数乃阴数二四六八十,习五术之人,皆知『天数五、地数五』。” 段宗全身一紧,呼吸一沉重,腹部竟撑裂一个小洞,流出黄水。 他像个随时要瓦解的物体,这里才刚补了一块,那里又剥落了一片,像个蹩脚的工匠,怎么样也凑不齐零件。 “你……想杀了我?”他稍一用力,舌头便断了一半,卡在口中控制不灵,“想永远杀了我?” “不,”云空轻轻举起桃木剑,“贫道想超度你。” 滔滔不绝的生命力灌注着木细胞,桃木剑已经十分饱满。 桃木剑猛地一震,原本陈旧的木色,剎那焕然一新,散发出新木的幽香,小屋内刺鼻的腐肉味剎那褪去,飘满异香。 “段宗,你是已死之人,”云空说,“留念世上,徒然而已。” “我有大事未尽!”段宗大喊。 “忘了吧。”云空淡淡说。 桃木剑开始发芽,冒出一片片苞叶,展出碧绿油亮的新叶。 云空踏起禹步,七步踏过,桃木剑倏地刺向段宗。 段宗伸手一挡,还未长好的手臂劈啪一声折断,桃木剑没入稀烂的胸口,穿透脆弱的肋骨,被心脏汹涌腾滚的血液冲洗着。 段宗愕然,一言不发,哀伤地凝视桃木剑。 “升天吧。” 剎那,怨气暴涌,从段宗体内冲出,冲浊了一屋清香。 怨气像巨浪般涌向云空,云空心神凝定,闭上双目,任由段宗沉积二十余年的怒气冲击。 怨气穿入云空的意识,片片记忆在云空的脑海展开,云空看见了许多许多过去…… 穿着大理国服装的段宗,脸上含着青涩,正拉开一把弓。 “不行不行,”一把浓厚云南腔调的声音说着,“拉弓不是用手指而已,要用七个点的力……”段宗一转头,望见一位老者,是教授弓箭的师父…… 这片记忆穿透云空,飞扑到门外去了…… 一名宦官站在门口,朝段宗微笑,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经过段宗身边…… “爹。” 段宗叫住了那个身影。 “爹要进宫去见你王叔,不知有何要事呢?” 一个时辰后,消息传来。 一名下人慌张的跑来:“不好了,少爷,消息说王爷反了,刚才进宫意图行刺,已经杀头了!” 段宗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七情六欲瞬间化为薤粉。 然后,他开始愤怒……这片记忆飞快地从云空背后穿出,撞上土墙。 “子祠!这些都过去了!” 云空大声嚷道。 段宗的怒意更浓了,怨气中的腐败味更重了。 “百年之后,你的王叔也化成空了,数百年后,大理也不复存在了,千年之后,段氏也不是王族了,你在执着什么呢?” 段宗不理会,恣意地发泄怒气。 “你要复仇,复仇之后又当如何?!”云空嘶声喊道,“小湘会高兴吗?!” 怨气蓦地减弱了。 云空赶忙更加集中心神,桃木剑又恢复了微微的震动。 段宗的眼眶流下一道黄水,似乎是眼泪:“师叔,你叫云空是吧?” 云空轻轻的点个头。 “我会记住的,”段宗的眼球开始溶解,“因为你嘲笑我。” “不,我没有……”云空愣住了。 “我会记得的……”段宗快速的崩解,身上的皮肉纷纷脱离骨骼,重重摔到地上,骨架也迅速脱离关节的连系,散落一地。 数秒之间,段宗只剩下一堆开始腐烂的尸块。 云空沉着气,不敢妄动。 尸块上方依然荡漾着一团红色的气,红云之中有张闭目的脸,一头火红的乱发在怨气里游动着。 红云还纠缠在桃木剑的剑身,不久,它冉冉上升,脱离了桃木剑,穿过茅草屋顶,不知飘向何方去了。 云空收了气,桃木剑黯然回复陈旧的木色,掉落几片残叶。 “我在嘲笑他吗?” 疑窦一起,心绪便乱了,他不禁呼了一口气,摇头道:“我还修为不够。” 他慢慢步出小屋,走了不远,回头仰望小屋上方的天空,果然那团红云仍在,在空中痛苦地扭动着、彷徨着。 “我没有嘲笑你!”云空向红云喊道,“我没有!这不是可以嘲笑的事!” 红云发出悲伤的低吼声,唱着地狱般的苦吟。 “我一定会让你安息的!”云空两手围着嘴巴,“不管花费多久,我一定教你安息的!即使我死了,再轮回了,不度你安息,我不出六道!” 红云兀自呻吟着,迸散着臭味,让空中的飞鸟也不敢接近。 云空累了,收回桃木剑,漫无目的的辽望四周。 心情平复了,四周草木的芳香又回来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又无关紧要了。 忽然,云空猛地一顿,惊视天上浮云,姿态万千,他张口结舌、双睛圆睁,好久好久合不上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又是狂喜,又是惆怅。 狂喜是因为,他知道他将来一定会完成他发下的誓言,他一定能超度段宗。 惆怅是因为,这个完成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太远了。 他猛然忆起很久以前,与师父、师兄分别后,拿了一张师父给他的纸条,登上高山去,苦思纸条上的句子…… “深山撒灰烬”他在高山观云之变化,在迷蒙之中,他看见了幻象。 数百年后,一个未知世界的幻象。 云空惊悟,所谓“业”,原来如此! 激动中的一句话、一个念头,居然影响了数百年后的未来。 云空苦笑,用力摇头,心下大为宽怀。 “算了吧,”他甩甩头,“早一日得道,迟一日得道,终是得道。” 这么一想,山川草木、蓝天白云,又回复了往昔的静谧和迷人。 走着走着,观看云朵懒懒的蠕动,翻出一个又一个新形状,毫不倦怠,不知不觉中,云空已回到五墓所在之地。 岩空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寸也没移动过。 因为他已经不会移动了。 云空瞧着师兄最后留下的表情,这具被遗弃的躯壳上,仍旧带有一丝忧愁,眉头的皱折僵在额头上,松不掉。 云空端详了师兄好一阵子,才走向五墓,拔起写了“赵”字的木牌,开始用木牌掘土。 一面掘土,云空不禁一面高声吟唱。 “魂兮魂兮!去君之恒干,勿归勿归,远游四方。” 第204章 段墓(7) 风扬起了,满地芳草柔弱地摆腰,为云空的歌声叹息。 “魂兮魂兮!舍君之乐处,勿归勿归,尘世之乐不可久,天地之乐长存……” 挽歌唱完,云空已挖了一个长形的浅坑。 他将岩空拖到坑旁,让他仰卧坑中,但只有背部的半面身子进入土坑,前半面露出地面,野风吹得岩空的胡子悠哉地飘动。 云空一面将泥土拨到岩空身上,一面又唱起来了:“魂兮魂兮,在上鸟鸢食,在下蝼蚁食,舍身与万物,施血与草木,不亦乐乎?” 唱累了,拨土也拨累了,云空坐在一旁歇息,最后一次观看岩空露出土外的脸孔。 他估算,二十日后,赵墓墓前会只留下一堆枯骨。 再陪了岩空一会,云空便回到小屋,收拾好行装,再度上路。 看过江船,尤其是漕运用的江船,云空已经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了。 见到海船,云空更是讶异。 人怎么有办法在水上建起像庙宇那么大的东西呢? 海船结构更大、更复杂,在更大的水域行驶更远的距离,不似江船尚可见到岸边,辽阔的海洋更荒凉,一旦被海洋吞食,就尸骨无存了。 这些船所前往的,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呢? 云空漫步在大港边缘,观看人群像流水般东窜西窜,工人将货物搬上海船,海船上也人头攒动,不清楚在忙些啥。 看那些工人皮精肉瘦,肤色像抹了油的泥巴,从他们凹陷的肚皮和凸显的肋骨,也看出他们的劳力换来并不多的温饱。 码头上也有不少异国人,有留着卷曲红棕色长须的、围着头巾的、穿着花色大袍的,说着完全听不懂的异国语言。 各色各样的外国人,令广州这里跟其他城市完全不相同,云空感到自己根本是身处于大宋以外的异域。 在此地待久了,他逐渐知道朝廷在此地特别设有“市舫司”管理进出船只和贸易,还有专给外国人的居住区,在市舫司工作的甚至还有外国人。 云空穿梭于人群中,商人、工人、小贩、妓女的对话在他耳边溜过,他找到一块空地,歇下了脚,趺坐在地上,立起白布招子,昏黄的布条上摇晃着墨渍转淡了的“占卜算命?奇难杂症”八个大字。 他静静的呆坐着等待有人找他解惑,观看人来人往,没像以往那般思考人生哲理,也没打算静坐冥思、修长生之道。 他心中系绕着一个人,只要一闭上双眼,红叶的脸便马上浮现在眼前,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三年,自从红叶离去之后就不曾中断过。 在这种状况下,他根本无心修行,因为红叶的影像在闭眼比睁眼时清楚,清醒时比入睡时清晰,她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有时他忽然发起呆来,才惊觉自己正在想念红叶。 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忽然心念一动,感觉因缘俱足,便收起白布招子,找个阴凉棚下盘起腿来,半闭着眼睛,开始久违的冥想。 果然,今天好顺利进入状况,只不过一会儿,他就有如掉入深洞,马上进入了冥想状态,仿佛这一刻已经等待他许久。 一旦进入冥想状态,各种画面忽然间跳跃出来,在眼前如走马灯那般,短短一分钟就掠过了无数画面,把他此生所有的经历,不管是记得的或忘记了的,乃至于过去百年、数百年,千年的记忆,风驰电掣的闪过了一遍。 顷刻之间,云空看见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想起了无数曾经刻意要忘记的事情,不禁热泪盈眶,即使在冥想之中,依然流下了两道眼泪。 他突然明白,今天来到这个港口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命运趋使,而是在潜意识之中,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不多时,炎日当空,地上的影子畏缩起来,躲到主人脚底下去了。 一个人走到云空面前,挡住了阳光:“道士,占问前路要几多?” 云空自冥想中戛然张眼,泪水模糊了人影,他擦了擦眼泪,回道:“占一事只需卦金十文,推禄命百钱。” 那人沉吟一阵:“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不在中土,这样会准吗?” “运随身行,到哪里去都一样的。” 云空抬头看来人,见他肤色粗黑有沧桑之貌,身材健壮,却有一张秀气的脸,还有文人多愁的眼神,“你是要出海吗?” 那人呵呵一笑:“俺咱要到南海去行商的。” “南海吗?”云空忍不住自问,“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他不禁猜想,那些异国商人会是住在怎样的一个世界? 那人左顾右盼了一下,便一屁股坐下来:“道士是修道求仙的,难道不曾听说海外有仙山吗?” 云空说:“先生不用去工作吗?” “俺咱就是船主,况且现在也是休息时间。” 云空一瞧,果然四下已无人工作,工人们纷纷找个阴凉处,吃喝的吃喝,打盹的打盹,也有眼巴巴直盯着别人吃东西的。 云空这才知道,眼前这壮年男子虽貌不惊人,却大有来头:“阁下出海,莫非曾见过仙山?” “灵秀之山确是有,不知算也不算仙山,当地土人敬山为祖山,等闲也不得上山的。” 该人说,“奇人异国虽不少,只是与《山海经》一比,又逊色了许多。” “《山海经》?”云空双睛一亮,“先生读过此书?” 那人点点头,说:“家父藏书颇丰,俺咱留了些在船上,到南海船程长,闲暇时便会看书。” 难得有人跟他谈起那些藏书,他看起来很高兴:“由于俺咱走的是南海,还特地多看了几遍《大荒南经》和《海外南经》。” 《山海经》分成“山经”和“海经”,所谓“经”是分述不同方向经过的山名、国名、异人神祇和异兽草木,总共十八卷。 据信由不同时代的不同作者编成,但当时咸信是西汉刘秀所编。 “《海外南经》有结匈国,又有羽民国,又有长了鸟翼和鸟喙的讙头国,画得千奇百怪,俺咱一件也没见过,”那人不知是嘲讽古书,还是惋惜无法亲见古书中的人物,“泰半图卷也已褪色,或有破碎,有的图画俺咱也看不分明……” 云空惊问:“等等,你的《山海经》有图?” 那人听了,怔了一下:“《山海经》就是图卷呀。” 云空感到口干舌燥,一时喘不过气来,因为历来所见《山海经》,都是有文无图,直到几百年后的明、清时代才有人为它配图。 但据说《山海经》原本是有图的,图文并存。 另一说《山海经》本来就是图卷,世传的文字其实就是图画的批注。 《山海经》原图失传已久,云空不禁感到兴奋:“敢问阁下,令尊收集的这部《山海经》,源自何代?” 那人见云空如此慎重,脸色也不禁严肃了起来:“道士用过饭未?” “什么?呃……尚未。” “如此,请移驾船上,咱一边看图、一边用个饭,不知肯赏光否?” “莫说用饭,”云空说,“能见此图,我便饱腹三日了。” “对了,”那人站起来,作揖道:“俺咱是船主,姓梁,名道卿。” 云空也回礼:“贫道云空。” 他随梁道卿登上大船,船上飘来阵阵新漆味,从未见过的粗大绳索,比手臂还粗壮,像巨蛇般懒散地蜷伏在地,一个个皮肉像精铁般的水手在甲板上忙碌着。 从船上俯视下方,港口像是繁忙的蚁巢,各色人物在货物之间穿梭着,犹如困在迷宫中,无助又彷徨。 第205章 南鲲记(1) 船上俨然是个自成一体的小世界,云空随梁道卿走过甲板、穿过舱房,来到大船正中央高处,有间采光良好的小室,置有文房四宝和大堆的书籍、卷轴和字画,书柜全用缰绳紧绑在墙上。 虽然宋代已有印刷业,知识的取得比过去容易,但印刷本仍是普通人买不起的高价品。 在这之前数十年,在苏轼的时代,正是抄本到印刷本的转换期。 更早之前,只有皇宫和佛寺有藏书,读书人可以去寺院看书抄书,所以云空幼时,破履才会带他去佛寺修行的。 云空一一浏览书名,惊讶地发现不少失传的书籍,甚至有从未听过的古书,大都是手抄本,都是一卷卷的,而非经折装或蝴蝶装的印刷本。 梁道卿翻找了一番,从柜子中抽出十多个卷轴,又翻看了一遍,才选出两卷摆在桌上:“在此。” 只见卷轴上夹有小布条,书名了内容:《大荒南经》、《海外南经》。 卷轴是细致的布料,看来是汉代常用的“帛”。 展开卷轴,一股岁月的古旧气味扑鼻而来,一个个生动的人物、异兽跃然纸上,一座座翠绿的高山横列,一道道流水延绵,宛如能够嗅到草香、闻到水气,还有空气中弥漫的异国芳香。 云空忍不住将手移到帛图上方,感受它散发的气息,感受凝固在帛图里的时间。 梁道卿瞧云空一脸感动,很想舒缓他的情绪:“虽说蛮夷之地不似《山海经》所绘那般奇异,然而,也还是十分有趣的。” 云空抬头,两眼闪着好奇的光辉:“愿闻其详。” “比如说,南地无四季,终年暑夏,但一年之中必有一段时间会下大雨、发大水,干、湿两季十分明白,与中土大异,”梁道卿笑着摇头,“往往初到该地的唐人,会很不习惯。” “『唐人』是指……?” “当地土人系这般称呼我们的,有唐一代就有中土商人去贸易了。” 梁道卿取出一块素布,递给云空看,“瞧,这是土人平日用来裹着下半身的,不着上衣,如此十分凉快,俺咱在那里也这么穿的。” “梁翁住过南海么?” “这里每个人都住过的,船行至南海,要买卖,还要等顺风才能回航,有人干脆定居下来娶妻生子,也有人当『住蕃』的,几年才回一趟。” 住蕃,就是后人所谓的“华侨”。 “那么,梁翁想必当地见闻不少。”云空若有所思地说。 梁道卿笑道:“这要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尽。” “那……阁下可曾听闻『昆仑』在南海?” “昆仑?”梁道卿会心一笑,“道士果然还是想去找神仙的吧?” “不,贫道想找的,是一个人。” 梁道卿奇道:“道士不找神仙,会要找的什么人呢?” “一个小女孩,一个名叫红叶、喜欢穿红衣的小女孩。” 见云空认真的眼神,梁道卿正色问道:“为何得去昆仑找一个小女孩呢?” “她告诉我她会去昆仑的。” 梁道卿摇头道:“《山海经》里提到的昆仑有几处,《海外南经》也提过一个昆仑虚,但从未听见当地人或唐人说过这个名称。” 云空沉吟良久,才说:“要到南海地方,只有此地有船么?” “除了此地广州,尚有泉州,都有海船去南海的。” 云空这回沉默了更久。 ※※※ 从广州往东北方约莫三、四日脚程,云空来到罗浮山。 罗浮山上有好几处道观,他经过了好几座都没停下脚步,因为每一间都像观光胜地,没有让他想要进去的冲动。 走着走着,觉得累了,便在山路边找了块青石,坐下歇息。 四周非常恬静,比刚才的任何一间道观都来得令他舒服。 不远处传来歌声,一把苍老沙哑的嗓子,正高唱道情。 那凄凉的道情伴随枯叶被踏碎的声音,渐渐走近,云空看见来的是位老道士,老得头发也不多了,梳不成髻,只好随意扎了把马尾垂在脑后。 老道士正唱:“……亲爱如兄,字曰孔方。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佑,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由是论之,可谓神物。无位而尊,无势而热……” 唏! 那不是晋人鲁褒的《钱神论》么? 哪是道情? 云空噗哧一笑,心中忖道:“这道士好没正经。” 见老道士走近,云空忙起身作了个揖:“晚辈云空。” 老道士捋着须,呵呵笑道:“你是晚辈,那我便是前辈了,”他不再作揖,反而两手扠腰:“前辈孔方。” 云空蹙了蹙眉。 “小子,你刚才嫌我不正经,现在又嫌我不礼貌了是吧?” 云空倒是心里暗地一怔,承认的话是无礼,否认的话又是说谎,一时之间踌躇了起来。 老道士哈哈大笑,要他坐下,自己再坐在旁边,拍着他的肩膀说:“瞧你懵劲儿,连撒个谎也要考虑这许久。” 云空忙道:“晚辈无礼,还盼前辈多包涵。” “贫道不嫌无礼,你也不必包涵了。”孔方说,“贫道唱这首《钱神论》,可是修行多年所悟之理。” “若蒙不弃,前辈请告诉我。” “试问当今世上,何物赛钱? 求了个长生不老,没钱也得饿肚子,读了个满腹诗书,没钱也没人听得见你学识渊博,一旦发表伟论,还被人叱为穷酸。” 孔方高声说着,将地面的和树上的每一片树叶都当成听众。 “话虽如此,可道家中人谈钱,岂不太俗?” “俗物虽贵,不俗之物更贵!要说不俗,还是要钱。” 他指向不远那间巍然华丽的道观。 “可是……” “云空云空,”孔方拍拍云空的手背,“你一路走来,可是饿肚子的日子多?瞧你形体削瘦,三餐不继,偶尔遇上有钱的贵人,才有一顿饱食,可是不是?” 云空虽然点头,但也不觉饿肚子有什么不对。 “我明白,你又在想,谈论这些有形事物冇益处,反而阻挠修道之心吧?” 孔方喋喋不休的说。 “前辈都能知道晚辈心中所思,晚辈也不多言了。” “钱之为物,虽非开天辟地以来便有,却早也渗透在家人和出家人生活中的每一道缝隙,教人恼恨,却不得不如此。” 云空垂头一笑:“没想到上罗浮山,却听了一篇钱神论。” “那你为何上罗浮山?” “晚辈是烦恼前程不明,心想罗浮山景致绝美,又有道观佛寺,上山走一遭,或可澄清思绪,或可遇高人指点。” “那你找对地方了,我就是高人。” “咦?” “你为人占一卦,卦金若干?” “不过十文钱。” “有钱好办事,那你给我十文钱。” 孔方伸手要钱,五指跳动。 云空不禁失笑,这前辈太乱来了。 “别人有疑时,向你问卜,你有疑时,不妨也花个十文呀。” 云空点头道:“有理。” 于是回身去翻找布袋,找了一会,却找不到钱,想起好像放到腰囊去了,于是又去找腰囊,好不容易才凑齐十文钱。 “好吧,你想问什么?” “我想要跟着商船到遥远的南海去,此去可能有去无回,我是应该去呢?还是不应该去呢?” 孔方把铜钱在掌心摇了摇:“在我跟你占算之前,我先问你,你回想看看,你在这一生路途中,所求的是什么?得道吗?” 云空想也没想:“我向来没刻意追求得道。” “成为一代宗师吗?” “恐怕我完全没这种能力。” 第206章 飞头记(1) “扬名吗?” “我资质平凡,大概也没扬名的条件。” “那就对了,”孔方满意的捋捋须,“大道可贵之处,也是它最不容易之处,就在它的本质,『虚』。” 孔方拍拍肚子:“人的皮囊因为『虚』,才能容纳五脏,才能苟活性命,天地因为『虚』,才能容纳万物,万物才得于发生。” “晚辈回顾一生,果然是无甚作为。” “你无作为之处,正是你有作为之处,”孔方道,“你历经艰险,只为求一解答,为知山魈存在否而登高山,为知前生之键而闯无生仙岛,为解马家药铺怪病而自困于四风斋,全然不度量自己的能力,这一切蠢事,你扪心自问,是为了什么?” “不为了什么,可贵的不是解答,而是追问解答的过程。” “这正是无为之为。”孔方道,“有为之为,是给世人看的,无为之为,是让自己升华的。” 云空恍然大悟,忽然感到遍体酥麻,呆立在纷纷落下的林叶间:“如果只在过程……” 过程,连结因和果之间的通道。 “你迟疑,因为你想要去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孔方道,“没有你熟悉的语言,没有你熟悉的风土人情,连历史也全然迥异。” “前辈说的一点不错。” “所以说,想到你能去一个全新的世界探索,那不是很有趣吗?” 听他这么说,云空也忍不住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拔腿去港口找梁道卿。 “可记得《庄子》的第一则故事?” “晚辈怎敢忘?” 云空回过神来,“是北冥的巨鱼,名为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南冥者,天池也。 “巨鱼化为巨鸟,由北冥飞往南冥。” 孔方笑道,“你可知道?《尔雅》说:『鲲,鱼子。』鲲不是巨鱼,而是小鱼。” “晚辈了解了。” 云空深吸一口气,拱手作揖道:“多谢前辈教诲!” 他抬头时,青石上不见了孔方。 他转头四顾,也不见孔方。 孔方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云空坐在青石上,再等了一阵。 孔方跟他的十枚铜钱一起消失了,始终没再出现。 ※※※ 数日后,云空回到广州,在珠江口的大港寻找梁道卿的船。 一路上,纷纷世事拂过耳边。 “听说出了个新的英雄,把金人打得快求饶了,大宋有救了!” “你说的是岳飞吗?” 云空忖着:“那年轻人能让胡人迟两百年占据中土,然而,两百年后呢?” 他在码头一角找到梁道卿,梁道卿看见他,劈头便问:“你决定上船了吗?” 云空点点头。 “你愿意放弃在此地的一切吗?” “反正我没东西可以放弃的。” “甚好。” 梁道卿颔首道,“话先说在前面,在船上没人是可以闲着的。” “甭看贫道五十岁了,可硬朗得很。” “甚好,甚好,”梁道卿猛点头说,“俺咱这趟船,要到三佛齐去的,会先依西南季风南下,经过占城、真腊、罗斛、罗波斯、吉兰丹等地,冬季时再依东北季风北上,转航到加里曼丹、渤泥、麻逸、三屿……” 梁道卿说的,他一个都不认识。 不过,他还有很长的旅途可以记下来呢。 他只希望,红叶在这些地方的其中之一。 因为他已经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红叶是谁了。 海风渐强,风缓缓转向了。 梁道卿闭上嘴巴,抬头凝视云的流动,再转头望向桅杆上的一名汉子。 汉子高声回答他:“是时候了。” “甚好,”梁道卿向船上的人咆哮道,“风转了!赶紧上货!后日启程!” 云空忽然转头望向港口,注意一位搬运工人背上的肌肉,因奋力抬货而胀大、坚实,汗泽在肌肉上泛着银光,云空记住了那片银光,不为什么,只因为想留住某种记忆。 或许在离开之前,他已经开始怀念了。 孩子刚呱呱落地,女孩便要求帮忙接生的母亲把婴儿抱过来。 刚才,当她奋力将婴儿挤出时,她大张两腿站着,同时两手用力拉扯从屋梁上悬吊下来的粗绳,又拔又拉,两只手掌被磨得又红又粗。 她用发疼的手心接过啼哭的孩子,用手指拨开黏在孩子颈项上、源自她体内内的血水和浆液。 她在脖子的折皱中寻找,终于找到她最不希望见到的:一抹淡淡的红线。 红线很淡,她原本还期待那其实是夹在折皱中的血水,但红线绕着脖子转了一圈,完全证明了她的忧虑。 看着女儿发呆的神情,她母亲把婴儿拿了回来:“等我洗干净再说。” 婴儿被浸入一盆温水,妇人洗走他身上黏滑的羊水、胎粪和血水,顿时变成了一个光净聪明的男孩。 女孩疲惫的躺下来,婴儿被放在她胸前,闭着眼寻找乳头。 女孩的母亲用温水抹洗她的下体,然后帮她盖上一片薄布。 她抚摸婴儿光秃秃的头顶,观看他仓促吸吮乳头的小嘴,她毅然下了决心,对母亲说:“妈,你知道我的决定了。” 她母亲年仅三十余岁,却已像老迈的妇人,皮肤厚如皮革,满脸被岁月摧残的痕迹。 她哀伤的点了点头,说:“坐满了月子再说吧。” 女孩摇摇头:“或许会太迟了,风吹东南时,我必须离开。” 她母亲将污秽了的温水拿到门口泼出去,泼到高脚屋下方,惊动了屋子底下沉睡的鸡只,发出咕咕咕的抱怨声。 妇人望着新生的弯月,眼角不禁盈现泪光:“诅咒呀,这是祖先的诅咒呀。” ※※※ 月明星稀,商船下了锚,停泊在距离海岸不远的温暖海上,等待明日天光才靠港。 云空望见海岸上有零星灯火,便问船主:“为何不靠岸?” “这港口附近有暗礁,撞上就不妙了。”船主梁道卿说,“天亮了看得清楚,不需冒险。” 云空点头表示明白:“那此地乃何处?” “占城国的新州,估计没错的话,天光时会看见一个小岛。” 占城国新州就是今日越南的归仁,从广州一路航行至此,船只都不会距离陆地很远。 “今晚早睡,明日起早忙了。” 船主提醒他之后,便钻回船舱,仅留下夜间看风的水手,站在高处留神四周的动静。 云空在星月下盘膝而坐,开始他每日的静修功课。 他都选择夜间静修,比较没有水手的聒噪声。 闭上双目后,船只在波浪中摇晃的感觉更加清楚了,他静观着摇晃的节奏,渐渐感到身心与波浪的起伏融为一体,摇晃消失了,身体顿然如处平地,身心自在。 正当感到舒坦,云空忽然感觉背脊一凉,脑袋仿佛插入了几根短刺。 他抬头瞧看,看见远处的岸边有灯火数点,而上空有异象。 有几个红色的东西在空中飞窜,飞过来飞过去,像在互相追逐嬉戏。 脑中的刺痛感就是从那边引起的。 他感觉到浑重的怨气。 云空不得不中止静修,站起来眺望空中的红影。 “老哥,”云空呼唤在高处留守的水手,“你看见那边空中有什么吗?红红会飞的。” 水手依云空指去的方向瞄了一眼,便满不在乎的转回头,当作没看见。 “老哥晓得那是什么吗?” 水手被问烦了,随口应道:“是夜猫子啦!是夜猫子。” 云空经常夜宿山林,对猫头鹰的行为还算颇为了解,他再观看了一会飞行的红光,还是不敢认同水手的答案。 第207章 飞头记(2) 他知趣的不再发问,只在心中纳闷:在异乡之地,会有多少他无法想象的事情呢? 说不定这艘船上任何一位水手都比他来得博学。 他向来从书中汲取知识,如今他抵达了一个连书中知识也鞭长莫及的异地,才真正体会到“生有涯,知无涯”的意思。 他再度半合上眼睛,企图再次进入冥想状态,但空中飞旋的红光不断干扰着他,令他无法真正静下心来。 云空睁开眼,凝视空中红光,口中喃喃道:“你们是什么?” 只不过一句话,空中红光忽然停顿,幽幽的浮在半空,似乎从远处俯望着云空。 云空心下一惊,果然起心动念都会撼动十方。 “老哥,”云空抬头呼唤水手,“那些不是寻常之物。” 水手有些急了:“道长,咱们不是在大宋,还是噤声得好。” 云空见他害怕,只好不再多问,或许等到天明,再问船主梁道卿好了。 ※※※ 天才刚刚微亮,船上就忙碌起来了。 在商船最高的位置上,梁道卿凝神闭气,站在领航员身边,领航员手中举着各色小旗,指挥船尾控制方向的舵手,以及在船桅控制船速的水手。 领航员紧盯海面,从过往的经验和海面的波浪判断水面下的礁石。 他的专注力不只关系到全船人的性命,和他们必须照顾的家庭,还关系到造价不菲的船,以及船上可养活他们好几年的货物。 当领导员宣布脱离暗礁地带时,大家都暂时松了一口气,直到船成功停泊在港口,众人才完全放松,随即下锚、开始整理缰绳、放下船帆、搬运货物。 但云空惊讶的是,商船并没靠岸,而是停在一个岛屿,离陆地尚有一段距离。 水手们先将需要搬下船的货物搬到岛上的港口,点算完毕之后,将会再用小艇运到岸上去。 云空终于看清楚海岸了,在细白的沙滩上有城寨,尚有寺院和佛塔,但风格跟大宋迥异,云空认不出是佛寺。 远看山脉如屏风,森林连绵,昨晚他看见的几个红光,就是在这片森林上空飞舞。 当大家都在忙碌之时,最有空的反而是领航员了,云空忙找他询问:“为何不直接停靠去海岸呢?” “我们这艘大船吃水深,而这港口水太浅,礁石又多,很危险的。”领航员很乐意回答他,“此岛唤作羊屿,大船都以羊屿为港口,再用小船来回运货。” 领航员指向北方,有一处夹在两片陆地之间的海口:“那个大海湾才是新州港,不过淤泥太多,大船行船困难,所以才要从这里运过去的。” 原来运货小艇并不是将货运向附近的白沙滩,而是远在十公里外的大港。 “那挺麻烦的。” “可不是?要不是占城国的国王规定要在这里下船,迟早会被其他港口取代的。” “我们会上岸吗?” 领航员摇摇头:“占城近年很常跟真腊打仗,不太安全,除非船主要派人上去看货吧? 不过,通常都在这岛上交易的。” “嗯……”云空不禁又望了岸上两眼。 “你想上岸咩?” “想去见识。” “直接问船主不就得了?”领航员举头找梁道卿,“一切都是由他安排的。” 云空主意已定,一见梁道卿有空,便上前问他。 梁道卿沉吟半晌,他寻思把这里需要的货物卖出去,又把此地的物产买上船,还要补充食物和淡水,估计要在这儿待个五、六日,说不定还必须亲自上岸。 “还请道长暂且歇息,这几天若有上岸,就必带你上去。” 云空没办法,只好也下船去,在羊屿随兴逛逛。 此地气候炎热,云空早已不穿长袍,跟水手一般换上短衣,依然戴上草笠,挂上他不离身的黄布袋,告知梁道卿一声,便踱下船去了。 这岛屿只有一公里见方的大小,岛中央是座山丘,沿岸有港口官员的办公室,有卫兵驻守小寮,还有临时遮日挡雨、堆放货物的草棚。 水手和工人们来来去去,但占城国人都肤色较黑,而且男子都不把长发扎起来,是以不难辨认。 云空逛着逛着,已经逛到港口边缘,此时闻到一股异香,是放了香料烹煮的食物香气,那种香料的气味是他从没闻过的。 原来是工人休息的草棚旁边,有两名女子正在准备工人的食物,她们用石头搭了炉子,正煮着两锅鱼。 看见云空这位陌生人,两名女子禁不住退了退身子,眼神闪烁的偷瞟云空。 云空也觉得十分腼腆,因为占城国人穿得极少,这两名女子裸露上身,只在腰部围了块花布,比较年轻的女子虽在脖子上挂了首饰,也掩不去她年轻又饱胀的乳房。 为了不让她们不安,云空不看她们,慢慢的踱过去。 才走不远,云空便听见婴儿哭声,不禁忖着:“原来还有个小孩呀?怎么刚才没看到?” 他回头瞧看,只见那年轻女子从地上的篮子里抱出婴儿,马上给他喂奶。 那名年纪较大的女人竟停下手边工作,朝云空走过来,指指他肩上的黄布袋,口中说:“兜希?” 云空蹙眉,听不懂。 “刀时?”女人尝试换个说法。 云空明白了,指指自己:“道士。” 显然这女人看见他布袋上的八卦图象了,看来她也稍知中国之事。 女人不知嘟囔着什么,翻开腰间围布的折迭处,取出一片小小的玉石,呈半环状,类似半个璧的“玦”,但显然是把原本完整玉璧折半的碎片,因为上面刻有文字,而文字是缺损的。 她将玉石递给云空,他只好拿过来,却瞧不出那些扭曲的刻文是何种文字。 云空把玉石还给她:“这是什么?” 女人试图说明,但由于两人语言不通,费了一番唇舌,依然无法说清楚,女人叹了口气,只好走回去继续煮鱼。 云空继续走他的路,周围的环境逐渐荒凉,他看到岛的后山有几间高脚屋,由于不明白此地习俗,为了避免冒犯,他开始回头走。 经过刚才煮鱼的棚子时,看见水手和工人们已在排队领午餐,每人分到一条鱼,都用蕉叶盛着,当地工人们把口中嚼食的槟榔吐掉,随地将就坐下用餐。 云空也分到了一条鱼,当他从女子手上接过自己的午餐时,才注意到那名喂奶的妈妈实在非常年轻,只不过是个刚刚长大的少女。 她的眼神带有一丝哀伤,当她看到云空的时候,眼睛是避开的,不知在畏惧什么。 云空把香喷喷的鱼拿回船上时,领航员笑嘻嘻的问他:“你吃过了吗?口味惯不惯?” 香料的味道十分刺激味觉,令云空的胃比寻常更饿多几分:“很好吃。” “你注意到了吗?她们煮了两锅,给我们跟占城人的是不一样的。” “有何不同?” “占城人不爱吃鲜鱼,他们吃的鱼都先放上几天,等酸臭了才吃。” 难怪刚才一直嗅到酸腐味,原来如此。 领航员笑着说:“这里还有一种很特别的水果,叫波罗蜜,入口之后香气极浓,比糖还甜! 船主每一趟来都会买几颗给大家享用,你今晚就会吃到了。” 将近晚上,水手才真的有机会休息,就在棚下就地睡觉,等待明天早上的工作。 今天他们把梁道卿运来的货搬上小船,明天他们还要等梁道卿订的货从陆上运来,再搬上船去。 梁道卿和所有船员在甲板上坐着,分食又甜又浓的波罗蜜时,梁道卿对云空说:“今天还真抱歉,没办法顾及到你。” 第208章 飞头记(3) “这是梁翁的生意,我只是个搭便船的外人。” 云空时而观看天空,希望再度看到昨晚森林上方飞转的红光,好直接询问梁道卿。 但是,今晚什么也没有看到。 云空等候到深夜,依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等了好几天,船即将要重新出海了,他还是没上过对岸。 梁道卿告诉他:“上一趟,俺咱听说陆地上不平靖,可能有战争要发生,所以我们就不上岸了,相信你要找的人也不会在这里。” 云空虽然有些失望,但也不能责怪人家珍惜生命,毕竟他们行船是为了求财。 “那我们何时要开船呢?” “明天再停一天,后天大早开船。” 看见云空略有失望的表情,梁道卿安慰他:“其实岸上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两个村落,这个港口也是由村落的头目经营的,他们真正的京城还要再往里面走百里才到,况且守备森严,外人不容许乱走。” 正在谈话间,大副跑过来向船主报告:“船主,该名女子已经检查完毕。” “那好,明日才上船吧。” 云空好奇问道:“什么女子?” 梁道卿先是欲言又止,然后说:“不瞒你说,我们买卖的商品,除了犀牛角,和这里特有的茄蓝香和乌木之外,也包括人。” “人?” “想必云空兄也听过昆仑奴,其实都是南洋一带的黑人,”梁道卿说,“不过这次情况特别,有个女子自愿被贩卖为奴,而且很奇怪,她的条件是要我们在渤泥把她卖掉。” 他撒开两手,道:“我没关系,况且她是自愿的,而且我也不会亏损。” “其实她的目的是要上船到渤泥去吧?” “若是,俺咱也不觉得奇怪。” “那么,要多久才会到那个叫渤泥的地方呢?” “走走停停,也需时半年吧。” ※※※ 次日中午,最后一批货物搬上船以后,工人们吃过午餐,就纷纷登上小船回岸上去了。 令云空感到惊奇的是,那两名负责煮食的女子,在收拾好工具后,那名年轻的妈妈竟然就登上船来了。 “就是她吗?” 云空讶异道,“她才刚生了孩子。” 听见云空这么说,领航员喃喃道:“要是我,就不会多管闲事。” 梁道卿看过了女子之后,吩咐手下拿件衣服给她蔽体,免得其他船员看了会生起色心,还是遮住上半身得好。 梁道卿又叫她先下船陪孩子,女子抱着孩子给他喂奶,梁道卿看了也不禁黯然神伤:“让她跟孩子在一起吧,明早开船时再上来好了。” 年轻妈妈和她的孩子,以及那位显然是她母亲的女人,就待在港口的帐篷下,三人依偎在一起,等待着天明的到来,这可能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聚在一起。 夜色完全拉上了天幕,在没有遮蔽的广阔天空上,群星满布,好像随时要坠落似的。 云空依然不放弃的望向海岸上的森林,期待最后一次看见那个奇特的红光。 他的等待没有白费。 黑暗的森林跟黑压压的天空本来连成一体,忽然,森林的树顶上出现了一点一点的红光,红光并不强亮,只像红色的影子,不过在黑暗中特别的明显。 云空兴奋的站了起来,他站到船的边缘,紧盯着红光冉冉从树顶上升起,渐渐开始在空中互相追逐,仿佛顽皮的孩童在嬉闹,但由于距离过于遥远,云空听不到任何声音。 甲板上还有几个留守的水手,负责守卫夜晚的安全,他们也看到了,也跑到船缘去眺望。 “你们知道那些是什么吗?”云空趁机问他们。 一名老经验的水手觑了他一眼,抢着回答:“那是夜鸟,很特别的,只有这里有,眼睛会发红光。” 云空知道他没有说实话,他知道他们的顾忌,担心一旦说了实话,事情就会成真。 “你看!”一名水手突然惊呼。 空中出现异状,一个红光突然自空中坠落,直直的掉入森林。 众人还在揣测发生了什么事,又有两个红光在空中飞转时,突然就掉下来了。 大家都晓得,森林那边必定有事情发生了。 此时有个人从沙滩上急急跑过来,踏过码头的桥,跑到船边,用力拍打船身,口中叫嚷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从声音听起来,就是那位明天要上船的年轻妈妈。 “发生什么事了?”梁道卿听到骚动,急忙从船舱跑了过来。 水手报告:“明天要上船的女奴,好像急着要上来,不知道发生何事?” “找会讲占城话的人过来!”梁道卿忙道。 “阿丙是占城人。”有人告诉他。 “那快叫阿丙过来!”水手匆忙去找人了。 这艘船上并不只有汉人,也有好几个南洋各地的土人。 若是仍在港口,占城会提供知晓汉语的通译,现在梁道卿只好依靠他的外籍船员了。 另一名水手报告:“要把登船板放下去吗?” “稍安勿躁!”但那女子的声音真的十分慌张。 “又掉下来了!”有人惊呼道。 梁道卿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才看到天空上有一堆红光飞转。 通晓占城话的阿丙跑过来了,他伸出身子聆听女子的话,又问了她一些话,才转头向船主说:“她说他们要杀她,求我们让她登船。” “为什么他们要杀她?” 梁道卿感到十分惊恐,心里马上做出种种盘算,他绝对不想得罪这边的政权,否则以后就没办法回来做生意了。 “我有问过她了,”阿丙说,“她说因为她快要十六岁了。” “十六岁又怎么了?” 船上的人注意到了,对岸的森林燃起了许多火把,火把慢慢从森林跑到海面上,开始渡海过来了。 “船主!有很多小船过来了,怎么办?” 守夜的水手急问道。 若是不逃走,恐怕有性命之虞,梁道卿心中焦急万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虽然不知对方是何来历?有何目的?不过我们还是赶紧起锚开船吧!” 众船员应了声是,纷纷各就各位,有的跑去叫醒已经入睡的伙伴,领航员马上就定位,脑中搜寻暗礁的位置,因为在夜间根本看不到,只能凭记忆避开暗礁。 船下的女子拍打船身,拍得更急了。 云空抓着梁道卿问:“你不让她上来吗?” “如果他们是为了她而来的,俺咱若让她上来,那就结下梁子了!” 从对岸来的小船越来越靠近小岛了,而他们的巨大商船必须要花费许多时间准备才能开船,仅仅要把沉重的锚从海床拉起来、把巨帆在船桅上升起,就需要许多时间了。 “船主……”阿丙怯生生的说,“你该听听看她在说什么……” “她说什么?” “她说,她要诅咒我们整船人都要沉入海底。” 梁道卿紧咬着牙。 跑船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受不起这种诅咒的,尤其当对方来历不明的时候,他的诅咒可能是很强大的。 “放板!” 梁道卿一声令下,当即有人放下登船板让女子上来。 女子登船之后,梁道卿恨恨的看着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子没回答他,只是忧心的看望天空,她朝着森林上空的红光发出短笛似的啸叫,又高亢又尖锐,不似人类的声音。 空中的红光似有听见她的啸声,竟从森林上空四散飞走了。 梁道卿呆愣的看着她:“我看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抖着嘴唇说,“不,我看我知道你是什么了!” 几支短箭从海上飞射过来,竟射到了甲板上,吓得船员们纷纷低下身子。 第209章 飞头记(4) 没想到他们的小船还那么远,竟还能射到船上来,想必刚才空中的红光就是被他们射下来的! 领航员看着船帆已经完全升起,风力开始扯动船帆了,只是风还不够强,他必须马上判断风速和船的方向:“船主,准备好开船了,只等你下令。” 梁道卿盯住年轻女子,见她害怕得浑身哆嗦,不断惶恐的望向岛上。 “开船!” 领航员早举起火把,用于指示舵工和风帆工。 在他的号令下,梁道卿的商船缓缓的转弯,驶离羊屿,冒险朝大海行进。 一开始,领航员不敢让船速太快,命令他们仅将船帆升起一半,以免船速太快,来不及闪避礁石,一旦到了安全的海域,就命令将船帆完全拉起,全速前进,把追来的小船远远的甩在后头。 梁道卿看看安全了,便命令领航员把船设定朝渤泥的方向驶去。 白天行船靠罗盘,夜间行船还可以参照天上的星斗,对领航员而言,不是问题。 待行船稳定之后,梁道卿忽然命令两名水手从背后挟着女子,女子睁大着一对明亮的眼睛,惊恐的看着梁道卿。 梁道卿兀自惊魂未定,张大着鼻孔用力呼吸:“告诉她别怕,我不会伤害她,只是想弄清楚她是什么人。” 阿丙照实翻译了。 女子动弹不得,水手在她腰边搜寻,找出一把匕首,递给梁道卿。 梁道卿翻看匕首,是占城人家寻常匕首,刀身略弯,锋利非常。 梁道卿叹了口气:“没其他武器了?” “回船主,没了。” 梁道卿慢慢走上前去,解开她脖子上的首饰,并吩咐水手把一盏镶了琉璃片的铜制灯笼拿过来,让光线映照在她光溜溜的脖子上。 有一道红线深陷在她的脖子上,绕着颈转了一圈。 梁道卿倒抽了一口寒气:“十六岁是吧?你什么时候十六岁?” ※※※ 女子被关在船底的货舱里,梁道卿不许任何人接近她,她也从晚上到白天都安静的默不作声。 云空无法理解船主的做法,便跑去问他,梁道卿待在他四周放满了书的船舱中。 “道长,你是明白人,让我给你看看一些古书好了。” 梁道卿显然一整晚没睡好,桌面上铺放了好几部书,“先是这部《搜神记》,还有这部《博物志》。” 他把书递给云空,指着要他看的段落。 《搜神记》和《博物志》都是晋朝的作品,少说八百年历史,云空小时候在隐山寺看过的,书中记满了稀奇古怪的事物,他特别爱看。 《搜神记》说,秦朝时,南方有一种“落头民”,他的头会飞出来,又说三国时代的东吴名将朱桓,家中有个婢女,晚上就寝后,头会飞出来,以耳朵为翼,天亮才回来。 当时在南方征伐的大将常会捉到这些人,曾有人用铜盘盖着这种人断头的脖子,他们的头无法接回去,最后就会死掉。 梁道卿又递给他《博物志》,上面也说吴国有飞头人,并有一种称为“虫落”之祭祀。 梁道卿说:“俺咱年轻时跟随父亲行船至此,十分惊讶占城国也有相同的传说,事实上我们的船员全部都知道,飞头人并不只在这里,从夔州(今贵州)、大越、占城、真腊一路南下,都有相似的说法。” 云空看了作思:在秦和三国时代,吴国已经是南方边际,但现在也仅是大宋京城临安府之所在,而比吴国更南的广南地方(今广东、广西),三国时根本就是汉人不愿去的蛮荒之地。 “书上所言的『虫落』,不知是何种祭祀?” “俺咱没见过,你昨晚也看过了,远远看见满天的飞头,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还会去亲近他们?” “这么说来,除了他们的头会飞之外,还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吗?” 梁道卿侧头想了想:“说起来好像也没有,只说他们会去舔小孩的粪便,然后小孩就会死掉。” 云空正色道:“我想见见那名女孩,希望你允许。” “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找她聊聊,亲自听听她的说法。” 船主梁道卿面带犹豫。 “机会难得,梁翁难道不想亲耳听听飞头人的说法吗?” 云空说,“当然,我还希望借用阿丙。” ※※※ 女子被带到阳光充足的甲板上,云空和船主席坐在地,旁边坐了占城人阿丙,面前摆了米饭和鲜鱼,鱼是利用商船后方的拖网捕获的。 他们邀女子坐下,跟他们一起吃饭,好让她安心。 女子不安的环顾周围,商船已经停在海中央,几乎所有船员都卸下了手上的工作,好奇的包围了他们。 在明亮的阳光下,女子脖子上深陷的红痕特别的引人瞩目,比她清澈的大眼和姣好的容貌更吸引众人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云空柔声问道。 阿丙翻译后,女子回道:“柳叶。” 云空开门见山:“柳叶,他们说你是飞头人,你的头会飞出来吗?” 柳叶垂头小声说:“还没有……” “为什么是十六岁?十六岁之后就会飞出来吗?” 柳叶点点头,微微颤抖:“我很害怕,我不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事。” 梁道卿听了,不禁轻皱眉头,他开始有点可怜她了。 “如果头目发现了,他会砍断我的头的。” “所以你才要逃走?”柳叶点头。 “那你的孩子怎么办?” “我妈妈会保护他。” “你妈妈的头也会飞吗?” 柳叶用力摇头:“不,她不会,全家只有我会。” 云空和船主不禁面面相觑。 昨晚他们讨论过,飞头人究竟是一种怪物? 一个种族? 抑或是一种咒术? 从柳叶的答案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那么,你的祖先里面,还有会飞头的吗?” 柳叶把头垂得更低了:“我们每一代都会有一两个,一旦有人家里出现飞头,长大都会躲到深山里面去。” “那你的头何时会飞出来?” “今天是我生日……” 梁道卿感到全身酥麻,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当你的头飞出来的时候,你需要我们怎么帮你?” 柳叶满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你要帮我?” “是这位道长要帮你。”梁道卿指指云空,“我们听说过,飞头会飞出来吃小儿粪便,或吃女人经血,或飞到海中吃鱼,你需要我们帮你准备这些东西吗?” 柳叶咬了咬牙:“我妈妈说,她要在我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当我的头第一次飞出来时,杀一只鸡给我……” 梁道卿抬眼搜寻厨子:“我们船上是有养鸡的。” 云空截道:“你妈妈说要杀一只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我也不知道,”柳叶瑟缩着身子,“我们家代代相传,都是这么做的……” 云空颔首沉思良久,才摆手请女子吃饭:“吃饱了,准备好今晚吧。” 女子感激的点点头,但仍然不敢完全信任眼前的这名道士,她担心这些陌生人会趁她的头离开时对她做什么事情,说不定会将她的身体扔到海里,如此她就永远无法活着再看到她的孩子了。 她用手抓起米饭送入口中,心想:唐人的米饭可真香。 此时云空突然问她:“你可知道,你家祖先的第一代飞头人是谁吗?” 柳叶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种问题,也没听妈妈说过这件事。 忽然,柳叶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围下半身的花布,在腰部折迭扣紧,她从折迭处取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玉片,这是那天她母亲给云空看的。 第210章 飞头记(5) 她将玉片递给云空:“这个就是我祖先传下来的,已经非常古老了,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云空翻看玉片,仔细端详,依然看不出上面刻的是什么文字,他想起了当天女孩的妈妈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你母亲曾经跟我说话,可是我听不懂,你还记得她说了些什么吗?” 柳叶摇头:“不过,她常常跟我说,如果在我十六岁以前找到会解读这片玉的人,或许我的头就不会飞出来了。” 在沁凉的海风吹拂中,云空陷入了沉思。 ※※※ 柳叶既担心又兴奋的时刻渐渐迫近了。 太阳滑向船尾的方向,海风变暖了,天空慢慢由蔚蓝转成紫色,海平面上一片橙红,当太阳触及水面时,它变成巨大的鹅蛋黄,缓缓沉入海面,滚沸的海水被烧得一线金光。 梁道卿准备了一间船下的舱房,把舱房搬空了,点了支火把,在天黑之前,让柳叶进去,然后外面扣起来,直到天亮才打开。 他们在舱房地面铺上草席,让柳叶躺上去。 跟柳叶一同进去的,还有云空。 梁道卿再三向云空确认,他真的要一起进去。 “我感觉到,”云空说,“她的母亲希望我帮助她,而且,我很想要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要是送命了,俺咱会很抱歉的。” “梁翁也是好古之人,这个自三国以来的谜团,如今近在眼前,我想你也很想弄清楚。” “俺咱可没你那么疯。” “贫道非疯,实乃深思熟虑,”云空笑道,“梁翁身系一族兴衰,有家人和船员靠你生活,我云空孤身一人,生死无碍旁人,若真是死了,只管将贫道扔下海喂鱼就是。” “那你要找的人呢?还没找着呢。” “生死疲劳,轮回无止无休,不怕遇不上的。” 梁道卿叹道:“难得道长豁达如此,”他悄悄递给云空一把匕首,正是从柳叶身上搜出来的,“万一有个万一,你只管敲门,俺咱会派阿丙守在门外。” 忽然,云空感到背脊一凉,背部阵阵刺痛,从后方涌现浓烈的怨气,他心下一栗,回头望去,只见躺在地面的柳叶忽然喉咙发出咯咯声,呼吸变得急促。 她瞪大眼望着云空,发着抖说:“道长,我好怕……”她知道云空听不懂,但母亲不在身边,她已经无人可以述说她的恐惧了。 “梁翁,快关门。” 云空从里面推了门一把,梁道卿便匆匆将门合上了。 门外有人轻敲:“道长,我是阿丙,有事叫我。” “谢谢你,阿丙。” 云空急步走到插着火把的角落,在火把下方席地而坐,从黄布袋取出桃木剑、铜镜、朱砂笔、易经等物,随时戒备。 只见柳叶睁着害怕的双眼盯着他,脖子上的红痕越陷越深,将血液推挤入头部,挤进眼球,令眼球渐渐染上一层血色,包裹了眼白,掩盖了瞳孔,头颅发出椎骨脱节的格格声,整个头慢慢扭转到背后,整张脸磨过地面的草席,口角流出掺了血水的涎液。 这是个十分激烈的转变过程,而且是柳叶此生的第一次。 云空手中握着桃木剑,尽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张大眼睛,将亲眼所见刻画成记忆。 柳叶伸出舌头,少了脖子的束缚,舌头得以伸得特别长,令她的头可以在地面拖行,将食道、气管和部分肌肉从颈部的洞口缓缓抽出来。 云空心中讶异:“人头断了还能飞行,除非人头自有气血,若非,难道是内脏也一起抽出?” 想想又觉不可思议,他跟随老仵作游鹤那数年,听他说过许多验尸之事,也亲眼见他检验惨死之尸,以五脏六腑之大,有可能从这么小的洞口出来吗? 云空马上有了答案。 从脖子拉出来的,是萎缩的内脏,一个个干缩成囊袋,有如葡萄串般从洞口拖出,却没有流出血液。 柳叶的脸压在草席上,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此时她的后脑忽然伸出两片薄膜,有如蝙蝠的薄翼,但没有蝙蝠瘦长的手指。 薄膜慢慢展开,开始用力拍动,整个头冉冉升空。 云空紧盯两片薄膜,困惑的飞快思考。 他脑中灵光乍现,便拿出柳叶给他的玉片,在火把的光线下迫近眼睛,端详上面如云水般回转的文字,脱口说出:“鸟篆……” 秦朝统一六国以前,六国各有其文字,南方吴、越不包括于六国之中,也不臣属于周王,在东周前期(春秋时代)才因为邻接的楚国而参与中原争战。 吴国文化悠久,武圣孙吴亦出自吴国,各代名剑也多出自吴越两国,云空年轻时曾跟铁郎公结伴同行,见过他家传剑谱,书中所绘吴王古剑,剑身上便刻有此种篆文,跟秦朝宰相李斯制定的小篆不同,字形如鸟形,故称“鸟篆”。 “莫非是吴国文字?”云空心底暗暗吃惊。 他脑袋飞快运转:师父破履提过,师门源自茅山,亦即他和赤成子于江宁府遇险后去到的句曲山,地点亦在古之吴国! 说不定,茅山之术如此特殊,有别于其他道派,因为它源自于吴国古代巫师! 说不定,古时记载吴国有落头民,并不是偶然! 年轻时,他和师父、师兄于桂林遇上蛊术,事后,师父告诉他,广西桂林乃古之苍梧,跟周边的巴蜀(今四川)、夔(今贵州)、大理国(今云南)一般,保存了许多古代的巫术,他曾想一一造访。 这说得通。 说不定,这些古术并未消失,而是从吴、桂、夔、大越、占城一路往南传。 或是,这些族人一路南迁。 云空惊愕的抬头,凝望凌空的飞头:“你的祖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飞头似是失去了意识,不再是柳叶,而是另一种生物。 她抬起鼻子搜索,在船舱沉闷的空气中寻找腥臭的气味。 船舱里充满了海水的咸腥味,但仍掩盖不了置于地上的死鱼臭味。 飞头拍动后脑的薄膜,飞向死鱼,咬破鱼肚,令肠子和鲜血流出了,才伸出长舌,贪婪的吸吮鱼血,待她将血舔干净了,又吸吮肠子和内脏,最后才大口啖食鱼肉,最后才用长舌将鱼骨送出来。 吃完了鱼,飞头转向云空。 她脖子下垂吊的缩小内脏充满了血色,血红的眼珠子不见双瞳,苍白的脸孔也失去了少女的清秀。 云空看不见她的瞳孔,看不出她在作何打算。 “柳叶?”云空用占城的发音呼叫她的名字。 柳叶没有反应。 他很想知道,柳叶的飞头,仍然保有柳叶的意识吗? 云空可以清楚感受到飞头发出的怨气,只是不知这怨气出自何方,是柳叶本人? 是飞头? 还是其他的东西? “柳叶,”云空朝她举起玉片,“你母亲可能希望有人能帮你,我想我大概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云空不知飞头具有何种特殊能力,但从那晚在空中的飞头们能感觉他的思绪来看,他们或许是能知悉人心的。 “如果可以的话,”云空举起桃木剑,“你介意我用这东西碰碰你吗?” 飞头发出啾啾怪叫,奋力拍动薄膜,飞到天花板去。 “我明白了。” 云空放下桃木剑,“我明白了。” 飞头绕着一丈见方的船舱飞行,时而飞回刚才放置死鱼的位置,嗅着渗入地板的血腥味,细声啾叫。 云空观察了一会,便起身走到门口,轻轻敲门,门外的大丙慌张的打开门:“道长快出来!” 他以为云空有危险。 第211章 灯笼鬼(1) “不,不,”云空忙伸指抵口,要他小声,“还有鱼吗?多拿些来。” 清晨之时,云空才再度敲门。 疲惫的云空踱步出来,门外的大丙也一夜戒备没睡,两眼黑圈,只有柳叶兀自躺在舱中,安心舒服的打着轻鼾,肚子吃得饱饱的。 云空走去找船主报告:“看来除了头会飞之外,并不会伤人。” 梁道卿还是不放心:“传说他们会吸人血的。” “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不过我是这么猜的,”云空说,“飞头要的是腥血,只是腥血,不管是何种血,但有些血容易得到,也有困难得到的血……” 梁道卿想不通:“愿闻其详。” “女人的经血,女人产后的血,是容易得到的血。” 梁道卿点点头:“那小孩粪便呢?” “南方草地多虫,小孩易遭虫患……” “俺咱懂了,我也患过虫病,大便会有血。” “若小孩因虫病而死,人家就把过错推到他们头上。” “困难的血呢?” “死尸的血、要杀人才取得的血,这无疑会增加他们血食的风险。” 梁道卿仍然感到困惑:“为何不吃其他的,偏偏要吃血呢?” 云空叹了口气:“我猜,这是一种诅咒,是很古以前的咒术,诅咒代代子孙成为怪物,绵延不绝,十分恶毒。” 梁道卿听了,不禁打了个寒噤:“而且诅咒他们成为吃腥血的妖怪?” “所以我才在她第一次把头飞出来时给她死鱼,如此,以后她就会寻找同一种气味。”云空说,“我希望,鱼,对她来说会是容易得到的血。” “原来如此。”梁道卿听了也不禁感伤。 “梁翁,一夜平安,柳叶还在睡,麻烦你保护她了,”云空打了个大呵欠,“贫道也得去躺躺了。” 接下来的每一天,水手每日为柳叶准备好鲜鱼,她会在傍晚时进入船底舱房,门外扣起,直至日出。 他们沿着海岸南下,行经南洋各国,其中经历细说不尽,直到半年后,季风转向,他们才得以转为北上,到了年底,商船终于抵达渤泥。 渤泥的蕃王派人接洽,安排他们想带回去的产品。 柳叶躲在甲板上,不让岸上的人看见她。 她靠坐在船边,抬头眺望海岸的山林和山脉,跟她的家乡十分相似。 船主梁道卿和阿丙走过来:“柳叶,渤泥到了,你要怎么样?” 柳叶无神的望着梁道卿,她的头每晚都会飞离,着实令她感到非常疲倦:“你要把我卖了吗?” “俺咱既没买下你,也不可以卖掉你。” 梁道卿盯着她曾经美丽的眼睛,如今都会蒙上一层血色,“遇上俺咱,是你的运气。” “谢谢船主。”柳叶垂头,似在哽泣。 “你在哭吗?” 柳叶点点头:“我想念我的孩子。” 其实早在启程后数日,她的奶水就已经干涸了。 如果她的孩子还活着,也该要断奶了。 “你还想回去占城吗?还是要下船?” 梁道卿怜恤的问她,“还是,你要留在船上工作?” 柳叶想了一下,才说:“我想再留在船上一晚,可以吗?” “没问题。” “而且,要在这甲板上,可以吗?” 梁道卿深吸一口气,即使在炎热的阳光下,依然感到冷了一下。 ※※※ 当天晚上,船员们都不打算睡觉了。 太阳即将沉海时,柳叶躺在甲板的草席上,船员们远远围绕着她,不敢太接近。 当夜幕完全盖上天空时,柳叶的脖子就开始陷进去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未来尚有无数次,柳叶已经不似第一次那般痛苦,静静的等待头颅脱离身体。 甲板周围插了好几支火炬,船员们屏着鼻息,紧盯着柳叶的脖子紧缩、分离,然后在后脑升起一对薄膜。 “我的老天啊,”一名老水手小声的叹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今天真是不虚此生了。” 柳叶的头飞上天空,渐渐的不被火光照到,仍可在漆黑之中见到她红色的双瞳,在夜空中炯炯亮光。 她面向岸上树林,断断续续发出有如婴孩啼哭的叫声。 不久,树林后面竟也升起盏盏红光,一对、两对、三对的陆续出现。 红光在空中上下抖动,显然是跟她一样有着上下拍动的翅膀。 忽然,柳叶发出欣喜的尖叫,一个飞头从林中飞过来,她也从商船飞过去,两个飞头在空中互相绕着圈子,发出亲密的啾啾声。 此时此刻,云空感受到柳叶的怨气暂时消散了。 “这就是你要来渤泥的原因吗?” 云空手中把玩着占城国的匕首。 他打算明天柳叶下船时,把匕首还给她。 然后祝福她。 才刚入夜,四周便变得非常宁静,没有人声,只有海浪滚动、反覆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 梁道卿的商船上点亮了数支火炬。 他们不仅在甲板插上火炬,也在船身上斜插了火炬,照亮海面和码头,以免在这异乡之地有何不测之变。 云空见他们小心谨慎的,不禁问水手:“此地不平静吗?” “此地港口不比他地繁忙,晚上也没派人在港口守夜的,还是小心的好。” 说的也是,商船一路上途经数处,皆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船聚集,有垂了一脸浓须的大食人和波斯人,也有留短胡子的天竺人,惟有此地静谧,码头也简陋得很,除了跟蕃人头目派来的部下见面,还没见到其他商船。 火炬是蕃人制作的,用数根树枝綑成一手可握住的粗细,前端包裹数层干草,再沾上厚厚的树脂。树脂可以燃烧较长的时间,而且万一下雨的话,也不会轻易熄灭。 船主梁道卿招呼船员集合用晚饭,一位水手兴奋的问云空:“记得在占城国吃过的波罗蜜吗?”该水手是广州人氏,是船主的老跟班,大家都叫他长顺的。 “记得。”喷鼻的浓烈香气,满口甜香的汁液,弹牙有劲的口感,如此异果,云空岂会忘掉? “今晚会吃一种水果,足以当饭吃,我看到船主跟蕃人买了很多。”长顺期待的说,“这水果只有这渤泥才有的,很像波罗蜜又不像波罗蜜,好吃得不得了。” 见长顺如斯期待,云空也不禁随他起舞。 果然,大家各领了一颗人头那般大的果子,果身布满密密的软刺,只像梳子般不会刺伤人,而且不像波罗蜜那般要切开,只消两手稍微用力,就能将果身掰开,露出一颗颗鸟蛋大小的白色果肉。 云空拉下一颗果肉吃了,果肉柔软,只消轻咬就吸掉外层果肉,留下枣子大的种子,其滋味浓香,却迥异于波罗蜜,云空忍不住便一颗接一颗的吃:“此果好吃极了!叫做什么名字?” “叫打腊普(tarap)。”船主梁道卿凑过来,手中也提着一串果子,边走边吃,“如何?南洋的水果,跟俺咱老家的不同吧?” 两人聊谈间,长顺在一旁,早将打腊普果啖光,满足的吮吸十指,要将余味舔光吃尽,才用厚厚的果皮包着一堆种子,要走去船舷扔下海。 “这么好吃的水果,梁翁没想带回去广州种植吗?”云空问道。 广州气候常年多热,有些水果两地相似,所以云空有此一问。 梁道卿摇摇头:“俺咱试过了,硬是种不出,这果子有性,像会认土地似的,我们之前途经的地方如三佛齐等等,也都种不出来。” “咦──?”长顺忽地一声怪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他把身体紧紧贴着船舷,目不转睛的直视岸上。 第212章 灯笼鬼(2) 岸上一片漆黑,长顺却像发现了什么,惊讶的半张着嘴,喘息着凝视那片连火炬也照不到的黑暗之处。 “长顺,”一名坐在甲板上大啖打腊普的船员呼叫他,“你睇到什么吗?” “嘘,不对劲。”一名老水手见情况有异,制止了他,“噤声。” 长顺没回应他们,只管紧盯着黑暗的林子,有几个水手也望过去,除了黑压压一片便什么也不见。 另一名资深水手见势立起:“有古怪……”他轻步挨近长顺,见他眼神迷茫,瞳孔张得很大,有火光在扩张的瞳孔中晃动。 忽然,长顺把果皮扔在脚边,飞快攀上船舷,在众人惊呼中跳了下去,噗通一声落水。 “搞什么鬼?”梁道卿大惊,忙跑到船舷去观看,其他水手立刻有拿登陆板的、拿缰绳的、拿吹鼓气的牛皮袋子的,只有云空慢慢走到船舷,凝视着长顺刚才凝视的那片暗处。 长顺从浅水中挣扎着爬起,踉跄的踏过浅水,踩过海水下方黏稠的沙子,他的脚才刚接触到干燥的沙地,立刻朝向黑暗的林子飞跑。 “长顺!你去哪里?”有个年轻的水手大喊,却马上被同伴摀住嘴巴。 资深水手小声说:“别喊他的名字!” 数名平日跟长顺交好的水手赶忙架好登陆板,不问船主许可,便跑上码头的板桥,却见长顺的身影已没入林中,他们一时犹豫,裹足不前,愣在板桥上。 在船上观看的船员们,眼睁睁看着长顺跑进漆黑的树林,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船主。”站在板桥上的水手要求:“我们去找长顺回来。” 梁道卿摇首:“你们回来。” “等天亮就太迟了。”他们再次恳求。 “俺咱不能损失更多的人。”梁道卿斩钉截铁的说:“回来。” 水手们悻悻然的走回商船,收起登陆板。 “长顺跟了我十多年,我比你们谁都想冲上去!”梁道卿激动的挥动拳头,“你们明白吗?” 其实水手们也了解,他们只是一时心急,乱了方寸。 冷静一想,如果他们也追进去,根本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云空凑近梁道卿:“梁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俺咱也很想知道,”梁道卿咬牙道,“无论如何,等天亮再说。”他回头望向林子:“明暗有分,我们斗不过黑暗。” 是夜,老水手不断叮咛其他人,别再望向外面。 ※※※ 船员们抱着沉重的心情过了一夜,恨不得马上天亮。 当守夜的船员发出天亮的敲锣声时,个个船员迫不及待的登上甲板,听候船主吩咐。 梁道卿一夜没睡好,两眼发红,他扫视船员,看见多位船员也像他一样黑眼圈包着红眼珠。 梁道卿对众人说:“俺咱想了整个晚上,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我们不能随便去找人,免得惹怒蕃人头目,以为我们不懂礼节,”在众人起鬨之前,梁道卿急忙继道:“俺咱有位堂弟,乃本地住蕃,今天会把货物运来,他跟蕃人头目熟悉,等他来了,再请他帮忙吧。” “船主太小心了。”有船员私下议论。 “小心驶得万年船,”梁道卿听到了,“俺咱是来做生意,不是来挑起争端的。”长顺也是他的老跟班,他不会弃之不顾,但他提醒自己不可感情用事。 船员们无奈,只好四散工作。 果然,太阳刚把地面晒热时,一位黑壮汉子领着几个蕃人,挑着一担担的货物出现了。他穿着跟蕃人一般,额头系着挡汗水的头巾,腰缠围巾,腰边还挂了一把有手臂那么长的腰刀,要不是披了件唐人短衣,还真以为他也是蕃人。 他住在渤泥,花一整年时间为梁道卿收集货物,待商船来了,便可以快速上船运走。有的货物不易收集,如森林才有的龙脑香,还必须先加工处理,或要深入内陆寻找的蜂蜜、燕窝、香沉木等物。 他吩咐蕃人卸下货物了,便热情的上前拥抱梁道卿,用力拍打他的肩膀:“老哥,有带酒来吗?” “有有有,”梁道卿看见堂弟,高兴得满脸通红,“咱老家的十八仙、韶州的换骨玉泉,还有好不容易从临安府弄来的雪醅。” 堂弟登时舔嘴道:“嘴馋呀,此地的椰子酒和小米酒,老是喝不顺口,酒色哪比得上咱老家的?” 梁道卿眼神闪烁,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转头叫道:“张伯,麻烦你点货了。” 张伯是随梁道卿父亲行船的老家人,专门负责上下点货的,已经五十出头,很得梁家信赖。他应了一声,便下船去,先给每个蕃人几枚铜钱,蕃人得到唐国铜钱,无不高兴得合不拢嘴,期待着回去炫耀一番。 梁道卿把堂弟带到一个角落,也招来云空,介绍道:“这位是云空道长。” 他堂弟讶道:“道士?怎么会有道士跟着来?” “道长,这位是我堂弟,同样姓梁,名道斌。”原来北宋开始流行按辈字取名,可轻易分辨同辈,两人皆属“道”字辈的。 介绍完毕,梁道卿正色道:“实不相瞒,昨天晚上出事了。”船主于是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给堂弟听,“长顺你也认得的,你说如何是好?” 堂弟梁道斌听了,顿时面色沉重,一反刚才嬉戏的神情:“我等下立刻去找头目,托他找人。” “如果要找巫师也行的,”梁道卿急道,“速战速决,只怕误了船期。” 梁道斌摇头:“不能越界,先找头目。”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船主拉住了他:“且慢,请带上这位道长。” “道长也要去吗?”梁道斌讶问。 梁道卿说:“道长很想认识认识。”每到一处新地方,云空便要求下船探索,是以梁道卿早有准备。为了做好下船的准备,云空在前一晚也养足精神,不令长顺失踪的事影响心情。 他明白,梁道卿也希望借助他的本事寻找长顺。 梁道斌端详了云空一下,见他面色和善,才摆手道:“道长请跟来。”云空随他下船,不忘带上随身的黄布袋。 梁道斌下船吩咐道:“张伯,我家还有货,需要再运四五趟,今天恐怕只运得到一半,”他指了指一位较年长的蕃人,“请叫这位古冬带路,他知道我家。” 古冬问梁道斌怎么不一起跟上?他回说要去找头目,便领了云空走过码头木桥,踏上沙滩。 一踩上渤泥的土地,云空顿时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红叶会在这里吗?”他寻思着。 “你记得昨晚长顺是从哪里跑进树林的吗?”梁道斌大剌剌地踏步,跟他温文儒雅的堂哥全然不同。 云空回首先确认商船的位置,然后指向某处,两人便往林子走去。 沙滩的沙子极细,云空的鞋子陷入沙中,细沙流进鞋中缝隙,摩擦他粗糙的脚底。 梁道斌指向沙地:“有脚印。”果真还残留有昨晚的脚印!或许是海风不强,沙子尚未被完全吹平,浅浅的脚印从商船的方向一路延伸,进入刺脚的灌木丛,有一处灌木被折断了,看来长顺是不顾一切的冲过去,两腿一定被划破刺伤了。 他们越过沙滩,穿过灌木丛,进入一片安静的树林。 一进入林子,所有的声音彷彿剎那被吸收干净了。 粱道斌心底一寒,蓦地止步,聆听四周的声音。 没有声音。 他直视林中,只见树木之间有许多空间,阳光斜照入林,看似一片祥和,却教他莫名的毛骨悚然。 第213章 灯笼鬼(3) 这不寻常。 他旅居此地多年,为了寻找货源,去过不少山林,却从未遇过安静得如此令人畏惧的林子。 梁道斌倒退两步,正想回身出去时,云空却走过他身旁,“道长……”梁道斌惊讶的望着云空毫无惧意的步入林子。 云空很熟悉这种感觉,他小时候住的仙人村便有个林子,感觉十分相似,只不过他家的林子比这里更暗了点。 林地长满各种杂草,还有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十分柔软,完全掩盖了长顺可能走过的痕迹。 “究竟长顺看见了什么呢?”云空抬头望望,又低下身子去观察草叶。 梁道斌倒抽着寒气,身体微颤:“道长,咱们出去吧。” “梁兄有何良策吗?” “我要去找布摩。” “布摩?是……什么?” “就是巫师。” 原来如此,广西那一带也称巫师为布摩呢。 云空忖着:为何广西和渤泥对巫师有相同的称谓呢? 步出林子时,云空不禁又回头瞄了一眼。 梁道斌说的没错,找布摩是应该的。 因为云空清楚的感觉到,这静得不寻常的林中,有很多眼睛正在盯着他。 ※※※ 梁道斌带云空绕道,穿过比人还要高的草丛,那儿有人走出来的小径,梁道斌时而抽出腰刀挥砍长草,不跟云空说话。 云空试图打破僵局:“这把刀象是禁军常用的朴刀呢。” 梁道斌头也不回的应道:“没错,我当过兵的。” “梁兄来此很久了吗?” 梁道斌沉默了一下,才道:“老实说,我打过金兵,后来不想当兵了,才随堂哥来南洋的。” “原来是位英雄,失敬。” “道长,我是逃兵,犯了事的,军籍仍在,”梁道斌苦涩的笑道,“一回去就要杀头的。” 云空叹道:“宋室南逃时,贫道也是困在北方,花了好几年才逃到南方,也是九死一生呢。” 梁道斌听了,人好像自在了些,步伐也比较放松了。 “话说回来,梁兄好像猜到长顺发生什么事了。”云空引回主题。 “八成是坦都魔罗干的好事,”梁道斌很肯定的说,“蕃人都知道的,如果看见他,就会被引诱入森林,长顺是很典型的例子。” “这种事常发生吗?” “当然不常,不过我也见过,”梁道斌说,“前几年,有个女人正煮着饭,忽然间拔足狂奔,冲向森林,她老公要挡也挡不住,只好拿起饭锅敲打,想阻吓坦都魔罗,他老婆还是跑进了森林,老公不敢追进去,后来聚集了很多村人,才敢进去寻找。” “结果呢?找到没?” “找到,几天后才被一个捕鱼的人发现她傻傻的坐在河边,她忘记怎么走到河边的,只记得有个头大身小的矮人牵住她的手,带她到河边。” “头大身小的矮人吗……?” “听说在森林里面迷路,都可能是中了坦都魔罗的计。” 云空沉吟了一阵,才问:“我们去找布摩,他能帮上忙吗?” 梁道斌回头打量云空片刻,问道:“道长是否懂得驱鬼捉妖?” “贫道不在行。” “那位布摩德高望重,是附近好几个布摩的师父。”梁道斌的语气充满敬意,“在此地,若有冒犯山神、邪魔造成生病,都找老布摩解决的。” 说着,他们穿出草丛,进入一个村庄,村庄尽是高脚屋,有几个全身赤裸的孩子在玩耍,看见云空这位陌生人,便好奇的远远观望。他们反倒是对梁道斌颇为熟悉,远远的便挥手,连在高脚屋下工作的老妇人都向他打招呼。 穿过村庄,他们进入个被竹栅围起的小院子,门前还流着一道小溪。 “待会见到老布摩要礼貌。”梁道斌再三叮咛。 进入老布摩家的范围,云空留意四周,见入口的栏栅绑了几扎干草,又见地面插了竹片,云空不禁猜测这些装置的功能。 小院里有间用硕莪树桐、竹子和硕莪树叶盖成的高脚屋,梁道斌登上木梯,在门口跟里面的人讲了一番话之后,才被获许进入。 云空进去前,在门外逗留了几秒钟,因为他感到有一股特殊的气息,正从里面徐徐涌出。 他感受到里面的人的不安。 或许还有些许敌意。 一名枯瘦的老人打赤膊坐在地面,整个人像个皮袋般瑟缩着身子,原来是驼背得很厉害,但一对明亮的眼睛却如火炬般炯炯有神,警戒的盯住云空。他身边有名两眼无神的女子,不发一言,恭敬的跪坐着。 “梁,有什么事?”老布摩说的是蕃话,云空听不懂。 “昨晚有个唐人船员失踪了,船主请我找你帮忙。”梁道斌也满口蕃话。 “为什么不叫他帮忙?”老布摩朝云空甩了甩头。 “他?”梁道斌讶异的说,“他只是船主的客人。” “他很强啊,为什么不找他帮忙?”老布摩语气酸酸的。 “这人完全不懂这里的事情的,”梁道斌左右为难,不明白自己怎么惹老布摩生气了,“我想问先生,唐人船员是否被坦都魔罗给诱骗去森林了?” “他不知道坦都魔罗?” 梁道斌摇摇头:“他昨天才刚到。” 老布摩点点头,招手叫梁道斌靠近:“我要跟这位唐人布摩说话,你帮我翻译。” “他不是布摩……”梁道斌话才出口,又不禁困惑的想了想:道士算不算是布摩呢?其实应该也算吧?想到此,他只好对云空说:“老布摩要跟你说话。” 云空假装没看见老布摩充满挑衅的眼神:“请说吧。” 老布摩问:“你看见我的背后吗?” 云空望去老布摩的后面,墙上挂了草帽和一些竹器。 “我是问我背后的神灵。”老布摩不高兴了。 “抱歉,”云空说,“我看不到。” 老布摩这下子困惑了。 他在云空身上看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拥有这股力量者,必然是强大的巫师,背后都有神灵在撑腰。但是,他看不出云空的力量是何来头? 老布摩本来想向云空示威,让他瞧瞧背后的力量有多强大,却见云空神态自若,毫不在意,更觉高深莫测,他哪里料到,云空是真的没感觉到什么。 老布摩收敛起平日的傲气,请梁道斌继续翻译:“请问你来渤泥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特地来渤泥的。”云空坦然回答:“我跟随商船四处走,是为了找人。” “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 “那人在这里吗?” “不知道。”云空叹道,“我也很想知道。” 老布摩无法理解云空身上的力量,在他眼中是如此的耀目。 他猜测,或许云空背后的是外国的神,所以他无法辨识。 但外国的神会愿意离开地盘,飘洋过海吗? 据他所知,神灵的地域性都非常强,大家都各守地盘,不会轻易越界的。 “好吧。”老布摩问梁道斌,“要找唐人船员是吗?他什么名字?在何地失踪的?” “他叫长顺……”梁道斌赶忙告诉他失踪地点。 身边的女子取来切碎的香木,在泥盘中点燃之后,冒出阵阵白烟,老布摩把头伸进白烟之中,手中摇动着一大串用植物根部制成的串珠,发出细碎的碌碌声。 云空冷静观看,觉得老布摩摇动手中串珠,十分类似道士的铜铃,或许功能相同,是召唤神灵的法器。 果然,不久老布摩开始眼神恍惚,不时抖动头颅,神经质似的摇头,发出呓语般的呢喃声。 老布摩喃喃道:“我看到唐人了……” 第214章 灯笼鬼(4) 梁道斌恭敬的问:“他还活着吗?” “活着。” “那么人在何处?” 老布摩忽然沉默了。 他两眼翻白,时而摇头,时而又点头,手中持续摇动串珠,像在犹豫不决。 最后,老布摩从半无意识中睁开眼,叹了口气:“这件事,我没办法处理。” 梁道斌惊道:“不行呀,长顺是唐人,不能在这里失踪的呀。” “我不妨跟你说,”老布摩半闭着眼,表示心意坚决,“有人要他。” “有人要他?谁?你不能跟他谈判吗?” “我们不冒犯对方的,”老布摩轻轻推走燃烧的香木,女子便端去一旁收拾了,“你请离开吧,这次我帮不了。” “我以为你是很多布摩的老师,就……” “梁,我只是个海边的布摩,还有山里面的布摩、大森林的布摩、大河的布摩,你不了解我们的世界。” “那我该如何向船主交代呢?”梁道斌焦急得很。 老布摩瞟了一眼云空,向梁道斌招手:“梁,你过来。”梁道斌听话的靠过去后,老布摩在耳边轻声细语:“这件事,我真的不方便,你的唐人布摩是外来客,比较方便帮你。” “可是……” “我不妨告诉你,”老布摩说得更小声了,“他要的可不只一个人。” 梁道斌打了个寒噤,不禁回头斜看云空。 云空被他这么一瞄,也打了个冷颤:“麻烦来了。” ※※※ 回到村庄,梁道斌向村民要了两颗椰子,用腰刀削头剖开,递了一颗给云空,在他们喝椰水的同时,将老布摩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那就奇了,”云空说,“我今日才刚踏上这片土地,人生地不熟,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老布摩的意思我懂,他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梁道斌说,“你别看他好像又老又瘦,猜猜他多少岁?” “少说七、八十。” 梁道斌哧笑道:“看吧,果然猜错,才五十岁出头而已。” 云空暗地吃惊,因为他也才五十一岁,两人差不多同龄。 “他过去跟多位布摩斗法,所向无敌,结果弄垮了身体,才变得这副样子,现在收敛许多了。” “他说『有人要长顺』,会是什么意思呢?” 梁道斌斟酌了一下,才说:“可以是很多意思。” “比如说?” 梁道斌将椰子高举,猛喝椰水,想利用清凉的椰水浇熄心中的焦躁。 好不容易,梁道斌才冷静下来,说:“道长,你打算上船回大宋吗?或是有留下来的打算?” “如果有适合的地方,贫道是不想回大宋了。” “那请听我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此地国法和家规都和大宋迥异,我一时三刻无法详述。”梁道斌紧张的说,“总之,若你帮了这个忙,可能会得罪某些不该得罪的……人,然后就不适合留下来了。” 云空直视梁道斌慌张的眼神,回道:“救人就是救人,还有这许多考虑?” “咦?” “我只会问一个问题。” 梁道斌等他说。 “该怎么救。” ※※※ 夜色降临的海边,云空独自跌坐在沙滩上,面朝树林,后面插着两根火炬。 商船上也点着火炬,但船主梁道卿下令所有人不得登上甲板,今晚全体在商船舱内活动。 更重要的是,绝对不准望去岸上。 云空背后的两根火炬,光线投照树林,令翠绿的叶子显现一片土黄色,愈见阴森。 云空半合双目,徐缓呼吸,心念凝定,不令意识随境晃动。 万一所谓的坦都魔罗出现,惑人心神,令人发狂跑进树林,云空相信他的心念足够坚毅,不被他们迷惑。 老布摩既然说了:“他要的不只一个”,那么最好的法子,应该就是把自己当诱饵了。 不管坦都魔罗是什么,应该不会轻易放过云空这个偌大的目标吧? 沙滩上静无声息,商船上也噤若寒蝉,云空不知不觉便坐了大半夜,星空悄悄旋转了六十度角,火炬的火焰也渐渐变弱了,他依然坐在沙滩上,无法计算时间过了多久。 忽然,一道诡异的旋风低回着卷来,刷起沙子,绕上一根火炬,将最后的一点火焰吞噬,云空的背后马上暗了一半。 他警觉的张开眼睛,旋风正好将另一根火炬的光线也吞没,云空陷入一片漆黑,眼前的黑暗林子立时与夜空连成一片。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这才看见林中有一个淡淡的橙黄色光芒。 那团光芒可能待在那儿很久了,只是刚才微弱得被火炬的光线遮蔽了。 橙光凝固在空气中,仔细瞧看,才发现它其实在微微颤动,像有人正在提着个灯笼。 云空瞪大眼注视它,不动声色,却觉得对方也在观察他。 忽然,橙黄色的灯火开始悄悄移动,慢慢步出林子,偷偷摸摸,摇摇晃晃的接近云空。 云空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从半合的眼睛望出去,看见有个人影正鬼鬼祟祟的向他靠近。 人影仅有十岁小孩身高,头颅却大得和身体不成比例,他走得很慢,彷彿担心过重的头会令他重心不稳而跌倒。 待他快要接近云空时,忽然停下脚步,犹豫的左看右看。云空猜想他有戒心,于是将心神一收,封锁自己的心念,如果对方是能识人心的精怪,便会误以为他是槁木死灰。 那东西果然愣了一下,继续移步接近云空。 云空看清楚他的脸了。 他果然是提着灯笼,正确的说,是一盏浑圆的灯光,在淡淡的橙色灯火下,他的脸奇丑无比,大鼻子占满了脸中央,眼珠子像虾眼般凸出,还有一张横咧的大嘴,长长的乱发披肩,浑身粗长的体毛,发出野兽的酸臭体味。 他迫近云空,一双黑澄澄的虾眼贴近云空,观察他半合的眼睛,想确认他是不是活人。 他的鼻息喷到云空脸上,浓浓的兽味钻进云空鼻腔,恶臭无比,云空终于按捺不住,皱眉张眼。 那妖物怪叫一声:“胡!”连忙朝后方跳开,拔腿跑了一小段路,又转回身来面对云空。 云空觉得对方在等待,于是,他伸展盘坐过久的两腿,先按摩小腿,才缓缓的站起来。 那妖物小心翼翼的退回林子,逗留在树林边缘,身影没入了树影,只能看见他灯笼的昏暗圆光,像在等待云空走向他。 云空拎起黄布袋,将桃木剑插在左腰,铜镜系在右腰,启步走向林子。 那大头怪见他来了,便缩进林子中。 树林里头比外头的黑夜更为漆黑,那团橙黄的暗光等云空走近了,便又再深入一些,然后继续等云空靠近,像在为云空引路。 大头怪的灯笼摇摇晃晃,引导他在树林里穿梭,但灯光过于晦暗,有时又被树木遮蔽,云空怕跟丢了,只好紧跟着他。 云空心中暗奇:“他就是坦都魔罗吗?”记得当时,长顺是不顾一切的奔向林子,但是,此刻的他并没感觉到被妖物吸引的兴奋和激动。 “是弄错了什么吗?”他不禁质疑。 这像小孩般的大头怪举止小心,十分害羞,根本不像要积极诱骗他的样子。 云空亦步亦趋的跟随大头怪深入林子,感觉不到他有恶意。 这林子在白天就静得怕人,此刻比白天更加安静,连脚下踩碎的树叶都很安静,空气像凝固了一般,象是被结界围封的异域,没有一丝风,厚重的水气凝成雾水,沾湿了云空一身。 此时云空才体会到,当商船在海上航行时,夜晚的海洋是暖和的,但在陆地是另一回事,白天炎热的陆地,晚上却冷如初秋,在这潮湿的林子中更有如秋末,寒透入骨。 第215章 灯笼鬼(5) 他有点后悔换上这身短衣了。 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大头怪的灯笼忽然不再前进了。 云空愕然发现,在昏沉的弱光下,有个人靠坐在树下,低垂着头,不知是失去意识,还是死了? 云空心中一阵紧绷:“是长顺吗?”他趋近一步,那妖物便后退一步,灯光就变得更暗了。 云空焦急的忖道:“不管了,先上前瞧瞧再说。”赶忙跑上前查看,吓得那大头怪跳开,手中灯笼慌张的脱手。 灯笼掉到地面破开,原来是四片又大又薄的叶片拼成的圆球,从球中跃出个发光的东西,发出的光线比被叶子包裹时更为光亮。云空惊奇的看见,那是只发光的昆虫,四翼如蜻蜓般高速拍动,不是萤火虫,萤火虫只有尾部会发光,而它全身都在发光。 在记忆中,他不曾知道有全身会发光的昆虫。 除非它不是昆虫。 云空猛然想起他应该确认树下那人是否长顺,在光线飞走之前,他迅速回头,先看见该人的衣服,是长顺的没错,再抬头要去看那人的脸…… 此刻,云空忽地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一股凛冽的杀意忽然迫近,云空还来不及反应,杀意就从身边冒了出来,他眼睁睁看着一把利刃没入长顺的脖子,血花立刻喷红了橙光,耳中只闻见大头怪惊呼:“胡!”光线骤然消失,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发生得过于迅速。 云空感到热黏黏的液体溅到身上,冒出浓浓的血腥味,耳朵听到血柱从脖子喷出的丝丝声,洒下充满铁锈味的雨滴,终于,他意识到长顺的头被斩下了。 云空急忙抽出腰间的桃木剑和铜镜,用右肘和桃木剑护着脖子前方,反手用铜镜护着后面。 他在黑暗中极力睁大眼,企图看到哪怕一点儿的蛛丝马迹。 黑暗中有人正在观察他、凝视他,即使对方应该跟他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但对方强烈的杀意令空气都产生重量,云空无法不感觉到。 “他要的不只一个。”老布摩的话在他脑中回响。 他凝定心神,提高他感官的敏感度,去感觉对方的踪迹。 是谁杀了长顺?为何要杀? 难道对方也要杀了他吗? 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不!──云空猛然醒觉──过去九死一生,何曾惋惜过性命?何曾计较过得失?此时此刻,即使要死,岂能以凡夫的姿态,毫不抵抗的死去? 心念一转,云空顿时克服心中的惧意,稳住心神,将气慢慢注入手中的桃木剑,将铜镜悄悄移向那股杀意的方向。 若对方为妖为精,他们会惧怕镜子,因为镜子将照出他的原形。 但对方没有反应。 云空将桃木剑朝下指去,足踏罡步,用桃木剑在身体四周画了好几道防护符。 然后,云空趺坐在地面,将桃木剑和铜镜置于腿上,两手掐诀,等待着。 不管对方想怎么样,他都准备好了。 杀意如烈焰般迫近,却在碰到云空设下的防护符后荡然无存。 不久,又一道杀意从背后袭来,同样的消融于无形。 接连尝试了四、五次之后,对方停止攻击,但没有离开。 云空仍然可以感觉到他灼热的眼神,还有那把杀过无数人的猎刀,所发出的阴寒之气。 他以逸待劳,想等云空疲累,等云空松懈,等云空合上惺忪的眼睛。 云空强力支撑着精神,他已经整日没休息,身心皆消耗过度,此刻又是人体自然应该睡觉的时分,疲倦加上睡意,一波波的侵袭脑袋。 他想办法驱逐睡意,于是将地面的落叶拨开,把手掌按压在地面,借用大地之气,将一股暖意从地底引入丹田,回转九圈后,再自丹田灌入小周天,运行全身,点燃每根经络,把浑身细胞自昏沉中唤醒。 他有如在即将燃尽的灯芯浇上灯油,尽力支撑着最后的清醒意识。 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 尤其当身旁有人磨刀霍霍,随时准备要割下你的人头,更是折磨人。 好不容易,远远的听见鸡啼了。 地平线渐渐亮了,将树林里头披上一片粉红的灰色调。 云空转头望去,竟可望见树林之外的粉红天色,还有黑色的海洋,他才惊觉原来此处离外头其实很近! 原来昨晚那大头鬼都在引他兜圈子!其实他们并没深入林子! 晨光照进来了,虽然微弱,但仍可看见四周没有人影、没有妖物,只有长顺的无头尸靠坐在树下,攻击他的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云空将按在地面的手放开,疲惫的呼了一口气,挣扎着站起来,两手依旧紧握桃木剑和铜镜,蹒跚的步向林外。 走了约莫百步,林外的海滩映入眼际,依稀看见商船的影子。 他再走多几步,一踏出安静的林子,海浪声、晨风声、树叶窸窣声便立刻灌入耳中。 原来长顺竟距离这里没多远!云空不禁大为后悔,昨天他跟梁道斌进来林子时,要是能执意走深一些就好了! 商船上,负责守望的船员一见天亮,便赶忙爬上桅顶遥望海边,远远望见云空满身血迹的步出树林,吓得他连忙发出长啸,呼唤其他刚爬上甲板的船员。 云空听见有人发现他了,心中一松,便仆倒在沙地上。 沙子很温暖,好舒服。 他忍不住沉沉入睡了。 ※※※ 数日后,一艘从泉州来的商船也靠岸了。 该船的船主跟梁道卿打招呼,两人交换讯息,聊起路上的遭遇,讨论各国的政情,惟独对商品的机密三缄其口,心照不宣。 当泉州来的船主看见云空时,不禁大为惊奇。 云空虽然身着短衣,不像在大宋时的道士装束,但他黄布袋上的先天八卦完全说明了他的身份。 “这位先生,是位道长吗?”泉州船主问梁道卿。 证实了猜测之后,泉州船主不禁喜道:“梁翁可记得,前些年咱几位船主就在商议的事吗?” “事多又繁,你说的哪一件?” “咱建个妈祖庙,从泉州请妈祖过来。” 妈祖是宋朝兴起的神明,乃海上保护之神,在泉州、广州一带尤其兴旺,可能因为该地区皆以海上贸易为主要经济活动之故。 “那得有人主持呀。”梁道卿说着,偷偷打量云空的表情。 云空加入两位船主的谈话:“你们想在这儿建庙吗?” “这件事商量过几次了,一者没人负责建庙,二者日后乏人打理。”泉州来的船主满脸堆笑:“道长愿意离乡背井乘船来此,在下真是喜出望外,只不知,道长是会随船回大宋呢,抑或想留下长住呢?” 梁道卿摆摆手打岔道:“道长自有决定,我们甭强人所难了。”他思量云空遇上这等可怕的事,理应是不会想留下来的了。 有船员走过来报告:“船主,准备好了。” “好,”梁道卿向泉州船主拱手,“恕俺咱先告退,待会再从长计议。” “你要忙什么?为何搭架子?”泉州船主老早见到海滩上搭了个木架,一直忍住好奇没问。 梁道卿叹了口气:“出了意外,俺咱的老水手死了,大家送他一程,火化了带回去给家人。”泉州船主这才知道,木架是火葬台。 那天云空满脸和着一身血污躺在沙滩上,众人还以为他受重伤了,被人抬回甲板后,才发现不是他的血。 他一直昏睡到中午,才告诉船主,长顺的尸身在林中。 云空和船主的堂弟梁道斌领着船员进林子,找到长顺的无头尸。 第216章 山岳王(1) 奇怪的是,云空昨夜看见大头鬼用来做灯笼的大片叶子,竟被盖在脖子的断处,被干涸的血黏住了。 他小心移开叶子,见脖子断处的皮肉有不整齐的撕裂,明显不是一刀斩下,而是割下的。 想起长顺跟他一块儿吃水果的神貌,忆起这半年来在海上受他照顾良多,云空霎然悲从中来,胸中阵阵酸楚。 长顺的人头遍寻不获,商船又将开船,欲将尸体运回家乡,只好依俗火化。 云空为长顺举行了超度仪式,为他唸了祭文:“……作客异乡,莫忘家乡,长顺请登船,随船归乡……” 举起火把点火时,云空发现自己很生气。 点火时,他轻声道:“长顺保佑我,帮我找回你的头吧。”火焰熊的一声爆燃,掩盖了他的声音。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头也曾被敌人取走。 他还记得脖子被切断时的痛楚。 而且,那晚的事有太多未解的谜团,如果就此抛下离去,他心有不甘。 当他对大家叙述那晚的事,提到提灯笼的大头鬼时,梁道斌立即截住说:“啊,那是布布哈嘛!” “什么是布布哈?” 要梁道斌说详细的,他又说不上来了,只说是听蕃人提及,是他妻子的家人讲的。 “所以大头鬼不是坦都魔罗?” 梁道斌摇摇头:“坦都魔罗更矮小。” 当火焰烧熔长顺的肌肉时,云空步离火葬台,找个角落,从布袋里摸出三枚古钱,占了个卦。 他还需要最后一个留下来的条件。 铜钱在他环抱的手心摇动时,他心中浮现的是一张小女孩的脸:“红叶,我们今生还能见面吗?” 铜钱落地、翻动、互击。 如此六掷之后,最后得卦“谦九三”。 云空捡起铜钱,紧紧握住。 今天,小伙子顿达1去河边捕鱼了。 他听朋友说,山沟里有个河湾很容易捕到鱼,一大早去,还来得及吃鱼当午餐。 顿达于是带了捕鱼的笼子,去了平常从未去过的山沟。 捕鱼笼是他亲自用竹和藤制作的,呈三角锥形,开口有向内的尖刺,只消将开口朝向水流过来的方向,鱼儿被急流送了进去,就无法游回出来了。 顿达将捕鱼笼卡在河湾有大石头的地方,鱼儿在那儿不易逃逸,增加捕获的可能性。 顿达很懂得捕鱼,是天生注定的,事实上,他的名字就来自捕鱼用的曳网。 乘着捕鱼笼在捕鱼的当儿,顿达四下察看,瞧瞧有何种花草、山菜、药草、鸟虫等等,看看此地值不值得再度回来捕猎。 水边的泽地上长了菖蒲,他折了一根下来,在水中洗涤了一下,移到鼻子去嗅嗅菖蒲根部应有的香气,嗯,这根不香,他于是随手扔去旁边。 他找到一棵野莓果树,浆果正熟,酸酸甜甜的,吃得他牙齿被染黑了。他到河边去漱口,然后回到树下撒了一泡尿,看见有几株治便秘的药草,知道母亲需要,便顺手采下,放进背上的竹篮。 两个小时后,果然捕鱼笼里有好几尾肥美的鱼,顿达很高兴,决定打道回府,顺便可以经过金蒂的家,送两尾鱼讨她欢心,说不定会换来一个吻。 结果他迷路了。 他凭着记忆走了一段路,却越走越不对劲。 他走来走去,却发觉老是绕回同一个地方。 这段路他不常走没错,但迷路就没什么道理,他对方向感颇自豪的。 正当他困惑时,空气突然变得沉重,穿过林叶的阳光被打散了,变柔和了,原来是起雾了。 明明还没过中午,山林间竟起了雾,迷蒙了林径。 他冷静下来,再试着循来路走去,却发觉面前横陈了一条大树桐,是他来时未见过的。 树桐高至膝盖,他想也不想,便跨过树桐。 跨过一条,面前又有一条更粗的。 跨过这条,接着仍有一条。 小伙子顿达好生狐疑,不明白何以这些树桐倒得如此整齐?如此凑巧? 树桐和树桐之间的雾气特别浓厚,肺里吸了许多水气,呼吸变得沉重,脑袋开始晕眩,渐渐像有人在头颅内打鼓。顿达感到快要溺死,他用手掩住鼻子,但完全挡不住水气。 好不容易跨过四条树桐,面前又出现最厚最粗的一条,平常可以轻而易举跨过,如今却必须费力的爬过去。 终于跨过第五条树桐,走了几步路之后,顿达愈发觉得不对,他回头一瞧,吓得愣住了──横列在林径上的树桐通通不见了。 他大为吃惊,跑回去看,果然五条树桐都消失了,不过草地还留下被压坏的痕迹。 “怎么回事?”顿达终于感到害怕了。 雾气渐渐散去,但依然保留薄纱似的水幕。 在迷蒙的重重树影中,慢慢露出了一根奇特的树,它没有树枝,更没有树叶,反而四周垂下了一根根的毛发。 顿达立时毛骨悚然:“是龙贡!” 没有错,雾气带有酸味,那是龙贡呼出的气息。 浓雾之所以散开,是因为龙贡站起来了。 龙贡太巨大了,大得只看得到腿,身体都在树顶之上。 他听过奶奶说的,他一定是得罪龙贡了,说不定刚才那棵树是不得小便的。 “龙贡,龙贡……”他祈求原谅,“如果我有对您做了什么不敬的事的话,请原谅我,我只是个无知小孩……” 巨大的腿开始移动,朝着顿达过来,巨大的脚板踏上地面,连地面都会震动。 顿达不敢多想,拔腿就跑。 他没命的疾跑,抽出腰间的猎刀,斩掉挡路的树枝。 猎刀是他爸好不容易买给他的,做为成年礼的礼物,有弯弯扁宽的刀身,还有用鹿角制成的把柄,是他十分珍惜的工具,是代表他成为男人的象征。 他用力挥砍挡路的杂草,听见后方传来树枝互击的声音,树叶如雪花飞散,还有阵阵沉重的轰隆声,似有巨大的东西倒地。 他回头望去,只见一棵接一棵的树木,沿着他逃跑的路线倒下。 龙贡在追逐他! 龙贡果然是针对他而来的! 他扯脱背上的竹篮,扔掉满笼的鲜鱼,仅握着一把猎刀,为了保住性命而拼命狂奔。 ※※※ 云空从来没养过动物。 居无定所的他,一个人尚且吃不饱,没有养动物的需要。 但梁道卿在商船上养了两只猫,专门在货舱捕老鼠的,这半年在海上也跟云空混熟了,更在船上生了一窝小猫。梁道卿开船离去前,送了一公一母两只小猫给云空。 “此猫乃占城种,大宋所无,”梁道卿告诉他,“正确的说,应该叫『貍』,听说家猫才是猫,野猫叫貍。” 两只小猫被放在竹篮中,发出幼细的叫声,很是惹人怜爱。 两猫毛色淡黄微现虎斑,惟有雄猫有一前足焦黑如遭火烤,十分奇特,梁道卿说:“此猫人称『焦脚虎』,据说不会捕鼠。” 一旁的堂弟梁道斌失笑道:“不会捕鼠有屁用?” “虽然不会捕鼠,但只要其所在之处,老鼠都不敢来。” “这么神奇?”梁道斌忍不住引颈望了望小猫。 云空笑而不言,只是轻柔的抚摸它们。 “那么,”梁道卿重重的叹了口气,“合资建庙的事,就有劳道长了。” “梁翁放心。” 梁道卿觑了一眼云空手中那袋书,依依不舍的说:“道长,南洋气候潮湿,小心照顾,俺咱明后年再来时……” “梁翁放心就是,贫道也是嗜书如命之人,必定完好奉还。”那几卷书是云空向梁道卿借的,乃船主珍藏于船上,航海途中读的书。如今被云空借走,心中可比好友离别还难舍。 第217章 山岳王(2) 梁道卿是明白人,云空两次舍命相助,命尚可舍,书却不舍,那就说不过去了。 云空和梁道斌在码头目送商船离去,直到远得像只小虫了,才打道回梁道斌的家。 目送商船慢慢驶离,云空才真正感觉到他真正离乡了,心中不禁茫然。虽然他习惯云游天下,但毕竟步履不曾踏出中土;即使在商船上,周遭多有唐人,也不觉远离故乡;而今终于落脚于异地渤泥,才惊觉故土已在万里之遥。 码头还停泊有三艘商船,那位泉州来的商人也来向云空道别,答应将在下趟船期带来妈祖庙该有的礼器,如神像、铜香炉、香、幢幡、法器等物,这段草创期间,由云空负责把庙盖好。 说是庙,但身处南洋,也只能依蕃人方法盖个本地的房子,方便商人和住蕃们膜拜就好。 在庙建好之前,云空就暂住在梁道斌的家。 梁道斌已娶了渤泥女子为妻,育有一对子女,正好拜托云空教他读汉书、写汉字。 “蕃人没有文字,”两人边走,梁道斌边说,“他们的知识都靠口耳相传……我不想我的孩子断了祖宗的根,日后我百年了,也希望有子孙祭拜。”为此,这趟他堂哥还特地为他带来了《百家姓》、《千字文》、《孝经》、《论语》等书,估计可以从浅至深,足以让子女读个三、四年。 “我也要向你学习呢,”云空说,“劳烦你教我蕃话,还有此地宜忌,免得贫道得罪人仍不自知。” “好哇。”梁道斌很高兴自己也有教人的本钱。 他心情愉快,提着装小猫的竹篮,边走边晃动,晃得小猫在篮里不安的喵喵叫,云空越瞧越心疼,便与梁道斌交换了手中之物,由梁道斌拿书。 云空将竹篮抱高,让小猫看得见他,轻声细语的安抚它们,小猫才安静下来。 那只“焦脚虎”雄猫伸长脖子,引颈出篮外,警觉的探看四周。 “这只猫很好奇呵。”梁道斌说。 焦脚虎的视线忽然定住了。 云空顺着小路行进,但焦脚虎的视线却固定在某个方位,无论云空如何拐弯,它都紧盯着彼方。 云空背脊滑过一片凉意,他也感觉有异了。 他望向焦脚虎凝视的方向,只见稀松的杂木林彼处,炎热的大白天却弥漫着一片薄雾。 焦脚虎眼神犀利得似乎要看穿薄雾,云空停下脚步,他总觉得大雾后方藏了什么,正偷偷的观察他们。 “怎么不走了?”梁道斌在前方呼唤道。 “梁兄,”云空追上他,依然凝视着雾幕,“此地白日也会起雾吗?” “这么热的天气?不会啦。”这里早晚温差极大,只有寒凉的清晨才起雾的。 “你看那儿。”云空甩甩头,示意他望过去。 “那儿怎么了?”梁道斌止步望去,没看见异状。 “有雾。” 梁道斌很认真的看了许久:“没有哇,阳光普照呢。” 云空明白了,只有他和焦脚虎看得到。 他不再多言,撇开话题:“你家有老鼠吗?” ※※※ 顿达从小就很擅跑,他娘拿着勺子追着他喊打,从来没打着过。 他太顽皮了,他娘说的话从没在听。 叫他别去拿邻家树下掉落的椰子,人家很在意,可他偏要拿。 叫他别在老布摩行祭典时捣蛋,他偏去贴近老布摩,惹来一阵臭骂。 事后他娘带他去跟老布摩道歉,老布摩冷着一张脸说:“你不敬重人,也不敬重神灵,迟早是要闯祸的。” 小时候,他还臭屁的回老布摩:“出事就来找你呀,老布摩不是专门做这种事的人吗?” 老布摩冷笑着转头对顿达他娘问说:“你还有比较可靠为你养老的儿子吗?” 如今,生命受到威胁的顿达,总算了解老布摩当时的意思了。 他钻进树木较密的林子,意图用树木阻碍龙贡巨大的身躯,而他娇小的身体方便在林间穿梭,加上一路用猎刀开路,希望很快可以将龙贡甩得远远的。 小时候,他听祖父说过龙贡的故事:如果冒犯了龙贡,千万不要跑回家,回到家就死定了。 “为什么?”他想不出逻辑,于是追问祖父。 “为……为什么?”祖父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他也是听他祖父说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 “如果不跑回家,还有哪里可以逃呢?”在他心目中,家是最安全的,如果连家都不能保护他了,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呢? 祖父终究没给他答案。 跑了一段路,他听到后头变安静了,没有树木倒下的声音,没有东西推开草木的声音,顿达不禁好奇的停下脚步,回身观望。 密林只有鸟儿啾啾叫声,还有虫儿求偶的鸣叫,他可以分辨出是哪一种鸟在叫,他爸从小就教他辨认的,甚至连穿过叶隙投照到地面的那片白耀阳光也正在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忽然,他觉得有眼睛正盯住他。 他吓得转回身,持刀指向前方。 一个身高跟他差不多的大毛球站在十步之遥,毛发又浓又长,棕黑色的象是从来没洗过,连眼睛都被粗糙得卷曲的毛发遮住了,垂下的两臂长至膝盖,很像巨大的猿猴,或是大人说过的“丛林人”(orangutan,今称红毛猩猩),但不对,对方的脚是直立的,而且两腿跟头身一样长,不像猿猴的腿是弯曲的。 他不发出声音,只在静静的观察顿达。 顿达困惑的是:这大毛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能够出现得无声无息? 更令顿达惊骇的是,他的背后有一根高耸入树叶间的巨大长腿,一阵阵薄雾从上方飘下来,令巨腿看起来模糊不清。 那是追逐他的龙贡吗?龙贡什么时候跑到他面前去了? 现在他眼前有两个龙贡了,一个是小龙贡,一个是超级大龙贡。 顿达脑袋一片混乱,他没办法思考,他向来只凭直觉行事,因此他再度拔腿奔跑,但这次他知道该去何处了。 他要去找老布摩。 布摩是专门跟众神和精灵沟通的人,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 “这是甘布丝2,我老婆。” 梁道斌的妻子是个身材娇小的美人,年纪比梁道斌小很多,当梁道斌向她解释云空将暂住一阵子时,她一双水灵的大眼怯怯的打量云空这位陌生人,倒是她四岁大的儿子马上跑过来绕着云空打转。 他们尤其感兴趣的,是云空竹篮中的小猫。 “爸,这是什么?”梁道斌的儿子用生涩的唐语问道。 “这是猫,”他告诉了儿子,又转头向妻子重述一次:“猫。” 甘布丝怀里抱着个女婴,也愣愣地瞪着云空,云空便朝她打眼色,逗着她玩,小女孩不安的将小拳头含在口中,将满一岁的她已经急着想下地,时而蹬脚顶妈妈的肚子。 梁道斌向妻子交代完之后,便领云空登上木梯,打算进入他家。那木梯仅是在一节木头上劈出数个缺口,供人的脚踩上便了事,踏上时往往不容易站稳脚。 梁道斌的儿子兴奋的蹦跳:“猫会住在我们家吗?猫会住在我们家吗?” 云空才刚踏上木梯,就被甘布丝喝止,跟梁道斌说了一番话,随即将女儿交给儿子抱着,匆匆的三两步跑进房子去了。 “怎么回事?”云空惊问。 梁道斌无奈的笑道:“她要准备『波波逐』3,就是……一种水,在你进屋子之前,把你身上不好的东西洗掉。” “就像……符水吗?” “差不多。” 第218章 山岳王(3) 不久甘布丝又出现在门口,手中抱着个盛了水的椰子壳,在从木梯下来前,还伸手拔下屋顶边缘垂下的茅草,将茅草泡入水中,椰壳里还浸泡了槟榔叶和切开的红色小辣椒,她用手将所有材料捣一捣,便将椰壳碗伸向云空,示意梁道斌教他怎么做。 “呃……道长请用手沾点水,抹去胸口。” 云空如言照办之后,梁道斌也同样沾水抹抹自己的胸口。 甘布丝瞪着云空手中的小猫,两只小猫也警戒的紧盯她,焦脚虎还把头探出竹篮外,想把甘布丝看清楚。甘布丝把手沾了些净化水,飞快的在两只小猫背丘抹了一下,焦脚虎不悦的低吼了几声。 甘布丝总算满意了,才放他们上屋。 云空觉得很新鲜有趣,想起师父破履曾说,广西、巴蜀一带的土人也有诸多禁忌,被土人在日常生活中仔细的执行,看来此地也很相似。 云空不知道的是,甘布丝在嫁人之前曾去女布摩的家中上课,学习禁忌和日常使用的厌胜咒术,为家人驱除不净、为家屋维持纯净,事实上,所有年轻女孩都必须上过这些课才允许嫁人。 进入梁道斌用硕莪树桐和树叶建成的高脚屋,云空顿感清凉,屋内飘着草木的香气,十分舒适。他将竹篮摆到地面,两只虎斑猫小心翼翼的爬出竹篮,探察陌生的环境。 云空环顾屋里,只见天花板很高,屋里有个高高的小室,小室的平顶是囤积货物的地方,如果没有梯子是爬不上的。 云空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 “好吧,”梁道斌放下书卷,便马上谈正事了,商人是不浪费时间的,“我们明日去拜访村长,央求他在海边拨一块地建庙,他会要征求布摩去询问神灵,所以我必须先上下打点。”他拿梯子爬上屋内小室的顶部,拿下一个布包袱,里头发出铜器互击的铿锵声,“这些是他们喜欢的东西。” 他们会喜欢什么呢?云空好奇的看梁道斌在地面打开包袱,只见是铜钱、铜铃、锡片、铜环、铁圈之类的寻常之物,但在此地就是稀有的舶来品了。梁道斌边选边说:“尤其是布摩特别喜欢,我每次找他,都会给他带上几个,然后就见他串成一串,在行大祭的时间摇来摇去召神。”梁道斌举起手,模仿老布摩摇晃的手势,云空可以想象到铜器发出的声音。 他的随身布袋中也有两枚铜铃,是他以前挂在招子上的,跟随他行走江湖逾三十年,虽然现在已经不需要招子了,他依然非常珍惜,因为那两枚铜铃代表了那无法取代的三十年。 “哦,村长也喜欢大宋的陶器和瓷器。”说着,梁道斌跑到屋角的厨房去翻找,那儿堆栈了很多碗碟。 两只小猫在屋内巡视了一遍,静悄悄的走到云空身边,用脸颊磨蹭云空的大腿。 ※※※ 顿达跑到老布摩家附近时,很惊讶的望见老布摩竟高高站在门口,驼着背、反剪着手,彷彿在等待他的到来。 “是你?”老布摩满脸不悦,回身便走回屋里。 “老布摩!老布摩!”顿达慌张的边跑边叫嚷,“你一定要救我!” 老布摩的女人在门口现身,作势要合上门。 顿达急了,飞快的冲上木梯,撞开半闭的门,正在关门的女人闷声倒地,老布摩又惊又怒:“你这疯……”顿达立刻冲过去按住老布摩的嘴:“老布摩,你说出来的话是有力量的,请不要说出口,求求你。” 老布摩一听他这话,心里不禁纳闷,于是点点头答应,轻轻拉开顿达的手:“你为什么要我救你?” “龙贡追我,有两个龙贡,一个跟我一样高,一个比树还高!他们一直追我,要杀我!” “你怎么知道是龙贡?” “我听祖母讲过,高得只看得到脚的,就是龙贡!” “如果是龙贡,那你一定冒犯了他,否则不会追你。”老布摩说,“你做了什么不敬的事?” “没有,我没有,”顿达先是立即否认,然后才低声下气:“如果有,也不是故意的,我不记得。” “反正你是很容易得罪别人的人。”老布摩嗤鼻道:“你走吧,我不想救你,你也该得到教训了。” 顿达赶忙放开老布摩,跪在他前面:“只要你肯救我一命,我每天抓鱼给你!” “帮我抓鱼的人已经很多了。” “我帮你修房子,不如修屋顶!不,盖新房子也可以!” 老布摩看他急躁的样子,阴沉的笑道:“如果你真的要我救你……” “要!” “那么你先答应我,帮我做一件事,不管什么事都愿意。” “愿意!即使去猎人头也愿意!” 老布摩端详顿达的脸,看他一脸热切的样子,真的是连杀人都肯做:“我不需要人头,你答应就行了。”他转向刚才被顿达撞倒的女人:“纳玛泰4!准备一下,我要跟龙贡沟通。” 顿达这才留意到,那名叫纳玛泰的女人被他撞倒后就没起来过,在老布摩的一声令下,她才一骨碌爬起,走去屋角拿器具。 老布摩在地面坐定了,便摇动手中串珠,渐渐两眼失焦,进入恍惚状态,口中开始吟唱,说一些普通人听不懂的话,很类似他们族人的语言,但有些发音不尽相同,有些象是听懂了,却完全不明了意思,有可能是更为古老的语言。 那是“灵语”。 是巫师跟另一个世界沟通的专门用语。 但是,顿达完全明白老布摩在唱什么。 顿达很困惑,为什么老布摩会吟唱这些歌词。 “我唾弃光明,我赞扬黑暗, 众人畏惧祢禁忌之名, 而我拥抱之、热吻之。 黑暗之友,黑雾、暴雨、毒棘,举起你们的小耳朵, 倾听风声,倾听水声,倾听掉落在叶面的秘密, 然后来我耳边,告诉我……” 还有很长的歌词,老布摩吟唱重复了好几次之后,顿达渐感背脊滑过湿漉漉的寒意,他不禁缩起双肩,害怕的环顾周围。 他看见跪在地上的纳玛泰,她低垂着头,两手有礼的摆在膝盖上,顿达不知是否错觉或屋里太暗,他看不见纳玛泰的眼睛。 老布摩停止吟唱,睁开垂着厚重眼袋的双眼,“我听到了。”他用顿达听得懂的话说,“龙贡告诉我,你在河边抓鱼,那是他们的河,是他们的鱼。” 顿达忙辩解道:“我不知道啊,没人告诉我不能去那儿。” “更不可原谅的是,你采了堪布隆戈5,又把它丢掉。” “堪布隆戈?那是什么?” “那是神灵的水草,你污辱了堪布隆戈!”老布摩怒道,“难怪龙贡要教训你!” 堪布隆戈(komburongoh)就是唐人的“菖蒲”,是一种有香气的水草,根茎叶皆可制药,不过只在温带生长。奇怪的是,处于热带的渤泥,某些地方的河傍竟长了菖蒲,不知从何处传来,巫师们视为瑰宝,要恭敬的用仪式采摘、切粒、干燥,再做成仪式中的串珠,是他们最重要的法器。 老布摩手中摇动的那一大串珠子,就是用菖蒲根制成的。 顿达完全不了解菖蒲对老布摩有多神圣和重要,他为自己的性命辩解:“老布摩,我还年轻,不应该为了我不知道的禁忌而死!”顿达磕头道:“请原谅我,我愿意做任何事来补偿!” “是吗?”老布摩晓得时机来了,“那你必须给我一样东西,龙贡们才愿意原谅你。” 第219章 山岳王(4) “请告诉我!” “海边有间新盖的茅屋,住了个唐人,他是新来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下巴留了长须。” “嗯!” “他身边有个黄色的布袋,里面放了一把木制的刀,一把头尖尖、身体直直的刀。” “嗯?” “把他的木刀拿给我。”老布摩斩钉截铁的说,“如果你想活命的话。” ※※※ 晨间的凉风徐徐吹过壁隙,云空在舒适的竹香中甦醒。 由竹子和硕莪树叶编成的墙壁被风拂过,送入阵阵竹香,很像小时候住在隐山寺的气味,令他在朦胧中还以为回到了隐山寺,直到他睁开眼,才惊觉已身在万里之外。 他爬起来打开大门,观看外面的绿野,耳中闻到阵阵海浪声,感到精神饱满。 在问准了村长和老布摩之后,梁道斌僱人在海边搭了这间小房子,让云空居住,然后才在旁边搭建妈祖庙。 当时,梁道斌带云空去见村长,村长要问清楚云空的来历,梁道斌不想添麻烦,只说是个亲戚。于是村长要他们去见老布摩,询问神灵,允不允许这位唐人住下? 老布摩就没那么好应付了,他老早看穿云空是位“唐人布摩”,感到芒刺在背,生怕会威胁他的地位。 唐人商人总会带来新奇又精致的东西,从那儿来的布摩,想必也有两下子,那天他就领教过了。 老布摩虽然对梁道斌送来的礼物感到欢心,依然不放心的追问梁道斌:“他来这里要做什么事呢?” 梁道斌只好说:“我们出海都要有唐人布摩祈祷的,他是我们请来,专门为我们祈求海上平安的。”算是道出了部分实话。 老布摩年轻时好勇斗狠,时常跟其他布摩或明或暗的切磋,他很想了解这位唐人布摩有何等本事,或者,有何种更厉害的法器──他不禁觊觎云空的黄布袋。 于是,他同意云空住在村中。 梁道斌办事很有效率,不到一个月便给云空起了间高脚屋,乃蕃人的高脚屋样式,可以防止野兽入侵,又能防雨季潮湿。 梁道斌每天送食物过来,云空则观察地形和风向,设计适合此地的妈祖庙式样。梁道斌告诉他,此地天候分旱、雨两季,风向也分两季,蕃人的房子总结了无数代以来的经验,因此把妈祖庙建成蕃人的高脚屋最为合适,但云空认为商人可能会较喜欢唐式的。 “谈何容易,连屋瓦都是问题,”梁道斌说,“如果要盖大宋形制的庙,不但要运一船瓦片来,还必须有懂得铺瓦的工人过来,哪有工人肯冒出海的危险过来?除非重赏求勇夫,然而,谁肯负担这笔费用呢?” “一定要运过来吗?” 梁道斌摇摇头:“此地没人懂得烧制屋瓦,且大宋官窑烧出来的陶瓷,即使最下级的产品,也比此地烧制的强,到哪儿去卖都是抢手货。” “原来如此。” “无神不成庙,最主要的还是妈祖的分灵,只要下趟船期带来了妈祖像,其他的可以慢慢再说。” 云空只好先不多谈了。 今天他如平日一般起床,观看了外头一阵子,便席地趺坐,静修守一。 进入冥想之后,他的心念澄清,却比往常更为敏感,渐渐觉得四周不太对劲。 有东西正在盯着他。 没有恶意,但令人不舒服。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内多了两位不速之客。 他看到一名年轻人倒卧在地面,背上蹲坐了一个全身毛茸的生物,只有七岁孩童身高,瞪着一对圆盘似的大眼,却仅有一臂、一腿。 云空脑中立即掠过一个画面:“山魈!”他年轻时曾跟山魈谈过话,后来也在群妖聚首时见过,没想到远在南洋的渤泥也有山魈! 山魈的脚踩在年轻人脖子上,独臂抓住年轻人的一只手,山魈把年轻人的手举起来,让云空看见他手中握着的东西。 “桃木剑!”云空大吃一惊,那是他放在布袋中的桃木剑,难道这年轻人是乘他静坐的时候来偷窃的吗? 云空赶忙跑过去,向山魈点头示意,然后轻轻取走年轻人手中的桃木剑。 无疑的,该年轻人就是顿达。 “你是……山魈吗?”云空向山魈问道。 山魈嘀咕了几个字,云空不明白字面的意思,却能理解他的想法,因为心念就是最直接的语言。 山魈告诉云空,他在这里的名字是龙贡。 卧地的顿达脖子被踩得喘不过气,发出窒息似的呻吟声。 “他为何要偷我的木剑?”云空问山魈。 “有坏人教他,”山魈的意思大致如此,“他也会变坏,我要带走他。” 云空困惑的看着散乱在地面的黄布袋、铜镜、朱砂笔等物,思索着眼前的景象代表了什么意义。 “你要带走他,为什么?” “他听得懂龙贡,”山魈把脚掌从顿达的脖子移开,“他要变好,变好很好。” 这表示顿达跟云空一样,天生就听得懂他们的话。 屋里忽然变得阴暗,原本透光的屋壁,有东西在屋外遮蔽了光线。 云空这才注意到,现在并不是清晨,他静坐了很长时间,太阳已经移到屋子的另一边了。 那个在屋外的东西十分庞大,云空正想去瞧看,门口外便钻进来一个大毛球。 不,不是球,而是另一个龙贡。 他同样有着浓密的长毛,一踏入房子,立时带入一股浓浓的酸臭味,像混了青草的腐土。 云空听见脚下传来一阵低吼声,才发觉焦脚虎已来到脚边,另一只母猫则警觉的蜷缩在后面。焦脚虎已经长大不少,它完全不畏惧高大的龙贡,朝着从门外进来的龙贡发出警告声。 “嘘,焦脚虎,”云空安慰它,“他们不坏。” 像人那么大的龙贡凝视着焦脚虎,他的眼睛被长发遮盖了,看不分明,但他一见到焦脚虎,马上变得十分安详,连臭味都和蔼了许多。 龙贡向焦脚虎伸出一只大手,焦脚虎竟也步上前去,放心的把头置于龙贡的掌中摩擦,主动的被他抚摸。 云空颇为惊讶,他们都挺喜欢对方的呢! 龙贡轻拍焦脚虎的头,然后走到顿达面前,用一只手指抬起顿达的下巴,直视被吓得浑身打冷颤的顿达。 龙贡小声唸了几句话,再朝顿达的脸轻吹一口气,顿达的眼神马上变得迷茫,身体也停止发抖。他愣愣的站起来,跟随龙贡的脚步走向门口,体型较小的山魈尾随其后。 他们步出门口,走下木梯后,外面的巨大影子也徐徐移走,光线才静悄悄的铺进屋里。 当影子移动时,整间房子也彷彿会震动,云空赶忙追出去,快步走下木梯到达地面时,正好看见一只巨足步入海傍的林子,大腿以上都被树叶遮掉了。顿达被两个龙贡前后夹着,也慢慢走进林中。 云空呆愣在屋外,微微喘息,心中的激动一时无法平伏。 那些是山神,龙贡就是山神!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巨大的山神,即使在大宋五十年来走过许多山林,都没见过!只能赞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们要将那年轻人带去何处呢? 焦脚虎走来摩擦云空脚跟,撒娇的低声叫着,打断了他的思绪。 云空感到胃囊一阵抽搐,才想起今日从早上起床就还没吃过东西。 想起昨天甘布丝给了他一包食物,是用腌制的鱼肉、野姜、葱、竹笋混起来的,他还央求甘布丝不要放胡椒。他从屋梁垂吊下来的竹篮,取出用香蕉叶包裹的食物,坐在门边,把鱼肉挑出来给两只猫儿吃。 第220章 龙脑香凝(1) “龙又在喷火了。” 小孩说的没错,在黑夜中,山峰的火光清楚可见,彷若巨大的灯塔,连在汪洋大海中的商船都能遥遥望见。 云空初抵此地时,也曾在夜晚的海面上眺望山峰上的火光,船主告诉他:“那是圣山,蕃人说是天下第一山。” 到了白天,从海上眺望圣山,又有另一番意境,圣山横列在层层云雾之上,彷如紫色巨船在云海中行舟,神圣庄严。 当时云空忽然有一股很强烈的感觉: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了。 “此地就是昆仑吗?” “这里叫渤泥,好像也有座昆仑山,不过,名叫昆仑的地方不只一个呢,有的昆仑奴就是从这里过去的。”船主梁道卿解释说,渤泥村落繁多,各属不同族的蕃人,他也分不很清楚,有的海边蕃人会到内陆捕捉他族蕃人,然后卖给外国商人当奴隶。 “他们没有国王吗?” “我所知道的是没有。” 云空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国家观念的地方会是如何? 但是,他强烈的感觉到红叶的存在,甚至可以感觉到岸上有她的气味。 他想下船,甚至定居,船主说他有个堂弟落户于此,更坚定了云空的念头。 万一红叶真的不在,还能等待下一年有大宋商船靠岸时再上船,前往另一个地方。 “龙又在喷火了。”为了确定云空有听到,小孩重复说道。 小孩就是船主的堂弟梁道斌的儿子,说着广州方言。 有的商人来渤泥收集货品,错过季风,就多住一年,甚至定居于此,成为“住蕃”(反之,外国人定居中国的叫“住唐”),并娶妻生子,生下混血的小孩。 可是梁道斌的情况比较特别,他是逃兵。 小孩指着圣山山顶的火光:“我娘说,这圣山上的龙,从她祖先的祖先那代,就常在夜间喷火。” “有人见过那条龙吗?”云空问小孩。他不禁猜想,此地也有龙的传说,不知跟中国的相像吗? 小孩摇手:“龙在山顶,可是不能随便上山的,祖先的灵都住山上,打扰他们会惹来麻烦的。” “要经过族长开会同意呀,不然会被放逐或处死的。”梁道斌拿着晚饭走过来,“何况那儿是其他族的地盘呢。”他递给云空刚刚蒸好的杂粮饭,用蕉叶包裹着米、黍去蒸,掺了许多切碎的野菜和鱼肉。 云空一手托着蕉叶,一手拿筷子拨饭。 两只猫儿闻到食物香气,便过来朝云空喵喵叫,梁道斌拿一尾蒸好的鱼给它们:“没忘了你们的分。” 两只猫儿已经长得很大了,雄猫焦脚虎让雌猫先吃鱼,自己在旁静候。 他们席坐在半完成的妈祖庙外面,在星空下点燃篝火,用燃烧草叶的浓烟驱蚊。 妈祖庙是从泉州、广州来的商人合资兴建的,他是泉、广一带于宋初兴起的神祇,也是大宋政府少数不禁止膜拜的民间神祇,听说原是渔夫之女,后来成为女巫,死后成为海神。商人们见商船捎来了个道士,欣喜万分,便要云空主持庙宇,监督建庙工程。 虽然没有瓦砖,只有硕莪树和竹为材料,云空还是想尽办法弄出个像样的庙宇,供住蕃和商人出海前祈祷及平日联系之用。 “那才不是什么龙,”梁道斌对孩子说的话嗤之以鼻,“那叫火山,以前行船经过麻逸(菲律宾)时,也见过冒烟的火山,听说还会喷火爆发,造成大灾害呢。” “所以没人见过山上的龙吗?” “倒是听说有在大河见过龙,”梁道斌摇摇手,“不过一定是蕃人眼花了,骗人的。” 云空默不作声。 他年幼的时候,师父破履的确曾亲身接触过龙。 云空还真的很想登上山去瞧看,有龙也罢、火山也罢,他想去弄个清楚。 山峰的火光变暗了,时隐时现,映照出山峰顶部的轮廓。 悄悄的,一张脸浮现在暗红色的火光前方。 红叶的脸,就如平常一般,随时随地在眼前浮现,圣山的火光刚好透过她的眼睛。 “红叶……”云空轻呼她的名字,就如每一个想念她的日子那样。 “吃完了,回家找娘吧。”梁道斌推推儿子,递支火把给他,“爸陪道长过夜。” 小孩畏惧的望了眼黑暗的草丛,云空见状,便说:“你们都回去吧,贫道也想独自静坐。” “道长可以吗?”梁道斌再三确认。 云空摸摸男孩的头:“明早带笔来练字,好吗?” 男孩能有爸爸一块儿回家,怎么都好。 两人都离开后,云空充分的享受这片恬静。 今晚他就不回家睡了,反正庙宇也建在家的旁边不远。 庙宇坐落在海边,在静夜里,除了四周充满虫叫声之外,百步之外也传来滔滔的海浪声。 此时正值退潮时分,海水较远,从温暖的海面上吹来闷热的海风。要过了夜半子时,温度才会骤降。 自从来到渤泥,云空就不再穿中土的道袍了,商人帮他做了几件轻薄的衣袍,否则他早就汗流浃背了。 梁道斌留了数颗嫩椰子给他,椰子顶端已用长刀削薄,只消用小刀就能破开洞口饮用,喝完了还能刮里头软滑的肉来吃。 不知不觉,他悠闲的在此地度过了将近一年,过着无需铜钱的生活,每日有梁道斌提供食物。他也在高脚屋四周整理了一个菜圃,种植了香蕉、桑树、芋头、豆颗、瓜类等物,只要出门转转,就能饱足一日了。 远方的大宋彷彿是前世的记忆,过去发生许多纷纷扰扰的事,都已经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了。可他心里仍是紧系着红叶,虽然没有无时无刻在想念,她的形象却如影随行,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想象:若有她在身边,会是什么样子。 他不时回味着红叶随他一起云游那三年的情景,她从来没提过师父无生及其他师兄姐们,只是静静待在他身边,他甚至曾经产生一种错觉,彷彿红叶已经跟他生活了一辈子。没想到,红叶忽然不告而别,只留下“昆仑”两个字,那一刻他才惊觉,红叶已经在他的生活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 夜已渐冷,云空落寞的望着篝火,伸出右手,依然感觉到红叶曾经留在他手心的温度。 他叹了一口气,决定把篝火移到庙里去。 妈祖庙建在地面,不是高脚的,云空怕有野兽或大蜥蜴或蛇跑进来,遂将燃烧的木柴几根几根的拿进庙里,重新在地面堆成篝火,合上庙门。他在空荡荡的庙中静坐,神坛上的妈祖像,还得等商船从泉州运来。 静坐到深夜,云空突然从冥想中惊醒。 篝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在漆黑之中,他清楚的感觉到有眼睛在盯着他。 他也听到焦脚虎正对陌生来客发出忿怒的低吼声。 “什么人?”他大声问。 黑暗中的生物以沉默回应,云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什么人?”云空改用刚学会的蕃语质问。 黑暗中的生物沉默良久,才发出声音,他说的也是蕃话,但云空还没有学会足够多的蕃话,不过也大致了解他在说什么:“新的神要来……”他的声音粗旷,像野兽的低吟,充满挑衅的意味。 他感觉到那个生物在黑暗中慢慢迫近,甚至近得可以闻到对方的鼻息,充满野兽的酸臭味。 云空不敢说话,他只恨桃木剑没放在身边。 奇怪的是,当那生物迫近他时,焦脚虎反而不再低吼,还发出撒娇似的轻哼声,令云空大惑不解! 第221章 龙脑香凝(2) 踌躇之际,云空忽然听见空气划过几道尖声,有空气被细细割裂,那生物随即发出怪叫声,不悦的嘟囔了几声,便一跃撞开庙门,拖着轰隆轰隆的脚步声离开。 夜风穿门而入,将一股体香吹拂到云空鼻中。 那香味他再熟悉不过,禁不住心中一阵狂喜:“红叶?” 那是他曾经闻了三年的香味。 黑暗中有个女孩的声音:“我告诉过我自己,还不能来找你。”但声音像漏了风一般怪怪的,听见声音,云空更确定了:“红叶,你真的在这里,”他站起来,踉跄地在黑暗中摸索,走向声音的方向:“我没有感觉错,你真的在这里……” “我会来找你,是因为你懂得医治奇难杂症。”女孩的掌中点亮一团比日光还要明亮的白光,照亮了整个庙里。 忽来的强光令云空眼球激烈疼痛,过了一阵,他才渐渐看清眼前的女孩。 依旧是她爱穿的红衣,依旧是娇小的七岁身躯,但是,红叶的头被挖掉了一块,右半边的天灵盖和眼珠子都不见了,变成一个血漥。 云空惊愕的冲上前,手掌举在她头颅的缺口上方,不敢碰触。他把红叶手上发光的神物拉近缺口,仍可看见创口的血水在随着心跳冒泡:“谁伤了你?” 红叶的精神蓦地放松,忽然双腿发软,云空赶忙弯身把她扶住,抱在怀中,红叶把头枕在云空肩膀,潺潺流下和着泪水的血水。 ※※※ 一整晚,云空坐在地面,把红叶搂在怀里,手心置于她后颈,不断的灌注真气给她。 天快亮时,红叶的头已经生回了一部分,但十分缓慢,新生的眼珠子还没有视力,但已能在眼眶骨中打滚。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来了?”云空轻声问她。 “你才刚踏上这片土地,我就知道了。”红叶的声音十分疲倦。 “谁伤了你?”这句话一出口,云空由不得紧握拳头。 “昨晚找你的山神,我太过疏忽了……” “山神?”云空忆起那粗嗓子和野兽的腥臭。 是他几个月前遇上的山魈或龙贡吗? 外头传来人声,庙宇后头有几位蕃人在高声谈天,是梁道斌僱用的蕃人来开工了,说好他们今天要来把摆放妈祖像的神坛整理好的。他们乘着天凉赶早开工,午后炎热就歇息了。 云空用两手抱起红叶娇小的身体,感到她的重量比昨晚增加了些,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敞开保留了树皮的木板门,在蕃人走过来以前,把红叶抱到旁边的灌木丛中,放在柔软的沙地上,捡来几片宽大的椰叶盖在红叶身上,不让蕃人看见她。 云空跟蕃人费了些时间说明神坛的要求之后,手脚灵巧的他们便即刻动工了。 蕃人们就地取材,用四周随处野生的硕莪树盖房子。 硕莪树长得像椰子树,树干可盖房子、做木筏、搭桥,硕莪树叶可编成一片片的来铺屋顶,果子可制粉食用,可说是他们的万用树。他们砍下硕莪树之后,泥土下的树根又会长出新树,七、八年后又能用来盖房子了。 云空看他们熟练的工作,根本无需担心,他知道梁道斌午后会带米酒过来,那些蕃人会很开心的。 当云空回到红叶身边时,红叶已经离开灌树丛,在阳光底下打坐,她两手置于膝盖,手心朝上,让阳光晒在手心上。此时,云空竟看见她的头颅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长,头的形状已经完整,正长出胎毛似的头发。 云空用小刀破开椰子,将椰子凑到红叶嘴边,让她呷着营养丰富的椰水。云空看她新生的头发颜色棕黄,忍不住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红叶放下椰子:“我跟白蒲哥哥……”说到这名字时,红叶不禁偷瞄云空的反应,“要上圣山,可是山神阻止我们。”红叶曾告诉他四位师兄姐的名字,其他就没再多说了。 “白蒲?你的师兄姐们都在吗?” “只有白蒲,其他的,都生死未卜。” “你们为什么要上圣山?” “云空,我想求你救白哥哥,”红叶怯生生的说,“也只有你,曾经当过百妖王,足以跟他们谈判了。” “白蒲在哪里?” “你能帮我吗?” 云空幽幽的凝望红叶:“如果白蒲没出事,你就不会来找我了是吗?” 红叶用力摇头:“不,不是这样的,我一定会找你的,我要求白蒲哥哥上圣山,就是为了要回到你身边!” 云空惊讶的望着她。 “因为我是不死身,而你终究会死,我们上圣山,就是为了寻求死的方法。” 热泪瞬间盖住了云空的视线:“别这么说,你已经为我死过好几次了。” 红叶一愣:“你想起来了?” 云空点点头。 “你想起来多少?” “全部。”云空一边说,一边泪流满腮,“从你我都是九黎大巫开始,你被熊人掳去,然后……尸体受尽凌虐,而我完全不晓得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世又一世的在一起,但总是没有好结局……直到唐朝那次,你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直到死都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云空顿首道,“现在我知道了,你是被无生掳去了,然后改名叫红叶。” 红叶毁坏的眼珠子长回来了,但只有完好的那个流下了泪水:“我没你想起来那么多。” “想起来是很痛苦的,所以我曾经极力想要忘掉,”云空抹去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尽,“上次你失踪之后,我不停找你,找了两百年也找不到,我承受不了失去你的痛苦,所以我很努力想要忘记你。” “因为无生抓住我了,把我禁锢在这个身体里头,所以我们不能再一起轮回……”红叶激动得两腮泛红,抓住云空的肩膀,“所以我必须找到死亡的方法呀!” “无生去了哪儿呢?” “我不知道,他夺取黄连的身体、吸尽了青萍的精气之后就失踪了,白蒲叫我逃跑,后来我就跟住你,直到白蒲再次找到我。” 黄连和青萍也是不死之身吧?云空感到困惑:“然后你跟随他来到南洋。” “因为他说这里有解药,”红叶说,“也因为我救了两名昆仑奴,我要送他们回家乡。” “昆仑奴?”原来还曾经发生过这种事?“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乡?” 红叶用力点头:“这里,渤泥,圣山之地,昆仑之乡。” 云空忽然嗤鼻失笑,然后高兴的大笑起来,红叶不懂的望着他。他伸手将红叶轻轻搂入怀中:“我还以为你作意要离开我,不是就太好了。” “我离开你,是为了回到你身边。”红叶轻抚云空的背部,“但我原本还没那么快要找你,这是迫不得已,要利用你过去百妖王的身份去救白蒲。” “白蒲发生什么事了?” 红叶迟疑了一下:“他变老了。” 这不正好符合红叶的原意——寻找死亡的方法——吗? “可是,他只是变老,却依然不死。”红叶忧心的说:“永远永远的老。” ※※※ 渤泥位于热带,没有四季,只有旱季和雨季。 如今正是旱季即将结束,越接近中午越是酷热,下午会有阵雨,所以他们必须乘太阳照热地面之前动身。 红叶带云空爬上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她的仙槎就躲在两根粗干交叉处。 这艘仙槎从无生仙岛驾驶出来,在红叶陪同云空的三年中,其实一直如影随形的在空中跟着她,当她和白蒲登上商船前来渤泥时,仙槎也跟随她过来了。 第222章 龙脑香凝(3) 云空来不及知会梁道斌,便迫不及待的将仙槎升空,朝东北方的圣山飞去。 清晨的圣山没有云朵遮挡,三个山峰非常清晰。 离开海岸不远之后,他们便进入了热带雨林上空。雨林中尽是参天大树,树顶和树冠铺成一片绵延无尽的翠绿,散发着清凉的灵气,彷彿有无数生命之流在里头窜动。 红叶告诉云空说,她带昆仑奴夫妻两人回来渤泥时,先从小镇到泉州港口,等候前往渤泥的商船,出海后又走走停停,停泊过四个港口交易货物,费了半年才到达渤泥。 在这一年之中,红叶学会了他们的语言。 他们告诉红叶他们被拐卖去唐国的经过,诱骗他们的就是专程来收集龙脑香的商人。 “龙脑香?”云空晓得,龙脑香自唐代以来就是名贵药物。 红叶指向他们脚下的森林:“这里有很多龙脑香树,蕃人叫卡卜尔树,都是很巨大的树木,会流出很香的树汁。”云空知道,梁道斌也有向蕃人收集龙脑香,再交给堂哥运回去。 龙脑香从幼苗到成树需时五六十年,蕃人将树木劈开,就能在树中取得成块凝香,叫“梅花脑”,是最上等的龙脑香;还有用木材碎屑蒸出来的汁液凝成结晶的“熟脑”,又有速脑、米脑、苍脑、油脑等不同等级,一般称之为“冰片”,运回大宋的价钱十分的好。 “当时,那些拐骗他们的人问说,有没有听说过『龙脑香王』。”红叶说,“据说是千年老树,位于深山之中。” “千年老树,恐怕成精成仙了。”云空不禁俯视仙槎下方一望无涯的热带雨林。小时候曾追杀他的就是树精,他们会藉由根部在地底形成整个大陆的联络网,不知在这南洋之地的树精是否也会如此? “他们答应给丰厚的聘金,带他们去森林寻找,找了多时没有下落,便把他和妻子灌醉,带上船去大宋。”红叶说,“白蒲哥哥听了之后告诉我,师父……无生也曾提过龙脑香王。” “无生说过什么?” “他说,龙脑香能把某些东西清除掉,某些……他放进我们身体的东西。” “他放了什么进你们身体?” “他说了,但我们听不懂。” 红叶和白蒲乘着仙槎深入雨林,在住满巨树的潮湿森林中穿梭整个月,终于在圣山脚下找到一棵三人围抱的千年龙脑香王。 “终于找到了。”他们把仙槎停在树下,白蒲立即伸出五爪,用他深厚的内功,要把树干挖出一个洞来。 他把树身挖开一小块,立时满手异香,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但当他要继续动手时,竟发觉使不出内力,似乎有某些东西自体内流失了。 “是真的!”白蒲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才好。 “白哥哥,你别再碰了。”红叶担心白蒲的力量会消失,毕竟要寻死的是她,而非白蒲。 白蒲从仙槎取出斧头:“我先试试,如果有用,才换你!” 两人各拿斧头和刀子,费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剜开个可塞进一人的创口,此刻他们已被龙脑异香沾满衣襟,红叶嗅着也感到晕眩,似乎连血液的流动也变慢了。 白蒲要将自己塞进树洞,红叶忙拉住他:“不可以,白哥哥。” 白蒲甩开她的手,快速把自己挤进树洞:“红叶,如果没效的话,如果你仍旧是不死身的话,”红叶直愣愣的望着他,“你就忘了云空,永远跟我在一起,好吗?” 红叶心里万分挣扎,她不喜欢这种为难的感觉,她要把白蒲硬拉出来。 白蒲出不来了。 受伤的龙脑香树似有灵性,忽然大量分泌黏稠的树汁,流上白蒲的脖子、肩膀、手臂,将他一点一点包裹起来。 白蒲大吃一惊,想从树洞挣脱,却发觉被香气围绕的他越来越衰弱,没力气挣扎。他向来所向无敌,从未如此无助,只能惶恐的望着红叶,口中竟说不出一个字。 红叶用尽力气想把白蒲拉出来,却也手脚酥软,根本使不上力气。 不特如此,白蒲的容貌忽然衰老了许多,象是要将偷走的岁月一古脑还尽似的,皱纹在他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皱纹还爬上红叶抓住白蒲的手臂,将她稚嫩的皮肤变得粗糙松弛。 红叶不埋会,继续用力想拉白蒲出来。 白蒲忽然直直盯住红叶的后方,红叶慌忙中转头一瞧,才发觉他们被包围了。 后头有个圆滚滚的大毛球,浑身棕黑色的长毛,沾满了树枝和落叶,在长毛间露出两只红色的眼睛,远远也嗅得到他身上的酸臭味,连龙脑香也无法完全掩盖掉的臭味。 像他这般的大毛球,四周就站了六、七个。 大毛球不知嘟囔了些什么,山中竟传来巨响,像巨大的脚步声,连地面也会震动。 一道黑影盖过了阳光,红叶惊奇的看见三个巨大的人影,果真是巨人!这些都是在中土不曾见过的异物!不知是妖物还是神灵? 三个浑身长毛的巨人慢慢迫近他们,大毛球也滚动身体,渐渐缩小包围圈。 红叶欲以飞针攻击,手指竟软弱得连针都抓不稳。 巨人用巨大的手掌一拨,当下击裂红叶的一片头颅,顿时血花飞溅,头骨和连着眼球的脑子在空中划了道长长的抛物线,飞落在地面的落叶堆中。 白蒲见状,直想发狂大喊,但龙脑香的树汁已包住他全身,涌上他的鼻子,他赶忙闭气、闭眼、闭口,只有耳朵,他闭不掉。 红叶挣扎着爬起来,用剩下的那只眼睛寻找仙槎,血水不停盖上眼球,她不断用手擦拭遮蔽视线的血水,好不容易才走到仙槎,赶在仙槎被山神破坏之前,狼狈的钻进仙槎,启动反重力引擎,全速逃离。 此刻她心中只想到云空。 ※※※ 云空望着红叶的衣服,肩膀上尚有干涸的血块和软组织碎块。 他们乘着仙槎,在圣山四周搜索,先到昨天受攻击的地点查看,只见千年龙脑香王已被截断,树根断口发出的香气,在方圆一里之内都非常浓烈。 地面布满落叶,所以没留下脚印,四周的树木也没有遭到破坏,可见他们运走树干时,是十分谨慎保护周围环境的。 红叶极力搜索白蒲的心灵,好不容易才感受到他微弱的讯息,就在前往圣山顶峰的方向。 “我们先到山峰去瞧瞧。”她加速仙槎朝山峰飞去,随着越飞越高,温度逐渐降低,尤其高空中十分寒冷,一如中土深秋的温度。加上高空的空气稀薄,令身体逐渐老化的云空感到不适,他于是拉低仙槎飞行的高度,令它贴近树顶飞行。 即使紧贴树顶,浓密的树叶也令他们很难看到下方的地面。 云空沉思着:这里是妖物和神灵的世界,或许不是人类应该闯进来的。 难怪蕃人的长老不许族人擅自闯入,想必是为了避免破坏两个世界的和谐。 只要不降落,就不算闯进他们的地界吧? 但他担心着,要有多贴近,才是冒犯了他们的世界? 还是,即使在空中也会冒犯他们? 随着越飞越高,渐渐树木越来越矮,从高大的巨木变成森林,森林逐渐稀疏,再变成矮树丛,最后只剩下灰色的坚硬岩石,偶有苔藓在石缝中生长。 红叶依然可以感觉到白蒲微弱但尖锐的心灵,虽然时断时续,但方向没有改变。 已经过了一天,不知他们将白蒲怎样了? 第223章 龙脑香凝(4) “红叶!”云空指向下方,他看见了,荒凉的岩坡上有东西移动,从高空望下去,三位巨人正合力搬着一根长长的巨大树干,身边有几个棕黑色毛球在摆动身体,一起朝山顶进发。 “他们想干什么?”云空不禁奇问。 红叶担心的望着树干:“白哥哥还在里面吗?”有了先前被打破头的经验,她不敢贸然冲下去救白蒲。 虽然找到了,云空依然束手无策,他应该如何跟他们沟通,才能救出白蒲呢?他有办法再令蚩尤的元神现身,跟他们谈判吗? “红叶,此处寸草不生,可见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云空指向山峰。 聚在山峰四周的云层缓缓移动,像河流般护绕着它。 红叶看见绕山流动的云层,当下一脸阴郁,忖着:“很像仙岛……”很像她居住了逾两百年的无生仙岛。 “你听说过吗?传说这圣山上有龙。” 红叶摇摇头。 “说不定那些云是龙吐的气呢,传说有龙之处必然生云。” 红叶更担心了:“龙听起来很可怕,我们对付得了吗?” “有龙未必可怕,”云空豁达的说,“我们赶在他们前头,到山峰去瞧瞧,便知端的。”不知为何,有红叶在身边,云空心里找不到恐惧。 他们将下方的巨人和山神一行远远抛在后头,直往山峰飞去。 山峰就在前方,却象是无尽连绵的荒凉,尽管一直飞,山峰依旧在前方,彷彿怎么都抵达不了。 许久,他们才终于飞进包围山峰的云层,眼前马上一片迷茫,空气顿时变得又湿又沉重,呼吸愈加困难,这样下去连肺脏都会积水的,云空赶忙从布袋取出一方手帕包住鼻子,也递了一块布给红叶,但她摇头表示不需要。 忽然,阵阵呛鼻的浓烈酸味冲进了鼻腔,呛得云空五内翻腾,他和红叶对望一眼,红叶困惑的说:“是硫磺!” 云空也嗅过,无论炼丹或驱蛇,都用得上硫磺的。他恍然大悟,梁道斌果然没说错:“原来圣山真的是座火山。” 无法理解的是,山神们搬一根千年龙脑香王上火山口,究竟所为何事? 前方的浓雾中出现橙黄色亮光,云空相信火山口要到了,便将仙槎斜斜飞出云层,先摆脱水气和硫磺毒气再说。 一飞出云层,火山口蓦地就在眼前了! 它没有冒出浓烟,但喷出的热空气将火山口四周的景象都扭曲了,火山口内部不停闪现红光,发出隆隆的雷鸣声,似乎有团团火球在里头滚沸着。 红叶被慑住了,她感受到一股源自地底的暴烈之气正在增长,蠢蠢欲从这地表的洞口冲出来。 云空也担忧的俯视火山口,原本应呈圆形的边缘崩了一块,朝下拖出一片扇形的斜坡,或许它曾经在久远的时代爆发,熔岩如河流般披盖下来,而那片平滑的扇形山坡难道就是岩浆流经的痕迹? 云空凝视着火山口,他从来不曾见过比这更热的高热,地狱之火恐怕也无法媲比,火山内熔化的岩石可将任何碰触之物顷刻化灰,所有生体都被化成单纯的碳分子和矿物质,他无法想象它真正的恐怖。 “红叶,你能跟白蒲说话吗?” 红叶摇头:“他的念头断断续续,他好像想说话,但我听不清楚。” “好,你请他帮忙问,山神们为何要抬龙脑香王上山?” 红叶怔了一下:“怎么问?” “我们只好希望山神也跟你们一样,能够用心念来对话。” 红叶听懂了,她随即合上眼睛,专心的传话给白蒲。 “不停的问他,以免他也听不清楚。” 他们朝山下眺望,远远的岩坡有几个黑影,正是搬运树干的山神和巨人,他们忽然停下脚步,似乎在聆听,不一会儿,又再启步上山。 红叶转头向云空说:“火山神。” 云空急问:“他们要祭拜火山神吗?” 红叶吃了一惊:“你猜到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 红叶懊恼的摇头:“白蒲只一直重复火山神、火山神。” 云空咬了咬牙:“我们下去。” “不行,很危险,”红叶慌忙道:“巨人只消一掌就打破了我的头,你是凡人之躯,必定活不了的!” “你不是叫我以中土百妖王的身份来帮忙吗?”云空坚定的望着红叶的眼睛,“只要有你在我旁边,我有一死的勇气,”他笑道,“横竖要死,了不起下一世再见你。” 红叶的眼睛登时泛红,泪水盈满眼眶。她上前轻轻拥抱云空:“对不起,我的身体无法长大,只能以这么小的模样跟你在一起。” “没关系,”云空轻抚她的头,看看她新长出来的头发逐渐增厚,“我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没有忘记对方,就一定会再见面的。” “嗯。”红叶满眼泪水微笑。 “现在,我们下去吧。” 红叶将仙槎降落在山神前方,让云空下去后,又将仙槎升空,在安全的高度观看。 云空在斜斜的岩坡上站立,等待山神一行上来。 他看见山神很像加大版的山魈,同样毛发浓厚,不过厚得像一团大毛球,连四肢(如果有的话)和眼睛都看不见了。 另外三位巨人太高了,云空连抬头都看不清脸孔,只知道他们的一个脚印,比他躺直还长一些。 六位山神走在抬大树的巨人两侧,另有一位山神在前方领头,越来越迫近云空。 云空心情平静,不问荣辱、不畏生死,温和的直视着他们,山神们似乎感受到他的善意,在他身边徐徐经过,其中一位还抛下了一句:“带新神来的人。”表示他们认得他。 “请问,”云空用蕃语大声问,“我的朋友在这棵树里面,可以让他出来吗?” 山神嘟囔了一阵,用近乎咆哮的声音说:“赶快赶快,火山神要醒来了。” 另一位山神也发出咆哮声:“他自己进去,我们找到的树,很难找卡卜尔王。” 巨人们忽然低吼了几声,山神们马上止步,恭恭敬敬的朝巨人鞠躬。 云空愣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那些巨人也是山神,是更巨大、地位更高的山神!那么先前在他家制伏小偷的山魈,应该只是山神中的小喽囉了。 云空充满敬意的仰望三位巨山神,抬着巨大树干经过他面前。 斜斜的岩坡很费力气,巨人们不休不眠的搬着大树走了一整天,正大口喘着气,喘出来的酸臭气息在严寒下凝成黄色雾气,豆大的汗水高高滴下,显然他们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了。 “火山神喜欢卡卜尔王吗?”云空跑向巨山神,抬头向他们大叫。 巨山神专心的抬树干,没回答云空,由领头的山神代为回答:“要很多,要很多,很难找,送给火山神,火山神睡觉!” 另一位山神惶恐的说:“以前以前,火山神醒来,死了很多很多,树烧光了,死很多人,河有毒,鱼死了。” 云空大喊:“我有飞船!”他指向空中,“可以帮助你们!” “带新神来的人说可以帮!”走在后面的山神咆哮,“怎么帮?” “飞船,高高看下去,容易找卡卜尔王!”云空比手画脚,“飞船可以把大树送上去!” “不行!”红叶在空中嚷道,“我们没有绳子!抬不到大树!” “女孩说什么?”山神仰首望红叶,没停下脚步。 “没绳子,把树绑在飞船,要有绳子。” 山神们互相咕哝着谈论了一阵,领头的山神开始扯下自己的毛发,用灵巧的双手,边走边编成绳子。其余六位山神也纷纷倣效,再走了两刻钟,他们已经用又粗又韧的毛发编出了一条长绳。 第224章 龙脑香凝(5) “来来。”山神向空中的红叶挥手作喊,红叶便将仙槎缓缓降下,山神们合力将绳子绑上树干,云空和红叶也想办法将绳子固定在仙槎上。 他们试了一阵,树干太长了,悬在半空容易晃动,树干也太重了,只怕仙槎会很难飞行。 山神见时间拖延,很是焦急,不安的摇动和喷气。 “我们换个方法,”云空提议,“树干的一端绑在飞船,另一端仍由你们抬着,”他转向巨山神,“如此更轻吧?”三位巨山神晃着脑袋瓜想了想,同意试试看。 在天色转暗之前,他们终于成功将龙脑香王运到山峰,搁在火山口边缘。 七位山神围绕着火山口,开始扭动身体,吟唱着低沉又押韵的歌谣,像哄孩子入睡般,抚慰圣山的情绪。 他们拿出菖蒲串珠,摇动串珠,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然后吟唱着: “伟大的紧若罗欣岸6,创造天空的紧若罗欣岸, 龙贡的创造者,精灵的创造者,人类的创造者, 您为令我们有食物而牺牲了女儿汑歌莉咏7, 生出百谷、果树和蔬菜, 如今恳求您再大发慈悲, 您宠爱的帕卡8要甦醒了, 请您教他平和,请您教他安睡……” 云空在一旁耐心等待,不想有任何误失惹恼山神,等待他们进行完仪式。 红叶紧握云空的手,焦虑的望着龙脑香王,树干上有一大片半凝固的树液,就是白蒲被封进去的凹糟。 待山神们吟唱完了,歇息已久的巨山神站起来,准备将龙脑香王推进火山口。 云空正想出声,巨山神已用大手挖进树洞,将白蒲从黏液中拖出来。 红叶和云空赶忙冲上前,为他清理树汁,但红叶一碰上树汁就会失去力气,所以云空叫她避开,由他来清理就好。 红叶无奈,只好走过去看山神。 三位巨山神奋力将龙脑香王推下火山口,热气令龙脑香的香气一时喷发,整根树干冒着透明的烟雾,拖着一道流水似的透明带子掉入红焰之中。 山神们等待了一下,看着红焰果然有稍微转弱,他们发出满意的声音,接着便交头接耳起来。 他们走向云空,向他咕哝着:“我们很多年才找到一棵卡卜尔王,几年才运一根上来,太慢,火山快烧了。” 云空抬起头道:“我答应过的,明天早上,我们开始找卡卜尔王。” ※※※ 傍晚时分,梁道斌在未建好的庙中来回踱步。 他已经在这里徘徊一整天了,焦脚虎和雌猫见他烦躁,走过来对他喵喵叫,像要安抚他。 当云空推开门时,他大吃一惊,忙上前问:“你去哪儿了?” 一见云空扶了个脸色苍白的老人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小女孩时,他更为吃惊了。 “先别多说,帮我一个忙。”云空将老人放置在地面,“有没有布?” 梁道斌瞟了眼老人,见他身上沾满黏液,全身散发出清凉的香甜气味,不禁蹙眉道:“龙脑香?” “我必须帮他全部洗掉。” “那,何不带他去海里?”一言惊醒梦中人,云空忙又将白蒲扶起,梁道斌也抢上前来:“我也帮忙。” 他们合力把白蒲搬到海边,脱下外衣,让他坐在温暖的海水中,云空解开他的发髻,用海水慢慢洗涤他身上半凝固的树汁。 梁道斌拿着白蒲的衣服时,心里竟开始盘算,能从衣服上萃取多少龙脑香来制作冰片。 在星空下,白蒲感觉到肌肤渐渐恢复了知觉,自亘古以来孕育生命的海水充满了能量,白蒲饥渴的吸收能量,脸上的皱纹才慢慢消失、渐渐平伏。 奄奄一息的他,觑看正帮他刮掉树汁的云空,泪水不自觉的涌出。 他本来想对云空说话,但想了一想,决定还是不说话的好。 “梁兄,”云空对梁道斌说,“我会离开一段日子,妈祖庙的事不得不耽搁一些时日,还请梁兄原谅。” “你要去何处?”梁道斌从满脑子的盘算回过神来。 “一言难尽,”云空苦笑道,“梁兄只管在夜晚观看圣山,”梁道斌不自觉的朝圣山望去,“圣山夜间不再有火光,就是我归来之时。” 梁道斌听了,更如陷五里雾中。 “还有,麻烦梁兄照顾他。”云空指指白蒲,梁道斌才惊觉,白蒲不再是刚才进来的老人,在昏黄的夕阳下,白蒲的脸和身体变得更年轻了。“让他暂住在庙里就得了。”云空说。 ※※※ 休息一夜,天亮时,云空和红叶又从妈祖庙消失了踪影。 他们依约去雨林上空搜寻龙脑香王,从高空寻找会比地面容易,因为年纪最大的树木会鹤立鸡群,其树冠会突出于一片树海之中。 每找到一棵龙脑香王,云空便会砍破树身,让它浓烈的香气发散出来,让山神和巨人们循着气味找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圣山周围十里的空气全飘着奇特的香气。 人们也留意到,夜晚时分,圣山顶上的红光越来越弱了。 直到某夜,红光完全消失。 夜晚喷火的龙,从此成了传说,并在后世出现了几个版本。 一个版本说一对兄妹为治母病而偷走龙珠。 一个版本说有个聪明的年轻人盗取了龙珠,还卖给商人。 一个版本还跟中国皇帝有关。 山神用龙脑香王祭祀火山之神,用龙脑的清凉抑制火山,他们把好几株千年龙脑香抛入后,换取了火山的平静。 从此之后,火山沉默了许久许久。 在阴雨连绵的午后,圣山周围的云层会慢慢的堆栈起来,看起来像山峰戴着一顶大帽子。 圣山安静了数百年之后,周围的龙脑香森林逐渐被人类入侵,大树消失,森林缩小,连山神也无力阻隢这些变化。 他们忧心忡忡,火山神迟早会甦醒的。 至少近年来我听说,千年后的今日,火山之神有徐徐翻了翻身。 若为一国写下医案,那么黄巢之乱十年,等于把风烛残年的大唐毒打一顿,加上朝官(外官)和宦官(内官)互斗,所谓内外交迫:外则外邪入侵,内则气血紊乱,已病入膏肓,亡国只是时间问题。 黄巢手下大将朱温投降唐军,被朝廷重用,赐名全忠。 唐朝重用降将,是开国以来的习惯,因为根据过去的经验,降将往往立下很大的功绩,时机下对药方,是一剂良药。然而,世事无恒常,病会转性,药无定方,今时不同往日,朱温开始势力坐大,反而成为把大唐推向灭亡的最后一帖猛药。 朱全忠为了控制皇帝,不断奏请从长安迁都至东边的洛阳。 在风云变色之前,早有些敏感的人察觉到气氛不对,国都长安已非安全之地,便想办法要离开。 基本上人民设下户籍之后,就不准随意迁徙,但此时制度已经败坏,费钱上下打点之后,李又八拿到了一纸出城通行证,当城门问他何故一家子出城时,他回说:“洛阳有大庆,叫我们去表演,车上都是表演的乐器和道具。” 城门查看属实,于是放行,李又八便牵着牛车,载着一家人朝东行去。 他们的户籍是乐户,也就是表演工作者,地位特别低贱,不像民户可改军户、军户可改民户,乐户是世代相承的贱民,生生世世不准改户。 以前平顺的大路,如今也因战事频繁而失修,一路上牛车颠簸,走了一段路,李又八就不得不让妻女休息,遂将牛车转进路旁林子,隐于林中歇息,好避开路上车马的注意。 第225章 一叶知秋(1) 路上人来人往,他们休息了一阵之后,居然也有人从大路转进林子来,李又八看了就精神紧张,绷紧神经看来人是谁。 那是一对骑马的父子,男人身上有弓箭也有刀,他十三岁的儿子骑了小马,也佩了一把匕首,显然是当兵的人家。 那对父子望了李又八的牛车一眼,便觅了另一棵树,将马缰牵在树干,坐下来饮水吃干粮,看样子是要往长安去的。 李又八看见男孩,心里不禁感伤,他也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儿,训练了琴技和舞技,两年前才满十二岁就卖给权贵人家当乐伎了,他还有一名七岁大的女儿,仍在训练中,再过几年也要父女缘尽的。 忽然,李又八心里一悚,看见男孩从对面直瞪瞪的望过来,李又八的妻子、两名儿子和小女儿俱坐在牛车外吃东西,不知他在打量谁? 接着那男孩起身,边盯着他们边走过来,李又八更为紧张,不禁僵直了身子。他们身份地位悬殊,他压根儿没有反抗的想法,只能在口中密唸佛号。 他不知道命运会带来何种惊奇,在这不安定的世局中,生存的确不易,说不定来个突发事件,他们一家便会被时间的洪流淹没,尸骨无存。 没想到,男孩面带微笑,走向他的小女儿,眼神中洋溢着亲切感,彷彿久别重逢的神情。更令李又八惊讶的是,女儿也喜悦的望着男孩,两人四目相视,不愿将对方的视线放开。 人生际遇有时就是如此,要不是男孩刚才心念一动,央求父亲到林子里休息,一念差之毫厘,结果千里难逢,有时错过了,就此生再也没见到面了。 男孩开口:“找到你了。”女孩以灿烂的笑容回应他。 男孩走向李又八:“你们家是乐户吗?” 李又八紧张得连咬字都会颤抖:“是,小官人,我们是乐户。” 男孩很有礼貌,完全没蔑视他们的意思:“如果令嫒来我家,她会吃好住好的,你可以放心。” 男孩的父亲也走过来了,他身材高大,眼神冷峻,看来是上惯战场的。 “小官,”李又八支支吾吾,“小女年纪还小,还在受训。” “我家可以请最好的老师,她要学什么都行。”男孩说,“不论胡笛、琴、舞,甚至刀剑、弓箭、骑马也是行的。” 女孩听了,竟热切的转头望着李又八,彷彿想要马上奔到男孩身边。 李又八心里清楚,乐户世代不得翻身,子女生下来,注定将来要卖给人家为奴的。这女儿最小,他最心疼,虽然当了父女七年有余,但是反正迟早要分离,不如早些断了缘分,强过日后更加伤心。 男孩的父亲拍拍儿子的肩膀:“你喜欢这女孩?”便向李又八扬了扬下巴:“喏,你出价多少?” 李又八咬了咬牙。 男孩的父亲说:“我儿子看上你女儿,是她的福气,不瞒你说,我是朱全忠大将军的家人,我儿子就叫朱彦,大将军是朝中红人,我就是被他派去见皇上的,如此你还担心什么?” 李又八忙低头说:“不敢,大人要的,小的岂敢不给?” “你这样说,就像我们在仗势欺人了,”男孩朱彦说,“不如这样,你们随我们进长安,我们去取了钱,亲手交给你,好不好?” 李又八好不容易才离开长安,如今又得回去,命运戏弄如此,他也只能叹息。 朱彦让女孩骑上他的小马,两人亲昵的态度,根本不象是刚刚认识。李又八跟妻子都十分惊讶,小女儿没有表现出丝毫舍不得的样子,见她绝情如此,不禁非常伤感。 牛车跟两匹马在往长安的路上并行,走没多远,只见大路中央直挺挺站了个年轻人,背剪着手,面对着他们,显然来者不善。 那位朱大人见情况不对,便在马上抽出大刀,指向那人:“请让路,被马或被车撞伤了都不好。” 那年轻人白白净净,笑容很和善:“无需麻烦,我只要完成了我要完成的事情,就会乖乖离开。” 朱彦也感受到一股紧张的气氛,不禁往后握紧女孩的手。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胆敢阻挠朱大将军的使者。”朱大人下了马,在年轻人面前摆弄着明晃晃的大刀。 “我说过无需麻烦了。”年轻人微微一笑,原本仍在十五步开外的他,不知怎地,瞬间就来到了朱大人面前,还未看清楚他使了什么手法,朱大人的大刀便铿锵落地,立时昏倒在地上。 事发突然,男孩朱彦也不暇多想,便抽出腰间匕首,翻身下马。 他正想上前争一口气,只觉身边拂过一道清风,转头望去,马背上的女孩已经不见踪影。 再转回头时,连大路上挡道的年轻人也消失了。 朱彦发疯也似的寻找女孩,李又八和家人也惊慌的四处寻找,但女孩象是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 女孩醒过来时,看见两个男子的背影,一个是刚才的年轻白净男子,一个是气质高雅的男人。 他们两人见她醒了,便将她轻轻扶起,让她举目四顾,才发觉他们正在很高的空中飞翔,三个人挤在一个奇怪的东西里头。 从高空望下去,大地上秋意渐浓,许多树木都迸放了一树火红的叶子,有的是鲜艳的橘色,或是耀目的鹅黄色,整片大地处处都像燃着火焰。 “你是谁?”女孩嘴唇干燥纸白,害怕的问。 “我叫无生。”男人温柔的说着。 “我的爹娘呢?”女孩哭泣着,“送我回去。” “不,你不能回去,你将有新的生活。”无生牵着女孩的手:“你可能不知道,我早就认识你了,我对你的了解,比你自己还更清楚。” 年轻男子忧伤的望了女孩一眼,便继续操纵仙槎。他知道女孩将会跟他一样,忘记过去的家人,然后被训练成非常厉害的人。 无生轻触女孩额头,又让她睡着了。 他让女孩一直睡到抵达仙岛,将她放进机器,更新全身的细胞,启动某些关闭了的基因,在细胞中加入无生研发的特殊成分。 当她醒来时,除了记得她是个女孩之外,其余的记忆都被封存在心底的深渊。 当女孩醒来时,他告诉她:“你的名字叫红叶。” 因为秋天红叶正炽。 也因为她性子刚烈。 ※※※ 朱彦寻找女孩,找了很多年。 几年后,朱全忠终于篡夺皇帝位,成立新的国家“大梁”。 新政权于风雨中建立,极不稳定,朱全忠于是大肆屠杀不愿意服从他的人,远在四川成都拥兵自重的藩将不愿顺从,就地成立自己的大蜀国。 朱全忠在病情不稳定中乱开药方,结果是延续五十余年的大混乱时代,中国自此进入后世称为五代十国的乱世,国起国亡如朝花夕拾。 那年朱彦十八岁,他向父亲表明自己的志向:“奔驰沙场追求丰功伟业非吾志也,孩儿欲求人生的升华,因此希望父亲准许,让我到蜀国求道。”他没说的是,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寻找心爱的人。 “为父向来都尊重你的志向,可蜀国是敌人的地盘!岂非送死?” “四川乃天师道祖庭,我相信那里可以找到我所要的。”朱彦的脸神十分坚持,“我隐姓埋名,绝对不透露我姓朱。” 朱彦的爸爸也知道,在这个乱世拖孩子从军,无疑是叫他送死。 朱彦到四川去拜师学道,只不过五年,便听说朱全忠被杀了,不久大梁也灭亡了,接着父亲派人送钱来的密使也不再出现了。 第226章 一叶知秋(2) 他猜想父亲也不在人世了,在乱世地狱中化为灰烬了。 他终于真正孓然一身了。 他四处云游寻访名师,居无定所,天下消息不时溜进耳中:谁当新皇帝了,哪个新国又成立了,相对而言,他所在的蜀国动荡较少。 其实,他学道的目的只有一个:他希望学会道术之后,可以得到超乎常人的能力,找回那位失踪的女孩。 他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执着,彷彿跟那女孩在一起,才是他的毕生志向。 他没找到女孩,女孩却找到他了。 学道二十余年,天资聪颖的他,已经掌握了几位明师的精髓。 四十三岁那年,他在登上青城山寻求天师仙迹时,女孩毫无预警的现身了。 女孩和那位夺走她的白净男子站在山道上凝视他,两人身形样貌一如二十五年前,她刚刚失踪的前一刻。 往事剎那回到眼前,朱彦又惊又疑。 朱彦已鬓角微斑,然而女孩完全没有长大,那男子也没有变老,虽只朝过一面,他那虚假的笑容却是如烙印般记忆鲜明。 一时之间,他还以为是幻象,是心魔投现的空花,直到女孩忽然出手攻击他。 女孩朝他挥手,惊愣的他一时还未察觉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两臂发麻,才发觉手背上插了几根细小的梅花针。 在那么一瞬间,他的心情沉痛到了谷底。 一个他思念了半生的女孩,竟然一见面就伤害他! 白净男子向女孩耳语几句之后,女孩又继续向他挥手,数根细针刺到他脸上,他的脸部肌肉当即麻木,连开口说话也不行了,心中数不尽的疑问,一个也问不出来。 他们两人走到朱彦面前,白净男子说:“好了,现在了结他,带回给师父就行了。” 女孩望向朱彦的脸,完全像个陌生人,完全没当年深情款款的倩目。 当她看见朱彦眼神哀伤的望着她,并流下两道清泪时,她转头问男子:“白蒲哥哥,他是不是怕死?” “凡人皆怕死,所以师父才让你不会死呀。” 朱彦摇摇头。 女孩见了问:“他为何摇头?” 白蒲开始面色紧张:“红叶!别再问了,别忘了这是师父给你的考试,快杀了他,用什么方法都行。” 原来她叫红叶吗?寻觅了这么多年,至少得到一个名字了。朱彦的心中由衷的感动! 红叶凝视朱彦的泪眼,忽然像根细小的尖刺,刺痛了她心底深处的角落,触动了很久不曾激动的心情,一股酸楚轻轻自胸中涌起。 为免夜长梦多,白蒲将手掌放在朱彦的胸口:“很快结束的,不痛的。”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疾风从山上沿着山壁急冲下来,冲入朱彦和白蒲之间的空隙,一古脑撞上朱彦,把他整个人卷下山。 白蒲大惊,忙施展轻功追过去,却见朱彦被风卷过草丛、翻过山岩,忽高忽低,不似寻常山风。 “有古怪!”白蒲脚下一点,便像飞箭般射向那团怪风。 他擅长近身攻击,因此要先迫近对手。 没想到,另一道腥臭的狂风从旁边冲过来,将他撞开,无法近身。 他还未摸清状况,又一道炽热的焚风从另一个方向扑来,将他撞得远远的。 白蒲好不容易稳住脚步,朱彦却已经消失了踪影。 白蒲四处寻找了一阵,发觉红叶没跟上来,循路回去瞧看,果然她仍呆立在山路上,低垂着头,凝望着地面。 “红叶!”白蒲呼唤她,“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红叶微喘着气,止不住的哀伤一波又一波袭上心头,“我到底怎么了?” 她这么一问,泪水顿时盈满眼眶。 “我到底怎么了?”她哭得全身发抖。 白蒲作势要上前安慰,被她一把推开。 白蒲只好退后几步,闭紧嘴唇,谨守欲冲口而出的话语,安静的等她哭完。 ※※※ 狂风止歇后,朱彦发觉自己在一间废弃的道观中。 道观坐落在山崖边,地形艰险,不知何代人以坚强的意志建成,但此地饮食水源皆补给困难,在创建者过世后就没落为野狐窝了。 果然,朱彦看见四周皆是奇形怪状的妖物,具人形却没人样。 他们挤满了道观,令山中清爽的空气也变得闷热而腥臊。 朱彦还在惊奇时,一个浑身黏黏湿湿的人走上前来,看他宽大的嘴巴,就知道是只蟾蜍。他对朱彦表明身份:“我在青城山住了百年,从小就在这所道观修行的。” “你们是妖精?”朱彦身上插着的细针已经被他们清除干净,能够开口说话了。 蟾蜍精没脖子点头,只好晃晃身体:“你们是这么叫的。” 这些年来,朱彦只身游历江湖,胆子磨得很大:“你们包围着我,必有所求,你们救我一命,必有原因,如果你们愿意说的话,我洗耳恭听。”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众妖开会,希望由您来领导大家,当咱们的百妖之王。” “百妖之王?”朱彦听了不禁失笑,“我是个修道未成的凡人,有何本事领导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大王有所不知,您可曾听闻蚩尤?” “蚩尤?就是黄帝老是打不赢的对手吗?” “不瞒您说,两千年前,您就是蚩尤。” 朱彦愣住半晌,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所以……呢?”他摸摸自己的身体,“两千年渺无可据,现下的我,连个小女孩都能杀我。” “您有所不知,蚩尤仍是您的元神,只要您愿意,就能把他呼唤出来。” 朱彦修道多年,守静内观,但见真气运行,也没见过什么元神。 他半信半疑,于是环顾了一下众妖:“你们似乎很清楚我的来历,那请告诉我,方才那男子为何要杀我?” “不是他要杀的,是他师父下令的,”蟾蜍精说,“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据说你好几世都在四十三岁去世,要是没去世,他就会让你没命。” 朱彦大感好奇,好几世是什么意思? 他心知当年动念从大路转入林子,一眼见到初次见面的红叶,却如久别重逢,绝非偶然,显然红叶当年亦作如是想。若非前生因缘,恐怕无法解释当年激动的心情。 若蟾蜍精所言属实,那么他跟红叶的因缘,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他师父是何等人?” “我们也摸不清他的底细,他非人非仙,亦非我辈,是个厉害角色,我们今日救你,也是冒死而去的。” “谢谢你们,你们救命之恩,贫道竟忘了感谢,十分抱歉。” 蟾蜍精摇摇头,说:“话说他们的师父,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我们之中有千年树精,年轻时就见过他了。” “可是……这两位要杀我的人,我曾在二十余年前见过他们,他们根本没长大!” 蟾蜍精回头望了一下众妖,才说:“我们也觉得困惑,他们似乎不是神仙,却能不老不死,所以刚才咱们才避开正面冲突。” 朱彦脑中浮现出红叶的脸孔,泪水又不自觉的涌到眼眶。 “好,”他拍击膝盖,惨然道:“虽然不知道当妖王有什么好处,人间帝王之位要靠杀戮取得,送上门的妖王,试试又何妨?” 众妖听他答应,纷纷兴奋的谈论起来,安静的道观顿时变得吵杂。 但是他最大的目的,还是找到那名女孩,告诉她,这些年有多想念她;问她,为何要伤害他?为何不会长大? 朱彦意识到,他会对那女孩莫名思念得如此坚持,宿世以来的因缘必定深厚无比。 第227章 一叶知秋(3) 至于是何因缘,那些妖物既然知晓他两千年前的前世是蚩尤,说不定也能告诉他女孩的来历。 朱彦不明白百妖王该是如何当的。 他依旧四处云游,路上都有妖物们的守护。 如果前路有战事,妖物们会提醒他避开,如果妖物之间有争执,也会请他仲裁。 但是,红叶和白蒲一直都没再现身。 即使对生命有威胁,他也宁可用有限的生命,换取再见红叶一眼的机会。 ※※※ 数年后,新皇帝石敬瑭为了夺得政权,将北方燕州一大片土地割让给契丹人,以换取契丹人的援助来巩固势力,在契丹的武力支持下即位,建立“晋”。 这件人间政事引来一件妖物间的战役,也引来两百年后的另一宗公案,跨越朱彦的两个生命,为免打乱故事,留待下章再述。 总之,史鉴明明,石敬瑭又是一位为世局开错药方的政客。 这片被割给契丹的土地,史称“燕云十六州”,把它夺回来则成了后来宋朝最大的心愿,为了实现心愿,还造成北宋的灭亡,让宋朝失去北方更大片的国土。 燕云十六州的燕州后来在元朝被蒙古人建设,成为“大都”,经过明、清两代,成为今日的北京,此是后话。 追求权力者总是活得战战兢兢,朱彦以亲身经历的历史为鉴,虽身为百妖王,总不执着于那个“王”,行道家无为而治,似有似无,反而赢得众妖的敬重。 建立晋国才几年,石敬瑭便病死了,契丹人马上毫不迟疑的攻打晋国,这个国家仅十一年就灭亡了。 朱彦早得到众妖示警,在契丹人攻来之前,动身南行,在路上却得到期待已久的消息。 朱彦在南遁避开战乱的路途上,一个蟾蜍精来到他面前拜见:“大王,听说大王要寻找两个人的下落,我们老大收集了一些消息,要我来告诉您。” 朱彦听了,不禁全身绷紧:“请说吧。”他曾在蟾蜍精邀请他当百妖王时,问及白蒲和红叶的身份,但已是十五年前之事,没想到蟾蜍精仍惦记在心。 “老大向众兄弟四处收集消息,发觉两人行踪遍布大江南北,神出鬼没,北至东海之隅,两人出海后就追踪不到了,南方远至南蛮番禺,深入密林,已经不是我们的地界了。” 北方不足为奇,但为何会在偏远的南方?朱彦于是追问:“番禺是个什么地方?” “是陆地最南端的河口,再过去就是南海了。”那是个朱彦从未接触过的新天地,在晋的国境之外,是个称为“汉”的新国家。 朱彦决定去番禺一探究竟。 他想知道红叶为什么会去那儿,他想知道红叶的一切。 五十八岁的朱彦,动身前往传说中的蛮荒瘴疠之地,一路上有妖物为他指路、提供食物、穿越国境、经过山林。总算在一年后抵达番禺,他询问乡人,才知道那儿早在多年前改名“兴王府”,是汉国的国都。 根据蟾蜍精的消息,红叶曾出没在兴王府附近,一个名叫仙人村的山边小村。 接近小村的时候,陪同他的妖物不敢再前进了。 “大王,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过去的好。”妖物担心的说,“我觉得那边住了……无法了解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东西?” “与其说是什么东西,不如说不是什么。”妖物说,“非人非鬼,非神非妖,亦非仙。” 朱彦实在想不通会是什么,也没感觉到不对劲。 “没关系,你们就陪我到这里好了。” 朱彦走进村子的时候,妖物们一直在后面呼唤:“大王,您一定要回来当我们的大王哦。” “放心,会的,会的。” 朱彦渐行渐远,过了不久,他回头一瞧,妖物们已经不在了。 村子很小,住户分散,虽是日中时分,外头也不见许多村民活动,想来人口也不多。 离奇的是,这偏乡僻壤,竟有一间“孔庙”,朱彦感到十分不协调。 孔庙建在林子旁边,形式简陋,有坚硬的砖墙,却四面无窗,在炎热潮湿的南方是很不符合逻辑的,要不是上面挂了个牌子,还真不知道是间孔庙。 朱彦自幼读书,对孔圣人自然尊重,于是上前敲门,敲了许久,却没人回应。 他将耳朵贴到门上,没听见里头有人声,却听到低回的嗡嗡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频密震动。 他再敲了一会儿,还推了推门,门是紧闭的,表示并不是一间废弃的屋子。 他感觉心跳重重撞击着胸口,因为直觉告诉他,这里绝对跟红叶的失踪有关系。 单纯想到红叶曾经来过此地,他就觉得怦然心动。 他四处溜达,找看有没有村人可以告诉他,这孔庙平日有无人迹? 好不容易见到一位老妪,在家门口的庭院晒干货,却是个耳背的。 朱彦费尽心机跟她沟通,花了半天才弄清楚,村人们都不愿意接近那个地方,偶尔会看到奇怪的人出入,他们也都远远的避开。 朱彦心有不甘,于是在一旁的林中歇息,观察等待,看看有没有什么动静。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明明是大白天,林子里却非常阴暗,阳光似乎照不进来,四周寂静无声,彷彿连鸟虫都没有栖息,更别说平常在他周围出现的妖物,此刻也躲得远远的。 天色暗下来之后,林子漆黑得像洞穴,孔庙依然没有一点光线透出。 朱彦静静的等待着,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不放过周围的一丁点儿动静。 突然,林子上方冷不防地罩下一道强光,像月光一般皎洁,却像阳光一般灿烂。 他愕然抬头,只见头上有条耀目的光带子,由十六个发光的圆点串成,像只华丽的大蜈蚣在空中飞舞。 朱彦看得发呆,正寻思那是什么的时候,眼前忽然有人叹了口气:“我们没找到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下一瞬间,他的意识受到重击,脑袋里头像一池浊水在波浪翻腾。 在他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见的是红叶的声音:“白哥哥!不要!” ※※※ 死亡是一件大事。 死前最后的意识,会牵动着神识的去向。 例如死时心存怨恨,会投生成毒蛇,诸般贪、嗔、痴的念头往往炽烈如火,就会被引导向畜生、饿鬼、地狱等恶道。 心中存有何种欲念,就会被牵引往什么方向。 而朱彦最后的念头是红叶。 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没有朱彦的记忆,但有两个奇异的念头不断在他心里头隐隐的打滚,那是他过去最后的执着。 他生长在南方的一个读书人家,从小父亲就教他儒家经典。 十岁那年,父亲有一位学道的朋友拜访他家时,见他在旁边玩耍,观察良久之后,对他父亲说:“你的孩子有慧根。” 听父亲说,当年他出生时,道人也拜访过,他的名字“清虚”就是这位道人取的。 道人四海为家,十年后再度经过,探望当年由他取名的小孩,觉得他很有学道的天赋。“可否借其八字一算?”道人向他父亲讨来八字,借来纸笔,便排了个命盘。 清虚之父见道人排的命盘,不禁奇道:“咦,这不是八字的排法。” “是新的推命法,叫紫微斗数。”道人忙着将星名依出生干支一一排入命盘,“你瞧,清虚的命宫空荡,这叫『命无主星』,命中注定好谈玄,将来非僧则道。” 两人谈了一阵,清虚之父觉得家里孩子众多,有个学道的也不错,所以父亲就招手过来要他拜师:“从今天开始,你要唤他师父,拜见西华子吧。”清虚才晓得这道士叫西华子。 第228章 一叶知秋(4) 西华子果然了得,除了教他抱元守一,也教了他很多神奇的法术,并且告诉他:“这是因为你有天分,否则也学不来。” 他一边在家跟随父亲读儒书,一边跟高道老师学习道术,渐渐也成为小有名气的道士。 立冠之后,他跟随师父出外云游,此时大宋已立国三十年,结束了五代十国的乱世,南北一统,也刚跟北方契丹人的辽国订下“澶渊之盟”,四海平靖,云游江湖也比较安全。 大约二十五岁时,西华子觉得他可以出师了,便说:“为师今让你四处寻访名师、增进道业,但你绝对要答应我一件事。” “弟子谨听!”清虚恭敬的等候师父吩咐。 “四十二岁那年,你一定要人在广州。” “广州?”清虚暗暗吃惊,广州是重要海外贸易港口,但那么偏远的地方,为何师父要他去那儿呢? “你一定很奇怪,为师为何要你去广州,而且是十七年后。” “还请师父解惑。”清虚困惑的说。 “为师算过你的命盘,四十三岁那年有一场大劫,须到极南之地,方能解除。” 西华子的禄命之术十分了得,又说得在情在理,清虚没有怀疑的道理。 跟师父分手后,他心里一直觉得怪怪的。 师父这一去,师徒恐怕难有再见之日,此后要独自面对修行的疑问,清虚心里很是不安。 时序已经入秋,树木的叶子开始变色,当他茫然的四处闲逛,思考下一站该前往何处寻访明师时,一片红叶飘过他眼前。 “红叶!”当下在记忆的极深之处,有些被忘记了很久的事情,呼之欲出。 他呆立原地,半晌才毅然决定,不待十七年,马上动身前往广州!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边有东西在等着他! 大宋水路交通发达,尤其广州是最重要的对外港口,清虚才两个月就到达广州了。 一下了船,他马上觉得这里非常熟悉!甚至还记得往哪个方向可以走到哪里去!“莫非是前生的记忆吗?”他是相信的,因为他跟师父游历多年,遇过不少拥有前生记忆的人。 他感到心情莫名的沉重,泪水不自觉的淹了眼角膜,此地必然跟他有很强烈的因缘,否则怎么会泪水盈眶呢? 他也不需问人,便一路朝郊外走去,口中不自觉的呢喃着:“红叶,红叶。”他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些字,或许是因为四周充满秋意,遍布了满山的红叶和黄叶,不,他知道不是。 步行了两天,记忆将他带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小村,一间陈旧的“孔庙”面前。 他一面毛骨悚然,一面走近孔庙。 他在此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很浓很浓。 他感觉到此地有曾经没做完的事。 孔庙的大门是敞开的。 清虚咽了咽口水,走近孔庙大门,里头飘出充满金属粉味的沉闷空气,阴暗的大殿有许多悬浮的粉尘飘动,低回着令人不安的高频率振动声,一踏入庙内,脚底下的整片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动。 从大门投进的光线,他看见一个神龛,安放了很多圣人的牌位,中间最高大的孔子牌位前方,放置了一块沉重的金属,正发出幽幽青光。 清虚大胆的走上前去,抚摸金属块的表面,温温的。 “这是什么?”他两手握着金属块,将它拿起来试试重量。 没想到,金属块一离开台面,庙里忽然变得寂静无声,刚才的震动声也蓦地停止了! 清虚还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口有人大声问:“你是什么人?”声音是个小女孩的。 清虚猛然转头望向她,过去的记忆一古脑的涌现了。 “红叶?!” 女孩反而被他吓着了,她惊疑不定,不明白眼前这名陌生男子,为何直呼她的名字? 红叶下意识的投出飞针,清虚似早有预料,将金属块拿起来一挡,所有的飞针竟被吸到了上面! 他的第八识知道红叶的厉害,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必须逃跑,否则便会面临死亡!他立刻拔腿狂冲向门口,红叶被他的气势震慑,吃惊的退后闪开,被他成功的闯了出去。 他冲入旁边的林子,惊奇的发现大白天的林子居然那么阴暗,而且在林子的上空,竟然出现一只发光的大蜈蚣在空中扭动! “这是个什么地方呀?”他终于了解到,他闯进了一个不属于人类的世界! 当下,他在脑中搜索师父教过他的各种道术。 灵光一现,他猛然想起师父给过他应急的东西! 他立刻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两个黄纸摺成的马,朝甲马吹口气,便塞进扎腿布中,手执印诀,口中密唸咒语,脚下便陡地奔跑起来,拉着他的身体冲出林子。 他马不停蹄的奔逃,跑到渡口,换了几次船,辗转越过长江,回到他熟悉的北方。 此后余生,他再没回过广州。 他也再没见过师父西华子。 师父的预言失准了,四十三岁的他在北方,无灾无难。 他知道他拿走了他们重要的东西,而他们在南方等着他。 为了不让他们找到他,他必须不断的旅行。 为了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努力的修行,寻找前生的轨迹。 在旅行中,他收了两个资质聪颖的弟子。 经过多年的指导和观察之后,他发觉大徒弟虽然能言善道,实乃巧言令色之辈,不是个能信任的人,于是就把希望交给了第二个徒弟。 八十岁那年,清虚召来信任的徒弟,交托他两件事。 他将从小村孔庙得来的金属块交给徒弟,告诉他一个动人的夜游神传说,然后说:“破履,你一定得找到夜游神,帮我还回去。” 这徒弟年近三十,是个老实人,他的眼神清净,孟子教说要观人眸子,不会错的,清虚知道他一定会竭力完成他交代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清虚告诉破履,“你如果找到夜游神,你也许会找到一位徒儿。” 破履惊道:“师父能预知未来吗?” 清虚朝他笑笑,不置可否。 他心里想的是:“我并非预知未来,而是要控制未来!” 数十年的修行,他有了片面的宿命通,掌握了部分过去的轨迹。 他要让这一切停止,他不要让无生继续操弄他的命运。 他猜想,无生一定是看穿了他最在意的就是红叶,所以故意将红叶掳走,让红叶成为不死之身,本来生生世世跟他一起轮回的红叶,就无法再轮回了。 清虚向徒弟破履交代完毕之后,便悄悄的离开了。 他知道破履还无法面对他将要面对的事情,他并不想让破履看到他是怎么离开的。 清虚朝东海旅行,年迈的他虽然行动缓慢,但他这次不再避开,直朝他们的老窝走去。 临近东海的时候,他们又出现了。 令他失望的是,这次出现的是他两个没见过的人,一名身形魁梧的黄衣男子,以及一名紫衣的阴沉男子。 “终于找到你了。”他们叹了一口气。 “你没找到,是我自己送上门来的。”清虚轻蔑的对他们微笑,“如此比较方便你们把我带过去,不是吗?” 当他们夺取他的生命时,清虚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在你们杀我以前,能让我好好的坐下来吗?” 对付一个虚弱的老人,他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就是清虚的策略。 他趺坐在地上,让心神宁静,将意念集中。 他要在完全清醒的状况下离开,完全控制他要去的地方。 第229章 夜叉记(1) 他要潜伏在他们的另一个老窝。 仙人村。 当他在仙人村出世时,百妖王的强大气势令众妖惊骇,在他们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之前,纷纷遁出林子。 于是,宋元丰八年,云空出生。 ※※※ 云空一点一滴的,花了好几个晚上娓娓道来:“这就是你所不知道的故事了。”雨后的空气很是凉快,云空在高脚茅屋中,跟红叶一起喝着香茅茶。 “对不起……”红叶拭着泪水,“我伤了你,当时我不知道,我忘记了……” “我们都知道是谁的错,”云空轻轻帮她抹掉泪水,“而他已经得到了他该得到的教训。” 红叶依偎着他:“怎么办?我的身体还是没办法死去。” “不要紧,现在已经很好了,比以往都还要好。”云空将红叶轻搂在怀中,“对不起,还要麻烦你陪着我到老。” 这一刻得来不易,他花了好几次轮回才争取来的。 云空累了,轻轻合上眼睛。 红叶紧握他的手,悄悄说:“请你尽情的活着。” 云空入睡之后,红叶为他拉上蚊帐,挥了几枚飞针,钉住溜进蚊帐的蚊子。 她留下一盏灯火,独自走到茅屋外,步下木梯,走到他们的菜圃旁边,在那里,白蒲正等候她。 “白哥哥,”她严肃的问白蒲,“你听到云空说的故事了吗?” 白蒲的眼神望着红叶,却没有焦点,只落寞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无生要这样对我?你是知情的吗?”红叶迫问白蒲。 “你和云空……”白蒲叹了口气:“两千年前,当他还是蚩尤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是夫妻了,而且两人都是族里重要的巫师。” 红叶愣愣的遐思:“我跟他是夫妻……”她本来不是很确定。 “而且生生世世是夫妻,”白蒲疲倦的说,“蚩尤在四十三岁那年被杀害,而你,更早就被熊人虐刑而死,蚩尤受不了你的死,他很爱你,他太爱你了,他要复仇,于是悲愤的大肆屠杀。”白蒲将隐藏心中两百年的秘密倾盆托出,他过去对红叶的愧疚和不忍,终于能够一扫而空了,“很奇特的是,接下来蚩尤的每一世都在四十三岁去世。” “那不是师父故意要我们在四十三岁杀死他吗?” “因为后来他渐渐不在四十三岁去世了,师父很想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是?又为什么不是?”白蒲握紧拳头,“说穿了,师父是一个可恶的仙人,我很庆幸终于摆脱他了。” “那师父把我抓来,成为他的弟子,也是他的游戏的一部分吗?” 白蒲点点头:“他想看看如果蚩尤的轮回少了你,会变得怎么样?” “我曾经那么依赖他,完全信任他,”红叶擦掉眼角冒出的泪水:“可恶。” “我何尝不是?”白蒲苦笑道,“他引火自焚了。” 两人静默良久,红叶才说:“你要离开了吗?白哥哥。” “我把仙槎开走,你可以吧?” “你曾告诉我,你知道如何让我们死亡。”红叶拉扯着他,“你能在走之前告诉我吗?” 白蒲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我不想再离开他,我要跟他一起去轮回。” “我会回来的,我会带一些东西给你。”白蒲落寞的说着。 他转头看高脚屋里透出的油灯火光,喃喃说:“云空的寿命还很长,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准备的。” 听说人的命运由衰转盛,或由盛转衰时,他本人虽未知觉,周遭却早已现出种种迹象。 这说法,胡藏几今晚特别有体会。 回想起当年还是只单纯的小狐狸时,跟父母家人窝在巢中互相依偎,过着写意的日子。不想某日有许多猎户入山,专门杀害狐类,他的家人几乎被杀尽。 逃过一劫的他,无依无靠,在山中觅食,却丁点儿食物也阙如。 正在绝望之时,他垂头来到一棵树下,奄奄一息的倒卧在地。 没想到,冷不防有只温暖的大手按在他头上,然后轻轻抚摸他,抚平他背上因飢饿而枯萎的细毛。 他陡地一惊!是人类!是人类的气味! 他十分熟悉这气味,那天人类排山倒海的上山时,山中就遍布了这股气味,他自责如此不小心,饿得头昏眼花,竟连这么接近的人类都没嗅到! 原来那人正盘腿坐在树下,小狐正好倒在他脚边,那人轻抚着小狐,说:“可怜畜生,人家拜寿要送一件狐裘,就伤害了多少生灵。” 小狐恐惧得心脏猛颤,但已无力抵抗命运。 只听那人又说:“谁可怜?是被杀的可怜?还是造业的可怜?为了送礼而种下地狱种子,以小换大,有多值得?” 他将手心轻压在小狐头顶,小狐竟觉得有股暖流注入头颅,流经背脊,全身顿时又有了精神,对这位人类的话语也依稀明白了少许。 他虚弱的抬头,在初升的皎月照明下,只见那人阴暗的脸庞上,竟有双清澈慈祥的炯目。 “来。”那人小心的将他抱起,他感到奇异的安心,按理说,他对人类不应该安心才是的。 那人身上飘着清新的感觉,他把小狐抱到月光投照的空地上,问他:“想要活下去吗?”然后那人屈膝跪地:“那就学我做吧。” 那人朝着圆月跪拜,月光在林地上,有如洒了一片银屑,那人跪在草地上,浑身也像披了银袍。当他高举双臂,空中的月光竟开始涌入那人的双手,当他朝着月亮张口之时,一股股柔和的白光也流进他口中。 小狐抬头看望,但是,当时的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当他渐渐成长,学习了太阴吞月之术,那人给予他一个名号:胡藏几。 不仅如此,那人还在关键时刻帮他将背脊拉直,告诉他:“此变幻人身之枢纽,吐纳周天之关键。”由四足变成二足行走,果然令吐纳吸气更为易行,加速了他的道行高深。 三百年来,胡藏几已经吞食了数千次月精之气,每当月圆,他便会寻一块空地,拜月吸取纯阴之气。 道行日深后,他也有了趋吉避凶的预感,常能避开猎人的杀气,也帮助其他妖精避险,是以成为其他妖精们十分敬仰的仙族。 他移居恒山,已至少两百余年,其间娶妻生子,也建立了自己的胡氏一族,成为恒山众仙中之佼佼者,与鼠精一族、蟾蜍精一族并称“恒山三大家”。 他们一家子在山中悠闲的生活,无忧无虑。 但是,师父曾告诫过他:“运势有盛衰,世间万物皆有运势,你瞧,虽帝王之鼎,也有遭熔成铜钱之期,九五之尊,也有横死乡野之日,是以衰时不忘寻找转盛之机,盛时宜防衰变之兆。” 师父的告诫,他时时谨记在心,好久没见过师父了,不知正在何山修行呢? 师父教他“见微知几”,此是易传《系辞》上的话语,表示见着微小的迹象,便预知有征兆,也是赐他道名“藏几”的意思。 那么,今晚的拜月,是否隐藏了不祥之兆呢? 过去从未不顺利的拜月,今天却处处有障碍。 首先是阴云蔽月,师父教过他能令云破天开的咒术,好帮助吸取太阴菁华,今晚却不奏效。 再来,好不容易圆月现身了,却觉气血滞闷,吸取不了月精,比三百年前初学时还不如,不禁令他觉得十分怪异。 “此乃前所未有之事。”胡藏几困惑的自问,心想不知其余家人拜月是否也遇上了障碍。 第230章 夜叉记(2) 他忽然想起“天人五衰”,是大唐国盛行佛教时,他去寺中听经听来的,说是天人身上自发香气,但在冗长的寿命将尽时,便会出现发髻枯萎、天衣污垢、天身秽臭、腋下生汗、身光变暗等种种衰相。 此是不祥之兆。 但未知是何等不祥? 正在纳闷之时,他察觉到四周的林子有动静。 顷刻之间,杀意汹涌的从四方涌现,胡藏几大吃一惊,他察觉到四周充满了杀戮的念头,显然对方潜伏已久,而且把自己隐藏得极好。 他不免有点慌了,是人类吗?是其他结怨的妖物吗?可是他从不结怨的呀。 不,他低估了对方的杀意。 他们是有备而来,以他为目标,要将他的三百年修行一次窃取! 见微知几,但已经迟了。 乌云滑到月光前方时,他们冲出林子,露出了身形,藉由影子的掩护从四方包围胡藏几,完全是要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胡藏几临危不乱,他凝聚心神,将三百年修习而来、由月光菁华炼成的道术一古脑使出。 他四腿着地,露出硕大的狐尾,低身绕四周扫过,四面立时筑起寒冰之墙,暂时阻挡敌人攻势,接着用狐尾一扫,数颗冰雹立刻朝四面八方飞射,他的大耳朵听见有血肉割裂之声,表示他成功击中他们了。 可是,他的大耳朵也听见一把很熟悉的声音。 是他孙子幼嫩的惨叫声……从远远传来。 在他指导下,他们家人分别在不同的地方拜月,而他的耳朵分辨出,惨叫声从家人拜月之处连连传来。 当下,对亲人的关爱令胡藏几心神大乱,再也守不住意念。 此时此刻,他后悔当初动了凡心,去寻找伴侣、建立家庭。 他只不过想找回小时候的温暖,享受幼兽依偎的甜蜜。 但这也是他三百年修行毁于一夕的契机。 如果孤家寡人,今日或能度过劫数,继续再修三百年。 胡藏几最后在慌乱中有一瞥看见对方,其时乌云正好破出个缺口,让月光铺上死神迫近他眼前的面孔。 死神的眼睛像燃火的铜铃,一头蓬发在月色下像冰凝的火焰,咧开鳄鱼般的大口,亮出钉钯似的利齿。 胡藏几的心寒到了谷底。 他不禁怀疑,这三百年没有大风大浪,乃命运正走旺势使然。命运在幼时家破人亡后,由极凶转吉,大破之后方有大立,然而行了如此久的吉运,总有物极必反的时候。 此刻大凶,会是命运的终点吗? 他仍抱有一丝侥幸,但对方回答了他。 一阵贯彻心肺的激痛,胡藏几的头被从身体上拔开,但长久的修行令他的意识持久,还没这么快湮灭,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四肢被撕裂,身体被好几只怪物抢着吞食。 最后的最后,他感到自己的头被放置在一方青石上,怪物的唾液贪婪的滴在他鼻端上。 剎那间,他明白对方要的是什么了。 他的脑门被利齿咬碎时,意识依然清醒,直到怪物将利爪伸入脑门挖掘他的脑子,他依然能感觉到神识的深处在疼痛。 怪物从他的脑子里头挖出了一颗红色的珠子。 那是他花费三百年炼成的内丹。 怪物在月光下瞧看红丹,端详了一阵之后,放入口中,一口吞掉。 ※※※ 恒山自古名列五岳之一,充满仙迹。 自从在青城山成为百妖王,朱彦为了避开白蒲的追杀,四处云游,尤其寻访名山,一探古籍中提过的仙迹,好体会成道者的境地。 身为道士,他的行动比一般平民来得方便。 他一路东行,途经峨眉山、西城山、太白山、华山、王屋山等名山仙境,终于抵达五岳中的北岳恒山。 天气转冷了,天色也渐暗了,他打算先在山下找个挡风蔽雨的所在,清晨再登山。 他在山脚岩壁下找到一片松林,便捡些枯木堆了篝火,吃了点干粮,便盘腿静坐。 才刚静坐,意识进入异常敏锐的状态时,他便感觉到有几双眼睛在盯住他了。 他只好离开静坐的状态,叹了口气,道:“谁在那边?有事找贫道吗?” 这下才有三个妖物战战兢兢的现身,走来站在他跟前:“拜见大王,不敢打扰大王修行,但不得不打扰。” 朱彦抬头望他们,见他们一高二矮虽具人形,却仍有兽态。 朱彦答应担当百妖王,常为众妖调解纷争,这三个妖物如此慎重,必有非常之事,才会如此着急的。 “有何要事,但请直说。”朱彦感受到他们的迫切。 他们先一一自报身份,原来领头的是鼠精,尾随着鹿精和蝙蝠精。 鼠精开口了:“大王当然知晓,恒山乃自古修仙处,不只人能成仙,皆因仙气辅助,我辈也能成精,”想必鼠精早已费神拟好这篇说辞,“然而,近日有外来妖物闯入恒山,不思修行,侵扰山林,还残杀我辈,破坏山中平静。” “残杀?是怎么回事?”朱彦想先搞清楚。 在调解妖物的纷争时,也遇过诬赖或构陷的事情,他不得不防。但是此次是三种互不相干的妖物结伙来报,必然非同小可。 “回大王,恒山仙类有内外兼修、以德服人者,其中以胡藏几大仙为首,我鼠族和蟾蜍一族,以『恒山三大家』并称。” “胡藏几是人是狐?” “是狐,可是,他们的大家长胡藏几大仙被杀了,”鼠精恨恨的说,“不,不仅如此,是把他吃了!” 鹿精截道:“何止如此?还弄伤了胡家几个家人,吃了三个,连小孩也没放过!” 朱彦了解了,这些外来妖物做得太过分了,这已经不是地盘之争那么单纯了。 “他们有何深仇大恨吗?” “胡大仙从不与人结怨,恒山上下没有不敬重的,何况,那些妖物根本连打招呼都没有。” “是何妖何精?如此猖狂?” “事实上,他们非妖非精,他们叫夜叉,”鼠精说出夜叉二字时,也不免感到战栗。“听说他们也是家园被占领,才流窜来中土的。” “夜叉?”朱彦在四川学道时听人说过。 基本上,“夜叉”就是个来自天竺国的名称,佛经上常常提及的,本来就不是源自中国的怪物。 鹿精抢着说:“有四、五只夜叉闯进来山林,杀了胡大仙后,这些日子又杀了不少我辈,如今山上终日惶恐,大家都怕朝不保夕,而且,”说着,他们都忿恨得牙痒痒的,“他们还十分恶劣,专挑修行成精的来吃掉!再这样下去,仙类尽矣!” 妖精们要修成人形,已是难中之难,还被夜叉当成粮食,千百年修行如空花水月,绝对死不瞑目。 朱彦眉头深锁:“这夜叉乃天竺怪物,自唐以来皆有记述,只是为何会来此肆虐?必有缘故。” 鼠精道:“其实,闯入山林的不仅夜叉,还有其他妖精,但他们都很守本分,我们招此大劫,便质问新来的妖精,才明白原委。” “快说。” “说到底,还是人间造成的祸害!” 他们告诉朱彦,天下混乱已久,近来石敬瑭攻打梁国、建立晋国,新皇帝为了稳住天下,遂将北方幽州、云州等大片土地割让给契丹人,以换取契丹人的援助,来巩固势力。 问题是,中原被纳入契丹人的势力范围后,契丹人大肆伐树取木,原地的妖物也不得安宁,纷纷流窜到南方。 朱彦叹了口气,他可以了解他们的怨恨:“那你们想我怎么做呢?” 第231章 夜叉记(3) 鼠精拱手道:“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他们为首的,让他们晓得咱们也有能人!” 若无万全准备,朱彦可不随便答应帮忙。 “夜叉力大无比,又有尖牙利爪,”朱彦记得古书提过,有的夜叉还凶猛得能将人直接撕裂,“要是正面冲突,没有胜算,如果死伤众多,即使胜了,虽胜犹败。” 朱彦苦思良久,觉得还是要以智取胜,才能避免我方死伤。 他问明了山中形势、夜叉栖息的位置、行为习惯等等,又问明了各妖精们能操弄的法术:“曾在青城山救我性命,把我用风卷下山的,会是何妖?”他说的是跟红叶相隔二十五年再次相遇那次。 鼠、鹿、蝙蝠三精们面面相觑了一阵,道:“会使风卷人的,想来是蛤蟆或黄鼠狼了。” “那你们各位有何本领?” 鼠精耸肩道:“我和鹿兄只懂变化,要说本领,还是老本行,我会打墙、鹿兄有一对大角,倒是蝙蝠兄的本领比较特别,能够远远就知晓有什么东西接近了。” 蝙蝠精道:“见笑了,那只是我觅食的功夫罢了。” 单凭妖精们浅薄的法术,朱彦更觉得没有什么胜算,除非有比夜叉的利爪更厉害的武器:“我们没有武器,除非能向人类借来武器……”朱彦灵光一闪,“或许,能到战场上收集。” 鼠精摇摇头说:“战事频繁,人类很珍惜武器,打完仗之后,都会派人收拾兵器。” 鹿精也摇头:“战场离此地颇远,即使收集到了,也很难运回来呀。” 正蹉跎之际,蝙蝠精忽然尖叫:“我想起来了,有武器!”他指向某个方向,“昨天有两辆牛车,轮子沉重,车上的货物有刀兵声,我们好奇在树梢观看,才知道是运武器的。” 朱彦眼中一亮:“再说详细一些。” 原来,有一批兵器作坊的人利用牛车掩饰,要将新造兵器运到战场后方。 “车上是些什么兵器?” “回大王,他们在路上都很小心,没见过他们翻开油布、打开箱子,看不到是何种兵器。” “车子沉重且有刀兵声,也未必是运兵器的。” 蝙蝠精得意的说:“大王,这就是我们的本事了,我和几个同伴,乘他们歇息时倒吊在树上,听他们说话,可是听了不少,他们是兵器作坊的人,不会错的。” 朱彦左思右想,也再想不出良策:“那么,现在他们在何处?” 蝙蝠精忙道:“我吩咐族人去探看!”说着,他马上化身回复蝙蝠原形,倏地飞走了。 鼠精和鹿精也说:“大王可能饿了,我们准备了水果。” 朱彦路途上难寻食物,好久没见到红嫩嫩的鲜果了,见了便刺激肚肠蠕动,倍觉肚饿。但他修习辟谷之术,平日本来就无需多吃,想起当初师父要他“过午不食”,他还担心晚上肚子饿,而在午餐多吃些,结果师父叫他无需担心:“只需心静,你的身体其实并不需要许多食物。” 师父果然说的没错,学会守静之后,每日食量少了,身体反而感到更为清新。 由此可知,有多少食物是浪费在躁动的心绪上。 他还是拿了一颗水果,看来今晚长夜漫漫,他是没机会好好休息了,所以他需要多一些食物来滋养高速运转的脑袋。况且夜叉还在林中流窜,连休息都不是件安全的事。 不久,蝙蝠精回来报告了:“运兵器的人在十里之外休息,听他们说怕耽误了时间,所以说不定会赶夜路。” “有夜叉也不安全。”朱彦嘟囔着,便一骨碌站起来:“为免夜长梦多,贫道直接去拜见他们,求他们借用兵器。” 蝙蝠精说:“大王,我已叫族人去联络其他人,还有,为了大王走路方便,我们请了山君来助力。”说着,远远望见有一只体魄壮硕的东西在走来,行走时两肩如波浪般高低起伏,甚是威武,定睛一瞧,所谓山君,果然是只老虎。 看见老虎,朱彦不禁毛骨悚然,人道“风从虎”,然而此虎行走静悄悄,波澜不惊,连脚下的杂草落叶也不发出声音,如果它欲攻击,还真防不胜防。 那只年轻的老虎走到朱彦跟前,竟恭顺的伏下身子,让朱彦爬上它的背。 虽然知道老虎不会伤他,登上虎背时,朱彦依然紧张得全身酥麻。 老虎见他坐定了,当即展开四肢飞跑,在山林间东跳西窜,跃过山涧,越过树丛,竟能不扰草木,安静得几乎没有声息,朱彦忖着:若此虎有心吃他,他压根儿逃不掉。 老虎停在一处山坡,居高临下的俯望着林子,朱彦伏在它背上,可以感觉到它微微的呼吸起伏。林中传来牛车辘辘之声,定睛一看,朱彦才知道老虎止步之处正好俯视着一条山路,而运兵器的两辆牛车正在下方经过。 蝙蝠精和鹿精也赶来了,待在朱彦身边:“大王您看怎样?” 朱彦抚摸虎颈,顺着毛抚摩,老虎觉得受用,舒服的瞇起眼睛。人道老虎和猫是亲戚,朱彦一试果然,他靠近虎耳,轻声道:“麻烦你了,我们一起下去好吗?” 老虎瞇了瞇眼,便灵巧的跑下山坡,跳到路中央,拉车的牛只嗅到老虎的肃杀气味,吓得跃起,慌乱的要回头,又被沉重的牛车拉着逃不掉,只好无助又恐慌的吽吽乱叫。 运武器的人们怪叫一声:“有大虫!”赶紧拉紧牛只,一面抚慰一面亮出大刀。 “诸位莫惊!”朱彦骑在虎背举手大喊道。 天黑路暗,看见虎影又听见人声,他们一时分不清虚实。 此时竟出现一把女子的声音:“前头是人是鬼?” 运兵器的队伍中有女子,朱彦也颇感讶异:“贫道朱彦,这位山君是贫道的坐骑,诸位无需惊慌。”其实朱彦就是故意要用老虎惊吓他们,否则一位道士贸然现身要借兵器,谁人肯听? “你挡在路上,是有意无意?” 朱彦暗想:这女子怎么都在问选择题?他打算不让女子完全操纵话语权:“贫道想求借一些兵器,用过就还给你们。” 有人点燃了火把,高举一瞧,见他一身道士装束,没带武器,又骑在猛虎背上,来历不明,不免依然持刀,严阵以待。 有了火光,朱彦也看清那领头的女子了,她看来三十来许,眉宇之间有一抹英气,眼神之中又带有一丝伤感,似乎死亡对她而言,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一名汉子贴近那女人,说:“高大娘,恒山多仙,莫非此人是仙人?”朱彦正是希望他们如是想,说不定比较好说话。 女子神色自若,高声道:“你要的东西,我们没有。”她从容的态度,让朱彦几乎马上就要相信了她。 “忽然拦道借物,贫道晓得过于贸然,然而我们有不得不的苦衷,”朱彦道明来意,“这山中近日有夜叉,乃来自域外的怪物,杀伤许多性命,我们想捕杀之,却苦于没有武器,所以想求借兵器。” 护送武器的汉子们有的惊讶,有的不信,还讪笑道:“什么夜叉,道士说鬼话。” 还有同伴悄声耳语:“我们这儿就有个母夜叉。” 老虎见他们嘻笑,张嘴吼了一声,立时震动山林,也震动那些汉子的心,个个人都登时背部一片冷汗,不敢发言。 也有人疑心的说:“会冲着我们运兵器而来,说不定是个细作。”他们经过乔装以避人耳目,道士却一开口就道破他们是运兵器的,眼下又是把兵器运往战场,实在太过可疑了。 第232章 夜叉记(4) 只有领头的高大娘一言不发的听他说完,才说:“军情紧急,我们正在赶路去前线支援,你知道的,军令不是闹着玩的,迟了就要杀头的。”她不说相信或不相信,也不说答应或不答应,只眨着眼观察朱彦。 “这夜叉十分凶猛,若要穿过这林子,说不定你们也会碰上。”朱彦说,“山林艰险,如果你们肯借兵器,我们定会报答……” 一名汉子跑出来呛道:“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我们,这里只看到你独自一人,你的我们是谁?” 朱彦叹了一声,说:“请大家现身吧。” 两旁山林慢慢走出许多虫兽,地面爬出蜥蜴、蛙、蟾蜍之类,空中也飞来很多蝙蝠,将他们包围起来,还有几个修成人形的妖物混杂其间,看起来长得半人半兽,样貌奇特。 护送武器的汉子们看得目瞪口呆,高大娘却丝毫没有惧意,冷冷的环顾周围的妖物,然后问朱彦:“那你呢?你是人是妖?” “贫道是人,”朱彦拱手道,“是众妖们信任贫道,求助于我。” “你需要多少时间?” “我想先瞧瞧你有何种武器,看看可以拟定哪些计划?”朱彦生于兵家,自幼学武,还听父亲讲解兵法,又随父操练士兵,对战争不是外行。 女人走到牛车旁边,伸手要掀开桐油布,旁边的汉子忙阻止道:“高大娘……” 高大娘说话坚定有力:“我家是弓箭作坊,别的没有,箭簇很多。”她掀开桐油布,露出一綑綑箭枝,然后很快又将桐油布盖起来:“说个条件,我们帮了你,有什么好处?” “事成之后,我请他们一路护送你们,”朱彦向四周的妖物摆手,“不但平安抵达目的地,还让你们克日完成任务,不错过军令约定的时间。” “好。”高大娘吩咐手下把两辆牛车的桐油布全部掀开,让朱彦察看。 朱彦走下虎背,借了火把察看,问高大娘:“你们有何种特殊的箭吗?比如说有倒勾的箭、能射穿甲冑的箭?” 高大娘抚了抚牛车上层的箭:“这些是木羽箭,不似鸟羽易变形,飞行方向稳定,准头更佳。”再抚另一批箭,“这是没羽箭,等闲作坊做不出来,速度不比一般有羽箭慢,反而在强风中特别稳定。”语气中颇为自豪。 旁边有汉子插嘴道:“这些都是高大娘的发明。” 朱彦见高大娘的眼神落寞,轻轻闪过一丝忧伤。高大娘惨然微笑:“我们是杀生行业,造的是杀人工具,若能不用鸟羽制箭,至少能死少几只禽鸟。” 朱彦叹道:“高大娘,咱生于乱世,杀戮是常态,有时还必须以杀止杀。” 高大娘冷眼望向他:“这是你相信的吗?” 朱彦愣了愣。 不,他不相信,这是父亲教他的,是朱全忠告诉他父亲的,他曾经深信不移,但他已经长大很久了,深知这只是贪恋权力的借口。 但是,眼前的情况是例外,真的应该以杀止杀! 朱彦摇摇头:“但是,若杀一人能安天下,何不为之?” 高大娘默不回答。 “我只想速战速决。” 高大娘弯身下去,从牛车下层取出一扎箭:“此乃穿甲箭,簇头以精钢制成三角锥形,箭羽修成柳叶状,箭身涂五层桐油以坚固之,所以箭速比平常快两倍,穿透力也加强两倍。” 又从另一辆牛车取来一扎箭:“此乃鹰爪箭,箭簇有机关,射入身体后会弹开成鹰爪,牢牢勾住,若要拔出,定连肌肉或内脏都一起抽出。” 高大娘冷漠的语气,令朱彦听得脸色发白。 “这些都是作坊主发明的,”高大娘把箭交到朱彦手上,“也就是我夫君。” 旁边的汉子们听高大娘这么说,有的面露不悦,似乎对她不满,也有人面露不舍,似乎为她抱屈。 高大娘又在牛车底下抽出一把大弓:“这么大的弓,你拉得动吗?” ※※※ 朱彦正在指导群妖布阵的时候,蝙蝠精来报告了:“夜叉来了。” “有多远?” “远近不一,有五只,各各从不同方向来的。”说完又飞空而去,跟其他同族继续去打探。 朱彦请作坊的人预备,不论是人是妖,每人皆备好弓箭或大刀,围着牛车朝外,作坊的人不禁半信半疑的紧盯外头。朱彦又把几支火炬插在四周的林子,好让夜叉进入范围时被火光照耀,敌明我暗,而他们自己则躲在影子里头。 “好气味呀。”鼠精在朱彦耳边呢喃道。 朱彦困惑的问:“什么意思?” “我辈能成妖成精的,都是本族内修行有成,出类拔萃的,”鼠精说,“此刻我辈修行有成者,有这么多同时聚在一处,夜叉闻到气味,还不垂涎三尺?” 朱彦心里一震:“那他们很快会到了?” 蝙蝠精又来报了:“东北方!夜叉正在飞跑而来!” 弓箭作坊的汉子们也全听到蝙蝠精说的了,纷纷将箭指向东北方。 只听黑暗的林子沙沙作响,听得出是真有东西正发狂似的奔来,连牛只也感到生死交关,不安的躁动着。 高大娘也终于感到紧张了,她屏着息,紧握一把直刀,睁大的眼睛一刻也不愿闭上。 哗的一声,夜叉冲出林子,全身投入火光之中,照亮了他狰狞的恶脸、瘦长的身体,以及锋利的长爪,把作坊的汉子们吓得目瞪口呆,竟一时忘了手上的弓箭。 “放箭啊!”高大娘一作喊,他们才猛然醒觉,慌张的拉弓射箭,由于太过仓促,弓未拉满,射出的箭竟似秋风落叶。 夜叉见前方满是人兽,也愣了一下,不过转眼便冲向牛车,利爪一挥,先扫断一名汉子的长弓,另一爪再挥,竟扫掉汉子的一颗眼珠,他惨叫着滚地,夜叉立刻扑向他!汉子们恐惧得逃跑,场面陷入困乱。 朱彦忙不迭的拉开大弓,将鹰爪箭瞄准夜叉,多年未用箭,他先是静心凝神,不令情绪慌了自心,才放指射箭,当下便射穿夜叉头颅! “大王威武!”正当众妖兴奋的怪叫,那夜叉却高高站起,一双火红的铜铃大眼怒视朱彦,有点不敢置信的摸了摸插在头上的箭。 “再射呀!”高大娘喊道。 一名作坊小子雄起胆子,拉开另一支鹰爪箭,在夜叉后脑再补上一箭,但力道不强,箭簇只透入头中,不过这才正好,箭簇的鹰爪在夜叉脑中弹开,夜叉登时脑袋瓜一晃,仆倒在地。 高大娘见状,赶忙跑上前为夜叉补上几刀,确定他断气后,才查看被扫掉眼珠的同伴,却见他死状凄惨,脖子也被咬掉了一大块,那块肉还被夜叉紧紧咬在口中。 “东边来了,有两只!”蝙蝠精又飞过来嚷道。 这是性命交关的时刻,大伙儿再不敢放松,纷纷拉紧大弓,严阵以待,没想到,一只夜叉不知何时已高高跃起,从空而降,众人发现时,他已经砰的一声,高高站在牛车顶上。 他们听见声音转头时,夜叉已抡起利爪,抓住个年轻汉子的天灵盖,将人一把提起,年轻汉子情急之下抽出腰际直刀,伸手朝后乱刺,夜叉被刺到一刀,发怒的用另一手抓去汉子肩膀,两臂一扭,汉子的头颅当下活生生被折断。 慌乱之下,另一只夜叉已从林子冲入妖群,直接挑体型较大的鹿精下手,鹿虽草食,也有斗性,鹿精把头一低,头顶鹿角立时暴长三倍,夜叉抓住鹿角的当儿,数只鼠精手握无羽箭,近身插入夜叉背部。 第233章 夜叉记(5) 夜叉觉得背后不只疼痛,还有火热的麻辣感,他不知道,该无羽箭的箭头喂过蟾蜍毒,乃数只蟾蜍精刚才从背上的毒瘤费力分泌出来的。 朱彦远远拉起大弓,欲射出鹰爪箭时,头顶传来蝙蝠精的声音:“不好!夜叉……”话犹未尽,一个背有翅膀的夜叉从树顶凌空飞起,一爪打下蝙蝠精,其他各地探察的蝙蝠刚刚飞来,见族长被伤,吓得四散飞离。 年轻老虎受命保护百妖王,一直待在朱彦身边,它见飞天夜叉要从高空攻击朱彦,朝空中的夜叉怒吼,夜叉先被震慑,随即朝朱彦直冲而下!朱彦将箭对准上空,口中密唸“六甲秘祝”:“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鹰爪箭在他指节微抖了一下,闪电般的射穿夜叉右肩。 夜叉大怒,用左手奋力拔箭,不想鹰爪箭的前端有四爪反勾,在他拔箭的同时,将肩膀肌肉撕成碎条,整条右臂断裂,从空中掉落。 飞天夜叉怒吼着冲下来,老虎后腿挺起,两爪挥空,不让朱彦受到伤害,朱彦乘机搭箭,夜叉见他拉弓,有所忌讳,刚在空中迟疑两秒,忽觉两腿一寒,如被寒冰包围。 飞天夜叉惊奇的俯望,只见朱彦前方站了个女人,两臂朝他伸出。 “是狐!”常常跟妖物厮混的朱彦一眼就认出来。 那女人是跟随胡藏几修炼百年的伴侣,她赫然出现,令飞天夜叉乱了手脚,朱彦马上密唸“六甲秘祝”,瞄准在黑夜中亮着红光的眼珠子,鹰爪箭射入飞天夜叉眼窝,他往后一仰,直直落入林子。 在牛车那边,夜叉扭断了年轻汉子的人头,一名中年汉子号啕大叫起来:“儿呀!”他悲痛得不要命了,拔出大刀便扑上前去,他也是个练家子,学过刀法,见夜叉高高在上,便挥砍其脚踝。 只见夜叉的双足如鸡爪般细长,活脱脱像地府来的恶鬼,中年汉子一刀劈去,背上立刻被夜叉抓伤了几道深沟,其他人见他拼命,也纷纷一拥而上,刀箭齐下。 众妖们也陷入苦战,鹿精的大角被硬生生折断一段,四周散布着许多死伤的鼠精,而夜叉的身上插了许多喂了蟾蜍毒的无羽箭,两只红眼已显得精神恍惚,但仍凶猛的厮杀着。 朱彦把飞天夜叉射下后,推了推年轻老虎:“去吧,帮助他们!” 老虎似是听懂人话,它马上跑向众妖,飞扑夜叉,对准夜叉的脖子咧开虎口,欲用全身的重量制伏夜叉,那是它猎食的习惯,但不适合用在夜叉。老虎还没咬上夜叉,夜叉便以逸待劳的把爪子插进老虎的颈,奋力一拉,老虎的脖子登时被剖开,夜叉再两手一扯,将硕大的老虎上半身拉得裂开。 老虎没料到自己会死,还以为能很轻易咬死高瘦的夜叉,它无力的倒地,最后的意念是想看朱彦一眼,确认他的安全,但它的脖子已经无法转动。 朱彦也没料到老虎死得如此快速,他还怔在当场之时,感觉到身后有一股暴烈的杀意。 “第五只夜叉……”他心想。 是的,蝙蝠精说过有五只。 一只比他高上一倍的夜叉已站在他后方,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几可说是贴近了,但朱彦方才根本没感觉到他的存在。 夜叉火红的眼睛直视着他,口中嘟囔着不知什么话,似乎想跟他说些什么,但朱彦听不懂。 “什么?”他说。 夜叉的巨爪挥下,朱彦在剧痛之中看到两眼之间裂开一道白光,强烈的白光迅速遮蔽了视线。 然后他便失去知觉了。 ※※※ 朱彦再次开眼时,依然看见强烈的白光,不过那是太阳的光线。 他全身痠软,浑浑然的爬起身,发呆的环顾四周,在阳光斜照的林间路上,四五具人尸被并列摆着,许多兽尸四处散落,他还看见两辆牛车,两头拉车的牛兀自走到路边啃草。 朱彦心中困惑,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有人在走动,他的视线逐渐清晰后,终于看清楚是高大娘和两名护送兵器的汉子,正在从尸体身上拔箭,然后从水袋倒水清洗箭簇上的血迹。 那是夜叉的尸体。 朱彦忽然清醒过来,定睛去数夜叉的数目,一、二、三、四……四只,最大的那只倒在林边,应该还有一只会飞的掉落林中了吧? 结束了吗?怎么结束的? 妖物们缓步走向最大的那只夜叉,或垂头望他,或凑上前去嗅嗅。 朱彦没理会众妖,他拖着痠软的两腿,踉跄的走向高大娘。 高大娘望向他的眼神有些畏惧,两名汉子见他前来,也赶忙避开。 他不解的停在高大娘跟前:“夜叉怎么死的?” 高大娘疑惑的反问:“你不知道?” 朱彦摇摇头。 “是你杀的,全是你杀的。” “我?”朱彦大为惊奇。 “你……全身冒着白光,三两下就把三只夜叉都解决了。” 朱彦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走向夜叉的尸体,只见牛车旁的夜叉没了头,鹿精的尸体旁边也躺了只无头夜叉。 “头呢?”他没见到理应存在的头。 “被……被你丢得远远了。”一名汉子结结巴巴的说道。 两名汉子将弓箭整理好,重新包装,将油纸盖回牛车后,便跪在同伴的尸体旁边,呆呆的凝视他们。 朱彦也走过去,低首哀吊他们,望着他们残缺的尸身,想起他们昨天还是个完整的人,朱彦禁不住会想,是不是他害了他们的性命? 他单膝跪下,将年轻人断了的头摆好,想办法将脖子的断口压紧,豆大的泪水便情不自禁的落下了。 高大娘也走过来跪下,双手合十,口中开始唸唸有词,两名汉子见状,也一同合十唸诵。朱彦听不懂他们在唸什么,听来像梵音的咒语,他年幼时也曾见过大唐最后的余晖,当时很流行各种佛教咒语,大唐子民大多会唸上一两种咒语的。 忽然,他听到“嚼嚼嚼”的声音十分响亮,似乎有许多张嘴巴在吃东西。 他吃惊的寻找声音的源头,只见一众狐、鼠、貍、蟾蜍、蝙蝠等妖全围着最大的夜叉,发出贪婪的咀嚼声,低头大啖夜叉肉,朱彦吃惊道:“你们在做什么?” “大王醒了。”众妖停下咀嚼的动作,一起向朱彦低身伏拜。 “你们在吃夜叉肉吗?” 鼠精老实说:“大王,听说夜叉肉能延寿,受伤了也能很快愈合。”果然,众妖身上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长回去,“机会难得,对我们修行有帮助,请大王不要阻止大家。” 朱彦眉头紧锁。 他深知,以正念修行的,应得正果,若以邪念邪慧修行,虽暂时见到效果,但长期而言,终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恶果的。夜叉是暴戾的生物,修道之人吃了他的肉,难道不怕被恶念渗入吗? 他忆起刚才高大娘提及他全身冒着白光时,表情是如此惧怕,而众妖却象是毫不感到稀奇,他忍不住问了:“你们早就料到了吗?” “大王指的是……?” “高大娘说,这些夜叉都是我杀死的。” 众妖沉默不言。 “我不懂我有什么能力杀死他们,而你们,似乎比我还了解。” 蟾蜍精气定神闲的回道:“咱家青城山的同族告诉我,他们在请您担当百妖王时,曾告诉过您,大王的真身是战神蚩尤。” 朱彦讶道:“蚩尤?”的确有这么一回事,“那昨晚是怎么回事?” 第234章 海神会(1) “大王的真身出现了。”蟾蜍精的口吻轻松平常。 “你们早就知道我的真身会现身的吗?” 朱彦的思绪还转不过来的时候,鼠精打断了话题:“大王要不要也来一块夜叉肉?” 如果朱彦也吃了,他就跟众妖没什么差别了。 “此是夜叉王,他的肉对修行最有帮助了。”蟾蜍精在鼓励他。 如果朱彦也吃了,他就变得跟众妖一样了。 朱彦正欲严辞拒绝,不料高大娘竟走过来:“如果夜叉肉真有那么神奇,也给我们一块吧。” 朱彦直视她的眼睛,观察她说这句话时有多认真:“这不是开玩笑的。” “他们叫你百妖王,”高大娘一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以你的神力,瞧瞧看吧。” 朱彦不习惯跟女人对视,他别过眼去:“我不知道吃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有什么后果都由我自己承受,我们在路上还可能会受到袭击受伤。”高大娘的眼睛既然隐现泪光:“老实说,这一趟派我出来运送兵器,夫君并没预算我能够活着回去。”言下之意,似有着千千万万的难言之隐。 这下朱彦才恍然大悟,为何高大娘能置生死于度外,对于眼前的危险毫不在乎。 因为真的生无可恋。 “对不起……你们死伤惨重,如果当初没有跟你们借兵器就好了。” 高大娘摇摇头:“说不定我们半路也会遇上夜叉,然后全军覆没,”她的泪水依然坚硬得一滴不流,“这个可能是比较好的结果了。” 朱彦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说,吩咐妖物取了一块夜叉肉给她。 高大娘咬了一小口生肉,皱了皱眉头。 “腥吗?”朱彦问他,“要不要烤熟?” 鼠精从啃食中抬头:“烤了就没效了。” 高大娘听了,便将夜叉肉一大口咬下去。 众妖遵守承诺,护送高大娘将两辆牛车的兵器送到战场,还比原定的军约早了两天抵达。 高大娘折损了大部分的手下,只剩下两个汉子跟她一起回到作坊,死者们都就地掩埋,反正在这种乱世,死得安乐本来就是一种奢望,还能有人掩埋的,都比曝尸荒野来得强。 当朱彦目送妖物们陪着高大娘离开时,心里有两个疑问。 首先,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众妖摆了一道,或许那几只为首的妖物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夜叉肉。 然后,他想知道那只高大的夜叉王,在攻击他之前究竟想跟他说什么?他永远也无法得知了。 再者……攻击他的,真的是夜叉王吗? 他的疑窦更重了…… 朱彦与高大娘他们分道扬镳,但缘分尚未全尽。 两百年后,他俩同时去到东海之隅,但两人之间又相隔了万千妖众。 其时,高大娘拿回了她赠送给玄外孙的眼珠子。 即使在两百年后这最后的缘分,高大娘和他也没再见上一面。 泉州的码头上,正热烘烘的举办着盛会。 一尊花费了一年选材、设计、雕刻、上色的妈祖像,终于要登上商船了。 信徒们抬着特制的神轿,由道士领头,在挤满人的大街上前呼后拥的朝码头进发,这尊妈祖将被带到遥远的南洋安放,成为进驻远地的分灵,在远方的海域上继续保护他的信徒。 大街上满是香火,人手皆有一束燃香,远看烟雾重重,还以为是失火了。浓烈的香火像条河流,妈祖像威风凛凛,宛如在烟河中航行,航向等待他的商船。 这艘商船将走一条较少走的路线,不像寻常沿着海岸航行途经占城(越南)、赤土(马来半岛)、三佛齐(苏门答腊),末了待风向转变才回航,沿加里曼丹、渤泥(婆罗洲),经过千岛之乡的麻吕(菲律宾)回到泉州,以上几乎都是沿海行驶的航程。这艘商船将走的路线,却是直接朝东南出海,经麻吕到渤泥,在圣山脚下停泊,以现代的说法叫“直航”。 商船的甲板上早已搭好一座小坛,设有架子固定妈祖像,让他不致于在风浪中摇晃乃致翻倒。 抬轿的信徒们皆是水手,他们将要踏上稳重的船桥,还差十几步,就要将妈祖送上船了。 船桥忽然弹了一下,搭在船上的那一端脱离,整条掉落,在地面击裂成几块。 众人惊骇万分,抬神轿的水手心想:“幸好刚才没踏上去,否则掉下来的就是我啦!妈祖保佑!” 主事的道士惊慌的说:“快找另一条船桥,误了吉时就不好啦!” 这是一场由泉州和广州的海商们主持的盛会,他们听了道士说的话,忙请市舶司的长官想办法,再搬一条船桥过来。 一阵强风吹来,商船开始在码头边摇晃,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几乎快要撞击到码头边了,再这样下去,商船极可能会裂开沉下去的。 主持仪式的道士觉得不对劲了,他疑心的忖着:“是否妈祖不要上船?” 他担心会得罪人,于是找来出钱的几位海商,说出他心里的疑惑:“贫道不得不说,也不敢不说,这事确有些蹊跷。” “仪式受阻,吉时快过了。”海商商会的头领觉得很烦躁,“道长,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贫道觉得妈祖有话要说,或许掷筊问问较好。” “今天上哪一条船,何月何日何时送妈祖上船,无一不经过掷筊和起乩再三确认,怎么临行又来要重复?”他其实有些舍不得他花了的银子,也觉得仪式进行到一半停下来,面子挂不上去。 “请神送神,非同小可,何况这趟妈祖是要到天涯海角去,再怎么说,慎重总是要的。” 其他几名海商也同意道士的说法,无奈只好请他掷筊。 道士向群众宣布仪式暂停,临时开了个坛,要掷筊求问神意。 所谓掷筊,是用一种叫筊杯的法器与神沟通。 筊杯是两块新月或半月形的法器,用木雕成,一面弯凸、一面是平的,将两块的平面合起握在手中祈问神意,然后放手一掷,需是一阳(平面朝上)一阴(凸面朝上)方为“圣筊”,表示神明同意了。 若是两阳(两平面),称为“笑筊”,表示神明一笑,或不解所问,需再清楚说明,或考虑中,或状况不明。 若是两阴(两凸面)则为“阴筊”,表示否定、神明大怒,或不宜行事,应重新再问。 如果是重要的事情,为求慎重,有时也会要求连得三次圣筊,才表示神明同意的。 “请示妈祖,今日适宜上船吗?”笑筊。 “请示妈祖,今日不宜上船吗?”笑筊。 “请示妈祖,此趟行程大吉吗?”笑筊。 “请示妈祖,此趟行程有凶吗?”笑筊。 “请示妈祖,您不愿去南洋吗?”笑筊。 “请示妈祖,您愿意去南洋吗?”笑筊。笑筊。笑筊。 道士感到十分懊恼,怎么妈祖都在笑?究竟有什么可笑的事? 再试了几个问题,依然不断得到笑筊,这状况十分不寻常,连在旁边观看的海商们也在冒冷汗了。 “改用乩笔好了。”道士再请示妈祖:“请示妈祖,需用乩笔吗?”圣筊、圣筊、圣筊。 道士松了一口气,马上吩咐道童设坛,改以沙盘问乩。 吉时早已过了,今天的仪式已经无法挽救,道士只好放松心情,总之极力就是要从妈祖口中得到答案。 两名鸾生捻香烧符之后,静坐片刻,以净水洒身后,则握起用丫形叉木制成的鸾笔,静待神明指示,在沙盘上写字。 鸾生有感应了,他们两人一起将笔端伸入沙盘,每写一个字,旁边的人就将它记录下来。没想到,才写了四个字,鸾生的笔就再没动静了。 道士忙上前掷筊,询问妈祖是否再没指示了? 圣筊、圣筊、圣筊。 第235章 海神会(2) 主事的海商们凝神闭气,上前观看妈祖究竟给了什么指示,只有寥寥四字。 “召请云空”。 “召请云空?什么意思?” “云空是表示天空晴朗吗?还是人的名字吗?”众人议论纷纷,却茫无头绪。 一名海商小心翼翼的打岔:“俺咱大概知道云空是什么意思。”比起这些开拓航线的大佬,他的身份只是小辈。 “这位是?”海商商会的头领问道。 “俺咱广州的梁道卿。” “原来是广州的船主,梁兄也有走渤泥这条线啊?”海商商会的头领说,“你说,云空是什么?” “实不相瞒,云空是个道士,当初就是从广州上了俺咱的船,载他到渤泥去的。” “哦,就是说……将在当地主持妈祖庙的那位是吗?” “没错。” “所以,妈祖娘娘是要召请他回来吗?”商会头领向道士打了个眼色,道士马上去掷筊。 结果是:圣筊、圣筊、圣筊。 ※※※ 海风起了,吹得有些怪异。 云空走到门槛,观看远方的海面。 才是早晨,却是黑压压的乌云像天空崩塌了一样,没有行雷闪电,只有云层像河流般诡异的在天际滚动。 云空可以感觉到,海面上的乌云夹杂着许多怨气,象是有无数的冤魂,要趁着风雨从海面登上陆地。 云空想起,每年寺院总会举办“梁皇宝忏”或“水陆法会”来超度冤魂。这么一想,还有死在海里的冤魂,他们怎么去超度呢?比如梁道卿就曾经跟他说过,有不少商船出了海没再回来,都不知在航线上的哪一个点沉没了,听说这些冤魂有时就会趁着风雨而来。 天空压得更低了,空气充满了湿气,饱和得像要滴水。 “每年下雨是这时候的吗?”云空叹道,“记得雨季刚过呀。” 去年云空见识过了,每日从早到晚霪雨不断,这样的日子要持续三、四个月。难怪以前在隐山寺听灯心灯火大师提过,佛陀来自的天竺,每年雨季有结夏安居,僧人因每日下雨不方便出外乞食,便待在寺院中精进修行……云空总算是见识到这种漫长的雨季了。 渤泥的雨季是从年底到次年年初,当东北季风开始吹的时候,云空当初就是乘着东北季风绕上来渤泥的。 不过,现在应该是旱季,大宋那儿应该是春夏交界的时候。 “幸好有储粮哦,”红叶说着,走到厨房去,“今天想吃什么?” 阴雨天不宜在屋外烹煮,而在高脚木屋中煮食又不会烧掉房子,蕃人自有其妙法。他们在厨房一角放个高脚木箱,箱中盛沙,再在沙堆上烧柴起火,就不会烧房子了。 “还有米吧?”云空说着,也信步走向厨房。 他们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戒备的看着厨房地面。 地面蹲着一个滑溜溜的人,暗青色的肌肤,长发上缠着螺壳和海草,腰间包了一块湿漉漉的破布。 “你是谁?”红叶用蕃语问他。 那人转过头来,他有蕃人深邃的五官,但眼睛圆睁睁的像鱼一样,瞳孔在正中央,还真的不会眨眼。他手中抓着一把米,嘴角也沾了米粒:“你会说我们的话?” “会,你是谁?”红叶严厉的再问一次。 “这个很硬。”那怪人指指正在咀嚼的嘴巴,把手中的米出示给红叶看。 “要煮熟才可以吃的。你是谁?” “你可以煮熟给我吃吗?想吃。” 红叶叹了一口气:“你是谁?” “我是翁波9(umboh),来找他的。”他指向云空,伸直的手臂滴下许多水。 云空也想叹一口气,为何他的家总是被人来去自如?他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米被你弄坏了。”红叶指着怪人身边装米的陶瓮,生怕那人身上的水滴进米瓮,“不能弄湿的。” “煮给我吃,”怪人圆圆的眼睛盯着红叶,见红叶不悦,又加了一句:“好吗?” 红叶见他没有恶意,便走过他身旁,将陶瓮移开,本来还想将他手中的米粒也取走,但见他湿黏的手掌,接近他还有咸臭的海水味时,便放弃了。红叶掏起陶瓮表面的米,果然有被水沾湿了,便拿这些米来煮饭。 这些米是商船运来的,十分珍贵,红叶都不舍得单独煮食,都会配一些本地的红米、黑米、小米或野米来一同烹煮。 “你有什么事吗?”云空客气的问翁波。 “我不常来,”翁波说,“我不是杜顺的神,我是巴瑶的神。” 云空所居的村落,居民自称“杜顺”(dusun)族,乃渤泥北方分布甚广的大族,居于平地及山区。 而“巴瑶”(bajau)族住在海边,十分善泳,他们偶尔会攻击杜顺族,甚至俘其为奴,交给海商卖去外国。 以翁波的外表来看,他应该是位海神了。 再者,蕃语称海浪为“唵霸”(ombak),跟“翁波”(umboh)字源相同,云空相信自己没猜错。 事实上,翁波所说的话也不太像杜顺话,但很多字发音相近,云空大致能够猜到他的意思。如果追本溯源,其实翁波说的是更古老的语言吧,远在他们的祖先刚在此地落脚时所说的话。 “你远道而来,找我必有要事吧?”云空问道。 “我认识龙贡,龙贡告诉我可以找你,你不难讲话。”龙贡是山神,云空和红叶曾跟山神合作将龙脑香王运上圣山,令圣山的火山停止喷发。 “你是海神吗?” “可以这么说,河不是我的,湖不是我的。” “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龙贡告诉我,有新神要来。” 云空不明白他的意图,也无从猜测,只好说:“是的。” “新神为什么要来?” “保护唐人商人在海上平安。” “保护唐人平安?” “不只是唐人,只要是海上的人,都会保护。” “也保护巴瑶人?也保护杜顺人?” 云空小心聆听,希望听得出他语气中是否含有不悦:“只要希望帮忙的,神明都会帮忙。” 翁波身上滴落的海水弄湿了地面,正从地板的缝隙流下去。他似乎在沉思,脸上带着不解的表情。 红叶生起了火,米粒在水中烹煮,渐渐飘出米香,令翁波的精神为之一震。他抬头望着云空,圆圆的眼珠子似有魔力般吸引着云空的目光:“你是谁?你是唐人巫师吗?” “是的。” “你把新神带进来,有什么目的吗?” 云空逐渐明白他的想法了。 “不是我要新神进来的,”云空说,“是唐人在海上,要走很远的船,要到很大的海去,唐人的神在很远的地方,唐人希望神也可以在这里的海保护他们。” “翁波也可以保护唐人。” “翁波愿意保护唐人吗?” “只要他们给我献上有血的肉,香香的米饭,还有米酒。” 原来是血食之神,较原始的神灵皆血食,做为交换的条件,如果不奉献予他,还会降予灾祸。 翁波也是这样的神灵吗? 云空从他圆圆的眼睛判断,他的原形想必是鱼,应该是鱼精吧?他想要的供品,都是些水中吃不到的。 话说回来,祭拜妈祖也要用上半生熟的猪羊、酒、茶、鲜花、红蛋、水果等物,说起来也是位血食之神。 只不过,不供奉妈祖也不会被降灾。 听说妈祖是大宋初年一位学道的女人,本身是人类时就以医治救人而闻名,当神之后又岂会伤害人命呢? 云空试探道:“可是,翁波是巴瑶人的神呢,翁波也不住在这儿呀。” 第236章 海神会(3) 翁波听了,神情顿时毛躁了起来。 云空猜测他的算计:“你在担心什么呢?你担心新神会抢走您的地位,或抢走你的地盘吗?” 翁波似是被讲中心事,一边不安的扭动身体,一边转头去看红叶煮饭。 “其实翁波大可不必担心,唐人拜唐人的神,蕃人拜蕃人的神,蕃人不会去拜唐人的神,唐人也不会去拜蕃人的神。”云空安抚他。 “很香,”翁波用力的朝厨房吸鼻子,“几时可以吃呀?” 红叶回道:“你没烧过饭,只知道吃,不知道烧饭需要时间对不对?” 翁波像被教训过的小孩一般噤声了。 云空微微一笑,缓缓起身,走去搬来梯子,搭在房子里的小房子上,那小房子下方是安静的寝室,上方是储物的仓库,云空爬上储物处,取下一个封泥的小瓮。 翁波圆圆的大眼不断盯着那小瓮。 云空又去取来两个竹筒做成的小杯,把它们放在翁波面前,用指头将小瓮的封泥开了个洞,倒出白浊的米酒来。 翁波见了高兴,迫不及待的拿起来一饮而尽。 喝了酒之后,他似乎比较轻松了,云空又倒了一杯给他,这次他拿起来浅啜,慢条斯理的说,生怕云空听不清楚:“带我去见你们的神。” “什么?”云空以为他听错了。 “带我去见你们的神。” “可以,他会在下一趟船期抵达,说不准再两个月就到了。” “不不,”翁波摇摇头,“他不会来的。” 云空诧异道:“我不明白翁波的意思。” “我只是其中一个翁波。”翁波指指自己。 “嗯。”云空点点头,心中忖着:“原来如此。” “我代表所有的翁波,带我到唐国去见你们的神。” 云空没料到有此一着:“我不能做决定,况且他再过两个月……” “我说过了,他不会来的。” 此时,红叶嚷道:“饭好了。” 翁波小声欢呼。 ※※※ 几天后,有位唐人住蕃远从河的上游前来寻找云空,他深居河谷的村落,听说有位道士在海边长住,十分高兴,便特地来拜访。 他在河谷村落常在精神上有惊扰,希望云空能为他解除问题。 当云空正在为他寻找原因时,又有人来敲云空的家门。 “今天真热闹呀。”云空正在思忖,红叶跑去应门,见门外有三名唐人男子。 来人见应门的是名唐人小女孩,也愣了一下,才问:“云空道长在吗?” 红叶见来人也是唐人,感到十分亲切,微笑着回道:“他正忙,能等吗?” “呃……”对方脸色有些为难,“有些紧急,俺咱一下船就过来了……” 云空听见声调很是熟悉,便移身到门口瞧看,见来人竟是梁道卿,惊问:“梁翁怎会在此?” 按理,会送妈祖神像来的不应是他,若依平日航线,他应该要再过几个月才到的。如果此刻会出现,必然是直接从大宋航行而来,没绕道去其他国家。 “俺咱连堂弟都还没去找,就见来找道长了。”梁道卿被炎热的太阳晒得气喘吁吁,不停的拭汗,后头还跟着云空认识的两名经验老到的水手。 “怎么回事?”云空想起翁波的话,“难道妈祖像没来成吗?” 梁道卿讶道:“咦?道长怎么知道?” “所以是真的?”云空再确认。 梁道卿叹了口气,将那日在泉州发生的事告诉云空:“妈祖要你亲自去见他,再做定夺。” 云空觉得蹊跷,两件事情过于巧合,恐怕不像表面看起来的简单。 “妈祖只说了四个字?” 梁道卿用力点头:“刚才说的,就『召请云空』四个字。”又说:“只有俺咱与你相熟,能把你带回去的,也只有俺咱了。” 想到要回去那个他以为永远不再回去的地方,云空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只听梁道卿抱怨道:“俺咱平日是从广州开船的,跟泉州河水不犯井水,那天是刻意去泉州参加妈祖上船仪式的,由于事出忽然,才不得不从泉州开船,什么货物都来不及带来。”他最担心的仍是生意,也难怪,出航一趟所费不赀,天下没有白白出航的亏本生意。 “可是梁翁也无法立即回航呀,至少得等到顺风。”云空说,“这段期间,梁翁大可慢慢收集珍奇货物。” “俺咱也明白。”梁道卿还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梁道卿等人留下陶器、瓷器以及一些将来庙里要用的旌旗、幢幡等物,还送给云空一斤武夷好茶:“这是泉州的商船船主们一起赠送的,价钱很高的哦,他们很给面子。” 云空反而有点迷惑,习惯了粗食的他,不知对这种精致的味道还会有什么感觉? 待他们离去后,云空才回头去帮忙那位从上游来找他的住蕃。 “妈祖要来?”该人期待的问道。 “嗯,旁边那间就是,”云空指指屋旁的木屋,“将来要做妈祖庙的。” 想到梁道卿捎来的话,云空心绪紊乱,无法专心帮忙眼前的人,便请他先在未启用的妈祖庙里落脚,迟些再帮他。 他叫红叶坐下来,并告诉她梁道卿和妈祖庙的来龙去脉。 “所以你要走?”红叶一双灵动的大眼闪着疑问。他们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的,云空怎么会要走呢? “可能半年至一年,视天候而定,”云空道,“你也一起回去吧?” 红叶马上摇头:“我再也不要踏上那里了,只要一登岸,师父……无生就会找到我,渤泥四面环水,有水的保护,他无法轻易找到我。” 云空想想也对,水的作用十分微妙,它能储存讯息,也能传递讯息,例如以往他跟师父、师兄沟通的方法就用圆光术。但若水巨大如海,讯息就会被稀释得极其稀薄,难以察觉。 因此,在地理形态上,渤泥真是个好地方。 在生物学上,它在冰河时期后便与大陆隔离,大陆上新生的物种无法抵达此岛,因此保存了许多原始物种。 以及原始的神灵。 他们紧缚着土地,地域性极强,他们不能也不愿离开他们的区域,一旦离开,他就不是神,而是山林间流窜的妖鬼了。 云空也记得红叶告诉过他:当他踏上渤泥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了。 红叶牵着云空的手,面色不安的说:“无生一定还在找你。” 此时此刻,云空的脑子里同时有三道思流: 无生,是的,他当然担心无生,但仅仅捕风捉影也于事无补。 翁波,他真正担心的是翁波,这位蕃人的海神预言了妈祖不会来,是神和神之间有协议吗?但大海相隔万里,翁波如何与妈祖取得联络?除非,他的讯息不会被大海消融。 最后是妈祖。 妈祖要见他,翁波也要见妈祖,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话说妈祖不过是宋初兴起的新神,当神的资历仅有百年,然而当大宋政府大禁淫祠(什么神都乱拜的现象)时,惟独功劳事迹累累的城隍爷和妈祖不在被禁之列。人民不能没神拜,因此妈祖信仰在民间大兴。 这些神灵们谜样的算计,只要他回到大宋,就能有解答吧? “无生我不怕,”云空轻按红叶的肩膀,“我只怕你只身留在渤泥会寂寞,又怕你有危险,常常保护你的白蒲也不在了,万一我回来见不到你怎么办?” “凭我的飞针,要危险也不容易。”红叶随手投出几针,便将飘落的叶子固定在地面。 云空很高兴,她依然如此厉害:“你要我带什么回来给你吗?” 第237章 海神会(4) 红叶想了想,说:“这里的布料好粗,能带些什么布都好。” 云空记下了。 “泉州或广州的气候跟这里有点像,热的时候,说不定可以种相同的菜或水果。” “那我就带果籽和菜籽回来试种。”云空也心想,此地巫师颇为珍重的菖蒲,不知能否带到活的回来? “还有,焦脚虎和他姐妹是同胞的,怕生下奇形怪状的孩子……” “一只猫。”云空记下了。 “两只,一公一母。”红叶赶忙纠正。 “也是。” “哦,还有铁!”红叶猛然想起,“我要制作飞针,生铁可以,不过我记得铁好像不能够随便买卖,所以即使是一些破旧的农具、兵器、厨具也行。” 云空点点头:“这么一说,我也该找块上好桃木,再做一把桃木剑。” 再过四五个月就要顺风前往故国了,云空预算翁波会再现身。 可是翁波一直没再现身。 梁道卿很高兴得到前所未有的纯正龙脑香王,问堂弟如何找来的? 堂弟梁道斌摇头摇手,道:“可遇不可求。”他可不想透露是从一件衣服刮下来的。 梁道卿多了这几个月待在渤泥,于是跟随堂弟到好几个村落去收集不同的商品,认识了很多商品的源头,令他大开眼界之外,也评估还要开发什么新商品带回去。 不知不觉,日月如梭,风向转了。 梁道卿再次登门拜访:“道长,再十日便要去泉州了。”他特地给云空多些时日准备。 云空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依旧是陪他云游的黄布袋,外头绣了先天八卦,里头装了道家法器。 他必须在离开的前一天登船,因为商船将在黎明时分出航。 踏出家门的那一步时,蓦地心中一阵绞紧,很想放弃上船。 他回头看红叶,她正在跟两只猫儿玩,见云空回首望她,便一手抱了一只猫儿走来,先把焦脚虎贴近云空:“云空会带个妻子回来给你哦。”又把母猫贴向云空:“也带个丈夫给你好不好?” 云空微笑着抚摸两只猫儿:“我不在的时候,要劳烦你们帮我保护红叶了。” 两猫齐声喵叫。 当时云空绝没想到,这句话是一语成谶。 红叶放下两猫,从腰袋中摸出一段小小的发辫,递给云空:“见人如人在,祝你路上顺风。” 云空情不自禁的泪眼泛光,也从布袋里取出随身三十年的两枚小铜铃:“挂在窗边,风动铃响,就是我在挂念。” 红叶潸然泪下,紧抱着云空,久久不愿放开。 商船依约在清晨出海了,此处暗礁少,不畏在光线不足时出航。 船行了一段路之后,有人惊呼:“好大的鱼!在船尾呢!” “是鲸鱼吗?”有人问。 鲸鱼遨游四海,会在这片海域现身并不离奇,事实上,鲸鱼还常游来此地的。 但他们见到的不是鲸鱼。 “不是鲸鱼啦,”资深的老水手接腔道,“鲸鱼的尾巴是平的,这条是鱼,尾巴跟身体是在同一个面上的。”还用手掌比划说明。 云空也挨到船尾去,跟一众水手们挤着观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果然有一尾大得惊人的鱼在紧跟船尾,身形跟商船差不多大小。 “我有注意到,”掌控船舵的水手说,“它从一开船就跟着了。” 大鱼忽地把头伸出水面,吐出一道水柱。 “哪!是鲸鱼!”有年轻水手乘机反驳老水手,“会喷水的!” “鲸鱼在头顶喷水啦。”不待老水手回应,已经有人提醒年轻水手。 当大鱼举头出水时,云空看清楚了,大鱼圆滚滚的大眼似乎在盯住他,似乎是刻意观看,好确定云空是在船上的。 “翁波!”云空心中忖着,翁波的原形果真是鱼! 这也说明了水神和陆神的不同。 水能携带讯息,因为讯息溶于水。 但若水的容积太大,讯息就会被稀释得无法辨识,因此许多鬼神不敢欺近大海,顶多乘风乘雨从空中移动。 除非水神本身就是源自水的生物,保有个体的独立性,不怕被水稀释。 说到这点,云空又困惑了…… 渤泥的社会比较原始,他跟蕃人接触时,都会探听当地的传说,尤其梁道斌的妻子甘布丝,懂得很多族里的禁忌和传说,她说每个女孩嫁人前都要学习的。 甘布丝告诉他,他们族人鲜少前往的内陆有大河,如果要去大河捕鱼或航行,必定要先得到“谭必押”的允许,否则谭必押会暴怒,要是冒犯的情况严重,不但人会送命,还会引发洪水摧毁田地,造成饥荒。 “谭必押其实是什么?” “是那伽。” 那伽就是梵文的“龙”。 渤泥蕃人除了有自己的神话系统之外,信奉自然万物有灵,也长期被印度的婆罗门教影响,所以有部分语言源自印度文字。 回头说说云空困惑的是什么。 渤泥的水神是龙、是鱼,十分合理。 中土自古也有龙神、蛟神、蚌精、鱼精等在湖、河、海诸水区出没,也很合理。 但若人死后的鬼神成为水神,本非水类,难道不怕消融于水吗? 自古相传有洛水女神,乃溺死之女,被文人妙笔添加成神,未必真的是神。 但妈祖不像洛神只是小小一条洛水之神,妈祖是海上之神,百年来为渔民所信奉,有压过历朝历代龙神信仰之势,其海上救人神迹累累,又是何解? 相传妈祖自幼有神术,是济世助人的女道士,说不定她是天生具有神通之人,此种神通,通常是前生所来。 云空找到脉络了:妈祖生前是何种人?死后是何种神? 云空猜想,翁波可能也有相同的困惑:妈祖非为水族,何成水神? “嘿!你们不要堆在船尾!快回到工作岗位上去!”老水手忍不住叱喝了,“船尾太重了,快走开走开!” 众人散去,只留下舵手,他固定好船舵,在遮阳的棚子下安逸的打了个盹,这条航路他走熟了,他知道距离下一次转舵还有段时间。 云空凝视着大鱼,它在海面上载浮载沉,银光样的背鳍在朝阳下宛如船帆。 “翁波呀翁波,你的目地是什么呢?”云空喃喃自语。 大鱼朝空中又吐了一道水柱,彷彿向云空打个招呼,然后便潜入水中,久久没再现身。 商船乘风而行,中途经过麻吕也不停歇、不靠岸,仅三十日便到了泉州。 商船驶入海湾后,波浪顿时变得平静,平顺的开往晋江出海口,那儿才有港口供商船停泊。 云空走到船尾,寻找翁波的踪影。 那条大鱼每日都会现身一会,象是要让云空知晓它有一路跟来。 但是商船进入海湾之前,云空便没再见到大鱼了。 说不定它钻到船底去避人耳目了,云空这么猜想。 船一靠岸,梁道卿便派人召请妈祖庙的主持道士,来港口跟云空接洽,而他自己则赶紧找中介商去贩售他的货品。 忙碌的梁道卿经过云空身边时,随口问道:“道长,想不想先上岸走走呀?” 云空想了想,说:“也好,反正闲着。” “别走丢了哦。”梁道卿快步离去了。 云空拎着黄布袋踏上港口,耳边立刻飘来各种方言,泉州话、广州话、杭州话、东京话不绝于耳,令久住宁静海边的云空顿觉恍如隔世。 这一切曾经的熟悉,竟有了陌生感。 他在喧哗的苦力、水手和商人之间穿梭,企图让自己尽快融入这个曾经生活过的世界。 这下子,他竟产生错觉,忽然想找个角落卖卦,赚几个子儿,这才发觉他手上已经没了竹竿、也没了白布招子。 第238章 海神会(5) “是云空道长吗?”不远之外有人呼唤,云空愕然抬首,猛然从遐想中回神,见到一位壮年道士正快步向他行近。 “阁下是妈祖庙住持吗?” 来人高兴的拱手道:“不敢,在下妈祖庙住持陈逍遥。” 云空忖着:“跟我同姓。”口中说道:“幸会,在下云空。” “久仰大名!”陈逍遥打量了一下云空,见他双目炯炯有神,头发长须皆有半数花白,肤色在南洋晒黑了,身上穿的仍是凉快的短衣和半截裤,便说:“依商行大佬们的吩咐,道兄在带妈祖像返去前,权先住在妈祖庙,由我交接妈祖祭祀细节,将其携往南洋去。” “这是妈祖说的吗?” “咦?”陈逍遥愣了一愣,才明白云空的意思,“不敢僭越,妈祖只说了召请您,但仪式还是一定得交接的。” “妈祖还没答应上船吗?” 陈逍遥露出懊恼的表情:“实不相瞒……” “晓得了,”云空轻拍他的肩,“道兄请带路。” 云空正在作思:梁道卿才刚派人去找陈逍遥没多久,陈逍遥就到了,那么妈祖庙应该不远才是。 果然,妈祖庙就建在港口边,庙门朝向海湾,迎着带咸味的海风,庙门前还搭了个延伸出海面的平台,海浪在平台下拍打,支撑平台的木柱也黏满了藤壶。 庙宇并不巍峨堂皇,有如干净的小舍,可两手捧在胸前的小巧妈祖像放在神台上,面色圆润、细眉小嘴,洁白的脸被香火熏得暗黑。妈祖像前方较矮的桌上,也有一尊大小相同的神像,但用红布包着。 “此尊就是要带到南洋的吗?”云空问道。 “是的。” 云空拈香礼拜,心中祝道:“妈祖娘娘,现在我来了,您有何指示?” 没有。 云空感觉不到任何回应,妈祖一如普通的泥塑人形般沉默,整个庙宇里头也没有任何不平凡的感觉。 “道兄长途跋涉,想必也累了,我先带你去后厢静室吧。”陈逍遥说,“说不好,这几日海商行会为你洗尘,你就先歇一歇吧。” “有劳道兄,请问此地可有书铺?” “当然有,走不远就有十来家。” 云空一听大喜:“如此甚好。”只要有书,他就不怕寂寞了。 宋代印刷业崛起,出版商很多,甚至有将书籍卖到海外的,所以港口地方也聚有不少书商。 云空去买了几本书,便回到妈祖庙。 天候已经入秋,陈逍遥见他衣服单薄,便准备了一套道袍,让他不至于受凉。 晚上由梁道卿请客,叫了外卖,在妈祖庙的偏厅用晚餐,陈逍遥在席上陈述了妈祖上船仪式当天发生的状况,云空详细询问了圣筊的内容,却猜不透里头的涵义。 “道长先别多想,”梁道卿说,“大家都累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日有精神再做打算吧。” 云空的身体明明累了,却感觉隐隐的兴奋,或许是刚回到家乡的缘故吧?虽然夜深,他两眼仍然像火眼金睛般有神,只好在妈祖庙后方的静室点了油灯,在灯光下翻书,好让自己更累、更想睡觉。 静室设在后院,与外界仅相隔一道矮墙,可听见港口热闹的声音。 随着夜渐深沉,喧哗声渐渐安静,偶尔会有醉酒的人拉开嗓子唱小调。 云空合上书,揉了揉眼睛,怎么还没有睡意?这不寻常! “莫非……”他站起来,竖起耳朵,聆听空气中的微妙振动。 他步出静室,蹑手蹑脚的经过陈逍遥的房间,走到庙的正堂,沉浸在阴冷潮湿的黑暗中。 视觉被剥夺了,听觉反而变得分外敏感。 庙门外传来徐徐的浪涛声,云空轻轻推开庙门,一阵有海水腥味的凉风拂面而来,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看见庙前的平台上站着一个人。 不,该说是人形的生物。 他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水,彷彿刚从水中爬出来。 “翁波?”云空悄声问道。 “很冷,”翁波用渤泥的蕃话说道,“这地方怎么这么冷?”他浑圆的大眼反映着月色光辉,嘴巴张合个不停。 云空步上前去:“再过两个月会更冷呢。” “冬天的话,到更深的海底会比较温暖哦。”后头传来一把温柔的声音,云空大吃一惊,回首一瞧,竟是位垂着长长马尾的少女。 “那女人说什么?”翁波粗鲁的问。 云空翻译给他听后,翁波感激的点头:“我等下就去试试看。” 少女斯文的说:“外头清冷,何不进去一叙?” 云空道:“内有道士,只怕弄醒他了,你们两神对谈,贫道还是回避的好。” 少女施了个万福,道:“道长且别走,一者,若有语意不明,仍需你帮忙传话;二者,在下是新神,而道长是千年古神,何需回避?论辈分,我还差了一大截呢。” 被道破前生来历,云空暗暗吃惊:“你就是妈祖吗?” “人称的是。” 此时,妈祖和翁波已然不需用语言交谈,也能以心念感知对方的意思,但心念无法表达的意思,仍需以文字补充之。 翁波知道了来人是妈祖,也端正了姿势,严肃了起来:“终于见面了。” “幸会,”少女说,“我是妈祖神。” “我是翁波,海浪之神。” 云空仍在沉默,少女催促他:“道长呢?” “贫道云空。” 少女浅笑道:“道长太谦虚,”她向翁波介绍道:“翁波或许不知,这位道长在久远的千年以前,曾是叱咤一时的大神,是国家祭典上重要的战神,名叫蚩尤。” 翁波啧啧称奇:“原来,我都看不出来。” “不特此也,不过两百年前,还曾被众妖推举为王,当过百妖王呢。” 翁波更为惊讶,不禁对云空投以敬佩的目光。 云空尴尬的笑道:“如果这事真的曾经发生,也似空花水月,雁过留痕,不值得再提了。”口中虽豁达,心中却暗自讶异,他的前世经历怎么会被轻易道出? “总之,今日并非两神相会,”少女恭敬的向云空拱手,“而是古今中外三神聚首。” “这就是你要找我来的原因?”云空问道,“因为我在很多世以前曾经是蚩尤?” “是,”少女点头,然后摇头,“也不是。”她正色道:“我有个更大的难题,需借助你千年的智慧。” 云空神色凝重的等她说。 航行千里海路,妈祖必然要给他一个好理由。 “有米饭吃吗?”翁波突然说,“我好像有嗅到。” 少女微笑道:“有,不过是冷的,翁波介意吗?” ※※※ 昨晚云空实在太疲倦了,当他睁眼时,外头已经人声吵杂,非常热闹。 他带着惺忪的双眼走到正堂,只见祭品满桌、香火鼎盛,原来有船要出航,海商和水手们都纷纷在出航前来祈福。 他观看香火笼罩着妈祖像,遮蔽了妈祖的脸孔,想起昨夜光线不足,也没见清楚妈祖的真貌,只记得该少女一边请翁波吃饭,一边告诉云空:“道长凡人之躯已经疲惫,请回静室休息,咱明晚再详述不迟。” 于是,云空留下两神继续聊天,自个儿踱回静室歇息。 好好的睡了一夜之后,云空精神爽朗,比起在船上风波摇晃,他在平地上睡得更为安稳,也让他发觉身体真的开始老化了。 待络绎不绝的香客终于离开后,云空便拉着陈逍遥,要他讲述妈祖神的来历。 陈逍遥一来就先讲解“妈祖”神名的来历:“道兄可知,『妈祖』二字实乃『祖母』之意?也是对女性长辈的尊称?” 第239章 海神会(6) “原来如此。” “据说妈祖本姓林,约太祖初年生在湄洲屿……” 云空截问:“湄洲屿何在?” “比这里泉州再上去往北不远,也是个海湾处,叫湄洲湾。”陈逍遥继道:“她的故事有多种说法,不过我曾亲自去湄洲祖庙考查,大致相同的是──她出生时不啼哭,天生有神通,以巫祝为业,能预知他人祸福吉凶。”简而言之,妈祖生前是女巫,而“巫”也正是道士的同源。 云空颔首推想道:“天生神通者,大多由前世业力带来,又能预知未来,不知跟神算张铁桥相比如何?” 陈逍遥继续:“她终生未嫁,大概三十岁左右就仙游,”仙游就是逝世了,“此后灵异不断,但最重要的是,听说宣和年间出使高丽的船被狂风巨浪冲激,落海溺水者不少,只有使节的船上,有个女神显灵,在樯竿上旋舞,”听起来就像巫师祝祷的舞蹈,“不久,风浪止息,使节回国后奏报皇上,所以朝廷便为妈祖记功了。” “原来如此。”云空最在意的,仍旧是她天生神通的部分。 看官需知,有关妈祖神来历的最早文字记载,也要在本故事好几年后才被人写下的。 好不容易等到夜深,云空在静室半合著眼静坐,留意陈逍遥的动静,直到听见陈逍遥的打鼾声了,他才悄悄溜到庙门外。 庙门外的平台上,少女和翁波已经在等候他了。 今晚凉风徐徐,他们坐在平台边缘,翁波身上挂了些铜钱、铁片、青铜片等等,用破鱼网绑成串,在他扭转身体时发出叮当声,想必是些他在海底找到的东西。 “道长今天比较有精神了么?”少女斯文的问道。 云空拱手后,单刀直入的问:“恕请为贫道解惑,你真的是妈祖神吗?” 少女展眉浅笑,反问:“为何不是?”跟昨晚也一样不直接回答。 “你召请我远从千里航海回来,必有理由。”云空道,“现在我就在找你的理由。” 翁波插嘴道;“她漂亮,我喜欢。” “你也是,”云空轻拍翁波,“我等下也有事要问你。” 少女依然保持雍容的神情:“道长猜到理由了吗?” “请回答贫道,你是否妈祖神呢?” “我是妈祖。” “那么请问,你是湄洲的林姑娘变幻的妈祖神吗?” 云空似乎问对问题了,少女露出灿烂的笑容,很干脆的回道:“不是。” “所以你们是同一个神吗?” 少女道:“道长可以这么说,『妈祖』是一个神格,就像『知县』是一个官名,一样。” 翁波也说话了:“我也告诉过你,我是其中一个翁波,是吧?” 汉人自古咸信“人死为鬼”,这与后来传入的佛教观念不同,佛教说六道轮回,亦即六种生命的型态。人乃六道之一,鬼亦六道之一,生死于六道之中转换不休。不过相同的是,鬼道之雄、有灵验之鬼可为神,佛教称这类有福报之鬼为“多财鬼”。 这些鬼神若是有了名声,有的地方要立分庙,鬼神就必须“分灵”,亦即分身去管理另一间庙。 然而,即使属于天道的诸神也没有任意分身的神通,身为鬼神何德何能? 因此,解决办法是派另一位多财鬼去管理分庙。 翁波(海神)和龙贡(山神)的情况与人间鬼神相似,不过他们是派不同的精怪担任当地的职务,龙贡可能是猿猴精、蛇精等山林妖精,翁波就是水族之精了,他们在六道中都属于傍生(畜生)道,而非鬼道。 湄洲妈祖在仍是人类时,可能为住在岛屿上的渔民人家,她的死因不详,或说是溺死,如此而言,原型就是水鬼了。 云空留意眼前少女身上的一身红袍,跟她的文静不甚相配,不禁问道:“贫道放胆借问,您是溺死的吗?” 少女没有不悦,只静静点头。 如果妈祖要分灵到遥远的异乡去,这表示说,有一位性质相同的鬼神必须经过可能将他消融掉的大海,到一个与中土诸神隔离的土地去。 云空叹了口气:“我明白了,当日你不愿意上船,因为要去的地方太远了,”他望向少女:“我尚有一问,你非水族,难以入海,何能成海神?” 少女幽幽的说:“我们保护的是近海,再远的,确有难处……除非是湄洲的祖神……他确能行远些的,听说到日本和高丽的海路有狂风巨浪,他也能应付的。”再怎么说,那条海路也仍是沿岸或海峡。 云空正色问道:“那么妈祖神想要贫道如何帮忙?” 少女说:“首先,我要多谢你带了贵地的海神前来,”说着,她向翁波微微点了个头,令云空惊奇的是,翁波也出奇的礼貌,斯文的回礼,“翁波神跟我谈了很多当地的状况,我也告诉他我们大宋的规矩,然后翁波神建议我们,神像可以带去,但神职则由派一位翁波来担任。” 云空好奇问道:“你答应了?” 少女摇头:“不行,我们神格不同,不能冒充混淆的。”她严肃的说:“为此,昨晚我们一众妈祖神还特别去湄洲祖庙讨论,结果……” “结果……?” “众神一致不赞成。” 云空叹了口气,他了解到这是人类擅自的想法,给神明出了难题。 说不定,这是史上头一遭,有人想把神明带到起源地之外那么远的地方。 忽然,云空有个念头:“贫道能否求见祖庙的妈祖呢?” 少女讶然道:“可以呀。” “贫道该乘船而去呢?或是有其他方法呢?” 少女沉吟了一下,才说:“我明晚告诉你。” ※※※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少女的妈祖神都没现身。 只有翁波独自坐在平台上,寂寞的望着海。 翁波身上挂的铜片、铜钱等,一天比一天多,随便动一动身体都会发出几百声叮当声。 云空回庙里拿了碗尚有余温的饭,配上晚餐刻意留给翁波的蒸鱼,拿给难得沉默的翁波。 翁波遥望着黑漆漆的大海:“我想家了。” “你认得路的话,可以游回去的。” “我不能回去,”翁波说,“是翁波的王派我来的,不能随便回去。” “那你要怎样才能回去?” 翁波湿湿的圆眼无法眨眼,云空完全瞧不出他的表情。 他慢慢享用食物,口中嘟囔着:“这里的饭好香。” 云空说:“说不定我可以带些稻种回去。” 良久,翁波终于说话:“翁波的王不喜欢有外面来的神。” 云空等他说。 “翁波管海,龙贡管山,互相不干扰,可是,如果有外来的神,就好像……有人闯进你的家……” “为何不想成……是位寄居的客人呢?” “客人?” “就像我一样,本来不是渤泥人,但我住在渤泥。”云空说,“别人叫我唐人布摩,可是,杜顺的布摩也没有担心我抢了他的地位。” 翁波赞同:“是真的。为什么?” “因为我只处理唐人的事,不处理杜顺人的事,”云空正视着他,“妈祖神亦将如是,他是唐人的神,只有唐人会祭拜他,你的翁波大王可以不必担心。” 翁波沉默不语。 忽然,庙门咿呀一声敞开了,云空大吃一惊,只见陈逍遥步出庙门,提了灯笼探照外头:“外面的是云空道兄吗?” 云空赶忙站起来挡住翁波:“陈兄,是我。” “天冷呢,你在外面干什么?着凉呢!” 云空展开两臂假作伸展,让长袍的宽袖遮挡翁波:“说的也是,我贪凉快。”心中焦急的期待翁波快回到水中。 第240章 海神会(7) 翁波将碗放在平台的木板地面,道:“他看不到我的。”似是为了让云空放心,他睡下身子,从平台的栅栏下方滑入水中。 云空松了一口气:“陈兄也这么晚没睡吗?” 陈逍遥拎着灯笼,边叹息边走向云空:“心烦难眠。” “何事心烦?” “道兄没听说吗?岳将军入狱了。” “哪位岳将军?” “岳飞呀,”陈逍遥的语气十分哀伤,“你可能久居海外,有所不知,大宋要不是岳飞将军,早就已经亡于金人了,岳将军在长江上阻敌,金人整年无法推进,才愿意谈和的,试问大宋两百年,何曾出过这等能令国运扭转的英雄?如此旷世之才,朝廷……朝廷竟禁令他不准再打,还召其回来,送进狱中!” 听见岳飞之名,云空脑中浮现起岳飞多年前初出茅庐时,英气勃发的模样:“陈兄从何听来?” “今日在市井中广为流传,大家都在气愤奸相误国。” “谁是奸相?” “秦桧呀,听说是金人派来的内应。” “有这回事?”云空对秦桧之名没有印象,他只在担心,万一大宋真的亡国,他在渤泥就真的成为异国浮萍了。 不过,犹记得鼠精们说过,岳飞能让大宋晚两百年落入胡人之手。可是,两百年后呢? 两百年后的事,其实也轮不到他来担心了。 ※※※ 又一个晚上,云空走出庙前的平台,没见到翁波,也没见到妈祖神。 他跑回房间去睡觉,没想到,半夜三更的时候,有人轻轻敲他的门。 他跑去开门,见房门外没人,却听见庙门咿呀打开的声音。 他心下觉得蹊跷,心想如果是贼的话,应该不会跑来敲门才是。 庙门之外的平台依然空无一人,云空心想是风吹,于是轻轻合上门,小心不要吵醒陈逍遥。 没想到才刚回头,就听到有人呼叫他的名字:“云空道长,我赴约来了。” 云空被吓得不小,却见神台上的两根大红蜡烛忽然自动燃起,照亮了神台上的妈祖像,在暗夜的烛光下栩栩如生。 “道长,我在这里。”云空猛一转头,才发觉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位面貌雍容的女士,衣冠华丽,而那位聊了好几晚的少女妈祖代理神就随侍在旁边,“对不起来迟了,湄洲那边正好有一些大事要处理。”如此看来,这位就是妈祖的祖神了。 “妈祖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云空正却跪拜下去,妈祖急忙伸手阻止:“千万别拜我!蚩尤大神是远古祖宗之神,小神与您辈分之差何止百倍,可千万别折杀小神了。”妈祖摆手请云空坐在另一张长凳上。 云空道:“妈祖大可不必远道而来,贫道过去湄洲也是行的。” “道长过去费时费事,我不过弹指之间便过来了。”妈祖道,“不必多谦,道长有何事指教吗?” 云空不安的望了望神台后方、静室的方向。少女知道他担心什么:“道长大可放声高谈,陈道长会睡到天亮才醒的了。” 云空这才放心说话:“你也知道,妈祖分灵去南洋一事,委实不易。” “所以才请道长回来呀。” “贫道了解到分灵有两不易,一是管理不易,二是人选不易,原因皆在太远。” “甚是。” “因此,贫道想到一件事,听说妈祖您尚在人道时,便是天生神通,请问是有关水的神通吗?” 妈祖微微一笑:“问的好,我能御浪,能无风起浪,也能止息风浪。” “如今您贵为神明,依然保有此能力吗?”云空似是明知故问。 “当然,而且更为强大。” 刚才云空刻意提起“人道”,是有缘故的。不管是天道、修罗道、傍生道或鬼道的神明,都是在一道死后,轮回投生到下一道去的,所以躯体已经更换,一切从头来过。 且慢,不是一切从头,业力是延续的,所有做过的事都会以“业力”记录在神识中,它可能被忘记,但不会消失。 例如一位神童乐器演奏家、一位天生的语言神童,其实是在展现前世的能力、以前学习过的技能。 只要有办法唤醒这些能力,我们便能省下许多学习的工夫。 云空深谙此理,因为他记得他从蚩尤至今的二十八个前生,所学过的所有技艺。 “那么,即使是妈祖您的神体,能否到达渤泥那么远的地方,而不被海水消融吗?” 妈祖摇摇头:“即使是我,也有点冒险。” “那么,贫道最后一问。” “请问。” “妈祖之神力,由人道之前世之林氏而来,那林氏之神力,又从前世而来吗?” 妈祖鼻子呼了一道气:“是的。”她站起来,缓步走向云空:“林氏之前世,是东海的龙女。” 云空点点头:这就对了。 “惟水族能当大洋之海神,”云空得到相同的结论,“但您已不是水族了。” “正是本神之难处。” 此时,少女妈祖代理神忽然抬头:“啊,门外有访客。”话语刚落,明明扣着的庙门竟忽然打开,露出全身湿答答的翁波。少女把头摆向神台,烛火剎那间烧得更旺更明亮。 翁波见到灯火通明,呢喃道:“啊,好热闹。”转头看见庄严的妈祖,又发愣道:“好美的女人。”少女不禁失笑,噗哧便笑了出来。 妈祖也不生气,他朝翁波微微拱手,两神互相礼敬。 “远道而来的翁波神,本神有一事相问。” “问啦。”翁波说。 “您提过翁波之王,是派您来的王。” “是。” “请问,您见过翁波之王吗?他长得什么样子?” “哦,不得了啦,”翁波露出羡慕的表情:“翁波的王很巨大,他在水中游泳时,跟五艘最大的船差不多一样长,他扭动长长的身体时,鳞片锋利得能将海水割开,他头上长长的两支角,像一千岁的珊瑚,长长的嘴可以一口把船咬断成两截。” 云空和妈祖面面相觑,他明白妈祖在问什么了:“看来,翁波所形容的,是您那个前世的表亲。” 妈祖闭上秀长的眼睛,低头浅笑。 翁波兴奋的述说翁波之王的事迹:“呵你们不知道我的王有多厉害,那次苏禄的神要侵占我们的海,结果……”说得口沫横飞。 他们越听故事,愈加确定翁波之王的原型。 “表亲吗?”妈祖低声说。 ※※※ 新的一年,期盼了好久,风向终于转了。 云空穿着华丽的仪式道袍,两手抱着盖了红巾的妈祖像,缓缓登上船桥。 港口围满了商人和水手,如同前一年那般热闹滚滚。 这一次没再出什么岔子,妈祖神像顺利上船,风平浪静,仪式顺利完成,妈祖神像被平稳的安放在特制的木架上,以防船身摇晃会令神像颠覆。 仪式完成后,云空将道袍还给陈逍遥,自己依旧换上来时的衣服。 “快要开船了,道长还有什么需要带回去的吗?”船主梁道卿问他。 他连两只幼猫都带了,应该没遗漏了吧? 市舶司也上船来检查,确定没有违禁出国的货品,不过由于这是妈祖神的特别直航,所以市舶司仅象征式的检查了一下。 遥望着碧蓝的大海,云空不禁想象着在汪洋的彼端,红叶娇小的身体在茅屋下种菜、练功、逗猫的种种情景。 他好期盼见到红叶。 他忍不住想象一年未见,音讯不通,重逢时会是多么的喜悦。 商船出海了,慢慢开出波涛不惊的海湾,进入变幻莫测的大海。 第241章 风吹草动(1) 离开之际,他终于回头遥望陆地,那片他经历过许多劫难的土地,如今真的是此生不再归来了。他对朝廷已经不抱希望,因为连为国为民、努力不懈的岳飞将军,都在严冬时被处以死刑,朝廷帮金人杀了自己的救星,这种逻辑,他无法苟同。 陆地越来越远,风浪的影响越来越占上风了,但他不担心风浪,因为船后尾随着一条大鱼,还有一条更巨大的生物,在商船下方的深海游动。 那是一条母龙,是妈祖跟古老的海神──龙神──协谈后,派遣出的最合适人选,云空也跟他见过面,详述了渤泥的情形。 身为同族,翁波之王应该比较容易接受吧? 云空精神抖擞。 “道长何时回来呢?”一大早,小男孩又跑来问了。 “问你爹更清楚呀。”红叶告诉他。 打从云空离开那天,梁道斌的儿子三天两头就跑来问。 云空受梁道斌之托,教导他儿子汉字和儒经,由于云空回大宋处理妈祖神像之事,只好改由红叶指导了。红叶虽读过书,过去在无生之处读得也不少,但在哲理方面不比云空领会得深刻。 说起来,不知不觉,云空已经回去大宋将近一年了,梁道斌的儿子也长成六岁了,几乎快要跟红叶一样高了。 这个梁道斌在异乡生的儿子,名叫梁思国,他妻子甘布丝也为儿子起了个蕃人的名字巴瑞1巴瑞的妹妹也三岁了,已经很会说话,整天纠缠着哥哥,巴瑞有些时候不想跟妹妹说话,就跑来找红叶了。 红叶每天练习武功,并没有荒废掉,事实上在这个她还不很清楚的异乡,有能力保护自己是很重要的。 她要求云空这一趟帮她带些生铁回来,甚至是一些作废的农具、刀具都行,来制造她常用的飞针。 巴瑞就喜欢看红叶练习飞针,每次都会要求红叶给他试试。 “我看过舅舅吹飞镖,可是要带着一根很长的竹筒,很不方便,你的比较厉害。”巴瑞指的是蕃人用来猎捕动物的吹针。 红叶教了他,但他抛出的飞针总是没有准头,会在空中乱转。 “飞针的手劲很重要,你年纪还太小,力道不够。”红叶告诉他。 “可是你跟我一样小啊!” 红叶真的很难跟他解释。 “不如这样好了,我看你有比我更厉害的武器,你教我怎么样用吧。”红叶指的是巴瑞随身带着的小弓,那是用竹条和藤丝做成的,可以发射他削出的小竹箭,竹箭后端还夹了几片绒羽。 巴瑞从挂在腰际的竹筒取出竹箭,发射了一根给红叶看,小巧的小弓也不容小觑,射出的竹箭竟可插在高脚屋的柱脚上。 红叶轻呼了一声:“哇!很厉害嘛!”她跑去拔出竹箭,拿近眼前端详,看看巴瑞是如何削出这根竹箭的。 红叶指指巴瑞腰际的竹筒:“借我看你的箭,行吗?”巴瑞很大方的将竹筒取下,让红叶倒出里头的竹箭,一一观看。 “你到哪里去找到这些竹子的?” “有个地方有很好的竹子,我可以带你去。” 那天早晨,红叶取了几段不错的竹子,打算拿回家叫巴瑞教她制作竹箭。 两人忙了一个早上,把竹子切断、削短、削尖。 将近中午的时候,巴瑞说:“我肚子饿了。”红叶才发觉到她过于专心,根本没理会到巴瑞还是个小孩,不像她,即使不吃不喝,也不会死。 “啊,我去煮香蕉好不好?”有一种很肥大的香蕉,当地人会煮熟或蒸熟来吃,就像吃饭一样,十分香甜,巴瑞很喜欢吃,高兴的点头。 “好,那你等我一下。”红叶说着,就登上木梯,跑到屋子里头去了。 巴瑞耐心等待,自个儿在屋椽下练习射箭。 忽然,他听见铃声作响,是红叶挂在窗边的铜铃,那是云空留下来给红叶的铜铃。 巴瑞纳闷着,他抬头感觉空气的流动,风很微弱,铜铃却响个不停。 他隐隐感觉不安。 猛一回神,巴瑞感到飢肠辘辘,才发现等了好久还不见红叶下来,于是径自踏上木梯,想去催促一下红叶。 正午的阳光从上方照射下来,屋子里头反而显得阴暗,但巴瑞还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红叶倒在地上,四肢摆出奇怪的姿势。 最重要的是,她的头不见了。 ※※※ 全身涂了泥巴的精壮的男子在林中奔跑,打算跑回他在密林中临时搭建的小祭坛。 他心中非常兴奋,他观察监视了好久,为了取来这小女孩的人头,他不知已经在心中演练了多少遍,没想到那么容易得手。 事实上,他本来想要取跟小女孩同住的那位唐人的人头,不过这小女孩也是唐人,看来十分聪明,所以质量应该也不错。 人头取来后,他还得赶紧进行仪式,把灵魂封在人头里面才有用。人有七个灵魂,除了一个早已跟紧若罗欣岸(创造神)同处,其余的他都要封存,才能够驾驭他们,为他所用。 他气喘吁吁的到达祭坛,那是他观察许久之后,确定不是村民常用的路径后,才选用的地点。他在四周放置了层层棘刺,还设下了咒术,别说是人,连鸟兽也不会想靠近的。 祭坛旁有烟熏人头用的竹架,竹架上方还搭了遮雨的棚子,几个之前猎取来的人头被放在竹架上,下方用潮湿的叶子燃出浓烟,将人头用烟熏干,鼻孔还插着固定脸形用的木栓。 现在,他要增添一个梦寐以求的特别人头了。 他把手伸入袋子,把红叶的头取出,在袋中摸到她冰冷而柔软的脸,小心不弄乱她梳绑得漂漂亮亮的头发……忽然间,他感到困惑,这人头…… 好像仍然活着! 他把红叶的人头捧在两手之间,仔细观察她的眼睛,死人的眼皮失去张力,眼睛会半开半合,眼球会没有办法维持在中间,而且刚死不久的人,咀嚼肌肉会先收缩,嘴巴应该是半开的。 “不会的。”他嘲笑自己,接触过无数人头,哪有人头可以活着超过几秒钟的? 不过,他敏感的直觉告诉他,不仅是灵魂,这女孩的头中的确蕴藏着前所未见的生命力。 困惑不已的他,把红叶的人头摆在祭坛上,转头要去拿用具的时候,忽然听到祭坛上有动静,似乎有某些东西溜走了的感觉,他陡地一惊,赶紧去看红叶的人头。 眼睛和嘴巴依然是半张半闭,但是……他把人头拿起来…… 人头变轻了。 他惊觉有些东西从里面流失了。 有东西离开了。 ※※※ 巴瑞守在没了头颅的红叶身边,焦急的盯住红叶断颈的切口。 他很喜欢红叶。 即使看到红叶的头都没有了,他还是希望红叶仍然活着。 然而当他碰到红叶的身体的时候,他确信红叶真的还活着! 红叶的身体并没有渐渐冷却,红叶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他甚至可以从脖子断掉的地方感觉到有气息在缓缓出入。 儿童看待世间的眼光和成人不一样,他们可以接受任何成人觉得诡异的事情。 于是,巴瑞守在红叶身边,等待红叶回来。 巴瑞身边传来猫的叫声,是焦脚虎和母猫从厨房暗处跑出来了,它们嗅嗅红叶的颈,舔了舔地面的鲜血,朝巴瑞喵了几声,似在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在呀?”巴瑞抚了抚它们,“你们有看到伤害红叶的人吗?” 母猫仔细的嗅红叶,不断朝着她的脖子喵叫,惟有焦脚虎安静的绕行她的身体,眼神锐利。 焦脚虎绕了几圈,便跑去依偎巴瑞的足踝,搓摩了两下,竟走向门口,跑出去了。 第242章 风吹草动(2) 巴瑞想呼唤焦脚虎,又不敢远离红叶,生怕她会忽然消失了,只好和母猫守住不走。 等了一个时辰,红叶的脖子果然慢慢收口,长了一片平平的皮肉,遮盖了气管、血管和肌肉的断面。这片皮肉渐渐隆起,以很慢很慢的速度,慢慢具有了人头的雏形。 巴瑞又惊又喜,他想了一想,连忙跑到厨房去,拿了一把柴刀,守在红叶身边,提防有人再伤害红叶。 红叶的双眼从新的人头上冒出,两团黑溜溜的小球初具眼珠的雏形,穿入的光线模模糊糊的。 然而,令红叶惊奇的是:她看得非常清楚! 在眼睛长出来之前,她就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 而且比用眼睛看的,还来得清楚! 而且还可以看到很多以往用眼睛看不到的景象! 她暗自惊讶,这是她打从出生以来,从未曾有过的体验。 刚才她跑到厨房去,打算起火煮水蒸熟香蕉的时候,冷不防一把利刀切过脖子,其速度之快,连身经百战的她都来不及反应,在利刃割上她的脖子之前,她压根儿没感觉到有人躲在厨房。 接下来,她的视线开始摇晃。 她的头被人提着奔跑,那人边跑边把她的头塞到袋子里去,她的眼角膜不断跟粗糙的袋子内层摩擦着。 这时候,她仍然可以很奇异的感觉到身体正躺在地板上,甚至可以感觉到手掌正摸着木头的纹路。 这种情况,跟上次被山神拨掉半个头壳的时候完全不同,当时她仍然感觉到身体和头是连成一体的。 然后那个人停下脚步了,把她的头从袋里拿出来,摆在一个架子上,她清楚看见周围还有好几个人头,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小孩子的。对了,她自己的头就是小孩子的。 只听那人呢喃道:“最后一个头了……完成了。” 这个人在收集人头!为什么? 红叶不断环顾四周──她当下发觉,她的颈明明不可能转动,为何还能环顾四周?──周围跟普通的林子迥异,似乎有许多密密麻麻的东西包围着,那些东西乌溜溜的很像文字,却没有文字的形状,它们正发出低回的音频,像有无数的声音在喃喃自语。 后来她才明白,那些东西是“热”的咒语。 在蕃人的概念中,凡事皆有冷、热二性,冷是好的,热是恶的,对他们而言,所有仪式的目的都在让情况“冷”下来,例如令五谷丰收、疾病疗愈、家宅平安,或惊吓的魂魄回到身体。 很显然,这人会施放“热”的咒语。 不过当时红叶还不懂。 她想看清那男子的脸,但他脸上和身上都涂满了泥巴,只在下身披了一件小布,腰边挂着割取她人头的短刀,刀身略弯,配合颈的曲线。虽然看不见面貌,但仍遮不住他棕黑的肤色。 男子别过身去拿东西时,红叶上前看他要拿些什么。 突然,有股力量从后面抽了她一把,在她还没弄明白以前,便将她整个抽离,瞬间又回到了木屋,头身连结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无法呼吸,因为鼻腔尚未长好通道。 但她不需要呼吸。 她惊觉一向以来以为需要的呼吸,是不需要的。 接下来,她发现视觉也不需要眼睛,听觉也不需要耳朵……红叶心中一阵狂喜……但现在并不是狂喜的好时机,如果那个人还想要她的人头,那么他一定会再来的! “巴瑞!”她企图呼叫小男孩,但男孩听不到,声音还是需要嘴巴的吧? 红叶更强烈的呼叫:“巴瑞!” 巴瑞整个人震了一下,他听见红叶的声音了,不过是从脑中生起的。 “关门!巴瑞!” 巴瑞慌张的跳了起来,赶忙跑去关上那扇微不足道的门,扣上不甚牢固的门锁,再回到红叶身边,手中紧握着柴刀。 日头高照,茅屋里静谧无声,还听得见昆虫后腿的刚毛在柱子上摩擦的声音。 ※※※ 树林里,猎头人气急败坏。 他手中的人头空掉了,里头没有他要的东西了。 他咒骂了一声,低声呼唤道:“坦都魔罗!” 几个黑毛生物不知打哪儿迸了出来,他们又胖又矮,像三岁小孩的高度,圆滚滚的跑到猎头人面前,瞇着小眼等候他吩咐。 “别让任何人接近,”猎头人用很凶的语气对他们说,“跟平常一样,若有人接近,教他们忘失方向,教他们迷路,或忘记他们来此为何。” 坦都魔罗们窸窸窣窣的点头。 “还有,不可以吃这些头,一小口都不行!”猎头人的语气加倍的凶,“如果我发现头有缺陷,就不给你们肉吃。” 坦都魔罗们更加用力的点头。 猎头人抽出猎刀,用刀刃削了一下指头,让鲜血沾上,然后将刀抵着口唸咒: “桑戈力13!桑戈力!赐我力量,赐我人头, 桑戈力!桑戈力!让刀刃饮血,让我光荣而归!” 他跳出用咒术设下结界的祭坛,踮起脚尖奔跑,朝红叶的家跑去。 他记得,那里还有个男童。 他查过了,男孩是半个唐人。 委托的人把订单说得很清楚,他要一对年长有智慧的男女人头、一对男女小孩的人头,还有两个外地人的人头,最好是唐人或者大食人。 事实上,他也曾拿过唐人的人头。 几年前,唐人的商船停泊时,他就指使坦都魔罗将一个唐人水手诱进树林,还记得那是另一个人的订单。 当时令他惊奇的是,那位唐人巫师居然有胆量下船寻找水手,而且……而且还有多事的灯笼鬼为他引路。 话说回来,令他费解的是,向来畏惧人类的灯笼鬼,为何愿意为唐人巫师引路呢? 当时,他本来也想将唐人巫师的头一并取下,但唐人巫师拿了一把短短的木剑,竟然也在身周设了结界,有一股力量令他无法趋近。 更令人不安的是,唐人巫师居然还住了下来。 不过奇怪的是,他离开此地一阵子之后,发现唐人巫师住的地方居然只有一名小女孩在单独生活。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 第243章 风吹草动(3) 他观察多日,终于在今天逮到机会下手。 “只差一个人头就可以交差了。”他一边告诉自己,一边盘算着回去的路程。 最迟后天,他就必须将六个人头整理好,然后赶路回去委托人那边,他们的重要工程还在等候着这些人头呢。 事实上,过去未必一定要唐人的头,只要是外地人就行了,通常都是邻村或者是隔壁山的,但这委托人好大喜功,而且愿意给他很多酬劳,所以就值得冒这个险了。 “桑戈力……”猎头人紧握猎刀,不停祝祷。 ※※※ 门外有人! 巴瑞听见脚步声,又看见人影在门外晃动,由不得全身紧绷起来。 “思国!思国有在吗?” 是爸爸的声音,巴瑞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不能让爸爸看到红叶这副模样! 他赶紧跑到门口呼喊:“爸爸,我在里面!” “思国!你怎么在里面?红叶呢?”门外传来梁道斌的声音。他中午回家吃饭不见儿子,才知巴瑞一早出门,久久未归,所以特地跑来找他。 巴瑞打开门锁,一开门就走出去,不让爸爸进去看见红叶的模样:“红叶出去了,请我帮忙看家,我……我在跟猫玩!” 梁道斌疑心的朝门内望了望,正好母猫步出来,亲切的向他喵喵叫打招呼,然后搓摩梁道斌的脚,似乎在说:“幸好你来了。”梁道斌受宠若惊,这只猫从来都没对他如此热情,平日都很冷淡的。 “回去吧。”梁道斌向儿子伸手,“你娘煮了好吃的,等你回去吃呢。” 巴瑞不安的回头望了望屋里,更是令梁道斌起了疑心,他伸手把儿子推去一旁,打算踏步进去,巴瑞吓了一跳,又不敢阻止父亲。 梁道斌把门完全推开,里头发出红叶的声音:“梁伯伯。”但声音像在重感冒一般模糊。 “咦,红叶在呀?” 巴瑞心想糟了,谎言马上被揭穿了。 “刚才巴瑞在地板睡着了,不晓得我回来。”红叶抖着声音,“对不起我病了……” “病了吗?”梁道斌又踏进一步,“有没有……?” “我刚去找到药草了。”红叶坐在地面,背靠着墙,包着一方头巾,只露出一只眼睛,“巴瑞,你跟爹爹回家吧。” 巴瑞急了:“这样好吗?” 梁道斌点点头,拉起巴瑞的手:“回去吧,”转头向红叶说:“你看来病得不轻,我请甘布丝煮些东西给你吃。” “不用了,不要紧的。”正当红叶这么说着,她忽然发现母猫微微弓背,毛发竖立,专注的盯着地板。 红叶心底一凛,忙发出沙哑的喊叫:“不,别回去!” 梁道斌见红叶反覆无常,不禁止步:“你怎么了?” “外面有人在猎人头!”红叶说的是唐语,她忖度猎头人听不懂,“他要唐人的头!” 这下子梁道斌被吓着了,他知道这女娃有两下子,言出必有因,但口中仍说:“别乱说。”又不禁慌张四顾:“在哪里?” 木屋的四壁是用木桐、硕莪树叶、竹子等拼凑起来的,有许多透光和通风的缝隙,可以略晓外头的动静。如今大约午后二时,日影稍斜,外头天气暑热,树影幢幢,如果有人影,也被晃动的树荫掩盖了。 还有两个可能。 一个就是在屋顶上,他只消掀开屋顶就可以跳进来了。 另一个,是在高脚屋的地板底下。 红叶的头颅和脑袋还未长全,所以神识还没有完全被她的肉体虏御,她可以强烈感到杀意的存在,就在附近,十分靠近。 没有眼睛,还有没有眼识呢? 不但有,而且还不会被可见光所局限。 她看见的不是可见光的成像,不是神经系统的解读,而是真实的面貌。 她看见许多灰溜溜的小团从地板缝隙溜进来,那是文字,是黑咒语的文字!由此可知,猎头人已经到达了。 黑文字渐渐弥漫,在木屋里的空间环绕,轻轻滑过她初生的耳朵时,还可以感到一股温热。 咒语围绕着梁道斌的头,滑过巴瑞的耳际,他们丝毫未觉。 红叶看到地板轻轻掀开了一个洞口,猎头人从底下慢慢爬上来。 令红叶惊讶的是,猎头人如此明目张胆,梁道斌父子却对他视若无睹,也没留意到洞口,还紧张的四面张望。 红叶明白了,他能令他们看不见他,正确的说,他能令“肉眼”看不见他。 然而红叶现在使用的并非肉眼,而是即使没有身体也依然存在的“眼识”! 红叶的眼珠子慢慢长回来了,猎头人的身影却反而越来越模糊!她必须赶在肉眼长好之前解决掉他! 猎头人也吃惊不小,那个被他拿了头的女孩,怎么又长回来了?虽然有一块布包着,但还是可以看得出头的形状尚未完全长成,问题是,断了的人头怎么能长回来啊?又不是壁虎的尾巴! 说时迟,那时快,红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她的手,从袖子里的暗袋滑出几根飞针,朝着还没有爬上来的猎头人投过去! 飞针力道不强,因为红叶尚未恢复体力,猎头人用手臂一挡,被针刺入皮肤,他的皮肤涂了层黑泥,稍微阻挡了飞针的劲道。 红叶心知不妙,向巴瑞用唐语喊道:“你们看不见他!他在我们中间!” 巴瑞一听,马上拿出小弓搭上竹箭:“红叶!射哪里?” 猎头人听不懂唐语,正在犹豫该撤退好还是孤注一掷的当儿,从刚才就一直低声愠叫的母猫,忽然跳跃起来,伸出爪子乱拨,猎头人赶紧用手保护眼睛,他脸面被抓伤,却忍住疼痛不出声,但巴瑞已找到目标,将竹箭射向母猫攻击的方向,但只射到地面。 红叶也不停歇,她知道飞针无力,便蹒跚的上前跪下,直接将针插上猎头人的脖子,先乱其气血。 猎头人感到一阵晕眩,他左右受困,不敢再拖延时间,立刻在洞中拉住巴瑞的脚,将他用力拉倒,巴瑞看不见是什么拉他,吓得高声怪叫,猎头人按住他的头,抓住巴瑞的头发,一边退下洞口,一边将他的头拖出洞外。 第244章 风吹草动(4) 只要取了巴瑞的头,他便立刻遁逃,不再回来。 梁道斌见儿子跌倒,冲上前要把他拉起来,母猫也跳过巴瑞背上,跳下洞口──此刻梁道斌才惊讶:猫儿是怎么穿透地板的?他依然看不见该洞口。 猎头人挥舞猎刀,正要斩下,突然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挥刀的手。 猎头人惊骇的转头瞧看。 是个比他年轻许多的男子,跟他一般除了下体围布之外便是全身赤裸,但其脸上充满了浮凸的纹身,是用刀直接深深割下、直接以疤痕做出来的纹身。猎头人没见过脸上有这么多纹身的人,一时不知是敌是友。 纹身男子的手腕戴着菖蒲串珠,口中唸咒,猎头人马上听见梁道斌惊吓的叫声,他现身了!这纹身人破除了他的隐身咒语! 猎头人怒吼着挥刀,他一定要取到人头!他一定要取到人头! 花费了这么多时间侦察、选人、布局,在几个相距甚远的村落猎头,在限时内猎到需要的人头,岂可在最后一个人头时放弃? 他在河边的村落,唆使坦都魔罗把一名下田的寡妇诱入林子,猎取她的头,然后把尸体塞到红树林树根下的泥泽。 他在海边的村落,用隐身咒接近一名老人,在他要出海前拿了他的头,把尸身塞到大石缝下让涨潮的海水浸泡。 他在一名小男孩玩捉迷藏躲在树后时,用隐身咒轻易取了他的头,把小小的尸身带进密林深处,摆在兽径上。 他在一名小女孩走到自家的农地边缘时,由坦都魔罗把她引进林子,然后将尸身交给坦都魔罗享用。 这一切都是为了加速尸体腐败、散落,即使被人找到缺头的尸体,人家也以为是被水流冲走了,或是被野兽啣走了,不会怀疑到猎头这回事。 但取唐人的头就不同了。 他们只对他们要的东西感兴趣,那些可以被送上船运走的东西。 为此,他去找了相熟的老布摩。 “懂事的唐人都会来找我。”老布摩曾经骄傲的告诉他,“他们知道我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 言下之意,他要找的是不懂事的唐人。 老布摩告诉他几个唐人的位置,他们都是来收集货品的商人,为了不互相侵犯收集的地盘,都住在不同的村落。这方便了猎头人的行动,也避免了消息的传播。 “我会给懂事的唐人唱一首歌……”老布摩说。歌就是咒,咒就是歌,所谓的“保护”,是在身上做个“印记”,告诉周围的妖鬼或巫师,此人是跟老布摩有关系的。 猎头人跟老布摩系出同门,很清楚对方的伎俩。 梁道斌身上就有这个“印记”,他是不会动他的。 这次他冒了一点险,他亲自去接触一位没印记的唐人,告诉他有一批珍珠,猎头人给他两颗做诱饵,唐人便很轻易的跟着他到海边,在欣赏珍珠时被他取下人头。 老布摩也提醒他要小心唐人布摩:“他有一把木剑,我还没弄清楚来历。”老布摩告诉他,唐人布摩的名字很难唸,就跟其他唐入一样,“他叫韵工,还是尤贡……” 名字没关系,人头才重要。 猎头人剩下最后一颗头,就可以离开了,他不容许自己失败! 纹身人的手臂强劲非常,不让猎头人的手砍下去,他眼睁睁看着时间和机会流失,心中焦急得很。 但纹身人不仅手劲强大,咒语也非常强大,纹身人口中不停唸着他听不懂的灵语,比他所知的更古老、更高级,这下子不仅人头无法得手,连自身性命也可能不保。 他还有最后一招! 以性命相搏,最后、最狠毒、玉石俱焚的一招,以性命换取性命! “我劝你最好不要。”纹身人忽然用蕃语跟他说话,似乎明白他的心思。 猎头人吓得把刚到喉头的咒语吞了下去。 “看清楚,来阻止你的不是我。”纹身人甩了甩头,叫他看周围。 在高脚屋的地板下,除了纹身人,还有两只山魈,正圆睁着大眼盯着他。 从这地板下方望出去,还能见到一对毛茸茸的脚和腹部,表示站在高脚屋旁边的龙贡,有窗口的高度那么高。 “龙贡要跟你好好谈谈,”纹身人再用力握紧他的手,“收手吧。” 猎头人垂下头,无力的放开猎刀。 梁道斌恐慌的把儿子拉回屋里去,巴瑞被吓得颤抖不止,还在失神的不停惊叫,梁道斌紧抱着儿子,把他带离地板上的洞口。红叶脚步蹒跚的走近巴瑞,将手放在巴瑞的额头上,灌入一点真气,他才忽然放松下来,全身软绵绵的睡倒在父亲怀中。 即使送出那么一点的真气,也依然令头颅未长全的红叶虚弱不已。 红叶的神识尚未完全与肉体结合,她的眼识没有肉眼的限制,可以同时看到屋里和屋外……她看见一位大龙贡站在屋外,两名山魈和两名男子在她脚下的屋底空间。 她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些龙贡是她以前帮助过的龙贡吗?他们的来意是友善的吗? 此时,她听见焦脚虎的喵叫声。 焦脚虎的叫声十分独特,比寻常猫儿更有威严,听起来真的神似虎啸。 焦脚虎经过龙贡和山魈脚边,他们怜爱的抚摸它的头,然后山魈抱起焦脚虎,高高举起,让它从地板下的洞口回到屋内。它一跃进屋里,便跟母猫互相喵喵说话,像在交换讯息,然后才贴到红叶脚边,安静的守在她身边。 红叶的小手轻抚焦脚虎:“是你叫他们来的吗?”她记得龙贡挺喜欢焦脚虎的。 焦脚虎瞇了瞇眼睛。 红叶迷糊的眼识看见龙贡走了,在她的肉眼取代眼识回来以前,她看见山魈和纹身男押着猎头人尾随在龙贡后方,一行人消失在林边。 她松了口气,无力的靠在柱子上,然后整个人滑了下来。 在幽静的森林中,龙贡和山魈们包围着猎头人,全都不发一言,他们等待他的同类跟他说话。 第245章 巴兰巴兰(1) 纹身人说话了,声音还带有青涩的稚嫩:“龙贡们要知道,你为什么需要这么多人头?” “我不能告诉你们。”他担心他藏在森林的其他人头会被毁坏,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从这些山神手上溜走。 “这不是平常建屋子或建桥需要的人头数目,一定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情吧?”此地某些种族有猎人头习惯,在重要的屋宇建成时,或在河流很急的段落建桥时,用人头来奠基,好让桥不会在洪水时被冲毁。 猎头人紧闭双唇。 “我们知道你懂得操纵坦都魔罗,但他们只是些没节操的小东西,”纹身人说,“他们不会为了你卖命,如果想叫他们来救你的话,你晓得他们是不敢与龙贡为敌的。” 猎头人涂抹黑泥的脸孔上,一双忿恨的眼睛显得特别猩红。 纹身人冷冷的说:“即使你什么也不透露,龙贡还是有办法弄清楚的,他们只是想省一点时间而已。” 猎头人终于说话了:“我不会背向桑戈力,这是我的誓言,你们明白的,否则当我死后去到天堂时,将无颜面对祖先。” 纹身人阴沉的盯着猎头人,高大的龙贡在他背后嘟囔了几句,纹身人点点头之后,把手腕的菖蒲串珠取下,伸到猎头人的头顶:“你不会去到天堂的。” 猎头人嘲讽的歪嘴笑道:“你要杀我?那么会有更多人来猎取更多的头。” “不,你把那些头带回去,我向你保证,他们是空的。” 猎头人变了脸色,即使满脸的黑泥也掩盖不了他死尸似的苍白。 纹身人忽然快速摇动串珠,在串珠的沙沙声中,密集的急速唸咒,猎头人只觉头顶涌来一阵清凉,心中生起极大的恐惧。 他不要清凉,他的工作需要热的咒语! 他想举起猎刀挥舞,却发觉猎刀不听使唤。 那把猎头刀是用咒法淬鍊的,猎刀本身就是咒术,如今却迅速生锈,瞬时之间变得像把古旧的废刀。 “桑戈力!”他狂叫一声,无力的跪倒在地。 龙贡和山魈们离开了。 纹身人也离开了。 猎头人垂头丧气的跪着,感到体内所有的咒力消失,即使他开口动舌,也吐不出任何一个灵语,更别说是一句咒语了。 不仅如此。 他的委托人并非等闲之辈,如果他带着失败的工作回去,完全可以预知将会受到何等对待。死亡是必然的事,但还不是最可怕的事,失去的地位、失去的能力、充满屈辱的余生,才是他最无法忍受的。 于是,他将猎刀斜斜架在耳下,寻找动脉的搏动。 他别无选择。 ※※※ 在充满杂草的农田边,新的稻作尚未开始,纹身人眺望着农田,他知道再过不久就会开始除草工作的,以前每逢这时刻,他都会回避这些苦工,遁逃去河边捕鱼。 现在,他却恨不得自己能回到田里,跟兄弟妹们一起做除草的工作。 他坐在粗大的树枝上,期盼看见出来喂鸡的母亲,他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母亲了。 等了好久,依然没看见母亲的身影,连兄弟妹们一个也没现身,木屋象是荒废了一般。 过了不久,他看见父亲捕鱼回来了,他边走边吹着小调,背上的鱼笼显得沉重,看来今晚的晚餐会很丰富。 他抚摸腰边挂着的猎刀,那是父亲花了很多财物换来的,给他成年的礼物。 忽然,父亲停止吹歌,停下脚步,猛然回头望向他的方向:“顿达?” 他吓了一跳,父亲怎么会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从父亲的神情看见父亲对他的思念,令他感慨万分,不过他知道父亲只会看见一片绿意,而看不见坐在树上的他,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被咒文覆盖遮蔽了。 而且,他也不再叫顿达了。 他的名字已经被龙贡抹除,他已经不再属于人类的世界,他被赋予了一个全新的身份。 他叫龙贡库赛,也就是“龙贡人”。 炎热的午后,一艘商船停泊在码头,一名棕黑肤色的年轻男子下了船。 他的头发长得垂在肩膀,因长久未梳理而乱蓬蓬的,因黏了干涸的汗水而结了层层盐的结晶,像极了垂挂在头上的毛毯。 他遥遥向船上拱手,谢过船主,便坐在码头边,观看被僱来搬货的当地土人。 观察了一阵,他脱掉单薄上衣,只留下束腰的麻布,以及一把刀身如蛇的匕首,然后将所有行李綑成一团带在身上。他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跟当地人相似。 他找了一处树荫,等待夜晚来临。 夜晚降临,码头边的几艘商船点上了盏盏油灯,海风开始转向,将海洋的温暖吹拂上陆。年轻男子仰卧在海边,眺望林子上方的夜空。 他观察着星斗转移,由于天空的方向跟家乡正好相反,能看见的星斗不太相同。 偶尔有流星掠过天际,他惊跳起来,以为他等到了,又失望的躺回去。 他整个晚上没有合眼。 他没看到他想看到的。 清晨时分,他不悦的走去找载他来的船主:“这里真的是那个地方吗?” “绝对没错的,”船主说,“我爹告诉我,他记得非常清楚,二十年来,我家都在走这条航道呢。” 船主约莫三十五岁,行船也有十年了,早些年由父亲带着学习,这两年都由他亲自行船了。 “这样吧,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你跟我去一趟。” “为什么?” “有一位老道……不,还是跟你说老巫师好了,是我爹从大宋载他到这儿来的。” “唐人巫师?” “他帮我们海商照顾一间庙,你问庙是什么?拜神的地方,我们航船抵达后会去答谢神,离开前又去求神保佑路上平安。” “不,我要在这边等待。” “巴兰,你不知道的,你奶奶也不知道,”船主摇摇头,“这位老巫师见过你要找的人。” 巴兰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当时家父也在场呀。” 巴兰的脑袋不是很灵光,毕竟他才十五岁,受过的教育就是生存的教育如种植、捕鱼、辨认动植物,若论思想,他还太年轻了。 第246章 巴兰巴兰(2) 巴兰不禁妒嫉起那些见过她的人,他想象她的面貌,但想象出来的脸庞是一片模糊。 养大他的奶奶说,他长得很像她,尤其是眼睛。 他盯住船主的眼睛,好确定他说的是否真话,因为常常跟商人打交道的奶奶告诉他,商人无不奸诈。 “好,我跟你走。” “那就出发吧。”船主一摆手,他的通译和大副也一同跟上,船上的搬货事务就由一名资深老水手指示。 他们穿过沙滩,走进一片灌木丛,巴兰不知道他们说的话可不可靠,他时时防备,右手总是随时准备要抽出腰边的蛇形匕首。 穿出灌木丛后,眼前露出两间木屋,一间是高脚屋,四周种满了花果树木,还有用竹子搭起的豆棚和瓜棚,地面也有菜圃,有几只猫儿在嬉戏;另一间是坐落在地面的平房,土壁上涂了白漆和红漆,是巴兰从未见过的房子样式。 在清晨的阳光斜照下,四周翠绿得像要溢出汁液,高枝上传来野鸟的啾啾声,十分恬静舒服,巴兰不禁放松了心情,减低了警戒。 “喏,那就是妈祖庙,拜海神的。”船主指向白红相间的房子,庙门还关着,不知是打算就这么关着,还是管理的人尚未起床。 船主侧身瞧瞧庙旁的高脚屋,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便走近木屋,用稍微高的声量叫道:“道长有在吗?道长有在吗?” 或许是听见有人呼唤了,屋里的人停下工作,从窗口探头出来,巴兰惊讶的一看,竟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你们要拜妈祖吗?请先等一下,待会就开庙门了。”不消说,这女孩就是永远停留在七岁的红叶了。 “庙可以等,可是,我也是专程带这位小哥来找道长的。” 红叶端详了一下巴兰,盯着巴兰也正睁着大大盯她的眼睛。 巴兰的眼白很白,在黝黑的皮肤和蓬发之间显得更白,像摆在黑锅里的水煮蛋。 巴兰感到红叶的视线一眼穿透了他,心里不禁打了个哆嗦。 红叶将头缩回去,才过不久,云空便在门口现身了。他已经满头灰白,连胡子都变灰色了,他向船主招了招手之后,便谨慎的从木梯走下来,船主忙上前去扶他。 云空点头表示感谢:“你来啦?令尊可安好?” “他老人家在享清福,含饴弄孙呢。”船主小心的扶着云空下梯,与他同来的大副和通译也向云空拱手,他们都跟云空十分熟络。 原来这船主是海商梁道卿的次子梁煜镗,从小就听父亲说云空的事迹,对云空很是尊重:“家父还托我带来礼物。”大副拿出用油纸重重包裹的书,云空见了便两眼一亮。“家父说,要直接送到您手上,然后任谁也不能打开来看。” 云空点点头,舔了舔瞬间变干的唇缘,他呼唤红叶,伸手将书传给红叶,让她先拿进屋中。 “这位小兄弟是……?”云空朝巴兰摆手。 “他叫巴兰,特地来找道长的。” “哦,为什么?”云空猜不透。 “他要找一位亲人,是道长和家父都认识的。” 云空更猜不透了。 巴兰走近云空,两手将松蓬的长发往后抓成一束,然后高高抬起头,露出他年轻粗壮的脖子。 云空一瞧,瞬间冒出纷飞的记忆,一个被遗忘许久的名字在脑中打转,溜到口边,又不确定对不对:“柳……柳叶?” “我是柳叶的儿子巴兰,”年轻人马上迫不及待的用生涩的唐语回道,“我从占城国上船。” “天啊。”云空伸出颤抖的手,触摸巴兰的脖子。 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深红色的浅沟,绕着颈项转了一周。 记忆变得清晰,云空不禁神色凝重,呼吸加速,他一抬头,就接触到巴兰坚毅的眼神。 “你几岁了?”云空问他。 “十五岁。”提起岁数,巴兰的呼吸也变沉重了。 他从云空的眼神知道,这位老人了解他的处境。 ※※※ 十五年前,云空离开大宋那年,梁道卿的商船抵达占城国新州,就在那里,一个飞头的女人上了他们的商船。 新州的海港在外海的羊屿,当商船在羊屿停泊上下货物时,那位名叫柳叶的女子,怀中抱了个婴儿,一边煮食,一边还要给婴儿喂奶。 如今云空眼前,就是那个他曾经见过的婴儿了。 所以,他也遗传到母亲身上的诅咒了。 “距离你的生日,还有多久?”云空问他。 “半年。” “太急了。”云空愁苦道。 十五年来没能解决的问题,半年能够解决吗? “我祖母说,妈妈就是上这条船的,我才央求船主给我上船的。”巴兰说。 十五年前那件事,梁道卿生怕得罪了占城国,有好几年不敢去占城国做生意,后来终于回复路线,却没再见着柳叶的母亲。没想到,这趟由儿子梁煜镗率领出海,船只竟被巴兰的外祖母认出来了。 梁煜镗说:“家父常常说起那件事,每次都赞说云空道长十分有勇气,又说不应视飞头民为怪物,道长说他们是祖先受诅咒的一族,所以当巴兰说他就是柳叶的孩子时,我即刻就答应他上船了。” “我求船主带我来找妈妈的。”巴兰热切的接口道:“她说不定已经知道解除诅咒的方法了。” 云空坦然摇头道:“实不相瞒,那年你娘上岸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 柳叶上岸的情境,云空历历在目。 柳叶上岸的前一晚,有许多飞头民从林中飞上天空迎接她,柳叶的头也飞离身体,在空中与一个飞头民亲昵的缠绵不休。 次日早晨,当柳叶的头回到身体后,她准备告别众人,进入森林。云空将她的匕首交还给她,并问了她昨晚的事:“那个人,是你孩子的爹吗?” 柳叶颔首承认:“我就是来找他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吗?” 如果柳叶不想说,如果柳叶就这样走进了森林,那云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故事。 柳叶说了。 第247章 巴兰巴兰(3)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继承了飞头的诅咒,通常,她们长大后依然会躲躲藏藏的嫁人,然后祈望生下的孩子是个平凡人。 但是,柳叶的母亲带了幼小的她离家出走,刻意迁入森林深处居住,就是为了避开人群,她们的住家周围没有半户人家。她母亲不让柳叶被其他男人看见,她告诉柳叶:“附在我们家族的诅咒,必须在你身上停止!” 从小,柳叶跟母亲孤单的在林中生活,从来不记得有人闯入过她们的生活。 后来直到她生下婴孩,她才从母亲口中晓得她还有位父亲,还有其他的兄姐,母亲是为了保护最年幼的她,刻意抛弃丈夫和其他孩子。 她无法明白,当年母亲是如何艰难的下这个决心的。 十四岁的一个晚上,她在森林深处的木屋里,从窗口望出去时,看见有个红色的小点在空中飞舞,从飞舞的方式,她马上认得出是个飞头民。 柳叶觉得机会难得,她跑出屋外观看:“这就是我以后的样子吗?” 不久,又出现两个、三个红点,他们互相环绕飞转,彷彿在空中嬉戏,偶尔听到他们啾啾的叫声,类似夜鸟的声音,但比单纯的鸟叫声复杂多了,几乎形同语言。 柳叶舔了舔舌头,竟将两手弯曲,围着嘴巴呼唤飞头民。她不敢大声,屋里的母亲累得睡倒了,她不想引她出来。 飞头在遥远的空中,却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唤,一个红点脱离群体,摇摇晃晃的朝她飞下来。柳叶非常惊讶,她不敢相信呼唤居然成功了。 她既兴奋又紧张,飞头人!母亲告诉她,她将在十六岁生日时变成飞头人,而眼前的飞头,就是她的未来。 飞头后方有两片翅膀似的东西在拍动,像蝙蝠的翅膀一样是皮膜的,但柳叶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飞头从空中眺望她,她也紧盯着飞头泛红光的眼睛,战战兢兢的说:“我是柳叶,你呢?” 飞头没回答,但从他眼中红光照耀到的脸部,可见他面色萎顿,跟死人没什么差别。 柳叶忽然想起,她将长发束去后面,举高头,让飞头看清楚她的脖子。 飞头好奇,又再飞低了一些,像要仔细瞧看她的脖子。 忽然,柳叶感到自己的头颅之内有东西在捣动,似乎很紧张的想从她后脑窜出来,似乎是因为同类靠近而异常兴奋。 飞头端详了她一阵之后,便拍动翅膀离开了。 对于第一次和同类的见面,柳叶感到有些失落。 但是,三天后,事情有了变化。 那天,柳叶的母亲进森林去找野菜,留她独自一人在家。 她在高脚屋子下方喂猪时,猪只忽然骚动不安,鼻子喷气的四处走动,连她给的食物也不想吃了。 她这才留意到林子里有动静,野草发出沙沙声,有脚在踩踏野草,她急忙抽出随时挂在腰际的匕首,后来她才知道是父亲的匕首。她担心有山猫出现,有时也会有老虎,不管哪一种都是致命的。 结果从林中钻出一位俊俏的男子,赤裸的上半身刻着纹身,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脖子,如同在身上披了一件披风。男子一对乌黑的大眼直瞪瞪的望着她,瞪得她脸颊发烫。 男子步出森林,小心翼翼的走近她,她屏着鼻息,眼睁睁看着男子的手伸向她,轻抚她的脖子,然后伸出一只手指,沿着环绕她颈项的浅沟滑动。她全身酥麻,感到窒息晕眩,她从来没见过外人,更别说被初次见面的男子这么样抚摸。 男子呼了一口气,原来他其实也十分紧张。 他往后束起自己长长的头发,露出他布满纹身的脖子和肩膀,忽然他抓着柳叶的手,柳叶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任凭他把她的手拉向他的脖子,抚摸隐藏在纹身底下,跟她一样,不过是一条深沟。 柳叶倒抽了一口寒气,莫非这男子就是那天晚上从天空飞下来的飞头民? 男子忽然紧张的转头,似是听见森林里有动静,他飞快从缠腰布中摸出一样东西,交到柳叶手中,指着自己说:“巴兰!巴兰!”便回身窜入森林,消逝了踪影。 一切发生得太快,柳叶愣着站在原地,直到听见草丛发出窸窣声,她才看到妈妈回来了。妈妈背了一个竹笼,里头放满了采集来的野菜、香草和药草,她见柳叶呆立着,便问她:“你怎么愣在那边?” “我喂猪。”说着,她赶忙走回屋子底下的猪寮,不让母亲看见她潮红的脸孔。 她偷偷展开手掌,瞧瞧男子送了什么给她。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有张圆圆的脸在中央,用粗糙的点和线代表眼鼻口,脸的两侧有大得像飞翼的耳朵。木雕上凿了小孔,穿过一条细细的草绳。 ※※※ “那个人是我爸爸吗?”巴兰惊问,“我的爸爸名字也叫巴兰?” 但云空没回答他,反而问:“你外婆还有给你什么没有?” 巴兰迟疑片刻,才取出蛇形匕首。 匕首只有一只前臂的长度,前端尖锐,双刃的窄细刀身,被打造成蛇形曲线,云空一见便不寒而栗,因为如此的刀身设计,虽然刀身细小,却能在刺入人体时达到三倍的插入面积。 “可以借看吗?”云空问道。 巴兰十分犹豫,还是梁煜镗缓颊道:“放心,道长是守信的人,他不会贪求你的东西的。” 巴兰跟着梁煜镗的商船来此,亲眼见到船员如何敬服这位温文儒雅的船主,他信任船主,于是将匕首递给云空。 云空一碰到匕首,指尖突然麻痺,迅速蔓延到整片手掌!果如云空所料,这匕首充满沉重的怨气,累积了不知多少名拥有者的杀戮历史。 匕首的色泽古老,刀身上有无数微细的刮痕,刀柄微弯,方便紧握。 云空翻看了一下,将匕首还给巴兰:“等我一下。” 他回到屋里,不久拿出一小块白布,以及朱砂笔,再跟巴兰借来蛇形匕首。 没人知道云空葫芦里头在卖什么药。 第248章 巴兰巴兰(4) 他把朱砂点上刀柄,那一瞬间,他感觉匕首的温度提高,似乎躲藏在里头的万千怨念忽然沸腾了,云空不理会,依旧将朱砂涂上刀柄,涂抹均匀,再把白布小心的卷上刀柄。 当他重新展开白布时,白布上印了一幅图画,有卷云似的线条,看起来杂乱无章。 “道长,那是什么?”通译好奇的问。 “不晓得,贫道还得弄清楚。”云空将刀柄弄干净了,再还给巴兰,“你外婆可曾告诉你这把匕首的来历?” 巴兰舔舔唇缘,再度犹豫不决。 “太阳慢慢热了,”云空摆手向妈祖庙,“咱们去阴凉的地方谈谈吧。” ※※※ 名叫巴兰的男子,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出现,如果柳叶的母亲在家,他就会假扮鸟声引柳叶出来,柳叶便撒谎说要进林中走走。 他告诉柳叶,在占城国王没有管辖到的山林中,有一群跟他一样的飞头族聚居,包括他的家人,虽然他的家人并不全会飞头。 “我们的来源非常古老,”巴兰告诉她,“比占城国的历史还要古老很多很多。” 巴兰尝试碰触柳叶,柳叶也对他的碰触感到新奇和兴奋。 占城国人的衣服穿得不多,通常仅掩盖下体。柳叶年轻的乳房跟所有女子一样没有遮蔽,两年前初潮刚来的她,也渐渐感到体内充盈着一股原始的生殖本能。 于是,当两个年轻人独处,在互相探索之中,在有意和无意之间,巴兰跟柳叶结合了。 有了一次,就有下一次。 直到柳叶的母亲警觉到她的月经没来。 直到柳叶的肚子不再像少女的肚子。 柳叶的母亲除了愤怒,更加的是悲伤。 “我好不容易让你远离伤害和恐惧,为何你要把自己投入危难?” 柳叶屈强的争辩:“因为,我跟他在一起,有活着的感觉。” “难道妈妈不是努力的让你活着吗?” “我想要活得像火一般热烈,而不是像溪水那般活着。” “即使这种活着会令你丧失生命,你也愿意?” “我宁可用生命换取,哪怕仅有一天的活着也好。” 柳叶的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也曾是年轻少女,十分了解年轻人的冲动,当初她抛夫弃子,带着襁褓中的柳叶离家,何尝不是一种冲动? 她从家族的历史中获悉,“虫落”的诅咒代代相传,每代都至少有一人会成为落头人,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条血脉竟隐藏在她身上,这继承诅咒的孩子竟由她生下来,污染了她丈夫家族清白的血脉。 “这诅咒不能再传下去。”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带了一些简单的工具,星夜离家,远遁密林。 有那么一度,她曾考虑是否应该杀死这孩子,让血脉中断,她不知道是否有效。 但柳叶跟她一样是个美人儿,当还是婴儿时就十分可爱,她狠不下心肠。 “好吧,”她还有机会中断“虫落”血脉,但她还想知道更多事情,“那男生是什么人?我应该见见他。” 柳叶既高兴又担心:“你不会骂他吧?” 柳叶的母亲万万没料到的是,柳叶是在夜晚时步出屋外,召唤夜空中飞转的红色光点。 三个飞头从空中飞下来,绕着柳叶圆滚滚的小肚子,兴奋的啾啾叫,他们全都面如死灰,头颅后方拍动着肉翼,嘴唇沾了鲜血,显是刚刚猎食。 惊愕万分的她抖着声音问女儿:“他是其中之一吗?” 柳叶羞涩的点点头。 柳叶的母亲胸中涌起巨大的悲哀:这条血脉不但不中断,反而更巩固了,因为两个“虫落”诅咒的结合,势必产生更纯正的飞头人! 当飞头离开之后,柳叶之母心中已经转过几千个念头,时而想一刀刺穿女儿的肚子,时而想将飞头人杀光,时而想看见孙子的容貌,时而想抛下柳叶,时而想这,时而想那。 但她的无数念头,敌不过柳叶的一个念头:“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我可以去他的村子,妈妈也一起去。” 但事情并不如愿。 这个世界是由恒河沙数的念头聚集、交织、层叠而成的坚固妄想,一个人的一个念头只如同河岸上的一粒细沙,只能激起蚂蚁走路如此微小的振动。 几天后,巴兰亲自来拜见柳叶的母亲,还带了一只公鸡和两只母鸡做为见面礼。 以活人之姿出现的巴兰,长得十分英俊,难怪柳叶会对他动心。 柳叶之母也留意到,巴兰巧妙的用纹身遮住脖子的深沟。 “现在你打算怎么做呢?”柳叶之母开门见山的问他,“把柳叶带回你的村子吗?” 巴兰面有难色,挣扎了一阵才说:“不,我希望她依然跟您住在一起。” 听见巴兰这么说,柳叶也吃惊不小:“为什么?你不是说希望我……” “情况不同了,”巴兰十分懊恼,“可能会有战争,如果你住过来,可能会很危险。” “战争?”柳叶之母脸色都白了:“跟谁战争?” “几天前,有人发现了我们的村子,那里已经不安全,”巴兰神色凝重的说,“我们打算迁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认识我们的人。” 巴兰告诉她们,他们的族人四处探察,找到了几处人烟稀少、没有国王的地方,这几日便在不停讨论,举族应迁往何地,方能避免厄运。 “但是,在迁移过程中势必遭到阻拦,必定经过有国王或头目管理的地方,所以可能会发生冲突。” “那么你也会有生命危险吗?”柳叶担心的紧握巴兰的手。 “我不会让你失去丈夫的。”巴兰肯定的说。 柳叶之母只好无奈的叹息,然后叫巴兰留宿一晚才回去。 这是柳叶和巴兰第一次无需偷偷摸摸的相处,也是他们第一次可以安详的同宿。 第二天巴兰离去时,叮咛了柳叶两件事:“如果我们决定了要迁往何处,我必定先来告诉你。” 巴兰轻抚柳叶的锁骨,在两根锁骨之间,挂着巴兰送她的落头人小木牌,这就是巴兰要叮咛的第二件事:“这个小木牌,是咱们落头村人的信物,不管你遇到谁,只要有这信物,就能找到我。” 柳叶用力点头,为徬徨的未来泪流满腮。 第249章 巴兰巴兰(5) “大伙儿要用茶吗?”红叶走进妈祖庙,向里头的五个男人问道。 “红叶您好。”梁煜镗急忙站起来,恭敬的说道,“不麻烦了,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喝椰水。” 年轻的巴兰颇讶异的,船主为何对这看来仅有七八岁的女孩如此尊敬? “我在外头生了火,正要煮水呢。”红叶说,“真的不喝?” 其实梁煜镗的想法是,那些茶叶乃特地从广州带来赠予云空的,弥足珍贵,他不想剥夺云空和红叶跟家乡难得的丁点联系。 红叶拎着一壶冷水,望着妈祖庙旁的火堆,忽然有个点子,便将青嫩的椰子投入火中,让猛火烧灼椰子:“不知热椰水的滋味如何?” 当红叶在外面烧椰子的时候,巴兰在庙里拿出蛇形匕首,告诉众人:“这么说来,这把就是我爸爸的刀了。”外婆告诉他这把匕首是他们落头族人的,外婆叫他带着这把匕首,好做为见面时的凭证。 梁煜镗紧张的问:“那么道长,柳叶还告诉了您什么?家父都不知道有这一段呢。” “后来巴兰再出现时,告诉柳叶他们要到海的对面去,那儿是一片人烟稀少的乐土。” “他们怎么过去的?”梁煜镗奇问。 “他们一批批上商船当水手,由正常的家人在船上护送飞头的家人,”云空想起他首次到占城国新州时,望见岸上的森林有许多红点在飞转,应该就是那一些尚未上船的族人,“他们说好了要乘唐人商船到渤泥,因为他们都会走相同的海路。” 梁煜镗摇头叹息:“柳叶真是女中丈夫也,她如此有勇气,只身一人到这里来找巴兰!” “可是她抛弃了我。”年轻的巴兰黯然道。 “她保住了你,带着哺乳中的婴儿过海,任谁也不敢说会发生什么事。”云空纠正他,“好吧,你先暂时住在这个庙后面的房间,长途跋涉的来到,先休息一日再说,我就住在隔壁的房子,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想快些去找我妈妈。” “目前茫无头绪,从何找起?你放心,我会尽量想办法帮你的,且先休息一日再说。” 梁煜镗见状,也说:“那好,我先去找堂叔。” “待会我再叫你过来吃午饭。”没人晓得,其实云空心里着急得很。 他急着想回家。 红叶在庙外烧椰子,见到众人出来,便把焦黑了的椰子顶部切开,一人递给他们一颗,梁煜镗一喝便眉飞色舞:“真没想到,别有滋味!” 云空匆匆将烧椰子水喝玩,便告别大家。 红叶见他的神情,十分了解他想干什么,于是也紧跟他回家。 一回到家,他便行色匆匆的要拿梯子爬上储藏室,红叶马上阻止着:“你可别摔跤了,让我来,告诉我,你要拿什么?” “竹箱。” 红叶二话不说,脚尖一点,已经飞跃上储藏室,再抱着竹箱跳下。 “谢谢。”云空打开竹箱,拿出一本书,书中夹了两片白布,皆有朱砂拓印的图形,跟他从巴兰蛇形匕首刀柄印下来的一样。 他将三片白布移到光线较好的窗边,放在一起对照比较。 两片较旧的白布,是云空十五年前从柳叶的木牌和匕首刀柄拓印下来的,木牌是飞头人的形象,而从匕首刀柄印下来的文字是相反的。 云空将两片匕首刀柄的拓印高举在窗边,让光线透过,好看成正面的图画。 是文字,是相同的文字。 文字笔画有很多无意义的扭曲,似是故意要令文字变得艰晦难懂。 这些文字,跟柳叶给他的小玉玦上的文字几乎一样。 云空从竹箱取出用厚布层层包着的玉玦,谨慎的掀开厚布,生怕玉玦从地板的缝隙掉下去。 十五年前,柳叶之母在羊屿给他看过这方玉玦,当时他还想不通。 柳叶在前往渤泥的船上将玉玦交给云空,并说她母亲说:“如果在我十六岁以前找到会解读这片玉的人,或许我的头就不会飞出来了。” 当时,云空想起铁郎公曾向他出示的家传剑谱,书中描画的吴国古剑上便有相似的文字,极可能是吴国的古字“鸟篆”。 而最古老的飞头传说,始自三国时代之吴国。 忽然,云空猛然想到,梁煜镗送了几本书来,慎重的用油纸包扎好,说是他父亲梁道卿叮咛不得打开的。莫非是他多年前委托梁道卿寻找的书,已经为他找到了? 梁家世代喜好收集古书,连失传了的《山海经》原图都有收藏,所以云空拜托的事,只有他办得到。 红叶蹲在云空身边,端详他摆在地面的拓印和玉玦:“这是你困扰多年的问题了吧?”他伸长身子,将放在地板上那包梁煜镗送他的书取过来。 云空点点头:“船主带来的年轻人,是柳叶的儿子,记得我提过的飞头女人吗?她的名字叫柳叶,这年轻人十五年前还是婴儿时,我在占城国的岛上港口见过的。” 红叶一手托着腮,蹙眉道:“他寻母来了?” “没错,他还带来一把飞头族人的匕首,这是我从他匕首的刀柄上印下来的。”云空一边说,一边慢慢打开外层的油纸──这些纸留下来还挺有用的──里头包着厚薄不一的三本书,有的是印刷品,有的是手抄本。 一本是《南海寄归内法传》,乃大唐僧人义净到天竺求法的见闻,他经海路往返,一路上经过的南洋诸国皆有记录。 一本是《吴越剑谱》!云空倒抽了一口气,没想到梁翁真的找到了! 还有一本,没有题名,是由一叠很粗的厚纸用细麻绳串起。它的造纸手工十分粗糙,纸面不光滑,还混杂有许多树皮屑、线毛、草叶的碎片。 云空忆起梁煜镗说过,他爹吩咐绝不可打开这包书,必须由云空亲手打开…… 云空感到书面透出一股阴寒之气,似乎曾经放置在阴森之处,经过邪恶的人的手。他抬眼望红叶:“我想,梁翁给我找来不得了的东西了。” 第250章 巴兰巴兰(6) 看来梁道卿也一直将柳叶那件事放在心上。 他轻轻翻开书封,映入眼中的是一连串线条卷曲的“鸟篆”大字。 略识篆文的人都会看得出,这串字的第一个字是三团重叠的卷曲线条,各有一对大眼。 那是一个古老的“虫”字。 ※※※ 一切因缘成熟,长大的婴儿、吴国的古书、鸟篆的参考书竟随着同一艘船抵达,云空觉得因缘果然不可思议。 他将这些书重复翻阅了不知多少遍,晚上还挑灯夜读。 当他将手碰到粗糙的书面上时,阴冷的怨气便会试图钻入他的掌心,所以他拿了根筷子来翻书。 红叶见状,也将剑谱和那本粗糙的书拿来看:“这书好多图画。” “小心,这本书,别摸。”云空担心道。 红叶相信他,便也学他用筷子翻书页。 “你在无生的藏书见过这种文字吗?”云空问,“听说他藏了很多书。” “他有个藏书的地方,但是自从有人进去偷书后,师父就不让我们进去了,他会选书给我们读。” “谁恁有本事偷无生的书?”云空讶道,想了想,又问:“龙壁上人吗?” “对,那厮骗得师父团团转,”红叶嗤笑道,“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能将师父骗倒的人。” 这是另一个故事,在此且不多述了。 红叶托着腮,指指粗纸上的鸟篆文字:“有些字读得出……白哥哥跟随师父较久,说不定他有看过。”不过白蒲失去联系很久了,无法指望他的帮助。 翻阅了几十遍之后,云空心里已大约有了个谱。 他告诉红叶:“我要出去一下。” “这么晚了,你要灯笼还是火把?” “我要去找妈祖神。” 红叶想了一想:“我们一起去。” 自从十二年前遭到猎头人攻击之后,红叶仍然心有余悸,不愿晚间独自在家。 云空拎着灯笼,牵着红叶的手,穿过由两三排松树种成的防风林,走到海边,有一处岩石积成的海岸,是他偶尔会跟龙神见面之处。 十二年前,从泉州过来的母龙,代理妈祖的神格也有很长时间了。 今天午后跟巴兰在庙里吃饭时,云空已乘机上香,请妈祖神留意巴兰,然后晚上再见个面。现下夜已深沉,庙里无灯光,相信巴兰已经熟睡,也该跟神明会面了。 夜间的海风轻拂,云空将灯笼摆在岩石上,让龙神知道他来了。 今晚没有月光,退潮的海边,海浪退得很远。 不久,海面上远远走来个窈窕的身影,红叶见了,便提了口气,用脚尖轻快的穿过退潮后湿软的沙滩,走去牵着那人的手。 云空眺望着两人手牵手走近,心里打着待会跟龙神说话的草稿。 “道长康福,”龙神化身的女子两颊高耸,面貌颇有威严,“今日召小神会面,似乎不太寻常。” “龙神安泰,”云空拱手道,“敢问,今日住进庙里的男子,龙神有觉得他身上有何不妥吗?” “你今早请我留意他之后,本神仔细感觉,的确觉得怪怪的,”龙神道,“他身上有东西附着。” “是别的东西,不是他本人吗?” “很清楚,不是他本人。”龙神轻轻摇首,“很奇怪,有东西附着,但又不象是附身,本神认不出那东西的本相。” “不像附身……”云空眉头紧锁,“有办法揪出来吗?能令那东西离开吗?” 龙神沉默了一阵:“你想试试么?” “只要不危害到那小伙子的性命。” “那年轻人究竟是啥来历?” 云空从十五年前的柳叶说起,将来龙去脉简述了一遍,包括他对飞头人、落头民、虫落等名称的各种猜测,以及他拟定的计划。 “好,”龙神沉思了一阵,“到时候,请你让他背对着本神──背对着神像。” “好,谢过龙神愿意出手相助。” “我是神,所以应该的。” ※※※ 巴兰清早起床时,觉得有点怪异。 或许太安静了,或许是因为草蓆很舒服,而且是半年来首次睡在不会摇晃的地面。 不过他还是觉得不对劲。 脑袋瓜闷闷的,脑子里好像有一股压力,要从他的后脑勺挤出来。 脑袋里似乎有个声音叫他偷偷离开这里,但声音很微弱,只像呓语般呢喃,他没怎么在意。 午后,巴兰被叫出正殿来吃饭时,发现多了一位他不认识的男子,年纪与他相仿,长相像本地蕃人又像唐人。云空向巴兰介绍,排除了他的疑窦:“这位是巴瑞,我的学生,也是载你来的船主的堂弟。” 巴兰点点头,原来如此,但此人为何出现? 巴瑞礼貌性的打个招呼,他从外头搬来红叶煮的杂菜汤,里头瓜、薯、叶皆有,还放了碎鱼肉。这是巴瑞多年来的习惯:早晨农忙,午后跟云空吃饭并学习儒术和道术,晚饭回家吃,又跟母亲学族人的禁忌和日常厌胜法术。 云空一边吃饭,一边问巴瑞想不想跟堂哥学经商,后来红叶又加入讨论道术,巴兰一点都搭不上话,只好闷声吃饭。 忽然云空转头对他说:“北方,你的妈妈去了北方。” 巴兰听见母亲二字,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我听到许多飞头族的故事,都是从北方来的人说的,所以知道在北方。”云空说,“但是,一个北方那么大,又充满了密林和山地,有山猫和鳄鱼种种猛兽,有友善的村落,也有十分凶残的村落,所以我并不建议你去冒险。” 巴兰沮丧的望着手中的杂菜汤:“我来的目的,就是想见到从未见过的妈妈。” “不,你忘了吗?你还有一个目的,也是你母亲当初想要我帮助她的。”云空指指他的脖子,“就是在你十六岁以前,解除掉代代相传的诅咒。” 巴兰错愕道:“有可能解除吗?” “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些事情,比如说,你知道你的外公是什么人吗?养大你的外婆有透露过吗?” “我知道,他是个大头目,是好几个村落共同推举的大头目。” 第251章 巴兰巴兰(7) 所以柳叶的生父是一名大头目,家境理应相当优渥,不知当年柳叶之母出走时是什么心境? 不过,云空暗忖着:这就合理了。 因为不管是柳叶得自父亲的匕首,或是巴兰得自父亲巴兰的蛇形匕首,刀柄都出现同一个鸟篆:“吴”。 要不仔细观察,要不认识小篆,会误以为那些云形鸟羽般的文字仅仅是装饰花纹而已。 云空强烈的感受到,这件事跟古时的吴国有关系,或许是一段被淹没于时间洪流中、被禁忌删除掉的历史。 “巴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和巴瑞一起研究你的颈部吗?”云空见巴兰面露踌躇,便又加了一句:“当年我也是这样,试图帮你妈妈的。” 巴兰点点头,便拨开用来遮盖脖子的蓬发。 巴瑞见了很是兴奋:“就是这个吗?”但他力图保持端庄。 他也好几次听妈妈提起北方山林的飞头人传说,云空师父也说过占城国飞头女,他何曾想过,这些晚上吓小孩的故事真的是真的? 在看见巴兰脖子的瞬间,他彷彿迈入了一个真实的世界,而之前所认识的世界皆是虚幻的。 自从十二年前差点被猎头人夺走的恐怖遭遇后,巴瑞的父亲梁道斌便请求红叶教他武术、云空教他道术,让他可以防身自救。事隔多年,巴瑞对当年的事件已经有些印象模糊,只记得当时的恐惧。 十八岁的他,道术精进,只缺江湖历练;武术有成,只欠实战经验。 今天,云空就需要巴瑞的帮忙,早在来妈祖庙见巴兰前,云空就向巴瑞说明了应变的重点。 是时候开始了。 “我有个想法,但我需要证明,”云空直视着巴兰的眼睛,“你可以帮助我吗?” “怎么帮?” “待会我会问你有什么感觉,你如实告诉我就行了。” “我不会受伤吧?” 云空不欺瞒他:“我不敢保证,但我会全力救你的。” 巴兰深吸一口气,深深感到生命的脆弱,酥麻的感觉流经他全身,死亡的威胁似乎近在咫尺了,他希望他才十五年的生命不会就此中断。 “请你面对门口。”云空指向敞开的庙门,巴兰听从的面向阳光照射进来的门口,云空站在他右侧,红叶站在他前方,巴瑞则站在他左侧,而妈祖神像则正在他后方。 云空取出桃木剑,出示在巴兰面前,让他放心:“这是木制的,不会伤害你。”甚至连桃木剑的前端都是圆头的。 接着,云空将桃木剑轻压在巴兰的颈后,半闭双眼,周天运息,凝神于桃木剑前端……他将意念与巴兰的后脑接通,意图跟他的意念也接通。 忽然,眼前出现一片屏幕,云空和巴兰的意念衔接上了,却只看到漆黑一片。 云空感到困惑,他知道不可能会漆黑一片的。 任何人皆有念头的生灭,除非入定甚深的佛僧,才可能达到一念不生的境地。 另一个可能是,那东西故意不给云空看到的。 云空收敛心神,把意念变得极细,如利针般探索巴兰的意念。 果然,他窥见了一点东西,有东西静伏在黑暗背后,将自己隐藏起来。 云空左手结印,指尖点在桃木剑的剑身上,口中密唸:“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这是渊源悠长的“六甲秘祝”九字咒语。 一股烈气注入,黑暗背后的东西赫然张眼,恐慌的寻找威胁来源。 有一股力量在驱逐他,刺痛他了,但没有对他造成实质上的伤害,因此他忍耐着。他知道他可能露出形迹了,但仍旧尝试继续躲藏,无声的瑟缩在角落,意图拖延过这一劫。 云空脑中听见龙神的声音:“本神见到了,好奇怪的东西,本神从来不曾见过。” 云空改成泉州口音,轻声问:“在何处?”这是说给龙神听的,连巴瑞也听不懂。 “整个头后面都是。”龙神道。 云空还记得柳叶第一次变化成落头民的情境。 血水涌上眼白……萎缩的内脏从脖子断口抽出……最后是从后脑展开一对由薄膜形成的飞翼。 云空猜想,那东西仍在沉睡。 他所寄生的人体满十六岁时,就是他甦醒之日。 云空想像,届时他会将宿主的全身血液抽上头颅,将内脏萎缩以继续在飞行时提供他养分,而那双飞翼,才是他真正露出头外的本体! 整个头后面都是…… 云空终于明白,为何古书上曾称之为“虫落”了。 因为真的是虫。 就跟另一种妖虫“蛊”类似,是吴越之地的古老邪术。 云空看不见沉睡的妖虫,他必须让自己看得见。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他一遍又一遍的唸六甲秘祝,将驱逐的意念一遍遍灌进桃木剑,注入巴兰的后颈。 那东西坚持睡觉,他知道一旦有反应,就会被发现,虽然接二连三的咒语令他很不舒服,他依然默默忍受,他知道只要再忍耐个半年左右,这位宿主的人头就是属于他的了。 随着一遍一遍的咒力注入,云空每次都注入后颈的不同部位,藉由咒力产生的回波,渐渐在眼前展开的屏幕上勾画出那东西的外形。 “巴瑞,你也来。”云空吩咐,巴瑞赶忙也将他的桃木剑搭在巴兰颈后,跟云空一起结手印、唸六甲秘祝九字咒。 云空静修数十年,心如止水,心念过处,仅微起涟漪,不起对立之心,自然就不存伤害之心,故咒力虽强,但无杀意。 然而,巴瑞就不是这样了,他年轻气盛,心念易浮动躁进,充满进取之心,咒力虽弱,却有源源不绝的攻击性。 巴兰后脑里头的妖虫开始不高兴了,他被巴瑞的咒力搞得无法安然装睡,他不想醒来,却似乎被迫得不得不醒来,但若一旦醒来,他就必须要满足他嗜血的天性了。 他发怒了。 他是充满嗔恨心的生物,一旦被惹怒,就会不顾性命的全力反击,一如蜜蜂刺人,连肠子都会抽出来那般。 第252章 巴兰巴兰(8) 在他开始发怒的那一剎那,他在云空的屏幕中完全现形了! 他爆发出强烈的怨气,充满古老腐骨的气息,彷彿千年从未开启的古墓气味,云空天生能看见怨气,如今是完全看清楚了他的轮廓。 他像蜷缩在泥土中的蝉儿,六足收起,等待柔软脆弱的躯体长成,则破土而出! “我……不舒服。”巴兰忽然很想呕吐,张开嘴巴,喉中咕噜作响。 云空惊见巴兰脖子上的浅沟开始往内受缩,心知不妙。 “红叶!”他悄声呼唤。 红叶立即跨过来,高举耳朵:“说。” 云空低头轻声道:“赶快断他脖子以下的气,别让他内脏收缩。” 红叶立刻亮出细针,认准穴位,一口气在巴兰脖子四周插入十多枚针,巴兰惊叫:“你做什么?”话还没说完,便觉喉头收紧,好像整根气管要被活生生抽出来似的。 那妖虫惊觉气血被阻断,欲收缩巴兰的气管乃至肺脏,却徒劳无功。 他急了,于是开始夺力收缩巴兰的内脏。 巴兰突然痛苦的睁大双眼,血水慢慢从眼球下方淹上眼白。 “不好!”云空暗惊。 “怎么?”红叶和巴瑞同时问道。 “他要抢巴兰的头!” 红叶立刻跃身而起,一根长针直刺头顶正中的百会穴,在落地的同时伸手把巴兰的头往后推,好拉长他的颈项,将另一根长针插进胸骨上窝的天突穴,乘着巴兰抬头,长针避开路径上的大血管,深深插入穴位之内。 “着!”红叶娇喝一声,一掌直击巴兰胸口,巴兰的心脏瞬间停止跳动了一秒钟,口中发出溺水似的呼气声,顿时浑身气血大乱。 巴瑞见状,吓得六神无主:“师父,我该做什么?” “继续唸六甲秘祝!” 在红叶令巴兰心脏骤停的剎那,那妖虫也吃惊不小。 他所潜伏的这个头,是他养分的供应者,不仅如此,当宿主长大到十六岁的时候,他还会接上宿主的眼耳鼻舌诸感官,完全自在的使用宿主的头! 但现在他面临危机了。 刚才他忿怒时,想提早占用巴兰的头,却发觉不但气血被阻,还气血混乱,他的本能判断这宿主的生命或许快要结束了,怎么办?还来得及更换宿主吗?过去有换宿主的情形出现过吗? 妖虫急了,他四面受敌,又受困于人类的头颅中。 他不是有智慧的生物,他的反应只是古老的本能。 于是,他展开飞翼。 巴瑞和云空在巴兰的两侧,惊见巴兰后脑长长的蓬发猛烈跳动,头发下似有东西急着要迸出来。 巴兰的后脑勺忽然弹出两片薄翼,巴瑞吓得尖叫,连连后退,更甭说继续唸六甲秘祝九字咒了。 云空站在巴兰右侧,亲眼见到巴兰头壳背后是从何处裂开,薄膜是如何展开的。 头上的飞翼展开如象耳,奋力拍动着,巴兰的脚板已渐渐脱离地面。 “妈祖神!你也做点事呀!”云空急叫,同时将剑尖刺向拍动的飞翼基部。 剎那间,他真正的跟妖虫连接上了。 云空看见一团极黑极远古的怨气,浓稠得像泥浆,令他立即有窒息之感。 然后,他看见两张满脸鬓须的脸孔,他们红血着眼,神情悲凉,全身剌满纹身,纹身尽是奇形异兽。 他看见妖虫的渊源了,但他还看不懂。 他没有时间犹豫了。 巴兰的眼睛一片血红,连瞳孔也被血水淹没了。 妖虫的视觉已经接上巴兰的视觉,他看见前方是敞开的大门,午后强烈的阳光正斜斜照入正殿,慢慢的往神台推进。 巴兰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分辨不出是巴兰的声音,抑或是妖虫的叫声,他害怕阳光,阳光炽烈的阳气会杀伤他,因为他是由阴气生成的妖物。 妖虫进退两难,他还没有充分得到这身体的操纵权,否则他会选择拔腿逃跑。 “再这样下去,巴兰会死的!”红叶提醒云空,“你还有什么办法?” 云空焦急之下,忽然想到:妖虫附在后脑勺,该处乃“督脉”所经之处。 而红叶方才布下的针阵,已将其限制在头颅之内。 “红叶,你在百会穴那一针,”红叶点头表示听到,“灌气!”红叶立刻飞身而起,抡起两掌,运转大周天,将一股如大海般汹涌之气,倒立着从巴兰头顶灌进去。 “巴瑞,挡住门口!”巴瑞立即挡在巴兰面前。 云空心神凝定,将桃木剑刺去巴兰后颈,督脉“大椎穴”上,口中喊声:“疾!”一股清流如瀑布般倒流而上,直冲躲在后脑的妖虫。 云空由下而上,红叶由上而下,两人夹击之下,巴兰的后脑勺狂暴的蠕动。 忽然,巴兰的头发整块脱离了他的后脑勺,长发连着双翼往后飞出,双翼之间是一团浓黑的软肉,充满了蠕动的幼小触手,其中两条触手还长长的黏连着暴露的脑子。 云空马上从巴兰腰边抽出蛇形匕首,挥刀斩断那两条触手:“巴瑞,拉他仆倒!” 巴瑞连忙用脚踢巴兰的小腿,他无力的跪下,巴瑞再扶着他的上半身让他仆下,这才看见巴兰的颅后有个大洞,露出里头白油油的脑袋,浊黑的血水正渐渐铺盖上脑袋,要是没让他仆倒,说不定整个脑子都会掉出来。 虫妖黏在巴兰的枕骨上,腾空拍动宽大的翅膀,头骨上沾染的血水被拨得四处飞洒。无眼无口的他,只有一堆蠕虫般的触手,只能依赖宿主的眼睛观看、利用宿主的嘴巴摄食。如今脱离了宿主的他,畏惧着灼热的阳光,在屋顶下的阴影中无助的飞转。 外头忽然刮起狂风,尘沙从庙门涌进,屋顶一片片飞起,大片大片阳光如暴雨般洒下,妖虫躲闪不及,阳光如烈火般披在他身上,他发出焦臭味,慌张的四处飞转躲避。 狂风将最后一片屋顶吹跑时,妖虫终于掉落地面,垂死挣扎着怕动飞翼,身体慢慢崩解,溶成黑色的膏状物,奇臭无比。 第253章 猎头鬼(1) 在云空的眼中,他看到妖虫溶掉时,化成一列列细小的文字,小文字在地面流动,发出细微的呢喃声,在空气中窸窣游窜。 云空明白了,这妖虫并不是父精母血所生的生物,而是以怨念为母、咒语为父所化生的可悲生命。 他真正的本体是咒语。 现在云空很想知道,亘古的吴地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怨毒流长,波及无数子孙? “师父,巴兰的头怎么办?”巴瑞用衣服遮住巴兰洞开的后脑,慌张的问云空。 巴兰的枕骨被妖虫紧黏着,硬生生从他头颅破出,如今地面上的那块头骨,已随着妖物溶成黑水,正冒着小泡泡,浸透入地面。 地面上只遗留着一团蓬发,像只蜷曲的无名毛兽。 外头的狂风方才来得蹊跷,如今去得突然,妖虫溶化后,狂风骤然止息,忽然变得非常安静,良久,庙外才恢复鸟儿的叫声。 在他们毫无警觉下,庙门外站了个女人。 是刚才云空一直呼唤却没回应的龙神。 龙神穿着优雅,漫步踏入妈祖庙,手上捧了个手掌大的蚌壳。 衪走到红叶面前,朝她微笑,将蚌壳递给她:“盖上去看看,大小合不合?” “盖什么?”红叶一时懵懂。 云空轻轻接过蚌壳,盖上巴兰脑袋裸露的后脑枕部。 ※※※ 巴兰是活下来了。 经过多日,巴兰眼睛依然无法视物,一层血水蒙在眼睛前面,而且因为妖虫的触手曾经连上他的眼球,还在妖虫逃走时被从后方用力拉扯,眼珠子也有些走位了。 云空无法想象,要是妖虫连接上更多的部分,跟人体产生更紧密的连接,是否除非死亡,否则再也无法分离? 云空用布绕着巴兰的下巴,用力扎住他的后脑,每日为他在伤口涂抹龙神的唾液。 “听说龙的口水有很好的疗伤能力,”龙神给他们蚌壳后,也留下了一碗唾液,“本神也不清楚,试试看吧?”说得云淡风轻。 云空一有空就翻看梁道卿千辛万苦找给他的古书,尤其是纸质粗糙的那本,说不定是古代吴国巫师的祭本。他慢慢逐字辨认,总算找到了几个有意义的字。 不管是柳叶的匕首,或是巴兰的蛇形匕首,刀柄上刻的字体稍有变异,但其实是同一组字:“吴泰伯”。 “泰伯?”这名字有印象。 云空想了想,去取出以前教巴瑞读的儒家经典,总算在《论语》发现有一篇就叫〈泰伯第八〉。 〈泰伯〉开章便是,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德而称焉。”被孔子认为是德行的模范人物。 令云空困惑的是“三以天下让”,一位名叫泰伯的人三度让出王位?这是什么历史事件?肯定在孔子之前的时代,是西周、商或夏吗? 云空依稀记得有这么一段历史,小时候可能在隐山寺读书时稍微视线掠过,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老年时才用得上这段典故。 这些人是泰伯的后裔吗?而且,泰伯跟飞头又有何关系? 云空有许多疑问,或许答案就在眼前的文字之中,但跟他隔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 一个月后,梁煜镗的商船启程回广州了。 两个月后,巴兰的眼睛开始可以看见朦胧的人影了,但绑在下巴稳固后脑蚌壳的布仍不能解下。 云空和红叶每日为他灌气,偶尔也让巴瑞试着做。直到半年后,巴兰才蹒跚的步下高脚屋,在星夜下吹拂温暖的海风。 红叶带他走到海边,让他的脚踩在温柔的沙子上。 红叶推他一把,要他转过身子面对陆地:“你瞧。” 巴兰抬头,他模糊的视线看见漆黑的夜空有几颗红色的光点,在空中回旋飞舞。 “他们出现有好长一段日子了,”红叶说,“云空说,在你来之前,他们有十余年都没在这里现身过。” 巴兰眺望着红点,泪水禁不住流了满脸。 泪水很咸,刺激得眼睛很痛,但他流得很畅快。 “我相信,”红叶握了握巴兰的手,“你父母知道你来了。”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称孟姜女的女子,丈夫为了服徭役而被分派到边境,去进行筑城墙的工程,亦即后世的万里长城。 所谓“徭役”,是当时规定国民每年必须有一段时间为国家工作,这种工作不但无偿,还必须自备御寒衣物。 很少人不知道这个故事,好吧,如果真的不知道,那么在此提示一下,那个国家是秦国,皇帝就是首位统一天下的秦始皇,这国家从环境艰难的陕西立国,培养了坚毅不拔的个性。顺便一提,后来的唐朝也在陕西立国,两朝首都咸阳和长安就在比邻。 问题是,秦统一六国以前,各国范围较小,服役的平民只消三、四天便能抵达服役地点,在冬天农休时刻为君主服役三日,往来也不过十日。如今,秦朝为古来未有之大国,面积乃周朝的两、三倍,却没依实际考量改制,而循用相同制度,结果是服役地点遥远、时间冗长、影响民生。 对不起离题了。 总之,孟姜女的丈夫服徭役却一去不回。 她长途跋涉到工作现场寻夫,却遍寻不获。 她在长城旁边大哭,哭号之惨烈,竟哭得城墙崩塌。 故事的高潮是,崩塌的城墙内暴露出丈夫的尸体。 这个故事很多人听过。 历代以来,这故事被用来批评秦王暴政。 故事中跟暴政有关的有两项:一是徭役,二是把人埋进城墙里。 不过我们知道,徭役这种制度不是从秦始王开始的,也不因秦亡而消失。 但在末了,有没有人会问:为何她的丈夫会被封在城墙内? ※※※ 正值雨季,大河的水流很急,过河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万一山洪爆发,没人会来得及逃走。 但是──他抬头仰望河谷上方的吊桥──自从几年前建了这道桥之后,即使山洪爆发,人也能安然的在上面行走。 这道桥是在他的帮助下才得以建成的。 第254章 猎头鬼(2) 当然,他也拿了不少酬劳。 他闲步逛到桥头,那儿有石板和石子压实包围,以免泥土被雨水或洪水冲激而流失,因为里头埋藏了很重要的东西,一旦泥土流失而造成那东西露出,这道吊桥就失去保护了。 他很清楚桥头底下埋了什么。 这底下埋了最强的守护者:一个怀胎九个月的孕妇。 孕妇还必须笔直的埋下,站在桥头,面朝着对岸的桥头。 其他的,则是各种人头:男的、女的、老的、小孩的。 不管是孕妇还是人头,都是异乡之人,从远处的村落猎取回来的,因为异乡人头更有力量,更具有保护作用。 这些人头,都是他亲自去猎取来的。 其实这个任务本来是交给他最优秀的学生去执行的,但他在十四年前一去不回,一点音讯也阙如,也不晓得他究竟猎到了几个人头?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事?他的学生就像晨间的露水,在阳光下消失得全无踪影。 他去询问过龙贡,连龙贡也找不着他学生的痕迹。 他去询问桑戈力,桑戈力也不再跟他学生有所联系。 所以他猜想,他学生死了,而且没去到祖灵之地。 他无法获悉学生的下落,还特地远赴北方,走了二十天的路,去寻找跟他同一位师父学习的布摩,好确认他学生是否有抵达该地。 “他有来找我,”老布摩告诉他,“我还告诉了他附近所有村落的状况,让他去选择合适的头。” “那你最后看见他时,他有完成任务了吗?” “他说要取唐人的头,我警告过他要小心,尤其有一位唐人布摩。” “唐人布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异地布摩来此何为? “他的术法,我还摸不透,而后他又带了一位唐人的神祇过来,听说不太好惹。” 他沉思片刻,再问:“然后呢?他取到唐人的头了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老布摩耸耸肩。 得了这些讯息,他不敢像他的学生那般躁进,跑得那么远去猎人头,他决定保守一些,在大河对岸的村落猎取人头,先做好学生没完成的任务再说,否则大王就不会再信任他们了。 大王野心勃勃,要做其祖先没做过的大事,想学传说中的唐国一样拥有巨幅国土,因此除了练兵、造船,还招揽了各种布摩,有厌胜的、祈求的、医疗的,还有像他一样的专业猎头人,收集他想占领地区的人头。 专业猎头人分成南、北、东三向分批出发,而他是负责北方的。 他知道还有另一批专业猎头人,热切的等待他出错,无时无刻不在觎觊他的位置。 他必须依大王之命,替大王铺好路,建立稳固的吊桥,好让大河无法阻止大王扩张领土的大业,让大王的士兵顺利过河。 “桑戈力。”他单腿屈膝,向他的神祇低声祝祷,“桑戈力,请赐我人头,让我圆满完成任务,每一个人头,我必以其血祭祀您。” 祝祷完毕,他步上吊桥,走在吊桥上,他对每一步都感到很光荣,因为这是他造就的丰功伟业。 现在,他又要为大王出战了。 还有另一道障碍,另一条大河,需要另一条稳固的桥梁。 他已经在想象大王的士兵跨过吊桥的景象。 当大王的领土一点一点朝北方推进时,他知道,他迟早会碰上那位唐人布摩的。 ※※※ 云空的家门口,出现了从来不曾出现的访客。 门外有金属碰击的锵锵声,随着脚步的节奏靠近房子。 云空心觉有异,便走去门口观看,只见村落的头目戴上了他最好的头巾和饰品,跟两名部下一起站在门口下方,仰望着他。 云空赶忙要步下木梯去迎接他们:“头目怎么亲自来了?” 头目伸手阻止了他:“我们上去。” 他们进屋见到红叶,敬重的向她顿了顿首。村子里都晓得唐人布摩有一位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同住,而且据说成功击退过猎头鬼,对村人而言,这女孩是神一般的存在。 头目曾经以为小女孩只是个侏儒,直到亲眼见面,才确信真的是个小孩。 头目盘腿坐在地上之后,他的一名部下随即绕着房子四周走动,手中握着菖蒲手珠轻轻摇动。 云空直接问头目:“他怎么了?” “你家里没有老布摩给你的东西吧?” “就我所知,没有。” “你没有接受过老布摩的祝福吧?” 云空认真的回想,他唯一一次跟老布摩有近身接触,就只有初来此地时,梁道斌带他去拜见那一次:“没有。” 头目望望那位四处走动的部下,他摇摇头回应,然后在头目身旁坐下。那部下表情冷峻,似乎刻意的对云空有些高傲,云空猜想他也是一位布摩,不想向一位异国的唐人布摩显出低头的姿态。 再看头目,他年龄四十开外,已经不是云空初来时拜见的那位。他神色紧绷,似乎是不愿意来找云空,又不得不来。 “我们需要你帮忙。”头目压低声音。 “等一等。”红叶忽然说着,冷不防手臂一挥,正上方的屋梁掉下两只壁虎,头上插了针,“云空,剑。”她取来挑木剑,递给云空。 云空心神凝定,以剑尖轻压壁虎,它发出答答答的叫声,竟迅速发黑、腐坏,化成一团黑浆。 头目身边的布摩脸色大变:“是他!” 云空摆摆手:“别急着断言。”他去厨房取来两片香料叶,将黑浆包起来:“红叶,可以麻烦你帮我丢到海里吗?” 红叶答应了一声,运起轻功飞跑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云空和头目的对话甚至还没开始。 这下子,他们总算对传说相信得心服口服。 “我不知可以为头目帮上什么忙?不过,为何如此担心老布摩呢?” 头目眉头紧蹙,好几次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来说吧。”头目身边的布摩说。他跟头目年纪相仿,已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布摩:“我叫穆路棋,曾经是老布摩的学生,十分清楚他的事。” 第255章 猎头鬼(3) “穆路棋。”云空重述他的名字。 “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桑戈力又现身了。” “桑戈力?” “是的,其实你也知道,猎头并不是很罕见的事情,我们的祖先也猎过别人的头,不过那是在战争时。”穆路棋口齿清晰,用字简洁,“可是有些族,就可以为了盖房子稳固地基而猎头,不过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单一事件。” 云空点点头表示明白:“这我听说过。” “可是,最近周围的几个村落都有人被猎头,原本以为是单一事件,可是各村在市集时,各村的村人们交谈之下,才发觉事情不简单。”各个村落会互相约定,每十天半月在某地举行市集,互相交换产品和物资,这叫“斗磨”(tamu),“最近,每个村子都有人丢了头,于是大家开始恐慌,夜晚不敢踏出房子,市集人数也寥寥无几,大家都说桑戈力又回来了。” “桑戈力就是猎头人吗?”据云空所知,猎头人普遍叫“彭伽依”(pangait)才是。 “桑戈力是鬼不是人,他们是猎人头的鬼,平常猎人头都是三五成群,可是桑戈力都是单独行动,来如风、去无影,人们看不见他的身影!据说有人在家门外工作,家人还在身边,却见到他的头无缘无故就不见了。”换言之,桑戈力就是“猎头鬼”。 听了这段,云空和红叶不禁相视一眼。 十四年前那一劫,红叶十分清楚,如果攻击她的是猎头鬼的话,那么他是人非鬼,只不过他会使用非常神秘的咒语,竟能隐去身影。 “穆路棋,你也是布摩,”红叶说,“你可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别人看不见你吗?” “你的意思是?” “让别人看不见你的方法,即使你站在我面前,比如咒语。” 穆路棋犹豫了一阵才说:“很久以前有听说过,不过我的师父告诉我,那只是不实的传说。” 红叶摆摆手表示不赞同:“我以前遇过的那位猎头鬼,一开始也看不到身形,不过后来我看到他了。” 头目和部下听了,皆不敢置信的面面相觑。 “他是人,不是鬼,但是全身涂满黑泥,而且会唸一种咒语,令自己隐身。” 穆路棋困扰的蹙眉沉思。 另一名部下也说话了,他问红叶:“他厉害吗?除了猎刀,他还用什么?”他身上除了猎刀,还有吹箭筒、匕首、绳子,看来是保护头目的武人。 “只有猎刀。”红叶向武人投以不信任的目光,她不喜欢这个人身上有着太多的武器。 云空欠欠身,说:“你们应该知道,你们来找我帮忙是违反规矩的,我答应过头目和老布摩,只处理唐人的事,不能干涉杜顺人的事。你们为何不去找老布摩呢?” 三人早料到云空会问,但皆闭口沉默。 “你们不信任他,还怕他知道你们来找我,而事实也证明,的确有人派了使者来刺探。”云空指的是方才的两只壁虎,“如果各位真的需要我的帮忙,我有必要知道,为何不找老布摩,而来找我?” 穆路棋沉思了一会,才说:“布摩都会两种法术,是吧?黑法和白法。” 云空微微颔首,不尽然同意。 黑法白法,蕃人布摩的说法是:黑法是热的,白法是凉的。 黑法可以咒杀敌人、驱使邪魔、夺取他人的好运;白法可以保护防身、防御邪事、祈求好运。 可是,当你为了救人而使用杀戮之术夺走精怪性命时,该属于黑法还是白法? “老布摩黑法、白法兼施。”穆路棋语带保留,“很多人找他用白法,反之……亦然。” 云空叹了口气。 所以说,老布摩知道很多人的秘密,所以人们即使知道他会施黑法,也没人敢动摇他。并不因为怕他会报复,而是因为,他们偶尔也需要黑法。 他的存在代表了人们的需求。 穆路棋欲言又止的部分,说明了这些人人性中的黑暗面。 云空想起,佛法为这黑暗面做了很好的归纳:贪、嗔、痴“三毒”。 “如果有猎头鬼,难道他会不愿帮忙吗?” “因为……”穆路棋望了一眼头目,似乎要得到他的同意。 头目用拳头轻敲地面,弯身靠近云空:“这是个很大的秘密,我们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两人是我最信任的人,只有我们知道……” “我猜到了,”红叶在旁边插嘴,“你们相信,猎头鬼跟老布摩有关。” 头目怔住了,不禁直视红叶。 ※※※ 老布摩的年纪跟云空差不多,云空有多老,他大概就有多老。 但是,老布摩的外貌不知比云空苍老多少倍。 老布摩自己知道原因。 他年轻时常施黑法,有时是跟其他布摩斗法,有时是受人所托,总之每施一次黑法,每伤害一条人命,他的身体就会“热”一些,即使他试图用白法让自己“凉”下来,也无法阻止身体的崩坏。 他的体内有恶毒的怨念流窜,体外有黑雾般的怨念包围,他很不舒服,他不明白原因,他猜想是因为黑法,但他只是做了别人拜托的事情而已,为何别人满足了,而他必须承受这些痛苦? 他猜想那位唐人布摩来自据说很了不起的大国,整个人的举止言谈都跟他们本地布摩不一样,说不定能了解为什么,能解答他的困惑。 但老布摩不想去问云空。 他不想贬低自己,他可是人人敬重的老布摩。 比如说今天,即使远从河口大国来的猎头鬼,也会先来拜见他。 猎头鬼的年纪也不小,大概五十好几了,之所以还必须如此操劳,就是因为得意的学生失踪了,不得不继续为大国的大王服务。 老布摩其实很仰慕“国”这个概念,由一位了不起的人管理几十个,甚或几百个村落,人人听他号令,威风极了,肯定比村落的头目强大不知多少倍,他颇羡慕猎头鬼能为这么伟大的大王工作的。 “苏隆,你好久没来找我了。”老布摩吩咐纳玛泰取来清水,款待长途跋涉来到的猎头鬼,“这趟要几个人头呢?”他打量了一下猎头鬼,他身上没涂黑泥,显然是还未开始工作。 第256章 猎头鬼(4) 猎头鬼名叫苏隆,是老布摩的老相识,说起辈分,苏隆应该要叫他一声师叔,但他们不像唐人那般将辈分细分得那么仔细。老布摩也挺佩服苏隆的,他不只要学咒术,还必须学特殊的武术,才能够担当专业猎头人的工作。 纳玛泰拿来一大碗清水,苏隆瞄了眼纳玛泰空洞的眼睛,又瞄了眼纳玛泰给他的碗,有着光滑的釉色,那是他们这里制作不出来,只有唐人之国大宋才有的瓷碗:“你有很不错的碗。” 老布摩得意的笑道;“唐人送我的,我还有很多。” 苏隆喝完水之后,感到通体清凉:“大王已经推进到巴巴河了。” “那么很接近啦,”老布摩说,“如此看来,你至少需要八个人头,才可以完成布局。” “是,你很清楚状况嘛。” 老布摩嗤鼻道:“我向来看不起那些村落头目,小里小气的,像你的大王,才是数一数二的大英雄。”老布摩举起拇指,“把所有村落归入一位大王的管辖,才是未来。” “没想到你那么认同。” “如果你的大王有需要,我随时愿意为他提供建议。” 一直跪坐在旁边安静等候的纳玛泰,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像想表达很痛,却像哑子般咧嘴叫出格格格的声音。老布摩赶忙跑过去,把手指压在纳玛泰的额头上,又将双手盖在她耳朵上:“糟了。” “怎么?” “我送出去的耳朵被发现了。”老布摩愠道,“唐人布摩果真有两下子。” 苏隆望着纳玛泰没有表情的脸,若有所思的问老布摩道:“你用了纳玛泰之术吗?” “我就叫她纳玛泰,这里没人懂这个字。” “这女人,你哪儿找来的?” “我只要用纳玛泰之术召唤,游荡的灵魂就会寻找刚死的女子,自动走来我家了。”老布摩在同门面前洋洋得意。 “她长得不错。”苏隆压低声音,“除了帮你做家事,还会不会……?” 老布摩贼笑道:“虽然冷了些,还是一样用的。” 苏隆叹了口气:“看来当年老师把你教得真厉害,难怪这里的人都叫你布摩们的老师、布摩中的布摩。” “再厉害也是村落的布摩,还需要你在大王面前推荐一下,若到时这儿也成了他的土地,让我来当布摩的王就好了。” “大王会很感激你的帮忙的。” 在下一瞬间,老布摩发现他的头埋入了纳玛泰的两腿之间,却再也抬不起头来,心中好生困惑:“怎么了?” 苏隆的猎刀太快,老布摩的神经都还来不及将痛觉传到大脑。 苏隆将他的头从纳玛泰两腿间提起来时,两耳血水流空的潺潺声并没掩去苏隆所说的话:“只有像你这么有影响力的人,才配当镇压这片土地的人头。” 说着,苏隆提着老布摩滴血的头颅步向厨房,拿走柴火上正在烹煮的汤,从一旁的柴堆中找来几束干草放在柴火上面,令它产生大量白烟,然后把挂在墙上捕鱼用的竹笼取下,将两枚木条塞入老布摩的鼻孔,再将他的头放入竹笼,挂在白烟上熏干。 苏隆口中唸咒,手中猎刀朝空中比画。 老布摩知道苏隆在干什么。 他被苏隆封锁在自己的头颅里面了。 ※※※ 云空站在门口,目送头目、武人和巫师穆路棋远远离去。 外头阳光普照,远方的海上却黑沉沉的一片,正在频频激烈的闪电。 红叶走到他身边,伸手轻握着他的手。 两人眺望他们步入树林小径,身影没入树影中。 红叶握紧云空的手:“他们不在乎你送命的。” 云空见到几只猫在玩耍,它们的父亲焦脚虎已然年纪老大,正懒散的躲在瓜棚下瞇眼。 “如果可以拯救更多人命,那我的命是不重要的。”云空回握红叶的小手:“记得我告诉过你,一个名叫长顺的人吗?” 红叶点点头:“你初来渤泥时,被猎了头的水手。” 其实在当时,云空感受到猎头人也很想拿他的头,两人拉锯直至破晓方休。 “至今,长顺的头依然下落不明,完全没有头绪。”云空哀伤的说。 云空愿意帮忙,并不因为钱。 此地尚无使用金钱,虽然有大宋、大食、占城等地货币流入,但并没在村民间普及,他们平日依然是以物易物交换物资。 即使是以前在大宋云游,云空汲汲营营,也不过谋得餬口之资,得过且过,并不思发财。 身为道士,修行才是他人生最主要的目的。 救人也是修行。 方才头目等三人还在屋里时,头目恳切的对他说:“有人告诉我,唐人布摩懂得抓鬼,”云空推测一定是有唐商住蕃酒后吹牛,把道士说得神乎其神,“我们希望你能制伏猎头鬼,不让人无辜被取走人头。” “我想问你们一件事,”云空忍了很久想问了,“为什么会有人要拿别人的头呢?” 头目懊恼的回道:“从祖先的时代开始,在战争中常会割下敌人的头,好恫吓敌人。” “有头没头都是死,为何割下头会吓到他们呢?” “因为……”头目碰碰穆路棋的手臂,“你是布摩,还是你来回答吧。” 穆路棋说:“人有七魂,死了之后会到祖先之地跟祖先相会,但若被割下了头,灵魂会被禁锢在头颅中,就无法去到祖先之地了。” 原来如此,蕃人的观念有所不同,难怪他们会恐惧。 被猎下人头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如果进行恰当的仪式,灵魂还是可以离开头颅,得到安息,但是……”穆路棋说得有些心虚,“通常头颅会被保存下来,挂在屋檐或家中,显示主人是勇士,而且头颅还保护房子不被邪灵接近,一代接一代的传下去。” 云空质疑,那些人头无法去祖先之地,难道不会有怨气吗? “而且,有的族还专门喜欢猎人头,比如姆律人(murut),即使在没战争时也一样,”穆路棋说得脸都白了,“他们盖房子要在地基埋人头,建桥也要在桥柱埋人头,让人头永远镇压在那个地方。” 第257章 猎头鬼(5) 如此观念又和汉人十分相似! 云空年轻时听师父说过,古代君王以人殉葬,不论侍人、侍女、卫士都有,随同畜生一起下葬,而且还先斩了头,尤其在孔子推崇的夏、商、周三代。君王相信那些人能在黄泉继续服侍他,或为他保卫陵墓。 同一道理,孟姜女被埋入城墙的丈夫,难道不是这种以魂魄牢固城墙、桥梁或房子地基的古老法术吗? 云空也感到不寒而栗了。 这种恶毒的法术究竟有多古老了?是源自远古的中国吗?抑或是蕃人独自发明的? “甚至,”穆路棋继续说,“为了驱除疾病,为了赢得少女的欢心,都可以去猎头。” 头目接过话头了:“不过那些只是一个人头,如今是好几个不同村落的人头,跟上次十多年前的一样!猎头鬼找人头,不分男女老幼,小孩的人头跟大人具有相同力量,他们也猎唐人的头,”他微带敬意的瞟了一眼红叶,十四年前,红叶击退猎头人的事迹,可是被附近村落传颂的故事,“若是唐人布摩愿意帮助我们,也是帮助你们唐人。” 的确,上次红叶被攻击时,云空正好回大宋一年,此事令云空内疚了许多年。 不过红叶跟他说:“幸好你刚好不在,否则如果割了你的头,可是长不回来的。”这点他无法辩驳。 上次红叶被攻击时,邻村也有一位唐人住蕃没了头,更甭说附近好几个村落,都被巧妙的一村杀一人,而且无头尸还被隐藏起来,误导以为是失踪事件,直到红叶事件后,各村才开始怀疑有猎头鬼来了。 头目说:“如果唐人布摩你愿意帮忙,我们各村的头目已经有协定,保证会保护你们乘船来的商人,也保护住在这里的唐人,保护他们的财产,也保护他们家人的安全。” 这是最好的酬劳了。 但是不管蕃人或唐人,人命是没有尊卑上下之分的。 他问头目:“你们可知道为什么忽然会有人要这许多人头?他们想用来做什么?” 头目和穆路棋用力摇头,他们也想不通。 反倒是武人答话了:“一定是鬼了,只有鬼会这么做的。” 令云空痛心的是,若人头之魂真的被禁锢在内,那么此时此刻的长顺,必定仍在无法轮回的痛苦中煎熬了。 “不论是人是鬼,”云空颔首道,“我试试看。” 头目等三人大喜,远来的和尚会唸经,他们相信唐人布摩一定有办法的。 即使没有,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死了一个外地人。 “你要怎样开始?”目送他们离去后,红叶问云空。 “我需要焦脚虎的帮忙。”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瓜棚下的焦脚虎睁大了眼晴,直视着他。 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慢步走向云空。 ※※※ 猎头鬼苏隆将他刚才挂在老布摩屋外的几个人头拿进屋里,再将老布摩的家门紧紧拴上,不让任何人进来。 他望了一眼倒在地面的纳玛泰,心想她的头有没有价值。 老布摩一死,纳玛泰失去操纵者,她也无法再活动。苏隆不了解这种术法,他学的不是这一套,所以他不知道纳玛泰还有没有灵魂,不过如果有,该魂也仅仅是七魂之一,也不新鲜……苏隆决定放弃纳玛泰。 他将已经到手的几个人头排在地面,他们都被熏干了,表面的皮肉完全干燥,不太能辨认生前的容貌了。 屋檐边缘没有跟墙壁紧密,是通风的,熏干老布摩的白烟从屋檐飘出去,飘散到四周的林子中。 门口忽然传来敲打声,先是试探的轻敲,后来敲得更响了些。 苏隆默不作声的等待。 门外的人放弃了,他在门外喊道:“老布摩,我是东翁,今天的鱼,我就留在门口了。”反覆说了两遍之后,那人便离去了。 苏隆一度作念要不要顺便取下此人的头,后来想想还是免了。 “有鱼吗?”他走去门口,想把鱼拿进来,却发觉找不到门口。 他东张西望,屋里四周彷彿蒙了一层黑纱,分辨不清方向,似乎被关进了一个密闭的空箱之中。 “哼,”苏隆嗤鼻道,“这种可以用来唬普通人,唬不了我。”他用力咬破指尖,挤了点鲜血,口中唸咒,手指在空中挥画,四周的黑纱立即退去。 这是防贼用的法术,对苏隆而言只是入门级的。 他打开门,将放在木梯上用蕉叶包好、尖草叶串着嘴巴的一吊鱼拿进来。 他想把鱼熏来吃,但不想鱼腥味沾上老布摩的头。 正在踌躇之时,苏隆听见屋子的角落有动静,心里陡地一惊,走去声音的方向,发现有几个小竹篮,上面扣着小竹盖,里头有东西令竹篮不安的抖动。 他正要靠近去看,竹篮的盖子忽然弹开,某个篮子爬出好几只肥大的壁虎,另一个飞出有翅膀的昆虫,苏隆却瞧不出那是哪一种昆虫。 他正在想老布摩养这些虫做什么用途,冷不防壁虎已经飞快的爬到他放在地面的人头,直接钻进人头底下的空腔,飞虫也钻入人头的耳朵。 苏隆大吃一惊,喊道:“不好!”一个箭步冲上去。 他抄起人头,看见壁虎钻进了气管,他伸手要将壁虎拉出来,却只拔出壁虎的断尾,他想将飞虫从耳朵掏出来,却感到尖锐的刺痛,抽出手指一瞧,指头上竟深深的插着一根棘剌,整根没入了皮肉。 这恐怕不是虫,可能是听老布摩驱使的小飞精! 他没留意到,几只肥大的壁虎爬上屋梁,爬到厨房上方,有的掉到装了老布摩的头的竹笼上,有的垂直掉入火中。 他嗅到壁虎烧焦的臭味时,又冲过去熏烟竹笼,忙将老布摩的头倒出来,但已经太迟了,两条壁虎尾巴从脖子断口露出,头颅变轻了,他欲封锁在里头的灵魂已经离开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师叔还在自家设下了陷阱,他很后悔为了贪图方便,而留在这房子里头! 这些艰辛收集来的人头都废掉了! 他不得不被迫重新开始。 第258章 猎头鬼(6) 夜里,云空和红叶坐在屋里静修,两人之间只点了一盏油灯,摇晃着豆大的灯火,正好让他们半闭着眼,刚好只看到一道细缝似的灯火,令他们的意念能集中于一线。 这是日常的功课,练习随时都能进入心神凝定的状态。 此时此刻,他们的听觉比平日敏锐十余倍。 因此外头虽然风雨飘渺,当有人刚刚走近房子时,他们都已经听到了。 他们知道不是住在旁边妈祖庙的巴兰,因为他们没听见他开门的声音,更没听见他离开庙的声音。事实上,他们听见巴兰在妈祖庙后进房间轻微的打鼾声。 也不是梁道斌或他的儿子巴瑞,不仅因为很晚了,脚步声的模式也不像。 红叶依稀觉得来者的气息似曾相识,她感受不到来者有恶念,因此无所畏惧的,直接站起来去开了门。 一名身形精壮的三十多岁男子走进门,颈上挂了布摩的串珠,手腕也戴着菖蒲串珠,身上只有一件下襬掩住下体,最显眼的是,他暴露的全身都刺满了纹身,连脸部也不例外。 他浑身微微散发着灵气,完全没有一丝恶意。 令云空讶异的是,他的纹身全是浮凸起来的疤痕,是用利器切伤结疤而成,像无数小虫爬满了体表。 而且,他的纹身在云空眼中彷彿流动的文字,在纹身人身上缓缓飘浮,还发出低喃声,那些是古老的灵语,他全身布满了咒语,有如一个行走的咒语。 纹身人向云空和红叶微微鞠躬以示敬重,然后开口说:“龙贡派我来的。” 云空颇感讶异,派一个人类来? 纹身男子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随即说道:“龙贡们觉得,派一个人来比较好说话。” “他们真体贴。”红叶说着,将门合上。 焦脚虎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马上黏着纹身男子,向他喵喵叫,彷彿在说:“你来了?” 纹身男蹲下来搔焦脚虎的头,向云空说:“这位小伙伴,向龙贡说了很多你的故事。” 云空颇感骄傲的笑道:“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红叶盯着纹身人良久,问道:“当年救我的,就是你吗?” 纹身人向红叶作揖:“是的,女士。”他对红叶用敬语,“时间很久了,你依然没变。” “云空,我们见过的,”红叶转头向云空说,“记得我说过,带了好几位龙贡来的男子吗?” 云空讶然站起,向纹身男子感激的作揖:“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不是我带龙贡,而是龙贡吩咐我来的,我只是受龙贡的吩咐行事。”纹身男子道。 其实,他跟云空也见过面……当年他还是年少无知的顿达时,得罪了龙贡,又受老布摩指使来偷桃木剑,最后云空见到他被龙贡制伏后带走。 不过他并没打算提起这件事。 “你叫什么名字吗?”红叶问他,“有个名字,比较好称呼。” 他原本的名字顿达已经被龙贡取走了,龙贡并没有给他一个新名字。 “龙贡库赛,”纹身人的声音没有感情,“就叫我龙贡库赛吧。”也就是“龙贡人”的意思。 云空不禁猜测,龙贡人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成为山神的一员了吗? 客套寒暄已毕,纹身人进入正题了:“听说猎头鬼又出现了吗?你们找龙贡,是为了这件事吗?” “猎头鬼现身是一回事,”云空说,“我们的疑问是:他要这么多人头,究竟有何目的?” 红叶边截道:“跟当年的理由一样吗?” 纹身人沉吟了一阵,才说:“南方,有一个头目,他不想只当一个村落的头目,他想当很多头目的头目,比头目更大的『王』。” 云空明白,也就是说,此地终于有人想建立一个堪称为“国家”的组织了。 此地为外地商船常常经过的路线,带来外地的消息。这位新王常常爱听异地见闻,常召海商说话,频频听说外地有规模难以想象的“国”,心生羡慕,便激起了他的野心。 “但是,”纹身人继续说,“在从南到北的路线上有许多阻碍,有几条水急的河,妨碍他的部下过河战争,而他建的桥老是被大水冲破,直到有人建议他应该猎人头稳住桥柱。” “有效吗?” “我们打听到,除了人头,他还把一个年轻的孕妇埋在桥头,从此犯大水也不冲毁吊桥。” 云空感到整个背脊都寒透了。 中国的巨大领域也不是短时间建立起来的。 在黄河和长江流域建立的许多小国,都被山脉、河流、森林等地形天然隔绝,也就是说,交通不便阻碍了大国的建立,中央政权无法快速有效的传送命令、移动军队和军粮,秦始皇建立高速“驰道”、运河“渠道”,才解决了问题。 这位新王选择了建桥,缩短进攻的时间。 他也选择了以人牲来稳固桥基。 “为何要用孕妇?” 纹身人耸耸肩:“龙贡也不明白,可能是水龙要求的。” 蕃人传说山有山龙、水有水龙,最大的山龙盘踞在圣山,大河中也有水龙,要祭祀才被允许在河面行船或捕鱼,否则就要淹死人。 偶尔雨后,村人还会目睹水龙在阴晦的云层中飞越。 “那么,为何人头要用异地人的人头?”云空道。 “猎人头本来就是猎异地人的。”纹身人说得像常识一样。他转头向红叶说:“但他的目的是,利用异地人的头,控制异地人的灵魂,帮助他攻打异地。”即使是勇敢善战的红叶,听了也不免打个寒噤。 此种术法,云空听说过中国有“虎伥”的说法。 传说老虎有法术,让它吃了的人的灵魂被它控制,在老虎前头领路,帮它诱惑路人成为它的食物。这种可悲的冤魂称为伥鬼,成语“为虎作伥”就是帮坏人残害别人的人。 所以那位王想收集一批为他战争前导的伥鬼。 “他已经攻打很多地方了吗?”云空问。 “很多,”纹身人点点头,“他已经自称为王。” 第259章 猎头鬼(7) “他有多接近了?” “如果不停歇,七天的路程。”那不算远了。 贪婪者的魔爪一步步伸过来了。 “龙贡同意他这么做吗?” “这就是为何你的猫去找龙贡时,龙贡会派我来,”纹身人说,“因为这是人的事,不是龙贡的事。” 红叶脸色严肃:“莫非龙贡不会插手?” “龙贡不会插手。” 龙贡是山林之神,各地区有各地区的龙贡,悉皆听命于住在圣山的龙贡之王“龙贡盖约”(rogongaiyoh),字面上的意思是“大龙贡”。 当人类寻求龙贡的帮忙,只要循着远古祖先的约定,奉献适当的贡品,龙贡通常都愿意帮忙,甚至有时候无需贡品。 但若是部落之间发生战争,每个部落都要求他们的龙贡助力,就会造成龙贡和龙贡之间的困扰,要知道龙贡并没特别神圣,他们是具有超越人类能力的生命,但在感情上也同样是贪、嗔、痴、慢、疑俱足,要是神灵间发生争执,可不是龙贡之王所乐见的。 因此,人类和人类之间的事,就交由人类的命运去处理吧。 “可是上一次……”红叶蹙眉道。 纹身人食指抵唇,示意红叶不要声张:“上次是猫儿去向龙贡求救,龙贡很喜欢猫,才答应帮个忙的。”他更小声的说:“除了我们,没人知道。” “你们都不能阻止陌生人到你们管辖的地方,来拿走祭拜你们的人的人头吗?”云空忍不住动气了,“这是什么道理?” 说穿了,这叫政治。 纹身人冷冷的伸手:“请勿对龙贡不敬。” 云空冷静了一阵子,才问:“龙贡库赛,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纹身人点头。 “十多年前,我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有一名船员不知被什么诱惑,发狂的跳下船,直接跑进树林,我追过去时,有一个拿着灯笼的妖怪引导我进树林……”说到这里,云空望着纹身人。 纹身人有些困惑:“听起来不像同一个,请继续说。” “奇怪的是,那个拿灯笼的妖怪没有害我,反而带我找到船员,但还是救不了他被猎头,”云空咽了咽口水,“当时,我觉得猎头人就在我身边,也想拿我的头。” 纹身人低头沉思,半晌才说:“会骗人进树林的,一般上是坦都魔罗(tantumolong),或叫都穆多隆(tumutolong),一种又小又胖的精灵,”纹身人用手比画了一下坦都魔罗的身高,约有三岁孩童高度,“他们跑得很快,被骗的人通常会迷路,然后再也回不了家。”他又沉思了一阵:“依你说来,猎头鬼有咒术,让坦都魔罗跟他合作,先把人骗进树林,再拿人头。” “那么那个拿灯笼的是怎么回事?” “很可能是布布哈(bubuha),他们头大身小,爱吓人,也很胆小,大概像小孩那样高。”纹身人指了指红叶,红叶不高兴。 布布哈,梁道斌的确提过此名,不过他也未知其详。 “看来,”纹身人思量道,“有甘愿受猎头鬼控制的,也有不喜欢猎头鬼在这边四处走动的……”纹身人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你说的故事,很有用。” ※※※ 一大清早,巴瑞刚起床,见到师父云空已经站在屋外了,同时身边还有巴兰和红叶。 红叶很少在外头露面,他察觉有事,慌忙跑到屋外:“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云空正在跟巴瑞的父亲梁道斌聊着,见他出现,父亲便叫他回到屋里去:“思国,去叫你妹妹见客人。” 巴瑞有两个妹妹,大妹玛达15已经十七岁,正在跟村里的女巫师学习日常巫术和禁忌,那是每个女孩都必须学习的,如厌胜、辟秽、农田祈祷之类的家常巫术,但玛达的资质被女巫师看上,有意要栽培她成为女巫师。小妹妹十五岁,也跟着姐姐一起去女巫师家学习,准备成为别人家的媳妇的功课。 “甘布丝,”云空先对梁道斌的妻子说,“我需要你的帮忙。”他拿出一串竹片,竹片的两端穿孔用草绳连起,“我们需要好的竹子来做这个。” “这是什么?”甘布丝以为是首饰。 “保护这里,”云空将竹片绕在脖子上,“避免被猎头鬼斩头用的。” 甘布丝有些忌惮这种话题:“这样说太可怕了。” “可是猎头鬼真的回来了。”云空告诉她。 巴瑞吃了一惊,原来师父神色紧张,就是为了此事! 说到猎头鬼,巴瑞小时候跟红叶一起对抗过,差点儿也被取了头,一听猎头鬼再度现身,他又害怕又愤怒得发抖。 “你是梁兄的妻子,是我最相熟的女子,只有你能帮忙了。”云空说,“我还得请你找好的竹子,做很多给我,然后教导所有村里的女人做。” 甘布丝依然很不安。 “我请教你,若有人要用猎刀斩你的颈,你可以用什么来保护它不被斩伤?”云空道:“你也不想有任何人失去他的头,请帮大家想想吧。” 甘布丝不安的说:“其实……你刚才一说,我就想到,有个地方的竹子又粗又厚……” “太好了。” “而且,”甘布丝把竹片串拿过来,“我觉得竹片应该叠在一起,”她将竹片的末端相叠,“猎刀更不容易斩破。” “谢谢你,我请你尽快做三十副给我,我要交给头目。” “好。”想到能帮助村人,又能制伏当年差点杀死儿子的猎头鬼,甘布丝眼中的不安消失了。 她走去取刀时,云空又叫住了她:“甘布丝,请戴上这个。”他递上一个用草绳挂住的小竹片。 “这又是什么?” “这个能保护你,斩竹子时,请一定要挂在身上。” 甘布丝听话的照做了。 小竹片被纹身人唱颂过,被施予强大咒力,能防止坦都魔罗的诱惑,但云空没向大家说出纹身人的事,因为他的存在是秘密。 接着,云空问巴瑞的大妹玛达:“你向布布里安(女巫师)学习了三年,知道有什么咒语能提供最强的保护吗?” 第260章 猎头鬼(8) 玛达虽然自幼认识云空,但有跟她同龄的巴兰在身旁,她害羞得低垂着头,怯生生的说:“我听说猎头鬼的咒术也很厉害,哥哥还说他会令人看不到他……” “是的,没错。” “我在想,如果不说保护自己,而是说破坏对方的咒语的话,那么咒语最忌讳的应该是月水吧。” 巴兰听了不明白:“月水是什么东西?” 玛达飞红了脸,羞红到耳朵发烫。 巴瑞身为兄长,连忙扯开话题:“可是没有男人愿意拿着月水布的呀。” 梁道斌说:“那就得问问老布摩了。”他挺信赖老布摩的。 “除了老布摩!”红叶立刻斩钉截铁的说:“我们要寻求每一位布摩、布布里安(女巫师)的帮助,就是除了老布摩!” “为什么?”梁道斌十分惊讶红叶的激动。 “因为,他很可能跟猎头鬼是一伙的。” “什么?”梁道斌不敢相信,“谁告诉你的?” 龙贡告诉云空的,可是云空不能透露龙贡有插手。 “梁兄,抱歉,这我无法说。”云空拱手道。 梁道斌不相信,因为自从他来渤泥后,每年让老布摩对他唱一次灵语,他便出入平安,从来没发生过事端。反之,云空看来表现平平,从未有惊人之举,态度又谦和,虽然堂兄梁道卿极力推崇,梁道斌却从没觉得他有什么厉害之处。 众人讨论一番后,分头行事,云空和红叶去告知头目,请他通知其余十二村的头目,由各村头目知会他们的男女巫师、村民等如何行事。甘布丝和小女儿制作护颈竹圈,玛达去找女巫师,巴瑞去找其他男巫师,而巴兰另有任务。 梁道斌没被分配工作,他发觉他在这件事情上一无是处。 他的专长是为梁家商队寻找最好的货品,而不是对付猎头鬼。 徘徊了一阵之后,他下了决定。 他要证明云空是错的。 他要去拜访老布摩。 ※※※ 头目派出十二名勇士,紧记住口头讯息,带着护颈竹圈的样本,挂着纹身人的护身小竹片,手操猎刀,飞奔去通知附近十二村的头目。 当消息传到河边的村子时,已经有人在森林边缘失踪了。 “我们三个人在清理杂草时,忽然发现隆莎不见了,”妇女向她的头目报告,“砍草刀还扔在草堆,就不知跑去哪儿了。” 连好几名通知消息的勇士都差点遇害。 事后,勇士向村长报告道:“要到峇鲁村去,最快的路径是穿过森林了,”但也是最危险的路线,“我穿过森林时,忽然看到有个奇怪的东西站在林径上盯着我,他很小,可是眼睛却像深坑一般,吸引我要掉进去。” “那你怎么逃过的呢?”头目紧张的问。 “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接近我时,忽然好像非常害怕,他就逃开了。” 布摩穆路棋站在头目身边,当他听勇士如此述说时,不断留意挂在勇士腰边的小竹片,那是唐人布摩叮咛一定要让传讯的勇士佩戴的护身物。 穆路棋感受到小竹片发出源源不绝的灵力,是一种他不熟悉的力量,这股力量十分清凉,使得穆路棋不禁心生敬仰:“是唐人布摩的威力吗?”他不晓得,其实源自他们布摩日常沟通的山林之神龙贡。 中午时分,云空领导的部署已传遍周围十二个村。 村民们约好三人一起去砍竹子,绝对不可落单。 他们一定要在天黑以前完成所有工作,因为据说夜晚是猎头鬼力量最强的时候。 头目的家是村里最大的房子,坐落在山丘之顶,在家后面搭建了一座高高的看台,有屋顶和木栏栅,由村里最勇猛的男子轮流守夜。房子四周还插了火炬,照亮从每一个方向可能的闯入者。 个个村民都戴上护颈竹圈,早早煮好晚餐,在天黑前用餐完毕,然后闭紧门窗、封好地板和屋顶的空隙,准备轮番守夜。 一切布署完毕,只等夜晚降临。 云空和头目等人用了最快的速度去部署。 不过,还不够快。 ※※※ 纹身人年轻时,是个调皮的少年。 他不慎得罪了龙贡,反而被龙贡发现他天生就听得懂龙贡的语言。 龙贡消除了他人类的名字,将他掳入森林,训练他成为龙贡库赛。 从此以后,他的双眼所视已经跟人类大大迥异。 他在林中漫步时,看得见树叶在呼吸,冒出蒸蒸水气,还有细沙似的光晶从叶面下的气孔如细流般流出。 他看见花朵的中心冒出荧光,蛊惑昆虫前来停滞。 他看见树木间有黑雾状的鬼魅在流窜,发出悲凉又无助的哀号声。 在黑夜的林子里,他看见无数昆虫状的精灵飞舞,草地里有自卑的坦都魔罗,肥嘟嘟的短小身子在畏缩的疾跑,偶尔碰上害羞的布布哈,提着他珍贵的红灯笼,在林中低着身子、战战兢兢的走动。 林中还有许多奇特的居民,是他当人类时不会知道的,其中,他最厌恶遇上诺罗斯(rolos),他们住在人类罕至的林子深处,既丑陋又暴力,肚子饿时,遇上活的生物便当场撕裂啃食,纹身人觉得只要遇上他们就很麻烦的。 清早时分,他站在高高的树上观看被树木围绕的高脚屋,看见许多黑雾状的咒文在围绕着屋子,那些都是“热”的咒文,把屋子包围得像火灾后的黑炭一样。 这间就是老布摩的家了。 但是,纹身人很惊讶的感觉到,施咒的人好像已经死了,因为这些咒文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彷彿一堆废弃的空壳,仍能灼伤人,但充其量只是像被虫子叮了一样。 看来,老布摩已经不在人世了 十四年前,龙贡们已察觉老布摩跟猎头鬼暗通款曲,但老布摩隐藏得很好,一面接受村民们的敬意,一面提供猎人头名单给猎头鬼。 纹身人纳闷着,老布摩死于这种关键时刻,不知会是如何死的呢? 更令他觉得诡异的是,有弄不清数量的坦都魔罗正接近房子,他们像三岁小孩一样的矮小身躯,穿过高高的草丛和灌木林,然后安静的包围房子。 第261章 猎头鬼(9) 他感觉到,房子里面有人正在操纵着坦都魔罗,而且跟他十四年前遇过的猎头鬼系出同源,只不过更老练、更强大! 他在树上等了一个上午,空气渐渐升温,日头已移至中天,从上方正照,将纹身人的身影投在木屋的硕莪树叶屋顶上,混淆在一片树影中。 终于,树下传来脚步踩过杂草的声音,纹身人屏息留神,只见一名妇人快步走向老布摩的家,速度象是迫不及待,他在树上只能望见妇人的头顶,望不见她的表情,无法判断她是否受了魅惑。 她直愣愣的站在屋外,不再移动。 纹身人预料,会有人从屋里出来,取她的头。 但屋子安静得很。 再等了一会,另一个方向又传来草丛窸窣的声音,又有人快步走向房子,这次是个小男孩,两眼像死鱼般呆滞,手中还握着削尖树枝制成的鱼刺。 不消说,这些人想必是被坦都魔罗迷惑,诱入森林,此时此刻,说不定他们眼前正看见一位亲友,或是思念的人,以为是熟悉的人召唤他过来的。 而坦都魔罗这种卑劣的小妖物,竟甘于听命于猎头鬼。 纹身人按兵不动,在高高的树上紧盯着一个个从森林四周走来的人,一二三四五,五个,然后就没再增加了。 纹身人没料错。 十二个村,云空和头目等人最快也要花个一天去部署,但猎头鬼不会傻傻等待,在他们部署之前,猎头鬼一定会尽速行动。 纹身人没料到的是,猎头鬼先前收集的人头已然全部报废,他必须重新收集! 他等待猎头鬼现身,心中打着算盘,当猎头鬼取出猎刀时,他应否下去救下这些人命?若是猎头鬼没有露出破绽,他是否应等待猎头鬼疏于防护时才动手? 比救人更重要的是,龙贡们千万叮咛他的,绝对不能让云空和红叶以外的人晓得龙贡有涉及此事。 “你是谁?”旁边忽然有人问他。 纹身人大吃一惊,一个全身涂满黑泥的人,不知何时已蹲在他身边的粗枝上。 “你观察这间屋子很久了,你是谁?”这人音声冷峻得有如圣山顶的寒风,黑泥下布满红丝的双目杀气凛冽。 猎头鬼如斯厉害,竟能在毫无知觉下到达他身边! “他是怎么上树,而我却一点也没察觉?”纹身人镇静的立即打量猎头鬼身上,几近赤裸的他两手空空,没有猎刀。 他身上涂抹的黑泥应为隐身之用,而纹身人仍能看见他,表示猎头鬼的隐身咒术对他无效。 不过,其实纹身人也启用了隐身咒,莫非他的咒术也对猎头鬼不奏效? 纹身人立即伸指抚摸身上的一道咒文,指尖滑过浮凸的刻痕时,咒文马上生效,但猎头鬼依然在瞪着他:“告诉我你是谁?” 纹身人看穿他了……猎头鬼的视线没有焦点,并没真的集中在他身上,所以猎头鬼其实看不见他!只是在虚张声势!龙贡的咒术果然比人类的厉害!猎头鬼在听他的动静,在嗅他的气味,在等待他移动时露出马脚! 纹身人把呼吸放轻放慢,缓缓抚摸身上另一道咒文,四周骤然起风,猎头鬼背后的树叶发出沙沙声,但他的头连转也不转,眼睛一动也不动。 而且,猎头鬼高高举起右手。 正当纹身人搞不懂他在干什么时,背后忽然传来凌厉的风声,一股排山倒海的浑浊之气直朝他的脖子冲来! 纹身人猛然闪避,侧身跳到另一棵树上去,当下形迹败露!他斜眼一瞧,看见猎头鬼高举的右手接住凌空飞来的猎刀。 “他能操纵那把刀?”纹身人连连吃惊,对龙贡教他的术法信心动摇了。 纹身人的眼睛看见猎刀发出浓烈的黑气,黑气中充满了冤魂凄厉的呐喊声,瀰漫着道不尽的嗔恨……那些不可能是被猎取了人头的死者灵魂,那些灵魂应该被封存在头颅里头了。 他想起龙贡告诉他,人类之邪恶和残酷难以形容,有一种术法则是在刀刚打造好仍在烧红时,就将热刀插入人的胸膛,死者的灵魂便会被封于刀中,持刀者就能命令该刀飞去杀人。 猎头鬼毫不迟疑的继续攻击,他朝纹身人抛出猎刀,自己飞身跳起,手中摇动菖蒲串珠,口中密唸咒语,猎刀像会黏人一般穷追纹身人。 纹身人措手不及,翻身下树,直扑老布摩家的屋顶,他缩起身子,让身体直接穿破屋顶,掉进屋里。 他估计猎头鬼依然看不见他,他要引猎头鬼进入屋中。 一穿过屋顶,他马上展开四肢,眼睛搜寻安全的触地点,在地面滚动好减轻着地的力道,却发现身体撞进一堆人头中,酸臭的浓烟和腐尸的恶臭立刻扑鼻而来! 大白天的屋里非常阴暗,他从穿进屋里的光线看见一具倒地的无头尸,身体瘦小而干瘪,还有一名身体已经臃肿发胀的女子,以及散落一地的人头,还有一个人头被置于捕鱼笼中熏干。 不,还有几只肥大的壁虎在地面和人头上爬行,以及几只六神无主的“古古旺伽”(kukuvangah)──有着美丽体态的小精灵──四处飞舞。 纹身人不禁纳闷的忖道:古古旺伽应该住在圣山脚下,守护着花草,为何会来到此地? 他快速观察了一下,鼻子细腻的寻找气味来源,腐烂的味道来自两具男女尸身,而地上的人头都被熏干过了,发出咸臭味……不!他惊骇的发现,这些人头都是空的!里头都没有被害者的灵魂! 也就是说,猎头鬼需要大肆杀戮,来补足他的数量! 电光火石之间,纹身人已念头百转。 他还未及多想,充满死灵的猎刀已从屋顶破洞咻地飞入,像只鼻子灵敏的猎狗,精准的飞向纹身人。纹身人的隐身咒语,对猎刀一点影响也没有。 纹身人飞快的推测:猎刀是怎么追踪他的?猎刀没有眼睛或鼻子,但死灵无需肉眼,他们只需直接追逐他的精神活动。 那么,仅仅隐身是不够的。 第262章 猎头鬼(10) 纹身人赶紧两手交叉于胸前,在胸口画个大叉,手指滑过两道咒文,口中密唸:“伟兮!紧若罗欣岸!(kinorohingan)伟兮!紧若罗欣岸!您所造一切活物!悉皆回到您身旁!” 说着,他指向猎刀,猎刀竟在空中顿了一下,失去了一点重量,稍微减缓了攻势。 纹身人及时拔出自己的猎刀,把冲过来的猎头刀用力格开,翻身到火炉旁边,再度施咒:“伟兮!紧若罗欣岸!伟兮!紧若罗欣岸!您所造一切活物!悉皆回到您身旁!” 蕃人们相信,所有死者皆会回到创造者身边,创造他们的大神也创造了龙,创造了龙贡,创造了一切活的生物。被禁锢的死灵是悲愤的,因为回不了创造者身边,无法与祖先共聚,而纹身人的咒语,正是释放无法离开猎头刀的死灵,满足死者最大的心愿。 换言之,这叫“超度”。 猎头刀抖了一下,又再轻了一些。 纹身人争取到时间,取得挂在火炉上方的捕鱼笼,刚好迎向转弯飞来的猎头刀,他侧身避过,把捕鱼笼一扫,平行的竹条顿时将猎头刀卡住,刀刃正好劈在老布摩的人头上。 没想到,厨房后面还有一道后门,猎头鬼砰的一声破门而入,从纹身人后方袭击,他口中唸咒、两手一扬,洒出一把火星,火星一触及纹身人,立时燃起烈焰,把他的身形完全显现! “逮到你了!”猎头鬼手指挥动,卡在捕鱼笼中的猎刀劈开细长的竹条,在纹身人右肩划过,飞回猎头鬼手上。 猎头鬼手握猎刀,觉得不对劲,轻轻挥动两下,发觉里头的死灵少了几个,不禁愤怒的狠声道:“我要以你祭刀!把你变成这把刀的刀灵!” 纹身人身上冒着熄火后的白烟,隐身咒已经无法隐藏他的踪迹,他慌张的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看看有没有咒文被烧毁了。 检查已毕,纹身人恢复一脸阴沉,他不打话,当下抡起猎刀步向猎头鬼,杀气腾腾的猎头鬼怒喝着挥刀迎战。 眼看两把刀刃即将互相碰击,纹身人不愿伤刀,遂将刀面一转,顺着猎头刀的刀面滑向猎头鬼的手腕,蕃人的刀没有护手,眼看便要切上猎头鬼的手腕。 猎头鬼连忙抽回猎刀,倒退数步,口中又再唸咒,准备扬手洒出火星。 不想纹身人也同样倒退,同时弯身抓起一只肥壁虎,凑到口前一吹,将壁虎抛给猎头鬼。 猎头鬼用刀挥斩壁虎,在壁虎碰上刀刃的同时,刀身又微微一抖,猎头鬼才察觉又一条死灵离开了。 他又惊又怒,却发觉纹身人再度消失了踪影。 屋里一片静谧,只有外头的鸟鸣声细碎的响起。 猎头鬼一动也不动,红丝满眼的环顾四周,寻找纹身人扰动空气的细微动作,聆听他吹动空气的呼吸声。 他已经杀红了眼,恨不得将所有阻挠他的人杀个精光。 忽然,屋外传来呼唤声:“老布摩!老布摩在家吗?”叫了几声之后,该人还走到门外敲门。 猎头鬼皱了皱眉,随后阴沉的微笑。 不管在此地居住了多少年,唐人就是改不了他们的口音。 ※※※ 云空在高脚屋中静坐。 当他放空他的心识时,他能感受到更多平日感受不到的东西。 就如倒空之后的杯子,才能继续装水。 这比喻不太恰当,应该说是杯子变得更大,能容下更多东西。 他放空接收讯息的媒介,然后眼睛就不侷限于眼前的景物、耳朵不侷限于周遭的声波、身体不侷限于屋里的温度、湿度和气压的变化。 这描述也不太恰当,因为视觉不侷限于眼前景物的话就不再是肉眼的功能,而是更纯粹的“眼识”在作用,听觉不经由耳朵、耳道、耳膜、耳蜗、听神经的路径的话,其实就是原本的“耳识”在直接作用。 甚至,他的身体的范围也不侷限于坐在木屋中的云空。 静修了六十年,他已达至神游物外、逍遥无拘的境界,但他没对任何人述说,连红叶也没说,因为无需说、不必说,境界只有自己明白,他人只能隔靴搔痒。 他看见老布摩死了,也看见他的房子外站了六个呆愣的人,其中一位是他的老相识、老邻居梁道斌。不知为何,猎头鬼并没取下他们的人头,或许是在意先前的失败,辛苦收集、熏干、封存灵魂的人头被“超度”了,猎头鬼要等待恰当时机,将人头一并处理好,就马上遁回他南方的国度去。 屋外还有数量不明的坦都魔罗,他们从四面八方走来,有的还走向猎头鬼,对他耳语,猎头鬼一一聆听。 云空寻找纹身人,啊,他受伤得很重,重的不是肉体上的伤害,而是铺满他全身的咒文似乎不完整了,有些咒文被切断了,有的少了几个字。不过──云空沉思──蕃人没有文字,不晓得纹身人身上的咒文会是源自何处的文字呢?有机会云空一定要细瞧。 纹身人躲在高高的树梢养伤,设下了好几道咒术的屏障,不令闲杂鸟兽虫蚁等靠近,并努力修复体表上残缺的咒文。 纹身人刻意待在阳光充沛的树梢,因为他发现猎头人不太喜欢阳光,他的力量无法在阳光下充分发挥。 然而,太阳依然渐渐西斜了,夜幕步步迫近了,村人们的恐惧随着渐浓的黑暗而加深。 红叶走过来,坐在云空身边,似有话要说。 “怎么了?”云空仍处于放空状态,但仍如平日一般能与人沟通。 “你在放空吗?”红叶见他眼神深邃,似乎在注视无限遥远的彼方。 云空眨了眨眼:“是谁出事了?” “甘布丝很担心,她丈夫还没回家。”红叶说,“而且他的颈还没戴上竹圈。” “他暂时没事。” “你看到他了?” “猎头鬼解决了我之后,才会杀他。” “今晚他会来吗?” 云空淡淡的说:“我看他挺喜欢速战速决的,而且晚上是他灵力最强的时候,加上他手上的筹码越来越少,应该不会拖到太阳出来。” 第263章 猎头鬼(11) 红叶忽地噗哧笑了起来。 “怎么了吗?” “你回来了。”红叶微笑道:“这是你好久好久以前的样子。” “哪一个以前?” “我俩携手抗敌的那一个以前,深思熟虑,运筹帷幄。”红叶端详云空的脸,“只不过,这次,我们不再是最伟大的巫师……而且,跟当时相比,你多了许多白胡子,也少了许多暴戾。” 云空沉默了一下:“你想起来了?” “花了不少时间,”红叶趺坐在云空前方,“不过想起了不少。” 云空忍住了他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你当时是怎么死的?”红叶若想起来,她应该能回答,不过这回忆太痛苦,所以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也想起了很多事,”云空说,“你记得吗?我当时也跟龙贡库赛一样,脸上、身上都是纹身。” 红叶水灵的杏眼对他点点头。 “而且,我发现……不管是猎头鬼,或是龙贡库赛,他们使用的咒术都十分古老,在大宋几乎失传,或许……还有少数会用的人。” “你的意思是……?” “当我俩同是九黎大巫的时候,”云空叹了口气:“我们也会那些咒术。” “我们也会?”红叶微微皱眉,随即低头想了一下,“难道,他们跟我们有渊源吗?” “你再想想,我还有一个百思不解的问题……”云空说,“当年,熊人取了我的头,身首异处,按理对我恨之入骨,但蚩尤却反而被当成战神,血食千年,这是为何?” “为了……把神识禁锢在人头中?” “而不是为了令神识消散。”云空的神情依然平静,“蕃人挂在家中的头,每年都要按时祭祀,祈求人头保护氏族,就跟熊人祭祀蚩尤的道理一样:为获取人头的力量,将力量化为己用。” 红叶深觉不可思议,不禁屏息道:“你的意思是,渤泥的蕃人,跟两千年前的九黎……” “我不敢妄下断言,可是,很有可能有关系。” “所以,你对猎头鬼的术法已经了如指掌了吗?能对付他了吗?” 云空沉吟半晌,伸手握着红叶的手:“来,我试着唤回你更多的记忆,说不定,你也能将当年咱们大巫会的全数唤回来。” ※※※ 夜深了,猎头鬼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尤其今晚没有月光,他更觉如鱼得水。 他听了坦都魔罗的报告,那些小妖物帮他去十三个村落诱拐村民,附近的几个村落反而无功而返,被诱来的皆是较远的村民──当他们尚未收到通知,尚未开始警戒之前。 坦都魔罗报告,村民们工作时都三五成群,每当有一人被坦都魔罗的魔眼所惑,想要拔腿跑进森林时,旁边的人立即一拥而上,将受迷惑的人压制在地,然后用调好的咒水“波波逐”冲洗他的脸。 坦都魔罗还报告,村民们劈了大量竹子,他们看见村民在脖子围上竹制的护颈。 “一定有人出主意!”猎头鬼这么认为,于是命令坦都魔罗们去倾听村民们的谈话。 果然,是一位居住了许多年的唐人布摩在出主意。 “唐人也插手了?”猎头鬼又忿怒又极为不屑,外来人竟敢干涉大王的大业,他觉得是一种污辱,“等到大王攻下此地,就要这些外来人全部付出代价!”他会向大王建议,用这些外来人当成祭神的牺牲。 记得老布摩也对他提过,这位住在海边的唐人布摩,每当老布摩提起时,语气总是酸溜溜的。 这位唐人布摩想必受到头目的信任,才敢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土地上如此妄为! 今晚,他要先拿唐人布摩的头来祭刀!杀杀唐人的威风! 在坦都魔罗的开路下,他一路没有阻碍的穿过树林,当他闻到海水的味道时,便知道已抵达云空的高脚屋前了。 他轻轻走到屋子的地板下方,聆听屋里动静,从地板缝隙透出的光线观察里面的人走动。 但是没有声音,也没人走动。 猎头鬼忽然间担心,云空已经发现他了,说不定云空已经离开房子,潜伏在某处准备袭击他──要是他就会这么做。 猎头鬼又担心,云空其实老早偷偷溜到老布摩的家去,把他抓来的人解除咒术──要是他就会这么做。 但当他眼线的坦都魔罗说,唐人布摩并没离开过房子。 或许,他们守株待兔,等待他自投罗网──要是他就会这么做。 猎头鬼观察了很久,屋子里面依然毫无声息。 他按捺不住了,他要采取行动,把唐人布摩引出房子,一刀取走他的头! 猎头鬼走到房子的支柱,用手按在仍保有树皮的木柱上,口中唸唸有词,木柱上遂出现一个烧红的掌印。 他顺着顺序在一根根支柱压上灼热的掌印,然后等待。 第一根被印记的柱子,红火之处慢慢被侵蚀成木炭,木柱将会依他安排的次序逐根炭化,然后渐渐无法支撑房子,房子将会倒塌之前会先朝门口的方向倾斜,猎头鬼安排完毕,于是抽出猎头刀,站在门口阶梯旁边,等待逃出来的人。 他等待木柱裂开的声音。 门口打开了,微弱的灯火透出,在暗夜中分外光亮。 可是木柱尚未裂开,屋子也还没倾斜呢。 此时,猎头鬼看见了一个奇特的现象。 木柱上的火红印记在飘移。 “怎么回事?”他大为吃惊,他从来没看过这种现象! 木门打开了,发出清澈的低吟声。 猎头鬼不得不分神观看木柱,他很好奇为何他施下的咒术之火会飘动。 终于,他看见红火照到一张丑陋的大脸,是个头大身小的怪物!他大鼻凸眼,乱发长毛,整张脸象是在沼泽泡烂了的树根。 怪物将红火挂在一根草茎上,红火竟化成了一团光球。 那不是布布哈吗?为何害羞怕人的灯笼鬼布布哈会来取走他的火?难道他们不怕被他杀死吗? 猎头鬼无法理解灯笼鬼的想法。 灯笼鬼并不喜欢猎头鬼滥杀,也不喜欢残酷又卑鄙的坦都魔罗助纣为虐。 第264章 猎头鬼(12) 但他们性情温驯、弱小,心知他们没有反抗的力量,因此他们选择帮助。 屋子下方十二根柱子的红火都被灯笼鬼拿走了,黑夜中添了十二盏灯笼,映照出成群布布哈的脸,也映照出地面散落着坦都魔罗瘦小的尸身。 猎头鬼的心凉了半截。 在灯笼鬼昏黄的灯火下,黑暗中出现几双发亮的眼睛,原来是好几只猫,不知何时已包围了房子,事实上这房子就是它们的地盘。 八、九只猫从屋子四周缓缓步出,它们的视网膜反射着光线,其中一只毛发已经不甚光滑的老猫,口中啣着坦都魔罗的尸体,慢条斯理的走到猎头鬼面前,将尸体放在他脚前。 猎头鬼身上涂满黑泥,施了隐身咒,按理他是隐形的,但对这畜生没用,因为它有灵敏的鼻子吗?不,猎头鬼不晓得,事实上连云空也不晓得,它的眼睛不是普通的眼睛。 当老猫走向他的时候,他觉得那并不是一只猫,他看见老猫真正的原型,是一只巨大的老虎,在昏黄的灯火下,体型雄伟无比,即使它没在咆哮,其君王之姿已震慑了猎头鬼。 这只陪着云空一起定居渤泥的占城猫“焦脚虎”,率领它的家人们,将屋子四周的坦都魔罗收拾干净,其余的坦都魔罗都害怕的遁逃了。 猎头鬼万万没想到,他会兵败如山倒,他处心积虑计划的一切竟失败得如此轻易。 “客人,上来坐坐吧。”猎头鬼抬头,惊见云空正站在阶梯上的门口,摆手请他进屋。 难道说,他的隐身术对唐人布摩也没用吗? 他更不晓得的是,云空的眼睛自幼能视异物,他看的不只是可见光反射的物质,而是物体真正的本质,或者说,是“气”。 猎头鬼满腹疑窦的凝视云空双眼,云空慈眉善目,浑身上下不带一点杀气,猎头鬼一时错觉,以为当真有老者邀请他进屋聊聊天。 这种平静的感觉,有多久没经历过了? 猎头鬼手中的猎刀颤动,提醒了他的任务。 不,他还不认输,他手持猎刀踏上阶梯,心中仍抱持着最后一个希望:突袭唐人布摩,取他的头。 但他也在困惑:猎刀在抖,为何猎刀在抖? 他踏完了五级阶梯,云空率先走进屋中,席坐在地,猎头鬼看见屋里还有一名小女孩,心中不免兴奋:“两个唐人头!” 小女孩对他彷彿视而不见,猎头鬼忖着:“这唐人女孩看不见我!” 云空摆手请他坐下,但他不愿坐,站着比较容易攻击,斩头的高度也刚好。 云空见他不坐,也不勉强,首先开腔道:“你就是人称桑戈力(tsonggorip)的猎头人吗?” 猎头鬼不回应。他很恼怒,桑戈力是专业猎头人的祖神,这名字是祈求时用的,不是随便说出口的! “你也是一位布摩吗?”云空依旧继续问他。 猎头鬼抿着嘴,佯装他自己不在。 “若你也是一位布摩,那我想请教一下,身为布摩,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 猎头鬼听不懂云空的意思。 “布摩是人与神明沟通的桥梁,对吗?” 他年轻时,老师的确是这么教他的,话说回来,他也是这么教导自己的学生的。 “布摩跟神明沟通,是为了什么呢?” 猎头鬼被他问倒了。 忽然,他心中怒气涌起:今天是来被个老人问问题的吗? “或者说,”云空锲而不舍,“其实你并不是被训练成一位布摩,而是被训练成听话的蟒蛇,听主子的话去杀人。” 猎头鬼被激怒了,他可是觉得他的工作是很有尊严的,他是宏图伟业的前锋,这唐人岂能侮辱他? 无需继续听这老唐人的废话了!他挥动猎刀,斩向云空的脖子。 冷不防,他的手臂竟忽然麻痺,僵在半空挥不下去。 猎头鬼大惊:是咒术吗?不,是他的手臂上插了三枚细针。 他正要伸出左手去拔针,左臂却也忽地麻痺了。 他明白一定是那些针令他麻痺的,虽然不明白原理,但直觉告诉他跟红叶有关!他转头去看红叶,只见小女孩端坐在地,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他,却像看穿他的身体,焦点放在他背后。 没错,红叶没看得见他的外形,但红叶受过无生的训练,她观看的是穴道所发出的“气”,有的气如宝塔形,有的气如涌泉,有的气如花束,有的气如芒刺,在红叶眼中,猎头鬼的全身穴道交织成一张气网,连成一个人形,在她眼前昭然若揭。 在她眼前不是人,而是一个个气的结点,清清楚楚。 猎头鬼的双臂僵在半空,无法动弹,他情急之下愤然跃起,身手敏捷的在半空翻了个身,让身体倾斜着落下,让猎刀正好朝云空脖子斩下。 云空叹了口气,从地面拿起桃木剑。 猎头鬼心中瞬间一愣:那把陈旧的木剑是什么?是法器吗? 云空双目半合,举起桃木剑,剑端碰触猎刀,口中轻云:“疾!” 剎那间,猎头刀狂烈震动。 被禁锢在刀中的数条怨魂,彷彿在冥暗中窥见了一条光亮的通道,纷纷争先恐后的要挤进通道,涌向云空的桃木剑。 云空放空心神,让自己成为桥梁,供怨魂们穿过他的意识,同时,他也读取他们的故事…… 云空看见四周是炎热的丛林,有简陋的打铁火炉、风箱,他的四肢被綑绑,猎头鬼拿着烧得通红的猎刀朝他迫来,直插入他的胸口──那是怨魂的记忆,他感受到怨魂死前的恐惧、不安和茫然,还有家人的影像在眼前掠过。 另一个记忆挤过来了,是个小男孩,那天他只不过贪玩去丛林闯荡…… 又一个记忆迫不及待的涌入,一名少妇赶紧合上门窗,因为她看见屋外有三名不怀好意的男子,他们个个涂了黑泥,手执猎刀,奶奶说过那是猎头人,而她的丈夫又正好出去狩猎了,家里只剩女人和小孩……简陋的门窗根本挡不住入侵者,她被按压在地面,恐慌的看着猎头人将猎刀放进她厨房的柴火中…… 云空流下两道泪水。 第265章 猎头鬼(13) 相同的故事一再被述说,而谋杀者依然冷酷无情,将死者的生命当成工具一般使用。 这么多的故事经过云空的意识,仅在一瞬之内发生。 这一瞬间,猎头鬼依然在半空,尚未落地。 因为一瞬能有五百个念头生起和灭亡,在这一瞬间,怨魂们最强烈的记忆被倾述、安抚、平消,穿过云空的意识,重新回到轮回的巨轮之中。 这一瞬间,猎头鬼的手腕感觉到刀身蓦地变轻了,变得像空心的竹条一般轻盈。 多年心血,苦心搜集的刀灵,竟在眨眼也不到的工夫消失了! 他发狂的怒喊! 唐人布摩非死不可,他必定要付出代价! 猎刀失去刀灵,不会失去它的锋利,随着猎头鬼掉落,顺着抛物线斩向云空左肩。 红叶喊道:“休想伤他!” 她飞身弹起,短小的腿回身一踢,正中猎头鬼下巴,把他踢得半空翻滚,撞上墙壁。 云空缓缓站起,用桃木剑指着猎头鬼:“布摩的工作是人神之桥,为的是帮助族人,而不是滥杀无辜。” “说的好听!”猎头鬼嚷道,“我听说唐人的大王要是死了,也会杀人陪他一起下葬,难道不是他的布摩教的吗?” 这句话,触动了云空亘久隐藏的心灵,恍然道:“你说的,也是呀。” 虽是久远以前之事,秦始皇以后不再以活人陪葬,但古时以人为牲的种种祭祀,皆少不了巫师主持,巫师难辞其咎。 剎那间,云空回溯到了当他是巫中之王、八十一氏共主时代的久远记忆。 猎头鬼见有机可乘,口中喊声:“桑戈力!”罔顾手臂的麻痺,奋力回手一刀,但力道仍旧差了一些,猎刀只没入云空脖子,没有完全斩断,云空的头立时朝后垂下,仅留着皮肤和些许肌肉连着。 猎头鬼心中狂喜,他预期唐人布摩的鲜血将会喷洒在他身上,他预备接受沐血的快乐。 但是没有。 一滴血也没有。 在断首之处,依然有一个头,一个泛着白光的头,白光强烈得令猎头鬼难以张眼,他强睁开眼睑,却也看不清那颗头上的五官。 红叶眼眶爆红,她发狂的嘶喊,眼中认明猎头鬼的绝穴,要一针置他于死地! 云空举手制止她,颈项上那颗泛光的头对她用唐语说:“我们说好不杀他的。” 红叶咬紧下唇,忍住不挥出手中细针,把嘴唇也咬出了血。 然后,泛光的头转向猎头鬼,用古老的灵语问他:“你刚才呼唤了桑戈力是吧?” 猎头鬼有生以来首次感到恐惧。 泛光的头所吐出的灵语,有些音节不尽相同,但他听得懂,令他恐惧的是,这灵语比他所学的古老许多,可说是他所学的灵语的祖语。 究竟这位唐人布摩是什么来头? 他浑身战栗,下巴哆嗦不已,恨不得即刻夺门而出,或当场死在这里。 红叶也惊讶万分,自从二十五年前蚩尤跟他们五位师兄姐对峙以来,她都没再见过蚩尤的本体现身。 “我认识桑戈力,我还知道他唐人的名字,叫应龙,”泛光的头说,“你若能听见他的回应,请替我转告,说蚩尤向他问好。” “蚩……蚩尤?”猎头鬼结结巴巴。 “不过,恐怕你再也无法召唤桑戈力了。”云空把桃木剑举向猎头鬼的额头,猎头鬼企图再次举刀,但红叶马上挥出几枚细针,他的手臂立时瘫痪。 猎头鬼挣扎了一阵,突然噗哧一下,狂笑起来:“今天实在爽快,我不过一人行事,你们却要倾全村之力来对付我一人,我真的感到十分荣幸。” “你对杀人感到荣幸吗?” 猎头鬼狠声道:“别小看我做的事,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喜欢杀戮,这不是普通的杀人,我让他们从平凡人变成神灵,变成守护房子、守护桥梁、守护国家的神灵!他们将为一个伟大国度奠下基业!他们死在我的手上,是他们的荣耀!” 蚩尤沉默片刻,点头道:“原来如此……这番话,似曾相识呢。以国家大业为借口,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杀人了是吗?”他睁开眼睛,猎头鬼看见布满白光的面上出现一对血红的双目:“话说回来,被人斩首,身体被分离得远远的,然后成为杀我者之神灵,”他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我也有经验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猎头鬼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蚩尤想了一下该怎么回答他,半晌才说:“要解释太花时间,算了。”他把桃木剑移到猎头鬼颈边,轻轻滑过,猎头鬼竟能感觉到桃木剑切过了他的脖子,清楚的感到木片切过肌肉、经过气管,然后从另一侧出来。 他惊愕的想抓住自己的头,但他两手麻痺得举不起来。 没想到,红叶竟上前弄走他手臂上的针,两手竟神奇的恢复了感觉,他连忙抓住自己的头,生怕它掉落! “我知道有一个人,可能可以帮你的头不掉下来,可是你已经把他给杀了,”蚩尤淡淡的说,“所以你最好赶紧回去你的地方,看有谁可以帮你。”言下之意,就是放他一条生路。 猎头鬼正要拔腿逃走,蚩尤又说:“我们将会把过去二十年来,你和你徒弟猎取的人头一一挖出来,你叫你的大王死心吧。” 猎头鬼已经听不下去了,他还不忘把猎刀插回腰间,蹦跳下阶梯,逃遁入黑暗中。 红叶赶忙走到云空身边,抚着云空挂在后面的头,不知所措。 蚩尤温柔的对她说:“又见面了。” 红叶一手托着云空的头,一手放在蚩尤的腮子:“现在你究竟是谁呢?是蚩尤吗?还是云空吗?我该怎么办才好?” “很简单,你把云空的头放回去就行了,他的气血依然紧紧相连,我只是从另一个世界迸出来而已。” “另一个世界?” “或许这很难跟你说明白……你只要知道我的意思是,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层层相因、重重相叠,我并不在这个世界,我只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探头过来。” 红叶愈发无法明白了。 第266章 猎头鬼(14) “过不久你就会了解了。”蚩尤把手伸到背后,将云空的头从背后翻回来,将断口完全合在一起,就像从来未曾断过一样。 纹身人在树梢上养伤,已经待了一整天,心中还在奇怪,猎头鬼怎么还没回来收拾他。 更奇怪的是,原本守在树下的坦都魔罗们,忽然间一哄而散,走得一个也不剩。 接着,黑暗中出现惊叫声,那些被坦都魔罗们诱惑来的村人们纷纷甦醒了,对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感到惊慌失措。 不久,村人们开始在黑暗中互相谈论,有人认出这是老布摩的家,还有人试图推门进去求助。 纹身人在脑中揣测他们即将看到的场景,如果有人试图点火照明的话,那么接下来一定是惊叫声了。 啊,厨房出现灯火了,果然惊叫声传来了。 纹身人静静的观察,他无法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来猎头鬼的咒力被解除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令纹身人觉得匪夷所思。 他感觉到远远有东西从空中接近他,当他们经过他头上时,他听见吵闹的啾啾声,像不明的夜鸟,但他看见飞过的却是几个人头! 纹身人确定没看错,他的眼睛跟常人迥异,在夜晚视物如白天一般明亮,他看得很清楚,是人头!而且在断颈之下还垂挂着一颗奇怪的囊肿。 “那是什么东西?”他想起来了,龙贡们对他说过,最近几十年,北方有一批新来的居民,他们是人也是怪物,他们的头会在夜晚飞出来。 他们在空中啾啾不停,似乎非常快乐,彷彿在一边聊天,一边追逐猎物。 过不久,林子下方有人匆匆跑过的声音,朝着飞头族们的方向奔去。 纹身人在树梢上再待了一阵子,确定安全之后,才爬下树来,朝云空家的方向蹒跚走去。 ※※※ 不知为何,自从猎头鬼消失后,连续下了一个月的滂沱大雨。 本来就是雨季,但连续下个整月不停并不常见。 各村头目派出来的勇士结队在雨中行走,来到云空给他们指示的地点。 在连日大雨的冲洗下,泥土十分松软,他们轻易的就找到泥土之下、压在石板底下的人头。 他们在大雨中慢慢行进,不让周围的村民发现他们的踪迹,慢慢的把人头一个个收集起来。 最后,他们来到一座大桥,桥下的水流十分的急,等闲山洪爆发便能将桥梁冲毁,但这座桥稳如泰山,在倾盆大雨中屹立不倒。 勇士们深吸了一口气,云空有指示过,这将是他们最艰难的任务了。 两名勇士先过了桥,挖掘对岸的桥柱,不久,终于露出一副站立的骨骸。 “真的有呢!”他们不禁倒抽了一口寒气。 随着骨骸渐渐露出,他们看到偌大的骨盘中还有另一副小骨骸,小小的头骨上囱门洞开,是个未出娘胎的足月胎儿。 除此之外,周围还埋了几个人头骨。 勇士们把骨骸收集,装进藤笼之中,匆匆的回头过河。 他们一回到岸上,远远便看见高出河面数尺的大水汹涌滚来。 “快逃啊!” 在洪水冲激下,这道稳固了二十余年的桥梁就开始崩塌,转眼之间,整座桥身被卷入大水之中,连桥柱也被连着扯走,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是最后的一批骨骸了,勇士们开始往回家的路走。 ※※※ 巴兰待在云空家中,习惯性的忍不住去摸摸后脑,他的后脑是一块坚硬的贝壳,平日被遮盖在长发之下。 外头传来喧嚣声,鼓声和吟唱声接续不断,妈祖庙前的空地正举办着祭祀,由来自各村的男女巫师们联合举行,祈求陈列在空地上的数十个人头可以回到祖先身边。 只有一个人头不在行列里面。 巴兰看着摆在他面前的人头,脸上的皮肉已经大致腐烂或脱落紧缩,已经分辨不清样貌,但云空依然把它从头骨中挑选出来,摆在家中。 巴兰回想,猎头鬼肆虐的那个晚上,巴兰依照云空的指示,请求他已经变成飞头族的家人帮忙,追踪猎头鬼逃回他的地盘时,所经过的路线。 云空很肯定的说,他一定会去查看曾经埋下的人头。 说真的,那一晚十分的冒险,他必须让家人在天亮之前能回到他们的身体,所以当他们不得不回去后,他仍然继续跟踪在猎头鬼后面,直到他因为脱水而倒下。 猎头鬼倒在大桥旁边,似乎因为来到这里而心安了,心情松懈了,腿一软,便仆倒在地。 猎头鬼身心衰竭,放弃了生存的欲望,他在死亡之际,两手依然紧紧抓着腮子,深信一旦放手,头就会滚下来。 巴兰把猎头鬼的尸体搬到桥的对岸,紧紧绑在桥柱上,让侵略者清楚看到。 巴兰把猎头鬼查看过的每个地点谨记在心,又走了一天的路,才回到海边的村落,向云空报告。 人头找回来后,云空查看过每一个人头,只把这一个留了下来。 当他的指尖碰到头盖骨时,头骨在呼唤他,激动的感谢他,述说他这些年来的煎熬。 “长顺,你等待回家很久了吧?”云空对头骨说,“商船这两个月就快要来了,我会亲自把你送到船上。” 阿难感到非常非常的羞愧。 他是佛陀的堂弟,也是佛陀的侍者,每日随侍在佛陀身边,听佛陀对前来求法的人说法,而他的记忆力也是众弟子中最强的,佛陀说过的,他几乎能一字不忘,甚至当佛陀不在精舍时,代替佛陀回答疑问。 他自认为这样子已经是非常强了,但是今天,他竟然败在一名妓女的手上。 事情是这样子的,今日他像平常一样到贫民窟去托钵乞食,他偏好到贫民窟,因为这里住着连四大种姓都排除在外的“贱民”。 居四大种姓之首的婆罗门们,宣称贱民比奴隶还低贱,低贱得不包括在人类的阶级中,连轮回都没有机会,是一种只活一次就会永久消失的生物。 然而佛陀否定这种说法。 第267章 红炉片雪(1) 佛陀说所有生命皆是平等,连虫蚁都会轮回,更何况贱民? 于是,阿难这么想:贱民之所以是贱民,一定是在过去生中没有累积福报,今世才会出生在注定痛苦的贱民家中,所以他才要到贫民窟去托钵,让贱民们也能够因为布施修行人,以累积福报,如此下一世便能够转生到更好的地方去。 其实他的师兄大迦叶也是凭着一样的想法,但做法却相反:大迦叶专门向富人托钵。不过这非关本故事,恕不赘述。 话说回来,这一天阿难本来并非刻意要去贫民窟,他是正好受邀到远地,回程时已是午餐时间,便打算在这平常少来的城中乞食,打算不论净、秽,不分四姓或贱民皆可乞食,可能习气使然,不知不觉又逛到贫民窟去了。 也是合该有事,阿难经过一个娼妓的家门前,被妓女的女儿钵吉蹄看见,阿难的俊美立刻让她着迷,不禁惊叹道:“世间怎么有如此美男子?” 钵吉蹄本身也是位大美人,长得十分娇艳,平常对其他男子都看不上眼,或许她跟阿难有宿世因缘,钵吉蹄一时神魂颠倒,要定了阿难当她老公,便向妈妈恳求,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阿难弄上手。 钵吉蹄一家虽是贱民,她母亲摩登伽却是幻术高手,擅于迷人心志,师承金发苦行者娑毘迦罗的咒术──他宣称是比创造者梵天大神更为古老的咒术──平日也以幻术招徕生意上门。 钵吉蹄哀求母亲满足她的心愿,但摩登伽却说:“你别犯傻了,那人是佛陀有名的弟子,他是剎帝利种,不但是贵族,还是王族!又是国王尊崇的出家人!反观咱们,咱们是贱民,平日走在路上还得摇铃提醒人避开,避免碰到我们,要他当你丈夫,根本是天大的妄想!”随即又柔声对女儿说:“如果你真想嫁人,消息一传出去,门外必定大把男人排队任你挑选,你又何苦自寻烦恼,挑个又是王族又是出家人的阿难呢?” “母亲,我不要其他男人,我只要阿难!”钵吉蹄发了失心疯一般的坚持,“我刚才一见到阿难的面,便心乱如麻,身体不能自主,如果得不到他,我宁可马上去死!” 摩登伽爱女心切,一时心乱,但仍保有些许理性:“女儿呀,你虽然见识过我的幻术,但幻术对两种人是没用的,一种是死人,一种是断除了欲望的出家人。” 摩登伽心想,阿难如此有名,谅必很有修行,说不定她的幻术会没啥用,姑且就满足一下女儿,让她死心也好吧。 她准备一碗食物,在一方手帕上施了咒术,盖在食物上:“钵吉蹄,你佯装把这碗食物供养他,掀开手帕时,把手帕挥过他面前,就跟平常一样。”平常,摩登伽只消在门口挥手帕,男人就迷迷糊糊的进门消费了。 钵吉蹄兴奋的捧着碗,跑出去追上阿难:“修行人,前面的修行人!” 在古印度,各门各派修行人很多,惟佛陀弟子剃发,以示与尘世脱离关系,阿难听见有女子叫唤修行人,左看右看都只有他一人是明显的修行人,于是止步回身,低头垂目,不欲与女子四目交接,好谨守随时容易随境转动的心。 从这么近距离见到阿难,钵吉蹄心中小鹿乱撞,表面上却不慌不忙,出示手中的碗:“修行人,请您接受小女子的供养。” “谢谢女善士,祝您得人天福报。”阿难举起手中的钵,准备接受食物。 没想到,女子一掀起手帕,手帕拂过他面上,他登时头晕目眩,身体如浮于虚空,心中迷糊得紧,连钵吉蹄牵着他的手,他也无法反应。 摩登伽见女儿果然牵了阿难回来,也颇感到讶异:“佛陀有名的弟子,竟然也不外如是?” “娘,快点合上门,”钵吉蹄把阿难拉进屋里,直接带入房中,“我要他无法反悔。” 钵吉蹄把阿难拉进罗帐中,将他压倒在床上,脸孔贴到他脸上,轻声在他耳边说:“我要你娶我,好不好?” 阿难身体如同断线的戏偶,四肢无法举起,口中无法言语,眼睛也只能干望着天花板。他感觉到女子温暖的手在抚摸他,身体在摩擦他,虽然心中焦急万分,眼看发誓要坚守的淫戒快要破戒,却完全制伏不了幻术的力量。 此时,浮现在脑中的是他堂哥、他老师、佛陀的话语:“记忆力超强,能把我说的话全记下来,那是世间人的聪明巧慧,不是真智慧,纵然你倒背如流,如果没有真实去修行,终究无法开悟的。” 佛陀十分洞悉每个人的心理状况,他深知阿难仗恃着自己多闻佛法,随口便能说法,受到许多人的崇敬,满足于众人的赞叹和崇仰中,因此没十分认真修行。 今日此刻,阿难终于领会佛陀的话。 但戒礼将破在即,他已来不及在分秒之内修行开悟,他连开口都办不到,根本无法喊叫,好向咫尺之外的路人求助。在极度焦急之下,他心中默念:“佛陀救我!佛陀救我呀!” 阿难感到非常非常的羞愧。 原来满腹经纶,也敌不过一个贫民窟小妓女的幻术。 他真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佛陀才好。 “佛陀救我……” 钵吉蹄的手已经伸到他最敏感的部位了:“你死心吧。” 阿难紧闭上眼,无助的准备迎接梦魇到来。 ※※※ 寒风冽冽,冷得像要冻落一层皮,要是寻常人,皮肤早就冻伤发紫了。 但他不是寻常人。 他是无生的弟子白蒲。 他在云层下的高空飞翔,这里空气稀薄,气流较紊乱,如果上升至云层上方,气流会较平静,却会看不见海面,因此他选择在云层下方飞行。 他要找的目标并不大,在海中有如豌豆大小,要不是熟悉位置,一不小心就在空中错过了。 “有了。”白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中熟练的轻摆仪表板,他搭乘的仙槎便斜斜飞往海中的岛屿。 第268章 红炉片雪(2) 这仙槎是天外之人的交通工具,在中国信史都尚未萌芽的时代便已来到地球,至今都尚未补充过燃料──所以白蒲甚至不知道它的飞行原理是什么──经过多次长途飞行,甚至在遥远的南洋用来吊起巨大的树桐,但自从那次之后,白蒲感觉仙槎的驾驶也有些不顺畅了。 随着接近岛屿,白蒲的心跳频率越来越快。 他不知道无生会不会还在,不知道无生还会不会回来大约在三千年前建立的基地,他一点也不想遇到无生。 此时正是清晨,昼长夜短的季节,旭日早早便露了脸,照得海面一片金黄。 他绕着岛屿飞行,青翠的树林包裹了岛屿,丝毫不见文明的痕迹──如果“文明”是指与大自然明显迥异的人工建筑的话。 他从几乎是垂直的山壁绕到山腰,那儿有个突出于岩壁的石台,四周长满矮树,几乎看不出有个石台。白蒲飞近石台,瞧看树木有无凌乱、石台地面有无脚印等痕迹,但什么也瞧不出。 他决定冒个险。 石台正好容许仙槎降落,但树枝遮挡了地面,停泊不易,他好不容易让仙槎飘浮在石台上方,然后伸手到岩壁摸索了一阵,找到一块乔装的石头,用力一按,岩壁上发出扣子解开的声音,白蒲两手按着岩壁横推,推开了一道门。 洞口刚好让仙槎通过,白蒲小心驾驶仙槎进去,里头漆黑如墨,从外头进来的光线也迅速被吞噬掉了。他取出一根小棒子,轻压尾端,棒子则发出日光似的亮光,照亮了洞内的空间。 洞穴内,从地面到四壁,从四壁到天花板,摆放了难以数计的书本、竹简卷轴、纸卷轴、青铜器、玉器,甚至结绳。 这是无生打从文明的黎明便开始收集的“文献”。 只有实实在在的文字,才能在书写者化为尘土后,依然传递他的想法。 白蒲抿唇闭气,举头环视,重重的呼了一口气。 过去多少年,此处曾是他废寝忘食的藏宝库。 “我回来了。”他悄悄的说。 回应他的是满室尘埃味。 他四下浏览,寻找他以前读过的书,有几部是他挺喜欢的,数百年来不知已翻阅过多少次。 他看见一部书,忍不住便随手取下,那是他挺喜欢的一部书,他总是爱细细品味。 有些书,他完全知道是如何得来的。 更何况,这部书是他亲手一字一字抄下来的。 翻开书本,纸张上是他四百年前的笔迹,当时的字体跟现今相比,算是火候不足,不过跟五百年前当他还是侯门公子的时候相比,当然有更上一层。 他甚至还记得,他在这部书的何处不小心滴到了一点墨迹。 这部书,叫《佛说摩登伽女经》。 ※※※ 阿难惊奇的睁开眼睛,他听到有一把庄严的声音在唸咒,用的是从喉咙深处共振发出的“泛音”,是一种特殊的发声法。 这咒语他没学过,是谁在唸? 钵吉蹄已经离开他身上,跟母亲摩登伽抱在一起,害怕的不敢直视那个忽然出现的男子。 男子长得端庄斯文,却能从喉头发出如此低沉浑厚的声音,咒声如海浪般一波接一波推进,一个声音中又伴着两个不同的音高,彷彿在这小室中有好几个人在同时唸咒。 阿难觉得四肢的束缚消失了,脑袋瓜也恢复清醒了,肯定是此人强大的咒力解除了妓女的幻术! “感谢拯救!”阿难赶忙对这不知名的男子合掌作揖。 摩登伽很害怕,她触犯了很大的禁忌,眼前男子衣装华丽,面貌姣好,看来是个剎帝利种,她身为贱民而得罪了剎帝利,恐怕马上要被施予象刑,母女两人都要被大象活活踩死! 不,不只如此,佛陀受波斯匿王崇敬,万一这件事惹怒了国王,说不定还会派大军来夷平贫民窟,将他们贱民灭族! 她越想越恐惧,愈发后悔一时判断错误,答应女儿对阿难施咒。 “阿难,”男子说,“是佛陀叫我来的。” 阿难心中大惊,他知道佛陀今天被波斯匿王邀请入宫,因为今日是波斯匿王的父王的忌日,他在宫中设筵斋供佛陀及其弟子,阿难因老早接受他人邀请,所以没有同行。两地相隔如此遥远,莫非他在心中呼救的同时,佛陀不但接收到了,而且马上派人来救人?这名男子想必具有“神足通”,否则如何能在他刚动念呼救,就来到跟前了? “请问师兄是……” “幸会,我是曼殊室利。”男子道,“你跟我回去吧。”阿难惊讶的是,曼殊室利不是对他说,而是对钵吉蹄说的。 钵吉蹄仍然痴痴的凝望阿难,舍不得他离开,听见曼殊室利叫她一起回去,又重新燃起希望:“我能……跟阿难一起走吗?” 摩登伽十分惶恐,她用力跪倒在地,向曼殊室利哀求:“我们母女知道做错了!我们贱民不该妄想的,请您发大慈心,放过我女儿吧!” 曼殊室利温和的说:“你误会了,是佛陀吩咐的,他想见见钵吉蹄。” 摩登伽感到由衷的震惊,这男子不但轻易解除她的咒语,还知道她女儿的名字,她这种贫民窟的妓女,怎么会有人在乎名字呢? “我去!”钵吉蹄满眼爱恋,“只要能在阿难身边,即使火堆我也愿意跳进去!” 曼殊室利见她对阿难如此执着,心生怜悯:“走吧。” 阿难羞愧的垂下头,与曼殊室利并肩而行,而摩登伽则紧跟在他们后方十步之外,不敢擅越身份,因为走在外头若对剎帝利有不敬之举动,可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摩登伽忧心忡忡的遥望女儿渐走渐远,直至没入人潮之中,不禁流泪,躲回屋里偷偷饮泣。 而钵吉蹄跟在阿难和曼殊室利后方,不知走了多少路,一路上只顾着呆望阿难的背影,时而端详他的脚,时而凝望他的后脑勺,对于无法接近阿难,感到无尽的哀伤,情不自禁便流下两行泪水。 她没有自问:为何会对这名初次见面的出家人燃起如此强烈的爱意呢? 她的脑子混混沌沌,满是阿难的样貌在周旋。 她感觉到,这位今日才初见的人,其实她已经想念很久很久了。 第269章 红炉片雪(3) 云空如常坐在门槛上,眺望不远处的海边,传来阵阵浪涛声。 他的房子跟蕃人的一般是高脚的,足以远望。 距离猎头鬼的事件又过了两年,云空受到村人的尊敬,出入附近十二个村子皆无阻碍,认识了许多村人,他的心开始蠢蠢欲动。 “红叶啊,”他说,“我忽然很想知道,在更远的地方,比如大河的上游,是什么样子的呢?” 红叶不动声色的望着他,瞧他是不是认真的:“容我提醒,你今年该是七十岁了。” “孔子说七十从心所欲呀。” “二十年来,也不见你想走那么远,奈何在七十岁才来动这念头?” “以前因缘未俱足,现在似乎是时候了。” “我怕你身体撑不住。” “不走陆路,而是行船,不会撑不住,以前在大宋时,我还挺常乘船的。”云空说:“如今不走,就要等来世了。” 红叶安静了一会,才嘟囔说:“你有来世,我可没有。” 云空不慎触中她心里的结,忙将她拉到怀中:“万一,你真的无法轮回,那么我就回来找你。” “你要怎么找我?” “我们总是能找到对方,不是吗?” 红叶躺在云空怀中,手指卷着刘海玩耍:“如果……我们都不在,谁管理妈祖庙呢?” “你也要同行吗?” “那次你回大宋一年,我很寂寞又孤单,连头都被人拿了……” 云空忙截道:“我明白了……妈祖庙可以交托给巴瑞,他也可以住进来看家。”云空顿了一下:“还有喂猫。” “不是巴兰吗?” “巴兰会同行,带我去飞头村问候柳叶。” “原来你早就商量好了嘛。”红叶不悦道。 “只是那天聊起,巴兰曾经去过大河的上游,有些地方很多鳄鱼,听说比长江的来得大也来得长,他跟我说了许多。” “俗话说,欺山莫欺水,”红叶摇摇头,“巴兰还不够,太危险了。” “我想找龙贡库赛,请他引见其他的龙贡。”云空说,“记得我们帮龙贡送龙脑香王上圣山吗?他们会保护我们的。” 红叶依然默不作声。 “你在生气吗?” “不,”红叶轻轻摇头,“也难为你了,叫一个过去云游天下的人闷在木屋里头,闷了这么多年,过着安宁的生活,实在非你本性呀。” “世间无安宁之地呀红叶,”云空拍拍她的胸口,“心安宁,就是真安宁。” “可你要远游,我心不安呀。” “红叶,”云空的语气认真了起来,“我答应你,这是我此生最后的一次远行了。” “最好是。”她抓紧云空的衣襟,“别再留下我一个人苦苦等你了。” 云空心中苦涩,他迟早会老死,又将投下红叶孤单一人,只要红叶还未为她的不死身找到死亡的方法。 ※※※ 日影西斜时,阿难一行三人才抵达室罗筏城,回到佛陀和弟子们居住的祇桓精舍。 曼殊室利直接将阿难和钵吉蹄带入精舍之中,领到佛陀面前。 看见传说中的佛陀,钵吉蹄忖着:“果然阿难跟佛陀一般俊美!”但是,她对佛陀只会心生仰慕,不会像对阿难那般爱得如痴如醉。 阿难上前对佛陀行问候礼,他猜想佛陀已知道一切,否则不会派曼殊室利来解救他,因此一言不发,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才好。 反而钵吉蹄眼神坚毅,上前跪在佛陀面前:“尊敬的佛陀,小女子钵吉蹄,有事请求佛陀。” “请说。” “请佛陀容许,阿难成为我的丈夫!” 此言一出,周围的四众弟子们一片哗然。 钵吉蹄见众人低声细语,议论纷纷,不禁加强语气:“不论佛陀答不答应,不论阿难愿不愿意,我生死都是阿难之妻了!” 众弟子们停止讨论,等待佛陀反应。 佛陀语气平和,不带一丝批判的问道:“你为何非要阿难当你丈夫不可呢?” 钵吉蹄见佛陀没有生气,觉得颇有希望,不禁暗生欢喜,眼波流光,憧憬的说道:“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我爱阿难的一切!” “原来如此,”佛陀缓缓道,“那么你仔细瞧瞧阿难。” 钵吉蹄转头望着阿难,眼神中满是爱意,望得阿难不知所措。 “阿难,”佛陀说,“天色昏黄了,你就靠近一些,好让钵吉蹄看清楚一些。” 阿难两腮红到耳根,又不敢不听从,只好走近钵吉蹄,把脸靠近她,但避开她火热的视线。 “钵吉蹄,你仔细瞧阿难的眼睛,你所爱的阿难眼,有眼屎和泪水,”钵吉蹄听了,忽然眉头微蹙,眼神发愣,佛陀继续说道:“你瞧,你爱的鼻子会流涕,他口中有唾液,耳中有垢,他每天还要拉屎。” 佛陀每说一例,钵吉蹄的思绪便转了一点,欲火便转弱了一些,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去观看阿难,冷静的去审视自己的心念。 阿难觉得有异,忍不住转头望向钵吉蹄,竟惊见她眼中的火热已经冷却。 “你所贪爱的身体,是污秽的,是不净的,”佛陀说,“你看清楚了吗?” 佛陀说完后,她竟欲火全消:“我看见了。” “你回想刚才,当欲望之火令你身心苦恼,跟现在相比如何?” “现在清凉多了。”她娇媚的神态消失,取代的是端庄的神情。 “这个不净的色身,有欲望,会衰老,有生死,所以才有种种烦恼,所以才有痛苦。”佛陀说,“这样的色身,对你有何益处呢?” 钵吉蹄重新跪在佛陀面前,行最恭敬的大礼,将四肢及全身平伏在地,让她曾经珍爱的身体沾满尘沙,让她曾经引以为傲的漂亮脸蛋压在地面。她解除身上的装饰品,拆掉头发上的花朵,道:“这色身有种种苦恼,请佛陀容许钵吉蹄在您门下落发出家,借此不净色身为舟,渡我离生死苦海!” 钵吉蹄的转变如此迅速,周围的人比刚才更为惊奇。 “甚好,大爱道比丘尼,请领她过去,待会为她出家吧。” 第270章 红炉片雪(4) 钵吉蹄深深的对佛陀行礼,她站起身来,也朝阿难合掌作揖,阿难惊疑不定,也赶忙回礼。 弟子中有人忍不住问了:“为何钵吉蹄当初如此爱恋阿难?如今又如此迅速悟道呢?” 佛陀说:“阿难和钵吉蹄感情深重,因为他们过去五百世都是夫妻,而且是互相敬爱,又共同修行的夫妻,要不是阿难已先出家,紧守淫戒,五百世的宿缘也会现前起作用,对钵吉蹄产生贪爱之情的。” 听了佛陀这么说,阿难心里好过了一些。 但他又产生新的懊恼:他出家修行这么久了,竟比不上在白天还是妓女、傍晚才发愿出家的钵吉蹄,她的眼神如此平静,显然悟道的境界还比他更高。 “阿难。”佛陀呼唤他了。 阿难合掌:“是,佛陀。” “你我血统相同,情如兄弟,我今问你,你当初发心出家,是因为在佛法中见到了何种殊胜的现象,才决心舍弃世间的深重恩爱?” 佛陀此问有其理由。 他本身原是释迦族迦毘罗卫国的太子,却为了寻求人生的答案,舍去王位、妻子、儿子,深入森林苦修。阿难跟他一样,从小接受良好的王族教育,生活无忧,却愿意出家,过着仅有一钵一衣的清贫生活,必然有某个事件令他的心境产生如此巨大的转折。 阿难说:“当初,佛陀您悟道后回国探亲时,我一见到您的相貌无比庄严,身体如琉璃般清净,是我见所未见的,便想这绝非父精母血在欲爱中所生的肉体,我渴仰无比,所以才决心剃须落发,跟随您出家。” “很好,阿难。”佛陀转向大众:“世间一切生命从无始以来,都在轮回中生了又死,死了又生,生死相续,永无了期,都是由于不知自己有清净的真心,而在平日用种种妄想心,误把它当成是真的自己。” 接着佛陀转向阿难:“如果要想开悟,阿难,接下来我问你的问题,你必须以『直心』回答我,不得吞吞吐吐、支吾以对,所有过去及未来的诸佛皆以直心修行,你用直心的话,无论你的心以及你所说的话都是最直接的,你就能一直处于中道,不落两边。” 听到佛陀要问他问题,阿难马上精神来了,羞愧之心顿时抛到九霄云外,立刻振起三寸不烂之舌,准备回答。 他和佛陀都受过王族教育,接受过婆罗门的“五明”教育,亦即声明、内明、因明、医方明和工巧明,而“因明”就是逻辑学和论辩术,阿难正是因明学之佼佼者。 “阿难,你刚才说因为见我相貌庄严,才发心出家。” “是。” “那你当初是用什么看见这庄严?谁在爱乐这庄严?” “是用我的心和目,我用眼睛观见您的庄严,心里产生爱乐。” “依你所说,真正的爱乐来自心和目,那么,如果不辨识心、目所在,就不能降服外界种种色、声、香、味、触诸刺激对你的影响,”佛陀引导他走向问题,“譬如国王要发兵讨伐盗贼,亦需先弄清盗贼所在。” “是的,佛陀。”佛陀说得在情在理,阿难无法不同意。 “阿难,使你沉沦于生死、轮转于六道的心和目,我现在问你,心和目在何处?” 要用直心回答!于是,阿难不假思索,开口回道:“佛陀,依我所知,所有一切世间十种生命,识心都在身体里面。” ※※※ 白蒲读了好几天的书。 他好几天没进食,滴水未进。 反正他是不死人,纵然再饥饿、再口渴,也不会死,不如把握时间,在无生回来之前好好尽情读书、找书。 其实他也不知无生何时回来?甚至会不会回来? 在这里待上好几天后,有种感觉彷彿无生已经完全跟他的生活无涉了。 他选了一些书本,打算带走,有的是要给红叶的,有的是自己要的。 有几本他亲手抄写的书,特别怀念,因为是他在参与玄奘大师的译经场时抄来的。 那已经是四百年前的旧事了。 玄奘大师的译经,是初唐的一件大事,当年这位出家人违反国家禁令,偷偷溜过国境去天竺求经,只是一件没人注意的小事,如果他当时被逮到,惹来狱灾甚至死劫,更是会淹没于历史之中。可是当他学会天竺语言,带着许多梵文佛经,还伴着沿途各国极高的荣誉归来大唐时,这位犯了国法的出家人顿时成了国家上宾。 当玄奘和尚在皇帝的支持下开设译经场,要进行前所未有的巨大工程,将梵文完美译成唐语时,是一件举国惊动的大新闻。 无生叫白蒲去参加。 “师父,我何德何能?”白蒲对于无生叫他去参加感到讶异。 “你是世家子弟,文采好,书法秀美,有何难呢?” 南北朝时代最重世家,惟世家能有出仕任官的机会,白蒲就是当时被无生拐来的。 “师父,玄奘和尚乃是要将梵文译成唐文,我对梵文只字不识呢。” “师父去查过了,他们需要的不只是翻译,玄奘和尚会训练他的出家弟子,学习梵文和佛法,但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文采好的人修饰文章。” “那么,至少还得了解佛法呢。” “我教你,”无生说,“别忘了,佛法刚传进来时,我就开始学习了。” 说的也是,“无生”此名不就是佛教名词吗? 白蒲果然成功通过甄选,加入译经场的阵容。 他乘机读了许多佛经,还抄录了几部他喜欢的经典。 终于,他在无生的藏书洞中找回了当年珍贵的记忆──他亲手抄下的书。 是时候该离开了。 他再查看了一遍,在收藏竹简的角落找到一个青铜头盔。 头盔的样式奇特,额头有凶恶的兽脸,上方伸出两根长角,如同压扁的鹿角,四周又布满尖刺,看来是用来威吓敌人的。 他知道这曾经是蚩尤的头盔,曾经套在蚩尤的头上,套在蚩尤断了的头上,放在祭坛上接受祭祀。师父无生曾告诉过他,当无生的随从取得蚩尤的头时,是乘着仙槎,直接从祭坛上拿走的。 第271章 红炉片雪(5) ,便把头盔移到门口,准备一起带走。 这么多日以来,他首次推开洞口的门,也不知外头是白天或晚上。 外头一片橘黄,分不清是傍晚或清晨。 他停在外头的仙槎旁还站了一个人,身形魁梧,方脸敦厚,正对他露齿微笑:“白蒲,你回来啦?” 白蒲心底一寒:是黄连! 不,不是黄连,只有身体是黄连,里头躲着的是无生! 黄连在门外不知等候了多久?还是刚刚才来的? “来读书的吗?”黄连一脚踏过来,步向门口,“你好用功哦。”他身材高大,像要把整个洞口塞满似的。 白蒲充满警戒的倒步,黄连瞟了他背后的地面一眼,语气马上转冷:“哦,原来是偷东西的贼。” “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白蒲暗地里摆好阴阳步,随时准备发动攻势。 黄连瞟了他的脚一眼:“你退步了,白蒲。”他的一切举动都逃不过无生-黄连的法眼,“师父教过你怎样在攻击人之前不露痕迹的。” 白蒲感到混乱,对于眼前的人是无生还是黄连,他分辨不清。他明明记得黄连的身体已经被无生侵占,他眼前的黄连,仅仅是黄连的身体而已,而他的心是无生。 “师父!”白蒲试探的称呼他,“您还记得吗,这几本书,是唐朝的时候,您叫我去参加玄奘大师的译经场那时,我把它抄回来的。” 对于白蒲叫他师父,黄连皱了皱眉,他心中也出现了一些冲突,因为他同时保有黄连的记忆,也保有无生的记忆。 事实上,他保有许多人的记忆和技艺,当他一次又一次借用别人的身体时,将别人神识中的所有记忆都保存了一份,包括别人学习来的技能、语言、思想,甚至性格和情绪,渐渐掺入了他原本身为切孔帝国王子“梭”的神识之中,弄得他自己也常常处于混乱的状况──他究竟还是不是“梭”?还是不是无生? “师父!”白蒲又叫了他一遍。 黄连-无生咬了咬牙,似是在控制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混乱。 “你什么都不能带走,一粒灰尘也不能。” 白蒲把手中的书放下:“那么,我可以走吗?” “你能活到这几百年,也是我赐给你的,”无生说,“所以如果你要走,除非将这数百年的生命都还回来。” “我并没有求你给我这些生命,”白蒲反驳道,“记得吗?是你硬生生把我从家人身边带走,我本来应该去当官的。” “你的家族已经湮灭了,而你依然存在,这点,难道你不感激我吗?” 白蒲摇摇头:“就跟红叶一样,跟黄连、青萍、紫苏一样,他们被你剥夺了正常轮回的机会。” “我不懂,在生生世世轮回中不断造业,猜不透下一次会轮回成何种生物,还有成为畜生,或是堕地狱的可能,毫无保障,”无生说,“我让你们成为不死的仙人,不管做了什么事,都不怕接受轮回的裁判,这样不是更好的结果吗?” 所有生命在一生中,都不断的累积善业和恶业,不论是善是恶,都是种子,都会萌芽、生长、结果,轮回就是这些业报的游戏。 修行人修善去恶,让轮回往好的方向走。 更甚者,脱离轮回,不再在轮回之中游戏。 而无生认为,成为不死之仙人,就是脱离轮回了。 “师父,你读过《楞严经》了吗?” “《楞严经》怎么了?”无生不以为然。 “一般都说六道轮回,惟有《楞严经》说七道,”白蒲说,“而第七道就是仙人。” 无生冷眼直视白蒲。 “仙人不是不坠轮回,只是坚固形骸,所以可以活得很长时间,但是,一旦无常现前,依旧堕回轮回,”白蒲直视他的眼睛,仿佛要看透眼睛背后真正的无生,“如果你当仙人却不断在造作恶业,累积恶业,将来三恶道还是等着你的!” “我没有这种烦恼,”无生冷笑道,“你知道的,一旦黄连的身体不堪使用,说不定换你的使使也好。” “所以你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白蒲不断挑衅,“你难道没嗅到吗?黄连的身体好像飘着腐尸味,啊,或许黄连的鼻子不太好了,所以你嗅不到。” 无生果真抽着鼻子嗅了嗅,猥笑道:“说的也是,我也嫌黄连的身体太笨重,那就择日不如克日,我现在就换你的来用好了。” 无生话虽说了,却仍然站在原处不动。 他微皱眉头,然后越皱越深,越锁越紧。 他望着眼前的白蒲,感到非常非常的困惑。 古老的无生,能感知他人的心念。 心念如涟漪,只要起心动念,都会扰动周遭的时空,无生就能感觉到这些微小的波纹。 但是如今,白蒲正在他跟前,他竟感觉不到白蒲的心念浮沉。 “白蒲去了哪里?”白蒲明明就在眼前,可是无生心中焦急的呐喊:“白蒲去了哪里?” ※※※ 当佛陀要阿难以直心回答:他用来看见佛陀庄严之相的“眼”,以及产生爱乐的“心”,是何所在? 阿难答说:“心在身体里面!”还举例说:“佛陀的眼睛长在面上,跟我的眼睛相同,因此我的识心是居于身内。” 佛陀说:“原来如此,你现在坐在讲堂中,看见林子在何处?” “这讲堂在园林中,因此林子就在堂外。” “那你在讲堂之中,最先见到的是什么?” “我先见到佛陀您,接着看到大众,然后望向外头,才看见林园。” “阿难,你身在讲堂中,为何能看见林园?” “因为讲堂的门窗都是打开的,所以即使在堂内,依然可远见堂外。” “那么是否有人可以身在堂内,却看不见我,只能看见外头的林园呢?” “绝无可能!” “可是阿难,你就是那个人呀。”佛陀说,“识心能明了一切,若识心在身内,应该先了知身内的五脏六腑,可是有人能先见到内脏再看见外物的吗?即使不能见到心肝脾胃,也应该能感知爪发生长、筋肉转动、血脉摇动等等,若无法知道里面的状况,怎么反而能知道外面的状况呢?因此你说的这个心在身内,不合理呢。” 第272章 红炉片雪(6) “我明白了,佛陀,”阿难转得很快,“听了您解说之外,我领悟到这心,应该在身外!为什么呢?譬如在室内点燃灯火,必先照在室内,然后才照到室外,如今所有生物皆无法见到身内,必然是有如灯光在室外,不能照进室内。” “阿难,在场的各位比丘,都刚跟我去城内乞食回来,你瞧瞧他们,一个人吃东西时,能否令众人皆饱呢?” “不可能呀,佛陀,即使是已经证到阿罗汉境界,但身躯不同,也无法一人吃饱令众人皆饱呀。” “你说得很好,如果你说识心在身外,如此一来,身、心应该是分离而互不相干的,亦即心所知的,身不能觉,身有所觉的,心亦不能知。”说着,佛陀伸出手臂,“你看着我的手,眼睛看见时,心里能分辨吗?” “能够的。” “所以你的身心并没分离呀,那么的话,怎么可能心在身外呢?” “佛陀,我明白了,由于见不到身内,所以心不在身内,由于身心互相知觉而不相离,所以心也不在身外,我想清楚了,我知道心在哪里了!” “在哪里呢?” “心潜伏在眼根里,”阿难忙举例子证明他的说法,“如有人将琉璃碗盖在眼前,但却不阻碍眼根的作用,眼睛视物,心马上就生分辨的作用,此心之所以不能见身内脏腑,因为其实是处于眼根呀!此心能见外物而无障碍,也因为潜于眼根呀!”如此,阿难一举推翻了自己先前的两个假设。 “依你所言,心潜于眼根之内,犹如琉璃碗盖在眼前,那么当琉璃碗盖在眼前时,会不会也看见琉璃碗呢?” “呃……会的。” “所以,潜于眼根之内的心,应该会在看见外头的山河大地之前,先看见自己的眼睛呀。”佛陀说,“如此的话,眼根反而变成了『被看』的对象,『能看』的眼根又同时成为『被看』的对象,没有这种道理。” “佛陀,我想清楚了,”阿难急着说,“五脏六腑包藏在身内,是暗的,身体的窍穴开在外表,是明亮的,所以现在我面对着佛陀您,开眼则见到身外的光明,就是『见外』,闭眼则见到身内的黑暗,就叫『见内』,这个说法对吗?” “我问你,当你闭眼见暗时,这个暗的境界,是与眼相对呢?还是不相对?” 所谓视觉,必然有视觉作用的“眼根”,以及被看到的“对境”,根、境两者是自然成对的,所以当见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时,黑暗还是不是视觉的作用呢? 佛陀先从“见暗”的正、反两边分析:“『暗』若与眼相对,那么这个暗是处于眼前,就不叫『见内』了;而且依你所言,如果眼前之暗就是脏腑,如此只要在没有光线的暗室,即使不闭上眼,眼前看到的『暗』应该都是脏腑了,有这种道理吗?” 接着又说:“反之,『暗』若与眼不相对,就是根、境不相对,怎么还能叫『见』呢?” 由此,佛陀先反驳了阿难“见内”的说法,接着又从正、反两边分析“见外”。 “承刚才的逻辑,若说闭眼见到黑暗,是反回来观看身体里面,那么当你开眼见到光明时,会不会也反回来见到自己的脸呢?同样的,若不会见到自己的脸,那么闭眼也不会反观身体里面。” 佛陀继续破除阿难“见外”的说法:“但如果真能反过来看见自己呢?如此一来,此识心和眼根都是处在虚空,而不是在你的身体,才能反回来看见自己; “若你仍认为这虚空的是你的身体,那么现在见到你的佛陀我,也同样是你的身体了; “若你仍固执的认为佛陀也是你,那么你的身体应当无法知觉你的眼根的知觉; “若你仍固执的认为身体和眼根两者皆有知觉,那你的一个身体,不就成了两个佛陀吗?” 阿难被佛陀层层破除他聪明的推论,一时语塞,不禁张口结舌。 佛陀第四次驳倒他的推论:“所以说,你要说『见暗』等于『见内』,无有是处。” 阿难发觉他自己所想的没一个对,于是打起精神,开始引用佛陀的话,应该就错不了了:“佛陀,我常听您向四众宣说: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意指:心产生种种分别,才产生宇宙万象,也因为有宇宙万象,才产生种种心。 “因此,我现在正在想:这个正在思想的自体,就是我的心性。”阿难说,“所以当我想到何处,何处就有心,并不在内、外、中间这三处。” 两千年后,法国哲学家笛卡儿提出“我思故我在”(或译为:“我想,所以我是”),也只不过说了阿难第五个推论的半句。 阿难凝视佛陀,心想:“这次不会错了吧?” ※※※ 无生无法理解,为何能看到眼前的白蒲,却无法感觉到他的心念。 二十五年不见,白蒲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呢? 无生胸中涌起一股自豪感:不管白蒲有什么长进,终究敌不过他的,他可是师父呀! “过来呀,白蒲,让师兄来瞧瞧你的本事,”无生对他招手,却用黄连的身体自称师兄,迷乱白蒲的判断力,“有本事经过这道门,这洞里的收藏就任你搬走。” “真的吗?”白蒲道,“那我不客气了。” 说完,白蒲当即笔直走向无生。 无生没料到白蒲会冲过来,禁不住退缩了一下,随即又提醒自己:“他会的都是我教的,我会的他未必会!” 若在平日,他会使用心灵力量将白蒲强力推开,但他想见识一下,白蒲为何如此有勇气和信心,胆敢直接挑战他? 白蒲向他伸手迎面一拨,原本一脸轻蔑的无生,竟感觉意识晃了一下、视线模糊了一下,彷彿神识要被扫出黄连的肉体。他大为吃惊:“那是什么?” 剎那间,一波恐惧笼罩了他,勾起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第273章 红炉片雪(7) 上次与蚩尤对峙,被蚩尤将他的气的联结一一断裂,令他神识分散,后来调养了许久,换过了身体,才觉得神识回复坚实的联结。 他不知道蚩尤是如何办到的,那一役之后,蚩尤成了他恐惧的源头。 难道白蒲也学会了这一招? 无生大喝,利用黄连孔武有力的肉体使出连番攻击,要将白蒲驱离身边,他首先祭出晋代四川“巴渝舞”的第五个动作转身闪避,再下盘扎马,使出“太祖长拳”三式攻击白蒲腋下、耳下等险处,白蒲被他击中,正要反击,无生又展出由战国“越女剑法”改造的拳法。 他的记忆中有数百套武术套路,信手拈来,五花八门,白蒲根本摸不清无生的路数,连连被他击中好几处,黄连的拳头之硬,凡人恐怕一拳便招其碎骨裂脏,就连切孔帝国的追杀者也被他徒手撕成两半。 但我们在一开始就提过,白蒲不是凡人,现在更不是。 无生的每一拳都有如泥牛入海,只感到他击中了厚厚的软垫,将他的力道消融于无形。 白蒲又再朝无生拨了一掌,无生的神识剎那被扫离黄连的头颅,他感到视线忽然分成两个,一个是无生的神识直接“看”到的,一个是黄连的眼根“看”到的。 只不过瞬间,两个视线又重新合而为一,无生已被吓得浑身冷汗。 “这厮究竟使了什么手法?” 他不敢小觑,不再徒手攻击,也不用心灵力量推开白蒲,而是使用切孔帝国卡贺虚教派秘传的“换形法”──要晓得白蒲究竟学了什么,只要将他的肉体夺过来,侵占他的脑袋,读取其中保存的记忆,这些技艺就马上也成为他的一部分了。 换形法在近距离最有效了。 他将手扣上白蒲的手腕,把念头如火药爆发般急速扩大,以海啸般的力量冲击白蒲的神识,要将白蒲的神识一举撞离他的肉体。 他撞到的是一个空腔,里头没有神识。 “你是谁?”无生又惊又怒,“你不是白蒲,你是谁?” 白蒲被无生紧握着手,两人的眼睛贴近彼此,无生却看见白蒲满目的怜悯:“师父,无生,你以前教我佛法,可知你教的只是佛学,仅是空谈学理,而非真实修行?” “修什么行?”无生如野兽般怒吼,“知识是给人用的,不是修的!” “这就是为何你还会问我是谁?”白蒲说着,反过来握紧无生的手,“我叫你师父,你自誉为无生,你过去曾是他方世界的王子,名叫梭,如此道来,你是谁?” 无生将一股毒辣的念头从手臂传过去,白蒲握着他的手掌立刻焦黑冒烟,发出阵阵焦肉味。 “问你自己,你是谁?”白蒲迫问他,“你是谁?” “我?!我?!” “参!参!”白蒲的眼角膜已经快碰上黄连的眼球了,“快参!” ※※※ “这个正在想的,就是我!”阿难第五番推论真心之所在:“当我想到何处,何处就有心!” 佛陀马上问他:“依你所说:由法生故,种种心生。而且你想到何处,心就随着在何处有,由此推论,此心必定有个本体!若心无本体,就无法与现象相合。这一点你同意吗?” 阿难同意。 “如果这个能感知的心有个本体,当你用手摸触身体时,这个能感知的心,又是从内出?还是从外入呢?若又从内出,就会反过来观看到身体内,若从外来,则会先见到自己的脸。”佛陀指出,阿难这个推论跟先前的“见内、见外”其实相同。 阿难见情势不对,赶忙解救:“不,不对,能看的是眼,能知的是心,您说非眼也能知,没这道理。” “你说能看的是眼,死人也有眼,他能看吗?”眼根虽然负责接收外面的讯息以产生“眼识”,但眼识能独立于眼根存在吗?人死之后,若也能看,表示“眼识”尚存,所以眼根存不存在,并非能不能看的必要条件。 阿难辩解失败,哑口无言。 “如果这个能感知的心有个本体,”佛陀回到原先的推论,“那么,这心是一体的?或多体的?这心在你身上,是遍体的?或是不遍体?”不待阿难辩论,佛陀已自行帮他提出四个假设,并一一推翻。 “若心是一体,则当你用手触一肢时,应该四肢全都同时有感觉,因为四肢共一心体。但是,若四肢皆有感觉,该触感应该就无有一定的位置,若该触感有一定的位置,则不能成立一体的推论。 “若心是多体,则四肢各自有心体,但由于一人才有一心,如此就成了一身有好几个人,这么一来,多体的哪一个体才是阿难你呢? “若心是遍满全身,刚才提到摸触一肢则四肢感觉,已经证明不可能了。 “若心是不遍于全体,如此当你摸头,又同时摸脚的话,若头有感觉,而心局限在头而不在脚,此时脚应该没感觉才对,但我们知道事实并不如此。 “由此可知,你说当你想到哪里、心就在哪里,没这道理。” 阿难快辞穷了:“佛陀!我听过您跟大智慧者谈到宇宙万物真实的本相时,您也说过:『心不在内,亦不在外。』加上刚才您的层层解说……我明白了,心应当在中间。” “阿难,你说的中间必然是个清楚的所在,试问这个中间是何处呢?在身体吗?还是在外境呢?” 阿难情知佛陀一旦推论下去,又将再度落入方才“身内、身外”的谬误。阿难急忙分辩道:“我说的中间不是这两种,诚如佛陀您曾说过的:当眼根和色尘缘合时,便在『眼识』起作用……”佛法分析精神的作用,乃“六根”感受“六尘”,再进入“六识”。 眼根感受色尘,眼识起作用。 耳根感受声尘,耳识起作用。 鼻根感受香尘,鼻识起作用。 舌根感受味尘,舌识起作用。 身根感受触尘,身识起作用。 意根感受法尘(言语、概念、思想等等),意识起作用。 第274章 红炉片雪(8) 阿难说:“您说:眼根具有分辨的能力,而色尘是无知的。所以我想:生于其中的眼识,才是心之所在!” 他再次引用佛陀的话来支持自己的论调,殊不知他非但误用,也误解了佛陀所说,所谓夏虫不可与语冰,若非真修行,是无法真正理解悟道之人究竟悟了什么的。 佛陀问阿难:“你的心若在眼根、色尘之中,如此的话,这个心的本体,是兼具根、尘二者呢?还是跟根、尘二者分离呢? “若心体也兼具有根、尘,但眼根为有知之体,色尘为无知之物,如今根、尘和心体混杂,心体变成半有知、半无知,但有知、无知二者是敌对的,心体被落在两边,何来中间? “若心体不兼具根、尘二者,则非有知,也非无知,亦即心没有体性,又能以何处为中呢?是故说心在中间是不对的。” 佛陀一开始就叫阿难以最单纯的“直心”回答,可阿难仍然习惯在知解的层面上思考、猜测,念头不停打转,因此第三次引用过去佛陀说过的教言、第七次揣测心之所在:“佛陀,我以前见您跟大目犍连、须菩提、富楼那、舍利弗等四大弟子说法时,常常说:这个能觉知、能分别的心,既不在身内,也不在身外,更不在中间,没有一个固定所在,一切都无所着,就是所谓的心。”阿难说:“我现在也什么都不执着,能称之为心吗?” 佛陀对阿难说:“你说这能觉知的分别心,完全不执着于一切。需知所谓一切,就是指世间、虚空、以及水、陆、飞行之物等一切物象。如此的话,你所不执着的,是你的心本来有个处所,但不去执着?还是心本来就无处所,而不执着一切呢?” “如果你的心本来就无处所,这心就有如龟毛、兔角般虚妄不实,本来就虚无,如何再不着? “如果你的心本来有个处所而不去执着,但这个无着本来早已先有着了,如何还能说无着? “没有心相的概念,才是真正的无心,无心则无执着。如果非无就一定有心相,若有心相就一定有个所在,如何还能说无执着呢?所以说能不执着于一切的,却称之为能觉知的心,是不合理的。”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有的却自称没有,没有的更不可能自称没有。 阿难七次辩解心之所在,却一败涂地,他呆立在佛陀和四众面前,全身酥麻无力,羞愧之心再次油然而起。 一张利嘴只能做世间巧辩,无法在真智慧面前立足。 ※※※ “你是谁?快参!”白蒲的眼角膜几乎要黏上黄连的眼球了,“参透了,你就是真无生,参不透,你只是个毘舍遮鬼!” 无所不知的无生肯定明白的,毘舍遮鬼就是噉人精气、食人死尸的怪物。 他自称无生,却根本是坚固无比的执着于“有”。 “可恶啊!”无生极其忿恨,他恨白蒲是个忘恩负义的逆徒,当初赐他不死之身,让他在人间多活数百年,如今不但吝惜他卑贱的人类肉体,还敢教训师父?! 他要动用他从未用过的,即使从切孔帝国来追杀他的人,他也不曾对他们使用的──令他父王魂飞魄散,令神识粉碎的残酷秘术──道教也有这种术法,但即使用于杀妖除魔,毕竟断人轮回,也是冷血无良的极大恶业。 “白蒲,你欺人太甚,而且你欺的还是你师父!” 白蒲听了,半垂下眼帘:“真遗憾啊,师父。” 白蒲说遗憾,可无生对于消灭自己的徒弟,可是一点遗憾也没。 低等的地球生物!你是由我创造的,当创造者不满意他的作品时,创造者是有权随时毁掉他的! 无生将意念集中在白蒲体内的某个点上。 神识是一张致密的网,只要有正确的破坏方法,便能将整张网撕裂! 虽然他感觉不到白蒲的心念,他依然相信白蒲的神识必定仍在自己体内。 白蒲合上双目,心中默念:“红叶。” 如果他当下要死的话,这便是他最后的念头了。 无生在白蒲体内引爆。 ※※※ 红叶遥遥听见有人在呼叫她。 她站在河岸,举头寻觅声音的来源。 不是云空。 甚至不是在周围,而是在意识的更深处。 “白蒲?”对了,师兄以前就是这样呼叫她的,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她等了一会,没再听到师兄的呼叫。 云空在舢舨上等她,船上还有巴兰和焦脚虎。他们本来没打算带老猫上船的,但是焦脚虎硬要跟来了。 “红叶,怎么了吗?” 红叶再细听了一会,才摇头说:“没事。”她跳上船,坐在舢舨里横钉的木板上,焦脚虎马上跃入她怀里。 巴兰将舢舨撑离岸边,让小船进入流动的河水。 渤泥跟中国许多偏乡僻野相似,交通不便,比较原始,比起陆路,走水路是比较安全的选择,至少不会遇上老虎、山猫、犀牛等等致命的野兽,当然鳄鱼还是危险,不过村里的布摩长老为他们祈过福,也祭祀过大河的水龙了,确保他们不受到鳄鱼的侵犯。 舢舨逆着流水划行,红叶望着两岸草木,手中轻抚焦脚虎的背毛,心底老觉得有股异样。 “红叶。”呼叫她的声音又在意识的深处扬起了,非常微弱,但异常清楚。 她闭起眼睛。 好久没用这方法跟白蒲联系了,不知还呼叫得到他吗? “白哥哥。”她试图凝思白蒲,回应他的呼唤。 他们无需知道对方的位置或样貌,也没有距离的限制,因为心是超越空间的,即使在宇宙的另一端,只要一动念,对方就联系上了,只不过,我们往往察觉不到这种细微的联系。 舢舨快要进入广阔的河面了。 红叶凑近焦脚虎的耳朵:“你会帮我保护云空吧?” 焦脚虎瞇了瞇眼,沉声吼叫。 红叶抬头问云空:“龙贡库赛会跟你们会面吧?” 巴兰回答她:“应该是明天,在森林。” 第275章 红炉片雪(9) 红叶放下焦脚虎:“云空,我要回去,有他们在你四周,我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咦?发生了什么事?”云空并不十分讶异,红叶向来行事有她的考量,他从不干涉,也不会试图改变她的想法。 “我觉得白哥哥会出现。”红叶水汪汪的双眼望着云空,“他呼唤我。” “他来到渤泥了吗?” “我不知道。” “那你快去吧。” 红叶上前拥抱了一下云空,在他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然后便一跃下船,在河岸目送舢舨转进大河,渐行渐远。 ※※※ 讲堂中,阿难大汗淋漓,不敢再逞强,于是从座位上起立,偏袒右肩,右膝着地,恭敬的合掌,对佛陀说:“我是佛陀最小的族弟,长期以来承蒙您慈爱,今日虽然已经出家,却仍恃着您的娇怜,只专注在多增见闻,不专注于修行证果,如今还不能证到断烦恼的果位,连娑毘罗咒都无法抵抗!佛陀,您一定要指示我和大众们修行之路呀!” 佛陀点点头,说:“世间一切的生命,从无始以来迷失本心,产生种种颠倒的见解,而不停造作恶业,都是由于不知两种根本,所以盲修瞎练,如同煮沙想要成饭,即使经历无数时间,依旧无法究竟。” 阿难问:“何谓两种根本?” 佛陀说:“第一是造成无穷无尽生死轮回的根本,乃误认这个不断随外境转变的攀缘心,就是自己的真实本性,就如同你现在一样。 “第二是无始以来的清净自性,才是修行证果的根本,世间众生却迷失本性,终日随着外境不停起妄想,还认定这种妄想是自己的心性。” 用妄心修行,就如认贼为父,不知真我是谁。 ※※※ “你是谁?”白蒲大喝一声,眼角膜黏上了黄连的眼球。 无生吃惊万分,白蒲究竟想干什么? 无生已将意念集中在白蒲体内引爆,要将白蒲的神识彻底粉碎。 可是在这剎那之间,白蒲竟一跃而起,将整个身体跌上他,眼球撞上他的眼球,然后两个眼球融在一起,白蒲的脸孔穿过他的脸孔,牙齿经过他的口腔,手穿入他的横膈膜,肩膀没入他的胸膛,膝盖透入他的腹部。 他听见白蒲的呐喊:“你是谁谁谁谁──”最后一字拉得老长,并不因为白蒲在拉音,而是因为两人的咽喉已然重叠,声音从耳际进入他的咽喉,好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一般。 于是,他们的躯体重叠了。 “完了。”当无生弄明白的时候,藏身于黄连躯体内的他的神识,也同时引爆了。 就如吹得鼓胀的汽球被利针刺破,瞬间,他的神识化成粉尘。 眼前的景象变成色粉,记忆碎裂成细语,感觉散落成絮丝,情绪洒落如雨滴。 白蒲穿过黄连的躯体,在洞穴门口站定。 他回首对无生说:“我经过了。” 无生惊骇得睁大眼睛,开始不停喘息,他还掌控着黄连的肺脏!他仍能感觉到黄连的肉体! 刚才是怎么回事?神识不是粉碎了吗? 难道只是一场错觉? 他愕然回身,望着站在洞口的白蒲。 白蒲仍旧一身飘逸,用充满怜悯的眼神望着他:“我可以取走这洞里我要的东西,你说话算话吗?” 无生一句话也说不出,彷彿声带已经被夺走了般。 他试图控制心念,使用他擅长的心灵力量,却发觉膝盖忽然失去支撑,整个人跪倒在地,他用手撑着身体,却仆倒在地面。 黄连的躯体开始急速崩坏。 他没有粉碎到白蒲的神识,却将自己的神识瓦解了。 他不知道,白蒲已经证入“空”境,“空”是无法被粉碎的。 “师父,你刚才看到你是谁了吗?” 无生发不出声音,但意识在嘶喊:他要白蒲粉碎! 他的念头落入了一个无限循环,不断想要白蒲粉碎! 当无生的念头纯邪无善时,他当下成魔。 白蒲叹了口气,心想:“成道成魔,一念之隔。” 他经过无生身边,拿了几本书,以及蚩尤的头盔,遂登上仙槎。 他看到无生的仙槎停在旁边,心里转了几个念头。 如果是平常的无生,身体飞行不是问题,白蒲也办得到,只不过使用仙槎比较不耗元气。 不过,现在的无生仍然能飞行吗? 白蒲将无生的仙槎设定了一下,令它随着他的仙槎一同离去。 两艘仙槎并连,直朝南方温暖的海洋飞去。 ※※※ 红叶把蚩尤的头盔恭敬的摆在客厅,合掌敬拜了一下。 白蒲饮用红叶泡给他的香茅茶,那是将香茅草晒干、切片、水煮出来的香料茶,天然的芳香流进他的鼻腔,他嗅到了,心中生起喜悦,却不留下痕迹。 红叶回头望着白蒲,觉得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恬静,面色平和,彷彿心如止水,波纹不生。 方才白蒲出现的时候,红叶激动的冲上前要抱他,却被他轻轻避开了。 红叶不敢相信的望着他,十八年不见,白蒲却表现得如此无情。 “红叶,请谅解我,”他两手合掌,“我已经出家,依戒律不该碰你。” “出家?”红叶讶道,“你没剃发呀。” “要剃的,只是长回来了,”白蒲摸摸发髻,“事情办完后,我回去就剃个精光。” 红叶很想接近他,就像以前一样,但又不愿破坏他的戒律。 “白哥哥为何出家?”红叶小声问。 “刚开始是为了你。”白蒲坦然道。 “为了我?”红叶顿生自责之心。 “为了让你脱离这不死之身,我想到惟有佛法将此道理说得透彻,我在唐朝就参加过译经,对佛法研究有三百年,但总不得其门。” “白哥哥那么聪明,文采在常人之上,还会不得其门?” “就是因为聪明,才会忙着在文字功夫上钻研。”白蒲说,“十八年前被封在龙脑香王时,我困在树桐中,尝尽死亡滋味,当时就在作思,佛法讲求实行,实行了才能证悟,然而我文字穷忙三百年,却未修过一朝一夕,依旧是个门外汉,因此在龙脑香王时就下定决心出家,去修行看看,才知对不对。” 第276章 红炉片雪(10) “反正你是不死身,不对还能重来。” “不能这么想,这么想就无法进步。”白蒲摇头:“再者,云空一年比一年老去,我要是迟了,你也追不上他了。” 红叶听了,忍不住泛现泪光。 眼前这个男人曾经那么爱她,如今竟为了她的心愿,情愿断绝情欲去出家。 不,他仍是爱她的,只是换了个方式。 “那么,我想白哥哥今天远道而来,想必是找到帮我脱离这个身体的方法了?” 白蒲点头:“首先要问的是,谁要脱离这身体?” “我啊。” “你是谁?” 红叶愣住一下:“我就是我呀。” “那个你,是你的心吗?” “……应该是吧?我没想过太多。” “你必须先找到你的心,才知道要离开的是谁。” 白蒲告诉她:黄连的身体被无生侵占了,青萍的身体被无生吸尽了,本来应为不死人的他们,的确是死了。其中的关键在于:他们的神识不在肉体里头了。“所以,你必须先学会控制神识,让它离开身体,而且不再回来。” “如此就能够再度轮回了吗?” “我不知道,”白蒲老实说,“这两本书或许能够回答你。”那是他回到中土找来的书,一本是《金刚经》,一本是《楞严经》,一本告诉她什么叫“空性”,一本是修行的重要指导。 白蒲已经这么努力了,她还能不努力吗?于是红叶翻开书,仔细读。 她不习惯看书,因此读得很慢。 时间静静流过,白天进入了黑夜,她依然没停歇。 白蒲为她点了两盏灯,让她看得更清楚。 终于,红叶放下书,叹道:“真的不好懂。” “我会慢慢讲解。”于是,白蒲翻开《楞严经》,开始说这本经开场的因缘──阿难和钵吉蹄的故事──然后说到阿难七次强辩“心”之所在。 红叶听后,颇有感触:“你不在的这十八年,发生过很可怕的事。”于是她说了猎头人如何取了她的头,后来又有猎头鬼的事件,“回想我的头被带走的时候,感觉非常奇妙,猎头人带着我的头奔跑,我看得到四周的景色,但又仍然感觉到身体在这间屋子里,这算是佛陀说的『多体』吗?” 白蒲笑道:“不是,你知道那是用来证明阿难的错误的。” “后来,当我的头又从身体生出来时,”红叶比划她的头,“只不过转眼,我的意识又回到这屋子里了。” “这是很好的体验,”白蒲说,“你的头刚生长时,眼睛还没生出来吧?当时你看得见吗?” “对的,你问的对!”红叶惊道,“我没眼睛,但我看得见,而且比没眼睛时还看得更清楚,看见很多平日看不见的颜色,好像比眼睛看的更真实!” “佛陀有个弟子叫阿那律,他是瞎眼的,却是天眼第一。”白蒲笑道:“所以说,即使失去了眼根,眼识依旧在作用,你体会到了。” “那么,眼识不经过眼晴,会看得更清楚吗?” “我们平日习惯透过眼根视物,那是以妄心看世界,所以要剖妄现真,找到真心。” 红叶兴奋的点点头:“原来如此,莫非在那一刻,我窥见真心了吗?” “还没有,但你已尝过甜头了。” 红叶望向窗外,地平线已透出白光了:“啊,真希望云空也能听听我们谈了些什么呀。” “从你先开始,再带他上路吧。” “就像钵吉蹄一样吗?” “咦?” “他们五百世夫妻,钵吉蹄却比阿难先开悟了。” 白蒲笑道:“你可知阿难何时才开悟吗?” ※※※ 佛陀涅槃后,阿难仍未达到四果阿罗汉的阶次。 依证悟境界不同,阿罗汉有不同阶次。 钵吉蹄证悟四果阿罗汉时,阿难只证到初果。 佛陀涅槃时,阿难已证到三果,还差临门一腿。 由于尚未了悟生死,烦恼尚未全断,因此佛陀涅槃时,他哭得很惨。 佛陀诸弟子中,被誉为“苦行第一”的大迦叶被诸弟子共推为僧团领袖,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佛陀的教言记载成文字。 大迦叶选了五百名已证四果的阿罗汉,聚集于石窟,准备由每个人口述佛陀说过的教言,通通写下、讨论、结集。 但是,被誉为“多闻第一”的阿难不被允许参与。 因为他尚未完全开悟,大迦叶怕他说出口的不够圆满,会误导未来的人。 “但是,要是阿难没有参与,能结集出来的教言,就会缺少很多了,”有阿罗汉提出,“阿难平日随侍在佛陀身边,听了最多,记忆力最好,少了他,就结集不成了。” “那就传话给他,叫他快点证到四果呀。”主持结集的大迦叶说。 阿难听了很难过。 佛陀不在,他再无法像过去一般依赖佛陀,他以为有佛陀加持,就比他人容易开悟,现在才知并不如此。 如今能仰赖的,只有记忆,他记得彿陀讲过的每一句话,他的记忆就是佛经。 他可以不假外求,反覆在脑中聆听佛陀说法,截取、比对、整理佛陀在不同时间说过的类似法门。 他进入弃置死人的尸林,在死尸旁禅坐,发奋精进修行。 没想到,佛陀不在,他反而更为勇猛精进,一旦禅坐,其开悟之速,竟如雪花碰触到热红的炉火,烦恼瞬时消融至尽。 红炉片雪,阿难一夜开悟。 次日清晨,他来到五百阿罗汉聚集的石窟,要求加入结集的行列。 洞窟的门口是合上的,阿难去叩门:“我已证四果,请开门让我加入。” 大迦叶在门后回答:“你若已证四果,还需我开门吗?” 阿难说:“也是。” 于是,阿难直接以“神足通”穿过合上的门,进入石窟。 他已看破了物质世界,因此物质世界对他再无影响。 大迦叶见状,忙将他带到最前面的座位上,请他面对五百位阿罗汉,开始讲述他所听闻佛陀说过的话,而下面的人已准备好抄写。 阿难先向大家合掌作揖,然后端正趺坐,开口说:“如是我闻……” 第277章 鳄鱼记(1) “天啊,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啊?” 大河前方的河面,横陈着无数浮木,一根根黑压压的堵住了去路。 云空仔细瞧看,那些不是浮木!是鳄鱼! 鳄鱼的体型果然比长江上的大,几乎跟舢舨等长,如果集体游过来,肯定将小船翻覆。 “巴兰,我们该停船吗?” 巴兰撑着船桨,也兀自犹豫着。 如果把舢舨停泊岸边,芦苇中也可能会有鳄鱼藏身。 巴兰问站在船首的纹身人:“龙贡库赛,你怎么看?” 纹身人一足踩在船首,眺望河面上的鳄鱼群,它们安静得很,看不出有什么动作,但看久一些,便会发现它们正在非常缓慢的移动。 “水里的事,我不太清楚,”纹身人坦承道,“我得上岸,找人交涉交涉。” “你要上岸吗?”巴兰将舢舨靠近岸边,用木桨试了试水深,才向纹身人点个头。 纹身人口中唸唸有词,伸出两指,在身上划过一道咒文,便伸腿踏入水中,拨开芦苇,踩过烂泥地,才走到干燥的草地上。 他不进入林子,口中只不停唸咒,站立着等待了一会,果然树林里有一个身影摇摇晃晃的现身了。 那是个红色长毛披身的龙贡,背部高高隆起,跟云空以往看过的龙贡不一样。 焦脚虎本来躺在云空腿边,一见到红色的龙贡,立刻拱起背部,警戒的盯住他。 纹身人跟红毛龙贡打了个招呼,随即比手画脚的对谈,不时指指舢舨,不久纹身人才走回船上,而那名龙贡仍在岸边等待。 云空心想,龙贡就象是中国的土地神,各有管辖的区域,在山就是山神。这个红毛龙贡长得很像猩猩,本地人唤之为“丛林人”(orangutan),说不定龙贡也不是某种特定的生物,而是像中国的土地神一般,是受更高级的神灵委派的。 纹身人曾告诉他,那个更高级的神灵,就是住在圣山的“龙贡盖约”(rogongaiyoh)。 纹身人上船告诉云空:“龙贡管地不管水,但是河分割了土地,有时候我们必须跨过河,尤其是这么大的河,就必须跟水神交涉。” “那位龙贡能处理吗?” “不,他要帮我们找这区的水神问问看。” “我们出发前祭祀过龙神了,也没用吗?” 纹身人摇摇头:“这是突发事件,他也觉得不寻常。” 枯木似的鳄鱼群横挡着河面,似乎有所企图,但他们猜不透。 他们一行三人已经去拜访过深在密林的飞头村,跟巴兰的父母见过面了,如今欲更深入内陆,却在这儿遇上阻碍。 “莫非这趟旅行要在此地停止了吗?”巴兰叹道。 不久,岸上的龙贡向纹身人发出声音,纹身人赶忙跃过去,两人谈了一下,纹身人又跑回来:“他联络不上水神,他觉得很怪。” “我们应该掉头吗?”巴兰问。 “先弄清楚状况。” 烈日下的河面,空气潮湿而闷热,但云空觉得空气有些刺刺的,气氛十分诡异,但那是他熟悉的感觉。他仰首望向天空,果然,在前方河面的上空,有一片灰蒙蒙的云团,像波浪般在空中荡漾。 “是怨气。”云空忖着。 有怨气之处,必有杀戮。 岸上的红毛龙贡跺着脚,像在跳着祭祀舞蹈,口中发出尖锐的叫声。 他这么做的时候,鳄鱼群中有了动静。 一只鳄鱼转头过来,其他鳄鱼纷纷让开,让大鳄鱼游离它们,朝云空等人游过来。 巴兰紧张的说:“大家看到了吗?” 三人屏息的盯着鳄鱼慢悠悠的游来,它的鼻子和眼睛露出水面,将水推到后方,身体藏于水下,完全看不出它的身体大小。 直到它来到岸边,将巨大的长吻露出水面时,众人才惊觉它的身体比舢舨还来得巨大。 岸上的红毛龙贡丝毫不害怕,竟迎上前去。 纹身人低声道:“看来,这位就是本区的水神了。” 鳄鱼爬出水面,偌大的身体拖过岸边的芦苇,把芦苇压成了地毯。 纹身人也再度跃上岸,跟红毛龙贡一同用灵语与鳄鱼交谈。 云空见状,便在舢舨上盘腿趺坐,半合双目,进入冥想。他呼唤神识深处的蚩尤意识,蚩尤听得懂灵语,因为灵语就是蚩尤生存年代的古老语言,它在人类之间已演变成其他面貌,或存于大宋境外,或藏于深山僻壤的少数氏族,或已失传。 云空在冥想中聆听他们的对话,语音如在洞穴中回响,但他听得明白。 “前方发生战争。” “是谁的战争?” “本来是人类的。” “现在不是人类的吗?” “人类祈求水神帮忙,水神帮忙了。” “结果变成水神也打起来了吗?” “很遗憾,但事实如此。” “谁先开始的?” “那是两村世代以来的仇恨,他们互相猎取对方的人头,这次是一发不可收拾,非要把对方屠尽不可了。” 红毛龙贡忧心忡忡的说:“我有耳闻这场战事,已经快烧到这里来了吗?” “龙贡也有加入。”鳄鱼水神说。 “我知道,我知道。”红毛龙贡苦着一张脸,肥大的双颊颓丧的下垂。 纹身人不安的说:“惨啊,水神怎么会蹚这浑水呢?” “千不该万不该,有个水神贪求贡品,把大家拖下水了。” “什么贡品如此吸引他?” “十个人类婴儿。” 云空倒抽了一口寒气。 “撒拉萨16 ,你呢,你站在哪一方?” 看来撒拉萨是这位鳄鱼水神之名了。 “我不站在任何一方!”撒拉萨忿然道,长吻用力的张合,“这是一场没有正义的战争,我看见的只有贪婪。” “你不帮忙这场战争?” “我蔑视所有参与的水神、龙贡和人类!” “那么请问,”纹身人小心翼翼的问,“你堵住河道,是为了什么?” “战事不断扩大,已经有其他村子加入,”撒拉萨说,“我不允许战争进入我所管理的水域!” “我明白了。”纹身人说着,要走回舢舨跟云空商量去留。 第278章 鳄鱼记(2) 云空睁开眼,朝纹身人摆摆手:“我全听到了。” 纹身人怔了一下,才想起云空也听得懂灵语。 “龙贡库赛,能劳烦你爬上最高的树顶,观看前方的情况吗?” “我明白了。”纹身人向红毛龙贡和撒拉萨交代后,抬头寻找最高的树,便跃上树干,飞快的爬上去。 撒拉萨见纹身人上树,便说:“我该说的说了,我回去了。”大鳄鱼四足轻轻后退,回到水中。 撒拉萨游到半途,忽然转头面对云空。 巴兰见鳄鱼将巨吻朝向云空,吓得惊疑不定,焦脚虎也发出低吼声,云空摆手要他们冷静:“别担心,它是水神。” 撒拉萨开口用灵语说:“你是库赛(人类)吗?” 云空不假思索的回答:“我是库赛。” 撒拉萨说:“果然,你听得懂灵语,你是布摩(巫师)吗?” 云空觉得可能触犯了禁忌,但对话已开始,他不得不继续:“我是布摩。” “即使是布摩,也不应该听懂我们说的话,”鳄鱼的声音十分冰冷,“你究竟是谁?” 云空的装束已非在大宋时的道袍,在温度和湿度皆高的热带雨林中,道袍可是会热得休克的,因此他穿了蕃人的短衣,腰缠着长布,皮肤晒得黝黑,压根儿看不出是唐人──其实在鳄鱼眼中,所有人类长得都差不多。 云空兀自在想着该如何回答时,鳄鱼的眼睛忽然闪烁了一下,似是看到了什么,马上低声说:“打扰了。”随即转身离去。 云空呆望它的身体没入水中,强壮的长尾在水面挥起小小水花,便游去加入同伴的行列了。 撒拉萨的态度骤变,令云空大惑不解, 巴兰一身冷汗:“我真怕它要吃你。” “他是水神,要阻止战争扩大到这里,”云空望着撒拉萨留下的水痕,“吃人目前不是它最重要的事。”云空一面安抚焦脚虎,一面快速向巴兰解释刚才龙贡们的谈话 云空抬头寻找纹身人,他的身影在树梢上像尾指那么细小,他将自己平贴在枝干上,高空的风吹得树梢摇晃,他则随着风吹摇动,远远望去,不会留意到树上有人。 纹身人在树梢晃了一阵,蓦地将身体沿着树干滑下,紧接着又跳去另一棵树上,一路上越跳越低,最后竟跃到了某只鳄鱼背上。 鳄鱼被惊吓,不高兴的张大嘴,但纹身人已跳离它的背上,又跳到另一只鳄鱼身上,一只跳过一只,直到跳到鳄群中央、撒拉萨的跟前:“撒拉萨!我看到很远的河面上,有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红色,整个河面都是红色,正在流着过来。” “红色?”撒拉萨不很明白。 纹身人不知道的是,爬行类的眼睛跟人类的不一样。 人类眼球视网膜有辨认红、蓝、绿三色的锥细胞,而爬行类的有四种,还能辨识紫外线,所以它们看见的颜色比人类的更丰富,色彩概念跟人类不一样。 虽然如此,撒拉萨立刻叫三只鳄鱼前去侦察。 平时看似行动笨拙、鬼祟的鳄鱼,一旦需要快捷时,行动也是非常迅速的。 三只体型较小的鳄鱼快速游到前方,只见水底下有大量黑沉沉的东西拥过来,水面上有艘小船,船上有个女人正没命的划船,女人背上还绑着个婴儿,正在号啕大哭。 女人显然很会划船,她借助顺流的水流,把船靠近岸边,因为河边的水流较急,船速更快。 但她怎么样也快不过追逐她的那片血红,她被追上,鲜血般的波浪撞翻舢舨,女人惨叫一声,舟身翻覆,她和婴儿一起翻进水中。 鳄鱼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见情势不对,赶紧掉头,正想回去报告,已经被一拥而上的红色东西冲得水流大乱,它们拼命划动四足,却在水里翻滚,无法控制方向。 撒拉萨只能从水平面观看,看不见纹身人从空中望见的红色,但它已知道来者是何方神圣了。 “是阿罗鱼!”撒拉萨吼道,“大家稳住了!” 第一行鳄鱼低估了阿罗鱼的力道,一群肌肉强而有力的大鱼撞了过来,即使鳄鱼有坚硬的甲冑,也被他们撞得东倒西歪,在河面乱了阵形。 站在鳄鱼背上的纹身人差点跌倒,他赶忙压低身子,稳住下盘,数尾跃起的阿罗鱼打中他的小腿和腹部,疼痛得有如被人拳击。 “大家靠住!”撒拉萨一下令,第二行的鳄鱼们靠紧身体,绷紧皮肉,阿罗鱼强烈的撞击依然令它们吃不消,防线差点被撞开一个缺口。鳄鱼们不得不反击,咧开大口咬下靠近河面的阿罗鱼,被利齿刺穿的阿罗鱼依然在鳄鱼口中强力拍打,痛得它们咬得更紧。 阿罗鱼身形如猎刀,浑身硬骨强肌,有几条扭身一跃,便越过了鳄鱼排成的行列,落到云空的舢舨附近。 巴兰眼明手快,举起鱼叉投过去,云空远远看见鱼叉的棍子在水面乱挥,可见被插中的鱼身多么有力。 巴兰跳下水,游过去将鱼叉取回来,把鱼拿给云空看。 这尾阿罗鱼非常巨大,有成年人整条腿的长度,身如刀形,尾无分叉,浑身鳞片血红、底色金黄,下巴傲然高挺,威风凛凛,颏下还垂有两条须。 它在舢舨的甲板上用力拍打,打得身上的鳞片都脱落了几片,焦脚虎想用脚碰碰鱼,也被阿罗鱼强劲的弹跳吓得跳开,只好在一旁静静等它力困筋乏,再尝尝鲜鱼的味道。 阿罗鱼长相酷似幼龙,云空不禁叹道:“这鱼好有王相!” 他不知道,此鱼乃自远古繁衍至今的活化石,祖先远自三亿年前的石炭纪,其时鳄鱼的祖先也才刚出现,哺乳类还是相隔几千万年的后辈。 阿罗鱼圆圆的大眼盯住云空,双鳃吃力的开合喘息,眼睛渐渐充血,死期难免。 那厢边,鳄鱼们正顽抗着阿罗鱼,大鱼们拍击鳄鱼的眼睛,或奋力拍打水花,鳄鱼们发狂似的张合巨吻,咬死近身的大鱼,用强劲的尾巴拍击水面,将阿罗鱼直接击晕,或打断成两段。 第279章 鳄鱼记(3) 水面上厮杀混乱,纹身人站在鳄背上,险象环生,如果一个不小心被鳄尾扫中,当下就五脏破损! 为了避免受伤,纹身人在鳄背上轮流跳跃。 他发觉鳄鱼们并没留意到那翻船的女人,纹身人心中焦急,连忙在鳄背上左右跳跃,跳到前方,跃入河中,竟看见那女人被一群红色的阿罗鱼拱在水面,游离鳄鱼们驻守的防线。 纹身人明白了!这是声东击西!它们真正的目的是那女人! 他回头张望,想告知云空,或撒拉萨,但他知道绝对会来不及。 纹身人沉着气思考了一下,呢喃道:“龙贡盖约,对不起,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这是我该做的事!” 纹身人把两指伸到背后,那里有他罕用的咒文,他口中唸咒,左右两手在背后交叉划过,身体外缘立刻包上一层水膜,阻隔了水的阻力。 他两臂贴在身体两侧,像水獭般扭动身体,追逐绑架女人的阿罗鱼。 纹身人心觉奇怪,阿罗鱼性情凶猛,平日独来独往,两尾成鱼碰面都会打个你死我活,为何会成群结队,还行军作战? 它们前往的方向,谅必就是答案的方向。 纹身人无法预期前方有多凶险,这趟说不定有去无回,因为他有个预感,前方蛰伏着一个比他强大许多的力量。 ※※※ 那厢边,云空发现纹身人不见了踪影:“龙贡库赛呢?” 巴兰转头四望,还下了船,涉水上岸,希望从较高的岸边观看,果然没见到纹身人的身影,他刚才还在鳄鱼背上的。 红毛龙贡悠然的站在岸边,事不关己的观看河面上的混战,突出的厚唇啣着一根草,仔细一瞧,他将那根草进出抽动,吸吮着草茎上一堆爬行的黑蚁。 巴兰见红毛龙贡将草茎伸入身边的树洞,转一转、抽一抽,又带出一堆头昏脑胀的黑蚁。红毛龙贡觑了一眼巴兰,口中咕哝着像在说话,但巴兰听不懂。 “对不起,”巴兰向红毛龙贡揖手,“刚才跟您谈话的龙贡库赛,请问您有看见他吗?” 红毛龙贡伸出长长的手臂指向上游,巴兰看不分明,于是跳上树干,如猿猴般爬上去。 看见了,一群红色的影子如红巾般在河上飘动,朝上游前进,纹身人细小的身影正在游泳追过去。 “不好了!”巴兰有不祥的预兆,他感觉后脑勺里头像有小虫在蠕动。 只不过四年前,云空帮他驱走从胎里就纠结的落头虫之后,妈祖庙的龙神用个大贝壳取代了他失去的枕骨,但他时而仍觉得落头虫尚未完全清除,或许还残留了一些触手在颅底,有时会痒痒的,却又搔不到。 他相信的确是有残留了落头虫的部分在颅底,因为他有时会感觉到某些常人无法察觉的东西,比如,他在黑暗中有如在晨曦下视物,只是比较暗淡模糊。 他继续四下察看,现在,他尖锐的视线令他看清楚了,红色的阿罗鱼群托着一个女人,她背上还绑了个婴儿。 “十个婴儿……”他想起刚才云空告诉他的贡品。 战争的一方,愿意贡献十个婴儿给水神! 自幼没有父母陪伴长大的巴兰,立刻义愤填膺的爬下树,向红毛龙贡点了个头,跑到岸边向云空喊道:“龙贡库赛追阿罗鱼去了,阿罗鱼抓了个女人,还有一个婴儿!”不待云空反应,巴兰又嚷道:“我要过去帮他!”说着,便沿着岸边飞跑。 云空望着巴兰跑去的背影,微笑着点点头。 上游的河面天空弥漫着黑浊怨气,他观望良久,毅然决定从舢舨中站起来,伸伸久坐微痠的背脊,按按肌肉僵硬的小腿,呼唤岸上的红毛龙贡:“龙贡,可否请你帮个忙?” 红毛龙贡吓了一跳:“你懂我们的灵语?” “没错,”云空干脆认了,他没时间去隐瞒了,“我想请你帮忙,看管我的身体,别令他被毁坏了,好吗?” 红毛龙贡一时想不通云空的意思。 云空将舢舨划到岸边靠好,下船涉水,欲将船拉上岸,然而他已有七旬年纪,虽然长年静修令他外表只有五十岁,依然难敌体力不济的事实。 红毛龙贡在一旁袖手旁观,他舔食草茎上的黑蚁,忽觉有些异样,抬头一瞧,马上目瞪口呆的愣住,随即快步走向云空,帮他拉船,让半只船斜卧在被撒拉萨压平的芦苇上方。 红毛龙贡跟撒拉萨一样态度骤变,云空微微一笑,向他道谢,于是在甲板上结半跏趺坐,两手平置于脐下。 云空深知他的体力有限,无法再一次负荷使用元神蚩尤的力量了。 但他跑得没巴兰快,游泳也没纹身人行,即使做了也追不上,以往师兄破履用过的甲马术也失传了,他只剩下这唯一的办法了。 在双目微闭之前,洁净无云的蓝天在目光中滑过,他很满意:“今天跟往日一样,是好日子。” 云空一进入冥想,红毛龙贡看见云空顶门迸裂,伸出一个发出强烈白光的人头,吓得他靠到树干上,惊视发着白光的人升上空中,飞向大河的上游。 红毛龙贡刚才就看见云空背后有个巨大的影子,感觉不恐怖但非常神圣,他虽不知道是什么,但油然生起尊崇之心,如今看见灵体出窍,更是敬服。 他走近云空,看他的头顶完整无损,不明白刚才看见的头顶裂开是怎么回事?他打量云空,见他表情像在睡眠,但呼吸非常微弱。 红毛龙贡把草茎扔掉,拿起舢舨内的鱼叉,把插在上面的阿罗鱼扔给焦脚虎,然后守在云空身边。 焦脚虎两只前腿压着刚咽气的阿罗鱼,开始撕咬吞食。 ※※※ 巴兰飞快的疾跑,要在岸边追上河中的阿罗鱼,他盯住水中高速游泳的纹身人,心中不停在想办法。 他抽出匕首,眼睛望着前方不远的河湾,该处布满了红树林。红树林长在水中,高高的气根如同插在水中的栅栏,是鱼、螃蟹和小动物很好的藏身处。 第280章 鳄鱼记(4) 如果阿罗鱼游到红树林去的话,就不容易追逐了。 巴兰心想阿罗鱼一定会绕着河弯转过去,他于是决定抄近路,窜入陆地上的林子,穿过林子赶到转弯后方的河岸,打算潜伏在红树林后方袭击阿罗鱼,拯救那一对母子。 一穿过林子,巴兰心下顿时凉了半截。 红树林后方的岸边,布满了鳄鱼,全都安静的伏低身子,像极了堆在河岸的枯木。 真正令巴兰心寒的,其中一只是比撒拉萨还巨大的超级巨鳄,它四足高立在群鳄之中,观望着河湾,看起来就像座沙洲。其长吻可一口咬住鳄鱼,尾巴一扫就能把巴兰打死。 此种超级巨鳄有如远古恐龙,见之生畏,当地人称为“罗剎鳄”。17 巴兰生怕被罗剎巨鳄发现,马上止步。 他必须警告纹身人,但从红树林的间隙中,他看见血红色的阿罗鱼群已游到河湾,而纹身人已经快碰上阿罗鱼群的尾端了。 但只要他一出声,鳄鱼就会回头攻击他了。鳄鱼的听觉好吗? 鳄鱼的听觉极其灵敏,尤其当它静止不动的时候。 所以当巴兰从林子抄近路过来时,它们其实全都已经听到了。 巴兰还在犹豫时,两旁林子忽然窜出两只鳄鱼,两面包抄巴兰,其动作之快,巴兰差点来不及反应,他纵身跳上树干,鳄鱼立刻抬头要咬他的脚,他飞快缩脚,吓得冷汗直冒。 他没料到鳄鱼的动作如此灵巧,看它们满身硬甲,平日笨拙懒动,竟然差点咬掉他的脚。所幸他十五岁以前在占城国习过武术,在外婆的调教下,学习过占城的皇家武术之后,外婆才敢放他出来寻母的。 两只鳄鱼在树下盘踞,等候他下来。 巴兰随机应变,他跳到另一棵树上,想要接近河边,警告纹身人。 此时,他看到了一件更加恐怖的事。 河岸的罗剎巨鳄忽然耸了耸肩,一骨碌就站了起来,它的四腿比一般鳄鱼更长,竟能像人那般站立。 “鳄鱼能站吗?”巴兰吓得脑袋有些恍惚了。 罗剎巨鳄转过脸来,半张脸朝向巴兰,半张脸面向河湾,因为鳄鱼的眼睛在头的两侧,视野几乎涵盖三百六十度,可以同时观察巴兰和纹身人。 罗剎巨鳄低吼了一声,河岸的鳄鱼们纷纷爬下水,成片黑潮涌向阿罗鱼群。 “龙贡库赛!”巴兰不能不喊叫了,“有鳄鱼!有很多鳄鱼!” 罗剎巨鳄走向巴兰栖身的树木,长吻竟能差点碰上他脚底,更惊吓的是,罗剎巨鳄的脖子上挂了一串人头,全都是婴儿小小的头! “这不是鳄鱼!”巴兰当下领悟,“这是妖怪!” 巴兰忆起云空告诉他龙贡们的对话:以十名婴儿为贡品,换取水神协助战争。 他明白了! 还剩一名婴儿,而阿罗鱼听从指令,帮它抢回来了! 罗剎巨鳄忽然整个身体撞上树木,巴兰一个不慎,被震下树头,两只在树下等候的鳄鱼马上迎前,然而十九岁的他身体轻盈,动作灵巧,赶忙乘势抓住另一棵树的树枝,翻身过去。 罗剎巨鳄朝他咧开大嘴,等他掉入口中,他从上方看下去,巨鳄之口有如无底深渊,口中喷出浓烈的腐肉味,不知累积了多少尸体的气味,熏得巴兰头晕想呕吐! 他已经顾不得纹身人了,龙贡库赛只好自求多福了! ※※※ 纹身人觉得巴兰在叫他,但河水灌进他的耳朵,令声音只像一团模糊的呢喃声,十分模糊。 巴兰赶得过来吗?他跃下水时,巴兰还在挺远的地方呢。 无论那声音是否巴兰,或想警告他什么,他已经看见了:一群鳄鱼忽然从岸边现身,如黑色瀑布般汹涌的进入水中。 “不好!”纹身人急了,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河水,心中唸咒,两指划过胸口的咒文纹身。他将蕴藏咒文力量的指头碰上最接近他的阿罗鱼,那鱼当下僵硬,直沉入河中。 这是他令动物昏迷的咒术。 一尾尾阿罗鱼在他点拨下昏绝,纷纷沉河,眼看越来越接近那女人,但鳄鱼们也迫近他了! 太迟了,一个鳄鱼的长吻已经碰上他了,他忙用手指碰触,该鳄鱼马上昏迷,停止划动四肢,纹身人立刻紧抱昏迷鳄鱼的长吻,随着它沉入河底,意图骗过其他鳄鱼。 河面上一团混乱,有如沸水般翻腾,鳄鱼们大口大口啃咬,鲜血染红了河水,纹身人只见眼前的景象被血遮蔽,血腥还灌进他的耳道,在他的鼻孔徘徊。 他放开昏迷的鳄鱼,游离混乱的区域,潜游到岸边,确定没有鳄鱼后,他才爬上岸,赶紧观看河面上发生了什么事。 水面一片恐怖的深红,那女人已被撕成碎片,他看到鳄鱼们挤在一起,有鳄鱼正在吞食手臂,阿罗鱼群也在争食肉片。纹身人忿恨的咬紧牙齿,恼怒自己没救到那位陌生人,只不过差了几根手指的距离! “龙贡库赛!小心!”他确定是巴兰的声音了,不过小心什么? 身边的树林有动静,一只鳄鱼冲向他,他立刻抽出猎刀,不待鳄鱼趋近,便飞身到它旁边,鳄鱼立刻挥动尾巴攻击,纹身人闪避不及,被鳄尾击中,整个人被撞飞。 事情发生得太快,纹身人的脑袋里天旋地转,几乎把学到的咒语临时都忘个精光了。 不过,在他身体凌空的瞬间,他感到重力不再约束身体,一连串深藏的记忆如泡沫般浮现,他骤然想起母亲坐在地面编织篮子的画面、父亲手拎着一串鱼回家的画面、年幼的弟妹睡在他身边的画面……或许,这些就是他想拯救这对母子的原因吧。 龙贡说他的身份不再属于人类,所以不准回家探望家人,这是龙贡饶他一命的条件,否则就必须以他的性命偿还。 为何不行呢?他忽然释怀了。 如果能跟家人再聚,即使死了也情愿,不是吗? 总比现在死在鳄鱼手上好吧? 纹身人睁大眼睛,求生的欲望忽然如火般炽烈! 第281章 鳄鱼记(5) 他在空中转身,令自己落下时两足着地,立刻环顾四周的情况,眼角扫过一个庞然大物,但另一只鳄鱼朝他直冲而来,他必须优先应付,于是毫不犹豫的也冲向鳄鱼,将猎刀横握,另一手直接两指插入鳄鱼鼻孔,鳄鱼被吓得张口,将他整个人抬起,他将猎刀用力插进鳄鱼的眼睛,从左眼插至右眼,直接穿过两眼之间的脑袋,鳄鱼立刻瘫痪,重重的仆倒在烂泥地上。 纹身人听到巴兰又在呼唤他了,忙转头一瞧,竟惊见一只人立的罗剎巨鳄,就是刚才眼角掠过的巨大影子,它正斜眼望着纹身人,另一只眼望着树上的巴兰。 “那是什么东西?”纹身人惊道。 罗剎巨鳄吼叫了一声,鳄鱼停止攻击纹身人,河面上的鳄鱼也停止了骚乱。 一只深黑色的鳄鱼从河边上岸,背上有个奄奄一息的婴儿,他似乎哭得太累了,失去了生存的挣扎,扑在鳄鱼粗糙的背上,发出微弱的啜泣声。 纹身人这才看见罗剎巨鳄颈上挂着一串白白的小球,都是婴儿的头! 莫非这就是撒拉萨所言,要人贡献十个婴儿的水神? 他觉得不对劲,为何鳄鱼的脖子会挂人头,那会是谁帮它将人头串起来的? 他再看清楚,罗剎巨鳄身上遍布了一条条诡异的灰色细流,正绕着它打转,令它的身体彷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雾。 纹身人将两指悄悄滑过身上,再将带了咒文的指头滑过双目,开启异界的瞳孔。 是了!没错!那些灰色细流是咒文,是用远古符号文字写成的咒文。 就跟他身上的纹身一样! 转念一想,为何会跟他身上的纹身一样? 背着婴儿的深黑色鳄鱼,如同朝圣一般,威风的将婴儿带给罗剎巨鳄,周围的鳄鱼敬畏的低垂着头,对两位人类的存在完全不屑,要等待仪式完成,再合力收拾他们,眼下把婴儿奉献给老大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纹身人盯着罗剎巨鳄身上围绕的咒文,想到了一个解释。 当他仍是惹是事生非的小伙子顿达时,父亲告诉过他一个神奇的故事。 这故事据说发生在很远很远的南方,越过重重山丘、河流与森林的南方,有个很厉害的巫师,他修炼很厉害的法术,能把自己变成鳄鱼,潜伏在河边,等待仇人过河时,把仇人咬死。 可是,他等待得太久,身体变成鳄鱼太久,以致变不回人类,也渐渐忘记自己曾经是人类了。 “如果有这种鳄鱼咒的存在……”纹身人心想,“这只罗剎巨鳄恐怕也是个巫师!”如果有时间向其他老龙贡请教就好了。 “那么,十个婴儿又是为何呢?”纹身人的怒火霎然暴燃。 只见罗剎巨鳄伸出两臂──比例上果然比鳄鱼的前腿长──取下脖子上的人头串鍊,把它的结解开,背着婴儿的黑鳄鱼走到它足前,恭敬的垂下头。 罗剎巨鳄环顾四周,似在确定它掌控了全场,根本不在意巴兰和纹身人,他们都被鳄群重重包围了,除非插翅才可能飞逃。 巴兰两腿张开,压低下盘站在粗枝上,他在树上瞄准罗剎巨鳄的眼睛,盘算着如何跳下去,一举杀死站立的罗剎巨鳄。他刚才看见纹身人如何杀鳄鱼了,他觉得他在树上比较有机会。 正当巴兰想要不顾生命危险的时候,后脑里头却越来越很痒,似乎落头虫残留的求生直觉正在阻止他这么做。 不行!巴兰按捺不住了,他握紧匕首,准备要拼了性命去杀罗剎巨鳄了! 正要跳下去时,一个声音阻止了他:“还没,再等等。”声音自脑中深处扬起,巴兰惊奇的四下寻觅。 纹身人也握稳了猎刀,耳道里头同样扬起那个声音:“等一等,还不是时候。” 这么一个迟疑间,罗剎巨鳄已两手抄起婴儿,把婴儿的脚朝着它的嘴巴一口咬下,目睹婴儿死亡的瞬间,纹身人和巴兰心痛万分! “再等一等!”那声音兀自在他们脑中回荡。 婴儿已经死了,还能等什么呢? 罗剎巨鳄咬断婴儿身体,只留下一个小巧的头,此时,它却咧开大口怒叫,愤怒的把婴儿的身体吐出来!吐在地面的,竟然是一段奶白色的硕莪树干! 它把婴儿的头扔到河中,一小段硕莪树干在水面载浮载沉。 它四下张望,向鳄群吼叫,寻找婴儿真正的踪影。 它朝跟前的黑鳄鱼低下头,张嘴威胁它,责怪它为何婴儿被掉包了? 黑鳄鱼沉默了一下,也向它咧嘴,忽然一口咬住罗剎巨鳄的鼻子。 罗剎巨鳄大怒,高举起头要甩掉黑鳄鱼,黑鳄鱼被它像布偶般乱甩,没想到,任凭它猛甩,黑鳄鱼依然紧咬不放,罗剎巨鳄更加发狂的乱摇头,四周的鳄鱼吓得连连后退,有的直接遁入河中。 “龙贡库赛……” “巴兰……” 耳中的声音又轻轻响起,附带了指示。 巴兰握着匕首从树上跳下,一把抱着罗剎巨鳄的脖子,但脖子太粗大,他抓不稳,在滑落之前,他右手奋力一刺,匕首直接刺透它的右眼,但匕首不够长,透不到脑袋。 罗剎巨鳄愈加发狂,它旋转身体,尾巴乱扫,巴兰紧握插在它眼中的匕首,被它狂摇的头带着乱晃。 “你还有一把匕首!”巴兰耳中又有声音了。 对哦!他忘了!一把是外婆给他的,已经插入罗剎巨鳄眼中,还有一把是母亲的! 巴兰左手从腰边抽刀,等待罗剎巨鳄把头甩去右边,便顺着力道荡去它头上,在空中一个鹞子转身,将匕首插进它的左眼! 纹身人见巴兰奋勇杀鳄,脑中的声音却不断叫他等待。“现在!”他一听见声音,便箭步冲刺,避开罗剎巨鳄的尾巴,用猎刀深深挥砍它柔软的腹部,用力拖拉下来。 罗剎巨鳄痛苦万分,它的肚子被剖开,一堆热腾腾的黑色肠子倾倒而出,纹身人赶忙抽刀后退,不令肠子碰到他的脚。 第282章 涿鹿原(1) 坐在罗剎巨鳄头上的巴兰把手用力往后拉,它巨大的身体朝后倾倒,巴兰在它倒下之前迅速跳开,免得被它压到。 周围的鳄鱼们全都按兵不动,静静的伏在地面,象是完全睡着了那般。 刚才背婴儿的黑鳄鱼仍然咬住罗剎巨鳄的鼻头不放,此刻才终于轻轻开颚,斜倒在一旁,眼睛张合两下,如同大梦初醒。 巴兰取回匕首,俯视罗剎巨鳄的尸身,不敢相信自己完成了这件事。他蹒跚的走向纹身人:“刚才有人在耳边跟我说话。” 纹身人还在喘息:“我也是。”他将猎刀指向地面腥臭的黑肠,然后上前用刀推了一下,竟在肠子之间露出一个人,全身披盖着灰黑的浆液,五官似乎溶掉了,完全看不出长相。 巴兰惊道:“那是它吃的人吗?” “不,”纹身人把肠子推回去,遮掉那人,“那是他本人,他是使鳄鱼咒的布摩,那是他本来的面目。” 罗剎巨鳄的身体迅速朽坏,崩坏成一堆灰霉似的烂皮,肠子也失去弹性,萎缩成一团灰色破布似的东西。 纹身人明白,这是咒文化成的身体,随着咒文消逝,身体也支撑不到外形了。 他们小心谨慎的离开,绕过满个岸边的鳄鱼,生怕再次触怒了它们。 此时,传来婴儿的哭声。 两人先是惊讶,随即喜悦的互望,赶紧寻找声音来源。 河岸的红树林气根下,伸出一根小手在招摇。 婴儿躺在篮中,随着河水的波动而浮沉。 ※※※ 云空坐在舢舨上,一脸疲倦。 巴兰抱着婴儿走向他,他微笑着向巴兰伸出两臂,接过他手上的婴儿。 红毛龙贡见状站起,拿着鱼叉,恭敬的守候在旁。 纹身人低身问云空:“刚才附在黑鳄鱼身上,又在我们耳边讲话的,是您吗?” 云空不置可否的答道:“能救到他最重要。” 云空轻抚刚逃过浩劫的婴儿,焦脚虎也上前来嗅他,但婴儿他已经累得睡着了。 红毛龙贡在旁边对纹身人说:“唐人布摩很累,别一直跟他说话。”他对云空变得十分尊敬,教纹身人也由不得严肃起来。 纹身人走到岸边,朝着横列在河面上的鳄鱼喊道:“撒拉萨,那只布摩变身的罗剎巨鳄已经死了,前头的战争不知会如何变化呢?”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战争进入我的水域。”撒拉萨在河心远远吼道。 纹身人向撒拉萨敬了个礼,回身将舢舨推移下水,登上舢舨。 巴兰撑起船桨,问云空:“师父,回家了吧?旅程结束了吧?” “回家了,”云空微笑着说,“天下果然无安宁之处,前头再没什么特别了。”他令元神蚩尤出窍,本来就十分消耗元气,幸好他用了更简单的办法解决危机,间接借用一只鳄鱼的身体,而不直接使用元神,才保留了许多元气,留着性命回去见红叶。 巴兰划船顺流而下,红毛龙贡在岸上漫步,手中仍然握着鱼叉,陪着他们顺流而走,直到舢舨开出他的地盘为止,才目送他们离去。 小时候,尤曾经想象,山的另一边是什么? 尤常常独自跑到山里探险,只带一把小刀,便足够帮他活上好几天了。 正因如此,他发现了几个天然洞穴,看来象是很久很久很久都没人涉足过,里头有好几副骨骸,从头骨形状来看不是人类,它们的嘴巴很长,眉骨高大,头顶扁平,应该是体型较大的猿类。 洞穴的地面散布了许多边缘锐利的石块,形状并非天然,应该是这批古老生物的工具。他拿了一个石刃来试试,果然锋利,有切割的能力。 他不晓得,这批生物是人类远古的亲戚,他们被更凶悍的物种灭绝了,整个数千年绵延的物种,无论他们曾经创造过什么、有过什么思想,也只余下骨骸,静静的待在洞穴里逾五十万年,几乎没被打扰过,即使有狼或虎经过,也对这些老骨头不感兴趣。 小时候,尤也不可能知道,在他逝世后数千年,世界大战会波及此地,这批骨骸被几个国家争夺,然后在战乱中失踪。 他生存的时代,尚未有国家的概念。 他更不知道,消灭这批生物的物种,后来又被另一支消灭了。 然后是另一支,接着又另一支…… 同样的历史不停重复上演,周而复始,轮回不休。 肥沃的河谷和平原适合繁衍子孙,所以各族争夺,平原常常尸横遍野。 尸体滋养了土地,喂饱下一批占领者的子孙。 直到他的祖先消灭了上一批“原住民”,繁衍千年后成为本地“原住民”,产生自己的创造传说,好用故事证明自己是这片土地天生的主人。 之前的物种或许没有语言,故事无法被述说。 尽管后来有了原始语言,说故事的人也被杀了,故事无法被流传。 只有他们创造、使用过的工具,静躺在洞穴中,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尤把玩着洞穴中找到的石刃,继续寻找有趣的东西,但一无所获。 石刃还是很有用的工具,因为容易找到原料,也容易制作,他身上带的刀子就很难得到,因为他是巫师之子,身份特别,才有机会得到一小片金属,是半成品的小刀,他再自己想办法磨利、用兽皮包上作为握手的把柄,随身携带。 尤的族人虽有冶炼金属的能力,但金属仍然不是普及品,只有巫师和族长可以拥有,在战争时分配给族人使用,或为巫师葬礼的陪葬品。 当铜矿、铅矿、盐矿等矿脉在附近渐渐被发现时,平原上的族群经过无数试验,开启了冶炼金属的文明,此时不但语言字汇已大量增加,语言也已化身为文字,可以不经口传,就能流传故事了。 尤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故事述说他们九黎是多么强大,是天地兼顾的一族,是从神树生出的高贵之族,而所有其他外边的都是未开化的野人。 山的另一边有野人吗? 如果真有,他还真想瞧瞧野人长什么模样? 尤不知道,当这个愿望实现的时候,就是他们族人陷入地狱的时候。 第283章 涿鹿原(2) 讶,云空从旅程回来时,竟然会抱回一个婴儿。 “他多大?” “还在喝奶吗?” “他会说话了吗?” 有关他是谁?他母亲是谁?是何族人?等等问题,红叶一概没问,只急着想照顾这婴孩。 云空笑着摇头:“除了他是男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红叶把婴儿抱在怀里,端详他的眼睛,婴儿也瞪大眼望着她,似乎很安心,没有哭闹。 “他有点瘦呢。” 云空叹道:“他应该要喝奶的,可是母亲不在人世了,我们这几天在船上,都喂他捣得稀烂的香蕉泥……我去烧个水,调硕莪粉羹,土人教我的,还要放点蜂蜜。” “好,好。”红叶不停逗弄婴儿,心情十分的好。 云空愣愣的望了她一阵:“我们可以养他吧?” “我上一个抱过的婴儿,都已经很老了。”红叶亲了亲婴儿。 “咦?什么时候?” “就是你呀,”红叶笑道,“别忘了,我是盯着你出生的。当时,师父……无生派我们师兄弟去为你娘接生的,她难产呀。” 当时,无生是为了确认他顺利出生,好收集他这一世的身体。 云空默默的走去烧水。 一个来自大宋的唐人布摩,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 一个永远长不大的七岁女孩,其实已逾两百岁。 他们互相寻觅了两百年,即使终于能见面,也不可能如常人般结婚生子。 这个不幸的婴儿,说不定能弥补缺憾。 “红叶,你说你感觉到白蒲会来,他有来吗?” “他来了。”红叶指了指客厅,“你还没注意到吧?” 云空朝红叶所指的方向踱过去,由不得一惊。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也不清楚有多久,因为没有正史的纪录,大概有两三千年吧──那个一连串鍊子的开端:蚩尤的青铜兽面鹿角头盔。 “那是……”云空的脑袋飞快的运转了一遍,“那是无生的收藏吧?”这是最合理的可能了。 “曾经是。” “莫非白蒲有见到无生吗?” “你何不亲自问他?”红叶朝客厅嘟了嘟嘴,“他在那儿呢。” 白蒲有在?云空却一点也没感觉到他的存在! 白蒲趺坐在阴暗的一角,完全没有动静也没有声息,像个没坐在那儿的人。 “他说要等你回来。” “他坐在那边多久了?”云空严肃的望着处于入定状态的白蒲。 “我看……”红叶把婴儿抱高,让他的脸贴着她的脸,“五天吧。” ※※※ 西方山后的人出现在大巫面前了。 在巫者和王者尚未分权的时代,大巫也同时是大王,是各个氏族的共主,从西方前来求见九黎大巫的一行三人,也是一位巫者。 他们语言不通,西方巫者遥指西方和北方的山丘,表示他们是从那儿来的。 这段路程翻山越岭,想必不简单。 九黎大巫在部落中央的大屋接见西方山民,那是部落中最大的木造建筑,地面深深的挖低,深如人高,中间屋顶高耸,有直通天界的错觉,看得西方山民们啧啧称奇,羡慕不已。 西方山民端详大屋四方,梁子上垂挂了风干的肉脯和果子,四壁披盖了许多兽皮,中央地面有个燃火的凹洞,还有最令他瞩目的,是九黎大巫身后挂着的大旗,用赤铁矿和赭石染成红色,再用黑色画了他们的图腾:一只巨大的甲虫,也就是“蚩”。 尤是九黎大巫的长子,站在两旁的族中长者之间,两眼直盯这些西方人,不放过打量他们的机会。 为首的西方山民身上披着兽毛、胸前挂了一块玉壁、手中握着绑了块玉刃的权杖、腿上束着兽皮、头上还戴了野猪的头骨,野猪长长的獠牙令体格魁梧的他更显威风,看来也是对方的重要人物,尤心想,说不定也是一位巫者。 西方巫者带来一块漂亮的玉璧献给大巫,成块雅致粉绿色的半透明石块,打磨得十分光滑,中间还穿了个大孔,绑了一条十分漂亮的红色缕带。 这种质地较软、称之为“玉”的石头,必须经过开采、切割、钻孔、打磨等重重繁琐程序,花费好几个月才制成一块玉璧,代表着他们有能力制作、有余力支配、有权力佩戴,乃西方最尊贵的礼物了。 九黎大巫接过玉璧,前后翻转察看,这东西美是美了,但看不出有何用途。 基于尊重对方,九黎大巫依然问他:“你有什么要求?” 西方巫者弄明白九黎大巫的意思后,左看右看了一下,遂指了指旁边站着的尤,腰边挂着的那把自制青铜小刀。 尤以为对方想要他的东西,不免心里紧绷。 九黎大巫摇摇头。 青铜器是最尊贵的器具,必须汇集来自各部落的材料,由代代相传的专人打造,惟有各族巫者和大巫有资格拥有。九黎大巫不确定对方具有如此高的地位,他甚至不确定对方是谁,配不配拥有这么高贵的器具。 其实,两族在数千年前可能曾是兄弟,只是在迁徙过程中各往山的两侧移动,最终发展成两支不同文化和语言的氏族,再见面已是陌生人。 西方巫者又指向另一位九黎巫者的青铜饰牌,再三表示他希望得到一块青铜,九黎大巫依然摇头,然后送给他们精巧的陶器,在九黎中也是等级极高的礼器了。 千年来,随着居住安定,九黎的文明愈形复杂,阶级出现了,各种代表阶级的礼器也随之出现,各种分门别类的仪式愈形繁琐,不得擅越等级。 除此之外,九黎大巫不愿赠送青铜器的原因,一如今日的保护军事机密,金属的来源和比率、火候的温度控制、打造的程序都是祖先累积的珍贵智慧,岂可白白送人? 他们招待三名西方山民过夜,第二天便送他们离去。 九黎大巫派人把西方山民送到山脚下,目送他们直到看不见影子为止。 但是,尤还不肯罢休。 他偷偷跟踪三人,就像追踪猎物般,不让他们发现他的存在。 在山林中走了一段路之后,尤失去了三人的踪迹。 第284章 涿鹿原(3) 大惑不解的他到处寻找他们经过的痕迹,在某个角落找到九黎赠送的陶器,还有西方巫者身上的野猪头骨、兽皮等较重的仪式用服,看起来象是暂时离开,还会返回来取回的样子。 尤担心是陷阱,不敢久留。 他回到部落之后,便去找他从小结发的女孩辛。 因为不论是私自去西方山区探险,或是跟踪山民的使者,都是会被大巫苛责的事,他无人可以述说,只有辛会为他守住秘密。 再过一年,辛将会正式成为他的妻子,她的祖母是女巫,她也正在受训继承女巫的职位,未来他们将会成为一对巫师夫妻。 “你觉得他们想干什么呢?”辛听了尤的叙述后,眼神也警觉了起来。 “他们不满意陶器,他们想要我们的秘密。” “那秘密是掌握在大巫手中的。”每个不同的巫各司其职,有专司药草、治病、生产、祈命的女巫,有专司种植、天气、历法、神话及历史的男女巫,专司畜牲、造房、食物分配、婚嫁的女巫,也有专司出猎、战争、兵器、律法和刑罚的男巫,而最后那个通常就是大巫。 “我觉得应该提防他们,越早了解他们越好。” “你是未来的大巫人选,”辛握紧他的手,“不应该轻举妄动。” 如果尤在未来担任九黎大巫,他也将掌握这个秘密。 “说不定,刚才他们是暂时把东西搁下,然后回头探察我们。”尤忍不住咬起拇指来,“不知他们真正的企图是什么?” “我们明年就要结为夫妻了,明天也要开始在你身上纹身了,”辛依偎在他肩膀上,“我们九黎是天下的主人,不必担心那些山民的,不要胡来哦。” “我担心。”他没那么安于现状。 暴风雨之前必有平静,肥美的瓜果之内也可能有虫蛆。 “如果我去探看西方山后,你会生气我吗?” 辛睁着灵气的大眼直视他:“你做的事,我永远不会阻止,只有追随你。” ※※※ 面对这位曾经不止一次、不止一世想杀他的人,云空心里毕竟会感到怪怪的。 但是白蒲看起来十分安详,没有丝毫的威胁性。 云空说:“你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有何不同呢?” “你比过去平静许多了。” “谢谢你告诉我,我还正想知道,我有没有跟过去有所不同呢。” “那你能否告诉我,是什么令你不一样呢?” “我出家了。” 云空望了望他的头顶。 “那是长回来的,还会再剪掉。” “你这趟来……”云空有点不太想问,“是找到让红叶离开身体的方法了吗?”撇开拐弯抹角的语言,也就是让红叶能够死掉的方法。 “没错,”白蒲说,“道理在佛法中,佛法对于生死探讨得无比透彻,我也得跟你好好说一说,毕竟一切因缘是根源自你,要解开此结,必须从根解结。” 云空席坐在白蒲面前:“贫道洗耳恭听。” “好,你过去有过无数的轮回,未来也会有无数的轮回,这点你承认吗?” “这是当然的。” “本来轮回就轮回罢了,每一世都会影响下一世,乃至于未来每一世,”白蒲说,“但是,你的轮回却被困住了,变成大轮回中的小轮回,就如被困在鱼缸里的鱼,只能在鱼缸里头绕圈圈,绕不出外头。” “外头也是轮回。” “但外头仍有脱离轮回的机会,里头则是如同阿鼻地狱──无有出期。” “脱离轮回……我从小就听说,至少要到阿罗汉境界才可行。” “你不相信吗?” 云空忆起了凡树,他在坐化之后,身体缩小了许多,这种坐化称为“虹化”。 凡树留了一首绝笔诗: 幻身来此一遭,四大游戏人间,野云游于虚空,虹身照见真如。 诗中“虹身”则指“虹化”,云空认为凡树是指他自己。 如今想来,第三句不就是暗喻“云空”吗? 如此道来,这首究竟是凡树的绝笔诗,还是留给云空的劝言? “我相信,”想起灯心灯火、凡树等出家师父的恩情,云空毅然说道,“只是我不太有信心办到。” “你办不到的原因,是因为红叶。” 云空惊抬其头:“为何是红叶?”他担心红叶会听到,不禁瞟了眼红叶,她正用烧水调硕莪粉,还拿了一节甘蔗,要取汁加入粉羹给婴儿食用。 “每一世的轮回皆非独立存在,而是环环相扣有如长鍊,你在鱼缸内的小轮回就如同一条自困的锁鍊,而你身为蚩尤的那一世,就是这个小轮回的开端,造成你生生世世都被这一世所困。” “那只关蚩尤,为何又关红叶的事?” “因为你执着于她,生生世世都想跟她在一起,或她也想跟你在一起,都是这反覆无穷的执念,令你们互相困住对方。” 念头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云空十分了解。 不过了解是一回事,有意愿实行又是另一回事。 念头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别人的人生,也可以转变宇宙的运行。 或许说,宇宙就是由无穷尽的念头构成的。 或许,当把分子、原子、夸克、超弦逐步剖开后,最终找到的就是念头。 “你愿意断此执念,放开你自己,放开红叶吗?”白蒲问他。 云空对别人的事往往义不容辞,对自己的事就犹豫不决了。 “我之所以受困于蚩尤的那一世,难道不是无生造成的吗?” “不,”白蒲大摇其头,“无生是因为对你的执念甚感兴奋,才找你麻烦的,也因为你对红叶的执念,他才把红叶困于不死之身的。” 云空感到额头沉重,大大叹了一口气。 在他意识深处的蚩尤,也黯然的冷却了、稀散了。 白蒲眼神温和,毫无责怪之意:“对无生而言,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游戏,而你,才是惹他游戏的起因。” “不放开红叶,她就无法脱离这身躯了吗?” “脱离这不死之身,是红叶自己要做的努力,”白蒲说,“我说的是这之后的事。” “这之后的事?” “你要每一世紧扣红叶?还是,你们都想超脱轮回?” 第285章 涿鹿原(4) “白哥哥。”正在喂婴儿的红叶,忽然作声了,“请别逼他了。” 她一手将婴儿抱在怀中,以臂弯为枕,另一手用木匙自碗中掏起硕莪粉羹,放到嘴前吹凉,婴儿期待的发出咕咕声,等待下一口。 白蒲默不作声。 “那是我情愿的,我答应过他的。”红叶把头转向云空:“你做的事,我永远不会阻止,只有追随你。” 云空红了眼眶,而神识深处的蚩尤,落下了泪水。 白蒲轻声向云空补充一句:“直到你愿意放手为止。” ※※※ “不,我不放手!” 当部下劝他放弃守住部落中央最高大的木屋时,蚩尤这般呐喊。 这木屋代表着一族的荣耀,是历代大巫通天之处,也是他继任为九黎大巫的殿堂,岂可败坏在他手上? “走吧!蚩尤!留得后路,别死在此时此地呀!”他最得力的左右手“苗”催促他,“放手吧!带领族人逃跑吧,只要还能生养,就能回来这个家!” 寨外的厮杀声震天骇地,身为九黎大巫,蚩尤理应身先士卒去前线杀敌,然而,部落外抵抗西方山民的战士们准备牺牲自己,正是为了保留蚩尤和女人们的性命,如果他也冲出去厮杀,战士们就白死了。 蚩尤的担忧成真了,小时候见过的西方山民,竟在蛰伏十五年后攻打他的部落、屠杀他的族人,而且他们用的兵器还是石器,却赢了九黎引以为傲的青铜兵器。以现代来看,就像弹石弓箭打胜了砲弹枪枝。 苗退后一步,向他鞠了个躬:“您是对的!您一向以来的坚持,今天证明了你是对的!”苗情绪激动的说:“我去杀人,但您一定要先逃去雨氏,如果杀光他们,我会去雨氏请您回来。如果我们输了,请您结合八十一氏复仇!”言毕,苗便冲到前方,加入他率领的战士团了。 “爸爸!”蚩尤的长子拿着兵器跑过来,“妈妈已经带着弟妹,逃向风氏部落去了!我留在你身边杀敌!” 蚩尤望着长子初生之犊不畏死的模样,一如他当年相同年纪时,不知死活的翻过山岭,寻访西方山民的落脚地。 蚩尤怜悯之心乍起,不忍心儿子这么年轻就没命了。 冷静之后,他迅速恢复理性的思考,于是抚了抚儿子肩膀:“杀敌不必,带几个朋友,快去毁了冶金炉,带走所有原料,大家退去风、雨二氏。” 他认定西方山民的目的不在土地,而是青铜器的制法。 因为当年十四岁的他,的确曾费了几天工夫,翻过几座山,走到最接近西方山民的山顶,遥望到的西方却是一片辽原,炊烟处处,显出西方山民并非山民,而是拥有肥田、畜牲、奴隶的大部落!人数绝对不输九黎。 当他还是“尤”,尚未冠上“蚩尤”的名号时,他便已经知悉对方不容小觑,只不过两族之间隔了一片山区,是以平日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其中一方面临人口和粮食的压力,想要抢夺别人的资源。 或有人认为,对方有比自己更好的东西,想占为己有。 蚩尤察觉到九黎安息生养很久了,长期没有战事,依赖法制和礼节维持和平,年轻的战士们几乎没有实战经验,万一遇上有备而来的敌人,穷凶恶极的杀人,年轻战士们根本措手不及。 他担任大巫后,极力训练年轻战士,却被族长们认为爱好武力,不是好的大巫。 只有妻子辛了解他的想法:“青铜需要打磨才会有光,他们的批评,只会令你日后光芒万丈。” 如今他的顾虑成真,西方山民在他们憩息的深夜悄悄出现,先放火制造惊恐,还顺便藉由火光辨认杀人。 经过一夜奋战,天明时,九黎大巫蚩尤不愿祖先的智慧被夺走,毅然摒弃了祖先的部落,先逃去最接近的氏族,准备反扑。 壕沟和围栏减慢了敌人进攻的速度,也为他们留下了逃生路线,蚩尤率领女人和小孩从大寨东南方的路线遁逃。 杀戮停止,尘埃落定后,一支十人左右的团体进入蚩氏部落的大寨。 为首之人身披兽皮,头顶上戴着没了下巴的熊头,与众人长驱直入曾是九黎之首的部落。 他乃有熊氏氏长,人称熊人,一双冷峻的眼睛环顾大寨,扫过四周倾倒的围栏、被堆积在一起的尸体、跪着或躺着的战俘,他心中盘算奴隶的人数,然后步向部落中间的大屋,他要亲眼瞧瞧豕氏巫长告诉他的通天大屋,还有九黎大巫座位后方挂着的大甲虫红色大旗。 但是,大甲虫图腾已被取下,随着蚩尤离开了。 他再走去冶炼金属的火炉,只见泥土堆成的火炉已遭碎裂,所有冶炼工具和原料都被搬走了,没留下半点高科技的线索。 “有留下会用这些东西的人吗?”熊人指了指火炉,问率先攻进来的战士。 “不知道呢,大巫。” 熊人忖着,语言不通是问题,需先从这群战俘身上学习他们的语言。 他四处走动,发现留下不多有价值的东西:“他们怎么能离开得如此迅速?” “他们有一样特别的巫术,”战士报告,“在陆上也能行舟,把东西快速运走。” “究竟是何等巫术?”熊人身为族长,同时也是大巫,对巫术甚感兴趣。 战士无法具体描述,绘画能力又不怎样,无法贴切形容那被后世称为“轮”的圆形物体,更说不出“车”是什么东西。 熊人冷冷的观察地面上的车轮压痕,像一条长蛇绵延。 他低头踱步追随轮痕,才刚走到寨外,轮痕就消失了,有人拿着树枝跟在车后,用树叶扫除轮痕了。 熊人深吸一口气,他心知这次攻击没有一举成功的话,接下来就会延长战事了。 他也深知,有熊氏在兵器和文化上输于九黎,此次是胜在策画,赢在战略,亦即后世所谓的“兵法”。 “有请应龙。”熊人命令道,“立刻追踪他们。” 第286章 涿鹿原(5) 头顶戴着野猪头骨的豕氏巫长应龙,派手下牵着野猪,用长长的鼻子搜寻残留在地面的气味。 对方留下的每一步,都会将脚底的气味压进泥土,为死神带路。 野猪的鼻子十分灵敏,应龙追了一个小时,就看见前方的逃难人群了。 应龙马上叫两个部下回去通知熊人,自己带着几个部下继续追踪。 前头的人也发现他们了,立刻有几个人拿着兵器,朝着应龙奔来。 应龙一看,对方手上拿的东西果真特别!是他见所未见的兵器。 他握紧手上的石斧,几个部下也握紧了手上的石刃、石锤。 应龙将手放在野猪头上,口中唸了个咒,轻轻一拍野猪头,野猪瞬间眼神狂乱,竟口中嚎叫流涎,冲向蚩尤的队伍! 蚩尤的部下跑向野猪,手中握了前方有尖刃的长棍,他闪过野猪,瞄准它的肚子猛插进去,野猪一边奔跑,一边拉裂肚子,边跑边掉下一大串肠子,马上失血倒地。 “好个杀人的家伙!”应龙不禁心里赞叹,难怪熊人大巫会渴望得到! 蚩尤两手各握一长一短的兵器,他认定了这个头上带着猪头骨的壮汉,就是小时候看过的那位西方巫者,他果然是来打探消息的间谍! “蚩氏历代大巫,九黎历代大巫,护佑我!”蚩尤口中呢喃着,长兵直插应龙喉头,应龙忙以石斧抵挡,两人年纪相差七、八岁,一人年轻勇猛,一人雄壮老成,两位巫者交手起来,竟然不相上下。 应龙见对手勇猛,兴奋得很:“不枉我损失一只猪!” 应龙臂力强健,力大无比,他的石斧一击,蚩尤用青铜刀面挡住,也被石斧震得差点脱手! 数番交手之后,蚩尤划了应龙手臂一刀,应龙顿觉皮肉热辣,心中直呼:“原来是这种感觉!”更快、更细、更深,跟石制兵器粗重的撞击力、爆裂的创口完全不同。 应龙跟蚩尤战得大汗淋漓,眼睁睁看着他追上的队伍渐逃渐远,此时又听见部下惨叫一声,被斩杀在地,喉头破裂,鲜血喷得满脸满身,教他触目惊心。 好汉不吃眼前亏,应龙呼喝一声:“退!”立刻与部下且战且走。 一旦有了退意,就无法心无旁骛的作战,应龙一个不慎,被蚩尤的短刀刺中肩膀,在刺中的当儿,还听刻蚩尤口中不知在唸些什么,伤口里头胀了一下。 应龙正准备就死,蚩尤竟把他踢倒在地,跑去跟他的另一个部下打了起来,一刀就斩伤他部下的腿,他部下刚刚倒地,蚩尤已经坐在他身上,拿着短刀活生生割他的脖子。 应龙拔腿就跑,耳中犹听着部下的凄厉的惨叫声,听得他肝胆俱裂! 他觉得他们惹到不好惹的对象了。 应龙回到蚩氏大寨,熊人见只有他一人回来,不禁变了脸色。 “你受伤重吗?”熊人马上叫左右手取来药草袋,亲自为应龙疗伤。 “他的刀很利,你瞧瞧。”应龙出示手臂上的刀痕,以及肩膀上的伤口,“你觉得怎样?” 熊人一面揉碎药草,将药草敷在伤口上,一面期待还有人逃回来,但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回来,熊人也开始担心了。 “咱们离开吧。”熊人站起来,“带走女人和粮食。”这是他们掠夺的惯例,女人再不听话,只要让她们生下孩子就听话了。蚩氏大部分的女人都逃跑了,只有几位在有熊氏攻入时就被俘获了。 “男人呢?”有熊氏巫长问道。 “这么强悍的男人,用来当奴隶的话,日后也是麻烦。”熊人转头问众人,“诸位巫长认为如何?”他问随同前来的豕氏、有熊氏、隼氏三氏巫长。 三氏巫长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各有盘算,要在仓促间达成协议,委实不易。 “诸位不反对的话,我带回去吧!”应龙道。 没人反对,但熊人提醒他:“你驯服得了野猪,未必驯服得了人哦。” 应龙哈哈一笑,但伤口一笑就痛,痛得他冷汗直冒,他赶紧压住肩膀的伤口。 伤口内似乎有东西在跳动,哦,随着脉搏在抖动,“应该是伤口太深了吧?”他想。 ※※※ 白蒲感到有些困惑,他不知道他正在对云空说话,还是在对蚩尤说话。 蚩尤是云空久远以前的过去生,云空不是蚩尤,不是朱彦,不是清虚,未来云空也不会再是云空。 不管是蚩尤、朱彦、清虚、云空等过去未来的名称,都只是暂时使用的假名。 但是,蚩尤那一世的强烈经历,令蚩尤的主观意识一直留存,甚至变成坚固的元神,这是白蒲出家多年来深深了解到的。 从根解结,需先从蚩尤下手。 “无生对你发生兴趣,是因为你在蚩尤之后的几世,都同样在四十三岁去世。”白蒲说,“当年他不明白,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他,那是执念造成的,前世强烈的记忆,尤其是极大的哀伤、疼痛或惊吓,就有如深压在神识中的印痕……不如由你自己告诉我,你有哪些印痕吧。” 云空双目半合,让纷乱的心识变得纯净,让思考停止,以直心回应。 “四十三。”他说。 “为何执着四十三?” “因为不甘心。” “还有吗?” “辛……”云空摇摇头,“就是红叶。” “为何执着于她?” “因为……有些事,被打断了,还没完成。” “还有吗?” “孩子们……奇怪,我对失去的孩子,反而没太大感觉。” “你忘了他们?” “想不起。”说着,云空忽然流下泪水,“为何会想不起?他们明明如此重要。” 红叶见状,忙抱起婴儿跑过来,先把婴儿交到白蒲手中,然后转身替云空拭泪。 白蒲低头打量手中的婴儿,婴儿也呆愣的回望他,白蒲对他微笑:“我们见过面吗?” 婴儿两腿踢着白蒲的手臂,嘟起嘴巴,发出咕噜咕噜声。 “原来如此,”白蒲扬起眉头,“原来如此呀。” 第287章 涿鹿原(6) 这只是有熊氏的第一波攻势,熊人为这天已经准备了很多年。 他计划的是一场大扑杀,联合好几个氏族的兵力,以迅雷之势,一举削弱九黎的力量,首先就要在九黎各氏联合起来之前,便将他们逐一攻破,抢粮杀人,俘虏比较容易思想教育的女人和小孩为奴。 有熊氏的战略十分有效,他的速战之术一如后世兵圣孙武所云“兵闻拙速”,他事前的侦察和计划则“未战而庙算胜”,不令九黎有喘息的机会。 熊人很年轻就发现了这群山后平原部落的存在,也注意到他们有更先进的技术,对于九黎的存在,他感到芒刺在背,担心日后被九黎攻打,因此早在双方都还没人想到之前,他便开始计划了。 十五年前,他策动豕氏的应龙去送礼,是一场试探,也是令豕氏亲眼去看看,好证明他的顾虑不假。 被攻打得七零八落的九黎,蚩尤花了好长时间才将部分氏族集合起来,组成联合大军,开始计划复仇。 战争的巨轮一旦启动,便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循环,双方互相袭击,甚至忘了最初的目的。 随着连年战争,蚩尤身上的纹身也不停在增加。 他祈求获得诸神庇佑,在身体刺上各氏的图腾,包括自己本氏的黑甲虫“蚩”,他全身已布满了飞鸟、走兽、毒虫等八十一种图腾,连脸孔也被纹身掩盖了。 蚩尤的妻子辛,也是九黎的巫者,已为他生养了五名子女。她有时会抚摸他的脸:“蚩尤,我已经看不到原来的你了。” “我还是我呀。”他温柔的抓住辛的手,辛随着他东奔西跑,手掌已经不再柔滑,但依然是他永远挚爱的辛。他有时会想,即使每一个人都死了,他只愿辛仍在身边。 “你还是你,但是,”辛抚摸他已被蜈蚣刺青占据的眉毛,“我看不出你在生气、在哀伤,还是在高兴了。”辛抚摸他胸口上的甲虫、蛇和蟾蜍,“我看不出你有没有受伤,也看不见过去的伤痕了。” 蚩尤抚摸自己的脸上凹凸不平的纹身,其实令他的表情十分僵硬,甚至会在微笑时觉得绷紧。 连年血腥的争战,他已经快把自己磨练成没有感情的人了。 “这场仗,何时才会停止呢?”辛怜爱的捧着他的脸孔,“已经打了快六年了,女人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母亲失去孩子,土地失去耕作,我们双方都死伤许多人,农田也无法好好耕作了。” 蚩尤低头不语,良久,才问:“辛的意思是……?” “人们已经十分厌恶战争了,你们杀死他们的人,几个月后,他们又杀死我们的人。”辛的语气十分平静,“你要何时才停止呢?当你终于死在战场的时候,或者,你终于把他们所有人都杀死的时候?” 辛别过头去:“更何况,我们的孩子,也有两个被他们杀死了。” 蚩尤知道,辛不想让他看见泪光。 仇恨容易蒙蔽理性,即使有智慧的人也难以抵抗仇恨的威力。 有的九黎氏族不加入战争,已经远去他乡寻找新天地了,辛是在暗示他这个吗?舍弃祖先之地,不就连神话中把祖先生出来的创生神树也要舍弃吗? “我今晚带一些人去探察,然后再决定好吗?”其实在这几年,他也一直在寻找好友“苗”的下落,当年苗舍命为他掩护,事后没找到苗的尸体,他去攻打后山各氏时,也没见着苗的踪影,因此他想去还没探勘过的地区,希望能找到苗。 辛忍不住绽露笑容:“那你越快回来越好。” 蚩尤没想到,这是他与辛的诀别。 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整个大寨像被旋风肆虐过一般,房子烧燬,遍处死尸。 他发狂的寻找家人,找到被石头砸破脑袋的老母,找到儿子被石锤折断的尸身。 他奔出广场,看见被扔入篝火烧焦的婴儿,被强暴后击破头颅的少女…… 而他找不到辛。 他不断自问:“辛去了哪里?辛怎么了?辛怎么了?” 蚩尤焦急得整颗头颅发热,浑身如被烈火焚烧。 他翻看每具尸体,每个奄奄一息的活人,最后他跪在地上,呐喊道:“九黎的祖先们呀!难道我们没有祭祀你们?没有每年赞扬你们的功绩吗?这是你们对子孙的回报吗?” ※※※ “你找到了吗?” 云空的泪水无法止住,眼前像泡进了水池,什么也看不清楚。伤痛如魔祟般挑动了他的泪腺,无止尽的泪水便潺潺而流。 “你找到了吗?”白蒲再问。 云空回答不出来,只能点头。 红叶想要上前安慰,却被白蒲伸手阻止:“让他哭,让他回想。” “可是……” “拜托,”白蒲轻轻把婴儿交给红叶,“这对他十分重要。” 红叶抿着嘴,点头退后。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云空说,“我忘不了,我无法去忘记。” “你无需忘记。” 云空错愕道:“不……不是该忘记的吗?” “你无需记得,也无需刻意去忘记。”白蒲说,“你只要知道它存在就好了。” “我一遍又一遍的想起……” “那就一遍又一遍的想起,它会重复,就任它重复。” 云空深吸一口气,两掌重新平放在盘腿的膝盖上。 他平静了混乱的心绪,痛苦的记忆如波浪般无限的重复,造成他生生世世困于其中,他面对时痛苦,逃避时也痛苦,但在白蒲的引导下,如今他终于渐渐不受影响…… 不逃,也不面对。 只是观察。 它就在那边,云空只需观察。 它曾经发生于某个时空中,它真实存在。 它已经过去久远,时、空皆不在了,它也不复存在。 所谓存在,既非存在,是名存在。 它就在那边,但不执着于它,也不冷漠以待。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假使你成功了,云空,”白蒲心中想着,“即使身处红尘,也不被红尘所转了。” 云空的泪痕干了,在脸上留下发亮的盬晶。 记忆依然不停播放,但他已不再被其影响,只是默默的观看。 第288章 涿鹿原(7) 率领群巫和铜兵,越过西北方山区,侵入涿鹿之原。 这次他们有备而来了。 在下山杀人之前,群巫们先在晨雾中唸起咒语,要令晨雾在阳光出来后经久不散,要令阳光被云朵遮蔽,要令云朵又多又厚。 然后,他们用轻盈的脚步下山,不惊动站在枝头沾满露水的野鸟,不令草地发出沙沙声,不让兵器在晨曦下反光。 他们用擅长的游击战方式,悄悄用弓箭杀死守寨的人,扳倒早起在外头走动的人,然后每一位杀手守在每一间屋户门口,准备同时动手。 就在此时,渐渐升起的阳光下,蚩尤看见了,大寨中间的广场有个木架,辛被绑在上面,身上插了许多根石矛,一根还从下巴插入,直透头顶。 蚩尤忍耐着不发出惨叫声,用力咬牙,直至咬崩了门牙。 他感到眼球火热,眼球血管爆裂,瞬间染红了他的双目。 蚩尤的眼睛就是那时候变红的。 他冷冷的举手一挥,下了个指令,所有人立刻进入房子,蚩尤聆听着惨叫声此起彼落,心中冷冽如冬日寒冰。 他看见有间房子有女人抱着小孩跑出来,心想,难道他冲进去的战士被杀了吗?心念未歇,他已上前刺死那女人和小孩,然后继续在外头等待,看看还有什么人出来。 不久,房子果然步出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他手中握的石斧黏了一坨血肉,身上也划了刀伤,不过蚩尤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苗?” 苗听见好久没听过的声音,先是怔了怔,然后望了眼蚩尤跟前女人和孩子的死尸,立刻举起石斧冲向蚩尤,蚩尤马上应战! 两人都是九黎战斗好手,蚩尤见苗对他招招杀着,完全不顾往日情谊,先是错愕,后来慢慢了解了。 为何这些年的争战中,熊人能清楚九黎各氏族的位置? 为何屠杀全村老小,却只有辛被掳走?谁认得辛是他的妻子? 蚩尤的眼睛更红了,连前方的视野都盖上了一片血红! “是你害死辛的吗?”他不再困惑,奋力回击苗,“是你带他们去攻打九黎的吗?” 苗也不示弱,展现九黎战士的拿手武技,两人年纪相仿,童年时一同习武,对于对方的路数悉皆了然于心,两人的差别,只在多想置对方于死地而已。 “你吃九黎的奶水长大!你带野蛮人去杀你的家人?”蚩尤连串的攻势,不令苗有机会回手,“辛从小跟我们一起长大,你让她死得那么惨?” 苗凄厉的大喝,石斧打屈了蚩尤的刀面:“你才杀死我的家人!你杀我妻!你杀我儿!” 蚩尤明白了。 苗是回不来了。 “你是九黎叛徒,”蚩尤冷冷的说,“历代九黎祖先将诅咒你生生世世。”一旦蚩尤恢复冷静,苗的弱点就在眼前昭然若揭。 他双手长短兵器一挥一刺,长兵挥断苗握斧的拇指,短兵插入苗的下巴,口中诅咒:“送你到黄泉,愿你的灵魂被黄泉之鬼噉咬。” 苗倒地之后,蚩尤在他断气之前切下他的头,拎到辛的尸首面前,高举起来给辛看,才拔掉辛身上的石矛、解开辛的绳子。 杀尽氏民之后,他们扯下大寨内的黄旗,用来包裹辛的尸体。 有熊氏的部落联盟皆以雄黄染色的大旗为记,很好辨认,只是旗面上的图腾有所不同。 那天之后,漯水之交汇,肥沃的平原,九黎展现优秀兵器的实力,将涿鹿之原染成代表他们的赤红色。 ※※※ 红叶还记得当时死亡的过程吗? 本来云空还执着于这个问题的,但他现在也不执着了。 不过他仍然困惑,为何当年的辛必须如此死法? 为了一挫蚩尤的锐气?为了给他警告? 是熊人的战略吗?还是苗的献计? 能回答的人早已化成分子,经历过无数的分子循环,不知在多少生物体内分解又复重组。 云空观察记忆在亘古的回波,观察它滑过面前,一幕幕掠过,所见尽是杀戮。 这些杀戮,当年看来很有意义,如今看来却像看戏般虚假。 “我罪孽深重,”云空平静的说,“我该堕阿鼻地狱的。” “即如此,你早该堕了,为何仍能生生世世为人呢?”白蒲提示他。 “我凡夫,不敢说深明因果,不过……”云空说,“地狱是一念,不堕也是一念,说不定,尚有一念牵着我,不往地狱的路上走吧?” ※※※ 在辛惨死后,蚩尤又征战了八年。 四十三岁的他,坐在尸体满地横陈的战场上,身心俱疲。尸体的脑袋被蛮力敲碎,或被利刃穿破,流出的浆水和血水把一切都染上了赤红色,模糊了人的轮廓,也抹除了敌我的分别。 没人敢接近他,因为即使他遍体鳞伤,依然能随手将近身的人杀死。 心有不甘的蚩尤在沉思,为何今日他会落到如此田地?为何拥有冶金技术的九黎,会败给只懂用石头的有熊氏?跟随他的人不是投降就是死绝,也有半路退出联盟,迁徙他乡的,为何他们不能团结一心,重振九黎光辉? 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他身边,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豕氏的应龙。 “蚩尤。”应龙呼叫他的名字。 应龙手中握着一把青铜刀,是他从九黎战死者得来的兵器,他选了最锐利的一把。 是的,有熊氏从九黎夺走了不少兵器,他们采矿、提炼、冶制、打造才完成的兵器,却被有熊氏夺去,反过来残杀制造这些兵器的九黎。 蚩尤抬头看应龙,眼神移到应龙肩膀,那儿有个永远无法顺利愈合的伤口,十余年前,应龙率众追杀他们之时,蚩尤亲自把一个“原蛊”种进去了。 蚩尤惨然笑问:“伤口很不舒服吧?” 应龙学了一些九黎话,悄悄听懂,反问:“什么不舒服?” 蚩尤嗤鼻一笑,不打算揭穿,就让应龙一生被这东西折磨吧。 应龙见蚩尤没有防备,当下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结束了熊人的心头大患。 第289章 织云四卷(1) 蚩尤结合九黎氏族, 他将蚩尤的头连同青铜兽面鹿角头盔一起取下,蚩尤的身体仍然坐着,由强烈的怨气支撑着,不打算倒下。应龙见了,对部下说:“他不是平凡人,好好安葬他。” 应龙提着蚩尤的头颅,口中唸咒,要将他的烈性封存于头中,这是大巫熊人吩咐他做的,好令九黎永远无法在这片土地上复兴。 而九黎果然退出了中原的历史舞台,另觅天地繁衍子孙去了。 涿鹿原上,过去好几支物种或人类都被灭族了,没有只字片纸被记录下来。 然而这次,双方的名号都被用原始的文字记载了下来。 后来,他们被统称为黄帝和炎帝。 ※※※ 午后的阳光穿过屋壁的缝隙,斜照在地面,光线柔和舒服。 沁凉海风也穿壁而过,提醒了白蒲,此处不是大宋,更离古战场涿鹿有万里之遥。 白蒲望了眼云空,云空平静的合上双眼,象是睡着了。 红叶走过来悄悄说:“他年纪大了,又才刚长途跋涉回来,想必累坏了。”红叶拉拉他的衣袖:“你急什么?过来,让他安静一下。” 白蒲微笑着站起来:“你真的很像一位妻子了。” “像吗?”红叶眨眨精灵的眼睛。 “像。” 红叶忍不住高兴的笑了起来,白蒲望着她嘴角的浅窝,也微笑着合上眼,避开他曾经最爱看的笑容。 ※※※ 十二年后,某个旱季的早晨,年迈的云空喝下一碗杂粮粥后,蹒跚的走到高脚屋的门边,坐在门槛上,眺望被太阳渐渐晒暖的大地。 “红叶。”他苍老的声音轻呼着。 七岁身躯的红叶走过来,握着他皮肤松柔、布满皱纹的手:“嗯?” “我要走了。” “要走了吗?我准备好很久了。”红叶轻抚他的手背:“我会跟上。” 红叶把头轻靠在他的胸膛上,拍拍他的手臂,要他安心。 云空满足的合上双目,离开这副使用了超过八十年的身体。 红叶聆听他的胸腔,听见心跳静止了。 红叶感觉到他的躯体骤然空寂,晓得他舍离了。 “是时候了。”她忖着。 十二年来,红叶反覆练习,已经训练得能让神识随时离开身体,道教叫“出元神”,或叫“离体”。 于是她合上眼睛,静静的躺入云空怀里:“我来了,你等等。” 然后,她全身肌肉逐渐松弛。 然后,她永远不再回来这具身体。 看了好久的海,他几乎忘掉踏在陆地上的感觉了。 大船从一览无涯的海洋进入内海时,海水开始变得混浊,连那亲吻海水的天空也蓝得不起劲了。 他沿着甲板行走,边走边眺望陆地,远方的陆地像一块黑油油的鼻涕虫,懒洋洋地瘫在海平面上。 “到广州了吗?”他问身边的水手。 水手们已经开始准备停泊,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忙碌,没人搭理他。 货船缓慢的驶入河口,海面上浮着垃圾和动物的尸骸,让他对这片土地的印象打折不少。 天色开始沉下来了,海面的蓝色慢慢转变成灰绿,不久又变成赤褐色,太阳歪歪斜斜的,眼看要坠去山头后面了。 货船缓慢的驶入河口,一直到天空彻底暗下来了,才停止移动。 港口点上了灯,天色虽暗,港口依然灯火通明,一见有船停泊,港口的工人马上聚集起来,打算即使不用晚饭,也要好好再多挣一笔工资。 “今天晚了,不卸货!”船上的人朝下方大呼,“明日请在卯正过来!” 工人们听了,失望的一哄而散。 船上的水手们也收工了,只留下守船的人,其余纷纷下船找乐子去了。 “巴了好久啦!”有人经过他旁边,掠过了一句话。 “不知李三姐那俏妞儿还在吗?” 他还不打算下船,他打算好好打量这儿,用警戒的眼神分析他眼前的陌生之地,用鼻子探索港口的气味。 船主从后面靠近他,拍拍他的肩膀:“还要歇一会吗?” “不,”他紧抿着唇,“我想马上启程。” 船已经休息,而他才正要开始。 想到脚板即将踏上这片土地,他心中可是火热得很! “你想去哪?” “让我瞧瞧……”年轻人舔舔嘴缘,用手指细数,“广州……” “这里便是广州了。” “哦?”年轻人点点头,继续数,“临安、太原、大名、琅邪、开封……” “且慢,”船主截道,“有一大半在金国呢,你要过境吗?” “还是金国的吗?”年轻人眺望前方,好像真能望见几百里外的金国,“沿路我还想去个小地方,例如一个叫仙人村的。” “那种小村子,你就得问人了。” 他拎起随身布袋,向船长鞠躬:“船主,我要下去了,多谢大伙这些日子的照顾。” “你可以在船上多待一晚的。” 他摇摇头:“我待不住了,想找个茶店歇脚,打听打听。” “也好,”那人说,“没记错的话,那儿有间卖茶的铺子,也有床位出租,应该还在。”那人遥遥指去港口昏沉的一角。 他向船主拱手:“告辞了。” 船主摆摆手,离开了。 肤色黝黑的年轻人背起布袋,手执一根齐眉老竹竿,默默的走下甲板,当他的脚底踏上陆地的时候,感觉地面在晃动,原来他已经习惯了晃动的甲板,反而要花一阵子才能够适应平稳的陆地。 他慢慢走到船主指示的角落,见到那间昏昏沉沉的茶铺,昏沉得令人沮丧,看来老板把灯油省得过分了点。 虽然如此,茶铺的客人还是挤满了一堂,一起用体温烘热空气,显得热腾腾的,这种又阴暗又湿热的空气,只有夜间的茅厕粗可比喻。 没人去留神这位刚进来的年轻人,唯一在意的,只有眼尖的跑堂。 “饮乜?”港口的茶铺都招待些粗汉子,是以跑堂也不会说话客气,更不会满脸奉承的笑容。 “有乜饮?”年轻人反问道。 跑堂愣了一秒钟,没好气的说:“想饮乜?” “有乜就饮乜。” “你想饮乜就有乜。” 第290章 织云四卷(2) 年轻人微微抬眼,注视眼前的跑堂。 只见跑堂两手扠腰,一脸不耐,象是想要把一整日没处发泄的怨气全抛在他身上。 年轻人不慌不忙,也不在意,依然一副没表情的脸:“我要饮椰子汁。” “啥?”跑堂傻了一下,随即一股怒火冲上脑门,“好小子,老子今天正恼,你来找碴子……” “头先你唔系讲想饮乜就有乜?”年轻人得理不饶人,“我在老家日日都饮的,你为何没有?” 其实也不是没有,广州地处亚热带,椰子是常见的,只是茶楼通常都不会准备椰子,人们都来喝酒居多。 周围的客人注意到有好戏可看,一时之间,喧闹声骤然平静了下来,整间茶铺变得鸦雀无声,只偶尔响起一两声细语。 既然客人已经准备看热闹,跑堂岂有随便下台之理?否则没了面子不说,以后还怎么在这港口混下去? 年轻人浓浓的眉毛一动也不动,冷峻的大眼硬瞪着跑堂的眼,像要把他连眼泪也瞪出来似的。 “客人,恕不招待了。”跑堂粗鲁地一推,意图将年轻人推下地去,惹人嘲笑。 不料年轻人稳如泰山,文风不动,仍然硬邦邦的在瞪他。 跑堂又惊又怒,伸出另一只手,两手同时用力推他,年轻人却仍是没事儿般。 年轻人淡淡的说︰“你不卖便罢了,我想问问路,问完了便走,如何?” 跑堂感觉这台是越来越难下了,为了挽回那一丁点儿面子,声音更大了起来:“这里只留有买卖的客人,你要来混吉,请滚!” 年轻人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奇着这世上竟有此等人类。 “袁小二,甭硬撑了!”一旁有个汉子捣和,“是你不对,又是你不行,何苦自己惹一口鸟气呢?” “你住口!”跑堂袁小二比刚才小声了。 “掌柜的!”那汉子朝柜台嚷道,“你这混帐堂弟再这般模样,我看,若非港口只有你这家卖酒,也不会再有人上门的!” 掌柜的只得一脸莫可奈何,忙着陪笑。 那汉子站起来,一把推开跑堂,弄得他狼狈不堪,急忙灰头土脸的闪开,躲到柜台后面去。 看来,他是怕那汉子的。 那汉子拍拍胸膛,粗豪的说:“我系老金,睇来小兄弟是初来本地,有何事要帮忙,我帮你!” 年轻人打量一下这老金,又环顾一下四周,发觉四下众人都在望着他,可老金一瞄他们,他们却马上若无其事的转回头去,继续方才的聊天和吃喝。 年轻人耸耸肩,道:“我想问路。” “问路,简单。”老金拍掌道,“想去哪?” “让我瞧瞧……”年轻人舔了舔嘴缘,“广州……” “这里便是广州了。” “哦?”年轻人点点头,“我听说有个仙人村……” “仙人村哦?”老金揉揉下巴的须碴,眼珠子转了转︰“这样吧小兄弟,咱去外头谈,这猪窝又热又闷,你也几难受的吧?” 年轻人点头同意,便随老金走出茶铺去了。 见两人都走出去了,跑堂袁小二才嗤了一鼻子气,一面唠叨一面走向年轻人坐过的台子:“活该,遇上老金,也替老子算帐了。” 有人摇头低声道:“可怜小子,不知打哪来的,年纪轻轻的呢。” 忽闻跑堂一声怪叫,整个人仆倒在地,他忙着爬起来后,又是一声怪叫。 “啥?”有人好奇,围了上来看。 只见方才年轻人坐过的凳子前方、摆脚的地面,有两个深深凹下的鞋印,袁小二正是踩了它才跌倒的。 这下子,袁小二才惊悟推不动那年轻人的原因。 客人中有人了然颔首道:“看来,明日谁会回来茶铺,尚属未定之数呢。” 于是马上有人建议赌一把,买买看谁会回来。 一时之间,茶铺又加倍热闹了起来。 ※※※ 话分两头,茶铺的事,先按下不表,且说老金和年轻人步出茶铺后,老金领着路,边走路边说话︰“小兄弟,仙人村要走很多路,不过我老金很熟路,老实讲,走夜路不方便呢。” “今晚去不成吗?”年轻人不时打量四周,留意野路上的一草一木。 “你才刚下船的吧?”年轻人以点头回答,表情还是冷冷的。 “打哪来?” “那巴路(nabalu)。” 老金侧头认真想了想,没听过。 “今晚是不方便去仙人村的,不如明早再去。”他拍拍年轻人的背:“你初来此地,看来无亲无故,若不嫌弃,去我家过夜如何?” “不敢劳烦。” “小事,小事。”老金哈哈笑着,领他拐入一条小径,远远看见一间小屋,建在河岸的荒地上,“这是寒舍。” 待走近了,老金便朝小屋喊道:“娘!有客人来咧!” 小屋的木门咿呀一声打开,不稳地摇晃了晃,有个老媪探出头来:“点解咁晚返屋企?”说话之间,老媪飞快的将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电光石火的扫视间,眼光特地在他肩上的布袋逗留了稍久。 “有酒吗?”老金搭着年轻人的肩问老媪。 “有,当然有,娘知你好客,酒是常备的。”老媪边说边从柜子里取出一壶酒,“娘去做些下酒菜。” “多谢娘。”老金咧开嘴,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黑齿。 两人席坐在地,老金马上倒了两杯酒,一口喝光:“先干为敬!” 年轻人淡淡一笑,也从几上拿起酒杯,看也不看杯中事物,便一口饮下。 老金这下可乐了,他又替两人各倒了一杯,随即回头嚷道︰“娘,下酒菜快来。” “唔好猴急。”老媪的声音从屋后传来,伴着一丝柴火的烟味。 年轻人浅笑,将自己那杯酒干了,还个儿倒了一杯,又是一饮而尽,老金瞧了,愈发心喜,口中不说话,看着年轻人举起酒壶,将整壶酒喝个一滴不剩。 年轻人放下酒壶,脸色开始放松,两眼失去了原有的神采,看样子快要翻白了。 “我讲嘛,”老金高兴地说,“肚子仲未填些东西,就饮咁多酒下肚,好容易醉嘛!” 第291章 织云四卷(3) “老金说的是……”年轻人嘟哝了几个字,便砰的仆倒在几上。 “娘啊!”老金喊道,“下酒菜倒了!” 老媪从屋后走进来,蹑手蹑脚的走到年轻人身边,两人一起搜索他身上的东西。 “这一件太简单了,”老金笑得很灿烂,“他自己把酒大口喝完的,不花费功夫。”他拿下年轻人肩上的布袋,将里头的事物一样样取出,摆到几上。 “这小子什么人?”老媪奇道。 几上摆了一叠黄纸、一瓶朱砂、两管毛笔、一片刻了怪异花纹的宽竹片、打火石、一本旧书、一把桃木剑、一面铜镜、一颗大果仁、一方破旧的布、两枚铜铃…… “怎么没钱?”老媪瞥了眼老金。 老金翻过布袋抖了几下,又掉下几样小东西,接着才轻轻的飘下几粒尘埃。 老媪搜索年轻人的袖子,没在袖囊找到什么,又解开他的腰缠,才好不容易在那里找到数十枚铜钱。 “霉气!”老媪愠道,“老娘调这剂蒙汗药,也不只这个价钱!” 老金愁着脸,整个人似乎矮了半截:“那怎办?” “还怎办?照旧!剁了喂鱼!” “好吧。”老金走去屋子角落的稻草堆,从一束束稻草中取出一把弯刀。 “到屋外去!省得老娘洗地!” 老金没回答,直愣愣的瞪着年轻人,似乎没听见老媪的话。 老媪顿觉有异,回首一望,也傻了眼。 只见年轻人露在衣服外的手背,正徐徐涌出丝丝黑气,他束起的头发之间,也冒着蒸蒸乌烟。 “见鬼了!”老媪毕竟比儿子见多识广,还冒得出一句话。 年轻人的衣服渐渐鼓起,鼓至某个程度之后,衣服忽然一沉,大股黑气从袖口、襟口涌出,发出阵阵酸味,嗅起来鼻子还有些辣辣的。 小屋内黑气瀰漫,使得昏黄的灯光更添了几分诡异,屋内的空气一片混浊,从窗外拂来的凉风一点作用也没有。 年轻人懒洋洋的扭了扭肩,睡眼惺忪的抬头,还用手拨了拨头发,口中喃喃道:“大梦谁先觉……”停顿了一下,他猛然睁目,满脸笑意的看望老媪和老金。 我说过老媪毕竟见的世面较久,她马上一脸关心,连语调都慈祥得一点也不造作:“哎呀!小哥,刚才你醉得太厉害了!” “是呀,”年轻人瞥了眼几上的东西,“多谢你了,你的蒙汗药还真来劲。” “瞧你醉过头了,”老媪噗哧一笑,“还在说醉话。” “无需费神了,”年轻人提起布袋,将几上的东西一件件收进去,“你用的可是上好药材呢,药力强、效力长,稍一过量,还会令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老媪变得脸色铁青,说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 老金眉头一皱,脚上移了两步,手上弯刀直往年轻人脑门劈去。 年轻人斜目一瞄,道︰“这刀饮过不少血。” 刀劈过了年轻人站着的位置,却没劈到他,老金一惊,才发觉年轻人把身体移了半寸,避过刀锋,还细细端详了刀面︰“嗯……杀过十二口,正应地支之数,一个不少。” 老金心慌,大喝一声,刀刃一转,横扫过去,可刀势刚起,年轻人又移了半寸,恰恰让刀锋划过面前,口中还在说话:“你猜我怎么知道?” 老金心里更慌,呼吸乱了,招式也乱了,接连着的两招也劈了空,每次都仅差半寸,耳中只闻年轻人说:“每杀一人,刀上便留迹二条,我细细数过,有二十四条……” 老媪在旁听了大惊,方才年轻人不过瞬间一瞄,竟数出二十四条刀上痕迹,还说对了杀人的数目。她心里比儿子更慌,眼角猛瞟后门,准备开溜。 年轻人莞然一笑:“我不想当第十三个,不过我想试试一件事……” 老金豁出去了,他发狂似的大嚷,用尽全身力气冲向年轻人。 忽然,在他完全没有了解以前,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手中握着刀柄的那种扎实感,瞬间空掉了,他来不及转眼去看握刀的手,却见弯刀已在年轻人手中了。 下一件事是,他已经痛得跪倒,仆在地上翻滚狂叫,却只能发出沙哑又高亢的嘶喊。 因为他失去了半截舌头。 前半截。 年轻人细心观看刀面,不疾不缓地说:“啊,第二十五条,只多了一条,果然没杀人是不同的。” 然后,他斜眼瞟了老媪一下。 这一瞟,老媪两腿瞬间软了,她杀了这么多人,此番才第一次领略到死亡的滋味,强烈刺鼻的死亡气息,熏得她泪水也流出来了。 她软倒在地,肩膀倚着墙,泪眼直愕愕瞪着年轻人,虽然她的舌头没断,却也同样一个字也说不出。 年轻人笑得很开朗,笑得似乎这不是河岸的夜,而是春和日丽的大晴天。 他向老媪问道:“二十七?” ※※※ 大早,港口的茶铺便开门了。 跑堂袁小二打着呵欠,将挡住大门的一块块木板移走,让阳光进来。 空气中瀰漫了一股海港特有的酸腐味,象是翻肚的死鱼味,黏稠得化不开。跑堂嗅惯了,也不甚在意。 阳光溜了进来,他陡地一惊,才发觉茶铺中早有客人,他忙转身瞧清楚,才发现不仅有客人,还是个被綑绑起来的客人。 “怎么搞的?”他尖声怪气的大叫。 不久,港口开工了,越来越多人聚在茶铺,大多是前一晚下了赌注的,正打算来一探输赢。 “那小子没死,所以我赢了。” “搞清楚!咱是赌谁回来,不是赌谁死了!” “可是,回来的不是老金,而是他老母呀。” “老金也没死,只是断了舌头,他老母说是小伙子做下的,可小子没了踪影,这下谁有输赢呢?” 众人争持不下,吵闹不休,结果如何,恕不再述。 在这众人纷争之际,年轻人早已离开港口,朝西寻找仙人村。 他一路问人,却没人晓得仙人村。 于是,年轻人放弃寻找,离开广州,朝北行去。 时间飞逝,在行走之间,山川草木悄悄变了颜色,脱去绿衣,披上了艳红和鲜黄。他来到江南之地,饱览听闻已久的桂林山色,总算能亲眼见识这片山水秀色。 第292章 织云四卷(4) “没什么特别,比不上我家。”他心里嘀咕着,便搁下了山水,前去寻找传说中的庄院。 年轻人从布袋取出一本旧书,再三翻看他读过无数次的段落,以及回想他听过的故事,依循着残缺不堪的记忆,果然找到一处庄院,隐蔽在垂头丧气的林木之中,四周的树木不是枯死,便是死气沉沉,连飞鸟虫声也无半点。 年轻人瞻仰荒宅,看见庄院前的小路杂草丛生,眼看许久已没人走过,庄院的大门也腐朽了,一扇倒在地上,另一扇无力地歪了半边。 他推开那半边门,门便嘶叫了一声,连同门框一起翻下地,一股阴冷潮湿的酸味扑鼻而来,年轻人皱皱鼻子,嗅了嗅庄院散发的沉重阴气,若是一般人进来,恐怕会马上生病。 但年轻人一点也不担心,他呼吸着庄院的秽气,搜索着气味里留下的讯息。 走着走着,他看见地面上有两具尸骨,一具是人的,衣服腐烂得只剩下碎絮,一具大概是狗,骨骸支离破碎。 年轻人用脚轻轻一碰,那具人骨马上崩塌粉碎,散落一地尘屑。 年轻人点点头,他已了解了一些情况:那人生前是往外走的,他的头是朝向庄门外的,可是他永远也没出到门口,不仅如此,从骨骸的状况来看,他死了起码有二十年了。 “这宅子荒废很久了……”年轻人自言自语,“不知还有吗?” 他穿过院子,推开正门,闯入多年无人敢踏入的房子。 房子的每个角落都迸散着不友善的气息,四处的窗格、门扉都已被白蚁蛀空,比原来更加透光了,但透进来的光总不免带有阴郁感。 年轻人在屋内肆无忌惮的走动,心里默数他所碰见的骨骸,有倚在墙边的、仆在地上的,也有一间很大的地下室里堆了数十副人骨,看得越多,他越确定这是他要找的地方。 于是,他离开房子,从布袋里取出一枚大果仁。 “乖乖……”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步向院子的几棵树。 他专心观察每一棵树的树根,时而拨开树根旁的杂草,将手上的大果仁靠近每一根露出土外的树根。 终于,来到某棵树时,手中的大果仁微颤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留神果仁里头的动静。 果仁里的东西正兴奋地跳动着,使得大果仁在他手上抖个不停。 “终于……”他松了口气,取出一张黄符,瞄了一眼好确认没拿错,才将黄符压在树根上,口中唸唸有词。 手中的大果仁渐渐冷静下来,回复沉默。 年轻人翻开黄符,底下露出个手心大小的黑褐色东西,脏脏的像团粪球,仔细一瞧,才发现它更像一个用枯叶重重包裹的、丑陋的蛹。 年轻人十分满意。 他将大果仁、蛹和黄符一并放进个竹筒,封好口,再收入布袋,才从容的步出庄院,继续北行。 时序进入冬天的时候,他来到淮水的一条小支流。 此处已是宋金交界之地,是绍兴十年停战后协议的边界,以斩杀岳飞换取和平,但若不是岳飞,恐怕连这条边界也不会存在。这条边界绵延千里,只有重点地方驻有军兵防守,而此地荒野,连老百姓也不多见,何况军兵? 年轻人凭着直觉,沿着河道,绕过几个拐弯,找到一片浅滩,便脱下鞋子,轻巧地跨过河。 “很近了……”年轻人一面呢喃,一面嗅着空气,企图从清冷的林雾中寻觅人烟。 走了约莫一个月,经过了好几个大镇小镇,看过了许多与南方迥异的服色与风俗,年轻人来到了大金国目前的政治中心,也同样是数十年前大宋国都的大城,只不过已经从原来的“开封”易名为“汴京”了。 汴京仍是有很多汉人,加上大金皇帝有意倣效汉人制度,所以并没有很强烈的胡人风气,虽然如此,跟南方比起来,还是马上可以感觉到不同的气氛。 年轻人首先要找个落脚处,便留神建筑物的匾额。 “有了。”他心中忖着,便在一所名叫“黄庭宫”的道观门口停步,显然是宋室尚未南渡以前那段极度推崇道教的时期所建的。 大门后传出阵阵焚香的气味,里头走出个老道士,看来是位知客,他早从年轻人进门便将他细瞧了几遍,心里好生困惑,猜不透这年轻人的底细。 年轻人肤色较一般汉人来得深,五官轮廓十分清楚,像用力刻画出来的一般清楚,浓眉下一双有神的眼睛隐藏了深沉的念头,眉宇间总带点紧绷,似是对周遭随时保持着警惕。 年轻人扎了个高高的发髻,四边垂下许多乱发,不太修边幅,一身劲装和随手编织的草鞋,还有肩上背的一个黄布袋、手上握的一根齐眉竹竿,怎么样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于是老道士问道:“施主是……?” “道长您好,”年轻人作揖道,“贫道程若,道号容华子。” 老道士怎么也没料到他也是道人,赶忙回礼道:“贫道商志鸣……不知有何贵事?” “我是来求宿的,希望道兄方便,住个几日。” “当然当然……”老道士狐疑的说,“请出示度牒,我好记录则个。” 年轻人翻找布袋,取出一卷麻布递给老道士,老道士皱起眉头:“此乃何物?” “我的度牒。” 老道士展开一瞧,果真有度牒的行文格式写在麻布上:“何处开出的度牒?” “吾师亲自开立的度牒。” “你究竟何人?”老道士不安地望向门口,门外正走过几位金兵。 “贫道程若,道号……” “你说过了,”老道士截道,“但是,这不是金国朝廷恩准的度牒,亦非大宋的度牒,只能算是一张废纸!” 程若的两眼扫过一片阴霾,微露凶光:“这是吾师手迹,还盖有吾师印鉴。” “这是废纸,”老道士将麻布一甩,任由它落在程若脚边,“私自开立的度牒不受承认,而且是犯法的,恕贫道不能收留你了。” 第293章 织云四卷(5) “是吗?”程若静静的捡起度牒,“那么合法的度牒,又是个什么模样呢?” “瞧明白了!”老道士一脸不屑,从袖囊中取出一张黄纸,“此乃我全真丹阳真人亲自……” 老道士话犹未毕,觉得脑袋瓜忽然一沉,眼前一黑,便睡倒在地。 程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将度牒从他手中轻轻拿走,仔细地读着度牒上的字:“什么叫全真的丹阳真人……?”他看见度牒上有老道士的姓名“商志鸣”和道号,还有业师的名讳“马钰”。 程若收起两张度牒,踏出黄庭宫,漫步到城的另一角,另寻落脚处。 汴京城内道观甚多,寺院也不少,程若尽量不去思考,只凭直觉决定该停步的地方。师父说过:“应该发生的事,就一定会发生。”所以他也无需思考太多,只要凭着直觉,就任由他发生吧,这就是无为吗? 经过一条街道时,程若忽感一阵心悸,禁不住停下脚步。 是什么令他止步呢? 他还在满腹疑窦的时候,转头张望,才发现有个中年道士正盯着他,那道士正站在一座道观门前。程若两眼住上一转,看见“太清观”三字。 那人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盯得程若很不自意。 正踌躇间,那人忽然猛摇头,叹息道:“可惜呀,可惜。” 有了开场白,就好说话了:“可惜什么?” “可惜你有慧根,却无入道之缘。” “愿闻其详。”程若恭敬地作揖道。 “你有慧根,若能修道,会较一般人容易得道,”那人继续捣头如蒜,“可是你身上有两股强悍的病气,很是犀利,恐怕……尔命不长。” 原来在帮他看相啊?“道长是……?” “贫道西华子。” 程若作揖回道:“贫道程若,又叫容华子。” 两人一时沉默,相视良久。 “你的名字很有趣。”西华子说。 “你的也不差。” “无论程若或容华……”西华子浅笑道,“都出自《淮南子》,对吧?” “道长一语道出出处,晚辈倒是猜不透『西华』之涵义。” “这是小事……”西华子捋捋胡子,半合眼作沉思貌,“你年纪轻轻,看来未满二十岁,原来也是个道士……只是你身上那两股病气,有些跷蹊。” “晚辈并不觉身上有何不妥,晚辈自幼少病,这几年连风寒也不曾有过。” 西华子沉吟一阵,忽然说︰“你是来借宿的吗?” 问题来得太快,程若愣了一下︰“是的。” “好吧,反正有空房……”西华子自言自语转身过去,又再转回头来,“度牒借来一看,”马上又解释道:“手续上如此,麻烦你了。” 程若毫不迟疑地递出度牒。 西华子接过度牒,只瞧了一眼,便随手还给程若︰“商志鸣……你杀了那老头吗?” 程若早已运好一口气,两脚悄悄摆好了架式:“商志鸣是我本名……” “我认得那老头,黄庭宫的知客,”西华子一脸不在乎,“你没杀生吧?” “没有,”程若在气势上早就败了下来,只好承认,“我只不过……” “没杀人就好,”西华子截道,“你该有自己的度牒吧?” 程若乖乖交出自己的度牒。 西华子接过那方写在麻布上的度牒,这回看得很仔细:“令业师是……”西华子忽然变得沉默,浮现怀念的眼神,“此非朝廷度牒,你是私下受戒的吗?这是犯法的。” “吾不知中土道人要受朝廷管制,此度牒已随身多年。”程若一直盯着西华子的身形,随时准备情况稍有不对便要出手。 “原来如此,你非中土人,怪道口音不类中土,”西华子恍然道,“这样的话,我们更要促膝长谈了,贫道还不知中土之外也有道教呢。” 西华子拿着程若的度牒,回身便步入大殿。 程若站在门外,还在犹豫。 西华子发现他没跟来,又再停步摆手道:“容华子,请进。” 程若虽然满肚子狐疑,却也莫可奈何,只好跟了进去。 无论如何,这天是他步入中土半年以来,第一次享用到丰盛的一餐。西华子让他跟其他道士一起用晚饭,也让他参与了晚饭前的仪轨。 他慢慢弄清楚了,西华子是这所道观的住持,这间颇有规模的“太清观”属于新兴道教“全真教”,跟先前的“黄庭宫”是同宗。 用过晚餐后,西华子邀程若一起喝茶。 在太清观东侧的院落中,西华子熬着井水,一面等待水滚,一面弄碎茶叶,眼睛不看程若,口中在说︰“回想起来,喝茶这回事,还是唐代才在佛寺里流行起来的,那个茶圣陆羽还是被和尚养大的孤儿呢。” 程若默不作声。 不管这西华子是什么来头,显然的,他对自己保留了不少。 在还没有摸清对方的用意之前,程若打算采取守势。 “令业师是哪一派的?”西华子不经意的问。 “家师也说不清楚,只记得似乎与茅山有渊源。” “啊,水沸了。”西华子将水壶从火上移开,先将沸水冲入两个杯子,温热茶杯。泡好了茶,将茶递给程若了,他才说:“我太清观,是属全真,恐怕你在海外不得消息,全真乃王重阳所创,其实也不过十多年前的事。” 程若喝了口茶,问道:“同是道教,为何有许多门派?” “你有所不知,全真与以往许多派别,大有不同。”西华子道,“王重阳在甘河遇仙,一遇纯阳真人(吕洞宾),二遇刘海蟾,三遇锺离权,受三仙点化,才大彻大悟,了解到原来三教本是一家。” “三教一家?” “道、儒、佛三教本是同源,皆出自老子,”西华子说得理所当然,“孔夫子受过老子的教训,佛祖也是受老子点化,是以全真所诵的不仅道经,《孝经》和《心经》也是要精通的。” 从北宋以来,早已有三教融合的思想在酝酿。 儒家是朝廷的众大官僚系统,道家也因宋朝皇帝的推广而大大发展,佛家则是外来宗教经历千年的中国化、民间化之后,成了重要的心灵依托。 第294章 织云四卷(6) 三家之中,道、佛二家性质相近,总在互较长短,而儒家地位巩固,本身不加入争斗,但儒家中也有各自拥护道、佛的人物。在这种情形下,出现“三教合一”的大趋势。到了南宋时期,金国“三教合一”理论终于具体化,全真、太一、大道三个新道派在金国崛起,加速了这一思想的推广。 “等等,”程若不解,“佛祖怎么会是老子点化的呢?佛祖远在天竺呀。” “你忘了吗?老子离开函谷关,往西行去,不再回来,便是在西方点化了身毒国的胡人,这是佛教初传入不久就有的说法,东汉还有《明威化胡经》记述此事,字字确凿。” 程若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无法消化这突来的新知识。 西华子又说话了:“我瞧你天资不错,本想度你入全真,可是可惜呀,你的命不会长,没时间了。” 程若已经听了三次说他命不长,很是懊恼:“道长为何一直说我有病气、短寿?究竟是何凭据?” 西华子不答话,慢慢呷完了一杯茶,才缓缓说:“你比我还明白的。”说着,忽然两眉一翘,精目一瞪,原本貌似与世无争的中年道士,剎那气焰炽烈,教程若打从心里惊恐,背上流过一抹寒意。 “你明白的,”西华子继续说,“多养一日,就少一分气血,如此一来,恐怕你还来不及抵达东海,便要倒毙在路上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东海?” 西华子忽然又收敛了精明的表情,回复一脸朴直,还微微吐了吐舌头。 “天晚了,”西华子说,“贫道要就寝了。” 于是,他也不收拾茶具,便踱回住持的寝室去了。 他离去的时候,嘴角带有一抹浅笑。 留下又惧怕又疑惑的程若,浑身不安的坐在院落里,手中半杯凉透的茶,慢慢在晚风中蒸发。 ※※※ 次日大早,西华子悄悄走到程若借宿的客房去。 如他所料,程若早已不知去向,乘夜越墙跑掉了。 西华子了然一笑,当下回到前殿,召集所有太清观的道士,宣布道:“贫道将羽化仙去矣。” 众道士大惊:“住持忽然说要羽化,那太清观该由谁主持?” “谁都好,”西华子说,“我要赶路,不多说了。” 话才刚完,他面色一沉,眼神黯淡,整个人便停止了活动,呼出了长长的一道气,皮肤下的血液也中止流动了,留下一群满腔疑窦的道士︰如果他有使自己马上坐化的能力,必然是得道之人了,得道者又何必赶着升天呢? 同一时刻,程若已远离汴京,马不停蹄地直往北方走去。 一个月后,他抵达了真定府。 但他没进入真定府,只是站在城门外沉思许久,才决定往郊外的林子走去。 每日,他吃些野菜、捕些野鸟,只吃足以维生的食物。然后,他便运起轻功,在山林间四下巡游,寻找可疑的山涧岩壁。 他在真定府城郊度过了一整个春天,炎夏的气息渐渐逼近,蔓延到空气、树叶和山色之间。终于在某个夏日的早晨,程若发现了他要找的地方! 他每日在山林中徘徊,早已对每一处地形、每一棵树木、每一块岩石的位置留下印象,只要略有改变,他都会发觉的。 他要寻找的,正是这个会改变的地方。 “没记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点感动,“果真是今年的夏天。” 这里平日是普通的岩壁,今天却凹陷了进去,开出了一条山道,路的彼端有翠绿的草地,还隐约可以听见潺潺水声。 只不过,从彼端传出来的流水声,听起来十分的缓慢,慢得像低沉的呻吟声。 在海上航行,让他有足够时间计划每一个步骤,今天就是验证的时刻了。 他从布袋里拿出那个乌灰黏湿的蛹,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那蛹是他特地去桂林的某个废宅找到的,这也在计划之中。 他不再等候,跨步踏入岩壁中的山道。 一踏入山道,脑袋瓜先是晕眩了一下,接着吸入一大口异常清凉的空气,空气彷彿充满了生命,只消吸入一口,不但脑袋清醒了,几乎连整个人生都醒觉了。 程若惊愕的愣在原地,意识徘徊在顿悟的边缘,半晌,俗世的意识又重新回来了︰“好险……差点忘了我此行的目的……”他警戒地观看四周。 他徐徐走着,手中轻握着那个蛹,口中不断在唸着咒语。 有了,有间小房子,那是用茅草、泥土、树枝等搭建的小屋,想必清凉透风,看来在这里生活果真很不错。 程若前去轻轻敲门︰“有人在吗?我想讨点水喝……” 屋里没人应答,程若再敲了几遍,才有个年轻女子怯生生的拉开门,怔怔的瞧了他好久,才吞吞吐吐的说出一个字:“……谁?” 程若笑道:“这位姐姐,我迷路了,想讨水喝。” 忽然,程若察觉屋里还有另一双眼睛在注视他,他警觉地转头,看见铺了柔软干草的地面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面吸吮着手指,好奇的观看程若。那个尚在襁褓的婴儿,正不安地嘟哝着:“哑……哑……” 程若心里不禁惊喜,又不禁懊恼。 喜的是,他又多了一个选择。 恼的是,他不知该选择谁比较好。 他轻揉手里的蛹,忖道:“我会知道的。” ※※※ 晌午过后,这间小屋的其他成员们一起回来了。 程若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到了接近小屋时,忽然有人停下脚步,似乎在疑虑些什么,然后向另一人问说︰“丰年还没准备吃的?” 回答的是一把妇女的声音:“对哦……怎么没闻到烟味?” 程若由不得警惕起来,瞄了眼倚在角落的两母女,她们都被他点了昏穴,暂时是醒不来的。 “会不会出事了?”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忧心地说着,三人马上冲了进门。 看见坐在屋里的陌生人,他们当下便明白了,为首的中年男子小声说:“又是三十天了……”所以有人闯进来了。 第295章 织云四卷(7) 陌生人一脸以逸待劳的神情,于是为首的中年男子抱拳道:“请报上名来。” “贫道程若,道号容华子。” 那中年男子微微蹙眉,问道:“不知道士有何贵干,将我女儿和孙女怎么了?” 程若不慌不忙的说︰“你说的是丰年吗?她该是你的义女才对吧?”中年男子听了,眼眶顿时大睁。“而你,应该是赤成子吧?” 赤成子整张脸阴沉下来,目露凶光:“你是谁?” “我已经说过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 “找你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这个。”程若抛出一样东西,赤成子伸手接来一瞧,是一小块乌灰色又软又潮湿的皮,皱成了一团。 “这是什么?”赤成子身后的两人赶忙引颈过来瞧个究竟。 赤成子默不作声。 “赤成子前辈,那两位是简妹和盛吧?” 那两人大吃一惊,他们在这与世无争的小天地中,有谁会知道他们的名字呢?上一次有人进来,便是这位赤成子了,然后山涧里又过了十个月,外头的世界也飞度了五十年,还会有谁晓得他们的存在呢? 赤成子依然不作声。 “不知你的小孙女,该怎么称呼呢?” “你只有一个,你把它放到谁身上去了?” “你猜。” “我不想猜。” 程若也沉下了脸:“我也不想说。” 赤成子的太阳穴猛然暴起,手上的蛹皮瞬间“啪”的一声,散成灰烬。 他恰当的抑制了怒气,这是他好不容易跟简妹学会的:“你要我怎么帮你?” 程若粲然一笑︰“简单极了,我们离开这个山涧,你陪我走走,办完了事就回来。” “『时间』够吗?” “绝对够的,”程若说,“这里的三十天等于人世五年,不是吗?” “我们要用上五年吗?”赤成子补充了一句︰“人世的。” “或许一年也用不上,”程若不再嘻皮笑脸,一脸严肃的说,“或许。” 赤成子慢慢走过他身边,为丰年和孙女解了穴,盛和简妹赶忙跑上前去,慰问丰年的情形。 赤成子握着简妹的手,两人私语片刻,过了一会,赤成子才走到程若跟前:“何时出发?” “越快越好。”程若漠然回答,“入口不是快合起来了吗?” 赤成子点点头,回头向家人们辞行。 ※※※ 只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夏日的暑气尚在侵扰,程若和赤成子便抵达了山东半岛的东海海边。 程若眺望着雾茫茫的东海,轻语道:“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海了。” 赤成子陪他看海,心里盘思着不少事情。 一路上,两人鲜少交谈,赤成子没问、程若也没提自己的过去,不过从各种言行举止中,赤成子还是捕捉到一些讯息。 他只问过程若一件事:“那东西你是从哪得来的?” “桂林,”程若老实回答,还说出详细地点,“凌家的废宅。”说完,他观察了一下赤成子的反应。 赤成子似乎没什么很惊奇,只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是『原蛊』,很罕见。” “原蛊”有别于一般的蛊,一般的蛊是人工制造的,将众多种类的毒蛇、毒虫置入瓮里头,净身唸咒四十九日,瓮中百虫相互争斗、吞食,最后剩下的那只,便成为“蛊”这种奇妙生物。 相反的,原蛊是一种天然蛊,传说由地气聚集而生,它们深藏在树根下,蚕伏着,可以沉睡上不知多长的岁月,若有人找到它们,启动了它们的潜能,便能够任人唆使。 “要找到原蛊,必须要有另一只原蛊。”说完,赤成子瞧了一下程若,又瞥了眼他的布袋。 程若拨了拨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淡淡的说︰“我还有一只,是从南海带来的。” “你从南海来?” “我生于南海,长于南海。” 两人遥望海上,只见海面的雾渐渐散去,隐约露出几个迷迷茫茫的小岛。 程若遥指小岛︰“咱们要过去那边。” “哪一座岛?” “我想这里见不着,它应该还躲着。”程若舔舔唇缘,又抿紧了唇。 他知道,这就是他计划中最难的一步、最没把握也最没胜算的一步,他老早知道了。 “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渡海的准备。”赤成子沉着气说。 “是没有。” “那丰年和我孙女怎么办?” “前辈请放心,那蛊施在身上,少说一年才会发作,山涧一年,人世也快六十年了,”程若幽幽地说,“无论如何,只要事情完了,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赤成子点点头,直视程若的眼睛:“我相信你。” 程若听了,一股暖意油然而生,从背脊涌上后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只好转头看海,不让赤成子看见他的眼神。 “喂——”海边忽然有人呼唤,“两位,要摆渡吗?” 两人一怔,朝呼唤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人身着道袍,戴了顶大渔笠,脸孔在渔笠的阴影下看不分明。 他人在岸边,似是站在浮水的小船上,身体随着波浪晃动,小船被岸边的巨岩遮去了,看不分明。 “要摆渡吗?”那人又问了一次。 赤成子努力地瞧,仍瞧不出那人站在什么上头,心里很是疑惑,转头看程若,才发觉程若也正用询问的目光看他:“中土地方,过海也叫摆渡吗?” “不,过河才是。”赤成子回道。 程若站起来嚷道:“船资若干?” “你绝对付得起!” 赤成子更是疑心了︰“事有跷蹊。” “也管不得许多了,不是吗?”程若朝那摆渡的道人呼叫道:“成交!” 正欲举步往前,那摆渡道人一声:“无需过来!”正说着,竟渐渐从海面上升了起来。 程若和赤成子始料未及,一时目瞪口呆,只见道人越来越高,高到他们头顶的高度时,才慢慢平移着飞行过来。 这下他们才看清楚了,原来道人站在一样奇异的东西里面,说它像船却不是船,倒似个特大号的勺子。 道人微笑着说:“程若,你身上少了一股病气呢。” 第296章 织云四卷(8) “西华子?!”程若心下大惊,心里一阵悸动,对于这个似乎知道他底细的人有感到很不安,更不安的是,除了知道西华子有“太清观住持”的名衔外,他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人的一丁点儿背景。 赤成子瞇着眼,打量西华子的一对精目,还有那悠哉得令人不安的笑容:“你认识?” “见……见过的。” “这下可好了。”赤成子从程若微微颤抖的肩膀看出没有好事。 西华子向他们微笑示意,奇怪的小船降落在他们面前,西华子打开一道小侧门,说声:“请上来。” 赤成子先绕船走了一圈:“船家,此物安全吗?” “此物古书早有记载,名为『仙槎』,你该听过吧?” “此物如此狭小,可容三人乎?” 西华子忽然开怀大笑:“你果然只是留了点毛,其实一点也没变,依然疑心那么重?” 赤成子听了讶异不已,西华子的话听来简单,其实大有文章。说他“留了点毛”,是指他仍是龙壁上人弟子时,头上不留一根毛发,无论眉毛、睫毛、须发通通剃个一干二净,直到五十年前进入那时间特别缓慢的山涧后,才留起须发的。 西华子是真的知道这回事?抑或只过是讥讽之辞? “赤成子,久闻大名,这些年无恙乎?” 赤成子吃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眼瞪得大大的猛瞧西华子,又想不起他见过此人,心里头不禁像砸烂的蚁巢般纷乱。 程若有些无奈的告诉他:“我初到中土,他竟也知道我的事。” 这句话并没让赤成子好过些。 “是的,你们的事我几乎都知道,我还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事呢。”西华子看来有些得意,他转向程若说:“我更知道你来中土的目的。” 程若由不得深吸一口气,指向仙槎:“这真是仙槎?” “你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知道。”程若踏上仙槎,细瞧这个曾经听闻却从未见过的怪东西。 他注意到,仙槎站上他和西华子之后,正好剩下一个空间,尚能容纳一人。 他转眼看赤成子,只见赤成子咬咬牙:“我别无选择吧?”。 “你放心,”西华子说,“我不会加害于你,毕竟,你也略知御气之术,能观人气色、知人之善恶,你看得出我没有恶意,你不放心的,只是因为你有太多不明白。” “你说得对。”于是赤成子踏上了仙槎。 “旅程很长,咱慢慢聊。”西华子说完,仙槎便冉冉上升,朝海的方向平稳飞去。 咸咸的海风拂面而来,海鸟在空中朝他们啼叫,一片醉人的大蓝横跨眼前,可程若和赤成子都无心欣赏,沉重的疑问占据了他们的心房。 大海太过辽阔了,仙槎飞得又不快,赤成子看海也看得有些发慌了,于是忍不住问道:“究竟要多久才到?” “甭急,甭急,”西华子唱歌似的说道,“尚未正午呢,咱傍晚之前便会到了。” 程若一直没作声,只不断盯住前方海面,眼神中有些感伤。他的心境和赤成子不同,不会看海看得发慌,因为他知道他想做的是什么,看海反而使他愈发平静,心情坦然不少。 他拿起齐眉竹竿,轻击仙槎边缘,敲打拍子,引颈唱起道情︰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唏,”西华子一旁打趣道,“怎么唱起《道德经》来了?” 岂料程若歌词一转,下文又开创出另番旨趣: 道可修,名可挣,都是为了求千古; 灰飞扬,化尘土,肉身已坏名已朽,世间还有我是谁? 西华子收起了笑意,沉默了下来,聆听程若的道情,遥望远方的大海。 不坏身,不朽名,肉身成道名垂史; 回头看,皆是空,万般努力尽成虚; 撞破头,劳累身,原来一笑便过去,世间还有谁是我? 赤成子无心聆听,在海风轻抚下,不知不觉便昏沉打盹,在半梦半醒中,程若悠逸的歌声在梦境中回荡…… 我愿踏遍青山,行遍绿水,听那清泉声。 我愿攀上高峰,放眼四望,看那野云闲荡九霄中。 我愿静席树荫,聆听风声,花叶在飞舞。 我愿闲卧涧边,静观流水,随着红尘不知何方去。 歌声融入梦境,溶化了,余音萦绕在梦中,像秋日猛落的花瓣雨,在半空片片翻舞,一阵阵七彩缤纷。 梦境渐渐转淡了,褪去了,赤成子猛然一阵精神,睁开了眼。 海风仍在吹,仙槎仍在前进,可气氛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 他看见程若和西华子都专心在凝视前方。 他睁目瞧去,才发现有大片白云横卧在眼前,视野所至,看不见一点天蓝色。 仙槎窜入白云,剎那间,寒冷的雨点成千上万的击在身上,雨中带有冰屑,打在皮肤上很是刺痛。 空气中几全是水分,肺部忽然沉重起来,赤成子顿觉窒息,他忙运起真气,让体内产生暖流,隔绝冰冷的湿风,让打在身上的冰屑和雨滴也变得温和了些。 倏地,白云霍然开朗,风忽然不再冰冷了,一股夹带了草香的暖意拥来,充满了泥土的气味。 赤成子看得呆了,他看见一座高耸的山峰,山下是绿意盎然的密林,而这一切都在一座小海岛上,海岛被厚重的白云包围着,犹如白云砌成的围墙。 “这是……?” “无生仙岛。”回答的是程若。 “无生?岂不是……”赤成子觉得有如当头棒喝,瞬间再明白了几分,不禁低声说出:“四大奇人……” “是的,数十年前,中土江湖上流传过的四大奇人之一。”程若又说。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会知道如此久远的事。”西华子的语气不像在赞赏,“既如此,缘何身在此山,却不识庐山?” 程若刚听到这句话时,一时尚未回过神来。忽然,他咧开大口,直盯着西华子,讶异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怎么?”赤成子一时还不明白。 第297章 织云四卷(9) 程若结巴了:“你……你是……” “我是西华子呀。” 程若几乎快窒息了,他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吐出四个字:“五味道人!”四个字同时说出,竟撞成一团,一个字也讲不清。 “西五味?”赤成子也大惊。 四大奇人中,他从未见过五味道人,他只与“南铁桥”神算张是相识,还听一位朋友提过“北神叟”洪浩逸,其余的他一个不识。 在这一刻,早已化为江湖古史的“西五味”赫然就在眼前,“东无生”的居处又正在脚下,他惊愕之余,由不得有点感动。 “是了是了……”赤成子喃喃道,“五味道人,世传在西域华山……” “华山不过是贫道行脚所至,最喜爱也逗留最长的一地而已。”五味道人说着,忽然一摆手,道:“请。” 赤成子和程若这才发觉,仙槎早已稳稳的停在山峰的洞穴前。 “欢迎光临无生仙岛!”五味道人将此地当成自家一般,随意吼叫。 “无生呢?”倒是程若还算谨慎。 “此岛已是荒岛。”五味道人沉下脸,显得有些落寞,“来吧,程若,你远渡重洋,为的不正是此刻?” 长久的期盼终于来临,程若不禁感到缺氧,他大口吸气,将下方密林升起的雾气引入肺中,植物们散发的灵气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大胆的跨入洞口。 只见洞里的道路转弯抹角,黑暗中低回着阵阵细吟声,象是洞口正在缓缓呼吸。洞穴拐弯又拐弯,彷彿永无止境,程若知道它必有尽头,但他不希望太早抵达,他担心彼端的答案令他失望,让他白费了这一年的奔波。 洞穴是很好的回音管,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被放大,越来越重,越来越快。 当光线刺入他的眼睛时,他看见几只彩蝶掠过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强烈的白光下出现了。 虽然那身影在未适应光亮的视线里显得模糊,但他非常肯定,眼前的人,正是那人,正是他不惜离乡远来陌生中土的原因。 赤成子也穿越了洞口,惊奇地观看眼前见所未见的设备,还有二十九个大型琉璃筒,每个琉璃筒里头都有一个人,每个人都像在安睡中,对这些闯入者一点也不在意。当他快速扫视,看见程若跟前的琉璃筒时,他不禁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他和程若几近同时呼叫。 “云空?!” “师父!”泪水像倾倒的水瓶,自程若眼中暴涌,上前抱着琉璃筒大哭。 琉璃筒中,云空花白的长须随着琉璃筒的摇晃而摆动,他安详的闭着双目,嘴角挂着一抹浅笑,似乎在临终前,对其一生满意极了。 三人再仔细一瞧,才发现琉璃筒中并不只有云空一人。 他身边还站了位红衣小女孩,她也面带微笑,一手牵着云空的手,两人彷彿正在写意的漫步。 ※※※ 洞外已是夜晚,但洞内依旧光亮非常,不明来源的光线充满洞中,反射在二十九个琉璃筒上,为琉璃筒中的死者披上一层薄薄的光雾,许多彩蝶在温暖的空气中雀跃不已,为四周带来些许颜色。 三人围成一个半圆,趺坐在地,由琉璃筒中的云空和红叶完成这个圆圈。 程若的激动已经平息,他红着酸酸的眼,娓娓说着他的过去:“我是渤泥土人,母亲被鳄鱼杀死,师父可怜我,收留了我……”直到千年后的今日,该地的巫术仍有中国道术的痕迹,可能是当地巫术和道家法术发展出来的混合型巫术。 “两位师父很疼惜我,他们离世之后,身体无故失踪,人们说他们羽化升天了,但我不相信,因为师父说过许多故事,他提过这个地方,有一个叫无生的人,要收集他的每一次转世……” 程若打开随身布袋,取出一本书,书的边缘破旧,要不是年代久远,就是因为常常被翻阅:“这是师父亲手记述一生形迹,我就是按照此书,追遁师父的足迹,找到原蛊,找到仙洞入口的。” 赤成子借来一看,果然是云空从年少记到老年的游记,从字体可以看出年少的字体整洁、落笔谨慎,到老年的随兴豁达,其中有些字迹颤抖,可见是情况不佳的时候所记。 赤成子轻拍膝尽道:“当你道出我们一家子的名字时,我已疑心你和云空有关了,可是,后来我又不明白了,”赤成子抱着一丝期待的望着程若,“若真如此,你又怎会放蛊伤我家人呢?莫非……” 程若抹了抹泛红的眼,别过头去:“前辈,十分抱歉,我真的下了蛊。”他咽了口唾液,又说:“师祖常赞叹你的武功,说你是他的好友,我心想,若有你作伴,这一路上会更安全,又怕你不会答应……” 赤成子听了,怔了半晌,才说:“没关系,只要你解蛊便罢了。” “前辈,”程若抿紧唇,“很抱歉,解蛊的方法,我当时已经亲手交给你了。” 赤成子一听,背脊顿时窜上一股寒意,想起了在他手中粉碎的蛹皮。 “还有一个办法,”程若咬紧了牙,“便是将蛊主杀了,蛊毒自解。”他垂下头,两手平置地上,深深弯下腰:“找到师父遗体,晚辈心愿已足,前辈动手便是。” 赤成子百感交集,看着眼前的故人之后,体内真气从未如此潦乱过。 他仰首看望琉璃筒中的云空,云空似在朝他微笑,向多年不见的老友致意。 “我……”赤成子合上眼,“我想听你告诉我,云空远渡南海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他强调,“每一件事。” 五味道人忽然截道:“别那么惨兮兮的,贫道从刚才一个屁也没放,闷得紧,我五味虽非无所不知,你们多少也问问我才是。” “世上传说,五味道人专行挑拨离间,”赤成子嗤道,“谁敢问你?” 五味道人摇头叹道:“赤成子此言差矣,没想到你也不过一介凡夫,我虽挑拨离间,可世人忘了的是,我说的话,总是句句实话!” “前辈有何建言?”程若作揖问道。 “我能解蛊。” 两人听了,一时不知是惊是喜才好,不禁面面相觑。 五味道人捋捋长须,瞇眼道:“不过,刚才的船资尚未付,解蛊又需另计。” 赤成子愠道:“你想要什么?” “简单,”五味道人指向程若,“交出你身上剩下的那个『原蛊』,且充船资。” 程若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至于解蛊嘛……”五味道人边捋须边想,“方才在仙槎上,你唱的道情……” 程若忙道:“是师父晚年时常吟唱的。” “那么,再唱一遍吧。” “前辈……?” “这便是解蛊之资了。”五味道人望向赤成子,“便宜吗?” “真贵呀。”赤成子别过脸去,让泪水避过光线。 夏夜的仙岛上,半轮明月低挂海上,聆听海潮。 一个衰老的羽人飞越上空,寂寞的悲鸣了一阵,便遁入密林去了。 大地渐渐转为静谧,孕育着生机,静静等候东海上的曙光。 第298章 甲申年,清明(1) 大清早,岷江两岸人山人海。 大家期待的,是始自北宋,七百年来相沿不绝的祀水仪式,是灌县每年的大事,因此连山坡上、树头上都挤满了观众。 东岸的观众中有名老道,白发稀疏,勉强梳了个发髻、戴了顶道冠,披了件老旧道袍,正睁着一对精目,紧瞪江边。 江边搭起了彩棚,里头布置妥当,但比起往年,显得有些寒酸。也难怪,今年正月,也只不过是上个月,张献忠已经攻进了史称“易守难攻”的四川,全蜀各地人心惶惶,生怕哪天张献忠打来了家门,哪有心情费心去布置? 虽然如此,成都府还是来了一位大官,他身边有随从数人,在灌县的县令、县丞、主簿等诸大小官员陪同下,在彩棚下守候着。 老道紧盯的,正是彩棚里的这位官儿。 那位大官面貌颇有威严,不怒而威,其名唤刘之渤,来头不小,乃朝廷派来四川代天子巡狩的“巡按御史”,陕西宝鸡人氏,为官刚正不阿,颇有声名,在民间的风评不恶。 老道真正注意的,乃刘之渤的印堂。 “可惜呀,印堂黑重,恐怕过不了秋天。”老道不是在喃喃自语,他身边有一名男子也正环视着观看祀水的人群。 那男子三十来岁,年近四十,身穿儒服,原本容貌清正,却留了满面须碴,蓬发胡乱扎起,不修边幅,显得十分老态。他对老道点头,赞同道:“不只是他,这里有不少人,眼看都过不了秋天。” “那么……”老道促狭地问:“老夫过得了秋天吗?” 男子微笑道:“师父您顽皮了,您要敢问,弟子有胆子说吗?弟子要有胆子说,您又敢听吗?” 老道摸摸头上薄薄的一层白发,笑道:“为师道行不高,听了只怕日夜不安,还是免了吧。”两人望了江边一阵子,老道又问:“你呢?你看过自己吗?” 男子依然微笑,但已经笑得有点不自在了。 他不喜欢光滑的表面。 不论是铜镜、水面、漆器,只要是能令他看见自己面貌的光滑表面,他都会避免去看。 为了预防万一,他还刻意不打理仪容,弄得自己脏兮兮的,即使不小心看见了,也看不清楚。 他和师父继续观察巡按刘之渤。 刘巡按知道,他是这场年度好戏的要角,一定要演得好看,赢得喝采,尤其在这种时局,更是需要一点振奋人心的事。 早在前一日,他已自成都府启程,途中先在郫县停歇,那里有座“望丛祠”,祭祠着蜀国古帝“望”、“丛”二人,他按照习俗祭拜了古帝,直到午后才抵达灌县,夜宿县城里头的行台衙门。 次日,刘巡按在礼乐队伍开路下,依规定到“伏龙观”、“二郎庙”等处一一祭拜了,才来到河岸边搭好的彩棚,准备主持放水仪式。 他将要主持的这场放水仪式,是灌县每年春天的压轴戏。 灌县紧邻着岷江,江上有世间最古老的水量控制系统“都江堰”。每年休耕后,灌县都会召集河工,截断河水,对都江堰进行一年一度的“岁修”,然后择日放水。 眼前的岷江,分成内、外二江,外江正滚滚而流,内江则被一道泥埂截断了流水。这泥埂乃由整列杩槎(三脚架)围成,许许多多的木制杩槎排成一列,朝着上游的那一面垫上竹笆、抹上黏土,便成了截闸用的泥埂,河水断流后,河工们便能下到河床去清理河沙、筑高堤堰。 这是灌县每年长达五个月“岁修”的尾声,只待刘巡按一声令下,拆除杩槎,江水便会汹涌的冲向内江,灌溉下游的成都平原十七县,农民们就可以开始插秧了。 与此同时,刘巡按也要准备好马车,在江水冲毁杩槎的同时,飞奔往成都府,务必要赶在水头之前到达,否则就会被认为不吉祥,会影响这年的灌溉水量,进而造成收成减少。 在一阵鼓乐声过后,刘巡按焚香祭祀,拜过水神,开始唸起一长篇祭文,感谢秦朝建造都江堰的太守李冰,感激二郎神的守护等等。 老道拉长耳朵,无奈距离很远,身边水声潺潺,实在听不清楚刘巡按在唸些什么,于是转身问徒弟:“昨晚你有观星吗?” “有。” “紫微垣黯淡,你可见否?” “见,不特此也,将星无光,星宿撩乱,只怕……” “只怕什么?” “应在春天。” “徒弟说得跷蹊,今天是清明,春天都快完了,什么应在春天?给我说明白些。” 男子摇头道:“十天半月以后,驿道上必有噩耗传来。” “所以,这一盘棋,你该怎么下?” “弟子胸中已在布局。” 老道微微颔首,道:“老夫这一生无甚作为,最欣慰就收了你们这两位好徒弟,青出于蓝,不枉我一生。” 男子微微作揖,道:“弟子还要感恩师父教得妙、教得巧,这日夜下棋积来的功夫,可是没白费的。” “你师弟已经在这头守住了,可以放心,”老道甩了甩头,“你且去吧。” 男子点头,随即拱手拜别老道,走向系在树下的一匹老马。 这马原本是匹驿马,平日在驿站服务,后来年老力衰,足有扭伤,驿夫商量了要卖与屠户,另购新马,正巧这男子路经驿站,听驿夫说要牵去屠户家,老马泪眼直视男子,男子一时动了怜悯之心,便问了价钱,尽掏所有,连师父的酒钱也交了出来。 他将老马牵回山上时,告诉马儿道:“师父问起酒钱时,你可千万帮我。” 果然师父勃然大怒:“徒弟你好糊涂,老夫喝了半月斋酒,好不容易存下些子儿解馋,怎奈你自作主张买匹贱马,真是鸡肋!” “何谓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师父云,“不特此也,还白养一口吃饭的。” “师父放心,咱山上虽说拮据,惟独不缺草料。” 老马也识人性,兀自踱到外头,在久未打理、杂草丛生的院落大快朵颐起来。 第299章 甲申年,清明(2) 今日灌县放水,老马难得下山,见到年轻时走过的旧路,心中不禁跃动,脚下也不安分了起来。尤其当男子松开树干上的绳子,作意要骑上时,老马更是鼻子两孔喷气。 “稍安勿躁,”男子道,“路还长呢。” 那边厢,刘巡按已经唸完了祭文,完成了一切繁文缛节,观众们开始躁动起来,他们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刘巡按举起令牌,几名壮硕的河工随即跳上杩槎,举起手斧,等待着。 只闻刘巡按大喝一声,将令牌抛出彩棚,河工总工头一声令下,大汉们在众人欢声雷动中挥动手斧,斩断连结杩槎的绳索,杩槎马上松动,被江水推得蠢蠢欲动,格格作响。河工们再将粗绳绑在几栋杩槎的顶端,由十余名大汉在岸上合力拉扯,口中边唱〈开水号子〉: 喝呀,喝呀,莫坏良田,莫毁桥堰。 喝呀,喝呀,安流顺轨,造福百姓。 不一会,几栋杩槎被拉倒,江水从决口涌入,冲毁了整列杩槎,泥埂随之解体,木架、竹笆、泥块悉被江水吞噬,卷入河底,水头如同狂奔的巨龙翻滚入河床,一路朝成都府涌去。 河工们举起竹竿猛打水头,嘶喊着号子,叮咛水头要注意前面的路,因为这一年的收成就靠它了,两岸民众放声欢叫,年轻人沿江奔跑,边喊边用小石子投向水头,老人们则伸长了手,要用勺子接住“头水”,拿回去祀神祈求丰收。 刘巡按早在杩槎未被冲倒前,业已登上马车,沿江岸平路直奔成都府,前头有两位健卒骑马开路,后面有八骑护卫,由成都府驿站最好的驿卒驾御马车,马车也是成都府驿站最好最平稳的一辆,专供他这种大官乘坐。 刘巡按不时回头,生怕被水头追上,只见水头在远处滚动,端的有如碧蓝色的巨兽在嘶吼追逐着他。 男子见刘巡按出发,便用力一拍老马后颈,老马随即拔腿飞驰。 经男子悉心调养,老马的足伤早已痊愈,飞跑起来不输当年。 老马四蹄如劲风,意气风发,畅快呼吸着透过清晨露水扑鼻而来的草香,那是它往日在驿道上来往熟悉的气味。 岷江沿岸有许多民众争舀头水,也有小孩手握石子,兴奋的等待要掷向水头。 为刘巡按开路的驿卒不停呼喝,提醒岸边的人们让开路,免得受伤。 忽然,前头路上冒出一个小孩,拖着两行鼻涕,手中握着石头,看见两匹军马和马车冲将前来,小孩目瞪口呆,不管驿卒怎么呼喊驱逐,小孩依然被吓得忘了躲避。 御车的驿卒心中大呼不妙,他不能停下,否则刘巡按会被水头追上,他可担当不起,心念至此,他更发起狠来抽打马匹,无暇顾及小孩生死了。 正当驿卒奋力抽鞭,身边倏地掠过一匹快马,抢到前方,马背上有儒服男子弓腰,身体半吊在马儿侧边,只见他长袖一甩,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小孩便滚去一旁的草丛,这才吓得放声大哭起来。 虽然如此,小孩毫发未伤,哭了一回,水头将至,岸边欢呼声响起,小孩又兴冲冲的跑向河边去了。 那男子这一闯,令马车前后骑马的护卫大惊,齐声喝道:“大胆!” 那男子不理会护卫,策马赶在前头,似乎在为他们引路,刘巡按见了方才惊险一幕,忙问驿卒:“前面的是什么人?” “小人不知!”驿卒回道。 “莫非是县里另有派人保护本官?” “小人没听说!”驿卒两眼直瞪前方,不敢回头。 刘巡按惊疑不定,而今流寇四窜,他担心是强人拦路剪径,又闻张献忠已从广西攻进了四川,正一路朝西推进,不知何时会兵临城下。他深觉赶不回成都府事小,失了性命事大,心中不禁祈求诸佛菩萨庇佑,能平安回到家才好。 那前头骑马的男子拐过一个弯,马蹄声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等了些时,刘巡按仍不见男子再在前方出现,心中又是忐忑不安。 此刻驿卒呼喝马儿,马车依旧直走,河道则渐渐远去。 看官需知,这一路从灌县至成都府,并非紧贴河岸而行,只因这江水分支甚多,左弯右拐,而驿道则大多有桥梁直接跨过河面,直行无碍,以利公文迅速传递,是以水流虽疾,马车也仍旧有可能追过水头。 马车过了六七道桥时,终于经过郫县,表示路途已过了一半,此刻晨雾尽散,日头已从山后爬出,只消跨过洗脚河上的八里桥,便是一路无阻直抵成都府城了。 八里桥两侧也站了不少民众,见水头自远方滚来,众人纷纷举臂欢呼。 此时,刘巡按又见到那名男子了。 男子乱蓬蓬一头褐发,很是惹人注目,他骑马立在桥头,脸色凝重的眺望桥上群众,没理会刘巡按的马车。 刘巡按忍不住转头看看那男子正望着什么,但男子又再次上路,策马慢行,慢慢跟在后头,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 前方是一座猛恶林子,过了林子,就能望见成都府城墙了。 林边是大片田地,有两个农夫头戴竹笠,正整着田,准备即将开始的耕季。 林子树木渐行渐密,前面的路被大片翠绿压下,只闻前面的护卫大喊一声,刘巡按一惊,这才看见路中央站了个绿衣客,众人被林子的绿色花了眼,争些儿看不见他。 “闪开!”前头护卫嚷道。 众人看清,原来绿衣客手中还横了把长刀,这长刀含木柄有一丈长,前端二尺利刀,不见刀光,只因刀身被干硬血色染暗了。 绿衣客眼神迷茫,似是久睡初甦,见马车冲来,不躲不闪,不疾不徐,抡起长刀,将迫近眼前的军马前肢一刀斩断,这下马失前蹄,那护卫滚下地来,绿衣客又将长刀顺势一带,护卫的头颅则骨碌碌滚去一旁,头颅的面上依旧一脸茫然,不知自己已赴黄泉。 突变横生,刘巡按吓得六神无主,他日忧夜怕的就是这桩事,偏生果真遇上,头顶先寒了一片,胸口顿时紧闷,只觉死期就在眼下了。 第300章 甲申年,清明(3) 马车后面的八名护卫也抽出大刀,策马前来,围着绿衣客,他们恃人多马高,只图吓跑绿衣客。 没想到,绿衣客正是不要命的,他冷笑三声,长刀一挥,割伤马鼻,马儿受惊,前肢高举嘶叫,将一名护卫摔下背来,还来不及举刀,就被绿衣客一刀结果了性命。 护卫们根本没料到他们转眼就失了两名伙伴,目睹伙伴惨死,绿衣客又气势汹汹,他们斗志尽失,更别说性命相搏了。 “好大狗胆!你是什么人?!”倒是刘巡按当惯官儿的,惊怕之余还记得问话。 绿衣客咧嘴笑道:“我是来送你一程的。” 对方回答了,刘巡按就壮了几些胆子,高声道:“咱昨日无冤,明日无仇,奈何要我性命?死也该有个明白。” “老子也不晓得你名姓,只认得你是个巡按,”绿衣客哑声笑道,“老子只知道要杀巡按,若是杀得称手,有陪死的也不赖。” 御马的驿卒面无人色,颤声道:“好汉别杀我,我没刀没剑,只管策马。” “少囉嗦!”绿衣客叱着,挥刀要杀。 护卫们知道恫吓无效,眼前只有努力进击,说不定还有机会活命。 为免绿衣客再伤马匹,令他们在马背上无法挥刀自如,他们于是跳下马来,朝绿衣客一拥而上,举刀便斩。 绿衣客嗤道:“赶死!”两手握柄,左斩右劈,护卫们竟完全招架不住,一时腥风血雨,路面鲜血浸足,断肢狼藉,六名护卫登时断送性命,余下两人也残缺不全,倒在血泊中呻吟。 绿衣客正待结果他们,刘巡按只听一声怒吼自后头传来:“该死!”巡按大惊之际,一匹老马掠过马车旁,马背上正是方才的蓬发男子,他未待拉停马足,早已跳下地来,绿衣客长刀朝他挥来,他只弯身一躲,就错入绿衣客鼻前,奋力刮了他一巴掌。 这巴掌极响,绿衣客竟措手不及,整个人倒地。 “畜生!畜生!”蓬发男子焦急的嚷道,“迟来一步,教你伤了许多人命!” 绿衣客何曾受此大辱,怒不可遏,一势“推山塞海”直杀蓬发男子,要将他切个稀烂。 蓬发男子口中依旧骂着“畜生!”欠身一躲,一手拉住长刀把柄,止住来势,又赏了绿衣客两巴掌,打得他两脸红肿,口角流血。 此时驿卒透过林子发现大路旁的田地赶过来两个农夫,忙向刘巡按说:“大人,你看。”刘巡按见了,直喊道:“救我!救我!我是朝廷命官!救我有赏!” 没想到,两个农夫从身后亮出斧头,凶狠的瞪着刘巡按,满脸杀气。 蓬发男子抽空回了一下头:“听着!”接着又回头与绿衣客纠缠起来,口中边说:“你们快赶路!莫错过了水头!” 驿卒如梦初醒,忙抽马鞭,马儿嘶叫几声,启步前行,其他无人坐骑的军马也要跟上,绿衣客急了,朝田地赶来的农夫嚷道:“快来!鸡要飞了!”一面挥刀冲向马车。 蓬发男子捡起地上的一把刀,舞了个刀花,阻挡绿衣客。 绿衣客血丝胀红了眼,狠命攻击,蓬发男子凝神迎战,两人各有心事,一人要杀刘巡按,一人要让开路令刘巡按逃走,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蓬发男子忽然一个闪神,守势全失,中门大开,眼看长刀便要斩至颈上,绿衣客心中大喜,不料正中其计,蓬发男子一哈腰,从下方抢上前去,将刀尖直捅绿衣客。绿衣客心下一寒,忙倒退三步,让出了一大片空位,马车逮到机会,飞驰而过,其他失去主人的军马也嘶鸣着跟上,几将绿衣客撞倒踩伤。 两名执斧农夫正好赶到,他们丢开头顶竹笠,露出修罗也似恶相,哪里是农夫模样?其中一人脸上刀疤划过鼻梁,几乎将鼻子分开两段。 他们手上的不是小斧,而是一挥就可斩断牛头的大斧,见蓬发男子放走刘巡按,两人怒喝着上前,双斧并使,要将男子劈个粉碎。蓬发男子冷笑一声,道:“正角儿已去,你们还有什么戏唱?” 说话间,利斧已到,蓬发男子脚下一移,直瞪他们双目,两农夫未及回神,已翻过林子滚了两三个筋斗。 “你是什么人?坏我大事?”绿衣客又怒又惊,心下好生疑惑。 “时候未到,”蓬发男子道,“巡按之命不在此时此地断送。” “老子不杀你,难消心头之恨!” “你也别急,今天也还不是你的死期。” 绿衣客更困惑了:“你究竟是谁?” 地面传来一声呻吟,原来方才有两名护卫还活着,惟伤口流血不止,面色越来越苍白,恐怕难有生机,在意识模糊间微弱的哀叫着,似在呼唤娘亲。 或许在弥留之际,他们忆起了些许往事。 蓬发男子眼中泛现泪光,懊悔着因为他迟到而平添几条冤魂。 眼中有泪,视线不清,正是攻击良机。 绿衣客捻刀扑前,两名农夫也早已爬了起来,三人一起围攻男子。 忽然,三人皆停止了攻击。 因为那名男子不在了,不在他们的包围之中了。 男子已经走到林边老马处,边拭泪边上马。 他们甚至不知道男子是何时脱出他们三人掌控的。 蓬发男子吆喝一声,老马展开四蹄,取路望成都府奔去,留下不知所措的三人。 这绿衣客和蓬发男子最后一次决生死时,已是入秋时分,其时成都府以南悉成鬼域,天府之国,古蜀之地,成了一片血海汪洋。 这话头且先按下不表,且说巡按刘之渤的马车赶至成都府,正好赶上水头,众人聚在河边欢呼,一片喜气洋洋,然而刘巡按惊魂未定,仍不时回首观望有无追兵。 成都令吴继善与一众官员站在城门,见刘巡按神不守舍,又见护卫军兵并未一同回来,只有数匹军马跟回,心知出事,忙上前追问究竟。 刘巡按面色苍白,直道:“祸事!祸事!”他刚逃过一劫,总算松了一口气,身体才开始发寒,不由自主的全身颤抖,惊惧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第301章 甲申年,清明(4) 吴继善忙问御马车的驿卒,驿卒也抖着唇道:“大人恕罪,小……小人腿软,走不下马车,没向您下跪。” “他来了!”刘巡按忽然叫道。 吴继善一瞧,大路上来了匹老马,坐着位形色可疑的邋遢男子,忙叫身边兵马上前:“拿下那厮!” “吴大人且慢!是救命恩人!”刘巡按急忙步下马车,面迎蓬发男子,那男子也下了马,唱了个喏,刘巡按忙道:“好汉何名?救了本官,必有重赏!” “大人,重赏且免,留作与方才那几位死难军兵家人好了。”蓬发男子道,“还请大人加派兵马,回大路上去收尸。” 刘巡按不住点头:“壮士仁义,不知乃何方人氏?可知道那几位剪径者是何人,武功恁般了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蓬发男子用力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们是何人,也不知道我是何人。”说着,快步走向老马,上马前又回头道:“总之,大人千万别忘了去收尸,生逢乱世已是可怜,落得无主冤魂更是凄苦。” 蓬发男子不愿留名,口中吆喝,驱了老马回大路而去。成都令吴继善见男子相貌不凡,急问身边众人:“谁人认得那位好汉?” “回大人,小人见过,”一名官军忙道,“小人记得是青城山上的道士。” “道士?” “小人在青城山巡视时见过,但不记得是何观何院。” “可以了,退下。”吴继善兀自沉思着,不再理会那名官军。 可是在官军心中,已然紧烙上蓬发男子的形貌,他拼命寻思见到那男子的道观,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四个月后,他们会并肩作战。 在场所有人更万万没想到的是,三个月后,驿道上才会传来一则迟到的噩耗:远在北京的皇上驾崩,而且没有后继者。 皇帝是自缢的,是在流寇李自成攻入北京城后,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下,走到皇城后山去上吊的。 这等于说,大明灭亡了。 灌县放水节的这时节,距离大明被李自成灭亡尚有二十来天。 追本溯源,需先由老道士在三十九年前、也就是万历三十三年的一场夜梦讲起。 老道士还年轻的时候,在顺天府北京城的“朝天宫”修行。 那是北京城里最大的道观,乃宣德八年仿南京朝天宫建造,也是管理全国道教的“道籙院”所在地。 朝廷中一年三大节日皆在此举行,百官学习礼节也在此进行,因此宫中所居都非等闲道士,需经过重重考试才得以进来的。 因此,老道士也对自己的这一段出身甚感光荣,这表示他年轻时就已经是一位优秀的道士。 当时,他的道名才刚刚换成“范羽”不久,之前还是用俗家名字“范九”的,他觉得不符合皇家道士的身份,才改了名。 且说万历三十三那年冬天的庚申日,又是道士们彻夜不眠的日子。 依天干地支组合计算日子,每六十天有一个庚申日,每年就有六个庚申日。据说每到那天晚上,人身体内的“三尸虫”会在人睡觉后上达天庭,向掌管寿限的天官报告该人做过的坏事,令该人减寿,因此道士们在庚申夜不睡觉,整晚诵经、修行,让三尸虫无法得逞,这叫“守庚申”。 事实上,守庚申早在唐代就流行,不仅道士,在民间也很流行庚申夜不睡觉。 那年的庚申日在节气大寒之后,天气严寒,道士们都躲在房中,穿得暖暖的,烧了盆柴火好修行。 为了准备这一晚,范羽还特地在白天午睡,少做些活儿,保留多一点精神,又在子夜喝了碗浓茶。 然而那一晚,他却睡着了。 三更近末时,范羽待在自个儿房中高声诵经时,忽然眼晴一热,感觉眼皮沉得很,睁不开眼,才刚刚打了个哈欠,竟在蒲团上垂头就睡着了。 在短短数分钟内,他作了好长的一个梦。 恍惚中,他升上天际,来到了天庭,见云雾中人影幢幢,一位皇帝装扮的人物高高在上,下列文武百官,上首是位黑脸大汉,不知为何,范羽心中便知道那人是包拯。 他在梦中还满心疑惑,上天庭的不该是三尸虫吗?难道他跟着三尸虫一块儿上来了?既如此,不如听听三尸虫如何呈报人间恶状。 然而,未见三尸虫,却见那黑脸包拯上前奏道:“自从秦桧以来,中国境内有罪之人累积众多,尚未遭天刑,是时候该清理了。” 那玉帝听了,马上命令九天清狱曹司查明人数若干,那曹司说:“有罪者万万人,应在刀兵劫内勾销,冥司才能判他们转生人道。” “如此,”玉帝云,“该如何一笔勾销?” 曹司奏道:“臣以为,人数着实太多,一时实难清理,非派遣月孛、天狗、罗喉、计都等好杀诸神降生人间不可,令他们搅乱乾坤,大肆杀戮,此乃最方便之法。” 玉帝摇首道:“虽不得不然,可朕不忍生灵涂炭,万一杀戮过重,伤及无辜,岂非朕过?” 有一白发老者上前奏曰:“老朽愿随行下凡,因事救解。” 玉帝点头道:“太白金星深思熟虑,如此甚好。”忽然间,他转头指向道士范羽:“你乃凡间来人,闻得天庭议事,天机已泄于你,朕今饶你,还不速去!” 范羽感激不尽,才一揖手,便睁目醒来,环顾四周,哪里还有天庭?依旧是斗室一间,明晃晃一支白烛,刚结了个灯花,正待破开。 他浑身冷汗,走下蒲团,剪了灯花,找杯冷茶喝了,不停回想方才所见,是南柯一梦耶?抑或真个是魂游天门耶? 其实,他过去有过类似的经历。 小时候,他梦见爷爷在潭水中向他招手,爷爷半张脸淹在水下,花白的头发湿漉漉的,惨白的手臂伸出水面,缓缓摆动。 他惊醒大哭,对阿母说:“爷爷死了!” 当然,他被阿母臭骂了一顿,还说爷爷打了一辈子渔,水性很好,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他爷爷果然死了。 第302章 甲申年,清明(5) 他的小舟漂在水上,装满了一船的渔获,惟独少了渔网。 原来他撒网时一个不慎落水,挣扎中又二个不慎让四肢缠上了渔网,慌张中再三个不慎吞了几口水,潭水灌入肺部,当场了帐。 爷爷的尸首如虫茧般包着渔网沉入水底,没浮过上来,一直到很久以后才被垂钓的人勾起渔网,看到跟网眼纠缠在一起的尸骨。 这种经验不只一次,因此他知道自己是个特别的人,也因此他潜心慕道,希望自宗教中对他的能力获得解答。范羽强打起精神,不敢再睡,于是步出斗室。 室外的寒冷空气扑面而来,颜面彷彿马上结了层霜,脸部肌肉僵成一片。然而他心中有事,也无暇理会天气,只是习惯性的抬头眺望天际。 他脑中打转着梦中玉帝和诸臣的对话,种种场景过于真实,不像寻常的夜梦。 他心神不宁的望向夜空,不知不觉中,口中轻声背诵起《步天歌》,那是专门用来记得星名和方位的口诀,他一边背诵一边浏览群星,复习过去所习的观天候术。 忽然,空中群星移动了! 只见群星忽然如万滴雨点般殒落,夜空彷彿下了场光点之雨,范羽吓得跌坐在地,心中惊惧万分。 莫非真如方才所闻,诸恶神杀星已经领旨降凡了? 换成今日,我们大概会解释成流星雨,但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尚有下文。 范羽心中惦记着这事,不敢告诉别人这场梦境。 只不过在庚申日五天之后,开始大雪纷飞,从十二月二十五日,一连下了六日大雪,到元旦才停歇,雪深五尺,寸步难行。 停雪后,晨起的人们惊见雪地上有巨大脚印! 有巨人足迹,也有牛马蹄痕,全都有一般足印的三四倍大,还深入雪地一尺许。这惊人的消息传开来,人们议论纷纷,却得不出个结论来。 只有范羽听闻这消息,马上联想起月孛、天狗诸凶神,以及跟随他们的妖星马疋,莫非这些煞星、神兽全都在大雪中降凡,托生人世了吗? 他想知道更多! 无奈的是,他的能力有限,而且无法自由控制,只会在睡梦中偶尔显现。 他想知道更多,但他没有能力去知道。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会在有生之年看见天下大乱。 话说回来,皇帝已经有二十年不上朝,终日在后宫玩耍,放任朝廷空转,不论是朝官、地方官的缺任都无人接替,试问天下焉能不乱?大明王朝今日还能存在,也属奇事一桩。他知道他的能力不足,但或许有人拥有真正的能力,可以证明他的预感,也可以有能力拯救天下苍生? 他知道,他大概还有二十年的时间。 因为过了二十年,该长大的都长大了,该杀人的也开始杀人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年五月,在陕西米脂县有个婴儿诞生了,姓李,名鸿基,长大后自己改名叫“自成”。 陕西米脂县是黄河边、长城附近的穷乡,只不过在米脂西北约七十公里处,正好在长城脚下,有个榆林,是军户们世代定居守卫北方防线的小镇之一,在李自成出生的同一年,也诞生了一位婴儿。 他姓张,名献忠。 两人同庚、同地出生,太过巧合,若非妖星降凡,又或是陕西穷乡税高,极易培养出这等撼动全国的流寇? 更巧的是,张献忠自立门户,自封“八大王”的地点,正是李自成的家乡米脂县。 据说,天底下没有巧合的事,何况是这么多堆在一起的巧合。 这些事情,范羽还要很久以后才会获悉。 “师父!” 一声师父,将闭目养神的范羽惊醒,他睁开老迈的双眼,见道观里一片黑暗,道观的门被推开,透入黄澄澄的灯笼光线,外头还有马儿的鼻子喷气声。 “什么时候天黑啦?”范羽自问道。 外头的人系好马绳,提着灯笼进来:“咦,师父真箇在,怎么没点灯呢?” “不经意打了个盹。”范羽一手撑着交椅把手,缓慢的站起来,他腰部疼得很,急不得,年轻时曾经长年餐风宿露,这些年风湿就来犯了。 “去见过官儿啦?” “见过啦。” 他看见徒弟的一头蓬发,说道:“那么你也该有个样子给人看,好歹梳理一下头发吧。” 蓬发男子哼了一声,到角落的桌上找到油灯,借灯笼中的烛火将它点亮:“人说官字两个口,我也两个口,平起平坐,没啥礼节好谈的。” “你哪来两个口?”范羽坐到桌边,翻开倒扣的海碗,见里头尚有两张大饼,便取一张撕来吃,再从壶中倒了一杯冷茶,权当晚餐。 “师父,我姓谷名中鸣,不是有两个口?” 范羽忍不住大笑:“好没正经。” 谷中鸣坐了下来,拿起另一张大饼来吃,同时告诉师父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 范羽听完了,说:“显见不是摇黄贼,那些人只是强盗,没这么心思精细,会耍这种把戏的,必定是张献忠派来的前哨军。” 谷中鸣点头称是:“张献忠常用奇兵,神出鬼没,他可能想以小击大,先杀大官,乱了阵脚,成都府便手到擒来。” “毕竟成都乃四川精华,又有蜀王坐镇,他自有避忌,所以才先从侧面攻之。” 师徒俩正忙着边啃大饼边谈大事,冷不防在大门处传来一把沙哑的笑声:“我不同意。” 师徒两人一瞧,谷中鸣笑道:“是师弟。” 来者也是一身破旧的儒服儒鞋,与谷中鸣一般蓬头垢面,总是面带紧张兮兮的笑意,有点儿狂态。 “人龙,”范羽问他,“你不同意什么?” “蜀王没这么大本事,张献忠才不怕他这种草包。” “他是大明宗室,手拥重兵。”谷中鸣揶揄道。 姜人龙展开五指,数道:“咱四川有的大明宗室,重庆有瑞王,成都有蜀王,又有太平王、内江王、什么王的,不过是同一条命根子传下来的龙种,占田收租,尸位素餐,有什么建树?师兄不信,会会蜀王去,你救了巡按,功劳不小,请他引见,应该不难。” “见他为啥?” 第303章 甲申年,清明(6) “你的拿手本事,瞧他印堂,看他还有多少日子好活?值不值得你去送命?” 谷中鸣恼道:“师弟好没道理,你怎么知道我会送命?”他最避忌这种话题,即便今天上午他还刚刚在刀光剑影中潇洒自如,死亡的阴影依然令他颤抖。 “师兄试想,四川之地,自古有名的就是天险,李白就说了:『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又说:『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猿猱欲度愁攀援』,按理四川山高路险,易守难攻,为何张献忠还能够两次入川,如入无人之境?” “因为……他很厉害?” 姜人龙嗤道:“才不过是今年过完年不久,张献忠从楚地入川,来到最难攻打的夔关,此地乃四川咽喉,当年诸葛亮七纵七擒孟获在此,布下八阵图也在此,奈何张献忠一到,居然没有重兵把守这么重要的关卡,才进攻没几下,就攻进四川了。” 范羽蹙眉道:“是这样吗?人龙你如何得知?” 姜人龙道:“我在都江堰召集了各路好手,有一位曾在成都太守吴继善吴大人手下担任账房的,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当年吴大人对蜀王痛哭,要求他出钱练兵,而蜀王不肯。” “不肯?”范羽的眉间陷得更深了。 “总之,吴大人说了一句重点:『四川之险,在边不在腹』,边门不守,天险尽失,一旦贼人入川,再难阻隢,而蜀王只顾守城,不顾守边,又坐拥财宝,不愿用来招兵买马,以为只要城墙够坚固,就不怕张献忠了。”说完之后,姜人龙紧盯着谷中鸣。 谷中鸣低头沉思,困扰不已。 “徒弟,那位吴继善大人,你今日也见过的不是?” 谷中鸣微微点了个头。 “既如此,你何不去会会蜀王?”范羽拍拍谷中鸣的肩膀说。 谷中鸣没说话,不回答是,也不回答否,只管一个人眉头深锁,好久都没说话,也没动手上的大饼。 姜人龙望着他手上的大饼,咽了咽口水,小声的问:“师兄,你还要吃吗?” 谷中鸣没回应。 姜人龙不敢再问,便溜到厨房去找有什么可以填填肚子的了。 范羽叹了口气。 他很了解这两个人的脾气。 毕竟,他们已经一起生活许许多多年了。 三十多年前,为了寻找真正有能力预知未来的人,范羽在朝天宫的工作空闲时常常四下打听,哪怕是道听涂说也好,他仍要去一探究竟。 他拜访过一个又一个的算命摊子,不管是批八字、推紫微、铁板数、麻衣相等等推命术,或是大六壬、梅花数、火珠林等等占卜术,他都接触过,久而久之,他也懂得辨认谁有真材实料,谁是耍嘴皮子挣钱的了,可就是没有他心目中要找的那种人。 时光荏苒,不觉又过几年,范羽在朝天宫的地位也提高了,已经是祭祀中副祀的位置了。 由于对祭典仪式十分熟悉的缘故,有一位礼部来的小官庄养成,常常爱来找他聊天,尤其专门喜欢询问一些道教的法事仪式(叫做斋蘸)。 明朝朝廷分六部,其中“礼部”专管朝廷礼节,也负责重大祭祀。他们“祭”的对象,有天神(如玉帝诸天神)、地祇(如泰山等五岳神)、人鬼(如祖先、孔圣等)三者,简单来说,他们是专门管理“仪式程序”的人。 不过这些祭祀都是儒家的仪式,按理跟道教没什么关系,可是到了正式举行祭祀时,却还是由道士来担任奏乐和舞蹈的工作。 因此,礼部的人跟道士常有来往,而这位庄养成又对仪式很有深入研究的兴趣,常常拜访朝天宫的道士,询问道教斋蘸仪式的细节,好比较儒、道两家的不同。 见庄养成来访,范羽请他到后殿坐下用茶,心想这位小官又要来问他许多事情了,说不定他将来还有打算要写一本专书的。 不过,这一次庄养成来访的目的跟平常不太一样。 “道长,”庄养成得意的说,“我这趟来不为别的,有一桩趣事忍不住要赶来告诉你。” 范羽十分好奇,什么趣事值得他绕过半个内城专程来访? “道长不是想寻访奇人吗?尤其是能知晓未来者?” “是有提过。”范羽语带保留,心中暗忖不妙,他的事难道已经传遍京城了吗? “前些日子,钦天监发生了一件趣事,没什么人知道的,我想起道长跟我提过,所以就特地来告知。” “钦天监”就是天文官,周朝称“天官”,他们负责的事情有三件:一者,每年定历法,天下人都得遵循这套历法来行事。二者,定时和报时,有专门负责管理水钟,并在早晚敲钟打鼓向全城报时的人。三者,观察记录天象,并有分辨天象吉凶的人。 “你可知道,眼下不管哪一个部门都在缺人!”那位礼部的小官小声说话,免得被锦衣卫或太监布下的耳目听去了,“病死的病死,告老还乡的告老,朝中空虚,反正皇上也不上朝……连钦天监也缺人了!依照往例,钦天监要是缺人,都到我们礼部来找人补上。” “为什么?” “谁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礼部的人受过严格的训练,比较容易胜任吧?”小官咽了咽口水,继续说,“他们缺几位『天文生』,那是没有品位的差事,四个天文生专门站在观象台四面,眼巴巴干瞪着自己面前的方向,报告现在云象怎么样了、有没有流星掉下来了之类的差事。” 观象台吗?范羽知道,他偶尔有一次到东城的“贡院”去,安排至圣先师神位,见过贡院旁边就是观象台,遥遥望见最高顶处放置了许多大型的仪器,有圆球体的、半圆形的,还有说不出形状的,应该就是所谓浑仪、简仪之类的观天工具。 “听起来是件很闷的差事。” “是闷,闷杀人的,可是天文生当久了,也有升任当上『五官正』的,说不定还当上『监正』(钦天监最高职位),那可风光了,这可是有前例的……所以我们礼部的邢大人见前途不坏,便推荐了自己的小儿子去,才不过八岁,我见过,伶俐得很。” 第304章 甲申年,清明(7) “八岁吗……?” “甭小看他八岁,四书五经全都读过了,跟我们大人也应对自如。”庄养成说,“我提醒邢大人,天文星算之术,朝廷明令不得外传,因此一旦入了钦天监,世代子孙永不能改任他官。邢大人说没问题,还说这不就是铁饭碗吗?谁知道,他的算盘子儿还没打响,他这小儿子就打破了铁饭碗,连铁饭碗都打破,你说行不行?真行!” 范羽道:“兜了半天,你还没谈到正题儿去呢?” “我刚才说的就是正题,那天文生只管看天,不负责推算的,天象占候吉凶是由专门的『灵台郎』和『保章正』来决定的。那天,天文生报告,东北天空有云又长又直,一般的云不是躺着的吗?这却是立着的,我查过司马公在《史记》上说这叫『蚩尤旗』,主兵象,所以灵台郎说了,东北方可能有夷狄作乱,要保章正记下了,上报朝廷警示。” 这种判断并不意外,北方一向以来都是敌人入侵的方向,长城以北之地不易农耕,游牧民族一旦缺粮,便想越过长城来搜刮,所以明朝立国之初,就沿着长城以南设立了一连串的兵镇,有定籍为兵户的百姓世代驻守。 “可是,”庄养成卖关子说,“那位小小的天文生,居然大胆说,不是,此非兵象,近日会有地动也!” “莫非是……” 庄养成得意的笑道:“只不过是十来天前的事,不是还摇得挺厉害的吗?” 不久前的确是有地震,来得又快又强,当时还震落了朝天宫大殿的烛台。 “那他说得准了?” “后来才知道他说得准,当时大人们叱他胡说,小小一个天文生,又是八岁孩童,凭什么多言?可是小孩不服气,说他说的比较准。” “人家脸上怎么挂得上去呢?” “说的可不是吗?你说那位小小天文生怎样了呢?当然第二天就被送回家去了。” 范羽果然很有兴趣。 “如何,道长?这件事对你有帮助吗?” “这件事很多人知道吗?” 庄养成得意的摆摆手:“以我跟邢大人的交情才知道的,礼部上下就只有我们两人知道。” 庄养成可能只觉得这件事有趣,或者还觉得这孩子真有异能,但范羽还有更深的想法。 “那位礼部邢大人是谁?家在何处?” 范羽问明了所在,当下写好名刺,午饭也不用了,便匆匆赶去邢大人家,递给房门,说是有朝天宫来的道士求见。 在门外等了好一会,邢大人才令人带他到一间小的偏室接见。 偏室里摆了一方小几,两张折叠起来的交椅,墙角有蛛网,几面有一层白尘,可见不常使用,久未打扫。 下人打开一张交椅给范羽坐下了,等了很久,才有姗姗来迟的下人端来一杯温茶,而且还茶味粗糙,可能邢大人见范羽身份不详,目的又不明,想草草打发了事。 又等了片刻,才总算见到满脸狐疑的邢大人进来。 “道长找我何事?”邢大人不想拖太久,开门见山就问。 范羽先自我介绍了一番,才说:“邢大人请恕,贫道今日十分冒昧,我也不拐弯抹角,实不相瞒,我正是为令郎在钦天监一事而来。” 邢大人的双眼顿时不安的乱动,马上露出想送客的表情。 “邢大人稍安勿躁,且听我说……”范羽语气诚恳的轻声说,“贫道的意思是,令郎若真有本事,可能在我道教中更为合适,否则小儿不懂事胡乱开口,只怕有朝一日惹祸上身,祸及家门,那可不妙。”说得好像对整件事很清楚的样子。 “老夫不明白道长在说什么?”邢大人还在装傻,但他充满防备的语气已露了馅。 “令郎在钦天监,很可能是他天生有『望气』的才华,这是可遇不可求的。” “呵呵,”邢大人逮到了话头,“这『望气』不是算命师骗钱的伎俩吗?” “对不成材的人来说,是的,可是历来知命数之人有三种。” 邢大人感到有些兴趣了:“详言之。” “第一种人天生异赋,他能望气,就如我们看平常事物一般,我们一瞧就知道花是红的或是白的,这对瞎子而言却无异于奇事,天生瞎眼的人根本想象不到颜色,就如同我们想象不到何谓望气一般。”范羽侃侃而谈,“这种人若有心,将其所见归纳整理,便能得出一套法则,如晋代郭璞望堪舆之气而写《葬经》、宋代陈希夷以星命推人而立紫微斗数、徐子平以干支气变而创八字推命、又如本朝邵康节之铁板数,若非真能望气之人,不可能平空创造也。” “第二种呢?” “这第二和第三种皆是学习命理之人,第二种人天生聪慧,将命理之学融会贯通,可以推算得很准,甚至也学会看些许气色;而第三种人学艺不精,时准时不准,或根本只是混饭吃者,这些人总是占大多数,也难怪邢大人不齿了。” “道长说的有意思,只不知关我小儿何事?” “司马迁编《史记》时,特别编了一部《天官书》,专门记载历代天官观天的经验,可是令郎别出途径,并不依书而说,可见他是真能望气之人。” “真能望气又怎么样?” “眼下朋党纷起,互相攻击,令郎这种人若是只要望气便知未来,稍一不慎说错了话,邢大人岂不被扯入党争之中?” 万历后期,由于皇上不处理官员升迁,朝中大臣便自立门户,目的在影响官员委任,于是东林党、楚党、浙党、阉党等有利益关系或地域关系的朋党竞起,为了名利地位而激烈斗争,各大小官员若不见风转舵,很容易就在党争中落马。 邢大人蹙眉深思良久,才说:“你再说一次,你想把我儿怎样?” “进朝天宫。” “岂不是要当个道童?” “邢大人放心,我乃朝天宫副祀,动用一点小关系,令郎不难补上位子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邢大人摇摇手,“我膝下有三子,这最幼小的儿子虽非最聪明伶俐,我也舍不得他出家……” 第305章 甲申年,清明(8) “邢大人放心,我们是正一派,龙虎山天师一系的,不必出家,可以娶妻。” “总之当个道童,我家世代书香,实在是……”他摇摇头,不便说出“有辱先人”,因为眼前的范羽很可能真如其言,是一位地位不低的道士。 “邢大人,可否让我先见见令郎?”范羽很想看一眼那孩子,如果能当面测试一下更好。 邢大人忽然站起来,表示要送客了,范羽也只好慌忙的站起来。 “道长请恕,邢某今日事忙,他日定当带犬子到朝天宫拜访,还请道长见谅。”语气婉转,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 范羽也不便再坚持,只得告辞。 没想到,一个月后,邢大人真的带着幼子到朝天宫去。 他没着官服,而是以私人身份拜访,指名要找范羽。 确认了范羽的身份地位后,他命令幼子上前揖拜,并问:“道长之前说的,还算数吗?”范羽一看,这孩子天庭饱满,双瞳清澈,稚气的脸上带着一丝不驯的神情。 范羽当下反而有点迟疑,他还没确定这孩子是不是真有异能:“我得先试试他。” 他令人从鱼池里捞上两尾鲤鱼,指定要不同的鲤鱼,不久,朝天宫的杂吏捧来了两个大盆,两个盆中的鲤鱼都是乌黑色的,不过其中之一的尾鳍缺了一角,很好分辨。 “我们待会要烹煮其中一尾鲤鱼,”范羽告诉孩子说,“你说,哪一尾会招殃?” 小孩望了一望两个盆子,问他:“是要请我吃的吗?” 范羽笑道:“答对了就请你吃。” 其实范羽根本不打算杀鱼,他们虽然不像全真派道士一般持素,但也有四不食:不吃牛、狗、乌鱼和鸿雁,一般上仍以菜食为主,养在池中的鲤鱼是为观赏之用,不杀来吃的。 “那么,”小孩高兴的说,“我有一顿大餐好吃了。” “真的吗?为什么?”范羽有点担心的笑道。 “因为你两尾都会杀。” 范羽心中凉了半截。 说不定他对这孩子期待太高了,说不定他想象太多了,说不定庄养成的消息不是第一手,而且还经过加油添醋的。 眼下他还得犹豫该如何婉拒邢大人呢。 天空刚浮现晨光,谷中鸣便告别师父,开始赶路了。 他用面粉和水,烤了三块大饼,用干竹叶包扎起来带着,又从滤水缸装了一皮囊的净水,便骑上老马,下山去了。 老马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崎岖山路会折伤了马蹄。 一旦抵达山下的大路后,老马便愉快的蹬着四蹄,因为这是它年轻时常走的驿道,再也熟悉不过了。 但是,驿道因世局变乱、年久失修而变得难走,铺路的石板歪歪斜斜的,路边空置的驿站长满了杂草,留守的驿卒早已被裁员的裁员、落草的落草,不知去向,只有闯入占住的野生动物,见有一人一骑经过,忍不住鬼鬼祟祟的探头眺望。 眼见驿道的荒凉,谷中鸣心里唏嘘不已。 驿道是国家的生命线,国家传达政令、行军运粮,全赖驿道的便利,几年前张献忠入侵,撤退时曾毁损驿道,国家竟无力修补,驿道系统一亡,距离亡国也不会远了。 北方有金人(满清)和摇黄贼,东方有李闯王,西方有张献忠,还有上百支大小不一的盗贼四处撩乱,朝廷手忙脚乱,没有不亡之理。 这一亡国,又将陷入如战国、如楚汉、如魏晋南北朝、或如五代般的长期权力消磨,除非能有什么变量,出现雄才大略的人物开创新朝,才能使这场混乱尽快结束。 正在思虑得出神时,老马冷不防停下脚步,嘶叫了一声,谷中鸣赶忙回神,只见道路上趺坐着一个绿衣人,他垂着首,面前地上横了一把带柄有一丈的长刀,刀身披满干涸的血迹,在晨曦之下,彷彿拦路的夜叉。 “哎呀!”谷中鸣心中暗暗叫苦,他责怪自己没留神前路,一般上只要他专心赶路,便能事先洞察前路吉凶,要不是刚才心神恍惚,现在他一定早已绕开别路了。 谷中鸣扫视八方,感到周围的林子中透出阵阵杀气,绿衣客的同伴们一定是埋伏在林中虎视眈眈,但人数不会多,因为他看不到林子背后有什么大军的气势。 他镇静的对绿衣客说:“这位路人,且请小心则箇,我要通过此路,只怕马蹄伤了你。” 绿衣客冷笑一声,沙哑着声音说:“不必客气,若这马要通过,我一刀断它四蹄便是。” 谷中鸣眼看不能善了,于是正色道:“不知兄台在此,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绿衣客依然低着头,“老子是来跟你谈一笔交易的。” “我手上除了匹老马,没什么好货色,恐怕没啥好交易的。” “你手上有的是上好货色,只是你自个儿不知罢了。” “还请指教。” “蜀王的头,巡按的头,太守的头,个个价值成千上万。” 谷中鸣勒紧了马缰:“兄台这不是在说笑吗?我怎么可能去拿这些货呢?” “你比其他人有可能。”绿衣客一字一字清楚的说,“你有一位师父,名叫范羽,又有师弟叫姜人龙,你们住在青城山上的破庙,名叫丈人观的,你们成天希望战争早一点结束,所以才四处多管闲事的。” 谷中鸣吃了一惊,脸色乍变,眼前这人,昨天不是还不知道他是谁的吗?怎么才过一天,就摸出他的底细了? 绿衣客又说:“你今天这么早下山,想必是要去会见巡按,正是取货的最好时机。” 谷中鸣感到整个人被看穿了,竟然一时语塞。 绿衣客不待他多想,接着说:“不妨告诉你,我们是探子,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上二哨的探子,成都四周布满了探子,向大王报告每一点动静。” 这是在向他说明,他们为什么可以这么快知道他的背景吗? 又或者,这只是向他虚张声势而已? “四川落入大王手中,只是时间的问题。”绿衣客滔滔不绝的说,“大王将偏隅一角,在四川建国,你看明军贪腐,朝廷内乱,国运不会久了,换人当天子才是正理,历代不都如此吗?如果你不想生灵涂炭,如果你想少一些人死于刀兵之中,很简单,擒贼先擒王,拿了蜀王头、巡按头、太守头,死三个人则大开城门,兵不血刃,全城免死,你说,何乐而不为呢?” 有那么一瞬间,谷中鸣有那么一点动心了。 第306章 甲申年,清明(9) “老子今日运气,遇上你这种人才,大王最爱人才了,我将你保荐给大王,日后荣华富贵,不在话下,谷道长认为如何?” 谷中鸣忽然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几声,道:“你刚才还真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真的知道我所有事情。” 绿衣客不解的歪歪头:“哦?” “其实我不是道士。” 绿衣客蹙了一下眉,终于抬起头来,他双目茫然如在作梦,眼神没有焦点似的望了一眼谷中鸣,见他一身儒服儒鞋,便又垂下头去:“你是一位相公?”张献忠的营中很器重读书人,他们都尊称读书人为“相公”。“那有何关系?相公更妙,大王更爱相公。” 谷中鸣摇摇头。 “你不答应?” 对方问的是否定疑问句,谷中鸣不知该摇头好还是点头才好,好像两种方法都会令人误解,只好在马背上揖手道:“多谢兄台赏识,请恕某不便多谈,我该赶路去了。” “老子费了许多唇舌,你还是不答应?” 谷中鸣勒紧马缰,准备奔驰而去。 没想到,绿衣客比他更快,丈余长刀出手,扫向老马前蹄。 更没想到,老马早有警戒,它比绿衣客更快,鼻孔一喷气,举起两只前蹄,躲过长刀,蓦地朝绿衣客冲过去。 绿衣客偷袭不成,竟不畏老马冲过来,抡起长刀,直劈老马脖子。 谷中鸣生怕老马受伤,忙拉紧马缰,令老马止步,并且及时拉开老马的脖子,可还是让长刀划出一道血痕。 老马感觉到皮肤刺痛,又惊又怒,要再向绿衣客冲过去,被谷中鸣拉住了缰绳,阻止它向前,口中还不停安抚老马:“嘘,嘘,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绿衣客笑道:“你这匹马还教得不错,待会送它一块去阴间陪你。” 此时,埋伏的两人已自林中钻出,依旧是昨天那两个耍大斧的,三人围着谷中鸣,准备随时将他们一人一骑砍成碎片。 那位崩了半边鼻子的斧客不耐烦的说:“你今天怎么那么多话?” “你住口。”绿衣客双目迷蒙的望着谷中鸣,“我再问一次,你要不答应,我就要跟你算一算那三个巴掌的帐了。” 三个巴掌?谷中鸣想起来了,是那天的事。 他睇了三人一眼,三人的脸上都没有死气。 他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没有死气? “那天被你溜掉了,今天你可逃不了!”绿衣客说,“亮刀吧!” 谷中鸣叹了一口气,展开两臂,道:“如汝所见,我手无寸铁。” “你那天不是有刀吗?”斧客恶声道。 “那是被你们杀死的苦主留在道上,我捡来暂用的,用了就扔啦。” 四人在废驿道上沉默的僵立着。 一名斧客按捺不住,嚷道:“老子杀啦!” 他举起大斧,挥向马颈。 谷中鸣正是等待他们动手。 他们要不动手,他还找不到逃路呢。 如果说他有预知死亡的能力,那未免太狭隘了,他真正的能力是看清事情的本质,一切事情唯有在变化之中,才能产生结果,亦即佛家所谓“因果同时”。 当绿衣客众人犹豫不决尚未行动时,一切亦未成定数,一旦他们决定了攻击,谷中鸣就能看见这个决定所产生的“势”。 由变生势,由势生变。 于是,势中出现空隙。 谷中鸣只轻踢了一下马身,单手拉了一下缰绳,令老马四足移动,用行话来说,是由离宫入坎宫,取火尅水相,再移往震宫,取水生木相,于是,寸步之移,竟在瞬间脱出了三人包围。 绿衣客三人错愕不已,愤然大叫:“又来了?” 三人还待反身进攻,谷中鸣乘“势”还没再变,赶忙催马跑得远远的,在废驿道上消失了身影。 “孬种!”绿衣客骂了一回,啐了一口,冷静的沉思了片刻,才对斧客说:“联络三、四哨,我们商量一下,三路往成都。” 有关那两尾鲤鱼的问题,后来范羽想了很久。 邢大人带来的八岁小儿,外貌聪慧是没错,可是他的预言错了,他说两尾鲤鱼都会死,而范羽根本没打算宰杀任何一尾鲤鱼,还打算放回原本的鱼池去。 范羽吩咐杂吏将鱼送回鱼池去了,再回来交差,好亲自向邢氏父子证明预言不准,很抱歉要请令郎回去等等。 两刻钟后,杂吏战战兢兢的回来,支支吾吾的说:“那两尾鱼死了。” 范羽大吃一惊:“为何?” “我们去鱼池途中,不慎摔跤,倒了一个盆子,不知打哪儿跑来一只虎猫,眼明手快的一口咬了去!我们正待去追,又不慎倒了另一盆……” “猫……” “道长,这回不是猫,那尾鲤鱼不偏不倚,掉到院子里刚起的一个火堆上。” “三伏天的!怎么会有火堆?”范羽快抓狂了。 “刚扫了落叶,堆起来顺手烧的。” 范羽全身冒出冷汗,不可思议的望着那八岁小儿。 小儿嘟着唇说:“所以,我没鱼吃了?” 范羽错愕不已,心中又惊又喜。 邢大人在一旁见了,也是心中五味杂陈,乍喜乍忧。 喜的是,他向范羽证实了儿子的才能,忧的是,小儿子可能因此离开他。 其实他尚有一事担忧,这件事他没告诉范羽。 那天范羽前往邢府拜会之后,邢大人马上召来小儿子,叫他梳洗整齐,打算好好利用他的能力。 当晚正好有一位大官设寿宴,朝野显要都会到场,他带小儿子一同去祝寿,席间不忘告诉别人,是为了让儿子来见识见识,好增长见闻,而事实上,他是要儿子观察寿宴上来自不同朋党的官员们,瞧看谁最有希望在党争中存活。 儿子在经过一整晚的观看之后,在回家途中疲累的告诉他:“他们没几个好死的。”他说的是从那时候起绵延达数十年的东林党争。 十五年后,万历帝驾崩,进入天启年号时,爆发最惨烈的大混战,东林党几乎与所有朋党作对,尤其是对上了大太监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就不只是被罢黜,而是要下狱送命了。 第307章 甲申年,清明(10) 当然,那时没人能预料魏忠贤的崛起。 听了小儿子的话,邢大人登时对官场心灰意冷,毅然决定将儿子带去朝天宫。 他对范羽别无所求,只有一个坚持:“不要给他披上道袍。” 这个不难答应。 自从那个诡异的夜梦之后,范羽又度过了许多个彻夜难眠的晚上,经过数个月的思索,他觉得留在朝天宫根本是在浪费他的人生。 他觉得,留在此地仅只是尸位素餐,享受朝廷供养,既无进步,又无建树,不如离开,去为他的噩梦寻求解答。 他迟早会离开朝天宫,到时邢大人的小儿子也会跟着他浪迹四方,道袍不道袍根本不是问题。 问题是,如果他不叫人抓那两尾鱼来测试小孩的能耐,那鱼还会死于今天吗?莫非连他动的这个抓鱼的念头,也在注定之中?抑或,是这个念头改变了结果? 问题再问下去:如果早在他作那场梦的时候,那些人就注定要死于兵燹,他们的命运还有没有改变的机会? 这是更高层次的问题,说不定连玉皇大帝都不知道。 他将小孩呼唤来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有礼的作揖道:“在家中行五,故名五郎,字行德。” 范羽想了一想,说:“你我有缘,我俗名一个『九』字,和你正合『九五』,一般人说『九五之尊』乃指干卦第五爻,爻辞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是上吉之兆。你字行德,取五行之德,又与我道教有缘。”转头对邢大人说:“邢大人放心,一切如你吩咐,定当悉心照顾令郎。” 两人商量好,明日在邢府进行拜师仪式,不令朝天宫知晓,否则邢五郎就要被迫披上道袍了。 范羽带着邢五郎回朝天宫时,见小男孩不停的回头看望家门,还担心他会哭闹想家。没想到,邢五郎一句话也不吭声,默默的跟他走。 多年过去,范羽从未再问男孩,到底当年是怎么想的?想不想家?想不想再见爹爹? 回忆令人感伤,因为回忆总令人惊觉时间流逝得那么快、那么无情,不觉中半个甲子掠过去了,当年意气风发,如今只剩鸡皮鹤发,行动变迟缓了,每一步都能感觉到关节的疼痛,连小便都会尿湿裤裆。 范羽环视空荡荡的丈人观大殿,不胜唏嘘。这古观始自唐代,他来到时已经没落,但仍然有十余名道士,后来陆续离去,而今只剩他们师徒三人。 看来,丈人观的历史将会结束在他手上。 丈人观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来者没有敲门,之前也没听见有脚步声。 忽然闯入的光线令范羽一时睁不开眼睛,他瞇着眼,对门口数条模糊的人影问说:“施主有事吗?本观不开放了。” 来者没说话,阵阵酸臭味随门外山风送来,躲也躲不掉。 他慢慢的走近范羽,体臭扑鼻而来,越来越浓烈。 “你是什么人?”范羽生起了警戒心。 “我是来跟你借东西的。” 范羽朝大殿摆手道:“小观徒有四壁,真君泥像一尊,不知有何可借?” 来者听了,先是噗哧一笑,然后冷冷道:“你跟你徒弟说起话来一个样。” 范羽的眼睛适应光线了,他看清楚来人一身墨绿色的上衣,一头沾满泥垢的头发,两眼无神,瞳孔中捉不着焦点,似乎老是在眺望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见过我徒弟?” “何止见过,我们还聊了很久呢。” 范羽看得更清楚了,那绿衣人背后还有两名大汉,各自手中有把大斧。 “既然是小徒的朋友,还请坐下喝茶。”范羽走到桌前,拿起茶壶摇了摇,“哎哟没水了,我去取水,你们先坐坐。” 范羽正举步,两名大汉早已抢先上前,挡住范羽去路。他们面露杀意,心中却有些忐忑,因为这老道的徒弟轻易便脱出了他们掌心,焉知这位当师父的不会更厉害? 范羽还在装傻:“小兄弟,你们挡住贫道的路啦。” “不劳拿水了,”绿衣客说,“我说过,我是来借东西的,借了就走。” 范羽回头望着绿衣客,言下之意,是要他说出想借什么?范羽的双目微闭,将一对精目隐藏在皱纹和眼袋之间,令人看不清他眸子里头在闪烁着什么主意。 “很简单,我们要借你。” “我?” “你的徒弟,看样子是个仁义之人,不会弃自己的师父而不顾吧?”说着,绿衣客把手伸向老道的肩膀。 范羽忽然发难,手中茶壶奋力朝绿衣客泼去,壶中不但不是空的,还装了满满的热水!绿衣客暗呼中计,但他临危不乱,不但不伸手挡住脸孔,只是闭紧两眼,长刀一舞,竟直接扫向范羽。 范羽脚下移动,身形一闪,避过了刀刃,那壶热水落地,茶壶碎成数片,两名大汉乘机挥斧砍来,范羽依旧只是移动两脚,便轻轻躲开了双斧。 “这老道果然邪门!”斧客一边嚷道,一边乱砍,三人夹杀范羽,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沾着。 范羽只像在悠然的走动,可他们却一点也捉不着他下一步会如何移动,只能刀刀挥空、斧斧砍偏,三人原本只想活捉范羽,如今越是挫折,越发生起狠劲,眼下是非要把范羽杀成碎片不可了。 范羽的移动似是全无章法,其中却是隐藏了一套严谨的步法,那是京城高级道士才会学习的高阶禹步,他将两种混合使用,一种是以圆为履迹的“飞天网”,另一为以北斗七星为原形的方型步法“蹑地纪”,两者合一,用以禁制鬼怪! 范羽毕竟年老力衰,跟他们纠缠不了多久,于是将左手拇指掐住小指根,深吸一口气直达丹田,口中发出雷轰也似声响:“疾!”左手一伸,三人竟瞬时呆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待他们回过神来,范羽已经不见踪影。 不明白范羽对他们使了什么手法,两名大汉震怒大吼,但绿衣客只是咬牙切齿,命令他们道:“他走不远,你们进去搜,我出去外头找!” 第308章 甲申年,清明(11) 两人答令,抄起大斧便冲到大殿后方。 绿衣客慢条斯理的站去大门,环顾门外四周。他们当探子的很会探察环境,从路面、草丛、树身、石子等等提供的细微讯息,让他们能推测是否有人刚刚经过此地,又走向何方,他探看了数遍,确定门外的状况跟他们进来时一样,范羽并没逃出去。 “谅你也跑不远。”绿衣客啐了一口痰,回身跑入丈人观。 谷中鸣望见成都府的城墙了。 他感到老马的步伐变得不规律,已经开始吃力,于是长长的嘘呼一声,稍微拉紧了马缰,令老马慢下脚步,走到路边小溪喝水吃草。 昨天清明才刚过,天气凉爽得很,谷中鸣坐在溪边陪老马,看着流水潺潺穿过芦苇,冒出沁凉的水气,连呼吸都舒服几分,不像在山径上只有草酸味和泥土味。 虽然坐在溪边,他却避免靠近水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不过,澄清的水面是一种诱惑。 知道自己的命运的欲望本身就是一种诱惑。 忽然间,谷中鸣很想把颈伸向水面。 他感到心跳加速,面庞发烫。 水光潸潸,诱惑十分的强烈,剎那间令他欲望纷涌,难以驾御! 其实他很想知道! 他心中有一把声音告诉自己,只要把头伸出一点点就好了,一点点就好。 谷中鸣赶紧盘起腿来,双目半合,只允许一线水光透入眼睑,同时眼观鼻,鼻观心,守意在心,深吸一口气直达丹田,由鼻孔徐徐呼出。 不一会,心念澄静了,谷中鸣才松了一口气。 站起来牵着老马,抚摸它脖子上的伤口,对老马轻声道:“世道乱,这样子活着就算不错了,你也明白的,对不对?”老马鼻子喷气,像在回答。 谷中鸣早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道理了,他见爹每日当官战战兢兢,又见许多人面有死气,依旧茫然不觉的活着,到死亡的一刻才惊慌失措。 当年他被师带离父母时,早已明白离开父母是人生必经之事,差别只在时间早晚,生离抑或死别,所以他并没哭哭啼啼的。 个人生死微焉,他拥有他人没有的异能,应该用来好好贡献世间。在乱世之际,预言死期有什么了不起?反正谁都免不了一死,所以这种能力,最好就是拿来救人了。 正要上马,他赫然见到老马的脸上蒙上一层乌沉沉的死气,像黏腻的烟雾般包裹着老马的头。 谷中鸣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含着泪水跨上马背,口中喃喃道:“死生有命,由不得也。” 他们走了约一炷香时间,终于走到成都府前,过了桥、绕了路才抵达西门,这种路线会令入侵者无法直抵城门,而城门口守卒比往日增加了几倍,每个守卒都两眼盯人,将可疑的人拦下盘问。 谷中鸣一身邋遢,正是像足了可疑人物。 守卒们远远见他骑马走来,早已戒备留神,一待他靠近,马上喝令他下马:“什么人?进城去什么事?” 谷中鸣乖乖下马,作揖道:“我有要事,进城找刘巡按刘大人的。” 守卒听了,嗤鼻道:“好大口气,巡按是那么容易见的吗?” “这个问题,待我进城去拜见了,出城时再回答你。” 那守卒傻了一下眼,才回神过来:“老子盘问你,你敢跟老子开玩笑?” “有关敢不敢开玩笑,我可以现在回答你:不敢。”谷中鸣正经八百的答道。 那守卒恼羞成怒,觑了一眼旁边的官军,那官军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相公好没正经,你要见刘大人是不是?我带你去。” “有劳。” 几位守卒全楞住了,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那官军摆一摆手,请谷中鸣进城,还想接过他的缰绳为他牵马,然而老马不愿被别人牵,在原地踱着脚不高兴的嘶叫,谷中鸣只好接回缰绳,道:“这马儿脾气有些别扭。” 官军笑道:“阁下也不差。” 谷中鸣道:“兵大哥知我?” “前些日子刚救过刘大人的,我岂不知?” 谷中鸣笑道:“我也记得,抵达城门时,你站在吴大人后面。” 这下倒是官军吃了一惊,当时人这么多,谷中鸣竟记得他,还记得他站在何处。不知道究竟是谷中鸣的记性特别好?还是有特别注意到他? 原来谷中鸣早就猜想这位官军肯不肯帮忙他进城,因为他那天亲耳听过谷中鸣乃刘巡按的救命恩人,应该不会刁难他的。 两人边走边聊,谷中鸣才知道这位年轻官军名叫雷万仞,其军阶仅是官军中最低的下士,领十个兵的“什长”。 两人走到巡按的衙门,雷万仞向守门的士兵确认刘巡按在内了,便向谷中鸣说:“我职小力微,帮不上什么忙,接下来就看谷先生的了。”说着,便道别回去城门继续工作了。 谷中鸣道了谢,转身将早准备好的名刺交给守门士兵,过了不久,果然有一位幕客匆匆跑了出来,见了谷中鸣,赶忙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礼请他进去。 刘之渤在大堂等待,一见谷中鸣,便兴奋的迎上前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本官还正遣人寻找恩公下落,恩公竟大驾光临,真是陋室生光也!” “不敢,不敢……”谷中鸣很心急,他很想单刀直入,但客套话不能不讲,否则就显得很粗俗,对接下来要说的事会有影响。 刘之渤微笑问道:“不知恩公在何处谋职?可曾想过为官?” 谷中鸣忍不住伸手截道:“刘大人,在下没时间多说,有一件要事,千万要大人帮忙。” 刘之渤听了,端正了坐姿,一脸严肃了起来:“什么要事?” “我要见蜀王。”谷中鸣道,“要如何才能见到他?” “可难可不难,”刘巡按道,“恩公可否给我一个理由?” “根据消息,张献忠大军未到成都,他的探子却早已经到了。” “就是昨日袭击本官的人吗?” “敢情是。” “那欲见蜀王何事?” 第309章 甲申年,清明(12) “张献忠已进入四川,迟早迫近蜀境,但成都府似乎没多少军力,我想要求蜀王募集兵士。” 谷中鸣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四川最有钱的就数蜀王了,蜀王是大地主,占有成都附近七成的膏腴良田,另外两成属于军屯,仅一成为民田,因此他每年光是收田租就可以花用不尽了。 刘巡按紧绷着嘴唇,良久才说:“这些募兵的话,我们当官的,早就说过不知多少次了。” “蜀王如何?” “蜀王说不行。” “为什么?”谷中鸣惊道,“上次张献忠来时,如入无人之境,还差点兵临城下,难道蜀王不怕吗?” 刘巡按叹了一口气:“蜀王说,成都府城坚固得很,只需守住,贼兵自退。” “这不可能!”谷中鸣道,“成都城有弱点!” “何以见得?” “我数度绕城而行,发现成都城墙皆以甃石为基础,惟有北角楼,仅用土填筑,只消火药炸毁,便是一大缺口。” 刘巡按抚须点头,道:“我可上呈,请蜀王修城,至少这一点他无法以祖制为理由。” “何谓祖制?” “蜀王不募兵的另一个理由是,祖上有制度,不可兴兵,不可与民事,”这是说高皇朱元璋封藩第一代蜀王时,就已订下的规矩,藩王不可私自练兵,也不可骚扰人民,只要乖乖坐享其成就好,“所以蜀王坚持说,如果有难,皇上自会派兵来救援。” “远水哪救得了近火?”谷中鸣怒道,“你们当官的没人去说服他吗?” “上次张献忠离开后,吴继善大人曾经面见蜀王,分析利害,痛陈四川守护之弱,坐视贼人入川,”吴继善乃成都太守,相当于市长一职,“吴大人说了半天,蜀王一概不听,最后吴大人痛哭流涕,对他人说蜀王不知远虑。” 谷中鸣沉默了。 他闭起眼睛,让自己激动的心平息下来之后,才拉动椅子,坐近刘巡按,靠近他耳朵说:“张献忠的探子不但已经到了,他们还潜入了成都府,说不定还混进了蜀王府,甚至巡按衙门,只待伺机发动。” 刘巡按感到背上滑过一道寒流:“恩公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今天刚跟我朝过相,还差点儿杀了我。”谷中鸣说,“他们威胁我,要我取你人头,否则对我师父不利。” 刘巡按忙防备的扬起上身:“恩公来自何庙何观?我派重兵相助。” “刘大人放心,”谷中鸣也站了起来,“你的命还长,暂时不会有事。” 刘巡按神色凝重地说:“恩公说的话,不能令人放心。” “刘大人,”谷中鸣深呼吸一口气,道,“古人有云:疾风知劲草。大难来时,您要顾全的是性命还是名节,到时可要好好考虑……只怕,到时你也没时间多想了。” “恩公说的话,本官不明白。” “告辞,我要回去救师父去了。”谷中鸣一拱手,头也不回的步出大厅,直往衙门大门走去。 不久,方才接待谷中鸣的幕客走了进来:“大人,我已经挑了几个伶俐的好手,跟踪他去了。” 刘之渤点点头。 打从刚才谷中鸣的名刺送进来,他就先召来幕客商量了。 “此人虽救我一命,但敌友难辨,先生认为如何?” 这幕客就是清朝时代所谓的“师爷”,由于明制规定地方官不能由当地人担任,因此被派遣上任的官员,都会在当地聘请熟悉当地规矩的人,担任他的顾问,是为“幕客”。 那幕客道:“待会派人跟踪他,不就得了?” “挑什么人?” “当兵的,我去问问鲁指挥,他是叙南卫世袭指挥,对其手下知之甚详,必有能人可供我使用。” “如此,你且先去挑人,在门口守候,伺机而动。” 因此,谷中鸣一走,已有三人尾随着他背后,他们或乔装成农人,或樵夫,或跑腿的,皆市井小民的打扮,一路紧盯谷中鸣。 谷中鸣穿过人声喧哗的市集,回到方才进城的西门,看见刚才带路的什长雷万仞,两人打了个招呼,一出城门,谷中鸣则挥动缰绳,催马快跑。 马儿放腿奔跑,跟踪的三人一慌,也紧追着跑出城门,反而被雷万仞喝令拦下:“什么人?停下!停下!” 数名守卒忙抽刀架上他们脖子,他们气急败坏的跳脚道:“我们是刘巡按派来的!我们是鲁指挥的人!”待他们出示兵籍牌了,雷万仞才放了他们。 “都是你坏事,给他跑了!” “这人救过刘大人,为何要跟踪他?”雷万仞不解的说。 “刘大人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来自何处?” 雷万仞听了,得意的笑道:“这种事,问我就好啦。”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他俩方才聊了很久。“总之,带我去见刘大人吧。” 绿衣客发现事情并没有他预算中的简单。 丈人观的外貌不起眼,前殿也破旧得很,可是一到了后面,竟是个三进的大院落,宫殿重重,走廊错综复杂,还真是个躲人的好地方。 绿衣客低头详视布满厚尘的地面,只见脚印凌乱,老道的新足迹隐约可见,他的道履鞋底不同,不难分辨,但是已经被两名斧客踩得乱七八糟。 再仔细瞧,走廊上有些地方比较少尘埃,显然是他们在道观活动常走的路,门上的灰尘也不难看出新旧不同的手印。 绿衣客不说话,对两名斧客指了指地上,又指了指梁柱和门扉上的手脚印,两人会意,于是蹑手蹑脚的分散搜人。 “这老道十分狡猾,”绿衣客忖道,“等会逮到他,也不必多说,直接杀了他便是!”他本来想拉拢谷中鸣成为张献忠的人,张献忠一向爱人才,不过当他发现人才不为他所用时,也会毫不迟疑的一刀杀了。 其实范羽并不狡猾。 他只是学以致用。 他在这一生中,想都没想过他过去所学的一切,竟会在此刻派上用场! 他并没有走远,只不过在前殿后方甬道上的侧室。 第310章 甲申年,清明(13) 方才他逃走经过真君像坛前时,顺手抄了一把桃木剑,然后一边跑一边计算时辰方位,才进房间,马上就左手掐诀,右手持桃木剑朝地面一指,一股气从身体传出,射向地面,顿时扬起一阵轻尘,快速在地上画了个阵式。 这是“气禁之术”,必须要深习气功,并明了五行、八卦、十二辰等,配合五脏、经络等气机运行,并学会禹步、唸咒、掐诀等术,才能灵活应用,非聪慧之人无法充分利用。 范羽是高级道士,当年又年轻有为,经过三十年修行,早已炉火纯青,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毕生所学,本来用在人神交通、驱邪治病,此刻却要用在人类的身上!而且还是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 “这些人是妖怪!”他打定主意这么想,“这些人就是庚申夜梦中,那些下凡扰乱人间的妖星!”对付妖怪,用气禁之术再恰当不过了。 他趺坐在以气禁画出的阵式中间,呼吸立时进入“龟息”状态,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彷彿化成了不起眼的石块。 然后,房门轻轻的被推开了。 他听见,但他不在意。 过去,他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学习“不在意”,让心如止水,即使起了涟漪也能瞬间静止,令他顺利通过朝天宫的考试,而升上副祀之位。然而今天,才是他真正的考试! 门推开后,有人探头进来,又踏进来瞄了几眼,看见房中没家具,徒有旧墙破窗。来者小声自语:“没人。”又踱了出去。 范羽没理会那人是谁,待那人离开,他就一骨碌爬起来,从破窗翻出去,才刚刚回头合上破窗,矮下身子,房门就被砰的一声撞开,有人大喊:“上当了!刚才有人!” “果然瞒不了多久。”范羽心想。 才刚动念,一把斧头劈开破窗,持斧的大汉把头伸出来,范羽下意识的举起桃木剑朝上刺去,左手掐“杀鬼刀支诀”,口中唸咒:“禁!”大汉的下巴右侧被刺中,只觉一股热气灌入脑袋瓜,立刻人事不省的垂挂在窗前。 范羽没有时间多想,他年老力衰,行动迟缓,他唯一能仰赖的,是他的经验! 昏死过去的大汉的喊声引来了其他两人,另一名大汉冲进侧室,察看同伴的状况,绿衣客则根本甩都不甩,直接踩过同伴的背脊,跳出窗外,什么都还没看清楚就先舞了个刀花,才环顾四周。 没人! 他摆好架式,长刀护身,细心聆听。 地面没什么风,吹不起沙尘,高空倒是有阵微风,树叶在轻晃,有虫声,有鸟声,这些是背景基本声。他要寻找不属于这环境的声音。 一道微弱的声音侵入了这个范围,他长刀一斩,草丛中“吱”的一声怪叫,一堆过路的老鼠四散奔逃。 老鼠的混杂声淹满了背景,但是有一个不协调的声音,移动缓慢、方向固定,是他了? 绿衣客转身飞斩,只闻“答”的一声,长刀击中一物,又被它震开得偏移了一些,接着绿衣客就看见范羽了! 范羽惊惶失色,举着桃木剑的手刚受强震,还在颤抖。 绿衣客看见范羽是从空气中忽然冒出来的,莫非他懂隐身术不成? “你这老道真的有妖术!”绿衣客瞪大眼,兴奋的笑道,“我喜欢!” “贫道的不是妖术,而是天心正法!”范羽边喘息边说。 “什么都好啦,反正现在你去死啦!”绿衣客大喝一声,长刀当头斩下。 范羽平举桃木剑,似要硬挡长刀,口中轻喊:“禁!”桃木剑刚抵长刀,立刻绕着刀身转了一圈,顺势架开长刀,剑端还抖了一抖,瞬时间,绿衣客似乎觉得两手有点麻痺。 他不以为意,继续抢攻,刀刀都要置范羽于死地。 范羽用尽力气反击,不停用桃木剑架开长刀,令绿衣客频频失准。 他桃木剑每碰一下刀身,口中便一声:“禁!” 每一次碰触,绿衣客便觉得手指、手掌更麻一点,越来越麻,越来越难控制长刀。 忽然间,绿衣客发现手指沉重得很,完全不听使唤,长刀脱手坠地,刚才还气焰嚣张的绿衣客惊讶的望着老道,两臂下垂,竟一点也举不起来。 范羽也在气喘吁吁,他好久没这么大的运动量了,当下他觉得呼吸急促,胸口都喘得有点寒意了。 “你这老妖怪!”使斧的大汉移开窗口的同伴,也跳进了院子,直朝范羽冲过来。 范羽急吸一口气,直达丹田,左手接过桃木剑,右手五指屈张,朝大汉大喊一声:“疾!”大汉耳中听见一声巨响,登时两眼昏花,脑如稀泥,往后仆倒。 范羽刚刚用尽所有真气,使了生平最强的一次“雷法”。 那是他平日打雷时,在郊野辛勤“收雷”的成果,将它一次耗尽。 他觉得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然后他也失去了意识,软倒在地。 “哈哈哈……”绿衣客苦笑,弯下身子,意图用麻痺的手去捡起长刀,但指头麻得很,几乎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 他还在苦苦思索,这老道士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事?每当老道的桃木剑碰上他的长刀一下,他便觉得有一团暖气钻进掌心,一开始还挺舒服,渐渐的,就像细小的虫儿在肌肉缝隙中蠕动,麻痺感越来越重,直到整只手掌重得像铅块一般。 虽然不知老道使了什么手法,但不容大王所用的人,下手则不必留情了。 绿衣客捡不起长刀,于是蹒跚的走向范羽,举足把鞋子踩在他头上。 老头子的头颅瘦瘦小小的,踩在脚下没多少分量,彷彿只消使点力,就会被压个粉碎。 “回头是岸,你该停止造孽了。” 绿衣客猛地一惊,是谁在他耳边说话?他环顾四方,静悄悄的院落里,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的。 “谁?!”绿衣客吼道,“装神弄鬼的!有胆子的滚出来!” “唉──”耳边传来一声绵长的叹息,弄得他毛骨悚然,“何必装神?举头三尺便是我。” 第311章 甲申年,清明(14) 绿衣客忙抬头寻找,只看见一片灰蓝天空和翠绿的山壁。“老子才不信鬼神!如果有鬼,死在我手下的人不知凡几,不见得有鬼来寻仇?”他放声嚷着,语气中却含有微微颤抖:“如果有神,又不见我有报应?” “唉──”又是一声叹息,几乎自他耳道中扬起,惹得他瑟缩起身子,踩在范羽头上的脚也由不得放了落地,“鬼神自明,岂有你凡人来理论的道理?如今你恶贯满盈,是该收你的时候了。” 绿衣客的耳尖动了一下,脸上的惧意忽然消失,换回了原本深沉的脸孔:“如果你真是神,何不现身来收服我?”他狂妄的环顾四周,“你充其量是个小神,我即使死了也是个厉鬼,肯定比你强!现身啊!” 耳边没有声音。 绿衣客得意的微笑,其实他刚刚听出来了,有人躲在附近! 大王营中什么人没有?奇人异士尤其多,他常跟他们聊天,知道有一种奇术叫“密音传耳”的,不管这个装神弄鬼的人是谁,他一定懂得密音传耳!只要知道是人,他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天底下果然没有鬼神! 正得意间,他突然觉得背后有人,他才正欲转身,只觉脖子忽然顿了一下,眼前剎那抹上一层黑漆,就整个人软倒下来。 他不知道,在他软倒之际,有人扶了他一把,免得他仆倒在范羽身上,然后又将他推去一旁,任他倒下,整张脸重重压在泥地上。 那人赶紧走去扶起范羽的上半身,探探鼻子呼吸微弱,又压看颈动脉,察觉脉搏时隐时现,不禁酸了鼻子,低泣道:“师父恕罪,弟子来晚了。” 谷中鸣拼命赶马,老马似是明了主人心急,也没命似的奔跑。他在马背上见到一层黑雾也似的厚膜笼罩着马儿,而且随着马儿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黑雾也越来越浓厚,谷中鸣见了不禁流下泪水。 今天早晨,他在青城山下遇见绿衣客时,就猜想他们可能会上山伤害师父,但他以生灵性命为重,相信师父也会谅解。 一旦他发觉蜀王是个愚王时,他知道拯救成都生灵都已经不容易,更遑论四川了,所以是应该回头去救师父的时候了。 但他知道,路途遥远,他是绝对赶不上的,只希望师父能撑得住! 好不容易急行了个把时辰,眼看过了郫县,已靠近上青城山的路,眼尖的他忽然看见大路两旁坐着几个人。 一边三个,不多不少。 他们有的身边放了两束木柴像樵夫,有两人背着笼子像结伙采药的,有的背了个竹篮像郎中,看起来服装各异,不同行业,却怎么看都不像应该聚在一起的人。 他们听见马蹄声,见谷中鸣远远奔来,纷纷转过头来注视。 忽然,年轻的樵夫拉近一束木柴,从中抽出两根弯木,谷中鸣一瞧不对,那两条弯木之间有一根皮弦连着! 果然,两根弯木在那樵夫手上巧妙的一搭起来,竟成了一把大弓! “不妙!”谷中鸣心中暗叫,两腿立刻踢去马身,老马随即加快速度,冲过那些人身边,正好给谷中鸣看到樵夫又从柴束中抽出两支箭。 老马没跑多远,后头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声音从沉到尖,直朝他背后逼近,谷中鸣赶忙策马闪避,那把尖声从身边呼啸而过,他只在瞬间看见是一支箭,一支前端装了支哨子的响箭。 不对!后面还有一股旋转的细风在迫近! 谷中鸣完全来不及躲开,老马狂嘶一声,脚步顿了一下。 谷中鸣回头一看,老马的屁股上硬生生的插了一支箭!是哑箭! 这是声东击西之法!方才的响箭,根本是骗他将老马移到一边去让它去中箭的! 会使出这种手法的,绝对不是寻常人! 谷中鸣回头看见那些人渐渐远去,越来越小,不过也看得出他们在收拾行装,准备追过来。 所幸老马很有灵性,没因为受伤而将他翻下来,仍旧在继续奔跑,但利箭深插入臀部,大腿的摆动一定让肌肉不停被里头的利刃切割,老马忍着剧痛拼命奔驰,彷彿也明白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那批人见谷中鸣远去了,七嘴八舌的问:“怎样?是不是上二哨说的那个人?” 射箭的年轻樵夫冷冷说:“没逮到,很难说,不过他的马跑不快了,我们不难追上。” 绿衣客放出讯息说要留意一个人,可是他们两批人都还没见上一面,讯息没交代清楚,所以有这种说法。 “可是,上二哨没依时出现。”一人道。 “恐怕出事了。”射箭的樵夫说。 他们二话不说,立即提起行装,六人一块儿快步朝青城山移动。 一路上,谷中鸣不停安抚老马,在它耳边轻声说:“快回家去,回到家了,我给你疗伤。” 他不敢帮老马拔箭,因为他不知道箭簇有没有倒勾,会不会拉扯更多的肌肉?但他也不知道箭头有没有喂毒,不拔会不会加速老马的死亡? 老马已经两眼翻白,跑得口吐白沫,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脚下依然本能的不停在熟悉的山路飞跑。 谷中鸣不忍心,他想迫老马停下来,但这样就更没希望去救师父了。反正老马是死定了。可是这样想对吗?应该吗? 如果当年师父没叫人端那两尾鲤鱼给他瞧,鲤鱼的命运会不一样吗? 如果当年父亲在叫他观察过那些朋党之人之后,毅然退出官场,日后还会落得抄家的下场吗?他还需要改名换姓吗? 太多的如果,真正的未来却只有一个。 他忆起师父带着他,仓皇离开朝天宫的那一晚,接下来就四处寻访名师,比他父亲还更努力的栽培他。 事实上,他已经不太记得父亲的脸长得什么样子,只记得他偶尔来朝天宫探视,长得有点儿福泰,其余就是一片模糊了。 反之,他记得跟师父相处的许许多多日子,当他们去寻访名师的时候,师父可以领着他在人家门口长跪数日,为的学吐纳之法,或啸法,或雷法,或奇门纳甲术。 第312章 甲申年,清明(15) 他只恨自己天资愚拙,有些他就是怎么也学不来,后来都被师弟学去了。 回想起来,他跟师弟相辅相成,他有的天分师弟没有,他没有的天分师弟就很强,所以师父常常提醒他要跟师弟合作。 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打从心底不愿意与师弟相处,甚至还常常避开师弟。 也许他在嫉妒。 正思虑间,老马的两只前肢忽然跪地,谷中鸣整个人从马背上翻下来,弹指之间,他滚了两滚,赶忙半跪着稳住了身体,老马重重的仆倒,嘴角流出白沫,眼中净是泪水。 谷中鸣跑过去,只见老马的胸口用力的起伏,鼻孔却只喷出微弱的气息,谷中鸣用三指轻压在老马的脖子上,感觉到它的脉搏撩乱,已是强弩之末了。 “对不起……”他必须离开,他不能再迟了,他轻抚老马的眼睛,想令它安详的闭目,但老马不愿合上眼睑,只是悲伤的瞪住他。 “对不起……”他狠下心肠,头也不回的往山上奔跑,路已然不远,寻常只消半支香工夫,便可抵达山门了。 可是方才甩下马背,摔伤了膝盖,跑起来很痛,每移一步,膝盖就会一阵重锤般的痛楚。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施展轻功,才减轻了一些膝盖的负担。 好不容易挣扎到了山门,看见殿门大开,心想果然出事了。 他轻步走近大殿,从门边悄悄探头看望。 “师兄不必躲了,”大殿中有人说话,“是我人龙。” “人龙?”他疑惑了一下才走进去,看见师弟正站在正殿真君像旁的甬道入口,朝他招手,小声说:“快来。” “师父怎么了?”他边过去边心急的问。 “过来便知道。”姜人龙引他进去,穿过甬道,走到侧室,只见窗户上挂了一名大汉,绕到后院,又见一名大汉仰倒在地上,那名绿衣客也倒在一旁,只不过身上被綑了好几圈细绳。 “师父!”谷中鸣跑过去,正想扶起躺在地上的范羽,又迟疑的住了手:“师父什么情形?” “师父没伤,但是气息和脉搏皆很弱,”姜人龙道,“这些人有两个是师父制伏的,看来是元气耗尽了。” “我们快救师父!” 姜人龙制止道:“且慢,我已给师父服下『大补散』,少停片刻再扶起身为宜,如今当务之急,是这三人该如何处置?” “他们是张献忠派出来的探子,你说该怎么办?” “这倒麻烦了,”姜人龙蹙眉道,“我没杀过人呢。” “不仅如此,”谷中鸣指向外头,“我刚在山下遇见六个人,应该是他们一伙的,有一个射箭十分了得,现在正追上山来了。” “好吧,”姜人龙不耐烦的问他,“你看这三人有没有死相?” “没有。” “真麻烦。”他一指点去绿衣客后脑,绿衣客登时甦醒,可是身体无法动弹。“说,你的目的是什么?”姜人龙拉着他的衣襟问道。 绿衣客迷迷糊糊的半睁开眼,惨然笑说:“西王有令,若有人才便收服,不能收服的就杀掉,简单得很。” “你那西王是何等人物?投靠他有什么好处?” “这个天下将来就是西王的,你说将来荣华富贵,不是无穷无尽吗?” 姜人龙点点头:“听起来挺诱人的。” 绿衣客有气无力的说:“说得好,快放了我,取了蜀王人头去见大王,让战争早早结束,咱享荣华富贵去。” “好啊。”正说着,姜人龙手中露出一把小刀,用力在绿衣客的手腕割上一刀。 绿衣客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的脖子转不动,眼珠子转下去又被遮住视线:“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我感觉不到。” 姜人龙不回答他,只是接着问:“如果我们被西王逮到了,却侥幸不死,那又如何?” “西王重人才,通常还会问你投不投降,才决定杀不杀你。” “你们那位西王将来想必是位明君,”姜人龙走向倒仰在地面的汉子,也在他手腕用力的割下去,好不容易割断了手筋的韧带,才能割到深层的血管,血水于焉徐徐流出,慢慢染红了地面的沙土,“可惜你们都没机会看见了。”说着,又走向挂在窗边的汉子如法炮制。 绿衣客的眼中终于现出恐惧的眼神。 他终于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完全没办法感觉到,他甚至看不到血水是不是沾满了下半身的衣服,流到地面。 他只觉得身体开始畏寒,渐渐变得虚弱,这令他的恐惧更为加倍。 “走吧,师兄。”姜人龙探了探范羽的脉象之后,将他轻轻扶起,背到背上。 “等等!”绿衣客虚弱地说,“你们究竟何门何派?武功如此了得?” “哼,”姜人龙嗤道,“我们不会武功,你信不信?” “死也不信。” “我们真的没学过武功。”姜人龙道,“我们所学的,是用来禁鬼,不是用来伤人的。”说着,便头也不回的往甬道走去。 谷中鸣一路护着他们穿过回廊,朝丈人观的后门走去,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他知道,师弟只割那些人的手腕,是要让他们慢慢死去,如此才不至于亲眼见到他们死亡,心理上就不觉得自己有杀了人。 他更知道,师弟在动手之前,是故意问他,那三人有没有死相的。 这是挑衅!一如他过去所做的,一再的挑衅!这就是为何他不喜欢师弟! 问题是,他的确没看见那三人有死相。 “师弟,止步,我们回去前面。” 姜人龙停下脚步:“为什么?你不是告诉我,还有几个人正追着过来吗?” “是的,可是,后面危险。” 后方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黑青色的阴霾,从黏腻的雾中传出许多窃窃私语声,像夏天的虫儿在偷偷的鸣叫,令谷中鸣见了心里十分不安。 姜人龙没看见什么:“后山那条捷径可通往……” “师弟,”谷中鸣正色道,“我求你。” 姜人龙从未见过师兄这么严肃的对他说话,不禁一时呆住了。 第313章 五间志(1) “我求你听我这么一次,从前门走,后头有危险。”他的眼神十分坚持。 姜人龙望着谷中鸣,良久才问道:“我脸上如何?” 谷中鸣端详了一会,道:“你还能活很久。” 姜人龙松了一口气,才说:“你知道吗?师兄,我相信你,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 听了师弟忽来的这句话,谷中鸣反而楞住了。 “师兄,”姜人龙道,“你善于洞烛机先、见人所未见,我善于筹划部署、调兵遣将,我们两人合作,必然天衣无缝,我又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谷中鸣第一次听到师弟出自肺腑的说话,忍不住湿了眼睛。 “走吧!”姜人龙背着范羽经过他身边,催促道:“你带路!” 谷中鸣不再多想,急忙赶去前方领路,他们不走刚才的路线,而是穿过其他房舍和甬道,以免被绿衣客看见。 走到山门时,谷中鸣左顾右看了一回,指向上山的大路。 “大路岂不危险?”姜人龙讶道。 “大概做探子的不会喜欢走大路。” 姜人龙甩了甩头:“算你有理。” 这一回,谷中鸣十分注意前路的状况,若有任何不祥之兆,他便马上改路,但是他一路下山,却完全没有改路的必要。 一路上风平浪静,彷彿刚才的恶斗从来没发生过一般。 靠近山脚时,谷中鸣的心绪又乱了起来。 因为就快要见到被他抛弃的老马了! 在一片树林的转弯处,他看见老马的后肢伸出路旁了。 谷中鸣加快脚步跑过去,却看见了令他惊奇不已的场面。 老马还是倒在地上,除了后腿上插着一支箭之外,身上还增加了更多伤口,胸部的刀口深可见骨,脖子上还有一刀,涌出的大量鲜血在地面积成小水漥,如同一块厚饼。 在老马不远处的树干上靠坐着一人,满脸是血,口中还冒出黑血,松开的手上有一把刀,谷中鸣觉得那人胸口有异状,走上去翻开衣服一瞧,他的胸口上深深印了一个马蹄印,看样子连胸骨也碎掉了。 这人背上有个上山采药的竹筐,显见是方才那批人。 “师兄,”姜人龙小声叫他,“那头还有。” 谷中鸣应声走过去,果然在更深的林子中倒了一个人,四肢扭曲的陷在草丛中,头颅被重重击了一记,脸孔歪去一边,已不成人形了。 “两个……”谷中鸣呢喃道。 老马帮他挡了两个人! 他跪在老马的头前,深深的朝它拜了三拜,才满脸泪水的帮老马将眼睑合上。 青城山上,丈人观,两伙人各从前后门闯入,一路搜寻,最后在前方的庭院中会合。 年轻的樵夫与另一名同伴从后门进来,在庭院见到前门的两位同伴正跪在地上忙着,地面上躺了三个人,不禁喜道:“你们放倒他们了?” “是我们的人,上二哨的。” “什么?!”樵夫立时怒发竪起,急步走过去瞧看,“是王二他们!” “他没被杀死,只是被放血,我刚用过胡神医的『三黄金创粉』,再过片刻,若无大碍,便可散伙了。” 那樵夫见三人躺在地上,一字排开,心中气愤难平,他脱下草帽,露出满脸的伤疤,连他的同伴见了都会不寒而栗。其实他全身都布满了伤疤,恍如一条条深红色的毛虫附在身上一般,是以在营中得到了一个“罗剎鬼”的浑号。 他愤怒不已,很想杀人,于是举起大弓,朝天空奋力射了一支响箭,这支箭特别的响,划过了云霄,哨声惊动林鸟,以为是老鹰来袭,吓得它们纷纷飞起。 罗剎鬼望着天空,咬牙道:“后会有期。” 那边厢,青城山脚,谷中鸣抬起头,寻找哨声的来源。 他确定那声音的来处很远,且前后路都没危险了,才安心的与师弟一起扶着师父,往郫县的方向走去。 七岁以前,他的肚子从未被填饱过。 直到遇上了大王,他才开始尝到吃饱的滋味。 谁说不是?人道饥馑荒年,必来自水、旱、蝗三灾,他出生的陕西就包办其二,尤其往往“旱后必蝗”。 蝗虫专生于干燥之地,大旱之后,蝗虫纷纷在土中下卵,十余日后孵化、成长、出土,成群飞起,化成铺天盖地的修罗网,将他们栽种多月的辛劳成果啃个一干二净。 农作物一粒也没收成,田主依旧来收租,朝廷还要提高税金,且明知饥荒,仍旧催讨甚急,像要把人骨髓吸干噬尽方肯罢休,况且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缴出来的东西。 尤其天启五、六、七的连续三年大旱加上蝗灾,听父执辈说,那几年附近有几个村子消失了,恐怕不只是蝗虫吃光了农作物,那些村民还把自己人都吃光了。 他出生那年,正值天启七年三月的蝗灾。 那年有特殊的意义。 那年,年仅二十三岁的天启皇帝玩坏了身子,即将在仲秋隆重驾崩。 小他五岁的弟弟“信王”朱由检,刚在二月完婚,是年十八岁,还不知将会在婚后半年接任天子之位,然后在十七年后沦为缢死鬼,是为明朝最后一帝(姑且不论南明四王)。 十七年后将会打进北京,迫死崇祯皇帝的李自成,这年才二十一岁,因为朝廷财务紧急,全国三分之一的驿站被撤,原本担任驿卒的他因此失业,又因杀死债主、杀死通奸的妻子两件命案,第二年将会逃到甘肃当兵,同年,又因军中欠饷而发动兵变,从此落草为寇。 同一年,张献忠也是二十一岁,刚刚在明朝军中被提拔当一位旗手,他也将在明年反叛,加入流贼王嘉胤的阵容,自称“八大王”。 这一年,大家都还年纪轻轻,就面临了生命中极大的转折点,并且在接下来的历史中主宰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这一年,他也面对了生命中很大的转变。 仍在襁褓中的他,由于蝗虫大军的忽然来袭,被他娘在匆忙之中搁在家里。 这全是因为先前官家有颁布命令,村人必须共同捕蝗,不得不从,否则会被刑罚,因此蝗虫一来,他娘也赶忙加入了行列。 第314章 五间志(2) 听说蝗虫怕敲击声,所以她拿了锅子和勺子便往外冲。 外头在忙着赶蝗虫的当儿,一小群蝗虫被众人驱散了,闯进他娘忘记合上的家门。 人们用大网围捕了成千上万的蝗虫,在干硬的田地上挖了深坑,投入点火的木柴,将蝗虫倒进去烧死,众人拍掌欢呼,可他娘的乳房奶胀得紧,惊觉喂奶的时间到了,才想起孩子还被独自丢在家中。 还未赶到家门,他娘便听见婴儿不停惨号,声音惊恐万分,彷彿受到极大的折磨。 推开半掩的家门,他娘不禁尖叫起来。 他身上爬满了土黄色的蝗虫,有如被流动的沙土密密包裹住一般,完全看不见婴儿的身体,蝗虫们正大口大口的啃咬他,撕裂他幼嫩纤细的皮肤。 他娘发狂的扑上前去,拼命拨走他身上的蝗虫,口中不停的尖叫,惊恐的喊叫声引来了几位邻家妇人,帮她一起驱逐蝗虫,有的蝗虫还紧咬着他不放,被他娘硬是拉扯下来,猛踩个稀烂。 他活是活下来了。 可他全身受伤,被蝗虫东一块西一块的乱咬,以致全身布满深红色的伤疤,连最肥白的脸庞都被咬烂了,一边耳朵也咬掉了半个,幸好眼睛尚在。 消息传开,村人们纷纷来看这被蝗虫咬得惨不忍睹的婴儿。 有耆老认为,都是官家捕蝗的政令惹祸:“自古以来,咱们对蝗神只有又敬又怕的,如今竟还要逼咱们捕杀,这是天大的不敬呀!敢情是蝗神报仇来啦!” 此后,他被村人称为“蝗粮子”,意思是被蝗虫当成粮食的人。 他没有童年,并不因为其他孩子们见他形貌可怕,不敢跟他玩,而是因为在他长大过程中循环不停的旱、蝗、旱、蝗,令他从小就劳于奔命,帮父母下田,然后眼睁睁看着田地缺水干死,或被蝗虫吃成一片空无。 蝗粮子七岁那年的那个下午,他跟父母一起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田地回家,一家三口坐在桌前发呆,因为米缸里已连日无米,存下来的谷种也吃光了,他们已经一整天粒米未进。 今天一大早出门不是去种田,田地已经干裂了,泥土深深的裂开,裂痕彷彿深不见底,好像整个地面将会瓦解成碎片似的,干得连泥中的虫儿都成了干壳子。 他们是去刨地找食物的,却什么也没找到。 前些日子剥过树皮来吃了,现在村中的树木都光秃秃的,像闺女般露出雪白的肉身。前天刨到了一些发芽的种子,大概是上次收成时掉在土里的。 昨天刚吃过了草根,结果大家肚子都在闹不舒服,像有一块船桨在肚里划呀划呀的,所以今天不能再考虑吃草根了。 前几年村中有人去吃泥土,说是比较耐饱,结果是全身发热痛苦的死去。 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吃的了。 他阿爹望着他瘦得眼睛都快掉出来的脸庞,还有开始因水肿而肥大的肚子,忽然说:“你活了七年,好像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想了一想,又说:“既然没吃过,反正不知道什么叫好东西,那也不打紧。” “爹吃过什么好东西?” “爹活了二十几年,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算起来,你才七年,还比我幸运多了。”说着,他爹的眼神好像在神往什么似的,呆呆的望着低矮的茅草屋顶,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令他回味了一下。 至少我有吃过肉,他爹这么想。 不过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能提的。 大家都知道,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的。 但是,每当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会咽口水,真是罪过呀。 “好吧,娘子,”他爹毅然站起来对他娘说:“你先去吧。” “去哪?”小小年纪的蝗粮子问道。 他爹没回答,只见他娘默不作声,径自走到屋外去。 “娘去哪?”他想跟出去,却被他爹拦了下来。 “你坐下来,爹有话跟你说。”他爹瘦骨如柴的两臂稍微施力,压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回木凳上,他只好顺从的坐下了。 他等他爹说话,可他爹只是别过头去,继续呆望着远方。 不久,屋外传来一个诡异的声音,那只是重重的“卡”了一声,沉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祥,他听见了,脚放下地,想跑出去一探究竟。 “我说呀,”他爹突然说话,逼使他止步,“我跟你娘活了二十几年,这二十几年几乎都是苦日子,眼看连年歉收,外头世道又在乱,接下来的二十几年,恐怕也休想有好日子过了。” 他不太明白,他才七岁,哪明白二十几岁的人在说什么? “所以我说呀,眼前没指望的日子是没机会变好的啦,我们活腻了,烦死了,所以,爹娘今日要离开这地方了。” “爹要去哪儿?”蝗粮子有些紧张,他听说隔壁阿三一家逃掉了,不知会流浪到何处去?他从未离开过家和田地,想象不到外间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去外面,来。”他爹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向他招招手。 他满腹疑云的跟随出去。 门外的老树上,吊着他娘。 他娘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细绳,细绳的另一端绑在老树最粗的树枝上,他娘的脖子诡异的折断了,头颅连着颈皮,正软绵绵的挂在自己胸前,脸贴着胸口,看不见表情。 “娘!”他惊惶的扑过去,在他娘摇摇晃晃的脚尖下痛哭。 他爹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不慌不忙的,从老树旁一道倒塌的土墙爬上老树,解了绳索,将他娘小心翼翼的放了下地。 他边哭边紧抱娘的尸体,拼命的摇动她,想把她摇醒,使得她垂挂在胸前的头摇晃个不停。 忽然,他娘的头转了个圈,面朝着他,他才看见他娘翻过后面去的双眼,白浊浊的一团,一段舌头半吐,好像在对他做鬼脸。 “听人说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爹自言自语,“我们不等啦,希望下一趟来到人世,会是个清平世界啦。” 第315章 五间志(3) 他忙着哭娘,没留意他爹。 突然他听见头顶上传来“刷”的一声,下意识抬头去瞧,正好见他爹跳下树枝,脖子上就连了刚才吊死他娘的同一根绳子,当他爹下坠到极限时,喉头发出闷闷的一声“卡”,颈脊当场被自己的体重折断,颈椎骨瞬间分离,脊椎神经霎时折断,马上失去意识,断了的脖子仍然连着皮肉和头颅,然后整个头猛然翻弹到后方,挂在自己的背上。 他爹的身体大幅度的摇晃,像在树下荡鞦韆,他爹的裤裆下湿了一些,由于没什么食物和水分进肚,因此虽然失禁了,却没流出多少东西来。 他吓呆了。 吓得不会哭了。 渐渐的,周围喧闹的人声越来越多,村人在议论纷纷,却没有人过来关心他,因为他们也自身难保。 他只是楞楞的仰视他爹,在午后的热风下悠闲的摇荡,一点也没意识到周围的人。 很多年以后,每当他忆起那个恐怖的时刻,他都会疑惑的想: 为何当年爹娘没将他一并带走? 是因为他们下不了手吗? 还是他们觉得一个年方七岁又全身伤疤的小孩能够有本事独自活下来? 他没有机会从他们口中得到答案。 现在,已经没有人叫他蝗粮子了。 曾几何时,他被人称为“罗剎鬼”。 每当有人这么私底下提起这浑号时,他们的语气不是害怕,而是充满了敬意。 他才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在营中拥有极高的地位。 不过他的地位是隐蔽的,不能被人公然提起的。 他拿着心爱的大弓,阔步走向“老营”,那是西王的营帐,处于所有营帐的正中间,被所有的士兵和家眷们重重包围个滴水不漏。 到了老营前,他向营帐外的守卒交出手上的大弓、腰际的劲弩、两臂上绑着的手箭,还有两只腿缠中的弹弓。 “没有了?”守卫疑心的问他。 “没有了。” 守卫还是仔细的搜了一下他身上,才不情愿的放他进去。 也难怪,西王乃一军之首,是万万不能受到伤害的,像他这样能直接进老营去见西王的人,整个大西军中也没几人,他很感激这份荣耀,但也不能不保护自己。 他身上当然还有其他的兵器,至少有两种,有时候藏得连他自己也差点忘记了。 他气定神闲的走进老营,见到西王张献忠坐在铺了布毯的地上,身旁还坐了一名年约四十的儒生,正皮笑肉不笑的端详着他。 他知道,那人叫汪兆龄,是西王很信任的军师、宰相、老师,西王这几年所向披靡,汪兆龄的贡献功不可没,是以他能肆无忌惮的坐在西王身边。 张献忠十分高大,即使坐在交椅上,依然身长过人,他长长的黄脸上留了尺六长须,虽然显得有些疲态,那双凶恶的眼睛依然令人畏惧,不敢直视之。 他在两眼之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十分骇人,那是六年前被明将左良玉砍伤的,从那时候一直不曾真正痊愈,三年前还会徐徐流出脓水,直到用了胡神医的药,才稍有改善。 “罗剎鬼,报告吧。”张献忠一双虎目才瞪了他一眼,就令他瑟缩了一下。 汪兆龄见他拙于言语,于是帮他起了个头:“你们是走水路、陆路?” “是,我从头说起。”罗剎鬼拱手道。 今年元旦,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张献忠不甘心,随即决定自洞庭湖转向攻打四川,才在月底,就已抵达川、鄂交界的十三道重大关隘“夔州”。 他们本来预算会有一场血战,结果到了四川入口“夔府”外头时,惊觉十三道隘口竟无兵把守!就这么简单的攻陷了夔府。 后来打听到,四川巡抚陈士奇去年才刚被解任,正在等候龙文光来接班,陈士奇听说张献忠来了,不仅毫无办法,还坚持不肯放粮给官兵,说他是候代之身,军粮需等龙文光来交接,才是“程序正确”。 因此,无粮即无军,陈士奇等于敞开大门放张献忠入川。 重程序而不重国土,不得不说是世界战争史上的奇事。 于是,张献忠堂堂进入四川,接下来不费许多力气,就一路攻陷了云阳、梁山、万县等地。 然而,长江下游的江汉地方,在二月十日河水暴涨,上游地方也因此江水汹涌,张献忠大军行动困难,难以推进。 他们派人到民间四处打听,知悉这一趟水涨,需时三个月。 三个月能做什么? 他们也没浪费时间,这时候就是他们这些“间”出动的时候了。 “间”以六人小哨队行动,比大军的速度快多了。 多亏有这三个月,探子们跋山涉水,深入四川中部,探测地形、隘口、河川、大路小路、各城重要人物、资源等等重要军情。 于是,已经训练多时的探子们整装出发,分头前往各重要县城。 张献忠的大军缓慢西进,到了夏四月,又在忠州遇上一名叫曾英的参将用水师极力顽抗,张献忠的战船被火烧了百多艘,只得屯军于忠州“葫芦坝”,休整兵力,修补船只,准备伺机进攻重庆。 一般上,“葫芦坝”乃指两河之间的地形,两侧河弯呈葫芦状,但万县这里不同,是一块河道拐了个匚形大弯包围的土地,正好利用整条河道停泊大量战船,还可以顺便观察四周动静。 那是罗剎鬼等人出发之后才发生的事,因此罗剎鬼完成任务回来时,还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屯兵之处。 且说罗剎鬼由张献忠“四大义子”之一的孙可望将军直接任命,前往青城山长生观,找他们的住持朱九渊接头,因为张献忠在五年前进入四川时,曾经跟他接触。 孙可望为他选好了哨队的五个成员,大家准备好简单的口粮,打算煮饭吃饱了就出发。 孙可望来探望他们,还递了一把匕首给罗剎鬼:“短兵相接时,你的弓箭恐怕来不及救命,用这把防身吧。”罗剎鬼感激的谢过了将军。 他是真的感激。 第316章 五间志(4) 因为孙将军不但待他如子,事实上,他整条命都是孙将军给的! 必要时,他甚至愿意为孙将军断送这条性命! 大家没浪费时间聊天,埋头用饱了饭,穿上各自的装束,伪装成采药郎、樵夫、郎中、乞儿等等之后,趁太阳刚露脸就出发。 跟他们同时出发的,还有另外二十余支队伍,分散出发,免得令人注目。 他们被分在第三哨队,一队六人,其中一人还是熟悉路线和地形的老探子。 老探子在前两回入川时都在营中,现在也只不过三十来岁,跟张献忠差不多年纪。罗剎鬼先请教他路线:“咱们走陆路、水路,还是山路?” 老探子说:“江水暴涨,水路是不行了;青城山在西边,往西又全是山陵,翻不尽的山,越不完的岭,很折腾人的;所以,咱们走陆路,先沿河岸往上游走,走到重庆府,就是一片大平原,咱就通行无阻啦。” “报告大王,我们三哨走的是陆路,当时估算,克期半个月就会抵达成都府。” “既如此,你们该在出发一个月后就回报消息,”问话的还是军师汪兆龄,罗剎鬼很不高兴,为何不是大王亲自问他?“何以迟至今日,江水都快退了,才迟迟回来,贻误军机?” “汪相公有所不知,”罗剎鬼的口气转硬了,“是弟兄们发现了一个好机会,可以为大王的进攻开路。” 张献忠终于有兴趣了,他欠欠身子,盯住罗剎鬼,准备好洗耳恭听。 路上,罗剎鬼一众打听到清明那天将有个大节目,即使在军事紧急的年头,也非进行不可的,因为这一节日代表了耕种季节的开始,那就是在灌县都江堰举办的“放水节”,而且还会有巡按或巡抚之类等级的大官主持活动。 “灌县就在成都府以西,”当他们坐在河边稍事休息时,老探子向他们解说道,“就在我们要去的青城山长生宫跟成都府之间的路上。” “这是个好时机,”罗剎鬼的队伍中有一位熟悉官场活动的人,浑名黄面鼠的,说道:“只消半路堵杀那名大官,成都府自会大乱,眼前这个时节,朝廷也赶不及补缺,成都就会成了无主之城了。” 老探子大力拍膝盖,道:“咱未攻先乱,到时就易如反掌了。” 罗剎鬼思量片刻,道:“我们的正事是上青城山,这好主意,不如找别的弟兄干去?” 黄面鼠不悦道:“这样岂不是把大剌剌的一个功劳,任人捧去?” “别忘了,”罗剎鬼瞪他一眼,“我们有要事在身,若是有个什么长短,误了大事,你去交代?还是我去交代?” 黄面鼠无话可说。 “不如找王二那班人好了,他们动起手来又快又狠。”有人提议道。 “二哨的人?”罗剎鬼想了想,道:“好,他们跟我们算是同一路线,我去跟他们商量好了。” 说着,罗剎鬼取出一根小笛,凑在唇边,吹出尖锐的声音,听起来像鸟鸣,却有鸟鸣不该有的节奏。过了不久,他听见河边的树林中也传出奇特的鸟鸣声,双方用约好的讯号沟通了一阵,罗剎鬼便站起来说:“我去会会他们。” 他钻进林子,又吹了一下鸟笛,便听到附近有枯叶和草地被踩踏的声音,然后从四面八方走来三个人。 罗剎鬼率先报上自己名号:“三哨,孙将军麾下,罗剎鬼。” “二哨,李将军麾下,王二。”来者一身绿衣,两眼迷蒙,手中长棍的末端包着牛皮,护着里头的大刀。 “四哨,刘将军麾下,白额狼。”此人身材瘦长,肤色黝黑,惟额头一片惨白,还没了前额一片头发,长了一对三白眼,看起来十分诡异。 “六哨,艾将军麾下,沙黑角。”这人是个黑矮汉子,双目有神,脸上稜角分明,一如寻常庄稼汉。 四人蹲坐林中,小声交换了消息。 “杀官的事我在行,”二哨的绿衣客懒懒说道,“那官儿还得走一大段路回成都,想必一路净是破绽,我们只消在路边埋伏就行了。”他同意接手这件事。 当时绿衣客万万没料到,这个看来是趟手到擒来的简单任务,不到一个月后,不但让他的两名手下送命,还废掉了他的右手。 赶路了约莫十昼夜,四支哨队已经潜入成都四周各大小县城,探听消息,随时保持联络,知悉对方的位置。 绿衣客王二有堵杀巡按的任务,一早便询问探明了道路,选择好下手的几个地点,他们一队六人,分成上、下两队行动,分别在不同的支路上埋伏。 原本计划要上青城山的罗剎鬼,也暂缓了行程。 他隐约觉得七上八下的,有点不放心,他想等王二他们成功了再上山,所以就在青城山下的灌县一带活动。 清明那天,都江堰放水大会,他们三哨的人还混进岷江两岸的人群中,观看整个仪式,还亲眼看见四川巡按刘之渤上了马车,在一批官兵护卫下绝尘而去。 接下来就是令人心烦的等待。 不久之后,王二的“上二哨”杀人失败,放出了紧急讯号。 收到讯息的“下二哨”,三人各自分开,分头联络当初一起商量的三、四、六哨。 其他各哨早就已经各自分头执行任务,接触不上,只有罗剎鬼一行人留在灌县等待消息,轻易就被下二哨的人找着。 “没杀成?”罗剎鬼吃了一惊,暗呼不妙,他晓得王二那班人的残酷,他们在战场上自信满满,将杀人当成游戏一般在比赛,居然杀不成巡按? 莫非巡按身边有什么高人在保护他? “我也不是十分清楚,”联络到他们的只是下二哨中的其中一人,浑名“活武大”的矮个儿,他当时在另一条路守候,不在杀人现场,“王二只告诉我们,他们杀尽了护卫的官兵,但是有人半路阻隢,让巡按逃了。他们只说那人披头散发,本领不弱,还不知是啥来头?” “他们去追查了吗?” 第317章 五间志(5) 活武大点头应道:“他们追踪去了,不知何时会有结果?” “好,我们三哨按兵不动,留守灌县,等待接应你们。” 活武大拱手道:“三哨的好兄弟,先谢过,希望近日给你们消息。”说罢,便窜离灌县,与下二哨的人会合去了。 不过数日,下二哨的同一个接头人已经递来消息:“那人叫谷中鸣,是青城山上丈人观的道士。”然后大约的描述了一下那人的形貌,他没亲眼见过谷中鸣,所有描述都来自王二的形容。 “王二打算怎么样?” “他说谷中鸣是个人才,对大王必有用途,但此人显然不愿为我所用,所以为免影响日后行动,他们要上山杀了他。” “需要我们吗?” “还请三哨相助。” “这好,何时动手?” “就在明日,天明从二郎庙上山。” 罗剎鬼应承明天会帮忙,其实,他也想会会这个连王二也解决不了的人。 下二哨的人离开后,黄面鼠忍不住说:“区区一个道士,何需劳动我们这么多人?” “轻敌是很危险的,”罗剎鬼说,“一个不小心,就会拖累后面。” “我是不懂这些大道理啦。”黄面鼠说,“只不过长生宫怎样了?我们连青城山都还没踏上呢。” “明天解决了,我们就上山。”罗剎鬼转头问老探子,“二郎庙是什么地方?” “离此不远,就在堰口旁边,祭拜二郎神的。” 二郎神他晓得,他们营中有说书的人,讲过《西游》、《封神》等演义,都有提过这个神,说他额头上尚有一目,手持三尖两刃刀,带着只哮天犬,很有本事。 “这样,我们今日早些歇了。” 他们在城外找到间废弃的破屋,那就是他们暂时的栖身之处。他们披着簑衣而睡,好阻隔四川山区夜晚的寒露。 “你一直说那个叫谷中鸣的人有本事,到底是个什么本事?”张献忠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这一点恐怕要王二才说得清楚,”罗剎鬼回道,“毕竟他的二哨折损其半,还是由他来告诉大王好了。” 张献忠指了指营帐之外:“王二在外头了吗?” 汪兆龄走去翻开帐幕瞧了瞧,吩咐外面的守卫去传唤王二了,又回到张献忠身边,朝罗剎鬼说:“接下去吧。” 罗剎鬼颔首道:“是,第二天,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一大清早,天未透亮,罗剎鬼唤醒三哨的同伴,准备朝二郎庙进发。 他们各自打理好自己身上的伪装,然后像平常一样,分头离开这间破屋,免得惹人疑窦。 老探子先出去,因为他是带路的。 但是当他走到门口时,突然迟疑的停住了脚步。 众人见他不似平常,也不禁屏住气息,注意周遭的声音。 “不对劲,”老探子用气声说,“外头不太对。” 这时候,他们会先派个人出去探风。罗剎鬼向一旁的男子打个眼色,他随即一骨碌站起,缓步走向门口。 这男子的特征就是完全没有特征。 他的样貌普通至极,就像是随时会擦身而过的普通脸孔,甚至可以在跟他相处一整天之后,完全从记忆之中找不到他。 所以派他出去探风,最不会令人起疑。 其实大家也忘了他的名字,只知道唤他作老吴。 老吴曲腿虾腰,扮成瘸子,手执青竹竿,背个破布袋,一脸苦相,活脱脱一个走难的乞丐。 他一跛一跛的走出破屋,眼神迷散,其实在观察竹林里的动静。 屋外好大片竹林,翠绿中飘着清冷的空气,其竹身细长,容易躲人,且晨风吹动竹林,竹叶相摩发出波浪声,甚易掩盖人声。 老吴走进竹林,才没几步,便发现有不少人隐蔽在竹林中。 他还想装下去,竹林中的人已经迫不及待的现身,将他一把抓进一片密竹后面,他正待大叫:“好汉饶命……”业已被人一把压住嘴巴。 “是不是同伙的?”抓住他的人问道,问的对象不是他。 老吴一抬眼,才见四周都是官兵,看来他们的形迹露风了。 几天前王二拦路刺杀巡按刘之渤,惊动了成都府,也派了几名好手明查暗访,留意可疑人物,尤其是事发的灌县附近。 “是……他们的人。”回答的人很小声,老吴一瞧,是昨天联络他们那位下二哨的活武大!他被逮到,还成了反间! 老吴心中暗暗吃惊,但依然保持迷茫的眼神,继续装下去,两手摆动,口中嗯嗯作声,抢着要说话。 “你想说什么?”抓住老吴的官兵正要松开压住他嘴巴的手,活武大慌忙阻止:“甭放手!他会通知他们的!到时我就死定了!” “别打草惊蛇了。”一旁的官兵也说。 老吴眼神一暗,口中一声咆哮,干瘦的手臂忽然好似暴胀了好几倍,抓住他的官兵只觉全身倏然酥麻,猛然被震开几尺。 “动手了!”官兵们一时大哗,纷纷拔刀出鞘。 老吴狠狠瞪了一眼活武大,那人赶忙跳开到官兵背后去。 老吴不待众官兵将刀拔完,手中青竹竿忽如长蛇挥动,拍击他身边官兵们的手腕,官兵们只觉手腕一阵剧痛,五指瞬时无力,如柳条般软弱,根本握不了刀。 “他是内家高手!”活武大嚷道,“小心他的竹竿!” 老吴将青竹竿搭上官兵身上大刀的护手,将身边数名官兵的大刀一挑,连续挑起了四把大刀出鞘飞起,只见他竹竿一舞,大刀竟乖乖的在半空旋转,如圆盘般飞向活武大! 活武大还来不及搞懂他的手法,已被乱刀劈中,一刀先断了他的喉头,免得他说出更多有破坏性的话,另一刀当胸断了他的性命,其余两刀把他斩得像脱臼的人偶一般,扭曲在地面。 老吴灭口成功,立刻冲出竹林,意图警告三哨的人从屋后遁走。 “休走了他!”官兵中有人喝着,话语未落,竟已抢到老吴面前,一刀劈过来。 那人这么快就来到面前,老吴也吃了一惊,根据过去与官兵们交手的经验,官兵们脓包不少,岂料在这小县城竟隐藏着高手? 第318章 五间志(6) 老吴反身射出青竹竿,竿尾刺中刀身,那官兵便觉掌心一麻,手臂不听使唤,整把刀被震开一旁。 “好家伙!”那官兵看来身份较高,他一挥手,竹林中的官兵们全冲向破屋,闭口噤声,一把把大刀在晨曦下寒光烁烁,在清晨的冷空气中,刀面马上结了层薄薄的露水。 老吴可急了,他挥动青竹竿,鞭击那官兵握刀的手臂,那官兵也早有防备,用刀连连挡住青竹竿,另外几名官兵拥上来,还来不及攻击,已被老吴眼明手快的击中手腕,大刀立时脱手。 那边厢,破屋中的罗剎鬼一干人早已察觉外头动静,他们在紧急之中口头约好会合地点,老探子、黄面鼠等人先从屋后逃走,只留下罗剎鬼殿后,观察变化。 破屋原本摇摇欲坠的板门被撞开,一名官兵冲进来,肚子马上中了一箭,他大吃一惊,一手握着插在肚子上的箭,反身走出去,说不出话,因为一说话就痛。 门外的官兵见状,互相大叫:“小心!有埋伏!” 一道尖锐的声音从门后穿出,如同凄厉的惨叫般摄人心魂,众人禁不住心底缩了一下。 尖声呼啸而过,直入竹林,正好掠过老吴身边的官兵,吓得他浑身直冒冷汗。 尖叫声击中一根竹子,穿裂竹身,犹在发出最后的一丝吁喘,原来那是一根长箭,前端还绑了一根短笛。 转眼之间,老吴乘机挣脱官兵,边跑边用青竹竿扫向两边的包围,所过之处,官兵们纷纷被震开摔倒。 “真是条好汉!”方才胁持他的官兵向老吴叫道,“何为张贼所用?何不投效朝廷?” 老吴匆匆回头一句:“我以前投效过了!”说着,青竹竿一刷,震倒了最后一名官兵,冲回破屋,消失在门后。 顷刻之间,竹林恢复宁静,只留下官兵们的呻吟声。 “快追上去!”那为首的官兵拔腿奔向破屋,一路跑一面沿路拍打躺在地上的部下们。 他一跑到破屋门前,耳朵尚未听见,但本能意识驱使他用大刀横遮脸孔,只闻“当”的一声,一支短箭击中刀面,掉到地上。 他赶忙低身,滚去一旁,睁目瞧去,狭小的陋室中早已空无一人。 他回到屋外召唤部下,赶忙整兵追击。 同一时刻,三哨众人会合,老探子领他们继续向二郎庙走去,老吴忙说:“莫去二郎庙,只怕有埋伏!” “为什么?”罗剎鬼急问。 “透露我们形迹的,正是连日与咱联络那个,下二哨的活武大,他刚才就在林中指认我!” “他娘的!”黄面鼠一旁忿然叱道。 罗剎鬼忙问:“那个下二哨的人……” “放心,我把他给宰了!”老吴冷冷的说。 “他奶奶的!竟敢背叛孤?”张献忠用力一拍虎椅,把所有人全吓了一跳,“那活武大是哪个营的?老子要把他整个营给收拾了!” 张献忠杀人有名目,“打发”是杀某人,“收拾”就是杀全家了。 “大王不可!”罗剎鬼情急之下说了这句,连自己的背脊也瞬间泡了一摊冷汗。 “你说什么?”果不其然,张献忠双眼爆红,右手已靠在刀柄上。 罗剎鬼抢着说:“那活武大固然可恶,也被老吴给打发了,可他的领头王二就是跟他同一营的,他鞠躬尽瘁,自己还争些儿为大王送了命。”说完,张献忠已抽刀露了一半。 张献忠说:“好!孤待会等王二说完了,再做决定。”才将刀收回鞘中。 罗剎鬼乘机说:“汪相公有教过,自己的人若被人用作『反间』,是极大的危险,稍有泄漏情事,定杀不赦,免除后患。汪相公教得好!” 汪兆龄在一旁满意的点点头。 汪兆龄的地位已经俨然是张献忠的军师,他特别为哨队的领头子们上课,讲解“用间”之法,罗剎鬼很是学了不少。 事实上,这批探子们全是他特别训练的,罗剎鬼对他也是又敬又畏。 这位汪兆龄,乃是两年多以前在十二月桐城一役中才跟随张献忠的。 当时张献忠正猛烈攻打桐城,那书生不知为何被关在狱中,听闻张献忠攻打甚烈,便集结狱中数百名囚犯破牢而出,从桐城中破门而出,投靠张献忠。 区区一名书生,有此能力策动数百囚犯,自是不可小觑。 后来数场战役中,汪兆龄提出的计策往往出人意表,张献忠由衷佩服,便常常留在身边议事。 去年端午,张献忠三度攻打两次攻不下的安徽庐州,这次靠着间谍混入城中,终于成功攻陷。 相较于七年前连续两次不能攻克庐州城,为他得了个“铁庐州”的名号,这次的成功,更加确定了利用间谍的“软攻击”,比攻城战之类的“硬攻击”折损更少兵力、节省更多时间和兵粮。 为此,汪兆龄乘机提出建立完善的间谍系统。 在庐州大捷后的军事会议中,汪兆龄极力提倡他的想法:“我们不能光靠侥幸,如果每一次攻城都能有探子事先渗透入城中、官府中、民宅中,预先布置好一切,岂不更佳?” “相公说得有理。”张献忠也知道探子的重要性,他过去的多场胜仗都得力于乔装混入城中的手下,只不过他一向土法炼钢,没有好好的规画过,说不定汪兆龄胸中有什么大计画?“老子们是响马出身的,缺的就是墨水,你且说出个办法,我们听了有道理就干下去。” 汪兆龄开始侃侃而谈:“孙子说……”张献忠向旁人打趣道:“相公又在谈人家孙子了。”众人讪笑了一番,很快又凝神聆听。汪兆龄不敢露出不满的表情,张献忠虽然敬重读书人,但他对于认为没用的读书人也是照杀不误的。 汪兆龄继续下去:“孙子说,『用间』有五,有乡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要是能同时利用『五间』,敌方就无法预料我们的用兵。” 他解释: “乡间”是提供消息的当地人。 “内间”是对方身边的人。 “反间”是反过来利用敌方的间谍。 “死间”是冒生命危险到敌方阵营中放出假消息的人。 “生间”是派出去试探敌情后再回来报告的人。 第319章 五间志(7) “严格来说,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只属于『生间』一类,顶多还有『乡间』,比如这次提出攻城的郭副将,就是了解庐州近况的人。” “汪相公的意思是什么?” “从此次的经验可知,五间仅用其二,铁打的庐州也出了漏洞,任咱们长驱直入。”汪兆龄提高声音:“若是五间齐用,兵力仅需十分之一,坚城必破,攻城不过吹灰之力,于是,伤亡减少、出兵时间缩短、军粮耗费减少,对我们更为有利。” 张献忠是个聪明人,其实他过去也不尽然采用猛攻的方式,诈术也是他的常用战略,依汪兆龄之意,用间重在事前策画,因此还需有效管理众间,如此一来,势必要有人专门负责这件事。 “汪相公说得太有道理了。”张献忠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交相赞佩,说汪兆龄果真聪明过人,提出了个好办法。“如此,这件事交由你负责如何?” 汪兆龄作揖道:“大王厚爱,汪某不敢从命。” “肏你娘的,老子说的就算话,你好好干去,各营有何人才,你自己去挑。”又转头对大家说:“汪相公要什么人,你们只管配合,不必废话。” 罗剎鬼就是在这个时候,由孙可望将军推荐成为领头子的。 那年,他才十六岁。 现在他也不过十七岁而已。 他知道如今汪兆龄仅在大王一人之下,连四大将军都要对他有所忌讳,何况是他一个小小的领头子? “说下去吧。”张献忠命令道。 “是……”罗剎鬼拱手道,“说到受到官军攻击后,大伙儿担心该不该去二郎庙跟王二会合,因为活武大可能已经泄漏了我们的行踪……” 一人说道:“可是,若不去二郎庙,则无法帮助王二他们!” 老探子出声了:“那人也说过,王二要对付的是山上的道士,犹记得是叫丈人观,是座古庙,这山上的道观很多,但上山的路没几条。” 罗剎鬼问道:“那么,我们只消循路上山便得了?” 老探子颔首道:“绕过二郎庙,避开官兵,免生枝节。” “也对,”罗剎鬼道,“既如此,老探子你带路便是!” 众人一致同意后,跟着老探子,不走大路,专门穿越山林小径。 路上,老吴问道:“那些官兵,为首的那位有些本事儿,你们谁知道?” 老探子说:“我在城中连日打听,有本事的还有几位,成都府有个鲁印昌指挥、参将徐明蛟,郫县有个霍东山,灌县有个汪明伦,不知你碰上的是哪位?” “看来军阶不高,其行动神速,应该有轻功。” “可能是霍东山,”老探子说,“我朝过相,此人长得不高,面如满月,蓄短须。” “是了是了!”老吴忙道。他心中忖着:“霍东山吗?”暗暗记下了。 老吴也曾当过官兵,然其貌不扬,空有一身武艺,从来不被器重,即使立下军功,也为上司所夺去,比较起来,还是在张献忠麾下快活得多。 黄面鼠忧心道:“咱们要不要分头走?难保不会遇上官兵,分头走比较不惹人起疑。” 老探子说:“只怕官兵不会罢休,在这条路上巡逻,咱们聚在一起比较容易对付他们。” 罗剎鬼是三哨的首领,他必须下最后决定:“我们不熟路,少了老探子,咱们必定会失散。” 其他人也点头称是。 正走着路,他们听见前方有窸窣声,马上警觉的低下头。 前方有脚步声逐步迫来。 不只一人,可能有三五人,是谁会跟他们一般钻林子祕径的? 要不是想掩人耳目,就可能是山樵或猎户之类的人。 终于,他们看清楚了。 来的是几位道士,他们穿的是轻便的道袍,不会错的。 二哨的人说过他们要对付的是道士,可这山上多得是道观,有道士下山也属平常,或许什么也不必紧张。 领头的道士剑眉星目,面容端正净白,一脸豁达的表情,却隐隐透出肃杀之气,一望便知道是个人物。 后头紧跟着三位道士,有老有少,背负着一袋袋的旗、木剑、铜印等道具,看来是下山有要事办理。 两批人打了个照面,错身而过。 走远之后,那领头的道士才说:“方才那六人不寻常。” “监院何出此言?”一道士问道,“看来只是普通樵夫、乞丐、郎中、采药人之类的。” 领头的道士嗤道:“不寻常的是,这几种人有何理由结伴而行?” “也是,也是。”众人纷纷点头同意。 另一方面,罗剎鬼一伙也在讨论。 “那为首的道士仔细打量了我们。”老探子说。 “有吗?”黄面鼠浑然不觉。 “他的眼神十分锐利。”老探子自己也是这样打量人的,所以他知道。这种技巧贵在令人察觉不出何时被留意过了。 “这样不太好,”罗剎鬼说,“若是遇上官兵,他可能会报告。” “不可轻举妄动,”许久不出声的老吴也说话了,“他是会家子。” “何以见得?”罗剎鬼从未好好学武,他不明白老吴怎么看出来的。 “从那人的脚步看的。”然后就不多言了。 走了不久,眼看快要翻过山岭,后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罗剎鬼伙中一人伏下身子,将耳朵贴去地面,听了一阵,道:“有三五人,左脚沉重,右脚轻,腰有重物……是兵器,防备!”此人唤作马朝阳,专习听声,辨别四周环境变化,是他们之中听声之术的佼佼者。 “不是刚才的道士?”有人问。 “非也,五名道士装备不一,这些人却个个相同。” 罗剎鬼不打话,放下背后担住的木柴,从中抽出两根弯枝也似的东西,两枝之间连着皮弦,他两手将两枝一扭,旋在一块,竟成了一把大弓!这是罗剎鬼自己研发的独门射器,可随时拆拼,化整为零,可轻易躲过官兵的盘查。 他将一大一小两个箭囊挂在腰后,随即上箭举弓,朝向脚步声来的方向,瞇起眼睛,看准来人。 第320章 五间志(8) “还看不见人影呢。”黄面鼠喃喃道。 未待他说完,罗剎鬼已经放箭,那箭精确的穿过林树间隙,没入深林。 马朝阳赶忙伏地,听了一阵,悄声道:“倒了一人!” “厉害!”黄面鼠不禁咋舌。他久闻罗剎鬼善射,却不知有此境界。 罗剎鬼默不作声,又搭上一箭,瞇眼,放箭。 马朝阳道:“没倒!” “躲过了。”罗剎鬼小声说着,又从两个箭囊各抽出一长一短两支箭,一起搭上弓,同时射出。 “中!”马朝阳道。 “来不及,他们现身了。”老吴说着,脚下扎好步,手举青竹竿,准备迎战。 果然,树木后方出现三名官兵,他们看见罗剎鬼等人,反而停下了脚步,迟疑了起来。想当然耳,敌众我寡,何况才刚有两名同伴为箭所伤,官兵哪敢贸然挨进? 只不过,他们也已通知了其他同伴,正在赶来的路上,只希望他们尽快来到。 双方正踌躇间,树林上方茂叶处忽闪过一道银光。 银光悄然降下,一名官兵闷哼一声,脸上划过一道深深的口子,整个人翻身倒地,痛楚的挣扎。 其余两人才刚惊骇,只见银光刷刷两声,两人的脖子便裂开了一道,喷出鲜血。 众人望了一下罗剎鬼,见他压根儿没动手,不禁大惊。 树上优雅的落下一名道士,正落在首位倒地的官兵身边,只见道士手中一挥,那官兵顿时了帐,完全没了动作。 道士回头对他们一笑:“后头还有追兵来呢,快走吧。”正是方才碰见那位领头的道士! 罗剎鬼绷紧脸,盯住道士白净的俊脸:“为何出手相助?” 道士笑问:“你们是张献忠张大王的人吗?” “是又怎样?” “你们欲上青城山,拜访哪一家道观吗?” “不方便告诉你。”罗剎鬼照样铁着脸。 “那么,”道士礼貌的微笑道,“咱们还有缘再见。”说完,将身体一伸,施展轻功上树,踏着树枝飘然离去。 罗剎鬼的同伙们如同看见活神仙一样,看得都发呆了。 他们在战场上只见过操着大刀横剁乱斩的,何曾见过如此飘逸的杀人手法? 然而,此人杀人毫不在意,还有时间装出雅士的面貌,对他们微笑,可见此人比他们更为残酷! 念头至此,连罗剎鬼也不免寒颤。 “快走!”罗剎鬼一声令下,众人才回过神来,匆忙赶路。 张献忠截道:“那道士是青城山上的人?” 罗剎鬼点点头,不直接回答:“想必是。” 张献忠得意的指指罗剎鬼,笑道:“是长生宫的人。” “大王英明,”罗剎鬼说,“我们后来果真又见面了。” 他们一直在钻正路旁的林径,还不知道已经错过了王二在山路上伏击谷中鸣,经过几番折腾,当他们赶到通往丈人观的山径时,已经是晌午时分。 其时,在太阳出来以前便起床耕作的农夫们,也开始感觉到日头的炎热,准备要回家,进行家里的活儿了,而地方官员们才是正开始上班的时刻。 罗剎鬼一伙儿认为已经避开了官兵,便分散了歇息,或坐在路旁,或隐身在林中。 他们静心等待王二,因为只要王二上得了这山,也必定会由此下山。 等到下午,日渐西倾,下午最后的暑气正准备转凉时,山径上传来了马蹄声。 马朝阳二话不说,立刻将耳朵贴地聆听。 “一人一骑。”他说。 他听见马蹄声不似野马独自奔跑,可见背上有人操纵,又听见马蹄声轻盈,显然背上仅有一人,还听见除了马蹄声之外,并无其他兵器撞击声之类的,可见此人未必有武器。 来人从山径远端现身了。 那人骑着一匹老马,眺望之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罗剎鬼喃喃道:“有七成像了。”只差没穿道袍。 他伸手从柴担伸出他的独门大弓,眼睛紧紧盯着马背上的人渐渐迫近。 那人一望见他们,立刻用两腿夹踢马身,马儿倏地加快速度,眼看要掠过眼前。 “八成。”罗剎鬼拉弓放箭。 同时射出两箭,这是他最爱用的手法。 一支响箭,放出慑人的尖声,引人分心,专注于避开此箭,而忽略了随后而至、真正夺命的哑箭。 果不其然,老马后股中箭,可它仅踉跄了一下,又继续奔驰。 “这畜生有灵性!”罗剎鬼忖着,马上背起身边柴束,准备追上去。 “怎样?是不是上二哨说的那个人?” “没逮到,很难说,不过他的马跑不快了,我们不难追上。” “可是,上二哨没依时出现。” “恐怕出事了。”罗剎鬼说。 众人会意,纷纷提起行装,快步上山。 走过七弯八拐的山路,他们远远望见老马倒在地上,不禁大喜:“不难追上了!” 众人正要飞跑过去,罗剎鬼即刻阻止他们:“随时小心为上,王二说过那人有些本事,谁知道有没有埋伏?” 大家点头同意,小心翼翼的经过老马身边。 他们留神周围的林子,免得谷中鸣躲在林中,他们还不知道谷中鸣有什么本事呢。 正当越过老马身边时,冷不防老马忽然用后蹄奋力一踢,重重踢中正好经过它身边的人,那人来不及惨叫,半张脸实时碎裂,脖子扭去一旁,整个人高高飞起,落入路边的草丛中。 “畜生!”他们还以为老马死了!刚才根本没注意到它尚有呼吸! 老马鼻子喷气,睁开的眼中满是狂乱。 它似是想站起来,侧卧着身子,四蹄在泥地上乱踢。 黄面鼠见状,立刻拔刀绕过老马,从马背后方斩它的脖子。 他一刀劈下,马脖子立时喷出大量鲜血,滚热的鲜血喷到他满脸、喷上他眼睛,他赶忙遮眼,但眼睛很烫,什么也看不见。 他奋力将刀从马颈拔出,再乱斩一刀,说时迟,那时快,老马才刚无力的嘶叫着,忽地翻过身来,用前蹄一踢,正中黄面鼠胸口,他闷哼一声,跌跌撞撞的后退,一直到背后碰上一棵树才停止,然后整个人靠着树滑下,跌坐在地,再也抬不起头。 第321章 五间志(9) 罗剎鬼又惊又怒,他完全没料到会在转眼间损失了两名同伴! 而且,还正应了他所说的“不可轻敌”。 老吴手执青竹竿,沉着气,迈步上前,老马依旧想用后蹄踢来,老吴侧脸避开,用青竹竿顺势拨开马蹄,仍觉一股风从眼前掠过。 他乘老马一踢刚过,赶忙纵身跳过马身,鼻中一吸,下盘一沉,两掌击上马背,强大的内力瞬间穿透马身,震裂五脏六腑。 老马再也发不出声音,四蹄松弛,软绵绵的瘫在地上。 它的脖子兀自涌着鲜血,在地面流成一片小水潭。 老吴后退数步,脚下避开老马的血流,直待老马的胸口不再起伏,他才松了一口气。 罗剎鬼直楞楞的瞪着老马,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站着一动也不动,直到老探子上来拍拍他的肩膀:“赶路要紧。” 罗剎鬼回过神,看了一眼被老马杀死的两名同伴,刚才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两个人,跟他们一起长途跋涉横越四川的两个人。 “死则死焉,”老探子说,“咱们多少弟兄的命,不是这般化散的?” 是的,不是吗?如果方才死的是我呢?罗剎鬼忖着,如果现在躺在那儿的是我,睁着空白的两眼,望着可以活着走路的伙伴呢? 看着两名同伴像脱线的布偶般,软绵绵的瘫在那儿,扭断了的脖子如布袋般垂挂在胸前,记忆忽然又回到七岁那年,他还被人叫“蝗粮子”的时候,眼睁睁看着爹上吊的那一幕。 他望着两具至亲的尸体,徬徨无助,满腔满腹的恐惧。 唯一的亲人不在了,他不知道该怎样生存下去?不知道下一餐何在?不知道今晚该睡在何处? 左邻右舍们只管交头接耳,没有人走过来安慰他,连一个起码的拥抱也没有,任由他一个小孩子蹲在地上不停的发抖。 不久,人声渐渐散去。 他哭累了,也害怕得无力了,他转头四望,这才发觉不管是地上的娘、树上的爹,两条尸体统统不见了。 他发狂的跑来跑去,大嚷:“爹!娘!爹!娘!”见有人远远站住,便跑过去问:“我爹娘呢?”人家只摇摇头,摆手赶他走。 没看见尸体令他有一种错觉,彷彿一切都没发生过。 说不定这只是一场噩梦,说不定爹娘在家,找到了食物正等他回去。 他脚步蹒跚的走回家,推开家门。 家里头空荡荡的,跟之前一模一样。 看来爹娘是下田还没回来啦。 睡个觉,待会天黑之前,娘就会回家来烧饭了。 他刻意的忽视饿得缩进去的肚子,躺去地面的草蓆,拉起一堆干草当被子,希望为饿得发冷的身体取一点暖。 一直睡到晚上,因为嘴巴太干而醒来,喉咙有些儿痛,他记得炉灶旁的水缸也干了,因为他们根本饿得没力气去挑井水了,况且四周黑漆漆的,他也不敢自个儿爬起床。 “娘?”他怀抱希望的轻声呼唤。 黑暗中突然有动静,他吓着了,赶忙缩回草堆。 他睁大眼睛,望着黑暗,很久很久,才听到有窸窣的人声:“他还没死呢……” “眼看快啦。” “不用等啦,等他饿死了,就会像瘦柴那样没啥好吃,当下给他放血便是。” “恁般猴急,你下得了手吗?” “他爹娘都被大家平分了,有什么怕的?” 蝗粮子这下才真的害怕起来。 他瑟缩起身体,恐惧寒透了他的心,因为阿爹有说过,在他出生之前闹过多次饥荒,有人死了的话,就会被大家分食。 当时阿娘阻止他爹再说下去。 阿爹对阿娘叱道:“全村皆如此,又不是只有我一人。”又继续说道:“老学究不是说,死者已矣,能为活者续命,岂不善哉?” “老学究是谁?” “本村唯一的读书人,”他爹抚抚肚皮,扬眉暗示他说,“已经不在了。” 蝗粮子明白,他们正觊觎他的身体。 村子里的大人都吃过人肉,他失去父母的庇护,迟早会沦为他们的食物。黑暗中的两条人影像索命的黑白无常一样,商量着何时要将他剖开。 “反正,”黑暗中的人小声说,“他小时候差点被蝗虫给吃了,天生就是注定要被吃的。” “嗯。”那人好像被说服了。 蝗粮子听见他们站起来,轻步走近他的声音。 他没来由的一阵寒颤,整个人从草堆中弹起来,想奔跑去门口。 “嘘,嘘,他听到了。” 但他太虚弱了,又饿得头晕眼花,才没走两步,便摔倒在地,两胁随即被人抓住,他弱小的双臂怎么也无法挣脱。 “别怕,很快就要去见你爹娘了。” 蝗粮子想叫喊,可他的喉头实在太干了,只发出蟋蟀鸣叫般的哑声。 他被人拖行到屋后的厨房,他记得阿娘有一把菜刀,平日不许他碰的,希望阿娘也像平日一样藏起来了才好。 抓住他的人一推开后门,打算捉出外面去宰掉,那儿是他爹娘上吊的地方,绳子还留着,说不定他们也想勒死他。 忽然,他们全都止住了脚步,楞在门口。 蝗粮子无力的抬起头来,看看怎么回事。 屋外有大队兵马,正安安静静的行走,浩浩荡荡的穿过村子。 虽然人数那么多,却非常安静,人走没脚步声,马走也没马蹄声、没马铃声。 原来不管马蹄、人足都裹了层兽皮,连武器都包扎了厚布,才不会相碰发出声音。 蝗粮子和逮着他的人,全都直愕愕的望着那群不知打哪来的兵马,像亡灵的队伍一般穿过他们这条穷乡僻壤。 兵马中有一个人特别高大,身穿软甲,骑着一匹花马,显得非常英勇,跟周围穿着杂乱的士兵完全不同。 那人眼尖,乘着阴晦的月色,发现了他们,轻拉了一下马缰,转过马头,踱到他们跟前来。 蝗粮子吓得僵住了,他两旁的人更是腿都软了,情不自禁的跪了下来,不停的磕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第322章 五间志(10) “你们逮这娃儿想干嘛?”那人威勇的声音威武慑人,教人听了登时畏惧三分。 其中一人鼓起勇气回答:“小孩不听话,要教训教训……” “都什么时间了?半夜三更教训小孩?”马背上的人一说话,吓得回答的人抖个不停。 他说得也有道理,整条村子暗沉沉的,一盏灯也没有。 “我问你们,”马背上的人低下身体,悄声问:“这村子有没有义仓?还是有什么地方储粮的没有?” “回……回大王,村子正闹旱灾,大伙儿都饿了好几日了。” “呵,”马背上的人点了好几个头,“咱们陕西老是旱蝗不断的,也是意料中事,怪不得我说,你们这条村外无新坟,最老的也是二十年前的老墓,看来,你们的肚子都变成墓穴啦。” 跪在地上的闻言,吃了一惊,忙道:“大王说的什么意思?小的不懂。” “你我同乡,心照就是,”马背上的人微笑道,“这娃也不够你们填牙缝,吃了他,你们也活不过多几天,不如给了我吧?” “这孩子是……” 跪在地上那人还来不及说完,肩膀就被劈了一刀,整个人血淋淋的分成两块,一前一后仆倒在地。 “肏你妈的,这么囉嗦!本将军还要求你吗?”马背上的人啐了一口痰,吩咐左右将蝗粮子抱上马背,又慢慢的踱回队伍去了。 另一个跪在地上的人还兀自颤抖不已,他根本还没看清楚那位“将军”是怎么出刀的,他的同伴便血溅当场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同伴的死只有他知道,那么他独占尸体,又能延命几日了。 他不知道,他遇上的是张献忠“四大义子”之首的孙可望。 当时不论大明或流贼军中都流行收义子,拉近头领跟部下的关系。 其时孙可望率军隐密过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救了蝗粮子,叫人给他水粮喂饱了,跟随大军一起行进。 他还叫人慢慢喂:“饿过好几天肚子的人,不能一次给太多。”看来他也是个领教过飢饿的人。 这就是他欠孙将军的恩情。 罗剎鬼回过神来,望着死去的两位同伴,还有躺在地上冒血的老马。 现在他们三哨只剩下四个人了。 罗剎鬼不禁想着,今天从大早起来,就连二接三的出状况。 起床还没出门就被官兵攻击,又遇上一名道士没来由的出手帮忙,然后碰上骑快马的谷中鸣,却被他的马杀了同伴! 谁能料到马也会杀人? 而且还是一匹老马! 马朝阳是惊魂未定,谨慎的远远绕过老马,生怕老马还会再踹人似的,在路前端等待他们。 老吴也走过去加入马朝阳,朝罗剎鬼说:“走啦,你不是整天在说正事要紧的吗?” “我是说过。”罗剎鬼咬咬牙,转身上山,快步走到众人前方,显示他仍是领头的身份。 待会到达丈人观,他期望会有好事发生,至少,把丈人观杀个血流成河也好!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禁握紧手中爱弓,心中忽然很想很想杀人。 这趟回去以后,他就可以满孙将军的愿,自豪的对他说,他已经杀过很多很多人了。 走了半个时辰,待他们遥遥望见丈人观的山门时,见其规模果然不小,只怕不容易找到他们想要的人。 罗剎鬼说:“我们分两路前后闯入,尽量避免惊动旁人,先探个虚实。” 他们不太担心被人逮到,因为他们的打扮,很容易三两句话蒙混过去。 于是,罗剎鬼与老探子一伙,从后门闯入,而马朝阳则与老吴一块儿从前方进入。分组完毕后,罗剎鬼便钻入林子,绕往后墙去了。 老吴和马朝阳隐身在林边,静静观察了山门好一阵子。 丈人观被一片翠绿的林子围绕着,数棵古松拱抱山门两侧,门前还铺有石板,虽已歪斜走位,仍见当年规模。 老吴慢慢走近山门,遥望山门后方大开的殿门,心中好生疑惑,因为殿门彷彿久已开敞,静谧无声,毫无人气,不像有埋伏的样子。 恃着一身武艺,老吴直直穿过山门,步入大殿,只见大殿中破桌旧椅,地砖浮起,地上还打翻了茶壶,只有一尊穿着八卦道袍的神像被打扫得干净光洁,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或许,才刚经过了一场恶斗。 “可能王二来过了。”老吴心中忖着,不免提高警戒,脚下改以“拐步”移动,亦即两腿交叉前进,重心放在后腿,以便实时发力,攻击随时可能出现的对手。 他们俩穿入一道长廊,见廊下积了厚尘,印满了散乱的足迹。他们跟着足迹寻找,进入一间小室,才推开门,便看见有个壮汉俯着挂在窗边。 “是上二哨的人!”马朝阳小声惊道,他认得,二哨有两名拿大斧的家伙,长得跟熊一样,平素最喜夸说当年在庐州杀人,如何杀得连斧头也钝掉了。 他们将大汉翻过来,大汉整个身子软趴趴得像没了骨头,嘴角流着白沫,两眼翻白,像被挖空了的人偶,却仍有呼吸和心跳。 他全身上下只有旧疤,没有最新的创口,要不特别疑心,也不会注意到他的下巴右侧有一道红印。 马朝阳脑中闪过好几个念头:中毒?点穴?内功震伤?他一点也猜不透。他睨着朝老吴打个眼色,巴望他看得出是否内力所致,可连老吴也眉头深锁,困惑得很。 老吴指向窗外,外头庭院还躺了两人,在地上四肢大开的明显是另一名斧客,另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分明就是二哨的头子王二了! 远远瞧去,王二的右手腕正冒着血,流得一地都是。 老吴大惊,忙越窗而过,迸到王二身边,取出怀中的“三黄金创粉”,咬开瓶口封蜡,一掌运真气,重重压在王二的右臂上,欲令鲜血止流,待伤口流血量减少了,老吴忙将药粉大量倒去伤口。 药粉一碰到血,便迅速的凝结,黄粉染成黑泥,化成一层止住血水流出的软皮。 “胡神医果然厉害!”老吴心中不禁赞道。 第323章 五间志(11) 马朝阳在他后面小声说:“这位也差不多。” “什么?”老吴回头问。 仰卧在地面的斧客不仅四肢大张,两眦也睁得像要裂开一般,彷彿在前一刻刚刚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马朝阳动了他一下,整个人僵硬得像块木板,四肢扭也扭不动,伏耳一听,呼吸心跳仍在。 “不,一样一样,也正好相反。”马朝阳道。言下之意,两名斧客同样失去意识,却又一软一硬,不知着了谁的什么道。 见王二止了血,两人把挂在窗边的斧客合力搬过来,将三人摆在一块儿,专等罗剎鬼来到。 不久,他们听见脚步声,果然是罗剎鬼和老探子来了。 罗剎鬼两人直直穿过丈人观,一条人影也没见到,像是废弃已久的道观,直到此处才见到老吴他们,遥见地上躺了人,心中乍然一念,以为谷中鸣被老吴制伏了,不禁脱口问道:“放倒他们了?” “是我们自己的人,上二哨的。” 罗剎鬼大惊,跑过去看见果真是王二他们,一股怒气直上心头。 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知道放倒他们兄弟的人必定尚未走远,于是从箭袋中取出一支响箭,奋力拉弓,朝天射去,让慑人心魄的尖声划过天际,扰乱敌人的心神。 他要警告敌人当心,他是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的! 眼下,他还有一件麻烦事要解决。 该如何把上二哨这三名昏绝的同伴运下山呢? 他们拆下一块门板,先试着抬起四肢大开的斧客,想将他放在门板上。 才刚刚把斧客抬起,他的两只耳朵忽然流出腥臭的白浆,如同两条瀑布,哗啦哗啦的溅了一地,斧客原本睁开的眼睛赫然陷了进去,两颗眼珠子掉进眼眶不见了,众人大惊,忙将他放下。 放下的同时,斧客的两臂和两腿瞬间松开了,鼻子像泄气的皮球般呼出一股浊气。 众人愕然而立,只有老吴觉得困惑,去摇了摇斧客的头颅,才抬头对大家说:“轻了。” “什么意思?”罗剎鬼无力的问道。 “就是空了。”老吴又晃了晃斧客的头,如同一个空壳子般轻轻的。 众人的眼光不禁转向另一名斧客。 那斧客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像是在发呆中。 他们小心翼翼的抬起他,生怕他也像脆弱的土偶一般随时会碎掉。 斧客的脖子突然一扭,整个头往后掉去,彷彿只剩一层皮挂在身体上,众人慌张的将他搁下,不敢再碰他。 罗剎鬼脸色发青。 刚才的一瞬间,再度唤醒了他童年最恐怖的记忆。 他爹的上吊。 也是这么一般,脖子断了,只连着皮,挂在身体背后,反着头用吊白晴眼儿望他。 罗剎鬼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否则他心中的恐惧会战胜他,寒意将会蔓延他的全身,征服他多年来好不容易磨练出来的坚强意志。 他紧紧握住双拳,指甲深陷掌心,刺出鲜血。 好不容易,他终于压抑住深藏在心中的恐惧,口中还径自喘息不已。 没人注意到他的变化,因为他们自己也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住了,无暇他顾。 还是老探子见多识广,他咽了一口涎,问罗剎鬼:“现在怎么办?” 罗剎鬼镇定了精神,脑筋又再度活跃了起来。他冷冷说:“孙子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也说不知彼知己,则一胜一负。” “什么意思?” “我们不了解他们是什么人,对不对?” 众人点头。 “那就去找了解他们的人。” “谁?” “就是我们这趟,本来就要去找的人。” 三哨的人都知道是谁。 他们带了一封大王的密函,还有一个口信,要交给那个人的。 那个人是青城山长生宫住持,朱九渊。 张献忠两手交叉,指尖顶住人中,沉默的瞪着罗剎鬼。 他的沉默比骂人更可怕,这表示此刻他的脑袋中正打转着许许多多念头,通常是杀人,怎么杀人,杀多少人。 当他沉默时,连他身边最亲近的军师汪兆龄也不敢打扰他。 罗剎鬼低垂着头,不敢作声。 他知道大王十分愤怒,因为他的探子被人杀得如此惨烈,而且对手只是个道士。 “孙将军到!”门外一声长长的叫声,打破了沉默,惊起了张献忠,他立刻抄出大刀,朝帐门走去。 罗剎鬼吓了一跳,他眼看着明晃晃的白刃迫近,喉头不禁一阵紧缩,打算启动身上隐藏的武器,随时保护自己。 所幸,孙可望已经翻开帐幕,才踏步进来,就惊呼道:“义父!你拿刀为啥?” “杀了外面那个!” 原来传唤的守卒吓了他一跳,张献忠心有不甘,深觉出丑,要杀了吓到他的人。 “何劳义父亲自动手?让孩儿来就是!”孙可望回头出帐,朝营帐外的守卒虚挥了两刀,吓得那守卒怪叫一声,跌倒在地。 孙可望举起一指抵住嘴唇,要那守卒噤声,也向四周的其他守卒示意别声张了,才回身入帐,说:“我把他收拾啦!义父可以息怒了。”张献忠这才悻悻然的坐回虎椅去。 孙可望是张献忠“四大义子”之首,自张献忠初露头角就跟随左右,征战四方,十余年同袍之情,自然跟其他后进的成员感情不同。 他指指罗剎鬼,道:“我来看看我这部下办事办得如何?” “办事不力。”张献忠不高兴的说。 “什么?”孙可望脸色大变,惊怒的望向罗剎鬼。 罗剎鬼觉得丢了孙将军的脸,更加抬不起头来。 张献忠摆摆手,要汪兆龄说话。 方才那一幕,汪兆龄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受宠,也绝对及不上孙将军的地位,因此极力讨好张献忠,道:“四川地方,卧虎藏龙,那些山上的道士,莫测高深,只怕是进攻四川的一道阻力……” 罗剎鬼知道他接下去想说什么。 “对方即使为绝世奇才,若不为所用,即可杀之。”这是他们探子们出发前所接受的最高指导原则。 第324章 五间志(12) 再这样说下去,岂不是要杀尽所有的道士了? 张献忠杀人的场面他是见过的,尤其庐州一役,复仇式的杀法,全城屠杀殆尽,连走路都会浸泡到血水。 罗剎鬼心中突觉一寒,抢着打断汪兆龄的话:“大王!我们后来联络上了朱九渊!他表明服从大王的指示,愿为我们引路。” 汪兆龄惊讶的望着罗剎鬼,不敢相信这小子竟敢打他的岔。 “朱九渊还说,大王有帝王之相,四川必将成为大西国一统天下的基石。” 张献忠终于再次正眼望他:“对啦,你说过那个道士,帮你们杀官军的。” “是,大王,我们果然在长生宫见面了。” 数年前,张献忠攻打四川时,就曾派人上过青城山,探听情报,其时受到长生宫住持朱九渊的祕密款待,还答应来日大王若有需要,行将充当内应,也就是要长生宫的人充当“乡间”,观察附近的变化,以助张献忠大军攻打四川。 张献忠在各地遇上不少这类人物,愿意帮助他打天下的,不论是官军、土豪、望族、著名文人甚至朝廷命官,像他最得力的策士汪兆龄就是劫狱的书生,带了一批人来投效的。 或许是明末政府腐败太久了,人心思变,他们希望能帮助改变时代吧? 历史上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这样过来的? 罗剎鬼一行五人上长生宫之前,他们先帮绿衣客王二调养了数日,待他勉强能走路了,由于罗剎鬼心急要完成任务,一行人只好扶着虚弱的王二一同上山。 他们来到山门,告诉知客道人要找住持,住持当然不是随便可以见上一面的,况且知客见他们一行人装扮可疑,便推说住持不在,直到他们报上张献忠的名号,知客道人才慌慌张张的跑去找朱九渊。 不久知客又再出来,引他们进长生宫内院,走的是一条迷宫似的路,净是些墙间狭道、廊下曲路,显然是事关隐密,要掩人耳目。 不久,他们抵达一个安静的院落,那儿是住持的居住区,与外头隔了两层房舍和土墙,甚为隐蔽。 院落中有一间砖房,木门开启,出来一位俊秀的中年人,众人一瞧,大吃一惊。 那人就是几天前在山林中帮他们杀了官军的那位道士! 那道士微笑拱手道:“果然是你们这几位好汉。” 罗剎鬼跨前一步,也拱手道:“原来如此,怪道那天拔刀相助,有劳住持了。” 那道士摇摇手,哈哈大笑:“你们可折我的福啦,我怎么会是住持?”说着,再度正色拱手道:“贫道吕寒松,乃本观监院,专管观中事务,住持在里头等候各位呢。” 他们这才惊讶的知道,那道士竟是长生宫的“监院”!也就是实际上总管整个道观的人物,而住持朱九渊则是精神上的领导人,也就是说,他在偌大的长生宫只在一人之下而已。 此刻,他背剪着手,伫立在门前的模样,一如其道名,彷彿风中寒松,气宇不凡,令他们深深感觉到,此人野心不小,绝不会因为当上了监院而满足。 他侧过身,摆手请众人进房。 砖房内是间清雅的小室,点着淡淡的薰香,中间放了个蒲团,有一个高冠道士趺坐其上,两掌朝上置于腿间,中指微微接触,眼帘半垂,像在沉思。 听老探子说,朱九渊在这一带很有名望,如今众人见上一面,才见到朱九渊果然气宇轩昂,不愧是有名道观的住持,跟他们营中的那些人相比,根本是天上才有的人物了。 而站在他身边的监院吕寒松,就如一头俊美的斗犬,等待随时为主人服务。每个有野心的人身边,似乎总少不了这种人物,而且同样是野心家。 罗剎鬼从怀中取出一方用油纸包住的东西,打开油纸,取出张献忠的密函,双手奉向朱九渊,道:“我是张大王的部下,如今大王已称西王,有一封问候住持的信,还请朱道长收下。” 朱九渊徐徐张眼,扫视了一遍来人,见他们乞丐的、采药的、樵夫的什么打扮都有,不禁扬了扬眉头,问道:“怎么称呼阁下?” “在下只是为西王办事的喽囉,不便留名。”罗剎鬼道,“在下浑名罗剎鬼,道长就这般叫我好了。” 朱九渊端详罗剎鬼露在衣服外头的肌肤,见他遍体红痕,了然于心,于是颔首又问:“西王可安好?” “只等时机,便要当四川王了。”罗剎鬼压低声音说。 朱九渊哈哈一笑,接过信函,拆开一看,乃白纸一张,便问:“这是要用水的,还是要火烤的?” 罗剎鬼道:“在下也不晓得。” 朱九渊取来一碗清水,洒了一些在纸上,见没反应,于是展开五指,手心向下,放在信函上方寸许之处。 罗剎鬼等人不禁好奇,等着看朱九渊有何举动? 只见朱九渊轻轻吐出一口气,掌心倏然冒出红光,纸张上的水迹登时冒出白烟,整张纸也起了波波皱纹。 众人见朱九渊露这一手,看得目瞪口呆。 只见他拿起信函,神色凝重的阅读上面显出的字迹之后,便顺手将纸揉成一团,纸团在他手中无声无息的喷出火光,瞬间化成灰烬。 朱九渊拍去掌中的纸灰,转头朝他们说:“转告西王,朱某人在此恭候大驾罢了。” 罗剎鬼道:“你长生宫有何能力,能为西王效力?” 朱九渊哈哈笑道:“长生宫人材辈出,端看你需要什么人。” “可有用兵之人?”罗剎鬼不禁想起了军师汪兆龄,“我们大王身边有一奇才,每次攻城有他运筹帷幄,无不攻下。如果有一位熟悉四川的用兵之人,那就最好不过了。” “用兵之人吗?”朱九渊扬了扬眉,心中跃现几个念头,沉思良久,才问:“你可听说过奇门遁甲?” 罗剎鬼摇摇头,没听过。 老探子作声了:“遁甲之术世间禁传,莫非你观中有人晓得此法?” 朱九渊摆摆手,道:“不然,此人虽出自本观,惟独来独往,若得此人,虽千万兵马不能敌。”说着,看了一眼吕寒松。 第325章 五间志(13) 吕寒松脸上乍冷乍热,看来是忆起了曾经败在该人手下的经过,心中十分不甘。 朱九渊接着说:“但此人不愿为我所用,只有一人,可令此人愿意乖乖就范。” “什么人?说吧。” “待我想想。”朱九渊摆摆手,卖了个关子,转了个话题:“西王如今何在?” “在川东屯兵,只等时机出兵。” 吕寒松在一旁突然插嘴:“想是为江水暴涨所困,江汉水涨,少说也要三个月。” 罗剎鬼被他看破,一时语塞。 “一旦水退了,”吕寒松微笑着对罗剎鬼说,“必定先攻重庆吧?” 罗剎鬼拱手道:“西王军机要事,我一介小小探子如何得知?” 吕寒松在旁冷笑,不再多言。 “说回刚才那个人,”朱九渊道,“要他乖乖合作,贫道还得借助你们的本事。” 罗剎鬼一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在四川踢过铁板了,变得谨慎多了,所以听朱九渊的语气,此事似乎不易办成,众人由不得犹豫起来。 朱九渊看出他们的心思,忙放轻了语气:“此青城山中有一女山猿,半人半怪,身手灵活,若能捕得此怪,那人便服服贴贴了。”听起来像是打猎的事,不像很危险。 “为什么?” “因为……”朱九渊想了想该道出多少真相,“那女山猿是他的亲生女儿。” 众人一时楞住,搞不清楚住持的意思,那女山猿真的是人吗?还是其他生物? “住持,我们还要带消息回去给大王,”罗剎鬼想要推辞,“如果有危险……” “只不过是山猿,何来危险呢?”吕寒松笑道。 罗剎鬼不知该不该相信吕寒松才好,他总觉得此人不能信任。 朱九渊客气的说:“若蒙各位不弃,今日在本观且稍事休息,咱们明日再议如何?”他望了一眼绿衣客:“何况,你们还有受伤的同伴。” 他们的确累坏了,也难得有个清静休憩之地,朱九渊于是吩咐吕寒松将他们引去客舍。 不久,吕寒松回来,对朱九渊笑说:“住持,好一个借刀杀人之计。” 朱九渊捋着长须,冷峻的说:“这趟追捕女山猿,是生死不究的,你行吗?” “有住持这句话,我就斗胆行事了。”吕寒松揖手道。 “如果死了,”朱九渊眼中泛现寒光,“也务必要见尸。”他心有余悸的摸摸眼角之下,那里还有一道历史悠久的疤痕微微浮起。 长生宫的这一晚,或许是罗剎鬼这辈子睡得最好的一夜。 他们被安排在菜园子旁的小屋,平日只有厨房负责种菜的道人出入,很是隐密。 这里果然是道家胜地,环境清幽不说,还隐然有一股祥和之气,令人心里平静不少。 尤其在入夜“止静”,执事道人敲了“云板”以后,整个道观完全沉静下来,安静得教人心慌。 罗剎鬼把握这难得的一刻,独坐菜园旁的矮墙下,拿出孙将军在出发前给他的匕首,想起以前侥幸逃出生天,他死心塌地的成为孙可望的小侍童,帮他包办清理甲冑、洗涤刀口上的血迹、洗马、喂马等等一切杂事,每天都生怕孙可望会扔下他。 孙可望很爱护他,还在九月十八日张献忠设宴庆祝生日时将他带在身边,正式介绍给张献忠认识。 张献忠第一次正眼打量他,见他浑身红痕,活像从地狱冒出来的恶鬼,即使杀人不眨眼如他,也在那么一瞬间感到不寒而栗。 “杀过人了吗?”端详他好一会之后,张献忠这么问着。 “年纪小,才八岁,还没呢。”孙可望代他回答了。为了这一天,孙可望还特地带他到战场上看死人,站在震耳的飞蝇声中,观看满地横陈的死尸,大多都咧开着松弛的下巴,白浊的眼珠子正逐渐液态化。 “敢杀人吗?” 蝗粮子舔舔唇缘,用力点头:“敢!”他知道这是张献忠营中的生存之道,不能回答不敢,孙将军千万交代过他这么回答的。 不仅如此,孙可望还曾给他一把刀,叫他去捅一捅死人,体会一下刀尖插入人体时的手感。 张献忠扬眉道:“很好,要是不敢杀人,留在这里就没意思了。”言毕,朝孙可望使了个眼色,言下之意,没价值的人也没必要活命了,即使是八岁也一样。 孙可望有心训练这小孩。 他们营中多得是十来岁的少年郎,性情最冷血残酷,最敢杀人。要是现在开始训练蝗粮子,再过几年就可以上场杀人了。 “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加入操演,待会领一把刀去吧。” 蝗粮子毫不迟疑的说:“我想学射箭。” “射箭?”孙可望噗哧笑道,“你两臂瘦蜢蜢,哪有力气拉弓?待会去领刀,还得领一把轻薄的才好。” “我喜欢射箭。”蝗粮子觉得他应该坚持,因为他见过别人练习射箭,觉得动作姿势都很好看,心里羡慕,相比之下,举刀杀人显得太粗鲁了点。 孙可望沉默了一会,说道:“跟我来。”两人一块儿走出帐营,孙可望经过一个个军营,四处呼叫:“大虎!大虎!” 有人应声道:“将军!大虎在这!”随即绷出来一名十来岁的小伙子。 “你的弹弓呢?” 大虎从腰间取下一把弹弓,递给孙可望,孙可望看也不看就传给了蝗粮子:“你先用这把练练,大虎,你自个儿再做一把,教他射。” 大虎面露不悦,那把弹弓是他心爱的作品,在完成这把不论射程、稳定性、精准度都优于其他弹弓的作品后,他就爱不释手,片刻不离身的。虽然不舍,可是孙可望将军的吩咐,他也不敢不从。 蝗粮子见大虎不高兴,怯生生的朝他垂首道:“谢谢。” 大虎当然不服气,蝗粮子是恃着有孙可望将军撑腰,才夺去他心爱的弹弓的。他见孙可望走远了,便不屑的擦擦鼻子,挑衅道:“有本事的,咱们来比一比吧?” “我……我还不会用。” 第326章 五间志(14) “这有什么难?”大虎把弹弓抢回来,从腰囊摸出一颗石子,举起弹弓一射,石子飞向十五步外的一棵树上,穿透进茂密的叶丛中,只闻“吱”的一声,一只小鸟笔直从树上坠落。 蝗粮子看得目瞪口呆。 大虎又把弹弓塞去蝗粮子手中,说:“我自己再去做一把,十天后来比划比划,要是你赢不了我,这把弹弓就得还我!”言毕,“哼”了一声冷笑而去。 蝗粮子感觉到手中的弹弓很沉重,而且也不是他瘦小的手可以一把握实的。 他端详手中的弹弓,摸摸弹弓的木质、拉弓用的牛筋、把手部位包裹的树皮,心里盘算了一下,便走去找孙可望。 他知道孙将军正在练场,操练麾下的人手,果然,练场上有一批人正在喊声连天,挥着木刀,舞弄孙将军设计的刀法。 他悄悄上前去问孙将军:“我可以不可以要一把小刀?” “你要来干嘛?” “割树枝、切东西。” “杀人用的大刀有几把,在营帐中,你知道的,小刀不记得在哪里了,你大概比我清楚,自己拿去。”然后挥挥手赶他离开。 他回营帐去找了把锐利的小刀,走到营帐旁的树林遛达一回,找到几根合心意的树枝,又走到负责军粮的营地,向人要牛筋。 “牛筋全晒干,交给弓箭营去了。”军粮营的人告诉他。 他转向弓箭营,表明孙将军要修理弓弦,需要一条上好的干牛筋。 那人皱了皱眉头,嘀咕道:“孙将军有弓吗?”又问蝗粮子:“弓有多长?” 他支支吾吾的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人见了叱道:“这么短?你自己要做弹弓的不是?去地上捡剩下的!” 蝗粮子被人识破,红着脸,弯身低头搜看制弓箭的营地地面,拿到了几条长短不一的牛筋,觉得够了,便道了谢,回孙将军的营帐去了。 那天他忙得连晚餐也忘了吃。 约定的十天后,大虎带了两名同伴去找蝗粮子,打算胁迫他到林子去比赛。 大虎心知肚明,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他善用弹弓在营中是小有名声的,一名手臂瘦弱的小孩别说拉不动弓弦,更如何能在十天内练成他数年的功夫? 但是,蝗粮子根本不需胁迫,他一见大虎来找,便毅然问道:“你想比什么?”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反而令大虎有些退缩。 两人年纪相差整五岁,大虎高他不只一个头,于是他故意语气高亢的说:“我们到林子那边去。”他的两名伙伴也上前包围了蝗粮子。 蝗粮子甩甩头,示意他们带路,见他毫不畏惧,大虎又有些忐忑了起来。 走到林边,大虎取出小刀,在一根树干刻了个交叉,退开十步,道:“我们各射三次,看谁射中这个中心,射中多的为赢。” “你先。”蝗粮子摆手道。 大虎从腰后取出一把弹弓,是他这几天新做的,不比给了蝗粮子的那把好,但也有不错的准头。他摸出弹丸,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小卵石,他将弹丸放进弦中间的皮碗,瞄准拉弓,“啪”的一声,正中中心。 大虎满意的笑了起来,示意蝗粮子开弓。 蝗粮子也从腰后摸出一把弹弓,大虎“咦”了一声,这把并不是他的那把,这把小多了,长相也不太好看,看得出是新手的作品,不知是蝗粮子自己做的?抑或找人帮忙做的?没关系,只要看他射成怎样便知端的。 蝗粮子用尽力气,拉紧他那根细弦,他虽然花了一些时间瞄准目标,但看得出他有下过工夫了,掌握了点儿瞄准的技巧。 他手指一放,石子射偏了,擦过树身,不知去向。 大虎的两名同伴放声嘲笑,但蝗粮子不以为意,也摆手请大虎继续。 第二次,大虎见蝗粮子的表现不出所料,不禁有些松懈了,弹丸也偏了些许,不过仍在交叉的范围内。 他正想转身叫蝗粮子,不料蝗粮子早已在他身后拉弓,放手一射,石子咻地掠过大虎眼前,连睫毛都感受得到风的速度,大虎吓出一身冷汗,正想骂人,只闻“刷”的一声,石子击中树身,反弹到地面。 大虎定睛一瞧,蝗粮子还是射偏了,不过比上一回更接近了目标。 大虎不甘心,马上拉弓一射,打中树身,不过已经在交叉记号之外。 他才刚转身,听见同伴惊呼一声,正好看见蝗粮子在他后面已放弓射出石子,他大喊一声“妈的!”后退不及,坐倒在地,石子从他头上不远掠过,疾风拉起了几根发丝,只听见沉闷的一声“达”,石子击中树身,却不落地。 “我输了,”蝗粮子很快的说,“这把弓还你。”他从腰后拿出大虎心爱的弹弓,完整无缺的交到大虎手上。 大虎跌坐在地上,直楞楞地瞪着他,伸手接过弹弓,眼睁睁看着蝗粮子离开,看他一面在走,还一面低着头反覆研究自己手上的小弹弓,口中还不知在喃喃自语什么。 大虎感到后背脊升起一股凉意。 他感到那小子根本不打算赢他,而是在模倣他,然后当场修正自己的姿势和手法,那就是为何蝗粮子那么急着拉弓。 蝗粮子在短短十日能够如此,假以时日,谁说无法胜过他? 大虎想了一想,忽然跳起来走向那棵树,才看见蝗粮子射出的三颗石子,第一颗在树干边缘刮出一道痕,第二颗把树皮击穿了一个小洞,露出白色的内层,而第三颗石子,则镶入了树皮,要用手指稍微用力才挖得出来。 他回想起蝗粮子那根不起眼的小弹弓、细细的筋弦,原来蝗粮子根本没要用他心爱的弹弓,因为不适合他的手,所以仿照他的自制了一把更为称手的弹弓。 大虎越想越是冷汗直流。 他没想到的是,蝗粮子并未停下脚步,他专注在改善手上的弹弓,增加它的射程、改良它的准确度、让弓身更稳定、让它更方便携带和使用。 他绝不满足于现成的武器。 第327章 五间志(15) 事实上,在未来逐渐长大的过程中,他从不使用兵器营制造的兵器,而是亲身学习兵器的制作法,然后帮自己量身打造最称手的兵器,尤其是用于“射”的远程兵器。 蝗粮子沉迷于制造自己的兵器,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他在军中以神射闻名,还为他挣到了一个“罗剎鬼”的名号。 长大后的他,在战场上,从不喜欢动刀杀人,其实他也不像其他弟兄一般嗜好杀人,带着别人的首级或耳朵去领赏升级,他只想让自己变得更厉害、更精确。 大虎跟他似乎天生恶缘,自那以后,一有机会就跟他作对。 罗剎鬼不喜欢大虎。 哪一天有机会,他要大虎从他眼前消失。 他打了个哈欠,正打算回屋去睡觉,却看见吕寒松脚步轻松的走来,对他笑说:“我们来商量一下明天的事。” 依照议定,三哨的人跟吕寒松到山林中捕捉女山猿,绿衣客留在长生宫养伤。 他们一伙人都潜伏在林中,有的在树上,有的在树干后方,紧盯着马朝阳指出来的“兽径”。 兽径,在人类眼中并不是一条显眼的道路,只有熟悉野兽习性的人,才能够在短时间内看得出来。那是野兽在林中常行的路线,沿路会留下少许破坏、气味、粪便等物。 但若野兽行进的路线是在树与树之间的空中路径,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这一点难不倒马朝阳,在加入张献忠的阵营之前,他是长居山中、三代猎户出身,镇日走的净是崎岖不平的山林,脚下踩的都是石头和草叶,偶尔到城中贩卖野味,走在平坦的石板路上,他还不习惯呢。 “吕道长,你确定它会经过吗?”马朝阳压低嗓子,悄声问身边的道士。 他们已经在此埋伏了一整个上午,还是等不到女山猿的动静。 吕寒松摇摇头,笑道:“我也说不准,说不定它今日仍然躲在窝里睡大觉。” 吕寒松指点他们来此守候,马朝阳一眼就找到“它”常经过的路径,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它”的作息时间了。 “那我们只好等了。” “没错。”吕寒松颔首回道,又回头紧盯去了。 罗剎鬼静静的在准备武器,时而抬头仰望这片古林,林中树木分成三层高度,最高的是覆天巨树,树围需三五人合抱,树枝又粗又高,再低一些的是新树,一人则可抱住,枝干较低,弹性也较好,最低的是一些矮树,在他眼中毫无价值可言。他是以制弓的眼光去观察这些树木,但对林中的兽类而言,那可是一条条空中廊道,要捕捉在这些林叶间穿梭的野兽,谈何容易。 林子里十分安静,鸟儿偶尔从高高的枝上传来啾啾声,没有虫声,虫儿要到入夜才敢出声。 马朝阳忽然举手,要大家注意:“有猴子。” 众人立时停下手中作业,凝神聆听。 马朝阳竖起耳朵,是真的竖起。他的耳朵后侧比一般人多了几条肌肉,那是从原人祖先遗留下来的肌肉,他能将耳朵前后上下移动,寻找收集声音最好的方位。 他比任何人更清楚的听见,那只猴子在高速移动,只有一只,猴子是群居动物,不应该只有一只,而且猴子臂长腿长,从它移动的节奏听来,此猴是手臂比两腿短,正是他们要找的对象! 马朝阳举起大拇指,表示他们的目标来了。 他指向高空,密林最高的古树之上。 罗剎鬼拿起大弓,搭上箭尾有短羽的哑箭,举向马朝阳所指的方向。 此箭射出时弹动不大,瞄准度高,射程远,速度快,能笔直穿过林叶,是他这趟任务的首选。 吕寒松二话不说,提起一口气,五指抓树,轻巧的爬上树干,率先抢上兽径,他登上树枝,足下一顿,施展长生宫震门独门轻功“奔雷步”,手足并用,转眼便变成了绿叶间的小小人影。 老吴也不服输,拿起青竹竿,也飞身登上另一棵树。他虽然貌不惊人,却身怀绝艺,论起来,张献忠营中没几个是他对手!但他平日珠光隐蔽,因此鲜少人知道。可此番他动了好胜之心,要跟长生宫的人一较长短,才使出了他罕为人知的轻功。 罗剎鬼心中暗暗叫好:“我三哨中卧虎藏龙,身为头子,岂可不争气?”于是将手中的弓箭握得更紧了些。 渐渐的,众人才听到高处传来树叶噼啪声,有生物在高速迫近中。 吕寒松嘟囔道:“今天绝不放过你!”说着,伸手从腰际抽出一条银光,如同长蛇般挥向叶丛中,只闻一声尖锐的咆哮,树叶间冲出一只奇特的生物。 老吴也攀上了高处,只比吕寒松低一点儿,他忽然看见那生物时,不禁楞了一下,脑中一时无法接受所见到的事物。 那绝不会是一只猴子!“它”穿着人类的衣服,虽然很破烂,残旧得像一堆粗絮披挂在身上,但依然是衣服。“它”一头长长的蓬发似乎从未梳洗,像一大扎打结的细绳散落在头上,从它的发隙之中,露出一对明晃晃的眼睛,眼神澄清如水,那是人!那是人类才有的眼神! 不仅是人,从那婀娜的腰身来看,“它”还是个女人! 它在半空中急转了个弯,避开吕寒松的长鍊,只被削下了一方衣角,吕寒松足下一踏,浑身跃高数尺,直追在它后方。 老吴见状,也施出轻功,追赶在后,但他毕竟没在树上跑过,因此感到分外吃力。 罗剎鬼把箭端指向那生物,他转动腰身,揣测它的行进路线,瞄向它下一步将跑去的位置,又不可伤了自己人。 他见时机一到,右手扣箭的三指一松,哑箭飞出,窜入高空。 罗剎鬼还在观察箭的路线,一手又伸向背后箭囊的同时,手背忽然被一样软绵绵的东西打了一下。 他吃惊的回头,只见一名汉子呼啸经过他后方,手中拿着一条长巾。 “那是谁?”他心中大惊,忙望去马朝阳。 第328章 五间志(16) 马朝阳也正惊愕不已,以他敏锐的听力,竟根本没注意到林中有个人在奔跑。 “是敌非友!”罗剎鬼心下决定,忙要抽箭上弓,才发觉刚刚被长巾击中的手指又麻又痛,无力抽箭!他勃然大怒,不得不用上他很少示人的暗器了! 罗剎鬼将右臂举向那奔离他的男子,一道黑影自他袖中射出,那男子察觉有异,忙用长巾乱挥,脚下改变路线,轻易的避开了暗器。 罗剎鬼放下右臂,他早料到这东西射程不远,姑且试之,果然不行!他左顾右盼了一下,瞧瞧有没有人看见他放暗器。 马朝阳和老探子也奔跑了起来,跑向那汉子的方向,不过并非追那汉子,而是抬着头追逐树林上方的人。 罗剎鬼嗤了嗤鼻,也追上大家,在经过他落地的暗器时,还顺手捡了回来。 “那人究竟是谁?”他心里十分好奇,真想逮着那人问问。 那人奔跑起来快得非比寻常,他只有脚尖朝下,几乎不沾地面,顶多轻点一下草叶,在马朝阳耳中听起来,跟蚱蜢跳跃在草叶上的声响差不多。 “他一定是高手!”罗剎鬼听闻过一种“草上飞”的轻功,敢情就是这种! 那汉子跑在众人前方,他一手在嘴角弯成半圆,朝树顶上大叫:“女山猿!这些人与我无关!你快逃吧!” 树顶上传来一声嘶吼,似是回应他的话。 罗剎鬼恼了,朝前方两名同伙下了道命令:“别让他破坏好事。” 老探子得令,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令罗剎鬼眼前一亮。 虽说这几个人在这趟任务中是他部下,但他从未摸清每个人的本事,他们个个深藏不露,似乎都像他一般留了一手保护自己。 老探子边跑边投出手上的事物,只见金光闪烁,两道冷风刷向那跑在前方的汉子,那汉子听见背后有凄厉的风声,猛然回头一瞧,大嚷:“肏他奶奶的!”忙偏过头去,被那物削过发髻,落下一撮发丝。 他躲过了第一个,却没躲过第二个,那物击中他腰部,发出铮然一声,原来硬生生撞上他腰边的开山刀,同时割裂了一大块衣角。 那汉子低头一看,落在地上的是手掌心大小的铜铙,边缘薄刃锐利无比,另一片击中他前方的树身,深插入木寸许。汉子见了不禁咋舌道:“乖乖!祖宗保佑!” 说时迟,那时快,老探子又飞出两道金光,他从怀中取物、飞掷一气呵成,飞铙在空中旋转回旋,拐着弯朝那汉子飞去。 汉子大呼不妙,拔腿就跑,口中喃喃道:“今日得救救女山猿了。”他自身难保,尚有余暇要救别人性命。 只见那汉子跑向一树,将手中长巾围住树身,两手用力扯住,然后两足围抱树干,弯着腰,手脚一拉一搭,竟能很快的攀上树去。 老探子的两枚飞铙插上树干,刚好在那名汉子脚下,汉子瞟了飞铙一眼,吐了吐舌,赶忙登上树去。 老探子愤然又摸出两枚飞铙,他就不信杀不死这条汉子。这飞铙是他家传暗器,平日连熟人也不出示,因为他祖上在英宗时受当时锦衣卫大头领王振赏识,纳入旗下,专为东厂暗杀政敌大臣,从此这家传绝艺便绝迹世间,虽然代代相承,也只能在黑暗中露脸,因此纵然自傲于此绝艺,也只能孤芳自赏。 他知道暗器利横不利直,要是向上投去的话,攻击距离会被铜铙本身的重量所影响,但见那汉子尚未爬远,因此老探子放手一搏,大喝一声,两枚飞铙从两个方向飞向汉子,一左一右盘旋而飞,汉子从树上很难估计方向。 汉子用腿夹住树身,长巾抽离树干,飞绕上高处的树枝,借力一拉,将身体整个荡过空中,荡到另一根粗枝去,他不停下动作,紧接着又用手臂奋力一提,飞身上枝头,脚下一顿,跃到另一棵树上去。 转眼之间,汉子已身手利落的跑到好几棵树外去了,老探子的飞铙再也追不上,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加速坠回地面。 老探子心中纵有万般不甘,也只好收拾了刚才投出的飞铙,继续在地面追逐。 那汉子的动作十分灵活,他心知自己追不上女山猿,但不能坐视她受困,于是紧追在吕寒松和老吴后方,打算干扰他们。 老吴在吕寒松之后,他听见后面有声,回头瞥了一眼,讶然发现此人是半路杀出来的生面孔,不知是何时出现的? 他飞奔于树枝之间,乘着运气之际,将手中青竹竿用内力拨弄树枝,令其回弹,挡掉汉子的去路。 那汉子被回弹的树枝打到,忙举起手臂阻挡,树枝力道之大,震得他差点掉下去,皮肉上割出深深的血痕,痛得他哇哇大叫,不停的骂起来。 于是,他抽出腰间的开山刀,劈开眼前的枝叶,继续前进,但一只手臂疼得很,多少有点不太灵活。 老吴弹过来的树枝十分有力,那汉子即便手上有开山刀,也挡得很是吃力。 老吴见阻他不成,便在踏过一根粗枝时,脚下用力一踩,整根粗枝被他用内力震得折裂,但未全断,待那汉子追上来时,一脚踏下,粗枝马上断裂,那汉子忽失重心,整个人倾斜,忙用手抓住其他树枝,藉此瞬息之差,老吴将那汉子远远抛在后头。 话分两头,女山猿发现忽然冒出一堆人来追逐她,惊惶失色,她没命的在枝头上飞奔,打算逃回她的老窝去,她知道只要一到了那边,这些人就拿她没办法了。 忽然,她觉得脚踝子一阵火辣,回头怒视,看见迫近而来的吕寒松,正是这许多年来,一直在企图追捕她的人!脚踝子的疼痛令她行动缓慢不少,眼看要被吕寒松追上。 一时,她怒从心上起,见吕寒松的长鍊挥来,下意识回身伸出双臂,使出“禽翔五行指”中的“采和散花”,两臂双运,以阴柔之力化开长鍊来势,再顺势一拉,吕寒松脚下不稳,竟被她一把拉过来! 第329章 五间志(17) 女山猿臂力之强,令吕寒松吃惊不小,她三指并拢,一式“小鸡啄米”连攻吕寒松胸口三个穴位,吕寒松大惊,又不愿脱手放开长鍊,只好侧过身体,硬生生用左臂接了一招,整只左臂顿觉麻痺,痛得他倒下,仅可使用的右臂一边紧执长鍊,一边撑着脚下的粗枝。 女山猿一招得手,怒目盻视追来的老吴,又低头睒了一眼在地面追逐她的三人,决定不恋战,放开吕寒松的长鍊,冲向林子深处。 吕寒松惊疑不已,忖道:“什么时候她的境界又上一层了?” 他过去每次只身追捕女山猿,都讨不到什么便宜,每当他技艺功力提深,女山猿也总是又比他略胜一筹,这一点令他感到十分愤怒。 “她快跑了!”吕寒松喊道,“再不追上,就不必追了!” 只有落在后头的汉子知道吕寒松在说什么。 那汉子三十多岁,浑名赛流星,是青城山挑人挑货上下山的脚伕,他自小就爱跑,跑得极快极好,他不懂武功,更遑论什么“草上飞”,他只是跑出了心得,跑出了专长,说到跑字,青城山上下没人是他的对手。 除了女山猿。 女山猿是在他八九岁时突然出现在山中的异人,偶尔见她在树上跃来跃去,行动快捷,赛流星于是起了好胜之心,与她竞走,但从来没胜过她,即使他在地面也不及女山猿在树枝上跑得快。竞走了十多年,他从未赢过,他只希望能有一日赶到女山猿面前吓她一吓,就心满意足了。 赛流星知道,每次追到半途,女山猿就会凭空消失。 看来,这位使长鍊的高手也知道这回事! 赛流星心中窃喜,暗暗希望女山猿逃过一劫。 老吴突然向树下嚷道:“罗剎鬼!给我一支箭!” 罗剎鬼闻言,立马开弓朝老吴射出一箭,为了让射程能到达高高的树上,他选择了箭簇特别设计、穿透力特强的“穿甲箭”。 老吴伸手接箭,一口气运下丹田,立刻将穿甲箭用手投射出去,直飞女山猿后背,赛流星见状不禁惊呼,女山猿不及回首,已中箭哀嚎,一翻身掉了下去,穿过层层树叶,直直坠向地面。 罗剎鬼大喜,一众快步赶去女山猿落地之处。 老吴半跪身子,扶着粗枝,面无表情的凝视着赛流星:“你是什么人?” 赛流星挣扎着爬上树枝,惨然笑道:“老子是你爷爷。” 老吴不打话,大步踏过树枝,逼近赛流星,手中青竹竿灌满了真气,在微微抖动,他不喜欢多说废话,只想一下结果了这讨人厌的汉子。 赛流星见情况不妙,他自知毫无武功,只有天生的反应很快,光凭这些根本斗不过眼前这些人。 老吴的青竹竿奋力鞭过来时,赛流星忙挥出长巾,意欲卷住青竹竿,没料到青竹竿用力一扯,长巾竟断成两段,断落之处分成丝丝乱线。 赛流星不再心存侥幸,他倒身向后,两臂往后一翻,倒抱着树干,借力将自己反转出去,瞬间脱离老吴的攻击范围。 “老吴!”树下传来罗剎鬼的叫声。 老吴不理他们,他只想杀了赛流星。 赛流星翻身下树,没命似的逃开,老吴用力踩断粗枝,想让粗重的树枝击中赛流星。 “老吴!”马朝阳也叫他了,“那女怪物不见了!” 老吴这才停了脚步,回问:“你听不见吗?”他看见马朝阳在树下摇摇头。 连马朝阳也听不见的,那就不简单了。他回头一瞧,赛流星早已下了树,跑得远远的了。 老吴不高兴,忿忿然鼻子喷气:“功亏一篑!” “不尽然,”左臂仍在麻痛的吕寒松缓缓爬起,笑道,“多亏有你,我们已经下了一着好棋。” 吕寒松举起右臂,在空中打了个圈,众人会意,分散包围着女山猿消失的树丛,脚下踏着三七步,准备随时进攻。 等了好久,树丛都没有动静。 突然,马朝阳警觉的抬起头来,往山坡上望去。 只见山坡上走下来一个老头儿,他脚底板包了厚绒,走路无声,肩上挂了个布袋,蹒跚的走向他们。 吕寒松松了一口气,得意的望着老头儿。 老头儿走到大伙包围的中心,向五人一一作揖了,说:“小女有什么得罪各位的,还请诸位海涵,放她一条生路吧。” “你是符十二公?”吕寒松问道。 老头儿正眼也不望一下吕寒松,只是回身移动了几块石头,众人眼前的树丛瞬间变了个样,明明女山猿就在他们眼前,倚靠着树干坐着,他们刚才却丝毫看不见也听不见! 这就是奇门遁甲术! 女山猿受了伤,穿甲箭还斜斜插在她腿上,她唇色纸白,额头流满了冷汗,哀求的抬头望向符十二公。 符十二公叹了口气,道:“你们要找的,是小女,还是我?” 张献忠听了罗剎鬼的报告之后,再度陷入沉默。 这次他不是在想杀人,而是在思考符十二公的奇门术。 如果朱九渊介绍得没错,符十二公将会是他的一项利器。 “你没将那个符十二公带回来?”张献忠问罗剎鬼。 “他年纪老迈,行动缓慢,我担心误了回来向大王报告的时机。”罗剎鬼赶忙说,“不过,我留了两个人看管着他。” 张献忠摇摇头:“看管不够,我要你接他过来。” “他年纪很大……” “如果,”张献忠阻止他说下去,阴沉的说,“他半路死掉了,表示这老头不是老天派来帮我的,就让他去死吧。” “遵命!”罗剎鬼揖手道,“属下马上去办!” 孙可望在一旁欣慰的点点头,也转身向张献忠说:“我会加派人手给他的。” 罗剎鬼这一趟路,尚需半个月路程。 那边厢,追捕女山猿后,吕寒松回长生宫向朱九渊报告经过。 果如朱九渊所料,事情没那么简单,吕寒松过去数十次追捕女山猿,都没成功伤害她,今次有这么多人一起追逐,还以为绝对可以简单的逮到她,不想吕寒松竟还挂了彩! 第330章 羽客志(1) “此番和过去不同,我跟她正面交手了。”吕寒松语带兴奋,他的左臂还在微微疼痛,像有许许多多小虫在紧咬着他的肌肉似的,他惨然笑道:“她果然学过了灵龟八法!她使的是坤门的禽翔五行指,但气势不同于坤门的柔中带刚,她的其刚无比!” “灵龟八法吗?”说到这个,朱九渊就牙痒痒的,当年要不是他急着下手的话,灵龟八法早就是他囊中物,他的“火犁掌”也早就突飞猛进了。 “不过,她还是中箭了。” “那又如何?” “跟符十二公交换条件,若要我们不再伤他女儿,就得听命行事。”吕寒松道。 朱九渊点点头:“张献忠那边是暂时解决了,朝廷那边,还有你的事。” “朝廷的事?” “这儿有一封驿吏送来的快信。”说着就递给他一封公文袋,上有一个大大的朱笔“急”字。 驿吏?吕寒松心中狐疑着,接过信来一瞧,就明白了,是朝廷中有一位大太监郑公公捎来的信,怪不得是由朝廷的驿吏送过来的呢。 那郑公公是他几年前奉住持之命到京中活动时结识的,是东厂当朝的红人之一,很有些手腕。 住持想结交多一些权贵之人,说是方便日后活动,只是不知突如其来用快信找他们,会有何事? 吕寒松展开信笺,朱九渊在旁道:“郑公公要到广西去办寿礼,说是要借你之力,帮他个忙。” “什么寿礼要我千里迢迢到广西去?”吕寒松的眼光在信笺工整的文字间跳跃,渐渐明白了来龙去脉。 “能有什么事?”朱九渊哼了一声。 总之不会是光明磊落的事。 这还是三月梢的事。 其时,崇祯帝刚刚斩杀了众后妃女儿们,免得被攻到紫禁城门口的李自成进宫玷污,坏了他家名节,然后自己跑到皇宫后山上吊去了。 京城的消息诡谲万分,仍如乌云蔽日,尚未传出皇城之外。 如果消息的传递有今日这么快,吕寒松就不会在此刻动身去广西助纣为虐,更不会造成后来郑公公造访青城山、触动阿瑞重返长生宫、遇上赛流星。 同一时间,罗剎鬼、老探子,以及绿衣客三人准备动身回营,苦恼着如何跟张献忠报告两支哨队损失惨重之事。 马朝阳和老吴两人留下看住符十二公,免生枝节。 再等不到三个月,炎炎夏日,万机勃发之时,张献忠便要启程,开始史上有名的屠杀四川了。 瑞王朱常浩全身被扎绑,像颗粽子一样跪在地上。 他的四周已经躺遍了一具具尸体,最靠近他身边的是王妃,由于他生平不好女色,所以只有这么一位王妃。 王妃容貌出众,持家有道,与瑞王相敬如宾,为他生养子女,如今也被斩了好几刀,断开一半的脖子冒出鲜血,破开的肚子也迸出了一堆肠子,腥臭非常,一点也想象不出她在不久以前还是个美人。 “阿弥陀佛……”瑞王心中默唸,“人身果然是臭皮囊。” 瑞王喜欢亲近佛教,平日广行善事,曾有为王府解送粮食的差吏,送来了货,没路费回家,他也会给差吏丰厚的路资,叫他“早日归家,免得家人挂心。” 他善名远传,估计应有个善终的结局,如今却被家人和家臣的尸体围绕着,他瞄了一眼被斩断四肢的爱子,被当胸贯刃的爱女,被乱斩至死的丞监等部下,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一把凶恶的声音响起,吓得瑞王缩了一下。“你终于明白了吧?做什么大善人?还不是一样被我全家操斩?” 那人一张黄面长脸,尺六黑须,两眼前斜仰了一道疤痕,恍如养在脸上的红色蜈蚣,瑞王知道,此人就是他今日的勾魂使了。 “此乃共业,”瑞王说,“不是你能够明白的。” “什么共业?!”那人又发怒了,他最讨厌人家小看他了。“死到临头,你还要鬼扯?”他年少时读过书,一直没好好读下去,是以对读书人又羡又妒。 此时,天空中又响了一声巨雷,那人抬头望天,万里无云,却频频打雷。 那人指着天,大声作喊:“你给我闭嘴!派我来杀人的是你!老子爱杀谁就杀谁!由不得你囉嗦!” 那天是六月二十日。 张献忠的大军已包围重庆城三天三夜,城上用大炮反击,打死了不少张献忠的人马,他们于是乘着黑夜,又黑云密布,偷偷在城角埋下数十桶火药。 到了清晨,晴空万里,昨晚的黑云一扫而空,张献忠的部下们避开城墙上的攻击,远远朝城角射出火箭,把城墙角的地面炸出大坑,整个城墙角失去支撑,崩陷出一个大裂口,城墙上的人随之跌死,张献忠的人马从裂口冲入城中。 当他们逮到大明神宗皇帝第五子瑞王时,晴朗无云的天空竟没来由的雷声大作。 自古传说,雷乃天之示警,雷会惩罚恶人,因此当雷响时,部下们由不得紧张起来,议论道:“这人毕竟是天子之子,是不是不能杀的?” 当时张献忠为了平息众议,指着天说:“你再响一声,我就放了他!” 没想到,晴天果然又再响起雷声! 张献忠大怒,当场挥刀斩杀瑞王身边的几个人,再度指天道:“你再响试试看?” 诡异的是,晴天还是作雷了! 张献忠发狂的将瑞王身边的人斩杀至尽,到最后一人时,刀刃也钝了,他脸上身上溅满了十几个人的鲜血,连他引以为荣的长须也浸饱了血,滴滴答答的滴着。 “你给我闭嘴……”张献忠低吼着指天道,随即手起刀落,斩下瑞王左肩,瑞王一直在合什的双掌这才不得不分开,掉落一旁。 他本来并不是驻守重庆的亲王,瑞王府其实在汉中,他是为了逃避张献忠兵祸,才举家从汉中逃来更坚固的重庆城的,陇西地方有许多士大夫以为跟着亲王比较安全,还带了妻儿一同逃来。 无论如何,在劫难逃,横竖要死,不是时间问题,只是地点选择罢了。 第331章 羽客志(2) 因“程序正确”不放粮而放张献忠进入四川的前任巡抚陈士奇,发觉自己也回不了北京交差,因为连皇帝也驾崩了,于是只得逃来重庆,声称:“张贼因为我才得以入川,我若离去,如何面对君父?在义理上,我应与封疆共存亡也!” 城破时,陈士奇也战死,成就了节义,但抵不过他放张献忠入川以至四川整省遭屠的罪过。 张献忠的部下恣意杀人,抢夺衣服、牲口、女人,只有金银财宝不敢要,因为张献忠规定,金银只能归他,其他部下拿了可是要没命的。 瑞王死后,大白天的天空渐渐晦暗,很快的满天黑云,层层密布,雷声闪电打个不停,像要把天炸裂开似的,城中人惊恐万分,慌乱的四窜,不知该怕天好,还是怕四处杀人的贼兵才好。 张献忠愈加愤怒,他命人架起飞炮,朝天开炮,开了几响之后,天竟放晴了! 张献忠得意的大笑:“你也自知理亏!” 四川两大重镇之一的重庆城被破,令张献忠士气大振。 “接下来就是成都了!” 重庆将士死得只剩三万多人,全被斩断手臂,遭逐出城。 这些断臂士兵逃到其他城镇,引起更大的恐慌,有利于张献忠日后的攻击。 果然,他在趋向成都的路上,各州各县望风瓦解,毫无战意,令他的成都之路顺畅不少。 青城山上有一间小道观,没匾也没额,从外头看来,仅是隐蔽在竹林间不起眼的土屋。 “真不容易找到!”来人叹了口气,上前敲门。 来人不过二十余岁,相貌英挺,身着便装,但举止之间隐不住一股军人之气,背上也挂了把军中常用的朴刀。 小道观的门开了,来人道:“我找谷中鸣谷道长。” 开门的人不置可否:“你什么人?冒冒失失的来小庙找人?” 来人客气的拱手道:“事情紧急,还请勿怪,我姓雷名万仞,是刘巡按大人派我来,请谷道长到成都府一聚,共商大事的。” 门口的人再打量了一下雷万仞,才回头对屋内的人说:“师兄,你可认得此人?” “认得,是守成都城门的兵大哥。”屋内的人说:“朱道长,看来我该走了。” 门内的人这才完全打开门,只见他气宇不凡,一张方脸透出雍贵之气。 雷万仞不知,此人其实是大明皇室之后,流落民间的皇孙,朱朔。此先按下不表,留待后文再叙。 朱朔拉开门,欠欠身子,让谷中鸣现身。 谷中鸣一见雷万仞,便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雷万仞笑道:“张献忠有探子,我们当然也有。” “既如此,”谷中鸣对朱道长说,“此地看来也不甚安全了。” 朱朔点头道:“师兄放心,那你知道该怎么找我了?” 谷中鸣颔首道:“那,我的师父就拜托您了。” 朱朔点点头,就合上门了。 “走吧,带我去见刘大人。” 雷万仞瞄了他一眼:“谷道长什么也没带?” “我该带什么?” “至少……”雷万仞想了想,“木剑,或是铜镜,我不知道。” 谷中鸣噗哧一笑:“我不是道士,别再叫我谷道长了。” “你不是道士?”雷万仞讶道,“可是你师父是道士。” 他喜欢这条汉子的直率。“说来话长。”谷中鸣笑道。 “我们一同走路下山,”雷万仞道,“请恕我们在山下备马,这条山路太难走了。” “不要紧,”谷中鸣说,“刘大人还请了什么人吗?” 雷万仞语带保留:“相公到了官府,便知端的。”他俩沉默的走了一段路,雷万仞终于忍不住说:“前些日子,城里头闹闹攘攘的,许多人要逃出城去,人心已经快崩溃了。” 谷中鸣知道他还有下文,只是“嗯”了一声。 “蜀王也要逃。”雷万仞面色沉重。 “万万不可,他一逃,成都府就不战而降了。” “刘大人也这么说!”雷万仞愤然说,“可是听说张贼正在一路冲来重庆,逃来成都的流民很多,传言惹得人心惶惶,刘大人也力劝不可逃,可是连内江王也支持蜀王,所以他们不理刘大人,收拾好细软辎重就要出城。” 谷中鸣蹙眉道:“他们已经离城了?” 雷万仞摇摇头。 六月十三日,蜀王和内江王带领了家人,还推了一长列的木车,载满了金银财宝古玩藏书,浩浩荡荡的朝南门进发,打算离开成都,迁往云南避难。 一路上,家丁护卫着蜀王的财产,道路两边的人们虎视眈眈,家丁们手执武器警示。 可是,一到了南门,守门兵卒见蜀王要走,登时军心大乱,有数位兵卒突然红了眼,作一声喊,冲上去抢蜀王的财宝。 一时之间,城门闹汹汹的一片混乱,蜀王的家丁比不上训练过的士兵,兵卒们又完全不接受指挥,还斩伤了好几名家丁。 士兵们举刀断绳,箱子翻落一地,倾倒出一堆堆金元宝,还有人冲向载了女眷的推车,一把抱住车中如花似玉的女眷,抢了就走。 “反了!反了!”蜀王惶恐万分,他压根儿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发生,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他的亲王身份只是个虚名,在重要时刻完全使不上力。 蜀王下令回府,家丁们赶忙推了车子,往王府的回头路奔跑而去,舍弃散落一地的财宝、被抢走的妇女,还有杀红了眼的兵卒。 待巡按刘之渤亲率士兵前来镇压时,只见一切如昔,城门依旧有人守住,地面上破了的大木箱说明刚才的确发生过乱事,但四周的兵丁、行人不理不睬,仿佛刻意要忘掉刚刚发生的事。 刘之渤望着一地的木箱、无人要抢的书本,心中沉痛非常。 不久之前,他们一众成都大小官员面见蜀王,力求他出钱招募勇士时,蜀王还抖着声音说:“我的库房内的确没几个子儿,若真要钱,你们就将我的承运殿拆了去卖,还可以充当军饷。”“承运殿”就是王府的正殿,设计一如北京皇极殿。 第332章 羽客志(3) 刘之渤恨恨地大声说道:“您的承运殿无人买得起!现在暂且留住,再不久就被张贼接收去了!” 蜀王面色发紫:“你好大胆,敢对我这样说话,莫非你私通外敌?!来人!” 一位将军上前说话了:“大王不可意气用事,刘大人对朝廷一片忠心,您要是对刘大人做什么事,就没人领导我们抗贼了!” 蜀王知道这是实话,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重重的“哼”一声。 如今,他连小老婆都被人抢走了,只能落荒逃回家,重重关上大门,生怕再有人来动他的财产。 “我守的是西门,没亲眼目睹,”雷万仞说,“刚才那些都是听同伴说的。” 说着说着,他们已抵达山下。 “相公,到了,我的部下就在此备马……”正说着,雷万仞忽然楞住了。 山脚下没有马,也没有牵马的兵卒,空空如也。 雷万仞困惑皱眉道:“他们哪儿去了?”他对谷中鸣说声抱歉,拔腿四处乱跑,寻找部下的踪迹。 谷中鸣站在原处,环顾四周,他的一头蓬发随风乱飘,稍稍遮挡了视线,他用手指拨开乱发,完全露出双目。 左边是山坡,有一道小河徐徐流下,右边是竹林,成片鲜艳而饱满的翠绿,只怕是要下雨的征兆。 “雷兄,”谷中鸣向他喊道,“不需找了,恐怕是逃兵了。” “那厮!”雷万仞怒道,“亏我平日待他们这么好!”说着,快步走向谷中鸣。 “你有刀吧?可否替我劈下一根竹子?” “方便的事,”雷万仞抽出背后朴刀,“相公要哪一根?” 谷中鸣指了一根有大拇指粗的细竹,斩了下来,截成两根,每根皆齐腰长度,雷万仞替他削去竹叶,他也拔了一把草擦去竹身细毛,然后握着竹竿戳了戳地面,满意的说:“正好合适。” “合适什么?” “合适对付我。”竹林中忽然传来一把冷酷的声音,吓了雷万仞一跳,马上跳开,用手上的朴刀指向竹林。“你早就看到我了,对不对?”竹林中走出一位绿衣人,手中握着一把长柄的眉尖刀,他两眼无神,头如干草披在头上一般,蓬乱的程度跟谷中鸣不相上下。 谷中鸣不回答,因为他不是“看到他”,而是看到他的“气”。 谷中鸣还知道,竹林中不仅有绿衣客一人。 “什么人?”雷万仞死盯着绿衣客,问谷中鸣。 “上次想杀我的人,也是想杀刘大人的人。” 雷万仞点点头,将刀横在眼前,道:“相公,这厮留给我就行了,你就去我说的地方吧。” “这可不成,我不确定你有本事应付此人。” 绿衣客睥了眼自己手上的长柄眉尖刀,也说:“对呀,我不知道你是否跟你的两个部下一般脓包呢?”绿衣客长刀属长兵,雷万仞的寻常朴刀不过短兵,两者长度相差两公尺,一开始就处于下风了。 雷万仞嘿嘿笑道:“不要紧,我只需把这条命熬到相公离开就得了。” “试试看吧!”绿衣客才刚吐出第一个字,长刀已朝雷万仞当头劈下,雷万仞当场转守为攻,握实刀柄,两手一紧一松,后退一步,立马稳住下盘,用刀面奋力一击,竟将绿衣客的长刀给硬生生震开。 绿衣客从容不迫,长刀刃面一转,沉腰横劈过去,雷万仞依旧两手持刀,奋力往下用刀面拍去,将长刀打到地面,乘机一脚踩住,改为左手执刀,斩向绿衣客。 “这是个什么打法?”绿衣客心中大奇,忙朝后弯身躲过刀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他杀过无数以刀为兵者,从没见过如此粗鲁的打法,根本谈不上刀法,却又如此有效阻挡他的攻势。 他的目标是谷中鸣,不是这个无名小卒! 他瞥了一下谷中鸣,见他依然以逸待劳的站立一旁,似乎没要逃跑的意思。 他想抽出雷万仞脚下的刀,却怎么也抽不出! 此时他才惊觉,眼前这不起眼的年轻小卒,是个下盘硬功极强的会家子。 大明官兵他杀了不少,个个脓包,岂知在这偏远小县会有这等人物? 绿衣客有所不知,雷万仞家中世代兵户,子孙都必须当兵,地位低贱,平日在兵户结集的乡镇务农,到了有战事时又需自备刀兵和军服,生活十分困苦。 为了存活,雷家寨的兵户们发展出一套死中求活的刀法,平时边种田边练站桩,以锄练刀,是为独特的“雷门刀法”,流传于穷乡僻壤,罕为各流武林大家所知。 绿衣客不想再拖时间,他忙朝竹林大叫:“黑子!还不帮忙?” 只闻一声杀喊,竹林破开了一个洞,冲出一条黝黑壮汉,后头还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人,为首黑汉一手拿钢勾、一手拿铁锤,直扑向雷万仞。 雷万仞气急败坏的叫道:“相公!你还不逃?” 谷中鸣不但不逃,还慢步走向他们。 他慢,因为他在观察。 在谷中鸣的眼界里,有那么一剎那,时间彷彿停止了。 在他眼前,雷万仞为了应付黑汉的钩锤,不得不抽脚反身迎击,绿衣客赶忙抽出雷万仞脚下长刀,正准备转向下一招,而黑汉的一钩一锤,钢钩先行,欲勾住雷万仞的朴刀,再以另一手铁锤击碎脑袋,而他后方的两人尚未决定该攻击谁。 一切“势”将成未成之际,只等关键的“点”出现。 在谷中鸣眼中,那个抢眼的点赫然出现了!在转瞬消失之前,他将长竹竿插入那个“点”中。 那个点在雷万仞的两腿之间。 雷万仞正要移马步,觉得小腿忽然被缠住,脚下不稳,竟扑倒在地。 这一摔倒,黑汉的钩子扑了个空,绿衣客的长刀也来不及转招式。 谷中鸣还看见,绿衣客两腕有股黑气,那是三个月前,他师弟姜人龙割断绿衣客腕筋之处,没想到已经复元得可以耍刀,但内伤依然盘踞未除。 说时迟,那时快,谷中鸣运了一口气,将手中另一支竹竿刺去绿衣客左腕,竹竿未至,绿衣客已觉腕中烧起一阵剧痛,差点握不住刀柄! 第333章 羽客志(4) 他猛然想起了当时范羽是如何用木剑对付他的!心中不禁一寒! 谷中鸣之所以选择竹竿,因为竹子中空,利于导气,他将一股真气灌去绿衣客手腕,顿时挑动旧伤,旧伤的黑气恍如黑洞般旋转,越旋越大,痛得绿衣客慌忙松开左手。 “啊啊──!”绿衣客愤怒的大喊,仅用一手抡起大刀,冲向谷中鸣。 雷万仞被谷中鸣弄得摔倒,一时惊魂未定,赶忙来个鹞子翻身,举刀迎向黑汉。 那矮黑大汉,是张献忠派出的探子第六哨队领头子沙黑角,他向两名部下喝道:“你们楞在那儿等饭吃啊?快收拾他们!” 两名部下“嘿”了一声,各从腰间取下一綑细绳,站在一旁等待。 沙黑角举起钢钩,一把勾住了雷万仞的朴刀,另一手将铁锤击向他的脸。 这是沙黑角在战场中最惯用的伎俩,他往往勾住敌人的刀兵,然后一锤打碎人家脑袋。 若一击中,雷万仞必定头颅爆裂,粉身碎骨! 在电光石火之际,他用力踏步稳住下盘,连双脚都踩进了泥中,双手奋力拉扯朴刀,硬把刀面拉向铁锤击来的方向,沙黑角一手握钩,抵不过雷万仞的力量,任由铁锤击中自己勾住朴刀的钢钩。 那边厢,绿衣客杀红了眼,单手舞长刀,一招旋空劈,砍断谷中鸣的竹竿。 谷中鸣本身不谙武功,所有的技势只有从师父范羽学来导气、罡步、禁鬼、雷法等道家之术,他不慌不忙,一手结印,口唸诀文,低吟“含”字音,掌心一放,绿衣客顿觉整个头颅震动,眼前的景象扭结一团,脑中一片模糊。 在外人看来,绿衣客像被使了定身法般,一点也动不了了。 谷中鸣直盯绿衣客近在咫尺的双眼,眼白一片血红,不甘心的睅目瞪住他。 确定绿衣客不再动作之后,谷中鸣才后退数步,低头望自己搯诀的左手。 他刚才搯诀时伸出的两指,已经从他的手上消失了,留下两个血洞。 忽然,一股强烈的“势”迎面而来,他抬头一看,绿衣客的脸庞迅速笼罩上一层黑雾,只闻“刷”的一声,绿衣客背后被人斩了一刀,鲜血剎那泼了一地。 绿衣客斜斜倒下,露出背后的雷万仞,他紧张的问:“你没事吧?” 谷中鸣把断指藏在背后,摇摇头。 “你别走!”沙黑角叫着,就要杀过来。 “我没走!”雷万仞又回头对付沙黑角去了。 原来他见绿衣客迫近谷中鸣,竟在性命交关之中抽身过来帮忙。 侧卧在地面的绿衣客,死不瞑目的瞪住谷中鸣。谷中鸣叹了口气:“你早该收手了,何苦?” 谷中鸣抬眼见到雷万仞和沙黑角杀成一团,难分胜负,两旁的部下执着细绳紧盯着这场好斗,一动也不动,不知有何目的? 他纵能看得出“势”之所在,也看不透人心。 人心最复杂,佛家有云“一念之间有九百生灭”,人心转变最快。方才雷万仞起心一念,立时决定了绿衣客的生死。 如今眼前这两位持绳人伺机而动,他们的念头却静如连绵细雨,难以估计。 他们不动手,像在等待什么,真是越看越教人心急! 因此,他有必要主导“势”的运行。 谷中鸣用断了两指的左手握着短竹竿,右手握长竹竿,大步走向其中一位持绳人。 那人一见他靠近,手中细绳突如长蛇跃出,他错身闪开,才发觉有另一条细绳从身体另一侧的后方掠过,正好飞到持绳人的手上。 谷中鸣这才发现,他们两人已变成两手握绳,两条细绳横在他身体两侧,他已经被包围了! 他才正欲低身遁出,两人已开始迅速收紧细绳,他们用极快的速度旋转两臂,细绳快速从两端扭结成麻花,以谷中鸣为中心收缩! 谷中鸣惊觉,再不一会他将被两端收紧的绳子紧紧綑住,他们继续收紧,就会把他的五脏六腑挤个稀烂! 他连忙举起竹竿,意图挡住绳子扭结过来的路线,没想到竹竿才一伸入两绳之间,立刻被绳子扭成碎片! 那两人越靠越近,两臂越转越快,加速细绳收紧的速度! 谷中鸣右手捏诀,口唸“解绳诀”,朝绳一点,口中爆出一声:“疾!”绳子在剎那之间松开了几个结,随即又再度扭结起来,将他两臂束紧! 他赶忙再左手捏诀,用剩下的手指屈抵掌心,口唸“洞天诀”,“疾!”细绳霍地膨胀了一下,编成绳索的细麻之间爆出些许空间,但很快又被收紧了。 他搜索满脑子的诀目和手印,情急之下,一口真气迫入泥丸宫,口中喊出:“关王临兵千刀砍杀破!”手捏雷印,反掌劈向绳索,绳结竟应声裂开,一端的持绳人差点跌倒。 谷中鸣冒了一身冷汗,他扯开绳索,跑向绿衣客,弯身抄走绿衣客的长刀。两名绳客也追过来,一人跳上去抱住谷中鸣的腰和两臂,一人把绳从后方套到他的脖子上。 忽然,后方的绳客惨叫一声,扑到谷中鸣身上,再软倒在同伴身上。 原来,雷万仞一刀震掉沙黑角的钢钩,钢钩飞射向绳客,强大的弹力令钩子深深插入他的背脊,切断他的脊髓神经,绳客顿时瘫倒,溅了一裤子屎尿。 沙黑角哼了一声,垂手停下攻击。 雷万仞忙跑向谷中鸣,原本死捉谷中鸣不放的绳客见同伴惨死,也连滚带爬的逃回沙黑角身边,临走前还不忘拔走同伴背上的钢钩,交给沙黑角。 沙黑角瞧了一下钢钩上的血迹,在衣角上擦了擦,口中嘟囔说:“肏你妈的!今日老子出门听见鸦啼,果然不顺利。” “你也是张献忠的人吗?”谷中鸣喘吁吁的问道。 沙黑角用铁锤指着他:“大王的名讳,不是你有资格叫的。”又指向地上的绿衣客,说:“要不是他坚持要亲自对付你,今天也不会落到这种田地。” “我的部下是不是被你们杀了?”雷万仞也问道。 第334章 羽客志(5) 沙黑角笑道:“问得好!老子还正考虑着呢!”说着,他忽然窜入竹林,只闻林中传出“噗、噗”两声和两个惨叫声,沙黑角才拿着滴血的铁锤出来:“是的,被我杀了。” “这混帐!”雷万仞气红了脸,举刀要冲过去。 “你该谢我,”沙黑角用铁锤指着他,“你以为是谁通风报信,让我们知道你的行动的呀?” “你在说什么?” “成都府早就布满了我们的人,不妨告诉你,我有一批人刚才上山了,你应该准备为师父带孝啦。”他望着谷中鸣,“还有,你那师弟,也差不多要被我们的人送去祭龙王啦。” 言毕,沙黑角哈哈大笑,领着绳客进入林子,不久传来两匹马的蹄声扬长而去,四周才再回复静谧。 雷万仞步入竹林,看见两名部下被绑在地面,脑袋瓜像冬瓜破开,流了一地红白相混的浆液,不禁难过的低下头。 “别理他,”谷中鸣蹒跚的步过来,“他说的未必是真话,目的只是扰乱阵脚。” “我们回山上去救你师父。” “不必了。” “不必?”雷万仞讶道。 谷中鸣没说,因为他刚才离开师父时,见师父和朱朔都祥光满面,不似将死之人。更何况……“那位朱道长是内家高手,我不担心。” “可是……” “带我去见刘大人吧。” 谷中鸣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不安。 不知道师弟怎样了? 姜人龙站在岷江岸边,遥遥望着一条跨越岷江两岸的索桥。 “那道『评事桥』用了有几年啦?”他问身边的一位老人。 老人是都江堰的老河工,当了几年总工头,近年感觉身体大不如前,已经向水利佥事提呈,要求官府改任姜人龙为总工头,他本身则担任顾问工作就好。 “嗯,”老人歪头想了想,“打从俺孩童时就有啦,没问过祖上。” “那么上次维修是什么时候?” “怕有二十年了,那时俺孙子刚出生。” 索桥依古例用竹绳结起,下铺木板供人行走,姜人龙那天刚来回走了一趟,有不少木板已经腐朽。 这几年来,他一直有参加都江堰的“岁修”,学习编竹笼和制作杩槎,在冬季枯水期时,参与河工们阻断河水、淘河床、修堤筑堰等工作。这一套每年定时维修的程序,传说从秦朝以前就建立起来,当时是秦昭襄王派遣的太守李冰研究出这套程序,经过历代修正,才能杜绝水患、确保下游平原年年丰收。 他们走到岸边,那儿立了一根铁柱,上有刻度,现在淹没在水下,每年淘泥沙都必须淘到那条刻度才能让水顺利流通一整年。 “我很小的时候,”老工头说,“巡按用铁柱加固了这一带,这根铁柱就是那时候立的,往后淘沙方便多了。” 姜人龙暗暗记下每一根铁柱的位置。 从早上一直巡视到傍晚,姜人龙和老工头回到索桥旁的二郎庙,他这些年来都住在此庙,因为师兄告诉过他,要保护都江堰,二郎庙是重要的中心点。 二郎庙背后被玉垒山包围,依山势而建,上下重重交错,恍如盘龙,而且只要从二郎庙西侧的观景台就可以环顾整个都江堰。 “不只要保护都江堰,也要保护河工,只有他们代代相承,知晓如何维修。”谷中鸣曾经站在二郎庙门前,指着眼前的一片景色,告诉姜人龙说:“还有一点,如果都江堰不保,到了春天,成都府就会成为湖泊。” 眼前张献忠已经攻下重庆府,正朝成都府进击,如今七月初秋,岷江流水逐渐变少,第一期修缮工程已经展开,万一张献忠大兵杀至,不知又该如何应变是好? 想到那一刻即将到来,姜人龙也不免心中紧张。 他回到二郎庙后,先在前殿燃香膜拜了李冰像,再到后殿膜拜二郎像,再到侧殿拜了哮天犬,才登上阶梯到观景台去。 西斜的日光照进观景台,投在斜倚在土墙的一片石碑上。 石碑齐腰高,上深刻阴文图形,被阳光推出黑影填满凹糟,可以更清楚的看见字体,在右侧直书汉隶“杀蛟诀”三字,碑的正中央刻了一个大圆,几乎占了整个碑面,大圆中间穿插了数条线,圆周上点缀了等距不一的二十八个小点,下端刻有“蜀郡太守李冰刻”数字。 除此之外,再无多余文字。 首先,姜人龙根本不相信这是李冰的作品。 李冰乃战国时人,当时用的是篆书,岂能以汉隶刻碑? 无论如何,这片去年从河底挖出来的石碑,必有用意。 起初,他凭直觉认为圆周上的二十八个点代表了二十八星宿,但无法解释那些将大圆不等分为数块的线条是何涵意。 但是,今日他看见横跨岷江上空的评事桥,又被老工头提点了铁柱所在,他忽然有所领悟。 自古相传李冰治河曾杀蛟龙方能成功,水为龙,所谓“杀蛟诀”,自然就是“治水诀”,这幅图恐怕是治水图,不知何年何代被当成镇厌物埋在河底的。 他轻抚一条刻线,假设它是索桥,那么哪一个点才是鱼嘴?哪一个点才是宝瓶口呢? 不知不觉中,天晚了,他点燃油灯,继续凝望石碑沉思。 不久,楼梯响起脚步声,是庙祝包道士提着灯上来,在楼梯间伸出半个头,问道:“你要不要下楼用斋?还是要我送上来?” 姜人龙摆摆手:“不劳你了,留个馒头给我就好,待会下去吃。” 包道士下去了。 良久,姜人龙依稀听到有人敲庙门的声音,“咚咚咚”的声音,在静夜的山壁间回响。 不久,他听见包道士匆匆的跫音在楼下经过,庙门在潮湿的夜雾中咿呀一声打开了。 姜人龙听见几许窸窣人声,心中觉得不妥,不禁站起,吹熄灯火,从观景台往下看望,但外头实在太暗,他看不清楚什么。 半晌,似乎有许多人涌进了二郎庙的声音,姜人龙心下越觉不妙,他藏在黑暗中,静听楼下的动静。 一把匆促的脚步声奔来,跑上了楼梯,是包道士:“咦,怎么黑漆漆的?” “我在这。”姜人龙悄声说。 第335章 羽客志(6) “你还在,”包道士语带喜色,“楼下有人找你。” “谁?”姜人龙十分困惑。 “他说是你师父。” 姜人龙大吃一惊,师父不是该和师兄在朱道长那儿的吗? 他疑心有诈,便问包道士:“有谁跟他一同来的吗?” “令师我不识,跟他一齐来的朱道长,是青城山上的隐道,过去有数面之缘的。” 朱道长也在!那就绝对无疑了! 姜人龙三步化两步的跳下楼梯,心中又是高兴又是忐忑。 他猜想师父必然遭难,否则朱朔不会贸然下山的,高兴的是师父安然来找到他,忐忑的是不知是什么人攻击了他们? 姜人龙快步走到庙门,果见师父范羽正疲累的坐在前殿角落一交椅上,朱朔陪立在一旁,也是发冠不整,恍若刚被大风吹过的样子。 更离奇的是,庙门内散立了六条汉子,有高有矮,有壮有瘦,有黑有白,清一色劲装短衣,黑衣褐裤,全都气喘如牛,像是刚疾跑而来。 姜人龙先上前看望范羽的状况,他老迈的身体禁不住奔波,有点瘫软在交椅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朱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朱朔用长袖擦了擦汗水,道:“刘巡按派人上山,邀你师兄进城,他见形迹露馅,便叫我换地方,他前脚刚离开,我才正要收拾,就有人来找麻烦了。”所谓的“换地方”,是因为朱朔在山上有三个隐居处,他常换来换去居住。 “是些什么人?” 朱朔摇头:“来者不打话,便动起手来,我一人难敌数人,拎着你师父且战且走,路上就遇上了这几位壮士,才得以脱身逃命。”那六条汉子纷纷摇首道:“不敢当,不敢当。”姜人龙端详这六人,见他们虽然疲倦,但眼神清澈,乃养正之士,不似恶人。 朱朔转头问六人道:“贫道方才见诸位拳法,皆是一路,敢问是哪一家?” 汉子中有一人揖道:“小子乃京师冯家一脉拳法,平日运镖为生,不敢贻笑大方。” 朱朔见这青年彬彬有礼,十分好感:“壮士过谦,既运镖为生,为何又在此地?” 朱朔这一问,六人顿时个个脸色惨然,像要哭出来一般。 “实不相瞒,”为首的青年道,“去年我们运镖到湖北,正要回京,忽闻镖局被东厂抄家,大当家惨死,我们兄弟归不得家,又闻张献忠在湖北作乱,只好随处乱逃,不觉便进了四川,今日才要上青城山,不想竟遇上这档事儿。” 此时,范羽突然抬头问:“你们可是广胜镖局的?” 青年讶道:“道长知道?” “你们当家可是冯虚?” “那是老当家,过世有十余年了,当家的是他儿子冯胜。” 范羽点点头:“也难怪,我离京有多少年啦?”他转头向朱朔说:“他们是凤阳人氏,拳性刚猛,世称『猛拳』,他们当家冯胜我见过的,当时年纪还小,就已经是武功高强了。” 朱朔佩服的说:“怪不得,教出如此优秀的弟子。” 六人忙道:“实在不敢当。” 姜人龙知道他们的来历,他向来爱跟人下棋,边下棋还边听了不少江湖逸闻,所以一闻“猛拳”之名,他脑中马上浮现猛拳的各种招式。他咬了咬唇,转头问包道士:“我们还有馒头吗?他们一定也饿了。” “揉面太慢,我去煎饼好了。”包道士说。 “有劳。” 包道士走向厨房忙去了。 姜人龙双手抱胸,喃喃说道:“会主动来找麻烦的,想必是张献忠的探子,总不会是输棋给我的人。”说着,他回头就走,扔下一伙人呆立在前殿。 他步上观景台,屏息聆听动静,外头静悄悄的,只有安静的流水声和几声虫鸣。 他悄悄的从栏栅下探头,凝望黑暗的外界,意图在林叶的黑影之间发现哪怕是一丁点儿动静。 他相信他们已经跟踪来了,而且还在黑暗中监视着他。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拥有一对他师兄的眼睛,即使有人藏在漆黑的夜幕中,也掩不住他的“气”。 在他师兄眼中,那些人的气如同彩雾,在黑夜中再显眼不过了。 半晌,朱朔也爬上观景台来了:“老兄没点灯在干什么?” 姜人龙以指抵唇,道:“小声一些,我在听。” 朱朔抬头望了望外头,悄声道:“此处果然视野不错,姜兄是担心我们被贼人跟来了吗?放心吧,我们老早甩掉他们了。” “朱兄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很有一套的。” 正说着,林子中忽然发出一个如同撕纸般轻轻的声音,姜人龙顿觉一道凉风掠过眼前,吓得他一身冷汗。 回头一瞧,墙上已经浅浅的插了一支箭,箭上还绑了一片黄纸,朱朔脸色沉重的将它拔下,取下黄纸,递给姜人龙。 黄纸上只歪歪斜斜的,用烧焦的树枝前端写了一个“门”字。 姜人龙心有余悸的引颈瞧了瞧外头,再压低身子坐下来。 这支箭威胁的意味很重,摆明是来叫阵的,敌暗我明,姜人龙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 “如果师兄在身边就好了。”他一直这么想。 “门外有什么吗?”朱朔道,“要不要出去看看?” “他们可能引我们出去再放箭。” “我会保护你。”朱朔胸有成竹的说。 姜人龙硬着头皮,跟朱朔一起下楼梯走到庙门。 虽然身边有这么多人,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他们小心翼翼的打开庙门,一片响亮的虫鸣声涌了进来,淹没了外头的人声,他们只见庙门外摆了一块棋盘,四角平放在四块石头上,棋盘上放了数十枚黑子白子,白子全被黑子围困,无一生路。 “他们传达的话很清楚了。”姜人龙说。 朱朔面色凝重的点点头。 不过,看着一枚枚被围困的白子,反而令姜人龙燃起了一股战意。 他眼中倏地闪过一道光芒,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悠然神情。“朱兄,”他对朱朔说,“我可是输惯棋的。” 第336章 羽客志(7) 当谷中鸣和雷万仞抵达城门时,城门已经关闭,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雷万仞向城门上的守卒出示军籍牌,高声嚷道:“我是什长雷万仞!请开门!” 城门上的人见了,说:“是雷大哥!可以开门的!” 厚重的城门后方传来沉重的摩擦声,咿咿呀呀的开了一道小缝,让他们两人进城。 谷中鸣一路走进城里,感觉到气氛跟上次进城时完全不同,石板路凹凸不平,路边杂物成堆,店家无精打釆,行人慌慌张张,个个大难即将临头的样子。 到达巡按衙署时,谷中鸣才发现刘巡按邀请的并不只他一人。 衙署中坐满了人,从各级大小官员、各高低军阶的士兵到地方乡贤都有,不分阶级的或坐或站,包围着巡按刘之渤。 刘巡按满脸焦虑,眼球布满血丝,失去了往日从容的表情。 “眼下张贼已迫近成都,各位有何良策,不妨提出。”刘巡按鼓励大家发言。 之前,他们许多人还在想,有王师护祐,张献忠未必能够轻易入川。 到了五月,皇上驾崩的消息才传来,大家知道京城再不可能派兵援救,惊惶之余,又想四川道险地恶,蜀道难行是有名的,成都不难偏安一隅。 到了六月,重庆府陷落、瑞王惨死的恶讯传来,来自重庆的断臂军兵又进入城中,成都府终于完全陷入恐慌,蜀王和富家都想要逃离,搞得人心惶惶。 众人聚在巡按衙署中,低声讨论了很久,终于有一位张总兵发言了:“刘大人也知道,眼下乃无兵可用,无兵是因为无饷,谁愿饿着肚子打仗?当初陈士奇守夔州而不发饷,造成无兵守边关,才有今日四川的大难,如今蜀王想要保全性命,却不肯花一个子儿养兵,根本是第二个陈士奇!” “我们何苦守城?不如逃他妈的干净。”一位指挥打岔道。 “身为大明武官,怎么能说这种泄气话?”张总兵大声叱道。 “大明已经完啦!”那指挥说道,“我们现在是救自己,不是救大明江山!”要是平日,一个小小指挥何敢与总兵顶撞。 “大逆不道!蜀王仍在!就是大明血脉仍在!” “什么蜀王?他不过他妈的投胎到好地方,你有本事,叫他掏钱出来,重赏之下必有死士,他要是他妈的给我安家费,我还愿贴身保他命哩!” 刘巡按上前制止两人再吵:“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合作!合作!两位请各退一步。”两人还算卖巡按的帐,各自走开去。 谷中鸣冷眼旁观眼前的一切。 “我待会就面呈蜀王,”刘巡按激动地说,“刘某以性命担保,蜀王若仍不愿募兵,刘某当以死为谏!” 旁边有一人也是神情激动,站出来道:“我也一起去!”那是监纪军事的同知方尧相。 “我也去吧。”谷中鸣举手道。 刘巡按惊视着他,不禁脱口道:“恩人!为何在此?” “巡按请我来的啊……”谷中鸣的脑中轰的一声,骤然浮现许多疑问。 刘巡按惊骇不已,他反应很快,先是冷静了一下,马上接着问:“大概我忘了,带你来的人有没有一起进来?” “雷万仞吗?他在外头守候着。”谷中鸣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留意周围的人的表情,一时之间看不出什么。 刘巡按叫了一人过来,指示他传唤雷万仞到偏厅,又同时请所有客人在大堂等候。 他经过谷中鸣身边时,低声道:“恩人,随我来。” 出了大堂,身边竟跟上了三名信任的武官,还有一位日常议事的幕客,一起到偏厅去。 雷万仞在偏厅等候,赫然看见一群人杀气腾腾的朝他走来,除了谷中鸣,竟还有比他高上好几级的武官和巡按一同前来,不禁吃了一惊。 “雷兄,”谷中鸣马上挨近他,轻声问道:“是否巡按大人直接令你传唤我来的?” 雷万仞楞了一下,才说:“非也,是方指挥下的命令,他说刘大人知道你与我认识……” “哪一位方指挥?”一位武官凶神恶煞的问。 “是方均儒指挥大人。” 那位武官立刻回身走出偏厅,另外两位即走到雷万仞两侧,对他说:“解刀。” 雷万仞乖乖卸下了他背后的朴刀,用充满疑问的眼神望着谷中鸣。 “雷兄,”谷中鸣安慰他道,“事情有些跷蹊,在厘清之前,还请稍安勿躁。” 雷万仞识相的点点头,呢喃道:“看来,我们不知道该信任谁才好了。” 谷中鸣只恨自己无法分辨人心的善恶,他的眼睛“只”能够见人生死,因为他能看见“气”的势向,说到底,他的眼睛只不过比凡人的强一点点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刚才雷万仞连杀两名张献忠的手下,应该不可能是张献忠的内间! “刘大人,”谷中鸣伸出左手,给刘巡按看他断去的两指,被纱布包扎着,浸出鲜红血渍,“方才雷万仞去接我时,我们又遇上张献忠的人马,我们折了两员士兵,这手指也是被他们斩断的。” 刘巡按是见识过绿衣客的凶狠的,闻之不禁大惊:“那你们怎么逃得回来?” “全靠这位兵大哥武艺高强,我们才侥幸逃回来的。” 刘巡按结结实实的看了雷万仞一下,随即吩咐左右:“守着他,我先去会见蜀王。” 一行人随同刘巡按离开衙署,骑着军马前往蜀王府,蜀王勉为其难的出来面见他们了,一听他们又提起出钱募兵的事,由不得烦躁的别过脸去:“又是这档事!本王说过没钱了!” “蜀王请听进一言,此刻张贼尚未兵临城下,我们不应坐以待毙,蜀王应该以大明旗帜招募死士,主动向东杀贼!力阻张贼接近成都!” “祖制明定,各地亲王不得兴兵,我何敢冒大不讳而犯祖制?” 他们知道,蜀王又在找借口了。 谷中鸣说话了:“请教蜀王,您要是犯了祖制,顺天府已非大明所有,大明天子也不在人间了,甚至大明正统也没有后继了,请问该由谁来惩罚你呢?” 第337章 羽客志(8) “你是谁?”蜀王见是生面孔,立刻问道。 “我来自青城山丈人观。”谷中鸣全然不顾礼节,跨前道:“不瞒您说,这趟张献忠是来定了,他最爱杀人,过去被他经手的府城无一不被大杀一场的,官员尚有接受投降的,亲王他就一个也不放过。” “大胆!快将此人拿下!”蜀王抑不住怒火,气得发抖,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服从命令。 “人称铁打的庐州,也被张献忠攻破了,重庆府扼天险而建,易守难攻,也遭屠城了,如今成都府虽有山川险阻、高城厚墙,谁又敢说张献忠会攻不下呢?” “成都军民天天都有逃离成都的,”监纪同知方尧相忽然叫道,“蜀王不愿救民!不愿守城!如此就对得起祖制、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一名总兵也嚷道:“蜀王府中金银满库,那天逃走时已经全城皆知!此乃民脂民膏,拔一毛能救天下,何苦不为?” 另一名指挥忍不住说:“现在若不出钱,我们粮饷根本不足撑一个月,到时根本不必打仗,一城饿死矣!” 大家闹得热烘烘的,却一点也说不动蜀王。他铁定了心要保住财产,找机会逃到边疆去继续当个亲王或财主,安安闲闲过完下半生。 一众官员垂头丧气的步出蜀王府,那位方尧相一时看不开,发狂的奔向王府外的护河,投河自尽,两个识水性的人赶忙跳下去将他救起。 刘巡按大大的叹了一口气,打道回府。 回到衙署,雷万仞仍然在押,刘巡按询问去调查的武官,雷万仞所言的方均儒指挥有何下落? “方指挥的家人说,他一大早出了门就没再回家,我去查过营地,也不见此人踪影。” “无论如何,有人引我入瓮,”谷中鸣向刘巡按说,“他们或许打算半路杀了我,也可能目的在让我入城。” “恩人打算如何?” 谷中鸣方才遍览所有人的脸孔,几乎没见到一个有希望活下来的人。 “我要出城,”谷中鸣匆匆道,“请恕我告辞了!”说罢他回身就走。 他赶着离开,万万不想跟成都府共存亡。 赶到城门时,门已经合上了。 “尚未暮时,为何关门?”他捉住守门卒问道。 守门卒说:“巡按大人有令,为防张贼,从昨日起就不开城门!若无军符者,格杀勿论!” 谷中鸣看着数十名守门卒守着城门,个个拿着明晃晃的钢刀,不打算让任何人通过。 他猛然感到一阵寒栗。 原来,他刚才进城时,城中早就已经发下戒严令!怪不得才大白天的,就紧闭城门! 如今他有如瓮中之鳖,被困在成都府了! 突然,他很想找一面镜子,照看自己的脸。 或许,他的时候真的到了。 怪不得今年新春吃腊肉的时候,他特别珍惜那种经过长日冬风吹干的风味,心想这一顿吃完,明年的腊肉不知是何风味呢。 一大清早,晨雾未散,就有人来敲庙门。 庙祝包道士走去开门,门外站了一条高大的瘦黑汉子,一对三白眼瞄了瞄包道士,瞄得他不寒而栗。 “施主,小庙还没开门呢。”包道士后悔开门,想找个借口关上。 那人一脚踢开庙门,吓得包道士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汉子大踏步进来,两手扠腰站在李冰神像面前打量了很久。 “这庙拜的什么神?”他沙哑的声音问道。 包道士心下大奇,四川一带,谁人不知李冰功绩?“此乃秦国太守李冰神像,他治水有功,保佑四川百姓丰衣足食有千年了。” 那人用力点点头,又大摇大摆的走去后殿,举首直看后殿的神像良久,忽问:“这尊神像是不是二郎神?” “施主说得没错。”包道士嘻皮笑脸的应道,“旁边还有哮天犬呢。” “我就知道,三只眼晴的果然是二郎神!”那人得意的面露喜色。“那么前面那个人又关二郎神什么事?” “二郎神是李冰的儿子。” 那人恍然大悟似的猛点头,说:“《封神演义》说托塔李天王的儿子是二郎神,原来李天王在这里。”他一边点头一边走回前殿,口中嘟囔道:“这么好的一座庙,烧掉了岂不太可惜了?” 包道士吓了一跳:“烧庙?几时烧庙了?” “现在,”那人狠狠的盯住包道士,“我要烧了它。” 包道士这才看见,此人黝黑的面孔上,只有额头一片白色,一根头发也生不出来,且在薄皮下隐约可以看见丝丝血管。 那人见包道士注意他的额头,于是摸了摸额头上那片白皮,道:“这个吗?是以前被人削掉一片了,会很难看吗?” “不……不难看……”包道士已经吓得两腿发软了。 “你骗人,”那人瞇起眼睛,从背后摸出一把短短的狼牙棒,“骗人的人,是要被雷打死的,对不对?” 忽然,那人一把跳开,滚身到庙门旁边,包道士定睛一看,才见方才那人所立之处,有一块地砖已被击碎了,一个偌大的拳头陷入了碎裂的地砖中间。 “嘿嘿,”那人抹了抹唇角,“我们又见面了。” 包道士这才看见,拳头的主人,正是昨晚刚来的冯家六子之首,看不出他一个白洁模样,竟有如此拳力。 他收回拳头,拱手道:“昨日仓卒,未问尊姓大名?本家何处?” “老子浑名白额狼,是张大王派来开路的。”他将狼牙棒收去背后,伸手向冯家子弟问:“你呢?看起来还是个没断奶的小儿,你妈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睡过。” 冯家子不愠不火,客气的说:“我姓冯名宽,流落江湖,昨日动手,乃路见不平,万不得已。” “路见不平?”白额狼左顾右看了一下:“谁不平了?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坏人吗?” “你们一群人追杀一个老人家,不像好人。” 白额狼不高兴的说:“老子为什么要跟这小子废话?”言毕,就转身走出庙门。 “不许走!”冯宽一个箭步冲过去,他后方也冒出了冯家五子,一起跑向庙门。 白额狼抽出两把狼牙棒,反身迎击。 第338章 羽客志(9) 冯家六子在庙门前一字排开,往两侧包围白额狼。 白额狼咧嘴笑道:“小的们,放火!” 一堆人纷纷从树林后方露脸,每人手上都拿了一根木棒,尾端缠了破布,浸泡过黑溜溜的油脂,其中一人取出火引子迅速点火,点燃了一把火,即刻将火传到旁边的人,不过转息之间,所有人手上的火把皆已燃起。 冯宽心中暗呼不妙,他们六人十二臂,如何挡住这些火把? 未及多想,白额狼的手下已抛出火把,有的抛向庙门,有的抛向屋瓦,有的抛去匾额,冯家六子惊慌不已,飞身要抢夺火把。 庙门突然扬起一阵清风,飞向屋瓦的火把剎那熄灭,在空中弹开。 接着,数支火把纷纷弹开,只有抛进庙门里的没弹飞出来。 冯家六子回头一瞧,才见朱朔走出庙门,手中接住了火把,一对黑瞳清澈非常,那是内家高手才有的深邃瞳孔。 “当心。”朱朔说了一句,足下一蹬,瞬间飞起一丈,直扑白额狼。 白额狼抡起两把狼牙棒,打算等朱朔落下时给他一击。不想,朱朔在半空将火把举到眼前,一道火龙似的火柱竟冲向白额狼,吓了他一跳,连忙将狼牙棒挡在眼前。 朱朔两脚一落地,马上踏了个三七步,脚下一移,沉腰出掌,掌心未触及白额狼,白额狼竟当场飞出十步之外。 白额狼的手下们眼见老大遇袭,原本还不慌不忙的继续取火把点火,如今纷纷抄出家伙,一手执火,一手拿武器,作喊奔向二郎庙。 冯家六子正抢到数支火把,见他们拥上前来,一个个使出看家手段,为首的冯宽一招“猿抱式”左右双攻,整个人撞上前去,来人吃了一惊,腋下顿觉一麻,两手不觉松开,冯宽再一记“猫洗面”,一掌耙去来人面上,将他整张脸压去地上,那人当场昏厥。 冯家“猛拳”套路,多攻少守,以搏命换取活命,又因源自华佗“五禽戏”,故姿势多取鸟兽之形。 冯宽正要攻击另一人,耳中忽然出现一个声音:“小心左后方!”他下意识的往左后方转身,只见一把刀刃迎面劈来,他忙使出“跃鱼式”,掌心击去刀面,顺势一带,将对方连刀带人推送去一旁。 “刚才是谁警告我?”他在忙乱中不忘镇定,他确定他认得那声音,肯定在不久以前听过的。 “别想了,”那声音又在耳道中出现,清楚得像有人在耳边低语,“两边都有!” 冯宽惊觉危险,正要使出“翔鹰式”,右肩已被刀刃划过,他忍痛继续,才躲过了另一边的攻击。 那一瞬间,他猛然想起那是谁的声音! 只听白额狼沙哑的嚷了一句:“收兵!”一众手下们立刻停止攻击,扶起受伤的弟兄,往河边撤退。冯家六子有人要追上去的,被朱朔叫住了:“停步莫追!小心埋伏!” 白额狼听见了,朝朱朔阴沉的笑了一个,消失在河边的林中。 “为何不追?”冯家六子中有人愤然问道。 朱朔摇摇头:“这样下去,双方都会死伤,划不来。”果然,冯家六子个个都有伤,冯宽挂彩,也有人被打伤、刀伤、烧伤的。 朱朔见地上还躺着一支燃烧中的火把,便将掌心在火把上方轻轻一挥,火焰竟登时熄灭。冯家六子惊讶不已:“道长用了什么法术?” 朱朔微笑不语,摆手请大家回到庙里。 庙祝包道士还坐在前殿的地面,惊怕得说不出话来。 姜人龙刚从楼上的观景台走下来,脸色凝重的迎向大家。 “是你!”冯宽指着姜人龙,“为什么刚才我会听到你在我耳边说话?” 冯家六子纷纷讶道:“你也听见啦?”“我还以为有神仙帮助呢?” 朱朔说:“我也听见。”他面朝冯家六子,道:“这叫『密音传耳』,乃江湖密传十六门绝艺之一。” 他们从未听过有这种绝艺,不禁又敬又畏的瞪着姜人龙。 姜人龙摆手示意别再谈这件事:“他们是来探风的,再不久就会来真的。” “他们为什么要来探风?”冯家六子中有一人鲁莽的叫道,“杀个一场不就结了?” “我猜,”姜人龙说,“他们背后有人在指挥,就像我方才传音到诸位耳中一般,他们或许也有这样的人。” “何以见得?”朱朔蹙眉问道。 “我刚才在观景台所见,他们行动井然有序,不像零散作战的阵形。”姜人龙道,“我传一句,对方也马上反应,总之,不像张献忠那伙人的作风。” “会有这样的人吗?” “至少有一个,我曾经输过棋给他。”姜人龙两手抱胸,烦恼的侧头苦思,“不过为什么呢?他没道理去帮助张献忠的。” 蜀王拒绝出钱募兵后,成都府中连日数惊,搞得人心更乱了。 首先是成都府中的火药局意外爆炸,炸破了几条街,死伤难以估计;再来又空中响起巨雷,震动蜀王宫殿,吓得蜀王以为张献忠攻进城了;接着又忽然下起大冰雹来,打死了不少人和牲畜。 各种灾难接二连三,似乎在为成都府预奏挽歌。 谷中鸣被困在城中,虽然向刘巡按求开城门放他出去,刘巡按并不答应。 巡按打的算盘是,城中多一个能人,他日张献忠攻打来时也多一人献计,所以更不愿放他出城。 谷中鸣知道求情无望,他于是用一块布蒙住眼睛,决定不再看人,因为这些日子他看到的人,无一不是死相蒙罩的。 由于救过刘巡按一命,他被留宿在巡按府中,他也发觉,每日送来的饭菜越来越粗茶淡饭,白米渐渐被小米取代,连豆腐也改成黄豆渣了。他知道城中缺粮了,即便是巡按府也不例外,如今仍有好饭菜下肚的,大概只有蜀王了。 那天早上,谷中鸣觉得有种预感,应该去拜会一下雷万仞。 他用过了送来的早餐之后,便踱出房间,正好在回廊上见到刘巡按家帮佣的老妇,他连忙拿布蒙起眼睛,免得看到老妇脸上那团黏稠的黑气。事实上,他还看到老妇的脖子上有一抹红色的浆状物,他可以确定老妇不久将被人在脖子上斩一刀。 第339章 羽客志(10) 谷中鸣蒙着眼走出大街,这些日子以来,他发现自己不需眼睛也可以感觉到周遭的世界,这种感觉很特别,他看得到,却又非视觉,反而比视觉更敏锐,它不局限于观看前方,而能同时感觉到四面八方。 一路上有许多人注目他,他眼睛隔着布,仍然可以感觉到炽热的眼光投射过来,但他依然故我的放开大步行走,直到走到雷万仞家门前,他才解下蒙眼的布,用手敲门。 雷万仞说过,他是世代兵户,按理应住在城外屯田区,不知为何,竟能在城内有这间小屋? 雷万仞来开门,一见是谷中鸣,忙道:“相公快进来,我在拜斗。” 雷万仞的脸很奇怪,他没有黑气,不见死相,却有一层金泽样的薄雾笼罩着全身。他很有兴趣知道雷万仞将会发生什么事?莫非他能保全性命?莫非他真的是张献忠的内间? 他尾随雷万仞到屋后的一方小空地,那里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有祭品和剪刀、尺、镜、笔等七物,还有一个小伞,伞下有一张斗签写了姓名。谷中鸣知道,许多地方流行拜斗,人们认为北斗七星主宰人的本命,所以为了消灾解厄,要拜斗延命,如今张献忠的传闻慌乱人心,城中有更多人拜起斗来,希望能够逃过一劫。 谷中鸣还看到拜斗的案旁还站了一名中年女子,在帮忙准备拜斗。 “这位是……?”谷中鸣问。 “这位是家母,”雷万仞颇为自豪的介绍道,“本城最好的蜀绣就是她绣的。” 自古以来,四川的蜀锦、蜀绣是有名的,蜀锦是以色线织出来的锦布,而蜀绣则为中国“四大绣”之一,雷万仞这么说,表示他母亲是专门刺绣的绣工。 谷中鸣剎那间明白了,这说明了雷万仞为何能住在城内,或许他母亲真的是有名的绣工也说不定。 “相公见笑了。”雷万仞之母羞涩地吃吃笑道。 谷中鸣讶异的看着这对母子。 不仅是雷万仞没有死相,连他母亲的身上也淡淡的铺了一层金黄色薄雾。 “这两个人不会死!”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能在即将来临的灾难中存活呢?那层金黄色又代表了什么意义? “相公一起拜斗吧?”雷万仞之母亲切的说。 谷中鸣摇首不语,自个儿坐到角落的瓜棚下乘凉,等待他们母子俩拜斗完毕。他知道他们必然逃得过劫难,届时说不定会归功于拜斗,但是,尚有许许多多拜过斗却仍旧死于非命的人,又该如何解释呢? 雷万仞这天没值班,他留谷中鸣下来详谈,谷中鸣也顺便请他演练了几遍雷门刀。雷万仞之母在屋中窗边刺绣,时而望望窗外的儿子。 不觉日中,雷万仞说:“我得煮个面给阿母吃啦,相公也吃面吗?” 雷万仞之母的刺绣工作十分费时,是以雷万仞也贴心的不要母亲劳心家事,他一面下面,一面请谷中鸣去欣赏他母亲的针下功夫。 谷中鸣站在他母亲旁边观看,不敢太接近。由于绣架放在窗边,光线十分良好,谷中鸣不怕挡到她的光,只怕在旁边会打扰到她的专注。 他细心的看,越看越专心,只见她的手拿着细细的绣针,一针一针的穿过白绸,幻化成牡丹花瓣上的渐层色彩、禽鸟翅膀上的丝丝羽毛、菜叶上微微凸起的蠕虫,通过不同的下针角度、不同的交叠方式、不同的织法,活灵活现的将时间凝结在白绸上。 雷万仞之母忽然开口问:“相公看得懂吗?” 谷中鸣笑道:“完全不懂,但由衷佩服。” “没的事,熟能生巧。瞧,”她将绣针由下方刺入,不知怎的,经过一针又一针密接滚过,白绸上渐渐出现了一道涟漪,彷彿刚被蜻蜓点开的水面,“这叫『滚针』。” 谷中鸣指着鸟的尾羽,问道:“这种呢?” “这叫『撒针』,看到吗?针法是不规矩的,有长有短,有正有偏,像一笔接一笔勾出图画来的样子。” 谷中鸣一一询问,才知蜀绣有十九种针法,细分竟可分类至百种以上,比任何他所知道的武功套路都来得复杂。 他觉得这一趟真是没有白来,一日未尽,他已见识了雷门刀和蜀绣两项绝艺,同时汇集在成都府这间小小的陋屋里。 “万仞,”雷万仞之母扶着腰起身,道:“娘先歇一歇眼睛,面好了吗?” “快了。”雷万仞在厨房回道。 “史大娘派人来拿货的话,千万要叫我。”说着,便要踱回寝室。 “嘿。” “对了,”她停下脚步,朝谷中鸣说,“小儿说相公不是道士,可是住在道观,是吗?” “是,过去曾长住丈人观。” “你可认得一位洪道长?” “洪?认得一位的,不知是何名字或道号?” “认得?”她眼中霍然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无奈的叹口气道:“可是我只知道他姓洪,而且……二十年过去,也不指望什么了。” 此时,雷万仞捧着香喷喷的面条出来,道:“我阿母逢人便问认不认得姓洪的道士,相公可别见怪。” 谷中鸣摇摇头:“不会,不过,伯母究竟为什么会问呢?” “陈年旧事了,”她叹道,“虽然事隔二十年,我仍然不甘心。” “我们边吃边谈好了。”雷万仞说。 雷万仞之母眱看谷中鸣良久,方说:“相公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我也不妨说了……事关家母,在我仍待字闺中时,无声无息的失踪了,至今尸骨未获……” 古人云无风不起浪,无缘不聚首,这一番谈话,有好几个前因,好几个后果,时间未到,留待分晓。 雷万仞之母将她所知的来龙去脉细细道出,其阿母如何从洪道士和樵夫处各得到一张药方,如何疑心两人皆来自长生宫,两张药方如何凑巧的合起来正好是一帖“断胎方”,如何在出去与洪道士会面后就失踪了,而且消失得一点痕迹也不见。 第340章 羽客志(11) 然后她如何频频上青城山寻母,结识了数位挑伕,还顺便提起挑伕有个孩子跑得极快,就给他取了个浑号“赛流星”,现在应该有三十出头了。也因为赛流星,她才认识了雷万仞之父,不过那是另一段故事,女人家不好提太多的,所以搁下不叙了。 更奇的是,青城山上有只“女山猿”,赛流星告诉她那是人不是猿,因为曾经有另一家挑伕人家的老婆被叫去山上接生,看见生孩子的女人像是半人半猿的疯妇,在这之后,就有女山猿的传说出现了,所以说,女山猿是生过孩子的,那孩子呢?去了哪儿?接挑伕妇人上山的是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他又是女山猿的什么人? 这些年来,雷万仞之母想了又想,常常在午夜梦回后,她就再也无法安眠,各种念头不断在她脑中纠结,终于在某夜的灵光一闪中,她将所有线索都连接了起来。 “所有的时间都十分吻合,那帖断胎方是给女山猿用的,女山猿也不知是谁人家的女儿?要这般狠毒的对付她?她被人逼疯了,那个害她的人,一定是为了祕密不外泄,灭我阿母性命!”雷万仞之母说得沉痛,眼中却没有伤感,也没有恨意,因为二十多年来,她泪也流干了,恨意也如同行将熄灭的细焰,闪烁不明,留下的只有重重的疑惑和不甘。 “可是,”她说,“我没办法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还是必须找到那个老洪,才能拨云见日。”说完,她叹了一大口气,稍稍闭目养神一下,才说:“好舒畅,把心中闷得难过的事儿一古脑说出来,好舒畅。” 谷中鸣赞道:“大娘针线功夫厉害,在蛛丝马迹中穿针引线也是了得。” 雷万仞在一旁张口结舌:“这些事你从未跟我提过!” 她白了儿子一眼:“连你爹爹都不清楚。” “为什么?” “我生怕说了出来,会招惹杀身之祸。”她说,“阿母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怎么敢乱说?” 谷中鸣温和的笑道:“那么大娘怎么敢告诉我?” “因为你不像会杀人的人,你的脸令人安心,”她伸手握住谷中鸣左手的断指处,说:“何况你还为了救我儿,失了两指。” 谷中鸣哈了一声,摇头说:“是令郎救我才对。” “同舟共济,有什么谁救谁的?”说着,她一骨碌地站起,走到针盒处翻找,“我有个好办法。”不久,她取来两个铜制的顶针器,亦即布太厚时,用来顶住针推进去的指套。 她将顶针器套在谷中鸣的断指上,活像两只短小的手指。 “好吧,相公过两天再来,我帮你补上手指。” “这真的行得通吗?”谷中鸣感到不可思议。 “过两天就没错,”她很肯定的说,“也请相公用心帮我想想,你认得的那位洪道人是谁。” “我试试。” 下午时分,二郎庙闹烘烘的挤满了人,原来有人想要烧二郎庙的消息火速传了出去,河工们听说了,群情激愤,纷纷聚集到二郎庙,都说要揪出烧庙的人,揍他个痛快! 姜人龙站在庙门前,高声道:“各位兄弟,不去河边治河,聚在此地何事?” 一位河工说:“老工头吩咐我们,您是新的总工头,以后任何大小治河之事都来找姜相公商量,如今二郎庙是都江堰的镇堰之宝,何方无赖竟敢来撒野?不知总工头知否?” 姜人龙沉默半晌,道:“恐怕你们惹不起。” “咱们河工有几百个,怕他鸟?!” “他们是张献忠的人。” “张献忠”三字一出,喧闹之声马上减弱,很快变得只有寥寥数人在窃窃私语。 一位年纪较长的河工说道:“张献忠有什么理由烧庙?这都江堰可令四川常年丰收,改日他要是占有此地,难道不想有饭吃吗?” 姜人龙道:“只怕他未必明白这个道理,此人所经之地,无不血流成河,良田荒芜,张献忠的想法,非常人所能明白。” “总工头说得没错!”河工中有人说道。姜人龙一瞧,是个有些面生的白净年轻人。“我见过张献忠!” 河工之间登时爆起一阵喧哗。 那年轻人娓娓自叙道:“我乃岳州人,世居洞庭湖畔,张献忠过岳州时,杀得我家破人亡,还掳了大批男女上船,我也被抓上船了……我和小二乘他们扔尸体下船,从船边下水,假冒浮尸,才逃出生天!” 旁有一名瘦个子微微举手,表示他就是小二:“我是茶楼跑堂,就在那个有名的岳阳楼不远,也是被掳上船的。” 年轻人流泪说:“我不明白,要是粮食不够,为什么他非要抓这么多人上船不可?” 姜人龙问他:“壮士怎么称呼?” “姓江,单名一个白字。” 那小二接道:“他水性极好,人家都称他浪里蛟。” “张献忠的人决不会就此罢休,你俩可愿一同抗敌?” 浪里蛟咬牙道:“此贼杀我老娘和姐妹,我江某无一日不想亲手剁了张献忠!” 小二也举手道:“我也来帮忙,你们出力,我服侍茶水。” “好哇!”河工中有人喊道,“有这么多不怕死的,老子也来凑一脚!” 姜人龙一看去,原来是河工中最有力气的区千斤,他一人就能举起两个装满石头的竹篮,还能在铺满石子的河床上跳跃自如。 “各位的好意,能为四川生灵出力,姜某十分感谢,”姜人龙揖手道,“然这非几个人便能成事,我需要你们大家的合作,你们愿意在危急时,听我调度吗?” “那和当河工不一样,”一名河工说,“抵抗张献忠可是要命的。” “这位兄弟,你可错了,”姜人龙道,“不抵抗张献忠,也是要命的。相反的,若是不屈从,还有可能保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说到底,大多数人都是小鸡吃米──自顾自的,原本闹烘烘的一伙人,在明了对像是张献忠之后,也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数名河工愿意接受调遣。 为了避免有探子在偷听,姜人龙请他们进二郎庙,一一问他们有何本事? “你是岳州人,为何会来到四川?”姜人龙先问浪里蛟和小二。 第341章 羽客志(12) “我们逃命后,本来想避开张献忠,以为他会继续留在湖南,不想他也往这儿来了。” 长话无法短说,先说去年春天,张献忠入川前一年,攻陷湖北崭州,逆崭水而上,杀入黄州府,黄州居民全部逃跑。没来得及逃走的妇女,被驱赶着去将黄州城墙铲平,然后全被杀害,尸体用来填平护城河。 接着他渡河攻陷武昌府,明朝宗室楚王朱华奎,被从宅第拖出来,装入竹笼溺死江中,楚王其余家人全遭灭门。 武昌男子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收纳为兵,其他不符此规定的男女老幼全被屠杀,扔到河中,整条河从鹦鹉洲至道士洑这一段全是浮尸,肿胀的尸体堵塞了河面,整个盛夏五月,河面上尸臭冲天,连人脂都浮积在水面有整寸厚。河中鱼鳖先是大啖人肉人脂,接着就被腐臭的水质毒死,跟人尸一同浮起。 此时张献忠已经占领了好几座县城,策士汪兆龄建议他称王。 终年奔波,张献忠也感到累了,人生几何,能当个大王玩玩,安闲度日,尽情享受酒肉美女,岂不快乐? 于是张献忠住进楚王宅第,宣布自己是“西王”,大概是仿傚当年西楚霸王项羽的意思。 然后改武昌的名字为天授府,还开科取士,一副要组织朝廷的气势。 又将楚王府中金钱散发,赈济饥民,不杀人反而济人,以示凶焰已熄,要振作生产了。 一时之间,附近二十一州县都来归附。 消息传开,跟他同样在争天下的李自成又妒又怒,他也有野心想自立为王,没想到被张献忠抢先一步,妒恨不已的李自成于是写了封信叱责张献忠。 同时,宿敌左良玉也带兵攻来武昌了。 张献忠最害怕的就是左良玉了,左良玉是大明官军,烧杀掳掠奸淫平民的事迹也跟他不相上下,于是张献忠才当大王不到两个月,便放弃了武昌,南下进攻湖南,重新开始他大屠大杀的生涯。 进入湖南边境,先到岳州府,打了场硬仗才将岳州攻陷。 这岳州亦称岳阳,乃宋人范仲淹〈岳阳楼记〉所咏颂之地,岳州正位于洞庭湖畔,放眼望去,端的是一片湖光山色,气势雄伟。 张献忠望见洞庭风光明媚,想渡过大湖去攻打别处,于是在湖边水神庙占个卜,问此去吉凶,然而占了数次皆表示不吉,不宜渡湖,搞得他又急又恼。 张献忠按捺不住,手拿珓杯,朝湖面大喊:“老子要渡湖,你愿是不愿?!”话语刚落,骤然陆上飞沙走石,湖上狂风大作,船只摇晃欲翻,似是神灵的强烈回应。 其时正午刚过,张献忠在湖边连抛十次珓杯,没一次得到圣杯,他愤怒难当,直说:“邪门!邪门!这什么鸟神?”他一扔珓杯,沉着脸道:“我闻水神好色,要用女人祭水,那么老子就如你所愿吧!” 张献忠大怒之下,命令部下将湖上大船连接起来,又令将附近的女人全部搜来,带来湖边。 话说洞庭湖畔有个江家村,有百十户人家,半数姓江,其中有一户打鱼的大户,人口最多,住得最近张献忠扎营之处,在这场祸事中,家中妇女悉数被掳,无一生还。 江家大户世代居住湖边,有渔船十来艘,张献忠手下一来,如狼似虎,先抢了渔船,又来搜家中妇女,江家男丁见了,哪里肯依?江家老大率了男丁们,手执鱼叉、棍棒、杀鱼刀、菜刀、鎌刀等,见贼兵前来,便杀上前去。 江家老大一面杀敌,一面吩咐诸男丁们:“保护老娘!” 岂止老娘?家中妇女不是亲娘就是姐妹,不是发妻就是女儿,男丁们红着眼,但寡不敌众,又如何斗得了杀人如家常便饭的贼兵? 于是,江家男丁们不是被杀伤就是惨死,一时家中血溅满地,惨号声不绝于耳。江家老大见老娘被强拉出去,遂举起鱼叉抢上前去,被几个贼兵挡住,一阵乱刀,当场四分五裂,倒毙门前。 江家太公年老力衰,坐在墙角老泪纵横,无助的呆望儿孙们的尸体,哀伤得心肝像要被撕裂,哭得泪水都挤不出来,眼前一黑,竟昏死过去。 张献忠的部下们将船用粗绳连系后,集中岸边,那些被抢来的女人被赶上船去,她们不知命运将会如何,害怕得不停哆嗦。 张献忠觑也不觑她们一眼,便道:“烧了。” 其时八月仲秋,空中一眉弯月,月光稀薄,然而张献忠焚船千艘,烧得火光照亮夜空,湖面又反映着火光,照得四周亮如白昼,还夹杂着哭号声和焦肉味。有女子想下船的,被贼兵一枪刺死,有女子欲跳下水的,也被一箭杀毙。 张献忠看看差不多了,再度拿起珓杯,再投三次,依然不现圣杯,怒道:“送你那么多女人,还是不答应?”张献忠虽凶残,也不敢违背神意,他渡不了洞庭湖,便索性率兵南下,攻打长沙去了。 洞庭湖上正值火光连天之际,湖上划来一条小船,刚跟朋友喝得醉醺醺的江白正慢慢划着,一边还在谈论方才的呛辣话题。 他们一见火光,大惊失色,即刻酒醒,划了船赶回家,只见满屋尸首,还来不及悲哀,就被张献忠部下逮到,手脚被绑着拖到船上。 他们上百人被挤在一艘小船上,手脚又不得动弹,绑了一整天,船上拥挤不堪,又无粮可食,甲板上屎尿横流,俘虏们又累又饿又臭,大队船只又逆流西进,行动缓慢,有人看起来身体虚弱的,就被直接推入水中淹死。 “大家不敢逃,逃就被杀,不逃又饿死……”浪里蛟江白说着说着,回想起那段非人岁月,不禁泪流满面,哽咽的说:“要不是我略懂水性,恐怕也活不成了。” “除了水,你还有什么本事?”姜人龙问道。 “捕鱼算不算?” 姜人龙沉思了一阵,转头问小二:“你是跑堂的,又有何本事?” 第342章 羽客志(13) 酒楼的小二说:“先给我一个大茶壶吧,壶口要大,还需装满水。” 庙祝包道士如言从厨房取来一个黄铜大茶壶,还盛满了水。 小二接过来,用手称了称,茶壶果然十分沉重,一般人提着都嫌吃力,但瘦小的小二却如提轻纱,轻松的举起又放下。 神坛旁的桌上有许多空瓶,供信徒供花用的,小二取来一个瓶口极小的,摆在地面,然后高高站上一张椅子,睁着一双鼠眼,道:“瞧仔细啦。” 他转过身子,将大茶壶高举过头,朝后方倒水,一条水柱竟能不偏不倚的注入瓶口,一滴也没溅出来,直到将瓶子倒满。 包道士忍不住拍手喝采:“高呀!高呀!” 区千斤在旁则嗤之以鼻:“雕虫小技,你在酒楼是跑堂兼杂耍的吗?” 小二嘻皮笑脸道:“你说得没错,我会时不时娱乐一下客人,不过,此技虽小,也帮得上总工头的忙。” 区千斤两臂交叉胸前,不屑的哼了一声。 “区老哥,你不妨去门外取一把石子,朝我抛过来。” 区千斤闻言,马上去门外抓了一把石子,包道士还楞在那边,待察觉是怎么回事之后,忙慌张的摆手道:“万万不可!这大殿的器物……”言犹未尽,区千斤已将石子扔向小二,他力气极大,一时十余颗石子如流星飞射。 小二挥动大茶壶,壶口经过之处,一颗颗石子乖乖的飞入壶中,石子无声无息的沉水,不一会,一颗石子也没落到地面。小二垂下手臂,笑嘻嘻的望着区千斤。 区千斤佩服的笑道:“是我小看你了。”他知道,要挥动如此沉重的茶壶决非易事,何妨还要接住这么多石子。 小二转向姜人龙:“总工头,我有用吗?” 姜人龙点点头:“我已经知道该如何用你们了。” 二郎庙对岸的山坡上,白额狼也没闲着。 他带着一批手下回到林子,那儿有他们扎好的绿色营帐,隐藏在树林中极难被窥见,岷江对岸必须走过索桥,那是两岸来往和运货的重要桥梁,是以白额狼他们不走索桥,免得被人发现。 一抵达营地,他马上钻入一个被严密保护的帐篷,里头坐了一位老者,有两个人正为他擦拭因过河而泡湿了的裤管。 “怎么样?我说过了吧?”老者道,“我说要暗攻,你硬要力搏,反倒令他们聚集更多人了。” 白额狼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我只不过小试他们,一试就摸出头儿来了,你不也看到了吗?” 老者沉默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那个人叫姜人龙,他有个师兄叫谷中鸣,师父叫范羽,以前在丈人观挂单,这三个人,是大王要生擒的对象。”白额狼微笑道,“不过,死了也没关系。” 老者认识那三个人,他是跟姜人龙下过棋的,也向范羽多次请教北京道教界的状况。 “你真的要破坏都江堰吗?”老者问。 白额狼马上变了脸:“符公,你无需多知道,只消听我指令就是。” 符十二公不敢不听,他可不想女儿受到伤害,他的女儿的一生已经够苦了,全因为他年轻时醉心于研究奇门遁甲,才会忽略了女儿,造成今日的悲剧,如今他会尽一切努力保护女儿的安全。 今早白额狼攻击二郎庙时,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抬到比二郎庙更高的山坡上,可以俯视整个二郎庙前方的形势,他看到了认识的隐道朱朔以内功阻挡火炬,也看见他不认识的六个汉子的猛烈反击,种种迹象令他有充分理由相信二郎庙中有一名“指挥者”,跟他一样懂得“密音传耳”之术,用于指挥众人。那是一种由唐朝“啸法”结合内功演变出来的一门绝艺,他是从天师洞的冠亚子学来的,而冠亚子早已仙逝,不知二郎庙的指挥者(他相信是姜人龙)又从何人习来? 今早的攻击,只算是白额狼真正攻击的一场彩排。 攻击之后,两名部下火速运他下山,在岸边准备了牛皮袋,绑在他四肢上,两名部下再潜入水中,将浮在水面的他送到对岸去。那两人水性极佳,他还留意到白额狼的这一批部下,大多数皆水性颇好,可见这批人训练有素,说不定会是张献忠的水军。 “这段日子,你也见到本军有哪些能人了吧?”白额狼道。 符十二公点点头。 他见识了张献忠军中有一名叫罗剎鬼的神射手,有一名耍长枪的疯汉,又有一个名叫士庆的中年人,形貌清奇,据说是个术士;还有数名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符十二公不明白,为何有这么多人愿意为那个传闻中滥杀嗜血的张献忠卖命? “那你应该能为我们拟定一个计划,如何用我们的人,将二郎庙那些人杀个干净吧?” 符十二公道:“计划计划,有计划一定有目的,足下的目的只在杀人?还是兼要烧庙?也要毁了都江堰?不知目的,请恕老朽不知该从何下手。” 白额狼咬了咬唇,思量该透露多少给符十二公知道。 “那庙是守护都江堰的,那堰是保住四川千年丰收的,若真毁了这两者,将来大王占有了此地,也不再是坐拥天府之国,所以老朽有此一问,真的要毁堰烧庙吗?” 白额狼终于稍微放下了高傲的态度:“实不相瞒,庙是要烧的,堰也是要毁的,大王特别交代,要玉石俱焚。” “为什么?你们不能呈报大王,这都江堰的重要性吗?” “符公,我们只是听命行事,大王的决定,我们岂敢多问?”白额狼道,“你也是乖乖从命就是了!” 符十二公别无选择。 他不得不帮他们,又不想帮他们,又不能让他们看出他不想帮他们。 他有必要展露一下他的才学,好取得他们的信任。 “请叫那位射箭很好的年轻人来找我。” “哪一个?” “全身红斑那位。” 白额狼甩了个头,要其中一位帮符十二公擦脚的部下去传唤罗剎鬼。 第343章 羽客志(14) 不久,罗剎鬼来了,符十二公要他一块儿到河边的空地去,罗剎鬼带了自己的五名部下,尾随符十二公。 符十二公用树枝在河边的泥地上画了几个圆圈,道:“你可以从这里射箭,射到二十步外那艘破船边,排成我画的形状吗?” 罗剎鬼细看了一下圆圈的位置,喃喃道:“试试看。” 他举起弓,令箭簇斜斜朝上,射出一支普通的箭,在空中拉出一条抛物线之后,斜插在废弃的破船边。接下来,他接二连三的射箭,当最后一支箭射出时,符十二公屏息以待,就在箭触地的那一剎那,河边突然涌起一片白雾,彷彿在半空炸开了一朵棉花。 “不错,你射得很准。”符十二公赞道。 罗剎鬼和部下们惊讶的望着河边,按理说,这种午后不该起雾,何况只有被箭支包围的地方一片白茫茫,周围的风景仍旧清楚得很。 “我看,再过两天就可以全面进攻了。”符十二公说。 三天后,忽然下起暴雨来,而且一下起来就从早到晚难以停歇。 乌蒙蒙的云层铺满了天空,即使是大白天也阴暗得像傍晚一般,整片岷江两岸灰沉沉的,能见度很差。 此时,在扬着灰色波浪的河面上,有十多个圆鼓鼓的大球正随波摇摆,看起来像漂浮,实际上是慢吞吞的靠近到东岸来。 那些大球一靠岸,马上从水中冒出几个人头,一个个湿淋淋的爬上岸,手中不是拿刀就是持斧,只有一人,手中握了支长枪,粗短的鼻梁上横着两道刀眉,两颗圆瞪瞪的眼珠子泛着疯狂的红光。 “沉着些,再不久你就可以杀人了。”长枪狂人后面的大黑个子说道。 大黑个子命令部下围成防备圈,帮助其他的同伴上岸。 不久,白额狼也抱着牛皮袋大球游过来了,他一上岸,就先跟大黑子会合:“沙黑角,人齐否?” “看来我这边要少两个人了。”沙黑角指着远远的河面,可以看见模模糊糊的一个牛皮袋大球载沉载浮,被河水急流越冲越远,眼看是回不来了。 连日大雨令河水暴涨,岷江水流甚急,稍一不慎,就再也浮不出水面了。 能上岸的全上岸了,点一点名,四哨领头子白额狼、六哨领头子沙黑角、十哨领头子金大鹏、十五哨领头子伊贺左卫门全都聚齐了,连部下一共二十一人,渡河损失三人。 罗剎鬼的三哨正护着符十二公,伪装成货队,推着三辆独轮车,从索桥上蹒跚过河。 留下一支九哨在对岸戒备,由牛元亮领头,准备随时增援。 他们清一色穿着土灰色或草灰色的衣服,不论是过江或上山,都很难被人发觉。 他们分成四批,其中三批人横开一字走上山坡,慢慢从三面包围二郎庙。 军师汪兆龄教过,包围不可四面包围,必留一道缺口攻敌人逃走,否则敌人知道无路可逃,便会以必死决心反抗,反而改成自方损失。 但是,在给敌人逃走的路线上,应准备埋伏,将逃敌半路歼灭,因此,有一批人从两侧加快脚步上山,绕到二郎庙后方去潜伏。 最后一个上山的人,是一名叫士庆的中年人,他一头梳得光滑乌黑的头发,整齐的绑成一个髻,鼻子喷着气,手指不停在搓揉手心,一对浓眉大眼兴奋得望着山坡上被绵雨笼罩的二郎庙。 第一批人走到半山,忽然有人闷呼一声,整个人从草丛中消失,同伴们赶过去一瞧,原来那人掉入了一个大坑,坑中铺了充满细刺的荆棘,刺得那人全身是伤,不停的哀嚎,又不敢乱动,否则会被刺伤得更厉害! “王八羔子!有陷阱!”沙黑角啐道,“快拉他上来!” “救人会拖时间,这就是他们的目的。”白额狼冷冷的说。 沙黑角咬咬牙:“先别救他!回程再说!” 部下们只得听命,留下慌张目送他们离去的同伴。 有了这个教训,大家更小心翼翼的前进,大雨对他们而言,是很好的掩盖,但也遮去了他们的部分视线。 不久,有人“咦”了一声,忽然间发出许多竹子敲击的声音,整个四周都有竹片“咯咯咯”作响,聒噪不已。 “砍断!”沙黑角叫道。草丛中藏了细麻绳,被草色遮盖得很好,有人不小心碰到,牵动竹子作响,触动了警报,那人匆忙中挥刀砍断麻绳,竟马上触发旁边树上更多的竹片发出声音。 “聪明,”白额狼忍不住想道,“若是动物误触还罢了,他竟加了第二层警报,来揪出会把绳砍断的人!” 伊贺左卫门挨上来,用不准确的闽音说:“咱他奶奶的冲上去不如?” “不,”白额狼瞇了瞇眼,让流上眼睑的雨水流去旁边,“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他们现在一定有所准备了。”说着,白额狼取出一个小笛子,回头向河的方向吹响,笛声清脆的穿过雨滴,传到索桥上的货队中。 “是白额狼,”罗剎鬼一众监护着符十二公,只差一步就经过索桥了,“他需要你了。” 符十二公坐在独轮车上,这一刻来到,心中还有些许挣扎,他想起女儿被他们软禁,又想起半个月前,长生宫住持朱九渊迫他在道观四周布阵,好防御别人潜入时,正好他的外孙阿瑞祕闯长生宫,还被他救了一把。 此时此刻,他心中还有许多遗憾,他年事已高,恐怕不能保护女儿至死,也不知能否在有生之年与外孙相认。 抱着这重重憾事,他这把老骨头还需努力撑下去,即使他知道,他接下来做的事会伤害到别人乃至别人的家人,不过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白额狼要什么?”符十二公问。 “依笛子声来看……”罗剎鬼仔细的聆听,“他们行踪被识破,有陷阱,对方不见踪影。” “要进或退?” 罗剎鬼拿起笛子,也吹了起来。 不久,笛声传回,罗剎鬼道:“要引他们出来。” 第344章 羽客志(15) 符十二公忖道:“这白额狼不鲁莽,有点用兵之材。”掐指一算时辰方位,说:“那用疑兵之计,依我教过你的『六丁六甲阵』,朝这方向,用铁箭,第一个落点在五十步开外,反三角展开。” “清楚了。”罗剎鬼举弓射出黑色的铁箭,依符十二公指示,将箭一根接一根平稳的射出。 当最后一根箭落地时,前方山坡上猛地升起一片黑雾,雾中发出轰隆声,似有一整队兵马,杀声连天,把白额狼自己的人马也吓得想要退却,但白额狼和众领头子们伫立在阵前,稳住前方,瞪眼注视前方动静。 二郎庙毫无反应。 白额狼又吹起小笛子,这回他是问山上的同伴们,从后方观察二郎庙有何动静? 山上的伙伴也没有回应。 白额狼脸色凝重的思索着下一步。 二郎庙里头,包道士也紧张得很。 他是被灌县委派的庙祝,责任很大,他担心这座古庙会毁在他的手上。 他心中不禁埋怨:为什么他们要选在二郎庙打仗呢? “二郎神您神通广大,求您老显显灵,把那些贼人赶跑吧!”他跪在神像面前,不停的磕头呢喃着。 庙门砰的一声打开,包道士吓得跳起来,直往后殿跑去,门口跑进来一个执日本长刀的人,紧抿着嘴四处打量,然后回头叫道:“一个鸟没有也!” 紧接着,一个个凶神恶煞从庙门步入,四处搜寻,没多久就把包道士揪出来了。 “我们又见面啦。”白额狼上前说,“姓姜的哪去了?” 包道士整个人哆嗦得舌头打结:“他他他……跑了!” “跑哪去啦?” “不不不……不知道!往后后面跑了!”他慌张的指向后方。 白额狼心想:“怪不得山后的同伴没回答,难道被他们弄倒了?”说着,他朝沙黑角扬一扬头,沙黑角会意,带着部下搜庙后去了。 白额狼直盯着包道士,盯得他整个人颤抖得更厉害了。 “告诉我,姜人龙有什么计划?” 包道士像乩童般乱摇头:“贫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镇日在这庙中讨论,你听也不知听了多少,哪骗得倒我?!”白额狼吼道。 包道士抖着唇说:“大王大王英明!小道真的不知,他、他们昨天晚上就静悄悄溜走了,我起床就不见人影……!” 此时,庙门钻进来一个人,用一双犀利的眼睛盯住包道士,问左右道:“这人是庙祝?” 白额狼道:“老神仙,你果然沉不住气呀?”“老神仙”是张献忠对士庆的尊称,他的部下们也跟着这么叫。 士庆不置可否,快步走到包道士身边,在他耳边小声问道:“那块石碑在何处?” 包道士冷不防有此一问:“什么?” 士庆一个个字慢慢说:“那?块?从?河?底?挖?出?来?的?石?碑。” 包道士脑中空了一下,因为姜人龙临走前没教他回答这句话。 “你是不回答,还是不知道?” “我……我……”他万万没想到他们的目的在这方石碑!那块被河水冲擦得斑驳破旧的石头有何来头?姜人龙也是常常一个人望着石碑沉思。 士庆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打开来,盒中躺了七枚针,他选了一根,突然插入包道士的手背,痛得他嘶喊起来。 白额狼皱眉道:“这一针能叫他吐实吗?” “不,”士庆说,“这一针能教他痛得叫爹叫娘,下一针能教他后悔投胎来世间做人。”说着,又一针插下,包道士狂叫一声,嗓子在瞬间就叫哑了。 白额狼没阻止士庆迫问包道士,说真的,他还应该感谢士庆,因为他额头上那块白皮,就是士庆的杰作。 想当年他还年少,在油坊当学徒,老是被油坊老板的儿子欺负,有一天他气愤不过,才一反击,就打死了油坊的儿子。眼见儿子被打死,原本还笑呵呵观看儿子欺负人的油坊老板娘,大声叫嚷杀人了,要报官去,他心一急,要杀人灭口,一时杀红了眼收不住手,转眼之间,竟将油坊一家大小杀尽了。 由于情节重大,他被判凌迟处死,不待秋后,立即执行。 “凌迟”的执行方法有多种说法,无论何种说法,基本上就是“寸磔”──把犯人一片片切下,让他得到最大的痛苦。 白额狼的第一刀是从头顶上开始的。 刽子手将刀刃斜切入他的发线,直至碰到骨头,再慢慢的沿着头盖骨“片”下他的头皮,那种痛楚,他毕生难忘,他痛得连尖叫都叫不出声音,就如现在包道士所受的痛苦一般,是以他十分了解。 凑巧的是,第一刀结束时,正好军营造反,一时刑场周围杀声四起,刽子手停下刀,审视了一下情况,竟帮他切断了绳索,道:“老哥有怪莫怪,俺不过听命行事,眼下知县该是没命了,咱就一起落草吧。” 白额狼已经痛得眼泪横流,根本没搞懂他在说什么,只管拔腿就跑,与造反的兵丁一起投靠了张献忠的军营。 原来军中欠饷多个月,兵丁们家中断炊,上级却还忙着置产或讨小老婆,最近还宣布还要扣粮,兵丁们气愤不过,干脆造反,投入当时势如破竹的张献忠旗下,还能挣口饭吃。 白额狼的头上没了一层皮肉,白骨森森,每逢天热天冷吹风下雨都会头疼,他用厚布包头也毫无帮助。 直到有一天士庆来找他:“我听说了你的事,如果我帮得上忙,你愿不愿试试?” 如果他早点知道士庆“帮忙”的方法,说不定他不会接受。 某次他们大军路经一个小村,在大伙烧杀奸掠之际,士庆叫他去一间小茅房,里头倒吊一名年轻男子,虽还活着,但已奄奄一息。 “倒吊的话,气血会聚在头部,”士庆还向他说明,“我要很快,你靠过来一点。” “你想干什么?” 话犹未完,士庆已用一把锐利的小镰刀削下男子的头皮,男子惨叫个不停,疯狂的扭动身体。 “快过来!不然就迟了!” 第345章 羽客志(16) 白额狼虽杀过人,当初并不是蓄意为之的,他本性并不嗜杀,见到眼前情景,也不禁吓得却步。 “你再不过来,改天我再杀一人帮你!”士庆大怒,喷着口水骂他。 白额狼只好上前,士庆马上将热腾腾的头皮铺在他额前,用白布紧紧压着包好,他感到额前热得发烫,很不舒服。 “生筋通血,约莫要一个月,你千万别洗头才是!”士庆叮咛着,就头也不回的步出茅屋,扔下倒吊的男子不理。 “你住手!住手!”包道士痛苦的哭叫声,把白额狼从回忆中召回,“我说!我会说!别再扎了!” “你先说,我才决定扎不扎。”士庆猥笑着说。 “他们搬走了!石碑搬走了!” “胡说!这么大一块石头,如果搬走,我怎么没看见?”士庆怒道。白额狼一直有探子监视二郎庙,如果搬动石碑,不可能没人发觉。 包道士痛得哽咽:“真的,我没骗你……本来放在楼上观景台的,今早不在了……” 士庆想了一想,“哼”的一声抽出针,往后殿走去楼上的观景台。 观景台的地面果然有一块扁长方形的压痕,显示此处曾有重物斜靠在墙上。士庆东看西看,希望能看出些蛛丝马迹。 白额狼也尾随着走上来了。 “你上来干什么?”士庆不客气的叱道。 “汪大人要我保护你,不能让你落单危险。”这是借口,让士庆无话可说,其实白额狼对士庆急着要找的东西很有兴趣,“你究竟想找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不妨说说。” “你懂什么叫『八阵图』吗?” “不懂。” “所以说,说了你也不懂。”士庆轻蔑的说,“姜人龙去了哪儿?你不去顾顾吗?” 白额狼从观景台眺望出去,正好看见罗剎鬼一众六人陪着符十二公站在索桥进口,他倚到栏栅上,仔细再瞧清楚,赫然看见蒙蒙细雨中,有一样跟独轮车差不多大小的东西正笔直的横飞向他们。 “危险!”他放声大喊,但他们听不见。 那东西撞倒了两个人,又撞上符十二公的独轮车,只见罗剎鬼身旁的老吴伸出两手,硬生生挡住那东西之后,也被撞得翻滚下地。 原来,那是一个装满了石头的大竹篮!特别编制用来每年修缮都江堰的! 老吴好不容易运内力挡住大竹篮后,走去查看被撞倒的同伴,只见一人已手足扭曲,连头都扭去了背后,另一人被撞得吐血,显然已经内伤出血,要不急救就活不成了! 符十二公跌在地上,罗剎鬼忙将他一把拉起,背在背上,拔腿奔向二郎庙。此时,另一个大竹篮也飞了过来,老吴、老探子、马朝阳等人慌忙闪避,大竹篮打到索桥的桥墩,整条桥立时激烈晃动。 “在那儿!”老探子悄声说道,手中抛出两个铜铙,左右两边飞夹目标,山坡上的草丛中跃出一个老人,手持小斧,“当当”两声,竟用小斧将飞铙击得偏开,落入草丛中。 草丛中猛然站起一名大汉,口中直嚷:“老山樵谢了!”这才是正主儿区千斤,而那老山樵是朱朔找来的帮手,过去也在峨嵋山隐居。那区千斤一手提起大竹篮,在空中舞动两圈,正要抛出,整个人却被老山樵一手推开,他正惊愕之际,一支飞箭霍地安静的掠过他眼前,吓得他大汗淋漓! 原来刚才罗剎鬼把符十二公搁在树下,立刻举弓发射。 “布『锁喉阵』,”符十二公在后面指示道,“记得吗?” 罗剎鬼猛点头。 “朝偏右方,”符十二公伸出手掌平放,朝向区千斤和老山樵右边,“第一箭落在老人前方,最后一箭在大个儿后方!” 罗剎鬼飞快的取箭、拉弓、射箭,一箭接一箭连串飞去。 “他在布奇门阵!”老山樵惊呼,“咱们快跑!” 区千斤还楞在那儿:“什么门?” 才一犹豫,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静谧,剎那间,区千斤眼前的罗剎鬼等人不见了,二郎庙门外聚集的敌人不见了,万籁俱寂,只剩下细绵绵的雨丝和老山樵的喘息声。 罗剎鬼见他们两人楞住了,便在长弓上搭上一支箭头灌铅的木箭,其冲力极大,可一箭穿胸,他瞄准区千斤,正欲射出。 “你对付错人了,”符十二公突如其来的说,“他们只是幌子。” 罗剎鬼猛一转头,才见在索桥和二郎庙之间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冒出了几个人,正朝二郎庙门口射箭,一下就射倒了几个。 那几个射箭的是猎户,才刚加入姜人龙阵营的,对他们而言,射箭有如家常便饭。 罗剎鬼把箭头转向,一名猎户随即中箭,还被飞箭强大的冲力迫得连退几步,才闷声倒下,其他猎户见状,有两人赶忙转身朝罗剎鬼射箭。 “掩护我!”老吴掠过罗剎鬼身边,提起一口气,脚下轻盈的飞快冲向猎户。 “这一招先是请君入瓮,对付你们的『网开一面』包围,”符十二公喃喃道,“待你们进了二郎庙,再包抄你们,引蛇出动,逐个击破,反将你们一军。” “你到底是不是在帮我们?”罗剎鬼一边问一边忙着拉弓射箭,帮助老吴冲过去。 “我是在欣赏姜人龙的布局。” 说时迟,那时快,老吴扑向一名猎户,猎户才刚射一发,还来不及取箭,正要拿小刀,已被老吴当胸一拳,顿时心跳停止,倒进草丛中。 其他猎户见状,大呼不妙,连忙逃跑。 老吴才刚要追过去,却发现刚才的猎户们才跑着跑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他当场傻住,只见细雨依然,高高的草丛间,只剩下他跟两名猎户的尸体。 另一方面,被困在“锁喉阵”中的区千斤惊慌不已,不停问老山樵:“我们是不是中了妖术了?还是光天白日的鬼打墙来了?” “你别吵,”老山樵说,“这是奇门遁甲中的疑阵,专门惑人五官、乱人心神,眼见耳闻皆是假象,我正要找出破绽,所以你别吵。” 第346章 内证金丹 老山樵知道,这“阵”可粗分两种,一种纯粹布疑,一种能产生如风吹、雷打、刀兵之类的攻击反应,他得先试试看是哪一种。如果是疑阵,他只需不受迷惑,自可安然步出此阵。 令他更惊讶的是,他只向前走了几步,四周的声音和景色全都骤然涌现出来,他回头瞧去,只见区千斤兀自茫然无措的四处张望,不停在呼喊:“老山樵!老山樵!”老山樵于是拉他一把,将他拉出阵形。 他们看见远方的罗剎鬼正在对付猎户,而树下的符十二公正凝视着他们。 老山樵认识符十二公,当年符公尚为壮年,在青城、峨嵋诸道观、寺院四处参访,寻找哪怕是对奇门之术懂得一点点的人,意图全盘了解此术,而老山樵当时亦在峨嵋山拜师学道,符十二公找过他当时的师父求教,是以两人曾有数面之缘。 老山樵心中明白,符十二公是露一手放一手,这是他送的一条活路,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他拖着区千斤伏下身体,在草丛中蠕行,前往与姜人龙一早约好的会合点。 “他们溜了!”老探子和马朝阳向罗剎鬼嚷道,一边追去老山樵的方向,但当他们抵达时,却什么踪迹也没留下,只有一个装满石头的大竹篮斜卧在草地上。 当白额狼与众人走出二郎庙时,所有姜人龙的人马都已消失,只留下双方的死尸。 此时,沙黑角也带着自己的部下,由二郎庙山后赶回来,向白额狼报告:“金大鹏那队人不见了!” “怎么可能?”白额狼讶道,“他们怎么那么不济?莫非开溜了?” “依我看不可能,金大鹏不会丢下他那把祖传的刀的。”沙黑角亮出一把刀,那是刽子手斩人头用的特大号长刀,上头血迹斑斑,还是新沾上去的,可见方才经历过一场血战。 白额狼又惊又怒,他按下愤怒,冷静的说:“此地有埋伏,不宜久留。” “撤退吗?”沙黑角问道。 “分两队撤回对岸。”他知道他犯了轻敌之过,姜人龙乃地头蛇,不管他们探子如何打探周详,都不会比姜人龙他们熟悉地形。 沙黑角吩咐下去之后,才说:“我们收拾弟兄回去。” “不用了,”白额狼忍着怒意说,“战死郊野,这是我们的命,一路上还怕有突击,无谓死人牵累活人。” 沙黑角呆了一阵,才问:“朝夕相处的弟兄,你忍心吗?” “我们杀人无算,他日也终会被人所杀,打从加入大王麾下那一日,早已预算有朝一日会曝尸荒野,我们杀人杀得练就了铁一般冰寒的心,有何不忍?” 一时,无人作声,只有某些人偷偷觑了一眼躺在庙门外中箭的尸体。 士庆拍拍手掌,打破了沉默:“说得好,不过请问,如果死人也可以打仗,那又如何?” 白额狼背脊寒了一段,由不得瞟了一眼站在角落的一名汉子,那人手持长枪,刀眉红目,满腮刺须,口水横流,一脸疯态,他们都唤他“长枪狂人”。营中盛传,此人早就战死,却又从士庆的营帐中活生生步出,只不过完全忘了过去的伙伴,不再与人谈笑,只对杀人有兴趣。 如果哪天不给他杀杀人,搞不好他会杀起自己人来。 “不需多言,”白额狼的语气硬了起来,不让士庆这位受宠的术士爬上头,“火速退回去!”一声令下,众人立即行动。 士庆皱起鼻子“哼”了一声,背剪着手,随大伙一起走下二郎庙的山坡。 罗剎鬼见众人从二郎庙下来了,便将箭搭上弓,警戒的环顾四方。这时,他看见有一名黄袍人,正沿着河边徐徐走来,他走到索桥,低首端详了一下桥头的两具尸体,便合起双掌,喃喃自语起来。 罗剎鬼定睛一瞧,此人顶着个光头,原来是个出家人,看去年约五十,不易判断年龄。 他口中显然是在唸经咒或佛号,唸了一阵子,白额狼等众也下到了山脚,见有出家人站在桥头,纷纷谨慎起来。 那出家人半低着头,经过他们身边,往山坡上走去。 “慢着!那和尚!”沙黑角叫住了他,“你上山干嘛?” 出家人止住了脚步,回头说:“贫僧路经此地,听见杀戮之声,顺道来超度死者。” “你认得二郎庙的人?” 出家人指了指山坡上的庙:“那座就是二郎庙吗?” 沙黑角点点头。 “贫僧慕名而来,正欲参访,有劳指点。” 白额狼一直不放心的盯住出家人,此时也放松了语气:“也有劳师父超度了。” 不知为何,士庆见了出家人,心中很是厌烦,慢慢将自己挤到众人之间,畏畏缩缩的,不想被那出家人见到他。 出家人且走且停,走到草丛中为猎户的尸首助唸了一会,又走上高高的阶梯,到山门为被箭杀死的白额狼部下唸〈往生咒〉。 他跨入二郎庙,见包道士扭曲着身子倒在正殿地面,一息尚存,赶忙上前将他扶正平躺,仔细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摇头叹息说:“谁人那么残忍,刺得你气血大乱?”说着,便在包道士身边席地而坐,眼睑半闭,合掌静坐。 过了约一个时辰,二郎庙才渐渐出现动静。 有人从神像后方探头出来,然后更多人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疲倦得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一时之间,正殿上坐满了人,却非常安静,而且在出家人和包道士的周围空出了一个圆圈。 姜人龙安静的在一旁观察,良久才悄声问身边的朱朔和老山樵:“他们怎么了?” 他晓得朱朔和老山樵比他更能看出箇中三昧,朱朔是内功高手,而老山樵修的是内证金丹,对于人体内“气”的运行,在他们眼中说不定是清楚得很。 “他在修理。”老山樵说。 朱朔也微微点头,目不转睛的盯住那位出家人:“高呀,高……” 大约一支香时间,出家人才张开眼睛,他没理会众人,只是将包道士扶起,让他靠坐墙边,问他:“你呼吸顺畅了吧?”包道士无力的点头,还吸了几口气给他看。 第347章 见机行事 姜人龙突然责道:“早叫你不要死守这庙,你偏要守,落得这个田地,又何苦?” 包道士惨然一笑,气息微弱的说:“下次不敢了。” 朱朔拱手道:“未知这位师父法号上下讳何?自何地云游来此?” 出家人微笑道:“名号不过权为假立之名,何需知晓?倒是人身难得,落得横尸山野,殊为不忍,生死事大,不知有谁愿意助我,让外头的死者们有个安眠之地?” 区千斤听了气血澎湃,首先举手。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人举手,浪里蛟、小二、冯家六子等人都要帮忙。 “甭全跑啦,留下一些人把守,”姜人龙命令道,“我上观景台去留意他们的举动。” 在索桥对岸的林子中,罗剎鬼和数名张献忠的部下,正默默的凝视对岸山坡上的一群人,将死者们从各处抬到庙门前,一字排开,另一批人在山坡上挖洞,忙了个把时辰,才将尸体整齐的排进坑洞,众人合掌默唸之后再掩土埋葬。 “看见金大鹏的人了吗?”白额狼安顿好了符十二公等人,上前来问。 “依死人的数目,金大鹏那队人看来是没了。” 白额狼啐了一口痰,忿忿然道:“我们马失前蹄,小看了姓姜那厮!”说着,也合掌垂首,与对岸山坡上的人一同为死者默祷。 白额狼喃喃道:“你们奔波多年,总算有个落脚处啦。” 夜晚,罗剎鬼特地到符十二公的营中找他。 “符老,今日你未尽全功。”罗剎鬼直视着他,等他回答。 符十二公正跪在地面,用根细枝在土上演算着遁甲盘。他刻意不抬头,反问道:“何以见得?” “为何那两个人能逃出你的锁喉阵?” “说不定那位是个高人,懂得奇门遁甲的又不只我一人。” 罗剎鬼绷了绷嘴,道:“我刚才试了一下你教我的阵法。” “怎么样?” “没有效,我照你教的方法,把箭插去地上,什么反应也没有。” “当然没有。” 罗剎鬼脸色大变:“你骗我们?” 符十二公干笑了几声,抬头说:“你道此术如此简单?所有奇门阵法必须依时辰和地形而改变,你用的地形不同,又不懂得算时辰,如果会有反应,也一定是误打误撞。” 罗剎鬼沉默了一下,说:“所以说,没了你,这阵法就没用了?” 符十二公指指他画在地面上的九宫格:“你瞧,这叫遁甲盘,是我每一次布阵时用来运算的,何谓『遁甲』?天干有十,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摆进九宫格,就有一个天干『甲』摆不进去,但这个『甲』并没消失,而是隐藏在九个宫的其中一个。” “所以叫『遁』甲。”罗剎鬼恍然道。 “没错,”符十二公用树枝绕了遁甲盘一圈,“中宫不动,周围分别纳入八门,计有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八门会依照时辰而变动,坐落在不同方位,总结起来,共有上千种变化,你说,你学得来吗?” “那你又学了多久?” “老夫穷尽一生,五湖四海拜求名师、寻求古籍,哪怕是一招半式、断编残简,千里之遥,亦捧千金以求之,到了今天,也只敢说是窥其入门,未见堂奥。” 罗剎鬼沉默了一阵子,说:“我们大王正需要你这种能人,如果你愿意尽心尽力效忠大王,说不定可以有汪大人这般的地位。” 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符十二公也从他们的言谈中得知汪兆龄这位军师的二三事,他知道那人原本只是位儒生,不明白为何有能耐率领牢犯破狱,投效张献忠。 “你问了我这许多,老夫倒有一事请教。” 罗剎鬼两臂交叉胸前,等他问。 “你口中的张大王,对老百姓而言,是横行天下的杀人魔。” 罗剎鬼听了,一点生气也没有,他知道军中有许多人对大王又惧又敬,但他并不作如是想。或许是因为他还年幼就随孙可望将军入营,对于杀戮之事早已习以为常,对张献忠也看得比其他大人透彻。 符十二公问道:“为什么这样的一个疯子,会有这么多能人,甘心为他卖命?” “就由我来回答你吧。”营帐的门帘冷不防被拨开,白额狼钻了进来,吓了两人一大跳,才知白额狼已在篷外偷听很久了。 “因为,”白额狼道,“他让我们有发挥自己长处的机会。” 罗剎鬼扬了扬眉,这个答案,他倒没想过。 “汪大人研究兵法,在这种乱世才能学以致用;天底下习武之人,在乱世才能切磋武艺;爱杀人的,在乱世才能肆无忌惮的成天杀人。”白额狼指着自己额头上那片半透明的白皮,“像我这个,就是老神仙的杰作,他帮我补了块头皮,还曾经把死人弄活,要是太平之世,他早就被人治以妖术罪名处以死刑了!” 符十二公颔首道:“你说得也不错,若非三国乱世,诸葛武侯也只是一名没没无闻的穷书生。” “你所学的奇门遁甲,不用在此时,更待何时?” 符十二公垂头不言,兀自用细枝画弄地面的九宫格。 “老神仙已有良策,明日我们就要灭了他们,你若要立功,今晚就好好想想吧。”白额狼说完,回身要退出营帐,才到帐帘,又回头道:“即使不为立功,你也该记得,是朱九渊把你推荐给我们的。” 他当然知道,他们会对他女儿不利。 “你要他们全灭?” 白额狼冷冷的说:“有哪一场战争,目的是要让对方活下来的?”又说:“大王不想有小石头挡路,我们的任务就是除去石头,为大王开路。” 符十二公颔首道:“我明白了,你放心便是,我现在请罗剎鬼帮忙布阵,包管布下天罗地网。” “你需要多少人手?”罗剎鬼问道。 “你的哨队就足够了。”符十二公转问白额狼:“你要在哪一个时辰进攻?” 白额狼皱眉道:“这得见机行事,说得准的吗?” 第348章 茫茫白雾 “你说,要何时进攻?只要你说了就准。” 罗剎鬼解释道:“符老的阵法依时辰而作,不然会无效的。” 白额狼想了一下,说:“若要奇袭,必在半夜或清晨,他们正熟睡时,你需要多少时间布阵?” “一来一回也得一个时辰,我要在二郎庙整个周围布阵,也需半个时辰。” 白额狼点点头:“兵贵神速,如今月色方新,两个时辰后进攻,正好月挂中天。” “那是丑时了。”符十二公说着,将地面用手一抹,重新排盘,又画出二郎庙、河流、山形,在四周画出一个个小圈圈。 罗剎鬼歪着头看:“这阵法要布的点很多,是什么名字?” “老夫说过了,就叫『天罗地网』。”符十二公手中不停的画,罗剎鬼年轻记性好,将小圈圈的位置一一记进了脑中。 “好,”白额狼兴奋的说,“吩咐大家休息吃饱,夜半送姜人龙他们去做鬼。” 睡到半夜,朱朔突然睁开眼,心跳得紧。 他坐起来,看见那名出家人趺坐在角落,两眼似闭非闭,不知在沉睡还是静坐,说真的,他还没见过这出家人卧倒过,说不定是个修“不倒单”的。 出家人忽然睁目,一双眼睁得老大,直瞪着朱朔,瞪得他心里发毛。 很快的,出家人缓和了眼神,问:“阁下是全真还是正一派的羽客?” 朱朔回道:“我也算是出家人,就算全真好了。” “看你守气修静,元阳不泄,想来也是全真一派的,”出家人像聊天一般说道,“羽客追求不死,登天位列仙籍,也是你的目标吗?” 朱朔听他话中有话,心生警戒:“你想说什么?” “大难来临时,必死无疑时,那一个当下你做何决定?有想好了吗?” 朱朔是大明流落民间的皇孙,看破世尘,修道数十年,日日惊惕此事,但被这出家人问起时,心中却突然没来由乱了起来。 “贫道见有诸多羽客聚集在此,为着都江堰及四川百姓,甚为佩服,然而人只要一死,就再也起不了作用,诸位也该为那一个必将来到的时刻,准备准备才好。” 朱朔沉默了。 “贫道所修,是一个『死』字,每一个念头,都在为死作打算,看见你们热情忘私,有些担心,特意提醒而已,还请勿怪。” “谢谢你的提醒。” 出家人抬起头,似乎在聆听墙外听不见的勋静:“是时候唤醒大家,否则太迟了。” 朱朔一惊站起,以他的内功修为,凭老山樵的内证功夫,莫非连敌人来攻都没有察觉? 朱朔奔向观景台,咚咚咚冲上楼,观景台上有两位冯家子弟和两位年轻的河工,见朱朔紧张的跑上来,讶问:“怎么了吗?” “老山樵呢?” “去小解了不久。” 朱朔走去栏栅一望,只见一片浓浓大雾,如同白色泥浆般笼罩二郎庙,朱朔引颈抬头望去,发觉连天空和地面都铺上了厚厚白雾,一圈圈浓浆似的漩涡慢慢旋转,完全看不见漆黑的夜空,也看不见咫尺之外的树木。 朱朔双目爆红,心中像秤砣般沉重:“快去叫总工头!” 一名河工立刻飞奔下楼。 不久,二郎庙之内每个人耳中都响起了姜人龙的声音,有人如雷贯耳,有人只听到细微的声音,但每个人都听得十分清楚:“集中在老王殿!集中在老王殿!” 二郎庙中各人纷纷跳起,大家全都好梦正酣,爬起来时还昏昏沉沉的。 姜人龙先跑上观景台,环顾四周白稠稠的雾幕,罩得天空如白昼般透亮,地面也如大雪过后一般。他呢喃道:“符十二公下如此重手。” “总工头,怎生是好?”一名河工畏惧的问道。 如果他的师兄谷中鸣有在,就能够看得出浓雾中有没有躲人了。 而今朱朔、老山樵两位老者,虽有上乘内功,却无谷中鸣天生具备的感气能力,如今大敌当前,扑朔迷离,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朱朔靠上前,小声说:“那和尚有些斤两,刚才是他先给我警讯的。” 话语正落,那位出家人已经踱了进来,语气祥和的说:“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不必白白送命,还是先逃吧。” 冯家六子中一人急躁的怒道:“动摇人心!你是不是他们派来的人?” “贫僧非危言耸听,乘现在逃去后山的密室,尚有多人可以活命。” 众人讶然,此人怎知他们在后山有密室? 出家人正说着,庙门砰砰响起,众人立即噤声,只听有人在用力的、不徐不疾的敲打大门。 庙祝包道士怯生生的问:“我该去开门吗?” 朱朔提起一口气:“我来。”他有自信,目前他是唯一能阻挡攻击的人选,老山樵、冯家六子等人也不放心,在门两旁及朱朔后方左右防备,随时增援。 姜人龙低声道:“小二也准备!”他得提防冷箭。 朱朔打开扣在庙门内的木条,敞开庙门的那一剎那,敲门声赫然停住了。 门外站了一个全身沾满泥渍的人,头发结满泥垢,连口中都含了一口泥,他两眼白浊,手持匕首,一见朱朔,便一刀刺来。 大殿中有人失声喊道:“老徐!” 老徐是今早刚战死的猎户之一。 朱朔大惊,嘟囔一声:“妖孽。”一掌击向老徐胸口,当场把他击入茫茫白雾中。 “为什么老徐……?”有人正待问,大雾中冲出一人,挥舞着一支长枪,狂叫着冲入庙门。 朱朔急忙闪身,躲开利锋,一个反手“莲花托”要解下那人长枪,那人眼神狂乱,手中感到长枪要被推开,竟猛地侧身撞向朱朔,这下出其不意,朱朔忙一掌震去那人左肩,“卡”的一声,那人左臂脱臼,整支垂挂在左肩上。 他望了望自己的左臂,嘿嘿一笑,仅用力耸了耸肩,整只左臂一弹,竟又接了回去。 朱朔大惊失色,他在峨嵋山隐居多年,还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事,他还正要踌躇,大门砰的一声破开,一堆人撞了进来,个个全身污泥,两眼发白,都是今早刚刚战死、他们埋在山坡上的双方死者。 第349章 送命的时刻 他们一个个眼神呆滞,不管生前是敌是友,全都手持利器,见人便刺,幸亏冯家六子是运镖路上的老手,常有机会面对突发状况,他们反应很快,赤手空拳,或夺刀,或猛拳捶击,将他们打倒,他们却毫不怕疼,再爬起来攻击。 姜人龙望了一眼身边的出家人,痛下决心,用密音传耳说出切口:“扯呼!三娘子家去!”意即“撤退,到后山密室”。 朱朔、老山樵、冯家六子一共八人为大家断后,朱朔运用内力将闯进来的行尸一个个击出去,冯宽等人也将他们合力抛出去,老山樵不愿接触到死者,隔空用内力将行尸震倒,再交给冯家六子们。 其他人往后殿跑去,经过九弯八拐的回廊,一直来到后院的柴房,翻开地板,露出一条窄小的地底通道。 地道很小,仅容一人通过,姜人龙心中盘算经过的速度,担心他们在大门撑不了太久。 “分散走!”姜人龙心想,今早他们得以在山坡上出其不意的攻击,因为他们躲在分布在二郎庙四周的地道,何不让他们分散到不同的通道,加快疏散的速度?但又不行,这些通道的入口分布在不同的角落,万一他们在分散行动时遭到攻击怎么办? 他焦急的看着大家一个接一个钻入洞中,又不晓得大门那边怎么样了? 大门那边,朱朔忙着应战长枪狂人,他发觉那人一脸狂态,显然是个疯子,所使长枪招招杀着,不要命也似的不停攻击,毫无保护自己的意思。 长枪狂人叱喝一声,使了个枪花,看准朱朔的肩膀刺来,他要废了朱朔两手,朱朔哪容他得逞?两手一运,一式“九鼎连环”,把枪头给震开远远,长枪狂人露出空门,胸口被朱朔补上一掌,登时五内翻滚,吐出一大口鲜血。 朱朔心中放松了,此人五脏已为他所伤,再无攻击能力了。 不想,长枪狂人望了眼地面的大摊血迹,眼神越加疯狂,他舔了舔嘴角的血,低吼一声,举枪再战。 这下反而是朱朔大为纳闷,不得不赶紧运一口气应战。 “不用费力气了,”一旁的出家人忽然出声,“他跟那些人没什么不同,都是死了的人。” “你没一起走呀?”朱朔一面应战,一面问。这下他才发现,那名出家人一直站在方才众人撤退的回廊进口,却没有一个行尸接近过他。 “我等你们。”出家人说。 朱朔强运一口气,连续拍打长枪狂人的胸口,击得他连连倒退,一直到达大门边缘,朱朔将他一举打出外头,冯家六子和老山樵也将行尸们全抛了出去,赶忙把门合上,用大木条扣住。 朱朔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因为他对长枪狂人的攻击方法,等闲之人早已内脏破裂、吐血而亡了,而长枪狂人的表情却像若无其事,难道他果真也是个死人?可是他的表情和动作又跟其他行尸大有不同。 “你挂彩了!”冯宽惊叫道。 他的一名同伴手掌被割裂了一道创口,想必是夺刀时留下的。 他惨然笑道:“不碍事!”其他同伴撕下一块衣角,帮他包扎了伤口。 大门被撞得整个震动,像随时要掉下来。在大家撤退完之前,他们还不能离开,免得大门被撞破之后,没人阻挡闯进来的人。 “和尚,”老山樵不客气的说,“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何不明白的告诉我们?” “你想知道什么?” “那些死人是怎么回事?你今天还唸经超度过他们的!” “那些不是原本的死者,只是受操纵的空壳。”出家人说,“据我所知,这些是连『下茅山』也不齿的邪术。”道家之中,以正一、全真两派最为显赫,然而还有其他流派如净明、灵宝、茅山等,茅山又分上、下两支,而“下茅山”一派则是传说中最多怪法术的。 “难道是借尸还魂?”朱朔问。 “连魂都没有,”出家人摇摇头,“他伤得了你,你却伤不了他,所以我才一开始就叫你们避开。” 老山樵沉不住气:“咱们说实际一点,有什么办法击退他们?” “没有,除非把他们双腿斩断,不能行走。” 大雾的另一头,符十二公也沉不住气了。 “老夫的天罗地网已经展开很久了,为何你们迟迟仍未行动?” 他们已穿过索桥,一行人站在岸边抬头仰视,果然时近丑时(约今日凌晨一点),山坡上渐渐出现白雾,越来越浓,进入丑时二刻后,白雾已经像奶水般浓腻了。可是,白额狼一伙人始终站在岸边凝视着大雾,却什么动作也没有。 符十二公有教过他们,他的天罗地网何方向是“生门”,可做为入侵点,何方向是“开门”,可从那儿出来,何方向不可闯去,否则会受惊吓迷惑等等。可是,半个时辰过去,不知道白额狼他们还在等待什么? “我们早就开始攻击了。”白额狼有些得意的回道。 符十二公错愕的望着他。 白额狼道:“我不是老早说过,老神仙有良策吗?” 符十二公转头四顾,搜寻士庆的身影,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的确没看见类似士庆的人影。 他忧心的盯住大雾,不知道雾中正在发生什么事?不知道那个士庆会使用什么邪术? 符十二公忍耐着不发言,观察这一批人的背影,他完全可以感受到他们死心塌地的为张献忠卖命。张献忠何等人也?能有如此领袖魅力,想必长得与众不同,若有机会能会一会他也好,不过当能见到张献忠的时候,说不定也是送命的时刻了。 “嗤!”白额狼两齿间喷出气声,众人马上前移,他们终于要行动了。白额狼拉了符十二公一把:“你带路!” 符十二公乖乖的带领他们窜入雾中,众人紧跟着他东拐西转,不一会,前方渐渐浮现人影,他们穿过山门,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传入耳中,声音在雾中回响着,乍听彷彿是来自远方。 此时符十二公才看见有一群人,像虫蚁般贴在二郎庙的大门上,合力敲打大门,一个个人动作缓慢,似乎身子羸弱的样子。 第350章 又喜又惊 “老神仙,叫他们退下吧?”白额狼的语气十分客气。 果然,那群人停止敲门,默默的站去两旁,表情呆若木鸡,身体像是随时要关节尽散的模样。这下符十二公才看清楚,这些人有的是今早刚战死的张献忠手下,包括今早失踪的领头子金大鹏也在里头,双目浊白,发楞地垂头望地。 只有一人,两手紧握长枪站在门前,眼神狂乱的盯着白额狼,期待他快快弄开大门,好让他进去杀人。“乖乖,去旁边等等。”白额狼像哄小孩一般对他说,然后面朝符十二公,指指自己额头上惨白的那片肉,然后指指长枪狂人的脖子。 符十二公整个人剎那寒了一截。 长枪狂人的脖子上有一道红痕,结了厚厚的红痂。 白额狼的意思是,那人的头曾经断过,是士庆接回去的! 这种奇诡之术,他走江湖访师学艺多年,别说见所未见,根本就闻所未闻! “老吴,准备开门。” 一名貌不惊人的男子自人群中步出,他双瞳内凝,显是内家高手。 “老神仙,请解锁。” 士庆一脸自信的跨前一步,两指伸到齿间用力一咬,挤出一滴血珠接着两指在空中挥画,似乎画了一道符,指尖按去门缝,口中轻呼:“着!”大门竟卡啦一声抖了一下,老吴再上前补个一掌,庙门竟往两边轻轻打开了。 符十二公冷眼观察这一切,心中七上八下的。 二郎庙里一片漆黑,白额狼一伙人举起火把,照亮了空无一人的正殿,满地的凌乱显示了方才的激烈抵抗,还有李冰塑像神色凝重的注视着他们。 白额狼哼了一声:“一如所料。”他回头向士庆说:“你说过你有好方法?” 士庆朝门口招手,门外的行尸一个接一个走进来,士庆把手弯成鹰爪状,扣着一个行尸的脖子后项,将他的身体缓缓按去地上,把他的鼻子整个压扁在地面,口中喃喃唸着一些听不清的句子,只有最后一句“急急如律令”大家都听得明白。 然后士庆松了手,行尸困惑的抬起头来,竖起鼻尖,像狗一般在空气中搜索,最后打定了主意,朝后方的廊道走了过去。 士庆再招来一个行尸如法炮制,果然一个个听话的一边嗅一边走去后廊。 白额狼举起手,示意众人跟着行尸走。 他们沿着走廊深入二郎庙,由于二郎庙依山而建,庙中走廊也是逐步攀高,而且左弯右拐,曲折难行,分明是不想给人容易行走。 符十二公每转一个弯,心中习惯性的盘算步伐,走着走着,他忽然睁大眼,发出一声惊叹。白额狼警觉的问他:“什么事?”符十二公赶忙摇头道:“老人家脚下不稳,差点儿摔倒。” 其实不然,符十二公在那么一瞬间,惊觉这二郎庙中的走廊,乃依九宫八卦而建,若从空中鸟瞰,分明是一个阵形! 何朝何代何人,竟在这近乎荒山的地方设计了这个巨大阵形?此阵何名?有何功能?为何而建?符十二公由不得兴奋起来,目前他只是沿着二郎庙的中轴而行,他恨不得走完庙中的每一条走道,探察这个巨阵的全貌,说不定就能够猜出答案。 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他们才穿出二郎庙,到达后院。众人搜寻了一下,没找到什么人迹。“他们一定有祕道。”说话的人口音不正,想必是那位当领头子的倭人。 没想到,那群行尸继续行走,走到后院的高墙边缘,口中咿咿哦哦的,焦急的想翻过墙去。 “老吴,再拜托了。”白额狼刚说,老吴便两掌一翻,使出“双龙争珠”姿势,连接数掌击去墙壁,土墙表面马上出现数道裂痕。看官须知,这古代的墙多为土砖砌成,土砖乃以黏土杂以干草曝晒而成,此类土墙最怕潮湿,故墙外需涂抹一层防水灰泥,然而如果缺乏维修,土墙倒塌之事则时有所闻。 经过老吴以内力这么一击,破坏了墙内结构,沙黑角再上前用大锤撞击,二郎庙后墙终于崩倒了一个大洞,行尸们蹒跚的越过破墙,步入黑暗的山林中。 走着走着,领先的沙黑角忽然止步,将手中的火把伸进沾满夜露的草丛中,弄熄火焰。 白额狼忙问:“怎么了?” 沙黑角指指前方,白额狼定睛看了一会,才看见不远处有灯光透过一间土屋墙上的缝隙,在高举火把时根本瞧不见,需灭火后,眼睛费时片刻适应黑暗了才得见。 其实他们在黑暗中看不见土屋,只看得到灯光,且此土屋实际上距索桥并不远,他们是跟着行尸绕了半圈才抵达此地。 “姜人龙在此地了吗?”白额狼问士庆道。 士庆耸耸肩:“派人去看看不就得了?” 白额狼望了眼行尸们,里头有几位是他的旧识,不久前还一同作战的。他心想若是战死,不知士庆是否也会将他变成这副模样?想到此,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行尸们步步迫近土屋,到了迫近土屋时,行尸们就如忽然断了线的木偶一般,一个接一个倒下,彷彿在那里挡了一片无形的墙,令他们跨越不过去。有的行尸坐倒在墙边,有的仆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乱成一堆。 士庆“哼”了一声:“我的人只到得了门口,该你的去了。” 白额狼招了招手,从人群中钻出十多个刀客,一个个瘦骨如柴,面带惊恐,符十二公心中大奇,他先前没见过这些人,不知打从何时加入他们的?莫非白额狼增加了援兵?这些人握紧武器,列成一排步步趋前,他们共同有一个执念,要姜人龙那批人看不见两个时辰后的日出。 没想到,走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才发觉无论他们如何前进,土屋看起来都还是没有变近。 “怎么回事?”白额狼气恼的问符十二公。 至少行尸们还能抵达土屋,只是进不去,白额狼一伙竟连接近都没办法。 符十二公又喜又惊。 第351章 热茶一杯 喜的是,白额狼受阻,姜人龙一时三刻内不会有危险。 惊的是,这分明是一个奇门阵法!难道说姜人龙也会奇门阵?不过这种阵术是属于另一个传说中较古老的流派的,而符十二公则是四处访师学艺,杂各家之长。 此阵名为“迷路直行阵”,来源甚古,据说远自东汉就见于文献,顾名思义,入阵者会误以为自己不停在前行,实际上是在原地打转。但是,符十二公并不能如实回答白额狼:“在此荒山野林,说不定是遇上鬼打墙了?” 士庆在旁嗤了一声。 “连你也不知道?”沙黑角怒道。 符十二公摇摇头。 只有罗剎鬼一直默不作声,静静的观察符十二公。 他确定他看见符十二公的嘴角有一抹笑意。 “他们过来了!”包道士恐慌不已。 他们从柴房下的地道一路爬过来,好不容易,三十余人才穿过狭窄的地道,聚在这间隐密的小屋中,一个个灰头土脸,满身臭味,狼狈非常。 不想,正以为可以喘一口气的时候,土屋外竟传来人声,土屋的墙壁年久失修,有泥土掉落,露出里头的竹编支架。他们从竹架的洞隙偷看外头,只见到百步之外有一列火把,有人影走近他们,却又倒在墙外,一时之间,连姜人龙也拿不住准头,不知道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诸位暂时不必担心。”倒是那位出家人说话了,“刚才倒在外面的不是人,是刚才那些行尸。” “他们为什么倒下了?”朱朔认真的问道。 出家人也对他认真的解说:“据说人有魂魄,魂善而魄恶,魂灵而魄愚,魄乃附魂而行,一旦人死,魂已散去,只剩魄仍滞留在空壳,有术之人则能借以操之,而有道之人则能制之。” “有道之人是你?” 出家人双手合什:“不敢狂言,那些魄业已散去,他们再也爬不起来了。” 朱朔又说:“可是远远还有许多拿着火把的人,为何他们不过来?” “这点贫道不知,你还是问问总工头吧。” 朱朔转头四顾,在四面点亮的油灯下,找不到姜人龙的影子,浪里蛟指指上方:“在梁上。” 果然姜人龙爬到了高高的梁上,从屋顶上洞开的通气口观看外面的动静。他居高临下说:“不是不过来,他们是过不来了。” “噫?”众人不禁大奇。 “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阻止他们前进……”姜人龙边伸颈观看边说。 忽然,他停止说话,沉默许久,才猛然睁大眼,发出一声长叹:“哦────!” 众人等着他说下一句。 “李冰杀蛟诀!原!来!如!此!” 整个晚上,原本就飘着细绵似的雨,到了这一刻,忽然雨势变大了起来,豆大的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彷彿上百军鼓齐鸣的声音,很是骇人。 四川地方山多,时入初秋,金风开始吹起肃杀之气,加上秋雨过山,气温一下就变冷了起来。 “有人摸黑过桥!”马朝阳急跑向白额狼报告。 “来或去?” “从对面过来!” “没提灯吗?” “没灯。” “怕是细作,备箭!去唤罗剎鬼来。”白额狼令道:“再报!” 马朝阳又跑回去了,挨近索桥,留神过桥的人,老探子也跑过去支援。 雨声虽大,符十二公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既懂得“密音传耳”,也需令自己听力保持敏锐,而不至于随年纪衰退,是以平日有专修耳根一脉。 莫非姜人龙如此高明,安排了偷袭?符十二公再仔细聆听马朝阳和老探子的对话:“他是要过对岸去的。”“是援兵吗?”“才一个人呢,好大胆子。”“把他射下桥去怎样?”符十二公心中一紧,忍不住转头望向索桥,但为重重树干所蔽,在黑夜中实在看不分明。 马朝阳也没好到哪儿去,夜那么黑,除了看见一条人影之外,他什么细节也瞧不清楚。 罗剎鬼在弓上搭了支箭,准备随时派上用场。 “那小子的身影还有侧脸……我依稀认得,身材不高,对吧?看他簑衣下,腰间是不是挂了什么?不是匕首,也不是大刀或长剑。”说话的是马朝阳,他不仅听声一绝,认人的记忆也是一绝,“如果没弄错,他就是半个月之前,引起长生宫骚动的那个小子。” 符十二公听了,整个人紧绷起来。 “他很奇怪,腰间带的是两把菜刀。” 符十二公忍不住了,热切的走过去,在马朝阳和老探子身后观看索桥上的人影。 如果马朝阳的叙述无误,那么他绝对认得那人。 那个人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之一,是他誓死保护的家人。 “哦!”马朝阳发出一声惊叹,“他走到那间屋子了!” 那人经过索桥后,就瞧见了土屋微弱的灯光,他只犹豫了一下,就走向那间土屋,直达门前。 符十二公忖着,他一定是误打误撞走到了阵形的“开门”,直接穿进了“迷路直行阵”,由“杜门”抵达门前,伸手敲门,姜人龙他们听见敲门声,还大大的吓了一跳。 “门外是谁?”老山樵飞身上梁,挨近姜人龙问道。 “仅有一人,刚从桥上过来,不像白额狼的人,怕是个路过的。” “要放他进来吗?” 姜人龙沉思了一下:“试试他身手,如果不差,说不定可以帮忙。” 姜人龙和老山樵爬下梁柱,坐去土屋一角,朝门口打个信号,原本抵住破门的人慢慢松开手,让门外的汉子得以推开门,小二也马上提起茶壶,准备上前应对。 那人穿着一身雨具进来了,他困惑的看了看满屋子脏兮兮的男人,迟疑了片刻,才将簑笠解下,在门外抖了抖,放在门边。小二立即满脸堆笑,迎上前去:“招待不周呀,里头有位子,客人要点些什么?”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若对方无法回答,就知道不是自己人。 那男子又四下看了一遍,才反问:“你们有什么?” 他绝对不是自己人了,因为回答应该是“热茶一杯”。 第352章 这是什么? “因为已经到了难度很高的地方了。” “啊,是吗?我完全没在意。”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实话,拉塔格只是在前进,对怪物的行动和陷阱乍一看毫无防备,几乎等于什么都没做。 对走路不排斥,但很喜欢转移。 来这里之前说了很多,但是矛盾的地方太多了,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是他的真心话。 话虽如此,但拉塔格并没有要回去的样子,既然已经到了超出自己能应付的范围的地方,雫也只能跟着走了。 “差不多了吧……嗯?” 拉塔格进入迷宫后第一次听到“嗯?”他说。 发现什么了吗? “真少见啊。” “?” 雫往那个地方一看,有一个穿着象牙色衬衫和裤子,披着淡蓝色长外套,背着黑色长剑的银发蓝眼的青年,看起来很有特色。 在拉塔格开口之前,对方似乎已经注意到了。 “是拉塔格吗?你来这里了?” “是啊,绝也,因为有个家伙在这个迷宫里有各种企图。雫邀请我,我想借此机会把他收拾一下。” “……” 绝夜。被称为的青年看着水滴。 “啊,我叫茅宫雫。” “茅宫……啊,原来如此。我是绝夜,请多关照。” “是的。” 这是雫看到绝夜后的第一印象……。 (光看脸部的部分和体格,和龙一一模一样) 和“梦幻前线”中负责生产的魔战士系濑龙一一模一样。 而且,他还背着一把相似的黑剑,从气氛上来说更是如此。 “你说茅宫……你知道茅宫道也吗?” “啊,是的,是我哥哥。” “……好像没有血缘关系。” “因为是我姐夫……” “是吗?那家伙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从以前就很辛苦。” “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也有成为苦命人的原因……” 对于滴答和水滴的指责,绝命的人只会转向后天的方向。 他只是小声地说了一句:“那家伙在这里是我的亲兄弟吧。”但听到的只有拉塔格。 “那么,你在这里真是太令人高兴了。能帮我一下忙吗?具体来说,就是雫的护卫。” “啊?护卫?” “拉塔格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你是赢不了的。” “为什么带我来?!” “不……要我一起去地下城的话,我心里也很高兴。” “因为是按照这样的行动原理行动的,所以才会被抱怨吧。” 主要是慈爱神。 “呵呵,比起臭老太婆的说教,美少女的引诱更重要。” “‘……’” “为什么连雫也会变成这样呢……” “拉塔格先生真是个俗人啊。” 因为是堕落神啊!拉塔格在心里嘀咕。 我仿佛听到了那种刺耳的声音。 “那么,绝夜,从这里大概要花多长时间?” “几秒钟,转移就行了。” “原来如此。” “咦?明明拉塔格先生不会啊?” “……是擅长领域的不同。” “是、是吗……” 对于绝也的说法,雫想“大概除了那个以外没有别的表达方式了吧”。 作为拉塔格,只会想:“唉,因为是‘创造神’,所以比‘堕落神’更有行动是理所当然的。” 说实话,单从转移和传送来说,“转移神萨拉”是最优秀的。 但是,转移和传送也有变化。 如果只是单纯的转移,对其他神来说也毫不费力。 莎拉的变化让人摸不着头脑。 “所以,我们马上去吧。绝也,请多关照。” “嗯。” 因此,转移了。 “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带着想着的雫。 “啊,好疼。” 三个人并没有咚咚地前进,而是一下子转移了。 在迷宫中,有一个相当开阔的地方,一个大汉正在那里坐禅。 他身高有三米,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就像披着肌肉铠甲一样,十分健壮。 下半身是一条牛仔裤。 再矮一点的话,就是刚练完肌肉的大叔了,遗憾的是,他的身高有点异常。 “那个人是你的目标吗?” “是啊,我是来死的。” “表现太粗糙了……” 因此,按照拉塔格、水滴、绝夜的顺序进入房间。 “啊呀,胡巴尔,好久不见啊。你还好吗?” “……是拉塔格吗?” “我知道你们有什么企图……不过,我是来抓你们的。” “原来如此,天界已经弱到让你出来的程度了吗?” 壮汉胡巴尔站了起来。 “呵呵,你站起来可真大啊。” “你真是一副寒酸的样子。” “吵死了!” 最先被煽动失败的是拉塔格。 “那么,身为‘破坏神’的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我只觉得你太大意了。” “……话是这么说。” 你承认吗? “呃,那个,破坏神……” “啊,那家伙是神之一,我和绝夜也是。” “哦……是这样啊。” “咦,你相信神的存在吗?” “比起普通人对大楼的轰隆,神的存在更现实。” 确实。 不知道是便宜还是贵的神的存在。 说起来最近,秀星开始对剑之精锐的成员使用神器这个名字,雫甚至一度回到过去,变成了过去的自己。 神的存在是事到如今的事。 “那么,差不多该战斗了吧?不过,我只是躲着吓唬你,所以你才不来。” “……好吧,只是履行我们的正义而已。” “正义啊……对此,我想稍后和秀星说。” 虽然说了要战斗,但双方都没有丝毫防备的样子。 但是,下一个瞬间……。 迷宫崩塌了。 “……?!” 雫惊愕不已。 一瞬间,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支离破碎了,这样的景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眼前。 但是,只要眨一下眼睛,一切都恢复了。 “破坏神的力量,果然很厉害啊。” “保护着没有任何神之力的少女,同时还能阻挡我的两万连击的你也是你。顺便说一句,还有能立刻制造出与被肢解成无法再构成的迷宫完全相同的东西的绝命巨人。” “作为上位神,你攻击的受害部位的重新构造有点麻烦……” 规模差距太大了。 (神是……我觉得还有一点可以打倒的希望……这是什么?) 第353章 大吃一惊 有一种概念叫作弑神。 神是可以打倒的。 本来就存在既不批判也不革命的权力,历史也不存在成为好事的历史。 正因为如此,即使是压倒性的象征,神也能打倒。 虽然这么想,雫却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价值观。 “不过你还太天真了。刚才你已经很认真了吧?虽然你在暗地里做了大约三十兆件的事,但秀星你认真的话也会做那种事吧?” “那个男人真是与众不同啊。” “他是想理解我们。嗯……因为是‘最新式的神器’。虽说是下位神制造的神器,版本也不一样。” 听了那个雫问“神器也有世代吗?”虽然这么想,但也没有深究。 “我知道就算我动真格的,也赢不了你。” “那你打算怎么办?” “会引起你意想不到的破坏。” 胡巴鲁的眼睛瞬间发亮。 但是……拉塔格的力量要快得多。 不是昏厥过去,而是眼睛、表情、全身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倒在了地上。 “好,堕落完毕。” 拉塔格笑眯眯地俯视着胡巴尔。 “咳咳,像秀星君那样,混合了神器以外的力量战斗倒也罢了,如果只是使用神的力量的话,怎么可能战胜更高级规格的神呢……” “只有这样了吧,大多数神都是这样的。” “那倒也是。” 水滴在这里复活了。 “啊,那个……这个人怎么了?” “啊,连昏厥都没有,很正常,只是‘堕落’而已。” “……正常还有意识吗?” “嗯。” 怎么看都不像那样。 “所谓的堕落,只是单纯地觉得‘麻烦’的力量。但是,一旦被它支配,就什么也动不了。你应该知道的……” 拉塔格叹了口气。 “那么,在这个迷宫里还有很多善后工作要处理,要尽快处理吗……” “呵呵呵,秀星,我已经抓到破坏神了!” “如果不是在别人家的沙发上懒懒散散的,倒还有说服力。” “好了好了,你的团队成员雫也一起来了,还有你认识的神之一创造神绝也一起来了,所以有很多证人。” “是吗?不过,你说谎的时候会选择话题。我就知道这次会不一样。” “那比什么都好。” 基本上是堕落的不想动的拉塔格,这次不但被抓住把柄,还收了很多定金。 因此,必须工作。 对拉塔格来说,虽然他认为“时间很紧也没什么问题”,但因为雫的请求,所以才配合着行动。 “可是,也有绝夜吗?神太齐了吧。” “话虽如此,可是秀星面对的是神,也很辛苦吧?” “是啊。” “你只要觉得不用这么做就行了。而且,创造神绝夜和我不同,是一个会移动的神。” “你不好好工作吗?” “呵呵……写人为动,念为工作,因为我是神,所以没关系。” “我要把你赶出这栋房子。” “饶了我吧,请养我吧。” “直到诸神的麻烦部分结束。” “谢谢。” 秀星叹了口气。 “对了,我跟雫说过了,到哪里了?” “是神的存在。不过,雫,她说过‘比起一般人对大楼的轰隆轰隆,神的存在更现实’。” “我甚至想向上帝祈祷,能不能改变这种现状。” 这是两个不务正业的搞笑担当。 虽然知道。 “雫啊……应该是有一定程度的耐性吧。” “好像是这样的。惊讶程度比想象中要少,所以有点扫兴。” “和破坏神的战斗怎么样了?” “我始终让各种各样的东西堕落,最终让本人堕落,这就是终结。” “……果然还是不想和你战斗啊。” “因为他是最高神,只要好好做就会很强大。不过不光是我,大家都不愿意付出真心。” “话说回来,说是‘最棒’,其实有好多人啊。” “说到底只是框架而已。正因为如此,才是绝对的。话说最强的神只有‘全知神’一选。” “天界的实力平衡,虽然简单,却很残酷。” “没错。” “回到破坏神的话题吧……不过,如果创造神绝夜也在的话,在迷宫中发生什么都没关系吧?” “是啊,迷宫这种东西不用刻意也能做出来。” “是吗……那我也没什么好指责的。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有什么事吗?” 秀星一脸认真地问拉塔格。 “下一个神是谁?” “谁知道呢?” 但是,拉塔格似乎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啊,大哥哥,这个。” “信?” 咖啡店萨塔纳。 是雫的哥哥茅宫道也担任店长的咖啡店,从冲野宫高中步行就能到。 于是,雫把一封信交给道也。 “谁打来的?” 说着,道也含了一口咖啡。 “嗯,好像是创造神绝夜吧。” “噗!” 然后咖啡在嘴里爆炸了。 “哇,好脏!” “……对不起。” 顺便一提,淋了咖啡的信完全没有湿。 好像保护膜挂在奇怪的地方。 “哥哥认识上帝。” “雫相信神的存在吗?” “有别的也无所谓吧?说实话,我觉得无所谓,和一般人对大楼的轰然作响相比。” “……算了,就这么办吧。” 对道也来说,他似乎是令人怀念的对象,用难得一见的微笑表情看着信封。 “能认识神,真了不起。” “偶尔也有奇怪的,比如堕落神之类的。” “啊,那个神也遇到了。” “……” 道也用眼神看着他,好像在说:“啊,这家伙以后要被卷入麻烦事了,是不是被卷入什么麻烦的事情里了?” “……算了,那家伙到底在写什么?” 道也拆开信封,看里面的东西。 ……几秒钟后。 道也开始撕起信来。 “什么?!” 哥哥突然的行动让雫大吃一惊。 道也直接把撕碎的信扔进垃圾桶,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上面写了什么?大哥哥。” “……这是我最不想被写的。” 即便如此,也要撕碎扔掉吗? “只是,真的好久不见了——” “喂,道也,进去了。” 正当我想去找个好话题的时候,店里进来了绝也。 作为咖啡店,现在还是开门时间,所以我很正常地走进来。 第354章 热血沸腾 终于,他看见城外飘扬的旌旗了,上面大书“张”字,看见这个字,谷中鸣的心沉得更低了。 城墙边站满了士兵,俯视着下方黑压压的大军,个个人心情不一,有激昂万分极欲手刃敌人的,有贪生怕死脚软站不稳的,也有认命必死而一脸沮丧的,不管心情如何、肥瘦高矮、聪慧愚钝,在谷中鸣眼中,十日之后,个个皆是腐败中的尸体。 他见到刘巡按了,也是站在女墙边,眺望着大军,似乎在评估对方有多少军力。见谷中鸣来了,他轻叹一口气,道:“该来的总会来,事到如今,我辈读书人,惟有一死!以尽忠节!” “刘大人何必刻意求死?”谷中鸣甩开头,不去看刘巡按脸上浓浓的死气。 也难怪刘大人有此念头,先前,张献忠在六月攻陷重庆的消息传到成都时,城内人人恐惧,生怕不知何时也有同样下场?城内每夜都有夜惊混乱,一时有人高喊闯王打来了,一时又有人叫嚷张献忠攻城了,大家恐慌的乱跑,累了一夜,第二早再继续惶惶度日。 其时全国大乱,交通中断,消息不灵通,自五月闻知皇帝驾崩,再没人知道北京发生何事?也不知国家是否仍然存在?如今张献忠终于兵临城下,大家反而好像了了一件心事,确定了自己的命运,心情也从惶恐不安变成实质的恐惧。 “谷相公是我恩人,”刘巡按说,“要不是你当天救我,我早已曝尸野外,死得不明不白,哪有机会在此抵敌以报国恩?对我而言,死不可怕,重要的是死得其所。” “刘大人既视我为恩人,为何困我在此城中?”谷中鸣不悦道。 刘巡按讶然道:“恩人如此英勇,我道你必定愿意与我共同抗敌。” 谷中鸣转头望向城下的军队,真可谓军容浩大,进攻的、留守的、补给的营区层次分明,步兵、骑兵、射手队伍完整充足,要不是因为都江堰修缮进入枯水期,围绕着成都府的护城河上说不定还会有张献忠的水军呢。 所谓抗敌,无异于以卵击石,这是热血沸腾的人干的事,但不是他的事。 他的事,是师父努力了几十年的事! “刘大人,实不相瞒,”谷中鸣道,“我有一件事,恐怕比去死还更重要。” 刘巡按困惑了,他读了几十年书,不知有什么比尽忠义节孝还重要的。 “追本溯源,需先从我师父在万历三十三年的一场夜梦讲起。” 谷中鸣尽可能详细的描述师父范羽的那场梦。 从小到现在,范羽不知跟他谈过了多少次这个梦,他早把细节倒背如流。他也不忘提到后来在积雪中出现的巨人足迹,验证了范羽的梦。 “那只是一场梦,”刘巡按道,“某个人的某夜的某场梦。” “家师不是一般人,”谷中鸣说,“他自幼所梦,必有预警,道人生死无不中的,但是,他无法梦所欲梦,知所欲知,所以他想寻找跟他有类似能力的人,为的是找出这位杀星究竟何人。” 刘巡按是个聪明人,他马上紧盯着谷中鸣:“所以,你就是他找到的人吗?” 谷中鸣颔首道:“我一见人面,便知其生死。” 刘巡按由不得一阵寒颤。 “师父说过,历代以来,有此能力者,汉有京房,唐有袁天罡,宋有神算张铁桥,史有明载者,委实不多。” 刘巡按静默了一下,才说:“那么,相公见我……” “我不会回答你。” “那我是一定会殉国了。” 谷中鸣沉默的望着他。 “若我不死,你一定会说,你若不说,则我必死。” 谷中鸣绷紧着脸说:“我见过有人,在前一刻毫无死相,只不过一瞬之间,死相乍现,就死在我跟前了。”他顿了顿,说:“所以说,我所能见,未必应验,因果变化万千,非我辈所能窥之。” “可是,相公没见过死里逃生之人对不对?” 谷中鸣闭着嘴不回答。 刘巡按低头苦笑道:“相公是老实人,所以无法骗我。”他转头再度眺望张献忠的大军:“令师找到你,又如何找到那位梦中杀星呢?你如今身在四川,又怎知杀星不是在京师的闯贼呢?” “大人可记得,梦中有位太白金星吗?”他见刘巡按点头了,才接下去说:“玉帝说万一杀戮过重,要有人阻止呢。” “你也要找出这位太白金星?” “非也,吾师推敲多年,始悟此太白或许非人,而是……”他故意等等看刘巡按有没有反应过来。 刘巡按恍然道:“西方金!西方属金!”金星是每日在西方最明亮的星,五行西方属金,故有此名,“莫非暗示此人应现于西方?” “不错,张献忠和李闯皆是陕西人,不过谁才是正主儿呢?”谷中鸣举起一指,“还有一着,金星名太白,有后人附托李太白为金星转生。” “李太白是四川人!” “四川江油,汉中地方。”谷中鸣道,“是以我们师徒三人潜居四川,相信此人必至四川,而且,此地正是他丧命之地!” 刘巡按听了热血沸腾,指向军中道:“那人就在下方吗?你看得见吗?” 张献忠的军营井然有序,每个军伍围成一圈,圈外有圈,分布有如密教中的曼陀罗图,岂能知晓张献忠坐落何处?更何况,以他的奸诈善战,绝对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的。 谷中鸣不知的是,张献忠的指挥营在军中称“老营”,外围是粮食、工匠、妇孺军眷等营地,再外围才是四大将军的营地,层层保护老营。这些谷中鸣全不知道,所以张献忠的“老营”隐藏在密林之中,或混在重重军营中,绝不可能让他们从城墙上识破。 “我看不见。”谷中鸣坦承,“不过,如果走得够接近,我会看得见的。”他转头向刘巡按说:“所以我不能陪你一起死,你不会怪我了吧?” 第355章 老神仙 “我何德何能,怎能叫恩公陪我死呢?”刘巡按笑道,“希望我能帮你尽量接近他。” 一名士兵骑着快马奔来,在城下阶梯翻身下马,匆匆忙忙的奔跑上城墙:“刘大人!刘大人!蜀王有旨!蜀王有旨!” 刘巡按对谷中鸣苦笑:“蜀王一定是听闻张献忠来了。”然后问那名士兵:“蜀王可有交代何事?” 士兵气喘吁吁的回道:“蜀王说,他要拿钱出来征求死士了!” 刘巡按两眼一瞪,悲愤的握紧拳头,低声说了一句只有谷中鸣听得见的话:“太迟了。” 刘巡按对谷中鸣说:“我留一匹马给你,恩公可自由行动,看有何良策对付张献忠,我得去会蜀王了!” 谷中鸣应诺了一声,目送刘巡按离去后,他沿着城墙巡视,看见城门外还筑了一个“瓮城”,恍如一座小城,城门斜开,令敌人不方便长驱直入,即使攻入了,也会被瓮城女墙上的守卒用箭矢攻击。 成都城又有金水河围绕,有河道自西至东穿进城中,不过现在水闸已关,城中河道水流静止日久,已发出阵阵臭味,城外的河流也因都江堰进入修缮期,截水干涸。 谷中鸣看着看着,感到左手痒痒的,那是断指处正在长肉,肉长得很快,他甚至能感觉得到肉在生长。 不久以前,雷万仞之母约了他去家,一进她家,便闻到扑鼻的药香,只见雷大娘桌上放了一碗碗药,他认得的有当归、芍药、丹皮等还算寻常,又有红花、羊踯躅等花瓣,皆为有毒之花,还有不明的黄色粉末,最骇人的是两碗干燥小虫,一种是蝼蛄,一种是土虱,不知何用。 四川山多药多,人道“无川不成方”,少了四川,药方就开不成了,绝非虚言。然而看见毒花、虫只入药,仍然不免心惊。 雷大娘用瓦锅煎酒,将虫干磨碎成粉,再连同所有药物一起倒进去煎煮,谷中鸣看了有些担心,不禁拱手问道:“大娘,此是何物?” “给你喝的。”雷大娘爽朗的说,似乎为了解除他的疑虑,她又说:“家母生前留下数张偏方,是她四处收集而来,又是生前用过极灵验的,我想起来有此一方,能为你再续断指。” 雷大娘将煎好的药盛碗,最后取出一张小纸包住的金属粉末,倒进药中捣和,便递给谷中鸣。 谷中鸣迟疑了一阵,才接过那碗药。 “先别忙喝,坐下,”雷大娘取出一把小刀,“我相信你不怕痛的。”说着,握着他的左手,把小刀割去断指处。 谷中鸣“呜”了一声,不敢抽回左手,生怕割伤他处,右手又拿了碗药,一时来不及放下,正要哀叫,雷大娘已将小刀置去一旁:“甭叫,我弄好了。”断指处本来就有些麻痺,说真的是恐惧大于疼痛。 只见断指指骨露出,骨周血肉模糊,而雷大娘随即取出两根铜指,是推针用的指套改造而来的,然后吩咐他:“喝吧!”说着,将两根铜指套去断指,用力把断指塞入。 雷大娘一边做一边说:“家母说过,一位老伤科取人接断骨,便用此方,被接骨者死后数年,捡骨之时,老伤科亲往检看,果见断骨已完全接回,且碎骨空隙之处竟为金属渗入填补!密接得天衣无缝! “我最后放入的粉末是自然铜,我想证明看看,如此是否能令铜指与骨头相连。” 谷中鸣望着她清澈的眼神,觉得她没有理由害他,便将药汁一咕噜喝下。 才没多久,断指处生出一股热量,皮肉渐渐收缩,彷彿有万千细微的小虫在蠕动,奇痒无比! 时至今日,铜指已与他骨肉相连,骨肉的生长变缓了,但依然能感觉得到。 他满怀感激的看了眼两根铜指,再转头望向城下的张献忠大军。 “你在何处呢?”谷中鸣呢喃道。 傍晚,张献忠营中响起战鼓,大军开始攻城。 他们猛烈的攻打东面,实际上另有一批人正聚在北角楼下,如地鼠般偷偷的挖洞,连夜剜空城墙的地基,好埋下炸药,这是攻打重庆城时用过的老方法,而且是个好方法。 在黑夜的掩护下,还有一名黑衣老者,正在数名黑衣人的保护中,慢慢的沿着城墙走动,每走两步就停顿一下,伏耳在墙,用手上的小锤子轻敲,这样一点一点的,花了一整个晚上,绕完整座城。 天快亮的时候,老者进入张献忠的老营,报告说:“大王,成都府的确是北面较弱,老夫一寸一寸的检查过了,整座城皆以石材建造,惟北角一带是土墙。” 张献忠穿着盔甲,坐在老营正中的巨大交椅上,椅上铺了两块虎皮,老虎嘴巴张开,彷彿活生生的在咆哮,惟独两个眼窝空空的,看得出是失去霸气的王者,被一位人类的王者坐在它生前爱惜的花毛上。 “所以,”张献忠捋捋长须,沉声说:“你做了记号吗?” “做了,老夫在最弱的、次弱的、再次弱的地方全做了记号。” “很好,”张献忠说,“你可以退下了。” 老者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他是拥有数十年经验的城工,从位阶最低的搬运工一直当到筑城监工,从材料到工法无不熟悉,对四川各城的防御工事再了解不过。 要攻城,找筑城的人帮忙准没错。 二郎庙外又再升起一幕浓雾。 白额狼、沙黑角、牛元亮、伊贺左卫门四位领头子在大雾前排开一列,跟其他人的手下布成阵形,后方有罗剎鬼带领挑选出来的射手,负责开路。 “大家准备好了吗?”他们的耳中传来符十二公的声音。 这个阵形是符十二公教他们排列的,他解释说,如此可以包围二郎庙,化解任何来自前方的攻击。但是,白额狼并不敢完全信任符十二公,所以在开战之前,他们也找了“老神仙”士庆。 士庆一脸不快:“你们也晓得要找我?” 第356章 乘虚而入 白额狼对他陈说厉害:“老神仙,如果攻不下都江堰,别说我们担当不起,你在大王那边的地位也会降低的。” “哼!”士庆拿出一个布袋,取出数十颗用蜡封好的丸子,“这是我的祕宝,非等闲不轻易取出。” 白额狼疑心的看着那一堆丸子:“这是什么?” “还魂丹。”说完,士庆故意望着白额狼,看他有何反应。 白额狼更疑心了:“有何作用?” “省得你们不幸阵亡了,还需我费心救活。”士庆不怀好意的笑道:“你们上阵前,一人一颗,不会那么容易死翘翘。” 他们刚要从士庆手中拿走药丸,士庆忽然说:“还有一件事,这『还魂丹』的事儿,不能告诉符老头。” “为什么?”罗剎鬼问。 士庆直视罗剎鬼,正色道:“不为什么,我就讨厌那老头子。” 就这样,抱着一丝不安,他们全都吞服了“还魂丹”,才拎起武器上阵。 哪里知道,果然被士庆料中,姜人龙只率了八人从雾中冲出来,便将他们三十多人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姜人龙他们每人手中都提了个有人那么高巨大竹笼,就是在第一回攻击二郎庙时见过的。那编竹笼的竹子十分坚韧,编出来的大竹笼网眼又很大,他们只消把竹笼奋力挥动,就能缠住武器,把武器勾走。 这些竹笼是用在都江堰的修缮工程上的,他们在笼中装上大石头,滚入河床堆起来筑堤,白额狼料不到姜人龙有此一着,竟将竹笼当成武器使用! 领头子牛元亮使的是一把精铁打造的月牙犁,平日铲人颈项、断人头颅轻而易举,不想一遇冯宽手上竹笼,顿如泥牛入海。其时冯宽以逸待劳,等他月牙犁斩来,便顺势让刀锋伸入网眼,再一转竹笼,月牙犁登时脱手,被收入笼中。 牛元亮手中没了武器,当场傻了眼,他原本还满脑子如何杀人的计划,而今顿如无助的小孩般楞在当场,冯宽补上一式猛拳“暴雷手”,连取他一侧脸太阳穴、眼珠、鼻梁三个致命处,在牛元亮尚未使出他日久生疏的拳脚功夫前,击碎他的鼻梁、打烂他的眼珠,然后令他太阳穴下方的迷走神经受到巨大刺激,心脏倏地停止跳动。 如此这般,手中有武器者纷纷措手不及,连沙黑角也在出战不到几口饭时间就被夺走了大铁锤和钢钩,在错愕之际,被冯家子弟随手一记“猛拳”击碎胸骨,心脏也在瞬间停止。 沙黑角完全没有料到,他的生命会在这么仓卒之间结束。 白额狼见情势不对,他的狼牙棒才一脱手,他便反身逃开,冲出大雾迷阵,让其他人去招架,他则举弓帮罗剎鬼射箭。 符十二公的这场大雾,是所谓敌暗我明,亦即我看得清而对方看不清,所以白额狼等人不难找路逃走。但如此高超的“奇门阵”也没为他们带来多少优势,因为姜人龙好像有更厉害的手段,他们八人形成的阵形,将姜人龙包围在中央,保护得滴水不漏,压根儿视符十二公的阵形为无物,令符十二公又忧又喜,不知如何是好。 一时之间,竹笼中装满了大斧、倭刀、铁锤等各色兵器,用惯武器的人,很快就被姜人龙等人解决了,剩下都是拳脚了得的人,尤其是罗剎鬼麾下的老吴,虽然其貌不扬,却有惊人的内功,老山樵一早就盯上他了,是以一逮到机会,便扑上前去。 老山樵惜才,先来个虚招,引老吴出手,老吴果然出尽杀绝,两手往巽、坎二方推出,象先天八卦。才一交手,老山樵便惊问:“令尊讳何?” 老吴不打话,继续攻击,老山樵从容的见招拆招,口中也继续问:“是否京师锦衣吴指挥?若然,令尊乃我世交!” 老吴听了,更为愤怒,痛下重手,又被老山樵一招挡去。老吴道:“各为其主,无需废话!” “什么各为其主?”老山樵也火了,“什么世道?你选错边了!看我不打醒你?”老山樵方才处处留手,只守不攻,如今连接出招,巽坎位的“风雨交加”、干九五位的“龙吟千里”、干位变卦坤位的“黄盖抚须”等招式一个接一个,打得老吴应接不暇,连连倒退。 老山樵边打边问:“如何?这招你了不了?这式你熟不熟?是不是你家的门道?”老吴不愿回答,只管努力接招,但心中也惊讶眼前这老者何许人也?为何对他家的路数如此熟悉? “废话少说,我不认识你!”老吴抛出短短一句,猛然加快攻击。老山樵知道,武斗中说话最易泄气,他要留住真气不令外泄,所以才不想多说。 “好吧。”老山樵言毕,使出同样是老吴看家路数的“山风蛊”,两掌朝下左右推出,不过在接触的前一瞬,老山樵化掌为指,连点老吴两穴,老吴两腿登时软化,晕绝在地。 罗剎鬼在远处望见战友们兵败如山倒,心中焦急,连连发箭,他最拿手的就是一箭接一箭如串珠不断,发箭速度之快,比一般人捡石子丢人还快。 他先瞄准看起来较弱的角色,选定了冯家六子之一,先射两支响箭,再接两支哑箭,果不其然,那冯家子弟用竹笼接了两箭,没留神第三箭,被射中肩膊,最后一箭他已无暇注意,在讶异的望向插在肩上那箭同时,第四箭穿喉而过。 罗剎鬼指示其他两名射手瞄准其他人,分散他们心神,他自己则乘虚而入,连接射倒了另外两名冯家子弟。 “那人杀了老四!”冯家子弟发现罗剎鬼了,他们一人冲出阵形,姜人龙才大叫“不可”,那人已跑到罗剎鬼跟前,想要一拳结果了罗剎鬼。此时,罗剎鬼身边的一名射手骤然扬一扬手,那名冯家子弟还正飞身半空,脖子就乍然迸现一道血红,待他仆倒在地时,头颅才断开,骨碌碌滚下山坡去了。 第357章 无法回答 原来那人就是老探子,他善使飞铙,出手即见血,但他仅杀一人,大雾中就突然飞来数颗飞蝗石,击中他的太阳穴,令他气绝昏倒。 朱朔在地上随手抄了一把石子,用内力抛向罗剎鬼等射手,白额狼闪避不及,额头上那片死人皮被击开几个血坑,他痛倒在地,生怕头皮剥落,赶忙用一手护住。 罗剎鬼不甘示弱,冒着被飞蝗石打中的危险,又连发了响、火、哑三箭,只闻“呜”的一声,又一名冯家子弟倒下。一时之间,冯家六子仅剩冯宽一人,他悲痛万分,眼眦欲裂,正欲冲上去搏命,被姜人龙密音传耳止住:“住手,看看四周,没有必要!” 冯宽定一定神,只见四周大雾忽然散开了,想必是时辰过了,遁甲阵也失效了。 二郎庙前的地面上躺满了人,有的人一动也不动了,有的仍在呻吟,冯宽仔细瞧看,见有两名冯家子弟一息尚存,胸口仍在起伏,不禁眼中泛泪,悲欣参半。 “符公!补阵!”罗剎鬼将箭搭上弓,等待符十二公指示。 不想,符十二公毅然举步,走进阵中,抽出腰间的两把小斧,一手举起,斧光耀眼,罗剎鬼心想这是符十二公的讯号,要他射向该处,他连忙放箭,让箭插进符十二公身边的石板地上。冯宽马上挥动竹笼,上前拨开那支箭,罗剎鬼大怒,抽了一支倒钩箭,一箭射偏,正中冯宽右臂,痛得竹笼也脱手了。 冯宽正欲拔箭,被姜人龙出声制止:“住手!会废掉你的手臂!”冯宽一见箭头穿臂处,果真露出倒钩,当场吓出一身冷汗,他方才一时鲁奔,差点儿就废了手臂。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符十二公将举起的小斧移到脖子上,夺力一抹,立刻喷出大量鲜血,符十二公仆倒在地,血流满地。 敌我两方,所有人皆惊愕不已,久久不发一言。 且说都江堰遭到张献忠六支先遣哨队攻击之时,正为七月梢。其时张献忠大队已自重庆一路分兵攻打合州、永川,终于兵临成都城下。 此时此刻,蜀王才真正感觉到历代祖先累积下来的财富行将不保,不得不招来巡按刘之渤,表示愿意拿钱出来征兵了。 “重赏之下,必有死士!”蜀王又期盼又惊怕的说。 时机已错失,蜀王临时抱佛脚拿出的钱财根本没用,募了三天兵,募兵站前空空如也,压根儿没人反应。 还记得去年刚卸任的四川巡抚陈士奇吗?也就是在正月份以“尚未交接、不方便出军饷”为由,放了张献忠入川,然后又因极度惭愧而到重庆帮忙守城,最后在六月城破时跟瑞王死在一块的那位。 如今接任的新巡抚名叫龙文光,他跟总兵刘佳印一起率兵,从川北来援,兵力仅有三千,只能守御,无力却敌。 事实上,成都城中的富豪、王室早有大半逃出城外,虽说城门紧闭,依旧有守卒收贿,在夜半开门放人,所以往往过了一个晚上之后,人们才发觉王宗大姓的家宅忽然比往日安静,无人走动,才知道昨夜又有一家人遁逃了。只有蜀王因代表大明宗室,一直被强留下来,想逃也逃不了。 蜀王现在只能祈求成都府城固若金汤,不易攻陷了。 刘巡按与幕僚们连夜开会,蜀王在旁,越听越心惊。 “粮草算出来了,”负责会计和点粮的幕僚报告道,“我们不知张贼的粮草够不够,不过我们的一定不够。” “尚有若干?”刘巡按问。 “以目前军兵数量,至多七天。”他偷瞄了一眼蜀王。 这一瞄,有几个意思。 一者,他口中的“军兵数量”表示不包括平民百姓,一旦平民发狂,还需挪出人力护粮。 二者,所谓“目前”,表示接下来战死的越多,储粮可拖越久,但军力也会耗损。 三者,他知道蜀王府中尚有满仓储粮。 “张贼在挖城角,”负责守城的将领报告,“他们用火药填城角,炸了一小块,我们赶紧从上方猛烈攻击。” “这城从老祖先传下来,很少有被攻陷的。”蜀王插了个嘴。 “这城其实有弱点。”守城的将领说。 “呃?”蜀王楞了一下。 “成都城下皆甃石,”“甃”就是用砖交错重叠砌成花纹,由于交错,故可抵抗来自各方向的力量,“但是,北角楼却只用土填筑。” “为何不早说?”刘巡按惊问,“他们炸哪里?” “正是西北角。”守城将领说,“早在四年前,张贼上次攻打到城下时,我就发现了,后来贼退了,我屡次报告要修北角楼,被回报修筑范围太大,预算不足,欲求见蜀王求金修城,蜀王也推搪说无此必要。”说着说着,他眼中已渐渐湿透。 刘巡按听了,心悸不已,似乎好像的确有这么回事,他看了眼蜀王,也是低头不语。刘巡按痛心忖着:他们都是咎由自取,活该当死! “现在他们就在集中攻击北角楼,可见他们对此城清楚得很。”守城将领说完了,退去后方。 一位老将提议:“我们倾全力,在北角内侧加筑一墙,即使墙崩了,也尚有一墙。” “石料不足,”负责修缮的制事说,“只够修补之用,不足以筑一高墙。” 正当大家在成都府城发愁的时候,从川北来救援的川北总兵刘佳印和新任四川巡抚龙文光,正进驻在成都以西的郫县。 龙文光的打算是,他兵力三千,极少,不能进成都与共生死,不如在郫县遥助,当张献忠攻打成都之时,他可从后方侵袭,牵制张献忠。 他与郫县县令赵嘉炜商量:“我从川北走来,一路上见河流水位甚低,至此城时,见壕沟干涸无水,成都亦必相同!若能有水,就能多一条防线。” 赵嘉炜是浙江监生,对于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他身边的幕友帮忙解释:“那是因为都江堰在断水。” 第358章 后顾之忧 由于河道还未完全断流,这几日又下过大雨,是以河水虽不深,还能行船。浪里蛟脱下上衣,走到渡口,步入河中,涉水将一艘装满了尸体的船推到河心,让其顺水流而下,不至于靠岸。浪里蛟渐推渐远,慢慢的远得只剩影子。 那边厢,众人忙着将其他尸体运下山,要将第二艘船填满,阿瑞眼睁睁看着无船可用,正躇躇间,忽然注意到浪里蛟所推的船上,有人要缓缓站立起来,阿瑞以为自己看错,忙引颈瞪眼细看。 渡口边的人们一阵喧哗,有人大叫:“动了!真的动了!” 阿瑞睁大眼睛,看着渡口边船上有一具死尸在抖动大腿,摆在胸前的一只手像羊癫风一般乱动,它抽搐了一阵,口中吐出一口黏稠的黑血,挣扎着想站起来,一如初学步的婴孩一般。 不特此也,从山坡上拖屁体下来的人也吓得放开手,因为他拖着死人的脚踝,而死人的脚趾开始扭动了。 两名河工赶紧跳下水,把渡口边的小船推往河心,可是还有一艘未装满死尸的船,以及山坡上横七竖八的死体来不及摆进船。 “快些儿!”有人一声作喊,大伙儿马上加快速度,合力把山坡上的死者抬起,飞跑下山,死尸四肢被执,挣扎个不停,意图甩脱手脚。 “这分明是妖术!”阿瑞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听过这种事!他冷静的想了想,当下决定回头冲上山,回二郎庙搬救兵。说时迟,那时快,一具还没人去搬动的死尸一把抓住阿瑞的脚,阿瑞下意识施展出青城山长生宫独门“仙人步”,挣脱死人的手,拔腿上山。 才走到二郎庙门口,就见到一名老迈的道士刚脚步不稳的踏出庙门,他一见阿瑞,便道:“小兄弟,背贫道下山好不好?” “那些死人会动!”阿瑞喘着气,指着渡口方向说。 刚才企图抓住阿瑞的死尸已成功的站立起来,才试走了几步,便直跑上山,朝阿瑞扑来。 老道士二话不说,手中搯诀,口中呢喃了数个字,一声“疾!”指诀朝死尸眼前一扫,那死人像被热风扑面一般,脸上立时爆出一股焦肉味,像小狗般哀叫的倒地。老道士赶忙半蹲下来,手中再搯一诀,在死人脖子上划过一道,那死人张开大口,吐出一口青黑色的烟气,就再也动不了了。 阿瑞一时看呆了,不禁心中赞叹:“好俊的手法!这说不定就是在长生宫自幼听说过的『雷法』!” 老道士再度站起身,咳了几咳,才说:“背我下山。” 话分两头,人在江心的浪里蛟,见他推的船上有了动静,正从水面抬高头要看,已有一只爪子伸向他两眼,他大惊之际,反射的拉住那只手,把死人一把拉下船,顺势把它抛进水中。他记得方才在二郎庙中,那位出家人说过,若是魂去魄留,魄惧怕过水,因此在河心可免死尸万一复活上岸,在这紧急之时,拖那死人下水岂不最好? 没想到,那死人下了水,竟摆动手足游向浪里蛟,口中直骂:“入你妈的球!老子要杀了你!” 浪里蛟吃惊不小!这死人会说话,跟先前的那些不一样!倒比较像他在庙中勒死的长枪狂人,会说会想,只不过模样比一般人疯狂好几倍! 浪里蛟马上抽出腰间的匕首,快速吸了一口气,噗的潜入水中,脚下拨动,三两下绕到那人后方,两刀割去他的脚筋。那个活死人还正困惑浪里蛟去了何处?便觉脚下剧痛,痛得踢不了水,整个人失去重心翻入水中,浪里蛟乘机一手把他的头按进水中,再一刀刺进他的脖子,那活死人在水中惨叫一声,河水灌入肺中,从口里涌出一团黑墨似的东西,染黑了水面,浪里蛟只觉眼前蒙上一层黑幕,他赶忙踢水弹开。 “他还是会死!”浪里蛟才刚这么想着,船上又站起了两个活死人,而且他们毫不犹豫的跳下水,朝他游过来,“和尚说的不准!什么长流水?” 他寻思:这些人活过来不怕水,不知如果死尸泡入水中,还活不活得成?心念正动,他已在水中一个鱼转身,快速绕过跳下水的两个活死人,游到小船侧边去。 那两人虽曾受过张献忠的水军锻鍊,毕竟不及浪里蛟自幼习水,他们转身不顺,还未及追上浪里蛟,浪里蛟欲推翻小船,却发现很难在水中将小船推歪,他灵机一动,两手抓住船缘,整个人跃出水面,用力将船往下压,整艘船当则倾斜,十余具死尸的重体压去一侧,当下翻船,所有死尸掉进水中,浪里蛟赶忙用脚踢船,把自己弹开退后。 大批死尸沉水,挡住了那两人的去路,浪里蛟乘机回绕过小船,乘乱绕到一人背后,一刀刺去他颈侧,果然又是涌出一团黑墨。“到底是什么东西?”浪里蛟避开黑墨,另一人游向他,在水中用掌击他。 “怎么回事?”浪里蛟心生疑惑,没见过在水中用掌攻击人的,会有效吗? 那人的掌心还未碰到浪里蛟,掌心竟生起大量水泡,浪里蛟只觉该人的掌心和他的身体之间产生一股波动,胸口似乎被铁锤重击了一下,忍不住将闷住的一口气开口放出,河水立刻涌进口中。 浪里蛟头晕目眩,赶紧冲出水面吐水换气,河水灌入令他咽喉刺痛,脑袋瓜更是像被扎了千支针般剧痛,他根本张不开眼睛,那攻击他的人也迸出水面换气,再朝他迎头一击,眼看浪里蛟完全无力反抗,河边忽来一声叱喝:“住手!” 老山樵在河岸飞驰而来,足下一蹬,飞身半空跃到河心,两手在空中往下一拨,一股强大的波动传至水面,河水一阵荡漾,将浪里蛟和那人冲开两侧。 老山樵脚尖一点,轻轻站到翻覆的船底上:“别再造孽了!” 原来水中那人就是老吴,他直楞楞地望着老山樵,平凡的脸孔完全看不出是位内家高手。 老吴忿然道:“你为何三番四次阻隢我?何不干脆杀了我?” 第359章 复生 阿瑞冷静了一下,回想这半个月来,他跟随赛流星在山上游荡,听闻了许多外界对长生宫的传闻,这其中包括了一个女山猿的传闻,令他特别疑惑。 赛流星告诉他,他和他爹都是青城山上的挑伕,也常载人上山,以前有一位女客人是常客,好像是一位颇有名气的绣工,那传闻就是源自她身上的。那位女客原本住在灌县,后来好像搬去成都了,不过,眼下成都正被张献忠攻打,那位绣工不知还活命没有? 撇开绣工不谈,现在他的外公就在眼前,应该可以告诉他比绣工更确实的消息! “我既然有阿母,也应该有爹吧?”他深吸一口气,才问:“我爹是谁?” “你爹,在你阿母珠胎暗结时,就没想过要你活到今日了。” “他是……” “你不是他的对手,救你阿母就好,带她走得远远的。” “怎么救?” “你阿母所居之地,外有三重遁甲阵……”符十二公一一教他如何安全进出阵形,如何破解,“你不能回长生宫,带你阿母到更深的山中去,等待张献忠的劫难过去!” 阿瑞握紧符十二公的手:“外公,我现在就该走了吗?” “他可以走吗?”符十二公问姜人龙。 姜人龙想了想,说:“后山比较安全,绕水路过河,别走索桥。”只见姜人龙嘴唇微动,却没听见声音,不久,声音又回到阿瑞耳中:“我已告知大殿外的人,让你从大门离开,你过去就是。” 阿瑞答应了一声,奔到门口,不舍的回头望了眼外公,符十二公则在地上对他挤挤眼,目送他离开。 姜人龙看了看符十二公,道;“你总不能一直这样躺着。” “有何安全之地?” 姜人龙想了想,便走到床边去,翻开床单遮住的床下,只见一块长方形大石压在地上。姜人龙道:“这儿是庙祝包道士的房间,不过,恐怕连他也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姜人龙略施内力,借巧力一推,床下的大石斜斜移动,竟露出一个大坑洞,里头有一个人高的深度。 演戏就要演到底,姜人龙把符十二公用拖的拖到坑洞中,小心扶他坐好了,再回头取了房中桌上的油灯,点了灯再进洞,然后从里头拉回大石。 符十二公从洞中站起,不敢相信的四处摸索:“这洞是你们挖的?” “不是。”姜人龙促狭地说。 此洞又深又宽,墙壁平滑,从声音的回声来听,显然还有通道可通往他处。 “怪道你们神出鬼没,这二郎庙底下还有许多通道吧?” 姜人龙在昏黄的油灯下微微点头,看他有本事猜中多少。 “昨日白额狼闯入二郎庙时,我随他们穿越了整个二郎庙,一直到后院……”符十二公说,“我感觉到,这一整座庙,就是一个遁甲阵形。” 姜人龙抑制住心中的兴奋,对他微笑。 “不过,老夫觉得此阵尚有遗缺,不过……如果加上我没见过的地道,那肯定就是个完美的阵形了。” “李冰杀蛟诀。”姜人龙忍不住说了,“此阵名为李冰杀蛟诀,如果没错,乃古八阵图。” “八阵图?”世人皆以为八阵图乃诸葛武侯的专利,事实不然,八阵图为古代阵法理论的总称,基本上是八种阵法,是哪八种则众说不一。 “你瞧。”姜人龙把油灯放在地面,用手指就在泥地上画了起来,先画个大圆,再交错各圆,不久,就画成了一幅奇怪的图,“你看出什么了吗?” 符十二公歪着头,移动油灯细细察看:“此阵有缺,你好像画少了什么?” “我画给你看的是地面上看得见的,正如你所料,其他在地底下。” 地道也是阵的设计之一,是隐藏的线条。姜人龙再补上一些线条和圆点,符十二公见了,不禁倒抽一口气:“这就是古八阵图?” “你看出什么了吗?” “此阵内含八个阵法,可相互变化,一为八,八为一,叠合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加上八阵合一,实际上是六十五阵,这就是『李冰杀蛟诀』?” “原来如此,”姜人龙兴奋的抚掌道,“果然要内行人才看得出门道,我今天终于明白它的妙用!”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利用它,但不懂其门道。” “你们待的破屋在何处?”符十二公指着地上的图,问道。 姜人龙指向一个点。 “难怪,此处正是阵形穴点所在,白额狼他们想攻打你们时,却像迷路般不断绕圈子,明明近在眼前,却根本接近不了破屋!” “原来,我也觉得奇怪,为何他们不攻击。” “姜兄,”符十二公严肃的说,“请带我去看原图。” 姜人龙站起来:“我看除了符公之外,天底下没几个人能看懂它了,即使你不想看,我也会强拉你去看的!” 阿瑞听姜人龙的话,走出庙门后,不走索桥,要到渡口去找船。 步下斜坡的路上,他看见姜人龙的战友们将死者拖下山坡,要拉到河边,另外有人在探看死者有没有呼吸脉搏,还小心的翻开眼睑查看。 浪里蛟看见阿瑞,叫住了他:“兄弟,你往何处去?” “我要去青城山。”此人曾与他同患难,阿瑞如实回答了他。 “兵荒马乱的,何不待在二郎庙?” “要事在身,也顾不了许多。”阿瑞挥挥手,表示要赶路不多说了。 浪里蛟见他似要走去渡口,忙问道:“稍等,你该不会要用船吧?” “总工头吩咐我走水路较安全。” “恐怕不行,”浪里蛟摇摇头,“那些船只全都客满了。” 阿瑞讶异的望去渡口,才见到方才拖尸体下山坡的人,竟将尸体摆到船中。船仅三艘,尸体有二十余具,当然就没他的位子了。 “这是为啥?”阿瑞惊问。 “和尚吩咐,要把死人放长流水,以免复生。” 阿瑞觉得荒谬透顶:“复生?什么意思?是再活过来吗?” “你不相信?呵,你没遇过,我们昨天才刚跟会走路的死人打了一仗呢!”浪里蛟说完了,便离开阿瑞,走下山坡。 第360章 离开 “我不能杀你,有两个道理,”老山樵说,“第一,你没瞧见你那些死去活来的伙伴是什么德行吗?” 老吴道:“如果是,也是我自找的。” “第二,我也曾经是司马千户麾下,『关圣同善会』十五人之一!” 老吴吃惊的瞪大眼睛:“你是谁?” 说回渡口边的那伙人,正劳于对付那些从船上爬起来的行尸,有人反应快,忙一脚踢开船只,让其他行尸上不了岸,但是地上还有其他尸体,眼看也要爬起来了! 他们发现这些行尸比死前更难对付,砍了好几刀还不倒,正在慌乱之中,他们远远看见阿瑞背着一名老道士冲向河岸,一个行尸扑上前去,阿瑞赶忙将老道士放下,只见老道士将木剑点去那行尸身上,那行尸骤然停止动作,站着不动,随即软倒在地。 “那是什么武功?”众人惊问左右,没人知悉。 不消多说,那老道士就是姜人龙的师父范羽,自从丈人观变故之后,他的元气一直未能恢复到先前的状况,他在庙中静养多日,不停在思考,为何自己修养多年的元气,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消耗得几乎油尽灯枯?当然其中一个原因是他根本很少有机会使用,所以缺乏经验。那么别人是怎么用的?能使元气源源不绝呢? 他忆起年轻时遇过一位童颜鹤发的高道,曾告诉他:“养先天之气大不易!人身有限,能养多少气?可是,天地之气俯拾皆是,信手拈来,故养气虽然重要,切不可忘记借气之法!” 当时他还年轻,身强力壮,对高道的话不以为意,如今忆起当年,才知其中珠玑! 这几日在二郎庙中,他不停试验各种方法,以掌心接气、以脚底接气、以口鼻接气,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最好的方法,而且事实上,这个方法早就准备好很久了。 范羽的发髻戴了个小小的道冠,中间开了个洞,他以念导气,一股来自天地万物的先天之气灌入道冠中间的洞,穿过他稀疏的发髻,直接注中他天灵盖上,一个在四片头骨之间围成的孔洞──理应在婴儿期之后合起来消失,却在修道打通百会之后重新开启的洞口──他足踏罡步,一手搯诀,头顶接气,将气引至桃木剑,再一古脑注入活死人的眉心,令脑袋在颅内瞬间暴胀,烂成一摊浆汁。 阿瑞背着老道士下山来的,见了老道士杀死行尸的方式,不禁惊问:“这不是杀鬼时用的招数吗?” “贫道正是在杀鬼!”范羽喝道,由于有先天之气流经身体,他连声音都比往日宏亮了几倍! 渡口边有人连砍数刀,也砍不倒一个行尸,却被范羽上前,一剑就结果了一个。 众人受到鼓舞,奋起杀敌,但行尸的确难缠,他们手中虽无兵器,却是抓了人就狂咬,只剩兽性而少了人性。 话分两头,且说对岸的山坡上,白额狼心有余悸的望着河面,是的,那些吞服过“还魂丹”的人复活了,果然复活了,他也吞过,还魂丹还在他肚里打转,已经消化了吗?或是跑到肠子了?如果他现在马上死了,也会复活吗?复活的感觉是怎样的?他还会是他吗? 白额狼转头问:“老神仙,还魂丹的效力有多久?” 士庆促狭的笑道:“我不知道?我还在试用呢,你要不要帮我试一试?”说完,还不怀好意的端详了他一遍。 白额狼浑身发冷,他从来没面临过今日的惨状,六支哨队只剩他和罗剎鬼、老探子和一名射手以及士庆五人,成功逃回对岸的扎营。 他不知道如何向大王交代才好,不如以死谢罪好了,否则回到大营,大王还不知会用哪一种方法来治他呢? 忽然,他心生疑惑:“那些活回来的人,到底算是活人还是死人?” “不知道呢?我也想知道,”士庆说,“你试试看不就得了?” 白额狼按捺不住了,他现在是身心煎熬、心灰意冷的时候,士庆竟还存心跟他打太极?他冷不防从身边的罗剎鬼背后箭囊抽出一支箭,手臂反扣住士庆脖子,箭簇抵住士庆的颈动脉:“老神仙,别再耍嘴皮子了,如果可以用一句话回答我的话,又何必费这许多唇舌呢?” 白额狼已经顾不得士庆是张献忠眼前的红人了,横竖是死,也畏惧不了许多了。 罗剎鬼等人虽感惊讶,却没人喝止白额狼,因为其实他们也不满士庆很久了。 士庆紧缩嘴巴,愤怒的瞟了白额狼一眼,狠声道:“你正在做一件很糟糕的事。” “回答我,他们是活人还是死人?” “这是不传之祕,是我折子折孙折福折禄才学来的,你有这个本事听答案吗?” 士庆轻轻推开他的箭头,缓缓转过头来,白额狼看见他血红的双眼,瞳孔如同深不见底的隧道,像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白额狼一时被吓住了。 “来,待会你自己告诉他们吧!”士庆说着,火速将稳住发髻的尖刺抽出,在白额狼未及反应前,一把刺进白额狼的心脏,“忘恩负义的混蛋,忘了是谁给你头上加块皮的?” 白额狼始料未及,在一脸错愕惊恐中倒地。突变横生,罗剎鬼等人也吓了一跳,罗剎鬼正要责问,士庆已将沾了血的发簪插回发髻中,道:“你们慢慢来,别急,大王已经人在成都,我先回老营找大王去啦。” 士庆撇下白额狼,步入树林,消失在他们眼前。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士庆离开。 姜人龙摸一摸地道的土壁,突地将土壁掀开。原来那边虚掩了一片木板,露出半埋在墙中的一方长碑,符十二公见了,由不得发出一声惊叹。原来,木板上涂了一层泥巴,在暗沉沉的地道里根本分辨不出。 符十二公举起灯,将石碑从上到下慢慢的照亮,喉咙中不禁发出格格声,不停吞咽流不出来的口水,他忍不住轻触石碑上的凹痕,感受石工刻下去那瞬间的亘古时光。“这幅图很古老,很古老,”他感动的说,“恐怕是老夫看过最古老的遁甲阵了。” 第361章 汲汲营营 “你瞧这里。”姜人龙指指下角,刻了“蜀郡太守李冰刻”几个字,“你说这真是李冰的手笔吗?” “李冰乃秦统一六国之前的人物,若李斯当时已统一了文字,刻的也该是小篆才对,李冰恐怕是托名而已。” “我有同感。” “这分明是魏碑,只怕最早也不早过东汉。”汉朝官方书体是“隶书”,字扁而粗,左轻右重,两端有蚕头雁尾之形,存世隶碑之中,在魏晋时代的碑文刻得特别粗犷,原本的圆润失去,产生坚硬的风格,甚至变成有人用笔意在纸上刻意模仿这种石刻风格,由于现存碑文大多源自魏朝(亦即三国时代)以后,所以这种字体又称“魏碑”体。 “符老,我猜你在猜谁?” 符十二公目不转睛的端详石碑,口中说:“我们都希望是他,不是吗?” “当时他就在蜀地,时代也对,不是没有理由。” “虽然杜老赞他『名成八阵图』,不过世间深谙八阵图者,也不可能仅他一人吧?” 姜人龙拍膝盖道:“好吧,就说是他好了!那他为何要将这二郎庙的走道、地道布成八阵图?难道连后山小屋也是他的设计?” “说不定是一道后着,”符十二公道,“此地离蜀郡(成都)不远,说不定是蜀后主的避难所,万一吴兵或魏兵杀到,他还能逃来此地苟延残喘,至少还保他一时三刻不至于灭种。” 两人正热烈讨论中时,地道忽然变得比较亮了,有人推开了包道士床底石板,探头进来。姜人龙忙用身体挡住符十二公,他正感惊奇,一见那头是颗光头,便知是那位不请自来的出家人。 “总工头,”出家人探头说,“外边十万火急在找你呢。” “你怎知我在此?”姜人龙才问,又自言自语道,“算了,你似乎什么都知道……” “贫道不是什么都知道,不过知道的也够多了。”出家人说,“你们刚才杀的那些人,真的又活过来了。” 姜人龙吓得跳了一下:“岂有此理,这么难缠。” “而且,看来跟先前的不太一样。”出家人悄声说,“你快些上来,免得别人知道这里也有地道。” “你先上去。”姜人龙有些避忌,生怕一移动身子就会暴露后面的符十二公。 “总工头不消担心,”出家人说,“我下来照顾那位老人家好了。” 姜人龙无话可说,只好快步爬上洞口,抛下出家人和符十二公。 他一边跑向前殿,一边心中越来越疑惑,那位出家人究竟何许人?为何贸然出现在此地?彷彿是为助他而来?难道他才是师父真正想找的那种人?说起来,师兄的能力似乎还远远不及此人! 正在姜人龙匆忙赶去前殿之际,那位出家人也进入地道,缓步走到符十二公身边,饶有趣味的观看石碑。 符十二公警戒的望住他。 出家人两眼清澈,不似奸恶之人,但符十二公还是不减警戒:“阁下是……”他称对方“阁下”,表示他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是出家人。 “符老前辈,”出家人这么称呼,表示他不但知道符十二公是谁,两人说不定还有些渊源,“晚辈白蒲。”他还自报法号,不像对待外头的人,半点不肯透露来历。 “你是何人?”符十二公把油灯举到白蒲眼前,故意令他视线不清。 出家人取法号白蒲,是有些跷蹊,不似平日以苦、空、无常取名的传统,唯一说得上的,也只有由水边蒲草制成的蒲团为出家人所坐,而蒲草所开为白花,故称白蒲。 白蒲也不掩灯光,说:“先不提晚辈何人,晚辈倒想请问符公,符公在张献忠那批人那边,是否认得一位名叫士庆的?” 符十二公听了,登时背脊发凉,手腕下意识的反屈,准备去拿腰间小斧。 白蒲说道:“看来符老认识他了,你可知道他有没有给他们吃过什么?就在你们开始互相攻击之前?” “我没看见。”符十二公瞄了一眼白蒲的脚。 白蒲并没再走近符十二公,他知道符十二公还对他有所忌讳:“你没吃吧?” 符十二公摇头,反问:“士庆是你什么人?” “贫僧不讳言,他其实是我师弟。” “他也出过家?”符十二公惊问。 “是出家,不过是在茅山道门下出的家。”白蒲说,“不才发现所学非究竟之门,不愿久留,才由道入佛,然而士庆不听师命,乱学旁门,依附张献忠为孽,贫僧来此,是为渡他劝善。”原来他也曾是道门中人,怪不得自称晚辈。 “你特意进来这个地洞,为的就是告诉老夫这件事?” “不,我要告诉你的是另外一件事,”白蒲说,“士庆为何不随大队,执意来此?为的就是这个。”他指着符十二公眼前的石碑。 那天白额狼攻进二郎庙时,士庆就曾逼庙祝说出石碑下落,幸亏姜人龙觉得石碑很重要,事先藏起来了。 “我不知道这石碑对他有何用途,前辈可以告诉我吗?” 符十二公蹙眉想了一想,摇摇头说:“老夫也想不明白。” “只怕他得到此碑,又生出什么害人的事来,所以,”白蒲顿了一下,说:“是不是该把这块碑毁掉?” “什么?”符十二公登时无名火起,这是他梦寐以求、可以用生命来交换,甚至可能是诸葛孔明遗物的石碑,眼前这个才见面谈数句话的人竟要毁了它,“这碑文千载难逢!不是玩笑话,若真是孔明所刻,怕有千年历史,可遇不可求,凭你一句话就毁了它?” “符老,符老,请听小辈一言,”白蒲语气一直都很温和,此刻更是近乎委屈了,“如果毁一石碑,能救千万人性命,你为不为?毁一碑,化成碎石,置于路边,也没人在乎它是否曾为古碑,再者碑上之图文,惟尔辈方会汲汲营营,对他人而言毫无助益,反而是伤人杀生之学,如此一碑,毁之何悔?” 第362章 角色 “你不了解,你永远不会了解,人可以生生死死,死者大多庸庸碌碌,千年之内,即使没有兵燹,也会生死几十代人,何止万亿?”符十二公瞠目道,“而此石碑,千年不过一片而已!人之生死如虫蚁,何堪与之相比?” 白蒲侧头想了一想:“你说的也不算错,毕竟碑文是不恶不善的,端看利用之人对吧?” 符十二公楞了一下,他不明白这位出家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怎么一下又改变想法了。 “符公,晚辈明白了,问题还是出自士庆。”说完,他回头走到洞口去,又转头说:“符公,贫僧与士庆一事,万莫告诉他人才好,拜托了。” “你也不要告诉别人我还活着。” “君子一言,一定的。”说完,他就爬上洞口去了。 符十二公感到莫名其妙,举灯继续细看古碑。 那边厢,姜人龙跑到前殿时,正好看到朱朔将一名活死人轰出去:“总工头!令师出去了!” 姜人龙大吃一惊:“什么?怎么行?”师父范羽很老了,上回在丈人观元气大伤,一直都未曾复元,他怎么还能应付这种情况呢?姜人龙一时慌乱,忧心得冲去门口,没听到朱朔叫住他,冷不防一个黑壮的沙黑角踏进门来,见了姜人龙,立刻一拳击过来。 姜人龙反应快,他歪头闪开,低身穿过沙黑角腋下,经过时一手托去他的腋窝,用指尖奋力顶进去,沙黑角顿觉整条手臂麻痺,姜人龙乘机挣脱,回身点了他后脑勺两个穴道,按理说,这两个穴道应该令他头晕目眩,倒地不起,但沙黑角却像没事一般回身一手击开姜人龙,力气之大,姜人龙跌坐在地。 姜人龙脑中马上寻思:方才所点之穴,乃阻其气行,这黑汉能没反应,表示他体内已无气行?或其经络运行已非原貌? 这些人能够死而复生,他们的体内必定产生了某种变化! 姜人龙还在犹豫的剎那之间,一名穿着倭服的男子冲进二郎庙,手中握着一把利刃,电光石火之间,朱朔运掌上前,一掌打去那倭人脸上,内力之强,打得他两眼凹入、鼻梁歪曲、门牙飞脱。 那倭人名叫伊贺左卫门,本是日本伊贺派忍者门下,因犯事逃至沿海,加入海盗集团,就是所谓的“倭寇”。不过,倭寇其实不只有日本人,而是粤、闽一带的海盗混聚而成,当代著名郑芝龙、郑成功父子便是这类。伊贺左卫门在福建上岸后,又随同伍的中国海盗流窜内地,因缘际会加入张献忠的队伍,认为在乱世找到乐园,这趟毛遂自荐到都江堰当前锋,也是为的立功,没想到会客死异乡,心有万千的不甘。 当他发觉自己死后复活,整个人似乎更有活力、更加不会恐惧时,他兴奋万分,当朱朔致命的一掌打到他脸上时,他感到眼珠凹陷,却一点也没感到疼痛时,更是燃起了更强的战意。朱朔这一掌只让他踉跄的退了一步,他很快稳住下盘,手中利刃朝朱朔刷刷两刀,反而是朱朔没料到他会没倒下,一时反应不及,右掌四指竟被齐头削掉。 朱朔自视颇高,哪料到四指会在转眼失去,还在错愕,已被那倭人又两刀划去脸上,硬生生割裂鼻梁,还剜出了一颗眼珠子。 姜人龙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他自顾不暇,一点也帮不了朱朔。 朱朔毕竟甚有修为,他并没惨叫,只是用断手护着脸,左手反掌一式“美人推窗”击去伊贺左卫门喉凸,他记得浪里蛟能杀死长枪狂人,就是勒紧他脖子的,或许正如该出家人所言,要断其“气”之流通。果然,伊贺左卫门的喉结被打得凹入,他张开大口,喷出一团青气,僵直的倒地不起。 这下,朱朔才松了口气,不过他已心志尽失,无力再战,缓步走到李冰塑像坛前,趺坐在蒲团上,双掌朝天重叠置于腿上,徐徐运息,鲜血潺潺从他脸上流下,染红了一身衣袍。 姜人龙猛然想起在丈人观,师父是如何对付绿衣客和斧客的,如果这杀鬼的诀法能对付得了活人,那对付活死人又当如何?念起手动,姜人龙见沙黑角朝他走来,慌忙滚身到他后方,搯指为诀,左手抓住沙黑角脖子,右手“杀鬼刀支诀”奋力抵去沙黑角后脑勺,一股真气灌去他脑子,他的脑子瞬间膨胀,一股脑浆顿时自耳中喷出,沙黑角还回头望了他一眼,才直直的仆倒在地,不再动作。 姜人龙看看山坡,大部分尸体都被拖去河岸,这两人必定是未被拖走的,山坡上还躺了两名河工和猎户,想必是被那两人复生时所伤,不知是死是活? 他再看河岸,渡口被树林遮蔽,他一点也看不见。 师父、老山樵、浪里蛟、小二、王道士等有力的人都下去河边了,庙中只剩幸存受伤的冯家子弟,还有一身力气的区千斤,其他都是不太得力的角色。 姜人龙决定留在庙中。 他从袖囊中取出金创药,走到朱朔面前,想为他敷药。他见到朱朔断裂的鼻子、空洞的一只眼睛,不觉心酸,流下一道清泪。 朱朔睁开仅存的一眼,瞧了眼姜人龙,悄声道:“方才我忽然心有所感,吾辈出家为道,所为何事?” 姜人龙摇头不语,小心将朱朔的鼻子扶正,将瓷瓶中的金创药粉轻轻倒在断口。 朱朔继续说:“想当年,父精母血一个不小心捣和在一起,就弄出了我这个造化,也不知是祸是福?到今日,我才细想从头,得了个答案。” “朱前辈,您还是少说话吧。”姜人龙为他擦走鼻下的血迹,免得鲜血流进他说话的口中。 “吾辈明明是遁游世外的羽客,却老是摆脱不了尘世的束缚,”朱朔叹道,“不知是自己心系凡尘?还是这三界火宅跟我根缘太深,放不过我?” “人生在世,又岂能真的离世间而活呢?”姜人龙安慰他说。 第363章 弥漫四方 “回想当初出家,还以为自己果真能修真得道,位列仙班,”朱朔平静的说,“眼前看来,不但无望于白日升天,『兵解』倒是有分。不过,能死在张献忠的人手下,也不枉我大明子孙一场,不失保家卫国本分。” “朱前辈……” “不消费事,”朱朔用仅剩拇指的左手,轻轻拨开他拿着药瓶的手,“我不慕荣华,不惜生命,当然不会在意脸上损缺,你就将这药留给其他人好了。” 此时,小二从庙门跑进来报道:“总工头,有数匹快马,正沿着河边奔来!” “是些什么人?” “为首的穿着官服,后头有个书生,其他看来是军人!” 姜人龙疑心大起!忙奔到山门去,果然眺见数骑,正在潮湿的岸边小路上飞驰来二郎庙。 “叫所有人戒备!”姜人龙告诉小二,小二忙奔去后殿通知众人,姜人龙也用密音传耳,尽量将这句话传给在渡口的人,但他知道,潮湿的空气、柔软的草地、茂密的林叶,还有长长的距离,都会令他的“密音”在中途减弱甚至消失。 渡口边的人的确没听见姜人龙的传令。 或者说,他们只听见蚊子般微弱的声音,但马上被节奏混乱的马蹄声掩盖过去了。 渡口边的那艘船上,一个接一个死尸正冉冉爬起,与姜人龙的人马混战起来。 那些行尸手中没有武器,但他们比死前更凶猛,个个眼中发出猛兽般的凶光,他们只用爪子和牙齿,就已经令姜人龙的部下招架不住,因为他们更不害怕受伤,利刀割去他们身上,他们也毫不在意的继续攻击。 那名骑在马背上的官儿见状,眼前恶斗双方皆无军服,倒像两批野人在械斗,在此状况不明之下,只好裹足不前,后头的卫士们纷纷涌上前来包围保护他。 河岸边的厮杀渐渐平静,到处躺了尸体和哀嚎的人们,岸边的官儿看得惊心动魄。他看见一名小伙子护着一位老道士,道士手中只执了把木剑,看来毫无杀伤力,但他只消把剑点到攻击他的人身上,那人马上软倒,而且……口中好像还会跑出什么黑黑的东西。 “大人,您瞧!”卫士指向山坡,只见数人飞奔下山,卫士们马上抽刀出鞘,只等那些人来到跟前。 那些人并没走向官儿,而是跑去河岸支援,他们一到渡口,为首的便匆忙跑去扶住老者,老道士似乎是用尽了力气,倒在那为首的人怀中。 那官儿静静观察了一阵,咽了咽口水,下令道:“我们过去。” “大人,说不定危险。”他身边的书生说。 “成都府等着我们去救,我们不能枯等。” “可是,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 “怎么样也不像张献忠的人,总之,拼一拼吧?” “行不得,大人,”一名卫士截道,“不需先挨上前去,江湖规矩,可先报上名号。” 那官儿不谙江湖行事,在马背上犹豫的轻抚马鬃,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的卫士毛遂自荐道:“不如我先上前探听虚实,如何?” 官儿想了想,才说:“有劳了。” 那卫士年过五十,依然精壮,面色红润,眼神犀利,他摇摇缰绳,驱马前行,慢慢来到渡口那伙人面前,那些人也直望着他,看他意欲何为。 走到十步之遥,卫士在马背上拱手道:“在下从郫县来,乃成都白鹤拳门下梅康友。” 此时,渡口边也步出一名壮年河工,他望了为首的人一眼,拱手道:“在下邢慕孟,也是白鹤拳门弟子,乃庄师父那一支的。” “那么是师侄,”卫士梅康友说,“敢问此都江堰是谁人监工?” 扶着老道士的男子扬了扬手:“都江堰总工头是我,有何贵干?” 梅康友面露喜色,摆手向着官儿道:“这位是郫县县令赵大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为何一县之长会来到此地? 梅康友驱马侧开一边,让路给官儿上前。 官儿定了定神,大声说道:“本官乃郫县县令,姓赵,名嘉炜,”紧急之时,他清楚的报上名讳,不理会官场身份高低的措辞规矩,“我奉总兵刘佳印、巡抚龙文光之命到此,即刻让都江堰决堤,放水,不得有误。”说着,他高举手上的军令牌,让每个人都看到。 姜人龙听了,两眼圆瞪,红丝满布。他忍住怒意,问道:“为什么要决堤?” “张献忠已经在成都府城下了……”面对姜人龙的愤怒,赵嘉炜忽然舌头打结,“刘总兵说,护城河干涸,所以要……” 梅康友伸手拍拍县令,示意由他来说。 “成都的情况十分不妙,缺粮又缺水,由于金水河水浅,阻挡不了攻击,要是有水……” 姜人龙截道:“一旦决堤,今年修缮不成,明年可能会有部分地区洪水、部分地区干旱,因为到时水量就不易调节了。” “数万生灵正在燃眉之急,顾不了这么多了。” 姜人龙转头四顾,眼前掠过的是遍地死尸,张献忠的手下死了两次,他们的人也死伤惨重,连他怀中的师父也是奄奄一息。 他们费了许多心力保护的都江堰,在上头的一声令下,反而要自己动手去毁了它。 “张献忠围城几日了?” “六日,路上险阻多,我们赶来就花了半日。” “张献忠的人有在吗?” 梅康友摇首道:“我们不知,不过想必是在的,毕竟得了成都,四川就成定局了。” 姜人龙沉默了一阵,他心里飞快计算了一下,成都府的人数、涌进成都府避难的可能人数、四周的河道和桥梁、最近的雨量、每一条可能通往成都府的路,最后,姜人龙咬牙道:“诸位,我们要把都江堰决堤。” 一时之间,众人鸦雀无声,有人登时流出了眼泪。 秋八月,夏暑已去未尽,秋意勃发未浓,正是万物渐收,肃杀之气弥漫四方。 初六日,晨,谷中鸣特别早起。 他到庭院去望了望天空之后,反常的打了一盆水,开始盥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