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章 千帆阅尽芳华开 云层倒映,入镜入眼,浪花跃于潮头,卷动翻腾,扰乱镜中景色却扰不动心,天际一线金华落日,有千帆过,有清风起,岸边润湿木板路尽处,白衣轻扬,少年负手而立,眼底有光,心上有人,一心一意,等一人归。 仿佛说书先生手中醒木敲下,满堂静寂一声清脆,于是整座天地都终于惊醒,耳畔涌入一如往昔的嘈杂,繁华街道与翻涌的海面上都喧嚣鼎沸,眼前有百十船只停靠又启航,此时已近黄昏,港口附近这片地界却还是忙忙碌碌不得停歇,不远处兴建在港口旁的市井街坊都亮起了烛火,在夜幕之中将愈显出摇晃的朦胧光亮,却比星光和月色要近人间。 奇星岛自三年前新皇登基革新旧政、广开商路以来,停滞已久的港口又重新繁荣,且随着光明皇帝在近年间提出建立海上商网,并实实在在主动与许多岛屿推动往来贸易,如今的海上可谓说是名副其实的车水马龙。有时正值贸易繁盛时期,更是有船只堵塞难行的情况出现,如此一来,即便奇星岛与世隔绝已久,也依然在短短三年之内便乘着海上商路的东风百废俱兴。 苍南城也借着数十年前所建的这青石港,一跃成为奇星岛南境首屈一指的繁荣城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与青石港格格不入,这里的百姓几乎人人三五更便早早出门,有的忙着摆弄家中自有或为富家大族看管的船只,有的三五成群地蹲在港口附近等着货船到来便施展一身蛮力,有的挑着蔬菜瓜果猪羊肉食或一些零碎玩物摆放在港口附近准备叫卖…… 这几日那些早早来此忙碌等待的人群有了新鲜话题,港口不远处一株古树下站着的白衣少年,已经接连几日清晨便至,日落却还不肯归,有肩挑竹竿悬挂几样新奇首饰的妇人私下指指点点说这么清秀雅致的少年应该是学府读书人,也有蹲在墙角叼着旱烟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猜测这个小白脸会不会是附近那家红楼新来的揽客招牌。 直到张家寨那对掌舵一艘乌蓬小船的父子加入闲谈,众人才知晓这个看起来干净清雅的白衣少年居然是个木匠,张家父子指着不远处停靠在岸边的自家那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船,啧啧说道:“当初从家中后院翻出这艘落了灰的破船,本以为没用了,可有人介绍说城北泥阳巷那家木匠铺子手艺不错,我们就想着碰碰运气,费了大劲才将这破船给拖到城里去,一眼看见是个少年老板,还觉得得是白来一趟了。嘿,没成想,那个少年老板年纪轻轻却一手木匠功夫着实不错,你看这不,我这艘破船如今都能安安稳稳走到曲星岛了。” 后来攀谈闲聊的人多了,才知道那年纪轻轻的木匠铺子老板不仅手艺出众,而且从来不会狮子大开口地收取昂贵价钱,平日里帮人做些木具和其他闲散物件,也都只收几两碎银。再加上为人处世还真如学院里的读书人一般谈吐气度,倒是有许多行船的人都乐意光顾那泥阳巷的木匠铺子,一来二去也就和平易近人的少年老板与相熟了。 可大家来来去去说了许多,问了问,却没人知道这少年最近日日来了岸边,不是为了修筑船只就只是站在木板路附近望着海上,似乎是在等人? 不过一来少年虽然看着知书达理,与人交谈也和煦温暖,可却莫名地还是让人觉着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态;二来少年也时不时便主动出手帮扶修补船只或卸载货物,于是人们也就不太好意思有些冒犯地询问他究竟是来这岸边为何。 第五日,少年又是早早便来了岸边,站在树下咬着薄饼,手边放着一壶清水时不时喝上一口,还是一身浅素白衣,腰间悬挂一个小巧玲珑的朱红酒壶,此外周身不着繁饰,漆黑长发也只挽起缀着一支木簪,似乎是桃枝模样,精致雅秀,想来应是少年自己闲来无事的手笔。 晨露滴落枝叶,坠入漫天洒落的华光中,光怪陆离便只在一滴渺小水珠中演变幻化。少年伸出手去,将滴落枝头的寒凉露珠点在指尖,饶有兴致地透过其中看着微微折乱的景色,有脚步声临近,少年垂下手,水滴从指尖滑落摔碎在石板路上,少年从依靠的树干上直起身,向着来者拱手行礼:“张兄。” 作为世代为农的张家寨中难得走出行船的张家寨父子,无疑已是村中为人称道的有为之士,只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张家父子在这港口待久了,也看出来了自家那艘小船便只能靠着一些零散行者的几点银两为生,如此虽说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只是自家那艘确实有些年岁的破船时不时便容易磨损,父子俩没那财力和志气去换艘新船,只能缝缝补补,这不,船头又被风浪摧破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家父子此时可谓是心急如麻,早些时候已有客人预定了午后出船,可是破损的船头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便缝补好损坏?无论是去城里找木匠,还是就近寻一些富贵人家的船上工匠帮忙都要耗去许多时间了,父子俩又实在放不下那急着出海的客人承诺的高价。万幸,相识的少年木匠老板就在附近,张家父子一合计,只能赶紧来找年轻的木匠铺子老板,希望少年能够帮帮忙,至少争取那一个可以在午后之前赶好工便顺利出海的机会,腿脚快些的张家汉子就在父亲催促下赶来找少年帮忙了。 少年听过了张家汉子的请求,二话不说,提起水壶便和张家汉子走向小船停靠位置,一路上少年就事先打听清楚那船头折损如何,早早盘算好了大概需要什么缝补用料,让汉子尽快去附近坊市买来,自己则先赶到小船处仔细查看。 日头攀升,到了正午时分,炽烈光晕正正笼在头顶,乌蓬小船船头,少年放下手中铁锤,抬起相对干净的手背擦去汗水,可仍在脸上划过道道灰色污痕。少年瘫坐在地,喘着粗气却大笑着说道:“行了,修好了!”。还在船尾忙活的张家汉子闻言,连忙站起身放下手中抓着的木条,跨过碎屑靠近少年身边,看着脚下船头已经焕然一新,不由得也是面露喜色,嘴中喊着:“辛苦顾先生了,麻烦顾先生了……”便跳着跑去船舱从桌上倒了满满一碗水端到少年身前,少年也不客气,接过之后便一饮而尽,酣畅淋漓地呼出一口气,这才向张家汉子拱拱手:“多谢张兄相助了。” 张家汉子接过空碗,闻言忙不迭地摆手:“哪有的事,应该是我们父子俩谢谢顾先生才对,我不过就给您打打下手,哪值得声谢啊。”少年笑着摇摇头,这时张家老者也从岸边提着食盒快步走来,近了船边看到已经修补完工的船头,脸上大喜,不过却瞬间面色难堪,他低头看看手中食盒,犹豫着走近少年身边说道:“都怪老小子我想的不周到,应该带顾先生到酒楼好好道谢一番的,都怪我都怪我,没想到顾先生手艺精湛竟是这么快就完工了。”说完,老者对着汉子示意一眼,汉子赶忙转身去船舱之中掏出银两,便要和父亲一起架着少年往酒楼赶去。 少年见状忙起身拦住二人,有些无奈地笑着说道:“欸欸欸,不用这么麻烦。张老先生张兄,我这不过举手之劳,再说了还是要收钱的嘛。哈哈哈哈哈,就不用去酒楼吃了。既然张先生带了吃食回来,还去什么酒楼啊。”老者和汉子仍是自顾自地便架住少年双臂,一边伸手做引一边便踏步要走,嘴中还说着:“诶,顾先生这说的什么话,若不是顾先生二话不说便来帮忙,还在午后之前就赶工完成,老小子我哪还能正常出海,这都是多亏了顾先生啊。”张家老者说起话来便开始絮絮叨叨,就连些旧事都翻了出来:“再说当初这艘破船也是在顾先生的手中才能够有如今的用处,这恩情太重,一直没能好好答谢顾先生,老小子更是心中有愧。” 少年听着老者的话语,有些哭笑不得,右脚向后踏出一步,双臂顺势一抬一缩便退出了张家父子的双臂之间,摇摇头笑着说道:“真的不必了......再说,张老先生那自酿的黄酒,我自上次尝过之后便是念念不忘,这回可得再好好讨上几杯了啊。”,见父子俩仍是要拉着自己赶去酒楼,少年连忙再补上最后一句。 张家父子闻言对视一眼,最后张家老者也是笑着说道:“顾先生这说的什么话,要喝酒那还不简单!老小子我在船里可藏了好几瓶老酒,这就拿出来给顾先生尝尝。”话语落下,三人便说笑着走进船舱,就着食盒中几盘不算精致却也香气四溢的肉菜,将一坛二十年的老酒喝了大半,毕竟午后还有客人要出海,张家汉子不敢喝多,而张家老者年岁渐长几杯下肚便有些迷糊了,所以大半坛酒都入了少年的碗中。 少年喝酒很慢,端起碗一口一口慢慢抿入嘴中,可满满一碗酒却很快便见了底,少年的脸上泛着淡淡红晕,双眼却愈加澄澈明亮,仿佛天上春光,暖了人间。 吃饱喝足,少年和张家老者坐在船头,借着春日午后的暖风吹散几分酒气,有一言没一搭的聊着。说那张家寨落榜书生回乡建了私塾,也说那港口附近的千灯红楼来了一位倾国倾城的新花魁,说那苍南城来了一位新城主,也说那破败鬼门关如今倒是竟变作了奇星岛英雄荟萃的演武之地…… 潮起潮落,双手撑着船头的少年仰起头眯着眼,静静地听着,轻轻地说着。似乎酒醒了许多,老者渐渐多了几分拘谨,静默片刻才又说道:“这春雨也下了好几阵了,怎么岸边那棵树还不见花开呢?” 少年转过头,看着在微风中枝叶摇晃间若隐若现的洁白花苞,点点头答道:“是啊,怎么花还不开呢?” 又一阵潮起,夹着海风汹涌而来,小船摇摇晃晃,少年皱了皱眉,扭过头望向远处天际海面,有巨大黑影遮天盖地,五层楼高的楼船穿破了风浪,船头上旗帜猎猎迎风而展,黑底金纹缠绕交错蜿蜒而起,书“金藤”二字。 楼船的船头甲板上,有一袭白衣站在风中,双手轻轻搭在栏杆上,女子如瀑青丝在风中凌乱作舞,如玉面容若隐若现,眉眼如黛朱唇点绛,那般柔柔弱弱地站着,有花香相伴,有指尖风铃响。 “哇,终于要到了。”有声音自身侧传来,女子偏过头看着结伴走来的四五人露出浅浅笑容,一位眉眼飞扬神色灵动的女子卷动着裙摆,一步跃出牵住女子手腕,和女子并肩望着远处海面上模糊朦胧的海岛。 灵霜牵着女子纤弱手腕,嘟囔道:“终于要到了呢,再在海上这么飘着,我以后都不敢出海了。” 女子指尖刮过灵霜的鼻尖,笑着说道:“有这么夸张吗?” 灵霜立即手舞足蹈地再次强调由于这几日海啸导致楼船风雨飘摇对她造成的伤害,简直泫然欲泣,女子忍俊不禁捂嘴笑出了声,身边几人也是哈哈大笑看着这个鬼灵精怪的少女生动的表演。 这时又有脚步声从船舱中传来,一个身穿华贵紫衣的高大男子走出船舱的昏暗,在灿烂的日光下微微眯起了眼睛,神色闪过一瞬间的不悦,男子身后跟着两个仆役打扮的下人,男子剑眉星目面白无须,头顶玉冠腰悬宝剑,气宇轩昂龙行虎步。 看着男子走出,站在船头的几人都拱手做礼,男子神色松缓,笑着挥挥手:“你们这是做什么,都说了就算不在学院里我们也是同窗啊,怎么就还客气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多谢了青藤我们才能这么快就到了奇星岛啊。”有一位神药学院的男子笑着回道,一直以来都隐姓埋名没有展露金藤岛三皇子身份、谦逊求学于光明岛神药学院的青藤摆摆手:“这有什么,不过是帮着找了艘船罢了,我们都是要来这奇星岛历练的,哪有什么谢不谢的。”说话间,青藤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那站在船头的白衣女子,又迅速移开。 女子静静听着眼前几位同窗交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终于耳中多了几分嘈杂,女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转过身双手倚着船头栏杆,探着身望向渐渐临近的繁华港口。 穿过围绕着交谈的几人,青藤有意无意地站在了女子身边,看着女子眼中逐渐亮起的光芒,问道:“这就是你的家乡吗?” 女子恍若未闻,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那人。 那人站在乌蓬船头,挥着手,笑容犹如划破深沉夜幕的那抹晨光,入了眼便入了心。 她叫扶音,他叫顾枝,他在等她,而她知道。 青藤眯起了眼,看着倒映在女子眼底的那人带来了从未见过的倾世容光,他的手搭上剑鞘轻轻敲打,一声一声掩着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怒气和冲动。 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青藤便动了心,不是床第缠绵时那轻薄如纸的爱意,而是藏在心里念着想着不敢接近却又难以走远的纠结,等了三年终于自认到了并肩的时机,借着此次游学已是存了执子之手的心思,可那站在小船船头,污痕遍布白衣面容平平无奇的男子是谁,究竟是谁能让她露出这般笑意? 楼船近了港口,挤出一处广阔的停靠区域,许多靠在墙角等着帮工的汉子走了过来,午间饭饱躺在船头吹着海风的船夫也好奇地站起了身,岸边茶楼酒馆窗口探出了打量的视线……五层楼高的楼船即便在日渐繁华的青石港也是足够令人啧啧称奇的庞然大物,而天下第三大岛屿的金藤岛皇族旗帜更是有着摄人心魄的震慑力。 交谈议论的声音慢慢充斥在港口的各个角落,又顺着交头接耳扩散到了远处,渐渐地港口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们,张家老者站在船头张着嘴赞叹道:“顾先生,你看这船真大啊。”没有听见回答的老者转过头却找不到少年,而远处拥挤的人潮间多了一个艰难穿梭的清瘦身影,少年从摩肩接踵的人群间穿过,嘴中不时说着:“借过借过,抱歉抱歉……” 终于,少年跌跌撞撞地撞出了人墙,看见了自楼船木板走下的人流,护卫挡在木板两侧和人群前方,木板台阶上,一眼看去就知身份尊贵的紫衣男子走在最前头,左手搭着剑鞘,笑容灿烂却藏着深沉的光芒,有些刺眼,也有些黯淡。 少年的视线越过所有人,落在她的身上,而她脚步轻盈地穿过所有人,白衣飘摇飞舞宛如落花,洋洋洒洒从天而降,落入他的怀中。顾枝张开双臂轻轻抱住扶音,风中荡漾起两人白衣交错的剪影,他在她耳边轻声笑着说:“欢迎回家。” 人群终于在城主和苍南城护卫军赶到之后慢慢散去,青藤带来的护卫和护城军一同围绕着隔出一片空地,早已收到消息的城主和青藤并肩站着朗声交谈,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地传入旁人耳中:“多谢城主好意,不过在下此次是随神药学院的同窗游学而来,也会走入村寨为民消灾除病,就不麻烦城主安排食宿。” “诶,三皇子客气了,既然到了我奇星岛苍南城,总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啊。” 站在不远处的神药学院其他五人没有什么偷听的打算,此刻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个正把手抚在扶音发丝上的陌生男子身上,灵霜嘟起嘴,小声说道:“什么嘛,这个家伙是谁啊?你看看那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了还敢抱扶音,还有还有,那裤腿都一高一下的真难看,长得也一般啊……” 神药学院作为汪洋之上三大求学圣地之一和天下医术荟萃之处,从来不缺天才和神医惊诧世人,可是最近三年,在神药学院中名声最为显赫的,还是年纪轻轻就足以和那些医术大家落座共议的扶音。于是清冷明媚的扶音在神药学院许多人心目中,几乎是那天上仙子般的人物。只不过虽然此时旁观的大家都对那个居然能跟扶音如此关系密切的男子有些不满,但听着灵霜开口便是滔滔不绝的指指点点,众人也是自愧不如,只是将好奇的打量视线在那个少年的身上梭巡着,心思各异。 顾枝捋顺了扶音凌乱在海风中的青丝,柔声说道:“不是说好了还要三天就到吗?怎么拖了这么久?你骗我。”扶音拍开顾枝的手掌,微微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道:“这怎么能怪我呢,明明是海啸的错嘛。”早就知晓风浪肆虐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边境处的顾枝点点头笑道:“好好好,都是海啸的错。” 扶音满意地点点头,视线打量着顾枝布满碎屑和污痕的白衣和疲惫凌乱的面容,伸出手去点在他的眉间,轻声说着:“你是不是又早早就来等我了。还有,干活怎么能穿白衣呢?你看看,都脏成什么样了,武山大哥得洗多久才能洗干净啊。”顾枝嘿嘿笑着:“没事,武山那家伙就喜欢干这种活。”扶音啧了一声,正要开口说几句怎么能把什么活计都扔给武山大哥,可是顾枝却已经转过头露出笑意,只是没有了初见时的干净明亮,扶音心领神会,也收敛了神色。 结束了交谈的青藤眼神注视着顾枝扶音二人,似乎察觉到转头望来的顾枝的视线,他不着痕迹地撇开视线,缓缓走近灵霜五人身边,问道:“那人是谁啊?” 灵霜愤愤道:“不知道。” 似乎终于留意到了其他人,扶音牵着顾枝衣袖走向青藤和灵霜等人,又是那常见的清淡模样和低缓的声音:“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我的兄长。”扶音说着,微微顿了顿,似乎在想着应该如何介绍顾枝才算妥当。 顾枝露着灿烂笑容看了扶音一眼,然后转向其他人拱手一礼:“见过各位,在下顾枝,是扶音的家人。” 兄长,家人……无论是哪种说法,落在众人耳中此时都有了不同的意味。扶音的身世在神药学院从来都没有人提及,更没有人知道扶音家中是不是有什么兄长家人,就连唯一和扶音关系近些的灵霜,也只知道扶音的家乡在那奇星岛南境的一处山中。此刻没有谁去刨根问底,只是或平常或愤懑或深沉地回礼,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对于扶音来说似乎极为不同的少年。 青藤隐隐站在众人身前,与顾枝对视着说道:“顾公子既是扶音的家人,那便是我们的朋友,不如与我们一同去城中喝上几杯?” 顾枝只是笑着没有回答,转过头看向扶音,眼神是询问,扶音眨眨眼,顾枝点点头,扶音露出笑容。 他问:“我们去吗?”她说:“武山大哥这几天在城里吗?”他答:“在的,他早准备好一大堆东西就等你回家了。”她说:“那就不去了。” 无需交谈,便只是几个眼神的交错,可他们就已经诉说尽了言语。 顾枝转过身看着青藤说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不用了,我还是先带扶音回家休息好了。” 青藤看了一眼扶音,说道:“也好,只是过几日我们就会出城去乡野游历,也会远行整座奇星岛,可能扶音没法在家中多住。” 顾枝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握住扶音的手掌与众人说道:“各位长途跋涉而来也早做休息吧,我们就先告辞了。”说完,扶音对着灵霜挥挥手便和顾枝一同走向城门,他们肩并着肩,交握的双手掩映在洁白衣袖中,清风拂过,衣衫如流水般缓缓流淌,于是他们只是慢慢远去,就好像世间的祥和安宁都缭绕在他们的身上。 青藤望着二人渐渐走远的背影,语气平静说道:“我们也走吧,去城里好好休息。” 灵霜又嘟囔道:“什么啊,不止长的一般,还一点都不礼貌。” 青藤对着身后的手下投去一个眼神,然后便一如往常般温和有礼地和众人走向苍南城。而几个黑影闪烁间已经悄然远去,紧紧缀在回城的顾枝和扶音身后,并肩缓步的少年和女子似乎都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扶音感受到顾枝握着自己的手掌微微用力,掌心传来熟悉的温暖,扶音嘴角露出浅浅笑意,似在春风里化开的冰雪,终会蜿蜒流淌于花草间,映照漫天光彩。 午后的苍南城笼罩在春日和煦的光芒中,木桌摆放着精细物件的小贩热情地和路过的人攀谈,茶馆里的茶博士肩上搭着白色布巾伸手邀着三三两两的人流,酒楼中说书先生拍着醒木惹来阵阵叫好……那走在街头都怕遭遇飞来横祸,不是被抓去参军便是去建那一座座巍峨宫廷而一去不返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呼吸着新皇朝空气的人们有些贪婪有些恋恋不舍,所以拼了命地安安稳稳过着不足为人称道却平平淡淡便足以让人沉醉的生活。街上人来人往,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孩童,他们笑着,他们跑着,他们跳着……生活不需波澜壮阔,因为无风无浪的湖面便倒映着天际远山与身边人。 顾枝握着身边人的手,穿梭在不算密集却也称得上繁华的人流中,笑意清澈纯净,可手上却时不时地偷偷揉捏一二。脸色红润晕染攀上耳端的扶音,终于觉得这个家伙的得寸进尺已经足够,趁着那家伙嘿嘿笑着的功夫抽出了手,顾枝感受到手中那柔软触感的消失,一愣之后一声叹息,幽幽怨怨地瞥了一眼,然后抬头望向不远处。 地面震颤,不远处有些拥挤的人流骤然分开站在两侧,于是那遮蔽天光的庞然身影便出现在了顾枝和扶音眼前,扶音轻轻“呀”了一声,双手捻起白衣裙摆,脚步轻快地跳着来到了那几乎与街边茶馆二层楼高的魁梧汉子身前,脆生生地喊道:“武山大哥。”肩上挑着半人高木材的高大汉子抬起左手挠了挠头,嘿嘿傻笑起来,闷声闷气地说道:“欢迎回家。” 扶音笑得愈加灿烂,抬起右手挥舞,武山心领神会地蹲下了身,伸出巨大手掌接住女子取下白色布鞋后小心踏出的脚掌,小心翼翼地将身姿轻柔的女子举起放在自己宽广的肩头,又嘿嘿对着扶音傻笑了起来,然后才转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一脸愤懑的顾枝,低沉浑厚的嗓音温和说道:“走吧,回家。” 顾枝哼了一声,显然对于扶音冷落自己十分不满,趁着扶音指指点点城中几处新建的酒楼茶馆,恨恨踹了武山的身后几腿,还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地拳打脚踢起来,对这如同挠痒痒般的举动,武山也只是自顾自嘿嘿笑着,不恼不怒不言不语,如石,嶙峋于峭壁圆润于溪底。 拐过几条街巷又沿着横穿城中的沧元河走了一阵,终于看到了一间门面不大门框却异常宽广的木匠铺子。屋檐下没有悬挂什么招牌,只有崭新春联和两个精巧花灯,顾枝快步上前越过武山和肩头的扶音,从怀中取出钥匙推开大门,而此时扶音也轻轻一跃跳下武山肩头,当先便跑进了后院,走在后头的武山先将肩头木材扔在地上,这才微微弯腰低头走进木匠铺子。 顾枝穿过左侧种满花草右侧堆满木材的后院,走到屋舍外廊道,打开扶音位于北面的厢房,屋中早已收拾干净,床铺上温暖日光的慵懒味道弥漫着沁入心怀,顾枝抢在扶音怪叫着阻止自己踏入她的房间之前,将挂在身上的行李抛入房中。顾枝看着扶音神神秘秘关上房间的举动无奈地摇摇头,走到自己的房间抬出躺椅放在院中那颗桃树下,借着春光和春风,取下腰间酒壶。 武山坐在灶房中低头忙碌,只留下魁梧后背和低缓的哼唱声,顾枝眯着眼,小声道:“真难听。”,指尖在酒壶上轻轻拍打。 当夕阳的余晖染上顾枝换上的干净青衣,灶房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中正散出浓郁的香气,而躲在房中一个下午的扶音也终于打开门走了出来。顾枝提着空荡荡的酒壶微睁开眼,瞥见扶音一步一步静悄悄地向自己走来,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地闭上了眼,直到耳中听到扶音终于靠近了身侧,才张牙舞爪地猛然跳起,吓得扶音哇哇怪叫起来。 扶音从背后伸出右手拍了拍剧烈起伏的胸口,咬着牙恼怒道:“敢吓我是不是?武山大哥,快来收拾他!不对,还得喊上傅大哥,不然你这家伙肯定跑没影了。”仔细权衡了一下之后,少女觉得身前这个可恶的家伙还是由傅大哥来一起教训比较好,顾枝耸耸肩,咧嘴笑道:“我可不会跑”。 扶音脸色微红翻了个白眼,抬脚狠狠踱了一下地面,左手一甩将一个奇怪的物件扔给顾枝,然后便转身跑进灶房中找武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神药学院待久了没有施展的机会,好不容易回了家就又要开始那厨艺的尝试。 顾枝接过扶音抛来的东西一看,是一个染着六种颜色由一个个方块组装成的灵巧玩具,想来又是光明岛独有的新奇玩意,扶音每次回来都会带些这种东西,顾枝这些年也见过了不少光明岛上的新奇物件,对于那些奇思妙想也是有些叹为观止。他嘴角露出笑意,抛了抛手中仍带着几分暖意的玩具,将自己重新扔进躺椅中,摇晃着酒壶,睁着眼望向铺展在零落桃树枝叶后的夕阳。 不多时桃树下的石桌上便摆满了各色各样秀色可餐的美食,闪烁在明灭不定的烛光下,武山坐在垫子上便与坐在椅子上的两人一般高,他满眼笑意地看着大快朵颐的扶音和时不时伸出筷子与扶音争抢的顾枝,夹几筷子菜就对付了一大盆白米饭。 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最终由吃得最慢的顾枝收拾,而扶音则拉住要去帮忙的武山,从房里拿出自光明岛带来的一把精美二胡递给武山,眼巴巴地等着武山调弦试音,顾枝端着碗碟走向灶房,转头看了一眼夜幕中树下的两人,摇摇头。 不知何时,桃树下有苍远辽阔的声音响起,有时低沉如阴云间穿梭的闷雷,有时明亮如清晨春光里婉转的啼鸣,有时又如无尽草甸上奔腾而过的马蹄声,有时也如秋风萧瑟里纷纷洒下枝头的簌簌落叶声…… 桃树下,武山抱着二胡闭着眼睛坐在石桌上缓缓拉着,扶音坐在石椅上支着手臂静静听着,微风吹过她的发端,丝丝花香飘摇,指尖悬着的小小风铃叮叮当当,顾枝走出灶房靠在廊道红木柱子上,看着月光下那足够熟悉却也足够难以忘却的画面,他抬起头,风吹过眉眼之间,抚平了少年意气和不知何时生出的老成。 二胡声停了下来,武山走下石桌与顾枝擦肩而过,低声问道:“喝一杯?”顾枝直起身子踏出一步,点点头但却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到桃树下低身抱起沉沉睡去的扶音,一步一步轻缓地走向房间。小心翼翼地盖好被子,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关上房间木门,顾枝走到石桌边坐下,取过揭开的酒壶抿了一口,咂咂嘴,手指敲着桌面,明亮双眼眨了眨。 武山仰头灌进半壶酒,没有说话,两人便这么喝着,一壶又一壶。 “武山,我想娶她了。”顾枝红晕双颊上澄澈双眼绽放出炽烈的光芒。 “你三年前就这么说过了。”武山又喝了一口酒。 “那是因为当年她说她想再去多学一些医术,我不会将她困在身边的。”顾枝低头看着壶底摇晃的酒水。 “那现在呢?”武山放下酒壶看向顾枝,面容粗犷的汉子神色却那般温和。 “既然现在一切都那么安稳太平,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以后她去哪我便跟着她去哪好了。等她哪天想要停下来了我就搭一间房子,酿几坛酒。”顾枝喝尽壶中酒,笑着说。 “好啊,那我就负责给你们洗衣做饭。”武山也笑着,“不过,丫头应该是不让你酿酒喝酒的。” 顾枝笑着摇摇头:“喂喂,你这么一个大块头天天给我们洗衣做饭像话吗?” “反正我除了打架也只会做这些事情了。”武山看见顾枝投过来的眼神,补充道:“你们不让我打架了,我可不就得天天做这些了嘛。” 顾枝双臂搭在石桌上低下头,闭上眼迷迷糊糊地说道:“嗯,不要打架了,不要了,不用了……” 武山站起身取过一件长袍披在顾枝身上,点点头,神色温柔眼光深邃。 “嗯,不打架了。” 桃树下,少年披着长袍沉沉睡去,迷迷糊糊砸吧着嘴。月光里,少女躺在被褥中嘴角带笑,舒服地张开双臂和双腿。 夜幕之下,光芒星星点点坠入海面,顺着潮起潮落的痕迹缭乱曲折,岸边一棵沧桑古树的枝叶间发出轻微声响。 一夜满树芳华开。 第二章 风雨之中我见你 万里阴云垂落,如一层厚重幕布倾覆海面,压抑着,无风无浪,一叶孤舟飘摇而来,在风浪之中渺小不可见。 奇星岛东岸角落,有绵延古树为岁月折弯枝叶,浓郁的绿意在海面却化作深沉墨色,繁繁密密遮掩了这处小小的滩岸,小舟临近,舟上人拨开缠绕枝叶踏上奇星岛。 回头,透过斑驳缝隙只能望见阴沉沉的天际沉入远处海平面,紧了紧肩上包袱,顾筠走进奇星岛东境衍生数千里的丛林,天光黯淡,顾筠却一步一步地走在愈加深邃莫测的丛林间,神色从容,视线仿佛穿过阻隔映入了千里之外的一切。 千里之外,有烽烟四起,干戈寥落。火焰自城外而起却舔舐着城池内每一寸角落,有人在哭喊着,有人在坠落着,有人在杀戮着…… 他站在高楼之上,看天下倾覆生息凋零,眼中无悲无喜,一身红衣浸染了鲜血,他只是看着。 当鲜血再次洒落,自头顶一片温热又黏黏腻腻地遮住视线,长竑呼出一口气,视线模糊间只看见身前再无一人,便拄着长刀转身离开。荒草丛生真是麻烦,长竑拖着已经三天没有合过眼的疲惫身躯,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那条浑浊不堪的河,长竑扑了过去,冰冷渗入肌肤涌入喉咙,长竑难以自抑地颤抖着,却贪婪地借着骤然恢复的知觉感受着挤压在厚重气压中的空气,仿佛终于活了过来,他呕出一滩水,却用沙哑的声音笑着,身边长刀有弯弯绕绕的磨损,甚至刀尖还缺了一角。没事,笑出眼泪的长竑想着,今天又杀了十个人了呢。 脚步声没有掩饰地簌簌响起,长竑压抑着气息吐出一口气,他仰面躺在河边一动不动甚至闭上了眼,右手却紧紧握住了刀柄,肌肉绷紧积聚着磅礴的力量。 脚步声停了下来,等了许久,长竑终于睁开双眼左手撑地猛然暴起,长刀挥出,可那人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刀尖擦过鼻尖,长竑皱起眉间,他不可能掌握不住刀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种可能自己会失手,那便是眼前这人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在刹那之间便避开了自己的攻击。长竑即便知道眼前敌人的实力非自己所能力敌也没有退后哪怕一步,他握住刀柄打量着周遭环境,找寻最佳的进攻方位。 那人看着长竑气力积聚的右手青筋四起,摇摇头道:“你该休息一下了,这样下去再杀不了几个叛军,你恐怕就先倒下了。”声音是如同外表一般的少年感觉,平平淡淡却不动声色地摄人心魄。长竑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神秘少年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自己,三招还是五招?他抛去莫名其妙升起的念头,只是琢磨着少年话语中的善意,斟酌着开口:“你是谁?” 少年想了想:“崆玄。这样说你应该清楚些。”长竑不知不觉慢慢放松下来,有些愣怔地问道:“你是崆玄七侠?你们,真的走到这里了?不,不可能,他们至少布置了十万人等着你们,你们怎么可能走到这里来?” 少年冷笑:“十万人?呵呵,杀个几千人就都散了,不过,我们也杀了有几万人吧。” 长竑不知道为何自己便这么信了眼前少年的话,直到走进城中长竑才后知后觉到自己莫名失却的警惕,可是当这个少年用如常的平淡语气告诉一个又一个人自己的身份,当少年挥挥手便杀了数百叛军之后,当少年找到自己的师兄之后,与自己师兄紧紧相拥的长竑终于没有任何怀疑。 这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这不知尽头的海面上,能有多少个崆玄七侠?能有多少个少年拥有这般举世无双的实力? 长竑看着披头散发没有了往日从容气概的师兄橦严,低声说道:“师兄,师父死了。”橦严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再流不出一滴泪水,可那张面容上却皱起纵横的沟壑。长竑张着嘴,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问道:“师兄,嫂子和妙儿?”橦严扯着嘴角,那般凄然悲哀哪还有几分望渊城第一天才的风采,时间在血液和火焰中铸就出更强劲的力量,只用了十天就彻彻底底地摧毁了一个人,也曾睥睨天下登楼揽月,也曾粗茶淡饭欢声笑颜,可是,就这么没了。一切,都没了。 看着或衣衫褴褛或伤痕累累的人群,少年说道:“跟我走吧,你们是最后一座城了。” 没有人问什么,也没有人说什么,一路走去,少年当先趟过山石河流,终于来到一处山谷,这里聚集着成百上千的人,自望渊城而来的数十人汇入其中,少年深深看了一眼神色疲惫的人群,转身走向一旁山丘,那儿有一间低矮土屋,屋外搭起的简易布蓬下坐着五个人。 少年走近了,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男子最先开口:“商宁,望渊城还剩下多少人?”少年商宁坐在一条长椅上,说道:“只有几十个人了。”坐在少年对面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男子,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与外界一切毫不相干,商宁看了周围一圈,又张望了几眼屋内,疑惑问道:“二哥,大哥呢?” 黑衣男子没有睁开双眼,只是回答道:“他说他去找一个人。” “找人?”商宁愈加疑惑,身边擦拭长剑的另一个男子开口了:“别问了,我们也不知道。” 商宁不再说话,他看向土屋旁一处草甸上,一个背负长剑的女子敲打着一个孩子磕磕绊绊的动作,严肃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传来:“挽月式最主要的便是这一推一踏,一拦一纳,次序不可混了,知道吗?” 孩童清脆的声音回道:“嗯,我记住了四姨。” 商宁喃喃自语:“今天轮到四姐了吗?” 男子停下擦拭长剑的动作,眼神温柔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和孩童,说道:“是啊。” 黑衣男子终于睁开眼睛,他看着孩童重新起势的滞涩动作,深邃的眼眸中闪过难言的许多东西,是感伤是歉疚还是释然?可是从来掩藏心绪和情感的黑衣男子,却终究没有谁能够去真正看透。 屋内传来声响,吱吱呀呀地木门被推开,一个神色柔和的温婉女子走了出来,一身宽大黄色长裙覆盖着微挺的腹部,她简单挽起的长发间有一支玲珑珠钗,水滴状的光芒荡漾着,映射出黯淡的天光。 坐在角落默默无言的澜珊站起身走到已有身孕的女子身边,轻声说道:“你怎么出来了?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你别着凉了。”女子握住面色关切的澜珊的手,笑着说道:“没事,我还没那么虚弱。” 女子又看向商宁:“商宁,回来了?这次没受伤吧?” 商宁牵扯出一个尽量平常的灿烂笑容:“没事,嫂子,这次出去也就是活动活动筋骨。” 女子点点头,在澜珊的陪伴下站在布蓬下,看着不远处那个孩童一举一动间的认真神态,笑得温柔。 她看见,山丘下那坐落着的嶙峋怪石上挤满了失魂落魄的人群;她看见,低矮山林遮不住的遍起狼烟;她看见,四面八方的阴云笼罩住熟悉天空。她看见世间的苦难和更多的生离死别,可她仍笑着,为那个孩子,为这个孩子,也为了他。 女子抚摸着腹部,眼神里满是缱绻的爱意。身边澜珊也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子,她喃喃问道:“嫂子,你觉得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女子低头笑着:“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个男孩。” “为什么啊?”“因为他也一样调皮,阿洛一不在身边就偷偷踹我。”女子笑得那般温柔,仿佛把世间所有的美好和爱都装在心里,从眼里淌落,从嘴角扬起。 澜珊不知为何便红了眼眶,她用尽力平稳的语调说道:“嗯,真是不听话啊。” 黑衣男子看着两个女子的背影,突然起身说道:“我去做饭。” 将长剑重新悬挂在腰间的男子笑了起来:“哈哈,今天有口福了啊,二哥居然要亲自下厨。” “别废话,来帮忙。”黑衣男子不苟言笑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佩剑男子拉扯着青衣男子的手臂,两人推推搡搡地跟在黑衣男子身后,青衣男子抱怨着:“喂喂喂,你自己被二哥抓来做苦力拉我做什么。” “还是不是兄弟,你忍心看我被二哥使唤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懂不懂?” “那你怎么不叫商宁?”“那小子,你忘了他上次打碎多少个碗了吗?” 吵吵闹闹地,几人间有些沉闷的气氛渐渐舒缓,土屋附近简易搭起的灶台边三个大男人为了油盐酱醋的事情大声说着话,每次都是以黑衣男子一句平淡的嘲讽落幕。 直到炊烟升起,黯淡天光仍没有显出任何时间的痕迹,其实已近黄昏。 他走在山路上,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腰间挂着一把刀,纯澈如初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沧桑和几分深邃,他一步踏出,却眨眼便出现在远方,他就这么似缓实急地走去,向着某处。 顾筠带着一身草屑和几点污泥走进这座破落村庄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断壁残垣和污秽废墟中还能居住这么多人,即便只是形销骨立的孤魂野鬼,可他们依旧被称之为人,顾筠走到一面破碎砖石垒起的护栏前,踮起脚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相互抱着一动不动,在他们旁边是一具开始腐烂的苍老身躯,而坐在地上抱着弯曲双膝遮住衣不蔽体的身躯的女子眼中无神,顾筠看着她呆滞的双眼,转身,愈来愈多的人从塌陷的屋顶下,坑坑洼洼中走出,他们张着嘴,眼里带着最原始的欲望靠近顾筠。 顾筠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看着聚拢而来的人群,眼里是无穷无尽的悲悯,他缓缓闭上了眼,仿佛丝毫没有看见向着自己扑来的人群那眼中的欲望,突然间他开口了:“奇星岛,已经都变成这样了吗?” “是的”有声音回答,一道身影闪烁间出现在了顾筠身边,他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看着顾筠说道:“我知道你想救他们,可是你现在谁也救不了,跟我走吧。” 顾筠睁开眼,仍是悲悯,说道:“走吧。” 他抓住顾筠消瘦的肩膀,振地而起落在了村庄外山路上,他松开顾筠便向前走去,没有回头。顾筠深深看了一眼远处垂下头脚步拖曳着地散开的人群,转身离去。 顾筠看着他熟悉又似乎有了什么不同的背影,也学着折过路边一根枯黄的草茎叼在嘴里,走在前方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嘴中还是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他们看着对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叉着腰笑得肆无忌惮,凛冽的风吹过旷野,尘土在一片荒凉中飞旋。 顾筠看着他,笑出了眼泪。 最后,顾筠低声说道:“君洛,那坛梅子酒熟了。” 而他双眼温和,笑意缀在那张始终年少的面容上,他朗声回道:“等着我,我会亲自回到那棵树下的。” 那棵树,结着酸涩青梅,挂着风铃红符,几度把酒言欢一醉今宵,等几人归? 当他们走向奇星岛中心,山谷中所有人站了起来。 谕瑾仍是一身黑衣,不点色彩不着尘埃,他站在草甸之上俯看着山谷中那站在山石之间的人群,他们握住支撑着他们灵魂飘荡至现在的刀剑,他们咬着牙将鲜血吞咽进身体内重新沸腾,他们睁着多少个日夜都无法闭上的赤红双眼,谕瑾一字一句地,从腹腔里将所有的气力卷进阴云下愈加喧嚣的风中:“我们活着,为了死去的人。我们死去,为了曾经活着。此去,赴死!” 山谷里回响起仿佛自地府阴曹升腾起的怒吼,他们活着,看着人来人往的城池付之一炬,看着身边人身形飘零地尸骨无存,他们活着,向死而生。 孩童牵着母亲的手站在狂风席卷的草丛间,他睁着清澈双眼认真地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他们站在山谷里,仿佛与自己隔着黄泉,阴阳之间。 女子轻轻揉搓着孩童稚嫩又粗糙几分的手掌,温暖散在掌心间,她低头看了一眼微挺的腹部,然后视线落在孩子身上,轻声道:“我们去找阿爹好吗?”孩童抬起头看着神色始终温柔的母亲,笑着,以人间所能见到的所有美好做引,透过纯洁炽热的灵魂和那双澄澈明亮的双眼。女子也笑着,却落了泪,映射着人间所能见到的所有名为悲悯和同情的温柔。 谕瑾走在最前方,指引着为了复仇而甘愿赴汤蹈火的人群。那一同走过岁月和千山万水的身边人都在身后,还有那个孩子,以及那个还未见到世间何谓美好何谓痛苦的孩子。 他们走出山谷,不到千人的人群似乎在所谓的百万大军之中只是一颗小小的惊不起丝毫波澜的石子,但他们仍义无反顾地走向奇星岛的中心,在那里,有了结一切的最终的城池,幕布会在那里落下,是遮掩住所有的痛苦和死亡,还是一袭轻薄白布盖住冰冷尸骨,答案交给时间就好,他们只是为了死去。 君洛和顾筠走到宿微城时,阴云始终密布的天空愈加昏暗,然后终于彻底交给黑暗支配,却也不知是否真的已是黑夜。顾筠站在这座奇星岛皇城的巍峨城门前,没有惊叹也没有畏惧,只是遗憾和一声长长叹息。断裂的巨大城门那样随意地挂在塌陷的城砖下,只剩几根可怜木条的木桥架在护城河上,河水里,是粘稠的鲜红和污秽的暗红。 杀戮没有停止,从三天前破开城门开始,终于得到了最终胜利的叛军变得更加疯狂和肆无忌惮,他们重复在每一座城池里的做法,屠杀了每一个所能看到的人,只是这一次只用了三天便几乎杀了个一干二净。 君洛叼着草茎,咀嚼几下吐了出来,然后语气平和地说道:“走吧。”顾筠怔怔地点点头,跟在君洛身后,走进城中。 踩过破碎木屑,君洛带着顾筠走进一家破败客栈之中,黑夜里客栈安静得可怕,连一丝一毫的声响也没有,更没有火光暖化从身体里渗出的恐惧和无力。顾筠颓然坐在一条还算完整的长椅上,衣袖垂落犹如他此时散乱的头发,可怜可笑地在夜里寒冷的风中飘着。 君洛扫了扫附近积落的厚厚尘土,坐在一张倾斜的木桌上,他取下刀横搭在膝上伸手握住刀柄,望着门外清冷街道出神,突然他开口说:“把酒给我。”声音撞在空旷的客栈里,被贯穿而过的风撕扯着落进顾筠耳中。 顾筠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朱红酒壶,抛给君洛。君洛接过酒壶,拧开凑到鼻尖嗅了嗅,嘿嘿笑了起来:“好酒啊,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身上肯定藏着酒。” 顾筠咧开嘴,露出一个惨淡笑容,嘶哑着回道:“给我留点。” 君洛举起酒壶,右手握着刀柄左手五指摩挲着酒壶上雕刻的凹凸彩饰,他仰头喝了一口,声音不再故作轻松:“顾筠,我不想把你扯进来的。但是我只能找你了,谢洵那小子更是执拗,不用说也劝不了的……” 顾筠仰起头看着黑暗里的客栈上方:“得了吧。这一路上问了那么多你啥也不肯说,所以到底要我做什么?” 君洛摇晃着酒壶,说道:“我要你走。”顿了顿,“带着她还有君衣。” 顾筠猛然站了起来,怒吼着:“你他娘的疯了是吧?你要我看着你去送死然后带着你的妻儿离开?我不想听你他娘的在这交待遗言,滚!” 君洛呵呵笑着:“嘿,你老小子,平时挺斯文一人啊,哪来这么多脏话?” 顾筠几步走到君洛身前,挥着衣袖吼道:“我来这不是听你说遗言的,你自己带他们离开!” 君洛突然变得平静,他不再笑着:“顾筠,死了很多人。”顾筠涨红了脸,大声喊着:“我知道,我知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他发现自己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君洛看着顾筠的双眼:“你知道我的,我也知道你,我们都不可能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但你跟我不一样,我只会用刀,但你可以帮更多人,帮他们活下去。” 顾筠喃喃着:“那君衣呢,她呢?” 君洛低头看着晃动的酒水:“你带他们走吧。你说得对,我真的是个混蛋,但我终究还是得对不起一些人了。” 顾筠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跌坐在破败长椅上,他重重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君洛摇晃着酒壶,低下头,看不清神色。 不远处轰然一声巨响,夜幕下寂静得犹如一潭死水的宿微城终于清醒过来,当城门被彻底踏破,那千人走了进来,皇宫之中有浪潮倾泻而出,翻涌着席卷沿途的一切,数不清的黑影踩踏着断壁残垣向着毫不起眼的那千人扑去。 谕瑾站在城墙下,他的身后站着千人。他们来自奇星岛四境破碎的城池,他们存活于凭依的武艺,他们见证了熟悉或陌生的人死亡于黑夜,他们为复仇而来,为了那过去的安宁与繁华。 破落客栈中,君洛跳下折损木桌,倾斜的桌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终于崩塌倒地,君洛走到了顾筠身前。顾筠在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可怖声响中睁开眼,无神地望着客栈门外一片漆黑,直到,有人出现。 君洛将酒壶抛到顾筠怀中,他笑着:“别怪我啊,我都喝光了。可别小气啊,以后赔给你就是了。” 说完,君洛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地伸出手,拍了拍顾筠的肩膀,他轻声说:“走啦。” 顾筠抬起头,眼里藏着黑夜黯淡照射不出的许多东西。 君洛没有回头,衣摆轻摇,他跨过破碎门槛,天空中有刹那电闪,然后便是轰鸣,君洛抬起头,月光在一瞬间照在了他身上,而后短暂散开的阴云再次汇聚,雨终于落了下来。 澜珊带着女子与那个面容柔和双眼纯净的孩童走进来时,狂风携着骤雨打湿了顾筠的衣角,他仍坐在那里没有动弹,直到眼神聚焦在那个孩子身上,那张脸,那双眼,多像啊…… 风雨在那个孩子的身后混乱着,拉扯着撕碎一切,而那个孩子只是站在自己的母亲身边,睁着那双眼看着顾筠,不知不觉地,顾筠的双眼一片湿热,视线模糊中,他看着他。 澜珊走到顾筠身前,沉声问道:“你便是顾筠?” 顾筠闭了闭眼,然后站起身将酒壶系在腰间,他回道:“是的,我就是顾筠。” 澜珊看着顾筠单薄的身姿微微皱起眉,不知道为何大哥会找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和自己一起护送女子和孩子离开,不过澜珊还是说道:“走吧,我送你们出海。”说完她转过头,看着一脸悲切却咬着牙一言不发的女子,她不知觉地声音颤抖说道:“嫂子,我送你们离开。” 当澜珊和顾筠带着女子与那个孩子走出宿微城,风雨之中一切声响都埋葬于电闪雷鸣,他们离开,那个女子抚了抚腹部,回过头,眼泪终于混杂在雨水里落下,打湿了脸,滴碎了心。 那个藏在心里的人,终究没有见到最后一眼,可铭心刻骨的所有,终究是如何也放不下。我等你归来,如那日等你娶我。 皇城之战落幕的三个月后,奇星岛终于接受了最后的事实,那个嗜血残忍的魔君开始了他的统治。 奇星岛南境由于并没有如同魔君大军登陆的东境与北境一样被焚毁,所以很快便在新的统治下继续着虽然困苦却只能如常的生活,只是为了生存和活着。对于奇星岛南境青潋山下赋阳村的人而言,如今除了赋税高些,官吏更暴戾些之外最大的不同,便是在山脚下浮山湖边多了一间青竹搭建的长屋,以及住在其中的那个满头白发看不出年岁的男子和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 直到竹屋挂出医馆的牌子,村里人才知道原来那个白发男子是个大夫,而直到有人去了医馆,才知道那个男子居然还是个神医,许多积攒多年不化的顽疾,男子都能药到病除,一手医术很快便传遍了附近的村寨,又传进了城池里,不到一年,医馆门前便门庭若市,其中附近城寨的人居多但也不乏久闻大名远道而来的人。 男子来者不拒且一视同仁,无论什么身份,无论财富几何,都得老老实实地接过门前孩子手中竹签按着次序问诊。男子无论出了什么药方,解了什么顽疾都只收低廉的价钱,可效果也足以当得起这声名鹊起。 “顾先生,这丹阳果去哪里能寻到啊?”有一个农夫打扮的汉子蹲在自己娘子身边,看着她的苍白脸色有些焦急地追问坐在木案后的白发男子。 男子神色平淡缓声说道:“丹阳果极为难寻,怕是一般的药房也是抓不到的。” 汉子一下子便急了“这这这,顾先生这可怎么办啊?” 男子说道:“别急,我这还有一些。枝儿,到药房里取几味丹阳果来。” 站在门前攥着竹签的孩子喊着:“好。”然后便起身跑向屋后药房,男子笑着喊道:“慢点,别跑太快了。” 当一线夕阳沉入山后,男子放下屋前幕布象征着一日问诊结束,他转过身看着小心收拾有些杂乱的房间的孩子,笑着说道:“枝儿,今晚想吃什么啊?”孩子抬起头看向男子,露出了干净明朗的笑容:“竹筒饭。”男子哈哈大笑:“天天吃这个也不腻啊,好,那我加几块腊肉进去。” 说完男子便走向灶房,而孩子清脆的笑声传来:“好耶。” 夜色深沉,看不清明月也不见繁星,似乎是要下雨了,男子照顾好孩子睡去便吹熄了烛光,黑暗里男子看着孩子模糊面容,依稀分辨出他脸上微皱起的眉,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年了啊,即便忘了许多东西,可这个孩子终究还是内心留下了苦痛,记不起却也困扰始终。 男子伸出手去抚平孩子的眉间,然后掖紧被角,他深深看了一眼气息平稳睡去的孩子,转过身放低了脚步缓缓走出小屋,然后轻轻合上了门。 暴雨混杂在风中拍打着竹窗,他睁开了眼。 翻身下床,他揉了揉惺忪的眼,迷迷糊糊地穿好鞋然后推开门走出房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先生的房间时顿了顿,而后便继续走去,直到紧闭的门前,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解开了门闩,风雨扑打在脸上,他眯起眼,感受着慢慢渗进身体的寒冷,然后走了出去,关上门,他站在风雨之中。 竹屋后院的竹林在夜幕风雨中簌簌作响,像是喧嚣的声音在作乱,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却始终看不清那些混乱模糊的画面。雨水砸在不远处的湖面上,他看不见熟悉的朦胧月色和星光,只有褶皱铺满湖面,翻涌着湖水漫上草甸。长发垂落,沾了雨水很快便遮住了视线,他站在原地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转身取过靠在屋檐下的一把伞,却不撑起,他走在雨中,慢慢踏进山林深幽的黑暗中,不知去向何方。 落叶厚厚堆积在树下,被雨水浸出刺骨的寒意,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身体,可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足以休歇的地方她却不忍离开。走了一天才在这勉强收拾好的庇护所休息片刻,她却来不及放松疲倦的脚丫和被划出道道血痕的纤细手臂,只能抱紧脏乱褴褛的单薄衣服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大雨拍落与狂风呼啸的声音填满了所有的黑暗,她害怕,怕这未知的黑暗,怕这刺骨的寒冷。她开始听不清声音也渐渐模糊了视线,脑袋似乎沉重得再也提不起来,她摇摇晃晃。 晃动着,他从黑暗里走出,模糊混乱,依稀轮廓,她张着嘴却说不出求救的话,可是他来到她的身前,蹲下身,温暖笼罩住奄奄一息的她,轻声说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风雨之中,他见到了她。 孩子并不宽广的背上躺着浑身滚烫又在寒冷夜雨中止不住发抖的女孩,他将伞夹在身后衣服夹层间倚在女孩身上,遮住了落雨,一路小心翼翼地奔跑,终于看见了黑幕下的竹屋,孩子松了一口气,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 门开了,孩子顿住,满头白发地男子脚步匆忙地跑了出来,脸上是近乎疯狂的焦急,以及看见孩子之后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和诧异。他奔进雨中,接过孩子背上的女孩,一言不发地拎起两人走回屋中。 烛火亮起,黯淡风雨之中,一片暖意。 第三章 三杯两盏话明月(一) 晨光游走木匾之上深刻笔划间,紧闭的木门藏身于初醒的静谧和繁密的青木中,仿佛在这闹市之中凿出了一处与世隔绝的隐秘,三三两两的人走过,若不是因那一声声沉闷又响亮的嚎叫恐怕都难以察觉这间小小的武馆。 当再次随着一声闷响摔落在地,周厌蜷缩着身抱住头,大喊着:“不打了不打了。”,而居高临下的布衣男子却面无表情地补上了一脚将周厌踹出武馆正堂,翻滚着,激起一阵烟尘。 站在树下饶有兴致看着的年轻男子抬袖捂住脸庞,皱起眉埋怨道:“你至于这么大动静吗!” 周厌挣扎着起身揉了揉想必仍是乌紫一片的肩头,撇了眼青年:“哼,有本事自己去试试啊。” 青年放下衣袖甩了甩,冷笑道:“我没你那么傻,明明只有被蹂躏的份还上赶着找抽。” 周厌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 布衣男子从正堂走出,仍是不动声色:“你还是拿起你的刀吧。”周厌喊道:“我不,就不拿刀。” 青年继续挖苦道:“哟,终于知道自己拿刀也打不过那个人了?不过你不会以为练了拳脚功夫就能赢他吧?” 周厌摇着头,似乎带着遗憾和惋惜:“你看看你,一点志气也没有,不试试怎么知道啰。” 青年不置可否:“反正我又不喜欢打打杀杀,赢不赢的都无所谓。” 布衣男子在正堂门前的廊道木板路上坐下,摸出一个精巧茶壶,眯着眼一口一口地啜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别聊了,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开门了。” 青年走出树下荫蔽,一步顿住,周厌站在原地抬起右手,有破风声咧咧却戛然而止,周厌指间夹住了一片熟悉的竹签。 青年走到周厌身边,瞥了一眼:“哦?扶音回来了?” 布衣男子睁开眼,周厌愣愣地看向男子双眼,突然咧嘴一喊:“有酒喝喽!”男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低声道:“有好酒了。” 青年无奈地看着开始嘴角垂涎的周厌,嫌弃地皱着眉一掌扇在他的头顶:“有没有点出息,就想着白吃白喝。” 说完,青年似缓实急地迈步跑开,回过神来的周厌捂着头大喊:“于琅,有本事别跑啊,娘的,下手这么重,你今晚要是敢喝一滴酒我打死你。” 守平小肆的后院传出一声声钝响,惊着不时落下的几只寻虫吃的鸟儿飞走,而站在院中撸起衣袖不停歇挥动着斧头的年轻男子,只是神情专注地垒起一节节柴火。 旗岸打着哈欠从阁楼上走下,看见后院男子身旁已经高高堆积的柴木,脸色微红,几步走到男子身边:“傅大哥,您又这么早就起来劈柴火啦?本来就是我该干的活,还是我来吧。。” 男子直起身子擦了擦脸上汗水,露出微笑:“无妨,反正我也是闲着无事。” 旗岸挠挠头:“傅大哥,以后还是我来吧,不然我可又得挨师父骂了。” 男子拄着斧头,轻笑着说道:“没事,你还是再去将那几个拳桩多练一会吧,不然你师父可就真要骂你了。” 旗岸叹了口气,望了望身后小声道:“师父也是真小气,不就偷喝了他几口酒嘛,居然就加了一个时辰……” 木门虚掩仍旧昏暗几分的小肆正堂中有洪亮声音传来:“说话大点声啊。” 旗岸浑身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墙边双膝持平蹲下,扎扎实实地定在原地仿佛坐在凳椅上,双拳紧握抵在腰间。收敛神色的旗岸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看向走入院中的枯瘦老者,大声回道:“师父,我啥都没说!” 老者冷笑一声,披散长发下的凌厉双眼在枯黄面容间闪烁,他低缓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要是被我抓到敢偷懒,再加一个时辰。” 旗岸立即哭喊道:“别啊师父,再加一个时辰我都不用睡觉了。” 老者不再理会他,扯了扯杂乱的灰发,半睁着眼面无表情地看向院墙外的半空,呼啸风声起,一片翠绿竹签落在脚边,男子放下斧头弯身捡起,看着其上一笔一划入木三分的几行字,露出笑容,念道:“扶音回来了。” 老者接过竹签,看了几眼。 男子看着老者仿佛柔和几分的脸色,问道:“您还是不去?” 老者摇摇头:“一把年纪了,跟你们年轻人凑什么热闹,不去。” 男子似乎还有些犹豫:“那,小肆?” 老者抬了抬下巴示意蹲在墙边的旗岸,说道:“不是有这小子吗?” 男子看了眼伸长脖子一脸好奇的旗岸,笑道:“行,那就只能辛苦旗岸了。” 老者转身走进小肆中,不紧不慢地说道:“辛苦?这小子再活几年恐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做苦。” 老者走远,阴影慢慢笼罩,沿着那乱发,沿着简素长衣,宛如一圈圈年轮渗进深处又将沧桑立在天地。 日光洒落,微风拂动枝头,有青叶载着流光飘摇,顾枝醒来,乱了惺忪眼。 “呼……”顾枝舒展开身躯,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落下,低头看去,一件宽大长袍掉落在地,顾枝脸上浮现浅浅笑意,弯腰捡起,“这个家伙,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却又细心得让人叹为观止。” 想到这里,顾枝抬起头向四周张望,却没有看见那魁梧身躯,他懊恼地拍了拍头:“昨晚真是喝多了,都忘了跟他说,这家伙不会回去了吧?” 正念叨着,通往院落的木匠铺子后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扶音提着一个看起来装了许多东西的木篮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而武山走在她身后仔细地护着,怕她一不小心跌了撞了。 顾枝见状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篮,有些疑惑地掀开盖在其上的布条,看见了一叠叠摆放齐整的糕点,他微微诧异地开口:“不是吧,这么早你们买这么多糕点做什么,还有,这个时辰那些酒楼茶馆开门了吗?” 扶音揉了揉酸涩的肩膀和手臂,骄傲地扬了扬头:“天还没亮呢,我们就在醉仙居外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店小二开了门,又等了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拿到这新鲜出炉的糕点。” 顾枝扯了扯嘴角,视线无奈地在扶音和武山脸上看了几眼:“所以说嘛,这么早吃什么糕点啊?等午后我再去买一些不就好了。” 扶音走到灶房外水井边,舀起木桶里的水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又取过干净的布巾擦去水滴,然后走到顾枝身前,伸手从篮子里拿起一块枣糕,咬在嘴里笑眯起了眼,脚步轻快地走到石桌边坐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这你就不懂了,新鲜做出来的糕点和午后再去买来的味道可就不一样了。而且我想吃嘛,又等不了太久。” 将手上的枣糕送进嘴里,扶音扬起嘴角啧啧道:“嗯,果然,还是苍南城的糕点好吃。”顾枝站在原地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看了武山一眼示意他去准备些茶水,然后提着满满当当的糕点走到石桌旁,看着一脸享受的扶音,应和道:“好好好,那就多吃点。” 扶音皱了皱鼻子,又拿起一块豆糕,神色扮作惋惜慨叹道:“是因为你天天都在苍南城里,想要吃什么糕点就能吃得着,我可是好久才能吃上一回的好嘛。” 顾枝眼神温柔地看着扶音,点点头轻声道:“慢点吃。”顾枝打量着眉眼飞扬的扶音,挑了挑眉,双手撑着下巴戏谑说道:“你说,你的那些同窗们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呢?平时多冷淡的一个人啊,也会这样狼吞虎咽的?嘿嘿嘿。” 扶音咽下糕点,斜睨了顾枝一眼:“这是在家里,又不需要像在学院里那样装作一副模样来,既然好吃的东西就在眼前,干嘛还拘着性子?实在累了些。” 顾枝搁在下巴上的脑袋点了点,随口说道:“在学院里也无需刻意装扮模样啊。” 武山端着茶盏和茶杯走到石桌旁,席地而坐,粗糙双手却娴熟自然地沏上不满不少的一杯热茶递给扶音,扶音对武山展颜一笑,吸溜了一口茶水,这才回答顾枝的话:“神药学院的弟子里多是各个岛屿那些杰出家族世家的子弟,虽然也有我们这种没什么背景家世的人,可是在世间最为繁华的光明岛上,想要在神药学院这样的圣地中静心求学,只有收敛着点才能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顾枝说道:“也不必刻苦合群,岂不太累了。”扶音摇摇头:“也不是为了合群,只是我到神药学院去是为了修习医术,又不是去与人交际往来。若是收敛些性情和处事能够更好地静心修习,不用糟心什么流言蜚语也可以避免出席许多场面,那就只是在多做些什么和少做些什么之间权衡罢了。” 顾枝点点头:“嗯,有道理。”武山也露出一个憨憨傻傻的笑容跟着点头。 顾枝突然一拍额头,直起身子转头看向武山说道:“对了,差点又忘了跟你说。你这两天先别回赋阳村了,今晚咱们去找三叔和傅庆安他们喝几杯……”被扶音拍了一下后脑勺的顾枝连忙改口:“啊啊,找他们一起给扶音接风洗尘,哈哈。” 顾枝委屈地看了扶音一眼,扶音却暂时没有理睬他的意思,她眨着眼对武山说道:“对啊对啊,武山大哥,咱们今晚一起去找傅大哥他们呗,再说了,你再在苍南城多住几天嘛,还能陪我出去玩。”武山看着两人,点点头,咧开嘴扯着笑容闷声道:“好。” 扶音笑得眯起了眼,这才转头盯着顾枝,伸出手指着他早有预料低垂下去的脑袋,说道:“天天就知道喝酒,说,昨晚又喝了多少,居然在院子里就睡过去了。”顾枝嘟囔着:“没多少嘛。” 扶音立即开始了喋喋不休的说教,顾枝只是不住地点头称是,武山看着他们,笑得始终,温暖如艳阳。 当顾枝赶在照常的时间支起店铺前门的布帘时,街上已是人来人往,不远处的沧元河在阳光下折射出破碎的点点闪烁,柳枝垂落随着春风轻拂水面。 顾枝舒展开双臂走到桌案后,刚坐下翻看账簿就有客人着急忙慌地走进来。详细记下客人的要求与交货时间之后,顾枝便走到后院认真挑选起木材。 扶音百无聊赖地蹲在顾枝身边,看着他在垒得高高的木材堆里挑挑拣拣,好奇问道:“这次是做什么啊?”顾枝掂量着手里一块木条,摇摇头又低身挑选,回道:“说是要做一个根雕。” 扶音诧异道:“根雕?你真的学会了啊?” 顾枝笑道:“好歹也学了有几年了,不至于还学不会吧。” 扶音托着下巴点点头:“这样啊。” 顾枝拿起一根圆滑木头轻轻放在扶音头顶,问道:“你怎么这么悠闲啊,你们学院的人不是来奇星岛给人治病的吗?” 扶音晃了晃脑袋甩开压迫,说道:“也不是,我们这两天会先在城里休息,之后会出城到各个偏远村寨为人诊治。虽然他们说了要走遍奇星岛,不过我觉得能够走过南境和东境也就要耗去许多时间了。” 顾枝也回忆起昨日那个什么皇子的话,点点头:“这样也好啊,你以前不就一直说想要去走遍更多地方,尤其是那些偏远深幽处,为百姓治病除灾嘛。那就这几天先好好休息,做足准备。走吧,给你看看我的手艺。” 说完,他拎起一块嶙峋树根走向店中一个木床上坐下,这里摆满了木制品的粗胚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器具,显然便是顾枝动手干活的地方。他简单地在桌案上扫了几下示意扶音坐在干净的地方,然后拿起一个小铁锤和铁杵敲打树根,说道:“还好,这个根雕的要求不高,不然还真没办法赶工完成。” 扶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便一言不发地看着顾枝开始忙活起来,期间又来了几位客人,扶音便代着记下要求和时间,倒也在忙碌和清闲交错间度过了一上午。 扶音坐在柜台后,支起双手托着下巴,双眼望着不远处埋首雕琢的顾枝,有汗珠顺着他的鬓角划落,可他神色专注却是完全没有在意,扶音便这么看着他。 看着,春日阳光正好,岁月安宁。 苍南城今日有些格外的喧嚣,慵懒的春日午后里没能躺着几只蠢笨的老猫,汹涌人群的拥挤和翻腾而起的嘈杂惊扰了悠闲,城中几处衙门公文张榜的地方汇拢了一圈圈的人潮,人们抻长了脖子嘴里不住念叨着:“快说说,快说说,什么情况啊?” 终于,前头有人高声喊了起来:“奇星岛上榜啦!奇星岛上榜啦!” 人群顿时在向前拥挤中显得愈加杂乱,可是肩挨着肩的人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那股翻涌的期待和兴奋。 厚重红木打造的宽榜上贴着一张硕大黄纸,泼洒的墨色晕染出那十个名字的神秘与宏大,高踞榜文之首的依旧是毫无悬念的“光明皇帝”,而紧随其后的“金藤皇帝”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可是位列三甲之位的竟是“奇星皇帝”!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有人扯着喉咙仿佛将毕生气力都吼了出来:“奇星皇帝万岁!奇星皇帝万岁!” 那段黯淡岁月携着深厚烟尘与粘稠血泪还是始终压迫着奇星岛所有人的心神,曾经仅次于天下第一大岛屿光明岛之下的奇星岛,似乎再也难以重现往日荣光,万众敬仰的奇星皇帝更是跌出天坤榜之列。可是仅仅三年之后,奇星皇帝便以无双武力再次登临天坤榜前三甲,这无疑是一道撕破奇星岛百姓心间阴霾的强光。 人们涨红了脸双眼温热,仰起头,春日的光芒似乎刹时间就如盛放的花骨朵,无限灿烂。 当人们略略收起振奋的心神,便将视线再次沿着那些墨字往下看去,跳过几个传承百载天坤榜席位的岛主之名,人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找着什么,终于,人们看到了期待的那个名字,可是? 有人困惑不解地咦了一声,随后疑问在人群中散开。 怎么“地藏顾枝”只落在了天坤榜榜末一席?是谁打乱了已有三年未曾变过的天坤榜序位,越过那位已然在奇星岛如同神明一般的英雄? 天坤榜第九:“戮行者徐从稚”。 天坤榜第十:“地藏顾枝”。 第四章 三杯两盏话明月(二) “戮行者,这是谁?” 有人向四周张望,寻找答案。 人群里有人拍着头恍然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听到这个声音,视线开始向着那个精瘦的青年看去,青年察觉到无数视线的注视,挺起胸膛面色潮红地用紧张到几分颤抖的声音说道:“听说啊,这个戮行者三年时间里挑战了三十六位岛主且无一败绩,更是以一人之力将瀚兑海域中几股势力庞大的海盗一网打尽,更有传闻说他近期将会挑战宝瓶岛岛主,看来又是胜了,才将宝瓶岛岛主挤出了天坤榜,还越过‘地藏’高踞第九。”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啧啧称奇,也有人为“地藏”打抱不平。毕竟在奇星岛百姓的心中,三年前将鬼门关踩在脚下、又带着“修罗九相”劈开魔君宫殿的那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地藏”,不应该轻轻易易地便被人越过天坤榜上的席位。 有人嘟囔着说道:“切,有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地藏’这三年里没有出过一次手,恐怕天坤榜前五我奇星岛便要占据两个席位了。” 附和声四起,显然这样的结论没有什么人去反驳。 那把刀,那段关于“地藏”的传说,深深地刻在了奇星岛的大地上,也藏在人心深处,化作印记,无论岁月如何冲刷也难以抹去。 城主府中,青藤和苍南城城主吕谦麟坐在会客厅上首,饮着城主府珍藏的雨前茶。青藤饶有兴致地接过吕谦麟手下方才送来的薄纸,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号没有出乎青藤的意料,即便是那个横空出世的“戮行者”也没有引起青藤的惊异,他只是始终带着几分兴致地看着那十行墨字,视线在“金藤皇帝”和最后的“地藏顾枝”上不着痕迹地停留许久,这才轻轻放下。 吕谦麟端起茶杯浅酌一口,随意问道:“三皇子可认识这个‘戮行者徐从稚’?”青藤应道:“倒是曾有耳闻,也算是个青年才俊。” 吕谦麟低头把玩着有些平平无奇的瓷制茶杯,不过是个普通瓷窑的制品,不知吕谦麟是在欣赏更为难得的雨前茶还是真对这做工说不上细腻的茶杯有了兴趣,闻言问道:“哦?那三皇子觉着此人与‘地藏’相较可有胜负啊?” 青藤微微笑着:“城主真是抬举我了,凭在下这几分功力怎能揣测那等天坤榜上的人物?” 吕谦麟也跟着笑了几声,平平淡淡地说道:“三皇子过谦了。” 这时,有府中下人跨进门栏,垂下头抬手行礼道:“晚宴已备好,请城主和三皇子殿下移步后堂。”吕谦麟率先起身,伸手做引:“三皇子,请。” 青藤站起身,微微躬身:“吕城主,请。” 两人并肩走出会客正堂。 城主府后门,杂役打扮的青年男子应声开了门,站在台阶上睁着耷拉的眼,见着一身蓝色长袍的顾枝,问道:“你谁啊?” 顾枝捧着一个木制莲台,应答道:“周先生定的物件。” 青年打量了顾枝几眼,那看起来没什么奇特的蓝色长袍和发髻上的木簪让青年仍保持着往常的傲慢,他挺起自从踏进城主府便自觉高人一等的胸膛,站在台阶上俯视着顾枝:“等着。” 说完便转身合上大门离去,顾枝仍是一副淡然模样地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不久后门再次打开,这次青年跟在了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身后,男子向顾枝拱了拱手:“顾先生。”顾枝捧着木制莲台回礼道:“周先生。” 城主府周管事已然和顾枝打过了几次交道,满意地接过木制莲台后,他从怀里掏出钱囊数了数,问道:“先生这次还是收三两?” 顾枝点点头,周管事笑道:“这次实在麻烦先生赶工了,不如再加几两?” 顾枝笑着摆摆手:“周先生不必客气,记得日后多照顾小子的生意便是。” 周管事数出三两白银放在顾枝手掌中,答道:“那是自然。” 青年站在周管事身后伸长脖子望向拢在顾枝掌中的银子,有些艳羡又有几分不屑。 周管事再次向着顾枝行了一礼便捧着莲台转身走进府中,而青年在关上大门前不无轻蔑地低声嘟囔:“切,不就是块木头嘛,三两?一文我都嫌多?还叫什么先生啊?” 说完,大门重重合上,而已经转身走开的顾枝则仿若未闻地抛着三两白银缓缓向着城东行去。 青年关上了后门嘴里仍念叨着什么,可当他转身抬头,却发现早该离去的周管事竟脸色阴沉地站在自己身后,面上顿时刷得一片苍白,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周……周管事。” 周管事冷哼一声:“从你们踏入城主府那日起我便说过,无论对着何人都该以礼相待,哪怕是见着街上行乞之人也给我端起笑脸,你是一字都没记住吗?” 青年张着嘴:“我…我…周管事…我……” 周管事掏出十两银子扔到青年怀中,冷漠道:“滚。” 青年顿时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向着周管事不断磕头:“周管事……周管事……我…我记住了,我记住了,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周管事没有理会地转过身,渐渐远去的背影留下一句话:“城主府里不会留你这种人。” 当最后一抹暮色沉入月夜,烟柳巷终于燃起了恍如白昼的烛光,摇曳着挑拨着。有纤弱清秀少年站在门前笑脸相迎,有雅致妩媚女子舞动花间眼波流转,有丝竹吟唱绕梁入耳。 顾枝小心避开拥挤的马车,在人流中穿梭而过,看世家公子一身儒衫指指点点,看穷酸书生面色涨红进退两难,看富甲豪绅衣着华丽躲进院落,饶有兴致,神色始终平淡如水。 躲开几个女子和少年热情的纠缠,顾枝拐进了一处洞开的院门,没有察觉到不远处有几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灵霜本就羞得一片绯红的脸色在儒士发巾下多了几分难掩的震惊,她缓缓说道:“刚才那个人,是扶音的……的兄长吧?”旁边同行男子咳了一声与几个友人对视一眼,斟酌道:“兴许是看错了吧。那位公子瞧着与扶音关系并不一般,应该不至于会来此花月之地吧。” 灵霜皱紧了眉,摇着头:“不,不对,就是那家伙。那家伙……那家伙居然敢丢下扶音来这种地方?” 身旁几人有些不知如何应答,毕竟身边这位姑娘可是专门换了一身男子打扮,硬拉着几人来见识所谓远近闻名的苍南城烟柳巷。不过此时眼前这种情况确实让几人也有些难以置信,虽说难以断定男子来此就是为了花月逍遥,但是一想到那人当日与扶音亲昵的举止,众人便觉得这般作为确实不太应该了。 扶音何等人也?那可是神药学院神圣不可侵犯的冰山仙子,更是光明岛许多青年才俊都自愧不如的天才人物,曾有多少关于皇子或是世家子弟爱而不得的传说流传,可这位始终埋首药草间的女子却只是将世间一切琐碎繁杂置身事外,认真而专注地深研那愈发出神入化的玄妙医术。 这一次众人察觉到扶音因了返乡而变得灵动的神色和心神,又见到了她与那所谓兄长的亲昵举止,震惊之余也有几分慨叹,原来仙子早入凡尘,只是不愿沾染那铜臭骄纵。 只是,那男子究竟有何不凡?此时又见到了眼前这一幕,几人拦住差点冲进那处早已合上大门的院落的灵霜,带着疑惑和沉默离开了烟柳巷。 顾枝走进院门,绕过几处低垂树丫和胡乱摆放着却莫名有了些别样齐整之美的花坛,又沿着弯弯绕绕的廊道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一盏红色灯笼才跳进假山后蜿蜒草径,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终于,一扇小小木门孤零零地站在顾枝身前,四周一片幽暗,顾枝疑惑地皱起眉,但还是上前几步没有犹疑地推开了门。 黑暗中窜出一个身影,周厌将顾枝扑倒在地,于琅缓步走出,悠悠闲闲地坐在纠缠着的二人身上。隐秘院落瞬时间终于亮起了光,松树和柳树矗立在院门处,沿着两侧院墙环绕着桃树,枣树,李树,梨树,青竹,梅树和槐树,而在院落正中位置是一座依靠着一潭延伸至院落深处的幽深湖泊的精致木亭,连接着院门和木亭之间的还有一处简单搭建的小楼,不大,不小,几张桌椅,几坛酒,几声话语,几人坐。 亮堂堂地,一片暖意。 顾枝猛地一撑修建得齐齐整整的草地,将周厌和于琅从身上抖落,翻身反扑而去,三人便踉踉跄跄地在院落中追逐着,直到院门再次打开三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女子一身红衣,珠玉做钗金银镶镯,黑发盘起蜷曲弧度,白皙如初雪的脖颈盈盈一握,纤细腰身柔弱娇媚,而那洁净无瑕的脸,倾人城,倾人国。 女子深邃璀璨的双眼中映着烛火摇曳的光,又沉入几缕坠落的月光,勾勒出愈加动人心弦的眼波,可是,停下追逐的三人却仿佛没有看见这个站在九棵苍翠树木之间便是最耀眼那抹嫣红的女子,而是紧紧盯着女子手中端着的几壶酒。 女子瞥了眼幼稚到仿如孩童的三人,目不斜视地踏步走进小楼中,还是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茶杯,取过摆上圆桌的几壶酒,仔细端详几眼,笑着说道:“都是好酒啊。”一个年轻男子也提着几壶酒走进院门,笑着应和道:“是啊,这些可都是真正藏了不少年岁的好酒。” 顾枝几步凑了上去,伸出手却被女子衣袖一甩挡开,顾枝不满地嘟囔起来:“喂,好酒不就是应该拿来喝的嘛。”女子将酒壶放在桌上,自顾自靠坐在一张垫着软席的躺椅上,神色冷淡地看着顾枝:“好酒给你喝就是暴殄天物。” 顾枝撇撇嘴,不服气地取下腰间酒壶,坐在圆桌旁一张木椅上,双手撑开倚在桌上,手指抚着酒壶圆滑边缘,浅浅啜了一口便闭着眼回味。身后,红衣女子躺在绒毛铺垫的躺椅中,目光恍惚,似乎被烛火晃了眼,眼中始终只有那背影。 院门再次被推开,顾枝睁开眼,迅捷地将酒壶重新别回腰间,快步迎了上去。扶音手中端着木盘率先跨进院门,身后是一个穿着银色劲装的年轻女子和体型庞大的武山,他们手上也都托着一大一小两个摆满了肉食菜蔬、瓜果糕点的木盘。 顾枝接过扶音手中相对身后两人轻上许多的木盘,面带笑意地看着脸上沾了几点烟灰的扶音,柔声道:“这些是你做的?”扶音昂起头,略带骄傲地说道:“对啊。”顾枝笑脸温和地看了眼扶音身后的女子和武山,然后便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扶音的肩,推着她往小楼走去:“走吧,吃饭。” 看着一盘盘餐食被摆上圆桌,在树下蹦蹦跳跳的周厌拖着于琅奔了过来,迅速占据了有利位置,拿起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 女子从躺椅中站起,从腰间取下一条带着幽幽香气的手绢,轻轻擦拭掉扶音脸上沾染的烟灰,笑骂道:“傻丫头,不是跟你说了嘛,做饭的事不用你来。”扶音嘿嘿笑着:“没事,我喜欢做饭。” 周厌脸颊鼓鼓塞满了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道:“对,扶音要多做饭,这多好吃啊……”话没说完就被顾枝一巴掌按到桌上,恶狠狠道:“好吃啊?自己做啊!” 中年男子和青年坐在上首,各自端着一杯酒慢慢喝着,笑看这一桌欢乐。身穿银色劲装的女子则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拿起筷子埋头吃饭,武山没有坐下,靠在小楼门口憨憨傻笑。 终于,吵闹安静了些,众人落座,却似乎缺了两个位置,顾枝取过酒杯倒上满满一杯酒,转过身向着东面倾倒而下,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静默许久,回过身看着不知何时只是安静坐着没有动弹的众人,轻轻笑道:“吃饭。” 好酒终究还是被不懂得评鉴的人牛饮而下,风卷残云地席卷完桌上的菜肴,带着醉意的几人又开始借着胡乱的行酒令,将一杯杯或清澈或浑浊的酒水倒入喉中,一醉方休。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在夜风中跳动的烛火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光,晃动的阴影描画着醉倒在桌上四仰八叉的周厌和始终有条不紊的于琅身上。小楼门槛处武山闭着眼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是睡了还是醉了。一片昏暗的长亭尽头,银色劲装的女子独自坐在廊柱下,双眼明亮地盯着幽幽深潭。 桃树下,顾枝躺在树根处,怀抱酒壶睁着明亮如白昼光芒的双眼,看了眼小楼二层那间熄灭了光亮的卧房,良久才移开视线,仰起头,视线落在那盏明月上,沉默不语。 青年提着酒坛走了过来,神色依旧淡然,不见醉意,他靠在桃树崎岖树干上,低头看着顾枝:“徐从稚那小子什么时候回来?” 顾枝说道:“我哪知道,那小子一走就是三年,除了那天,我就没见过他。” 青年眼中有几分追忆,轻笑着感慨道:“那小子现在出息了啊,都进天坤榜了。” 顾枝撇过头,认真地看着青年:“那是你不愿意,不然几年前天坤榜上就有你一席之地了,哪还轮得到那姓齐的家伙自称枪仙。” 青年不置可否地笑笑:“天坤榜进与不进有何区别。” 顾枝转过头看向坐在梅树下独自饮酒的中年男子,无奈道:“你们俩真像啊。”青年也向那边看去,说道:“别,我这身微末功夫离黄先生还远着呢,至少我自认还没见识过黄先生全力出手。”顾枝深深看了眼笑着遥遥对视而来的黄草庭,那一身布衣和满头灰色长发,似乎藏着岁月尘沙掩埋下无数的过往。 顾枝突然垂下头,低声说道:“傅庆安,三叔他,最近怎么样?” 青年傅庆安仰着头望向云卷云舒间若隐若现的明月,说道:“还是老样子。” 顾枝没有说话,仿佛只是问了这么一句便不知再如何提起他,傅庆安感受着丝丝夜风里酝酿的复杂情绪,问道:“你怎么,还是不敢去见他?”顾枝仿佛呢喃般地说道:“我不知道。” 傅庆安轻轻说着:“三年了,去看看吧。” 顾枝抱着酒坛晃了晃身子,轻轻撞着桃树枝干,片刻顿住,攥紧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就那样仰起头睁着眼透过枝桠间的斑驳缝隙追寻月光。 你看那月,似乎始终都会从暮色中生长出来,日复一日,有时隐没于星辰之间,或是藏匿在云层身后,光芒总是朦胧,看不清也抓不住,身形总是忙碌,在躬身俯首间只那片刻舒展,不语不言。 世间千万人,世间万千事。 一生苦与悲,喜与乐,三杯两盏话与明月。 顾枝看不透、也敬畏疑惑到不敢相见的那人坐在小肆屋顶,手边提着酒,仰头问明月。 还有那人,躺在阴冷地底深处,孤独地守了一生的故事,可曾话明月? 小楼中一醉沉眠的人,木亭里享受沉默的人,树下饮酒望月的三两人,又有多少内心深处的故事只能说与明月。 第五章 少年志气乘风起(一) 幽深山林在清晨的微微寒意中显得愈发静寂,几声清脆的啼鸣也没能为初春带来暖意。少年拢起双手,呼出一口热气,在掌心中搓了搓,然后穿过寒风抓住身边少女的稚嫩手掌,紧紧捂住。 少女小小的脸簇拥在软毛织就的耳垫间,厚实的围巾团团盘结在少女的脖颈,即便如此少女的脸上仍有几分寒风划过的痕迹,留下浅浅的红色,染在双颊,像是两朵满是喜意的鲜艳的花。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热,少女咧开嘴笑着,双手在少年有些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掌中舒服地扭动着。 少年看着少女亮闪闪的双眼,稚嫩脸庞上微微皱眉,低声说道:“都说不用跟着一起来了,山里多冷啊。”少女看向少年的认真神色,笑眯起眼说道:“不冷。” 少年摇摇头,青涩稚嫩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傻丫头。” 少女扭过头望着四周,问道:“快到了吧?”少年抬起头,视线穿过高大树木的屏障,略略思索,应道:“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少女的双眼点起亮闪闪的光芒,反手拉着少年便脚步轻快地往山上跑去,少年只能跟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少女脚下,连声说着:“小心,小心。” 少年看着眼前的少女跳跃在错落树根和散乱落叶之间,衣摆轻摇仿若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不知疲倦地飞舞着,少年有些微微地后悔,本来瞒着先生跑到深山就是冒险之举,现在还带着她,要是出了什么事…… 少年不敢再想,只能盼着尽快找到那味在先生书中提到的药草,然后带着少女平安回家。 只是轻轻的簌簌声响突如其来地拨动了少年心中的丝弦,骤然间少年的身形顿住,全身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少年一把抓住跑在前方的少女,将她娇小的身躯揽入怀中,然后站在原地,梭巡的凌厉视线试图找到那令人不安的声音来源。 少女看着少年犀利的双眼似乎在找寻什么,不知不觉间也屏住了呼吸,缩在少年怀中一动不动。 厚重落叶沾着清晨的寒露粘结在脚底,黯淡日光没能驱散薄雾带来的昏暗,连啼鸣也在此时消失,重重山林包围中,少年和少女孤独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沉重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压抑着胸膛,迟滞着呼吸,仅剩的暖意是两人紧紧贴住的身躯。 可是,再没有任何声音出现,仿佛方才只是少年的错觉。 不,不是!突然间,少年转过头,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镰刀指向丛林某处,他一把推开少女,压抑着声音吼道:“跑。” 少女看着少年瘦弱的背影,只是片刻犹豫之后便如日复一日演习的那样,转身拨开古树环绕下的灌木丛,向着少年身后远处跑去。少年听着少女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下稍稍安定,可是他的双眼和手中镰刀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处似乎一片空无的丛林。 兴许是初春的暖意唤醒了沉睡的身躯,又或是人类的气息挑动了已忍耐一整个冬季的饥饿,巨蟒缓缓露出了盘结的硕大身躯,紫黑色的蛇信子颤抖着,嗜血的双目蕴含着原始的野性和肃杀。 少年感受到躯体骤然间变得僵硬,紧紧握着镰刀的手腕颤抖起来,双腿仿佛不受控制似钉地在原地,少年没有想过转身逃跑,不仅因为那鼓荡在身躯之中的恐惧掌控了所有的身心,更因为身后的她还没有跑远,再等等,再等等…… 可是巨蟒显然已经没有了等待下去的耐性,它慢慢扭动着硕大的身躯,贴附着湿腻腻的林间泥地,双眼的瞳孔已经变作了竖立长剑般的狭长,视线梭巡在少年四周,似乎正饶有兴致地观赏着食物临死前的恐惧和懦弱。 巨蟒重新立起了身躯,嘶嘶声响宛如夺命的钟声刺入少年耳中,电光火石之间,少年的镰刀举起落下,而巨蟒已经窜到了少年身前,近在咫尺。 镰刀砍在了空处,少年被落空的气力带倒在地,巨蟒扭动着向一旁掠去,然后双目一片森然冰冷地盯住不远处那个手里攥着几块尖利碎石的小小身影。 少年在地上顺势滚动,与巨蟒拉开了距离,猛地转头望向去而复返的少女,没有劫后余生的安慰和欣喜,一种剧烈的不安恐惧笼罩了心神,少年吼道:“快走啊,不要回来!” 少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巨蟒冰冷的双目,微微颤抖的手显示着她内心的恐惧,可她只是蹲在原地,举起攥着碎石的手一动不动,没有回应少年的吼叫,也没有因为巨蟒的威慑而逃跑,她眼神专注,身体绷直如同拉满了弦的弓箭。 少年看着巨蟒晃动着直起庞大身躯,在地上投下了蔓延的阴影,慢慢延伸而来,化作血盆大口向着少年和少女狠狠咬下。 “不!”少年心中有一股气流奔腾涌动,血液仿佛在身体内开始了燃烧,少年双眼赤红地站起身,双拳紧握中的镰刀亮起锋芒。 巨蟒扭动着足够让人窒息的气势扑来,少年左脚划出,右脚猛力一踏,双手紧紧攥着镰刀仿佛裹挟千钧之力,刹那间阳光穿破厚重云层洒落,一道若隐若现的朦胧光亮自镰刀的锋芒处升腾而起,似云雾幻化,似焰火寥落。 少女眯起眼,右手攥着碎石弯起一个蓄力的弧度,不远处那个高高跃起的身影充斥了所有心神,少女盯住那同样从地上爆射弹起的硕大躯体,右手一松,碎石没有按照预定的弧线砸在巨蟒身上,而是被一只手握在掌心。 少女被积蓄的气力带动着向前跌去,那个不知如何出现在身前的青衣身影探出左手按在少女额头,少女勉强稳住身形,而后便看到那个仰头看去高大伟岸的背影转过身,披散长发下有一双温和双眼。 青衣男子捏住一颗碎石,食指轻弹,破风声宛如离弦之箭刺破古树和灌木丛的界限阻隔,席卷的风掀动地上的枯枝和落叶飞扬起舞,碎石毫不费力地嵌入了巨蟒体内,带着激射而出的巨大力道搅动着巨蟒体内每一寸脏器,而感受到突如其来疼痛的巨蟒在半空中顿住身形,同时,少年的镰刀落下。 腥臭的气息洒落在少年身上,连视线都有了几分模糊,但是少年仍然看见了那个站在少女身边负手而立的青衣男子,看不清容颜,看不出年岁,但那双眼,温和而悲戚,怀念而苦痛,宛如烙印刻入少年眼中,深入心底。 当少女站起身提着衣摆向少年跑去,少年仍然沉溺于那双眼中,即便那道陌生又熟悉的青衣身影已然远去。 他站在竹屋门前,遥望着幽暗山林深处。突然一阵风拂面而来,一身黑色长袍的男子单膝跪地,拱手低头。 他低下头扶起黑衣男子,平静地注视着男子脸上狰狞面具,男子依然低着头,拱手沉声道:“在下无用。”他皱起眉,问道:“怎么回事?” 黑衣男子说道:“公子与小姐遭遇毒蟒,在下还未出手便被人制住,此前未曾发现过那人丝毫踪迹。那人修为莫测,神秘非凡,在下回过神来已被其抛到远处,那人让我回来找您,说了一句话……” “以后不要找这么弱的去保护他们。”有醇厚声音自林间传来,黑衣男子闻声转头,神色警惕。而他看见了那个熟悉身影,下意识越过身边的黑衣男子向前走出几步,迎着那位缓缓自林间阴影中走出的青衣男子,快步走去。 “谢洵。”他走到那人身前,带着笑开口道。 青衣男子披散长发下面色阴郁,双眼之间不见丝毫光彩,仿佛徘徊人间的孤魂野鬼一般,他说道:“他们俩没事了。” 他点点头没有感到意外,即便没有谢洵出手,其实黑衣男子的身手也足以护持少年和少女二人在这青潋山中安然无恙,所以他才会放心地对那两个孩子的冒险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回过身对着黑衣男子挥挥手,黑衣男子再次拱手行礼之后便身形一晃,遁入山林之中。 他看着谢洵疲惫沧桑的双眼,神色间多了几分悲切和慨叹,轻声说道:“走吧,去我那坐坐。”说完便当先抬步向着竹屋走去,谢洵犹豫片刻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入竹屋。 今日竹屋问诊的人不多,于是他便干脆放下门帘领着谢洵走到里屋,坐在茶案左右。温水,沏茶,将茶杯推到谢洵身前。他吹开氤氲水雾,浅浅啜了一口,眯着眼似在回味,然后看着依然沉默的谢洵,说道:“试试吧,这茶还不错。” 谢洵拿起茶杯,也不管那飘摇热气,抬头一饮而尽,然后便将茶杯放下。他摇摇头,也轻轻放下茶杯,双手拢在袖中,望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两年了啊。” 谢洵终于将双眼的视线集中在了对面的他身上,张着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声长长叹息,重重地,将阴沉春色泼满悲凉。 他转过头看向谢洵:“还找吗?”谢洵攥着拳搭在桌沿,低沉着沙哑嗓音说道:“找。” 他探出手指摩挲着茶杯边沿,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谢洵抬起手止住他的话语,转头望向他的双眼:“顾筠,三十年前我们就说好了的,无论是大哥,还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顾筠对不起任何人都不会对不起我们。” 顾筠嘴角挂着苦笑,视线低垂盯着渐渐冷却的茶水,脑海中不自觉地翻涌起三十年前那些逐渐模糊又依旧清晰的记忆:玄鹤城中最逼仄杂乱的角落,那意气风发的三个少年,那挥斥方遒的豪言壮语,还有好不容易得来的几个馒头...... 谢洵看着顾筠披散的雪白长发,低沉的声音说着:“筠哥,大哥不会怪你的。虽然不知道嫂子他们现在在哪,但我确信他们一定还活着,一定。我会找到他们的。” 说完,谢洵站起身,顾筠抬起头,不再故作轻松的脸上神色间满是这般年纪难见的沧桑和苦痛,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似乎还在微微颤抖:“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谢洵背对着顾筠:“筠哥,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就让他这么轻轻松松地长大吧,什么都不知道也挺好的。”顾筠点点头,应着。 谢洵站在原地停顿片刻,然后便向着门外走去,掀起门帘,谢洵低着头,轻轻地说:“筠哥,好好活着。” 顾筠坐在茶案边,望着谢洵远去的背影,那身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变过的熟悉青衣渐渐消失在眼中,他点点头,独自坐在满是草药味的竹屋中,自顾自喃喃道:“活着,好好活着,好好的。” 为了他。也为了她。 少年松懈了气力与心神,靠着树干重重喘息,方才与巨蟒的对峙在出乎意料中有惊无险地度过,少年那强提起的心气和力量都骤然散去,此时他只感觉全身上下都没有了支撑的力气。 少女站在一旁扶着少年,担忧地看着少年有些苍白的脸色,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少女,神色严肃地说道:“不是说了许多次,如果遇到危险就转身跑开,跑的越远越好,每一天都在演习,怎么你还是做不到呢?你知道你刚刚那样有多危险吗,要是有个万一……” 少女一语不发,红彤彤的脸庞上鼓起的双颊满是委屈,但是紧咬的唇齿和坚定的眼神都显示着少女的坚持。少年有些心软,终究没有再指责下去,他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冰冷晨雾润湿了柔顺,但是触碰间还是那般温和。 少年撑着树干站直了身,握住少女的手说道:“走吧。” 淡淡的晨光洒落林间,斑驳地照着两个孩子回家的路。 到了竹屋,少年顶着满头满脸的蛇血面对着顾筠阴沉脸色,揉着双手不敢开口。顾筠盯着这个眉眼柔和的孩子好一阵,自觉该有的警诫少年已然知晓,便语气强硬地说道:“先去洗澡。” 少年乖巧地点点头,捧着顾筠叠好摆在床上的一套衣袍便去洗漱了,少年不经意地回头,看见顾筠蹲在少女身前满眼关切地上下打量着,还不时问着“是不是吓坏了?”“没受伤吧?”,少女眨眨眼摇着头,与少年遥遥对视一眼,眼中有着几分得意和俏皮。少年无奈地摇摇头,带了几分成熟的稳重,而后却又像耍孩子气般地嘟着嘴转过身,心心念念着先生的不公平。 当少年穿着一身清爽蓝色长袍走出,竹屋门厅里外又已然站满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少女手握着竹签坐在门槛处,回过头看着少年招了招手,少年走近接过少女手中竹签,笑着对跳起身的少女说道:“去吧,好好学。” 少女腼腆地露出笑意,转身几步便跑到正堂居中的桌案后,坐在了为人看诊的顾筠身边,然后安安静静地认真看着听着。如何辨症,如何取药,一点一滴少女都小心记着,有时还会拿起桌案边的竹简书写,不肯放过一丝细微处。 少年看着云淡风轻的顾筠和神情专注的少女,神色间便溢满了温柔与舒缓。 阳光落在竹屋门前粼粼湖色,清风掠过,一片安宁。 第六章 少年志气乘风起(二) 小声交谈的人群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少年回过神,望见了通向竹屋的小径处走来的几个魁梧身影,眉间深深皱起,脸色中有着隐晦的厌恶和愤怒。 那几人走近了,挤开齐齐整整等候的人群,站在少年身前,挡住了所有视线的光亮,他们居高临下,满是横肉的脸上骄蛮之色肆意着,他们握着腰间沉重巨剑,就这么站在竹屋门前,视线越过站起的少年,对着里屋看诊的顾筠喊道:“顾先生,我家大人有请。” 顾筠仿若未闻,依旧在一张方正的纸上写着诊断的对策,同时还耐心地讲解着如何正确地服用草药,坐在顾筠对面抱着孩子的男子虽然听见门外那粗狂的声音之后有些胆怯,但看着依旧如常的顾筠也稍稍心安几分,点着头嘴中连声道谢。 顾筠将写好的纸递给身旁少女,示意她到库房里去调配药材,然后望向竹屋门外手握竹签却渐渐离竹屋站得有些远的人群,喊道:“下一位。” 人群中有一对夫妇搀着一位老妪走近几步,却在那几道严严实实挡着门口的魁梧身躯背后哆哆嗦嗦地停住,少年咬着牙,绕过那几人走到三人身前,说道:“走吧,先生喊你们了。” 说着,少年领着三人向竹屋内走去,可是门前当先而立身穿红色甲胄的一位壮汉却转过身抬起手,拦住了少年和三人的去路,脸上是说不出的戏谑和嘲弄,少年没有退缩,皱着眉沉声道:“让开。” 红甲壮汉语气强硬地回道:“我说了,我家大人有请顾先生上门看诊,容不得怠慢。” 少年回应:“先生的规矩是先来后到,你们大人也得等。” 红甲壮汉冷笑:“规矩?我家大人就是规矩,现在,顾先生必须走。” 少年还要争辩,不知何时走到门前的顾筠却抬手制止了他,顾筠神色平静地面对着那几位魁梧甲士,说道:“这里还有几位病人,还请几位稍待。” 说完,顾筠挥挥手示意少年将人带入里屋,便转过身不再说话,红甲壮汉还要说些什么,却遥遥看见了不远处自小径缓缓走来的中年男子摆摆手,便带着几位手下退到一旁。 半个时辰之后,竹屋门前终于只剩下了那几位甲士和一位不知何时到来的中年男子,顾筠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站起身,他看向收拾着桌案的少年和少女说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待会记得去张家和李家送药材,知道吗?”顿了顿,顾筠补充道:“若是今夜我没有回来,你们就先去魏先生那里。” 少女点点头,少年低声说道:“先生,您一定要去吗?” 顾筠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笑道:“他也是病人,我当然应该为他看诊了。” 少年说道:“可是……” 顾筠摇摇头,少年便不再说了,只是神色有些不满,不是因为先生,而是因为那位“请”先生上门看诊的“大人”。 顾筠在自称为城主府管事的中年男子的躬身陪同下,走在众甲士身前,向着城里而去。而少年和少女收拾好桌案之后便提着几个装满药材的篮子出了竹屋,沿着屋外小径向村里走去。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崎岖泥地上,狭窄的小径只容下马车与一匹马同行,穿着阴沉褐色衣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马上,寸步不离地跟随在马车飘荡的帘子一侧,眼神若有意无意地落在马车中闭目不言的男子身上。 中年男子心中又升起了一阵难言的敬畏,自第一次见到这位年岁不大却白了头的顾先生起,中年男子便始终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虽然多次试探已然确定此人并无武道修为,可那不论面对何事面对何人都气定神闲的姿态却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难怪自家大人那肆无忌惮的性子都对此人礼让一二。中年男子想着,视线移向远处,高悬的烈日下有一道浓郁黑烟升腾而起,一阵风掠过,吹来了焦灼的气息。 顾筠撩起马车一侧的帘子,双眼视线投向黑烟升腾处,马车晃荡过杂草丛生的小径,视野骤然开阔,顾筠也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堆积如小小山丘的,尸体。 枯枝,败叶,荒草……一把火在烈日之下便足够旺盛,卷动着舔舐着,那堆叠拥挤的尸山完完全全地遮掩在了浓烟中,火光跳动着,仿佛将那份灼热也送入了眼中,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中年男子眯起眼,眼底深处一片淡漠。 顾筠闭上了眼,一幕幕,在眼前又在心底。 他已见过太多这般的惨状,未曾习惯,人的性命无论在何时都不该如同草芥,天地之间哪还有比生死再大的事情? 他曾在一处又一处的尸山中找寻着,污了双手脏了衣袍,三天三夜,宿微城外每一处战场他都去了,没有找到。 那个人死了,尸骨无存。 顾筠放下车帘,依靠着马车的厢壁卸去了几分气力,几缕散落白发随着风遮盖住他的面容,那片悲戚,无人看见。 少年背着竹篓走在后方,紧紧跟着手提竹篮的少女,他们走在出山的小路上,向着赋阳村走去。 赋阳村背靠青潋山,远离城镇,算得上是偏僻之地孤零零的一座小小村寨,哪怕是席卷了整座奇星岛的倾覆之乱也没有多少烽火狼烟侵袭至此。安居此处的村民大多只知日升而做日落而息的简单道理,大字都识不了几个,可这村名却着实响当当得有着几分气派。悬挂村寨大门的那块木匾上书写的三个墨字更是铁画银钩入木三分,有些学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乃是出自大家手笔。 这一切得从六十年前赋阳村那位横空出世的神童说起,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更是自学成才连中三元,直入朝堂公卿,最后位极人臣,官拜宰辅。后来虽遭皇帝猜忌被迫请辞返乡,却也毫无怨怼,一心一意在这偏僻村寨中当一个闲散先生,开了间小小私塾,谢绝一切外人往来,渐渐地都快没人记得那喜欢坐在院中喝几两小酒的老头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臣了。也只有那些喜欢念叨往事的老人家,还会不厌其烦地与子孙提起当年朝廷亲自派人将那块木匾悬挂在村寨大门上时的气派。 少年与少女沿着山间小径走进村子里,先是去了寡居多年已是年过花甲的张家老太家中送去了五日分量的药材,并细细叮嘱如何煎制如何服用之后才向着李家走去。 推开李家两扇虚掩的破败木门,少年少女二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的稚童团团围住,他们昂着瘦削的脸叽叽喳喳着,少女笑着取出篮子内的一些小巧吃食一一分发下去,不过比这群孩童大了几岁的少女此时却像是个小大人一般,将一群吵吵闹闹的孩童哄得服服帖帖。 少年走进李家昏暗主屋内,坐在木椅上的老者起身接住少年递过的竹篓,满是感激地说道:“真是多谢顾先生了啊。”少年点点头,走向一侧床塌边,看着几个躺在其上面色蜡黄的孩童,眉间深深皱起。 老者放下装满药材和一些吃食的竹篓也走了过来,无奈地叹道:“唉,娄中城那位大人又发了疯,城中已经几日不得安宁,我也只救下了这几个孩子,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老者说着说着低了声音,许是觉得对一个孩子说这些太过残忍便转移开了话题:“你们今夜也还是到魏先生那住下?” 少年点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是的。先生要明日才能回来。” 老者皱起眉:“又是秀栾城那位大人?” 少年沉默片刻,哼了一声,而老者却长长叹了一口气。 顾先生那般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人物,真不该在这已然见不到光明的奇星岛耗费了自己的年月。 可是,若没有顾先生,又得有多少人死在那群恶魔的刀剑下? 老者看着小院内外这几年勉勉强强救下的一群孩童,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晓他们的出身,也许几年前的他们还衣食无忧地享受着父母的荫蔽,可如今,不过是丧了家孤了身的可怜人。 老者不是赋阳村人,这间简陋的土制宅院也不过是几年前简单搭建起的,老者从未说过自己的来处,官居何位,权势几何,抑或是王室宗亲?总之还是耗费了最后的几分手段地位才能救下这么多孩童的性命,可他曾经是谁如今又还重要吗?甚至就连他的名姓,又还有什么值得探究追寻的呢? 战火焚烧了城池,也将奇星岛的过往付之一炬,此时所有人都只是麻木地苟活在这炼狱之中罢了。 少年和少女陪着几个孩子又玩了一阵才走向村中某座宅院,推开后院的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石椅上,眯眼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手中拎着一杯浑浊的老酒。 少年和少女走近老者,唤了一声:“魏先生好。” 老者转过头看着了并肩而立的两个孩子,脸上扬起沧桑而温和的笑意,老者放下酒杯站起身,有些沙哑的嗓音轻轻问道:“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做些吃食。”说完,老者便大跨步地走向了灶房,嘴里念叨着几样食材的名字。 少年和少女安静地在石桌旁坐下,少女掏出怀中的书简借着夕阳认真看着,而少年则昂起头望向头顶那株弯着腰的枯老枣树,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魏崇阳坐在燃烧着木柴的炉灶前,透过重重烟雾看向那个坐在石椅上不知有了什么少年愁的孩子,他浑浊的眼中片刻清明,可是那人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请先生只说些闲散故事便是,至于其他再多,还望无需让这孩子思虑太重。” 魏崇阳笑了笑,没想到活了这把岁数竟还会被一个晚辈压了一头,可是那个白了头的晚辈哪怕只是温和待人也足够让人莫名敬畏,不只是因了那一手玄妙医术,更多的还是那人为人处世举手投足间的气态,魏崇阳即便痴长些岁数,自觉在心境修行上仍旧不及那个晚辈。 只是这孩子真是一个好胚子啊……魏崇阳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神色深沉难见。 自两年前起,当顾筠时不时地远行外出,少年便是来了魏崇阳这里暂住,毕竟还是个孩子,顾筠也不放心少年独自一人住在山间,再加上魏崇阳历尽风风雨雨将近一甲子,确是个满足少年探索外界好奇心的不错选择。后来又多了那个伶俐可爱的少女,魏崇阳便又将屋子里的书籍都送给了那个喜欢独自看书的女孩。 魏崇阳也履行着自己的承诺,只是将许多汪洋故事与孩子闲谈,却从不触及有关奇星岛的权势更迭和家国兴衰。顾筠为了答谢魏崇阳,送来的许多外界讯息渐渐在这两年间却变成了可有可无之物,反正总不过是些烧杀劫掠的腌臜事,奇星岛已然没了未来,魏崇阳看开了,也不再借酒浇愁,反倒认认真真地为少年剖析着一些往事,引经据典地将人心纠缠事事谋算讲与少年,少女来了之后也曾跟着听过一阵,可是实在觉得无趣便老老实实地捧着医术钻研。 少年总是认真专注地汲取着魏崇阳的学问道理,有时甚至为了想明白一个道理就那样愣愣怔怔地过了好几天,顾筠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顾筠知道,即便自己和谢洵想着把少年困在山野不问世事一生安稳,可他的孩子,怎么可能平凡一生呢? 成就一个人的,是他走过的路,也是他听过的事。 亲眼看见的,记在心头的,少年就那样慢慢成长。 夕阳彻底没入丛山,夜幕披盖在小院中,少年收拾了碗碟去灶房洗刷,魏崇阳则领着少女去了里屋,挑起明亮烛火为少女指点书上文字说解些晦涩古语。直到少年重新坐在了院中石椅上,魏崇阳才提起一壶酒走出里屋在少年身边坐下。 魏崇阳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他看向少年,等待着。 听过许多故事也独自思索许多的少年琢磨着内心的疑问,缓缓问道:“先生,您曾说过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还要多久才能重见天下大和之势?” 魏崇阳放下酒壶,笑着轻抚长须,深邃双眼注视少年,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话而是问道:“何为分?何为合?” 少年抬起头:“一统为合,四散为分” 魏崇阳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说道:“不够。”少年愣了愣,神色疑惑地看向魏崇阳,似乎不明白对于分合的论断为何也多了些争议和可加辩证处。 魏崇阳又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我曾说过,一姓天下稳固千秋,可却不是因为一姓帝王便可使天下一合,更不是说天下一合唯此一途。而是在世家根固血脉传承的文化之下,一姓帝王象征着延续的正统地位,所以一人之言可抵天下,可令众生,但是,这不是天下唯有之局。” 魏崇阳挥挥手站起身:“天下,从来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子代行职责统御百姓,乃为保安康求福祉,说到底,一切为了天下人。若有朝一日天下变局,世家崩解,血脉不再为尊,百姓有了众生平等的权利,那么一合的天下便不再应是一姓天下,而可是万人天下,此依旧为合。” “如今魔君当道,民不聊生,此仍为一人之下的天地。可如今天下分崩为何?是百姓没了生的权利,宛如牲畜任人宰割。何时重合天下?是十年抑或百年,没有人知道。可我民族数千年渊源,只要仍有一缕烛火,便可燎做太平的火种,生生不息!”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少年看着举起双手拥住辽阔夜空的老人,长久无言。 夜风吹过,老树摇落几片青叶,少年坐在其间,心中一番波澜壮阔,一片锦绣河山。 魏崇阳低下头看向陷入沉思的少年,他知道,自己心中那股沉寂了这么多年的汹涌再也难以抑住,无论那个神秘的顾先生如何问责魏崇阳都不再顾虑,他要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这个孩子,这个眼中无比清澈明亮、真正开始憧憬天下一合盛世的少年。 秀栾城城主府,走出宅门的顾筠在城主府中年管事的注视下走进了城中久负盛名的醉春楼中,在几个娇艳女子的簇拥下走向后院花魁的花船。中年男子露出一抹笑意,摇摇头走回城主府,感叹道即便是再出尘神秘的人物也难逃美人乡啊。 顾筠面色平静地走在环肥燕瘦之间,直直地走向花船深处,渐渐地身边簇拥的几个女子都不着痕迹地散去,顾筠独自走到船舱深处,推开门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偏室中。 坐在桌案后沏着茶的阴柔男子抬起一双桃花眼,薄如蝉翼的红唇勾起一个弧度,倾国倾城的笑颜便浮现在他脸上,若是有好男色的权贵得见了恐怕要发狂,只是这世间能够看见男子这般真实容貌的人可算得上是屈指可数,顾筠便是其中之一。 男子看着不为所动习以为常坐在对面的顾筠,娇嗔道:“真不知情趣。” 顾筠微微皱眉,语气平静道:“别恶心我,说正事。” 男子抛出一个幽怨的眼神,翘起尾指捻起一旁的书简递给顾筠,然后又不急不缓地端过一杯茶放在顾筠身前,耐心等着顾筠皱眉看完写满墨字的书简。 还是,一无所获啊?顾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目光落在了男子不知何时伸过来的纤细手腕上。顾筠神色重复平静,伸出修长双指搭在男子的白皙手腕,闭着眼片刻才缓缓睁开。 男子收回手腕,笑着问道:“怎么样,还能活多久?” 顾筠说道:“两年。”男子依然笑着:“我是说,对你而言。” 顾筠摇摇头:“五年。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男子扳着手指,弯下五指,笑道:“够了。” 男子看着顾筠有些严肃的神色,语气平缓说道:“放心,这从你那里讨来十年寿命和救下小鱼性命的恩情我都会还你的,我死了以后也会留着人护着那少年和女孩,也会继续帮你探查消息。” 顾筠喝尽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低声道:“好好活着吧。” 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开心,他扬起头,笑出了眼泪。 原来,这世间除了小鱼,还有人记挂着自己这个怪物的性命啊,真好真好,真好啊…… 两年后的某日清晨,竹屋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地掀起门帘迎接病人,而是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跪在了顾筠身前。 那人拄着刀,沙哑的声音虚弱地响起:“救……我……” 少年站在顾筠身边,他的眼中是那把刀,还有那只昏迷之前仍紧紧攥在刀柄的手。 少年握紧拳头。 刀。 第七章 青潋山湖碑无字(一) 烟柳巷的彻夜长明,慷慨地包纳所有的纵情,人们在缠绵中找寻沉沦生活的放肆,十余年的黑夜已然过去,哪怕是灯火中的光明人们也拼尽全力地抓取,于是一点一点地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盛怀走在灯红酒绿之间,晃动的光没有乱了他的眼,他神色清明,冷眼旁观眼前迷醉的、逢场作戏的种种戏码。 这是陛下的国,是陛下的天下,是陛下的子民……可是陛下为何想着要将天下交予这些沉沦纸醉金迷的愚昧之人?盛怀内心思绪被眼前的迷乱沉醉牵扯,思虑着那位重登天坤榜三甲之位的天子的圣意。 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翻涌起的烦乱无谓思绪都摒开,盛怀选择始终置身事外于那些没几分新意的碰撞之外,无非是穷书生不敢高攀却又割舍不下,红楼女子心有所属却又脱身不得,权贵大家骄慢放纵恣意掠夺。 陛下,这天下又与那些年有何不同?盛怀叹了口气走出烟柳巷,向着苍南城各处望去。无论天下攘攘生息如何其实与他都没太大关系,他只是陛下身后听话办事的影子,只需要认认真真完成陛下的旨意便可。至于天下究竟该是什么模样,那是陛下和宰辅大人应该操心的事情,轮不到自己。 走着走着,盛怀来到了一座巍峨的门前,抬起头,一幅镶金匾额高悬正殿,上书“降魔殿”。 即便已近深夜,暗沉沉的门前依然有着来来往往的身影,他们腰佩长刀,身披紫色官服,银色丝线勾勒的苍鹰露出利爪狰狞在官服上下,他们双目森然视线如炬,押解着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动弹的贼犯走进降魔殿。 盛怀站在门前看了一阵,想了想还是迈开脚步走进降魔殿。苍南城实在算是这南境数一数二的城池,想靠着自己在这城中找寻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谈何容易,所以若是借助这近年来备受陛下赏识的降魔殿想来能够快上一些。 盛怀从怀中掏出金黄颜色亮闪闪的令牌悬在腰间,在沿途降魔殿官吏的敬重眼神下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降魔殿正司议事堂,透过昏暗灯光看见了坐在成堆卷宗之间的魁梧男子。盛怀端直起金令禁卫的身份所该有的泰然气态,神色肃穆脚步缓缓靠近那张堆满了苍南城和南境事务卷宗的桌案,心中对眼前那位当年敢于站在起义潮头的降魔殿十八正司之一有着几分倾佩。 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没有起身向着皇上亲卫行礼,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问道:“金卫大人有何吩咐?”盛怀拱手行礼,沉声回道:“劳烦大人查找一二这三年来苍南城的户籍。” 唳钧皱着眉抬头看向盛怀:“何事?”盛怀答道:“找人。陛下的旨意。” 唳钧愣了一下,然后叫来了守在门前的护卫去取户籍,想了想还是问道:“陛下,要找何人?” 盛怀神色松缓了些,轻声应道:“地藏,顾枝。” 虽然早有预料,但唳钧还是有些讶异。三年了,连陛下也没找到那人吗? 盛怀将唳钧的神色尽纳眼中,没有意外的看到了回忆和迷茫。 五年前,第一面绣着降魔二字的旗帜挥舞,便紧紧跟在那人身后,虽然那人始终一人一刀地举世无双,可是见到了一线光明的人们却坚定了心志跟随其后,因为久居黑暗中的孤魂野鬼终于有了重新沐浴阳光的希望。 三年前那人事了拂衣去,降魔殿却在起义中不断壮大,最终在新朝成了奇星岛代行追捕裁决的衙门,与各地城主府一同护守城池秩序。降魔殿虽得了陛下御笔亲封,可谁都知道降魔殿真正的精神领袖,其实是从未与降魔殿有过任何接触的那人,是他摇动起降魔殿心中的旗帜,浴血趟火地闯出奇星岛如今的太平。 盛怀也不禁感叹,无论是如今已然掌握裁决权柄的降魔殿,还是那些庙堂之上手握兵权的将帅,似乎都对那人有着莫名的崇敬。是啊,以一己之力劈开了遮蔽奇星岛上十数年的夜幕,除了那人谁又还有这般的气阔? 世人皆道陛下力斩魔君重迎奇星岛光明,却也没人忘了那惊艳世间的一刀和持刀的人,想来无论多少年过去,陛下和那人都将是奇星岛难以消磨的浓墨重彩。 户籍取了过来,盛怀找到了城中十余个记载的“顾枝”姓名,记下这些人的各处居所之后便告辞离去。那人虽然不慕名利地销声匿迹,但想来却也不是那种会刻意更名换姓的人,总还是那样坦荡光明地立在天地间。所以凭着唯一得知的名姓倒有几分把握能够找到那人,只是已经找了三年了却还是一无所获,盛怀也并不抱有太大期望,只是听从陛下旨意地继续找着,走遍奇星岛四境每一处角落。 盛怀走后,唳钧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之间静静地坐了许久,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只要是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都能轻易地勾勒出那举世无双的一刀,是那一刀唤醒了沉寂已久的人们心中的火光,然后借着升腾的血泪熊熊而起,是那一刀刻画出了降魔殿的一笔一划,然后秉持着心中难灭的烛火司职裁决。 唳钧闭上眼,却只能模糊地瞧见那人清瘦背影和自上而下落来的长刀。 天光穿破云层,顾枝在树下醒来,手边是滑落的酒壶还有几片落叶。 伸了个懒腰,顾枝看着院落里散乱酣睡的几人,想着是不是应该睡个回笼觉才比较应景,可却被一颗结结实实的青涩枣子砸中脑门瞬间清醒。他捡起青枣转过头看向躺在树上枝叶间的傅庆安,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清香在唇齿间冲散了宿醉的干涩,顾枝扶着枝干站起身,眯着眼眺望春日。 晃醒武山,顾枝走到小楼二层楼,红衣女子推开门示意扶音仍在睡梦,顾枝点点头走到床边抱起了扶音的纤柔身躯,脚步轻缓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走下楼梯台阶,然后与武山一起带着扶音离开了小院,沿着花草掩映间的小径回了木匠铺子的方向。红衣女子始终站在阁楼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片刻之后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才来到楼下将呼呼大睡的周厌和于琅一脚踹醒。 清晨的街上除了些早早搭起窝棚的小贩之外便没有多少行人,顾枝坐在武山肩头抱着裹在薄毯之中的扶音,稳稳当当地向着木匠小屋而去,浅浅的光刺破润湿的薄雾洒落在他们身上,一片温和。 将扶音在屋中安顿好,顾枝拉着武山来了泥阳巷中那间门面不大却做得一手好包子的铺面前蹲着,百无聊赖地等着老板开门迎客。武山靠着泥墙眯眼补觉,顾枝则叼着一根不知从何摘来的草茎四下打量。 鸡鸣声终于此起彼伏,苍南城伸了个懒腰彻底醒来,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潮穿梭着,顾枝和武山便在其间等着一间小小包子铺开门,然后捧着几笼香喷喷热乎乎的包子回家去。 一日之际在于晨不只是说说而已,至少先生说过早学是万万不可迟到的,于是木匠小铺隔间的铁匠老板也早早地支起了门帘,将自家那还在贪懒嗜睡的孩子丢出了门,粗声粗气地赶着去私塾。顾枝和武山捧着包子走到门前看着小孩子惺忪睡眼中的泪珠,对视一眼然后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 铁匠老板与顾枝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又数落了几句自家不争气的孩子之后才返身回了门店之中,而方才泫然欲泣的孩子此时却转过身恶狠狠地瞪了顾枝一眼,至于武山,嗯……块头比爹爹还可怕,不敢不敢…… 顾枝吐了吐舌头,摇着头:“啧啧啧,怎么还有人要早起去私塾上学啊?” 孩子向前一步狠狠跺了一下地面,稚嫩的嗓音不甘示弱:“哼,等我考上状元当了大官一定好好收拾你。” 顾枝故作惶恐地笑道:“哦呦大人,饶小的一命。” 小孩挥了挥拳头,然后便提了提肩上的书篓向私塾跑去,不料顾枝却一把抓住了他脖颈间的衣襟,硬生生拦住了他,小孩转过头满脸涨红地怒视顾枝。 顾枝从武山怀中拿过几个包子递到小孩手中,说道:“不吃早餐可是会长不高的。”说完便松开手,转身摇晃着手臂走进了木匠铺子,小孩攥着几个仍冒着热气的包子,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向着私塾跑去。 直到小孩跑远了,铁匠老板才后知后觉火急火燎地冲出门帘,看着已然见不到人影的门前,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完了完了,要是让孩子他娘知道回娘家这几天孩子都没吃早餐,她,不会把我打死吧。”想了想自家娘们那魁梧身条,铁匠老板一阵哆嗦,躲回店铺之中不知想什么对策去了。 直到顾枝怀中都快捂不住热气,扶音才慢慢悠悠地醒来,看见几笼胖乎乎的包子,少女脸上满是惊喜,然后在顾枝的注视下将所有包子一扫而空,满足地拍着肚皮,少女乐呵呵地看着有些无奈的顾枝。 顾枝笑骂道:“难怪总吵着说一回家就要胖上一些,照你这个吃法不胖才怪呢。” 扶音皱皱鼻子,争辩道:“切,胖就胖呗,反正……” 顾枝伸出手摸着少女柔顺的发,说道:“反正我又不嫌弃。” 扶音的脸红彤彤一片,低着头嘟囔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枝嘿嘿笑着起身,然后便走进正堂之中开始忙活起来,手中提着小巧刀具在树根上刻画着,似乎一搭上了木活少年便不自觉地有些沉迷,忘了时间,也不见了身边事。 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不见那拙略的盯防,顾枝不经意地抬起头,在木匠铺子门前不远处的沧元河水面上有几艘小船来来往往地晃悠着,其中一艘小舟已经在这几日出现得有些频繁,就连其上掌舵的人也换来换去却没什么新意。 顾枝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看向了坐在桌案一侧的少女。扶音依旧坐在柜台后,招呼着上门递交图纸的客户,记录下要求和时间,有条不紊。 顾枝露出笑意,然后重新低下头去雕琢着手中树根。 就这么闲闲散散地又过了两三天,终于有一日走出厢房的扶音不再是随意打扮而是认认真真地穿着得当,顾枝上下打量着,摸着下巴点点头:“嗯,好看,要是一直这么穿就好了。” 扶音松了松束紧的腰肢,白了一眼:“才不要呢,难受死了。” 顾枝笑了笑,然后随手拿起一件浅蓝色的长袍披在身上,当先跨出院门,回过头伸出手说道:“走吧。” 扶音拍开顾枝的手,说道:“不是说了嘛,不用和我一起去的。” 顾枝摇摇头:“此言差矣,好不容易来了我的地盘,可不得好好彰显一下主权啊。” 扶音踩了一脚顾枝的脚背,转身扭头就跑,喊道:“切,油嘴滑舌。”顾枝耸耸肩,追了上去。 锦林酒楼三层的雅间里,青藤坐在上首端着茶杯闻着袅袅清香,身边有一扇半开的窗户传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嘈杂,眨眼间,一道身影闪入房中跪在青藤身前。 青藤盯着茶杯中漂浮着的几片青叶,平淡道:“说。” 那人跪伏在青藤脚边,沉声道:“扶音小姐和那个顾枝已经动身了。” 青藤喝了一口清茶,问道:“还有呢?” “这几日,那顾枝除了为客户送去定制的木具之外便从未出过门,扶音小姐……也始终在店中相伴。” 听着如这几日送来的讯息一般无二的汇报,青藤微微皱起了眉,他放下茶杯挥挥手,跪在地上的那人便顺从地翻身离去,无声无息。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敲击声,青藤抬起头望去,看见了门外影影绰绰的人影,他收敛了突现的阴郁,站起身理了理熨帖的紫色长袍,脸上扬起热络的笑容走了过去。打开门,灵霜和一众神药学院的同窗都站在门外。 相互行过礼节,青藤招呼众人落座,然后便唤来店中侍从点了各色菜肴,又问过众人有何忌口之后,青藤挥挥手,小二退了出去。灵霜打量着这气派的雅间,疑惑问道:“扶音呢?还没来吗?” 青藤端起茶盏为众人倒满茶杯,然后笑道:“许是住得有些远了,应该在路上了。” 灵霜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的脸上神色莫名,还有些愤愤。 慢慢悠悠晃荡着的顾枝跟在扶音身后走到了锦林酒楼,停下脚步,扶音转过身,看着顾枝说道:“到了。”“我知道啊。”顾枝点点头,脸上一片无辜纯然。 扶音歪着脑袋:“你,不会是想跟我一起上去吧?”顾枝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神色促狭道:“对啊。这锦林酒楼的卤鸭子可是久负盛名,我正好尝尝。” 扶音拉住顾枝的衣袖,恼怒道:“你别闹,这次是见我那些同窗,要是你和我一起上去了说不定他们会说什么闲话的。” 顾枝不置可否地说道:“能有什么闲话,不过是些瞧不起我这普通木匠,觉得我配不上你的话罢了。听着习惯了。” 扶音盯着顾枝的双眼,没有说话。 顾枝败下阵来,握住扶音的手:“好啦,骗你的,我不上去了。三年前我就说过了,今后的日子安安稳稳的就好,其他烦心事我一概敬而远之。” 扶音向前走出几步,伸出手理了理顾枝的衣衫,她轻声道:“你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大英雄,我不想看着你在别人面前低下头。”顾枝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指碰了碰眼前女子的额头,他应道:“好。我听你的。” 扶音反握住顾枝的手,明亮的双眼眨着春水的光,她开心地笑着:“等我回家。” 说完扶音便转身走进酒楼之中,顾枝抬起头看向酒楼三层某处半开的门窗,撇撇嘴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讥讽笑意。 本想着今日便和那什么皇子说个清楚,免得还带有什么痴心妄想地跟在扶音身边,不过既然扶音不让自己上去顾枝也顺从地听任,反正从那皇子盯梢的手段来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在原地站了片刻,顾枝打了个哈欠,双手枕在脑后,一步一摇地向着泥阳巷踱去。 苍南城东一处阴暗府邸中,盛怀捂着胸膛面色沉凝。两日前找到了这住在城东的顾枝,未曾想还没问了几句话便被骤然出手所伤,一开始惊诧于出手的狠厉还以为真的寻到了正主,不曾想却是个流窜的江洋大盗,心知被金令亲卫寻到已是难逃一死便透支了精气神临死反扑,失措之下盛怀便受了伤。 停在门前喘息一阵,盛怀感觉胸中那股郁结之气慢慢消散,吐出一口浊气,盛怀掏出怀中一张记录了十余个不同住址的纸条,抬起头看了看高悬的春日,便向着城北走去。 第八章 青潋山湖碑无字(二) 沧元河畔的泥阳巷依旧是人来人往,各色各样的铺子都不乏进进出出的来客,生意依旧如平常般让人足以感慨如今的日子真是好。其实在苍南城中,如今许许多多的铺子也是这般生意红火,无论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攒了钱财的本地百姓,都乐意在这许久难见的太平日子里挥洒银子。毕竟日子总是在慢慢变好的,也不可能再比三年前更坏了,那还有什么值得忧心的呢? 今日私塾先生被请去了城主府议事,于是泥阳巷铁匠铺子那个还拖着鼻涕的小孩便有了空闲来到木匠铺子的后院里,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武山徒手生裂树干,孩子聚精会神地眨着双眼,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惊叹出声,然后又涨红了脸捂着嘴,只是视线还是不离武山的双手。 顾枝穿过木匠铺子的正堂走进后院,看见了身形魁梧的武山身边那个随意披挂着一件长衫蹲在地上的孩子,笑了笑,走上前去二话不说拎起入神着迷的孩子,跨过后院门槛,随手扔在了店中木具小桌前,语重心长地教诲道:“要学就学点有用的,看那傻大个劈柴是没前途的。” 小孩拍了拍被顾枝弄皱的衣衫领子,双臂环胸撇撇嘴语气嫌弃地说道:“我才不要学这小娘们才做的手工活,要做就做爹爹和大叔那气势恢宏的大功夫。”顾枝摇摇头,显然对这孩子的言语颇为不满意,于是便乘着无聊将小孩丢在门外,两人并肩蹲在门槛上。 顾枝意味深长地指点着一位位行人,嘴里说着一些无厘头的猜测:这个脚步虚浮的胖子应该是昨夜在烟柳巷宿醉而归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骨,那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应该是昨夜赌输了钱财不敢回家,还有那位站在船头低头沉思的青年应该是落了榜还在装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头头是道,煞有介事。 孩子不懂那许多察言观色的学问,但这般悠闲地蹲在门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他们或行色匆匆或喜笑颜开,心中思量几番他们的生平趣事,总是一件比无所事事坐在学塾里听先生说那些枯燥的圣贤文章有趣的事情。所以孩子便决定不再计较身边这个可恶家伙对自己的冒犯,听着那个年纪轻轻的木匠铺子老板的话语,乐呵呵地咧嘴傻笑,还时不时地点头附和几句。 只是孩子没有察觉到,身边那个话语不着边际的年轻老板其实在许多插科打诨中也说起了些值得深思一番的学问道理,现在的孩子也许懵懵懂懂未必清楚,可是日后若遇上了切身的遭遇和事情,这些闲散记忆就都会化作宝贵的学问,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绽放些光芒。 顾枝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突然眼睛一亮,伸出手指向街头沿着沧元河走来的一位身穿劲装的男子,若有所思状地摸了摸下巴说道:“这个人嘛,面色发白,头重脚轻,而且印堂之上还带着一点郁结的红煞。” 孩子好奇地盯着那位愈走愈近的男子猛瞧,也学着顾枝的模样做沉思状,少顷,见顾枝没有继续评头论足,孩子转过头看向顾枝,疑惑地追问道:“那,他又是因为什么呢?” 盛怀走近了这间门面简朴却大门宽阔的木匠铺子,便听见蹲在门前的年轻男子对身边的孩子沉声道:“这个嘛,应该是夜夜笙歌虚了身子,再加上家中妻女骄纵蛮横,身心交迫下怕是命不久矣了。” 盛怀顿下脚步,待他确定那男子确是在对着自己立下说辞,嘴角不由得抽了两下:且不说我还未成亲,这夜夜笙歌你又是从哪看出来的?我为了完成陛下的旨意都多久未近女色了好吧。 怎料,那年轻男子身旁的小孩竟还点点头说道:“有道理,他的脸色和刚才走过去的胖子差不多,应该也是留恋女色,啧啧啧。”说着,那小孩竟还学着大人的模样摇摇头表示遗憾。 盛怀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了,自己昨夜追杀逃犯累死累活得还差点阴沟里翻船丢了性命,结果落到旁人眼里竟成了自己纵情女色虚了身子?压下心中那心神骤然懈怠而涌起的恼怒,盛怀走上前与顾枝拱手行礼,礼数周到地问道:“公子可知这木匠铺子的老板顾枝何在?” 顾枝上下打量几眼盛怀,点点头似乎在确定着自己的判语,盛怀顶着这审视的视线仍面不改色,顾枝想了想指着身旁小孩道:“喏,他就是顾枝。” 小孩震惊地看着顾枝一脸坦然地胡说八道,盛怀嘴角再次抽了抽:这敷衍得也太过分了吧。 这位苍南城泥阳巷顾枝在户籍上记着的可是木匠铺子掌柜,再怎么说总不可能会是个瞧着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吧。 恰在此时隔壁铁匠铺子的门帘掀开,一位体型壮硕的妇人大踏步走了出来,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小孩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将蹲在门槛上的孩子拎了起来,嘴中浑厚嗓音骂道:“臭小子,居然敢把老娘辛辛苦苦熬的药汤给倒了,看老娘不揍死你。” 说完,妇人向着顾枝点点头又瞥了眼仍拱手行礼的盛怀,便转身走进了铺子中。盛怀看着顾枝的神色,想着该有些尴尬和失措,不料却仍是一脸的坦荡,显然对于信口开河的扯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顾枝站起身拍拍衣后的尘土,他看了一眼盛怀腰带间露出的金令,笑道:“那些麻烦的试探和问询就免了,想来我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了。” 盛怀闻言面露喜色,正欲开口,却听得顾枝俯过身压着嗓音道:“我后院里藏着几坛好酒还有一些珍藏的药丸,只需三两。”盛怀愣愣地看着顾枝的促狭神色,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眼前这没个正形的少年是在延续先前的说辞,取笑自己被女色掏空了身子。 不等盛怀开口,顾枝便嘿嘿笑着转身走进店中,顺手将门帘落了下来,盛怀隔着门帘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不必找了,那人当年已经散尽修为成了一个市井小民,恐怕是做不得皇帝陛下手中的刀也做不来什么官职的。回去吧,至于究竟是寻到了还是如何,就取决于你了。” 盛怀站在原地低头沉思许久,终究没有踏进木匠铺子的门槛多做纠缠,他抬起头面色沉凝,双袖一甩衣袍舞动,尘土轻轻荡起,盛怀跪在门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地藏之名,来时潇潇洒洒天下游,去时也便这般闲闲散散逍遥凡尘吧。 盛怀心中虽然遗憾于未能请动这位神秘莫测的地藏,但却也没有做了过多的烦扰,无论那人是真的失了一身修为还是想明了不慕名利不染是非,终究逼不得,至于复命之后陛下还会作何思量盛怀揣测不来。但于他而言,敬而,远之。 且容世间多了一位逍遥游戏之人,也许这才是一位英雄人物最好的结局吧。 顾枝没有为这一个小小插曲烦忧什么,他依旧是那般悠然模样,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坐在桃树下的躺椅中,看向在灶房中忙活的武山,说道:“扶音接下来应该是要随着她那些同窗去游历奇星岛,想来穷乡僻壤的地方是少不了的,我会和她一起去,木匠铺子你帮我看着吧。” 武山在昏暗的灶房中摆弄着劈好的柴堆头也不回地应道:“好。”顿了顿,武山直起身转头看向顾枝,问道:“那赋阳村的屋子怎么办?我要是留在木匠铺子可就没法经常回去打扫收拾了。” 顾枝视线落在手中精致圆滑的朱红色酒葫芦上,说道:“我会去看看。”武山点点头,重新俯身忙活起来,顾枝也沉默着独自坐在树下,落叶和飞花掠过他的身旁。 木匠铺子的门帘掀起,扶音跳进院中,顾枝不动声色地将酒壶别回腰间,坐起身露出笑容问道:“如何?定下路线了吗?” 扶音晃悠着走到石桌边,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点点头说道:“从苍南城出发先往南走,第一个村子,赋阳。” 顾枝有些惊讶地张着嘴,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哈,不会是你借外出游历的机会想偷偷回去看看了吧。” 扶音坐在顾枝身边的石椅上,她低下头伸出手轻轻抚弄着指尖的精巧风铃,低声道:“是啊,我想回去看看了。” 顾枝脸上仍是温和的笑,他伸出手搭在扶音的头发上,轻声道:“好,那我们就回去看看。” 扶音晃了晃头,捕捉到了顾枝话语中的一点讯息:“我们?” 顾枝看着扶音的双眼,认真说道:“嗯,我们,一起去。” 扶音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顾枝突然凑近了脸,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呼吸交错的距离,扶音眼里满是顾枝璀璨如春日的双眸,他轻轻地,郑重地:“以后不管你去哪,我都随你一起,我们,一起。” 扶音骤然间迟缓了呼吸,她看着顾枝,然后,点点头。 闪动着,星星点点,光芒从空中坠落,桃树上青色的叶微微晃动,随着风,他们坐在树下,风吹着衣袖,青叶点缀在肩头,还有光笼住了咫尺的距离,他说着长相厮守的情话,她点点头,允诺了一生。 赋阳村仍在那山外偏僻处,依然只有那简单搭建的土墙茅屋,可是泥土地上有孩童笑着跑过,院墙下有老妪晒着太阳神色安详,田地间有农夫拄着锄头高声交谈,山间的路上有抬着猎物的汉子满载而归。 村中最大的一间宅子里有几十个年纪幼稚的孩童在追逐打闹,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男子小心地照看着,空无一物的偏屋里摆放着一张缭绕香火的长桌,黄泥墙壁上挂着一副老者的画像,纸张已经微微泛黄。 青潋山外有一潭清澈的湖水,湖面波光粼粼地将散落的光芒照耀于一座竹屋,竹屋横亘着,繁茂的竹林在后院沙沙作响,似乎总会四季如春般的翠绿深幽。有山路延伸向村中,也有一道长了几簇杂草的笔直小径深入山中,飞鸟掠过,沿着这笔直的路而去。 尽头,是一座坟。 飞鸟停在坟前梳理着毛羽,细长的眼眨着看向坟前那些堆叠得齐齐整整的酒坛,歪了歪头显得懵懂,它跳了两步似乎是在想着能否再寻些吃食,近了,它突然不再跳动,抬起头,沿着光滑石壁向上看去。 这是立在坟前的一道碑, 碑上,无字。 赋阳村外,几辆马车摇摇晃晃地走近,雄健的高头大马跟随左右,身穿简易甲胄的护卫神色冷峻,手中握着的刀剑哪怕藏在鞘中似乎也泛出几分寒光,马车上的帘子被掀起,扶音探出头看着村外崎岖的路和茂盛的荒草,她感受着吹来的风闭上双眼,嘴角笑意安逸舒缓。 马车里还有一位依靠着厢壁而坐的少年,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在他身前不远处,扶音身边坐着位面色难看的女子,灵霜这一路行来都是这般模样,仿佛那舔着脸与两个女子同坐一车的顾枝是她的仇人一般。顾枝只能无辜地缩在车厢里的角落,也不敢主动攀谈,只是下意识地躲避开灵霜的审视视线。 扶音放下车帘,回过身看向顾枝,轻声说道:“我们回来了。”少女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不知所措和悲戚惨然,似乎只是感受着赋阳村的临近就足够让她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地双拳紧握,可是抬起头却看见了坐在身边的少年那双熟悉的温和双眸,少女缓缓松开了拳头,心间似乎也堆起了勇气。 顾枝直起身子放下手中的书,神色平静地看着扶音,笑着点点头:“嗯,回来了。” 说完,顾枝弯腰站起身,掀起门帘纵身跳出车外,马车也缓缓停在了赋阳村的村口处。 顾枝站在村外熟悉的沙石路上,夹杂着青草露珠和烟火气息的风呼啸着卷动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可是少年耳畔响起的,却只是让人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岁月静好的声息。他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赋阳村的牌匾仍高悬在村门之上,那纵横凌厉的一笔一划,顾枝看了许久,然后将视线投向青潋山中,低声道:“我们回来了。”扶音也轻轻走下马车,站在顾枝的身边。 树叶晃动着洒落片片,那座孤独的坟前只有无字的石碑矗立着,风吹过带来熟悉的气息,土堆上的点点杂草压低了身,向着某处,那里,少年和少女并肩而立,发丝缠绕着,衣袖牵在一处。 第九章 鬼门关前我持刀(一) 十三道关,森森严严地立在旷野市井之中,压倒了坍塌的城池,将魔君的统治顺着山河绵延万里横亘奇星岛四境。鬼门关的宫殿屋檐下,黑色旗帜飘摇在烈风中,伴着不绝烽火硝烟一片淡漠,而那坐镇关隘之中的青面厉鬼,从黄泉之涯趟过血浪而至,跪伏在魔君白骨王座之下,将承载了千万载的仇怨付诸血与火,寒芒刺向奇星岛每一寸土地,死亡是一道连接十三关隘的锦缎,生灵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无一例外。 秀栾城中满是神色涣散的游魂,他们睁着眼徘徊在街头,却见不到何是光明何是黯淡,少年站在药材店门前看着,满眼悲切。昏暗正堂中,顾筠接过店主手中的的几样草药,付过银两行了一礼便走出门外,他牵住少年垂落的衣袖说道:“走吧。” 少年晃晃荡荡地走在顾筠身边,他四处张望着,可是眼中所见皆是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游魂,全然无那魏先生平日里所会说起的万物的生机。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脸上不见丝毫生气,他们都低着头步履匆忙,好似身后有什么厉鬼在驱逐鞭策着他们,少年突觉一阵森然寒意,他转过身。 层层垒起的台阶高处,耸入云端的石门泛着寒铁的光泽,紧紧闭合却从每一处角落渗出了丝丝缕缕的寒凉,少年抬起头,越过院墙飘摇在风中的黑色旗帜上没有刻绣任何标识印记,只是黑色,深沉的,像是一缕摘下人间的夜幕。 在迷雾中的天光照耀下,还有那刺入眼底的红色,见不得却真真切切地铺天盖地而来,少年捂着胸口呼吸急促,仿佛一呼一吸都耗费着莫大的气力,汗水从身体内每一处流淌而出打湿衣袍,少年似乎真的沉溺在了滔天的血海波涛之中。 害怕?恐惧?愤怒? 少年微微颤抖的手被握住,温暖的厚实手掌紧紧攥着少年的手,少年卸去力气的身子倚在顾筠身上,他重重喘息着,顾筠蹲下身将少年揽在怀中,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别怕。” 少年紧闭双眼,手中攥起了拳。顾筠看着少年紧咬的牙关和慢慢坚定的面容,他在心中一声长叹然后将少年抱起,清瘦身躯却稳稳当当地托住了日渐长大的少年,他轻轻拍着少年紧紧绷直的背,向着醉春楼走去。 不语不言却涌起心中万般狂澜,终究会将那股抑了许久的郁结迸发而出,恐惧与畏怯仿佛只是前行路上几道不深不浅的凹陷,跨过去便继续向着远方走去,坚定地不会回头。 怀中缓缓睁开双眼的少年,那眼底的光已然璀璨如天际惊鸿,顾筠看着少年与那人愈加相似的面容,还有那份积攒日久便要吐出的意气,叹了一声。 终究躲不过。 只是,一定要活着。 顾筠放下少年牵着他的手一同走进醉春楼的后院,手掌中的暖意炽热如同心中那沛然的信念:他的孩子,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哪怕是一命换一命,我顾筠也定会护着这孩子的周全。 推开门,一对桃花眼眸的阴柔男子面色苍白地坐在桌后,一身娇艳红衣的少女跪坐一侧捻着茶盏,清香四溢。 男子看向有些局促的少年,顾盼之间似乎总蕴着难以言说的缠绵,可是初见的少年却只是一眼就看见了男子眼底的寒凉和悲切。男子抬起柔弱无力的手挥了挥,顾筠看了眼少年茫然的面色,牵着他坐在了男子对面。 男子示意身旁姿容绝美的红衣少女沏了几盏清茶,推到了顾筠和少年身前,少年伸出手接起茶杯,热气袅袅氤氲而起模糊了视线,红衣影影绰绰地摇晃着,少女抬起头看向少年,那双扰乱争艳百花的眼流转着跳动的烛光,少年轻轻吹开清茶之上水雾,眼底一片澄然。 男子移开看向少年眼眸的视线,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然后便轻轻柔柔地开口道:“你怎么会突然来,莫不是我的寿命又短了?” 顾筠皱着眉沉声道:“如今不过两年过去,可与你当年相较却已然病入膏肓,少竹,你在寻死。” 少女转头看向阴柔男子一脸轻松笑着的脸,深深地皱起了眉。 阴柔男子少竹低下头看着茶杯中漂浮着的几缕茶屑,笑着道:“快了。至于生或死的,不重要了。”顾筠摇摇头:“找到了又能如何?” 少竹身形摇晃,他伸出苍白双手紧紧握住桌沿,长发垂落遮住他面容,可那戚戚的笑却带着深埋的苦涩和仇怨无所遁形。 “四年了,每一日每一瞬我都在念着,那把刀悬在我的心上,一点一点地刺着,我疼。”少竹说着,却又好似自言自语。少女伸出手用瘦小身躯将少竹揽入怀中。 少年看着那张牙舞爪叫嚣着的苦痛在男子身上落下一道道深刻伤痕,他不知道男子在为了什么笑得那般悲切,他不知道又有什么样的凄然过往留在人的心底抹不去,他看着,眼中愈加明亮。 顾筠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看着身旁少年,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少竹,无论你是下定决心要去同归于尽还是要用这条性命换来什么,我说了保你五年性命便是五年,还有三年,好好活着。” 少竹在少女怀中抬起头,少女看着平日里沉稳和煦的先生长发寥落下那悲痛双眼,心中紧紧揪住了突如其来的怜惜,她洁净无瑕的绝世容颜上滴落雨露,秀美画卷晕染开了墨色,那般惹人爱怜的脆弱。 少竹伸出手拂去少女脸上的泪,他仍笑着说:“小鱼,没事的,先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少女咬着唇齿浑身颤抖,她抬起眼看向顾筠,少年从那湿润眼眸看见了渴求和恐惧,恐惧? 少年也看向了顾筠,想从先生的神色中找到眼前这一切的答案,顾筠放下茶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少竹却自顾自梳理好散乱的发又那般雅致地坐在桌后,他将死死抑住哭意的少女抱在怀里,仿若当年。 当年烽火连天,心灰意冷一心寻死的他在破败的院墙内看见了满目惶恐一片茫然的她,她站在流淌的血海中颤抖着,看向他。 少竹没有死在当年,他抱着她走进醉春楼坍塌的楼阁间,在这里,他成了隐居幕后运筹帷幄的暗谍之主,多少见不得光的命令从这里发出,多少隐藏的仇恨和苦痛在此处一层层埋葬,还有她识字习武的种种追忆,可是,死亡从他活下来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只是,看不见她成长出落成那倾国倾城的女子了啊。 少竹看着顾筠,郑而重之地说道:“顾筠,拜托你了。” 顾筠仰起了头,他闭着眼。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走到这一步?为什么,都没法好好地活着?为什么…… 心中的问讯终究是没有回应,可答案却那么的显着。 魔。 走出醉春楼,又走出了秀栾城,走进赋阳村,又走进了竹屋,少年始终一言不发,顾筠看着站在湖边低下头不知想些什么的少年,没有上前开解,他转过身走进里屋,任着终于见到世间真正苦痛凄凉的少年拷问内心。 少年看着波光潋滟,摇摇晃晃地浮动着,他慢慢蹲下身将沉重的思绪埋进弯曲臂弯中。 大师父说得对,只有亲眼见过了这世上如今真正的模样,才知道为何要拼却性命地闯那宫闱。 大师父,二师父……少年喃喃着,无人应答。 少女踏过沙石小径来到少年身边,她蹲下身肩头靠在少年身上,伏在他的耳畔说道:“别怕。” 少年握住少女柔弱纤细的手腕,沙哑着嗓音轻声说道:“阿音,我要为师父报仇。” 少女点着头,泪水却不自觉地落下。 十二岁的少年说着九死一生的话,十岁的少女郑重地应着,生死同行,这是一生的承诺,少女点着头许下。 是从那一日起,少年每日在林中的时间又多了两个时辰,即便每日都伤痕累累疲倦不堪地归来,顾筠仍旧没有过问丝毫,只在少女哭着为少年上药时,皱着眉指责不该让少女为其担心,而少年总是笑着摸摸少女的头说着“知道了先生。” 三年时间便在花落花开之间匆匆而逝,少年站在村头送走了四师父,然后转过身去了魏先生的宅邸之中。 魏崇阳提着笔站在树下,宣纸在石桌之上铺展,少年推开门掀起一阵风,纸页沙沙作响,青叶落下飞舞,魏崇阳站在其间转过身看向少年,他笑着道:“真是长大了啊,都习惯了离别,不再因师父离去而伤感了?” 少年走到石桌旁拱手行了一礼便靠在树下,他接住一片落叶捻在指尖,说道:“不是习惯了,而是知道他们终究还是会走到那里,不死不休。” 魏崇阳点点头,抬起空置的左手抚了抚长须,他提笔在纸上挥舞,一笔一画勾连流转,一股意气妙韵沛然而出,少年定了定心神走上前去,仔细瞧见那四抹墨字:心境通明。 少年将落叶揉碎在掌心,坐在了魏崇阳身旁石椅上若有所思,魏崇阳放下笔墨端起一旁的茶杯,也在树下石椅上坐下。 少年看向魏崇阳,郑重问道:“先生,您觉得我已通明了心境,可出山入世了?” 魏崇阳摇摇头:“非也。以你此时境界修为冒然入世,非但不能触动鬼蜮根基,还反倒容易失了性命。再等等,待你明确一身武法本源之后再去问问世间公理。至于这四字,你再好好想想,究竟意指为何?” 少年低下头,陷入沉思。 魏崇阳笑了笑打断少年思绪:“倒也不用现在便要想个明白,你且先琢磨你那四个便宜师父交给你的绝学妙法,只有稳健了气魄才能讨问心中思虑。” 少年也抬起头露出了笑,点点头:“多谢先生教诲。” 院门处,少女提着竹篮走了进来,越发高挑的身姿显出朝气的曼妙,发丝跳动着缭乱春风,少女脸上的柔和笑意在这凄然世间那般不可得,少年双眼倒映出女子容颜,于是便光芒万丈。 少女走到树下恭恭敬敬地向着魏崇阳行礼:“魏先生好!” 魏崇阳乐呵呵地抚着长须,点着头道:“好好好。”说完便起身走进了灶房中,声音远远传来:“等等啊,我准备了你们最喜欢的腌萝卜。” 少女脆生生地笑着应道:“好!”少女坐在少年身旁石椅上看着宣纸上那纵横勾画的四个字,问道:“这是,魏先生写的?” 少年点点头,他伸出手理了理少女有些乱了的衣摆,说道:“是,魏先生在劝诫我应该多问问心中思绪再炼化武学。”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看向少年双眼问道:“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少年抬头望向秀栾城的方向,仍带着几分稚嫩的脸上露出了悠长的愁绪,他低声道:“先生,去送行了。” 少女察觉到了少年骤然低落的情绪,她握住少年的手,无论是当年几位师父执意去拼了性命,还是见过了世间百般凄苦寥落,少女始终是这般不语不言地陪在他的身边,两颗心紧紧依偎着,倾听着彼此难说的忧伤。 秀栾城,醉春楼。 少竹穿着一袭素净青衣,黑色斗笠垂落遮住凄美容颜,他站在困顿了七年的楼阁之前转过身,大堂之中平日卖笑作陪的莺莺燕燕跪伏于地,她们虔诚叩首恭送那坐在楼阁深处却保全了诸多性命的人,少竹微微笑了。 红衣的女子终究还是走了出来,顾筠站在她的身旁,少竹隐在幕后的双眼看去,看着长身玉立的那袭红衣和女子惊人心魄的容颜,他没有出言怪罪女子不听命令出面送行,只是遥遥望着。 如果她还活着,看见了这么美丽的孩子唤她一声娘亲一定会很欢喜的吧?如果当年他便娶她,是不是那始终精致的脸上会仍带着笑?如果他兑现了约定一生的承诺,是不是那剜心刻骨的痛苦便不会在夜半之时如期而至? 少竹闭上了眼:是我负了你,今日我来还你了。你可愿见我? 少竹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该赎罪的终将付出代价,该好好活着的也终将见到光明,我穷尽一生游走黑暗边缘,只为再见你那一刻心无缺憾,一身坦荡。 世间诸般纷扰我已看遍,到头来仍是孑然一身,得一人相见黄泉之岸,吾之幸也。 红衣的女子站在原地看着如师如父的那人终究还是走上了寻死的路,她落了泪却没有退缩,手中攥紧的印信令牌便是那接续的烛火,黑暗里总要有人背负着什么默默独行,他不愿见到世间再有疾苦,那么这便是她毕生所愿。 顾筠知道身旁这个内心无比坚硬的女子没有听从少竹的话将谍网交付他人,她挺直了柔弱的肩,撑起了他奋力了一生的一切,这是他的命,从今以后也是她的命。 顾筠伸出手拍了拍女子的肩:“小鱼,万事不要自己扛着,可以来找顾先生,先生虽然不识武艺但仍有些逢凶化吉的法子,知道吗?”红衣女子看向顾筠始终温和的双眼,她抹去眼泪笑着道:“嗯,鱼姬谢过先生。” 顾筠点点头,他回身望着那间隐在楼阁深处的昏暗房间,片刻之后转身离去。 路上仍是来来往往空洞洞的人群,他们仿若行尸走肉一般神色涣散,鬼门关矗立在城池的中央便掌握了千万的生死,当世间再无光明正义,生或死不过在他人一念之间,终日惶惶,人与牲畜何异? 顾筠摘下腰间的酒壶,拨开木塞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下颌淌落打湿衣襟,他抬着头望向天空之上那混沌的烈日,白发在身后无风而动,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少年时的玄鹤城中,只是身旁匆匆流水易逝,仍有几人为伴? 木板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穿着布衣的青年坐在其上眺望天际,他看着慢慢显出轮廓的村门,俯下身对着身旁老者问道:“魏先生便住在此处?” 老者恭敬地低下身回道:“老奴差人多方打探,消息应是无疑。” 青年点点头,双手拢在袖中,他神色平静地说道:“若是能有魏先生相助,这天下会好上一些吧。” 老者没有接话,他知道身旁这贵人心中所思乃是天下大事,于是只恭恭敬敬地服侍左右不敢妄加判语。村门近了,那匾额上交错勾勒的浑然笔墨映入眼帘,老者低着眉看向青年,青年嘴角露出了笑意,看来没有错了。 第十章 鬼门关前我持刀(二) 小院中,魏崇阳从烟火寥落的灶房里走出,端着碗筷放在收拾妥当的石桌上,转头看见了门外慢慢悠悠走进来的白发男子,笑着说道:“顾先生这么早便回来了?一起吃些吧。” 顾筠拱手行礼,走到石椅上坐下,少年识相地跑到灶房中去多拿了一份碗筷递给先生,顾筠端起魏崇阳的酒坛自顾自地便倒了满满一杯。魏崇阳心疼地看着却不敢多说,他也斟了半杯浊酒端在手中晃动着,等着突然登门的顾筠开口。 顾筠看向魏崇阳,说道:“这天下恐怕又要乱上一阵了。”魏崇阳问道:“先生此去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顾筠抬头望向天边,沉声道:“那魔君下落想必很快便会水落石出,到时前赴后继的勇士不知凡几,又要死上好些人了。”言语最后是一声压抑的叹息。 魏崇阳低下头喝了一口杯中酒,他时常也会觉得有些奇怪,眼前这个年纪看来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却早早白了头,明明心中藏着许多沧桑苦痛却仍旧云淡风轻,可有时却又带着莫大的伤怀困顿踌躇不知所措。魏崇阳猜不透顾筠究竟历经了何事,但他知道若不是心神动荡犹豫失措,顾筠断然不会如今日这般坐在自己身前端起酒杯,说着那本与他无甚关系的天下风云。 魏崇阳思虑良久终究还是说道:“先生也知道的,那魔君一日不除天下便一日不得安息,纵观千年上下,我民族总该有些博了命去开那朗朗乾坤之人,死亡是惩戒也是恩赐。” 顾筠摇摇头,他从来不觉得生命会是一件该为了什么而付出的东西,可是曾生于太平盛世的人做了那行尸走肉游走炼狱,那些未曾见过光明的人便早早地沦落于黯淡深处,到了此时,一人之性命却反而成了无关紧要一般的东西,用生命灼热的血去填灌那横亘在奇星岛大地上凛冽的伤疤,也许此时生命便绽放了别样的光芒,覆上了可称之为民族气节的旗帜,迎风招展百世不灭。 顾筠一口饮尽杯中酒,他站起身对着魏崇阳一拱手,魏崇阳也放下酒杯起身回礼,少年看着,眼中有些困惑,却也好像有些了然。 门外传来了敲击门扉之声,院中众人视线望去,一身布衣的青年拱手而立,朗声道:“奇苍见过魏先生。”石椅上,魏崇阳缓缓站起身,顾筠看着那个青年,带着少年和少女当先告辞离去。 少年和少女跟在顾筠身后回了竹屋,一路无言,终于少年拉住了顾筠的衣袖,他问:“先生,方才来找魏先生那人是谁?”顾筠回过身望向村中小院的方向,低下头看着少年,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找到了此处来寻魏先生,恐怕商议之事不是我们应该掺和的。”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站在山间小径上转身看向了山下魏先生的宅邸。 魏崇阳站在树下背对着独身站在院中的青年,许久的沉默之后魏崇阳幽幽一声叹息,终究转过了身,他双袖拂过平举身前,恭敬行礼:“老臣,见过殿下……陛下。” 青年听到了魏崇阳话语中那片刻的称呼转变,他上前扶起魏崇阳的身躯,面露凄然沉声说道:“魏先生不必多礼。是奇苍无用,亡了国。父皇身死之后奇苍流落海外,这奇星岛中万般苦楚皆是我怯懦不敢面对而致,今日奇苍回来便是为了寻得先生,以赎罪过。” 话语至此,青年扶着魏崇阳衣袖跪在院中,他低着头说道:“奇苍此来,求魏先生出山入世,救我奇星。”魏崇阳皱起眉面露挣扎,但终究还是跪在了青年身前,他答道:“陛下可想好了?魔君暴戾神秘莫测,如今这奇星岛在十三鬼门关统御下也是固若金汤,想要复国不是一朝一夕的容易事。” 奇苍攥紧了魏崇阳衣袖,他抬起头直视老者沧桑的双目,一字一句:“先生,奇苍流落海外之际,每一日每一时手中握着的,是先生的《逍遥卷》。先生,奇苍见过光明岛上的风景,那是人人得之为幸的太平模样,奇苍愿我奇星也能复得盛世,而先生书中景色便将是那来日的风光。” 魏崇阳看着奇苍坚定神色,他知道自己等来的时机便是此刻,即便先皇揣测猜忌废了官身,可是如何能对着这百姓的民不聊生置若罔闻?魏崇阳扶起奇苍,他说道:“陛下,臣毕生所愿便是百姓安居,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一日无风无雨,老树上结了几朵明媚的花,宅邸的门合上,掩盖了时光的痕迹。 似乎从几年前起便一直在习惯了离别,少年看着魏先生远去的身影没有言语,他低下头握紧了手中锦囊,那张写着“心境通明”四字的纸张静静躺在其中。少年望着村口的方向,似乎和那个在离去前回头看来的老人遥遥对视,珍重。 春秋几载转眼间,三年便在林间吹过的风中扯碎做了平常。 少年坐在林间的枯叶上,他闭着眼,长发丝丝缕缕舞动在肩头两鬓,洁净的清瘦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笑,他听着清风穿林过,闻着枝头雏花开,然后睁开眼见着了天光四散云卷云舒,少年起身走出了青潋山的林木,绣几缕春风在衣袖,没有回头。 竹屋,少女坐在房中床榻上细细收拾着衣袍物件,有时想起什么还要在屋里翻找一阵,满满当当地填实了包袱,而顾筠便坐在桌案后无奈地看着忙碌的少女,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他将视线投出窗外,那里少年的修长身影慢慢走来。 踏进竹屋,少年拂去一身尘土。他看见坐在床头看着包袱发呆的少女,浅浅一笑,他向少女走去。少女感受着头顶那熟悉的温热手掌,那片炽热的暖意从来都是直抵心间的温润,少女抬起头看着少年那张清淡如春风的瘦削脸庞,还有那双仿佛容纳了世间一切光明的眼。 少女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是一如初见的纯澈,纵然世间万般过错污秽也沾染不了洁净光滑的明珠,少年收拢手掌将少女的发捧在掌心,仿佛便握住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藏。 他的眼里是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眼里是他眉眼间的光。 仔细算来,十年似乎也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便匆匆走过,男孩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而女孩也从雨夜的泪水中蜕变成了遗世独立的少女,他们在这小小竹屋里点起了烛火,便是岁月静好。 顾筠站在房间门外脸色阴沉,咬着牙关狠狠道:“臭小子,干什么呢?” 少年松开手若无其事地转身面对顾筠,一本正经地回道:“先生,我没干什么啊。” 顾筠觉得有些头疼,少年这般年纪确是情窦初开,可少女却还是一幅懵懵懂懂的样子。不行,不能让这臭小子迷迷糊糊地将阿音拐骗了去。顾筠想定之后便沉声斥道:“想走就赶紧走,磨磨蹭蹭的。” 少年撇撇嘴歪着头看着顾筠神色莫名的脸,片刻之后顶不住少年眼神的顾筠败下了阵,他转身走向里屋,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跟我来。”少年嘿嘿一笑,他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说道:“我去去就来。” 茶盏倾倒下氤氲水雾的清气,少年恭恭敬敬跪坐在顾筠身前,顾筠倒了满满两杯茶才慢慢悠悠地开口:“我知道你是真的想定了才决定出山入世,阿音不会阻你我也不会,但我曾与你说过的,那句话你始终都要放在心里。” 少年看着飘摇雾气的茶杯,良久他才抬起头直视顾筠双目,一字一句郑重道:“这里,有人在等我回来。” 顾筠摆摆手,少年起身,拂袖荡衣,长身而跪。 跪的是十年养育,跪的是十年言传,跪的,是承诺。 先生说不论走得多远总要记得有个地方是要回去的, 青潋山湖之畔的竹屋,便是少年握在心底的归处。 说了三年,念了三年,少女和先生终究没有走到村口送行,少年在竹屋外挥挥手便背着一身物件独自踏路远行,青潋山湖荡漾着风发的意气,少年踏春离去,留竹屋,两人念。 一路行去,跨过山隘越过河川,少年步履不停,终于见着了秀栾城残破的墙头。 有人群在夜幕下寻到了少年燃起的篝火,二三十人衣衫褴褛面色枯黄,跳动的火光下仿若鬼魂。少年将怀中的花果分下,看向人群中领头的枯瘦老者,问道:“老先生,你们这是逃难?” 老者捧着少年在溪水中洗过的花果,看着身旁狼吞虎咽的几个孩子,叹了口气,他沙哑地说道:“唉,自从鬼门关里的大人彻底霸了城池废除城主,这城里便真真成了一人家室。大人想要拆了秀栾城的城墙另起一座宅邸,以一城之境为基将这方圆山川尽数纳入,只是这动土兴建的工程便是苦了那些青壮男子,一家顶梁柱被抓去埋进土木工程之中这家便算是倒了,再不走,这城里哪还容得人活啊。” 少年仔细看着人群,果然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和蹒跚跌撞的孩童居多,另外便是一些面如死灰的柔弱女子,少年皱着眉握住老者的手,那骨节嶙峋的手颤颤巍巍着,少年说道:“老先生可带着大家往赋阳村去,就在前头,那里身处僻壤兴许也是一条活路。” 老者点点头,浑浊双眼看向少年,他沉声应着:“多谢这位少侠了。” 少侠?少年低头看着自己此时的装束打扮,这模样倒确实像是话本里少侠行走江湖的样子。 眼见最深的那重暮色渐渐披上了金色的羽衣,少年起身向着老者告辞,然后便大踏步地向着秀栾城走去,一只小小的手伸了出来拉住少年的衣袖,少年停下脚步低头看去。 孩子昂起满是灰渍的脸,双手紧紧攥住少年的衣袖,他问道:“哥哥,你是要去城里打坏人吗?”少年看见了孩子身旁妇女看向自己身上武器的恐惧畏怯神色,他蹲下身直视孩子的双眼,认真说道:“是的,哥哥要去把所有的坏人都打跑,这样你就可以回家啦。” 孩子露出开心的笑容,他松开手挥舞着:“好耶,把坏人都打跑,我就可以回家啦。” 不远处篝火旁的枯瘦老者看着这一幕,闭上眼低下了头,他的心里是无穷尽的不甘和苦痛,这个好心的少年也要死了吗? 孩子身边的妇女伸手将孩子瘦小身躯揽在怀里,她抚着腹部微微的隆起,泪水滑落在孩子的肩头,她看着少年,那刻在眉眼中的伤悲和渴望深深地刺入少年心中。 少年起身,他看着初晨的光明中站着的人群,他说:“你们会回家的。” 说完,少年离去,他在日光跃出山头的那一瞬踏入城中。 城墙已然拆却得零落,也无甚城门把守,少年便直直地走了进去,一路上人潮拥挤却皆是负重前行,沙石堆积在肩头,圆木拖曳在三两人之间,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都压在了那些衣裳破损的人身上,他们单薄的身躯中还能看出几分曾经厚实的体魄,可是日复一日的重物劳作,不分昼夜地奔走,他们消磨了眼中生的渴望也颓丧了身躯的体魄。 他们都是男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父母的儿子,他们或孝顺或叛逆,或忠义或诡谲,但此时都不过成了阎王爷脚下的一只只小鬼,他们一砖一瓦砌成的家被亲手拆去,他们赖以护卫的巍峨城池也在眼中轻而易举地覆灭,他们妻离子散家室崩解,逃不掉挣不脱。 你说命理无定数,可是百鬼夜行魑魅当道,能如何? 亡了国的人,慢慢地,亡了心。 少年的打扮终究还是引起了鬼门关外守卫的注意,他们穿着厚重的黑衣向少年走来,手中提着倒挂的镰钩,森森寒芒。 少年看着眼中渐渐临近的鬼门关那阴沉沉的石门,他的双眼开始焕发出夺魂摄魄的灼热光芒,他的脚步愈加迅疾,慢慢地便成了奔走,狂风卷动伴着电闪雷鸣的声势,少年从那些守卫之中贯穿而过,烟尘坠落,一地红。 少年甩开双掌之间的几点血珠,回过头,地上躺着的那些颓然尸体没能引起少年心中丝毫波澜,少年沉凝的面色中有着如释重负般的心安。 很好,杀人原来只是这么简单。少年想着,继续走向不远处的鬼门关,他的心中再无顾虑。既然杀尽这些该死之人只是这般简单,没有什么难以越过的心中负担,那么,便都死个干净吧。 少年来到门前,紧闭的石门豁然洞开。一道身影倒飞而出,轻若无物般地砸落在地面,鲜血溢出染红了尘土飞扬,少年蹲下身掩盖上那死不瞑目的眼,然后望向了鬼门关内。 黑色的旗帜飘摇着,猎猎作响,少年的视线越过鲜血淋漓的屠宰场,又绕过了满是深沉阴暗的高耸楼阁,那人站在旗帜之下,他舔去嘴角的赤红血迹,一抹残忍的笑,沙哑婉转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的索命嘶吼,他说:“又是哪个家伙找死来了?报上名吧,本尊手上的亡魂,非那无名无姓之徒。” 少年低头看向身死的男子身上斑斑伤痕,坑坑洼洼竟是找不到了一处完整的皮肉,少年面露不忍但终究还是拂衣起身。 他站在鬼门关前,仍带着几分初春寒意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摘下腰间的绿竹刀鞘握在掌中。 奇星岛陷落十年后初春的某日,有一个少年来到了鬼门关前握住手中刀,朗声穿山河。 “吾名, 顾枝。” 第十一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一) 伤痕累累的城,将蜿蜒的河披在肩头,以鼎沸的生息入了药驱散彻夜的寒凉,巍峨的宫殿卧在城池深处,倚着山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喘息。 九九玉阶筑高台,红墙绿瓦垒殿堂,星华殿高踞着皇宫之中最高耸处,俯瞰而去,万里河山,百姓生息,皆入眼。 披着一身尊崇黄衣的男子站在窗前,灯火稀疏的清晨还未见到紫气东来,丝丝缕缕的寒意缭绕着,站在男子身后的宦官面露踌躇,不知是否应该让陛下多添些衣物保重住龙体,哪怕明知陛下早已是那武道山巅的绝顶之人,可侍奉的宦官还是觉得该以陛下的龙体安康为重。然而陛下已经在窗前就那样站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显然心中有所思量,于是宦官也不敢上前打扰。 只是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百姓们也无不高颂陛下英德,陛下又是为何事烦忧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一缕浅浅的光洒落在男子身上,他终于转过了身,洞开的殿门外披着一身简素青衣的老者缓缓走近,始终挺拔的身影勾勒出熟悉的轮廓。身穿龙袍的男子迈开脚步迎了上去,轻轻唤了一生“先生”,伸出双手扶住老者的左臂,两人并肩而行再次来到了窗边。 老者没有再像往日里一般有条不紊地遵照着礼制,他只是与身旁掌握着奇星岛独崇权柄的男子一同站在窗前,感受着男子握住自己左臂的手掌微微传来的力道,心里终究还是有了些遗憾,老者望向初晨日光笼罩下的宿微城,还有天边湛蓝的云层,一声叹息。 男子看向老者,面露凝重,沉声说道:“先生,真的不再留些时日了?”老者视线依旧落在窗外,似乎对于眼前的景色多了几分眷恋。良久他才缓缓转头看向身边,伸出手拍了拍男子的手掌,笑道:“不了,再留下去就真要死于此了。我这人念旧,还是想回去躺在那老地方。” 男子低下头,说道:“不会的,先生不会那么早……” 老者摇摇头,他握住男子的手,转过身面对着男子垂落的肩和不知何时低下的头,一字一句:“陛下,老臣从来不是治世之才,乱世之中老臣能为陛下博得方寸进退,而如今天下所求安稳二字老臣给不了,陛下既首开内阁之制便可以此尽展心中抱负,但也不可尽数沿袭光明岛之制度,行大刀阔斧之举,当徐徐图之。 这许多年来,臣看着陛下一步一步走在风云飘摇之中,不低首不俯身,以一肩挑起奇星岛万世基业,又将历代帝王的遗赠尽数吸纳修得一身无双武力,臣不胜欢喜,方可稍稍自觉无愧历代先皇拼下的这河山。 当年臣因《逍遥》一卷辞老还乡,却心无怨怼自甘退隐,只因先帝与臣都看得清楚,当时的天下高处有千秋世家,低处又满是愚昧不化之民,如何能得大同之世?即便是光明岛,历经甲子之后又甲子,仍是难有改天换地的剧变,这埋在一族一境骨血深处的固滞非一人一世可更改。 但臣总难免心生希冀,如今天下因了那十余年的倾覆之乱多了几道活水疏通,倒塌的世家和觉醒的寒民,陛下需谨记仔细权衡其间的深意,再以内阁之制为始拔除王朝吏治内疾,又推行四方传扬大同视景,也许甲子,也许百年,这世间逍遥总会有了几分色彩。 臣承蒙陛下信任,受命于危难之际,又操持内阁首辅之位三年,虽未有大建树,但也算幸不辱命地为陛下择摘了一室忠良,望陛下听之信之,更应心中百般思量,不塞忠谏之路,亦不可使天下成了百家言坛,其中斟酌损益,路长矣。 陛下, 老臣,先行一步了。” 那当年坐在木板车中、摇摇晃晃于烽火狼烟中的青年终究是成了这世间至尊之人,一路艰辛苦楚、彷徨无措,跌跌撞撞地闯出一条撒满光芒的逍遥大道,可是从此以后,那总在身边手持戒尺、警醒劝谏的老人却要离去了,彻底地永远离去了,男子微微低下的宽阔肩头落下了一只带了几分初晨寒意的手掌,宽厚粗糙,却无比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抬起头,奇星岛第六十四任皇帝奇苍回过身,向着那始终挺立的背影,深深一鞠,朗声高呼:“学生奇苍,恭送先生。”殿门虚掩,那袭青衣已经远去。奇苍皇帝独自站在窗前,风吹过他的黄袍在身,他的神色慢慢恢复如初,一片端正的肃穆。 一步一步走下玉阶,上了年纪的老者依着栏杆喘息着,片刻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越过宽远白玉广场,绕过残留着一道清晰划痕的倒塌宫门,自走了数十年的太安门而出,老者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俯首一生的巍巍皇城,走进了人间,走进了烟火,阳光暖暖地撒下,老者眯着眼一片恬淡笑意。 走进秋华坊木牙巷,老者闻到了久远却熟悉的气息,脚下快了几步来到了一处简单支起的布蓬下,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与当年故人有几分相像的中年男子。老者熟稔地点了一碗羊杂汤和一张酥脆薄饼,然后便悠哉游哉地坐在桌后摩挲着粗糙木筷,眼中映着人来人往,还有那就在不远处的一间小小书屋。 热腾腾的羊杂汤和薄饼一同上了桌,老者娴熟地将薄饼撕成数块丢进汤中,不等完全浸透便迫不及待地捞起一块汤饼,放进嘴中,那份未曾化开的酥脆和热辣的汤汁混杂着在嘴中肆虐着,老者舒服地眯起眼,在这带有寒意的春日中追忆起了过往的味道、声音和人。 书屋的老先生想来是早已做了古,总会为学子送上几道小菜的羊杂汤老板也将支撑了几十年的生意传给了子弟,而那些曾并肩同窗抑或是擦肩而过的面孔,也都是垂垂老矣了吧,甚至早在那十年中化作了一捧黄土。 老者端起水雾缭绕的汤碗,将一口热辣的汤水倒入嘴中,湿润的眼眶不知是因了这辛辣刺激还是那莫名清晰起来的一幕幕。物是人非,时光的痕迹肆无忌惮地显露可却让人无可奈何,老者摘下头冠,将一头白发散下,那挺立了一生的脊背终于低垂了下来,几乎是一瞬之间,老者眼中的光芒和坚毅便模糊了起来,一道道深深沟壑在脸上纵横着,老了啊。 也好,这世间人来人往却已无故人同饮杯中酒,那便黄泉路上再会,老者洒然一笑将头冠抛掷于地,丢下一个满是银钱的囊袋便踏步离去。 朝星路,走了数十年的官道,但尽头的皇城已与己无关。 杏花楼,饮了数十年的老酒,曾满腔的惆怅已付了过往。 公侯府,住了数十年的宅子,却豪壮的言谈已没了声息。 一路走来,一路看去,花开花落,一人一生。 白发生,鞠躬尽瘁,身后名,任凭指说。 老仆扬鞭驱马,在清晨便醉于春风里的老者躺在马车中,白发垂落身侧,飘在车厢里的木板地上,一摇一晃,紧闭双眼的老者抬起手臂挥挥手,作了别。 早朝落幕,没有看见王座之侧那端坐在黑檀椅中的老者的百官心事重重,而摘下沉重珠冠的皇帝陛下也坐在了如山的卷宗之后怔怔出神,跟了陛下数十年的大宦官小心翼翼地呈上了一卷长轴,皇帝陛下看着其上龙腾凤舞的印章,一笔一划地篆刻出端元先生四字。 长轴展开,铁画银钩、肆意纵横,有觥筹交错、有千里大漠、有高堂草庐、有锦绣山川、有铁马冰河、有花谢花开。 十策三十九疏,可治国平天下。 端元先生魏崇阳所留。 皇帝陛下坐在坚硬的王座上看着长轴中那挥洒的无数笔墨,一字一句都深深映入眼眸,然后演化出了奇星岛百年的盛世风采。 魏崇阳,于乘平三年辞官告老,所留《逍遥》、《山河》两卷道尽了治世安国的百般策论,皇帝陛下一日之内连下数道谕旨,赐以太师及安国公的无上尊荣地位离开帝都,重回故里赋阳。 南境,苍南城。 时近黄昏,木匠铺中的顾枝放下手中已然成型的木具,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回过头望向身后院中,厢房的门都敞开着,少女灵动的身影在其间来回穿梭,手中或捧着一叠衣袍或提着一卷书册,拿起又放下,思量片刻复又捧在怀中,风风火火地忙碌着。 顾枝看着因为自己打算了一同出行而前后忙着收拾东西的扶音,摇摇头笑着喊道:“别忙活啦,东西太多都带不动了。”扶音的声音从房中远远回应道:“那可不行,我们这次可还是要回赋阳村的,还得带些东西给青羊小院的孩子们呢。” 得,顾枝心中哭笑不得,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啊,这忙忙碌碌收拾准备的都是给那些孩子的啊。 顾枝看向门外长河上晕染的红霞,想了想对着扶音喊道:“我出去一下,你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就喊武山啊。”扶音抱着一沓衣袍低着头跑出厢房,敷衍地回应道:“哦哦,好。”,转身又消失身影跑进了另一间房中,武山从灶房里抱着柴火走出,对站在正堂门槛上的顾枝挥挥手,表示自己会看着帮忙的。 顾枝取下门后的长袍披在身上,便走出了木匠铺。沿着沧元河往前走去,高耸的城门在漫天赤红映照下多了几分肃杀之气,黄昏的春风慢慢染上了更多的寒气,却也多了烟火的气息缭绕其间,顾枝步履轻缓地走在大街小巷中,从城北的泥阳巷走到了城东的骆钦巷,一路行来,见稚子归家,见书生伤春,见车马拥挤,嗅着春风里逐渐浓郁的饭蔬气息,听着先生醒木拍桌,笑看醉酒之人高谈阔论,点点生息令人迷醉。 顾枝走到骆钦巷外的桃花巷,思索片刻之后走进了享誉苍南城的桃花酒馆,提着几壶价值不菲的桃花酒摇摇晃晃着走进了骆钦巷中的守平小肆。 门前,顾枝顿住脚步,小肆里有些冷清,即便是已至黄昏时分,可却也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桌前言谈,没有什么食肆该有的热闹气氛,顾枝摇摇头走进其中,犹豫之间跨过了门槛。 坐在柜台之后的旗岸无所事事地拨弄着算盘,听见了脚步声便抬起低垂的头颅,看着了熟悉的身影,腾地站起身绕过柜台,满脸欣喜地冲到顾枝身前:“顾大哥,你怎么来了?” 顾枝笑着扬起手中的酒壶,说道:“送酒来了。” 说完,他扭头四顾,却没看见那微微佝偻着的身影,顾枝皱起眉问道:“谢叔呢?” 旗岸一拍脑袋,说道:“哎呀,差点给忘了,师父说扶音姐回来了,去买些东西送到城北给你们了。” 顾枝舒缓开眉间,点点头,傅庆安从后院中走出,来到顾枝身侧说道:“不用担心,有我在这,不会让谢先生再随意动用修为的。” 顾枝在柜台上放下酒壶,想了想说道:“如今世道已经太平了,找起人来也会容易许多,跟三叔说别再自己出去找了,我会尽快得到一些线索消息的。”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你今天来是?” 顾枝手抵着酒壶说道:“明日我便要和扶音一同出城远游了,走一走这奇星岛各地,和神药学院的人一起为一些偏远僻壤的人看看病、消消灾,想来要有些时日,便来和三叔说一声。”说到这里,顾枝转过头看向旗岸,认真道:“旗岸,我不在城中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谢叔,如果出了什么情况,一定要及时让傅大哥告知于我,知道吗?” 旗岸收敛了往日里闲散的神色,挺直了身子肃然回道:“嗯,我知道了顾大哥。” 顾枝又仔细看了几眼小肆,不远处后院屋檐下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躺椅,还有几个空荡荡的酒壶随意散乱在附近。顾枝收起视线告辞离去,走回了城北。 城北泥阳巷,木匠铺。 老者通过敞开的院门走进后院,灶房中的武山察觉到有人造访,神色冷峻地跨步走出,魁梧身躯投下的阴影穿破屋檐遮掩蔓延至院门处,看见了熟悉的老者,武山又收敛神色露出了憨憨傻傻的笑容,抱拳行礼道:“武山见过谢先生。” 老者回了一礼,然后看向厢房中低头忙碌的扶音,问道:“顾枝呢?”武山回道:“他刚出门去了。”老者点点头不置可否,他走到桃树下石桌边坐下,将手中提着的篮子放在石桌上,脸上挤出笑意,对着还在屋里忙碌的扶音喊道:“扶音,好吃的来了。” 扶音听到这喊声,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好吃的”三个字眼,待到冲出房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有些熟悉的声音,扶音顿住身形,理了理衣衫站在屋檐下恭敬行礼道:“扶音见过谢先生。” 老者仍是笑着,招招手示意扶音走近,然后掀开了篮子的布帘,将一盘盘各色各样的小菜、糕点都摆放在了桌上,扶音坐在老者身旁的石椅上语气欢快道:“这些都是仙露居的招牌啊。”老者点点头,轻声说道:“快吃吧,凉了就可惜了,每次出去便是好几个月的,都吃不着这些东西。” 扶音深以为然地重重点点头,嘿嘿笑着便拎起一块制作精美的糕点送到嘴边,顿了顿,扶音看向老者说道:“顾枝,他出去了。”老者拿过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清茶放在扶音面前,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没事,今天不是来找他的。” 扶音眨眨双眼,一口咬在糕点上,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扬起笑脸说道:“好吃。” 老者温和地笑着,眼中深处那始终不灭的柔和焕发着光芒。 老者在院中又坐了一阵,问了些扶音在外求学的经历和感受,然后便在初掌的灯火下离开了木匠铺子走回城东的方向,挥挥手告别了出声挽留的扶音和武山,没有留下等着顾枝回来一同吃饭。 扶音站在院门看着老者慢慢走远,那不知何时已渐渐佝偻的消瘦背影在烛光的闪烁中拉长扭曲,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了,扶音双手紧紧攥住门框,咬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顾枝走出巷口便远远望见了那离去的背影,熟悉又陌生,顾枝向前几步可终究还是顿住,他站在原地,回过头走向了木匠铺,低垂的面容神色明灭在灯火下,藏着难以说出口的许多情感。 不知走过了多少的千山万水,只身一人地寻找着故人生死未知的讯息,慢慢地白了发、浑浊了眼,一身卓然青衣也换做了粗布褐衫,佝偻的背影困顿在小巷中的一间小肆深处,手中唯有浊酒相伴,身边却再无几人能够诉说内心的伤痛和追思,于是回过头,只能装作洒然一笑,原来,已经老了啊。 老者走在夜里慢慢喧嚣而起的生息之间,看着人来人往的城,苍白的月光穿过重重烛火落在他的身上,孑然一身。 第十二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二) 顾枝走进后院看见摆放在石桌上的几份糕点,问道:“这是,三叔带来的?”扶音站在树下看着那些糕点一动不动,背对着顾枝应道:“嗯。” 武山在灶房中喊道:“收拾一下,来吃饭了。” 顾枝点点头,神色带着几分踌躇走到桌边将盛着糕点的几个盘子垒起放进木篮中,扶音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她看着低下头的顾枝,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顾枝,我想先生了。” 顾枝的手掌搭在木篮上,慢慢用了力,骨节之间一片苍白,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扶音向前几步,声音中慢慢带了哽咽:“顾枝,谢先生老了。” 顾枝抬起头将扶音揽入怀中,扶音的头埋进顾枝胸膛之间,压抑的哭泣声渐渐地再难掩藏,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满是委屈,像是父亲明明答应了会带着糖葫芦回家可却什么都没带回来,甚至,父亲也再没回来。 顾枝将温热一片的双眼遮掩在扶音的肩上,他的双唇颤抖着,牙关紧紧咬住,将所有的不甘和悲苦咽进喉里,刻入心底。武山端着碗碟站在灶房门槛处,远远看着相依相偎的那两个身影,氤氲在烛光的明灭中。 第二日,顾枝和扶音早早便来到了城外,他们坐在城门附近一个简单支起布蓬的茶摊中等待,半个时辰之后几辆马车和一队身披甲胄的人马才姗姗来迟,灵霜从马车中一跃而下,正要迈开欢快的步伐奔向扶音,却怔然地停在原地,眨眨眼看着坐在扶音身边那个带着灿烂笑容的可恶身影。 不久后,被扶音按进马车中的灵霜仍喋喋不休地抗拒着顾枝与自己等人同行的决定,而此时的顾枝则站在青藤身前笑着说:“青藤公子应该不介意我与你们同行吧?” 青藤同样笑着说道:“当然不介意,扶音久未归家,若是顾兄能够同行,想来有了家人作伴的扶音也能开心些。”话语中,紧紧咬住了“家人”二字,顾枝仿若未察,笑着拱手道谢之后便转身径直走向了扶音和灵霜所在的马车,身后,青藤的面容慢慢变得阴沉。 看着私自便坐进马车里,还紧紧靠在扶音身边的顾枝,灵霜简直是怒不可遏,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顾枝,说着:“你你你……”顾枝装作惊恐地向后缩去,应道:“在下顾枝,这位小姐有何吩咐啊?” 灵霜几乎便要骂道“你这个不忠不贞的混蛋”,可扫了一眼扶音看向顾枝的温柔眼神,灵霜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便转过身去,思量着该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和扶音说明她这个“兄长”流连烟花之地的可恶行径。 苍南城位于南境临海处,几乎已是奇星岛南边的尽处,而往东而去绕过青潋山便可以越过南境边线而通达东境,这便是那日神药学院众人讨论出来的方案,此时出了城之后便渐渐远离了繁华,一路之上来往的行人终究还是少了些,毕竟不是通往什么港口所在,没有什么往来不绝的商贩车马。 青藤骑着马走在队伍前列,居高临下地看着城郊烟尘飘散的土路,心中不由慨叹着:当年位居一百零八座岛屿中次席的奇星岛竟然在那十余年的魔君统治之后,便再难往复昔日荣华,便是这在其他岛屿中也是人来人往的官道、商路也有些稀疏,甚至都未能全然修复完善通行的道路。只是见识过了苍南城和青石港的繁华,青藤也对那如今的奇星皇帝多了几分佩服。 坐在马车之中的扶音捧着一本书细细地读着,有时皱起眉认真思索,有时又感慨地点点头,显然沉醉其中,而打定主意井水不犯河水的灵霜则埋着头昏昏欲睡,顾枝掀起车帘一角,远远地看见在路的尽头慢悠悠走来一头负着一位书生的毛驴,书生晃晃悠悠地坐在毛驴背上手中端着一张白布,指间夹着一支毫笔。 近了,青藤看着书生似乎是在观察着周遭的环境然后付诸笔墨,绘于白布之上,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位公子,你这是在游学?” 书生拍拍毛驴的头停在青藤身前,低矮的毛驴只能使得书生仰视青藤,可是书生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是啊,这奇星岛万里山河,可是真让人流连忘返,若是能够看遍再绘下留存,便能让更多没能走出一城一地的人也见一见这山河了。” 青藤点点头,挥手示意身后属下取来一个装满银钱的囊袋递给书生,可是书生却哈哈大笑着摆摆手:“在下谢过公子,可是如今太平盛世哪里不得安歇?在下身上虽然无甚钱财,但安饱已是无碍,就不劳公子破费,在下就先告辞了。” 书生坐在毛驴背上拱拱手告辞离去,经过马车时与掀起车帘的顾枝笑着微微点头示意。青藤手中握着银钱停留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示意队伍继续前行,马车中,顾枝放下车帘,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苍南城以南便只有一座城池了,当年曾耸立于此的娄中、秀栾两城早已只剩下了一地石灰,只有低矮的叶符城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中,不过一眼望去首先占据眼界的并不是叶符城,而是阴沉沉的一抹黑影,高大、坚硬、深邃,鬼门关。 第十三鬼门关的巨大石门已经彻底崩解坍塌,但是垒积而起的高台以及其上的几座宫宇却仍保持着几分原貌,只是如今穿梭其中的身影却不再是不可一世的鬼门关镇守,而是附近城池、乡县的一些武者约定好了在此处交手决斗,抑或是些商贾之流借此汇聚之地往来贸易,所以原本被世人唾弃遗忘的鬼门关遗址,在近两年反倒成了些江湖高手武林宗师之间的问道交手之地了,渐渐地人们也不再敬而远之,而是热切地登上高台观看高手决斗,也在那些坍塌的鬼门关废墟中找寻着当年“地藏顾枝”与鬼门关镇守交战的痕迹。 车马停在鬼门关遗址的高台之下,青藤抬起头望去,对着身后众人喊道:“我们先在此休息一下吧,顺便大家也可上去看看这传说中的鬼门关。” 灵霜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抬起头兴奋地喊道:“鬼门关?”扶音看向灵霜问道:“怎么了?” 灵霜挥舞起手臂说道:“鬼门关欸,我在光明岛时就总是听说它的名声了,不过我最想看看的还是那位大英雄‘地藏’与鬼门关恶鬼战斗的遗迹,可能就会有他下落的线索呢,还有传说若是习武之人能够亲眼看见‘地藏’出刀的痕迹,甚至会有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神奇功效。” 扶音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哦?你想找到‘地藏’?”灵霜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是啊,‘地藏’可是以一己之力劈开了十三道鬼门关,而且还一人一刀杀入了魔君镇守的魔宫之中,拯救奇星岛人民于水火乱世之中,真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姿态。而且……” 扶音问道:“而且什么?” 灵霜微微低着头说道:“而且听说‘地藏’此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身形朗秀,一身少年意气风流,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扶音点点头,说道:“‘地藏顾枝’啊。” 灵霜从中捕捉到了两个字眼,不由得往一旁一脸漠不关心的顾枝投去视线,嘟囔道:“怎么这种家伙竟然跟大英雄同名啊。” 心思细腻的扶音和顾枝自然听见了灵霜低声的嘟囔,扶音向顾枝看去,而顾枝则面露无辜地和扶音对视着,相顾无言。 早就听闻鬼门关及“地藏顾枝”声名的神药学院众人都选择了走上高台,青藤也在两名侍从的陪同下踏足高台之上,扶音被灵霜拉扯着也只能无奈地走上高台,顾枝百无聊赖地跟在她们身后,双手枕在脑海无所事事地不知仰起头在想些什么。 扶音想着要来鬼门关看看已有许久,甚至最好是能将十三座鬼门关都走上一遍才好,只是顾枝总不肯答应,说什么那些打打杀杀的污秽之地有什么好看的。于是直到今日扶音才是第一次真正踏上了鬼门关的遗址。 首先入眼的便是那彻底倾颓倒塌的正殿,雄浑的巨石和圆木交错堆叠着,杂乱无章间深深刻着纵横的刀剑痕迹,还有已然变得如同墨点一般却难以消逝的血迹,一道道一抹抹,就这么没有丝毫预兆地闯进眼中,神药学院的几位学子站在一处看着眼前那粗狂的一幕幕,怔然无言。 青藤在两位甲士的护卫下走上了高台,他看着眼前随意泼洒的战斗痕迹,不知不觉间握紧了腰间的剑鞘,胸中激荡而起一股莫言的豪迈,以及一丝丝难以捉摸的畏惧。 五年前,那位得封“地藏”称号的奇星岛天才,就是站在此处以一人面对来自地狱深处的魔君鬼众吗? 青藤神色幽深地继续向前走去,绕过残破的木石来到正殿旧址之前,抬头望着夹杂在废墟之中的牌匾,那其中模糊难辨的字迹零零散散地拼凑出“鬼门关”三字。青藤就站在了原地,一言不发。 顾枝背负着双手,神色闲散地跟在扶音和灵霜身后,他的眼神始终跟随在扶音的背影上,只是时不时随意地向附近的几道刻痕看上几眼便不做理会,而兴奋异常的灵霜和显然想要找到什么的扶音则仔仔细细地在每一处枯涸血迹和交战废墟前看着,不同于灵霜嘴中喋喋不休畅想于当年那位举世无双人物的慷慨激昂,扶音只是默默地伸手抚摸着那些嵌在木石之间的刻痕,眼中满是追忆和感慨,深深地藏在眼底深处却尽入顾枝眼中。 有风吹过,地上厚厚堆积的尘沙呼啸着盘旋而起,扶音和灵霜抬起衣袖挡在眼前,片刻之后风慢慢停歇,露出了原来面目的石板路上一片赤红,青石板砖的颜色被掩在了仿佛仍有温度气息的血色之下,黯淡无光,而血色却在阳光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斑斑点点,映在眼里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了一片赤红色,粘腻的、腐朽的、厚重的红色,都是血液的颜色。 距离当年“地藏”第一次踏足鬼门关已过去了五年,即便从那时算起,再如何许多的血液都该干涸变作了墨色,黯淡地不再有生气才是,可是眼前这逐渐在扬沙之下显露而出的绵延的血色,却是如同才从身体中涌出的一般,还残留着人体生命的气息。 灵霜蹲下身去,喃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扶音没有回答,她转过身看向顾枝的双眼,流转的眼波诉说着疑问和略带几分恐惧的猜测,顾枝走近几步,低下头靠在扶音耳边低声说道:“鬼门关本就是那些鬼众的屠宰场,这里死去的人又何止万千,这些血液从那时便一直不断积聚着,是无论如何都消磨不掉的,而其中有没有那些鬼众自身的血液就不得而知了。至于那位‘地藏’的血嘛……”扶音侧过脸紧紧盯住顾枝的双眼,她听见顾枝在耳畔轻声笑道:“我想,是没有的。” 扶音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回过身对着灵霜说道:“应该是当初那些死于恶鬼手中的无辜之人难以化去的怨念血色吧。”灵霜点点头,双手捧在胸前说道:“而且经过了这么多年都仍保有这种鲜艳的血红色,想来也是那些怨念在其中积聚什么诅咒了吧。” 扶音默默地点点头,对于诅咒二字却没有像之前猜测到的一般感到担心和后怕了,灵霜站起身牵住扶音的手说道:“走吧,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听说鬼门关遗迹中可藏着当年‘地藏’的绝学和神器呢,可是这么多年了也都还没人能找到,我们也去找找看吧,万一找着了呢。” 扶音不置可否地说了声好,跟着灵霜开始穿梭于各处废墟角落之中,仔细寻找着所谓的宝藏绝学和神器,而顾枝则还是缓缓踱步跟在身后,不时摩挲着腰间的酒壶。 不知不觉走到了正殿废墟之后,一处圆台屹立在宽敞平台正中,此时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已将此地围绕住,而台上则有两道身影遥遥对峙,皆是蓄势待发的锋锐模样。 灵霜轻咦一声,说道:“这是在做什么?”,早已来到此处的神药学院学子凑了过来,压抑着兴奋说道:“这是在比武决斗呢,看见那拿刀的了嘛,听说与‘地藏’乃是师出同门,而他对面那个拿剑的则是奇星岛南境第一宗门的嫡传弟子,实力也是不俗,这两人按照近年来的规矩约战鬼门关,可是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呢。” “师出同门?决斗?”灵霜双眼中焕发出光芒,脸上满是兴奋的模样,迫不及待地便拉着扶音和神药学院众人往人群挤去,去抢占不错的观战位置,顾枝快步上前挡在扶音身边,在拥挤中护住扶音微微蜷缩住的身躯,顾枝满脸无奈地看着一股脑往前冲的灵霜,心中腹诽道:“你想看就看,拉着扶音干什么啊?” 身后有一股巨力涌来,顾枝一个踉跄只好以双手握住扶音双肩稳住身形,两人便这么依偎着随灵霜挤到了前排位置,站定身形的灵霜一脸振奋地看着台上等待开打,而顾枝则弯下腰深呼吸一口气,在拥挤中几乎就要窒息,苦不堪言。 人群外,青藤站在倒塌巨石之上远远望着站到了前头的顾枝和扶音,他手指轻轻敲着剑鞘,片刻后对身后说道:“记住我和你们说的,务必试出那人究竟有没有武功,切记,不能伤到扶音。” 不知何时换上一身黑衣的两位甲士沉声道:“是。” 青藤挥挥手,两人便悄无声息地穿梭在人流中接近顾枝。 青藤低下头看着脚下深刻的刀剑痕迹,低声道:“谁让你叫了这么个名字呢,我总得试过才知道你究竟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还是哪位传说人物,这样,也才能想好怎么下手啊。” 奇星岛西境海岸,从附近城池中遥遥延伸而出的官道上,一辆普通马车夹杂在往来不绝满载货物的马车之间,慢悠悠地向着南境而去,一只苍老的手掀开车帘,远远地,繁忙的海岸港口映入眼帘。 老者坐在马车中,浑浊双眼满是感概地看着那些往返于高船和陆地之间的人影,老者自语道:“祸兮福所依,三载匆匆过,奇星岛也终是复原了些许生气,且看这人世反复无常,竟是盛世有望。”老者摇摇头,从身后掏出一只酒坛来慢慢饮着,马车摇摇晃晃,老者花白的须上沾满了晶莹的水滴,海岸愈来愈近了,鼎沸的声息闯进耳中,老者闭上眼,突然间,仰天大笑。 老者走到车辕上握着车厢木槛长身而立,驾车的老仆担心地牵住老者衣摆,老者低下头看着跟随在自己身边数十年的老仆,他脸上的笑意愈盛,抬起头,壮阔海天、锦绣山野,往来生息、老酒浊香,老者吐出一口长气,胸中有潜藏数十年的豪迈壮阔汹涌激荡,恍惚间仿佛又是当年孤身一人远游光明岛的风发少年,世间最美的景色入眼,不在海中,不在山间,更不在原野,而在于人啊。 生命最原始的气息,是自由。 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是自由; 生老病死、遗憾欣喜,是自由; 于是生活,便是自由。 生着,活着。 还有比这更自由的大事吗? 第十三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三) 光明新历的第一百六十四年,跨越重洋而来的少年书生第一次踏上了一百零八座岛屿中位列首席的光明之岛。不见边际的汪洋中,光明岛便仿佛是那天际之间始终璀璨的光明烈阳一般,传说中人类的文明起源于此,而此后的诸多岛屿也都是由这第一座岛屿的先辈开拓而来,然后在数千年的演化中形成了许许多多迥异也相近的文明。 汪洋之上,八大海域的一百零八座岛屿似有意无意地环绕拱卫着光明岛,即便文明碰撞之中总会有矛盾与冲突,但光明皇帝的旨意却从不会得到任何的反对和抗衡,岛屿的法理由自己订立,但海上的规矩,只由光明皇帝说了算。 专权?独制?不,几千年来,光明皇帝便是天地间最公正的那人,即便一代又一代地变迁着光明岛的统治者,但这股意志,却随着传说来源于天地混沌的无上力量,一同传承在所有的光明皇帝旨意中,主持着、坚守着海面的规则,不容破坏、不容触犯。 两百年前,第一百三十五代光明皇帝辞世,新一任光明皇帝从人间烟火中走出,完整承继了历代光明皇帝的全部力量,达到了人类所能做到的武力之巅,而后登临光明之顶的年轻皇帝颁布了他的第一条指令——改历。 于是光明新历推行在了光明岛上,随后甲子,汹涌而来的是大刀阔斧的政治革新。朝堂、各州府的所有管理体制在循序渐进中全然颠覆,在光明皇帝足够公允和强势的威严之下,震诧于如此变革的光明岛所有中枢官员,都只是在短暂的惊骇之后竟是慢慢接受了那样的革新,于是吏治内政的整顿和官吏职权的替换开始条不紊地完成,并渐渐演变作了如今的格局。 政治变革之后,便是在每一处乡野中兴建而起的学堂,凡是适龄的学童都必须捧书就学,家境贫寒不是逃避就学的理由,因为光明皇帝制定了由朝廷负责每位学童十年读书所需钱财的制度,所以乡间田野不再有孩童劳作,学堂里的读书声成了每日清晨最动听的音符。 一桩桩一件件,光明皇帝没有着急,他慢慢地在适当时机颁布那些所有人闻所未闻、惊异莫名的变革制度,而那个第一次踏足光明岛的少年书生便站在一只冒出滚滚白烟的巨大烟囱之前,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少年书生翻遍了心中读过的所有书籍都没能找到丝毫痕迹,他伸手拉住一个行人问询心中困惑,那人只是神色平静地笑着说道,工业。 少年听不懂,他抬眼四顾,天空下四处都有冲天而起的白色烟柱,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和热气笼罩住光明岛的天空一般,少年有些畏缩地揉了揉肩膀。他继续走进光明岛的城池,一路走来,他看见晶莹透亮的玻璃窗户中闪烁着精致光芒的琉璃制品,街道两旁竖立着一根根其上嵌有灯罩的铁质灯柱,还有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各异的穿着,明晃晃、乱糟糟地挤进少年眼中。 渐渐地少年迷失在城池的街巷,高耸的楼阁遮蔽天地,郁郁葱葱的树木散落在城中角落各处,少年走到一处巷道的尽头,突然的钟声敲响刺入耳中,少年回过身看见洞开的大门后跑出了一群背着布袋的稚童,他们笑着与教书先生告别,然后结着伴跑回家去。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无数的孩童远去,直到学堂中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少年才回过神,老先生看着少年茫然的神色,笑着问道:“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到光明岛吧?”少年点点头,老先生伸手做引说道:“公子里面坐吧,老朽想来能解答公子的一些疑惑。” 少年随着老先生走进学堂,少年在应接不暇的无数课室中看见了悬挂在讲案上的黑色木板以及其上书写着的无奇不有的符号,少年低下头喃喃道:“音律、珠算、诗词、绘画、书法……这,还是书院教习的东西吗?” 老者领着少年走到一处单独的厢房中,木桌两边落座,少年恭敬地跪坐着,而老者则随意地盘膝而坐,看着少年正襟危坐的严谨模样,老者笑道:“随便坐着就好。” 少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拱着手行礼道了声谢,老者摇摇头无声笑着,拿起茶盏倾倒而下,冒着热气的茶杯推到了少年身前,老者抚摸着长须看向少年说道:“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吧。” 少年坐直了身子,将这一路走来所有的见闻都问了出来。 为何女子也能入学堂读书? 为何学堂中教习的知识如此斑杂? 为何街上行人的衣着都是那般怪异打扮? 为何会有那些冲天而起的白色烟柱? 工业又是什么? …………… 老者安静地听完了少年略带急促的许多疑问,而后想起了年少时先生曾说过的其他岛屿上的模样,两相印证之下,老者多了许多慨叹,于是这场谈话从日头正中高悬一直持续到了夜色厚重。 末了,老者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年说了一句:“再多看看吧,这天地间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至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要看得多了才能有自己的论断。” 少年知道老者说的是眼前所见的“有违祖宗之法”和烂熟于心的老儒意气之间的权衡,少年收敛住心神,起身告辞离去,听说这个时辰城里的西湖边最是热闹,少年脚步加快地赶去,街道两侧的灯柱洒落着迷蒙的烛光,少年穿梭于阴影与光明之间,渐渐远去。 学堂门口,老者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他的心中不知为何有了些期许:这个饱读诗书的少年,看过了光明岛的神异也见过了天地的另外模样,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也真能多做些什么? 五十多年后,少年辞官返乡,马车摇摇晃晃在沙石土路上,终于远远地望见了村口处高高悬挂着的赋阳二字,马车缓缓停下,魏崇阳走下马车,深深呼吸着空气中熟悉的草木气息,然后说道:“终于,回家了。” 顾枝和扶音也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但却还有些不短的距离,此时他们正在鬼门关的旧址上观看传说中的高手决战。 高台上,遥遥对峙的高手报完各自名号之后便颇具风度地说着些“你若…我便手下留情。”之类的话,顾枝站在台下翻着白眼,而灵霜却对这些明显用以提升自身格调的废话一脸艳羡,口中不时赞叹着什么侠士之风、江湖之气,扶音也浅浅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始终不曾出手的两方高手,心中想着看看这两人实力究竟如何,是不是…… 顾枝凑到扶音耳边道:“别期待了,这两个家伙比起周厌来都差远了。”扶音回过头嗤笑道:“喂,你这么贬低周厌他知道了不得打死你。”顾枝耸耸肩显然毫不在意。 终于,刀剑出鞘的声音传来,高手们动了起来,行如风、力如山,金铁交鸣之间喝彩叫好声也嘈杂而起,两道黑衣身影慢慢接近了顾枝身旁两侧。 当大刀势大力沉地砍落,长剑挽动着掀起风沙遮挡,日光下闪烁着刺目光芒的匕首从两侧迅即无比地探出,人群突然涌动起来,身后有人流尖叫着跌跌撞撞靠了过来,顾枝感受到身后有一股巨力传来,他啊的一声便被挤了出去,而与此同时两道身影不受控制地拔地而起,高高跃起落在了高台上交战的高手之间,匕首的光亮闪闪地照耀进人们的眼中。 一名高手率先反应过来,迅捷无比地向后退去,同时口中怒骂道:“你居然派人暗算?”另一名高手也向后退去,惊疑不定地说道:“你休要胡说,明明是你安排的刺客,难道还要泼脏水到我身上?” 看着两位高手似乎都不知道这两个黑衣刺客究竟从何而来,台下的看客们也有些楞怔地四下张望着,顾枝走到扶音身边揉着肩膀说道:“嘶,不知道谁推了我一下,差点没摔死我。” 扶音皱着眉眼中满是困惑,顾枝则满脸无辜。 人群外,青藤看着人群末端那嘈杂的源头处,不知为何拔出长刀而吓到身边众人的男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嘴中喃喃着:“刚才谁用石头暗算我?” 青藤又看着高台上起身欲寻时机逃离的两个黑衣人,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同时心中也有了论断。 灵霜站在扶音身边看着不远处嘈杂的人群问道:“怎么啦?”,扶音摇摇头示意不知道,而这时凑热闹回来的神药学院其中一人挤到三人身前说道:“听说啊,是有一个大侠发现自己被偷袭了,然后掏出刀来吓到周围的人了,现在那个大侠在找是谁偷袭的他呢。” 灵霜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台上那两个黑衣人是怎么回事?诶,那两个黑衣人怎么不见了?”闻声众人也扭过头看向台上,却发现只剩下了遥遥对峙的两个高手。 灵霜看着四周的杂乱一时间也不会停下来,有些意兴阑珊地拉着扶音走向别处去了,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关“地藏”的线索,而顾枝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只是离去之前顾枝将手中剩下的几颗碎石子丢在了地上,他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了那两个黑衣人离去的方向。刚才那两人手持匕首自以为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却因那不知为何被石子砸中手腕而长刀出鞘的观战江湖人给挤到了比武台上。顾枝撇了撇嘴,看了一眼青藤离去的方向,然后转头走远。 三人向着鬼门关遗址的尽处走去,发现此处的一些宫宇倒还算保存完好,其中也有一些帮派之类的人群逗留歇息,灵霜好奇地看着那些江湖人身边千奇百怪的武器啧啧称奇,扶音则看着那些并肩而立的江湖人露出了恬淡的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过往:想来当年那九人一同行走在奇星岛四境中也是这般模样吧? 绕过一支倒塌的巨大旗杆,三人走到了鬼门关的高台边缘,脚下便是看不清晰的风沙,深不见底,远远望去,便能模糊地看出另外一座鬼门关巍峨的虚影,可其实还隔着遥远距离。灵霜看着那处鬼门关遗址叹息道:“唉,现在看到这些高台都会产生许多压抑感受,不知那时奇星岛的百姓过得该有多痛苦啊。” 扶音握着灵霜的手说道:“当时对于所有的奇星岛的人们来说,鬼门关就像是难以跨越的压在心头的大山,它断绝了所有的天光和希望,将生死的权利握于手中,轻易地就能剥夺他人生命与自由,可是正因为有了那些苦痛所以现在的奇星岛才能是这么生机盎然,因为我们知道活着就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和珍惜的东西了,我们要过得很好,比所有人都好,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那些年无辜死去的人和那些没有名字却为了现在而付出所有的人。所以不必再去感伤那些过去也无需再可怜那些受尽压迫的人,因为我们将会为了他们活着。” 灵霜默默地听着,轻声说道:“可是,这样的话不就会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的生活,而没了为国家和民族的理念吗?这样不会使人们为了活着而只关心自身之事而自私自利吗?”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因为我们有几千年的文明,我们有几千年来为了民族而挺直脊梁顶天立地的人,他们留下的那些信念和精神依然融进了我们的骨血之中,是不可磨灭耗尽的印记,所以我们从那些年的苦难中咬牙坚持了下来,所以我们拥护打败了魔君的奇星皇帝,所以我们不会忘记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我们会为了它变得更好而心甘情愿地去付出和奉献,家国一体不是口头说说,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构成一个民族的那一点烛光,一点一点慢慢地盛大明亮。” 灵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扶音想了想又说道:“而且,我们还有‘地藏’这样的英雄在民族存亡之际挺身而出,我觉得这便是一个民族的生命力,只要还有一个人存在,那这个民族就不算是真正消亡。” 这时又有一阵轻风吹来,顾枝转过头看向身侧,灵霜和扶音也转过身来看向往这边走来的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她娇俏地对着顾枝笑道:“公子借一步说话?”顾枝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扭头说道:“扶音,我离开一下。” 扶音看着那女子点点头,而灵霜则目瞪口呆地在顾枝和扶音两人之间看来看去,良久她才问道:“这个顾枝,真的只是你的兄长吧?” 扶音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慢慢有了些绯红,灵霜咬牙切齿道:“扶音,你过来。”说完她就拉着扶音往顾枝及那女子走远的方向而去。 一处倒塌的宫殿废墟之后,顾枝看着眼前女子的顾盼娇弱,他无奈地说道:“喂,那家伙是不是太无聊了些,每次都得来这么一出是吧?” 女子伸出手拉住顾枝的衣袖,委屈地娇声道:“公子怎么对人家这么凶啊,人家不过是看公子生得俊俏想着说上几句话而已啊。”顾枝听完笑道:“俊俏?啧啧啧,想不到啊,你竟有如此眼光,终于有人发现我这天人之姿的相貌了吗?” 女子一时间语塞,却见顾枝居然满脸堆笑地凑上来嘿嘿道:“可是姑娘啊,看来我只能辜负你一番心意了,没办法,可惜我早已与他人私定了终生,我们只能有缘无份了……”说完,顾枝还满脸遗憾惋惜地摇摇头眨着眼睛。女子彻底无语以对,只能收敛了伪装出来的嬉笑姿态低声道:“楼主让我告诉您,端元先生回赋阳村了。” 顾枝与女子拉开距离,神色也恢复如初,点点头说道:“知道了。”女子就要告辞离去,顾枝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窥探的眼神,于是又凑近了女子身边说道:“姑娘要不再多聊两句?” 女子嘴角抽动,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面对眼前这让人难忍的可恶笑脸,余光瞥见躲在某处的两人,便配合地凑到了顾枝耳边说道:“公子,今晚见。” 顾枝全身打了个哆嗦,似乎感受到了不远处某人突然强烈的酸意,连忙适可而止地离开了女子身边,头也不回地走了。女子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远去的身影,慢慢地笑了,然后柔柔弱弱地喊道:“公子可要记着与我的约定啊。” 顾枝脚下一个踉跄,从此确定再也不跟任何女子玩这种把戏了,实在是,玩不过啊。 女子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至于她心中对于某人的形象有了什么转变就不得而知了。 灵霜看着顾枝与那女子的调笑便忍不住要冲出去,可却被扶音拉住,直到那女子消失之后,灵霜才愤愤不平地说道:“扶音,你也看见了,这家伙就是个朝三暮四的伪君子,好色猥琐,而且我还撞见过他深夜去烟柳巷。” 话语至此,灵霜神色严肃地看着扶音:“扶音,你想好了,这家伙可不值得你托付终生,你是那么优秀的人,多少人视你作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你便是要找也得是找青藤皇子这种一般优秀的人啊,怎么能是这么个家伙呢?” 扶音只听见了其中某些字句,她羞涩地低下头说道:“谁说我和他托付终生了。” 灵霜看着眼前平日里不苟言笑、清雅高洁的女子,如今竟为了某个品行不端的男子露出这般姿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语气带了几分急促说道:“扶音,这是人生大事,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这都还只是其次,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要值得,无论是为人还是对待你,都要一心一意地、珍惜地,而不是像这样沾花惹草。” 扶音看着灵霜认真的神色慢慢地笑了,灵霜皱起眉说道:“你还笑?”扶音摇摇头,她握住灵霜的手说道:“不,灵霜,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也是一个足够厉害的人。而且,他对我很好啊。” 灵霜无奈地摇头,但是看着扶音说这些话时认真的神态又不忍心再说什么,只能想着以后找到机会再好好劝劝。 扶音看向走近的顾枝,脸上仍是温和的笑意,在这沧桑风沙呼啸的鬼门关之上,仿佛是一株长在春日里的花,摇曳着人间所有的美好,她的心跳又变得急促,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总在不经意的时候便对他无数次……心动。 可是他,真的真的,很好。 看过锦绣河山之后,总还是那人的身影便足够占据所有的视野,于是他便是心中的山河画卷,浓墨重彩、点点滴滴,足以心动,千千万万遍。 今日的赋阳村在日落黄昏时显得有些嘈杂,村里一处许久未曾打开的院落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树下摇椅中,身边围绕着叽叽喳喳叫嚷着的一群半大孩子,乱糟糟七嘴八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西湖边有什么好玩的啊?” 老者端起手中的茶杯润了润了嗓子才重新说道:“西湖边啊,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那湖面上啊,满是星星点点的烛光的影子,照得亮如白昼;精致的楼阁之间除了那些羽扇纶巾的书生和腰缠万贯的富商,更多的其实是携着孩子亲眷前来的普通人。他们在路边许多的小摊中挑选着稀奇的玩物还有热腾腾的新鲜肉串,孩子们可以在精心搭建的广场里尽情地嬉耍追逐,还有许多小贩摆着一些吸引孩子的小游戏……那哪是晚上啊,在其他岛屿上即便是白日里也万没有如此热闹的模样,可是他们说每一个晚上的西湖边都是这样热闹啊,每一天啊。” 老者摇着头闭上眼,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像是在追忆里沦陷,在过往的光怪陆离之间自甘迷失,站在老者身后的老仆示意孩子们回家去,明日再讲故事了。 待到孩子们不情愿地离开后许久,老者才睁开眼似乎从一场久远的梦中醒了过来,他看见身前老仆有些忧愁的面容,摆摆手笑着道:“别担心,我还能再撑些时日,至少,要等到那家伙回来啊。 第十四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四) 独自陪着孤身离开皇城的老者回到赋阳村的老仆,许多年来都习惯了沉默,于是便只是一如往常地垂手站在老者身边,老者从躺椅中坐起身,他挥挥手示意老仆在石椅上坐下,然后从身后掏出了一只酒坛和两只酒杯,笑道:“来来来,咱俩都多久没好好一块喝过酒了。” 老仆点点头说道:“老爷,有十九年了。”老者端起满溢的酒杯感概道:“十九年啊。” 老仆双手捧着酒杯看向老者沧桑双眼中那无数往事闪烁的光芒,他笨拙却温和地低声道:“老爷,再多说些光明岛的事吧。” 老者变得迟缓的心神收敛住肆意的涣散,他看着杯中酒水倒映而出的月色和万里长空,可是他的眼中,从来都不只是这样的风景,还有,人啊。 “光明岛有很多人,一城一寨便容纳了数不清的人,可是那里的楼真的很高,像是蚂蚁筑起的巢穴,井井有条地居住着安居乐业的人,他们总是笑着的,热情地好似感受不到任何的困恼,或者也许只是当时的我对于那一幅生息鼎盛气象的观想罢了。但住在其中的百姓似乎真的居住于圣人笔下的大同盛世,他们笑对生活,看着沧海桑田的变化也处之泰然,因为光明皇帝是这天地间最伟大无双的帝王,因为光明岛是这天地间见证混沌初开的万代之地,所以他们无比确定生活总会变,总会变得更好。 于是,工业、蒸汽、飞天……那听着便仿佛梦呓的话语,却实实在在地一幕又一幕地展开,只不过暂居其上的短短五年,我就亲眼看到了光明岛日复一日翻天覆地的转变,拔地而起的高耸楼宇和驶入深海的巍峨楼船,还有砌筑在细微间的无数建筑,人们生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革新中,日子也越来越好。还有啊……”话至此处老者却突然顿住,许久之后,才化作悠悠一句轻语,“还有那万民开化,权利自握的野望。” 老仆站起身,端着酒坛将老者手中空荡荡的酒杯斟满,然后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只是看着、听着。 老者似乎在摇晃的酒水中迷了神,双眼中一片混沌却又在内里藏了无穷无尽的光亮,老者再次开口说道:“五年之后,我离开了光明岛,又用了五年时间走遍了光明奇星之间所有岛屿,所见所思都化作了后来《逍遥》一卷,然后,我回到了奇星岛。” 之后的故事,除了老者自己,再没有人比老仆更加清楚的。 然后远赴重洋的少年回到奇星岛,在京都城门外将一个饿得昏死的小乞丐收做了仆人,然后踏入皇城续写连中两元的辉煌高中状元,此后十年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宰执朝堂三十余年,史称长元盛世。 长元三十六年,布衣之身辞官返乡,孤身一人离开了京城,就连跟在身边数十年的老仆也留在了京城不准随行,此去便是十余年之久。直到那山河倾覆之际老者才受命于危难重新涉足国事,于平乱之后的三年间辅佐新皇整顿吏治、革新国策,以年迈之躯一人之力担起政治变革的洪流,不顾身前生后名,一生俯首朝堂只为山河国家,还有那百姓生息。 如今呢,端元先生魏崇阳只是赋阳村中老宅的一个醉在杯中酒的老人而已,想着往事,等着故人。 故人在归家的路上。 离开了鬼门关的众人,终于赶在天光彻底陷入夜色之前踏入了叶符城,青藤事先派出的下属早已为众人都寻到了下榻之处,众人安顿好之后便在青藤的邀请下前往城中一处算得上是金贵的酒楼中用餐。二楼之上几张精致的木桌上摆满了佳肴,凭栏而望不仅将楼下喧哗尽纳眼中,便是高远处城外的风景也遮遮掩掩地映入眼中,伴着夜里徐徐微风,众人都欢笑着在这享受中休憩身心,青藤坐在主座上面色和煦地与各位同窗觥筹交错。 顾枝在身旁扶音的注视下自然是碰都不敢碰那就近在眼前的美酒,只能埋头对着桌上的菜肴狼吞虎咽以此宣泄心中郁闷,而就在此时一楼正中位置走上来了一个儒衫打扮的中年男子,只见屏风拉起,中年人坐在其后举起手中醒木一拍,一声响亮满堂静。 顾枝抬起头,透过若隐若现的屏风间隙看见了坐在其后的中年人,他歪着头思索片刻然后恍然大悟般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凑到扶音耳边低声说道:“好玩的来了。”扶音转过头看向顾枝,眼里满是疑惑,顾枝竖起一指立在唇上,示意安静听听这“好玩”的说书故事。 先是急急切切的嘈杂声,混杂着火焰熊熊而起的窒息感,似乎还有血液飞溅的声响,哭喊声慢慢变得清晰,而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但仿佛只是风暴之前的蓄势待发,醒木再次落下,“啪——”,帷幕拉开,故事开场。 那是魔君统治奇星岛的十年间所发生的故事,发生在“地藏顾枝”横空出世之前的故事,这是关于六个绝世高手的故事。 说当年,刀圣计瞳以一刀“且问”横行天下,行走一百零八座岛屿无一敌手……再说云游剑仙韩世持剑“神隐”逍遥天地,神仙风采……又说到“飞云”褚羽踏云御风,瞬息万里……还有曾登临一岛绝巅的“狂徒”玄晖墨,拳势刚烈霸道无匹,可碎石开山……更有当年搅动天下风云的枪神文仲甲,一枪“长缨”一往无前,横扫八方……最后再说那名声不显的百岛暗杀第一人“潜麟”沅弃,神出鬼没,深不可测…… 六个人,六段不同的人生,六个绝世的高手。 都在那些匆匆而过的年月里死在了魔宫之外,全部。 故事落幕,两个时辰在这一刻变得那么短暂,沉沦在故事中的人们忘了清醒,眼中仿佛还在演化着当年那些宗师人物们的绝世英姿,只是末了却不免一片枉然,都死了啊……无声无息地。 中年人轻轻落下手中醒木,再次筋疲力尽地离开了屏风之后,他领了沉甸甸的银钱之后便从侧门离开了酒楼,至于楼中那些意犹未尽仍是沉浸其中的人们,中年人早已熟视无睹。 夜里的风钻进衣服中释放出丝丝缕缕的寒气,中年人紧了紧身上的宽袖长袍,终于从故事中舒缓下来的心神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个同样深沉的夜里。 那一晚,再次说完了“地藏”故事之后的中年人带着微醺离开了酒楼,在一条暗沉沉的小巷深处,一个年轻人将一卷长轴递给了自己,那年轻人看不清的面目下中正平和的声音清晰道:“这些故事不该被忘却,从此以后,有劳先生传颂他们的过往。” 说完,年轻人便随着风不见了踪影,从那天起,中年人用了七天七夜的时间将那长轴之上所写下故事整理成了这一段评语,两个时辰,不长不短地拢括了那些被埋在历史废墟之中的往事,不该忘却的往事。 中年男子走到一处狭窄院门前,里头昏昏暗暗地不见丝毫光亮,他熟练地跨过歪斜的柴堆和崎岖的门槛,翻身倒在了不算舒适的床榻上和衣而睡,静悄悄地,他的嘴中似乎在念叨着什么,酒气一吐,一幅模糊的画卷若隐若现,也许某一日,会有另一段动人心魄的巍峨史诗颂于屏风之后吧。 酒楼之中,沉浸于故事里的人们慢慢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桌上早已凉了的饭菜,却只是唤过店小二再添上几坛浊酒,三两人举杯对坐,敬过往。 二楼,顾枝看着中年男子走出侧门之后便自顾自地继续吃喝眼前的酒菜,待到身边众人回过神来顾枝也适时地放下了筷子,有人低着头沉声说道:“真是令人感概啊,很难想象当年那浑浊世事之下,还有多少的英雄人物前赴后继地死于无名。” 灵霜坐在扶音身边,红着眼眶道:“是啊,当年那样的末世之下却也涌现了这么多的英雄,这样的往事我们不该忘记的。”扶音拍了拍灵霜的手背以作安慰,一言不发的她视线落在了地坐在身侧的顾枝身上,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和始终澄澈的双眼在烛火闪烁中明亮璀璨。 青藤也面带沉思地端起眼前的酒杯,他说道:“时来天地皆同力,当年魔君大行逆天灭世之举为天地大道所不容,于是也才会有这么多的英雄人物为了重现光明而甘于献生。” 顾枝摇摇头:“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如何去评说当年那些人物的抉择,当年天地无光百姓混沌,靠的是一条一条的人命去砸开鬼门关和魔宫的大门,才有了开天辟地重现光明的时机。天地同力不过是人们的野望和幻想,或者是某些胜利者为了结果的合理性而口中高呼的号召罢了,若是只寄希望于天地时机的顺遂,那这世间该是多么单调乏味,也会多了更多的无可奈何。” 青藤微微皱眉又舒缓神色,视线看向顾枝,似乎对于眼前这个平日里嬉皮笑脸却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物今日突然说了这么多话感到有些惊讶,他眯着眼说道:“顾公子此言若是入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可是要被当今圣上杀头的罪过。不敬天地、妄信人力,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顾枝浅笑说道:“多谢青藤公子提醒,不过想来公子对于我奇星岛还是不够了解,当今的皇帝陛下可是一代明君,号召天下人畅意直言,更是奖赏敢于直疏弊政、辨说善恶的布衣平民,如此举国上下皆可称颂清官忠武、斥骂贪官酷吏。再说那不敬天地,若是当初奇星岛上下皆只知俯首叩拜、祈求上苍,敢问公子觉得,奇星岛能复如今模样否?” 无言以对。 夜色渐浓,撤了酒席的众人也回了宿处,至于今夜会有多少人因为先前那段巍峨史诗而久久不能入睡就不得而知了。 灵霜和扶音住在一间房中,隔着茶桌和软榻相对着的两张精致木床上,不时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 “扶音,我听说奇星岛上关于‘地藏’的说书在茶馆酒楼颇受欢迎,不知道和光明岛上的那些故事没有什么分别?” “故事上总体一致,不过奇星岛这儿的评语中总不免多加上一些赞美和歌颂之词,更有甚者杜撰出‘地藏’此人当年失踪之后在某处秘境举霞飞升的荒诞说辞。” “啊?飞升啊?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可能性还是不大的,毕竟这世间有没有仙人都还是两说。而且,若是天坤榜第十的‘地藏’便能得道成仙,那他前面的九人岂不都是人间仙人了?” “好像,也有道理。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当年‘地藏’只位列第九便多有不满之声,如今更是被一个什么‘戮行者’挤到了第十去,这不就是欺负‘地藏’当年失踪之后就没再出过手吗?” “嗯……其实‘戮行者’也还是挺强的。” “诶?扶音你认识这个‘戮行者’?” “啊?我不认识啊,只是听说过一些事迹嘛。不过当年‘地藏’失踪肯定也是另有隐情的啦。” “哦……也对,那样的传说人物怎么可能是我们能够轻易揣测深意的,只是,真的好像见一见‘地藏’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和故事里一样的潇洒英武。” “嗯。” “扶音,其实我觉得今晚那个顾枝说的话还挺有道理的。” “嗯。” “但是啊,他这样子是不是一点得罪青藤了啊,毕竟是皇子怎么能被别人这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驳得无言以对呢?不过青藤还算是个磊落之人,应该不会追究吧。” “嗯。” “扶音,你是不是睡着了啊。” “还没。” “嗯……咱们还是再聊聊你那个顾枝吧,我知道觉得你们不合适,你看他成日里流连烟花之地,又与其他女子私下幽会举止亲昵,还有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和你实在不算良配啊。” “啊啊啊,我睡着啦。” “喂,扶音。” “……” “唉,怎么这么倔呢。” 是啊,怎么这么倔呢。 可是,一辈子只能认定一个人啊,认定了就不会再变了。 第十五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一) 北方有座城,残破的裂缝中填补着粗糙的沙石,风吹过将那些细碎卷起一层,飘飘摇摇地掠过广袤的城池,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坚硬的砖石上。 高耸绵延的山生长出覆盖阴影的倾斜缓坡,九百九十九座宫殿错落其上,仿若是微不足道的星尘随意点缀一层厚重幕布,严严实实地挡在山前,于是呼啸而过的风戛然而止,积聚的阴云不敢落下雨。宫殿是黑色的,蜿蜒的城墙和宫宇的栋梁,都暗暗沉沉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泽,纵然烈日高悬也折射不出什么流光。 廊道中殿宇内有人影穿梭而过,低着头,刻意地轻了脚步却又不敢放慢分毫,急急切切,低沉阴郁,这是魔宫,魔君的宫宇。 在所有宫殿之间,哪怕天光洒落也依旧是一片阴郁的静寂和灰暗,透过窗棂和虚掩的门,却看得见殿宇内里燃着长明不息的焰火,亮闪闪明晃晃地扑打在空旷辽远的光滑石壁上。 石门推开,一袭黑衣脚步缓缓走进魔宫的正殿之中,小心翼翼抬眼望去,白骨铸就的王座端坐高台,黑衣身影只是望了片刻便低下头去。他双手拢在袖中,步履轻缓慢慢前行,沿途有鲜艳的红帘遮盖在视线的四下角落,焰火跳在其上,无风而动。 九十九层台阶之下,黑衣顿住脚步,他探出手掌抬起衣袖,神色虔诚近乎狂热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砸在冰冷冷的黑石地面上,蜷缩着伏在寒凉刺骨的石面,他沙哑着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求见陛下。” 四下里是空荡荡的,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只有那孤零零的沙哑话语游荡在大殿中,却跌来荡去也碰撞不出什么回应。黑衣身影只是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上,许久许久,一言不发,丝毫不敢动弹。哪怕是身为直隶于魔宫的都使,一身黑衣的孤独身影也丝毫不敢在这座巍峨宫殿之中有丝毫的不敬之举和动摇心性。 烛火明灭,身后的石门隔绝住所有的天光和声响,好似整座天地只要靠近这座宫殿就要坠入无边无际的虚无和黑暗之中。黑衣身影始终跪伏在地,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许早已日升月落,又也许不过数个时辰、 大殿里终于有了动静,那仿佛从天上降临人间的飘渺声音传入黑衣人的耳中,黑衣身影依旧不敢动弹分毫,只是仔仔细细安静地听着那位至高主人的发号施令,然后还没等他在话语落下之后恭声告退,一阵狂风卷起,黑衣身影就被拉扯着在宫殿内消失了踪影。 魔宫之下,俯眼望去,是一座城。 这是宿微城,奇星岛的皇城,街巷中人潮来回涌动,支离破碎零零散散,了无生趣。 魔宫就立在皇城深处,依靠着山接天连地,远远地望去,一座无形的高山就背在了肩上,也压在了心头,呼吸再是急促却终究得不到片刻喘息,慢慢地消磨掉了所有的意气和生息,留下孤魂野鬼般的残碎性命,眼中没有了远眺的期盼,心上又可还有光明的追寻? 绝望的问询和微小的答案都藏在心中,不去问,也不会有回答。 奇星岛北境的一处偏远山脉中,奇苍站在山巅齐膝的满山荒草之间,借着天光看向远处熟悉又陌生的城池,还有占据了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的那座朦胧模糊的魔宫。本该名正言顺登上至高之位的他双拳缓缓攥紧,就那样独自远眺皇城,眼中蕴含着浮光掠影的悲苦和愤怒,内里却还藏着更深的惊涛骇浪。 身后脚步声传来,奇苍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掌,直到魏崇阳走到身旁才好似终于回过了神,他背负双手摩挲着指尖,说道:“先生,我是一定要回到那里去的。”那里,是看了几十年的宿微城、是走了数十载的宫城,那里,是终究还能被记在心上的名为家的地方。 魏崇阳掌心捧着一方印玺,青翠碧绿的玉环绕着一尊张扬的白玉蟠龙,昂起头似在仰天长吟,栩栩如生的双目有飞扬的神采。魏崇阳低下头仔细看着手中玉玺,手掌感触着那承载着奇星岛传承千年而来的厚重和温润,他抬起头看向奇苍,轻声说道:“陛下,奇星岛的天下,终究还应是天下人的天下。” 奇苍点点头,转过身背对着山水远处的宿微城,他伸手抓住玉玺,还略带着几分青涩的脸上神色飞扬,他大踏步走在山路上,魏崇阳跟随在他的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荒草丛生的斜坡,站在了无数人影之前,来自奇星岛四境的无数百姓。 奇苍举起手中玉玺,衣袖在风里猎猎作响,他高声呼喊:“奇星岛的战士们,我们身体里流淌着先贤们千年以来的从未寒凉的热血!我们站在奇星岛沧海桑田的大地之上!我们坚定勇敢,我们永不畏死,我们要扬起手中的旗帜,我们要握住手中的武器,我们要夺回我们自己的天下,我们为天下而死,有何可惧!” “为天下而死!”“为天下而死!” 一阵一阵的声浪汹涌澎湃起来,卷动盘旋着冲天而起,将旗帜张扬在高处,点点银色星芒铺满了黑色的旗帜,奇星二字便在那最中央连成线,绽放出人间最美的星光。 奇星岛陷落的第十年,奇星岛皇族后裔、新晋奇星皇帝奇苍于奇星岛北境起兵十万,反攻号称坐拥百万大军的魔君。 奇星岛南境,秀栾城斑驳的城墙外,走来了一个披着青衣的消瘦身影,他背负双手随风而动,视线落在远处似乎远远就看见了那个孤零零站在鬼门关前的少年,青衣摇晃,洋洋洒洒地进了城。他纵身而起落在了城墙上,抬起手轻轻一挥就将那些鬼门关镇守的走狗都卷下了墙头,一袭青衣的他独自站在城墙高处,俯瞰着整座深陷泥潭挣扎不得的秀栾城。 少年背着拆做两截的钢枪,腰间悬着竹鞘,用绳带缚住的袖口明晃晃地别着一把狭长的短刃,少年站在鬼门关前,朗声道:“吾名,顾枝。” 瘦削渺小的身影从高耸入云的旗帜上仿若无物地飘落下来,在口口相传中嗜血残忍的恶鬼抬起白皙如枯骨的手擦去嘴角的鲜血,双目赤红地紧紧盯住眼前身形消瘦的少年,他慢慢笑了起来,猩红嘴角裂开诡异的弧度,似被刀划开了一般地露出满嘴尖利长牙,他依旧用着沙哑阴柔的声音说道:“很好,那你可以去死了。” 少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面前被称作恶鬼之人的双眼中那一片血红,一步不退。少年伸手握住手中的竹鞘,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知道眼前这坐镇鬼门关的恶鬼手中沾满鲜血,也知道那嘴角淌着的血液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他知道,恶鬼是吃人的。 可是,这世道本就是吃人的,不是你吃了我便是我吃了你,饥饿而不择食的人与以此为乐的人终究是不同的,少年不是来吃人的,他是来杀人的。 少年将摘下腰间竹鞘挥在地上,深深地陷入地面三寸,他又摘下背上的长枪,用布条裹着挂在竹鞘之上。他左手为掌右手握拳,在呼啸而起的风里撞在一处,天地间便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声低缓悠扬的擂鼓声。少年依旧朗声开口:“吾师玄晖墨,有开山一式。” 话语落下,少年的身影便难以捉摸地动了起来,双脚踩在沙石地面上,沙石卷动陷地三尺,砖石开裂绵延数里,轰然的一声响,少年带着电闪与雷鸣冲撞到了第十三座鬼门关的恶鬼身前,席卷而过的罡风将鬼门关的厚重石门直接粉碎成漫天烟尘。少年一掌推出,排山倒海而来。 还存着几分轻视的恶鬼猝不及防下厉啸一声,枯瘦如柴的躯体牵着垂落黑袍向后退去,竟是半分也不敢直面少年的一掌。然而少年只是神色古井无波地化掌为拳,似乎早就料到了恶鬼将会往后退去的脚步,拳头在半空的虚无处猛地砸了出去。 拳罡凛冽穿破了风云的壁障,直直地落在了恶鬼面门之上,一道清晰无比的凹陷压碎了恶鬼的鼻梁和眉间,鲜血飞溅而出洒落在一片赤红的地上却显出浓郁的黑灰色,恶鬼一退再退,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摔进了主殿之中,墙壁破裂地面塌陷,满脸鲜血的恶鬼双手一拍倒塌的砖石,慢慢起身,苍白面容在纵横的血液中愈显出几分诡异可怖。 而直到此刻,那看似平平淡淡递出的一拳才将余波扩散了开去,沿着少年与恶鬼之间空旷处,两道呼啸龙卷猛地飞舞而起,模糊了沙石和猩红一片的大地,涟漪震荡往四面八方,折断了旗帜,也摧倒了宫宇,在晃晃悠悠之间,轰然一声大厦倾倒。 恶鬼伸出枯瘦十指抹开脸上糅杂了碎裂骨肉的血痕,他嘴角挂着愈加诡异的笑,披散的灰发肆意张牙舞爪,他猛地奔跑起来,双手抓着地面,四肢犁出两道修长深刻的沟壑,延伸着舔舐到了少年脚下。少年双脚交错向后落去,施施然拂衣飘荡起身,在空中扭转身形,双掌相抵,又是一声直砸进人心底深处的轰然巨响。 恶鬼前冲之势顿住,那声巨响携着无穷无尽的威势从头顶坠落,他下意识地昂起头,那个虚踏高空的少年再次化掌为拳,从空中无凭无依地直直落下,递出与先前气势全然不同的一拳,却直让人一眼看见就难以升起直面对抗的心思。 势若雷霆,避无可避,恶鬼仰天怒啸,他直起佝偻弯曲的脊背以双手十指拢做尖利爪状,撑在头顶抵抗着那千钧之力,十指刺入重逾山石的拳罡之中,脚踏大地,直坠三丈! 少年双拳抵在恶鬼的爪间,借住那一股相撞的势向后飞去,退到十步之外,单膝跪地稳住身形,而恶鬼却早已狼狈不堪地仰面瘫倒在了塌陷坑底,喘着粗气借此在这难得的片刻恢复几分气力。 少年站起身掸去衣裳上沾染的烟尘,捏了捏有些许酸疼的十指关节,长长呼出一气又深吸一气,浊气化清,一股顶天立地的庞然之势降临在少年的身上。少年一步一步向着恶鬼所陷坑洞走去,近了,低头望去,却是空无一物。 少年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和诧异,他只是转身回头,伸出一掌接下了从暗里刺出的利爪,然后身形飘摇地摔进不远处大殿的墙壁之间,又是一阵烟尘动摇,废墟坍塌。 少年站起身,一语不发地看着再次空无一物的眼前,闭着眼抬起手,左手并指作掌,右手紧攥成拳,从胸前移至面门,相抵行礼。 少年滑动步伐斜着身,似靠在虚空中某处凭依,左掌抹开眼前看不见的重重阻隔,然后看似平平无奇地低处一拳,缓慢地,穿过了风,穿过烟尘,穿过了人,穿过骨肉。隐匿身形伺机而动的恶鬼在某一处极隐秘的地方摔出身影,只是跌跌撞撞地踉跄几步,肢体便支离破碎,鲜血飞溅着撒满了开裂的砖石和掩盖尘沙的废墟。 拜山之礼为开山。 少年睁开双眼收起拳势,双手垂落又抬起,再次行礼,向着北方。 少年走到鬼门关的高大石门前,弯腰拿起仍深深嵌在地中的竹鞘和长枪,仔细郑重地束缚在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鬼门关高台下,混在一群普通百姓间的冀央站在一堆沙石之中张开嘴,眼里满是震诧和不可思议。一月前他从千里之外走进秀栾城,混进了这些搬运沙石的苦力之间,每日远远望着高耸巍峨的鬼门关,看着那些悍不畏死却又惨淡收场的英雄豪杰前赴后继地走入其中。 冀央始终只是咬着牙低着头,忍住出手的冲动,只是远远看着,试图从那些英雄的出手中找出那个恶鬼的软肋和漏洞,然后再出手一击命中为民除害。毕竟在更多的传闻里,恶鬼几乎就是不可战胜的,冀央需要一个必胜的机会。 冀央每晚揉着微微酸涩的臂膀躺在肮脏的木板上时总不免想起师父,作为祈业城的第一高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那座鬼门关压断了所有百姓的命气?于是师父将自己推进深山,将那些往日里宝贝得不得了的武功秘籍尽数扔进自己怀中,说着什么逐出师门的话,转过头却独自走上去往鬼门关的路,最终就那样白白送了性命。 冀央在深山里呆了两年,将师父留下的所有秘籍都融会贯通修炼在身,这才走出山来,走进秀栾城,打定主意从此处开始砸碎所有的鬼门关,完成师父未竟的心愿。 冀央很谨慎,于是他一直在等最好的时机和最终的准备,在此之前他便老老实实地呆在劳工之间,掩藏起武学,却也想着多帮着做些劳苦重活,希望至少能让这些眼里早没了光彩的人少点劳累。一直到了今日,那个看起来仍有几分稚嫩的少年,有些可笑地背着杂乱的武器走到了鬼门关前,却又只凭着一拳一掌,敲开了鬼门关巍峨的宫殿,砸碎了威压数年的那尊凶厉恶鬼,然后转身离去。 冀央望着少年背影,许久之后他才回过了神,却听得耳中嗡鸣不止,他眯起眼望向鬼门关的高台之上,有无数烟尘沙石呼啸盘旋冲天而起,有宛如地动山摇的恐怖声势向四处扩散,鬼门关的石门院墙轰然倒塌,无数的精致宫殿、假山楼阁,就这么,塌了。 只是一拳而已。 冀央放下手中堆积沙石的推车,不自觉地跟着少年走出了城,向着下一座鬼门关而去。 而站在城头之上的青衣男子再次随着风不见了踪影,也许在下一座城池外又会慢慢走来,看着高楼坍塌,看着少年意气。 一路行来,仍是不免荒凉,往日熙攘的驿道官路此刻皆是杂草丛生,自魔君的大军统领了奇星岛之后便全然放弃了所有的商贸往来和城池交通,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奇星岛彻彻底底地分裂开互不关联的碎片,由着那十三座鬼门关统辖。 少年走出秀栾城之后没有停歇脚步,一直走了六个时辰,翻过了几座低矮山岭之后才走进一座山涧里的破落庙宇歇脚。此时天光昏暗,庙里残破佛像仍捏着莲花印在高处慈悲笑着,少年抬眼望去,黑暗与慈悲混杂一处,竟显出几分瘆人的诡异,少年站在佛像盘曲双脚之下,凝视许久默然无言。 乘着黄昏余晖,少年走到不远处的林间拾了几堆枯枝,拢做一处燃起跳动的焰火,忽闪的光芒落在少年仍有几分稚气的脸上,将那份不知何时带上的沉稳和冷漠映衬得清晰无比。 夜里少年和衣躺在佛像之下,借着香炉抵住破落木门,浅浅地睡去。当漫天星幕不再闪烁,少年便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扑灭的火堆,少年拎着一串花果,背起武器走出了破庙,伴着清风远去。 佛像之下,坍塌摔落的半边佛面眼前,祭台上有一行清晰凛冽的字: 问世间不求天地,但向心中道。 第十六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二) 少年用了五日时间从秀栾城走到了圣昃城,又用了半日时间在城里绕了一圈,看着与秀栾城并不相同的支离破碎和生息泯灭,然后到了鬼门关前,此处没有高耸入云的百层石阶也没有紧紧闭合的浑厚石门,只有宽广一片的旷野铺满了四散的白骨,极目望去,在重重白骨之后有一座极高的塔楼,塔楼之上是红色张扬的旗帜,还有站在塔顶的魁梧身躯。 少年呼出一气,然后便握住腰间的竹鞘向前走去,白骨铸就的道路两旁不时有影影绰绰的诡异身影闪烁,那些伺机而动的狠厉目光像是一把把尖刀剜在少年身上,少年只是视而不见,一步一步坚实地掠过满地白骨,来到了塔楼之下,昂起头看向塔顶的那道魁梧身影,平平淡淡却声若雷霆地说了一声:“下来。” 那高踞塔楼的身影便真如山倾一般地坠落而下,带着撕裂风云的磅礴声势砸在少年身前,狂风卷动少年的衣衫,猎猎作响,少年却是一步不退地直视那身影近在咫尺的双眼,笑了。 少年取下腰间的竹鞘和背后的长枪,然后负起双手往前踏去,一步! 恶鬼与少年之间此时只不过一步的距离,少年这一步简直便要踩在了恶鬼的身上,可是这一步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从天落下,恶鬼仰头看去,下意识撤开双腿抬起双手,硬生生接住了那股带着天倾之势的巨力,然后身形一拧,爆发出这般魁梧身躯未能有的灵巧和迅捷,滚到一侧,避开了少年这将将落下的一脚。 恶鬼眯起眼,似乎是终于瞧出了眼前这少年看似消瘦的身躯下蕴藏的力道,他庞大躯体中那些未曾迟滞的思绪飞速流转,打定主意慎重一二,于是起身再退一步,沉声问道:“何人?” 少年有些诧异地看着恶鬼神态动作的转变,他不由得出口问道:“咦?原来你们恶鬼也是有些头脑的啊,我还以为你们早已没了神智呢。” 恶鬼皱起眉,说道:“头脑?神智?我们既不是野兽也非木偶,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意识。” 少年冷笑回道:“野兽,木偶,难道你们不是吗?这山积的白骨,那满地的鲜血,怎么,不是你们为了一己私欲的作为吗?” 恶鬼嘲讽一笑,大手一挥:“既然我有这般的能力,我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没人拦得住,那我为何还要压抑住自己的本性和追求。” 少年摇摇头:“所以说,无论拥有怎样的权势和力量,最重要的便不再是为了追求需要什么努力,而是为了得到什么而必须放弃什么,如果只是看着自己眼前轻而易举可以得到的,那么世间一切就变得不再可贵和珍惜,这样的追求真的是本性吗?” 恶鬼没有回答,只是带着笑意和满眼的冷默看着少年,少年也并没有打算靠着嘴上的大道理说服这些杀人如麻的恶鬼,他只是觉得应该讲些道理,而道理说完了就该动手了,因为道理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但动手没有。 少年再次负起双手,昂起头说道:“吾师褚羽,有踏天一式。” 话音落下,少年再次抬脚,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下来,天空之上风云卷动,天光零落地织就在盘旋的云层四周,只是一瞬之间,天空上便低低地垂落下来一层厚重云幕,少年一步踏下,云层翻滚着携带雷霆低鸣,卷在风里,落下! 恶鬼仰天咆哮,身躯猛地胀大,撑开了浑身的衣衫,化作了顶天立地的庞然大物,低下头举起双掌,再次借着蛮力撑住了倾倒的天空。 少年一步落下便再行一步,只是这次没有了天地动摇的声势,只是一步一步地敲着余韵深远的鼓声,一声一声地回荡在恶鬼的胸间和头颅中,像是有人持着鼓槌和尖锥,钉住心口和头脑,不断地敲打着,永不停歇,直到心脏破碎,头颅炸裂。 恶鬼痛苦地咆哮着,撑着云层的双臂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心上和头颅中的疼痛更是难以忍耐,恶鬼布满血丝的双目中显出了退却的慌乱,当察觉到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他没有再犹豫地缩减了身躯,竟是瞬间变成了稚童一般的渺小身影,迅捷无比地在闪烁之间消失了踪影。 云层散去,少年站在原地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皱起眉,心想果然一关一重天,这十二鬼门关的恶鬼不是十三鬼门关那尊全然没了人类神智的恶鬼可比的,单单是这逃遁隐匿的身法和算计的心思,便要更难对付许多。 可是少年既然早就选择了踏天一式作为应对,便也对这恶鬼有了些许了解,此时也不做犹豫和停顿地再次一步踏下,只是这一次没有风云变幻也没有直击心灵,而是荡开一层模糊的涟漪向着四周扩散而去,终于在白骨密布的旷野一处尽头逼出了一道矮小的身影来,那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少年向着那恶鬼走去,随着风一掠而至,恶鬼挣扎着起身,方才少年全力出手下的踏天之势显然已使他受了不轻的伤势,此时见着少年这般风轻云淡的模样,只觉得筋骨疲乏的恶鬼更是有了深深的无力感,但恶鬼仍强撑着没有再退,沙哑着声音开口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真正的人活在这世上,是应该想清楚为了得到什么而付出什么,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凭着自己便予取予求的。你今日饶我一命,我就撤了这鬼门关,为了满城百姓做些补偿,且保证再不行那等欺压之事,如何?” 少年摇摇头,平淡说道:“不,你唯一能够做到的偿还便是以命相抵,至于百姓,自今日起没有了鬼门关束缚的他们将何去何从,就全然交给他们自己了,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恶鬼听着少年话语中不似这般年纪该有的沉稳,知道自己注定终究难逃一死,于是也不再废话,提起体魄经脉内的所有真气,张开满嘴獠牙仰天狂啸,身形再次化作山石一样高大,向着少年砸下,而少年又是一步踏落,这绵延百丈的白骨之地就这么碎裂开来,连带着恶鬼喷溅而出的血液,深深地渗进地底,天空上依旧有云卷云舒,大地也终于重见了几分清明。 少年拿起竹鞘和长枪之后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去,而站在远处街角的青衣男子和蹲在一处屋檐下的冀央,便眼睁睁看着高大的白骨塔楼在少年身后轰然坍塌,散落满地。 再一次的翻山越岭,少年一直走到深夜才寻到了一处山洞歇脚,倚靠在昏暗的角落里,少年裹紧衣衫半闭着眼,耳边听着春末夏初渐起的蝉鸣,一声一声,悠长辽远地荡漾在耳畔。 少年一夜未睡,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赋阳村,想到了山间的那片湖,想到了湖边的竹屋,还有竹屋里熟悉的两人。 少年在晨光里揉了揉脸庞,然后便重新赶路,等到了晋岩城遥遥在望,少年终于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灌木丛里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说道:“出来吧。”冀央拨开眼前遮掩的灌木,小心翼翼地走到少年身前,想了想之后便恭敬行礼道:“见过英雄,在下冀央。” 少年抿起嘴唇,微微歪了歪脑袋,似乎对于英雄这么个称呼有些不太适应,但还是神色平静地开口道:“说吧,从秀栾城开始你跟着我这一路究竟想要做什么。” 冀央直视着少年的双眼,语气中压抑着兴奋说道:“英雄,我以前从未见过像你这般举世无双的武道宗师,就连我师父想来也应该是望尘莫及。还有那些统辖城池欺压百姓许多年的鬼门关恶鬼,却都被你轻而易举地灭杀了!我想,我想,你应该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奇星岛的英雄吧。” 少年张着嘴欲言又止,然而冀央的话语还在继续,他向前几步走到少年近处,说道:“我想,英雄何不张扬起旗帜来?号召天下豪杰一同前行,直捣魔宫,兴复奇星岛!“ 少年摇摇头说道:“我不是什么上天派来的英雄,也没办法号召全天下的英雄豪杰,我能做的不过是拔除掉一座座鬼门关和其中残暴凶厉的恶鬼,至于兴复奇星岛这种大事对于我来说也只能是有心无力。所以我无需扬起什么旗帜,也只需要一个人就足够了。” 冀央不甘心地追问着:“英雄,你想想这奇星岛的百姓们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依旧生活在鬼门关和魔君恶鬼的欺压之下?我们要召集起更多的人,然后一举踏破所有的鬼门关,斩杀魔君,拆除魔宫!”话语落下,冀央自觉失言,只能在身前少年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微微低下头去。 少年皱起眉:“天下百姓苦于鬼门关和魔君久矣,我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尽献自身的绵薄武力,至于那些宏远的展望实在是与我难以有太多牵扯,所以就这样吧,告辞。” 冀央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眼里仍是无穷的崇敬和期盼,他站在原地想了许久,攥起拳头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脑海里闪过几个字来。 嗯,就叫降魔殿吧。 少年踏入晋岩城已是时近黄昏,他独自走在城池中那道好似绵延无尽的中轴路上,远处垂落西山的余晖之下,那坐在巨大石碑前的身影落入眼中,少年感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威压。这座城里的鬼门关没有石门也没有塔楼,只有一尊接天连地的巨大石碑,光滑的石面上没有篆刻任何东西,而坐在石碑前的身影拄着一杆重戟,在肆无忌惮的风沙之中一眼盯住了自城外而来的少年。 晋岩城绕着城中石碑建起房屋,一圈一圈地环绕扩散出去,拱卫着这片宽阔的中央位置,在不远处一座房屋的屋顶上站着一位白衣青年,身后背着一只狭长的木匣,他负手而立,神色认真地看向那与晋岩城恶鬼遥遥对峙的少年。 少年走进了城门之后,沿着贯穿整座城池的大道一步步走来,大道在正中位置被硬生生断开,恶鬼就坐在那处,等着。 少年摘下腰间竹鞘,又取出背后折做两端的长枪,认真地合上钢枪的机括和关节,然后又从怀中掏出一簇红色的长缨系在长枪之上,做完了一切准备的少年抬眼看向恶鬼,一字一顿地说道:“吾师文仲甲,有一枪长缨。” 那恶鬼也站起了身,他握着手中重戟挥动,有盘旋的风扬着漫天飞沙拔地而起,化作四道撑着天地的龙卷,恶鬼便携着这惊天动地的声势向着少年冲撞而至。 少年双手端着长枪,眼神专注地瞧着在前方飘摇不止的红缨,心神不自觉地便沉稳下来,那一股踏进城中之后的威压感也烟消云散,少年只记起了山林间穿过的风和飘扬的落叶,洋洋洒洒,而长枪便从其间穿梭着,一往无前。 于是少年也奔了起来,愈来愈快,枪尖在一刹那之间与重戟碰撞在一处,清晰的金铁交鸣声像是打碎了天空大地一般,向着四周扩散而去,呜咽的挤压声塌陷了道路和城墙,却谨慎地绕开了屋房。 远处的白衣青年仍旧面色不变地站在屋顶,任着席卷而来的余波吹动衣襟。 隔着那四道龙卷和少年闪烁电光的枪尖,白衣青年模模糊糊地看见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屋顶之上多了一个青衣身影,负手而立,气质卓然。而那个青衣身影似乎也注意到了旁观的白衣青年,视线远远交错,白衣青年点了点头。 石碑前,少年枪尖的电闪逐渐张狂,化作一条条灵活的游蛇穿梭在风沙之中,慢慢的织就出一张网来,将方寸之地笼罩住,而在这其间,少年与恶鬼持着手中长枪重戟不断交幻身形,狭长沉甸的武器在二人手中却如同有了灵智的蛟龙一般,伸缩试探着变化距离,一次次撞击和交缠,却始终难以拉近两人之间已然支离破碎的空间,长兵的胜负只能在一次次的试探和奋不顾身的往来中琢磨,也许某一个细小的缺漏便是对方不容阻拦地一往无前,然后洞穿过所有的生机。 少年与恶鬼这一战从黄昏一直打到了夜幕深沉,晋岩城的城墙和道路早已倾倒,两人四周只剩下了那尊石碑仍旧昂然挺立,隔着始终未能拉近的距离,少年和恶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来凝重和谨慎,到了此时两人早已有些难免的力竭,但是只要没能破开空间的阻隔,便谁也奈何不了谁。 少年在渐渐袭来的疲惫中却只觉得眼中愈加清明澄澈,他慢慢发现眼前一起都变得虚幻抽离,只剩下那簇红缨在眼底无比明晰,像是牵扯着自己性命的血线,跳舞飞扬着。 少年知道这位第九鬼门关的恶鬼是自己迄今为止遇到的最为强大的高手,恐怕在长兵一道之上也只有四师父文仲甲能够稳压一头,但是少年却在不断的交接战斗之中慢慢变得镇定和坚决,他又想起了长枪穿梭而过的山林,还有无论风雨和花叶都无法阻绝的一往无前,然后似乎只是眨眼之间,少年看见了一条线,从手中衍生出去,沿着钢枪渗透进红缨之中,然后在飘飘摇摇间缠绕住枪尖,一点光芒闪烁,不断明亮。 少年看着,一眼便发现了重戟繁密挥舞的残影中那一点狭小,少年没有什么犹豫地甩出枪去,攥住长枪的尾端,不管不顾,管他东南西北,只是刺去,一往无前。 然后天地之间便骤然安静下来,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破裂,恶鬼停顿住手中的重戟,茫然地看向胸口,那里有一杆系着红缨的长枪洞穿而过,而他手中的重戟却只是停在少年的肩头之上三寸,便再难落下丝毫。 风沙的龙卷慢慢沉落大地,雷电也闪烁着遁入虚无,少年重新拆下长枪折做两截包裹在布条中,一丝不苟地负在身后,然后拾起竹鞘佩戴腰间,揉着双手,轻咳几声,头也不回地出城而去。 白衣青年一掠而至石碑之前,没有去看躺在地上的尸体,青年认真瞧着光滑石碑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点渺小,然后耳中听见了刺耳的摩擦声,犹如蛛网一般的裂痕从那微不足道的一点为起始,逐渐遍布了石碑之上,摧毁做了满地石块碎片。 青衣男子也来到了场间,他看着白衣青年和碎裂的石碑,没有说话,但青年却慢慢地回过了神来,他恭敬行了一礼说道:“晚辈傅庆安,见过前辈。” 青衣男子点点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青年,有些讶异于这般年纪就能拥有的深厚实力,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文仲甲是你师父?” 青年应了声是,然后站在青衣男子身边一同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说道:“来看一看我的这个师弟有什么了不得之处。” 青衣男子再问:“现在觉得如何?” 青年笑了一声,回道:“不可限量。” 第十七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三) 月光洒落在崩塌的石碑废墟之上,四下里许多房屋的门都小心翼翼地开了,人们探出头来,远远地看见了倒在广场中央的尸体,有胆大的抓起火把靠近去瞧,片刻后,人们便听见了兴奋的一声喊:“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那恶鬼死了!” 听得这话,愈来愈多的人都走出赖以庇护的屋舍,向着广场汇聚而去,火把的光闪做一簇,照耀着亮如白昼。惶恐的晋岩城百姓们哪怕亲眼瞧见了那尊可怖恶鬼的尸体就在身前,却还是有些不自觉地压低着声音才敢议论纷纷,猜测方才与恶鬼战斗的是何方神圣。人们环顾着四野,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依旧只有夜幕下荒凉的风沙呼啸席卷。 就在这时,倒塌的城墙外走来了一个身影,人们都聚在旷野里,于是那孤身走来的人便迅速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更何况,那走来的人手中还抓着一面旗帜,举过头顶迎着风作响。 近了,人们看清了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穿着一身简单的粗麻布衣,手中举着的那面旗帜不过是扯了某座破庙的布帘子捆在竹枝上,旗帜上,粗黑的木炭笔锋凌厉地撰写着三个字:降魔殿。 人们举着火把转过身面向孤身走来的青年,有人开口问道:“你就是杀了恶鬼的那人吗?” 这问话一出场间便安静了下来,人们都屏息静气等待青年的回答,青年看着这如同潮水一般的许多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挥舞着旗帜喊出声来:“十年,魔君统治着我们的奇星岛已经十年之久!那些嗜血残暴的恶鬼建起鬼门关压在我们的脊背和胸膛之上,但是我们要活着,怎么能就这么躲起来将世间一切都装作视而不见?看着我们世代生息的大地任人宰割,看着我们的亲朋同胞惨死无生,我们不能再躲避下去了!” 青年走上塌陷的石碑废墟,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在无数火把的光芒下照耀下,那些木炭书写的字迹似乎在熠熠生辉,他的声音响起:“现在,我们要挥舞起我们的旗帜,用我们自己的力量夺回我们的土地和生命,我们要踏破那鬼门关,打碎那魔宫,将魔君赶出我们的奇星岛!” 青年的声音里蕴藏着蓬勃的力量,呼啸着在这深夜中燃烧在人们的心间,火把的光芒迎风忽闪,却窜起冲天的烈焰,有人向前走出一步,问道:“可是,魔君和恶鬼不是我们能够轻易打败的啊。” 青年抬起手指指向人们身后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坚定地说道:“看,我们奇星岛已经出现了能够凭一己之力打败恶鬼的英雄,这是上天的恩赐,是我奇星岛兴复的火种!我们就要借由这火种燃起燎原的熊熊烈火,守卫我们世代的土地,守卫我们传承的血脉!” 看着人群还在犹豫,青年说道:“方才斩杀恶鬼之人,已经踏破了三座鬼门关,现在向着下一处而去了,他必将杀死所有的恶鬼,带领我们赶走魔君,拆了那魔宫!” 三座鬼门关?人们面面相觑,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鬼门关,那看起来无人能敌的鬼门关恶鬼居然已经陨落了三尊?人们仍是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回头看看,那倒在地上的恶鬼却是真真切切地死了的,一枪穿心而过断绝所有生机,凌厉霸道至极。 青年见众人已经动了心思,便将手中旗帜往地上重重一杵,蕴着几分力道,将已然开裂的土地又激荡起漫天的烟尘,人们再向青年看去,便觉出来此人也有不俗武力傍身。 人群涌动,走出来几个健硕的男子,龙行虎步体态矫健,看起来似乎以前是学过武艺的。他们走到青年身边,抱拳行礼:“自魔君打入奇星岛以来,我等便想好要凭借武力保卫民族,奈何鬼门关镇压着我们的城池也威胁着亲友的性命,如今得逢时机怎还能错过?我等愿相随于后,一同踏破鬼门关,驱逐魔君!” 青年同样拱手回礼,然后看向人群说道:“今日树起降魔殿旗帜,惟愿天下豪杰同心齐力,凭借傍身武学和满腔热血为我民族和人民,重换清天明日!” 日升月落,当天边一道红线撑开清晨降临,青年举着旗帜带领身后十数人走出了晋岩城,他们在满城人的视线注视下远去,追随着那个英雄的行迹,为了奇星岛的光明而走向了视死如归的道路。 如今一月有余,起兵于西北两境交界的奇星岛大军,一路踏破三座城池,收拢扩张了五万兵马,声势愈加浩大,似乎真有了掀翻这阴沉天幕的力量。 也终于,沉睡了十数载的魔君大军走出了深山,犹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向着奇星岛大军涌去,双方的第一次交锋眼见着就要在衡下城碰撞,奇苍和魏崇阳来到了军营之中,站在飘摇的旗帜下看着集结的大军。 魏崇阳身披儒衫,发系玉冠手持羽扇,站在披甲重兵的大军之中却仍自有一股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弱了半分气势。站在魏崇阳身前半步的奇苍,已然身披金甲头戴金冠,腰间佩着宝剑,身后红色披风随着旗帜迎风作响,奇苍看着高台之下乌压压的人群,看着训练有素的将士们昂起头崇敬地望着自己,他深吸一气,蕴着力道喊着:“将士们,此次出征便要正面与魔君大军交战,你们可有惧怕!” “永不惧怕!永不惧怕!”将士们一同吼着,掀起巨大的声浪,一阵一阵地拍打向天空之上,云层翻滚起来,无数的光芒穿透洒落,照耀着将士们亮堂堂的甲胄。 奇苍抽出剑来向天边指去,用着传遍十万大军的语调高声呼喊:“那便战吧!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将士们吼起来,挥舞着刀剑,马嘶长鸣。 目送着先头部队踏出军营,奇苍回头看向魏崇阳,郑重道:“此次奇苍亲征,后边的一切就交给先生了。”魏崇阳恭敬行礼:“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奇苍点点头,走下高台坐上马背,带领着大军向着衡下城外的沙场走去,然后便是持续了一月有余的“衡下之战”。此一战,奇星岛将士以少胜多,凭借十万人马击退了魔君座下的三十万大军,随后势如破竹地攻下了五座城池,剑指北境皇城。 在衡下之战拉开序幕时,孤身行走天下的少年走进了第四座鬼门关所在的城池之中,看着天光普照之下空无一人的岑方城,少年只觉得四周一切都变得昏暗下来,便是天上热烈的光芒也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忽远忽近模糊一片,让人看不分明,从心底便要生出惶恐畏惧来。 少年在城门下站了一阵,终究还是踏入了城池之中,从醉春楼得到的消息来看,这座鬼门关中坐镇的恶鬼乃是最为神秘的一尊,虽然仅仅位列第八但却神出鬼没,实力、武学、作为无一曾清晰展现过,少年带了许多郑重,看着眼前这诡异的情况心下迅速做了决定。 无声无息间少年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了城墙下深入地底的竹鞘和长枪,还有无边的风沙飘扬。 少年在城池内高低相间的楼阁中穿梭着,他没有见着一个人,这整座城仿佛是一片空荡荡的鬼蜮,在白日里也让人遍体生寒。 少年慢慢醒悟过来,原来这一整座城都是鬼门关。 少年渐渐地收敛住所有气机,连呼吸也慢了下来,他压低身影寻找着阴影处,将身体严严实实地融了进去,悄无声息地游走在城池之中。 青衣男子和傅庆安走到了岑方城外,他们看着树立在城门处的竹鞘和长枪,对视一眼之后一掠而起,飞到了城楼之上,临高远眺这座城池,就在此时,远方一片漂浮的彩色布条悠悠地落向了地面,掩盖在了风沙里一动不动。 等了一阵,发觉那城楼上高深莫测的两人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布条一阵抖动之后干瘪下去,一片黑影游蹿而去,不见了踪迹。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青衣男子和傅庆安始终站在城墙高处旁观,安静地看着城里某些隐秘的角落处不易察觉的异样,有时甚至在他们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暗里的交锋就已经开始又迅速落幕,试探、短暂、难以捉摸,阳光下发生在岑方城中的一切都显得那般诡谲,现在若是还有旁人在一侧,恐怕还会觉得这座城池一片安静祥和,虽然没有一个人,但至少落得闲适。 可是,酒楼里突然炸裂开来的酒坛子、茶馆里激射而出的尖利棋子、屋檐下数不清的寒芒闪烁、街道上难以察觉的空洞和底下的尖锐、湖边芦苇丛深处的开山巨弩、湖底里暗藏杀机和暴戾的双眼,一道道一关关,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境地。这哪是一座空城,这是世上最为险恶阴沉的一座鬼门关,看不见的敌人才是可能一击毙命的大恐怖。 少年数着时间,此时隔着他与那尊神秘恶鬼的第三十六次交锋已经过去了一炷香时间之久,危险随时会再次降临,但少年已经不再被动地等待和防御,他开始潜行在难以揣测的路线上,有时甚至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大街上,但就是让人捉摸不住,仿佛下一刻只要一眨眼就会失却了踪影。 少年来到湖边,他隐约察觉到岸边水草深处藏着巨大的威胁,而且他也有种说不出的预感,最后的交锋应该就会发生在这湖边。此时距离少年踏入城池两人开战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看着天边日光渐渐西斜,少年感觉紧绷的身体开始有酸涩之感涌了上来,他不知道那恶鬼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但至少知道那恶鬼经历了这一次次交战之后不可能毫无损耗。 少年转身离开湖边,再次潜入了楼阁之间,在角落里穿行着,他要做好最后的准备,夜幕降落之时就是最后的战斗了。 黄昏的光芒照进来,干净的木板地上一片光滑明亮,少年蜷缩在暗处角落里,收敛住了全身所有气机,慢慢恢复着元气,他听着强压下来的心跳声紧迫了全身的血液,在身体里无声无息地横冲直撞。少年回想起了六师父当年在潜行的山洞里对自己说过的话:真正的战斗不只是场面的浩大和声势的骇人,更重要的是能够抓住所有的机会,一击毙命地击倒敌人才能得到最终的胜利,而在这其中需要付出多少的忍耐和考验,问自己的心就好了。 少年抚摸着手臂上绑着的匕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定,他听着万籁俱寂的黑暗降临,然后身影闪烁,从阴影中一掠到了城池内的湖边草丛深处。他趴伏在泥泞的湿地上不管不顾地穿梭着,凭着直觉和感应,向着某处而去。 巨弩旁的一根轻飘飘的草叶上蹲着一个黑影,长长的袍子浮在半空中,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身躯,等待了三个时辰的黑影一动不动,只是等着最后的时机到来。 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少年从湖水里飞掠而出时,黑影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机括转动的声音还未落下,刺耳的破空声就划开了黑夜,巨大的弩箭仿佛有了生命般调转方向锁定住了少年,然后一往无前地冲去。 少年搬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半空中迅速下落,然后顺势一滚躺倒在草丛里,双手奋力将巨石投掷出去,沾染了湖水的巨石甩开浑身的水珠,带着视死如归的力量和弩箭狠狠碰撞,夜空下响彻起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随后无数细散的碎末犹如雨点般洒落下来。 少年早已借着势道滚动到了巨弩之下,可当他在漫天碎石中抬起头来却没有找到那蹲守的黑影,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地迅速离开地面,躲过了猛然窜出地底的无数尖刺,少年转身奔跑起来,不断变换着身形和角度,躲过了回旋飘过的无数钢针,然后少年抓起准备好的一根根巨大竹竿,积聚起全身的力量向湖中投掷而去,呼啸声不断在半空里闪过,砸入水中激起无数冲天的水柱,少年面色沉凝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他无比确定那恶鬼就躲藏在湖底深处,因为那里肯定就有着最后的手段。 所有的竹竿都抛掷了出去,少年没有放松酸痛的手臂,他用左手反握住尖利的短刃,再次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湖边,然后毫不犹豫地潜入了水下。 展现在眼前的的是这样一幕场景,一座座小山一动不动地堆在湖底,有碎絮不时漂浮而过,少年一时间面色苍白不知所措,他终于知道自己来到湖边的那种异样感来自于何处,也终于知道了为何这整座城里没有一个人的存在。 因为他们都死了,有的化作森森白骨、有的还保有生前几分样貌,但无数的人就这么垒做一堆,躺在了冰冷的湖底深处。 深入骨肉的伤痛唤醒了少年,他奋力扭开捆绑在身上的铁丝渔网,又刺出短刃隔开了黑影甩出的白骨尖锥,少年咬着牙贴过身去,用尽所有的气力将短刃插入了黑影的胸口,然后撞开水幕,带着两人的身躯砸在了岸边草丛之中。 少年喘着粗气起身,浑身上下流着鲜血和水珠,他面色苍白得吓人,但仍旧一字一顿地说道:“吾师沅弃,有一式杀人无形。” 说完,少年看着黑袍下没了气息的恶鬼,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转过身去,失魂落魄般地离开了岑方城。 青衣男子和傅庆安来到湖边,他们看着夜色中一片宁静的湖面,低低的一声叹息。青衣男子轻轻拂袖凌空而立,抬手双掌推开,有水柱冲天而起,只见磅礴的气机竟硬生生将所有的湖水都抬了起来,露出其下堆积如山的无数尸体。 傅庆安取下背上木匣,一枪挑起汹涌的烈焰呼啸而去,刹那间将所有的尸体围绕住燃烧起来,片刻之后已是只剩下了飞灰,而此时青衣男子也轻飘飘地落回到地上,他强压下喉间涌上来的血腥味,平稳住全身的气息。 湖水重新变得平静,岑方城仍旧是一片静寂,只是少了那么些诡异和仇怨,自然也早没了繁华和喧嚷。 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第十八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四) 麟牙山脉横亘在南境和西境之间,是奇星岛上最为绵延高耸的一段艰险路途,盘戈带领着五百轻甲士兵小心谨慎地绕过山林中随处可见的荒蛮和枯杂,护卫着走在队伍中列的几位身穿素色短衫的儒士,他们一路从西北两境的交界处而来,翻山越岭日夜兼程,终于堪堪望见了南境几座城池模糊的身影。 盘戈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过身说道:“大家再坚持一阵子,天黑前应该便可到南境的城里去了。”队伍众人无声地点点头,然后便继续赶着路,连着那几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儒士也没有二话地紧紧跟住队伍前行。 盘戈看了一眼那几人不由得感慨一声:魏先生不愧是曾宰执朝堂五十年的大人物啊,在奇星岛倾覆之下挑选教导出来的读书人还皆是如此坚毅心性,我奇星岛何愁不兴啊。 盘戈是如今那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座下十大将领之一,曾在魔君覆灭的奇星岛前朝官拜上将军,本该冲锋前线的他却被委派护送几个读书人前往南境,得到命令时其实内心百般不愿,但在得知魏先生的计划和见到这几个神色坚毅的读书人后,盘戈便再毫无怨言地接下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他心里知道魔君如今依然势大,陛下和魏先生想要一举重夺天下便要尽力聚集起全部的力量。 就这么想着魏先生临行前的安排,盘戈带领着手下和儒士们来到了南境泗阳城下,只是一路小心翼翼的他们却发现城门洞开,百姓们都在走在街道上,脸上扬着笑向城池正中央汇聚而去,全然没有鬼门关统治下生息黯淡的模样,盘戈与众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入了城去。 这全副武装的五百将士自然吸引了许多目光,人们纷纷让开路来,于是盘戈领着人一路走到了城中一处简易搭起的木台下,他们抬头便看见了张扬飘摇的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降魔殿”三字,还有一个青年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旗帜之下,与身边人说着什么。 看见了盘戈等人,冀央走下木台问过风尘仆仆的众人来自西境之后,便和身边人交代几句继续召开大会商议泗阳城重建事宜,这才带着众盘戈一行人来到一旁小院中。盘戈让五百甲士都候在外头,自己领着几个心腹和几位儒士随着冀央走进小院。盘戈看着小院内外来往的许多人,想来是那所谓“降魔殿”的临时议事所在,思索一番终究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打败了鬼门关的恶鬼?” 冀央笑着沏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有一位上天派来的英雄斩杀了南境所有的鬼门关恶鬼,我们只不过是张扬旗帜追随其后罢了,这些都是南境各大城池城中身怀武艺或曾参军入伍的有志之士,我们今日便打算离开南境前往其他地方,汇聚起全天下的力量,跟随那位英雄一同踏破魔宫。” 盘戈有些疑惑问道:“英雄?” 冀央抿了一口茶点点头:“是的,英雄。只知名姓,不知来历。我们称他‘地藏顾枝’。” “地藏?” “镇守地狱尽头的地藏,执掌伏诛天下鬼恶的权柄。” 盘戈沉默着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开口说道:“其实我等此次前来也是为了聚拢南境势力一同攻入北境魔宫,如今既然南境鬼门关尽皆被破,倒不如就此举起奇星岛大军旗帜,广纳天下有志男子为国而战。不知冀央少侠意下如何?“ 冀央似乎愣了片刻,虽然经过了这两月有余的时间,他也慢慢适应了统帅降魔殿的身份,但如今竟是要他领着南境的同道之士参军入伍,他不免有些犹疑起来,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盘戈,目光坚定说道:“盘戈将军,冀央不过一介布衣之身,恐怕难以担当统领军队的职责,不过我降魔殿成立伊始便打定主意要为天下挣一份太平安康,我等武夫虽然做不来冲锋陷阵的大事,但在大军后方扫除一切魑魅魍魉却是义不容辞。不如这样,就由我降魔殿帮着将军在南境收拢军队,集齐所有力量追随皇帝陛下反攻魔宫。” 盘戈转过头看向身后几位儒士,事涉天下大局盘戈也难以自作决断,几位儒士起身向着冀央拱手行礼,斟酌着说道:“此事重大,还请容我等商议片刻。”说完,几人便和盘戈走到院外。 盘戈问道:“几位先生有什么打算?” 儒士中年纪较大的一人沉吟许久之后说道:“魏先生的意思本就是要收拢起南境的所有力量,让百姓们都知道如今皇帝陛下已然归来,重夺天下指日可待,而若是能够组建军队支援前线那就是最好了。现在南境鬼门关尽破已无阻隔,不若我们就与冀央和降魔殿合作,一来他们一路走过所有城池早在百姓心中有了地位,如此有助我们招募军队、稳定人心;二来他们都是有着不俗武艺傍身的江湖中人,若是入了军队恐怕反倒容易生事,而若是护卫后方扫除隐患却也是一道利器。所以我们便不如与冀央和降魔殿合作,聚集起南境的力量支援陛下,一举踏破魔宫。” 众人都不由得点点头,明白这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于是又在商讨了一些具体事宜之后走回院中,在盘戈的率领下正式与冀央达成了合作。 在接下来的数月时间中,降魔殿带领盘戈的手下分成三只队伍走遍南境所有城池,昭告着陛下重返奇星岛反攻魔君的消息,又张榜告示征兵事宜。备受鬼门关压迫的百姓们看见了太平的曙光,于是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前来报名参军之人数不胜数。 数月之后,日后战无不胜的十万南军在大将军盘戈的率领下前往了北境主战场,壮大了奇星岛大军的熊熊烈火,燃烧着北境魔君的大军。当初从西境随行而来的几位儒士却留在了南境的城池中,与降魔殿一同重新组织起南境的管辖,慢慢地修养生息,等待天下重得光明的那日。 冀央在盘戈全面统辖南境不久后便带领降魔殿中的几位心腹,重新踏上了追随“地藏顾枝”扫除天下魑魅魍魉的道路。 少年离开岑方城后便一头扎进了山林间,他的神色中第一次出现了茫然和无措,他好像突然之间失却了所有的气力和本事,只是麻木地赶着路往东境而去。 终于在不知不觉走了一天一夜后,少年倒下了,他躺在溪边抬头望天,睁着眼神色空洞。 日落星移,漫天的繁星闪烁在少年的眸子里,斑驳着折射出纷乱的光。少年坐起身来,专注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深沉夜幕,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有过地开始疯狂的思念,这几个月以来,他虽然时常想起赋阳村里那恬淡舒适的日子,可却没有过如此刻骨的挣扎和难以忍耐。 他无比地想念起赋阳村青潋山下那座竹屋来,往日岁月里的种种涌上心头,仿佛一瞬间抽离了他所有的知觉,他只觉着自己又成了当年那个睁开眼来什么都记不得了的孩童,畏怯又好奇地躲在先生的身后打量着世界,可是现在身边没了先生,他又能躲在谁的身后,慢慢忘了害怕和踌躇呢? 少年的眼里抹不开水下的那一幕,他忘不掉,他知道鬼门关的恶鬼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但他却实在没有亲眼见过那么多的尸体。他在岑方城里走了许多天,他见着城里那好似只要一晃眼就随处可见往日熙攘和繁华的街巷,他没有想过这样的一座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最后只变作模糊不清的尸骨躺在冰冷湖底。 少年低下头,拢起双手覆在头顶,他突然觉得世上一切都黑暗极了,仿佛心里有盏灯在慢慢熄灭黯淡,他不知道自己再走下去会不会也难逃一死。他想回去了,躲在竹屋里,躲在先生身后,就可以装作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可以不管不顾世上的一切。 不知为何,少年几乎就要转身离开,再不管世上的苦难了。可是脑海里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顶天立地站着,四周都是燃烧的熊熊烈火,还有无数的残肢断臂和汇聚成了河流般的鲜血,那身影就那么站着,隐隐约约地伸出了手,然后,少年便清醒了过来。 少年扑到溪边,月光下,他看着披散长发下自己的双眼,他咬着牙,细细解开脑子里繁杂的思绪,只念起了少女清澈的笑,他不知为何就慢慢心神宁静下来,他又想起了那个滂沱的雨夜,想起了自己初初遇见少女的那一刻,那柔弱澄澈的眼眸和莹白如雪的纤细双手,少年突然就无比清晰地知道了自己身在何方,又所为何来。 他要为了这世上所有的美好涤荡邪祟,他要珍藏住那抹动人的清澈始终如初,先生教会自己学着找到内心所在,魏先生教会自己学着看这世间,而少女也在每一日每一刻中教会自己变得坚定。少年看着溪水中的自己突然笑了起来,他慢慢笑得十分嚣张肆意,昂起头,在深夜的山林中放声大笑。 少年站起身,他想着自己与先生的约定,想着临行前少女的那双眼,他无比坚定地低声说着:“等我回去。” 站在少年身后远处枝头的青衣男子收回挡住傅庆安的手,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而傅庆安也从男子拦着自己冒然前去防止少年走火入魔的动作里,察觉到了一些非同寻常之处,似乎在那一刻始终面色沉静的青衣男子心中有激荡的心绪再难抑制。 第二日,少年又开始了赶路,他走了一个月才穿过了这横亘东南两境的山脉,走进了东境祈业城中。 在接近城门时,一只苍鹰掠过天边,为少年带来了一管竹筒,少年拆出其中的信件来,仔细地看着其上对于祈业城中那位列第六的鬼门关恶鬼的介绍。末了,少年看着落款处熟悉的“醉春楼”字样浅浅笑了,然后将信件在指尖碾做碎屑散在风里,衣摆摇曳着潇洒肆意走进了城去。 这是一座看起来没有压迫和邪恶的城,百姓们像是十年前奇星皇帝治下时一般安居乐业,与外界那些备受鬼门关恶鬼荼毒的城池格格不入,少年看着眼前一切,视线深处却没有丝毫宽慰和放松,反而有着深深的怜悯和悲哀。 这是一座失了魂的城,所有人都以为那座高耸立在城池中央的楼阁供奉着上天委派的神灵,他们每一日都在黄昏时虔诚地跪伏在楼阁下,歌颂着神灵的英明和对于生命的恩赐。 少年来到看着犹如一柄指天利剑的楼阁下,看着日光西斜时百姓们渐渐汇聚而来,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他取下背后的长枪立在地上,第一次将竹鞘握在手中,他昂起头看向打开了窗的楼阁中某处,一声喊,响在所有人的心底:“下来!” 于是楼阁摇摇欲坠地摇晃起来,震落无数烟尘,恶鬼的脚步声在楼里慢慢传出,一步一步带着沉闷的声势,百姓们跪伏在地俯首虔诚,恭迎着神明的降临。 少年走到楼阁前的高台上,手指落在手中竹鞘前端,掌心轻轻抵住了并排放着的刀剑,然后指尖落在了剑柄上。他看着一声素净长衫的恶鬼从楼里走出来,握着剑,仙风道骨。 少年冷笑一声,他的右手搭在竹鞘上,缓缓地拔出剑来,如水的光华绕着少年流淌,在红色的赤霞下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少年剑指恶鬼,朗声道:“吾师韩世,有一剑神隐。” 话音落下,天地间便亮起了光来,一点一点连成线,仿佛有雨落下,丝丝缕缕,缠绕着蔓延向恶鬼,而那恶鬼也早出了剑,他清楚地感知到对面少年骤然攀升的气势和剑意,那是几乎难以直视的锋芒。 剑雨洋洋洒洒地落下,恶鬼揽剑若提笔,在半空里泼洒出声势浩大的“封”字,竟是轻而易举地停住铺天盖地的剑雨,而后恶鬼一步踏出,提剑前掠,刹那间无数身影充斥在少年眼中,慢慢失了恶鬼的真实所在。 少年没有丝毫慌乱地握着剑向后退了一步,只是一步却就妙到毫巅地避开了横斩而来的剑芒,而后少年持剑凌空而立,一剑动风云,搅着漫天云霞滚做一团,骤然压下,然后瞬间变作了遮遮掩掩的无边雾气,笼罩住整座高台,恶鬼却无所遁形地清晰显现在少年眼中,于是两柄锋芒毕露的长剑终于实实在在地碰撞在一处。 少年腾挪闪烁的身影带着剑划出眼花缭乱的深刻痕迹,而那恶鬼就化作风雨不动的磐石接下了所有剑招,短短三十六招之间少年就使出了截然不同的五种剑法来,若不是恶鬼以不变应万变,恐怕此时早已乱了阵脚战败身死,可是此时恶鬼也不过神色沉重些许,却没有分毫慌乱。 少年知道再如此试探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用处,所以他慢慢抽出身来,竟是收剑回鞘。 长剑入鞘,清澈的剑鸣声回荡不息,恶鬼看着少年手中那彻底没入鞘中的长剑却生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退缩,他突然觉着自己好像被什么凶厉的野兽盯住了身形,他没有犹豫地便抛出剑去,双掌相合,眨眼间,无数的剑影就布满了半边的天,点点寒芒犹如星光闪烁,落在眼中扎在身上,通体生寒,痛苦难耐。 少年只是置若罔闻,他知道恶鬼也终于拿出了最终的本事来,于是彻底放松了心神,只是出剑。他缓缓拔出长剑,剑鸣声愈加清澈悠长,随着这声响,少年身后竟模模糊糊地立起一个虚影来,同样是左手提鞘,右手持剑。三尺青锋全然出鞘,划破了天光,穿过千山万水。虚影抬手,面对着漫天剑影,只是一剑斩下,世间一切支离破碎,锋芒占据了天地。 神隐一剑,不见神明,可见众生。 恶鬼支离破碎地散作漫天的血雾,少年收剑入鞘,看着高耸楼阁裂做碎片砸落,然后转身穿过目光逐渐清澈的百姓,出了城去,前往下一座城。 少年走了三日来到言封城外,于城外便见着了那手握长刀神色冷峻的恶鬼。少年抽出竹鞘内的刀来,然后在骤起的风和纷扬的雨里,奔着与恶鬼撞在一处。 雷电在那一刻划破了天,勾勒着半空中那两道身影。 然后,少年便败了。 一抹青衣带着少年远去,只留下恶鬼在一杆长枪之前一退再退,重新入了城去。 少年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抱着自己的那人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迷茫地开口问着:“我,为何败了?” 青衣男子面无表情地回道:“你该问你自己。” 少年听着这话,彻底昏了过去,只在隐约间听见了先生那温和的声音和少女急切的呼喊。 少年似在梦里一般。 第十九章 以你之姓生我名(一) 夜幕下的叶符城外,一座低矮的山坡上起了一阵寒冷的风,青藤拢着袖子面色沉凝站在原地,看着重重守卫下仍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前的黑衣人,冷声道:“大人真是好手段啊。” 那黑衣人低笑一声回道:“青藤殿下也不必每次都做这样的试探,我们既然已是合作了,我便不会做什么对殿下不利的事情,殿下大可放心。” 青藤哼了一声,嘴角却露出笑意问道:“不知道这一次大人为我带来的又是什么安排?上一回打听光明皇帝是否已经重新执政朝野的事情,你们答应给我的东西可还全然没有影子啊。” 黑衣人的面容神色都隐在蔓延漆黑阴影的兜帽下,只有阴恻恻的声音笑着说:“呵呵,殿下莫急,先前殿下的消息可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了殿下。这一次,我们便是来完成与殿下的约定了。” 青藤听着这话,向着黑衣人走近了几步,声音带了几分急切:“可是金藤岛那边有了动静?” 黑衣人微微抬起头头,藏在兜帽下的双眼视线似乎在直视着青藤,语气平静说道:“殿下应该不只是要来问我们这些事的吧,为金藤皇帝陛下下毒这事您可是暗中帮了太子殿下不小的忙。嘿嘿。” 青藤收敛了伪装出来的神色,退后几步声音平稳说道:“那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为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黑衣人嘿嘿笑着,说出的话却是足以让人面色大变,他缓缓开口:“二皇子殿下两月后将会起兵谋反,届时早已得了消息的太子殿下会直接出手伏杀二皇子殿下的几位心腹,借此掌握金藤岛的半数大军逼宫金藤皇帝陛下,而殿下到时就可带着解药去见陛下,至于最后让位的圣旨上会落下谁的名字,就看这两月殿下您在朝野上下能有哪些布置的手段了。” 青藤一时间竟是有些愣了,他没想到黑衣人和他背后的势力居然真能做到这种地步,轻描淡写地左右一国皇子决断,搅动风云,将自己抬上那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王座,青藤沉默许久之后才哑着声开口:“你们做到如此地步,到底为了什么。” 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低声说道:“殿下莫要忘了当初的谋划就好。” 青藤猛地身体一抖,他想起了当初黑衣人第一次找上自己时说的话,心下不知为何夹杂了畏怯和恐惧,但又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冲动和期盼:若是事成,那可就是真正的千秋大业啊。 青藤抬手回礼,沉声道:“只要大人别忘了当时约定就好。” 黑衣人点点头,然后便身形一晃不见了踪影。青藤在山坡上站了许久,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才转身悄悄回了城。 青藤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清晨的寒气渗入身体之中,却无法浇熄他心上燃起的火焰。他等了这么多年,甚至为了避开其他皇子的猜忌躲在光明岛三年,不敢轻易踏足金藤岛,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这些年因为有了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帮着他悄无声息地笼络金藤岛上的势力,终于借此能够在如今金藤皇帝垂垂老矣的格局下,成了一道足以惊诧那两位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皇子的无理手。 今夜那位黑衣人带来的诸多消息,都预兆着隐忍已久的青藤马上就要得到他梦寐以求的皇位,虽然还要在这奇星岛装模做样上个两月左右,以免他那勾心斗角惯了的两位皇兄察觉端倪,但忍耐了近十年终于看见了未来的曙光,青藤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冲动,仿佛世上一切都尽在把握,他想着什么,露出一抹笑来,泛起暗沉沉的涟漪。 城外一处荒山之上,为青藤带来金藤岛诸多风云大事的黑衣人骤然显出身影来,他跪在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身后,低声说道:“禀告大人,已告知那青藤可以着手安排了。” 中年男子抚摸着手指间的一只碧玉扳指,点点头说道:“嗯,希望他不至于太过蠢,连这种已经铺好了路的安排都不会走。” 黑衣人疑惑问道:“大人,属下不明白,这青藤比起那金藤岛上的二皇子和太子都要弱上不少,为何主子会选了他?”男子冷笑道:“傻子能够省去太多麻烦。” 黑衣人有些明白过来,随后他想了想又斟酌着问道:“为何主子只让咱们与金藤岛合作,虽然现在金藤岛已顶替奇星岛为了次席,但奇星岛毕竟底蕴深厚,咱们又早有安排,为何……” 那个中年男子冷着声叱道:“闭嘴,主人要的是万世千秋的大业,如今奇星岛已经按照主人的计划走入正轨,不必再拉下水来。” 黑衣人在突然压迫而来的威势下瑟瑟发抖,不敢再擅自开口,许久之后,他才听见男子说道:“走吧,咱们该去其他岛屿了,这奇星岛看来已经按着主人的安排走的不错了。” 话音落下,站在山崖上的两人便消失不见。而这样无人听闻的言语交谈和暗流涌动,在汪洋之上的许多岛屿内都在无人察觉中悄然演化。 清晨朦胧的微光里,栗新带着学堂里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走出赋阳村的大门,走向不远处麦浪滚滚的旷野,孩子们在前头跑着跳着,栗新就紧紧跟着,时不时笑着出声提醒两句,免得磕了碰了,回家又得挨骂。 孩子们似乎对于这种出行早已熟识,在齐腰的麦田里奔向远处一处倾斜的缓坡,然后一如往常地发出惊叹。栗新走到缓坡之上,抬眼望去,紧窄山峡沿着陡峭石壁一路延伸,然后猛地点起光来,摇曳着波澜壮阔,一片汪洋撞入眼中,无尽开阔。 栗新双手握着的两只小小手掌,微微颤抖着,栗新低下头看着面容稚嫩仍留着几点泪痕的两个孩子,蹲下身将他们揽入怀里,安抚着他们今日第一次来到学堂而心中难免的悲伤和委屈,片刻后,靠在栗新怀中的女孩儿颤着声问道:“先生,大海怎么这么大啊?” 栗新望着远方那风浪起伏的海面,想了想,他抱着两个孩子坐了下来,其他还在附近嬉笑追逐玩闹的孩子们见到先生坐下便迅速汇拢过来,围绕在四周坐下,眨着眼瞧着栗新,他们知道,先生又要开始讲故事了。 栗新脸上挂着始终温和的笑意,他指着远处的海面,说道:“其实啊,我小的时候也常常来这里看一看大海,看着天空下海面起起伏伏、浪花滚滚,觉得真是好看呢,多想能再走近一点,碰一碰。老人们说大海是有声音的,我就想,是不是走近了就能和大海说话呢?我有好多好多问题要问的,为什么我们的岛屿周围都是海啊?海水都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的呢?为什么人们都说没有连在一起的岛屿?大海为什么要把岛屿都分开呢?海底深处有着什么呢,是不是有着人们说的亮闪闪的宝藏和稀世的珍宝?” 说到这里栗新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孩童时那些幼稚的遐想,他柔声继续说着:“后来呢,我长大了,有一个大哥哥问我想去哪儿,可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赋阳村哪知道要去哪啊,我想了又想,就说去海边吧,然后我就离开赋阳村去了海边。可是,大海跟我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有孩子忍不住地追问起来:“哪里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栗新板起面孔装作严肃地说道:“首先,大海不会说话。哈哈哈哈哈哈。”说完,栗新大笑出声,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如此开心的样子。 片刻后,栗新收敛了些笑意,却仍神色飞扬,接着讲述:“我走到海里面去,将头埋进深深的水里,可是我只能看见浑浊的一片,睁着眼不一会就酸涩无比。我仰面躺在海岸上,看着天空中不时有海鸟划破云层飞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很多问题。” 孩子们听得入神,就看见栗新不知为何地落下泪来,可他脸上明明仍带着笑:“我明白了什么是敬畏,什么是神圣。大海宽广无边,它不会给我们任何答案也不会做出任何解释,只是我们看着它,就仿佛躺在海底深处看这世间,起起伏伏波光粼粼,有时看不清晰,有时却又让人好似能够将所有一切都看得清楚,连同自己的内心一起都落入海面上,无所遁形。而大海总会宽容地包纳所有,所以看一看海,一切便自有答案。” 孩子们眨着眼睛互相看着,带着困惑的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就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你这小子,怎么又走了神。” 孩子们抬眼看见穿着一身素净蓝衣的年轻男子走近前来,然后一巴掌拍在栗新的头上,有相识的孩子率先回过了神,喊道:“顾哥哥。” 顾枝笑着挥挥手,孩子们都笑着站起身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来,顾枝便随意地答着,瞥见栗新站起身擦了擦眼眶不好意思地望向自己。 扶音走到栗新身边,笑着道:“你啊你,都在学堂当了这么几年教书先生了,还是学不会怎么教书啊?你跟孩子们讲这些他们哪能听得懂。” 栗新挠挠头,低声道:“我不是想着该让孩子们多开开眼界,对着这世间和内心多些了解,日后也可以少点忧虑和茫然。” 扶音看着将顾枝扑到在地的孩子们,说道:“慢慢来就好,如今世道太平了,孩子们不必带着那么多压力和顾虑,开开心心地学些东西,总会记在心里去慢慢理解和感悟的。” 栗新点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问道:“诶?扶音姐,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光明岛读书吗?” 扶音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村门外的车队,说道:“跟着学院来奇星岛历练,读了书学了东西也总要动手练练才能发挥用处。” 栗新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们怎么会回来赋阳村,还有顾大哥怎么也回来了?” 扶音摊开手有些无奈道:“他非要跟着,我们就想着从赋阳村出发,然后绕过东境去。” 栗新露出笑,目光中带着促狭地看向顾枝。 顾枝从孩子们的团团围绕中脱出身来,跳到扶音身边直视着栗新的目光,满是挑衅的意味,仿佛说着:对对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怎么了。 栗新再次在心里骂着这个性格千变万化的大哥,感概这家伙怎么能这么快就把当年那种高人气态抛却得一干二净,像个孩子似的就知道粘着扶音。栗新无奈地收回视线,说道:“先回村里去吧,魏先生回来了。” 扶音点点头,回头看了眼和孩子们做着鬼脸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顾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孩子们跟在三个大人身后走回村里去,路过正在村门外安营扎寨的车队,孩子们好奇地左右张望,栗新则眼露疑惑地看向扶音,扶音说道:“车队里人太多了,住在村外就好。” 栗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几分谨慎地让孩子们不要乱跑,回了村里。 赋阳村中央一处宽广的平台上,青藤领着几名护卫和神药学院的一众学子站在前方,与村长说明来意之后,青藤便转身面对汇聚而来的村民们,高声道:“诸位,我等自光明岛神药学院而来,此番历练只为走访奇星岛各境为百姓们消解病灾,接下来几日我们都会住在村外,大家如果有什么不适皆可来问诊。”说完,青藤向着平台下的百姓们拱手行了一礼。 青藤抬眼看向深藏在这深山之间的赋阳村村民,却十分意外地没有看见对于来自光明岛之人的好奇和对于义诊的欣喜,村民们只是看了看,然后便走回家去拿起农具和针线,各自干活去了。 青藤皱了皱眉,村长走到青藤身边,笑着说道:“青藤公子不要介意,赋阳村久居深山少与外界交涉,难免在礼节上会有不太周到之处,见谅见谅。走,先到老夫那去喝几杯茶吧。” 这时,村门处却响起一阵喧哗,青藤抬眼望去,就见刚才还无动于衷的村民们都围绕在顾枝身边,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青藤的双眉皱得愈加深沉。 村长看着远处与村民们亲切交谈的顾枝,他的眼中也满是笑意,却只是仍伸手引着青藤和神药学院众人前往家中去。 顾枝看着热情的村民们,开始感觉到太阳穴隐隐作痛起来:完了,看来今天是别想安宁了。 这不,李家的大婶又伸出大手来上下摸着,还不停念叨着又瘦了;张家的大爷抽着旱烟,吧嗒吧嗒地含糊不清说着什么;林家的三兄弟又满脸期待地凑上来,问着城里的新鲜事;还有远处不敢挤入人群的几位娇滴滴的小姑娘,羞答答地望过来。 顾枝打了一个寒颤,不敢看向身旁扶音和栗新的双眼,竭力避开那些深藏的大恐怖和调侃,顾枝灵活地摆脱开人群,拉着扶音往不远处一间宅子跑去,嘴里喊着:“魏先生喊我呢,我先走了啊。” “诶”李家大婶喊起来,“刘老头说今晚让你们上他那吃饭去。” 旁边有人打断李大婶,喊道:“什么刘老头啊,那是村长。” 李大婶不满地顶撞回去:“什么村长啊,那老头每天就知道抽烟喝酒,哪做过什么正事。” 不敢理会村民们叽叽喳喳吵闹的顾枝应了一声之后便跑进了宅子里,合上门,顾枝转过身看着面前陌生的老者,愣了愣,与扶音对视一眼之后行礼问道:“这位老先生,请问魏先生可在家中啊?” 老者眯着眼笑着不说话,不远处的屋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客气啊。” 扶音低头笑了笑,顾枝无奈地摇摇头,与老者再次行了一礼便和扶音走进屋里去了。 顾枝仔细回想着,却发现自己似乎很少走进屋里,以往的每一次魏崇阳都会坐在树下云淡风轻地喝着茶,等待着院门被推开,然后摆出棋盘或笔墨,消磨掉许多时光。于是屋里的黑暗不知为何便将顾枝团团包裹了住,莫名的寒气笼罩而来,唯一的烛火忽闪着,照不进人的心里。 顾枝突然觉得一切都陌生起来,不是因为浓郁的药草味也不是因为遮蔽了所有天光的木窗,而是那个记忆里始终挺立站着的高大背影此时却只是躺在床上,裹在被褥里,露出温和却衰弱的笑。 魏崇阳看着携手走进来的少年和少女,浑浊的目光迷幻起来,似乎时光在这一刻便穿越了无数年月,又是当时初见。 顾枝晃了晃脑袋,暗暗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猛地攥紧扶音微微颤抖的手,走近了床边,坐在魏崇阳身旁。魏崇阳撑着坐起身来,他看向扶音,柔声道:“扶音,听说你到光明岛去读书了?” 扶音沉默着点点头,魏崇阳停顿了片刻说道:“光明岛啊,真是好久没去过了,不过应该也是再没什么机会了。呵呵。来,和我说说,光明岛如今又有了什么不同了?” 扶音看了看身边的顾枝,魏崇阳察觉到两人视线交错间流转的低落情绪,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他们面前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毕竟,都不再是当年的孩子了啊。魏崇阳握住扶音的手,说道:“别怕,我还能再撑一段时日的。” 顾枝看着魏崇阳的双眼,绷着脸不说话,他站起身走到屋外去,魏崇阳瞧着少年与记忆里不再相同的高瘦背影,没有多说什么,他点点头安慰扶音,说道:“我没事的,来,说说光明岛吧,我真的也快忘了那是什么模样了。” 扶音伸出手反握住魏崇阳的手腕,细细地说着光明岛那些旷世惊人的举措,魏崇阳便安安静静认真听着,入了迷,忘了神。 顾枝走到院中,他走近坐在树下煎着药的老者,行礼之后蹲下身,问道:“老先生,您是……” 老者拱手回礼说道:“顾公子,老奴只是老爷的家仆,当不得公子的先生二字。” 顾枝露出笑:“家仆?以魏先生的脾气,恐怕是不会这么想的。” 老者扭过头看了一眼屋里,眼中显出追忆来说道:“是啊,老爷总是将手下人都当作家人一般来看待,可我们只不过是些没什么见识的低贱之人,能够服侍老爷这样的大人物就足够让人眼红艳羡了。只有老爷却从不看低我们,还教我们习字读书,可惜也就因为老爷这种性情,当年才养出了那么些因了老爷失势就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人来,唉。” 顾枝见老者也打开了话匣,便干脆盘腿坐下,与老者聊起魏崇阳这些年来的经历和遭遇。 于是时光就在午后微暖的风里吹拂而过,无声无息地流逝着,有人坐在树下说着当年的过往,有人躺在昏暗的屋中听着年少的憧憬。 第二十章 以你之姓生我名(二) 当日光开始向着西面落下,魏崇阳闭上疲惫的双眼在老仆的照顾下沉沉睡去,顾枝与扶音悄声地离开,按着熟悉的路,走上回家的方向。 夕阳下,青潋山朦胧起来,闪烁着的迷离云雾轻柔披落,狭小的山路上,比肩而走的小小身影在伟岸的天地间那般渺小。似乎未曾如何变化的面容,依然柔和得让人觉出岁月的安好,少女指尖的风铃轻轻晃动着,清脆地哼着熟悉的歌谣。 安静摇曳着涟漪的浮山湖始终倒映出那座竹屋的影子,石子沉在湖底深处,尖利的棱角磋磨着屋檐的凹凸,于是一切扭曲模糊起来,让人几乎就要忘了记忆里的模样。 可是记忆里的一切其实早就已经远去,随着最后一捧黄土落下。 竹屋没有等来熟悉的主人,因为脚步声消失在了密林的深处,细细碎碎的声音刻意地压低着,似乎害怕因此惊扰了何处的宁静。顾枝和扶音越过绿草织就的围栏,沿着铺满光滑白石的小路走到了尽头,而那座早就习惯了等待的石碑却只是无话可说,或者说,也只能选择了不语不言。 扶音站在顾枝的身侧,她静静听着黄昏中升腾而起的寂静,终于在刹那之间察觉到了那一种熟悉的感觉,那种伴随着在海面上摇晃倾斜的不安和畏怯,那种远远望着熟悉岛屿就会不由自主蜷缩起身体的寒冷。 书上说,近乡情怯。 泪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模糊了视线和所有的思绪,扶音松开了顾枝的手,双手攥起抵住心口跪倒在地,那种巨大的痛苦和悲伤又再次于一瞬间掌握住了心脏的跳动。 死亡,如何叫人释怀? 顾枝站在原地沉默着,他看着无字的石碑不知所措,似乎连追忆都只能落在空处,也许这也是当年那人在遗书上安排时就想到的了。时间总是会轻易地消磨掉曾经念念不忘的东西,什么都不留下也就抹去了一切的痕迹,如此就相隔生死两两相忘。 可是,那许多年的斑斑种种叫人如何能忘? 你说呢,先生? 顾枝弯了身子,跪在扶音身旁,双掌抵在额头俯首行礼,就那样埋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肩头在微微耸动,似乎已经长大了的少年唯有在此天地辽阔万物寂寥的密林深处,才敢放肆所有的心绪和情感掌控气力与心神。泪水从眼底涌出,渗入碎石的缝隙之中,顾枝的嘴角微微颤抖,没有言语传出,却仍奋力地想再听到一句回应。 没有回答。 只有山间的风和闪烁的星,又可曾记得那个早生白发的故人? 故人姓顾。 每一座岛屿掌握的海图之上,光明岛始终位于正中,与位于东侧旭离海域的奇星岛遥遥相对的西侧圣坤海域也坐落着一座宽广的岛屿,正是岛主曾占据天坤榜前十席位长达一百余年的承源岛。 只可惜随着时代的变迁,一代又一代浪潮翻滚着变化了世间的格局,于是各大岛屿之主占据天坤榜位置的时代被取代,随之而来的是许多让人说不清来历的天才人物,开始活跃于天坤榜的榜单之中,将许多自诩历史久远传承悠久的岛屿之主挤下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而承源岛岛主也在数十年前起便不再出现在了天坤榜中。 隔绝着万里汪洋,春日的暖意被埋葬在秋风纷飞的落叶中,不同于奇星岛此时的晴朗,承源岛在麦穗收割之后的秋末中陷入沉寂,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北燕南飞离去,似乎便带走了最后的一丝生命的柔和。 承源岛岛主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死去了。 年幼的子嗣在柳家的扶持下登基,沦为了统治的傀儡和工具,柳家借此压倒了传承数百年的李家成为了承源岛的第一世家,又以另外十大世家作为附属,开始了专权独断的统治。匍匐于柳家之下的宋家也因此执掌了宰辅的权柄,地位超然,坐拥着都城之中最为繁华宏大的其中一座府邸。 华熙坊德言路是都城旌阳之中最为宁静的一处位置,因其临近皇城,亦因为其中所住的无不是执掌岛屿至高权责的一众官宦世家,只是宁静却非祥和。 宋家的匾额以红木为底,鎏金镶嵌,巨大的黑石正门肃穆地合着,隔绝开所有的视线,也遮蔽了内里的肮脏和污秽。 年轻的刀客戴着垂下帷幕的斗笠从门前经过,目光只是望着前路,却仿佛对于深宅大院之中那些蝇营狗苟的腌臜早已看透,他在暗处缓缓扯开一抹冰冷笑意,舔舐着血腥和刻在心上许多年的苦痛。 当夜幕降临,借着世间骤然陷落的沉寂,宋家家主召集起族老商议家族的存续和扩张,宋家长孙在后宅之中享受着欲望的喷张,宋家的妇人在忽闪的烛火后勾心斗角,一道模糊的黑色影子贴着墙根跃进了宋家宅院。 一场无声无息的屠杀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吞噬了如日中天的宋家,那些藏在暗中的侍卫被抹去生命,那些往日中嚣张跋扈的恶仆被割去头颅,那些躲在背后极尽怨毒的妇人被切去长舌,然后血液的流淌终于漫到了烛火通明的祖宅。 宋家家主宋祁璋看着那个提着一串头颅走进来的年轻男子,双手紧紧攥住了木椅的把手,他强自镇定下来,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几个儿子从后门逃出去,只要有哪怕一个人逃出去,无论是家族暗藏许久的那些死士,还是借柳家威势请动军中的势力,这些后手都足以让眼前这孤身一人的少年十死无生。 可少年只是双眼紧盯着宋祁璋,提着刀的右手轻轻翻转,刀光在烛火中闪过,便又有了几颗头颅落地,于是那几个习惯了躲在幕后、藏在深宅的宋家嫡子都吓得瘫软在地,宋祁璋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往日里的放纵已经导致了家族的没落和不堪,所以其实今日的宗族议事就是打算将几个子孙都送出去军中和地方历练。 只可惜......宋祁璋再次睁开已经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少年手中提着的几个临死前还满是震惊恐惧的头颅,那可都是自己平日里最为看重的子孙啊,如今却就这般轻而易举地丢了性命。 宋祁璋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沉声说道:“你到底是谁,我宋家何处与你结下了这样的深仇大怨,竟要将我宋家满门都杀了不成?” 少年依然用着那沉静平和的双眼看着宋祁璋,那明亮的目光照得人心中那些暗藏的肮脏都无所遁形,宋祁璋瞳孔猛地收缩起来,他看着少年那有几分熟悉的双眸,颤抖着出声道:“你……你是宋漓的孩子?你是那个孽种?!” 少年笑起来,他仍带着稚嫩的脸上笑得那般纯澈,连手上提着的血腥头颅都显得格格不入,他终于开了口:“是啊,一个被羞辱丢弃、无家可归的孽种。” 宋祁璋吼出声:“你这个狗杂种,怎么敢做出这种屠杀满门的恶毒行径!” 少年甩出刀去,深深嵌入宋祁璋的耳边,尖利的啸鸣声刺破了宋祁璋的耳膜,突如其来的疼痛和震动彻底打碎了他的心神,宋祁璋无助地嘶吼着,混沌血红一片的双眼看着少年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来,俯下身在他仍存有几分感知的耳边说道:“孽种也好,狗杂种也罢,现在我来杀你了,你害怕吗?” 宋祁璋模糊的知觉里记忆翻滚着,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寒冷深夜,那个扑倒在地的瘦弱身影和怀中啼哭的孩子,他记得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亲手抚养成人的唯一的女儿,眼里带着深深的嫌恶。 少年继续说着:“你还记得你当年说过什么吗?你说啊,像这种与路边野狗苟合,还生下了肮脏子嗣的女子与我宋家再无任何瓜葛,给我滚得远远地,若是污了我的眼,可就不只是逐出家门这样的宽恕了。” 宋祁璋感受到冰冷的刀刃从背后贯穿而过,缓缓地接近胸膛,在极致的绝望和痛苦中,他想起了当年那个柔弱身影眼中的决绝和毅然,也想起了那一夜消失在黑暗里的孤单背影,天空雷电交加,大地满溢水垢,可那女子只是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去,一如当年义无反顾离家而去追逐那个意气风发的人。 宋祁璋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穿透声,血液从身前喷溅而出,生命的气息迅速流逝而去,他在死去的最后一刻似乎终于追忆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哇哇啼哭的女孩在怀里那样的美好。 少年看着彻底没了气息的宋祁璋,他默不作声地走到剩余的几个族老和宋家子弟身前,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似乎在确认什么,良久才干脆利落地削去他们的头颅,然后转身离去。少年将手中头颅都留在了祖宅之中,一把火焚烧一切。 少年走在宋家绵延宽广的宅院之中,背后是滔天的烈焰,他没有理会那些蜷曲在角落逃过一死的可怜仆从和孩子,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藏在汇聚而来指指点点的人群中消失无踪。 夜里的风吹过微微颤抖的双手,少年坐在城头喝着酒,有一个宽厚的手掌拍在了头上,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粗犷的声音,听说曾上过前线杀过几十人的黄匣子笑着骂道:“好你个臭小子,我说躲哪偷懒去了,都找不着人,原来是自己在这喝好酒啊。” 少年抬起头露出不好意思的腼腆笑容,应了一声:“黄大哥。” 黄匣子放下手中端着的两碗酒,坐在少年的身边,他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说道:“你小子这两天怎么心神不定的,整天瞎琢磨什么呢。”少年低着头回道:“没什么。” 黄匣子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嘈杂的旌阳城,说道:“听说宋家被人屠了门,现在所有的禁军都在城里搜寻着凶手呢。要我说啊,还找什么凶手,那家伙把平日里就知道欺男霸女嚣张跋扈的宋家畜生都杀了个干净却留下了无辜的孩子和仆从,这该是江湖上为人称赞的英雄豪杰才对嘛。” 少年点点头算是回应,然后便又狠狠喝了口酒,黄匣子收回视线,他拿起酒碗一饮而尽,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来才继续说道:“你打算这样什么都不说就离开吗?”少年转过头看着黄匣子,问道:“你,怎么知道?” 黄匣子嘿嘿笑着:“我看了头儿桌上的信,听说你自己申请调到征讨南蛮的前线去了。” 少年嗯了一声,回道:“反正也不是大事,走了就是了,我可不想和兄弟们磨磨唧唧地搞得好像很舍不得似的。” 黄匣子又是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头上,少年无奈说道:“黄大哥,你再这么打下去我可真要成你们嘴里的小矮子了。” 黄匣子咂咂嘴,说道:“有什么事就跟兄弟们说,没有一顿酒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过既然你想要偷偷地走那我也不多说什么。” 说完,黄匣子举起剩下的一碗酒倒在少年的身上,淋得湿透,他说道:“若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也至少来封信说一声,以后有不错的小娘子我们也不留给你了。” 少年被打湿的头发下双眼闪烁着,他笑着说:“好。” 黄匣子站起身,手掌搭着少年的头,他望向远方说道:“小子,好好活着。” 少年点点头,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转过头,夜里的旌阳城出奇地灯火通明,少年起身,将饮尽的酒壶轻轻放在墙根底下,然后转身离去。 第二日的清晨,黄匣子起的很早,他路过再无熟悉身影早早操练的门前,一路来到城墙之上,飞扬的尘沙中有少年消瘦身影混杂在军队中远去,黄匣子低低说了声:“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别再连遮掩血腥味都不会了。” 黄匣子想起昨晚浓酒都几乎遮盖不住的浓重血腥味道,似乎终于知道少年为什么能靠大人物的关系当上都城的守卫。若昨夜喧嚣了整座皇城的那件事真是如自己想象的一样,那这样的本事到哪里得不到大人物的青睐啊。 黄匣子也不再想那些自己肯定琢磨不透的安排计划,比如为什么要躲在都城的守卫之中?为什么要远去前线?为什么要藏着自己的本事?黄匣子只是看着远方道一声珍重。 再次收到有关少年的讯息是在三个月之后,一封信件和少年的死讯一同传到了旌阳城的城墙上,黄霞子沉默不语地接过信,然后一字不落地看完,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末尾的落款处,那里方正字迹写着“顾生”二字。 顾生跟着大将军童岈的五万大军奔赴南蛮战场的前线,在一场死伤数万人的战役中消失了踪影,搜寻许久都再找不到痕迹,于是也就被列入了死亡的名单。由于没人知道顾生的籍贯来历,于是死讯就随着他留下来的信件送到了都城。 对于其他人来说也只不过是又一个年轻的生命英勇战死沙场,生活依然在继续。南海边的一个小渔村也自在地过着平静祥和的平淡日子,虽然一个陌生的少年到来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声,但对于这位来去匆匆的神秘人物,人们说得最多的还是他出手阔绰地买下了一艘船以及猜测那把挂在腰间的刀是否值钱。少年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出海而去再也不见踪影,人们都说他应该是死在了随后而来的风暴之中,但擦肩而过的人生与死又与生活有何影响呢,日子依然在继续,没有什么两样。 飘摇的海面上,顾生展开手中的海图,借着太阳和星光赶路,向着奇星岛而去。 那些四处打听“宋漓”这个名字的人如果没有在生死垂危之际仍敢撒谎的话,那么自己找了许多年的那个同样姓顾的人应该就躲在奇星岛之中。 账要一笔一笔算, 人要一个一个杀。 宋家该死之人已经都亡于刀下,现在,该轮到你了。 顾生抚摸着腰间的刀,眼里深邃一片。 第二十一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一) 少年来到言封城外,风沙席卷呼啸,衣襟猎猎作响,少年握紧了腰间的竹鞘,他感到了紧张。 仔细想想,从秀栾城起,少年似乎从未战败过,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虽然其间难免有些艰难困顿,但咬咬牙也就平稳地撑了过来,可是不知为何,站在城外的此时此刻,少年感受到了失败的预兆。 失败?少年有些自嘲地笑笑,任由思绪随意地飘荡着,回到了青潋山下浮山湖竹屋旁,那里有青翠竹林在风雨里生机盎然,日落月生、斗转星移,无数的岁月在那之中似乎真如流水般匆匆而逝。少年松开莫名紧绷的双手,甩了甩,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在心里问了一句:怕吗? 在很多年前少年就得到了答案。那是在毒虫蛇蚁环伺的山林深处、那是在风雨交加的黯淡深夜、那是在不知所措的茫然绝境,少女说:不怕。 于是少年的回答就是:不怕。想到那个无论面临何种处境都能露出纯澈目光看向自己的少女,那般的坚定从容仿佛一团火炬始终燃烧在少年的心上,少年露出笑来,他好像直到此时才想明白,原来这一路走来,哪怕见过了那么多的尸体和悲戚,却只要想起她就会感到世间仍有值得留恋之处。 少年伸了伸懒腰,然后抽出刀来。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风沙模糊的视线里那个拄着刀站在城外的高大身影慢慢清晰,少年缓缓地跑了起来,愈来愈快。 言封城外站着的恶鬼也出了刀,于是剧烈的碰撞顷刻之间卷动起无边的浪潮,犹如波纹一般的深厚尘土不断向着四周散开,少年与恶鬼所站的位置竟一时间空无一物,只剩下开裂的黄色大地。 少年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 殷红的一片迅速渲染开来,恶鬼往前踏出一步,少年感到心神开始疯狂地震动着,地上染开的血液仿佛慢慢织就出一个诡异的图案来,少年的呼吸变得迟滞,手中握着的刀无比沉重。 恶鬼再一踏却是出现在了少年身后,然后挥刀砍下,少年转动手腕收刀回抵,强势的撞击敲碎了少年背上的某一块骨头,碎裂的疼痛充斥周身,少年向前扑倒在地。 恶鬼接着出刀,从上而下华丽丽地斩落,带着凛冽的刀光。少年左手撑地翻身滚动,同时手掌握着刀柄向前递出,一点寒芒遭遇开山之刃,不带丝毫保留地碾压而下,少年听见了清脆的断裂声,沿着刀柄直直撞进心中,全身的气府经脉都难以抑制都动荡摇晃起来,疼痛攥住了所有心绪。 血液沿着少年的嘴角不断淌落,少年的视线模糊起来,只见风沙被一杆系着白缨的长枪穿透,青色的身影掠过抱起自己的身体,然后一切的景物开始急速地倒退着,少年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恍惚间鼻尖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耳中传来了令人心安的醇厚声音,少年闭上了眼。 少年最后模糊的意识清晰地听到:你败了。 言封城外的一战,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始终站在远处的一道缓坡上看着,他看着少年提刀前冲,他看着长枪撕破风沙,他看着青衣带着少年远去,他看着恶鬼收刀回城,然后他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地上直至深夜。 他叫冀央,从千里之外的南境追随着那道顶天立地的身影来到此处,他放下了亲手创立的降魔殿,他离开了生养之地的祈业城,他来到这里见证了一场英雄主义表演的落幕,他感到了无数年前的那种迷茫再次笼罩住了所有的心神。 当星光布满夜空,冀央躺在了沙地上静静地看着星空,他慢慢开口自言自语:“师父啊,你说等我学会了你留下来的武学就能天下无敌,可却不是这样的啊。我打不过杀了你的祈业城恶鬼,也不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鬼门关恶鬼出手,我总是躲在后面看着那人所向披靡,可是现在,他也败了。 如果连他那么厉害的人都会败,是不是我们真的没办法再回到以前那些美好的年月了?但是徒弟好不甘心啊。 你知道吗,你徒弟我亲手创立的降魔殿现在得了奇苍皇帝的赏识,皇帝陛下在前线领兵打仗,我们就在后方为陛下治理城池、维持安稳。宰辅大人说等以后打倒了魔君,奇苍皇帝登基,我就会是朝廷一等一的大官了呢,到时候什么千居楼、新宴酒馆啊都不敢拦着不让我们进去了。 唉,你说你这老头要是别那么急着死,现在不就能帮徒弟解解忧了嘛。” 冀央的声音慢慢低沉下来,他摸了摸腰间新打的长剑,不知为何就想起了以前在师父的斥骂下练剑的模样,笨拙却执着,滞涩却坚定。 冀央在夜色里站起了身,他看着无边无际的夜幕,星星在向他眨眼,他独自对着天地轻声说道:“师父,我想试试。” 第二日的晨光笼罩而下之时,喧闹了一整夜的言封城鬼门关终于安静了下来,人们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被甩出了城门之外消失无踪,接着便是一声愤怒的咆哮和清脆的碎裂声。接下来的数月里又有无数的青壮男子被抓进了鬼门关中,然而这一次却不再是什么开凿宫殿的大兴土木,那喜怒难明的恶鬼只是命令他们日复一日地冶炼长刀,直到满意趁手的新武器诞生为止。 而被甩出城外的冀央则带着无数断裂的筋骨和四溢的鲜血跑回了祈业城,当降魔殿的手下将冀央送入医馆时,他们发现意识昏迷不清的冀央仍在笑着,不知为何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地放声大笑。 在祈业城中修养了三月之后的冀央踏上了西去的道路,成了降魔殿中在大战前线摇曳旗帜的第一正司。 赋阳村难得的宁静在一个晴朗的午后被打破,人们看见一位穿着青衣的男子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奔向了青潋山,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倒提长枪的白衣青年,他们拖着残影穿过赋阳村,人们带着震惊和疑惑地站在街道两侧看着,但却没有人跟着跑到青潋山下那竹屋中看个究竟,因为人们早已习惯了那位神医顾先生的诸多神秘,像这样生死攸关的危急局面人们这几年来也看了不少,只是不知道这次是哪一位得罪了魔君和恶鬼的英雄受了重伤。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现在正面临着生死攸关局面的就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一个孩子。 秋风急急切切地拂过繁密的竹林,奇异的青翠在这深秋里莫名地就有着直抵人心深处的力量,少女挥挥手跟先生说了一声便捧着几卷竹简跑到竹林中,屹立在竹林中央的光滑巨石上压着舒适的草甸,少女轻轻一跃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其上,听着轻缓的风声,读着书。 书上的墨字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少女低着头就慢慢地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简单的一笔一划却就那么清晰地将宏大的世界铺在眼前,少女的心神放纵在锦绣的河山之中,憧憬着乘船远洋,伴着海风看尽世间无数风景。 不知多久之后,少女才慢慢从书中抽出了神,她躺倒在巨石上遥望着云卷云舒的天空,鼻尖嗅着不远处飘来的药草香,少女闭上双眼露出了恬淡的笑意,她想到了某个人,数着时间想着那人此时应该走到了何处,又认真地想着那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少女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齐齐整整的纸条来,小心地展开然后看着那其上熟悉的名字怔怔出神,许久后少女还是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四处张望着确保没有被先生发现。揣在怀里,少女听着急促的心跳声开始了思念。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到先生手中的小纸条其实没能逃过少女的双眼,少女小心地观察着却没有随意地打听,虽然先生总是那副云淡风轻的随意作态,但是少女总不免从中觉出几分寂寥和失落来,少女知道先生这一生一定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人,然后沉默在了离散中。 毕竟早生华发。 日子还是那样平平淡淡地过着,少女跟在先生身边尽心学着所有的医术,却终究难以抑制心中的想念和回忆,直到有一天少女再次走神砸碎了一个药碟,先生终于无奈地将一张纸条塞到少女手中,而少女也终于知道了一些关于那个远行在外的少年的消息。 在那之后一有关于少年的消息传来,先生也不再瞒着少女,于是少女就得以保存了这些不带任何评语的关于少年一路行程的叙述,少女会为少年直面恶鬼而慌乱、会因少年在山里走了一月而心疼、会看着少年屡战屡胜而振奋……然后再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在先生无奈的眼神下伪装得若无其事。 每一日的时光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仔细想想少年也已经离开家半年之久了,在此之前少年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少女总是不免担心少年是否也会想家,于是心疼起来,于是一天一天地将一个人一点一点地刻在了心上。 少女睁开眼,嗅了嗅鼻子,血腥味? 少女翻身跳下巨石,目光投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竹屋,心上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少女感到慌乱和恐惧紧紧攥住了所有的心神,不顾一切地跑出竹林,看见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血肉模糊。 少女叫了一声然后紧紧捂住张大的嘴,她睁大的双眼里只剩下了那个一动不动的消瘦身影,一瞬间所有的思绪从脑海之中抽离开去,少女茫然地站在了原地。 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站在身前,少女缓缓抬起头,那双过了这么多却依旧记得清晰的苍凉双眼落入眼中,少女怔怔地听着那仿佛被无限抽离远去的声音:“顾筠呢?” 少女眼神空洞地指向远处的山林,青衣男子转身就要跑进山林中,顿了顿,男子重新看向少女,他蹲下身一字一顿说道:“他还没有死,现在我去找你们先生回来,在这之前他就交给你了。” 少女的视线慢慢聚拢,泪水在眼眶中迷离地流转着,她听到青衣男子问着:“我可以把他交给你吗?”少女点点头,然后看着男子远去的身影握起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之中,殷红鲜血淌落,少女晃了晃慢慢清醒过来的脑袋,咬着牙来到少年的身边。 看着数不清的刀伤和袒露在外的森森白骨,少女呼出一口气然后取过一旁的白布开始小心地擦拭着少年身上的伤,虽然看着少年那由于触碰到了伤口而颤抖蜷缩起来的身体直感到内心难以忍受,可少女还是双手平稳地小心翼翼,同时下意识地指使起站在一旁的傅庆安取来各种各样的药材器具。 傅庆安默不作声地听从着少女的吩咐,尽量不出错地准确迅速,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咬紧牙关的少女和一动不动的少年在这小小的一间竹屋里对抗着生命的流逝。 在山林的深处,顾筠转过身看向飞掠而来的模糊身影,他微微皱眉抿着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终于那一袭青衣直直落在了身前,沉着声说道:“他受伤了。”顾筠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去搭在谢洵的肩上,谢洵阴沉着脸带着顾筠向竹屋飞掠而去。 当黄昏的最后一抹光线隐匿在高山的背面,站在屋外的谢洵和傅庆安终于听见屋内的嘈杂声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他们转过头看着白发披散的顾筠神色疲惫地走了出来,然后走到一旁的湖边坐下沉默着不说话。屋内,少年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躺在床上,少女坐在一侧细心地照料着,谢洵在门口站了一阵,终究没有走进屋内那几乎凝滞的安静中,他默默地走到湖边坐在顾筠的身旁。 傅庆安看着黯淡天光中并肩坐着的两个身影,不知为何地从中觉出几分落寞和苍凉,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屋中那沉默的安宁,然后一掠而起独自躺在屋顶上眺望天际。 “是我错了。”顾筠突然开了口,沙哑沉缓地,“当初我不应该同意他习武的,如果就让他做一个安闲的木工住在这山里,哪怕蹉跎一生也是好的。” 谢洵看着平静的湖面,良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其实我看着他这一路走过,直面恶鬼、困顿山野,我倒反而觉得当初你说的是对的。” 顾筠转过头看向谢洵,看着那沧桑难明的面容上依旧凌厉的双眼在湖水的映衬下闪烁着光芒,他听见谢洵说着:“当初他非要跟着计瞳学刀,我是绝不肯答应的,筠哥,你还记得你当时是如何说的吗?” 顾筠收回视线落在幽深的湖底深处,低声道:“既然他是那人的孩子,那这一生就绝不可能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安安稳稳地平凡度过,他可以忘记一切,却丢弃不了血脉里的那股意气,无论我们如何遮蔽他的眼、阻拦他的脚步,但他终究是要走出去的,他的天地不会被那么轻易地禁锢,他的身上不会被戴上任何的枷锁,而他只要握住了刀,这天地又如何拦得了他。” 说着,顾筠低下了头,呢喃道:“但我错了不是吗?如果这一次不是有你跟在身边,如果不是阿音救治及时,等我赶回来他恐怕就已无力回天了,谢洵,我护不住他。” 谢洵伸出手握住了顾筠的肩膀,坚硬的突兀摩擦着掌心的温度,谢洵看着顾筠愈加苍白的长发,沉声说道:“十年了,筠哥,他已经住在这山里十年了。他可以学着自己喜欢的木工,可以跟着那些视死如归的亡命之徒修习武艺,可以躲在后面看着天下的风云变幻,这一切都是你给他的啊。如果没有这间竹屋,如果没有你,他就成为不了如今的他。” 谢洵站起身,他看着星幕织就的遥远辽阔天空,说道:“既然他决定了走上这样的一条路,既然他决定了走出山林,既然他决定了握着刀,那么无论前方如何,该受的伤该吃的苦,只有尝过了试过了才能到达他心中的彼岸。” 顾筠抬起头,突然露出了笑来:“谢洵,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啊。”谢洵看着顾筠的双眼认真说道:“不,筠哥,真正没有改变的是你。” 顾筠笑着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没有改变?是怯懦和畏缩还是固执和坚毅?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但无论如何,当初既然带着他离开那座城来了这山里,那么往后无数岁月就都与自己脱不开关系了,若他要一生安宁远离纷杂那便远远地躲在山里,可是如今他既然已经选了这最难的一条路,那么除了一如当年的跟在身后又还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他们如此的相像,一般的固执和果敢。 谢洵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他却始终觉得顾筠从来没变,仍是当初玄鹤城里最明媚的少年,将苍生的疾苦放在心上,将最难的路都走遍,然后一如初见的纯澈干净,云淡风轻的将一切一笑而过,却又把珍视的一切牢牢刻在心尖,就此寥落一生满是遗憾,而无怨无悔。 第二十二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二) 少年在三天之后终于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他睁开惺忪的眼便看见躺在床沿的柔弱身影,他挣扎着伸出手去落在那披散的发上,那熟悉的柔顺透过指尖渗透进血液之中,于是少年便终于觉得自己是还真真切切地活着,泪水难以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润湿了脸颊,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了…… 门推开,傅庆安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然后仔细说来还是第一次见面的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片刻后傅庆安放下药碗说道:“你等一下,我去叫顾先生和谢先生。”说完,傅庆安转身就走了出去,少年一脸疑惑地看着缓缓醒过来的少女,迷茫地问了一句:“他是谁?” 少女看着醒转过来的少年惊喜地露出了笑意,她伸出手抚摸着少年苍白的脸颊,开心地说道:“你醒了啊,诶,你的脸怎么是湿的?” 少年咳了一声转开脸去,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说到这里,少女似乎有些生了气,语气冷冷道:“哦,你差点就死了,要不是我,哼哼。” 少年微不可察地擦了一下脸,然后才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少女:“我只记得我好像是输在了言封城外,然后有一个人带着我回到了赋阳村,然再然后就是你和先生站在我身边,其他的我便都忘了。”少年不知道少女是在为了什么生气,但根据以往的经验还是装出了一幅十分认真的迷惑表情,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双眼眨呀眨。 少女果然再次被欺骗,哼了一声之后就将谢洵和傅庆安带着少年回到赋阳村以及自己和先生如何救治少年的经过说了出来,于是少年就真的迷惑起来了,张着嘴愣愣地问道:“等等,谢洵是谁?傅庆安又是谁?” “傅庆安是你四师父文仲甲的弟子,谢洵,是你三叔。”顾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少年双手撑在床沿抬眼看见一头白发的先生走了进来,板着面孔没什么好脸色地盯着自己。少年暂时忘了要在先生面前装可怜,他发现自己好像又有点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三叔?”少年问道,然后看着出现在门外的那个有着几分熟悉的青衣身影,伸出手指说道:“你,你是当年在山里救了我和阿音的人。” 谢洵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少年看向顾筠问道:“三叔又是怎么回事?” 顾筠说道:“我不是和你们说过吗,我以前在承源岛住过一段时间。谢洵就是那时和我结为异姓兄弟的三弟。” 少年又问:“三弟?那你是大哥还是二哥?” 顾筠回答:“我行二。” 少年再问:“那你们大哥是谁?” 顾筠怒道:“哪那么多废话,先把你的手挪开。” 少年收回视线看见自己的手还放在少女的头上,连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挪开,然后迅速岔开话题说道:“那为什么他们会救了我?” 顾筠说道:“当初你离开赋阳村之后我就告知了谢洵,拜托他一路跟着你,以防出现什么意外。而傅庆安……” 傅庆安重新出现在门口说道:“师父死之前我见了他最后一面,他跟我说他收了一个天赋卓绝的关门弟子,当时在晋岩城我见到了你的红缨枪就认出了你的身份,后来又遇见了谢先生,所以就也跟着看看你能怎么踏破十三鬼门关。” 少年听到这里嘟囔了起来:“你们这些高手都这么闲的没事干吗?我在前面打生打死,你们就在后面看热闹啊?你们要是早点出手,鬼门关不早就破了?” 顾筠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头上,没好气地说道:“文仲甲死在宫门外,傅庆安当时耗尽气力也没能救下,此时仍是有伤在身,谢洵……”顾筠看了一眼谢洵没有多说,然后他端起一旁的药碗放到少年面前说道:“赶紧喝了,要是没事了起来走两步,哪那么多话。” 少年无奈地在少女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被顾筠拎了出去,赶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去了。毕竟少女一直担心少年,足足在床边守了一夜,怎么劝都不听,现在想来也是心力交瘁,如今看着少年醒转过来并无大碍的样子,顾筠便想让少女也好好休息先。 少女离开之后,谢洵和傅庆安也暂时离去,只有顾筠独自坐在床边劈头盖脸地将少年如今身上的伤势和病情都说了一遍,少年只能老老实实地安静听着先生的数落,全然不敢开口多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修养得差不多了的少年终于能走出竹屋来到湖边,他感受着熟悉的微风吹拂过脸颊,闭着眼沐浴在秋日的天光下,然后听见了脚步声慢慢走近,少年睁开眼看向出现在自己身旁的顾筠,沉默着没有说话。 顾筠背着双手缓缓开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伤养好了就继续出去拼命?还是就躲在山里再也不出去了?” 少年低声说道:“先生,我以前只知道鬼门关恶鬼杀人无数、暴戾残忍,却不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恶,可是走了这半年我见了那么多的鲜血和尸体,才发现原来天地竟然能这样的混沌一片,叫人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和希望。”顾筠看着湖面,静静地听着。 少年沉默片刻之后继续说道:“先生,我还是想再去走走,其实在去言封城之前我就隐约觉得是要败了,可是我又觉得,既然当初走出赋阳村时就想好了要一往无前,,怎么能够轻易地就退了呢?所以哪怕差点就死了,我却也并不后悔那时的选择,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您和阿音......“ 少年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语气平静坚定地说道:“可是先生,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如果因为死亡就退缩,那我当初又为何要答应师父们承继他们的意志呢?” 顾筠转头看向少年的双眼,只是问道:“如果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跟在你身后保护你呢?如果这一次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呢?” 少年笑着说:“没关系啊,反正我本来也就不知道自己身后原来还有人在护着。至于再也回不来了……”少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悄悄走到顾筠身后的少女,然后直视着顾筠的双眼,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不管走得再远,总是要回家的啊,不是吗?” 少年歪着头看向少女,露出如同天光般璀璨的笑,少女站在微微拂动的风里,发丝凌乱地遮掩着脸上的神色,只有四目相对间流转的涟漪,细说着心意。 远在万里之外,奇星岛的大军遭遇了第一次兵败。 当盘戈率领十万南军加入战局,战线就被无限拉长,魔君座下的五十万大军被迫分散到两大战场之中,同时随着降魔殿及魏崇阳在各城池之中的治理和谋划,奇苍的威望一时间达到了当年奇星岛统治时的全盛时期,备受压迫已久的百姓们无不高歌奇苍皇帝的无上荣光,紧紧追随在伟大旗帜之下。 然而,当魔君苏醒重新降临的传闻开始席卷战场各处,恐惧和退缩慢慢占据了人们的心神,仿佛天空之上的日光都被逐渐遮蔽,只剩下了惨淡的一片阴霾,于是魔君大军的力量也似乎无限地膨胀起来,一场摧枯拉朽的战斗将奇苍逼回了西境。 持续两月之久的桑河城之战终究以奇星岛大军伤亡三万之数而落幕,奇苍被迫率领大军驻守西境华昂城休养生息。 西境盛廿城行宫之中,魏崇阳放下手中的战报陷入了沉思,他猛然间发觉到这六个月以来的连胜,似乎不过是在某一只无形之手的操控之下,而奇星岛大军的扩张和城池的收复又只是那位幕后之人的视而不见而已,想到这里,魏崇阳感觉夜里的风穿透了燃烧的壁炉渗进身体之中,他猛地站起身来,攥紧苍白的十指,在宽广的大殿之中来回踱步。 如果从逐渐麻痹心神、令人难以置信的连胜中清醒过来,便会发现在这些战役之中有许多的疑点,比如一万魔君骑兵怎么会在城中发动突袭从而将柳严城拱手相让、又比如献舫城的城主为何会被民众那般轻而易举地谋杀从而大开城门让出城池……此前种种看起来水到渠成的东西此时却都无比清晰地显露出缺陷来,魏崇阳就这么在行宫大殿之中想了一夜,直到天边有黯淡天光浮现才慢慢收拢心神。 走出大殿,冬日的寒风扑打在紧绷的脸上,魏崇阳的面容慢慢变得坚决,他挥挥手,站在一旁的侍卫走上前来,魏崇阳沉声发令道:“抽调亲卫队随我前往华昂城面见陛下,另外我要先见一见唳钧统领。” 侍卫接下命令之后便退下去安排,而魏崇阳则返回大殿之中坐在桌案后闭上双眼稍作休息。 行宫之外有一座森严的府邸,红墙绿瓦却透着股冰寒,简陋的硕大牌匾挂在屋檐下,路过之人无不心怀敬畏和崇敬地注视片刻。这座就在行宫旁的府邸,正是如今在西南两境高举奇星岛旗帜、治理城池灭绝魑魅的降魔殿。 此时坐镇降魔殿临时指挥所的正是第三正司唳钧,他正坐在堆满公文的桌案之后神情严肃,有手下战战兢兢地走进指挥所正殿,躬身行礼道:“大人,魏宰辅有请。” 唳钧放下手中关于冀央行踪的回报,抬起疲惫的视线看向身前不远处低着头毕恭毕敬的手下,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一个本应该只负责灭杀魑魅的武将,此时竟要管理起这堆积如山的公文和无数城池中大大小小的杂务,其实都怪那个做甩手掌柜的第一正司冀央和跑进北境就不知道回来的第二正司麟书。 唳钧站起身来,抓起一侧的官袍披在身上,点点头道:“走吧。”说完就跨过降魔殿的门槛,大踏步地往不远处的行宫走去。 唳钧来到行宫正殿之外,看着烛火黯淡的宽大殿堂面露肃然,他总是不免地感到恍惚,想自己当初只不过是南境一个不受重视的小小武将,因为冀央广纳天下武者组建降魔殿而毅然离开家乡,却没想到如今竟以降魔殿第三正司的身份有了如此的权势地位。 他时常会面对那堆积的公文和忙碌的手下们陷入沉思,仔细想想自己是否真有本事能担待起如此的重任。可是一切都走得太快太急,没有什么思考犹豫的空闲,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的流落使得他成了这临时指挥所的唯一指挥者,犹如一步登天般每日忙碌于城池的治理和民生的修养,此时更是得以独自面对高高在上的三朝宰辅,他长吁出一口气,跨步走入正殿之中。 魏崇阳抬头看见唳钧走入大殿便站起身来,他示意唳钧在一旁落座,然后坐在另一侧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唳钧有些拘谨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便坐在原地等待魏崇阳吩咐。魏崇阳沉默片刻之后还是开口道:“如今冀央大人在东境与鬼门关对抗,麟书大人又远在北境打探魔君情报,眼下能够解决陛下燃眉之急的也就只剩下唳钧大人了啊。” 唳钧连忙拱手行礼说道:“魏大人言重了,当初冀央大人在南境之时就曾下令命我等务必以奇星岛国事为第一要务,尽我等绵薄之力为陛下收复奇星岛而不惧辛劳,麟书大人也是因此而主动前往北境探寻魔君的下落,魏大人有何吩咐自可言明,我降魔殿必当义不容辞。” 魏崇阳点点头:“有唳钧大人此话魏某也就明说了,此时前线战事吃紧,陛下心忧北境魔君大军负隅顽抗而久战难息,不日我将赶赴前线为陛下分忧,后方城池及百姓就只能交付于唳钧大人多些劳心劳力了。”说完,魏崇阳起身拱手行礼。 唳钧连忙起身扶起魏崇阳,同时长身而跪说道:“谨遵陛下与魏大人之令,降魔殿必竭尽所能护佑西南两境的百姓安康,静待大军凯旋。” 半个时辰之后,魏崇阳终于坐上了离开盛廿城的马车,他手中握着竹简却无心阅读,虽然已然尽力将所有的安排传达给了唳钧,但仅仅依靠一个成立不足半年的降魔殿真能稳固好后方吗?魏崇阳不敢深思,因为他知道此时也只剩下了这个办法。当年的朝廷官员们大多早已死在战火之中,魏崇阳手下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协助国事,只能在降魔殿身上赌一把了。 魏崇阳眼下最为要紧的,还是亲自去到前线将自己的思虑提醒陛下,此前战局之中的诸多疑点无不显示出此次兵败也是身处掌控之下,若是再不多做警醒而只知一味进军,恐怕此后还要面临更大的困局。 忧心忡忡的魏崇阳在五日之后终于抵达了前线华昂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军营之中面见奇苍。 听完魏崇阳对于战局分析的奇苍闭上双眼躺倒在了高椅上,许久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说道:“魏先生救我啊。”魏崇阳只是躬身行礼,沉声道:“奇星岛之危,臣定赴汤蹈火辅佐陛下。”听着魏崇阳话语间的沉稳平静,身心俱疲的奇苍吐出一口气,重新点亮起双眼中的光芒,站起身来到兵图之前与魏崇阳在反复的辩证中开始了新的谋划。 十日之后,奇星岛大军转守为攻,避开魔君大军的正面冲击而选择开辟道路与南境大军所在战场相连,自此汇拢两方二十万大军正式出兵北境,开始了维持一年之久的北境之战。 而那股足以左右战局的幕后之力却终究成了难以解答的谜题,魏崇阳用尽了所有的心神也终于放弃了这场无形的对弈,尽管在那次桑河城兵败之后仍会不时察觉到那股力量的扰动,但有了防备和后手的奇星岛大军总算都有惊无险地渡过。 战场的瞬息万变足以吞噬掉无数的生命和时光,失败和胜利总在不易察觉之时袭来又离去,而身处其中的人们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挣扎着前行,因为心中的希望足够强烈,因为旗帜的飘摇足够响亮。 战场之中谁又能得片刻清明? 没有人能够例外。也许…… 第二十三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三) 幽暗的深山间模糊的身影闪烁着,莹白的月色洒落泛着寒光,有阴沉声音下令:“追上他们,格杀勿论。”话语落下,铺天盖地的黑色影子如离弦之箭,在山林树木遮掩间紧紧地贴住奔跑在最前方的那两个人。 夜里微凉的风拍打在脸颊上,刀客眯起眼咬着牙向后看去,无奈说道:“完了,这么多人,跑不掉了。”一旁神色冷峻的剑客也向后看了一眼却就不再理会,他沉声应道:“接着跑吧,能不能活下去还未可知呢。” 登山的路蜿蜒曲折,借着树木和山石的遮掩,刀客和剑客靠在一棵巨大的树干上稍作歇息,他们微微喘着气,极力收敛气息,刀客笑着说道:“虽然现在这么逃跑是有些狼狈了,不过杀了那几头畜生也算值了。”剑客手搭在腰畔的剑鞘仰头调息,应道:“你就不该贪心杀那个魔宫使者,咱们事先说好的慎重为主你是半句也没听进去啊。” 刀客扭过头看向剑客,不以为意地说道:“若是一味想着慎重,咱们又何必踏上这奇星岛魔窟来?反正是九死一生的活计,痛快些也不错。”剑客摇摇头,睁开半闭的眼,两人对视一眼,身形摇晃,便继续向着山上跑去。 半山处,魔宫大护法站在一株参天巨树之上,赤红的双瞳冷冽地望向远处跃动的两人,他背负身后的双手轻轻摩挲,长发浮动在月光里犹如寒芒。 作为魔宫代行者之一,大护法所司应是驻守宿微城,然而数天前魔宫深处却突然下了令,于是大护法便领着手下数十人来了东境,围杀传闻专杀城主的两位陌生侠客。这两人出现得蹊跷,只用了数天时间就从东境边陲杀到了东境鬼门关前,两线并进,凡是魔宫治下城主尽皆丧命,死后尸首更是高悬城门之上,向着北境魔宫的方向,无声地嘲弄着。 深不可测的魔宫大护法望了片刻便身影微动,穿梭在树冠之上,向着那二人追去。以先前的手段来看,这二人并不是自己的对手,速速将他们斩了也好快些赶回宿微城去,毕竟那反攻的奇星岛大军已然杀入北境,不知何时恐怕就会杀到宿微城下了。 山石滚落,刀客和剑客并肩顿下脚步,他们向下望去,幽深不见底的悬崖赫然就在脚下,他们对视一眼,转过身面向追逐而来的无数黑衣人,然后,刀剑出鞘。 人数的悬殊并没有迅速结束战局,反倒是各持刀剑的两位侠客身形矫健地腾挪在包围之中,隐隐占了上风,血肉横飞的山崖上,刀客和剑客慢慢地后背相抵,弯着腰略作喘息,双眼却仍凌厉地盯紧每一个黑衣人,然后他们便察觉到了有一股滂沱的气息降落在山前不远的山林中,他们看着那身影缓缓走近来,红色双瞳闪烁肃杀,他们知道,结局到了。 剑客低着声问道:“这应该就是那什么魔宫的大护法了,我们不是对手。”刀客慢慢挺直了脊背,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说道:“不打一打怎么知道。”说完他笑了起来,抖落满身气息,朗声喝道:“什么魔宫大护法,有本事就来杀了我啊,哈哈哈!” 剑客低下了头,披散长发下他似乎也露出了笑意,突然他伸出了手,几乎就要与飞掠而来的大护法碰撞在一处的刀客被硬生生扯了回来,然后两人就这么跌入了悬崖之下,穿破浓雾不见了身影。 许久后只有几声沉闷的碎裂声回荡。魔宫大护法走到悬崖边上,皱着眉看了许久,最后沉声吩咐道:“差几个人到崖下去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身后几人应声接过命令,便转身下山搜寻而去。魔宫大护法则想了想之后端坐在山崖畔一块巨石之上,闭目等待。 浓雾聚拢又消散,如此往复便模模糊糊地显出那一处昏暗山洞来。山洞外有一弯石台,此时刀客和剑客便仰面躺在其上,闭着眼似乎没了气息。片刻后,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慢慢走出山洞来,他低下头看了看躺在一处的两人,伸出宽大双手将二人握在掌中,重新走入山洞深处而去。 恍恍惚惚醒转过来的刀客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他小心翼翼扭头看了几眼,然后震惊无比地和不远处也睁开了眼的剑客对视起来,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难以置信。且不说居然真的侥幸活了下来,这个单单用手掌就能握住自己二人的庞然大物又是什么? 片刻后他们感受到了火光,于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剑,如果这个巨大的家伙是魔君座下的怪物,那么此时他们便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生死难料。剑客冷静下来的双眼深深看了刀客一眼,无声之间简单的计划便成了形,他们复又闭上眼,静静等待。 终于,怪物的脚步停了下来,然后他们便感受到自己被从掌中解放出来,滚落在了坚硬的山石地上,他们听见有人说话却没等听清,他们握住刀剑翻身跃起,一刀砍向怪物,一剑落向火堆。 宽厚手掌轻轻松松地握住了锋利的刀,而另一侧有双指并作一处停下了长剑,然后剑客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道:“怎么,这才几年就连师父都不认得了?” 剑客楞在了原地,他看着眼前仍旧是一身简朴布衣打扮的中年男子,低声惊呼:“师父?” 刀客闻言也停下了正要继续前行的长刀,脖颈间的衣袍被巨大手掌拎起,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被扔在了剑客身边,他脸带疑惑透过火光看着那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视线落在身边的剑客身上,断断续续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挥挥手示意巨大怪物走到身边坐下,然后看着刀客说道:“在下黄草庭,这位是在下……友人”说完黄草庭向着一侧指了指,巨大怪物低声音沉说道:“在下武山。” 剑客不敢怠慢,连忙回了礼,拱手说道:“见过师父,见过武山前辈,在下于琅。”刀客迷迷糊糊地也学着行礼道:“在下周厌,见过两位前辈。” 坐在火堆旁不久,听着黄草庭和于琅的叙说,周厌才终于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系。黄草庭数年前曾受于琅家中长辈所请前去传授武艺,在于琅出师之后便离开于家不知所踪了,数日前黄草庭和友人武山一同来了奇星岛,目的不言而喻,刀客呢喃道:“破灭魔君。” 黄草庭点点头,然后看着山洞外慢慢明亮起来的光芒,问道:“我且问一句,你们可还要往魔宫而去?方才我扔了几颗石子下去,那些追杀你们的人虽然会搜寻一番,但想来也就当作你们已经粉身碎骨了,你们大可就此离去,不再踏足奇星,但……” 于琅没等黄草庭说完便说道:“师父,我们既然下了决心要来奇星岛便绝无就这么离开的打算,不到魔宫之前去看一看,如何甘心?”周厌点点头,也语气坚定地说道:“奇星岛如今民不聊生,我们又岂能因为畏怯而就此离去?此行哪怕十死无生也无怨无悔。” 黄草庭挥了挥衣袖吹熄火堆,然后站起身来说道:“那就走吧,杀回去。”周厌看了看于琅,无声问道“你师父打得过那个大护法吗?”于琅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说道:“走吧。” 然后一行四人走出山洞,在微熹的日光下不见了踪影。当他们再次行走在东境的城池之间时,魔宫不可一世的大护法早已身陨在了山崖。 西北两境的交界处被浓重的灰色阴霾笼罩,血与火交缠燃烧着,灼热的气息仿佛巨大的手掌紧紧攥住了身处其中所有人的心神。重重营帐深处,烛火跳动在魏崇阳疲惫的面容上,勾勒出纵横沟壑间的沧桑和疲倦,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堆满纸卷的桌案之后站起身来,走到布满许多标记的战局地图前,拂须沉思。 深夜里远处的金铁交鸣之声仍不时响起,即便深居营帐护卫之中,魏崇阳依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战局的紧张和残酷。陛下也亲征前线长达数月有余了,然而对于战线的推进却并没能有太多助益,魔君大军展现出的狠厉和执着,竟硬生生靠着人数的优势筑起了坚固的血肉防线。奇星岛大军好不容易才布置妥当抵在最前方的几座城池,甚至差点重新落入了敌手,据这几日的回报来看,陛下倍感心忧,苦无破局之法。 魏崇阳在地图前看了许久,却仍未能琢磨出足以改变战局的策略来,这时有护卫在营帐外禀告道:“大人,冀央指挥使求见。”魏崇阳转过头,低声念道:“冀央?”他沉默片刻后回道:“传。” 护卫领命退下,待魏崇阳重新坐在桌案之后,冀央便掀开营帐的布帘走了进来,他单膝跪下行礼道:“冀央见过魏宰辅。” 魏崇阳虚抬双手示意冀央起身,然后带着浅淡笑意问道:“冀央大人怎得从东境回来了?那位,如何了?” 冀央拱手回道:“大人说笑了,冀央身为朝廷命官却躲在战局前线之后毫无建树,近日愈加感到愧对陛下和魏大人提拔之恩,于是快马加鞭赶来了这前线,望能为陛下和魏大人有所助益。” 顿了顿,冀央才继续说道:“那位,不日前败在了言封城外,生死不知。” 魏崇阳听到最后,皱着眉沉声问道:“败了?生死不知?”不知觉间,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木桌边沿,骨节变得苍白。冀央微抬起头,有些诧异地从魏崇阳的脸上看到了异样的情绪,魏崇阳也自觉有些失态,于是语气带了沉痛地说道:“真是可惜了啊,从先前的情报来看,那位可是真正的少年英雄,听闻南境百姓都无不称颂其丰功伟绩,如今却落得如此结局,难免让人心有不甘啊。” 冀央看着烛火明灭间的魏崇阳,突然说道:“不瞒大人,其实那日‘地藏顾枝’败了之后,下官也入了城与那恶鬼有了一战。” “哦?结果如何啊?”魏崇阳有些好奇地问道。 冀央笑了起来:“自然是败了。”说完,冀央收敛了笑意,坚定地说道:“但在下活了下来,还走到了这前线面见魏大人和陛下。所以……” “所以?” “所以,在下坚信那人绝不会就这么死了,也许不久后的某一日,他会重新踏上独自前行的道路,一往无前地走到魔宫之前,所向披靡。” 魏崇阳靠在木椅上,眯着眼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冀央大人,为何如此崇敬那人?” 冀央看了一眼腰间的剑鞘,回答道:“因为站在那人身后便可看见这世间无数阴郁尽皆不过尔尔,因为那人形单影只却将众生抗在肩上,因为那人仿佛是上天降下的预兆,由此下官便信,这奇星岛仍会是百姓们的奇星岛。” 魏崇阳没再询问,他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沉默了更久的时间,直到营帐外再次传来了通报声:“大人,麟书指挥使求见。” 魏崇阳抬起头和冀央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传。” 布帘掀开,一身与前线战场格格不入白衣走了进来,魏崇阳和冀央看向那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然后三人在昏暗烛光中无声相望。片刻后冀央皱着眉问道:“麟书?你不是在北境打探消息吗,怎么回来了?”几乎在同时,麟书看着冀央问道:“你不是在东境跟着那什么‘地藏顾枝’吗?怎么也跑来前线了?” 魏崇阳看着眼前有趣的一幕,举起手示意二人先安静下来,然后问道:“麟书大人怎么从北境赶回来了?可是已经得到有关魔君的消息了?” 麟书越过冀央拱手行礼道:“回禀大人,数日前下官收到密报,根据探寻的结果来看,种种信息指出有一条暗道可直达魔宫之后的孤山。下官于是特来禀报,希望能得大人恩准,由下官带领降魔殿众人潜入搜寻魔君所在。” 冀央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麟书,撇了撇嘴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向了魏崇阳。 魏崇阳沉吟片刻之后,问道:“消息属实吗?”麟书回道:“应当无假。” 魏崇阳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好,麟书大人可自挑选降魔殿或军中好手,若真能找到魔君所在,对于前线战局也有莫大助益。” 麟书领命称是,站在一旁的冀央也拱手说道:“大人,下官愿意同往。”魏崇阳点点头说道:“好,若能有降魔殿一二正司一同前往,此行也能少些变数。那二位大人就先下去休息吧,养足精神再行动。” 冀央和临麟书回礼退下,走出营帐不远之后,冀央一巴掌拍在麟书后背却被对方扬起的折扇挡住,麟书面带戏谑地说道:“怎么?说你跟在别人身后就恼羞成怒了?”冀央不耐烦地骂道:“当初要不是看你有点本事,你以为降魔殿非你不可啊?”麟书笑了起来,凑近冀央说道:“翻脸不认人啦?要不是我,南境那么多城池能安安稳稳地撑到魏崇阳派人去?恐怕早就乱成一团喽。” 冀央白了麟书一眼,心中不甘地承认了对方的本事,于是转移话题道:“你去北境不是去寻人的吗?” 麟书摇着头说道:“对啊,我去找魔君的啊。”冀央又是一掌拍去,说道:“你骗得了我?” 麟书笑道:“没找着呗,不过我有预感,那条暗道中会有线索。” 冀央看着麟书一贯轻佻的脸上难得的凝重,想了想跳起来拍了拍麟书的发髻,然后向前跑开去,喊道:“放心,我会帮你的。”麟书嘴角露出笑意,一折扇飞出,砸在了冀央的头上,一声痛呼。 营帐中,魏崇阳身前散落着几张褶皱的废纸,其上清晰的墨痕仍未干得透彻,他放下笔,终究没有写出那封信来。他知道,一直都知道的,那个传闻里举世无双的少年就是当年赋阳村中的孩子,他很欣慰那少年真的走出了深山来到鬼门关前,他很开心那少年有惊无险地一次又一次战而胜之,他看到南境百姓称颂他的功德便满怀欣喜。可是如今却听闻了生死不知的消息,虽然那少年有深不可测的顾先生护着,但相隔万里如何能够安心? 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的魏崇阳,终于还是决定去相信那已经长大了的少年,静静等待着他有朝一日意气风发地归来。 细碎的风缭绕着,少年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激荡起烟尘夹杂落叶,少年嗞着牙扶住一旁的巨石站起身来,眼神带着无奈和幽怨地看向对面的傅庆安说道:“说好的指教呢,下这么重手啊。” 傅庆安挥袖收手,脸上带着戏谑的笑说道:“我没用枪,已经是收着打了。”少年靠着巨石喘息,仰头叹了一口气说道:“人比人气死人,凭什么你这个专练枪术的家伙拳法还比我厉害。” 傅庆安耸耸肩,他捻起衣袖擦了擦手掌,走到少年身侧问道:“所以呢,决定了吗?暗杀之术注定当不得正面相斗,身法一道若被看破更是无所遁形,剑术和拳法你如今又接连败了,枪术更是不用多说……”说到这里傅庆安转头看了一眼少年,果然在那双眼中看出了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他接着问道:“所以?” 少年一跃而起坐在巨石顶上,闭着眼感受秋风拂面,他轻声说道:“那就用刀吧。” 傅庆安看着少年,说道:“其实你自己一开始也早就做了决定吧。” 少年睁开眼笑着看向傅庆安,说道:“喂,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这家伙是不是早就认识我了,明明才两三个月的功夫你怎么就把我琢磨得怎么通透了?”傅庆安摇摇头不置可否。 少年接着说道:“是的,其实当年我之所以接触武学,便是因为大师父带着刀来了赋阳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的,看见大师父身受重伤却仍紧紧握着刀我就有些不一样的感受,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唤着我,握住刀,再去看这世间,好像,真的有了些不一样。” 傅庆安扭过头看着少年认真的神色,问道:“可是,你的刀败给了鬼门关的恶鬼啊。” 少年耸耸肩说道:“曾经有个老先生和我说过‘心境通明’四字,于是我用了三年时间去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山里,什么时候才能去到那些狰狞恶鬼面前。”傅庆安问道:“答案呢?” 少年看着傅庆安说道:“从来都是。”傅庆安愣了愣,少年笑起来:“当我第一次握起刀,当我第一次修炼武道,当我第一次想要走出赋阳村,当我第一次起了杀心,每一次每一刻都是心境通明,因为其实从大师父走进竹屋的那一刻起,我便清楚知道了自己究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只是……” 傅庆安好奇问道:“只是什么?”少年嘿嘿笑着,说道:“只是,我武艺不精罢了。”傅庆安一时无言,片刻后才接道:“你脸皮之厚真是堪称举世无双啊。”少年知道傅庆安是在调侃最近愈演愈烈的歌颂“地藏顾枝”的势头,于是得意地摆摆手,引得傅庆安一阵无语。 最后少年还是说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容易就知道这些道理的,要不是有先生在,恐怕我也走不出这深山竹屋,更走不出赋阳村。” 傅庆安看向林外正晾晒草药的顾筠和扶音,说道:“顾先生确实深不可测。” 少年看着傅庆安,撇了撇嘴说道:“什么深不可测?他也没那么厉害啦,就是不太爱说话而已。”傅庆安好笑地看着少年,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林外扶音挥着手喊道:“快点来做饭啦。”少年立即从巨石上跳下来,边跑便应道:“欸好,来了来了。” 于是傅庆安就站在落叶纷飞的林中看着,看着名为顾枝的少年奔向他的家,奔向站在阳光下笑着的顾筠和扶音。这一刻傅庆安突然觉得少年的身影仿佛穿透了重重的迷雾,无比清晰地勾勒在自己的眼中,不似初见也不似当初,而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世间,满怀信念也满怀爱意,奔向他的人间。 这便是,所谓的心境通明吧。 第二十四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四) 炊烟袅袅升起,顾枝独自在灶房中忙活着,却哼着低微的歌谣,似乎足够欢悦。扶音收拾着碗筷摆放在木桌上,向着屋外脆生生喊道:“吃饭啦。” 顾筠直起身子放下手中的药草应了声好,傅庆安从门槛上站起四下环顾了一圈,说道:“我去叫谢先生。”顾筠点点头,傅庆安便径直往山中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顾枝端出冒着热气的肉菜小心翼翼跨过灶房的门槛,进了竹屋之后转头看了看四周,疑惑问道:“傅庆安和三叔呢?”扶音往屋外山林的方向努了努嘴,说道:“傅大哥到山里去喊谢先生了。”顾枝有些疑惑地点点头,说道:“三叔怎么老往山里跑啊,一整天都见不着人。” 顾筠擦着手从屋外走进来,应道:“谢洵当年受了重伤,如今修为不断坠落,只能无时无刻地修行才能勉力维持。”顾枝问道:“重伤?先生也治不了吗?” 顾筠摇着头坐在桌边,说道:“不是治不了,而是唯一的办法只有散去所有修为,但他不愿,所以我也没什么法子了。” 顾枝有点想不明白,问道:“先生,我看三叔好像总有心事,你之前说他是来奇星岛找人的,所以他还没有找到对吗?所以也才要保有修为?”说着,顾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顾筠抬起头看向顾枝,于是顾枝赶紧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话,果然顾筠怒道:“你小子怎么这么多为什么,赶紧把菜都端上来了。” 顾枝转身走进灶房去,嘴里嘟囔道:“三叔要是说出来我也可以帮帮忙的嘛,何必拿性命来冒险。”顾筠听着这话,他看了看顾枝的背影又望了望山间,摇摇头沉默下来。 帮忙?倒是宁愿你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啊。 扶音坐在顾筠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她眨着眼看向顾筠,认真说道:“先生,不要伤心,我和顾枝会一直陪着你们的。”顾筠看着眼前仍是满怀最纯粹澄澈的少女,听着这轻声细语间带着莫大力量的话语,他笑了起来,伸出手摸了摸扶音的头发,说道:“好,先生不伤心了,先生也会一直陪着你们的。” 吃过了饭,照例是傅庆安被顾枝赶去洗碗,美其名曰不可吃白食,然后他便自顾自地和谢洵去了屋后的竹林,不出所料的便是不触及真气点到为止的武学切磋和在一些技击巧学上的辩证。扶音则背起竹篓和顾筠往山里走去,采摘必需的药草,有时便是大半天的时间过去,直到黄昏二人才披着晚霞回到竹屋。 竹屋后的青翠竹林深处,坐在巨石上,谢洵看向身旁双手支撑着石头仰头望天的顾枝,想了想问道:“想好了吗?决定用什么武器?” 顾枝收回视线,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思索片刻认真地答道:“三叔和先生说得对,即便修习了百般武学但仍需清楚真正握在手里的究竟是什么,否则学的斑驳反倒落了下乘,无一所精。所以,我决定用刀。 谢洵点点头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满意地说道:“不错,那便用刀吧。如今你的身体已然恢复,真元亦是充沛,那就从今日起开始练武吧,我和傅庆安会与你交手来锤炼你的真气,直到你觉着自己有了举世无敌的力量才可再次出山。” “举世无敌?”顾枝低声念着,觉得有些汗颜,即便是脸皮再厚也有点挂不住,谢洵看着少年,说道:“倒不是说你非要能真的天下再无敌手,只是到了某种境界自会有不同的眼界和看法,等你琢磨清楚也就懂了。”如 那登山之人,唯有会当临绝顶,方知自己已是可揽星辰入怀的山巅之人,那般的气魄和心绪,唯有在武道一途继续登高而去才能感知,而谢洵和顾筠都无比确信,眼前这个尚还存着几分稚嫩的少年,一定能够做到。 顾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接住谢洵抛来的竹枝,再次开始修习武艺。而谢洵就坐在一旁,时不时出言指点一二。 其实如今顾枝身上的问题也如他自己与傅庆安所说的一样,非是对武道一途的感悟差了多少,而是在武学技艺上仍是显得青涩稚嫩,所以谢洵和傅庆安这段时间都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对于武学技艺的感悟尽数传授。顾枝的天赋也足够对得起他那六个选择了他作为武学传承之人的师父,不过是在修养伤势的短短时间内,武道攀登也是一日千里。 时光似乎总是稍纵即逝,不知不觉间,一年已是走到了落幕。虽然天空仍旧阴沉沉地似乎难见光明,但毕竟是辞旧迎新的时节,人们总苦中作乐地收拾几样喜庆东西,一家人围坐在一处,迎接新年的来临,祈祷着奇星岛能早一日重得太平。 竹屋外,屋檐下挂着顾枝亲手编织的红灯笼,还有屋门两侧傅庆安张贴的对联,其上的娟秀字迹出自扶音。灶房里顾枝、傅庆安和扶音三人热热闹闹地争辩着什么,顾筠从屋外竹林里挖出几坛酒,和谢洵坐在门槛上邀月对酌。 暖洋洋的光笼住了竹屋,时光似乎在此刻美好得就像梦幻泡影,以至于让人只是饮了几杯酒便要长眠酣睡。没有喝酒的少年却脸颊红彤彤地直接趴在桌上就要睡去,少女细碎念叨着将他拖回了屋里去。难得开怀的青年一跃而起躺倒在屋顶,白了发的药师捧着酒坛跌跌撞撞地走回屋里去,只有一身青衣的男子独自坐在烛光摇晃的桌前,看着酒杯里摇曳的涟漪,默然无语,脸上仍旧带着化不开的苦涩,还有眼底那深切的忧伤。 月色里,酒不醉人亦自醉。 年关过后,又是一年春雨洗旧尘,绿澄澄的竹林亮堂堂一片,少年握着新斩的竹枝翻飞着步调,寒光通透地来回穿梭,刺破低垂云层和微凉的风。 竹林外,傅庆安和谢洵并肩站着。 傅庆安拢着双手笑道:“这小子天资确实不错。”谢洵点点头说道:“不然也不会入那六个绝世高手的眼,做了关门弟子。” 傅庆安说道:“其实我本来以为他会选剑的。”谢洵扭过头问道:“为何?” 傅庆安想了想,说道:“若只以旁观之人的眼中所见,其实当初在祈业城中面对那持剑的恶鬼。才是他那时的武道全盛。在心境上更进一步的他一身真气和剑意直抵当世无双,说实话,若是他能一直那般一往无前下去恐怕如今已然踏入了魔宫了。” 谢洵摇摇头说道:“那时他不过是占了心性上的势罢了,在山里走了一月想明白了鬼门关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以那样锋芒尽露姿态走进祈业城,但终究维持不了多久。言封城鬼门关的那尊恶鬼既然能位列第四就绝不是能轻易胜之的,他还没有想明白自己手里究竟拿着的是什么,又谈何百战百胜。”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不过他如今倒是学会了将诸般武学融入刀法之中,恐怕也快接触到另一种境界了。”谢洵看着傅庆安说道:“接下来的教习就拜托你了,到了这种境界不是现在的我能够帮得上忙的了。” 傅庆安拱手行礼道:“谢先生不用客气,我也很想看看他能走到什么地步。” 境界?地步? 顾枝没想那么多,或者说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某一刻突然顿悟到什么惊天的绝学,他只是日复一日地练习着磨炼着,专注于手中慢慢变得沉重的竹枝,然后再将它当作了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运转自如,如此才在深夜里满意地倒在巨石上沉沉睡去,不知年月的流逝。 傅庆安走进竹林去,他随意地就走过了少年织就的寒芒密网,然后伸出手握住少年平直刺出的竹枝。尖利的摩擦和骤然划亮的火光,傅庆安飘身退去,竹枝轰然破开,散作漫天碎屑。 顾枝喘息着收了架势,站在原地看着傅庆安暗自摩挲的手掌,笑道:“怎么样,还敢乱动吗?” 傅庆安也笑道:“你小子有什么好得瑟的,不过是真元强劲了一些罢了,可还伤不了我。” 顾枝耸耸肩不说话,傅庆安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来,然后远远地抛向顾枝,顾枝伸手接过,有些诧异地说道:“刀?” 傅庆安又不知从何处拿出白缨长枪来,走近顾枝说道:“对,刀。” 顾枝歪着头问道:“哪来的?”傅庆安说道:“谢先生差人给你打造的。” 顾枝拔刀出鞘,悠扬的啼鸣穿梭在竹林中,顾枝眼中绽放出光芒来,伸出手抚摸着黑色的刀身,感受着其上隐秘的刻痕纹路,低声呢喃道:“好刀啊。” 不知为何地,握着这把暗沉沉的黑刀,顾枝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这是一个离别多年的好友,辗转了无数风雨和磨难,终于再次重逢,两厢得意。 顾枝握着刀挥舞了几下,自顾自地问了一句:“我怎么觉得这把刀不像是新打的呢?” 傅庆安看了一眼站在竹林外的谢洵,然后举起长枪对准顾枝,说道:“别废话了,试试?” 顾枝站在巨石之上,握着刀看向枪尖寒芒,朗声笑道:“试试。” 顾筠从屋里走出来站在谢洵身旁,他们并肩看着天光下风发意气的少年,握着熟悉的刀,迎向他的战场,顾筠问道:“你,怎么还把这把刀带来了?”谢洵说道:“我后来回承源岛了,可他们不在。我便走了许多地方,看看还能不能留下些什么,找来找去也只剩下这把刀了。” 顾筠看着竹林里交战在一处的两人,说道:“终究是回不去了。”谢洵微微皱眉,似乎要把所有的苦痛都积聚在眉眼间,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你说,他怎么就选了刀呢?” 顾筠转身往屋里走去,他轻声说:“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过的。”谢洵闭上了眼,他仰起头低声说道:“是啊,躲不过的。他终究是要习武的,也终究是要到那魔宫去的,最终还是会握起刀。” 竹林里,落叶切做细碎的粉末,乘着天光迷离地朦胧起来,慢慢地就遮掩住顾枝和傅庆安的身影,只有清脆的交击声穿透重重阻隔,伴着令人惊诧的寒光四散在天地间。 这一战随着天光西斜落幕,红色的光霞披散在竹林间,迎面站着的两人刀枪相抵,难分胜负。 傅庆安背负长枪,笑着说道:“恭喜。”顾枝摇摇头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喜事。” 说完,两人四目相对,笑了起来。 春风不解意,春雨扰人心。 少年换上了新洗的蓝色长衫,擦拭干净黑色长刀收入竹鞘束缚腰间,背起鼓荡的行囊,踩着春风再次来到了赋阳村外。 村门处,不大的木门借着天光的遮掩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阴影,少年站在村外,少女站在村里,眸光流转着淌进心底,顾筠和谢洵站在扶音身后挥着手说道:“走吧。” 傅庆安站在少年身旁有趣地看着四目相对的两人,顾筠见少年一动不动,有些牙痒痒地克制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终究还是无奈地和谢洵先行走回了赋阳村里去。 顾枝笑着对扶音喊道:“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了。”扶音认真地说道:“你骗人,上次你出去了大半年都没个信。” 顾枝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好好好,这次出去我一定给你写信好吗?”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好。” 顾枝龇牙咧嘴地扯着嘴角,有些不知所措地说着:“那,怎么办啊?”扶音深深地看着少年眼底,一字一顿地说道:“早点回来,不要受伤。” 顾枝又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地就十分开心,他将行囊扔到傅庆安怀里,然后越过了地上那道浅浅的阴影,将扶音揽入了怀里,他紧紧地收拢双臂,似乎要将那份流淌在胸膛的温暖牢牢刻在心间。顾枝抬眼望向远处青潋山竹屋的方向,轻声在扶音耳畔说了一声:“好。”他松开双臂,脸上神色间洋溢着璀璨的笑意,他转身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喊道:“等我回来。” 扶音站在原地,看着那熟悉的高瘦背影有些慌乱地跑远去,突然就低下头笑了起来,她慢慢地抬起头,世间一切在她的眼中都无比地明媚起来,仿佛在这一刹那之间万物就充满了生机,春雨洗净的天空,泛起微光。 远远地,彻底拆碎了城墙的秀栾城出现在视线里,而赋阳村的模糊轮廓已经与青潋山一同湮没在云雾深处,顾枝和傅庆安停下了脚步,视线中,漫天飞舞的沙尘里走来了一道身影。 一身红衣,倾国倾城。 顾枝拱手行礼:“见过楼主。”红衣的女子掩面笑着,问道:“顾少侠,可同行否?” 顾枝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答道:“自然。”红衣女子行了一礼,说道:“鱼姬见过顾少侠,傅少侠。” 傅庆安似乎早就知晓这个女子乃是奇星岛那号称洞悉天下事的醉春楼楼主,于是他郑重地回礼道:“傅庆安见过楼主大人。” 顾枝抬起头来看向远方,他握住腰间的刀鞘,说道:“那就走吧。” 鱼姬和傅庆安站在顾枝身后,看着天光下风沙卷动少年的衣襟。 意气风发。 第二十五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一) 横亘东南两境之间的青潋山南起于亚沙湾,绵延万里北至穆衡山,与分割西南两境的朱炎山相交,堪堪将南境与北境分离开来,青潋山由此成了奇星岛上最为广阔的山脉,更是最为神秘莫测的一处隐秘之地,除了先人开凿出的几条通商东南的密道之外,皆是漫山荒途。 倚靠在青潋山最南端的赋阳村向来是如同与世隔绝般的安居乐业,连当年席卷奇星岛的魔君之乱也没能侵袭丝毫,因此倒是迎来了不少逃亡之人落户隐居,赋阳村一地实在狭小,于是沿着青潋山脚铺开,错落地又形成了几处村庄,以耕种和捕猎为生,自在安康。 几百上千年来的探索和开掘,青潋山终究还是被不辞艰辛的人们踏出了几条路来,猎人们就带着满身齐全装备穿梭其间,直面未知深藏的危险,怀着生活的希望。山林之中也少不了采摘草药的药师身影,虽然多是只在外围山脉寻些草药,但毕竟有些病症所需特殊,因此难免踏足些险恶之地,如此以来,本就深邃隐秘的青潋山更是多了几分昏暗和恐怖,在许多的传闻中吞噬了无数脆弱性命。 这一日天光不算热烈,穿过影影绰绰的草木,踏过荒草丛生的蜿蜒小径,一行十数人就这么怀着心惊胆战摸索着道路前行,只有背着空空如也竹篓的一个青衣少年神色轻松地走在最后,嘴上还叼着一根青草,轻轻哼着陌生的曲调。 灵霜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散乱的枯枝落叶,手掌紧紧攥着扶音的衣袖,颤着声说道:“扶音,这……这会不会有点太危险了啊,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扶音握住灵霜有些冰凉的手,带着笑意说道:“怎么这就怕了,不是你说要深入山里采双生果的吗?”灵霜露出可怜的神色来,她委屈地看着扶音:“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哪知道这山里这么可怕啊。再说了,双生果这么罕见的东西,咱们不帮忙找找,那些得了病急需的村民怎么办嘛。” 嘴上喊着害怕可还是步履不停的灵霜不断嘟囔着消解惧怕,紧紧跟在扶音身边寸步不离,走在队伍前端的青藤慢下步伐,退到了扶音身侧不远,问道:“扶音,你确定这山里有双生果吗?” 扶音答道:“是的,先生的书上有过记载,双生果就在青潋山无崖谷中。”青藤有些好奇地问道:“先生?” 扶音点点头说道:“在去光明岛前有过一位先生教授我医术。”说完,扶音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而四处张望的少年却只是笑了笑并无言语。青藤没有察觉他们的视线交错,想了想说道:“那想来这位先生的医术也是不凡啊,能教出扶音这样的医术天才来。” 扶音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青藤见扶音不愿在这话题上多说,便状似无意地扯开话题:“扶音,这几日你是住在何处啊,怎么没在营地里?” 扶音语气平静地答道:“我和我家兄长住在我们以前的屋子里。”青藤眼角抽动,他侧目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子,耐着性子说道:“哦,对了,赋阳村是扶音的故乡啊,日后若是有机会不如带我们去看一看你以前住的地方?” 扶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她正想着怎么拒绝,一路上沉默着的少年却突然喊了起来:“诶呀。” 前行着的神药学院众人都回过头来看着落在队伍后端明显有些格格不入的少年,有几人疲惫神色中还带着些不耐,毕竟众人一路上认真寻着药草辛苦艰难,可这个莫名其妙跟着一同上山的少年却就如同踏春游玩一般闲散随意,所以对于众人来说,总是难免在焦躁疲惫的情绪蒸腾下,显现出让人不悦的观感来。 扶音转头看向顾枝问道:“怎么了?”顾枝吐出嘴中的草,伸手指着不远的一处灌木丛说道:“有蛇。”说完他快步走到扶音身后,露出恐惧的模样,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们,跑吧。” 这下子所有人的脸上都翻起白眼来:这,也太没用了吧,有危险躲在女子身后?灵霜更是毫不掩饰地恶狠狠瞪了顾枝一眼,说道:“有蛇怎么了,一路上又不是没见过,又危险不到哪去……去,去,去!” 灵霜说着说着便喊了起来:“蛇!蛇!”青藤皱着眉看向灌木丛,只见一条木桶粗细的巨蟒缓缓直起了庞大的身躯,露出狭长尖细的长舌,神色凌厉。 扶音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她微微靠在顾枝身上压低着声音说道:“你故意的吧,这么大的蛇到了这么近你才说。”顾枝轻声笑道:“那怎么办嘛,远了他们又不会信。” 扶音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顾枝耸耸肩说道:“跑呗。”说完,顾枝扫了一眼远处几棵树木的顶端,然后大喊一声“跑啊”,说着就抓起扶音的手狂奔起来。 这声喊惊醒了愣在原地的神药学院众人,顿时尽皆尖叫着四散跑开,慌不择路地跌跌撞撞,青藤脸色阴沉地抽出长剑追着顾枝和扶音跑去。 灵霜被顾枝和扶音带着狂奔,面色苍白地挂在扶音身上,不时回头看着身后,然后绝望地发现,那该死的巨蟒居然追着自己等人而来了! 顾枝只管带着扶音跑开去,却没有回头查看情况的打算,于是灵霜只好颤着声尖叫道:“蛇……!蛇,冲着我们来了!”说完她更是拽紧了扶音的衣袖,顾枝顿时便感觉手上的重量加剧了起来,他无奈地喊道:“别怕,快跑!” 运转了真气功法的青藤追上来,他跟在埋头狂奔的顾枝身边,沉声说道:“顾公子,我们留下来为扶音她们拖延些逃离时间吧。”顾枝抽空瞥了青藤一眼,喊道:“青藤公子,在下身无所学,恐怕挡不了片刻分毫,还是赶紧跑吧。” 青藤咬着牙说道:“顾公子,为了扶音和灵霜能安全离开,我们难道不该拼上一拼?”顾枝加快了步伐,喊道:“青藤公子,在下实在是有心无力,能不能跑出去活下来就看天意了吧。” 青藤听着这话便不再多说了,他只是紧紧跟在顾枝身侧,脸色阴沉,而灵霜则迷迷糊糊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奇怪地觉出些异样来,但此时颠簸赶路也容不得她多想,于是一行四人就沉默着埋头跑去,慌不择路。 突然间,顾枝狠狠地撞在了一旁的一棵巨树上,生生停下了脚步,连带着身后的扶音和灵霜也跌跌撞撞地站住脚步,灵霜回过头看着步步逼近的巨蟒,问道:“怎……怎么停下来了?”扶音感受到顾枝的手掌骤然加了力,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顾枝扯出一个笑脸来,他看着扶音说道:“有点麻烦了。”话音刚落,四人身前不远处的密林中就传来了深沉的嘶吼声,慢慢地,数不清的绿色双眼露了出来,隐隐将四人围在了中间,狼! 此刻局面变得微妙起来,数不清的狼群围住了众人,也将追逐而来的巨蟒囊括其中,于是四人便犹如和巨蟒被困在了一处牢笼之中做着自相残杀的把戏,命悬一线。 顾枝抬头望了望天空,才发觉不知何时天色竟完全了阴沉了下来,为着眼前生死困局蒙上了一层阴霾幕布,顾枝看了看青藤握着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嘴角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又迅速变幻做恐惧的姿态,他靠紧了扶音,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扶音则将灵霜剧烈颤抖的身躯紧紧搂在了怀中,安慰道:“别怕,没事的,没事的。”说完,她看了顾枝一眼,无声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打算?”顾枝眨了眨眼,于是扶音便知道他肯定是早有准备,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护着灵霜地躲在树下,看着顾枝打算玩出什么花样来。 这时青藤的面色却是真真切切地难看起来了,方才只有一只巨蟒的话他还能气定神闲自傲几分自己的真气武学,但是现在四周围满了数不清的恶狼,局面便难以掌控了,他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树冠上若隐若现的黑影,点了点头。 深深吐出一口气,青藤转过头看了扶音一眼,郑重说道:“扶音,我会救你出去的。”扶音咬着唇点点头,顾枝则颤着声说道:“多……多谢青藤公子了。” 到了如今青藤似乎也不再打算装模做样下去了,他眼神凛冽地扫了顾枝一眼然后转过身去,只见在刹那之间有锋利剑芒亮起,青藤持着剑飞身斩向了巨蟒,真气涌动震荡虚空,巨蟒昂起头狠狠甩向青藤,顿时剧烈的碰撞在接触的一瞬间炸开无数花火,青藤飘身落下,数不清的风流潇洒,而巨蟒则缩了缩身子,强忍住鳞甲破碎的痛苦,它试探着退开去却发现无数的恶狼正慢慢靠拢而来。 青藤再吸一气,剑气纵横间劈向巨蟒匍匐的身躯,巨蟒勉力躲开,却不料青藤竟是持剑奔至了身前,双手握剑从天而降,须发飞扬间全力出手,顿时飞沙走石,卷起无数落叶纷飞,巨蟒应声重重砸倒在地,没了气息,而青藤则干净利落地收剑入鞘,飘然落地。 青藤退了几步,他站在树荫下轻轻咳了几声,然后气定神闲地开口说道:“一会动起手来你们就紧紧跟着我知道吗?”说话间,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扶音的手臂,然而却被一只手掌抢了先去,青藤回过头就看见顾枝带着恐惧的双眼可怜地看着自己,青藤咬着牙忍住恶心和甩开手去的冲动,喊道:“动手!” 一时间四周的树木都剧烈摇晃起来,只见阴沉天幕下突然洒落了无数黑影,他们握着刀剑紧紧守卫在青藤身前,随着青藤一声令下,便如离弦之箭般飞掠而去,与终于按耐不住的狼群拼杀在一处,而青藤则捏住顾枝的手掌拖着三人逃离开去。 借着护卫奋不顾身的阻挡和厮杀,青藤带着三人从包围中的一个缺口冲了出去,然后不管不顾地向着印象中下山的路跑去,慢慢地青藤感觉手上的重量轻了下来,他微侧过头去看了看,却发现顾枝不知何时已将扶音抱在了怀中,而灵霜则挂在顾枝的衣袖尾端被扯着往前。 顾枝看着青藤喊道:“往这边跑。”说完便叫喊着跑开去,青藤低低骂了一声这可恶家伙的胆小和怯懦,以及和扶音之间总是好似浑然天成般的拒人千里之外,青藤的眼神愈加冰凉下来,带了几乎无法掩饰的恨意。 破风声紧追不舍,青藤回头便看见数只恶狼正龇牙咧嘴地追逐而来,眼中满是贪婪的杀气和血红,青藤下意识地扫了几眼附近的树冠,然后绝望地发现再无其他侍卫躲在暗处,他试着运转真气却只觉得丹田处一阵剧痛,看来是刚才与巨蟒一战还未完全恢复,他咬着牙握住长剑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同时深深的不甘涌上了心间:他明明很快就要重返金藤岛夺取帝位了,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深山荒草里,他怎么甘心! 跑着跑着,青藤隐约感觉前方的顾枝慢下了步伐,他赶了上去喊着问道:“怎么了?” 顾枝没有说话,只是停下脚步面色难看地回头望向奔来的恶狼,然后沉声说道:“没路了,我们死定了。” 青藤看了看前方杂草丛生的破败山路,带了几分慌乱问道:“你什么意思,这不是还有路吗?” 顾枝绝望双眼看着青藤说道:“没用的,这条路继续跑下去会有更可怕的东西,我们必死无疑。” 青藤伸手攥住顾枝的衣襟,难以抑制地吼道:“那怎么办?”顾枝闭上了眼说道:“等死吧。” 青藤难以置信地退了几步,他摇着头慢慢地化开了往日里的沉静和卓然,嘴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而缓缓清醒过来的灵霜则靠在扶音身上说道:“扶音,我们……我们真的要死了吗?” 扶音只是紧紧握住灵霜的手没有说话,她脸色沉静地看着顾枝,竟是隐隐约约有着笑意,顾枝看了扶音一眼,然后转过头问着青藤:“青藤公子,我们留下来挡住这些恶狼吧,让扶音和灵霜跑远些去,万一还能有几分生机......” 青藤摇着头看向顾枝,言语断断续续:“你……你说什么?” 顾枝走近青藤身前,一字一顿认真说道:“我们,留下来,挡住恶狼,让她们逃开。” 青藤摇着头念叨着:“不,不,不该是这样的。” 顾枝脸上带了焦急问道:“那,青藤公子可还有什么手下躲在暗处?快些让他们动手吧,不然我们就真的死了。或者,或者青藤公子再出几剑,杀了这些恶狼吧。” 青藤不敢直视顾枝的双眼,他退开去然后绊住了一根枯枝,跌了下去,坐在泥泞的土地上,抱着剑不知所措,嘴中低声说着:“不,不,我是金藤岛未来的帝王,我,我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顾枝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的青藤,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冷意,他抬眼看向冲着自己等人扑来的恶狼,然后地面上突然多了几处凹陷,锋利的木刺挑住了几具狼躯,半空中突然垂下来几只编织的网罩,骤然间追逐而来的数只恶狼就被牢牢困住,而余下的几只则分别扑向了抱在一块的扶音和灵霜,以及跌坐在地的青藤。 灵霜看着不断接近的血盆大口,刹那间想到了无数的东西,父亲、母亲、兄长……还有,她还没有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啊,想着想着,她落下泪来,模模糊糊间只感觉到死亡临近了,近在咫尺,只是突然多了一道高瘦背影挡在身前。 呼啸的摩擦声破空而至,尖利的长箭贯穿了狼躯,鲜血喷洒一地,浇灌在青藤的身上,淋得通透。不知何时站在扶音和灵霜身前的顾枝回过身笑着说道:“谢谢张大哥的机关陷阱啦。” 说话间,不远处的丛林里走出来几个披着兽皮的猎人来,其中一个露着笑意的壮汉看着顾枝说道:“还要多谢老弟为我们送来了这份大礼呢。” 顾枝笑了笑拱手回礼,然后走到仍坐在血泊中的青藤身前,弯下腰伸出手说道:“来吧青藤公子,可以站起来了。” 青藤被狼血染湿的长发下,眼神里终于带了难以抹去的杀意。对于这个屡次坏了自己好事,还如此戏耍嘲弄了自己的可恶废物,青藤终于决定不再做些玩玩的把戏,直截了当地杀了反而干脆利落,毕竟通过那次鬼门关和此番山林的试探,这个少年应当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才对。 顾枝看着青藤独自站起来,撇撇嘴走到扶音身边,问道:“没事吧?”扶音扶住瘫倒在地的灵霜,轻轻说道:“玩够了?”顾枝耸耸肩,然后就听见了灵霜声嘶力竭的哭声,贯穿整片山林。 在熟悉山路的猎人们的帮助下,神药学院众人聚在一处下了山去,各自赶回营帐收拾,灵霜更是被几人放在担架上抬了回去,毕竟是队伍里除了扶音之外唯一的女子,受了如此惊吓难免要缓上一阵了,倒是始终神色平静的扶音难免让众人肃然起敬,如此险象环生的处境下便是许多男子都要恐惧难言,可是扶音却能面不改色地下山回家,着实让众人敬佩不已。 第二十六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二) 浮山湖旁,将装了草药的竹篓放在岸边,扶音换下布鞋,然后将细长白皙的赤足放进冰凉的湖水中,轻轻晃动着,顾枝走到一侧坐下,笑着问道:“好玩吗?” 扶音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有些肆无忌惮地笑着,顾枝被吓了一跳,慌忙滚到扶音身边,伸出手捂住她的额头问道:“你,不会被吓到了吧?”扶音甩开顾枝的手,然后弹指敲了敲顾枝的额头,笑着说道:“你啊你,非得这么玩是吧,万一灵霜真被你吓死了呢。” 顾枝往后躺倒在草地上,说道:“不至于吧,不是还有你在嘛,有你保护她不会有事的。”扶音无奈地看着顾枝,说道:“我又不会武功,怎么保护她?”顾枝看着扶音说道:“你这么好看的人,恶狼怎么敢下手杀你呢?”说完,顾枝哈哈大笑起来,拔出一旁的一根青草放在指尖,扶音被这家伙这么不要脸地胡搅蛮缠一番更是拿他没办法,只好也躺了下来,闭上眼不说话了。 于是两人就这么躺着,直到天光落幕,披上赤红的霞。 两人翻身跃起对视一眼,顾枝挠挠头说道:“我去做饭。”扶音转身说道:“我去抓药。”然后便分开了去,将笑意藏在心里。 斑驳的红色云霞洒落在蜿蜒的山前小径上,顾枝一只手提着两个竹篮,另一只手握住扶音的手掌,向着赋阳村走去,这几天以来,他们习惯了在黄昏的时分到魏崇阳那儿去,一起坐在树下,谈着话,吃着饭。 如此,便算作是岁月静好。 苍南城的武馆门外,周厌靠着门扉向着四散跑开去的孩童挥挥手,结束了一天的教习,他伸了个懒腰,眼角余光突然发现了站在门前不远处墙角的一个小女孩,周厌认真地看过去却发现那女孩急急忙忙躲了开去,藏在街角阴影中,周厌有些好奇,于是走上前去。 他蹲下身看着眼前垂下头的小女孩,问道:“你怎么啦?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小女孩只是攥着青色长裙的衣角,红着脸一言不发,甚至眼角隐隐约约湿润起来,周厌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他伸出手去不知该如何安慰,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于琅收拾好武馆内散落的木制器具,走出门来便看见周厌愁眉苦脸地坐在一个小女孩的身前,于琅皱着眉走过去,俯身问道:“怎么了这是?” 周厌抬起头看着于琅说道:“我也不知道啊,方才我看她一个人站着这便问她是不是迷路了,接着就这样了,也不说话。”于琅一巴掌拍在周厌的头上,骂道:“你小子长得这么丑,肯定是吓到她了。” 说完于琅也蹲下身看着小女孩说道:“别害怕啊,哥哥们不是坏人,你是迷路了吗?” 周厌咬着牙忍住痛打于琅的冲动,也看向了小女孩,却只见她摇着头低声说道:“不是的,不是……” 于琅柔声问道:“不是,什么?”小女孩抬起红彤彤的脸颊,看了一眼周厌说道:“我不是被这个哥哥吓到的。”周厌听完骄傲地昂起头看了于琅一眼,于琅不做理会继续问道:“那你是迷路了吗?哥哥们可以送你回家啊。” 不待小女孩回答,街角处便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小浅,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话音落下,舞动在风里的浅色红裙便入了眼中,周厌抬起头看去,女子就这么深深地印在了眼底,他竟是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只是呆滞地看着,一动不动。 女子走到小女孩身边将她揽在怀里,仔细看了看小女孩,察觉到并无受伤异样之后,才转头警惕地看着周厌和于琅问道:“你们,是谁?” 于琅连忙站起身摆手说道:“姑娘别误会,我们是那边武馆的武师,方才看见令妹独自站在此处便过来问问是否发生了何事。” 女子仍是有些神色紧张地抱着小女孩,只是看见不远处的武馆,眼神视线里少了些审视,但她突然又有种说不清的异样感受,下意识往一旁看去,就发现周厌正坐在地上痴痴傻傻地看着自己,她的脸红了起来,又觉得有些不悦,这男子,也太不知羞了。 于琅沿着视线看去,然后咬着牙恨恨地将周厌从地上拖了起来,说道:“对不住啊,我这兄弟脑子不太好。” 女子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妥迅速收敛起神色,然后牵着小女孩行了一礼,就要离去,哪知小女孩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女子低头问道:“小浅,你怎么了?” 小女孩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抬起头看着周厌和于琅,认真说道:“我也想习武。” 女子愣住了,她蹲下身看着小女孩说道:“小浅,你说什么呢?”小女孩认真重复道:“先生,我也想习武可以吗?” 回过神的周厌和于琅对视了一眼,女子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两人,周厌走到小女孩身前,俯身问道:“你为什么想习武呢?” 小女孩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因为学了武功可以更好地保护爹爹和姐姐,不让坏人欺负他们。” 周厌笑起来,他重新坐在了地上,问道:“可是你知道吗,武馆里习武的只有男孩子哦。” 小女孩眨着眼说道:“可是书院的先生说了,女子和男子是一样的,我们也可以在书院里读书,那怎么不可以和男子一样修炼武艺呢?”稚嫩的语气里,满是坚定和无畏。 女子听着这话有些紧张地看着周厌,担心这位武馆的武师会不悦,却只见周厌仍是笑着,他点点头说道:“嗯,说得好,谁说女子不如男,男子可以做的事女子自然也可以,以后你就也来武馆一起练武吧。” 女子慌忙摆手说道:“不了,不了,我们出不起这钱的。” 于琅笑道:“姑娘不用担心,我们武馆不收钱的。” 女子有些难以置信地张开了嘴,却听见周厌对着小女孩问道:“那,你为什么会觉得习武能够保护爹爹和姐姐呢?” 小女孩认真答道:“林家的公子要姐姐嫁给他,可是姐姐不愿,他们就逼爹爹,还打爹爹,所以我要习武打倒坏人。”女子听着这话脸色红得通透,她连忙捂住小女孩的嘴,低着头说道:“多谢两位先生,我先带小妹回家了。” 说完,女子抱起小女孩转身就走,周厌从地上跃起喊道:“在下周厌,敢问姑娘姓名?” 女子脚步顿了顿,低声说道:“云冉。”说完便加急了脚步走远开去,只剩周厌站在原地不断念叨着这个名字,直到于琅带着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哟,看上人家姑娘了?” 周厌看着于琅,然后迷迷糊糊地说道:“于琅,我好像喜欢上她了。”于琅嘲笑道:“不是吧,你才见人家姑娘一面就说喜欢?”周厌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说完,周厌便低着头走回了武馆,于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 苍南城烟柳巷,深夜里的笙歌繁华落了幕,便只剩下几处寥落和无声的风,等待着又一个黑夜再次带来欲望的张狂,醉春楼的屋檐下,长明的红烛跃动着摇曳的光,与红霞相称。 一身张扬红衣的女子站在楼顶栏杆处,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炊烟四起的苍南城,眼中无悲无喜,平静地犹如无风的水面,身后,一个穿着简单银色长衫的女子端坐在桌前,有些笨拙地温煮茶盏调着茶水,神色认真。 敲门声谨慎地响了几声,红衣女子挥挥手说道:“进来吧。”话音落下,一个客商模样的人便走了进来,跪在女子身前说道:“楼主,这是东境传来的消息。” 女子接过风尘仆仆赶路而来的手下递上来的竹简,轻轻掀开看了一眼:自东境富春港停靠,五处据点被破,顾筠。 女子的目光落在最后两个字上,许久之后才回过神,她将竹简重新包好然后放到手下的手中,说道:“送到赋阳村竹屋,交给顾枝。”手下点点头便起身出门行动,女子又站在原地片刻之后,才坐在银衫女子身前,端起滚烫的茶水浅浅喝了一口,评价道:“有进步。” 银衫女子问道:“什么消息?”红衣女子放下茶盏说道:“找顾先生的。”银衫女子有些诧异:“顾先生?”红衣女子点点头,说道;“顾先生本就神秘莫测,更无人知其来历,所以来者也不知究竟是敌是友,就交给顾枝去处理吧。”银衫女子点点头,然后欲言又止起来,红衣女子看了一眼,笑道:“你想问他的消息?” 银衫女子点点头不说话,红衣女子调侃道:“他走了这么久可从没来过什么信,你还惦记着他?”银衫女子摇着头说道:“只是想知道他又走到了何处罢了。” 红衣女子俯过身去,她琉璃般的晶莹双眸深深看进银衫女子的眼底,认真问道:“程鲤,他不是个会为了谁而停下脚步的人,更没人知道他究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比我们都要更了解他,你这样,不会有结果的。” 素喜长衫,与醉春楼、烟柳巷格格不入的程鲤低下头说道:“可是,我答应了要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我从来只为了这而活。”红衣女子摇摇头说道:“不,程鲤,他当初决意要独自离开便是不希望任何人受了禁锢,每个人都该想清楚自己的内心,你要问问你自己。” 程鲤难得地露出一抹笑,只是有些苦涩,她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我早就习惯了跟着他,以致于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问,好像如此就会丢了什么。” 红衣女子站起身来重新独自走到栏杆处,她抬起手中凉却的茶一饮而尽,轻声说道:“三年了,该放下的,该念着的,总要有个答案。”程鲤没说话,她站起身出了门去,于是空旷的楼阁中便只剩下了红衣女子一人。 她披着鲜艳的红衣,站在蔓延而来的夜色中,风吹乱她的发。 骆钦巷的守平小肆在黄昏时才难得多了几分人气,旗岸忙着招揽客人和端菜取酒,没能空出时间小声骂上几句坐在柜台后无所事事的师父,他擦着汗水陪着笑脸,看着手中的银两无比满足。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旗岸招呼着后厨的伙计喝了几碗酒,然后结束了一天的忙碌,颓废地坐在擦得铮亮的长椅上怨声载道:“师父……加钱!” 穿着布衣的老者从柜台后站起身来,提着酒走向后院说道:“今天还差着一个时辰呢。”旗岸噌的一声跳起来,慌忙跑到后院蹲在墙边,不敢再多嘴提起加工钱的事,担心师父明天再加几个时辰,那就连睡觉都没时间了。 傅庆安从院子后门处走了进来,提着桃花巷的好酒走到老者身边,笑着说道:“谢先生,一起喝两杯?” 谢洵点点头坐在门槛处,傅庆安端来几盘下酒菜,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在可怜练功的旗岸面前喝着好酒,闲聊着,旗岸只能咬着牙忍住馋意,全神贯注在渐渐难以支撑的双腿。 傅庆安浅浅喝了一口酒,然后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谢洵,谢洵拆开来之后没有意外地得到了失望的消息,他将纸条揉碎,深深饮了一口杯中的酒,傅庆安问道:“还是没找到?” 谢洵点点头,傅庆安说道:“慢慢来吧,还有机会的。”谢洵看着夜幕中皎洁的月,说道:“我怕我等不到那天了。”傅庆安笑道:“谢先生可别乱说,要是您出了什么意外,我怕顾枝一刀把我砍了。” 谢洵也笑起来,说道:“那小子打不过你的。”傅庆安缩了缩脖子说道:“那不一定,他那刀可不简单了。”谢洵琢磨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渐渐沉默起来,傅庆安问道:“他那天还嘱托我不可再让您随意动用武功了,您可别冲动。” 谢洵说道:“冲动?呵呵,我老了,没那个力气也没那个精力去做什么冲动的事了,找了十几年都没找到,现在除了等还有什么办法。” 傅庆安犹豫着说道:“其实已经过了这么久,或许再也找不到了呢?”谢洵端着酒坛,说道:“只有再见最后一面,我才会相信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了过去,而在这之前,我便是为此而活。” 傅庆安没再多说什么,他从老者轻描淡写的语气中觉出了深刻的情绪,带着深深的不甘和念想。傅庆安站起身来走到旗岸身前,笑着说道:“来,今晚我再教你几招。” 旗岸激动地喊着:“谢谢傅大哥。”说完就要站起身,却被老者凌厉的眼神牢牢钉在墙边不敢随意动弹,傅庆安笑着说;“好好看着。” 话音落下,后院里便起了风。 月华绕着指尖,演化着世间百般的武学, 年轻人看着,如痴如醉。 第二十七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三) 屋子里亮着烛火的光,忽闪着融进月色中,暖暖地落在院子里,树叶摇落几层岁月的痕迹,对坐的人仍是熟悉模样。 魏崇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怎么先来了赋阳,不是要去东境吗?”顾枝往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扶音还是与以前一样,只要来了魏崇阳这里就会钻进屋子里开始琢磨那些堆积如山的古籍书卷,顾枝说道:“她说要先回来看看,反正从这边也不是去不了东境,就是绕得远了些罢了。” 魏崇阳的目光投向夜色中一片昏暗的青潋山,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当年没能赶回来。”顾枝摇摇头说道:“那时的奇星岛可离不开您。”魏崇阳摆摆手说道:“咱们就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顾先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但,是个好人。” 顾枝笑着说道:“当然,他当然是个好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明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却一句话也不肯说。”魏崇阳看着顾枝苦涩的笑意,认真说道:“顾枝,顾先生经历了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无法去苛责一个失去了太多的人,更无法去言说他生前的一切。” 顾枝将魏崇阳的茶盏沏满,说道:“我不怪他的,从未,我只是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总是带着秘密和悲愁,让人看不清,却也难过地受不住。”他低下了头,接着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和他说的话太少了,或者是我忘了他曾说过什么,是不是,他就是不想告诉我他们内心里沉重的悲苦,好像说出来了就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魏崇阳看着顾枝说道:“顾枝,顾先生当年带着你从外面来到赋阳村,他一个人建起那间竹屋,一个人洗衣做饭地拉扯你长大,陪着你和扶音一起观望这个世界、了解这个世界。他一直就在这山里,等你回来,无论是多远的距离。顾枝,这就是你看到的,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难道这还不够你去看清一个人吗,难道这还不够,你去记住那个一直护在你身前也站在你身后的至亲之人吗?” 顾枝抬起头看向魏崇阳,他看着面色沧桑的老者伸出手握住自己的手背,说道:“顾枝,不要把死亡抗在自己肩上,那是这世间我们唯一无能为力的东西。”顾枝扯着嘴角,不知是笑,还是溢出了悲伤。 释怀?只有时间才能带来抚平伤痕的力量…… 又或许,随着岁月落下厚厚堆积,那些难以忘却的便要更加刻骨铭心。 顾枝扯开了话题,他问道:“如今奇星岛初定,先生此时辞官不会有什么动荡吗?”魏崇阳摩挲着茶盏说道:“奇苍皇帝不是什么无能之辈,如今借着奇星岛初定的局面推行改革已可见他的远见和宏图,这几年来我凭着当年的威望为他留下来不少实干的人才,只要善加利用虚心纳谏,奇星岛真会有翻天覆地的那一天的。所以,现在如此年迈的我,除了坐在朝堂上镇压一下宵小之外,已没有什么大用了。” 顾枝点点头,笑道:“反正我是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朝政大事,躲得远远地乐得清闲。”魏崇阳笑骂道:“你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皇帝陛下和冀央是费了多大的功夫在找你,像你这种人要是能握在手中自然是极大助力,可要是躲在暗里,那就不是什么让人放心的存在了。” 顾枝耸耸肩说道:“先生可真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一介布衣,手无缚鸡之力又没什么远见卓识,哪能是什么助力,什么威胁啊。”魏崇阳正了正神色问道:“话又说回来,你又是为何躲着朝廷和降魔殿?” 顾枝帮着魏崇阳满上茶盏,随意地说道:“当年我见过冀央,也听说了他的想法和作为,可那真的不适合我,坐在幕后运筹帷幄、管着一大帮子人?还是冲锋陷阵、做一条只知道杀人的狗?”顾枝摇了摇头说道:“这些都不是我走出赋阳村想要的,而至于现在,不久前皇帝陛下的金令卫还找着我了呢,可是没用啊,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举世无双的大英雄早就散尽修为,安安心心做一个市井小民了,那些个左右天下的大事,可真是有心无力喽。” 魏崇阳看着顾枝满不在意的神色,问道:“当真是散尽修为,甘心流落市井?”顾枝点点头,魏崇阳再问:“为什么?”顾枝有些疑惑地看着魏崇阳:“什么为什么?” 魏崇阳问着:“为什么,甘愿只做一个普普通通之人,为什么再不动用修为?”顾枝觉出话语里细微的差别,感慨先生依旧如当年般睿智之余,也转换了神色,认真地答道:“因为所求不同,因为身边人依旧。” 魏崇阳愣了愣,然后仰天大笑,他伸手指着顾枝说道:“好你个小子,果然是长大了啊。” 年少时的莽莽撞撞、挥斥方遒,到了世间太平、众生安康,回过头看一看,便知那些翱翔九天的宏图大愿却怎么比得过身边人,于是放下当初的自己,然后握着自己的内心,再看一看世间的风景,从此山河万里,做一株摇曳的花,在漫山遍野的芳香中,自得岁月。 屋子里的光黯淡了一瞬,顾枝抬起头看着扶音在朦胧的烛火中走来,扶音走到魏崇阳身边,握住竹制轮椅的把手,俯下身轻声说道:“魏先生,夜深了,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魏崇阳点点头放下茶盏,在扶音和顾枝的照顾下进了屋躺在床上,老仆端着药碗走进来,服侍着魏崇阳喝下,然后顾枝和扶音便起身告辞,魏崇阳裹着厚重的棉被嘱咐道:“夜里走山路小心些,顾枝,照顾好扶音。” 顾枝点点头,扶音则握了握魏崇阳苍老的手掌,笑着道:“魏先生不用担心,您要早些歇息了。”魏崇阳拍了拍扶音的手掌,然后看着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院中的夜色里,许久之后他才收回视线,看向站在一旁的老仆,说道:“你也下去休息了吧,不用在这照顾我。” 老仆走到床边为魏崇阳掖了掖被角然后应声退下,空旷的屋内只剩下了隐隐约约闪烁着的一盏烛火与年迈的老人为伴,在昏昏沉沉间睡去了。 从那一天之后,云浅便会在午后书院结了课之后赶到武馆,饶有兴致地跟着周厌和于琅练着那些学了久了便显得枯燥无味的武学根本,即便身旁的那些个男孩子总是冷嘲热讽地捉弄,但云浅却总能咬着牙做到最好,渐渐地不再需要周厌和于琅在一旁严加看管,也没什么男孩子敢随随便便欺负云浅了。 这一日又是黄昏,武馆的门一打开,操练得筋疲力尽的孩子们便一窝蜂地窜出去,只有云浅留下来帮着收拾些器具,打扫干净屋子,才认认真真地向着黄草庭和于琅行礼,然后在周厌的陪同下走回家去。 无视了于琅和黄草庭一如既往的戏谑笑脸,周厌自然而然地领着云浅走到了城西壶琛巷的千岭茶馆,然后站在门外目送着云浅走进家去,远远地,周厌却只是看着那个穿着一身干净白裙的女子从柜台后起身,笑着抱起云浅,似乎在问着今天的课程如何、有没有累着了。 周厌就这么站在街角处,视线穿过了人来人往,满怀赤忱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 周厌转身离去了,他再次庆幸今天一样没有被发现,然后走得远了便欢快地跑起来,似乎只这一刻便足够快活自在了,他笑得干干净净,像个孩子般,身后人潮入织,远远地,女子站在门外,看着他渐渐走远。 云冉站在门外望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清了,才听见云浅正站在脚边问道:“姐姐,你在看什么啊?”云冉回过神来,她慌乱地捋了捋发丝,回道:“没什么。饿了吧?走,吃些东西去。” 夜里收拾干净之后,茶馆便关上了门,云浅在云冉的照顾下沉沉睡去,看着楼下柜台后的烛火还亮着,云冉叹了口气走下楼,来到垂着头喝酒的父亲身边,轻声说道:“爹,别喝了,快些睡了吧。”云河迷迷糊糊地回过神来,他藏好手中的酒坛,然后笑着说道:“爹没事,你也快去睡了。” 云冉咬着唇站在原地不动,云河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受欺负了?”云冉摇摇头,许久之后抬起头来说道:“爹爹,女儿愿意嫁的。”云河皱着眉问道:“你说什么?” 云冉抬起头看着云河,说道:“爹爹,我愿意嫁给林幕的。”云河压抑着声音吼道:“你在胡说什么!”云冉加大了声音说道:“爹爹,答应林家吧,别再坏了生意和身体了,云浅还小不能让她受这么多苦,女儿嫁过去哪怕是做妾,至少也能不再有那么多麻烦了。” 云河摇头吼道:“不行,我不答应!这苍南城谁不知道他林幕的名声,你嫁过去就是羊入虎口,我就是搭上这条命也不会答应的。”云冉落下泪来,她低着头压抑着声音哽咽道:“可是爹爹,还有云浅啊,我不能那么自私,云浅不该受这么多苦的。” 云河哽住了,他抬起头,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第二日,苍南城日渐繁华的城门处走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他戴着残破的斗笠,腰间系着厚重布条包裹的神秘物件,他抬起头看了看苍南城巍峨的牌匾,笑了笑便进了城。 正值午后时分,各家的酒楼茶馆正热情地招呼着过往的行人,年轻人左右看了看便随便选了一家酒楼,来到二楼栏杆边上坐下,点了一壶清酒和几盘招牌菜,独自坐在那里悠哉游哉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他似乎满是好奇,特别是远远地望见了街边的书院,更是移不开视线了。 在那里,女子同样穿着简单的长衫和男子坐在一处,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先生授课,手上还不时记着什么,年轻人眯着眼认真瞧过去,是漂亮的正楷字迹,年轻人有些汗颜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笑了起来。 坐了一会之后,他掏出几块银钱放在桌上,便离去了。 在城里晃悠了几个时辰,果不其然地没有找到任何据点所在,不得不感概这个所谓“醉春楼”的力量之恐怖,且不说这一路来从未断绝的追踪和监视,便是那些好不容易寻着的据点都得花上不少功夫才能打听出些蛛丝马迹,如今到了这南境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就能找到隐藏在各个出其不意角落里的“醉春楼”。 哦,倒是听说了这城里烟柳巷的那家醉春楼,不过像这种光明正大开张营业的,可却是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出来的,也绝不会是真正的“醉春楼“据点”所在。 嗯,经验之谈。 年轻人就这么带着失望和好奇地闲散逛着,然后便走到了一间装饰简朴的茶馆之外,看着其中似乎请了说书先生,便带了几分兴趣地走了进去。 年轻人才在门边坐下,柜台后打着算盘的女子就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客官需要些什么?”年轻人随意说道:“来些桂花茶就好。”女子点点头然后招呼着一旁的伙计去准备,随后便要行礼退下,年轻人却突然出声叫住了她:“欸对了,现在这说的是什么故事啊?” 女子看了看帷幕之后的说书先生,答道:“哦,好像是当年南境白发医仙的故事。”年轻人愣了愣,他抬起头看着女子问道:“白发医仙?”女子看见年轻人透亮的双眸中似乎有些异样的情绪,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称是,年轻人点点头念叨道:“有意思。”便转过身去认真地听着。 此时说书先生正说道当年白发医仙不畏鬼门关恶鬼的强大威势,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城主府中,暗中下药为民除害的故事,搭配着说书先生刻意营造的氛围和人们记忆里那些黑暗的时光,白发医仙便仿佛是个降世的仙人般救民于水火,不畏艰险、英勇果敢……年轻人只是端坐在原地认真听着,却渐渐地冷了神色。 再说到“地藏顾枝”除魔卫道,破灭鬼门关恶鬼之后白发医仙再次出山,周游南境各处为民诊治,却不收取一丝一毫,只是赤着脚走遍了南境的山川河流,深入穷乡僻壤,为休养生息的百姓们消解苦难,带来希望…… 不知不觉地,年轻人皱起了眉,他看着四周那些个面带敬仰的看客听众,似乎有些意外地从无数神色中觉出真情实意的流露,坐在不远处的一位老者还默默流下泪来,年轻人听见那老者对着周边人说道:“当年我家老婆子身患重病几乎不治,医仙大人妙手回春才捡回一条命啊。” “是啊。”一旁有人附和道,“我家老二当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是医仙大人费尽千辛万苦采了药草才救回来的。” 台上,说书先生义正言辞地歌功颂德;台下,围坐着的人们神色动容地追忆往事。年轻人就坐在这看似荒唐的无数生息之间,竟是慢慢地慌乱起来。 年轻人咬紧了牙关,他闭上眼不再看周围的一切,只是想起了无数个雷雨交加的深夜,还有藏在幽深林间杂乱狭小的木屋,他睁开眼无比坚定地握住了腰间紧紧缠绕的,刀。 年轻人端起茶盏和几盘精致糕点走到邻桌,笑着弯腰行礼说道:“诸位前辈,可否同桌片刻?小子对于白发医仙的故事实在仰慕许久,望诸位不要介意,容我多听一听。” 围坐在一处的几人面面相觑片刻,显然对于年轻人“前辈”的称呼有些受宠若惊,但也没有犹豫太久便招呼着年轻人坐下,随即那最先出言感慨的老者又接着说道:“其实当年医仙大人倒也不止一人行走南境,听说他还带了一位年轻女子同行,说是他的弟子。”旁边有人附和着说道:“我也听说了,有人说那女子是医仙大人的女儿,但也有人说医仙大人并未婚娶,总之对于医仙大人的来历却是没什么人知晓的。” 听到这里,一侧有人凑了过来,面带傲然地说道:“其实我知道医仙大人的来历。” “哦?”听着这话一旁的人都围了过来,年轻人也放下了茶盏转过身去看着开口之人,那人见众人视线都聚拢而来,便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曾听说过当年医仙大人隐世之时乃是在一处名叫赋阳的偏远村庄内,有不少人都曾去过那里求取医仙大人的医治,只是后来医仙大人行走南境之后便失了踪迹,渐渐地也就无人知道医仙大人到底在何处了。” 年轻人问道:“意思是说,医仙大人便来自那赋阳村?” 说话那人摇摇头说道:“医仙大人究竟从何而来无人知晓清楚,但至少可以确信的是医仙大人曾在赋阳村住过。” 第二十八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四) 木台上,稍歇片刻的说书先生又开始了故事,人们慢慢安静下来认真听着,年轻人则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隐约地,门外街上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接着坐在茶馆内的人们便听见木门被猛地踹开,一个熟悉的跋扈声音响起:“方兄,请!”然后乌压压的一群人就挤进了茶馆中,坐在柜台后对着账簿的女子站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那声音来到柜台前,对着身旁一个穿着华丽锦衣的男子说道:“来来来,方兄品鉴品鉴,我这位小娘子姿色如何啊?”锦衣男子挥着折扇上下打量着女子,笑着说道:“林兄眼光果然不错,这小娘子我见犹怜啊。” “哈哈哈哈!”林幕仰天大笑起来,他伸出手紧紧攥住女子的手掌摩挲着,对着身旁一身锦衣的方潜说道:“方兄客气了,到时我与这娘子的婚事方兄可一定不能缺席啊。”突然的,林幕感觉手中似乎有些空荡荡,转过头却发现女子竟远远地躲了开去,面露不悦和嫌恶,方潜摇着扇站在一旁看着林幕,戏谑地笑着。 林幕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觉得落了面子,有些恼羞成怒地低声吼道:“你躲什么,不是你让你父亲答应婚事的吗,现在还装什么小娘子姿态,反正早晚是本少爷的人。”女子咬着唇,眼中慢慢地红了起来,她却只是一句话都不说。 方潜环顾了一圈茶馆,状似无意地说道:“林兄这丈人家中也有几分家财嘛。”话语中的嘲弄和不屑表露无虞,林幕自然听出了其中对于自己对付这种普通人家还如此无能的嘲讽,他咬紧了牙关对着女子吼道:“你给我滚出来,本少今天就把你接回府上去,我看你还装什么装。” 女子摇着头躲在柜台后一动不动,视线紧紧盯住林幕,满是仇怨,林幕看着这双倔强的眼,怒气更是难以抑制,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作为恐怕真就被身边这位从京都而来的贵公子看扁了,于是他挥挥手示意身后的手下汇聚过来,看着女子说道:“今日你要么与我回府,要么我就砸了你这茶馆。” 听着这话,还未等女子开口便有许多茶客悄悄溜了开去,满堂寂静间只余下台上的说书先生还在抑扬顿挫地讲述着。 女子看着人流散去的茶馆,咬着牙开口说道:“林公子何必如此,不日我便将与你成亲了,如今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登门打扰,这不合礼数。” 林幕冷笑起来:“礼数?我可管不了什么规矩和礼数,今日我就要你与我回府,答应还是不答应?”女子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外出采购的父亲和下学的云浅就快要回来了,再拖下去这林幕恐怕真的要砸了茶馆,甚至对爹爹和云浅出手,这是女子如何也不肯答应的,可若是答应林幕的要求,这一入府去恐怕就是一生一世的事了,叫人如何甘心? 女子站在原地,只觉黄昏的光都布满了寒意,阴沉沉的暮色披落在身上,挣不开逃不脱,女子抬手拭去眼角垂落的泪,仰起头便要答应了林幕的要求,却没有看见林幕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不知何时起身的手拿斗笠的年轻人,她在张口的那一瞬,只听见了一个有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冷冷传来:“不去。” 女子扭过头去,便看见一周厌正牵着云浅的手站在门外,神色冷淡,不知为何地,女子觉着让这人看见眼前这一幕简直像要了命一般,顿时泪水就再也止不住地流淌而下,脸色也苍白如纸。 林幕和方潜都转过身看着那个站在门外的年轻男子,林幕冷声问道:“你又是谁?凭什么说不去。” 周厌视线落向站在柜台昏暗中的女子,隐约地瞧见了那晶莹的泪水,他神色愈加冷了起来,简直犹如腊月寒天中的锋利冰锥,林幕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一旁的方潜也皱起眉躲在了下属之间,周厌蹲下身看着云浅说道:“云浅,先生再教你几式功夫好不好?”云浅怒视着林幕,点点头坚定说道:“好!” 周厌站起身来看向林幕说道:“我谁也不是,只不过是来打人的。”林幕强撑起气力笑起来:“哼,你知道我是谁吗?啊?打我,你有本事就试试。”周厌摇摇头:“你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先来招惹,那就在今日解决了吧。” 周厌牵着云浅走进茶馆,林幕和方潜带着一众手下退到了茶馆内,尽皆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严阵以待,周厌示意云浅走到柜台中去与云冉待在一处,然后他抬起眼看了一眼云冉,却一句话也没说,他转过身去看着方潜问道:“我不认识你,不过现在你可以选一选是不是还要和那家伙站在一起。” 方潜看了看身边的林幕,沉吟片刻后说道:“我倒是要看看,你一人如何对付我方家和林家。”周厌扯开嘴角冷笑道:“那你就好好看看吧。” 说完,他扭过头看了眼仍站在茶馆内的年轻人,认真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离开承源岛来了这里,不过既然你站在这就替我关一下门吧,叙旧的事待会再说。”年轻人笑着走到门边,戴上斗笠靠着门紧紧合上,低声说道:“真是无情啊,刚才看到你我可是好生惊讶了一番呢。” 周厌没再理会周遭其他,他甩开每日精心准备好的长袍,露出紧紧束缚住手腕的沉重铁块,他小心地取下然后活动活动手脚,看着摆好阵形的一众人,说道:“好久没好好活动手脚了呢,一起上吧。” 然后云冉便看着无数的人影被一股席卷的风吹散,眼花缭乱间只能细微地捕捉到那人闲庭信步的动作,似乎轻描淡写地落在人身上却就在一瞬爆发出强大的威势来,即便是外行人都能看出这一招一式间力道的掌握,留住性命却足够让人生不如死。 云冉有些看得呆了,她只知道他是武馆的先生却未曾真真切切地看他动过手,更未曾见过他如此凌厉的做派,似乎与往日里的那人差得有些远了,只是她却没有丝毫惧怕,反而觉得欣喜,原来那个呆呆傻傻只知道留个背影的男子还有如此意气风发的一面。云冉觉着这人在眼中变得更加清晰起来,慢慢地要走进心里去了。 周厌没有留手之下,不消片刻地上便躺满了蜷缩成一团的人,只剩下了瑟瑟发抖的林幕和强自镇定的方潜,周厌走上前去,凛冽的一掌将方潜拍倒在地,然后看着林幕说道:“从今往后不得再来打扰云冉一家,更不可再行此等强取豪夺之事,否则,我便拆了你林家。听明白没有?” 林幕跌坐在地,茫然地点着头,周厌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一拳砸在林幕的脸上,生生将半张脸毁了去,凄厉的惨叫声还未响起便又被一掌拍晕过去,周厌站在一众人间,神色冷峻不见悲喜,如同一座掌管杀伐的神像。 年轻人离开木门,走远了些,然后木门便被硬生生踏破,一匹高大的骏马站在门外街上,容貌俊美犹如女子的黑衣男子俯下身看了看屋中,笑道:“哟,原来是‘梅花落’周厌大人啊,难怪有如此本事。”这声音没有传远去,只有站在茶馆内的众人听见,年轻人戴着斗笠低下头琢磨着这名字,似乎憋着笑。 周厌看着坐在马上的男子,皱着眉问道:“你谁呀?” 男子回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大人为我们省了不少事,我们也可帮周大人收拾一下局面。”周厌问道:“什么意思?”男子抽出一张圣旨来念道:“京城方家与苍南城林家官商相互勾结,欲掠我朝财富偷渡离岛,更是嚣张跋扈随意害人性命,特此由降魔殿收押候审。” 男子收回圣旨:“大抵是这么个意思。”周厌点点头:“哦,那你们就赶紧把这些人拖出去吧,别坏了人家做生意。”男子拱手称是,然后挥挥手示意身后的降魔殿之人将瘫倒在地的众人拖了出去,再次行礼说道:“那在下便告辞了。” 周厌突然抬起手说道:“等一下。”黑衣男子转头看向周厌,疑惑问道:“还有何事吗?”周厌指了指碎裂在地的木门,说道:“记得修好。”黑衣男子愣了愣,然后咧嘴笑道:“好的。” 周厌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男子也骑上马带着一众人回了降魔殿,一场闹剧来的快去的也快,周厌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发展,他都准备好叫上于琅一同去拆了林家了呢,结果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解决了。 周厌俯身捡起掉落在地沾染尘埃的长袍搭在身上,无视了一旁的年轻人径直走到柜台前看着云冉问道:“你,没事吧?” 年轻人看着这一幕识趣地走到门外等着,没有打扰,当然,有没有偷听就不知道了。 云冉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低声回道:“我,没事。”周厌挠挠头说道:“那就好。”然后便沉默了起来,往日里恶补的话本和演习在此时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根本不知高该如何与眼前的女子继续交谈言语。 周厌察觉自己的脸颊慢慢热了起来,更是拘谨得不知所措,倒是云浅走出柜台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先生,你好厉害啊。”听着这话云冉也问道:“你没受伤吧?” 周厌摆摆手说道:“我没事的,就这些家伙还伤不了我。”云冉点点头,沉默片刻后认认真真行了一礼说道:“今日多谢公子相救了,小女子无可为报。”周厌慌忙说道:“没事没事,那些家伙向来作恶多端,如此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云冉安静了片刻终于还是轻声说道:“以后公子送小浅回来,也可进来喝几杯茶,不收钱的。”周厌愣了愣,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知如何回答,云冉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周厌,问道:“公子不愿意吗?” “啊?”周厌回过神来,忙道:“不是不是,我我我,以后会进来的,我会的。”说着说着周厌低下头去,双手纠结在一处,云冉觉着好笑,抿了抿嘴角,说道:“公子要不先回去了吧?你的朋友还在门外等着呢。”周厌点点头说道:“哦对,那我先走了,你们也收拾一下早些休息吧。” 云冉点点头,视线始终落在周厌身上,看着他走到门边说道:“这门我明天会来帮着修的。”云冉笑起来,点着头柔声说道:“好,那小女子明日就在这等着公子来。” 周厌不敢再做停留,拉起年轻人转身就跑开去。 “师兄,我倒是没想到,你当年离开之后是来了奇星岛。” “当年魔君祸乱奇星,我便来了,你呢?你不是还要回去旌阳复仇吗,怎么来了奇星岛。” “宋家,没了。” “没了?你干的?” “嗯。” “那你来奇星岛是做什么?” “找人。” “找人?谁呀?” “一个故人。” “当年丢下你和你娘的人?” “是,我听说他在奇星岛就来了。” “如果在奇星岛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找找。” “不用,我已经有消息了,明日我就去赋阳村看一看。” “等等。”周厌在武馆门前停下脚步,他认真地看着年轻人,伸手摘下他的斗笠,问道:“你说什么?赋阳村?你要找的人叫什么?” 年轻人看着周厌说道:“顾筠。” 周厌手中的斗笠跌落在地,他走上前去紧紧盯住年轻人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顾生,你确定你要找的人是顾筠?” 远赴重洋而来的顾生点点头回道:“是的,这个名字我不会记错,更忘不了。” 周厌摇着头说着:“这怎么可能。”顾生皱着眉问道:“师兄,你认识他?” 周厌看着顾生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声开口道:“何止认识啊,当年我们还曾与顾先生一同在赋阳村住过一段时日。而顾先生在魔君祸乱那些年更是行走天下为民消灾解祸,是真真正正的当世医仙,没想到,没想到你找了这么多年的人便是顾先生。” 顾生愈加疑惑了起来,他接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厌回头看了看武馆,拉起顾生的手走到一旁一间酒馆内,挑了个偏僻无人的厢房坐下,关上了门之后才犹豫着开了口:“顾生,我知道你与你娘亲这么多年来过得如何艰辛,我也知道,你对那当年抛弃了你们的人有多么怨恨,可是……可是,顾先生真的是一个,好人啊。” 说到这里,周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了,顾生坐在周厌对面说道:“师兄,我不知道你与他之间有什么样的纠葛和关系,但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当年的事已是定局,所以不管怎样我都得找他要个说法。” 周厌抬起头看着顾生,斟酌着语气开口说道:“顾生,其实顾先生他,他已经去了。” 顾生愣了愣,他猛地站起身吼道:“去了?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去了?”周厌起身按住顾生的肩膀,沉声道:“一年前顾先生身患不治,已然去了,是我们为他抬棺入了墓。” 顾生摇着头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他颤抖着声音不停地说着:“不,这不可能。” 周厌没再说话,他只是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顾生茫然失措,心中不知为何地疼了起来,为什么命运要如此地戏弄人?顾先生那般好的人去得仓促,如今寻了过来的顾生却难再见一面,无论是怨恨还是追忆,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一捧黄土落在了空处,再无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彻底昏暗了下来,顾生跌坐在地,沙哑着声说道:“赋阳村在哪?” 周厌看着顾生脸上坚定的神色,没有多加劝阻什么,只是将去往赋阳村的详细路径说了出来,看着顾生起身便要赶路,周厌想起某人似乎也回了赋阳村,便将一些话埋在心底没有言说,他只是站起身送着顾生离开了苍南城,最后轻轻说了一句:“到了赋阳村不要冲动,多想多看,你会明白一切的。” 顾生没有开口言语,他低着头戴上斗笠,在深沉的夜色中消失了踪影,周厌也回过身回了武馆。 赋阳村浮山湖旁,晶莹的月色浮动在清澈水面上,顾枝展开手中的纸条认真读着,扶音披着长袍从屋内走到顾枝身旁,问道:“怎么了?是鱼姬姐姐那边有什么消息?” 顾枝将写着顾生行踪的纸条递给扶音,沉声说道:“来找顾先生的?究竟是何人?” 扶音恍若未闻,她只是看着纸上“顾筠”二字,陷入了沉默之中。 顾枝摇摇头回身带着扶音走回竹屋,说道:“算了,管他是谁呢,既来之则安之,我就在这等着便是。”扶音抬起头看了眼顾枝沉稳的面容神色,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顾枝耸耸肩无奈说道:“对于先生我又知晓多少呢?所以所有的一切便只需等待好了……反正,他也帮不了我了。” 扶音转过身抱住了顾枝。 皎洁月光揉进烛火中,亮堂堂地一片暖意,包裹着竹屋中的两人,相依为命。 第二十九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五) 夜里的降魔殿依旧灯火通明,更不用说今日这热热闹闹的抄家和全城的搜捕,此时的降魔殿地牢内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全是那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的世家大族中人,喧闹着抵抗着,有时还夹杂了几声凄厉的惨叫。 唳钧坐在正堂内忙得焦头烂额,当初天下安定之后本想着躲到这南境深处远离朝政、修养歇息片刻,却哪知陛下竟就单单挑了苍南城做革新的起手处。这不,今日竟是下了圣旨抄了世代盘踞苍南城内的林家和与其有关的各大世家,不仅降魔殿全员出动,城主大人更是亲自带着守城士兵大肆追捕,誓要将那些习惯了掌控苍南城权势财富的世家铲除个一干二净。 正烦心一些个嘴硬不肯开口的世家中人,门外就传来了一个习惯了闲散做派的声音:“看来这几大世家给唳钧指挥使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啊。”唳钧抬头看去,果然看见了那个一身黑衣的俊美男子正摇着扇走来,唳钧放下手中的毛笔,揉着手腕靠在木椅上,呼出一口气说道:“麟书大人倒是看起来闲得很啊,不如来我苍南城降魔殿帮帮忙呗。” 降魔殿第二正司麟书摇摇头笑道:“诶,可别,在下不过是替皇帝陛下传达圣旨,这些个审问盘查之事就交给唳钧大人吧。”唳钧无奈说道:“你这家伙成天每个正形,就知道和冀央一块躲在宿微城里,这么多繁忙的事就都推给别人,当得个好甩手掌柜啊。” 麟书耸耸肩答道:“这可怪不得我,陛下是看你勤勉能干才放心委以重任的,你可不能抱怨啊,这是圣恩。” 唳钧撇撇嘴在心中念道:这圣恩给你要不要啊?不过既然圣旨降了下来,唳钧自然会尽心尽力地配合那位新来的吕谦麟城主,推行陛下和魏先生定下的新政。 不过唳钧还是有些疑惑地问道:“不对啊,按你这家伙的性子应该不会主动揽这些差事才对啊,北境到南境的路途可不短,我可不信你这懒散惯了的家伙只是为了出门踏青来了?” 麟书在唳钧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无所事事地翘起二郎腿,打了个哈欠答道:“不错,我来苍南城确实另有要事。”唳钧好奇问道:“怎么?你不会也是为了那‘地藏顾枝’而来吧?” 麟书笑道:“说到这‘地藏顾枝’,却也真是躲在你这苍南城内呢,我听说陛下的金令卫回去之后确实带回了些消息,虽然具体还未得知那位究竟隐居何处,不过听说那位万民敬仰的大英雄已经散去修为,自甘流落市井做一个平常百姓了,当真也是有些唏嘘。” 唳钧点点头说道:“果然是寻到了吗?我说那金令卫怎么无声无息就溜走了,原来是有所收获啊,不过若是那人真的散尽了修为倒也真是可惜了,那一身举世无双的武学造诣,常年高踞天坤榜之上,若能为我朝所用……唉,不过想来这也算作是一个英雄人物最好的结局选择了吧,至少急流勇退也能自在逍遥。” 麟书点点头不置可否的模样,唳钧看向麟书,想了想问道:“你既然不是来找‘地藏顾枝’的,那又是有何要事?”麟书笑着道:“私事,秘密。” 唳钧挥挥手不以为意地说道:“那就与我无关了,别闹出太大动静来就是了,若是需要降魔殿之人相助,自己领一些人去就行。”麟书站起身说道:“不用,不是什么大事,谢啦。”唳钧挥手示意麟书自己忙活去,然后就又埋首在堆积的卷宗间,麟书则摇动着扇子离开了降魔殿,径直向着烟柳巷而去。 刚刚送走了周厌的醉春楼楼主和程鲤对坐在楼顶栏杆处,程鲤问道:“既然是与顾先生有这种关系,我们需不需要帮着处理一下?顾枝恐怕应付不来。”依旧是一身红衣打扮的绝美女子摇摇头说道:“不用,这种事只有顾枝自己能解决,我们什么也插不了手。” 想了想,红衣女子说道:“不过周厌说得对,还是再派些人去承源岛多打听些当年的事情吧,毕竟当初顾先生拜托醉春楼查的东西从来都只有师父留下的那些人知道一些。” 程鲤点点头不再说话,红衣女子从一旁桌子上抽出一卷竹简来丢到程鲤怀中,笑着说道:“喏,有消息了。”程鲤慌忙地接住竹简,轻轻展开看了两眼:于望仙岛挑战岛主战而胜之,于瀚兑海域覆灭海盗数千人…… 程鲤将竹简收入袖中,拱手行礼道:“多谢楼主。”红衣女子挥挥手示意算不得什么,眼角余光落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瞥见了一个突兀的身影,她皱着眉呢喃道:“这人怎么有些眼熟?” 程鲤向街上望去却没能瞧出什么,她看向红衣女子有些疑惑。红衣女子看着那人径直向着醉春走来,便回身向着程鲤说道:“你先回去吧,应该是有客人要上门了。”程鲤问道:“不用我在一旁吗?”红衣女子笑道:“不用,若是真有危险我自己应付得来。”程鲤想了想眼前这位娇媚女子深藏的恐怖实力,点点头便带着竹简退下了。 红衣女子则正了正衣装将身前的茶盏满上,耐心等待着客人上门。不消一刻,门外就传来了小厮的通报声:“楼主,降魔殿正司麟书大人有事寻您。” 红衣女子示意小厮将麟书带来,然后便自顾自饮着茶,木门推开,面色阴柔俊美恍若女子的麟书穿着一身肃杀的黑衣走进来,他娴熟地坐在红衣女子的身前端起茶盏,笑着说道:“师妹,好久不见了啊。” 红衣女子神色冷淡:“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师兄啊。”麟书摇着折扇笑着说道:“怎么师妹这么多年未见师兄了,现在却都未见喜色啊?”红衣女子冷笑道:“自然是欢喜的,欢喜能有这么多年见不着你。” 麟书摇摇头:“口是心非,师兄这般绝世容貌的男子师妹还能往哪寻得啊?”红衣女子抬头看着麟书,认真答道:“师父。” 麟书愣了愣,但又似乎早就料到红衣女子会如此作答,他不以为意地喝着茶,说道:“师妹,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因为当年我离开你和师父生气啊?”红衣女子哼了一声,冷声道:“倒也不算生气,像你这般胆小懦弱之人还入不得我的眼。” 麟书放下茶盏自顾自满上,然后说道:“师妹可真是让师兄一通好找啊,若不是陛下的金令卫回去通报了‘地藏顾枝’便在此处,我又如何能够这般轻易寻到师妹呢?” “这又是哪来的道理,为何‘地藏顾枝’在苍南城师兄就料定了我也会在。”红衣女子不带丝毫情感起伏的声音说着。 麟书说道:“师妹倒也不必在师兄面前这般掩瞒,这么些年我好歹也混了个降魔殿第二正司的名头,‘修罗九相’的诸位我们还是掌握了不少消息的。”麟书俯过身去,看着红衣女子说道:“‘罗刹鱼姬’?” 鱼姬依旧没有丝毫面色的波动,她只是直视着麟书的双眼,看着他打算做出些什么事来。麟书重新端坐在桌子对面,接着道:“放心,‘修罗九相’我们虽然还未全部调查清楚身份,但也不会大肆将诸位的身份透露出去,再加上那位‘地藏顾枝’又明确拒绝了为陛下做事,那么就让当年的故事成为传说吧。” 麟书坐回木椅中,他正了正神色看向鱼姬说道:“什么朝堂、什么降魔殿,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鱼姬,今日我来找你只为了一件事。”鱼姬眯起琉璃般的双眸,问道:“何事?” 麟书闭上了眼,叹道:“其实当年我找到了师父的尸体。”鱼姬愣住了,她皱着眉追问道:“你什么意思?”麟书重新看着鱼姬说道:“当年我一直在北境寻找师父留下的通往魔宫的暗道,后来我寻着一路走下去,便见到师父死在了魔宫之后的那座山前。” 鱼姬尽量收敛住心神,她语调平稳地问道:“然后呢?” 麟书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佩和一卷竹简,他将玉佩和竹简递给鱼姬说道:“这是师父死之前攥在手中的,竹简里师父留下了遗书。” 鱼姬打开竹简,借着通明烛火仔细看着。麟书只是静静看着鱼姬精致的面容,没有出声打扰,直到鱼姬指尖苍白地放下竹简,麟书才沉声说道:“当年师父将醉春楼留给师妹,并未打算继续保留遍布奇星岛的谍网,所以也将那块玉佩带走了,师父在竹简里说的清楚,这玉佩可以调动他当年行走天下之时在各处岛屿留下的关系网,如果真能将这一股力量汇聚起来,那天地间之事便尽入我们眼中了。” 鱼姬冷冷看着麟书:“当年魔君突袭奇星不久你便逃了出去,师父的生死你全然不顾,如今倒要来夺回师父留下的醉春楼和权力了?” 麟书扯着一个难看的笑来,带着深深的苦涩,他沉声说道:“当年我意外发现师父在奇星岛之外各处岛屿留下的力量便想着出去寻到,也许对于奇星岛和师父来说都能有所助益。无功而返之后再回到奇星岛,师父却已经前去魔宫了,于是我找了那么多年才找到了暗道和师父的尸首。” 麟书看着鱼姬,认真说道:“师妹,我知道你怨我当年没有留下来照顾师父,也没有护着醉春楼,这般过错我此生难以弥补。但我也知道你既然没有荒废了师父留下的‘醉春楼’那便也是另有打算谋划,我知你从小便志在高远,那么师父留下的这块玉佩你是希望就此蒙尘还是重泛光华?” 鱼姬冷笑着:“从小志向高远?师兄又是从哪来的论调,鱼姬拜入师父门下时已然不再年幼,师兄也不必强扯些不存在的回忆,至于这玉佩……” 麟书看着鱼姬问道:“师妹究竟如何打算?”鱼姬垂着眸反问道:“师兄既然带着玉佩和竹简找上门来,应该也是早有安排了吧。” 麟书深吸了一口气,他说道:“师妹,这既然是师父最后留下的东西那么如何也不能够就此没落,我之所以一直在寻找师妹就是打算将这东西亲自交到师妹手中,‘醉春楼’由师父当年一手创立又交到了你的手中,那么现在身为楼主的师妹便自然拥有所有的决策权力,所以师兄来问一句,师妹可愿再现师父当年荣光?” 鱼姬看着麟书,她不知道身前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师兄为何没有将这代表了恐怖权势的玉佩据为己有,若是说一直以来自己都怪错了他,但当年畏怯逃跑一直不敢归来却又是此人?鱼姬沉默地磋磨着手中的玉佩,然后便见麟书站起身来,拱手一鞠行礼:“楼主,麟书愿携玉佩行走各处岛屿,重新聚拢起师父留下的遗赠。” 鱼姬看着麟书问道:“麟书,你可知此去凶险难测?若是那些人不再听命此玉佩,不再记得师父,那你拿着玉佩妄图收拢他们便是上门送死。”麟书笑着答道:“万死不辞。” 鱼姬皱着眉看着麟书与师父极其相似的一身气度和那俊逸面容,许久许久,麟书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而鱼姬便沉默着将竹简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开口说道:“既然师兄心意已决,那么我便派几个人为师兄所用,玉佩就交给师兄了。” 麟书抬起头,神色肃穆地看着鱼姬说道:“麟书,领命。” 鱼姬将玉佩抛到麟书手中,冷声道:“师兄也大可收拢势力之后销声匿迹,不过醉春楼日后可就再也不欢迎师兄了,胆敢消损师父名誉之人,我醉春楼必不死不休。” 麟书走到门前的身形顿住,他微微侧目看了一眼鱼姬,嘴角露出悲戚的意味,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状似随意地笑道:“师妹放心吧。”说完便大踏步离去了。 鱼姬起身走到栏杆处站了许久,四处笙歌觥筹,只一人寥落孤身。 第三十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六) 清晨的青潋山下迷蒙着柔纱般的雾气,氤氲缭绕着模糊了视线,扶音和灵霜带着神药学院的学子走在山路上,向着赋阳村西面的青阳村走去,他们穿过云雾走进散落着简单搭建木屋的村子里,在村口处支好营帐,便分散开去各家各户探问情况,询问是否有病灾困扰,灵霜紧紧跟着扶音,抱紧腰间装满药材的木盒,有些胆怯又有些期待地和扶音一起敲开村民们的家门。 从一处养育了十几口人的小小木屋中走出来,灵霜呼出一口气垂下肩膀对着扶音说道:“呼,好累啊,而且看着他们那么多人挤在那么间屋子里,总感觉有些难受啊。” 扶音收拾好药盒,回道:“青阳村是当年魔君祸乱时逃乱来到此处的流民们建起的,既没有官府管辖也没有什么人流来往,所以能够在这个世间活着对他们来说便已是幸事了,家中几代人一同挤着反倒也安心。”说着,扶音顿了顿动作,然后笑道:“不过日子总是会越来越好的嘛。” 灵霜抬眼看着扶音,叹了一声说道:“扶音,我真的难以想象当年奇星岛的人们都是如何活下来的,躲在深山间还要担心那些个凶恶虎狼的袭扰,哪里能得安生。”想到几日前青潋山之行遇到的狼群和巨蟒,灵霜仍是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扶音伸出手抚了抚灵霜一忙起来就顾不上打理的凌乱发端,轻声说道:“所以我们才更加珍惜现在的太平日子,哪怕过得穷了些、难了些,终究看得到未来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灵霜抱住扶音的手臂,说道:“扶音啊,你以前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吧,既要上山采药面对山林的危险,还要躲避魔君部众的袭扰,若是你能早些逃去光明岛就好了。” 扶音摇摇头笑着说道:“不,那段时日是我过得最快活的日子,在那么一间简简单单的竹屋里,小小的烛火就足够暖进心底,可以跟着先生上山采药、跟着先生学习医术、听着先生讲当年的往事,那些都是足够放在心中一辈子的事情。顾枝也总会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新奇饭菜出来,他还会带着我去找山里的奇花异草,甚至从山里捡到好看的石头还会捧在怀里带来给我。” 扶音眼中带着追忆,不知不觉间她们走到了村后一处小小的山坡上,在无人的草甸上听着轻柔的风吹过,带来时光的回音。 灵霜似乎是第一次能这般平静地听着扶音说起那个总是让人看不清的少年,她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人是在岸边的木船上,一身白衣沾满灰渍,裤脚也不做打理地高低着,可却看着扶音笑得纯澈;第二次便是在烟柳巷里,简素蓝衣穿梭在灯红柳绿中躲进一处宅院,消失不见;第三次就在苍南城外,他站在扶音身边提着沉重包裹,挡住了洒落的烈日和席卷的风沙。渐渐地,灵霜眼中只剩下了山林里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个高瘦的背影,那般的坚定和无畏,她慢慢地似乎觉得自己对于那人的看法发生了说不清的转变。 “扶音,顾枝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灵霜坐在略微潮湿的草地上,看着扶音问道,扶音坐在灵霜身边嘴角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她轻声地说:“当然,当初无论是多么险恶的处境他总会第一时间站在我的身前,然后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地跑开去;他会和先生难得进一次城还为我带回来一些新奇的玩意逗我开心;他会在我病了时从魏先生那里搬回来厚重的书卷为我摆在床头;他会瞒着先生在清晨带我爬上山里去看日出……他是一个习惯了安静看着世间然后藏进心底的人,他喜欢走得远看得多些,却总是放不下身边的人,所以啊,他真的真的很好。” 灵霜靠着扶音问道:“可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啊,可你已经走到了光明岛那样的繁华之地,难道还要为了他再躲回这偏远的地方吗?” 扶音认真地答道:“顾枝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不会把我束缚在身边,更不会委屈任何人躲在狭小之地,他只是总有着别人看不透的想法和念头,有时候总把人推得远远地,却难以掩饰心里的伤痛和追寻。” 灵霜回过头看着扶音温柔的神色,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扶音,我以前一直觉得像你这般耀眼的人,总该寻得一个同样举世无双的人相伴左右,我以为青藤皇子已然是权势和性子都无可挑剔的最佳人选,所以我在看见顾枝第一眼起便多了些不耐和嫌恶,后来更是见到他出现在烟柳巷我更觉得他对不起你,可是不知为什么的,我现在却觉得你们这样似乎就是好的。” 扶音笑着看向灵霜,她能察觉到灵霜似乎在那一日的山林中看清了些什么,于是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灵霜继续说道:“那一日在山里,我觉得铺面而来的狼群简直要了命,可是还有人能有恃无恐地站着,他那般坚定地站在你身前,我突然间就觉得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大的勇气吗?” 眼中,那一日山林苍茫间浓墨重彩的画面再次浮现,灵霜清晰地记着那站在扶音身前的背影和瘫倒在地无能为力的青藤,她终于知道自己探寻到了什么,她有些急切地问道:“扶音,那就是喜欢吗?喜欢便可以为了她鼓起全部勇气挡在所有灾祸身前,为了她便足够安然地将后背留给对方,从此只两人为伴不负此生?” 扶音愣了愣,她没想到灵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同时对于这种情爱之事不甚了解的她慢慢红了脸颊,但还是强撑住语调说道:“喜欢是心上的事情,如何也难以说得清,但是若心中在说非那一人不可,无论世间如何拦在身前也总会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吧。” 灵霜开心地笑起来,她蹭着扶音的手臂说道:“这样想来那个叫做顾枝的家伙也还不错嘛,虽然没能有‘地藏顾枝’那样的意气风发但也至少对你是极好的,来来来,再跟我说些你们的事吧。” 扶音甩开灵霜起身跑开去,笑着骂道:“你在说什么啊,谁说我就喜欢他了?不说了,还有几户人家要去呢。”灵霜追上去,声音远远传开:“喂,扶音你怎么还害羞了啊,跟我说说嘛,说不定以后我也能遇到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多好啊。” 喜欢就是这般命运般难以捉摸的东西,可以是在细水流长间就足够蕴藏心底,也可以是突然间地便降临,不知何时就刻在心底相伴终生。 顾生的斗笠吹散在风沙中,他握着腰间的刀鞘穿过村外的重重营帐,走进赋阳村中。路边走过一个猎人打扮的中年汉子,顾生拱手行礼问道:“这位大哥,请问顾筠可住在这座村子里。” 中年汉子愣了愣,他上下打量几眼顾生风尘仆仆的衣装,回道:“你找顾先生有何事吗?” 顾生答道:“久仰医仙大人之名,特来找寻求见。” 中年汉子叹了口气说道:“顾先生以前是住在浮山湖边那座竹屋里的,只是可惜在一年前已然仙去了。” 顾生顿了顿再问:“那请问顾先生葬在何处,我也好前去祭拜一番。”中年汉子指了指山里某处方位然后说道:“那里是当年顾枝和他那几位好友选出来的好位置,说是能让顾先生黄泉路上走得安稳些。” 顾生皱起眉问道:“顾枝?敢问可是天坤榜上那位‘地藏顾枝’?”中年汉子笑起来,说道:“不是,顾枝只是当年与顾先生一同来到村里的普通人罢了,可不是那什么大英雄。” 顾生想了想问道:“那这顾枝可是顾先生的子嗣?”中年汉子摇摇头说道:“这倒是无人清楚了,只知道是顾先生带回来的孩子,却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有何关系,不过他们这么多年来也如父子一般了。” 顾生点点头拱手行礼道:“多谢大哥了。”说完,顾生便向着中年汉子方才指的方向走去。 中年汉子则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之后还是走到了魏崇阳的宅邸外敲了敲门,顾枝应声打开了门,听闻了顾生问路的事情后,沉默片刻之后向着中年汉子道了声谢便返回魏崇阳屋子内。 魏崇阳半靠在床上翻看着一本书册,看着顾枝走进来便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顾枝想了想拱手说道:“魏先生,我得先离开一会了。” 魏崇阳没有多问什么,他只是挥挥手说道:“不管是什么事,注意些别伤了自己就好。”顾枝点点头转身离去。 蜿蜒的山路很快便走到了尽处,那座无字的石碑就那般孤零零地入了眼,顾生远远地望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近了,看着石碑两侧叠放的酒坛,还有重重掩盖的荒草四处蔓延,顾生站在原地沉默着,仿佛不知所措。 清风拂过,低矮的土包露出几分模样,干干净净的石碑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顾生就这么看了许久,然后沙哑着开口:“原来,你也就死在了这么个地方啊?我还以为你是到哪逍遥自在去了,快快活活儿孙满堂呢。怎么,躲得这么远了还是只敢藏起来吗?什么白发医仙,什么好人,装模做样地掩饰起自己就能当曾经的一切没有发生过吗?” 顾生说着,声音渐渐拔高:“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她自己一个人是怎么带大一个孩子的吗?你知道那些年我们只能躲在山野里什么都没有吗?你知道若是没有师父我们已经死了多少回了吗?你知道吗?!”顾生嘶吼着,似乎将此生所有的气力都宣泄了出来:“她没有一分一刻不在念着你,她直到死还在说你是个好人,好人……呵呵呵!” 顾生抽出刀来挥砍着四周的荒草,眼眶通红,他继续沙哑着吼道:“宋家自称是什么千秋世家,将一个未曾婚嫁便怀了孩子的族人就当作猪狗扔了,她那么多年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连走进城里去都不敢,怕那些和宋家沾亲带故的世家大族要落井下石,于是只能自己躲进山里去将孩子拉扯大,建着个随时都会塌了的木屋就那么苟活过余生。她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大小姐何时做过什么农活什么家务,伤了手伤了身还一声不吭,她就这么咬着牙把一个孩子养大啊,山里蛇虫鼠蚁哪一个都能轻易要了她的性命,若不是师父后来暗中护着,她恐怕早就在哪个冬日里抱着孩子再也醒不来了。” 顾生说着,慢慢地神色混沌起来,麻木地将这数十年来、这万里远渡而来的所有话语宣泄着:“她死了,她甚至都看不到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第一次拿起刀,她甚至都再也没能回到繁华的都城再见一见当年的故人,她就那么被所有的世事遗忘,埋在山林深处再也无人问询,她到死还在喊着你的名字!” 顾生就那么看着无字亦无言的石碑,握着刀说着:“她说你从来都是个心怀天下的好人,她说你是从小便立志天涯的医者,她说你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她与我说不要怪你,千万不要。”他苦涩地笑着,落下泪:“可我偏要怪你!这一切,她寥落的一生都是因为你,你个胆小鬼凭什么抛下一切就逃了,凭什么留她一个人念念不忘,凭什么就这么死了!“ 顾生将刀插入地上,他无声地喘息着,一字一句地说:“我拼了命地练武,拼了命地为一些个道貌岸然的大人物做事,我杀了那么多人,甚至都快忘了鲜血是什么味道,终于挤进了都城里,我就那么看着宋家随着岛主死去地位水涨船高,看着他们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欢愉里放浪形骸,我看着、我等着,然后我就拿着刀一把捅进了宋家那条老狗的心里,我一把火烧了宋家引以为豪的高门宅邸,你知道那一刻的我有多么开心吗?” 眼泪肆意地流淌着,揉碎了沾染的尘沙和年月的痕迹,他像个孩子般哭干了泪水,呜咽着:“然后我顺着‘醉春楼’找到了奇星岛,你知道我拿着刀踏上岛的那一刻有多么兴奋吗?只要找到了你,我就能一刀解决掉所有的仇人,所有害死了她的人就都付出了代价,我杀了那么多人、付出的那么多努力就都值得了,可你,凭什么就这么死了?凭什么不等我来杀你就擅自躲进这石碑后面!” 顾生举起刀将将就要砍在石碑上,却在半空时忽然顿住,他双眼无神地看着石碑上空无一物,说道:“怎么,你也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这世间是吧?即便再怎么用医仙的名头粉饰自己也掩盖不了自己造下的罪孽,所以什么也不敢留给世间,你以为这样就能死得安生?” 他就这么从日出站到日落,呢喃着这么多年来的恨意。 而他身后,顾枝也只是安静站着,听着那未曾听闻的细碎过往,将曾经那个熟悉的人重新勾勒出清晰轮廓。 顾枝没有出声喊住已然陷入疯癫的顾生,哪怕他无数次想要大声吼着反驳,却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参与过那人的过去,自己只不过是习惯了躲在他身后,推着向前,慢慢成长,自己早已习惯了无论发生何事都会有那人站在竹屋外笑得温和,可是自己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于是念念不忘难以释怀。 终于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顾生不再嘶哑着一遍又一遍地宣泄,顾枝始终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扶音不知何时站在身旁,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顾枝茫然地看向扶音,却从那溢满月色的眼眸中清楚地看到坚定的神色。 顾枝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这般的脆弱不堪,因为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是这样坚毅,顾枝双手捧着扶音的手掌,回过身看着顾生慢慢地握住刀。 顾生转过身看着顾枝,手中银白色的刀刃泛着月光,他冷冷地说道:“顾生。” 顾枝握着扶音的手掌,认真回道:“顾枝。” 夜里深沉的冷风吹拂而过,无字的石碑默然不语。 第三十一章 修罗九相镇魔宫(一) 沧桑古老的城池破败凋零,生息穿梭其间四处寥落,巍峨高墙踏破几层败落,看过了几世春秋,宿微城却终究黯淡至斯,城门虚掩着,一眼望去,只有远处高耸森严的那座魔宫昂首立着,俯瞰世间,一片冷漠。 十一年前,名扬四海的崆玄七侠闯过重重阻隔,率领北境破败城池中仍旧心存希望的众多武者,与魔君座下恶鬼悍然相抗,当年那绵延了一日一夜的厮杀却最终没了声息,魔君手刃七侠,遁入魔宫之后深山不见踪迹。 有人说,魔君受了重伤因此躲在深山不敢现世;有人说,魔君从崆玄七侠身上得到了旷世的奇功因此潜心修行……无论是何种传闻,都不过是对魔君消失十年的揣测,真假如何无人清晰知晓。 可又还有谁在乎呢?魔宫藏在数十万大军之后,即便魔君消失,可那一座座巍然屹立的鬼门关却就足以断绝了所有的生机,人们惶惶恐恐自顾不暇,躲避着藏匿着,反倒更像是见了光就要灰飞烟灭的鬼魂,而那杀人如麻的真正恶鬼却正大光明地站在高台,受尽尊崇。 十三座鬼门关四散在奇星岛各处,其中相距北境甚远的南境以最为凶恶残暴的四座鬼门关统治千万百姓,只是凭借血流成河的威名就足够镇压住了一切。 而东境因面朝诸多港口所需多加防备,于是在三座鬼门关之余更是指派了各城城主相协统治,于是东境便成了除北境外守卫作为森严残酷的地域,虽是当初魔君大军登岸所在,许多城池早已被踏破所灭生息所剩无几,但毕竟是曾经天下第二大岛赖以成名的商贸繁华地界,藏在暗里的许多反叛威胁即便是鬼门关也不敢放松丝毫。 与东境遥遥相对的西境因长年为当初奇星岛败逃大军和臣民占据,于是只有两座孤零零鬼门关镇守西北两境边界,鬼门关中藏着兵力深不可测的魔君大军,始终暗中提防抵御着奇星岛残余势力的反叛。 最后便是魔宫辖下的北境,四座鬼门关各有魔君大军守卫,层层绕绕地将魔宫护卫在后,如今更是牢牢抵住了奇星岛的大军。 西南两境大军合作一处之后,奇星岛大军终于在皇帝陛下的率领下攻破了西北两境边界城池,越过了护卫在一侧的两座鬼门关直入北境,却又严严实实地被挡在了素来以稳固着称的奇星岛第一大城杜深城外。 魏崇阳来到中军营帐,与奇苍并肩而立眺望杜深城城墙,看着那垒积而起的坚固山石,奇苍叹了口气说道:“当初奇星岛先辈建立杜深城便是为了替北境守住最后一道关,有此雄城在即便是数十万大军也要耗上不知多少时日才能攻下,如今反倒落入敌手成了阻隔我军的屏障,唉。” 魏崇阳裹紧身上的长袄,沉声道:“陛下不必过分忧心,如今大军已然踏入北境之地,只等攻破杜深城,之后便仅剩下那四座鬼门关还有重兵把守了,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奇苍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北境深山,即便知道那所谓魔君就躲在其中却只能无能为力,他叹息一声说道:“魏先生不必宽慰学生,学生知道要真正站到宿微城之前即便填上这数十万将士性命也未必功成,如今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魏崇阳看着奇苍,郑重说道:“陛下不可妄自菲薄,更不可将一切托付上苍,这十余年来奇星岛百姓一直等着陛下归来,只因人们相信唯有承继了奇星岛历代帝皇血脉的陛下才能拨乱反正,重现天光,如此便才是我等站在此处的原因,陛下只管抬头看去,身前身后,万众追随。” 奇苍看向魏崇阳,看着老者沧桑双眸间明亮的光,他认真答道:“学生敬遵先生教诲,即便是要学生拼上性命砸开城墙也在所不惜,吾辈何惧生死。”说完,奇苍向着魏崇阳躬身行礼,然后大踏步走到列阵以待的将士身前,挥手高呼:“进军!” 魏崇阳站在原地看着奇苍亲率大军攻向杜深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来,他只不过是埋首书卷的文弱书生,不懂得多少行军打仗的本领,更是未曾涉足过武学一途,但此刻的他却从奇苍身上看到了一股张扬的气息威势,若隐若现呼之欲出。 天底下一百零八座岛屿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那便是历代岛主帝皇皆可将一身绝学毫无保留地传承接续至血脉后代,如此一代一代炼化融合之下便可造就出独步天下的绝世武力。虽然未曾得到任何考据,但传承最为悠久的光明岛岛主从来占据天坤榜榜首其实也就成了一种无声的证明。 魏崇阳始终相信承继了历代帝皇绝学的奇苍必将在某一刻完全炼化一切力量,然后以曾经位列天坤榜次席的奇星皇帝身份,举世无双地踏破那魔宫。如今看来,那一刻已然不远了。 东南两境边界的苍茫山林间,三个渺小身影穿梭着往守备森严的东境行去,他们越过山石,踏过河溪,终于闯出林木的阻隔,将东境万里河山尽数纳入眼底,顾枝当先而立,握着腰间刀鞘,叉着腰吐出一口气说道:“终于,回来了。” 傅庆安站在顾枝身后默默地望着远处城池,依旧是一身鲜艳红衣打扮的鱼姬倒是悠悠然开口道:“你就这般自信这次能够打败那言封城的鬼门关恶鬼?”顾枝嘿嘿笑道:“确不确定的有何重要?既然都走到此处那无论如何也该去砍上两刀试试啊。” 鱼姬神色冷淡地看了顾枝一眼,不做评价,顾枝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鱼姬问道:“不过倒是一直忘了问,为何楼主会离开醉春楼而与我等同行前去魔宫啊?”鱼姬上前几步站在山崖眺望远处城池,轻声说道:“没什么,只是觉着整日坐在屋中也是无趣,倒不如去闯一闯那魔宫,见一见所谓魔君。” 顾枝笑着拱手说道:“楼主大人真是高人气度,便是无人可敌的魔君也能不放在眼中,在下佩服。”鱼姬瞥了顾枝一眼,冷冷说道:“顾少侠还打算在这路上拖延多久?不若早日斩杀了那言封城的恶鬼也好尽快去往魔宫啊。” 顾枝看着鱼姬眼底冷漠的寒光,觉得脖颈处一片冰凉,不由得想起了路上遇着魔君大军残余势力时这位娇弱女子出手的狠辣,连忙正了正神色不再开玩笑,迈开步子往东境城池走去,说道:“那就走吧。” 一路行来,不知是因为北境战局焦灼魔君无暇顾及它境,还是东境势力已然复起,虽然没有奇苍和魏崇阳安排的将臣到此接管城池,但却也在一些个曾经统领一处地界的武将和文官相协下恢复了些许气象,虽未能似南境般一路皆可看见百姓们重建家国的浩大声势,但至少人们也可不再躲在暗处,见一见天光灿烂。 鱼姬走在顾枝身旁说道:“听闻当年你破灭了祈业城内的鬼门关之后,那降魔殿之主便随即接管了城池号召百姓重建生息,可东境与南境情况毕竟不同,临近的几大城主都不时袭扰祈业城使百信难得安息,然而就在不久后却突然出现了两个年轻侠客,专挑着这些个城主杀,如今东境那些匍匐在鬼门关下的城主,恐怕已被那两人杀了个干净了,所以东境诸多城池才能复得如今模样。” 顾枝点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这二人有心之余倒也是功夫不俗,只是不知东境鬼门关会不会也已被踏破了去?”鱼姬看了看顾枝,问道:“怎么,你还怕别人抢了你功劳去?”顾枝不由得白了一眼,虽然知道鱼姬是在有意玩笑却还是说道:“我是想说若真如此咱们也就不用浪费时间在这东境了,不如直奔北境而去。” 傅庆安一路上并未如何开口,此时却突然看着远方说道:“恐怕言封城仍旧在那鬼门关镇守之下。”顾枝闻言望去,却见原先空无一物的旷野上莫名多了高耸的石墙,瞧着似乎还环环绕绕了许多层,将那座言封城遮掩在后,倒与此时昏暗天光一般无二,仿佛有着压住人心中气力的威势,让人喘不来气,顾枝看了看,转头看向鱼姬问道:“那个,醉春楼未曾报告过此消息?” 鱼姬摇摇头说道:“东境醉春楼所能涉足范围实在甚小,再说这言封城本就是座地处偏远的孤城,如今再加上了这重重阻隔,即便醉春楼真有此处消息,也难见其中奥秘。”顾枝点点头,然后思量着说道:“不过这言封城恶鬼铸就此般城墙的意味何在?这东境又不似北境和西境有魔君大军可驻守其中,即便建起这阻隔也难挡住何人吧?” 鱼姬想了想说道:“此前我倒是有收到消息,说魔君座下的几大禁卫统领倾巢而出赶赴东境,只为剿灭那两位侠客。”顾枝有些惊诧说道:“禁卫统领?那不是驻守魔宫的势力吗,怎么魔君竟将他们派了出来,那魔宫不就成了无人把守吗?”鱼姬摇摇头说道:“那魔君如何思量我们又怎么知晓?” 话音落下,傅庆安却沉声说道:“好像有什么声音。”顾枝和鱼姬也安静下来仔细听着,果然在那重重石墙之内隐约传出凄厉的惨叫声:“哎哟,怎么这里也有机关啊,太损了吧。”另一个声音吼道:“你能不能闭嘴,再这么喊下去那恶鬼就直接冲出来把咱们都杀了,师父不在咱们可不一定打得过。” 顾枝和鱼姬、傅庆安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斟酌着问道:“这二人不会就是那神秘侠客吧?”,傅庆安不置可否地说道:“不管他们是或不是,从这声音看来那些石墙之内应该尽是机关陷阱了。”顾枝点点头,思索片刻之后说道:“那咱们怎么过去呢?” 鱼姬看着顾枝认真思索便没有出声打扰,却哪知不消片刻顾枝就抬起头看向傅庆安说道:“诶,傅大哥,要不我们直接破开城门闯进去吧。”鱼姬愣了愣看着顾枝问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顾枝理所应当地回道:“是啊,怎么了,这不就是最有效最便捷的方法了吗?” 鱼姬看着远处巍峨石墙,说道:“这么多石墙,你们二人就要凭着蛮力一一破去?”傅庆安点点头答道:“此法可行。”鱼姬彻底无言,她看着跃跃欲试的两人说道:“那你们就去试试吧。” 然而不等顾枝和傅庆安走到石墙之前,却不知从何处走来了一大一小两大身影,其中一人高大身形如同蛮兽,竟直直向着那石墙城门撞去,然后只听得轰然一声响,石门应声倒塌,接着便如雪山坍塌一般,环环绕绕的诸多石墙都碎裂开来,漫天烟尘扬起,砸得沙石之地一片摇晃,顾枝不由得惊叹出声:“好一身体魄啊。” 傅庆安也仔细看去,瞧见了那高大之人脸上始终平淡的神色,赞了一声:“如此威势之下仍能不动如山,此人修为之深厚难以度量。”鱼姬待得烟尘落地才走近前来,点了点头,接着又有些疑惑地说道:“不过此等人物先前倒是从未听说,莫非也是从海外而来?”顾枝挥开铺面而来的烟尘,说道:“不过无论如何,这石墙终究是塌了,咱们也就直接去那言封城鬼门关走一趟吧。” 说完,三人便径直向着言封城的城门行去,而那一大一小两人却眨眼间不见了踪迹,不知是又去往了何处,让打算结交一二的顾枝好一阵遗憾。就这么不过走了片刻,言封城的城门便遥遥得见。 顾枝站在当初与恶鬼交战之处,看着地面之上仍清晰可见的刀剑痕迹,呼出一口气,然后便面色淡然向着城门走去,傅庆安和鱼姬则停下了脚步,他们看着少年踏步而去的身形,沉默着等待那一把刀再次现世。 身后沙石渐渐沉落,黄草庭和武山走到一处坍塌山石之前,看着跌坐在地的于琅和周厌狼狈地爬起身,笑着说道:“抱歉,来晚了些。”于琅吐出嘴里的沙石,含糊问道:“师父,你们是去何处了?” 黄草庭看着远处正向城门走去的少年,说道:“本想着去往那祈业城鬼门关见识一下那位孤身一人就杀了恶鬼的少年英雄,却没想到你们竟这么快就到了言封城,于是半途折返回来了。”于琅有些疑惑道:“师父怎知我们是来了言封城?” 黄草庭指了指远处高山说道:“这言封城乃是一座孤城,从山上望去便一览无遗,我瞧见你们闯进这石墙之内,便带着武山回来了。”周厌站在一旁说道:“我们也是没想到这石墙内机关居然如此险恶,否则也早就到了那所谓鬼门关。”于琅翻了个白眼,这个信口开河的家伙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 这时于琅才发现黄草庭正看向何处,于是循着视线看去就看见了那个消失在城门阴影处的少年背影,他思索着问道:“那人不会就是破灭了祈业城恶鬼之人吧?”周厌这才反应过来,喊道:“那那那,那小子是要抢功劳?” 黄草庭摇了摇头说道:“若真是那人,他可不只是杀了祈业城的恶鬼,南境的四座鬼门关也都是毁在了他的手中。”周厌沉默下来,小声说道:“这么厉害?四座鬼门关都灭在了他的手里?” 黄草庭踏步便往言封城外走去,笑着说道:“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于琅和周厌连忙跟上。 还是一身简素青衣,少年怀抱着青竹刀鞘走进城去,他望去只见人流往返形色混沌,他们拖曳着步伐磨搓着尖刻的沙石,鲜血渗出破落的布条,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长长地,直直地,却不知该往何处延去。 远处山石堆叠,高高地铸就巍峨鬼门关,有无数人影穿梭其间,挑着沉重木石拖着疲惫身躯,麻木地将高台垒到天上去,仿佛如此便昭示着独步天下的地位和声势,拄着刀的高大身影就那般站在最高处居高临下,然后与少年怀中的刀直直撞在一处,视线交错,风烟再起。 第三十二章 修罗九相镇魔宫(二) 少年将刀鞘杵在沙石地上,然后昂起头朗声喊道:“吾师计瞳,有一刀且问。” 他缓慢而决绝地拔刀出鞘,将那声悠扬洒在辽远之中,黑色刀身上流淌的锋芒四溢挥洒,不问天光也自璀璨,少年站在那里便如万丈骄阳。 这一次他的心中没有丝毫起伏,那前行着难免的踌躇和犹豫仿佛被埋进了厚土之下,他便踏在之上毫无流连,此时此刻心境透彻,眼底满是光亮。 那恶鬼一步一步从天上走下来,于是也只不过站在少年身前,未见地狱业火缠身更不见天光缭绕周身,少年笑着举刀相向,朗声道:“今日,便再斩一恶鬼。” 刹那间刀锋就到了眼前,少年一步不退地横刀相抵,然后抬起步子踩去,恶鬼纵身掠去,少年再进一步始终不曾拉开距离,恶鬼忽地顿住将刀尖递出,少年以刀背接住然后猛地运力,无形的纹路向四处散开,沙石呼啸着冲天而起,恶鬼张开嘴怒喝出声,刀尖不退反进地扎在黑色刀身之上,碰撞着有烟火爆起,少年眯着眼终于退了一步。 恶鬼躲进席卷的风沙之中,少年却就不动如山地站在风刃穿梭的正中,他抬起手看了看完好无损的刀身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身形卷动刺向风沙之间,锋芒再次相遇,交错出摄人的声势,如天雷滚动亦如万马奔腾,如电闪穿梭亦如烟火盛起,模糊的两道身影持着至真的刀相互侵袭,让人始终看不清,胜负亦难定。 少年撞出风卷,看着漫天的沙石缓缓沉落,砸出深刻的点点坑洞,他慢慢等着,等待那道受了伤的身影败露出来。跌跌撞撞地,恶鬼握着刀却在少年身后显出影子,从天上砸落的刀身沾染了鲜血,少年抬头看去,嘴角冷笑。 少年右脚撤去半步,踩出一个坚实步伐来,然后左掌平直推出,点在黑色刀身之上,沿着其上模糊刻痕延伸而去,少年就这般举着刀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恶鬼从天而降的身影,身周更有隐约剑气傍身,些许突兀又恰到好处地融汇一气,生生将那恶鬼甩开去。 清脆声响砸在地上,那磨炼了百日烈火的刀身却碎开来,恶鬼趴伏在地吐出血,胸腹之间鲜血散开来,眼见着便命不久矣,少年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神色间满是冷漠,他认真说着:“且问上天有理否?且问人间有意否?且问心中有道否?”恶鬼抬起头张着嘴似乎要回答,少年却一刀干脆利落地贯穿了恶鬼的躯体,答道:“你,不配回答。” 尘埃落定,鬼门关破。 顾枝昂起头吐出一口气,说道:“大师父,总算没有辱没了你的声名。”他的眼中又浮现那一年竹屋之中握着刀的那双手,那鲜红的血和决绝的声音......终究是握着刀走到了此刻,终究做出了回答。 傅庆安和鱼姬从城外走来,他们看着顾枝将刀收回鞘中,然后微微侧过身露出跟随其后的四人,黄草庭当先而立,拱手行礼道:“少侠好功夫。”顾枝看了眼傅庆安和鱼姬,然后带着疑惑地回礼道:“晚辈顾枝,见过前辈。” 黄草庭指了指身旁的三人,介绍道:“在下黄草庭,这这一位是在下友人武山,这位是我徒儿于琅和其友人周厌。”互相之间见了礼,顾枝问道:“敢问前辈是否为前些时日屠灭了各大城主之人?” 周厌拍了拍胸膛说道:“那两人是我和于琅。”于琅看着周厌那傲然的神色,不由得扶额无视,顾枝点点头称赞道:“二位真是胆魄武学皆为当世无双啊。”周厌摆摆手笑着说道:“诶诶,过奖过奖,你也不差嘛。”于琅彻底无言地看着周厌,心想就你这功夫也好意思与人在这互相吹捧。 交谈一阵,黄草庭看了看城外绵延的路,问道:“不知少侠可愿同行?”顾枝看了看傅庆安和鱼姬,然后回道:“我等打算破灭各处鬼门关之后便往魔宫而去,不知前辈作何打算?”黄草庭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我等也正有此意。”顾枝拱手说道:“那便同行吧。” 走到城门处,周厌和于琅二人落在最后相互吵闹着,武山沉默地跟随在中间,傅庆安和鱼姬自顾自走在前头,倒是顾枝和黄草庭走在一处,黄草庭忽然看着顾枝腰间的竹鞘说道:“少侠这刀倒是不错,不知从何而来啊?”顾枝回道:“前辈唤我顾枝便可,这刀乃是家中长辈差人打造。”黄草庭点点头赞道:“此刀,好刀。”顾枝拱手回礼。 就这般,一行人踩着日落的余晖,行在路上。 北境铁锁连城之后,有蜿蜒小道不知所起亦不知所归,一行十余人走在其间,销匿着气息躲藏着身形,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座暗沉沉的魔宫而去,冀央和麟书走在先头,琢磨着手中并不清晰的图纸,冀央皱着眉说道:“怎么这消息打探得如此模糊,连图纸也不完整。”麟书仔细比对着纸上的方位,回道:“这也是没办法,咱们的人也不过打探了数日便回报了消息,能有这张图纸已是不易,我们多加小心便是。可不知道这条暗道是否已被发现,若是事先埋下陷阱我们就危险了。” 冀央回头看了看身后神色肃穆的十余人,说道:“这些人都是军中和降魔殿中的好手,此次把握也能大些。”麟书点点头,随后指着图纸上一处红色的标记说道:“按照消息来看,此处应有些许线索。”说完,麟书便抬头看着四处,这里位于贯穿北境的一道长河之畔,虽只是一处支流但却水势最为湍急,崎岖的山路也最是难行,麟书远远地看见了一处倾落的瀑布,便领着人往那处赶去。 走到近了,冀央便吩咐下属散开去寻找线索,麟书则走到瀑布垂落的一块巨石旁,看着碎裂其上的一柄长剑陷入沉思,冀央走上前来看着那长剑说道:“这应该便是消息里猜测此处有线索的根据所在了吧,只是不知这把长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会不会是这暗道的发现者?”麟书沉默着捡起长剑碎片,静静看了片刻然后将碎片拢作一处,眉间深深地皱了起来。 这时散开搜寻的属下都已归来,却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冀央叹了口气说道:“那图纸的指示便只到了此处,若没有线索我们又如何在往下走去。”说着冀央便看到麟书站到了巨石之上,举目远眺而去,冀央好奇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麟书看了许久,然后将散开的长剑碎片包裹在一起放进河水之中,任着漂流而去,然后沉声说道:“我知道如何走了。” 冀央诧异地看着麟书,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麟书却是不做回答,只是看了冀央一眼说道:“走不走?”冀央耸耸肩也不再多话,示意身后下属跟上便与麟书继续往前赶路。 又走了一日一夜,终于远远地,众人都看见了那座黑色的魔宫和绵延其后的雄伟高山,冀央扶着腰拍打麟书的肩膀,说道:“厉害啊。”麟书甩开扇子,四处看着却似乎没有找到期望之中的东西,他没有做任何停留地示意众人继续向前,冀央看着麟书那闲散惯了的身影此时竟多了几分仓促和急切,不由得皱着眉思量起来。 入了夜,麟书终于在冀央的劝阻下休整下来,倚着一处黑黝黝洞口,不敢燃起篝火的众人便在月光的照耀下浅浅睡去,只有冀央随着悄声离开的麟书来到了山崖边,看着远处孤山沉默不语。 冀央轻声问道:“你究竟是如何发现线索了,又有何东西是你在找寻的?“麟书摇晃着扇子,终究开口道:”那把长剑我认识,其上应当还在剑柄处有一颗红色宝钻,雕刻的便是我们此时所在的这座狮吼山的形状。” 冀央看了看麟书,问道:“那把剑是谁的?”麟书摇摇头道:“我并不确定,只有真正见到了才能得知。”冀央思索着道:“你的意思是,在这暗道之后我们将会寻到那留下线索之人?”麟书仰起头说道:“我并不知道留下线索之人是谁,但我知道的那人已没了消息许久。” 在这暗道之后,便是威压奇星岛十余年的魔宫和见证了奇星岛皇朝变迁的孤山,若是那人行至暗道深处之后没了声息,那结局其实已然不言而喻。冀央沉默地轻轻叹了一声,站在麟书身边,看着那仿佛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眼中满是悲切和仓皇。 数日之后,一众人终于绕过魔宫重重守卫来到了孤山之下,然后他们便看见了那跪坐在地上的背影,一身青衣绘着苍翠的竹,流离的金丝嵌在衣袖处,照着光熠熠生辉,那人就那般背对众生也足以光华万丈,即便藏在黑暗中已久,但那心上的明媚烛火却轻易便撕开了混沌,一片清澈地耀眼。 麟书走上前去,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搭在那背影的肩上,轻轻唤了一声:“师父?”没有回答,指尖的尖利和粗糙却告知了一切,麟书背对众人躬着身走到背影身前去,然后直直地跪了下去,冀央看着这一幕,挥挥手示意属下散开警戒,然后阔开距离不去打扰。 麟书伸出手抚向那已然枯瘦如柴的脸庞,依稀地似乎还能看出几分曾经的俊美,那是一幅在男子脸上难见的风采,一笔一划都足以让人入眼难忘,曾经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实实在在是一个文武兼修举世无双的倾城男子,俊逸无双。 麟书低声说着:“师父,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你不是最看重面容的吗,怎么就这样跪在此处受着风雨,你看看你的脸都快比不上弟子好看了,这下子人家可不会再说我生的像你了……你怎么,怎么能这样啊。” 麟书抹开淌落的泪水,说着:“师父,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还在怪罪弟子当初离开你和小妹,可是我只不过是想出去寻些助力,若能救奇星岛自是最好,若不能至少也要将你们救出去啊,你怎么就不理我了? 我,没能找到师父当年在各处留下的助力,是弟子太过愚笨了,可师父为何不肯动用那些力量呢,若是能有帮助为何不试试?弟子不明白啊…… 现在弟子回来了,当了降魔殿的正司也有了自己的势力,可却如何也找不到醉春楼所在,如何也找不到小妹,你说我会不会来晚了,小妹她……不,小妹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麟书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对于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不知多久后,麟书模糊间看着面前尸身手中似乎攥着什么,麟书伸出手去掰开紧紧握着的手指,然后便看见了掉落出来的玉佩、书简和一块金色的如意手环。麟书俯下身将那金色手环捧在手中,溢满泪水的眼底满是苦悲。 黄昏的凉风吹拂而过,站在山脚下的冀央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循声看去,却见麟书已然收敛了神色站在身旁,冀央没有多加询问,只是指着天空上那仿佛从来未曾散开的阴云,说道:“我已派了人回去通报,若是所料不错,魔君应当就藏在此处。” 麟书也望着那阴沉沉的厚积云层,然后就在原地盘膝坐下,冀央看着麟书问道:“你这是在作甚?”麟书闭着眼回道:“消息传了回去,魏先生和陛下定会派人前来,我便在此处等着。”冀央皱着眉说道:“你留下来做什么,我们还是先回去吧。”麟书摇摇头说道:“这么多年了,我们走到这一步,若是不亲眼见一见那魔君如何回去?” 冀央愣了愣,然后叹息着也坐在麟书身边,说道:“没想到你也有如此胆识啊。”麟书应道:“我也没想到,你有如此胆识。”冀央呵呵笑着,然后突然问道:“那人,就是你要寻的吗?” 麟书睁开眼,点点头沉默不语,冀央轻声问道:“他,是谁?”麟书低着头回道:“他是我的师父,从小我便跟着他,我这一身本事都是由他传授。”冀央应了一声,然后静静地坐在地上,看着天边的阴云发呆。 就这般,还未来得及长大便没了师父的两人坐在山脚下,望着那座遮蔽了所有天光的孤山,恨着躲在其中的仇怨的根源。 东境的偏远荒途上,在言封城外聚拢一处的七人向着东境最后一处鬼门关行去。 走在半途,鱼姬便收到了醉春楼的消息,她将竹简递给顾枝说道:“按照消息来看,前方的潼箜城鬼门关此时应当是聚集了魔宫的各大统领以及魔宫护卫,恐怕是股不小的势力。”顾枝看了看竹简,然后不假思索地说道:“无妨,反正总该走下去的,哪来的一路顺遂。” 一行七人沿着破败的官道一路走去,远远地还未望见那座守卫森严的潼箜城便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味,顾枝皱着眉,想起了南境的各处鬼门关,那毫不遮掩的血腥和残忍,酷烈得仿若地狱的光景,顾枝沉默着飞身掠去,跟在身后的数人也自展开身法追去。 近了,却见城门洞开,鲜血积聚做了河流满出城来,望去,城中只站着两个身影,一把刀和一身银衣。 七人走上前去,那两人回过身,俊朗的少年和安静的少女。 少年收起刀,拱手行礼:“徐从稚。”少女学着行礼,冷冷道:“程鲤。” “顾枝。” “傅庆安。” “鱼姬。” “黄草庭。” “武山。” “于琅。” “周厌。” 第三十三章 修罗九相镇魔宫(三) 西北边境华昂城内行宫,紫色长衣的降魔殿中人来往交错,从各处而来的政令、文书皆由此处监察,端坐在行宫偏殿的唳钧忙得焦头烂额,若不是有魏先生举荐的几位儒生文士前来相助处理西南两境城池兴复要务,并不擅长此事的唳钧恐怕都要悄悄逃了。 每当这时他总不由慨叹,还是当年先帝在时任职一方武将来得轻松,这般多的政务简直能要了人的性命,可惜如今人才凋零,魏先生和陛下能用之人实在缺乏,可若能前线大胜,一举夺回都城再兴复奇星岛四境,届时重新启用当初早有学识之人也要方便些。 在这些浩繁如海的谍报消息中还是有些令人满怀期待和喜悦希冀的传闻,继南境四大鬼门关被破之后,东境鬼门关及各处城池城主也皆已被斩杀,当初冀央带往东境去的降魔殿中人也开始慢慢将东境重新纳入奇星岛正统之下。 破败的鬼门关和终于重见天日的城池,虽不知究竟是从何而来的武道宗师出手,但据消息来看,那为首的一位少年英雄却是有些相似当初南境破灭鬼门关之人。“地藏顾枝”的威名得势已久,可是那位横空出世的少年英雄却已经许久没了声息,此时再次强势闯入所有人的眼界,似乎身边还多了其他助力,不仅一如当初势如破竹地将东境的阴霾黑幕捅破了去,而且还一往无前地向着西北两境而来。 想来有了那九位武道修为深不可测的江湖高手入局,对于如今焦灼纠缠的大军战局也有难以言喻的莫大助益,看来魔君一手遮天的世事终究是要过去了,奇星岛也终将迎来复兴之日。 想到此处,唳钧疲惫的神色便焕发了些光彩,屋外又有下属匆匆赶来,拱手行礼道:“统领大人,前线消息回报,西境两处鬼门关于同一日被破!其内恶鬼和魔君大军无一得存!” “什么?!”唳钧扶着桌案站起身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喜色,他追问道:“是何人所为?能够一举剿灭两处重兵把守的鬼门关应当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不该如此悄无声息才对啊。” 那前来回报之人语气激动地回道:“是东境那九人!他们兵分两处,竟是以微弱的人数便将满城大军杀得片甲不留,当时守卫在四周的将士都见得一清二楚,那些人只不过凭着肉体凡胎却行神人之举,一刀一刀将那城门劈开,一人一人杀得干净。” 唳钧愣住了,他绕过桌案站在属下的身前,问道:“就他们九人?这如何可能,九人如何杀掉了上千的大军?”说着,唳钧摇晃着头仍是觉得难以置信,可那回报之人却兴奋地浑身颤抖起来,连连说道:“属下也是亲眼所见,只不过数个时辰,我们都以为他们是有去无回,哪知竟是毫无折损地大破那两处鬼门关!” 唳钧沉默了许久,脸上的喜色却如何也掩盖不住,他在屋中来回走动,双手紧紧攥在一处,骨节苍白,片刻后他挥手吩咐道:“备马,我要亲自赶赴前线禀告此事。” “是。”下属拱手退下,着手去安排了,唳钧看了看满桌的文书,低声念叨道:“可惜了,若是能够亲眼得见那般风采,该是如何难忘啊。”说完,他抓起一旁的披风长袍,便连夜赶往了前线战局。 北境杜深城内,自三日前破城后,陛下亲率大军连日搜寻才终于将城中残余势力清扫干净,此时陛下于营帐之内休息,接管城池收敛势力的事务便落在魏崇阳身上,他披着长衣独自坐在营帐内埋头文书之间,仔细地查看着北境各处城池的情况,同时还分心计划此后行军路线。 如今杜深城破,那么大军只需闯过剩下的四处鬼门关便可直面魔宫辖下的都城了,虽然魔君大军尽皆固守鬼门关内,好似此时绕道其他城池迂回潜行至破败都城才算更为稳妥可行的抉择,但奇星岛大军已见希望在手,怎么会在此处停顿,必然将满腔气势倾吐干净才肯罢休。 魏崇阳正看着,营帐外传来通报声,魏崇阳喊道:“进来吧。”应着声,一位穿着黑衣的降魔殿中人便走了进来,单膝跪地行礼道:“禀告魏大人,冀央统领传信来报,已寻得暗道所在并抵达孤山,魔君应确在那里无疑。” 魏崇阳抬起头,问道:“消息确切否?”那人拱手说道:“冀央统领和麟书统领都还在孤山下,只等魏大人和陛下下令。”魏崇阳站起身将长衣穿在身上,斟酌了片刻之后说道:“你先下去吧,我去通报陛下。”那人应声退下,魏崇阳掀开营帐的布帘,径直往奇苍的营帐走去。 一路上,魏崇阳揣摩了许多计策,但最终却都只有一个答案,虽难以确定是否能够功成,但却是此时能够做出的唯一主意了。如今奇星岛的倾覆之乱和百姓寥落之苦,恐怕只有那样孤注一掷的选择才能有一线胜算,魔君不除,即便真到了那都城之下也是胜负难料。 想着,魏崇阳来到奇苍的营帐外,奇苍却似早有察觉,直接便说道:“魏先生进来吧。”魏崇阳掀开布帘走进去,拱手行礼后说道:“陛下,冀央回报已寻得魔君所在,又有暗道可往,陛下有何打算?” 奇苍站起身来站到魏崇阳身侧,说道:“先生也早有计划了吧?”魏崇阳摇摇头说道:“还是要看陛下主意,如今走到此时此地,任何一步都是至关重要,老臣不敢妄言。” 奇苍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魏先生一心为国,所思所想也皆是确切,想来也只有这般主意了对吧?”虽未明说,但毕竟同行日久,思量的也多有相似,魏崇阳皱着眉说道:“此举太过冒险,不若还是先派一支军队前去打探清楚再说?” 奇苍摇摇头说道:“魏先生,学生明白的,若是到了此时还连这般气魄也无,那又如何面对历代先祖啊。”说完,他看着魏崇阳认真说道:“先生,学生不日便亲自前去孤山,与那魔君殊死一战,此战无论胜负皆无怨无悔,保全天下便是毕生所愿。” 魏崇阳后退一步拱手行礼,沉声道:“陛下深明大义,老臣恭祝陛下得胜归来!”奇苍笑了笑,说道:“先生,学生此去凶险,前线战事以及暂得修养的百姓们就都交给先生了。”魏崇阳认真应道:“陛下放心。” 再商量了一些计策之后,魏崇阳便告辞退下,离开营帐之后魏崇阳走到一处城墙处,看着城内寥落的灯火,他怔怔出神沉默良久,心中不免担忧,奇苍如今乃是奇星岛仅存的希望了,若是此举冒险失败那么奇星岛就是真的彻底没了兴复时机了啊。 可是魔君不除却又终究难以得胜,无论如何权衡,魔君都必是要除的,而作为当今在天坤榜上与光明皇帝并肩的魔君,单单只论武道争胜,哪怕是十万大军都难耐魔君如何,那么也只能如此兵行险着,由千年来位列天坤榜次席的奇星皇帝血脉与魔君殊死一战。 夜风吹过,魏崇阳独自站了许久便听见脚步声响起,循声望去却见本该坐镇西境的唳钧竟风尘仆仆地来了此处,魏崇阳上前几步,困惑问道:“唳钧统领,你怎么来了?”唳钧拱手行礼道:“魏大人,唳钧是带了莫大的好消息来的。” 魏崇阳愣了愣,这些时日一直忧心于前线战局,其余消息他实在是有心无力,所以也不知道如今把控着奇星岛四境所有消息往来的降魔殿为自己带来了什么“好消息”。他想了想问道:“哦,什是何好消息?” 唳钧回道:“西境两处鬼门关尽皆被破,出手九人无一折损,鬼门关中无一幸存。”魏崇阳微微皱眉,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追问道:“九人?可是东境那九人?那南境孤身破灭鬼门关之人是否也在其中?” 唳钧面上带着喜色回道:“是的大人,正是那东境九人,而当先之人便是当初南境那人。”魏崇阳看着唳钧,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良久之后唳钧问了问:“大人?” 魏崇阳似乎终于醒了过来,他望着黯淡深沉的夜幕,忽地笑了起来,朗声大笑。 数日之后,休整妥当的奇苍披挂甲衣,亲自点派了军中和降魔殿的一些个武艺高强之人,不过近百人的队伍便要往暗道中去寻那魔君,可其实到了此时人数并未能起到何种助益,面对魔君这般天坤榜也难以定义的举世高手,无人敢称几分胜算,恐怕只有光明皇帝出手才稳妥得当,可如今奇星岛陷入如此绝境却未能有任何援军,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奇星岛唯一的皇族身上,望那传说中的传承之力能在血脉流淌中全然承继,以使如今这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能够与那魔君尚有殊死一搏的机会。 细细算来,奇星岛陷落已有十余载,魔君及座下恶鬼如何欺凌逞凶的行径也传了出去,否则又怎会有那般多的江湖高手前赴后继地踏入奇星岛找寻魔君?那些明知奇星岛倾覆危局而仍奋不顾身前往魔宫的武道高手,为的可不是什么名声,而是希望能够凭借一身世人口中的“蛮力”将那残忍狠辣的魔君斩了,换来奇星岛百姓复得安康。 可奇怪的是,除了这些个一去不回生死未知的江湖高手,那些天坤榜上有名的各大岛屿之主却并未有任何举措,连那号称百岛源起的光明岛也默不作声,于是魔君和那声势浩大的百万大军,竟将奇星岛这当初的汪洋之上第二大岛彻底逼入了绝境。 人们整日混混沌沌地游离生死边界,却也忘了在这海外还有广阔世事,可那汪洋再怎么广阔又有何用呢?奇星岛已是成了孤岛,想要活下去,想要重见光明,便需依仗自身,若落入绝境还要妄想他人援手,生死的那份重还有什么意义? 魏崇阳看着收整齐全的奇苍,心中暗暗叹了一声,但却没有丝毫犹疑和遗憾,虽然不知道外界的诸多岛屿又出了何事才没有施以援手,但既然奇星岛已有了复见光明的机会又何必再妄想他人施救,只需握住手中刀剑,奋起鲜血凝聚的旗帜,义无反顾便是了。 想到此处,魏崇阳走到奇苍身前躬身行礼道:“陛下此去乃是为民赴险,无论胜负如何,臣再次便预先恭祝陛下凯旋!”奇苍伸出手握住魏崇阳的手臂,语气坚定激扬地应道:“先生放心,为了奇星岛的万万百姓,此去必胜。” 魏崇阳点点头,奇苍转身便要领着众人从驻扎营帐中悄然离去,此行既不能通告全军乱了阵仗亦不可引起敌军的警醒,所以一切都在暗中行进,而待奇苍离去之后魏崇阳和唳钧便会立即接管前线军队和降魔殿,确保进军之事不受影响。唳钧突然走了过来,向着奇苍和魏崇阳恭敬行了一礼说道:“陛下,魏大人,方才有人递上来这张竹简。” 说着,唳钧伸手将一片纂刻字迹的竹简递给魏崇阳,魏崇阳接过低头一看,竟是看见了熟悉的清晰笔墨写着:“北境鬼门关,必破。” 那有些熟悉的凌厉字迹落入魏崇阳的眼中,便似乎在脑袋中翻涌出了那个存着几分稚气却意气风发的少年的身影,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然后将竹简递给奇苍,说道:“陛下,看这意思,应该是那大破其余三境鬼门关的九位武道高手递上来的消息,若是老臣所料不差,他们此时应是已往北境第一座鬼门关扈庸城而去了。” 奇苍看着竹简上的字,说道:“听说他们九人不久前才破了西境两处鬼门关,难道那么快便赶来了北境?而且居然还要凭着九人之力生生破了大军环伺的扈庸城?” 魏崇阳负手在后笑着说道:“这些神秘的高手倒是霸道,不过瞧这提前告知的意思,他们应当是想要我们从旁协助?”奇苍点点头说道:“先生言之有理,吩咐下去,全军集结前线,有任何情况便做好出兵的准备。”唳钧领命而去,奇苍又仔细看了看竹简,说道:“倒真是有趣,那便先去看一看吧,这般高手若能收入麾下那该是何等助力啊。” 魏崇阳点点头,却没有接着奇苍的话语继续说些什么。二人随着军队来到扈庸城下,远远望着风沙飞扬之间的那座雄城,等待着仿若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盛况上演。 只见天光下走来了模糊的身影,他们在天地间勾勒的虚影,好似踏着云沐着风,意气风发,就那般一步一步地向着寒光闪闪的城走去,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也要所向披靡。 第三十四章 修罗九相镇魔宫(四) 看着城墙上拉满了弓弦的利箭,周厌犹豫着开口道:“呃,咱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嚣张了些啊。” 走在一侧的于琅瞥了他一眼,说道:“是谁听到这个主意就连连称好的啊?怎么,现在走到这倒怕了?”周厌翻了个白眼,瞥着于琅说道:“谁说我怕了,我这不是看着气氛肃穆,开个玩笑嘛,就算再来个几千人我也没在怕的。”于琅冷笑一声,说道:“要不是有其他人在,借你几个胆子你都不敢站到这里吧?”周厌挥拳佯势要打。 前去奇星岛大军营帐中送信的程鲤赶了回来,站在顾枝和徐从稚身边说道:“已将消息送到军中去了,能不能到那皇帝陛下手中就不可知了。”顾枝挥挥手说道:“没事,魏先生在营帐内应该是识得我的字迹的,想来也能知晓我的意思。”徐从稚看了看顾枝说道:“我们几人其实便可一路趟去直到都城,虽做不到像在西境时那般将恶鬼全数歼灭,但全身而退不是问题,为何要寻大军相助?” 顾枝摇摇头说道:“我们几人自可赶去魔宫与那魔君一战,但这些大军也是不会停下脚步,若是能在我们的帮助下攻陷城池也可少些伤亡,日后重建家国也要利落些。”徐从稚看着顾枝说道:“你倒是想得长远。”顾枝耸耸肩说道:“没办法啊,毕竟站到了魏先生身前,若是行事莽莽撞撞,将来可是要挨罚的。” 同行之人在听闻顾枝所言计划之后,便都知晓了魏先生是何人,也懂得了顾枝此行的安排其实已是最好便都没有再多说什么,虽然向来心思缜密的鱼姬觉着如此莽撞的计划简直与什么都没计划一般,但在经历了西境一战之后知晓了众人实力,鱼姬也便觉得这样直截了当的行事恐怕真能成功? 于是九人就怎么堂皇地走在两军对垒之间,渺小如尘埃,仿若不过是往慷慨而死。 顾枝的计划很简单,那便是学着西境时的战斗一般,九人直接越过城墙而去闯入城中,撕开缝隙之后打开城门供奇星岛大军行进,然后斩杀了城中鬼门关恶鬼之后便接着往下一座城池去,如此一路杀去直至魔宫。 若是在先前这样的计划听起来便如天方夜谭,可在西境之时,九人兵分两路都能轻易灭杀一城成百上千的驻守军队,那么此行胜算又有谁能断定呢? 魏崇阳和奇苍站在军营之上一处塔楼中,他们远远望去看着不曾停顿脚步的那九人,奇苍感概地说道:“这九人当真是如神人一般啊。”虽然承继了历代武学,但是奇苍其实从未将自己看作什么在武道一途上的高深之人,即便此去将与魔君一战,但对于他自己而言其实清楚,这一身武学不过来自先人所授,如何比得来那些自身修炼而得的。 魏崇阳眯着眼仔细瞧着走在那九人先头的模糊身影,应道:“是啊,这九人居然真的就这样单枪匹马地面对一座守卫森严的城?当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奇苍问道:“先生觉得,他们可有胜算啊?”魏崇阳笑了笑回道:“老臣不懂这些修炼武学之事,但他们这一路走来所作所为,实在让人心生期待啊。” 奇苍点点头然后便与魏崇阳并肩站着远眺战况。奇苍没有注意到,魏崇阳故作轻松的神色间,眉眼聚起的难免的担忧。 两军之间那远阔的沙场,本自行走的九人在眨眼间销匿了踪迹,城墙上有箭矢飞掠而来却落入空处,然后城门处便传来了山崩一般的轰然巨响,城墙摇晃起来,仿若下一刻就要坍塌陷落,未等城中大军反应,城墙上便突然多了数道身影,竟无人瞧见他们是从何处攀爬上来的,可当他们甫一现身,漫天的刀光剑影便如汹涌浪潮般拍落下来,卷动翻滚着,城墙上慢慢地染做了赤红。 又一犹疑,城墙上便是空无一人,而戒备森严大军环伺的城内却乱了起来,呼喊声和戛然而止的惨叫声在四处响起,往往是游走城中的大军方一赶到某处支援便只见到满地鲜血残肢,而下一刻另一处便又陷入屠杀。 北境的许多城池,尤其是四座鬼门关,在魔君覆灭奇星岛坐镇魔宫之后便再无其他生民居住其中,于是此时在这扈庸城内的尽皆都是从杜深城退下的魔君大军和原本驻守此处的军队,可是未等他们将精心安排的陷阱机关启动,便先丢了性命。 就这般,犹如地狱恶鬼般的杀戮迅速席卷了整座城池,这些习惯了向世间狰狞面目的魑魅魍魉却在此时觉着自己见到了真正的恶鬼,连那阴森森的魔宫和鬼门关在那九人面前都仿佛不过是提灯小鬼,不值一提。 不久之后,轻而易举行军进城的奇星岛大军也是这般所想,他们看着城内仅存的几处军队驻扎之处已然丢了所有的抵抗心思,又将满城血色映入眼中,不知为何他们觉得遍体生寒,仿佛有尖刻刀剑落在自己身上一般,如何也躲不开,但慢慢回过神来才猛然惊觉,己方大军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下了一处城池! 渐渐地城里响起欢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起,从城中一直绵延至城外军营,魏崇阳和奇苍站在塔楼上看着沸腾的大军,开怀笑着,奇苍说道:“先生,那九人居然真的做到了,这可真是上天救我奇星啊。”魏崇阳点点头应道:“陛下所言极是,有这九人助益,踏破魔宫指日可待。” 奇苍呼出一口气握住腰间长剑,神采飞扬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自暗道赶去孤山,若能在大军抵达魔宫之前除掉魔君,那便胜局可定。”说着,在魏崇阳的恭敬行礼下,奇苍回身便领着整装待发的队伍往暗道而去。 魏崇阳站在原地,唳钧慢慢走了过来站到身旁,语气兴奋地说道:“此前我还在想西境那一战是真是假,没想到世间竟真有这样举世无双之人,当着是难以置信。”魏崇阳看着城中早已不见那九人身影,低声应道:“是啊。” 魏崇阳又慢慢地加深了担忧,这般的血腥厮杀,那人是否还安好? 从这一日城破那一刻起,从人们走进那座血流成河的城中起,“修罗九相”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开去,刻入了争相传诵的神话,写进了名扬四海的传说。而为首的那位唤作“地藏顾枝”的少年英雄也在称颂中慢慢地染上几分神仙色彩,化作了撕破黑夜的一缕天光,足够热烈足够温暖。 站在倒塌的鬼门关之上,徐从稚收刀入鞘,看着缓缓走来的顾枝说道:“是我先了一步啊。”顾枝摇摇头笑着说道:“行行行,这次便算是你的了。”徐从稚满意地点点头走下来,然后看着慢慢聚拢而来的其余几人,说道:“那我们便接着走了?”顾枝伸了个懒腰说道:“先去寻个地方歇歇吧,打了这么久的架也累了。” 傅庆安提着长枪站到顾枝身旁说道:“你现在倒是轻松自在了啊。”顾枝知道当初自己独闯南境之时傅庆安便一直在一旁看着,所以此时说的自然是自己现下看待这腌臜世事的态度,顾枝回道:“见多了黑暗便该清楚,苦大仇深地与世间脱离开来并无用处,倒不如继续走着再多看看,只要一刀在手,自斩不平事。” 徐从稚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黄草庭走近前来笑着接道:“此言在理,明知自己手中所持何物,便心思透彻。”顾枝笑着拱手晃了晃,算是行礼致敬。 顾枝看了看天色,说道:“走吧,先离开这座城池再说。”说着,九人便往城外走去,顾枝走在武山身边突然说道:“武山大哥,方才谢谢你了,若不是你为我挡住那几刀,我现在可不会这么轻松。”武山挠挠头憨笑回道:“小事。”顾枝看了看武山,认真说道:“等日后安定了,我请你吃酒。”武山点点头,说了声好。 他们继续前行,向着那座足够断绝所有生机的魔宫而去,没有惧怕亦没有犹豫,他们自偏远之地而来,自无边海域而来,自兴盛之地而来,殊途却同归,他们见过了世间山河的曼妙,见过了百姓生息的悠扬,于是满怀希冀和勇气,一往无前。 赋阳村浮山湖旁的苍翠竹屋内,顾筠低身仔细收拾着东西,扶音自屋外竹林走进来,手上捧着晒干的草药,然后走到敞开的木盒中一一收拾好,顾筠看了看堆叠的药草,想了想说道:“再去药房寻些外边少见的药草吧,以备不时之需。”扶音点点头应了声好,然后便走去竹屋旁的药房中仔细清点准备。 顾筠环顾一圈干净妥当的竹屋,满意地点点头,对着扶音喊道:“也无需准备太多,我们还得走远路呢。”扶音在屋外“欸”地喊了声,顾筠走到湖边看着涟涟的波光怔怔出神,接着捂住嘴轻轻地咳嗽起来,慢慢地弯下了腰,他摊开手看着掌心的血渍,眼里有些难言的意味。 扶音从药房走出来,便看见了站在湖边的顾筠,她捧着草药喊道:“先生,您又咳嗽了?先前您的病就还未好得彻底,怎么这么着急就要出山去,不若再休息几天。”顾筠直起身挥挥手说道:“没事的,不是什么顽疾,修养几日就好得差不多了,快些收拾好我们就出发。” 几日前顾筠在为村里人拿药时突然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若不是扶音一直跟在一侧细心照顾恐怕就要彻底躺着起不来了,如今不过刚见好转,顾筠却就提出要带着扶音出山去为那些暂得安息的百姓们诊治探问,扶音本想等顾筠再好些,可顾筠却如何都不肯再躺在床上了,于是今日便将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 顾筠回到竹屋中提起几个装满了草药的木箱,然后便对着扶音说道:“走吧。”扶音拿起堆着换洗衣物的包袱和装了些吃食的木盒,跟在顾筠身后走出了竹屋,轻轻地合上门,走过熟悉的山路和村间的小道,扶音却是第一次走出了赋阳村,她站在蜿蜒而去的路上眯着眼聆听长风拂过荒草,还有飞燕掠过长空的啼鸣声,划破天际嘹亮四野,顾筠站在扶音的身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看着扶音,眼底有些愧疚。 顾筠轻声地说道:“扶音,先生这么多年却是从未带你走出过赋阳村这方寸之地,是先生思虑不周对不起你了,现在先生便带你去看一看这世间万千百态的河山好吗?”扶音伸出手攥住顾筠的衣襟,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便渐渐地走远去,背影在天光下拉长扯远。 走出赋阳村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正慢慢重新筑起的城池,从山林中运送而来的沙石紧紧垒进城墙中,越过坍塌的城门,顾筠和扶音走进了遍体鳞伤的城池之中,曾经的繁华兴盛,如今却是一片破落模样,扶音仔细看着,认认真真地将躲在街角面色残存苦涩的人、行走在街巷欢声乐语的人、忙碌在废墟之上挥汗如雨的人尽皆纳入眼中。 扶音似乎隐隐约约记起来些久远的记忆,细细算来却也不过十余年,可那时的年少懵懂又能记住几分颜色?只模糊想起曾经彻夜通明的灯火和街巷中的人山人海,耳边还有几缕喧嚣残存,可眼中的景象却是万般不同,扶音问着身旁的顾筠:“先生,以前的景色要比这样好上许多吧。” 顾筠点点头轻声说道:“当然,那时世间最美的景色便莫过于众生百态,只是看着便能让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扶音歪着头,她想起书上描绘的繁华风景,认真说道:“先生,奇星岛也会重新变成以前的模样对吧?”顾筠笑着看向扶音澄澈双眼,答道:“是的,先生相信那样一天很快便会回来。” 说着,他们走到了一处医馆之外,其中来来往往挤满疲惫虚弱的人,忙碌的医师不过寥寥,根本照顾不来那般多的病人,南境城池慢慢复原,重新燃起生的希望的无数民众自然也不会在再像曾经一般恨不得早些死了,于是在那些黯淡时日中勉力生存下来的人们,也都被送进了医馆中诊治,如此一来自然便将医馆挤满了,医师自然也是忙不过来。 顾筠和扶音走进去,与医馆的几位医师商讨了片刻,便将身上的东西放在一侧,开始着手诊治那些神色痛苦的民众。有了顾筠和扶音的帮助,诊治、拿药、包扎等一系列的杂乱事务一下子变得有条不紊起来,民众们慢慢地不再挤做一处,在顾筠和扶音娴熟快捷的诊治之下迅速疏散开来,医馆中也不再挤满了人,只余下一些身患重疾之人还留在医馆中治疗。 不过几日,顾筠和扶音的名声便传了出去,有人慢慢提起了白发医仙的故事,于是顾筠的出现也开始成了口相传的神话传说一般,复得安康重见光明的人们茶余饭后便开始修饰起故事来,顾筠就这般被抬到了极高的位置去,可当人们聚到医馆外想要一见白发医仙,却得知早已离去的消息。 顾筠和扶音就这么辗转在南境诸多城池之间,每到一处就要掀起争先传颂白发医仙故事的潮流,而顾筠和扶音却也不会多待太久,将一些个诊治的方法留给医馆医师便自离去,于是更多了些神秘色彩。人们开始带着笑意讨论些新奇事物,也自谈论起让人心生雀跃的传说故事,南境的生息就这般慢慢地重新鼎沸起来,天上缭绕的阴云也在不知何时散开了去。 走在山林之中,扶音蹲在溪边看着嶙峋怪石上游曳而过的鱼,听着不远处瀑布垂落砸开水帘的声音,顾筠坐在扶音身后的一块石头上,仔细清理着一只游鱼的鳞甲,然后放在火堆上炙烤。 北境的一处幽深山林中,顾枝自顾自走到山崖边向南望去。 天边的云彩慢慢地浮动着,璀璨的光洒落几缕碎片,照着天涯两处的人,互相思念互相等待。 第三十五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一) 顾生背对着无字的石碑,看向与扶音并肩而立的顾枝,冷声道:“你就是顾枝?”顾枝平静回道:“是的。” 顾生上前一步问道:“他这么多年便是与你在一处?”顾枝双手仍紧紧握着扶音,他拉起扶音的手示意道:“我们都与先生住在一处。”顾生点点头再问:“我听说,是他带着你一同来了这儿?”顾枝应了声是,便等着顾生接着往下说去。 顾生说道:“他那么多年便就躲在这种偏远地方?哼,可还真是一样无能啊,是不是寻思着躲得远了就能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重新开始,可却没想到遇到了那魔君叛乱吧。”顾枝皱起了眉,扶音昂起头说道:“请不要如此说先生。” 顾生冷冷看向扶音说道:“如此?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怎么?他这些年装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哼。”顾枝将扶音往身后拉了拉,回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与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却由不得你站在先生坟茔前如此辱骂,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再清楚不过。”顾生冷笑道:“清楚?那你们可知他来了奇星岛之前做过什么?不过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当得起医仙?当得起先生?” 顾枝双眼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他沉声说道:“还请公子斟酌着些,莫要再这么信口辱骂。”顾生却是没再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顾枝,许久之后问道:“你认识周厌?”见顾枝点点头,顾生满意地说道:“那想来你就是那‘地藏顾枝’了吧?” 顾枝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之人,可不是什么大英雄‘地藏’,认识周厌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公子若是想来纠缠此事倒也不必如此麻烦。”顾生冷哼一声说道:“周厌那人不是个能随意与人交好的,虽然平日来看起来闲散惯了,但心中却总是看的清楚,他对你和顾筠的评价可并不简单,若说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是断然不信的。” 顾枝问道:“就算我是那什么‘地藏顾枝’公子又打算如何?”顾生眼底慢慢地显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气息,他咬着牙说道:“我此次来这奇星岛为的便是取了顾筠性命回去祭奠,但没想到他却已经死了,那便只能你来让我杀一杀了。” 扶音在顾枝身后低声说道:“他好像一些不对劲。”顾枝点点头回道:“我看出来了,他似乎心境有些不稳,就连武道真气都要失控。”扶音露出担忧的神色,问道:“那怎么办?”顾枝看了看四周的山野,说道:“他应该还尚存一丝理智,想来不会对你一个女子出手,待会动起手来你便跑回竹屋去。”顿了顿,顾枝认真看着扶音说道:“这次断不要跑回来了,我自有分寸。”扶音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顾枝重新看向顾生说道:“公子这是何来的道理?无缘无故便对我家先生百般辱骂,此时又动不动便要杀我,这世上我可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顾生自顾自抽出刀来说道:“这世间本就没有道理可言,我要的不过是个结果罢了,只能怪你命不好,遇上了他那种人无端遭了祸。” 说着,他已然一步一步向着顾枝走来,顾枝松开扶音的手示意赶紧离开,然后又看了看顾生身后那座无声无息的石碑,顾枝喊道:“公子何必执迷不悟。”顾生却不再多说,眼中一片赤红,他提着刀便直直冲了过来,顾枝转过身向后跑入山林深处,顾生便紧紧跟在其后,很快两人就不见了踪影。 扶音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山林中,终究还是走回了竹屋去,远远地她却瞧见屋外亮着灯,走近了些,才发现周厌和于琅竟站在门前,扶音走上前去疑惑问道:“周大哥,于大哥,你们怎么来了?”于琅指了指身旁的周厌说道:“他拉着我来的。” 周厌看着扶音身后说道:“顾枝呢?”扶音回道:“方才有个叫做顾生的人非要与顾枝动手,现在两人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周厌皱着眉语气焦急说道:“他还真的动手了?他刚才做了什么?” 扶音说道:“他刚才就一直站在先生坟茔前说了许多不知所谓的话语,又无缘无故就对顾枝出手了。”周厌叹了口气说道:“他怎么这么冲动啊,顾枝不会真出手吧?”扶音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但是顾枝说他自有安排。” 周厌坐在门槛上沉声说道:“我知他这些年来已被仇恨掩住了双眼,可是如何能这样一言不发就要动手杀人,若是遇上了打不过的对手怎么办?若是因此害了无辜怎么办?要是顾枝真的出手怎么办?他便就要死了都不知道自己败在何处。” 扶音推开竹屋的门说道:“放心吧,顾枝当初既然说了不再动手,那便是有分寸的,先进来坐坐吧。”于琅点点头便随着扶音走进屋中,而周厌却仍坐在原地说道:“可顾先生在顾枝心中是如何也动不得的逆鳞,怎么会任由他人在他坟前这般辱骂,我担心……”于琅喊了一声:“你就别在那胡思乱想了,若是顾枝真的动了手又能如何,莫非你就拦得住了?现在就只能等着顾枝回来了。” 周厌叹息着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阴森森的密林,竹屋中扶音与于琅对坐着饮茶,各怀心事。 春夜里苍翠的林木繁密地遮遮掩掩,顾枝身形晃动着穿梭在崎岖的山路间,借着重重险阻躲避开顾生的视线,而顾生紧紧握着刀寸步不离地跟在顾枝身后,始终不曾离得远了,却如何也无法追上,他的心头愈加烦躁起来,双眼间的赤红像是鲜血一般就要淌落下来,暗夜中望过去犹如索命的恶鬼,狰狞可怖,顾枝没有回头,他只是面色沉凝地往前跑去,凌乱的步伐却一步一步将顾生引向某处。 就这么跑了许久,直到天际处泛起了微红,顾生向着顾枝吼道:“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跑下去吗,像那个懦夫一样只知道逃避,从不敢堂堂正正地站出来!”顾枝眼底闪过异样的色彩,却被他狠狠压抑住了,他只是埋着头加快了步伐,顾生见得不到回答,便咬着牙关紧紧追了上去。 很快便来到了一处广阔的山谷处,无边的草甸飘扬在初晨的微风里,细细摇晃着,顾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直直地往下坠去,倒在草甸之上又迅即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前跑去,顾生在山坡处没有丝毫犹疑地一同跳了下去,两人便在山谷之中重新开始了追逐。 顾枝终于回头望了一眼,清晰地便能看见身后顾生眼中的那股暴戾,他摇摇头然后继续加快了步调往前奔去,眼见着就要撞在一处山崖上,却见他伸出手,双脚一踏就腾空而起,牢牢抓住了山石,然后往上攀爬而去,顾生紧随其后将刀尖插入山石之间,跟着顾枝向上爬去。 到了山崖之上,顾枝便头也不回地躲进山林之中消失了踪影,顾生跳上山崖之后望着四周空无一人,眼底烦躁和冲动竟收敛了些,他仔细瞧着地上的痕迹和四周林木的折痕,然后提着刀往一个方向追去。 跑了一阵便远远地看见顾枝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眼中,顾生冷笑一声加快了步伐,握着刀便从天而降,向下劈去,顾枝却站在原地静静等着,然后猛地躲开了去,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狠狠拉了一下,接着便有一张巨大的网向着顾生笼罩而去,顾生在半空中无依无靠地便直直撞进网中,紧紧地被束缚住了手脚,顾枝慢悠悠走到他的身前,说道:“现在公子能不能冷静些了?” 顾生眼底仍是一片漠然,他反手握住刀柄割开绳网,挣脱开来,冷冷看着顾枝说道:“一命还一报,顾筠以为自己死了就能一了百了,那么就只能你来替他还这罪孽了。” 顾枝摇摇头,然后扭过身继续奔跑起来,顾生便不知疲倦地追上去,又一轮追逐上演,闪烁着山林中。 竹屋外,周厌就那般在门槛上坐了一夜,而于琅则躺在湖边睡了一晚,显然也没能睡个好觉,倒是扶音似乎在屋内睡得安稳,丝毫没有担心,她捧着药草端到屋后竹林中晾晒,吹着穿林而过的风,想起几分从前。 于琅起身之后便跑到竹屋旁的灶房里找吃的,却一无所获,又看了看愁容满面的周厌,想了想对着扶音喊道:“扶音,我出去一趟,周厌这小子你也不用管他,等顾枝回来了再说吧。”扶音在竹林里应了一声,然后于琅就自顾自走开了去。 来到村子里,于琅四下看了看,最终走到了青羊小院的门外,推开木门就走了进去,栗新正收拾着屋子里的书卷,等待孩子们的到来,听到开门的声音便看了过去,便看着已经许久不见的于琅走了进来,栗新面带笑意地走上前去,说道:“于大哥,你怎么也回来了?”于琅摆摆手说道:“先别说太多了,弄点吃的来,饿死我了。” 栗新愣了愣,说了声等等,便往灶房里走去,于琅则自顾自晃悠到院子里一间紧紧闭着门窗的偏房外敲了敲门,然后就走了进去,看着悬挂在墙上的一张泛黄画卷,还有摆放在桌上燃烧着的香火,他双手合十郑重行了一礼,这时栗新重新走了过来,喊道:“于大哥,我帮你温了一些饭菜。” 于琅应了一声合上门走出去,看着栗新说道:“老先生走了之后就剩你一人操持这青羊小院,真是辛苦你了。”栗新挠挠头笑起来,应道:“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啊,当初那些孩子们也都长大了,现在也就是个私塾罢了,倒也不用再像当年先生那样领着几十口人过日子。” 于琅点点头坐到桌前,对付着简单的饭菜,舒缓了为与周厌赶回赋阳村而饿了几顿的肚子,栗新看了看天色便收拾起包裹,塞了几本书卷,于琅看着好奇问道:“这是要做什么?”栗新答道:“想着今日带孩子们出去走走,再多看一看不同的风景。” 于琅点点头站起身说道:“那我与你们一起去吧,反正也是无事可做。”栗新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两人就走出青羊小院,领着村子里汇聚而来的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走出赋阳村去。 出了村门,自然避不开那些重重营帐,栗新小心拉着孩子们,担心好奇的孩子们跑到营帐中去,惹怒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尊贵之人,虽说是从光明岛而来的医师,但却陌生得难免让人有些惧怕,不过听说在扶音的带领下走访了邻近的几座村子,倒也算是尽心尽力地为乡亲们看病诊治,只是环绕在营帐四周的那些身披甲胄手持利刃的护卫,让人不免警惕。 走出来营帐的范围,有孩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那些是什么人啊,为什么都看起来恶狠狠的样子。”栗新回头看了看守卫森严的营帐回答道:“这些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人,和那些在村子里为大家看病治疗的医师是一起来的。” 又有一个孩子问道:“别的地方是哪里啊?”栗新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说道:“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需要坐着船穿过风浪,很多很多天才能抵达。”孩子们都围绕着栗新转,叽叽喳喳地问道:“先生,先生,你去过海外吗,你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吗?”栗新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先生也没有去过啊。” 走在一侧的于琅突然开口道:“我去过哦。”孩子们都将视线转过去看着于琅,虽然除了一些年岁较大的孩子之外其他人都对这个陌生的男子没什么印象,但听故事的强烈好奇心却迅速占据了他们的心神,他们都静静地看着于琅,眼里满是期待,闪烁着光。 于琅清了清嗓子慢慢悠悠地说道:“你们先生说的那个地方呢,是海外最大的一座岛屿,没有之一,居住在上面的人也要比奇星岛多上很多很多,那里除了巍峨的城池外还有许多抬头也望不到尽处的楼阁,高高地,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塌下来,却又稳稳当当地住着许多人。 在那里,和我们一样,男孩和女孩都能入书院读书,不同的是,在那座岛上女子也与男子一般可参军入仕,可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也可在沙场上驰骋风云。”说到此处,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一些个小女孩不自觉地向着于琅靠近过去,认真地听着,眼底有着无限的遐想。 于琅继续说着:“在那里,人们不再只关注于田野上庄稼何时播种何时收割,也不再入夜时便合上自家的屋门早早入睡,人们走在路上不再只依凭车马和脚力,甚至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登天揽月也都有了成为现实的根基,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奇怪却美好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做工业。” 孩子们如痴如醉地听着,这是他们从未了解过的世界,甚至从未听闻难以想象,可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某处,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摸得到,孩子们渐渐忘了周遭的一切,不知已经走到了何处。栗新也听得有些迷糊了,虽然他也从顾枝和扶音那里听过不少关于外面的、关于海外的、关于光明岛的故事,可无论何时他都像第一次听闻的一般,为那副波澜壮阔而神往、痴迷。 于琅停了下来,伸出手指着远方说道:“到了。”栗新和孩子们这才回过神来,他们顺着于琅的指尖望去,叶符城的城墙直直地撞进眼中。 有曾跟着家中长辈来过城里的孩子嘟囔着:“先生便是带我们来看这城池吗,可是这也没什么好玩的啊。”栗新语重心长地说道:“带你们到这儿来看看城池,不是为了告诉你们这外面有什么好玩的,而是想说,你们不能只将眼光放在村子里,放在山里,应该望着远处的海,看着远方的城,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不会只局限于偏远一隅,然后鼓起所有的勇气和期望,一点一点地积蓄,一步一步地前行,直至知道自己最终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早已习惯了栗新在授课时的严肃与正经,虽然有些孩子听得并不认真,但却都安安静静地等待栗新说完,于琅也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栗新领着孩子们坐在路旁的缓坡上,取出包裹里的书卷,指着远处的城池和被山崖遮掩的海峡,认真解读着古籍圣言里的枯燥道理。 站在春风吹拂的旷野里,感受着不受束缚的视线四下纵横,孩子们在往日只觉烦闷的书卷中却也听得更认真些,不时有邻近村子里外出行商之人经过,也都会与相熟的栗新打一声招呼,夸赞几句孩子们。 时间就这般不紧不慢地流逝着,转眼已是正午时分,栗新收起书卷便要领着孩子们走回赋阳村去,一直站在一侧默默无言的于琅却突然开口道:“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吧。”孩子们面面相觑却都露出了兴奋的期待神色,栗新疑惑地看了看于琅没有多说什么。 说罢,于琅便当先向着一侧的一处山路走去,驾轻就熟地绕过阻隔的荒草林木,径直往上攀爬而去,他刻意地放缓了步调,等着栗新带领孩子们跟上来,走了没多久便远远地望见了一处立在山崖边沿的石台,孩子们叫嚷着奔过去,站在石台上举目望去,栗新也追了上去,然后便见万里的山河都撞进了眼底。 于琅走到石台上与众人一同望着远方,说道:“以前我便经常走到此处看着远方,因为站在这里就可以越过城池的墙头望见人潮如织,也可穿破云天的界限望着海潮翻涌,一望无际。” 栗新静静地看了许久,他似乎隐隐约约懂得了什么,却又捉摸不住,只听得于琅走到孩子们近处,蹲坐下来,轻声说着:“走的远了,站的高了,见着的东西便要更多些,也更壮丽,如此心生欢喜满怀期待。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当作世间的肮脏混沌丝毫也不存在,也难以装作世间并无世家大族、无强权横行,可难道因此就要屈居一处,不敢踏出一步吗?当然不是的,哪怕出身再如何微小却无法就此断言一人的生命有何尊卑,更不可就此沉沦失却眺望远方的心神,城池拦得住人却拦不住人心,且就振翅翱翔,越过山石,再见风光。” 第三十六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二) 孩子们自然是一知半解地听着,心思稚嫩的他们无法从中捕捉到确切的蕴意,却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些莫名的情绪:即便深处偏远之地,又如何可以忘了行千里路的心? 孩子们只觉心中有股暖流淌过,却不知最终会流落何处,而答案就交给时间。 栗新听出来更多不同的深意,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于大哥也是这般走了许久的路,走得远了吗?”于琅笑着站起身来:“自诩卑贱足以蒙住眼界,而高墙大院又何尝不是遮掩阻隔,无论是何出身,来历并不重要,真真切切的是你走过的路,以及前方的憧憬。” 栗新听着却没头没脑地轻轻道了一句:“光明岛的风景应当是极好的吧,也才养出了这般的心智。”于琅拍了拍栗新的肩,说道:“以前我和顾枝便时常说,像你这样的人其实不该只埋没于山野,却不知你当年为何选择回了赋阳。”说到这里栗新却是没做犹疑便答道:“此处总要有人回来,将一些个道理讲清楚,只盼着能多走出去几个孩子。” 于琅点点头没再多说,栗新也招呼着孩子们赶回赋阳村,于琅眼底带着感概地看着栗新的身影,心中想着自己不过是讲了些光明岛的见闻,而栗新却从中就看出来那样的世事对于人的影响。如此的洞见,轻而易举地触及了言传之中的深切,其实一家一国最要紧的便是如何教化民众,当世事发展到了一定的层次便自然而然地融进民众的心思中。 于琅出生自光明岛,从小是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却慢慢地懂得了这样的道理,明白了高墙之外的壮阔山河,也明白了穷乡僻壤阻挡不住的意气浩荡,这便就是光明岛的人间景色所带来的反馈,深入心间,自有道理。 又路过了营帐之处,孩子们凑近于琅问道:“先生,先生,这些人也是从光明岛而来的,为何却是不肯走出这片围起来的地方?”于琅听着愣了愣,却又忽然笑了起来,开怀地笑着,他说道:“因为心中所思所想终究是自己的事,看见过什么,懂得什么却又是人人不同的。” 栗新点点头,他其实隐约猜出营帐中住着什么重要人物所以才如此重重护卫,可是同样出身高贵、深不可测的于琅却可云淡风轻地远离繁华之地,自甘流连乡野,而那营帐护卫中的贵人却从未显露出身影,仿佛如此才能牢牢护住性命,即便与世事毫无触碰,却就能确保不失手中如今握紧之物,可是如此又有何所得呢? 回到村子里,孩子们自是各自回家去,而于琅则随着栗新回了青羊小院,简单准备好午膳,于琅和栗新坐在院中又开始聊了起来,其实却是许多年前的话题再次延续。 “于大哥,你当年曾说过光明岛也仍是还有世家大族的,只是不比奇星岛上的那些古老姓氏能够只手遮天,也不再和以前那般举足轻重,但却始终难以彻底消除,可为何连光明岛也无法彻底压服住那些世家呢?” “很简单,因为世家大族存在了太久的时间,他们手中掌握着太多家国变迁的遗馈也因此改变了许多人的思想和视线,他们不会轻易就被所谓的新政所教化,他们远远地躲开去即便丢弃些家财也要再看得清楚些,不愿轻易卷入未知的变化中,而一旦他们躲起来,他们所掌握之中的财富和民众便也要不见天日,所以若要行使新政便不可将所有世家一网打尽,而是收拢教化为主,慢慢地消磨掉世家大族的名号。” “周大哥曾说过你是来自光明岛一个有名的世家,却又是为何要奔波如此之远,难道便是为了方才所说的‘行千里路’吗?” “呵呵,周厌那小子也是多嘴,不过倒也不错,我确实来自一个所谓的世家大族,但‘行千里路’从来不是目的而是过程,最重要的是这千里路的风景和最终所能抵达之处,慢慢地找寻前往内心的方向。” 就这么慢慢聊着,午后的时光很快过去,孩子们又挤入青羊小院开始了下午的课程,于琅便站在一侧帮着解惑,任着时间随意地流逝,自在潇洒。 青潋山中,顾枝和顾生仍不知疲倦地追逐着,却不知不觉地绕了回来,顾枝带着顾生消磨掉了诸多的气力,然后前往了某处。 顾枝在赋阳村的那座竹屋内住了十余年,也在青潋山里跑了十余年,何处栽着什么药草、何处栖息着什么野兽,虽说无法了如指掌可却总不会忘了方向,此时他打量着四处的林木,有几分陌生之余却也找到了模糊的方位,他看了看身后追逐而来的顾生,想了想便往着那处跑去。 瀑布垂落的声音敲击在山石之上,林间有倦鸟归林,几声啼鸣,夕阳西斜,慢慢沉寂的夜色中,顾枝的身形突然就消失在了视线中,顾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挥舞着手中的刀划开眼前杂草,直直奔向顾枝消失的位置。 落叶厚厚地堆叠着,顾生抬头望见不远处有一间小小木屋,然后一步踏出,身躯便急速地往下坠去,不知多久之后才隐隐约约听到沉闷的落地声,顾生冷哼一声,躺在幽深地底深处,一时间动弹不得。 顾枝慢慢悠悠地从木屋中走出,然后来到深坑边缘向下望去,看向拄着刀支撑起身体的顾生,喊道:“公子不若就在这里冷静冷静吧。” 顾生咬着牙回道:“什么‘地藏顾枝’?就这般没有胆魄不敢一战吗,难道当年的那些个以一敌百的壮举不是你所为?现在怎得这般懦弱胆小!”顾枝冷笑道:“看来公子还是太冲动了啊,那就在这里面多待几天,好好想清楚吧。” 顾生靠着坑洞壁沿,喊道:“想清楚什么?这二十年来我早就想的够清楚了,宋家已经满门被灭,付出了应有的代价,现在就该轮到顾筠那个家伙了,这才算做是真正的公平。” 顾枝摇摇头坐在坑洞边缘处,问道:“那我倒要听听看公子所谓的公平究竟是为了什么?”顾生摩挲着手中的刀,身子依靠着深坑内冰凉的石壁,回道:“血债血偿,宋家逼死我母亲,该死;顾筠抛弃我的母亲,任她一生困顿郁郁而终,该死。这便是公平。” 顾枝问道:“抛弃你的母亲?据我所知,顾先生并未娶妻也并无子嗣啊。”顾生冰寒的声音从地底传来:“是啊,并未娶妻,他不过是个胆小懦弱不敢有任何作为的小人罢了,世家女子的身份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遇着了事情便只知道躲开去,留着一个女子独自面对那般多的指摘和险恶,这么多年杳无音讯,他可知她因此受了多少的苦?如今却安心地就躺进坟墓里,以为可以就此掩盖一切罪孽?” 顾枝静静听着,其实昨日他已在坟茔之前听了许久顾生的倾诉,也对事情有了些大致的了解,此人看来应该是先生的后嗣,但不知为何当年离开承源岛的先生却并不知道此人的存在,按照顾枝这么些年对于顾筠的了解,无论如何说他都是不会相信先生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懦弱之事来的。若真有一个女子如此付出真心,那顾先生也断不会负她,所以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可是很明显只为寻仇而来的顾生此时身心全然被仇恨和埋怨所占据,此时说什么误会自然毫无用处。 顾枝斟酌着说道:“我虽不清楚公子与你的母亲究竟遭遇了什么,但据我对顾先生的了解他断不会做出此等不负责任的事,想来若是公子的母亲对于顾先生足够了解也该清楚这点,所以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和不曾揭露的往事存在,公子且就在此处冷静思索,我会去调查清楚真相,最终结果如何,我希望能还顾先生身后清白。” 顾生听着顾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周遭的一切也安静了下来,浓重的夜色铺盖在坑洞狭小的顶上,顾生抬头望去便见隐隐约约的繁星点点闪烁,他不知为何地就内心平稳了下来,那一股缭绕了数十年的怨气似乎正在缓缓消散,但他并无察觉,只是慢慢地想着顾枝方才说的话。 自从来了奇星岛之后,似乎各处都在称颂着当年魔君统治时期那些挺身而出的英雄们,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便是“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如果所料不错,这顾枝应当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英雄,而周厌应也在九人之中,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师兄,实力如何顾生再清楚不过。 再有便是流传甚广的“白发医仙”的故事,听闻那医仙年纪并不如何苍老却早早就白了发,虽然只凭顾筠这么个名字难以确认是否就是自己所要找的那人,可无法否认的却是那人的医术确实卓绝,再结合一路所闻的事迹,自然不会寻错了人,可若那人真的如自己所想的怯懦又为何会在那般的乱世之中走出深山、行走天下,全然不顾自身性命安危? 顾生就这么想着,却如何也得不到答案,而且最主要的是那人已经死了,自己隐忍了那么多年的诘问却落到了空处,无论如何也再得不到回答,顾生握着刀柄慢慢坐到了冰凉的地上,昂着头闭上眼,神色莫名。在坑洞绵延深邃的黑暗中,他的身影被吞没在模糊的阴影中,只有手中闪着寒芒的长刀还有几分光彩。 顾枝回到竹屋外时,便见着似乎刚从魏先生那处回来的扶音提着竹篮从山路走来,而浮山湖边从青羊小院回来的于琅正和周厌坐在草地上,相顾无言,顾枝向扶音挥了挥手然后走到于琅和周厌身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周厌见顾枝回来了便从地上猛地翻身站起,急切问道:“顾生呢?你们没有动手吧?”顾枝笑了笑说道:“你不会以为我把他杀了吧,放心吧,他没事,只不过被我丢在一个地方静一静罢了。走吧,回屋里聊,入夜外面可冷得很。”说着,顾枝便走到扶音身边接过竹篮,然后走进竹屋中去。 顾枝先自去煮了壶水洗洗疲倦的面容,扶音沏了壶茶示意于琅和周厌在桌前座下,然后四人就那么面面相觑,顾枝率先开口道:“周厌,那顾生是你师弟?”见周厌点了点头,顾枝便喝了口温茶暖暖身子,接着问道:“讲讲关于他的事吧。” 周厌叹了口气说道:“我倒是从未想过顾先生竟与顾生有这样的关系,顾生的母亲是承源岛一个世家里的嫡女,听说当年与一个没什么名气的穷小子相爱,可却因那男子没什么地位权势而被宋家生生拆散了,后来那男子就不知所踪,而不久之后顾生的母亲就被传出有了身孕,宋家自然不会任由这种事情败坏世家名誉,于是将顾生的母亲赶出了家门,且不允许她再踏入都城和其他城池,以免被人认出丢了宋家颜面,所以顾生的母亲便带着还在襁褓中的顾生躲到深山里去了。 也就是那时我师父开始出手暗中相帮,等得顾生大了些便出面收入门下,我也就是在那时认识的顾生。顾生的母亲因为身子虚弱又在怀着顾生时生了病,在顾生十岁时便去世了。 顾生一直以来心怀怨气,尤其是在调查清楚真相之后更是拼了命地练武只求有朝一日找上宋家去,还有找到那个不知为何抛弃了他母亲的人报仇。不过后来我来了奇星岛也就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只知道此次他来奇星岛之前已将宋家灭了门,我看他来时满身煞气恐怕已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顾枝静静听着,问道:“你师父为何会出手相帮?”周厌想了想说道:“我也问过师父为何会帮助顾生和他母亲,师父只说是要还个人情,却没有细说。” 顾枝沉默下来,他晃了晃头却如何也想不明白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先生应当是不会做出那些令人不耻的抛弃之事来的,所以其中又究竟有什么隐情呢? 扶音从一侧伸出手来握住了顾枝的手,看着他并不平静的神色说道:“不如拜托鱼姬姐姐去承源岛调查一番吧,也许当年之事还有些蛛丝马迹。” 顾枝看向扶音的双眼,感受着那温和却坚定的力量便不知觉地平静了下来。似乎总是这样,在这些难以理得清的情感和关系里,扶音总能有着莫大的力量不受困阻,清晰地捕捉到方向看清内心,然后怀着这种坚定的力量安抚一切的情绪。 顾枝看着扶音,轻声说道:“好。”他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扶音眨着眼望进顾枝眼底,笑意暖暖。 那些年的竹屋,那些年的烛火,还有那些年的人。 对坐着,思念着,坚定着。 第三十七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三) 邻近赋阳村西侧的仲阳村几日以来接连有孩子病倒,却不是什么受寒高热之类的症状,反倒有一病不起的忧患,仲阳村依靠青潋山,赶去最近的城池也需许多时间,而孩子们的病恐怕拖不了太久,不过好在驻扎在赋阳村外的那些海外之人及时赶来为孩子们诊治,总算是避过了生死的危局,但却未能彻底根治,此时扶音和灵霜便与神药学院的众人站在一座小院外议论着,而几日未曾露面的青藤也在其中。 灵霜面带忧虑地说道:“这些孩子们应当是中了毒,可这种症状却是从未听说过,如今虽然能吊着一条命但无法根治终究是个隐患。”众人都点点头,青藤也皱着眉说道:“这几日以来我们也试过了各种方法,但却难以确定何种药草能够有真正的功效。” 扶音想了想说道:“青潋山里倒是有一些药草的功效神异,但仍需试验之后方可确定,接下来几日且先按照目前的方法稳定孩子们的情况吧,待试验出真正有用的药草再行根治。”话音落下,有人问道:“可若是那些药草也无用处呢?” 扶音抬起头面色坚定地说道:“那就再试,世间无数药方,哪一样是一举便能所得,哪怕是穷尽一生也不可眼睁睁看着一种病症轻易夺取他人性命。”众人叹了口气点点头。 简单商议之后,扶音便背起竹篓往青潋山走去,灵霜也毫不犹豫地抓起背篓跟了上去,喊道:“扶音,我和你一起进山。”扶音停下脚步看着灵霜说道:“要去寻到那些药草的地方不是安稳之地,此行不知会有什么危险,你就不要随我一起去了。” 灵霜摇摇头说道:“那你呢?既然那些地方那么危险你还要孤身一人去吗,为何不先和顾枝说一声。”扶音神色坚定地说道:“时间紧迫,来不及再多做准备了,只能冒险一试,现在争取来的每一丝时间可能就会挽救无数性命。” 灵霜双眼紧紧盯着扶音,说道:“那我更要随你一起去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我们都一起面对,更要一起挽救这些孩子们的性命。”扶音看着灵霜眼中的坚毅,想了想还是点点头说道:“好,但是此行一切都要小心为上。”灵霜笑着点点头。 于是熟悉青潋山中地形的扶音便带着灵霜一同上山去了,而余下的神药学院众人便留在小院中诊治那些病倒的孩子们,青藤也只是看了看扶音和灵霜消失在青潋山的背影,然后留在了小院中。 虽是天光大盛的清晨,但郁郁葱葱的山林仍旧阻隔了光线的洒落,只在枯枝落叶堆积的地上铺开一条浅浅的路痕,扶音和灵霜便沿着光的方向走去。就这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虽然未曾遭遇什么野兽毒虫,但山路也逐渐崎岖起来,灵霜毕竟不常攀爬山路,于是体力也慢慢地难以支撑,扶音察觉出来便提出原地休整一番。 倚靠在树干上,灵霜抽出腰间的小刀在树皮上深深划出一道痕迹来,这一路上她都小心翼翼地在沿途留下记号,以免回去时找不到路,而早已习惯山林生活的扶音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见灵霜已有准备便也不再多做记号了。 休息了一阵,扶音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山间天色黑的快,我们再走两三个时辰就回去吧。”灵霜喘着气点点头,扶音站起身来望了望前方,说道:“我先去前方探探路,你就先在这里休息等我吧。”顿了顿,扶音转头看着灵霜说道:“山里危险难测,千万不要独自随意走动。”灵霜点点头应道:“你也要小心啊,如果遇到什么危险就赶紧喊我。”扶音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往前走去。 灵霜坐在铺了层布条的地上,感受着扶音离开后愈加冰凉的山林的风,以及似乎彻底沉寂下来的空旷辽远,慢慢地恐惧感从四面八方涌来,远处黑暗的山林深处仿佛有莫大的危险正在窥伺,灵霜深深吸了口气,小声说着:“不怕,不怕,不会有危险的,不会有危险的。” 突然之间,有个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响起,仿佛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一般,回荡在耳边演变做沉沉的呜咽声,灵霜腾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紧紧握住小刀环顾着四周,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可是那隐约的喊声似乎还在响着,灵霜颤抖着声音轻轻喊了一声:“谁?谁在喊?” 那声音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回应,突然停顿了下来,灵霜这时才有些反应过来声音的来处并不是真的来自地底,而是在自己身前的山林之中,似乎距离并不算太远,那声音停了片刻之后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沉沉的呜咽,而是清晰起来:“有人吗?救我!” 灵霜再次确定这声音不可能是来自扶音,于是她想了想斟酌着喊道:“你是谁?”那声音回应道:“我只是一个上山的猎户,不小心掉进坑洞里上不来了。”灵霜犹豫了一下喊道:“你是哪个村子里的猎户?”那声音停了停回道:“我是来自赋阳村的。”灵霜再次问道:“那你认识顾枝吗?” 毕竟是在未知的山里,突然听到莫名的呼救声总要多确定一下身份才好,而那猎户既然说自己是来自赋阳村,那么应当是认识顾枝和扶音的,毕竟自己可是见过顾枝和扶音走在赋阳村街上时无人不识的样子,那声音不假思索地喊道:“认识,认识。” 灵霜想了想再次说道:“那你认识扶音吗?”这一次那声音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却是用更加确定的语气喊道:“认识!”听到这里,灵霜似乎终于下了决心,她喊道:“你等一下,我过去救你。”听着那声音的回应,灵霜确定了大致的方位,于是在原地留下了痕迹告知扶音自己去了何处之后,便收拾好东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的扶音正蹲在一处草丛前兴奋地看着一样珍贵的药草,嘴上轻声说着:“没想到能在这里找到疏石草,这可是极难寻得的啊,看来离那些珍稀药草生存之地也不远了。”将疏石草摘入竹篓之后扶音便打算赶回去与灵霜会合,却突然间看到了一道稍纵即逝的身影,扶音的瞳孔微缩,心思闪过便猜出那东西应该是常年盘踞在山间药草之侧的蛇尾鸟,这种奇怪的野兽既有蛇的毒性也有飞鸟的敏捷,算是青潋山中有名的最难对付的野兽。 扶音默默将肩上的竹篓放下,握紧手中的小刀,同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站在原地严阵以待,提防着那蛇尾鸟不知从何处便会发起的突袭,她手中的锦囊中装有当年顾筠亲自调配的药散,可以对付青潋山中大部分的毒虫野兽,后来也流传到了附近几个村子中,算是一种行走深山护卫自身的手段,不过扶音此时拿着的其实还做了些许改进,也算作是平时在神药学院读书之余的消遣。 林子里静悄悄的,几乎凝滞的呼吸包裹着,一股无形的壁障紧紧束缚而来,扶音的双眼中没有丝毫慌乱,耳边也极力分辨着周遭的气息,慢慢地捕捉着异样。 蛇尾鸟是一种极具耐心的野兽,平日里也可以盘踞在药草一旁一动不动,此时侵袭目标更是耐心地等待着适当的时机,于是扶音也就静静地等在原地,细心留意着四周。这是一场无声的斗争,更是耐心的较量,一旦其中一方稍有疏忽,那么面对的危险便是生死的局面。 时间的流逝仿佛都化作了凝固,突然间有破风声呼啸而来,扶音迅捷地蹲下了身,躲开了狭长的蛇尾,同时猛地向后挥出一刀划在蛇尾之上,蛇尾吃了痛迅速缩了回去,扶音却是立起身来循着方向追去,终于在一处杂草之间捕捉到了蛇尾鸟的身影,她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静静地与蛇尾鸟对峙,蛇尾鸟被觉察出身影所在便也不再躲闪,而是睁着犀利的双眼盯住扶音,尖利的嘴角微微张开发出细小尖刺的鸣叫声。 扶音后退几步,蛇尾鸟却猛然向前扑去,鸟喙撑开狠狠啄来,同时蛇尾甩出,从上下两侧向着扶音包围而来,扶音却不紧不慢地再次矮下身形,打开了锦囊然后精确地朝着方才在蛇尾上划出的豁口上撒去,虽然被蛇尾狠狠拍在了地上,但却把药散全部洒在了蛇尾伤口上。 顿时药效开始发挥作用,蛇尾鸟在地上蜷缩起身子,痛苦地鸣叫着,不一会就没了动静,扶音揉着酸痛的肩膀和后背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眼前的蛇尾鸟尸体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却突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冰凉。 扶音猛地扭过头去,便见一把长剑紧紧钉在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身上,同时于琅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呼,刚刚好。”扶音转过身去看着于琅,疑惑问道:“于大哥,你怎么来了?”于琅收回长剑入鞘,说道:“顾枝这几日不是都要照顾魏先生嘛,所以就嘱托我来跟着你,以防有什么危险。” 听到魏先生,扶音的神色暗了暗,这几日以来魏崇阳的身子愈来愈虚弱,已是将近油尽灯枯,顾枝便每日寸步不离地守着、照顾着,而扶音虽然每日都要带着神药学院众人行走各处村庄,但每一回道赋阳村便会到魏崇阳的院子去和顾枝一同照看。 扶音收敛了些许神色,对着于琅行了一礼说道:“多谢于大哥了。”于琅挥挥手笑道:“跟我客气什么。不过你们两个女子进山怎么还能分开行动呢,刚才要不是我得跟着那位姑娘去看看出了什么情况,也不会差点赶不上。” 扶音皱着眉问道:“灵霜?她怎么了?”于琅摇摇头说道:“方才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声响,我便暗中随着她过去看看,结果却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扶音更是疑惑了,于是拿起竹篓跟着于琅一同向着灵霜方才走开的方向而去。 灵霜小心翼翼地绕开重重的灌木丛,便远远地看见一间木屋掩藏在林木之间,她正以为那声音从那处传来,却突然听见脚下响起了声音:“我在这呢,快救救我。”灵霜被吓了一跳,不过却还是小心地找到了深入地下的一个坑洞,循着微弱的日光望下去,灵霜隐约看见了一个身影正倚靠在坑洞的岩壁上抬起头。 灵霜想了想喊道:“你是怎么掉下去的啊?”那声音回道:“我本打算往不远处那间木屋走去,却没想到脚下有这个陷阱所以就掉了下来。”灵霜打量了几眼坑洞的深度,问道:“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你受伤了吗?我现在手上没有绳子没办法就你上来,如果你有什么伤势我可以先送些药草下去,然后我便赶回村子里找人来就你好吗?” 那声音顿了顿回应道:“不用找人来救我了,如果你能帮我带条绳子来就好了,嗯……”灵霜点点头喊道:“好,那我回去找绳子。”说完她便要起身下山,那声音却又再次响起:“诶诶,先别走啊。” 灵霜重新俯过身问道:“怎么了?”那声音说道:“那个,我的脚好像受伤了。” “具体是伤在了何处啊?”灵霜追问道。 “我也不清楚,这地下看不清晰,不过好像是划开了几道口子,现在勉强止住了血。” “哦,那应该是没有伤到筋骨,这样吧,我先准备好些止血消疼的药草用竹篓抛下去给你,待我去村子里找到了绳子再来救你。” “好,多谢姑娘了。”那声音感激说道。 灵霜便直起身取下背后的竹篓整理好药草,同时从怀里掏出几瓶药散和药丸来,想了想又用小刀在衣服上割下几条布带,然后一同放入了竹篓中,又从附近折过几支粗壮的草茎编织着覆盖在竹篓上,接着喊了一声:“接住了”便奋力将竹篓往下抛去。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痛呼:诶呦!嘶……”灵霜咬住了牙关,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喊道:“那个,是不是不小心砸到你了啊。”那声音忍着痛回道:“没事,多谢姑娘了。”灵霜听着那声音强忍着疼痛的语气,不由得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来,此时天光洒落铺在姑娘柔和的面容上,便成了地底深处唯一的风景。 灵霜站起身来说道:“那你且再等等,我会回来救你的。”那声音回道:“多谢姑娘了,不过还请莫要告知他人。”灵霜虽然觉着奇怪不过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又喊了一身就离开了,决定先去与扶音汇合然后赶回村子里去找绳子。 坑洞深处又恢复了一片沉寂,黑暗重重包围着,看不清那人的身影。 不远处,扶音正和于琅一同站在木屋外看着这一切,在他们身旁还有提着一个食盒的周厌,周厌摇了摇手上的食盒问道:“这情况,我还要不要去送吃的啊?”于琅瞥了周厌一眼说道:“顾枝终于答应给他吃的了?”周厌无奈道:“顾枝说饿了两天应该能让他清醒点了,可是现在这情况感觉他自己马上就可以出来了啊,都不用我们送吃的了。”扶音想了想说道:“我们先不要管了吧,看看他逃出来之后会做什么,不过还要麻烦周大哥盯着点,莫要有什么意外伤了灵霜。” 周厌点点头示意清楚,然后便走到木屋里自顾自打开食盒大快朵颐起来,于琅摇摇头无奈骂了声,然后就跟着扶音赶回去和灵霜汇合。 下山的路上,灵霜果真没有将那个误入坑洞陷阱之人的事情告诉扶音,虽然心中紧紧压抑着但总觉着这般瞒着扶音不太妥当,可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而清楚一切的扶音也没有对灵霜提出提前下山的决定多说什么,而是一同小心翼翼地走下上去,于琅便在她们身后远远跟着。 第三十八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四) 下了山,灵霜只说要先回到营帐中去休息一会,扶音也约定好明日一同上山便回了赋阳村去,然后径直往魏崇阳的院子走去,于琅则晃晃悠悠地又走向了青羊小院,在栗新那里蹭吃蹭喝。 回到营帐中不久,灵霜准备好一些应急所需的药草和食物之后便取了绳子再次往青潋山走去,沿着一路上所做的记号,这一次由于不再专注于沿途的药草,于是很快便回到了那一处坑洞外,只顾着埋头赶路的灵霜并没有察觉到天色正渐渐黑了起来,已是将近黄昏时分。 蹲在坑洞边缘,灵霜向着地底喊道:“我回来了,你好些了吗?”那人听见了声音便回道:“多谢姑娘方才留下的药草,现在感觉已经好些了。”灵霜点点头说道:“我带了绳子过来,待会我会绑在树上然后抛给你,你便那样攀爬上来吧。” “好。”那人喊道,“那个,”灵霜想了想说道“我带了些食物过来,你被困了几天了,要不要先吃一些恢复点气力。”那人却是回道:“多谢姑娘好意,不过还是等我出去再说吧。” 灵霜点点头,说了声“稍等”便走开去寻找粗壮的树干将绳子牢牢缚在其上,接着走回到坑洞边缘将绳子抛了下去,喊道:“我绑好绳子了,你快爬上来吧。”那人道了声“好”灵霜便见着绳子猛地绷直,然后似乎有什么重物正沿着绳子攀爬上来。 不知为何灵霜慢慢地有些紧张起来,此时她似乎才察觉到四周一切都已经变得黑暗,抬头看去,黯淡的天光正逐渐退场,模糊的月色泼洒而下。呼吸声渐渐临近,灵霜站起身握着手中的小刀,慢慢地向后退去,躲在树干之后,小心地探看着,接着便见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猛地跃出了坑洞站在了身前。那人站稳住身子,便自顾自弯下腰似乎是在鞠躬行礼,嗓音清朗说道:“多谢姑娘相救。” 灵霜躲在不远处,借着模糊的光影却看见了那人手中拿着什么东西,定睛瞧去,竟是一把刀!灵霜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她犹豫着不知该转身逃走还是用着手中的小刀先发制人,正当犹疑之际,那人却已直起身来,视线直直地望了过来,灵霜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手掌颤抖地握住小刀。 迷蒙的夜色里,少年直直地望见了那个满眼恐惧的姑娘,没有丝毫犹豫地丢下了手中的刀,然后走到姑娘的身前伸出手说道:“姑娘,你没事吧?” 灵霜听着长刀落地的声音,又见那人竟往着自己冲了过来,尖叫一声便抬起手中的刀挥舞而去,胡乱地甩在身前,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那人似乎也被灵霜的举动吓到了,连连向后退去,嘴中却是忙不迭地说道:“姑娘,姑娘,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灵霜此时才听出那人的声音似乎还算是年轻,此前因为坑洞深度的原因并没能听清那人的声音,又感受到了语气中的温和与歉意,于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小刀,认真看去,然后便见一个穿着简素长衫的少年站在身前,看见自己慢慢稳定下来了,那个少年才再次拱手行礼道:“见过姑娘,在下顾生,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灵霜手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却一时不着力跌了一跤,顾生慌忙上前去伸出手,说道:“姑娘,我扶你起身吧。”灵霜躲开顾生的手,慢慢站起来身,行了一礼低声说道:“灵霜见过顾公子。”一时无言。 顾生挠了挠头左右看了看,说道:“那个,姑娘,在下被困了几日实在有些饿了,你方才说带了食物,不知可否?”说完,顾生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觉得自己这打破沉默的方法实在蠢笨,灵霜指了指不远处的竹篮,轻声说道:“我带了些简便的食物,你先吃吧。” 顾生点点头再次道谢然后走向了竹篮,灵霜看了看顾生的背影,犹豫着开口道:“那,既然公子无恙我就先走了。”顾生捡起竹篮回过身正要说什么,却见灵霜已走进了黑暗之中,顾生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低下头看了看竹篮内整理齐整的药草和食物。 突然,一声轻轻的呼喊声响起,顾生意识到是灵霜的声音,于是连忙放下竹篮拿起长刀,沿着灵霜消失的方向追去,走了没多久,便见黑暗之中灵霜跌倒在地,低声骂着:“怎么山里的天这么黑啊,这怎么走的出去啊。” 顾生听着姑娘低声的抱怨,不知为何却是微微地笑了,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个,姑娘,天色太晚了,此时下山可能有些困难,不如先到不远的那木屋暂住一晚,明日再下山去?你不用担心,在下定不会走进屋中去,只在外面守着就好,姑娘不必担心。” 灵霜蹲坐在地揉了揉扭伤的脚踝,想了想抿着嘴回道:“好吧。”然后便撑着一旁的树干站起身来,忍着痛向着木屋走去,顾生走回坑洞旁捡起竹篮然后小心地跟在灵霜身后,听着姑娘小声的沉重喘息,顾生想了想抬起手中的长刀,将刀尖对着自己,刀柄指向灵霜,斟酌着说道:“姑娘,要不你拄着这个走吧。” 灵霜静静看着顾生,顾生感觉周遭的寒冷都离开了自己身上一般,只觉得一片燥热,随后便听见灵霜轻声说道:“多谢公子。”然后手中便猛地一松,灵霜却又自顾自往木屋的方向摸索而去,顾生低声说了声“不用谢”便紧紧跟了上去,却又不敢走得太近,于是只能时不时小声提醒灵霜偶尔走错的方向,而灵霜总是顿了顿才按着顾生指出的方向走去,明明不算太远的距离两人却走了许久。 终于来到木屋外,灵霜推开门便要走进去,顾生却抢先一步拦住了灵霜,然后说道:“那个,姑娘,这毕竟是在深山之中,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危险,所以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贸然走进去。”灵霜点点头说道:“公子说的是,那……” “那个,不如由在下先进去看看,如果没什么危险,姑娘便再进来吧。”顾生询问道,灵霜想了想道了声“好。”顾生便放下手上的竹篮,然后走了进去,直到顾生的背影消失在木屋的黑暗中,灵霜才后知后觉那人的刀还在自己手上,正要出声提醒,却见一道光亮闪过,接着木屋便燃起了烛火,灵霜往着光的方向看去,只见披散着长发的少年正双眸澄澈地望着自己,他那有些脏乱的脸却并未遮掩住清秀的面容,灵霜不知觉微微红了脸。 顾生又在木屋内走了一圈,确定了这间木屋虽然干净得诡异却并没有什么危险,于是回到屋外说道:“姑娘,这间屋子没有危险,你今晚便且先在里面休息吧,待明日再下山去。” 灵霜却是低着头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然后就抱着长刀闪进木屋去,紧紧地合上了门,顾生看着紧闭的门,愣了愣又笑了起来,随后他便摇摇头坐在了屋外的台阶上,打开竹篮借着屋内的光找到了药草。 顾生揉碎了药草简单涂抹在受伤的腿部,然后从身上扯出布条包裹住,此时他似乎想起来什么,然后从怀中掏出了几条干净的蓝色布条,他回头看了看屋内,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么精致的衣服,想来也是一位出身不错的姑娘啊。” 却在这时,木屋的门猛地打开,然后顾生握着灵霜从身上扯下布条的一幕便仿佛凝固住了,顾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灵霜却刷的涨红了脸,然后又狠狠地关上了门,听着声音应该还上了锁,顾生张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看了看手中的布条又看了看屋内,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顾生坐在原地想了许久,打开竹篮想要吃些东西,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合上了,然后他咬紧牙关拿起竹篮走到木屋门外,敲了敲轻声说道:“那个,姑娘,你应该还没吃东西吧,这竹篮你还是拿进去吧。” 等了许久,屋内却无声无息,顾生站在门外尴尬地挠挠头然后重新走到台阶上坐下,心想着自己应该怎么解释留着布条只是想着不该污了姑娘家这么好的布料罢了。就这么想着想着,身后的木门却又再次轻轻打开来,顾生察觉到身后有光亮照来,于是回过头便见灵霜在门后探出头说道:“你。进来吧。” 顾生愣了愣,却见姑娘又闪进了屋内,只有木门还隐约开着,顾生想了想拿起竹篮便顺着门缝走进去,甚至不敢再将木门多打开些,然后便小心翼翼地合上门,身子紧紧地贴着木门一动不动,眼神小心地向着灵霜看去。 灵霜看着顾生小心翼翼的动作觉得有些可笑却仍绷着脸,想到刚才看见的一幕更是不知所措,不过她还是认真说道:“你的伤那样简单包扎没用的,很快就会化脓腐烂,到时恐怕会有更大的危险。”顾生问道:“那个,姑娘怎么知道的?”灵霜指了指木屋的窗子,说道:“我从那里看到的,我是个医师,虽然还没什么独自诊治的经验,但好歹比你自己这样胡乱要好,我帮你包扎吧。” 顾生犹豫着点点头说道:“那就麻烦姑娘了。”灵霜挥挥手却是说道:“还有,我不叫‘那个姑娘’,我叫灵霜。”顾生憨憨傻傻地点点头说道“哦”,灵霜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又迅速收敛,然后示意顾生走到木桌边坐下,顾生抱着竹篮慢慢走近,烛火的光缓缓笼罩着,暖暖的气息不知不觉地蔓延而起。 走出院子,顾枝拿着竹篓和扶音走在赋阳村的小路上,向着不远处的山路而去,此时天色已晚,街巷两侧的门都紧紧合着,只有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散发着隐约的光芒,顾枝和扶音便走在这微弱的光里,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顾枝轻轻叹了一声问道:“魏先生,还能撑多久?”扶音摇了摇头说道:“魏先生并不是患了什么重疾,亦不是身上留下了重伤,他是自然老去的,自己心中也存了死志,如今的药不过是消减些暮年的病痛,所以魏先生应当也是不会再这般挣扎着苟活。”顾枝昂起头呼出一口气,点点头说道:“我都知道啊,人们总说寿终正寝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是如何能让人甘心呢?总以为何时去寻都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的人却就要这般永远离去,如何也难以放下啊。” 扶音走在顾枝身旁,她清晰地感受着那种浓郁的悲伤和怀念,轻轻地伸出手握住顾枝的手掌,无需言语便借着手掌相交的温度抵御了夜色笼罩下的冰寒,他们并肩同行,一步一步地归家去。 来到竹屋之外,有簌簌声响传来,顾枝熟练地伸出手去接住从半空中落下的飞鹰,然后小心取出束缚在其腿上的竹简,随后便放任小雀重新翱翔于空中消失了踪影,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之后便打开了竹简中鱼姬送来的消息。 打开竹简之后,顾枝意外地发现除了熟悉的纸条以外还有一沓细长竹卷堆叠在一处,先是拿过纸条看了看,其上鱼姬熟悉的字迹写着自己已经收到了顾枝数天前委托的打听承源岛情况的请求,然后说道醉春楼先前受顾筠生前所托前去承源岛探听消息的人落入顾生手中之后,便也已经着手调查其身份来历,最终找到了顾生的师父了解到了一些当年的往事,那些竹卷便是顾生师父亲笔所写。 顾枝仔细地看完之后,皱着眉说道:“原来先生当年也委托过醉春楼去承源岛打听消息,可是先生为何不早点前去寻找呢,或者却不自己亲自前去?”扶音听完顾枝的话语,接道:“我们先看一看顾生师父说了什么吧,先生的心思我们如今也难以揣测。”顾枝点点头,然后与扶音走进竹屋去,坐在桌边点燃烛火之后,便倚靠在一处认真端详着写满了字迹的竹卷。 “数十年前,承源岛南境玄鹤城中有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结拜为了异姓兄弟,他们相互扶持一同成长,虽然身为流落街头的孤儿没有家中长辈教导亦无德高望重的师长授学,他们却常常流转于私塾和武馆之外小心观察着,也就在这一段潜心修习的时间里他们三人结识了许多人,其中也包括我。 他们三人在市井之间与险恶世事搏斗,慢慢地成长做了意气风发的少年豪杰,他们三人之中有一人不善于打斗修炼之事,但却手不释卷努力把握住接触书籍的机会,后来其他两位少年混迹于帮派宗门之间,他便跟着医馆的老先生认真修习医术,三人的声名在南境各大城池之间也是有了些不同的地位,两位修习武学之人更是以天才之姿,逐渐天下无敌。 三人中的大哥出海游历时结识了一位少女然后迅速相爱成婚,两人在孕有一子之后便决定游历天下遍览山河,另外一位也决定出海修行,只剩下了排行居中的那位照顾着年迈的师父一同进京去为皇帝陛下治病,兄弟三人至此暂做分离。 那少年进了都城之后并未被世事的繁华迷了眼,在师父被陛下降罪赐死之后便自行在都城内开了一间小小医馆,少年神医的名号也渐渐传开去,但毕竟是毫无根基背景之人自然未能引起那些豪权之人的注意和看重,也就在这时少年遇见了一个世家大族的年轻女子,两人很快暗生情愫,私定终生。 年少轻狂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世家大族的势利和强大,他豁出毕生积蓄前去求亲却被赶出大门,并且又被暗中加害追杀出了都城,虽然后来他冒死跑回都城想要带走女子却得知了女子已然另作他嫁的消息,于是黯然神伤自此离开了承源岛,临走之前他找到了当年相熟的一些人拜托暗中护卫女子,少年向来待人宽厚又无偿为许多人医治疗伤于是颇有威望,所以收了委托之人也就暗中小心护卫着那女子,而少年却是再也未曾回到承源岛。 后来那位世家女子因为抗拒联姻被察觉到已是有了身孕,于是被她的父亲即家主大人亲自赶出了家门并从此禁止踏入城池,甚至暗中也安排许多杀手试图抹杀这位污了家族声名的女子,后来在那些暗中护卫之人的保护下逃到了距离都城遥远的深山中独自抚养照顾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然后在当时作为一宗之主的我安排下,待那孩子成人之后便收入座下为徒,而那女子也在临死之前才说出来当年的秘辛。 原来当年女子察觉到了父亲不仅要拒绝少年的提亲,而且在听说了少年的名声之后还打算将少年送进宫中为陛下炼制所谓长生之药,这可是必死无疑的一条路,而且即便没有死在陛下手上也会终生囚禁皇宫之中再难见到天日,女子不忍见到意气风发的少年落得如此结局,于是假意答应联姻打消了少年冒死赶回来的打算,但却又暗自打算此生再也不嫁,于是没有将自己已然有了身孕的事情告诉那时就连自保都难的少年神医。 女子因为当年的追杀和奔逃落了一身隐疾,说出真相之后不久只留下了一封遗书托我寻到当年的少年神医之外便撒手人寰。可惜,这许多年过去了,我却再没能找到当年那人。” 落笔,终章。 第三十九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五) 赋阳村外的重重营帐之间,除了散落四周的神药学院众人外,护卫于正中央的便是青藤的营帐,尤其是经历了青潋山之行那一次生死危急的局面之后更是加强了防卫,不久之后便要以皇子身份重回金藤岛夺取皇位的青藤,自然不希望再出现任何意外危及性命功亏一篑。 此时天色昏暗,四下里静悄悄的,青藤的营帐中亮着一盏微弱烛火,他坐在桌案之后神色深邃莫名,交缠的双手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突然营帐外传来轻声的通报声,青藤眼光一闪,示意前来汇报的属下进来。 一个身披甲胄的卫士走了进来,双手拱起呈上一卷竹简,禀道:“殿下,这是从金藤岛传回的消息,二皇子殿下一方的势力正不断动摇太子的地位,太子虽然还是没有直接撕破脸皮,但也暗中私下屯兵,皇位之争很快便要摆在明面之上了。”青藤点点头接过竹简仔细看完其上的信息,然后便挥挥手说道:“你先退下吧。”卫士领命退出营帐。 青藤依靠着椅背,看着竹简的脸上露出若隐若现的笑容,其上不仅写明了这一段时间以来金藤岛上变化莫测的局面,也透露了金藤岛邻近一座岛屿皇朝有意联姻,金藤岛三位皇子之中只有青藤不曾婚娶,所以这等要事自然将会成为青藤一方势力的极大助益。 青藤仔细思索了许久也慢慢觉察出这其中定有那些神秘人的暗中相助,那些人神秘莫测又神通广大,不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且似乎所图甚大,不过都是各取所需罢了,青藤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运作,他们也需要借助青藤的身份地位打探消息,所以算不上亲密合作但也是不错的联盟关系。 想到这里青藤终于露出笑意来,他轻轻拍打着竹简,心中思量道:当初被迫远离金藤岛已有四年之久,为避免正面抗衡二位皇兄的东宫之争只能暗中谋划,如今又得本领通天的神秘之人相助,一切准备妥当只等二位皇兄按捺不住行那逼宫之事,自己只要拨乱反正那么皇位便是囊中之物,这么多年来的耻辱和怨恨也就得到终结。 青藤眼神中闪烁着陆离的光彩,有潜藏许久的血腥肆意也有难以抑制的狂热渴望。自古皇位之争怎能没有一片刀光血影?二位皇兄落败之后会落得什么下场也不言而喻,成王败寇自有道理,青藤这么多年的隐忍也就会在夺得皇位的那一刻得到极致的宣泄。 黑暗里那微弱的一点烛火在风里一阵摇晃之后彻底熄灭,青藤躲在未知的深处,低声说着:“皇族血脉,一姓天下,尽在手中。” 青潋山中那座小小木屋内,灵霜小心地揉碎药草涂抹在顾生的伤口之上,而夸下海口不会惧怕疼痛的顾生只能暗地里龇牙咧嘴地忍住,终于灵霜抬起头来说道:“好了。”她的脸上不知为何有些红润得异常,不过在跳动的烛火下顾生并未察觉得到,他只是连忙放下抬起的脚拱手行礼道:“多谢姑娘。” 灵霜收拾好其余的药草和器具,浅浅笑着说道:“你都说了多少句‘多谢姑娘’了。”顾生有些难堪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确实是多有麻烦姑娘了,在下不便在村中露面所以只能躲在此处。” 灵霜好奇地看向顾生问道:“我却未曾问你,为何受了伤也不回村中医治,你不是猎户吗……”说到这里,灵霜看了一眼横在桌上的长刀,瞧着那篆刻其上的纹路意识到绝非常物,便接着补充道:“哦不,你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猎户吧,难道是赋阳村中有什么仇人?” 顾生没有回答,而是站在灵霜身旁反问道:“姑娘为何觉得是由仇人想要害我,为何不能是我要对村中人不利?”灵霜上下打量了一眼顾生认真说道:“我觉着你不像是坏人。”说完这句话,灵霜却莫名有些心下发虚,她不知道被自己看破身份的顾生会不会做出什么来,可是在心底深处她却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应该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敲打着心扉。 顾生同样诧异莫名,从承源岛一路赶到奇星岛,途中倒也遇见了不少人,但无不为他身上浓郁煞气所摄,躲得远远的,如今却有一个柔弱姑娘对自己说觉着自己绝非坏人,不知为何顾生便不知所措起来。他想了想斟酌着语气道:“其实我是到赋阳村来寻仇的,只是可惜那人却早已死去了,于是我便昏了心智追杀相识那人之人,最后被困到那坑洞之下。” 说到这里,顾生小心地看了看灵霜,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难堪和心虚,补充道:“不过我也知道那时自己是失了心智才会对他人大打出手的,我没想过要真的杀人。”说完,顾生退后几步不敢直视灵霜,他担心这样的自己会吓到对方,于是主动退开距离不敢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对于顾生来说简直便是度日如年一般,然后他便听到灵霜轻声开口道:“你要找的那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顾生愣了愣,回道:“是的,我一直以来便想着要杀了他复仇。”灵霜摇摇头,接着说道:“不,不只是作为仇人,他应该对你还有很不一样的意义对吗?” 顾生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灵霜,灵霜认真看着顾生的双眼说道:“否则你又怎会听闻他死了的消息便慌了心神失了明智,又怎么会念念不忘将满腔仇恨宣泄他人,又怎会躲在山中不敢相见?” 顾生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就那般看着灵霜焕发着光亮的晶莹双眸,许久许久才回过了神,他低下头去,不知所措,他低声开口说道:“可是,若是那人就那般死了我又还能如何去恨呢?这么多年来所受的委屈似乎也只能落在了空处,云淡风轻的没有重量,我不甘心啊。” 灵霜伸出手却停在了少年散落的长发前没有再向前触碰,她回过神来连忙收起手,然后说道:“可若是那人还活着,而你又为了复仇杀了他,那之后呢,你没有了恨也宣泄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可也失去了最后的支撑,你又还剩下了什么呢?之后的打算又是如何呢?” 顾生抬起头看着灵霜,灵霜一字一句说着:“难道你这么多年便只是靠着恨而活着?那将所有的恨意都复仇之后,你又会何去何从?我并不知道你这么多年来背负了什么,更不知道那人对于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是……”女子的眼波流转着淌进少年的眼底,灵霜静静地看着顾生的双眸说道:“可是你的眼底似乎空无一物,直直的便能望见空洞的心里。”灵霜的声音低缓柔和,却仿佛是擂动的鼓声砸在顾生的心上,回荡起波涛汹涌。 许久之后,顾生沙哑着开口说道:“夜深了,姑娘还是先休息吧,我就守在外面,不用担心。”说着顾生便拉开木门走了出去,临走之前还不忘说了一句:“竹篮中的东西,姑娘先吃了吧。”说完,木门轻轻合上,顾生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屋外的黑暗中,灵霜坐在烛光中,不知为何地心中有些异样的情绪在跳动,她似乎,觉得那个少年,那般的可怜和孤独。 就这般,女子在木屋中坐了一夜不知所想,少年在屋外站了一夜不知所思,直到天光驱赶了夜幕,温和地将暖意洒落林间,顾生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日光的细碎流离,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轻轻敲了敲门,说道:“姑娘,天亮了,在下送你下山去吧。” 没有回应,顾生又等了许久,其间也轻声开口喊了几次,女子却仿若未闻般无声无息,顾生想了想说道:“姑娘,我进来了。”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了门,走进去便看见灵霜正枕着手臂卧在桌上,面容安宁柔和,睡得正好。于是顾生便静静地站在一侧为灵霜挡住倾斜落下的日光,无声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顾生只是静静地站在灵霜的身旁,终于女子缓缓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的眼,一眼便瞧见了背着光而立的少年,清秀面容上满是温和的光晕,依稀勾勒出动人的棱角。灵霜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站起身扭过头去,顾生感觉到女子的动作有些奇怪便问道:“姑娘,你,怎么了?”灵霜只觉得自己睡着的窘态都被人看了去羞愧难当,却是不知如何回答少年这天真的询问,于是只能说道:“你,怎么进来了?” 顾生以为女子是因自己未打招呼便私自闯了进来,连忙解释道:“不是的,在下方才敲门许久见姑娘没有回应,便才自作主张进来了,还请姑娘便要介意。”灵霜听着顾生这忙不迭的解释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舒缓了一阵情绪,又不着痕迹地理了理发丝衣衫,灵霜装作平淡地重新转身面对顾生,说道:“昨夜多谢公子守卫在外了。”顾生笑着摆摆手示意没什么的。 灵霜低下头收拾好竹篮中的东西,将几样油纸包裹的干粮放在桌上,轻轻说道:“这些东西你先将就着吃吧,午后我再帮你送些食物进来。”说完,灵霜抬脚便往屋外走去,顾生愣了愣连忙拿起桌上的长刀追了上去,喊道:“姑娘,我送你下山吧。” 灵霜回过头看着顾生,说道:“你的脚不是还伤着吗?”顾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包扎的伤口,摇摇头说道:“小伤无碍的。”其实顾生真正受的伤是在体内,先前那迷失心智的追杀已是煞气入体扰乱修为,真正需要恢复的是修行真元,不过顾生倒也没有跟灵霜多解释这么些,见灵霜没说什么只是转身继续赶路,顾生便连忙追了上去。 天光普照下,山路自然要好走一些,顾生紧紧跟在灵霜身后,似乎没多久便远远望见了村落的模样,看着村庄内来往的人群和袅袅的炊烟,灵霜突然觉得莫名地难堪起来,自己居然和一个陌生男子在山里呆了一夜,虽说什么都没发生,但却还是让人有些尴尬,如今就该想着能不能偷偷溜回营帐中不被发现了。 想到这里,灵霜低着头回身向着顾生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公子相送,告辞。”说完,灵霜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去,顾生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女子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他才转身走回了林间的木屋。 如今身体修为都尚未恢复,无论那个顾枝是否会追究自己追杀一事,自己都该恢复到全盛之时才能防备一切情况。另外,那个人与自己母亲的前因后果也该了解清楚,无论是生是死,这数十年来的委屈和苦痛都该有个回答。 赋阳村中,虽说贪恋儿时温暖的床铺,但终究是有要事要做,再加上如今魏先生身体日渐衰老,于是顾枝和扶音也不敢贪睡,早早地便醒了过来,听完蹲守山中一夜的周厌回报的关于顾生和灵霜的情况,顾枝只是愣愣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向扶音问道:“这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扶音看着顾枝略带戏谑的神色,笑着反问:“你想说什么?”顾枝耸耸肩,周厌也摇摇头说道:“这可真是不知该怎么说啊。”扶音收拾好药箱背在肩上,看着浮想联翩的顾枝和周厌说道:“别想太多了,他们俩的事就让他们俩自己解决好了,我们也不要多说什么。” 顾枝点点头回道:“算了,反正也与我无关。”扶音看了看顾枝,说道:“说起来现在还真与我们有些关系了,顾生如今毕竟也应该算是我们的阿弟了?”顾枝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扶音笑起来,拉着顾枝的手臂说道:“走吧,该去魏先生那里了。” 顾枝点点头对着周厌说道:“你先回去看看你那个师弟的情况吧,如果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便去见一见他,别又来什么追杀个一天一夜的情况啊。”周厌撇撇嘴回道:“就知道指使我。”顾枝却是恬不知耻地说道:“诶,是你自己要来的啊。”周厌一拳砸在顾枝身上,骂了一句便往山里跑去了,顾枝和扶音则往魏崇阳的院子走去。 推开院门,老仆正服侍着魏崇阳坐在院子的石桌旁,抬头看着落叶夹杂微光,四散飘零,顾枝和扶音走上去行礼道:“魏先生。”魏崇阳挥挥手见过礼便对着扶音说道:“我听说仲阳村这几日有了流疾,可还严重啊?”扶音认真答道:“生病的都是些孩子,如今已经稳定下来病情,只是想要找到根治的药方还需时日。”魏崇阳点点头说道:“那就好,魏先生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根治的方法的。” 扶音笑着点点头,然后说道:“那,魏先生我就先走啦?”魏崇阳笑着挥挥手,看着扶音的身影消失在屋外,便看向顾枝说道:“你也不用日日都来我这里,扶音这几日忙你该去跟着她。”顾枝摇摇头答道:“她可不乐意我跟着,说什么我现在连药草都认不清了,只是帮倒忙而已。”魏崇阳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茶盏,顾枝便将药草递给老仆,仔细吩咐该如何熬制,然后才坐在桌边与魏崇阳喝着茶。 魏崇阳问道:“顾先生的事情可解决了?”顾枝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那个家伙还被我留在山里,不过倒是已经查清楚先生当年之事了。”魏崇阳点点头,说道:“顾先生是个心怀苍生的真人,无论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想来也会有个好的结局吧。” 顾枝抬起头望向青潋山说道:“先生当年之事我们不好评说,至于那人会如何想也就交由他自己了,若是他还念念不忘想要寻仇,那我便不再拦着,先生向来无愧何人何事,怎能生后这般受辱,我自会讨个公道。”魏崇阳看着顾枝说道:“好好去谈吧,再怎么说也是顾先生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顾枝愣了愣,然后低下头应了一声,魏崇阳看着顾枝似乎莫名的低落,想了想说道:“你知道当年顾先生带着你来到赋阳村之时,有多少人都以为你和顾先生是一对父子吗?因为当初你时时都跟在顾先生身后寸步不离,连与人打招呼也是不敢的,顾先生便带着你日日到村子里与人交往。那时我曾想过是什么样的世事让这么一个年少的人却白了头,可后来我只想着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这么一个真正的完人,他有旷世的医术,更有一颗怀着天下苍生的心,最重要的是他将你和扶音放在了心上的位置,时时刻刻护着,赋阳村的人都知道即便顾先生总说着你们并不是父子,可那么多年的相伴,情感早已与亲情一般无二了。” 顾枝抬起头看着魏崇阳,沉声说道:“当初我醒来之时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过去的八年时光仿佛被硬生生抹去,是先生带着我慢慢看这世间,于是我可以不再执着于遗失的过往,昂起头看着前方,先生和扶音都是我的亲人,所以无论生前生后,一切都自有我。” 魏崇阳点点头,说道:“那还在我这里坐着干嘛,去把事情解决了吧。” 顾枝想了想还是起身拱手行礼,然后走了出去。 魏崇阳看着顾枝的背影,抬起头望向青潋山的方向,似乎在与某个故人言语,感概地叹了一声:“当年的孩子终究还是长大了啊。” 第四十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六) 木屋里,顾生盘膝坐在干净整洁的木地板上,闭着双眼调息恢复,突然屋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顾生缓缓睁开双眼严阵以待。 紧闭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周厌探着头走了进来,顾生抬眼看去,疑惑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周厌走到顾生身前二话不说就是一掌拍在顾生的头上,骂道:“我是担心你一言不合就与人大打出手,万一遇到高手怎么办?”顾生站起身挠挠头回道:“我知道那个‘地藏顾枝’很厉害,但我应该不至于完全打不过吧?” 周厌冷笑一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自顾自倒了一杯,说道:“你小子倒是聪明,能猜出来他就是‘地藏’,可你怎么就不能再猜一猜他的实力不是你能轻易挑衅的呢?” 说完,周厌认真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顾生,说道:“记住了,不要以为你在承源岛足够横行无敌,到了这外界也同样如此。正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承源岛外的高手数不胜数,不要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放松懈怠了,现在我便清楚地告诉你,那人若是全力出手即便是我也难以抗住几招,所以别再擅自做出这种寻死一般的轻率之举了,否则你要是哪一天栽了,我如何与师父交待,知道了吗?” 顾生点点头沉思起来,周厌的实力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当年自己便不是他的对手,如今重逢之后更是察觉出他的修为恐怕已是更上一层楼了,可是这样的师兄都说自己不是顾枝的对手,那么那个自己丝毫察觉不出修为如何的顾枝又该是何等层次了啊。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以后就别再有事没事找我切磋什么的了,反正我也不会答应。”就在这时,木屋外再次传来了声响,然后顾生和周厌便看着顾枝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看向周厌。周厌腾地站起身来,咬住牙关骂道:“你在这逞什么威风,反正我迟早有一天一定要把你踩在脚下。” 顾枝耸耸肩坐在椅子上,端起周厌倒满的茶杯便一饮而尽,不以为意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啊,不就是那次醉酒之后被我踩了几脚嘛,就心心念念非要决斗一场啊,无不无聊。”周厌撇过脸去,嘀咕道:“得意什么,搞得自己天下无敌了似的。” 顾枝不再搭理周厌,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递到顾生身前,平淡道:“看来你也已经平静下来了,自己看看吧。”顾生疑惑地拿起竹简,而也已经了解的事情真相的周厌看了看屋中的气氛,决定还是将这一间小小木屋留给顾枝和顾生两人,于是走出门去,还顺手合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顾生抬起头来看着顾枝,顾枝说道:“这是我托人从承源岛打听来的消息,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应该是你师父的亲笔书信吧。所以,你可了解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了?”说完,顾枝却是没打算等着听顾生说什么,他自顾自站起身走到门边,说了一句:“我并不知道曾经的你母亲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在心里又是如何想先生的,但终究事实真相便在这里了,你自己想清楚吧,如果想好了便再到石碑处等我。”说完,顾枝便推开门离去了,只留下顾生一人坐在屋中对着竹简怔怔出神。 周厌看看着顾枝走了出来,疑惑道:“你们俩不打算聊聊?”顾枝摇摇头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这么些年经历了什么吧,就让他自己再好好想想。”说完,顾枝便往山下走去,周厌看了看木屋也跟着顾枝离开了。 午后,灵霜正在营帐内小心地准备着食物和药草,却听到了扶音在喊自己,于是连忙跑了出去,有些慌乱地看着扶音问道:“怎么啦?”扶音奇怪地看着灵霜,眨着眼睛说道:“我听说你昨夜没有回营帐啊,出什么事了吗?” 灵霜愣了愣,慌忙摆摆手说道:”没有啊,那个,我……我昨夜睡不着便跑出去散步了,对,散步。”知晓一切的扶音自然不可能相信,点点头说道:“以后晚上出门要小心哦。”说完,扶音又语重心长地多嘱咐了几句青潋山的危险难测,这才离开了去,灵霜长吁一口气,走回营帐中提起准备好的竹篮,犹豫了一下,掀起帐篷的门帘仔细看了一圈,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往山里跑去。 待灵霜的背影消失在了山中,扶音才和于琅从掩藏的树木之后走了出来,扶音抚着下巴说道:“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于琅也抚着下巴点点头,然后两人就站在原地琢磨了好一阵。 听到敲门声的顾生藏起了竹简,然后便看见灵霜提着竹篮走了进来,顾生连忙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姑娘,你来啦。”灵霜顿时觉得难堪起来,不过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于是只是走到桌边,说道:“那个,我给你送了点吃的来,另外你的伤也需要换药。”顾生“哦”了一声,然后便是一片沉默了。 灵霜娴熟地为顾生换了药,然后看了看少年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双眼,问道:“你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顾生震惊地抬起头,看着灵霜问道:“你怎么知道?”灵霜也愣住了,她慌忙说道:“我,我就是猜的。” 不知为何,灵霜好像总是能够轻易地察觉到眼前这个还算是陌生的少年身上的情绪波动,可自己平日里却是大大咧咧从不在意这些事情的,为何如今却会这样呢?灵霜想不明白,但她却只是等着顾生回答。 顾生想了想说道:“我认真想过姑娘说的话了,如果自己并不清楚内心究竟留下了什么,那么便无法得到这个世间的答案,所以我想自己也应该好好静下来,慢下来了。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的事,或好或坏,却只是埋头往着那一个执念而去,似乎从未认真想过些事情。” 灵霜看着少年认真的双眸,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那些话是我一个朋友说的啦,我并不清楚那么多大道理,不过也希望你能找到自己内心的答案。”说完,灵霜在心里感谢了扶音一直以来为自己传授的那么多道理,然后站起身来便告辞离去了,顾生还是追了上去送灵霜下山。他们并肩走在树影婆娑的山间,一路沉默,最后顾生便站在山脚,直到看不见女子的背影了才回到木屋。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顾生点燃烛火,然后又一遍一遍地看着竹简上那些熟悉的字迹所讲述的往事,突然间烛火晃动起来,顾生皱着眉扭过头,便看见木窗外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顾生沉声问道:“谁?”那人的声音低沉黯淡让人分辨不清:“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你带来了什么。”话音落下,那人伸出手来抛出几封信件,顾生伸手接住,接着便看到那身影晃了晃消失不见,顾生连忙追了出去,却只见到一片黑暗。 疑惑地走回木屋,顾生拿着信件犹豫许久,却还是打开了来,入眼便是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字迹:“阿漓,你,过的可还好? 也许我并不应该写这封信,可总有些话想说一说,你可愿听?当然,也许这封信也并不会送到你的手中,谁又知道呢?往事如烟,时光流逝,一切都会慢慢变得模糊黯淡,然后消失不见,希望你早已忘了我吧,可,我忘不了啊。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若当初我不是和先生学医术,而是跟着大哥和三弟他们修炼武艺,那么我们当年是不是也会不一样,可又也许那样的我根本不会认识你,说来奇怪,没想到随着年岁见长,我倒也信起了这些因果之说。 其实当初我听闻你另有婚嫁是万万不信的,我以为我们真的能够远走高飞然后实现年少那走遍万里山河的愿望,可是我却也慢慢懂得了,人总会成长,总会面对现实,你说得对,我们终究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宋家高高在上,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者,又怎么与你相配呢? 不说这些成年旧事了,你如今过得可还好?想来你的夫君应该也待你不错的吧,虽说联姻总是让人难以承受但若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又何尝不可呢?在这海外漂泊了这么多年,我去过了光明岛也去寻过了传说中遗世独立的蓬莱岛,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见过了许多的人,每到一处都各有不同,疾苦、欢乐,人们总是各有安生。我还是喜欢走在山林间,时不时也会走到城里去,然后支一个小摊子,为人们看病诊治,然后再走到下一处去。 似乎说了太多的废话,至于为什么突然想到写这封信,君洛,也就是我常与你提起的大哥写信邀我前去奇星岛,那里传闻正是身处战乱,所以此去也不知生死如何,便想着写一封信给你,也让你看一看海外的世界确实如我们当初所想的那般……” 戛然而止,顾生又打开了另一封信。 “阿漓,一晃便是数十年年过去了,我也已在奇星岛上住了十余年,不知为何总觉得已经老了。 当年来了奇星岛虽说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可是却没能完成君洛的嘱托,这么多年来总是不免心痛难熬,好在还有一个孩子留了下来,我带着他躲在山林里搭了一间竹屋,后来又遇见了一个小女孩,便三个人住在一处。 想来若是没有他们二人陪着,我应该也早就活不到如今了吧,谢洵还在找着当年失散的人,我却只能躲在一处地方独自悔恨,每每看着那个孩子我便觉得自己对不起君洛,没能好好护住他留在这世间的妻儿安好,那孩子不过小小年纪便经历了那样的苦难,就连记忆都失却。不过慢慢地却是也好好地成长做了一个温和之人,想来也多有宽慰。还有当年那个小女孩,医术上的天赋更是一骑绝尘,我已将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了她,希望日后也还能有人行走天下,疗愈苍生。 我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看着那两个孩子如此的成长我便也可安心了,如今奇星岛上天下已经安定,想来也不需要我时时刻刻护卫在一旁了,我也只不过是暮年的一束残烛,很快便该燃尽。 这一封信想来也是不会送到你的手上吧,也好,不必去打乱你的生活,当年的事便留在了当年吧,好像,真的该说再见了,当年没能好好道的别,就这样吧。” 通篇无处落款,却字字句句写着鲜血淋漓的往事,那是心头上的血,分隔山海的两人便这般相互念了数十年,却无处知晓。顾生终究知道那一股熟悉感从何而来,他清楚,这字迹与母亲的何其相似啊。他知道,自己从来只是盲目地恨着,却忘了母亲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却忘了那人,是自己的父亲。 除了恨,内心又还想着他什么呢? 只是想见一见。 烛火熄灭,少年坐在黑暗里,任由泪水肆意地流淌。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落在石碑上,影子轻轻地晃动起来,微风吹过,依旧是空白的石碑上,落下了一只手掌,颤抖着轻轻拂过,一分一寸。 顾枝和扶音沿着蜿蜒山路走到了石碑前,看着顾生跪在地上抚摸着那块石碑,背影飘摇,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然后走上前去,顾枝轻声说道:“当年先生离世,有千人送行,是扶音与我和其他几人送着先生来到此处安眠,他总说自己不会再去管生后的事,这地方也是我托人看好风水定下来的,总要让他走得安稳些,来世也别再过得这般孤独了。无字石碑是先生自己的要求,他说自己一生并无功绩,更没有血脉在世,便留着这一块石碑足矣了。” 顾生静静地跪在石碑前,顾枝蹲下身看着石碑怔怔出神,扶音伸出手搭在顾枝的肩膀上,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那一日漫天白纸,洋洋洒洒像是落了一场雪,沉默前行的人群安静地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悲鸣哀乐,也没有凄厉哭喊,只有无声的人群,似天上阴云一片,暗沉沉地压抑着。 扶音轻声开口道:“先生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顾枝伸出手握住扶音搭在肩上的手,然后拿起一旁的一坛酒倾倒而下。 顾生突然昂起了头,伸出手抓起了另一坛酒猛地饮了一口,便都倾洒在了石碑之前。他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认真地行礼,三跪九叩。 跪那一个未见的人, 叩那一份不忘的情。 第四十一章 我见众生开太平(一) 一座孤山立于危城之后,黝黑山石铸就深沉宫宇,绵延蜿蜒,无论是站在何处也望不见尽头,更难以看的清晰,这便是威震奇星十余年的魔宫,那位天坤榜也难以立下定语的横空出世的魔君,虽不见踪迹,却仍严严实实地压在所有的心神之上,压抑着,喘不过气来。 而现在,三境鬼门关已破,大军兵临北境,势如破竹地攻城略地而来,魔宫已然岌岌可危,但只要那位魔君依然盘踞宫宇之中那便是天下无敌,无人可破,于是身怀高贵血脉、承继了历代绝学的奇星岛新任皇帝陛下来到了孤山之下。 奇苍率领着数百人穿越了已被探索的暗道,一路没有阻隔地来到了魔宫之后的孤山下,等待已久的冀央和麟书远远地便行礼恭迎皇帝陛下,冀央禀告道:“陛下,现已查探清楚,魔君应当便藏在孤山之中。”奇苍抬头看向了孤山之上盘踞的阴云,点了点头,说道:“可有确定确切位置?”麟书上前一步回禀道:“禀陛下,吾等能力有限只能止步孤山入山道之前,难以寸进。” 奇苍看向孤山下那蜿蜒着绕进山中去的狭小山路,想了想说道:“如今奇星岛大军应当已在‘修罗九相’的助力下向着宿微城而去,若是未能在那之前除去魔君恐怕一切将会功亏一篑,你们便在此处守着,若是出现了意外也要尽力拖住魔君为大军争取时机,孤且就进山去见一见那魔君。”说完,奇苍握着腰间的长剑便大踏步往山中走去。 冀央正欲阻止,却被麟书拉住了肩膀,冀央看见麟书双眼坚定地说道:“孤山之中禁制深厚非我等可以擅自进入的,如今能够直面魔君的也只有陛下了,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冀央愣了愣,说道:“可是,那入山道的禁制至少我们二人还是能闯一闯的,总不能让陛下一人冒险吧。” 麟书没有回答,而是向着入山道的方向看去,冀央沿着麟书的视线望去,却见那层遮掩在入山道前的迷雾正缓缓散去,麟书说道:“只有陛下有资格直面魔君与之一战。”冀央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留在了原地,而那层迷雾也随着奇苍的背影消失在山中而重新聚拢,昭示了魔君的意志:只有奇星岛的皇族后裔才有资格踏入孤山之中。 也许还有许多年前那个孤身一人登山而去的天下第一人?只是最终落得个寥落凄凉的结局,那么如今同样步步登高的皇帝陛下,能否为奇星岛换来一个青天明日? 冀央和麟书留在山下静静等待着,他们不时望向远处巍峨的宿微城,这座曾经的奇星岛第一雄城,同时也是奇星岛万众所向的都城,此时正一片死寂般的滞涩着,行人盲目困顿、浑浑噩噩,破碎坍塌的城墙四散零落,满目凄凉。 攻破了扈庸城,顾枝一行九人一路向着下一座城池而去,他们避开那些个已然被彻底放弃了的城池,从山林间一路穿行,只用了短短几日便赶到了朴关城外,他们站在林间,视线透过绵延沙场和杂乱树枝,看着那座守卫森严的城池。 顾枝低声说道:“扈庸城被破的消息应当还未能传到朴关城,我们此时便还是可采用先前的法子冲进城内,不过大军尚未赶来,我们也不可恋战,这可不比西境的那两座鬼门关,其内驻扎的大军人数已非人力所能及的,我们不可再妄想屠尽一整座城,且随着愈加临近宿微城,城池之中的军队数量也随着增长,此处绝非扈庸城可比,我们只需杀进鬼门关之中除去那恶鬼便可,其他的交给奇星岛大军。” 听完顾枝的计划,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一来经过这一路而来的杀伐已然对各自的实力有了定数,想要穿过大军阻隔在城池之中杀进杀出并不难,顶多需要多加小心便是;二来顾枝一路上对于战局的分析十分透彻几乎没有出过差池,即便有些个计划略显草率,但队伍之中那几位战力恐怖的怪物却总能以武力填补掉空缺,于是无一败绩。 只是这一伙人觉得理所应当的事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恐怕定要说一声异想天开才是,毕竟谁能想象以区区数人便要冲进一座守卫森严的城池之中还妄图斩杀城中枢纽处的恐怖恶鬼,这样的故事只应当存在于传说之中才对,可是谁又知道数百年后他们这些“异想天开”的人便不会被写入所谓的传说之中传颂呢? 看了看天色,顾枝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闭目养神,说道:“等天黑了再行动吧,否则现在直接冲进去恐怕真有可能被万箭穿心射成筛子。”其他人自无意见,有的便直接坐在地上,有的则翻身爬到了树上去,有的甚至自顾自跑开去寻些吃的。谁能想象就是这样一伙毫无章法的人正所向披靡地挑战着一座座城池呢? 鱼姬站在顾枝身旁,显然是嫌弃地上脏乱不肯坐下,身上披着一件灰袍遮住惹眼的红衣,自然是在顾枝软磨硬泡下的相劝下才被迫披上的,顾枝的原话是“我可不想还没见到敌人就因为你这衣服被发现而先死了”,此时她那鲜艳红衣也遮掩不住的娇媚容颜也隐藏在灰袍下,目光犀利地望着远处的朴关城。 顾枝看了一眼鱼姬,问道:“醉春楼的势力在北境已然所剩无几了吧?”鱼姬点点头说道:“否则我自然不会同意你这么些胡闹的计划,必然要先分析一番才可拿出计划来,哪能这么草率,若是哪一天真的遇到了难以面对的困境就悔之莫及了。”顾枝摆摆手说道:“没事的,我们不是有黄先生和武山大哥嘛,还有傅庆安和你还有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有意外的。” 坐在一侧的徐从稚皱着眉开口道:“为什么是你,不是我?”顾枝不屑地瞥了徐从稚一眼说道:“你小子怎么就是不承认我比你强呢,这明明就是事实啊。”徐从稚冷笑一声道:“若不是现在情况特殊,否则我定要与你一战。”顾枝缩了缩脖子说道:“别,我这人可不喜欢什么打打杀杀的事情,你要打找别人去。”徐从稚冷冷看着顾枝不说话。 顾枝躲开视线看向一旁的武山,问道:“武山大哥,你这体魄究竟是如何练成的啊,也太过吓人了些。”武山傻笑着回道:“就自己瞎练的。”顾枝摇摇头赞叹道:“果然是天才啊,佩服佩服。” 黄草庭笑着看向顾枝说道:“你不也是天赋异禀。”顾枝摆着手回道:“别别别,黄先生可别折煞我,我自己几斤几两清楚得很,可不敢说什么天赋异禀。”鱼姬站在旁边看了顾枝一眼,嘲讽道:“你先把你脸上那得意的笑收敛一下再说这种话好吧。”顾枝尴尬地收起笑容,不说话了。 傅庆安倒是好奇地和黄草庭与武山谈起海外的一些个风貌来,显得颇感兴趣,他问道:“不知黄先生和武山先生是从哪座岛屿而来的,我一直十分向往海外无数岛屿的各异风景,只可惜未曾得见。”黄草庭回道:“我们倒也不是从何处岛屿而来,只是一直流落各处,此前听闻魔君攻占奇星岛便想着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岛屿之外的一片汪洋之间确实自有妙处,一些个神异岛屿也是让人听之便动容,只是可惜这么多年来一直未能寻到传说中的蓬莱岛。” “蓬莱岛?”顾枝凑过来好奇问道,徐从稚在一旁语气平淡回应道:“是一座传说中的仙山岛屿,有传闻说其中藏有长生寻仙的秘法,于是千万人趋之若鹜,不过除去这些神秘的说法,也有一些自称去过蓬莱岛的人说其上的风景也非人间可见,于是也倒是值得一去的地方,只可惜如今从未有人寻得确切所在。” 黄草庭笑着点点头,补充道:“更有甚至传闻光明岛并非百岛起源,这片不见尽处的汪洋中心便在所谓的蓬莱之中,一切生命奇妙都来源于那处,只是这也不过是人们为蓬莱岛强加的神秘色彩罢了,汪洋中心的说法确实存在,但究竟在哪也无人知晓。” 顾枝感概地惊叹道:“看来以后我也得走出奇星岛去看一看了啊,这般多的神异之处总不免让人心生向往。”傅庆安也也附和地点点头,鱼姬看了看天色,冷淡道:“天黑了。”顾枝抬头看去,然后收回视线看向聚拢而来的所有人,他站起身握住刀柄,看向远处的城池,沉声说道:“那便走吧。” 夜色里,影影绰绰的灯火闪耀在城池中,一片肃杀冰寒之气,沉重的铁甲披在身上铿锵地拖曳在路上,冷酷的面容上满是视死如归的神色,为了胜利而驻守着城池。黑暗中,有人轻轻叹了一声:“战争从来没有胜者,无论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天下大局,终究是要有无谓的牺牲,所以,好好活着有什么不好呢?” 巡游在城墙之上的魔军将士们愣了愣,但很快便回过神来,迅速占据了各处要塞,高声呼喊道:“谁?是什么人?”四下里除了手持尖利长矛的将士却没有见到其他的可疑踪影,就在士兵们慢慢放松了下来之际,却突然有人影在城墙上出现了,模糊的面容藏在阴影中,手中握着寒光闪闪的利刃,将士大声高呼:“敌袭!敌袭!” 然而,一切已然是来不及了,城门被一股巨大的难以抵挡的力量硬生生撞破,城墙上有难以捕捉的无数身影腾挪闪烁,让人几乎看不清究竟敌人的数量有多少,倒塌的城门处迅速被城内将士团团围住,却见不到任何的人影,城墙上的喊杀声正此起彼伏地响起,在这深沉的夜里,却显得那般的不真实。 待得援军赶到城墙上,却只见鲜血四溢地流淌,已然没了站立的人,震诧莫名的人们还未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城内就燃起了熊熊的烈焰,一下子四面八方仿佛都涌进来无数的军队,局面变得愈加扑朔迷离,一片混乱。 顾枝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城内,他沿着街角墙壁的阴影默默潜行,循着鬼门关的方向而去,借着城中由周厌和于琅放火造成的混乱,毫无阻隔地到达了鬼门关外。 此时,黄草庭和武山已然出手抵挡住了城门处的士兵,傅庆安和鱼姬也与周厌和于琅汇合奔逃在城中各处引起混乱,掩护着顾枝与徐从稚和程鲤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逼近鬼门关。顾枝站在鬼门关外,看着深沉诡异的幽深宫殿,没有丝毫犹豫地便走了进去。 徐从稚和程鲤赶到时便只看见顾枝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徐从稚冷哼一声道:“可惜,被抢先了。”程鲤知道徐从稚是在说他与顾枝那所谓的比拼,其实只是徐从稚想要在对战鬼门关恶鬼这么件事情上与顾枝暗暗较量罢了。 不过杀了鬼门关恶鬼才是要务,倒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斤斤计较暗自抢夺,当下徐从稚也没有犹豫地便和程鲤散开来,为顾枝与鬼门关恶鬼一战做好掩护,避免遭到任何外力干扰。当然,他们都默认顾枝绝不会失手。 走在黑暗的宫殿廊道之中,顾枝却有些走了神,他突然想到了自己这一路走来似乎真的变了许多,从一开始赋阳村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到后来独自踏破南境鬼门关的少年,又到战败东境重新潜修然后便是现在了,从一开始独自一人到现在结伴同行,从当初深恶痛绝到现在满怀希冀,似乎那蒙在天空之上的阴云终将会被掀开了去,然后自己也可与三两好友为伴,安闲世事。 想到这里,顾枝笑了起来,他突然无比地想念起赋阳村浮山湖旁的那座竹屋,然后跑了起来,势如破竹,他握住手中的刀一往无前地穿破了无数木石的阻隔,卷动起漫天烟尘狠狠劈在了一座高椅之上,有黑衣腾空而起,嘴中似乎在冷笑说着什么,顾枝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道:“不用废话了,且不说你这妄想自己坐拥一处自立为王的恶鬼,便是那魔宫之中的魔君我倒也想去杀上一杀。” 然后炽烈的刀光划破黑夜,粘稠滞涩的阴霾被驱散,皇皇堂堂的热烈升腾而起,照亮万里。 只是一刀,意气圆满、神完气足的一刀,少年那颗始终温暖的心脏在这一刻汹涌地跳动着,他的眼中穿过无数岁月的痕迹,似乎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另外一刀,那是从天上而来的刀,借着月光的华丽,留下一道顶天立地的背影,熟悉又陌生,少年记得这道背影曾在自己离开岑方城时出现过,站在血与火之间伸出手,将自己拉出那混沌的湖底。 这一刻那身影举起刀,少年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刀正沿着那模糊的刀的方向落去,然后绽放出无可匹敌的光彩。 鬼门关轰然坍塌,顾枝站在挥洒而下的血液和尘土中,轻轻地道了一声谢,他不知道那模糊的身影究竟是谁,但毫无疑问,是那人指引了自己去探寻心中的方向,终至此刻一切圆满大成。 傅庆安站在一处屋檐下,在不知何处落下的雨幕中远远望着远处的少年,轻声说道:“终于,厚积薄发的一切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展现,少年也握住了手中的刀。” 这不是所谓的顿悟,只是少年于青潋山竹林中将自身武学融会贯通之后,依旧缺少那一种可以纂刻心上此生都无需犹疑的印记,那是他重新举起手中刀踏出赋阳村时便选择了的道路,而此时站在倒塌鬼门关的废墟之上,少年终于将心中的意气挥洒肆意,也透过那站立血与火之间的模糊身影看见了自己终将会去追寻的那一抹光亮,比天光更盛。 黄草庭在城门处远远眺望,朗声笑着:“终得大成啊。”然后他杀入奔涌而来的大军之中,轻声说了一句:“真像啊。” 第四十二章 我见众生开太平(二) 朴关城内外的士兵都以极快的速度聚拢而来,眼看便将整座城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如此庞大的兵力自然不是人力可以直面硬撼,望着倒塌的鬼门关,众人没有丝毫犹豫地便在兵力汇聚之前逃出了城去,再留下去恐怕就真得耗得个力竭而亡。 就这般,朴关城的魔军将士们搜寻了一天一夜却再也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迹象了,那一伙刺杀了鬼门关恶鬼的人早已远去。 再次潜逃进了山野之中,全力奔逃的顾枝喘着气停下脚步,回头便望见影影绰绰的身影都追了过来,自然不是那些尚未反应过来的朴关城兵士,而是那几道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的熟悉身影。片刻之后九人又重新聚拢,无一折损,就连受伤的伤势都微不足道,顾枝没有因了逃出朴关城而心绪起伏,反倒是看着这些同行之人安然无恙而才松了口气。 徐从稚走到顾枝身前,皱着眉问道:“你先前一直隐藏了实力?”顾枝摊开手说道:“当然没有。”徐从稚又问道:“那你方才如何能有那般的威力?”顾枝嘿嘿笑起来:“因为那才是我的真正实力啊。” 徐从稚不说话了,只是眼神中带着审视,顾枝也不理会,他转向其他人说道:“接下来我们便不急着赶路了,如今扈庸城城破的消息定是已经传扬开去,余下的那两座鬼门关不会这般容易便破了的,我们等一等奇星岛的大军再一同行动。” 周厌不以为意道:“即便消息传开又如何,咱们不是照样可以在城里杀进杀出无人可抵嘛,难道现在还有什么能挡得住我们的?”于琅冷哼一声骂道:“你是痴傻了吗?咱们这么大摇大摆的行事一旦传开,他们以兵力配合应对便能硬生生将咱们耗死了,到时阴沟里翻了船就可笑了。”周厌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顾枝摆摆手说道:“不多说了,我们就在山里暂歇几日,等到奇星岛大军赶来再一同行动。”话音落下,顾枝便当先往深山中走去,其他人自然跟上。 夜里的山中万籁俱寂,四下里的黑暗粘稠深邃,扯着人迈不开步子,隐隐约约的诡异飘荡着,澄澈的月华落下一层薄纱,披盖在树影之间,斑斑点点,远处,有瀑布声轰然砸落,滴滴答答、细细碎碎。顾枝拨开遮掩的灌木丛,一眼便看见了月光下站在瀑布中的人影,背对众生,自成天地。 其余的人也走了出来,他们都莫名屏住呼吸看着那道模糊的身影,忽远忽近地闪进眼中,犹如一个愈来愈滚烫的烙印,慢慢炙烤着,程鲤和周厌还有于琅最先向后退去,他们不自觉地闭上了眼,躲进黑暗中,稍后便是傅庆安和鱼姬,最后就连黄草庭、武山与徐从稚也藏进了深山的黑暗中。 只有顾枝仍站在原地,似乎被定住了身形一般,黄草庭皱着眉出声提醒道:“顾枝,不可直面对战,此人神秘莫测,恐怕武道境界不凡。”顾枝却仿若未闻,已然被那道身影威势逼退的众人只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影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顾枝以及他身后躲在黑暗中看不见身形的众人,那人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却透着一股诡异,他悠扬的声音丝丝缕缕传入众人的耳中:“可真是一群有趣的人啊,暗藏心思的、迷茫困顿的、不知生死的、热血赤心的,有的还走在路上、有的不过刚刚抬起脚步、有的却已然站在了尽头,真是好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多有趣的人了呢。” 顾枝皱起眉问道:“你,是谁?”那人笑着:“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想着来见一见你们,本来倒也没打算在你们身前现形,不过看着这么有趣的一群人我真是难以自控呢,而且我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过手了,现在正好拿你们热热身子。” 顾枝当即没有丝毫犹豫地拔出了刀,体魄经脉之间的真气开始奔涌沸腾,一瞬间他的心湖气海就将所有武道真气都运转到了极致,然而还没等他将真气流转身前,身形就毫无征兆地被一股莫名的巨力正中面门,生生轰了出去,他的身影飘在半空中,好不容易才掠至一棵树下单膝跪地,压抑住嘴中的血腥味,厉声吼道:“快跑!” 始终站在一旁都没能反应过来在那一刹之间发生了什么的众人迅速散开去,却见那人竟身形一晃变作了更多的人影,循着众人逃开的方向追了上去,顾枝咬着牙低头狂奔,他难以想象得出来这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只是见了一眼便知道不可抵挡,只能转身奔逃却似乎还是生死难料,他从未有过这般的感受,即便是当初在言封城时也未有这样生死不知的绝境。 月光在这一刻变作了赤红的颜色,滴落下粘稠的血液,顾枝回过头去,那无数的身影一齐跃起又迅速落下,狠狠地砸在了众人的身上,携着摧天裂地的威势,然后顾枝便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看着树冠之上皎洁的月,恍恍惚惚地不知身在何处。 顾枝向四下里望去,众人都躺在树上休息着,一切都那么的安静祥和,顾枝知道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梦,可是却不知为何那般的真实,他翻身跃下枝头,独自走到了远处的湖边,望着垂落的瀑布怔怔出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枝回过头看着鱼姬走来,她问道:“怎么,睡不着?”顾枝点点头回道:“是啊,做了个恶梦。”鱼姬走到顾枝身旁,看着银华闪闪的瀑布,说道:“怕了?” 顾枝摇摇头说道:“不是怕,只是希望这一切早点过去,然后所有人都可以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必四处奔波更不必担惊受怕。”鱼姬仿佛在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曾经有也有一个人与你说过一般的话。” 顾枝扭过头看着鱼姬精致的侧脸,轻声问道:“是少竹先生?”鱼姬颔首,轻轻点头,披落的漆黑长发遮掩住她绝美的容颜和动人的神色。 顾枝视线落在倒映出月华影子的水面上,说道:“先生也与我讲过很多少竹先生的事情,说当初行走各方若不是有少竹先生的照拂恐怕早已死了,只是可惜自己却没能保住少竹先生的性命。”鱼姬摇摇头说道:“顾先生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只是师父他的性命却已是无力回天。” 顾枝问道:“少竹先生后来是去寻那魔君了吧?”鱼姬点点头回道:“是啊,他用了十年找到了一条通往孤山的暗道,然后便一去不复返了。”顾枝抬头望向天边,说道:“这奇星岛上已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一切都该结束了。”鱼姬默默地点了点头。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落在湖面上,轻轻摇晃着。 后来的故事有些枯燥,无非便是用性命去填那攻守城池的苦战,而在战火的遮掩下,早在军中有了莫大威望的“修罗九相”便潜进了城中,轻而易举地踏碎了最后的两座鬼门关,犹如一把利剑的当先锋芒直刺宿微城和魔宫而去,而失去了鬼门关镇守的城池迅速坍塌,庞大的军队紧随在九人身后奔赴宿微城外。 “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的开篇似乎总是如此,孩子们坐在低矮的木椅上,任着无边的云扰乱天光,斑驳地洒在身上,不知寒暖,听不见春风吹动人心、看不见夏日灼热大地、听不见秋风扫落枯枝、看不见冬雪堆积几层,孩子们只是静静地听着那些动人心魄的传说,便仿佛看得见模糊的画卷在眼前铺展开来,他们心怀憧憬,满是期待,那些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英雄故事坚实着他们的脚步,一步一步成长。 他们纯澈灿烂的双眸中始终带着希望的光芒,熠熠生辉,因为传承了无数年岁的血液在他们胸怀中流淌,奔涌着焕发出夺目的生命力,所以,哪怕山河变迁日月轮转,世上总有鲜活的生命在坚定地鼓动着,勃发出一个民族灵魂深处的力量,经久流传。 只是,在传说和故事中,人们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掠过那些惨痛的现实,因为现实本就不在故事之中,现实只在那些亲历者的眼中,深深篆刻在心上,相伴余生。人们无比虔诚地歌颂着丰功伟业却不会说起背后的血与火,人们说着美满的结局却不会讲述那堆叠的尸骨。 唯有如此,传说才是传说,故事也才是故事,人们无需时时刻刻面对着无能为力的悲痛现实,而是始终心怀期待地等待明日的光芒划破夜空,如此永不停歇却也永不倦怠,望着天边,憧憬期待,这又何尝不是现实呢? 现实不是只有苦痛,自然也不会只有圆满的美好,可是若心中黯淡无光,眼底又如何容得下那些传说故事里的结局呢? 而现在,又一段传说迎来了结局,在无数年后,人们便忘了坍塌的城池和暴戾的鬼门关,甚至忘了那些埋藏在无名地的累累白骨,人们感受温和的天光洒落,称颂那悍然起兵的奇星皇帝,歌颂那踏破鬼门关的“修罗九相”,然后,开始讲述故事圆满的结局。 从南境偏僻之地走出的少年,跨过了万里山河,他孤身一人无双睥睨,他结伴同行一往无前,他握着刀,一身风霜,双眸始终明亮,心上的血液,鲜活流淌。 以前的奇星岛是如何的呢?少年在那遗忘的记忆中自然无处探寻,当他再一次睁开双眼看这世间依旧只不过是一个懵懂稚童,于是他翻阅书籍、听闻故事,慢慢地勾勒出繁华的街道、摇晃的灯火、巍峨的城池、苍翠的青山流水,绵延万里,汪洋之上,光明之下。 这是一座历史悠扬的岛屿,有举世无双仅次于光明皇帝的奇星皇帝血脉,有威震八方联通万里的枢纽港湾,人们安居乐业,细数世间美好。 当第一颗火花绽放在东境最为繁华的港湾处,谁人能够想象一个仿若自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可怖魔君居然就能毁灭了整座奇星岛,那巍峨的都城皇宫轰然坍塌,黝黑深邃的魔宫就那般建了起来,然后鬼门关也立在了城池之间,压抑着所有的性命,几乎便要压断了一个民族的脊梁。 少年眼睁睁地看着一切,也攥着心流着泪送走了那一道道奋不顾身的背影,然后握着刀走出了深山,见世间。他眼见黑暗混沌,眼底有光,他战无不胜一朝落败,他心境通明再次前行,一步一步。 一人又一人,“地藏”的名号不知是谁最先喊了起来,于是他便站在了地狱深处的前方和高处,孤身一人,对抗着所有藏在最深处的邪祟和黑暗,直到后来“修罗九相”慢慢地站在身旁,他不再孑然一身孤独而立,他走得更远也见得愈多,于是他渐渐地将世间都看了个遍。 世间有亭台楼阁、有城池宫宇、有山河万里、有波涛万丈,世间,有众生。 于是少年看遍了众生,百态。 少年终于走过了坍塌的城门,挥着刀斩开抵挡在身前的所有身影,无所慈悲,只是向着眼底的光,循着那条模糊的轨迹,走在命运的道路上,亦是走在人生的道路之上,少年不曾问神明,又如何信命运,他只信手中刀。 巍峨的宫门立在身前,黑色的山石泛不起丝毫的微光,仿佛无时无刻地将世上所有的生机都摄了进去,暗藏起天地间真正的混沌和邪祟,可是既然要压在众生之上,那么便如何逃开世间去,如今便要见光明。 大军如潮水般涌来,魔君的麾下做着最后的殊死搏斗,奇星岛的大军势如破竹,无双披靡,只有曾经的都城内街巷之间空无一人,城外是战场,城内是早已躲了开去不敢直面战场的民众,他们在窗棂、在门洞、在屋顶、在几乎察觉不到的各处张望着,他们的眼中毫无希望,却又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可怜的念想,他们见过太多走到魔宫之前的身影,可是无人真正走入其中,亦无人幸存,何止十年了啊! 魔宫内静悄悄的,却挤满了魔君留在最后一道关卡的所有兵力,宫门无声无息地立着,那般高大深厚,让人觉得便是洪水滔天山石砸落也打不开这门,可是不知为何,此时站在宫门后严阵以待的所有身影却都开始不可抑制地晃动起来,颤抖着。 少年在宫门前站着,他的身后还有其余的八人,他们已无人能敌,此时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似乎正在慢慢地拔高,顶天立地,又似乎还是寻常模样,毫不起眼,可是在这一刻无人出声,无人打扰,只有少年和手中的刀,慢慢地睁开了眼。 少年呼出一口气,他张开嘴轻轻地说:“一切,该结束了。” 话语声落下,刀出鞘。 天边有厚重阴云低垂,隐约雷鸣;天际有模糊光影轮转,细碎光明。 刀光接引九天之上的璀璨星河,亦聚拢了世间万千光芒,一点又一道,缓缓落下,门便开了。 先是细微的碎裂声,然后是刺耳的破裂,最后轰然倾塌! 魔宫的大门在这一刻破碎,遮掩了光明的阴云就此消散! 故事迎来了结局。 当魏崇阳领着大军走进城中,魔宫内鲜血成河,那并肩而立的九道身影犹如修罗,孤山的影子随着光芒洒落,山巅处,有人一步一步走到最高处,一声喊唤醒世间:“魔君已除!” 于是,传说有了圆满的结局。 顾枝和其他人在城破之时便离开了宿微城,他们没有在任何人身前显露面貌,自然是为了避免受人瞩目的那种不适,虽然遗憾未能见到那所谓的魔君与之一战,但除去十三鬼门关、一刀开宫门也已然足以了。 他们自然是不在乎身后的名声,可是消息却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早已占据了奇星岛四境的降魔殿不遗余力地将“修罗九相”的功绩传扬开去,当先的便是“地藏顾枝”,最后还有那一把劈开了魔宫的刀,冠以了一个明亮的声名。 太平。 第四十三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一) 茫茫苍苍的山林间,有雏鸟啼鸣、有虎狼长啸,有银河垂落、有穿林徐徐,少年背着竹篓握着女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山路上。 走得累了,便在一处清澈的湖边歇下,扶音坐在石头上看着顾枝蹲在湖边取着清水,说道:“你不用跟我一起上山的,应该去好好照顾魏先生。”顾枝站起身走到扶音身前将竹筒递了过去,露出无奈的笑意说道:“魏先生说了这几日不让咱们过去,我可不敢忤逆他的意思。” 扶音接过竹筒喝了几口水,低下头看着翠绿光滑的竹筒,低声说道:“魏先生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药也不喝,不知道身子怎么样了。”顾枝坐到扶音身边抬起头望向远处,轻声说道:“他们这些大人啊,总喜欢自己将所有的事情都扛着,把我们都护在身后,好像这样我们就能永远也不会被这世间的纷杂世事伤到一般。” 扶音看向顾枝带着追忆的双眸,轻声说道:“你还在怪先生对吗?”对于顾枝和扶音来说,“先生”二字只代表了那一个人,那一个在雨夜之中为他们点起一盏烛火的人。 顾枝笑了一声,却无丝毫喜悦欢愉在他的神色视线中浮现,挂在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苦涩,他沉声说道:“我再怪他又有什么用呢,他不还是已经躺在地底深处不说话了吗?”扶音皱着眉伸出手去握住顾枝的手掌,说道:“先生没有告诉我们他的病况也是不想我们为了他再如何奔波辛劳吧。”顾枝转过头看着扶音,说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他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们呢,他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们怎么办?” 顾枝的眼底满是难掩的悲戚,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他依然忘不了那一日听闻先生离世时的伤痛和无可奈何,那种无能为力和撕裂的虚幻,那种紧紧握住的东西悄无声息便流逝而去的慌乱,那种痛是刻在心上的,成了一生的烙印,时时刻刻疼着,念着。 扶音低下了头,她当然记得那一日那封跨越重洋送到自己手中的信,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刻心上一声碎裂的疼痛,相隔万里,她甚至没有见到先生的最后一面,可那个领着自己重新走进世间的人就那样离去了,再也不曾有半分音讯,等到她拼了命地赶回来,只有凄凉的苍白迎接着她,满目皆是霜雪般的白色,遮盖在眼前,视线模糊交错,现实与迷离,究竟是真是假? 直到她看见跪在竹屋外的那个熟悉的清瘦背影,直到她看见了四散站着的人们身上的粗麻白衣,那一刻清晰的碎裂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响起,在心上的位置,鲜血淋漓。 失却了记忆的少年躲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世界,雨夜里醒来的少女握着手满怀希冀地走进世间,可是那个似乎始终都会在家等待着游子归来的身影却已然离去,化作一阵风,随着云卷云舒就那般散了,轻飘飘地没有重量,可就是这样才更加深刻的痛,他们一无所知,直到最后一刻只留他独自一人在偏远的竹屋中闭上了眼,而那一刻他的心中究竟是释然还是不甘?他们无从得知,也从此再也不知。 往后每一日的思念,便是从此日日夜夜的悔恨和不甘,悔恨那时的自己为何没有多多坐在身边听他讲过去的故事,不甘为何对于彼此来说早已是这世间最为紧切关联的他却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未留下,似乎这十余年的时间对于他来说就那么不值一提? 而此刻想起,又还记得他的多少呢?只有竹林微风里的每一点模糊的细碎平常,而他过往的一切还有他始终埋在心里的伤痛却如何也未曾留下丝毫痕迹,随着最后一捧黄土落下,一切只是埋葬地底,再也无人知晓。 顾枝低声说道:“他从不肯跟我们说起他以前的任何事情,也不告诉我们他心中的念想,若是他早些说出来而不是在最后一刻才让醉春楼派人去往承源岛打探消息,也许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扶音轻轻叹了一声:“是啊,也许先生便会知道他挂念了一生的那个人也从未忘记过他,也许顾生也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如何的人。” 顾枝摇摇头说道:“人们总说生命的美丽就是它的遗憾,可是在那些鲜血淋漓的遗憾背后,真真切切的伤痛又有何人知晓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顾枝站起身说道:“走吧,我们再接着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药草吧。” 扶音应了一声,顾枝伸出手拉起扶音,他们重新背起竹篓继续赶路,在山野密林间寻找着那些曾在医书和先生留下的笔札中有过记载的奇异草药。仲阳村孩子们的病症还未彻底根治,需尽快找到适宜的药草才是。 黄昏时分,顾枝和扶音回到了赋阳村,又一次被魏崇阳拒之门外,他们便只能回了竹屋去,扶音去了浮山湖边晾晒药草,而顾枝则走到了竹林中去,叉着腰一声大吼:“你们想喝酒谈天能不能别在我这招摇啊!是不是知道扶音不让我喝酒故意显摆啊!” 周厌自然不可能被这声势吓住,他当即就吼了回去:“不能喝酒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顾枝大步走到周厌身前指着他的鼻头吼道:“那你别来我家后院喝啊!” 周厌吐了吐舌头不说话,栗新赶紧出来打圆场:“别生气别生气,这不是周大哥的房子被拆了嘛,就只能露宿在此了。”周厌咬着牙骂道:“你还不如不说话。” 顾枝看着栗新,上下打量了几眼,开始端起大哥的架势教训说教起来:“你一个学塾先生不在青羊小院修习学问教导孩子跑来这喝酒?成何体统!还有,他那房子被武山拆了是因为建的实在太丑了些,迟早得塌。” 栗新连忙摆手说道:“这几日书院休学我才敢喝酒的,再说我是被强拉来的,可怪不得我。”说完,栗新小心翼翼看了看旁边自顾自喝酒事不关己的于琅,只敢眼神示意帮着解围,于琅只是喝酒,自然不会跳出来和周厌一起背锅。 周厌跳下巨石回道:“你以为说是武山拆的我就不敢怎么样了?等我回城里去我就找他算账去。”于琅在一旁喝着酒不屑说道:“切,说的好听,我不信你敢去找武山的麻烦。还有,你这小子一回城不得急着去找那个姑娘啊。” “哟。”听到这里顾枝脸上当即露出戏谑的笑意来,凑到周厌身边说道:“什么姑娘啊?哪招惹的?”周厌推开顾枝,结结巴巴地说道:“哪有什么姑娘,你别听于琅乱说。” 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不说话的顾生说道:“我可以作证,他还为了那姑娘在城里大打出手。” 周厌一脚就往着顾生踹了过去,不甘示弱地骂道:“你小子不是还躲在山里跟小姑娘卿卿我我吗?” 顾生脸刷的就红了,支支吾吾道:“你……你,你在说什么啊?” 顾枝摇摇头说道:“你看,这么快就同门相残了。”周厌一罐子砸过去,顾枝接住酒坛,得意地笑着。摇了摇酒坛,顾枝抑制住喝上一口的冲动将酒坛抛了回去,问道:“你们俩还不回去?” 问的自然是周厌和于琅,于琅看了看周厌,周厌看向顾生说道:“本来为的就是这小子,怕一个不小心被你给打死了,现在事情也告一段落了,我们也就回去了。” 顾枝点点头,瞥了一眼顾生,说道:“放心吧,这小子就放在我身边再好好修炼一阵子,免得将来跟你一样没出息。”周厌嘁了一声,拍了拍顾生的肩膀,说道:“顾生,你别看这家伙现在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本事还是有一些的,跟着他好好练好好学,将来想做些什么也不会虚了他人。” 顾生沉默着点点头,眼睛里却眨着明亮的光彩,跃跃欲试的模样。 说完了话,周厌便抬起酒坛一饮而尽然后招呼了一声于琅:“走吧。”于琅不满地撇撇嘴,说道:“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吧,我看你回去了不请我几坛好酒,否则这事可没那么容易过去。要知道,我可是冒着和你一起被顾枝揍的险勉为其难才来的......”见喝了酒的于琅还要再抖搂些胡言乱语,周厌赶紧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周厌一把揽过于琅,扯着就往竹屋外走去,嘴上喊道:“扶音,我们先走啦。”扶音应了一声,周厌和于琅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道中,只有于琅不满的声音还在回荡:“以后你自己害怕打不过顾枝别拉着我了,打死了也跟我无关。” 顾枝笑着摇摇头,看了看身旁的栗新,问道:“听说这几日于琅一直在你那,如何,有没有学到些什么?”栗新自然知道顾枝问的是自己,当年顾枝带着一大帮子人回了村子里,也帮了青羊小院不少的忙,至少是给了许多当年的少年向着远方去的希望和勇气,后来许多人也都学有所成走出了村子,只有栗新一人留在小院中撑起这小小的一个书院。不过当年毕竟是一同熬过了那段艰辛的岁月,那些远走的青羊小院故人也不时寄回来一些书卷古籍,算是帮着青羊小院一点点支撑了下来。 当年与青羊小院走得最近的除了顾枝和扶音便是于琅了,当初还在赋阳村的时候,于琅不像周厌那样喜欢时不时就找人比武,所以就经常闲逛去了青羊小院。栗新当年跟着于琅便学到了不少的新鲜东西,对于终日埋首其中的书籍学识也多了几分独到见解,所以顾枝知道栗新其实一直以来都将于琅当作授业的长辈看待,亦师亦友,于琅也愿意和栗新多说些海外的事情,天南地北无话不说,这一次想来栗新也从于琅那儿学来了不少的见识。 栗新却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于大哥这一次没多说什么,倒是讲起了一些往事,我也听周大哥说过于大哥的家世其实不俗,只是他自己不愿沾染那些个权势利益才来了奇星岛。他也提起为何当年对青羊小院多加上心,说是年少时便一直也想过做一个教书先生,不过后来修炼了武道也开始向往起江湖,就慢慢地没了那些心思。” 顾枝坐到巨石上,顾生默默让开了些位置,顾枝拍了拍行走山间沾染了些泥土尘埃的衣摆,神色感概说道:“于琅是个真真实实的君子,不虚与委蛇更不遮掩造作,他家里确实算是光明岛上传承最为久远的几大世家之一,所以也才一直流传至今,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选择,就像当年我问你要不要出海去一样,你最后不也选择了留在赋阳村,所以决定了一个人的不是身世地位,而是自己明明确确的心,只有看透了自己心中的方向,才会有真正的选择。只不过,有的人穷尽一生也找不到那一个答案罢了。” 栗新看着顾枝问道:“那于大哥找到了吗?”顾枝反问道:“你觉得呢?”栗新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他似乎还在犹豫什么,好像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东西在纠缠着他,难以解脱。” 顾枝点点头说道:“所以人啊,一生都是在追寻和解惑,只要直到最后能无愧于心就够了。”栗新又好奇地问道:“那你呢?”顾枝笑着看向栗新,说道:“只不过是还走在路上罢了。” 天色渐晚,栗新便告辞回了村子里,顾枝看向昏暗的竹屋,跳下巨石对着顾生说道:“会做饭吗?”顾生点点头回了一声“会。”顾枝满意地说道:“那走吧,赶紧做饭去了。” 说完,他当先便往灶房走去,路过湖边时还不忘对着扶音喊一声:“我做饭去啦。”扶音只顾着埋头收拾药草,没打算搭理他,顾枝溜进灶房之后就倚靠在墙边,指使着顾生烧菜做饭。 炊烟升起,顾枝看向竹屋,扶音端着药草走了进去,然后烛火便点亮,细微闪烁却满是流离光彩,暖意点点。 顾枝看着低头忙碌的顾生,突然说道:“你知道这竹屋是先生自己建的吗?”顾生疑惑地抬起头,片刻之后便反应过来顾枝是在说顾筠,他沉默着点点头,看着顾枝等待下言。顾枝示意顾生继续忙活,然后说道:“屋后的竹林也是先生自己栽种的,他倒不是喜欢竹子,只是觉得好养活不用费心打理罢了。所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觉得世事无甚不同,却又觉得世上的一切繁杂的很,可他总能做的很好,恰到好处的好,于是安安稳稳的一个人就将我和扶音拉扯大,他一个独身惯了的人却是从不嫌麻烦,细心地照料着日常里的点点滴滴,总算把我们俩养大了。” 顾生将劈好的木柴丢进壁炉中,看着跃动的火焰愣愣出神,顾枝停顿了片刻说道:“我并不记得八岁以前的一切记忆,所以这个名字是先生给我的,既然你也随了先生的姓氏,那么便没理由将你当作了外人,你的武功是不俗,可若还是只知道这么埋头走下去,就要难免落入桎梏。如果没有其他要事,你就先跟着我一段时间吧,我会将合适你的武学全数教给你,不过并不能保证这些武学就与你的武道契合,所以最后能走到什么境界还是要看你自己了。” 顿了顿,顾枝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拒绝。”顾生摇摇头,盯着跃动的炉火,低低地应了声“是”,然后掀起锅盖将热腾腾的饭菜盛好,看着顾枝说道:“那,吃饭了?”顾枝点点头端起一旁的碗筷便往竹屋走去。 吃过了饭,好不容易不再是家中唯一受欺负的弱小势力的顾枝当即指使顾生收拾好桌子后到竹林自己练武去,然后顾枝就安闲地坐在躺椅中,舒适地摇晃着,扶音坐在一旁认真地翻着古籍,无奈说道:“你倒是心安理得地就开始指使他干活了啊。”顾枝不屑道:“切,一个孩子总得多吃点苦才行。” 扶音无奈地抬起脑袋,摇摇头看着顾枝说道:“你也没大了人家几岁,再说了人家这几年受的苦也足够了。”顾枝摇头晃脑不以为意,扶音轻轻拍了拍桌子,顾枝立即跳了起来,嘴中忙道:“我去给你倒茶。” 说完转身就要跑,扶音笑着道:“不用,我是想让你帮我到先生屋子里找几本医书出来。”顾枝“哦”了一声便以最快的速度闪进屋子里,扶音摇摇头笑着,继续认真查阅着古籍,试图找到有关那一种困扰着仲阳村的奇怪病症的记载。 屋门没有落锁,还像是仍有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端坐其中的平常模样,顾枝推开门,却恍惚间看见了那时刚回到此处的自己,就连推开这间屋门的勇气都荡然无存,只是害怕那入眼的平常却只能成了过往的追忆。 顾枝走入屋中,时时打扫的房间没有落下灰尘,环顾一圈,也好似与当初并无两样,只是许多东西终究还是改变了,物是人非。 独自坐在竹屋正堂的扶音回头看了一眼顾枝走入屋中的背影,眼中闪烁晶莹的光芒,她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低头翻看医书,神色专注眉眼温柔。 顾枝绕过堆叠的一些木箱,其中装着先生生前留下的一些物件,然后顾枝沿着熟悉的方向找到了堆满书籍的木架子,看着其上夹杂的许多小小木牌,像是年幼时寻找有趣书籍那般聚精会神地搜寻着有关医术的记载。 屋子里漆黑一片,静悄悄的,只有月色透过窗子的间隙洒落。 顾枝搜罗了一沓书卷捧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然后凭借着自己那仅存的一丝医学知识帮着查阅起来,扶音拿过一本泛黄的书册,上面没有留下什么书名,只是简单写着“顾筠”二字。 扶音“咦”了一声打开来,然后惊奇道:“这居然是先生当年行走天下时所写的医术笔札!这要是传出去可是足够流传千古的医术巨典啊。”顾枝好奇地凑过去看着书册上熟悉的字迹,点点头说道:“先生当初行走天下各处岛屿数年,想来也是见多识广,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相关的记载吧。” 扶音顾不上回答,迫不及待地小心翻开书籍,认真地看了起来。顾枝蹲在扶音身边,视线也沿着那些熟悉字迹的勾勒,追寻起当年那个年纪轻轻便名动天下的神医翻越千山万水遍看众生百态。 夜色愈加深重,竹屋内唯一的烛火闪烁着,柔和的光笼罩着依偎在一处的两人,竹林里月华洒落,顾生独自躺在巨石上双手枕在脑后,眼底映着细碎的光,不知想些什么。 是追忆,还是思念? 第四十四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二) 当第二日清晨的光轻柔洒落,扶音带着兴奋的声音就在屋子里响了起来,趴在桌子上不知何时睡去的顾枝被惊醒了过来,当即站起身拉开扶音的房门。 昨夜扶音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全然沉浸于顾筠留下来的笔札中,一直到了深夜才有些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顾枝便将她抱回了房间去休息,自己则继续留在竹屋内堂中翻阅医书,不知不觉也睡着了,只是如今天刚刚亮,扶音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推开门,顾枝看见扶音面色喜悦地跪坐在床上,看见了顾枝,抑制不住眼中和嘴角的笑意,伸出手指指着笔札上的几行字迹说道:“看,先生以前就记载过相似的病症,并且已经找到解决之法了。”顾枝走上前去认真看着,只见书上顾筠写着自己在路过一处偏远岛屿的村庄时曾遭遇了一场可怕的瘟疾,几乎席卷了整座村庄所有人的性命,到了最后人们只有祈求上苍庇佑,全然没了办法。 顾筠用了月余的时间走访每一户人家探问详细病情并加以汇总整合,终于试验出了一样药方得以解决此种病症,虽说过程多有波折,只是要想劝说已将所有希望寄托天地的人们服用药物便殊为不易,可是顾筠并未放弃,每家每户的院门他都走了个遍。到了最后,顾筠自己甚至也染上了那种疾病,后来在一位过路游侠的帮助下才得以成功治好全村百姓,自己的性命也得以保全。 “俊美游侠,擅使折扇暗器,行事隐秘不乏磊落,真君子也。” 顾枝看着记载的最后几句关于那位游侠的叙述,想了想说道:“这位应该就是少竹先生了吧,没想到先生与少竹先生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然相识。”扶音点点头,她虽然未曾亲眼见过少竹,但当年顾筠时不时就会去往城中醉春楼出,顾枝也曾在醉春楼中有过一段修行,所以扶音对于少竹的故事也多有耳闻。此时听到顾枝说起,也有所了悟当年先生与少竹先生之间为何会有那么深厚的关系所在。 不过现在她倒是注意到了些其他的东西,扶音皱着眉说道:“先生在笔札上说后来那个村庄之人已然全数信奉起了神明不再服药,如今仲阳村的情形与之已是愈加相似了,即便我们按照先生记载药方配出药来,若是他们并不信任不肯服药又该如何?” 顾枝想了想,突然笑道:“我想,这应该便是先生留给我们的难题,他之所以没有详细记载恐怕也是存了让我们自行解决的心思。”扶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没有丝毫犹疑地起身跑到药房去,喊道:“不管如何,还是先将药方配出来再说吧。” 顾枝突然想起扶音怎么回了房中还在读书,便问道:“诶,你方才怎么那么早就醒了?”扶音若无其事地答道:“睡不着了便先起了。”至于关于昨夜被抱回房中,其实在顾枝怀中便醒过来的事她自然不会说,更不会说自己因为整夜都想着顾枝怀里那温度而羞得睡不着。当然,她也不会想到,在当年无数个自己因为看书而睡着了的深夜,都是顾枝将她抱回房中去的。 看着扶音在药房中忙碌的背影,顾枝摇摇头走出门去,这么多年来未曾接触过药草,顾枝也已经将一些个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也就不在扶音身边帮倒忙。他自顾自走到竹林中去,看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几间简单的竹屋,正想着顾生那小子会不会还在贪睡,却见一侧的山道处顾生正提着刀缓步走来,他看见了顾枝便是一愣,问道:“顾大哥,怎么了?” 顾枝看了一眼顾生手中的刀,问道:“你跑哪去了?”顾生指了指身后的山林,答道:“我方才见你们还未醒,便到山上练刀去了。”顾枝低下头咳嗽了一声,看来自己近来不再沉迷武学之后确实是懈怠了啊。 随后顾枝便抬起头看着顾生说道:“走,随我去仲阳村看看,有个棘手的麻烦事需要解决。”顾生没有多问什么,点点头便拿起一旁新做好的竹鞘收起刀,跟在顾枝身后和扶音打了个招呼便往仲阳村走去。 走在赋阳村的街巷间,顾生再次见识了顾枝在村子里的名望,几乎是路过的每一个人都会与顾枝打声招呼,顾生有些奇异,他自小便与世隔绝从未有这么多相熟之人,更没有这种能与人相交攀谈的本事,于是便认真地看着顾枝,顾枝见他好奇,便随口说道:“这没什么奇怪的,赋阳村就这么点大,村头到村尾有多少人大家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常到村子里来便都认识得差不多了,再说当年我好歹也在村子里住了十年,扶音和先生也是一样的。”顾生点点头,却见顾枝径直往一处院子走去。 顾枝走到了院门外,敲了敲,喊道:“魏先生!”院子里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回道:“臭小子,我不是说了别来吵我嘛,滚。”顾枝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也不敢多说什么,不知为何魏先生近来脾气奇怪得很,只是魏先生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顾枝也不敢多加忤逆他的意思,担心给气出个好歹来,顾枝想了想说道:“魏先生,我下午再来找你。”魏崇阳没有应声,顾枝便带着顾生离开了赋阳村。 顾生有些好奇,不过没有多问,对于自己无需知道的东西他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否则这么些年来早就死在了那些勾心斗角的权益斗争里,哪还能活到今日复仇宋家?他跟着顾枝走到了村门外,神色警惕地看着重重营帐间行走的甲士,顾枝笑着道:“不用担心,这些人是护送光明岛神药学院而来的,当然最主要的是那位皇子殿下,倒也不算什么敌手,你那位姑娘也在其中的。”顾生愣了愣,惊讶地看着顾枝。 顾枝戏谑地看着顾生,说道:“没办法,你那时可还满身戾气,不盯着点你我们可不放心。”顾生却只感到羞恼,他自然知道看顾自己是必要之事,可是自己和那位姑娘的言行不也被瞧了去,顿时思前想后起来,顾枝倒也不理他,自顾自往仲阳村走去,嘴上还说着:“走吧,那位姑娘也在仲阳村呢。” 顾生顿时又将思绪扯到了别处去,那一天自己决定下山前便告知过那位姑娘无需再给自己送东西了,至此之后便是没再见过面,虽然也才不过一两天的事,却不知为何能够费尽心思筹谋一场数十年复仇的他,在这种事情上倒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不知不觉间,仲阳村便在眼前了,顾枝当先走了进去,顾生犹豫片刻也紧随其后,一路上看着许多户人家都紧闭着门窗,有些屋子里甚至瞧不见人影,顾枝不以为奇径直往村子里一处作为医馆的院子走去。 这几日以来病情不断蔓延加剧,从孩子慢慢扩散到大人身上了,得了病的人都聚在医馆,而那些惧怕之人也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更甚者已在村尾山脚下搭起了一个供奉香火的木台,听说今夜便要借着圆月祈祷神明相救了。 祈祷神明自然不可能救了他们的性命,顾枝再清楚不过,自当年走出赋阳村眼见那般多的凄凉悲切他便知晓所谓神明从来不会怜悯人世间,更不会去管在祂们眼中看来蝼蚁一般的生民性命,祂们漠然而高高在上,其实又有何用呢?诚然,人们信奉神明祈求能够带来福荫,消灾求福,可是面对实实在在的困境却只是一味祈祷又有什么助益呢? 走到了院子外,顾生便看见了行色匆匆的人影间那熟悉的身影,虽然不过只是见了数面,可是此时看着那随风摇曳的蓝色裙摆,顾生不知为何便有一种安稳的温和感受,似乎岁月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美好起来。 顾枝站在医馆外看了片刻,然后转过身便走向了一侧,顾生正犹豫着应该跟着顾枝还是走进医馆,却听见顾枝说了一声:“你留在这里,如果扶音来了便帮着调配药草。”说完,顾枝就自顾自走向了一处人家的院子,顾生点点头然后走进了院子里。 灵霜端着一壶药渣走到墙角处倾倒而下,然后转过身走回药房,却不料一侧有一位端着滚烫药汤的医师正低着头疾步走来,眼见两人便要撞在一处,灵霜小心地往一旁闪开,手中握着的药罐却猛地松开了,眼见着就要跌落在地碎开,灵霜着急之下整个人扑了上去,虽是抓住了药罐可却便要摔在地上了,她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疼痛,一个坚实的胸膛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自己。 灵霜抬起头正要出言道谢,却意外地看见了那个少年的面容,她愣了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听得少年笑着说道:“你,没事吧?”说着,少年伸出手接过几分沉重的药罐,将灵霜扶了起来,灵霜有些慌乱地摇摇头,然后抢过少年手中的药罐转身便要走开,想了想又停了下来,背对着少年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顾生看着灵霜的背影,认真答道:“我在这里等人。”灵霜转过身好奇地看向顾生,问道:“你那时不是说你要回赋阳村去解决一件事情吗,怎么又来了仲阳村?”顾生回道:“事情已经解决了,所以就来了这里。” 说完,顾生走上前去站在灵霜面前,说道:“我在寻找我内心里留下的东西。”灵霜听出来少年是在回答当时在山里自己曾说过的,那时少年的眼中几乎望不见任何的情绪和念想,似乎一心一意都被什么苦痛所占据,现在仔细瞧瞧似乎真的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灵霜点点头然后低声问道:“你来这等什么人。”顾生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们这儿这么忙需要帮忙吗?”灵霜抬起头看着少年清澈的双眸,不自觉点了点头,说道:“这几天的病患不断增加,而且药效一直不断衰落,恐怕很快我们也没有办法抑制住疾病侵袭了,医师里也有一些人身体明显受了影响,不知道会不会也染上了病。” 顾生看着灵霜,问道:“你呢,没事吧?”灵霜摇摇头说道:“放心吧,没事的,我们发现疾病又不断增长的趋势之后便多加防护了,不会让自身也受了影响的。”顾生点点头,然后跟着灵霜走进医馆的房间里去,一起劝着一些被病痛折磨的人服下药汤,即便没有多大用处,可若是能延缓些痛苦对于病患来说也是一种宽慰啊。 顾枝走在仲阳村的街巷间,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院落房屋,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帮着这些流落至此的人兴建房屋的情形,本以为好不容易熬过了魔君统治的阴暗,却难料世事无常,一场病痛便能迅速席卷要了无数性命,让人无能为力。 想着,顾枝走到了一处正搭建着的木台前,其上已经摆放了一些石雕神像和卦图,还不断有村民从屋中端来贡品逐一放置,顾枝看着村民们脸上的忧愁和无措,摇摇头走到木台下一位神色忧愁的老者身旁,他拱手行礼道:“曹村长。” 曹村长见是顾枝急忙回礼,说道:“顾先生回来了啊?”顾枝看着木台,问道:“今夜村子里便要举办神会?”曹村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法子啊,虽然有那么多外来医师相助可是却不见有人好转,还陆陆续续有人病倒,想来也是无能为力无力回天了,只能求一求上苍开眼,救一救我们这些苦命之人了。” 顾枝点点头,问道:“那今夜之后呢?”曹村长疑惑地看着顾枝,问道:“顾先生什么意思?”顾枝背负着双手看着木台上的神像,问道:“你们难道过了今夜便只等着神明施舍吗?”曹村长皱着眉说道:“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顾枝说道:“如果明日便有人来说已经试验出了适宜的药方,那么你们信与不信?” 曹村长又叹了一声说道:“这几日以来不断有医师说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之法,可到头来不还是失败了,我们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当年能从乱世之中存活下来便已是神明开眼留我们一命了,现在也只能再次祈求上苍。”顾枝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沉默着走开去,一直走到了青潋山上一处崎岖的岩石上,俯眼看去,如今仲阳村人人自危,何其像是当年的黑暗混沌之时……顾枝只是冷眼看着,缓缓握紧了双拳。 入夜了,医馆里灯火通明,哀鸣声四处响起,医师们忙碌的身影来回穿梭,不知疲倦地奔波着,顾生在灵霜的指示下帮着照顾病患,却在此时听到了异样的声音自院外传来,他放下手中的药罐走出院门,其他医师也都面面相觑地走了出来,灵霜站在顾生身旁,问道:“出什么事了?”顾生看着不远处亮起烛火的木台,回道:“应该是求神的祭祀开始了。” 只见木台上有无数烛火亮了起来,空地上也燃起了几处熊熊的篝火,照得村子里的黑暗都散开去,晃晃犹如白昼。木台上,身披厚重繁复长袍祭司打扮的一个中年男子摇晃着手上的金杵,其上圆环叮叮当当作响,在夜里回荡着,莫名多了些诡异感受,同时有颂唱声低沉缓缓从四面八方响起,只见仲阳村的村民们都跪在篝火前随着那木台上的人一起诵经,迷迷糊糊呢喃着听不真切,但大意应当是借着经文在祈求什么。 青藤站在院子外冷眼看着,这几日眼见着病疾加重他已是存了离开的心思,又见着许多人已然放弃了治疗便想着劝服其他人一同离开了。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心存了死志之人再如何麻烦去救又有何用呢?倒不如一死百了。他当初之所以选择加入光明岛的神药学院,一来是为了遮掩真实目的,如此看起来似乎真的寻到了真正感兴趣之事不再染指皇位;二来便是想着将来不至于因了药草一道而稀里糊涂死了去,就像他那位没用的父皇便轻易被二位皇兄一齐下了药。 这么些年来虽然也多多少少学了些医术,但他可从未有过什么悬壶济世的心思,这一次前来奇星岛一是为了躲开此时金藤岛上的兵乱,二是为了扶音,至于一路上随意出手救下一些苦痛之人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如此费心费力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他只是冷眼看着,他很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为了皇位,为了金藤岛将来百年安稳,他没那么多心思能够再留给他人了。 神会仍在继续,愈来愈多的村民加入其中,人们跪在地上神色虔诚,深深地低着头向神明祈祷,木台上那人举止夸张地舞动起来,嘴中念念有词似乎真的与神明在交涉着。 灵霜回过头看向了院子里,只见许多躺在床上哀嚎之人已然虔诚地翻倒在地祈求着,虽然因为疼痛蜷缩着身体却仍然不断祈祷神明相救,药汤就放在他们身侧,满满当当无人触碰。灵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痛,她想起了扶音曾说过的人们的心思的坚韧,可是如今这场面又算是什么呢? 夜幕中,有人捧着一盏微弱烛火自村外走来,有人行走在黑暗里面色深沉而坚定地下山而来。 扶音用了一天的时间改善了药方,将一些奇星岛上寻不到的药草替换掉,如今终于找到了确切的解决之法,于是她披星戴月赶来。 顾枝站在山上看了许久,看着篝火点燃,看着神会上演,直到此刻他才走下了山来,他的双眼闪烁着璀璨的光彩,恍若当年。 他们隔着旷野相望,明了各自心意。 如今,便来解一个迷吧。 第四十五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三) 微弱的一盏烛火,隐隐约约地闪烁着,渺小得掩盖在漫天的火光中,可却只是迎着黑暗里寒冷的风,坚定地前行着,然后就要见天地。 自小时候起,扶音便一直向往着有朝一日能与先生一般为人看病诊治,然后看着人们大病得愈时神色的喜悦便足以欣喜,如此似乎便觉得自己无愧于世间,总算是有了些帮助,看这世上少些病痛悲戚,换来一个平安世事,即便只是一点微弱的光,也要尽力地盛放,哪怕不过是片缕温暖,亦是无愧于心。 她一直是这般想的,也一直是这般做的。她无时无刻地跟在先生身边研读医书、熟记药草,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将青潋山上的药草认识了遍,所以到了后来,药房中的药草几乎都是扶音来收拾料理,顾筠只需坐在堂前为人们看病,随后写出药方交给扶音即可。 扶音很喜欢那时坐在先生身边看着人来人往的感受,顾枝就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为人们派发竹签,先生带着自己细心探问每一种病症然后认真写下药方,然后再将人们离开时脸上神色的欢欣纳入了眼底,心生向往。 扶音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跟着母亲走在街巷之间,看着忙碌的人们脸上那种喜悦的神情,年幼的眼中自然看不出内里的深意,可是那样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岁月静好万世安康就刻在了心底,即便年幼的记忆中慢慢忘却了曾经人的面貌,也快要忘了那时见过的繁华世事的模样,可是那种心上的追寻总是留了下来,然后一点点地生根发芽就要长成了苍天的树,开花结果。 扶音喜欢读书,自幼便喜欢,只可惜年幼之时家中总是多有劝阻,说是女子不必习得那么多的学识,将来寻得一个好人家嫁了便是。后来魔君祸乱奇星岛一切都变了,那些长辈宗规就不见了,父亲母亲兄长都没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躲进了深山里,无措地四处奔逃,然后就见到了顾枝,见到了先生,见到了那座竹屋,还有升腾而起的暖意,于是便重新有了一个家。 家里一切都那么好,先生和顾枝也好,小小的竹屋里便充满了让人安心的温暖,还有先生屋子里那成堆的书,更好。先生说那些书都是自己从城里那些大人物手里换来的,他们只要富贵权势和身体康健,这些堆叠的书籍竹简弃之如敝履,先生便不取分毫只拿了这许多的书,顾枝早早就都读了个遍,于是先生便吩咐顾枝把所有的书都搬到了扶音的屋子里去,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大半个屋子。 那些书上的文字浩渺如沿海,写满了奇星岛的众生百态也记载了更多的山川湖海,先生总说着书上得来终觉其浅,于是扶音便对外面那真实的世间憧憬万分,只可惜那时世道艰难,人们只顾着如何活下去便已是难事了,怎还能记着什么风景美色? 后来到了魏先生那里又见着了更多的书,魏先生那里不仅有古老的典籍还有记载海外世界的奇书异卷,真是令人向往非常,就在那时,扶音看到了光明岛,也看到了神药学院。 顾枝自从那一日随着先生去了城里回来,便潜心于武学修习之中,他说他要修炼得很厉害更厉害,然后为天下百姓挣得一个太平世间。扶音知道他总有一日是要走出去的,顾枝已然坚定地为着自己的所求一心一意,扶音便开始想自己又究竟想要做到什么呢? 后来先生带着扶音离开赋阳村来到了百废待兴的城池之间,他们走遍了万里,见过了众生的真实模样,还有那一片汪洋,站在潮头便想要望得更远些,看的更多些,扶音终于确定了自己前行的道路。明了她的心意,好似早已打定主意与过往断个一干二净的先生还是二话不说便修书去了许久没有关联的神药学院,举荐扶音入学精修医术。 那是扶音第一次离开先生和顾枝的身边,她独自远渡重洋,见到了许许多多此前从未曾谋面的人,可她毫无畏惧,因为那样的一种孤独感和陌生感却让她真真切切地知道了自己也能做到些什么。 扶音一直都是神药学院里最为耀眼的那一个人,她医术精湛与人为善,时常随着学院内的夫子外出诊治,在人们的称道中,已是自有一番行事的医师。这一次神药学院出行历练的队伍其实隐隐是以她为首带领着,因此也才回来了奇星岛。 神药学院之所以会安排这样的一场出行历练,目的便是为了那些一直呆在学院一隅之地的学者们可以看一看世间,看一看那些受着苦、熬着痛的百姓,如此便才清楚身为一个医者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够去做到什么。就像是此时此刻,仲阳村突如其来的疾病、病患不再信任医术而听信上苍命运,那么,作为医者又该做什么呢? 有人迷茫着,有人漠不关心,可有人却坚定着自己,一步一步坚实地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之上。扶音走到了医馆的院子前,她看着所有的医师认真说道:“我已经调配出适用的药方,瘟病很快就能驱散干净。”灵霜神色忧虑地皱着眉,看向不远处篝火前跪着的人们,她低声说道:“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再相信医药可以救他们的性命了,我们如今再有什么办法也无用了啊。” 扶音没有看那一处火光漫天的祭祀,她只是看向医馆内同样伏地虔诚的病患,一字一句说道:“我们是医者,我们能做的便是为病患诊治疗愈,更不应该比病患更早放弃他们的性命,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够说自己问心无愧,至于其他的东西,又怎么还有性命重要呢?” 灵霜攥紧了手,她坚定地点点头,说道:“扶音说得对,我们作为医者便应该竭尽所能救治性命,即便遇到了再多的阻隔也要不遗余力。” 有人犹豫着问道:“可若是那些病患不愿再服药了呢,还有那边的仪式,想来也是不再信任我们能够疗愈病患才举行的吧,如此我们还怎么劝服那些病患答应救治呢?” 扶音这时才看向了那处,但她只看得见灯火之间那个模糊的身影,从黑暗的山间走来,却踏足于最纯粹的光明之中,她坚定地说着:“我们能做的便是竭尽所能地治好所有病患,至于其他的,就交给他吧。” 说完,她当先走进了院子里,头也不回径直向着药房而去,灵霜紧紧地跟了上去,顾生自然紧随其后,其余人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也都慢慢地坚定起来,那么多年的研习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人民消灾除病嘛,那么如今希望就在眼前,自己作为医者怎么能够先言放弃呢? 青藤站在院子外,他没有跟着扶音走进医馆,而是留在了原地,他远远地望着那个站在篝火和村民之间的人影,神色冷漠。 顾枝没有打断神会的举行,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相信扶音自然会解决好药方的事情,而他所需要做的便是处理好其他的阻隔,就如许多年他曾说过的一般,只要有他在身边扶音便自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其他的便只交给顾枝就好了,无论何事无论何时,顾枝都一定在扶音的身旁。 木台上,那位法师仍在竭尽所能地接引天听祈祷平安,篝火旁,人们压低着身子虔诚至极地颂唱经文,一遍又一遍,可是黑夜依旧是黑夜,没有神光突然之间降落人间,更没有神明驾云而至,一切丝毫都没有改变。 不知何时,那法师胡乱作舞念念有词的举动停了下来,他盘膝坐在木台上,清了清嗓子说道:“神明已经下达旨意,如今灾病,皆因当初尔等避乱潜逃至此而降下惩处,所以必须得要交出性命祭祀才能平息神明怒火,如何处置那些病患想来你们也清楚了吧。” 说完,法师故作高深地闭上了眼,他自然未曾听到神明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如何为病患消去灾祸,他所能做的便是以神明的名义劝村民们将那些病患亲自处置掉了,免得疾病再扩散开来,危急他人性命。 听到了法师的话,村民们自然清楚了意思,顿时便有老媪哭出了声来,喊着自己那可怜的孙儿何其苦命,接着一些个妇人也低声啜泣着,余下还算镇定的人都向着站在木台一侧的曹村长看去,他们沉声问道:“村长,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真的只能葬送掉这些性命吗?可他们都只是些孩子啊。”曹村长闭着眼声音颤抖着说道:“医师束手无策,如今神明也说是我们自身造下的罪孽,那么,便只能受着了。” 说话间,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影正走到了法师的身旁,俯身问道:“法师大人,您的法会可结束了?”法师睁开眼往身旁看去,却见一个少年正认真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眸之间的漆黑布满了纯粹的光亮,不知为何法师感到自己身上一片冰凉,一股极深重的恐惧感瞬间俘获了他的身体,动弹不得。 顾枝没有理会法师呆愣住的身形,他抬起手拍了拍,喊道:“乡亲们,可还记得顾枝啊?”听到喊声,正沉浸在悲伤苦痛中的村民们都抬眼看去,却见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正带着那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看着大家,曹村长最先反应过来,愣愣问道:“顾先生,你怎么到神台上去了?” 顾枝负手而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刚才问过法师了,他说法会已然结束,他也已经告诉了大家如何解决如今的这场瘟病,那么大家可满意这场神会了?”曹村长回身看了看村民们迷茫的双眼,看向顾枝问道:“顾先生这是何意?” 顾枝突然提高了声音,喊道:“我问你们!这场神会你们可满意结果了?神明可是告诉了你们要亲手结束你们自己孩子的性命,你们答应吗?” 曹村长欲言又止,底下有妇人细声回道:“可是我们又还有什么办法呢?如今神明也说了是我们自身的罪孽致使了这场瘟病。” 顾枝冷冷看着仍跪倒在地的所有人,说道:“我知道,这几日以来你们看着医师面对瘟病似乎也束手无策,便寄希望于神明能够降下福荫庇佑,可你们有想过这种结果吗?若是人间的医师也没了办法,难道神明真的一道神光降下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那为何还会有当年的那段时光呢?难道你们告诉自己的孩子不要再去服用药汤,只需等着今夜神会结束就能自然治愈好所有的疾病吗?你们自己信吗?” 顾枝说着看向一旁的法师,他低下身认真问道:“我且问你,神明可真的告诉你要结束这么多孩子的性命?”法师全身发抖着,他不敢回答顾枝的问题,可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回答的话会招惹来更严重的后果,那种后果比自己欺瞒村民们还要更为严重可怕,他缩着身子,小声说道:“那个,那个,我不过是拿钱办事,这,这,神明那么忙哪有空理我啊。” 声音不大,但四下里的村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枝点点头看向众人,一字一句地问:“我且问你们,即便神明真的说了这样的法子,你们可会答应?你们,可会真的亲手结束自己孩子的性命?”这一次,村民们都止住了啼哭,他们不知不觉间看向了曹村长,曹村长有些呆楞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去回答,可是如果神明也只能提出这样的法子,普通百姓又有何办法呢? 顾枝突然提高了声音,吼了一声:“站起来!”这一声吼传了开去,村民们不知为何地身体一震,他们愣愣地看向顾枝,顾枝认真地说道:“如今已有医者试验出了确切的法子,我且问你们,你们是信神明还是信这药方?” 其实此事说到底便是一个信与不信的问题罢了。这些村民都是侥幸自魔君统治下的乱世逃出来到这乡野间避难的,后来又得了顾枝等人的帮助才建起了村子屋舍。对于他们来说,能够从那位可怕魔君统治中活下来活着便是神明的恩典了,所以他们愈加虔诚地信奉神明终会普渡众生,自有慈悲为怀。 这一次的瘟病,他们本庆幸有这些海外而来的医者相助,可是数日过去毫无助益,甚至还有更多的孩子病倒,他们便没了信心,对于他们而言唯一可信的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或许是因为所谓神明不在身旁,而在那遥远不可知的仙界,所以祂们就应该是无所不能,自不会给人以失望。 可是现在呢?神明的法子是要换了一些性命为代价啊?难道自己这些人从当年的乱世中逃出来真的就付出了这么多的福荫,以至于要下一代性命来换?他们不知该信与不信,可是顾枝就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像是站在了所有人犹疑的心湖上,要去问一问内心深处的答案。顾枝是曾经带着村民们建立起村子的人,他真真切切地帮着做了许多事,甚至应该说那时所谓的福荫还有许多是由顾枝带来的,如今又该信谁呢? 顾枝看着犹豫着的村民们,他的语气放缓下来:“乡亲们,你们无需信我,也无需信所谓神明,你们所该信的是人们总会为了某些事情而执着,你们不会那般甘心放弃了自己孩儿的性命,医者也不会轻易放弃了病患的性命,你们只需相信医者那确切的药方,孩子们只需相信自己的父母长辈会在家中等着自己平平安安地回家,这便足够了。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当初便如此说过,跪着有何用,我们应该站着活,哪怕是死,也要无愧本心!” 村民们不知为何慢慢地就直起了身子来,他们拍一拍裤腿上的烟尘,似乎也就掸去了心上的犹疑,他们信神明,可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若是要了孩子们的性命为代价,那么倒不如当初死在那乱世中。 顾枝看着神色坚定起来的人们,说道:“当初我曾说过,我们能活下来是因为奇星皇帝陛下的大军还有那些为了天下生民奋不顾身的英雄们,我们既然活了下来便该心怀希冀,神明是否存在我们无从知晓,我们自可相信会有神明俯瞰世间护佑苍生,可若是万事万物都交由神明,那么我们活着岂不只是一具无魂枯骨。若是香火神位便能了却世上一切麻烦,那么我们每日只需躺在屋子里便能衣食无忧了?我们有手有脚,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一颗活着的心,从乱世里拼出一条性命来怎么能轻易舍弃?” 顾枝的话语里莫名地就升腾起一股磅礴的力量,缓慢却全然地涌进了人们的心里。世间道理说得再多,哪怕能将那份卓然心性都关联在一处,可最终还是需要心上的位置能足够妥当,如此去说服自己,将那些偏见和固执都弃了去,问一问是否还有真真切切的道理可以毫无疑问。 奇星岛历经了那十余年的黑暗混沌,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喘息的人们心境自然难以在这数年时间里便回到当初的太平安然,可是既然没有死在当年的倾覆之中,只要人们自己心中存了希望,哪怕是将希冀记挂在神明身上,可只要最终仍是脚踏实地慢慢行进着,这世间便能在寻常不过的日子里做出些改变来。这也才是一个民族历经无数岁月之后留存在血脉里的的生命力所在,一点一滴,即便难免在时光长河的冲刷下被遗忘被淹没,可只要看得见人间苦难却依旧不死不屈,那么便是乱世如何也难以真正倾覆一个民族。 顾枝作如此想,当年的“地藏顾枝”同样深信不疑。 拯救人间的,终究还是苍生自己。 第四十六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四) 不知不觉间,天边似乎出现了一抹白皙的光亮来,而后慢慢地撑开,赤红色的朝霞撕开夜幕的遮掩,肆无忌惮地洒落而下,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也照进了心里,一片明亮。 青藤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神台下此前还迷茫混沌的仲阳村村民终于都慢慢起身,看着顾枝站在木台上照耀着万丈的光芒,他低声地说:“如此,倒也算是有资格做我的敌手。可惜了,身世的差距、实力的悬殊,我想得到的东西,你守不住。”说完,他示意身后的甲士退下,然后走入了医馆去,随着神药学院众人一同调配药草。 扶音将药方分发下去之后,医馆里神药学院的医师们都一眼便看出这份药方的不凡,再加上平日里就都对于扶音在医术一道上的能力和天赋早有体会,当下再无犹疑,便跟着扶音一起将必需的药草都准备好。 那边的法会结束之后,那位被曹村长和一些青壮汉子赶出村子去的法师自不必说,许多本还茫茫不知所措的老人和妇人却已经赶来了小院,陪在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身旁,帮着医师们将药汤送入孩子们的口中,期盼着能够快快好起来。 以防瘟病继续泛滥下去,扶音也重新调配了一份新的药方,功效与治疗瘟病的法子大致相似,扶音吩咐剩余的医师们将这些药方连同药草一道送去仲阳村的各家各户中,算是一种预防和抑制。 顾生本想还留在医馆帮忙,可是看见了正要出门去往各家门户分发药草和药方的灵霜背起竹篓,又开始站在原地纠结起来,顾枝走进小院的时候就瞧见这小子一脸愣怔地站在原地,视线却都不敢落在灵霜的身上,依旧难以遮掩。 顾枝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走到顾生身边,撞了撞他的肩头,压低了声音说道:“还不跟上去?医馆这里人够了。”顾生愣了愣,张开嘴欲言又止,顾枝却已经走开去,还摇着头低声感慨道:“还是太年轻啊。” 顾生挠挠头,看着顾枝的背影走向扶音,这才大跨步走近跨过院门的灵霜,接过了她身后的竹篓,轻声道:“我和你一起去吧。”灵霜脚步一顿,看着已经越过自己走前几步的少年,顾生转过头来,灵霜眨了眨眼睛,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他们一同行走在仲阳村的街巷之间,顾生身后背着竹篓,装满了药草。 “你不是说你是来仲阳村等人的吗?” “是啊,我等的人已经来了啊。” “谁啊?”“扶音。” “你也认识扶音?对了,那时你骗我说你是赋阳村的猎户时便说了自己认识顾枝和扶音,难道你要寻仇之人就是他们?不对啊,刚才扶音安排你做什么你也都老老实实地去做了啊。” “我本是为寻仇而来,可如今已经没了仇怨,反倒是......多出来一位阿兄和阿姊。” “扶音和顾枝是你的亲人?”“可以这么说吧。”“原来如此。” 他们就这么聊着天,背着慢慢变得空荡荡的竹篓,却还是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医馆中,顾枝来到扶音身边,脸上带着俏皮稚气的笑容说道:“解决了。”扶音看着他的神色觉着好笑,说道:“至于这么得意嘛。”顾枝嘿嘿笑着道:“这不是幸不辱命嘛。”扶音也笑起来,说道:“好,厉害厉害。” 顾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见着院子外站着一个人,竟是赋阳村的刘村长,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之后,好奇地走了过去,疑惑问道:“刘村长,何事啊?”刘村长看着顾枝说道:“魏先生听说你在仲阳村,便嘱咐我来寻你。” 顾枝愣了愣,不知为何便觉得心上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感受,连同方才缭绕的几分喜悦和得意都瞬间消散一空,他微微皱眉问道:“魏先生?”刘村长点点头说道:“魏先生在海岸那边,他唤你过去。” 顾枝看了一眼扶音,扶音想了想说道:“你去吧,不知道魏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你。” 顾枝点点头,然后看着扶音说道:“你这两日没怎么休息,一会这边的事情解决了便快些回去休息,知道吗?”扶音点点头,笑着回道:“知道了,你快去吧。” 顾枝“嗯”了一声便跟着刘村长离开了仲阳村。 “刘村长,魏先生可有说是何事啊?他的身体这么虚弱怎么还跑去了海岸,也不知道这几天药有没有喝,要是海风一吹不得又难熬几天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魏先生这么安排便听命行事了。” “刘村长,你现在可才是一村之长啊,不必再听那老头的话了。” “哈哈哈,顾小友真是。不管再怎么说老朽也只曾是魏先生门下一个服侍的小官罢了,如今能够在魏先生故乡之处当一个村长已是足够幸运了,算不得什么的。” 说着,俩人便走到了赋阳村南侧的海岸处,赋阳村位于南境的最南侧,想来也已是这偏远之地最后一处有人居住的地方了,村子不远便邻近了这处无人开垦的狭小海岸,不过风景倒是不错,时有村子里的大人领着自家孩子到这来玩,也算是一种消遣。 潮起潮落,拍落几层粉末,细沙堆积着冲刷,零零碎碎地积攒起模糊的痕迹,有苍天之树垂下青翠枝叶,遮掩住几分天光,海岸上片缕阴霾。顾枝远远地看去,魏崇阳坐在木制的轮椅上,背对着老仆,眺望远处海天。 顾枝轻声走了过去,老仆与顾枝见了一礼便退开去,顾枝同样礼数周到地行礼,这才走到魏崇阳身后,双手搭在轮椅的推手上,轻声说道:“魏先生,海岸风大,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魏崇阳听见顾枝的声音,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示意顾枝推着自己离海岸线更近些,涌起的潮水轻轻触碰着轮椅的边沿,他静静地望着天际,仿佛在那海天一线之处会有什么即将出现一般,可是许久许久还是空无一物。魏崇阳突然说道:“当初我便是从这里登船离开奇星岛,然后一路飘摇到了光明岛。” 顾枝走到魏崇阳的身边,与他并肩望着远处,魏崇阳接着说道:“那时的我不过是觉着若是一辈子只呆在一隅之地那该多无趣啊,于是便乘着木舟从这里离开再到港口处登了船,一心一意想着走得远些,总要见到不一样的风景才甘心啊。然后在汪洋上飘来荡去,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光明岛,那时只觉得光明岛可真大真繁华,直到走得深了,才看到了更多不一样的东西,遇见了一生难忘的人和事,也才慢慢地觉察出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所以就回了奇星岛,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做了所谓一人之下的宰辅。” 顾枝静静地听着,他清晰地察觉到魏崇阳言语间的落寞和苍凉,当年的许多事早就湮没于时间的冲刷,但留在心底的刻骨铭心却如何也难以忘却。 魏崇阳顿了顿,似乎气息有些不稳,直到过了好一会才咳嗽一声,声音略微沙哑继续说道:“光明岛之行是我这一生最为波澜壮阔的一段记忆了,成了婚、见了太平,明了心、回了人间,终究是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顾枝有些诧异,在他记忆之中魏先生从未有过婚娶啊,他疑惑问道:“魏先生在光明岛成过婚?”魏崇阳笑着答道:“是啊,觉得不可思议?呵呵,可惜她没能熬过那段日子,我本想带着她回来奇星岛的,可是一场病就夺了性命,无力回天。” 顾枝听着魏崇阳那苦涩的笑,也就明白了为何魏崇阳回到奇星岛之后便未再续弦,一个人这一生心动一次便足矣了,即便那一个人早已远去,可也终究念念不忘,在心上伴了一辈子。 魏崇阳看了看顾枝,说道:“不说这些成年旧事了,听说你们这几日一直在忙活仲阳村的事情,解决了吗?”顾枝点点头说道:“解决了,也希望以后他们能有所改变不再偏信神明了吧。” 魏崇阳没有对着这事多说什么,自辞官以后他便不再过问太多世事,一代新人换旧人,终究更迭变化,哪还能是这些老人当道呢?更何况如今也不是当年,那时辞官回到赋阳村的他还有心力去为村子多做些什么,可是现在不知是因为年岁越长还是因为身边多了许多已经长大的少年,所以从来不肯休歇的他却反而习惯了独自待在那座小院里,将所有的外事都交给了那些信得过的少年,比如顾枝,比如扶音,也比如栗新。 还是说因了当年曾亲眼看见那个走出山中和村子去的少年一刀劈开了魔宫的大门,也独自一人将整座岛屿民族的兴衰扛在肩上,于是哪怕是垂垂老矣的魏崇阳,也愿意去相信这个世间终会焕发出莫大的力量,众生百态还是会慢慢变得愈来愈好,所以他也可以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魏崇阳问道:“知道我今天为何喊你来这儿吗?”顾枝摇摇头回道:“不知道。”魏崇阳说道:“这几日我一直不见你们,是在写一些东西,我这一生费了太多的笔墨,去写一片汪洋、去写光明盛世、去写治世奏疏,而那些东西除了束之高台以外再无用处,最后忙忙碌碌却一无所长,到了最后才发现自己从未能真正留下什么。” 顾枝看向魏崇阳苍老的面容,他在心里回应着:这样的一个注定流芳千古的忠臣学士是终究会化作一个民族存续的脊梁的,这么多年来所留下的策略书卷也将留待后世称颂,又怎能说一无所长,无所留存呢? 可是顾枝没有打断魏崇阳的话语,不知为何他便不忍去打扰身前这个熟悉的老人难得的絮叨感慨。那沧桑的声音接着说道:“阿谀奉承的话我听了太多,说什么三朝元老、盛世肱骨,可我自己清楚,我只不过是一个想着能不能为百姓们多做些什么的普通人罢了,不求千古留名更不求万民称颂,只求有朝一日这奇星岛也能绽放光明。可到了最后便才知道这一生都献给了忙碌,到头来孤身一人,孑然一身。” 顾枝蹲下身,伸出手握住魏崇阳的手,紧紧握着,魏崇阳笑了笑,却似乎是在安慰顾枝,他轻声说道:“我写了一卷书,不多,却也没了当年的故作高深和浮华空虚,《逍遥》一卷注定是只能留存在朝堂之上,而这一卷便让天下人看一看光明岛那锦绣风景吧,愿那后世之人也能知道何为太平盛世。” 顾枝轻轻地“嗯”了一声,这些话语以及流转其中的一股暮色苍苍,他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魏崇阳似乎是在交代身后事了,那一种黯淡和沧桑无可抑制地四处蔓延在魏崇阳那苍老的身躯之上,犹如一层一层迷雾般将老人与这世间隔绝开来,很快便将整个人吞噬。 魏崇阳看着顾枝,顾枝低着头不敢直视那双不似记忆中熟悉的浑浊双眼,魏崇阳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肩,轻声说道:“这一次再见你,我很欣慰你已经成长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大人了,能够独当一面也明晰世间道理,可是这世上总还有一些东西是分说不清的,莫要急切莫要冲动。你与扶音要好好的,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俩都要商量着来,若是许诺了一生一世那便是一体同心。” 顾枝觉着双眼有些酸痛,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充盈着眼眶,魏崇阳放开握着顾枝的手,看向翻涌的海浪,说道:“待我死后,无需立碑无需坟茔,燃做尘埃撒入这海里就好了。” 顾枝站起身来,摇着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魏崇阳笑着说道:“人总有一死的,我也活了这么多年该知足了,想见的人也都早做了古,倒不如早些去别处见一见了,我这一生并无遗憾了,顾枝,这一生能遇见你们当真是幸事,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也能有人在我那院子里坐上一坐,更未想过那满屋子的书还能有人去翻上一翻,有你和扶音真的是我这一身老迈最后的欣喜了。” 说完,魏崇阳看着顾枝,脸上是初见时的温和笑意,还有那双看透了世间一切的沧桑双眼,不见浑浊。魏崇阳从怀中拿出一张信来递给顾枝,说道:“这是给扶音的,那孩子心思细腻又执着的很,定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胡闹,我可不想再喝什么药了,这封信你帮我拿给她吧,我可见不得她哭,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顾枝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哑然无声,魏崇阳推着轮椅往前又行了几步,然后背对着顾枝挥挥手,顾枝沉默着将书信收入怀中,然后缓缓地跪了下去,沙哑着说道:“若无先生言传身教绝无顾枝此生风景,顾枝恭送魏先生,若有来世,还愿先生教诲。”说完,顾枝郑重地行了礼,脚步一顿,转身离去。 魏崇阳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顾枝,死亡是让人难以承受的离别,哪怕心上再多苦痛,也永远都不要将离去的人和那份情感化作自己应该承担的罪责,只是离去而已,在死亡面前哪还有什么道理可言的,离去的人不会怪罪还活着的人,又怎么舍得呢?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把日子过得更好,才算是无愧于心。”背对着魏崇阳慢慢走远去的顾枝不知是否听清了,可是少年低着头,有水滴在沙滩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洞。 老仆慢慢地走到了魏崇阳身后,为他披上一件长袍,说道:“大人,岸边风大莫着凉了。”魏崇阳笑着说道:“就再吹一吹这海风吧,老哥哥我要先走一步了,那间院子便留给你了,那一卷书你到时交给顾枝吧。” 老仆沉默着不说话,他满眼悲戚地看着魏崇阳的背影,一如这许多年来的每一刻,他总是跟在魏崇阳的身后服侍着,无论是青涩的年少还是风光的公侯,抑或是这最后的时光中一个普通的老者,老仆便一直跟随在身后,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是救了自己一命又给了自己一个家的魏崇阳便是他最大的道理。 他们就这么站着,海风呼啸而过,衣裳猎猎作响,天边的云卷云舒,日落月升。 人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古往今来又有何人能说出个确切的答案来,终究是要自己走过万里的山河,见过了世间的繁杂一切芸芸众生,到了末了回头望去,是庸庸碌碌还是无愧于心,那时所有的谜题和困惑便自然有了答案。 于是便自顾前行吧,无论前路荆棘风光,无论世道艰险众生百态,读过了万卷书便要行万里路,如此不再偏居一隅固步自封,如此道理自然明了。 魏崇阳望着沉入夜色的汪洋大海,他清晰地感受到心中那奔涌的鲜血正在慢慢地停滞,可是他的眼中却一如年少的清澈,满怀希冀,他的身体在老去,可心中却鲜活地回顾着这一生走来的无数风景,是好是坏,此时此刻毫无缺憾。他不知道人的一生应该如何去过,可是想了便要做,坐得久了总要起来走走,多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于是一切便自会有答案。 魏崇阳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最终的答案,于是无愧于心,于是就这么离去吧,他抬起手对着老仆说道:“走吧,回家。” 轮椅越过崎岖的山石,绕过盘根错节,扬起细碎风沙,暮色里赋阳村的村门站在眼中,昂起头,夜色吞没一切,望去,灯火阑珊,烟火人间。 魏崇阳闭上了眼,带着笑意,惬意的、释怀的、温和的、苦涩的、期待的……万般种种,随风散去, 离去。 第四十七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五) 仲阳村医馆的院子外,扶音看着病症得愈和家人们携手走回家中去的孩子们脸上那欢欣的笑容,终于卸下心头的压力舒缓了一口气,总算是将这场瘟病消散了去,否则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患。 扶音独自站了一会便走回院子里,她虽然心生轻缓脸上却无甚喜色,她隐隐觉得顾枝去见魏先生是有什么大事,心中有了猜测,便多了几分苦闷和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受。 扶音走到了医馆的门前却突然被一道身影堵住了去路,她抬眼一看,却是一个身披甲衣的护卫,正是护卫青藤的那些甲士的打扮。扶音看着甲士面色肃穆眼神冰冷,就那般站在自己身前堵住了道路,不知为何想起来当年那些高高在上的城主来“请“先生时的姿态,她皱着眉问道:“请问有何事吗?” 那甲士冷冷说道:“殿下有请。”扶音环顾了一圈院子,却是不见了青藤的身影,方才应该还在帮着收拾药草才对,一转眼竟不知所踪,她看向甲士问道:“请问是所为何事?为何不能在此处直接与我讲。” 甲士只是绷着脸回道:“殿下在山上等着姑娘,请随我来。”说完,他直接迈开步子就往院子外走去,扶音看着等在院子外的几道魁梧身影,不想惹出太大的麻烦,她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跟着那几位始终一言不发一身肃杀气息的甲士,扶音一路来到了青潋山的一处位于半山的崖畔,看着站在岩石上举目远眺的青藤,扶音面色不变地走上前去,问道:“请问殿下找我来有何事吗?” 青藤转过身来看着扶音,脸上带着亲和的笑意,说道:“扶音,你不必叫我殿下,还像平常那般唤我青藤就好了。”说话间,扶音察觉到护卫在一侧的甲士都退了开去,只留下了扶音和青藤站在一处。 扶音看着青藤不说话,青藤跃下岩石不再高高在上地看着扶音,他走到扶音身旁,并肩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城池,说道:“扶音,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应该是无法与你们一同回到光明岛了。”扶音点点头说道:“殿下毕竟身为皇子,怎么能够一直与我们做这般闲散之事,自有更多大事需要殿下处理才对。” 扶音当然不会没有注意到这几日以来青藤一直以处理要务为由躲着不去仲阳村相助,更不用说在光明岛时那有关青藤的诸多隐秘之事,大多都与腌臜和晦暗相关联,扶音本就对青藤无甚好感,而且青藤在光明岛求学时,虽然一直隐着来历却还是仗着皇子身份有着许多自以为掩瞒极好的骄蛮行径,扶音向来最为厌恶以势压人之人,她总不免想起当年魔君治下时的昏暗世事。 青藤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是不想回去金藤岛的,那些个勾心斗角的皇位之争实在惹人厌烦,只是我父皇如今病入膏肓,那几位皇兄又实在太过无能昏庸,总不能看着他们一手毁掉金藤岛,若我只是一个普通之人,能够与大家一同行走天下悬壶济世该有多好啊。” 扶音神色冷淡说道:“殿下既然贵为皇子,自然便该有不同的责任。” 青藤看向扶音,说道:“扶音,你果然聪慧通透,了解我的苦衷啊。”言语动容,可是有几分真心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扶音看着远处问道:“殿下今日找我来便是为了道别吗?”青藤点点头说道:“此是其一,还有一事我想了许久总觉着应该在离去之前告诉你。” 说着,青藤走到扶音身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认真说道:“扶音,你愿意跟我回去金藤岛吗?”扶音微不可察地后退了一步,神色不变,甚至没有丝毫的惊讶慌乱,只是平静,青藤不知为何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但很快又转变为了恼怒,他耐着性子等待扶音开口。 扶音看着青藤的双眼认真说道:“多谢殿下的美意,只是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而且这一生也非他不可,所以只能辜负殿下好意。”青藤皱起了眉,这种情况虽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是扶音这般决断毫无犹豫的姿态却让他感觉自己此时仿佛成了一个笑话,拙劣地扮演着什么可笑的角色。 青藤努力控制住神色的变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非他不可’?扶音,你真的确定你对那人已经是如此的心意了吗?“扶音点点头没有说话。 青藤转过身去背对着扶音,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你那位兄长顾枝对吧?我本以为这一路走来你会有所改变,可你怎么还是被蒙蔽了双眼呢?” 扶音沉声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青藤冷笑一声道:“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店铺的门面还不如一处茅屋,更不用说他身无所长根本没有能够保护你的能力,这样的人值得你托付终生?”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是这样子算的,地位权势的高低或是财富力量的多寡,无法轻而易举地定义一个人,更不应该作为选择一个人的唯一缘由,更何况,旁人毫不了解的几句评点又如何去说明白一个人呢?所以,我的选择不只是取决于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更在于他与我在一起时是何模样。” 青藤转身看着扶音:“可是生活不是这样子简单的事情,这样的他没有办法在以后为你抵挡那些险恶的困境,你们只会在生活的折磨下终究散落,留下一生的缺憾。所以选择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一步错步步错,若是因此负了终身那就是如何也挽回不了的了。” 说着,青藤上前一步,说道:“扶音,我知你志向广阔绝不会拘泥于一隅之地,若是因了一个无能的人而抱憾此生那该是多么的无奈,你真的想好了吗?那个人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你既然已经走出了方寸之地,为何还要画地为牢?” 扶音向后退去,她离开青藤的身边走到了山崖边看着底下蜿蜒的溪流,她柔和地笑着,语气坚定,一字一句说着:“如果真的是画地为牢那么他当初就不会送我离开,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从不会阻拦,他说过,即便我想去看遍这世间无数繁华他也便跟着我去,无论天涯海角。这不是什么轻飘飘的情话,只是从少时起便相伴的承诺,于是便足够心动此生了。 当初我想过要去光明岛时,他只担心我会不会不习惯那里的环境饭食,却没有逆着我的意思非要跟着一起去,他比谁都要清楚一个人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不应该受到拘束的,只有自由自在地遨游才能找寻到内心的答案。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需要满足任何人的看待,他只需要一直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就足够好了。” 说着,扶音转身往山下走去,再也没有看青藤一眼,挥挥手说道:“殿下也不用再在我们身上耗费心思了,扶音这一生心上有着一人便足矣。”她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没有回头。 青藤站在原地,他摩挲着手指看向不远处的隐约村落,还有那穿梭而过的人影闪烁,他低声说道:“我真是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呢。”他挥挥手,身后有黑衣身影显现,他低声吩咐,不知又有了什么谋划。 日落了,夜幕缓缓漂浮而来,遮掩住天际的光明,灯火亮起,人间安宁,顾枝站在竹屋外,山林的簌簌声隐约入耳,他并不知晓,可是脸上早已落满了泪水,眼中朦胧视线出现了一道熟悉身影,清脆风铃声响起,敲在心上,似乎轻微的声响便打破了心中什么珍贵的东西,他低声沙哑着说道:“阿音,魏先生走了。” 扶音一步步走来,她低下头将顾枝揽入怀中,她倚靠在顾枝的肩上,慢慢地润湿了衣衫,屋檐下灯火闪烁,却照不出他们的影子,就那般躲在黑暗里,宣泄着委屈和苦痛,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似乎要把彼此的灵魂都揉在一块,从此一切悲伤都一同背负。 当天光再一次笼罩住赋阳村,满是苍白。屋檐下、门扉上、牌匾处、甚至沿着每一条狭长街巷之间都悬挂着惨白的绫布,迎着风无声地飘荡着,山路上走来两个并肩携手的身影,他们穿着粗麻白衣,神色黯淡。 村民们早早地来到了院子外,安安静静地围着一个个圈子将院子绕在其中,他们低着头轻声哭泣,默默悼念。孩子们不明所以却静静地站在大人们的身边,他们好奇地看着神色肃穆的人群,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永远坚强的大人们会这般的伤心难过,更不知道为何所有人都来了魏爷爷家的院子外,难道大人们也喜欢听故事吗?可是,魏爷爷呢...... 栗新站在院子里,和其他几位年轻人将准备好的棺椁摆放在树下,他们看着躺在一张白布下的模糊身影,感受到了深深的悲戚。 说起来,这个老人似乎已经许久没怎么在村子里走动,但以前村子里谁家出了什么事都是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出来号召大家一同相助,许多年前这老人回到村子里时还带着不少金银钱财,却没过多久便都散去了,不是为了这一户人家屋舍的修补就是为了那一家新娶的媳妇,他总是大大方方地将所有东西都送出去却不求回报。 他一个人住在这处小院里,没有子嗣晚辈照顾却还是足够安然自在地独自过着日子,他会与年轻人一起到山里看狩猎野兽,也会与农夫到田地里收割粟米,许多年前也是他在院子里建起了仅有的一间小小的私塾,孩子们小时候总往那儿跑,就在那里听了许多故事,看了许多的书。 而现在,村子里的私塾早已变成了青羊小院,而这座孤零零的院落里只剩下了独身的老者,当年的那些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生儿育女有了自己的家,可是却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未曾与老人坐下来聊上几句,世事许多无奈便在于此,太多人脚步匆匆,只是为了生活,于是便离着当年的老人和流逝的过往越来越远,到了最后,满是遗憾。 人群缓缓散开,少年和少女并肩走过,人们拍拍他们的肩,目送着顾枝和扶音走进院子里。虽说老人没有儿孙,可是这两个年轻人却是与老人最为亲近的,这么多年他们也都不时往老人这儿来,在人们眼中已是与老人的儿女一般了,所以这最后一程自然也是要由他们来操持。 只是,短短几年时间,这两个在赋阳村许多人看来依旧算是孩子的少年少女,却不得不亲手送走自己最为亲近的两个长辈,是否太过严苛残酷了些?于是人们只能去责怪时间和命运太过残酷,竟是要逼着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长大。 顾枝松开扶音的手走到了棺椁边,他伸出手摸了摸崭新的红木,轻声对着一旁的栗新说道:“这棺椁应当是用不上的了,先生临终前说了无需入土立碑,他想再出海去看看。” 顾枝说的隐晦,栗新却听得清楚,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他招手示意其他几人跟着自己去准备好柴火,然后院子里便只剩下了站在屋外门槛上的老仆和树下的顾枝与扶音。 老仆看了看顾枝,转身走进屋子里拿出一卷竹简来递给顾枝,说道:“这就是大人临终前所写的书卷,他让我交给你。”顾枝接过书简,看着其上的“端元先生”沉默了起来,他翻开书简,看着那深刻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着一个人此生所见的一切风景,没有黑暗冰寒,只有漫天四溢的灯火阑珊,还有垂下天幕的世间安好,足够刻入眼底心中,满怀憧憬。 顾枝将书简小心收好,然后感受到了扶音伸出手掌轻轻攥住了自己的衣袖,他回过头看向扶音,听着她说道:“真的要火葬吗?”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还有啜泣声隐藏在其中。 顾枝握紧了扶音的手,沉声说道:“我们便听魏先生的吧。”说完,他牵着扶音的手来到院子的门前看着赋阳村的村民们,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乡亲们,魏先生生前说了,大家不必为了他多做什么,他走得没有遗憾也无需再在生后麻烦其他人了,多谢大家今日前来。” 他神色平淡,不见悲喜,可眼底的阴霾却浓郁得如何也化不开。 话语落下,栗新和其他人已将柴火在院子里搭起来一个高高的木架子,然后顾枝便和他们一起将魏崇阳冰冷的尸首小心地摆放在木架上,扶音持着火把犹疑地走来,她的手颤抖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四散飞舞,顾枝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扶音的手腕,他们一起拿着火把走近木架,然后将熊熊的火焰亲手点燃,吞噬了那个身影,模糊闪烁却又无比熟悉,就在这一棵初见的树下,完成了离别。 人群慢慢散去,生活总要继续,悲伤只能留在心底却不能桎梏住手脚,人们复又忙碌起来,有时候便是这样慢慢地就忘了悲伤的感觉,然后许多年以后,也许在某一日便被回忆润湿了眼眶,然后强烈地思念起来。 顾枝和扶音来到了海岸边,顾枝怀里捧着一个崭新的陶罐,这么一个小小的罐子却就装着曾经那样鲜活的一个人,昨日便还与自己在这里说着话,可今日却就天人永隔。 扶音的手里攥着一封书信,她紧紧地握着,似乎只要一不小心,风一来就会被扯碎了一般。 扶音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走向海浪,看着他跪在地上将细碎的粉末撒入海里,她看着他弯着腰低着头,他的背影微微颤抖着,那在人前强撑的冷静在这一刻无需遮掩,他在哭,她走到他的身后,他们依偎在一起,肩并着肩。 一年前似乎也是这样,当拼了命赶回来的她看着他跪在竹屋前那般的脆弱不堪,那般鲜血淋漓地伤痛着,她咬着牙也止不住的泪水便夺眶而出,那一日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了光亮一般,即便是当初黯淡的世事也没有这样的浑浊黑暗,那盏始终等着离人归家的烛火熄灭了,彻彻底底的熄灭了,他和她便再也无家可归,他们走得那么远,而这家里却只剩下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没有丝毫的温度,更不会再像往日里一般的说笑玩乐,再也不能严肃地责问,更不会伸出手拍一拍他们的肩,那样的温和。 那时细碎的苍白比白发还要黯淡,没有一丝一毫的色彩,连天光都不愿见一见,更泛不起任何的光泽,他们抬着棺椁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人们聚集着愈来愈多,无声无息地跟随着,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个死去之人具体的名姓,可他们却知道有许多人的性命都因他而得以延续,如此仿佛神明一朝陨落,天地间都不复光明。 最后石碑落下,无字,无声。一个人的生命便就此落下了帷幕,可是哭泣的他和她却突然发现,原来多少的往事也已经随着黄土掩埋,而他们,其实都对过往一无所知…… 就像此时此刻一般,他们送别着那个始终慈祥和蔼的老者,心上疼痛无比,往日的细碎过往就那般汹涌地占据了所有的心神,那样的清晰,让人如何忘得了?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可以归去的地方了,再也不会有人在某一处等着他们回去,然后沏上一壶茶,说一段故事,从此的从此,他们便长大了,再也没有人能为他们遮风挡雨,再也没有人会将世间的道理讲述着,他们只能跌跌撞撞地走进人间,只此一生,相依为命。 有时候成长就是这样无迹可寻的事情,在某一刻擦干了泪水就要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去,只要身边还仍有那一人为伴,便足以。 第四十八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六) 神药学院的队伍已在赋阳村停留了许久,既然已将周边的几个村子都走了一遍,自然是要启程往其他地方去了,总不可能这一趟奇星岛之行就只在这南境的偏远之地,他们收整好队伍便要随着青藤的亲卫一同往东境而去。 扶音站在赋阳村外看着神药学院众人,他们收拾好东西之后却看向扶音犹豫了起来,她平淡说道:“你们先行一步吧,等我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便会去找你们的。” 听着扶音的话,神药学院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便下定主意地拱手行礼,他们这一行人其实是以扶音为首,按理来说也应该由扶音决定队伍的行进方向,但毕竟扶音还要留下来守孝于是便只能先离开队伍了,不过路线早在一开始便决定好了的,其他人也只需按着路线前行就好,之后扶音自然也会按照路线赶上来,重新汇合。 目送着神药学院的队伍在青藤的率领下离开了南境,然后径直前往东南两境的一道山路而去,扶音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灵霜说道:“其实你不用留下来陪我的。”灵霜伸出手握住扶音微微冰凉的手掌,轻声说道:“没事的。”灵霜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扶音也笑了笑,她们转身往青潋山下的那座竹屋走去。 竹林里,一身白衣的顾枝坐在巨石上看着顾生挥动长刀,他不时出声提点,然后看着刀光劈开细碎的落叶,眼花缭乱,顾枝的眼中清明一片,不见丝毫的悲切和犹疑,他似乎早已从痛苦中走了出来,但那隐藏在深处的情绪却终究是只会在暗里悄悄地释放,就像这一年多时间以来的每一个喝过酒的夜晚,恍惚间出现在梦中的过往总是那般的深刻。 顾生停下了刀站在顾枝身前,他呼出一口气说道:“打一场?”顾枝看了看顾生,顾生将刀甩向一侧,然后捡起地上一根粗糙的竹枝握在手上,沉默着看向顾枝,顾枝抿着嘴不说话,他跳下巨石,然后随手从一旁折下一根竹枝。 春日里的风带着几分微微的寒意,掀动起衣襟,浅浅的落叶飞舞着,缠绕着,顾生闭上了眼抬起竹枝指向顾枝,顾枝退开一步,然后负手而立,如古井,无波。 顾生猛地睁开了眼,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动了起来,无论周厌如何说了顾枝的实力深厚,对于顾生来说,未曾交过手的存在都不会带来任何的畏怯,而即便真是直面实力难以抵挡的对手他也不会轻易认输退却,一步一步走到此时的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世道的艰难,人不可能一直所向披靡无可抵挡,所能做的其实便是在每一次的失败中竭尽全力活下去,然后再一次卷土重来,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无数次地跌倒。 顾生双手握着竹枝,这一刻那粗糙的枝头仿佛化作了凌厉的刀尖,跃动着璀璨的光芒,泛起冷漠的色彩,顾生的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他从不会在任何一次交手中手下留情,即便是当初年少的周厌也曾在这样的决绝中落了下风,不过毕竟是武学的切磋,凌厉的招式间并没有带着汹涌的真气。 这一刻的顾生便如同饥饿的野兽一般,淌落着血腥的气息,择人而噬。他从天而降,狠狠地袭向顾枝的后背,顾枝突然便动了起来,一步踏在地上,激荡起几层落叶的涟漪,然后顾生的眼中就失却了顾枝的身影,他落在地上仔细听着四周的风声,却如何也辨别不出丝毫的踪迹。 顾生重新闭上了眼,他模糊地捕捉到了隐约的痕迹却并不清晰,突然他的耳中响起了凛冽的风声,撕开了重重阻隔的距离就要落在自己的身上,顾生睁开眼挥开竹枝向着头顶挡去,却惊讶地发现顾枝竟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竹枝挥下,划过衣衫,顾生措手不及之下只能往前踏出几步,可是顾枝却已经将竹枝甩开,然后自顾自地又坐在了巨石上,他看着愣在原地的顾生,没有说话。 顾生低下头看着手上的竹杖,却是真的陷入了沉思,他从未面对过这样让自己毫无胜算的对手,甚至让人生不出丝毫的抵抗之心,这种实力的悬殊是尤其可怕的,而且还是在彼此都没有动用武道真气的情况下,也就意味着单单只是在武学招式一道上,顾枝也有绝对的居高临下。 顾生清晰地感觉到顾枝并没有全力地出手,甚至连与人为之一战的心思都没有过,却就这般轻易地胜了自己,顾生觉得那般的不可思议,即便是年少时面对师父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顾生放下竹枝走到巨石边,然后席地而坐,他就那样独自坐着思索许久,缓缓抬起头看向顾枝,顾枝语气平缓道:“为什么?你当初第一次见我时确实比你现在要强出不少,可那时你是因为心中那潜藏了许多年的怨气和怒火,一朝释放便是不死不休,于是实力也就变得更强些,可是现在心境沉稳下来的你便不可能再靠着那股气来出刀了,一个武者最重要的不只是手中的刀和眼里的事物,还有心上的方向,只有在出刀的那一刻无比清晰你的身前站着什么,才能精确无误地战而胜之。” 虽然一开始只是因为看着顾枝心绪低落所以顾生才会主动开口说要切磋一二,不过真正动手之后顾生自然也多了几分相较的心思,此时一战落下,又听见了顾枝意有所指的话语,顾生低下头沉思起来,顾枝从巨石后掏出几瓶酒来丢到顾生怀中,问道:“会喝酒吗?”顾生接过酒瓶点点头说道:“会喝一点,但不是很喜欢。” 顾枝自顾自打开酒塞然后狠狠喝了一口,他摩挲着腰间始终悬挂的朱红酒葫芦,说道:“酒是个好东西啊。”顾生喝了一口说道:“以前也有人这般说过,他说喝酒可以让人不去想很多事情,然后渐渐地麻痹自己,不再记起那许多的腌臜浑浊,当然,还有如何也忘不去的过往。” 顾枝不知道顾生说的是谁,也许是他的师父?谁知道呢,世上喝酒的人许许多多,买醉或是沉湎,都各有道理可说。 顾枝摇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喝醉过,也不觉得喝酒麻痹自己是件好事,我喜欢清清楚楚地看着世间,无论天上有无光明,都不能让自己模糊了眼睛,酒入愁肠那只能让忧愁晚些到来罢了,可是那样刻在心底的忧愁根本不可能真的忘却。我只是喜欢喝酒时那种清晰的感觉,烈酒入喉总会那般直接地刺激着你的身体,那一霎那的感受便能够让人无比地清醒着,然后想起许多可能早已忘了的事情。” 顾生看着酒瓶深处摇晃的晶莹,他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可若是喝了再多的酒都不会醉,甚至借着这样的感受来回忆起曾经的细碎往事,那么这样的人该是如何的心神坚毅呢?亦或者,他的心中又深藏了怎样的悲苦?遗憾?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坐在竹林中,穿林而过的风肆意地拂动着,竹屋响起了声音,门推开,屋檐下的风铃轻轻叮咛作响,熟悉而温和,始终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顾生看见顾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连酒壶不知藏到了哪去,然后居然动用了方才与自己交手切磋时都没有运转的武道真气驱散身上的酒气,在那武道真气出现的一瞬间,视线始终落在顾枝身上的顾生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只觉得一轮巨日骄阳绽放在眼前,难以直视。 可是那种感觉一闪而逝,从巨石上翻身跃下的顾枝又如平常般闲散随意,丝毫看不出是一个有着武道修为在身之人,顾生将酒壶放在地上也跟着起身。顾枝脸上露出笑意,顾生在那扬起的嘴角中看见了难掩的苦涩,可是当扶音的身影出现在顾枝的眼中,那抹笑意便多出了几分心安与温和。 既然还要在赋阳村多待一段时日,灵霜自然是要和扶音住在竹屋里的,于是顾枝便被扶音赶去了竹林中的那几间小竹屋中去,顾枝精挑细选了一间比较干净舒适的竹屋,想来应该是武山或是傅庆安的手笔,然后灰溜溜地被赶出来竹屋,躲了进去。 日子总是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扶音和灵霜每日都会到山里去采摘药草,顾生便时时刻刻地跟着,他也不怎么和灵霜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无论山林间有怎样的危险都早早地扼杀。 顾枝便独自留在了竹屋中,他小心地将魏崇阳留下的那最后一卷竹简中的内容补充完善,毕竟是魏崇阳在生前所作,无论是笔锋还是言语都难免不复当年的风采,但其实未有太多的问题,只是尚有一些细微处还是需要修缮一二。 这一日有人来到了竹屋外,赋阳村的人从来便很少踏足这里,哪怕是在以前若不是有人生了病还是受伤了,也不会轻易到此处来,既是对于这座竹屋的尊仰,自然也是对于当年那位坐镇其中的白发医仙的敬重。 而在当年天下太平以后,村子里也有了小小的医馆,所以如今倒也不至于因为竹屋中没了那位顾先生就无能为力,但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这间竹屋依旧好似某一处重要之地一般,不可轻易地打扰,自然是因为那一个已经离去的人。 不过今日来到竹屋外的人却不是村子里的百姓,而是一个穿着银色长衫的年轻女子,她独自在湖边站了一阵,然后才转过身往竹屋中走去。 门虚掩着,女子推开门便走了进去,扶音和灵霜坐在桌子边整理今日采摘的药草,顾枝和顾生在屋后的竹林中修习武学,女子走进来之后便向着扶音挥挥手,脸上始终冷淡的神色多了几分柔和舒缓,扶音惊喜地站起身来说道:“程鲤,你怎么来了?”程鲤走到桌子边说道:“有消息要告诉你们。” 顾枝察觉到竹屋里有其他的声音便走了进来,他看见程鲤坐在桌边便问道:“出了什么事吗?”程鲤看了看扶音和顾枝,然后又看了一眼坐在桌边的灵霜和出现在后院屋檐下的顾生,扶音点点头说道:“没关系的,有什么事就说吧。”程鲤便直接说道:“他去挑战天坤榜第七的齐境山了。” 顾枝皱起眉,他走到桌子旁坐下看着程鲤问道:“什么时候的消息?”程鲤答道:“就在昨日收到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而且决斗的地方也已经确定,就在奇星岛东侧的点星岛上。” 顾枝沉默起来,而灵霜却已然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齐境山”这个名字对一直以来都向往着绝世高手的灵霜来说简直是如雷贯耳一般,在“戮行者”还未横空出世之前,齐境山是除“地藏”外唯一一个以非岛主身份高踞天方榜的大高手,现在居然有人要与之决斗? 顾枝沉声说道:“齐境山已经答应了?”程鲤点点头,顾枝想了想说道:“我要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所有行踪和消息,另外再给我一份齐境山出手的信息。” 说着,程鲤便从怀中拿出了一份竹简来,她递给顾枝说道:“楼主说你一定会要这些东西,便直接让我带来了,只不过那齐境山出手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所以看不出什么来。”顾枝微微愣了愣,不过想到许多年前在醉春楼中梳理那些谍报信息的往事,便无甚意外地点点头,翻看了几眼竹简之后递给扶音,然后看向程鲤问道:“你要去找他对吗?” 程鲤没有犹豫地点点头,顾枝说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但是决斗这样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可能这其中会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我知道拦不住你,你务必要多加小心,有任何异常便立刻传信给我们。” 程鲤点点头便要起身离去,顾枝却走到屋中拿出一卷竹简,说道:“你将这个交给鱼姬,以任何能够达到的途径将这些内容传播到奇星岛每一处地方去,无需让人知道出处。”程鲤接过撰名“端元先生”的竹简,点点头然后便离开了。 扶音走到顾枝身边,忧心忡忡地问道:“不会有什么意外吧?”顾枝沉声说道:“我不知道那小子是怎么想的,没事挑这种高手决斗是为了什么?程鲤我们是拦不住,她那一门心思早就下定了决心,我们劝不住的。”扶音看着顾枝:“那我们怎么办?”顾枝摇摇头,应道:“我再看看吧。” 说完,顾枝接过扶音手中的竹简,便开始事无巨细地小心琢磨起来,顾生只是捕捉到了其中提到的几个在武道修行之人中还算是如雷贯耳的名字,可是却也猜测不出更多,于是他便自顾自走到屋后竹林中继续修炼去了。 自不必说道夜里竹屋中只剩下了两个女子时的追问和回答,不过终究灵霜也没有问出来确切的答案,毕竟是事关那几个人的事,扶音也不想多言直接暴露了他们的身份,而且这种事情说起来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也许有朝一日当那些所谓传说都成了往事,才能够随意提起吧。 就这样,没能打听出什么江湖秘闻的灵霜不甘心地睡了过去,扶音却忧愁地睡不着,她能够感受到顾枝的忧虑,于是她也自然担心了起来,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决斗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顾生对于顾枝的身份已经有了确切的猜测,当年“修罗九相”和“地藏顾枝”的故事这些年在海外许多岛屿上都足够引人注目,所以自然知道他的身上还有着许多的隐秘,他没有多问什么,反正这段时间都自会跟在顾枝身边,一切事情只需看着就好,若有需要自己的地方自然也责无旁贷。 顾生很少与人这般地相处过,或者说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亲人”为伴,不过他会慢慢学着如何与亲近之人相处,慢慢地,也许就会找到自己的一个家。 守孝七日的时间已经过去,顾枝和扶音将竹屋收拾好之后便落了锁,顾枝将离开赋阳村的消息传给了苍南城里的武山,之后等他们离去了,自然还会有武山来照顾竹屋,至于那间木匠铺子,顾枝不在便是开与不开都无甚关系了。 告别了赋阳村里的几位相熟之人,顾枝和扶音便带着灵霜和顾生重新踏上了前路,他们自会一路向着东境而去与神药学院的队伍汇合,至于半月之后的点星岛决斗,只能是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早先得知了这消息,顾枝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哪怕知道那家伙的实力在这些年肯定也是有了长进,可是直面成名已久的齐境山,还是需要多加谋略才好。 沿着烟尘弥漫的土路走着,很快便走上了山间的商路,狭窄得只容得下一辆小小的马车,灵霜和顾生走在前方,顾枝背着药箱和行李与扶音走在后方。 站在山路的岩石上举目望去,赋阳村的影子模糊地闪烁着,在璀璨的光芒下熠熠生辉,顾枝和扶音并肩而立,他们看着那熟悉的山、熟悉的屋舍还有熟悉的人,轻轻地道了一声再见。 从此山高路远,家乡仍旧在原地,可是却再也无人等着游子归来,离开了家乡的人,至此相依为命,无论前程如何风景,并肩携手,不负此生。 光落在他们的身上,笼罩着,依偎着。 他和她。 第四十九章 我入凡尘君入海(一) 孤山之下,浓雾缭绕着未曾消散,那隐约的山路若隐若现,似乎藏着什么深刻的隐秘一般,而遮掩的视线之外所发生的一切便是从此无人得知。站在高处的冀央和麟书虽然忧心孤山之上的那场对决,可也只能将脚下不远处的宿微城看得清楚。 那座巍峨的魔宫被一道刀光斩开,瞧不真切的九道模糊身影在魔宫之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片甲不留。千万的军队摇曳着旗帜涌进都城之中,魔君座下的鬼魅无所遁形消散得干净,然后孤山之上响起一声喊:“魔君已除!” 冀央和麟书对视一眼,他们向着孤山看去,却只能看见那浓雾笼罩下的山路似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身影,冀央当先走去,麟书跟在冀央身后轻声说道:“那几个闯进了魔宫的人应该就是所谓的‘修罗九相’吧,闻名不如一见啊。”冀央走到山路之外看着那位新任皇帝陛下的身影慢慢走近,回道:“哪怕是仅凭那一刀,‘修罗九相’这个名号也就足够响彻万里流芳百世了。” 麟书耸耸肩不置可否,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游戏人间的模样,即便是与他算得上相熟的冀央,也从未在先前看到那具尸骨的时候之外,从麟书的脸上看到任何起伏动摇的情绪。 奇苍从孤山之上一步步走了下来,他金黄色的铠甲早已卸去,破败的软甲上也染满了血迹,冀央和麟书抱拳单膝下跪行礼,高呼:“恭迎皇帝陛下。” 奇苍点点头,他如释重负一般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然后走到了一侧的山岩高处俯瞰都城,看着百姓们从躲藏的屋舍中奔跑出来,看着挥舞着旗帜的将士们高声呼喊,看着魔宫前那坍塌的宫门,奇苍的脸上没有什么清晰的笑意,背对着所有人的他似乎在想着什么,眼底淡漠,却隐隐有火光燃起。 许久之后,奇苍站在黄昏的微光中,模糊身影顶天立地,他挥挥手示意冀央和麟书上前,然后吩咐道:“我们离开之后就将此处暗道毁了吧,从今以后无人能这般站在都城皇宫之上,孤山便还只是孤山就足够了。” 孤山之所以名为孤山,是因为自奇星皇朝建立之初便无人能够越过皇宫登上这座山,如此皇朝的都城和皇宫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如今这暗道是绝无可能留着的,否则若是心怀歹意之人循着这道路威胁皇宫和都城,那便又将是一场末世的灾难,奇苍自然不会留着这样的意外。 冀央和麟书沉声应道:“是。”奇苍转过身来看着二人,认真说道:“如今魔君已除,奇星岛百废待兴,降魔殿是辅国兴国重臣,还望二位能继续率领降魔殿保得天下太平。”冀央拱手行礼,回道:“降魔殿自由陛下驱使,义不容辞。” 奇苍点点头然后回望了一眼都城,说道:“走吧。”说完,奇苍便当先沿着暗道返回,务求尽快赶回都城,驱散了魔君和所有邪魅之后,如何将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奇星岛重新疗愈,才是现在真正需要忧心思虑的了,任重而道远矣。 冀央率领着护卫紧随在奇苍身后,却发现麟书正站在一块木碑前一动不动,冀央走上前去看着埋葬了那具尸骨的低矮土包,叹了一声说道:“走吧。”麟书沉默着点点头,然后也跟在冀央和奇苍离开了孤山,他的手上紧紧握着那个精致小巧的金色手环,紧紧地,仿佛如此便能握住曾经遗失了的过往。 此后,降魔殿第一正司冀央受任统领之职掌管天下刑罚,降魔殿亦遍布四境每一座城池,不仅裁决各境罪罚且同时监管天下官员,铁面无私。从此天下鬼魅无所遁形,天下的太平盛世慢慢地重现了生机,而身为降魔殿第二正司的麟书则拒绝了统领之位,除了躲在都城降魔殿中整日处理公务之外便是耗尽所有的时间,只为找到某一个失落了许多年的故人。 奇苍在魔宫破碎的第五天登基,于是奇星岛又重新回到了那传承了千年的血脉的掌控之中,而且日渐走向了繁荣复兴之路,从黑暗里挣扎着活下来的人们无比仔细地呼吸着每一丝新鲜的气息,然后不辞辛劳地响应着那一条条的政令,奇星岛的天空终于再现了朗朗的青天,云卷云舒,天光大盛。 宿微城热火朝天地重建着,只为重现当年威震八方的都城之名,而那座依靠着孤山的宫宇,既然已无魔君,那便自然又是新任皇帝陛下的皇宫了,皇宫的宫门依旧坍塌着,只是在一侧重新修建了一处宫门,而那座刻上了深刻刀痕的宫门则就那般面对着天下众生,如此,那一刀开太平的盛况便经久流传在奇星岛从此以后的历史之中。 奇苍披着厚重的黄袍站在窗前俯瞰着复又热闹起来的都城,人们欢欣着庆祝魔君统治的结束和新朝的起始,奇苍脸上有浅浅淡淡的笑意,眼底却藏着难以捉摸言语的深邃,不见悲喜。 门外传来了通报声,奇苍示意召见,魏崇阳走到窗边行礼:“参见陛下。”奇苍拉住魏崇阳的衣袖,示意不必行礼然后说道:“先生不用多礼。”魏崇阳站在奇苍身后看向都城,问道:“陛下召见老臣,不知是有何要事?” 这几日一直留在皇宫偏殿处理政务的魏崇阳面露疲惫,但双眼之间依旧闪烁着坚毅的光芒,突然受到奇苍的召见说是有一困惑不解,于是魏崇阳便赶了过来。 奇苍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我想描绘出《逍遥》之中的画卷。”魏崇阳看向奇苍,皱着眉问道:“陛下是要建造第二座光明岛?”奇苍双手交叉在一处,认真说道:“我将做得比光明岛更好,奇星岛也将会比光明岛更好。” 在这一刻,魏崇阳便清楚了眼前这位新任皇帝陛下的雄心,他看着奇苍说道:“陛下可想好了?一旦真的如此做了那便是天翻地覆,到那时将会得罪无数存活至今的世家大族,还有那些跟着陛下重新打下天下的肱骨重臣啊。” 奇苍看着远方答道:“可我已经找不到比现在更适合如此做的时机了,如今世家大族凋零破败,天下百废待兴,百姓都看着我们会如何做,那么我们何不做得更好些呢?”说着,奇苍挥袖指向远方,他的眼中闪烁其璀璨的光芒,他说着:“我要的,是这奇星岛千百年的太平盛世。” 魏崇阳退后几步,他沉默着看向奇苍意气风发的背影,良久他深深躬身行礼,一字一顿道:“老臣自为殿下驱使。” 奇苍兴奋地拉着魏崇阳聊了整整一日,将自己关于魏崇阳《逍遥》一卷中描绘的光明岛景象的思绪都一一说出,也将自己心中对于奇星岛未来的蓝图都说得清晰。 时间流逝无声无息,奇苍皇帝几乎是废寝忘食,就连午膳也吩咐下人安排在书房中随便吃了一些,等到魏崇阳走出书房时天色已然黯淡了下来,老仆等在殿门外看着魏崇阳走出来便急忙上前去披上一件长衫。 魏崇阳看着老仆笑着说道:“你怎么不再多休息几日?”好不容易在都城熬过了魔君统治,终于再次与魏崇阳重逢的老仆回道:“我的身体无甚大碍,倒是大人,您这几日一直未曾如何休息,还是还多保重身体才是啊。” 魏崇阳摇摇头,然后领着老仆往偏殿走去,老仆跟在魏崇阳身后,他看着魏崇阳迅捷的步伐,好奇问道:“大人似乎心情不错?” 魏崇阳停下脚步,他站在高耸玉阶之上看着灯火阑珊的都城,说道:“咱们这位新任皇帝陛下可是雄心壮志啊,也许不久之后一场风暴就将彻底地席卷整座奇星岛,而这将是百年盛世的序幕。” 老仆不明白什么“雄心壮志”,他只是跟在魏崇阳身后问道:“那这风暴会从何处开始呢?”魏崇阳伸手指向远处,认真说道:“海。” 东境,无边的旷野上,有九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又似乎有意向着某处前行,天空之上有苍鹰盘旋划落,纤细手臂伸出,苍鹰落在指尖,鱼姬取下竹简,然后挥挥手,苍鹰展翅飞去。 鱼姬将竹简递给顾枝,顾枝接过看了几眼,然后露出笑意来,他回头看向疲惫的众人,说道:“行了,我知道该往哪走了。”周厌喘着粗气抬头看着顾枝,挣扎着道:“所以你一开始是真的根本不知道往哪走的对吧?你在玩我们是吧!” 顾枝耸耸肩说道:“是你自己要跟着我们走的,我可没说能带你们去哪里。”周厌冲上来揪住顾枝的衣襟道:“你明明说了打完架就有好酒好菜的。” 顾枝轻飘飘地松开周厌的束缚,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去,挥挥手道:“走吧。”周厌站在原地拉着脸,于琅走到周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走吧,你这么干站着可什么都没有啊。” 周厌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跟在顾枝身后继续前行,于琅笑起来,他摇摇头然后和周厌并肩同行。 徐从稚走在顾枝身边问道:“你不是从南境而来的吗,为何不直接回去还要来这东境?”顾枝摇摇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鱼姬冷笑一声直接揭穿了他,说道:“他这是要去见一个姑娘。” 顾枝愣了愣,然后回头瞪了一眼鱼姬,回道:“什么姑娘,我这是要去见先生好吧。”鱼姬白了一眼,然后便走到前头去了,顾枝咬着牙在鱼姬身后悄悄挥着手,然后听见徐从稚在耳边意味深长地说道:“哦,姑娘啊。”顾枝“嘶”了一声却只能绷着脸继续往前走。不过很快他就眨着眼睛视线在徐从稚和程鲤之间梭巡,同样的意味深长,徐从稚便直接无视。 傅庆安自然知道顾枝不远万里绕路东境是为了见何人,不过他倒是没想到鱼姬也会知晓,而且这么走了一路,傅庆安也早瞧出来顾枝和鱼姬早就相识,显然也是交情不浅,傅庆安好奇地走到鱼姬身边问道:“原来你真的和顾枝早就认识啊。” 鱼姬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笑着道:“当初在赋阳村外见到你我就猜到你们应该早就认识了,不过没想到你倒是也认识顾先生。” 鱼姬看着傅庆安,虽然经过了自南境而起的一路同行,可是鱼姬始终觉着自己看不透这人,当初这人居然能找到醉春楼中的自己打听他师父的消息就让自己好生惊讶,虽然他说是因为曾与师父少竹相识,但这么多年来能直接找到醉春楼楼主的人可没几个。 鱼姬看着傅庆安回道:“顾先生与我师父是旧友,顾枝也是顾先生带着来见我师父才认识的。”傅庆安点点头“哦”了一声,然后便沉默着往前走去,鱼姬看着傅庆安的背影,莫名地觉着这人好像能够通透地轻而易举便看穿什么。 又这么走了两日,终于远远地望见了一座破败的城池,数不清的人热火朝天地搭建着城墙,还有卸下了战甲的士兵也忙活在其间,想来无需多久,又有一座城池就将焕发新生。顾枝指着那座城池,说道:“到了。” 他们站在旷野的尽头,嶙峋的岩石铺垫在脚下,呼啸而过的风吹动他们的衣袖,猎猎作响,他们站在高处看着人间,然后走了下来,一段旅程便就此结束,而故事也早已画上了句号,只是人生的路程依然在继续,至此世上少了九个意气风发的绝世高手,只不过是又多了九个足以相伴一生的知己好友。 从北境最远端的都城走到东境的这一座城池,之间翻山越岭不知多远距离,时间也在不知不觉间流逝了许多,如今已是新皇登基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座岛屿,更不用说在降魔殿有意传扬之下的“修罗九相”的故事,现在奇星岛每一处的百姓们在忙着复兴城池之余的消遣便是谈论着那位新晋的皇帝陛下和“修罗九相”的故事,经过了口口相传和降魔殿有意的引导,如今这些故事早已蒙上了传说的色彩,消失了踪影的那九位绝世高手更是成了神人一般,早就飞升而去不在人间了似的。 走在城里的九人便尴尬地听着百姓们口中对于自己的谈论,一些个奇形怪状的描述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故事细节也似真的一般成了人们惊叹的对象,周厌好奇地拉着于琅跑到人群间兴奋地听着这些故事,脸上的神采简直按耐不住,等到跑回来顾枝身边时,顾枝不由得低声骂道:“你这面皮也是真的不管不顾了啊,听着人们夸你就那么好玩?” 见周厌点点头,顾枝不忘泼上一桶凉水:“可是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人们应该只知道‘修罗九相’和‘地藏顾枝’吧,可不知道什么周厌。”顾枝眼神戏谑地看着周厌,周厌白了一眼回道:“这我倒是无所谓,我可不想出这么大的风头,要是被人找上门了就知道麻烦啰。” 说到这里,顾枝却是头疼起来,没想到当初唯一一次报了名号就被传扬了开来,看来以后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于琅走在顾枝身边若有所思说道:“不过我们现在的名头可确实有些大了,就连当初的‘崆玄七侠’都被拿出来做了比较。”顾枝转过头看向于琅,微微皱眉疑惑问道:“‘崆玄七侠’?”顾枝想到了许多年前似乎曾在醉春楼那里看见过有关这一名号的记载,不过如今却是想不清晰了。 于琅看着顾枝问道:“你不知道?”顾枝摇摇头回道:“只是听说过,不过并不清楚,只记得当初那七人曾率领北境江湖人士在都城与魔君一战,之后便是全部战死的结局?” 于琅点点头叹了一声说道:“说起这‘崆玄七侠’啊,当初也都是年少成名,行走天下行侠仗义,名扬百岛无人不知的,尤其是那为首的君洛更是天方榜降世以来的数百年间,第一位以非岛主身份入榜之人,并且甫一现世就高踞天坤榜前三,仅次于当初的光明皇帝和奇星皇帝,算得上是一时风头无两,举世闻名。 后来更是带着‘崆玄七侠’一同来了奇星岛挑战魔君,聚拢起北境所有城池里残存下来的江湖人士反扑都城魔宫,只是可惜手握‘神器’的君洛终究还是死在了魔君手上,而其他人也都战死在那魔宫之外,真是可叹可敬。” 似乎慢慢熟悉清晰起来的传说故事,在顾枝的脑海中翻涌出模糊的画面,似乎在那许多年前的血与火之间,那一道道为了众生太平而奋不顾身的背影就化作了深深的烙印刻在了所有人的心上,顾枝不知为何,竟是觉得心间有些疼痛。 第五十章 我入凡尘君入海(二) 听着这许多年前的往事,顾枝心上除了唏嘘之外却还多了些难言的悲伤,他晃了晃莫名有些沉重起来的脑袋,疑惑问道:“‘神器’?” 鱼姬走上前来说道:“传闻中是君洛在‘蓬莱岛’上寻得的,可谓是天下第一兵器,无论手握者是何修为都能在这神器的加持下举世无双,只不过,当年的君洛也未曾完全依赖于神器之力,而是早在获得神器之前便依靠着自己的力量登上天坤榜,足可称为武道一途千年以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而传闻中手握神器的他,未必没有与当年天下第一的光明皇帝和魔君一战之力,只是没想到最后手握神器的他独自登上孤山,却也败给了魔君。” 傅庆安在一旁摸着下巴低声念叨:“只是也有些传言说当年君洛登上孤山并未带着神器,不过多是江湖上一些仰慕君洛风采之人的口口相传,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若是明知直面天下第一的魔君,君洛又为何不带着神器在身呢?如今也只能是谜题难解了。” 顾枝点点头沉默起来。是啊,那魔君统治之下混沌黑暗的十余年,又不知有多少曾经的英雄豪杰死在了那座魔宫之外,从此世间也再无他们的消息,一代新人换旧人,可是又还有谁能记得旧人曾经所作的努力和成就呢? 顾枝从未将自己看作什么举世无双的英雄人物,他只不过是借着前人的肩膀尽力登高,希冀着足够竭尽所能罢了,在顾枝看来,即便没有自己第一个站出来去劈开那鬼门关和魔宫,也注定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前赴后继地努力,只不过是为了心中值得追忆的过往,以及在那未来的众生太平安稳流年。 就这般走着,说着,顾枝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在破败零落的街角处,有推着沙石前行的士兵、有站在屋顶修修补补的百姓、有欢笑着追逐的年幼孩童,还有,那坐在简易布蓬下的白发男子,和站在一侧收拾着药草的女子。 人来人往从他身侧翻涌,顾枝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静静地看着,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离着自己远去了,所有的喧嚣嘈杂还有人潮汹涌都从记忆里抹去。在这记忆之中没有鲜血,没有杀戮,更没有苦痛,有的只是竹林间清爽的风和湖边那座安稳祥和的竹屋,烛火燃起便点亮了眼前的人间,风铃声轻轻作响,敲在心头。 其他人看着顾枝停下脚步也都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循着顾枝的视线望去,不知为何,眼中所见便自然而然地穿过了闪烁的人影,看见了在那布蓬之下安安静静的两人,那一处狭小的位置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地开辟出了一点崭新的世界,干净得一尘不染,可又那般清清楚楚地坐落在人潮如织的街角,还有来来往往的病患在那布蓬下进进出出,如此才似乎将那两人拉入了人间。 顾枝摘下腰间的绿竹刀鞘然后轻轻地甩开去,周厌措手不及之下只能下意识接住落入怀中的竹鞘,正要张口开骂,却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他们就站在原地,然后各自沉默,眼前出现的是这样的一幕。 那个风尘仆仆不远万里赶路而至的少年,就那样在视线交错之间毫无顾忌地抱住了穿着一身简素蓝裙的女子,他紧紧地抱住她,低下头倚靠在女子的肩头,就那般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世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打破了什么易碎的宁静。 扶音没有意料到顾枝就这样地抱住自己,重逢的惊喜之余,脸色也多了几分惊诧,没有想到许久未见的他竟是这样的用力这样的不管不顾,只是她眉眼笑得温柔,眼底流转着轻快舒缓的涟漪,就像少年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浮山湖,倒映着天光万丈云卷云舒,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一拍少年的肩膀,低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顾枝的手臂缓缓用力,抱得更紧了,可是还没等他说什么,就感觉自己的耳朵被狠狠地揪住了,随后就是一声压抑着的咆哮:“你个臭小子干什么呢!这儿这么多人你就这样搂搂抱抱,以后扶音要是嫁不出去了我看你怎么办!” 顾枝张牙舞爪地挣开顾筠的束缚,嚷嚷道:“没关系啊,我负责好了。” “负责?负责!”顾筠怒不可遏地抓着顾枝就要打,顾枝连忙绕着布蓬跑起来,他们就这样吵闹着追逐着,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们格格不入,无甚关系。 那个一头白发的男子,坐在布蓬下面对着来往的病患犹如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那种风轻云淡的模样和姿态让人觉着这样的人物只应天上有,而那个容貌温婉的少女也好似遗世独立的一朵摇曳的出尘的花,与世间的所有风霜和尘沙都无关。 可是只因为顾枝走入了那一幕好似定格的宁静之中,白发男子和少女便从天上走入了人间,没有丝毫美好之物被打破的不适和异样,而是那一种浑然天成的接洽将世间所有关于美好的情感都宣泄得干净清晰,让人流连忘返,视线都难以移开分毫。 也许唯有如此,才是所有人前赴后继去拼搏出一个太平盛世的真正意味所在。 傅庆安走到鱼姬的身边,他没有去看鱼姬的双眼,甚至没有问她为何要这样背对着所有人一言不发,而身后的周厌和于琅早就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这诡异的一幕,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徐从稚也加入了他们。 傅庆安笑着看了一眼身后,问道:“你在想什么?”鱼姬摇摇头回道:“没什么。”语气平淡,傅庆安伸出手枕在脑后,随意说道:“我不懂这些,不过顾枝那小子一直说的那些东西倒是没错,人总要问清楚自己的内心,只有想得清楚了才知道前路应该如何去走。” 说完,傅庆安便转身去向众人解释这一切了,而鱼姬却还站在原地,她当然知道傅庆安想说的是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可是如果得到的答案是自己所无法承受的呢?她摇摇头,不再强逼着自己去想这些。 好不容易稳住了顾筠,顾枝招呼其他人到了布蓬下与顾筠和扶音打招呼,而经过了傅庆安解释的众人也知晓了顾枝与这两人的关系,免不了一阵客套寒暄。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带着扶音行走天下为百姓们看病诊治的顾筠也一般都会在这个时候收摊休息,于是指使着顾枝将布蓬收拾好之后便领着众人往暂住的客舍走去。 众人早已不知在空无一物的旷野中走了多久,若是算上当初征伐鬼门关的路途那更是难以估量,于是众人也不知多久未曾正正经经地坐在桌边吃上一顿饭了,看着不知从何处掏出了钱来的于琅说要请客,周厌第一个不客气地就点起了菜来。 虽说这客舍酒楼也才重建不久,但好不容易熬过了魔君统治的店家却是十分热情地有求必应,那劲头简直就算点了龙肝凤髓也要弄出一份来,于是众人也就不扭扭捏捏的了,这一放开来便是不消片刻桌上就满满当当地摆满了菜肴,更有店家珍藏多年的美酒作伴,众人便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顾筠坐在顾枝身边看着众人,他提起自己那常常挂在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摇晃着,面色平淡带着浅浅的笑意,只是看向顾枝时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有着欣慰又似乎有着隐约的担忧…… 顾筠站起身走到了酒楼的临街栏杆处望着远方,突然听见有脚步声向着自己走来,他回过身看去,却是那个看着始终稳重寡言的黄草庭,黄草庭提着一坛酒与顾筠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站在他的身旁说道:“其实我在以前曾听过你的名字。 顾筠有些诧异地看着黄草庭,这个看不出年岁的男子面色沉稳,双眼中的神采闪烁着经年累月沉淀的沧桑,似乎见惯了世事,一切通透。顾筠喝了一口酒问道:“我只不过是乡野间的一个医师罢了,不知先生是从何处听闻?” 黄草庭摇摇头笑着道:“且不说现在早就传开了名声的‘白发医仙’的名号,像你这般能够不顾世间纷杂,依旧愿意走出山林一心为民之人可就不多见了啊。”说着,黄草庭看着顾筠的双眼,认真说道:“所以我想,你应该就是君洛口中的那个顾筠吧。” 顾筠瞳孔猛地一缩,一刹那间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顾枝,又摇摇头看着黄草庭,黄草庭挥挥手道:“顾枝曾说过他并不记得八岁之前的所有事情,而且既然顾枝不知道那把刀的来历,想来他那失去的记忆也掩藏了他的身份吧。我没有告诉顾枝,你不用担心,至于我是如何认识君洛的,只不过是当年有过一段渊源罢了。” 顾筠松了口气,认真地问道:“您是如何知道顾枝的身份的?”黄草庭回道:“我当年见过他,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不过那双眼睛可是忘不了的,和君洛何其相像啊。” 顾筠沉默着着点点头,他看着城里点亮的灯火,还有城门依然喧嚣的劳作声,许久之后才感慨着自言自语道:“是啊,多像啊。”黄草庭端起酒坛喝了一口,沉着声说道:“那孩子很好,与君洛当年的模样几乎一般无二,这一路同行,我亲眼看着他在武道一途登高临绝而去,我们谁也说不清楚他的未来会是如何,可就像他当年选择了和君洛走上一样的道路,那么选择便终究还是在于他自己的手中,如何走向未来,再多的担忧也毫无意义,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君洛,都是自由的,他们终会为了心中那番意气一往无前,而前方究竟是坎坷还是光明,我们给不出答案。” 顾筠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酒壶,藏在烛火深处的神色不知在想着什么。也许是因为那压在肩头的责任,也许是因为那心中始终难以消磨散去的愧疚和感伤,不惑之年的顾筠满头白发垂落,显得那般孤寂和沧桑。 桌子上早已四仰八叉地躺着几个家伙了,周厌和于琅这两个喝起酒来就不管不顾的自不必说,而极少喝酒的徐从稚竟是滴酒便醉,程鲤安静地坐在一旁照顾着。傅庆安倒是酒量不错,虽然面色红润但至少神色清楚,不过也早就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不说话了。鱼姬不客气地拿起于琅的钱袋子到柜台去还了酒钱,武山也跟去帮着大家准备了几间客房。 桌子上只留下了杯盘狼藉,还有好不容易安歇下来的众人。 没有喝酒的顾枝和扶音也离开了桌子,他们走到了门外,并肩坐在台阶上,顾枝看着人影稀疏的街道还有四周屋舍的门窗内透出的微弱光亮,他轻声说道:“终于,一切都过去了。” 扶音看着顾枝,轻轻问道:“累吗?”顾枝笑着摇摇头,说道:“没什么累不累的,既然当初决定了要走出赋阳村就想好了会面对什么。”说着,顾枝扭过头看向扶音,问道:“倒是你和先生,怎么也离开赋阳村了?”扶音笑着说道:“你离开后不久先生便说这世间该太平了,于是就带着我走出了山里,看一看这世上的风景。” 顾枝沉默了片刻,斟酌着说道:“对不起,你一直都想要走出赋阳村去看一看外面的风光,只是我一直把你留下了,是因为当初外面实在危险重重,我觉得……”扶音摇摇头止住了顾枝接下来的话语,她神色安然地说道:“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和该做的事,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我并无后悔,能跟着先生多学些医术和人生的道理,是一辈子的幸事,而且这不是你的过错,你和先生将我在那样的乱世中护得安稳,我还有什么去苛求的呢?” 顾枝看着扶音那闪烁在烛火微光里柔和的侧脸,他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她身后的影子上,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从怀里取出来一件东西握在手心里,看着扶音说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扶音看向顾枝躲闪的目光,依旧是那熟悉的温和的笑,看着她的双眼,不知为何顾枝就没有了丝毫的胆怯,他伸出握紧的手,问道:“你要不要猜猜看是什么。”扶音支着下巴,沉吟片刻之后说道:“我才不猜呢,这什么线索都没有肯定猜不着的。” 顾枝嘿嘿笑起来,然后闭着眼摊开了手,说道:“我在都城里看见的,觉得挺好看的就买下来了。” 其实当时的场景是,躲着奇星岛大军离开的九人在经过皇宫中的某处宫殿时,顾枝自顾自地停了下来,甚至独自走进了宫殿中,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下,拿起一件明显属于女子的饰物看了许久,放下一袋银钱之后便收进了怀中,然后又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不以为意地说了句“走吧”就当先跑开了去。 扶音瞧着顾枝的举动有些好笑,不过她还是拿起顾枝手上晶莹的饰物认真地捧在手中,顾枝睁开眼小心看着,却见扶音将那小小的银色风铃挂在指尖,然后露出了在顾枝眼中这世上最为明亮动人的笑容,她的眼中似乎隐隐闪着泪花,风铃在夜里的风中轻轻摇曳着,在少女纤细白皙的指尖响着清脆的声音。 顾枝看得呆了,轻声问道:“喜欢吗?”扶音看着顾枝,她的眼角有晶莹的泪水划过,她点点头,认真地回应:“喜欢,我很喜欢。” 顾枝笑了起来,然后伸出手擦去扶音眼角的泪水,柔声道:“喜欢就好,哭什么,以前你过生辰时送你礼物也没见你哭啊。”扶音摇着头,她捧着那银色的风铃说道:“不一样的,我喜欢的是你在那遥远的北境都城里、在那黯淡浑浊的世事之间、在那形形色色的众生百态中,将这风铃握在手里,然后走过千万里将它送给我。所以,我很喜欢,很喜欢。” 顾枝静静地听着,他的手落在扶音柔顺的发端,在夜里的寒风中掠过那纠缠的发丝,他的眼中满是她的样子,笑着、哭着、走着、跑着……流年往复,岁月模糊,可是眼前人始终如若初见。 少年轻轻地说:“我也是,很喜欢,很喜欢的。” 少女抬眼,他们的目光交错,比烛火明亮,比天光温暖。 第五十一章 我入凡尘君入海(三) 清晨的微光慷慨地洒满了安静的一座城,安宁时光里人们酣睡在祥和的梦中,而窗外也早已没有了那可怖的喧嚣和黯淡的浑浊,一片光明,照进眼底,暖在心上。 他拾阶而上,迎着初生的光,衣袖飘舞,云淡风轻。 那是许多年以前了吧,三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最喜欢的便是跑到城墙上去俯瞰着万里的风光,他们指着远方说着未来,他们看着人群拥挤说着豪言壮语,他们站在一起并肩而行,将那城墙上的每一块砖石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慢慢地就长大了,不知从哪一日起,他们再也没有回到那城墙之上,而他们的身边也从此只剩下了零落的时光,埋藏在岁月的尘埃深处,只有记忆的翻涌掀起几层痕迹。 如今,他站在墙头,独自思念。 顾枝习惯了早起,当窗外洒下来第一缕光他便起了身,小心翼翼地走过屋门紧闭的楼道,他走到了客舍的后院之中,看见傅庆安正撸起袖子卖力地劈着柴火,饶有兴致。 顾枝好奇地走过去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还跑来这儿来劈柴火,不多休息会?”傅庆安放下斧子擦了擦汗水,笑着回道:“休息够了就起来帮着干点活呗,而且我才发现,原来劈柴是件这么有趣的事情。”顾枝打了个哈欠,摇摇头嘟囔道:“这是什么说法?算了不管你了。” 说着,顾枝便转身向院门走去,似乎是要出门,傅庆安叫住他:“诶,你干嘛去?”顾枝指了指外头答道:“找点吃的去。” 傅庆安拄着斧头看向顾枝,说道:“顾先生让你去城墙那里找他。”顾枝站住脚步,皱着眉疑惑道:“城墙?”傅庆安点点头便没有再多说什么,顾枝挠了挠头,琢磨不透先生这么一大早找自己是所为何事,不过还是没有丝毫犹豫便径直向着破败的城墙处走去。 远远地,顾枝站在街道上,抬起头便看见了那个站在高处背对着天光而立的身影,那道身影俯瞰着慢慢醒过来的城池,看不清晰的神色间似乎多了几分晦暗难明,顾枝站在原地看了片刻,眯着眼睛想要将那人的面容神色都纳入眼中,然后他继续缓缓前行。 顾枝沿着坍塌的石阶往城墙上走去,轻轻走到顾筠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问道:“先生,你怎么也这么早就起来了?”顾筠语气平淡回道:“习惯了。” 顾枝撇撇嘴说道:“什么习惯了,您都多久没有早起过了,家里的活不都是我干的。”顾筠瞥了顾枝一眼,语气平稳说道:“你在说什么呢?” 顾枝咳嗽一声,没敢直视先生的双眼,担心他一个恼羞成怒就一脚把自己踹下城墙去了,顾枝连忙摆着手说道:“没,我什么都没说。” 顾筠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指着城里的某处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顺着顾筠的指尖望去,顾枝看见了在一座简易搭建而起的法坛下跪着一群神色虔诚的人,他们低着头双手合十,轻声地与神明说着什么,世间匆匆的其他一切都与他们格格不入。 顾筠没有等着顾枝说什么,他将指尖转向了另一处,顾枝视线望去,只见在一处街坊的屋舍房顶上站着许多人,他们一边修补着屋顶一边笑着交谈,左邻右舍互相开着玩笑,似乎又隐隐地自成了一方天地。 顾枝沉默着,顾筠也安静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城墙下也终于响起了喧嚣声,有百姓们和兵士一同推着沙石开始重新修缮城墙的破败处,顾枝静静地看了许久许久,然后说道:“先生,我什么也没看见。” 顾筠摇摇头:“你在犹豫,你知道我想让你看的是什么,可是你又觉得自己的内心并不清楚,所以你什么也不敢见,可是如此你又要如何去见世人呢?” 顾枝看向了顾筠,他知道顾筠说的是自己选择了在打破鬼门关和魔宫之后的隐姓埋名,而顾筠方才让顾枝看的便是这世间众人面对着新生活的态度。 顾筠说道:“信奉神明的人没有错,神明是否存在我们并不知晓,但是祈求上苍庇佑又有何错呢?人们不会一直跪着,他们会站起身然后继续走进生活里。埋首于忙碌世事的人更没有错,他们也许终日里庸庸碌碌,但是他们至少可以笑着与身旁人聊着柴米油盐,聊着悲喜纷繁,然后他们会再一次迎来新的一天,重新继续着平常的生活。顾枝,我想问你,如果你放下了手中的刀又要做什么呢,你是否想过应当如何去过自己的一生?” 顾筠未竟的话藏在心里,他不会看着顾枝走上与那人一样的道路,他无法制止顾枝拿起刀,但至少可以劝他放下刀,然后仔细看一看真正的世间人心,在芸芸众生中,他们再不必烦忧魔君的暴戾和乱世的黑暗,他们安宁地生活着,满怀期待。 顾筠转过头看着顾枝,说道:“你该接受你所看到的一切,就像当初你看到了魔君统治之下的黑暗和凄凉,所以拿起了刀,而现在你又看到了什么呢,你又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于是顾枝开始认认真真地思索起来,有时候他总不由得感慨顾筠这种特殊的能力,顾筠只需一眼就能看出人内心里的一切,慌乱、彷徨、厌弃、欢喜、期待……人们无时无刻变换着情绪,而也许自己都未能清晰地察觉得到。 可是顾筠只是见到了顾枝一眼,就看出了他内心里的犹疑困顿和不知所措,那种眼神在顾筠的眼中,就像是一个孩童第一次接触到新奇的玩具一般,躲闪着满怀迟疑却又难以自控地伸出手去。 仔细想想,劈开了魔宫的那座巍峨宫门之后自己又是否想过新的人间会是什么模样?顾枝伸出手握住城墙尖刻的砖石,他在心里认真地问着自己,寻找答案。 也许人们可以从此不再惧怕邪恶的侵扰,也许世间的一切都会重新变得如以前一般繁华,人们无需担惊受怕着自己的生命随时都会消殒,也无需担忧身旁的亲朋不知何时就再也见不到了,街巷之间又满是喧嚣欢声,可是那样的太平盛世自己又将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或者说,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自己该如何活着? 顾枝没有想过,他只是收起刀然后循着家的方向归来,然后站在顾筠和扶音身前如释重负地露出笑意,可是这其中那一段茫然的路途却被遗忘了,他忘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看见的这世间新的模样,他以为人们还是躲在黑暗里看不清模样,可是不是的,人们开始重新回忆起来如何笑着,然后走出了紧闭的房门,迎着盛夏的光,继续生活。 是的,这才是自己一路走过所看到的风景,人们没有一直沉浸于悲伤和彷徨,生活总要继续,无论是哭着还是笑着,这都是生活的模样。所以面对着自己未曾想过的东西,无可否认更无可逃避,只需要学着停下脚步,将那些曾视而不见的一切都看得清晰,然后再去想清楚某些东西。 这座伤痕累累的城缓缓地醒了过来,嘈杂的声响充盈着每一处街巷的角落,形形色色的人群交织在一起,拥挤着推动着,然后开始了新的一天,平平常常稀稀疏疏的,一天。但是已经足以欢笑足以期待,因为天空总会亮起来,乌云总会散去,人间也始终都会是那般模样。 顾枝坐在城墙的砖石上,他摇晃着凌空的双腿,安安静静地看着整座城,视线游曳着,他看到了那座客舍里的许多人都醒了过来,他看到街角处的扶音在傅庆安和鱼姬的帮助下支起了布蓬,他看到周厌和于琅拖着徐从稚还有程鲤在城里闲逛游荡,他看到黄草庭领着武山在倒塌的屋舍周围帮着忙,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搬动了沉重的沙石和木梁,然后小心翼翼地垒起了崭新的房屋。 顾筠站在顾枝的身边,他背负双手摩挲着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再无需言语,只要静静地等待,就像当初自己牵着那个懵懂的孩子走出竹屋,带着他重新看一看这世间的样子,即便忘了所有的一切,但是只需陪在身旁,然后绕着村子一遍一遍地走着,只需在这繁杂的世上兜兜转转,最后总会有一个答案。 其实顾枝有一点想错了,顾筠从来都没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只是因为他对于顾枝太过熟悉,也将所有的心绪都牵挂在这个少年身上,于是只要看见顾枝,顾筠便能透过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看见翻涌的情绪堆叠,毫无遮掩,恍若当年。 许久之后,天上的暖阳似乎已然转动到了头顶,炙烤着,顾枝挠了挠头,然后转过头看向了顾筠,扯着嘴角说道:“先生,我想先回趟赋阳村。” 顾筠点点头,然后将手中的酒葫芦递了出去,顾枝看着身前的酒葫芦,茫然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顾筠将酒葫芦抛到顾枝怀中,然后转身便走了,挥挥手说道:“给你了。” 顾枝伸出手想要叫住顾筠,却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开口言语。顾筠的身影缓缓远去,白发披散在他的身后,不知为何,顾枝竟突然觉得先生是不是也已经在慢慢老去了,即便当年的先生也已是满头白发,可是顾枝却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这般沧桑落魄,似乎心上有什么重担终于渐渐卸下,所以无需再将脊背挺直才足以去承担什么难以承受的责任。 空旷的城墙上只剩下了顾枝一人,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朱红酒葫芦,细小的颈口系着飘扬的红绳,细细碎碎地凌乱在风中,顾枝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壶口的木塞,然后仔细嗅了嗅,没有猜测中的那种浓烈的酒味,反倒是有一股清扬的花香混杂着青草的味道,仿佛是春雨过后那随风摇曳的花草,在云天之下。 顾枝小心地将酒壶递到嘴边,然后呼出一口气,昂起头猛地喝了一口,接着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前仰后合,城墙下的人们都几乎以为那个独自坐在城墙上的少年要摔下来了。 顾枝拍了拍胸口,平复住扰动的气息,然后敬畏地盯着朱红酒葫芦看着,片刻之后喃喃自语道:“这酒真是深藏不露啊。”顾枝虽然是第一次喝酒,但这种直直便滑落到体内的灼热和那一刻猛然疏散开的颤栗感,喝了一口酒便有些敬而远之的顾枝由衷觉得这酒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酒。 果然,是配得上先生那种高人姿态的酒。顾枝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地挂着笑意。 顾枝想着,然后便慢慢地继续饮酒,不敢再如一开始那般猛地灌进去,就这样,他独自一人坐在城墙上喝着酒,一点一点慢慢地喝着,直到后来,将一壶酒都喝光了。而少年的双眼也愈加明亮,比头顶的日光都璀璨。 扶音坐在布蓬下帮着前来的百姓诊治病症,傅庆安和鱼姬虽然不通医术但也在一旁帮着做些杂活,来来往往看病问询的百姓不算少,毕竟经历了那样的一场乱世,人们总难免落下了难以察觉的隐疾和病痛,如今为了新的生活总要认真地对待。 忙碌了一上午,直到顾筠到来才赶着扶音去休息一下,于是扶音便拉着鱼姬在城里逛了起来。扶音拉着鱼姬的手臂说道:“鱼姬姐姐,咱们都多少年没见过面了啊。”鱼姬笑着回道:“哪有多少年,顾枝离开赋阳村也才不过近一年吧。”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对啊,自从顾枝不再去醉春楼之后,鱼姬姐姐也就没来过赋阳村了。”鱼姬愣了愣,然后笑着拍了拍扶音的脑袋说道:“好好好,你说了算。” 是啊,一晃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更不用说当时初见…… 鱼姬岔开了话题,问道:“扶音,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扶音疑惑地看着鱼姬,鱼姬说道:“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要出去外面走走?现在世间也太平了,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扶音昂起头看着天空之上的云卷云舒,想了想应道:“其实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有想过要去一个地方。”鱼姬看着扶音问道:“是哪里?” 扶音伸出手指着天边:“光明岛。”鱼姬有些诧异,她问道:“光明岛,那么远的地方啊?”扶音笑着道:“也不算多远啦,乘船也就几日的功夫便到了。”鱼姬点点头,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什么想要去光明岛?” 扶音答道:“因为那里是整片汪洋之上最大的岛屿啊,也是传说里整片大海的中心,那里蕴藏着上千年的文明和繁华,应该会如书上所说的一样好看吧。”鱼姬循着扶音的视线也望向了天边,然后感慨地说道:“是啊,一定很好看。” 扶音看着鱼姬好奇问道:“鱼姬姐姐,你也没有离开过奇星岛吗?”鱼姬点点头,说道:“当初我很小的时候家里都快穷的揭不开锅了,只能将那些更小的孩子变卖了出去,最后只留下了我和两位哥哥,只是可惜他们都没能熬过那段苦日子,再后来就是魔君祸乱奇星岛,师父救了我,将我带回了醉春楼,后来也没什么机会去海外看一看。” 扶音搂着鱼姬的手臂,轻声道:“鱼姬姐姐,没关系的,现在世道慢慢太平了下来,总会有机会弥补以前的那些缺憾的。” 鱼姬笑着揉了揉扶音的脑袋,想了想问道:“不过,你有将你想要离开奇星岛的事情告诉顾枝吗?”扶音沉默着摇摇头低声回道:“还没呢,再说我自己也没决定下来,等以后想好了再说吧。” 鱼姬握住扶音的手问道:“你是不是在犹豫什么?”扶音低着头慢慢说道:“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顾枝和先生的身边,更不用说独自去到光明岛那么远的地方,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放心让我去的。” 鱼姬皱着眉问道:“你为什么不让顾枝陪你去?”扶音摇摇头回道:“不,顾枝也应该有他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不应该只为了我,而且现在世间在慢慢地好起来,他也可以不用在日日夜夜地习武练刀,也许他总有一日也会走进人群里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应该拖累了他。” 鱼姬叹了一声说道:“扶音,你这不是在拖累他,你要知道任何人对你的好都是因为你值得,而不是他们如此做需要你如何去偿还,你从不曾亏欠任何人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扶音仰起头看着鱼姬笑起来:“鱼姬姐姐,你人真好。” 鱼姬无奈地摇摇头,然后领着扶音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上还见到了周厌和黄草庭他们,也算是慢慢地熟识起来,扶音总是满怀热情地拉着他们聊那一路踏破鬼门关的故事,虽然总能收到醉春楼传回来的消息,但听着这些亲身参与的人亲口讲述出来也有不一样的感觉。 扶音眨着眼,忽闪忽闪的目光探寻着顾枝这一路走来的一切。 第五十二章 我入凡尘君入海(四) 时光缓缓流逝,好不容易从杀戮和征战中闲散下来的众人在城里休养游玩了数日,然后便在顾筠的带领下回到了南境的赋阳村。 赋阳村依靠着青潋山和外海,已然是奇星岛南境的最远端,在太平世间便算得上是离群索居,因此那十几年魔君祸乱的险恶时期,赋阳村还是足够安稳,那时不少人都举家迁移到了赋阳村周边,以至于赋阳村外错落地立着许多简易的茅草房屋,风一吹便好似摇摇欲坠。 一行人站在村外那条早已覆盖了些杂草的土路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沉默不语,顾枝微微皱眉,轻声道:“哪怕是躲起来,可日子也终究不可能好起来。”顾筠叹息一声,轻轻地说道:“走吧。”然后便当先走进了村里去。 这么一大堆人一齐回到了几乎与世隔绝已久的赋阳村,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更不用有几位腰间和手上还拿着刀剑等兵器,看起来便泛着危险的锋芒,若不是有顾筠站在一侧,恐怕有不少村民都要吓得躲起来了,倒是顾枝似乎早有预料,早将绿竹刀鞘丢给了周厌拿着,然后大踏步走到了村子中央。 村民们都汇拢过来,连着村外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他们看着站在村子中间的顾枝叉着腰清了清嗓子喊道:“各位乡亲们,你们无需再担心害怕什么了,魔君已被奇星岛的新任皇帝陛下除去,从此奇星岛重复太平,大家也可以不用再躲在偏远之地,自可以走出山林回到城里去,如果有想要留下来的人,我们也会帮着重建屋舍村庄。赋阳村只有这方寸之地,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再重新建起新的村庄,重新开始生活。” 赋阳村的村民们自然都认出了顾枝来,他们听着顾枝的话语高呼起来,既是因为魔君已被除去奇星岛重得太平,也是因为当初那个小小的孩童在无人所知的远行之后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少年,人们在少年的身上看到了顾先生的坦荡和礼义,还有魏先生的担当和气度。 虽然人们眼里的顾枝变得不一样了,但其实站在顾枝身旁的扶音却清楚地看见了顾枝颤抖的嘴角和攥起的拳头,显然也是没自己表现出来的怎么胆大,扶音浅浅地笑着,在顾枝的身旁安安静静地陪伴,顾筠站在他们的身后,他看着两人的背影在阳光下铺撒出模糊的影子,缓缓交错,顾筠不知为何也笑了起来。 而另一边,周厌被于琅紧紧拖着才没有冲上去找顾枝理论,周厌不满地嚷嚷着:“这小子自己想做好事拉着我们干什么,我可不想做什么搬砖建屋子的活。”于琅翻着白眼道:“那你冲上去找他有什么用啊,这一路上被打趴下的还不够啊。” 周厌在于琅的束缚下挣扎着,低声吼道:“谁说我打不过了。”他正吼着,徐从稚站在一旁冷冷地补上一句:“你确实打不过。”周厌转过头就向徐从稚咬去,骂道:“你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打了。”徐从稚耸耸肩回道:“你也打不过我。” 就在另一轮冲突即将上演、周厌也将再一次被打趴下时,黄草庭笑着插嘴道:“行啦,你们这群小子就是嘴硬,刚才顾枝在村子外面说要帮着那些游民再建一个家,你们可都没什么意见啊。” 顾枝自不会去理会那边的吵闹,他也没想到村民们会这般支持着自己,不过在他眼中赋阳村的村民们其实已经如同自己的亲人一般无二了,所以他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家依旧只能躲在这种偏远之地,既然这世间都已经发生了改变,那为什么人们不能为了自己去寻找其他的东西呢? 是的,他已经有了答案。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顾枝行礼道:“刘村长。”老者笑着与顾枝拱手回了一礼,然后转身面对围绕着站在周边的村民百姓们说道:“各位乡亲们,我们已经无需再躲避着魔君和恶鬼的统治了,如今新皇登基天下重得光明,大家可还记得以前的日子?现在我们就慢慢地找回曾经的生活吧,太平盛世即将来临!” 赋阳村的刘村长是几十年前跟着辞官的魏崇阳一同来到此处的,听说当年也是一等一的大官,所以这些年赋阳村的百姓们都对刘村长颇为信服。听着刘村长也说起外面的世道已经大不同,村民们这才彻底地信了,他们欢呼起来,然后涌上来拉着顾枝七嘴八舌问起如今奇星岛是何模样,他们只知道顾枝这两年一直没怎么在村子里出现过,应该是去了外面,却并不知道顾枝究竟去做了什么。 顾枝笑着回应大家的问话,有问必答,只是避开了自己真正的历程。 许久之后顾枝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借口脱开身来,然后看见了站在一旁拢着手露出笑意的刘村长,顾枝走过去说道:“多谢刘村长相助了。”刘村长摆摆手回道:“既然当了这村长就该做些该做的事,这没什么的。” 赋阳村当年也是由躲避苛捐杂税的先人迁居至此而兴建的,多是各家各姓分居,彼此之间并无太多血脉牵连,也没有太深的宗族观念,所以对于一个外来之人担任村长之职并无抗拒,只是当年对于并不相熟的刘村长,百姓们还是存了几分疏远,后来随着刘村长为村里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事情,百姓们才真真正正地将刘村长看作了自己人。 刘村长看向不远处的顾筠和扶音,问道:“顾先生离开赋阳村,是行走天下悬壶济世去了吧?”顾枝笑着点点头,应道:“什么悬壶济世,先生就是带着扶音一起为百姓们多做些事情而已。”刘村长也笑了笑,然后拍了拍顾枝的肩膀说道:“想来你们赶路回来也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顾枝应了一声,然后目送着刘村长走远去,这位听说当年跟着魏先生一同来到村子里的老人,虽然一直不肯承认,但当年应该也是在朝里做了不小的官职,如今却甘愿来这偏远村庄做一个村长。顾枝总不免觉得魏先生是个有极大魄力的人,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心甘情愿跟着他的能臣,更有刘村长这样哪怕魏崇阳辞官也要跟着一道的忠心之人。 听说如今魏先生又重新执掌了宰辅的位子,还号召了好一些前朝的老臣重新入朝为官,想来不久之后的奇星岛就将真正的百废俱兴了。只是顾枝也有些遗憾,在北境和皇城之前,都没能与魏先生重逢,仔细想想,也已经许多年未见了。 顾枝走回到顾筠和众人的身边,然后看着相互攀谈离去的村民和游民们,说道:“走吧,回家。”说着,他转过身当先向着村后那条熟悉的狭窄山路走去,他的心里,那座竹屋的模样慢慢清晰起来,然后出现在了眼中,这一刻的他觉得无比的轻松,仿佛世上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只需要回到家中,就足以惬意安详。 竹屋自然是容不下这么多人的,于是顾筠便出了个主意,在屋后的竹林里多建几间竹屋,当然,不可能是顾筠和顾枝动手,所以周厌和徐从稚只能拉着脸研究怎么建起一间屋子,倒是其他人反而饶有兴致地开始讨论着该建造什么样的房子。 毕竟都是习武之人,再加上如今没什么事值得去烦心,只不过用了几日,八间简单的竹屋就出现在了竹林之中,若是不注意去看都几乎察觉不了。而当初对于自己造屋子颇为不满的周厌和徐从稚现在反倒颇有兴趣,这几日又拉着于琅一起到青潋山里建了一间木屋,还挖了一个极深的坑洞,说是以后可以到山上去打猎,作为休息之所。 顾枝自然不会由着这些人一直这般胡闹玩耍,闲散了几日之后便都被顾枝拉到了赋阳村西边的一处荒野上,看着忙碌其间已将所有杂草乱石清理干净的游民,周厌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看着顾枝说道:“你不会是说真的吧,你真要帮他们建村子?” 顾枝叉着腰点点头,笑眯眯道:“那当然了,再说了你们这两天不是挺喜欢建房子的嘛,这不,多好的机会啊。”说完,顾枝一把揽住周厌的肩膀,硬生生将差点就要转身逃跑的周厌给扯了回来,拖着就往已经见了雏形的村门走了过去。 于是,这群在外面四处征战无所不能的武道高手,早已在口口相传间成了拯救奇星岛的大英雄的“修罗九相”,现在就这样在山野之间搬运木石建造房屋,哪里看得出什么高人姿态,若是有知道的人看见了,恐怕都要怀疑这些人真的是能在守卫森严的城池里杀进杀出的凶煞人物吗? 其他人是如何想的自然无人得知,不过这些人自己倒是乐在其中,黄草庭和武山早已和村民们相熟,周厌和于琅还有徐从稚这些年轻人也在稚嫩女子的羞涩眼神中慢慢得意,而从来对世事都不怎么上心的傅庆安也饶有兴致地忙碌着。 至于鱼姬和程鲤自然不可能做什么重活,虽说以她们能够自己建起一间屋子的实力是不会做不来这种活的,但总不能随意动用武道真气吓着了普通人,于是扶音便领着她们一同去采买一些必需之物。 就这般热火朝天地干着活,不知不觉秋风袭来,落叶慢慢堆积,然后冬天又临近了,寒气慢慢地飘扬起来,而座落在赋阳村西侧的仲阳村也终于有了模样,这么个名字是顾枝仿着赋阳村所起,倒也算是不错,至少顾枝自己是颇为满意。 眼看着年节将至,新的村庄也建了起来,人们的脸上开始洋溢起幸福的笑容,发自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大红的灯笼挂起来,崭新的春联张贴在屋檐下,于是人间的暖意便热烈地灼烧起来,明晃晃地钻到人心里,希望就这么燃起了火焰。 这一日是除夕,顾枝带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少年在竹屋旁忙活着准备饭食,武山带着扶音在屋外张贴着对联和“福”字,鲜艳的红色围绕着屋子满满当当地充盈着,扶音开心地笑着,她自小便喜欢热热闹闹的,更喜欢年节时大家围在一处,那种温暖到心上的安适,让人足以忘了世间多多少少的繁杂。 黄草庭和傅庆安拎着好几坛从城里买回来的好酒从山路走来,鱼姬和程鲤在竹林里按着扶音的主意将小小的红灯笼挂满了枝头,顾筠就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面带笑意。 时间总是不紧不慢地流逝着,有时回头看一看却才发现许多的事情早已付了过往,而记忆里还剩下了多少的痕迹?摇晃的烛火,朦胧的光亮,模糊的视线,喝一杯酒,问几番曾经。 竹屋里,不大的桌子围满了人,顾筠举起酒杯说道:“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新的一切也终将开启,敬往后的每一日!”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寻一段过往。 有时候喝着酒并不是为了买醉,更不是那一口的灼热,而是在那段迷蒙之间模糊出现的过往的影子,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就那样再次相伴左右,以此似乎足以聊慰余生。 慢慢地,酒坛只剩下了空荡荡,漫无目的地在地面上滚动着,扶音扶着顾筠进了屋子里休息,然后站在门前亮堂堂的烛火里看着躺在湖边草地上的九人,心里暗暗说道以后不能让顾枝喝太多酒了。 顾枝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摇晃着手里的酒壶,昂起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他似乎自言自语一般地问道:“今后该去何处呢?”徐从稚坐在顾枝的身旁,他喝了一口说道:“我想出海去。” 顾枝好奇地看着徐从稚,问道:“你想要去哪?”徐从稚摇摇头回道:“我不知道,这天地这么大,何处去不得,倒不如走到何处便去往何处。” 程鲤安安静静地坐在徐从稚的身边,她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却一言不发。顾枝看了一眼程鲤,然后问道:“你打算自己去?”徐从稚愣了愣,然后似乎在想着什么地答道:“嗯,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程鲤抬起头看着徐从稚的背影,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顾枝皱着眉看向程鲤:“为什么想要自己出去?”徐从稚自然已经察觉到了顾枝的视线,但他却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说道:“没有为什么,有些事情总是要自己去做的。” 说完,他就不说话了,看着不远处的湖边发着呆,似乎那轮模糊的明月有什么奇怪一般,程鲤还是静静地坐在他的身后,他们都在沉默。 顾枝摇摇头,他看了一眼身后烛火深处,然后眼中就只剩下了那一个人。少年哪有什么埋在心里的伤痛和苦闷,自然也不会有难言的忧愁,于是他的热烈坦坦荡荡,也在心里刻下了终生。 就像许多故事的结尾,那般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传说总是一句平淡的言语做了收尾,坏人总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好人和英雄也会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也许这才是所谓的生活吧,人生哪有那么多的跌宕,到了最后总要走到纷乱的人间去,因为那才是一段人生的征途,也许归于平淡,也许充满了苦闷和无聊,但是就那样安安稳稳却已足以走完一生。 徐从稚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乘着轻舟离去,程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她跟着鱼姬去了醉春楼,黄草庭说自己厌倦了流落天涯于是跑到苍南城开了一间武馆,也不在意能不能有什么收益,只是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就够了,于琅拉着无所事事的周厌也跟着黄草庭到武馆里做一个教授武艺的先生,而傅庆安却不知怎么找到了不再穿着青衣的谢洵,然后在小巷里开了一间小酒馆。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而开启了这个故事的少年站在海岸边,看着海面不言不语。 顾筠走到顾枝身边,他看着远处乘着海风而去的一艘客船,问道:“你居然真的没有跟着她一起去?”顾枝摇摇头说道:“扶音说的对,人们总应该有自己所该去追寻的,没有谁应该为了谁而活,路总在前方,停滞不前是走不完一生的。” 顾筠看着顾枝,问道:“那你的路呢?”顾枝笑着拿出腰间的酒壶,摇晃着道:“这么深奥的问题我可捉摸不出来,先走着啰。”顾筠夺过顾枝的酒壶喝了一口,说道:“别拉上我就行。” 顾枝无奈地说道:“先生,你就跟我一起到苍南城去嘛,虽然我开的是木匠铺子,你也可以在一边开间医馆不是?”顾筠将酒壶抛回顾枝的手里,挥挥手走开去了说道:“我住在山里挺舒服的。” 顾筠背对着顾枝走远,然后确认自己已经离开了顾枝的视线,伸出手扶着一侧的树木,压抑着喉咙之间那股涌来的血腥味,他弯下了腰,疼痛席卷了全身,他咬着牙,脸色苍白。可是为何没有痛苦,只有释怀? 顾枝看着顾筠消失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看向了远处的海面那消失的船只,他的身后有一个魁梧身影静静等待着,武山抱着双臂沉默不语。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直到夜色降临。 人们总说世间无不散之筵席,但是世间也总有离不散的人,即便相隔天涯万里,可是捧在心里的那个人却是如何也无法割舍。 此后无论分隔遥遥,相距岁月。 她站在灯火阑珊的栏杆处,他飘摇在茫茫的海面上,是否各自想念? 他站在木匠铺子小小的院子里,看着树上的鲜花摇落几层;她走在学院精致的园林里,仰起头看着明月的光华泛起几层涟漪。 他们互相思念。 风铃声,轻轻响起。 第五十三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一) 如果眼前是一片汪洋,风云起时汹涌波涛,无风无雨时亦厚重地沉默着,一层一层堆叠,无数浪花散作碎屑,飘摇在天地之间,噬着人的心魂直往海底沉去,自此沉沦再难挣脱,这就是那一片海的力量,哪怕是无声无息地卷起千层浪,也足以将莫大的磅礴撞进人心去。 于是千百年来,有多少人离开了海岸,乘着扬帆的船日夜漂泊,为的只不过是眼中能得见这一片汪洋的全貌,可是多少的人只不过是见着了又一座岛屿便停下了脚步,或许是因为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中终究还是迷失了自我和内心,又或许对于只是到了另一座岛屿便算是远航? 即便如今各大岛屿之间流传的海图在这数百上千年间几经更改,可是谁也难以说对于这海洋的全部已经知悉,哪怕是那些亲手绘制出海图的求道研学之人,就算是穷尽一生,也难以了却心上一见汪洋尽处的心愿。那么所谓的“蓬莱”和“中心”又在何处? 若是不再想着那些传说里的故事,不去执着于追寻蓬莱仙界,以及那笼在海图四周的未知之处,那么如今划分清晰的八大海域也算是将一百零八座岛屿都囊括了进去。 虽然当年作为汪洋居中的光明岛率先以八大海域绘制海图引起了一场早已化作了忌讳的战事,可是随着岛屿和海域的格局在数百年前的光明大会之后彻底定格,无论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还是平民百姓,都不免觉得以八大海域如此将遥遥无际的汪洋划分开来的法子,实在有着独到的便宜和益处,一片海域之内的岛屿总比其他的要更为团结,互相往来也要更为频繁。 所以海域的划分和沿用也就逐渐成了习惯,而光明皇帝为推行连贯所有岛屿的海上商路所正式绘制的海图,也清清楚楚地划分了各处海域岛屿所属的地域边界,如此也算是有了一幅确切的海上图纸,指引着许许多多飘在海上的游人追寻着更为明晰的方向。 愿意踏出海岸飘摇在海上的人也愈加多了起来,再加上近些年光明皇帝与各大岛屿协同成立的海上护卫大军,也为行走海上的人们除去了许多为非作歹的海盗的侵袭,虽不能说在各大海域都完全消除此种威胁,但至少也让人们安心不少,于是海上不仅多了许多商船,还有愈来愈多的客船出现,更多的人们借此游览临近岛屿,甚至远跨重洋去那口口相传的光明岛奇星岛等享誉盛名的岛屿之上游览。至此海上一片兴兴向荣,蔚为大观。 这一日坐落于瀚兑海域的嵊台岛邛各港颇为热闹,一艘巨大的楼船稳稳停靠在岸边,港口附近很快吸引来许多凑热闹的人,叽叽喳喳地对着那楼船指指点点。嵊台岛不算是什么大岛,也就是岛上特有的茶园有些名气,而那特产的余香茶更是远销各地,时常有船只停靠交易往来,但像今日这样的大船可是难得一见,于是人们都有些兴奋地伸长脖子往船上看去,想要瞧一瞧上面的风景是多么的精致美妙。 祁门镖局的唐翀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兴致了,此时他正领着镖局里的几个好手挤开人群,指引着那些早就召集安排好的劳工将一箱箱的货物运到那艘大船上去。那位听说是从玉乾海域而来的大老板可是连港口附近那座大城的城主都要礼让一二的人物,唐翀能够接下这个差事已经觉得不可思议,更是不敢有丝毫疏忽,再说这一趟运镖虽说是在海上,但所得的报酬可是不少。 唐翀好不容易挤到了大船之前,他擦了擦汗水将手中那本记录货物的书简递给一旁一位镖局的年轻人,嘱咐道:“好好盯着,这些货物不容有失。”那位年轻人点点头应了一声便仔仔细细地清点着货物。 唐翀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低下头打理了一下衣衫,迈开步子往船上走去,来到最高处的甲板上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站在桅杆下的身影,唐翀硬朗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跑上前去说道:“荣老板。” 唐翀只能站在那位荣老板的几步之外,因为就在这几步之间站着一位抱着剑鞘的侠客,看那模样应该是荣老板的亲卫,唐翀只是瞧了一眼,就觉得这位神色冷峻的中年剑客肯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显然不是自己所能轻易挑衅的,于是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几步之外拱手行礼。 那荣老板听见了声音便转过身来,他那满脸的肥肉之间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眯着那双如黑豆般的眼回道:“唐镖师,我可是久闻你的大名了啊。”唐翀连称“不敢当”,荣老板却只是接着说道:“这一次护镖,想来唐镖师也是知道艰难所在了,我要的不仅仅是护住货物,还有我那些吵着闹着非要跟出来的亲眷,虽说我也带了些人,不过还希望唐镖师能多出出力啊,你放心,报酬自是少不了的。” 唐翀听着“报酬”赶紧回道:“荣老板放心,我等一定竭尽所能。” 荣老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挥挥手示意唐翀可以退下了。 唐翀拱手又行了一礼然后走下船去,他最后看了一眼甲板上嬉笑玩闹的妇人和孩童,心里难免有些泛嘀咕:如今虽说这海上太平了不少,可是嵊台岛所在的瀚兑海域可是从来少不了海盗袭扰的,这位荣老板还真是心大,敢领着这么多亲眷到此处来游玩。 待得唐翀退下去,荣老板看着站在身后的那位亲卫问道:“你觉得这镖局的实力如何?”亲卫冷着脸回道:“此人实力算是不俗,他带着的那些人看来也都是带着血腥气的人,应当是比先前那些人好用。”荣老板点点头,恶狠狠道:“那就好,之前那些废物拿了那么多钱却什么事也干不成,还是赶紧换了好。” 那亲卫点点头,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上有些不安,虽说从玉乾海域到此处来一帆风顺,可这瀚兑海域是出了名的险恶,不可能会这么安静才对,希望别出什么意外吧……而这祁门镖局,亲卫又往船下看了一眼,那些人确实是看得出身经百战的血腥气的,应该也算得上是不小的助益。 单单是将货物搬上船就花费了两个时辰,终于镖局的人也都上了船,荣老板便示意船老大可以扬帆启航了,这么一艘大船驶出港口又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甲板上有几个好奇的孩子趴在栏杆处看着港口上挤满了人,兴奋地拍着手大叫着,对于他们这些无忧无虑的孩童来说,这趟旅程可算是看足了热闹。 这艘船有三层楼高,最顶上的两层自然是荣老板和他的亲眷护卫所住,而最下面一层便是看管底层货物的祁门镖局众人,他们对于这种安排自然是怨声载道,但为了报酬唐翀也只能咬着牙压住手下的抱怨,他想了想叫上那个方才帮着清点货物的年轻人一同到上面几层去给弟兄们要些好酒好菜,算是安抚一下情绪。 来到甲板之上,却见栏杆处每隔五步便有护卫守护,尽皆严阵以待地观望着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唐翀笑着对一旁的年轻人道:“看来这位大老板倒也不算痴傻,知道这瀚兑海域不是什么太平地界。” 年轻人点点头回道:“是啊,听闻这几日那些海盗又不安分起来了,不知道这一路会不会出什么差错。”唐翀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没办法,富贵险中求,既让要拿那些报酬就该担着这些风险。” 说完,唐翀往一处船舱走去,嘱咐道:“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和荣老板说一声,那群只知道喝酒吃肉的家伙总要让他们安分一些。”年轻人点点头,然后自顾自走到一处栏杆边上等待着。 甲板上洒满了温和的光,望去,海天一线光芒万丈,年轻人听见了嬉戏的声音,好奇地循声走了几步,却见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群衣着华丽的孩童正追逐打闹,想来就是那位富商的家眷了。 年轻人看了一阵便走开去,这些权贵之人的脾性向来复杂,若是一不小心招惹了可就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还是避而远之的好。年轻人想着便走回到原处去静静等待,却发现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女子正坐在地上望着远处,手边摆放着被砚台和墨笔压着仍迎风作响的宣纸。 年轻人有些好奇地看了几眼,却发现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年轻人抬眼却见一个脸上带着疤痕的剑客正神色冷漠地盯着自己,年轻人听唐翀说过这船上有一位高手跟在那位大老板身边,想来就是这一位,可却并没有跟着大老板而是守卫在这位年轻女子身边,看来这人应该是大老板颇为看重之人,才命自己的亲卫守护左右。 事实也未出年轻人所料,荣婷正是荣老板的长女,她生性聪慧机敏,往日里许多生意都出自她的手中,她又是荣老板的原配之女,所以颇为受宠。这一次家中亲眷都吵着要跟出来玩,荣老板便将这习惯了躲在屋子里不出门的长女一并带了出来。 荣婷不怎么喜欢言语,平日里往来的外人也屈指可数,于是她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望着远处想些事情,若是得闲了也会拿起手边的墨笔随意绘些山水景色。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年轻人的视线,荣婷也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年轻人连忙抬手行了一礼,然后再不敢往那一边看去一眼。 荣婷收回视线,轻声问着身后的那名亲卫:“左乘,那个人是谁?”剑客左乘还是那般冷漠模样,沉声回道:“应当是老爷所找的镖局中的人。”荣婷点点头然后便不说话了。 她拿起手边的笔墨和宣纸摊开放在膝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绘着什么,左乘站在荣婷身边为她挡着汹涌的风浪。突然船舱之中有动静传来,年轻人循声看去,却见一个白衣书生打扮的俊朗青年走了出来,年轻人察觉那人脸色有些苍白,看来应该是病了。 白衣青年走到荣婷身后拱手行礼道:“多谢大小姐救命之恩,邱昇感激不尽。”荣婷点点头回道:“邱公子不用多礼。”她仍细心画着什么,甚至都没有抬头看那邱昇。 邱昇好奇地探过身去瞧着却被左乘挡住了,荣婷察觉到了便说道:“无妨,让邱公子过来吧。”邱昇站在荣婷身旁看着她笔下的山水,赞叹道:“大小姐观察世间景色细致入微,又有如此洒脱画意,邱某佩服。”荣婷浅笑着回应道:“邱公子多礼了。” 且不说那一边的诗情画意,唐翀却已自船舱中走了出来,然后招呼着年轻人道:“走吧,荣老板让我们到货舱去取些酒肉。”年轻人应了一声然后跟在了唐翀身后,这时荣婷与那邱昇也收拾好了纸笔攀谈着走回船舱去,看来那邱昇也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荣婷与他算得上相谈甚欢,左乘紧紧地跟在左右,隐隐隔在两人之间。 唐翀察觉到年轻人的视线便看到了那一边的公子小姐,他嘿嘿笑着道:“这些有钱人读书人就知道做这些故作的礼仪,反倒不如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来的痛快。”年轻人收回视线,笑着应道:“就是,还是喝酒吃肉的好。”唐翀满意地大手一挥,领着年轻人一同到船舱中去。 唐翀和年轻人抬着酒肉回到了镖局众人所待的船舱,怨声载道的一群糙汉子见到了酒肉也就不再嚷嚷着不满了,围在一处喝酒吃肉,高谈阔论好不热闹,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骂着那些权贵人家的跋扈和白眼,都是在底层礼讨生活的人,平日里见惯了权贵的欺压,大家一杯酒下肚也都大声骂着,就连唐翀也说了几句,年轻人却只是坐在一边不说话。 有人揽住年轻人的肩膀,大声喊道:“诶,程兄弟,你是从外面来的人,应该看过不少风景吧。”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笑道:“哪有哪有,我不过是多去过几座岛屿罢了,算不得什么。” 众人起了兴致便一同喊道:“说说嘛,也让兄弟们看看外面那些岛屿长什么模样。”这一群人大多也都是只在嵊台岛上过了大半辈子的人,没几个走出去见过景色,这一趟海上护镖也是第一次出海,于是便都好奇地围过来听年轻人讲故事。 年轻人扛不住大家伙的起哄,便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我以前去过一座岛屿,那里不像咱们这座岛一样住满了人,更不像那光明岛一样庞大,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露出海面的龟背一般,在那上面只有一处绵延的山脉附近住着人,房屋高高低低地建在山间乱石中,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奇异树木,几乎见不到清晰的道路,那座岛上的人们就都住在那里,此外其他地方就都是一片原野,除了草木再无其他。 在那里的人极少与外界往来,与那传说里的“蓬莱”有些相像,可却没有那般的美景和神妙,只不过是大家都住在一处相互依靠着罢了,既不与外界如何来往也极少到聚居地周围的森林中去探寻,人们安居乐业地住在山里,一代又一代…… 还有一座不亚于光明岛的繁盛岛屿,那里的人们也是安安稳稳地过着太平日子,可是有一日突然来了一群恶鬼一般的凶恶之人,不仅将城池洗劫一空还屠戮了无数生命,血流成河,人们不得不躲在暗处不敢声张什么,而外界也似乎从不知此事一般无人支援,就这样,一段极度黑暗的恐怖岁月就开始了,整整十余年……” 唐翀坐在一旁看着年轻人讲故事,他的眼中有些感慨,想到几个月前这位年轻人刚到镖局之时,大家无不觉得他这小身板没什么真本事,可随着出了几趟镖却发现他虽然身手一般可心思细腻,多次帮着众人躲过一劫,大家也慢慢地与他熟络起来,唐翀总不由得感慨自己的好眼光。 突然,船只剧烈地晃动起来,还有巨大声响砸在头顶,烛火一阵摇晃,镖局众人都吓得不说话了,过了片刻才有人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唐翀稳住身形回道:“应该是海上起了风浪,没事,大家稳住身子然后去查看一下货物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说着,唐翀看了一眼狭长的台阶远处,然后招呼着年轻人一同沿着台阶走到甲板上去查看情况。 到了甲板上,却见空中电闪雷鸣风云交加,磅礴的雨水混着汹涌的海水涌到了甲板上,唐翀与年轻人对视一眼然后往船舱走去,就在堪堪踏入船舱的那一刻年轻人突然回了头,他看向了甲板上空无一人的黑暗深处,有一道冲天的火光摇曳着飞上天空,划破了夜空,可很快就被电闪遮掩住了光彩,再难见到什么。 年轻人皱着眉跟在唐翀身后走进了船舱中,而甲板上又恢复了一片寂静,空无一人。 第五十四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二) 走入船舱之中,摇晃的烛火间,年轻人跟在唐翀身后走进了一处宽敞的大厅中,华丽的装饰和一间间相互隔离开来的厢房闪烁在眼中,年轻人好奇地四处看着,唐翀小心地提醒道:“别乱看,这是大老板和他的亲眷所住的地方,别招惹到什么贵人了。” 年轻人收回视线,点着头跟在唐翀身后不说话。 在大厅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张高大的檀木椅子,披着一席宽大的虎皮毛毯,那位体形不可小觑的荣老板正端坐在其上,脸色有些难看,毕竟船上有着这么多的货物还有家中的亲眷,若是这场风浪招惹了什么意外那可就损失大了。在荣老板下首处的一张椅子上坐着那位看起来安静贤淑的荣婷,她翻阅着手中的书册似乎在记录着什么。 唐翀带着年轻人走上前去拱手行礼道:“荣老板,这风浪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荣老板皱着眉挥挥手道:“你们注意看管好我的货物就好,其他的不用担心。” 唐翀点点头,然后就听见一侧那位大小姐突然开口道:“明日等风浪小些了我会下去查看一下货物的,你们今夜尽力护着不要出什么差错就好。”唐翀应了声“是”然后带着年轻人退了下去。 沿着船舱狭长的通道走向风雨交加的甲板,唐翀带着年轻人与一个书生擦肩而过,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正是早些时候看见的那位“邱公子”,年轻人收回视线,他低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 第二日,过了一夜之后海面上的风浪终于平息,好似是在转眼之间便一片风和日丽,波涛安安静静地涌动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厚重感又再次侵袭着,让人总难免畏怯着那未知的风险。 不过是清晨时分,荣婷便带着几个下人来到了船舱底部,镖局的人都还四仰八叉地躺在门扉敞开的厢房之中,只有年轻人早早站立在货舱的门前等待着荣婷。 荣婷皱着眉走过了那些传出呼呼酣睡声的房间,掩着鼻子躲开那冲天的酒气,她走到年轻人身前,年轻人拱手说道:“小姐,唐大哥让我在这等着您,请吧。” 说着,年轻人让了让身子,示意荣婷走进身后的货舱中去。 荣婷嘱咐下人等候在门外,便跟着举起灯盏的年轻人往货舱中走去,似乎察觉到荣婷在这嘈杂环境中的不适,年轻人笑着道:“小姐见谅,昨夜风浪太大,兄弟们护着货物直到方才刚刚睡下,有些失态了。” 荣婷眉间紧紧皱着,虽然不想和这些糙汉子打交道,但还是回道:“没关系,带路吧。”年轻人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一路向着货舱深处走去。 跟在年轻人身后一直走到货舱深处的黑暗中去,随着四周的声音都沉寂下来,荣婷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些剧烈,几乎压抑不住地震动着,声声响响在提醒着应该对什么东西感到畏惧。荣婷下意识地看着眼前年轻人的背影,在闪烁摇曳的烛光之间却只能看出那并不算宽广的身躯,与镖局其他那些糙汉子有些许不同,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一个读书人而不是什么江湖中人。 荣婷小心翼翼地走前了几步,察觉到年轻人身上没什么浓烈酒气,反倒是散发着一股清酒的香味,温和悠扬,突然间年轻人停下了脚步,荣婷差一点便撞上了年轻人的后背,她低声惊呼了一声,然后迅速向后退了几步。 年轻人转过头看着荣婷说道:“小姐,到了,这就是在嵊台岛上的货。”荣婷低着头理了理衣衫,然后点点头走进了存放货物的厢房中,年轻人举着灯盏紧随其后。 厢房中的位置并不算多大,再加上那么多的货物,两个人之间相隔的距离不算多远,荣婷虽细心查看着货物,但还是清晰感觉到了身后那盏灯火的温度,以及男子独有的气息,不知为何她好像就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了,但是身后那个男子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反倒温和有礼,实在让人无法生出什么嫌恶的心思。 可是如此独处,四周又是一片昏暗,荣婷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 船忽然摇晃起来,荣婷身形一阵晃动便向地上跌去,身后年轻人连忙伸出手接住了荣婷的手臂,而手中的灯盏却在跌跌撞撞中忽闪一下熄灭了。 黑暗里,荣婷半靠在年轻人的手臂上,慢慢地适应之后只能看到彼此的双眼中晶莹的光彩,荣婷不自觉地呼吸急促,她迅速起身低声说道:“多谢公子。” 年轻人语气平淡,问道:“无妨,小姐没事吧?”荣婷点点头没说话,然后抬步就沿着入门的方向走回去,年轻人捡起地上的灯盏跟了上去。 推开厢房的门,荣婷察觉到身后黑暗深处走来的脚步声,她几乎是慌乱地走出房间,可是只不过又走进了另一片黑暗之中罢了,如此似乎便陷入了绝境一般,可是危险究竟在何处呢,抑或只不过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突然,荣婷听到了低缓的声音响起:“小姐,你知道海上的海盗之间是如何传信的吗?” 海盗?荣婷猛地睁大了眼,她在跟着父亲出海之前仔细看过了相关的记载,听说海盗时常会事先安插奸细在货船上然后伺机而动,里应外合吞下货物,而船上的所有人自然也是留不下性命的。 想到这里荣婷愈加恐惧起来,一瞬间所有的思绪涌上了心间:与众不同的气质、温和有礼的做派、独处一室熄灭的灯火……难道? 还没等荣婷说什么,那声音却接着说道:“一般来说是有两种法子,一是海盗互相之间通信便是以箭矢携带信帛即可,而另一种则是用于安插在其他货船上的细作相互之间通信,若是使用烟火会更为显目,而烟火燃烧结束之后不久便会有成群的海盗围住货船,那时就是九死一生了。” 听完了这些话,荣婷攥着拳头颤抖着声音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呼”的一声,灯火又亮了起来,荣婷惊吓着向后跌去,却见在燃起的烛火中那年轻人脸上是温和的笑意:“小姐不用惧怕,我可不是什么海盗,更不会是细作,只不过昨夜上到甲板上时似乎看见了有人在燃放烟花,有感而发罢了。” 说着,年轻人伸出手拉起目瞪口呆的荣婷,然后说道:“走吧。”说完,年轻人当先向着货舱外走去。 荣婷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普通人,她自然知道年轻人的意思,昨夜那风雨交加之中肯定不会是什么闲情逸致的人在欣赏烟花盛景。那么或许,就是如年轻人所言,这船上有海盗的奸细,而且已经将消息放了出去? 就这么想着,荣婷走出了货舱,然后心思重重地带着下人离开了这一层船舱,在踏上台阶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年轻人提着灯盏站在货舱的门前,笑面温和,而眼底的神采在这一刻却显得那样的深不可测。 荣婷不会轻易地信了年轻人的话,她也不会放心地任着这些镖局之人逃脱嫌疑,但不知为何她隐隐就觉得年轻人不会是什么奸细,而真相究竟如何,只有查过才知道。荣婷回到甲板上后便叫来了父亲最为器重的左乘。 接下来自然是暗中的排查,荣家带在船上的亲卫和船夫自有左乘去一一审问,而余下的镖局众人,被荣婷安排了最值得信任的侍卫隐隐限制在了最底下的船舱之中,最后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人,荣婷来到了那位邱公子的房门外。 “邱公子,小女有些事情相问,不知方便否?”荣婷站在房门外敲了敲,邱昇的声音自屋中响起:“进来吧,荣小姐。” 荣婷推开了门,只见邱昇正坐在桌前挥墨书写着,看着荣婷走进来便走到另一张桌子前沏了一杯茶,面带笑容地问道:“荣小姐有何事要问吗?” 荣婷端起茶杯放在手中,轻轻摇晃着却不入口,她看了看邱昇问道:“昨夜风雨大作,不知是否惊扰到了邱公子。”邱昇笑着端起自己身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回道:“是啊,我也没怎么出过海,否则也不会被留在一座孤岛上不知所措,昨夜那般风雨交加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与其他船只相撞了呢,还好,有惊无险啊。” 荣婷点点头也笑着道:“是啊,还好船上的船夫们都算身经百战,总算是度过了一劫,否则整船人恐怕都要翻入海了,对了,记得邱公子便说过当初也是因为这般风雨所以才翻下船去流落到孤岛的,是吧?” 说到这里,邱昇低下头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说道:“是啊,那一夜实在是凶险异常,如今也不知道船上其他人都如何了,也算是我命大躲过一劫了,唉。” 荣婷看着邱昇动容的面色,想了想说道:“邱公子是福大命大之人,此番归家去也定会有大作为的,说起来,已经快到邱公子归家的岛屿了呢。”话音落下,邱昇抬眼望向了窗外,万里风云,他轻声说道:“是啊,快到了呢。” 就在此时,一声轰然巨响炸开,船只猛烈地摇晃起来,荣婷和邱昇都不自觉地从木椅上跌了下来,却只听见甲板上传来了嘈杂的呼喊声,荣婷挣扎着起身,邱昇却已自一旁走过来伸出手扶起荣婷,然后神色慌张地问道:“这是出了何事?” 荣婷却已隐隐有了猜测,她看着邱昇的面色,说道:“应当是受了海盗袭击了。”邱昇猛地转过脸看着荣婷,语气震惊道:“海盗?!怎么会?”荣婷松开邱昇抓着自己的手,抬脚往屋外走去,说道:“邱公子切勿出来,我去看看如今是什么情况。” 说着,荣婷便要打开屋门,邱昇却犹豫着说道:“外面危险,荣小姐还是不要出去了吧。”荣婷回头看着邱昇,认真说道:“外面还有荣家的其他人,我不能躲起来对他们见死不救。” 听着这话,邱昇咬着牙上前推开房门说道:“那我随你一起去,总不能坐以待毙。” 荣婷看了看邱昇的脸色,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走出房门便往甲板走去,邱昇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只是走到了船舱的尽头便看见了甲板上已然散落着许多箭矢,还有生生压过海浪声的吵闹声自海面上呼啸着传来,哪怕还未亲眼得见,自然便是海盗无疑了。 荣婷举目望去,却见三艘高大的船只正急速地靠近过来,虽然左乘已经指挥着船上的护卫射箭阻断道路,可却没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货船笨重自然比不得海盗船追赶的速度,不多久就被追上了,楼船不得已缓缓停下,那些海盗却也不靠近,只是绕着四周游曳挑衅,张狂放肆。 荣婷模模糊糊间似乎看见了,在那一艘张扬着骷髅头旗帜的船只上,有一个赤裸上身手持巨斧的魁梧身影站在船头,狞笑着,挥着手肆意咆哮,那一种足以撕扯开视线和心神的冲击和暴戾,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将荣家的这艘船彻底摄住,再难挣脱。 绝望感蔓延开来,荣婷握紧了手。 左乘握着剑鞘自甲板上跑来,他站在荣婷身前沉声说道:“小姐,我们已经被海盗包围了。”荣婷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左乘看了看甲板上的箭矢横飞,说道:“小姐还是回去船舱里和老板在一处吧,外面太危险了。” 说着,他还看了一眼站在荣婷身后的邱昇,面色森冷地说道:“邱公子也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吧,这种场面你们这些读书人可应付不来。” 海盗的来袭已经确定了船上定是有了奸细,否则来时风平浪静怎么回程却会是这样的艰险,所以船上所有不值得信任的人,对于左乘来说此时都应该心生警惕多加戒备,即便真的没有奸细只是凑巧,那么如此危局也应该把所有的不确定因素都把控住,全心全力地迎战。 荣婷点点头,然后似乎因为左乘站在身前而终于安定了一些,想了想说道:“我去找父亲问一下,能否以货物去交易躲过一劫。”左乘看了看成群的海盗活跃在船头,应道:“只能如此了。” 说完,左乘便站在甲板与船舱交接处把守着,然后一边指使着甲板上的护卫迎战。 荣婷最后看了一眼甲板上的场景,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走进船舱的大厅而去,邱昇依旧跟在她的身后,直到来到荣老板的屋外,荣婷敲了敲门走进去,邱昇才独自一人站在大厅中等待着,他向四周看了看,紧闭的房门里应该正躲藏着荣家的其他人。 大厅里烛火黯淡,照不出人的影子。 甲板上的情形已经愈加艰险,船上的箭矢已经快要用尽却还是不能将海盗们逼退,只能捡起海盗射来的箭代用,可海盗们似乎也知道货船已经无计可施,于是也不再攻击只是绕着四周挑衅着,又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最底下的一层船舱中,祁门镖局的众人自然已经醒了过来,可是他们却发现无论甲板上的声响如何剧烈,狭长台阶之上那些镇守的身影依然一动不动,唐翀面色沉凝眼中更是闪烁着凶狠的光芒,他也不是第一次出海的新手,自然知道这样的动静应该是出了什么意外,而即便如此那些人却还将自己牢牢压在船舱里,这摆明了就是不信任,说什么帮着守护货物也是搪塞之言。 唐翀对着那些人吼道:“你们老板难道以为是我们惹来了海盗?别开玩笑了,我这些兄弟都是在嵊台岛上讨生活这么多年的人,哪来的功夫联系海盗。”说到这里,唐翀突然想到了几个月前才来到祁门镖局的那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 不不不,唐翀摇了摇头,再怎么说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那人真的要害死自己等人怎么可能那么多次都帮着大家躲过风险,往日里朝夕相处大家也都是知道那人的性格,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可是,台阶上的护卫却一句话也不回答,说到底他们其实也心里没底,甲板上战况激烈,而自己等人却只能在这里看守这些疑似的奸细,实在是前无可逃后无退路啊。 他们不回答,祁门镖局众人愈加愤怒,如今什么情况也不知道,简直是把生命交由他人之手,这种感觉实在憋屈,而且还被人当作奸细关押着,他们都握着武器,若不是唐翀和那个姓程的年轻人拦着的话,几乎就要冲出去了。 如此,压抑恐惧的气氛在荣家的这艘货船上下弥漫着,直到荣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甲板上,荣老板同意了荣婷以货物换取生机的建议,于是荣婷便带着左乘来到甲板上与海盗们喊话谈判,而邱昇便站在一边似乎帮着助长气势。 可是不管荣婷如何变化筹码,那个站在船头的魁梧身影就是不搭话,持着巨斧戏谑地打量着喊红了脸的荣婷。 和平度过一劫的主意眼见着便要落了空,而那个魁梧身影却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抬起了手。只见他挥着手高声怒吼:“别跟那小娘们废话了,兄弟们给我上!” 说着,链钩铁索便飞到了货船上,那些穷凶极恶狰狞面目的海盗大笑着向货船冲来。 然后,一把刀来到了甲板上, 划破了狭长台阶的黑暗,和重重人群的紧张神色, 然后,那个人也来到了甲板上, 站在阳光下。 第五十五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三) 最底层的船舱里是照不进阳光的,只有微弱的烛火在角落里闪烁着,不知道甲板上究竟是何情况的祁门镖局众人站在如此压抑黯淡的环境里,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落入了无可奈何的死局之中难以挣脱,几乎看不见了希望。 他们都将武器握在了手中,只等唐翀一声令下就要冲出去,哪怕是与海盗同归于尽也好过在这里憋屈地等死。 那个站在众人身前与唐翀并肩而立的年轻人清晰地察觉到了众人的情绪,他知道再这么耗下去只会使情况越来越糟,所以必须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尽快做出应对,如今也容不得犹豫了,年轻人按住了唐翀拔刀出鞘的手,轻声说道:“我有办法。” 唐翀看向了年轻人,却发现不知何时年轻人的背上多了一把刀鞘,正是当初随着年轻人一同来到祁门镖局的那把刀,可是平日里其实并未见年轻人如何出手,一般还未陷入危局他就已经想出主意带着大家全身而退了,却是极少亲自动过手,唐翀皱着眉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年轻人看了看身后的众人,笑道:“我知道船上的奸细是谁,只要我去告诉了那位大老板我们就可以不再受着束缚了。”唐翀追问道:“你真的知道奸细是谁?” 年轻人点点头坚定道:“放心吧,大家一定不会有事的。”说到这里,年轻人回过头喊道:“大家,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便在这里只管喝酒吃肉吧,事情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众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年轻人,却只看见了他那干净的脸上洋溢着熟悉的温和笑意,就像曾经每一次面对危局时,他都是这样的姿态,仿佛一切都胜券在握无可担忧。可是,如果真的是被海盗包围住了,那么在这茫茫大海上若是连货船上这些护卫也无能为力了,年轻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等大家回答,年轻人却已自顾自对着站在台阶上的护卫喊道:“喂,带我去见你们的老板吧,我知道船上的奸细是谁。”台阶上,几名护卫面面相觑,他们不敢擅自做决定,但是紧张担忧的情绪又笼罩着他们,难道只是这样看管着这些镖局众人就能不受海盗侵袭了?不,总得做点什么。 他们想了想商量之后回道:“你一个人上来,我们带你去见老爷和小姐。”其实早已慌了心神的他们未曾想过,既然海盗已经包围住了货船,那么即便此时找出奸细来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指望着穷凶极恶的海盗因为一个奸细,就作为交易放过自己等人?如果那些海盗能够这般通情达理自然一切有惊无险,可若是那些海盗足够心狠手辣根本不计较一个奸细的性命,那么年轻人的胜券在握又是从何而来…… 唐翀站在年轻人身后神色沉重,年轻人听见了那些护卫的话却如释重负一般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道:“等我回来。”说完,他便自顾自往台阶上走去了,唐翀伸出手似乎打算叫住年轻人,却终究没有开口。 于是,年轻人背着刀的背影便消失在了台阶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 甲板上,无论荣婷如何加价筹码都没能打动海盗,情况没有丝毫转变甚至愈来愈来糟糕了,荣婷感觉沙哑的喉咙都要涌出血来,那一种无助的情绪迅速袭遍了全身,她握紧了拳头,心里默念着祈祷奇迹出现。 可是没有奇迹,只有血淋淋的现实,那个站在船头的海盗头目不知为何摇了摇头,然后抬起手招呼着海盗开始往货船上攻打而来,眼见着成群的海盗就要冲到了货船的甲板上,荣婷咬着牙,眼眶湿热,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可却站在原地脚步一动不动。 台阶之中的黑暗里,年轻人走在几名护卫身后,他清晰地听见了那位海盗头目的高声呼喊,还有张扬咆哮着往货船撞来的那些海盗的声音,他低下头叹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放在了身后。 他握住了刀柄。 光亮闪烁。 甲板上,眼见着谈判失败,海盗们已然开始了强攻,左乘站在荣婷身后握住了剑柄,他咬着牙沉声道:“小姐,你快回去船舱里,这外面交给我们。” 说着,他抽出了剑劈向了一侧的链钩,同时看着那些冲上来的海盗高声怒吼:“给我拦住他们,不可让他们登上船来!”他一边护着荣婷往船舱退去,一边指挥甲板上的护卫御敌。 可就在此时,那把刀来到了甲板上,飞过了形色仓皇的护卫之间,划过了荣婷湿润茫然的视线,直直地立在船头,泛着天光的明亮,那般璀璨夺目,几乎夺去世间所有风光。 荣婷下意识地看向了船舱一侧的那道向下延伸而去的幽深台阶深处,却见在那一片黑暗之中,有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先是迎风而动的衣衫,然后是少年的面容,只是脸上再无散淡笑意,更无初见的光明,那是一种平静的肃杀之气,即便是荣婷这样不识武学之人也看出来那种气态之下的卓尔不凡,可是,他究竟有何依仗呢?那个,镖局里看起来默默无闻的年轻人。 不,不对。荣婷看了看走到甲板上的年轻人,又看了看沿着铁索登上货船而来的海盗,她仿佛一瞬间就清楚了一切,难道这年轻人真的是海盗所派上来的奸细,如今要配合着海盗开始攻船了吗?如果是这样,里应外合之下,那自己这一方岂不是彻底没了办法。 荣婷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那一瞬的刺痛让她清醒许多,她突然意识到如果这年轻人真的是海盗的奸细,那又为什么要提醒自己这船上有海盗的奸细,这不是明摆着暴露身份吗?所以,这年轻人不是奸细……荣婷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片混乱,面对着眼前那成群的凶恶之徒,她彻彻底底地乱了分寸,眼前这必死的危局该如何解? 还没等荣婷反应过来,左乘却已将手中的剑指向了年轻人,冷声道:“你究竟是谁?”年轻人伸出手轻轻抵开长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船头,左乘神色冷漠却没有多加阻拦,他听荣婷说过这年轻人的提醒,所以现在他也想看看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年轻人究竟打算做出什么事情来。 年轻人走到船头,拔出深深嵌入木缝间的刀,他握在手中挥了挥,然后看向了那个提着巨斧的魁梧海盗,朗声道:“你们不打算放过这艘船上的人吧?即便将所有货物拱手相让也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吗?”那海盗冷眼打量着年轻人,然后狞笑道:“我凭什么放走他们,既然他们自己没有实力逃出去那就怪不得我了。” 年轻人点点头,应道:“有理。” 年轻人身后,荣婷和左乘一直听着他与那海盗的对话,如今听到了这一句“有理”,左乘的脸色一瞬间就阴沉了下来,看来还是不能将希望寄托于奇迹,自己刚才居然真的信了这个年轻人能够做到什么。左乘握紧了剑,一身气机开始疯狂涌动,步步攀升至顶峰。 站在左乘身边的荣婷却只是脸色愈加苍白,她那一刻的想法,只是觉得自己似乎真的不应该一直期待什么奇迹,毕竟有时候世事就是这样的冷漠无情,如果真的陷入了生死的危局之间,又哪来那么多的奇迹发生呢?所以,人啊,有时候只能面对生活的艰难叹一口气,然后无能为力……? “但是,”突然,那年轻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荣婷和左乘将视线又重新聚焦在了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却听见,“既然这么说的话,如果我有能力将你们全部杀了,是不是也不用放你们一条生路了?” 安静笼罩而下,就连翻涌的海浪都掩住了声势,荣婷愣愣地站在原地,左乘皱起了眉,站在船头的海盗握着斧子却不说话了,就这样,在绝望和无助之间,可怕的沉寂降临。 最底下的船舱中,静静等待着年轻人回来的祁门镖局众人发现甲板上的动静似乎都停了下来,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他们面面相觑,然后看向了唐翀问道:“大哥,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海盗已经退走了?”唐翀也愣住了,但片刻之后他犹豫着说道:“会不会,海盗已经占领了这艘船?” “什么?!”祁门镖局的众人都惊呼着张大了嘴,然后有人说道:“那,程兄弟……不会有事吧?”另一个人拍了拍开口那人的脑袋,骂道:“能不能念着点好的,这不是在猜嘛,又不是真的出事了,晦气。” 可是听到这话的唐翀却面色难看起来,他想了想说道:“不行,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冒这么大的险,我们得上去帮他。”说到这里,唐翀的眼神坚定起来,他看向了身后的镖局众人说道:“有胆子的就跟我冲上去帮程兄弟,没胆子的就躲在这里继续等着吧。”说完,唐翀当先就往台阶上走去。 祁门镖局的众人看了看彼此,然后大笑着回道:“大哥说的什么鸟话,咱们兄弟有怕死的?”“老子早就不想在这地方呆着了,憋屈。”“走,跟着大哥去帮程兄弟,咱们能活到今天可都是程兄弟救回来。”说着,他们都拿着自己的武器跟上了唐翀。 走到台阶之上,唐翀大手一挥指着那些冲上来的护卫,说道:“绑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往甲板上走去,镖局众人都跟在身后,他们向着光亮处走去。 其实他们的思绪也不过就那般简单,自己的兄弟现在为了大家伙生死不知,自己还被当做了奸细关起来什么都做不成,这是他们无法忍受和等待的,对于他们来说,既然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那么无论是怎么样的危险都不能让兄弟一个人去面对,所以,他们义无反顾毅然决然。 视线逐渐明亮起来,甲板上那些深深破碎开来的坑洞也慢慢清晰可见,断裂的箭矢四散着,还有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动不动,海浪声阵阵响着,像往日里的每一时每一刻,不为所动。祁门镖局的众人在唐翀的带领下走到了甲板上,然后见着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不远处站在船头的魁梧海盗仰天长笑:“哈哈哈,有本事你就来试试啊。”说着,他挥动着巨斧,咆哮道:“兄弟们,给我拔了这只瘦鸡的毛,我要他跪着,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口气。”话音落下,三艘海盗船上的人都狂笑起来,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叫嚣着。 然后唐翀就看见了那个独自站在船头的的单薄身影纵身一跃。下意识地,唐翀冲了上去伸出手喊道:“不要!”几乎在同一时刻,站在船舱边缘的荣婷也伸出了手,只是她垂着头低声说着什么却无人听得见。 年轻人握着刀自船头一跃而起,他在半空之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双手握住刀柄,置于头顶三寸之高,伴着风势越过了海浪的汹涌,然后直直地砸在了海盗船的甲板之上,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烟尘弥漫而起,碎木的残屑四散飞扬,那一艘海盗船之上瞬间就被笼罩进了混沌之中,举目望去却什么也瞧不清楚,接着就是凄厉发哀嚎声响起,一声,一声,又一声。 另一艘海盗船上的那魁梧海盗面色愈来愈难看,若只是一声嚎叫反倒还可认为是那不自量力的年轻人折了,可是这一声又一声就由不得还这般乐观了,恐怕折了的是自己这一边的人马了,魁梧海盗挥手喊道:“给我到那艘船去,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把那家伙给我杀了!” 而就在这时,碎屑烟尘终于散开,海盗船和货船上的人也看见了那声声哀嚎之中的情景,那个看起来瘦削的年轻人右手持刀,只是自上而下一劈,站在身前的海盗举在头顶抵挡的坚硬铁盾就碎裂开来,连同那之下的头颅也硬生生破裂了,鲜血飞溅而起,带着细碎的白骨。 可是还没等其他人有何反应,那把刀又来到了另一处,一刀挑开双脚的经脉,又一刀借着势穿胸而过,然后未作停留地划破了另一人的喉咙,几乎是在眨眼之间,看不清那持刀的身影如何腾挪,却只见漫天的血液四散飞溅,然后慢慢地染红了那一艘海盗船周边的海水,翻涌着,鲜艳的红。 眼见着船上已经死伤无数,那魁梧海盗看着年轻人闪烁的身影,咬着牙抬起手狠狠挥下,大吼着:“给我射箭!”“可是……老大,那上面还有咱们的人。”一旁有人低声提醒道,魁梧海盗二话不说直接将开口的人给斩了,然后瞪着那些愣住的人,喊道:“给老子快点,否则等他冲过来都得死。” 这时他也已经意识到了刚才那年轻人所说的完全不是夸大之言,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那人真的是有实力能够将自己等人都给杀得干净啊。更何况,亲眼看着这样的举世无双,魁梧海盗想到了一个如今在瀚兑海域所有海盗都闻风丧胆的名字,魁梧海盗已经顾不得其他了,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将那人快些彻彻底底地杀死,而需要牺牲掉多少性命都无所谓了,只要能活着就好。 话音落下,终于漫天的箭雨洒向了那艘早已死伤无数的海盗船上,呼啸的破空声深深地嵌入甲板上,那本就被踩踏的碎裂开来的木屑再次飞扬,渐渐的再次见不到那人的身影了,可是似乎动静小了下来,魁梧海盗凑过身去仔细瞧着,却什么也看不清。 寂静再次降临,货船的甲板上,不知何时荣婷和左乘已经站在了船头看着,而邱昇和唐翀也站在他们身后,还有祁门镖局的其他人都皆是满脸震惊地沉默着,他们都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处的海盗船。 烟尘缓缓消散,人们却只看见了血流成河的甲板和满地的尸体,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突然之间左乘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半空之间,天光之下有一个黑色的小小斑点直直地坠落下来,然后就是再一声巨响,另一艘海盗船上,杀戮再次展开。 就像年轻人一开始说的一样,如果自己真的有实力也可以不留给这些海盗一条生路,所以他将神色都隐没在披散的长发下,只是肆意挥舞着手中哪怕杀戮无数却依旧不沾染一丝血迹的长刀,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收割而去。不似惩恶扬善的神明,却更似地狱里游荡黄泉的厉鬼一般,行杀伐血腥之事,无悲无喜地将所有活生生的性命抹杀。 刺骨的寒意随着那刀光的纵横交错渗进所有人的心神中去,如坠冰窖无处可逃,即便是置身事外的旁观之人也觉得好似被拖入了必死的困境囚牢,挣脱不得。没有人能够将那个突然之间便大开杀戒的年轻人和不久前还平平无奇的镖局年轻人联系在一处,可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觉着,此时那个依旧陌生的年轻人身上有着倒映在海面上的璀璨光芒缭绕伴随,那股惊诧所有人心神的阴霾,是敌人索命的利器,却也是划破所有已然心生绝望之人无助阴影的奇迹的光芒。 第五十六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四) 且不说一旁围观人群的震惊和无言,那一边的战局却很快就结束了,这一次年轻人的刀似乎更加犀利决然,他肆意地冲撞着坚硬的铁盾和盔甲,然后一刀一刀地剜开骨肉,带出挥洒的鲜血,哀嚎声四起,可是人们只能看见年轻人那冷漠的神情,那种漠然和决绝,似乎杀戮对于他来说就如家常便饭一般。 没等魁梧海盗做出任何反应,年轻人却已甩了甩刀尖滴落的几缕血丝,然后一跃而起来到了最后一艘海盗船上,年轻人摇了摇头,然后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地冲杀起来,一刀一刀收割着生命,似乎永不疲倦,也并没有打算停手。 眼见着年轻人就要冲到了魁梧海盗身前,货船上却突然起了变故,一道乍现的光亮划过,然后一把尖利的匕首就抵在了荣婷的脖颈上,还没等左乘做出反应,荣婷已被逼到了甲板的栏杆尽头,而拿着刀站在荣婷身后的人也露出了脸来,干干净净的书生此时却是满脸狰狞,邱昇大吼道:“让他停手,否则我就杀了你们的大小姐。” 说的自然是那个在海盗船上大开杀戒的年轻人,左乘咬着牙上前几步,却见荣婷微微摇了摇头颤抖着声音说道:“不用管我,这些海盗穷凶极恶不能让他们跑了......”她的话语还未说完,身后握着匕首的邱昇已经咬着牙嘶吼着喊道:“闭嘴。”说着,手中匕首的锋芒微微划破了荣婷雪白的脖颈,荣婷再不敢多言语。 左乘手掌紧紧攥住剑柄,犹豫不决,可所有人却发现那远处年轻人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货船上的情况,他依旧一言不发地收割着那些不知手中沾染多少罪孽的海盗的性命,只是缓缓抬起头,视线却没有丝毫动摇偏移地落在身前逐渐只剩下孤身一人的魁梧海盗,然后一步一步地来到了他的身前。 此时自然避无可避,是生是死一念之间,海盗握着手中的巨斧犹疑着,是放弃投降还是拼死抵抗?他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方法能换回来一条性命,亦或者什么也做不到。货船上的邱昇却已癫狂了,他知道若是魁梧海盗也死了那自己这个奸细就绝无生还可能了,只靠着自己能够逃出去的机会就实在渺茫,即便手中还握着荣婷这么一个人质,所以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继续杀下去。 可是还没等魁梧海盗做出反应,也没等邱昇再说出什么威胁的话语,年轻人手起刀落直接斩下了海盗的头颅,那滚落的头颅双眼中还残留着迷茫犹豫的心绪,却已经逐渐冰冷。 年轻人反手握刀,视线终于冷冷地看向了邱昇,无悲无喜的眼神和拒稿了下的姿态,与年轻人对视的邱昇手掌开始颤抖起来,可他却决绝地抵住荣婷的脖颈不肯挪开,因为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可若是那个杀神什么都不在乎呢? 事实确实如此,只是纵身一跃便跨越海面重新回到了货船甲板上的年轻人衣衫染血,神色冷漠。他一步一步地向着邱昇和荣婷走去,邱昇惊恐地大叫着:“不要过来!否则我就拉着她同归于尽。”年轻人摇摇头,语气平稳说道:“你不想死的不是吗,你放下刀,也许还有一条活路,若是再这么威胁下去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邱昇一边拉着荣婷往后退去一边吼道:“你别以为我那么蠢,你们不会放过我的,倒不如死之前拉个垫背的,我也算是值了。”年轻人右手提刀左手活动着手腕,低着头回道:“那你就杀吧,反正现在也没人拦得住你了,动手吧。” 听着这话,左乘拿着剑便要向前走来,却被年轻人挡住了身子,左乘疑惑地看着年轻人却看不清任何神色,可是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小姐死在自己面前,否则就算老板不把自己杀了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他必须救下小姐。但年轻人只是这样站在身前就让左乘寸步难行,仅仅是气机的碰撞便让从来自诩修为精深的左乘输掉一塌糊涂,无论如何疯狂地调动体内真气都被狠狠地压制着。 再这么下去,大小姐真的要死了啊。左乘挂着刀疤的脸上神色狰狞起来,他极力地想要挣脱开年轻人的阻挡,却只是动弹不得。就这样,僵持重新持续着,邱昇颤抖着手不知所措,年轻人挡着左乘也不语不言,似乎摆明了就是让邱昇将荣婷杀了也无所谓。 邱昇当然不想死,否则他也不会做出这种临死反扑的事情来,可是,可是现在他们好像真的不在乎这位大小姐的性命了啊,这样的话,自己的威胁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又再次开口了:“你若是不想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那我也可以给你一条生路。”似乎算准过了这段时间,邱昇已是无可奈何急不可耐了,所以年轻人缓缓上前走去,接着说道:“你放了她,我答应你会在最近的一处岛屿将你放下去,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邱昇此时就像是快要溺水而亡的可怜人,抓住了一根小小稻草就拼死挣扎,他犹豫着说道:“好,但是在你们放我下去之前这位大小姐必须跟着我,而且,你必须发誓不对我出手。”年轻人点点头不置可否,然后指了指一旁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岛屿,说道:“好好好,我对上天神明起誓。走吧。” 货船重新动了起来,甲板上一片沉寂的僵持,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人轻易动弹,而岛屿也渐渐接近了,货船慢慢放下了木板阶梯,邱昇挟持着荣婷沿着那木板走上岛屿,他最后看了一眼却只看到那年轻人低下了身,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了,于是再无犹豫,二话不说推开荣婷就跑。 荣婷跌跌撞撞地扑向了木板,然后就被一只手臂揽住,同时破风声擦着耳边呼啸而过,一支尖利的箭矢狠狠地穿过了转身疯狂跑远去的邱昇的喉咙,身穿儒衫的读书人扑倒在地,鲜血的流淌夺去了所有的生机,荣婷抬起头看见了年轻人沉稳的面色,仿佛那一只夺命的断箭不是他扔随手出去的一般。 货船上,祁门镖局的人围在唐翀身后,有人咽了口口水说道:“这……这小子这么厉害的啊。”唐翀摇摇头呆滞地回道:“我也不知道啊。”这时候祁门镖局的所有人似乎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大开杀戒的高手居然是这数个月以来一直与大家朝夕相处的那个年轻人,接着便惘然,这个杀伐果断无人能敌的人真的是自己平日里所见的那人吗? 这时年轻人已经带着荣婷回到了甲板上,至于那个倒在逃跑半途的邱昇的尸首则就由货船上的那些护卫随意找了个土坑葬在了这个荒岛之上,货船也再次扬帆起航,虽然大海依旧不为所动地磅礴汹涌,但是此时站在甲板上仍发着愣的所有人则心上都有着不同的情绪。 荣婷始终站在年轻人身前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仍然沉浸在被海盗包围的恐惧之中,还是因为方才死里逃生的跌宕而心神动摇,她安安静静地站在年轻人身旁,却不说话。左乘仍然拿着剑,隐隐保护在荣婷身边,见识了方才年轻人的本事,左乘不敢说若是年轻人继续大开杀戒自己能够拦住分毫,但是总要防着年轻人会不会突然对荣婷出手,虽然无论怎么看都绝无这种可能,但是经历了刚才的危局,也怪不得左乘谨慎担忧几分。 年轻人没有在意荣婷和左乘,他自顾自拾起甲板上的竹鞘,收起了刀,然后看了一眼身前的荣婷之后走到了祁门镖局众人身前,想了想拱手行礼道:“大家可有受伤?都怪我我发现了船上的奸细所在却没有及时提醒,大家受惊了。” 祁门镖局的所有人只是愣愣地看着年轻人,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更不知所言,唐翀犹豫了片刻之后出声道:“我们倒是无事,而且有你这样的高手在想来也不可能出什么大事。”说到这里,站在唐翀身后的祁门镖局众人都下意识地点着头,年轻人重新背起刀鞘,笑着挠了挠头,这种笑意是那样的熟悉,可是对于亲眼见证了那杀伐血腥一幕的众人来说,实在难以想象这是往日里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年轻人。 年轻人再次拱手说道:“这段时间以来多谢大家的照料了,先前是因为受了伤又有些事情需要弄明白所以只能留在镖局中麻烦大家了,一直躲着没怎么出手,实在不是有意欺瞒。”说着,年轻人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大笑起来:“喂,你们不会是在怕我吧?怎么,这才一下子功夫就翻脸不认人了?是谁说好了要做一辈子兄弟啊,哈。” 看着年轻人舒缓的面容,以及那与往日里别无二致的坦荡祥和,不知为何祁门镖局的所有人似乎就忘了那一幕杀伐的血色,在他们的记忆深处仍旧是那个明朗的少年郎,是啊,就算是武艺高强的高手又如何,说好了出生入死过的就要做一辈子兄弟啊,唐翀率先揽过年轻人的肩膀,然后大家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方才的震惊。 这时的左乘似乎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想起了什么,他凑到荣婷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这时的荣婷似乎才终于醒转过来,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之后才走到了祁门镖局众人身边,看着年轻人问了一句:“敢问大侠可是‘戮行者’徐从稚?” 这话一出,祁门镖局众人的说话声又安静了下来,作为江湖中人,自然是对于那个自数百年前开创以来便威名远扬的天坤榜极为熟悉,位列天坤榜之上的那几位大高手如今身为江湖人谁不是都能细数出来足以称奇的事迹来,现在想想,传闻这几月以来就是因为徐从稚在此所以瀚兑海域肆虐横行的海盗突然间锐减,再加以今日所见,难道这位深藏不露的年轻人真的是天坤榜新晋高手“戮行者”徐从稚? 不对啊,年轻人明明是姓程才对啊。 见所有人都沉默起来,年轻人也转身重新看向了荣婷,然后认真点点头回道:“是的。”这下子是真的满堂寂静,所有人都茫然地盯着年轻人,要知道那些天坤榜之上的大高手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岛主皇帝,就是隐世不出的武道宗师,如今居然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新晋天坤榜高手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前?而且竟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 左乘率先拱手行礼道:“左乘见过徐大侠。”左乘在江湖上也是混迹多年,自然对于这等为民除害的大高手心生向往和敬仰,却没想到今日居然真的让自己亲眼得见了,而且还有幸目睹武道宗师的出手,这是许多人一辈子也得不来的机会啊。 既然已经被认出了身份,年轻人也不再掩瞒什么,说到底自己就算被认出来身份也没什么大影响,反倒借着这高手的身份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荣婷看着年轻人纯澈的双眼,行礼道:“多谢徐大侠救命之恩,待我等于岛屿落地之后定要好好答谢大侠。”不料年轻人却摆摆手说道:“不必了,我会在半途的奇星岛下船,还请离开瀚兑海域之后在沿途的奇星岛稍停片刻,至于答谢什么的荣小姐也不必客气,在下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再说这瀚兑海域的海盗若是见了我也要不死不休的。” 不知为何的,听到年轻人不随着自己等人回到玉乾海域,荣婷心里感到了失落。是因为货舱里那一段惊心动魄的交流,还是方才危险重重之间的杀伐果断和死里逃生呢?荣婷说不清楚,她只是看着年轻人干净明朗的神色面容,竟是觉得有些捉摸不清自己的心思。 再不说祁门镖局众人知道年轻人身份之后的多加询问和震惊的慨叹,大家也问道了年轻人要在奇星岛下船的事情,年轻人没有多说是为了何事,祁门镖局众人也就不去刨根问底,但还是问道是否会再回嵊台岛,得到日后定会再去上一趟的回答之后,大家才安心了许多。 接着便又是枯燥的海上航行,距离奇星岛还有数日的路程,不过已经驶出了瀚兑海域,海盗的危险也少了许多。 听闻了所有消息的荣老板终于露面,在船舱大厅中办了一场宴席,宴请了祁门镖局的所有人,当然,主要是为了那位年轻人。喝了几杯酒后,不胜酒力的年轻人自顾自走到了甲板上,却见到了站在船头桅杆下的荣婷。 年轻人走上前去,看着远处云卷云舒海浪翻涌,问道:“荣小姐怎么独自站在此处?”荣婷这才察觉到年轻人的接近,她看了一眼年轻人的侧脸,然后移开视线摇了摇头,回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船舱里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年轻人看了一眼荣婷问道:“荣小姐是在想那位邱公子吗?他若是不做那海盗的奸细,倒也是个不错的读书之人模样啊。”荣婷摇摇头说道:“我知道这世上总有许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苦衷,但这不是去做为虎作伥之事的缘由,他既然做了这种事情也就没什么可值得惋惜的了。” 年轻人倒是有些意外,感慨道:“荣小姐倒是看的通透,我还以为……”荣婷苦笑着接道:“还以为我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吗?”年轻人笑着摇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没有什么多余意思,但是年轻人也确实没想到荣婷能有这样的见识,不过想到自己认识的那些与众不同的女子们,好像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荣婷自顾自地说着:“我娘亲在我很小时便走了,后来父亲又娶了好几房妾室,虽说一直留着正房的位置以缅怀我母亲,但我小时在后宅的日子并不好过,父亲一直忙着行商,也管不来那些妾室的勾心斗角,而我这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自然也不会被轻易放过,所以就这么自己熬了过来也看清楚了许多东西,后来跟着父亲学着如何经商也才日子好过许多。不过,可就当不得什么大家闺秀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怎么走出过那座后宅,说到底,这辈子都离不开那里的。” 年轻人安静地听着荣婷的话,又想到了方才海盗围船的危机中,那个身为一家之主的荣老板却根本看不见踪影,反而是荣婷这么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最前方直面着危险。 年轻人想了想,片刻之后斟酌着说道:“荣小姐也不必觉着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到底女子和男子又有何不同呢?女子自也可以大胆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应该大胆地离开那些不喜欢的事情,生活日子总是自己的,别人再怎么说也动摇不得,那又何必在意那么多他人的看法呢?” 说着,年轻人看向远方,荣婷清晰地看见了那双眼中深处的影子,年轻人轻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才对,不必跟着谁也不必受制于谁才对啊。” 船帆随着海风猎猎作响,海浪涌起落下,天边有飞鸟掠过。 有人在动心,有人在思念。 世上之事总是这样的难以言说,有的心意只能是那一刹那的摇曳,却终究不可能开花结果,而有的人也始终只会念着那一个人,不知不觉就一生一世。 虽然荣老板和左乘多加挽留,但年轻人终究没有留下来,不知不觉间奇星岛的港口若隐若现了,年轻人与祁门镖局的众人认真道了别之后便自顾自站在了船头看着远方岛屿出神。木板放下,年轻人笑着,走下船去。 终于,荣婷还是跑到了栏杆处喊道:“为什么你一定要来奇星岛?” 远处,那背影挥了挥手, “因为有一定要去见的人。” 徐从稚如是说。 那是许久未见的人,也是心上念了千百遍的人。 第五十七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五) 云卷云舒,潮起潮落,海鸟掠过天际,扰乱几缕日光,细细碎碎的啼鸣撒入海面,浪花卷动着将世间的琐碎藏在海底深处,木板路沿着海岸线铺开,一眼望不见尽处,崎岖的石子躲在木板下的阴影处,低声交谈着流年的痕迹,还有那港口处来来往往的船帆,从云天处而来,再往明日而去。 木板路上的港口总是挤满了人,即便是日落黄昏也难以消弭那鼎沸的喧嚣,人群来来往往地穿梭,不知来处更不知所往,这就是形形色色的人间,也许匆匆擦肩而过也许念念一见相逢,都落在了生活的剪影中,有两人就走在余晖里,影子在身后拉扯,慢慢靠近。 周厌背负双手微微低下头,似乎认真地数着木板的缝隙,但脑海里那翻涌挣扎的措辞只有他自己知晓,他极力思索着该如何开口打破沉默,却终究还是如几日前一样归于安静,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看着身旁的女子,风轻轻吹过她的衣襟,在手边荡漾起飘摇的轨迹。 云冉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身旁男子的局促和踌躇,她的侧脸划过一个舒缓的笑意,然后抬眼看着远方挤满了船只的港口说道:“不知道海外的那些岛屿是什么模样呢?” 周厌扭过头看向了云冉,他伸出手指向海面的远处,迷迷蒙蒙地看不清晰,可是斟酌了许久言语的他却说得清楚:“在那个方向,是曲星岛,那里有传说里最为高耸的神庙,屹立在高山的顶峰,周围站满了常年青翠的林木,还有漫山遍野的鲜花兀自绽放,风吹过总是卷起细碎的花瓣,模糊了视线却总让人就此沉迷其间,只是见了一眼就足以流连一生,只是可惜,这么多年来再没什么人能够找到那处秘境了。” 云冉不知何时已将视线落在了周厌的身上,不知不觉间周厌的神色又浮现起那始终温暖的笑意,他收回视线,说道:“听闻在很久很久以前,曲星岛的男男女女总会一起走到神庙去,祈求一生厮守的誓言以及安详平和的生活,而传说那里的神明总会庇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我曾想着去寻到那个传说中的秘境,不过后来倒也算是无疾而终了。说到底,我独自一人找到了那个地方又如何呢,只是在想,也许有一日也能带着另一个人一同去到那里。” 云冉看着周厌,问道:“那个你想带着一起去的人已经找到了吗?”周厌愣了愣,然后犹豫着张开嘴,随后自嘲般地轻轻一笑,说道:“那一个人吗?我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去罢了。”云冉歪着头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呢?” 因为初见的第一眼便藏在心里成了秘密,因为相伴同行数日却始终不敢轻易地开口,因为即便就在身边也仍觉着遥不可及……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于琅总是嘲笑着这不过就是有色心没色胆,可是在江湖上横冲直撞无所顾忌的周厌却打破脑袋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踏出那一步啊,如果就因为这样的一步而将一切看起来美好安宁的东西打碎了,恐怕穷极一生也再难拼凑起当初的模样来,那岂不是更大的遗憾吗? 周厌看着云冉眼底的温润,轻声答道:“因为我想再等一等。” 云冉问道:“你想等那个人确认你的心意吗?”周厌摇摇头坚定回道:“不,我在等自己确认心底的答案,我想知道错过了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会最终遗憾此生,从此再难心动一刻。我也坚信,答案很快就会出现的。” 云冉收回视线,她微微低下头,不知那闪烁的神色在想着什么,她只是低声问道:“除了曲星岛,你还去过哪些岛屿吗?” 周厌深深看了女子低垂的发丝一眼,然后复又开口说道:“当然还有光明岛,其上的风光自不必多说,这几日以来端元先生的那一册《风光》大卷早已说得清楚,不知又会有多少的人慕名而去,然后试着在这世间找到一处真正的光明。只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着光明岛的时候,只不过是站在船头,遥遥地望着便就将那无边无际的万里山河都嵌入了眼中,可惜最终无论如何尝试也难以将那座岛屿上的所有风光都彻底看遍,然后才知道原来这就是那传说里天底下最大的岛屿,最鼎盛的国度。 高耸入云的不只有崎岖的高山,还有奇巧巍峨的亭台楼阁,琉璃的窗子泛着七彩的光,天空上的云卷云舒将几只大烟囱里的烟尘吹散,还有阳光下瞧着便灼热难耐的铁皮,包裹着垒在港口,不知是作何用处。 于是无需踏上那座岛屿,便见着了这许多的风采,那是无论在曾经的幻想还是此时许多的展望中都难以想象和预料的,可是这般的传说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眼前,一眼望去,岛屿的尽处落入汪洋,无论如何也难以描绘出那无边无际的轮廓。那是一个一眼见过便再也忘不掉的地方,神秘而壮阔,辽远而深沉,神话传说里一切时间的起源似乎真的就在那里找到了答案,也是由那一处地方而开启了数千年的文明,无数的、不同的,文明。” 周厌的眼里闪烁着光彩,似乎在那晶莹之间倒映出了光明岛的轮廓,不知不觉地云冉就望进了周厌的眼底,然后在那些光怪陆离的过往里模糊了视线,她终于还是想起来那个问题,那个夜里总是悄悄出现,躲在角落中细细碎碎说着的问题: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云冉知道,周厌是一个武学修为极高的江湖中人,那日看到降魔殿大人的态度,想来周厌的名声也是不小,可是如今却藏在一间小小的武馆之中不问世事,甚至平日里都瞧不出来这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有何实力。 这几日他们结伴走到青石港,年轻人总是会说上许多他在来到奇星岛之前海外漂泊的那段时日,可是大多还是说起那些沿途的山水风景,却很少提起江湖里的浮沉,所以云冉便知道他是见识过了世上万般景色的人,心怀旷野自在安乐,可是仔细想想,云冉却又觉得自己丝毫未曾真正看清过这个始终温和的年轻人。 他总是笑着,眼中没有苦痛和烦闷,他总是眼底炽热,无论世事繁杂,无论人潮汹涌,那片光明晶莹总能闪烁进人的心里,瞧得久了也似乎要将人心中的所有东西都看得通透,他那般不善言辞,只是看着你,你就能清晰地察觉到所有纯澈的情感,云冉总不免躲闪着这样的眼神,那般无所畏惧的坦荡直叫人不知该如何回应。 可心里总是欢喜的。云冉说不清楚这种情绪,她也只不过是个二八年岁的小女子,平日里见得最多的就是账目上那些枯燥的墨迹,而来来往往的行客却无需她去如何操心,至于当初那些世家大族的袭扰她也没能看到深处的腌臜污秽,她是一个仍对世间满是期冀和向往的年轻人,又何时想过喜欢是怎样的事情。 日落了,黄昏的余晖洒下几分寒意,云冉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周厌小心翼翼地走近,然后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说完,他转过身向着苍南城走去,云冉点点头然后沉默着跟在周厌的身边,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城里去,他们的背影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又似乎缓缓地、慢慢地、渐渐地,靠近。 茶楼里,云河坐在柜台后,借着闪烁的烛火敲打着算盘,时不时提笔在账簿上记载着什么,云浅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双腿摇晃着,视线落在虚掩的门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云河放下了笔,然后看了一眼屋外,抚摸着胡须微微皱眉说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云浅晃动着脑袋,脆声道:“没事啦,姐姐有周先生陪着不会有事的。”云河双眉皱的越来越深,有些不满地低声说道:“这怎么天天都出去啊,那小子不会不安好心吧。” 云河自然知道了那日周厌在茶楼里出手的事情,也从云冉和云浅那里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周厌身上不俗的身份实力,但是终究是没什么直接的交谈,更谈不上了解,这几日云冉又总在这个时候与周厌出门去,云河终于还是觉得应该与女儿好好聊聊了,自己这个大女儿虽然懂事聪慧,但是毕竟年岁尚小,而那周厌看来应该是久在江湖之中的人,若是自己的女儿被轻易地骗了去,云河可不会答应。 正想着,木门被推开,这个时候茶楼已经不再接客,走进来的自然是云冉,云河下意识地向着屋外街道望去,果然在人影稀疏之间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影,还有云冉犹豫着合上门的动作。云河下意识就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云浅好奇地看见爹爹好像咬紧了牙关。 吃过了饭,云河打发着云浅到屋后院子里修习一下今日武馆里学来的武艺,然后叫住了正在收拾餐桌的云冉:“云冉,你先过来坐下。”云冉有些疑惑地放下手中的碗筷,然后坐在云河身边的木椅上,问道:“爹爹,怎么了?” 云河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才斟酌着说道:“那个,云冉啊,你是不是,和那小子……咳咳,你是不是喜欢那小子啊?”云冉张开了嘴,似乎是愣住了,又似乎是没听明白云河究竟在说什么,片刻之后,云河才补充道:“就是那个周厌,你这几日不是一直跟他出去吗?” 云冉好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的脸上迅速升腾起红晕,连那眼底的光都迷乱在了烛光里,朦胧又纯粹,云河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然后挥挥手说道:“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回答了。” 说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认真说道:“云冉啊,父亲虽然不知道那周厌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也不知你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纠葛,但父亲毕竟是多走了这么多年的路,也看过了不少的男男女女,父亲没办法教你如何去明确自己的心意,但父亲想告诉你,只有你对一个人彻底地认识了,再去谈喜欢,知道吗?” 云冉抬眼看着云河严肃的神色,她默默地点点头说道:“嗯,我知道的,爹爹。”云河伸出手掌搭在云冉的头顶,沉声说道:“云冉,爹爹没用,只能自己撑着这么一间小小的茶楼,也没办法给你和云浅女孩子家该有的生活,甚至都差点护不住你们,落入那林家的贼手。你们娘亲走得早,父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带着你们长大,女孩子和男子也是不同的,你们最终总要寻到一个真心实意的夫君才能过好这一生,所以,父亲希望你能再多看看多想想,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情,马虎不得啊。” 云冉感受着头顶那粗糙又熟悉的温度,想起来小时候壁炉旁父亲和母亲一同抱着自己的过往,不知为何她慢慢地湿了眼眶,她总是觉着,如果自己以后也能寻到一个那样的郎君就好了,冬日里燃起炉火和自己的妻儿相伴一处,那样这一生也不算遗憾,那时云冉便觉得,女子若是找到了一个好郎君,是不是日子便能这般岁月静好再无其他奢求。 可是曾在一个平常的黄昏时分,他们在海岸处并肩而行,云冉与周厌随口说起自己小时候也想过与爹爹一样以后操持茶馆的生意,说着,云冉还饶有兴致地与周厌说起了自己对于茶馆以后如何商贸往来的主意,只是说到后来女子觉得有些不妥,便羞红脸止住了话语。 可是周厌却始终神色认真专注地侧耳倾听,最后告诉云冉,若是觉着心中有些什么希冀着去做的事情,那么就无需犹疑也无需忌讳,什么男子与女子的不同,什么士农工商的贵贱之别,只要是自己心中确切的选择便足以。 云冉懂得不多,但她只是觉得,周厌应该,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奇星岛东境,神药学院的队伍走走停停,一路上也去过了不少偏远村镇,为那些个仍旧处在贫穷困顿中的村民们消解了些许苦痛,只是总还有些东西是没办法的,就像他们今日能够解决了这些人的病痛,可是往后那些难挨岁月里的苦难又能有谁来帮扶呢? 总在此时,神药学院这些学生们不免慨叹着光明岛和光明皇帝的伟大卓越,至少在那一个繁盛的国度里,即便再偏远的村寨也不会无人问津,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有随处可见的医馆和地方官吏时刻记挂着,那些个冻死饿死的凄惨之事已是很少听闻了,可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奇星岛,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回到当年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啊。 这一日,离开赋阳村便马不停蹄的扶音和灵霜终于追上了路途,与神药学院的众人汇合做一处之后便继续往东境深处走去,说起来,距离当初第一次踏足奇星岛也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历练的计划也行进了大半,虽然因为仲阳村那场疫病稍稍扰乱了行程,想来那北境都城是没时间去了,只能将这东境大略走上一遍,竭尽所能有所帮扶吧。 见识了世事,人们总会有些不一样的感触,像是曾经不谙世事的灵霜也明白了这世间仍有许多人遭受着苦难,也知道了许多人活得那样的坚强,而也许这就是神药学院要求每个学员都应该有这么一趟历练之旅的原因吧。 一个医者,最重要的除了医术之外,便是一颗懂得怜悯的心,只有将每一个生命都看作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才能全力以赴地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搏击,而在这世上走的路多了见的人多了,也会慢慢地懂得这世上众生百态,生命的意义。 顾枝和顾生自然也还是跟着队伍一同前行,他们二人也不怎么与人交谈,总是时不时就脱离开队伍去钻进深山中,扶音自然知道顾枝应该是带着顾生去指点武学了,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灵霜也从扶音那里得知了顾枝“还算是有些武学在身”的评价,所以也多有猜测。 但在神药学院其他人眼中看来却只不过是两个游山玩水的闲散之人罢了,即便见识了当初顾枝在仲阳村的所作所为,可许多人还是觉得顾枝不过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人而已,当然,许多人也想不明白,为何灵霜似乎对顾枝的观感有所改变了。 这一日黄昏,青藤指使着护卫在一片空旷之地上搭建起了帐篷,然后又在营地中间燃起篝火,所有人围拢在一起,借着温暖的火光和酒菜,相谈甚欢。说到最近风头正盛的“戮行者”约战天坤榜第七齐境山的传闻,男子们都满怀崇敬和向往地说着要是有机会去看上一看就好了,于是青藤便提议不如在游历东境结束之后便去一趟点星岛观战吧,算起来时间也是差不多,不至于耽误神药学院的游历和返程。 这个提议自然是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成,作为队伍主持的扶音也没什么意见,反正她知道无论如何顾枝都会去的,而自己应该也会一起去,那倒不如和神药学院的人一起,也不用再多费口舌解释什么,而灵霜则兴奋异常地拉着扶音说着自己听说到的关于“戮行者”的传闻,眼底满是憧憬。 顾生坐在灵霜身后,看向顾枝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人实力如何?”顾枝瞥了一眼顾生,又看了看灵霜,然后摇着头笑道:“你打不过他。” 顾生皱着眉点点头,接着问道:“那你呢?”顾枝将手中的水壶递给扶音,回道:“我不知道。”顾生追问道:“怎么会不知道。”顾枝打了个哈欠,说道:“我们又没打过。” 说完,顾枝看着顾生陷入思索的神色,打趣道:“想来过几天你们就能见上一面了,到时你不如自己去试一试呗。” 顾生听完顾枝的话却是真真正正地思考起来,然后双手握住刀柄闭目沉思,一身修为气息肉眼可见地升腾而起,顾枝知道青藤所带的那些个侍卫中并没有什么实力足够高深之人,所以不怕顾生的修行会有什么惊扰,更何况有他在身边,就算顾生此时突然修为一日千里也能悄无声息。 所以顾枝并不阻拦顾生由于那升腾的对战之心而突如其来的感悟修行,武道修行便是这样的事情,只有一次又一次地磨砺才能有所成就,单单靠着自己思来想去,最终落入桎梏自困藩篱,可不会有什么天下无敌的气概,更不用去奢望修为武学能够举世无双。 武道登高,道阻且长也。 第五十八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六) 一群人围坐在篝火堆旁各自谈论,灵霜还满脸期待地与扶音喋喋不休地说着有关“戮行者”的传闻,大多都是汪洋上岛屿之间流传的一些并不真切的消息,可是对于憧憬所谓江湖的灵霜而言,那些逍遥千里肆意潇洒的故事实在是太过印象深刻,再说那些武道宗师也离着自己太过遥远,所以哪怕只是些不切实际的想象也足够满足了。 青藤坐在神药学院众人之间带着洒脱的平常笑意,高声说着有关“戮行者”的传闻故事,倒也是说的精彩十足,尤其是那些汪洋之上大战海盗的秘辛,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能够得知的,世间传闻不少,可说到底谁也不敢将江湖上那些个血腥的屠杀说的清楚,万一一不小心惹得背后的哪个大人物不满可就不妙了。 对于太多旁观之人来说,那座名为“江湖”的汪洋同样深邃无言,有时哪怕只是谈论起也要敬畏莫名,所以在心中留下些瞻仰和向往便足够了,若是离得太近了,反而就要因了那好奇而害了性命,更何况对于大多光明岛之人而言,所谓江湖其实少了许多隐秘,毕竟光明岛有着冠绝汪洋的军事,还有那位举世无双的光明皇帝独自屹立武道巅峰。 于是这世上流传的那些个江湖故事大多只是停留在议论武道修行的层次,有好事者便将“戮行者”和那些成名已久的岛屿之主做了比较,可却没人能够想到“戮行者”居然成名不久便直接踏入天坤榜,更是挑战成名十余年的齐境山惊诧了世人,而且这次挑战还是堂堂正正的约战,不久之后就将于点星岛上在天下百姓面前一战,生死不论。 这般的潇洒肆意和英雄气概不知是多少人所心生向往,于是想来到了真正决战那日到场之人也不会少了,更有甚者还在猜测那位被抢了席位的“地藏”会不会也到场观战甚至出手,毕竟这位神秘莫测的大高手可已经许久未再有过传闻现世了,对于好事之人来说,若是能够看到更多的高手交战那可是可遇不可求,即便看不懂那些所谓武学招式,可看个气势相较也算是大饱眼福,值得好好喝彩。 听到了“地藏”的姓名,灵霜愈加兴奋起来,她抓住扶的衣袖惊喜道:“扶音扶音,真的吗,你说‘地藏’真的也会到场一战吗?”不知是不是因为顾枝就坐在身边的缘故,灵霜也不再“‘地藏’顾枝”、“‘地藏’顾枝”地叫着了,免得一些个误会解释,也是麻烦,再说现在明确了顾枝和扶音之间的心意,灵霜也不想多加刺激,万一那顾枝心生惭愧怎么办…… 扶音握住灵霜晃动的手掌,柔声笑道:“即便‘地藏’真的到场了,你又能认出来不成?”灵霜微微昂起头回道:“当然了,像那样的大英雄气度自然与众不同,我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若是能够亲眼见到他出手就好了。”扶音无奈地摇头笑着,然后有意无意地看了身后的顾枝和顾生一眼。 其实这几日与顾枝和扶音朝夕相处,又见过几次顾生在顾枝面前演武求教,灵霜也猜测着顾枝应当不似外表看起来这般无能虚弱,可却从没想过顾枝的实力究竟如何,想来应该就是与顾生不相上下吧。 可是对于和顾枝有过交手的顾生来说,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平日里总是温和有礼的年轻人,那股始终掩藏在平静神色下的磅礴力量究竟有多惊才绝艳,只要亲眼得见丝毫,便要让人觉得高山仰止,只能仰望,甚至都要生不出追赶相较的心思。 不过察觉到扶音看来的视线,以及灵霜喋喋不休的兴奋言语,顾生还是睁开眼看了顾枝一眼,顾枝嘴上叼着草茎抬头望天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顾生看着顾枝那闲散的神色片刻之后才重新闭上了眼,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终究是要与这人再有一战的,自然不是因了什么仇怨和纠缠,只是光明正大的武道比拼,只是到那时胜负一定会是未定之数。 这是顾生武道修行的骄傲,也是武道登高前行的那股不坠心气。 可就在顾生重新闭上眼的那一刹那,他却猛地握紧了刀柄,然后目光落向了早已变得昏暗的树林深处,在那里,影影绰绰的身影若隐若现,顾生微微起身却被顾枝拉住了手。顾生扭过头看着顾枝,却见那人仍旧含着草茎,轻声说道:“别急,外面还有那些护卫挡着,轮不到你去冲在前头。”说完,顾枝看了一眼灵霜,示意顾生跟在灵霜身边护着就行了。 青藤带着的护卫围绕成一圈巡视着营地的外围,虽然人数算不得太多,大多都留在了那艘高大楼船之上,但也有二十之数,且看起来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想来也是精挑细选,所以一路走来,即便是途径了一些不太平之地,也是安安稳稳地无惊无险,以致于队伍里的所有人几乎已经觉得这刚刚度过了那段黑暗岁月的奇星岛是什么安详之地,殊不知有多少危险轻而易举就能夺去他人性命,就像当下,此刻。 昏暗的天色下,数不清的人影冲出了密林,十分机警地散开来围住了巡视的护卫队,又有一群人如同利剑锋芒一般地直直向着营地扑来,护卫们高声喊着收拢范围,隐隐约约将篝火旁的所有人都围拢在正中,尤其是青藤的身旁更是在眨眼间出现了几个神秘的高手身影,平日里根本无人察觉这些人的存在。 顾枝和顾生不着痕迹地起身站在扶音和灵霜身前,顾生早已紧紧地握住了刀柄,这一刻的他双眼神色异常的凌厉可怕,仿佛在那眼底深处泛滥着血色,一股难言的气息从他身上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只不过能够察觉到这股气势的人却并没有几人,只有站在青藤身边的那几个高手隐隐约约有了感觉,可又不知来自何处。 相对于顾生的如临大敌,顾枝则就轻松许多,在旁人眼中也是被眼前这危局震慑住了的模样,似乎有些慌乱地弯曲着手指,搭在衣袖处,敲着,一下又一下。 灵霜和扶音紧紧靠拢着,灵霜有些紧张地颤抖着声音说道:“扶音,这是怎么回事啊?”扶音伸出手揽住灵霜的肩膀,语气平稳说道:“奇星岛毕竟是才从那段混乱岁月中恢复不久,许多无家可归又不知所措的人就做了强盗匪徒,在这偏远之地倒也算是常见,官府忙于恢复生计,也没什么功夫能够收拾他们,不过有降魔殿在,这些匪徒平日里也不敢太过嚣张,想来也是最近降魔殿逼得紧了,他们才铤而走险对咱们这有护卫随行的队伍强行出手吧。” 灵霜对于奇星岛的官府和降魔殿并不熟悉,她只是皱着眉问道:“那这怎么办啊?我看他们的人数可远在我们之上,不知道能不能挡住他们。”扶音没有回答,她低声安慰着灵霜,然后看着顾枝,眼神里是询问。 顾枝感受到扶音的视线,他浅浅地露出一个笑意,然后摇了摇头,扶音便知道了眼前这局面算不得什么,而且顾枝似乎已经知道了破局之法,所以扶音就全然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那些突袭而来的匪徒和护卫对峙着,眼见着一场交锋箭在弦上,但谁都不愿轻易出手打破僵局,可就在此时,一道犀利剑芒划过,竟是一把宽大无比的重剑被抛掷而出,好巧不巧地,直直就砸向了站在篝火旁的顾枝。 看着飞掠而来的重剑,灵霜低声惊呼,扶音也不自觉地拉着灵霜后退一步,只有顾枝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把剑,不躲不避,四下里都响起了喊声,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如此惨死?可就在众人下意识闭上眼不敢看这血腥一幕时,顾枝的身旁却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来,修长稳定,竟空手接住了那把无锋的重剑,同时那人身形扭转卸去冲劲,借着势又是一道破空声响起,重剑再次飞掠而去,只不过这一次却是砸在了匪徒的人群之中,一道深深的沟壑入土一丈。 顾生站在顾枝身边吐出一口浊气,声调有些颤抖地说道:“你就不怕我接不住?”顾枝伸出手拍着胸口,回道:“怕啊,怎么不怕。”顾生也不知道顾枝这副做派是给谁看,但是他心知肚明顾枝肯定是知道自己能够接住这把剑才有恃无恐,甚至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灵霜站在顾生身后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她眨了眨眼,不知为何有些愣怔,似乎是没有想到顾生的实力居然如此深厚,又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扶音察觉到身旁女子的脸色好像有些红润,奇也怪哉。 站在青藤身边的那几位高手更是神色不明,他们没想到在这队伍之中居然藏着这么一位大高手,虽然还未如何施展,但恐怕实力不在自己等人之下,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眼神之中的忌惮,其中一人走到青藤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青藤却只是点点头,然后向着顾生看了一眼,又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顾枝和扶音。 有了那一把重剑,对峙的僵局骤然就被打破了,那些匪徒咆哮着挥舞刀剑冲向了护卫队,训练有素的护卫队则迅速收拢距离,背靠背紧紧贴着牢牢挡在青藤和神药学院众人身前,青藤身边的那些高手也将自身汹涌气势扩散开去,自有一股不凡气度。而方才一鸣惊人的顾生却只是神色淡漠地站在原地,看不出有丝毫出手的意思,似乎打定了主意袖手旁观,可其实是因为顾枝止住了他拔出刀来罢了。 护卫队的人数毕竟不占优势,那些匪徒凶猛扑来便撕开了一道口子,接着就是一队面目狰狞的先锋队伍从那撕裂的口子里冲了出来,直直地向着篝火堆杀来,青藤身边的几位高手迅速踏出一步,身形摇晃,便落在了那先锋队伍之中,一眼望去,几人的动作居然相似许多,看来应该是金藤岛皇室豢养的武者,武道招式大开大合,出手狠辣不留活口。 顾枝站在众人身后,突然笑着低声说道:“真是好大的魄力啊。”顾生有些疑惑地看了顾枝一眼,他虽然听着顾枝的话没有出刀,但却始终紧绷着精神以防意外发生,心神并不轻松,如今却见顾枝还如此笑着,便有些不解。 顾枝摇摇头说道:“你看这些人有没有觉着奇怪?”顾生扭头看向那些匪徒,只是片刻,他便点点头回道:“他们不像是普通的匪徒,似乎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一般。” 顾枝笑着道:“不错,而且这些人虽然极力遮掩,但是手段阵型都与护卫队之人相差不远,如果猜得不错,这些人应该也是那位皇子殿下座下的人吧。”顾生皱起眉说道:“如果是皇子的人,为何还这般不死不休地厮杀着。” 顾枝撇撇嘴,应道:“我怎么知道,不过想来其中有一点应该是来杀我吧。” 话音落下,顾生就看出来那一支先锋队伍虽然被几位高手拦住了去路,但似乎隐隐约约正向着这边移来,避开了神药学院众人,直直对着顾枝等人。繁杂之间,有一个眼神回头望来,顾枝抬眼看去,却是青藤。 顾枝猜得不错,这些匪徒正是由青藤那艘楼船之上的人假扮而成,出现于此的目的只有两个,其中之一就是向着顾枝而来,说起来青藤和顾枝其实并无什么生死仇怨,但是这一路而来青藤一次又一次地失手,在那一场场心神的交锋中更是一败涂地,好不容易终于要回到金藤岛继承皇位的青藤怎么愿意在这处偏远之地受此屈辱,于是死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自然不算什么大事,而且如果能够借此将扶音收入囊中,那可真是一举多得了。 而另外一层目的,或者说藏在青藤心中的隐秘,那就是要将这些人都留在此处,受了指使假扮成匪徒的这些人都不算是青藤自己的亲卫,有的甚至是由那几位哥哥亲自挑选出来的“得力能手”,此次返回金藤岛便是不死不休的骨肉相争,青藤可不想在自己身边埋下几个不安分的种子,倒不如先来个借刀杀人,一举两得。 且不说这番隐秘心思,那几位高手毕竟不是什么气息雄浑之人,大开大合地打了一阵,不免招架不住人数不断增加的敌手,而青藤也觉得时机合适,于是眼神示意之下,早已冲到了篝火旁的匪徒便挣脱开高手的阻挡,几把锋利刀剑砍向了站在原地的顾枝。 刀剑自上而下劈来,站在顾枝身后的扶音神色紧张地伸出手拉住顾枝的衣袖,灵霜抱着扶音的手臂,惊呼出声,顾生皱着眉看向顾枝一动不动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出刀,退后几步站在了扶音和灵霜身边,牢牢护住。 突然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几把刀剑落向自己的顾枝轻声开口:“闭眼。”没有丝毫犹豫和困惑,扶音便闭上了眼睛。 刀剑的速度没有丝毫凝滞,但是即便如此也追不上破空的风声,在刀剑落下之前,几颗硕大的圆球砸在了那几个扑来的匪徒身上,轰然炸响,鲜血四溅。 那几位匪徒瞬间被砸的扑倒在地动弹不得,这时人们才发现那几个飞来的圆球居然是血淋淋的头颅,此时已然碎裂开来看不出模样,但依稀之间青藤就看出来其中几人竟是那些假扮成匪徒的人之中实力不俗的家伙,居然在无声无息之间被人除去了?青藤猛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密林,在那里,昏暗的深处静悄悄的,什么也看不见。 鲜血飞溅而出,灵霜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她眨着眼,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掌愣愣发呆,顾生站在灵霜身旁,举着手挡住了她的视线,身形一动不动。 扶音身前,顾枝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微微侧过头问道:“没事吧?”扶音小心翼翼地睁开紧闭的眼,脸色有些微微的苍白,摇摇头回道:“我没事。”顾枝点点头,然后看向密林深处。 光芒闪烁,来来回回地折返穿梭,像是阴云密布之后乍现的电闪,又似枝叶之间斑驳的阳光,弯弯折折地连成线,不知起始不知落在何处,一点寒芒,光耀九州。 鲜血洒落,在昏暗的天空下四散飘零,一片阴沉,哀嚎声此起彼伏,似是身处炼狱,百般酷刑业火焚身,不得安息。 何为修罗? 一刀在手,杀人无数,身无尘埃。 一袭素净长衫,一道挺立身形, “戮行者” 徐从稚。 第五十九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一) 千里万里的海洋,水深无语,那汹涌的磅礴暗藏在深处,昏暗深邃,即便低语着岁月千万年匆匆而过的往事也无人知晓,几层涟漪,浪花跌宕,终究是人来人往一道随风逝去的痕迹,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岛屿依旧在,汪洋依旧在。 小舟一叶,一人独行。 远处有高大楼船扬帆而行,雕刻精致的船头绘着龙虎的形状,张牙舞爪,在这一望无际的海上,与轻舟又有何异?所以那独自站在船头的白衣人只是看了楼船一眼,而后视线就落在更远处,在那里,有一座岛,同样的一望无际,同样的沧海一粟,可是每一分每一寸似乎都在说着数千年的历史,沉重而悠长。 白衣人看了许久,身后有老船夫的斟酌问话响起:“这位老爷,您真不去光明岛看看?”白衣人摇摇头低声笑道:“不了,以后再说吧,现在,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做。” 老船夫点点头也不敢多说什么,这位出手阔绰的老爷看着便不是什么俗人,一股仙风道骨的气息,想来不是什么大族豪阀,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宗师高手。想到这里,老船夫下意识看了一眼船舱里那安安静静躺在桌子上的狭长木盒,大得出奇,长得出奇。 老船夫也是在海上走了一辈子的人了,什么奇怪的人物没有见过,当初年轻时在那些高大楼船里干活还曾见过有江湖高手直接在甲板上大打出手呢,那场面,船只摇摇晃晃几乎就要颠覆,就连周遭的海浪都生起异象,看着似天地震怒,神仙交战,见之难忘啊。 所以老船夫的眼力见特别好,一眼就看出来眼前这位白衣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普通人哪会雇佣一条小舟跨越海域啊? 老船夫眺望着不远处的海域交界处,那里有一座小岛隐隐约约立着,老船夫暗暗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压住了那股恐惧,自己从来未曾驾着这小船做出此等冒险之事来,若不是白衣人打了保票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而且出手实在阔绰,老船夫此时自然不会硬着头皮驾着这艘不算结实的小舟跨过那海域交界去,只是若能一帆风顺,将来倒也是一个不错的谈资了。 不知不觉间,小舟和那高大楼船之间已是越来越近了,老船夫都能清晰看到那楼船之上密密麻麻的箭矢痕迹,老船夫啧啧道:“真是触目惊心,看来这位大老板运气不好遇上海盗了啊。”白衣人自顾自站在船头一动不动,他瞥了一眼楼船上的那些残破痕迹,没有多说什么。 楼船上,一位面有刀痕的剑客突然之间感到了莫大的危机,他疾步走到站在桅杆下的一位女子身边,如临大敌,女子察觉到了身旁忠心护卫的异样,轻声问道:“左大哥,怎么了?” 剑客左乘沉声道:“有高手。”说完,他的视线望向了楼船之外,这种让人丝毫生不起抵抗心思的强大压迫感,左乘在不久之前刚刚体验过,那是一个年轻人。 白衣人似有所感,抬头看向了楼船之上,在这一刻,他的视线和那女子撞在一处,左乘隐隐走出一步挡在女子身前,而白衣人其实也只不过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小舟和楼船擦肩而过,各奔前程。 女子回过头看着远去的小舟,在那一刻的视线交错间她竟莫名地感到了心悸,就如前不久落入贼子之手命悬一线之时,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年轻人站在自己身边了,女子缓缓收回视线,却听得身旁护卫开口道:“小姐,方才那人实力不在‘戮行者’之下。”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女子愣了愣,然后回道:“现在江湖上的高手已经这么多了吗?”左乘摇摇头说道:“不,这样的高手,恐怕都是天坤榜之上才能寻到的存在。” 女子没来由地感受到了奇怪的情绪,她似乎迷失了心智一般,问道:“‘戮行者’是不是几日之后要在点星岛挑战一人?” 左乘愣住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猛地转过头望着小舟渐行渐远的孤独身影,呢喃道:“莫非……” 女子低下了头,轻轻地说道:“左大哥,我想去点星岛一趟。”左乘回头看着女子,欲言又止,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他点了点头,回道:“是,小姐。” 于是回到家乡岛屿不久的女子又乘上了航行极快的船只,赶往了另一座海域的岛屿,去看一个终究再难见上一面的人,可若是能再远远看上一眼,是不是遗憾能少一些?又或者,不过是多了更多的庸人自扰?谁有说得清呢。 那穿过了草木之间,划破了昏暗夜色来到众人面前的,是一把刀,凭借着真气缭绕之下的灵巧和随心所欲,长刀锋芒毕露,一寸一寸地吞吐着闪烁的光芒,刺目耀眼,鲜血飞溅其间,仿佛一场绚烂的花火,带来了死亡的绝唱。 就只是这么一眨眼的时间,青藤手下的那些如临大敌的护卫们就惊诧地发现自己身前狰狞的敌人已变作了残破的尸体,鲜红的血液渗入泥泞的土壤中,闪烁的火光影影绰绰,一片漆黑,只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在黑夜里清晰无比。 冲入了营帐中的剩余匪徒,他们挣扎着起身,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惨状,脸上恐惧的神色清晰深刻,他们慢慢地走近了青藤的身边,颤抖着苍白的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可是在青藤眼神示意之下,围绕身边的几位江湖高手便悍然出手,轻而易举地夺取了几人的性命,连最终一句开口求饶的话语都没能说出。 可能他们到死也不知道这场夺去了自己生命的戏剧,最终的落幕本来就是他们的死亡吧,因为从一开始,青藤的命令就没打算留下他们的性命。 做完了这一切,几位高手又迅速站在了青藤的身边,他们面色冷峻,眼里都闪烁着犹疑的色彩,那并未现身只是凭借一把刀就除去了数十人性命的大高手依旧隐藏在密林之中,而从方才那展现出来的武学造诣看来,自己等人根本不是对手,恐怕连几招都接不住。 这时何等恐怖的事情,虽说青藤早就被排挤在金藤皇族之外,但是这些年的隐忍谋划可不代表他是什么闲散皇子,相反,他早就在自己身边笼络了一批江湖上的高手和胸怀大志的读书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重回金藤岛夺取皇位,所以他带在身边的护卫自然也是武艺不俗之人,在江湖之上也有几分名气。 而面对那把刀的他们此时却全然生不出什么反抗的心思,仿佛有一道天堑横亘在密林之外,那是真真正正绝顶的高手气息,真气圆满,武道高深,举世无双。 站在灵霜身边的顾生也在看着那把刀,不同的是他的眼中没有畏怯和恐惧,有的只是熊熊燃烧的意气和斗志,他扶着刀柄,跃跃欲试,但是却仍旧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伸出一只手挡在灵霜眼前。 扶音站在顾枝的身后,严严实实地被挡住了视线,她轻声问道:“是他吗?“顾枝只是看了一眼那把落在火光阴影中的刀,然后便回过头对身后的扶音说道:“是。”扶音点点头,然后低声问道:“今夜我和你一起去吗?”顾枝摇摇头说道:“不用了,你陪着灵霜吧。” 说完,顾枝转过身拉着扶音走远去,路过顾生身边时眼神示意他带着灵霜一起跟着来,他们走到了不远处搭建好的营帐外,顾枝对着顾生和灵霜道:“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灵霜有些不乐意,她拉住扶音的衣袖,嘟着嘴说道:“是不是什么高手出手救了我们啊?”扶音笑着拍了拍灵霜的手背说道:“你啊,就是想凑热闹是吧,现在还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呢,万一是一个更厉害的坏人怎么办,听话,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灵霜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密林,眼神里闪烁着光彩,显然还是在想着江湖上那些行侠仗义的英雄故事。 扶音没再多说什么,她看了一眼顾枝之后就拉着灵霜走入了帐篷里,顾枝看着顾生的双眼,说道:“你就别想了,留下来看着她们两个,现在可还不确定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至于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以后不会没有机会,你现在先给我老老实实养刀再说。”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指教,在武学一事上顾生不敢与顾枝多争辩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锤炼那些顾枝传授的刀法,对于顾枝所说的养刀一事也欣然接受,但是仍旧想要见一见那只是一刀便足以将所有危险和污秽都涤荡的干净的武道宗师。 虽然顾生知晓就在自己身边便有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顾枝,可是朝夕相处下顾生实在难以把吊儿郎当的顾枝和武道修行多加关联,于是亲眼看见了眼前的武道宗师出手,顾生便多了几分跃跃欲试。只不过顾枝既然发话了,而且目前也是局势未明,不可能留着两个弱女子在这里,所以顾生沉默着点点头,然后抱着刀一言不发坐在帐篷外。 离开前,顾枝看着顾生说了一句:“放心,你会见到那人的。”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顾生看着顾枝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若有所思,可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守在帐篷外,一身武道真气若隐若现,稳如磐石也汹涌如海。 一路走去,临近了燃烧的篝火堆,神药学院那些读书人已经都躲进了帐篷中去,青藤指挥着护卫收拾那些残破的匪徒尸体,而自己座下的护卫却连几个重伤之人也无,一场莫名其妙的厮杀来的快去的也快,青藤眼神深邃地看向密林,低声和身边几位武林高手说着什么。 已有护卫走入了密林中去搜寻那位高手的所在,另外也是确定那些匪徒已经被杀得干净,而那把不曾沾染一丝鲜血的长刀却仍旧留在原地,顾枝一步一步走去。 绕过了那把长刀,顾枝站在密林外探着身子往深处的黑暗望去,摇摇头啧啧两声便又走回了营帐之中,他独自坐在篝火旁,身后就是扶音和灵霜所在的帐篷和倚靠在原野上的顾生,青藤皱着眉深深地看了顾枝一眼,然后想了想便领着几个高手亲自往密林中走去。 折腾了一个时辰,青藤终于带着探查的护卫回到了营地,阴沉的脸色自然说明了一切,一无所获。青藤没有去动那把长刀,他先是去了神药学院几人的帐篷里说明危机已经过去,接着便绕过顾枝站在扶音和灵霜的帐篷外慰问了几句,最后他自顾自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中去,几位高手紧跟其后,在帐篷外围绕着,牢牢守卫。 夜色逐渐深沉,营地里除了篝火还在熊熊燃烧,所有的光亮都黯淡了下去,天地之间静悄悄的,护卫脚步沉重地在四周梭巡着,眼神犀利,只是没有一人注意到,那始终坐在篝火旁的年轻人已经不知所踪了。 随之消失的,还有一把刀。 密林里,枯枝落叶四散堆叠,春夜里的湿润气息沾染在衣袖上,略微沉重,更多的是丝丝缕缕的寒意,直往人肌肤下钻去,入骨的寒凉。 一处不算多高的山崖上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背影,月色落在他的身上,泛起晶莹的光亮来,银色的衣衫似乎与月光融为了一体,连同那人也似天上的仙神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御空离去,逍遥天地。 年轻人穿过了密集的树木,跨过低矮的岩石,站在了山崖上,银色长衫的那人转过身,于是两个年轻人再次相见。 顾枝将提在手里的长刀抛给徐从稚,然后悠悠然走到崖畔,俯瞰着重山遮掩下不算多么辽阔的景色,在月夜里却别有一番色彩,恍若泼墨的画卷,徐从稚收刀入鞘,然后将刀鞘依靠在一侧的岩石旁,上前几步来到了顾枝的身边。 顾枝收回视线笑道:“怎么?出了一趟远门倒学会了深沉作态?”徐从稚没理会顾枝的打趣,依旧是那副生人莫近的样子,神色冷淡却不冷漠,他低声开口道:“你已经收到消息了吧?”顾枝点点头回道:“程鲤告诉我的。” 徐从稚顿了顿,顾枝拍了拍徐从稚的肩膀问道:“你不会,还没见她吧?” 徐从稚甩开顾枝的手掌,说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话和爱管闲事了?”顾枝拍拍手道:“人嘛,一无聊总要找些事情来开心开心,有什么趣事轶闻便不想错过喽。” 徐从稚瞥了一眼刀鞘,顾枝却似乎是有所察觉,嗤笑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奇怪,原来是在忍着啊。没事啊,只管出刀呗。”徐从稚眼神锐利地盯住顾枝的双眼,却看到了戏谑的笑意,顾枝摊开手说道:“反正我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木匠,你一刀把我杀了都费不了太大功夫。” 徐从稚无奈地摇摇头,虽然他确实差点忍不住就要再次和眼前之人切磋,但是毕竟不久之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容不得半点疏忽,于是只能再等等了,又或者,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枝伸手点了点不远处的刀鞘,说道:“倒是知道养刀,你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胜算吧?”徐从稚听着这一针见血的话语,犹豫了片刻还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顾枝的神色蓦然间严肃起来,看过了徐从稚这几年以来的交战记载和那所谓齐境山寥寥无几的描述,顾枝清晰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差距,他本以为徐从稚应当是一往无前的决绝站在自己面前,而看看这模样,徐从稚恐怕也是知道了自己的胜算并不大。 顾枝皱着眉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主动挑起这场决斗,你可知道那齐境山每次决斗都是生死之局,你是打定主意要去送死吗?”不知为何,刚才的那种异样情绪正在徐从稚身上渐渐退去,他的眼神慢慢明亮,犹如天穹之下的光明,他一字一句回道:“还是要打一场。” 顾枝可不知道徐从稚是着了什么魔,不过这种神色他见过许多次,那是在当年的鬼门关前、在孤山之下的魔宫中、在浮山湖竹屋后的竹林里,那种磅礴的战意和气度,无双披靡。 顾枝再问:“为何非打不可?”徐从稚看向顾枝,突然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来见眼前此人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因为见到了这样一位始终站在前方的人,他便无所畏惧了,失败、死亡,不过就是一刀的事情罢了,有何可怕?若是因为了这些就退缩避战,那么他这一辈子也再难越过眼前的人去往远方。 徐从稚收起笑意,语气平和道:“有些事情需要去确定。”顾枝握着拳挥舞在空中,似乎在驱赶什么烦人的琐碎,他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看醉春楼的消息,那个齐境山究竟有什么秘密?” 徐从稚沉默片刻,转身看着顾枝,顾枝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深邃翻涌的许多隐秘,顾枝微微皱眉,徐从稚缓缓开口,斟酌着言语,尽可能无缺漏也无自我心绪夹杂其中地将自己在瀚兑海域曾亲眼所见的一些东西尽数说与顾枝。 即便再不愿意承认,即便心中始终还是想要与顾枝有一场真真正正的武道切磋,可是徐从稚依旧习惯了将顾枝看作那个最终拿定主意的身边人,至少在当年同行的九人之中,无论是身处乱世还是最终安稳太平,顾枝都是那一个足以让所有人紧紧跟随身后的人。这是一种无可言说的象征力量,也是顾枝足够心思沉稳的结果。 所以徐从稚哪怕需要对不久后的决斗做足准备,也还是赶回奇星岛将所有事情都先行告知顾枝,只有如此才不至于由于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将许多事情落入迟钝,而听闻了那些事情之后的顾枝会作何想法作何安排,徐从稚愿意给予最大的信任。 夜色里,月光下,徐从稚轻声开口,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万籁俱寂,天地一片安宁。 第六十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二) 山崖上的寒风吹过了又一阵,天色依旧昏暗,浅淡的月光下只剩下了一道孤独的身影,银色衣衫轻轻飘摇,齐腰的黑发摇曳着垂在身后,一把平平无奇的竹制刀鞘倚靠在一旁的岩石上,突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独自站着的身影晃了晃,似乎早有预料,却终究还是留在原地,只是静静等待着身后的人走近。 一道犹疑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女子轻轻地问道:“你何时动身?”少年微微侧过身看着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年轻女子,一模一样的银色衣衫,少年伸出手,示意女子走到自己身边来,女子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与少年并肩而立。 少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咳嗽一声,语气平淡道:“明日我便出发,时间也快了。”女子“嗯”了一声,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站着,少年顿了顿,轻声道:“你,不用和我一起去的。”女子没有说话,神色自若。 少年也不再说话了,他们站在山崖上眺望远处,肩并肩。 天色亮了,那些始终梭巡在营帐四周的护卫终于察觉到那把刀已经不知去向,便急急通报了青藤,青藤听闻之后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存了结识这么一位大高手的心思,但既然错过了也难以强求,至于自己的计划虽然出现了些微的偏差,一石二鸟的计策落了空,但也除去了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暗谍,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收拾好了营帐和物件,神药学院的队伍再次出发,他们途径下一处村子后便将顺道去往东境的一座港口,乘船前往点星岛去看那一场必定会惊天动地的高手之战,算是为这场游历刻下了终章,忙碌了许久的大家也可以借此机会好好放松一下。 赶路途中,在身边那几位高手的提醒下,青藤有意无意地与顾生拉近了距离,状若平常地攀谈了起来,说的不过是一些江湖上的趣闻轶事,但隐隐约约地也提到了王朝对于江湖高手的重视和供奉,言语中暗藏何种心思不言而喻。 顾生并不擅长与人交谈,对于青藤刻意的热情也只是敷衍过去,虽然早年间与承源岛许多大人物有过接触的他不是听不懂青藤话语中的拉拢意思,可是此时的他一心一意都放在了刀上,所以并不愿意和青藤多加纠缠,倒是灵霜帮顾生解了几次围,才不至于让青藤和顾生两人的交谈落入尴尬境地。 一来二往,眼见顾生始终不为所动,青藤也收拢了些心思,不再刻意烦扰顾生。 顾枝自那一夜回来之后便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虽然旁人看来只是寻常,可是扶音却清晰地察觉到了顾枝心中的忧虑和困惑,在夜深人静时,暗中送到顾枝手中的信件也愈来愈多,顾枝每日躲在马车中便都紧皱眉头地翻看那些信件,好像在探寻什么隐藏极深的消息。 随着路途蜿蜒而去,终于,顾枝在一日放下信件之后一声叹息,然后看向扶音,扯出一个疲惫的笑脸安慰始终担忧自己的扶音,轻声说道:“总算不是最坏的地步。” 扶音和顾枝独自坐在马车里,倒也不必担心会被人听去了谈话,顾生正带着灵霜在马车外邻近走着,扶音好奇问道:“那日你与我说了徐从稚的猜测,这几日醉春楼的消息又源源不断地送来,难道真发生了什么意外?” 顾枝摇摇头说道:“现在虽然无法确定,但至少可以认为事情没有如徐从稚想的那么糟糕,不过既然当初徐从稚亲眼所见那些人和齐境山的谋划,很难说会不会惊动了那些贼心不死的阴私之人,恐怕他接下来去往点星岛的一路不会安宁了。” 扶音皱着眉问道:“那怎么办,若是还未走到点星岛就遭逢了大意外,徐从稚和程鲤能应付的了吗?”顾枝想了想说道:“不管能不能应付得了,既然已经提出了决斗,点星岛便是非去不可了,再加上那小子的固执性子,希望之前送到醉春楼的消息能尽快安排下去吧。” 扶音点点头,显然也是知道了顾枝所说的安排是什么,只不过扶音依然显得忧心忡忡,她问道:“决斗,徐从稚,能赢吗?”顾枝收拢起细碎的信件,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旁,回道:“生死之战,谁能说得清呢?” 说完,顾枝拍了拍扶音的手背,示意多想无益,然后便靠着车厢闭上了双眼,眉宇之间,有一股气息在缓缓流转,扶音有些熟悉,那是少年在为了某些心中注定要去做的事情在做准备,扶音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翻开起手中顾筠亲笔攥写的医书,以此收拢心性。 马车外,牵着缰绳的顾生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皱了皱眉后收回了视线,在方才片刻,他竟然察觉到了一股汹涌的武道真气几乎无可抑制地从马车车厢中升腾而起,只是很快就消失不见,他小心翼翼地牵着绳子,唯恐坐在马背上的少女遭遇了颠簸,而初次坐上马背的少女不知为何却也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她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眼里有光,倒映着身旁少年的影子。 黄昏下的苍南城从那些斑驳的砖石中透出一股沧桑气息,似乎终于让人真真正正地醒悟到,这是一座历经了不少年月的古城,街巷间的道路,不尽然都是青石木板,但即便是沙土路也都严严实实地压着,平整端正,就像是如今的世道,也在慢慢地好起来了。 那些个黑暗腌臜都在散去,严正的降魔殿公正无私地扫去那些污浊,即便传闻里降魔殿那神秘地牢的深处藏着大恐怖,可终究关押的都是那些如当年恶鬼一般为非作歹的恶人,人们即便对降魔殿传闻里的酷刑和审判闻风丧胆,也只会拍手叫好,颂扬着太平美满的世道。 市井之间的人们也慢慢察觉到了苍南城的变化,比如那些曾经世代簪缨的豪阀大族似乎都安静了起来,什么纵马跋扈的嚣张作态也几乎再也看不见了,更有一些百姓口中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间就被降魔殿清扫得干干净净,这般的雷霆手段和铁血做派,让人拿不准究竟是那位新来的城主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那位降魔殿第三正司大人在背后运筹帷幄,不过这对普通的老百姓们来说自然是大好事,终日里为非作歹的世家被狠狠地打压了,这可不是好事? 虽说不过是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他家之事,可是谁没在走过那高门大户时眼红过?谁没在那些世家公子哥面前低头过?谁没在背地里戳人家的脊梁骨骂过?所以街头巷尾的谈论声当然少不了,急匆匆走过街角的周厌也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对这些碎嘴闲聊和高谈阔论早就听得耳朵起茧的周厌自然不会有什么驻足凑热闹的想法,再加上今日有些要事,也没工夫和那些闲汉老人一起蹲在街角嗑瓜子,他穿过了好几条狭窄的街巷,绕了近路赶到一座茶馆的门前。 不知为何,茶馆今日竟早早地关上了门,周厌站在门外犹豫了一阵,还是走上前去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周厌后退几步安安静静地等待了片刻,木门吱呀打开,探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小脑袋,云浅看见周厌,面露喜色喊道:“周先生。” 周厌也露出温和的笑意,然后抻着脖子张望着,云浅却似乎早就知道周厌的来意,推开木门走了出来,站在不高的台阶上说道:“姐姐出门去了。”周厌神色尴尬地收回视线,没想到居然被一个小姑娘给看出了意图。 周厌正要开口说什么,小姑娘却让开了身子说道:“周先生,爹爹说让你进去。”说着,小姑娘还凑过身子神秘兮兮地说道:“爹爹脸色可黑了,看来是要骂人了,你不知道爹爹骂人有多吓人,你要小心啊。”周厌下意识地点点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走进茶馆,只开着几扇窗子的大堂有些昏暗,黄昏的模糊光线浅浅洒落,一个气态醇厚的中年男子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身前齐整的茶盏泛着晶莹的光,云浅似乎是早得了嘱咐,带着周厌进了茶馆便关上门独自跑上了阁楼去,于是空荡荡的大堂里只剩下了周厌和那位中年男子。 说起来,这是周厌第二次走进茶馆,第一次还是那一次悍然的出手,周厌小心翼翼绕过收拾好的桌椅,来到了中年男子身前,男子伸出手示意周厌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周厌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坐在了男子对面。 中年男子两鬓霜白,脸色始终是端正的肃穆,眼神中潜藏着深邃的光芒,那是岁月沉淀后的沧桑,也恍若看透世事和人心的力量,周厌双手接过男子递来的茶杯,凭着记忆里于琅喝茶时的故作姿态,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便双手端着茶杯轻轻放在桌面上。 男子终于开口问道:“你就是周厌?”周厌双手垂放在膝上,有些拘谨道:“小子周厌,见过云先生。”云河摆了摆手自嘲说道:“一间茶馆的破落老板,当不起什么先生。” 周厌看着眼前这个听说也曾在京城书院里留下过才子名声的中年男子,心中不免有些唏嘘感慨,也不知道世间有多少的寒门学子便都是如眼前之人一般,只能将年少的才气付了过往,从此困顿一生,抱负再难施展。 云河没有继续纠结着什么称呼,他收敛了些情绪,语气平静问道:“你现在是在武馆里做事?”周厌点点头回道:“当下确实是在一位前辈的武馆里帮忙。”云河喝了一口茶,再问:“那今后呢,你作何打算?一辈子在武馆里当个‘先生’?” 周厌愣了愣,他没想到云河的问题居然是如此的犀利直接,一下子就将态度摆明了出来,周厌知道,今日恐怕就要给出一个答案来了,不只是关于未来,也是关于一个人。 周厌仔细想了想,还是回道:“今后,我还没有什么打算。”云河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似乎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他的眼神略微闪烁,像是没想到少年如此的坦诚,云河端起茶盏重新沏了一杯茶,周厌连忙端起身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双手端着呈给云河。 云河将茶杯倒满七八成就收回手,拿起一旁的绢布擦了擦桌上留下的几点茶渍,再次开口道:“我知道,你和降魔殿那些大人物相识,也有一身不俗的武艺,想来在江湖上也有一定的声名,所以我不知道你如今躲在一间小小武馆里是为了什么,体验市井的疾苦还是游戏人间?亦或是当作闲暇的消遣,待价而沽,看看哪一处的价钱满意就赚上一笔?” 周厌愣愣地看着云河,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却是苦笑一声,他双手十指在桌下交缠,认真回道:“云先生误会了,在下不过是一个自小无家可归的孤儿,幸而师父收留才捡回一条小命,后来学了一身自保的粗俗武功便浪迹天涯各处,既不知去向何处也不知停在何处,什么江湖上的名声更是半点也无,不过是个无名的过河卒,而那所谓的大人物更是从不曾认识,哪来的待价而沽啊,只能靠着那间武馆勉强填饱肚子罢了。” 云河听着周厌的话慢慢地皱起了眉头,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是想错了什么,但是这个少年既然身手不俗又岂会真的如此落魄?云河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可曾和云冉说过这些?”低头看着摇晃茶水的周厌抬起头回道:“未曾。” 云河沉声问道:“那我再问你,你又对云冉知道多少呢?”周厌看着云河那双沧桑的双眼,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云河停顿片刻之后自顾自说道:“我自认好歹也是比你们多走了几十年的弯路的过来人,便和你说一些老生常谈。年少时谁没有个远大志向,谁没有想过自己举世无双天下无敌,然后再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恋,荡气回肠,如此才能不负此生?可是谁又想过,如果世事真的如此容易得偿所愿,那这世上还会有那么多所谓的遗憾悔恨吗? 空谈妄想终究是要落在地上的,身前眼中寻常的生活也是,不是说只要想着自己以后飞黄腾达了就可以衣食无忧,而是终究都要靠着自己的这双手一点一点凿出来一亩三分地,做那自给自足的平常事,否则,饿死了的人就只有白日做梦才能富贵气派了。 走过几里路就觉得自己看透了风景?多看几本书就觉得自己明晰了世间的道路?这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所以埋着头横冲直撞只是自我安慰的一往无前罢了,到最后头破血流一事无成,还哪来的将来以后?” 顿了顿,云河好似自言自语般自嘲一笑:“若是你觉得听起来不顺耳,便当作一个落魄至此的中年人在此为少年的热血泼冷水好了。”周厌摇摇头,神色真诚,丝毫没有觉得云河这些话语是在埋怨世道和苛责过往。 云河认真地看着周亚,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你和云冉之间究竟如何,但是我希望你清楚,年轻人的一厢情愿不会总是有所得获,若是连自己的内心都问不清楚,那还谈什么成家立业,我不会拦着你们如何,但是我想看一看,你究竟能够做出什么来对得起你自己的内心所想。” 说完,云河看了一眼窗外黯淡的天光,说道:“云冉去镖局谈生意了,过几日会由她带着镖局的人回一趟乡下带回一批货物,我也会将茶馆的生意渐渐交到她手里。” 说到这里,云河视线落在周厌身上,缓缓说道:“在此事上,我需要与你道一声谢,云冉自小便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可我却从没想过她也可以将在生意上独当一面,是你曾说过的‘女子为何便不可以走得更远做出更多’鼓舞了她,于是云冉才主动与我提起要接手茶馆的生意,周厌,此事我是真心感谢于你,你做的也比我更好。” 周厌连忙摆手摇头,云河话语落下,端起茶杯转过头望着窗外不再言语,于是周厌起身行礼告辞。 推开门,周厌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视线落在不远处,在那里,一个灵动明媚的女子脚步轻盈地走来,她的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笑意,似乎做成了什么大事一般,周厌认认真真地看着,将那沐浴在黄昏余晖中的那个身影刻在了眼底。 终于,女子也看见了周厌,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慌乱地捋了捋衣角,然后脚步轻缓地走到周厌身前,抬头问道:“你来找我吗?我刚才去……”周厌没等少女说完,轻声开口道:“云冉,过几天我会离开一阵,但是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我去接你好吗?” 云冉愣了愣,她问道:“你要去哪吗?”周厌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站在少女身前,笑道:“嗯,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些人。”云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皱起眉头问道:“要打架吗?”周厌笑着摇摇头,伸出手在云冉的眉间虚按了按,抹去那郁结的眉头,说道:“没有,就是去见一个老朋友而已。” 云冉点点头,说道:“那一路小心啊。”周厌点点头,然后转过头看了一眼茶馆昏暗的大堂,收回视线笑意温和,说道:“走啦。” 说完,周厌便大踏步离去,云冉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 走了几步,少年侧过身,挥舞着手喊道:“我会去接你的!” 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向着西边落下的光离去。 云冉站在原地。 他说会来接自己,那么无论何时,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会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一个声音,等待一个身影,等待一个答案。 第六十一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三) 闹市之间,有占了一处不大院落的武馆,青色藤蔓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外墙,红色的瓦砾深深地藏在阴影处,几只叽叽喳喳的鸟儿站在藤蔓上,灵动的双眼滴溜溜转着,不远处屋檐下,有轻薄布帘随风摇曳,木制廊道上,影子闪烁着,斑驳的光。 武馆的院子里,除了几根泥阳巷木匠铺子雕琢而出的演武桩之外,便只剩下了一株古树,自武馆兴建之前便自顾自地立在那里,不开花不结果,只是有郁郁葱葱的青叶飞舞,弯弯绕绕的枝干遮掩住院子内的那间纵向延伸的屋子,干净清洁的光滑木制地板上,有一人盘膝而坐。 武馆自两日前起便告诉那些来此修习的孩子们将会闭馆数日,何时再次开放迎客也未有确切说法,武馆的生意本就不算热闹,来此的孩子们也大多来自附近街巷里一些还算富裕的家宅,虽然武馆收取的银钱实在不值一提,哪怕是最拮据的门户也绝对不至于敬而远之,可是时间对于许多人来说都太过奢侈,也就只有那些还算有了闲钱的门户愿意为孩子们存些强身健体的心思,自然也没有人想着能在这么一处僻静武馆中让自家孩子练出个什么江湖高手来。 家中长辈们不上心,孩子们也只当作来此玩耍,虽然平日里先生们也会有面色肃然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孩子们其实没怎么害怕两位年轻先生,倒是那位一直坐在正堂屋檐下的中年男子,让孩子们有些不敢靠近的敬畏。 如今武馆休学,孩子们乐得清闲,自由自在地在街巷里追逐打闹,偶尔路过紧闭院门的武馆也不会驻足停留,只有几个存了大侠梦的孩子还会小心翼翼地趴在墙角听听院子里的动静,揣测着几位先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才关了武馆,不过最后,自然是什么也没能知道。 周厌一如既往地在这个时候出了门,而习惯了坐在屋檐下饮茶望天的黄先生也破天荒地说要出去走走,于是武馆里就只剩下了于琅一人,他闭着双眼,盘腿坐在武馆正堂内,身旁,一道连鞘长剑安安静静地依偎在地上。 黄昏里的风清清爽爽地吹拂而来,带来了万家的烟火气息,空荡荡的院子门屋内,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影子落在地上,无依无靠。 泥阳巷沿着沧元河铺在岸边,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巷口街道,堤坝上的青色柳枝迎风飘摇,柳絮撞在家家户户的门扉上,落在地上堆积着浅浅的一层,像一场雪,雪地上有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走进了木匠铺子里。 隔壁铁匠铺子的那个贪玩的孩子又跑过来木匠铺子的后院了,瘦小的身影蹲在延伸进后院厢房的廊道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台阶下的一个木桩,在那里堆满了齐齐整整从中裂开的柴火,而一个遮掩了所有视线和天光的魁梧身影正蹲坐在木桩旁,用那双足以轻易捏碎巨石的手掌撕扯开粗壮的柴火,然后有条不紊地叠放在一旁的柴火堆上,高高地堆叠着,几乎靠住了院墙的顶端,小山一般。 孩子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去,按理来说早就闭门近一月的木匠铺子不该有什么客人才对,可是那个穿着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就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后院,手上拎着两壶酒。 孩子重新看向那魁梧身影,却突然发现自己眼前一片黑暗,他昂起头,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双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只是一刹那之间,那抹光彩消失不见,孩子又看见了那张憨厚傻笑的端正脸庞,孩子撇撇嘴,心想果然是个傻子,白长了这一身蛮横体魄。 院子隔壁,一道尖锐的嗓音响起,怒吼声几乎可以传遍整个泥阳巷:“那臭小子又死哪去啦!还不快给老娘滚回来!”孩子蹲在廊道檐下的阴影里哆嗦了一下,二话不说起身就跑出了院子,他与那个中年男子擦肩而过,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满脸温和的笑意,还有一双让人看见就觉得有很多故事的沧桑双眼,双眉压着,看不清。 孩子离开了木匠铺子的院子,武山收起笑意,看向那个不请自来的中年人,中年人晃了晃手上的酒坛,笑着不说话,武山走向不远处的树下,坐在了空荡荡的石桌旁,中年人跟了上去。 春日的余光沿着桃叶的脉络丝丝缕缕,随着微寒的风肆意摇曳,星星点点,落花如雨,清酒的醇香飘摇着,树下,坐着两个人。 中年人喝了一口桃花巷的老酒,啧啧道:“不愧是远近闻名的桃花巷啊,这酒果然不一般。”武山放下酒壶,面无表情回道:“比起醉春楼的那几坛老酒就差了。”中年人笑起来,说道:“这可比不了,醉春楼那几坛酒可是出自大家手笔,比起当初在竹林里埋着的那几坛也不遑多让啊。”武山点点头,不知是想起了醉春楼的酒香,还是想起当初年关时节从竹林中挖出的那几坛老酒。 中年人也放下了酒壶,看着武山欲言又止,武山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眼,浑厚嗓音问道:“你不会是专门带着酒来给我的吧?”中年人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笑意,可神色却并不轻松,武山皱着眉,此时的他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憨厚痴傻,中年人终于开口说道:“你应该也听说了吧,徐从稚那小子去挑战齐境山了。” 武山拿起酒壶,双指夹住窄小壶口,摇晃着,回道:“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徐从稚也在海外游历了数年,无论怎么说武艺也该有所增长才对,怎么,你是担心徐从稚打不过齐境山?”中年人摇摇头,沉声道:“徐从稚打不过齐境山的。” 武山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着中年人的后话,中年人也喝了口酒,缓缓道:“齐境山的修为造诣虽不能说远在徐从稚之上,可是对于武学的参悟却早已举世罕见,所以徐从稚即便在这几年中有所精进,恐怕也是难以取胜。” 武山皱眉看向中年人,问道:“黄草庭,齐境山究竟是谁?”中年人正是苍南城小武馆的大先生黄草庭,他看着武山那张刚毅的脸庞,叹了口气说道:“他就是当年那个年轻人。”武山呼出一口气,说道:“你那个唯一的徒弟?即便是他,难道就真的能够一日千里举世无敌了?” 黄草庭摇摇头,回道:“当然不是,若是论起天赋才情,且不说当年就有君洛那个横空出世手持神器的古往今来第一人,只说当下,无论天坤榜如何排列座次,‘地藏’也绝对可以稳稳压住他。可是那人的性情执念太过深厚,以我对他的了解,若是这种两相决战的局面,定是不死不休的。” 武山说道:“所以,若是徐从稚的修为没能在这几年中突飞猛进,那么,数日之后的那场决战就是必死之局了?”黄草庭点点头,武山摩挲着酒壶,想了想说道:“不过顾枝应该早有准备了吧,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徐从稚送死。” 黄草庭拿起酒壶,回道:“当然,于琅和周厌今日就会出发,还有早就离开的程鲤,应该还会有傅庆安也已经动身了吧。”武山点点头,说道:“如果傅庆安也去了的话那应该能够保下徐从稚的性命了,你在担心什么?” 黄草庭苦笑一声,仰起头灌了一口酒,说道:“可是齐境山最擅长的不是如何杀人,而是攻心啊,这一战即便徐从稚能够捡回一条命,可若是心性受损,那就无可挽回了。”武山神色始终没怎么变化,可是听到关于心境的话语还是微微皱眉。 对于习武之人,尤其是徐从稚和顾生这一些不过堪堪临近武道山巅的年轻人,武艺精湛自是必不可少,可最为重要的却是那一口意气和精气神,若是还未走出几步就泄了气慌了神,那么今后的路不可说彻底断绝,但也是再无曾经气象了,更无可能在武道山巅站稳脚跟,如此武道之路就算是黯淡无光,那所谓的绝顶高峰也与自己再无关系。所以习武之人,修心尤为重要。 武山看着黄草庭,问道:“为什么你不去阻止徐从稚?”黄草庭摇摇头:“拦不住的,年轻人一往无前的心意更是不可拦,而且这世间终究是他们年轻人的江湖了,像我们这些半只脚踩进棺材的老东西,哪还有本事能对他们指手画脚的。” 武山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信他?”黄草庭点点头,回道:“是的,我信他。” 那个年少无畏,单刀闯进混沌世事的年轻人;那个在深山竹林中长大的少年,有一颗敢问世间道理的心,有一双看尽世间斑杂仍旧纯澈如初的眼,还有一把见天下光明却无需生民得见的刀,于是黄草庭信他。更重要的是,黄草庭信那个白了发的晚辈,在竹林中的四季里已将世上的道理悉数言说,所以在他身后长大的那个孩子也终将会真真正正地站在前方,所有人的前方。 武山喝了一口酒,笑了起来:“那就信他吧,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该服老了。”黄草庭终于笑了,面色虽然谈不上轻松,可是似乎将所有的话说给眼前人听就足以释怀些许,他举起酒壶遥遥相碰,说道:“是啊,老了,不过还有酒可以喝也还不错。” 桃树下,两个看起来不过不惑年纪的中年人,却在说着苍老的慨叹,似乎真的在不久之后便是大限将至,而身后的人间就真的与他们再无关系了。当然,还要有酒。 骆钦巷的守平小肆入了夜便更是静悄悄的,本就算不得热闹的大堂,此时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烛火,粗糙的木制桌子上摆放着一壶酒,有两人相对而坐。 不远处敞开着门,后院里有一个身影打着拳架虎虎生风,月光闪烁在凌乱的影子间,少年意气风发。一只木簪拢起一头灰发的老者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笑着说道:“旗岸最近习武倒是愈加勤快了啊,这套拳法也算是打出来名堂来了。”老者摇摇头说道:“这小子惫懒惯了的,这点微末道行还总想着行走江湖,也不怕出门便折了性命。” 年轻人也拿起了酒杯,嗅了嗅清酒的醇香,回道:“年轻人嘛,总要有点志气和意气,想要多出去走走也是一件好事。”老者不置可否,不过那张始终没什么情绪变化的沧桑脸庞上也有一丝柔和,旗岸那小子虽然整天眼高于顶,总是缠着说要学一些举世无敌的绝学,可到底也算是能够踏踏实实地钻研枯燥平常的拳桩拳架,若是旗岸只知道喊着要做什么大英雄却不肯潜心修习,那么老者也不会真的将他当作自己的徒弟来对待。 想到这里,老者突然对着年轻人说了一句:“你先前教他那几套剑法着急了些,以他现在的功夫还学不来这么高深的武学。”年轻人摆摆手说道:“无妨,倒也不如让他多看看这世上的诸般武学,今后的路该怎么选,也好多想想,慢些走。” 老者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隐隐约约间却让人觉得那位年轻人才是更为见多识广之人一样,而早已灰发缭乱的老者却似一个潜心求教的晚辈。 眼前这个年轻人,当年在晋岩城初见,老者便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是年少时面对的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高手,又像是当初谆谆教诲的师傅长辈,更多的,是像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可又莫名地多出了些许历尽世事的沧桑和悠扬,老者看不透,也猜不出,于是始终相敬。 老者端起酒壶满上了一杯酒,而后沙哑开口道:“今夜就该出发了吧?”年轻人点点头,回道:“点星岛说远不远可也不算近了,今夜就会动身。”老者点点头,问道:“既然是生死不论的对决,那么如果顾枝真想要救下徐从稚的性命恐怕也不会简单了,你们要多加小心才是。”年轻人应了声“是”,然后他抬眼望向后院里洒下的月光,起身拱手道:“谢先生,那在下便先告辞了。”老者挥挥衣袖,年轻人走到了后院里。 旗岸停下了自认威猛霸道的拳架,看着走到后院里的年轻人咧嘴笑道:“傅大哥,出门去啊?”年轻人点点头笑着回道:“是啊,有点事情出个远门。”旗岸满脸兴奋地凑上来,小声问道:“打架去?”年轻人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旗岸拉住年轻人的衣袖,央求道:“傅大哥,带我一起去呗。” 年轻人还未开口,身后昏暗的大堂内便传来了老者的呵斥:“拳谱的架式都还打不好,就想学人家行走江湖了?”旗岸顿时缩了缩脖子,嘟囔着回道:“我就问问嘛。”老者冷声开口道:“再去练一个时辰,不然明天就别想吃饭了。”旗岸的脸瞬间就皱了起来,哭喊着跑进大堂去,呼天抢地的求饶声喧嚣地响起,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走进了一旁的柴房里。 小山高的柴堆里,劈砍得齐齐整整的木柴隐藏在黑暗中,年轻人伸出手去,却从那黑暗中掏出了一缕银色的锋芒,延伸绽放,大放光芒,年轻人呼出一口气拂去其上的烟尘,而后装入了一个木匣子中去,他将木匣子背在身上,走出了柴房。 求饶失败的旗岸又在院子里不知疲倦地打着那套拳架,年轻人走近去说道:“这几日,守平小肆就拜托你了。”旗岸没有停下脚步和身形,只是点点头回道:“放心吧,傅大哥。”年轻人转过身对着大堂内的黑暗拱手行礼,而后便拉开后院的简陋柴门,离去了。 与此同时,苍南城那间小小武馆内,好似失魂落魄的周厌走了回来,推开门,一把连鞘长刀便直直地冲向了面门,于琅走下台阶来到院子里,提着长剑,语气平淡道:“该走了。” 周厌接住长刀,而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他一身的气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那平日里穿习惯了的宽松长袍在这一刻无风而动,卷动着四散的月华,攀附在刀鞘。 他们推开门离去,青色藤蔓缠绕的院门轻轻合上。 终于又一次,他们走在了山河之间,一如当初。 第六十二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四) 神药学院的队伍在离着港口不远的一处荒野上搭建起简单的营帐,休息一夜之后便要赶赴港口乘船前往点星岛,而五日之后的那场高手对决也紧紧牵引着许多人的心弦,大家时不时围在一处讨论着自己得知的有关消息,推测着那两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高手究竟会是谁输谁赢。 灵霜自然不会错过这些讨论,每个夜里她总要拉着扶音在帐篷里说上好些江湖上的传闻才能满意睡去,虽然扶音对于江湖上的事情没什么了解更谈不上有多大的兴趣,可也很是配合地与灵霜讨论,不知不觉间却知晓了些江湖上的传闻故事。今夜灵霜又谈起了这些年在光明岛上流传最广的那些故事,其中与奇星岛乱世倾覆有关的言传占据了极大的篇幅。 原来如今“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在江湖上还真是是声望不低,不仅是因为他们将奇星岛的黑暗乱世给掀开了去,更是因为在许多传闻里他们的修为足够深不可测,于是无论是想要与之一战博得大名的江湖人,还是久仰大名想要瞻仰观望一二的旁人,在这些年里都免不了谈论起那九个人,说的最多的,自然还是走在最前方那个踏足天坤榜的“地藏顾枝”。 但是扶音也隐隐有着担忧,如果顾枝从那些醉春楼的消息中所看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徐从稚此行一路不仅是要去直面天坤榜上成名已久的齐境山,在这路途其中更要小心提防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所以徐从稚哪怕是要赶去点星岛恐怕都不得安稳,更不用说历尽艰辛之后还要去与齐境山一战。 想到这里,扶音转头看了一眼营帐外,顾枝的背影在火光的跳动中若隐若现,不知为何,扶音便觉得心安许多。 营帐外的一处空地上,顾枝和徐从稚坐在山崖上,一个嘴上叼着青草,一个膝上横着一把刀。顾枝双手撑在草地上,摇头晃脑看着远处,顾生好奇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总是叼着一根草。”顾枝咧开嘴笑道:“因为你不觉得这样很有大侠风范吗?”顾生愣了愣,摇摇头,顾枝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你这样是找不到媳妇的。” 顾生沉默了,顾枝乐呵呵地看着顾生那张紧紧绷着的脸:“你小子不会也是有色心没色胆吧,要是喜欢人家姑娘就大大方方承认,扭扭捏捏地藏什么呢。”顾生摇着头回道:“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哪来的本事能够说什么喜欢和未来,打打杀杀的事我在行,可是这种事情……” “孤魂野鬼啊。”顾枝突然高声打断了顾生的话,他昂起头看着天上,嘴角散漫的笑意慢慢收敛,可是仍留存着那么一丝微弱的惨淡笑容,更像是在哭,顾生等了许久,顾枝终于开口:“顾生,你知道一年多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吗?” 顾生皱着眉,摇摇头不说话,突然间一道寒风在喉间划过,顾生微微低下头,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锋芒毕露,而握着这把刀的那个人却还是抬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似乎那躲在阴云之后的月亮有什么奇异般。 顾生伸出手移开那把本该安安稳稳放在自己膝上的刀,而后就听到顾枝再次开口说道:“那时的我几乎就像是疯了一样,我在山里躲了三天,直到扶音回来我才走了出来,因为我怕我会忍不住去拿起那把刀然后大开杀戒,哪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需要为此付出任何的代价,可我就是觉得这世道为何这般的不公平,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世上没道理的事情多了去了,当初死了那么多人,他们岂不是更加的无辜和委屈,所以到头来真正该死的人,却发现就是我自己。 我真的想过,也许就这样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可是当我走出山里见到了她,我就知道自己死不了了,因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不会留下什么也带不走,而在那里,却还站着一个你这这辈子都不想离开的人,于是我走出了那座山,于是我跪在地上,跪进土里,最终却还是要站起身继续前行的。” 顾生安安静静地看着顾枝那张不知何时刻满了哀伤的侧脸,眼里的光华像是流水,静静地流淌着,顾枝再次开口说道:“所以啊,我便想,如果我真的就如一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世上游荡,如果我放弃一切大开杀戒以此疗慰心中的愧疚和苦痛,如果我死了一了百了,那么最终,也许他便不会再见我最后一面了,因为那样的我,最是对不住。” 顾生不再看着顾枝,他也抬起了头,刀鞘在膝上静悄悄地滑落,躺在夜里冰凉的草地上,他又一次来到了那座坟前,在遥远的某处,而后他的眼中视线却渐渐模糊起来,重叠交错,无字的石碑和山野间那座荒凉的孤坟。 顾生闭上了眼,他知道顾枝在说的是那一个人,是那一个与自己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人,从未见过一面,却在记忆里慢慢地清晰起来,有人说过他们很像,不是作态更不可能是性情,更多是这张脸,棱角的轮廓,眉眼的痕迹,那么像。可或许,原来在某些心上的牵连中,他们也是如此相像。 顾枝没有看向顾生,更不知这个少年又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将该说的话,轻轻言说:“你曾与世间一切为敌,也觉得无所留恋,可是难道杀了人就能让自己找到一个答案吗?不,复仇的最终不是意气风发的快感,而是无所适从的空虚和落寞,如果那时的你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无家可归,那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而现在,你不是。” 说着,顾枝站起身,他伸出手按在顾生的头顶,笑道:“你是顾生,你姓顾,而我刚好,也姓顾。” 顾枝离开了,草地上只留下顾生一人,他昂起头,眼里是流淌的光,交错缭乱,像划过夜空的那一道迅捷的流星,也像是阴云之后始终散发着光亮的那轮圆月,光芒万丈,眼见千里,心上的路慢慢清晰。 顾枝走到了一处溪边,然后在刚才路过时顺手摘下的一根竹枝上缠绕了一条细线,又从不知何处掏出来一只细小的弯钩套在了细线的尾端,而后轻轻向着半空中一抛,他顺势坐下,倚靠在一侧的岩石上,半眯着眼,独自垂钓。 夜深人静,四下里静悄悄的,不远处的山林里不时有细细簌簌的风声,顾枝自顾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后,有脚步声悄悄靠近,顾枝嘴角露出一缕笑意,却依旧闭着双眼恍若不觉。一双手迅猛无比地搭在他的脖颈上,十指交错将顾枝的脖子禁锢住,而后女子得意地嘻嘻笑道:“哈哈哈,束手就擒吧。” 顾枝将手中的竹枝插入地上的碎石间,然后双臂举起,笑道:“女侠饶命。”身后女子摇摇头沉声道:“将身上的钱财都掏出来,我饶你一命。”顾枝放下手握住女子的纤细手掌,然后拉过女子坐在自己身边,笑着问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扶音坐在一块低矮的石头上,双脚凌空于缓缓流淌的溪水之上,晃晃悠悠,她低着头看着灰暗一片的溪水,轻声道:“睡不着啊。”说完,她突然笑了,似乎是在溪水里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问道:“那你呢,大晚上的跑出来钓鱼啊,诶,你什么时候学会钓鱼了?” 顾枝重新拿起竹枝,一只手搭在石头的边缘,得意地笑着道:“毕竟在沧元河边上住了这么几年,难道还学不会钓鱼吗?”至于能不能钓上来几条,那就另说了……当然,后半句话顾枝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他还是端起一幅高人做派,悠悠然坐在原地垂钓。 扶音歪着头看向顾枝,笑眯着眼,语气戏谑道:“可是,你的鱼钩上,没有鱼饵啊。”沉默,夜里的风吹过,溪水泛滥起涟漪,顾枝依旧一动不动,摆明了装作听不见,扶音嘿嘿笑起来,然后重新看向了暗沉沉的溪水深处,暗流涌动。 似乎是觉得继续尴尬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顾枝果断打消了将鱼钩拿起挂上鱼饵的想法,转而开口问道:“灵霜呢,你就留她一个人在帐篷里啊?”扶音摇摇头,答道:“其实是她睡不着,所以我才也出来走走的,而她,不知道跑到哪去溜达了。”顾枝点点头,说道:“她的性子可真是跳脱,想不出来你们俩居然能是这么好的朋友。” 扶音笑道:“是啊,当初我第一次到光明岛人生地不熟的,神药学院里也都是些不认识的人,若不是灵霜主动与我打招呼,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够习惯那里的生活。” 顾枝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其实扶音很少提起在神药学院的生活,顾枝也心照不宣地不主动提起,因为其实当初的分离,相隔万里的两人从未习惯,只是每一个人都该有自己的道路和前方,不应该为了谁而停滞逗留,而只要到最后身边的人还是一直没变就足够了,所以他在奇星岛上等她归来,而她在光明岛上也始终坚信在遥远的故里,有一人在等着自己回家。 “灵霜家里是医药世家,实际上神药学院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与灵霜家里有不小的渊源关系,所以她自小就在神药学院里度过,性子也不管不顾自在洒脱,她从未遇见过什么过不去的坎,甚至若不是这一次来到奇星岛恐怕都不知道在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跌宕和曲折,所以她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向往和好奇,于是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心怀坦荡,纯澈光明。” 扶音轻轻地说着,顾枝则看着女子坐在月光里的身影,怔怔出神,不知何时,月光已经穿透了阴云的遮蔽,就那样柔和慷慨地洒满了整片大地,溪水波光粼粼,像是岁月的痕迹。静悄悄的,夜里,只有两人并肩而坐,时光放慢了脚步,不忍打扰。 深沉的夜幕下,有一个女子慢慢走近那个独自坐在崖畔月光下的身影。少年独自坐在荒草之间,低下头抚摸着端放在膝盖上的刀鞘,似乎循着那些纂刻的纹路在探寻着什么未知的过往,可如果就连过去都一无所知,那么更加迷蒙的未来又该如何前行?少年竟是难以压下心中的思绪翻涌,几乎就要将他所有的心神都淹没。 可是她来到了他的身边,夜风轻轻吹过,坐在身边的女子身上有好闻的花草香气,少年没有转头,可是他抬眼望去,原来月光已经刺破了阴云,光华似水洒落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他们没有轻易开口言语,只是各自沉默,却又好似已经说尽了千言万语。 还有一人,站在密林深处看着溪边那垂钓的少年背影以及倚靠在少年肩头的女子,露出了笑意,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身后的狭长木匣,抬起脚步缓缓走出了黑暗,走近那一副月光下动人心魄的秀美画卷,好似比世间再多的山水都要让人移不开视线。 溪边,有两人肩并肩而坐,指尖缀着风铃的女子依靠着少年的肩头,闭着眼沉沉睡去。有一人走出溪边的密林站在了少年身边,脚步轻缓,不愿打扰女子的安眠,他身后背着一个狭长木匣,少年抬起头,说道:“你们先行一步吧,我和扶音会借着金藤岛的那艘楼船尽快赶到的。” 傅庆安背负双手托在木匣之下,回道:“放心吧,即便有什么意外,也不会超脱掌控的。”顾枝点点头,笑道:“那是当然,毕竟还有师兄你在嘛。”傅庆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挥挥手微微昂起头,顾枝摇头晃脑咧开嘴笑着,然后侧过头看着少女沉睡的面庞,柔声道:“真是安宁的生活啊。” 傅庆安低下头看着顾枝和扶音,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望向了远方,然后轻声道:“走了。”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一闪而逝,消失无踪。 流水载着月色缓缓流淌,清水砸在岸边的石子上敲出叮咛声,两岸的密林深处有落叶随着夜风吹拂而至,落在水面涟漪之中去往远方。顾枝始终看着扶音的侧脸,一动不动。 山野之间有曲折道路,弯弯绕绕起起伏伏,衣衫相似的少年和女子并肩而行,借着温和的月光走向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他们一人手中握着一把竹鞘长刀,还有一人腰间悬着短刀,绣着纹路,斑驳繁复。 他们披星戴月,奔赴前程,就如许多年前那个平静的夜晚,莽莽撞撞的少年跑出了那座屹立在岛屿深处的巍峨山脉,然后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横冲直撞,离开了那座岛,也离开了那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往,而那个好似始终都会在身旁的女子便在海岸处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从此他们流落天涯,相依为命。 他们始终是两个人,如影随形,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直至今日,还是如此。 一切似乎早已变了模样,可是眼底的光却依旧璀璨清澈,所以还是并肩,同行。 夜里总有阴影,贴在树荫下草丛中,不远不近,既不主动靠近可却总是挂着那段距离,于是就有两人走在前方,而身后的阴影却像是附骨之蛆,甩不开挣不脱。 可是就在不远处,那两人只是前行,熟视无睹。 然后,杀戮降临了,一把刀,一把剑。 阴影涤荡一空。 第六十三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五) 夜晚的光迷离梦幻,琉璃般的光晕笼罩在街巷之间,纸醉金迷就此沉沦,烟柳巷热闹起来,那些个悬挂着大红灯笼的精致楼阁响彻着欢声笑语,人声鼎沸。而在那最高处,与月光为邻的只有一人,一身红衣夺去天光万丈,绣几世风华。 她提着酒壶倚靠在栏杆处,眯着眼眺望远处,而楼下街巷间的车马拥挤和人来人往却与她那般的遥远,一人依高处遗世独立,她还是不曾粉饰任何胭脂水色,便足以倾倒世人,只是,如今又还有几人能够得见她的曼妙身姿和绝世的容貌呢?世上风景千姿百绝,终敌不过一张面容半分啊。 身后传来了低沉的通报声,跪坐在门槛边缘的侍女轻轻推开门接过了那卷竹简,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消息送到了那位总是穿着红衣的楼主手上,侍女的脸上有些紧张,虽然她来这座楼里也已经有数月之久了,可是在传闻里神秘莫测的楼主面前她还是有些难以克制的畏怯。 尤其是在那些个前辈姐姐们的描述里,这位楼主大人虽然看起来人畜无害,倾国倾城,可内里却比这世上最为坚硬锋利的荆棘还要伤人,也许只有传说里那位二楼主大人才能够自在坐在楼主面前吧。然而如今醉春楼中许多人也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位神秘莫测的二楼主大人,所以甚至都不知晓是否真有这人的存在。 而由于那位跟在楼主身边的程姑娘不知何故外出而去了,所以侍奉楼主的任务就落到了这位与醉春楼中许多人一样身世可怜的小侍女身上。可是这些日子跟在楼主大人身边,小侍女却觉得姿容绝美的楼主并不像传闻里那么冷傲不可接近,反倒是在许多细微处有着让人触动的善意。 不过姐姐们也曾说过楼主大人的许多事迹,若不是楼主与二楼主当初在前任楼主离去之后力挽狂澜,恐怕醉春楼早已不复存在,而她们这些身世可怜的女子就真的无家可归,沦落为以色侍人的卑贱女子了,所以即便大家都对着这位楼主大人敬而远之,可是谁不是发自内心里的向往敬佩呢?毕竟醉春楼无论是在当年那般乱世里还是如今的太平之中,都是烟柳巷里那股格格不入的清流,醉春楼的女子从来无需做那出卖身子的事情,这是醉春楼最大的规矩之一,从来无人胆敢触犯丝毫。 侍女来到那位红衣女子身后,低着头递出那卷竹简,低声道:“楼主,这是最新送来的消息,是否直接送去给二楼主?”她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那位即便坐在黑暗里也仍旧锋芒毕露的红衣女子,红衣女子伸出手接过竹简,纤细白皙的手指翻开竹简的粗糙木片,只是看了几眼便重新合上,然后抛向了侍女手中,侍女低着头心领神会,转身离去。 门再次合上,黑暗里又只剩下了那一身红衣,孤零零地缀在栏杆处,与人间的灯火隔得那么远,那么远。 夜空中,有一只飞鸟掠过,轻飘飘地落在了栏杆边缘,红衣女子伸出手去,取下了一张团团折起的纸,其上的墨字有些熟悉,她仔细地看了几眼,然后嘴角微微划过一个弧度,而后手掌之间便只剩下了一堆纸屑,她呼出一口气,纸屑漫天飞舞,四散零落。 信上说,点星岛之战暗流涌动,难以看透; 信上说,又有一座岛屿的醉春楼重归掌控,勿念。 勿念,未归,不见,何思? 红衣女子还是独自坐在一处,摇晃着手中的酒壶,她坐的那般高,那般的孤独。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周厌和于琅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然后终于在一座山头上停了下来,他们坐在一处山崖的顶部,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看不清晰,却又并无阻隔,周厌一脚踩在山崖边缘的岩石上,腰间悬着刀鞘,好奇地张望着,开口道:“按理来说,徐从稚那小子不该走的这么慢才对啊。” 于琅站在一旁双臂环胸,半闭着眼回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现在程鲤应该跟在徐从稚身边吧。”周厌眨眨眼,突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于琅立即一声冷笑嘲讽道:“怎么,不过是跟一个姑娘出去走了几日,就觉得自己晓得这些男女之事了?” 周厌咳嗽一声,悻悻然退了几步站在于琅身边,嘟囔道:“小点声,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调戏良家女子去了呢。”于琅瞥了一眼周厌,取笑道:“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呢,你不就是拖着人家姑娘的时间嘛,要知道你等得起人家姑娘可等不起啊。” 周厌“啧”了一声,嫌弃地走开于琅身边,回道:“你个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的家伙还敢对我指指点点,切。” 于琅耸耸肩,显然不以为意,然后他突然转过身去走下山去,周厌自然也察觉到了,于是他双手枕在脑后,和于琅下山而去。 “诶,你说这顿酒应该是徐从稚来请呢,还是顾枝啊?” “……” “算了,还是让顾枝来请好了,毕竟他可是能请动醉春楼那几坛老酒啊,啧啧。” “……” “诶,你怎么不说话啊。” “锵——” “喂喂,你这么快出剑干什么。” 絮絮叨叨,急急忙忙,晃晃悠悠,他们来到了山下。 山路上,少年和少女并肩而行,夜里崎岖山路有些看不清楚,但是他们脚步悠然,毫不在意地一路前行,少女突然皱着眉说道:“身后那些家伙还是跟着啊。”少年摸着腰间的那把竹鞘,回道:“不管,反正要是不出手,那么就与我们没有太大关系。” 少女似乎很是听从少年的话,于是沉默起来不再多说,可是少年却张着嘴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少女却又迅速收回视线,挠挠头,暗暗叹了口气。他的手指搭在竹鞘上,感受着那股清凉和柔顺,轻轻地敲着,滴答滴答。 少女隐隐约约落后少年半步距离,这半步是那么的渺小,以致于即便吊着不远不近距离的那些影子也看不见,可是这半步却又是那么的刺目,以致于走在少女身边的少年清晰无比地看在眼底,记在心里。 好像,一切还是没有改变啊,那么这究竟是一件好事呢,还是一件足以叹息的遗憾?少年不明白,可是模模糊糊地,他总觉得,这样子,是不对的。 山路慢慢地走进了狭窄处,两侧是险峻的峭壁,高高地耸入云端,若是天光大盛的白日里仰头看去,恐怕便能慨叹一句天地的鬼斧神工和万物的伟大,只是在这深夜里,如果有人抬起头,却只会觉得那逼仄在视线内的方寸月华是那么的遥远和触不可及,然后自身无限的渺小,直到土里去。 头顶是禁锢在方寸天地的夜幕,脚下是散落着碎石的粗糙山路,然后寒芒就慢慢地渗透了进来,一点一滴,充盈着这处狭小的山崖底下,险绝之地。少年呼出一口气,握住了刀柄,而少女退出一步,牢牢地护住了少年的背后。 只是这一次,少年没再一往无前,他拉住少女的手腕,然后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刀,护在少女身前,严严实实,寸步不让。这一次他还是站在少女的身前,可是身后站着的却只不过是自己想要护住的人,仅此而已。 他的心中有激荡而起的思绪,三年以来,一直如此。 那些黑影铺天盖地而来,攀附着两侧的峭壁和垒起在山路间的岩石上,他们藏在兜帽下的双眼泛着冰冷的锋芒,贪婪和欲望,在这深夜里肆无忌惮,残忍与血腥,在无人处宣泄而出,这世上的污秽和腌臜都与他们有着关系,因为他们来自那段黑暗混沌的岁月,他们苟延残喘却永不停歇,他们始终还渴望着这世上最为位高权重的权柄,可是,终究不过是丧家之犬。 很遗憾,站在他们身前的正是那些破灭了他们幻想的人,而他们就此无所遁形,该死。 周厌站在入山口处,他握着刀柄啧啧说道:“这些人胆子也是真大啊,难道他们的主子没有告诉他们面对的是谁吗,难道他们不知道站在身前的人杀了一整座城的人?” 于琅从周厌身旁走过,缓缓说道:“杀人之前不必这么多废话,希望你的刀别和你的人一样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周厌摇摇头笑道:“于琅,现在都是太平世道了,还念念叨叨什么杀来杀去的啊,不过是舒展一下筋骨而已。”说着,他赶上了于琅的步伐。 徐从稚和程鲤严阵以待,虽然眼前的这些人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的威胁,可不知为何他们总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有其他人的靠近,不算多么可怕,可是就像一把藏在暗处里的刀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降临,危在旦夕。 只是很快,徐从稚便笑了起来,而站在他身后的程鲤也愣了愣,他们看见了那两个出现在不远处山路上的模糊身影,很熟悉,很厉害。 那些黑影直到此时才发现在这场追踪里自己才是那螳螂,因为在他们身后的黄雀终于坦坦荡荡地出现了,而自己再无退路,他们眼神交错,毫不犹豫地沿着峭壁往上攀爬而去。 可恶,没想到千算万算挑好的埋伏之地居然差点成了自己的埋骨之地,现在只有逃出去再做打算了。 看着黑影迅速离去,而那两个站在不远处的身影却一动不动,徐从稚拍打着刀鞘,笑问:“怎么,你们是来看热闹的?喂,就算是蚊蝇也很烦人的啊。”那一边传来了回应:“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变得这么唠唠叨叨了。”徐从稚挠挠头,回道:“这句话我刚跟那家伙说过来着。” “呵呵。” 开口的那人率先踏出一步,一道凛冽的光芒从天空之中猛地坠下,恍如一颗璀璨的流星,直直地砸向了那险绝的峭壁,轰然炸响,鲜血四溅,在黑夜里,血液是暗淡无光的,只有惨叫声划开了夜幕的深邃,而那个走出来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把锋利长剑,还有碧绿的竹鞘悬挂在他的指尖,摇摇晃晃。 还未等那些仓促离开的黑影反应过来,有一个人突然就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身边,即便他们尽量四散逃开,可是那人实在太快了,以致于他们恍惚间只觉得有无数的身影扑向了自己,其实却不过是一人一刀罢了。 似乎在眨眼之间,便只剩下了一个断去双臂的可怜黑衣人被扔在了狭窄山路上,那一把刀撬开了他的嘴,以防这些忠心耿耿的走狗用上什么诡谲的方式自杀,然后周厌握着刀柄弯下腰,咧开嘴角问道:“嘿,谁派你们来的啊,你们的主子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呀。” 于琅也收起长剑走上前来,如果此时有人站在他们身边就会清晰地察觉到,他们身上的气息与平日里在苍南城中那间小武馆里完全不同,甚至与周厌当初在茶馆里悍然出手时还有着莫大的差距,这一刻他们再无平日里的闲散和悠然,他们依旧是简简单单的素净长衫,可是那股子气度却犹如顶天立地一般,离人间有些远。 徐从稚和程鲤也收起手中的刀走过来,于琅看着徐从稚说道:“顾枝送了信给我们,接下来你们只管往前走便是了,至于你担心的事情,至今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是真是假,但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不应该到现在才这样大摇大摆地显出痕迹来,所以你只需好好地打这场架,至于其他的,不必忧心太多,有醉春楼在,定会查个清楚。” 徐从稚点点头,然后看向地上那个垂死挣扎的黑衣人,摸着下巴道:“江湖上的风评都说那齐境山心怀坦荡,有侠义作风,应该不会做出这种暗地里下绊子的伎俩,那他们这些人又为何来对我出手呢?当年咱们虽然未曾遮掩身份,可是他们既不找你们的麻烦,还要等我回到了奇星岛才出手,又是为何?” 周厌甩了甩头,应道:“兴许是你‘戮行者’的身份闹得风波太大,所以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和察觉,想起了当年的那几个人?”于琅摇摇头,说道:“可是他们又是从何得知徐从稚回到奇星岛了呢,如果是从以前起便时刻注意他的行踪,那为何要等到回了奇星岛再行动?” 周厌不说话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喜欢动脑筋的人,像这种这么复杂的谋划和盘算实在是让他敬而远之,于琅见徐从稚仍在深思便说道:“总之,你先好好应付那场对决便可,剩下的由我们来解决。” 说完,于琅拉着周厌离开那个始终嘴硬着不肯吐露丝毫消息的黑衣人,而那个黑衣人也毫不犹豫地咬碎口中的毒药很快就没了气息,于琅拖着周厌离开,挥挥手:“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和人生死对决,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他们很快走远去了,徐从稚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和程鲤走出了这处崖底,徐从稚始终低着头,程鲤想了想问道:“后面还会有杀手吗?” 徐从稚摇摇头回道:“我不知道,不过即便还有也构不成什么威胁。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而是齐境山究竟和他们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还有,这场对决又会带来什么?”说着,徐从稚叹了口气,他突然问道:“程鲤,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知为何,此时的徐从稚也和平日里十分不同,他独自行走天下三年,从未有此刻的彷徨,他似乎一直是在前行的,不知疲倦,更不会退缩,可是这一刻的他却觉得自己做错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不是独自一人,一直都不是。 程鲤看着徐从稚的背影,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走出一步,她与少年终于真真正正的并肩,一直在同行,她抬起头看着天空,轻声道:“没关系啊,不过就是去打一架嘛,赢了输了也不会怎么样,而至于其他那些阴谋诡计,只要手上依然拿着刀,那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一直都在……” 最后,程鲤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所以徐从稚听的并不清楚,他只是抬起头看向了女子那张清秀的脸庞和愈加分明的棱角,这一刻徐从稚又觉得,她好像还是变了。 可是,她怎么,总是这么好呢? 他接着往前走去,没有回头亦没有停歇,只是并肩的人似乎又在慢慢地往后退去,站在身后,可是他笑着,默默等待。 沿着山路一直走去,很快就能够看得见那片无际的汪洋,少年和女子站在山巅,他们的身后有数不清的身影闪烁着,然后凛冽的光芒纵横而过,鲜血渗入地底深处,殷红深邃,泛着黯淡的斑驳的光影。 有两人并肩而立,有两人并肩同行。 前方总会有路,身后总还有人。 第六十四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六) 看着远去的小舟,周厌突然转过身,于琅好奇问道:“怎么了,我们的船就在那了。” 周厌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于琅,在离开前,有一个人我还想要再去见一见。” 于琅微微皱了皱眉,可是周厌已经一掠而去,于琅叹息一声跟了上去,他们越过山河,势若奔雷,与来时一般快。 终于,远远的有一队车马出现在山脚下那蜿蜒的驿路,周厌站在岩石上,清风吹动他的衣角,于琅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了那一个身影,他问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明明不敢招惹人家姑娘,还来偷偷看一眼装什么情深意重啊。” 周厌对于于琅这些个犀利的言语早就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愤懑的地方,他伸出手挡在额前,日光肆无忌惮地洒落,周厌缓缓道:“于琅,我见过云冉的父亲了,他和我说云冉这几日会随着车队赶回家乡去,以后茶馆的生意也会慢慢地交到云冉手上去。” 于琅收回视线,他看着周厌,不知道为什么周厌突然开始讲起了故事。 周厌笑了起来:“她的父亲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年轻人,年少轻狂便觉得自己能够得到所有的东西,一辈子都是如此。可是生活哪有这么简单,我说自己在一间武馆当一个教导孩子的先生,人家就会放心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我了?没这样的道理。” “你知道吗,那天她从镖局回来以后特别开心,是真的开心,我从未见过她那样子笑过。她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着父亲打理那间茶馆,她喜欢敲着算盘,喜欢盯着那些账簿上的笔笔画画看,她喜欢那样子的生活。 可是总有人在告诉她这样子做是不对的,巷子里那些阴险的商人会说女子干不成大事;村子里碎嘴的老人会说女子不想着经营好自己的婚事却还抛头露面,是违背祖训道德;还有那些趾高气扬的豪阀氏族,轻而易举地就要拆去他们赖以生存的那间小小的屋子,毁了他们的家。 可是,这样难道就是对的吗? 即便那些泛黄的书里总写着为商低贱,可为何做什么事情都该有个高低之别呢?即便那些圣贤总说着男尊女卑,女子就该躲在男子的身后操持家事,可这又是哪来的道理说好了女子就不能站在前方?” 周厌双眼的色彩那样的璀璨夺目,几乎比天上的日光还要炽热,于琅眯起了眼,听着周厌说道:“所以,我要站在她的身后,她只管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谁不答应我就打谁。”周厌笑得很开心,是真的开心。 于琅看着周厌好似与以往一般没心没肺的笑脸,却从扬起的神色间看出了不一样的心绪流转,于琅轻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周厌双手拢在身前,喊道:“我说,我喜欢她。” 少年喊得肆无忌惮,直要让这天底下都知道,远处,名为云冉的女子坐在马车上,似乎有所察觉,掀起了帘子,远山就在眼前,日光曲折来回,云冉好似真的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你在前方,我便在你的身后,这世上的明枪暗箭无所遁形,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从此后顾无忧。 于琅看着周厌的背影,他突然看向了远处,很远很远的地方,远的不知何处,他的眼里,有很深很深的,光。 也许,世间所谓少年,便该如此肆无忌惮,如此挥洒尽心上言语,才算是无所缺憾? 那艘高大得足以遮蔽日光的楼船停靠在东境的一座港口岸边,占据了好大的一处地盘,惹得附近的那些个渔船和矮小商船都怨声载道,指指点点,但是看着那艘楼船之上披挂战甲的威武将士以及那迎风招摇的“金藤”旗帜,他们只能尽量把声音压低下去,唯恐惹恼了大人物,降下雷霆之怒。 即便已经从那段奇星岛倾覆的乱世之中活了下来,也眼看着奇星岛在奇星皇帝和宰辅大人的手中慢慢修养生息百废待兴,可是在那些年里早已习惯了躲躲藏藏的人们还是不免对着这世间多了几分警惕和畏怯,这是时光在所有人的心魂深处刻下的烙印,也许只有等到许多许多年以后才会在自我的和解中慢慢消匿,又也许只有等到奇星岛重回汪洋之巅,才会将这些怯懦和胆颤从民族的经脉骨骼中消散一空。 不同于行船的的商客,蹲在港口附近墙角处的那些汉子们就没那么多忌讳了,他们叼着旱烟吧嗒吧嗒,嘴上毫不留情地粗声粗气道:“切,金藤岛就能来奇星岛耀武扬威了?以前也不过是我们的手下败将而已,现在奇星皇帝已经重回天坤榜,日后重新夺回天下第二大岛的位置也是指日可待,到那时我倒要看看这金藤岛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虽然许多海域之中的岛屿都很少有什么兵戎相见之时,毕竟海上的规矩是那位光明皇帝亲自订立的,即便不卖这个面子也要忌惮几分那位始终天下无敌的人物的实力,所以大多是和气生财的和睦关系,就算是有了什么冲突也都尽可能压制在一定的可控范围之内,像什么大打出手、百万大军压境这种事情实在少见,所以自然没有手下败将一说,不过知道奇星岛当年超然地位的许多老百姓们仍是存了一些骄傲在身上。 当年的奇星岛只是位居光明岛之下,不仅连贯起这一片旭离海域的所有岛屿,还亲手建立了所谓的七星群岛,以奇星岛为首,点星、曲星等其他六座岛屿围绕四周,自成一处地界,相互往来贸易互通有无,甚至在那时许多人看来,只当作七星群岛为一处地方,其上的人们也都以七星群岛之人自居。 只是后来奇星皇帝修为流失的传言开始在旭离海域中愈演愈烈,而且那时已经年迈的奇星皇帝也许久都没有亲自露面,所以流言兴风作浪,七星群岛的格局也慢慢被打破,甚至在最后许多岛屿都直接与奇星岛反目成仇,这在当年奇星岛还是天下第二大岛屿时实在显出几分诡异和不同寻常来,可是还没等奇星岛做出什么应对,倾覆便在一夜之间来临,什么千年的荣耀,什么旭离海域的无冕之王,都烟消云散,只是因为那一位曾与光明皇帝一同站在天坤榜榜首的魔君。 不过对于市井百姓而言,海域和岛屿之间的诸多隐秘他们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来,他们只知道如今既然奇星皇帝重回天坤榜前三,那么所谓的奇星岛传承断绝的说法就该不攻自破了,好歹是数千年历史的岛屿传承,谁会自甘就那样堕落下去?现在奇星皇帝又在岛内四境中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人们都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信任和崇敬,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憧憬着过去的那段辉煌岁月,祈祷着有朝一日奇星岛又将是汪洋之上数一数二的大岛,人们在茶余饭后也能有些挺起脊梁高谈阔论的胆气。 至于什么潜移默化的政治变革,什么要直抵人心的焕然一新,普通老百姓更是看不明白也想不通透,只是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安稳下来的百姓们,还是愿意给予那些结束了乱世的掌权之人多一些的信任和跟随,而且,那些个为非作歹的世家大族被清扫驱逐不也算是好事吗? 远远地看见了港口处的繁华和人头攒动,青藤示意车队先在附近一处酒楼停下,然后引着大家往一间早已订好的厢房走去,宽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神药学院众人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深山旷野中行走,这一下子顿时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对着青藤拱手行礼致谢,青藤自然还是一脸和善的笑意,招呼大家落座。 当然,还有顾枝和顾生的位置。 顾枝大大咧咧地坐在扶音身旁,拿起筷子神采奕奕,顾生坐在顾枝身边微微皱着眉头,不知是因为那一边青藤和神药学院学子矫揉造作的交谈,还是因为顾枝挡住了他和灵霜之间的视线,总之他板着一张脸,默默端起茶杯,不说话也不吃饭。 顾枝端起酒杯嗅了一口,啧啧道:“这酒应该是东境有名的百日春,听说只在春日里才有的,往后数月都无处可寻,可遇不可求啊。”顾生瞥了一眼顾枝,他不是习惯喝酒的人,所以不晓得那么多门道。 顾枝摇晃着酒杯,突然看向了楼下不远处的一间茶馆,门户洞开,隐隐约约地还能看见其内摆放齐整的桌椅和一张高大的屏风。顾生也循着视线看去,没有看出什么奇异之处。 “听说那位齐境山已经到了点星岛呢,不知道‘戮行者’又走到了何处,我们会不会在海上遇上他啊?”神药学院中一位喝了酒的学子兴奋问道。 灵霜听到他们开始讨论起那场决斗的事情便追问道:“真的吗,不知道‘戮行者’是不是如传闻里一样英俊潇洒啊?如果能够遇上他就好了。” 顾生的眉间皱得更紧了,顾枝摇摇头,轻笑道:“英俊潇洒什么啊,万一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也说不定呢?”灵霜坐在扶音的另一侧,自然听到了这句话,强忍住出口反驳的冲动,只能轻轻哼了一声,心中想着这家伙果然还是很可恶啊。 青藤喝了一口酒笑着回道:“我在点星岛已经为大家安排好了一处绝佳的观战之地,到时定然可以将那两位英雄看个一清二楚。”灵霜拍着手喊道:“好呀好呀。”神药学院的学子也端起酒杯与青藤致敬。 扶音浅笑着没有说话,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去,她看向了那一座茶馆,却是安安静静地听着。身旁的顾枝同样如此,竟是端着酒杯都忘了饮酒。 “且说那万里河山间的城镇之地,高大巍峨之处可比高山,耸入云端不知可去往琼楼玉宇?又不知夜里是否真可摘落星辰,问几句天上的风光?还有那泛着光亮的琉璃窗子,日光洒下是七彩的无数神采,夜里是犹如银河般的晶莹剔透,谁能说得清楚,这竟是人力所能企及,难道世上真有仙人要将银河洒向人间听几声赞叹? …… 我们茫然四顾,可是街上人群早就习以为常,他们低着头赶路,街道两侧的光亮照耀如同白昼,路一直往前延伸而去似乎也是没有尽头的汪洋海路,人们抬起头难道真的就能够看得见天空吗,楼宇遮挡视线,光彩四处寥落,人间早就迷离。 …… 可是人来人往,可只剩几声叹息?不过是习以,为常。日日夜夜他们都生活在这样的人间仙界之中,日月星辰,云雾霞光,不过尔尔。黄发垂髫,怡然可乐。再一望,远处灯火通明,还是人间。” 说书先生的声音穿过茶馆的窗户落在街上的人潮中,被扯碎做了断断续续,而可在茶馆外的那间酒楼上,却有两人听得仔细,他们好似全然不顾周遭其他所有人,只是一心一意落在了那起伏的语调,那壮阔的言辞,畅想着远去的时光,还有故去的人。 厢房里挤着人,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好不热闹,坐在窗边的少年和女子却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在听一段故事也是在想一个人,那一个始终坐在院子里树下的老人,石桌上总摆放着粗糙的茶盏和茶杯,只有那四溢的香气让人能够察觉到满屋的书卷是名副其实,可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得出这样一个普通平凡的老者,竟是三朝元老的重臣公卿。 他一生俯仰于朝堂乡野,不曾以位高权重而自诩狂妄,更不曾因落魄乡野而自甘堕落,他始终笑对苍天,始终,不曾放弃他脚下的这一片国土,所以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避祸之地,投身于战火沙场以及那刀光剑影的庙堂之上,他一点一点地老去却无所察觉,在他心中始终有一处遥远的净土。 那里有万里的风光,有人潮如织的欢喜,有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也有再也见不到的人……遗憾,最终只留在了追忆里,而他再次提笔,一分一寸地将那眼底的色彩诉诸笔墨,铁画银钩,雕梁画柱,美不胜收。 那是一处冠以光明之名的岛屿,那是万事万物的起源,那是所有人为之神往的净土,那是一个少年心底最深的憧憬,最终更是一个老人眼底最纯澈的回忆,真实与虚幻之间,只是伸一伸手就能轻易触碰,可是这一段不远的距离就足以走完一生了。 他走的并无缺憾,因为在那未知的死后的世界里,还有他想要去追赶的身影,还有他要去说的话,于是他永不停歇,干净利落地离开了,无论是画像被挂在庙堂的最高处还是尸骨撒入了汪洋之间,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难得试了试,一切都与他无关,最终也走得坦荡。 这是一段故事,也是一本书,寥寥笔墨。 《风光》。 端元先生所着。 端元先生何许人也? 三朝公卿,最后一任一品宰辅,也是第一任一品内阁首辅。 无论身份名号再多,可最终他也只是那座小小宅院里一个饮茶讲道理的老人,他叫魏崇阳。 顾枝眯着眼摇晃手中的酒杯,扶音收回视线凝视着顾枝的那一双手,指尖微微颤抖。 喝过了酒,谈天说地了好一阵,神药学院的这支队伍终于再次出发,一行人走在通往港口的路上,青藤与其他几人一边向前走去,一边笑着交谈,既然知道了青藤的身份,那么对于一些有心人来说自然不会愿意放弃这个结交的大好机会,这一路上也都勤勤恳恳地与青藤打好关系,不求以后通天路,只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隔着几个人,顾枝和扶音走在最后,顾枝双手枕在脑后脚步闲散自然,扶音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在他们身前灵霜好奇地打量着东境的一些奇异楼阁,顾生不远不近地跟在身边。 他们慢慢走远去,汪洋就在前方不远处,呼啸的海风猛地拂面而来,衣衫猎猎作响,顾枝停下脚步,身前是被海水打湿的木板路,只需一步他就能够走上去,扶音站在上面,回头看向顾枝。 然后所有人就都消失了,顾枝的眼中只剩下了眼前的一个人,那个人长裙摇曳,指尖风铃轻轻作响。 顾枝笑了起来,他在心中轻声地说道:魏先生,放心吧,从今以后我都会站在她的身后,护她此生此世,幸福,安康。 扶音歪着头看着顾枝,然后,也笑了起来。 顾枝走上前去拉住扶音的手,咧着嘴角,笑得那么开心。 他轻声地说道:“走吧。” 于是,少年第一次离开了这座奇星岛。 从他失去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所以应该也算得上是真正的第一次。 第一次,身边有那一人,一直是那一人。 第六十五章 戮行者展修罗相(一) 点星岛,曾经的旭离海域七星群岛之一,即便只是其中最为微不足道的一座小小岛屿,但也曾是风光无比,凭借着那几样远近闻名的独特矿藏,大大小小的港口都曾挤满了张扬旗帜的船只,热闹非凡。又因为位居奇星岛以东不远处,于是借着与奇星岛皇族的交好,乘着天下第二大岛的东风可谓是一时风头无俩。 只是可惜,奇星岛在十余年前陷入了难以阻挡的倾覆混沌之中,而七星群岛的联盟也就不攻自破,点星岛的皇室地位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风云变幻,即便暗中是因为那些个敌视岛屿的推波助澜,但无论如何,不可避免的乱世也降临在了点星岛之上。 先是那坐镇岛屿正中的皇城轰然坍塌,然后就是四处的干戈烽火,只是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什么魔君恶鬼,而只是那些在无数年月里积攒着怨气和怒火的人,眼瞧着那统御百年的皇族再无依仗,于是便揭竿而起,为的不过是那一个位极人臣,甚至自立为王。 欲望一旦无所抑制,那么混乱便会如地狱的火焰般迅速吞噬掉曾经所有的文明,人们化身做了野兽,在这个无可阻挡的乱世做着一飞冲天的美梦,然后挥洒着屠刀和血肉,红了眼。 最后,奇星岛的混乱结束于那一把劈开了魔宫的刀和那一位年轻的皇帝陛下,而点星岛却变成了如今这藩镇割据混乱四起的模样,那些划分并不明细的领域边界,一言不合就是再一场生死之战,似乎生命是那么的无所谓了,只要能够满足自己内心的妄想,就可以忘却曾经的安宁。 坐落于点星岛不远处的奇星岛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乱象继续蔓延下去,那位年少志气长的皇帝陛下,要的是奇星岛再一次百年的繁华盛世,所以在这一片海域之中一切都要回归到当初的井然有序,而慢慢恢复国力的奇星岛也自然有着这样的实力和底气。 于是在光明皇帝的见证下,奇星皇帝在点星岛召集了所有的领主、城主、山头大王……那些个坐拥一地自立为王的野心家坐于一堂,在那位重回天坤榜之上的奇星皇帝注视下签订了盟约。 奇星皇帝不会去管那些争抢地盘的杂事小事,但是谁要是想再掀起一场乱世,那么驻扎在海岸处的奇星岛大军就会登上点星岛,到了那时点星岛最终的统治者会是谁就不言而喻了,所以心怀鬼胎的野心家们只能咬着牙签下了姓名,但这其实同样意味着,那曾经的皇族也再无机会复国了,而所有的野心家也失去了成为这座岛屿主人的机会,只是谁胆敢去冒犯那位奇星皇帝的意思呢? 即便知道了这位年纪轻轻却颇有手腕的皇帝陛下是将点星岛在实际中揽入了自己的版图之下,可是面对注定将会再次崛起的奇星岛,谁也不敢去忤逆奇星皇帝的意思,更何况作为旁观作证的光明岛也未曾说出任何的异议,那么,这盟约便再无可辩驳。 慢慢地,点星岛虽然仍是四处割据的模样,可是倒也少了许多的摩擦纠葛,那些荒废已久的矿山之中又活泛了起来,港口再次开放,船只来来往往,总算是有了几分当初的气象。 这一次,那两位绝世高手将决战之地选在了点星岛曾经的皇城废墟之上,对于点星岛的人们来说是一件真真正正的大事,都是习惯了忙活在昏暗矿山和杂乱田地的普通百姓,谁不想要看一眼那些个传说人物的风采,于是在皇城废墟附近的那几位领主便在短暂的时间里难得地握手言和,共同在废墟之中清理出了一片地界,不仅恢复了邻近的客舍酒楼,还将那一道曾经点星岛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皇城揽月桥给打扫得干干净净,只为了静等那两位绝世高手的到来。 借着这一次契机,许多领主也都破除了禁制,特许了辖境内的百姓们穿过其他领域地界前往皇城废墟之中开一开眼界,而这一番举动在那些领主之间意味着什么,会不会是一次足以撬动整座岛屿格局的言和?这些事情对于那些平民百姓来说自然还是太过遥远,他们只是兴高采烈地挤满了揽月桥边的所有客舍、酒楼和茶馆,只为一见那神仙人物的交手。 这一日,期待已久的决战之日终于是临近了,揽月桥上空无一物,更没有任何人胆敢不开眼地走上去惹人嘲弄,所有人都乱糟糟地挤在附近的空地上,翘首以盼。而早就占据好位置的那些权贵之人则悠哉游哉地坐在酒楼茶馆之上,甚至有的坐在了揽月桥下那条流向远处汪洋的溪流之上的楼船中,静静等待。 在一处距离揽月桥有些远的茶馆屋檐下,眼见着人流愈来愈多的老板早就不知从何处收来了许多废弃的桌椅,又在茶馆外的街道上占据了好大一处地方,好供那些远道而来之人落脚休歇,当然茶钱是肯定不能少了的。再加之如今皇城废墟之中的茶馆酒楼本就寥寥,所以茶馆老板只要稍稍狮子大开口些,就已经赚了个盆满钵满。 一张落脚处缺了一角的桌子歪歪扭扭地勉强站立着,摆放着难免摇摇晃晃的一套简陋茶具,一位穿着白色长衣的中年男子坐在一侧的木椅上,一只手搭在脚边那只木匣子上,另一只手端着一个茶杯,闲散随意地喝着最为便宜简单的茶水,饶有兴致的模样。 坐在中年男子对面的是两个临时拼桌的风尘仆仆的汉子,他们腰间都悬着武器,只是即便外行之人也看得出来那些武器的粗糙简陋,想来也是在这乱世之中有什么雄心壮志,想要有一番作为成就的江湖中人,可是却碍于囊肿羞涩和学艺不精,所以哪怕是已经不惑之年了,也还是一无所成,只能在江湖里摸爬滚打。 那两个汉子喝着茶水,唾沫横飞地议论着:“我看呐,那位齐境山虽然位居天坤榜第七,可未必就打得过‘戮行者’了?”另一人问道:“这是为何?齐境山成名已久,可那‘戮行者’不过堪堪踏入天坤榜之中,而且听说不过是个少年,怎么可能打得过齐境山?” “哎,你想啊,那齐境山虽然久有枪仙之名,可是谁曾经看过他真真正正地出手呢?而那‘戮行者’这几年可一直是在海上杀海盗,还去了各座岛屿挑战。听说啊,不久前他还在瀚兑海域以一己之力杀了好几百个海盗呢。我看啊,未必就会弱了武学修为。” “啧啧啧,你这么说倒也是,要不我再去那‘戮行者’上面添点筹码?” “嘿嘿,你小子,我就知道你肯定已经偷偷下了注,别说,现在那两个人的赔率可是不相上下啊,不知道最后谁能压到个大筹码,狠狠赚上一笔。” 此时那位始终不动声色独自饮茶的中年男子似乎终于来了兴趣,他放下茶杯笑着问道:“两位大侠,这场决战地底下还有赌局在呢?”那两个汉子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气质不俗的中年男子会突然搭话,他们上下打量了几眼中年男子,又看了看他脚边的木匣子,心底下就将这人看作了什么读书人。 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地开口道:“那当然了,像这种江湖高手对决,私底下开盘设赌的人可不少,而且人们也都颇有兴趣,毕竟看一场对决要是还能顺手赢上些钱,那岂不是一举两得,而且这钱还是依靠自己的眼力所得,赢了就是赚了。” 中年男子笑着点点头,嘴里呢喃道“原来如此”那两位汉子瞧着有趣,便开口道:“这位大哥,看着你应该是一个读书人吧,怎么,也来凑咱这江湖人的热闹啊。” 中年男子摆摆手,回道:“诶,这不是路过嘛,听说有这么一场对决就过来看看了。”两位汉子点点头,只是仍有些疑惑,现在这点星岛上还有敢独自行走天下的读书人? 就在此时,不远处走来了几个穿着黑衣兜帽的高大身影,他们默不作声地走到了中年男子身边,然后转过头盯着那两位汉子。那两人抬起头看着气势凌人的黑衣人,心下已经有了几分畏惧胆怯,但是毕竟打定了主意要行走江湖,这一刻他们也不知哪来的胆气,慢慢地将手伸向了腰间的武器。 其中一个黑衣人走到了中年男子身边说了几句什么,那两位汉子额头渗出了汗水,他们面面相觑,心底泛起了嘀咕:这个读书人难不成是什么权贵人物?也难怪,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读书人还敢独自行走在乱象丛生的点星岛上不成。只是汉子实在想不到自己方才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读书人吗?为何这些黑衣人一副气势凌人择人而噬的恐怖模样。 两个汉子早已站起身来,与那几位黑衣人对峙着,附近的人也将视线投了过来,只是不曾想那几位黑衣人却突然转身就走,而中年男人也伸出手拍了拍胸口,两个汉子呆愣在原地,他们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见对面的读书人笑着说道:“不好意思,遇见了几个故人,以前有些误会,只不过如今已经解开了,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周围的人也都听见了这说法,于是都收起兴致回身重新讨论起即将到来的高手对决,而那两个汉子不知为何却自顾自转身离开了,好似慌不择路头也不回地一直走远去,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他们才察觉到压在自己肩头的那股庞然之力骤然卸去,他们倚靠在街角处的破败墙壁上,喘息着。 他们刚才听的分明,那些黑衣人之所以如风般迅速离开,是因为那个中年男子读书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这些话,让你们的头儿自己来跟我说。否则,我不介意拿你们来练练手。”站在不远处的汉子在那时真真切切地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丝丝缕缕地爬上肩头,压在心间,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下意识看向了茶馆的屋檐下,有一个黑衣人坐在了中年男子对面,而那个白衣读书人突然举起茶杯,对着自己两人抬了抬手,笑着点头示意,两个汉子落荒而逃。 坐在中年男子面前的黑衣人神色隐藏在兜帽之下,语气却带着几分浮夸的戏谑,笑道:“齐大侠,怎么,动了杀心?” 中年男子自顾自拿起茶盏沏满茶杯,神色冷淡回道:“杀两个江湖混子有什么意思,要是能把你们都杀了,那倒是一笔不错的买卖。”黑衣人摆摆手,应道:“呵呵,您还是留着气力和那位‘戮行者’打吧,我们可没那本事值得您出手。” 黑衣人话语里带着示弱,可是语气却没有丝毫退让,中年男子微微抬头看向黑衣兜帽之下的阴影,清晰无比地察觉到了那道阴冷的视线,中年男子移开目光,冷冷说道:“如果你是来找我说这些无聊的话,那么还是尽早滚吧。” 黑衣人双手搭在木桌上,摇摇头说道:“主人说了,那个‘戮行者’可以不用死。”话音未落,中年男子已是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收起双手,双臂环胸,瞥了一眼黑衣人,骤然间那一股压力又无声无息地出现,而且要比方才的一闪而逝更加清晰可怖,黑衣人突然微微低下了头,只见身前的残破木桌缓缓下降了三寸有余,而蛛网般的裂缝也在地上浅浅地蔓延开去。 黑衣人维持着低头的模样,中年男子闭上双眼,缓缓说道:“别把我当作和你们一样的走狗废物,你们主人可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杀不杀,打不打,是我说了算。” 说完,中年男子抬起手指轻轻一挥,黑衣人正襟危坐,挺直了脊背,他犹豫了一阵,沉声道:“那就祝齐大侠旗开得胜了,在下告辞。” 黑衣人说完了话,起身便离去了,直到绕过街角,黑衣人才敢抬起头,只见兜帽之下有殷红色鲜血流淌而下,之前的那几位黑衣人也都围了上来,看着眼前的首领暗自调息,黑衣人吐出一口浊气,语气森然道:“以后不要轻易去招惹那个疯子,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出手杀人。” 茶馆屋檐下,中年男子依旧闭目坐在原地,在他身前是慢慢散去热气的茶杯,还有一把不知何时化为了碎屑纷飞的木椅。他静静等待着,下一位客人。 在茶馆不远处,临近揽月桥边的一座酒楼的最高处,有一人提着酒壶独自坐在屋脊上,在他的身边还放着另一坛酒,他自饮自酌,低声说着:“师父啊,你不是总说江湖上那些高手对决是可遇不可求的吗,喏,今天徒弟就带你来看一看啊,这可是天坤榜上的大高手决战呢。而且,那人,不知道会不会出现……” 揽月桥下那一条通向远处汪洋的宽大溪流上,三三两两地停靠着不少大小船只,而就在此时,一艘遮天蔽日的高大楼船带着海风气势磅礴地占据了溪流上最为显眼的一处地方,几乎是将整座揽月桥的风光都轻易尽收眼底,而在那楼船上,一副纂刻着“金藤”二字的旗帜迎风招展,将那些心怀不满的宵小之徒都震慑住,引起无数的议论指点之声。 甲板上,青藤早已安排好了数张坐席,甚至还在顶上搭建起了篷布帷幔,一副豪奢浮华的做派,可是这也才是配得上那面旗帜该有的排场。 神药学院众人在那些坐席上落座,另外还有一些在点星岛沿途登山金藤岛楼船的当地权贵之人,显然也是青藤提前打点的结果,否则这一艘楼船想要穿过那么多处地界,一路来到这皇城揽月桥谈何容易,只不过这些权贵豪族的谈笑风生可不是其他人能够轻易插嘴的,青藤和那些人觥筹交错,神药学院众人则自顾自坐在位置等待好戏开场,各得其乐。 岸边两侧的酒楼茶馆之中也早已挤满了人,几乎是摩肩接踵的地步,人们互不相让地占据着窗口栏杆处,伸长了脖子,满怀期待地看着不远处的揽月桥,琢磨着那两位绝世的高手会如何登场亮相,好以那神仙风姿一开眼界。 此时的点星岛,正是入春不久的时节,溪水两岸杨柳依依,已是初见青翠嫩绿的柔媚身子,那垂落的纤细柳枝浮在水面上,倒影随风摇曳,涟漪阵阵。 有一阵风起,吹散冬日残留的寒气,春日暖阳正好,春风正好。 有少年模样的年轻男子独自坐在酒楼屋檐下,居高临下的视线越过拥挤的人潮望向不远处的揽月桥,他的身边有一个狭长木盒依靠着酒楼的红漆圆柱,灰扑扑,脏兮兮,安安静静; 有少年端坐船头,伸出双手接过少女手中的茶杯,满脸笑意,少女指尖风铃轻轻作响; 有少年站在船头,手心抵住腰间那把长刀的刀柄,眼角余光,全是那站在春风日光下的灵动女子; 有少年并肩而立站在一处屋顶,衣襟飘摇猎猎作响,他们悬刀佩剑,意气风发,潇洒自在; 还有少年自海上走来,身后跟着一位脸色始终平静的年轻女子,他们的腰间都配着刀。 第六十六章 戮行者展修罗相(二) 距离揽月桥不远的那处茶馆屋檐下,不知何时只剩下了那位随和儒雅的白衣中年男子,就连始终在茶馆大堂内忙活的掌柜和伙计都早已收拾好了东西赶去那座揽月桥边占据一个好位置了,更不用说那些天南海北赶来只为一开眼界的江湖中人,所以中年男子便只能独自与那早已冷却的茶盏作伴。 当然,还有脚边那寂静无声的狭长木匣子。 中年男子一手握着空空如也的茶杯,一手伸出抚摸着木匣子那细腻柔顺的纹路,他悠悠然抬起头望向了远处那早已倒塌破碎的皇城城门,眯了眯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那两道身影,他突然笑了起来,缓缓起身放下茶杯,低声说道:“可惜了,少了一坛酒。”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闪烁之间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在那横跨溪水的揽月桥上,有一个狭长木匣破空而至,稳稳当当地立在了桥头石柱上,还未等观望着桥上风景的看客回过神,有一道身影便已然站立在了石柱木匣之上,双手负后,一袭白衣迎风飘摇,当真是名副其实的神仙风采。 两岸顿时惊呼声四起,那些个满怀期待的看客都嚷嚷起来,兴奋地挥舞起双手,视线再不肯移开分毫。溪水之上的那些楼船甲板上,身份不俗的权贵人物也都向前倾着身子,啧啧称奇,慨叹不已。 青藤不知何时已经推脱开了那些个趋炎附势之人的殷勤和奉承,独自来到了船头栏杆处,手中端着一个酒杯望向揽月桥上那位绝世高手的身姿,神色闪烁,眼底似乎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在流转盘旋。 站在石柱木匣上的中年男子自然不会去在意身边的嘈杂,他神色平静地等待着,视线落在远处,在那里,有人缓步行来,不知何时已是独自一人。 宽松大袖早已紧紧束缚在了手腕上,腰间除了一柄翠绿狭刀竹鞘之外,还有一把纂刻着晦涩纹路的银质短刀刀鞘,少年也是双手负后地一步一步走来,走到了桥头,未作丝毫犹豫地便拾阶而上,来到了揽月桥上的正中位置,长身而立。 中年男子嘴角露出笑意,可是眼神之间却满是冰冷锋芒,他轻轻跃下木匣,站在了桥头台阶上,拍了拍身旁的木匣,然后自顾自走上桥去,有机括声悄然运转,在身后响起,隐隐的,似乎还有忍耐许久的啸鸣声悠然回荡。 中年男子站在少年身前,伸出一只手,语气平淡道:“虽说这是你提出来的决斗,不过我也有言在先,我齐境山与人交手,不问生死。” 少年双手垂落在身侧,晃了晃,神色不变地回道:“无妨。” 中年男子望了一眼身边的酒楼茶馆、楼船甲板,微微皱眉问道:“你为何要在这许多人的旁观下和我打这么一场架,若是在私底下打一场,你要是输了也还能留点颜面,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输了便是死了,所以倒也无所谓这些身后名。” 少年摇摇头,应道:“你一直是这么多废话的吗?” 中年男子认真地看向了少年,再次笑道:“呵呵,你是第一个能在死之前和我说上几句话的人,”说着,中年男子向后退了一步,有破空声呼啸而至,他伸出右手,“我知道你在海上那些威名,也知道你年纪轻轻跻身天坤榜之上不容易,可是,”齐境山握住了长枪,“你不该不知天高地厚地与我交手,何必白白寻死呢?” 银白色的长枪之上,有鲜艳红缨刺目耀眼。 少年握住腰间刀鞘,缓缓移动手心,搭在了刀柄之上,冷笑道:“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和一个马上就要死了的人的说话。” 齐境山不再言语,似乎也终于厌倦了这些无关紧要甚至显得幼稚难堪的言语交锋,他视线缓缓偏移,落在的少年的掌心和那翠绿的刀鞘。 那把长刀平平无奇,可是此时在少年的手下却多了几分深邃汹涌的气势,齐境山眯起了眼,却看向了那一把始终安安静静待在刀鞘中的银色短刀,隐隐有些期待。 翠绿竹鞘,有刺耳长鸣阵阵作响,恍若那神话传说里的龙吟。 天空之上,云卷云舒,天地异象。 楼船上,顾枝手肘倚靠在木椅上,轻声道:“这小子,好像确实有了些宗师气象啊。” 屋顶上,不知何时来到此处与周厌于琅并肩而立的程鲤,往前走出了一步,攥紧双手。周厌双臂环胸,叹息道:“哎呀,这下子彻底追不上这小子喽。”于琅手握长剑,说道:“当年人家就远在你之上了,如今在海上走了许多年,有此气象有何可惊异的,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懒散懈怠?” 周厌撇撇嘴,回道:“说的好像你就比得上他一样。”于琅不再说话,眼神之中却没有丝毫不甘,还有暗暗的喜悦,周厌也重新将视线放在了桥上的少年身上,神采飞扬,也是喜悦。 大道在前,走的远了走的近了终究是自己的事情,而当初并肩之人,无论是在身前抑或是落在了身后,其实也都无甚关系,只要仍在同一个方向道路之上,那么,就仍是那同道中人,同行作伴。 点星岛之外,甚至在距离旭离海域之外都极远极远的地方,有一座岛屿,放眼望去,郁郁葱葱此起彼伏,皆是那蜿蜒纵横的山林,只是千万里的山河中却无丝毫的人烟行踪,就连那汪洋之侧的岸边,也根本没有能够看见港口船只的迹象,仿佛与那些个四处散落的荒山岛屿别无二致,可是这座岛却又是那么的大,似乎不该是无主的荒岛才对。 极尽目力自海上看去,无论是穿过了几层山林树木的阻隔也仍旧只能瞧见昂然耸立的苍天巨树,可是若有人能慢慢地在其间行走,花上个不知有没有尽头的岁月,也许就能得见那横卧在岛屿正中的巍峨山脉,如巨龙盘踞安眠,其上错落有致,其实挤满了许多木石屋舍,一座雄城的模样若隐若现,好似那巨龙的头颅。 这是一座岛,也是一尊不知究竟在此安息休眠了多少年岁的一条巨龙,无人得知在那山林深处自成一脉的人究竟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在这与世隔绝之地自在安详安居乐业,可是既然从未有过多少人能够发现他们的隐居之处,那么这一处地方倒也算得上是安宁之地,与传闻里的那座蓬莱仙岛有些相似,可终究不同。 蓬莱仙岛只在传说神话里能够窥见几分飘渺身姿,而这一座林山岛却是真真切切地矗立在所有人的眼前,即便曾有无数人在其中企图找到那处隐居之地而最终无功而返,可终究不在故事流传里,真真实实。 蓬莱仙岛不仅仅是无人能够轻易寻见,而且想要踏足其中更是难上加难,更遑论进出自如了,当然,这也是神话里的说法,毕竟在已知的历史中,还未曾听说有人真的到过那里。即便是当年在江湖传闻中说得头头是道的君洛和神器之说,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证实,就连君洛本人都从未说过自己真的亲身到达蓬莱。 可是林山岛隐居数百年以来,即便山外那苍茫山林危机四伏,暗藏神秘,可却终究是挡不住那些一心一意探访汪洋之人。只是最终还是太多的无疾而终,还有更多的一无所获,而侥幸能够登上岛屿甚至深入山林去往那座山脉的人,却都选择缄默不语,最终反而是那些止步于山林之外的人口口相传下,为林山岛增添多了几分神秘色彩。 六年前,有一个少年从山脉深处走出,越过了千里山林,走入汪洋,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女子。 六年后,少年仍是少年,站在桥头,手中握着长刀。 徐从稚这一路从瀚兑海域赶来,除了在那艘船上之外再未出过刀,即便期待已久与那个人交手,也被他压抑了下来,因为他知道此时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手握红缨长枪的中年男子有着什么样的实力,所以少年宁肯停一停脚步,收回那放眼万里的视线,只是为了手中那把刀。 他将它放在取自浮山湖竹屋之后的竹鞘之中,他将它悬挂在腰间身侧一路同行,他日日夜夜与它为伴,问过春风,邀过明月,最后喝了一坛酒,虽然还是难以习惯那股辛辣滋味,可是不错,很不错。 徐从稚转头望向身边,他的视线掠过一处酒楼的屋檐下,掠过一处茶馆的屋顶,最后掠过一艘停在溪水中央的楼船甲板上,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弯腰,右手抬起横刀在耳边,左手并指轻轻一弹,铮然作响。 齐境山倒提长枪,银白色的枪尖在揽月桥的青石板上划出道道火花闪烁,红缨散乱在风中,丝丝缕缕,徐从稚维持着那个奇怪的姿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竟是将第一次出手的机会让给了明显气势更胜一筹的齐境山。 齐境山眼里有些欣赏,可是更多的却是渗人骨髓的冰冷,仿佛是一头饥饿了一整个冬季的山林野兽,终于难得地舒展了身躯,露出獠牙,狰狞嗜血。 可是在桥面之上对峙的两道身影,落在岸边观战之人的眼中,却另有一番气象,有人怔怔开口道:“怎么,有些冷?” 春风带着暖阳的和煦,自然不会如何生冷,可是那种钻进骨髓之间的寒冷却自顾自地蔓延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其实更多的,还是眼底心上的感受。 因为徐从稚右脚向后一踏,左脚稳稳立在身前,双手持刀,这一刻再也不是什么翩翩少年郎,而是比那野兽还要可怕的狰狞恶鬼,这一刻,“戮行者”又一次站在了那座城里。 曾经在恶鬼横行的奇星岛上,有一个少年和一位女子在东境最后一处鬼门关之中大开杀戒,尸山血海,断肢残骸,也是在那一座城外,在后世称颂中神秘莫测的所谓“修罗九相”第一次相见。 齐境山自然察觉到了少年的气势在不断攀升积蓄,他冷哼一声,纵身飞掠,眨眼之间,长枪的枪尖就直直地刺向了徐从稚的双眼,徐从稚拧转刀身,双手手腕一抖,竟是自下而上迎向了那势如破竹的长枪。以力换力,争一个旗鼓相当的势。 齐境山似有所觉,只是手腕轻轻一抖,被徐从稚一刀甩开的长枪已然调转了姿态,从半空中借着那一股力道的相撞慢慢将抵抗而来的真气奔涌卸下,然后借势自徐从稚身侧猛地荡去,拦腰而至,而早已提着长刀身体前冲的徐从稚便不得已止住身形,只见他右脚踏出,左脚向后划出一个清晰弧度,揽月桥的青石板路上出现了一道粗浅痕迹,徐从稚双手握刀,竖立在身前,硬生生扛住了长枪横扫而来的重力。 只听得“砰”一声,徐从稚的身影狠狠撞在了揽月桥一侧的栏杆处,只是声响听着吓人,但其实大部分的力道早已被狭长刀身卸去,长枪不依不饶地一旋一转便又是一记横扫,徐从稚却早已矮下身形,从那长枪的锋芒之下滚了出去,然后双脚在另一侧桥面栏杆上重重一踩,腾空而起,双手握刀,势大力沉,向着始终站在原地的齐境山劈砍而去。 齐境山毫不犹豫地连退三步,然后借着这一段距离枪尖一挑,鲜艳红缨散在风中,犹如那待放的花苞猛地舒展开了身躯,一点锋芒直刺面门,徐从稚却不知何时早在空中无依无靠地扭转了身形,只见右手松开同时左手手腕一转,倒提长刀,在空中向着青石板仰面躺去,可是左手却提着那刀迎上了长枪的枪尖,刹那光辉,火星四射。 徐从稚借着势力单膝跪地,齐境山将枪尖在地面之上一挑一划,带着刺目的光芒和火星点点,直直地刺向徐从稚的喉咙,徐从稚低声哼了一声,然后曲着的左腿向后一蹬,竟是迎着长枪的枪尖冲去,同时他再度双手握刀,妙到好处地绕着枪尖打了个旋,然后骤然闯进齐境山身前三尺之内。 此时锋利刀尖已然在双手的掌握之中直指齐境山,而长枪却还落在了后程,眼见着长刀就要有所建树,真真正正地在今日这场高手对决之中划出血色,然而徐从稚却猛地瞳孔一缩,只见齐境山不知何时也已双手握住了长枪,然后看着长刀的寒芒冷冷一笑,后退一步,双手一缩,长枪狠狠地击打在了徐从稚的背上,同时齐境山大袖一甩,堪堪躲开了歪斜的长刀。 徐从稚止住前冲的身形,暗暗吞下了喉间的鲜血,他转身面对齐境山,神色冷漠,其实这一场交手看似变化莫测波云诡谲,但是在溪水两岸的普通人看来却只是几道光芒交错而已,甚至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变成了如今相互对峙的局面,其实也才不过数个呼吸罢了。 徐从稚调整沸腾躁动的真气,深深地呼吸吐纳,来回数次,清秀干净的少年双眼间有一抹血色慢慢地散开,犹如碎裂的铜镜,那一道道深刻刺目的裂缝慢慢铺陈开去,摄人心魄。 更为刺骨的寒冷突然穿过了杨柳依依的岸边,钻进所有人的意识里,在他们眼中,徐从稚在揽月桥上的身影慢慢远去淡去,而与此同时,有一副可怖的尸山血海画面慢慢浮现,愈来愈清晰,那般的真实,那般的触手可及。直让人都要闭上双眼不敢去看,却又不由自主地将所有心神都投入其中。 在那滔天的烈火和血海之间, 少年独自持刀屹立于上。 而这一幕落在齐境山眼中却有了更不一般的色彩,对于武道登高已见大风景的武道高手而言,如今在徐从稚身上几乎凝若实质的气势缭绕,只是所谓的武道气象罢了。 到了高手宗师这一层次的习武之人,不仅是已在武道一途有了自我的道路前行,更是自成了一番气象意境,更像是一种心境的外显演化,也许在普通人和那些武道修为不精之人看来只是犹如神仙手笔的幻觉,但对于同样在武道之路走得极为深远之人来说,这番气象却已是代表了一位武道中人的武学造诣和心气前程。 齐境山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脸上神色间似乎有些失望。好像眼前徐从稚那逐渐攀升的气象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对于齐境山来说便是一戳就破? 与此同时,他也并未任由徐从稚独自释放武道气象,齐境山的长衫衣襟忽然剧烈抖动,仿佛有无数的狂风在那长袖之中倒悬徘徊,揽月桥边飞沙走石,垂落溪水上的杨柳骤然压低了身子,摇摇欲坠,只有齐境山手中长枪纹丝不动,红缨丝丝缕缕,清晰可见。 没有什么惊艳世人的武道气象显化,只是这一刻恍若揽月桥上降临了一尊来自天上的神明,占据了所有人的心神和视线,甚至有了俯首称臣的错觉,在这一股气势身前,世间一切都要无所遁形也避无可避,旁观之人尚且觉得难熬,无法直视那股仍旧在攀升的气势,不知对于直面的徐从稚而言,是否也看见了不同的武道气象。 短暂的试探终于过去,徐从稚右手提着长刀,左手缓缓地伸向了腰间,在那里,有一把雕刻着晦涩纹路的短刀刀鞘,泛着银色的似水光华。 少年双手持刀,嘴角咧开,轻声道:“再来。” 有风雨雷霆之声作响,桥面下溪水猛然冲天而起,犹如一株盛放的莲花,向着四面八方舒展延伸开去,蔚为大观。 第六十七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一) 奇星岛南境苍南城的偏远骆钦巷,一间躲在街角深处的小小酒肆中,四散的桌椅安安静静冷冷清清地杵在原地,倚靠在门边不远处的柜台后有一个披散着满头灰发的沧桑老者眯着双眼,悠哉游哉躺在倾斜的躺椅上,摇摇晃晃,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嘴上似乎还在哼唱着什么怪异的曲调,悠扬深邃,带着一股荒凉气息。 略显昏暗的大堂内,年轻的店小二不知疲倦地奔来跑去,不是拿着白布这里擦擦那里抹抹,就是仔细瞅着那些干干净净的桌椅是不是哪里缺胳膊少腿了,忙忙碌碌,乐在其中。年轻人时不时会瞥一眼人迹稀疏的门外,幽怨地叹一口气,然后对着坐在柜台后的老者悄悄翻个白眼,无可奈何。 年轻人实在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想的,一身武艺从不显山露水也就算了,心甘情愿躲在市井之间当一个闲散掌柜也没什么,可是把酒肆开在这种僻静地方是为了什么?这么几年下来入不敷出,几乎都在破败关门的边缘苦苦支撑,可是那个老头子偏偏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天天自在悠闲,心情好了就指点自己几句,心情不好了就骂上几句。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人一天天老去,这间荒凉的酒肆里好像只有年轻人这一点唯一的生气,夜里点一盏灯才不会使得那个老人显得太过可怜,晚年凄凉。 年轻人虽然时不时会抱怨酒肆的生意不好,可却从来没有责怪过老者什么,顶多在背地里和多喝了些酒的傅大哥悄悄说上几句坏话,可是也说出几个字来就做贼心虚般左顾右盼噤若寒蝉,年轻人还是每天在空无一人的酒肆里忙碌,好像这小小的一处地方就装满了年轻人的整个世界,无一处不应该好好呵护珍惜。 今天又是从大早上就忙碌到了黄昏时分,年轻人叉腰吐出一口长气,满意地环顾着干净敞亮的大堂,点点头然后自顾自坐在一张长椅上,拉出茶盏独自沏上一杯茶,慢悠悠喝着,时不时地拿眼神瞅着坐在柜台后的老者,希望今天自己的师父能够心情大好地指点自己几句,然后最好再教上几招绝世的拳法武学。 年轻人仔细回想着曾经傅大哥无意间施展的那百般武艺,虽然自己已经瞧得足够认真了,可如今还是未能记下来多少,即便是那寥寥几招,自己躲着师父偷偷修习时也总觉得摸不着窍门,滞涩缓慢,全然没有当初傅大哥施展时的行云流水,得心应手。 年轻人有些郁闷,自己每天拼了命地练着那些拳法招式,忍着那股子枯燥乏味,可是一旦见到了傅大哥顾大哥这些真真正正的武学奇,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在原地踏步罢了,毫无进展,年轻人憧憬着有朝一日纵横江湖行侠仗义,可是现在连师父要求的那几步拳法都还没能打出名堂来,如何敢奢望啊。 不过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怎么也不该就这么颓唐丧气,年轻人握住双拳轻轻一挥,然后猛地从椅子上跃起,一边跑向后院一边对着柜台后的老者喊道:“师父,我去做饭啦。”年轻人高高跃起,从大堂后门的门槛上直接跳进了院子另一侧的灶房中,一气呵成。 老者依旧独自坐在柜台后,闭目养神,不问世事的模样,突然,有敲击声在柜台的桌面上敲响,急促剧烈,毫不客气。老者睁开眼睛,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在他身后还有三四人已然拉出椅子坐在了大堂中。 那汉子见老者睁开眼便粗声粗气地说道:“来几斤好酒,再来几盘的你们店里的招牌菜,快点,耽搁了我们兄弟的时间你们担待不起。”说完,汉子哼了一声,狠狠瞪了一眼老者,然后走到了桌边和那几位同行之人大声议论着什么。 老者绕出柜台后,先是走到大堂一侧的墙角处搬出几坛酒来,然后顺手拿了几副碗碟,和酒坛一起放在了那一伙人围坐的桌面上,老者沉声说了句“客官稍等”便自顾自走到后院去,应该是去准备肉菜了。 魁梧汉子瞥了眼老者略显佝偻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拿起那些碗碟讥笑道:“喝酒还要用碗?这是看不起我们兄弟啊。”说着,他高高抬起手臂,将那碗碟尽数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回荡了一阵。 同桌的有一位腰佩长剑的中年男子,端正坐着,面色沉稳,似乎应该就是这群人的领头之人了,魁梧汉子掀开一坛酒的盖子,看向中年男子,说道:“大哥,咱们今晚就行动吧,还等什么啊,难道那城西李家还能有什么高手坐镇不成?” 说着,汉子喝了一口酒,酒液肆意地顺着他那披在胸前的长须流淌而下,一大坛酒很快就去了大半,汉子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却见到那中年男子投过来的冷冷视线,汉子浑身一个哆嗦,身旁一个背负巨刃的黑衣男子一巴掌拍在汉子头上,骂道:“大哥说了多少次,在外面不要谈论这件事你是一遍都听不进去是吧?” 汉子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十分惧怕那默不作声的中年男子,他微微低下头说道:“大哥,俺知道错了。”中年男子不理他,自顾自拿起一旁的茶盏倒了一杯茶,然后便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 汉子继续喝酒,一坛接着一坛,就这样一大半的酒都入了他的肚子里,同桌的另外几人不是安静喝茶就是缓缓喝着酒,汉子见等了这么久还不见肉菜上桌,有些不满地对着后院扯开嗓子吼道:“那老头,你不会是在后面摔了一跤摔死了吧,这么久还不给老子上菜,想死啊?” 老者闻言走到大堂后门门槛,回道:“抱歉了各位客官,小店准备不周,还请各位再稍待片刻。”汉子似乎是酒气上了头,整张脸涨得通红,听着那老头慢悠悠的话就不乐意了,一拍桌面悍然起身,指着老者骂道:“他娘的,看不起老子是吧,老子让你赶紧上菜,否则老子拆了你这破落地,他奶奶的,要不是怕打草惊蛇被那劳什子李家察觉,老子至于来你这地方喝酒?” 中年男子皱起双眉,一股冰冷的杀机悄悄浮现,背着巨刃的黑衣男子和坐在另一边的男子自然感受到了气氛的改变,这个性情刚烈的汉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实在是让人受不了,不知道闯出了多少的祸事来,若不是好几次的死里逃生都是他拼死为大家换来的,恐怕现在他早就死在这位腰佩长剑杀人不眨眼的大哥手里了。 这一次他们几人来这苍南城是为了那城西李家,传闻这平日里以书香门第闻名的李家书房中却藏有一件江湖重宝,若是能够得到不仅仅可以修为突飞猛进,更重要的是那件至宝还代表着一些隐秘的身份,自己等人要是得到了今后想要自立山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此事至关重要,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暗中再多做安排,几人才选择来这偏远之地稍作休憩,只等恰当的时机便潜入那李家夺取至宝。 汉子话音刚落,便大踏步地走到了老者身前,居高临下地瞪着老者,怒气冲冲道:“给老子把你们这最好的酒都拿出来,要是再敢拖沓迟延,小心我不仅拆了你这酒肆还把你这把老骨头给拆了。” 汉子说完就走回来桌子旁,老者默默地走到大堂角落拣选着酒坛,汉子还未坐下却听得那中年男子沉声说道:“今天你要么把这件事压死,要么你就去死吧。”说的自然是方才汉子说漏了嘴的话,中年男子语气低缓,可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和森冷杀气。 汉子愣了愣,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脚步沉重地踏在大地上,闷声作响,一路将那些摆放齐整的桌椅都推翻在地,汉子一步一步走向弯腰在大堂角落中忙碌的老者身后,高高抬起双臂,怒叱一声,毫不犹豫地狠狠砸下。 想要将一件事情做的无声无息,那就只能让除了自己以外的死人来保守秘密了,而至于死一个破落酒肆的老头子,对于他们这一伙人真正想要的东西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老者弯着腰,似乎对于身后那森然的杀机毫无所觉,可是灰发披散下的那双浑浊双眼却突然之间大放光明,老者双袖缓缓鼓起,一阵清风吹入大堂。 清风还未来到老人的双手之间,却就直直地挡在了汉子高高举起的双臂之下,这是一股更急更快的风,老者微微直起腰,转过身,看着挡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沉默着不说话。 年轻人咧开嘴角,直截了当地接住了汉子势大力沉的一拳,对着身后问道:“师父,你没事吧?”说着年轻人看见老者鼓荡双袖慢慢平息,悄悄松了一口气,可是那挡住拳罡的双臂却依旧坚若磐石,纹丝不动。 眼角余光瞥见老者摇了摇头,年轻人回头看着那个有些愣住的魁梧汉子,轻声道:“你们这么做,不对。”随着年轻人话音响起落下,一股磅礴巨力凭空出现,硬生生砸在了汉子的胸口,将那魁梧庞大的身躯狠狠摔在了地面上,砰然作响。 坐在桌旁的另外几人猛地起身,中年男子抽出腰间的长剑,年轻人抬眼望去,视线沉稳,一步不退。 六年前,茫茫无际的玄坎海域中,那一座孤零零独自屹立的林山岛上,有一个少年翻山越岭穿过了伏龙山脉的每一处人迹罕至之处,来到了山下,那一座寂静无声的深潭之前,在那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等待着。 少年看着那个背影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走上前去,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神色极为沉稳,几乎看不出什么多余的神态变化,就连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丝细节都瞧不出少年人该有的活跃和随性。 少年来到那个高大身影的身边,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安安静静看着深邃混沌的深潭,似乎在想着什么极重要的事情。高大身影微微侧过身看着少年,中年人刚毅的脸上同样是古板的神态,他沉声开口:“你为什么要私自跑下山?” 中年人的语气中带着责备和不容抗拒的意味,少年身形摇摇晃晃,双手紧紧攥着衣袖,咬着牙,开口道:“为什么我就要一直呆在山上哪也不能去。山前的那些林子我可以不去,山上的禁地我也可以不去,但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可以来的后山我也来不得?”说着说着,少年似乎有些愤怒,他微微昂起头,问道:“爹爹,为什么?” 中年人抿着嘴,眼神之间没有丝毫涟漪,就如同伏龙山脉上的每一个人对于他的评语一样,这个肩负着林山岛岛主身份的男人是这个岛上最为一丝不苟和公正稳重之人,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护着与世隔绝的林山岛不受那些外来之人的窥伺,更靠着那未曾位居天坤榜之上却同样天下无双的实力一次次地驱逐着那些心怀不轨的外来者。 伏龙山脉上的每一个人都对中年人十分敬重,但同样的,也没有人敢轻易地与中年人相处,那股子古板和一丝不苟足够把任何一个人的呼吸都压制得死死的,似乎每一次呼吸都该深思熟虑,是否犯了哪一些忌讳禁制。 林山岛上只有这一处伏龙山脉上有人居住,所以世代独居此处与世隔绝的人们也自然而然有着传承已久的一些规矩,这些规矩是绝不允许触碰和违背的,而中年人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规矩,他绝不会容许任何一个人违背规矩,而这在他对待身边少年的事情上体现得更为彻底干脆。 因为少年是中年人唯一的子嗣,也是将来最有可能靠着那种秘术全盘接过他身上那传承了不知多少岁月实力的人,所以少年自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必须遵循着中年人订立的一样样规矩行事,绝不可有半分忤逆。 只是少年在一天天地长大,他看着身边一起长大的孩子们都早已跟着大人们进山打猎,或者到那一处处秘境禁地之中镇守,可是只有少年一直被父亲关在那方寸之地,哪也去不得,如何也跑不开,少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偷偷来到了后山,却还是被父亲给拦住了。 深潭附近有一些茅草屋和几间砖房,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少年仍能听到一阵阵的敲击声,中年人冷哼一声,看着少年说道:“我早就说过,你的身上担负着伏龙山脉的传承,就算是你不怕死到处乱跑,可今后的伏龙山脉还要靠着你这副身躯和那一身血脉,岂容你自己擅自胡来。” 少年皱着眉,老气横秋的模样,少年一直被父亲管得极严,平日里不多的消遣就是去看那些个所谓的闲书志异,当然,圣贤书册也要读得更多些,少年难得顶撞道:“父亲,难道我一直躲着,直到以后继承了您的实力就能够护佑伏龙山脉安稳了?” 中年人瞥了少年一眼,语气之间没有丝毫起伏:“你以为你自己真有本事能全盘接过这祖宗传下来的修为?伏龙山脉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端坐在神位上的岛主就够了,否则一切都要靠着所谓的岛主,那我林山岛这数千年都白活了?” 少年咬着牙,嘴唇发白,攥着衣袖的十指更是青筋暴起,少年不服气地直视中年人的双眼,颤抖着说道:“爹爹为什么就觉得我担不起这份责任?” 中年人话语冰冷刺骨:“凭你这些年只不过是让我一次次失望罢了。”中年人说着缓缓绕着深潭走动,接着说道:“六岁的时候,你翻不开那本书;九岁的时候,你没有拔出那把剑;十岁的时候,你搬不起那块压龙石;十二岁了,你居然没办法在那道瀑布下站上一个时辰。” 中年人又只留下来一个背影,冷冷道:“徐从稚,你告诉我,你拿什么担起责任?” 少年怔怔出神,原来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父亲的考验和试探,而自己原来早已在父亲的心中这般的无能,少年抬起头看着那高大背影,问了一句:“爹爹,如果我有朝一日能够依靠自己的实力登上当世的顶峰,你是不是就会觉得我能担起这份责任了?” 中年人转头冷笑一声,视线犹如一把尖刻的长剑刺进少年的心底,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能靠着自己的实力打败我,那么这份责任给你又有何妨?” 伏龙山脉数百年来,中年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他在接受这份先辈遗赠之前便以自己的实力打败了上一任岛主,而且完完全全地将那份传承千年的修为都拿到了手,所以,中年人有足够的实力和傲气去看轻世上的每一句豪言壮语。 少年沉默着与中年人对视,然后转身离去。 幽静无声的神潭岸边,那个中年人甚至都没有去看少年离去的背影,只是始终独自站在原地,视线落在神潭水面之上,默默无言神色冷淡。 第六十八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二) 少年一路跑回了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那个独自在院子里练刀的少女打招呼,而是自顾自跑回了阁楼,与那个总是自顾自练刀修行的少女擦肩而过,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屋中,没有看见身后似乎永远都会一心一意练刀的少女竟是停下了动作看着他。 少年爬上阶梯来到了阁楼内,紧合上门然后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一处角落,他蹲下身掀开木板,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木盒子。 少年轻轻抚摸着那个木盒子,仿佛又听到了那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对自己说:“从稚,以后就算不想学剑也没关系哦,还可以学刀嘛,娘让外公教你好不好,外公的刀法可厉害了呢。”那一年少年不过五岁,而在那一年的大雪夜里,女子安安静静地离去了,从此少年没有了娘亲。 少年打开了木盒子,一阵耀目的光亮闪过,银白色的刀鞘映入眼帘,少年又想起了那个苍老的声音:“从稚,拔不出那把剑又如何,我辈刀法难道就输了?跟着外公好好学,咱们练刀照样天下无敌。” 少年双手捧着刀鞘,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似乎又变成了外公那几位徒弟口中的练刀奇才,少年跟着外公只用了一年就将所有刀法都学了去,后来又只用了一年时间便学遍了伏龙山脉上每一本书籍卷宗中记载的刀法,少年极少出手,可是在几次交手切磋中,就连许多练刀已久的同辈之人也都早已不是少年的对手。 少年提着刀慢慢起身,然后环顾了一遍这间布置简单的阁楼木屋,少年有些怀念还有些不舍,但更多的却是愈来愈坚定的光彩,他推开门,在黄昏日落前的最后一刻踏上了山路,远离了那一个居住了十六年的家。 少年没有注意到,那个十年前被父亲捡回家的少女也同样消失不见了。 少年一路穿过密林,用了一个月,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人前来阻拦,甚至那位举世无双的父亲也没有出现,这一个月里少年日日夜夜与孤独相伴,还有手中那把刀,他神色疲惫地来到岸边,然后看到了一艘小舟,还有安安静静坐在小舟里的少女,那个即便少年早把她当作家人、可是却一直以来都在家中以仆役自居的少女。 这一日,少年和少女离开了家,离开了这座与世隔绝的林山岛,甚至远远地离开了玄坎海域,他们跋山涉水,走了千万里。 六年后,徐从稚站在点星岛皇城废墟中的揽月桥上,双手持刀,在离开了那座岛屿之后,第一次拔出了银色刀鞘里的短刀,徐从稚左手五指轻轻拂过短刀刀柄,有些怀念,有些感伤。 齐境山看着徐从稚拔刀出鞘的那番气象,摇摇头冷笑道:“你输了。”徐从稚没有搭话,只是借着这番对峙喘息修养,齐境山倒提长枪一步步走来,语气冰冷:“接下来,你必死无疑了。” 徐从稚晃了晃脑袋,突然笑了起来:“你说了可不算。” 话音落下,电闪雷鸣,溪水再次倒悬而起,云层低垂,接天连地。 楼船甲板上,顾枝走到顾生身边,拍了拍他自徐从稚和齐境山交手以来便一直放在刀柄上的手,笑道:“怎么,还真觉得这种高手对决是你能轻易参与的?” 顾生摇摇头,回道:“不,我看的出来,这两个人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顾枝上下打量了顾生几眼,神色中带着几分欣慰和感慨,顾枝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指向揽月桥,问道:“你觉得最终会是谁输谁赢?” 顾生沉默地观望着,许久之后才回道:“我看不出来。”顾枝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这些高手对决落在普通百姓眼中自然是电光火石,神仙气象,可是像我们习武之人却要看的更多一些,比如那一招一式其实并不出奇,似乎每一个练刀练枪之人都早已烂熟于胸了,可是为什么在武道高手的对决中就好像能瞧出些不同的气象来呢?” 顾生皱着眉,认真地思索起来,顾枝拍了拍顾生的肩膀,笑道:“自己好好琢磨吧,至于最终会是谁输谁赢,”顾枝的语气慢慢冷了下来,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顾枝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溪水波澜壮阔,楼船摇摇晃晃,顾枝一动不动。 在那座并不算如何宽广的揽月桥上,那两位当世绝顶的高手早已不知交手了多少次,那一幕幕风起云涌落在溪水两岸看热闹的普通百姓眼中只不过是犹如画卷一般,除了啧啧称奇和惊叹不已便说不出什么门道来了,而那些在江湖之中修行的武道众人则神态各异,有对这绝顶武道气象的向往也有对自身修为不堪的落寞。 可是旁人究竟如何看如何说却与那两人没有丝毫关系,他们只是棋逢对手,尽情挥洒着积攒已久的那一身蛮横真气和武学造诣,虽然齐境山在看过了徐从稚出刀的气象之后便已然胜券在握的姿态,可是即便是他也难以否认,徐从稚这个对手极为难缠棘手。 徐从稚左手持刀没有丝毫的凝滞与不适,而似乎那把在银色刀鞘中温养数年的短刀也已然与他自身融为了一体,那一股暗藏在刀锋之间的锐气和磅礴的气量,简直叹为观止,谁能想得到一个年纪轻轻之人能够养出这样一把锋芒毕露的刀呢? 徐从稚双手持刀的姿势仿佛浑然天成一般,他左手翻转手腕倒提短刀,右手已然是抵住刀柄的姿态,双臂携带风势卷动刀锋,化作两道平地而起的龙卷,从齐境山的两侧席卷而去,拦腰而斩。 齐境山始终维持着与徐从稚之间的那一段距离,不论如何出枪都绝不容许这一段距离被丝毫地跨越,这对于用枪之人来说至关重要,因为那方寸之间的差距便极有可能被一位用刀用剑的高手近身,命悬一线。 齐境山往后一踩,身形猛然一震,手中长枪更是弯曲了一个古怪弧度,枪尖在红色长缨的缠绕下狠狠砸在了桥面青石上,一道肉眼难见的狭长缝隙迅速蔓延开去,隐藏在桥面之下,但实际上这一枪的气象却并不是这么简单。 只见桥面之下的溪水突然之间仿佛被什么东西拦腰斩断了,那躲藏在桥面阴影中的溪水骤然翻开,露出了沉积不知多少年岁的溪底淤泥,而那轰隆隆翻开倒悬而起的溪水则化作了两道扇形花瓣,从半空之中缓缓合拢,于是那两道锋利龙卷就犹如烈火遇上了河水,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声势,烟尘四起。 在那烟尘之中,徐从稚眼神没有丝毫的动摇和犹豫,他猛地踏地前冲而去,左手持刀横在身前,右手五指扣住刀柄,直直地刺向了仍旧压低着身形的齐境山,一往无前。 齐境山的衣袖再次鼓荡,竟在那毫厘之间直起身然后单手握住长枪尾端递了出去,一抖一甩避开了长刀的刀剑,砸在了短刀的刀面上,衣袖间的气息猛然倒卷而去,红缨飞舞,长枪枪尖吞吐一股磅礴巨力将徐从稚狠狠撞开,落在了十步之外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齐境山没做丝毫等待,他双手握住长枪,轻喝一声,两道粗壮白雾从他的脸上升腾而起,宛如两道蜿蜒身躯的蛟龙,他的双眼闪过亮光,身形拔地而起,长枪横扫而下,单膝跪在地上卸去那一股重力侵袭的徐从稚避无可避。 但是短刀比徐从稚的身形更快动了起来,徐从稚右手一扫将那长刀刀柄抵在了左手手腕之下,而左手握着的短刀则再次上扬以刀面抵挡来自空中的巨大力量。 又是轰然巨响,徐从稚再次被撞开,落在桥头台阶上,狼狈地仰面倒地,大口喘息。不远处,接连调动体内真气的齐境山只是一呼一吸就再次前冲而来,誓要将这硬扛了数次重击的少年给彻彻底底地砸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徐从稚翻身跃起,在半空中以衣袖抹去了嘴角的血迹,然后翩翩然下坠而去,一点一点声势慢慢叠加,直到身形落在前冲而至的长枪枪尖之上时才再次卷动身形,双手之间的两把刀各自翻飞舞动,真气四溢之间像是一个巨大的磨盘一般滚动砸落,密密麻麻的金铁交击之声刺耳响起。 齐境山微微皱眉,枪尖一挑,身形一闪已然向后掠去退开了不短的距离。齐境山在那先前几次不管不顾的倾洒真气之后其实并非完全不受影响,但他本以为少年应该比自己伤的更重才是,可没想到手持双刀的少年却似乎积攒起了更多的真气,一次又一次地在刹那之间恢复那看似最后一击的余力,然后便是让人不得不避的反击之势。 齐境山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对手,其实真正的高手对决并不会像今日的对决这样,至少不应该在维持了一个时辰之后还是胜负难分的模样,所谓的高手对于自身真气和武道深浅早已清晰无比,于是在交手之前两人之间其实便已知道了接下来每一步可能的情况,应该在哪一步不遗余力也都不言自明,说到底,高手之所以给人神仙气象的感受,便是因为那一次次声势浩大的真气碰撞便足以决出胜负了。 可是徐从稚就像是一个刚刚修炼武道刀法的稚童一样,毫无顾忌地施展着在所谓高手眼中再难登大雅之堂的微末招式,一次又一次借此积攒真气,然后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上爬起,不肯后退一步。可偏偏在这些最根本的武道招式切磋中,齐境山极难找到肆意挥洒真气的间隙,只能一次次被徐从稚扯入招式交错的局面中,所以才会被一直拖延至此。 齐境山重重呼出一口气,气势再次攀升,这一次他终于不再收敛任何真气了,既然对方想要一直和自己缠斗下去寻求那几乎不可能存在的破绽,那么自己如何也不应该落入对手的战局里,一切的胜负都该握在自己手中才好。 因为亲眼看见徐从稚的武道气象和心境外显尚未圆满大成,所以早已知道自己一定会赢,可是齐境山却没有丝毫的懈怠和犹豫,因为不将那个一次次被打倒又站起来的家伙彻底打得动弹不得,那么这场胜负便说不上结束。甚至再如此下去,真有可能被眼前这个总能一次次重整旗鼓的家伙给生生将真气耗尽了,齐境山绝不允许出现此等情况。 徐从稚长身而立,他看着齐境山慢慢攀升至顶峰的气势,却突然将脸上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露出了浅谈却发自肺腑的笑容,那股倾轧而来的真气气势何其的熟悉啊。 只是那时候的自己不过一个躲在小屋阁楼之中的孩子,而现在,自己走了千万里路,看过了山水,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那么如今再次站在那个人面前,自己又有何可惧的呢?世间一切事,总要先问过手中的刀才对。 胜负如何,谁说了都不算。 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有一股烟沙自遥远的城外而来,慢慢地人们似乎看见了在那之中有一副巍峨庞大的身躯,贴附着地面蜿蜒而至,慢慢地,那身躯愈来愈大,烟沙逐渐遮蔽了天地,就连天上的日光都黯淡了几分,而那条躲在烟沙之中的巨蟒骤然拔地而起,化作了云层之间的巨龙,一声长吟。 齐境山双手持枪,枪尖直指徐从稚,那巨龙自烟沙云层之后探出巨大头颅,长须舞动,直奔徐从稚而去。 在天地之间,少年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不堪。 可是在这一刻少年的笑意却更加浓郁,他的眼神异常明亮,他突然放声大笑,仿佛再一次站在了那座绵延山脉的巨石之上眺望远方,蛰伏沉眠的巨龙就在脚下。 这一次,盘踞的巨龙在头顶,可是少年要斩龙。 徐从稚双脚踏在青石板上高高跃起,双手倒持长刀和短刀,身形直入云层之中,一声长啸,刀锋落下,龙首之上的那一块晶莹逆鳞,流光溢彩,然后砰然碎裂。 天地之间也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厚重云层被数不清的裂缝撕扯开,日光斑驳地在其中穿行,有风起,烟尘滚滚,轰然向着四周扩散开去,惊呼声、倾倒声、喊声、哭声……嘈杂无比的溪水两岸,视线模糊。 以人力撼动天地如何?蚍蜉而已。 登天斩龙又如何?蝼蚁而已。 溪水翻涌掀起涟漪鼓荡,摇摇晃晃的楼船之上,顾枝不知何时站在了扶音身边扶着少女的柔弱身躯,他眯着眼看向不远处一片混沌的揽月桥,轻声道:“他没有输。” 顾枝翻遍了醉春楼所有有关徐从稚和齐境山在江湖之上的出手记录,无论怎么看,顾枝也难以在那之中找到徐从稚获胜的分毫机会。 可是,汪洋无际,长空无垠。人力又何必非有穷尽之时? 所以徐从稚没有赢,但他同样,也不会输。 少年远离那座足以让他安稳一生的海岛山脉,只是拿着那把刀走了千万里的山海,于是从今往后的一切都要问过手中的刀才有应该的道理,既然刀没有断,既然刀已出鞘,那么谁的道理能够告诉自己必败无疑呢? 烟尘散去,揽月桥上栏杆碎成粉末烟消云散,齐境山和徐从稚分立桥头,齐境山脸色阴沉,眼中视线终于有了彻底的杀意。 而少年依旧笑着,热烈灿烂,即便脸色苍白衣衫褴褛,少年高声喊道:“这山我也劈开了去,谁来定我输赢?” 少年从未如此快意。 第六十九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三) 烟尘四起,风沙弥漫在溪水两岸,垂柳挣扎地摇晃着,根部几乎破土而出,沿着溪水岸边的石板路纷纷碎裂倒卷,碎屑散在风沙之中压着人睁不开眼,直不起身,那些好不容易占据着高楼栏杆处的看客此时慌不择路地四处乱窜,而那些站在街道两侧围观的百姓也都快步冲进本就拥挤的大堂内,一时间混乱的景象充斥着揽月桥下的每一处空旷之地。 溪水沿着揽月桥那狭长桥面向着两侧推开,波澜万丈,好不容易挤到前方的那些巍峨楼船都难以抑制地左摇右晃,有的楼船四周更是不时响起落水声,甲板上满是四处奔逃的人群和摇晃倾倒的桌椅。溪水波纹一路蔓延开去,直到百里之外才渐渐平息,汪洋就在不远处,海浪冲天而起,接天连地。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有一处街角,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身影又突兀地出现,不久前坐在齐境山身前的那位黑衣首领,面容神色依旧掩藏在兜帽下,微微抬起手挡在眼前,遮掩不远处那两位高手倾力而为下冲撞而来的真气余波,他咳嗽一声,眯着眼站在原地片刻,看着渐渐清晰起来的揽月桥,还有那个背对着自己站着的少年背影,黑衣首领语气阴森开口道:“如果齐境山杀不了他,就由我们来动手。” 有一人犹豫着问道:“主人不是说了,徐从稚可以不用死吗,将来也许会有些用处。”黑影首领侧过头眼神冰冷,那开口的黑衣人顿时噤若寒蝉。 黑影首领冷冷道:“如果徐从稚不死就能逼出那人来自然最好,可若是最终齐境山带来的威胁不足以让那人出手相救徐从稚的话,那么就无论如何也要将徐从稚逼入死地,只要那人不出现,死多少人都无所谓。” 说完,黑衣首领重新望向揽月桥,而在他身后,数不清的黑衣身影迅捷无比地动了起来,向着风波尚未平息的四周潜去,占据着揽月桥四周所有的要处关隘,杀机四伏。 揽月桥上,齐境山看着仍旧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徐从稚,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烦地冷哼一声,低声骂道:“这小子怎么这么难缠。”齐境山一身读书人的白色长衫,可却绝不代表这位位列天坤榜第七的高手就真的是什么读书人好脾气,他这么多年游历八大海域,不说杀人无数,可也绝对算不上是行侠仗义的游侠豪客,在那些年的江湖浮沉中,一言不合便暴起出手的时刻也算不得少了。 真正的江湖,可不是孩童憧憬里的高远肆意,也不是话本说书里的潇洒纵横,那些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和蝇营狗苟,还有数不清的杀戮血腥,才是所有江湖人每一日都要面对的人生常态。 徐从稚此时脸色苍白,身形有些摇晃不定,可却仍旧双手持刀站在原地,甚至还露出了一个少年郎灿烂夺目的笑容,似乎在刚才那场真气碰撞中未曾丝毫落入下风,可体内真气乱窜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但是徐从稚觉得这一刻的自己似乎终于将这么多年来的江湖之行都付诸于那一刀之中了。 斩龙又开山,少年意气风发。 齐境山双手十指摩梭着长枪银白色的枪身,最后手指停留在了红色的长缨上,在一刹那之间,齐境山猛地前冲而去,身影在那一刻化作了千百道电闪虚影,在视线中飘摇无痕,不知如何便出现在了徐从稚身后,枪尖寒芒吞吐,直刺徐从稚的后心,势要贯穿而去。 徐从稚有些僵硬地侧过身,左手短刀扬起推开枪尖的冲击之势,然后身形借着这股冲击后退飞掠,他的脸色微微涨红又迅速变作了苍白,显然这一次的交手再也不能游刃有余。 齐境山能够在那刹那之间恢复真气,可是斩龙之时将真气尽数倾泄的徐从稚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他虽然竭力运用了多种秘术呼吸吐纳,可想要恢复到直面齐境山的地步还需更多的时间。 徐从稚一退便是回到了另一侧的桥头,可是齐境山却没有留给徐从稚丝毫的喘息时机,长枪点地再次不依不饶地直刺而来,堂堂正正,就是要让徐从稚无路可退。徐从稚右脚踏入台阶,身形一矮躲过了一枪直刺,又迅速弯腰前扑,再次避过了长枪横扫,然后吸气吐纳,双脚点地身形飘摇,双刀飞舞扫落那些肉眼难见的尖利锋芒。 齐境山回身又是一枪,徐从稚再退,就这样数不清有多少次的死里逃生,徐从稚的那一袭银色长衫早已变得破烂不堪,不时有鲜红血液从长衣之下渗出,在那银白色的纹路间四下纵横,触目惊心,可这些伤势却不仅仅是因了长枪锋芒而伤及体魄,更是在那些避无可避的长枪锋芒所蕴含的真气涌动中,于体内经脉气海的相撞下,触及到了神魂的伤势。 徐从稚的眼神逐渐模糊起来,随着双刀与那长枪的一次次撞击,徐从稚感受着这么多年那磅礴的真气慢慢枯竭,感受着自肺腑之间涌起的疼痛搅乱每一寸经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座山里的瀑布下,承受着细针刺骨的一次次疼痛,可也正是因为有那些年渴望着勤能补拙的体魄打磨,早应该力不可支的徐从稚才能勉励支撑到现在。 虽然接下来的每一次交手徐从稚都落入了明显的下风,可是旁观的人也都看得出来,齐境山即便一次次提起真气和杀意一往无前也只能将那少年的身形往后砸去,却无法真真正正地将其彻底打倒在地,更遑论是一击毙命结束这场决斗。 百姓们看不出其中门道,可是对于齐境山来说,面前这个似乎只剩下了一口气的年轻人,体内却始终积攒着一股在最后时刻取之不尽的真气,每当直面那避无可避的对撞,便都要从气海中奔涌而出,是悬崖边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足够坚韧。所以即便齐境山依靠着修行多年而更为深厚的修为,再加之令人眼花缭乱的百般武学,一次次杀气盎然还是难以真正将徐从稚的那最后一口气打散。 齐境山从未遇到过如此的对手,武道山巅的高手之间对决,绝不会将战局拖入此等胡搅蛮缠的境地,若是只剩下了最后的那一口气,那么无论如何也是要倾力而为的,哪有徐从稚此时的这般打不死也压不倒,非要纠缠个不休。明明是毫无胜算的局面,齐境山很难想象这样年轻的一个武道修行之人,哪怕年少成名登顶武道山巅,却居然全无所谓的少年意气,就连拼个鱼死网破的下场都不愿? 齐境山的心绪起伏不定,修行多年始终平稳安宁的心境都起了几分涟漪,自独自远行江湖修行数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难以抑制杀气,他的双眼之间也出现了难得的血色,他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一声惊雷般的爆喝,青石板地面骤然四分五裂,这就是齐境山的那仅剩的最后一口气,精纯深邃,势如破竹。 徐从稚扯了扯嘴角,他知道此时真正的生死危局摆在了自己面前,这一招比起那烟尘幻化的巨龙也许声势有所不如,可是在那直来直往的长枪和飞舞散落的红缨之间,从齐境山体内气海深处奔涌而出的气息却丝毫不弱,甚至要更为的难以阻挡。 徐从稚神色慢慢平静下来,虽然体内真气早已所剩无几,甚至真的就只剩下了那最后一口气,而勾连内外天地和气海窍穴的经脉也已经千疮百孔,可是徐从稚没打算就此放弃,就像齐境山所想的那样,虽然徐从稚一往无前地来到了点星岛对战之地,可是并不代表他真的打算战死于此,徐从稚不愿意死于此地,也不舍得死于此时,更何况她就在不远处看着他。 徐从稚深呼吸一口气,微微闭上了双眼,心境气海涟漪阵阵,似乎织就了一副山水画卷,在波光粼粼之间大放光芒。徐从稚知道那些就在不远处旁观的家伙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身死,可是无论如何徐从稚也不会就这么选择不战而退,哪怕体魄之中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徐从稚也要一吐为快,即便到了此时,徐从稚依旧不相信自己会输,也不相信自己会死。 他举起双刀,早已褴褛的双袖猛然爆裂开来,碎屑飘舞,竟是随着春风浮动的痕迹缭绕在少年的身旁,徐从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手中双刀更是稳如磐石,此时的他一身气息彻底收敛,仿佛那无波无浪的海面,在深处暗藏着的是历尽千万年也未曾动摇丝毫的坚石,可是只要风云起时,那么便是波澜壮阔的天地胜景。 长枪破风而至,徐从稚双脚陷地三寸,那些几十上百年前铺就的青石板砖在无数次的碰撞之中终于再也难以支撑,碎裂的乱石飞扬在空中,又猛然炸开做了漫天烟尘,揽月桥上再次一片模糊混乱。 齐境山右手持着长枪,左手托在长枪下,身形拉开犹如蓄满了力量的弓弦,而手中长枪就是势如破竹的长箭锋芒直指徐从稚,笼罩住所有的窍穴气府,在祂们之间,身周的一切气息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滞了下来,只有红色长缨还在随风摇曳。 徐从稚在长枪临近的一瞬间右手上扬,刀锋擦着枪尖延伸而去,刺耳的金铁相撞之声被淹没在一声清脆的碎裂中,伴着徐从稚行走江湖数年的长刀就此化为了残屑,而枪尖依旧直刺而来,徐从稚在那生死一刻,只凭借着直觉将左手短刀刀背挡在了身前,然后天地之间的那一声沉闷的声响,就像是一座从天而降的高山将他彻底压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就连心绪都凝滞。 那一道碰撞的声音犹如天神躲在层层云海之后擂动战鼓,带着自远古千年以来的荒蛮直抵人心,几乎只在瞬间就能够将所有的心神都占据夺噬,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在两人之间,在心神深处,于是除此之外的任何人都毫无所觉,更不知道这一场维持了如此长久的决斗,其实在这一刻才真正地决出了胜负高低。 旁观的人群伸长了脖子眺望着,等待烟尘散去,可是那些透过缓缓淡化的烟雾始终注视深处风景的许多人却早已按耐不住了,所以当所有模糊视线的粉末消散,人们终于看到了那两位绝世高手相互对峙的身形,而那些暗藏在四周的黑衣人却早已动身。 百姓们有些茫然,他们看不出那两位高手之间究竟是谁胜谁负,于是有人怔怔问道:“这,是哪一个人赢了啊?”旁边有一个带着武器的江湖中人也出神地望着桥上,犹豫着回道:“好像,平手了?” 可是还未等人们反应过来这一场决斗究竟是不是平手,那两位高手的武器终于慢慢分开,然后在那即将彻底分离的刹那,有其他人闯进了桥上,突如其来,其疾如风,猝不及防! 漫天遍野,黑色的身影铺天盖地。 齐境山收回长枪之后仅仅是退了一步,他察觉到有其他人闯了进来,可是还未等真气耗尽的他做出反应,便看见无数的身影扑向了依旧留在原地的徐从稚,两人之间不过几步距离,可是在此时却挤进了无数的身影,带着冷漠血腥的杀气。 齐境山皱起了眉,双眼之中满是还未散开的嗜血狂躁,他当然知道这些人是谁,以及为何出现,他也知道今天这场闹剧的主角不是自己更不是徐从稚,而是那个不知道究竟会不会现身的人。 齐境山不愿去管那些所谓的谋划,他今天来此确确实实就是为了和登上天坤榜行列的徐从稚一战罢了,至于其他的他根本不屑于去理会。决斗酣畅淋漓,可是他却如何也难以抑制心头那股烦躁,因为这场决斗完全出乎了自己的预料,因为那个年轻人居然真的没有死在自己的枪下,居然真的和自己打了个平手。 而现在,自己居然需要由这些令人恶心的躲在暗处的害虫鬼魅来收拾残局,齐境山觉得自己的胸腹之间填满了块垒,连那迅速恢复的真气都波涛汹涌起来,水涨船高一般抑制不住地节节攀升,居然要比先前决斗的声势更为浩大。 黑衣首领站在桥下远处,他冷眼看着桥上,双手拢在袖中,心头冷笑道:这个齐境山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一切胜券在握了?说到底不过是主人的手下败将,老老实实做一条狗便是了,还偏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高人了?说什么杀一个徐从稚游刃有余,可到最后不还是需要靠我们来收拾残局。 齐境山想要一场公平的决斗,想要做一个江湖上真真正正的武道宗师,可是最终却落得如此局面,那么就只有靠常日里习惯了做腌臜阴险勾当的人来把事情彻底做绝了,只要能够逼出来那个人,换一个徐从稚如何也亏不了。 于是真气耗尽身负重伤的徐从稚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而无数的杀气却毫不犹豫地直刺而来,四面八方,分寸不漏,徐从稚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齐境山猛地睁大了眼睛,所有的黑衣人都顿在了半空中。 一个狭长木盒立在地上,缓缓打开。 黑衣人手中的刀剑背对着天空上洒下的日光,泛着阴冷寒芒吞吐,洋洋洒洒,遮天蔽日。 木盒彻底张开,脏兮兮灰扑扑的木盒中大放光明,于是天光再次纵横穿梭,一点纯粹,喷张壮大,四周的空间仿佛都被撕裂了开来,镜面支离破碎,只此一点。 枪出如龙。 天空上云层翻滚绵延,千里万里,溪水汇入海面之上,再起波涛,有船只在极远处眺望,仍旧看得到那腾空而起的硕大身形,人间之龙蜿蜒升空。 龙吟声贯穿天地。 在不久之前,齐境山凭借手中长枪调动天地气息,硬生生自远处卷动风沙汇聚了一条硕大长龙,直奔揽月桥,而后被手持双刀凌空登天的徐从稚斩落,而此时又有龙吟声响起,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能够察觉得出来,这一枪的威势与方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人们抬头望去,那头巨龙身上的每一处鳞片都清晰可见,仿佛真的是传说里的龙族现世。 旁观的人止不住地身形倾倒,摇摇欲坠,直面着长枪出匣的所有黑衣人则在顷刻之间就化作了漫天的碎屑,就连一点一滴的鲜血也未曾留下,没有在这世上留下一丝痕迹,长龙不屑于理会这些脆弱不堪的鬼魅,那两颗硕大的眼睛冷漠地望向了桥上站着的另一位手持长枪的人。 齐境山看着那头巨龙心中居然有了惧意,甚至身形都不由得为之一滞,犹豫不决,可是他最终还是眼神闪烁地走出那一步,双手握住长枪,迎向了那一头幻化而出却又无比真实的巨龙。 虽然最先来到揽月桥上的那些黑衣人都在瞬间就被抹杀,可是躲藏在暗处的黑衣人仍旧不在少数,当那两杆长枪相互碰撞,那些黑衣人又再次悍不畏死地冲上了长桥,直奔那个站在原地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而去。 桥下不远处,有一个腰间悬挂长剑的男子从屋顶处一跃而下,然后在人群拥挤之间来回穿梭,另一个手持刀鞘的男子则身形飘摇地跳跃在屋顶楼阁间,与长剑男子并肩而行。 他们几乎同时来到桥面台阶下,然后对视一眼同时跃起,长剑出鞘横扫而去,一股呼啸罡风席卷向那些扑向徐从稚的黑衣身影,而手持刀鞘的男子却没有出刀,他来到徐从稚身前弯下腰,二话不说就将身形摇晃的徐从稚抗在了肩上,转身奔向远处。 第七十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四) 从烟尘散去黑衣人登上揽月桥,再到长枪出匣巨龙腾空,最后又是两个陌生男子登场将徐从稚救走,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只不过是在一瞬间就千变万化起来,旁观的百姓们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本以为不过是两位天坤榜上有名的高手之间的对决罢了,却不料最终竟是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简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对于许多只是来看个热闹的旁观之人而言,这般光怪陆离的故事演化恐怕便是所谓真正的江湖风光吧?武道宗师之间的势均力敌,带着血腥阴险气息的黑衣人,还有大隐隐于市的武道高手最终收场,真是一场令人酣畅淋漓的旁观啊。 溪水上的楼船甲板,由于担心再次被桥上高手气息冲撞,所以此时站在甲板上的人都离得有些远,看不清楚桥上的具体情况,但也看得出此时似乎出了很大的变故,让人捉摸不透。 不知何时顾枝离开了扶音身边,他们只是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分开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顾枝来到了顾生身旁,看了一眼就在不远处双手紧紧攥着楼船栏杆的灵霜,顾枝轻声道:“我们该走了。” 顾生自然清晰地看到了揽月桥上的一切变化,而对于其中关联有所了解的他,在看到那个熟悉的持刀男子出现的时候也掌握了更多的东西,想明白了这一路赶来点星岛的途中为何顾枝会有那样的心绪起伏,于是他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我去和她道个别。” 顾枝没有多说什么,他看了一眼桥上远去的那三个年轻人,还有紧跟其后的黑衣身影,又看了一眼还在桥面上对峙的两人,他收回视线转身望去,甲板上的一处高台台阶上,扶音站在青藤身前说着什么。 说话间,扶音和青藤都看向了顾枝,青藤眯了眯眼,然后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点点头又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伸出手指向台阶下,随着扶音走了下来。 青藤和扶音来到顾枝身前,顾枝看着扶音微笑着点了点头,扶音再和青藤道了一声别,便走开去来到另一侧船头,在那里顾生远远站着,看着身前的灵霜,犹豫着没有走出那一步。 顾枝看着青藤,收敛起笑意,转身望向远处揽月桥,青藤上前几步来到顾枝身边,脸色淡漠,语气冰凉:“你知道的,扶音在神药学院里很受夫子们的器重,若是留在光明岛上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说着,青藤斜瞥了顾枝一眼,神色间有着威胁的意味:“你没资格带着她回去你那山野,埋没了她一身才气成就,你心甘情愿做一个木匠,或者说,你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可凭什么要扶音也陪着你过这种平常日子?” 顾枝呼出一口气,笑道:“青藤公子真不愧是天下第二大岛屿的皇子殿下啊,这张口闭口的就是‘资格’和‘凭什么’,那我倒要问一问,你又是凭什么资格来和我说这些话?” 青藤皱起了眉,他侧过身看着这个一路走来似乎一直是闲散淡然的男子,此时竟有了几分别样的气质,仿佛居高临下,又仿佛其实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青藤贵为皇子,虽然常年流落在外,但是身份地位为他带来的尊贵是刻在他血脉骨髓里的东西,他可以在神药学院里装作一个普通求学的学子,但是他绝不容许有人真的以如此态度对待自己,他冷硬开口道:“怎么,畏畏缩缩了一路,这时候觉着要离开了就硬气了一把,还敢如此与我说话了?” 顾枝笑意更甚,微微摇头道:“青藤公子,这‘畏畏缩缩一路’又是什么说法?哦,是说在山里遇见了狼群只知道慌忙逃窜?还是说山贼来了的时候只知道躲在后面?嗯,您说的倒也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手无缚鸡之力的木匠,自然也只能呆在那些山野之间,庸庸碌碌过完一生。” 顾枝收起笑容,扭头直视着青藤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可是,您凭什么就觉得自己能够高人一等地对我随意指摘呢?又凭什么就觉得扶音应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顾枝走出一步,青藤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鞘,顾枝不屑一顾。 顾枝接着说道:“我知道青藤公子不日就会回去金藤岛了,至于之后的荣华富贵即便是个普通百姓也都想象得到,可是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一个金藤岛的皇子就真觉得天底下至高无上了?可笑。” 顾枝此时的言行与平日里截然不同,不仅仅是语气上的咄咄逼人,而且他身上的气息都似乎摇身一变,布满了让人看不清摸不透的迷雾,深邃而强大,可是青藤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身上有丝毫的真气波动,所以确确实实是个普通人罢了。 青藤不甘示弱地冷笑一声:“即便我金藤岛还谈不上在这八大海域之中天下无敌,可是就凭你一个乡下的小木匠,也没有资格来与我谈论这些,我只是来告诉你,你给不了扶音的东西,我都能给,甚至是你想都想象不到的东西我也照样能够给她,而你呢,只能把她困在那个小地方,跟着你这个废物一辈子无所事事,庸碌一生。” 青藤身上的气息陡然攀升,长剑出鞘一寸,顾枝看也不看那华而不实的长剑,双手负后一步步向后退去,神色依旧自若安然,他语气平淡:“青藤,扶音她想做什么、喜欢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从来不是任何人能够帮她下决定,抑或是能够阻碍的。即便真的是有什么东西拦在她身前,那也还有我在,而其他时候她就只需要一直向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一直走去,我也自然会一直站在她的身后。” 顾枝已然退到了甲板与岸边连接处的木板台阶上,衣袖飘摇,说着:“而你,就自回去金藤岛享受你的泼天富贵好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如果日后你还不死心一再烦扰,那我可就将你视为扶音身前的阻隔了。”顾枝低下头笑了笑,然后抬起头挥挥手,“告辞。” 说完,顾枝转过身看着就在不远处和灵霜道别的扶音,脸色温和。 青藤咬着牙,腰间长剑已然出鞘,可是不知为何他如何也走不出那一步,仿佛他和顾枝之间隔着千里万里一般,他的额头渗出汗水,最后终究还是泄了气,他收起长剑,神色冰冷地回到了甲板上的高台。 青藤回到高台,有守护身旁的高手低声问道:“殿下,需不需要出手除掉那人?”青藤冷哼一声:“一个普通木匠也值得我三番五次费心思去除掉?不过是一个连站在我的剑前都不敢的懦夫罢了,还谈什么护着扶音,我倒要看看他如何配得上扶音以后的大道之路,可别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先给淹死在了风浪了。” 不远处,顾枝微微动了动耳朵,下意识摩挲着手指,差点就要忍不住手痒痒了。 船头甲板上,灵霜拉着扶音的手,面色愁苦嘟囔道:“唉,我要是也能和你一起回去奇星岛就好了。”扶音伸出手揉了揉灵霜的头发,笑道:“前几日院长不是给你寄了封家书催你回家了?还是快些回去别让家里人操心了好。”灵霜不满地哼哼道:“那个老头就知道让我回去啃那些医书,说什么以后神药学院就要靠我来撑着了,他自己撑去,我才不乐意呢。” 扶音笑着摇摇头,神药学院在光明岛上的地位超然,院长之位更是尊崇无比,就连光明皇帝遇见了也会礼让一二,而几百年来神药学院的院长都由灵霜家族中的人出任,到了这一代却只出了灵霜在内的寥寥数人在医术上有些许天分,也是没落了不少,所以灵霜自小便被院长父亲寄予厚望,此次出来奇星岛算是她少数的得以逃出家族游历在外的机会了。 扶音看了眼站在灵霜身后的顾生,突然凑到灵霜耳边说道:“你不会是舍不得顾生吧?”灵霜刷的一下脸就红了,连忙甩开扶音的手捂住脸,说道:“你瞎说什么呢?扶音,我发现了,你一回了奇星岛不仅说的话变多了,还学会开玩笑了是吧。” 扶音笑道:“是不是开玩笑你比我清楚,好啦,我这就要走了,以后记得给我写信。”说完,扶音摸了摸灵霜的头,轻声道:“好好道别。” 看着扶音向顾枝走去,顾生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上前一步来到灵霜身边,挠了挠头,说道:“我也要跟着他们回去了,顾枝说我刀法还没学完,道理也还不清楚,这样子在江湖里很快就会被那些豺狼饿虎给啃食得一干二净了。”顾生摇摇头,轻轻打了一下自己,说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总之,我也要走了。” 灵霜依旧捂着脸,低声问道:“那等你刀法学完了,道理也懂了,是不是就会离开奇星岛游历江湖了?”顾生点点头,可意识到少女此时捂着脸,于是回道:“是的。”灵霜双手慢慢放下,低着头问道:“那你会不会去光明岛?” 顾生愣了愣,不知为何他的眼中突然闪烁起了斑驳的光,仿佛有一湾溪流蜿蜒流淌而过,他的心上涌起了波涛,不算汹涌,却细水流长。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微红的脸颊,晶莹的双眼,顾生在那一刹那之间将这一路走来的一切都细细回忆了一遍,点点滴滴。 青潋山的初见、仲阳村的携手、东境遇袭的守护还有一路走来的并肩,顾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眼前的女子放在了心上,所以哪怕是一言一行此时竟都清晰无比地涌现在心头,他下意识地开口道:“会的,我会去找你。” 灵霜微微抬起头,可是迷离的眼神却不敢与顾生对视,她似乎也愣住了,良久,沉默着不说话的两人才回过了神,顾生不知所措地用手背拍打着刀鞘,灵霜双手背在身后轻轻敲打。 灵霜突然笑了起来,再无一点扭捏,她似乎又变成了平日大家印象里的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子,她歪着头看向顾生身后的揽月桥,遗憾道:“可惜啊,没能看到‘戮行者’究竟生的什么模样,也没能见到‘地藏’顾枝,算了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说着,她挥挥手,似乎松了一口气,看着顾生说道:“再见。” 顾生顿了顿,点点头低声说道:“再见。”他转过身,修行日久耳力极好的他听见身后女子轻声说道:“一言为定。”顾生低着头笑了,然后昂起头,迎着灿烂的日光,走下了船,他站在岸边柳树下回头望去,低声道:“一言为定。” 顾枝站在扶音身旁抱着双手,若有所思道:“这是不是这小子第一次笑啊?可恶,我辛辛苦苦教了他一路刀法,连一句好话也没给我,人家姑娘就说了几句话,至于开心成这样嘛。” 扶音伸手拍了拍顾枝,笑道:“行了,想要顾生给你好话,以后教他的时候就别一直骂了,不然人家天天就想着以后找你打架了,哪还有什么好话。” 顾枝不满道:“骂他几句怎么了,悟性不够,脑子还不好,就那几步刀法教了几次还是那样,想当年我练字的时候先生不也天天骂我嘛。” 扶音推着顾枝走远去,说道:“好啦,赶紧去看看徐从稚怎么了吧,你说你不出手也就算了,现在还不赶紧去看看他怎么样了说不过去吧。”顾枝边走边摊开双手,说道:“反正死不了。” 顾枝嘴上虽是这么说,可脚下的步伐却片刻不停,到了后来拉住扶音的手便跑了起来,常人也许察觉不到,但跟在身后的顾生却清楚地知道顾枝正运转难以察觉的身法,一步掠去便是百丈,而后愈来愈快,就连顾生都快跟不上了。 三人远去,不远处的一处屋顶上有人缓缓起身,挥挥手,身后无数身影动了起来。停靠在溪水上的高大楼船也动了起来,灵霜站在船头,看着那远去的背影,默不作声。 揽月桥上,烟尘滚滚,光芒纵横穿梭,只是零零散散向外逸散的真气痕迹便足以摧毁一座巍峨楼阁,察觉到局势变化的人群已然慢慢散去,人去楼空的楼阁骤然间便轰然坍塌,化作漫天烟尘碎屑,在那之间只是站着两个人,各自持着一杆长枪,红色长缨和银色长缨交错纠缠。 齐境山虽然借着心境动荡兀自提起了一股真气,可是此时却清晰无比地知道自己稳稳地落入了下风,甚至若不是对方毫无杀意,恐怕此时的自己早就落败身死,可是正因为察觉到对方依旧留有余手,于是齐境山本就动荡的心绪更加郁闷,窍穴经脉之间真气流窜奔涌,撑着齐境山脸色涨红。 终于,那杆突如其来的长枪枪尖还是来到了齐境山的身前,齐境山避无可避,只能侧身躲开要害处,但也因此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齐境山瞳孔猛地一缩,他没有想到一手枪术出神入化的高手居然是眼前这个如此年轻的男子,更没想到,自己居然对于此人没有丝毫印象,江湖上竟还有如此深藏不露之人? 年轻人收起枪,脚尖一点勾起木盒,笑着看向齐境山道:“不打了。”齐境山止住身形,强行抑制着体内失控的游走真气,他脸色阴沉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将长枪重新收进木盒,然后抱在胸前看着齐境山说道:“我听说,几年前你一直说自己未曾和文仲甲一战,所以也没法真真正正的受那当世‘枪仙’之名。”齐境山点了点头,回道:“是的,文仲甲当年的枪术已然臻于化境,若是能够与他一战,是我辈用枪之人的荣幸。”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我是他的弟子。”齐境山愣了愣,年轻人接着说道:“你不如我,所以自然不如我的师父。”齐境山皱了皱眉:“你就是为此而来?” 年轻人摇摇头,回道:“不是,我是来救人的,我只是顺便说一句,以后别总拿自己和那以前的人做比较了,现在的世上也不是谁都入不了你的眼。” 齐境山沉默着不应声,年轻人转身走远,挥挥手说道:“现在的江湖啊,更是比不得以前喽。” 街巷之间,不断有黑色身影被高高抛起又落下,于琅持剑在前,剑气激荡横扫便是数不清的黑衣人被震开,他的身后是扛着徐从稚的周厌,落在最后的是左手提着银色短刀的程鲤,徐从稚在周厌肩上睁开眼,挣扎着开口道:“你们怎么来了?” 周厌呼出一口气,显然扛着徐从稚如此奔逃也不算是一种容易的事情,他没好气道:“要不是知道你会输,我们怎么会来,总不能几年不见就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吧。” 徐从稚扯出一个笑脸,回道:“我可没输。”周厌翻了个白眼,骂道:“闭嘴,几年不见,武功不见长,脸皮倒是变厚了。” 徐从稚不再说话,他看了眼揽月桥的方向,问道:“是谁拖着齐境山?不会是那家伙出手了吧?”周厌摇摇头说道:“是傅庆安。”徐从稚低声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说完,徐从稚疲惫地靠在周厌的背上,他微微抬起头,看着神色警惕的程鲤,笑着不说话。 就这样,阳光下,少年和少女逃跑着。 他们不再形单影只,他们落在身后。 身前,有人牢牢护着,一往无前,似乎就要逃到天涯海角去,无所畏惧,更无可阻拦。 第七十一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五) 揽月桥下,皇城废墟之上零落破败的酒馆楼阁早已倾塌大半,不久之前此处汹涌的人潮和鼎沸的生气竟是一时之间就寻不到一丝痕迹,桥面台阶上烟尘逐渐散去,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缓步走下,他的手中是那一杆红缨长枪,只是此时的他再无之前来到揽月桥直面那一场决斗时的潇洒意气,反而显得有些落寞颓唐。 黑衣首领站在街角处拍了拍衣袖,握着腰间的刀鞘一步一步走到齐境山身前,露出笑意问道:“齐大侠,没受伤吧?”齐境山抬眼看去,视线却是越过身前的黑衣首领望向远方,在那里有一个抱着木盒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 良久,黑衣首领咳嗽了一声,齐境山收回视线,双眼之间的神采不减反增,璀璨夺目,他高高扬起双眉,一拍身旁竖立桥面石雕上的木盒,然后将长枪收入木盒中,这才开口道:“徐从稚应该是死不了了,你自可以回去告诉他是我办事不周没能引出来那人,无论是清算还是追杀,我都无话可说,大可以来便是了。至于那人,之后的事情就不要再来烦我了,如果另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就让他亲自来找我。而你们,我见一次杀你们一次,听懂了吗?” 说完,齐境山提着木盒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沿着溪水岸边的杨柳依依缓缓远去,黑衣首领站在原地看着齐境山衣襟飞扬的背影,冷笑一声,低声道:“没打赢徐从稚也就算了,居然还输了一场,自己也觉得丢了脸面吧。哼,我倒要看看从今往后你还装什么高人姿态,老老实实在主人身边当一条狗不是更好。” 突然间黑衣首领神色一愣,一道寒芒忽地闪过,迅捷无比地将他的右手手臂穿透切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鲜血甚至都未来得及喷涌而出,一道冰冷的声音传入面色狰狞的黑衣首领耳中:“别拿我和你们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相比,想让我做狗,这世上还没谁有这么大口气和本事,留你一命回去告诉他,如果他答应我的事情办不到,那么今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各走各的路。” 齐境山远去,黑衣首领站在原地咬着牙脸色铁青。 皇城荒废日久,虽然因着这场决斗涌进来了不少人,可是此时人群散去,街道上很快就又变得荒凉,起初周厌背着徐从稚还能躲在人群里遮蔽身形,可是很快于琅和程鲤就不得不紧紧跟在前后附近了,因为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竟是始终紧追不舍,丝毫不肯给这群逃跑的年轻人一点点喘息的时机。 于琅看着愈来愈近的城门脸色却更加严肃紧绷,他沉声道:“出了城恐怕才是真正的危险,在这城里他们还要忌惮几分这座岛上躲在暗处的人,可是出了城往山路密林里去他们可就无所顾忌了。” 周厌瞥了一眼在屋顶穿梭追踪的黑衣身影,骂道:“可是想要尽快赶到港口离开点星岛,除了走入山林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于琅一甩长剑,剑气纵横,他微微转头回道:“不过也不用怕什么,麻烦一点罢了,就凭这些人还奈何不了我们。”周厌笑了起来,喘着气道:“行啊,那就靠你于琅大显神通了。” 于琅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在前方开路,奔着城门而去。 坍塌倾斜的城门只剩下了低矮零散的沙石堆砌,于琅高高跃起便轻易翻了过去,周厌扛着徐从稚重重一踏地面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出了城,程鲤紧随其后,她看着徐从稚苍白的脸色,神色有些化不开的忧愁,好在方才试探了脉搏,虽然看着魂魄憔悴却并未曾损伤根本,程鲤才略微松了口气。 她转头望去,看着愈来愈近的黑衣人,突然停下脚步说道:“你们先走,我拖着他们。” 于琅身形一转,提着长剑回道:“不行,我们一起走。” 程鲤摇摇头,语气依旧和往日一般平淡:“我拖着他们,你们也能尽快赶去港口离开点星岛,放心吧,我的本事拖住这些人半个时辰绰绰有余。” 这次还未等皱着眉的周厌和于琅开口,趴在周厌肩上的徐从稚就挣扎着说道:“不行,现在还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若只是为了杀我们的话那你拖着他们也没用,他们肯定还留有后手,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赶紧离开。” 程鲤站在原地不动,可是徐从稚的语气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走,别浪费时间了。” 程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可是就在四人打算再次逃亡时,于琅和周厌却都神色一凝,程鲤也握紧了手中的刀紧紧站在徐从稚身边,面色肃穆。 低矮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数十个身影。他们身穿紫色长袍,腰佩长刀刀鞘,神色冷硬,为首一人对着四人抱拳行礼道:“各位大侠只管离开,这些人由我等来拦着。” 四人看着这些人的紫色官服,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他们的身份,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些人,这些在奇星岛之上声势逐渐无可匹敌、举国上下或敬仰或畏惧的降魔殿中人。于琅倒提长剑,问道:“降魔殿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此时黑衣人已经临近,降魔殿众人也都提着长刀迎了上去,身穿紫色官服的首领回道:“正司大人的命令,我们只是听命行事罢了。”说完,他也不再多说什么,纵身跃起,举着长刀冲入追杀而来的黑衣人群之中,大开大合,无可阻挡。 于琅转身向着最近的那座山峰掠去,程鲤和背着徐从稚的周厌紧随其后,周厌好奇问道:“降魔殿正司怎么会来这里?”于琅摇摇头回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有他们帮我们拦着,那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周厌回头看了一眼,啧啧道:“怎么感觉欠了人情啊。” 于琅也回头看了一眼,紫色的身影和黑色身影来回交错缠斗,但是一眼看去却能够清楚地看到降魔殿众人已然稳稳占住上风,黑衣人虽然一开始人多势众,但是随着揽月桥上被那一枪直接抹杀大半,一路追踪又在剑气下陨落了不少,此时也只剩下了寥寥十数人,即便再怎么悍勇精炼也敌不过本就是从江湖之中精挑细选而来的数十个降魔殿中人。 其实若不是为了尽快将徐从稚带离此处,面对那些看似有备而来的黑衣人,即便只有于琅和周厌也足够应付了,甚至都不需要多少时间便能解决个干净,哪还需要如此狼狈地只顾奔逃。 可是现在徐从稚所受伤势难明,也就没那么多时间可以耽误在此,所以于琅和周厌都只能畏手畏脚,程鲤更是心忧徐从稚,恐怕此时一身武道修为都难以施展大半,于是他们只能先顾着逃离此处,不过心中都暗暗记下了这些和当年所杀恶鬼气息有些相像的黑衣人,日后若有机会再次遇上定要讨回一场。 降魔殿突然入局出手,出乎了四人的意料,恐怕一直旁观运筹的顾枝也始料未及,不过终究是相助而来,所以此时无需太过追究背后是否有什么隐秘,只是无论怎么说,这份来自降魔殿的人情是必须记下了。 此时四人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今日的事都记在了心上,回了奇星岛再做计较。他们运转真气,身形闪烁之间便是百丈之外,没了那些黑衣人的纠缠不休,以几人精深的武道修为,自然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他们一路向着山外的港口赶去,知道在那里一定有人等着自己。 点星岛松崖港的海岸边,有一个少年站在潮水涌起的边缘处,四处眺望,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神色有些焦急地望着通向海岸的山路尽头,等待着,还有一个腰间佩着竹鞘长刀的年轻人一言不发站在一侧,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子望了一阵却始终没有看见期待中的身影,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地走到四处张望的少年身边问道:“他们怎么还没有来,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少年双手拢在额前眺望着四周,摆摆手回道:“放心吧,就算周厌和于琅应付不来不还有傅庆安嘛,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站在一旁的佩刀少年顾生皱着眉问道:“傅庆安又是谁?他的实力还在‘戮行者’之上?”四处打量的顾枝头也不回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小子就别整天想着和这些人交手了行不行?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找人打架啊。” 顾生沉默着不答话,但是眼神之中却充满了期待,若是能够借着顾枝身边这些高手砥砺一下自己的武道修行,那么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啊。若是顾枝知道了顾生这样的念头恐怕又要暴跳如雷地敲几下顾生的脑袋里,顾枝身边有周厌和徐从稚两个一天天总想着找自己打一架的家伙存在就够了,现在还来一个顾生,顾枝可不惯着了。 扶音又看了一眼远处山道尽头,叹了口气,然后好奇地看着顾枝问道:“你是找什么吗?”顾枝伸出手摸着下巴,点点头回道:“是啊,你说这堂堂松崖港怎么一条船也没有啊?”扶音愣了愣,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伸出手一巴掌拍在顾枝的头上:“喂,你不会是之前信誓旦旦说好了在松崖港会合,结果连船都没准备好吧?” 顾枝挠挠头,悻悻然看着离开了神药学院众人便立即原形毕露的扶音,细声细语道:“那我也没想到这松崖港一条船都没有啊。”扶音翻了个白眼,骂道:“点星岛上这些港口都荒废多久了,更别说这无人管制的皇城附近的港口了。” 看着扶音好像是真的生气了,顾枝赶紧收敛些神色,解释道:“离开奇星岛之前拜托醉春楼准备了船只,不过现在看情况应该是之前交手太过急切,所以接应的船只只能先行远离,之前也说过没必要让醉春楼的人太过冒险,若是情况不对便先离开就是了,我们自有办法。”扶音点点头,问道:“办法呢?”顾枝咳嗽一声,神色尴尬。 其实一开始他是真的想着若情况不对,自然不应该将醉春楼牵扯进来,所以事先备好的船只只是后手,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徐从稚和齐境山拼个两败俱伤,然后傅庆安一锤定音,由于琅周厌他们带着徐从稚逃离,再到此处乘着醉春楼的船只离开。 可是没想到徐从稚那小子居然好像真的要和齐境山来个不死不休一样,不管不顾地运转倾泻真气,一时间风起云涌,不知道多少船只和旁观人群只能散去,结果顾枝连想要在混乱之中登上一艘船的计划也落空了。 顾枝叹了口气,然后思索着认真说道:“要不咱们走回去吧,大不了就再坐一坐那金藤岛的船回去呗。”顾生眼神一亮,扶音却摇摇头答道:“等和从稚他们会合了再回去恐怕会节外生枝,还是不要了吧。”顾枝点点头,摊开手说道:”我也就说说。” “我有船。”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顾生二话不说拔刀出鞘横在身前,然后身形一闪,挡在了顾枝和扶音的身前。即便知道顾枝是武道修为深不可测的高手,可朝夕相处下来,这家伙一天天喊着自己早就只是个普通人了,顾生又看不出是真是假,更何况自己也是责无旁贷理应挡在身前,所以顾生没有多说便持刀直面那个不速之客。 来者穿着一身简简单单的紫色长衣,没有绘制什么晦涩神秘的纹路,更没有佩戴任何精贵雅致的饰物,只是简单地挽起发髻,背负双手走来。顾枝从顾生背后探出脑袋,看着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皱了皱眉。 那人缓缓走来,伸出双手垂在身前行了一礼:“好久不见,顾大侠。在下冀央,不知您可还记得?”顾枝一拍脑袋做恍然大悟样,指着冀央道:“哦,是你啊。” 冀央笑着点点头,然后看着远处海面说道:“降魔殿的船只就在不远处,想必很快就会赶来,几位大侠就乘着我们的船一同回去奇星岛吧。” 顾生皱起眉,他来奇星岛之前也曾在打听中听说过降魔殿的赫赫声名,如今在奇星岛上可谓是地位超然,在北境皇城之外掌握着先斩后奏的生杀大权,而冀央这位降魔殿第一正司,作为当初一手成立降魔殿之人,更是在江湖之上声势不小,顾生早有耳闻,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顾枝从顾生身后走出,路过顾生身旁时示意他将刀收回鞘中,顾枝来到冀央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眼,回道:“事先说好啊,我可不会给钱。”冀央依旧笑着,说道:“若是要给钱,那在皇城外挡着的那些降魔殿好汉才更该向你要钱。” 顾枝眼神闪烁,微微皱着眉,语气不再故作轻佻:“降魔殿的人出手了?”冀央点点头,认真答道:“举手之劳,顺势而为。”顾枝看着冀央不说话。 冀央想了想接着说道:“本是我想要来看一看当初‘修罗九相’中年纪轻轻便跻身天坤榜的徐从稚一战,带着一些降魔殿中潜力不俗的好手一同来此观战也是为了应付意外情况,却没想到会遇到当年的余孽,于是顺势出手,也算是举手之劳了。” 见顾枝仍盯着自己,冀央摆摆手说道:“毕竟降魔殿如今也担负着整座奇星岛的安危,所以在京城正殿内也有一份密档记载着当初‘修罗九相’的身份,曾经行走天下声名不俗的‘长风起’于琅和‘梅花落’周厌自不必多说了,而最近声名鹊起的‘戮行者’徐从稚想要找到与当年相似的蛛丝马迹也不难。” 顾枝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看着远处说道:“此次是我们欠你一个人情。”说的是如今在皇城废墟外挡着的降魔殿中人和即将到来的船只,冀央却摇摇头郑重道:“顾大侠这么说可就是折煞我等了,当初若没有‘修罗九相’,不知道奇星岛还将在战火中煎熬多久,若要说人情,那也是我奇星岛欠你们的。” 顾枝挥手打断了冀央的话语,轻声道:“当年的一战没有什么人情一说,面对那样的乱世只要是仍有余力之人便都义无反顾。”冀央却不再多说,他的心中自然有着一杆秤,话虽是如此,可是面对举世无敌的魔君和残忍可怖的恶鬼,又有几人敢于站出来呢?最后,竟是几个年轻人。 顾枝在冀央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一些也许说出这番言语的他自己都没能感受出来的一些东西,似乎对于冀央而言,在那十余年的乱世倾覆之中,“修罗九相”的出现要比那个最终斩杀魔君一锤定音的奇星皇帝更为举足轻重? 就在这时,远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四个人的模糊身影,扶音带着顾生迎了上去,顾枝转过身看着那边,却突然问道:“当年奇星皇帝斩杀魔君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孤山?” 冀央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顾枝会这么问,想了想点点头道:“是的,我就在山脚下。” 顾枝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言语继续问道:“你可有亲眼看见奇星皇帝斩杀魔君,割下他的头颅?”冀央摇摇头答道:“没有,孤山那时设有禁制,除了皇帝陛下没人走得上去。不过那时陛下确确实实带着魔君的首级下山,这是毫无疑问的。” 说到这里,冀央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他肃然道:“虽然魔君余孽在此出现,但是魔君确实已经死在了当年,这些人应该也只是死后余灰,不足为意。” 顾枝点点头不再多说,上前几步走向了周厌等人。 第七十二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六) 顾枝和顾生从周厌肩头接住徐从稚,扶音上前搭住徐从稚的脉搏,片刻之后松了口气道:“还好,没有伤及根本。”站在徐从稚身后的程鲤神色一缓,但随即又紧绷了起来,只听见扶音说道:“但是,就这些伤势也足够躺个两三月才能恢复大半了。”程鲤又皱起了眉,咬着牙不说话。 徐从稚听完了话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顾枝一句话给噎得哑口无言,只听见顾枝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道:“还好,死不了就行。”说完,他伸出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冀央,对着几人说道:“这位降魔殿正司大人给咱们备了船,一会就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吧。” 话音未落,远处海面上有一艘船缓缓驶来,顾枝抬眼看去,却听见冀央沉声说道:“奇怪,这不是降魔殿的船啊。”顾枝也疑惑地仔细看着,这时突然从那艘船上的甲板处传来了喊声:“瀚兑海域荣婷。” 听着女子的声音,顾枝神色古怪地看向了徐从稚,周厌和于琅也不怀好意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徐从稚,毫无疑问,作为这伙人里唯一一个在瀚兑海域闯下了赫赫声名的徐从稚是唯一的怀疑对象了,果不其然,那女子接着喊道:“程大侠……徐大侠曾救过我的性命,此次特来相助。” 言谈中,船只慢慢靠近废弃港口,一个身姿挺拔的柔弱女子站在船头,神色间有些焦急,顾枝几人的眼神愈加玩味,徐从稚有气无力地解释道:“从瀚兑海域回程的时候顺手救了他们的商船,但是她怎么会来这我就不知道了。” 顾枝啧啧出声,摇摇头笑着不说话,可是还没等徐从稚开口接着解释,重伤的气机激荡下,徐从稚竟是直接昏了过去,再也撑不住了。 顾枝无奈地低低骂了一声,撇了眼一言不发的程鲤,想了想对着冀央说道:“他的情况有些紧急,我们需要尽快赶回奇星岛,就不劳烦降魔殿的船了,这份人情日后定会还上。”说完,也不顾冀央是否还会继续开口推脱所谓人情一说,顾枝便指挥着顾生将徐从稚扛上了船,几人陆续登船,顾枝站在船头对着岸边的冀央挥挥手,然后杨帆启航,船只远去。 冀央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远去的背影,直到船只消失在天际,悬挂着降魔殿旗帜的船只慢慢出现轮廓,冀央才回过神叹了口气,低声道:“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啊。” 就像当年,他也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拿着刀的少年走进一座座城池面对着险恶的恶鬼,然后踏碎了一座座鬼门关,举世无双。 现在,他也只是仰望着,即便自己已经站在至高的位置,可是却终究和江湖远去了。 皇城废墟之中,那座屹立了数百年的揽月桥轰然坍塌,在半空中散作了漫天烟尘碎屑,溪水下坠三丈有余,溪底泥土寸寸龟裂,绵延千里,深不见底。 齐境山一路走出皇城,再不去理会身后的嘈杂和蝇营狗苟,他的面色沉凝似乎在想着什么,突然有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伴随着慢慢停歇的马蹄声,齐境山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那声音再次响起:“齐大侠!在下金藤岛青藤,仰慕大侠声名已久,不知可否一叙?” 话音未落,马蹄扬起的烟尘已经追上了齐境山,一身锦绣长袍的青藤翻身下马,伸手止住了随从跟随的动作和犹豫的劝阻,独自跑到了齐境山身边,与这位提着木盒的大侠并肩同行。 青藤拍了拍衣袖,笑道:“齐大侠,在下金藤岛青藤,虽然称不上是江湖中人,但也自少时便心怀憧憬,今日得见天坤榜之上的高手对决更是自觉受益匪浅,不知可否与齐大侠聊一聊?” 齐境山瞥了一眼青藤,然后自顾自前行,半眯着眼道:“不知道金藤岛的皇子殿下找我有何贵干啊?”青藤似乎并不意外齐境山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因为那些出现在揽月桥上的黑衣人其实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只不过青藤在一些事情上终究是想错了。 青藤双手背负身后,犹自说道:“既然齐大侠知道我的身份,那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那位大人神通广大运筹帷幄,座下更有齐大侠这样的高手坐镇,可谓是如虎添翼,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得到齐大侠应允?” 说着,青藤顿了顿,小心地看了眼齐境山的脸色,见无什么异样才接着道:“不瞒齐大侠,我此次返回金藤岛正是为了那皇位而去,父皇如今受了几位兄长毒害已然命不久矣,可是偌大金藤岛怎么可以就这样群龙无首,我那几位兄长又都是只知道眼前利益的目光短浅之人,若是由他们治国,恐怕我金藤岛天下第二大岛的声名就再保不住了。” “所以我才不得已放下了光明岛神药学院的求学之旅而决意返回金藤岛,非是我觊觎什么权势,而是不得已为之啊,好在有了那位大人的帮助,我也才有了如今的契机,只是虽然万事俱备我却仍是心上难安啊。所以,若是能得到大侠的相助,想来金藤岛日后百年安宁也更有了妥当。” 青藤看了一眼齐境山,认真道:“齐大侠放心,事成之后,国师之位以及我金藤岛日后百年供奉绝少不了,只要大侠助我平定金藤岛乱世,那么大侠从此便是金藤岛上的座上宾,万人之上,绝无虚言。” 青藤的话语方才停歇,却发现自己随着齐境山前行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而且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再走不出一步,他抬起头看着远去的齐境山,只听得:“人要懂得知足,那人既然愿意把你扶上皇位,那你就安安稳稳地回去做你的皇帝就是了,没必要在我面前装模做样,我对什么权势身份毫无兴趣,若不是嫌麻烦,早就把你这聒噪的家伙给一巴掌拍死了,快滚吧,我现在的心情可说不上太好。” 说着,齐境山的背影渐渐看不清晰了,青藤犹不死心,大喊道:“权势身份就代表了所有的一切,只要拥有了足够的权力那么这世上的一切就都如囊中之物,何处去不得,何物得不到?”青藤想到了那个跟在顾枝身边的少年,也是一副淡漠的姿态拒绝了泼天的权贵。 声音从远处传来:“因为这世上还有比权势更重要的东西,这世上的自由也不该如此小。” 江湖极大,人心极广,道路极长。 庙堂和江湖,一个在天上不食烟火,一个在地上摸爬滚打,可是谁就能够评定出来个高低深浅呢? 看的极远的人,从不拘泥于脚下的路泥泞或顺遂。 所以走的愈来愈高,看的也愈来愈多,自由皆在风景中。 木船行驶在风浪席卷的海面上,一路向着奇星岛而去。张扬风帆下,还算宽敞的客舱内,一个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少年闭着眼躺在床上,扶音坐在床边,闭着眼伸手搭在徐从稚的手腕上,片刻之后松开手,顾枝在一旁心领神会地准备好了纸笔,随着扶音的言语在白纸上挥洒着笔墨,很快一张简单的药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木桌上。 站在一旁等待着的荣婷伸出手接过药方,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年便说道:“我去船上货舱看看有没有备着这些草药。”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客舱内只剩下了顾枝、扶音以及始终站在角落一言不发的程鲤。 扶音看了一眼顾枝,然后又瞥了眼程鲤,顾枝点点头然后站起身,转身对着程鲤说道:“我们去外面等着吧,在这干等着也帮不上忙。”说完,顾枝当先向着屋外走去,扶音走到程鲤身边,看着女子犹豫的神色说道:“放心吧,从稚的伤并未伤及根本,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了,现在先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扶音拉住程鲤的手,然后牵着她走出了客舱。 来到甲板上,不知何时也赶来登上了木船的傅庆安正坐在木盒上,和于琅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厌指点顾生练刀,顾枝看了一眼,然后指了指另一侧船头,对着身后的两人说道:“我们去那边吧。” 依靠着栏杆,顾枝看着仍旧抱着两把刀的程鲤,微微叹了口气说道:“程鲤,你这一直不说话是什么个意思嘛。”扶音站在顾枝身边,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手臂,示意少年闭嘴,然后说道:“程鲤,你要是真的担心从稚就说出来吧,不要自己一直忍着。” 程鲤抬起头看了看顾枝和扶音,张了张嘴却还是缄默不语,她低下头望向了海面,顾枝思量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程鲤,我可以问一问你和徐从稚是怎么相识又是为何同行了这么多年的吗?” 扶音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没有阻止,程鲤向来是个不爱说话的,就算是年节大家一起喝酒玩笑,也没见她露出几次笑意来,所以扶音觉得让少女说一说自己的故事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一个人安静的太久若是真的忘了如何去言说,那又如何去理清心头的万千思绪? 程鲤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清清冷冷地缓缓说道:“我是徐从稚家中收留的婢女,他的父亲是一座与世隔绝岛屿上的第一高手,也是那座岛的岛主,他的母亲在十几年前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并教了我刀法,从此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两件事情:练刀,还有侍奉徐从稚。” 不顾顾枝和扶音的震诧,程鲤依旧语不惊人语不休,她接着说道:“六年前,徐从稚带着他母亲留给他的刀离开了家,因为他的父亲在他母亲离世之后就对徐从稚看管得实在太过严苛,以致于徐从稚只能呆在家中哪也去不得,所以他决定带着他外公教给他的刀法,独自外出闯荡江湖。” 听到这里,顾枝不由得啧啧道:“原来徐从稚这个小子平日里也是故作正经啊,切,不过是个赌气之下离家出走的小屁孩嘛。”顾枝嘿嘿笑着,扶音悄悄拧了一把顾枝的腰间,然后示意程鲤继续往下说。 “徐从稚离开家中以后不久他的父亲就发现了,他勃然大怒要亲自去把徐从稚抓回来,并且看样子从此之后只会将徐从稚看管得更加严实,只是就在此时徐从稚的外公出现了,在徐从稚的父亲还未成为岛主之前,徐从稚的外公便是岛上公认的至强之人,只是现在却如何都不可能是徐从稚父亲的对手。 但是徐从稚的父亲终究是没有和那位白发苍苍仍旧提着刀拦在门前的老人动手,他说了一句从今以后与徐从稚断绝关系的话,之后就自顾自去了后山闭关,而徐从稚的外公则吩咐我去跟在徐从稚身边侍奉他,于是我也离开了那座岛,和徐从稚一起闯荡江湖,最后来到了奇星岛。” 这是一段不算如何绵长的往事,而由性情清冷的少女说出来更是三只有言两语,顾枝听完之后却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如果徐从稚的外公没有让你去追上徐从稚,那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程鲤愣了愣,然后看见了顾枝和扶音认真的双眼神色,她皱起眉,咬着牙,低声道:“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顾枝抱着双臂靠在船头栏杆上,身后的海水涌起又落下,顾枝看着程鲤不说话,程鲤斟酌着解释道:“徐从稚母亲离世之前说过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徐从稚的安危,而且我是徐从稚的婢女,保护他的安全更是义不容辞,所以我……” 顾枝默默摇头,生硬开口打断了少女的自言自语:“程鲤,不是这样的。”程鲤安静了下来,低着头看着脚下,可是视线其实被胸前抱着的两把刀挡得严严实实。 顾枝上前一步,停顿了一下,他的眼角余光落在身旁的扶音身上,嗓音温和:“喜欢从来不是什么需要掩饰畏怯的事情。”程鲤愣在原地,整个人的身体都紧紧绷直,一动不动。 顾枝却不再多说,似乎也不忍再对本就始终不愿直面自己心意的女子多加逼迫,他再次叹息一声,然后挥挥手走远去,说道:“我去看看那小子练刀有没有懈怠了。”说完,他走到了另一侧船头,原地只剩下了扶音和程鲤。 程鲤没有听见顾枝方才走到程鲤身边低声说的话,可是她却好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转过身背对着程鲤招招手,笑道:“过来。”程鲤走到栏杆边,和扶音站在一起望着海面远处。 扶音侧着头看着程鲤,认真说道:“程鲤,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羡慕你的。你的武功又高,还去过了那么多地方,这是多少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真厉害,不是吗?”扶音眨眨眼,那双灵动纯澈的双眼仿佛会说话一般,直看进人心里去。 程鲤茫然地看着扶音,就像每一次坐在醉春楼顶楼上一般,那时的她始终都看不透那个凭栏遥望的女子心中在想着什么,为何那么孤独?而现在,她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言说才配得上这一双真诚的双眼。 于是她轻声开口:“我不知道。我懂得不多,只知道练刀,也只知道跟着他走,所以这么远的路,如果不是他一直都在恐怕我是如何也走不了的。”扶音轻轻摇头,柔声道:“不是的,你的刀练得很好,你也不需要跟在任何人的身后就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不是吗?” 看着程鲤的茫然神色,扶音开始掰扯手指头:“青潋山竹林里的小屋是你自己建的,竹屋的春联是你帮我换的,醉春楼屋檐下的灯笼是你挂的,还有那些每日送到醉春楼的无数消息也是由你亲手整理好交给鱼姬姐姐的……还有,还有,还有好多的东西都是没有你也办不成的。” 程鲤看着扶音,只听得柔和的声音说道:“所以啊,为什么要害怕呢?” 扶音伸出手握着程鲤的双手,一字一句地说:“在人心面前,没有那么多的高山峻岭,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挡着人的心意,开心便是开心,难过便是难过,喜欢便是喜欢。不要害怕,也不要退缩,你是程鲤,从来不是站在谁身后的影子。” 扶音顿了顿,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客舱,浅浅笑道:“最后那一句,是徐从稚说的。” 说完,扶音拍了拍程鲤的双手,然后笑着离去。 她的言语,还有离去的背影,和刚才离去的少年如出一辙。 程鲤站在原地,看着海水汹涌,良久良久。 当荣婷安排好了草药再次来到客舱外,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年,少年在黄昏的微弱光线里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无所阻隔地落在了床边的女子身上,愣了愣,然后他笑了起来,女子微微低下头。 在他们的身边,躺着两把相互依偎的刀。 荣婷默默转身离去。 船头,少年们站在落日余晖中,静静倾听海水的声音。 有的喜欢,无疾而终。 有的喜欢,一见钟情。 有的喜欢,长长久久。 第七十三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一) 风起云涌,万里汪洋之上绵延的波涛阵阵,木船摇摇晃晃地在一望无际之间前行,不算宽敞的甲板上,左乘怀中抱着长剑,身子斜倚在正堂船舱外,沉默着旁观船头那几位神秘的少年人。 徐从稚身为天坤榜上的大高手,又是与成名已久的齐境山一战,揽月桥上那一战最后虽然出了种种变数,但是那其中的波澜壮阔对于行走江湖多年的左乘来说要比荣婷看的更加透彻深远,所以他才更能感受到眼前那两位从齐境山手下救走徐从稚的少年,看似平淡无奇的行止神色中究竟隐藏着如何深不可测的武道修为。 至少左乘自认,如果是自己,在那座揽月桥上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衣人以及气机正盛的齐境山,绝无可能安然无恙地救走身受重伤的徐从稚。 还有那个不知何时登上船来的青年,竟是全然悄无声息,若不是眼看那几人都与背着木匣子的青年相熟,始料未及的左乘就要冒然出剑了,只是恐怕也根本不是一合之敌。所以早就不再行走江湖多年的左乘,只能远远看着那几个仍旧满身少年意气的年轻人,似乎也又再次看到了许多年前曾向往憧憬的江湖风光。 船头,傅庆安坐在灰扑扑的狭长木匣上,和站在身旁的于琅看着眼前不远处的周厌和顾生,顾枝从另一侧船头慢悠悠地走近,站在傅庆安和于琅身边,伸出手指点道:“怎样,在我的指点下,这小子的武道修为突飞猛进了吧?” 早前随着周厌赶回赋阳村见识过顾生实力的于琅确实有所感慨,但是听到了顾枝如此得意的语气便没好气道:“那是人家根骨和体魄打造得好,再加上天赋本就不俗,慢慢解开了心结自然武道修为会有进展。” 顾枝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切,不就是不敢承认自己在黄先生的武馆里教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得意弟子嘛,看看,不过是月余时间,我就能教出这么一个武学奇才来了。”于琅摊开双手,回道:“我教的那可都是尚未开智的蒙童,你要是拿顾生和他们去比较,那我也没办法了。” 听着这两人的交谈,傅庆安不由得摇摇头笑道:“行了行了,再说下去那个还在潜心修行武艺的少年可就要不乐意了啊。”说完,傅庆安伸出手摸着下巴,赞叹道:“这个顾生的根骨天赋确实极为不错,只是可惜似乎荒废了一段时间,这些时日有了顾枝传授的那些刀法武学作为底子,修行想必会更加进境神速了。” 不知为何,听到傅庆安言语中所说的根骨天赋,顾枝神色黯淡了些,突然有些沉默了起来。而知晓了顾生来历和身份的傅庆安,只是看了一眼便察觉到了顾枝心绪的变化,只是还未等他多说什么,就看见顾枝怒气冲冲地上前几步,一脚踹在正端着刀维持架势的顾生腿上,踹的他一个踉跄。 周厌站在一旁不满道:“喂喂喂,你干嘛呢?没看见我正在传授刀法吗,捣什么乱啊。”顾生收起刀回过身看着顾枝,顾枝摆摆手,不耐烦道:“练什么刀啊,你看不出来这小子现在的心思都根本不在这吗?” 说完,顾枝自顾自走到了栏杆边,周厌撇撇嘴示意顾生收起刀,然后走到了顾枝身边站着,傅庆安和于琅对视一眼也上前来到了栏杆边,他们站在一起,远眺着海天一线。 顾枝迎着海风微微闭上双眼,神色舒缓了些许,似乎慢慢地散去了掩藏极深的愁绪,他缓缓开口道:“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奇星岛呢。” 顾生将刀鞘倚靠在栏杆边上,疑惑道:“为什么?”顾枝笑着睁开眼回道:“什么为什么。以前我都一直呆在奇星岛上呗,也没想着要出海看看,现在看来海上的风景也还不错嘛,嗯,至少海风还挺舒适的。” 于琅悠悠开口道:“这万里的汪洋之上确实是气象万千的风采,可是让人神往的还是坐落在这海上的一百零八座岛屿啊。”周厌点点头接着说道:“是啊,一想想这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各异风光,就让人神往不已了。” 顾枝晃了晃脑袋,笑着说道:“嘿嘿,不愧是走过江湖的人啊,这眼界就是不一样。”周厌不理会顾枝的插科打诨,翻了个白眼,和顾枝悄悄拿肩膀相互对撞。 傅庆安轻声说道:“说是江湖,其实也不过就是些众生百态罢了,江湖上的什么打打杀杀、勾心斗角,看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无甚新意。与其走走停停,倒不如找一处安闲地安稳度日来的舒坦。” 周厌轻轻点点头,傅庆安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一向自称江湖中人的周厌也想要安稳下来了?”周厌愣了愣,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行,他下意识挠挠头,结结巴巴道:“什么江湖中人啊,我这几年不都老老实实待在黄先生的武馆里了嘛,这江湖也没什么好的。” 顾生也感到有些奇怪了,他可是清楚记得这位师兄当年还在承源岛修习武道时日日喊着的那些豪言壮语,什么武林盟主、什么天下第一啊,那时的周厌举手投足之间满是潇洒意气,后来更是远离师门独自行走天下,修为也是日益精深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还未能成为什么天下第一,可是如今的武道修为恐怕都已超过了师父,只是怎么却没了当年的心气一般? 于琅嘲笑道:“呵,是因为被人家姑娘的父亲说了一通,决定改邪归正了吧。” “哦?”这下子,几个人都来了兴趣,顾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周厌追问道:“是哪位姑娘啊?我记得那时在赋阳村时就提过了来着,可是没有细说,现在快点如实招来。” 周厌架不住几人灼热的眼神,于是便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和云冉相识相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到了那一次在茶馆里和云冉父亲的交谈,周厌的神色和缓下来,带着莫名的肃然:“所以我想在苍南城里找一样活计,就像人家父亲说的,哪能一辈子无所事事啊。” 顾枝收敛起了玩笑的作态,认真看着说出这些话语的周厌神色间那熠熠的光彩,似乎那些再简单不过的言语却是周厌如今真正在意的所有,顾枝转过头去,双臂支在栏杆上望向远方。 顾生微微皱眉,这些时日本习惯了什么都不去想的少年,思绪渐起心间。 傅庆安问道:“那你想好要干什么了吗?”周厌双手紧握,轻轻敲打在栏杆上,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又不像顾枝一样会做木匠活,除了这身修为蛮力以外一无是处,实在不行,大不了就去码头搬货呗,总能做点名堂出来。” 于琅难得没有取笑周厌,他突然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周厌慢慢笑了起来,点点头坚定道:“想好了。”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他们望着远处的风景,可是心上都各自有了思量。 少年想着该是怎样的生活才是他和她的未来; 少年想着该是怎样的自己才有资格重新去找她; 少年想着漂泊半生的自己是不是也该找个地方安安稳稳; 少年想着自己究竟应该想些什么…… 可是少年啊,终究还是少年,无论走了多少的路,总还是有着那说走就走的勇气,于是只要想好了,便去做吧。 身后,舱房的门轻轻推开,程鲤扶着脸色苍白的徐从稚走了出来,站在船头的几人回过头去,却见那个许久未见的少年拱手作揖行礼,认真道:“多谢。” 短短两个字的言语,可是这其中所蕴含的郑重却那般磅礴,几人相视而笑,将方才那些个悠悠扬的思绪收敛,顾枝当先走了过去,一把揽住徐从稚的肩膀,站在徐从稚身旁扶着他手臂的程鲤只能让开身子,扶音走了过来拉着程鲤的手,浅笑着看向顾枝和徐从稚。 顾枝拍了拍徐从稚的肩膀,那种自得的神色又浮现在了脸上,他语重心长道:“那你可得好好谢谢我了,我这对你可是救命之恩啊。”徐从稚有气无力地甩开顾枝的手臂,回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出手的是周厌他们,你不就是在旁边看着?” 顾枝不乐意了,哼了一声说道:“要不是我通知了周厌他们,你以为哪能那么巧地救你一命啊。”徐从稚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会顾枝这起伏不定的脾气性情。 这家伙,一会儿还能和你头头是道地谈论天下大事,可是一转眼恐怕就又嬉皮笑脸起来了,有时候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时一直站在不远处旁观的左乘突然上前几步走近,抱拳拱手沉声道:“几位少侠,我家小姐已在大堂内为各位备好了酒宴,诸位请吧。”几人点点头,也是行礼称谢,然后跟在左乘身后走进了船舱大堂内。 大堂内算不得宽敞,过道两侧垂落细纱帘布,走入船舱之后,几步之外就是早已摆放宴席的长桌,几人走近之后便各自落座,坐在长桌主位的那位年轻女子举起手中的杯盏,说道:“此行匆忙,船上所备也殊为简陋,只能为各位安排了这些菜肴,还请诸位不要嫌弃。” 顾枝收敛了方才的嬉笑神色,端起杯盏回道:“荣小姐客气了,本该是我们多谢荣小姐出手相救之恩才对,我们也都是些粗蛮之人,怎还会有什么嫌弃。” 说完,顾枝举杯示意,然后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顾枝有些可惜,不过扶音就在身边,即便真的是酒水,他也不敢贪杯。 站在荣婷身后的左乘有些奇怪,这些人中只有这个少年和那个指尖悬挂风铃的女子看起来毫无修为,除了气质不俗之外,其他并无出众之处,却没想到居然是这伙人之中真正的领头之人? 荣婷喝了一口茶水,温婉笑道:“少侠言重了,在下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若要说到恩情,该是我们好好谢过徐大侠当初出手搭救之恩才对。” 徐从稚此时又恢复了清冷的神态,他端起茶杯,回道:“荣小姐不必客气,那些海盗本就是该死之人,我也只是做了该做之事而已,至于恩情荣小姐更是不必放在心上。今日还是要多谢荣小姐相助了。” 荣婷也不再多说恩情报答之类的话语了,抬起手示意大家尽管吃喝,一顿饭吃得不急不缓,除了其间几句简单的攀谈,顾枝和扶音妥当地一一应付,其余便是无风无浪,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荣婷也十分识趣地没有去主动问起这些人的身份,更没有和徐从稚多说什么,只是眼神之中闪烁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流转。坐在桌边的许多人都看得分明,却没有去多说什么,不管是初识还是故交,有些事情终究不是旁人几句言语便能够说得入心,还是要将那些缠绵悱恻的心绪都掰扯开来,至少自己更要看得清楚,才能去说更多由衷由心的言语,也才能够去做确切真切的事情。 点星岛和奇星岛相隔并不算远,再加上今日海上风平浪静,一路安安稳稳地行驶,即便是绕道去了奇星岛南境的港口,也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奇星岛的繁华港口就遥遥在望了。 几人站在船头,与荣婷和左乘行礼道别,顾枝看了一眼徐从稚和程鲤,然后点点头示意徐从稚自己解决,之后便来到船边等着木船靠岸。 徐从稚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衣,他上前几步来到荣婷身前,说道:“荣小姐,此次一别应当难有重逢之时,只是汪洋广阔,许多事情都非轻易便盖棺定论,希望荣小姐日后选择的道路也该如此才对,只管往前走下去,前途的风光总会慢慢清晰,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轻易地评定个清楚。” 荣婷抬起头看着少年即便脸色苍白可是依旧纯澈璀璨的双眼,她犹豫着,终究还是咬着牙问道:“那徐大侠的路呢,也是自己一直在往前走着吗?” 徐从稚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转身轻声说道:“我啊,还有好远好远的路途要走,只不过,希望不是独自一人就好了。” 荣婷伸出手,可是最终却只落在徐从稚身后的阴影中,不敢轻易触碰,她低声问道:“徐大侠当初回到奇星岛要找的人就是那个姑娘吗?”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怀中抱着两把刀的程鲤,徐从稚笑了起来,点点头,回答道:“是的。” 说完,徐从稚挥挥手渐渐走远,清朗的声音说道:“保重。”他来到程鲤身边,然后并肩走到了顾枝等人身边,木船缓缓靠岸,他们一路走远,背影渐渐模糊。 荣婷站在船头看了许久,最终她转身离开,木船远去。 江湖很大,大到只是相见一面就要跨越千里万里;可是江湖也很小,小到只是那几个人站在一起就足够了,而其他的人终究不过匆匆过客,过眼烟云。 青石港靠岸之后,周厌就着急忙慌地和众人打了个招呼,身形闪烁间便消失不见,于琅思忖着无所事事,也跟了上去。余下几人回到苍南城中后也各自离去,傅庆安悠哉游哉地抱着木盒子走回了苍南城里偏僻的骆钦小巷。 傅庆安回到守平小肆窄小木门外头的时候,有些奇怪地看了几眼束缚在门外的一匹高头大马,然后他想了想绕到了后门,将木盒重新放在柴堆里后才拍了拍衣袖,来到了昏暗的大堂内,只见一张木桌旁坐着三个人,而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几个不省人事的家伙。 坐在木椅子上端着一个茶杯面色平淡的老者侧过身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神色平常地点头致意,然后兀自走到柜台后翻开账簿认真看了起来,可是注意却都放在了不远处那张气氛古怪的桌子上。 坐在老者对面的是一个身穿宽大紫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此时神色恭敬稳重地放下茶杯,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傅庆安,犹豫着还是开口说道:“前辈,今日之事我降魔殿定会收拾干净,前辈无需担心后续会有什么叨扰麻烦,降魔殿如今算是朝廷掌管裁决的话事人,对于江湖之事也有所涉猎,在这些事情上的处理,定会让前辈满意。” 说完,中年男子仔细瞧了瞧老者的神色,试图从那沧桑枯槁的面容中看出一丝丝异样来,可是老者的神态却始终如自己先前急匆匆赶来时所见的一般,古井无波,无悲无喜。 今日之事,却不是为了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老者而来,而是因为坐在桌旁的那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唳钧接到消息说有人要对苍南城里那座传承已久的书香世家下手,于是这几日以来一直严加布控,试图引蛇出洞,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整治一下南境的江湖风气。 可却没想到收到了那伙人被一网打尽的消息,唳钧本以为是什么世外高人出手,却竟只是一位偏僻巷弄中的小肆年轻店小二,于是独自快马赶来之后,便与身份不明的老者还有刚刚结束一场大战的年轻人坐在了桌边。 本就人烟寂寥的小肆,此时虚掩着大门,昏暗的正堂内,除了还躺在地上由几位降魔殿中人看守的匪徒以外,便是站在柜台后沉默不语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傅庆安,还有相对而坐的谢洵旗岸和唳钧,气氛有些凝滞。 第七十四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二) 降魔殿在当年魔君治下便以广纳天下江湖人闻名,如今天下太平,降魔殿不仅没有消殒,更是一举坐上了司掌裁决的位置,降魔殿在这百废待兴的新朝中所肩负的责任不算轻了,除了将当年那些残留的余孽清扫干净以外,还要协助各境城主治理城池,更要在暗处推进新政的施行,如今更是隐隐有了一统江湖的名望所在。 所以降魔殿对于奇星岛上的所有消息可谓是尽皆掌握在手,虽然还比不上那个根深蒂固的“醉春楼”,可是降魔殿密档中留存的记载也算不得少了。 许多在当年乱世之后隐退的武道高手江湖宗师都在密档中留有记述,这间隐匿在骆钦巷的小肆掌柜,于降魔殿的档案中虽然没有记载具体来历身份,可是寥寥几句记载却昭示了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老者,当年应是武道修为极深厚的宗师高手,所以即便身为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依旧愿意给予这个看不出跟脚来历的老者足够的尊重,称呼一声前辈。 不过唳钧也有些犯嘀咕,这么一个偏远却繁华的苍南城中竟隐藏了这么多大高手?不久前麟书还提起一嘴,说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梅花落”周厌也在城中,唳钧不由得揉了揉眉间,觉得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唳钧看了看身边的年轻人,虽然脸上瞧着受了不轻的伤,可其实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皮肉伤,而且还是年轻人不善打斗自己磕碰出来的,地上躺着的那几个心怀歹意的江湖中人才是真正的受了大伤,年轻人不知是不是没能收住拳脚,竟是硬生生将那些人的武道根基都给一拳打散了,沦为了连普通人也不如的废物。 老者微微抬了抬眼皮,那双藏在苍老面容之后的犀利双眼瞥了瞥唳钧,显然是在赶客了,可是唳钧却仍旧厚着脸皮坐在原地,斟酌着开口问道:“前辈,这位年轻人不知是不是您的弟子?”老者没有回答,反倒是年轻人微微抬起来一直低着的头,看了眼老者,犹豫着张了张嘴。 老者毫不理会,年轻人便又低下了头,唳钧看出了些古怪,可是却没有多加追问,只是接着说道:“前辈,令徒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武道修为雄浑深厚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更不去说那一身根骨资质,将来定是不可限量。” 顿了顿,唳钧察觉到老者好似洞穿一切的眼神,也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如今我奇星岛新皇登基不久,又适逢新政推行的紧要关头,正是我朝人才缺乏之时,我降魔殿司职刑罚巡视天下,若是前辈和令徒不嫌弃的话,我降魔殿愿给予高位为酬劳,不知令徒可有意愿入我降魔殿?” 说完,唳钧视线落在老者身上,可是余光却始终打量着年轻人,试图能够与其至少在眼神上有片刻的交汇,然后运用自己这些年来在朝廷之中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功夫打动一二。可惜,年轻人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者终于发话,可是却没有看向任何人,他语气清冷地说道:“自己说。” 年轻人下意识抬起头,唳钧便将视线投在了他的身上,年轻人先是看了看像往常一般严肃古板的师父,又看了眼站在柜台后偷偷望过来的傅庆安,深呼吸一口气。 唳钧满怀期待地看着年轻人,心中难免感慨自己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种说客,看来是因为在朝廷政事之中忙活久了,熟能生巧? 只是唳钧真的很是期待年轻人能够答应,如今的降魔殿虽然声名赫赫,可是随着新政条例的不断深化推行,所需人手越来越匮乏,即便皇帝陛下派出了自己手下的亲卫来协助,也仍力有不逮。 而且因为降魔殿第二正司麟书的突然卸任和终日满天下跑的第一正司冀央只顾着不务正业,唳钧不久之后就要赶回京城降魔殿坐镇中枢,虽然还要在南境和苍南城中将许多事情处理收尾,可若是到时候赶赴京城身边能多几个得力干将,那便更是事半功倍了。 年轻人呼吸吐纳了三次,这才神色坚定地开口说道:“多谢大人好意,可是在下修为浅薄,更无出任官职的打算,只能拒绝大人了。” 说完,年轻人端起了茶杯,唳钧看了看老者和年轻人手中的茶杯,终于不再坚持,于是起身拱手道:“无论如何,今日之事谢过二位的出手相助,日后我降魔殿中始终静候二位大驾光临。” 说完,唳钧喝完了杯中的茶水,转身骑着门外的马离去了,另有降魔殿中人迅速带着那几个昏倒在地的江湖人紧随其后。 直到马蹄声都听不着了,傅庆安才走出柜台,他来到木桌旁坐下,看着又神色落寞低下了头的年轻人,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嘟囔着将自己和那些寻衅滋事的江湖人交手的事说了个大概,又说了那位离去的降魔殿正司大人的意思,傅庆安点点头,最后问道:“那你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降魔殿的正司大人亲自允诺的高位官职啊,真的不要?” 年轻人摇摇头,回道:“我不要,我的武功怎么样自己清楚,拳架都打不明白,哪当得起什么官,做得了什么事?”傅庆安看了眼老者,笑着说道:“你不是把那些江湖人都打趴下了嘛,这不挺厉害了。” 年轻人还是摇头,却不说话了。 老者终于开口:“是啊,厉害了,武功都还学不明白就想学人家仗义出手了是吧,这次是你运气好,下次遇到修为比你高武道比你厚实的怎么办,傻乎乎出手等死是吗?”年轻人唯唯诺诺反驳道:“那他们要对师父出手我还就看着啊?” 老者气笑道:“怎么,真当我老了打不动了,还要你来救我?”年轻人察觉到师父是真的生气了,平日里那股子嬉皮和活泛都收敛了起来,不敢轻易开口。 可是心里又觉得有些不服,顾大哥、傅大哥还有扶音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过的,绝不能让师父再轻易动用修为,没想到却白白挨了师父一顿骂,少年人心里难免有了些怨气。 傅庆安似乎感受到了少年的情绪,温声道:“旗岸,天色都这么晚了还不去准备晚饭,是想饿死我和你师父吗?”旗岸站起身,闷声道:“我去做饭。”傅庆安点点头,随口说道:“记得带两壶酒来啊。” 看着旗岸的背影消失在灶房中,傅庆安斟酌着言语说道:“谢先生,我知你是埋怨旗岸出手不知轻重,招惹来了官府的人太早抛头露面了,可他也是出于好意啊,再说了他不是打赢了嘛,总不能天天走着拳架却不知道怎么打架吧。” 老者还是不苟言笑,右手放在木桌上轻轻敲打着,闷闷道:“这小子武道根基还没打扎实,若是一天天想着闯荡江湖仗义出手,那是会栽大跟头的。”老者的神色有些落寞,可是更多的,还是追忆。 傅庆安没有对老者的教导方式指手画脚,对于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便苍老至此的老者他有着足够的尊重,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只是说道:“不过终究还是少年嘛,不气盛算什么少年。” 说完,傅庆安起身走到了后院去,老者坐在原位,舒展了神色,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有些感慨地昂起头,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少年气盛啊。” 灶房里,旗岸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看见傅庆安站在门槛上背对着光伸出大拇指,笑着说道:“好样的!” 旗岸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刚刚兴起的那些埋怨念头烟消云散,憨憨傻傻地笑着,一如平常。 少年终究是少年。 在奇星岛南境和东境交界的一处巍峨山巅,于琅背后负着长剑居高临下地望去,绵延山路一览无余,还有那个握着刀埋头狂奔的模糊身影若隐若现。 蜿蜒山路上,可供商队马车通行的路途并不宽广,女子坐在一辆载满货物的马车车辕上,摇摇晃晃,借着午后和煦的春光认真看着手中的账簿,清风微微拂动她的额角发丝,有青草香悠悠扶摇而起。 女子身后坐着一个怀中抱着长剑的年轻男子,面色沉稳眼神犀利,警惕地看着四周,视线时不时落在前后左右那些身穿劲装的护镖人身上,眼底有些忌惮。 剑客看了眼坐在身前的女子,神色柔和舒缓几分,他在心中默默赞叹,虽然与这个女子相识不久,起初也只是受了恩人所托一路护卫他的女儿,但是十几天的相处,剑客却不由得感慨女子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在商业往来上的才情和手腕却着实让人惊叹。 从南境前往东境的路上并无什么差错,可是回程途中不知是不是因为货物的增加,这些镖局中人的神色总有些让人心忧的异样,尤其是为首那人,一身蛮横修为再不加丝毫收敛,隐隐在暗中压迫着孤独为伴的剑客和年轻女子二人。 剑客虽然瞧着年轻,可是也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好些年,修为称不上如何出众,但是磨砺出来的眼界和一些保命手段也不容小觑,所以他时刻提防着这些护镖人会不会突然暴起行凶。 商队在一处山崖下的阴凉处略作休整,女子捧着账簿走到车队末端的马车旁仔细盘点起来,丝毫没有理会四周慢慢异常起来的氛围,剑客紧紧跟在女子身后,缓缓握住了剑柄。 一个魁梧的汉子朝着几个站在身边的手下挥挥手,然后大踏步来到女子身旁,挤出一个笑脸说道:“云小姐,在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啊。”女子放下账簿,神色平和地转身看着魁梧男子,回道:“曲横大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汉子曲横憨笑着搓搓手,说道:“那个,咱们之前不是已经定好了这趟镖的价钱嘛,但是我们也没料到这货物突然多了这么多,再加上您急着赶回去,咱们绕的这近路可不安生,所以,我就想替兄弟们找云小姐发发善心,这价钱能不能往上加点?” 女子眨眨眼,一本正经回答道:“曲横大哥,我记着先前我便说过,如果这近路有危险的话那便算了,还不如多走一些路安全得好,总不能让大家都遇到生死的难题,现在这是什么说法?”女子说得平淡,可是站在旁边的剑客却猛然神色一凛,女子话中的意思是在说这个镖局首领曲横所选的这条路是从一开始就另有所图? 曲横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他沉吟一声抱着双臂看向女子,一字一句说道:“云小姐,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厚道了啊,我们兄弟们愿意冒这个险也是为了让您早些赶回去,现在这是还没过河就先拆桥了?” 女子皱了皱眉,答道:“曲横大哥误会了,等回了南境若是兄弟们觉得价钱低了我们再商量就是,可是,”女子顿了顿,问道:“您说的冒险又是指?” 话音未落,远处就有一个护镖人大声喊道:“不好啦,山贼来了!” 几乎是在刹那之间,一支迅猛无比的利箭便自半空中直直坠下,直奔女子所在的地方,始终护卫在旁的剑客身形一晃,手臂抬起已将剑鞘挡在了自己和女子身前,面色冷漠,恶狠狠地看向了曲横,曲横却耸耸肩说道:“我可说过了,这条近路不安生啊。” 说完,曲横转身走到马匹旁拿起自己的大刀,同时大声吼道:“兄弟们,保护货物,还有云小姐。”曲横似乎故意将这句话拉得极长,回荡在山谷中,一阵又一阵。 剑客面沉似水,他转身对着女子说道:“云小姐,跟在我身后。”女子有些担忧,她抱紧着怀中的账簿咬着牙不说话,脸色微微苍白。 由于剑客和女子躲在马车货物之后,所以对于远处的打斗只能听到刀剑交错的响声和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不知过了多及,声音渐渐停息,剑客做了个手势示意女子不要轻举妄动,然后慢慢直起身望向远处,却是空无一人。 剑客内心直呼不好,可是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刀光凛冽,剑客长剑出鞘,双脚一踏一扎,以剑身和剑鞘往上迎去,砰然一声响,女子被卷起的烟尘挡住了视线,只注意到脚下的地面出现了蜿蜒纵横的裂痕。 与此同时有呼喊声在身边响起,数不清的身影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在他们身后,是被长绳紧紧束缚住的护镖人们,连那个魁梧汉子也在其中,似乎昏迷不醒,满身鲜血。 女子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一只手就伸了过来,剑客双袖破损,披头散发地单手持剑,拉起女子就往远处跑去,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散去的烟尘之后有断裂的剑鞘和一个神色阴冷的持刀男子。 持刀男子率领着剩下的十几个山贼追了上来,还有几个人留在原地看守货物和护镖人,剑客带着女子一直往前跑去,一直来到了山路的一处断崖前被挡住了退路,山贼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两人若困兽,无路可逃。 剑客满面狰狞,刚才那一次交手,剑客清晰地察觉到那个持刀男子的修为实力绝不在曲横之下,而自己更加不是对手,虽然还剩下些压箱底的手段,可是如今在对方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实在难以施展,剑客轻轻叹了口气,本以为从此能够还了恩人十年前的恩情,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的无能居然还要让他的女儿陷入险境。 持刀男子步步逼近,剑客犹豫了一下,对着女子说道:“一会我会尽全力杀出去,但恐怕就难以顾及到你了,所以云小姐只管从我打开的缺口跑出去,不要回头也不要犹豫,一直回到我们入山前的那座从林里都不要停下来。” 女子咬紧牙关,颤抖着声音问道:“那你怎么办?”剑客摇摇头,惨然一笑:“人在江湖中生死有命,若是能为还上恩情而死也不枉此生。”说完,剑客闭上了眼睛开始积蓄剑意,手中长剑慢慢璀璨。 女子看着步步逼近的持刀男子和那些山贼,只觉得自己心上难以抑制的剧烈震动,仿佛都要撑破了胸膛,无论她再怎么坚强地为了父亲和妹妹出来走这一趟镖,无论她多么精明能干地把小小的本钱换回来这么多的货物,可是她终究还只是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年轻女子,她会害怕更会担忧,渐渐地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可是她紧紧咬着双唇,刺痛狠狠地抑制住了泪水,眼眶通红。 身前,剑客的剑意步步攀升,持刀男子一步步逼近,可那张阴冷的脸上神情却突然起了变化,他瞪大了眼睛停下脚步,与此同时,女子只感觉自己的眼前覆盖了一只温暖的手掌,有人轻声说:“别怕,闭上眼睛。” 女子愣了愣,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然后就察觉到一阵轻风从自己身旁掠过,站在女子身前的剑客睁开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到了一个身穿简单青衣的少年手持长刀一步跨出,鲜血飞溅而起,一颗、两颗、三颗……大好头颅,温热鲜血。 不过眨眼之间,只剩下了那个持刀的阴冷男子,少年将刀架在不知为何动弹不得的持刀男子脖颈上,看着对方竭力挣脱真气威压而青筋暴起的额头,少年摇了摇头神色冰冷,一刀划过,又是一条生命,对于剑客来说需要拼尽全力的对手,被少年一刀斩之,毫无还手之力。 少年转过身路过剑客身边的时候点了点头,然后径直来到闭着双眼的女子身前,揽住她的肩膀,俯下身低声说道:“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说完,少年带着女子身形一晃,剑客反应过来,紧随其后赶回了货物所在的车队。 不知为何那些昏迷的护镖人们早就醒转过来,而且脱开了束缚和那些山贼坐在一处,曲横站在前方等待着,却没想到一把刀就那么突如其来地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同时有一个清冷声音说道:“是要我杀了你们,还是自己废了武功滚?” 曲横运转修为真气却发现完全动弹不得,他回身看见少年,又看见了站在少年身边安然无恙的女子和剑客,心下了然,自己和山贼的合作已经破灭,于是他心一横居然举起了手中的大刀,少年叹息一声,女子依旧闭着眼。 微微的血腥气息钻进鼻子,女子难受地皱着眉,却发现自己被轻轻地抱起又轻轻地放在了马车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行走在了山路上,女子缓缓睁开眼,只见载满货物的几辆马车被绳子拉在一起,慢慢前行,剑客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 女子回头,车辕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她轻声问:“周厌?” 少年回头,露出笑意,他轻声答:“云冉,我回来了。” 第七十五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三) 奇星岛南境苍南城的泥阳巷里有一间木匠铺子,在这远近之间如今也还算是有些名声,那个年纪轻轻的店主却有着一手好手艺,再加上那不俗的谈吐和温和的性情,即便是一些高门大户也乐意将雕琢研磨的精细活交到年轻店主手上。 紧挨着木匠铺的是一间铁匠铺子,住着一个憨厚老实的魁梧男人还有他的泼辣媳妇,以及那个宝贝似的独苗小男孩,这一日,本就是平平无奇寻常日子的一天,他们一家却觉得有些奇怪,尤其是时不时就往隔壁跑的小男孩,在自家屋子外头探头探脑犹豫不决,因为今天隔壁院子似乎来了不少人,颇为热闹。 平日里木匠铺子也就只有在生意好的时候才瞧着热闹些,否则便总只有那个年轻店主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铺子里埋头打磨雕琢,不知怎得总让人看出些寂寥来,可若是走近了,那个年轻店主又还是带着温和笑意,似乎足够平易近人,却还是让人时而琢磨出些疏淡来。 铁匠家媳妇领着孩子在门槛上远远看到,年轻店主和那个逢年过节就会见着的温婉女子带着两个气态不俗的年轻男子,径直走进了自家院子里去,而后没多久就又来了一个蒙着面纱的柔美女子,一身红衣,瞧不清面容,但就仅是那行走之间摇曳的腰肢就让铁匠家媳妇自惭形秽,感慨这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女子? 见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铁匠家媳妇嘟囔着走回了自家铺子,那个孩子则有些郁闷地蹲在门槛上,细细碎碎地骂着:“这小子好不厚道,带了两个江湖人回家还来了个漂亮姐姐,居然不带我一起玩,哼。”老气横秋的模样,不愧是能与隔壁年轻店主蹲在门前调侃过路行人是不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孩子。 栽着一株桃树的木匠铺子后院,石桌旁坐满了人,身为当家人的年轻店主毫不客气地将腰间佩刀的顾生赶去了树下,和那个身材魁梧不似凡人的憨厚汉子蹲在一起,然后霸占了桌旁四张椅子剩下的唯一一张,盘起双腿,直勾勾盯着眼前掀开面纱的绝美女子,神色警惕。 红衣女子接过身旁扶音递过来的茶杯,浅浅喝了一口,看也不看顾枝,悠悠说道:“看我做什么,看得再久我也不会让你赊账的,还钱。” 顾枝呼出一口气,大义凛然地一甩头,哼了一声:“没钱!”态度之强硬,语气之坚决,令顾生叹为观止,蹲在顾生身旁的武山嘿嘿笑着。 扶音又沏了一杯茶递给坐在对面的徐从稚,半途却被顾枝抢了去,狠狠一饮而尽,扶音翻了个白眼悠悠叹息一声,在这些熟人面前,她可不会再刻意端着那些清冷疏远做派,她伸出手拍了一下顾枝的手背,啧了一声道:“好好说话。” 顾枝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扭过头直视着对面的红衣女子,说道:“没钱就是没钱。” 红衣女子放下茶杯浅笑道:“行啊,没钱是吧,醉春楼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敢欠钱赊账的一条腿一只手臂,如何?” 顾枝“嘶”了一声,放下双腿,咳嗽一声说道:“那个,你看啊,醉春楼里边毕竟还挂着我这个二楼主的名字呢,自家的生意谈什么钱啊?” 红衣女子“哦”了一声,嘲讽道:“是谁说的自己才不管那么多杂事破事了,什么二楼主什么醉春楼第一高手的名号尽早丢了的啊?” 顾枝揉了揉脖子,红衣女子嘴角还是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可是却让人心底发寒,至少此时真气修为耗尽的徐从稚是大气也不敢出,正襟危坐。红衣女子接着说道:“还是说,顾大侠想要回来重掌醉春楼二楼主之位?那行,刚好有几百个卷宗等着您呢,什么钱不钱的咱们也不谈了。” 顾枝哀嚎一声,决定摆道理打感情牌,他俯过身一本正经道:“你看啊,这次打探消息呢是为了徐从稚这个家伙对吧,为的也是程鲤还有周厌、于琅他们能够找到他对吧,这是咱们的事情啊,且不说谈钱伤了感情,那怎么能把账都算我头上?”红衣女子耸耸肩,笑着道:“我不管,谁打探的消息谁就给钱。” 顾枝大怒,一拍石桌,喊道:“鱼姬,你别欺人太甚!”红衣女子鱼姬眼神冰冷,笑意盈盈,顾枝气势一矮,搓着手说道:“能不能,便宜一点?” 扶音坐在一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推了一下顾枝,笑骂道:“行了,鱼姬姐姐又不是真的来讨债的,差不多得了你,你好歹还是醉春楼的二楼主,当初说好的帮着扶持醉春楼,若是真的太忙了帮帮忙也是应该的,总不能一直当甩手掌柜吧。” 得,话事的人来了,鱼姬赞赏地看了眼扶音,扶音笑着回应,徐从稚也默默舒了一口气:还好,这个看起来绝美的柔弱女子没有发疯,不然在场所有人都得掉层皮。若是周厌和于琅在场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因为都是亲眼见识过鱼姬在战场上出手的那种嗜杀风采的人,那股子狠绝毒辣,谁能从这绝美面容下瞧出来? 倒不是说在武道修行上九人中鱼姬有着足够无敌的姿态,而是明知不会真的动手的情况下遇见鱼姬这种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人,真是能够让人把哑巴亏给吃个够,有苦也说不出来的。 武山看着吵吵闹闹的几人,傻傻笑着。顾生一头雾水,满是困惑,比如为什么扶音好像才是这个家里一锤定音的人?比如那个容貌倾国倾城的红衣女子究竟是谁?比如身旁的这个和怪物一样的大家伙为什么一直在傻笑? 顾生真是看不明白,可他莫名觉得,这样子,似乎才是顾枝和扶音一直以来真正的生活,没有什么武道登高的险绝,也没有什么江湖纠纷的忧扰,只是平平淡淡寻寻常常的似水年月罢了。或许,也是那个人一直以来的生活?似乎,也挺不错的? 推诿扯皮结束,话题也该回到了正轨上来了,鱼姬瞥了一眼脸色仍旧苍白的徐从稚,语气冷淡问道:“伤得如何?”徐从稚接过扶音沏好的新茶,双手握住轻轻摩挲杯沿,回道:“没什么大碍。”扶音点点头说道:“伤得不算太深,只是皮肉筋骨受些折磨,内在根基武道窍穴并无大碍。” 顾枝坐在一旁自顾自喝着茶,不搭话。 鱼姬不置可否,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为什么程鲤还是回去醉春楼了?她不是你的婢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还往我那跑做什么。”鱼姬话语不太客气,但其实内里还藏着些不一样的意味,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来。与这些人和这些事都不算相熟的顾生依旧一脸茫然,于是他便干脆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当年徐从稚独自出海游历天下,一去就是两三年,除了当初顾筠病逝才急匆匆赶回来了一趟,之后便又是不见踪影,若不是醉春楼在奇星岛慢慢恢复之后逐渐开始搜罗天下江湖事,恐怕就真是没人知道他徐从稚丝毫的消息了。而身为徐从稚婢女的程鲤被留在了奇星岛上,她自幼被徐从稚父母领回家中便是服侍徐从稚,可是现在连自家少爷都不见了,她又该做什么呢? 于是程鲤跟着鱼姬回了醉春楼,做那些搜集探听消息的事情,也算是将那一身武学有了用武之地,鱼姬虽然不曾多说什么,可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在市井混迹久了的鱼姬自然一眼看出程鲤和徐从稚之间的奇怪别扭,所以她今日除了真真是来催顾枝“还钱”之外,就是来问一问徐从稚。 徐从稚手上的动作一顿,而后他缓缓地将茶杯放在了桌上,有白茫茫雾气升腾而起,他呼出一口气,轻声答道:“她不是我的婢女,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是。”鱼姬不动声色,接着问道:“那她是你的什么人?” 徐从稚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是如此直白的问询,但他只是想了想,就语气坦荡地说:“我不知道。”鱼姬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醉春楼从来都不做哪些寻常红楼的卖笑寻欢生意,可是毕竟身处鱼龙混杂的烟柳巷弄,经年累月在烟柳巷中俯瞰众生百态,鱼姬早就洞悉了几分人心根本,所以无论是如何的人心世事起伏,都难以轻易动摇她的神色。又或许,只是能够隐藏极深,看不出丝毫? 顾枝坐在一边嗤笑一声,眼珠子一转落在徐从稚身上,嘲讽道:“你这比顾生还不如呢。”顾生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出神中抬起头看向顾枝,顾枝看也不看他,说道:“你先一边呆着去,好好想你的姑娘,别给我打岔。”于是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顾生继续沉默。 顾枝双手放在膝盖上,直勾勾看着徐从稚,也不说话,就是这么看着,徐从稚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凉的茶水,神色自若。鱼姬喝尽了杯中的茶,起身对着扶音道了声别,然后看着徐从稚说道:“这一次回来希望你能给她一个答案,也给你自己一个答案。” 说完,鱼姬放下面纱,转身离去,扶音起身跟了过去,送到铺子门口。 扶音站在门槛上,看着朦胧面纱后那张绝美的脸,欲言又止,鱼姬浅浅笑了,柔声道:“有什么话想问吗?”扶音双手十指交错,鱼姬心下了然,招招手,说道:“走,陪我走走。” 扶音默然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后院,鱼姬却说道:“不用管他们,顾枝知道该怎么做。”扶音露出笑脸,走出门槛揽着鱼姬的手臂,两人沿着沧元河岸堤坝走远。 顾枝自然察觉到了扶音和鱼姬的离去,但是有鱼姬陪在身边,又是在苍南城内,顾枝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看着徐从稚,问道:“知道你这一战败在哪了吗?”来了兴致的顾生走到石桌旁坐下,安静听着,武山却依旧蹲在树下,低下头伸手扒拉着松软的泥土。 徐从稚皱了皱眉,回道:“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顾枝摇摇头,伸出手指敲了敲石桌光滑的桌面,接着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接下来齐境山那神完气足的两枪的?”徐从稚紧皱眉间,答道:“因为我的刀法修为。” 顾枝“呵”了一声,神色却正经起来,他突然抬起手指点向坐在对面的顾生,吩咐道:“去,拿你的刀练一练。”顾生疑惑问道:“现在?”顾枝不耐烦道:“这次练了多久就像偷懒了?” 顾生在练刀这件事上倒是从来不会与顾枝唱反调,于是走到了石桌和后院廊道之间的空地上,气沉丹田,开始运转起来这段时间顾枝所教的刀法。 少年穿着素净的白色长衫,翠绿刀鞘倚靠在廊道下的红木柱子,落了几片绿叶红花的石板地面上,少年轻轻呼出一口气,忽有长风起,缭绕周身不散,少年平直双臂,刀柄在只见缓缓转动,而后少年双脚一撤,身形如风云变换,千变万化眼花缭乱。 石桌旁,徐从稚放下手中茶杯,凝神看着,虽然修为真气并未完全恢复,可是在刀法一道上他的眼界造诣依然在,而且随着这几年游历江湖甚至更为雄浑深厚,不在那个坐在自己身边的家伙之下。 天光自长空之上洒落,桃树随着春日的清风微微摇曳,有淡淡清香远远散开,少年运转刀法圆润如意,显然随着这一个多月以来顾枝的不断打磨,少年早已将那些古朴玄妙的刀法都有了自己的体悟,可是顾枝仍有些不满,只要少年有丝毫的停滞和犹疑,顾枝就会冷声开口怒斥,毫不客气。 少年随着顾枝的指点不断变幻刀法,虽然额头渐渐渗出汗水,可是少年却依旧在顾枝严厉的言语中固守本心,一心一意专注于手中的刀,蹲在树下的武山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眼里有着赞赏。 顾生的武道天赋不弱,甚至那一身根骨资质若不是荒废了好些年恐怕此时年纪轻轻的他也自有一番独自的气象了,所以即便顾枝将那么多的刀法都一股脑地教给顾生,可是他依旧能够最大程度地掌握感悟,慢慢地,磨砺着手中的刀,逐渐锋芒毕露。 徐从稚不知道顾枝的用意何在,他已经听周厌和于琅说过了顾生的身世和顾枝教授刀法的事情,可是他不明白此时顾枝让顾生在自己面前运转刀法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他皱着眉,时不时出声指点顾生刀法中的一些瑕疵漏洞,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少年似乎不知疲倦,浑身上下的意气浑圆饱满,真气沸腾翻滚。 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小院里,扶音掀开木匠铺子门口的布帘子走了进来,武山在树下站起身说了句自己去做饭然后就径直往灶房而去,顾枝坐在石桌旁喝了一口早已冷去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开口道:“停了吧。” 一声令下,顾生扭转手腕,脚尖一点收刀入鞘,意气风流,潇洒至极,顾枝看也不看徐从稚,起身走到木匠铺子中去,看着收拾柜台物件的扶音,伸出手揉了揉辛苦装了一下午的冷脸,龇牙咧嘴,然后挠挠头含糊不清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要回去光明岛啊?” 扶音从柜台后抬起头,伸出手指撑着下巴想了想,说道:“其实我应该不回去光明岛了吧。”顾枝有些疑惑,凑到柜台前,问道:“为什么啊?你要留下来了?你的学业不是还没修完嘛。” 扶音笑着摇摇头,回道:“不是的,是有一位神药学院的老先生,这几年一直在一个偏远岛屿做学问,他想让我去那座岛屿再做些研究,也可以帮着那座岛屿上的穷苦百姓消灾祛病。” 顾枝手指轻敲柜台的桌面,问道:“什么时候去?”扶音犹豫了一下,掰了掰手指,说道:“应该是一个月以后吧。”顾枝点点头,琢磨道:“那座岛在哪?”扶音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叫做方寸岛,就在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交界之处。” 顾枝挠挠头,说道:“那还真偏远啊,听都没听过。”扶音笑了笑,顾枝转身走向灶房,嚷嚷着:“饿了饿了。”扶音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夜幕降临,后院里,收拾好碗碟的武山坐在树下拨弄着那只扶音送的二胡,扶音蹲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目不转睛,顾枝独自坐在木匠铺子的大堂里,点燃一盏烛火,仔细地雕琢着手上的木头。毕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开门迎客了,送上门的订单在这一日之内可是纷至沓来,顾枝只好挑灯夜战,毕竟自己身上也欠着好些钱呢。 唉,愁啊。 廊道两侧的座椅上,徐从稚和顾生面对面坐着,顾生认真地问着一些修行上的问题,徐从稚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谈甚欢。 春夜里凉风徐徐,人心就像那杨柳吹落拂动的溪水湖面,涟漪阵阵。 即便相隔着遥远的距离,可是心上眼底总是那人的身影,夜深人静的星幕下,顾生躺在屋顶,看着头顶明月沉默不语。 一间简单收拾出来的侧房,徐从稚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睁着眼,久久不曾入睡。 第七十六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四) 日子不急不缓地过去,转眼间就是春末的时节了,一个月的时光走得有些快,这一日木匠铺子又挂起了歇业的木牌,那个年轻的店主双手抱在身后,跟着身边女子沿着沧元河走远去,他们走出泥阳巷一直走到了桃花巷,顾枝从扶音手中接过钱袋子走进那间有名的酒肆拎了几坛好酒,然后走到了巷尾站住脚步,犹豫不决。 扶音站在顾枝身后伸出手推了一把少年的后腰,轻声说道:“走吧,你不会还在怕吧?” 顾枝咳嗽了一声,回道:“我怕什么啊。” 扶音摇摇头,不愿意拆穿少年的古怪心思,顾枝咽了口唾沫,呼出一口气,终于再次抬起脚步,向前走入骆钦巷,扶音紧随其后,两人沿着狭窄巷弄走去。 临近黄昏的守平小肆依旧没什么生意,年轻店小二肩头披着擦桌子的白布,只穿着简单的布衣,独自蹲在门前,以一个古怪的姿势站着拳桩,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了脚步声,店小二扭头看去,咧开嘴角,刚要喊出声,想了想还是低声说道:“顾大哥,扶音姐姐,你们怎么来了啊?” 顾枝走近,店小二旗岸收起拳桩,瞥了眼身后,凑到顾枝身边说道:“师父在后院呢,刚喝了酒应该在睡觉。”旗岸自然知道顾枝和扶音同时来到此地是为了找自己的师父,虽然当年被师父收入门下之后旗岸其实并没有见过几次顾枝和扶音,但耳濡目染那些传说中的英雄事迹之后,旗岸就对这个自己叫做顾大哥的人满怀崇敬。 无论其他人如何看待那个与大英雄同样叫做顾枝的泥阳巷年轻店主,可是对于听过了千百次那些英雄故事的旗岸来说,顾大哥毫无疑问便是那个“地藏顾枝”,就是一股没来由的崇敬和向往,而每每与傅大哥提起此事,傅大哥也没有否认,有几次旗岸偷偷问过顾枝,顾枝也只是笑着不说话,憧憬江湖风光的少年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早就默认了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顾大哥就是隐姓埋名的大英雄“地藏”顾枝。 旗岸并不清楚顾枝和师父的关系,只知道顾枝总是喊着“三叔”,只是这几年却没怎么往这边来,除了逢年过节送来几两好酒之外,从没有在这里停留过,有时旗岸都会在想顾枝是不是在躲着师父,可是又想不出来什么道理,于是就选择了不去想,只是老老实实听着顾枝的话,绝不让老人再轻易地动用真气修为。 傅庆安从后院走来,跨过门槛靠在门边,问道:“怎么来了?你是想请谢先生今晚一起过去聚一聚?”顾枝摇摇头,挥了挥手中提着的酒坛,说道:“三叔不喜欢吵闹,我就是来送酒的。” 傅庆安点点头,侧过身示意顾枝和扶音可以过去,顾枝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拍了拍旗岸日渐雄健的肩膀,说道:“做的好。”然后笑了笑,就径直往后院走去,扶音跟了上去,路过傅庆安身边的时候,两人相视而笑。 旗岸站在原地嘿嘿傻笑,傅庆安笑着问道:“怎么这么高兴?”旗岸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自豪道:“顾大哥说我做得好。”傅庆安摇摇头,无奈道:“你就这么崇拜你顾大哥啊?”旗岸理所当然地说道:“那肯定啊,顾大哥的英雄事迹我可是听了好几遍了呢,每每听见都心向往之。” 傅庆安取笑道:“就你听的那些说书先生所说的英雄事迹都有好几个版本了吧。”旗岸挠挠头,乐呵呵道:“没事,顾大哥是真的厉害就好了。” 顾枝和扶音来到后院,屋檐下有一只竹椅摇摇晃晃,顾枝犹豫一下看了看扶音,扶音点点头,顾枝拎着几坛酒走到了屋檐下,站在竹椅中的老人身边,轻轻地将酒坛放在脚边,与闭目养神的老人拱手行礼:“三叔。”扶音也跟着行了一礼。 老人从竹椅中直起身,睁开眼睛,看着扶音和蔼笑着回道:“回来啦,好好好。”然后瞥了眼脚边的桃花巷好酒,指了指身边空地,对着顾枝说道:“拿两张椅子过来坐着吧。” 顾枝点点头“哎”了一声,拎了一张长椅放在老人身边,然后和扶音坐下。 老人伸出手捂住嘴巴咳嗽了一声,缓缓道:“扶音又该去神药学院求学了吧。”扶音浅浅笑着,一双灵动眼眸闪烁着朝气的光芒,她点点头,脆生生应道:“是的,谢先生。” 老人点点头,拍打着竹椅的扶手,沉声道:“好好学,医术是能够治病祛灾的大本事,更是行善积德的大功德。”扶音认真地点头,一字一句回道:“放心吧谢先生,我一定会好好修习医术的。” 老人笑着看向扶音,说道:“你我是放心的。”扶音看着老人那双日渐浑浊的双眼,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在青潋山的初见,那双蕴含了太多情绪的沧桑双眸实在让人忘不了。 老人又看向了顾枝,收敛几分笑意,问道:“听说你在教一个年轻人刀法?”顾枝顿了顿,回道:“是的,他是……”顾枝抿了抿嘴唇,低声道:“他是先生的孩子。” 老人似乎早就知晓此事,点点头没有多说,顾枝却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既然都来到这里了,那么当年的事情他不能不问。于是他咬着牙关,问道:“三叔,先生当年在承源岛究竟发生过什么?” 老人垂下双眉,灰色的披散长发有些晦暗,他摇摇头,沙哑开口道:“没什么出奇的,不过是我们这些没什么世家背景的穷小子被人家看不上罢了,筠哥当初离开承源岛之后也没再回去过了。” 顾枝皱着眉,问道:“为什么先生不再回去了?”老人没有回答,顾枝看着老人苍老的面容,那种古怪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害怕? 顾枝有些害怕眼前的老人,是的,害怕。 即便这个老人是自己喊一声“三叔”的人,即便这个老人是和抚养自己长大的先生自幼就相识结拜的兄弟,可是不知为何顾枝总是觉着自己和老人身前隔着一层屏障,而这层屏障让顾枝很是害怕,不是因为什么武道修为的畏怯,而是发自内心的害怕,好像自己只要轻轻地伸出手触碰这层屏障。就会有什么足以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东西汹涌而来,然后天翻地覆。 于是顾枝自从顾筠在青潋山竹屋病逝之后便更加不敢独自来见眼前这个老人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看见老人那张日渐苍老的脸和那双沉寂如死水的双眼就会那么地害怕,恐惧死死地攥紧他的心,让他不知所措,狼狈落败。 老人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多说,他又咳嗽了一声,弯腰拿起放在脚边的酒坛,双手轻轻拍打着边沿,问道:“我听说徐从稚去和齐境山打了一架?齐境山好歹也是我们这老一辈的人了,居然还好意思和一个年轻人约架决斗?” 顾枝晃了晃脑袋驱散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也不再纠缠那些当年事,终究是无法在早就画地为牢的老人口中多问出些什么来,他点点头回道:“是的,不过徐从稚其实早就知道自己会输了。” 老人似乎有些好奇,问道:“哦?明知自己会输还要去挑战?据我所知,这个齐境山一旦与人决斗交战可是从不会手下留情的,动辄就是身陨的下场,而那些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家伙也都是半生无望了。徐从稚,还真是好大的胆气啊。” 顾枝扯了扯嘴角,笑道:“那小子就是个犟脾气,下了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回来,更何况这件事情我们也没理由去拦。” 老人转头看着顾枝,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问道:“难道这场决斗背后还有什么隐情?” 顾枝摇摇头,正色道:“徐从稚几个月以前在瀚兑海域遇上了齐境山,那时齐境山和一些黑衣人在一块,虽然有武道修行之人不可轻易杀害岛屿之主的禁令在,可是徐从稚却亲眼看见齐境山挑战了那位岛屿之主后不久,那位岛主就骤然病逝,而那群黑衣人则迅速扶植了一个傀儡上位,、。徐从稚怀疑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和当年的魔君有关,后来暗中试探之后有了更多的猜测,虽然其中受了伤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是也逼得那位齐境山不得不接下这场光明正大的决斗。” 顾枝顿了顿,接着说道:“徐从稚想的就是要在千万人面前,逼得齐境山说清楚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就是想要问清楚,那个魔君是否还活着。” 老人眯起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眸缓缓清澈,暗藏的光芒点点滴滴地汇聚,顾枝直视着老人的双眼,说道:“只是可惜,徐从稚虽然撑着没有输,可是却没有机会能够当着面问出来真相,不过我通过醉春楼和降魔殿搜寻的消息,推断魔君应当是真的死了才对。” 老人的神色变化一闪即逝,他掀开酒坛的盖子嗅了嗅,意兴阑珊,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是你吩咐旗岸拦着我出手的吧?”顾枝愣了愣,挠挠头,扶音却微微探过身子抢先回道:“谢先生,是我告诉旗岸不可再让您轻易动用真气修为的。” 老人看着女子清澈明亮的双眸,点点头不说话了,顾枝琢磨着老人的神色,说道:“三叔,先生当年也说过了,您不可以再轻易动用修为的,否则曾经受的那些伤一旦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摆摆手,打断了顾枝的话,说着:“我自有分寸。” 老人仰头喝了一口酒,抬头看了看天色,黄昏的余晖洒落在他的身上,勾勒着脸上沧桑的纹路,还有那双浑浊之下依旧蕴藏着莫大力量的眼睛,他缓缓道:“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也不用在我这坐着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吧。”老人语气轻缓,染上了一层沉沉暮气。 扶音和顾枝缓缓起身,顾枝抬手行礼,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三叔。”扶音也浅浅行礼,然后扶音便当先走向小肆正堂,顾枝依旧站在原地,老人转头看向顾枝,顾枝犹豫了一下,说道:“三叔,这次扶音离开我应该会和她一起去,您......” 老人摆摆手打断了顾枝的话语,微微皱眉,嗓音沙哑道:“怎么,担心我老得连自己都照顾不住了?好好照顾扶音,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得住。”顾枝只能点点头,再次行礼,随后转身离去。 老人一直抬头看着天色,直到顾枝和扶音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槛处,老人回过头,神色掩在黄昏黯淡的光彩中,看不清晰,他捧着酒,却不再喝。 夜色静悄悄地降临,傅庆安不知去了何处,旗岸搬了一张桌子来到后院,然后就与师父坐在屋檐下吃起晚饭,少年捧着大白碗狼吞虎咽,老人不急不缓地细嚼慢咽,少年当先吃完了饭,抹了抹嘴就要起身收拾桌子,老人抬起手示意旗岸继续坐着,旗岸疑惑地挠挠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原位。 老人从桌子底下拎出一坛酒,正是顾枝下午带来的桃花巷好酒,老人拿过两个干净的白碗,端起酒坛倒满了两碗,然后移到了旗岸身前。 旗岸愈加疑惑了,师父一直以来是不让自己喝酒的啊,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放下酒坛靠在脚边,指了指两只酒碗,说道:“拿着。” 旗岸老老实实地双手端起碗,老人抬起头看着屋檐边缘露出的月光,轻声道:“敬酒。” 旗岸看着老人,有些不知所措,老人指了指北边的方向,说道:“第一碗是敬你的大师伯。” 旗岸不明所以,但他看着师父那肃穆的神色,不自觉地就收敛起所有的繁杂思绪,他抬起一只酒碗对着北面倾倒而下。 老人又指了指南面,说道:“第二碗,敬你的二师伯。” 旗岸端起另一只白碗向着南面倾倒而下。 月华洒落,倾倒在后院中的酒水映照着琉璃般的流光溢彩,旗岸回过头慌忙地伸出手接住了师父扔过来的一只酒坛子,老人靠在竹椅上,一手捧着酒坛,一手轻轻拍打扶手,说道:“喝酒吧。” 旗岸看着怀里的酒坛,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父,您不是说我的拳架还没站踏实,不能喝酒吗?”老人难得地露出笑意,说道:“我说的话你就都听啊?” 旗岸嘿嘿笑道:“那您是师父嘛,您的话我当然都听。”老人摇摇头,说道:“喝吧,哪有练武的人不喝酒的。”旗岸想了想,掀开了酒坛的盖子,闻了闻味道,有种好闻的花香。 旗岸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老人,愣住了,他看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父脸上带着笑意,那些层层堆叠的沧桑纹路舒展开来,老人的眼角,晶莹一片,旗岸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师父似乎很开心,可是自己突然就很难过。 旗岸捧起酒坛凑到嘴边,一闭眼就是一大口酒灌了进去,第一次喝酒的少年被浓烈的酒气呛住了,仍不住地俯下身咳嗽起来,地动山摇,脸色涨红,老人哈哈大笑,伸出手指指着旗岸,笑得灰色长发随风招摇,覆盖住了面容。 老人的脸上,有晶莹滑落。 四十年前的此时此刻,在承源岛玄鹤城的一座石桥下,三个六七岁的孩子挤在一块,脏兮兮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光彩,在他们身前摆放着一个破了一角的碗,里面有摇摇晃晃的半碗酒水。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捧起那只碗凑到鼻子边嗅了嗅,然后硬生生地从自己身前推开去,似乎这样就能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他扭过头看了看挤在自己身边的两个瘦小孩子,想了想先把碗递给了那个最小的孩子,然后对着另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孩子说道:“先给谢洵试试吧。” 文弱孩子点点头,于是那个叫做谢洵的孩子生平第一次喝到了酒。 很难喝,难喝到几乎就要吐了出来,可是孩子仍旧逼着自己咽下去,最后他们三个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酒碗叹了口气,原来,那些大人们喜欢喝的酒也没那么好喝嘛。 可是,这已经是三个孩子心心念念了好久才得来的一碗酒了,于是即便再难喝他们也将它喝了个精光,可是也没能让自己快快长成大人。他们依旧是饿着肚子睡在石桥下,三个孩子穿着破旧的单薄衣衫,在寒冷的春夜里瑟瑟发抖。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想着明天一定要早起练拳,虽然那只是从武馆里偷学来的简陋架势; 文弱孩子想着明天路过私塾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多学几个字; 最小的那个孩子砸吧砸吧嘴,依靠着两位兄长,慢慢沉入梦乡。 谢洵坐在守平小肆的后院里,看着洒落在地面上的酒,仰起头,大笑出声。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的旗岸抬起头,他从未见过这样开心的师父,也从未见过这样伤心的师父。 第七十七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五) 时近黄昏,忙碌吵闹了一整日的青石港才慢慢地歇息了些许,那些个停靠的商船货船上的船夫伙计也终于能够歇口气,有的便去了那岸边的的红楼酒肆寻寻乐子,借此聊慰终日漂泊海上的枯燥,而忙活了一日的港口劳工也终于能够蹲在墙角抽上几口旱烟,清点清点自己今日挣了多少银钱。 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轻人不知疲倦地将垒成小山包的货物一并搬下了甲板,总算是完成了今日的活计,从船头老者那里领过了银钱,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将钱收入腰间钱囊,乐呵呵地沿着青石港的木板路往回走。 有几个蹲在不远处的粗壮汉子应该是与年轻人相熟,手里拿着旱烟招招手喊道:“周小子,今晚一起去喝两杯啊。”年轻人停下脚步,笑着回道:“不了,今晚还有事。” 那些汉子也不坚持,只是眼角余光都看见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身影,他们相视一笑,神秘兮兮地对着年轻人说道:“良宵苦短,好好把握啊。”说完,他们哈哈大笑。 年轻人这一个月以来也算是和这些人混了个相熟,于是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然后便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碎屑,呼出一口气,脚步轻缓地向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熟悉身影走去。 近了,年轻人接过女子手中拎着的篮子,笑嘻嘻说道:“你来啦?” 女子也笑着,点点头,说道:“嗯,忙完了。”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你也不用每天都来等我,现在茶馆那么忙,你要是脱不开身也没关系的。”女子依旧笑着,摇摇头,说道:“没事。”语气柔和,不温不火,但是在夕阳的光照里,能够暖到人的心里去。 年轻人眨着眼睛看向女子温婉的面容不说话,女子的脸颊慢慢升腾起了红润颜色,年轻人咧嘴笑了起来,晃了晃篮子,说道:“走吧。” 两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青石港通往苍南城的小路上,港口墙角处聚在一起的汉子们看着两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这小子命真好啊,能有这么个姑娘天天等他一起回家。” 旁边一个擦着汗的汉子抽了口旱烟,摇摇头说道:“可惜了啊,这小子虽然干活利索,脾气也好,在这码头熬上几年也能混个班头当当,但是那姑娘瞧着家境就还算不错,可不是我们这些干苦力活的能够攀附得上的,那小子还年轻,以后就知道什么叫做难事了。” 这句话说完,大家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虽然那个刚来了一个月的年轻人每一天都能干上好几个人的活,勤勤恳恳也没什么怨言,只是埋头苦干,待人也亲近温和。可越是如此,大家便越觉着可惜,在码头做得再好又如何,每天拿着这么几颗铜板,还真以为自己能有朝一日可以出人头地了?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更觉着这世上的一切只要自己拼一拼就都能得到,可是生活啊没那么多幸运,于是最后也只能是一段不值得回首的往事罢了。 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黄昏的光辉里,轮廓模糊。 又也许,这些早就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汉子们,心中也有着几分希望,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与心爱的女子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此世间少些遗憾,是否自己的心中也能聊慰些许? 云冉走在周厌身边伸出手指了指篮子,说道:“今晚不是要去和于大哥他们喝酒嘛,我在桃花巷买了几坛好酒,你今晚带过去吧。”周厌愣了愣,憋了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冉看着他的神色,好笑道:“你可别说什么拿了工钱就还给我啊。”周厌嘿嘿笑着,摇摇头轻声道:“不会。” 云冉背负着双手,十指轻轻扭结,环环绕绕,就像她现在的思绪一样,虽然现在自己手下管着好几号人,那一趟东境之行也终于打开了一条商路,可她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这一个月以来总是想不清楚,今日甚至在对着账的时候还不自觉地出了神。 周厌小心地琢磨着女子的面容,看着那在黄昏的光芒中柔和灵动的双眸,光华似水,好看极了。 云冉突然转过头,周厌匆忙收回视线,咳嗽一声,抬头望天,云冉深吸一口气,还是问道:“周厌,你为什么要来港口干活?”女子想了一个月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神色坚定。 周厌顿了顿,脚步轻轻拖曳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他也知道今天是早也逃脱不过了,即便她每一日都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说着茶馆的生意,即便她可以细心温和地问着自己在码头上发生的趣事,可如果想要长久地并肩携手,终究他们是绕不过这个问题的。 周厌没有直视云冉的视线,只是收回目光,落在篮子里摇摇晃晃的酒坛上,斟酌着话语道:“那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在黄先生的武馆里混吃等死吧,总得找点活干啊,要不然以后怎么养活自己,怎么养活……”周厌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云冉皱着眉,拉住周厌的衣袖,两人站在路边,周厌抬起头看着女子认真的神色,她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为什么是来港口做这些体力活,你明明有那一身武艺......” 周厌摇摇头,轻声道:“以前我是满天下的跑,自然有武学在身就无所忧虑,可是现在既然决定安定下来,那总不能还想着凭借这身武学来养活自己吧?去镖局?我可不愿意寄人篱下。开武馆?我做不来传道授业的事情。那怎么办,我不会手艺,脑子又笨做不来商贾之道,除了一身蛮力还有什么。” 云冉想了想,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我养你啊。”周厌愣住了,女子说出口之后就有些后悔,虽然自己敲着算盘看着那些蹭蹭往上涨的银两时是想过这么个念头,可是却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说出来口。 云冉猛地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开口解释,可是一只手掌落在她的脑袋上,她昂起头,看见了身材高大的少年俯下身,眼底满是笑意。 他脸上的温和神色犹如春风吹拂而过,光芒万丈,他轻声说:“好啊,我是不介意被人戳脊梁骨骂做一个丢脸跌份的上门女婿,可是提亲的彩礼总还要能拿得出手吧,等我攒够了彩礼钱就不干了,靠你养我。” 云冉脸色更红,甩开周厌的手掌,远远地跑开,嘴上骂着:“不要脸。”周厌哈哈大笑,拎着篮子追了上去。 夜色深沉,烟柳巷的灯火通明却足以让人眼花缭乱,车马声轰隆隆驶过,三三两两的风流公子哥走街串巷,倚靠在楼上栏杆的娇俏女子妩媚招摇,何处不是笙歌阵阵。 醉春楼后院的一条僻静廊道上,一个穿着青衣的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摇摇晃晃地走着,四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不远处挂着一盏明晃晃的大红灯笼,少年双手撑住栏杆,翻身跳进环绕着花草的小路,弯弯绕绕地向着一扇木门走去。 推开门,顾枝看着倚靠在李树下的于琅,疑惑问道:“诶?周厌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于琅睁开眼睛,慢悠悠说道:“那小子应该从港口那边回来,也还要些时间。” 顾枝点点头,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阁楼,傅庆安和黄草庭正坐在其中下棋,徐从稚坐在一边观棋不语。 顾枝关上门,于琅问道:“扶音呢?”顾枝摊开手无奈道:“拉着武山大哥去灶房帮忙去了。” 于琅露出笑意:“那不也挺好,反正在家里也不用她做饭,来这里施展一番手脚我们还有口福。”顾枝摇摇头:“可惜了,你们没口福吃上我做的饭。” 于琅不以为然:“你还是做给扶音自己吃吧。” 顾枝和于琅向着阁楼走去,于琅问道:“顾生呢,怎么没带着他一起来?” 顾枝摆摆手:“看家呢。”于琅翻了个白眼:“就你那破地方还用看着?” 顾枝呵呵两声:“然后他说还要他还要练刀。”于琅问道:“他的刀法也学得差不多了吧?” 顾枝点点头:“反正我该教的都教给他了,最终能学到几分我可就不管了。”于琅撇撇嘴,嘟囔道:“口是心非。”顾枝就当作没听见了。 其实于琅和周厌他们都看得出来,顾枝对于顾生这么个便宜“弟弟”还是颇为上心,至少在指点武学时从来都是足够认真严肃,容不得顾生出现一点差错,否则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骂,有没有暗存些摆架子的嫌疑在其中不好说,可至少所有人都看得出顾枝所花费的心思真不算少了。 就在这时,木门再次打开,一个身影扑了过来,于琅微微侧过身,顾枝嘿嘿一笑,身形一矮,猝不及防的周厌扑倒在地,刚刚换上的长衫瞬间沾上了泥土,他翻身张牙舞爪地再次扑向顾枝,暗地里带着真气涌动,显然是想要和顾枝过两招,但是顾枝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抱着头满院子乱跑,大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好在这院子藏得够深,即便再怎么吵闹外界也是丝毫都察觉不到,周厌见追不到顾枝便将目光投向了于琅,于琅叹了口气,先发制人,拿起地上的石子就扔了出去,顾枝也从旁边悄悄绕过来,三个人又是乱作一团,跟孩子似的。 鱼姬和扶音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副光景,鱼姬自然是阴沉着脸无可奈何,扶音嘿嘿笑着,身后,武山和程鲤端着酒菜走了进来,于是时隔三年,阁楼里坐着的人终于齐了。 圆桌旁,面向南边的方向还是少了一张椅子,顾枝端起酒杯倾倒而下,默然无语,片刻后挥挥手,说道:“吃吧。” 众人这才动筷,周厌和徐从稚之间在饭桌上暗戳戳的争抢就不说了,那边黄草庭和傅庆安点评着醉春楼的藏酒也是头头是道,武山坐在门槛上乐呵呵傻笑。 于琅拉着顾枝拼酒,扶音时不时咳嗽几声警醒顾枝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是好不容易能够光明正大喝酒的顾枝却是悄悄多喝了好几杯。 鱼姬仍旧是置身事外的样子,只是时不时地皱着眉提醒那几个家伙下筷子的时候不要太过分,程鲤向来是沉默不语的,坐在一边慢悠悠吃着,静静地看着。 烛火摇摇晃晃,月光洒落,阁楼里,暖洋洋一片。 夜深了,桌子上又醉倒了好几人,三个女子早早上楼歇息去了,总不能陪着这群糙汉子熬夜,周厌和于琅抱头睡在一块,不是你拍一下头就是我踹一脚,只是都毫无所觉。 顾枝拿着酒坛起身,看着只有喝醉了酒才会这般作态的于琅,又看了看周厌手背上被沉重货物压出来的红印子,他笑了笑,沿着廊道走到了院子里的湖边。 昏暗中,徐从稚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的亭子里,顾枝走近了坐在旁边,取笑道:“哟,这次居然没喝醉?”徐从稚瞥了一眼顾枝,双脚盘在栏杆上,下巴撑着膝盖不说话。 顾枝慢悠悠喝了口酒,眼神愈发明亮,恍如一盏明灯,看着模糊一片的湖水,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徐从稚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故意让我教顾生刀法的吧?”顾枝笑道:“是啊,有你教他我不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徐从稚看向顾枝,摇摇头说道:“不对,世间刀法殊途同归,你教给他的刀法已经足够,何须我来?” 顾枝拍了拍酒坛,反问道:“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徐从稚低下头,回道:“我不知道。”顾枝扯开嘴角,又喝了口酒,缓缓道:“记得我问过,你是输在了何处吗?”徐从稚点点头说道:“当然,无非是我技不如人罢了。” 顾枝呵呵一笑,说道:“不,当然不是,什么技不如人啊,你小子可是登上了天坤榜的人了,难道还真以为自己刀法学的不够?”徐从稚皱着眉,不解道:“难道不是吗?” 顾枝看着徐从稚,收敛起嬉笑的神色,认真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输在了何处,或者换个问法,你是赢在了何处。”揽月桥一战,徐从稚没有落败身死,可是同样没有打败那个天坤榜上第七的齐境山。 徐从稚愣住了,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是他又不确定,他看着顾枝,顾枝喝了口酒,自顾自说道:“说起来,齐境山其实只出了两枪,第一枪是借用天地气势的黄沙巨龙,第二枪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又蕴含了他所有的武道真气,更为凶险。如果你真的还没有琢磨清楚刀法,那么根本不可能挡下来,可是仅凭刀法又远远不够,因为,还要有那一口气。” 顾枝双手握住酒坛,探过身子,问道:“顾生的刀怎么样?”徐从稚答道:“日渐锋锐,再出鞘之日,势不可挡。”顾枝点点头,再问:“那么,一个月前,顾生的刀又怎么样?”徐从稚皱着眉,说道:“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应该是不如现在的。” 顾枝点点头,直起身子,说道:“当然,可是在揽月桥边观战的时候,他出刀了,虽然手上的刀被我压在了刀鞘内,可是锋芒毕露,那时也是势不可挡。” 徐从稚听的迷迷糊糊,顾枝又喝了口酒,拎着轻便许多的酒坛晃了晃,接着说道:“因为他有着那一股气,那一股无论谁站在身前都会出刀的气,这不是说什么武道之路上无所畏惧的勇气,而是在心上想明白了道理,所以再出刀之时,唯有坦坦荡荡的真气,足够一往无前。因为他知道自己出刀是为了什么,因为他知道抬眼望去,自己的眼光应该落在何处。” 顾枝站起身,挥着手说道:“大道三千,天高海阔,世人庸庸碌碌,江湖人来人往,起起落落沉沉浮浮,站在山巅的有几人?登山的路很远,很长,比拼的又哪是只有刀法的深浅,真气的强弱,天赋的高低?想要最后走到山顶一览众山小,靠的是那一口气啊。” 顾枝转身看着徐从稚,一字一句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会离开家乡游历天下?为何要来到奇星岛踏破鬼门关?又是为何要为了确认一个魔君是否还活着而决战揽月桥?徐从稚,你可有问过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何?”说完,顾枝伸出手指向阁楼二楼,问道:“你又可问过自己,程鲤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掷地有声,平静的湖水波光粼粼,顾枝仰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晃晃悠悠地走远去,跌倒在那一棵桃树下。 徐从稚坐在原地,只觉得自己慢慢恢复的真气骤然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变成了那个跪在娘亲的坟前不知所措的孩子,成了那个看着父亲严肃面容瑟瑟发抖的孩子。 他茫然失措,一无所有。 第七十八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六) 伏龙山脉,玄坎海域,旭离海域,奇星岛,瀚兑海域……这几年,他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见过了那么多的人和事。 他曾为了一座岛屿的太平浴血奋战,也曾为了一整座海域的安稳而深入贼窟,他登上了天坤榜,站在了世间武道的山巅,可是今夜却只是因为一句问话,他竟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什么也做不到的孩子,只能站在父亲的身后,期待着他能转过身来看一看自己。 徐从稚闭上了眼睛,他依靠着亭子的红木柱子,身子微微颤抖,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无措紧紧地束缚住了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黑夜里,徐从稚恍惚间觉得,自己其实一直都只是当初躲在被褥里偷偷哭泣的那个小男孩而已,他本以为只要自己长大了就能不再畏怯于心绪的囚牢,可只在此刻,他那看似装满了世间万物壮阔的世界却轰然崩塌,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其实空无一物。 那一个个因为害怕父亲生气失望也怨恨自己没能达到父亲期待的黑夜里,年幼的孩子总会躲在被子里悄悄啜泣,浑身颤抖,想着要是母亲还在身边就好了,可是一想到母亲孩子哭得就更加厉害了,紧紧咬住牙关,忍住不出声,可是泪水肆意流淌。 最后孩子总会不知不觉地睡去,醒来却发现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孩子模糊的记忆中,只恍惚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自己床边,伸出温热手掌攥住自己的双手,轻轻地唱着母亲总是哼唱的那首曲子,孩子曾竭尽全力想要去看清楚那个瘦小的身影,为何那样的熟悉,为何那样的安心? 可最后,哭累了的孩子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沉眠于那轻缓悠扬的曲调中,心绪的起伏和忧愁的涣散都被抚平,孩子从不知道,那个身影会在什么时候离去,孩子只记得那个声音轻轻柔柔的,就像落在身上的月光。 脚步声轻轻响起,徐从稚闭着眼,眼角湿润,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熟悉的声音哼唱着他记忆中的那首曲子,徐从稚微微皱眉,这一次他没有睡去,他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握住了搭在自己肩上的纤细手掌,好似担心下一刻那身后的人就会如月光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去。 女子就站在他的身边,即便已经长大了,可是依旧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远处烛火的光将她的影子不断拉扯,可却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徐从稚的心绪似乎早已难以自控,他伸出手落在女子的脸上,模糊的视线中好似看见了许多年前的初见之时。 有一个男孩站在雪地里的门槛上怯生生地说:“你好,我叫徐从稚。”跟在娘亲身边的陌生小女孩神色冷淡地点点头,却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男孩的娘亲笑着伸出手介绍道:“从稚,以后程鲤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男孩点点头,看着女孩的双眼,悄悄地笑了。记忆中的画面在淡化远去,那个男孩早已长大了,却记不得那时女孩是否也露出了笑意? 徐从稚声音沙哑,轻声道:“程鲤,我该怎么办?” 究竟什么样的自己才能够回去那个应该称之为家的地方? 究竟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够坦坦荡荡地站在父亲身前,说自己担得起那份责任? 究竟什么时候,能够说一句喜欢? 程鲤摇摇头,她不知道,她从来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就这样陪着他是不是算做到了答应夫人的事情,她不知道徐从稚为什么不让自己和他一起出海,她也不知道徐从稚为什么此刻这样的无助,她更不知道自己每次看见他哭的时候心里的那份伤心痛苦意味着什么。 徐从稚站起身,他伸出双臂将程鲤揽入怀中,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程鲤没有意料到徐从稚会如此,一时间愣在原地,手掌却还落在他的肩上,于是便算是相拥? 徐从稚突然感觉到体内的真气重新出现,开始欢快奔腾,就连千疮百孔的气府窍穴都瞬间春暖花开,他的眼睛慢慢弯起,嘴角咧开,他突然觉得很开心,就像那时候在雪地里,女孩伸出手包裹住男孩冻得通红的双手,那样的温暖,让人刻骨的难忘。 徐从稚靠在程鲤僵硬的肩头,轻声说道:“程鲤,我喜欢你。” 喜欢就是喜欢,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喜欢。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一样。 练刀的时候一样,出刀的时候也是一样。 夜色里,湖水骤然倒挂而起,春风吹拂而过,淅淅沥沥,一场春雨,落了下来。 大道前行,且问心上道理一二,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晨光微微洒落,青石板上的水珠滴溜溜泛着光彩,顾枝走出阁楼仰头望去,天边仍旧是阴云深重的模样,想来这春光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风景,顾枝叉着腰打了个哈欠,回头看见了桌面上仍在呼呼大睡的于琅,周厌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顾枝晃了晃脑袋,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阁楼二层,栏杆处程鲤抱着刀倚靠在红木柱子上闭着眼,听见了脚步声看了一眼顾枝,便继续闭目养神,也不知昨夜究竟有没有入睡? 顾枝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一旁的厢房外张望了两眼,然后伸出手指转过头无声地张嘴问了几句。明明还闭着双眼,程鲤好像就知道顾枝想要问什么,只是摇了摇头,顾枝点点头,就要走到栏杆处等待。 房门轻轻打开,扶音揉着惺忪的眼睛走了出来,鱼姬坐在屋里的桌子旁喝着茶。 顾枝向着鱼姬点点头,然后揽住扶音摇摇欲坠的身子,看见扶音又闭上了双眼,顾枝轻声笑道:“睡吧,我带你回家。” 说完,顾枝微微弯腰将扶音抱在怀中,转身走下了楼梯台阶,阁楼外,武山从门槛处起身,静静地跟在顾枝的身后。 天光柔和,暮春的微微寒凉缭绕着,雨水浇灌之后的草木气息蒸腾而起,鱼姬走到了小院里,程鲤站在她的身边,她们看着那三个背影走进了清晨的薄雾中,渐行渐远。 木匠铺子的后院里,顾生独自持刀站在树下,闭着双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脚步一撤,收刀入鞘,他拍了拍衣袖,睁开双眼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身坐在了石桌旁,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身旁的树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几朵娇媚的桃花花苞缀在枝叶之间,只需一夜便能占尽芳华。 木门吱呀打开,扶音张开双臂打着哈欠走了进来,顾枝双手撑在脑后晃晃悠悠地跨过门槛,武山轻轻地关上了门。 看见独自坐在树下石桌旁的顾生,顾枝歪着脑袋问道:“这么早就起了?” 顾生站起身点点头,然后双手合在身前,深深地行了一礼,顾枝放下双手泰然处之地受了这一礼,扶音也正了正衣襟。 顾枝走上前去,问道:“要走了?”顾生“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中崭新铸就的绿竹刀鞘,说道:“刀法学得差不多了,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地方吧。”顾枝点点头,说道:“也是,白吃白喝确实不好。”扶音伸手将顾枝推开,站在顾生的身前,郑重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顾生握紧刀鞘,回道:“先走走,然后回去承源岛。”扶音皱了皱眉,而后还是说道:“行侠仗义也就罢了,打打杀杀的事可别再当作家常便饭,这世上不是什么都不值得在乎,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轻易地拿起放下……” 扶音絮絮叨叨说着,顾枝在一旁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顾生微微露出笑意,仔细听着。 顾生知道,扶音说的是那一次初见时的自己,满身血腥杀气,满腔怨恨委屈,似乎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亏欠了自己,亏欠那个在山野之间潦倒余生的女子……可是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该死的不该死的,死在自己手上的人早就已经数不清了。 为了走到那座煌煌京城,为了能够手刃仇人,当初的自己,什么都可以不拿起,什么也都可以放下,那些勾心斗角的蝇营狗苟不知道做了多少,宁肯做那些人手里的一把刀,也只是为了自己的怨恨得以宣泄。 那么现在呢?宋家已经覆灭,自己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仇人也早已化作了一捧黄土,而且那些咬碎了往肚子里咽的埋怨和仇恨却慢慢地不知该落在何处,那个人,姓顾啊。 在那些逐渐清澈起来的心绪纠缠中,少年觉得世间总有些事情该有它的道理,不是从来如此,也不是一定如此,所以顾生心里有一股气,他觉得有些道理应该去说一说,只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顾生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扶音的嘱咐,笑着回道:“知道了。”然后他拿起地上的包裹,轻声道:“走了。”扶音点点头不再多说,顾枝抱着双臂站在原地。 顾生走到了门槛处,转过身咧嘴一笑,顾枝也笑了起来,喊道:“要是打不过人家,或是被人家打哭了,就回来啊。” 顾生抬起空悬的右手,朗声大笑着回道:“好。” 云层翻涌,淅淅沥沥的春雨又落了下来,可是少年一往无前。 青石港,突如其来的春雨驱赶着那些卖力搬运的劳工跑到街边的屋檐下躲雨,还有的挤在一处临岸的街亭中,蹲在地上抽着旱烟,把握这难得的休憩时间。 街亭外水雾弥漫,街亭中烟雾缭绕,周厌靠在街亭的柱子上伸出手指揉了揉眉间,一夜宿醉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为了一日的工钱,周厌还是强撑着早早醒来,赶到青石港任劳任怨。 周厌身后是那些汉子们的胡乱调侃,不是有关港口附近那座红楼的浑话,就是不知从哪听来的庙堂小道消息,还有不久前点星岛的那场武道宗师的对决,头头是道,津津有味,煞有介事……周厌突然抬头看向了雨幕,一道披着蓑衣的身影缓缓走来。 顾生走近街亭,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那群汉子,摘下斗笠站在周厌身边,那些啪嗒啪嗒抽着旱烟的汉子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们看着顾生手中拿着的绿竹刀鞘,面面相觑,咽了咽口水,果断选择挤在了街亭后方的角落里,于是街亭台阶附近只剩下了周厌和顾生二人。 周厌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问道:“要走了?”顾生点点头,周厌看向顾生,点点头说道:“不错,一身刀意已经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了,行走江湖只要别去碰到那些天坤榜上的怪物和隐世不出的老王八,自保无虞。” 顾生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壶扔给周厌,周厌伸手接过,嘿嘿笑道:“哟,你小子不仅跟顾枝学了刀,还学会喝酒了是吧。”顾生倚靠在另一侧的柱子上,缓缓说道:“喝点酒暖暖身子吧,瞧你现在这弱不禁风的样子。” 周厌摩挲着酒壶,摇头晃脑道:“你小子也别得意自满啊,不会真觉得自己打得过我了吧,虽说你师兄我现在轻易不动手,但也不是你这个小子能够比的。”看着周厌那欠揍的得意模样,顾生又想起了以前在山上每次被周厌打倒在地时受到的嘲讽,顾生看着周厌,说道:“过两招。” 周厌将酒壶收进怀中,虽然眼馋,可却实在不敢在港口这里干活的时候喝酒,他摇摇头伸出手指点了点顾生,说道:“我不是说了嘛,我现在轻易不动手,而且不能吓到我身后这些兄弟不是?”顾生笑道:“你那天在茶馆里可是打得起劲啊。” 周厌丝毫没有难堪的神色,反而问道:“那你呢,这一次出去又是为了谁出刀?”顾生转头看向绵延雨幕,低声说道:“我会先去一趟光明岛。”周厌点点头,顾生想要去光明岛做什么周厌自然也是知道的,毕竟这个周厌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小到大,有什么事还是会习惯来问一问他这个师兄。 周厌直起身走到顾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溅起几滴雨水,周厌看着远方说道:“别忘了回去承源岛看看那个老家伙,有我这么一个不着家的就够了,你可别学我。还有啊,以后也别忘了回来奇星岛,这里可还有一个师兄呢,也还有,”周厌嘴角露出笑意,“一个兄长和一个阿姊。” 顾生想起了临行前扶音的碎碎念,还有顾枝交到自己手中的绿竹刀鞘,他也笑了起来,眼底满是暖意,他直起身,重新戴起斗笠,轻声道:“下次来,我可就要喝你的喜酒了啊。” 周厌哈哈大笑,说道:“你小子可别抢在我前头了。”他们相视而笑,然后就此离别。 顾生在雨幕里远去,周厌站在原地,抬起头,露出笑脸,低声说了句“再见”。 江湖太远,汪洋太大,故人能够重逢便是最好,能够再见,世间最最好。 身后那些始终旁观的汉子们一头雾水,泛起了嘀咕,周小子还跟江湖中人相识呢? 一个寻常的午后,一艘再寻常不过的木船甲板上,少年和少女并肩而立,他们远眺着视线尽头的苍南城,然后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某一座山,他们站在海风里,头顶是厚重云层,身后是万里汪洋。 他们就此离去,不知归期。 在那个春雨过后的清晨,红衣女子叫住了怀中抱着少女的少年,问道:“她问我这一次还该不该离去,她问我三年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红衣女子看着少年的双眼,问道:“你的答案呢?” 少年低下头卡看着怀里安然睡去的少女,轻声笑道:“三年的时间啊,是长了点,不过没关系,十五年也过去了啊。这一次,自然还是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就是了。” 红衣女子接着问道:“那你呢?” 少年转身离去,声音消失在晨雾深处:“这一次,我会在她身边。” 且问心中千里道, 山海依旧,故人作伴。 第七十九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一) 奇星岛,南境青潋山。 竹楼外,浮山湖上有一处蜿蜒小径,两侧修建齐整的草木一路蔓延,直至深处豁然开朗,一座无字石碑安静矗立,孤零零的坟茔土包上是肆意生长的荒草,一场暮春的雨绵延落下,有意留存的荒草之间冒出点点绿意,与四周齐齐整整的草木交相呼应,自成一片小小天地,浑然天成。 四处青绿之间有鲜艳的花争相绽放,风一吹,摇曳身姿,脚步声轻轻地走近,被惊动的雏鸟叽叽喳喳飞远,片刻之后,石碑附近又是安安静静的,那个带着斗笠的身影在石碑前蹲下身,伸出手挑了挑斗笠边缘,然后从身后掏出了两壶酒。 刚刚一场春雨过后,泥土地上仍旧是湿漉漉的,带着斗笠的少年毫不在意,他席地而坐,想了想摘下斗笠放在身旁,眼角余光看见了那些层层堆叠在一侧的酒坛子,他晃了晃脑袋,将自己带来的两壶酒放在身前,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光滑干净的石碑,这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风暖和起来,但是随着天光西下又慢慢寒凉,少年从清晨坐到了日落,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目光紧紧盯着石碑,时不时会伸出手拂去石碑上落下的树叶和尘土,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星辰铺满夜幕,少年抬起头,呼出一口气,终于开口说话了:“还是山里的天空好看啊,小时候我就喜欢和娘亲在屋子外看着夜空,娘亲会把我抱在怀里,和我讲那些亮闪闪星光的故事,说那是历史长河中声名赫赫的英雄的化身,当然,也有老人家说每个人死去以后都会化作星辰,没关系,我都信的。” 少年拿起一坛酒掀开了酒塞,轻轻放在石碑前,然后拿起另一坛酒抱在怀里,他低声说着:“那个时候山里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乱糟糟的事情纠缠不清,娘亲会轻轻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然后把我抱进屋里,自己则借着昏暗的烛火缝制衣衫,到后来,看物件都不太清楚了,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个时候我就想好了,以后我一定一定要让娘亲过上好日子,我才不管什么世家大族的禁制,他们不让我娘亲进城,没关系啊,那以后我就要站到比他们更高的地方,看看到底是谁说了算。” 说到这里,少年的脸上露出笑意,似乎还未喝酒便已经醉了。 “虽然我可以帮着娘亲进山去拾捡柴火了,也可以照料种在屋子后边的菜园子,可是日子还是越来越难,娘亲的头发好像一夜之间就白了大半,年纪轻轻的姑娘,带着我这么一个累赘独自住在山里,真是什么苦都受了个遍,那一年下起了大雪,从来没有过的冷,山里的路都封死了,柴火也都受了潮根本用不了,娘亲就抱着我在那间小木屋里,轻声说不要怕,不要怕……”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被冻死了,如果不是师父和师兄及时赶到,恐怕最后木屋里就只剩下两具尸体了......从那之后,娘亲本来就不算好的身子愈发虚弱,即便搬到了宗门山上去,也还是日渐衰落,师父说,娘亲自己不想活了……是啊,这大半辈子已经受了这么多苦了,到最后何必再受这病痛之苦呢,一了百了。” 少年伸出手轻轻拍打着酒壶,夜色里,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微微颤抖。 “娘亲走了以后我发了疯地练武,恨不得把一天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刀,直到后来师父怕我走火入魔才制止了我,否则到最后真不知道我会练成什么样,也许就是江湖上的那些个大魔头了……可那个时候,我只是满心满眼的仇恨,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世上,像娘亲那样好的人却偏偏要受这样的苦,为什么那些冠冕堂皇的人却可以高高在上发号施令,这是哪来的道理。” “师父说,承源岛上终究还是世家大族说了算的,即便在那之前已经有江湖侠士替天行道惩治了跋扈张扬的豪阀世家,可是野火烧不尽啊……所以我一定要去到那座京城,我要去看一看,那些趾高气扬的世家究竟有何了不起的,我要去看看,所谓的宋家真的就能只手遮天,连自己家族的嫡传骨肉都可以说丢弃就丢弃?” 少年打开了怀里的那壶酒,然后又拿起了石碑前的酒壶,倾倒而下,他拎起怀里的酒,抬起手向上举了举,仰头狠狠喝了一口。 他抹抹嘴,接着说道:“当然,除了宋家,我还恨那个抛弃了我娘亲独自远走高飞的懦夫混蛋,娘亲为了他被赶出宋家,为了他独自困顿山野十年最后郁郁而终,可是他呢,不知道在哪逍遥自在着,所以我发誓,除掉了宋家就去杀了那个混蛋,不过,我从未和娘亲说过。” 少年顿了顿,看着无字石碑,轻声道:“娘亲说,我这辈子都是姓顾的,姓顾名生,不能改。”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娘亲还要心心念念着那个抛弃妻子的懦夫,可是娘亲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这是唯一的一次。” 少年又喝了一口酒,轻轻碰了碰石碑前的酒壶,咧开嘴角说道:“我干了十年的脏活累活,终于走进宋家杀了那群仗势欺人高高在上的畜生,然后一路来到了奇星岛,我要找到那个混蛋,他居然还敢在承源岛打听我娘亲的消息?怎么,自己活舒坦了就想到以前的红颜知己了?” 少年说着恶狠狠的话,可是神色满是凄凉落寞:“我一路追寻,终于找到了他,可是呢……可是啊,你怎么就死了呢?”少年喝了一口酒,伸出手轻轻落在石碑上,他的怀里还放着那两封许多年前没能寄出去的信,一字一句,都仿佛是一根刺深深扎进少年的心。 原来,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恨意,都落在了空处。 原来,他们各自遗憾,却从未背弃。 那么,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呢?少年手指微微颤抖,不知不觉已是跪坐在了石碑前,他低下头,肩膀耸动,夜幕深沉,只有点点晶莹滑落,渗入泥土深处,不知归处。 自己好像从来都在逃避,也从不曾去想过,那个人,是“父亲”。 少年抬起头,眼神恍惚,眼底深处有流淌而过的长河,一幕幕。一闪而逝的过往,心底记忆的怨恨,还有深夜里的茫然四顾,最终脑海中所翻涌的一切,都只剩下了这段时间以来顾枝和扶音亲口说起的有关那个名为顾筠的人的过往,少年恍如置身荒野,独自一人,风沙弥漫。 很久很久以前,少年有一个小小的家,在山林的深处。然后木屋在大雪覆盖下轰然倾塌。再后来,娘亲走了。 最后最后,少年远渡重洋,去找一个自己恨了二十年其实也想了二十年的人,可终究还是,孤独一人。因为内心隐隐的期待,因为那盏点亮在家中的烛火,还是只留下了一捧黄土,满身凄凉。 少年早已无家可归。 但是少年的腰间别着一把绿竹刀鞘,少年的手里,还有酒啊。少年跪在原地,伸出手将酒壶轻轻地碰撞在一处,清脆悦耳,少年说:“我要回去了,有一些事情应该去做,有一些人也应该去见,以后还会不会回来,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 少年笑了起来,他想起了那间木匠铺子后院里女子的絮絮叨叨,还有站在一旁那人时不时的插科打诨。少年晃了晃脑袋,好嘛,至少自己如今还有一个便宜兄长和靠谱的阿姊。 少年仰起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他笑望着石碑,轻声说道:“这酒你也别喝太多了,你看看,旁边都堆了这么多酒坛子了,一看就是顾枝那个酒鬼瞒着扶音带过来的,娘亲说了,酒喝多了不好,伤身体的。” 少年说着说着,声音轻轻颤抖,他的眼角温热一片,他站起身弯下腰将手中空荡荡的酒壶放在石碑一旁,他抽了抽鼻子,像是一个受了委屈跑回家的孩子,瘪着嘴,说道:“行啦,话都说得差不多了,等我这趟江湖走完,再回来跟你唠唠啊。走了。” 少年转身,挥挥手慢慢走远,泪水流淌而下。 “再见,爹。” 夜里的山林静悄悄的,风也温柔。 青潋山绵延蜿蜒,有一处山崖矗立在汪洋之上,月光下波涛万丈,海水拍打着山崖,低缓深沉,山风和海风混在一处,猎猎作响,老者背负双手站在山崖边缘,闭着双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身后,昏暗的山林深处,有一个带着斗笠的身影缓缓走出,看了看老者的背影,慢慢走近。 少年站在老者身边,没有说话,老者却睁开双眼率先开口:“要走了?”少年点点头,说道:“和顾枝学了刀法,总得出去走走,而且,也该回去了。” 老者点点头,然后转身看着少年,沉声道:“你应该和顾枝一起,喊我三叔。”少年也看向了老者的双眼,皱了皱眉。 老者重新看向远处汪洋,接着说道:“当年的我,虽然知道了你的存在,也知道你的身世,可是那个时候我还有些事情没有放下,所以只能拜托你师父护你周全,这十年,过的不容易吧?” 少年没有作答,他还记得十年前,眼前这个还未如此衰老的男人远远地见了自己一面,说了句“好好活着”就消失不见,后来自己问过师父,却没有得到答案。 老者轻轻咳嗽一声,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是怨顾筠的,不管当年的事情有多少的隐情和无可奈何,你和你娘的那些年都过得并不好,即便顾筠对此一无所知,可遗憾就是遗憾,说不得也放不下。” 少年伸手握住腰间的绿竹刀鞘,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师父虽然未曾言明,可师父是认识他的,对吗?”老者点点头,披散的灰色长发在夜风中凌乱飘荡,少年敏锐地察觉到老者沧桑的面容神色间有回忆纂刻下的深深痕迹。 老者缓缓说道:“我们和你师父认识有数十年了,当年顾筠曾救过他几次,算是欠下了不大不小的人情吧,所以顾筠离开承源岛之前,特意嘱托了那时已为一宗之主的你师父对宋漓多加照料,只是没想到宋家竟如此绝情,将你母亲和尚在襁褓中的你赶出来家门,等到后来你师父找到你们的时候一切还是晚了。” 说着,老者转头看向少年,眼神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亮,他接着说道:“说到底,真正欠你们母子的是我和大哥才对,如果当初我们跟着顾筠一起去往京城,如果我和大哥早点知道你的存在,也许后面的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也不至于到了最后,只是阴阳相隔的结局。”老者面容坚毅,眼底有着蕴藏了许多年的悲切。 少年望着远方,不知为何看到那样的一双眼睛,他竟是不敢直视,似乎在那沧桑之中还潜藏着更加波涛汹涌的苦痛,少年轻声地问:“顾枝究竟是谁?他和顾筠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者嘴角露出笑意,似乎终于等到了有人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可是嘴角的笑意却那样悲伤苦痛。他转身看向密林深处的黑暗,汪洋在他身后波澜壮阔,他缓缓开口,语气低沉。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在四十年前的承源岛,距离繁华京城千里万里的玄鹤城外,有三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混进乞丐之中闯进城去,凄风苦雨的深夜里互相依偎在石板桥洞下,他们在寒冷中瑟瑟发抖,他们躲在黑暗里,等待着天亮。 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一位总是最早醒来的一个,他会先走到溪边用冰冷的水浇在自己的头上,将自己从昏睡中彻底逼得清醒过来,然后摆出一个不知从哪学来的拙劣拳架子站在溪边一动不动,饿了一夜的肚子干瘪瘪的,可是孩子浑不在意,眼神坚定。 第二个醒来的是那个长得极为文弱秀气的孩子,他睁开眼坐起身,然后将自己身上盖着的破衣裳往身旁仍在熟睡的那个瘦小孩子身上拉了拉,随后站起身来到站着拳架的孩子身边,语气有些老气横秋的意味,他说道:“君洛,今天我们必须找到活干了,谢洵身子骨本来就弱,再这么饿下去会熬不住的。” 叫做君洛的孩子呼出一口气收起拳架,他双手扶着后腰说道:“码头的那群混蛋说不要小孩子,酒楼的掌柜又嫌我们太小太矮,要是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去赌馆碰碰运气了。”文弱孩子皱着眉,说道:“赌馆那地方鱼龙混杂的,你们会受欺负的,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君洛笑了起来,孩子稚嫩的脸上闪烁着灿烂的光芒,他说道:“顾筠,就你这小身板能帮上什么忙?还跟着我们睡桥洞就已经是胡闹了,你那医馆不是有个老头要收你做徒弟嘛,别犹豫,不然就真要饿死了。” 顾筠回过头看了一眼桥洞下仍在睡梦中的瘦小孩子,顾筠皱着细小的双眉,悠悠然叹了口气,君洛伸出手拍在顾筠肩上,大喊一声:“别担心,有我这位大侠在,是不会让你们受欺负的,你可别忘了,我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人!” 说完,君洛一拍顾筠的脑袋,骂了一句“傻瓜”,然后就做着鬼脸跑开去,顾筠涨红了脸喊道:“别打我的头,不然以后会长不高的。”孩子一边喊着一边追赶了上去,溪边石桥下,两个小小的身影互相追逐,还有一个孩子揉着眼睛慢悠悠地醒了过来。 冬日的阳光洒落,照着三个小小的影子。 “这是故事的开始。” 老者不知何时坐在了山崖边缘的草地上,挺直了脊背抱着双臂。 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老者的身边,绿竹刀鞘放在弯曲膝盖上。 他们在暮春的最后一场雨落下之前,慢慢地将一个故事从开始说到了现在。 第八十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二) 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的界限交接处有一座无主的荒岛,其上驻扎着作为两处海域执牛耳者的光明岛和奇星岛的军队,严格把控着来往穿梭于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的船只,既是海上商网的一处重要枢纽,也是作为监察中转的重兵把守之地。 在风平浪静的午后,一艘两层楼高的货船悠悠然停靠在了中转岛屿的港口上,船老大和船上的船夫们忙忙碌碌地赶去港口附近的坊市采买必需之物,以应对接下来的航路所可能遭遇的境况,毕竟按照海图的航程,一直要到半个月以后才能在另一处港口停歇重新添置物件。 无所事事的乘船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倚靠在甲板栏杆上,不是看着巍峨山水吟诗作赋便是指着远处戒备森严的军营窃窃私语,这艘即将横跨玉乾海域去往圣坤海域的客船上载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商贾、有书生、有江湖武夫也有装束朴素的普通百姓。 还有三个气质不俗独树一帜的少年少女。 船头处,顾枝闭着眼睛感受着徐徐的海风迎面吹拂,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气说道:“嗯,这风可比奇星岛上的舒服多了,那雨下个不停可真烦人。” 徐从稚站在顾枝身边,瞥了一眼姿态慵懒的顾枝,说道:“说什么保护扶音,你就是自己想出来玩了吧。”顾枝耸耸肩,说道:“方寸岛地处偏远,历来又是割据混战的局面,我是真不放心。” 徐从稚摇摇头,却察觉到顾枝睁开眼睛看向了自己,顾枝伸出手撑着下巴,问道:“先别说我,你小子呢?不会是被拒绝之后悲痛欲绝,然后赶着离开那个伤心地吧。”徐从稚没有理会顾枝不着调的调侃,他当然不是因为这种原因而选择跟着顾枝和扶音去往方寸岛,但其实也算是差不离了。 身后,扶音缓缓走来,一只手臂搭在顾枝俯低的背上,一只手摇晃着指尖的风铃,看向徐从稚问道:“所以程鲤说了什么,你才又选择自己离开?”徐从稚双手握住栏杆,他抬眼望向远方说道:“她说她不知道,她说她还要想一想,她说让我不要等。” 顾枝不怀好意地“哦”了一声,啧啧道:“那不就是被拒绝了嘛,你看看,你小子还真以为人家会等你这么久啊。”扶音抬脚踢了一下顾枝,顾枝吃痛只好乖乖闭嘴不再伤口上撒盐,徐从稚接着说道:“没关系,反正多久我都等得起。” 扶音抿了抿嘴角,说道:“这三年程鲤在醉春楼一直没有错过关于你的任何消息,挑战齐境山一事也是她日夜兼程告知了顾枝,所以啊,虽然我不知道程鲤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她总有一日会想明白的,因为有时候她只是需要停下来,多想一想。” 徐从稚露出笑意,对着扶音伸出大拇指说道:“还是扶音说话顺耳。” 顾枝翻了个白眼:“其实你可以直接骂我的。话说,就算是要等,你也可以不离开奇星岛啊。”徐从稚摇了摇头,沉声道:“不行,如果我留了下来,以她的性子,肯定还是把我当少爷看待的?我可不想做什么少爷,离得远了她也能自在一些。” 顾枝突然直起身叉着腰,扶音放下手臂站在一旁看着突然怒不可遏的顾枝,满脸疑惑。顾枝指着徐从稚的鼻子破口大骂:“那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啊!”徐从稚回过头看向顾枝,神色平静,一本正经地说道:“保护扶音。” 顾枝瞪大了眼,双脚一蹬跳了起来,徐从稚见事不妙转身就跑,于是满船的人看着这两个气质不俗的少年一阵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有个独处的机会你小子还要给我搅黄了是吧。” “哼哼,我们早就知道你小子的心思,所以就由我来保护扶音不受你的魔爪。” “哇啊啊啊,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 “有本事你去打黄先生和傅庆安啊,他们又不是没有出主意,你不是厉害吗,一挑八啊。” 扶音站在船头捂着嘴哈哈大笑,她看着相互追逐的两个少年,笑得眼泪都流出了眼眶。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温和灿烂,春风一吹,草长莺飞。 真好。 收拾妥当,客船再次扬帆起航,不知不觉间便穿过了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之间那无形的边界,大海宽广无边,抬眼望去风景都在高远处,涟漪沿着船舷远远落在身后,一阵一阵,缓缓消逝,木船远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接下来横穿玉乾海域的路途并不总是一帆风顺,自然也有惊涛骇浪狂风骤雨的时刻,好在这艘看起来上了年份的木船还算坚实牢固,再加上船老大也算是见惯了风雨的人,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破开了风浪,迎来了又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如此循环往复,大家却也不再担惊受怕,反倒将这汹涌壮阔当作了另一番风景,乐在其中。 船舱内烛火通明,木船摇摇晃晃,甲板上洒满了倾泻而下的雨滴和倒卷而起的海浪,人们倚靠在窗边,欢声笑语。每当遇到了狂风骤雨,顾枝总会拉着徐从稚来到木船甲板正中的船舱内蹭几两酒喝,听一听船上的船夫或是随船远航的江湖人士高谈阔论,别有一番风趣,当然,也是借此消解一些船只摇晃带来的不适。 扶音却总是独自安安静静呆在船舱内,比起没出过几次海坐过几次船的顾枝,扶音早已习惯了大海之上的气象万千,此次出行的包袱包裹自然是落在顾枝的肩上的,得以空闲一二的扶音也拣选了几本当初顾筠留下来的古籍医书仔细研读。 如今医术日渐精深,眼界广了视野远了,多加思量便能从那些当年便已熟读的前人笔札中看出更多的东西来,其实扶音也是受了那一次仲阳村之事的触动,心中对于顾筠当初传授的医术有了更多的体悟,于是更加勤勉钻研。 可不能让先生失望啊。 扶音一只手撑在窗沿,一只手握着书卷,烛火晃荡,少女的影子落在窗外,模糊又清晰。 窗外,依靠着船舱外壁的顾枝抬起头看着头顶勉强遮住风雨的一片狭小屋檐,他站在夜里的风雨中消散些身上的酒气,却没有轻易去敲响女子的房门,他侧过身看着木窗上的影子,伸出手挥了挥,嘴角露出笑意。 倾斜的雨水溅湿了衣摆,他抱着双臂望向了风雨交加的海面,海浪倒挂而起犹如巨兽张开了大嘴,直直地就撞向了木船,又是一阵摇摇晃晃,顾枝微微皱着眉压住腹部涌起的不适,嘴角却仍是笑着的。 海上也不总是风平浪静的好风景嘛。 顾枝摇摇头,眯起了眼,只见昏暗雨幕之中有一艘巨大的楼船猛地冲撞出来,从木船一侧缓缓驶过,风浪高高挂起却只是沿着楼船的外壁滑落,顾枝微微抬起头,楼船甲板上亦是一片灯火通明,顾枝想了想,觉得如果是在风平浪静的晴天,楼船甲板上应该也是很热闹的吧。 顾枝舒服地依靠着木板外壁,在寒冷的春夜里呼出一口白雾,看着楼船渐渐消失在了雨幕中,顾枝伸出手指摸了摸腰间的朱红酒葫芦,轻声说着什么,自言自语。 “先生,你说过海外的风景也是极好的,怎么就没想着带我们出来走走呢?还有啊,自己走了那么多的路,怎么就不知道留下几篇游记,写那么多医书有什么用,我又看不懂。” “嘿嘿。” “先生,我开玩笑的啊,那些医书还有扶音呢,也不至于拿来垫桌角什么的。” “先生,你说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有没有去过蓬莱啊?我听说那里住着神仙呢,还能让人长生不老,嘿嘿,不错啊,是吧?” “先生,我和扶音走得这么远,留你一个人,你可不要太想我们啊。我让武山多带了几壶酒回去,你先好好喝着。” “先生,你自己一个人,不要害怕啊。” 船舱内,扶音抬起头看见了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放下书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窗台上,低声说道:“不要怕。” 昏暗的雨夜,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盏烛火,映着窗上两个人影。 风浪过后又是晴空万里,木船晃晃悠悠地,顾枝站在船头,只见阳光照耀下,远处有一座巨大的岛屿轮廓映入眼帘,顾枝极力望去,却发现无论如何也看不见这座岛屿的边界,只能看见那繁忙的港口处挤满了挂着各色船帆的船只,还有形形色色的人来回穿梭,港口附近堆满了奇怪的铁皮箱子,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华。 顾枝眯起了眼,扶音走过来站在顾枝身边,伸出手指指向那座岛屿,轻声道:“那里就是光明岛。” 光明岛,汪洋之上最大的岛屿,传说中一切人类文明的发源之地,在任何一座岛屿的海图之上,当之无愧地占据着正中的席位。在那一幅神秘莫测的天坤榜现世之前的千年,人们也早就知晓,执掌这座光明岛的皇帝陛下就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只此一人的唯一,无人能够撼动丝毫。 天坤榜现世之后,即便已将光明皇帝陛下列为了第一,可是人们似乎仍旧觉得这样的位置还不够高远,尤其是对于这一代的光明皇帝而言,他不但提出了建立海上商网的策略,几乎是要凭借光明岛一座岛屿之力将整片汪洋八处海域连接起来,而且更是大刀阔斧地在光明岛之上大兴“工业”。 即便没有人知晓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究竟是什么,可是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光明皇帝好似与先前的历代帝皇一道,不约而同地携手并进,竟将这数百年里的所有惊天动地的策略都连贯起来,使得那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工业”如今如火如荼地兴盛起来。 顾枝虽然一直待在奇星岛上,可是对于光明岛的故事可听得不算少,无论是曾在光明岛求学的魏崇阳还是曾在神药学院担任夫子先生的顾筠,或是那些流传甚广的书册话本,对于光明岛的描述叙说都几乎事无巨细,就连光明岛都城内的每一条街道上有几座书馆都有人不遗余力地记载下来。 可以说,在汪洋上的其他岛屿之人看来,除却虚无缥缈的蓬莱岛,光明岛几乎便是人间仙境一般的存在了,无数人前赴后继地远渡重洋,只为了能够踏上光明岛的土地,似乎如此便能够一步登天,高高在上。 顾枝双臂撑在栏杆上,他想起魏先生曾说过光明岛能有如今气象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不是靠着所谓人类文明起源之地的名头,而是因为近三百年来,历代光明皇帝的一条条惊世骇俗的治政策略居然能够出人意料地连贯一气,才使得所有埋下的种子在这一代光明皇帝的手中破土而出,一步步抽芽开花,直至结果。 顾枝摇晃着脑袋,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来:“这岛,好大啊。”扶音笑了笑,说道:“如今可还没有人能够精确说出光明岛的辽域究竟有多广,有人说有十座岛屿那么大,也有人说是百座岛屿那么大,总之众说纷纭,光明岛也就愈加神圣高大了。” 顾枝扯了扯嘴角,说道:“再怎么说,这光明岛可就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啊,又不是什么在天上云里的仙界。”扶音点点头,说道:“是啊,其实在那之上的人们也没什么特别出众的,不过都是安安稳稳生活的人罢了,也许比较其他岛屿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各自所想了吧。” 顾枝伸出手支着下巴,说道:“是啊,毕竟这‘民主’和‘工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没想明白。”扶音也倚靠在栏杆上,解释道:“其实就是光明皇帝说的,人们的事情总该是由人们自己决定,没有谁能够高高在上地指指点点,即便是掌握了一定权势的官员武将,也不是什么高人一等的贵人,只不过是为了平常人们的生活多做些事情的人罢了。” 顾枝咧开嘴角,说道:“这光明皇帝可真敢说啊,都是王朝治下,都是皇帝为尊,什么天权神授的,哪个皇帝不是紧紧攥在手里,也亏得是光明皇帝,没人打得过他也就没人敢说什么了。” 扶音嘿嘿一笑,双手撑在栏杆上,看着在视线中缓缓划过的光明岛,说道:“至少光明岛自两百年前开始可就没有什么世袭罔替了啊。” 顾枝没再多说什么,自顾自看着光明岛上每一处繁华的港口,还有其上无论比较哪一座岛屿都要更加高大巍峨的青山楼阁,少年静静看着,眼里有璀璨的光芒流淌而过,扶音收回视线看向少年的双眼,她露出笑意,少年在这一刻,意气风发,有些熟悉。 有些地方,即便只是远远地看过,可是就觉着那里是好的。 有些事情,即便只是零碎地听过,可是觉着那样就是对的。 少年做如是想。 不知过了多久,光明岛的轮廓终于消失在了视野中,接下来又是千里万里的航路,风平浪静的时候顾枝和扶音便站在船头吹着海风,而徐从稚却自顾自地跑到僻静的地方吐纳练气,毕竟不久前受的伤可还没好的彻底。 汪洋上除了海浪和天空的风云,还有一艘艘载满了货物的高大木船,面色刚毅的镖人神色警惕地守卫在栏杆附近,小心翼翼地盯着路过的船只,即便是在光明岛治下的玉乾海域也没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还有那甲板上挤满了人的精美楼船,顾枝和扶音远远地看着,抬起头,看见在甲板上有小贩扛着糖葫芦来回走着,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围绕左右;还有说书先生坐在一张桌子后头,手里拿着折扇和醒木,声情并茂地说着江湖上的波澜壮阔;更有那江湖人在甲板上狭路相逢,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好在船上的护卫及时拦阻;或是坐在船头醒目位置,美人相伴声色犬马的权贵子弟对着站在船头翻看圣人书籍的穷酸书生指指点点。 时不时的,还能见到几艘简便小巧的轻舟,或是有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负手而立站在船头;或是有看起来深不可的江湖高手腰间佩刀,独自坐在船头垂钓;或是有实在盘缠窘迫的读书人坐在船头捧着书箱唉声叹气…… 众生百态,波澜壮阔。 顾枝饶有兴致地看着,扶音便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边,有时会和顾枝一起猜一猜那些过路人的身份和去处,有时也会陪着顾枝垂钓几个时辰,即便最后一无所获但也乐在其中,更多的时候,她会带着一本本顾枝早就忘得差不多了的医书仔细翻看,神色认真,眼神闪烁。 转眼之间,一个月余的时间就匆匆而过,木船安安稳稳地停靠在了方寸岛的窄小港口处,自然是比不得奇星岛的繁华热闹,更不用和光明岛去作比较,港口处只有几艘破败渔船闲散搁置,远道而来或是准备出海而去的木船更是寥寥无几。 扶音先行走到了港口堤坝上,顾枝和徐从稚收拾好行李便也下了船,他们沿着港口的木板路走到了岸边,扶音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说道:“那就是神药学院先生的马车,是来接我们的,走吧。” 扶音在来方寸岛之前便跟那位自愿来这方寸岛偏远之地受苦的神药学院曹先生事先说过了,约好了抵达的时间,曹先生也派出了马车前来指引。 顾枝点点头,抬起脚步便跟着扶音向马车走去,徐从稚跟在他们身后。 就在顾枝和徐从稚走下船的那一刻,有一个穿着黑衣的女子头戴斗笠走上了一艘简陋的轻舟,女子手中提着一把刀。她站在船头转身最后看了一眼方寸岛,轻轻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开船吧。” 走到马车附近的顾枝似有所感,回头望去,却只见一艘轻舟缓缓远去,模糊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视线中。 少年皱了皱眉, 好像,有些熟悉。 第八十一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三) 玉乾海域因着那座天下闻名的光明岛而占据着万里汪洋的居中高位,无数的人跨越千山万水只为了能够在这片海域探寻一点难得机遇,毕竟八大海域之中也还有着瀚兑海域这般海盗横行之地,哪来真正的安稳太平。 大海宽广无际,无悲无喜,可在这之上,在那之间,还有着无数的生息,来来往往,千奇百怪。 如此烟火升腾而起,唤作人间。 方寸岛落在玉乾海域的边界处,毗邻圣坤海域,占地极小,地处偏远,再加上并无什么独特矿藏或是出色物件,于是名声不显,甚至并未列入一百零八岛屿之列,其上各番势力割据,即便是在千变万化的汪洋之上也是独树一帜的混乱不堪。 方寸岛虽是地处玉乾海域,可光明岛似乎也不愿触碰这个鱼龙混杂之地,这么多年来并未有什么明确的举措肃清岛上的乱局。传闻岛屿上隐居着不少江湖上无路可逃的大魔头,而且圣坤海域的一些个岛屿也暗中和方寸岛做着交易,扶持割据为王的势力,借此作为一处辗转过渡的无理手,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鬼魅便都扔在了这座岛上,使得方寸岛愈加混乱黑暗。 方寸岛上也是住着不少人,有些是遭遇了重大变故无路可去的逃亡之人,有些是神神秘秘的武林高人,更多的还是为非作歹无所顾忌的江湖浪子,四散而居,暗地里波涛汹涌,在这座岛屿之上若是一个不小心,便要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丢了性命。 方寸岛东南面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港口,零零散散停着几艘破败渔船,时不时地也会驶来几座木船,或是载着些货物,或是来了一些不开眼的人跑到这过提心吊胆的日子,莫不是想着富贵险中求?可是在这无所拘束之地,哪来的所谓富贵,能够安稳活着就殊为不易了。 港口不远处有一座山脉,绵延千里,其中居高的那座山头下有一处被硬生生凿开来的巨大洞穴,洞穴外搭建着高低错落的木架子,从山上俯瞰下去,渺小的人影来往穿梭其中,走近了些,无不是在这初秋时节仍赤着膀子的精壮汉子,或是肩扛巨石或是推着堆满沙石的推车,汗流浃背。 太阳的光线洒落,即便已是入了秋,可是正午的烈日仍旧毒辣,照在人的身上犹如烈火炙烤,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挑着一担子石头走出洞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旁的巨石堆,将那担子里的石头全部倾倒,这才缓缓直起腰喘了口气,他伸出破旧的布衣袖子擦了擦额头,灰尘覆盖下的稚嫩脸庞神色坚毅。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便又挑起担子走到洞穴中去,身影渐渐没入黑暗,也不知这瘦小的身影是哪来的气力,一次次挑起那些成年汉子也不一定能够撑得住的石头。他不知疲倦地劳作着,直到太阳缓缓西斜,一日的搬运工作终于得以停歇,他胡乱擦了把脸,着急忙慌地跑到工头身前。 工头板着脸,对于这个每一天准时准点来自己这里讨工钱的孩子没什么好感,其他的劳工无不畏惧自己魁梧的身板和手上的那根鞭子,唯独这孩子毫不畏惧,说好了多少工钱就是多少工钱,半点也不能少,否则别看这孩子瘦弱,发起狠来谁都怕,上一个胆敢拖欠他工钱想要中饱私囊的工头竟被这孩子硬生生咬掉了一根手指,没人能够拦得住。 孩子仰起头,神色冷漠地看着工头,工头阴沉着脸将几颗铜钱放在孩子掌心,孩子点点头,满意地转身离去,工头站在原地,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眼神中闪过可怕的阴影。 这座被当地人称为云神山的山头,几百年来无人造访,可就在数十年前不知从哪来的一位寻龙望穴的高人,竟一眼断定其中藏有不大不小的一处玉石矿脉,这一下就惹来了好几股势力的拼抢,即便是如今矿脉早就已被开采个七七八八了,可掌管这座云神山矿穴的势力仍旧三五天便要变一变,唯独这些从附近村寨而来的劳工不曾如何更替,拿钱办事罢了。 孩子走出山下矿脉,一路来到一条小溪边,仔细看了周围一圈才放心地蹲下身,捧起清水打湿沾满灰尘石屑的脸,拍一拍布衣,皱着眉发现又多了几处破损的地方,孩子有些气恼,似乎衣服破了是什么难以原谅的事情,他蹲在原地纠结了好一阵才站起身,掂量了一下藏在胸口处的钱囊,面色好转一些,长长呼出一口气,孩子转身脚步轻盈地跑回了家。 云庚村外走来了三道陌生的人影,还有一位村里人并不陌生的长衫中年男人,知晓其身份的人都好奇打量着跟在中年男人身后的三位少年少女,不出所料的话,这个村里人喊作李瘸子的男人又招揽来了几个冤大头。 李瘸子拖着瘸了的右腿走在前头,嘿嘿笑着领路,一边还絮絮叨叨说着:“各位贵客放心,这云庚村向来是出了名的安稳,住在这里面的人都是清清白白,绝不会给各位带来什么麻烦,贵客们只管安心住下就是了,曹老先生安排的事情,咱可不敢不上心啊。” 走在李瘸子身后的青衣少年笑着点点头,说道:“那就多谢李大哥了。”李瘸子眉开眼笑,仔细打量着少年,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精美配饰,可是腰间挂着的小巧酒葫芦看起来却是深藏不露。 其实并不是因为那酒壶有多惹人注意,而是这三个少年少女确实气质不俗,一眼便能够让人觉着是什么身份高雅的贵人,再加上是那位光明岛神医引荐的人物,肯定非富即贵,李瘸子打定了主意得好好宰上一笔。 一路走着,李瘸子带着三人绕进了一条小巷子里,两侧伫立着低矮的黄泥土墙,几户门扉上都贴着早就破败不堪的春联门神,只有一户人家的门上还洗刷得干干净净,大红色的春联和福字也未曾遭了雨打风吹的摧残,这时李瘸子也停下了脚步,站在那户人家的门前。 青衣少年问道:“就是这一户?”李瘸子咳嗽了一声伸出手指指向了对门的另一户院子,三人顺着视线望去,只见一处破败木门摇摇欲坠的院子映入眼帘。 李瘸子上前几步扶起即将掉落在地的门板,一本正经地介绍道:“各位贵客,这一出院子可大有来头啊。”说着,李瘸子看了几眼三人的脸色,见没有因着这出院子破败而露出嫌恶神色,李瘸子心下稍定,接着说道:“按着曹老先生还有各位贵客的意思,这处院子实在合适不过了,诸位别看这里年久失修有些破损,其实啊,是因为云庚村的百姓们都对曾住在这院子里的那位大人颇为敬重,于是这么多年了这院子还是没有新的主人。” 青衣少年好奇地“哦”了一声,问道:“大人物?” 李瘸子笑着回道:“那位大人的身份可是高深莫测的很,传闻他曾是光明岛上的武林盟主,修为实力足以高踞天坤榜之上,只是极少出手于是名声不显,后来退位让贤便来了这偏远之地隐居,为人温文尔雅,村子里谁家出了事情他都是热心出手,几十年前有一伙盘踞在村外的土匪也都是由他出手解决,才有了云庚村后来的太平安宁。” 说到这里,李瘸子叹了口气,看起来应当是真的在追忆着那位大人,他说道:“只是可惜,后来那位大人听说了奇星岛的魔君之乱后便收拾行囊赶了过去,誓要为了百姓安康诛除妖魔,一去不返。” 听完了故事,青衣少年露出浅浅笑意,点点头,李瘸子收敛情绪,又扯着那低微的笑脸,说道:“各位贵客,别看此处有些破败,但收拾收拾也算是村子里鼎鼎有名的风水宝地啊,再加上此处足够安静,诸位贵客若是真的不想受人叨扰,此处再合适不过了。” 青衣少年环顾四周,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也打量了几眼四周的巷落,青衣少年说道:“先进去看看吧。”李瘸子“哎”了一声,推开木门带着三人走进院子里去。 院子不大,一座空无一物的亭子立在院子中间,院子左侧堆放着早就干枯碎裂的木柴,右侧则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搁置在其上的木桶也已破裂开来。 青衣少年走到亭子后的阁楼,居中的正堂有两层楼,正门屋檐下悬挂“天下迎春”的匾额,落满灰尘,少年抬脚走进阁楼,抬眼看了看,轻轻点头,然后又走到阁楼外的一处偏房,打量了几眼,少年又去看了看阁楼另一侧的灶房,李瘸子便站在院子里安安静静等着,眼珠子不停转悠,等待着这位领头的少年发话。 青衣少年查看完了几间屋子,拍了拍手走到年轻女子身边,低声问了几句,女子点点头,青衣少年露出笑脸,双手负后走到李瘸子身前,李瘸子嘿嘿笑着问道:“如何?”青衣少年点点头,说道:“就这儿了吧。” 李瘸子眼睛一亮,内心狂喜,没想到这一处宅子居然真的能够卖出去,这几年一直扔在这里无人问津可快把李瘸子给愁坏了,当初以为凭借那位大人的声名能够尽快高价卖出才入手,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没一个看的上眼的江湖人来此。李瘸子只能是一直攥在手里,好不容易见到了这几位,才升起了将此处宅子卖出去的想法,没想到还真的成了。 青衣少年自然不知道李瘸子作何想,不过即便知道了也无妨,因为少年确实对于此处颇为满意,想到这里,少年转头看向了院门附近的一处花圃,在那里有一株胡乱生长的桃树探出枝丫,在这初秋时节依旧缀着几朵小小花蕊,惹人怜惜。 李瘸子搓着手,小心翼翼说道:“那,这个价钱?”青衣少年笑着回道:“您说了算。” 李瘸子张开嘴,想了想终究没敢狮子大开口,不知是因为神医曹老先生的面子,还是因为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站在亭子里的少年手里的刀。 李瘸子轻轻地说出了一个价钱,青衣点点头伸出手,站在亭子里的少年无奈地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子抛给青衣少年。 李瘸子瞥了眼持刀少年骤然冷下来的脸色,咽了咽口水,连忙补救一二,将价钱又往下压了压,青衣少年浑不在意,清点了钱囊里的钱便递给李瘸子,李瘸子又看了一眼,接住钱囊的手微微颤抖,说道:“那个,其实价钱还可以再低一点的。” 青衣少年摇摇头,笑着说道:“无妨,这样就好,余下的就当算是谢过您了。” 李瘸子连声说着“不敢不敢”,然后便主动说去村子外将诸位贵客的行囊亲自送来,青衣少年没有反对,李瘸子攥紧钱囊,走出了院子。 直到走出了小巷,李瘸子才敢打开钱囊清点,掂量了几下钱袋子的重量,李瘸子泛起了嘀咕:“这几个家伙到底是财大气粗还是初入江湖傻了吧唧的,就这破院子值得了这么多钱?”李瘸子将钱袋子收进怀里,摇摇头走远去。 院子里,青衣少年走到亭子里拍了拍落满灰尘的栏杆,轻轻一踩就坐在了上面,持刀少年面色阴沉,青衣少年笑着说道:“哎呀,不要这么小气嘛,再说了,是你死皮赖脸要跟着我们来的,总不能吃白饭啥也不干吧。” 持刀少年语气不善:“顾枝,你小子就是故意的,这破院子值得上那么多钱?”青衣少年正是远渡重洋而来的顾枝,他双手枕在脑后,啧啧道:“我觉得这院子挺好的啊,这价钱也不贵嘛。”持刀少年便是跟随顾枝登船上岸的徐从稚,他抬起刀鞘砸在顾枝肩头,骂道:“那是,花的不是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了。” 顾枝躲开了刀鞘,仔细走过了几处屋子的扶音也来到亭子里,她走到顾枝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一本正经道:“这院子啥东西都没有啊,接下来要花的钱才多呢。” 顾枝张嘴就喊:“徐从稚,拿钱!”还未说完,扶音抬手重重拍在了顾枝头上,顾枝吃痛“哎哟”一声,扶音说道:“所以啊,别以为离开奇星岛就能好吃懒做,好好想想怎么赚钱吧。” 顾枝挠挠头,撅起嘴小声说道:“咱还是攒下来不少积蓄的好吗?”扶音露出笑脸,轻声道:“哦?”顾枝身子一僵,扶音捏住少年的肩膀,问道:“不少钱啊?我怎么没见到呢?” 顾枝咬紧牙关,向徐从稚投去求助的视线,徐从稚面无表情地扭过头,顾枝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扶音狠狠掐着顾枝的耳朵,又是一番吵吵闹闹。 巷子口,在溪边洗漱干净的孩子从一个汉子手里接过锄头,数了几颗铜板交给汉子便扛着锄头走回家去,来到家门口,孩子皱起眉转身看了一眼,对门的那座破落院子里居然来了三个陌生人。 孩子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在方寸岛上好奇心是最为害人的致命毒药,孩子抬起手敲了敲门,松缓些习惯了冷漠疏淡的脸色,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喊道:“娘,我回来了。” 说着,孩子推开了门,木门轻轻拉开,露出了不大不小的缝隙,对门院子里的顾枝突然抬起头,扶音的手还落在他的头顶,顾枝的视线望去,缝隙的片刻风景里,有一个姿态温婉的女子坐在屋檐下,放下手中采摘的豆角,抬起头,笑意温柔。 屋檐下,风铃轻轻摇晃,一声脆响。 木门缓缓合上,顾枝收回视线,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脑袋,连同扶音的手掌都握在了掌心,顾枝皱着眉,神色痛苦,察觉到异样的扶音蹲下身,伸出另一只手放在顾枝的手腕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顾枝晃了晃脑袋,握了握扶音的手掌便松开手,笑着说道:“没事,就是突然有些头疼。” 说完,顾枝站起身,说道:“我去收拾一下屋子。”他转身走进阁楼,扶音站在原地,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对门的那座紧闭木门。 太阳西下,最后的一道光影落在木门上的那个福字,一点一点,光芒褪去。 行李很快送了过来,顾枝和徐从稚带着那几位曹老先生派来的下属仔细清理了阁楼里的几间屋子和阁楼外的偏房,总算是赶在夜深之前收拾出来一个可以落脚歇息的地方。 待李瘸子和那些属下离去,顾枝站在亭子里,撑着腰满意地点点头,对着一旁的徐从稚说道:“这地方还不错嘛。”徐从稚也点了点头,指着阁楼的偏房说道:“我就睡这吧。” 顾枝嘿嘿一笑,拍了拍徐从稚的肩膀,说道:“嗯,算你有眼力见,那我就睡阁楼里了。”徐从稚冷笑一声,说道:“你啊,睡亭子里吧。” 说完,徐从稚肩头一抖,自顾自走进偏房收拾行李,顾枝耸耸肩自然不会理会,他跑到阁楼二层,看着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的扶音,就那么倚在门上静静地看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行了,别收拾了,这都夜深了,先睡吧,其他的明日再说。” 扶音点燃一盏烛火放在屋中的桌子上,仰起头环顾了一圈屋子,顾枝笑着问道:“怎么样,满意吗?”扶音也笑了起来,点点头说道:“满意。” 扶音看向了顾枝,问道:“你为什么选这处院子?” 顾枝摆了摆手,说道:“这里安静呗,而且你不是说这里的亭子适合读书嘛。” 扶音笑了笑,走到门边,伸出手将顾枝推了出去,说道:“行吧,我要睡了,再见。” 说完,扶音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顾枝伸出手欲言又止,而后叹了口气走到了隔壁屋子,推开门,却见床铺和桌子已然收拾妥当,顾枝知道应当都是扶音做的,少年摸了摸腰间的朱红酒葫芦,笑着转身走下阁楼。 顾枝来到院子里,徐从稚的屋子里还亮着烛火,顾枝自顾自走到亭子里,斜倚着廊柱取下腰间酒壶,放在掌心轻轻摩挲,院门紧紧关着,顾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想要透过木门看到另一处院子的深处去,顾枝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一眼却好似一根细细的线,坠在身前,摸不到也挥散不去,让人头疼,更让人难舍。 顾枝抬起酒壶,喝了一口,晃了晃脑袋决定不再多想,他昂起头看着夜空里皎洁明月,心里想着以后的日子,应当不错吧? 顾枝抬起酒壶对着明月,轻轻说些什么。 院子里那株桃树在夜风中摇曳,最后的一朵花轻轻落下。 一夜无事。 第八十二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四) 方寸岛上虽然满是混乱和灰暗,“丹心楼”却安安稳稳地在其上占据了一席太平之地,非是其中有什么修为高深的江湖人士,而是那几位自光明岛远道而来的神医,他们来者不拒,只要是受伤生病的人去了那里都能得到救治。 无论你是山上的土匪还是市井的普通百姓,只要不是必死的局面,那几位神医都能妙手回春,于是声名远扬,各方势力不约而同地给予“丹心楼”足够的尊重,无论是谁也不会轻易地去动“丹心楼”以及其内的神医,否则便是和整座方寸岛为敌。 曹蘅是“丹心楼”中资历最老的一位神医,“丹心楼”也是许多年前由他一手创建,当初身为神药学院副院长的他带着几位弟子学生远赴重洋,生生在混乱不堪的方寸岛上造出了这一处太平地界来,后来曹蘅的弟子学生又有了弟子学生,于是“丹心楼”的名声愈加远扬,就连光明岛上的神药学院都听闻一二,只要是曹蘅开口要的药材,神药学院不远万里都会送来。 曹蘅即便已经离开了神药学院千里万里,可是副院长的身份却仍是挂在神药学院的正堂之上,所以每过三年的神药大会,曹蘅都会自方寸岛赶去神药学院,坐镇那五位副院长的位置,主持召开大会。 三年前,曹蘅带着几位弟子赶回光明岛,却没想到见着了当年曾与自己有过一番相识的先生的后人,虽然那位先生年纪轻轻,可是一手医术与学识早已登峰造极,所以当年的曹蘅便不管什么长幼之别,只循着那学宫曾说过的“达者为先”,每逢有琢磨不透的地方就捧着书去找那位先生,或是考较医术或是论辩学识,皆是收获颇丰。 当年曹蘅和那位年轻神医的故事在神药学院里也算是一段佳话,有人说曹蘅后来会选择远走方寸岛也是因了那位先生的教诲,可也有人说当年那位先生实在太过年轻,早就有了学识功名在身的曹蘅不可能真的持后生之礼,众说纷纭。 曹蘅却从不多说什么,唯有与他相熟的人才知道那位在神药学院短短几年就声名显赫的年轻神医对于曹蘅来说有着多么非同一般的意义。 那一次神药大会,听闻那位先生的后辈来了神药学院,曹蘅便存了考较一二的心思,这一看,曹蘅就看准了这位年轻的女子,且不说那一手颇得真传的医术,就说那谈吐学识也是看得出来博览群书的底子在,曹蘅满意的很,要不是神药学院的院长铁了心要将那女子留在神药学院,曹蘅当初就要带着她去往方寸岛了,要是能有这么个关门弟子,那可真是余生之幸啊。 虽然没办法指教那位天资卓绝的女子,但曹蘅还是倾尽了自己的所学,将这数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学识以及当年从那位先生处学来的医术都倾囊相授,不遗余力,既是存了看看这位难得一遇的医术天才能够走到何种高度的心思,也是想要偿还当年那位先生的授业之恩。 后来赶回方寸岛之前,曹蘅不过是提了一嘴“丹心楼”,却没想到那位惊才绝艳的女子,居然真的将此处选做了自己求学生涯的最后一处修习之地。这让曹蘅更加对她刮目相看,毕竟不是哪位天才人物都有这般年轻轻轻却愿意沉下心来受苦的心思在的。 这一日曹蘅早早站在“丹心楼”外,初秋清晨的风呼呼吹过,老者拢着双袖却神色焕发,终于看到了女子的身影,曹蘅露出笑意,带着服侍在身旁的弟子迎了上去。 扶音背着药篓独自走向“丹心楼”,看见了等候在门外的曹蘅,扶音快步上前,行礼道:“扶音见过曹老先生。”曹蘅笑眯眯地招招手,说道:“好好好,不愧是顾先生的后人,这些年果然更加不同凡响了啊。” 身为整个神药学院上下公认的年轻一代的医术第一人,居然心甘情愿来这偏远之地,实在出人意料,也实在让人钦佩不已。 扶音笑着直起身,曹蘅带着扶音走进“丹心楼”,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似乎很是高兴,扶音便安安静静地听着。 “丹心楼”外的一处街角,顾枝斜靠在墙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直到看着扶音的身影消失在“丹心楼“内,顾枝才转身离去,走回了不远的云庚村去。 云庚村距离那座云神山不远,甚至云庚村的这个名字,还与云神山有着早已说不清楚的神话传说牵连,但那早已是几百年前流传的故事了,如今的云庚村不过是坐落于偏远处,只能依靠男耕女织勉强过活的小村子罢了。不过好在确实如那李瘸子所说,没有方寸岛上其他地方那么的鱼龙混杂,还算得上是一处安稳太平之地。 顾枝慢慢悠悠地走回自家院子所在的小巷,沿路的门户都紧紧关着,即便有几户门扉露出缝隙,只要见着了有人路过便急匆匆地合上了,顾枝早对这方寸岛上的情况有所了解,于是并不奇怪,毕竟在这人心叵测混乱四起的地方,毫无戒备之心才是真的傻子。 顾枝走到巷子口,迎面走来一个瘦小的孩子,瞧着应该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笑意盈盈地关上自家院门之后,转眼间便神色冷漠,那孩子抬眼看了一下顾枝,便低下头脚步匆匆地走出了巷子,顾枝看了几眼这个住在自家对门的孩子,摇摇头走回了院子里。 院子里,徐从稚站在左侧的墙角,盯着那些破碎木柴发呆,顾枝走进亭子里靠在廊柱上,看着徐从稚说道:“你要是感兴趣,砍柴的活就交给你了啊。” 徐从稚闻声抬起头,他点点头说道:“好。”顾枝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徐从稚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徐从稚却看着顾枝问道:“那你呢?扶音说得对,还不知道会在这里住上多久呢,总不能一直坐吃山空吧?” 顾枝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说道:“还能做什么,我也就会做一些木匠活计,一家家上门去问问看有什么活能给我干呗。”徐从稚呵呵一笑,走进偏房里拿起刀就往不远处的云神山走去,他挥挥手说道:“祝你旗开得胜。” 顾枝在亭子里唉声叹气了好一阵,不过说到底他也没打算真的终日无所事事,即便现在的积蓄还算是略有盈余,可还有以后呢,将来成家立业怎么办?想到这里,顾枝傻呵呵地笑起来,站在亭子里呼呼哈哈地挥舞着拳头,给自己加油打气。 院门并没有关上,对门的院门突然轻轻打开,一个穿着素净长裙的女子拎着一只竹篓走出院子,顾枝停下动作,女子抬眼看来,露出温和笑意点点头,顾枝敛了敛衣袖,回了一礼,女子拎着竹篓走出巷子,顾枝站在原地,扶着腰,盘算着自己的木匠铺子应该搭在何处才好。 巷子外,接过孩子锄头的汉子并未走远,待得孩子的身影不见了,汉子才转身看向了巷子,女子提着竹篓走出来,汉子抱拳行礼,女子摆摆手说道:“真是麻烦马大哥了,这孩子向来是有自己的主意的。”女子嗓音柔和,宛若春风。 汉子拄着锄头,恭敬回道:“夫人言重了,公子小小年纪,却能够挑起一家的梁子,跑去那云神山矿脉讨生活,虽然苦了些,但总比守着一亩三分地来的好。” 女子苦笑一声,说道:“那是因为遇着了马大哥,否则怎么真能找到有人愿意每日都帮着打理田地却只收几颗铜板啊。” 汉子神色坚毅,一字一句道:“大人离开前有所吩咐,我等自当守护夫人与公子平安。” 女子摇摇头说道:“其他人都已经走了,你也应该跟着他们一起去的,留下来照顾我们这孤儿寡母的有什么出路。” 汉子不为所动,说道:“那些忘恩负义的人迟早都要遭报应的,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女子不再多说,只是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汉子告别离开,去往田地除草浇灌,尽心尽力。女子站在原地提着竹篓,她看向孩子消失的方向,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咳嗽了几声,脸色微微苍白,她慢慢走远去,到村子里唯一的集市挑几两好肉,好给那个做了一整日苦力活的孩子补一补。 云神山脚,今日孩子只做了半日的活就领了工钱离开,因为家里的柴火不够了,孩子需要上山去砍一些回家备着,总不能拿着本就不多的钱去买贵得让人受不了的煤炭吧。 孩子拎着柴刀走进山中,心里盘算着今年得多备着些柴火,日子愈来愈冷,虽然二叔和姨娘不在,家里只有两口人,但是娘亲的身子却是熬不住寒的。 孩子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林间,突然停下了脚步,孩子紧紧握住手中的柴刀,神色警惕。不远处,一个腰佩长刀的少年站在一棵大树前做沉思状,似乎眼前的树上有什么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孩子当机立断,决定走到别处去寻柴火,孩子自小在方寸岛长大,虽然有二叔和姨娘照顾守护,可孩子也算是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自然不会轻易地靠近陌生之人。 孩子悄悄转身走远,只是他下意识地转头,却看见少年抽出腰间的刀砍在了树干上,大树纹丝不动,孩子似有所感,他眼神一瞥,果然,沿途的许多树上都满是刀痕,可是所有的树却都完完整整地矗立着。 孩子心下了然:哦,原来是个傻子。 还以为是什么江湖中人,敢情那刀就是个摆件啊。孩子摇摇头,走远了。 孩子身后,徐从稚收刀入鞘,百思不得其解。虽然自己未曾动用真气修为,可是凭借刀身的锋利和自己的刀法造诣应当轻易就能砍下一棵树才对啊。徐从稚挠挠头,有些怀念当初住在浮山湖竹屋后的日子,毕竟那时有力大无穷的武山负责每日所需的柴火。 徐从稚叹了口气,转身看着那个孩子的背影,想了想决定还是请教一二,总不能一无所获回去遭顾枝的取笑吧,徐从稚身形一晃,那个以为自己已经走出足够远的孩子眼前一花,定睛一看,徐从稚已然站在了自己身前。 孩子二话不说,柴刀已经护在身前,同时视线来回梭巡寻找逃生的路线,毕竟面对一个能够瞬间来到自己面前的陌生人,孩子可不敢掉以轻心,孩子心下有些懊恼,自己方才居然看走了眼,还以为此人只是个绣花枕头呢。 徐从稚看着孩子警惕的神色,想了想蹲下身轻声道:“嗯,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坏人,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孩子心想信你个鬼,一步步向后退去,徐从稚毫不在意,接着说道:“那个,我想问一问啊,这树应该怎么砍?” 孩子顿住,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徐从稚,一脸疑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好像在说:你个武林高手问我怎么砍树? 徐从稚看着孩子的神色依旧冷漠警惕,想了想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晃了晃说道:“你教我,我给你钱。”徐从稚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够厚道,可是面对一个小小年纪就独自上山的孩子,徐从稚却又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妥。 孩子收敛情绪,冷冷道:“我不信你。” 徐从稚取下腰间的刀递给孩子,说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我把你交给你,待我学会了怎么砍树你再还给我怎么样?” 孩子皱起了眉,他看着眼前少年清澈的双眼,开始斟酌权衡。 徐从稚摊开手,想了想决定自我介绍,他说道:“那个,你知道天坤榜吗?”孩子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其实并不了解,只是曾听二叔提起过。 徐从稚点点头说道:“那就好,我叫徐从稚,是如今的天坤榜第九。” 徐从稚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能够位列天坤榜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此时觉得至少天坤榜流传天下无人不知实在是一件极好的事。 孩子皱着眉摇摇头,徐从稚愣住了,问道:“你不知道?”孩子还是摇头,徐从稚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不过孩子已经伸出手说道:“把刀给我,事后价钱还要另算。” 徐从稚递出刀,笑道:“没问题。”说完,他站起身,跟着孩子走到了一棵树前。 在孩子的演示下,徐从稚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漏之处,一旦掌握了要诀,依靠着这么多年的刀法研磨,徐从稚很快就熟能生巧。待得黄昏临近,地上已经摞好了好几捆树木,徐从稚满意地点点头,孩子也收拾好了自己的柴火,将刀还给了徐从稚,又收回来几两银子便自顾自走下山去,徐从稚佩戴好长刀,跟了上去。 “今日多谢你了。” “不用。” “你真的不知道天坤榜?” “知道,但是不了解。” “哦。” “那个……算了。”孩子欲言又止,徐从稚反而来了兴致,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问道:“怎么了?” 孩子似乎是觉得不应该和一个陌生人聊这么多,但是又实在想要知道,于是想了想还是问道:“你认识‘地藏顾枝’吗?” “认识啊。” “他,是不是很厉害?” “还行吧。” “可是他打破了奇星岛上的所有鬼门关,是救了一整座岛屿的大英雄啊,应该很厉害的吧。” “嗯,也就还行吧,我跟你说啊,他不过是天坤榜第十,我可是第九呢。而且当年大破奇星岛的鬼门关也有我的功劳好吧。” “哦。” “诶,你别不信啊。” “可你不会砍树。” “我那不是没用修为嘛。” “……” 黄昏中,两个人,少年心性难得。 第八十三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五) 初秋的风轻轻吹过,街角处一株探出墙头的花树上飘落下枯黄的树叶,摇摇晃晃地坠落,少年伸出手接在掌心,呼出一口气,落叶随着风飘向街巷,忽上忽下,不知最终会落在何处,少年依靠着墙面,仰起头,手指放在腰间,轻轻拍打着朱红酒葫芦。 “丹心楼”。 扶音揉了揉眉心走出药房,今日虽是第一天来此,曹蘅却颇为信任扶音,竟是第一日就为扶音准备了一间独属的药房,为那些来此寻访医师的病人诊治。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丹心楼”本就声名在外,一些小病小灾也许还不至于赶来此处,但若是真的伤筋动骨了,谁不是马不停蹄地来“丹心楼”找寻真正信得过的神医诊治。 于是即便曹蘅的学生弟子也早有了学生弟子,“丹心楼”的人手依旧是有些不够的,所以学识渊博又颇得神药学院诸位师长赏识的扶音,自然也就被曹蘅看作了足以独自为病人看诊的真正医师了,而这一日下来,也确实佐证了曹蘅所想,扶音有条不紊地忙活了一日,许多来此诊治的病人都以为扶音是在此许久的神医了。 扶音离开“丹心楼”前先与曹蘅打了声招呼,曹蘅本想留扶音与大家一同吃个饭,不料扶音却说有人还在等自己就先回家去了,曹蘅也未加拦阻,只是突然想到了李瘸子说过的跟在扶音身边那两位少年。 想到这里,曹蘅看向了扶音走出“丹心楼”的背影,站起身走到了窗口处。 女子背着药篓走下台阶,晃了晃脑袋,四处张望了一番,街角处,等候多时的少年面带笑意走了出来,女子嫣然一笑,指尖风铃清脆作响,她蹦蹦跳跳地迎向他,他站在原地,依旧笑着,温和灿烂。少年伸出手接过少女背后的竹篓,他们转身走远去,笑着交谈些什么。 曹蘅伸出手抚摸着颌下的长须,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光景,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当年初见那位先生时的景象,似乎和那个少年有些相像,不是样貌,而是那只要露出笑意便足以让人如沐春风的姿态神情,以及一抹少年的意气,曹蘅有些回忆起了从前。 少年和少女渐渐走远,走向他们的远方和未来。 云庚村的街道上,徐从稚扛着几捆柴火走在那个瘦弱的孩子身旁,孩子似乎习惯了沉默,除了下山时主动问起“地藏顾枝”以外便未曾开口,而徐从稚虽然不知为何的有些变了心性,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交谈,于是两人各自沉默,走向院子所在的巷子。 拄着锄头的汉子等在巷子口,孩子快步上前放下手中的柴火,从怀里取出钱袋子仔细数出几颗铜板,汉子接过铜板数了数,点点头将锄头还给孩子,然后转身就走。孩子接过锄头,弯下腰重新拿起柴火,可是由于一只手拿着锄头,本就瘦小的孩子虽然力气不小,但毕竟力有不逮,今日实在贪心砍了太多柴火,于是便维持着那弯腰的姿势却拿不起柴火。 徐从稚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孩子和汉子之间古怪的来往,此时看见了孩子的窘态,徐从稚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伸出手拿起放在地上的柴火,然后率先走进巷子里,说道:“走吧。” 说完,徐从稚头也不回,孩子直起身皱着眉跟在徐从稚身后,不知是不习惯陌生人主动的相助还是懊恼自己的失策。 走到院子门口,顾枝和扶音也恰好回来,正站在院门口,看到了徐从稚,顾枝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柴火,笑道:“哟,这都一天过去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砍柴呢。” 徐从稚“呵呵”一笑,身后孩子快步走来,抬眼看了一下顾枝便转身打开自家院门,先将锄头放好,然后便接过徐从稚手里的柴火。 顾枝也看了看忙活着的瘦小孩子,皱了皱眉,孩子的手掌满是厚厚的茧子,有的已经破开,露出好大一片红艳艳的血肉,但是孩子却仍旧不知疲倦地奔走,似乎毫无所觉,孩子将柴火放进院子里,便要合上院门,但是他顿了顿,看向徐从稚,低声说道:“多谢。” 说完,他便关上了门,徐从稚摇摇头笑着绕过顾枝走进院子,顾枝站在原地看了看对门的那副春联,字迹疏狂又不失框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样的字迹顾枝从未见过,魏先生的字是板板正正的,先生则习惯了书写药方于是字迹偏为潦草,但这春联上的字却好似将这二者都包含其中,不知书写之人那时的心境究竟是如何? 顾枝没做多想,抬脚走进院子,然后着手准备起了晚饭。没办法,扶音忙了一日自然不可能由她来负责做饭,而徐从稚却是不会做饭的,于是顾枝便只能负担起职责来了,顾枝走进灶房,喊道:“徐从稚,烧火。”徐从稚捧着柴火跟着走进灶房,炊烟袅袅升起。 对门院子里,也有白烟缓缓向上升腾,还有饭菜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在巷子里,想来那位温婉女子的手艺应当也是不错的吧。 第二日清晨,看着扶音走进“丹心楼”后,顾枝便独自走回了云庚村,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准备顺路去往村头的集市买一些东西。云庚村的集市并不算热闹,也不过是一条小巷子里蹲着几家贩卖蔬菜瓜果的农妇,还有几间售卖肉食和其他零碎物件的铺子。 顾枝走进巷子的时候,愣了愣,那个住在自家院子对门的女子正蹲在一个蔬菜摊子前,仔细挑选着,顾枝很快回过神来,见女子似乎没有看见自己便也没有主动打招呼,抬脚走进一旁的铺子里。 铺子里摆放着几个木架子,其中一个上面搁置着几本落满灰尘的书籍,想来也是许久无人关顾了,顾枝径直走到另一个木架子前,上面放着一些锤子木尺之类的物件,顾枝左挑右捡,虽然觉得远远比不上自己在苍南城里用的物件,但还是只能勉强选好必须的器具,还了银子放进竹篮里。 走出铺子的时候那个女子迎面走来,顾枝点点头,女子也笑着回了一礼,两人擦肩而过,顾枝走出巷子,女子走进铺子。 女子走到铺子里一个摆放着黄纸和烛台的架子前,挑选好了几样东西便到柜台前还了银钱,女子收拾好东西走回自家院子的小巷,脸色依旧是苍白的,秋风簌簌吹过,女子身上的衣衫似乎有些单薄,女子咳嗽了几声,脚步虚浮。 顾枝走进巷子来到自家院子里,蹲在亭子里掰了掰手指,然后对着持刀坐在院子水井上的徐从稚说道:“诶,我还需要几根木头,你再进一趟山呗。” 徐从稚睁开眼睛,看着顾枝问道:“你找到活干了?”顾枝摇摇头,说道:“没有,不过我打算在巷子外搭一间铺子。” 徐从稚站起身问道:“那人家凭什么来你这。”顾枝摊开手,说道:“自然是因为我的手艺喽。”徐从稚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我帮你砍柴,你也得帮我一件事。” 顾枝站起身叉着腰,说道:“诶,得寸进尺是吧,你别忘了每一日的饭菜可都是我准备的。”徐从稚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回道:“这院子还是我买下来的呢。”顾枝无言以对,徐从稚得意一笑,自顾自走出院子,上山去了。 顾枝站在亭子里,看见对面的院门缓缓合上,女子单薄背影慢慢消失,顾枝转身走到墙角,打量着木材想想自己的铺子应该怎么搭起来。 徐从稚走出巷子后却没有直接上山,而是走到了云神山脚下的那座玉石矿脉,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孩子,决定来看一看。 玉石矿脉里依旧是热火朝天的,孩子挑着扁担来往搬运着开凿出来的石头,至于那些真正有用的玉石是轮不到他们这些人来负责搬运的,孩子不知疲倦地进进出出,似乎早已习惯从那洞穴的黑暗里骤然遇见光明,即便晃了晃眼睛,也不会阻挡脚下的步伐。 在这矿脉里干活是按数量算钱的,干的活便拿的工钱自然也多,站在石头堆旁的工头仔细看着每一个人来往运送的石头,一个工头手下也就七八个人,于是也还能够记得清楚。工头看着孩子又挑出一大扁担石头,还故意走在面前晃了晃,显然是想要让自己看得清楚些,也不敢在算工钱的时候偷工减料,工头面色冷漠,眼神里却有些戏谑。 工头隶属于如今掌控矿脉的那一方势力,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喽啰,但是能够捞到个有些油水的工头自然也是懂得左右逢源的聪明人,自己好一番软硬兼施才从那些劳工手里挤出来一些油水,唯独这个孩子一毛不拔,可是自己又挑不出他的毛病,没能将手上的鞭子狠狠摔在这个可恶孩子的身上。 工头忍了许久终于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憋屈才对,于是今日他定要让这个孩子吃点苦头才行,每一日不交出点银钱来,可别想过得安稳。 孩子放下担子里的石头,直起身呼出一口气,然后便要转身走进洞穴,突然头顶的木架子上有风声呼啸而来,孩子下意识地向前跑开去,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一个烛台狠狠砸在地上,砰然碎裂。 孩子眼神一冷,抬起头看去,木架子上那个负责巡视矿脉四周的汉子招招手喊道:“没事吧?” 孩子摇摇头,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衣衫,转身走远,木架子上的汉子有些遗憾,但是既然钱已拿到手,那么做到这个地步也足够了。 工头神色愈加冷漠,他看着孩子消失的背影,扯了扯嘴角,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人立即意会,跟在孩子身后走进了洞穴里。 矿脉之外的一条狭小山路上,徐从稚抱着刀站在树下,始终安安静静地旁观,无动于衷。 这一次孩子从洞穴出来的时间晚了许多,但最终还是挑着扁担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扁担里头的石头没有多也没有少,孩子低着头,有殷红鲜血滴落,孩子的肩膀微微抽动,不知是因为肩头的扁担太过沉重,还是真的疼了。 孩子走到石堆旁,将扁担里的石头倾倒而下,然后披散着杂乱的头发走到工头身前,昂起鼻青脸肿的脸,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咧开嘴露出笑脸,说道:“好好看着,结钱的时候一分都别少。” 说完,孩子挑着扁担走进洞穴里去,而这时,那几个不久前跟着孩子进入洞穴的劳工也走了出来,不是衣服破了就是脸上被抓出来好几个口子,他们走到工头身前低着头,工头脸色冷漠,看着孩子消失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废物!” 徐从稚还是站在远处的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许久之后才重新动身走进山里,按着顾枝的要求多砍几节木头回去。 日头西斜,孩子拿好了今日的工钱,在工头怨恨的视线里走远去,孩子一路来到溪边,低头看着水波里倒映出的脸,鲜血早已干涸紫黑,眼角和嘴角都郁结着淤青,眼里还有丝丝缕缕的血丝,犹如破碎开来的镜面一般。 孩子抿着嘴捧起清水,任由冰冷的水冲刷着绽裂的伤口,深入骨髓的痛,孩子低头看着身上残破的衣衫,咬紧牙关,满是愤怒,似乎衣服破了要比自己身上受了伤还来得难以忍受。 “喂。”孩子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警惕地从溪边蹦了起来,转身掏出腰间的小刀,却见一个腰佩长刀的熟悉身影肩头扛着木头,缓缓走来。 孩子皱着眉,徐从稚伸出手掏出一个小瓷瓶,远远地抛给孩子,孩子伸手接住,低下头看了几眼,徐从稚靠在树下,说道:“擦一擦吧,你要是真不想让你娘亲知道,就这么回去可解释不了。” 孩子打开瓷瓶,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徐从稚解释道:“这药涂了之后很快就能见效,至少你脸上那些淤肿不至于这么明显。”孩子犹豫着,徐从稚呵呵一笑说道:“放心,不是白给你的,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孩子抬起头看向徐从稚,徐从稚指了指腰间的长刀,说道:“我总不能一直用这么好的刀来砍柴吧,我就用这药和你换一把柴刀,如何?” 孩子想了想点点头,然后抹了一点瓷瓶里的药膏胡乱涂抹在脸上,龇牙咧嘴,但是忍着没有喊出一声疼,孩子抹完了药就蹲在溪边发呆,徐从稚就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 夕阳下,溪边只剩下那个孤独的瘦小身影,水波流转,模糊了孩子稚嫩的脸庞。 徐从稚抬起头,想起了从前。他想着若是当初自己也能有顾先生的这药该多好啊,那就不必在每个练刀后的深夜里疼的睡不着觉,还要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惹得父亲不满。 想着想着,徐从稚笑了起来,扯着笑脸,想到了那个在自己辗转反侧的深夜里来到床边轻轻哼唱歌谣的女子,嗓音柔软,悠悠荡荡地晃进人心底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月亮都升了起来,孩子站起身转身就跑,经过徐从稚身边的时候说了声“谢谢”就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孩子低头狂奔,再不尽快赶回家去,娘亲就要担心了。 徐从稚回头看了看孩子的背影,脚步一转,提起木头跟了上去。 回到了灰暗的小巷,孩子站在院门前纠结了好一阵,就在扶音打算走出院子问一问出了何事的时候,孩子猛地推开自家院门,艰难地扯着笑脸迈步走了进去。 院门缓缓合上,扶音站在门槛上,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巷子口,徐从稚扛着木头走来,扶音招招手,喊道:“从稚,吃饭了。“徐从稚笑着应了一声。 走进院子,扶音看了看身后的对门院子,问道:“对门那户人家好像只有母子二人啊?”徐从稚在亭子里放下木头,回道:“是,不过我倒是没怎么见过那个女子。”扶音晃了晃头,说道:“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应该不容易吧。” 想到这里,扶音走到灶房外,对着在里头忙活的顾枝说道:“顾枝,我们等什么时候有空的时候去拜访一下对门吧,毕竟以后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总不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吧。”顾枝站在烟雾里,点点头笑着说道:“好啊,你说了算。” 对门院子里,屋内点起烛火,孩子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旁,穿着素洁长裙的温婉女子皱着眉坐在孩子身前,手里拿着药膏,小心翼翼地帮着孩子涂抹身上的那些伤口处,她不时呼着气,怕孩子的伤口会疼。 孩子已经消肿的脸上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娘,没事的,我就是在地里跌了一跤,都是小伤。”女子叹了口气,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要不娘以后还是跟你一起去地里吧,总还能有个帮衬的。” 孩子连忙摇头,说道:“不用的,娘,我自己应付得来。” 女子点点头不再说话,可是眼里满是心疼,她低声问道:“疼不疼?” 孩子依旧笑着,轻声回道“娘,我不疼。” 女子眼里泛着泪花,收起药膏站起身走出屋子,说道:“我去给你盛饭,先吃饱了再好好休息一下。”说完,女子走进灶房,孩子远远地听见了娘亲细微的啜泣声,孩子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第八十四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六) 过了几日,云庚村的人们惊讶地发现村子里的一条小巷外搭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棚子,几根硕大木头撑在下头,上面铺着一个木板和一个简易的小木桌子,顶上还有遮掩风雨的布帘垂落。 人们好奇地路过,却见棚子外挂着一个木牌写着“木匠”二字,一个穿着青衣的少年坐在棚子里,对着沿途路过的人们露出笑脸,却不出声吆喝。 如此过了几日,没有一个人主动去到这个木匠铺子里,直到有一日一个住在附近的农夫实在懒得跑到村头去换一个锄头,于是怀着试一试的想法走进了木匠铺子,却不料那个年轻人的手艺颇为娴熟,而且价钱开得极低,这下子名声传了开去,愈来愈多的人都来到这座简便的木匠铺子里,于是顾枝的这个木匠铺子也算是支了起来。 就这样,日子总算是安定了下来,扶音每一日都会在顾枝的陪同下赶去“丹心楼”,顾枝则会顺路去到村头集市里采买一些家中必需的物件,然后支起木匠铺子开始一日的生意,徐从稚总会在清晨出门进山,为顾枝带回来木匠铺子所需的木材,这一去就是一整日。 徐从稚总会站在玉石矿脉外的山路上静静地看一看那个孩子,却不再主动靠近,无论孩子是又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还是差点被飞来的石头砸死,徐从稚都始终无动于衷,而孩子也每一次都有惊无险。 虽然受伤的次数愈加频繁也愈加严重,但孩子还是每一日都会来这里干活,除了进山砍柴的时候会与徐从稚遇上以外,他们也就是在巷子里见到了点一点头,擦肩而过。 一旬时光匆匆而过,方寸岛已是入了秋,奇星岛却才迎来了夏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绵延不绝,裹挟着暮春尚未散去的寒气缭绕纠缠。 苍南城骆钦巷子里的守平小肆后院,似乎又苍老了几分的老者独自坐在屋檐下的躺椅里,眯着眼听着雨声,院子里有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虎虎生风地打着拳法,风雨无阻。无形的拳罡刺破雨幕,似乎还有隐隐升腾的气息始终相伴少年身侧,气象在身。 小肆正堂,傅庆安站在柜台后头敲着算盘,手里捧着写满了字的账簿,他神情认真,一丝不苟的严谨姿态,小肆的门虚掩着,不时有雨滴溅落,傅庆安突然抬起了头,木门被轻轻敲响,傅庆安喊了一声:“请进。” 虚掩的门推开,一个黑衣人头戴斗笠走了进来,那人收起手里的雨伞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傅庆安看了一眼院子里还在走着拳架的旗岸,然后走出柜台来到黑衣人身前,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人腰间的刀,端起茶盏倒了一杯茶,说道:“客官,小肆还未开门迎客,不过倒是可以避一避雨,茶水管够。” 黑衣人点点头不说话,头上的斗笠有雨滴垂下,滴落在桌面上,傅庆安将茶杯推给黑衣人,说道:“您有什么事再招呼我。”那人还是不说话,只是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傅庆安又回到了柜台后,正堂里静悄悄的,只有傅庆安劈里啪啦敲打算盘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小肆的客人已经来了好几个又走了好几个,那个黑衣人却依旧独自坐在原处,斗笠上的雨滴已经滴落得干净,旗岸招呼着最后一桌客人离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挠挠头不知道应不应该和这个黑衣人打声招呼。 旗岸抬头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傅庆安,傅庆安点点头,于是旗岸吐出一口气,走到了黑衣人身旁,问道:“客人,小店就快打烊了,您可是想要住宿啊?小店隔壁就是一家客栈,这外面的雨也够大的,您可以先在那里落脚,等雨停了再赶路。” 黑衣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握着盛满凉透茶水的杯子。 旗岸不知所措,抬起头再次看向了站在柜台后的傅庆安,傅庆安下巴点了点后院的屋檐下,旗岸拍了拍脑袋决定还是去问问师父应该怎么办。 旗岸看了一眼黑衣人,然后跳着跑到后院里,来到老者身前,低声问道:“师父,有个客官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了,茶也不喝,话也不说,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的,怎么办啊?” 老者手里握着一壶酒,抬眼看着旗岸说道:“还能怎么办,开门迎客,问问人家想要什么呗。”旗岸纠结地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正堂里的那个黑衣人,嘀咕道:“可是那人也不说话,我怎么知道。” 老者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正堂里烛火闪烁,就在老者回头看去的那一刻,风雨破门而入,傅庆安抬起头,旗岸脚步一晃,烛火明灭不定,黑衣人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斗笠飘落,老者手持酒壶,愣在了原地。 许久之后,老者嗓音沙哑,轻轻开口:“澜珊?” 傅庆安走出柜台关上了门,旗岸跟在老者身后走进了正堂里,斗笠飘落的黑衣女子站在原地,瘦削脸庞上红着眼,嘴角微微颤抖,老者快步来到桌前,重重地将酒壶砸在桌子上,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女子低声开口,哽咽道:“三哥。”老者一时间似乎是愣住了,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旗岸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师父,如此失态,除了那一夜顾枝和扶音走后的醉酒,但又不太一样。旗岸转头看向傅庆安,傅庆安只是轻轻摇头,于是旗岸也就站在师父的身旁安静不语,只是静静看着。 老者绕过桌子伸出手落在女子头顶,不知过了多久,才哽咽着声音说道:“澜珊,你还活着?” 女子点点头,老者皱着眉嘴唇颤抖说道:“你知道三哥找了你多久吗?” 女子脸上泪水流淌而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轻声问道:“三哥,你怎么,老了这么多?”老者颤颤巍巍地收回手,惨然一笑,说道:“我找了你们十五年,一无所获,我以为你们已经都死了。” 女子拉着老者坐在桌旁,旗岸和傅庆安对视一眼也坐在了一旁,老者有些急切地问道:“你当初是怎么逃出去的?”老者似乎有些激动,涨红了脸,忍不住地咳嗽起来,旗岸连忙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 女子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擦了擦眼角,说道:“当初魔君追杀,我和嫂子在奇星岛南境与那位顾筠失散了,他带着君衣逃往另一处,我则带着嫂子想要乘船离开奇星岛,哪知所谓鬼门关里跑出来好几个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我们逃了好久,直到二哥赶来才终于得以离开奇星岛。” 老者瞪大了眼睛,问道:“二哥也还活着?”女子点点头,抬眼看着老者说道:“其实,我此次之所以会回到奇星岛就是因为二哥。” 老者疑惑问道:“二哥怎么了?”女子斟酌着言语说道:“二哥当初为了保护我和嫂子身受重伤,不仅散尽修为而且还废了双腿,这么多年来只能依靠轮椅过活。”老者听着这话,想起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坐看风起云涌的二哥,眼里的悲切几乎就要溢了出来。 女子顿了顿接着说道:“可是几个月前二哥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老者皱着眉问道:“怎么回事?” 女子看着老者,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魔君。” 电闪雷鸣,暴雨倾泻而下,原是春寒料峭时。 人间灯火摇晃,忽明忽暗。 玉乾海域的海上总是不乏来往航行的船只,或是载满了各处岛屿矿藏货物的坚实货船,或是载着闲散之时出海游玩行客的精美楼船,风平浪静之时真是一番繁华光景,这一切都要得益于那座巍峨屹立的天下第一岛屿,可谓是以一己之力支撑起了汪洋之上的秩序规矩。 可是规矩框得住守规矩的人,却拦不住内心鬼蜮的浪荡之辈,胆敢行驶船只做那海盗行径的在这玉乾海域自然是没有的,可是暗地里躲在海岛上伺机而动的所谓江湖人却是一点都不少,恐怕除了光明岛上,每一座岛屿之上都还是少不了这些心存侥幸想要捞一笔横财的人。 不过这也才有了市井百姓口中的所谓江湖啊,这些躲在暗处的恶人和那些腰佩长刀背负长剑的行侠仗义之辈,如此千奇百怪才足以称作江湖,人间总不都是好人,自然也不都是恶人,所以人来人往,天上人间,自有趣味。 这一日光明岛最大的港口处停靠着一艘轻舟,在众多巍峨高大的船只之间显得毫不起眼,有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掏出银钱递给船头的船夫之后就转身走向了光明岛的城池中,一路沿着官路驿道,日夜兼程,足足走了三日,来到了光明岛的京城城门下。 年轻人抬了抬头顶的斗笠,日光洒落,年轻人眯起眼看着头顶远处城门上悬挂的硕大匾额,上书“禹夏城”三字,年轻人歪头看了一阵,只觉得这几个字写得真是好大,却没觉着其中有没有透出来什么别致的意味来。 年轻人收回视线走进城中,耳边骤然热烈起来,抬起头,原是人来人往,鼎沸生息。 年轻人的脸庞藏在斗笠下,他在嘈杂的街道之间伸了个懒腰,路过的人潮并没有为此停驻,年轻人收回双臂继续前行,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走出了江湖,应当去附近的酒馆里喝一杯酒才对。 顾枝那个家伙有一句话说的不错,酒是个好东西啊。 年轻人没有察觉,自己在这江湖里走了一个月,从旭离海域的奇星岛一路走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刀法确实深厚了几分,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似乎也变作了一个酒鬼少年郎。 走入了光明岛,却未曾离开那座名为天下的江湖。 刀在腰间,年轻人风尘仆仆,千里万里,奔赴而来。 年轻人站在酒楼外停下脚步,片刻之后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低声骂了一句“蠢货”,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拉住一个路人问了问路便一往直前。 年轻人脚步愈来愈快,似乎有些急切,直到站在了一座红木大门之前他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打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咳嗽一声,抬脚走入其中。 木门上,有一块古朴匾额,上书“神药学院”。 年轻人本以为会有门房之类的杂役前来拦阻一二,或者需要出示什么身份令牌才可以走入其中,却没想到一路畅通无阻,年轻人一路来到了神药学院内部正中的一座长亭里,沿路遇见许多来来往往的书生,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袍,样式有些古怪。 不过光明岛上本就都是千奇百怪的衣服首饰,有的还在其他岛屿之上被视作权贵人物的专属之物,年轻人不懂什么装饰打扮,只是瞧着有些奇怪,然后突然想到不知道那位姑娘穿着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年轻人笑了起来,他摘下头顶的斗笠,走进长亭。 长亭两侧沿途都垂落下轻薄的纱帘,在这夏日里随着风轻轻摇曳,似乎便使得行走其间的人不会那么的闷热,年轻人好奇地左右张望,长亭两侧的檐下还悬挂着许多木牌,随着清风和纱帘轻轻晃动,年轻人走近了去看,却只见其上方方正正地写着一个个名字,每一块木牌上都写着一个名字。 年轻人一个个看去,然后蓦地停下脚步。 木牌摇摇晃晃,年轻人伸出手,一个木牌握在掌心,上面有清晰墨痕写着,“顾筠”。 长亭外,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儒士走来,他的身边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年轻女子,女子穿着神药学院里独有的衣衫,拉住儒士的衣袖说道:“爹,你就放我出去吧,我在这学院里也学不到什么新东西了啊。” 儒士神情不变,语气生硬回道:“学海无涯,学院里这么多先生夫子,你要学的东西还多了去了。” 女子有些不满意地撅起嘴,说道:“爹,你不是说,一个医师应该在生活之中学知识嘛,我总是待在学院里能学到什么,而且扶音不也已经去方寸岛历练了嘛,为什么我不能去。” 儒士不说话了,只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去,女子叽叽喳喳地说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入长亭。 儒士抬眼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他看着年轻人腰间的长刀,皱了皱眉。 女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儒士回头看去,女子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像是长亭之外的璀璨天光。 年轻人站在不远处握着那个木牌,缓缓转身。 女子上前几步,轻声道:“顾生?” 年轻人一只手握着木牌,一只手放在腰间的绿竹刀鞘上,点点头露出笑脸,轻声唤道:“灵霜。” 少年走过了千山万水,来见一人。 第八十五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一) 大海实在广阔,哪怕只是从这一座岛上去到邻近的另一座,天地间的气象也就瞬息万变。 年轻人离开奇星岛的时候还是春雨绵绵的模样,可是今日站在玉乾海域的这座小岛上却感觉头顶的太阳已经炽烈得让人忍受不住。 年轻人停下脚步,站在不见远方的山路上伸出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年轻人放下双手,一只手搭在腰间的绿竹刀鞘上,另一只手取出水葫芦来,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年轻人酣畅淋漓地呼出一口气,踮了踮脚尖,皱着眉望向远处,不知道视线远端的那座港口什么时候才能走得到。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轰轰烈烈作响,年轻人往路旁避开了几步,果然看到一支车队晃晃悠悠地驶来,年轻人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奇怪地发现其中一辆马车上没有满载货物,而是躺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书生,穿着浅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坐在一旁默默垂泪。 车队从年轻人的身前经过,护卫在一旁的镖局众人警惕地多看了几眼腰间佩刀的年轻人,年轻人却只是扶着腰站在原地,眯着眼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车队从眼前驶过,他忽地转头望去,隐约察觉到在远处有急切的脚步声,似乎在追赶着什么。 年轻人多看了一眼马车上的书生和女子,微微皱眉。 待到马车远去,年轻人沿着山路接着前行,可是直到天边的夕阳缭绕天际,年轻人依旧没能走出这座绵延的山脉,年轻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决定在这山里找一处洞穴或是破败寺庙歇上一夜。 夜幕落下,年轻人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影影绰绰的火光,犹豫了一下,年轻人还是走近过去,果然,是不久前见到的车队。 年轻人来到车队燃起的篝火旁,立即就有镖局的领头之人带着几个属下走了过来,年轻人说明自己不过是寻亲访友路过此处,夜深了寻一处地方落脚罢了,而后又掏出了通关文牒来,镖局的人这才放下心,同意了年轻人歇息在一旁。 年轻人十分识趣地坐得远了些,独自拾取了一些柴禾枯枝就地燃起篝火,年轻人依靠着山路旁的石头坐下,抬起头看了看,发觉这是一处背风的凹陷洞穴,山路就在洞穴外蜿蜒延长,在远处是昏暗一片的深深山林,夜里有风声呜呜穿行而过,年轻人枕着双臂,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不远处的车队。 那个浑身沾满鲜血的书生已经被人抬下了马车,此时正躺在篝火旁,女子卷起双袖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条擦拭着书生的脸庞,脸上满是担忧和悲伤。 书生依旧紧紧闭着双眼陷入昏睡,生死莫测。女子跪坐在原地看着书生,片刻后站起身来到那位镖局领头人身边,掏出钱袋子细细说着什么,镖局领头人多看了几眼书生的凄惨模样,阴沉着脸还是点了点头,接过了钱袋子。 女子复又走回到昏睡的书生身边,蹲下身低声说道:“柳郎,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已经拜托了镖局的人,他们明日就会送我们到城里去,我一定会寻到最好的医师为你诊治。”女子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书生的鬓角,眼里满是柔和的光芒。 书生颤颤巍巍地睁开了双眼,似乎这样就耗去了诸多气力,他的脸色愈加苍白,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强忍着浑身伤势的疼痛,扯开嘴角轻声说道:“小笙,莫要担心,我没事的。” 说着,书生缓了缓,皱眉叹息道:“你怎么这么傻,你不该带着我一起走的,如今的我只会拖累了你。” 唤做小笙的年轻女子抓住书生的手,摇着头说道:“不,我不后悔和你一起逃出城,以后也不会后悔的,你不要说话了,安心养伤,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书生惨然一笑,颤抖着闭上双眼,只觉得身上的伤都没有心上那么痛,书生心里没有如何埋怨那些追杀着自己不死不休的人,反倒怨恨一身清贫的自己,是怎样才能受得起眼前的女子的一腔情真意切?书生的眼角有泪水淌落,无声无息。 夜里有急切风声响起,镖局的人都神色警惕地站起身,领头之人握紧了手中的刀,视线四下梭巡着,在这山路上野兽也许并不是真正的威胁,反倒是那些不知暗藏在何处的山匪和江湖中人才是要命的利刃。说到底,只知道贪婪觅食的野兽如何比得了人心的诡谲。 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年轻人依旧悠哉游哉地坐在车队不远处,似乎对于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息毫无所觉,镖局领头之人其实也花费了些心思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身上,担心这是一个里应外合的匪徒,只是年轻人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实在看不出什么出奇之处。 风声很快停歇,镖局众人却愈加神色警惕,篝火摇摇晃晃,突然有几道模糊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山路上,而后又有一个身穿暗蓝色长袍的中年人脸色阴沉地走了出来。 这些人站在镖局十数人的对面却没有轻易动手,中年人当先一步走到镖局领头人身前,冷冷开口道:“你们是收了那丫头的钱才挡在他们前面的,还是真铁了心要拦我们?” 镖局领头人皱着眉看了一眼身后突然神色紧张的女子和书生,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位姑娘,我只答应送你们到城里,可没说要护你们周全啊。” 说完,领头之人握住刀鞘一言不发地看着身前的中年人,女子缓缓站起身,她的视线落在自己无比熟悉的中年人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道:“二叔,你是真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 中年人嗤笑一声,神色冰冷回道:“小笙,你可别误会,这些都是你父亲的意思,我也只是听命行事。”中年人伸出双手交错叠在身前,接着说道:“你要么乖乖和我们回去,要么就接着守着那个迟早要死的书生,反正他受了我一掌也活不了几天了。小笙,只要你和我回去,你爹顶多关你几天禁闭,以后你还是你的千金大小姐,可你若是铁了心要为这个穷书生违抗你父亲,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女子咬着嘴唇,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恐惧,她颤抖着对镖局的领头之人说道:“穆大哥,如果我加钱你能不能帮我们拦住他们?” 姓穆的镖局领头人此时也琢磨出来了眼前这是怎么个情况,看来自己在城外遇到的这个姑娘和身受重伤的书生,原来是违抗了家族意愿逃出来的苦命鸳鸯,对于习惯了行走天下的镖局中人来说,无非是江湖上再常见不过的穷书生和千金小姐的故事罢了。 如今姑娘家的人追了上来,摆明了是要拆散二人,甚至为此不惜杀了那个书生,镖局领头人也是走惯了江湖的,自然知晓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轻易触碰的,他收起刀招呼着镖局的人往后退去,经过女子身边的时候他低着头说了一句“抱歉”,便毫无歉意地退到了洞穴深处,打定主意冷眼旁观。 虽然并不知晓这些人物所代表的家族势力究竟有何不俗之处,可是对于只不过走镖讨口饭吃的镖局众人来说,还是能够不去轻易触犯所谓世家大族更为妥当安稳。 女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此时躺在地上的书生强撑着坐起身子,他伸出手握住站在自己身前女子的手,女子回过头睁开双眼,看见书生如同初见时一般神色坚定,他咳嗽了几声,对着站在不远处的中年人问道:“我想问一句,如果小笙和你们一起回去,你们会不会逼她嫁给那个太守之子?” 中年人冷笑一声,俯下身看着书生说道:“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即便小笙嫁给了太守之子那也是她的福气,你个穷酸书生有什么资格反对?” 书生直视着中年人冷漠的双眼,直起身,脸色苍白却没有丝毫动摇,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我便不会同意让小笙就这么离开了,如果她回去了能够过上她自己想要的日子,那我不会有二话,可你们若还是想要逼她,我便不答应。” 中年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仰天哈哈大笑,指着书生说道:“就凭你?半死不活的人了还说什么不答应,你有这个资格吗?” 书生松开女子的手,艰难地站起身说道:“当仁不让。” 中年人收敛笑意,挥挥手,身后的黑衣人上前几步抽出刀,来到书生身前就是当头劈下,不远处,不远处篝火旁,那个好像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无所察觉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睁开双眼看了过来,却仍旧一动不动。他好奇地看着。 书生迈开沉重的脚步挡在女子身前,直直迎向了那把锋利无比的刀,毫无畏惧。 刀光落下,年轻人站起身,一步跨出就来到了刀芒纵横之间。 年轻人双指并拢接住长刀,摇着头打了个哈欠,说道:“大半夜的打打杀杀吵什么呢?” 被挡住了长刀的黑衣人体内真气翻涌却不知何时早已不受控制,年轻人抬起一脚就将黑衣人踹了出去,落在山路外的昏暗山林中不见踪影。 着暗蓝色长袍的中年人眯起双眼,抬起手制止住了身后其他黑衣人前冲的动作。 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书生,笑着说道:“别硬撑着了,再这么站下去你这身体可就要废了。”话音落下,年轻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书生的脸色红白一阵,一口乌黑鲜血吐出,在女子慌忙的搀扶下蹲坐在地上。 书生抬起头看向眼前突如其来的年轻人,明明是与自己一般的年纪,却不知为何显出些不同寻常的深沉。年轻人依旧转身看着蓄势待发的中年人,扭了扭脖子,一步不退。 中年人阴着脸问道:“这位少侠什么意思?”中年人没有轻举妄动,凭借年轻人在出手之前让所有人都毫无所觉的深厚修为,以及那随意一脚的威势,中年人不由得心下惴惴,提防着这个看不出真实年纪和修为实力的“年轻人”。 中年人可不相信现在的江湖里有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就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想必是什么驻颜有术的老家伙出来游戏人间,不然就是哪个江湖宗师亲手培养的奇才高手。 年轻人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自顾自说道:“两件事。”年轻人斟酌了一下言语,接着说道:“第一,带着你的人有多远滚多远,别吵着我睡觉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第二,放过这个书生还有你们的什么小姐,从今往后他们生死自负,你们管不着。当然,如果他们自己愿意和你们回去我也不会拦着。” 说完,年轻人转身低下头看着依偎在一处的书生和姑娘,问道:“你们觉得呢?” 中年人皱起双眉,说道:“少侠这是想要保他们二人?”年轻人点点头却仍旧背对着中年人。 中年人上前一步说道:“少侠可知如此便是在与我李家为敌,而且还要得罪了如今颇得陛下器重的太守大人,少侠可想清楚了……” 中年人的威胁言语还未说完,年轻人就不耐烦地打断道:”不用跟我说你们背后的什么势力有多了不起,跟我有甚关系?你就只需跟我说答不答应就好了。哦不对,应该是这位书生和你家小姐如何想?” 年轻人伸出手拍了拍书生的脑袋,催促道:“赶紧回答,婆婆妈妈的算什么男人,我可没时间陪你们耗下去。” 书生愣了愣,看了一眼中年人和他背后的黑衣人,想了想坚定说道:“恳请少侠救我和小笙一命,从今往后少侠与我便是再造之恩,上刀山下火海义不容辞。” 年轻人没有理会书生的誓言,他看着女子等待答案,女子落满泪水的脸在火光中那般柔弱,可又那么的坚毅,她点点头说道:“少侠今日相助之恩,我与柳郎余生铭记在心。” 年轻人直起身握住腰间刀鞘,不再理会地上的二人,他看着中年人,说道:“行了,你可以滚了。”中年人没想到这个江湖人居然真的要挡在那个穷酸书生的前面,他咬着牙说道:“少侠真的想清楚了?” 年轻人呵呵一笑,落在绿竹刀鞘的手指移到了刀柄处,就在中年人察觉不妙的刹那间,年轻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而他身后那些措手不及的黑衣人,在方才的片刻刹那间,只在年轻人的手下过了几招就被远远地扔进了山林里,而后中年人艰难地转过身,看着自己眼前的年轻人。 年轻人手指轻轻敲打刀鞘,说道:“滚吧,我会送他们二人一程,所以最好别抖什么机灵,至于以后嘛,如果你还能找到他们,到那时是还要赶尽杀绝还是捏着鼻子忍了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只不过我可能没那么容易就早早死了,要是哪一天回来这里看一眼,心情应该不会太好。” 说完,年轻人自顾自走回到洞穴下的篝火旁,坐在石头上闭上双眼。 中年人最后看了一眼书生和女子,铁青着脸匆匆离去。躲在洞穴深处的镖局众人重新走了出来,他们没有理睬依偎在篝火前的书生和女子,自顾自围坐在篝火旁修养,寂静的黑夜再次降临,仿佛之前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般。 年轻人自顾自躺在远处,镖局的人不敢去打扰这位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劫后余生的女子忙着照料再次昏睡过去的书生,于是一夜无话。 在暗沉沉的静寂中,年轻人双手枕在脑后,半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镖局的人按照约定将书生和女子送到了就近的城镇之后就离去了,女子搀扶着虚弱的书生找到了城里的医馆,用光了最后的银两为书生开了几味药,他们稍作休整之后便出了城,然后发现那个神出鬼没的年轻人等候在城外的田垄边。 书生和女子对视一眼走上前去,书生艰难地作揖行礼,沙哑着声音说道:“今日少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年轻人没有理睬什么答谢的言语,指了指远处说道:“我说了送你们一程,走吧。你们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书生看了一眼身旁的柔弱女子,这几日奔波劳累,从小安稳长大的女子脸上满是灰尘和疲惫,衣裙破旧哪还有什么千金小姐的样子,书生苦笑着说道:“回乡。” 接下来,在年轻人的护送之下跨越山水,书生和女子终于得以休整安歇,那些追杀之人也再未出现过踪影,书生的脸色依旧苍白虚弱,只是比起初见时已经好了太多。 他们日夜兼程,夜深了就休憩在山里的荒废古寺中,燃起篝火,年轻人总是自顾自躺在远处,看着火光里依偎在一起互相宽慰的书生和女子,眨眨眼不说话。 这一路走下来,书生和女子虽然也会和年轻人说上几句话,可是终究东拉西扯就又各自沉默,年轻人也是不爱说话的性子,于是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完了山水路途,来到了一个僻静的镇子外。 书生再次作揖行礼,说道:“多谢少侠这一路相送,我和小笙实在无以为报。” 年轻人手指搭在腰间的绿竹刀鞘,看着远处夕阳下的城镇,问道:“你们今后作何打算?”书生握住身边女子的手,说道:“考取功名是没什么希望了,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和一间铺子,安安心心过日子就是了。” 这一刻的书生没有寒窗十年却无所成就的惋惜,也没有走了千万里却一无所获的遗憾,他笑得温和,那样满足。在那一身清贫儒衫上,没有暮气沉沉,只有少年人依旧愿意为了未来事和身边人去一往无前的锋芒。 年轻人不再多说转身离去,书生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心思难以捉摸的江湖高手竟然选择这样就此离去,他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喊道:“少侠,你要去哪里?” 年轻人背对着二人,挥挥手说道:“好好过日子,既然两个人都活了下来,以后的日子再苦也咬着牙忍下来。至于我,自然接着走我的江湖去了。” 女子扯了扯书生的衣袖,问了一句是不是要留这位少侠吃一顿饭作为报答,书生想了想却轻轻摇头,他拱手行礼弯下腰,高声喊道:“山高路远,祝愿少侠前程万里,似锦繁华。” 年轻人远去,书生站在原地,想起了这一场萍水相逢的山水路途,年轻人始终独自前行,却并不孤单,书生从那一双清澈的双眼里看见了璀璨的光明,光明里站着一个人,是位女子。 年轻人没有赶去港口,他来到一座高宅大院的门外,抬头看见了“李家”的匾额。 年轻人握住腰间的刀,直直地出刀劈下,大门轰隆隆塌陷,年轻人高声一喝:“且问世间真情可有门第之别,高下之分?”年轻人走进李家的院子里,刀光纵横。 直到烟尘散去,旁观之人才发现平日里嚣张惯了的李家已是一片狼藉,所有高高在上的世家权贵都狼狈地躺在废墟中,也不知是庆幸自己逃过一死,还是终究还会对此耿耿于怀。 年轻人离开城里的时候走进了一家酒馆,取了一壶八文钱一斤的土烧烈酒,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城门,走进了深深的夜色里,远去。 年轻人走向了另一座江湖。 他姓顾名生。 第八十六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二) 夕阳的霞光洒落,透过树林的稀疏缝隙斑驳闪烁,徐从稚肩头扛着木柴走出云神山,晃晃荡荡地来到了山脚下的玉石矿洞,眯着眼看见那个孩子依旧伤痕累累鼻青脸肿地走了出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向远处的溪流,徐从稚默默地跟了上去。 孩子蹲在溪水边捧起秋日里冰冷的清水浇在脸上,那些肿胀破损的伤口立即刺骨地疼痛起来,孩子龇牙咧嘴却忍着没有喊出声。他洗干净了身上的尘土,满意地发现今日的衣衫没有破损,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不易察觉的笑意,一闪而逝。 他艰难地抬起手掏出藏在怀里布袋中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脸上,孩子蹲在原地,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知道那个家伙又跟了过来。 徐从稚放下木柴,站在孩子身后的树下,说道:“怎么?又被打了?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话啊,当我的徒弟不吃亏的。”孩子没好气地回道:“说了不学武功就不学。” 徐从稚说道:“不学武功你就只能挨打,这样下去你娘亲迟早会发现的。” 孩子咬着牙转身看向徐从稚,坚定说道:“不行,学了武功娘亲要担心的。”徐从稚摇摇头说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你只挨打你娘亲就不担心了?”孩子倔强地昂着头,一言不发。 徐从稚不再多说,扛起木头说道:“走吧。”孩子收拾好自己的褶皱衣衫和小心翼翼藏好的钱袋子,跟在徐从稚身后走回了云庚村。 巷子外,孩子掏出钱袋子将今日的工钱算给了拄着锄头的魁梧汉子,汉子离去之后孩子看见那个简易搭起的木匠铺子里空无一人,东西四处散落着也不怕丢了。 孩子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地摇摇头,说道:“你这个朋友真是心大啊。”孩子说得老气横秋,徐从稚看了一眼木匠铺子,说道:“反正这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好偷的,那家伙钱都藏在身上呢。嘿,和你还真像。” 孩子翻了个白眼,自顾自走回了自家院子。 徐从稚站在巷子外等了一阵,村子外顾枝和扶音并肩走来。 顾枝看见徐从稚站在巷子口,抬起拎着一个篮子的手臂摇了摇说道:“买了点东西,今晚去拜访一下对门的那对母子,都来这里小半个月了,总不能一声招呼都不打。” 徐从稚点点头没有什么意见,三人走回了巷子里的院子,扶音问道:“从稚,你是不是和那个孩子还挺熟悉了?”徐从稚摇摇头说道:“那孩子小小年纪戒心却不小,这么久了还是不肯多说几句话,就跟个闷葫芦一样。” 顾枝乐呵呵一笑:“那不就跟你一样了嘛,你俩站一块就是葫芦碰葫芦。”徐从稚不理会顾枝的取笑,抬着木头走进院子,扶音笑了笑跟在顾枝身后也走进院子里。 院子的门却是照常开着的,这条巷子本就在村子里属于偏远,再加上没住着几户人家,三个年轻人一块住着的院子确实不用太过提防。 吃过了晚饭,徐从稚收拾好碗筷,三个人站在院子里一合计,又把几条晒好的鱼干放进篮子里,而后三人来到对门的紧闭院门外,顾枝理了理衣衫,伸出手轻轻叩响门扉。 “笃笃笃” 浅淡的夜色里,四周静悄悄的,于是敲门声显得格外清脆,院门吱吱呀呀地推开了一条缝隙,柔和散落的光线刺破了视线的昏暗,孩子的脑袋钻出来,神色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三人,而后他看着徐从稚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顾枝露出笑脸,扶音上前一步蹲下身说道:“我是住在对门的扶音,已经搬过来这里半个月了,还没有过来和你们打声招呼,不知道今夜能不能叨扰你们一下。” 扶音的话语说的十分客气,有些文绉绉的,孩子微微皱起眉头又自以为极好地小心掩饰,只是站在对面的三个人都不是普通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孩子的防备。 这也难怪,住在这混乱莫测的方寸岛谁又敢轻易放下心眼呢?在方寸岛上,这是即便稚童都明白的道理,更别说本就警惕心颇重的这个孩子,对于特意登门拜访这种荒谬事情,孩子的难以置信也是不出所料。 这时院门又推开了一些,孩子抬起头,原来是那个温婉的女子走了出来,孩子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紧紧盯着对面的三个人,即便那里面站着一个自己还算熟悉的徐从稚,可是孩子却没有丝毫放松。 女子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着推开院门,然后抬眼看向站在院门外的三个年轻人,轻轻说道:“进来吧。” 扶音笑着行了一礼,当先走了进去,顾枝拎着篮子紧随其后,徐从稚慢慢悠悠地走在后头,直到三人都走进了院子,孩子才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女子带着三人走到了院子后头的屋里,不过是几间低矮的房屋,不过外头却搭建有简易的长廊,将邻近的几间屋子也都连在了一处,廊柱和栋梁都是简单的木制材料,可是雕琢显出几分精细,别有一番难能可贵的雅秀。 走进长廊,顾枝抬头看了一眼,这座院子正屋外的屋檐下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在夜风里轻轻作响,女子走进屋子里,里头只有一盏昏黄的烛火在隐约跳动,女子先示意几人坐下,然后又多点燃了几盏烛火,屋子里登时亮堂起来。 女子喊来孩子去备些茶水,还特地说了要拿出些平日里肯定不会随意动用的茶叶,孩子有些犹豫地多看了一眼几人,但还是点点头跑了出去准备茶水待客。 在桌旁坐下,借着跳动的烛火光芒,顾枝将屋子里的模样尽收眼底。 正屋里的陈设有些奇怪,居中摆着一张圆桌子和几张凳子,右侧则是一个软榻,其上摆着一个棋盘和两罐黑白棋子。 屋子左侧是一张摆放着宣纸和笔墨的长条桌子,椅子并不高,应当是孩子所用的。 屋子里所有一切都收拾得齐齐整整,一尘不染,可又不会显得空荡荡,反而让人觉得这应该是一处风雅儒士居住的地方。走进屋子的第一眼,便自然而然地瞧见了悬在圆桌之后墙壁上的一幅画,绘着深远的山山水水,其间似乎还有人影散落,瞧不真切。 几人在圆桌旁坐下,桌上还放着女子所用的针线盒子,女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屋子简陋,还请各位不要介意。”扶音立即摆摆手回道:“您客气了,这屋子收拾得可真干净。”女子摇摇头说道:“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可做,整日躲在院子里也就只能收拾这收拾那的。” 扶音笑着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顾枝和徐从稚,这才说道:“实在抱歉,这都来了小半个月了,一直未能找到一个空闲的时间前来拜访一二。”说着,顾枝适时地拿出手中的篮子,扶音将篮子交到女子手中,说道:“这是一些小小的心意。” 女子没有接过篮子,摇摇头说道:“你们远道而来,想要好好安顿本就不容易了,能来这里喝上一两杯茶就已足够,还带什么东西啊。” 扶音将篮子放在脚边,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说道:“是啊,这方寸岛真是与众不同,我都花了好些日子才认清楚这来回的路。哦对了,我就在附近的‘丹心楼’里做事。” 女子有些讶异,问道:“可是那座神医所在的‘丹心楼’?”扶音笑着说道:“我可称不上什么神医,不过那里面的先生们都是有大学问的。” 女子静静听着,眼神柔和,微微低下头咳嗽了一声,扶音停下话语,轻声问道:“夫人可是身体不舒服?”女子摆摆手笑道:“没事的,老毛病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是平平淡淡的口吻,让人听了就似乎会安心许多。 顾枝看着女子鬓角的细微白发,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光亮。 扶音还要再追问几句,门槛外孩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女子接过茶盏说道:“夜里风寒,喝杯热茶吧。”说完女子挽起衣袖,微微起身,姿态端庄地沏满了三杯热茶推到三人身前。 扶音止住话语,顾枝端起茶杯先道了声谢,然后轻轻吹散热气,喝了一口,不由自主地赞叹出声:“好茶。”女子放下茶盏,看着顾枝轻笑道:“这位小公子还是个精通茶艺的?” 顾枝端着茶杯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几声,说道:“是我家先生喜好喝茶,这么多年来耳濡目染也就习惯了些。”女子点点头,说道:“若是公子喜欢的话,就拿几包茶叶回去吧。” 孩子始终站在女子身后不说话,听的这话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女子似有所觉但却没有理会,顾枝看了一眼孩子,放下茶杯回道:“不用了,我平日里也不怎么喝茶的,多谢夫人好意。” 女子没有多说,回头看了一眼始终攥紧拳头和徐从稚干瞪眼的孩子,笑道:“这孩子也一直和我说起你们呢,毕竟是村子里难得的年轻人,又是从外头来的,这孩子好奇得紧,就是脸皮薄一直不敢主动打招呼。” 说完,女子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十四五岁的孩子却还是显得有些瘦削矮小,女子眼神温和,满是怜惜疼爱,孩子好像是被娘亲戳穿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地抿着嘴,涨红了脸。 之后又是一番简单的寒暄客套,扶音看了一眼天色便找个借口带着顾枝和徐从稚起身告别,女子也带着孩子送到了院子里。 跨过正屋门槛,顾枝下意识抬眼望去,先前进门的时候未曾注意,原来在低矮院墙的一角栽种着一株枝干蜿蜒的树,秋日里落叶凋零看不清是什么树木,但是黑暗中却能看见在树枝之间零零散散地悬挂着好些木片,其上好似书写着细小的墨字。 告辞离别,回到了自家院子,顾枝走在最后合上院门,却愣了愣,他恍惚间又看见了那株不算高大的树,在树下,似乎有低矮的坟茔,落叶层层堆叠,是一个还是两个?顾枝抬眼看向对面早已合上的院门,皱了皱眉。 夜深人静,烛火摇摇晃晃然后忽地熄灭,日夜交替。 第二日,从“丹心楼”逛荡回来的顾枝照例坐在了巷子外的棚子内,低下头小心细致地雕琢着手上的木头,棚子外沿的木板上坐着几个附近巷子里的老人,带着自家坏了的木制器具来找顾枝,一来是离家里近些方便,二来这个年轻人的价钱也要收的比别人便宜些,而且三三两两的相识之人约好了一同来此,也可以坐下来拉拉家常。 无所事事的老人们高谈阔论,顾枝安安静静地埋头忙着手上的活。 巷子口,女子和孩子一同走了出来,孩子的手上拿着一把锄头,女子则提着一个篮子,今日秋高气爽,正是收割的好时节,于是孩子今日没有去往矿场,而是决定和娘亲一起去田里收麦子,然后转手卖出去就可以为即将到来的冬日攒些银两。 女子看见了坐在棚子里忙活的顾枝,想了想带着孩子走上前去主动打了声招呼,顾枝抬起头站起身,郑重其事地拱手行礼:“见过夫人。” 女子笑着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喊我一声乐姨便是了。”顾枝直起身,也露出了笑意,说道:“乐姨,您以后也不必喊我公子了,挺不习惯的,叫我顾枝就好。” 女子点点头,然后拍了拍身边孩子的肩膀,说道:“和顾枝哥哥打声招呼。” 孩子好像有些不情不愿,神色警惕,握着锄头的手臂紧紧绷着,他硬着脖子说道:“我叫君策。” 说完,他转身就走,女子歉意一笑和顾枝说了声抱歉,顾枝摆摆手示意无妨,而后女子提着篮子追上了孩子的步伐,低下头轻轻说着什么,应当是语气温和的责备,孩子也不还口,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听着,轻轻点头。 顾枝站在原地看着远处一大一小的背影,孩子瘦弱的肩上扛着锄头,女子消瘦白皙的手臂上提着篮子,他们在阳光下慢慢走远。 顾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上去问一声“需不需要帮忙”,他蹲下身拿起木头,重新雕琢了起来。 徐从稚走出巷子来到顾枝的木匠铺子里,依靠着木柱,问道:“今天还要不要木头?”顾枝头也没抬,说道:“对面那户人家的孩子和他娘亲去收麦子了,你要是闲得慌,就去搭个手。” 徐从稚往村子外的方向看去,眯起眼,看见了那两个远去的背影,想了想点点头跟了上去。 秋风轻轻吹过,丹心楼里一个小小的屋子里,扶音带着几个学徒为前来问诊的病患们耐心诊治着;巷子外,顾枝坐在简易搭起的木匠铺子里小心翼翼地雕琢着木头;云庚村外的崎岖沙土路上,一大一小的身影并肩走向他们即将丰收的田地,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年轻人远远地跟着,脚步闲散。 小巷子里有那两座相对而立的院子,其中一座的小院里栽着一株前人留下的桃树,枝叶早已慢慢落尽。另一座院子里,墙角处也有一株自十几年前种下的树木,秋风一吹,树下堆满落叶的两座矮矮的小土包露出了模样,树上,光秃秃的树枝之间,写满了字迹的木牌随风摇曳。 屋檐下,风铃轻轻作响。 叮叮咚咚。 第八十七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三) 山脚下一座荒废许久的古寺内,篝火闪烁着明灭的光芒,倾斜大半的庙门外,雷雨夜里的冷风呼啸而过,溅落几点豆大的雨珠,湿了门槛。 篝火旁,老者沧桑的声音微微颤抖:“呼,这六月的天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啊,大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到了晚上就凉飕飕的。”一个稚嫩的孩童嗓音啧了一声:“师父,别打岔,故事还没讲完呢。” 老者嘿嘿一笑,悉悉索索地紧了紧身上褶皱的道袍,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道:“别急嘛,这故事可才刚到精彩的时候呢。诶?我刚才讲到哪来着?” 坐在一旁的孩子声音略微提高了些许,不满地嘟囔道:“说到三十年前那位武林盟主无故暴毙之后,他赖以成名的绝学秘籍也随之流落江湖,致使武林大乱,各方门派勾心斗角,大打出手,一些个屹立百年不倒的宗门豪族也都因此摇摇欲坠。就连端坐皇位之上的天子也深陷武林的浑水之中,一国气运浑浊不堪,天下的大乱之势即将倾轧而来。” 老者伸出双手架在篝火上借以取暖,声音慢慢变得平稳悠然:“那你们知道为什么一本秘籍竟会使得江湖、庙堂乃至整座天下都大乱吗?”老者没有等待回答,自问自答道:“因为传闻中那本秘籍记载了武学的极致,传说中的武道境界。” “武道境界,说起来玄之又玄,就像那传说中蓬莱岛的仙界秘境一般,乃是虚无缥缈之物。可是对于许多人来说,那可就意味着登顶武学山巅的一个机会啊,说不得,有朝一日还能跻身天坤榜之上,举世无敌。” 听到“蓬莱岛”、“天坤榜”,本因为师父的絮絮叨叨有些不耐烦的小道童顿时神色一振,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上的一杆白幡横在膝盖上,身子微微侧着,看着老者眼里满是期待。 老者察觉到徒弟崇拜的视线,得意地耸了耸肩膀,这才接着说道:“可是,如果这份武学秘籍真有那么出神入化,那位无端暴毙而亡的武林盟主又为何未曾踏入过天坤榜的门槛呢?但江湖里许多人并不会思量这么多,只要有那么一份机会摆在眼前,谁都会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所以这数十年来的江湖当真是风起云涌,波云诡谲啊。” 老者抬头望向古寺之外,面露追忆,坐在老者身边的小道童伸出手扯了扯老者的衣角,老者收回视线,笑意慈祥地说道:“不过啊,也正是因为数十年来的勾心斗角,才有了这百年难遇的万物生发时节,且看如今的江湖之上,多少天资卓绝的年轻人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就说不日将要召开的武林大会吧,那几位有望夺取新任武林盟主的可都是不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一辈啊。” 说到这里,老者有意无意地看了身边一眼,却不是那位怀里抱着白幡的弟子,而是坐在篝火另一侧一位背负斗笠的年轻人,老者很快收回视线,摇头晃脑地接着讲起身旁弟子最喜欢的故事。 “说起那几位年轻一辈,江湖上呼声最大、最有望登顶武林盟主之位结束这三十年来江湖乱象的,应是那三人。当先的就是传闻里与那位已故武林盟主师出同门的绿湖剑仙,满鞘煌煌剑气举世无双;再来就是那出身自一处百年宗门秘境的‘逍遥客’,持一杆长枪所向披靡;最后则是那位神出鬼没的新任望月楼楼主,手持双刀杀人无数。 这三人近年来名声正盛,尤其是传闻前年都城里的‘二王之乱’也有这三人的身影,所以很难让人不揣测,那位不久前借助平定‘二王之乱’而登基的年轻皇帝陛下,已在心中有了武林盟主的合适人选,甚至要亲自入局为这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一锤定音……” 老者终于悠悠然地将这横跨三十年的曲折江湖事断断续续说完,低下头提起放在身边的酒壶,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坐在老者身旁的小道童意犹未尽地怔怔看向庙门外,似乎想要透过那重重雨幕瞧见所谓江湖的一点一滴。 坐在篝火另一侧的年轻人拨弄着火堆旁的枯枝,抬头看着四周破落倒塌的佛像,说道:“原来,江湖上这么热闹啊。”老者抱着酒壶,看向年轻人,笑着说道:“顾少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话说得好似那些个混迹了江湖几十年却郁郁不得志的老东西说的话啊。” 老者的言语随意,实在也是这几日与年轻人一同行走,发觉这个有些神秘的年轻人并不是什么出身豪阀大族的眼高于顶之辈,反而言辞沉稳,待人谦逊,于是老者的言语交谈也就放松了些许。 年轻人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笑了笑,回道:“老先生说笑了。我这不过是看得少了,有些感慨江湖上的精彩罢了。”老者拂须一笑,摇摇头。 随后年轻人又多问了一些江湖事,老者也是知无不言,将自己这数十年来混迹江湖知晓的许多奇闻轶事尽数说了出来。其实这几日以来,多半都是这样的场景,年轻人总是会问一些江湖上的事情,有些甚至是关于武林宗门如何建造、江湖与庙堂的关系如何微妙的奇怪问题。 老者毕竟是走惯了江湖的老道士,也就拣选了一些从别处听来或是从书上某处看到的秘辛为年轻人讲解一二,有些个实在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年轻人也不会纠缠不休,点到为止罢了。所以老者说得尽兴,年轻人也听得满意,跟在老道士身边的那个小道童更是天天缠着自己师父多讲一些。 时辰很快来到深夜,小道童早已昏昏欲睡,老者与年轻人对视一眼,年轻人点点头,有了这几日一同走下来的默契,老者和小道童也就没再和年轻人争抢守夜的事,自顾自在原地休憩。于是火光黯淡的篝火旁,年轻人默默独自守夜,一夜无事。 第二日清晨,天光大盛,年轻人从彻底熄灭的篝火旁站起身推开了半掩的庙门,古寺之外一夜积攒的水坑都干涸了大半,年轻人抬眼看着璀璨的日光,微微眯起眼。老者和小道童也相继醒了过来,三人随意吃了些干粮便走上山路,开始登山。 这是径直通往一座临海城池的山路,但却不是行商往来的主要驿路,只能算是赶路急忙的无奈之选,毕竟新帝登基不久政权不稳,江湖几十年来又是混乱难堪的局面,若是擅自走进荒芜之地,保不齐就会遇着什么艰险阻碍。 原先老者和徒弟也是打算走大道官路,去往下一座城池,可是半途遇上了这位年轻人,承了情,老者也就带着徒弟为急于赶路的年轻人指引这一条近路,争取快些到达港口。 老者手持一杆拂尘,抬起大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六月的天气确实闷热,再加上昨夜的一场雨,蜿蜒山路让人觉着湿热难当。 老者看了一眼身前年轻人不曾丝毫停顿的步伐,喘着气说道:“顾少侠放心吧,这山路虽然走得人少,但老道当年也是亲自走过的,确实要比那条朝廷的驿路快上不少。” 年轻人微微放慢脚步,待到老者追上,回道:“多谢老先生带路了。” 老者摇摇头笑了笑,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抱着白幡气喘吁吁的弟子,说道:“那日若不是顾少侠出手相助,我这傻徒儿就要铸下大错了。” 似乎是听到了老者的话,低着头赶路的小道童直起脑袋,脸色有些愤愤不平。 老者叹了口气,想起了几日前在一座繁华城池中与带刀年轻人初见的场景。 那时算命铺子好几日不开张的老者和小道童都饿得两眼发昏了,幸得一位路过的年轻女子好心给了几颗银钱,小道童才得以吃上一顿饱饭。 可是后来再遇那女子却是在一处画舫甲板之上,看着女子被一位衣着奢华的公子哥拽进房中,站在岸上瞧见的老者只是摇摇头叹息一声,心下知道那位好心的年轻女子看来也是个年纪轻轻就无奈沦落到烟柳之地的可怜人。 可是小道童却急了眼,大喊大叫着要去救下女子,惹来了画舫上那位公子哥手下扈从的不满,悍然出手就要取下小道童性命,好在带刀年轻人及时出手救下了小道童一命,又带着师徒二人一路来到了此处,躲过了那些恶仆的追打。 老者后来也只是和小道童解释了一二那位女子的身份和处境,小道童仍旧气愤难平,可是老者清楚,即便这样的事情不合情理也难以让人接受,可是又有何办法呢?谁又知道那位善良的女子在沦落烟柳红尘之前有着怎样的无可奈何,即便是知道了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啊。 这世间有太多的苦难和无奈,非人力所能企及。 老者出神想着什么之际,身侧突然有急匆匆的马蹄声轰隆隆临近,年轻人停下脚步,拉着老者和小道童往山路一侧靠了靠,老者回过神来,看见一对悬刀佩剑的年轻男女骑马从身前呼啸而过,看那身上的衣着打扮,应该就是那座出了一位“逍遥客”的百年宗门的弟子。 老者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不觉间也是黄昏了,年轻人继续赶路,说道:“再往前走走吧,看看有没有什么废弃的宅子或是山洞可以休息一夜。”老者自无异议,带着小道童跟了上去。小道童伸着脖子望了几眼两匹马消失的方向,眨眨眼,满是期待和向往。 距离山顶不远的一处山坳处,有一座似乎搭建尚未完成就废弃的道观,除了摆放香炉的小院之后那座大殿正堂四面墙壁齐整外,其余无论是院墙还是厢房都只有空洞洞的木架子,或是干脆就是些细碎的砖石随意堆砌,年轻人和老者带着小道童走进小院,径直朝着大堂走去。 来到门槛处,年轻人当先走了进去,由于先前在小院外已经瞧见了那两匹方才疾驰而过的骏马,于是年轻人看见大堂内坐着的一对男女侠客并没有如何意外。 老者带着小道童走进正殿的时候低声念叨了一句道家典籍的圣人言语,微微抬头就看见了四周只有泥土胚子模样的天官神像。 坐在大堂内的男女站起身,老者上前一步越过年轻人,笑呵呵说道:“两位少侠,我等途径此地,不知可否借此道观休憩一夜?” 那两人对视一眼,年轻男子拱手回礼,一丝不苟地回道:“道长客气了,我们二人也只是借此地落脚一夜罢了,说起来,道长才应该算是这道观的半个主人家才对,莫要客气。” 老者呵呵笑着,一甩拂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面对这些武林正派宗门弟子,老者也不自觉捏起了一股架子。那对男女下意识多看了几眼老者身边年轻人腰间的绿竹刀鞘,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小道童拾取了一些枯枝燃起篝火,三人便就着干粮对付了一顿,不远处的那对男女侠客也是如此,只是燃烧篝火的手段就要略显笨拙些。 毕竟有了外人在,年轻人和老者没有多交谈什么江湖上的事情,于是道观大堂内静悄悄的,只有枯枝劈里啪啦燃烧作响的声音。 就在无聊的小道童昏昏欲睡之际,年轻人突然坐直了身子,视线落在了外边昏暗的小院中,老者下意识地攥紧手中拂尘,显然这一路走下来早已对年轻人的警觉有所了解,片刻之后那对男女也听见了声响,默默握住了腰间的刀剑,蓄势待发。 大堂半掩木门外响起敲门声,随后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衣的翩翩公子,坐在篝火旁的年轻男子侠客松开腰间的剑柄站起身惊喜喊道:“师兄?您不是还在闭关吗?怎么也来了这里?” 白衣公子先是礼貌地对着年轻人和老者点点头,这才大袖飘摇地走近男女侠客身前,笑着说道:“宗门出了这种大事,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年轻男子身边的女子也站起身,两人脸上都带有喜色,虽然宗门内出现了镇宗宝物失窃的大事,可是既然有这位有望夺取武林盟主之位的大师兄亲自出马,想来追踪到那位大胆贼人也是手到擒来了。 年轻男子连忙邀请白衣公子坐在篝火旁,休息一夜之后再一同追赶贼人,白衣公子自无异议,只是神色若有似无地多看了几眼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的佩刀年轻人。 白衣公子想来在宗门内除了地位悬殊之外,与宗门弟子的关系也颇为不错,刚刚坐定,就热切地为男女侠客讲解修炼上的困惑:“涂骐的剑术虽然修行已久,但剑法的选择上却太过驳杂,杂学而难精,倒不如早些决定下来走哪一位长老的剑术道路,也许会另有突破。”指点完了男子,白衣公子又对着女子说道:“丁馨的修行应该是不用我多嘴说什么了,毕竟有丁长老的倾囊相授,想来日后修为定是一日千里。” 这一边的年轻人和老者没有留心白衣公子的指点,倒是小道童强撑着颤颤发抖的眼皮仔细听着,饶有兴致。可是很快年轻人就紧紧皱起了眉头,老者压低着嗓音问道:“怎么?又有人来了?” 年轻人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是看向对面那位白衣公子衣襟下摆的斑驳泥土痕迹,眯起了眼。 有呼呼风声骤然炸响,这时白衣公子三人似乎才察觉到异样,白衣公子猛地起身,脸色微微苍白,大堂木门轰地破开,一个穿着黑衣的冷峻男子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手持拂尘的老者连忙将小道童拽到了身后,小道童惊鸿一瞥之后顿时神色呆滞,躲在老者身后瑟瑟发抖,老者默默地往年轻人身边靠近了些。 黑衣男子扫视一眼大堂内,最后冰冷视线落在白衣公子身上,冷笑出声:“原来是躲到这地方来了,若是为了你们的大业暗中拖住我的望月楼楼主,惨死之前知道你这家伙已经自己逃走了,恐怕会死不瞑目吧。” 黑衣男子将手上的头颅扔向了白衣公子,说道:“赶紧将你们宗门藏了这么多年的那半卷秘籍交出来,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白衣公子看着淌血的头颅脸色难看,身边的剑客涂骐和女子丁馨听着黑衣男子的话语,下意识看向了身边白衣公子,但很快涂骐就喊道:“大胆狂徒,看来就是你偷窃了我宗门秘宝吧,居然还要栽赃嫁祸到我大师兄身上,可恶贼人莫非不知‘逍遥客’的名号!” 涂骐站在白衣公子身后怒目相向,黑衣男子摇摇头冷笑回道:“‘逍遥客’?呵,那你可知‘绿湖剑仙’?”说完,黑衣男子拔出了背后剑匣中的幽绿长剑,目光森森。 涂骐愣住了,江湖上和大师兄“逍遥客”并驾齐驱的绿湖剑仙,可是自己修炼路上的志向和期待啊。怎么,是眼前这个阴冷森然的模样? 涂骐看着白衣公子,白衣公子却早不知何时已经默默退开了距离,视线梭巡着逃离的路线。 涂骐和丁馨只觉得世上一切都陌生起来了,那个往日里意气风发、坦荡磊落的大师兄这是在做什么?莫非那个盗取宗门秘宝的人真是大师兄?可是大师兄在宗门中的地位又怎需如此?而且,大师兄为何只和绿湖剑仙打了个照面就落荒而逃? 黑衣男子手持长剑,冷然说道:“还想逃?受了我一剑的你恐怕早就控制不住真气了吧。”说完,剑光闪烁,直直冲向白衣公子,白衣公子咬紧牙关,大袖挥舞,两人战在一处。 身受重伤的白衣公子很快败下阵来,最后被幽绿长剑一剑穿心而过,涂骐和丁馨便看着平日里举世无双的大师兄被一剑斩杀,还未来得及出手的他们,眼睁睁看着黑衣男子从大师兄的怀中取出了宗门潜藏数十年的半卷武道秘籍。 黑衣男子将秘籍收进怀中,随后冰冷视线看向了剩余的几人,显然是要杀人灭口了。 剑光纵横穿梭,当先朝着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而去,年轻人早已站起身却没有出手,因为回过神来的涂骐和丁馨已经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前,抗住了这一剑,同时喊道:“你们快走!此人是江湖上的‘绿湖剑仙’,我们也只能拖住他一阵,你们快逃!” 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逃?如今秘籍已在我手,你以为你们能够拦得住我吗?”黑衣男子真气鼓荡之下,泥土神像轰然震动,滚落无数烟尘。只是涂骐和丁馨虽然神色苍白,更受了重大惊吓不知所措,却仍旧一步不退,挡在老者和年轻人身前,总不能让无辜之人受了这江湖上的无妄之灾。 黑衣男子手提长剑冲来,涂骐和丁馨迎了上去,却不过数个回合就节节败退,年轻人歪着脑袋看了一阵,突然对身后的老者问了一句:“江湖上,真的有行侠仗义、拔刀相助吗?” 老者疑惑地看向年轻人,片刻之后点点头,神色肃穆地沉声道:“总还是有的。” 第八十八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四)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那就够了。”说完,只见大堂内有璀璨光芒骤然闪烁,年轻人已经来到了黑衣男子身前,一刀劈下,黑衣男子猝不及防之下挥剑格挡,却已被年轻人砸出了门外。 随后又是刀光剑影,即便是修行多年的涂骐和丁馨也只看得见年轻人闪烁身影的片刻辗转,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黑衣男子眼睁睁看着陪伴十年的幽绿长剑节节崩碎,而眼前那遍布斑驳痕迹的出鞘长刀却仍旧锋锐无匹。 黑衣男子这一刻,感觉好似又站在了年少时初见的那位举世无敌的武林盟主身前,自己只能抬头仰望,好像一辈子也追赶不上。可是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天下无双的武林秘籍也已经尽入自己手中,明明不久之后自己就将独步天下,为何会如此? 年轻人却没打算给黑衣男子留下更多追忆感慨的时间,一刀向前已是穿透了黑衣男子的胸膛,鲜血溅射,黑衣男子涣散的瞳孔中有消磨不去的不甘和迷茫,与个已经躺在地上的白衣公子死去前的模样一般无二。 暴雨倾盆落下,“绿湖剑仙”的身体也很快变作了和“逍遥客”一般的冰冷尸体。 收刀入鞘,年轻人没有低头去看一眼黑衣男子怀中滑落的那两卷被长刀一同穿透而过的所谓秘籍,他走回大堂,头也不回,青衣飘扬,一尘不染。雨幕在他身后洒落,电闪雷鸣。 破败道观中,遭逢重大变故的涂骐和丁馨没敢轻易和那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攀谈,只是互相疗伤,一夜无眠,坐在逐渐熄灭的篝火旁神色苍白空洞。 修养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涂骐和丁馨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与年轻人告别,也与年轻人和老者说明了会回宗门去说明昨夜发生之事。 简单的交谈之后,察觉到年轻人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高在上的宗师模样,涂骐和丁馨存了些心思,可惜无论怎么邀请年轻人到宗门内由长老正式致谢,甚至还开口许诺了客卿供奉的位置,可年轻人都摇头拒绝了。 于是涂骐和丁馨便只能驾着马赶回了宗门,只是在离去之前,涂骐坐在马背上看着小院方向,问了一句:“江湖上什么时候有了这一位厉害的少年刀客?”丁馨摇摇头回道:“从未听说。而且……”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尽皆了然。 出刀的那一刻,他们都从年轻人身上看见了洗刷不去的殷红血色,那股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杀气真是一个少年人身上所有的? 一整晚都没睡好的小道童眼眶乌黑地跟在师父身边,却没有丝毫颓态,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人,对于这位大侠满是崇敬之意。 三人离开道观之后终于来到山顶,年轻人和老者走到了一处山崖边上,小道童紧紧跟着。 老者笑着问道:“顾少侠是从海外来的吧?”年轻人点点头,老者握着拂尘感慨道:“江湖上不知道多久没有出现过顾少侠这样的少年侠客了。”年轻人有些奇怪地看向老者,却只看见了老者目光中的追忆。 老者郑重地对着年轻人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少侠。” 年轻人以为老者是在感谢道观里的出手相救,便没有多说什么,老者转头看向山崖下的山河,嘴角的笑意有些久违,发自内心。 后来又过了几日,三人终于来到港口处,年轻人登上了一艘远行的航船,站在甲板上与活蹦乱跳的小道童和手握拂尘的老者挥手作别。 年轻人的腰间悬挂着一个酒壶,装满了港口附近那座城池中闻名的醇酒,年轻人站在甲板上,海风吹拂而过,青衫潇洒。 岸上,老者带着叽叽喳喳询问方才离去的年轻人有多厉害的小道童慢慢走远,老者微微笑着抬起头,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个还未成为武林盟主的弟子,也是这样跟在自己身边问着江湖究竟有多精彩。 可是在那之后许久许久,老道士身边的小徒弟渐渐长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承了一部绝世的武功秘籍,一朝成名,登顶武道山巅,号令武林上下。只是财帛动人心、怀璧其罪,堂堂武林盟主无故惨死,武道秘籍流落四方,之后三十年的江湖,烽烟四起,勾心斗角。 老者始终远远看着,慢慢失望。 直到此时,老者看见了一个少年郎,腰间悬刀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武道山巅的秘籍至宝不过尔尔,甚至都不曾正眼瞧过一眼。 少年啊,终究还是心性自然,没有被那几场沁入心脾的春寒秋雨凉了热血,也没有见惯了世间的波涛就甘愿低头臣服。 少年就该如日中天,直要让天底下所有心性鬼祟之人都不得直视。 老者终于回头看了一眼,海浪尽头,年轻人站立甲板的航船船帆远去。 老者伸出手放在小道童的头顶上,说出了在小道童听来,全然不似说惯了江湖有多艰险的师父会说的话:“江湖啊,就像是一壶美酒。” 老者决定对这座看了几十年的江湖还可以多些期待,因为有少年侠客依旧相信着行侠仗义、拔刀相助。 少侠姓顾,名生。 秋风一吹,金黄的麦穗便在风中尽情摇曳,细细簌簌地诉说着一年丰收时节的到来,瘦弱矮小的孩子站在齐腰的麦穗田地之间,弯着腰,手持镰刀,干净利落地收割着沉甸甸的喜悦。 麦田附近还有一处小小的菜园子,一位温婉女子卷起双袖弯下腰,提起一桶清水走进搭建着瓜棚的田埂间,她身上穿着清素的长裙,衣摆拖曳在地上沾染了些黄泥,女子毫无所觉,小心翼翼地绕过长色喜人的藤蔓,细心浇灌着。 不远处的瘦弱孩子直起腰回头看去,果然看见娘亲没有老老实实坐在田垄上等待,而是不知闲地又忙活了起来,孩子皱起眉,大声喊道:“娘,我把这些麦子割完再去那边浇水就行了,你……”孩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女子站在田地间笑着对自己挥挥手,长发垂落在眼前,即便隔着这么些距离,孩子依旧看见了那发端的丝丝白发。 孩子咬紧牙关不说话了,他身边的麦田中冒出一个脑袋,手里也提着一把有些破旧的镰刀,孩子听见身边人说道:“你去帮你娘吧,这儿交给我就行了。” 孩子转头看去,眼前这个不久前还浑然不知如何割麦子的年轻人,此时学着自己卷起双袖,也忙活得有模有样,身旁堆满了新割的麦穗。 徐从稚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了一眼犹犹豫豫的孩子,补充道:“不是说了嘛,我可不是白给你干活的,等做完了这些,我再找你要报酬。”孩子看着徐从稚面不改色的神色,心里恨恨这个只字不提银钱的可恶年轻人究竟会要什么报酬,可是有娘亲在身边又不好和年轻人直接翻脸,要不然孩子才不会让徐从稚走进自家的麦田。 孩子摇摇头,转身低下头,说道:“不用了。”孩子虽然不知道为何平日里时常教导自己要有提防之心的娘亲,会答应死皮赖脸跟上来的徐从稚帮着自己割麦子。但是孩子同样清楚,自己咬着牙挺过了这么多年的娘亲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软弱不堪。 若是自己真的放下手上的活跑过去,娘亲嘴上不会说什么,可却不会愿意因为自己拖累了自家孩子,难免又要忧愁,孩子不愿娘亲难过,于是只能想着尽快做完手上的事情。 孩子弯着腰面无表情地割着麦子,速度要比方才快上许多,徐从稚看着孩子又低头忙活起来便也不说话了,呼出一口气便接着割起麦子。 两人是同时从田地的一头开始割麦子的,起初不太熟练的徐从稚落下了好些距离,可是后来渐渐熟能生巧便来到了孩子身边,此时孩子加快进度,徐从稚也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不知不觉地,好似存了较劲的心思一般,孩子手上的动作愈来愈快,浑然不觉天色慢慢低沉。 吃过了午饭之后的三个时辰,孩子和徐从稚终于将结满了麦穗的一整片麦田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麦子也都堆砌在一处,等待事先谈好的人来直接收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孩子早已习惯。 黄昏的天际处,云层染上金红的颜色,沿着西沉的日光浸染蔓延开来,仿佛熊熊燃烧的灿烂火花,升腾蜿蜒。 站在田地间的孩子抬眼看去,高高昂着头,徐从稚站在他的身边,影子落在地上,孩子的身影愈加显得瘦小。 徐从稚双手枕在脑后,悠哉游哉说道:“待会收麦子的钱……”孩子二话不说地回道:“我会把你的那份给你,但是事先说好,你只帮了割麦子,剩下的还有这一年来的开垦、播种、浇灌和照料,所以你的那一部分没有多少。” 徐从稚笑了笑,说道:“别担心,我不要钱。”孩子皱起了眉,徐从稚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地整天皱着个眉头给谁看啊?”孩子不耐烦地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从稚放下双手,说道:“呵,你以为我乐意来帮你这个没句好话的孩子干活啊,还不是顾枝那家伙喊我来的。”孩子抬起头,徐从稚看着孩子的神色,解释了一下:“不是那个‘顾枝’,就是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个顾枝。” 孩子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孩子自然不会说出自己听到那个住在自家对门、整日里只知道蹲在那个什么木匠棚子里的少年,名字是顾枝时的震惊诧异,以及随后的怀疑和自我否定。 徐从稚看着孩子紧紧绷着的脸色有些好笑,凑近了些低声说道:“不过啊,你之前问过的那个‘地藏顾枝’我也认识哦。”孩子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面不改色。 徐从稚终于不再绕弯子,说道:“不过嘛,虽然是顾枝那家伙喊我来的,但我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听他的话,所以报酬可不能少了。”孩子抱起双臂,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静静等待徐从稚的下文,徐从稚也收敛了些玩笑神色,说道:“跟我学武吧,我来当你师傅。” “不要。”孩子毫不犹豫地拒绝,徐从稚点点头,转头看向坐在田垄上摘选菜叶子的女子,说道:“那我就去告诉你娘亲,你天天都往矿脉那边跑,还挨人家的打。” 孩子抬起头怒目看向徐从稚,咬着牙说道:“你敢。” 徐从稚也抱起双臂,直视着孩子恶狠狠的双眼,面不改色。两人就这么站在原地干瞪眼,不远处的女子不知何时收拾好一竹篮菜叶子,就坐在原地静静看着不远处暗自较劲的两个人,苍白脸色间有些笑意。 女子不知道已经多久不曾在孩子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好像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孩子就突然地长大了,不再吵闹二叔多讲一些海上的风景和所谓江湖的风光,也不再好奇地盯着姨娘那把藏在鞘里的长刀跃跃欲试。 孩子忽地就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样子,那张稚气的脸庞不再有绽放的笑脸,也不再生着气就鼓囊起脸颊,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日渐黝黑的面容下,眼神坚毅。 女子何尝不知道孩子在二叔和姨娘离去之后的彷徨和悲伤,可是孩子却咬着牙用瘦弱的身躯撑起了一个家,小小年纪便在玉石矿脉里和大人们抢活干,只为了那多出来的几块银钱能够贴补家用。 女子都知道,可是她没有说什么,因为这样好的孩子她已不忍再多说,因为孩子总要长大,而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去,那时候,她只希望孩子能够好好地活着。 女子从不曾在孩子面前展露过自己的怯懦和悲伤,可是早熟懂事的孩子早就看出,每年那几天跪在树下坟墓前的娘亲是那样的脆弱和伤痛,即便没有一滴眼泪,可是孩子也记得那曾在深夜中看见过的柔弱身影,站在屋檐的风铃下,看着那些悬挂树枝间的木牌怔怔出神。 那样的娘亲,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孩子不知道为何二叔和姨娘会突然间离去,但孩子知道,在这个没有所谓和平安宁的海岛上,只有比所有任何人都要坚强,才能保护好娘亲,保护好那方小小的院子,所以也才十五岁的他从不当自己是个孩子,大人能干得活他也能做得更好。 他咬着牙独自长大,从没有什么朋友,瘦小的身躯里蕴藏着蓬勃的生命力,绝不服输也绝不会轻易倒下。所以矿脉里的打骂孩子一声不吭默默受着,所以孩子不会在娘亲面前喊一声苦一句累。 孩子与娘亲相依为命,即便只是偏远村落里的一个小小的院子,可那也是孩子唯一的家和家人。 可是此时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伪装起的坚硬盔甲正在慢慢瓦解,因为他从没有遇见与自己一样的少年,就像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可恶的”年轻人,他们的身体里都蕴含着不问春秋、却只往前奔跑的少年意气。 少年意气,就像一把甫一出鞘就要锋芒毕露的剑,没有遮遮掩掩也没有阴沉心思,只是一往无前,足矣。 徐从稚看着孩子气愤的神色,慢慢笑了起来,裂开嘴角,笑得开怀。 田垄上的一条黄泥土路,顾枝和扶音并肩而立,他们看着远处的徐从稚和孩子,脸上也是笑意。 黄昏远在天边。 第八十九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五) 位处汪洋海图中心的光明岛上有无数的传说和神话,因为即便只是那毫无生气的土壤和蜿蜒山水也蕴藏着千万年的悠久历史,人们只需心怀虔诚和畅想,去探寻一二时光流淌而过的痕迹,就能轻而易举地翻动起岁月堆叠的烟尘,使得那不知掩埋多久的某一段历史骤然焕发璀璨的光芒,如此点点滴滴的星火蔓延攀升,光明在无际汪洋之上傲然盛放。 无人能够说得清光明岛都城的城墙究竟历经了多少年岁月的摧残和修复,也无人能够说得清那些屹立在都城内的高宅大院究竟是如何在一代代光明岛变革的时代大势之中,依旧能够归然不动,即便是在这两百年来的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之中,也依旧有着一些熟悉的姓氏和牌匾悠久流长。 就如光明岛皇城内的那座神药学院,既是传承千年的幽深宅院,也是传说里自“神农尝百草”之后便慢慢衍化铸就的世间一等一学府,千年以来,有无数学子走出神药学院行走天下,他们无一不以“悬壶济世、有教无类”的祖训深耕于蛮瘴偏远之地,教化生民、传授学问、化解病灾。 神药学院胸怀天下大义,不单单以自身医学诊治病痛,也毫无保留地将自身习得的学问道理传授世人,并且始终恪守学问根只,绝不参与庙堂和江湖之中,置身纠纷杂乱之外,只为潜心治学、教化生民。 神药学院与致力于教导天下生民、治学兼济天下的光明岛“学宫”以及位处圣坤海域的岚涯岛“道德谷”,并称天下三大治学圣地,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有无数求学之人慕名前往,甚至许多王朝皇子勋贵都挤破了脑袋也想要挣得一个圣地学子的名声。 三大圣地除了“道德谷”之外的另外两处都讲求来者不拒,于是所谓圣地之中也并不皆是潜心治学之人,有的只不过是为了那一个无妄的虚名。 但是传承千年的三大治学根源所在,又怎么可能任由乱象根深?想要进入圣地求学不难,但若是想要取得一个圣地学子的名号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于是那些真正行走天下的圣地学子之所以能够享有莫大的声名,便是因为他们无一不将所学的学问本源都在心中探究得清楚,不为虚名而入世,更不为名利而动摇。 学问便只是为了一个“学”字一个“问”字,学而所得教化天下,问之天下识得天地大道。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腰间悬挂着翠绿的狭长刀鞘,从波云诡谲的海上汪洋和江湖之中走来,他踏足无数人心中艳羡仰慕的光明岛,来到了巍峨屹立数千年风雨不动的禹夏城。 他穿过人潮如织的繁华街道,走过纂刻着神药学院千年历史的匾额之下,跨进神药学院无数求学之人奋发求取的门槛,行走于埋首书籍不问世事的学子之间,弯弯绕绕着走过深远悠长的白墙绿瓦。 他走入长亭,听着清风吹动屋檐下数不清的木牌轻轻晃动,伸出手,握住了一个名字。 二十年前的神药学院,茫茫多慕名而来的求学之人中,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男子凭借着令人赞叹的玄妙医术和严谨缜密的医书手札,只是不到一月的时间,便夺得了神药学院的夫子身份。随后又以其行走天下多年举世无双的妙手医术,走入了光明岛皇城获封“神医”称号,而即便是在传承千年的神药学院之中,历史上也只是出现过十位“神医”而已。 所以这位即便只是在光明岛和神药学院居住了不到两年的男子,却以其足以流芳百世的数次出手医治和严谨细致的医书典籍,载入神药学院的秘典之上,供千年百世的学人弟子敬奉求教。其名字也毫无例外地纂刻于听风亭中的木牌之上,与神药学院千百年来无数的治学夫子、妙手圣人一同尊受世人崇敬。 那个男子,姓顾。 年轻人轻轻摩挲着着那深深纂刻在木牌之上的名字,入木三分。年轻人有些怔怔出神,直到有人走入长亭,看着他的熟悉背影,言语中带着惊讶和欣喜的一声呼唤:“顾生?” 年轻人手心抵住腰间刀柄,另一只手依旧握着木牌,他缓缓转身,看着不过数月未见却好似已经许久只在思念之中的女子,笑着回道:“灵霜。” 清风穿堂而过,名为顾生的年轻侠客好不容易走过千万里的江湖,喝过八文钱一斤的土烧黄酒,也饮过深藏地窖一甲子的香醇美酒;拔刀相助过身陷囹圄孤苦无依的流落之人,也与行走天下的豪侠做过那劫富济贫的痛快之举。 终于带着那一份思念和惴惴不安的心意,来到了女子的身前,仿佛用了莫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喊出来她的名字。 灵霜惊喜地走上前去,却被身旁的中年儒士伸出手拉了回来,儒士神色严肃地警告灵霜不可轻举妄动,同时气态沉稳地看着身前年轻人腰间的绿竹刀鞘,开口问道:“这位少侠,也是来神药学院求学的?” 年轻人放下木牌,双手抵在胸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虽然不知道身前儒士的身份,但年轻人却仍是礼数周到地行礼道:“在下顾生,是灵霜的,朋友。”年轻人的语气顿了顿,礼数毫无破绽。 儒士点点头松开灵霜的手臂,双袖垂下拱手身前回了一礼:“灵韫见过顾少侠。”灵霜老老实实站在儒士身旁,双手拢起小声解释道:“这是我爹。” 儒士灵韫虽然听的一清二楚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眼瞧着对面那个年轻人愈加神色拘谨,不由得有些头疼和没来由的怒气。 怎么自家姑娘第一次出趟远门就给自己出了这么个老大难题。儒士伸手指引,说道:“我们去那边说话吧。”说完,儒士看了灵霜一眼,向着亭外走去。灵霜看了几眼儒士的背影,这才走到顾生身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顾生的手掌又不自觉地抵住刀鞘,依旧笑着回道:“你不是问过我会不会来光明岛吗?所以我就来了。”灵霜眨了眨眼睛看着顾生,然后伸出手挠挠头看着不远处停下脚步回头看来的父亲,说道:“走吧。”她当先一步走出长亭,顾生转过头多看了一眼木牌上的那个名字,不动声色地跟在灵霜身后。 走出长亭,儒士领着二人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离着那些朗朗书声悠扬的学塾不算太远,院子里栽种着顾生看不明白的药草,儒士坐在墙角的一张石桌旁,桌上摆放着一套崭新瓷白的茶具,儒士就从身边一株树下的井水旁提起一桶水,倒入已然备好的红泥火炉之上的茶盏中,慢慢煮沸。 顾生跟在灵霜身后走近石桌,儒士伸出手指着石椅说道:“坐吧。”顾生拱手致意便小心翼翼地落座,视线看了看儒士的脸色,又看了看坐在儒士身旁的灵霜,正襟危坐。 儒士理了理身上的长衫,看着顾生问道:“顾少侠不是光明岛中人?”顾生左手又不自觉地搭在刀柄上,点点头回道:“是。”想了想,顾生补充道:“我是玄坎海域的承源岛中人,前不久从旭离海域奇星岛而来。” 儒士不苟言笑,感慨道:“横跨三座海域,少侠走了好些路途啊。”说完,他看着身旁的灵霜问道:“那少侠和小女是在奇星岛相识的?”顾生还是点点头,然后斟酌着言语正要开口,坐在一侧的灵霜却突然说道:“爹,我来说吧。” 随后,灵霜就将在青潋山和顾生初遇以及后来跟着顾枝扶音走了一趟奇星岛东南两境的事情拣选着说了一遍,只不过漏掉了一些细节,比如那几次灵霜独自上山与顾生的相遇、比如那一路同行的路途中灵霜和顾生的数次交谈。灵霜似乎早就备好了这些说辞,毫无阻隔停顿地就将事情说完,而儒士手边那一壶茶水也方才煮沸。 儒士伸出手提起茶盏,沏满了身前的三个茶杯,然后将茶杯推到了顾生面前,语气沉稳、一阵见血地问道:“那少侠为何会来光明岛?”灵霜扯了扯儒士的衣袖,似乎是在埋怨父亲为何说话这般直接,岂不是摆明了要让初次见面的年轻人的难堪嘛。 顾生若是回答途径光明岛便前来瞻仰天下第一大岛的风光,顺道着拜访光明岛上的故人倒还好。可若是顾生说自己是为了灵霜而来又该如何?灵霜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看向顾生,却见少年的那双澄澈眼眸明亮干净地让人移不开视线。 顾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眼神坚定地看着儒士说道:“因为灵霜曾问过我会不会来光明岛,所以我想来告诉她,我会来找她。”儒士微微皱眉,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找灵霜?见到了她你又想说什么?” 顾生依旧看着儒士那双沧桑的双眼,毫不畏惧,语气丝毫没有退缩畏怯:“因为有人曾跟我说过,一个人最不能够欺骗的是自己的内心。所以奇星岛千里路途,从旭离海域到玉乾海域的万里汪洋,我便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只有这个问题得到了回答我想我才能够无愧于自己的内心。” 儒士抚摸着瓷白茶杯的边沿,问道:“那你找到自己内心的答案了吗?”顾生一饮而尽杯中茶水,说道:“我一直以为,答案在很远很远的将来,在很深很深的海底,可是就在刚刚,我发现答案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在那里了,很近很近。” 不等面色肃穆的儒士再次发问,顾生自言自语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曾问我为何练刀,那时我的答案只有复仇二字。然后我学了十年的刀,当过沙场的武将,做过受人钱财为人消灾的扈从,也曾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取人性命,最后我终于成为了那座天下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所以我就开始报仇,我的仇人不多,只有一家一姓和另外的一个不知道躲在何处的人。” 儒士提起茶盏重新沏满顾生身前的茶杯,没有因为少年言语中隐隐约约透露而出的血腥气息而厌烦,只是面不改色,古井无波。顾生依旧说着,语气渐渐低沉沙哑:“后来我离开承源岛,一路追杀到了奇星岛,我想找到那个人,只要找到了那个人,我心心念念地十几年的仇恨就能一笔勾销,可是最终我发现,那个人原来已经死了。” 顾生缓缓低下头,仿佛不敢再去直视儒士和灵霜的双眼,似乎故事说到这一刻,少年有些愧疚。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报完了所有的仇就可以了无牵挂,可以回到承源岛,告诉娘亲我已经报了仇,她便可以安心离去了。但我却发现,那个我恨了二十年的懦夫,原来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原来娘亲临终之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原来那个人真的有那样好,于是我才知道自己的仇恨是那样的脆弱不堪,那样的可笑。 我曾以为仇恨就是我所有的一切,习武练刀,报仇雪恨,痛痛快快。直到站在那个人空无一物的墓碑前,我才知道原来除了仇恨之外,自己的心中还有着更多情绪,遗憾、愧疚、悲伤、委屈、喜悦……我说不清楚那样的感受,但就是觉得,原来那个人不是自己仇恨的那种人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 顾生停下言语,伸出手握住身前慢慢冷却的茶杯,晃了晃脑袋,抬起头看着灵霜说道:“然后有人跟我说,在我的眼中只是空洞洞的什么东西也没有,我那时并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可是慢慢地,我才发现,原来人的心里可以装下许多东西。” 顾生露出笑意,直起了脊背,视线偏移,与坐在对面的中年儒士对视,顾生说道:“所以我决定再多走一些路,多看一些事情,然后再问一问那个人,我的眼里,是不是多了些东西。”顾生摇摇头,说道:“然后我知道了答案。” 儒士眯起眼眸,问道:“你心中的答案是什么?” 顾生一字一句说道:“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儒士皱起双眉,灵霜愣愣看着顾生,顾生却笑了起来,嘴角的笑意有些嚣张:“人的心里可以装下许多东西,可是只装得下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的答案。” 少年乐呵呵的,傻乎乎的。 少年身如浮萍,曾在泥泞深潭之中无依无凭。少年见过了庙堂沙场的勾心斗角,也见过了世家大族的张扬跋扈,他走过了千万里,终于在那所谓江湖里知道了为何出刀,也终于知道了自己拼尽全力也要去往的那个方向里有着什么。 绿竹有刀,少年斩世间不公; 心上一人,少年为一场重逢。 夜幕下,禹夏城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顾生腰间悬刀,走出神药学院,他走进明晃晃的灯光里,身旁人来人往,生息鼎沸,少年仰起头,摇摇晃晃,慢慢走远。 神药学院的小院里,儒士独自坐在石桌旁,四下里只有药草吸引而来的萤火虫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儒士微微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皎皎明月,想起了坐在身前的那个少年,那意气风发的神色,无所畏惧,好像喜欢一个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事情,好像谁来说一句不答应少年也都不知退缩。 儒士站起身,慢慢走出小院,有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难得是少年啊。” 听风亭中,屋檐下悬挂的灯盏晃晃悠悠,灵霜慢慢行走其间,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灵霜当然知道这个二十年前得封“神医”称号的前辈,年少时只当作激励自己多读些书然后去拼命追赶的榜样。后来通过扶音提起才知道,那个年少无双、名动光明岛的前辈最终去了奇星岛,依旧是悬壶济世、心怀苍生的圣手神医。 再后来遇见了顾生,天生聪慧灵敏的灵霜即便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可是跟着顾枝扶音走了一路,也大致知晓了许多。 灵霜伸出手握住那个随风摇曳的木牌,抚摸着入木三分的刻痕,灵霜猛然间转头看去,然后一路跑出了神药学院。 顾生穿过宽阔无比的禹夏城主城道,沿着城墙的石阶走上了城头,这是禹夏城的内城城头,平日里也就是作为百姓登高观光的游玩之所,真正护卫城池的长墙其实是在城外的外城。 城头上三三两两走过结伴游玩之人,顾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僻静处,他轻轻跃上城头,迎风而立,眺望远方。 少年走了这么远的路,想过很多事情。那时奇星岛,顾枝曾问过他今后的路要如何去走,他只说不知道,却是真的不知,抛下了一切仇恨的他还剩下什么,只不过身边一把刀罢了。 后来遇见一个一见便难以忘却的女子,那般安好地站在眼前,立在心头。他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那人的坟前,将二十年的岁月细细说出,无论是深埋心底的委屈还是无时无刻的心痛悲伤,他毫无遮掩地都说给那人听,只是注定不会再有回答。 再后来,少年独自行走江湖,他其实早已知道,自己的心中有些东西在慢慢变得清晰,可他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稚童一般,只差那一步却始终都走不出去。直到他走过了千山万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来人往,听过了斑驳杂乱的世事,终于走到了这里来见一个故人,一个女子。 重逢的那一眼,少年便知道,原来自己的出刀可以依旧那么快,因为有这样一个亭亭玉立便如清风拂面的女子住在心里,少年便无所畏惧。 顾生握住腰间刀鞘,嘴角扯出一个笑意,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回去承源岛了。然后,少年就要对那座天下出刀,对那座世间所有的不公放声。 少年走入江湖又离开江湖,可是少年始终相信,世间该有真正的行侠仗义、拔刀相助。 城头的走马道上走来一位女子,她静悄悄地走到站在墙头上的少年身后,少年似有所觉地转身低头,女子仰起头,露出了笑意,眼眶里晶莹一片,落在少年的眼中,却满是天上月光,皎皎入心怀。 少年跳下墙头,他们并肩而立。 第九十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六) 今日的方寸岛落下了一场秋雨,细细绵绵,砸落了枝头上所剩无几的枯叶,村子里的黄泥土路泥泞不堪,坑坑洼洼随处可见。 顾枝撑着伞好不容易将扶音送到了丹心楼,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的衣摆和长靴早已沾满了污泥,于是也就不再小心翼翼地躲着地上那些泥水崎岖,只想着早些去村头买好今日家中所需的必备之物,然后就赶紧回家。 就这么想着,顾枝走回了云庚村的村头,绕进小巷,舍不得一日那几颗铜板银钱的小摊贩还是支起一个小小的棚子在售卖,顾枝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对面那户人家的温婉女子蹲在不远处拣选着菜蔬。 那个叫做君策的孩子照例是一大早就要出门去的,即便今日下了雨也依旧如此,虽然田地里的麦穗都已收割,但听徐从稚提起,那个年纪轻轻却早熟聪慧的孩子,似乎瞒着自家娘亲跑去了玉石矿脉那边讨生活。 顾枝对此不置可否,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又是在这杂乱不堪的方寸岛,与娘亲相依为命的孩子有此想法也是正常,只是苦了点。 当年奇星岛在魔君治下,顾枝独自行走天下之时,所见过的苦日子何曾少了,那是真正的触目惊心,也是真正的让人于心难忍。所以顾枝才对顾筠和魏崇阳那般的敬重感激,若不是有他们,当初年幼的自己,恐怕也要像那些无家可归的稚童还有如今这个小小年纪就挑起重担的孩子一般,拼了命才能活着。 顾枝不会对君策的生活去指指点点,却也知道徐从稚和那孩子的关系比较亲近,于是多有嘱咐徐从稚若是遇见了便照拂一二,至于其他多余的,就只能靠着孩子自求多福了,毕竟人生的路总要自己走,谁也帮不了太多。 回过神来,顾枝便看见那个温婉女子有些颤颤巍巍地起身,手臂提着那个竹篮子,摇摇晃晃。顾枝皱了皱眉头,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接过了女子手中的竹篮,笑着说道:“乐姨,我想买些鱼肉回去炖汤喝,您帮我看看今日的河鱼哪些比较好呗?” 女子先是有些诧异地透过油纸伞看了一眼顾枝,随后便似愣住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点点头笑着道:“好啊,走吧。” 顾枝理所当然地帮着女子拎起竹篮,女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顾枝走到贩卖河鱼的摊贩前,细心细致地说解了哪些鱼适合如何烹饪,顾枝便蹲在女子身旁,认认真真地听着。最后,在女子的指点下,顾枝挑选了一条身上带着些细细斑点的河鱼,然后跟着女子走回了小巷。 女子看着顾枝手上提着的河鱼,笑着问道:“是要炖汤给扶音姑娘喝吗?”顾枝一手持伞,另一只手拎着竹篮和河鱼,嘿嘿笑道:“是啊,这几日好像丹心楼的病患有些多,就想着煮些汤水给她补补。” 女子笑着摇摇头,调侃道:“你们倒是有趣,女子主外,你这男子却甘心情愿地打理好家内事。”顾枝眨眨眼,应道:“我也习惯了。” 年少时,扶音时时刻刻跟着先生学习医术,只要埋头于医书便要废寝忘食。而“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顾枝,就只能负责家里那些个洗衣做饭的杂事了。 自从扶音住进竹屋,先生便好似当起了甩手掌柜,再不似以前为顾枝亲自下厨,害得顾枝在背后数落了他好些年。可如今回头看去,许多言语细碎早已淡化,唯独那些以为寻常的画面仍在记忆深处,绽放着灼烧眼眶的光芒。 女子倒也没觉得顾枝与扶音如此有什么不妥,只是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做是要让村子里那些老人戳脊梁骨数落的,顾枝乐呵呵地说无妨,反正自己的日子过得也挺开心的,他人要说就随他说去呗。 就这么聊着聊着,走到了巷子口,女子看着顾枝的木匠棚子,问道:“今日也要开工的吧?”顾枝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好歹能够贴补些家用。” 女子接过顾枝手中的竹篮和河鱼,说道:“你要是信得过我,这条鱼就交给我来处理,保证将鱼汤炖得鲜甜可口。”顾枝挠挠头,愈加不好意思了,说道:“这不好吧?” 女子笑意愈浓,打趣道:“怎么,怕扶音嫌你这口鱼汤不够有心啊?”顾枝摆摆手,连忙道:“那就麻烦乐姨了。”女子点点头,说了句“你忙吧”,就走回了自家的院子里。 顾枝站在原地,直到看着女子走进小院,这才支起了自家的铺子,挑起一盏烛火,全部心神很快就沉浸在了手上的木头里,浑然不知无所事事的徐从稚什么时候走到了铺子外,又是何时离去的。 细雨绵绵中的玉石矿脉依旧是一副热火朝天的热闹模样,不知为何这几日那占据此方矿脉的山头势力似乎有些急切,开凿的日程一再推进,就连看守矿脉的那些工头和杂役也都语气急促,甚至为了能早日开采完成还加了好些工钱,于是为了多拿几颗银钱铜板的青壮都不愿屈居人后,即便是在这微寒的秋雨天气也都赶来了矿脉。 孩子挑着那副扁担走在幽深昏暗的矿脉中,临近细雨倾斜的洞口也没有丝毫犹豫,他的头顶带着一副略作遮掩的斗笠,身上也覆盖有一件轻薄的宽大纱衣遮挡风雨,于是显得孩子的瘦弱身躯愈加渺小,但孩子担子里的石头却依旧是沉甸甸的。 孩子低着头挑着扁担走向沙石堆旁,身边走过几个邻村的青壮汉子,边走还边低声说着什么,孩子有意无意地听了一些,微微皱眉。 “诶,你听说了吗?前几年霸占云神山的那个虎老大好像要回来了。” “真的假的?不是说他当年已经被人废了吗?”“哪能呢,虎老大当年就在这附近无敌手了,更不用说他手下的那几个,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那他当年怎么放着这云神山玉石矿脉不要,带着手底下那么多人跑了。”“啧啧,这就不知道了,按理说现在这侯老大不是虎老大的对手才是啊。” “欸欸欸,别说了,工头看过来了。” 话语声很快淹没在了雨滴的细碎声响里,几人慢慢走远,孩子低着头缓缓前行,似乎有些心情沉重,斗笠下的面容神色阴沉似水。孩子挑着石头走到工头身边的石堆,将扁担里的重量倾倒一空,然后沉默着重新走向洞穴。 那个屡次对着孩子下手教训的工头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可恶的瘦小背影,咬着牙冷笑一声:“哼,等老大回来了,我第一个要你好看。”孩子的背影消失在洞穴中,工头却没再示意手下人跟进去,否则今日的孩子恐怕又要鼻青脸肿地离开矿脉了。 玉石矿脉一旁的山路上,倾盖的树冠底下,徐从稚抱着双臂站在原地,仍由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砸在油纸伞面上,声响有些沉闷,今日他的腰间多了一把刀,藏在银白色的刀鞘中,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刀柄,声音淹没在雨水滴落的细碎之中。 下了雨的天色还未接近黄昏就很快黯淡下来,孩子拿了今日的工钱就急匆匆地走出了玉石矿脉。沿着熟悉的山路,孩子毫不意外地在不远处看见了徐从稚的身影,孩子扯了扯嘴角,不知是无奈还是早已习惯。 很快,徐从稚撑着伞和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孩子并肩而行,徐从稚看着孩子今日好不容易安然无恙的面容,问道:“哦?他们今日没有打你?”孩子摇摇头,说道:“没有。”声音简短坚定,甚至显得有些急促。 徐从稚微微察觉到了异样却没有多说什么,孩子转过头看了一眼徐从稚腰间的长刀,欲言又止。 徐从稚捕捉到了孩子细微的神色,露出笑意,问道:“怎么?想跟我学武了?” 孩子收回视线二话不说就接着往前赶路,今日的天气算不得太好,秋雨一落寒气便慢慢地积攒,不知道向来节省的娘亲有没有烧火炉暖暖屋子,不然娘亲的身子可耐不住。 徐从稚也不着急,就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孩子的步伐,也不知道心性慢慢变了的他为何那么执着于指教孩子习武。兴许是实在无所事事,又也许是心生怜悯,或是孩子真有什么修炼习武的根骨资质。 总之,顾枝和扶音未曾问过,徐从稚自己也从来没有说起,倒是孩子慢慢地从厌烦变作了习惯。大略知晓了方寸岛上乱象的孩子,并不奇怪这个看起来与众不同的江湖人为什么会隐居一处偏远村落,孩子不会多问更不会去探寻真相,只当是这些衣食无忧的高手宗师闲来无事的随意游戏。 回到小巷,顾枝正好和扶音走到了小院门外,急匆匆路过的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点头致意,这才推开自家院门跑了进去,徐从稚慢慢悠悠地紧随其后,看着站在院门口的顾枝和扶音,问道:“今晚吃什么?” 顾枝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不知道。你这小子还真以为我是给你洗衣做饭的啊。”徐从稚摇摇头,纠正道:“不对,你是做饭的,我才是洗衣的。” 说完,徐从稚脸色微变,倒是顾枝释然一般的嘿嘿笑起来,徐从稚看了看顾枝和扶音衣摆下方的泥渍,脸色不太好看,尤其是站在门槛上的那两个人还都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徐从稚脸色阴沉地走进小院。 突然,顾枝问道:“诶,你今天拿刀干什么?”徐从稚愣了愣,摘下腰间的刀鞘,随意答道:“太久没拿刀了,过过瘾。”顾枝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扶音想了想看着走进小院亭中的徐从稚喊道:“从稚,你来方寸岛这么久了不会还没写信吧?” 在亭中栏杆旁坐下的徐从稚看着走进灶房的顾枝背影,还在恨恨地嘟囔着什么,听到扶音的问话,转头疑惑应道:“写什么信?” 扶音有些无奈,换下了脏兮兮的长靴走进亭子里,看着徐从稚说道:“写信回奇星岛啊。”徐从稚更加疑惑了:“为什么要写信去奇星岛?顾枝不是有写信给周厌傅庆安他们过了吗?” 扶音叉着腰,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势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栏杆旁的徐从稚,说道:“顾枝写的信和你写的信能一样吗?”徐从稚眨眨眼,问道:“怎么不一样?” 扶音叹了口气,摇摇头看着一脸疑惑的徐从稚,终于解释道:“你不打算写信给程鲤吗?难道你还是要她从醉春楼的谍报里才能看到你的消息?”徐从稚下意识地挠挠头,扶音也是点到即止,只是看着榆木疙瘩一般的徐从稚啧啧出声,躲在灶房屋檐下的顾枝也不怀好意地看着热闹。 炊烟袅袅升起,夹杂在细碎的秋雨中,缓缓飘散。 孩子站在屋檐下皱着眉头喊道:“娘,天气都这么冷了你怎么还不烧火炉啊。”站在灶台前将鱼汤倒进瓦罐中的女子浅浅笑着,安抚道:“没事,也就下了一场雨,家里还没那么冷,娘没事的。”孩子还不罢休,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女子也不反驳,就是安安静静听着,笑意不减。 最后说得涨红脸的孩子不情不愿地将鱼汤送到了对门院子,开门的是那个就在巷子口上开了一家木匠铺子的年轻人,笑着道了声谢,孩子点点头就回了自家院子。 对于对门那户人家,孩子只是对那个语气温和的女子有些好感,对于有些烦人的徐从稚和只知道窝在木匠铺子里的的年轻人都没什么好印象,早熟坚强的孩子觉得一个男人就该挑起家里的担子,哪有女子奔走在外,男子无所事事操持家事的道理?孩子没有多说,却也并不赞同。 秋雨落下,冬日的步伐好像就快快邻近,只不过半月时间过去,衣衫就要厚上一些才能熬得住了。 这一日,从玉石矿脉赶回家中的孩子推开院门,却只见昏暗天色下所有屋子都漆黑一片,悄无声息,孩子皱起眉头,脸色微变,猛地撞进屋子里去,焦急地大喊起来:“娘!娘!” 可是四下里安安静静的,无人回应。 孩子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疯狂寻找着,终于在自己所住的厢房门槛附近看到了昏倒在地的娘亲,孩子惊呼一声跑过去,跪倒在地,却只见娘亲消瘦的脸颊上毫无血色。 孩子不知所措地大喊起来,左右张望着,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相助,孩子急得眼泪都快落了下来,眼眶布满了狰狞血色。 突然间,孩子想起了什么,背起娘亲就往院外跑去。 院子里,顾枝合上院门,看着亭子里指点徐从稚写信的扶音,笑着摇摇头,正要走向灶房,却听见了急切剧烈的敲门声。 亭子里的徐从稚和扶音闻声抬头,顾枝皱起眉头转身打开院门,只见那个瘦小的孩子背着昏迷不醒的女子,声音颤抖地喊道:“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顾枝二话不说接过孩子背上的女子,扶音也从亭子里跑了过来,简单看了几眼女子的脸色,扶音语气沉稳道:“到屋子里去。”顾枝神色肃穆,背着女子就往屋子里跑去,扶音紧随其后。 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进亭子里,就要跟着进屋,却被徐从稚拦了下来,孩子无助地看着徐从稚,徐从稚说道:“交给他们吧。” 孩子脸色苍白,骤然跪倒在地,他茫然地抬起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天空中电闪雷鸣,又是一场雨落。 第九十一章 叹几番烟云过往(一)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纵横交错着丰收时节过后的斑驳痕迹,松动的土壤正大光明地裸露于冰冷寒风中,阴云密布的空中终于细细碎碎地洒落了晶莹的雪花,寒风呼啸而过,田埂上坐着两道身影,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肩上。 身形较高的男子穿着一身阴沉黑衣,他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瘦小孩子落满雪花的肩头,语气尽量和煦地轻声问道:“冷吗?”孩子视线望着远方,摇摇头不说话。 男子看着孩子由于瘦削而早早棱角分明的侧脸,皱起了眉,轻轻地叹息一声,也望向了远方。 “君策,是不是怨你娘亲不让你习武?”黑衣男子轻声问,孩子抿了抿唇,闷闷回道:“没有,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 黑衣男子轻声笑道:“跟二叔就说实话吧。”孩子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低声道:“娘她为什么不让我习武啊?二叔和姨娘不是经常说方寸岛上很危险嘛,我要是学了武功,就可以保护娘亲了啊。” 黑衣男子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斟酌了一番言语,这才缓缓开口说道:“君策,你知道你娘亲为何日日都要喝药吗?”孩子昂起头看着黑衣男子,摇摇头,黑衣男子望着远方,语气沉重:“因为你娘亲为了带着你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花了很大的力气,千万里的海上路途和千变万化的天时风雨,你娘亲才积攒下了这一身顽疾。” 孩子皱着眉,嘴角耷拉下来,黑衣男子看着孩子的神色,笑道:“怎么还是这么爱哭?你要是哭了二叔就不给你讲故事了哈。”孩子揉了揉眼睛,眨眨眼看着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这才接着说道:“君策,你是不是觉得习武之人很威风啊?” 不等孩子回答,黑衣男子已经摇着头自问自答:“不是的,什么宗师高来高去的江湖,什么纵横睥睨的沙场,哪有那么多荡气回肠的话本故事。” 黑衣男子抬起头看着阴云深重的长空,雪花飘摇落下,他呼出一口气,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最后的那一句。 话本里,怎么会说死去之人的故事,还有故事背后的那些鲜血淋漓和遗憾委屈? 黑衣男子的神色始终古井不波,他慢慢说着:“习武之人,若只是想着行侠仗义,游走江湖,那是要吃大苦头的。”说到这里,黑衣男子高高扬起的面色里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但他还是接着说道:“若是觉得自己手上拿着一把刀一把剑,就可以和人讲清楚道理说明白善恶,这样的人可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而是那早早就会消失在江湖上的蠢货。” “这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是说学了武功就可以学会保护,如果有一天发现你学了的武功不足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怎么办?那就去学世上无人能敌的绝世秘籍?要不就去找一把举世无双的神兵利器?还是说就那样子认命服输?” “对于许多江湖人来说,习武是开始,却也已经是结束。有的人一生只能凭仗那注定不会有什么远大前程的武学,有的人为了得到更强大的武学秘籍而不择手段,有的人只是为了不受伤害就主动去伤害他人。当然,还有那些始终相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可是那样的人很少。而更多的人,只不过是刚刚走在习武的路上,就已经将自己的贪念和野心表露无疑。” “君策,你是不是觉得二叔这样子身前身后都有江湖人跟随很威风?还是觉得姨娘的那把刀肯定打败了许多人所以很是厉害?” “很久很久以前,二叔和姨娘,还有本来应该听你喊一句三叔、四姨的很多人,也觉得自己学了武功就可以去行走江湖仗义相助,也觉得年纪轻轻就有了那样成就武功的自己,已经可以轻易地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我们后来遇见了你娘亲,再后来一起去了一座岛屿,在那里,我们遇见了前所未有的一个敌人,然后一直觉得自己所向无敌的我们,输了。输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然后你娘亲就带着你逃到了这里,当然,还有你姨娘和我。” 黑衣男子始终仰起的面容上神色慢慢凝滞,仿佛吹拂而过的冬日寒风将那些混杂着记忆的喜怒哀乐都冰封了起来,他看向阴云深处,自然是看不到光芒万丈的天光。 坐在身边的孩子伸出手攥紧黑衣男子的衣袖,颤抖着声音问道:“二叔,我爹是不是就留在那座岛上了?” 黑衣男子的脸上终于有些动容,只不过一闪而逝。他低下头,看着眼前不过十岁的孩子脸上竭力抑制住的悲伤,他伸出手捧着孩子的脸颊,说道:“君策,一定要好好听你娘亲的话知道吗?如果有一天二叔和姨娘不在了,你就是你娘亲唯一的家人了,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好她知道吗?” 孩子红了眼眶,狠狠地点着头,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孩子却浑然不觉。 黑衣男子站起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一个带刀男子赶忙上前扶着黑衣男子,随后俯身在黑衣男子身边说了什么,黑衣男子面色沉静地点点头,他最后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缓缓起身的孩子,挤出一个笑脸,然后转身离去。 孩子蹲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黑衣男子慢慢消失的背影,雪花洋洋洒洒地阻拦着视线的延伸,孩子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向着黑衣男子步履蹒跚的背影追去,他大声喊着:“二叔!二叔!不要走!” 风雪呼啸而过,孩子跌倒在地,眼前空无一物。 小院里,顾枝坐在亭中,他看着身前依靠着栏杆沉沉睡去的孩子突然伸出手大喊着,疑惑地皱着眉伸出手接住了孩子的手掌,然后看到那个睡了一夜的孩子睫毛微微颤抖,睁开了眼睛。 孩子依靠着栏杆缓缓睁开了眼睛,顾枝收起手,孩子揉了揉微微发涩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在睡梦中的不安稳,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顾枝不以为意地看了眼孩子,问道:“做噩梦了?” 孩子摇摇头没有回答,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房门紧闭的正屋,顾枝没有在意,顺着孩子的视线说道:“放心吧,你娘已经没事了,只是现在还有些累在休息,扶音带着徐从稚去拿药了,只要喝上几副药再注意修养很快就会好的。” 说到这里,顾枝看着孩子问道:“你娘亲的身子好像不太好,难道以前没有问过大夫?”顾枝皱着眉,语气似乎有些责备。孩子没有直视顾枝的视线,低声回道:“以前娘亲喝过一段时间的药,但后来以为没什么大碍就停下了。” 顾枝摇摇头,说道:“这药哪能说停就停的,你娘亲的身子以前什么样你应该比我们清楚,怎么能说不喝药就不喝了,就算是她的意思,你也不该就顺着她的意思。”顾枝有些絮絮叨叨,但不知为何孩子却没有出声反驳,也没有觉得不耐烦。 终于顾枝停下话语,孩子这才低着头轻声问道:“我能进去看看我娘吗?”顾枝摇摇头抱着双臂,说道:“乐姨现在需要静养,等扶音回来看看情况再说吧。” 孩子沉默地点点头,然后瘦小身躯蜷缩在原地,怔怔看着屋门出神。 顾枝站起身看了眼天色,说了句“我去做饭”就走进了灶房去,孩子一言不发,只是点点头。 待到炊烟绵延袅袅升腾,扶音和背着一箩筐药草的徐从稚踏进院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亭中的孩子,扶音示意徐从稚带着药草到灶房去按着自己的药方煎药,然后便独自走进亭中,站在孩子身旁,想了想俯身问道:“乐姨以前是不是身子就不太好?” 孩子缓缓收回视线,微微抬起头看着神色柔和的扶音,点点头。扶音了一眼紧闭的屋门,斟酌一番还是决定和眼前年少的孩子开诚布公说明白。 扶音坐在孩子的身边,顿了顿,语气和缓说道:“乐姨的伤不在体外而在体内,气血疲虚,再加上经脉根骨似乎也受过伤势,所以唯一的方法就只能是慢慢静养,药是一日也不能再停了。” 孩子并不意外,只是脸色愈加苍白几分,他沉声应道:“我会煎药。”扶音看着孩子倔强坚毅的神色,说道:“好,我会把药方给你,等乐姨醒过来了,之后每日的药就交给你,我每三日都会重新查看乐姨的情况,你做得到吗?”孩子坚定地点头,扶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似乎是在激励孩子。 灶房里,除了饭菜的香气,药草煎熬而出的苦涩味道也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顾枝端着几盘饭菜来到亭中的木桌旁,四人围坐在一起潦草地吃过一顿午饭,然后在徐从稚收拾石桌的时间里,顾枝和扶音就端着药汤走进正屋,查看女子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走进光线昏暗的正屋,担心女子受了秋风寒凉而紧紧合上的窗缝间透进细细的微弱日光,并不温暖,只是让人觉得安心的和煦。 顾枝和扶音走进正屋一楼的房中,扶音坐在床边为陷入沉睡呼吸平稳的女子号脉,片刻之后扶音看着顾枝点点头,示意女子除了体内隐疾之外已经没有大碍。顾枝放下药汤,心中不知为何轻缓许多。 如此看来,女子突然间的昏倒,应该是因为久未用药,再加之天气急转直下未加防范才旧病复发。 扶音轻轻地拍打着女子的肩头,细声唤道:“乐姨,乐姨,先起来把药喝了吧。”女子缓缓睁开眼睛,颤抖的视线略微偏转,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的顾枝和扶音,扶音接过一旁小小木桌上的药汤,顾枝连忙上前几步扶起女子,依靠着床板微微坐起身子。 扶音小心翼翼地服侍女子喝下药汤,又嘱咐了几句,然后便说几个时辰后再服一味药才能下床,这才走出了房间,顾枝动作轻缓地扶着女子慢慢躺下,女子似乎终于回过了神来,看着顾枝,挤出一个笑脸,低声道:“多谢,麻烦了。” 顾枝笑着摇摇头,轻声道:“乐姨,你先好好休息,我们和君策都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就随时喊我们。”说完,顾枝为女子掖好被角,轻轻拍打着女子骨节分明的纤细手掌,低低哼着:“睡吧,睡吧。” 女子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意再次沉沉睡去,顾枝就一直坐在床边,直到看着女子呼吸逐渐安稳,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屋门轻轻合上,微弱的光洒落在紧闭双眼的女子脸上,一闪一闪,静悄悄的。 眼前是模糊的一片,女子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女子站在原地愣了愣,然后突然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撞开重重迷雾,拼了命地伸出手去,却只是抓了个空。 眼前依旧是纠缠不清的云雾深深,而远处那个模糊身影已经是两人并肩,只是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似乎是一对父子的模样,较高的那个男子低着头弯着腰好像在对男孩说着什么,男孩蹦蹦跳跳,两人慢慢走远,没有回头。 女子低下头,发现脚下是清晰如明镜一般的海面,波纹微微荡漾,女子可以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容貌,不是早已习惯的苍白脸色和渐渐泛起的眼角皱纹,而是不知多少年前曾经惊艳了时光和世间的动人容颜,女子蹲下身,看着镜面中的自己,眼眶湿润。 泪水轻轻滚落,女子在这一刻却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如此的悲伤,她就像是一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只知道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等待着家里的大人来到身边,拍着自己的肩膀,轻声安慰。 女子的视线再次模糊不清,泪水阻隔眼前的一切,就连重重叠叠的迷雾都好似正在慢慢远去,女子看着镜面上出现了一双脚印,一点一点,深深浅浅,脚印慢慢走近,一只手落在女子的肩上,轻轻拍打着,有人低声安慰着,语气轻柔,带着细微笑意,有些熟悉。 “卿乐,莫哭。” 女子起身,终于看见眼前人的神色慢慢清晰起来,女子伸出手落在他的脸上,骤然有一阵风起,云雾散开,天光肆无忌惮地洒落,四周景色变换,竟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青草野花俯低了身子,女子看见他的容颜,还是那样熟悉,就如初见。 黄昏中,顾枝端着又一碗药汤走出灶房,看着坐在亭子里一动不动的孩子,喊道:“走吧,去看看你娘亲。”孩子站起身,安安静静地跟在顾枝身后。 推开屋门又走进房间里,看着躺在床上安稳睡着的女子,顾枝将药汤交给孩子,然后便退了出去,将时间留给了孩子和他娘亲。 孩子来到床边,看着娘亲逐渐不再如纸一般苍白的脸色,终于重重地松了口气,他坐在床沿上,握住女子的手腕,轻声唤道:“娘,娘,起来喝药了。”女子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放在孩子的脸上,孩子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娘,我扶你起来喝药。” 女子坐起身,看着孩子捧起药汤轻轻吹散热气,女子似乎全然忘却了梦境,她神色柔软,微微叹息一声,看着孩子说道:“阿策,别担心,娘没事的。”孩子端着药汤,洋溢笑意地点着头回道:“嗯,娘,先把药喝了吧。” 女子在孩子的照顾下喝下了苦涩的药汤,孩子就要起身离去,让娘亲好好休息,女子却伸出手拉住孩子的手,拍了拍床沿,说道:“再坐会吧,娘不困。”孩子听话地点点头,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握着娘亲的手,轻轻摩挲着,驱散寒意。 女子看着从小便懂事听话、从未让自己操心过的孩子,心中总是有些愧疚,她轻声问道:“阿策,有没有怨过阿娘?”女子看着孩子不知所措的茫然神色,苦笑着说道:“都怪阿娘没能好好保护你,反倒要你小小年纪就挑起家里的担子,苦了你了。” 孩子像摇波浪鼓般使劲摇头,说道:“娘,您别这么说。要不是有娘和二叔还有姨娘,我怎么可能这么安安稳稳地长大,再说,我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是个大人了,家里的活本来就该由我来做,有什么好说苦的。” 女子神色悲切地看着孩子,知道这是孩子的心里话,真真切切,于是内心更加苦涩,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孩子?女子伸出双手握住孩子的手,轻轻抚摸着孩子掌心的茧子和积攒的道道伤痕,女子轻声哼唱着孩子熟悉的歌谣,孩子低下头,眼眶湿热。 “娘,你要快快好起来啊。”孩子低声说着,女子点点头。 夜幕落下,孩子看着女子熟睡的面容,这才小心翼翼地合上房门走了出去。女子躺在床上,睁开并无睡意的双眼,看着昏暗中的房门怔怔出神。 她终于知道一直以来的那种熟悉感觉来自何处,原来那个自己尽力想要忘却的人其实从来未曾走远,只是一直站在自己的心境深处,容颜不改,一如初见,于是只要再看一眼便依旧记着一生。 所以哪怕只是细微的神色相似,可女子还是因为那个叫做顾枝的孩子有几分像他,就红了眼眶。 只是女子未曾想或者不敢去想,其实那个叫做顾枝的少年,好像真的太像太像了。 第九十二章 叹几番烟云过往(二) 夜色中的骆钦巷守平小肆,正门紧紧合着,屋内只有昏黄的烛火轻轻跳动,后院的屋檐下,四人坐在桌旁,安安静静地听着那个不再穿着青衣、灰色长发随意披散的老者声音沙哑地说起从前的故事。 “以前小的时候未曾见过汪洋,便也只是觉得那所谓的海上风景不过就是比桥洞旁的那条溪涧长上一些,宽上一些,没什么敬畏,也没什么向往,最喜欢的还是往城头上跑,站的高些也就看的多些,后来出了城见过了外边的风光,便也知道世间还有比城头更高的山头,还有一眼如何都看不着边际的汪洋大海,波澜万丈。” 老者手上端着一杯酒,月光跨过屋檐,洒落在摇晃的酒杯水面上,荡漾出阵阵涟漪。 “离开承源岛的那天是一个刚刚下过雨的午后,筠哥儿说什么也要送我们到港口码头才肯跟着师父去往京城,其实更不放心的反倒是我们,筠哥儿一个从来不肯习武的读书人,独自留在承源岛,还要去那不知深浅的京城,大哥很是担心,只不过筠哥儿倒说自己也算认识些江湖上的朋友,自保无虞,大哥说好了一年后就会回来看看这才带着我登上船。那时我不算年少了,只是年轻气盛,其实不算多么用心,只知道盯着那套武学琢磨,从来没有想过那一次离别之后会发生什么。” 老者抿了一口醇酒,坐在桌旁的旗岸撑着下巴听的入神,傅庆安端起酒杯也缓缓喝了一口,神色不变,而坐在老者对面的那个摘下斗笠的黑衣女子,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后来走了很远的路,看着了外边天地的许多风采,当然,也遇见了很多人,有劫富济贫的江湖正道,也有杀人无数的寇匪贼盗;有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也有下山历练的宗门子弟。江湖上是很精彩,可是看得多了,慢慢地便也厌烦,多半是些勾心斗角,人情世故,于是后来我和大哥便极少往城镇中去,反倒是行走人迹罕至的山林原野,别有风光。” “人们总说世上还有离别,一年后我们回到承源岛,筠哥儿早已离去,却不知究竟去了何方,甚至是死是活我们都未知晓,于是我和大哥便就此分离,各去寻找。”说到这里,老者再次停顿,握住酒杯的手指指尖发白,酒液晃荡。老者的神色那般起伏,眼中倒映月光隐约摇晃,傅庆安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开了桌边,站在院中,似乎将屋檐下的那处地方留给了剩余的三人。 “再后来,我和大哥再次相遇时他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位女子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我们也知道了筠哥儿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开的承源岛,可是我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即便是想要替他寻个公道,他也留下消息不允我们擅自做主。筠哥儿总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他若是铁了心不让我们找到,我们又有何办法呢?于是我和大哥再次行走江湖,然后就遇着了二哥,青歌,越年,澜珊,商宁……”老者的视线落在身边女子身上,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于是,几个心中总是难免还对世事怀揣着些远大志向的年轻人就那样结伴而行,什么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什么天下事不过一剑事、什么天下人总在三尺之外……总之走过了形形色色的山山水水,人来人往,不知不觉就是十年江湖,最后来到了奇星岛……” 旗岸安安静静地坐在师父的身边,他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师父说起过往的故事,不去深思今夜的师父为何如此反常,似乎言谈之间总是难以掩饰那汹涌流泻而出的深切情感。更不知师父又为何突然之间一改平常闷葫芦一般的作风,敞开了心怀地借着杯中酒说起他似乎从来不愿提起的往事。 老者说了很多的话语,但却其实掩藏了许多如何也不愿再去触碰的伤痛。 如那当初,自己和大哥若是不离开承源岛亦或是早些回去,是不是筠哥儿这一生就可以不用过得这般苦? 还是说那时,一同站在皇城之前的人,一起拼了命也能有不一样的结局,这就是放不下心中的百般牵挂。 到最后,侥幸活下来的人只能心怀愧疚,即便是那当月举杯,又有几人得以宽慰? 后来,老者又说了许多,断断续续。 然后不知何时,天空之中一片深沉的黑暗,不见月光也没有星星点点,旗岸多喝了几杯酒,早已昏昏沉沉,却只见屋檐下站着一个长身而立的背影,束发身后,一支木簪。 旗岸迷迷糊糊地站起身,那人转过身来,一袭青衣,风流万丈,他伸出手拂在旗岸的头上,微微露出笑意:“旗岸,师父走后,这守平小肆就留给你了,你要是真的想去那江湖上走走也就尽管去,有师父教你的那些武功足以自保无虞,但若是想要走得更远也别忘了多些心眼,再这样傻乎乎的,隔壁客栈掌柜的那个姑娘可不会喜欢上你。” 旗岸迷迷糊糊地开口:“师父?你,要去哪儿?” 那人负手而立,不再是老者模样,似乎只是喝了一坛酒就褪去了丝丝银发,沿着时光的长河逆流而上。但其实,这个日渐衰老的男子也还未至知天命的岁数,他穿上自小的时候看见那些世家公子哥们羽扇纶巾飘摇行走便喜欢上的青衣,不知为何不再枯燥衰老的墨色长发垂落身后,简简单单地挽起了一个木簪。 他眼神清澈,内有光芒璀璨,锋芒毕露。 他转身背对旗岸,轻轻说道:“师父啊,要去报仇了。”说完,他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身后少年的肩头,然后身形潇洒地走出屋檐下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到了小院正中,旗岸迷迷糊糊地举目望去,好似看到了话本里的武林宗师、山上仙人。 傅庆安站在洞开的后院院门门槛上神色复杂,还有重新戴上了斗笠的女子站在院外,看不清神情变换。 他在院中慢慢前行,天空中本已期待天明的深沉夜幕猛地撕扯开来,月光承载着星河的点点璀璨一同坠落人间,洒在他的身上。 这一日这一夜,守着偏远小肆的那个困顿落魄的老者,重新换上了青衣,于是衣袖之间再次清风鼓荡,他大袖飘摇,宛如谪仙,他姓谢名洵,曾是那武道山巅之人,现在依旧是。 旗岸痴痴站在原地,直到星月隐遁,天光洒落。 少年喃喃开口:“师父,你要去哪?”不知何时,早已热泪盈眶。 有些离别,还未说出口,就再也一去不返。 奇星岛南境苍南城的城头之上,来往巡视的守城将士已经算不得少,可是仍旧没有一人说得清那两道出城的身影,究竟只是夜里呼啸而过的清风,还是两道一闪而逝的模糊影子。 更没有人看见在城头烽火台之上,还有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黄草庭看着那两个出城远去的身影,皱着眉却没有开口,武山站在一旁叹息一声,神色再不似平日里的憨傻轻快,他悠悠开口:“这一去,恐怕就没有归期了啊。” 黄草庭远远看着那袭青衣,虽然气血鼎盛、灵光溢彩,可是体内经脉却早已荒芜枯竭、腐朽不堪。不知是最终的回光返照还是柳暗花明的否极泰来之势,但不可否认,此番寅吃卯粮的运气修行,恐怕真的此去再难复返了。 黄草庭吐出一口气,仰起头看着天明之前最为深沉的黑暗夜幕,终于说道:“如今的江湖真的越来越无趣了。像我们这么老的人了都还苟活于世,可是这些年轻人,怎么倒是一个一个的都不在了。“ 武山手里抓着一坛酒,他抱着双臂,看向黄草庭。 黄草庭转身不再看着城外,神色萧索,武山直视着他的双眼,问道:“你是不是又要做什么了?”黄草庭愣了愣,迎着武山的视线却不知如何开口,武山伸出手掌拍在黄草庭的肩头,一字一顿道:“挑了一辈子的担子,该放下了。年轻人的事情就交给年轻人自己吧。” 说完,武山走下了烽火台,身影消失不见,黄草庭站在原地,看着已经许多年未曾喊过一句师兄的大师兄背影渐渐远去,许久许久才有叹息一声。 他已在这世间活了足足一甲子,年少时不管不顾地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好不痛快,后来一步一步来到了武道山巅,不知何时就已经居高临下地去俯瞰那座江湖,天下的风景似乎慢慢远去。他做过世家大族的武学师傅,也当过山上宗门的客卿供奉,他教导过许多年轻人,也动过收徒的念头,只是世事无常,后来的一切跌跌荡荡,看重的那些个年轻人不是夭折于江湖,就是离经叛道别有追寻,到最后,他回头看去,还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其实有时候仔细看一看,这么多年走过的路也曾遇见过一些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江湖不是师父说的那样波澜壮阔,也不是师兄口中的无甚趣味。其中的欢喜、悲切、遗憾、愤懑,斑斑种种早就还是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了才知醇酒滋味。 他也曾看重过几个注定会一飞冲天的年轻人,根骨资质、性情禀赋无一不是上上人选,可是到头来,最终得到他认可的弟子还是只有那两人,一人兼修百家学问却又坚守一把刀,一人琢磨刀剑事可最终却离经叛道,他曾满是期待,也不曾失望,只是有些失落。 直到十余年前,听闻那个精彩绝艳的年轻人死于奇星岛皇城外,就连那把刀都下落不明,许久不曾计较过世间事的黄草庭还是决定要来讨一个道理。自己这辈子潦倒困顿无所成就也就罢了,哪能眼睁睁看着半个弟子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他来到了奇星岛,而那个窝在山里的老不死师父便喊来了大师兄,说好的事给黄草庭助阵,但又何尝不是存了心思不让他去拼死拼活? 只是一甲子岁月匆匆而过,又有几人值得他去拼尽心胸间的意气? 到如今垂垂老矣,还是一无所成。 黄草庭双手负后,神色无悲无喜,他走下烽火台,在城头巡视将士临近之前一闪而逝,模糊身影刹那间出现在城中某一处高楼屋顶翘檐,随后几个纵跃便回到了小巷的武馆。 他拿了一壶酒,坐在院中高树的枝头,缓缓饮酒,等待天明。 不远处的屋檐下,深夜依旧无眠的一个年轻人怀中抱剑,神色闲散地依靠着身后的红木柱子也在仰头眺望夜空,只是无言。 夜色中的汪洋之上,波涛依旧汹涌,一叶小舟离开了奇星岛南境的青石港。 船头站着一个腰间悬刀的黑衣女子。 还有一袭青衣, 乘风而去。 第九十三章 叹几番烟云过往(三) 蜿蜒山路,秋日里荒芜的小径上杂草肆意散乱,垂落的枯枝枝头上偶尔落下几只安静矗立的鸟儿,马蹄声缓缓踏响,卷起细碎风沙,弥漫视线,隐约有一骑当先。 走到了山路一侧的大石崖畔,那匹当先的高头大马停下脚步,一人腰佩大刀坐在马鞍上,留下疤痕的脸上神色阴沉,他眺望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有另一骑示意跟随的百余人停下前进步伐,随后来到领头之人身边,一同望向了远处。 在视线的远端,云雾遮掩的山脚下,一处守卫森严的玉石矿脉中,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面带疤痕的魁梧壮汉一手握住腰间的环首刀柄,一手指着远处,语气森然问道:“军师,你看这玉石矿脉可还有夺取的价值?恐怕早就被那贪得无厌的侯砷给开采光了。”说完,他冷哼一声,眼神中满是浓郁杀气。 在壮汉一旁,坐在马上的军师一袭儒衫打扮,腰间却也悬配有一柄连鞘长刀,带着几分血腥肃杀之气。军师冷笑一声,说道:“那不是更好?有那侯砷帮我们将玉石都开采出来了,我们岂不是只需要将玉石卖出去就好?” 壮汉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只有一只完好眼睛的军师,勾起嘴角,眼中满是赞赏,仰天哈哈大笑。 军师只是在一旁陪着笑,脸色却愈加阴沉,就连早已习惯的那只破碎眼珠好似都又开始疼痛起来,他又不自觉地想起那个穿着黑衣的可恶身影,几乎就要咬碎了牙关。 腰佩大刀的魁梧汉子拍打着马背,悠悠回身,说道:“放心吧军师,那座云庚村我会留给你的,你只管去复仇便是。” 军师只是坐在马背上点点头,眼中却闪烁难以掩饰的兴奋光芒,那是隐忍已久的张狂在肆意,他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缰绳,闭起眼睛,十年前的一幕幕便又汹涌起来,那时要不是那个黑衣人横空出世,害得自己没能吞下云神山附近的几座村寨,败走此地,现在自己又何需像条狗一样跟在别人身后,恐怕这方圆百里之间都是自己手中的天下了。 但万事没有如果,既然听闻那个黑衣男人已经离开了云庚村,那么这个仇叫他还能如何隐忍下去?想到这里,军师嘴角的冷笑多出了几分血煞,他自然不敢再次直面那个男人,可听说如今那处让自己折戟沉沙的小巷里,只剩下孤儿寡母守着一座小院,那他便要为当年之事做一个了结。 军师调转马头,紧紧跟随在那个腰佩大刀的魁梧男子身后,带领着身后的百余人缓缓向着云神山附近一座山头的半山腰走去,在那里,一座经历了好一番腥风血雨才好不容易占据云神山玉石矿脉十年的山寨,即将遭受灭顶之灾。 云庚村的小巷里,栽种着一株低矮桃树的院子中,脸色恢复几分血色的温婉女子在孩子的搀扶下走出了阁楼,坐在亭子里抛着手上一件崭新雕刻出来的木制小物件的顾枝站起身,看着女子笑着问道:“乐姨,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温婉女子带着孩子走进亭子,轻声笑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哪还能继续麻烦你们,叨扰这几日已是过意不去了。”说完,女子示意孩子不用再搀扶自己,然后便郑重地行了一礼,顾枝连忙上前一步侧过身,不敢轻易受了女子的行礼,伸出手扶起女子,说道:“乐姨,无需这么客气。” 女子依旧笑着,随后又与顾枝寒暄了几句,说好了等扶音回来一定要一起到家中吃一顿饭,然后就带着孩子走回了小院去,顾枝一直送到了院外的巷子里,看见院门合上这才走回了亭子里。 站在亭角翘檐下想了想,顾枝还是合上院门离开小巷,来到已经好几日闭门歇业的木匠铺子里,打开遮挡的木板,粗略地打扫了一番,开门迎客。 回到院子里,看着打扫干净的房屋和小院,女子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笑着说道:“阿策真厉害。”孩子左手双指捏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右手扶着娘亲的手臂,说道:“娘,你还是先去房里休息吧,别着凉了。” 女子却摇摇头,松开孩子的手,独自走到早已摇落枯叶的那株树下,看着树下的两个低矮的坟茔沉默不语,孩子没有走近,默默地走进屋中,知道已经几日没有回家的娘亲还要在那里站一阵,便去房里为娘亲找一件袍子,抵挡风寒。 女子站在树下,听着秋风吹动落叶的细细簌簌声,还有不远处屋檐下的风铃声,女子蹲下身,伸出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黄土,低声说着什么。头顶上,悬挂于枝头的木牌摇摇晃晃,似乎听见了女子的话语便都争着抢着作答。 孩子走出屋檐下,看着那样熟悉的娘亲,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黄昏中,顾枝和扶音从不远处城镇的丹心楼一同走回了云庚村,听说乐姨已经离开了自家小院,还说今夜要做饭感谢,扶音想了想便说不如先去帮忙,也好再帮乐姨看看身子恢复得如何,顾枝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木匠铺子里还有些活计没做完,就让扶音先领着徐从稚过去帮忙。 巷子里,仅有的几户人家都静悄悄的,偶尔有烛火点亮又熄灭,还是一如既往的安宁,即便在纷乱不休的方寸岛难以说得上祥和,却也算得上是一处难得的清净地。巷子口的小小木匠铺子里,顾枝点起昏黄烛火,低着头细心细致地雕琢手上的圆滑木头。 不知不觉入了夜,顾枝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站起身走出小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将遮挡铺子的木板合上,然后拍打着腰间空荡荡的酒壶,脚步轻缓地走向小巷。 不远处院子里有烛火的光亮摇摇晃晃,顾枝走在狭窄小巷里,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心安,他抬起头看了眼露出半边脸的月光,嘴角带着笑意。 院门虚掩着,顾枝却还是伸手屈指敲响,笃笃笃的敲门声在小巷里悠悠响起,卷起袖管蹲在院子里打下手的徐从稚站起身打开门,看着顾枝说道:“赶紧洗手干活。”顾枝撇撇嘴,摇头晃脑低声说道:“我是来吃饭的,可不是来干活的。” 说完,顾枝就径直往正屋走去,结果却被在灶房里帮忙的扶音喊住,顾枝立即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徐从稚咬着牙忍住了回家拿刀往那家伙头上砍几下的冲动,走到屋檐下,坐在台阶上清洗着菜蔬。 灶房里,掌厨的是那个瘦弱孩子,顾枝蹲在灶台下,看顾着火势,扶音则在一旁准备好下锅的食材,有条不紊。 结果小院里,身为主人家的温婉女子反倒无事可做,只是坐在正屋屋檐下的竹椅上,笑着看向来回忙碌的几人,最后想了想还是走到屋子里拿出一卷丝线和细针,借着烛火织了起来。 毕竟也就几个人在一块吃个饭,虽然多了几个年轻人,但是也没有准备得太多,几人坐在正屋里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已经殊为满意,尤其是完全不会厨艺的徐从稚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看得顾枝恨不得朝他后头来一脚。 吃过了饭,徐从稚自觉地主动收拾桌上碗筷,女子招呼孩子去帮忙,平日里在外头对徐从稚没什么好脸色的孩子也懂事听话,跟在徐从稚身边帮忙,两人也不说话,各自在灶房里故意弄出好大声响,只是正屋里头端坐喝茶的几人都不去理会,只当做是少年心性由着去。 温婉女子又拿出了上次顾枝和扶音来拜访时喝过的那些香气四溢的茶叶,害得本就不怎么懂得琢磨味道的顾枝有些赧颜,心虚地小口小口喝茶,从肚子里挤出一些文雅士子的赞叹言语,惹得一旁的扶音捂着嘴偷笑,就连女子也都浅笑着摇摇头。 喝过了茶,扶音为女子重新查看了身子,细心嘱咐要按着药方安生修养,委实是女子的病症积郁已久,非是几两药草或是一两日调理就能好起来的,只能靠着潜移默化的水磨工夫,慢慢修补。 那边收拾好了的徐从稚和孩子走回正屋,徐从稚故意揽着孩子的肩膀,笑着问道:“一起下一局棋呗?”不知什么时候说漏了嘴的孩子一脸懊恼,自己以前不过是跟着二叔打过一段时间的谱,后来事务繁忙也就再没功夫好好琢磨,可是有一次被无所事事随意闲聊的徐从稚惹得急了,脱口而出一两句无心之语,却被这家伙逮住了机会就戏弄起来。 孩子本想拒绝,却不料坐饮茶水的娘亲却笑着拿出棋盘摆在桌上,说道:“随便下一局呗。”说完,指了指时常打理未曾落下灰尘的棋盘,坐在一侧的顾枝和扶音也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孩子只能硬着头皮坐在桌旁,徐从稚收起笑意,可是眼底却有些孩子气般的得意。 顾枝手中端着茶杯,透过氤氲的水雾看着徐从稚的神色,意外地发现了那些本以为是徐从稚刻意装出来的心性自然,竟是从内心深处涌现的纯粹和洒脱,顾枝吹开茶杯上的雾气,微微眯起了眼眸,眼底有些期待,似乎已经看见了那个不再刻意拗起心性、而愿意将本就属于少年的潇洒意气都整装在身的徐从稚,再次握起刀站在自己身前。 孩子狠狠瞪了徐从稚一眼,心想着哪天乘这家伙不注意,一定要好好绊他一跤。孩子是没有习惯下棋打谱的,再加上许久没有碰过,无论是执子还是布局都十分青涩,就连只和顾筠下过一段时间棋便再没什么机会重新提起的顾枝都能够明显看出来,棋力深厚的徐从稚即便有意松缓些气力,也还是压着孩子的棋势在走,到最后收官阶段,孩子毫无疑问地输得落花流水。 但不知是不是被激起了火气,孩子默默收起棋子,却闷闷地说了一句“再来”,徐从稚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又是一局横扫之势的枯燥棋面,这一次孩子没有开口,徐从稚却慢慢悠悠地再次落子行棋,于是便又有了第三局。 坐在一旁观棋的不知不觉只剩下了顾枝一人,扶音搀扶着女子走到外头屋檐下去散心缓气,沿着不算宽广悠长的廊道,很快二人就走了一个来回,女子笑着说道:“这屋子是自己建的,所以难免粗糙了一些。” 扶音却有些讶异,没想到这么一间在风水上颇有讲究的屋子居然是女子自家建的,扶音虽然在医术上研究颇深,可是年少时在魏崇阳的家中以及在神药学院那座藏书极丰的书楼里也算是看了不少的闲书杂书,所以对于一些藏风聚水的房屋风水一说也有所了解。 只是随即扶音就有些疑惑,问道:“这是找了劳工来帮忙?”显然,总不可能是眼前这个瞧着柔弱的女子和那个瘦小孩子自己动的手。 女子摇摇头,顿了顿说道:“是孩子他二叔和姨娘出的力,那时阿策还小,也就是嚷嚷着在一旁加油助威,有时还要和个小大人一样,跟在一旁指指点点。”女子露出笑意,回头看了一眼正屋里皱着眉头琢磨的孩子。 扶音也笑了笑,只是斟酌着问道:“那他们现在是外出远游了吗?”女子收回视线,点点头,神色平静说道:“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扶音没再多问,毕竟是别人家里的事情,不好多说。 两人走到小院里,来到那株树下,扶音看着那些在枝头随风摇曳的木牌,好奇地伸出手,握住一块木牌,借着廊下烛火看了一眼,其上写着:“梅子酒”,扶音有些疑惑,又拿起了另一块木牌,却只写着一个“衣”字,又多看了几块,有的字迹深厚、铁画银钩,但有的却歪歪扭扭,好似稚童蹒跚学步。 女子见扶音有些好奇,便说道:“这是阿策小的时候学字,他二叔带着他练字用的木牌,我觉得有趣便挂在这里了。”扶音恍然,只是有意无意地掠过了树下的两处低矮土包,既没有投去视线,也没有询问。 两人又在月华如水的院子里走了几圈,眼见着再次落败的孩子恼怒地收起棋盘,这才笑着走回正屋。 夜深时分,三人便起身告辞,女子一直送到了院门外,这才挥挥手告别,而似乎有些赌气的孩子只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装作漠不在意的模样。顾枝瞧着孩子的神色有些好笑,总觉得比起初见时那个满是戒备谨慎的孩子要看起来顺眼许多,与乐姨点头还礼之后,顾枝这才合上院门。 而后两处院子各自熄灭烛火,夜空中,阴云翻涌,遮蔽了月光,明日恐怕又会有一场雨不期而至。 第二日,孩子终于还是去玉石矿脉上干活了,若是入了冬,以娘亲如今的身子恐怕更是离不开人,孩子便想着多赚些银钱,还能贴补家用,熬过注定严寒的冬日。 走出巷子口的时候,发现那个住在对门的顾枝已经早早将铺子支了起来,顾枝也看见了孩子,便挥挥手打了声招呼,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回礼,然后就埋着头跑向了矿脉。 来到矿脉里,孩子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异样,眼看着守护在外围的带刀人多上许多,生性谨慎的孩子犹豫着要不要打道回府,可是听说今日开采出来的玉石都算上两倍价钱,孩子摇摇头,心想着就这一天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便挑起扁担走了进去,打算今日多忙活一些,赚足了银两就赶紧离开。 玉石矿脉里有些莫名的沉闷,不知是不是因为头顶始终阴沉不散的乌云重重,但是戴着斗笠的孩子本来在矿脉里就从不和人打交道,此时也只是埋头干活,不去关顾身边的怪事。 比如一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莫名其妙地被召集在一处然后带往了其他地方,比如一些平日里和那座占据矿脉的山寨关系颇为热络的墙头草居然腰间也都戴起了刀剑,锋芒森森。 阴云万里的天空,似乎响起了闷雷震动的声响,昏暗的玉石矿脉中,孩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第九十四章 叹几番烟云过往(四) 不知不觉天色愈加昏暗,只是算来距离黄昏的时分还有好一阵子才对,孩子又一次挑着扁担走进山洞,回头看了一眼洞穴之外,不知何时站着许多人,神色各异,孩子心头愈加担忧起来,决定挑完这一担子之后就回家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 俗话说,风从龙云从虎,今日那位平日里安坐山寨头把交椅的侯老大心情颇为凝重,因为那位声势浩大杀来的虎老大居然丝毫不肯商量谈判,摆明了就要血洗山寨,来一场杀一儆百的豪迈之举,真真就像那山林里不讲丝毫道理的蛮横恶虎一般。 好不容易从玉石矿脉那边招揽来了好些青壮汉子,又咬着牙将那些矿脉里的工头武装起来,可是侯老大还是惴惴不安,琢磨着习惯了酒肉的自己对上那位如日中天的虎老大还有几分胜算,只是结果丝毫不容乐观,可把本就看起来略显老态的侯老大给愁坏了,就连眼角的皱纹好似一夜之间就多出了许多来。 驻扎在山下休养生息的虎老大一行人其实昨日午后就已经来到此处,只是并不急着攻山,说是示威,倒像是有恃无恐地安心修养,只等着一声令下,就能以完全之势一举血洗山寨,虎老大手下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都是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就盼着这一票来个一劳永逸。 虎老大身边的那个儒衫军师有些急躁,可是又不敢多说什么,总不能催促那个性情难测的虎老大赶紧行动,好让自己去云庚村痛快寻仇。 想到这里,军师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一个人带进了营帐中,看着那个神色平静却眼底满是谄媚的带刀江湖人,军师狞笑着问道:“你确定那家伙还有那个刀法深不可测的婆娘都不在村子里了?” 那个江湖人恭敬行礼,回道:“千真万确,如今只剩那孤儿寡母,军师此行一定马到功成。” 军师点点头,若是换成其他村镇,军师肯定不会相信什么一定万无一失的言语,毕竟方寸岛鱼龙混杂,谁知道村子里会不会就躲着几条过江龙下山虎,但是云庚村在那个自作聪明的黑衣男子手下,这几年可以说是干净得一塌糊涂,这个地处偏远的村子称得上是一处“世外桃源”了。 军师点点头,看着那个江湖人说道:“放心,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但你要是敢谎报军情,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说完,军师挥挥手赶人,那江湖人说了声“不敢”便告辞离去。 军师看着那个注定心里欣喜不已却脸上故作镇静的江湖人,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讽意味,心里想着不愧是在那个黑衣男人身边呆过一阵,就这份隐忍气度也算是难得了。 只是很快军师就冷笑起来,即便你有通天本事算无遗策又如何,还不是看顾不得身后事?要是日后还有机会回来,发现自己安稳护着的那对母子已经惨死,恐怕只能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吧。 打定主意干完这一趟就金盆洗手远走高飞的军师悠哉游哉地抬手枕在脑后,随后就听见了营帐外响起的号角声,知道那个虎老大终于要动手了,军师仰天长笑,意气风发。 那个走出营帐的江湖人其实神色并不轻松,他招呼那几个跟着他一起投靠虎老大的手下,几人商议一番还是觉得先去解决了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搅局的顽固家伙,以免节外生枝,使得兄弟几人的富贵前途毁于一旦。至于他们心里是不是有过一点一滴对于那个当初待他们还算不错的“大人”的愧疚,就不得而知了。 秋收之后,那个暗中守护在一旁却只是被孩子当作拿钱办事的汉子无所事事地走到了田埂边坐着,想着不告而别的大人不知道何时还会不会回来。 然后始终保持着谨慎的他就听见破风声呼啸而至,他猛地翻身站起,双腿踏地,体内积攒多年的真气猛然提起,一拳轰了出去,撞开了一把锋利长剑。 汉子面露怒意,看着那些从远处走来的江湖人,咬着牙说道:“你们还有脸回来?大人待你们不薄,你们居然敢背信弃义,今日我就要帮大人清理门户。” 那个带头的江湖人冷笑一声,讥讽道:“大人?呵,那家伙可有真正把我们当作人来看待,不过是几条无关紧要的狗罢了,还要老子给他卖命,怕不是脑子进水了。” 受过大恩的汉子容不得那些人对于大人的辱骂,涨红脸色,运气汹涌,怒喝一声就抬手出拳,对面的那几位江湖人也没打算做那堂堂正正的江湖捉对厮杀,摆好阵势之后便一拥而上。 汉子虽然时时刻刻都不曾松懈过练拳,可是毕竟天赋有限,再加上双拳难敌四手,很快渐渐招架不住。只是听着那些人肆无忌惮地说着那位虎老大和军师的谋划,知道夫人和小少爷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悲从心来,汉子即便落入下风,可是依旧拼了命地运气砸拳,最终杀死一人重伤两人。 汉子始终站在方寸之地内,一步不退,一步不让,即便最后力竭身死,依旧面朝云庚村,站立不倒。 最后汉子的心里只剩下了悲伤和遗憾,悲伤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少爷和待人温和的夫人恐怕是难以逃过此劫了,遗憾的是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再见一眼大人,只是自己没能完成大人的吩咐,恐怕也已经无颜相见了。 秋风呼啸而过,汉子拳桩不倒,满地鲜血。 玉石矿脉,孩子挑着扁担走到洞穴口,却发现洞口外站满了那些平日里一同劳作的青壮汉子,此时手中都握有刀剑,严严实实地守着洞口,禁绝一切出入,孩子心道一声不好,知晓意料之外的乱象终于还是发生了。 孩子手掌攥紧扁担的竹竿,有些埋怨自己为了那几两钱财,居然不得已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孩子没有坐以待毙,小心翼翼地挑着扁担走到人群后方,视线打量着是否有可乘之机,要早些离开这处是非之地才好。 玉石矿脉的简易木门外有马蹄声如雷鸣,那位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侯老大一马当先,身后是手底下的精锐,所有人身上都带着鲜血流淌,侯老大怒吼一声,守在木门附近的手下等待所有人马都进了矿脉便急匆匆地合上了门,了望台上的弓箭手立即拉满弓弦,神色警惕。 不久之后,愈加振聋发聩的马蹄声轰隆隆传来,孩子踮起脚尖越过人墙就看见了手提大刀的一个魁梧汉子狞笑着骑马冲来,一颗颗头颅悬挂在他的腰间,鲜血拖曳在地,风沙粘稠。 看着弓箭呼啸而去,那些追杀之人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锋而来,孩子心思电转,想着能有什么避难逃脱的方法,只是一瞬间脸色煞白,孩子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后果。 如果这些人还要做那洗劫村寨的事情怎么办,娘亲一人在家怎么办?随后孩子又想到了另一个后果,如果自己死在了这里,只剩娘亲一个人谁来照顾她?孩子咬着牙,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先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站在了望台下的侯老大脸色铁青,没想到这虎老大居然甘愿舍弃搜刮山寨,怎么说都要追杀自己来到矿脉,简直就是失心疯了一般,恐怕此次为的就是杀人痛快。 侯老大恨得几乎咬碎牙关,当初占据山寨被那个黑衣人警告恐吓得不敢袭扰村镇也就罢了,自己老老实实守着这个矿脉,如今却还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真是天降横祸啊。 眼见着战局急转直下,侯老大仰天怒吼一声,当先一骑就提着刀冲了出去,身后忠心耿耿的精锐手下也都神色坚毅地跟上,决定来一场破釜沉舟的反击,即便失败身死也好过乖乖等死,窝囊一生。 金铁交击,喊打喊杀声此起彼伏,守在洞口的都是一些紧急从矿脉上招揽来的青壮,此时早已吓得脸色煞白,哪敢上前去助阵。倒是一些早就得知虎老大即将来袭,做了那里应外合之辈的工头心中暗自窃喜,恨不得侯老大赶紧落败,自己好上去表忠心。 那位平日里就和孩子不对付的工头看着形势明显偏向了虎老大那一方势力,藏不住自己心里的得意,回头看向挤在洞口不敢动弹的劳工中那个可恶的瘦小孩子,工头咧嘴一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刀,心想着待会先把这孩子一刀砍死再说。 孩子默默退到了所有劳工的身后,想着躲进洞穴深处能不能逃过一劫。木门附近的战局已经很快局势明朗,虎老大一方简直是势如破竹一般地就冲进矿脉,侯老大的大好头颅已经挂在了虎老大的腰间做了战利品,毛发如枯草垂落,鲜血滴滴答答。 洞口处,那些青壮汉子放下刀剑,在做了通风报信里应外合的叛徒的几位工头带领下,神色恭敬地跪倒在地,声声求饶。 魁梧汉子虎老大骑着高头大马缓步走来,低头看了眼跪倒在地的青壮汉子,又抬头看了眼畏畏缩缩躲在洞穴里的那些瘦弱劳工,虎老大狞笑一声,对着那些洞口外的青壮说道:“站起来,拿着刀把洞穴里的人都杀了,谁下手慢了,谁就先死,谁杀的多,谁就能活下来。” 那些只是想来多挣几块钱的青壮汉子脸色苍白地抬起头,犹犹豫豫,虎老大摇摇头,一刀劈下就砍下了一颗头颅,语气森然:“多耗一分就多死一个人。”说着,又是一刀,鲜血四溅。 不知是谁先跌跌撞撞地起身,随后那十数个青壮汉子就都拿着刀剑一步步走进洞穴中去,求饶声怒斥声此起彼伏,有的甚至是出自同一宗族家门的手足兄弟,也逃不过你死我活的局面,虎老大端坐马鞍,饶有兴致地看着。 就这么看着,虎老大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一个瘦小低矮的孩子居然不知何时抢过了一把刀,然后贴着土石墙根站着,似乎琢磨着如何侥幸逃脱,若是有谁杀红了眼扑上来,孩子也毫不留情地挥刀砍去,用尽气力。 虎老大点点头,然后嘟囔了一句:“这孩子杀还是不杀呢?”却不料还未下定决心,就发现身边有一个满是谄媚神色的工头居然带着刀冲向了孩子,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虎老大皱了皱眉,一刀就掷了出去,生生砍进了那个工头的背脊中,于是自作聪明妄图浑水摸鱼报私仇的工头顿时惨死当场。 做好了准备与那个工头拼命的孩子看着这一幕有些愣怔,结果就听到那个坐在马背上的虎老大大笑着说道:“小子,尽管去杀,要是能活下来,以后就跟着老子吃香的喝辣的。”虎老大伸手指了指孩子身边那些拼命厮杀的劳工,示意孩子赶紧动手。 孩子咬着牙关,眼见着又有一把刀向着自己砍来,呼出一口气,然后就弯腰翻身,一刀捅进了那人的胸腹间,鲜血浇灌在孩子身上,打湿了垂落的散乱长发,模糊了视线。 孩子脸色苍白,眼眶里布满血色,只是眼神始终坚定,毫不动摇。 玉石矿脉附近的那条蜿蜒小径上,腰间悬挂银鞘短刀的徐从稚眼神冷漠地看着不远处矿脉洞穴附近的厮杀,堪堪能够瞥见那个孩子的模糊身影,徐从稚始终没有出手,只是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好像是终于要下雨了。 云庚村里今日的摊贩似乎多了一些,应该是因为冬日将近,再加之秋收刚过,于是许多农夫无事可做便想着多挣些银两,走了远路前来摆摊。今日清晨,顾枝多买了几条新鲜河鱼,想着为对门的那个温婉女子也熬一碗鱼汤补补身子。 今日午后扶音就回了家,说是曹蘅破天荒地给丹心楼里的医师们放了半天假,再加上今日本就是丹心楼闭门打理的日子,无所事事的扶音便干脆回家来读书。顾枝自然是眉开眼笑,平日心里可没少埋怨那个曹老头子不通情理,也不知道给扶音多放几天假,只留着自己一天天独守空房。 天色昏暗,雨气丝丝缕缕,黄昏时分也渐近了,看来沉闷了一整日,雨水也终于舍得落下。顾枝从扶音手里接过盛满鱼汤的汤锅,由于扶音说既然是给乐姨补身子的不如多加几味药草,所以最后熬汤的变作了扶音,顾枝便老老实实端着鱼汤送到了对门院子。 女子打开门的时候神色显得有些忧愁,看着顾枝以及手里的鱼汤,笑着道谢,顾枝摆摆手只说没什么,看着女子眉眼间的烦扰,问道:“乐姨,可是出了什么事?” 女子笑得有些牵强,只是说道:“没什么,就是天气瞧着不太好,不知道阿策怎么还没回来。”顾枝抬头看着天色,劝慰道:“没事的乐姨,君策心思活络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徐从稚好像今天也去了山里,若是遇上了君策,也会帮着的。” 孩子今日出门的借口是去山上采摘野菜,女子心下其实知道真相,却也不好和顾枝多说什么,便点点头再次道谢,只说以后再将汤锅还回去,顾枝自然说“无妨”,随后看着女子关上院门,顾枝才走回了自家小院。 只是还未踏过门槛,顾枝停下脚步,皱着眉往村门的方向看去,随后他沉声对着坐在亭子里的扶音说道:“扶音,你先去阁楼里,不管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来。”扶音看着顾枝严肃的神色,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说了一句“小心”就走进阁楼里去。 插上门闩,依靠着屋门的扶音神色并不轻松,在黑暗中她始终睁着双眼,所有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都显得那样清晰,她只是竭尽全力地去捕捉那个熟悉的呼吸声,以确保那人安然无恙。 对门的院子里,女子将汤锅放在灶房里,便独自坐在了正屋屋檐下等待孩子的归家,只是眼看着阴云厚重压下,天色昏暗,孩子的脚步声依旧没有响起。小院里始终没有点亮烛火,女子坐在屋檐下的黑暗中,头顶风铃随着秋风叮咚作响。 不知何时,村头那边突然响起了滔天响的嚎啕,与此同时,天空中一阵电闪雷鸣,轰隆作响。 小巷里,除了附近的几家矮墙院子里响起了锅碗瓢盆落地的慌乱声响,那两处各自栽种着一颗树木的小院却安静得出奇,似乎对于外界正在发生的乱象毫无所觉。 马蹄声缓缓临近,木匠铺子放在巷子口附近的招牌被踢翻在地,数不清的模糊身影举着火把出现在了狭窄小巷的一端,血气浓重。 当先一匹高头大马,坐在马鞍上的儒衫男子弯腰俯身,借着闪烁火光,看见那处自己此行目标的小院外好像有一道身影,他眯眼看去,一道闪电划过,骤然光明,于是他终于看清。 巷子里,院门外,一个身着布衣的少年依靠矮墙而立,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就连视线也只是落在了地上那一群匆忙搬家的蚂蚁身上,似乎对于巷子口的无数人影毫无察觉。 只是电闪之后,天空中雷鸣响起,震耳欲聋。 所有人悚然一惊。 那个少年只是视线冷冷看来, 杀气漫天,人间地狱。 菩萨慈悲,金刚怒目,都是佛法。 地藏始终在。 第九十五章 跌宕浮沉流落人(一) 皎皎明月,光华似水,映照着嶙峋的山崖石壁,泛起阴冷刺骨的寒凉,视线越过遮遮掩掩的石门,透过一扇狭窄的小窗,他坐在石洞中仰起头,伸出手,似乎如此便能在这万丈高山之上的石崖囚笼中,触摸到一望无际的长空,宛如那登高摘星辰的谪仙人,或是那神明坐高台,拨弄银河月光在手。 可惜如今,终究只是一个被穷困于森冷洞窟之中不得自由的可怜人而已。 有轻缓脚步声在石崖囚笼外的那条蜿蜒小径山路上响起,还有在被囚困已久的他听来早已有些熟悉的那些古怪曲调,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身穿单薄衣衫的身体依靠着冰冷石壁,散乱的长发垂落遮住了视线,他默默闭上眼睛。 脚步声在石门外停下,有人屈指敲响本该不会回荡任何声响的坚固石门,沉闷又清脆的敲门声来回荡漾,他充耳不闻,可是门外的那人却好似极有耐心,亦或是将此事当作了难得的消遣,敲门声不绝于耳,在狭小的石洞囚笼中横冲直撞。 他皱着眉转头看向被遮掩住的石门小窗,在那里有一个背对石崖囚笼的身影,他沙哑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一个月没有来过了,怎么,终于舍得杀我了?”他的言语由于极少开口而低沉嘶哑,可是语气却充满了讥讽和快意。 门外的那人缓缓摇头,终于停下时不时敲响石门的动作,站在凌绝周遭所有高山的此处山路上微微抬头,似乎琢磨着今夜的月光为何如此明亮,脚下是深夜云雾遮掩于是始终难以看清的深渊,那人只是站在足够双脚踩踏的临空山路上,却毫无畏惧,意态萧索,嘴角隐约嗜着笑意,有些冷淡。 坐在石洞中的他开口说完那句挑衅言语之后也不再开口,虽然他始终琢磨不透门外那人的任何言行,可是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人的耐心好似无穷无尽一般,既然说好了不会轻易杀了自己,那么那人的戏弄和取乐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地就停下。 他看着那人的背影,眼里有着深深的仇恨,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他此时犹如一头失去了所有神智的野兽,露出獠牙伺机而动。 那人终于开口回应:“谕璟,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石洞中,名为谕璟的男子冷笑一声,回道:“我有的选吗?”谕璟很清楚,无论是所谓的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对于此刻无能为力的自己来说,任何外界的传闻都是坏到极点的消息。 那人呵呵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许久之后才收敛情绪,缓缓开口说道:“那就先说好消息吧。”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的相好澜珊带着你那个叫做谢洵的兄弟一起来救你了,而且谢洵多年前便早已枯竭耗尽的修为居然回光返照了,想来应该还真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来。” 谕璟一愣,随即惨淡呜咽一声,只是极力压抑着,因为他知道自己任何神情的流露都极有可能沦为门外那人戏弄谢洵和澜珊性命的乐趣所在。只是这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是糟糕透顶的坏消息了,虽然得知了谢洵还活着,可是一旦踏上这座岛,那么生死其实早已定下了结局。 那人似乎给谕璟留下了整理心绪的时间,等了好一阵才继续开口说道:“接下来说说坏消息吧。”他微微侧过身透过狭小石窗看着囚笼中的谕璟,语调轻快地说道:“我的计划正在完全按照我的想法进行呢,不过这还要感谢你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不然我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把他给引出来。” 那人“哦”了一声,补充道:“提醒一下,我要找的人不是谢洵哦,你还可以继续猜一猜。” 那人眯起眼,饶有兴致地借着微弱月光想要看清谕璟的神色,可是那个被汪洋上诸多江湖人誉为天下筹算第一的男人,始终是面色古井不波,即便已经被关在这一处狭小石洞中两年之久,可是谕璟依旧保存着那可怕的理智,压抑着所有情绪。 其实双方都再清楚不过,就算是方才那几句出言挑衅,也只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谕璟心有不甘地在试探罢了,至于那些话语中奔涌的情绪有多少出自真心,谁也看不透。 不过那人依然觉得极有意思,因为若不是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自投罗网而来,恐怕自己还没办法这么快就找到方法。只是可惜,要不是不久前那些没用的废物没能成功完成计划,自己也无需这么快就动用这只被困在囚笼中的可怜虫子作为诱饵。 那人收回视线,神色同样无悲无喜,他不再多说什么,鲜红长袍的两只大袖随风鼓荡,他踏出脚步,于是身形猛地坠下,在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崖之上坠落不知深浅的深渊之中,红袍穿透遮掩云雾,砸出了一个久久都没有合拢的大洞。 石牢中,谕璟即便看到那个身影骤然消失也没有丝毫意外,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果然,震动石崖的巨大声响传来,轰然一声在地底深处贯穿而起,然后小窗外,一道红色的身影直冲天际而去,一闪而逝。 深渊之下,数不清的巨大坑洞遍地可见,深浅不一,有的早已深不见底,有的却好似一只野兽的掌印而已。 一袭鲜红长袍从深渊下一跃而起,然后便好似悬空而停,无凭无依地站在高山之上云海之间。 他站在月光中,眼中不见天地,却看向了人间。 眼底有些眷恋,有些怀念。 云庚村上的深沉夜幕被纵横穿梭天际的电闪雷鸣不断撕扯,厚重云雾一层层压下,翻滚涌动。 小巷中只有一人独自站在矮墙之间,直面那些影影绰绰的火炬光芒,一步不退,神色从容。 不知何时握住刀柄的军师抬起一只手挥了挥,身后有一位手持环首大刀的长髯汉子骑马上前,军师语气低沉地吩咐这位心腹:“你先去试试看那个小子是什么人,如果只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就直接杀了了事。” 长髯汉子点点头,粗声粗气地狞笑道:“放心吧大哥,我这把刀可不是那小子的那种小身板能够挡得住的。”说完,长髯汉子肩扛大刀骑马踱步走入小巷,只是他的神色却并不和他方才的言语一样轻松。 因为那个独自站在小巷里的少年,那满身异常气息即便是个瞎子都能感受得到,长髯汉子心中有些发怵,可是手中毕竟还有陪着自己大杀四方的环首大刀在,总不可能因为一个年纪轻轻、手无寸铁的小子就止步不前。 高头大马在狭小巷弄中只是走出几步就已经来到少年身前两臂之内,坐在马鞍上的长髯汉子将大刀的刀尖对准了少年,刚要出言恫吓,却只见一道模糊的影子从视线的顶端猛地落下,然后汉子的知觉里只模糊察觉到,天空中似乎有细细雨滴落下。 小巷里,少年看着眼前的高头大马,丝毫没有听一听那个汉子打算说什么的意思,他抬起手,好似挥手打招呼一般,可是动作极快,落在旁观之人的眼中便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他伸出手掌拍在马头之上,鬃毛飞扬,然后马头轰然坠下,连带着那壮硕身躯都一并狠狠砸在了黄泥土路中。 轰!天空中又一声巨大雷鸣,云雾倒卷,雨水终于落下。 少年按马头! 坐在马背上的汉子被马匹坠下的那股巨大的力量带动,身躯不受控制地摔落,只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少年已经一步上前,双指掐住了长髯汉子的脖颈,轻轻一扭,咔嚓一声隐藏在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滴声响中,汉子身体瞬间疲软瘫倒,好似没有了骨头,轻飘飘落在地上。 少年衣衫一尘不染,就连雨水都没有一滴落在身上。少年又走出一步,抬脚一踢,马匹的硕大尸体便砸出了小巷,巷子口的那些人终于回过神,慌不择路地躲开,尸体再次猛地砸在地上,又一个巨大的坑洞,积攒着雨水。 军师调转马头,猛然大吼:“一起上,杀了他。”只是话语声未落,少年已经走出了巷子口,扶起地上书写着“木匠铺子”的木牌,然后直直地插在泥土中。 雨滴坠落,沿着木牌上的字迹纹路蜿蜒。少年拍了拍木牌,这才转身面对缓缓围上来的十数个身影,少年抬起头伸出手扫开眼前雨幕,神色中有些不合年纪的沧桑意味,似乎在感慨着什么。 那些围在四周的人看着少年好似出神,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几人视线交错便一同大喊着冲了上来,还有几人跃上了巷子口的矮墙之上,居高临下地扑杀而来。 少年只是向前移了一步,便来到了一人身前,少年握住那人手腕轻轻一扭,那人手中的武器便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刺进了另一人的胸膛之中。手腕断折的那人吃痛张大了嘴巴,可是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少年已经捏着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拔了起来甩在半空中,直直砸向了那些从上而下扑来的身影。 同时,少年身形再次动了起来,衣衫飘摇之间已经在地上绕了一个圈,只见半空中不知何时早已都是轻飘飘的人影,随着少年停下脚步面朝剩下那些围在军师身边的人,早已生机断绝的尸体终于都从半空中落下,溅起无数雨滴,却毫无重量。 少年没有转头看一眼那些落在地上水坑里的尸体,他的身影撞破雨幕重重,一步就来到了军师的马匹身旁,下一刻却又出现在另一侧,而那些围绕守护在军师身边的人,无论是坐在马鞍上还是双脚站在地上,尽皆骤然失去了手中的武器,所有人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而少年已经回到了方才那些尸体落下时站立的地方,好像一切只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幻觉。 少年歪着脖子看了看,还未等那些人反应过来,少年抬起一只脚在原地踱了踱,一圈无形的涟漪振荡开,雨水猛地停顿,地上那些被雨水砸出来的水坑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宛如地牛翻身一般的巨大动静摇动地面,那些站在军师马边的身影摇摇晃晃,然后就感受到地底下传来了一道道刺进身躯的力量,只是从脚底下贯穿而入,便将周身上下所有的生气都剥夺得一干二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呼吸,又也许已经燃尽了一炷香,等到茫然端坐马背上的军师回过神来,自己周围已经只剩下了毫无血色的尸体,遍地只有雨水砸落,却无一点一滴的鲜血,他惊愕抬头,不远处,那个身穿布衣的少年负手而立,神色冷漠,却好似无事发生一般,仿佛地上数不清的尸体不是被他轻描淡写举手投足亲手杀死。 军师翻滚着从马背上落下,那只早已双脚不敢动弹的马匹好似得蒙大赦,嘶鸣一声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跑开,军师跪在地上,感觉到自己那只早已破碎无用的眼珠好像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着牙跪在地上,不断叩首,嘴中高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早已燃尽的火把四散落在地上,军师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几乎就要咬碎了牙关,此时心中再无什么仇怨和愤怒,只有和当年一般无二的无力和恐惧。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他始终都没有听到那个出手毫不留情的少年开口,军师不敢抬头打量,只是浑身颤抖地跪在秋夜冰凉雨水中,生死悬于一线之间。 不知已经多久没有动过手杀过人的顾枝站在原地,抬起手掌仔细端详,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清楚记得当初第一次持刀出山、第一次抬手杀人的感觉,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自己还是依然觉得这世上有些人终究是该死的,不是什么嗜血残忍的地狱恶鬼,而只不过是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的人,人和恶鬼又还有多少分别呢? 顾枝摇摇头,虽然有些感慨自己走出了这么远的路,却依然还是看见了世上的这些腌臜龌龊,可是顾枝也还有些东西需要问清楚,所以便留下了这个明显是领头之人的家伙的性命。顾枝缓缓走上前去,脚尖一挑,跪在地上那人的长刀便和早已沦为尸体的那些人手中的武器一起堆在了墙角。 居高临下,顾枝看着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那个儒衫男子,沉声开口:“我问,你答。”那人匍匐在地,牙齿打战,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顾枝抬眼看向自村口处由于这些人的到来而混乱不堪的屋舍,有的甚至已经在洗劫之下破败倒塌、付之一炬,只是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只有黑烟升腾袅袅。 顾枝脸色冷漠,问道:“你们来云庚村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所有人都直奔这一条小巷而来,甚至放弃了洗劫沿途许多房屋,你们不是为了劫财而来,对吧?”顾枝蹲下身,压低着嗓音道:“抬起头,回答我。” 那缺了一只眼睛的军师抬起头,苍白无血色的面孔落在顾枝眼中,他觉得有些奇怪,如果自己所料不错,此人应该是这一伙人的头领才对,可怎么竟如此不堪,就因为自己雷霆出手把他的手下都给杀了?顾枝皱着眉,等待着这个好似被吓破了胆的儒衫男子开口做答。 军师此时是真的几乎完全心神失守了,本以为等到那个黑衣男子还有那个拿刀的女子离开之后,自己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来找那对孤儿寡母寻仇报复,怎料还未遇到那个黑衣男子可能留下的后手,自己就被这个年纪轻轻却强得没有道理的少年挡在了巷子外,功亏一篑。 军师只觉得这个少年和那个黑衣男子那么相像,出手果决、毫不留情。 可是看着顾枝的阴沉神色,军师不敢不作答,于是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十年前,我曾是占据云神山矿脉的山寨之主,后来为了山寨存续便开始带着弟兄们扫荡附近的村落……可是一百多号兄弟跟着我却全部折在了这云庚村里,只是因为住在这条小巷里的那个人……混乱之中我逃了出去,遇到了妄图借机占据云神山山寨的虎充,他的野心不只是要这云神山的矿脉,于是我就当他的军师,跟着他闯荡方寸岛十年,终于等到了机会回来,所以我……” 军师眼神涣散,根本不敢去看蹲在身前的顾枝,他顿了顿,犹犹豫豫地说道:“所以我听说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云庚村,就想要把那对母子给杀了……不……”军师使劲摇头,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少年刚才就站在那处小院外,如果他真是和那对母子相识,亦或就是那个神鬼莫测的黑衣人留下来的后手,那么自己若是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岂不是将自己的性命拱手奉上? 军师咬住自己的舌尖强逼着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停下话语,不再开口。不料蹲在身前的那个少年却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说道:“哦,原来是为了那对母子来的?” 说完,顾枝伸出一只手抓住军师的头发,神色平淡地问道:“那么,你们是打算直接把他们俩杀了,还是打算好好折磨一番以报那个什么黑衣男子的仇呢?”顾枝冷笑一声,抬头看了眼阴沉天幕,问道:“那个什么虎充呢?没跟你一起来吗,还是刚才已经死在我手里了?” 军师瞳孔猛地一缩,只觉得好像有一把刀直直抵在了自己的咽喉,命悬一线,他颤抖着回道:“虎充带着剩下的弟兄去夺回云神山矿脉了。”顾枝点点头,手上微微加重力道,军师感受到自己的脖颈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不断往后扯,他伸出双手握着脖颈,大喊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顾枝摇摇头,看来这个男子真的是被那个什么黑衣人给打怕了,能够忍辱负重十年回来寻仇,却只因为自己雷霆出手将其计划完全打乱就彻底心神失守,顾枝没再多想多问,手上力道加重,雨夜里细微不可听闻的一声咔嚓,身穿儒衫的男子已经脸色苍白地没了声息。 顾枝缓缓起身,摊开手掌,借着愈加滂沱的雨水清洗双手,他环顾四周,地上都是尸体,附近有许多门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风波平息的此处。 顾枝依旧皱着眉,觉得有些麻烦,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尸体。 不过很快他就扯了扯嘴角,然后身影消失不见。 第九十六章 跌宕浮沉流落人(二) 矿脉外,虎老大端坐马背,俯身看着洞穴内一番生死厮杀,那个自己颇为看好的孩子虽然身躯瘦弱,可是力道却绝对不容小觑,辗转腾挪之间就抵挡住了所有落在自己身上的刀刃,只是却从未主动伤害其他人,在漆黑洞穴中犹如一条灵活至极的游鱼,独善其身。 落在虎老大眼中,这个孩子几乎就是练武的好材料,只可惜远观根骨好像已经有十五岁左右了,错过了打熬体魄根基的最好时机,不过虎老大还是起了收入麾下的心思,当然前提是他能够在洞穴中活下来。 孩子此时的心神完全紧绷,并不主动加入战局之中,而是只求能够平安活下来,所以他极力避免纠缠不休,以免让自己落入艰难处境,可是孩子总难免有些焦躁,若是这个虎老大和当年那些人一样直扑村子去该如何是好,现在二叔和姨娘都不在身边,自己答应了要保护照顾好娘亲可不能食言,孩子咬紧牙关,眼中的血色愈加浓郁。 孩子已经在混乱之中杀了两个想要浑水摸鱼挑软柿子捏拿自己下手的混蛋了,此时心中不知不觉间有一股郁结之气升腾缠绕,就像是一只手掌不断推着他去杀人,去享受那种鲜血溅射而出的快意。 孩子没有任由自己的心绪被血腥杀气牵扯,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然后回家。这股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孩子都全然忘却了第一次杀人所带来的恶心和恐惧,他眼中布满血丝,却仍在眼底深处蕴藏着那一点灵光。 不知不觉间,洞穴中已经只剩下了寥寥数人,除了始终游离在战况外的瘦小孩子,剩下的三四人其实早都被压迫在身心上的沉重压力剥夺了所有气力,如今不过是靠着一股本能在勉强维持着。 洞口外,那个安然端坐的虎老大不知何时下了马背,肩头扛刀,嘴角冷笑着看向洞穴内仅存的几人,丝毫没有满意停手的打算。 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人里,不久前刚刚亲手砍杀了平日里时常喊自己一声二伯的家中晚辈的一个中年男子,此时气喘吁吁地小心打量洞口处虎老大的神色,他的眼神晦暗狡黠,看出了虎老大恐怕还想接着袖手旁观战局,于是他咬了咬牙,干脆狠下心来。 他悄悄走到了一侧,压低着声音对剩下几人中一个明显还留有几分力气的年轻人说道:“那个虎老大不看着我们再死上几个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要想活下来就尽可能多杀几个。”中年人龇牙咧嘴,神色狰狞说道:“那个老头交给你,我去对付那个瘦猴儿,至于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破落户,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影响,最后再收拾就好了。” 中年人和这个手持一把染血短刀的年轻人从战局一开始就早早联手,两人本就是平日在矿脉里极为相熟之人,早些年甚至还一起投奔过附近另一座山寨的主子,只是后来一番波折,那个山寨眼见着难以自保,两人便都一起金盆洗手回了村子,想着来矿脉讨口饭吃。 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过生死悬于一线的险境,难怪老一辈人总说身处这鱼龙混杂的方寸岛,想要安然自保都不是简单的事情。 年轻人咬着牙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就提着刀走向不远处一个脸色苍白的老人,而中年人则恶狠狠瞪了眼依靠着石壁修养的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家伙,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然后中年人神色阴冷地走向半蹲着身子重重呼气的孩子,志在必得。 中年人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个孩子了,虽然瞧着稚嫩瘦弱,可是力气不小,胆识气魄更是令人刮目相看,就说能够靠着那副小身板撑到现在,也不是简单货色,但是中年人对于自己手中早就砍翻了三四人的那把柴刀也很有信心。 只要除掉了这个孩子,再把那个断臂的家伙一刀砍了,最后要是还不能让那个虎老大满意,就再把剩下所有人都杀了,活下来的自然就是自己了。至于说那个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中年人心中冷笑,交情都是纸糊的,生死之前谁不是独善其身?若是身处方寸岛上还心存有什么真情挚友的想法在,那恐怕离死就不远了。 孩子紧紧盯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中年人,苍白脸色没有丝毫畏怯,他的眼神不断巡视四周,当然不会只靠着早就被耗去许多气力的瘦小身躯去硬抗一个中年男人绝地里的拼死一搏。他视线猛地停顿,再次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向后退去,左脚微微抬起抵住身后石壁,双手同时握住手中的刀刃。 中年人上前几步,然后缓缓加快步伐,最后几乎是一跃而起,跨过了好几步的距离直扑孩子,可是半空中的他很快就瞪大了眼睛,因为本该被自己完全压迫在石壁前的那个孩子居然好似早就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一般,压低身子,借着左脚蹬在石壁的反弹力道,竟是从自己身下躲了过去,在地上翻了好几个圈子。 中年人暗道一声不好,收住力道砸在石壁上,顿住身形就要转身,可是孩子比他更快,在地上一个拧转身体就单膝跪地,同时右脚蹬地再次借力,贴着地面直奔中年人而去。 这是孩子身处洞穴内以来的第一次主动出手,雷厉风行,中年人大吼一声身体贴着石壁顺势蹲下,竟也没有转身,就那样向后仰去,堪堪被孩子手中的刀割破肩头,可是自己的后背也狠狠砸在孩子身上,将孩子撞出了几步远,咳嗽不已。 中年人一只手握住受伤流血的肩头,半蹲在地上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的孩子,吐出一口唾沫缓缓起身,孩子也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肚子,游离在中年人几步之外,神色警惕。 中年人看了一眼旁边年轻人和那个老头的战况,竟是几乎两败俱伤的局面,年轻人的腿上血流如注,而老人的肚子上也被划拉出一道巨大的血槽,中年人神色狰狞,怒吼一声冲向了孩子,想要凭着自己的体魄身形将孩子彻底压制住。 可是孩子的身形却极为灵活,几乎就像是江湖高手的轻功步伐一般,好似一缕清风始终围绕在中年人柴刀轨迹的外围,中年人好几次都落了空,跌跌撞撞,喘着粗气。孩子脚步急促,其实视线始终落在中年人的身上,尤其是那把染血的柴刀,泛着森冷寒芒。 虎老大一直极有耐心地等在洞口,此时看着战局纠缠却有些不耐烦了,他伸出手掌拍打刀面,喊道:“再给你们半炷香的时间,要是最后没能只留下来一个人,那你们就都一起死吧。”说完,虎老大悠哉游哉地继续等待,眯起眼睛盯着那个愈加让他觉得惊艳的孩子。 中年人终于按耐不住,他故意卖了一个破绽,欺入孩子的身前一臂距离,付出了一条胳膊几乎被彻底斩断的代价,将柴刀递到了孩子的腰间就要狠狠捅进去,务必要以此次机会就功成。 怎料那孩子又好似早有察觉一般,竟是舍了砍在中年人胳膊上的刀刃不要,身子向后跌去,躲开了若是被命中就几乎必死的那把柴刀,同时伸出双手死死攥住柴刀刀刃,一咬牙一跺脚,将中年人扫落在地,身子一扑压了上去。 中年人本就胳膊受伤,此时又被制住了柴刀,还被孩子压在身下,顿时动弹不得,只能奋力挣扎,大声咆哮着,可是他那个年轻同伴却最终和那个老头同归于尽了,没能出手相助,中年人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落入这样的局面,一个孩子竟然能够将自己逼入只能求饶的地步。 中年人收敛情绪,开口讨饶:“饶……饶我一命,我家中藏有黄金,你放我一马,回头我自会将自己所有的家当都给你,绕我一命,求求你了。”孩子始终跪坐在中年人身上,一只手甩开柴刀,另一只手压在中年人的脖子上,彻底占了上风。 他神色冷漠地听着中年人的求饶,却没有丝毫动摇。 中年人只能再次开口循循善诱,想要借着自己比孩子长了这些岁数得来的世故经验逃过一劫,不料孩子居然猛地从自己身上跳了起来,滚向了另一侧,中年人还未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就看见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家伙居然已经大叫着举刀来到身前,中年人瞳孔一缩,嘴巴张大还未来得及喊出声,刀刃就贯穿了心脏,夺去了所有的生机。 孩子眼角余光从一开始就注意着那个断臂的家伙,所以便借机让那个伺机而动的家伙杀了中年人,自己则躲了开去,此时借着两人摔在一起的机会,举起一旁的柴刀就抵住了剩下那人的脖颈。 战局持续至今,外面早已是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孩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此时声音沙哑干涩,他说道:“把刀放下,跪在地上。”那个杀了中年人的家伙趴在尸体上喘着气,松开死死握刀的手掌,翻身仰面躺在地上,孩子的柴刀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脖颈。 洞口处虎老大拍掌大笑,喊道:“杀了他,活着出来,以后跟着我大把富贵锦绣。” 孩子没有转头看向虎老大,紧紧盯着那个躺在地上早就由于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的家伙,其实他再清楚不过,这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人,从虎老大出现在矿脉之外的一开始就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在洞穴混乱战局之中也始终紧紧跟在自己身边,有好几次避之不及的危机都被此人挡了下来,甚至他断去的那一臂也是因为自己。 孩子脸色苍白,眼神却愈加明亮,就像刺破阴云的一道天光。 就在孩子和那个断臂之人两两对视之际,早就空荡荡安安静静的洞穴内有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杀了他吧,再耗下去他只会更痛苦。”声音清冷悠扬,丝丝缕缕地飘摇在幽深洞穴内。 洞口处,虎老大神色一凝,随即紧紧握住大刀,同时挥手示意,围绕在外围的手下顿时都靠近过来,神色戒备。 孩子猛地抬头,果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家伙,不知怎么只用一只手就攀附在石壁上,那人看着躺在地上的断臂男子,说道:“他的伤太重,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再说他经脉早就都断了,看来是个被人放弃的死士,你不如给他个痛快的。” 说完,那人跃下石壁,看着洞口外雨幕中数不清的人影,轻声说道:“然后,我们回家。”他神色平淡,轻轻拍打腰间银色刀鞘。 孩子收回视线,重新看着那个断臂男子,张开口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二叔安插在我身边保护我的人?”孩子嘴唇颤抖,柴刀扔在地上,断臂男子闭上双眼,没有回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洞口处虎老大盯着不知何时躲过所有人视线进入洞穴内的年轻男子,语气森然问道:“你是何人?”那人揉了揉手腕,回道:“我要带这个孩子回家,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虎老大冷笑一声:“有意见又如何?”那人点点头,做恍然大悟样,说道:“就是说,你没打算放我们走?”虎老大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遇到了一个傻子,他挥舞大刀,吼道:“弟兄们,上!” 大雨滂沱,云神山矿脉的鲜血却始终都冲刷不干净,最终汇成一条鲜红色的蜿蜒溪流哗啦啦冲下山崖,身上没有一滴鲜血雨水的徐从稚将一顶斗笠按在孩子的头顶,牵着他的手走出了矿脉洞穴。 数不清的尸体横躺在地上,临死之前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惊讶畏惧,因为杀他们的人出刀实在太快了,虎老大仰面趴在洞口附近,四肢断折,鲜血早已流干。 洞穴中,咬舌自尽的死士死之前嘴角带着释然的笑意。 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消失在雨夜里,淅淅沥沥,哗哗啦啦。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早些出手,这样也许就可以少死一些人;他也没有问他要不要跟着自己学武功,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就可以安然无恙。 他们并肩而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第九十七章 跌宕浮沉流落人(三) 方寸岛地处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的交界处,自有记载以来就是无主之地,甚至在许多海图文献之中对于此处岛屿的叙述都是“鱼龙混杂”、“蛮夷不化”的说法,足可见方寸岛这数百年来逐渐沦落为汪洋之上无数亡命之徒躲藏之地的破败落后。 方寸岛上许多潜藏身份金盆洗手的所谓江湖中人其实如今都算是老老实实安稳度日了,毕竟谁也不知道就在自己所处的村子里小巷中,是不是就藏着一个曾经叱咤一岛的魔头宗师。所以这么多年来逐渐安居乐业的人们代代传承下来,其实早已没了许多江湖意气,反倒是心照不宣地安分守己,为了这难得的无主之地的存续,而至少不再有大规模杀戮血腥的出现。 岛屿之上聚拢了这么些不知深浅不知来历的人们,也不全然都是聪明人,像是一些个以为自己拉拢一些人马就可以叱诧风云的年少轻狂之辈也大有人在,不过只要不是实在倒霉触碰到那些隐居之人的逆鳞,其实也就是些争地盘抢生意的小打小闹罢了,毕竟再轻狂也不可能真的什么也不懂得,大摇大摆闯进那些鱼龙混杂的城镇村寨中的事情终究是少见。 不过在方寸岛上其实也有着几大势力超然世外,他们无一不是执掌着岛屿港口的巍巍帮派宗门,虽然一开始可能也只是一两个高手宗师的联合罢了,可是随着传承演化,势力逐渐扩大繁盛,早已不可小觑。 这些台面上的大势力心中都有着一杆秤,绝不会轻易大打出手,就连门下一些个小摩擦都是尽量避免,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惹恼了某位隐居此地的大人物,所以小心翼翼,各自割据,井水不犯河水,一百多年来已经演变成了四大宗门遥相呼应的格局。 但是近十年却有一只势力异军突起,莫名其妙地就侵吞了岛屿东境的大片地盘,连好几个根深蒂固穷凶极恶的帮派都被连根拔起,于是四大宗门终于投注了足够的注意力,一番调查搜寻之后意外发现这么一只势如破竹的势力居然只是起势于偏远云神山附近,实在奇怪。 可是最终探查的结果却让四大宗门悚然一惊,尤其是暗中和圣坤海域以及玉乾海域某些岛屿有所往来的势力更是忧心忡忡,这一支突然崛起的势力背后似乎有着圣坤海域几大核心岛屿的影子,这不由得使四大宗门开始思量这一信息所传达的信号,是不是意味着圣坤海域将要真正对方寸岛出手,然后收入囊中了? 一时间群雄并起、议论纷纷,可是所有势力以及所有潜藏暗中的高手宗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时沉默观望,没有谁愿意去当出头鸟,也没有谁打算主动去接触,只是隔岸观火,看看这一支几乎就要吞下整个方寸岛东境的势力究竟所为何来。 对于“守平阁”的长老以及门下弟子来说,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亦或是当局者迷,总之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宗门在那位运筹帷幄的宗主带领下势如破竹地在东境站住了脚跟而已。 至于宗门已经逐渐成为方寸岛东境的第一大势力,甚至隐隐有与四大宗门站在同一处山巅的迹象,对宗门宗主极为仰慕崇敬的守平阁中人并不意外,只当是那位宗主大人的手段高明,自己宗门势力也终将屹立方寸岛武林山巅,至于底下的暗流涌动波云诡谲,其实没有几人能够真正看清。 近几日,守平阁新任宗主暗中下达了数条密令,宗门内负责刺探暗杀的风雨堂精锐尽出,就连堂主都亲自出马,足足有十八人一同赶赴云神山附近的一座名为云庚的小小村落,在密令之中只是说明了此行任务的目标以及所保护的人员罢了,却没有说明此次行动的原因,只是随行之人其实都看见了领队堂主眼中的一丝细微振奋,于是暗地里议论纷纷。 来到了风平浪静并无异样的云庚村中,风雨堂精锐只有六人跟随宗主伪装成寻常农夫和猎户进入村子里,剩下的人则都留在了村外镇守,即便沿途就注意到了一支人马直奔云神山矿脉而去也没有主动出手干预,所有人只是悄无声息地躲藏在云庚村周围,就算不知道任务执行的原因,可是训练有素的风雨堂中人都只管尽心尽力地完成任务而已。 守平阁风雨堂堂主刘磬岩在清晨时分挑着一担子豆角和时令菜蔬走进云庚村后,一整日都蹲守在云庚村村头处的小小集市里,热情地招揽行客,也有条不紊地贩卖者担子里不多不少的菜蔬,只是眼角余光其实始终暗中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中。 就连蹲在摊贩前挑选菜蔬中的几个其实暗藏修为真气的江湖中人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那几个人根本不成气候,别说能够眼界犀利到察觉出他的身份,恐怕就没有一个能够逃得过自己带来的那些属下手中刀刃的。 刘磬岩依靠着巷子里的矮墙,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摊贩的一亩三分地,严令禁止手底下的人马靠近接触此行的目标人员,更不可以主动出手暴露身份,任务之外,任何事情都于己无关。 今日头顶阴云一直纠缠不休,刘磬岩不知为何有些心情沉闷,总觉得好似将要有什么事情突如其来,这使得他原本有些振奋的心绪又慢慢沉稳起来。 其实这一次任务如果只由几位副堂主前来也应该可以起到应有的作用,可是位列守平阁几大长老的刘磬岩却不愿意放过这一次机会,因为作为守平阁老人的他其实知道许多内幕真相,比如守平阁真正的那位宗主大人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出走,比如那位守平阁无数人仰慕崇敬的宗主大人其实一直以来都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隐居在云庚村中。 刘磬岩十分清楚,如今的守平阁能有此等成就,如果不是有那位始终潜藏幕后的大人在运筹帷幄,根本不可能会有如此气象,所以刘磬岩在得知这一次任务后二话不说便主动揽了下来,自然是存了亲眼见一见那位大人曾经所在的心思。 刘磬岩胡思乱想之际,巷子口走来了一位身着素洁青衫的年轻人,刘磬岩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却骤然瞳孔一缩,只是看了一眼就好似有高山压顶而下,刘磬岩呼吸急促地依靠着矮墙,艰难收回视线,心思电转,只是再一眼,那个青衫年轻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刘磬岩伸出手抹了抹额头汗水,只觉得方寸岛上果然卧虎藏龙,只是一座小小村落之中都有如此修为可怖的人物存在,而且看起来竟只是少年容貌。 刘磬岩不敢多想,强自镇定下来情绪,他抬头看了眼,已经是时近正午,刘磬岩站起身挑起担子,与邻近几位方才攀谈过的农夫村妇招呼了一声就离开了这一条小巷,慢慢悠悠走出村口之后,身影闪烁,消失不见。 风雨堂的人一直安安静静躲在暗处等待着,直到黄昏邻近,天空阴沉天幕低垂落下,云庚村外终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站在村外一株高大树木枝干后的刘磬岩抬手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就看见一个只剩下一只眼睛的儒衫男子带领一队人马冲进了昏暗中一片寂静的村子。 村口处,刘磬岩早上瞥见的那几个身怀武艺的江湖中人最先和这些人交手,只是奈何不得人多势众,很快落败身死,而且由于他们冲动的出手,直接导致就在附近的几户人家也遭受了无妄之灾,惨遭那些杀得兴起的匪徒的毒手,鲜血从门槛处流淌而出,在黄泥土路的小巷子里汇聚一处。 刘磬岩只是冷眼旁观,即便在那些无辜惨死的人中有几个就在早上还曾关顾过他的摊子,一个奋力想要保护尚在襁褓中孙子的老汉早上还曾教过刘磬岩如何吆喝才能使过往的行客停步,而现在他们就在刘磬岩的眼皮子底下无辜丧命,他只是远远看着,神色没有丝毫动摇。 那些匪徒没有在村口浪费太多时间,在那个儒衫男子的率领下直奔一处小巷而去,刘磬岩皱了皱眉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挥挥手,身后有无数黑色身影闪烁之间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云庚村,比那些人马更快赶到了那处小巷附近,刘磬岩紧随其后一掠而去,沿途经过那些尸体横陈的屋舍,刘磬岩一往无前,视线目不斜视。 不知何时,雨水淅淅沥沥地从天而降,潜藏在小巷附近的风雨堂中人,震诧莫名地看着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举手投足之间就将数十条性命轻易收割,更是在眼皮子底下骤然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地尸体。 刘磬岩站在小巷外的某一处矮墙附近,始终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幕幕,雨幕低垂而下,没有人看得清楚那个年轻人的相貌,只是隐隐约约之间。刘磬岩想到了早上见到的那个青衫年轻人。 还未等刘磬岩细细思量,一个身穿布衣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前,刘磬岩毫不犹豫地掏出身后的匕首刺了上去,那个年轻人只是轻描淡写地抬手,只用双指就夹住了刘磬岩手中的匕首。 可是刘磬岩却不是那些匪徒一般的泛泛之辈,他没有丝毫凝滞地放弃了匕首,身子一矮一挑,就来到了年轻人的身侧,一掌如刀,裹挟风雨直直砍向年轻人的肋间,同时他另一只手做拳,狠狠砸向年轻人的太阳穴,一上一下,速度和力量都在一瞬间爆发到极致。 年轻人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收起双手背负身后,微不可察地衣衫摇晃,刘磬岩发现自己不知为何便失手了,一掌一拳居然全都落在了空处,好像自己和年轻人在那一瞬间莫名其妙地错开了,刘磬岩来不及收回双手,暴喝一声,早已围在四周的风雨堂杀手骤然出手,从四面八方罩住了年轻人。 与此同时,刘磬岩强逼着自己的身形往一侧的矮墙撞去,离开年轻人的身周,他没有想到,即便自己已经对这个年轻人投注了足够的注意和全部的修为,可是自己好像仍旧和第一次见到那袭青衫时一样,只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之感。 十几道身穿黑衣的身影手持刀剑从天空中落下,年轻人微微抬起头,全然没有在意刘磬岩早已躲开了去,雨水滴落,却停留在年轻人的眼前三寸之地,仿佛凝滞。 时间骤然停顿,年轻人缓缓踏出一步,于是天地倒转一般,那些风雨堂的精锐杀手还未回过神来就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地上,而那个年轻人悬停空中,衣衫摇曳,始终负手身后。 刘磬岩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踏地,落地之后的风雨堂杀手也随同甩出了袖中的烟雾之石,砸在地上,烟雾升腾而起,遮掩视线。 年轻人笑了起来,眼神蓦然灿烂,好似有一道璀璨日光划破了阴沉雨幕,一只手掌破空而至,刘磬岩的衣领被一只坚若铁钳的手掌牢牢抓住,刘磬岩一咬牙,袖中滑出一把幽绿短刃,就要有所动作,却发现身后那个神出鬼没的年轻人只是禁锢住了自己身上真气的流转,然后慢慢悠悠轻声开口道:“我没打算杀你们,所以那些个拼命的手段还是先收起来吧。” 话语落下,年轻人又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不过你们倒是和那些匪徒不太一样,强了一些,太久没有动过手脚,说实话,实在有些不太适应,应该说整天就是坐在铺子里筋骨都松懈下来了?不过还是安安稳稳无事发生的好……” 刘磬岩被年轻人扔在地上,十余个风雨堂精锐杀手潜藏在附近不敢轻易动弹,刘磬岩微微抬头看了眼年轻人,只觉得匪夷所思,就是这么一个年轻人有如此修为境界? 年轻人走到了一侧的矮墙下,蹲下身看着坐在水坑里的刘磬岩,扭了扭脖子说道:“你的那些个手下我这两天倒是有看见过几个,不过你也是耐得住性子啊,居然是今天才亲自露面,而且这隐藏修为的本事实在不俗,要不是我眼神好,恐怕早上都还看不出来。” 年轻人嘴角有着浅浅的笑意,他凝视着刘磬岩,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应该不是和那些匪徒一伙的,但是好像也是为了那对母子?” 年轻人当时解决了那些盘踞在巷子口的匪徒之后就有些忧心如何处理掉那么多躺在地上的尸体,不过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小巷附近的许多街巷之间都有着异样的气息存在,远不是那些匪徒之辈能够比较的。 于是年轻人思索片刻之后,就决定出手试探一下这些人,如果也是为了那对母子来的那就好办了,不论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年轻人都不会再装作视而不见。 刘磬岩缓缓起身,站在年轻人身前却一言不发,他皱着眉,根本琢磨不透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和所为何来,可是眼看着如果没有一个交代,年轻人应该也不会放自己等人离开,刘磬岩环顾四周,一番沉思之后有了隐约猜测。 守平阁的宗主密令上只说了风雨堂的精锐到云庚村之后要保护那对住在某条僻静小巷中的母子,而且在给刘磬岩的命令中还特别说明了这对母子和那位宗主大人之间的密切关系,虽然知晓的并不清晰,但是可以确定,保护这对母子的安全是那位宗主大人离开之前所下的唯一命令,所以刘磬岩才会主动请缨,赶赴此地。 刘磬岩一路上其实有些奇怪,如果那对母子对于宗主大人来说尤为重要,那怎么可能没有留下任何后手,需要出动宗门势力奔赴而来。 此时见到这个守在巷子外出手没有丝毫犹疑的年轻人,刘磬岩有了些答案,他想了想反问道:“斗胆请问大侠的宗门出处?” 第九十八章 跌宕浮沉流落人(四) 年轻人愣了愣,回道:“无门无派。”刘磬岩接着问道:“大侠可认识住在那条巷子里的人?”年轻人点点头,疑惑地歪着脑袋,不知道刘磬岩问这些问题是为什么。 刘磬岩拱手,歉意道:“在下刘磬岩,守平阁风雨堂堂主,此行乃是奉命守卫卿乐君策二人,多有得罪,还请大侠赎罪。”说完,刘磬岩视线猛地落在年轻人身上,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年轻人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摆摆手说道:“既然我们目的一致,那就更没有动手的理由了。还有啊,收起你那些试探,我不认识什么守平阁,什么风雨堂,更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保护那对母子,要不是我这两天早就察觉你们在暗中保护,恐怕现在你们早就是和外面巷子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了。” 刘磬岩微微皱眉,年轻人站起身抱着双臂接着说道:“我只不过是一个住在巷子里的普通人罢了,与乐姨和君策是对门,这段时间以来关系不错,所以对那些想要来事后寻仇的匪徒看不顺眼就都杀了。既然我们都开诚布公了,接下来我希望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好了,我对你们宗门之间或者宗门之内的争斗没有丝毫兴趣,你不用担心。” 刘磬岩仔细琢磨着年轻人话里的意思,自然不可能相信对方只是什么“普通人”,但是对于年轻人最后说的话却没有什么异议,因为这么一个修为深不可测的高手如果真的参与进了宗门斗争,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势力抵挡得住。 年轻人悠悠开口问道:“首先,你们那个宗主大人是谁?”刘磬岩低声回道:“我们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谕璟,却没有人见过他的脸。”年轻人点点头继续问道:“为什么要保护那对母子?” 刘磬岩回道:“我只知道宗主大人和那对母子是一家人,但其中具体细节并不清楚。”年轻人眯着眼,说道:“说说你们那位宗主大人吧。”刘磬岩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将宗主大人在这十年间带领守平阁一步步走到方寸岛东境武林山巅的故事都说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雨幕稀稀落落,夜色浓重,刘磬岩停下话语,年轻人呼出一口气走出矮墙之下,他看也不看刘磬岩和潜藏在附近的守平阁风雨堂杀手,只是挥挥手说道:“收拾干净巷子外的那些尸体之后你们就可以离开了,至于之后怎么保护那对母子你们只管听从那位宗主大人的命令就好了,我不会插手。” 年轻人双手枕在脑后,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条小巷。身后,有黑衣人走入黑暗。 街道上鲜血洒满大地,顺着雨水流淌而去。 宣艮海域出云岛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来往帆船的身影,对于在八大海域海图之上地处偏远的出云岛来说其实并不奇怪,只是岛上似乎有些让人看不清也琢磨不透的变化正在悄无声息地演变,可是却没有谁能够真正触及,所有人只是在那位“神灵”的指示下,心怀希冀地走向所谓的“大同”。 一艘小舟停靠在出云岛的某一处海岸边,一个身穿青衣气度儒雅的男子和一个头戴斗笠腰间悬刀的黑衣女子,并肩走向不远处的一座城镇,黑夜里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在他们毫无所觉的脚底深处,浓郁的云雾聚散离合不定,似乎在牵引着行走其上的脚步。 夜色中,城镇的巍峨城门豁然洞开,把守将士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地戒备着,门洞里站着几个手持长枪的卫兵,看见深夜入城的男子和女子也只是肃然而立,既没有阻拦也未查看通关文牒之类的朝廷印证,即便看见了黑衣女子腰间的刀鞘也无动于衷,青衣男子走在前方,眉头微皱。 街道上张灯结彩灯火煌煌,行人如织络绎不绝,青衣男子和黑衣女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其间,本以为是什么难得的节日庆典,但是一路走来却觉得好似只不过是寻常一夜的景象。 青衣男子伸手指了指街角处一家稍显僻静的酒楼,转过头看了看女子的意思,女子点点头,两人走入其中,来到二楼一处临街的木桌旁,店小二很快迎了上来,面带笑意,娴熟地询问两位大侠有何所需。 青衣男子简单点了几样酒楼的特色菜肴,店小二便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于是桌旁只剩下相对而坐的青衣男子和黑衣女子,二楼的木桌三三两两几乎都坐满了人,只是比较起一楼和其他酒楼此时的盛况来说稍显冷清罢了,青衣男子双手搭在光亮干净的木桌上,手指轻轻敲击,无声无息。 黑衣女子视线落在楼下街巷之间,斗笠帷幕下的神色有些困惑不解,她低声询问:“三哥,这座城好像有些奇怪。”坐在女子对面的正是在奇星岛苍南城骆钦小巷中当了三年店掌柜的谢洵,此时他已经不是那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反倒是黑发如墨,青衫风流。 谢洵看了一眼澜珊不知从何时起习惯了的黑衣,然后便也看向了街上的人来人往,他点点头却只是说道:“这样,不也挺好的吗?”澜珊没有回答,沉默着点点头,神色有些落寞。 街道上,行人结伴而行,或是家中父母携着孩童穿梭奔走,或是才子佳人悠悠前行赏心悦目,还有那腰间悬刀佩剑的豪侠三三两两大步而行,路过的马车上富贵人家的孩子掀开帘子一脸仰慕地看着侠客,不知是否在憧憬那江湖风光。 酒楼茶馆、客栈摊贩无一不是在黑夜里仍旧开门迎客,有好些小摊小贩便直接在街道两侧摆起了烟火升腾的吃食铺子,行人或是驻足或是观望,一派繁华气象。 谢洵的视线越过房屋之间的钩心斗角、屋脊翘檐,好似看到了这座巍巍城池的大千气象,而窗外街道上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的繁华景色,人间烛火点点,誓与天光一较高下。 有话语声传入耳中,谢洵神色不变,视线也始终落在窗外。 “成兄,好久不见了啊。”邻桌来了几个腰间佩剑的少年侠客,有一个背后挂着一副牛角大弓的魁梧汉子从阶梯处姗姗来迟,刚要落座的一个白衣少年立即起身相迎,姓成的汉子连忙拱手回礼,哈哈大笑道:“任阖少侠,客气了啊。” 说完,汉子揽着少年的肩膀低声说道:“好小子,原来你是山水宗弟子,居然瞒着你哥哥我这么久,不够意思了啊。”唤作任阖的少年侠客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赔着笑,丝毫没有那座巍峨大宗山水宗嫡传弟子的架子,说道:“师门有命,实在不是有意欺瞒成大哥的,一会我自罚三杯。” 汉子畅快大笑,拍了拍任阖的后背,大踏步走到了桌旁,和那同处山水宗的其余少年侠客们一一行礼,一番主客皆宜的热闹模样。 一巡酒后,任阖终于和几位师弟师妹对视一眼开始说起了正事,原来是山水宗的这一代弟子也到了独自行走江湖历练的时候了,早有江湖经验的任阖便先来充当引路人,本来只需将这些少年送到山下即可,却不料宗门有令,要所有人一同前往出云岛南境的一座偏远村子附近,为百姓们除去那只行凶作恶的山上恶虎。 任阖虽然有过行走江湖的过往,可却自认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带着这么多初出茅庐的少年安然无恙地走这一趟来回,于是下山之后便找到了当初在江湖上交情匪浅的好友兄弟,几人约在了这座酒楼碰面,商谈具体事宜。 成姓汉子听闻此事之后立即拍着胸脯说包在自己身上,任阖笑着举杯,连连称谢,成姓汉子大笑着说道:“诶,任小子你就不用跟我客气了,再说了,这是为民除害的大好事,我辈武夫自然义不容辞。” 这一番话说的荡气回肠,说的那些几杯酒下肚便脸色微红的少年侠客们顿时感觉心胸间满是江湖意气,一个少年涨红了脸拍着桌子喊道:“对,为民除害!义不容辞!干!”说完,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成姓汉子和任阖对视一眼,也都是大笑起来,满是豪气纵横、江湖风流。 桌子上菜肴已经上齐了,澜珊终于摘下那戴了一路的斗笠帷幕,即便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女子好似依旧是那副模样,虽然眼角鬓间多了几丝岁月沧桑痕迹,可是气度飒爽、英姿勃发,还有那足以称得上令人过目不忘的动人容颜,坐在邻桌的一个被酒色红了脸的少年瞥了一眼便有些痴了,晃了晃脑袋才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低着头浮想联翩。 澜珊将筷子递给谢洵,轻声说道:“三哥,先吃饭吧。”谢洵收回视线,看了眼这么多年未见,脾性语气早已和当初截然不同的澜珊,笑着点点头,可眼底却满是悲伤流淌而过,原来物是人非。 简单用过了饭菜,此时心事重重的两人其实全然品尝不出什么滋味,离开木桌的时候,附近的那些少年侠客们还在把酒言欢,嚷嚷着定要见识一下江湖山巅的风景,还说什么侠之大者义不容辞之类的豪言壮语,惹得二楼的许多宾客频频侧目,却没有谁露出不悦不耐的神色,只是浅浅笑着,似在感慨。 澜珊又重新带上了那顶斗笠,走在前方,谢洵随着走下阶梯,身后热闹喧嚣,少年志气肆意挥洒,谢洵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便义无反顾地离去,走出酒楼,汇入人潮。 在附近的客栈里简单修养了一夜,第二日谢洵和澜珊从北门出了这座繁华城镇,清晨的日光下城池早就醒了过来,一路上街边的摊贩换了人,馄饨铺子和包子铺围满了人,热热闹闹,谢洵和澜珊目不斜视地走向洞开的城门。 路过一处小巷时,谢洵看了一眼,巷子里不多的几户人家几乎人人门户洞开,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在其间追逐打闹,毫无顾忌地在各家各户之间奔走,家中的长辈也只是笑着说一声小心,好似早就习以为常,谢洵收回视线,两人走出了城镇。 出云岛极北处的高山之上,一座孤零零的幽静石牢内,垂头散发的男子抬起头看着小窗外缓缓升起的日光,有些刺眼,可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好像在那璀璨光芒之中有着故人的身影、往事的痕迹,他的手边放着一壶酒,是昨夜那人送来的,说是谢洵和澜珊已经上了岛,很快就能三人团聚了,让他喝酒高兴高兴。 男子拿起酒壶,解开了泥封,醇酒的香气飘摇而起,男子笑了笑,感慨那家伙总算没有计较这点东西,好歹算得上是一壶好酒,男子将酒壶举到耳边,轻轻摇晃,酒水叮咚作响,他低声说着:“慢点,慢点,再慢点……” 说到最后,他语气哽咽,低低呜咽:“不要来,不要来……你们,为什么要来啊……”石牢里空荡荡的,没有回答。 奇星岛南境的那座苍南城中一处偏远小巷有一家小小酒肆,虽然平日里也没什么热闹生意,但是这几日以来却始终是虚掩着大门,也不是闭门谢客,只是屋子里总是黑漆漆的,好像早已没什么人气,过往的人看了一眼便没了走入其中的兴趣。 于是生意愈加冷清,人们也好久没有看见那个好似整天都有着用不完的力气的少年,至于那个终日坐在小肆里晒太阳的老者,人们却是从来没有在意过。 昏暗正屋里,旗岸还是沉默寡言地趴在桌子上,空荡荡的木桌木椅光滑干净,显然少年依旧是每日都勤劳擦拭,傅庆安坐在柜台后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一只手托着下巴看向旗岸,眯了眯眼睛。 自从谢洵离开之后旗岸便总是这副模样,整日照样擦拭桌椅,照样将那几个拳架把式翻来覆去地磨炼,没有一日懈怠松弛,可是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像这样趴在桌上怔怔出神,至于小肆已经好几日没有过来客他却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只是沉默。 傅庆安走出柜台,走到墙角拿起了一坛酒和两个酒碗来到旗岸身前,将酒坛和酒碗放在桌上,坐在了旗岸对面,说道:“喝酒。” 不由分说,两只酒碗已经倒满了酒,傅庆安将酒碗推到旗岸手边,旗岸悠悠直起身,垂头丧气,手掌僵硬地拿起酒碗,迷迷糊糊地一饮而尽,然后就被那股子辛辣呛得连连咳嗽,涨红了脸。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看着对面傅庆安嘴角的笑意,旗岸好似终于回过神来,眨眨眼,低下头长长叹息一声,傅庆安神色自若地端着酒碗,随意问道:“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旗岸嘟囔着回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啊?师父的身体本就不好,这次强行运气摆明了是要去拼命,我拦不住师父也不敢拦,可是我那些拳架都还没学明白帮不上什么忙,能怎么办嘛……”旗岸语气埋怨,却是在指责自己。 “你说这要是给顾大哥和扶音姐知道,他们不得骂死我啊……”说到这里,旗岸愣了愣,猛地抬起头看着傅庆安,问道:“对啊,我是不是应该告诉顾大哥?” 傅庆安默默看着旗岸的眼睛,没有说话,旗岸自顾自点点头,说道:“对,我应该告诉顾大哥,他一定有办法的。”说完,他站起身,可是一瞬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旗岸茫然地看着傅庆安,问道:“我只知道顾大哥和扶音姐去了玉乾海域方寸岛,可是怎么告诉他们啊?”傅庆安喝完碗中的酒,抬起头,回答道:“你可以去问问醉春楼。” 旗岸恍然大悟,咧开嘴角撒腿就跑,头也不回挥挥手,喊道:“谢谢傅大哥。” 少年身影远去,傅庆安抬起那一坛酒却没有倒酒,他沉默了好一阵,摇摇头叹息着站起身,站在昏暗小肆中望向日光洒落的街巷。 守平小肆里,一片空荡荡的静寂。 第九十九章 烛火暖心人间意(一) 浓重夜色里,蜿蜒小径模糊在视线中,早已停歇的雨水依旧洒落着细碎的云雾缭绕,天空中万里无际的深沉雨云将月光和星辰尽数遮掩,整片大地混沌迷蒙,孩子戴着斗笠走在徐从稚的身边,由于不久前的大雨倾盆,以往回家的那条山路早是泥泞不堪,于是他们走在了另一条道路上。 远远地,在小路的远方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孩子愣了愣却没有停下脚步,他攥紧早已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双手,即便从山脚矿脉走出来之后浑身激荡热血早就冷却,此刻不过是强撑着的气力,可他依旧没有躲在徐从稚的身后,而是并肩同行,继续向前走去。 近了,徐从稚转过头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细小的火光骤然亮起,视线终于出现了片刻的清晰,光亮摇摇晃晃,照着道路上忽明忽暗的影子。 这条小路孩子并不陌生,虽然不是他平日里从矿脉里回家所走的山路,可是如果孩子没有记错的话,在这附近就是家里的那几亩刚刚收割丰收的麦田。 借着微弱火光,孩子看见了一张苍白如纸的枯瘦脸颊,睁着眼,瞳孔早已涣散,可是那眼神深处的坚毅和卓绝却没有丝毫消散,孩子看着这张有些熟悉的脸却觉得有些陌生,因为眼前的人好似在一夜之间就消磨了所有的生机和精气,犹如枯骨一具,一动不动。 徐从稚轻轻走开了去,于是火光笼罩住了那具尸体的全身,孩子终于看出眼前之人维持着一个出拳的架势,一手竖起挡在眼角附近,一手平直伸出一往无前,孩子视线下意识地看向了地上,遍地鲜血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隐约痕迹,还有几个不似雨水砸出来的硕大水坑里残留着殷红颜色。 孩子抬了抬头上斗笠,伸出手去,摊开手掌轻轻握住了那个平直向前的拳头,坚硬如铁,可是就在孩子的手掌触碰上去的刹那却有一股柔和清风鼓荡飘摇,沿着孩子的手掌和拳头之间缭绕片刻然后终于散去。 孩子抬起头,尸体的眼睛终于合上,僵直身体瞬间瘫倒在地,孩子缓缓低头,尸体的脸上也是一副释然的模样,和山洞里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徐从稚始终站在旁边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孩子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却还是倔强地沉默不语,徐从稚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腰间银色刀鞘,无声无息。 孩子蹲下身,将尸体的两只手臂搭在肩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背着那副尸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云庚村的方向,徐从稚默默跟在孩子的身后,火光闪烁不定。 很快,云庚村那不算如何高大的村门就隐隐可见,寒凉秋夜的泥泞小路孩子走得很是艰难,此时脸上都有了细密汗珠,可是一路上他始终沉默不语,徐从稚也没有主动上前问起是否需要相助,两人缓缓走进村口。 村口附近那条平日里挤满了摊贩的小巷有些杂乱,邻近的几条小巷子里更是有着房屋倒塌,破败院子里有细细哭泣和哀嚎声,孩子背着冰冷尸体和徐从稚只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在来到木匠铺子所在的那条巷子口之前,孩子背着尸体拐进了一条邻近的狭小巷子,站在了一户木门紧闭的院子外。 徐从稚站在巷子口,没有跟着孩子走进,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街巷,即便已经清扫干净,可是昏暗夜色里徐从稚的眼神却好似璀璨天光,丝毫痕迹仍旧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抿了抿嘴唇,收回视线,静静看着巷子里院门外的孩子。 孩子轻轻放下背后尸体,抬起手屈指伸出,却停顿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他微微低下头。黑夜里,孩子那没有人看不清的面容上紧紧咬着嘴唇,许久之后他才终于抬起头,呼出一口气,伸出手屈指轻敲。 今夜云庚村里的动静其实不小,住在村口附近巷子里的许多小院都提心吊胆、忧心忡忡,担心那些无所顾忌的匪徒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闯进来,所以许多人其实一夜无眠。孩子轻轻敲响门扉的时候,雨停过后的安静深夜里有很多人心中猛地一紧,四处张望,担心是灾祸找到自家来了。 孩子敲了几下院门之后就安静等待着,片刻之后木门缓缓打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站在半开的院门后,苍老面容上神色警惕,看见是一个有时在街上会看见的孩子之后这才脸色松弛了些,轻轻将木门推开了些,孩子抬眼看见不远处屋檐下站着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妇人,神色忧愁。 老者很快看见了孩子身边脚下的尸体,瞳孔猛地张大,然后颤颤巍巍地蹲在地上,抬起手中烛台仔细打量着尸体的面容,片刻之后嘴中低低呜咽,孩子微微后退几步,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不远处的妇人好像察觉到了异样,转身将熟睡的婴孩抱进屋子里去,这才独自走出,走近门槛之后借着微弱火光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此时却苍白枯槁,早已没了生气,妇人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瘫倒在地,捂着嘴使劲压抑住哭泣声。 孩子在院子外站了很久,直到老者和妇人竭尽全力将尸体抱进院子里去,又一言不发地缓缓关上门,孩子始终目不斜视,紧紧盯着那具尸体面容上的释然,院门合上,在彻底关上的一瞬,孩子看见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小男孩揉着眼睛走出屋子,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孩子又在院门外站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他耸了耸肩,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肩膀上,他脚步缓缓,走出小巷站在徐从稚身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徐从稚,徐从稚神色冷淡,孩子好像想了很久,轻声开口问道:“如果我习武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少死一些人?” 徐从稚摇摇头,没有说话。孩子低下头,默默地继续向前走去,最后缓缓跑了起来,埋着头朝着院子所在的巷子而去。 顾枝走出巷子的时候听见了身后簌簌风声,知道那些其实身手不算普通的守平阁风雨堂杀手已经悄然离去,他抬头看了眼不再有雨水落下的头顶云雾,呼出一口气,身形闪烁之间已经越过院墙回到了院子里,果不其然地看见了亭子里飘摇微弱的烛火光芒,还有一个皱着眉间的女子趴在石桌上,伸出一只手拢在烛火之上,指尖风铃晶莹闪烁。 顾枝落在院子里的时候无声无息,此时抬起脚却故意轻轻挪动脚步,女子猛地抬起头,手掌挥动,烛火光芒几乎就要熄灭,女子指尖风铃摇晃作响。 顾枝露出笑意,张开双臂,说道:“我回来了。”扶音站起身,站在原地,顾枝走进亭子里,微微低头看着她的神色,轻声道:“不是说了让你只管安心睡觉嘛,怎么还在这等着。” 乖乖听从顾枝的话躲进阁楼中却又实在放心不下,独自坐在亭子里等待的扶音只是轻轻摇头,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顾枝,好似终于如释重负,顾枝笑道:“放心吧,我没事的。”说完,顾枝一只手揽着扶音的肩膀,另一只手端起烛台,走向阁楼房屋。 推开门,顾枝将烛台交到扶音手上,轻声说道:“我再去看看乐姨那边,不知道君策回来了没有,这一次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乖乖睡觉了,好吗?” 扶音点点头,始终不说话,顾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眯起了眼睛,就要转身离去,扶音却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顾枝回头,扶音放下烛台紧紧抱住了他,顾枝愣了愣,温热手掌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指尖。 顾枝在亭子里站了一阵,直到看着屋里的烛火熄灭,这才摇摇头走向院门,他的嘴角带着笑意,却满是无奈,因为自己最为在意的这个女子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听话,明明说好了遇到任何危险任何事情交给自己就好的,可她总是学不会。 顾枝轻轻推开院门又轻轻合上,他拍了拍身上早有预料于是换上的简素布衣,虽然难免有些污渍沾染,但好歹不必多么心疼。顾枝回头看着对面紧紧关闭的院门,想了想还是走到院门前的门槛上坐下,依靠着秋夜里的冰冷院门微微仰起头,视线好似穿过了厚重雨云看见了深处的璀璨银河。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只有一刹又好似早已有一束烛火彻底燃尽,身后院门轻轻打开了一道狭小缝隙,顾枝愣了愣回头看去,院门打开,那个温婉的女子端着烛台站在院门后,低下头看着顾枝,轻声说道:“夜里外面冷,来家里坐吧。” 顾枝连忙起身,拱手行礼,说道:“乐姨,你还没睡啊?”说话间,顾枝迅速看了眼巷子外,果然早已清理干净。 女子浅浅笑着摇了摇头,微微侧过身让出了一条小路,顾枝点点头还礼示意,然后抬脚走进这几个月以来早已有些熟悉的小院,女子落在身后虚掩院门,端着烛台领着顾枝走向正屋里去。 顾枝还是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株挂满了木牌的枯树,听过扶音说起那些木牌上纂刻书写的古怪言语之后,顾枝有些好奇却也只是远远看着,不曾询问,不曾走近。 正屋里依旧是昏暗一片,女子也没有燃起暖炉,不知是还计较着那些炭火木柴的价钱,还是因为自家孩子迟迟没有回来实在忧心,顾枝轻声说道:“乐姨,还是把暖炉烧起来吧。” 女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摇摇头说道:“你看看我,年纪大了这都给忘了。这秋日夜里的一场雨可是能冷进骨子里去的……” 女子细细碎碎地念叨着,顾枝静静看着手上忙碌起来的女子,悄悄叹息一声,却也觉得好似这一刻女子才有了些生气,顾枝将桌上的烛台也点燃,女子将正屋角落里的暖炉点起,也将屋门虚掩着,屋子里很快就有丝丝缕缕的暖意升腾而起。 在雨夜里站了一夜的顾枝其实并不会觉得如何寒冷,但是此时却实在觉得温暖,他拢起双手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手掌,开口说道:“乐姨,你不用太担心,兴许是大雨封了山路,现在雨停了,君策和徐从稚很快就会回来了的。” 女子将茶壶放在暖炉附近烘着,这才坐在了桌旁,看着顾枝应道:“嗯,知道。”嘴角依旧是浅淡笑意,不温不火,可是眼底的忧愁却满溢流淌,宛如深夜里淅淅沥沥落下的冰凉雨水,化不开散不去。 顾枝看了眼虚掩屋门外的昏暗夜色,想了想还是轻声问道:“乐姨,以前君策的二叔也住在这里吗?”女子点点头,却没有问顾枝是从扶音那里听来的消息还是从何处得知,她回道:“一开始就是君策他二叔和姨娘护送我们来这方寸岛安居的,若不是他们一直在身边,就只有我一人怎么能把君策拉扯大啊。” 女子露出自嘲笑意,却好似就此打开了话头,慢慢说起了往事。 “说起来都是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了,以前年少时也有过和三两好友一同在所谓江湖上走走停停的历练,也就相识了几位足以一生相交的友人,那时年纪轻轻也都觉得这世上无处去不得,无事做不得,可到最后想要寻一处地方安稳度日却也只是难得。” 女子的语气有些低沉,不知是因为今夜始终没有等到相依为命的孩子回家,还是秋夜寒凉雨幕深沉,女子的心情不似往日里一般温婉柔和,顾枝双手搭在桌上,安安静静地听着。 “后来几个人一起到了一座繁华岛屿,足以称得上是那处海域一等一的岛屿,港口船只来来往往,城镇里人潮如织,好似所有人都可以清晰看到不久后的将来便会有大好繁华触手可及,于是即便日日奔走也就不知停歇。那里的江湖很是热闹,官道驿路、山径丛林,游侠剑客总是结伴而行,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那时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也有了……君策,就想着在这座岛上安稳下来,好像也还不错。” 女子话语顿了顿,突然起身走到暖炉旁将烧开的茶壶端到了桌边,顾枝站起身接过茶壶,又拿起桌上两个茶杯,女子的脸色在烛火映照下有些苍白,缓缓落座之后捧起热腾腾烟雾升起的茶杯,轻轻呼出一口气,好似叹息。 她接着说道:“可是后来一场飞来横祸就毁了整座岛屿,无论是人来人往的繁华城镇还是船帆阵阵的港口都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人的性命卑贱犹如草芥,不值一提。山河破碎,狼烟四起,就是那个时候,君策的二叔还有姨娘护着我们来到了这座方寸岛,虽然混乱不安,可是至少不问来历身份,安安稳稳地躲在方寸之地也能讨得一个闲暇。” 女子摇摇头不再多说,低下头喝了一口温热茶水,顾枝坐在对面始终一言不发,可是心中却觉得女子口中所说的横祸或许就是魔君之乱了,毕竟在这数十年的汪洋历史中,除了奇星岛的魔君之乱,已经没有什么横祸足以顷刻间毁灭一整座岛屿。 顾枝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烛火闪烁明灭。片刻之后,顾枝轻声说道:“君策是个好孩子,想来学了许多道理。”女子笑着放下茶杯,眼中有些追忆,回道:“他的二叔以前算是个读书人,虽然没有考取功名,可也是一方岛屿上数一数二的治学之人,后来执意要去行走江湖可把他的授业恩师气得够呛,不过却也由着他去。” 顾枝也笑着点点头,环顾四周昏暗里的那些书册画卷,开口说道:“若是在那些安宁岛屿上,君策多读些书去考取功名也是件好事啊。”说出口之后,顾枝觉得有些不妥,正要解释一番,不料女子却接着说道:“是啊,当初还怀着君策的时候他爹就总说这个孩子要让他去读书治学,可不能再在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了,所以才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其实,那个名字也是极好的,只是命不好罢了……” 顾枝愣了愣,不知是因为女子话语里那份越过了时光的柔和,还是话语最后骤然的失落遗憾,好似一座巍峨高山忽地压了下来,直让人喘不过气来,顾枝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院子里的那棵枯树,在那底下有两个低矮的小土包,不言不语。 顾枝的视线好似越过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奇星岛南境青潋山上的那座无字的石碑。 顾枝轻轻说道:“是啊,哪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江湖上浮沉跌宕呢?若是能够安安稳稳读书考取功名,总是好过打打杀杀的坎坷。”顾枝微微低下头,说道:“以前有个长辈就总和我说,若是不想要走出山里也没什么的,喜欢木匠手艺就开一家木匠铺子,若是还能读得下医书就把那间医馆继续开下去,可是最终,我还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女子为顾枝重新满上了茶杯,语气好似有些释然地说道:“一个人总要成长起来的,然后心性思绪总会被世上的许多事情潜移默化地渗透,那个时候如果能够看得清自己的内心然后做出选择,其实也算是无愧于己了。其实没必要纠结于当初做出其他的选择是不是会好上一些而遗憾,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在那时就已是最好的了。” 顾枝猛地抬起头,看着烛火闪烁里女子眼里的浅浅笑意,顾枝不知为何语气有些颤抖地开口问道:“真的已经是最好的了吗?” 女子也抬眼看向顾枝,视线坚定,说道:“不是一直走到今天了吗?” 顾枝眉间舒展开来,于是他其实从走进这座小院开始就微微皱着的眉间终于如释重负,只是他未曾察觉。 第一百章 烛火暖心人间意(二) 其实从两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和顾枝亲近的许多人都能够感受到这个少年以往身上的那些意气风发好似顷刻间灰飞烟灭,只是瞬间就心性垂垂老矣,并不明显,亦或者说顾枝掩藏极深。 从扶音跨越山海赶回奇星岛、顾枝从深山的自困藩篱走出,他虽然心里仍旧有着未曾说出口的波涛汹涌,却竭力掩藏自己的情绪,只是终日蹲在那座木匠铺子琢磨手上的木头。 扶音不在岛上的时候顾枝便极少走出那座铺子,若不是手上有一些需要送到其他府上去的珍贵物件,或是周厌和于琅硬拉着他出去喝酒,他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足不出户,整日不是雕琢木头就是蹲在门槛上和隔壁那个小屁孩扯东扯西,天南地北,其实没几句正经话。 顾枝在木匠铺子里的时候武山一般都在赋阳村里收拾那些竹屋,于是空荡荡的木匠铺子后院里也只有顾枝独自一人,所以除了时常会去串门的周厌和于琅有时能够看见顾枝独自坐在桃树上饮酒之外,其实没人知道在许多个寒凉的深夜里,这个其实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会独自躺在屋顶,自饮自酌,然后泪流满面。 有时扶音从光明岛回到奇星岛,顾枝的脸上才有几分由衷的笑意,可是从小就心细如发的扶音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顾枝内心里深深掩埋着不去触摸试探的那些悲伤苦痛,只是她并没有多说,甚至从未主动提起过此事,他们只是始终默默相伴,就像小时候许多个先生外出的夜里,也只不过是个孩子他便都会坐在她的屋子外头,直到屋里的灯火熄灭才起身远去,而她也会默默等待,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屋中才安心睡去。 无论走了多远的路,无论见过了世间多少的人和事,顾枝也终究还是当年那个少年罢了。懵懵懂懂地站在先生身后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人间,在大雨淅沥的深夜里对树下的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说一声不要怕,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于是他习武练刀远走千里,但其实他心中始终有个小人还住在那座竹屋里头,不愿离开。 今夜闲谈,不过三言两语,但女子好似看见了顾枝心底里那个蜷缩在原地的小人儿,低低啜泣却又不肯让人知道。女子看着顾枝的神色,看见少年那双初见便觉得清澈干净的眼眸里有万丈光芒点亮,涤荡人间烟尘,满室堂皇。 女子转头看去,巷子里终于有熟悉脚步声响起。 孩子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小院门口,有些气喘吁吁地撑着院门弯着腰,视线看向院子里的正屋,看到娘亲安然无恙地缓缓站起身,孩子如释重负,抬脚走进院子里。 顾枝也随着女子起身,说了声“乐姨早些休息”就走出了小院,和孩子擦肩而过,顾枝闻见了消散的血腥气,微微低头看见了孩子满身的血迹,路过小院,顾枝抬头看了一眼渐渐散开的深沉夜幕,跨步迈过门槛,轻轻合上院门。 孩子跑到屋檐下,女子张开双臂将孩子抱在怀里,女子柔声说道:“以后天色不好就不要往山里去了,大不了多花几个银子买一些炭火就好了。”孩子在女子怀里点点头,女子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孩子闷声闷气问道:“娘,二叔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情没让我们知道啊?” 女子低下头看着孩子,牵着他的手走进正屋里,轻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娘都可以告诉你。”孩子坐在桌边,看着女子,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娘,二叔是不是留了人保护我们?” 女子点点头,抬手倒了一碗热茶递给孩子,回道:“你二叔是一个很厉害的读书人,以前也是一个很厉害的武学高手,所以很多事情他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否则他又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呢?” 女子握住孩子的手,轻声道:“阿策,我知道早些年你一直在怨我们始终把你当作小孩子,不肯让你习武也不愿告诉你往事,但你要相信,等有一天你长大了,娘会把一切告诉你的好吗?” 孩子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头,女子满眼怜惜地看着瘦弱的孩子,心中低声叹息,有些对不起。然后她站起身,没有询问孩子那一身伤势和血迹从何而来,只是默默地为孩子煮水洗漱,擦药收拾, 巷子里,徐从稚收起火折子,一只手扶着腰间银色刀鞘,神色冷淡地看向顾枝,顾枝打开院门,两人走到亭子里,顾枝这才问道:“矿脉那边也出了事情?”徐从稚摘下刀鞘依靠栏杆,点点头说道:“也?看来这里果然也出了事情。” 说到这里,徐从稚顿了顿,迅速环顾了一眼四周,问道:“你出手了?你的刀呢?”顾枝坐在石桌上嘿嘿一笑,回道:“怎么,没带刀我就不能出手了?” 徐从稚自然不可能这么小瞧眼前的顾枝,只是想要知道这家伙有没有把那把刀带着身边罢了。顾枝上下打量了徐从稚一眼,问道:“你出刀了?养刀这么久,走了这么远,感觉如何?” 徐从稚伸出手指轻轻摩挲刀鞘,喃喃道:“不够痛快,还不够。”顾枝双手枕在脑后,悠哉游哉说道:“能出刀就不错了,我还以为你得再等一阵子的。” 徐从稚抬头看向顾枝,无声询问,顾枝今夜似乎心情还算不错,嘴角带着笑意解释道:“和齐境山一战自然不能说是你输了,但也没赢不是。”顾枝没有如徐从稚所料多加嘲讽,而是顿了顿便继续开口。 “之前就说过,到了某种武道境界的高手,双方之间对决已经不只是局限于什么刀法秘籍,而是在于修心二字,有的人一辈子都走不过去那个坎,即便有武道前辈一语点破也根本不得其门而入;也有的人,也许只是别人的一句无心之言就茅塞顿开,出刀出拳出剑更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顾枝看着徐从稚,笑眯眯问道:“你觉得你是哪一种呢?”徐从稚静静听着,没有回答,顾枝掰着手指头说道:“说来有趣,世人多有揣测,说那当年的‘修罗九相’究竟谁强谁弱,只是许多人其实名声不显,人们就说那登临天坤榜的‘地藏’自然居首,其实不然。” 顾枝即便是说起有过自己的事情也神色坦然,他接着说道:“单就从当年来说,我们几人里,境界修为最高的自然是黄先生,以及深藏不露好像还没见过他真正出手的傅庆安,接下来才是我,接着应该是武山大哥和鱼姬,在那之后才是当年的你,而周厌于琅和程鲤三人其实不相上下,只是这些年来有无长进我就不知道了。” 顾枝坐在桌子上,双脚悬空摇晃,他接着说道:“不过现在嘛,其实有了点变化。”说到这里,不远处阁楼上有轻轻咳嗽声响起,顾枝立即闭嘴,看来是还未睡着的扶音在提醒夜已深了,顾枝跳下石桌就要走进阁楼,徐从稚突然低声问道:“现在呢?” 顾枝头也不回,摆摆手,走进阁楼里去,关上了门。徐从稚独自坐在亭子里,望着小院里那株枯萎的桃树,心中细细思量。 其实顾枝说的没错,在他们这几人里境界最为深厚的正是在武道一途早已走出千里道路的黄草庭,至于顾枝所说深藏不露的傅庆安徐从稚其实看不太清楚,周厌于琅二人天资根骨都不错,再进一步的希望也不是没有,而最为熟悉的程鲤,徐从稚晃了晃脑袋,记起一事,暗暗下定决心。 徐从稚站起身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去,银色刀鞘留在了亭子里,徐从稚没有在九人之中将自己和顾枝的位置摆放上去,因为他此时最想知道的,就是自己和顾枝之间在九人中究竟谁在前谁在后。至于天坤榜的位置,徐从稚根本不屑一顾,在他心中,那些百世传承的岛主空有一身真气底蕴,可若是真的捉对厮杀又有几人是自己的对手? 想到这里,徐从稚又好似看到了那座熟悉的林山岛,还有那个自己始终只能抬头仰望的背影,徐从稚缓缓攥紧拳头,走进昏暗房屋里,关上了门。 还不够。 接下来风平浪静,守平阁的人没有主动露面,那些匪徒也被清扫干净,矿脉那边很快便又有新的人占据,只是想要重新开工恐怕还要有些时日,于是孩子这几日便背着背篓去往云庚村附近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边抓鱼,等到冬日降临可就不是捕鱼的好时机了。 后来孩子见过几次那个木匠铺子里的年轻人,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也有些不服气,可还是在那个年轻人带有显摆嫌疑的指点下学会了钓鱼,那个年轻人还好心地做了一根鱼竿,孩子收下了。 现在的孩子便习惯了蹲坐在溪边,耐心等待,身边有时坐着一个腰间带刀的年轻人,也有样学样地提着一支鱼竿在手,眯起眼睛等待溪中河鱼上钩,孩子只当看不见他,始终安安静静。 他们从清晨坐到了正午,孩子的篓筐里装满了活蹦乱跳的河鱼,而徐从稚多是空手而归。 回到云庚村,孩子带着背篓回了院子,徐从稚坐在巷子口的木匠铺子里,看着街巷怔怔出神,顾枝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扶音今天会带信回来。”徐从稚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摩挲着下巴,琢磨起接下来该写什么信去。 顾枝看着徐从稚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好嘛,要么不开窍,要么一下子就这副摸样了,简直是朝思暮想。顾枝摇摇头,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自得的笑意,心中想的,是自己就没有这种忧愁了,毕竟心上人始终都在眼前身边。 正午的时候,丹心楼里若是不忙,扶音便是会回来吃饭的,不过现在很多时候却不需要顾枝亲自动手起灶,因为有时候对门院子里的女子都会早早准备好,然后打开院门喊三人过去一起吃饭。 顾枝一开始本想推脱,可是扶音却没有多说什么,顾枝想了想,意识到女子应该是觉得总是白白让扶音为自己号脉诊治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那一晚的事情,于是女子也就以此作为报答,顾枝想明白之后也没有明说,只是两家人的走动确实更加自然自在了许多。 顾枝始终没有问起那个“守平阁宗主大人”的真实身份究竟与女子和孩子有什么关系,虽然早有猜测,但顾枝并不打算刨根问底,说到底,既然女子和孩子现在在这云庚村过着安稳日子,看来也是早就想把自己从那些江湖上的曲折摘开去的。 顾枝又大致知道了女子是带着孩子从奇星岛逃亡至此,心底里其实就更多存了一份亲近,所以这段时间两家的院门始终是敞开着的,扶音有时候看书乏了就到对门院子找女子聊聊天,学一学那针织的手艺。;枝有时从集市里回来,也会顺手带上一些蔬菜瓜果送到对门院子;而终日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徐从稚,则包揽下了两家人的柴火。 吃过午饭短暂休息一阵,扶音就又要去丹心楼了,最近方寸岛上说不着太平,各方势力勾心斗角摩擦不断,丹心楼有些繁忙,曹蘅甚至亲自带着几位嫡传弟子行走方寸岛各处诊治疗伤。 在丹心楼医师眼中没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说法,得了病就吃药,受了伤就上药,这也才是丹心楼立足于方寸岛的根本。 等到了黄昏时分,顾枝差不多忙完了手上的活计就去接扶音回家,若是天色尚早两人便绕着村子附近的溪流田野走一走,不过若是晚了点也就尽早回来帮一帮乐姨准备晚餐,有时会在溪边和山路上远远看见好似如影随形的徐从稚和孩子,顾枝和扶音总会驻足看一眼,觉得这样的徐从稚其实有些新奇,因为若是以前,徐从稚恐怕是对所有人都要敬而远之的。 不过他们觉得这样的徐从稚,其实也挺好。看着那个见着自己不再一脸警惕满是防备的孩子,他们也都会会心一笑。 回到村子里,吃过了晚饭,徐从稚和孩子收拾完桌子就会下上几局棋,有时顾枝在一旁看得心痒痒就兴冲冲下手,只是实在没这天分,一个臭棋篓子最后总被徐从稚和孩子狠翻白眼,而顾枝却只是乐呵呵不以为意,然后偷偷喝上一口酒。 云庚村里有一样祖传的米酒,每日去往集市的时候顾枝都会偷偷装上一些,乘着扶音不在就喝上一两口,惬意舒坦。 扶音和女子则会在院子里绕着圈子散步,有时是扶音说一些光明岛上的见闻,有时是女子笑着说起当年“行走江湖”的奇闻趣事,有时两人也会到一侧的屋子里琢磨那针织的手艺,女子若是在光明岛上一定是个很好的教书夫子,循序渐进、查缺补漏,很快扶音就摸清楚了其中门道。 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慢慢消磨过去,虽然徐从稚还是会时不时地问一句孩子要不要叫自己一声师傅,即便徐从稚始终还是找不到机会和顾枝切磋试探一番,即便扶音还是没有问一问顾枝为何好像心境一夜之间生机勃发,即便顾枝还是纠结着那一步没有走向扶音…… 可是日子就像溪水缓缓流淌,孩子的脸上有时会出现笑意,徐从稚也开始给自己打磨另一把竹制刀鞘,顾枝觉得和扶音这样的日子也已经足够好。 冬日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黄昏里顾枝收拾好木匠铺子略作遮掩的木板,伸伸懒腰,呼出一口气就慢慢悠悠地走入小巷,不远处的小院里有烛火闪烁,徐从稚站在院门口对着顾枝招招手,应该是开饭了,顾枝笑着,慢慢跑了起来。 徐从稚站在门槛上看着顾枝,突然想起那一夜孩子也是站在那个位置上,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熟悉小院里的微弱烛火光芒,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然后跑了起来。 第一百零一章 烛火暖心人间意(三) 春去秋来,由于今年暮春去得极迟所以秋日其实来的极快,奇星岛南境的苍南城算是最快吹拂到了那一股人间的秋风飒爽。 巍峨城池里一座闹中取静的小小武馆院子里,有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年轻人卷起袖管,踩着一个古怪拳架,走势闲庭信步,弯腰随手拾起那些随处散落的木制刀剑和木桩架子,歪着脑袋,好像还在分心想着什么。 不远处的屋檐下坐着一个身穿粗麻布衣的中年男子,手心里放着一个雕琢古朴的小茶壶,手指轻轻摩挲,看着院子里的年轻人,中年男子随手一抛,茶壶稳稳当当落在了身后正屋里的桌上。中年男子站起身拍拍手,双手负后当先走向虚掩的院门,轻轻推开,背对年轻人说道:“走,喝酒去。” 年轻人直起身子,满脸疑惑,却还是抱着那些木制物件走到屋檐下放好,小跑几步跟上了中年男子的脚步,不忘转身锁上院门,毕竟院子里可不再有一个白痴家伙负责看家护院。 年轻人走在中年男子身后,看着这个自己已经快有十年未曾喊过一句“师傅”的男子悠哉游哉地走在黄昏里的人来人往中,左右张望。 于琅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黄先生为何今日居然主动开口带自己去喝酒,不过于琅很快就收拾好心情,双手抱在脑后,心想着蹭一顿好酒也不错,就是不知道好像一直入不敷出的黄先生,会不会又要自己这个所谓的“世家子弟”来掏腰包。 想到这里,于琅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已经些微干瘪的钱囊,咬了咬牙。 黄草庭自顾自走在前头,视线在街上随意梭巡着,很快看着了一间相对而言不怎么喧嚣热闹的酒楼,挥挥手带着于琅走入,酒楼老板看见前后走入酒楼的两人,愣了愣,很快就意识到这两人好像是自家孩子求学习武的那家武馆的先生,于是绕出柜台后热情地打了声招呼,亲自带着二人去往一张正好能够居高临下眺望城池风光的桌子旁,还吩咐店小二拿上来两坛好酒,算是自己的心意。 黄草庭客客气气地笑着回礼,没有推脱,只是看了一眼于琅之后,大手一挥,点了好几样价格不菲的酒楼特色菜肴,于琅攥紧腰间钱囊不由得叹息不已,却也不敢表露,只能内心愤愤。 两人落座之后,黄草庭也没端着架子,主动揭开了酒坛子的泥封红纸,为自己和于琅倒了酒,就着老板送上来的几碟佐酒小菜慢慢悠悠喝了起来。 于琅不明所以,也就安安静静地喝酒,小口小口地抿着,显然是对于自己的酒量心中有数,可不敢在黄先生面前来个酩酊大醉,当然,若是有周厌徐从稚那几个家伙在场,于琅倒也不会如此拘束。 黄草庭喝完了一碗酒,这才开口,语气平淡:“当年我在光明岛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可能一直靠着所谓祖宗荫蔽,呆在那座繁华都城里,却没想到你最后胆子大到敢来这魔君之乱的奇星岛。” 于琅笑着摇摇头,说道:“先生果然眼光独到。”说完,他端起酒坛子识趣地为黄草庭重新满上一碗酒,黄草庭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晃荡的酒碗,接着说道:“其实当年你们家那个老祖宗在找到我担任于家的先生之前,说过要我治治你们的心性,言下之意,最担忧的其实是你于琅这个家中最受宠的孙子,起初我只当是为了你们于家这个千年大姓家族的传承,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想错了。” 黄草庭没等于琅询问,就已经自言自语一般地接着说道:“是因为那座光明岛,也是因为那禹夏城。”黄草庭抬起视线,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说道:“看过了那种风光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听从老气横秋垂垂老矣的老人家的话,乖乖呆在家族封地传承祖宗家业,不可能的。”黄草庭视线落在于琅身上,轻声说道:“尤其是你,于琅。” 说完,黄草庭难得露出些许笑意,看着于琅,于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自然也是想起来当时初见家族那些供奉客卿时自己的豪言壮语,说什么将来行走江湖定要登顶山巅、一拳一掌就是万人无敌,后来遇见了黄草庭,自己也是一开始有些不服气,直到被眼前男子操练得苦不堪言了才收起那些挑衅言语,不是不敢再说,而是再没力气争辩。 想到当年初次练武的情景,于琅也难免有些唏嘘追忆,小时候年少成名得了所谓“神童”之名,不仅备受家族老祖宠爱,更是口口相传间隐隐有了传承整个世家的传闻,后来读书练字更是得了大家直言,前途不可限量,将来高居庙堂不是虚妄。 不过最让家里头那位老祖宗眉开眼笑的,是家族里几乎所有的武道高手供奉客卿们都尤其看重于琅的习武根骨,对于以前曾投身行伍的老祖宗来说,这才是真正的于家子弟该有的天资。 所以早就功成身退,甚至安安稳稳遵从祖训绝不涉足光明岛朝堂要事的这位于家老祖宗,难得跟一些大人物开了口,讨来了好些个武道宗师教导家族子孙,最后甚至找到了云游天下重回光明岛的黄草庭,只为了能够把自己这个宝贝孙儿的天资发挥到极致。 可老人家也有担忧,自己岁数大了,虽然侥幸得以看到家族四代子孙,可是若等这些孩子们长大了便心高气傲,要去做什么闯荡江湖的事情可如何是好?其实老人家要还是以前那位纵横沙场的大将军根本不可能做此想,可是已经半只脚迈进土里的人了,自然有些眷念。 于是嘱托黄草庭只管放开手脚操练家族子孙的同时,也希望这位高深莫测的武道宗师能够磨一磨孩子们的心性,别整天嚷嚷着要去江湖上做那仗义出手的侠客,还把什么“死而后已”、“虽死无憾”的话挂在嘴边。 那时黄草庭只当作老人看重这位于琅这位孙儿,所以特别开口嘱咐,可是亲眼去见到于琅之后,黄草庭也有所明悟,这个年轻人的天资确实足够好,即便不如自己当年的那个徒弟,却也不遑多让,若是细心雕琢未必不能成器。 所以本就只是打算住上一两个月的黄草庭,却最终住了数年之久,直到最后于琅选择持剑,黄草庭才觉得到了火候,告辞离去,却没想到后来意外重逢,竟是在混乱不堪危机四伏的奇星岛。 于琅其实还是不太清楚黄草庭今日为何突然喊上自己出来喝酒,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一问,黄草庭却先声问道:“周厌最近如何了?这小子除了每半个月来送几坛酒也没个消息。” 于琅喝了一口酒,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虽然黄草庭一直没有主动问起周厌的近况,可于琅也知道黄草庭早就将周厌也看作了自己的子侄辈,自然多些在意,此时黄草庭提起,于琅也没有多想,随意回道:“周厌啊,整天就在那青石港口蹲着呗,还有就是和云冉有事没事绕着外城走上一圈。” 黄草庭笑了笑,伸出手指了指于琅,开玩笑道:“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多大人了也不知道找一个心仪女子,要是以后自己一个人回家里去,你那个老祖宗不得气得胡子都翘了。”于琅赶紧喝了一口酒,只当没听见,实在是觉得这些情爱之事好像离自己还远得很。 精美菜肴很快上了桌,这对其实早就不再师徒相称的师徒便一边喝酒吃菜,一边随意闲聊。华灯初上的时分,已经各自放下筷子,慢悠悠喝着酒,欣赏窗外入了夜之后别有风味的人潮如织。 了了,黄草庭又向店老板要了两坛好酒,独自起身离去,挥挥手说剩下的那些就都留给于琅了,其实还是要于琅掏腰包还钱的意思,于琅无奈苦笑,好在当年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财不少,后来和周厌行走江湖劫富济贫也留了一些盘缠,于是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这一顿酒就如何伤筋动骨。 付过了酒钱,于琅也不急着离去,看着窗外黄草庭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其实相比起顾枝时不时挂在嘴上的傅庆安的“与众不同”,于琅还是觉得这位当年第一次遇见就觉得深不可测的武学先生更加让人难以琢磨。 就像当年家族里一位姑姑仰慕黄草庭出手的风姿,说什么都要以身相许,这对向来家风爽朗的于家来说也并不如何出奇,只不过黄草庭的推脱之言却有些耐人寻味,那时看起来不足不惑年岁的黄草庭只是摇摇头笑着说了一句:“年纪相差太大,不合适。” 于琅其实知道,这位当年看起来便高山仰止的武道宗师已经在江湖上行走了许久,走过了很远的路,也见过了数不清的人和事,有时练武闲暇之时,黄草庭总会给憧憬江湖的孩子们讲一些故事,只是碍于那位于家老祖宗的嘱托,所以故事的结局其实都不算太好。 所以到最后真正“离经叛道”离家出走的,还是只有于琅一人。也许从当年开始,于琅就从来都知道那所谓波澜壮阔的江湖其实没什么好的,只是在心中,却总觉得那般更辽阔的天地,总还是有值得去亲眼看一看的风采,于是于琅走到了这里,也才走到了如今。 于琅收回视线,拎起剩下的半坛酒就从窗台上一掠而去,附近的客人们还没来得及惊叹,就发现早已不见了人影。于琅在屋脊翘檐之上身形辗转腾挪,很快就来到了苍南城中那座最高的了望塔上,虽然底下有兵马把守,可是从天而降的于琅自然无人察觉。 他独自坐在观星祭祀抬头观天的塔顶高台上,默默饮酒。 看着眼中城池,有几分,像是那心底的模样。 身穿布衣的男子手提着酒坛子,行走在横贯苍南城的沧元河畔,一座木匠铺子的宽大门扉洞开着,有一个魁梧汉子怀抱双臂依靠门框,默默等待故人携酒来,他抬眼望去,人间灯火辉煌。 中秋节临近,城中街巷之间多了许多小摊小贩,大人们闲暇时分也没有拒绝吵吵闹闹要去逛大街的孩子们的渴求,于是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在摇摇晃晃的灯火之间,有好不容易换上一袭素净青衣的年轻人乐呵呵地陪在一位年轻女子身边,他们并肩而行。 路边有人抬着一个插满冰糖葫芦的木架子吆喝着经过,女子停下脚步,年轻人轻声询问了一句,女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觉得不该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驻足,年轻人却露出开怀笑意,嘴角咧开,他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钱袋子,然后从摊贩的手中接过了两串糖葫芦。 他站在不远处转过身看向女子,女子站在人潮汹涌之中,看见了那个年轻人扯着嘴角,扬起手中的糖葫芦神色飞舞,好似做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开心地邀功,女子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眼底的光芒如水波荡漾,然后张灯结彩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却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年轻人挤过人群,高高举着糖葫芦来到女子身前,女子故意板着脸,埋怨道:“怎么?就当了个小工头,赚大钱了?还争着去掏钱是吧……我又没说我想吃……” 女子最后的话语声逐渐低了下去,年轻人不以为意地笑着,女子看着他的神色,然后就再也不知道如何去埋怨指责了,她接过一串糖葫芦,向前走去,年轻人急忙跟上。 他们走在灯火灿烂之中,好似世间的所有安宁美满都只在他们身上。 那座矗立烟柳巷中的精美阁楼之上,那位倾城女子依旧独自凭栏而座,神色寂寥。 她的身后是一个腰间悬配刀鞘的年轻女子,静静斟茶,手边放着一封封跨越山海而来的书信,叠放着,整整齐齐。 腰悬刀鞘的女子收拾好桌上的茶盏,伸出手指百无聊赖地敲打着手边的书信,即便都已翻阅过了好几遍,女子的眼底却依旧雀跃跳动着亮光,她轻声问道:“旗岸真的打算自己去找顾枝吗?” 窗边的女子依旧视线恍惚地居高临下眺望着,随口回道:“这件事情我们谁都不适合插手,终究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三叔。”说到这里,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明天帮我写一封信吧。” 坐在桌边的年轻女子直起身子,正色道:“这件事情背后另有隐情?”窗边女子伸出手指缓缓绕着垂下的发丝,淡淡道:“既然旗岸说他师父是去复仇,那么这件事情就决不可能是那么简单的。” 悬刀女子微微皱眉,再次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那女子摇摇头,回道:“只是猜测,并不确定。” 悬刀女子不再过问,站起身收起桌上的那叠书信,打了声招呼之后就离开了这座没有点燃烛火的昏暗房间,合上门之后她径直走向阁楼外的唯一一道阶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座好似空悬在高楼之上的孤零零阁楼只有两间房屋,除了女子刚刚走出的那一间昏暗茶室,在另一侧只有一间已经好些年未曾打开过的房屋,屋门没有落锁,一个木牌挂在顶上屋檐下,上面写着两个字,是一个名字。 悬刀女子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阁楼上又只剩下了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独自一人,她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人间,灯火通明,好似白昼,声息鼎沸,好不热闹。 唯独她一人,有些寂寞。 宣艮海域的出云岛上,那些在山下安居乐业的人们只觉得年关将至,于是街巷之间热闹一些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山下的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抬头看去,更不可能将视线穿过云雾,疑惑那座独自屹立在最北端的高山,为何在这腊月寒冬里,春色依旧,绿意葱翠。 有两个外乡人行走其中,一路所见所闻,竟是全然不似他们意料之中的模样,没有硝烟四起,更无流离失所,只有无数的人们心中怀揣着未来可期的美好祝愿,义无反顾地朝着那个好似空中楼阁的“大同”未来而去,荒诞不经,又有条不紊地展现在眼前,好像是一副画卷,胡乱泼墨,却有万里山河呈现。 依旧是一袭青衣的谢洵走在前头,一路走来他愈来愈沉默,身边的澜珊又是不爱开口的性子,于是他们只是埋头赶路,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出云岛的最北端,不远处有一条好似断头路的山间小径,云雾缭绕,让人看不出前方究竟通向何处。 曾有附近的村民樵夫误入其中,却在几天之后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全然没有了身处其中的点滴记忆,于是这个神秘之地在人们心中就变成了一个秘境,甚至有人将其视作了神明隐居之地,虔诚膜拜。 谢洵站在山间小径之前,抬头看去,他的视线毫无阻隔地穿透了厚重云雾,看见了山间的芳草莺莺、杨柳依依,看见了山崖的亭台楼阁、彩蝶仙鹤。 他收回视线,只是看着前方,轻声道:“到了。” 澜珊上前一步,握住了腰间长刀的刀柄,谢洵伸手拦住了她,澜珊也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烛火暖心人间意(四) 忽然之间,云雾汹涌扑面而来,谢洵和澜珊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云雾不断向外扩散而去,很快就笼罩住了方圆百里的荒无人烟之地,谢洵和澜珊站在云雾中,眼前骤然开阔,一条蜿蜒山路就在脚下,不远处是一直向上延伸而去的重重阶梯,高山流水围绕四周,叮咚作响。 谢洵眯起眼睛,山路阶梯之上走来了一个身影,可是还未看清那人的面容,已经有九道身影率先来到山脚,有几人或站立或蹲坐在最下端的台阶上,有几人或在树下或在树枝之间冷眼旁观,总计九人,或腰间悬配刀剑、或手抗长枪重斧,已然都是站在武道山巅处的高手宗师。 谢洵浑然无惧,只是站在原地负手而立,静静等待,台阶上的那人走到半途便停下脚步,有声音悠悠回荡:“主上恭候多时,请登山。” 话音落下,澜珊摘下头顶斗笠,微微低下了身。谢洵呼出一口气,耸了耸肩,好似抖落了满身烟尘,又像是卸去了一身枷锁重负,神色依旧古井不波,气势却骤然攀升,有隐约龙吟,谢洵伸出一只手握拳置于腹部,缓缓向前走去。 澜珊依旧站在原地,身子越来越低,她看着那个独自前行的背影,有些神色恍惚,好似一瞬间又看到了那个初见之时意气风发的谢洵,那时少年一袭青衫,举手投足之间璀璨夺目,澜珊低下头,握住刀柄,双脚重重一踏,烟尘激荡而起,却凝滞在了半空之中,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一股疾风从谢洵身侧呼啸而过,吹动他垂落的如墨长发,台阶上有一人站起身,出剑拦住了那一股横冲直撞的疾风,刀剑交错,澜珊重新露出身形,握刀在手,神色冷漠,杀气纵横,那把曾经饮血十年却又尘封已久的锋芒长刀,再次出鞘。 谢洵眼底有些难以掩饰的悲伤,却神色不变,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台阶之上那看不出面容的身影微微摇头,像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和悲哀。 谢洵脚步轻缓,还未来到山脚台阶处,不远处的大树之下就走出了一位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他大踏步走向谢洵,低沉开口:“欲要登山,先过关。” 谢洵视线始终看着阶梯之上,背负身后的衣袖却有清风呼啸凝聚,那壮汉一步踏出又怒喝一声,眨眼之间就有一个硕大拳头直直砸向了谢洵的面门,谢洵脚步不退反进,握于身前的拳头松开,一掌推出,硬生生挡住了破空而至的拳头,同时他袖口卷动,好似清风的雪白真气冲荡而去。 壮汉本就只是出手试探一二,见谢洵一出手就是疾风骤雨,自然也不可能傻傻呆在原地接住这注定不可小觑的一掌,他没有尝试从掌风中抽出拳头,而是身形前移,不退反进,一个膝撞砸向谢洵的肋间,同时另一只空置手掌再次握拳,没有丝毫犹豫地撞在自己身处掌风之中的手臂之上,以此摆脱了犹如附骨之蛆的雪白真气。 谢洵摊开五指,像是拂弦作赋,轻飘飘地推开了身前的拳头,同时衣摆激荡,直接无视了撞向肋间的那一脚,欺身而入壮汉身前的三尺之地,肩头一沉,蓄势待发,犹如撞钟。 壮汉自知大意,收回双臂竖起挡在身前,借势连退五步,卸去了谢洵真气的鼓荡冲撞,同时纵身拔地而起,在空中拧转身形,落在不远处,神色阴沉。 壮汉揉了揉酥麻的手臂,沉声开口道:“本就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而已,还敢这样挥霍真气,恐怕你之后连登山的力气也无了。”谢洵站在原地卷动袖管,神色自若,心中却并不似表面的平静。 眼前这个壮汉虽然被自己的出手击退,可是谢洵却能够察觉到此人气府内的磅礴真气,方才与自己动手恐怕只动用了七八分气力。 谢洵心中有些疑惑,自己虽是许久未曾在江湖上行走,可是难道如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所谓高手就都能有足以跻身天坤榜的实力吗? 谢洵对自己的实力和此时的状态自然一清二楚,靠着冲破当年顾筠为给自己疗伤而封堵的禁制,天地气息骤然倒灌,再加上自己修习的独特武道功法加以运转,此时体内真气比起当年全盛之时还要强上三分,可是注定不可能维持太久,那壮汉说得对,如果再这么拖延下去,自己恐怕连登山的气力也消磨殆尽了。 想到这里,谢洵视线看向了不远处重新退回山脚、没能一步踏入阶梯的澜珊,虽然看起来毫发无伤,可是体内真气却早被牵引,握刀的手掌也微微颤抖,谢洵再次吐出一口浊气,走到澜珊身边,澜珊抬头与谢洵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各自眼底的无奈和决然。 谢洵拍了拍澜珊的肩膀,轻声说道:“没想到多活了这几年,我们几个人还是要死在一起啊,这样也好,不然商宁越年那几个家伙在下面找不到一起喝酒的人怎么办。” 谢洵嘴角露出笑意,似乎无可奈何又似乎终于释然。其实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倒不如说此时能够站在这里的他才是由衷的高兴。自从当年他独自留在奇星岛上,得知顾筠救下君衣之后,就没有过一时一刻放弃去寻找当年一同在宿微城外迎敌的余下几人。 那些年他几乎是走遍了八大海域,无论是光明岛、金藤岛这样的繁华岛屿,亦或是林山岛、承源岛这些名声不显的岛屿,甚至是传说里的蓬莱岛他都想过去找一找,可是最后却一无所获,再没有任何当年“崆玄七侠”其中一人的消息。 于是最后他带着一身早已无力回天的伤势回到了奇星岛,听了顾筠的话,封禁住了全身的修为真气,安安稳稳地在苍南城里当一个酒肆老板,他依旧没有放弃过寻找,只是顾枝和扶音百般劝说,他才答应交给醉春楼去寻找,也许总好过自己一个人毫无目的地在汪洋之上大海捞针,最后消磨掉了所有的生机。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所以当澜珊出现在守平小肆里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喜悦,而在听说了谕璟的事情后他更是毫无犹豫,心境骤然焕发生机,即便知道此行就像是那飞蛾扑火,他仍是义无反顾。 因为年少时曾结伴同行,因为杀戮中曾并肩而立。 澜珊重新握刀,直起身子,谢洵抬脚走出一步,台阶上的那个模糊身影却再次开口:“请贵客直接登山便可。”话音落下,即便那些山脚下的武道宗师们都有些疑惑不解,可是仍然毫不犹豫地让开了登山的道路。 那模糊身影缓缓走下,谢洵终于看清了那人的容貌,面如冠玉、眸若星辰,青衫读书人的打扮,可是眨眼之间又变成了一个背后负剑的年轻女冠,又一瞬是一个佝偻着腰鹤发童颜的老者,最后来到山脚下则是一个两鬓霜白的中年男子,面容平常,带着浅浅笑意。 那人伸出一只手,微微弯腰行礼:“请。”谢洵回头看了一眼澜珊,两人并肩同行,拾阶而上。 那人站在山脚一直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这才收回视线,挥挥手,山下九人聚拢在一处,神色肃穆,那人伸出手指点了点,其中几人也无需言语,领命而去,剩下四人站在原地,那人抬眼看向云雾之外,轻声说道:“你们去方寸岛,把人带回来。”四人拱手抱拳,转身消失不见。 那人站在原地,怔怔出神,然后默默无声拍掌,张大了嘴巴开怀大笑,却无声无息,眼中毫无笑意,一片冷漠,那人悠悠开口,轻声说着:“厉害,厉害。” 看不到边际和山顶的台阶之上,谢洵和澜珊目不斜视地登山走去,其实就算看向四周也什么都看不见,云雾再次缭绕周身,如影随形,澜珊收刀入鞘,突然轻声开口道:“谢洵,对不起。” 谢洵愣了愣,微微摇头露出笑意,澜珊继续说道:“我不应该去找你的,何必都来这里白白送死呢。”女子絮絮叨叨,一字一句都是埋怨,刺向自己的内心。 谢洵没有打断女子的言语,只是神色终于有些变化,眼底的悲伤和寂寥满溢而出,他的嘴角微微颤抖,满是苦涩,他的视线好似看到了许多年前,那时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子握着一把刀站在自己身前,说不打败自己就绝不离开,于是谢洵就再次毫不客气把那个出师不久的少女捶打了一遍,最后打得那个女子蹲在河边委屈地掉眼泪。 最后是青歌指使越年出剑赶走了还在一边假装“苦口婆心”劝说、实则痛打落水狗的谢洵,少女这才破涕为笑,后来便是一路同行,又遇到了年纪最小却天赋最为出众的商宁,几人那时刚好走到了一座名为崆玄的高山,于是少女持刀站在山巅,意气风发地说“以后我们就叫崆玄七侠吧”,其余的人不置可否,只有商宁捧场地拍手叫好,说着“霸气霸气”。 只是岁月流淌,那个高声喊着要行侠仗义、做那最值得为人称道的江湖事的年轻女子终究不再年少,岁月没有磨损她腰间的那把锋芒长刀,却还是一点一点地消磨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谢洵伸出手拍了拍澜珊的脑袋,女子停下话语,微微抬头看向身旁的谢洵,谢洵看着前方,轻声开口:“傻丫头,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把你扔下山去。” 澜珊一瞬间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谢洵,那时谢洵最喜欢捉弄几人之中境界修为最低的澜珊,动不动就要在她脑袋上敲几个板栗,有时走到了独木铁索桥上还要咋咋呼呼地吓唬本就战战兢兢的澜珊,惹得她总是委屈地偷偷掉眼泪,只能喊着青歌和越年狠狠揍谢洵。 谢洵笑着转头看向澜珊,弹指在澜珊额头敲了一下,说着:“可别哭啊,不然这次可没有青歌和越年帮你了。”澜珊咧开嘴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却怎么也抑制不住眼底的泪水夺眶而出。 谢洵伸出手擦拭着女子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不哭不哭,我们还要一起带谕璟回家呢。回去的路上记得提醒我给君洛带一壶酒哈,不然那嗜酒如命的家伙看见我两手空空不得骂死我,还要给越年带一把玉簪子,好给他去讨好肯定又要不理他的青歌,不然他可不敢去君洛那里偷酒喝。哦对了,还要给商宁带个糖人儿,那小子多大人了,还就喜欢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孩子似的……” 这次变成了一袭青衣的谢洵絮絮叨叨起来,澜珊胡乱擦着脸颊的泪水,静静听着,微微点头。不知走了多久,重重阶梯终于来到了山巅处,谢洵停下话语,澜珊也停下脚步,他们抬眼看去,有一人站在不远处,只有背影。 谢洵和澜珊对视一眼,然后同时走出了那一步,来到山巅,那个背影好像有所察觉,没有转头,只是挥挥手,然后当先向前走去,谢洵和澜珊略作犹豫,抬脚跟了上去。 这座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也看不清究竟有多高的巍峨山峰,其实就是汪洋之中最高的那一座山,只是山巅却没有皑皑白雪堆积,更无罡风呼啸犹如刀剑锋芒,在一片孤零零的山崖处,有一座空悬深渊之上的小亭,在山崖之外,只有低矮台阶连接着山崖的连绵山石,只是小亭却毫无摇摇欲坠之感,那个背影当先走入小亭,谢洵和澜珊紧跟其后。 亭子里有一张石桌,摆放着棋墩和棋盒,还有几坛尚未开封的酒壶搁置桌下,那背影站在亭子里眺望远处,谢洵和澜珊走入小亭,看了几眼棋盘,谢洵沉声开口问道:“你是谁?谕璟在哪?” 那个背影突然伸出双臂,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带着些微笑意,悠悠然回道:“我是谁?啧啧,这可真不好说啊,不过呢,好像是有许多人喊我……”他顿了顿,恍然大悟一般:“魔君?” 谢洵和澜珊神色凝重,那人终于转过身,一袭大红长袍迎风猎猎作响,白皙面庞上笑意浅浅,他合起手掌,恭敬行礼,谢洵和澜珊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人浑不在意,再次看向亭外,伸手指向山下,语气激动地说道:“看,多好看啊。” 谢洵和澜珊上前一步,终于看见了在这座古怪亭子里居高临下眺望而去的风光。 人间烟火,星星点点。 第一百零三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一) 寒冬的雪落下,云神山的山巅好似一夜之间便银装素裹,长空清明,即便是站在不远处的云庚村街巷之间,抬头仰望,也能够清晰得见,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好景色。 那座竖立着一块木匠铺子招牌的巷子口上,不知为何又腰间悬刀的徐从稚叉着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云神山怔怔出神。 木匠铺子里,顾枝与几位闲来无事的老妪谈天说地,手头上却也没闲着,几件镰刀和锄头把子已经雕琢完善,好不容易那些老妪终于意犹未尽地离去,走之前还絮絮叨叨着说那个站在巷子口发呆了好半天的公子哥生得可真好看,若是自家的孙女还未嫁人可就好了……至于在几位老人家眼里更加“不错”的顾枝,老人家们却是知道有一位生得秀美可人的年轻女子就和顾枝住在一栋院子里,所以也就省了些口舌。 待得那些已经在这座云庚村里传承了好几代、早就把那些所谓江湖风雨当作了话本说辞的老人家们远去,徐从稚才慢慢悠悠地走到木匠铺子的简陋屋檐下坐着,伸出手摸着下巴,继续发呆,顾枝头也没抬,看都不看一眼徐从稚,从铺子里的一个木架子上掏出一本厚厚的书籍,翻开之后,又取出了夹杂其中几张绘制着奇怪纹路的宣纸,神色认真地钻研起来。 过了好一阵,徐从稚才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在看什么呢?”顾枝没理他,继续低着头喃喃自语,徐从稚也没恼火,摘下腰间的银色刀鞘轻轻搁在木匠铺子的“门槛”上,然后微微侧过身看着顾枝,斟酌了一番言语才说道:“我想雕一件东西,你……” 顾枝这才放下手里的书,转过头神色古怪地看着徐从稚,眼底有些戏谑,徐从稚无动于衷,继续说道:“你,教教我吧。” 顾枝捻着书页的双指相互摩挲着,微微抬起下巴,问道:“你要干什么?”徐从稚叹了口气,似乎说出接下来这些话是他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他看着顾枝的双眼说道:“你就说教不教吧。” 顾枝翻了个白眼,就冲这家伙的态度,不教!顾枝转过头继续琢磨那些纸张和书籍,谁知徐从稚的话还未说完,他看着顾枝手上的书籍说道:“你教我,我就把我当年藏在青潋山竹屋里的酒送给你。” 顾枝眼睛一亮,却还是不动声色,理也不理徐从稚,徐从稚咬咬牙,只好继续加价:“两壶。”顾枝啧啧两声,徐从稚呼出一口气,伸出手拍了一把顾枝的后背,咬着牙忍痛说道:“全给你!” 顾枝立即露出笑脸转过身面对着徐从稚,乐呵呵道:“早说嘛,我又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家伙,像这种木雕活对我来说不就是举手之劳嘛。” 徐从稚呵呵冷笑,说道:“那你还我一壶。”顾枝撇撇嘴,挥着手说道:“诶,咱俩谁跟谁啊,这么见外?”徐从稚不再纠缠,只能往木匠铺子里挪了挪,低声说了自己想要学的木雕物件,顾枝听完之后先是皱眉,然后又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最后眼神玩味地看着徐从稚。 徐从稚只当没看见,顾枝也不再取笑他,随手拿起了一块大小长短适中的木头,又将一把雕刻小刀递给徐从稚,这才说了一些雕刻的细节规矩,又看了看徐从稚上手之后的尝试,简单指点了两句,就不再管他,只说尽管下刀下手,不用去管有没有技巧手段在身,就算是下刀出了差错,说到底不过就是个修修补补的活计罢了。 徐从稚弯腰低头,神色认真,好像眼中心底都只剩下了手上的木头,顾枝看了几眼,嘴角笑意不改,伸手又多拿了几块木头,根本不指望这家伙第一次上手就能有一个满意的作品出来。 做完这些之后,顾枝又开始细心看起了手上的书籍和纸张。 若是有路过之人多看几眼,就会有些奇怪,这两个气态儒雅的年轻人,居然对着这些和所谓圣贤文章君子六艺毫无关系的“旁门左道”如此入迷,而且神色认真,简直比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求学之时还要专注。 云庚村落下的积雪并不深厚,即便故意加重脚步,也不会有清晰的踩雪声簌簌作响,而若是小心注意声响,兴许还能借着路上的小雪花遮掩脚步,来一个猝不及防,就像此时悄悄来到木匠铺子外头的扶音,抿着嘴唇,然后蓦然跳了出来,嘿哈一声,张牙舞爪,做着鬼脸。 结果却看到双手放在身后的顾枝笑容僵硬地看着自己,而徐从稚几乎也是如出一辙的举动,只是神色不像顾枝那样慌乱,扶音收敛神色,双臂环胸,然后眯起眼睛看着蹲在木匠铺子里的两人,顾枝咽了口唾沫,笑嘻嘻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扶音哼哼一声,却也没有多做追问,只是站在木匠铺子外头,叉着腰说道:“曹先生让我去送药就诊,说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旧识,耐不住舟车劳顿,只能亲自去看诊,曹先生又走不开,就让我去了,不远,八十里外的屏亨峰。” 顾枝闻弦知意,给徐从稚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悄把身后的书籍和纸张都挪到了徐从稚身后,这才站起身走出木匠铺子,看着扶音笑着道:“得令!这就给扶音小姐牵马去。” 扶音挑了挑眉毛,倒是不意外顾枝能够猜到需要跟着自己一起去,毕竟丹心楼的医师就那么几个,实在抽不出人手可以一同前去,而这八十里路顾枝也不会放心扶音自己在暗流涌动的方寸岛上独自行走,所以顾枝自然是觉得义无反顾要来当这个车夫和护卫的。 扶音笑了笑,说道:“我去跟乐姨说一声,万一今晚赶不回来,也不用等我们了。” 顾枝自然没有意见,点点头然后看着扶音走入小巷,便当先走到村口处找到那个曾经到港口载过自己三人一程的马车夫,商量了一番又多给了些银钱,很快就牵来了一辆不大的马车,顾枝依靠着车辕站在村口外等待着。 冬日里只能去山里多砍一些柴火的瘦弱孩子脚步沉稳地走出山路,来到村口处看见了独自站在马车边的顾枝,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打了声招呼,问道:“你要出门?”顾枝点点头,双手抱在脑后说道:“去一趟屏亨峰。” 孩子转头看了一眼村子,不远处扶音正缓缓走来,孩子便不再多说,只是语气平淡说了句“走了”就背着柴火走进云庚村去。与扶音擦肩而过的时候,孩子礼数周到地停步行礼,扶音笑着挥了挥手,微微转身,直到看着孩子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才重新走向村子口的马车。 顾枝抓起搁置在车辕上的鞭子,吹了声口哨,接过扶音手中提着的医药木匣,又伸出手将扶音轻轻提上马车,笑着吆喝了一声:“走咯!” 扶音坐在车厢里,看着单脚撑起坐在车厢外的顾枝,笑着摇了摇头,神色轻松惬意,马车晃晃悠悠启程,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手车夫技艺的顾枝脸上洋溢着舒适的笑意,看着山路两侧枯枝上头落着堆积的浅浅雪花,觉得真是好看。 山路崎岖,顾枝悠闲自在地驱使着马匹,稳稳当当地行走其间,只是那头埋头赶路的可怜黑马却有些苦不堪言,因为身后那个好像根本不知道如何驾驭马匹的家伙,无时无刻地用磅礴真气压制着拖着一个车厢的马匹,以使马匹在他的手底下足够稳当听话。 好在走出了一段路程之后,顾枝终于收起了那股真气涌动,黑马才得以舒缓一口气,自然也是老老实实地向前行去,顾枝手中的鞭子不过就是个摆设罢了。 顾枝身后的车厢里,门帘掀开,扶音半躺在车厢中的座椅上,一只手撑在脑袋下,歪斜着身子精研一本医书,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只是摇摇头笑了笑,自然也是习以为常,除了在外人面前,独处之时或是在当年的那座竹屋里头,扶音其实一直是这般闲散姿态。 顾枝觉得这样很好,因为这样的扶音很熟悉,不必拘束着自己也不必在意外事外物,好像如此就回到了当年和先生三人相依为命的那座山间竹屋里,时光安详宁静,缓缓而行。 遥远海域的一座高耸山巅,那座古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峭壁之上,有三人坐在亭中石桌旁,一袭大红长袍尤其瞩目,山风吹来,猎猎作响,宛如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搏击长空。自称魔君的红衣男子弯腰拿起桌下的酒壶,笑着递给坐在对面的谢洵和澜珊,淡淡道:“这酒不错。” 谢洵没有接过酒壶,只是神色冷漠地注视着好像一个豪阀家族闲散公子哥的“魔君”,冷冷问道:“谕璟在哪?”魔君没有介意谢洵和澜珊的“无礼”,他依旧笑意不改,收回手臂,揭开泥封,自顾自喝起了酒,却不回答。 澜珊的手始终放在腰间刀柄上,体内真气汹涌激荡,随时准备暴起动手,她的眼中有着几分茫然,但更多的还是仇恨和杀气,毕竟这个神色轻松坐在山巅古亭中的男子,就是当年那个几乎以一己之力倾覆了奇星岛的魔君,更是曾在天坤榜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光明皇帝并列首席的武道宗师。 虽然奇怪的是,眼前之人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暴戾张狂,可是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的澜珊和谢洵根本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更何况还不知道谕璟现在又是否还活着? 魔君喝过了酒,轻轻掀开手边棋盒的盖子,看着谢洵问道:“会下棋?”谢洵皱了皱眉,没有应答,魔君点点头,伸手指了指谢洵身前的棋盒,说道:“那就先下棋吧。” 话音落下,谢洵身前棋盒盖子骤然消失,漆黑棋子质地晶莹剔透,无声无息,泛着深邃幽静的微弱光芒。魔君笑着说道:“执黑先行。” 说完,魔君自顾自喝了口酒便静静等待着,谢洵呼出一口气,虽然不知这个魔君究竟是要做什么,可他也没有没打算轻举妄动,凭着如今的自己和澜珊,想要以武力强行救出谕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谢洵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魔君的双眼,虽然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可却让他确定了一件事情。 谕璟还活着。 谢洵伸出手指捻起黑子,缓缓落子,魔君点点头,白皙手指探出宽大长袖,取出了一颗白子。之后亭子里只剩下了棋子交替落下的清脆声响。 谢洵虽然年少时在承源岛玄鹤城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琴棋书画的高雅技艺,可后来有了谕璟和顾筠的潜移默化,以及这些年无所事事之余的打谱,其实棋力还算撑得住一局筹谋。 只是不过行棋至中盘,就连未曾学棋的澜珊都能触类旁通地看出棋局其实完全是在按着魔君的心意而走,谢洵无论是走出历史上先哲贤人的精妙定式还是干脆利走偏锋地使出一式无理手,都好似在魔君的把控之中。 棋盘上,黑子就像是白子手底下的一员大将,只需轻轻动动手指,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看魔君那闲庭信步的闲散模样,恐怕这还不到他真实棋力的三两分。 到了打扫战局的官子阶段,魔君终于缓缓开口:“我跟谕璟下过几局棋,不愧是江湖上被人称作天下筹算第一的谋士,若是与那些自恃国手的世间王朝九段棋待诏下上几局,恐怕他们都要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棋谱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话语稀疏平常,甚至没有什么语调的起伏波动,只是坐在对面之人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这样面对面的下一局棋、聊一聊天而从千山万水之遥的海域之外赶来。 谢洵根本不在意棋面的输赢,即便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棋都在魔君的意料之中也没有什么憋屈愤恨,他从始至终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魔君的神色之中,他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在世间掀起轩然大波的恶魔君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魔君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言语:“再说一说青歌和越年吧,这两人在二十年前的江湖可是名副其实的神仙眷侣啊,且不说各自武学早就已经登峰造极,若是两人携手对敌,招式相配、真气勾连之下更是有无可匹敌之势,当年曾有幸见过二人联手对阵千军万马,剑气纵横,潇洒风流啊。” 谢洵微微皱眉,不知魔君这些话语究竟有何深意,亦或真的只是随口言谈? 谢洵和澜珊对视一眼,都看出来各自眼中的疑惑和终究因为这些熟悉名字而难以抑制的情绪起伏,澜珊的手掌离开刀柄位置,攥紧成拳,骨节微微发白。 魔君缓缓说着:“还有商宁,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居然就能有那样的武学成就,就算是放眼整片汪洋和千年武学高山,也是屈指可数的武道天才,难怪当年曾有武道宗师明言,商宁若能安然无恙地活过半甲子,那未必不能成为君洛之后的第二个登顶天坤榜之上前三甲之人。到那时,恐怕世间传承千百代的那些岛主之流就真的都要退位让贤了。” 魔君缓缓落子,棋局终于行至终盘,魔君端起酒壶,手指轻轻敲打,嘴角笑意愈发浓郁,他似有些怀念,轻声开口:“不过说起当年的‘崆玄七侠’啊,当然还是要说一说那个打破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来各大岛屿之主占据武道山巅格局的君洛。单以天赋而言,君洛不如商宁。论起师承,从未真真正正拜师学艺的君洛更是不比青歌和越年。可就是这样一个出身平平的贫苦之人,居然能够一朝化茧成蝶,登顶武道高峰,甚至凌驾于众多岛主之上,仅次于当年的奇星岛主和光明皇帝。” 谢洵没有意外魔君能够以如此淡然的口吻说出君洛的出身,既然这个魔君没有死在当年的奇星岛之乱中,甚至如今安然无恙,与当年宿微城中一战相比修为不退反进,那么想要查清楚早就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君洛以及崆玄七侠其他所有人的身世就并不奇怪。 “不过若是有更多的人看到了当年在宿微城的那一战,就会发现天坤榜的排名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即便是没有手持那把所谓‘神器’的君洛,也早就境界修为凌驾奇星皇帝之上了,那个号称天下第二大岛屿之主的老家伙,哪来那么大的脸面位居天坤榜次席几十年。”魔君语气轻蔑,可神色却依旧是闲散笑意。 魔君放下酒壶,开始收拾棋局上的棋子,一颗一颗轻轻捻起,落入棋盒的清脆声响声声入耳。 恍惚间,谢洵和澜珊居然看见眼前云雾升腾而起,景色蓦然一变,烽烟骤然灼烧,竟是又重新站在了当年的宿微城外,谢洵和澜珊看着站在身前那个大红长袍的背影,有话语声传入耳中。 “走吧,带你们去看一看当年只有君洛一人能够登上的那座孤山。” 第一百零四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二) 谢洵抬头看去,宿微城的匾额悬挂在巍峨城门之上,脚下是滔滔血海涌动,谢洵站在城门外,犹豫了,他知道走入城里去将会看到什么,那是经过了这么多年依旧难以忘却的生离死别,甚至这一次以旁观之人走入其中,还会看到一些曾经未能得见的残忍。 谢洵和澜珊走入宿微城,那夜护送顾筠等人离开的澜珊并没有参与进这场生死决战,即便后来在方寸岛上她问过谕璟,可是关于过往真正的答案终究还是需要亲眼所见,才会知道那般的鲜血淋漓,足以让人午夜惊醒,泪流满面。 他们走过一处倒塌的精美阁楼,大火熊熊燃烧,有一人赤手空拳独自站在废墟之间,衣衫破损,须发张扬,鲜血沿着他的手臂和脸颊流淌而下,他昂起头咧着嘴张狂大笑,在铺天盖地的黑色身影之间大放光明,孤身迎敌,所向披靡。 他叫商宁。 他们又来到一座横跨溪水的廊桥,廊下风铃古钟在夜风里叮咚作响,有两人并肩而立,各自持剑,剑气泼洒,纵横交错,有贴附着溪水两岸和廊桥顶部的魑魅魍魉鬼祟而行,可是剑光犹如划破深沉夜幕的皎皎明月光,世间一切阴影邪祟无所遁形。 女子剑仙,青歌;男子剑客,越年。 再往前走去,一堵倾塌泥墙之下,身披黑衣的男子单膝跪地,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他微微抬起头,看着那些骑着高头大马从街巷之间蜂拥而至的千军万马,缓缓起身,即便七窍之间皆是鲜血,他却依旧是那个曾寒窗十年的潇洒儒生,运筹帷幄、谋断天下,更有武道修为凌驾江湖,问世间千年武道,谁出其右? 天下筹谋第一,谕璟。 终于,隐约夜色里,那座依山而立的魔宫出现在了视线远处,有一人站在宫门前背对众生,一袭青衫无风而动,那些从魔宫之中倾巢而出的鬼魅,前赴后继地冲锋撕咬,却丝毫也动摇不得此人的一夫当关,他站在原地,抬头望去,不远处,有一座巍峨孤山,在那看不清晰的蜿蜒山路间,有一人独自穿行云雾,登山一战。 青衣人嘴角有着笑意,快意风流,谢洵。 不知不觉,澜珊早已泪流满面,好似身临其境,这一趟宿微城的行走,竟是让人觉得恍如隔世,时光在这一刻彻底凝滞停留,好像有人以莫大神通截留了一段光阴长河,然后挥挥手,犹如画卷一般铺开,呈现在眼前,澜珊几次伸出手去,却无能为力,她看着熟悉的身影倒下、死去……撕心裂肺。 绕过那个独自守关的青衫身影,只是轻轻踏出一步,三人就来到了云雾遮掩的孤山山巅,在那里,天空中泼洒雨水的厚重阴云也落在了脚下。 一袭大红长袍站在山崖处,登高远眺,眼光落在极远处。身后,有一人腰间悬刀,姗姗来迟。 身穿红袍的魔君转过身,看着终于行至身前的君洛,笑着问了一句:“来了?”君洛没有作答,他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山下那座大火燃烧的城池,吐出嘴上叼着的草茎,然后,刀出鞘。 棋局上干干净净,只是一眨眼,一切又都恢复如常,谢洵和澜珊依旧坐在魔君的身前,澜珊茫然抬手,脸颊湿热,满是泪水,谢洵神色阴沉,看着魔君,冷声开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魔君将黑白棋盒的盖子合上,一挥手,衣袖翻动,他站起身,又站在居高临下眺望人间的古亭边沿。 “我已经独自看着这世间很久很久,我以前一直在想,什么江湖道义、什么武道攀登、什么行侠仗义、什么武林论道……究竟是什么,不过就是书上的一笔一划,不过就是看客的几句惊叹,可是直到我亲眼看过了这人间汪洋,我才知道,原来所谓江湖,大不一样。” “有少年郎鲜衣怒马,有侠客背剑持刀;有身不由己,有快意恩仇;有斤斤计较,有勾心斗角;有武道宗师,有旁门左道;有武林争锋,有寻仇暗杀……看多了看久了,也就不过如此?” “我觉得不对,至少世间还有君洛,还有谢洵,还有澜珊,还有‘崆玄七侠’,只要汪洋依旧存在,那么这世间就依旧有些东西可以不变。如此是哪般?难道看过了几本书,见过了几个人,就可以说这个江湖不如我的意愿、不如当年?就知晓如日落西山,死气沉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江湖,不是说江湖就真的在江河日下,而是即便再如何浑浊不堪、波云诡谲,也终究有些东西值得期待,所以只要存在着就可以有些期盼,不要急着下定论,当然更不要急着说句失望,再多看看,再多等待,总不会‘不过如此’……呵” 话语说得杂乱无章,甚至让人根本难以想象,这些话是从眼前这个曾经以一己之力覆灭了一座庞大岛屿王朝的恶魔君主口中说出来的,此时站在谢洵和澜珊身前俯瞰人间山河的红衣年轻人,好似一个读书百遍得证大道的读书人。 指点江山,对这个世界满怀期待,挥斥方遒,要让这人间光芒万丈。 谢洵默默起身,体内真气再次提起,翻涌沸腾,既然棋已下完,酒已喝过,那么接下来只能是无话可说,澜珊随之起身,锋利长刀内气息充盈,杀气再无抑制,尤其是在云雾之中看见了当年宿微城那一战的惨烈之后,她的心胸间有积郁之气,只待出鞘。 魔君缓缓转身,神色间不再带着笑意,无悲无喜,只有漠然,好像在一瞬间之后便不再是怜悯人间的读书人,而是那个曾经高居王座山巅的恶魔君主,他淡淡道:“当年的君洛如果没有把那把刀藏起来,手持‘神器’未必不能在孤山之上杀了我,只是可惜,他死了,而我活了下来,所以我现在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只管出手。” 言谈间,魔君缓缓行步,方寸之间斗转星移,三人来到了另一处山崖边,在不远处有一道沿着山壁向下的阶梯,嶙峋怪石散落排列着,杂草丛生,魔君站在山巅之外虚空处,再次轻轻开口,话语却回荡在山间,就在三人脚下那座阶梯通往的石牢中,垂头散发的谕璟蓦然抬头,同样听得清晰。 “当年若不是君洛重伤了我,我根本不会在奇星岛待那么久,至于什么鬼门关、什么魔宫,不过是那些贪得无厌之人的放肆而已,死在奇星岛大军手中根本死不足惜,不过倒是让我在孤山上看见了一些有趣的人,比如那个号称‘地藏’的年轻人……” “人们只道蓬莱仙岛不过是空中楼阁、虚构之言,可是当年的君洛却真真正正地走入过那里,带走了‘神器’,最终也将那把‘神器’重新留在了其中,否则怎会过了这么多年都让我寻不得?” “若是君洛还活着,我自然不必如此麻烦,可惜他死了,所以就需要他血亲之人的脉络牵连,才能助我在这出云岛秦山之巅找到那虚无缥缈的蓬莱岛和‘神器’。本来我还只能冒险一试,却不料那个谕璟自投罗网,倒给我寻到了更好的机会。” 话语悠悠响起,敲打在谢洵澜珊谕璟三人的心湖中,在那股难以抑制的愤怒之间,他们感受到了更大的可怖。他们三人当然可以在这座山巅拼尽全力,甚至抛却性命不要,只为向眼前之人寻仇,可若是他们就这样死在了山上,君洛留下的血亲就要遭逢敌手,而那时只能是无能为力? 谢洵的心中更是犹如滔天巨浪汹涌拍岸,他突然想起了那日将要离开奇星岛的顾枝和扶音登门告别之时随口说的那些话,如果徐从稚在瀚兑海域看见的黑衣人以及在点星岛上现身的黑衣人就是魔君的手下?如果魔君早就察觉到了顾枝的真实身份,难道这般般布局和点星岛一战都是为了顾枝布下的罗网? 谢洵紧皱着眉间,心思电转,顾枝一行人最后自然是从点星岛全身而退,可若是此时回看,却发现种种疑点有迹可循,从不主动现世的齐境山接受了徐从稚大庭广众之下的邀战、自恃讲究江湖道义的齐境山放任那些鬼祟黑衣人追杀没能死在自己手上的徐从稚、还有即便有傅庆安和于琅周厌等人出手却依旧穷追不舍的鬼魅…… 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顾枝一人? 不对,顾枝的身世身份除了谢洵和顾筠之外应该无人知晓才对,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顾枝的容貌性情早就和当年完全不同,再加上谢洵和顾筠这么多年掩藏顾枝身份的诸般谋划,魔君又是从何而知? 只是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魔君的话语言谈早已说得明白,谕璟不管不顾地主动入局,换来的却是隐居方寸岛上的那个女子和孩子的身陷囹圄,谢洵的眼眶慢慢布满血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神通广大、深不可测的魔君,真正的目的居然是君洛留在世间的血脉牵连。 谢洵怒吼一声,骤然间,在山巅有电闪雷鸣,犹如神人端坐云雾之上擂动战鼓,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丝丝缕缕穿透人的周身气府窍穴,直冲心脉,轰然炸响。 看着不管不顾全力运转功法的谢洵,魔君从山巅之外缓缓落在山石上,他的身影岿然不动,神色无动于衷,眼底满是冷漠。 谢洵的功法根本就在于气府内的磅礴真气,是强取世间流转气息化为己有,然后顷刻间以力破万法的霸道路数,当年一战重伤之后,顾筠和顾枝扶音之所以百般劝导谢洵不可再肆意运转功法就是也是在于此理,以这功法的霸道蛮横,若是想要继续行走武道之上,经脉窍穴早就支离破碎的谢洵,根本不可能再支撑得住。 也正因为如此,在谢洵和澜珊离开苍南城的夜色里,站立城头的黄草庭和武山才会说一句“寅吃卯粮,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但是此时心中有所猜测更有所牵挂的谢洵再也无所保留,如果不能在这里阻止魔君,那么谁也无法预料,在眼前之人布局的棋盘中,顾枝和那个孩子会落得怎样的下场结局? 如果说在早些的年月,谢洵只是因为君洛的缘故而对顾枝多些难言的歉疚而倾囊相授,那么在亲眼看着那个和君洛无比相像的年轻人一步步成长之后,谢洵心中是真的有着欣喜,好像看着那少年意气风发的身影,便看到了当年玄鹤城中三个孩子的影子。 谢洵呼出一口气,有白雾在面庞前升腾缭绕,他猛然前冲,一掌之后又有一拳,真气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从山顶源头处,倾泻而出。 在不远的身后,澜珊似有所感,她微微低头看向山崖之下,蓦然笑了起来,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便好似回到了当年。 那时行走山水之间,有几个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争论着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稚童应该叫什么名字才好。即便那个孩子的父亲已经早早起好了姓名,却被所有人无情地抛弃了。 那时那个温婉女子就站在一旁抱着孩子不言不语,笑得温柔,还有一个没心没肺觉得自己起的名字真是恰到好处的悬刀男子,就叼着一根草坐在山坡上看着女子和她怀里的孩子傻乐呵。 最后争执不下,青歌和越年二话不说就先将年纪轻轻的商宁排挤出去,然后一同对着难得统一意见的谢洵和澜珊一顿追打,只有那个不知为何读书人出身却喜好一身阴沉黑衣的男子默默翻书,念叨着那些蕴意深刻的文字,思索着应该取哪个名字才好,难得露出了疑惑纠结的神情。 在胡乱打闹中,绿意葱葱的山坡上,欢声笑语。 只是好似一晃眼之间,早就物是人非。 那对说好了以后要找一处山野隐居的男女剑仙客死他乡;那个说要在这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间一统所有武林江湖的少年孤零零死在了废墟之间;还有总是一袭青衫风流的年轻人,再见之时却在昏暗街巷间的小肆中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那个出身名门正派、在所有人眼中总是无忧无虑的年轻女子,也终究没能对那个仰慕已久的人说一声喜欢,即便之后朝夕相处,可是心境却早就支离破碎。 而那个习惯了坐在烟云之后搅弄风雨的读书人,一身傲骨也早就随着残破的双腿而烟消云散,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内心中,那些难以言说的悲伤和愤怒在每一个深夜隐隐作痛。 石牢的门缓缓打开,颓坐山石的谕璟强撑着站起身子,早就废了的双腿颤颤巍巍,体内那断绝荒废的经脉,不断有鲜血渗出,他抬眼看着门外蜿蜒山路阶梯,拖着双腿,一步一步,登山而去。 山巅上,故人重逢,生死之间。 曾并肩行过千山万水的同道中人,见识过武道山巅的风景。 可是在那山外,还有一山。 眼前之人,在那天外。 神仙中人。 第一百零五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三) 云雾层层叠叠,随着脚步落下沿着左右缓缓退散而去,以儒衫中年人面貌现世的男子拾阶而上,来到了山巅的台阶之上,他双手负后,举目望去,并未刻意遮掩的山巅风光尽收眼底,他站在原地,神色中没有惊讶和震撼,而是深深的赞叹和难以掩饰的渴望,只是他直身而立,没有再敢踏出一步。 山上石崖古亭外,一袭红袍的魔君站在亭下台阶处,只是轻轻伸出一掌,就接住了谢洵那犹如长龙出云、吞云吐雾的一拳,与此同时,魔君的另一只手攥紧握拳,眨眼之间来到了谢洵的眉心处,一点一收,谢洵顿在原地,全身骨骼经脉却无声无息地尽皆崩碎,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缕缕虚无缥缈的烟雾从体内飘荡而出,然后被眼前魔君握在手中。 澜珊的长刀在谢洵的身躯倒下之后便迅猛来到,魔君只是又一掌推开瞬间支离破碎的长刀,一指按在澜珊的眉心处,有一点殷红鲜血流淌而下,澜珊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眸中,看见了虚幻飘摇的白色烟雾从身躯内丝丝缕缕逸散而出,与谢洵下场如出一辙,落在了魔君的掌心。 魔君白皙的脸庞愈加苍白,可是他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动摇,看也不看一眼谢洵和澜珊轻飘飘的尸体,他身形闪烁来到了跪坐在地的谕璟身前,蹲下身,看着本该意气风发却早早瘸了腿的读书人神色枯槁,眼中再无神采。 魔君伸出手,五指如钩,落在谕璟披散的长发之上,轻声说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很聪明,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你能够找到我。只是很可惜,你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我,其实当年你们没能在奇星岛上杀了我,就已经失去最后的机会了。不妨告诉你,只要站在这出云岛秦山之上的我,便是无敌于世间。” 谕璟在清晰感受到生气逐渐流散的生死之间,突然微微抬起头,视线落在魔君那苍白脸颊上犹如深潭古井的眼眸中,最后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可能永远维持这样的无敌,我很期待,你究竟会为了这冠冕堂皇的大道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话语落下,又是一缕飘渺烟雾落在了魔君的掌心,谕璟毫无生气的尸体瘫软在地。 魔君缓缓起身,低头看着掌心尚存几分神智茫然四顾的三缕魂魄,神色漠然又木然地低声道:“代价?我早就已经付出难以挽回的代价了。”他的声音极低,即便是近在咫尺的三道魂魄也全然没有听见。 魔君没再言语,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将三道魂魄收入其中,然后将玉质塞子盖在瓷瓶上,这才放入袖口,瞬间消失不见,显然衣袖其内另有乾坤。 魔君呼出一口气,瞳孔中有血丝支离破碎纵横交错,又被他生生压下,他一甩衣袖,神色轻松,缓缓走到了古亭中的石桌旁。 始终站在山巅顶层台阶下默默等候的男子这才踏足山顶,脚步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古亭中,看着站在汪洋极北处于是便背对众生的红袍背影,恭敬禀告:“那九人已经都领命而去,也告知了齐境山。” 魔君点点头,挥手抬袖坐在了石凳上,语气古井无波:“下棋。” 儒衫男子神色顺从,卷起衣袖便坐在了石桌旁,魔君看也不看,随意推了一盒棋子来到男子身前,男子也习以为常地接住,是白子,于是男子伸手示意魔君先行。 魔君却没有急着落子,神色慢慢又变成了闲散模样,嘴角有隐约笑意,他略带笑意地问道:“晋汉,这一次没有什么想问的?” 名为晋汉的男子也笑了起来,捻起一只棋子在指尖轻轻摩挲,答道:“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主人这一次允许我问几句。”魔君爽朗一笑,摇摇头提起一颗黑色棋子落在棋盘上,淡淡道:“今日都可。” 晋汉眼神闪过一丝异样,却没敢抬头看一眼魔君,只是指尖按着白子落在棋盘上,然后斟酌了一刻才开始问道:“主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地留下他们的魂魄?” 晋汉似乎早就不对这种取人性命却留人魂魄的行径感到有何奇怪,即便这种手段好像根本不是人间所该有的,就算是那些屹立武道山巅多年的宗师高手,恐怕穷尽一生都未必听闻过,可是魔君随手为之,晋汉却也熟视无睹。 魔君对于晋汉的问询并不意外,抓了一把黑子放在掌心,轻轻抛着,回道:“因为我突然觉得这么一大局棋如果只有一个人入局会有些没意思,所以我想要再多看一看,应该会比较有趣。” 晋汉只是略加思索就恍然,他一只手轻轻搭在石桌上棋盘边缘,将自己的猜测尽皆说了出来:“主人还是想要让那个顾枝入局?也是,只说当年,有可能在奇星岛上留住主人的也就只有君洛和这个横空出世的顾枝了。虽说现在已无需再去赌顾枝和君洛之间的关系,但若是再借此人观道,主人接下来的计划也会好走一些。” 魔君轻轻点头,缓缓落子,嗤笑一声:“留住我?呵,即便是在当年的奇星岛上,仅凭一个没有神器在手的君洛和尚未雕琢成器的顾枝,还做不到。”晋汉笑着点点头,没有反驳,虽然已经跟在这个深不可测的主人身边许多年,可晋汉依然不敢说自己就有多了解眼前此人。 至少那些依旧埋藏在汪洋深处和一百零八座岛屿之间的谋划,晋汉绝不敢说自己能够清楚所有。 晋汉想了想还是问道:“不过主人觉得那个顾枝还能再走得更高?奇星岛一战之后他便选择隐姓埋名,主人当年是见过他的,甚至有过交手,不过是个及冠之年的少年郎,却在暴得大名之后选择放下手中刀,大隐隐于市不再混迹江湖。其人本心难免让人觉得少了几分该有的意气风发,心性显露也绝不是什么野心勃勃之辈,恐怕也不会再有武道重登高峰的念想了,莫非主人觉得此人,还另有什么出奇之处?” 魔君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视线专注地盯着棋局,笑着说一句:“晋汉,你这棋力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啊,五十步之后可就得投子认输了。”晋汉的眼神始终落在棋盘上,其实心中对于棋局也不是毫无所知,此时只是应道:“委实是主人棋力太盛,比较不得。” 魔君摇摇头,有些遗憾地说道:“其实那个谕璟的棋力还是不错的,若是早个几十年遇见他,兴许现在也不必会是这种生死相见的局面,我倒挺想看看,若是再由他自然生发,最终究竟能够走到何种高度。” 言罢,魔君这才重新开始刚才的话题:“顾枝当年两次出现在奇星岛,第一次是接纳了那六个死在魔宫门外连我的面都没见到的武道宗师的传承和武运,虽然连破五道鬼门关,其实无甚出奇。第二次却是出人意料地脱胎换骨,短短数月时间,便触碰到了武学大道的门槛,甚至走到宿微城时便已然是登堂入室了。” 说到这里,魔君止住了话头,晋汉斟酌着问道:“此人根骨天赋以及武道福缘都是古往今来罕见之姿?”魔君笑着摇头,摩挲着掌心所剩无几的棋子,继续说道:“虽然当年只亲眼见过他一面,可我知道,此人的武道之路不过刚刚远望山巅,可是在那山巅之外,却是更上一层楼。” 说着,魔君嘴角的笑意难得有些发自肺腑的真诚,只是转瞬即逝,即便是晋汉也没能得见,晋汉看着手中素白的棋子,想到了那只被魔君收入袖里乾坤的瓷瓶,便又想起了那些终于动了起来的谋划。想了一阵,晋汉终究决定把握这个主人难得高兴而允许自己随意询问的机会,问个明白。 晋汉放下手中棋子,双手搭在石桌上,第一次直视魔君的双眼,神色认真肃穆地问道:“主人,您为何要借助君洛留在世上的血脉牵连找到那把神器?虽然那把传说里能够将世间武道再拔高一层的神器确实非同一般,可对于早就无敌世间的主人而言,难道还会有什么更大的用处吗?” 晋汉自然知道眼前魔君的真正实力却不只是一句“无敌世间”可一以概之,否则那些历史上曾在江湖中叱诧风云一时号称无敌的武道宗师,得羞愧得将自己埋进土里。正因为如此,晋汉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魔君究竟想要得到那把神器有何作用。 魔君神色轻松,确实是难得的心情不错,他没有在意晋汉其实有些逾越界限的发问,而是轻声泄露天机:“因为那不是什么武道神器,而是一把‘钥匙’。” 晋汉神色一瞬间愣住了,随即慌忙低下头,不敢有丝毫神色变化,许久之后,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迫缓缓消散,晋汉才悄悄松了口气。 魔君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方才无意间的气息倾泻,依旧自顾自说道:“君洛当年应该也是察觉到了什么,亦或是有人提醒了他,但不管如何,那把神器都被他留在了蓬莱岛中,而那里恰好就是唯一一处我目光不可及之处。如果君洛当年没有出现在奇星岛,恐怕我确实需要再花上一些时间才能知道那把神器的消息,只是福祸无门惟人自招,君洛还没有等到我主动去寻他,便自投罗网。” 晋汉收敛起情绪,没敢再大胆问起这些真正的谋划,他伸出手再次落子,一时间古亭里寂静无声,只有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晋汉终于抓起一把棋子扔在棋盘角落,然后举起双手,笑道:“认输了。” 魔君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里,拍了拍手,起身走到亭子边缘孤身而立,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而他眺望远处,身后晋汉独自默默复盘,魔君看着远方,视线穿过常人看作天堑鸿沟的重重云雾,有丝丝缕缕不可见的雪白气息缭绕在他的衣袖之间。 他的眼中所见大不一样,越过世间的山川城池,跨过了滔滔翻滚的汪洋云海,他看见了世间灯火里最为瞩目的那几道光亮,犹如暗夜里的指路明灯,只是在他看来却好似可以轻易摘下的星辰,这些光亮多代表的人,无一不是早就登顶武道山巅的宗师高手,可是他早就看腻,并不在意。 至于如果出现在他眼中,则必定最为耀眼的那两人所属的光芒,终究无论他如何运作也始终看不清晰,不过他并不介意。因为有一人早就自困藩篱,不可能轻易离开;而另一人这么多年来杳无音信,早就游戏人间。 他举目望去,知道在这些熠熠生辉的光芒中有一道是属于那个名为顾枝的年轻人,其实有些事情他并没有和晋汉解释,之所以让顾枝入局,在观道和眼见此方天地武道更上一层楼之外,其实是因为他知道,顾枝确实是那人的血脉后代,如果说在点星岛之时还未确定,可由于谕璟牵一发而动全身、谢洵和澜珊的登山,他终于知道自己当年所见那一眼的猜测并未出错。 所以他觉得很有趣,有趣到他宁愿再缓一缓步伐,只为看一看那个年轻人是否能够和当年手持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长刀只身登山面对自己的君洛一样,让独自看着这世间百年的自己,再次眼前一亮。 秦山山巅,古亭外,疾风起,一袭红袍独身而立,超然世外,俯眼看向人间。 崎岖蜿蜒山路之间,一辆马车孤独前行,车辕上盘腿坐着一个神色轻松惬意的青衫少年郎,身后车厢中,女子半躺在座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医书细细读着,神色认真,嘴里低声念念有词,车厢门帘掀开,少年郎依靠着车厢而座,听着女子细细的读书声,微微露出笑意。 不远处,一座依山而建的山寨终于隐约出现在视野中,第一次驾驭马车却出乎意料娴熟的顾枝轻轻一声吆喝,马蹄声渐缓,顾枝侧过头对着车厢里的扶音说道:“屏亨峰山寨到了。” 扶音闻言坐起身,收拾好医药木箱,又梳理了一路行来难免散乱的衣衫和发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里,与先前判若两人,瞥见了顾枝戏谑的眼神,扶音翻了个白眼,不理他!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了山寨门前,驻守在木门两端的两位持刀护卫急忙上前拦住马车,一位年纪不大的麻衣少年落在后面,手握刀柄神色警惕,另一位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在距离马车五步以外喊道:“来者何人?” 扶音走出车厢,手中拿着一块刻有“丹心楼”三字的木牌,同时喊着回应道:“我们是丹心楼的医师,曹蘅先生嘱咐我们来为朱老寨主诊治。” 听到了“丹心楼”和“曹蘅”,中年男子神色松缓了一些,不过仍是不敢放松戒备,小心翼翼上前接过了扶音手上的木牌,眼角余光多看了眼坐在车厢外的顾枝,察觉到这个年轻男子身上并无真气波动之后,中年男子审视了几下木牌便伸手抱拳行礼:“见过丹心楼神医,寨主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说罢,中年男子眼神示意身后那个年轻人守好寨门,便摊开手掌示意扶音随他入寨,扶音礼数周到地回了一礼,挎着医药木箱走上前去,顾枝轻轻翻下马车,跟在扶音身后,怎料那中年男子看着顾枝说道:“车夫在外等候。” 顾枝没有停下脚步,扶音却想了想伸手挡住了顾枝,低声说道:“没事的,你就在外面等我吧,曹先生以前来的时候也无需护卫跟随,朱老寨主此人和方寸岛上其他那些占山为王之辈不同。”顾枝撇撇嘴,点了点头,只是轻声嘱咐道:“放心,万一有什么异样,我便会及时出现。” 扶音点点头,这才重新看向中年男子回道:“我们走吧。” 中年男子神色肃穆,领着扶音走进寨门,而后木门再次缓缓合上,门外只剩下那个干瞪眼警惕着顾枝的年轻人,顾枝没有理会他的视线,自顾自抬头看去,寨子外围虽然是密密麻麻的木栅栏,可是仍旧有些间隙能够看见寨子之中。 这圈护卫在外的木栏十分高大,顾枝看着间隙间隐约可见的许多低矮房屋,以及穿行其间的普通百姓,若有所思。 第一百零六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四) 在云庚村临行之前,顾枝和那位平日里驾驭马车走南闯北的车夫打听了一番,得知这屏亨峰朱老寨主已经建立山寨四十余年了,听说来这方寸岛之前也是某座岛屿武林的顶尖宗师,只是后来不知出了何事,被迫躲到了方寸岛。 可是武艺高强的朱老寨主到了方寸岛之后却没有肆意作乱占山为王,反倒是围起了一座守卫森严的寨子,收纳那些由于岛上纷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从岛屿之外而来无家可归的流民,所以屏亨峰的寨子虽然瞧着规模不小,可其中更多的还是普通百姓。 屏亨寨外,顾枝牵着马车来到山门外的枯树旁,将绳子系在其上,然后自顾自蹲在山门外不远处,盯着寨门上的“屏亨寨”三个字怔怔出神。 那个独自守卫在寨门外的年轻人见顾枝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也就慢慢松了些警惕,毕竟是初出茅庐,并未见识过多少江湖上的尔虞我诈,年轻人一心一意只知道尽心尽职地守护好寨门为身后那些百姓们遮风挡雨,倒是打心里没有去深思一个驾车的马车夫可能会有什么大本事。 年轻人握着刀柄,远远看向蹲在地上的顾枝,神色不自觉有些倨傲,居高临下的,年轻人想着自己好歹是老寨主的弟子,师兄也常说自己的一身武艺在江湖上算得上出类拔萃,还真不需要如何戒备一个手无寸铁的车夫才对。 想到这里,年轻人慢慢放松下来,甚至有些好奇地打量起了顾枝,上下审视,琢磨着这个车夫怎么穿的衣服好像比自己还要好。 正当年轻人打量顾枝的时候,一直看起来沉默寡言的顾枝却突然开口问道:“屏亨峰的规模还在不断扩张吗?”想了想,顾枝换了一个说法:“还有外人迁徙来这屏亨峰吗?”年轻人没料到顾枝会突然开口,自己又一直在打量着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握紧刀柄,身体紧绷。 顾枝并不着急,问过了一句话之后就又沉默起来,耐心等待,年轻人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咳嗽一声,拣选了一些不会暴露山寨内幕的事情回道:“前几天还有几户人家前来寻求屏亨寨庇护,这些年寨子也确实还在不断扩大,毕竟人越来越多,总还得有住的地方才是。” 顾枝点点头,接着又问道:“可是屏亨寨难道不但心这些外来人之中有心怀不轨之徒吗?若是他们偷偷潜入,图谋不轨里应外合,打破了屏亨寨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年轻人啧啧啧笑出声,摇头晃脑地说道:“怎么可能!每一个外来之人都由师父…….寨主亲自招待,寨主是何等人物,岂会让那些鬼祟之辈来到屏亨峰?四十三年了,屏亨寨一直相安无事,寨主神通广大,自然有独到之处。” 顾枝下意识看了眼年轻人,心中微微摇头:这个家伙还是太年轻了啊,不久前还一副警惕神色,这下就得意忘形了? 顾枝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接着问道:“屏亨寨占据着云神山山脉中地势最为独到的一处山峰,难道没有外来势力觊觎此处,还任由屏亨寨不断扩张?” 年轻人偷偷翻了个白眼,心中腹诽此人看来还是不知道自家寨主有多厉害啊,年轻人看了一眼身后的寨门,安安静静地矗立着,年轻人松开握着刀柄的手,挪动脚步走近了顾枝。 年轻人开口说道:“那些人莫不是瞎了眼才敢来此挑衅屏亨峰?寨主的修为在这方寸岛上的武林中有谁敢言定能胜之?哼,那些觊觎屏亨峰的家伙,怕不是听说了寨主以前的威名就都连靠近也不敢了。” 说到这里,年轻人来了兴致,不知不觉微微弯腰,在顾枝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寨主以前在圣坤海域那也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宗师,曾经还是数座岛屿之间公认的武林盟主,要不是后来遭了一些妒忌小人的暗算,寨主何至于来此方寸岛。不过寨主不仅仅是武艺高强,而且宅心仁厚,没有仗着修为高便为所欲为,还为无家可归的流民打造了此处避风港,这可是真正的造福之举啊。” 年轻人言语之间满是崇敬仰慕,神色更是带着几分追忆,好似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寨主在圣坤海域武林叱诧风云的风采。顾枝从刚才年轻人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中大致猜出此人应该正是那个朱老寨主的关门弟子,毕竟已经八十岁整的朱老寨主手下还有一个这么年轻的弟子,而且根骨不错,应该不太可能再找到更好的人选作为关门弟子了。 顾枝点点头,倒是对于年轻人的赞叹言语没什么异议,这个朱老寨主敢在深不可测的方寸岛上如此大刀阔斧地开辟出一方安宁之地,不仅仅是艺高人胆大,更是一番宅心仁厚的江湖义士之举,可敬可叹。 年轻人犹不满足,居然蹲在了顾枝身边,神神秘秘地说道:“还有一个原因,让那些宵小之徒不敢觊觎我屏亨峰。那就是寨主的几位弟子都是修行武道的奇才豪杰,其中那位大师兄更是完全继承了寨主的武道绝学,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放眼整座方寸岛,恐怕未来几十年间也是足以所向披靡。你说说,就这样,谁还敢随便打屏亨峰的主意,不是找死吗!” 年轻人摇着头啧啧出声,顾枝虽然对于年轻人的毫无戒备觉得有些好笑,可却依然维持着那副普通人的闲散模样,没有真的无聊到释放一些真气修为吓吓这个不识江湖深浅的年轻人一跳,顾枝顺着年轻人的话语问道:“哦,原来如此,可是如今朱老寨主已是耄耋之年,难道一些大势力不会动些歪心思吗?” 年轻人第一次不知如何作答,虽然正如他所说,屏亨寨的这位老寨主境界修为深厚,再加上后继有人,自然可以震慑一些觊觎屏亨峰地势之人,可是如今随着朱老寨主年岁渐长,显然不可能还是当年的巅峰状态,而且从丹心楼曹蘅对这位昔年好友的重视程度看来,恐怕朱老寨主身上留下的伤势非同小可,已是难以挽回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伺机而动的家伙,恐怕早就迹象可循。 话到这里,年轻人只是琢磨起了利弊,却没有深思素未谋面的这个普通车夫为何对于山寨的安危和可能遭逢的险情如此上心。 顾枝没有打扰年轻人的思索,他只是抬眼看向山寨内部,木栏杆的间隙中,有许多持刀护卫来回巡视,神色警戒,路上的百姓们不知何时已经少了许多,可是时间尚未近黄昏。 顾枝伸出手指触碰地面,心中默默算着时间和距离,在自己感知里,有一只不少于百人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往屏亨峰方向而来,如果不考虑其他环境因素,这支队伍会在半个时辰之后出现在屏亨寨的寨门前,不过若真是为攻打而来,应该会耐心等待夜幕降临。 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反倒不是这只不知为何而来的队伍,而是在另一方向行动更加隐秘、人数不知的另一支队伍,也是同样朝着屏亨寨直扑而来,而且看寨子里的情形,要不是事先得知,就是寨子内也出了问题。 顾枝没有再理会独自思考的年轻人,他缓缓起身,年轻人愣了愣也随之起身,顾枝语气平淡道:“带我进寨,刚才那位医师有一味药忘了带进去,需要我立即送过去才行。”说完,顾枝走到马车车厢附近随便掏出了一个木盒子,年轻人想了想,点头道:“好,不过我需要先通报一声。” 顾枝自无不可,年轻人走到寨门底下,对着木栏顶上了望守卫的护卫高声喊了几句,那些站在高处的护卫闻言没有异议,而且也大都知道年轻人是寨主的嫡传弟子,自然也是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寨门缓缓打开,顾枝紧跟在年轻人身后,与此同时,有另外二人走出寨门,护卫两侧,寨门再次合上。 走在寨子里,划分而出的街道和房屋整齐位列,行人愈加稀少,而手握武器的护卫却越来越多,年轻人走着走着,念叨道:“奇怪,怎么今日大师兄没有在练武场操练护卫?” 顾枝顺着年轻人的视线望去,不远处有一大片空地,四周还有一圈木栏杆环绕,一些兵器架子散落其间,此时却空无一人。 一路来到了寨子正中的一处绵长高耸台阶下,顶上就是寨子大堂所在,此时台阶下站着几名神色肃穆的护卫,伸手挡住了年轻人和顾枝,年轻人停下脚步,微微皱眉出声道:“让开,我要带丹心楼的医师进去。” 那几名护卫显然知道年轻人的身份,可却没有丝毫动摇,神色依旧冷漠,回道:“朱恒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年轻人听到大师兄的名字,神色不由得犹豫起来,虽然不知道大师兄出于何意,可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有所冲突。 想了想,年轻人说道:“那好,就让此人在外等候,我先进去和朱恒大人汇报一声。”说完,年轻人向前走去,可是那几名护卫依旧一动不动,这下子,年轻人没有忍耐,皱着眉训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连我都要拦吗?”年轻人也顾不得在外人身前隐瞒身份了,怒气冲冲。 几名护卫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便无论年轻人再说什么都不说话也不动摇了,只是握着武器一动不动地守卫在台阶下。 站在年轻人身后的顾枝始终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此时终于抬头看向台阶上的那座“忠义堂”,神色平淡。 忠义堂中的一座偏房门槛处,扶音和身穿一件软甲的中年男子隔着一扇半开的屋门对峙,中年男子转了转手腕,冷笑道:“神医大人,看在丹心楼的面子上我自然不敢对你下手,可你也没理由拒绝我的提议吧。” 男子说着,看了一眼屋中床上躺着的一个白发老者,眼神阴沉地接着说道:“我只不过是要您不再多此一举出手医治罢了,至于之后朱刑会有什么下场,也和神医大人没什么关系了。” 扶音守着门口一动不动,神色坚定地回道:“丹心楼的医师不可能见死不救,更不会做这助纣为虐之事,还请朱恒大人离开。” 名为朱恒的男子咬了咬牙,出言威胁道:“神医大人想清楚了,我虽然不敢伤您,可将你暂时打晕却不是难事,神医大人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扶音没有畏惧,神色认真地回道:“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样的谋划,但是今日我在此便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朱老寨主由于中毒而在我身前丧命。” 朱恒见扶音油盐不进,甚至直言挑破了朱刑并非病重而是中毒的真相,终于失去了耐心,唯恐再这么等下去,万一朱刑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察觉到异样,自己可就失去掌握主动、和那些奔袭而至的援军里应外合夺取屏亨寨的机会。 朱恒没有犹疑,恶狠狠说了一句“得罪”,一掌就呼啸而至,可是还未等他的手掌落在扶音的脖颈,朱恒瞳孔猛地一缩,身后汗毛惊悚竖立,一只手已经拎住了朱恒的衣领,轻而易举就将毫无所觉的朱恒甩了出去,同时还未等朱恒反应过来,又有一拳直砸面门,朱恒虽然一开始始料未及,可此刻下意识运转真气抵挡,只是撞在了忠义堂的大门上,剧烈咳嗽起来。 朱恒没敢放松大意,手掌一撑地面,怎知那出手之人更快,转瞬来到朱恒身前,朱恒无可奈何,只能以体内真气强行抵御,可是那人居然也不多做什么,只是以真气与他互相较劲,朱恒察觉到对方的动作顿时心中一喜,比拼真气自己还真自认不会输给谁。 朱恒怒吼一声,功法运转,真气沸腾涌动,无形罡气向四周扩散开去,疾风呼啸作响,正当朱恒打算出言嘲讽出手之人的阴险暗算和狂妄托大之时,却突然惊恐察觉自己的真气被完全压制了,他瞪大了眼睛,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真气在眼前之人面前犹如萤火与皓月,瞬间渺小不可见。 惊惧之余,朱恒就要出声求饶,可是那人根本不敢他出声的机会,一腿横扫而至,硬生生折断了朱恒的腰肋,朱恒痛苦倒地,哀嚎出声。 这时年轻人才急匆匆地来到忠义堂大门外,看着那个初见平平无奇的车夫雷霆出手制服台阶下的几名护卫之后,又眨眼之间废了自己平日里极为仰慕的大师兄。 顾枝看也不看瘫倒在地的朱恒,拍了拍手走到扶音身前,皱眉问道:“没事吧?” 扶音摇摇头,说道:“我得去看看朱老寨主怎么样了。”说完,扶音走进屋中,顾枝跟了上去,看见那个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白发老者正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深处有些唏嘘和哀伤,扶音连忙握住老者的手腕,顾枝则打开了医药箱,等在一旁。 年轻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走进偏房,就看到了几日未见却不知为何已经风烛残年的师父,年轻人大喊一声:“师父!”他抽出刀来到顾枝和扶音身后,不知这二人究竟要做什么。 顾枝随意挥手,一巴掌就将年轻人推了出去,同时冷冷道:“要是不想让你师父就这么死了,就安安静静守在外面,别让任何人进来。”顿了顿,顾枝补充道:“你不信我,总该信‘丹心楼’这三个字吧。” 年轻人虽然脑子里一团浆糊,可是稍稍冷静下来也知道丹心楼神医的分量,方寸岛上独独只有丹心楼这一处地方没有任何势力胆敢得罪和觊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丹心楼神医只为救人。 年轻人等在门外,心急如焚,看着倒在地上哀嚎的大师兄年轻人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急得团团转。 不久之后,许多寨子里的长老都赶了过来,然后随着几个年轻人从来没有见过、长老们却颇为尊敬的黑衣人现身,事情慢慢水落石出,年轻人怔怔听着长老们和那些黑衣人的交谈,不知不觉留下了泪水。 从小带着自己漫山遍野玩耍、教自己武功和为人道理的大师兄是里应外合谋求寨主之位的奸细?而且还对养育自己长大的师父下了毒? 山门外的百人奔袭而至已经都处理干净了?大师兄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和方寸岛上的其他势力有所牵连,蓄谋已久? 年轻人难以置信,自己视为榜样的大师兄居然是这样的鬼祟之人?而且还对师父下了毒手,想要让丹心楼的神医见死不救,自己讨一个大义名头? 年轻人下意识看向偏房,沉默不语。几位长老在那黑衣人中领头之人的示意下也没有冒冒然闯入屋中,所有人安静等着那个年轻女子神医和那位神秘的少年郎,更是心中焦急不知究竟能否治好恐怕已经病入膏肓的老寨主。 房屋中,老寨主的眼神默默黯淡,几近油尽灯枯。 而扶音始终没有放弃,她微微皱着眉间,汗水顺着脸颊淌落,顾枝安安静静地在一侧帮忙,扶音一伸手,顾枝便心领神会地取出药草或是药丸,亦或是针灸所用的器材。 他们肩并着肩,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眼前的病人,还有他们二人罢了。 第一百零七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五) 夜幕笼罩窗外,昏暗的房屋中药味浓重,捡回一条命的屏亨寨老寨主朱刑缓缓睁开双眼,视线微微偏转便看到了坐在不远处桌旁的一对少年少女,老者混沌的思绪中回忆起了沉睡前的一些片段,他的脸上没有悲愤和不甘,却只有深深的释然和难言的愧疚。 扶音看见朱刑醒了过来,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查看了一番,发现脉象并无剧烈起伏这才松了口气,顾枝也站起身来到扶音身边,看着躺在床上艰难张开嘴的朱刑。 朱刑轻轻呼出一口气,又微微喘息一阵,声音沙哑地说道:“多谢小神医出手相救,让老朽还能侥幸捡回一条命。” 扶音神色平静地摇摇头,回道:“朱老寨主客气了,丹心楼的宗旨从来便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人死在眼前见死不救,朱老寨主又与曹先生是至交好友,扶音听闻过朱老寨主的事迹,更是心生敬佩,所以于情于理,扶音都会竭尽全力为老寨主救治看诊,老寨主不用太过记挂在心。” 朱刑嘴角露出苦笑,惨然道:“此遭变故,实是我屏亨寨牵连了小神医和这位少侠,若是此次曹蘅亲自前来,恐怕也要身陷囹圄,我朱刑无地自容。” 扶音只是轻轻摇头,顾枝语气平缓说道:“朱老寨主不必自责,人心鬼魅,谁也不敢说就能够看得通透,即便再怎么防患于未然,也未必拦得住他人有心算无心,此次变故说到底还是心生贪婪和野望的朱恒一人之过错。” 朱刑叹了口气,说道:“朱恒从小便失去了父母亲人,我当初见他可怜,亲自带回寨中抚养长大,这么多年来已视作了亲生子弟看待,更是将一身武学倾囊相授,却不料再如何温养教导,最终却仍是做出了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举,如此看来,应当还是我平日里教导欠缺,疏于管教了。” 顾枝没有在朱刑教导弟子的事上多加置喙,毕竟再怎么失望可惜都是朱刑以及屏亨寨中那些曾对朱恒寄予厚望之人的事情,而顾枝不过是因为此人胆敢对扶音动手才不留情面地直接出手废了他,至于阴差阳错化解了屏亨寨的危机,只能说是早有察觉的顾枝随手为之的结果罢了。 朱刑开了话头,不知是因为回忆起了往初还是终究因为垂垂老矣而难免暮气沉沉,他沙哑的声音语气低缓,悠悠说道:“当初我从圣坤海域来到这方寸岛,本就是因为厌倦了那些为了权势地位的勾心斗角和泥泞争斗,即便是一同长大的兄弟骨肉,也可以在诱惑面前轻易背弃情感和信任。” “那所谓高高在上的王朝之主和岛主之位,诱惑何其大也,更不用说那武道山巅的风光,那所向披靡的武学修为,只要得到了继承大统的机会,便可以借助那从久远时代之前传承而来的秘术,几近完满地得到历代岛主积攒修炼而来的武道境界修为,这是真正一步登天的机会,谁能不眼红?不拼了命地拼抢?” 顾枝微微眯起眼眸,朱刑这随口而出的言语之中却包含了不少的内幕,顾枝只需细细思量,就组略猜得出朱刑来到方寸岛之前,应该是圣坤海域之中某座岛屿上有望继承岛主之位以及那些历代传承而来修为的位高权重之人,最后却因为不愿眼睁睁看着一同成长的兄弟亲人为了这个机会骨肉相残而自甘放弃,远离纷争来到方寸岛。 有关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中的历代岛主传承秘术,顾枝有所耳闻,甚至某些隐秘他也知悉一二,毕竟有曾位居庙堂高位的魏崇阳和行走天下已久的黄草庭武山等人,即便只是些平日里的闲谈,顾枝也能得知许多几乎不可能在江湖上流传的内幕。 顾枝总不免感慨,这种秘术确实足够震古烁今,居然能够在继承岛主之位的同时,从上一任岛主身上几近完全地得到历代岛主积攒修行而来的武道境界修为,这种违背武道修行根本的一步登天之举,在这无数年里造就了一位位登顶武道的宗师高手。 这便是为什么天坤榜上岛主之人占据了大多席位,也是为什么当初君洛登临天坤榜会那般的让人觉着不可思议,因为那般前无古人之举简直就是以一己之力去对抗历史传承的力量,一时间在汪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朱刑继续说道:“我本以为再过几年,等朱恒武道根基再扎实一些就用秘术将自身修为传承给他,虽然当初只是有所了解,不可能和真正的秘术那样全数传承,可也足够将朱恒的实力提升到将屏亨寨守卫周全的境界,却不料,他竟是连这最后一点时间也等不得了……” 在唏嘘慨叹中,虚弱苍老的朱刑难免言语颤抖,却很快收敛情绪,接着说道:“当初来到方寸岛,我早有耳闻此处是无主之地,历来更是那些背负仇怨或是无处可逃的江湖之人逃亡迁居之地,却不料亲眼所见,竟是还要比想象中更加混乱不堪,那些甘愿隐居山林村镇之人还算安稳,可是仍旧带着登顶江湖野望的武道之人就肆无忌惮了。” “看那些由于江湖争斗而流离失所的人,总不免心生悲切,而有的甚至还不得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只为了留下一条性命。既然方寸岛是一处无家可归又不愿深陷江湖纷争之人的逃亡之地,那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身不由己之人痛苦难耐。于是我便来到屏亨峰建立了这座屏亨寨,虽然难免还是有宵小之辈觊觎此地,可是只要愿意守护此地太平安稳的人们团结连接起来,我想此地终究还是能够得以留存。”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最后朱刑脸色愈加苍白,眼神混沌,扶音轻声说道:“老寨主,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稍后还要喝药,你现在需要静养。”朱刑点点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扶音回头看了一眼顾枝,顾枝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出去和屏亨寨的人说一声,而且好像还有些意料之外的人也来了。” 扶音点点头,说道:“我再为老寨主写几张药方,之后让屏亨寨的人按照药方照顾好老寨主就行了,我们明天便可以回去。”顾枝伸出手揉了揉扶音的肩膀,轻声说道:“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外面我去应付就好了。” 扶音点点头,说了声“好”,顾枝咧嘴一笑,伸出手拍了拍扶音的脑袋,扶音疲惫的神色也有所松缓,笑了笑,顾枝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出屋门。 轻轻合上屋门,顾枝缓缓转身,看向忠义堂大殿中端坐在局中位置的几位老者和不久前在云庚村中见过的黑衣人,屏亨寨的几位长老见顾枝走出偏房便立即站起身,就要开口询问朱刑的情况,可是又不知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几人对视一眼,顿了顿,沉默着站在同样起身的几个黑衣人身边。 黑衣人中一位神色带着些许笑意的中年人点点头,眼神里有些警告的意味,几位长老心领神会,本该脱口而出的问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大长老拱手抱拳行礼道:“此次多谢少侠出手相助,我屏亨寨才能得以逢凶化吉。” 长老们在忠义堂焦急等待救治中的朱刑时,通过那个带着顾枝来到忠义堂的年轻人了解到顾枝在忠义堂大殿下的悍然出手,以及对于朱恒这个叛徒的完全压制,已经对于那个陌生少年郎的修为有了几分了解,后来又得了守平阁来人的提点,长老们确信那个来历莫测的少年郎非同小可,自然不敢仗着年纪大如何居高临下,于是开口还是先谢过了顾枝的相助。 顾枝回了一礼,直起身神色平淡道:“举手之劳而已,屏亨寨的危机还是要交由各位长老和守平阁的各位大人处理,才能处置得恰到好处,我一个外人不敢居功。”顾枝后半句话的语气有些异样,几位长老还未察觉到什么,带着几个手下再次和顾枝相遇的守平阁风雨堂堂主刘磬岩此时却是只能苦笑。 与几位长老说过了朱刑的情况,听说朱刑可能再也无法动用修为时,几位长老有些遗憾唏嘘,可也还是觉得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已是难得,于是便再次郑重行礼谢过了顾枝和那位丹心楼的女子小神医,还说了之后定有重谢。 顾枝没有多说什么,看了一眼刘磬岩,刘磬岩见忠义堂中安静了下来,急忙上前一步道:“请少侠移步殿外,借一步说话。” 顾枝转身走向忠义堂大门,突然顿了顿,回头看向神色茫然站在几位长老身后的年轻人,顾枝抬起手挥了挥,说道:“你也一起来吧。”年轻人愣了愣,心神其实还沉浸在大师兄莫名其妙的反叛和师父不知伤势如何的纠结情绪之中,见顾枝招呼,年轻人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刘磬岩落在最后,侧过头面带笑意对着那几位长老说道:“你们最好不要动太多歪心思,此人的实力不是你们可以轻易巴结的,过犹不及,相信你们还是知道的。”说完,刘磬岩回过头去已经收敛了脸色,紧跟着顾枝和年轻人走出大堂。 忠义堂里那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先前由于朱恒被废、朱刑受伤而盘算着如何借助那个出手凌厉的少年郎力量的想法此时都安分了下来,一些私底下的窃窃私语也安静了,不敢再多做试探和谋划。 可是长老们都不由得面色愁苦,如果屏亨寨一下子少了朱刑和朱恒坐镇的强大守卫,那许多早有觊觎的鬼祟之徒定会更加肆无忌惮地试探扰乱,虽然此次一直在幕后相助的守平阁主动现身,可是帮得了一时,怎么可能时时刻刻护卫屏亨寨? 况且听说守平阁一直还在不断地扩张势力范围,可见其野心所图之大,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小小屏亨寨身上投入太多注意力,此次能够惊动守平阁一位堂主亲至就已经匪夷所思了,今后更是不用奢望守平阁会时时刻刻盯着这里。 无法拉拢顾枝,几位长老立即聚在一起重新商讨对策,也不去管顾枝和刘磬岩避开所有人会聊些什么,说到底这也不是现在势弱的他们可以涉足的隐秘。 一路走下了忠义堂外的台阶,来到了空无一人的练武场,顾枝自顾自站在一些木桩子之间抬头仰望天际,夜幕披散着,山野顶端的长空洁净犹如黑晶铜镜,星星点点的光芒眨呀眨,顾枝微微眯起眼睛,伸出手去,好似想要摘下几颗星辰。 年轻人站在顾枝身后,低着头不说话,顾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闷闷道:“王泉。” 顾枝点点头,收回目光,转身看着年轻人王泉,神色沉静问道:“怪我一下子出手就废了你的大师兄吗?” 王泉依旧低着头,没有看见顾枝那双仿佛蕴藏着万里汪洋的深邃眼眸正注视着自己,也自然没有清晰感受到那种直击心灵的力量,王泉似乎早就有了答案,没有思索太久,回道:“不怪。师兄做了叛徒,联合外人想要侵吞屏亨寨,还下毒害了师父,这是他的错,自然应该承担责任。” 顾枝伸出双手枕在脑后,看了一眼跟在二人身后却最终只敢止步在练武场外几步远的刘磬岩,顾枝没有理会,还是看向王泉问道:“我听你师父说过了,他虽然收了好几个徒弟,可是真正有习武根骨天赋的,其实也就你和你大师兄二人,如今你大师兄已经废了,今后肯定还有受到更重的处罚,而你师父又卧病在床,可能再也无法动用武道修为,这样,以后谁来守护屏亨寨?” 王泉没有丝毫犹豫,微微抬起了头,语气虽然仍旧有些茫然无措,可是却带着几分坚定地回道:“就算没有师父和大师兄,也还有我。”顾枝瞥了一眼王泉那双似乎流过眼泪而有些通红的双眼,笑着问道:“就凭你?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我只用一根手指你都打不动。” 王泉直起身子,第一次直视顾枝的双眼,虽然因为顾枝说的这几句实话而有些恼怒和不甘,可却没有涨红脸反驳,只是坚定地重复着:“师父教我武功,我就一定会守护好屏亨寨。”王泉扬起脖子,似乎在给自己壮胆,说道:“哪怕现在的我还不够厉害,可是我相信只要我好好练武,一定可以做到像师父那样的。” 顾枝看着王泉倔强的神色,原本装出来的嘲笑模样便多了几分真诚的笑意,不过他很快收起笑容,看向不远处的刘磬岩,刘磬岩站在原地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虽然以他的武道境界自然可以听见顾枝和王泉的谈话,可他却始终有意无意地低着头,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刘磬岩察觉到顾枝的视线,呼出一口气走上前去,拱手抱拳行礼道:“见过少侠。” 顾枝同样抱拳还礼,笑着道:“刘堂主,又见面了啊。”刘磬岩维持着行礼低头的姿势,嘴角有些苦笑,实在是这还没过几天,就又与这位摆明了远离江湖世事、隐居山野的神秘少侠相遇,很难不让对方以为自己另有所图,一路跟踪至此。 刘磬岩早就准备好了如何解释,缓缓抬头之后露出真诚的笑意,抱拳说道:“少侠莫要误会,那日分别之后我已与手下之人特别嘱咐过,绝不可打扰了少侠的隐居生活,也未和守平阁禀告此事,一切都按照少侠的意思处理干净。此次屏亨寨之事,实在是巧之又巧。”说到这里,刘磬岩停下了话语,看了眼一旁的王泉。 顾枝双手负后,随意说道:“无妨,你只管说就是了,既然我们都介入了屏亨寨之事,今后王泉作为屏亨寨的话事人也该知晓些事情。” 王泉还在思索着顾枝先前所说的话以及屏亨寨如今突逢的变故,此时一头雾水地看向顾枝,不知道自己一个还未在武道上登堂入室的年轻人怎么就当上屏亨寨的话事人了? 刘磬岩却是心下了然,顾枝这个第一次来到屏亨寨的人都能看出这么多事情来,和屏亨寨早有联系的刘磬岩自然也早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屏亨寨的武力依仗在朱刑和朱恒之外也就只有那些早已老朽的长老们,而其他护卫要不是缺乏武道天赋,就是身份实力都太过低微,显然不可能在此种乱局之下赶鸭子上架做那一锤定音之人,那么整个屏亨寨上下最有希望接过朱老寨主之位的,也就只有王泉这个武道根骨不俗的关门弟子。 年纪轻轻又有远大前程的王泉,正是此时屏亨寨最为需要的。 任由王泉在一侧疑惑地挠头,刘磬岩也没多加解释什么,点点头便接着说道:“十年前,屏亨寨遇上过一场灭顶之灾,虽然屏亨寨的百姓们可能无所察觉,可是那一次朱刑却差点就要被几位从海外而来的武道高手围杀而死。” 王泉蓦然愣住了,记忆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尚年幼时,还未跟着师父学过多少武艺的他只知道跟在大师兄屁股后头玩耍,却记得有一次师父离开寨子好些天都没有回来。 “那时宗主大人带着尚在兴建中的守平阁中人全数赶赴支援,这才救下了朱刑,也是在那之后守平阁和屏亨寨在暗中有了关联,一直到今日,也未曾断绝过。” 刘磬岩作为最早跟随那位宗主大人兴建守平阁的元老之一,虽然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宗主大人的真面目,但许多大事却都曾亲自参与其中,那一次援救朱刑的任务中也出了大力气,此时娓娓道来毫无保留。 “朱刑老寨主是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的武道宗师,自然不相信有人会那般不计代价地出手相救一个陌生人,所以得救之后,便直截了当问了宗主究竟是想要什么。朱刑明言,若是为了屏亨寨而来,那他也只能忘恩负义一把,以怨报德,因为即便是拼了命,他也要保住屏亨寨。” “宗主大人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句‘既是为屏亨寨而来,也不仅仅是为屏亨寨而来’,也是因为这句话,朱刑才愿意收起一身真气和宗主大人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刘磬岩言语简洁,却说得细致,让人好似身临其境一般。王泉已经全然沉浸于当年往事之中,震诧无言。 顾枝只是默默听着,沉默不语。 第一百零八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六) 十年前在大战落幕之后的一座深山山崖上,双腿残缺坐在轮椅中的守平阁黑衣宗主,看着浑身遍体鳞伤却仍不动声色的朱刑,眼底有些旁人难以察觉的欣赏。 站在黑衣宗主身后的守平阁几位武道高手都能够清晰感受到朱刑身上的真气修为依旧磅礴汹涌,可那位一袭黑衣的守平阁宗主却始终熟视无睹,神色毫无波动,更无畏惧。 那位神秘莫测的宗主语气平淡,悠悠然说道:“朱刑,我知道你一手打造的屏亨寨,是为了那些无家可归逃亡至方寸岛又不愿再卷入江湖纷争的流民有所寄托。可你也该知道,单单靠你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一直护着屏亨寨这么一处地方的安然无恙。” 朱刑微微皱眉,那位宗主自顾自继续说道:“屏亨峰地势险要,只要是对云神山这一带有所觊觎的势力都不可能留着屏亨寨这么一个眼中钉。如今方寸岛暗流涌动,许多势力的格局都在不断变革,屏亨寨遭遇的危机只会越来越多,朱刑,你觉得只靠你一个人挡得住吗?” 朱刑没有回答,坐在守平阁宗主的身边微眯着眼,暗自调息,守平阁宗主也不在意,其实也根本就没打算听到什么回答,他自问自答道:“答案是不能,就像今日,你朱刑如果死在了这里,屏亨寨就会被各大势力瓜分,其中那些无辜百姓又会再次流离失所,甚至面临更大的苦难。朱刑,你真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后果发生?” 朱刑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问道:“宗主大人有话直说便是,这些事情我朱刑还是能看得清的。”守平阁宗主面无表情,也不在意朱刑话语中的森然冷漠,点点头说道:“很好,那就不枉我丢下那么多计划跑来这深山老林救你朱刑一命。” 说到这里,守平阁宗主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站着的那些真气澎湃的武道高手,朱刑头也不回,却也能够感受到那些人站在一起的可怕威势,守平阁宗主语气平淡道:“这些人站在一起,瞎子也能看出来,守平阁根本不会是甘愿偏居一隅的势力。不错,守平阁想要的自然不是云神山,也不是什么方寸岛一境之地,而是整座方寸岛。” 朱刑皱起眉头,转头直视着守平阁宗主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眼,即便是这样的豪言壮语,可是一袭黑衣的守平阁宗主眼中居然依旧毫无波澜。朱刑斟酌着话语,沉声说道:“我对权势争夺一统岛屿的事情不感兴趣。” 守平阁宗主像是没有听到朱刑的言语,根本不予理会,他视线微微偏转,看向山下远处,继续说道:“方寸岛位处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之间,向来是无主之地,又因为岛上各大势力、武道高手鱼龙混杂,根本没有哪一个海外势力敢登岛而入,妄图一统。各大海域中那么多的江湖人都将此处视为逃亡隐居之地,这么多年来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一股脑地涌进此地,早已混乱不堪,乌烟瘴气。” “可是这样一来,那些逃亡至此的人不过是走入了又一处更大的漩涡之中罢了,即便现在还能维持住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难得局面,可是海外势力潜移默化的不断渗入、逃亡来此的江湖人各怀心思,方寸岛迟早会有一场大战,那时生灵涂炭,只会掀起更多潜藏在河底的老王八,局面一旦不可收拾,方寸岛就会彻底毁了,更多的人再次无家可归,那些定居于此其实早就不再涉足江湖事的无辜百姓也会白白丧命。” 朱刑听得仔细,开口问道:“所以你打算做什么?”守平阁宗主神色第一次有了变化,微微露出笑意:“很简单,我要立规矩。只要有规矩在,那些想要来此避难的江湖人就要压住自己的心思,而有了规矩,方寸岛的江湖人就不可能让外来之人轻易涉足其中,打乱这个得以让他们安稳逃难的难得之地的格局。” 守平阁宗主挥了挥手,说道:“我会让守平阁走遍方寸岛的每一处地方,告知所有势力,只要方寸岛上所有的势力以及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绳,方寸岛就能维持住平衡,所谓纷争,更在规矩之下。” 朱刑神色震动,他虽然知道这个深不可测的黑衣宗主所图甚大,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计划,竟是想要依靠一己之力平息方寸岛自古以来的混乱,真真正正地将方寸岛,打造成汪洋之中所有想要避难或是隐居的江湖人,都默认且认可的一处法外之地,并且还要将所有事情都置于规矩之下。 那时所有外来之人就要直面规矩的力量而不敢轻易涉足,而方寸岛上所有江湖人为了安稳平衡也会至少在某些不得不妥协的事情上点头,以维持住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一份规矩,到那时便根本没有势力可能渗入方寸岛其中,也不会有江湖人胆敢与整座方寸岛的规矩作对,那时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安稳就会得以实现。 没有去管朱刑的震惊和困惑,守平阁宗主又毫无保留地说了许多规划,竟是将这好似空中楼阁的远大愿景一步步走得踏踏实实,让人几乎挑不出丝毫的毛病来,根本不可能嘲笑一句狂妄自大做白日梦。 最后朱刑也不禁动容且动心,觉得那位好似丧心病狂的黑衣宗主所说的法子大有可为,如果方寸岛都能位于规矩之下,而这规矩又不触犯任何人的利益,那么在安稳之中屏亨寨也能做到真正的独善其身。 最后朱刑问道:“所以你救下我是为了什么?”守平阁宗主嘴角带着笑意,答道:“第一,你朱刑打造屏亨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第二,身为曾经圣坤海域名噪一时的武道高手,我需要你朱刑的境界修为助我一臂之力,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你为我卖命,你只需为我做到几件事就好了。而作为交换,守平阁会护着屏亨寨的安危,至少在规矩订立之前,只要守平阁始终还在,屏亨寨就绝不会有事。” 朱刑思虑良久,最终缓缓起身,答应了守平阁宗主的提议,离去之前,问了最后一句:“你究竟是谁?”守平阁的黑衣宗主依旧看着远方,只是说了一个名字:“谕璟。” 听到最后那两个字,顾枝神色不变,心中却有些隐隐的感慨。这位守平阁之人心目中奉为神明的黑衣宗主,应该也正是住在顾枝对门院子里那个孩子的二叔,扶音与那位女子的每夜交谈,其实已经知晓了不少事情,也知晓了当年护着女子和孩子远离江湖纷争逃亡至此,正是那个名为君策的孩子的二叔谕璟和姨娘澜珊。 顾枝从扶音那里听说了乐姨闲谈起的一些往事,也就理解了那时第一次走入小院正屋里所看到的布局为何隐隐透着股让人莫名便觉得非同寻常的不凡。摆放得齐齐整整的书画和棋盘古籍,悬挂正堂墙壁上的山水画卷,只需看上一眼便能让人感受到浩然正气的底蕴,绝非平常之人能够温养而出。 顾枝想了想,觉得可能也只有那样心怀大道又超然世外的江湖高人,才能够教出君策那样即便对世界怀着警惕戒备又赤子之心澄澈的人来。 刘磬岩说过了有关屏亨寨和守平阁的往事之后,见顾枝沉默不语,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担心顾枝依旧怀疑自己等人心怀不轨,刻意跟踪至此。其实刘磬岩撒了谎,他自然不可能回到守平阁之后便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毕竟这个年纪轻轻的武道高手在云庚村里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还远在守平阁现任宗主和朱刑之上,刘磬岩查遍了这些年守平阁收拢来的所有信息,一无所获。 不过刘磬岩也只是禀告了现任宗主,最终都决定与那个隐居偏远村落的少侠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若是那人愿意护着宗主大人离去之前嘱咐过的那座小院,其实守平阁也愿意卖一个面子。 此时心中有鬼的刘磬岩不再多说,却悄悄打量着顾枝的神色,不知这位少侠是否也是那性情不定之人,刘磬岩担心由于自己的一个处理不当而为尚未功成的守平阁惹来了一桩大麻烦。就连刚才全盘托出的有关守平阁往事的言语,也都是刘磬岩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毫无保留的,毕竟若是再有所隐瞒,很难预料那位如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少侠会不会对守平阁的影响消减几分,甚至就此结怨。 心绪飘散胡思乱想的顾枝,自然不知道刘磬岩心中连他自己还有守平阁怎么死的都想过了好几遍。等顾枝回过神来,也没有注意到刘磬岩额头上在这寒冬里依旧不断渗出的汗水。 顾枝呼出一口气,点点头说道:“守平阁和屏亨寨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去管,既然当年有所约定,那么之后应该如何和王泉说明,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我还是那句话,不用顾及我的存在,也别有事没事在我面前晃荡。” 说完之后,顾枝看向皱眉深思的王泉,不急不缓道:“你也听明白了,守平阁是怎么个势力你应该比我清楚,朱刑老寨主的伤势我刚才也说过了。今后该怎么做,就是你的事情了,屏亨寨和守平阁今后是什么关系,你们自己好好谈吧。” 顾枝看着突然遭逢这么多变故的年轻人皱眉困惑,还是多话指点了几句,其实言语已经有所僭越,虽然是看在屏亨寨愿意为无辜百姓提供一处避难之所和朱刑老寨主为人的面子上,可顾枝也不过点到为止,不可能手把手教会王泉如何去做。 顾枝不再多说,自顾自离开了练武场,一步步走回了忠义堂,来到台阶下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王泉站在刘磬岩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似乎低声询问者什么,神色认真,虽然眼底还是有些彷徨困惑,可却再无犹疑。 第二日,写下了好几张药方以及用药方法的扶音再三嘱咐过了照顾朱刑的王泉和其他杂役奴仆,这才放下心来,告诉顾枝可以回了。 顾枝一夜没睡,一直守在偏房桌旁,不让任何声响打扰昨晚半夜好不容易睡去的扶音,此时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好,我先去牵马。” 顾枝走下台阶,练武场上有好些比王泉年纪还要小的孩子在哼哼哈哈地操练着,神色坚定,即便汗流浃背也尽力维持着姿势不变,眼神里都有着向往武道风采的光芒。 顾枝从孩子们身前走过,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住了自己:“少侠请留步。”顾枝回头望去,王泉追了上来,腰间没有带刀。 顾枝站定,问道:“还有事吗?”王泉有些犹豫,可是看了看顾枝的双眼却还是坚定说道:“请问顾少侠能不能教我一招武学?”见顾枝面露疑惑,王泉急忙补充道:“就是你在忠义堂外一掌推开两名反叛护卫的那一招,就一招,可以吗?” 顾枝歪了歪脖子,扶音站在不远处微微露出了笑意。顾枝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道:“好,不过在学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那一招是有名字的。” 说完,顾枝向练武场上的一处空地走去,在一旁听到了交谈声的孩子们和屏亨寨的教习们都让开了位置,王泉紧跟其后。 顾枝来到空地,双腿缓缓分开,牢牢扎根在大地上,他一手握拳收在腰间,一手做掌横在身前,顾枝气势浑然一变,不再是平时那副闲散模样,此时真气内敛却拳意流淌,犹如九天银河垂下,砸落漫天星辰。 顾枝朗声开口:“这一招,唤做开山,由奉震海域平山岛武林盟主玄晖墨所创,一掌可裂山河,一拳可开山破岳。” 顾枝缓缓行拳推掌,步伐稳健行云流水,拳架随意动,出拳之处有罡风大作,掌风所及天地真气汹涌。王泉站在一旁看得认真,不知不觉便站着一个拳桩,跟着顾枝的动作慢慢运气行走,不远处旁观的孩子们以及屏亨寨的教习们也下意识地出拳行走,练武场外,巡逻经过的护卫也停下脚步,为拳意所牵引,同样踩拳桩架势随行。 忠义堂偏房中,还未痊愈的朱刑在手下的搀扶下走到了窗前,看着练武场上的出拳不停真意不散,老者浑浊眼眸之中,有精光绽放,宛若新生。 扶音站在台阶下看向不远处的练武场,初升的朝阳肆意洒落,犹如一件金色长衫披洒在站立于众人之间的顾枝身上,扶音扬起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夜未睡却出拳毫无阻隔凝滞的顾枝。 她笑得温柔,心底也温柔。 最后顾枝又将开山拳架打了两遍,王泉这才点点头示意自己学会了,顾枝便不再多言,驾驭马车带着扶音离开了屏亨寨,沿着狭小山路一路晃晃悠悠地回了云庚村。 至于今后的屏亨寨会如何,鼓起勇气向顾枝讨要一招武学却学了一整套开山拳架的王泉又会在武道上走到哪一步,顾枝没有放在心上,只希望以后也许有一日听闻屏亨寨和王泉的消息,会是一个让人会心一笑的好消息吧。 马车原路而返,在驭马一事上慢慢熟练的顾枝平平稳稳地驾驭着马车来到了云庚村外,却突然缓缓停下,顾枝坐在车辕上一动不动,在他身后,扶音从未曾放下的车帘下疑惑地探出脑袋,皱了皱眉头走出车厢,顾枝也在车辕上站起身望向不远处。 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站在云庚村外,看着站在马车上的顾枝和扶音,从来坚毅开朗的少年大喊一声,带着哭腔。 “顾枝,师父不见了!” 山巅的风呼啸着猎猎作响,古亭里,依旧一袭鲜红长袍的男子从棋盒里轻轻捻起一颗洁白棋子落在棋盘上,低声笑着道: “请君入瓮。” 第一百零九章 生死间道理自明(一) 寒冬落雪的林间山路,孩子背着一捆木柴小心翼翼地走下山,行走姿势有些古怪却走得稳当,孩子慢慢调整呼吸,干瘦矮小的身体里好像有一股气息沿着这个古怪姿势在体内的脉络游走,使得孩子即便在吐气成霜的寒冬清晨里也依旧脚步稳健,丝毫未被寒气所影响。 孩子沿着熟悉的山路缓缓行至山脚,这才放下双臂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二叔教的这个运气法子,虽然不像武道修行一样可以修炼出一口纯粹真气,可却能够让孩子在这种严寒天气和难行山路少些负担,也少些危险。 想到了二叔和姨娘,孩子咧开嘴,意识到年关将至,他掂了掂背后的木柴,看了眼不远处的云庚村轮廓,眼见着四下无人,孩子脚步轻快地蹦跳起来,很快云庚村就近在眼前。 只是孩子在临近云庚村村口时却慢慢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看向村门外的那个陌生的背影,孩子微微皱眉,神色警惕,身体更是在一瞬间又紧绷了起来,只是孩子很快收敛起脸上的神色变换,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姿态更是伪装出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天真和不堪重负,气喘吁吁。 走过那个背影,孩子刻意绕开了些,却不料那个抬头看着村门匾额的陌生男子却还是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急忙忙喊住了孩子,待得咬紧牙关却扯着一张纯真笑脸的孩子转头看向他,那男子神色急切地问道:“请问你知道顾枝和扶音是否住在这村子里吗?” 话音刚落,看起来并不比孩子大上几岁的年轻男子似乎担心孩子多想,补充道:“我叫旗岸,是顾枝和扶音的旧识。”神色有些愁苦的年轻人脸上拉扯出一个笑脸,可是孩子觉得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孩子愣了愣,刻意伪装的笑脸也有些僵硬,眼底闪过深深的疑惑,他本以为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也是一个初初逃亡至此的江湖人,所以有意避开了些,却不曾想还是被留住了脚步,孩子本还在心中百般思索该如何甩开纠缠,不料此人居然是为了顾枝和扶音而来? 孩子虽然并不清楚顾枝和扶音的身份来历,可是那个救了自己一命、最近总是带着一把刀到处晃悠的徐从稚,却一眼就能看出绝非凡人,即便孩子对徐从稚说起的“天坤榜榜上有名”始终存疑,但孩子也不得不承认那时在云神山矿洞亲眼见过了徐从稚出手之后的确有所触动,在此之外,孩子也多少能够猜得出顾枝和扶音绝不只是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孩子上下打量着旗岸,内心迅速思索着:难道是顾枝和扶音在来方寸岛之前结下的仇家,一路追到这里来了?还是真的如他所说,是顾枝和扶音的旧识,有事寻来?孩子不敢确定,而且眼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气息浑厚,就像孩子第一次见到徐从稚那时一般,清晰地就能感受到武道中人的那种气势所在,所以孩子犹豫不决。 见孩子不说话,旗岸以为是自己吓到了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于是平复了些千里迢迢赶来的急切和内心的焦躁,放缓了口气再次补充道:“顾枝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喜欢穿浅色衣衫,腰间总是带着一个朱红酒葫芦……” 还没等旗岸说完,孩子扬起脑袋,眯着眼睛说道:“我知道!但是我和他们不熟诶,不过我认识一个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人,我先把他喊来见你可以吗?” 旗岸听了孩子的话瞬间眼睛发亮,他从醉春楼那里知道除了顾枝和扶音如今住在方寸岛云庚村,徐从稚也同样在此,此时听到孩子所说,旗岸也多半便知孩子所说的就是徐从稚了,于是在村门外等了许久却不知该如何寻找的旗岸,顿时语气振奋地急忙回道:“好好好,那就麻烦你了。” 说完,旗岸客气地拱手行了一礼,丝毫没有因为眼前之人是一个稚嫩的孩子就如何傲慢,孩子由于此时伪装的天真模样,也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回礼,脚步略微加快地跑进了村子里去,待跑出了一段距离,回头见旗岸依旧站在村外原地没有跟上来,孩子微微松了口气。 一路来到巷子口,早上孩子出门时就看见蹲在木匠铺子里的徐从稚,此时依旧埋着头神色认真地雕琢着手上的木头,孩子走到木匠铺子前,想了想对着徐从稚说道:“村子外有人要找顾枝和扶音,好像也是一个习武之人。” 徐从稚自然早就知道孩子来到木匠铺子外头,却头也不抬地问道:“谁呀?”孩子放下身后的木柴放在木匠铺子外头的小小台阶上,回道:“他说他叫旗岸。” 徐从稚这才放下了手上的木头,抬起头皱着眉再次问道:“谁?”孩子拍了拍衣衫上的碎屑,应道:“旗岸。”说完,孩子小心打量着徐从稚的神色变化,看到了困惑和意外。 徐从稚站起身走出木匠铺子,神色有些难得的认真严肃,他抬脚就往村子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顾枝和扶音是不是还没回来?”孩子想了想,抄起木匠铺子里的一把小刀藏在怀里,跟在徐从稚身后走向村口,回道:“还没,我刚才进村的时候,山路上也没有他们的马车。” 徐从稚点点头不再多说,手指搭在腰间的银色刀柄上轻轻摩挲,似乎在想着什么,孩子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两人很快重新来到村口,只是还未走近村门,徐从稚和孩子就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蜿蜒山路的尽头,顾枝和扶音站在车辕上看向村口处那个背对着徐从稚和孩子的年轻人。那个风尘仆仆越过了千山万水的年轻人带着哭腔喊了一声:“顾枝,师父不见了!” 与此同时的奇星岛苍南城醉春楼,在那精美神秘的高悬阁楼之中,程鲤腰间带刀站在独坐栏杆的鱼姬身后,语气有些震惊和难以置信地问道:“确定吗?”鱼姬手中双指捻着一张写满了墨字的纸,语气同样也并不轻松,只是神色依旧冷淡,她轻声道:“恐怕是真的。” 程鲤皱起了眉头,思索了一阵喃喃道:“如果魔君还活着,那当年奇星皇帝在孤山之上杀了的又是谁?如果魔君没有死,那为什么奇星岛这么多年依旧安然无恙,甚至大有更上一层楼的繁华气象?汪洋之上更是毫无魔君的任何消息,难道魔君就真的甘愿吞下当年的失败,隐姓埋名了?” 鱼姬轻轻摇头,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根据旗岸所说,谢洵之所以会突然破开顾先生当年设下的禁制恢复修为并且不告而别,恐怕真正原因所在并非只是向魔君寻仇那么简单,谢洵当年是‘崆玄七侠’之一,据旗岸描述,那位黑衣带刀女子应该就是‘崆玄七侠’之中的澜珊,而他们此去则是为了当年‘崆玄七侠’中号称天下筹算第一的谕璟。” 鱼姬缓缓说着,其实也在将自己的思绪慢慢整理清楚,她接着说道:“如果魔君这么多年是因为受了伤或是另有所图而一直蛰伏,而这次因为谕璟的暴露身份和谢洵澜珊的主动出手,恐怕魔君也是想要借此机会除掉当年曾给他带来极大麻烦的‘崆玄七侠’。”说着,鱼姬又皱着眉间顿了顿,似乎还是觉得在这之间有什么说不通。 程鲤想不透这之间的深邃秘密,只是问道:“需要我怎么做?”鱼姬回过神来,暂时停下了思绪,想了想说道:“旗岸应该还未赶到方寸岛,你快些带着消息去方寸岛和顾枝还有徐从稚他们汇合,一定要将魔君还活着的事情告诉他们,如果魔君早有准备,以有心算无心,结果难以预料。” 程鲤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就转身走出了阁楼,鱼姬依靠着栏杆端详手中的纸张,字迹有些熟悉,正是一直在海外收服当年少竹遗留下的醉春楼势力的麟书送来的消息。 单以奇星岛醉春楼的能力,若是有所准备尚能在一处岛屿的地界中洞悉世事,可若是放眼于整座汪洋就难免力有不逮了,无奈之下鱼姬只好找到了麟书帮忙,虽然心中仍旧有些芥蒂和怀疑,可是事出突然又事关重大,由不得计较些心绪上的纠缠,而且鱼姬结合这三年来的许多蛛丝马迹,其实也并非完全不相信魔君还活着。 甚至鱼姬稍加思索,便发觉借着这个消息很多疑问都能迎刃而解,比如现在也不过在天坤榜上位居探花席位的奇星皇帝,当年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杀死了曾与光明皇帝并列天坤榜首席的魔君?难道奇星皇帝的实力还在当年如日中天的君洛之上?还有徐从稚行走瀚兑海域时见到的那些黑衣人,以及曾在点星岛上现身的黑衣人,这些人的行事作风和心狠手辣简直与当年搅动奇星岛风云的鬼魅如出一辙。 鱼姬晃了晃脑袋,觉得有些头疼,无论消息是真是假,顾枝都一定会去救谢洵,而此去是羊入虎口还是自投罗网,根本毫无线索能够预测一二。 鱼姬站起身,精致的眉眼低垂,看着阁楼下的街道上稀稀疏疏的人来人往,她突然觉得这样的安详平静好似空中楼阁,只要那个潜藏在幕后的君主伸出手掌,就能轻易摧毁。 鱼姬缓缓攥起手掌,空无一人的阁楼中有磅礴真气骤然倾泻扩散,不堪重负的木门在鱼姬身后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桌子上的茶杯终于停止了晃荡,然后随着那个红衣女子再次坐在栏杆前,所有茶杯无声无息地碎成粉末。 程鲤离开醉春楼之后并没有直奔城外港口,她以极快的速度在屋脊楼阁之间辗转,即便有人抬头看上一眼,也不过觉着是日光晃了眼。程鲤的身影落在沧元河畔,没有走向那座正门关闭的木匠铺子,而是来到了另一旁的铁匠铺子,她走入其中,再走出之时手上多了一个长条包裹,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的木匠铺子,然后神色间便再无犹疑,运转真气直向城外港口而去。 木匠铺子后院里头,武山端坐在树下石桌上擦拭着怀中二胡,他察觉到了木匠铺子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熟悉气息,抬头看了一眼却没有走出门去,他低着头将二胡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站起身,叹息一声,走进屋里去,开始收拾包袱行李。 云庚村外,顾枝跳下马车来到旗岸身前,双眼的神采在一瞬间化作了幽深潭水,他微微皱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扶音也走下马车,站在顾枝身后看着旗岸,神色中有些担忧。徐从稚带着孩子从村口处走来,站在旗岸身后不远处沉默不语。 旗岸重重喘息一声,这才强压下心中见到顾枝之后翻涌而起的复杂情绪,既有一路赶来难以抑制的忧愁迷茫又有没能好好照顾师父愧对顾枝扶音的难堪,旗岸开口道:“二十天前一个自称澜珊的武道高手找到师父,然后师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尤其是在听到他们的二哥还说着,以及那个当年他们曾千辛万苦护着的大哥的血脉还存活于世,师父极为喜悦。可是澜珊前辈却说当年大战之后废了双腿的二哥前段时间突然独自离开,如今下落不明。澜珊前辈便根据他们二哥这些年搜寻到的消息找到了奇星岛苍南城,找到了隐居守平小肆的师父。” 缓了一口气,旗岸接着说道:“师父沉默了很久,然后在后院里喝了一夜的酒,师父说了很多话,可是我听不懂,只知道师父是在说起往事,还提到了顾先生,最后我也喝醉了,模模糊糊之间师父跟我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和澜珊前辈离开了。” 说到这里,旗岸难以抑制地落下泪来,哽咽道:“顾大哥,都怪我,要是我没喝醉就一定会拦下师父的,绝不会让师父就那样不管不顾地恢复境界修为。” 没等旗岸的话说完,顾枝脸色刷得苍白一片,急切打断道:“你说什么?三叔破开禁制重新动用修为了?”旗岸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鼻涕泪水,使劲点头道:“是,师父说要去救人,还要去报仇,然后当晚就和澜珊前辈离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傅大哥让我去找了醉春楼,鱼姬楼主便让我来方寸岛。” 顾枝愣在原地,似乎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扶音在顾枝身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强压下心中的忧虑,她走上前去拉住顾枝的手掌,轻声说道:“先回院子里再说吧。” 几人一直站在村口处,有人来人往好奇地打量几眼,窃窃私语。 感受到扶音手掌温热气息的顾枝吐出一口浊气,一言不发地回身牵着马车走向云庚村,路过徐从稚和孩子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到此时孩子的脸色几乎与他别无二致,苍白如纸,就连嘴唇都微微颤抖。 站在孩子身旁的徐从稚看着他的神色,眉间和眼底都是疑惑。 第一百一十章 生死间道理自明(二) 还了马车,几人来到小巷里的院子中,孩子在路过自家院子的时候猛地跑了进去,然后紧紧关上了院门,待得顾枝旗岸几人在院子亭中坐定,对面院门再次打开,顾枝正要再与旗岸询问几句,却见孩子跟在乐姨的身后急匆匆走出院门来到了院子里,几乎是在同时,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各自眼底的震惊。 刚才旗岸话说的太快太急,顾枝和扶音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女子的名字,此时反应过来,澜珊?这和乐姨曾提起过的孩子的姨娘的名字一模一样,难道说? 那个始终温婉平静的女子第一次展露出急切的神色,她带着孩子来到亭子里,顾枝和扶音站起身,旗岸和徐从稚也跟着站了起来。 见娘亲没有说话,早就心急如焚的孩子站在女子身前,皱着眉头看向顾枝和旗岸,问道:“你们说那个到奇星岛上的武道高手叫做澜珊?是个女子?她去找的是谁?她为什么要去找人?”方才,孩子在村口处听的一头雾水,只是听到了澜珊的名字就已让他乱了方寸。 女子伸手搭在孩子的肩头,示意他冷静一些,女子的脸色其实也好不到哪去,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满是忧愁,刚才不过是听孩子简短说了几句,女子就有些不好的猜测,此时急匆匆赶过来,心中也满是疑惑。 顾枝没有在意孩子话语中的急切和焦躁,他看向乐姨,斟酌了一番言语说道:“如果没有错的话,那个去往奇星岛找到我三叔谢洵的武道高手,应该就是君策的姨娘澜珊,而那个澜珊想要救下的人,应该就是谕璟了。” 说到这里,顾枝结合起这些时日以来从守平阁那得来的消息,确定了那个穿着黑衣坐在轮椅上的守平阁宗主大人已经不在这座岛上,所以澜珊找到谢洵想要去救下的“二哥”,就是谕璟? 可是澜珊还有谕璟又与谢洵是何关系,为什么是二哥?谕璟和澜珊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谢洵当年又是因为什么离开了承源岛,和先生分别那么多年才再次重逢? 顾枝心底里也有无穷无尽的疑惑,却没有察觉到乐姨的眼底有异样的光芒一闪而逝,女子低声问道:“你的三叔,是谢洵?” 顾枝点点头,女子又接着问道:“那你的父亲是?”顾枝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女子会突然这么问,他摇摇头,回道:“当年我被先生所救之后就失去了八岁以前的所有记忆,是先生和三叔照顾着我长大的。”女子慢慢低下了头,看不清神色。 顾枝只当是女子听闻了澜珊和谕璟的消息之后有些担忧,没有多想,他此时心中满是谢洵再次动用修为带来的莫大危险,他看向旗岸问道:“三叔有说是要去找谁报仇吗?又或者提过他要去哪里?”旗岸摇摇头,应道:“没有。” 孩子依旧担忧着二叔和姨娘的消息,双手攥着拳头问道:“姨娘有说二叔是出了什么事情吗?”旗岸还是摇头,手掌握着拳头狠狠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道:“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些事情记不太清,可就是想不起来。” 顾枝没有意外这样的回答,按照三叔的性情,恐怕这也是他刻意为之,就是不想让旗岸和顾枝等人知道自己将去向何处,更不要他们去救自己。顾枝咬紧牙关,他知道,谢洵这是不管不顾舍弃了一切要去拼命了。 究竟是怎样的对手值得谢洵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日子也给再次舍弃了,甚至破开了顾筠和扶音这么多年种下的种种禁制,也要恢复全部修为去全力一战。 顾枝很快有了主意,即便谢洵不肯留下线索让自己找到,可是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三叔去送死。在先生和魏崇阳死后,扶音和三叔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顾枝决定回去奇星岛,哪怕醉春楼搜寻不到消息,顾枝也想好去找降魔殿的协助,无论如何他都要拼尽全力找到谢洵的踪迹。 顾枝思绪百转,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他突然想起当年在自己和扶音引荐之后,谢洵亲自拜托鱼姬和醉春楼去寻找的人,那时谢洵不肯和顾枝扶音明说,难道就是在找澜珊和谕璟? 顾枝没有犹豫,他转头看向旗岸,语气坚定道:“我们现在就回奇星岛,既然你找过醉春楼,鱼姬肯定会在这段时间找到什么线索。”旗岸使劲点头,面色坚毅。 说完,顾枝又看向强忍着情绪站在原地攥紧拳头的孩子,顾枝语气低沉说道:“君策,我一定会去救三叔,而三叔既然是为了去救谕璟前辈和澜珊前辈,那么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突然,顾枝停下了话语,他看向身子摇摇晃晃的乐姨,急忙上前一步扶着,却见不知何时女子已经闭着眼睛昏了过去,顾枝急忙抱着女子走进了屋子去,孩子虽然此时脑子里一团浆糊,可是眼见母亲再次病倒,急忙跟了进去,扶音抓起药箱跟在他们身后。 将女子在床上放下,扶音仔细检查一番,如释重负轻声说道:“乐姨只是因为突然听到了不好的消息,再加上本就体虚,所以暂时昏了过去,休息一下就好了。”顾枝点点头,孩子一脸茫然无措地顿在床边,双手抓着头发,埋下头。 顾枝看着孩子却不再多说,他皱着眉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女子,然后走出了屋子,扶音也跟在顾枝身后走出,缓缓合上了屋门。 站在大堂里,顾枝手指下意识地搭在腰间朱红酒葫芦上,扶音看得清楚,与顾枝再熟悉不过的她一眼就看出了顾枝此时内心的烦忧。 扶音率先开口,她语气平稳地说道:“我会准备好药草和针灸的东西,你带在身上,找到三叔之后便立即按照当年先生教给我们的法子禁制住三叔的境界修为和气府窍穴,如果救治及时,我会尽量找到方法,一定可以救下三叔的。” 顾枝点点头,对于扶音的话没有丝毫怀疑,他永远相信她,就像她永远相信着他一样。 顾枝手掌握住酒葫芦,沉声道:“我必须尽快赶回奇星岛,我会让徐从稚留下来照顾你们。”扶音没有劝阻,也不会劝阻,因为对于扶音来说,顾枝和谢洵也同样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最后,顾枝松开握着酒酒葫芦的手,双手搭在扶音的肩头,咧开嘴角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说道:“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带着三叔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扶音上前一步抱住顾枝,低声呢喃:“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顾枝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就连包袱也只是简单塞了几件衣服进去,此时便开始赶路,如果和旗岸一样坐上那些无需中途停靠的船只,其实赶回奇星岛最快也就需要半月有余的时间。 如今时间紧迫,顾枝和旗岸没有再犹豫,急匆匆地离开了云庚村,徐从稚将他们送到了村口,扶音留在院子里照顾乐姨。 离去之前,顾枝看着徐从稚,徐从稚却只是摆摆手说道:“放心,虽然我觉得我也应该一起去,可是现在方寸岛这里有扶音他们在,我会留下来照顾好他们的。”说着,徐从稚拍了拍腰间的刀鞘,顾枝便不再多说,拱手抱拳然后转身离去。 天空中蓦然有雪花洋洋洒洒落下,比方寸岛上以往任何一年任何一日的大雪都要来得迅猛和声势浩大,小院里,扶音站在屋檐下抬头仰望天空,她双手合十,轻轻将指尖风铃笼罩掌心,她独自祈祷,只是希望那个再次离别远走的少年,平安归来。 那个少年,本以为从倾覆战乱之中离去,便从此可以安稳世事宁静祥和,可世间总是不肯放过,那些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也总是会缭绕在所追寻的自由的道路上,挣不脱逃不开。 烟柳巷外有夕阳的余晖细碎洒落,身穿素朴布衣的中年男子双手负后,晃晃悠悠地从巷子口走来,他脚步闲散,目光随意看着,有一些早早开门迎客的楼阁外站着满面带笑的揽客少年郎,只是看见了中年男子之后却都不自觉地站开了些,自然更不敢主动上前搭话招揽,其实说不上来这个看着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有什么不同,可就是那好似浑然天成的气势便如山岳一般,横亘原地也遥不可及,高高在上。 中年人好像根本没有看出周边路人的奇怪,他一路走到了醉春楼大门外才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看着那孤悬顶上的阁楼,中年男子甩了甩袖子,迈步走进醉春楼。 醉春楼中的格局与寻常酒楼并无太大差别,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散落各处垂下帷幕的雅间,这也是醉春楼能够在苍南城甚至奇星岛南境都声名鹊起的根本所在,每夜在那其中都会有醉春楼的艺伎和舞姬尽情演绎,更有精通琴棋书画、投壶舞剑的奇妙女子令人目不暇接。 醉春楼有一个绝不可轻易触碰的界限,那就是这些各有所长的女子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曾经也有武林豪阀和高官权贵全然不当回事,以为自己仗着那权势实力便能无所顾忌,可是后来无一不是无声无息地就横死长街,就连出面收尸的人也无,那时人们才知道,看起来幽居烟柳巷的醉春楼,背后的权力和地位其实非同小可。 外人兴许不知道此间细节,不过此时走入醉春楼、又得那些女子恭敬行礼的中年男子却是心知肚明,醉春楼能有这种超然地位,其实归功于少竹和鱼姬这两位楼主。 在庙堂深处,那些真正站在权势之巅的人无不清楚,这两位醉春楼的楼主为奇星岛的复兴和新政的推行,都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且不说当初奇苍皇帝能够率领大军在奇星岛西境起事以及之后往北境而去的长驱直入,那个后来死在孤山之下的醉春楼楼主出了多大的气力。只说奇星岛收复之后,若不借助号称通晓天下事的醉春楼,那位年纪轻轻的奇苍皇帝怎么可能只用短短的三年时间就清扫干净占山为王肆无忌惮的江湖人?更是能够将那些传承百年的豪阀贵族全都记录在案。 正是因为醉春楼那深不可测的信息来源,这才有了镇魔殿在奇星岛四境的雷厉风行,也才让奇星岛有了如今百废俱兴的繁华景象。 所以,既然奇星岛的皇帝陛下都愿意给予醉春楼足够的尊重,那么胆敢不开眼挑衅醉春楼之人,下场如何凄惨也不会有任何人敢说一句二话。 中年男子绕过了精美繁华的大堂,沿着藏在暗处的阶梯走到了醉春楼上的孤单阁楼外,中年男子没有看向一侧那紧闭屋门的偏房,伸出手轻轻敲响房门,早已知晓有人登门的鱼姬打开房门,点点头行礼道:“见过黄先生。” 黄草庭也点头回礼,鱼姬让开道路,黄草庭走进阁楼坐下,鱼姬也在桌案后坐下,刚刚鱼姬看到黄草庭从小巷外走来便准备着的茶壶此时正好烟雾升腾,鱼姬施施然温杯烫罐,黄草庭也不急着开口,四处打量着装饰别具一格的阁楼,烛火闪烁中更是别有一番风采。 鱼姬将茶杯推到黄草庭身前,笑着说道:“黄先生也要体谅一下烟柳巷的生意啊,您这一路走来可不知道有多少人吓破了胆。”说话间,鱼姬并没有看向黄草庭,可是就在方才,哪怕她独依栏杆居高临下,也依旧能够清晰感觉到那股犹如猛虎下山的磅礴气势,全然来自身前这个看起来无甚出奇的中年人。 所以黄草庭一路走来,过往行人只能避其锋芒,甚至噤若寒蝉。 黄草庭端起茶杯轻轻吹散雾气,语气平淡道:“太久没有舒展筋骨,难免有些生疏,还望楼主莫要怪罪。”语气里带着调侃,可是对于黄草庭此行所来早有预料的鱼姬却丝毫不觉得轻松,她缓缓抬头直视黄草庭的双眼,这个这么些年来好像一直对于世间一切无所上心更再不过问世事的武道宗师,此时终于有了当年一同前去魔宫的那锋芒气势,毫无收敛。 鱼姬自然知道,以黄草庭当年曾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想要压制境界或是掩藏修为避开常人发觉实在是轻而易举,所以如今这个毫不掩饰修为实力登顶醉春楼阁楼的武道宗师,定是有所求。 鱼姬放下茶杯,语气沉重问道:“黄先生此次为何而来?” 黄草庭喝了口茶水,赞叹了一声,这才轻声缓缓应道:“谢洵离开奇星岛之后去了何处,想必如今醉春楼也已知晓了吧。”鱼姬只是点点头,黄草庭接着说道:“旗岸离开奇星岛是去找顾枝?”鱼姬还是点点头,黄草庭最后问道:“那程鲤离开又是为何?” 鱼姬呼出一口气,看来幽居小小武馆之中的黄草庭其实也并不是对世事毫不在意,至少在苍南城里,黄草庭想要知道些事情根本不难。 鱼姬想了想说道:“谢先生之所以离开是为了去救当年‘崆玄七侠’中的谕璟,那时我还并不知道他们离开的真实原因,所以便让旗岸去方寸岛找到顾枝,毕竟说到底这也算是他的家事。可是后来我得到了消息,原来谢先生之所以会那么急匆匆地离开,甚至不惜破开禁制恢复修为,都是为了一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人,于是我便让程鲤再去送一个消息,希望顾枝回来之前能够有所准备。” 鱼姬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其中掩藏了些东西,可是黄草庭在话语落下之时却已经语气平缓地接道:“那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人,是魔君?”鱼姬轻轻叹息一声,再次点点头,黄草庭突然笑了起来,也不解释自己到底是如何猜出来的,他站起身,拱手行礼,郑重道:“敢问楼主,我应往何处去?” 鱼姬连忙跟着站起身,神色复杂凝重地看着黄草庭,片刻之后,鱼姬轻声说道:“宣艮海域,出云岛。”黄草庭抬起头,然后再次行了一礼,鱼姬郑重回礼。 最后离去之前,黄草庭便还是那副这三年来无风无波的平常模样,只是看着鱼姬语气轻缓地说道:“很多事情本就不该你们这么早便去面对,至少让我们这些老江湖将路走过一遍了,你们再一往无前吧。” 说完,黄草庭便离开了醉春楼,鱼姬坐在栏杆边,看着消失在夜幕灯火中的黄草庭的背影,鱼姬伸出手撑着下巴,细细思量着黄草庭那句不知为何便让人觉着悲伤和唏嘘的话语。 孤悬阁楼之上,女子凭栏而依,神色朦胧,最后只是觉得,好像有那一座早已摇摇欲坠的江湖,最终还是轰然坍塌了。 万里汪洋上,船帆远去又归来,玉乾海域的繁华景象更在海上,一艘满载货物的高大楼船自旭离海域驶来,与那居高临下瞧着毫不出奇的小小商船擦肩而过,楼船船头上站着一个腰间悬刀的年轻女子,她眺望远方,却不知道脚下那艘小小商船里,也有故人。 顾枝坐在商船的幽暗船舱中,闭着双眼。 汪洋跌宕起伏,他自岿然不动,原来早在山巅。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生死间道理自明(三) 绵延大山外,汪洋拍岸处,一艘小舟自高大货船底下驶出,悠悠扬扬地停靠岸边。 腰间悬刀的年轻女子远望了一眼视线中的狭小山路,她转身从袖中取出几颗银锭递给掌舵的老船夫,面色苍老的船夫不知是不是得了货船商家的提点,神色恭敬地点头哈腰,连声道谢,女子摆摆手没有说话,她踏入岸上,也不见步伐如何辗转,老船夫眨眨眼,已经不见了女子的身影。 女子离开岸边后,没有沿着方寸岛港口附近许多年来人们开辟而出的路途行走,反而孤身走进深山,在荒草丛生的狭小山路间奔走,女子的神色始终没有什么起伏波动,可是眼底却有些急切,不知是因为那个将要说出口的消息实在太过惊人,还是因为要去见的那人已经许久不见。 女子埋头赶路,没有察觉到方才海上风平浪静的天色,此时在方寸岛上抬头望去却已是阴云密布,冬日呼啸的冷风拍打在女子的面庞上,女子微微皱眉却没有停下脚步,深山里的小路上堆积着细碎的雪花,还有融化的水珠悬挂在干枯的枝叶间,女子全然视而不见。 深山里抬头望去也只能看见山巅的皑皑积雪,顺着记忆中方寸岛地形图的轨迹,女子在奔走的方向上不偏不倚,其实早已临近那座村庄,可是女子蓦然停下脚步,她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不知觉间摒住了呼吸,她扶了扶身后缠绕着布条的包裹,然后伸手握住了腰间刀柄,蓄势待发。 空无一人的深山四下里静悄悄的,女子却身体紧绷丝毫不敢放松,她慢慢伏低身子,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身形一闪来到了一棵尚还吊着几片枝叶的树冠上,她的视线来回巡视,神色警惕,甚至隐隐有些紧张。 似乎察觉到了女子的戒备,悄无声息走近的某个人轻笑一声,肆无忌惮地踏着雪地现出身形,女子蹲在树上,神色并没有因为此人的出现而松动,反倒是越加凝重,而那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不管不顾地走到树木环绕间的空地,抬头和女子对视,嘴角扯着一个暴戾血腥的笑容。 壮汉看着女子,眼中带了几分兴趣,所以刻意抑住了澎湃汹涌的真气,怀抱双臂笑着问道:“如果晋汉那家伙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也是什么修罗九相之一吧,那么你是哪一个呢?” 女子没搭话,心境却有些沉重,虽然她和鱼姬不是没想过那个神通广大的魔君恐怕也早就发现了方寸岛的所在,可是如今和这个气焰滔天的家伙正面遭遇,女子还是皱眉叹息,那位“死而复生”端坐幕后的魔君可真是深不可测啊。 至于女子是如何一眼就看出眼前的敌人来自于魔君座下,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女子察觉到此人存在的那一刻,竟有年少时自己直面林山岛岛主的那种渺小之感,可如今她的修为已经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了,却还是这般几乎提不起丝毫抵抗念头,女子想不到,除了魔君还有谁能够在手底下养着这么一位足以匹敌天坤榜上武道宗师的神秘高手。 壮汉见女子不搭话,却也不恼,只是重新抬脚慢慢走近,站在树下看着渐渐融入黑暗里的女子,脸上笑意不改,有些恍然大悟:“原来是‘幻影’程鲤,有点意思。” 壮汉是真的觉得有些意思,在得知所谓“修罗九相”几人的传闻之后,壮汉其实对于此人和另一位女子‘罗刹’鱼姬最为感兴趣。重要的不是传闻中这二人皆是绝色,而是因为其中一个所学功法刁钻阴暗与自己所学的武道恰好互为克制,而另一位以女子之身却修习专走海纳百川路数的蛮横武道,那般气象让人叹为观止。 壮汉笑了笑,再次看向树冠却早已不见了女子身影,壮汉心中虽然有些忌惮此人功法究竟有多少对于自己的压制,可却仍是战意盎然,就那样站在原地,方圆百丈之内皆在掌握,所以他有足够的自信,无论那个女子如何费尽心思,也只能在这方圆之间与自己周旋。 藏在暗处的程鲤神色并不轻松,她一眼就知道此人功法走的是一力破万法的霸道路数,而自己所学武道虽然擅于潜行暗杀,可是这一次狭路相逢,没有早做准备的她其实就已经落入下风,如果再被逼得只能在方丈之间交手,那么最终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程鲤思虑极多,却没有丝毫退缩避战的想法,她很快在壮汉圈定的限制中游走了一圈,却发现真气流转周身的壮汉好似没有丝毫破绽,程鲤神色愈发凝重,可是心中却慢慢平静安定,此时在她的眼中只剩下了壮汉一人而已,同时习武之人体内的窍穴脉络也完整呈现在她的眼中。 程鲤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 可是壮汉没打算站在原地给她这个机会,他脚步拧转,呼啸风声炸响,他转身出拳,有电闪雷鸣随行,拳罡好似一幢洪吕大钟,从天而降砸向了阴影中的程鲤,程鲤被迫显出身形,抽刀出鞘,一点一撞破开拳罡,同时脚步一踏地面,牵着残影出现在壮汉的头顶,程鲤反手持刀,狠狠刺下。 壮汉双脚一沉陷入地面,双臂抬起就要硬生生接住女子的刀刃,可是程鲤身形再次一闪,落下的刀刃竟然只是一道轻飘飘的残影,不知为何,壮汉收起了笑意,微微皱眉。 程鲤再次躲进黑暗中,此时天空中阴云层层堆叠,深山里更是犹如陷入了黑夜,壮汉扎根原地,然后开始不断出拳,向着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轰击而去。 只是时不时能够听见拳风撞击在女子身上的沉闷声响,却始终捉摸不到女子的所在,壮汉并不着急,毕竟自己就是为了打架而来,而其他的事情则还有其他人去负责,所以在出云岛藏了这么久的他决定借此机会好好施展一番拳脚,不然之后空有一身修为却遭天下人耻笑可就不好玩了,壮汉扭了扭脖子,换了一口气就要继续出拳。 躲在暗处的程鲤并不轻松,甚至由于为了尽量再看清楚些眼前敌人的破绽硬生生挨了好几拳,其实已经伤了内腑,程鲤强行压制住了气血的上涌,否则一旦由于血腥气息暴露了自己,那到时敌人的拳头就会犹如雨点一般毫不留情地砸落在自己身上。 程鲤眼见着壮汉毫无顾忌地换气,知道自己只能冒着极大危险抓住这算不得机会的飘渺时机,哪怕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也要找到破绽逃出生天,至少要将魔君还活着的消息告诉顾枝和徐从稚为先。 程鲤从黑暗中一步走出,恍若夜幕高悬的星火光芒,一刀直前来到壮汉的面门。 尚未蕴养出新一口真气的壮汉却不紧不慢地挪了挪脚步便躲开了女子的刀刃,同时双手猛地伸出就要钳制住程鲤手中长刀,可是在半空中却突然顿住,这一次程鲤没有因为一击落空而骤然消失,双手持刀,贴着地面砍向壮汉的双腿,壮汉大喝一声,周身气息释放,竟将程鲤硬生生撞开了去。 壮汉双腿屈膝站在原地,眼中终于有了些恼怒,自然不是程鲤真的为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说到底就算是长年潜居出云岛的他也清楚,以自己如今的修为武学其实已经足以在汪洋之上横着走了,无敌手不至于,可只要不遇到那些只能被迫困守一地的岛屿之主,那就安然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即便早有耳闻这个穿着银色衣衫却依旧能够完全融入黑暗的女子的难缠,却没想到竟是这般让人气恼。只说方才的几次交手,壮汉虽说存了戏耍的念头才一次次让程鲤再次躲入黑暗,可程鲤展现出来的手段却也不算少了,那抹了不知多少层阴狠剧毒的长刀、那藏在袖口衣衫之间的银针、那层出不穷突如其来的飞刃落叶,还有就在这方丈之地内悄然升腾而起的白色毒雾。 壮汉龇牙咧嘴,琢磨着再这么玩下去可能会阴沟里翻船,于是便收起逗弄的念头,身形同样在林间拖曳出道道残影,紧紧跟住了程鲤藏身的黑暗,即便无法找出具体方位,可是壮汉不打算让程鲤继续躲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天色昏暗,也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此时究竟是清晨还是黄昏,终于在一棵歪歪扭扭的枯树下,真气运转不济的程鲤现出了身形,哪怕只是眨眼间的片刻,可是一直缀在不远处的壮汉却已经蓄势待发,眼见着程鲤靠着树枝现身,一拳便呼啸而至,直扑程鲤略显单薄的身影。 程鲤举起长刀挡在身前,硬生生抗住了这一拳,然后借着势头后退一步,壮汉一愣,这才发现程鲤居然已经站在了自己真气所能掌控的范围外,壮汉大笑一声,眼底却满是残忍嗜血,他心里低低骂了一句都怪自己太久没有与人动过手才这般生疏大意,可他依旧脚步不停,转瞬间便来到了程鲤摔落的身影前。 程鲤蜷缩在地,受了壮汉全力而出的几拳之后,即便她已经尽量用真气护住了气海窍穴,可此时也依旧疼痛难忍,再也提不起一口新的气息,只能摘下背后长条包裹和长刀一起抱在怀里,躺在地上一声不吭。 壮汉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着程鲤,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不知道那边的战斗落幕了没有,想来也应该是手到擒来吧。想到这一次好不容易离开出云岛能够与人出手对战却就要这样草草收场,壮汉觉得好生无趣,他低头看向程鲤,突然说道:“方才你明明有机会伤我,为何最后却退了?真是让我失望啊,我还以为,能够见到一个,女子剑仙?呵。”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抬脚踏下。 势大力沉的一脚重重砸下,可是地上却只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壮汉微微皱眉,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枯树下半跪着一个年轻男子,紧紧地将浑身颤抖的程鲤抱在怀里。 壮汉从地上拔起脚,攥紧拳头猛地冲去,可是那个好似眼前只剩下了程鲤的年轻人却不知如何动作就用一把破碎的长刀锁住了壮汉前行的路,同时身形一退,带着程鲤来到了另一棵树下。 程鲤睁着眼睛,嘴角鲜血流淌而下,她模糊的视线里渐渐勾勒出眼前熟悉男子的面容,她伸出手却又放下,嘶哑着声音说道:“魔君,还活着……他,是魔君派来的,要杀你们……”那个满眼心疼的年轻人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皱着眉间握住程鲤的手掌,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没事了。” 程鲤缓缓闭上了眼睛,年轻男子伸出手抹平了程鲤额头散乱的发丝,他将女子轻轻地放在树下枯叶堆积处,然后看到了女子睡去之前递给自己的长条包裹,年轻人拿起包裹,全然不在意身后壮汉已经突破了长刀碎片的限制,也好似没有察觉到还有另外两人同时来到了场间。 年轻人轻轻拆开包裹,看见了一把锋利崭新的长刀,年轻人眼神温柔地看着沉睡的女子,第一次从脸上神色中展现出了内心深处真正的情感,也正是因为这骤然涌动的情绪,此时的他手掌微微颤抖,从未有过的愤怒,犹如滔天卷动的烈焰,披挂在他的身上,于是当年曾与一人并肩面对鬼门关的那个“戮行者”徐从稚便又一次将要对着世间出刀。 看着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青衫老者和软甲女子,壮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此人是谁?为何那家伙的刀会在他手上,还碎成这样。”衣衫沾染灰尘的老者面色凝重,回道:“那个嗜刀如命的武疯子死了,甚至都没能逼得眼前此人出刀。”壮汉啐了一声,低声吼道:“那你们俩干嘛呢?” 面色冷漠的软甲女子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此人在与齐境山一战之后还有大机缘,现在的境界修为与当初点星岛上相比已是一日千里,这下麻烦了。”壮汉皱眉问道:“此人就是拖住齐境山的那个叫做什么‘戮行者’的年轻人?更强了?怎么可能,连齐境山都杀不了的人,还能更强?” 老者冷哼一声,也不顾及壮汉的面子,其实在他们几人之中,单论修为自然是那个已经死了的用刀的家伙最弱,可要说战力,那这个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如何运用的壮汉才是最弱的那一个,所以对于壮汉的井底之蛙和诧异震惊老者有些不屑一顾,他冷冷道:“不管如何,主公的任务要是完不成,我们回去也是死,有的是人能够接替我们的位置,所以要么拼命讨一个机会,要么就只能回去等死。” 说完,老者身影消失不见,显然已是潜行暗处做好死战的准备,软甲女子虽然并不如何忌惮方才雷霆出手便杀了一人的徐从稚,可是对于这人此时身上的气势和那把始终悬在腰间没有出鞘的刀,女子还是无法不在意,如鲠在喉。于是她站在了一棵树上,闭着双眼暗自调息。 空旷的林间山路上只站着壮汉一人,此时对于眼前年轻人一无所知的他心头莫名有些发毛,毕竟看着修为高出自己一截的老者和女子都如此警惕戒备,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早做打算才好,可是还未等他整理好思绪,那个始终站在原地背对三人的年轻人缓缓转身,方才还冲天而起的气势骤然下沉,古井无波。 徐从稚看向壮汉,语气毫无起伏地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的?”壮汉没有搭话,攥紧的拳头间积攒起汹涌真气,突然现身在一块嶙峋怪石上的青衫老者没有隐瞒地回道:“如果那个‘地藏顾枝’没有离开的话,我们也打算送他一程。” 徐从稚露出笑意,看着老者问道:“哦?你们打算把我们俩一起杀了?” 老者皱眉摇头,却听见徐从稚语气轻蔑地自问自答道:“那你们也太不自量力了些,就凭你们几人了,还想将我们二人一起杀了?”老者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就连心神也早就无风无波,他并没有因为徐从稚的言语而动摇,缓缓道:“主公说你们还有些用处,所以并不打算杀你们。” 徐从稚将藏在竹鞘内的崭新长刀握在手中,最后只轻轻说了一句:“当年未能与魔君亲手一战已是憾事,如今大好机会,说什么也得走上一遭啊。” 话语落下,老者和壮汉女子就看着与传闻里内敛冷淡的“戮行者”截然不同的徐从稚缓缓抽刀出鞘,竟是毫不遮掩锋芒毕露,在他的身旁,汹涌真气卷动呼啸狂风肆虐,落叶伴随细雪飞舞作乱。 徐从稚站在他们身前,即便天空中阴云厚重,可此时的少年郎,如日中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 生死间道理自明(四) 站在树上始终调息修养的软甲女子选择了率先出手,此时还留在场间的三人中,她境界修为不如老者,武学造诣又不如壮汉,可搏杀之术却是登岛五人中的佼佼者。 其实从她那斑驳破损的软甲也能看出些端倪,这么多年来他们十人藏在出云岛中,唯有女子和那个已经死在徐从稚手上的用刀武疯子时常交手切磋,而且皆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不是晋汉始终在一旁冷眼旁观准备收尸,恐怕他们早就分出生死。 可是他们十人既然能够在那座黑暗魔窟里活到最后,现在也终于熬到了主公开始布局落子的阶段,终于得以出岛施展拳脚,其实也都清楚彼此之间分出胜负生死毫无用处,他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给这早就习惯了习以为常的世间来一场盛大的震撼。 女子出手时毫无技击巧劲可言,完全就是以自身化作一颗巨石砸向徐从稚,而徐从稚单手握刀站在原地,另一只手甚至还悠哉游哉地搭在腰间银色刀鞘上,他看着女子携风雷之势扑面而来,虽然看起来依旧是一动不动,其实此时即便心绪激荡充斥了他的胸膛,他也还是维持着对敌时绝对的冷静和敏锐,他眼神平静地看着站在身前的三个敌人。 在云庚村外与三人一战时徐从稚就看出了古怪,这些人无一不是境界修为深厚异常之人,甚至那个老者和此时出手的女子都要比徐从稚当初曾挑战过的几位岛屿之主都略胜一筹,若说是隐世不出的武道宗师也并非没有可能,毕竟在这个江湖水深的世间,谁敢说自己就能够睥睨天下举世无双? 但奇怪的就在于,既有了足以匹敌天坤榜上武道高手的实力,又能够这般聚在一处,noam不得不让人思量这些人背后的隐秘,而且这些人的目的明确,直扑云庚村而来,若说是意外巧合徐从稚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可能相信。 方才程鲤昏睡前的话让徐从稚瞬间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如果魔君还活着,以此人当初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摧毁一整座奇星岛的实力来看,即便用几年时间在手底下养出这么多战力可比天坤榜上武道宗师的高手来,似乎也不足为奇。 徐从稚微微挪开脚步,那个好似不管不顾拼命而来的女子没有丝毫停顿地在半空中扭转身形,拔出身后尖刺密布的两截短棍当头挥下,徐从稚扬起长刀隔开,无视了从手掌传向整个手臂的麻痹感,他轻喝一声,欺身而入,空置手掌拍向女子腹部。 不料女子竟是避也不避,硬生生接住了这一掌,与此同时反手握住短棍,压住了徐从稚的肩头,徐从稚双脚在地上一踏一扭,卷起落叶积雪纷纷,恰到好处地躲开了短棍的重击。 可是徐从稚刚刚退出几步,眼见着场间就剩下自己实力最弱的壮汉不敢犹豫,已经在女子动手之时便来到了徐从稚的身后,此时徐从稚后退三步便恰好落入壮汉真气席卷范围内,壮汉摊开双臂大吼一声,真气鼓荡犹如撑开了一座遮天蔽日的屏障,一道无形的涟漪圆圈扩散而去,犹如囚牢,便要将徐从稚困住其中。 徐从稚长刀驻地,肩头一抖,自与齐境山一战之后修养至今的真气修为猛然炸开,再无限制。 其实从顾枝在奇星岛醉春楼小院里与徐从稚说过那番话之后,徐从稚便一直将体内修为刻意禁锢住,为的便是闭刀养意。此时他在这险象环生的生死之局中反倒可以再无顾忌了,心中积攒已久的气焰熊熊燃烧,于是便再无压制的必要。 壮汉猝不及防之下只能向后退去,可是真气流散而出的风浪仍然狠狠拍打在他脸上,于是本打算乘人之危暗中出手的壮汉,反倒不得不生生挨住徐从稚全数修为突破限制之后气象余波的正面相撞,感受着体内经脉骨骼的隐隐作痛和沸腾喧乱的真气涌动,壮汉只能压下喉间的血腥气味,暗暗吞下了这一颗苦果。 老者见徐从稚的修为居然比方才还要更上一层楼,再不敢犹豫等待,他们几人此次所来本就不是为了和徐从稚在此生死交手,只要拖住徐从稚,等云庚村那边成功得手他们便只需全身而退了,甚至若是一切顺利,只负责等待接应的壮汉都根本无需出手。 可是云庚村外的狭路相逢就猝不及防折了那个持刀的武疯子,如今又不得不和气息不断上扬的徐从稚正面相较,老者眼见徐从稚越加难缠,心中深思熟虑一番便知道不可久做纠缠,可是想要在气势正盛的徐从稚手底下离开,恐怕真得出点真手段了。 老者身着一袭青衫,犹如私塾中传道授业的教书先生,可是此时运转真气却有污秽血腥气息缭绕周身,犹如一件深沉的血色甲胄披挂在身,老者眯着双眼,一步踏出,心领神会的女子和壮汉让开了一段距离,于是在一条直直小道上,首尾两端站着徐从稚和老者二人。 徐从稚挥一挥衣袖,看着气势全然不输当初揽月桥上初见之时的齐境山的老者,他眼底也有无穷战意掀起,如海上波涛汹涌作乱,与此同时,他的身上有煌煌光亮闪烁,也好似一件金光熠熠的甲胄穿戴在身,徐从稚和老者相对而立,好像身处一座鲜血漫黄沙的战场,旌旗零落,唯此二人。 老者一掌推出,四周凋零破败的枯枝落叶瞬间倾倒,好似一阵龙卷在林间呼啸而过,徐从稚神色自若,缓缓行走在纷乱龙卷的中心,右手握住长刀,另一只手握住了腰间的银色短刀,他和老者之间相距百丈有余,可是徐从稚只轻轻走出三步就来到了老者身前三尺,完全无视了二人之间的枯枝落叶。 刀出鞘,长短两刀交错而出,在虚空中划出了一个倒挂的十字,无凭无依地缓缓向前推去,直刺老者心口,大放光明。老者面无表情,双手掐了一个古怪的印记,同时身子微微佝偻,竟是猛然间真气外放似高大神明,以无形气势撞开了刀光,同时在老者身后出现了一座神明虚影居高临下地看着徐从稚,没有丝毫犹豫地双拳砸下。 徐从稚反手握住短刀挡住了势大力沉的双拳,毫无阻隔的右手紧紧握住长刀顺势劈去,这一式自揽月桥一战后自悟而出的劈山一刀,锋芒自徐从稚手中刀尖吞吐而出,气息圆满如意独到。 那尊站在老者身后好似天下无敌的神明被迫收回手掌,可是老者却不退反进,身上那真气造就的血色甲胄上有鬼头毒物狰狞游走,衬托得一身青衫的老者好像那驱鬼降妖的天师,又似幽冥地狱深处的恶鬼。 老者轻吐真言,不知是哪一支脉络道统的敕令,随着话语落下,他的真气气象再次一变,甲胄在一瞬间化为活物,张开血盆大口扑向徐从稚,同时老者身后神明虚影冲天而起然后猛然坠下落入老者体内,老者胸口紫府腹部气海同时有风雷声作响,硬生生将那一袭青衫炸碎。 老者骤然间身形拔高,肌肉虬结,伟岸身躯竟是比那壮汉还要魁梧。 徐从稚将银色短刀刺入直扑而来的甲胄活物口中,同时右手持刀背在身后,朗声开口:“斩!” 长刀从身后挥出,一道好似天空弯月的无形涟漪荡漾,细线在甲胄活物的脖颈处蔓延而去,瞬间就将那真气铸造的身躯劈做了两半。 而与此同时,老者已经大踏步来到徐从稚身前,一拳一掌接续砸下,徐从稚左手短刀贴住手臂抗下了那一掌,而右手长刀则直直刺向老者的拳头,在方寸之间有虚无镜面破碎的声响,徐从稚和老者各退一步,然后又同时前行一步,再次撞在一处。 女子和壮汉从老者出手之后便站在远处一言不发,他们内心都清楚,晋汉曾经说过的那十人先后之分根本不是作假,就比如那个早早死在徐从稚手上的武疯子,应该也就是天坤榜上第十位的实力,而眼前气势勃发的老者已经是天坤榜上仅次于前五之人的武道宗师。 就在这时,女子和壮汉对视一眼,他们都听见了不远处战局之外的另一道微弱声响,于是他们在各自眼中看出了退意,看来此行目的已经功成,那么就无需再与徐从稚浪费时间了,此次折了武疯子就已经让主公的谋划少了一颗棋子,若是拖延下去再出什么意外,他们几人可承受不住那后果。 老者和徐从稚打得难舍难分,徐从稚虽然在分别与几人轮番交手之后显得有些难以为继,可是却不知为何越战越勇,而且老者还能察觉到徐从稚在出刀之间那毫不遮掩的杀气,老者难以深思,可却也感到徐从稚好像始终没有将所有心神放在自己身上。 老者心中冷笑,年轻人终究还是太过幼稚,居然在生死之战中也敢胡乱松懈心神。 在一次徐从稚以伤换伤的出刀之后,老者被迫退出十步,身上终于出现了一道鲜血流淌的伤痕,而徐从稚站在原地双手持刀,即便太阳穴和七窍之间皆有鲜血流下却还是面不改色,他的气势仍旧处于巅峰,一步不肯退。 老者回头看了一眼,女子微微点头,老者知道无需再拖延下去,以后有的是机会和这位年纪轻轻却站在了武道山巅的“戮行者”再次交手,于是老者也没有什么意犹未尽再做纠缠的打算,他知道今后自己该做的事情会比此时在这死战更加重要,所以根本不想再浪费时间。 他仰天长啸一声,将那真气化形的神明虚影从身上剥离而出,像是一座巍峨高山压向了徐从稚,同时老者大吼一声:“走!”身形闪烁间,老者已经远去,而女子和壮汉紧随其后。 壮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徐从稚被那身高百丈的神明虚影完全遮掩住了身形,好像沧海一粟,渺小不可见,壮汉仍然心有余悸,此时心中细细思量,不由得想起方才徐从稚躲开女子一击之后,好像是早就算好了跌入自己怀中,而一身气机也早就锁定了自己,如果老者再晚出手一些,自己恐怕就要完全落入徐从稚的真气和刀光之中。 可是就在此时,壮汉猛地瞳孔一缩,而身前的女子和老者也毫不犹豫地向前遁去,一瞬间和壮汉拉开了一段距离,一个冰冷至极的声音轻笑道:“我让你走了吗?” 壮汉怒吼一声,双脚扎根大地,可是那两道交错落下的刀光已经犹如盘踞已久的真龙猛地苏醒,龙吟吐息,直扑壮汉。 壮汉竖起双臂想要抗下这一击,可是在那交缠的两道真龙之后还有两道殷红的血色光芒从天而降,徐从稚站在半空中,左侧反手持短刀,右侧正握崭新长刀,轻轻抵在一处,犹如水滴落下的清脆声响,可是这一滴好似鸿毛的轻盈水珠,却硬生生砸开了一颗硕大巨石。 真龙飞舞而下,红芒似雷霆降世,顷刻间将壮汉魁梧身躯完全笼罩其中,随着徐从稚缓缓落在地上,所有异象消失不见,而那个双脚扎根大地的壮汉已经犹如一棵被天雷山火击打过后的枯树,化作了飞灰,魂飞魄散。 徐从稚抬头看去,老者和女子已经远去,甚至就连感知中也再无踪迹,徐从稚静静等了一阵,这才吐出一口浊气,鲜血从嘴角流下,他抬手轻轻擦拭,然后收刀入鞘,一步一步走回程鲤身前。 他弯腰抱起程鲤,看着女子安静沉睡的容颜,少年腰间悬挂两把刀,稳稳当当走在深山小路间,他轻声说道:“当初顾枝几句话竟差点就将我修炼了这么多年的一颗心境给彻底毁去,可是若没有他,自以为是回到林山岛的我恐怕还是打不过那个人的,那时不知所措的我居然就那样毫无分寸地对你说出来那些话,吓到你了吧? 后来跟着顾枝离开,一来是为了再多看看再多想想,不知心中能否得出答案来。再有就是不希望让你难堪,毕竟就那样毫不负责地说了好些话,我可没有顾枝那么厚的脸皮,自然短时间内不敢再见你。不过啊,这可不代表我后悔说出那些话,我说的事自然也不会后悔。” 徐从稚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也不在意昏睡的程鲤究竟是否听得见,最后来到云庚村外,徐从稚看着孤零零留在了村口处的熟悉木筐,其中没有孩子每日上山带回来的柴火。 徐从稚抿着嘴唇,仰头望去,他神色不变,可眼底却有波涛汹涌。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走了这么远的路,自然是为了让那人看看,即便不在他的身后我也可以做出一番功业来。可是说到底,走了这么多年的江湖和山水,我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内心,这段时间难得安定下来,才知道自己看过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却也错过了许多。 程鲤,今后我不想再视而不见,我想总要给手中刀落下的地方找一个答案,所以我想再问一问你,是否和当年一样,还愿意与我一起离开林山岛。这一次,我们再走的远一些,再多看一些可好?我想我的刀,可斩世间不平,这,就是我的道理。” 程鲤在徐从稚的怀中缓缓睁开双眼,她从未这样看过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少年,现在好像终于发现当年那个站在自己眼前怯生生打招呼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程鲤舍弃了那些纷杂思绪,此时眼底心中只剩下将自己抱在怀中的少年,她轻声说:“好。” 徐从稚笑了起来,他低下头看向程鲤,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少年扬起脑袋,低声说道:“现在,还有些事情必须去做。” 比如去杀一个人, 比如去救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路难太平在鞘(一) 夜幕下灯火阑珊人潮如织,哪怕天空圆月已经随着中秋盛节的落幕而远去,可日渐繁华的苍南城中,依旧有那满怀期待和希望的人们愿意在繁忙之余的黄昏黑夜,带着家中女眷和孩童,奔走于大街小巷,放飞那一个个承载着愿景的灯笼,随风飘去,好似点缀于琼楼玉宇的晶莹光华,星星点点。 而在那人声鼎沸的高处,只有几盏微弱烛火忽明忽暗的孤悬阁楼中,一袭红衣的倾城绝色女子还是独自一人凭栏而坐,她伸出白皙如暖玉的手掌轻轻撑着下巴,眼光漫无目的,不知看向遥远天际,还是纷杂世间。她的眼底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又似乎有无数情感稍纵即逝、如梦幻泡影。 醉春楼的生意向来是这苍南城烟柳巷中最好的,无论那些愿意一掷千金的权贵豪阀是为了附庸风雅,还是想要凭借一次又一次货真价实的千金万两讨得那个从未有人见过的楼主大人一眼青睐,总之醉春楼的名声在整个奇星岛南境算不得微不足道,即便有些个不清楚醉春楼背后隐秘的人慕名而来,也会由衷慨叹醉春楼中女子的色艺双绝,名不虚传。 只是这些,终日独坐空无一人高悬阁楼的红衣女子却从未去看过,醉春楼的生意如何、那些权贵豪阀如何不要脸面地一掷千金,红衣女子都从不放在心上,而那些换了便服轻装,时不时在烟柳巷巷子口晃荡的降魔殿中人,女子也只当没看见。 阁楼孤悬于醉春楼上,与那人来人往的世间,离得有些远,也离得有些高,于是许多声音其实都被隔绝在外,这自然也是女子想要的清净,只是今夜,阁楼一侧那一间从来不曾打开过的偏房却有人轻轻推开了屋门,女子双手十指交缠在一处,眼神依旧迷离散落,了无牵挂。 脚步声轻轻响起,那个没有打一声招呼便大摇大摆走进偏房的人似乎正在细细打量那间不知是否已经落满灰尘的屋子,女子想了想还是起身从身后桌案上取了一壶酒,揭开泥封自顾自喝了起来,似乎在等待。 终于,偏房的屋门再次合上,片刻后,女子独坐的阁楼屋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双指捻住酒壶的红衣女子随意挥手,屋门吹拂而开,站在屋外的那人走进屋子,不忘随手合上屋门。那人没有急着走到女子身边,也没有急着开口问些什么,他自顾自走到了悬挂几幅名画的墙壁边,拿起火折子轻轻一吹,然后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将那些随意散落的蜡烛一一点燃,他轻声说道:“怎么总喜欢把屋子弄得这么暗。” 红衣女子喝了一口酒,微微扬起的白皙纤细脖颈悬挂着几滴晶莹,在烛火中熠熠生辉,衬托着一袭鲜艳红衣的女子好似画中人。女子手指摩挲着酒壶边沿,嗓音清冷地回道:“怎么,副楼主百忙之中还要来查一查醉春楼的账目?” 那人坐在桌案后,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握在掌心,他闻言笑道:“这生意的事情楼主大人还是不要取笑我了,我可不敢指指点点。”女子依旧背对着他,将酒壶轻轻放在栏杆上,一根手指抵住酒壶壶口边缘,另一只手掌轻轻拍打,酒壶摇摇晃晃却始终立在栏杆上那方寸之地。 那人笑意散去,端起手中空荡荡的朱红色酒葫芦,语气低沉问了一句:“三叔去往何处,醉春楼已经查出来了吧?”女子转过身,看着眼前坐在烛火光芒中熟悉的少年,正是从千万里外日夜兼程赶回来的顾枝,此时的他风尘仆仆,满身疲惫,可是那双璀璨如故的眼眸却有无数星尘亮起又熄灭,起起落落,只在他的眼中便有万千气象。 自那年幼时便喜好一身红衣的鱼姬捧着酒壶,语气清冷说道:“宣艮海域,出云岛。”顾枝轻轻点头,却没有急着离去,而是坐在原位低下了头,鱼姬一挥袖,搁放在墙角的一坛酒忽地落在顾枝身前,顾枝轻笑一声,端起酒壶赞叹道:“原来好酒都被楼主藏在阁楼里了啊,这么多年来可都没能喝上一口这甲子佳酿啊。” 鱼姬淡淡道:“这酒一壶千两,当年师父都舍不得喝上几口,你若是不要就还我。”顾枝急忙抱在怀里,微微侧过身应道:“别,我拿回去藏在竹楼里,还能多攒个几年,到那时再喝又别有滋味了。” 鱼姬斜靠着栏杆,问道:“你要回赋阳村?”只是不等顾枝回答,鱼姬便轻轻“哦”了一声,喃喃道:“原来是藏在那里了。”顾枝笑了笑也不多解释,他将酒壶放在桌上,手中掌心依旧握着那个光滑小巧的朱红色酒葫芦,他低声开口:“鱼姬,当年三叔和先生,究竟是托醉春楼去寻什么?” 鱼姬沉默了片刻,喝了一口酒这才斟酌着言语答道:“当年顾先生和谢先生一直在寻几个人,只是有些人已经早也不可能寻得到,而有些人有心躲起来醉春楼也难以轻易找得到,所以这么多年来也就找到了个承源岛,以及那在顾先生口中‘算不得故人的故人’。”顾枝知道,这个所谓的“故人”就是顾生和周厌的师父。 顾枝微微皱眉,鱼姬也知道顾枝想要问什么,便接着说道:“若是之前我也只当他们都已死在了当年的魔宫之前,可是澜珊的到来,以及谢先生的离去,我这才知道,原来当年那一战之后居然真的还有人活了下来,其中一人,还是年少时便得诸多江湖中人赞誉‘天下筹算第一’的谕璟,此人即便是当年师父尚在之时,调动醉春楼的所有势力想要寻得其有意遮掩的行踪也绝非易事。所以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都只能让谢先生失望了。” 顾枝紧皱眉间,他嗓音低缓问道:“当年,魔宫一战?”鱼姬点点头,说道:“谢先生,澜珊以及谕璟,当年都是‘崆玄七侠’之一。”顾枝猛地抬起头,神色间有些震惊,只是很快却又只是惨然一笑,他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为何我当年就不肯多问一句呢?” 只是一瞬间顾枝就明白了许多事情,当年他不是没有听周厌和于琅他们提起过“崆玄七侠”,可是如果他愿意多问一句,是不是早就可以知道在那七个曾经立于武道山巅的少年中,有个喜好着一袭青衣的男子?是不是自己多问一句,三叔就会愿意说几句当年的旧事?是不是自己就能多做一些? 顾枝松开握着酒葫芦的手掌,而另一只手掌却紧紧攥拳,骨节发白,鲜血顺着手腕留下,滴在他惹满烟尘的衣衫上,像是一朵朵盛放的花,孕育着悔恨的苦果。 有些时候,总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当年初见还是一身青衣的谢洵,年幼的顾枝和扶音只看出了他眼底的忧伤和让人捉摸不透的愁绪,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疏离久远,于是让人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好似走得近些,就要牵扯上荆棘的尖刺。所以少年哪怕知道此人是自己的三叔,也不敢去走近那一步,因为他始终都不明白那看向自己的眼中为何满是悲伤。 当年战乱落幕之后,顾筠还在时,谢洵时不时会来竹楼喝酒,可是顾枝总忙着去打理木匠铺子,所以总是匆匆见过几面也没能多说上几句话,后来顾筠走了,顾枝独自躲了好些日子,更加不敢去见谢洵,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扶音,也对不起谢洵。 顾枝一直都在害怕,他怕从那双不知何时起就苍老浑浊的眼眸中看见悲伤之外的其他情绪,比如失望,比如怨恨……所以哪怕只隔着几条小巷他也从未在闲暇时提着酒去聊聊天,哪怕中秋除夕,他也只是送去几样无关紧要的贺礼,更是坐下来谈不了几句话。 现在想想,好像是总觉得时间还多日子还长,等自己长大了,慢慢不再害怕,也许那时就能和三叔坐在屋檐下喝喝酒、谈谈话。顾枝仰面躺下,怀里紧紧抱着朱红葫芦,他轻轻拍打着,幽静空旷的阁楼里有清脆声响滴滴答答。 鱼姬不知何时走到了桌案边,坐在了顾枝的对面,她没有看向眼底溪水潺潺流淌的顾枝,她细心且耐心地看着顾枝身后的一幅画,空无一物,白纸一张。 以前的顾枝,会将顾筠独自病逝在青潋山竹楼里的事情尽数挑在自己肩上,甚至打定了主意就这么挑一辈子,所以他可以依旧快快活活地与周厌于琅他们喝酒嬉戏,却再不敢在夜深人静时与扶音说几句心里的话,也更不敢去见一见那个自己喊一声三叔的亲近之人。 因为他害怕,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觉得这担子好像也还有其他人可以一起挑着,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去说服自己,错不在自己的身上。 方寸岛上,他看见了乐姨和君策贫寒却温暖的生活,他又看见了黄昏日落时在家中为他亮起的一盏灯,他还看见了心境中始终跪在竹楼外的自己原来其实还是一样,只不过希望有那样一个人能够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回了奇星岛,甚至没有丝毫犹豫地决定回去青潋山竹屋重新取出那把刀,因为他知道无论是怎样的犹豫和彷徨,最终都不过只是想要一个心安理得和不留遗憾。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在这世上除了扶音之外唯一的亲人如今身陷囹圄,自己又为何还要去躲着,去装作视而不见呢? 至少要让遗憾,到此为止。 顾枝坐起身,于是便与一直看着顾枝身后空白画卷的鱼姬直直对视,在那一瞬间,鱼姬微微眯起了眼睛,因为少年眼中有春日暖阳的光芒万丈,好似初见之时的清澈纯净,又有一同行走奇星岛鬼门关那时的风发意气。顾枝看着鱼姬,低声道:“帮我准备一艘船吧,越快越好。” 鱼姬点点头,端起酒壶喝了一口酒,她不再与顾枝对视,顾枝却依旧看着鱼姬,扯了扯嘴角,还是说道:“此事虽与魔君有关,但已经无需他人插手,我独自去便是了。旗岸我也没打算让他跟着一起去,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没道理去白白送死,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终究不可能有三叔一直在旁边教他。” 鱼姬微微皱眉,神色毫无波澜地看向顾枝,顾枝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其他人我不知该如何说,周厌已经有了想要相守一生之人,傅庆安也在守平小肆安定了下来,于琅无需接着行走江湖,武山和黄先生更不该再随意动用修为。徐从稚和程鲤,他们的事情还是要他们自己去解决。三年过去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日子要过,没必要再去拼命,当年我曾答应过他们,奇星岛的太平便是为了让他们可以安心地生活,没道理跟着我再去出生入死,所以已无需告诉他们。但是……” 顾枝看着鱼姬,神色认真道:“鱼姬,我知你心中依旧想要复仇,少竹先生的事情你不可能那么轻易放下,但是能从当年举世皆敌的局面下活下来的魔君已经不再是人间武道能够相较的存在了,说句逆耳的话,倒不如就当那个魔君已经死在了孤山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鱼姬打断了顾枝的话,皱眉看着顾枝,顾枝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缓缓起身说道:“醉春楼可以没有一个枯坐暗室整理卷宗的副楼主,却不能没有端坐幕后运筹帷幄的楼主。少竹先生当年的愿景绝不只是一个醉春楼那么简单,所以你也留下来吧,出云岛,不要去。” 鱼姬抬头看着顾枝,一言不发,阁楼外有夜间清风吹拂,烛火光芒摇曳,宛如一件轻柔的衣衫披在少年的身上,鱼姬握着酒壶的手掌缓缓攥紧,可最后她却还是将酒壶轻轻放在了桌子上,点了点头。 顾枝走到栏杆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他呼出一口气,抬眼望向夜幕中并不圆满的弧月,他嘴角露出笑意,却满是寂寥,他最后低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回来,扶音……就拜托你们了。”说完,他没有等待一个回答,从阁楼栏杆一跃而起,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鱼姬坐在桌案后,一袭红衣泼洒在地,她身影孤独,宛如一朵独自盛放在光芒里的娇艳的花,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袖子,阁楼里所有的烛火尽数熄灭,一片黑暗。最后,她似乎轻轻点了点头。 苍南城中的降魔殿坐落于城西一条巷弄的深处,即便是那昭示身份与地位的堂皇正门也远离市井,唯有悬挂屋顶翘檐上的“降魔殿”三字旗帜如遗世独立的山顶仙人,迎风招展,满城皆可见,夜幕之下,人们抬眼望去,也仍旧会觉得那模糊摇曳的旗帜虚影,清晰可见。 奇星岛复兴之初,降魔殿即便没有如今的规模和人手,却也承担着非凡的重任,不单单要协助各地城主修复城池,更要在混乱之中顺势施行皇帝陛下和魏首辅为王朝将来百年版图所制定的新政策略,可谓是身兼数职,既是位高权重也身负重任。 如今岛屿四境和各大城池百废待兴,降魔殿也愈加繁忙,尤其是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坐镇的苍南城降魔殿,即便是夜深人静之时,依旧有身穿紫色官服腰悬长刀的降魔殿中人来回奔走,神色肃穆。 降魔殿邻近巷子中所居住的皆非普通常人,不是受雇于降魔殿和城主府的江湖中人,便是曾在庙堂公署和降魔殿中担任要职的外放人员,这些人在新政推行下有了更多的用处,于是与降魔殿的关系自然更加密切,居住在附近便是为了随时能与降魔殿互通有无。 若是常人居在住附近,则难免会时不时被降魔殿中的动静惊吓到,那些好似从幽冥地底传出的哀嚎和不留情面的行刑声响,又怎是能够为常人所轻易知晓的。 所以降魔殿周遭的巷子附近极少有外人走动,即便有那些心怀好奇和误入其中的人,也多半无法走到降魔殿的中枢要地,于是降魔殿至少在看起来其实并不如何设防,只要不曾踏入降魔殿正门,一切都可视而不见。 这其实也是因为降魔殿如今的底气够足底蕴够深,毕竟能够在降魔殿的眼皮子底下闹出风波来的人,恐怕也还未等走近小巷就已被觉察,而真正能够威胁到降魔殿的人,也该掂量掂量如今在皇帝陛下眼中正红得发紫的降魔殿,究竟有没有让来犯之人付出惨痛代价的实力。 夜幕中,从一条小巷子里走出的少年并不起眼,他一路来到了降魔殿正门所在的大街上,看着那些或行色匆匆出入大门或押解着要犯奔走来往的降魔殿中人,少年深呼吸一口气,抬起脚步走到了降魔殿的正门台阶下,他抬头看着屋檐灯笼光芒下的降魔殿牌匾,看着那些入木三分的凌厉字迹,少年不知为何反倒心境平和。 少年站在大门外正犹豫是否直接走入其中,却隐约看见不远处一间点燃着通明烛火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魁梧身影,那人披着一件要比其他降魔殿中人官服颜色更深的紫色长袍,站在屋檐下与少年遥遥对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行路难太平在鞘(二) 很快有一个腰间悬挂玉佩的降魔殿官吏来到少年身前,拱手抱拳说道:“正司大人有请少侠。” 少年愣了愣,却有意板着脸点点头,他跟在引路之人的身后穿过了降魔殿正屋外宽敞的大堂,来到了独自站在屋檐下的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身前。 唳钧眼带笑意看着少年,挥挥手示意那为少年引路之人自可退下,那人拱手行礼之后便走入唳钧身后的正屋,既然能够在唳钧坐镇的降魔殿正屋中枢办事,又腰悬昭示身份的玉佩,想来应是唳钧的手下心腹。 唳钧看着少年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等着少年打量完自己身后的正屋,少年似乎斟酌思量许久,才收回视线看向站在身前的唳钧,语气低沉开口道:“见过唳钧大人,在下旗岸。”语调生硬,显然这些话语平常少年是绝说不出口的。 唳钧看着少年还略有些稚嫩的脸庞故意板起,语气听起来又装作低沉浑厚的模样,想来应该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些,可又实在不熟悉其间言行的分寸尺度,所以显得小心翼翼,反倒生硬幼稚。 不过唳钧并未开口戳破更没有言语说笑,他神色认真地抱拳行礼,旗岸回了一礼,唳钧走下正屋外的台阶来到旗岸的身旁,他拍了拍旗岸的肩头,示意少年与自己在院子里走走,旗岸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唳钧身边离开了灯火通明的正屋。 两人就这样各自沉默地走在降魔殿这一处宽敞院落中,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察觉到身旁少年终于不再紧绷心神,唳钧轻声开口问道:“不知旗岸少侠此行所为何来?” 旗岸停下脚步,唳钧也缓缓转身直视少年,旗岸呼出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看着唳钧缓缓说道:“不知道当初正司大人所说的话是否还算数。” 唳钧点点头,自然记得不久之、前在骆钦巷小肆里自己答应的事情,只要旗岸愿意加入降魔殿,将来无论是正司之位还是庙堂中枢,唳钧都能为他打包票。此时其实早就猜到少年来意的唳钧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他看着与不久前初见似乎截然不同的少年,内心有些疑惑却又很快想清楚了些其中关节,只是他依旧没有主动开口,静静等待少年接下来的话语。 旗岸再无犹豫,他一字一顿认真说道:“我愿加入降魔殿,无需什么正司职位和庙堂中枢的承诺,只是想要在降魔殿中做事,若是正司大人有所顾虑,旗岸可以说定会一心一意遵循降魔殿的规矩,绝无其他心思。” 唳钧露出笑意,他伸出手握住少年宽厚的肩膀,重重地说了一句:“好!”唳钧看着旗岸的双眼,缓缓道:“降魔殿自有自己的规矩,一旦真正走入了降魔殿便都是为了那面旗帜做事的人,既然当初我可以给出那样的承诺,便是看重了你的心性与降魔殿自然相符,可我也要丑话说在前头,若是真的触犯了降魔殿和王朝的规矩,也绝不会有半分的相让,所以我也希望你能记住今天自己所说的话。” 顿了顿,唳钧笑着说道:“不过我看好你,希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旗岸点点头,唳钧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未与旗岸闲谈太多,如今降魔殿事务繁忙,由不得他闲散分毫,所以只简单说过了接下来旗岸需要走的一些降魔殿必要规章,又指派了一位降魔殿中的下属负责领着旗岸熟悉其中要务,便让旗岸可以先行离去明日再正式来此就职。 说完,唳钧就回到了那间繁忙的中枢正屋,看着唳钧离去的背影,如释重负的旗岸微微弯腰站在原地,只是片刻之后他便挺直了脊背,他抬头遥望夜空,明白唳钧心照不宣没有问出口的为何。 为何旗岸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就改变了主意? 旗岸虽然久居小肆又一心练武,却也不是蠢笨之人,自然知道唳钧随口言语之中谈到的降魔殿的实力和分量,旗岸也清楚,当初自己动手之后师父便已经难免暴露在了许多人的眼中,旗岸知道降魔殿也许不会做出暗中监视的事情来,可是师父的离去降魔殿想要知晓也并不难。 唳钧没有向旗岸问清楚此间细节,旗岸对此心怀感激,因为关于师父的事情,旗岸还是不愿意与外人多说太多,师父离去的原因更是不能与旁人多说分毫,旗岸本就有些歉疚在身,觉得那时自己的莽撞出手扰了师父隐居的清静,以至于少年有时候都会觉得师父的离去也该怪在自己身上,可是顾枝和扶音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他的不是。 少年独自站在空旷院落中许久,直到夜幕深沉似水,再不见月光和星辰,旗岸缓缓转身,离开了降魔殿。他走在黑暗里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守平小肆,轻轻推开门,旗岸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小肆,最后他轻声呢喃:“师父,我不想再无能为力了,我会变得更强,哪怕这条路再难走我也会一直走下去,我一定,一定会再见到您的。” 小肆的木门吱呀合上,不远处的屋顶上,一路跟着少年的顾枝双臂环胸,最后轻轻叹息一声,再回头看了一眼泥阳巷木匠铺子的方向,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清晨的日光斑驳洒下,赋阳村沐浴在秋末难得的温暖中,青羊小院的木门轻轻推开,舒展着懒腰的栗新带着笑意和村子里的人们打着招呼,闲谈几句,最终问的最多的自然还是自家孩子的课业。 栗新一一作答,笑意温和,言语之中更是尽量说明所授课业的重要,否则一些个眼神闪烁的村民眼看着又要提起让自家孩子休学务农的话题了。 简单聊了一些之后,村民们自然还是要去照顾田地,栗新也走回了小院里准备今日的课业内容,他坐在小院石桌旁翻开书籍,只是还未看上几眼,他猛地抬起头,小院外站着一个熟悉身影。 栗新站起身快步走到院门门槛处,那人却摆摆手走入小院,随手合上了门,栗新眨眨眼疑惑道:“顾大哥?”连夜从苍南城回到赋阳村的顾枝摇摇头,轻声道:“不用声张,我此次回来很快就会离开。” 栗新没有多问,只是神色也严肃起来,顾枝看着栗新认真的模样,却也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栗新的肩膀,说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如今武山在苍南城的铺子里,我这一次离开应该要有一段时间,所以来拜托你之后闲暇时帮我打理一下浮山湖旁的竹屋。” 栗新重重点头,自然没有异议,顾枝笑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石桌上的蒙童书籍,然后轻声说道:“走了。”他转身打开院门,身影很快远去,附近的村民更是无一人看见。 栗新独自站在门槛上许久,不知为何心头沉重,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事情突如其来如疾风骤雨,而与顾枝的这一次离别也好像不同以往。 最后栗新没有跟去浮山湖畔的竹屋,他合上院门,回到石桌旁拿起书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他抬眼看向青潋山的方向,低声呢喃:“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狭小山路上,只有顾枝一人的身影孤独行走,他一袭白衣却不染风尘丝毫,脚步轻缓稳健地一路来到了铺满白色石子的蜿蜒小径前,他抬眼看去,只是一阵子不曾打理的小径便有杂草肆意横亘,顾枝沿途走去,将那些秋风中枯槁凋败的杂草和野花摘去,慢慢走到了那座无字的石碑前。 顾枝缓缓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坛子鱼姬所赠的甲子醇酒,顾枝将酒坛轻轻放在石碑前,咧开嘴角露出笑容,却不知为何有些难以言说的寂寥和悲伤,他轻声道:“先生,这酒我就先放在你这啊,你可不能自己偷偷先喝了。” 说着,顾枝拍了拍酒坛子的光滑外壁,嘴角笑容缓缓收敛,他微微低下了头,显得有些垂头丧气,更有他人不曾看过的困顿和哀愁,他低声说着:“先生,我用这酒和您换一样东西可好啊?您别急着生气,我知道当初是我自己说好了再不拿起这东西的,可是情况有变嘛,又事出紧急,而且,而且……” 顾枝辩解的话语微微停顿,接着道:“而且,这一次是胜是负我也真的看不清了。呵呵,先生,你可别笑话我啊,人长大了自然也就不会和当年一样不知轻重大小嘛,现在可说不出来什么世间无敌的狂妄之言了……” 一片落叶轻飘飘地从头顶枯树落下,却像是一颗石子重重砸在了顾枝的头上,顾枝停下话语,抬起了头,在那一瞬间好像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伸出手屈起手指狠狠敲在了自己的头上,严厉地呵斥。 顾枝抖了抖肩膀,不再絮絮叨叨,他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轻轻碰了碰身前的酒坛子,这一次他的嘴角终于带着清朗的笑意,他嘿嘿一笑,如释重负一般:“先生,走一个。” 他端起空荡荡的酒葫芦仰起头像是一饮而尽,然后他直起身,跪坐于地,恭恭敬敬叩头行礼。 顾枝额头抵着石碑前的地面,语气平稳说道:“先生,顾枝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也许是任性也许欠缺考虑,可是此行不去我心境难安,还请先生莫要怪罪。曾经答应先生的,顾枝一日不敢忘,绝不会罔顾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扶音的安危,先生自可安心。” 话语落下,顾枝抬起头,依旧跪坐于地,他扯着嘴角开朗笑着,抬起手轻轻擦了擦眼角,他缓缓站起身,将那坛子酒放在了石碑旁高高垒起的酒堆一侧,挖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洞埋入其中,然后他拍拍手走到了石碑后,脚步微微一顿,然后便走入了荒草丛生的深处。 在那从来无人踏足的密林深处,在那无字的石碑后,顾枝从天然生成的树洞中取出了一个微微泛黄的竹鞘,他吹了一口气,缠绕布条的狭长刀柄露出原貌。 顾枝轻轻握住刀柄,阳光下,黝黑长刀缓缓出鞘,光华万丈锋芒毕露。 林间有簌簌风声呼啸,落叶纷纷。 腰间悬挂泛黄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的顾枝回到了熟悉的浮山湖旁,看着那洞开的屋门台阶下站着一个魁梧如小山的身影,那人咧嘴憨笑,顾枝无奈叹息,走到近前,顾枝抬起头看着武山,神色有些无奈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武山收起那个旁人看来只觉得痴傻憨厚的笑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蜿蜒山路,语气平淡地应道:“总不能一直在铺子后头蹲着吧。” 顾枝晃了晃脑袋,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武山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可是心中百般思绪并不比常人浅显单薄,甚至有时顾枝都不明白武山究竟在思虑些什么。 顾枝走进竹屋环顾一圈,笑着道:“怎么打扫得这么干净了?” 武山弯腰躬身坐在竹屋门槛上,顾枝回头看了看他的宽厚背影,知道这个从来吝啬言语的汉子应该早就回来赋阳村等着自己了,至于他究竟从何得知的消息,又是为何早早在此处等待自己,顾枝无需多问,武山也没有多说。 有些时候,许多人之间,很多事情其实不需要一句为什么,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举动,便都清楚,曾经并肩而立的人,依旧还是同路之人。 顾枝走到了竹屋后头,秋风里依旧翠绿如新的竹林簌簌作响,顾枝闭起眼睛,静静倾听着这听了许多年却依旧觉得动听入耳的清风穿林声,还有隐约风铃声丝丝缕缕穿梭其间,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双眼,竹林深处,有三个身影姗姗来迟,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顾枝有些愣怔无言,可最终却也只是摇摇头笑了笑,他摊开手语气无奈地说道:“你们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啊。” 竹林间,当先站着的是一位富家贵公子打扮、身后背负一把连鞘长剑的男子,他长身而立,一言不发,秋风吹动他的衣衫,他嘴角有着浅浅笑意。 于琅。 另一侧,腰间悬挂着一把长刀的布衣男子斜依着绿竹,笑容是熟悉的闲散模样,像是不过踏春而至,不期而遇,好似还是那一个曾在武林江湖中随意行走的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周厌。 落在最后的,是将一个狭长木盒拄在落叶纷飞间的年轻男子,他衣衫朴素,面容朗秀,长发随意披散身后,同样在笑着,不知为何便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他的眼中有潺潺流水倾泻流淌,清澈却又幽深。 傅庆安。 离开醉春楼前顾枝之所以说那些话,便是希望自己独自前去出云岛的事情莫要让这些已经在苍南城中安居乐业的友人知晓,顾枝信得过鱼姬,知道不是醉春楼走漏了消息,那便只能是自己这些友人实在都太过神通广大。 顾枝知道,无论他们是从何得知的消息,可既然他们都来到了这里,那么无论自己说什么,他们也绝不可能任由自己独自前去出云岛。 无论是因为他们当年能在奇星岛相逢便是为了那个举世皆敌的魔君,还是后来一路同行出生入死来到宿微城魔宫外,其实有许多理由能够让他们来说服顾枝,所以顾枝本打算的一人远游只能落空。 千言万语,其实不过一句同道中人便足以。 这群曾并肩同行千万里的人又再次一同踏上了远游的道路,这一次他们飘摇在汪洋之上,哪怕四时而变、风起云涌,哪怕前途渺茫、万里遥遥,他们却依旧一往无前。 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再一次出刀、出剑、出枪、出拳,而已。 白衣少年站在船头,泛黄竹鞘中, 名为太平的长刀缓缓苏醒。 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尘心事杯中醉(一) 那时烽火狼烟之中,坍塌沦落的宿微城血流成河,雨云厚重的夜幕不见繁星明月,大雨倾盆滂沱之下,澜珊和顾筠带着身怀六甲的卿乐和尚且年幼的君衣远离了奇星岛北境的纷乱战局,一路逃往仍未彻底沦陷的南境港口,出海逃亡。 那一路跌宕千万里,从宿微城魔宫中倾巢而出的魑魅和沿途作乱的宵小,唯有一人身负武道修为的澜珊疲于应付,最后到了南境,四人都已是狼狈不堪。 怎料到了奇星岛南境,才发现本该仍未彻底卷入乱局的南境,居然成了最先推倒城池建起鬼门关的地界,一无所知的四人一头扎进了大兴土木的鬼门关重重包围之中,本就有伤在身难以为继的澜珊不得不直面那全盛猖狂的鬼门关恶鬼。 眼见四人都已深陷险境,卿乐无奈之下只能将由于路途颠簸和日夜兼程而昏睡不醒的君衣交由了顾筠,嘱咐顾筠带着君衣先行逃离奇星岛,而她则强提起那早已荒废散去的武道修为,几乎是赌上了肚中孩儿与自己的性命相助澜珊,只为顾筠和君衣挣得一线生机。 至此四人分离,澜珊和卿乐合力之下也只不过拖住了那鬼门关恶鬼步伐些许,最后二人都已是十死无生的境地,就在那时,不知如何从宿微城脱身的谕璟骤然现身,拼尽修为强杀了那恶鬼,自己却也付出了双腿残废的代价。可借此机会,三人也得以脱离纠缠战局,一路慌乱寻到了南境最近的港口,逃出了奇星岛。 再说顾筠和君衣,没了澜珊护卫的二人更是深陷囹圄,即便顾筠百般相护,最终君衣却仍是受了重伤,失却了一切记忆,而顾筠也从此落下了隐疾,寿命所剩无几。也正在此时,本该镇守宿微城魔宫外的谢洵突然现身,带着顾筠和君衣逃到了奇星岛南境的一处偏远村落。 若照起初所想,自然是逃出奇星岛更为妥当,可是君衣的伤势若是再不能及时救治,便不是失却记忆那般简单的事情了,于是他们只能暂时在奇星岛南境沿海的赋阳村中隐居起来。 谢洵未做停留,自那以后的十年间,他走遍了奇星岛和曾经与“崆玄七侠”一同走过的万千山水,只为了能够找到当年故人的片刻踪影。 在青潋山浮山湖畔潜居的顾筠,终于以那上可通神的绝妙医术将濒死之际的君衣生生救了回来,而看着失去所有记忆、懵懂看向世间的君衣,顾筠下定决心要让这个孩子从此远离纷争仇恨,就安安稳稳地住在山间,如此一生足以。 于是顾筠为死里逃生年纪八岁的孩子取名为顾枝,收为弟子学生,传授世间常识和百般学问。 后来孩子渐渐长大,不再只愿意钻研那晦涩医书,他喜欢往村子里那曾在朝廷庙堂中枢担任要职的魏崇阳院子跑去,只为了多听一听外头不一样的风光,不是硝烟四起生灵涂炭的黯淡山河,而是那曾高居汪洋之上的繁华盛景,孩子心怀憧憬,总是缠着自家先生带自己走出山中村子去看一看。 神医名号传遍奇星岛南境的顾筠总不得不入城为那些魔君座下鬼祟做事,所以其实去往城里的时候不算少,虽然那些恶鬼看重他的名号和能耐还算敬重,可是顾筠仍不愿意年幼的顾枝太早见识到外面的悲欢离合,于是迟迟拖着。 可是后来,看着奇星岛上十三鬼门关镇压百姓生息日渐猖獗,听闻外界变迁的孩子百般疑惑,更是不时有惊艳之语评判世事,魏崇阳和顾筠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于是魏崇阳告诉其实不过还未不惑之年的顾筠,若是因为记挂孩子的安危而逼着本非池中物的孩子做那井底之蛙,反倒是倒行逆施,非妥善之举,自那以后顾筠也对孩子的未来所行之路多了些思量。 在顾枝十二岁那年,顾筠改了主意,主动带着顾枝第一次离开赋阳村去往城中。 顾筠带着顾枝看过了背靠高高在上的鬼门关得势便猖狂的城主府,也看见了流离失所的百姓和凋败零落的城池山河,最终顾筠带着顾枝去往醉春楼。 自那以后,顾枝便时不时会在醉春楼中跟着楼主少竹做事,其实就是些整理卷宗和分析世事的枯燥杂事,可顾枝做得认真,更仔仔细细地将只言片语间关于奇星岛时局变化的记载都刻在了眼底,此后百般思量,渐渐成长。 也是在那时,曾在旭离海域中闯荡出声名赫赫的刀圣计瞳,几经辗转找到了富有神医之名的顾筠,身受重伤的计瞳求助顾筠相救,要再以武道修为全盛之身去往宿微城魔宫寻魔君一战,解救奇星岛百姓于水火。 在那些年,顾筠见过太多这样心怀壮志奔赴奇星岛的武林江湖侠士,可最终都是身死道消的悲凉结局,顾筠答应相救计瞳,于是计瞳便成了第一个在浮山湖畔竹屋后竹林中建起一座竹屋之人,也是在那时,顾枝开始习武。 之后数年,刀圣计瞳、剑仙韩世、武神玄晖墨、枪仙文仲甲、飞云褚羽和潜麟沅弃六位武道宗师都受了顾筠救治,也将自身武学对顾枝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于是短短六年,顾枝的武道境界修为便一日千里,早早成了那武道山巅的高手宗师。 就像魏崇阳和顾筠曾说到的那样,意气风发的顾枝本就非那寻常池中之物,自然不可能自困藩篱固步自封,那样的少年郎不可能眼见着山河生息倾颓衰败,却袖手旁观。 于是十八岁的少年背着行囊,离开了奇星岛南境的偏远山村,毅然决然走进了血腥残忍的城池鬼门关之中。 此后一路生死之战,顾枝得了那“地藏”之名,虽在东境言封城外折戟却因祸得福,在傅庆安和谢洵出手相救之后,再次出山的顾枝修为更上一层楼,至此有了无敌之势。 东境再一战,顾枝和同行的鱼姬傅庆安,相遇结伴闯荡江湖的少侠于琅和周厌、修为深厚的武道宗师黄草庭和武山、还有青梅竹马并肩而战的徐从稚和程鲤,这便是后来的“修罗九相”。 烛火闪烁明灭,扶音停下了话语,她静静看着坐在对面脸色苍白的温婉女子,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神色哀伤,之后的故事已经无需多说,因为随着奇星岛大战落幕、“地藏顾枝”登上天坤榜,关于“修罗九相”的故事流传甚广,即便有所出入,其实也已经足够说明那九位武道高手势如破竹携手打破魔宫的壮举了。 而此时相对而坐的扶音和卿乐,所要各自知晓的已经无关“修罗九相”的功绩。 看着坐在桌旁一只手捂住脸庞的卿乐,扶音皱着眉却抵不住眼底的伤感满溢而出,她微微叹息一声,实在未曾预料到如今会是这样的局面。 当年奇星岛魔君之乱在“修罗九相”和那位登顶孤山一战的奇星皇帝手中落幕,顾枝在南境城池与顾筠扶音重逢之后便一同回了赋阳村。在那山间竹林安稳过了一段时日后,徐从稚独自出海远游,程鲤跟着鱼姬去了醉春楼,黄草庭带着于琅周厌在苍南城开了一间武馆,傅庆安则不知如何找到了潜居在一处小巷和新收的徒弟张罗一间小肆的谢洵,于是山中便又只剩下了顾筠顾枝和扶音三人。 再后来,顾筠和顾枝都丝毫没有反对地鼓励扶音前去光明岛神药学院求学,顾筠更是主动提出要修书一封与神药学院的故人打声招呼,这对向来关于旧事讳莫如深的顾筠而言绝对算是难得了。而顾枝也斟酌纠结之后决定去苍南城开一间木匠铺子,既是为了今后的生计打算,自然也是他年少时便有的兴趣所在。 这么多年来也就因为顾枝远游前去魔宫才有了分离的三人,再一次面临千里之遥。 那时顾枝忙着在苍南城里开店,扶音则还跟着顾筠学习医术,顾筠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此身所学都倾囊相授,并且在扶音将要启程去往光明岛之际,将一种扶音从来没有听闻过的玄妙秘术传授给了她,顾筠告诉了扶音当年所有的过往,而那种秘术,就是可以将顾枝那封存的记忆唤醒的神秘手段,可说是顾筠此生修习医术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依靠了这一种秘术,顾筠当年才能够成功救下濒死的君衣。 扶音不明白,既然有了这种秘术,为什么顾筠不亲自将顾枝的记忆唤醒,而是要交由扶音来做这个抉择,顾筠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只是告诉扶音,他希望顾枝此生都不再记起那些年的过往,因为好不容易可以在太平盛世中做些自己真正愿意去做之事的顾枝,顾筠不愿他再有更多的仇怨和悲伤在身,扶音自然明白顾筠的心绪,所以最终她也选择了隐瞒。 可是如今顾枝已经遥遥远在万里之外,没能做出选择的扶音只能将前尘旧事说与眼前的女子听。 看着卿乐泣不成声,扶音此时又何尝不是心境激荡,久久难以平息。这数月以来朝夕相处,顾枝和卿乐有多少次相对而坐、多少次言谈欢笑,可是二人却从未知晓,原来他们之间,是那世间最为真挚深刻的牵连。 卿乐擦了擦眼角流淌的泪水,那双始终温柔娴静的眼眸此时烟雨朦胧,有斑驳血丝牵扯其中,支离破碎,卿乐看着扶音,她颤抖着伸出手撑在桌上,声音沙哑,哽咽问道:“顾枝,本名君衣?” 扶音点点头,卿乐缓缓闭上了眼睛,满是哀伤的神色,嘴角却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其实从顾枝离去之前的话语,以及卿乐仔细回想这一段时日以来的相处,许多事情就已经豁然开朗。虽然如扶音所说,当年波折之后,顾枝无论是根骨还是相貌其实都因为那时的重伤而发生了些微变化,可是卿乐怎么可能记不起来那双眼睛呢? 那双眼睛,当年黄草庭一见便能够确定顾枝和君洛的关联,而对于君洛和君衣那么熟悉的卿乐,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其实只不过是因为这些年的自欺欺人自困藩篱罢了。 为了拉扯君策长大,为了在方寸岛上安稳度日,卿乐逼着自己不再将某些事情强刻在心头,如那人的相貌,如那人的言语,如那人的声音…… 可是怎么能忘了他的眼睛呢?卿乐眼角泪水簌簌落下,烛火照耀下竟好似殷红血泪,卿乐手掌紧紧攥拳,刺痛感顺着手臂直贯心脉,她浑然未觉,只是突然间觉得有一股清气在脑海之中横冲直撞,将那些早已掩埋深处的记忆悉数翻动,她双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扶音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卿乐和扶音来到小院中,此时尚未时近黄昏,天色却已黯淡如深夜,卿乐和扶音走到了那悬挂着无数木牌的枯树下,看着那两座紧紧挨着的低矮坟茔,卿乐颤抖着伸出手指,语气嘶哑地说道: “当年谕璟和澜珊带着我离开奇星岛也是迫不得已,若不是因为我妄自运用真元动了胎气,谕璟和澜珊也不必为了我不管不顾地逃离奇星岛,更不可能就那样抛下君衣和顾筠不管,只是那时情况危急又追兵在后,由不得我们多做停留,谕璟双腿被废更是雪上加霜,于是我们只能按照既定的逃亡路线登上了船,一路离开了旭离海域。 驶入玉乾海域不久,君策便出生了,只是一路跌宕、提心吊胆不得安息,君策甫一出世便身子虚弱,又由了颠簸海上不得进补,于是谕璟斟酌之后提议在方寸岛落脚。若是按照当初离开宿微城的想法,我们应当是和顾筠一同逃回承源岛的,至少要离旭离海域和奇星岛更远些。 可惜局势所迫,方寸岛历来又是鱼龙混杂之地,我们可以无须担心暴露身份或是被追兵找到,便来到了偏远之地的云庚村中买了一座小院。那时我只当作君洛和君衣都已经死在了战乱中,便为他们立了这连衣冠遗物也无的衣冠冢。” 卿乐的声音断断续续,扶音却也已经不忍再听,她难以想象那时逃到方寸岛的卿乐究竟是怎样的心境,本该相守一生的丈夫死在了异乡孤山,而自己的骨肉更是深陷绝境,生死难料。卿乐这么些年只能逼着自己不被这些困苦过往纠缠,才能将君策拉扯长大,即便有谕璟和澜珊在,可是陪伴君策更多的当然还是卿乐。 卿乐和顾筠谢洵当年对待顾枝的想法其实别无二致,无论是不让君策接触武学亦或是从不与君策提起过往,都是为了下一代人不再被仇恨和意气卷入纷争,卿乐所要的不过是君策能够在这方寸之地安稳度过此生。至于复仇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后来传来的消息也已经说过了那个举世皆敌的魔君死在了魔宫孤山上,那么仇恨又该落向何处呢? 扶音顺着卿乐的手指看向黑暗里隐隐约约可见凌厉字迹的木牌,那些文字此刻落在眼中便那般深刻清晰。顾枝的本名是“君衣”、顾筠当年最喜欢喝的酒是“梅子酒”、君洛的姓氏是“君”字……原来一切,都早已有迹可循。 卿乐看向扶音,她擦了擦眼角泪水,苍白神色间又露出了那个让人一眼看见便要融化心头的温婉笑容,她轻声问道:“那你呢?扶音,你又是如何和顾枝一起长大的?”细细端详木牌字迹的扶音愣了愣,她收回视线,看到了女子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突然觉得和顾枝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相像。 扶音微微低下头,开口道:“当年在奇星岛东境,因为我父亲是那一地有名的乡绅,祖辈也曾在朝中当过大官,所以家境殷实,在那方圆之间都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可是落入那些恶鬼眼中,自然成了最该搜刮一空的藏金库,于是一夜之间满门覆灭,血流成河。那时我年纪还太小,只记得是我娘亲和大哥拼了命将我送入了青潋山中,后来我一路逃亡,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逃出深山。 不管不顾地在深山中跑了一天一夜,侥幸未有遇到什么豺狼野兽,可年幼的我却再也不堪路途遥遥和一路颠簸,竟是昏死了过去。那夜大雨滂沱,我发烧烧得厉害,迷迷糊糊之间便看见了不知为何上山的顾枝,他将我带回了浮山湖畔的竹屋,先生医术绝世,捡回了我一条性命,自那以后我便在竹屋住了下来,后来跟着先生学了医术。” 扶音娓娓道来,慢慢收敛心绪的卿乐不再那般难以抑制的失魂落魄,她伸出双手握住扶音的手腕,冰凉的指尖传来了难言的暖意,扶音抬起头浅浅一笑,她声音微微颤抖:“乐姨,对不起,是我没有做好答应先生的事情。如果我早点发现,顾枝也能早些和您相认,不至于现在还要天各一方......” 卿乐摇摇头,她牵着扶音走到了树下,轻轻探出一只手掌扯下了书写着“衣”字的木牌,她嘴角带笑,缓缓道:“这是君策写得最多的一个字,小的时候应该只是因为这个字笔画少写起来方便,后来长大了却不知道怎么就觉得这个字一笔一划多了几分韵味,于是写的最多,也写得最好。” 说着,卿乐又随手指了指其中的几块木牌,皆是不同字体的一个“衣”字,但无一例外,尽数带着少年心绪的挥洒。卿乐将正楷书写的“衣”字木牌递到扶音手中,她低声说道:“这个你收好,今日的事情便你我知晓就是了。以后不用告诉顾枝他的身世,我也听说过‘地藏顾枝’的传闻,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要去走,无需再被其他的东西牵扯脚步。即便相认了又能如何,仇恨绵绵不尽,若是到头来一场空又能如何?” 卿乐松开扶音的手掌,她独自走向院门,轻声道:“我去接君策回家。” 似有所感,扶音微微上前,伸出手就要抓住女子的肩头。 就在此时,敲门声缓缓响起,长短有序,悠扬回荡。 第一百一十六章 前尘心事杯中醉(二) 卿乐停下脚步,扶音正要出言提醒,却不料卿乐竟再次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院门。 一袭点缀青竹流水的素雅白衣出现在院门外,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背后系挂着一个狭长木盒,扶音脸色微变,急忙上前走到了卿乐身侧。 中年男子站在院门外拱手抱拳行礼道:“在下齐境山,受人之托,请卿乐和扶音姑娘一叙。”扶音微微皱眉,先前还心境起伏的卿乐此时却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地问道:“受人之托?”齐境山神色毫无变化,只是再次重复了一句:“请卿乐和扶音姑娘与我走一遭便知道了。” 扶音扯了扯卿乐的衣角,卿乐和扶音对视一眼,显然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怀疑和忌惮,却不料齐境山似乎看出了她们心中所想,悠悠然补充道:“虽然不愿意这么说,可若是卿乐和扶音姑娘还想再见一见顾枝和君策的话,就莫要再犹豫了。” 卿乐脸色一变,本就苍白的面容此时更像是落了一层洁白的寒冬深雪,扶音伸出手握住卿乐的手臂,稳住了女子的身形,扶音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坚定地看着齐境山说道:“请带路吧。” 齐境山眉头一挑,似乎没想到扶音会这么爽快地答应,不过他也乐得清闲,虽然可惜此次未能再与那个同样出现在方寸岛的徐从稚一战,不过能够圆满完成任务也就足以了,他可从来都不愿意和那些人一样做魔君座下的一条听命行事的走狗。 齐境山当先走出小巷,扶音和卿乐走在后头,齐境山也完全不管不顾,根本不担心二人是否会暗中逃走亦或是悍然出手,身居天坤榜上第七位的齐境山虽然见识过了那位魔君的手段,却也依然有着自己的的骄傲,自然不会将扶音和卿乐两位女子放在眼中。 卿乐依靠着扶音的手臂,低声道:“此人我也有所耳闻,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够驱使得了天坤榜上的高手,他说的再见顾枝和君策一面又是什么意思?”扶音轻轻摇头,回道:“传闻中齐境山一直是独来独往行走江湖,看似意气之举,可其实当初徐从稚便已看见过端倪,只是那时不过是猜测罢了。恰逢此次谕璟前辈落难、谢先生和澜珊前辈出走奇星岛,还有顾枝离开方寸岛不久齐境山便登门而来,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当初徐从稚的猜测恐怕已经成真。” 卿乐微微皱眉,扶音压低了声音说道:“魔君,还活着。”卿乐瞳孔微缩,她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扶音双手撑住卿乐的手臂,继续轻声道:“既然齐境山登门,徐从稚也没有出现,那么他们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徐从稚已经被拖住了脚步,我们也找不到什么能够逃离的机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且……”扶音话语微微停顿,卿乐看了扶音一眼,看见这个印象里除了对待医术一道之外便始终温润宁静的少女,此时的眼中竟有万丈光芒熠熠生辉,扶音微微扬起脖子,显得那样的骄傲和胸有成竹,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而且,我相信顾枝。” 走在前头的齐境山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嘴角露出笑意,摇摇头看向了远处,心中有一声轻轻叹息:“地藏顾枝”固然实力强悍,自己若也能和他一战自然毫无缺憾。可是那个魔君,却已非人间人了啊,即便是当年全盛的君洛和顾枝,也毫无获胜的可能。 这个局,只因为执棋之人是那魔君,于是胜负便早已分晓。 玉乾海域与宣艮海域本就相距不远,其间只隔着一个八大海域之中疆域最小的乘巽海域,于是齐境山带着卿乐和扶音在玉乾海域边沿的方寸岛登船后,不过在海上漂泊数日,便遥遥望见了似乎始终遮掩在渺渺云雾之中的出云岛,恍若天上宫阙落下凡尘。 扶音搀扶着卿乐站在船头,她看着远处出云岛愈加清晰的轮廓,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异样的熟悉,不是因为那些船帆摇曳的港口,更不是因为此时岸头影影绰绰的人影,而是整座岛屿的气象,此时远望,竟是与当初扶音第一次去往光明岛时所见一模一样。 登上了出云岛,齐境山也并未做停留,岸边有一辆马车早早等待,扶音和卿乐上了马车后便由齐境山亲自驾驭,摇摇晃晃地在陆路上颠簸了四五日,其间休憩所在也都是临时搭建而起的竹屋木房,显然是只为了扶音和卿乐二人准备。 马车所走路线远离城镇,几乎只在山野间穿行,即便是路过些城池,从马车帷幕后打量的扶音和卿乐也只能看见人烟稀少风沙漫天,隐约间似乎还有什么嘈杂声响沉闷回荡,却又让人琢磨不透来源。 一路向北而去,天时却愈加温暖,扶音和卿乐越来越沉默寡言,到最后都感受到了各自内心的沉重。这座魔君坐镇的出云岛,果然处处都透着一股隐秘,如果齐境山未有言语欺瞒,恐怕顾枝和君策也终会来到此处。 身怀武学的顾枝尚且有那一线之机,可君策又该怎么办? 忧虑之间,马车缓缓停在了出云岛北境的一座巍峨高山下,也是整座汪洋之上的最高峰。 秦山山脚下,一袭白衣的清冷女子手中持着一把折扇轻轻扇动清风,看着从马车上走下的扶音和卿乐,微微眯起了眼。 齐境山看着这个再次变换了容貌和作态的魔君座下第一人,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在他看来,此人的一切做派不过是虚张声势雕虫小技罢了。 看着扶音和卿乐走向秦山山脚台阶,齐境山却也不做停留,转身便离开了秦山地界。随着他脚步跨过一道无形界限,天空中好似有无穷云雾猛地坠落,秦山再次遮掩在了浓重云雾之中,齐境山回头看了一眼,眼眸深沉,一言不发。 女子打扮的晋汉等到扶音和卿乐走到山脚,这才收起折扇行了一礼,语气平淡道:“请随我上山吧,主人等候多时。”说完,晋汉转身就走,扶音和卿乐对视一眼,当年曾行走江湖的卿乐和这么多年来耳濡目染的扶音都看出了眼前此人的不同寻常,气息内敛,已是宗师气象。卿乐和扶音没有犹豫徘徊,走在晋汉身后跟了上去。 秦山的绵延台阶掩藏在云雾中距离山巅遥不可及,实际上若是由常人行走怕是三天三夜都未必能够安稳去往山顶。可不知为何,即便是不久前武艺深厚的谢洵和澜珊也要花上半日才能走完的台阶,扶音和卿乐竟只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山顶。 到了山巅,晋汉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座孤悬山崖之外的古亭,说道:“请。”言语落下,晋汉却始终站在距离山巅尚有一步之遥的台阶上,不敢逾越半分。 扶音呼出一口气,和卿乐走入山顶,来到了古亭中。 一袭红袍明晃晃闪入眼中,那人负手而立,背对整座天下,独自一人。 听见了扶音和卿乐的轻微脚步声,那人转过身,白皙细腻的双手十指交缠身后,一个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的俊朗男子出现在扶音和卿乐眼前,那人点点头算是行了一礼,轻笑着开口道:“宁愚,见过卿乐和扶音姑娘。” 说完,不等扶音和卿乐作答,自称“宁愚”的年轻男子自嘲地摇头笑了笑,缓缓道:“太久未曾用过这个名字了,莫要见怪。”红衣男子指了指石桌,自顾自说了一声“坐”便当先坐在已经落满了黑白两子的棋盘前。 扶音和卿乐自然不会在意这个男子所说的名字,因为哪怕当年都未曾亲眼见过魔君,可是能够独自坐拥秦山山巅,让那看起来深不可测的齐境山和晋汉都要不敢越雷池半步,扶音和卿乐已经想不出在汪洋之上还有谁能做到了。 红衣男子见两人无动于衷却也不恼,依旧笑着说道:“本就是随口所言,你们要是不习惯,自然喊我魔君也是可以的。” 轻描淡写,这个自称魔君的男子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这样一个只独属于一人的称号代表着什么,那是曾在一座繁华岛屿上掀起腥风血雨的恶魔君主,那是曾屹立天坤榜上与千年以来最强者的光明皇帝并驾齐驱之人,那是在群雄并起风云突变的奇星岛孤山上全身而退之人。 扶音和卿乐一言不发地在桌前坐下,魔君也不管她们此时作何想,悠悠然道:“本来此事与你们自然是无关的,只要有了顾枝和君策便已经万无一失,不过我觉得若是能够多几个旁观之人和我一同看一看这棋局,应该也会有趣一些,更何况,若顾枝和君策就死在棋局上,那么你们不明不白的,我也看不下去啊。” 言语玩笑,可是坐在魔君身前的扶音和卿乐却神色并不轻松。卿乐双手搭在石桌上,她的眼中有隐藏极深的滔天怒火汹涌澎湃,眼前此人,就是将君洛彻底留在了孤山上的人,甚至连他的尸体都灰飞烟灭,世间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魔君眼神平淡地与卿乐对视,心里其实有几分赞赏,这两个女子与君洛和顾枝一般,都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惊艳之人,单是这份临危不惧的气度就已非常人可比了。而这也正是魔君想要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看一看他苦心孤诣造就的旷世棋局。 魔君一挥袖子,他看向了古亭外汪洋的方向,语气轻缓道:“大费周折,我宁愿再这么多花一些时间等一等顾枝,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啊。” 眼前斗转星移,扶音和卿乐顺着魔君的视线看去,眼中景象却已大不相同。 原来天上人间,都在眼前。 船帆随风摇曳,猎猎作响,顾枝腰间悬挂泛黄刀鞘站在船头。身后傅庆安细致认真地擦拭着木盒中三年来未曾得见天日几次的长枪;于琅和周厌都一言不发地盘坐调息,许久未曾动用的真气锋芒隐约升腾;武山依旧独自坐在一处,撑着下巴似乎在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海上有一艘满载而归的小小渔船擦肩而过,同样站在船头的中年渔夫看见顾枝手中拿着一个品相不错的朱红酒葫芦,本就因为大有收获心情不错的他破天荒来了兴致,他挥手高呼一声:“诶,那位少侠,可要喝酒啊?”顾枝闻言转身看去,中年渔夫不知从何处抱来了一坛酒,晃了晃。 顾枝笑着招手,回了一声:“多谢阿叔好意,我最近不喝酒了。”中年渔夫朗声大笑,喊道:“少年人哪有不喝酒的!再说了,想要行走江湖,身上不带着几两酒可不行啊。”说完,中年渔夫看准了渔船和顾枝所在船只临近的那一刻,用力一抛,大喊道:“接住了!” 中年渔夫本就是兴起所至,也不管酒坛子是否真能到顾枝的手上去,心中其实也是存了看看这个腰间悬刀的少年郎是否真是那江湖中人的念头,期待着能够来一式让人眼前一亮的精妙手段。 顾枝眼见着酒坛子就要落入海中,无奈之下,他将酒葫芦系挂在腰间,身形已经飘出了船头,在栏杆上轻轻一踏便如一片轻盈落叶直奔酒坛子而去。他衣衫微摇,竟是脚尖一点站在了海面上,伸出手接住了酒坛子,然后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身形再次冲天而起,一个翻身稳稳当当落在了船头原处,衣摆微动,缓缓平息。 中年渔夫先是一愣,然后大笑着拍手道:“好!好!”渔船擦身而过,顾枝拱手行礼,中年渔夫已经远去。顾枝看了看手中的酒坛子,揭开泥封闻了一口,是那乡间家中自酿的醇厚土酒,闻着辛辣入口却柔和细腻。 顾枝想了想摘下腰间酒葫芦,将坛中酒倒入酒葫芦中。酒葫芦本就不深,很快就满上了,顾枝也无需回头,便知道于琅和周厌肯定已经虎视眈眈,顾枝轻轻一抛酒坛子,周厌连忙抱住,顾枝淡淡道:“给你们了。”于琅和周厌一撇嘴却也不管顾枝拿捏的做派,拿出几个白碗就和傅庆安武山将一坛酒分了个干净。 顾枝站在船头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先生递出酒葫芦,那是顾枝第一次喝酒,先生看着呛得满脸通红的顾枝,笑得那样开怀,最后拍了拍顾枝的背,大喊道:“少年郎就要多喝酒啊。喝酒啊!”那样的先生,顾枝刻在心底深处。 顾枝露出笑意,他摇晃手中酒葫芦,听着酒水敲打叮咚作响。 当年事,杯中酒。 一醉方休, 太平在鞘。 第一卷总结 大家好! (虽然不知道能够看到这里的有多少人,也不知道这本书究竟能被多少人看到,但还是诚挚地与大家打声招呼) 坦诚地说,这本书作为第一本真正下定决定开始写的作品终究还是不太成熟,直白说就是太过稚嫩粗糙,第一卷其实在一年前就已经写完了,而这本书也已经写了一年多,其间磕磕碰碰跌跌撞撞,还有许多次的心性不定和纠缠不清,所以回头看去,其实也没什么太大成就,只能看着还是在不断增长的字数自我满足些许。 第一卷没有大改,做决定将这本书发表的时候,深思熟虑了许久,还是觉得便将那时还青涩稚嫩的文笔和简略粗糙的构思干净利落地贻笑大方得了,虽然还是做了些难免的删减补充,但故事和书写思路依旧是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我,如今自己再看都觉得有些惨不忍睹,但怎么说呢,毕竟都是自己攒下的“余孽”,做不得视而不见,便觉着不如交由大家来共同评判。 第一卷的问题很多也很明显,无论是杂乱的叙事思路还是粗糙的文笔风格,还有中心立意的飘渺以及主线剧情推进的落后,等等,问题数不胜数,没有成功通过签约审核自己都早有预料,所以经过了难免的失望之后,还是没打算就此切书,正视自己的缺漏和不足,继续前行便是了,不敢说之后所写能够有质的飞跃,但还是希望在旁人看来也能够比现在有了些进步。 说说第一卷的剧情吧,与自己那时写这本书的心境情绪有些关系,所以整体基调总觉得低沉缓慢,而且太过注重笔墨于情感和心绪的探讨,有时便显得絮絮叨叨太过烦人(如果有人坚持看到了这里,道一声歉)。 其实直到后半段,一些主线剧情和想要表达的东西才能够真正展现,自然是节奏把握的不足和文笔能力的稚嫩问题,第一卷的故事总结起来便是将“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以及其他主要人物在当年发生的故事从不同视角叙述了一番,然后转入现在的时间线,开始推进中心剧情,也开始引入了幕后真正的大人物。 由于存在故弄玄虚和把握不足的缺漏,所以很多地方让人琢磨得一头雾水,其实第一卷看下来好像也没什么太多主线剧情,所以只是希望能够将人物有了一定的塑造,至少将想要说的一些情感连结表达到位了,也算是没让第一卷就这么彻底烂掉(笑)。 第一卷埋了一些伏笔,不大不小,可是如果有读到这里的书友愿意细细想一想,应该还是能发现一点有意思的东西,对后面剧情的发展也有重要关系,算是为第一卷的存在打了些基础,然后也可以顺势进入后续故事发展。 这本书总共有三卷,在开始对这本书进行构想的时候就决定了,其实最开始只打算写一个短篇故事,应该也就是第一卷“修罗九相”的故事和后面对决幕后大人物这两段剧情,可是没想到写着写着加入了太多“私货”,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不过三卷的基调已经定下来,第二卷其实现在也写到收尾阶段了,故事已经是成型的,结局也有了构想,所以关键就在于能不能够写出来而已。 最后,还是感谢能够看到这里的书友,这本书的数据很差,写得也算一塌糊涂,可是能够看到有一些朋友还是愿意支持这本书,或者只是这本书终究还是能够被一些友善可爱的人看到,终究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情,感谢! 愿大家还能够对这本书的后续有些希望,自认第二卷还是比第一卷所写有了一定的进步,无论是在剧情方面还是书写方面,还是成熟了一些(存疑?哈哈)。 总希冀着文字能有直抵人心的力量,总期盼着故事能有焕发鲜艳的能力。 在第二卷我们试着去探讨一些问题,没有答案,或者,暂时不需要答案。 行路难,亦无妨, 继续前行便是。 第一章 行千里路叩心间(一) 汪洋之上,好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一道道划破飞溅海浪的箭矢呼啸着来回穿梭,血液流淌而下,浸染着高大船只身下的海水也翻涌着血腥的气息,然而此时已然无人去在意身下的潮起潮落,数不清的船只汇聚而来,箭矢之后还有钩索一往无前,嘴里叼着弯刀的将士双手牢牢抓住钩索,往着敌方的船只奋不顾身的冲去。 “拦住他们!”明显落入下风的舰队中已经有许多船只上挂满了钩索,此时箭矢耗尽的他们也不再去拾取敌方的箭矢化为己用,而是挥舞着砍刀劈砍着铁制的钩索,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让敌人攀附上来,否则本就势弱的他们还未等到援军就要陷入一场屠杀之中。 在战局不远处,一艘异常高大的楼船上,绿色旌旗之下的铁甲中年将军面色凝重,并未因为此时战况正占据上风而欣喜,他皱着眉见,沉声问道:“之前派出去的那些斥候还没回来吗?”拱手站在将军身旁的一个多读书人打扮的军师摇摇头回道:“还未。” 身为六岛联军海上军队掌舵人的大将军冷哼一声,眼底闪烁着狠厉的凶芒,他低沉说道:“这次回去我定要砍那些老东西几颗脑袋,我带着人在前面打打杀杀,他们还在背后搞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现在呢?逼得那群丧家之犬什么人都敢往军队中招,白白害死了我这么多弟兄。” 军师闻言也轻轻叹息一声,六岛联军在实力上自然是无可匹敌,可是那几个始终不愿归顺的岛屿居然在腹背受敌之下将那些海上拼杀讨生活的海盗和江湖中人都招揽进了军队里,显然是背水一战不管不顾了。六岛联军的力量其实根本无需将战局拖延如此之久,可是那临时组建起的六岛会议却非要在战局之外搞一些小手段,搅乱得那些本就自顾不暇的岛屿政局混乱,这才破釜沉舟来了这一招无理手。 任由江湖人和海盗身居军队,即便那几座岛屿能够挡下这几次攻势,可是自身却也已经千疮百孔,这些亡命之徒可不会忠心耿耿,此时尚有在战局中捞取利益的余地在,可若是拖到了弹尽粮绝之时在,这群鱼龙混杂之徒跑起来只会更快。但至少在此时,为了六岛联军背后的金山银山,这些江湖人还是给海上的纷乱战局又添了一把火,已经不是任何一方能够掌控得住的了。 大将军和军师所在的主舰船只之后还有一些完好无损的战舰蓄势以待,尽皆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将士,大将军打定了主意,定要在此次毕其功于一役,将那些狗屁海盗都杀个干净。大将军站在船头眺望远处,却不是那其实已经不再有什么变数的战局,而是更远处,他在等待。 突然间,在那天际处有一艘若隐若现的船只显出身形,大将军瞳孔一缩,举起了手,身后很快有侍卫手中捧着一个长条物件走上前来,递给了大将军。大将军拿起这光明岛铸造的所谓“望远镜”贴在了眼前,眯着眼看了一阵,军师轻声问了一句:“将军,如何?可要出兵?”大将军放下望远镜,皱着眉头喃喃道:“奇怪,怎么只有几个人?” 远处,站在船头的一个白衣少年也皱起了眉头,咕哝道:“怎么在打战?”身后,腰间悬挂剑鞘的公子哥走上前也看向了远处,摸着下巴说道:“以前也没听说宣艮海域有什么冲突啊,怎么看起来好像是不死不休的大战?”正在擦拭长刀的另一个年轻人收刀入鞘,纵身一跃站在了船头栏杆上,跃跃欲试道:“要不咱去练练手?” 剑客公子哥闻言一巴掌就将带刀年轻人差点扇到了海里去,剑客没好气道:“你闲的慌?再说了,你就这么冲进去乱砍一番?谁是敌谁是友?滥杀无辜是吧,信不信我先把你砍了。”带刀年轻人自然不可能一头扎进水里去,他稳住身形撇嘴道:“不就说说。” 没管这两个家伙的胡闹,白衣少年转身看着犹豫走来的船夫,出声问道:“老先生,这是什么情况?”双鬓花白的老船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说道:“这位少侠,不是我故意坑害你们,实在也是没想到这里会有大战,可此处已经是去往出云岛最近的路了,若是没法子的话就只能绕路了。” 白衣少年想了想,问道:“若是绕路的话,要多久才能到出云岛?”老船夫伸出手指,比划一下,回道:“还需五日。”白衣少年沉吟片刻,若是能够沿着现在的方向一直前行,想要抵达出云岛不出两日,可若是绕路还要白白耗费那么多时间。 白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视线穿过纷乱战局,遥遥看向那座孤独矗立在汪洋版图最北方的出云岛,他呼出一口气,对着老船夫拱拱手说道:“那就麻烦老先生沿着原先的路线继续前行吧。”老船夫愣了愣,随即面露难色道:“少侠,这……”老船夫说着,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战局,欲言又止。白衣少年直起身子,手掌握住腰间的刀柄,轻声道:“无妨。” 老船夫瞥了一眼船头甲板上与白衣少年同行的其余几人,想了想咬咬牙还是点点头,转身便走向了船舱去,应该是与船员商量去了。白衣少年一只手握着刀柄,另一只手负在身后,指尖轻轻摩挲着朱红色的小巧酒葫芦,沉默不言。 船舱中,老船夫看着摊开在桌上的海图皱眉深思,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凑上前去,闷声问道:“爹,咱们真要冲着那打仗的地方去啊?太危险了。”老船夫没有理会,汉子挠了挠脑袋,嘟囔道:“当初就不该让这群江湖人上船,我就知道没好事,现在还要带我们去送死,爹,真不值当,就那几个银子……” 老船夫喝了一声,抬眼看着汉子骂道:“闭嘴!我教你的‘见风使舵’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当初见到那一袋子钱是谁拍着胸脯叫嚷着包在身上的?现在遇着了风浪就想着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说着,老船夫哼了一声,也不再理会脸色涨得通红的汉子,伸出手指仔细比对着海图,可惜无论如何也绕不开那场战局了,只是希望这仗别打得太久,兴许还能有机会安然渡过。老船夫想着,突然摇着头自嘲一笑,虽然当初在乘巽海域是自己那个没用的儿子先应承下来了这趟差事,可不知为何,那时看着这几个从旭离海域千里万里赶来的江湖人,自己居然也没来由地头脑一热,想要陪着这群年纪都不大的侠客闯一闯。 看着闷闷蹲坐在船舱门槛上的汉子,老船夫轻喝一声道:“去,今天你来掌舵,往东南方走一些,尽量避开战局。”汉子转头愣了愣,老船夫拿起一根木头就砸了过去,骂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汉子麻溜起身,脸上带着笑意就跑向了船尾处的甲板,心里头想着这老头子今天怎么喜怒不定的,一会儿和平日里一样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一会儿又破天荒许自己在其他海域的海面上掌舵了。 老船夫没有去管汉子怎么想的,只是独自轻轻叹息一声,他在这海上已经飘了几十年了,走南闯北,大风大浪也见过,就是在陆上站不住脚,成家立业草草了事,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可这一次恐怕也就是最后一遭了。再怎么看不惯自己那个没用儿子的技艺不精,可年少时只知道满天下跑的他却也只剩下了这么一艘破船,如今年纪一日日见长,难免技艺生疏,自然不敢把乘船之人的性命当玩笑。 老船夫也知道为什么那几个人生地不熟的江湖人会找上自己,在乘巽海域那一亩三分地他也算是有点名声在外,毕竟年轻时还去过最南端的奉震海域,算得上是远近闻名的娴熟船夫了,其他人也没那胆子敢接这一趟差事,这可是跨越一整个海域去往海图最北方岛屿的航程啊,没个几十年风雨还真没这胆量。 老船夫吐出一口浊气,掂量了一把那几个年轻江湖人给的一袋子银子,实在是出手阔绰,这一趟走下来,如果能够安稳回到乘巽海域,恐怕自己也不用担心那个三十好几的儿子还得继续打光棍了,孩子他娘死得早,就剩下这么个独苗,如果再被穷死,他也白跑这么多年船了。 船尾处,汉子抚摸着舵盘,稳了稳心神,心想这一次定要让爹好好看看,自己也能够独当一面了。汉子轻轻转动舵盘,船只微微转向,不再直直冲向不远处两方舰队交战的位置,向着东南方而去。汉子一边掌控舵盘一边眺望远处观察方向,突然他眯起了眼,不确定地低声道:“那是什么?” 汉子还在困惑之中,猛然间好似天色暗了下来,汉子悚然一惊,脖子僵硬地微微侧过头,只见一直坐在船尾的一个庞大身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此时站在汉子身边也在看着远处,汉子吞了口唾沫,就像初次见到这个庞然大物时一般难以置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高大的人?这还能称之为人?怪物。 汉子也只敢心里想想,自然不敢说出口,否则恐怕这个“怪物”一只手就能把自己捏死。身边的魁梧“怪物”看着远处,看的自然比汉子要清晰得多,平常人即便昂起头也看不清楚的脸庞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连平日里对着人憨厚傻笑的刻板面容也无,他眼神冷漠,不是看着那些从不知何处突然冒出来的船只,而是遥望远处的出云岛,他缓缓握拳,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远处楼船甲板上正皱着眉眺望那艘突兀出现的孤独船只的大将军猛然回头望去,而严阵以待的舰队此时也吹响了号角,有将士大声呼喊道:“敌袭!”大将军伸手握住腰间刀鞘,冷哼道:“这群宵小之徒还真以为我会毫无防备?不过是打着从战局后方来个措手不及的心思,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易得逞。”说完,大将军迈步走向船尾,亲自接过侍卫手中的军旗,猛地挥动起来,同时大喊道:“结战阵迎敌!” 军师来到大将军身边,在战鼓擂动和滔天喊杀声中问道:“将军,那艘船怎么办?”大将军将腰间的望远镜递给了军师,一手拄着军旗,一手叉腰遥望远处即将碰撞在一起的船只,沉声道:“方才我看过了,那船上不过三两人,即便真是冲着我们来的也不足为惧,你带几艘船盯着,一旦他们有什么异动,直接杀了便是。”大将军此时战役盎然,他丝毫不担心所谓的江湖人能够搅乱当下的战局,自然也是他对自己的领军能力和手下这支精锐海军的自信。 军师闻言便收下望远镜领命而去,不过临走之前还是吩咐了几句身边的侍卫,将一些早就准备好的战局应对方案有条不紊地施行,军师独自走到船头处,举起望远镜,遥遥看见那艘孤独船只正向着战局边缘地带驶来,军师极尽目力,模糊看见船头甲板上站着几个模糊的身影,船只极小,想来这些眼前所见应该就是船上所有的人了。 军师虽然比大将军要更加谨慎一些,早年也曾在某些武林宗门中混迹过,自然不会低看独自行走江湖的侠客,可如今六岛联军声势正盛,此时更是精锐齐至誓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把那些苟延残喘的岛屿给吞下来,所以军师细心警惕,却毫不担忧。 甲板上,老船夫走出船舱来到白衣少年几人身边,说过了船只将会向着东南方向尽量绕过战局,大致方向却依旧不变,两日之内定能到达出云岛,白衣少年礼数周到地行礼道谢,老船夫没有多说,走到了船尾处去看看自家那个技艺不算纯熟却整日眼高于顶的儿子,他站在船舱一侧看着不远处那个站在舵盘前两眼放光的儿子,微微叹息一声,看来也真的时候放手了,这一趟走完,就真的安心留在陆地上吧。 老船夫正想着,船只却突然顿了顿,老船夫一个颠簸差点没站稳,回过神来老船夫便勃然大怒,抬起头就要狠狠骂上几句,这臭小子好歹跟着自己走了这么多年船,还会出这样的毛病?怎料刚抬起头就看见汉子苦着脸看着自己说道:“爹,这里也在打仗。” 老船夫闻言转头看去,只见远处有舰队碰撞在一处,箭矢如雨落,更有手持各样武器的江湖侠客飞天遁地一般地往返于敌我船只,虽然看着规模不比方才所见,可是战况的惨烈程度却犹有过之,这支由海盗和江湖人士临时凑合在一起的舰队居然逼得训练有素的海军只能拿命去抵挡和拼杀,一时间鲜血染红了波涛海水,煞气冲天而起。 老船夫脸色微变,高声嘱咐了几句:“别管那些,把舵盘把握稳了。”说完,老船夫脚步匆匆地重新往船头赶去,汉子伸出手欲言又止,不过想了想还是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把控着船只,眼神却始终盯着远处的战局,心头沉重,以致于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那个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魁梧身影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老船夫来到船头,意外地看见了那个初见时难免惊诧不已的小山似的魁梧身影,不过老船夫也没有疑惑此人怎么会从船尾突然来到此处,他快步来到这一行江湖人领头的那位白衣少年身前,正要开口说什么,那个白衣少年已经沉声说道:“老先生,现在局面非是我等先前所料,此时临近出云岛,突逢战局危机重重,没道理再让老先生和我们一同去冒险,若是船上还有空余小舟,我等便就此下船吧,老先生自回乘巽海域便是,您放心,该付的银两不会少了。” 老船夫愣了愣,他看了一眼远处的战局,收回视线却见白衣少年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正直视着自己,老船夫从那眼底看见了真诚的温和,老船夫摇摇头笑道:“少侠可还记得那日所说?”白衣少年微微低下了头,语气平缓道:“一路所遇险阻,有我等所在定可护得老先生周全。” 老船夫摊开双手,神色丝毫没有退缩动摇地说道:“那便如此吧。少侠既然遇见了此等战局依旧不愿停顿等待,那么就接着前行便是,老小子和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想看一看几位少侠究竟何等风姿绰约。”老船夫言语没有丝毫勉强,显然这正是心中所想。 白衣少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其他几人,即便是看见了那样战况惨烈的海上交战,几人的神色依旧古今无波,显然是真的毫不在意。白衣少年看向老船夫说道:“会有些危险。”老船夫洒然一笑,说道:“少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 白衣少年皱着眉还未开口,站在一旁的带刀年轻人笑着接道:“记得!老先生当年也是去过光明岛见识过天坤榜第一高手风采的人,也曾在海上遇见过来回纵横百里海面交手不断的江湖侠客,大风大浪是见过的。” 老船夫也哈哈大笑起来,本有些佝偻的后背此时却是挺直了起来,他语气洒脱道:“少侠说得好!我此生除了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已经没什么好计较担忧的,什么都可以放得下,即便是陪着几位少侠往那龙潭虎穴闯一闯又如何?” 白衣少年还有些犹豫,此时那个侠客公子哥却也笑着开口道:“无妨,有我们在,千军万马在前也视若无物。”侠客语气轻狂,却无一人嗤笑轻蔑。 白衣少年想了想沉声道:“那就劳烦老先生了。” 老船夫笑着点点头,然后便快步向着船尾走去。 第二章 行千里路叩心间(二) 船尾舵盘前,老船夫一巴掌将汉子扇到了船舷栏杆边,汉子挠挠头低声道:“爹,就这么冲过去不是白白找死吗?”老船夫冷哼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老子还怕死?”汉子脸都皱成了一团,觉得自己这个一辈子只知道和海水打交道的老子是真痴傻了,居然要陪着那几个年轻江湖人去送死。 老船夫双手稳稳把住舵盘没有再理会汉子絮絮叨叨的劝诫,最后却是轻声说道:“这一趟回去这船就给你了,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过料你也没那胆子,顶多就是继续做这载人的行当,要不就是和那几个狐朋狗友一起拉几趟货物,撑死了一年下来能养活自己。” 老船夫话还没说完,汉子语气迷茫道:“船给我了,那爹你呢?”老船夫呵呵一笑,应道:“我?老子天天搁赌馆青楼待着,钱花完了了事,等死呗。”汉子急切道:“您不出海了?”老船夫撸起袖子,眼神发狠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战局,高声道:“还出什么海?老子忙活了大半辈子,不干了!要不是为了你这臭小子,你老娘当年死了老子就不想干了,可是不干,谁来养活你这小子……” 老船夫啐了一声,念叨道:“说这话干嘛,呸!总之,以后这船就是你的了,出了事也别来找老子。” 汉子苦着脸道:“爹,我自己,哪能出海啊?”老船夫狠狠骂道:“老子教了你几十年,你就这副德行是吧。以前不总天天叫嚷着要自己出海,现在怂了?老子告诉你,没门!老子的钱老子自己花,有本事你自己挣去。”说完,老船夫一脚踹开汉子,说道:“滚远点,到时候要是打起来记得躲远点。” 汉子踉跄着走进船舱,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今日言行都像是变了性子的老船夫,平日里虽然也是对自己多般谩骂,可也没有今天这样不管不顾地撂挑子不干啊,汉子不敢多说,只能独自躲进船舱里。这冲着战局去可是真会出事的,汉子也不敢在外面凑热闹,只是那个老头子没事在外面逞什么英雄啊,汉子坐在空无一人黑漆漆的船舱里,挠头不语。 老船夫看着汉子的背影消失在船舱中,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虽然已经下定决定要走完这一趟,可是不得不说危机难料,谁也保不齐会出什么意外,老船夫只能尽量护住汉子的安危。至于最后能否安稳活下来,而经历此次危机的汉子又是否会变变性子不再犹豫不前,老船夫也说不准,只希望若能回去乘巽海域,自己真的能够放心将这艘船交给他吧。 船头处,遥望逐渐临近的战局,白衣少年皱着眉问道:“老先生为何要跟着我们去冒这个险,先前是说过护卫安危,可是遇见战局变数太大,既然可以全身而退为何还要卷进来?”带刀年轻人摇头晃脑就要开口高谈阔论,却被不知何时取下腰间剑鞘抱在怀中的侠客抢先说道:“因为这样豪气啊。”白衣少年疑惑看着公子哥打扮的侠客,问道:“就因为这个?” 带刀年轻人在一旁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却也任由侠客接着说道:“千军万马在前我自一往无前,全身而退闲庭信步,你说,这能不让人心神往之?”白衣少年摇摇头,不理解道:“难道就为了这所谓的江湖豪迈,舍弃了性命安危?”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人背起木匣缓缓起身,轻笑道:“先前他为何会提起那去过光明岛的故事?世人都说光明岛煌煌若仙境,更称道那武道山巅无人望其项背的光明皇帝,可是光明岛上的风光究竟有何不同谁能说得清楚呢?人们只知道,那地处所有版图中央的光明岛就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而身为这座岛屿之主的光明皇帝更是千百年来毋庸置疑的武道山巅之人,所以世人向往光明岛的繁华,却更要向往光明岛背后的那座巍峨高山。” 剑客点点头接着说道:“从前的江湖,在许多人口中不过是一群身怀武艺却不守规则秩序的莽夫罢了,直到天坤榜的降世,直到光明皇帝屹立武道山巅无可动摇,人们才慢慢发觉原来那一座座波澜壮阔、各不相同的江湖中还有诸多风采,多少人心向往之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遥遥看去一眼,抱憾终生。” 剑客顿了顿,看着海面之上云卷云舒,他轻吐一口气说道:“为何汪洋之上每一座岛屿都有无数人昂首期盼着那副天坤榜的颁布和变更,为何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位武道宗师的事迹便能经久流传,便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在看着江湖,在看着那些修炼天地真气化为己用的侠客武夫。举手顿足,纵横千里,在世仙人。” 剑客笑了笑,说道:“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有这样的本事,更多还是不知从哪学了一些旁门左道的末行武夫,凭着一身蛮力或是三脚猫功夫就行走江湖,说着铲奸除恶,最后当然还是‘无奈’俯首于世事,脚踏实地挣些银两勉强度日。”说到这里,剑客眼神戏谑地看向了带刀的年轻人,年轻人看见了这眼神,也没有勃然大怒,而是摇头晃脑地瞪了回去,一副与我无关的姿态。 听到了剑客的话语,白衣少年也有些沉默起来。以前的他没觉得江湖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当然也听先生说过一些江湖上的事情,可到最后不过都是遗憾结局或满是警醒意味的下场,所以白衣少年一直觉得江湖没什么,不过是向往武道之人闲来无事的谈资罢了,现在细细想想,好像也有了些不同的味道。 不过白衣少年没有深思多久,船只已经慢慢临近了战局,虽然尽量绕过了些,可站在主舰甲板上早就有所防备的那位军师还是指挥着手下的战舰慢慢围了过来,与此同时,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的几艘船只也向着此处迅猛冲来,甲板上有穿着各色装扮的人叫嚷着喊打喊杀,一时间,孤零零的船只就陷入了围困对峙之中,其实还是受了无妄之灾。 看着严阵以待的战舰和显然由许多不成编制的武夫聚在一起的船只队伍,白衣少年想了想还是对着战舰的方向高声喊道:“我等无意经过,更无参与战局的想法,只是想要从此处借道而过,还请莫要拦阻。” 来到其中一艘战舰之上指挥战局的军师听着少年的话,先是愣了愣,而后皱着眉摇摇头有些哑然失笑,这少年的话实在荒谬,哪有人冲着战况焦灼的战局而来,却说自己只是无意经过,还要战舰为其让道的。军师挥挥手示意所乘战舰往前驶去,然后高声回道:“既然是无意经过,何不在远处等候战局落幕,或是绕道而行?” 白衣少年拱拱手应道:“我等一行有急事需要在近日赶去某地,实在难以绕道拖延时日。若是等候……”白衣少年没有多说,其实军师也清楚。既然双方已经都将各自的存在看在眼底,那么即便少年一行人等待战局落幕,获胜的一方也一定会与少年一行人接洽,此时正逢宣艮海域几大岛屿交战之时,无论怎么,少年一行人也定不可能于此处安然度过,少不得要受些盘问,甚至还要被拘押下来,等待战局彻底结束才会放过这些来历不明的江湖人。 白衣少年和战舰之上的军师还未交谈几句,不远处的那伙海盗和江湖人混杂的船只队伍已经按耐不住了,有人高喊道:“怎么,这就是你们的援军还是后手?这么点人,看不起我们是吧?就这几个绣花枕头老子一巴掌拍死好几十个。”话语落下,船只之间哄笑声四起,更有人已经弯弓搭箭跃跃欲试,显然也不在意少年一行人是何身份,杀了再说。 舰队不断迫近,甲板上几个少年已经陷入了两难境地,可是却没有任何一人面露急切慌乱,白衣少年看着军师再次问道:“不知可否从此处而过,我等定不会轻易出手搅扰局面。”军师冷漠摇头,收敛起似有似无的浅淡笑意,开口道:“口说无凭。” 白衣少年轻轻叹息一声,他看了一眼远处战局,其实若是许一艘游离在外的船只跨越战局却不影响方向地继续前行自无不可,但眼下战局混乱不可能会有哪一方势力愿意眼睁睁看着这下悬刀佩剑的江湖人从战局经过,于是白衣少年说的再多也只能是白费口舌。 白衣少年猛然抬起头,视线遥遥望去,在不远处一艘燃烧着缓缓下沉的船只旗帜上站立着一道突兀现身的人影,一袭黑衣随风摇曳,熟悉得刺眼,一眼便像是将人拉扯回到了那些年奇星岛的倾覆战乱之中,白衣少年眯起眼眸,甲板上的其他人还无察觉,可是落在旁人眼中,方才言谈切切温文儒雅的少年此时却气势浑然一变,简直好似那杀人不眨眼的煞气缠身之人。 那人影抬起手,手掌之中有一只枯槁桃枝和一块木牌,白衣少年踏出一步,船只微微向前倾泻,不远处的人影却已经消失不见,那艘燃烧的战船也彻底淹没于海水之中。似乎终于察觉到少年的异样,背后系着木匣的男子走到少年身边沉声问道:“怎么了?” 少年还未开口,那个蹲在甲板上却依旧魁梧得惹眼的壮汉闷声回道:“那个黑衣人,应该是魔君的手下,这场战役,恐怕也有他的手笔。”带刀年轻人不以为意地开口道:“那又如何?”白衣少年冷哼一声,轻声道:“是啊,那又如何,反正这一趟去了总要见生死。” 背匣男子看了眼少年,余下几人也都下意识看向了少年腰间的泛黄刀鞘,这一路泛舟远游,枯黄的竹鞘却反倒慢慢染上了翠绿颜色,此时有光芒从竹鞘上亮起,恍若人间的艳阳。 呼啸声蓦然响起,箭矢划破虚空,终于狭路相逢的舰队不再顾虑居中船只的阻隔,开始真正交手了。至于少年一行人是否会对战局有所阻碍,自恃准备妥当的敌对双方都各有自信。 于是在震天喊杀声和飞舞箭矢之间,白衣少年踏上甲板栏杆,冷声道:“魔君,抓了扶音和乐姨。” 话语落下,本就激荡不已的海面上平地起惊雷,有轰然巨响在海底深处炸起,冲天的水柱就像是那一道道支撑起巍峨大殿的梁柱,不知不觉间将孤零零的船只围在了正中,白衣少年飘然起身,竟好似站立在虚空之中一般,他抬起双掌猛地推去,海水龙卷向着四周扩散而去,那些叫嚣着拼杀的战船都不由自主地远去,摇摇晃晃,站在其上的人只觉得看见了高踞云端的天神,举手投足,天地异象。 蹲在甲板上的壮汉站起身,皱着眉沉声道:“他在做什么?这般毫不顾忌地挥洒真气,他还怎么出刀?”带刀年轻人一跃而起站在了栏杆上,他摸着下巴沉吟道:“这小子已经这么强了吗?不过为了出刀还是省着点用真气吧,不然藏了三年多的刀,可不是那么好出的。”剑客默不作声,眼底却也有些隐隐担忧。 独自跨出船头的白衣少年长发飞舞在狂风波涛中,极尽目力的人们昂起头也根本难以看清他的神色,少年潜居三年之后的第一次全力出手,气势自然不可小觑。从体内源源不断涌现的真气犹如深潭溪水,潺潺而流连绵不绝,又有那银河垂落三千尺的磅礴气势,一时间海面上烟雾袅袅,天地之间充斥着狂乱的真气。 细碎的海水如雨落,打湿了甲板,也冲刷着少年腰间的刀鞘和酒葫芦。 船尾独自掌控舵盘的老船夫仰起头张大了嘴巴,感受到海水起伏不定的汉子也悄悄从船舱中探出了脑袋,只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顽固的老头子为何舍了性命安危也要闯一闯所谓的江湖,原来人间风光,哪怕只是一步之遥,也大不相同。 水柱缓缓落下,惊动天地的异象吸引了战局之中所有人的注意,而那个恍若在世神人的白衣少年却只是凭空而立,他眺望远方,隐约间看见了那座矗立北方的岛屿,少年缓缓握拳,然后落下的海水便再起波澜,一朵盛放的晶莹水花舒展开花瓣,竟硬生生在船只前方破开了一道畅通无阻的水道,犹如一支利剑直指北方。 白衣少年一手握刀柄,一手摘下酒葫芦一饮而尽。 这一日,天坤榜第十的“地藏顾枝”终于再次现世。 第三章 行千里路叩心间(三) 黄沙漫天,堆积的细碎尘沙中一只手掌缓缓伸出,五指如钩紧紧攀附住随风吹散的黄沙荒野,君策奋力挣扎,终于睁开了好似系挂有千斤重担的眼睑,头颅从黄沙中探出,他艰难地坐起身,伸出双手摊开在身前,不知过了多久,他茫然抬头四顾,只有无尽黄沙蔓延至天际,烈日高悬,荒无人烟。 君策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血腥气充斥整个咽喉,他咽了口唾沫,紧紧咬着牙慢慢站起身,脚下一个踉跄便又跪倒在了地上,他不声不响地双手撑地,再次站起身,摇摇晃晃地举目望去,风沙扑面而来,他眯起眼眸,困倦和饥渴包裹住了他所有的心神,可是在那些茫然和无措之间,模糊的记忆提醒着他,这里已经远远不在方寸岛之上,更不在他曾去过或是听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君策低头看了一眼擦刮出几缕碎屑的衣衫,他缓缓拖动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去,在这一眼望不见任何东西的荒野中,君策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方向能够指引自己走出困境,于是他只能朝着不知去向何处的前方走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很难,哪怕很简单,活下去。 君策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风沙中,烈日洒落炙热的光芒,已经不知在此处昏睡多久的君策揉着疼痛的脑袋,似乎完全忘却了饥饿和干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疲倦,没有停歇。 不知是否心中那个仅剩的念头起了作用,此时的君策已经没了多余的气力去思考自己究竟为何会深陷于此,也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独自一人留在云庚村中的娘亲现在如何了。他近乎本能地在黄沙地面上行走着,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足迹沟壑,只是很快就被沙尘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的君策抬起头,模糊视线中只见天色昏暗,鲜红的圆日在天际处缓缓下沉,终于消失不见,然后好似在一瞬间,天地间呼啸的风就寒冷刺骨,君策紧紧抱着双臂,埋头前行,在夜幕下就像一道模糊的阴影,风一吹,就轻易扯碎了。他摔落在地,无声无息。 当灼烧的光芒再次洒落,君策睁开双眼,刺眼的日光晃得他只能看见漫天的白色光点,像是舞动翅膀的白蛾成群飞过,吞没了天地间他的渺小身影。君策坐起身,甩了甩毫无知觉的双臂,他慢慢站起身,再次跌倒,又再次起身,然后便曲着双膝继续前行。 这一日时近黄昏,君策终于在远处看见了模糊的绿色光影,他咬着牙埋头赶去,在夜幕彻底落下之前无力地跪倒在一片虚幻中,伸出手去触摸那慢慢消逝的清澈湖水,他昂起头,双手无助地颓落,就这样一动不动,似乎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烈日再次升起,君策双手握拳撑着地面,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前行,可是眼中所见四面八方,除了黄沙再无他物。君策就这样继续前行,不知来路更不知归处,只有心中那个被风沙掩盖却始终没有忘却的模糊念头还在奋力挣扎,像是一股激荡的湍流在他的体内奔涌,哪怕拼尽全身的每一丝气力,他也没有彻底趴下,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起身前行,。 远处,有一个模糊身影走来,君策停下脚步,他静静等待着,那人缓缓走近,君策闭上了沉重的双眼,那人伸出手臂,君策跌倒在那人的怀中。那人看着怀里孩子干瘦枯黄的脸颊,掏出腰间的葫芦凑到君策嘴边,清澈甘甜的水混杂着君策嘴唇上的鲜血涌进他的体内,那人转过头喊了一声,身后有驼铃声由远及近,几人走上前来一起将君策放在了骆驼背上,然后摇摇晃晃地离去。 君策再次睁开眼的那一刻只觉得好像先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身下仍旧是简陋却舒适的床铺,还有身上那一袭棉被散发着暖阳烘烤过后的香气,他伸出手却牵扯了身上的疼痛,他皱着脸,听见了屋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一袭青衣走了进来,那人嘴中哼着陌生的曲调,先是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一旁的桌上,然后来到了君策的床边,那人居高临下,君策艰难地侧过头,模糊视线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那人好似稍微愣了愣,然后张口说出了君策根本听不懂的言语。君策皱起眉头挣扎着就要起身,可是那种遍布全身的无力感却将他牢牢束缚在了床铺上,动弹不得。 那人见君策好像听不懂自己的话语,想了想便换了一种语言,这一次君策终于听懂了,那人问道:“你醒了?感觉如何?”那人的声音干净清朗,带着从容和稳重。君策张开嘴,却发现干涩的喉咙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那人也没有等待君策的回答,很快就转身将放在桌上的一个白瓷药碗端了过来,那人坐在床边,轻轻扶起君策的头,将冷暖适当的药汤灌进君策的口中。 将君策重新安置在床上,那人又从一旁的桌上倒了一杯清水放在床头,那人推开屋中紧紧合上的窗户,清风拂面而过,君策看见和煦的日光瞬间洒满了整间房子,那人背光而立,君策依旧看不清面容和神色,那人轻声开口喃喃道:“不是霍眠谷的人?难道是从外面来的?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山外的赤野?迷路了?还是有人故意谋划?” 君策耳中听着那人的自言自语,如坠云雾,那人没有在屋中停留太久,指着床头的杯子说了一句:“渴了就喝水,我待会再给你送吃的来,醒了也好,总算能够吃点东西了,本来就瘦小,要是再饿下去就跟只瘦猴似的了。”那人的言语絮絮叨叨,却还是在片刻后离开了屋子。 君策躺在一片安静中,窗外有细碎风声和鸟鸣,他轻轻抬起头又轻轻落下,反复几次,似乎借此敲醒混沌一片的思绪,他慢慢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那风沙中独自前行的几日非是一场梦境。 那日他和往常一样上山砍柴,可是还未走出村口就有一个从来不曾见过的人出现在眼前,然后自己就再也不醒世事,重新睁开眼已经是在黄沙漫天的荒野中,空无一人,死气沉沉。君策有些担忧,如果这一场身陷囹圄的戏码不只针对自己,那娘亲怎么办?徐从稚和扶音还在,他们能否保护好娘亲?又是谁策划了这手劫掠的戏码,是那日顾枝说的二叔和姨娘的仇人吗? 君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日头西斜,君策再次尝试着起身,这一次他艰难地依靠住了身后的床板,他伸出手颤抖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虽然不知现在身处何处,可是君策依旧没有茫然失措地恐慌,他眼中似乎深藏着湖底的涟漪,一团从未熄灭的火焰慢慢燃烧,就要冲天而起。 屋门再次被推开,那人走了进来,这一次君策转头看去终于看清了容貌,那人是一个岁数不大的男子,穿着一身素朴青衣,黑发盘曲在一个玉冠中,除此之外他身无繁饰,那人看着坐在床上的君策,将手上的食盒放在了桌上,问道:“要不要我扶你起身?” 君策神色警惕,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那人露出浅淡笑意走上前来,伸出手搀扶住君策,那人哼哈一声似乎在以此借力,终于将君策从床上带了起来,那人轻声笑道:“你这孩子,看起来瘦弱,怎么这么重?看来食量不小啊,不会我带的不够吧,你要是饿了就说啊,不然师父可要以为我故意饿着你了,哪能啊,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对,这话不是那光头挂在嘴上的嘛,咱这应该是一身正气才对。” 君策有些头疼,不知为何这人如此多话,絮絮叨叨地好似没有停歇,直到在桌边坐下,那人才坐在君策对面说道:“我叫张谦弱,道号清浚,你呢?”君策拿起筷子,闷声回道:“君策。”名为张谦弱的小道士点点头,又满是好奇地问道:“你不是霍眠谷的人吧?难道是从外面来的?要不然尘停谷和简鸣谷的人也不会走那么远的路深入赤野吧?”君策放下了筷子,似乎完全忘记了饥饿,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地问道:“这里是哪里?” 张谦弱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道:“你先吃着,不知道是在赤野里待了多久,居然睡了足足五天才醒过来,肯定饿得不轻,可别再给自己折腾坏了。”君策低头看了眼桌上的方才,咽了咽口水,也不再多说,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张谦弱眯着眼看着,眼中有些笑意,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岁数不大的孩子有些意思。 君策此刻哪怕是在吃饭也依旧全身紧绷,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张谦弱清晰地看见孩子低垂的脸上仍旧有几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想来是那一杯清水和一碗药汤打消了孩子的疑虑,却仍对完全陌生的自己怀有戒备。 张谦弱也不介意,自顾自就说了起来:“这里是上庭岛,当然,现在的海图上应该不是这个古老的名字了,唤作圣坤海域岚涯岛才对,更具体地说,这里,是道德谷。” 君策停下筷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张谦弱,张谦弱双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道:“听说过?”君策没有回答,很快重新低下头去,张谦弱也不在意,接着说道:“赤野以北,天门以南是为道德谷,由霍眠谷、尘停谷和简鸣谷三山拱卫,居中而显。世间人常以道德谷与光明岛神药学院、学宫相称,何为汪洋之上三大求学圣地,只是道德谷从来隐居红尘世外,世人多时探访不至,亦或望而生畏,毕竟赤野丛横三千里,天门巍峨高耸入云,多少人能够真正走到此处来呢?” 说着,张谦弱又自顾自笑起来,伸出手指着君策说道:“所以啊,你这孩子是怎么一个人穿过赤野走到霍眠谷附近的呢?真是奇也怪也。”君策轻轻放下筷子,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直视着张谦弱,张谦弱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碟,哑然失笑,君策斟酌着问道:“是你救了我?” 张谦弱摇摇头,解释道:“霍眠谷的人时常会走入赤野去寻访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绿洲秘境,说来也是你命大,正好走到了霍眠谷这么多年来难得开辟而出的路线上,也正好撞见了初入赤野的队伍,否则你恐怕在赤野里走上个一年半载的都见不到一个人。” 君策皱着眉头,低声喃喃道:“三千里赤野?”张谦弱啧啧出声,说道:“你可别不信,岚涯岛可是汪洋上八大海域中疆域仅次于光明岛的岛屿,即便是远在北方的林山和出云两座古老岛屿也难以相提并论。不过说起来也是奇怪,当年那些先贤祖宗是怎么穿过赤野来到此处兴建起道德谷的呢?又是为何非要躲到这化为之地?只是师父从不肯说,书上也没写过,奇怪。” 君策见张谦弱似乎又要絮叨起来,连忙打断道:“那我现在是在何处?”张谦弱收起思绪,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笑着问道:“你要是身体恢复了些,不如和我出去走走?” 君策双手撑着桌子,感受到体内的气力恢复不少,他轻轻点头,张谦弱提起食盒,当先迈步走出了屋门,回过身看着君策。君策双臂微微用力,终于将那好似灌满了水银的沉重双腿支撑了起来,君策吐出一口气,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屋门。 屋外,黄昏的余晖尚还剩几抹浅淡色彩,远远缀在天边,君策眯着眼望去,从未觉得原来天地之间的界线如此遥遥。张谦弱站在屋外廊道中,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屋檐下的铜铃,一时间廊道屋檐下的所有铜铃便都摇晃起来,叮叮咚咚,君策莫名有些失神,这熟悉的声音仿佛将他拉扯回了那个自出生起便从未离开过的小院中。 张谦弱等着君策回过神,这才继续向前带路,绕着廊道走出了这座小小庭院,君策看见了一处宽敞的广场,一扇绘制着盘龙彩凤的石壁屹立正中,两根巨大石柱耸立两端,君策侧身望去,在石壁之后的台阶上,有一个硕大三角铜炉独自矗立在大殿之前,香火袅袅。 张谦弱提着食盒走在前方,却没有带着君策走上台阶去往道观正殿,张谦弱独自走向大门边的灶房中将食盒放下,这才跨出门槛转头对君策说道:“可能需要走一段山路,你要是累了就说。”君策点点头,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虚掩着门的大殿,跟着张谦弱走出了门槛。 走出道观,君策看见了门外一颗巨石上书写着“长生观”三字,说不上铁画银钩也不算是入木三分,只是莫名有些香火飘渺的意味在其中,张谦弱见君策看得入迷,笑道:“这名字也就是几位老祖宗起的,毫无新意嘛,好在都是在这一座山上,要是放在别处,恐怕以长生为名的道观没有几十也有五六。” 君策不置可否,跟着张谦弱走下大门外的山路台阶,一时间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君策站在台阶上,怔怔出神,似乎茫然不知所言。视线所及之处,道观林立,寺庙遍野,更有高耸书楼隐约可见,长生观所居似乎极为高远,一眼望去山中景色尽收眼底,君策清晰地看见在那些道观寺庙书院中,人来人往,怡然自得,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人间红尘烟火。 君策又向远处望去,此山极高,竟有云雾缠绕林野好似锦缎丝绸,绿意葱葱山花烂漫,仅是一眼所见,便有绿叶红花相映,彩蝶鸟雀共舞,黄昏的细碎光芒洒落,恍惚间如见仙境,好似梦幻泡影,只要轻轻伸出手去便要惊扰一切的安然。 张谦弱怀抱双臂站在君策身前的台阶下,他似乎早有预料到君策见到眼前景色的神色,于是嘴角带着笑意也望向远处,即便是从小在山上长大的他,无论何时见到此番景色也要驻足慨叹,鬼斧神工不过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轻轻覆盖,君策终于回过神来,张谦弱挥挥手,说道:“走吧。” 第四章 行千里路叩心间(四) 张谦弱和君策沿着台阶走了一段,很快就拐入了一旁的山路,绕过遮遮掩掩的树木和花草,从小便在山中奔走惯了的君策很快察觉到这是在向着山顶走去,地势起伏绵延,即便夜色苍苍,君策也默默记下了来时的路,此时的孩子依旧紧绷心神,不敢有丝毫放松。 眼前有一点光芒微弱闪烁,君策伸出手去,柔和的光线轻轻披在他的指尖和手掌,君策迈出一步,抬头望去,月色悠悠挂在天边,可此时君策的所有视线却已经被远处的那道高耸阴影占据,继而有千钧高山压住了心神思绪,君策茫茫失神,张谦弱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一路而来君策的反应颇为满意。 这一次君策很久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张谦弱自顾自坐在了山顶悬崖边的一块嶙峋巨石上,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书籍,摊开在身前,借着月光便仔细读了起来,旁若无人,嗓音空灵悠扬,远远荡去。君策骤然陷入一片空白虚无的心神缓缓聚拢,他听见了耳畔的读书声,然后看见了那个坐在月光里的小道士,君策晃了晃脑袋,走到巨石边坐下,低声呢喃,似在询问:“那是什么?” 张谦弱没有回答,此时的他全然沉浸在手上的那本道藏中,忘乎所以,好似骤然置身于天际云雾中,飘渺不定,君策安静下来,他抬头看去,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就在山外远处,一座高耸巍峨的巨大关隘似乎就屹立在天上圆月之下,离天半尺去地极远,东西纵横绵延千万里不知尽头所在,关隘之上有绰绰光亮闪烁,像是漫天的星辰坠入人间,借此休憩片刻。 读书声停了下来,张谦弱卷起手中书籍又缓缓松开,他伸手抚平其上的褶皱,轻声开口说道:“那便是天门,就在岚涯岛的最北端,与赤野一同将道德谷围拢其中。世人若是求学于道德谷,亦或是想要来此寻一寻机缘,也多是从天门而来。赤野三千里从无活物,常人尚可走过赤野外围的千里荒漠,却鲜少听说有谁能够安然无恙地走过赤野来到此处,自然有那不信邪的人想要闯一闯,却无一不是深陷其中生死莫测。于是世人想要抵达道德谷,便只能从天门而入。” “同样的,谁也说不上来天门究竟是由何人所建,也不知其存在的意义何在,世人若是往曾经上庭岛传说的“天庭”“仙境”去想,似乎也能说上一说,但是那只存在于远古的传说如今又是为何再也不复现世,曾经又是为何成了如今的历史呢,天上现任在何处,可真的能够腾云驾雾逍遥长生……” 张谦弱又絮叨起来,不过这一次君策没有打断,他细心地听着,这些事情是他从未听闻也从未了解过的。 张谦弱说着,转头看向君策笑问道:“所以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从赤野来到道德谷的呢?既然你不是距离赤野最近的霍眠谷中人,那应该就不是误入其中,可是据我所知,能够从穿过赤野来到道德谷的人,这千年以来只有一人。” 君策疑惑问道:“是谁?”张谦弱眼神中有些向往和感慨,他悠悠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在六十年前,那时我的师父也还是一个孩子,与师祖一起见到了那个孤身穿过赤野的年轻人,那人独自而来,却也只是在道德谷中住了十天半个月就消失不见,这是据我所知的唯一一个穿过赤野仍旧幸存下来的人。只是可惜,师父已经忘了那人的名字,否则我就算是翻遍了世间的书籍,也要找一找这个神人究竟是谁。” 君策没有回答张谦弱的问题,他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那如果我想要离开道德谷,离开岚涯岛,是不是也只能从天门离开?”张谦弱点点头,看着君策不说话,君策抬起头与张谦弱对视,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能否带我去往天门?”张谦弱收起手中的道藏,他站起身,背对着月光,君策看不清他的神色,张谦弱回道:“可以。” 君策也站起了身,面上有些喜悦之色,他虽然对于道德谷和在此处见到的种种神奇倍感兴趣,可是一想到娘亲还独自一人留在方寸岛,君策便心中担忧,即便自己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可是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法子尽快赶回方寸岛。张谦弱的话语还未说完,他接着说道:“但是,你出不去,离不开。” 君策愣住了,他语气略有些急切地问道:“为什么?”张谦弱转身望向天门,轻声道:“天门每过十年才会开启一次,而且入天门易出天门难,虽然其上镇守的将士也不过是岚涯岛各大王朝统一推举而出的军队,可是天门的开启关闭却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甚至就连何人能够走入天门、何人能够从天门离开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执掌,只能任由那个好似通灵的天门下决定。” 说着,张谦弱指向山下,他的语气有些难言的清冷,显得有些淡漠,他说道:“在道德谷之外的另外三座山谷中,你知道有多少当初为了道德谷的虚名而跋涉而来的人由于不得出天门而受困于此,你知道有多少人不得不失魂落魄老死此处而从此再也与外界的所有一切再无瓜葛?天门是一道关,在内是世间圣地道德谷,在外是无尽汪洋万般人生,唯独这一道关,既是生门,也是死门。” 君策攥紧了拳头,他低沉问道:“十年,还有多久?”张谦弱又是那一副轻松姿态了,他转身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君策回道:“你很幸运,还不错,只有五年了。” 君策皱起了眉头,张谦弱上前揽住君策的肩膀宽慰道:“别皱眉头了,既来之则安之嘛,虽然你没有说,不过能够把你扔在赤野扬长而去的定不是常人,他这么大费周章怎么可能却让你轻松离去呢,再说了,想要过天门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安心在山里住下来吧。” 君策叹息一声,他最后回身看了一眼天门的方向,据张谦弱所说,地处圣坤海域和玉乾海域之间的方寸岛应该就在那个方向,君策转过头,夜色中的山林一片静寂,却有一个神态苍老的老者披着道袍悄无声息地走来,老者面带笑意,看着君策轻声说道:“曾有一人打破了天门的规则,不在十年之期到来也不在十年之期离去,我记得,那人好像也姓君。” 万里汪洋之外,脚踏虚空好似神人的顾枝飘飘然落回船头,他一手负后一手握住腰间刀鞘,神色淡漠无悲无喜,可是站在顾枝身边的几人却都清晰地察觉到了他身上骤然间外放倾泻的杀气,几乎就要凝为实质。 背着狭长木匣的男子站在顾枝身后,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头,哪怕是在他的记忆中,当年再次走出赋阳村前往鬼门关的少年身上的戾气也未有如此猛烈,好似一头挣脱了束缚的野兽无所顾忌地奔走在山野间,仰头咆哮,要叫世间都惊诧不已。 男子伸手摸了摸身后的木匣,还未等他出手,身后的剑客和刀客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走出一步,他们将手掌搭在顾枝的肩头,沉声说道:“别忘了,你的对手是魔君。” 说完,剑客和刀客一声暴喝,船头猛然倾斜入海,随着波涛起伏不定,摇摇晃晃,而剑客和刀客已经去到了海天交界的半空中,然后随着他们的身形坠下,海面上再次掀起滔天风浪,而他们的身影闪烁见消失不见,只有模糊的影子辗转腾挪。 那些本已被推开去的船只正要调转方向,却都只听见了船舷一侧传来了轰然巨响,船只再次不受控制地随着海浪飘去,船上所有人都摇摇晃晃地站不住,却只能在跌跌撞撞中茫然地看着那一艘孤零零的船只飘扬远去。 剑气刀光纵横间,众人只知道在一声声巨响中,无论是以速度见长的狭长战舰还是体型巨大的主舰都不由自主地推开远去,一时间,纷乱的战场居然就在那几个看起来好似少年的侠客出手之后被硬生生地分开了。 不知是因为茫然还是骤然间的无措,那个站在船尾手持旌旗指挥战场的大将军呆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远处另一艘船上的军师也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见识过江湖的他自然比大将军要更清楚那座有人看不起又有人前赴后继的武学汪洋是怎样的风光万丈,即便他从未见过如此以一人便可抵挡千军万马的神仙中人,可除了慨叹之外也只能是无能为力了。 军师知道恐怕在此次战局过后,那位从来看不起江湖人的大将军也会有所转变了,毕竟天高海阔,可不是所有人都和那些只会袭扰奔逃的杂牌军一样,武学不精却还自恃万人敌,在那武道的山巅,却还是实实在在地站着好些人,只可仰望,天壤之别。 船上掌握舵盘的老船夫先是愣了愣,很快便咬着牙操控着船只沿着那位剑客和刀客清空的道路前行而去,风浪作伴,老船夫只隐约察觉到了两侧不远处那些对战双方军队的注视,他感觉背上发热,好像被无数箭矢穿胸而过,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那两位飘然落回船头的少年身影,心上竟有枯木逢春之感,只觉得热血奔涌,仿佛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身边伸出了一只手掌,递过来一坛醇酒,老船夫转头看去,却见那个本该躲在船舱里的汉子居然捧着两坛酒站在自己身边,老船夫皱眉看着汉子,却只见这个平日里只知道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没用儿子此时神采奕奕,眼中有向往也有奔腾的光彩,老船夫眉头舒展,不知为何地便由衷释然,他接过汉子手中的酒坛子,仰天痛快大笑。 船只依旧独自前行,渐渐的远离了战场,站在船头的顾枝等人自然也不会再去管那处战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顾枝此时的神色已经松缓了些,那一身戾气也好像吹灭的火堆,只剩下微弱光芒还在等待着重燃。 剑客和刀客都不知该开口说什么,倒是一直沉默蹲在原地的壮汉闷声说道:“养刀这么久还是攒着点用吧,既然魔君已经知道了我们会来,又如此大费周折地引你去,那么无论如何这一战是板上钉钉了,只有你的刀才有几分获胜的可能。” 剑客和刀客没有出言反驳,其实当年一同走过那一趟鬼门关之路的几人都清楚,武道圆满还有步步高升之势的顾枝一直都是那个最强之人,哪怕黄草庭和武山要更加成熟,哪怕傅庆安要更加深不可测,哪怕徐从稚天赋同样不弱,可是顾枝好像有一种如刀剑一般藏锋于鞘的气势,每一次出鞘都别有不同,也许真有可能高出山外。 顾枝点点头,他呼出一口气说道:“既然扶音和乐姨都被魔君所抓,恐怕方寸岛也早在魔君的注视中,他蛰伏这么多年却在此时重新现世究竟是为了什么?复仇?还是早有预谋?”顾枝自言自语,他的心中有万千疑惑,如果魔君当年没有似在孤山上,那么独自上山的奇苍对战之人又是谁?亦或者说,魔君和奇苍之间还有什么隐秘? 离开战场之后,船只行进的速度也慢慢加快,船头几人都各自沉默,气氛也有些凝滞,终于有一人,当初升的朝阳划破天际云海,在视线之外,有云雾升腾缠绕,一座横亘海图北方边境的岛屿映入眼帘,顾枝握着刀鞘向前踏出一步,轻声道:“出云岛。” 过了午后,船只已经慢慢沿着出云岛的边境靠岸,扔下船锚的老船夫带着汉子来到船头,剑客掏出钱袋子上前递给了老船夫,温声道:“老先生,这是之前答应的贴补银两,这一路有劳了。”老船夫双手接过,连忙道:“几位少侠客气了,还要多谢少侠的救命之恩。” 顾枝转身看着老船夫,收敛了一身常人不可见的煞气,他拱手行礼道:“是我们拖累了老先生,才卷入了那一场战局中,老先生此行回去定要绕远些,不知那些人会否寻仇。”老船夫低头回道:“自然,少侠无需担心。” 顾枝直起身,轻声道:“那便告辞了,山高水远,老先生一路风顺。”老船夫拉着汉子拱手回礼。 踏入出云岛的岸上,几人并肩而立,一行五人从万里之外的旭离海域而来,日夜兼程风尘仆仆,终于来到此处,如同当年奇星岛南境初遇,一路去往孤山之下的那座魔宫,顾枝仰头望去,隐约间在极远处有一座巍峨高山,高出天外。 视线中,有无数云雾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骤然间就要倾吞五人的身形,铺天盖地,不留丝毫缝隙,几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视而不见。 云雾吞没了几人身影, 于琅出剑,周厌出刀,武山出拳, 傅庆安长枪如龙, 顾枝负手而立,迈步走入其中。 第五章 当年年少刀在鞘(一) 阳光透过粼粼水波温和地洒落,窗外有微风穿堂过,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窗棂上,叽叽喳喳地诉说着又一日的风和日丽。少年睁开眼睛,毫无惺忪睡意,他扯着嘴角露出笑容,猛地翻身坐在床边,他扬着笑脸对窗外的鸟儿挥挥手,喊道:“早啊。”鸟儿受了惊吓,振翅远去。 少年晃了晃脑袋,然后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他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感受着体内休憩一夜而松缓的筋骨传来劈里啪啦的声响,少年龇牙咧嘴,却满是快意的笑容。少年快步走出屋外,来到小院中的水缸边提起一个木桶,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小院外,有苍天古树接天连地,骤然间闯入眼帘好似无数庞然大物驻守天地,只是抬起头去便有无边压力扑面而来,少年早就习以为常,视若无睹,他迎着毫无阻隔穿过厚重树荫洒在蜿蜒道路上的日光,一路走向不远处的清澈深潭。随着少年的脚步,本是静谧安宁的深林中有嘈杂声响渐渐传来,少年跨过好似门槛的树根,绕过古树的遮掩,看见了潭边早起的人们热火朝天地干着活。 少年提着木桶跳下土坡,双腿像是车轱辘一样绕着深潭飞快跑了起来,沿路,少年热情地和每一个人打着招呼,或是低头忙碌或是三五成群闲谈的人们也都面带笑意回应,这一番好似在那些个重大节日才会出现的热闹场面却是平日里最不足称道的日常。 深潭牢牢占据着林中遥遥无际的一片区域,跑了一阵,少年抬头便看见了从天而降的瀑布,从高空云海处落下,好似天上那轮模糊的太阳裂开了一道口子,有灿烂光华倾泻而出,落九天。深潭激荡,瀑布之下有水雾升腾,视线隐约中还能看见无数木架水车在瀑布四周密密分布,接引着一道道清澈溪流流向林中各处。 少年猛然跃起,跨过了一条蜿蜒小溪,惹得一旁几位接水洗衣的妇人笑着念叨了几句,少年笑着高喊抱歉,却很快就跑得没影了。少年不知跑了多久,深潭依旧在身侧,只是人渐渐少了许多,最后甚至再也看不见在神潭中捕鱼和嬉戏的顽劣稚童,少年慢慢停下脚步,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独自依靠着深潭边缘而立,屋外竹椅上躺着一个闭着双眼的老者。 少年忽地放缓脚步,双手提着木桶小心翼翼地沿着潭边走近木屋,可是还未等少年仔细看看老者是否真的还在安憩,一个悠悠然的声音就在他的耳畔响起,好似有人站在他的身后突然开口:“怎么?还嫌昨日挨的打不够?”少年停下脚步一动也不敢动,嘿嘿笑着回道:“别啊艾叔,咱不是说好的,昨天我接住了你的一招你就要教我点新东西的嘛,说话不算话啊?” 被称为艾叔的老者缓缓睁开双眼,微微坐直起身子舒展筋骨,老者满头白发却面上不显皱纹,双眼澄澈无风无浪,他神色淡然,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少年见状放下手中的木桶,窜到老者身边蹲了下来,一副狗腿子的模样。老者嘴角冷笑,哼了一声:“早知道当年就不救你臭小子了,淹死在神潭里才好,免得天天来烦我。”少年依旧露着灿烂笑脸,尽是真诚,他回道:“艾叔这话说的,村子里的人都不敢来您这,要不是我天天过来,您得多无聊啊。” 老者一巴掌按在少年的头上,神色依旧平淡安然,他开口道:“行了,别把你这十几年来天天都要说的话来烦我了。教了你十年的马步,昨天接我一招就哭得昏天暗地,真该把你那模样给村子里的人都看看。”少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昂起头说道:“这不是没晕过去嘛,可比艾叔你以前吓我说的那些下场好多了。” 老者站起身背对着少年,他看着不远处涟漪阵阵的潭水,轻声问道:“你真要接着练?想好了,如果最后变成我这样也不后悔?”少年还是蹲在地上,他看了一眼老者的背影,视线也落在了远处的潭水中,不知为何,这一刻少年的耳中好像听见了瀑布垂落九天的磅礴声响,可是那不知早已存在几千万年的天地瀑布其实从来无声无息。 良久,少年再次说起了十年前他重新找到老者说的话:“不后悔,我只是想要站得高一些,多看看这个世界的风景罢了。”老者轻笑一声,却只是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身后的少年根本毫无察觉,老者收敛起所有情绪起伏,抬起手指指向面前清澈的潭水,平淡道:“那就下去吧。” 少年闻言龇了龇牙,苦着脸问道:“可以不下去吗?”老者冷哼一声:“怎么?这就熬不住了?”少年跑到老者身前摇着头回道:“咱能不能换个练法?这真遭不住啊。”老者不为所动,冷冷看了少年一眼,说道:“反正我这就一种练法,爱练不练,熬不住趁早滚,耽误老子时间。” 少年连忙摆手,转过身去也面对着潭水,低下头唉声叹气一番,这才脱下脚上的草鞋,又摘下了脖子上挂着的在此地极为稀有的小巧玉如意项链,少年深呼吸一口气,猛地跃起,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水花四溅而起,少年一猛子扎进潭水底部,自然毫无美感可言,可不知为何飞溅而出的水滴却没有一点掉落在地,很快潭水归于平静。 幽深潭水底部,哪怕是一个稚童也能够清晰看见,此时的少年正抱住一块黝黑的石头蹲在水底,鼓起腮帮子,面色有些紧张,不知是在等待什么。站在岸边的老者没有去管少年的如临大敌,他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去。 就在老者身影离开岸边的那一刻,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激流猛地砸在了少年的后背上,少年在水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四处飘荡起来,只是还好有那一块石头将少年留在水底,否则此时少年已经被狼狈地冲出水底了。 少年感受着后背传来火辣辣的感觉,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息冲进体内,在五脏六腑和经脉骨骼之间来回撞击,毫不留情,少年面色涨红,却是丝毫不敢松开紧咬的嘴巴,生怕一个不小心喝进满肚子潭水。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的翻江倒海终于停歇,可是还没等少年缓口气,又一股水流狠狠袭来,少年咬牙坚持,感受着比昨日还要强烈上一番的激流,心中就连骂几句老者的心思和气力都没了。 两次激流过后,少年松开石头爬上潭水岸边,剧烈地喘息着,刚换了几口气,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的老者便悠悠然开口道:“下去。”少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就将少年拍进了水底。又一番激流涌动,少年逐渐麻木,以至于都快要忘了疼痛的感觉,而每到这个时候,冲刷而来的激流就会再强上一些,始终让少年的痛觉保持活跃。 少年从清晨见过老者,不知在水下呆了多久,等到他再次筋疲力尽地爬上岸,天上已是日头高悬,这一次老者没有将少年打入水底,而是闭着眼睛说道:“该吃饭了。”少年趴在岸边草木中,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然后挣扎着拖动疲惫不堪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回住处,准备吃食去了,此时的他就连和老者告辞一声都做不到。 老者也不介意少年就那样离开,他其实早就无需吃饭便能活得好好的,可是满足一番口舌之欲也算孤身甲子有余的他难得的消遣,而这个莫名找到自己就要学武的少年,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厨艺也还算不错。再者,老者可没有收取少年什么回报,只是每日这午晚两餐要由少年来承担。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哪怕是习惯了一个人的老者也不由感慨,这个从小便懂事伶俐的孩子终究是慢慢长大了,神潭边的人们谁不是亲眼看着少年成长起来的。从小无父无母的孩子吃着百家饭长大,懂事了也帮着人们处理些平日里的杂活,以此养活自己,从不麻烦他人,也从不依靠何人。 少年步履维艰地走回住处,沿路有些相识之人看见了都笑着打声招呼,只是看着少年筋疲力尽的模样,人们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看来少年是又去“学武”了。人们自然也听过许多传说,比如有人习了武功之后便可乘风逍遥,更有甚至说那学武之人最终可触碰到长生的境界。 只是人们都不过一笑置之,哪怕知道那个隐居在神潭另一侧的老者是名副其实的真修之人,举手投足之间确实自有仙人风采。可人们都极少与老者接触,再来也并不觉得学了武功有什么了不得的,所以传说只是传说,顶多就是年少时默默憧憬一番罢了。 可是最近这段少年却不少往老者那边跑,每次回来都是这么一副散了架的疲惫模样,一些个心思柔软的妇人看得蔓延心疼,这么一个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怎么天天就要去受这个苦?只是人们从不多问,因为事关那个所有人都由衷崇敬的“神官”,人们只能默默给少年些帮助。 少年走到住处院门前,再次看见了一筐草药就摆在门槛上,那些绿油油的药草上还沾着晶莹的水滴,少年艰难地弯下腰,知道肯定又是哪家人看自己过得“凄惨”,于是偷偷“接济”一番。少年抱起草药走进院子里,他心中默默地记下,之后当然还是要力所能及地帮一帮这几户人家的。 少年简单收拾了一番,很快提着一个竹篮离开住处,再次绕着原路回到了神潭另一侧的那间孤零零的木屋,平常人们有事相求“神官”只需走一个时辰的路,少年愣是走了快两个时辰,若不是怕篮子里的饭菜彻底凉了,少年恐怕还要再走上半个时辰。 而这一路拖延的时间,自然也就成了少年午后入水所受苦痛更上几层的原由,激荡的水流根本不给少年喘息适应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少年的脊背,渐渐地有血腥气从少年喉间和鼻头涌出,却根本无法污染神潭丝毫。从岸边居高临下看去,少年浑身颤抖蹲在地底,面色苍白如纸,双手几乎就要把握不住黝黑石头了,在水底来回飘来荡去。 黄昏时近,老者终于走出屋檐下,他来到岸边看着水底一动不动的少年,袖子一挥,一道水流便托举着少年来到了岸边,浑身湿漉漉的少年此时下意识地蜷缩成一团,老者听着少年还算平稳的呼吸,没有叫醒少年,而是拖着少年走回了木屋中,将少年扔在一张棉布上就不管不顾了。 老者走出屋子来到神潭岸边,他抬头看着夜幕下依旧璀璨的瀑布光柱,他微微仰起头仰望着,眼底满是敬畏,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我已经太老了,这样的力量根本无法再驾驭,只是可惜当初那个人不愿意留下来,否则以他的天资才学未必不可能打破这么多年来的禁锢,成为那第一个全数继承力量的‘神官’,可惜,可惜啊。” “这个少年不错,只说根骨资质便要比我好上许多,算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如果他真能撑下来,我想试一试由他来继承‘神官’之位,当然,这一切恐怕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一切机缘巧合不知是否早有预兆,可能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当初我在神潭中救下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如今他又找到了我要习武,也许这也算是有所指示了吧。” 说着,老者脑海中想起了当年他也是独自站在神潭岸边,看着一个包裹在襁褓中的孩子飘到自己身前,竟是一滴水珠都没有沾染,老者难以置信之余却也有所明悟,于是后来他将孩子交给人们去照顾看养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去那座山谷中,却发现和神潭瀑布遥遥相对的祭坛上空无一物,守护在祭坛边的祭司更是早已消失不见,老者顿时就明白了当年那人的离去究竟意味着什么。 祭坛上既然已经没了那样东西,那么祭司的存在也就无足轻重,那些好不容易挣脱束缚的人们终究没能回到现实的生活里去,即便生下了聪慧灵秀的后代,也还是承受不起那份天大的恩赐,最终生命早早流逝,干干净净归于天地。老者知道那个从神潭来到自己面前的孩子就是某一位祭司的后人,想来也是临死之前有意让自己多加照顾。 也是在孩子被救起的那时,老者感受到了那人的气息再次出现,老者也终于从匆匆赶来又不得不匆匆离去的那人口中得知了曾经发生的一切。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此方天地,老者终究还是久久难以忘怀,哪怕此时此刻,老者依旧清晰记得那人所说的外面的世界,原来与自己看到的和想像的又大有不同。 老者轻轻叹息一声,身后少年扶着门扉走出木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老者身边,老者瞥了少年一眼,淡淡道:“明日继续。” 说完,老者转身走回木屋,轻轻合上了门。少年低下头看着潭水倒映出自己的模糊面容,在远处瀑布光柱的照耀下愈加苍白,少年呼出一口气,提起竹篮和木桶走回了住处。 云雾笼罩而下,吞噬了几人的身影,顾枝双手负在身后,腰间刀鞘微微颤鸣,他抬起头望去,早已不见那座矗立北方的巍峨高山,只一瞬间天地山河变色,云雾遮掩住了所有的视线,顾枝闲庭信步地向前走去,丝毫未曾被这突如其来的空无所震慑,他双眼澄澈明亮,义无反顾。 很快,玉白飘渺的云雾变幻起来,顾枝默然停下脚步,他虽不知这云雾铺天盖地的手笔究竟是如何做到,却也知道是那坐镇高山之上的魔君的手段,于是他处之泰然,来者无惧。 云雾中,有一个模糊的矮小身影跌跌撞撞冲破视线的阻隔,渐渐清晰,顾枝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六章 当年年少刀在鞘(二) 一个身穿着破损单薄衣衫的孩子出现在眼前,视线一直落在孩子身上的顾枝并没有察觉到四周的景色在一瞬间变成了白雪茫茫的荒野,孩子独自走在风雪中,遥遥地看见了一座高高耸立的城池,顾枝下意识跟着孩子看向那座城池,白茫茫的天地间,只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孩子继续向前走去,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身边还有一个腰间悬挂刀鞘的男子跟随,孩子来到城下,数不清的破败茅屋三三两两地分布着,风雪一吹,摇摇欲坠,蜷缩在茅屋中的流民更是瑟瑟发抖,不知多久没有吃过饭的虚弱身躯好像就要被扯碎在了寒冬风雪中。 孩子神色警惕地绕过饥肠辘辘的流民,他一路走到了紧闭的城门前,极力抬头仰望,却只能模糊看见城门上匾额的一笔一划,顾枝也抬头望去,风雪遮掩了他的视线,竟是也看不清究竟身在何处。 不知独自走了多远的路的孩子此时好像骤然卸去了气力,转身离去的脚步踉踉跄跄,他沿着城墙根走着,捂着肚子紧咬牙关,强压下那份饥饿。顾枝默默跟在孩子的身后,他发现自己好似跟这一方天地毫无关联,没有人看得见他,他也没能触碰到任何一人,于是他只是遵循着心中那不知由何而来的直觉紧紧跟着孩子,漫无目的。 不知何时,顾枝发现自己的视角骤然降低,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看见一双沾满了灰尘和沙土的小小手掌,顾枝抬头看去,那个沿着城墙根走的孩子来到眼前,身边有稚嫩却沉稳的声音响起:“还是没有找到吃的吗?”孩子摇摇头,无力地坐倒在地,顾枝转头看向身边,一个身披破碎长衫的小男孩蹲在自己身边,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的肩头,面色坚毅。 男孩扯了扯身上的长衫,转头眼神温和地看着身边奄奄一息的孩子,顾枝与男孩的眼神对视,只一瞬间,顾枝好像听见了自己心中有千言万语呐喊而出,这样一双眼睛,顾枝太过熟悉。那个瘫软在地的孩子此时挣扎着爬起身,嗓音低沉说道:“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去抢了,不然谢洵熬不下去。”长衫男孩无奈叹息一声,眼神却也变得坚定起来,他低声回道:“也只能如此了。” 眼前天旋地转,顾枝伸出手去想要抓着那个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小男孩,却发现自己又是独自一人站在漫天遍野的云雾中,空无一物。顾枝有些失魂落魄,竟是站在原地茫然四顾,方才的一幕幕好像是一场梦,可是那样的清晰,顾枝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也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先生?三叔?”顾枝低声呢喃,他闭上眼睛仰起头,手掌握住腰间的刀鞘,手指轻轻敲打。不知过了多久,顾枝再次睁开双眼,他迈步前行,神色古井无波。云雾牵扯着他的脚步,四周有细微的嘈杂声隐隐约约响起,顾枝慢慢松开握着腰间刀鞘的手掌,他摘下腰间的酒葫芦轻轻摇晃,叮叮咚咚。 眼前骤然开朗,有阳光洒落脚下道路,顾枝就这样一步走出了满天云雾织就的空白之境,人间的清风拂面而过,顾枝知道,自己不在梦中。有孩童奔走而过的欢笑声,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的妇人细碎的交谈声,一时间顾枝竟也有些神色恍惚,像是回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赋阳村,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山林莽莽苍苍,却不见那座竹屋。 顾枝自嘲般地摇头笑了笑,他收敛起莫名汹涌的情绪,遥遥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巍峨高山,迈步走下山路,来到了山脚下那处繁华小镇。顾枝一路走到了小镇城门前,沿途没有一人因为他腰悬刀鞘便侧目惊讶,顾枝端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抬头看着那块残破了大半却仍旧看得出模糊字迹的匾额,他低声喃喃:“桃止镇?” “大哥哥,你要吃糖葫芦吗?”顾枝的衣摆被轻轻扯动,他低头看去,几个神色清澈的孩童站在自己身边,其中一个小女孩鼓起勇气抓住自己的衣摆,另一只手的手指抵住嘴边,低声问了一句。顾枝愣了愣,随后看见了城门附近的糖葫芦贩子,他哑然失笑蹲下身问道:“你们的爹娘呢?” 小女孩松开抓住顾枝衣摆的稚嫩手掌,声音清脆地回道:“爹爹和娘亲都去地里忙活了,我就和小青小雨他们来镇子里玩。”顾枝微微皱眉,他看向来时的道路,似乎也是通往一些山脚下的村庄,顾枝看了看站在一起的几个孩子,都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他轻声问道:“你们就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来镇子里?你们的爹娘要是找不到你们会担心的。” 小女孩挠了挠头,她转过头看了眼同行的玩伴,片刻后才重新睁着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看向顾枝答道:“不会啊,我们经常来镇子里玩的,爹爹娘亲也都知道啊,这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顾枝打量了一眼几个孩子的身躯,竟是不知如何作答,这不是孩子?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几人的问答,一旁那个抱着一根插满糖葫芦的竹子的小贩走上前来,笑着说道:“公子不用见怪,这些孩子所住的村子本就离镇子不远,哪怕不走弯弯绕绕的山路也自有大道通行,他们也是习惯了的,这一路还真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者说,” 小贩卖了个关子,顾枝直起身看着小贩,小贩取下竹子上的糖葫芦递给小女孩,这才接着说道:“再者说,生长在这桃止镇附近的百姓都知道,谁胆敢违背那位神明大人的旨意那是绝不可被饶恕的罪过,所以只说我小子我这短短二十余年的年岁,还真是一场偷盗劫掠的祸事也未曾听闻的。” 小贩十分健谈,摘下竹子上几颗糖葫芦递给眼馋嘴馋的几个孩子之后,又递过一根给顾枝,顾枝本想拒绝,不过还是最终还是接下,他从腰间掏出几块铜板,来到宣艮海域之后他便特意将铜钱换成了此处专用的样式,虽然也可以用上银两,不过毕竟不便随身携带。小贩笑着接过,也没有数一数顾枝递过来的铜钱是不是真的足够将几个孩子手中拿的糖葫芦也一并支付了。 顾枝手拿糖葫芦,看着几个孩子喜笑颜开地吃着糖葫芦,他的眼中露出温和的浅浅笑意,顾枝问道:“那位神明大人可是就在那座秦山上?”方才小贩提到了神明大人,顾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想到了那位坐镇潜藏在北方高山上的魔君,小贩点点头,顾枝望着远处模糊的高山虚影,问道:“请问若要走到秦山该往何处去?距离此处又有多远路途?” 小贩拄着挂满糖葫芦的竹子也望向远方,他神色认真,眼神中带着几分恭敬,回道:“不远,只要走过桃止镇就到了,不过秦山太高,若是公子想要上山看看,恐怕需要多备上些吃食才好,否则走个五天五夜都不一定都走完那登山路。” 顾枝收回视线,神色有些凝重,他沉声问道:“走过桃止镇就到了?”小贩笑着看向顾枝,点头道:“是啊,镇子里好多人每月都要登山参拜一次,我也上去过几次,不过山实在太高,可累了。”小贩还在絮絮叨叨说些镇子里的人登山参拜神明大人的故事,顾枝却已经没了多少心思,在他的眼中,秦山犹然远在天边,眼前小镇虽说不是一眼就可望见尽头,可也绝不是绵延千万里直至秦山山脚。 顾枝简单和小贩聊了几句,打听了一些关于那位神明大人的事情,很快又有过往行人关顾小贩的身影,很快城门下便只剩下顾枝和几个叼着糖葫芦站在他身边一起抬头仰望的孩子。 顾枝手指下意识轻轻敲打腰间的刀鞘,他摘下酒葫芦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将糖葫芦塞进了嘴里,狠狠咀嚼起来。自从踏入出云岛,到走出云雾来到桃止镇外,顾枝总觉着每一步都充满了诡异和难以捉摸,本以为出云岛会与当初的奇星岛一般民不聊生,或是在那位魔君的统治下已经成了人间炼狱,可是眼前所见却与想象截然不同,那位在其他海域早就被人看作无恶不作的恶魔君主在此处却成了人们口中的神明大人,更是颁布了无数旨意,不仅将桃止镇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听闻从无一人敢去触碰旨意的底线,那位神明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切的龃龉鬼祟都无所遁形。 顾枝不知道那位魔君究竟是在做什么,更不知道在岸边走失的其他几人此时又是身处何种境地,可是感觉到了种种诡异的顾枝仍旧还是一往无前,因为毫无疑问,在那座世间最为巍峨的高山上,有着那位好似已经不是人间之人的神秘魔君,还有顾枝在这世上唯一的几位亲人。无论如何,顾枝都会走到那里去。 顾枝又抬头看了一眼桃止镇的匾额,虽然不知道为何在那位小贩的口中,好似整座出云岛只有桃止镇方圆之地以及那座坐镇北方边境的秦山,这座看起来民生安详的镇子是否有着古怪。可顾枝还是走进了镇子里去,站在原地一切的疑惑那也只是疑惑,答案终究是在前方,无论是好是坏。 顾枝迈步跨过城门门洞,在那一瞬间又有云雾笼罩而下,只是这一次顾枝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空无感,他知道眼前的云雾不过只是幻觉,在那幻境中有一个模糊身影站在云雾中,轻声开口:“放心,扶音和卿乐都好好地在秦山上,至于其他人,等你登山之后自然便知晓了,不必着急,我还可以再多等你一段时间。”话语悠悠回荡,顾枝正要出声,云雾却骤然席卷倒挂,眼前又恢复原样,人来人往的街道和清晨洒落的柔和日光。 “大哥哥,你要吃包子吗?”衣摆再次被轻轻扯动,银铃般的稚嫩声音响起在耳边,顾枝晃了晃脑袋,不再去管那一幕幻境,他低头看向跟着自己走进镇子的几个孩子,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这是把自己当成可以白吃白喝的冤大头了?顾枝自然是不在意那几块银钱的,再者这几个孩子真要不管不顾仍由他们独自在镇子里乱走顾枝也不放心,于是他只能笑着点点头,说了声好。 小女孩见顾枝答应了顿时咧开嘴角笑起来,可是很快似乎是觉得不该表现得如此明显,于是赶紧抿着嘴唇,双手纠缠着早就吃干净的糖葫芦串子,脸色有些粉扑扑的红润。顾枝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啊?”小女孩脆生生应道:“大哥哥,我叫伊伊。”顾枝点点头,牵着小女孩的手,说道:“走,我请你们吃包子。” 小女孩眼神示意身后几个玩伴跟上,然后蹦蹦跳跳地说道:“大哥哥,我给你带路吧,我知道镇子里有哪些地方好玩。”顾枝笑着回道:“不先去吃包子了?”小女孩涨红脸,自然是不敢承认自己嘴馋了的,拨浪鼓般地晃着脑袋,一板一眼说道:“哪有的事,我们是想要带大哥哥一起去玩的。”顾枝笑出了声,若有其事地说道:“那好吧,你们带我在镇子里玩,我再顺路买几个好吃的包子可以吗?”小女孩本想要点头,却还是强忍住了,只是她身后几个孩子已经不争气地狠狠点头,顾枝摇摇头,笑得开怀。 走在小镇的街道上,以顾枝的眼力,自然看得见在另一扇城门外根本没有所谓秦山的身影,可是他又真真切切地看见许多成群结队的人们竟像是突然消失一般,走出城门外身影拔高而去,好似登山。顾枝微微皱眉,心中满是疑惑,却也不急着去那一探究竟。既然云雾中有人与自己说了话,那位魔君显然不打算让自己那么快便去到秦山,再怎么挣扎终究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顾枝领着几个孩子来到一个热气升腾的包子铺前买了香喷喷的包子,然后便在小女孩的带领下开始走街串巷。镇子似乎有些古怪,顾枝带着心事其实看的并不仔细,再者跟着几个孩子疯跑也提不起什么趣味,只是顾枝有些奇怪,一个腰间带着刀鞘的男子跟着一群四五岁的孩子跑来跑去居然没有什么人好奇看来。 好不容易将几个跑累了的孩子安抚在一张茶水铺子的桌子旁,顾枝独自走向不远处城门,在他的眼中,城门豁然洞开,远处只有一直蔓延向远方的道路,竟是看不见尽头,只知道在极远处,那座巍峨秦山独自屹立。 小女孩伊伊走到顾枝身边,她抬起头看着顾枝,好奇问道:“大哥哥,你也想要登山吗?爹爹娘亲带我上过一次山,可是路太远了,我都不记得山有多高,也不记得在山上看见什么,爹爹说等我长大了一些再带我上去。”顾枝蹲下身与伊伊并肩而立,他轻声问道:“伊伊,你能看见秦山吗?”伊伊眨着双眼,疑惑道:“看得见啊,不就在那里吗?看,还有好多人带着东西上山呢,不过这个时候上山可能走不了多远天就要黑了。” 顾枝顺着伊伊的手指望去,依旧只有空荡荡的蜿蜒道路,他突然轻笑一声,也不再纠结,他拍了拍伊伊的头,说道:“在这等我一下,大哥哥去看一看秦山究竟有多高。”说完,顾枝迈步前行,身影飘忽不定,竟是一瞬间就走到了门洞阴影中。 他抬脚跨去,不出意外地发现一道虚无缥缈的云雾纠缠住了自己的脚步,竟是前行不得分毫,顾枝能够感受到一股难言的力量,自然不是不敌,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该在此处出刀,而且出刀之后应该也不是就那么简单的事情,显而易见的是,魔君对于自己的到来已经有所预料。顾枝拍了拍腰间刀鞘,看了一眼秦山,转身离去,他挥挥手,好像在说再会。 顾枝知道,这座充满了“不知为何”的桃止镇就是魔君为自己设下的棋局,如何走,如何去,都在脚下,一步一步,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是有人在顾枝的心上搭建起了一座门户,只等轻轻叩响,然后骤然推开,道路就在门外,更在前方。 顾枝牵起小女孩伊伊的手掌,笑着说道:“走吧,我带你们回家。”小女孩点点头,手臂一挥,其他几个孩子便跟了上来。桃止镇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身穿白衣腰间竹鞘的顾枝带着几个孩子来了又去,脚印落在地上,一直蔓延向远方的远方。 太平依旧在鞘。 第七章 当年年少刀在鞘(三) 道路前方有隐约的话语声传来,顾枝手牵着小女孩慢慢走近,方才从不远处山坡下走来未曾看见的错落村庄房屋出现在眼前,还有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手持锄头镰刀的村民站在田垄间,或低头劳作或三两交谈,日光温和洒落,顾枝的眼中竟好似看见了一副随风轻摇的画卷,陌上陇头,稻穗摇曳,簌簌作响。 小女孩挥舞着空置的手臂,声音清脆的喊道:“爹爹!娘亲!”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喜笑颜开的小女孩,抬头望去,在不远处的田地间有一个双腿衣摆卷起的汉子直起身子露出笑意,还有一个卷起衣袖的的妇人蹲在田地中探出头,笑得温柔。跟在顾枝和小女孩身后的几个孩子也都跑进地里,蹦蹦跳跳地冲向还在日头下忙作的家人。 小女孩摇了摇顾枝的手掌,眨着眼睛说道:“大哥哥,你要去我家里做客吗?我娘亲做饭可好吃了呢。”顾枝蹲下身笑着回道:“不麻烦啦,大哥哥就送你们到这里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以后再来这里吃饭好吗?” 听着顾枝的话,小女孩鼓起腮帮子,显然并不满意顾枝的回答,可是小女孩又不知道应该如何留住顾枝,细小的眉间微微蹙起,一张笑脸满是纠结。 这时田间小路走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伸出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笑意慈祥地说道:“伊伊,听说你带着小雨小青他们去镇子里玩,是这位大哥哥给你们买了糖葫芦吃吗?”老者从地里走来,一路上也问了几句那些尽兴而归的孩子们,显然是知道了顾枝的作为。小女孩抬起头看着老者,乐呵呵道:“对啊爷爷,大哥哥还买了包子给我们呢,可好吃了。” 老者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看着顾枝说道:“这位公子要不还是留下来吃一顿便饭吧,乡下的粗茶淡饭虽然不一定合胃口,可也还算得上是干净稳当,就算是我们对你带着伊伊他们在镇子里玩的报答吧。” 顾枝站起身,小女孩依旧牵着他的手掌,眼里满是期待,顾枝看了一眼远方天色,想了想点点头:“好,那就麻烦了。”老者摇摇头,伸出手示意顾枝跟着自己一起走去村子里。 临近村庄,顾枝看着田地绵延土路蜿蜒,也没什么石碑村门,只是走着走着房屋多了起来,还有一些留在自家院子的孩子好奇地探头看着腰间悬挂竹鞘的顾枝,叽叽喳喳说着什么,顾枝侧耳倾听,哑然失笑,这些孩子不知道从哪听说的故事,竟把顾枝当成了从那座巍峨秦山走下来的神仙中人,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素净白衣,嘴角挂着笑。 到了一处小院门外,老者推开院门,蹲坐在院子里的小男孩放下手中的书籍从小小竹椅里站起身,看着老者喊道:“爷爷。”随后,男孩也看见了小女孩以及牵着小女孩走进院子的顾枝,小男孩微微皱眉,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老者笑道:“叶儿,带着你妹妹去玩吧,今天的书读的差不多了。”小男孩叶儿哦了一声,快步跑到院门门槛边,抬头看了一眼陌生的顾枝,二话不说拉起伊伊就跑开了去,伊伊跌跌撞撞地跟在叶儿身边,还不忘回头对着顾枝喊道:“大哥哥,我和哥哥要去溪里抓鱼,你要来找我们玩哈。” 说完,两个年纪都不大的孩子便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 老者带着顾枝走进小院,简单收视了一下小院里堆放的一些柴火和粮食,这才搬过一张竹椅示意顾枝坐下,带着些许歉意说道:“公子请坐,小院里实在简陋,莫怪。”顾枝摇摇头,看了一眼小男孩叶儿放在地上的书,书页微微卷起却也还算是干净,不过是最寻常的蒙学书籍罢了。 老者看见顾枝的视线,自嘲地笑笑,声音略微沙哑的说道:“乡下也没什么读书的地方,就老小子年轻的时候有过几本书,想着还是要让孩子们多读些书,哪怕只是多认识些字也好,只是今后也难免要下地干活的。”老者话语中没什么遗憾,好像只是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顾枝轻轻点头,他看了一眼收拾得还算齐整的院子,伴着清风日光,不知为何竟突然有种身心轻缓的舒适感,他伸出手握住腰间刀鞘,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竹鞘的清凉感,顾枝晃了晃脑袋。老者看着院子外时不时有孩童奔走而过的小巷,问道:“公子是从外边来的?” 顾枝应了一声是,想了想问道:“老先生,那座秦山您是否也去过?”老者沧桑面容上露出追忆之色,他轻声说道:“自然是去过的,年轻时还登上过山顶,只是可惜没能见到那位神明大人显迹,略有遗憾。”顾枝皱着眉头,他又再一次听见了“神明大人”的称呼,他问道:“那可有人见过神明大人?” 老者伸出手摸着下巴,掏出腰间的旱烟杆子握在掌心轻轻摩挲,声音飘忽道:“那应该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吧,我也是从家中长辈那里听来的,那时年纪小,还以为自己也能够爬上秦山山巅见识一下仙人风采呢。小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听说曾亲眼见过神明大人的二叔,总是喜欢跟我们一群孩子说起那件事。” “说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时分,他和一群同行之人在昏暗天色中迷失了路,慌乱中走进了深山去,这么多年已有人在秦山找出来好些直通山顶的道路,可那一日他却和同行人看见了一条建在云海之上的通天台阶,白玉皎洁,好似由无数名贵白玉搭建而成,又像是截取了月光造就,一眼望去,不似在人间,就连风雨晦暗都消失不见。 就在那时,台阶上走下来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年轻人,问了一句他们是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他们都只觉得自己看见了神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言语,可那人却好像能够看透人的内心和前尘过往,说了一句‘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挥手,他们就都回到了秦山山脚,抬头看去哪还有什么通天台阶,像是一场梦。” 老者敲了敲旱烟杆子,顾枝不知何时将酒葫芦抓在了手中,静静深思着这故事,老者笑了笑,说道:“小时候只觉得二叔见到了仙人,羡慕得不得了了,可等到长大了,即便知道那位神明大人就在山中,可又还有谁敢去奢望见上一见呢?” 顾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却有些掩不住的疑惑惊讶,若是那位此时在秦山上的神明大人就是魔君,可为何百年以前就有如此传说了呢?难道说,那位魔君真不是人间之人,已然超脱天地间? 顾枝面色郑重地看着老者,认真问道:“老先生,这神明大人是何时出现在秦山的,可有详细记载?”老者咬着旱烟杆子,啧啧出声,片刻后才说道:“这就记不清了,有人说是自古以来就要仙人住在秦山上,也有人说是在三百年前神迹现世之后仙人才住在秦山上庇佑苍生的。”顾枝愣了愣,问道:“神迹?” 老者咳嗽一声,接着说道:“话说在三百年前,也没人说得清究竟是具体哪一日,只知道夜里天地变色,竟是一瞬间亮如白昼,天空云海沸腾,更有仙人擂鼓雷鸣阵阵,一道接天连地的光柱从天而降,竟是有无数星辰从中飞出,位列天幕各处,好似一轮轮硕大的太阳,照的人睁不开眼睛。然后又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地又黑了下来,没有月光没有星星的夜幕中,三道火柱从天上落入秦山,消失不见。” 顾枝听得满头雾水,如此故事怎么听都像是话本里的胡诌一般,哪来的仙人显迹真有如此风采?顾枝不知道为何在这桃止镇附近好像所有人都对那位神明大人的存在深信不疑,更是信奉如今的安康日子都是那位神明大人的恩赐,在外界,在其他海域,虽然还有不少远古的传说,可都不过成了历史的尘埃,一些个读书人喊着举头三尺有神明却满不在意,因为实在没有人真正见过什么仙人显迹。 可是如今在老者的口中,顾枝居然真的听说了有关仙人在世的传说,头头是道,而且那座神妙非常的秦山也真真切切就在眼前,竟是由不得顾枝不信。顾枝抬眼望去,远处的秦山依旧笼罩着若隐若现的云雾,顾枝的心头也好像渐渐蒙上了一层迷雾。 院门外小男孩叶儿跑了进来,他先是好奇打量了一眼顾枝,然后才跑到老者身边说道:“爷爷,我和伊伊围了石子挡住了几条鱼,我想拿网兜去抓可以吗?”老者笑着站起身,拍了拍小男孩瘦削的肩头,点头道:“叶儿这么厉害啊,爷爷才教过一次就学会了?”小男孩神色有些难掩的得意,却又涨红脸不敢表现出来。 老者转身走进灶房取出网兜和木桶递给小男孩,说道:“去吧,和伊伊抓几条大鱼回来,今晚给你们熬汤喝。”小男孩接过网兜又吃力地接过木桶,从身侧却伸过来一只手掌,顾枝不知何时不再深思,他站起身站在小男孩身边接过木桶,笑着说道:“走吧,我和你们一起去。” 小男孩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老者笑看着顾枝和小男孩,伸出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发,温和说道:“大哥哥和你们一起去吧。”小男孩叶儿点点头,看着顾枝说了一声“走”便转身跑了出去,顾枝提着木桶与老者行过一礼便跟着小男孩出了门,老者站在院子里的屋檐下,他看着顾枝腰间的刀鞘,依旧和煦笑着。 小男孩跑的飞快,不知是因为不放心此时独自一人的妹妹,还是因为顾枝就在身后小男孩难免有些急切,顾枝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与小男孩缀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 顾枝脚步轻缓,视线随意看着,乡间土路蜿蜒起伏,田野一望无际,竟是像要一直蔓延至天边一般,金黄的稻穗和翠绿的菜蔬欣欣向荣,人们忙作其间,自得其乐,顾枝有些疑惑,如此宽广的田野,莫不是足以使得这附近村落和桃止镇都衣食无忧了? 小男孩叶儿在前方带着顾枝来到了一条小溪岸边,溪水潺潺蜿蜒流淌,顺着石子散落的岸边曲折前行,蔓蔓不知归处,小女孩伊伊蹲在岸边,伸出白嫩手指拨弄着溪水,笑声咯咯咯响起,银铃一般清脆,叶儿回头看了一眼手提木桶的顾枝,抓着网兜就往溪水跑。 伊伊站起身看着叶儿手中的网兜开心地拍着手掌,喊着:“抓鱼喽!抓鱼喽!”叶儿卷起裤腿衣摆,神色认真地踏入溪水中,微凉的溪水漫上他的膝盖,叶儿身子颤抖一阵却坚定地向前走去,顾枝走到伊伊身边,伊伊脸色涨红地使劲鼓掌呐喊,为哥哥助阵。 叶儿走到了岸边不远处一个用石子围住的小水凹,几条误入其中的游鱼甩着尾巴四处碰壁,叶儿深吸一口气,手中网兜迅猛扎下,一甩就舀起了一尾活奔乱跳的鱼,他紧紧抓住网兜口子,手臂用力不敢让那游鱼挣脱网兜的束缚。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岸边,顾枝笑着放下木桶,接过叶儿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的网兜,将那一尾游鱼放入木桶中,又屈起双手从溪水里舀起几捧水倒入木桶中,游鱼摆动身躯,不再奋力挣扎。叶儿抓着网兜和伊伊蹲在木桶边,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尾生气十足的游鱼。 顾枝见他们看得认真,轻轻笑了笑,四处看了看,突然走开了去,不一会儿,等叶儿和伊伊回过神来,他们抬起头张望了一阵,却不见方才还在岸边的顾枝,伊伊站起身疑惑道:“大哥哥呢?”叶儿也站起身,他抓着网兜皱着眉头,摇摇头不说话。 伊伊绕着木桶转了一圈,视线来回望着,突然她大喊起来:“在那里!大哥哥在那里!”叶儿顺着伊伊的手指看去,只见在不远处一片小小竹林里,顾枝手中提着几条竹竿走了回来。看见伊伊喊着自己,顾枝扬起手中新制的粗陋鱼竿,说道:“来,我教你们钓鱼。” 盘腿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顾枝将手中两根细小的鱼竿递给两个孩子,自己则轻轻一抛将鱼竿甩入水中。叶儿捧着鱼竿与伊伊对视,顾枝拍了拍石头旁的空地,笑着说道:“坐下吧。” 伊伊看着顾枝的姿态,有样学样地盘腿坐下,仔细打量着手上的鱼竿,饶有兴致,叶儿琢磨着顾枝方才抛掷鱼竿的模样,神色认真地思索着,顾枝看了眼安安静静的溪水,知道没有鱼饵的鱼竿自然不可能会有鱼儿咬钩,他也不在意,将鱼竿搭在石头上便转身面对着叶儿和伊伊,他抬起双手,仔仔细细地将如何抛掷鱼竿、如何准备鱼饵、如何抓起鱼儿都说给两个聚精会神的孩子。 顾枝话语声落下,伊伊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挥舞着手臂就开始尝试如何将鱼竿抛进溪水中,叶儿则端坐在原地,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竹制鱼竿。 顾枝看着两个孩子的模样,轻轻笑了笑,他转身看着溪水缓缓流淌,感受着清风拂面而过,他抬眼望去,却不再看那座占据了所有视线远端的秦山,而是望着天边云海,翻滚舒卷,天光乍现。 第八章 当年年少刀在鞘(四) 时间随着溪水远去,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岸边,早就放下鱼竿的伊伊跑到远处去捡拾石子,至于那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安稳稳抛进水中的鱼竿则早就被她遗忘一侧,叶儿端坐在顾枝身边,他的身前,鱼竿稳稳当当地架在岸边,。 叶儿没有看向没有鱼饵注定不可能钓起鱼儿的鱼竿,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看着身旁不远处的顾枝,这个从来未曾见过的少年郎此时闭着双眼盘腿而坐,叶儿虽然对顾枝腰间的竹鞘好奇的紧却不敢妄言妄动,所以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琢磨着这个陌生人究竟是从哪儿来又要去哪呢? 天色暗了下来,顾枝睁开双眼,他呼地站起身,拍了拍双手,脚尖一挑抓起鱼竿,看着身旁吓了一跳忽地收回视线的小男孩,笑道:“走,回去了。”说完,顾枝跳下石头,挥着手招呼着远处的小女孩,伊伊捧着满满的奇异石子飞快跑了回来,到了顾枝跟前,叽叽喳喳地介绍起那些奇异五彩的石子。 叶儿看着顾枝的背影,他抓起鱼竿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拿起岸边的网兜,顾枝已经提起一旁装着几尾游鱼的木桶,三人沿着乡间土路走回了村子小院,夕阳西下,两个孩子走在顾枝的身边,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渐渐拉长,泛起涟漪。 天上的海洋涟漪阵阵,灿烂光芒穿透深邃的海水洒落,少年推开屋门,撑着腰眯着眼抬头望去,古木树冠的间隙中光线绵延万里,云雾聚拢又分离,若隐若现飘渺不定,像是缕缕轻纱,风一吹,扯碎远去,是那漫天的飞絮。 少年揉了揉酸痛的肩头,今日可不像昨日那般有通体舒畅的感受,那经过无数道湍流捶打之后的脊背和肩头,此时依旧有火辣辣的痛感折磨着少年疲惫的身躯,少年呼出一口气,低着头轻声喊了一句,然后他抬起头,扯着笑脸,飞也似地跑出了院门,沿着山林间的蜿蜒道路去往神潭。 神潭岸边依旧是三两成群的人们,还有孩童欢笑嬉戏奔走而过,少年放缓了脚步,与相熟之人打着招呼,几个关系近的长辈还拉住少年问起这几日的事情,少年每次往神官那里去都要大半天才回来,总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模样,这些心思细腻又心怀亲切的长辈不免有些心疼少年,少年老老实实地听着长辈们的问话,挠挠头笑着搪塞了几句,自然也不会将艾叔如何教与自己武学的事情说出来。 神潭居中,在这道自天上云海坠落的灿烂瀑布光华方圆万万里,无数小院屋舍就在苍天古树之下,千万年来皆是如此,从未有人探访过这一方满是树木的天地究竟如何宽广,人们自少时起便安安稳稳地守着一方地界度过此生,即便是那些故事里的习武一事也不足称道,因为在所有人的眼中,这片苍茫山林便是天地间真正的净土,上抵苍穹下踏厚土。 可是少年知道,那些能够逍遥天地间的武道中人不只是故事里的云遮雾绕,他亲眼见过艾叔举手投足的神异,也知道武道一途绝非空中楼阁,所以自年幼起便一直念念不忘的少年,如今哪怕是不管不顾地缠着那位人们眼中的神官大人也要试着习武修行,哪怕再苦再累,少年似乎还是喜悦的。 推脱开了几位长辈,少年绕着岸边继续前行,自然不敢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否则好不容易真的答应了要教与自己武学的艾叔恐怕就要翻脸了。少年走了一阵,几个自幼时起便一起玩耍的年轻人凑了上来,其中一个神秘兮兮地搭着少年的肩头,低声道:“我们发现又发现了一条密道,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少年甩开搭在肩头的手臂,撇撇嘴道:“能有什么密道?不会又是什么人们不小心踏入其中留下的痕迹吧?”年轻人不乐意了,压低着声音道:“这次是真的!这条路不知是通向哪里的……” 少年没理会无所事事的几个年轻人,他快步前行,挥挥手喊道:“你们还是找点正事去干吧,别成天没事做到处乱跑,小心哪天真的去了禁地被神官大人抓住了。”几个年轻人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不以为意地摇头晃脑,各自离去。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几个熟悉的年轻人,摇摇头却也暗自笑了笑,不久之前的自己也是和他们一样,闲来无事就会在这好似无边无际的山林中到处乱闯,除了那些历来劝诫不得靠近的禁地,这一伙心思活泛的年轻人几乎都要将深潭附近的山林走了个遍。 只是如今的少年一心一意都在武学之中,便是平日里帮一帮相熟之人的忙也要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于是自然也不再与这些同样渐渐长大的年轻人再一起奔走戏耍。 少年转身远去,身影在岸边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木屋前,少年停下脚步,却不见屋檐下竹椅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少年歪了歪脑袋,四处打量了一阵,那位人们眼中只可敬而远之的神官大人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少年走近潭水低头望去,却自然不可能在水中找到人影,少年放声喊着:“艾叔?艾叔!”声音悠悠回荡,四周空无一人。 少年低声咕哝了一句“奇怪”,走到屋门洞开的木屋外看了看,依旧没有找到艾叔的踪迹,少年想了想绕着木屋走了一圈,又沿着神潭的岸边走了一段路,少年茫然四顾,心中琢磨着从来没有离开过神潭的艾叔是去了哪里? 在神潭附近安居的人们都知道,那位独自坐镇神潭的神官大人无论何时都会在那座极少有人走近的木屋中,只要不是有人不小心走入了禁地或是对深潭之上那道灿烂光华有所不敬,人们几乎看不见神官大人的踪影。 少年不知不觉间走进了神潭之外的山林,在此处幽幽潭水终于止步岸边,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好似就近在眼前的那道从天而降的灿烂光柱,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片寸缕的光华,却两手空空。少年晃了晃脑袋,探头看了一眼无声无息的幽深山林,这是少年从未听闻也从未走近的地界,少年有些犹豫。 有一阵风从山林间吹过,少年抬头望去,古树树冠的缝隙间斑驳光华落在少年肩头,少年微微眯起了眼睛,抬起脚步走进林中。脚步声簌簌作响,凋零在地的断枝碎叶四处堆积,古树上有隐约鸟鸣声落下又远去,少年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山林中的蜿蜒道路上,心中惴惴不安,他根本不知晓,此处是否也在人们常说的禁地中。 林间清风吹拂,少年皱了皱鼻子,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隐约夹杂着轻缓呼啸声,少年继续前行,渐渐神潭落在身后远处,少年好似无知无觉,此时的他便只是前行而去,视线落在远方。 苍天古树之上,那片无边无际的海洋涟漪荡漾,云雾聚散离合,古树树冠掩藏在飘渺之间,此时遥不可及的古树之上站着一个人影,他负手而立,哪有半分老者的沧桑,人们口中的神官大人此时站在云端高处俯瞰山林,视线中有一个渺小的少年身影跨过神潭岸边的光华界线,又穿过了山林中一道道风云屏障,少年脚步落下便是千里,身影渐渐走近了这座岛屿的边缘。 老者站在树冠上收回视线,他抬头望去,那座云海之上似乎有波涛万丈,而在风浪之上又是另一方世界的模样,远在天边真假难辨,老者只是看向那云海之间骤然被灿烂光华刺破的无形道路,在那里有无数云雾相伴,接引着那道光柱落在深潭中,老者的眼神中满是恭敬。 老者轻声说着话:“如果他能够走进那片海,我想也可以试着将神官之位传给了他,我已经太老了,即便有神潭缀着一条命,也终究受不住这份力量,既然他走过了这一道道界线,那就看一看他最终能够走到哪里吧。” 话语落下,没有声音作答回应,老者的眼中那一道道在山林中的界线消散又合拢,少年穿行其间畅通无阻,老者知道这便是回答,可是在少年的前方还有遥远距离,而那些界线将只能由少年独自走过,如果他最终止步,那么老者也只能继续等待,等待另一个走进那片海洋中的人接过他的神官之位。 少年的耳中听见了嘈杂声响,像是一道道雷鸣在他脑海中骤然炸响,细细碎碎地回荡着,少年仔细辨认却难以琢磨到只言片语,少年拍了拍脑袋,抬头望向远方,他眨了眨眼睛,眼中的树木骤然换了方位,少年愣在原地,他揉了揉眼睛,只在一刹那间山林再次变换,少年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一株古树出现在身后,而他的眼前成了一片空无一物的平地。 少年在原地停顿片刻,他回头望了一眼,自然已经看不出来时的路,少年走到一棵古树边,他再次眨了眨眼睛,眼前风光变换,少年手边的古树消失不见,少年撇了撇了嘴,他抬头吐出一口气,突然抬起脚步便继续前行,他眼中看着那道落下光华的光柱,便循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去。 少年在不知不觉间闯过重重屏障,耳边的声响渐渐平息,四周陷入了一片空无的寂静中,压抑的气息压在少年心上,就连天色也好似在这一刻黯淡,少年却不管不顾,他只是看着那云海之上的光芒,一直前行。少年没有发觉也没能知道,此时的他已然只是一缕幽魂,光芒落在他的身上,毫无阻隔地穿透,少年的身上有柔和光线逸散而出,环绕着他的周身,若即若离,隐隐闪烁。 古树上始终跟随着少年脚步的老者面不改色,显然眼前的景象于他并不出奇,他自然知道,走上了这一条路的少年便要应对这场考验。 此时的少年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回归到了最初的原点,少年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光点,他的灵魂散在风中,唯一的方向就是灵魂的指引,此时的少年没有知觉也失却了往事记忆,他的前行和最终的远方都来自灵魂深处。这才是天地间最纯粹的考验,剥去生而为人的一切外壳,直指深处。 老者静静看着,哪怕少年一次次毫无所觉地撞在沿途的古树上,哪怕少年的灵魂在风中涣散游离,老者始终冷眼旁观,因为就在少年的前方,一切跌宕都是必由之路。 老者的眼前有斗转星移,景象沧海桑田,他的眼中看见了无数年前,有那样一个误入山林深处的少年郎,卸去了躯壳,只有那清澈透明的灵魂在灿烂的天光下终于找寻到了最终的方向。 老者微微闭上了眼睛,他有些期待,却也有些愧疚,因为终究还是他逼着少年走到了这一步。 少年眼中依旧只有那天边云海之上的光芒,他脚步跌跌撞撞,不知是因为终究劳累疲倦还是道路绵延起伏,少年脚步没有停歇,他跨过倒塌的古树又越过林间细小的溪流,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些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一方天地的东西究竟有何出奇。因为在神潭附近,在人力所能及之处,再没有深潭之外的一切水源,也更不可能找到断折倒塌的古树。 少年的视线渐渐从天边收回落到了脚下,他看见地上不再有盘根错节,也不再有嶙峋石子磕磕绊绊,他缓缓抬起头,就在远处有柔和的光芒浅浅洒落,少年伸出手去,想要捉住一缕不同于天边灿烂的光芒,少年不知为何便是觉得,这一缕光芒不是来自于神潭之上的光柱,于是他也根本不相信走了回头路,一切都不过是回到了原点。 少年向前走去,带着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少年撞破了山林的阻隔,视线穿透了云雾的遮掩,终于看见了,那一片海。就在少年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蓝,涟漪波涛堆叠涌动,来来去去,海水漫上岸边树木,又缓缓退去。 少年站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身边的一切都被迅速抽离,无论是自年幼时起便屹立在身侧头顶的古树,还是穿林而过的清风鸟鸣作响声,少年的眼中,远处和眼前,只有近在咫尺的一片汪洋以及头顶那片无论看过多久依旧足以称奇的空悬云海。 天地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界线,就在古树树冠之上云海之下,那道界线犹如一面清澈光滑的明镜,而在明镜两端,就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少年一时间难免恍惚,竟是不知究竟站在天上云海还是脚踏厚土。 少年从未想过也从不知晓,原来就在好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山林之外便是这样一片汪洋,少年也震撼于原来山林真有边界。眼前这片海就像藏着无数神秘的禁地,少年脚步退后,就像是第一次看见神潭一般,少年的心中只有敬畏。可是海浪声哗啦啦作响,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撞入了少年的耳中,一声一声砸在心上脑海,由不得少年恍若一场梦,真真切切。 就在少年身后,老者已经从古树上来到了汪洋岸边,他双手合十面色恭敬,就那样站在少年身后远处不敢僭越一寸半步,无论来过此处多少次也不管慢慢知道了这方世界的多少隐秘,老者始终对这一片海洋有着无穷尽的恭敬,就像是一个稚童面对那道落下神潭的光柱,真真正正地看见了神明在人间眼前的神异,足以一生仰望。 老者看着少年的身体四周有无数光芒聚拢,慢慢地重新铸就了少年的身躯,老者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嘴角露出浅淡笑意,少年终究是找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答案,凭着那独一无二的执念找寻到了前方的方向,于是少年来到了这片汪洋之前,亲眼见证了神明流落人间的手笔。 老者抬头仰望,知道自己终于还是等到了一个能够接过神官之位的人,只不过还需要一句问话罢了? 那么少年,究竟愿与不愿呢? 少年只是看着眼前的海洋,微微眯起了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眼眸。 汪洋深处,光芒渐渐黯淡,隐约间有无数荒弃石柱站在海底,若是仔细看去,在无数年月的冲刷下,那些石柱依旧保有着模糊面容,竟是一尊尊人像。 而在遍布海底的人像石柱之间,海水细细流淌,有一把藏在鞘中的长刀静静伫立海底。 刀在鞘,却有光芒乘风起,锋芒毕露。 第九章 花开山雨零落处(一) 天光乍破万里悲云,孤雁南飞又北去,天际一线云雾翻卷,日光和煦洒落在空荡安宁的小院,细细簌簌的声音渐渐平息,小院里廊道屋檐下的铜铃在清晨的风中微微叮咛作响。 落叶扫尽的院中,身披简单青衣道袍的年轻人拄着扫帚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他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满意地点点头,而后他走到墙边放下扫帚,看了一眼微微洞开的某座房屋,其中烛火早已熄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年轻道士想了想走进小院里的另一间屋子中随手拿起一本书便跑出了小院,路过白玉台阶之上的巍峨大殿和香火铜炉,年轻道士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这才转身跑出这座藏身于山中幽野的道观,登山而去。 道观位居高山山腰处,穿过密密丛林便是一处可以望见千里风光的山崖,可是在道观之上,蜿蜒山路的尽头却也有那高耸在云端的山巅,自然更有一番别具一格。年轻道士脚步轻快地走在熟悉的山路上,悠悠然然地登上山顶去。 山巅上再无道观寺庙书院,只有还要比云雾更高比天际更远的古树围绕而居,年轻道士驻足而立,他细细端详了一眼愈来愈高的古树,琢磨着如今不再年幼的自己是否还有那胆量和能力爬上树冠去。片刻后,隐约听见读书声的小道士笑着摇摇头,他迈步走上山巅,行过古树环绕,一路走向开阔的山崖。 山崖之上鬼斧神工般地矗立着一块嶙峋石壁,小道士哪怕隔着几步远也早就眯着眼睛熟练默念起这天然而现的石壁上千百年来雕刻留下的先贤词句,小道士摇头晃脑地迈步走在山巅,视野开阔处空无一人,小道士摘下腰间的书册卷起拢在嘴边,轻轻喊着:“君策!君策!” 声音悠悠扬扬传开去,惊扰缭绕云雾离散分合,青衣小道士踱着步四处走走看看,终于在石壁之后看见了一个侧卧在石壁凸起石块上的熟悉之人,此时这个面色终于微微红润的孩子手捧一卷书籍津津有味地读着,声音朗朗回荡。 小道士也不打扰,自顾自在一旁坐下来,他翻开手中书籍,俗话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小道士看着早已被自己翻过上百次的泛黄书卷,琢磨着自己是不是研磨提笔真能有神异纷彩,他乐呵呵地想着,手中书页随风翻动,哗啦啦地犹如海浪声,轻响拍岸。 自清晨第一缕日光洒落山崖石壁便来到了山巅的君策缓缓回过神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坐起身,歪着头看向身旁望着远处云海笑着发呆的青衣道士张谦弱,伸出手掌在张谦弱的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 张谦弱挡住君策的手掌,低下头仔仔细细捋平怀里书卷的一页页,这才悠悠说道:“好不容易把院子打扫干净了,这才得空上来读书啊。”君策端坐在石壁边缘捧着书卷,闻言回道:“不是说过由我来打扫院子就好了。”张谦弱笑着摇头,随意道:“可没这样的理所应当,院子打扫的活计,一人一日最是合适了。”君策看着张谦弱,微微皱眉道:“终究是我叨扰了长生观,总不能在这白白住着吧。” 张谦弱转头看着君策,笑着耸耸肩道:“君策,你这才读了几天的书啊,这话说的是文绉绉的了啊。师傅不是说过了嘛,长生观本就不是谁人的,就像我,从小就被师傅捡回了观里,那我是不是也该跟师傅说如何报答才好啊?不是这样的,既然在观里住了下来,那就是长生观的人了啊,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分别呢?”张谦弱又是这般说起话来就要絮絮叨叨个不停,君策微微摇头,却也舒展开了眉间。 张谦弱停下话语,他看了一眼君策手中的那卷书,好奇问道:“这道卷你真能看得明白?”君策扬了扬手中的书卷,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不过张谦弱却也没打算能从君策这听到什么答案,他站起身抚摸着高耸在云雾中的石壁,闭着眼睛感受那些先贤笔墨的行云流水,他轻声说道:“那日师傅说的话我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觉得你应该明白,虽世间神异总是难以言明,可是脚踏实地的道路却有时只在眼前,切勿急躁冒进,既然你已决定在长生观里多待一段时日那便好好住下来,该读书便读书,想要登山就登山,反正那道天门就在那里,无论你何时去,总还在那。” 君策转身面对着石壁,他安安静静听着张谦弱的话语,思绪却有些飘摇远去,回到了那座云神山中熟悉的蜿蜒山路小径,回到了一望无际开阔平整的茫茫稻田,也回到了那座屋檐风铃伴着树下木牌晃动声响荡漾的小院。君策轻轻回了一声,却还是念着身子本就不好的娘亲如今可还安好。 君策想起那日在长生观外山崖夜幕中那位老道人的话,他隐约知道老道人口中那唯一一个打破了千万年来天门禁制的姓君的男子也许便与自己有些关联,可是君策并不觉得此前十五年岁月一直安稳平和的自己能够身怀玄妙使得那座天门再开禁制,不再局限于十年之期。他想要离去,也必须离去,为了娘亲也是为了自己。 在此山中住了六七日,君策不得不承认,此处就像是曾在书中看过的世外桃源一般,幽居山中终日与道藏书籍为伴,无那世间纷杂入耳更无外事忧扰,足以忘却许多事,只记着书中自有千里风光。君策喜欢读书,自年幼时便如此,当年在云庚村的小院中,谕璟和澜珊费了好些功夫找来许多书籍,只是因为从小体弱多病的孩子看见书卷便有由衷的开怀笑意。 可是君策心中常有风铃作响,无时无刻警醒着他,此处决不可久留停顿,因为娘亲一定还在等着自己,他必须回去。君策看着张谦弱绕着石壁慢悠悠走着,他缓缓站起身仰头望去,石壁某处挥洒着一片笔墨,君策微微眯起眼眸,细微辨认出其中的勾勒笔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君策曾问过张谦弱此话的含义,张谦弱指着山崖边缘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小路说:“在道德谷的山中有一条小路无需途径任何寺庙道观书院就可直达山顶,从山脚处一路蜿蜒而上,只需坚持不停留,足以走到山顶。可是最难的也正是在于坚持,因为这条山路环山而造,不知是否真是仙人手笔,才能在嶙峋陡峭的山崖外造就这样一条登天路,走在此路上,若是停留若是犹豫便有万劫不复的坠落之危,只有凭着一股气一路登天才有可能走到山巅,千百年来能够做到的人寥寥无几,最后一个走完这条山路的是一个剑客也是一个诗人,他在石壁上刻下此诗,于是从此之后这条登天山路便有了名字,谓之蜀道。” 君策看着这句撞进心里的词句,心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是否等到哪一日自己能够走过这条蜀道登天路,也就有了足够的底气去往天门?君策手掌轻轻拍打书卷,思绪随风摇曳。张谦弱不知何时已经走回了原地,他站在君策身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就和君策片刻之前的举动如出一辙。 君策眨了眨眼睛收回视线,他认真地回答了张谦弱方才的言语:“我知道,既然千百年来的天门一堑拦住了世上那么多人,我也不会觉得自己就会是那独一的例外,我想离去,却也愿意在道德谷的山中多读些书,多做些事,也许有一日当我觉得自己有了站在天门之下的勇气,我会去试一试。” 张谦弱抬头看着山巅外好似近在咫尺的天光,他打了个哈欠点点头,摆摆手说道:“走吧。”君策跟在张谦弱身后走下山路,结束了一日的晨读。回到长生观,今日该由君策负责道观伙食,山中吃的多是素菜和鱼肉,君策自小便跟着娘亲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来手艺其实学的不错,简简单单的食材在他手下也能焕发出难得的香气和新鲜感,张谦弱和老道士毫不吝啬地赞不绝口。 吃过了早饭,道观里仅有的两个道士自然还是要在正殿里诵读道经典故的,君策无所事事也就跟在一旁静心潜修,时常一闭眼就是半日过去,君策虽然仍旧觉得把握不住在那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时所获得的安宁究竟和道藏典故中所说的修行有何干系,却也在那难得的宁静中有了些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停下脚步,他细细琢磨自己的内心,温热的跳动,回忆过往一幕幕就在眼前走过,在醇香缭绕的香火气息中,叩问神明在上。 过了午后,君策会跟着张谦弱去往山后栽种蔬菜瓜果和伐木备好柴火,临近黄昏时张谦弱还会带着君策到山后溪涧岸边垂钓,一日的荤菜就都寄希望于此时的运气,若是运气好有时能有好几条蠢笨飞鱼上钩,可若是没那运气,那就只能过上一两日清汤寡水的清淡日子了。 张谦弱的垂钓本事说不上厉害,更毫无技巧可言,大半都是他从小自己琢磨出来的,毕竟他年幼来到道观时便只有和年迈的师傅相伴,没有长辈和师兄能够传授于他生活的技艺,师傅年纪大了之后便终日只在道观大殿打坐修行,山后的蔬菜和每日灶房的柴火也都是张谦弱忙活备好的,说不上辛苦和疲累,毕竟在这山中除了潜心修炼和读书,张谦弱也没什么事情足以忙碌和忧心的。 君策和张谦弱坐在岸边,两个年纪相差不远的少年有时会漫无目的地闲聊,虽然一开始都是初来乍到的君策问些有关于道德谷的故事,后来难掩好奇心的张谦弱也会打听君策从小长大的方寸岛是什么模样的,大海又是何等的广阔,更重要的,张谦弱总是好奇外边的世界里人们又是怎样的呢? 君策都会一一作答,只是在回答之前他总会思考上一阵,不知是是在回忆还是在斟酌语言,亦或是在这漫无目的的闲谈之间,难免地触碰到那些早就习以为常却终究深深刻印在心中化作了人生路上坎坷颠簸的点点滴滴。 其实二人之间说的最多的,还是为何道德谷在很久很久的以前会留在这世外之地完全地隔绝在汪洋之外,张谦弱只能从书上读来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站不住跟脚的先贤论调,最终还是归于沉默。其实少年终究还是少年,读书做事静心已是难得,若要看明白世事却仍少了阅历支撑,就像君策同样答不上来留在道德谷和住在方寸岛上究竟孰优孰劣。 论起垂钓,在云庚村里跟着顾枝学了一段时间的君策居然还要比张谦弱来得更有收获,他在山中精心拣选了几样作饵的小虫一一试验,最后凭借一样滑腻肥美的小虫钓起了不少上钩的鱼儿,于是长生观的伙食也随着好了不少,除了日日都能有新鲜的鱼肉,还能喝上一口鲜美的鱼汤,这一手本事可是让张谦弱刮目相看,至此要是来了溪涧岸边垂钓张谦弱总要仔细观察君策的一言一行,有样学样。 当夜幕落下,幽居山中林间的长生观便更要寂静,除了大殿和小院书房的几点烛火微弱光芒,四下里都是黑黢黢的,君策总是会坐在大殿下的白玉台阶上抬头仰望星空,在无边的黑暗里那高悬头顶的光芒便更加璀璨,如此独坐深思,好像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一个人,只需将心上愁绪和难言的话语轻轻说与清风,便能乘着星海游走,落在思念的地方。 身边传来脚步声,君策侧过头,借着大殿外折射的烛光看见了一个披着道袍的苍老身影,君策站起身却被一只宽厚手掌按在肩头,老道士笑着轻声道:“没事,坐着吧。”君策点点头,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玄易道长。”老道士坐在君策身边,仰起头看着漫天星河静默不语。 君策有些局促地不知所措,更不知是该开口说话还是静静坐着,老道士似乎是察觉到了君策的犹豫,他收回视线,沧桑眼眸看着君策,依旧是笑着,温声说道:“若是有想问的便问吧。”君策挠挠头,呼出一口气,理了理思绪。 “我想问一问道长,您曾说过的那个姓君的男子,他真的跨越天门的十年之期,来到了道德谷中吗?那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君策认真问道,老道士怀里卷着拂尘,丝丝缕缕的银白丝线在夜风中轻轻拂动,他答道:“那人叫做君洛,是个行走江湖的刀客。听闻那时在天门之上驻守的将士所言,君洛独自一人乘一叶孤舟前来,临近天门之下,先是出刀在汪洋之上开辟出了一道前行的路途,然后踱步汪洋沟壑之间,他一路来到天门之前,没有理会驻守的将士,也好似没有看见天门石壁上雕刻的‘仙凡有别’四字。 将士们说到此处便也都说不清楚了,只记得就在君洛收刀入鞘的那一刻,天地间骤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就像是高悬天际的太阳坠落了凡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模糊起来,然后就听见了仙鹤齐鸣神雷炸响的异动,待得人们回过神来,巍峨天门竟被生生抬起了海面,君洛就那样从天门洞开处走过,而千百年来接引其他来访之人的天门石壁却根本毫无动静,好像在这一刻人们才见到了真真正正的天门。” 君策皱着眉头听完了老道士简短的叙述,无论如何体悟思索都只觉得一头雾水,那座天门竟像是真的有所知觉一般,能够分辨来访之人,也自有权衡准则,那携刀独行前来的君洛又与他人有何不同?君策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却发现笑意温和的老道士正看着自己。 老道士看着君策的面容,笑道:“那君洛踏入天门之后走过了道德谷外的三座山谷,最终也来到了道德谷中,奇异的是,就后来见过君洛之人所言,他走过所有的地方都不过是走马观花,竟从未停下过脚步,无论是见识到了传闻里道德谷地界和外界的诸般不同也没能让他停下脚步,他一路走过了三座山谷最后来到道德谷山下。” 说到这里,老道士顿了顿,而后他才面带追忆的说道:“然后他便成了这近百年来唯一一个走过了蜀道登顶山巅之人,仅仅用了一个时辰便在山道上看遍了赤野和天门,还有就在其间的千人万事。他来到山顶时,我便见到了他。” 君策闻言看向了老道士略显浑浊的双眼,此时的老道士神色温和舒展,全然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他的话语悠扬回荡,在夜幕下细细敲打:“那时的长生观只有我一人,而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的我却还是读不完也学不透观里的诸多道藏典故。那个潇洒独行的刀客,只不过是一个及冠之年的年轻人。我不知道外界所说的武道高手究竟是如何,可是那一日看见君洛的一眼,我便觉得自己看见了巍峨的高山,比我此生见过的任何一座高山都还要高大。” 夜风吹拂而过,老道士微微回神,他站起身甩了甩拂尘,就站在星光下,君策跟着起身,老道士低声呢喃:“君策,君洛。我不知道你和当年的那个刀客是否有什么关系,可是我却始终记得,你们的眼睛很像很像。”老道士转身面对着君策,于是他便背对天门,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君策,那时君洛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却足以用我一生去参透。” 老道士的声音在夜幕下飘摇远去,看着大门虚掩的大殿,君策走下白玉台阶,回到了小院中,张谦弱推开书房的屋门,站在廊道下伸了个懒腰,他看见君策站在院中的青树下,伸出手轻轻抚摸那翠绿的枝叶。 他听见君策低声说着,细微的声音却在小院中激荡起铜铃肆意作响。 “世间无仙人,仙人不世间。” 第十章 花开山雨零落处(二) 黄昏中的乡间小路蔓延而去,风吹麦浪簌簌作响,顾枝拎着游曳几尾河鱼的木桶带着伊伊和叶儿走回小院去,此时日落时分,在田间忙碌了一日的农夫都肩扛锄头三三两两归家,欢快的稚童围绕大人身侧蹦蹦跳跳,无忧无虑。 来到小院外,伊伊和叶儿率先跨过门槛,奔向娘亲忙做其间的灶房,叽叽喳喳地喊着今夜要喝鱼汤,顾枝站在小院外,片刻后他伸手摘下腰间的竹鞘长刀放在小院门槛外,这才迈步走入。 乡间的饭食自然说不上精致,可顾枝也是从小就在村里山中长大的,自然不可能会计较菜肴的品相如何,而且伊伊娘亲的手艺确实不错,简简单单的几样菜蔬肉食也都色香味俱全,再加上老者和伊伊父亲热情端上桌的珍藏窖酒,这顿饭算是顾枝在海上漂泊这么久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了,也让顾枝难免想起了一些当年在青潋山中竹屋的日子,竟是不知不觉间贪杯,有些醉了。 乡间夜幕落下,人们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事情可做,早早收拾好就都熄了烛火,老者腾出了自己的屋子,带着叶儿住在偏房,尚且年幼的伊伊便和爹爹娘亲住在一起,为顾枝让出了一间房屋。顾枝推脱不得生性质朴的热情,便只能百般道谢接下了这份情意。 夜里带有心事的顾枝始终睡不着便来到了小院中,他随手收拾好了院子里散落的柴火,又将带回来的鱼竿精修了一番,与叶儿平日里常用的网兜一同倚靠在院墙下,他站在院子里望向桃止镇的方向,依旧只能看见极远处秦山的模糊身影,他没有走出小院重新将绿竹刀鞘悬挂腰间,只是拍了拍今夜饭后装满了酒水的朱红酒葫芦,微微一笑,然后衣摆轻摇,乘着清风就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屋顶上。 顾枝蹲在屋顶上,眺望着远处铺满若隐若现星辰的夜幕,突然听见轻微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房屋木门轻轻推开的一道缝隙里钻出了一颗小脑袋,正张大了嘴巴看着轻而易举就飘上了屋顶的顾枝。 顾枝笑了笑,然后招招手,那个小脑袋吓了一跳就要往回缩回屋子里去,却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推开屋门走入小院,正是一直没有睡着的叶儿。 顾枝看着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自己的小男孩,笑着轻声问道:“要不要上来?”叶儿犹豫了一阵,眨眨眼却发现顾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顾枝伸出手搭在叶儿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就带着叶儿回到了屋顶,没有丝毫声响传出。 应该是从来未曾来到过如此高处的叶儿努力撑开双臂摇摇晃晃,顾枝轻轻抓着叶儿的肩膀,直到察觉男孩终于稳住了身形,才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掌,叶儿踩着斑驳的瓦砾,新奇又敬畏地仰头望去,那高悬夜空顶端的月牙就像是近在咫尺一般,叶儿下意识伸出手去,却骤然失去平衡就要滑下屋顶。 顾枝伸出手拽住叶儿的衣摆,二人顺势躺在了屋顶上,叶儿惊慌地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喊声,顾枝双手枕在脑后,笑着看了一眼大口喘气的小男孩,然后也抬头看向了月明星稀的夜空。 夜色里,附近的乡间小院本就相距甚远,此时灯火熄灭更是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几声犬吠和草丛中的虫鸣,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眨一眨眼睛,星星便好似也在微笑,月牙忽远忽近的,叶儿看了一眼抬头望着天空的顾枝,悄悄地伸出手去,似乎还是想要试着触碰到那泛着柔和光芒的月亮,顾枝眼角余光自然看得见小男孩试探的举动,却只是笑着不理会,他的视线深深望去,好像穿透了模糊的夜幕,看见了流转的星河璀璨,就在月光之后静静流淌,宛若时间的流逝。 叶儿的手掌在半空中胡乱抹过,终究还是空无一物,他失望地收回手掌,视线却也缀在月光和星辰之间,恍惚间失了神。良久,顾枝突然轻声开口问道:“叶儿,你多大了?” 叶儿愣了愣,似乎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顾枝是在询问自己,他低声回道:“我十岁了。”顾枝点点头却不说话,叶儿收回望着夜空的视线,小心打量着顾枝。 顾枝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夜风中有些冷淡,他漫无目的地说着:“十岁,那已经可以上山采草药了啊,哦也可以学会如何明白书上的道理了,虽然只是死记硬背,但也还是要学着去多想一想,自然更要多问,否则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坐井观天。世间的事也可以多打听打听,哪怕只是为了今后的道路前行多几分探寻也好,既然已经到了知晓世事的年纪那也不该茫然不知。” 顾枝的话语细细碎碎,叶儿听着困惑,却也不敢出言打断。 顾枝停下言语,他自顾自地摇头笑了笑,认真地与叶儿道了声歉:“抱歉,你就当我方才什么也不曾说过就好了。”说着,顾枝又问道:“听说你喜欢读书?最喜欢的是哪一本书?”叶儿斟酌了一番,细心地拣选起自己所读过的那寥寥无几的书籍,最后他低声回道:“《千家诗》。”顾枝似乎没有意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千家诗》中所写都是些不同朝代不同姓氏的诗人游历山水的词句,对于看得清其中寄托的大人来说自然有说不出的妙处,可是顾枝却没想到叶儿这般小小年纪也会对看似枯燥难懂的诗句感兴趣,他侧过身看着叶儿,问道:“为何?” 叶儿好像早就知道了会有此问,又或者当孩子思索到自己所喜书籍的那一刻,他便也已经想好了此问的答案,他一字一顿认真回答:“因为书上的文字虽然很少,可是外面的山水景象和诗人的情绪寄托却都一览无余,就像,就像是我带着伊伊去山间探险一样,永远也不知道下一次的前往会看见怎样的景象,又或者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宝藏。在书中,一切只在诗词歌赋之间。” 顾枝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他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捧在掌心,笑容犹如消解的冰河水面,照见夜幕下的生机盎然。他轻声赞叹:“真棒。”叶儿不知道顾枝为何会突然夸赞,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庞,心中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吹拂下的叶儿有了困意,顾枝轻声问道:“叶儿,你想不想去那座秦山?”叶儿迷迷糊糊地回道:“想啊,爷爷说了,在山上是有神仙的,若是能够见到神明大人……” 小男孩话语停顿下来,顾枝取下酒葫芦的木塞,轻轻嗅着醇厚的酒香,他问道:“若是能够见到山上的神仙,你想要做什么呢?” 叶儿的眼皮子已经止不住地颤抖打架,他含糊不清地说道:“若是能够见到神明大人,我就想要问一问书上所说的大海是不是真的那般广阔,神明大人要是能带我去看一看那就更好了。” 说着,叶儿嘿嘿笑了起来,似乎真的见到了慈蔼温和的神明大人,也看见了书上所说广袤无边的汪洋大海,顾枝看着慢慢陷入梦乡的孩子嘴角带着的由衷笑意,感慨年少早熟的孩子终究还是有着如此稚气的一面。 只是顾枝的年少幼稚,却早就遗留在了竹屋之后的簌簌竹叶纷飞和山间溪涧的潺潺流淌之中。 顾枝放下酒葫芦,轻轻抱起叶儿熟睡的身躯,放在了老者收拾好为自己准备的房屋中,然后他静静合上屋门又来到了屋顶上,此时夜幕流转,微微遮掩了月牙的光芒,顾枝孤身而立,手握酒葫芦仰头饮了一口乡间的土酒,热辣的感觉弥漫胸腹,顾枝舒畅地呼出一口气,一招手,竹鞘长刀飞起又落下,已在他的手边。 顾枝站在屋顶,双手拄着掌心的绿竹刀鞘,就这样独自在屋顶上待了一整夜,看着远处秦山和天际星月沉默不语,就像是一个穷学浩瀚书海的读书人,绞尽脑汁地琢磨着书上圣贤的道理学问,明知急躁不得,却还是按耐不住求取成果的切切。 山不远,却横亘城门外,驻足道路尽头,山路蜿蜒而上,直抵山巅高处,轻易若手可摘星辰,却恐惊扰了天上宫阙的仙子安憩。孤亭中没有烛火闪烁,却自有光芒缭绕两人身侧,照耀眼前棋盘如涟漪阵阵,有熟悉身影置身其中,从千万里外迢迢而至,却可见不可遇。 温婉女子的鬓间多了几缕散乱的银白发丝,眉间微微蹙着,始终不曾舒展放松,是因为眼前镜中熟悉又陌生的人,也是因为不知身在何处安危难料的孩子。温婉女子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指尖悬挂晶莹风铃伴着夜风轻轻作响,她看着棋盘涟漪中男子的容颜,神色虽有担忧,却无甚急切慌乱。 卿乐看了一眼孤亭外空无一人的山崖,忧心忡忡,扶音收回视线握住卿乐冰凉的手掌,温声安慰道:“乐姨,不用太过担心,既然那个魔君说了,君策就在另一座岛屿上经历着和顾枝相似的事情,那如今我们便不如选择相信这位所图甚大的魔君断然不会做出白费气力的功夫,哪怕不明白他所说的大考究竟是什么,可是顾枝就在眼前,即便前行不得。我相信君策也定然能够凭借着自己安然无恙的,一定,一定。” 卿乐轻轻叹息一声,点点头,她看着身旁年轻女子脸上的神色,有些感慨又有些心疼:“扶音,你年纪还小却已经如此懂事,还有着常人不可及的勇气和坚毅,看来顾筠真的把你教的很好。” 扶音挤出一个笑容,面带追忆地轻声回道:“先生从小就教了我们许多,最重要的便是做到胸有惊雷却面若平湖,只有这样,哪怕不过是将自己欺骗了过去,却还是给了心上思绪多多流转的余地和时间,有时候多想一想,世事总会不同。” 卿乐点点头,也轻笑着说道:“顾筠是个读书人,看来在培育孩子上面,还是要比我们擅长一些。”扶音收敛笑意,摇头回道:“先生和乐姨都是一样的,都是竭尽了所能给年幼的我们一个家,一个哪怕走的再远也还是可以回头看看的归处。” 卿乐拍了拍扶音的手掌,各自宽慰,各自缅怀。 卿乐看着棋盘中倒映出躺在屋顶的顾枝,轻声问道:“扶音,你是不是也会担心顾枝没能通过魔君的大考?如果真如魔君所说,这场考验关乎生死和天地,顾枝所面临的困境就太过危险了。”扶音摇摇头,她坚定地回道:“不,我相信他。” 卿乐看着扶音的双眼,有光芒闪烁亮如白昼,卿乐听见扶音说道:“顾枝一定会来到秦山的,也一定会登顶山巅直面魔君,最终不过是谁胜谁负罢了,我不信魔君就真的已是神仙中人,也更不信顾枝就只是棋盘镜面中任人观详的牵线木偶,他一路走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他一定可以做到任何事情的,一定。” 卿乐看着扶音的神色,在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数十年前的另一个女子,她也是那样相信那个她心中的英雄少年终会战胜一切邪恶,也会如承诺的那般陪着自己直到年华老去,沧海桑田。 可是那个英雄死在了雨夜的城池孤山上,就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过。 卿乐听见扶音双眼始终看着棋盘镜面中独自躺在屋顶上眺望夜空的顾枝,低声念叨埋怨道:“喝那么多酒做什么,我不在就不听话了是吧,哼,看我不收拾收拾你,学先生什么不好,偏要学喝酒,有什么好喝的嘛......” 卿乐露出笑意,她看着棋盘镜面中倒映出的少年郎,她却也还是那样的信任。 她的英雄没有输, 扶音的顾枝也不会输, 一定,一定。 第十一章 花开山雨零落处(三) 翌日清晨,雄鸡啼鸣未起时,小院中有柴火清脆落地的细细声响,在空旷蜿蜒的乡间轻轻敲打着一扇扇门扉,只有缝隙间荡漾的尘屑给予回应,在晨光中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光亮。 上了年纪的老者无论是在酷暑亦或寒冬,终究还是难以像年轻时那般睡得早还起得晚,只是恰恰好好的三个时辰就足以。老者看着身旁床铺上没有叶儿的身影,带着疑惑推开屋门,只见那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卷起衣袖正在小院中劈砍柴火,正正当当,恰到好处的柴火成半堆叠在地。 顾枝看见老者走出屋门,笑着轻声打了招呼,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屋,解释了一番小男孩为何会躺在另一张床铺上酣睡。老者无奈笑着摇摇头,和顾枝一起将劈砍好的柴火搬进灶房中,然后老者便开始烧火煮水,屋顶上有炊烟升起,和着云雾,笼罩住熹微的日光浅浅。 不多时,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夫和农妇也起了床,小院里骤时间便醒了过来,沿着墙角踱步的小鸡扑腾着翅膀急切奔向洒落的稻穗,趴伏在门槛上的黄狗伸出舌头围绕着老者身侧祈求餐食,还有鸟雀途径屋檐落下几句叽叽喳喳便又飞远去。 顾枝没有主动走进灶房帮忙,以免使得憨厚老实的农夫一家觉着是自己照顾不周,怠慢了客人,顾枝蹲在屋檐下,身后小屋里叶儿还在睡梦中,顾枝手上把玩着掉落的小块木头,他仔细端详,似乎是在想着应该雕琢出什么新奇物件来。 灶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渐渐停歇,日头早已穿过窗棂的房屋中,睡得迷糊的叶儿和伊伊也被娘亲扯出了被窝,有些不情愿地蹲在水井旁洗漱起来,从屋中走出来的叶儿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到这间屋子来,看着那睡眼惺忪的模样,恐怕需要好些时间才能回想起来昨夜被平日里只在故事中听说过的武林高手带着飞到了屋顶上的兴奋。 吃过了白面馒头和撒着小麦的米粥,农夫和农夫简单叮嘱了几句伊伊和叶儿若是独自出门要注意安全之后便带着锄头和篮子出了门去,老者收拾好了小院中的柴火和其他物件就搬出一张凳子放在屋檐下,带着叶儿读起了书。伊伊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飘着,时不时在屋檐下追着蝴蝶跑,又一会便蹲在顾枝身前,眼睛眨呀眨地看着顾枝手中渐渐栩栩如生的木雕。 顾枝轻轻一吹木雕上的碎屑,抬起头来,看着张牙舞爪在阳光下扑打飞舞木屑的伊伊,笑着问道:“伊伊,是不是想出去玩啊?”伊伊停下脚步,双手背在身后,乐呵呵地看着顾枝笑,顾枝站起身将木雕收入腰间,牵着伊伊的手说道:“走,大哥哥带你去城里玩。”伊伊咧开嘴笑起来,拍着手喊道:“好呀好呀!我要去叫上小青他们一起。”顾枝点点头,伊伊转身跑出小院。 顾枝走到门槛处,转头看了一眼屋檐下的老者,眼神询问得到了无妨的回答,这才拿起不知何时昨夜还在手中却又靠在了院门外的竹鞘长刀,甩着腰间叮叮咚咚的酒葫芦,摇晃着脚步走出了小院。不远处,伊伊身后跟着一群嘻嘻哈哈的稚童飞奔而来,顾枝一招手,孩子们就蹦蹦跳跳跟在他的身后,走向了桃止镇。 镇子内外来往行人不多,更多的还是临近村子和久居城中的人们在叫卖、在采购,却根本不见背着包袱行色匆匆的赶路人,顾枝没有在意,直到正午时分带着几个孩子来到一处僻静酒楼中坐下才察觉到了异样。 孩子们没什么机会来城里吃饭,听着店小二的介绍一个个都快流口水了,顾枝大手一挥便点了好几样招牌菜,满足了一番孩子们的馋瘾。渐渐的,顾枝的注意力却被附近的一些交谈声吸引了去。 坐在身后几桌的男女正在说着今日清晨上山贡香,无一不是口口称道秦山上那位神明大人的慈爱和灵验,又说到在这天地间听闻还有许多仍在煎熬之中的化为之地,若是也能有神明大人这样的存在就好了,也不会如传说里的那样荒蛮不堪,民不聊生。不过几人也都有些宽慰,自从神明大人降世,那些传说里的苦难终于远去,大家也都能过上安稳太平的日子了。 听着听着,顾枝微微皱起了眉头,听这些人言语中的意思,竟是根本不知道在此处不远处的山林之外就是一片连接着千百岛屿的汪洋?这些人好似觉得天地间只有这一处位居秦山脚下的地方安居着百姓,而这一切都拜那位垂怜世人的神明大人所赐,否则大家仍要如神明大人教化世人之前的传说中那般过着凄苦悲惨的生活。 这时酒楼正中的屏风后说书人猛地一拍醒木,登时大堂中都安静了下来,细细簌簌的碗筷敲击声停歇,说书人刻意拉长的腔调从屏风后传出,故事的开头便是从那三百年前天火降世之前的天地未曾开化说起。 传说在三百年前神明还未降世的天地是荒蛮混沌一片,就在秦山脚下的百姓过着食不果腹难以为继的日子,他们聚居在秦山山脚和山中,只能依赖山林中自然生发的瓜果和禽兽为食,在变幻莫测的天气时候面前终日躲藏,更不知日落之后的一片漆黑意味着什么,只能祈求天空中那闪烁光芒的月牙和星辰看一看世间的苦难,救助世间生灵。 这一切直到三百年前天火从天而降才彻底改变,那位从神火中走出的神力无边的神明大人不忍眼看世人苦难苟活,选择了长居秦山之上,他为世人带来了照亮黑夜的火光,也为世人带来了种植畜牧的手段,至此以后,世人不再需要依靠秦山而存活,人们建造起了茅屋和土房,建造起了城墙和街巷,慢慢演变成了今日的桃止镇和临近村落, 故事不长,更多的还是说书人满含崇敬仰慕情绪的对于神明大人的赞颂,言辞恳切,坐在酒楼中的人们无不掩面追忆,心中默念感怀神明大人的丰功伟业。顾枝环顾四周,看着酒楼众人的神色变化,他摘下酒葫芦轻轻摩挲,眉头紧皱。 此时的顾枝就好似深陷一处迷雾笼罩的诡异泥沼中,四处都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和若有若无的声响嘈杂,可是无论他如何触碰和听说都始终只在原地徘徊。顾枝当然知道那个说书人口中所说的故事不过就是一派胡言,可是酒楼中的人却对此深信不疑,只觉得这就是如今住在秦山之下的先人的过往。 可这如何可能呢?即便出云岛位居汪洋最北端,即便出云岛是宣艮海域中新进发掘开拓的岛屿,可也已经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啊。出云岛并不如何广阔,比之方寸岛也就多了几座绵延山脉和蜿蜒溪流,在这近千年中即便还有些久居山林深处的世人未曾见识过外界风采,可无论如何也不该连使用火和种植畜牧都不会。 住在桃止镇附近的百姓也许会见识短浅一些,不知道不远处的汪洋浩荡,可是此处难道彻底与世隔绝?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坐井观天,竟觉得天地间只有这一处地方有着有灵众生,并且只在神明治下有着不过短短三百年安稳过往。 顾枝潜心思索着,全然忘却了时间流逝和周遭种种,他的视线远处出现了那座高耸汪洋之上的秦山,云雾缭绕山巅,他仿佛置身其中,俯身望去,眼中所见只是区区方丈之地,桃止镇以外几座散落村庄,而更远处乃至临近处,竟再无其他。 伊伊看着眼神茫然涣散的顾枝,停下沾满油水的筷子,伸出手轻轻扯了扯顾枝的袖子,低声问道:“大哥哥,你不吃饭吗?”在云雾遮掩模糊的刹那失神之中,顾枝低下头看见了双手赤红的袖袍,然后猛地便醒了过来,他的视线从远处的秦山收回,看见了仰起头眨着眼看向自己的伊伊。 顾枝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伊伊的脑袋,轻声说道:“没事,大哥哥不饿,你们快吃吧。”伊伊乖巧地点点头,这才拿起筷子风卷残云起来。顾枝看着围坐在桌旁的无忧无虑的孩童,眉间不由自主地再次紧皱。即便仍旧思索不清,可是他明白,刚才那一眼的失神,恐怕并非自己的本意,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完全没了自我的感受。 屏风后的说书人断断续续地又说了许多称颂神明的赞誉,顾枝却不再细心去听,等到伊伊和其他几个孩子都吃过了丰盛的午饭,顾枝带着孩子们在镇子里闲逛起来。听伊伊说镇子里有一处精心修建的祠堂,其中供奉着其中一块砸落人间的天火陨石碎片,顾枝便和孩子们在小镇巷子中找寻,终于在一汪澄澈平静的湖水岸边看见了一座精美的祠堂。 祠堂附近围绕着造型古朴的房屋楼阁,有细微鸡鸣犬吠声从各户人家传出,沿着祠堂四周纵横蔓延开去的巷子间有小贩敲打着铜锣和竹器叫卖着,孩子们饶有兴致地围上去,打量着小贩肩挑篮子里的小巧秀美物件。小贩在祠堂外停下脚步,露出温和笑意蹲下身,陪着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顾枝看了一眼小贩和孩子们,抬起脚步走上祠堂外的台阶,伸手推开了半掩着的朱红大门。跨过漫上膝盖的高耸门槛,顾枝站在了空无一人的祠堂中,他手握腰间竹鞘长刀刀柄,看着眼前铺满白石的笔直朝圣之路沉默不语。 祠堂内以白石铺就的笔直小路直直伸向不远处的大殿和后堂,就在石路两端,种满了垂落翠绿枝叶的繁茂古树,祠堂四周的红墙绿瓦极高,顾枝方才站在祠堂外竟是全然看不见这遮盖了整座祠堂内景的环环苍天古树。视线沿着石路前行,烛火明艳的大殿犹如敞开在天光之下,璀璨耀眼,没有高大神像端居大殿中,视线毫无阻隔地透过大殿望见了更远处的后堂,烛火光芒黯淡几分,视线也不由得模糊起来。 顾枝耳中听着祠堂外孩子们的嬉笑着,迈开脚步踏上了镇子里人们在一些盛大节日才会虔诚走上的朝圣石路,在树荫下的斑驳光影中走向大殿。祠堂在桃止镇的百姓看来是神圣之地,也是距离百姓最近的瞻仰神迹之处,无需攀登秦山万丈高阶就可虔诚叩拜,似乎不该在平日里如此安宁,无人光顾,更无人在此驻守。 一路走来,顾枝除了带着孩子们问明白如何走到祠堂,其实也了解到一些桃止镇百姓对祠堂的崇敬之心,除了如春节除夕这样的盛大节日之外,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来此叨扰神明降下人间的神迹,人们对于神明的敬畏不只在于朝拜秦山的虔诚,更在于对神明教化之功的心悦诚服。 桃止镇以及临近村落的百姓自年幼时起就清楚,能有如今此等平静祥和的生活都是因为神明大人为人们带来了驱散黑夜的火炬和赖以生存的诸般技艺,人们终其一生都感念神明的善意,再不敢有丝毫僭越和多余的祈求,所以更不敢来此祈求神迹的灵验能够为自己带来更多的祝福,只在盛大节日时来此叩谢神明的恩赐。 顾枝脚步轻缓地走在白石大道上,渐渐地耳中一片静寂,他回身望去,祠堂的大门门槛竟是那般的遥远,顾枝面无表情地向着供奉神迹的大殿走去,手指轻轻摩挲长刀刀柄,风声细细碎碎,拂面而过。 大殿前后的朱红木门豁然洞开,清风穿堂而过似有天上宫阙吟唱悠扬之声,顾枝迈步跨过大殿正门的门槛,装点满室的烛火呼地摇曳作响,复又归于平静,顾枝站在光芒中抬眼望去,就在眼前不远处,大殿居中位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香火铜炉,其上香火不绝,余味袅袅。 顾枝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所谓的神迹,他绕着大殿走了一圈,除了居中位置的香炉外,大殿四周只在两侧悬挂有叙述神明为此地百姓带来诸般改天换地恩赐的故事画卷,有的画卷已经微微泛黄,有的却还是崭新摸样,看来这么多年一直不断有人将神明的故事记载传颂。顾枝一一看过了栩栩如生的画卷,其实与那位酒楼内的说书人所言并无太多差别,看来这些故事也已是在桃止镇流传甚广,妇孺皆知了。 顾枝没有在大殿停留太久,他望向大殿之后的后堂,想了想还是踏上了大殿后的朝圣石路,沿着两侧栽种竹林的细碎光影,走向后堂所在。后堂处并不像大殿一般装点了许多烛火,顾枝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后堂内室里星星点点的光芒点缀,待得走近了,顾枝察觉风声都停歇下来,似乎害怕惊扰了此处的静寂安宁。 顾枝走进后堂,就在眼前的一张红木桌案上摆放着一个白玉盘子,其上端端正正搁置一块嶙峋漆黑的怪石,顾枝微微皱眉走上前去仔细端详,怪石通体漆黑犹如夜幕撕扯而出的碎片,可是在细微纹路之间却能看见如血流淌而过的赤红痕迹,就像是精心绣在石头上的丝绸线条一般,平白添点了一些摄人心魄的力量。 顾枝看了许久,慢慢伸出手想要触摸这块传说中带来了神明降世的天火碎石,可最终他还是收回了手掌,他抬起头发现怪石之后的雪白墙壁上悬挂着一副空白的画轴,没有书画痕迹也没有题跋落款,顾枝静静看了片刻,转身走出了后堂,一路穿过大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祠堂。 第十二章 花开山雨零落处(四) 祠堂外的清水湖边,伊伊和其他孩子还都围在小贩的竹篮前叽叽喳喳,顾枝走上前去蹲下身,笑着听伊伊介绍起竹篮里的那些新奇物件。 最终顾枝帮着几个孩子挑了几样东西满载而归,这才领着孩子们走街串巷离开了祠堂。 街巷之间的百姓门户都敞开着,嬉笑耍闹的稚童在临近的房屋之间追逐,各户人家中熟悉的家中长辈都会笑着嘱托一句“小心些”。 此刻午后时日已过,天色虽未昏暗可是天时却已温和许多,天上日光浅浅洒落,清风带来几分凉爽气息,街巷之间有年迈老者蹒跚而行,身边跟着年纪尚浅的家中晚辈,或是搀扶而行或是细心交谈。镇子里的私塾里跑出来呼啦啦一群背着书囊竹篓的孩子,三三两两结伴跑回了家去。 顾枝就这样带着孩子们沿着街巷走出城去,今日此时的他要比昨日看见的更多,也感受的更多。他细心查看着桃止镇里的众生百态,来往行人,黄发垂髫,他没有在任何一人脸上看到丝毫怨怼和愤恨,除了忙碌一日难免的疲惫和倦怠,剩下的却都是溢于言表的满心欢喜。 街巷纵横接连,临近的人们即便各自住在不同的门户中,却都好似家人一般地来往交谈,一座小小的院子里有时挤满了好几户邻居的相聚,炊烟袅袅升起香气四溢。 顾枝见识过太多苦难,那一路从赋阳村走向奇星岛四境,他看过了魔君和鬼门关治下的生灵涂炭,直到那座宫门轰然坍塌一切烽火狼烟才最终止歇。他也在苍南城中亲眼见证了奇星岛的复苏,他看着众生一步步重新焕发生机,他也相信终有一日奇星岛能够回到曾经书籍中所写的山河曼妙盛世繁华。顾枝相信年幼时看过的字字句句,那其中写着大同盛世。 所谓大同,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做,故外户而不闭;所谓大同,是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书上的笔墨描绘出梦幻泡影的景象,如今却就在这区区桃止镇的方寸之地,一幕幕真真切切地展露在顾枝眼前,这便是最终的大同吗? 直到走出城门,顾枝回头望去,看着那匾额上书写的桃止镇三字,他闭上眼睛想起了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他睁开双眼眺望远处,竟觉得那座秦山好似不再遥遥不可抵达,他转身带着孩子们走回村子里去,没有回头。 夕阳西下,远远挂在秦山的模糊绵延轮廓中,顾枝带着叶儿和伊伊坐在溪水旁静待垂钓渔获,今日顾枝教会了叶儿和伊伊如何在田野林间找到足以招引鱼儿的虫子作饵,此时蹲坐在岸边的叶儿和伊伊看着木桶中几尾活蹦乱跳的鱼儿,神色兴奋地紧紧盯住垂落的竹竿和鱼线。 顾枝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看了一眼神色认真的叶儿和伊伊微微一笑,他低下头继续雕琢手中的木头,碎屑飘摇落下,随风散去。 黄昏的余晖灼烧着天边云海,翻涌起波澜壮阔的层层焰火,待得叶儿和伊伊一声惊呼,奋力甩起一条鱼儿,顾枝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起身。 此时的木桶中已经有好几尾各样游鱼,比之昨日的收获还要丰盛,叶儿满脸振奋地看着顾枝,眼中不再如昨日初见那般的警惕和迷茫,眼神闪烁的清澈光芒中带着几分敬仰和憧憬,伊伊围绕着跳下石头的顾枝来回跑着,开心地笑着,兴奋得整张小脸蛋都红彤彤的,像是天际的云彩。 叶儿期待起顾枝的称赞,怎料顾枝走到近前来的话语却是:“这个送给你,以后你若是还想去看海,不需要再去山上求那神明,相信我,终有一天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翻越山川,也许你会发现,原来大海是那样的近,只需要翻过一座山就好了。” 说完,顾枝一只手拉住伊伊,一只手提起木桶当先走回了村子。 叶儿低头看着造型奇特的木雕,一时间竟是愣在原地,他收拢起鱼竿,沉默不语地跟在顾枝身后,直到不远处的小院模糊晃在眼中,顾枝松开了伊伊的手掌蹲下身,轻声说道:“大哥哥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现在就要离开了,但是大哥哥答应你,以后我一定会再回来带你去镇子里吃糖葫芦的好吗?” 伊伊眨着眼睛,看着顾枝的深邃眼眸咧开笑意,她银铃般的稚嫩声音回应道:“大哥哥,那你要跟我拉钩,以后不可以骗人的哦。” 顾枝笑起来,伸出小指与伊伊拉钩约定,他这才站起身将木桶递给跟在身后的叶儿,然后伸手摸了摸叶儿的脑袋,轻声说道:“走了。” 话语落下,顾枝已经在乡间土路上越走越远,好似只在眨眼的功夫间,叶儿和伊伊眯起眼睛也只能看见那个一袭白衣的模糊背影,并不宽阔的肩膀上却挑起了他们眼中的秦山。 伊伊抹了抹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年幼的心里知晓了离别的苦涩。叶儿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紧紧握住的木雕,其上雕刻着一艘乘风破浪的航船,有水手站在甲板上奋力撑起船帆,似有迎风猎猎作响声传来。 回到桃止镇的顾枝在北方的城门门洞中站了一夜,他站在阴影中闭上眼睛静静倾听,听着镇子里来回穿梭于洞开门扉之间的百姓的脚步声,听着早早熟睡的孩童在睡梦中的咂嘴声,听着挑起灯笼烛火和拍打蚊蝇的细碎声响。 最后夜深了,万籁俱寂,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蛙叫声和蝉鸣声。 黎明破晓之前的夜幕深深笼罩人间,顾枝睁开双眼,他看着眼前洞开的城门,看向城外蔓延前行的道路,第一次在眨眼间看见了耸立眼前高处的巍峨秦山,像是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在了顾枝的心头,他迈步前行,走出了城门。 身后是熟睡的一座人间,头顶月牙星辰也隐遁了身形,天地间只剩下这一袭白衣的孤独身影,顾枝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饮尽土烧的烈酒,他长啸一声,身影前行撞去,就在夜幕下有一道自城门处一线而去的雪白光影,伴随着刺破黑夜的碎裂声,锋芒毕露。 秦山就在眼前顶天立地,顾枝持刀的身影那样渺小,此时点亮的这一瞬雪白光影也不过就像是山脚下的一粒沙石,可是他手中的刀已经出鞘,身前不是魔君,甚至不是真正的秦山,可他还是出刀了,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简单道理,只是因为他想出刀便已然刀尖直指秦山虚影,从天落地,光影蔓延而去,劈开了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秦山。 天亮了,天际红日撑开一线光明,积攒了一夜的露珠纷飞在清晨的朝霞中,就像是干干净净地下了一场雨,顾枝站在原地收刀入鞘,秦山的虚影砰然破碎,支离四散的碎片就像是山中的满树繁花都盛开飘摇,顾枝抬眼望去,那人就在山中。 秦山山巅孤亭中,扶音站起身伸出手轻轻触摸着荡漾水波的棋盘镜面,那个白衣少年站在破碎的秦山虚影之间,他们遥遥相望,扶音笑了起来。 花开山雨零落处,她在山中笑。 长生观小院里落叶簌簌堆积墙角,君策挥动扫帚将落叶扫入竹篓中倾倒在树下土壤中,书上说尘归尘土归土,落叶也便化作枝叶繁茂的肥料重新归于了尘土之中。 此时清晨的日光披在君策身上,他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着凝神倾听片刻廊道檐下的铜铃脆响,这才提着扫帚和竹篓走出小院来到长生观的正门处。 不远处的台阶下身披青色道袍的张谦弱拖动这疲惫的身躯挥舞扫帚,将台阶缝隙之间的落叶扫向两侧的山林,长生观前的台阶层层堆叠,清风也要来嬉笑一二,于是张谦弱忙碌得汗流浃背苦不堪言,他直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肢,看见了站在台阶上偷笑的君策,大喊道:“赶紧来帮忙,累死我了。” 君策提着扫帚走下台阶来到张谦弱身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膀,眼中带着取笑,张谦弱顿时怒不可遏,拄着扫帚大喊起来:“喂,你没来之前这些活可都是我自己干的啊,你现在这一脸看不起我的样子什么意思啊……“张谦弱叽叽喳喳地絮叨起来,君策只是笑着充耳不闻。 沿着台阶走下,道德谷的山上,哪怕是邻近的寺庙道观和书院都相距甚远,所以需要长生观独自清扫的台阶也就算不得少,若是在炎夏时节恐怕更要让人忙得头晕眼花,才能扫干净堆积台阶缝隙的落叶。 君策挥动扫帚涤荡落叶,张谦弱在一旁有气无力地帮着忙,君策时不时会问起道卷中的真言,张谦弱就将自己的感悟说出,君策有时也会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两人就这样相互印证,伴着清风,似乎清扫那些烦人的落叶也就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脚步声拖曳在台阶上,君策和张谦弱回身望去,一个小沙弥背着竹篓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君策面露疑惑,张谦弱却笑着招手喊道:“小光头你怎么来了?” 听着张谦弱的招呼,君策看着小沙弥光乎乎的头顶,抿住嘴唇不敢笑出声。 小沙弥刷的涨红了脸,可却抑住了那份羞恼没有出言反驳,他双手合十与不相识的君策行了一礼,这才看着张谦弱说道:“清浚,该我们下山去了。” 张谦弱走下台阶笑嘻嘻伸出手就要摸一摸小沙弥的头,小沙弥连忙跑开去,看着张谦弱似乎还要追上来,他赶紧喊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清浚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去告诉玄易道长了。” 张谦弱悻悻然收回手,指着长相清秀的小沙弥对君策介绍道:“这是圆一寺的小和尚,每月道德谷都会有一批道观寺庙和书院的人下山去行走各处山谷,既是为百姓们祈福扫去厄运,也是验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道理,总不能一直就窝在山上读书,若是能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更好了。” 说完,张谦弱又向小沙弥介绍起来:“这是君策,不知道被谁丢在了赤野,后来霍眠谷的百姓救下他送来了长生观,就暂且在这住下了。” 小沙弥再次双手合十行礼,自我介绍道:“小僧法号真页,见过君策施主。”君策拱手回礼。 张谦弱扛起扫帚带着真页和君策走回长生观,似乎这才想起来问一问君策,他站在小院门槛处转头看着君策问道:“你也一起去吧?那就收拾一下行李吧,也不用带什么东西,准备几件换洗衣服,再带几本书就好了。” 说完,张谦弱自顾自走进屋子里去收拾起来,君策挠挠头,却也默认了自己想要一同前去。 不多时,君策和张谦弱也各自背着一个包袱站在长生观的大殿门前,玄易道长站在烛火辉煌的大殿中挥舞拂尘落在张谦弱和君策肩头,轻声诵念起道卷真言,然后拿起搁置在门边的两只桃木短剑递给张谦弱和君策,笑着道:“去吧。”张谦弱和君策恭敬行礼,背起桃木剑走出了长生观。 长生观的那块石碑前小沙弥真页背着竹篓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张谦弱跨出观门门槛一把揽住真页的肩头,伸手招呼了一声君策,当先走下台阶喊道:“走咯,下山去咯。”真页挣扎着甩开张谦弱的手臂,最终无奈放弃,君策看着走在前头的两人背影,伸手握住身后桃木剑的剑柄,微微笑了起来。 山间的风吹起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混杂着未散去的晨露潮湿,君策走在蜿蜒的山路台阶上四处张望,他看见了哪怕站立山巅也始终云遮雾绕的幽深道观,袅袅香火之间还有木剑起舞;他看见了红墙绿瓦的寺庙塔楼间诵经庄严之外,还有小和尚挑着水桶艰难走在山路;他看见了楼阁之上有人抚琴和读书,看得见高山流水也看得见云烟缭缭。 道德谷的山很高,君策去过山巅云雾深处,却从未在山中其间一一走过,山路蜿蜒就像是从天空中骤然乍泄的潺潺流水,顺着掩掩藏藏在林木花草间隙中的一座座建筑蔓延而去,看得见的许多,看不见的却还有更多,君策闭上双眼就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朗朗书声,有铜铃轻轻作响,伴着钟声悠扬。 在道德谷的传说里,千万年来世间的诗篇卷册都尽皆汇于此地,无论是精修的道藏经文,还是江湖上流传甚远的所谓武林绝学,凡是世间所有的文字记载都留存在道德谷中。既是无数潜居山中苦修的先贤纂刻而来,也是那玄之又玄的仙人所赐,就这样代代相承源远流长,无数人将一生的时间消磨在浩渺书海之中,只为了寻求字里行间的道理所在。 在天门之外的汪洋中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若是道德谷中一心读书的苦修愿意出山入世,那么世间的无数王朝势力都会为了这些人争抢破了头,因为长居道德谷中的求学之人是真正将学识融进了骨血之中,就像是化为了人这一生存在的那一部分难以割舍的所在,哪怕只是表露些微痕迹,也足以世间天翻地覆。 世间的说法里总难免夸大其词,塑造起一个所有人都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就像是供奉起一尊神明,道德谷中自然没有人真的能够知晓万事万物,更不可能随便一人走出深山入世就可相助王朝实力鼎盛万万年。人们总是寄予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妄想,只是为了自己终究难以企及的远端,将遗憾圈禁在高贵的牢笼中。 君策走在道德谷的山中,沿着山路来到了山脚下,此处有蔓延远去的道路通向三座环绕道德谷的山谷,也有道路直指荒无人烟的赤野,只有那一条铺满鲜花的路通向坐镇汪洋的天门。 下了山的君策向着道路远处的模糊天门虚影遥遥看了一眼,然后他转过身。 张谦弱和真页在走向尘停谷的道路上停下脚步,他们站在原地等着君策。 不远处的瘦小身影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忽地拢起手掌仰天长啸一声。 张谦弱看着君策傻乎乎的举动,笑着喊道:“快跟上啦。”君策笑着转头看向张谦弱和真页,大喊着应了一声,追了上去。 风起于汪洋之上,越过天门穿破云层,拂动道路上的遍地青草红花,呼啸着掠过巍峨高山,追上三个少年的背影。 山上繁花盛开,随风起落, 像是下了一场雨。 第十三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一) 小院里摇落簌簌落叶,沾染几层霜雪痕迹,寒风穿过亭间泛起涟漪,他独自站在石桌前看着紧闭的院门默不作声,他的腰间挂着那把熟悉的银色刀鞘,在冬日里冰凉刺骨,他双手负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子里静悄悄的,那些熟悉的人都已不知离去了多远的距离,只有他还在原地等候,等着一人醒来。 身后阁楼的木门吱呀作响,他转身望去,那女子披着一件长衣站在门后,脸色有些苍白虚弱却已是好了许多,他快步走上前去取下身上的裘衣披在女子身上,皱着眉轻声道:“天气冷,别着凉了。”女子看着站在眼前的他,那般的近却好像又隔着多远距离,她微微往后退了一步,低声回道:“当年习武的时候没这么娇弱。”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刀鞘,呼出一口气还是说道:“你的伤还没好全,若是再着了凉可就不容易好了。”女子咳嗽了一声却语气低沉问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魔君还活着,也知道顾枝他们一行是九死一生,你为何还留在这里?你该去帮他们的,若是晚了,不知道魔君又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低着头沉声回道:“我知道,我还知道君策和扶音他们肯定也是落入魔君手中了,我自然万分想去救他们,可是……”女子咬着嘴唇看向他,似乎刚才说出那些责备的问话已经耗去了她所有难得提起的精气神,他低声道:“可是你还身受重伤,我如何放心离去?” 女子转身走进幽暗的阁楼中坐下,一时间两人间再次沉默,竟是与当年有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曾几何时,他们之间也多了些难言的话语,纠缠不清,说不明白。其实不过也只是些少年少女间的情思,就像当初他们一同离开那座林山岛,心中自有万里江湖风光,也想好了只与身边人为伴。 他迈步跨过门槛,点燃桌上的烛火,阁楼里点亮起跳跃的光芒,“接下来你作何打算?”她透过烛火看着坐在对面的他,他手指搭在桌上轻轻敲打,女子熟悉的那副俊朗面容上多了几分细心思索的沉稳,他慢慢说道:“你来方寸岛之前,我们只从旗岸那知道谢先生还有君策的姨娘一同前去为当年事复仇,如今听你所说,谢先生和澜珊前辈都是当年崆玄七侠之人,他们的仇人更是那不知为何还活着的魔君,想来先回了奇星岛的顾枝也都已知晓。” 她静静听着,听着他慢慢理清思绪和现在的局面,“既然魔君的手下来了方寸岛与你交了手,那么君策和扶音他们的消失就有了解释,定也是魔君的手笔,如此,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到他们,无论是在魔君如今坐镇之处还是汪洋上的那座偏远岛屿,我答应了顾枝要保护好他们的,决不食言。” 说到这里,他不再敲打桌面,缓缓抬起头的他眼中再次点亮起她熟悉的璀璨光芒,意气风发的那个少年郎又出现在他眼中,她点点头回道:“我来方寸岛之前还不知道魔君究竟在何处,那么我们接下来也该先回趟奇星岛,至少要拿到醉春楼的消息才能做下一步打算。”他笑了笑,一晃眼似乎回到了当年,那千万里的波澜江湖,一直都是他们二人并肩走过。 他站起身抬眼望向院门,她也站起身跟在他的身后,院门推开,刘磬岩拱手站在门槛外遥遥行了一礼,他和她并肩来到院中,刘磬岩沉声问道:“少侠还需要守平阁做些什么吗?”他摇摇头,拱手回礼道:“谢过刘堂主这段时日来的相助。”刘磬岩看着已经伤势恢复大半的女子,摆摆手回道:“举手之劳罢了。”说着,刘磬岩语气沉重道:“也是我守平阁风雨堂没用,居然让那人轻易就到了云庚村外,还带走了君策。” 他摇摇头应道:“这怪不得守平阁,那个幕后之人的可怕之处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算无遗策的他想要带走一个孩子和两个女子太简单了,即便我们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无用。” 他顿了顿,“不过,想让我们就这样束手无策那也太看不起我了,你放心,君策和乐姨我都会安然无恙地带回来的。” 刘磬岩再次抱拳行礼,郑重道:“若有什么需要我守平阁相助的地方定义不容辞。”他看着刘磬岩,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守平阁为何如此看重君策?真就只是因为当年那个前阁主的命令?”刘磬岩低着头,语气依旧郑重,带着些沧桑意味:“阁主的命令就是守平阁所在的根本,更何况这是阁主离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命令,哪怕要守平阁冒着分崩离析的风险去做,也毫不犹豫。” 他不再多说,只是郑重地点点头,随后说道:“那就麻烦刘堂主为我们准备一艘船吧,能够横跨海域远行的船。”刘磬岩拱手应了下来,有些疑惑问道:“少侠知道该往何处去找到那个幕后之人了吗?”他摇摇头,抬眼望着远处汪洋起伏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回答道:“我需要去问一个答案。” 刘磬岩转身带着守平阁风雨堂的人撤出云庚村之前,又将早就备好的几样疗伤药材留下,最后刘磬岩看着并肩站在小院中的二人,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地问道:“少侠究竟是何人?”他手扶腰间刀鞘,笑了笑,嗓音清冷平淡地说道:“徐从稚。” 刘磬岩站在门槛外愣了愣,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刘磬岩看向巷子口站着的守平阁风雨堂寥寥数人,眼中难免有着化不开的惆怅和悲切。这些由刘磬岩一手带出来的风雨堂精锐,很多都死在了那日云庚村外那一杆长枪之下,眼睁睁看着卿乐和扶音被那位高手带走无能为力。 不过若是眼前这些年纪轻轻便能高居天坤榜第九席位的“戮行者”徐从稚,未必敌不过那犹如长龙在世的长枪,只是刘磬岩并不知道,那手持一杆长枪让他们如见神明的高手,同样位居天坤榜之上。最后,刘磬岩还问了一个问题:“那那个之前同样住在此处的年轻人又是谁?”刘磬岩神色郑重地看着徐从稚,等待一个答案。刘磬岩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夜就在小巷外,那个年轻人举手投足,天地翻覆。 徐从稚手握银色刀鞘,他微微低下头似乎也在勾勒出那个人的模样,不是再次相见时的懒散淡然,而是曾经尸山血海之间的那个手握长刀举世无双的少年英雄,徐从稚抬起头呼出一口气,轻声回道:“他是,‘地藏顾枝’。” 刘磬岩最后带着满腔震撼离开了云庚村,没有人知道,当他得知就在自己眼前所见的这两个年轻人都是高居天坤榜上的大高手时究竟如何震诧难言,至于回到守平阁之后,这些当年谕璟留下来的精锐又会因为这些牵扯不清的江湖关系有何作为,自然就不是徐从稚会去考虑的了。几日后,刘磬岩找来了船只和掌舵人,徐从稚和伤势初愈的程鲤踏上重回奇星岛的航船,前方万里波涛,还是二人同行。 甲板上,看着天际云卷云舒,阴云慢慢汇聚,似乎将有一场大风雨落在汪洋之上,徐从稚看着站在身旁的程鲤斟酌起言语,他从身后拿起缠绕的包裹递给程鲤,轻声道:“你的刀断了,等回了奇星岛我再找人给你打一把,这是你从奇星岛带来的东西,给你。”程鲤低头看了眼徐从稚手中的长条包裹,摇着头低声道:“本来就是带给你的,你拿着就好。” 徐从稚有些疑惑:“给我的?”程鲤点头“嗯”了一声,徐从稚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却见一把绿竹刀鞘泛着微光,他下意识抽刀出鞘,锋芒寸寸展露,虽说不上神兵玄妙,可是倒也锋锐无匹,极见功底心意。 徐从稚抬起头看着程鲤,程鲤却只是依靠栏杆望着海水起伏,她说道:“这是我找顾枝那木匠铺子隔壁的铁匠打的,比不上你之前用的那把刀,更比不了夫人当年留给你的这一把,不过我差他打造了四个月,应该也还用得上。”徐从稚喃喃道:“四个月?” 算算时间,正是徐从稚与齐境山点星岛一战后至今,徐从稚收起竹鞘长刀负在另一侧腰间,他看着程鲤清冷侧颜,最终只是上前一步走近了些,低声道了句谢谢。伤势痊愈又重新有所感悟境界飞升的徐从稚竟是毫无察觉,就在他走近那一步之时,手握栏杆的程鲤骨节发白,用尽了气力,似乎如此,才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看风起云涌,波澜万丈。 徐从稚又从身边拿起一件递给了程鲤,说道:“给你。”程鲤转身看着徐从稚,而后低头便见少年手中拿着一把雕刻而出的木制长剑,细节处难免粗糙,可是棱棱角角却都能看得出少年细心雕琢的痕迹,长剑剑尖尤其锋利,犹如少年的眼中神采,程鲤抬眼看着徐从稚,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连问话都止步口中。 徐从稚眼神明亮地看着程鲤,一字一句说道:“从小我就知道,你并不喜欢练刀,只是为了不让娘亲失望也怕娘亲因此不要了你才陪着我练刀,可是我看过你持剑时的样子,程鲤,以后你想持剑就持剑吧,虽然现在只是一把木剑,但我以后一定为你找到一把绝世的剑,那时再送你好吗?” 少年言语恳切,字字句句都是真情流露,竟是让习惯了冷着脸色的女子不知所措起来,她想起了那日对战魔君手下时无意的一句话,其实这么多年来她都是在练剑,只不过手中拿着刀罢了。当年在林山岛,身为岛主后人的徐从稚没能拿起那把意味着传承的守护神剑,在那之后徐从稚便被岛主禁足在了方寸之地,后来程鲤去过一次神剑所在的山谷,没有人知道,她只是走进山谷,那把神剑就如有灵性一般地自行出鞘,环绕着年幼的程鲤雀跃颤鸣。 即便对于剑术心生欢喜,又生来便与世间之剑亲近异常,可是她从不敢说她想学剑,因为她怕那个在茫茫雪地里救下了自己的好心的夫人不再愿意教导她,甚至她又要再一次无家可归,所以她认真练刀,只为了能够不辜负夫人在离世之前将徐从稚交托于自己手中的这份厚重之情。 程鲤伸出手接过了长剑,徐从稚双手握住腰间的两把刀柄,他看着程鲤挑了挑眉头,朗声道:“接下来,就让我们再去闯一闯江湖吧。”话语落下,徐从稚脚踏航船甲板凌空跃起,航船猛地顿住,船头倾斜下沉,程鲤手握长剑手腕转动,汪洋起伏之间航船恢复原状。 程鲤抬起头望去,徐从稚站在半空中犹如虚空而立,他拔刀出鞘,于是天空中厚重阴云汇聚处,有两道笔直锋芒横贯而去,蔓延向天际,刹那之后,徐从稚落在船头栏杆,天光刺破云层,洒落两人肩头。 遥远宣艮海域出云岛上,出城开山的顾枝一袭白衣站在破碎虚影之中,没有意外地等来了汹涌云雾,再次吞没他的身形,身后的那座孤城和散乱村落也消失不见,似乎就在不久之前的那一幕幕都不过是顾枝的一番幻想,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大同之治,也没有夕阳下小溪岸边的那个小女孩和向往汪洋的男孩。 云雾中顾枝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他微微眯起眼眸,似乎是在思索方才开山一刀之后那片刻的视线交会,那般熟悉,却那般遥远,他有些不耐烦了起来。云雾中走出一个随风摇曳的身影,飘渺不定好似根本不在人间,正是顾枝几次看见的那个神秘之人,第一次是在海上此人手持枯枝和木牌,第二次是在孤城城门外。 顾枝收刀入鞘怀抱胸前,语气冷淡开口道:“还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我没那么多的耐心。”那人面容若隐若现,却有轻笑声清晰传来,带着几分娇媚的声音回道:“顾少侠急切什么,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若是现在就不耐烦了,那后面可就不好玩了啊。” 顾枝察觉到此人其实根本不在云雾中,站在自己身前的虚影也只是轻易就会随风扯碎,他微微皱眉却气态自若,即便口中说着不耐烦可他依旧沉住气,没有冒然出刀也未有进一步出口相问,他只是安静站在原地等着那人的下一步。 那人见顾枝不再理会自己,啧啧嘴觉得有些无趣,虚影一番流转,传入顾枝耳中的声音又变成了一个苍老沉稳的嗓音:“顾少侠好气魄,倒是让人吃惊了一番,本以为你会养刀更久一些,却没想到就在此处便出刀开山,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按照原先的准备,你应该在这桃止镇多待一段时日的,只是没想到顾少侠如此急迫,那在下也就不拦着少侠的路,请前行。” 话语落下,云雾舒卷翻腾,虚影再次消失不见,顾枝眉眼沉凝不再言语,只是暗自压下了心中那股烦躁沉闷,他将竹鞘长刀重新束缚腰间,却踏出一步之后发觉自己又来到了一处幻境。 第十四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二) 这一次他站在一座武馆的门前,听着门中教学师傅的厉声喝骂还有学徒武夫苦不堪言的闷声呼啸,顾枝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紧紧攥着,小小的手掌早已结满了厚厚茧子和遍布伤痕。 这一日孩子还是没有走进武馆,他仰望着横亘眼前的朱红大门,转身离去,午后的他结束了早晨商队的卸货活计,这就要赶往城中一座茶楼打打下手,虽然是挥挥扫帚擦擦桌子的差事,可能够多几颗铜板已经殊为不易。到了晚上,孩子还要去往一座酒楼帮忙,若是有眼力见把那些公子少爷伺候好了还能多拿几颗铜板。 去往茶楼的路上孩子摸了摸自己怀中鼓囊囊的包裹,层层叠叠的掩藏中是他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一些银子,可他却不敢轻易动用,因为他还有一个兄弟将来可能会去考取功名,还有一个兄弟年纪尚小,他总得备着些救命急用的钱才好。 一直到深夜,顾枝透过孩子累到模糊的双眼看见了昏暗街道的灯火跃动,感受到孩子拖着沉重脚步回到了那座桥洞下,此时那个小小年纪却已经气态沉稳的常长衫男孩看着孩子,指了指身旁已经陷入沉睡的小男孩,孩子点点头蹲坐在一边,长衫男孩小心翼翼地将残破被褥盖在小男孩身上,走到孩子身边一同蹲坐着看向潺潺流水。 长衫男孩低声说道:“那个老先生答应我可以在药房里帮忙了,以后只要做得好了也能自己拿些药草,谢洵很快就能好起来的。”孩子点点头,伸出手拨弄冰冷河水,犹豫着问道:“顾筠,你真想好了?不去学堂就只跟着那个老先生学习医术?我们这两年现在也攒了一些银钱,你若是想去读书……” 孩子的话还没说完,名为顾筠的长衫孩子已经打断了孩子的话:“老先生对我很好,只要我能把那些医术都学会他可能就会收我当徒弟了,到时我们也能有地方住不用再挤在桥洞,至于学堂读书,谁知道那所谓功名还得等待多久?那些钱你留着吧,以后可能还有急需的时候,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起学武吗?” 孩子摇摇头,沉声应道:“穷文富武,我们可没那么多时间和银钱可以去挥霍。”“可是,那人说过你有武学天赋啊,不该就这么白白耗费了。”长衫男孩顾筠皱着眉说道。 孩子冷笑一声,自然也想起来了两年前他们三人还在冰雪中苦苦求生时遇见的那个所谓江湖中人。那人确有武学傍身,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出了孩子的天赋还是另有所图,总之没能得到孩子愿意从其学武的应答后竟然就要出手杀了顾筠和谢洵强行带走孩子,孩子只得假意答应,最后三个孩子拼了命将那个学艺不精的江湖中人坑杀在了山崖。 孩子站起身拍了拍手,说道:“什么武学天赋啊,我看你顾筠才是真的有读书的天赋呢,你怎么不去读书非要学习医术?行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忙活一天呢。” 说着,孩子似乎将一日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笑着拍拍顾筠的肩膀就要转身走进桥洞下的黑暗中。 视线转动,顾枝也看不见了那个同样名为顾筠甚至与先生还有几分相似的男孩,可是突然间他却心上一紧,一个苍老声音轻笑出声入耳:“小子,你还真有武学的天赋,如何,愿不愿意跟着我练武啊?” 孩子猛地转身,于是顾枝也看见了那个站在河水水面上一动不动的白发老者,顾筠同样站起身隐隐护在孩子身前,孩子看了一眼桥洞下缓缓醒转过来的小男孩,咬着牙沉声问道:“你是谁?” 白发老者转动手腕上束缚的铁环,呵呵一笑:“我是谁?说起来我好像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行走世间了,恐怕这座江湖都要忘了我的名字了吧,总之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随我习武。”老者说着话,脚踏河水便来到岸边。 孩子伸出手将护在身前的顾筠扯到身后,又眼神示意刚刚醒来还不知所措的小男孩不要轻举妄动,这才看着老者闷声问道:“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白发老者哈哈大笑,挥挥手说道:“不愿意那就不愿意,难道我还能逼着你答应不成?” 孩子听过了老者的话,虽然还是没有放下戒备可却心中舒缓一些。 白发老者看着站在一处的三个孩子,继续说道:“不过你要想好了,当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当我的弟子都苦求无门,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你面前你真的要放弃?”孩子咬着牙没有回答,白发老者看着身体紧绷的三个孩子,笑着道:“算了,我给你时间慢慢考虑,反正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等我再次回到这里,如果你还没有离开,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到时再回答我也不迟。” 说完,白发老者再次站在水面上,他在离去之前看着相依为命的三个孩子,再次感慨三人的天赋卓然,他朗声问道:“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为首的孩子抬眼看着老者,神色不卑不亢:“君洛。”身后的长衫男孩拱手行礼:“顾筠。”走出桥洞阴影的男孩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可却神色坚毅应道:“谢洵。”白发老者看着他们,哈哈大笑离去。 云雾扑面而来,顾枝站在原地竟是愣怔无言,那三个孩子的名字熟悉又陌生,难道真是先生和三叔?那这个名为君洛的孩子又是谁?莫非是那个古往今来第一个身非岛主之位却踏入天坤榜的君洛,是那个持刀于孤山上和魔君一战的君洛? 顾枝晃了晃脑袋,似乎有那样一点东西在他的脑海中心头上埋下了种子,慢慢生根发芽,终有一日就会撑破他的心神,将一些东西铺展在他眼前。 顾枝摘下腰间空荡荡的酒葫芦,低声嘟囔道:“没酒了。”他迈步穿过云雾,站在了一条蜿蜒沙土路上,不远处有一杆残破旗子迎风飘荡,隐约看得见其上的“酒”字,顾枝慢慢走近。 乡间土路之间的这座小小酒馆只是虚掩着破败木门,遮掩住风沙席卷,顾枝推开木门只见大堂中坐着一个独自饮酒的年轻人,顾枝自顾自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躺在柜台后打瞌睡的店小二弯着腰跑过来殷勤问道:“客官要什么?” 顾枝将朱红酒葫芦放在桌上,随口道:“先来二两酒,随便上一些你们店里的肉菜就好。”店小二哈腰应承,跑进后院灶房。 大堂里静悄悄的,就在顾枝不远处的那个年轻人端正坐着,身边已经放着两个空荡荡的酒壶,显然已是喝了有段时间,年轻人面不改色,桌上的肉菜也是不曾动过,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算不得醇厚的劣酒。 很快顾枝的桌上也摆上了酒壶,顾枝拿起酒碗就倒满了一整碗,一手端起一饮而尽,此时的他的心神还有半分留在了云雾之中,更多的是对于那三个孩子的疑惑。 顾枝从小就知道顾筠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也知道自己那失却了的八年记忆恐怕掩藏了许多连顾筠和谢洵都不愿提及的过往,顾枝从来不曾去追寻过,因为当那时在青潋山竹屋睁开眼重新看着世间的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注定会将顾筠看作自己最为亲近的家人,至于不知是否还在世的生身父母,顾枝想过念过,却不知是否该从何寻起。 那三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有顾筠也有谢洵,是否就是当初顾筠曾说的在承源岛玄鹤城中结拜的兄弟三人,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个名动天下的君洛就是顾筠和谢洵的兄长? 顾枝的思绪就此止住,他竟是有些不敢再往下深思,他直接端起酒壶仰头喝下,辛辣的酒入喉穿肠,顾枝微微皱眉,咳嗽一声。 酒馆的木门被风吹开,残破门扉拍在墙上轰然一声响,趴在柜台后的店小二浑身颤抖一阵,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去却根本空无一物,看来只是长风作祟。只是下一刻又有沉闷声响传来,大地微微颤动,竟是敲打着酒馆大堂中的桌子也起起落落。顾枝伸出手按住桌子,自顾自仰头喝酒,也不在意不远处那个再次喝光了一坛酒的年轻人已经站起身。 酒馆外风沙弥漫,隐约间有绰绰人影,店小二眯眼望去,却见锋芒乍现,竟是无数身披甲胄的将士,一眼望不见浩浩人烟,店小二眼皮颤动,愣在柜台后不知所措,想要高声呼喊叫来那个躺在后院休息的老板,可是却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站起身走到顾枝所在的桌边,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语气平稳道:“这位少侠,扰了你的喝酒雅兴还请莫怪,只是待会若有什么冲突交锋,希望能避则避,这些人都是杀红了眼的,不会放过独自行走天下的江湖人。”年轻人说着双手拢进袖中,耸耸肩笑道:“毕竟这世间可没几个人是他们不敢杀的。” 顾枝抬眼看了看运转真气汹涌的年轻人,低下头自顾自饮酒,没有理会。酒馆外一个身后背着两把硕大长刀的披甲大将带着几个同样魁梧壮硕的侍卫走近酒馆,站在门槛外与年轻人遥遥对视,年轻人绕过顾枝所在的桌子,轻声笑道:“将军这是来抓我的?” 那个双刀壮汉闷声开口道:“军令所在,不敢不从。”年轻人呵呵一笑,毫不在意这位大将军言语之中流露的煞气,他回道:“那位都还没说话呢,他们就这么心急,连你们这重水军都动用了,看来今天我若是不从,你们还要将我格杀于此?”那位大将没有应答,只是神色冷峻杀气毕露。 年轻人伸了个懒腰,扭了扭手腕随意道:“素问重水军向来征战无往不利,凡是胆敢进犯北元王朝的外敌都绝无侵犯一城一地的可能,赶尽杀绝誓不罢休,不知重水军是否能像传闻中一般不让我失望?”说完,年轻人神色一冷,一脚迈步门槛便是一掌推出。 那位大将暴喝一声,抽刀出鞘高高跃起,可是他身后没能反应过来的几个侍卫却直直撞上了年轻人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掌,瞬时间就被犀利锋芒扯碎成满地血液,手持双刀的大将急急退去,身后大军听见将军的暴喝,齐齐踏出一步。 那年轻人甩了甩衣袖,抬眼看着汹涌而来的铁甲重军神色自若,高坐马背的将军冷然喝道:“世子殿下,莫要以为跟着那些江湖人学了些功夫就能够抵挡住大军开拔的冲撞,吾等只是想要带着殿下进京罢了,之后的事情还有那几位的想法重水军并不在意,还望殿下莫要冲动行事。” 年轻人仰天长笑,语气讥讽道:“重水军的大将军也会说出这种可笑的话来啊,莫说你们本该镇守边境此时却出现在了京都之外,只说你们所谓的军令若是出于那几位之手,难道我束手就擒便会有什么好下场?” 年轻人拉开拳架,脚步随着横移,身后酒馆中独自饮酒的顾枝看了一眼,此时的年轻人就像是一座横亘溪水之上的巍峨山石,断水横风,即便黑甲大军犹如潮水一般汹涌拍打而来,依旧岿然不动。 数不清的重水大军气势汹汹扑来,只是还未临近年轻人和其身后渺小的破败酒馆,有一道光芒从天而降落在年轻人身前,一声怒喝响起,随后剑气纵横,年轻人愣了愣,高声喊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烟尘落下,站在剑气之间的那个背影一袭青衫摇曳,有声音喝道:“小子,学艺不精就想要学人家独闯京城可是很容易就死的不明不白的,更何况,”那背影微微侧身,将一把连鞘长剑抛入年轻人手中,那人扬了扬下巴说道:“连剑都不带,真是找死来了?” 年轻人握住手中的长剑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人重新转过身去,刹那间已经在重水大军之中杀进杀出三次,待得风沙微微停歇,年轻人才看见师兄所站的位置已经洒满了鲜血,年轻人咬着牙喊道:“师兄,快退啊。”声嘶力竭的呼喊却淹没在又一批扑上来的大军声响之中。 若是从天空中俯瞰而去,被黑甲大军填满了的乡间土路和四周荒草就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而寥寥不可见的剑气以及站在其间的几人就像是脆弱不堪的枯草,只要这股黑色潮水一拥而上,便会轻易折断消逝。 只是重水大军之后再次有骚乱传来,年轻人凝神望去,再熟悉不过的剑气弥漫天地间,竟是他在山中的那几位师兄师姐都来了,可就在重水大军之中也有几道身影腾空而起,红色大袖挥舞交错,正是负责守卫京城皇宫的那几位大内高手,显然北元王朝那些不愿意看到身为当世剑仙弟子的年轻人回到京城的大人物是下了血本的,就连藏在宫中的底牌都展露出来。 几位师从剑仙的剑客虽然带给了重水军不小的干扰,可是随着那些大内高手同样暴起出手,年轻人孤立无援地站在破败酒馆的那杆萧瑟旗子下,他拔剑出鞘,怒喝一声便是剑光亮起,潮水稍稍退却,只是浪花落下便又是一阵愈加汹涌的海浪,年轻人脚步退去,拉着受伤昏迷的师兄一退再退,终于踏破了脆弱的酒馆门槛,穷途末路。 年轻人横剑身前,不甘心地咆哮怒喝:“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就这么担心我会回到京城吗,告诉你们,当年他们夺走的东西注定守不住,只要今日我能活下来,那个皇位我倒也想坐上去看看,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伟力才能让人趋之若鹜。” 年轻人的喝骂吞没在交战中,只是可惜他没能拖住更长的时间,否则他这么多年来所做的后手安排也能化险为夷,只是没想到那些皇子为了阻挡自己入京,不仅传唤了隶属皇命的重水军,还带来了这些深藏不露的大内高手,一时间年轻人所做的诸多筹谋都显得脆弱不堪,如果他没能活下来,那么愿意走入赌局的那些人也自会选择其他人选,他将再无机会。 年轻人仰头望去,手中紧紧握着长剑,他还是不甘心,微不可察的叹息轻轻响起:“爹娘,看来我还是没能给你们报仇,即便我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却还是敌不过皇权浩荡,只是我不过想要一个真相罢了,为何世事都要阻我?皇位,权势,金钱,不过如此,我非要一剑一人直入京城,问一问那狗皇帝,当年究竟是不是错了!” 话语落下,年轻人持剑飞去,大军迎面而来,酒馆倾覆在即,顾枝将酒壶中剩下的酒都倒入了朱红葫芦中,他转头看了一眼后院里瑟瑟发抖的酒馆老板和店小二,然后他站起身一手握刀鞘一手持酒葫芦,走出了酒馆。 就在顾枝踏出酒馆门槛的那一刻,飞扬尘沙犹有灵性一般倒卷而去,无数重水军中将士都摇晃身形站立不稳,年轻人站在风沙中听见了一个声音:“正七,上九,东南位。”年轻人一愣,却随着声音所指的方向落下脚步,一时间手中长剑莫名调转方向,顾枝缓缓走到年轻人身边伸出并拢双指拂过长剑,他喝了一口酒,轻声道:“去。” 长剑破空而去,犹如天神端居云层之上点下双指,于是汹涌汪洋生生分开。 从南往北,从东向西,天地四分,万物俱寂。 轰然声响,潮水四下退去,高高扬起浪花又猛地落下。 风沙之中,顾枝又喝了一口酒。 他有些想念一个人,山中一眼遥遥相见,愈加思念。 第十五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三) 潮水退去之时溃不成军,那一剑并未杀去重水大军一兵一卒,可是奔袭千里而至的三千重水军精兵却已然再无御敌之力。 看着那一袭白衣的少年郎依旧老神在在地喝着酒,手持双刀的将军只能下令退兵,毕竟只是借助他人之手的一剑就有如此威势,重水军的大将军并不觉得自己手下的三千精兵拼死便能讨得什么便宜。如果此时五万重水军都在此处,这位大将军虽然从未见过如此手段玄妙的江湖中人,却也不觉得单凭一人可抵万人。 重水军退去之时那几位大内高手也悄然消失不见,同样深受重伤的另外几位剑客跌跌撞撞地来到年轻人身边。 顾枝看了一眼重聚的几人相互查看伤势,摇晃着酒葫芦走进酒馆中,他从怀里掏出一颗银子放在柜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乡间土路四周的荒草原野已经被三千大军踏平,顾枝独自行走其间就像是一株飘摇枯草,无根落叶,可是他一手饮酒一手挥袖,闲庭信步泰然自若,他抬眼望向不远处模糊可见的秦山虚影,嘴角冷笑心中便自有定论,不过是又一场魔君自以为玩弄股掌之间的牢笼困境罢了。 他心中有所不耐却依旧处之泰然自若,只是再一次出刀开山之行。 当年在奇星岛赋阳村中,魏崇阳曾说“心境通明”四字,既是对想要出山入世的顾枝的劝慰却也是一句箴言,此后顾枝走过万水千山看过人世起伏,心中却自有一处太平静湖可时时观照自身,求取前行大道仍不忘水中一点清澈光亮,只是由此心中大定,可乘风而去也行踏足登山。 顾枝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酒馆门前之人的视线中,手持长剑拄地的年轻人一直到瞧不见顾枝的身影才力竭跌落在地,同样身负重伤的其余几位剑客陪在年轻人身边,各自调息修养,一时间竟都是沉默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声问道:“那个少年是何人,我好像未曾听过江湖上出现了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修为实力的高手,莫不是什么隐世已久的老怪物的后人?” 年轻人运转真气压下体内伤势,呼出一口气这才斟酌着说道:“方才他借我之剑就可退三千重水军,我却完全察觉不出他是否将真气灌注长剑中,似乎只有一股难以言明的剑意牵引着我的真气随行,论起手段,实在玄妙难以捉摸,此人剑道底蕴深不可测,恐怕之后的江湖要有好一番热闹了。”年轻人话语落下,有一位师姐皱眉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年轻人抬眼看着顾枝消失的方向,却正是遥遥可至京城,听见了师姐的询问,年轻人站起身回道:“虽然被迫出了一剑受了些伤,不过说到底最后一剑并不是由我所出,真气有所耗损却并未伤及根本,已经算是最后的结果了。”另一个身穿儒衫的师兄语气低沉道:“此次若不是那个少年,一切的谋划就都要功亏一篑了,没想到京城里那几位皇子居然胆敢动用重水军来围杀,而且还有大内高手作陪,当真是不择手段了。” 年轻人冷笑一声道:“那些只知道躲在京城宫阁之中的权贵早就被权势金钱压弯了脊梁,当年师父几次进京更是吓破了他们的胆,要不是师父已经不再现世,他们怎敢如此蹦跶?”说起已经消失了十年的师父,几位剑客都沉默下来。 年轻人手掌紧紧握住长剑剑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这也无妨,既然此次我活了下来,那也便是天命所至,那些还在犹豫着是否该入局的老家伙总该动一动了,若还想躲在后面看热闹坐收渔翁之利,就别怪我把这棋盘给掀了。” 年轻人视线看向远处,有一袭宽袍大袖飘摇而至,跪倒在年轻人身前,白发苍苍的老者声音颤抖道:“是老奴来迟了,请世子责罚。” 年轻人露出诚心的微笑,弯腰扶起自称老奴的老者,拍了拍老者匆匆赶来沾染尘沙的衣衫,温和道:“楚爷爷不用说这些话,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麻烦您奔波劳碌,再说了,现在我不还是没什么事嘛。” 楚奴看着已经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年轻人,眼神中满是欣慰,他也不再说些责罚的言语,而是神色沉重地说起正事:“如今西南道的唐门和剑阁都已决定入局,世子此次败退重水军也会让东南道的雷门和远泽山不得不将筹码摆上棋局,这样一来,再加上京城外的岁禺山和那座武夫坐镇的百郾城,北元王朝的所有武林话事门派无一再能置身事外。” 年轻人眼神冷漠嘴角带着笑意,声音沙哑道:“很好,除了只为皇帝续命求取长生道的观星台和自以为能够一直超然物外的望道观,我倒想看看,这样一整座江湖都踏入京城,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又该如何权衡利弊。告诉所有人,一个月后,我李墨阩就会入城,想要杀我想要入局的,只管落子。” 楚奴领命退去,其余几位剑客正要归去行事,年轻人却拦住了他们,他皱着眉头神色担忧道:“各位师兄师姐,我无意让你们入此乱局,此次若不是你们主动出手拦住重水军其实完全能够超然世外,可是这一战之后恐怕京城里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对你们装作视而不见了。” 年轻人的话还没说完,领头的那位剑客就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笑着道:“小师弟,师父离去之前就说过了,我们从小一同长大就已是各自的家人,就算没有因为这一战我们也都会心甘情愿地走进那座京城与你并肩而战,所以今后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们的时候切勿再说这些话了,剑不得出非我辈所愿。” 年轻人看着剑客真诚的眼眸,声音沙哑道:“大师兄,你们……”剑客退后一步与其他人站在一处,拱手朗声道:“山高路远,京城再见,我辈唯有一剑,只舒心中大道。”说完,手持长剑的潇洒剑客身影消失不见,年轻人站在萧瑟酒馆门前,双手紧紧攥拳。 夜深的山中一处凹陷石窟,顾枝手持树枝拨弄着跳跃火光,石窟外山风呼啸急急切切,顾枝紧了紧身上的白衣,双眼盯着火堆目不转睛,那双一眼望不见底的幽深眼眸,似乎又在想着一些什么,是思念是疑惑还是悲伤? 石窟外脚步声传来,顾枝依靠着石壁望去,一个几分熟悉的身影走近,看见了石窟中火光后的顾枝似乎也愣了愣,正是那个在酒馆外独自对抗三千大军的年轻人,年轻人放下手中长剑郑重拱手行礼:“多谢大侠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李墨阩无以为报。” 顾枝摆摆手只是说道:“不用在意我,借个火休息一夜吧。”李墨阩再次恭敬行礼,这才走进石窟中,长剑就那样倚靠在石窟洞穴之外。李墨阩坐在火堆另一侧,顾枝随手递过事先烤好的几条鱼,李墨阩连声道谢。 顾枝没有在意李墨阩的拘谨和欲言又止,他看着火焰跳动随口道:“不用想着我在酒馆外的出手,我对所谓江湖朝堂的事情没有兴趣也不想掺和其中,只是不想那座酿的酒还不错的小酒馆平白遭了无妄之灾。”年轻人不得不把许多感恩的话咽回肚子里,至于那些夹杂其中的拉拢试探言语更是不敢再说出口。 李墨阩打量着一袭白衣的顾枝,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好像比自己年纪还要小上一些的少年罢了,恐怕不及弱冠?李墨阩斟酌了一番言语这才打破石窟中的沉默,他语气故作轻松道:“不知少侠师从何门何派?”顾枝摘下腰间酒葫芦置于掌中,随意回道:“无门无派。” 李墨阩咳嗽一声,继续找起话题:“少侠的剑道造诣已是当世罕见,想来即便是当年的师父也未必能胜过少侠,只是此前从未有过少侠行走江湖的传闻,难道少侠以前只在山中修行吗?”顾枝摇摇头,答道:“我不是这座岛上的人,是从海外云游至此罢了。” 李墨阩眼神一亮,顾枝有意无意地看见了他的神色变化,心中多了几分猜想,看来这一次魔君牵引自己走入的天地并不是消息闭塞的困境。李墨阩语气带着好奇和兴奋地问道:“敢问少侠,海上的风光是不是真如书上所写的波澜壮阔,还有,海外的江湖是不是有传说中屹立山巅的仙人,我曾在书里看见过那光明皇帝的传闻,说是一身武学早已通天玄妙,与仙人凌尘无异?” 顾枝挑弄火堆,想了想才说道:“光明皇帝确实已是传说里那般,古往今来武学的巅峰只被一人占尽,天坤榜在世三百余年,光明皇帝一直就在榜首未曾动摇,甚至那位撰写天坤榜的隐世高手还说过,光明皇帝此人的修为实力尚在天坤榜上其余所有高手联手之上,可谓是独占天下风光。” 李墨阩眼中满是敬畏憧憬,顾枝又接着说道:“不过三百年江湖风云变幻,自从一个名为君洛的江湖人出现之后,天坤榜的格局才有所变动。原本从来都是各大岛主占据天坤榜高位,因为传说中每一座岛屿都有着可以将历代岛主修为实力传承于下一任岛主身上的绝世秘术,所以古往今来没有人想象过有谁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对抗这些千秋万代累积下来的岛主的修为底蕴。可是这样的局面却在数十年前顷刻颠覆,君洛不过在江湖上行走十年,天坤榜上的位置便只位于光明皇帝之下。” 李墨阩急切追问道:“那君洛可曾与光明皇帝一战?”顾枝摇摇头:“不曾,甚至传闻里君洛从来没有踏足过光明岛,不知是山巅高手的彼此默契还是另有隐情。可惜,这些都不会再有答案了。” 李墨阩皱眉问道:“为何?”顾枝将枯枝扔进火堆中,模糊不清的神色微微变化:“因为出现了一个能够与光明皇帝在天坤榜上平起平坐的魔君,而君洛登山与魔君一战之后就身死了。” 李墨阩喃喃道:“魔君?” 顾枝不再说话,似乎也陷入了沉思,其实他一直觉得奇怪,如果魔君当年活着离开了奇星岛,那为何这么多年来风平浪静无消无息,若说是他当年受了重伤不敢轻易现世,可是在他隐居的出云岛中又为何是这般诡异的安宁?这一切都和那个以一己之力覆灭奇星岛的魔君截然不同。 听过了海外的江湖故事,李墨阩小心翼翼地藏起眼底深处对于壮阔江湖的向往,尚有大仇未报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若是此时就懈怠远遁,那他这二十多年来的努力就都成了笑话。 自从当年他那惨遭诬陷无望夺嫡的父王带着他和娘亲离开京城之后,他无时无刻都在想为何那个父亲从未想过要争夺的皇位会招惹来那么多的追杀和陷害,最后本就和京城的勾心斗角格格不入的他们一家三口,也不过是得了三两年的安宁日子。 最后当今圣上成功坐上皇位却还是不肯放过李墨阩的父亲,赶尽杀绝,逼得李墨阩最终被父母交托于师父从小养大,而他们,早就死无全尸再无消息。 二十多年来李墨阩除了拼命地练剑,也借助曾经父亲尚为先皇最为看重的淮寅小王爷时的残存实力,探听到了许多当年夺嫡的秘辛阴谋。 原来父亲当年本是最有望坐上皇位的皇子,可是先皇从小养在宫中的那个侄子却早有二心,认为当年皇位本该是他父亲所有不该是先皇,于是筹谋日久,先是陷害淮寅王被剥夺了王位,在李墨阩一家离开京城之后更是心狠手辣地残害了先皇的诸多忠臣和皇子,最终借助重水大军起兵谋反,终于夺得如今的皇位。 可是淮寅王当年无论是才学还是声势都让当今皇帝无比忌惮,所以最终不惜代价也要对淮寅王赶尽杀绝,只是他没想到,他为了安抚天下人而假意为淮寅王那失踪的儿子赐予的世袭罔替的世子之位,却演变为了眼下的乱局。 淮寅王世子李墨阩再次出现在天下人眼前已经是江湖第一高手剑仙的关门弟子,并且还与西南道唐门少主为好友,江湖上多有赞誉,风头一时无俩,在这样的局面下已经病入膏肓的当今圣山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阴谋,居然传召李墨阩进京,这使得那些虎视眈眈的皇子有了不好的预感,于是才有了不久前的三千重水军围堵和大内高手悍然出击。 然而李墨阩不仅从未想过夺取那个皇位,此次进京更是要去讨一个公道,他要问一问那个皇帝当年为何不肯放过无心争抢的父亲,他要问一问那些落井下石的高官权贵,是否真的心甘情愿辅佐这样一个弑君大逆的皇帝。 石窟中李墨阩满含追忆和怨恨的声音渐渐停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堆光芒,眼中噙着泪水,双手交错攥紧。顾枝看着李墨阩的神色,心中也有些感慨,自古无情帝王家,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和虚无缥缈的滔天权势,许多人根本抵挡不住如此诱惑,为此不择手段血肉相残再常见不过了。 顾枝轻声问道:“所以你这么多年除了修炼剑术还广交江湖好友,是为了有朝一日打入京城去?可你也应该比我更清楚,所谓的江湖根本不会给庙堂带来多大的震慑,单凭个人勇武想让朝廷屈服,让皇帝认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墨阩擦了擦眼睛,神色认真说道:“我知道江湖人很难动摇那些高官权贵的态度,想要逼得那位皇帝认错更无可能,可是这些江湖势力的背后其实才是真正的话事人,既然我能让江湖入局,那些牵连江湖和庙堂的高人也就知道如何看清形势了。能够养着江湖势力的人绝不简单,自然也看得出那位就快死了的皇帝应该早做继位打算,选那些没用的皇子不如选一个在天下富有声名的我。这样一来,其实到最后,还是他们京城自己的争斗罢了,我只是为他们添了一把火,然后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顾枝听过了李墨阩的回答,沉默一阵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世间许多仇恨和争斗背后其实也不过是一些可笑的理由,更何况甘愿在这天下大势中入局的都是心甘情愿之人,是生是死他们早该有所打算,说不得是李墨阩利用他们,各取所需罢了,而在这棋局中如今唯一的变故其实只有一点。 顾枝抬眼看着李墨阩,视线转向石窟外幽暗夜色。 唯一的变故,就是眼前这个李墨阩究竟会不会坐上那个皇位。 第十六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四) 一夜过后,既然二人都是要去往京城,于是李墨阩也在征得顾枝不置可否的回答后结伴同行,翻山越岭而去。 终于在黄昏时登上了山巅,顾枝也等来了李墨阩按捺许久的一句问话:“顾少侠,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顾枝站在山崖边喝了一口酒,淡淡道:“我不会出手,更不会参与江湖朝廷的争斗。” “不。”李墨阩神色认真地说道,“我不敢奢望少侠出手,只是想问一问少侠可否教我练剑?” 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手持长剑的李墨阩,不似话本故事里那些权贵后人的高高在上,只是气态自然脱俗寻常,顾枝问道:“为什么?” 李墨阩疑惑看着顾枝,顾枝继续问道:“为什么要我教你练剑?”李墨阩看着手中长剑,应道:“我自幼跟着师父练剑,本以为自己已经参透剑术奥妙,可是那日见过少侠的剑道深远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还差得那么远。” “世人都说京城是那龙潭虎穴,皇宫更是深渊一般难测,可我偏要一剑光九州,让所有人看一看江湖意气也能问一问高高在上的天子,可我知道自己的实力还远远不足,希望少侠能够指点我,若是少侠愿意,我愿拜你为师。”李墨阩恭敬拱手,弯腰行礼。 顾枝看着李墨阩笑道:“你比我还要年长几岁,拜我为师也不嫌难堪?”李墨阩认真应答:“闻道有先后,少侠剑道远在我之上,拜为师长也绝无难堪的道理。”顾枝转身看向日落西山,夕阳的余晖沉入他眼中的秦山虚影,他手握腰间刀柄,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拒绝。 下山时两人走进了一座小镇,看起来有些像是桃止镇,只是未有门户大开的大同景象,顾枝和李墨阩来到一处还算干净的客栈中暂作休息,李墨阩抢着付了银钱,顾枝便带着他去往镇子里最为热闹的酒楼中点了一桌子菜,李墨阩推脱不得只能看着顾枝付了钱,两人坐在二楼栏杆窗边,看着夜色下的镇子人烟往来。 顾枝点了这座酒楼招牌的浮叶酒,自斟自酌问道:“可曾听说过秦山?”李墨阩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点点头道:“自然听说过,传闻秦山乃是世间最为高耸雄伟的一座山峰,其上更是有那三百年从天而降的仙人坐镇,许多人都慕名前去登山访仙,只不过通往山巅的重重台阶总也有新的尽处,似乎从未有人能够真正去往顶峰。” 顾枝点点头,神色平静问道:“桃止镇可在北元王朝境内?”李墨阩愣了愣,思索着说道:“出云岛上十大王朝疆域辽阔,可能确有这一座镇子,不过北元王朝境内我还未曾听闻。” 顾枝接着问道:“出云岛上有十大王朝?”李墨阩点点头,放下酒杯详细说道:“出云岛现世八百年,传闻第一批来此的那些祖先都是来自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的落败皇族后裔,于是在这座尚未有人占据的岛屿开辟出了如今十大王朝的格局,虽然朝代更迭许多血脉早已断绝,不过十大王朝的存在却从未有所消亡减少,似乎冥冥中另有定数。” 李墨阩饮尽杯中酒继续说道:“北元王朝建立三百年有余,正是在那三道开天辟地的仙人天火降世之后,开国皇帝才一举推翻了前朝的昏庸统治,建立北元王朝,并在史书上将天火降世攥写为北元王朝开国的征兆,一时间北元王朝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十大王朝隐隐以北元王朝为尊,甚至已经有了联合治国的趋势。不过当今这位皇帝少了魄力和能力,这才搁置了出云岛的一统。” 顾枝静静听着李墨阩所说出云岛的历史,虽然在前来之时已经托醉春楼多处打探有关出云岛的消息,只是真正踏足之后顾枝才发现那位魔君的治下终究还是藏着许多捉摸不透的隐秘,就说那座传说无人可以攀登顶峰的秦山,恐怕就是魔君施展的手段,作为了坐镇此处的道场。 顾枝问道:“我在来到出云岛之前看见宣艮海域的岛屿之间似乎并不如何安宁,竟是有许多岛屿联合一处交战,不知出云岛这些王朝势力是否也参与其中。” 李墨阩摇摇头回道:“不,出云岛好像自古以来都断绝和外界的往来,即便有些船只通行也都掌握在各大王朝顶尖势力手中,平常人根本没有机会行走汪洋,出云岛也从不参与海外势力纷争,奇怪的是,那些宣艮海域其他的岛屿也未有侵犯或是拉拢出云岛的打算,几百年来相安无事。” 顾枝了然不再多问,李墨阩又喝了一口酒,看着顾枝似乎依然没有打算回答自己在山巅的拜师请求,心中难免遗憾却也没有追问,对于自小向往江湖风光的李墨阩而言,拜师一事还是要讲求缘分所至。他一杯一杯喝着酒,依旧如顾枝在那座小酒馆时初见的那样,端正坐着。 很少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李墨阩究竟为了那一个所谓的道理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也许在很多人看来皇位争夺本就是血雨腥风,成王败寇的道理自古都没有异议,许多人更不看好李墨阩能够从高高在上的天子那里得到一个认错,其实攀附在李墨阩身边的那些势力还是看重他的血脉,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凭借扶龙之功一飞冲天。 第二日清晨顾枝和李墨阩离开了小镇继续向着北元王朝的都城行去,此时走出了荒野之处,许多暗流涌动的势力也渐渐浮出水面,刺杀和试探日夜不息,李墨阩早有预料,事先告知顾枝不用理会自己,若是嫌麻烦自可以独行。 顾枝同样不置可否,若有来犯之敌也不过先行退下,既不出手相助也没有真正离去。李墨阩一路有惊无险,若是受了伤顾枝也会指点他去采摘山中路边的草药疗养,就这样走到了临近京城的官道外,真正的山巅势力再也按耐不住,一张早就布好的蛛网笼罩下来,誓要将李墨阩拦在京城外。 李墨阩的谋划都在京城中,那些入局的势力只会支持能够走进都城的李墨阩,而死在路上的李墨阩不会有任何人理会,于是这条通往京城的官道其实才是真正的生死局,甚至比三千重水军在前都要危机重重。 朝天道的起始处周边是一座芦苇荡,顾枝和李墨阩乘着一叶扁舟躲过了重重绞杀登上了岸边,顾枝扶着鲜血满身几近昏迷的李墨阩穿过芦苇荡来到了大道路边的一座简陋客栈,借助客栈的相助稳住了李墨阩的性命,只要真气不再激荡起伏冲撞内腑,李墨阩便可无恙。 顾枝独自坐在客栈一楼饮酒,客栈掌柜是个容貌依旧可见靓丽的妇人,看了眼二楼李墨阩所在的客房方向,示意身边店小二将店里珍藏的好酒拿来,自己则理了理衣衫发丝,带着几分妩媚笑意施施然走到顾枝所在的桌边落座。 客栈里其他人不识货,可是自称名为“祝桑娘”的妇人却看得分明,这位少年郎的医术绝不简单,至少不是那些白发苍苍就装作神医的老家伙可比的。 祝桑娘接过店小二拿来的酒壶,浅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此酒乃是都城都找寻不到的万里金酒,取深秋时节的五种花籽、五种异兽血液还有五种不同时节时辰的露珠深藏半甲子才揭开的奇酒,传闻有缘人得之可饮酒延年益寿百年,或是那修习武道之人饮之则能瞬息往返万里飘渺若仙人。公子今日定要尝一尝。” 说着祝桑娘端起酒壶,顾枝却笑着伸出手挡在了酒杯之上,双眼注视着祝桑娘,祝桑娘愣了愣,依旧带着笑意柔声道:“公子这是信不过我这客栈的酒?”祝桑娘揭开酒壶的泥封,端起一个酒杯便将金黄色的酒液倾倒而出,然后聚平齐眉与顾枝行了一礼,仰头一饮而尽。 顾枝手掌从酒杯上移开,摘下腰间酒葫芦,笑着道:“掌柜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酒还是应该多要一些,麻烦帮我倒些在这酒葫芦里吧,我这人赶路之时离不开酒。” 祝桑娘一口气喝了珍藏数十年的烈酒,脸颊微红,听着顾枝的话又是一愣,她低头掩嘴轻笑,腰肢半弯站起身倾向顾枝身前,双手葱白手指抵住酒壶将金黄色的烈酒稳稳当当倒入酒葫芦中,顾枝有意无意地垂下眼睑,没有看着妇人岁月不曾消减磨损分毫的曼妙身姿。 祝桑娘重新坐在顾枝对面,倒了满满一杯酒再次行礼,顾枝举起酒葫芦回礼,这才仰头喝了一口,不由得眼神一亮由衷感慨道:“我曾在先生的书中读过,光明岛上有一种取自秋月光华所结花果和露珠酿制而成的醇厚美酒,其为似茉莉花香,入喉犹如冰河消解穿越山壑,世人称为‘秋日第一酒’,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祝桑娘嘴角笑意带上了几分真诚,笑着应道:“公子说笑了,就我这酒再怎么也比不了那座光明岛上的美酒啊,不过是多藏了些时日,公子若是喜欢今日就把这一整坛都饮尽也无妨。”顾枝连忙摆手说道:“这可不敢多喝,若是被知道了,可得骂死我。” 祝桑娘阅尽世事的双眼捕捉到了顾枝言语之中片刻的深深思念,还有那双清澈眼眸中细细流淌而过的柔情百转,祝桑娘不自觉地收敛了笑意,低声问道:“那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吧?” 顾枝摇晃着酒葫芦,静静倾听酒水敲打的清脆声响,点点头轻声道:“是啊,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祝桑娘斟酌着问道:“公子为何不去见他呢?” 顾枝抬眼看向祝桑娘,祝桑娘解释道:“我看公子很是思念那位姑娘,可似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想无论如何公子都应该将这份思念和珍视说给那位姑娘知道才好,世间深情难得,长情更难。就像是这酒,心急之人往往三五年便要启封,可如何比得上等待三十年的美味?” 顾枝挑了挑眉,忽地笑起来,仰头灌了一口酒,声音略微沙哑道:“掌柜说得对,我很快就会见到她了,虽然心急却也只能脚踏实地多走一些路,再高的山一刀砍了就是。”祝桑娘看了眼少年腰间的绿竹刀鞘,一时间竟从医术高妙的少年郎身上看见了江湖豪侠的意气风发和锋芒毕露。 顾枝没再任由酒意熏陶思念,他看着显然有所求的祝桑娘,随意问道:“掌柜为何会将客栈置办在这朝天道的僻静处,即便这条通天官道不乏商贩权贵,可是隐在这小径之中,生意实在算不好吧?” 祝桑娘无奈笑了笑,在店小二的震惊眼神中喝了第三杯酒,店小二清楚这位掌柜的脾气,无论是如何权势滔天的人物来到这座客栈中饮酒,掌柜该陪的酒绝不会超过第二杯。 祝桑娘似乎真的因了这万里金酒模糊了记忆心神,断断续续地轻轻说起不知多久没再提起的往事。原来这座客栈本来是祝桑娘的夫君一手建立,而祝桑娘则是附近那座村子里有名的制酒小娘子,再加上面貌秀丽妩媚,不少人都慕名前去买酒,自然也是想要一睹祝桑娘的美貌。 年轻时的祝桑娘知道自己的面容终究会惹来些麻烦,于是性格颇为霸道泼辣,一言不合就将看不顺眼的买酒之人踹出酒铺子,一来二去也没什么人敢去轻易招惹。李九便也在慕名前去的人之中,他刚刚散尽家财建了一座简陋客栈,一来是听说祝桑娘这里的酒好且便宜,二来竟是真的一眼见到祝桑娘就一见钟情了,死乞白赖地天天来酒铺子,也不缠着祝桑娘,就是心甘情愿打打下手,没事看着祝桑娘傻笑。后来祝桑娘被他惹得犯了,骂他是软骨头没出息,也不管管自家的客栈整日就知道缠着自己。 李九就笑着应承下来,是绝不会羞怯红脸还是恼羞成怒的,可是祝桑娘哪看得起这样一个放着自家买卖不做只知道缠着女子的没用男人,后来与村长家儿子订了亲事毫不留情地把李九踢出了酒铺子,放狠话再来就要拿刀砍死他。李九还是笑着答应,只是从那以后却再没有来过酒铺子。 一直到那个被村长从京城里拽回来的败家子又一次把新婚入户的祝桑娘打到头破血流,那一夜大雨,躺在小院中睁不开眼睛的祝桑娘看见了蹲在门槛上的佝偻身影,那一瞬间她竟觉得无比熟悉,就是那个自他成亲以后再没有出现的李九。 可她已经太累太累了,只想要就这样昏死过去,就连喊一句救命的力气也没有了,最后她的模糊视线看见那个佝偻身影一步步走近,并不宽厚的肩膀背起祝桑娘,在大雨中走了遥远的路,回到了那座小径深处孤零零的客栈。 后来村长带着他那个儿子还有村子里宗族的人来客栈要将祝桑娘带回去,可无论他们再怎么打骂再怎么威胁纠缠,李九只是当挡着紧闭的客栈屋门一动不动,就连最后祝桑娘哭着想要打开屋门跟着那些人回去李九也不肯动摇。 最后被打出了血的李九掏出客栈里所有的钱从村长那里讨来了一份休书,直到所有人都离去了,脸上早已破了相的李九才打开了屋门看着泪流满面的祝桑娘傻傻地笑,将那一纸休书高高扬起,像是凯旋的大将军。 说到此处,祝桑娘眼角落下泪水,可她恍若未觉,一个小女孩走到祝桑娘身边,苍白稚嫩的手指擦拭着祝桑娘的脸颊,嘟着嘴呼着气说着:“娘亲不哭不哭,不痛不痛。” 顾枝放下酒葫芦,他看了眼不知何时站在二楼栏杆处面色坚毅的李墨阩,又看向相互依偎在一起的祝桑娘和小女孩。 少年有些难过,世上总还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忧愁和苦痛,原来人的一生就像一直困在许多年前的奇星岛一般,有着不可抵挡的邪祟,也有把握不住的光阴生命流逝。 少年喝了一口酒,站起身,腰间还是那把刀。 第十七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五) 客栈后院的一株树下,年轻人和小女孩肩并肩蹲在地上,看着那由于天际厚重阴云而急急切切举家迁徙的蚂蚁成群。 后院屋檐下腰间带着绿竹刀鞘的少年坐在一张桌案之后提笔书写,他时不时抬眼看向树下的年轻人和小女孩,这才拧转手腕继续勾画笔墨。 少年已有许多年没有读过医书,只能奋力从记忆深处将年幼所学倾倒而出,少年低着头奋笔疾书,将那纷繁药草调理之法尽可能写的明白干净,他微微皱眉,就像是年幼时在竹屋里被先生看着练字时一般,却再没有那时心中的苦不堪言,毕竟小时候的少年郎总觉得山里的翩翩羽蝶和溪水中的曳尾游鱼比起黑白交错的纸笔更为有趣。 不远处树下的年轻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少年身边站着,仔细看着其实完全看不明白的草药名字,小心翼翼开口问道:“顾先生,小悦的病能治吗?” 少年停下笔墨,将堆叠的纸张扬起吹干,应道:“我不好保证此事,只能说尽力而为。” 年轻人咳嗽一声,体内真气却已不再鼓荡起伏,正是在客栈中休养数日的李墨阩,而站起身将药方递给恭敬等在一旁的店小二的少年就是顾枝。 李墨阩皱眉看着不远处蹲在树下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咬着牙说道:“这么小的孩子就要日日夜夜忍受如此病痛折磨,真是让人不忍心啊。”顾枝摩挲腰间酒葫芦,看着小女孩不说话,其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一夜,整整一坛万里金酒入喉,手握酒葫芦的顾枝和站在二楼栏杆边沿的李墨阩都听闻了那样一个故事。 祝桑娘得了一纸休书之后便留在了客栈中,平日里打打下手,也会主动酿酒贴补客栈生意,李九那个憨厚汉子的意思是祝桑娘可以不必非得留在客栈,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只是祝桑娘似乎再没有了曾经的泼辣精明,终日闷闷不言却勤勉干活,本就不善言辞的李九更不知该如何劝慰。 后来水到渠成一般的,即便周边村子里多有戳脊梁骨狠狠嘲弄叫骂的声音,李九还是在客栈摆了几十桌酒娶了祝桑娘,来的人没几个,祝桑娘本就没什么父母亲人在世了,仅有的几个朋友也早就淡了交情,最后还是李九的一些个远房亲戚和所谓江湖朋友赶来充了充场面,祝桑娘没想着这般张扬,李九却说什么也不答应,说是要给祝桑娘实实在在的名分。 那日客栈里来了许多平日里从没有见过的人,甚至许多人祝桑娘都没有听李九提起过,祝桑娘看着那些人一杯杯酒敬着李九,最后一个个都醉倒在了客栈里,口中还喊着什么万人之间取上将首级、登山大战江湖豪侠夺取天下第一的胡话醉话,听起来豪气万丈,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成亲几年后客栈的生意依旧是那样不温不火,只是多了许多生面孔,有时是坐着富丽堂皇的马车而来,有时是携刀佩剑的江湖打扮,或是住了一夜或是饮酒便离去。 日子平平淡淡过着,只有一点像是一根刺扎在祝桑娘心头,当初被打得惨了,问过大夫才知道,祝桑娘的身子已经怀不上孩子了,李九倒是觉得无关紧要,只是祝桑娘觉得对不住李九。 后来李九有一日出远门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回来,说是被人丢弃在路边的可怜孩子,祝桑娘二话不说就答应把孩子留在客栈中,说是今后就当自己孩子养着了。躺在襁褓中的小孩肤色白皙像是一个瓷娃娃一般,即便饿的瑟瑟发抖也咧嘴笑着,于是祝桑娘便取了单名一个悦字。 有了孩子之后客栈里多了些生气,只是还凭着几两银子的生意终究不够,李九出远门的时刻便多了起来,走南闯北地忙活着多赚些买卖。夫妇二人日夜围着小孩转,养的白白胖胖的,看着像大城里富贵门庭养出来的闺秀。 小女孩悦儿也生来聪慧,三岁时就能成篇诵读诗词,五岁时还跟着娘亲学习制酒手艺,夫妇二人本以为日子这样平淡下去也就足够了,却不料在悦儿六岁那样一场大病几乎要了性命,李九找遍了附近的神医大夫,最终都无能为力。 再醒来的悦儿双耳便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身子更是一日日消瘦下去,李九拼了命地挤进都城里寻访名医,终究无济于事,直到有一日风尘仆仆赶回客栈的李九满脸兴奋地说托人找到了御医答应为悦儿诊治,那时祝桑娘也觉得奇怪,什么样的人竟能找到宫中的御医?只是悦儿的病推脱不得,李九急匆匆地出门去,可是却再也没有回来了。 祝桑娘最后说两年前李九消失之后,确实有医术玄妙的名医前来为悦儿看诊,最后勉强保住了悦儿的性命,只是却无法保证日后是否还会复发。 那夜顾枝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女孩悦儿便知道,那病终究还是复发了,而祝桑娘走投无路已然无能为力,最终才搬出万里金酒想要求求顾枝相助,祝桑娘笃定保住李墨阩性命的顾枝医术不俗。顾枝没有拒绝,只是事先说明白自己的医术算不得高明,只能尽力而为,祝桑娘却已经感激涕零。 李墨阩的伤势也需要多休养些时日,两人就在客栈中住了下来,这几日顾枝尝试了许多法子,确实缓住了悦儿体内经脉的衰败,只是依旧还有许多顽疾难以化解。顾枝看着蹲在树下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心中叹息一声。 入了夜,客栈今日没有来客,于是大堂中只坐着顾枝李墨阩还有祝桑娘和悦儿,以及几个还留在此处帮忙的店小二,桌上的饭菜不算豪奢,不过是家常便饭,还有几两精酿黄酒。李墨阩和几个店小二说着最近江湖上的侠客传闻,也展望起海外的江湖高手,祝桑娘有时也会笑着说上几句话,顾枝倒默默喝着酒,时不时往悦儿碗里夹几块肉,笑意温和。 如此过了五日,有一夜多喝了些酒的李墨阩倚靠在后院树下迷迷糊糊擦拭长剑,顾枝端着酒葫芦走到他的身边,像是随口问了一句:“我有一剑,你想学吗?” 李墨阩一下子就醒了酒,自那以后顾枝就开始指点李墨阩练剑,只是每天都说上一两句而已,也没见如何玄奥高招,李墨阩却认认真真细心体会,觉得在这其中定有自己还未参悟的东西。 又七日后,顾枝和李墨阩终于就要再次动身了,而悦儿的病症也算是稳住,顾枝答应之后还会再来看一次,祝桑娘说什么也要将顾枝的酒葫芦倒满万里金酒,还说自己要是早点遇见顾枝定要将祖传的玉佩给他,意思就是私定终生了,惹得李墨阩开玩笑地喊了声师娘,给顾枝用了内力的一掌扇得不见踪影,不知摔在何处。 顾枝离去之前蹲下身用生涩的手语告诉悦儿以后不用害怕,他会去找到一个医术比自己还要厉害许多许多的姐姐,一定会医治好悦儿的,今后也能重新听见声音。 悦儿开心咧嘴笑着,使劲点头,顾枝也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最后顾枝拱手对着祝桑娘行了一礼,告别离去。 顾枝在小径远处回头看了一眼始终站在客栈门槛目送自己远去的母女二人,大手牵着小手相互依偎,祝桑娘抚摸着胸前悬挂的半块玉佩,应该是祈求那听说祖上得过高僧点拨的玉佩为远行的顾枝和李墨阩保佑福缘。 不知从哪里爬起来的李墨阩张牙舞爪地挥着手臂,让悦儿放心,自己一定会带着京城里最好吃的糖葫芦回来找她的。 沿着小径去往官道,两人来到京城城墙之下,顾枝便消失不见,再没有丝毫踪迹和消息,李墨阩独自站在巍峨城池城门外抬头望着金黄匾额,手持长剑走向记忆里渐渐陌生的都城。 守卫城门的侍卫拦住了手提长剑的李墨阩,李墨阩却丝毫没有理会那些侍卫虎视眈眈的审问,此时的他气势浑然一变,不再是那客栈中与悦儿嬉笑打闹的江湖少侠,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孙贵胄,他冷冷看着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侍卫,语气冰寒一字一顿地说道:“淮寅王世子你们也敢拦?” 话语落下,都城中有数骑飞奔而来,腰间皆挂着禁军的令牌,将城门处的那些低等侍卫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然后又有一辆马车在骑兵护卫下缓缓停在城门,待得众人看清那位宫中大监的一身紫色长袍,城门口顿时跪倒了一片,毕竟都是在皇城根下讨生活的人,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这一位可是宫中最得恩宠的大监,他的出现几乎就代表了圣上的旨意亲临。 紫袍大监来到李墨阩身前行了一礼,语气却见不得如何恭敬:“老奴参见淮寅王世子殿下,陛下已经恭候多时了,还请世子早些入宫的好。”李墨阩怀抱长剑笑着回道:“公公这是专程来请我,还是抓我进宫啊?”紫袍大监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敢。” 李墨阩笑了一声,自顾自走进都城,看也不看那些拱卫在附近的禁军,挥挥手背对着紫袍大监说道:“我赶了许久的路,有些累了,先找一家客栈洗漱休养,明日再进宫面圣吧,毕竟也不能让圣上看见我这邋遢模样不是?”紫袍大监皱眉眯眼,语气冷冷道:“世子殿下是要抗旨?” 李墨阩没有回应,脚步不停,紫袍大监却止住了话语,因为就在不远处已经多了许多悬挂旗帜的马车,那些或面熟或有所听闻的身影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即便是身怀圣上威严的紫袍大监也不敢轻举妄动。 李墨阩走近那些等待在此的人,一番客套寒暄说得宾主尽欢,年纪相仿的甚至与李墨阩勾肩搭背就一同离去了,紫袍大监站在原地沉默许久,这才脸色阴沉地带着禁军回了宫中。 再次回到都城的李墨阩根本没打算低调,就在皇城眼皮子底下,许多势力和暗算手段都不得不多掂量掂量,李墨阩也是看重了这一点,居然刚刚回到都城的当夜,就召集了江湖上一些举足轻重的大门派在都城内的那条长河上大摆筵席,许多势力牵扯的高官权贵也都现了身,甚至那些还打算在皇子之争中静观其变的官员富商都赴宴而去。 这场宴席摆了一夜,就像是一记响亮惨痛的耳光狠狠甩在了都城里那些觊觎皇位之人的脸上,尤其几位平日里相争惯了的皇子更是在各自府邸中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把李墨阩碎尸万段。 李墨阩在都城的再次出现不仅仅意味着曾经的淮寅王,那些甘愿随他入局的权贵更是看重他血脉之中的先皇遗命,毕竟如今这位圣上的昏庸无能使得许多人开始怀疑起当年的夺嫡之争究竟还有多少阴谋。 第二日早朝之后,李墨阩奉旨入宫,而一夜之间都城的暗流涌动便渐渐开始翻腾起来,随着李墨阩去往皇宫,形势几乎瞬息万变,常人也许还看不出什么来,但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却都不免心惊胆战,又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到时城头便又要换了大王旗,此时再决定如何站队似乎已经晚了。 李墨阩走到宫门外时停下来脚步,他没有看向比都城城门还要精美壮阔的宫门,也没有看向宫门之后的那些富丽殿宇,更对那些环环拱卫的五千禁军视而不见,他的眼中只有悬挂宫门之上的数具尸体,有的已经被风雨腐蚀剩下皑皑白骨,有的却还看得出身上的斑驳伤痕鲜血。 领着李墨阩入宫的紫袍大监神色淡漠地看着那些尸体,没有丝毫情绪动摇地说道:“这就是胆敢刺杀天子的下场。”说完,紫袍大监当先走入宫门,李墨阩沉默了许久,这才低着头走进皇宫。 皇宫外的大街上,在都城城门外消失不见的顾枝坐在一家茶馆中,看着李墨阩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皇宫深处之后,看向了不远处的皇宫之上静默不语。 他的视线落在那些随着风可笑摇摆的干枯尸体上,有一具白骨尸身的脖颈位置,垂落一条几乎就要扯断的红色丝线,丝线尽头,挂着半块玉佩。 秦山山上平日里是几乎见不着人影的,那一袭红袍自称名为宁愚的魔君更是终日闭关于秦山山中的深渊,反倒是每日都以不同面貌示人的晋汉会时不时来到两个女子所在的孤亭中走走看看。 秦山山巅也有一处雅致庭院安置给两个女子,只不过她们每日还是常常来孤亭看那承载出云岛风光的棋盘,更多的,还是在看那个带刀的白衣少年。 如今白衣少年走到了一座巍峨宫殿前,今日装扮成妩媚妇人的晋汉浅笑着指点棋盘说道:“当年听说他曾引领修罗九相和十万大军攻入奇星岛都城,想来当时他站在皇宫之前也是这般模样吧,还真是有些举世无双的风姿啊,只是可惜当年我没能跟随主人一同去往奇星岛,否则定要好好看看少年郎的模样。” 在这山中住了一月有余,扶音和卿乐已经渐渐不再忧心忡忡的模样,看起来沉稳安宁了许多,只是心中还有多少忧虑急切便无人可知了,毕竟除了日日都可看得见的顾枝外,那不知流落何处的君策只得了魔君一句“还活着”,这叫卿乐如何不担忧? 扶音没有搭话,晋汉却自顾自坐在两人对面倒了几杯茶,笑道:“那日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那身杀气可真是吓人的很,我若是真身前往恐怕他就要一刀砍了我了,这我也没办法啊不是,听命而为,主人的安排我可不敢妄自揣测和干预。”扶音抬眼看着晋汉的装模做样,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 晋汉见没人理会也觉得有些无趣,扭头看向孤亭外的登山台阶,突然拍着手说道:“对了,今日好像是出云岛百姓登山祈福的日子,想来山下应该很热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啊?” 说着,晋汉已经站起了身,伸手指引,显然也有不容拒绝的意味。 扶音看向卿乐,卿乐点点头,当先站起身,扶音站在卿乐身边,两人跟在晋汉身后走出孤亭。 第十八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六) 站在一眼望不着边际的蜿蜒台阶最高处俯瞰而去,眼中只能看见飘渺纠缠的层层云雾,站在山巅的人就像是居住在云海之上的宫阁之间。 晋汉迈步走下台阶,一步步消失在云雾中,扶音和卿乐紧随其后,无形中跨过了山巅的禁制,眼中的景色也千变万化起来。 走在登山台阶上几乎是一步一景,只见刹那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原来整座出云岛都笼罩在环环云雾之中,流淌纵横的渺渺云海将出云岛分割做无数不同的地界,彼此相接却好似相隔万里,彼此根本不知道临近的存在,如同顾枝此时所在的北元王朝境内就在一处疆域最为辽阔的云雾正中,也是出云岛上为数不多能够还留存有直通大海道路的地界,难怪身处其中也于在其他岛屿中没有太大差别,至少还有人听说过天坤榜和光明岛的声名。 站在台阶上驻足望去,又有一座座秦山虚影耸立天地之间,原来在不同云雾地界之中都有一座秦山,而那些信仰秦山之上有着仙人归隐的百姓其实都不过是虔诚走在虚幻的登山路上,来来回回不过原地徘徊,就连真正的秦山所在何处也根本无人知晓。 那些秦山虚影之上都升腾袅袅烟雾,晋汉手中不知何处出现了一把轻罗小扇,扇动着山风柔声道:“那些山上的云烟都是世人敬仰仙人而点起的香火,以为如此便能够上达天听求取仙人,殊不知他们点燃的香火愈加旺盛,困住他们的云雾也就愈加纠缠不休,世世代代便只能困在其中,至少在我的记忆中,还没有哪处地界能够勘破这一层屏障,可惜可惜啊。” 扶音微微皱眉,不由得轻声问道:“你们为何要这么做?”晋汉见终于有人理会自己了,掩嘴轻笑起来:“这都是主人的安排,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能看得明白啊。不过我却觉得挺有意思的,无事可做便看一看某一座地界中的新鲜事,不失为一种消遣。” 扶音皱眉应道:“可是这不公平,居住出云岛的许多人甚至都没能完完整整地看到真切的世界,这与囚禁于牢笼有何差别?” 晋汉摇着扇子摇摇头道:“世人谁不是自囚于牢笼之中,有人一生困于潦倒贫穷,也有人一辈子都在追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权势富贵,有人渴望武道之上天门登仙,也有人终其一生都只能触摸到武学的微末分毫。世上有高居皇位的天子也有生活在泥泞之中的凡夫俗子,说到底都是将自己困于一隅之地或是自囚心境,谁能免俗?” 扶音摇头说道:“这不对,即便世人的一生都在困顿探寻,可也不是你们能够举手投足之间便操纵囚困他人命运的理由,无论是一生都在田间地头的农夫还是山巅武学至高的高人异士,一辈子也不过就是最多百余年的时间,还有什么事情大得过自由无悔?” 晋汉依旧笑着,眼神中却透露出悲伤:“百余年?也许这就是没人能够理解主人所想的原因吧。时间长河那么蜿蜒曲折,汪洋大海那么广阔无际,可是许多人却只能看见眼下的点滴,孰不知远处和以后,同样有着太多的风景。主人的眼睛始终落在更远的地方,所以现在的名声和细枝末节算得了什么?主人自嘲为魔君,也就只有那些短见愚蠢的人才会真当作主人残暴血腥。” 晋汉自顾自说着,最后其实已经自问自答一般,扶音和卿乐对视一眼,看出了各自眼底对于晋汉还有那位魔君更大的忌惮。卿乐手掌紧紧攥着,脸色有些苍白,她从不知原来宿命是这样的可怕,她曾亲眼看着他独自一人走向孤山之上迎敌,如今他和她的孩子也都深陷魔君的牢笼之中,难道这一切都逃不开躲不去? 扶音看出了卿乐心境的起伏,这些时日若不是秦山山巅的灵气相护以及扶音精心调制的药草,身子本就虚弱的卿乐恐怕已经倒下了,扶音上前扶着卿乐的手腕,她看着晋汉说道:“错的便是错的,对的还是对的,奇星岛和出云岛的诸般乱象都是因魔君而起,即便再有千千万万的理由,尸山血海,都是魔君应该背负的罪责。” 晋汉转头看向扶音,收敛了所有笑意,眼神冰冷犹如一条蛟龙猛地抬头,面貌身姿变换,一瞬间扶音和卿乐身前站着的已经是一个头戴斗笠的消瘦红衣身影,嘶哑干涩的声音传来:“这些话我倒想看看那个顾枝能不能说得出来。” 说完,晋汉领着扶音和卿乐继续走在山路上,几人沉默看着出云岛的各处,只有渺小身影穿梭其间,不似人间。 在出云岛上一处云雾笼罩的小小村落中,远道而来的剑客和刀客见到了一群年纪轻轻的江湖游侠,在村长置办的酒宴中,剑客和刀客知晓了以名为任阖的少侠领头的这伙江湖侠客,是要来铲除山中一只常年扰乱村落安宁的猛虎。 剑客和刀客自称是要去往秦山的远行之人,听过了这些江湖游侠的打算后,立即拍着胸脯豪言壮语,说要跟着他们一起去为民除害,任阖自然没有异议,再加上又是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几杯酒下肚聊的宾主尽欢,约定好明日便山上。 几位游侠住在村长的家中,剑客和刀客则住在另一户人家的偏房里,夜深之后村子里静悄悄的,剑客和刀客却都说不着,身穿干净长衣的贵气剑客埋怨道:“你闲着没事干是吧,赶路都来不及还要为民除害?”刀客双手枕在脑后随意道:“我们都已经到过两座秦山了,不仅没有什么魔君也看不见其他人的踪迹,现在着急有什么用,不如和这些江湖人打点关系,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剑客自知此理便也不再多说。 刀客叹息道:“你说这出云岛也是真奇了怪了,哪来那么多秦山啊,不是说秦山是汪洋之中最高的高山吗,这么多都是最高?还有,那些总是不见消散的云雾又怎么回事,我们又是怎么和顾枝他们走散的?”剑客将长剑抱在怀中,应道:“这些问题你都问了多少次了,哪来答案啊。” 刀客又是长长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顾枝他们走到哪里了,不会已经遇上魔君了吧,那我们不是亏大了,我都还没怎么出过刀呢。” 剑客不说话了,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酒壶,自顾自喝了起来,刀客嗅了嗅鼻子,忽地坐起身低声骂道:“偷偷喝酒不喊我,快给我。”剑客坐起身冷眼哼了一声,刀客扑上前来一把抢了过去,喝了一口啧啧出声,摇头晃脑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藏的,还不错啊这酒。” 剑客又从刀客手中抢了回去,随口道:“那日去秦山路过一座皇宫,随手拿的。”刀客嘿嘿一笑,说道:“那可真随手啊。” 两人在黑暗中喝着酒,刀客拿着刀鞘戳了戳剑客,问道:“欸你说,这出云岛上不会也有鬼门关什么的吧,看起来好像也挺太平安生的啊,虽然好像许多地方都被分割开来各不相知,可却不像当年的奇星岛那样混乱破碎,魔君转了性子了?还是这是另一个魔君?” 剑客晃了晃酒壶,回道:“这不也挺好的,没有祸害百姓算是他魔君识相,等我们走到秦山再把他给砍了不就得了。”刀客接过酒壶点点头:“是这个理。” 随意聊着,话题也飘散起来,最后说到了砍下魔君头颅之后的打算,刀客抱着酒壶嘿嘿笑道:“我自然就回奇星岛去了啊,云冉现在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了,将来说不定整个奇星岛都有她的酒馆客栈,那银子哗哗哗地呢。”剑客轻蔑一笑,嘲讽道:“然后呢,你就吃软饭是吧,入赘也不错。” 刀客撇撇嘴:“你那是嫉妒,入赘我倒是不介意,反正我也没什么亲戚家人了,谁来戳我脊梁骨骂软骨头?只是吃软饭这事我还是做不出来,总觉得单单靠她养着也不是个事啊,可我这人你也知道,没读过多少书,更做不来买卖和银钱交易,除了这身武功一无是处,唉。” 剑客喝了口酒问道:“可你不是打定主意要娶人家姑娘的嘛,还信誓旦旦地让人家父亲安心,怎么现在就打退堂鼓了?”刀客摆摆手说道:“我怎么可能放弃,就是还没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嘛。欸,你当年应该在家里头读过不少书,学过不少东西吧,毕竟你们这些富贵家出来的公子哥,什么琴棋书画自然不在话下,圣贤道理和筹算工艺也都信手拈来,你要不教我一点?” 剑客打断了刀客的话:“真难为你为了拉上我帮忙夸了我这么多啊,不过别想了,我当年可没学过那么多东西,从小我就只练剑,不然也不会被赶出来无家可归,只能浪迹天涯,还得跟着你这家伙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刀客不乐意了:“喂喂喂,你敢说那个时候偷的瓜你没吃?”剑客冷笑一声:“反正我后面是把银子留下了,哪次偷东西不是我来付钱?”刀客缩了缩脖子,嘟囔道:“你们有钱人都这么抠门的是吧,这点小事还记着。” 剑客喝了口酒说道:“你不也记得,怎么,打算以后无路可去就上我家去威胁我啊?”刀客呵呵一笑:“呸,我是那种人吗?江湖上谁不说我一句义薄云天侠义心肠啊。再说了,我还不知道你家在哪呢,只知道是光明岛的一户古老门庭,想找你也找不着啊。”剑客难得点点头回道:“也对,毕竟我没打算回去。” 刀客试探着问道:“你以后真不打算回家去了?那你父母亲人不会念你?”剑客摇了摇酒壶笑道:“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富贵家里头的蝇营狗苟看的人心烦,我就不乐意回去,什么家财万贯权势滔天的,有的是人要,我要是回去别人还以为我是冲着这些东西去的,麻烦。” 刀客点点头,想起话本故事里的那些一家一户中的血雨腥风,感慨道:“也是,倒不如走走江湖还是就住在奇星岛了,你放心,以后我让云冉帮你留意看看适合的女子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剑客一剑鞘砸过去,骂道:“还没成家呢,说的话怎么这么让人不耐烦,酒喝完了就睡觉。” 说完,剑客将酒壶一抛放在桌上,抱着长剑躺下,刀客啧啧回味了一番,这才抱着长刀入睡,很快就有细微鼾声传来,黑暗中剑客却一直没有睡着,他睁开明亮双眸看着窗外月光,不知是不是也有些想念起那记忆深处称之为家的地方。 刀客睡梦中呢喃出声,喊着一个名字,刻在心头日思夜想,他想着与她的一生一世,原来便是他走过了千万里江湖之后最想要的归宿。 远在奇星岛的女子也是做此想,有些担忧有些思念,原来是喜欢。 云雾席卷之后同行之人都失了踪影,海岸边只剩下一人的身影,他看着云雾深处之后的模糊秦山,笑道:“远道而来不请我去坐坐喝一杯茶也就算了,连壶酒都不给我?” 话音落下,一壶酒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接过酒壶席地而坐,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你既然打算让他们与你一战,又何必还做这么多的复杂事情,直接打一架了事,生死不过两字。” 有声音悠悠传来:“我找了你许多年,本来以为你还会继续躲着的,没想到居然愿意来此见我。”他喝了口酒摇摇头道:“你误会了,我没事来见你干嘛,我是想来看看他这次能够走到哪里罢了,这些年除了君洛也就这孩子有点意思。”那声音似在云端远处:“君洛确实已是这方天地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人了,只是他我还需要再看看。” 他仰头喝酒,说道:“可你还是把君洛杀了,我还真看不明白你究竟想做什么,我本以为你不会杀了君洛的,否则我应该会早点去奇星岛。”那声音冷冷道:“你要拦我?” 他摇晃着酒壶沉声道:“你们两人一个自称魔君,一个自困于那座岛上,我真不知道你们现在到底怎么了,为何连君洛这样的人也杀了?” 那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是君洛自己放下了那把神器,最终我赌赢了,否则他在孤山上杀了我也就万事皆休,只能说运道如此。” 他仰头一饮而尽壶中酒,站起身转了转脖子道:“看来你们都是打算一意孤行了,我没兴趣参与这些事情,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出手阻拦你。”说完,他走入云雾,来到了一处地方。 那声音最后说了一句:“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他仰头望着秦山不置可否。 只是莫名有些怀念, 同行之人还是分道扬镳。 第十九章 我见太平一把刀(一) 终年安居神潭岸边的人们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 头顶古树树冠遮掩之后的那座悬停空中的汪洋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世间的海水竟能高居苍穹,而贯穿天地的神潭瀑布为何源源不绝又难以探寻来处? 只知道从那破碎云层之后的一片汪洋倾泻垂落。居住在此处的人们已经将这些存在看作了理所应当,又或许其实在他们的认知中,世界也该是如此才对。 神潭百姓无不知晓,那位独自住在神潭深处岸边木屋中的神官是通晓天地万物的先知,既有无穷玄妙灵力也有洞察世事巨细的神异手段,百姓们很少涉足神官大人所居之所,对于他们来说,神官的存在就像是天上的那道日光,只要永远还在那个位置世间便还是自然运转的。 神官之位传说中是两甲子时间轮换,百姓也不觉得一任神官能够寿命百余年有何出奇,每一任神官都是突然来临的,没有人知道神官之位由谁制定又由谁将神官送至此地,总之人们习惯了神官的存在,却无需习惯神官究竟是谁。 神官在平日里若无其他要务总是留在神潭岸边的,只是今日艾烛却离开了神潭跟着寻找自己的少年来到了岛屿边缘,见到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想象的壮阔汪洋,还有潮起潮落卷动万丈波涛,艾烛站在丛林中看着远处面朝大海的少年,似乎一时间被震慑住了所有心神,不知所措不知所言。 艾烛看着少年的背影,以及更远处波澜壮阔的海洋,他想起许多年的那个年轻人,也是这般背对着世人可望不可及的海外仙岛义无反顾地离去,似乎历尽千辛万苦便只是为了来看一眼,而那个精彩绝艳的年轻人还带走了岛上的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以至于此后的岁月岛屿开始出现了微妙变化。 于是机缘巧合之下,又好像是一切早就暗暗注定,当不再年轻的年轻人回到岛屿,而还未失去好奇的孩子听闻了海外的故事,此后就有了日日来到神潭岸边求着自己教习武学,冥冥之中便是命运。 而此时,少年历尽了神魂剥离和重铸身躯的磨练看见了岛屿之外的一片汪洋,艾烛不再站在深处而是慢慢走到了少年的身边,他遥望远处海洋,其实心中也有着深深的好奇和眷恋,因为即便是当上了神官的这百余年,他也从未曾真正漂泊于海上,感受一番那波澜壮阔。 艾烛悠悠出声:“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原来岛屿的边缘是更遥远更不可知的海洋,而且天空之上还有着另一处汪洋,似乎平常人们觉得海洋就在天穹之上也显得荒诞可笑了。”少年皱起眉头,低声道:“为什么我能够走到这里来?” 艾烛笑了笑:“你没有察觉到自己多了些什么吗?”少年转头看着艾烛,试探说道:“疲倦?烦躁?期待?”艾烛收敛笑意,点点头道:“是的,你多了些感受,一些你从未有过亦或者已经慢慢失去了的感受,比如好奇,比如疑惑,比如疲倦,比如烦闷。” 少年愈加困惑,只觉得头脑鼓胀就要撑破了一般,他蹲坐在地双手挠头,艾烛也随之席地而坐,宽袍大袖猛地摊开在地,犹如水滴坠入神潭。 艾烛拍了拍少年肩头,少年抬起头,艾烛指了指远处模糊不清的海洋远处,缓缓道:“看着那边吧,会好受一些。你可能从来没有察觉到,又或者也和其他人一样当作了理所应当,因为你们已经失去了年幼时憧憬丛林深处的好奇,以及对于世上一切的困惑不解,你的年纪还小,若是看看那些上了岁数的人,你会发现他们其实甚至连疼痛和喜悦都再也感受不到了。而这些感受会随着年月的增长,一点点失去,如果不是当年那件事,你恐怕也应该已经忘了许多感受,比如期待,比如向往。” 少年的眼神茫然落在起起伏伏的海面上,不知是否还听得见艾烛的话语,老者的声音还在继续:“人都是被制造出来的,而人生的轨迹也都是早已注定的,即便日出而作,做的是什么;日落而息,何时睡去;这些还在意外之中,可是人的一生该有什么感受,该失去什么拥有什么却都已注定,没有例外。” 少年视线落在艾烛身上,艾烛笑了笑接着道:“我?我不是人。世人只知道神官的存在是有冥冥之中的仙神指点,可我也不过是那座山谷中随手捏就的泥人塑像,等到百余年的时间流逝,我也就会化作天地尘埃。 而你,之所以会听说那个故事,又之所以会比常人保留多了一些感受,以及此时能够走到这里来,都是因为你原本也是那座山谷中造就出来的,甚至就是那座山谷最后制造出来的一任神官人选,按照既定轨迹,你本该在现世三十年后便接替我的位置,可是由于那人的到来拿走了祭器,于是山谷崩塌祭司离散,而你,经过了数年的漂流不知为何落在神潭之中被我救起,成为了茫茫人海中的一员却又与众不同。” 少年本就满心困惑,此时艾烛的话语中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烟雾,让人看不清也听不明白,少年晃了晃脑袋。 艾烛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等我说完你再问吧,今天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当年那人打破了这世间的规矩,居然能够来到此处,而且还不是独自一人。他的到来虽然没有打破这座岛屿的规矩,可是却因此牵动了祭祀山谷的那样东西,随着那人离去,居然也消失不见了,于是这里的规矩也开始发生了微末转变,最终一切都照应在了你的身上。” 艾烛不再言语,少年尽力梳理思绪,沙哑着说道:“为什么是我?” 艾烛看了一眼少年低声道:“因为你本该是在山谷中等待就任的神官人选,因为你本该在山中知晓这一切的,可是因为那样东西的消失,所以你也还是襁褓中的孩童模样,漂泊来到神潭和芸芸众生一同成长,可是你当年在山谷中无意听闻的一切却都成了你后来求取武学的根本原因,这些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少年皱眉问道:“当年的故事?”艾烛叹息一声:“许多事情只能你自己得知却不能由我来说,也许你已经记不清了,可是那些记忆深处的刻印却塑造了现在的你,再加上这副神官躯壳,所以才能支撑你走到此处。你方才没有感受到吧,其实当你穿过丛林的时候便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和生死界限,此时的你慢慢得到了那些失去的感受。” 少年问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艾烛笑了笑道:“因为我已经就快要逝去了,而神官之位还需有人接替,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虽然当年你没能在山谷中知晓一切,可从此之后山谷也不再存在,神官的继任者便只能走一趟这莽莽丛林历练,可能要辛苦你了。” 少年看着艾烛,神色认真说道:“可我只想修炼武学行走江湖啊,江湖?”少年说着便困惑起来,为何自己会说出“江湖”二字? 艾烛摸了摸少年的脑袋,一股清气略略舒展了少年纷乱思绪,他伸出手指了指天空中的云海,声音飘渺环绕:“不必困惑,所谓江湖确实存在,只是不在这座岛上,现在抬头看看,是否觉得有所不同了?” 少年仰头望去,再无古树遮掩视线,悬停空中的汪洋起伏跌宕,而在那波光粼粼之间,一副画卷铺展在少年眼中。有万里山河交错,有巍峨城池林立,有剑气刀光纵横,有人间烟火袅袅,更多的,是来来往往数不清的人。 艾烛的声音悠悠回荡:“这些,也都在你曾听闻的故事中出现,这也是你曾经会独自一人走到神潭岸边找到我的真正原因,因为从一开始你的眼中所见就与其他人要远远不相同,就此注定了你的未来道路也要走的更远一些。” 艾烛站起身面朝大海负手而立:“如今山谷祭司已经都已不存在,神官之位除了由方才那段路途考验,其余便都取决于我。”说到这里,艾烛仰头望着天穹,是那悬空汪洋之上的更高处,他自嘲喃喃道:“如果神明不介意的话。” 少年也缓缓起身站在艾烛身边,觉得眼前这个已经相伴十数年的老者是那样的陌生,他低声问道:“所以当初我求您教我武学,你便已经开始将我当作了下一任神官吗?”艾烛摇摇头回道:“不,我在犹豫,我本以为随着那人将那样东西送回岛屿一切又会恢复如初,但显然规矩已然不可挽回地改变了,于是神官之位只能由此择选。” 少年想起了不久前艾叔才答应自己求取武学的请愿,又慢慢联想到这些年来他在神潭四下的所见所闻,曾经理所应当习以为常的一切此时竟然细思极恐,他望向大海想了许久,纷乱思绪之间有一个隐约声音在叫喊着。 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此生今后的道路究竟应该如何前行,他只是按照心中一点灵光的指引走到了今日,却没想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如此光怪陆离,少年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悬停天空之中的那方世界与我们距离很遥远吗?我们又能否去到那里?” 艾烛看着远处海天相接处,语气肃穆庄严地说道:“我们这座岛屿存在于世间一切之外,却又在天地之间,其实说起来,我们此时头顶的那个世界才是真真正正的人间,只不过有一层屏障遮掩其间,我们可以看得见却难以触碰靠近。”少年语气有些失落悲伤:“所以我们一生都只能留在这座岛上吗?” 艾烛接着说道:“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人吗,他就是从那个世界而来的。所以我只知道在这座岛屿与那方世界之间存在着一道门,只是这道门在何处又应该如何穿过我就无从得知了,听闻那个世间也曾有传说,隐约指向我们所在的这座岛屿。” 少年点点头,似乎想了许久的一个问题还在纠缠不休,于是他皱着眉间抬头看向艾烛,艾烛伸出手搭在少年的肩上,笑着道:“不用着急,神官之位不是随意指派或是强求便能传承的,你可以再多想一想,如果最后还是不愿接任神官也无关紧要。” 说着,艾烛指向海面轻声说道:“那人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把那样原本祭祀于山谷的神器送了回来。传说中祭祀神器无形无质,甚至世间之人根本看不见其真实面目,不过那人带着神器归来时却分明是一把连鞘长刀的模样,我最后看见一眼,那人将神器丢掷海底消失不见,怎么样,愿不愿意潜入海底去看一眼,也许机缘之下,这样神器也会再次找到甘愿追随的主人呢。” 少年茫然神色间终于有了一点光彩,他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就在海底吗?” 浪潮拍打岸边,海水蔓延而上,少年的脚印落入水面,像是世间最为灼热的岩浆一般灼烧着少年的脚面,少年惊呼一声缩回了脚,可是脚面上却没有丝毫痕迹,少年皱着眉头再次走出一步踩在海水上,又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贯穿全身,少年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慌忙向后退去,疑惑地看向艾烛。 艾烛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道:“你以为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能够穿过禁制看到这座海洋,又为什么神器会在海底消失不见,因为无论是在这座岛屿四周还是那座遥远世界,海洋都是最为神秘和高贵的存在,没有人知其所来也没有人知其所往,想要习惯海洋你还有许多功夫需要准备呢。” 说完,艾烛转身走回丛林,声音悠扬飘来:“就像在神潭那里我所教给你的一样,只要能够忍受这样一份苦痛,终有一天便能得到你心中想要的。慢慢尝试吧,若是累了就回来,时间还长。”艾烛的身影消失不见,少年收回视线,重新看着潮起潮落的海面,咬着牙走出一步,再走一步。 时间犹如海浪一般哗啦啦地流淌而过,天色沉寂下来,只有天际余晖带来了黄昏,少年第一次真正站在了海水之中,虽然依然有无数银针扎入身体的刺痛感,可是少年已经慢慢略微适应了这种疼痛感受,他时不时会离开海水回到海岸休息,然后重新走入其中,不知疲倦也义无反顾。 黄昏中,少年太阳望向海洋远处,眨眼间海面上落下余晖的灿烂金色光芒,海浪猛地翻涌掀起,有无数体型庞大的蓝鲸从海底探出身影,还有声音悠扬回荡的海豚高高跃起又落入水中,浪花细碎飘洒空中,挂起一座座七彩长桥,成群的鱼围绕着长桥之下来回游梭,像是一个个漩涡一般旋转无定。 少年静静看着,心中震撼无言,感叹于世间盛景奇妙无穷,他想起了艾烛离去之前所说的这座岛屿的名字,在那座天边世界的传说里是有神明居住的仙宫。 那是一个好听的名字,蓬莱。 在云雾深处。 第二十章 我见太平一把刀(二) 汪洋之间秦山之下的那座出云岛上,一个叫做北元王朝的地界在短短时间里风云突变,随着那个淮寅王世子入宫并且还在宫中住了一夜之后,本就暗流涌动的京城开始有许多敏锐的好事之人按耐不住了,那些本就在都城等待已久的皇子和豪阀氏族更是急切地动用了准备多年的势力,只等着那个病入膏肓的老皇帝一命呜呼便开始抢夺那天子之位。 淮寅王的名头实在太大太重了,凡是在京城中传承已久的高门大户没有人会不记得当年那位淮寅王的举世无双,若不是传闻淮寅王实在没有登基为皇的心思,恐怕当年许多人都能做出让淮寅王逼迫先皇退位让贤的大逆不道之举来。 淮寅王当年年少时便曾挥师半国兵力收拢了北元王朝附近的三座混乱属国,后来坐镇庙堂中枢又让许多人真真切切看到了一统天下的可能,可以说当年先皇对于淮寅王的喜爱和看重,已经让淮寅王触碰到了除坐上皇位之外的所有一切天子才能执掌的权势。 怎奈何淮寅王从一开始便没有上位登基的打算,后来当朝皇帝崛起,淮寅王也甘愿退出京城。怎料在一场看似找寻不到任何线索的刺杀中,惊才绝艳的淮寅王就那样身死,最终当朝皇帝登基,为失踪的淮寅王独子留下了世袭罔替的资格。 如今淮寅王世子李墨阩入京又安然无恙地在宫中住了下来,除了这么些年来李墨阩辛苦谋划的势力之外,当年曾支持过淮寅王的许多人也动起了心思。 其实很多人并不认可当朝皇帝当初撕毁传位诏书登基的举动,更不用说其后恐怕还有着许多不能提及想象的皇位血腥,这些年来当今皇帝也没能做出什么让人信服的政绩来,与当年淮寅王治下更是遥遥不可及,动了心思的人其实不在少数。李墨阩的存在就像是一颗火花坠入了堆积日高的干柴中,只要随着一阵风起便熊熊燃烧,势不可挡。 皇宫中李墨阩独自住在一座宫殿里,听那个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神志不清的老皇帝所说,这座宫殿当年曾是先皇为淮寅王迎娶王妃所建的,所以由李墨阩入住其中也算合乎规矩情理,只是李墨阩对于这富丽堂皇却冷冰冰的宫殿并无丝毫印象,他还是怀念那座已经被拆除荒废的淮寅王府。 想到这里,李墨阩叹息一声又喝起了酒说起他为何会答应留在皇宫中,也许这还算不错的御酒才是最大的理由之一,李墨阩喃喃低声道:“可惜师傅不在这里,否则定要陪师傅喝上一壶。” 有声音在宫殿窗外传来,李墨阩遣散了服侍的宫女太监,所以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格外清晰,李墨阩却没有丝毫惊慌,只听见那声音说道:“什么样的好酒啊?”李墨阩一把打开宫殿大门,摇晃着叮咚作响的酒壶,咧嘴笑道:“自然比不上万里金酒的滋味。” 不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来到皇宫深处的顾枝接过李墨阩手里的酒壶,抬脚走入宫殿,李墨阩毫不奇怪顾枝能够安然无恙无声无息地来到此处,他笑着跟在顾枝身后,随手合上了大门,甚至根本不担心是否有人在此监视到异常。不过和顾枝相识不到一月时间,李墨阩已经对于这个年纪轻轻却修为通神的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如见神明。 顾枝坐在雕琢点缀有盘龙锦云的长桌旁,抬眼环顾了一圈金碧辉煌的宫殿,李墨阩一挥手多点起了几盏烛火,依旧开怀咧嘴笑着坐在顾枝对面喝着酒,顾枝收回视线看着李墨阩,笑问道:“这么开心?”李墨阩点点头:“我还以为师傅就这么走了再也不见我了呢。” 顾枝喝了一口酒,随意问道:“这两天没什么时间可以练剑吧?”李墨阩使劲摇头,难得有些骄傲神色地回道:“师傅,练剑这事我可丝毫不敢怠慢,这两天虽然事情颇多,但我每日那三个时辰的练剑时间可是一点也没有少。”顾枝笑着点头,其实也不是正儿八经要检验这个便宜徒弟是否用心。 李墨阩好奇问道:“师傅,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啊?”顾枝摇晃着酒壶,似乎觉得那酒水晃荡的叮咚声响比世间的丝竹奏乐都要悦耳,他轻声说道:“这两天走了走京城,看看这出云岛上的第一王朝有何非同寻常。” 李墨阩歪着脑袋问道:“那师傅觉得北元王朝的京城如何?”顾枝笑着摇头道:“不如我的家乡那边。” 李墨阩抱着酒壶喃喃道:“师傅的家乡,是那奇星岛?唉,可惜出云岛地处偏僻,许多地方和海外的盛景我连听都听说过呢,不过师傅曾说奇星岛疆域辽阔,比起北元王朝更加地大物博,山河画卷也愈秀美磅礴,想来就着喝酒也更心胸开阔。” 顾枝点点头,赞成道:“以前行走奇星岛的时候我还没有学会喝酒,现在想想确实少了许多乐趣,不过回忆一番那万里山河的行走也值得多喝一些酒了。” 李墨阩眼神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顾枝随口问道:“你想要做到的事情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吧?”李墨阩正色道:“万事俱备,只要所有后手都准备就绪,就到了我出面的时候了。”顾枝不置可否,自然不会参与其中,他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吊挂皇宫宫门外的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李墨阩愣了愣,随后才语气沉重地回道:“那些尸体都是胆敢闯入皇宫刺杀圣上之人的下场,历朝历代都有吊挂尸体于宫门外的传统,为的就是震慑宵小,张扬皇室威严。” 顾枝抬起酒壶却没有喝酒,他看了一眼窗外昏暗夜幕,和皇宫中四处烛火辉煌好似在两个不同世界,他轻声道:“这两天我在京城里听说了一个故事。”李墨阩凑过身,眨着眼睛好奇等待。 顾枝清冷嗓音悠悠响起:“有说书先生在一座偏僻巷弄的酒楼说起一个故事,在两年前当今皇帝陛下不知为何突发奇想,要开辟一条自都城到海岸的运河河道,由此打通北元王朝境内最大的几条河流,以备皇室巡狩。这番注定耗损无数金钱和人力的差事落在了江南道几大世家的头上,出钱出力也就罢了,皇帝陛下还下了死命令,定要在三年之内完成运河河道的开辟。 起初江南道历代经商和在朝中同样权势滔天的六大世家一番商议,请奏皇帝陛下希望能够得到国库支出的相助,否则单靠六大世家和江南道百姓的身家,运河河道开辟下来恐怕就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的了,极有可能倾家荡产民不聊生,再加上还需征调苦力,若没有朝廷支持,简直就是把六大世家往死路上逼。哪知皇帝陛下勃然大怒,连下诏书警告六大世家,若是再动调用国库和朝廷势力的歪心思就要抄家灭族,搜一搜看看这些世家无数年来积攒下来了多少财富。” 顾枝顿了顿,喝了口酒,李墨阩若有所思,江南道筹备运河河道开辟一事他自然有所耳闻,也知道最终结局并不算好,顾枝接着说道:“后来,江南道六大世家动用了这么多年打点的关系才好不容易开掘河道,怎知居然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刚刚筑起的堤坝顷刻间摧毁崩塌,六大世家忍痛割肉砸进去的钱都泡了水,这下子恐怕等不到倾家荡产就要被皇帝陛下砍了脑袋。 六大世家那些隐世不出的老家长们坐不住了,拿出了当年扶龙之时或是振兴国运的那股子霸道来,调动满朝文武百官联名上奏,誓要逼得皇帝陛下知难而退,或是另起主意,总之江南道六大世家是不干了。也是在那时许多人看出来这些百年世家的真正底蕴,几乎已经能够动摇王朝根本了。 皇帝陛下没有收回旨意,只是答应朝廷可以为江南道提供助力,然而看似君臣和睦的背后,皇帝陛下准备对江南道世家大族下手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毕竟是天子威严,怎么可能被这些世家大族如此侵犯相逼。 江南道六大世家也不会坐以待毙,一个个自视甚高在权势之上躺的久了,谁还在意那个遥遥见不到几面的皇帝陛下啊,六大世家筹谋之下竟是找到当年的某位武林盟主,那人已经退居幕后许久,传闻在一场大战中功力尽失,只不过这些谣言在不久之后就不攻自破了。 因为这位前任武林盟主不知和六大世家达成了什么协议,孤身一人闯入皇宫,连破护城大阵和观星台的剑阵,而后再杀禁军千人,最后在七十二大内高手联手之下气绝而亡,临死前还一拳砸烂了皇帝陛下坐着的龙椅,也是从那以后本就疾病缠身的皇帝陛下逐渐日暮西山,病入膏肓。 而那个身死的武林盟主尸体被吊挂于皇宫宫门外,运河河道开辟一事无声无息地停了,皇帝陛下没有追踪六大世家的罪责,六大世家也继续做着皇帝陛下聚敛财富的马前卒,世间依旧相安无事。” 李墨阩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故事,皱着眉头沉声道:“相安无事?那那些惨死在河道修筑和洪灾肆虐的百姓性命呢?那由于开辟河道对骤然加剧的苛捐杂税苦不堪言的百姓呢?还有死于权力争斗的那个早就隐世不出的武林盟主?难道只有皇帝和世家大族的性命是性命,其他人只如草芥?” 顾枝看着李墨阩愤愤神色,仰头喝了一口酒,他站起身走到宫殿窗台边,轻声道:“此间事了我就会试着离开了,今后何时还能回来,又或者再也回不了都不可知。我不知道最终你是否会坐上那个皇位,不过许多年曾有一位老先生和我说过,这天下终究还是千千万百姓的天下,一家一姓守得一时安稳却求不来万世太平。如果最后你还是选择仗剑走江湖,那就出海去看看,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海上重逢。” 顾枝身影闪烁已经出现在了宫殿之外,李墨阩连忙起身站在窗边,看着顾枝的背影张嘴不知所言,顾枝背对着李墨阩挥挥手道:“你好歹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将来可不要辱没了我的名声。还有啊,此间事毕,记得回去祝桑娘的酒馆告诉她一声,就说顾枝一定还会回来喝一喝她那打算藏上一甲子时间的祝桑酒的。” 话语落下,顾枝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有若隐若现的声音回荡宫殿:“山高水长,江湖再见。”李墨阩退后一步,恭恭敬敬拱手弯腰,然后他挥动衣衫长身而跪,叩首于地如此反复三次,是那世间最大的拜师之礼。 直到后来,李墨阩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这个年纪轻轻的师傅是那天坤榜上的大高手,是几乎以一己之力换得整座岛屿太平的英雄豪杰。从那以后,李墨阩的心中便点燃了一盏闪烁的光亮,指引着他走出黯淡的复仇和深埋的苦痛,见天高海阔。 一切筹谋落定,只等天地入局,而打破这番沉寂的是一把剑,贯穿皇宫三十六殿,剑尖直指圣上所在龙椅,观星台静默不出,大内高手划分阵营相互牵制,最后挡在皇帝陛下身前的只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大监和五百禁军。那一剑的主人缓缓走来,是个学他师傅穿了一袭白衣的年轻人,正是淮寅王世子李墨阩。 李墨阩剑指龙椅上神色萎靡病入膏肓的皇帝,丝毫不顾四周环环围绕的无数势力,他看着那端坐高台的天子,朗声大笑道:“江湖剑客李墨阩今日独闯皇宫,只要两样东西。” 站在皇帝陛下身边的紫袍大监厉声怒斥:“大胆淮寅王世子,居然敢剑指当朝圣上,是要大逆不道谋朝篡位?”李墨阩被打断了豪言壮语,不耐烦地破口大骂:“你个阉人,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还有,哪来的淮寅王世子,我是江湖剑客李墨阩。” 话音落下,一剑剑气直去,紫袍大监的头颅滚落在地。 李墨阩继续高声喊道:“皇帝老儿,不久前我师傅说过,报仇这件事情,尤其是父母血亲的仇,就要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地报了,所以我懒得和你们弯弯绕绕,这些年动脑子的事情做的多了就想痛快出剑一次。方才一剑有个名字,希望天下人都听好记着,日后写上话本故事的时候一字不差,那一剑传自我师傅的师父剑仙韩世,名曰神隐。区区天子,今日也要在我剑前抬不起头! 我今日要的第一样东西是你的罪己诏。二十年前弑君篡位,杀戮皇室宗亲后裔不择手段,撕毁传位诏书鸠占鹊巢,二十年来北元王朝国力倾颓民不聊生,边境战乱外地纷扰层出不穷,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条条状状,你认与不认?二十年前淮寅王出走京城之后惨死于西南道,治国治世的奏疏策论付之一炬,你皇帝老儿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随着李墨阩大逆不道的言语震耳欲聋,整个京城的人都听见了轰隆隆的声响,只见都城大门缓缓开启,一直到皇宫的大道上空无一人,宫门开启,坐在皇位上的老皇帝眯眼望去,披挂黑甲的重水军浩浩荡荡踏步而来,竟是五万重水军齐至。可是端坐马背位居重水军最前方的统帅却是披挂金色甲胄,赫然是皇室独有的将帅金甲。 李墨阩继续高喊:“第二样东西,是要为我的兄弟讨一样东西,传位诏书。皇帝老儿,你若是还没彻底老糊涂,就该看得出来,你这些养在京城的皇子皇孙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比起我兄弟一根汗毛都不如。皇帝轮流做,不如酒让予我兄弟可好啊?” 那身披金色甲胄的人策马踏入皇宫,这时许多人才看清那人面容,竟是常年在外征战的四皇子殿下,传闻四皇子殿下生母只是当年宫中的一个服侍婢女,生下四皇子之后也早就死于非命,于是四皇子殿下一直不曾受圣上待见,不仅从小就被送往军中历练,而且九死一生也没有多少恩赐嘉奖,世人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个皇室血脉的存在。 然而世人不知道的是,四皇子在边境出生入死十余年,早就在北元王朝军中的百姓心里威望甚重,曾经直隶帝王的重水军更是早就被其收入麾下,许多年前四皇子便与淮寅王世子李墨阩交好,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不久前重水军还与李墨阩上演了一出苦肉计瞒过京城权贵的视线,在今日二人终于势不可挡地回到了都城皇宫,剑指天子,马踏京城。 站在皇宫宫门上的顾枝看着皇帝写下两份诏书之后溘然长逝,而后四皇子顺势登基,剑客李墨阩在重水军的追杀下逃出京城,从此世人自然也只知道江湖剑客李墨阩剑指天子,却没人再敢说淮寅王世子和四皇子殿下逼宫大逆。 顾枝离去之前拿走了宫门外的一样东西,在李墨阩赶至朝天道小径中的酒馆之前,留下了一样东西带走了一样东西,直到祝桑娘打开酒馆的门看见了风尘仆仆的李墨阩,也才看见放在桌上映照日光的那块浑圆玉佩,缺失的一半就在祝桑娘脖颈间。 客栈酒馆少了一壶酒,是祝桑娘亲手调制珍藏已久的一坛万里金酒。 天光普照下,少年独自前行,腰间还是一把刀,一壶酒。晃晃荡荡。 第二十一章 我见太平一把刀(三) 大道之上独行而去难免孤单寂寥,哪怕天上穿透云层的太阳如此刺眼,可是前方的道路依旧不止是鸟语花香那般美好,坎坷泥泞总必不可少,然而有人会因此知难而退却又有人一往无前。 朝天大道直达都城,也与皇宫的巍峨宫门在同一条直线之上,白衣少年手握朱红酒葫芦独自走在大道上,渐渐地被云雾遮掩了身影,他的眼中远处高耸城墙和宫门消失不见,只有一座秦山的虚影再次阻隔了视野和前行道路。 少年来到巍峨高山山脚,抬眼望去只有缭绕云雾和蜿蜒而上的台阶,至于那隐入云层之后的山巅却遥遥难以企及,就连视线中都没有模糊模样。可是少年知道,自己一直思念的人就在山巅,而自己一直想要寻找的人也同样在那里,在高处在远处,在脚下。 白衣少年揭开酒葫芦仰头喝酒,随着一路走来,醇香甘冽的一壶万里金酒已经就快见了底,少年却毫无醉意,就像他第一次喝酒时那般,他的眼神随着酒意升腾愈加明亮澄澈,本就倒映出世间繁华盛景的眼眸此时就像盛满了天穹之上的所有光芒,即便身处云雾环绕之处,依旧是那盏最为明亮的灯光。 他一饮而尽,另一只手握住腰间刀柄缓缓出鞘,没有震撼世间的虎啸龙吟,也没有刺破迷雾困境的亮眼光芒,只是平平淡淡地长刀出鞘,锋芒毕露如初。 白衣少年将朱红酒葫芦系回腰间,望着秦山虚影朗声高呼:“这一刀会比桃止镇外的那一刀更好,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既然当初我能劈开那座魔宫,哪怕是真正的秦山阻挡着我,照样一刀砍了。” 少年意气风发,身上有一股难言的气息逐渐苏醒,书上说的是少年意气、刀剑江湖,却都难以形容许多年前第一次走出青潋山的那个少年。 白衣少年衣衫微摇,他一手握住刀柄,缓缓侧身而立,弯腰屈膝,另一只手摊开为掌覆盖刀柄之上,自上而下划破天地禁制,秦山虚影在看似毫不出奇的一刀之下骤然支离破碎,犹如一层薄薄的镜面,白衣少年最后回望一眼,在破碎飘扬的镜面之中,他看见了折射出的北元王朝,最终视线停留在朝天道小径旁的那座客栈酒馆,少年身影消失不见。 这一次坠入云雾的感受愈加清晰,顾枝都快习以为常了,睁开眼看见了陌生的一座武馆后院,他低头看了一眼,还是那双满是老茧伤痕的手掌,不过已经长大许多,抬起头,身前是一个已经摆好架势准备一战的年轻人。 顾枝环顾一圈才发现自己原是站在一处擂台上,台下站着几个魁梧教学师傅的身影,脸色铁青似乎并不满意,不远处还有一个白发老者,抚摸着长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对面那个准备已久的年轻人高声喊道:“只管出手,即便你刚才能够打败我们武馆那么多人,也不意味着我就会输给你。” 年轻人话语落下,顾枝就听见自己如今所在这具身躯的主人语气平淡回道:“你先出手吧,今日说了任何人都走不出我手下三招,说到做到。” 那年轻人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说完,他却已经猛地出手,拳罡猛烈撞来,已经长大的名为君洛的男孩摊开手掌直直接住这一拳,然后身形一转就顺势将年轻人抛出了擂台,高下胜负立判。 随着擂台上一声“胜”落下,看着台下已经四仰八叉躺着许多人,君洛看着那些教学师傅,冷冷道:“我赢了,这下你们可以道歉了吗?” 那些人看着不过十余岁的君洛,咬着牙恨不得自己出手,可是早先答应了君洛,若能打败武馆里所有同龄之人就为不久前的事情道歉,这些魁梧汉子也拉不下脸翻脸不认账。 想到这里,几个教学师傅恶狠狠看着躺在地上那些没用的弟子,居然连一个平日里不过来武馆打些杂役下手的少年都打不过,而且不久前凭着一身浅薄武艺和不俗家底背景,还在一处酒楼堂而皇之地羞辱眼前这个少年的两个弟弟,那些难听话让这些心直口快的习武之人都难以入耳,恨不得亲手教训一顿这些骄蛮惯了的年轻人,说起来他们还要感谢一番君洛的出手。 教学师傅们一声怒喝,躺在地上叫苦的年轻人爬起身,一个个老老实实站在擂台下,君洛视线转动,勾勾手指示意台下的另外两个少年走上擂台,三个人并肩而立,微微仰起头,骄傲地接受了那些人的致歉。 然后,年纪最大的君洛带着另外有些鼻青脸肿的两人径直走出武馆门槛,那个始终在一旁看着的白发老者追上君洛,笑着道:“孩子,日后你可以来武馆多学学武艺,放心,不收你的钱。” 君洛看着身为武馆馆主的白发老者,想了想抱歉说道:“感谢老先生的好意,不过我以后不会再来武馆了。”白发老者疑惑问道:“为何?是不想再看见那些年轻人还是另有隐情。” 君洛摇摇头,语气真诚却有些不客气地回道:“因为武馆已经无法教给我想学的武道了,所以我不会再来。” 说完,君洛身边那个一袭儒衫长袍的少年领着年纪最小的孩子也也给白发老者行了一礼,三人并肩转身离去,白发老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虽然依旧瘦弱渺小,却让人莫名看得见未来他们并肩站立山巅的样子。 三人远去,站在君洛身边的儒衫少年看着另一边沉默不说话的少年谢洵,低声问道:“谢洵,你怎么了,不会是觉得自己打不过那些人丢了面子吧?还是说君洛给你报的仇不够痛快?” 君洛也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谢洵,笑着道:“傻小子,平日里让你多跟着我学一学你就不听,这下好了吧,和顾筠两个人被人打成了猪头,我可是按你说的好好打了武馆那些人的面子,可没有对上谁出过三招以上。” 谢洵闷声闷气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他嘟嘟囔囔,君洛一巴掌按在他的头上,咬着牙假装恶狠狠道:“咋了,不会觉得武艺不精比不上丢脸吧,嘶,你这家伙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顾筠连忙上前劝架:“欸欸欸,君洛你轻点,谢洵那天受的伤还没好呢。”君洛可不管这个,看着顾筠说道:“顾筠,我刚才打架拳头也破了,你待会回去拿点你那个便宜师父给你的药膏给我擦擦呗。” 顾筠一把将谢洵拉开,摇摇头道:“不要,那东西贵得很,省着点用,你这点小伤犯不上。”君洛撇撇嘴,双手枕在脑后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如今三人来到这座玄鹤城已经有五年,谢洵当年流浪挨饿落下的病根也好得差不多了,三人的日子慢慢好起来,在城里一座僻静巷弄那里有了一栋破败宅子,总算不至于还躺在桥洞底下。 顾筠跟着那个被许多人唤作医圣的师父修读医术,早已打消了考取功名的心思,觉着医术也算不错的出路,慢慢兴趣占了上风,医术突飞猛进,惹得那个一大把年纪才正式收徒的医圣老先生喜不自胜,也愿意倾囊相授。 谢洵身子好些之后就跟着君洛在城里到处找事情做,也跟着君洛在武馆里学了些三脚猫功夫,不过天赋和努力都还比不上君洛,所以时常被压了一头。但是谢洵不会轻易泄气,像今日这般吃些苦头也就愈发奋勇。 三人一路走到巷弄深处的宅子,正要推开门,附近一户人家的院门打开,走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手里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白菜炖肉,老妪身后还跟着一位羞怯低着头的小姑娘,手里同样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肉菜。 看见了三个少年,老妪露出笑意招呼道:“来来来,赶巧了,正要拿些东西给你们,顺便带回去吧。”君洛站在门槛处挠挠头不知所措,而年纪最小的谢洵已经看着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秀气小姑娘,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顾筠连忙上前接过老妪手中颇有分量的一大盆肉菜,笑着说道:“奶奶,不用给我们准备这些的,我们三个小伙子在外面也能讨生活赚些银两,您留着自己吃就好了。” 老妪不乐意了,在顾筠脑袋上敲了一个板栗,教训道:“挺聪明一个孩子,怎么就记不住话呢,不是跟你们说过了,以后我给你们的东西都不许不要,以后再敢顶嘴,信不信狠狠揍你们一顿。” 君洛走下门槛台阶,敲了一下愣怔出神的谢洵的脑袋,上前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盘子。 顾筠这才露出纠结笑意,低声道:“奶奶,真不用,我们现在日子没那么难熬了,谢洵也能跟着君洛去找些活计干,不缺银子了。”老妪微微佝偻着腰,啧啧道:“说的什么糊涂话,三个大小伙子好不容易攒些钱总得省着花,不然以后哪有姑娘家看得上你们啊,晓得不?” 顾筠转头看了一眼君洛和谢洵,三人连忙点头称是。 顾筠最后想了个折中主意,说道:“这样,我们屋子里备好了一锅饭,要不今晚奶奶和小苑都上我们那儿一起吃吧。”老妪这次没有拒绝,拉着孙女跟在急匆匆推开院门的谢洵身后走进宅子,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和君洛还有顾筠说些处世之道,听起来浅显单薄,三个少年却都听得认真。 吃过了饭,谢洵和小苑去灶房刷洗碗筷,老妪拉着看得最顺眼的读书人顾筠来到小院石桌旁说说话,君洛则在狭窄小院里拉开拳架随意行走,意气圆满如意,浑然天成,已经初见未来山巅武道宗师的雏形。 夜深送走了老妪和小苑,君洛和顾筠取笑几句望着小苑离去背影依依不舍的谢洵,惹得恼羞成怒的少年满院子追着两个兄长打,直到都精疲力竭躺在小院中,三人才气喘吁吁地静心聆听起夜幕下的细微蝉鸣。 顾筠双手叠放在肚子上,轻声道:“师父说过几年要带我走一走承源岛的天下,医术不可只留在书上,还有落在实处。”君洛双手枕在脑后,摇头晃脑道:“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不过觉得老先生说得对,人总要多走一些路才能多知道些道理,你看那些只知道在窗台后边读书的书生,真不知能够读出什么来。” 顾筠低声反驳道:“说不得对与错还有高低之分,读书研学之人自有道理,行万里路也自有妙处,读的书还是少,不能随意批判高下。”君洛从来不会拒绝顾筠耐心细心琢磨出来的道理,甚至暗暗放在心上,多多咀嚼。 谢洵望着辽远夜幕,低声道:“我以后要学世间一等一的武学功夫,还要学那江湖上的侠客一般纵横天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君洛笑起来:“谢洵你小子,先把手头上的武学琢磨透了再想这些极高极远的东西吧,脚踏实地才是锤炼武道的根本所在。不过你说得对,以后我们三个人都是要名震天下的,不只是在这承源岛上,还要让海外的天下人都知晓我们的名字。” 谢洵抬起手掌攥成拳头,似乎也在暗暗下定决心。顾筠听着二人的豪言壮语,从来只想着安居乐业的他心中也难得有些少年意气,乘风扶摇直去。 突然墙头上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却实在陌生的声音:“好小子,几年不见,语气大了不少嘛。怎么样,考虑得如何了,今日我可定要得到个答案了,还有那个叫做谢洵的小子,这次也给你个机会,要不要拜我为师啊?” 三人坐起身,严阵以待地看着那个蹲在墙头的老者,双手已经没有了束缚的铁环,不过看起来脸色苍白,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势。 老者伸出手指点了点顾筠,说道:“至于你这个小子,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料,我也就不问你学不学武功了,问了白问,可惜一身也不错的天赋啊。”说完,老者跳下墙头,开门见山道:“不妨和你们直说了,老子就是几十年前江湖上臭名昭着的那个武疯子,一个人灭了不知道多少个江湖上的败类门派,世人畏惧我,囚禁我三十年,如今还不是被我脱困而出,这三年我把那些仇家都杀了,不过恐怕也时日无多,所以我再来问问你们,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君洛站起身将顾筠和谢洵护在身后,问道:“如果我们不答应呢?”老者笑着道:“那我就逼着你们答应,老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几个武道种子,可不想就这么浪费了,就算是撒泼打滚我也认了,反正你们今天非得答应我不可。” 三个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自诩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武道宗师说出口这些幼稚言语,都有些难以置信。 还不等君洛三人琢磨出个答案来,墙头上又出现了一个身影,一袭宽袍大袖华贵齐整,中年人头顶玉冠,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中年人先是笑着道:“你们不用惊慌,我是皕云门门主,想来你们初涉江湖也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嗯,算的上是江湖上有名的正派了,你们眼前这个宗师是当年皕云门的长老,其实不算坏人,只是江湖上的事向来说不清楚,我这位师叔又一心痴迷武道,所以才有了些不副实的传言。所以你们大可放心拜师,不必有后顾之忧。” 说完,自称皕云门门主的中年人这才对着老者恭敬行礼道:“师叔,数十年晃眼已过,可以回皕云门了吧。”老者不耐烦地挥挥手:“滚蛋,老子这辈子死了都不会回去皕云门那鬼地方,一团琐碎规矩,老子看着都烦,今日你来助我收徒我就不打你了,要是还不赶紧走,信不信我不用出刀直接锤死你。” 中年人没觉得在身后弟子面前丢脸脸面,无奈笑道:“那就先恭喜师叔成功收徒,传承有后了。”老者一挥手将中年人和年轻人打出了玄鹤城,最后说了一句:“你这弟子还不错。” 中年人和头晕目眩的年轻人站在城外,中年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开怀笑道:“奉熵,得了老祖宗这句话,你日后的武道之路可就好走多了。”年轻人懵懵懂懂,只依稀记得小院里那三个少年的模样,居然和自己见过的许多武道有成之人十分相似,自有一番气度在身。 城中小院里,三个少年神色有些茫然地看着院墙外头,似乎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在江湖上声名不俗的皕云门门主居然如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老者双臂环胸,龇牙咧嘴地笑道:“怎么样?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啊?”君洛和谢洵对视一眼,最后二人看向顾筠,顾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涉足大道选择,顾筠也不好多说什么。 君洛上前一步直视老者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我想知道你的武道在承源岛上,是否排得上名号。” 老者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只见他骤然收敛神色,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身形宽厚的长刀,猛地一声暴喝,天地间有滚雷震动,夜幕被撕扯开,月色洒落小院之中,老者踏天而去,一刀劈开了厚重云层,撕裂痕迹贯穿长空万里。 老者站在半空中,望着小院里站着的三个少年,朗声问道:“如何?”君洛咧嘴一笑。 老者缓缓踏云回到人间,豪迈笑道:“老子的功夫,虽然在这承源岛还不敢说称得上前三甲,不过前五的席位就是老子囊中之物了,谁敢说句不答应,老子就砍了他的脑袋。怎么样,当我的弟子不丢人。” 谢洵攥紧拳头,他随着君洛上前一步,少年并肩而立,同时拱手抱拳道:“君洛,谢洵,拜见师父。”老者仰天长笑,殊为快意,顾筠微微一笑。 如此动静却始终被武道通天的老者控制在方寸之地,就连住在隔壁院子的老妪和小苑都不会听见分毫,可是在这一夜,许多承源岛上的武道宗师却都知道了那个三十年纵横江湖的武疯子收了两个弟子。 天空中的撕扯夜幕,过了许久才缓缓合拢。 顾枝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眼前站着一个风神俊朗的青衣少年,眯着眼笑起来看着自己,像是一头狡黠贪玩的小狐狸一般,可是只一眼顾枝便看出此人还是前几次在云雾中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人,只不过不知用了什么妙术手段变换面容罢了。 顾枝一手握住绿竹刀鞘,一手持酒葫芦,神色淡漠。 第二十二章 我见太平一把刀(四) 神潭之上从天而降的天光瀑布哪怕是在夜深时依旧璀璨夺目,少年低着头走出茂密丛林,沿着神潭岸边朝着回家的方向,他神色间满是疲惫,身上的伤痕累累却不只是浮于表面,那海浪一次次的冲刷打击,少年自认已算心志坚毅却还是难免一次次生出放弃的念头,只是最终他总是坚持了下来,看见了黄昏下天际海面的壮阔景象。 少年穿行于高耸入云的古树之间,经过一间间悄无声息的木屋宅院,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每一户人家,不知是天色昏暗的缘故还是他的心境起伏,本该熟悉的人家落在眼中却莫名多了几分奇异感觉,像是一个个棱角分明的木盒,再由神人捏造泥人置于其中,便是少年短短十余年时光中的所见所闻。 少年一路回到自己宅院,他躺倒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头顶木屋,转头望向窗外,神潭的隐约光亮刺破丛林夜幕,少年眨了眨眼睛,就这样不知不觉睡去,哪怕脑海之中还是涟漪阵阵,哪怕心境跌宕起伏犹如海浪,少年还是没有丝毫动摇地走在亲手选择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清晨的光芒温和洒落,少年照常睁开眼睛,好似没有察觉到身上的酸痛倦怠,少年一跃而起,龇牙咧嘴地扭动着身躯,然后望向窗外呼出一口气,他展颜一笑,猛地推开屋门就往外走。 在小院中梳洗一番,少年跨出院门,路上遇到许多小时的玩伴和长辈,少年一一笑着打招呼,神色没有丝毫异样。而相识之人的满脸笑意也依旧那般熟悉,温暖且亲近,让人不自觉地就要沉湎其中,恍若投身于世间的怀抱。 神潭光柱瀑布落下的哗啦啦声响传入耳中,少年脚步轻快地站在岸边,看着那些早早来到神潭之中嬉戏打闹的孩子,露出由衷真诚的笑意,他转身离去,路过某处丛林的时候随手摘下几颗红彤彤的果子,在衣衫上擦了擦就塞进嘴里去。 少年一直走到神潭另一侧的木屋门外才停下脚步,却不知为何还是没有看见神官艾叔,少年倒也没觉得急切或是奇怪,因为艾叔毕竟是镇守此处的神官大人,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必需去准备吧。 少年独自在空无一人显得格外寂静的神潭岸边站了许久,最后他蹲下身伸出手拨弄着水面,看着荡漾水纹,少年的倒影渐渐扭曲歪斜,可是随着水面平静,少年的面容倒映水中还是一般无二,少年又笑了起来,依旧是十余年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少年站起身挥舞着手臂似乎在给自己鼓劲,然后他转身走入丛林,沿着模糊记忆的道路走向海洋的方向。 少年其实还是没有想明白艾叔所说的这座岛屿与头顶上那个世界之间的勾连和不同,可是少年觉得自己好像也无需思虑这些复杂难题,他想起黄昏中的海面,只是觉得想要再去多感受一番那份汪洋大海的起伏就好了,而若是能够潜入海底去看一看,也许风景更会大不一样? 少年没有忘记昨日走入海洋中遭受的疼痛,可是少年觉得如果通过这样的努力就能有所收获的话,其实已经是足够值得欣喜的事情了,就像当初他死缠烂打求取艾叔教自己武功时一样,端坐神潭水中的他遭受着水浪捶打的痛苦,可却没有使他有丝毫退缩,因为他向往的江湖,已经在他看来咫尺之间了。 少年凭借着模糊记忆,本还打着多绕一些路的准备,却还是骤然间被翻涌海浪撞入了眼中,少年跳下丛林沿着海岸走到海边,天光洒落,海面上像是撒了一层璀璨的珠子,起起伏伏闪烁夺目,少年抬头望去,那座漂浮云海之上的世界依然日升日落,好像遥不可及却在少年的心中成了道路的远处。 少年走近海面,海水漫上少年的脚踝,刺痛感带着鼠蚁啃咬的酸涩感钻入少年的身躯,少年扭曲面容,死死压制着大喊出声的冲动,他面色涨红闭上双眼,双手紧紧攥着,然后抬起犹如灌满了铅水的双腿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走的艰难无比,像是肩上扛着万钧高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少年慢慢走入海水中,直到海水第一次漫上他的膝盖,他才缓缓向后退去,筋疲力尽地倒在潮水无法浸漫的海岸上,气喘吁吁意识模糊,直到过了许久少年才重新睁开眼睛,天光有些刺眼,少年眯着眼睛脸色苍白,却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就这样一次次反反复复地走入海水之中又退回海岸,少年清晨来此夜幕落下就会离开,筋疲力尽返回家中的时候其他人家早就紧紧闭上了门户,少年回到家中总是倒头就睡,然后第二日再次精神奋发地前往海边,日复一日,不知停歇,少年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神官艾叔了。 直到海水渐渐漫上少年的肩膀,又慢慢盖过了少年的头顶,少年第一次潜入了海底的世界,反复练习几次之后少年在海底睁开了眼睛,海水充斥耳边的阻塞感使少年就像置身于一个空荡荡的宽阔空间之中,关于世间的一切只有眼前所见,少年缓缓地任由身体下沉,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停止了,少年看着天光刺破海面落入海底,心中再无丝毫纷杂思绪。 海底世界幽深空旷,时不时有小小游鱼绕过少年的身边,还有体型庞大的海兽在远处游曳而过,少年慢慢沉入海底,看见了海底肆意生长的海草和珊瑚,天光在此止步,少年犹如投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可是渐渐地少年眼中却亮起了异样的光芒,稍纵即逝,少年的眼中看见了不远处密密麻麻站立海底的模糊身影。 少年猛地挣扎,奋力向上游去,竭尽全力扑向海岸,跪在地上止不住的干呕,灌入口鼻之间的海水慢慢倾倒而出,少年使劲捶打胸口,不知过了多久才躺倒在海岸上,怔怔出神。少年没有看见海底深处那骤然亮起的光芒来自何处,可他瞥见了海底世界的模糊残影,在无数游鱼和海草珊瑚之下更远更深的海底,站立着数不清的石柱,隐约间少年脑海里闪过那些石柱上雕刻有人的面容,栩栩如生。 少年环顾四周,想要找到神官艾叔的身影,问一问心中的疑惑和震诧,可是空无一人,海岸边依旧只有他独自一人,少年躺在海岸上胡思乱想。许久许久他才缓缓坐起身,看着幽深海面似乎在想着什么,直到他站起身眼神变得坚定,应该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他再次走入海水中,无视了逐渐习以为常的灼烧刺痛感受,潜入海底深处。 身躯下沉越来越深,天光慢慢消失不见,幽深昏暗海底少年眯着眼睛想要探寻到不久前模糊捕捉到的方向,却没有那道光芒骤然亮起,少年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显得有些遥远的海面,咬着牙向前游去。阻力越来越明显,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少年身后拉扯着他,前行的道路步履维艰,少年奋力向前游去,直到伸出手触碰到了坚硬的石面。 光芒再次毫无征兆地亮起,少年的双手都搭在石面上,光亮中少年漂浮海底与眼前等人高的石柱四目相对,雕刻石柱上的面容像是在浅浅微笑,光芒渐渐昏暗,少年和石柱面对着面,光亮和阴影从他们的身上缓缓褪去。少年在最后一丝光亮中望向更远处,茫茫不见边际的海底,满是数不清的人面石柱。 少年站在昏暗海底,慢慢失去了意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海底停留了太长的时间,海面上伸出一只手掌,熟悉的身影游到了少年身前,在少年模糊视线中一把抓住少年的衣襟,拖曳着少年向上游去。海岸上,艾烛拖着少年走出海水,一把将少年摔在地上,少年一阵咳嗽,海水从口中吐出,少年气喘吁吁,涨红的脸望向艾烛,艾烛摇摇头叹息一声,等到少年缓过神来,两人并肩坐在海岸上。 还没等少年问出满腔疑惑,艾烛就沉声道:“你的好奇心实在太重了,连海底你都敢停留那么久,迟早有一天会把你就这么害死了。”少年苦笑一声,低声道:“艾叔,我下次不会了。” 艾烛摇摇头,轻声道:“说吧,还想问什么。”少年斟酌了一番,问道:“艾叔,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艾烛的身上飘荡起尘埃一般的细碎光亮,原本和少年一样湿漉漉的衣衫瞬间干净合身,他缓缓道:“这段时间我去山谷那边看了看,祭坛已经彻底荒废了,那些祭司也都消逝,看来某些规则已经悄然改变,不知道今后这座岛屿会不会也出现些不可逆的改变。” 少年小心翼翼问道:“会很严重吗?”艾烛摇摇头:“应该不会,顶多就是和几百年前那样出现几个外来人罢了,总之这些问题你还不用操心,只要我还是神官,规则就还是规则。” 少年挠挠头疑惑道:“外来人?” 艾烛点点头,望向天际,不知是在看着海面还是看向头顶的那个世界,他说道:“应该是在三百多年前,不过由于在这之间已经另有两位神官,所以传下来的消息并不完整准确。能够肯定的是三百多年前,神潭附近出现了三个毫无征兆从天而降的外来人,不是从那个世界打开门而来的,是从天上沿着那道光柱瀑布骤然出现,好在还没引起太大骚乱之前,当时的神官就将他们带走了。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三个人也没有从门离开,而是走入神潭光柱中消失不见,不过听当时的神官告诉山谷,那三个人确实是去往了那个世界。” 少年皱着眉头,喃喃道:“那这三个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又为何可以从光柱中去往那个世界?”艾烛笑着摇头道:“别琢磨了,除了当时那任神官之外,哪怕是山谷的祭司也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事情。” 少年疑惑道:“神官没有将事情的所有经过告诉祭司吗?”艾烛笑道:“你不会以为神官是听命服从于山谷祭司的吧?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神官之所以号称接引神灵法力可不是说说而已,就那些山谷祭司还没资格让一个神官将所有事情都上报。” 艾烛说到这里摸着下巴道:“不过也确实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上任神官是会将任期内发生的所有事情毫无保留告诉下一任神官,唯独这件事,到现在为止我都毫不清楚,奇也怪也。” 艾烛不再说起往事,少年想了想问出了此时最想知道的事情:“海底那些人面石柱是怎么回事?”艾烛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高深莫测笑意,低声道:“那是蓬莱最大的秘密之一,除非等你继任了神官,否则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的。” 在艾烛盖棺定论一般打断了少年的思绪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艾烛就又消失不见了,不过少年已经知道艾烛肯定就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也有些肆无忌惮一般地潜入海底,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只是再没有出现过意外了。 直到有一天,少年绕过密密麻麻站立海底人面石柱,凭着模糊记忆寻找那个骤然亮起的光芒的来处,他伸出手随意摸索着,终于指尖停在了某处和四周石柱触感截然不同的地方,光滑纤细,少年眯起眼眸,在昏暗海底想要竭力看清眼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却一无所获。 少年没有放弃,他踩在身边一具人面石柱的肩头,心中连声致歉,然后摊开双手触摸着眼前那个神秘的东西,就在此时,光芒再次亮起,由于近在咫尺,刺眼的光芒闪烁在少年的眼中,少年几乎就要睁不开眼睛,却仍竭力捕捉着眼前物件的模样。 少年的眼前手中,握着一把刀。 绿竹刀鞘,纂刻二字。 太平。 第二十三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一) 若是从宣艮海域的汪洋之上乘坐扁舟遥望出云岛,即便落在眼底还是寻常的海岛轮廓,却总会让人生出一种若即若离忽远忽近的模糊感觉,好像这样一座坐镇汪洋西北边沿的岛屿始终存在于一层触摸不到的云雾之中一般。 其实若有人敢于触碰当年那位突然降临宣艮海域的出云岛岛主的禁制踏上出云岛海岸的话,就会发现出云岛上确实被无穷云雾分割成了无数地界,各自偏安一隅,能够掌握知晓的消息都各不相同,甚至许多地界都不知道,就在自己脚下土地的不远处还有那么多的王朝百姓存在。 许多年前出现在出云岛的那位岛主是宣艮海域所有海岛都不愿也不敢去提及议论的对象,所有海岛的话事人都不会忘记那段史书上浓墨重彩书写的往事,那位不知为何没有位列天坤榜却实力恍若神明的出云岛岛主,轻而易举地以一人之力败退宣艮海域所有岛主,并且签订下如今出云岛不可有外人随意踏足的禁制。 一直以来,除了与出云岛临近的几座岛屿还能与出云岛上的一些个王朝有些消息往来,其他的商贸纷争都丝毫也别想涉足出云岛海岸,就连最近席卷整座海域的各大岛屿之间的战争,出云岛始终超然物外。不过那些冲锋陷阵在前的将士应该至死都不会明白,那些本该各自统领坐下的岛主为何会临时起意,打破数百年来的规矩联合一处,还对那些不愿合作的岛屿雷霆出兵,这一切的背后诸多谋划,恐怕只有真正站立山巅的那些人才明白。 宣艮海域和光明岛坐镇的玉乾海域之间还隔着海图上占据最小疆域的乘巽海域,光明岛的使节率领一支浩浩荡荡的舰队跨越乘巽海域去往宣艮海域,既然坐拥汪洋之上第一大岛的名声,光明岛这么多年也肩负起扞卫海上太平的职责,这支舰队受了光明皇帝的旨意,前往宣艮海域探寻最近连绵战争的缘故。 只不过这支舰队还未能完全穿过乘巽海域就被一阵海上的狂风大浪拦住了前行的道路,就连不同于其他海岛的钢铁战舰都支撑不住倾覆海水之中,光明岛使节立即下令舰队停靠岸边,这才没有损失惨重,不过这来势汹汹的狂风骤雨却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居然足足发作了一月有余的时间,最后光明岛的舰队不得不返航,决定增加补给之后再重新出发。 后来不等光明岛的舰队重新起航,宣艮海域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原来持续半年有余的战争终于落幕了,根据宣艮海域临时组建起的几座大岛屿之间联盟的说法,这场战争的兴起和落幕只是因为宣艮海域商贸交易之间的一些纷争,另外还涉足了宣艮海域之后各大岛屿的发展,所以才有了这场战争。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宣艮海域昭告天下,今后无需担心前往宣艮海域还会有性命之忧,一切照常。 光明岛便不再出动使节前往,距离宣艮海域最近的乘巽海域也不再提心吊胆,寥寥无几的那几座海岛总算不必担心会被殃及池鱼。汪洋之上又恢复了往日模样,至少没有各大岛屿之间大打出手情况出现,而一些难免的摩擦和各自的勾心斗角,光明岛也没那么多时间精力去看管。 出云岛上,走出云雾幻境的顾枝手握刀鞘看着眼前装扮成青衣少年的陌生人,神色冷漠也不主动开口说话,只是遥遥对视,手指轻轻敲打腰间刀柄。那个青衣少年突然神色阴沉起来,声音犹如惊雷炸响在顾枝耳畔:“你不就是为了杀我而来吗?如今我就站在你面前,为何不出手!”字字句句,犹如战鼓擂动,顾枝却岿然不动,神色依旧古井无波。 青衣少年挥手衣袖,云雾骤然变化,有猛兽飞禽成群浮现,遥遥对着顾枝咆哮嘶吼,青衣少年手指一指,贪婪血腥的猛兽扑向顾枝,顾枝却摇摇头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随意抬手一挡,无数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砸在顾枝身上,重新化作云雾缓缓消逝。 顾枝看着青衣少年,语气有些不耐烦地道:“不用装神弄鬼,你不是魔君,也没那个本事能够把我拦在这里。甚至不敢真身来此,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如果你没有更多的废话要说,我就要继续前行了。” 青衣少年骤然间收敛满脸怒气,身形转变,化作了一个面容柔和的青衣女子,浅笑道:“顾少侠好眼力,好气魄。只是顾少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何你所走过的两个地界好像根本不在一个地界一般?为何你穿行迷雾便会有置身他人记忆的幻境感受?” 顾枝将空荡荡的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会等魔君亲自来见我才问这些问题呢。我当然觉得奇怪,事实上桃止镇还有北元王朝也根本不在同一个相知的世界中对吧?” 青衣女子点点头,笑道:“不错,出云岛上被主人以莫大法力,凭借云雾分割了无数地界,各自之间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而想要穿行其间,如若没有主人的掌控,根本不可能像顾少侠这样轻而易举地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 顾枝故作恍然,点点头道:“那我还得谢谢你的主人了?”青衣女子掩嘴娇笑,回道:“不,顾少侠武功盖世,完全不需要主人的掌控就能够凭借手中的刀打开各自地界之间的通道,我委实佩服,难免都要对少侠心生欢喜了呢。”顾枝皱起眉头一脸嫌弃,杀气从眼中毫不掩饰地流淌而出,他沉声道:“别恶心我,否则砍死你。” 青衣女子委屈地缩了缩脖子,叹息一声道:“不过顾少侠如此不计后果地出刀,难道不怕真正走到主人面前的时候,根本就不再可能有获胜的把握吗?” 顾枝神色恢复如常,丝毫没有被眼前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干扰心性,他冷冷道:“你是怕你的主人会死,还是怕我会败啊?”青衣女子笑道:“自然只是希望能够看到一场势均力敌的当世绝顶之战。” 青衣女子挥挥手,云雾变换犹如水面荡漾,顾枝看见一副画卷缓缓浮现,画卷中是一处青山绿水间,于琅和周厌跟在一群年轻侠客身后正往山里去,画面稍纵即逝,青衣女子随口道:“给顾少侠看一看,就是希望不用担心,与你同行之人都还安然无恙,另外两人也是如此,没有走到秦山之前,主人不会出手拦阻,顾少侠只管前行。” 顾枝冷冷抬眼,问道:“扶音和乐姨呢?”青衣女子做恍然状,又一挥手,端坐孤亭棋盘前的两个女子模糊显出身影,青衣女子笑着道:“有个有趣的事情,其实顾少侠这一路走来她们二人都一直在旁观,顾少侠是不是有一种明明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之感啊?唉,不是我们非要棒打鸳鸯,主人的筹谋我们委实也想不通透,顾少侠再忍耐一阵,若能走到秦山脚下,主人自会见你们。” 顾枝看着眼神坚定却神色有些黯淡无光的扶音,还有脸色苍白皱着眉头的卿乐,他握着刀柄的手掌缓缓用力,骨节发白,一股更浓郁的杀气充斥在顾枝和青衣女子之前,犹如实质。 青衣女子浑然不觉一般地自顾自说道:“哦对了,不久前扶音姑娘说过,说主人不该如此将出云岛上的百姓看作手中任意安排的泥人木雕,不该擅自剥夺指点他们的人生和自由,我却觉得不对,主人用心良苦为他们打造出这些生生世世都不会遭受外界纷扰的世外桃源,他们还有什么可抱怨不甘的。顾少侠以为呢?” 顾枝上前走去,看也不看青衣女子的虚影,他轻声道:“回去告诉你们主人,我很快就会走到秦山,到那时这些鬼蜮手段都大可不必,堂堂正正地一战,生死两定。” 说完,顾枝头也不回地走进云雾中,只有一个声音回荡在青衣女子的耳中:“至于出云岛上的百姓,我只想说即便世上真有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没那资格剥夺断定他人的自由。世上之事,生死自由之外,不过尔尔。” 青衣女子面容身形变化,站在原地的是一个身体凝实的黑袍中年人,他冷眼看着顾枝渐渐消失的背影,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方才几句交谈,中年人清晰感觉到,仅凭自己根本不会是顾枝的对手,他心中那点仅存的额外心思烟消云散,不再执着于和天坤榜上高手一战,只是真切期待起眼前这个年轻人和主人的交手,究竟会是如何精彩?想来不会比当年未能亲眼所见的奇星岛孤山一战逊色。 顾枝向前走去,云雾就在身前缠绕不休,顾枝微微皱眉,想起了方才交间那人所说的出云岛上分割地界的云雾,顾枝觉得眼前的云雾是那样烦人。 跨过云雾,顾枝站在了另一处陌生的地方。眼前是一座远在天边又好似近在咫尺的孤城,孤城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两座高耸的山脉,一座山脉顶上是飞溅而出的炽热岩浆,另一座山脉的顶上是皑皑堆积的厚重白雪,孤城独自屹立宽阔原野之间,顾枝远远望去,城头上站着一个熟悉身影。 岚涯岛道德谷外的曲折蜿蜒山路间,张谦弱独自走在前头手持书卷扇风,嘴里念叨着山中的夏日天气实在闷热,君策和真页落在后头,小沙弥正颇有耐心地与君策细说起接下来将要去往的尘停谷。 道德谷外另有三座山谷,说是山谷,其实疆域辽阔与山脉绵延已无差别,只不过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说法罢了,毕竟那时的人们也只能偏安一隅,还没有如今山谷中的繁盛气象。 听着真页的说法,君策琢磨着这道德谷附近的三座山谷似乎已经和曾经听二叔说过的那些海外城池差不多了,在一些疆域辽阔的大岛屿上,巍峨城池中总是挤满了人,若是在明君治下,就像是汪洋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光明岛,居住城中的人们可谓是和道德书籍上的大同盛世也差不了太远了。 不过君策也记得二叔曾说过,世上不是只有光明岛,还有一些仍旧未得开化的偏远地界,在那里人们还是和方寸岛上的许多人一样,想要寻得一处太平之地安居都无比艰难,所以二叔在教君策下棋的时候,总是会以棋盘为例子,将黑白二色棋子比作汪洋上的一座座岛屿,尽量以生动趣味的说法为君策说道一些可能听不太明白的策论。 张谦弱走在前头听真页介绍起尘停谷的情况,也悠悠然插嘴道:“尘停谷是三座岛屿中距离道德谷最近的,也有许多道德谷上的求道之人一生居住于尘停谷中,只为了那一句书上读来终觉浅。当然也有人一辈子都乐意呆在道德谷上,就连这些自古流传的行走传统都视而不见,觉得唯有潜心治学才是对于通途大道的敬重。” 真页挠了挠光秃秃的头顶,笑道:“张谦弱向来是看不起那些只知道窝在道德谷中的人的,他小的时候不知分寸,顽皮的很,玄易道长一个看管不严,张谦弱就要钻进那些研学之人的小院房屋中破坏一二,不是在砚台上刻字就是把人家的毛笔拔得光秃秃,害的玄易道长一家家给人道歉过去,那时候玄易道长脾气不好,为了给这家伙道歉,低声下气,回了长生观总要把他好好打一顿,可这家伙不知道老实,直到这几年才好些了。” 张谦弱放缓脚步,等得君策和真页跟上来,他一把揽着真页的脖子,恶狠狠道:“你个小光头,要是再敢把这些事情拿出来说,我就又要敲木鱼了啊。”君策疑惑问道:“敲木鱼是什么?” 真页张开嘴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叹气,果不其然,张谦弱嘿嘿笑道:“你看着啊。”说完,他屈指就在真页脑袋上敲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是佛家正统经文,君策愣了愣,笑着摇摇头。 真页挣脱开张谦弱的束缚,摸了摸微微泛红的头顶,不再理会这家伙的无理取闹,继续和君策说起道德谷的一些事情:“就像张谦弱说的,尘停谷里会有一些道德谷中人常年居住,但是距离较远的霍眠谷和简鸣谷中则极少有道德谷上的人,一来是因为这两处山谷相比尘停谷来说更早得到开化,民生也更为安稳。二来,其实道德谷上许多书院道观和寺庙都有规矩,下山行走可以,但切不可过于深入参与山下百姓的生活,敬而远之,便是此理。” 君策有些困惑:“为何距离道德谷最近的尘停谷反而比起霍眠谷和简鸣谷,民生要更为不如?”张谦弱摇头晃脑道:“很简单嘛,因为很久以前还没有千里赤野的时候,一些迁徙至此的人们只是停留于霍眠谷和简鸣谷中,直到后来繁衍生息,才又开辟了尘停谷,而道德谷的存在却与这些山谷的衍化并无太多关系,道德谷的历史好像比赤野都要更加久远。” 君策皱着眉头道:“千里赤野不是自古便有的?”真页摇摇头回道:“根据史书记载,千里赤野并非和天门一样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上庭岛中。抱歉,我们这些人还是习惯把岚涯岛叫做上庭岛。道德谷有书籍记载的历史以来,赤野是在后来慢慢演变而成的,而那些早先迁徙至此居住于山谷中的百姓,最终也是自困牢笼,再也出不去了。” 张谦弱神色也有些唏嘘:“当初发现赤野形成的那些百姓可谓是天塌了一般的,那些人从没想过要如此与世隔绝,许多人都涌入赤野想要寻找到出逃的道路,最终全部死在了赤野中,然而这么多年来,一代代人扑进赤野里,更不知死伤多少啊。” 真页突然看着张谦弱疑惑问道:“我记得许多年前长生观不是来了一个从赤野中跨越而来的人吗?难道他没有留下穿越赤野的道路?”张谦弱倒是不在意真页会说起这个长生观讳莫如深的往事,毕竟真页的主持师傅是玄易老道为数不多的故人了,想来此事也是真页的师傅从玄易那里听来而提起的。 张谦弱摇着头道:“老道士也不愿多说,只是当作故事提起过,毕竟他那个时候也只是跟在师祖身边的一个小道童,恐怕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更主要的是,这段往事的具体细节师祖没有留下任何记载痕迹,似乎是长生观的秘密。” 真页点点头,没有追问,张谦弱笑着指了指君策,说道:“你还不如问问他,毕竟那个震惊整座道德谷,唯一一个能够让天门违背期限开启的来访者好像与他有些血脉牵连。” 真页好奇看向君策,君策想了想,无奈摇头道:“我对长辈的往事知之甚少,更不知道玄易道长说起的那个姓君的刀客是不是与我有什么牵连,所以你们不用问我,我从小就住在一座偏远岛屿的乡下,恐怕对于这座汪洋的了解要比你们少得多。” 张谦弱拍了拍君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道德谷上的书那么多,你只要耐心细心地看过了,总会知道的更多一些。” 君策点点头,真页深以为然,感慨道:“道德谷不愧是世间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世外桃源啊,单是这包揽世间奇书孤本的浩瀚书海就足以让人前赴后继,我们能够生来居住其中实乃幸事。” 君策摩挲着腰间系着的一本书,若有所思。 第二十四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二) 三人走走停停,夜幕落下就在山路一侧找到一个山谷凹陷处稍作歇息,清晨再次启程,就这样走了五日,尘停谷的人烟终于遥遥在望。按照山上说好的路线,三人要走遍尘停谷中人烟最为聚集的合众脉与绰行脉两处地方,若是还有些时间和精力,三人再去看一看尚在开拓兴建中的其他地方,更远的霍眠谷和简鸣谷则有其他人前往。 不过站在一处山崖遥望尘停谷的张谦弱却突发奇想,想去看一看传闻有一处温泉的尘停谷锦泽脉,真页及时止住了这家伙的天马行空,只说先把原先确立的路线走完再说,张谦弱只好作罢,不和这个在某些事情上颇为固执的和尚作对。 走出山路,尘停谷的一座城池模样出现在视线远处,车马行驶的声音传入耳中,三人回头望去,看见了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地行走在山路上,看着像是一支走过了遥远路途满载而归的商队。三人下意识地靠着路边让出道路,只是好奇打量着商队中几辆垂下帷幕的精致马车。 车队领头的一个精悍中年人看见三个少年主动让出道路,点点头示意道谢,张谦弱站在前头回了一礼,本该就此擦肩而过,车队中一辆马车的帷幕掀开,一个神色和蔼的老者看见身负书箱腰悬书卷的三个迥异少年,露出温和笑意,抬起手喊了一句。 车队停下前行脚步,老者走下马车来到三个面露疑惑的少年身前,老者身形高大,弯腰轻声笑道:“三位小先生是从道德谷山上下来的吗?” 三人中负责与人打交道的张谦弱点点头,双掌交错行礼道:“长生观清浚、君策,圆一寺真页见过老先生。”君策拱手行礼,真页竖起手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者看着三人各不相同的行礼,拂须笑了笑道:“老夫是绰行脉宝盐城荀氏家人,三位小先生想来是道德谷山上行走天下的求道之人,若是不介意,可随我等同行?” 张谦弱看了眼身后的君策和真页,点点头恭敬道:“那就谢过荀老先生了。”老者爽朗大笑,一身儒衫飘摇,他抬起手,立即有一个带刀仆从走上前来,老者简单说了几句,一辆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脸色不太情愿的年轻人和随侍书童,两人翻身上马,神色不善地打量着三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 老者伸手指引,笑道:“请三位小先生上车,前方不远就是合众脉的沽端城,等到了城中安顿下来,老夫再与三位小先生好好聊聊。”说完,老者又挥手招来几个明媚水灵的丫鬟婢女,说是陪侍在三人马车中,三人连忙摆手拒绝,老者这才作罢。 坐进舒适宽敞的马车中,真页皱着眉头正襟危坐道:“张谦弱,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张谦弱也没有随意依靠车厢放松下山以来行走遥远路途的疲惫,他微微闭眼,缓缓道:“无妨,山上的规矩是要我们不可深入参杂山下人的日常生活,却不是说要我们全然行走在山下人之外,这样其实无益于我们行走天下的本意。” 真页低声念叨起道德谷天下行走身上肩负的责任,“传道,教化”四字而已。 君策静静听着两人的对话,对于年岁长上一些、并且以前就曾下山行走的张谦弱在为人处世上的考虑没有什么异议,他微微掀开车帘看着摇摇晃晃的景色,没觉得坐上马车有什么舒适之感,反而有些恶心反胃不太适应。 很快马车驶入城中,君策看着繁华往来的人群,这才觉得自己先前对于道德谷外这三座山谷还是低看了一些,即便是这一座城池的疆域所在也足以让十五年来一直呆在方寸岛上的君策大开眼界,想来三座山谷的真正疆域要比君策所能想象的大得多,恐怕比方寸岛还要大上许多? 君策这么多年一直住在方寸岛上的云庚村中,就连临近的城镇都没怎么去过,对于世间的看法印象还是停留于年幼时二叔所说的那些,尤其是关于江湖上的高手传闻,君策记得最为牢靠,但对于汪洋上这些数不清的岛屿究竟有多么辽远,君策并不清楚。 就说这在汪洋上疆域仅次于光明岛的圣坤海域岚涯岛,古时候说法中天庭所在的上庭岛,单单是世人能够一眼看到的地界就相当于十几二十个方寸岛那么大了,而在千里赤野和天门之间的这三山环绕之地,更是在岚涯岛上占据了不小的范围,所以其实道德谷外的三座山谷,每一座所在的地方都不输给方寸岛大小了。 在城中摩肩接踵的街道上艰难行走,马车终于晃晃荡荡在一处客栈后院停下,早与荀氏老者相熟的客栈掌柜等候在门外,两人寒暄客套一阵,老者特意嘱托客栈掌柜多准备几间上房,听说是由道德谷的小先生在车队中,客栈掌柜立即正色以待,即便没有和荀氏老者的这层关系在,也会尽力准备妥当,定不会怠慢了几位小先生。 君策还不清楚,道德谷的存在对于这些终年困守赤野和天门之间的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简直就是神明居住之所,因为无论是当年开辟三大山谷的祖先还是发现囚困于山谷之中的前人,传承繁衍都离不开道德谷山上求道之人的相助。 那时山上的书院道观寺庙主动走下山,有的亲自下田上山开垦,有的开办学塾教导百姓,有的坐堂问诊,有的制定界域规矩。凡是在三座山谷土生土长的百姓无一不知晓这段历史往事,所以对于心怀天下的道德谷山上人,三座山谷的百姓都带着由衷的敬意。 三位少年在客栈掌柜亲自引领前往的上房中放好行李,三人客气送走了殷勤忙前忙后的掌柜,坐在张谦弱的屋子里,张谦弱神色认真地叮嘱道:“山下人对于道德谷的人都有着一层出尘的想象向往,所以有些人可能会将我们捧为座上宾,当然也会有些人并不把我们当回事。但最主要的就是,切记下山的初衷本心,不可以轻易违背山上山下的规矩,还有心中的道理。”真页和君策点点头,皆是有所深思。 看着二人的神色,张谦弱笑道:“当然,也不用一直正襟危坐时时刻刻紧绷心弦,曾经带着我一起下山的一位书院夫子说过,无论是我们乘坐精致马车远游千万里还是穿着草鞋背着书箱孤独远行山川,其实最终离不开那座道德谷,离不开这么多年来的修行和读书,所以只管万事万物都去看过、听过,再不忘把道理放在心中就好了。”真页若有所思道:“道理放心上,大道直前行。”张谦弱点点头,觉得这句话颇有些嚼头,回头可以记在书上。 屋外传来敲门声,是客栈掌柜亲自来邀请三人赴宴,荀氏老者在客栈正堂那边摆了一场接风洗尘宴,恭候三位小先生,张谦弱说了声好,客栈掌柜就先下去忙活了。这场宴席就算是张谦弱也是连声拒绝的,怎奈实在抵不住曹氏老者的言辞恳切,如此大张旗鼓,对于其实也没见过大世面的三个少年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张谦弱披上道袍,将桃木剑放在屋中没有随手带着,真页身穿沙弥打扮,一如往常,君策穿着张谦弱准备的青白素净长衫,看着不像是张谦弱介绍时说的道观道士,却像是书院中潜心治学的小夫子,他同样没有带剑,其实也无分别。 走进客栈正堂,荀氏老者与其手下车队的人手占据了一大片地盘,足足有十几张桌子,唯独还有几个空缺位置的桌子旁除了坐着依旧一身儒衫的老者,还有那个被赶出车厢的年轻人,以及一个脸色不太好却温婉端庄的年轻女子,除此之外,宽大桌子旁只有三个孤零零座位还空着。 老者看见了三个少年,站起身招招手,张谦弱带着微微低下头不太好意思的真页和君策穿过人群环绕和视线打量,走到了老者身前的桌子旁坐下。老者提起酒杯,三位少年拿起桌上的茶杯,老者朗声道:“今日各位且尽兴,一切开支由我荀踽负责。” 荀踽举杯示意,满堂客人都遥遥举杯回礼,三位少年也略显拘谨地喝两口杯中的茶水,以茶代酒了。正是开宴之后,荀踽也没有和三位少年高谈阔论起什么书上的圣贤道路,只是随口说起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又问了些道德谷上的风景名胜,其他的点到为止。坐在老者身边的年轻人一直保持沉默,似乎知道三位少年来自道德谷后心里的怨气已经少了许多,而那个瞧着身子不太好的年轻女子则时不时会柔声说上几句话。 宴席落幕之后,三个少年看着颇为尽兴满面涨红的老者,率先告辞离去,那个叫做荀念竹的年轻女子拉着名为荀修仁的年轻人起身恭敬行礼,三位少年礼数周到地回礼。夜深之后,客栈里少了许多纷杂声响,几间上房都在极好的位置,独自住在屋中的君策走到窗边举目望去,居高临下地看见了沽端城的灯火辉煌。 君策微微弯腰低身,双手手肘支撑在窗台上,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好似一动不动却又有生息往来不绝的城池,觉得这样的景色是那样陌生,却又早在心间脑海的想象中出现了许多次。少年有些深深的忧愁,想念不知独自留在方寸岛上的娘亲是不是太过忧心自己而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回忆起许多年也是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二叔坐在自己身边说起天坤榜的故事,那时年幼的自己是那样心生向往,却从未动过习武的念头,因为这是娘亲万万不允许的。 不知独自站了多久,慢慢地有了些困意,君策躺在被褥柔软舒适的床上,却觉得还不如长生观的简单床铺来得舒服踏实,因为更像自己早就习以为常的那个家的感觉。君策闭上眼睛,这一夜他又梦见方寸岛和娘亲了,还有那个腰间带着一把银色刀鞘的徐从稚,以及并肩站在田垄上看着自己笑的顾枝和扶音,少年不知不觉泪水浸润被褥。 第二日清晨,三个少年几乎就是整座客栈中最早醒来的人,除了那些早早忙碌的店小二伙计。三位少年走出客栈行走在缓缓醒来的沽端城中,也已经有四五年未曾来过此地的张谦弱同样并不熟悉,三人走走停停,看着忙碌的商贩支起店铺,看着席地而坐的菜农准备开始叫卖,看着揭开店铺大门的包子铺里有浓烟翻滚而出,香气四溢。 直到天边鱼肚白被天光熏染,三个少年才走回了客栈,此时荀踽也早醒了,便笑着邀请三人一起吃过早饭,荀念竹也坐在一边,笑意温柔。几人吃过早饭,荀踽告罪一声,说是还要在城中待上几日,把生意都安排妥当了,张谦弱摇着头说无妨,他们三人也要在城里多走走看看。荀踽便说由经常跟着自己出门走南闯北的荀念竹负责领着三人,张谦弱自然连忙说不用,却最终还是没能推脱。 四人行走在城中惹来不少侧目,一个身披道袍背负桃木剑的小道士,一个光着脑袋的小沙弥,一个同样负剑却不知是道童还是读书人的少年,还有一个身边不带侍女扈从的富贵门庭大小姐。 跟着荀念竹行走在沽端城中一些个风景名胜之地,途中还路过了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和钟声不绝的寺庙,张谦弱和真页都只是站在门外恭敬行礼,却没有踏入其中。 这些山下百姓心存敬仰建造的道观寺庙,虽然也有些道士僧人坐镇其中,不过大多不是道德谷山上人,虽然也没有什么正统传承的说法,不过张谦弱和真页依旧没有胡乱烧香祭祀。 不过张谦弱和真页倒是建议君策和荀念竹可以进去上香拜一拜,诚心二字,不过求个心安而已。君策毕竟在长生观住了些时日,一些礼敬的步骤过程也算是有所修习,荀念竹便跟着君策一起点香祈祷,有条不紊。只是荀念竹跪地闭眼的时间竟是与求取娘亲和二叔姨娘平安的君策几乎一般无二,这让君策有些疑惑,不知这位知书达理的家族大小姐是否也有什么忧心烦扰的事情。 四人在城中逛了一整日,黄昏时走到了城墙上远眺四方,张谦弱和真页并肩站着,指着远处山路规划前行路线。年轻女子荀念竹独自站在一处缺了一角的城墙边缘,望着远方,神色有些哀伤。 君策望向远处逐渐身影模糊的巍峨高耸天门,双拳紧握。 忽有一日,山中修道,先读书,再知理。 第二十五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三) 沽端城城郊的礼镌河旁小路上,黄昏余晖洒落树荫间,照着前行方向几点斑驳的光,初夏的绿叶时不时调皮跃入风中,摇摇晃晃地轻轻落在地上。 存着几分孩子心性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步跳起来,唯恐践踏着那些瞧着便生机盎然的青翠叶子,少年察觉到自己无意识的举动,连忙抬起头看向前方几个背影,发现无人回头看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少年抬起头伸手挡在眼前,眨着眼睛望向山峰后遮掩面容的落日,耳畔清风徐徐拂过,少年这些时间来的纷杂心绪难得舒缓,他微微闭上眼睛,就那样感受着树荫小路间的片刻安宁。走在前头与荀踽一同前行的张谦弱和真页同时转头看去,两人会心一笑,那个年纪轻轻却早熟机敏的少年终于难得有些松缓时刻。 荀踽负手在后,温婉宁静的荀念竹跟在一旁,荀踽笑着指向小路前头道:“前面就是我与小先生提过的礼镌河河神庙了,虽然平日里香火不算旺盛,不过沽端城一些虔诚诚心的香客还是会不嫌麻烦地专程来此供奉香火,听说也是颇为灵验。”张谦弱点点头,随口闲聊了一些道家古籍之中有关这些山水神祗的说法记载。 真页缓缓落后脚步,慢慢和君策并肩行走,解释道:“虽然就像沽端城里那些道观寺庙一样,这些山水神祗其实一样不曾被正统封正,不过道德谷向来对这些小庙颇为宽容,不会严格禁绝,百姓们愿意供奉香火虔诚祈祷也无所谓,至少在道德谷看来不是那些心怀恶意之人的鬼祟谋划就行了。”君策点点头,低声问道:“道德谷好像也没有非得要求山下人去遵循山上的天官佛陀规矩,只是虔心供奉就可?”真页回道:“不错,道德谷山上人不会随意参与进山下人的纷争,自然也不会要求山下人要按照山上的规矩道路行事。” 说到这里,真页抬手闭眼告罪一声,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其实道德谷上那么多道观寺庙,还有儒家书院,各自参悟研学都不相同,只说许多寺庙里的观音佛陀传承其实各有讲究,非要讨论出个正统路数三六九等,恐怕这场佛法之辩能论上个几百上千年也决不罢休。” 君策恍然大悟,如果道德谷上的研学之人都是读的那些书、修的那些道、参的那些佛,又何必有那么多的书院道观寺庙呢,看来道德谷中的学问也各有讲究方向啊。 真页说到此处若有所思道:“不过道德谷上的儒家书院要特殊一些,山下虽说不会有太多道德谷中人,但是山上儒家的书籍和圣贤道理大多都会落到山下来,落到实处去,想来也是那些读书人内心信奉的求学道路吧。” 君策点点头,不知不觉落后些脚步的荀念竹也小心翼翼地接话道:“我曾听一位游学路过宝盐城的道德谷夫子说过一句话,是那‘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想来也是这么多年来常常有儒家圣贤道理来到山下的原因?” 荀念竹说完了话,有些忧惧地看着真页的神色,担心自己这话是不是会引起山上人的不悦,毕竟儒家学问道理可与佛家有着许多可争辩的地方,更不用说道德谷和山下某种程度上的泾渭分明了,一句无心的话有可能就是触碰到了禁忌。真页听过了荀念竹的话只是微微皱眉,却不是心有不悦,而是认真思索起来,最后他摇摇头又露出微笑,少年面貌却老成稳重的小和尚真页行礼说道:“荀施主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说完,真页微微低下头轻声道:“只是小僧修为不精,此时此刻恐怕还参不透这么大的道理。”荀念竹连忙行了一礼,轻声道:“小先生客气了。”君策看着真页和荀念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书卷,神色中有些疑惑也有些思索模样。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很快看到了就在礼镌河岸边柳树下的一座小小祭祀神庙,一块木牌匾额悬挂横梁,书写“礼镌河河神庙”,虚掩木门之后有烛火闪烁光芒,还有香火烟雾飘散而出,此处并无庙祝,平日里也就一些虔心的老人会来点点烛火打扫四周。 荀踽伸手指引,三位少年跟在老者身后走入神庙,荀念竹落在后头,好奇打量了一番左右两侧的门神彩绘挂像。张谦弱和真页依旧没有上香祈福,只是各自行了道家和佛宗的正统礼仪,君策则带着荀踽和荀念竹虔诚焚香,跪在地上默默念念有词的荀踽和荀念竹颇为虔诚,君策闭上双眼,手持三柱香火,内心默念起一些名字,最后落在“平平安安,此生顺遂”几字上。 走出礼镌河河神庙,日光已经彻底隐于山峰之后,天色慢慢有些昏暗,只剩下天际处的火红云海缓缓席卷舒缓,一行人走在礼镌河河神庙外的岸边石子路上,老者缓缓向前,最终站在岸边负手望向远处。三位少年站在一旁也各自看着天边和潺潺流水默不作声,老者的孙女双手交错身前看着溪水中倒映出的年轻女子面容,神色有些淡淡的忧愁。 荀踽望着远处突然笑着感慨道:“若是在五十年前,站在这礼镌河边的我定能出口成章吟诗作赋,好好舒展一番心中抱负理想和眼观美景的心潮澎湃,只是此时日暮西山可就没那种闲情逸致喽。”语气平淡,却暮气沉沉,满怀追忆遗憾滋味。 张谦弱和真页、君策没有随意搭话,老者果然缓缓道:“不怕三位小先生笑话,曾经老夫也曾想过能不能找到个机会登上道德谷,去那儒家书院读书研学,不敢说求道参悟,只是多读些书,总不能让心中毫无道理可言。”张谦弱见老者好似真情流露,打开了话匣,于是恰到好处地问道:“最后老先生为何没去呢?” 荀踽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老夫去了,站在山下都快迈上台阶了,最后却仍是止步原地不敢向前。”老者惨然一笑,带着张谦弱几人这个年纪注定无法了解感同身受的怆然落寞,荀踽沙哑着声音道:“道德谷的山太高了,高得我这个连山下科举考了十年都没能及第的半吊子读书人根本不敢去去迈出第一步登山路,几位小先生可能不知晓,对于我们这些山下读书人来说,道德谷就像祖庭上宫一般的存在,只是遥遥望见就要心生敬畏憧憬,却极难走过心坎,也更难攀登上山路。” 荀踽说到此处已是肺腑之言,将自身七十年的厚重遗憾过往都倾泻于口:“后来我就放弃了读书这条路,实在是家徒四壁孤苦伶仃已没有太多余地,又不敢走到山上去,就只能放下手中的圣贤书,做些不入流的商贾之事,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还算小有成就,只是终究还是背弃了当年的许多圣贤道理,如今更是连拿起书来都不敢了。” 荀踽说完了言语,抬起手轻轻擦拭眼角,最后在昏暗夜幕落下时恭敬对着三位道德谷山上少年行礼道:“所以三位小先生能够在山上参悟圣贤古籍,通达天地正理,便是我等山下人最高最好的愿景了。因为如此知晓道德谷还是那样当年心中向往的研学求道光景,就让我等对当年心生向往拼尽全力尝试过的自己满怀欣慰。” 张谦弱和真页各自持祖宗礼仪恭敬回礼,张谦弱沉声道:“老先生言重了,道德谷的山很高,道理却很低,书籍更是就在手边,风景随处可见,山路也就是那一条直通山巅。清浚年纪尚小不知道那么多世事反复和人情无常,不过希望仍旧圣贤放心中的老先生不必妄自菲薄,山就在那里,千万里依旧,老先生定要寻个时机上山看看,无甚出奇。” 真页同样轻轻诵念一声“阿弥陀佛”,缓缓道“荀施主这么多年来的商贾修行不也是验证心中所学的求道之途?道德谷山上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实则所学所求也在山下烟尘之间,世间能说的道理很多,能做的事也更多,希望荀施主今后的路莫要遗憾便是。” 荀踽再次恭敬回礼,认真道:“小先生的话有大智慧,一语道破老朽心中多年壁障。”说完,荀踽带着几分真诚笑意,看向君策问道:“不知这位小先生可有些圣贤道理教与老朽?”君策愣了愣,本就坐在微微皱眉思索张谦弱和真页话中真意,此时竟给荀踽问住了,不知所措。 张谦弱和真页这次没有主动开口为君策解围,只是笑着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场颇有意兴的老者和少年的对谈,其实二人不约而同的,也是存了看一看君策这段时间看了那么多的书,是否有些自己的感受参悟。 道德谷上没有恒定不变的道理,总是各处地方争论不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书籍泛黄,说的话语做的事情,还有落在心中的道理却都在历久弥新。 君策没有急于回答,更没有脱口而出自己其实也才在道德谷上待了不久,更算不上山上读书求道之人,他斟酌言语,更多的是在思索方才这一路走来几人之间的交谈,然后从荀踽刚才的感慨和追忆中找出切入口,他想了想轻声道:“老先生,我没有清浚和真页那样读了许多书,所有很多事情也想不太明白,不过我有一些话总觉得虽然不太清晰却可以说一说,如果有所缺漏和不妥,希望你们可以告诉我。” 君策神色真挚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张谦弱和真页,两位少年正色点头,荀踽同样收敛起微微的笑意,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戏言居然换来少年如此的正视,他有些好奇,少年能够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君策悠悠道:“道德谷上有书院道观寺庙不知几许,各类书籍古卷便更不必说了,这么多年来先贤参悟言说的道理足够咀嚼思索良久,一生受用。不过道德谷的道理虽然落在山下,可是求学之人却极少来到山下,山下的人也极少能够凭借着书上道理成功走入山上,我觉得很是困惑,这好像与山上说的许多道理有些矛盾。” 张谦弱适时开口轻声解释道:“道德谷存在以来便有祖宗先贤的嘱咐在,书籍万千可读,道理远近大小可说,对错是否可论,但山下百姓的生息安宁不可随意指摘介入,即便是多年前赤野还未阻隔此处和外界,这条祖训规矩同样存在,因为道德谷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其与山下绝不可一概而论,甚至和海外许多传闻里同样研学治世的求道之处并不相同。 道德谷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如今逐渐演化而来的三教百家的学问道理可以潜心探索追寻,由此衍生生发而来的道理可以落在山下,也必须落在山下,否则就是空中楼阁,无根浮萍,空口无凭。 但是如果道德谷上潜心治学之人走近山下人,就会出现道理还未完善提升就已经流入百姓之间,口口相传。若是读书更多自然可以慢慢修补改进道理的缺漏,可是一旦落入此种境地,就会随之出现何时修缮、应不应该打破既定规矩、如何因人因地因时而异的诸多问题,所以祖先的意思就是道德谷的道路可以落在山下,甚至慢慢缝补缺漏,但是山上人却不可以此作为验证心中道路的正途大道,否则苦了山下百姓又该何处论起。” 张谦弱将许多年前玄易道长曾经剖析传承的说法娓娓道来,君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的话我就有些明白了,二叔曾说过汪洋上三大治学圣地,另外两处就是光明岛上的学宫和神药学院,学问宗旨都落在一个行字上。这些凭我的浅薄学识暂时不敢多加议论,且放在一旁。说回来刚才,清浚所说的意思应该就是不希望山上潜心治学之人将山下当作征道所在,随意操控左右百姓的生活,以此丰富完善可能更能够有益于百姓的学问道理。” 君策视线落在溪水上,继续道:“所以我觉得就像清浚刚才所说,道德谷的道理其实很低。虽然我在山下行走的时间只有寥寥数日,却能够感受到山下人对于道德谷的敬仰甚至敬畏,我觉得这其实和道德谷的初衷并不相近,若是世人只将那座山看成亘古不变的仙府宫殿,那么流传山下的道理怎么还会因时而变,步步不同呢?所以道德谷的人住在高山上,其实也是住在山下口口相传的那些最低的道理之中罢了。” 说完,君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抱歉,我读书不多,可能说的不是很好,还望老先生不要介意我这些空口白话,可能也只是一个没怎么经历过世间事的愣头青的胡诌罢了。”荀踽却摇摇头,夜幕下看不清楚老者的神色,站在老者身后的荀念竹听过了少年的话也是若有所思,君策能够感受到这对爷孙俩都陷入了沉思,似乎有所感悟? 真页抬手捻佛家印,已经和君策相熟的小和尚低声笑道:“原来已是山上人,原来已是读书人,原来已是,同道之人。”认识君策最久的张谦弱看着夜幕下少年的模糊侧脸感慨最深,他其实知道少年话语中那些谦虚的年纪轻轻推脱说法,可能还是藏了些少年这么多年来已经习以为常的掩饰试探意味,毕竟这个少年初见之时的敌意和警惕让张谦弱可印象深刻。 张谦弱知道少年对于这个陌生世界其实还是难免有着自己几近固执的警惕观望那个,所以这也是他和师父会想要让君策下山走一遭的原因所在,君策如今需要不只是一个“知”字,还有一个“行”字。 张谦弱和玄易道长并不知道,君策也可能从来都不会知道,远在宣艮海域出云岛上,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色酒葫芦的少年也同样囚困行走在“知”“行”之间。 张谦弱相信少年在山上读了几个月的书,又在山下走了两旬的山路,以少年能够得到师父“福至玲珑心”的极高评价,对于书上的圣贤道理有所参悟并不出奇。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张谦弱从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同于往日心心念念前往天门时焦虑忧愁的从容,越来越像是一个潜心研学的读书人了。 第二十六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四) 几人沿着来路返回,借着篝火在溪水旁简单吃过了晚饭,君策没有点燃烛火看书,而是跟着张谦弱去往附近的树林间,借助月华光芒,取出背后桃木剑,君策跟着张谦弱的指点和牵引轻轻挥动长剑,不是武道修习,更像是对于道家真言的剖析理解,另一种方式的验证参悟。 真页就坐在树林边缘,依靠着身后的一颗古树,闭上眼睛手中转动佛珠,轻轻诵读佛经,站在不远处礼镌河边的荀念竹手中也有一串佛珠,只是她看着坐在树林外的真页,却有些不敢像往日那般随心诵念真经,生怕哪里做的不对。 荀踽年纪毕竟已经大了,早早休息在马车上。荀修仁没有过分探寻三位道德谷少年的生活言行,他没有了起初的敌意又收敛了后来的好奇,便日夜不息地手持长剑修炼武道,眼神始终坚毅。他时不时会与车队中的护卫切磋交谈,一心一意沉浸武道修炼,只是和姐姐荀念竹还有爷爷荀踽说话时偶尔有些笑意,其他时候都是不苟言笑。 清晨时分,张谦弱和君策照常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睁开眼,即便是在夏日时分,露珠微微深重的小溪岸边终究是比城镇来的清凉舒适,张谦弱和君策各自拿了一本书随意坐在那边,借着初熹的日光默默精读。 真页同样坐在一侧捻着佛珠闭眼诵读,虔心诚意,小小年纪却如那老僧入定,听张谦弱说真页这个小和尚在道德谷上也颇有些名气,年幼时就曾跟着主持师傅去往各处寺庙论法,每每都有精妙之语,许多人视为佛子在世。 在三位道德谷少年之后,最早醒来的却不是荀踽和荀念竹,反倒是年纪最小的荀修仁,手持长剑走出休憩马车,先是看着三位少年端坐礼镌河岸边的精读潜心模样,想了想没有上前打扰却也没有主动行礼示意,他独自走到空无一人的岸边,气定神闲地呼吸吐纳,而后开始舞剑如风。 待到荀氏家中人和随从护卫也都醒转休整完毕,荀修仁率先收剑往回走,张谦弱和君策则一如往常要将书上的某些语句彻底琢磨一番才肯罢休,即便是读书不久的君策也在山上跟着张谦弱学来了这种习惯,真页总是最晚回到队伍中的那个,佛经妙语的日日诵读和参悟与道家儒学要有更多不同,像是顿悟一说总要更多落在佛家修行上,正是此理。 之后一路同行,到了一些熟悉城镇,荀踽有时独自前往有时带着荀念竹一起,详细商谈交易来往的细节,银钱交易讲求斤斤计较,荀踽从商多年,也是存了将这些细微道理传授给聪慧懂事的荀念竹的念头。 若是路过并无商贸往来的城镇,不知是照顾三位同行少年,还是荀踽同样有意让孙子孙女多看看些世事人情,也会在这些城镇停留数日光景,或是走过城中名胜,或是虔心去往道观寺庙,也会在儒家私塾之类的地方,荀踽往往愿意多出些银两,买上几本据说是最近从道德谷山上书院流传下来的书籍。 走走停停,看过听说,始终细心观望君策的张谦弱觉得少年身上的那股从容不迫要更为圆满精熟,身心似乎也随着慢慢安定下来,不再时不时望向身后的那座已经逐渐看不见的天门。 真页同样在修习佛法之余观望了一番君策的根骨气象,虽然好像更应该是道家的寻龙望气之术,真页却比张谦弱更为熟练,触类旁通,其实道德谷山上的各处书院道观寺庙也不尽是只有喋喋不休的争论。真页看得出君策那早早被人培育心田的种子正在茁壮生发,逐渐破土而出,就要开花结果。 自从那日礼镌河旁的一番言谈之后,荀踽似乎打开了心结思绪,几乎每一日都会在与三位少年同桌吃饭时聊起些当年此时读书治事所遇到的困惑不解,三位少年没有妄自菲薄也没有过分傲慢,只是拣选自己能够理解并且尚能说上几句评论的事情,尽量简单详细地说些见解感悟,对于不能理解或是没能获知全貌的事情则全然不予置评,更不会随意指点。大多时候君策都只是默默听着,若有几人交谈间值得深入思索的问答他也会记在一本书简上,真有了几分读书人的刻苦认真模样。 几人所说之事天花乱坠无奇不有,有说市井坊间对于商贾之道的勾心斗角,有书上圣贤道理的细微值得琢磨处,有所遇官员武将的政绩趣闻和道听途说的腌臜故事,有一些道观寺庙供奉香火的不同讲究,有擦肩而过的江湖武林人士的悲欢离合……大多没有什么着落处,却都是荀踽抛砖引玉的砖石,三位少年多加思索,认真作答深究,有时还会各自交换意见,张谦弱和真页甚至都快聊到佛道之辩去了。 对于武林江湖和庙堂沙场的事情,荀修仁会听的比较仔细,也会难得插话几句,在荀踽半开玩笑半欣慰的解释中,三位少年才知道那个被爷爷道破心性而满脸涨红的年轻人,原来一直向往江湖风光,也曾期待过上阵杀敌,取敌将首级于万军之中,所以勤勉练剑修习武道,虽然年轻人尽量面无表情地争辩说是为了守卫家族,荀踽和荀念竹还是笑着将年轻人的向往理想说给了三位少年。 荀修仁倒不是觉得自己的理想有什么难堪见不得人的,单纯就是年纪轻轻还未如何参与过世事,不擅长与人交谈,所以觉得从此之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三位年纪相仿的少年罢了。若是他肯付之于口,这些日子里被迫说了许多话的君策恐怕心有同感。 这么多年来只在云庚村和云神山脉附近长大的君策,哪有那么多机会和心思去与人说这么多话,探讨如此多的道理学问,都是从前以往绝不敢想象的,君策甚至觉得这段时间都把自己今后的话语也要说完了。 这一日来到了合众脉与绰行脉交界处的独枫城,张谦弱和真页君策商议之后,觉得这一路走来跟随车队已经见着了许多风景,接下来的路更应该脚踏实地去走一走乡野市井,这其实也是张谦弱和真页一早确立的下山行走宗旨,既然是要将所学道理落到实处去,总不能跟着马车晃晃悠悠也不是个事嘛。 荀踽自然也是百般挽留,说什么至少也要到了宝盐城让他尽尽地主之谊才是,直到看出三位少年的坚持之后,荀踽才做了罢休,当夜在独枫城摆了一桌酒席,这次没有大张旗鼓地在客栈正堂闹出大动静来,荀踽就只是摆了一桌菜邀请三位少年同桌吃饭而已,还有荀念竹和荀修仁作陪。 荀踽今夜难得情绪外露,喝了许多酒,最后脸色通红,连连对着三位少年拱手道:“多谢三位小先生传达授业解惑之恩,无以为报无以为报。”这让一路上受了老者颇多照顾却并无太多回报的三个少年羞愧得头颅都快埋在底下,最后不同于平日商贾交易时斤斤计较心思精明的荀踽,一挥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更改过的儒衫衣袖,朗声道:“山高路远,三位小先生们道理放心上,大道自坦途啊。” 说完了话,醉醺醺的荀踽就在侍卫和荀念竹的一同搀扶下先行去往房中休息了,饭桌上剩下三位少年和年轻人荀修仁,那把终日带在身边的长剑荀修仁应该是放在了房屋中,今夜不知是不是因为三位少年马上就要离去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人难得主动开口 荀修仁喝了一口酒,轻声道:“还望三位小先生莫怪,爷爷虽然在年复一年来往商贾之道,却向来被宝盐城相识之人喊上一句名不副实的‘书呆子’,其实是在讽刺爷爷,因为每逢旱灾洪水灾祸,爷爷总是那个尽心尽力最多的士绅,大家都说这是花钱养望的可有可无事情,不过爷爷却当作了一项事业,布施粥食之外还要为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人寻一处安稳求生地,这些年来家财散了不少,就一直是这样不上不下的境地。爷爷一直是个还存着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读书人风骨的商人,所以这么多年积攒的苦闷愁绪也是借此抒发。” 荀修仁又喝了一口酒,沉声道:“不过爷爷从来都说自己绝不后悔,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多照顾照顾家中的人。”说到这里,年轻人的眼眶微微湿润,荀念竹不知何时来到年轻人身后,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摩挲安慰。 脸色依旧苍白虚弱的女子柔声道:“家里赚的钱不多也不少,其实刚刚好,只是爷爷如今有些失望失落的便是当年没能多留些心意在家里,才导致为了家中商贸往来贸然远赴霍眠谷的爹爹娘亲出了意外,爷爷只有爹爹一个孩子,我们从小便都是爷爷一手养大的,爷爷这么多年来最大的心坎反而不是当年没能走上道德谷,而是爹爹娘亲的意外。” 荀修仁也喝了一杯酒,狠狠擦了擦眼角,他蓦然站起身对着三位少年抱拳行礼,一直一言不发的三个少年急忙起身,荀修仁难得真情流露,当真有些江湖人的豪爽做派,沙哑着声音道:“所以我们要谢过三位小先生这些日子以来和爷爷的交谈,不仅让爷爷说了些这么多年来都没能说出口的话,也实实在在解了困惑。”荀念竹也随着行礼,眼角微红。 三个道德谷少年连忙回礼,张谦弱轻声道:“其实我们没有做什么,道德谷也是如此,我们向来只管读取书上文字,参悟虚无缥缈的道理学问,以前年幼的我不知道那份规矩的厚重,看不起从不下山的读书人,后来有所感悟,虽然还是另有看法,却已经稍稍能够理解。所以无论是我们还是道德谷的道理,其实只是借助文字和语言轻轻说出,至于其中蕴含多少厚重和远方,都是在与听取阅读之人的心田之上。老先生一直都有儒士之风,心结易结难解,也是靠着老先生能够恪守本心,才有今日参悟。” 荀修仁依旧恭敬抱拳行礼,微微醉了的少年最后说了句“江湖再见”便转身走回了房屋,张谦弱和君策真页也离开了饭桌,来到客栈后院开始舞剑参佛,独自在正堂中站了许久的荀念竹来到客栈后院屋檐下看着小院里的三个少年,似乎在做着什么决定。 张谦弱和君策收起桃木剑走回客栈的时候荀念竹依旧站在屋檐下,双方行礼之后张谦弱拉着君策离去,来到台阶上张谦弱次啊低声对君策道破天机,手腕缠着一串佛珠的荀念竹应该是另有困惑心结要问一问真页。 真页悠悠然睁开双眼,抬头看了一眼圆缺明月,微微一笑,喃喃道:“一切有为法。”随后他站起身,似乎早有预料,看着站在屋檐下安静等待的荀念竹,行礼诵念“阿弥陀佛”,荀念竹赶紧行了一个佛家礼。 此时的真页没有丝毫平日里交谈问答的少年模样,全然是寺庙中修行有道的僧人姿态,他眉眼微敛,多了几分慈悲,少了几分情感,他伸手指引,两人来到小院中,站在月光中,真页轻声问道:“施主可有什么因果纠缠要问?” 荀念竹似乎这一路来已经下定了决心,就连言语都琢磨许久,她犹豫了一下低声开口问道:“真页小师傅,若是曾有一个人说过他还有更大更远的事情需要也必须去做,所以不得不放下现在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已经相许一生的女子,也要义无反顾,哪怕心中百般不舍纠缠也毅然离去,她给了女子一个承诺,三年为期定会归来,可是女子已经等到了第五年依旧不见那人的归来,女子相信那人绝不是因为朝秦暮楚另有他欢,却又不知是何缘由,敢问佛法上可有言语可教这位女子?” 真页微不可察的愣了愣,这可有些难住了不及弱冠之龄的小和尚,若是有人询问佛法真意,他能够说上三天三夜也不知疲倦,可是荀念竹问的却是佛家中向来敬而远之又极难参破的男女情爱一事,如此真页就需要多想想了。 荀念竹似乎也察觉到了真页的为难,低声补充了几句:“那位女子和那人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甚至已经给那女子家中提亲了,婚约既定,只是那人武道修习和读书研学都颇有天赋,所以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庙堂国运衰败和边军惨烈,毅然决然投身军伍,三年之期也是和女子在婚约上做出的承诺,只是如今过了这么久……”荀念竹没有再往下说,眼中的悲切却已经流淌而出。 真页悄悄叹息一声,最后他一手掐印置于袖中,另一只手竖起身前行礼,一字一句道:“佛家有言‘怜愍众生故有法爱,如是法爱即真解脱’,这说的是大爱之所在,那位男子能够毅然为了国运边军而投身军伍,其实落在求取远离红尘的佛家眼中就是脱离了情爱之外。 只是男子又和那位女子情根深种,婚约承诺重于千钧。所以佛家也有大能说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小僧并未参悟男女情爱一事,不过觉得世间佛法真理脱不开此话内在真意,若是心中有爱又可以此坚守一生,无论是诺言还是生死,其实都大不过爱之一字的重量,女子可以为此坚守苦等一生,是否愿意相信男子也会为此念念终生?不过情爱一事向来最难说法,因为‘不可说’。” 真页叹息一声,看着簌簌落泪的荀念竹,真页最后说了一句:“等于不等,信与不信,不是选择,答案也在一开始就已经深埋心中,施主,醒来吧。”说完,真页转身离去,口中轻轻呢喃:“一切有为法”,只是这一次,不是参悟佛法妙语的欣喜,而是慈悲为怀的由衷伤感。 荀念竹独自站在小院月光下流泪,她将脸颊埋在双掌中,呜呜咽咽。其实正如真页所说,聪慧的年轻女子怎会不知,那个自己从来没有丝毫怀疑过的少年是一定会信守承诺的,可是已经逾期日久,那么立下海誓山盟的少年,其实已然远去? 世间之事,唯有阴阳两隔最是深远厚重。 第二日清晨时分三位道德谷少年就离去了,没有惊扰任何人,在缓缓开启的城门中走向远处城郊山路。 思念,参悟,转变,感伤,观望,道理。 还有远方。 第二十七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五) 道德谷山下历尽百代更迭,除了尚在兴起中的尘停谷外,其他山谷的许多王朝庙堂也都还未彻底完善,沙场厮杀和江湖乱象仍旧让那些白发苍苍的庙堂权贵愁得满脸褶皱,只能缝缝补补,尽力推动着山河趋于稳定。 山下的疆域辽远,向来是和外界一般无二的王朝治下,也许有些许不同,大体还是类似,皇室宗亲、边军将士、江湖剑客、武林豪杰,单说在霍眠谷中如今就还有着三家割据纷争的局面,不过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却还是不敢在道德谷眼皮子底下大开杀戒。 三座山下山谷之间倒是极少有冲突矛盾,更多的还是商贸往来和道理互通,所以宝盐城的荀家人也才敢如此走南闯北的谈生意赚银钱,而能够让三座山谷井水不犯河水的根本原因,自然还是那座宣称不会涉足山下事宜的道德谷,虽然这么多年道德谷的规矩还是那样,只是这些山下王朝的聪明人却愿意多想一些,忌惮“道德”二字的重量。 道德谷山上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行走天下,有时晃荡山野乡间,有时也会踏足王朝都城,甚至就连血腥气极重的沙场也会有道德谷山上人出现过踪迹,他们就像是手持纸笔的翻书人,冷眼旁观世事变迁,但又像是热心肠的街坊邻居,举手之劳做起来绝不含糊。 山下人对于道德谷的广观感向来微妙难言,有像荀踽和客栈掌柜那样将道德谷求道人奉为座上宾的人,也有忌惮道德谷山上人学问道理而暗中试探百般琢磨的人,更多的是各大王朝不约而同的敬而远之。 即便传说中只要能够得到道德谷山上人的相助,便能够拥有千年万年的太平盛世,可是就连当年海外的光明岛岛主亲临也请不动的道德谷,山下王朝如何也不敢有此妄想,因此心怀怨怼的也大有人在,毕竟那些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山上人看着超然物外,却不是把学问揣在肚子里,却不愿多看一眼世间苦难? 道德谷从来不会去管山下人的观感看法,那些不太入耳的愤恨埋怨更是没有一个潜心求道之人会放在心上,学问道理已经那么多那么沉重了,心中哪还有位置能够顾虑这些?道德谷照例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求道人下山去,生死自负,道理自证。 按照传统,应该是三人成行,书院道观寺庙各一人,不过出自长生观和圆一寺的两个少年却带着一个外乡人一同下山,山上并无异议,毕竟只是约定俗成又不是万古不变的规矩,那些固执于山上学问的求道之人,也愿意给予在山上颇有名声的张谦弱和真页这个不大不小的选择权力。 合众脉与绰行脉的交接山谷中,在山上被人说上一声“言如剑尖”的道士清浚和“佛子在世”的真页依旧不知疲倦地开始了小小的佛道之辩,走在两人身侧的君策这才看出来这两个早已在平常习惯的少年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觉得你最后一段话说的取巧了,人家姑娘问的是佛法,最后那段话你敢说不是以自己的学问去强加在他人身上?不过我觉得你真正想说的应该是最后那句‘不可说’吧,至于荀姑娘问的那件事,我其实觉得那位大能说的不错,只是这种事情不可妄言不可置评,哪怕搬出再多的道理来,终究不可能影响到荀姑娘的答案。” “不是取巧也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我曾听一个书院夫子说过‘逃禅’二字,虽然身为佛家正宗我不会对这两个字有什么太好的观感,但是对于已经心神摇摆不定的荀姑娘来说,什么佛法其实都可能有其道理,我只是把正经上的佛法说出来罢了,至于如何去参如何去悟,全在荀姑娘。既然你说到了可不可的问题,那我就要问一问,这是道家所修的‘无为’还是你清浚的‘自在’?” “和尚,你这可是问道了啊?我若是回答你,依旧在我所学的‘自在’之中,是不是也要落入我方才说的‘强加’之上了,这么明显的坑就没必要推我下去了。对于此事,借用师父曾说过的‘天地规矩逃不开天时自然’,所以荀姑娘那个不是问题的问题,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顺应她心中所想的脉络,不是欺骗也不是逃避,而是去看去想,如此才能明悟天地万物逃不过自然规矩的最终指向。” “慈悲为怀,若是非要扯出荀姑娘鲜血淋漓的心绪,倒不如直接遁入空门,所以我只能摆出她想要的佛法道理,虽然不合时宜也不一定适应心境,可是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求个所谓心安。” 论法之时,平日里习惯了低眉敛目的真页犹如金刚怒目,双眼澄澈大放光明,不怒自威。张谦弱怀抱桃木剑侃侃而谈,也与平常随意闲适的做派毫不相干。 两人已经就此辩论了一个多时辰,看着日头高照,汗流浃背饥肠辘辘的君策终于试探着打断道:“那个,要不先吃饭?” 张谦弱一甩桃木剑负于身后,盖棺定论:“不过你最后留下那本佛法正经是对了。”真页收敛眉目,不予作答,张谦弱拍了拍君策的肩膀,伸手一指,原来前方不远就有一条溪涧潺潺而流,张谦弱理直气壮地说道:“钓鱼去啊。” 君策不予理会,从包袱中取出干粮就走到一旁山路的树荫下啃了起来,以此果腹,其实还是三人之间的默契,毕竟一路走来君策也算见识过两人争辩时的忘乎所以,就及时拉扯回来。 真页微微一笑,取出怀里揣着的果子啃了起来,一同站在树荫下遮蔽夏日的灼热日光,张谦弱扯出笑意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挤了个位置,小小树下站着三个少年显得有些拥挤,就连难得吹拂而过的清风都少了清凉意味,又不好将谁摆脱出去,三个少年只能心中各自劝导着心静自然凉,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看着天光刺破树叶间隙斑驳洒落,他们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挂着笑意,自然而然。 马车轰隆隆的声响从身前驶过,这一次可没有什么看得出三个少年身份的人停下马车招揽三个人了,毕竟这已经不是在距离道德谷最近的合众脉边缘,更何况三人这一次也是断然不会再做出相同的选择,车队碾过崎岖山路,微扬尘土,三个少年无奈举起衣袖遮掩口鼻,收起干粮,略略休整一阵就再次起身赶路。 其实三人说不上有什么前方的目的地,反正这一番行走天下只要能够走到尘停谷的尽头就算可以返程了,其间如何去走如何去看如何去做,都是取决于三人自己,也不会人考验行走天下的成就好坏,这一路远行验证的是少年们内心自己追寻的道理,决定了将来学问高低和深浅,所以还是要看自己更多些。 山路蜿蜒,三位少年又走了一日终于看见了人烟踪迹,是一座就在山脚下的村庄,房屋低矮朴实,更远处有田垄纵横交错,隐约人影就在大日头下埋头劳作,并肩站在山坳上的三位少年,没那么多规矩讲究的君策已经卷起裤管大袖,看起来清凉许多,张谦弱有样学样,只是不敢太过放肆,苦的一本正经的真页满头大汗,仍旧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和“一切有为法”。 君策看着山下屋舍俨然阡陌交通,莫名多了几分熟悉亲切感受,只是少年的脸色很快有些垮了下来,张谦弱察觉到少年的神色变化,却已经不再出奇惊讶,经过了这一路同行,年纪轻轻的少年已经不再刻意掩藏自己,亦或是说终于或多或少愿意在张谦弱和真页面前展露内在心性,所以张谦弱和真页看着君策的神色,知道这个早熟也经历过人生苦难的少年应该是在思念海外的熟悉故人了。 三位少年并肩走下山,进入村庄之前没忘记收拾好自身打扮,君策放下了裤管袖袍,三人一个道士长袍背负桃木剑,一个儒衫长褂同样背剑,还有一个脑袋光秃秃的小和尚,手腕处系着一串晶莹剔透的佛珠。这三个年纪不大却身份出奇的少年走进村子里自然引来了不少视线注意,不过人们也不是没见过道观寺庙里的修行之人,顶多是觉得三人并肩而行又年纪轻轻不太常见罢了。 最后是张谦弱硬着头皮敲开了一家院门,看着打开门的怯生生的年轻姑娘,问了一句能不能讨杯水喝。这有些像是化缘的言行,本该是张谦弱大手一挥推脱给真页的,最后君策却提了一句猜拳决定,张谦弱居然此次都输了,只能提起脸皮敲开人家的门。 院门里的女子轻轻点头,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彻底打开了院门,三位少年听见清晰的朗朗书声,才知道原来这个地方是一家村子里的私塾,君策落在三人后方竟是微微有些愣怔出神,当年在方寸岛上云庚村可没有私塾这种东西,就连仅有的几家书肆之中也只有寥寥无几的藏书,少年更多的见解还是来自二叔,或是转述或是不知从哪得来的书籍。 学塾夫子是个一袭青衫打扮的中年人,慈祥和蔼,更是读书人的礼节和规规矩矩一样不少,看着和自己差不多打扮的君策,还有小道士和小和尚,中年夫子垂手行礼,三位少年恭敬回礼,这一来一回,站在一旁的年轻女子眼神一亮,有些艳羡神色,似乎觉得这样的礼节往来就是世间美好之事。 学塾夫子听过三人是来讨水喝,立即招呼女子去取水碗也热情留下三位少年一同吃过晚饭,也可留宿一夜,毕竟下一处村庄城镇可还有些距离,张谦弱最后应承下来,学塾夫子才拂须笑着走回学塾中去,刻意板起脸做出一副威严模样,一丝不苟地开始授业解惑。 年轻女子领着三位少年去往侧屋休息,小院不大,除了居中位置的学塾大堂之外就是坐落两侧的一间昏暗灶房和三间屋舍。三位少年此时正是坐在左侧毗邻灶房的房屋中,看着有些像是夫子的治学之处,不远处内屋里的书桌打扫得一尘不染,摆放着明显照料妥当的书籍层层叠叠。 在屋内坐下,君策下意识嗅了嗅鼻子,年轻女子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隔壁灶房中还在煎药,可能味道不太好受,还望三位少年见谅,三人自然不会多说,连声说无妨。 女子将几杯茶水放在桌上之后就告退去往灶房,应该是去看顾灶台上的草药,三位少年独自坐在屋中没有随意四处走动,静静听着不远处的书声和夫子严厉的训诫,真页已然闭上眼睛开始诵读经文,张谦弱也自顾自拿出道卷开始默默精盐,这本书已经是张谦弱第三次开始翻阅,却除了边角处岁月磨损的泛黄痕迹外,崭新如初。 君策倾听着学塾中的书声好一阵才微微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后也开始翻书阅读,慢慢沉浸在字里行间,全然忘却了行走山路的辛劳,少年时不时皱眉又时不时悄然舒展,手指下意识轻轻拂过书页边角,全无察觉。 小院里的时光缓缓流淌,隔壁灶房的草药味愈加浓烈,突然传来了一声女子压抑着的惊呼声,君策率先放下手中的书,跑出门去,张谦弱和收起念珠的真页紧随其后,昏暗灶房中,女子不断往通红手指上呼气,又看着已然沸腾滚滚的药草罐子不知所措。 君策跨过门槛,随手拿起灶台上的一条短布,不顾药罐子里升腾而起的灼热水雾,恰到好处地揭开罐子顶上的盖子,然后双手攥紧短布握住药罐子的把手,少年微微用力就将药罐子拿起又放下,随即又蹲下身将灶台底下的火焰挑了挑,慢慢沉寂下来。少年一贯而成行云流水,等的几人反应过来,君策已经看着年轻女子问道:“没事吧?” 女子愣了愣,连忙放下手指,对着少年忙不迭道谢,张谦弱回到屋子里拿出包袱里的药膏,递给女子说先简单处理一下吧,若是被烫伤留下疤痕就不好了。年轻女子又连声道谢,涨红了脸,只是低声道不能错过了喝药的时辰。 学塾夫子不知何时来到了灶房门外,看见受伤的女子,又听见了这句话,顿时满脸心疼,他先是对着三位少年道谢,这才上前查看女子受的伤,轻声安慰道:“没事没事,颜桑,你先去休息一下,喝药的事我来就好了。”唤作颜桑的年轻女子似乎愈加愧疚,涨红的脸色泫然欲泣,中年夫子笑着道:“没事的,交给爹爹就好。”说完,夫子有些歉意地看着三位少年。 张谦弱识趣地拉着君策和真页告辞回到隔壁屋子里,没有让主人家变得更加难堪,没有让明显修养极好的儒衫中年男子觉得更加怠慢了三个客人。屋子里沉默起来,张谦弱低声问道:“君策,你怎么那么熟练啊?以前在家里便是你负责煮饭的?” 君策摇摇头:“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娘亲,不过煎药这种事情都是我在做。”君策的语气有些低沉,却是第一次在另外两人面前说起有关自己的往事:“我娘亲身子骨不太好,从我小的时候就一直需要喝药调养。” 张谦弱点点头,没有在此深究,看向屋外,那个受了伤的女子蹲坐在对面一间房屋的门外台阶上,小心翼翼地往手指上抹药膏,时不时还要皱着眉抬头看一眼学塾正堂附近的那间屋子,有些忧愁。学塾夫子又回到了正堂去,时近黄昏便严厉训诫几句很快休了学,端坐在学塾里的孩子们毕恭毕敬地行礼告退,这才欢天喜地地结伴出了院子。 学塾夫子收拾好了正堂里的山下刊印的圣贤书籍,这才急匆匆赶到灶房将药汤准备好,小心翼翼端着走向颜桑方才担忧看去的那间屋子,有女子咳嗽声传来,已经将药膏小心收起放在台阶上的年轻女子立即起身,跟着父亲走进屋子里去。 另一处屋子里,三位少年依旧读书修行,没有多看多听。 第二十八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六) 黄昏时分的余晖撒入小院之中,张谦弱和真页君策商议着是不是应该推脱学塾夫子的留客邀请,早些离去才好,免得麻烦了主人家。君策却说若是就此告别离去,恐怕会让中年先生才觉得是对不住三位客人,真页表示赞同。 还没能讨论出来个所以然,灶房里却已经有炊烟袅袅升起,乡下的姑娘家也没那娇弱贵气,虽然刚才受了些小伤,此时依旧做起该做的事情。 这下子三个少年可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屋子里读书修行了,纷纷起身来到灶房门外,询问是否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担心姑娘不敢回答,张谦弱还故意跑去墙角搬来了一堆柴火,摆明了说是非要帮忙不可了。 年轻女子不知所措,学塾夫子却已经走来,笑着道:“既然三位说了,那就一起准备好了,也能尽快吃上饭。”虽然中年人说的豪爽干脆,可是三位少年却都能或多或少看得出学塾夫子眼底的难堪和愧疚,三人装作视而不见。 君策在方寸岛上的院子里是习惯了在灶房打下手的,二叔和娘亲都做得一手好饭菜,从小到大还真没让少年如何帮过忙,只是些择菜和生火之类的琐碎事情还是交给了少年。后来扶音顾枝和徐从稚的到来,少年不知是存了相比较的心思还是真的不想在年纪比自己稍大些的顾枝徐从稚面前跌了份,于是在院子里抢着干的活也多了许多,没少被顾枝和徐从稚骗着使唤来干活,少年那时恨恨不已那两个家伙暗自偷笑的模样。 此时灶房中,三个少年对于饭菜料理一事其实颇为娴熟,看得那位没有遵循“君子远庖厨”说法的学塾夫子和自幼就看顾家里的年轻女子啧啧称奇,毕竟这个年纪的少年,看着打扮气态更像读书修行之人,居然做起这些乡野粗活也毫不含糊。 简单准备了一些乡下常见的饭菜,虽然中年人觉得是怠慢了三位少年,三人却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妥,毕竟习惯了住在山上和乡下的他们自然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多讲究。 年轻女子从屋中搀扶出一位脸色虚弱两鬓霜白的女子,看起来应该是女子的娘亲,几人在饭桌前坐下,学塾夫子给三位少年盛满了饭,说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该多吃一点,长身体嘛不是。 那个病体虚弱的女子也挤出笑意招呼起三个少年,语气柔和温婉,不只是简单的寒暄客套,听闻三个少年是独自出门远行,也细心问起些一路上的艰辛困苦,面露和蔼关切之意,看得君策最后低头扒饭,许久没有抬起头来。 女子身体应该很是虚弱了,没有吃几口饭就在年轻女子的搀扶下回了屋子里休息,离去之前还歉意地对着三位少年微微一笑,沙哑着声音低声提醒三位少年行走山路城镇之时要多加小心注意,三位少年起身行礼。 张谦弱和真页都察觉到了坐在身边的君策神色有些纠结模样,嘴角耷拉着,不过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学塾夫子在虚弱女子离去之后,歉意笑道:“拙荆这些年来重病缠身,这副模样也是许久未曾出过门见过人,若是唠叨了些,还望三位小先生莫怪。莫蔺在此以茶代酒,谢过各位。” 张谦弱连忙摆手道:“莫先生客气了,我们三个可丝毫不觉得唠叨,这些暖心言语若是更多些,今后我们走在夜路霜寒间也要壮起些胆气的。”莫蔺哈哈大笑,说道:“清浚小天师这话说的舒心。”张谦弱连忙说道:“莫先生可别折煞了我,这小天师我可不敢应答的。” 虽然张谦弱在道德谷山上颇有声名,私底下喊他一声“小天师”之人也不是没有,可是这等涉及道家谱牒的头等大事,张谦弱可丝毫不敢逾越。此后名为颜桑的少女也回到桌边,应该是也跟父亲这位学塾夫子学了好些学问,莫蔺随口和三位少年闲聊的圣贤书籍,颜桑也听的自信,饶有兴致。 闲聊中,莫蔺和三位也算饱读诗书求道研学的少年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不知在偏远乡野憋了多久的许多有关圣贤道理的话语开始滔滔不绝地和三人说起,说到最后还会站起身来回踱步,皱眉思索喃喃自语,竟是毫无保留地将心中这么多年读出来的学问拿出来和三位少年相互印证讨论。 君策一样没有轻易多说插嘴,只是多听多想,至于莫蔺称赞的“饱读诗书,小有成就”,君策更是丝毫不敢接下,还是张谦弱和真页来的更名副其实。最后君策和颜桑默默收拾起饭桌,已经慷慨激昂的莫蔺正与张谦弱和真页就儒家典籍上的“有教无类”这句圣贤道理开始高谈阔论。 颜桑自然不敢让客人帮忙,君策却说无妨,就当是吃过一顿饭和住上一夜该有的报酬好了,年纪轻轻的少年在这些推托解释的话语上说的滴水不漏,还未如何见过世面的颜桑最终无言以对只能勉强答应。、 收拾好了饭桌和灶房,百无聊赖地年轻女子去看了一眼娘亲休息的房屋,看着饱受病痛折磨的娘亲已经安然水睡下,女子这才来到小院中,蹲在台阶上,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小院的沙土地上开始一笔一划写字,月光柔和洒落,竟是比屋子里的烛火还要明亮。颜桑写的认真,全然没有察觉到手持书卷的君策何时来到身边。 待得颜桑感受到君策就站在一旁,立即羞涩伸手就要抹去还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君策却轻声道:“若是要学正楷书法的话,‘莫’字的底下还要再肆意一些,连贯倾泻,虽然无法和其上连接着书写,可是一口气却不能断,浑然一体最好。” 颜桑愣了愣,看着写在地上的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就跟着君策所说开始一笔一划书写,若是觉得不满意便又擦掉重写,不知不觉君策也蹲下身,拿起一根树枝,轻声教导女子如何去书写。 小院里,烛火明亮的屋子里,三教学问在此交汇。屋檐下,蹲在台阶上的少年将许多年前二叔所教的书写学问,轻声教授给身边的少女。 头顶月光澄澈,圆满光亮。 宣艮海域出云岛上被云雾分割出的一处地界高山上,剑客和刀客紧跟在身前几位侠客身后,小心翼翼地绕过山路和丛林,去往山下百姓所说最后见到那头为害恶虎的地方。这群临时起意又一呼百应聚在一处的侠客,是由一位传闻来自一座正统山门的少侠任阖所率领的。 此时这位一袭玄色劲装的少侠走在自己一见如故几乎就要称兄道弟的剑客和刀客身边,小心细致地与这两位和自己年纪相仿初入江湖的兄弟说道:“这只山中恶虎正值壮年,这些年来又给它残害了好些百姓牛羊和家禽,凶性毕露,血腥残忍不可小觑。” 自称同样来自一处山门宗派的刀客一副惶恐模样,打量着四周问道:“那就我们这几个人会不会不太够啊?”声音都微微打颤,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刀客的畏惧,本就阴沉沉的天空上适时落下一道震耳惊雷,吓得一群警惕异常的侠客不由自主都握住了手中的兵器。 倒是任阖一副老江湖的做派,虽然也不知不觉攥紧了握住腰间长剑的手掌,却语气镇定道:“不必担心,我们赫辕门的紫竹剑法专克此等邪祟血腥凶物,再加上还有几位少侠大侠压阵,此次定能凯旋。” 刀客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惶惶不安的模样,任阖却没有看不起刀客的做派,毕竟是能在酒桌上把自己喝趴下的人,任阖还是觉得这位兄弟同样是不可小觑的未来江湖大侠,只不过少了些历练罢了嘛,自己初入江湖之时不也如此? 任阖会心一笑,又和剑客和刀客详细说起紫竹剑法的渊源,不过具体剑法招数任阖说涉及到了祖宗武道不可外传,只能厚着脸皮在兄弟们面前藏着掖着了,不苟言笑的剑客摇摇头说理解,无妨。 很快,一行人深入了山中丛林,不知不觉间四周寂静莫名,就连枝头鸟雀的叽叽喳喳都销声匿迹,除了一行人脚下踩在落叶枯枝上的簌簌声响,竟是只有各自的呼吸声了,有几个应该也是初入江湖的少年侠客呼吸微微加重,握着兵器的手都轻轻颤抖,这还没见着恶虎踪影呢。 几个年纪稍长一些的江湖游侠心里有些瞧不上这些出身豪阀正宗的雏儿,连这点心性都欠缺,还谈为民除害呢,只希望等会真正打起来别添乱就好。 至于那两个半途加入进来的剑客和刀客,这群江湖游侠心里就更看不起了,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剑客也就罢了,看不出体内真气激荡,可是气象也没怎么出奇,这些江湖游侠都是在江湖上混迹已久的人,可不觉得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家伙能够给自己多大的惊喜,撑死了是个山上宗门的嫡传弟子,故意藏拙? 而那个畏畏缩缩的刀客,几个江湖游侠几乎就是把厌嫌摆在脸上了,若不是不想拂了和刀客一见如故称兄道弟的任阖的面子,这几个游侠都要忍不住恶语相向了,实在是这家伙一点武林豪侠的做派都没有,白白喝人家的酒就算了,偷偷藏几坛就算了,犹犹豫豫不敢跟着一起上山也就算了,如今大敌当前了还这般没用的窝囊模样,真是眼见心烦。 这几个江湖游侠心里还是自忖武道修为有成的,否则也不会看在赫辕门少主任阖的面子上愿意和这么多年轻人同行,单凭他们未必拿不下那头畜生。一行人警惕环顾四周,都说风从龙云从虎,天上那般阴云厚重,让一行人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突然有另外声响在不远处响起都骤然消失,那几个老江湖却已经猛地抽出武器握在手中,压低着声音道:“小心,那畜生应该就在附近,恐怕已经发现我们了,大家围成一个圈,各自防范,不要出现意外纰漏。”一行人瞬间合拢围绕在一起,剑客和刀客还有任阖并肩站着,各自都将刀剑握在手中了。 随着众人停下脚步,林子里愈加安静了,只有粗重呼吸声此起彼伏,这时那个古怪声响又再次响起,这一次没有骤然消失,而是由远及近,慢慢靠近一行人。那些初出茅庐的江湖少侠已经汗流浃背,冷汗直流,只能勉力握住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 那些江湖游侠瞥了一眼神色中有些讥笑,又看了一眼和任阖站在一起的剑客刀客,意外的是,这两人却面不改色,该不苟言笑的依旧不苟言笑,该畏畏缩缩的依旧畏畏缩缩,倒是让几个江湖游侠微微有些出奇。 就在突然间,一条黄色闪电一闪而过,已经扑向了一个瑟瑟发抖的持刀少侠,那人惊呼一声,手中长刀下意识挥出却落了空,只见那黄色身影一鼓作气逼近少侠身前,一爪子就拍了下来,站在附近的一个江湖游侠大喝一声,一斧头横扫过去,就要逼退那只凶性表露无疑的恶虎。 那恶虎好似有了灵智一般,虚晃一枪就向后退去,这时一群人再次散开,缓缓围住了那只垂涎欲滴的龇牙恶虎,几个江湖游侠对视一眼,同时上前,已经隐隐将恶虎困在了各自兵器所能及的范围内。 就在一声喝下,几人同时动手,那恶虎咆哮一声奋起反抗,手持长剑的任阖恰到好处地加入战局,一手剑术娴熟精妙,隐隐约约有紫色光芒来回纵横交错,在恶虎身上带出一道道鲜血,恶虎在被一剑刺中腰间后默然仰天长啸,江湖游侠眼见时机成熟,大喝道:“就是现在!” 所有人一扑而上就要给恶虎致命一击,却不料就在恶虎身后的丛林中又一道黄色闪电窜出,一声惨叫传来,一个江湖游侠的手臂居然被活生生撕了下来,鲜血淋漓。 众人疾退,这才看清在那头奄奄一息的恶虎身边出现了一只体型更加庞大的恶虎,看起来像是先前那一只的母亲,此时正舔了舔地上恶虎的伤口,然后对着一行人怒目相向奋力嘶吼,龇牙咧嘴。 那个受伤的江湖游侠被几人护在身后,一个大髯游侠沉声道:“失算了,没想到那只恶虎居然还是幼虎,这下子来了个更大的了,难怪村子里那么些牛羊死得蹊跷,原来是两个恶虎同时下的手。”大髯游侠气喘吁吁,显然刚才倾力而为想要速战速决已经耗费了许多真气内力,余下几人同样如此,倒是剑术精妙的任阖此时尚有余力。 任阖沉吟片刻说道:“若是另外那只恶虎不再能干扰,几位再为我压阵,我可以试试看杀了它。”说完,任阖看了一眼几位江湖游侠,沉声道:“若是事不可为几位就速速退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会为你们拖住他,鱼死网破也值得,总不能再害了山下百姓。”大髯游侠笑着回答:“任少侠这话可就是瞧不起我们了,哪有让你殿后我们逃命的道理,待会一起上,定要杀了它。” 几人正在商议,那头愤怒的恶虎却已经扑了上来,几人急忙施展武功拦阻。身后,刀客凑到剑客身边,问道:“喂,用不用我们出手,都有人丢了条胳膊了啊?可怜可怜。”剑客皱着眉头道:“你有没有觉得古怪?” 刀客环顾一圈,低声道:“你是说他们的武功?”剑客点点头:“他们虽然也是走在武道路上,却好像只是站在门槛外头,不只是学艺不精的缘故,更像是内功心法本就滞后不堪,居然就连真气运转的窍穴和脉络都不完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刀客挠挠头,嘟囔道:“到了出云岛上的古怪事还少吗?”剑客叹息一声:“是这个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那座秦山啊?” 刀客摸着下巴:“说起来我们在这个地方也呆了半月有余了,是不是该继续前行了?”剑客点点头:“既然已经看过了这个地方的武道,接下来还是再去前面看看吧,我倒要试试那个魔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刀客嘿嘿一笑。 就在任阖与几个江湖游侠且战且退之时,有一道剑气呼啸而至,一剑砍下了恶虎头颅,众人定睛瞧去,不知何时那个畏畏缩缩的刀客已经去到那个苟延残喘的恶虎身前割下了它的头颅丢在地上,剑客和刀客并肩站在一起,拱手道:“江湖路远,来日再饮酒。” 刀客对着任阖笑道:“抱歉了兄弟,我们还有些要紧事去做,只能欠下你的酒钱来日再还。”说完,两人已经身影消失不见。 许久之后,回过神来的任阖看着几个同样目瞪口呆的江湖游侠,扯着嘴角道:“怎么样,我这两个兄弟果然不简单吧?”任阖最后除了愣怔之外还有一个念头,不知道那个酒力惊人的兄弟所说的“皕云门”在何处呢?将来也好再去找他饮酒不是。 云雾之中,剑客于琅和刀客周厌一同迈入其中,即便不知身处何方,但他们无比清楚,只要这样一直走下去,那便是前行。 出云岛上,这段时间以来最为璀璨夺目的几处光芒,终于渐渐地开始汇聚。 第二十九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一) 孤城在远处的道路前方,城门紧闭,恍如一个缄默不语孤零零站在群山遍野之间的人。 孤城之上天光万里纵横无边无际,白云滚滚,一轮光明大日挂在云海顶端,似乎隐约间还有圆缺明月隐藏在日光之中。 孤城之后更远处那两座绵延不绝又高耸入云的山脉孤傲俯瞰人间,还有行走在遍野绿草繁花之中小如芥子的白衣少年,孤城和山峰寂静矗立远方不悲不喜岿然不动,就像是等待许久,只有一点轻轻叩响门扉的声音都能够回荡群山之间。 白衣少年临近城门,仰头望去,那个熟悉身影站在墙头眺望远端,又低下头看着自己露出微笑,他伸出手做了叩响门扉的动作,白衣少年疑惑地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如出一辙地伸出手叩响城门,本该坚固凝滞不会回荡起丝毫声响的城门却蓦然在少年的手下荡漾起钟声悠悠,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掀起少年的衣摆,城门缓缓开启,无声无息。 城门之后的笔直街道空无一人,四周的屋舍犹如一块块细心雕琢而出的玉石,无论是形制还是规格都一般无二,可是眨眨眼,那些屋舍又瞬息万变,眼前是杂草丛生的空城,远处有孤零零架在无声无息流淌溪水之上的廊桥,也有古钟轻轻晃荡却没有丝毫声响回荡的幽静古寺,还有香火袅袅却同样听不见丝毫声音的巍峨道家殿宇。 少年缓缓前行走入城中,随着他走出城洞的阴影,眼前再次变换,这一次又变作了尸山血海填满整座城池的人间炼狱模样,就像是当年少年初次出山行走天下时所见的鬼门关治下,四下里没有一丝一缕的人气生机,只有阴煞戾气缭绕嘶吼,纠缠在眼见之人的眼底心扉,咆哮哀怨。 少年微微皱眉,可是眼前已经再度变换,居然是一座座高山在城中拔地而起,一道道流水纵横而过,少年犹如站在沧海桑田的时光长河之中,看着山河变迁。 一个声音从城墙上传来,唤醒渐渐就快要完全沉浸在眼前幻化不定中的白衣少年,那人朗声道:“到城墙上来吧,这儿看得更清楚一些,也不容易陷入其中。”白衣少年回过神来,手掌握住腰间绿竹刀鞘,摘下朱红色酒葫芦,他一掠而去,踩在城墙的斑驳砖石,然后白衣飘摇落在城墙上。 身后依旧背负着一个长条木匣的熟悉男子,正是同样远道而来却在海岸边被迫分离的同行人之一,傅庆安。此时他盘腿坐在墙垛上,看着城墙下的风景变幻不定,伸出手对身边少年道:“有酒吗?”白衣少年顾枝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似乎自己也已经忘记了,他不动声色地把酒葫芦系回腰间,淡淡道:“没了,喝完了。” 傅庆安也不介意,收回手拢在袖子里,缩了缩肩膀目不转睛看着城墙下,顾枝轻轻一跃也一同坐在墙垛上,此时再望去,城墙下的城中景色虽然同样瞬息万变,不过却与站在城墙下的感受完全不同,就像一个旁观者站得远远的,看着眼前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事不关己。 傅庆安轻声问道:“走了很久才到这里来的?”顾枝点点头,疑惑问道:“你难道不是吗?”傅庆安笑了笑:“听你这语气,难道这一路走来还吃了不少苦头?那我就放心了,还以为那个魔君把我困在这里是要另有打算呢,不过你要是千辛万苦走来那我就舒心多了。” 顾枝翻了个白眼,傅庆安伸出手揉了揉脖子,摘下身后木匣子放在城墙上,嘟囔道:“在这都不知道看了多久了,这里也没个时间流逝的概念,我都怕我像是那个南柯一梦的故事一样,走出去直接身躯腐朽,垂垂老矣。” 顾枝从城墙下收回视线,环顾四周,他好奇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还在出云岛上吗?”傅庆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还在出云岛上吧,虽然那个魔君装神弄鬼的,不过也不至于大费周折和我们玩捉迷藏?”顾枝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脑袋,傅庆安问道:“这一路走来怎么说,魔君拿什么出来为难你了?” 顾枝晃了晃垂在城墙上的双腿,缓缓道:“倒也没有为难我,就是这出云岛实在古怪。”说着,顾枝斟酌了一番措辞,将这一路来的见闻还是在云雾中见到那个面容变化不定的神秘人的事情都与傅庆安说了一遍,只是略过了踏入云雾时总会莫名其妙见到玄鹤城那三个少年的故事。 听完了少年这一路来的见闻,傅庆安揉着下巴道:“这么说出云岛上的云雾都是魔君搞的鬼,难道他已经和传说中一样成了天上仙人?不然哪来的这么神通广大。”白衣少年也皱眉轻声道:“这也是我觉得困惑的地方,而且出云岛上并没有当年的奇星岛那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相反,在不同云雾之中的地界似乎都还能算得上是繁华盛世。”顾枝仔细回忆了一番那个神秘人在他面前展示的出云岛全貌,若有所思。 想到这里,顾枝沉声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出现在我面前的神秘人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不相信出云岛上都是这般神神秘秘的所谓仙人手段,这一切应该还是因为那个端坐秦山山巅的魔君。”傅庆安点点头,皱眉沉思,视线却还是留在城墙下的千变万化。 一时间城墙上也有些沉默起来,傅庆安转移话题道:“其他人呢?还有扶音她们如何了?”顾枝回道:“那个神秘人只给我看了于琅和周厌,这两个家伙还在一块,不知道在哪个地界里流落,不过看着安然无恙。扶音和乐姨在山上我也看见了,不过却没有见到了三叔他们,想来那才是魔君等待我们到达那里的最终筹码。” 傅庆安叹息一声:“唉,我可是一直没找到从这里出去的法子,周边几乎都给我走遍了,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回到这里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琢磨出什么门道来。” 顾枝看着眼前的风景转变,此时又变成了一整座岛屿的俯瞰全貌,青山绿水点缀其间,再美妙不过的壮丽山河。可是下一刻又是一座缓缓沉入海底的岛屿,支离破碎硝烟遍野,悄无声息就消失在了海底深处。 傅庆安站起身拍拍手道:“走吧,先带你四处走走看看,也许能够找到别的法子出去。”少年也站起身,轻轻点头,收回视线,两人就这样在墙垛上悠闲散步前行,时不时轻轻一跃,绕着城墙走了许久,才在前方见到了一座建造在城墙走马道上的茅屋,傅庆安跳下墙垛指着那个茅屋说道:“反正那个门我是打不开,你要不去试试看?” 顾枝随之跳下墙垛走近茅屋,还真就伸出手去轻轻一推,简陋屋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了,傅庆安站在一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顾枝取笑道:“别装了,尴尬就尴尬呗,大不了出去了你请我一顿酒,我就答应不把这事说出去,否则于琅周厌他们知道了可是能够好好喝上一两杯酒的,嘿,高深莫测的傅庆安吃了瘪?” 傅庆安不予理会,当先走入茅屋,白衣少年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带着笑意紧随其后。苦中作乐嘛,既然手边无酒可喝,总得找些事情松缓些情绪。 走入茅屋,骤然有光亮闪烁照耀整座茅屋亮堂堂的,恍若有一轮小小的明月悬挂茅屋顶上居中位置,柔和洒落光芒,顾枝和傅庆安眼前是堆积半间屋子的成山书籍,堆叠一处已经齐腰位置,顾枝行走其间随手拿起一本,单是首页的书籍名字和作者姓名都如雷贯耳,是出自一位百余年前在汪洋上赫赫有名的大儒之手的儒家正统书籍,那位大儒后来还位列光明岛上学宫的副教主之位。 顾枝小心翼翼地翻阅,却意外发现在泛黄书页间的那些笔墨痕迹居然好像是由亲手书写,截然不同是市井坊间那些书肆随处可见的刊印书籍,顾枝放下手上的书,又在身边拿起另外一本同样出自名家之手的古籍,书页的字迹同样是亲笔所写,而且与前一本可以明显看出非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顾枝沿着书海之间的狭窄通道一直前行而去,心神完全沉浸其中,恍然不觉。这其实足够古怪,因为少年已经是这片汪洋上首屈一指的武道宗师,且不是修为如何精妙,便是心性也已经超然物外蔚为大观,本不该如此轻易沉陷其中才对,然而无论是方才在城墙上看着眼前千变万化还是此时身处书海小径,少年竟是不知不觉陷入其中。 两人一直前行走去,好似没有察觉到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小茅屋不该有如此深远宽大的范围才是,随着深入走去,顾枝还看见出自道家天君和佛宗大能之手的古卷正经,同样亲笔所写,截然不同的字迹纹路。傅庆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茅屋最深处的一道墙壁前,站在一副画卷下沉默不语,少年慢慢走近,仰头看去。 骤然间顾枝心神一坠,眼前有不同于出云岛上出自魔君之手云雾的浩瀚云海汹涌而至,下一刻顾枝和傅庆安竟是御风而行,站在了云海之上极高远处,俯瞰而去,穿过云烟渺渺,眼前是一座即便已经站在天穹之上却依然望不见边界的大陆,其间山川巍峨,遍野繁花,鸟兽奔走,更有传说中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所谓自然灵气清晰可见,游走与山河纵横的痕迹和鸟兽高飞纵跃的踪影之间,就像是命运的轨迹,来龙去脉,有迹可循。 眼前的苍茫大陆之上有灵众生安居山河壮阔之中,就像画家大师笔下的秀丽美景,那样高雅秀美又实实在在落在大地之上,只是独独少了一样,竟是无论在视线可及的脚下和视线不可及的远处都没有丝毫人烟迹象,站在云海之上的少年微微皱眉。 骤然间眼前画卷开始支离破碎,有山川崩碎落石滚滚,有大地分割沟壑横亘,有山石高高隆起,也有河流顺势流淌,竟是在那大陆之上开始分离出无数大小岛屿,少年和傅庆安站在云海的身形骤然拔高而去,视野开阔,眼见大陆之外是更加遥遥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那些分离岛屿沿着汪洋起伏的轨迹飘散各处,然后好似云海之上真有仙人端坐挥挥衣袖,那些居无定所的岛屿开始停住,然后“落地生根”。 再看向那座好像眨眼间就沧海桑田的大陆,虽然依旧是汪洋上疆域作为辽远的所在,可是却实实在在大不同。在山野间开始出现了直立行走的原始人类,他们翻山越岭,茹毛饮血,然后开始收集石器,打猎捕鱼,随着一道火焰划破黑夜,天下人间出现了一抹不同于大日明月的光明,人类开始圈养飞禽走兽,他们聚居一处,有了宗室家族传承,慢慢地王朝建立,规矩律法无形生成。有儒家先祖行走纷乱各国讲学教化,有道家先贤幽居山野亲近自然大道显化,有佛宗人间佛陀出海远游又重归立地成佛。 此时世间的灵气已经慢慢掩藏深处,直到有船只扬帆起航,从这座大陆开始泛海去往别处,于是灵气流转海面涌入各处岛屿,越来越多的人类出现,灵气就躲藏进有形的屋舍建筑和无形的学问道理之中,人间生机勃勃,天下地上,众灵之首。 顾枝和傅庆安的身形再次往更高处,这一次他们看见了就在无形中被划分为八大海域的汪洋之外的某处,似乎灵气几乎显化为实,隐约间是一座岛屿轮廓。 然而还未等云海之上的旁观之人看清,有三道璀璨光芒在已经渐渐成型的汪洋岛屿之上亮起,一点在那座最早还未分离的苍茫大陆上,一点在最西北处,还有一点在疆域不输居中岛屿的另一座岛屿之上,他们连贯一处,隐隐有一道线指向那座灵气显化的岛屿,只是好似并不在同一个人间世界。 眨眼间,白衣少年和傅庆安已经回到了那座茅屋外,屋门紧闭,顾枝下意识伸手却已经再也推不开那道简陋破败的屋门,顾枝双手手掌抵在屋门上低下头开始深呼吸,傅庆安缓缓走到墙垛之上眺望远处,他们心神震撼一时不知所言。 顾枝也走到了墙垛上,他沙哑着声音道:“刚才我们看见的,难道就是汪洋之上的历史变迁?所以原来世间的一切岛屿都来自那座居中光明岛的碎片,还有人类的出现也离不开光明岛,看来世间流传的历史虚虚实实,也并非和真相谬以千里。”顾枝最后苦笑一声,揉了揉头发,显然还是没能从刚才眼见山河变迁的奇妙之旅中完全拔出心神。 傅庆安蹲下身看着远处,轻声道:“可是为何光明岛所在的那片大陆会突然分散呢?又为何最终会在汪洋上停留下来,‘生根发芽’?”顾枝也蹲在一旁,双手笼袖斟酌着语言道:“只能知道那些虚无缥缈的灵气起了极大作用,就像是一道无形规矩约束那些岛屿应该落在何处,也许看似支离破碎无迹可寻,却依旧是隐隐契合此方天地大道?” 顾枝和傅庆安的对谈好像轻而易举地就牵扯到了所谓的“大道”,这种虚无缥缈谁也说不清楚的东西好像更应该留在书籍笔画之中,可是对于这些站在武道山巅的宗师高手来说,武学的更远更高处甚至说尽头,其实已经指向大道。 这也是为何于琅和周厌会在那个武道低下的出云岛云雾地界感到奇怪,因为那里的习武之人好像只是走在半山腰就以为见到了山河的万千景色,视线蒙蔽根本看不见大道所在。 傅庆安呼出一口气,缓缓道:“若说山河分裂汪洋起落最终确立了如今的海上格局,还有人类应运而生慢慢走到了世间有灵众生之首契合大道,可是这所谓的大道究竟由谁来定?还是说就这样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岛屿还会进一步分裂,人类也会慢慢消失?”顾枝摇摇头,坦白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此前我们所看所学的圣贤规矩之外,原来在先贤宗师划定的格局之外还有更大的规矩,那是谁也不可能掌控的。” 傅庆安点点头,没有纠缠于这个注定不可能琢磨出答案来的复杂难题,他回头看了一眼茅屋道:“虽然还是难以置信原来汪洋之上的规矩格局是这样逐渐演变而来的,一切都起源于那个如今唤作光明岛的大陆,恐怕把这些真相告诉那些年复一年琢磨汪洋历史变迁的治学之人,他们也是不敢想象的。不过也是好事,至少让我们看见了世间的许多真相,不至于浑浑噩噩毫无所察,方才也亲眼见过了武道的起源与兴起,实在让人心潮澎湃。“ 顾枝同样回头看向依旧让人一眼觉得平平无奇的小小茅屋,轻声道:“是啊,不知道这样一间小小的茅屋居然能够如此包罗万象,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一看那些书籍,我有个荒诞的猜测。”傅庆安视线转向顾枝,等待下文,顾枝缓缓道:“那些书籍好像都是真迹,所以说那些名家圣贤的最初着作都在此处,听起来匪夷所思,可是那些字迹做不得假,绝对都是出自亲笔所写。” 傅庆安看着顾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声问道:“你很确定?”顾枝点点头,他的眼神中骤然有璀璨星辰破灭流散,是认识了顾枝许多年的傅庆安逐渐熟悉的丝丝悲伤动容,他听见顾枝沙哑着声音道:“因为我看见了先生的着作,就在那些医术古卷的最顶上。” 顾枝抬起头,嘴角微微颤抖,他再熟悉不过,那些字迹笔划是他曾看着那人亲手写就的,就连他如今的字迹都是由那人一步一划所教,如出一辙,所以当顾枝看见那本尚未泛黄的书籍摆放在那堆传世医书之上,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翻开,一瞬间眼眶湿润,就像一个离家许久的游子远远看见了熟悉的亲人站在远处对着自己笑着挥手。 傅庆安视线重新看向远处,他轻声道:“我刚才也随意看过一些,顾先生的书被摆在了传世医书的最顶上,应该是代表着顾先生是在医术一途上目前最后一位登堂入室的圣贤吧。”傅庆安轻轻叹息一声,难免觉得遗憾可惜,顾先生那样一个才情卓绝的人本不该如此早逝。 顾枝站起身,神色却已经收敛许多,似乎伤心过后的少年却更加坚定毅然,他看向城墙上更远处,说道:“走吧,看看前面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东西在等着我们。” 说完,他当先迈步,傅庆安拍拍手站起身,紧随其后。 第三十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二) 他们稳稳当当走在城墙墙垛上,左手边的脚下就是依旧变幻不定的风光,右手边的脚下则是有一座茅屋渐渐落在身后的走马道。 两人边走边随口闲聊,傅庆安突然问道:“最后那些灵气显化在三座岛屿上,那最西北处的岛屿不会就是出云岛吧?”顾枝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极有可能,还有一座岛屿就是光明岛,但是剩下的那座我却看不太出来,模糊觉得应该是在圣坤海域中?” 傅庆安点点头,也并未在这个事情上面多说什么,毕竟关乎这座汪洋大海之上的最大隐秘,即便是已经站在山巅的武道宗师也同样还是距离太远。 两人走走停停,有时也会落在走马道上看一看城墙另一侧的风景,虽然那座城中的变化莫测依然让人眼花缭乱,但相比起捉摸不定的奇景还是不如看一看那些原野高山来的心胸开阔,城墙高大深远,两人走了两三个时辰才见到走马道上的另一处建筑。 不远处宽敞走马道居中位置坐落着一幢一眼看去就比先前那茅屋要气派精致的阁楼,九层高,每一层阁楼翘檐上都趴伏着一头奇珍异兽的木石雕刻,阁楼最底下的正门两侧挂着一对联子“万古千秋气,一楼平地起”,还有悬挂屋檐之下的横批“大道在此”。 单是看着那座精致阁楼,其实也就是与世间权贵家中的藏书阁楼一般形制大小别无出奇,可是那副联子又口气极大,好似要气吞山海尽皆收于一座阁楼之中,顾枝和傅庆安走到阁楼前蓦然停步,顾枝摩挲着腰间酒葫芦,看着屋檐下的横批联子,轻声道:“要不,你去试试看能不能开门?” 傅庆安摇摇头,端详着门前两侧廊柱上的联子,回道:“打不开。”顾枝耸耸肩,上前轻轻一推阁楼大门,果然还是无声无息地开启,傅庆安看也不看顾枝略带戏谑的眼神,跨过门槛走入其中。 阁楼之中依然是在两人踏足其中的那一刹那就有光亮骤然划破昏暗空间,不过此处不同于那座茅屋,随着居中光亮冉冉升起,还有闪烁如烛火的微弱柔和光芒在阁楼大堂中依次点亮,原来看似空荡荡无一物宽敞开阔的大堂四壁间隔挂满了笔墨画卷,那些细微光芒就在各副画卷之中亮起,萦绕四周徘徊不去,隐隐照破黑暗,指引方向。 顾枝和傅庆安同时抬头望去,只见蜿蜒阶梯犹如盘曲长龙向上扬起,就在阁楼第一层大堂的无数光亮点起,头顶其余楼层又有光芒闪烁不灭,一时间整座楼阁煌煌如置身璀璨星河之中,眼花缭乱神妙飘摇。 顾枝和傅庆安对视一眼,各自走向一副画卷,顾枝凝神望去,骤然间瞪大了眼睛,画卷上所绘之人的相貌他竟是熟悉,而且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见过了,因为这人死在了当年依旧镇压奇星岛的魔宫宫门外,死无全尸,灰飞烟灭。 顾枝伸出手去却没有触碰好似有虚无云烟纠缠缭绕的画卷,只是愣愣看着画卷一侧的一行逐渐显化的金色文字上写出此人的姓名,还有生平事迹,“潜麟沅弃”。顾枝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位师傅,那个一身黑衣专擅暗杀潜行一道的汪洋之上鼎鼎有名的刺杀第一人,只不过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江湖的老故事了,如今也不知道是谁担起了这个不算太正大光明的名号。 顾枝心神震动,在这副画卷之前停顿良久,怔怔看着那行金色文字对于六师傅的生平阐述,寥寥数语,最后写道:“奇星岛,收徒顾枝,卒于宿微城魔宫外,终年三十七岁。”顾枝缓缓攥紧拳头,最终转身走向下一副画卷,待得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少年如释重负,似乎刚才离开沅弃的画卷之时还在担心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顾枝一路走去,果然六位曾在奇星岛南境赋阳村中求得顾筠相救,并教授顾枝武艺的武道宗师画卷都在此处,并且各有一行金色文字在侧书写生平概要,有多有少,但却绝不包含丝毫褒贬,可是最后那一句话却都几乎一般无二,只是死在魔宫之外的岁数各不相同罢了。最后顾枝站在大师傅“刀圣计瞳”的画卷前竟是不敢再往前走下去了,他害怕就这样走下去又是一场离别。 只是当初的那个在竹林中跌跌撞撞苦练武学的孩子终究还是长大了,顾枝最后对着六幅画卷恭敬抱拳行礼,然后像是当年离别之时一般轻轻说道:“江湖再见。”顾枝转身走向下一副画卷,眼神依旧明亮坚毅。 大堂另一端的傅庆安同样仔细看着画卷,无一不是在汪洋之上历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武道宗师之外,那些曾在茅屋书海中出现过姓名的大儒天君还有佛宗大能同样有画卷在此,只是看来还有更多的人留在顶上的层层阁楼中。 傅庆安和顾枝沿途走来,一直走到那座向上蜿蜒而去的台阶前才止步,第一层尽头处的最后一人是名为胥衽的武道高手,传闻中曾学尽当时江湖中的所有武学,然后一拳一掌打出了如今光明岛上的龙跃山涧瀑布。 顾枝和傅庆安沿着台阶向上走去,果然来到更高一层的阁楼中,同样还是悬挂四周的无数画卷,两人依旧不厌其烦地看过去,有些久闻大名的古人先贤自然看着让人只觉高山仰止,而一些甚至都未曾听闻过的名气的先人却同样值得那些金色文字大书特书,顾枝和傅庆安一样心怀敬畏,恭敬行礼以表敬意。 这一层顾枝可就没瞧见什么熟悉面孔了,不过走过了两层阁楼之后,顾枝隐约察觉到,阁楼中收录的画卷先人除了要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痕迹,而且好像都已是不在人间了。 傅庆安看着再一次走上台阶的顾枝好像有些悲伤和紧张,傅庆安轻声问道:“可能会在此看见顾先生?”顾枝呼出一口气,没有回答,只是拾阶而上。 傅庆安看着少年的背影,知道平日里再如何心境通明的少年此时也未必能够心如止水,毕竟不知道那个少年心中最为看重的先生是否也在这座阁楼中,能不能借助那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画卷再见一面逝去的先生,少年也会紧张先生的画卷被悬挂在哪一层阁楼,因为根据那些画卷一侧的金色文字书写来看,每一层阁楼悬挂画卷的准则好像是对于世间的影响深浅来划分的,成就更高造化更多之人自然在更高阁楼之上。 走上第三层和第四层阁楼,顾枝和傅庆安沿途看去,依旧没有见到熟悉的人,直到第五层阁楼,画卷的数量明显少了许多,顾枝和傅庆安却突然发现了一副不曾见过却名字有些熟悉的画卷,“谕璟”。 顾枝骤然间心头一紧,这意味着君策的二叔已经不在人间,仙逝而去了?可是眼前画卷又与先前所见的有些不同,原来这副画卷上的人物容貌虚实变化不定,似乎还未能彻底稳固,就连一侧的金色文字都飘忽不明,傅庆安按住顾枝的肩膀,说道:“也许还有转机。”顾枝点点头,同样心中如此告诉自己。 只是下一刻顾枝便再次难以抑制地心神坠落,同样毫无所觉,走在一旁的傅庆安也只看得出少年的神色骤然失魂落魄,原来眼前画卷再次出现了一个熟悉身影,“谢洵”。顾枝皱着眉头咬牙道:“三叔前往秦山解救谕璟,此时两人却都是相似处境,看来魔君也没打算手下留情,将三叔他们的姓名当作筹码。”说到这里,顾枝冷笑一声:“也对,那个高高在上的魔君何必与我做这些手段。” 顾枝的眼神中有幽幽杀气肆虐,若说当年他独自出山入世破灭鬼门关是为了天下大义,那么这一次前来出云岛秦山寻访魔君就是纯粹的私仇了,少年腰间的刀依旧锋芒毕露,一往无前。顾枝在谢洵的画卷前停留许久,最后低声喃喃道:“三叔,对不起,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找到你们了。” 顾枝转头离去,在谢洵身边的是一个女子画卷,同样是在方寸岛上听闻的那个名为澜珊的武道前辈,这时再走下去看见的画卷人物面貌和金色文字就清晰起来了,有些陌生的名字,“青歌”“越年”“商宁”,其中金色文字对于最后一人的评价极高,单单是干脆利落的“天赋卓绝,十年可至山巅”几句就清晰明了,顾枝轻声问道:“这些,都是当年崆玄七侠中人吗?”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青歌越年这对剑客侠侣,当年天坤榜还曾特地说明两人联手几乎可入天坤榜之列。最后的商宁,年纪最小却天赋最佳,甚至当年天坤榜也说过此子天赋不在那个古往今来第一人的君洛之下,这句‘十年可至’山巅也非虚言,若是当年没有死在奇星岛,恐怕给他多几年成长时间,未必不能做那第二个入天坤榜上的人物,也不用便宜了齐境山那个家伙白白占了君洛之下第一人的名头。”傅庆安说到最后脸上有些讥讽神色,看来同时用枪之人,傅庆安对齐境山并不看好。 顾枝如有所思,沉声道:“那就还差一人。”傅庆安也仰头望向更高处的阁楼,低声道:“那人毕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打破各大岛主垄断山巅的武道宗师,位置在更高处理所应当。”顾枝点点头,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已经渐渐远去的谢洵的画卷,他淡淡道:“走吧。”两人再次走上台阶。 第六层的画卷便更少了,照这样的趋势下去,恐怕最高处的阁楼都摆不下三两张画卷,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才能够端坐高台,不过顾枝有所猜测,许多年开教化之功的儒家先祖肯定位列一席,以及确立如今三教鼎立之势的另外两位道家祖宗和佛宗大能应该也不会例外。 在第六层中走走停停,终于在临近台阶处的最后一幅画卷之前顾枝顿住脚步,眼前所见就这样不期而遇毫无防备地撞入了少年的心扉,像是一道锋利的剑气刀光狠狠纵横掠过,痛彻骨髓深处,顾枝一眼之后竟是有些不敢直视画卷之人那双始终沉静的眼眸,只是低下头的少年擦了擦眼角,抿着嘴唇又倔强得抬起头,扬着下巴,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摘下腰间酒葫芦,高高抬起手臂,骄傲道:“先生,我如今会喝酒了呢。” 傅庆安站在少年身后,分明看见故作坚强的他肩膀不可抑制地微微耸动,傅庆安看着画卷上那人的面容,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疯了似的从苍南城一掠而去的白衣少年,那时满城的人都见着了那破开城门而去的锋锐身影,若不是事后鱼姬帮着遮掩踪迹,恐怕那位皇帝陛下也不会大费周折都找寻不到“地藏顾枝”了。 待得紧随其后的几人也来到了青潋山前的那座竹屋前,看见了已经默默走下竹屋台阶的栗新泪流满面站在一侧,而那个不管不顾飞奔归来的白衣少年就那样跪在地上,一瞬间失却了所有心气,就连在体内一直奔腾不息的真气都骤然流散天地间,以至于站在白衣少年身后的众人不由得连连后退,否则那些凝若实质的真气就要将他们也扯碎。 白衣少年独自跪在竹屋前,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家中,熟悉不过的屋檐下廊道中坐着一个青衣身影,微微低下头,手中摊开的书垂落在盘曲的膝盖上,好像是打了个盹,满头白发长发在严紧绑缚的玉冠锦带中垂落丝丝缕缕,清风吹拂而过,那身影摇摇欲坠,书页翻动的声响哗啦啦,头顶风铃叮叮咚咚。 在那一天,白衣少年生平第一次体会了生离死别的滋味,原来比他走过山水万程见识过了那么多的苦难艰辛还要伤心难过。 最后在那个远赴光明岛的少女还未回来之前,白衣少年就一直呆在山里,用双手在先生曾经随手一指戏言的安葬之地挖出一个深深的坟墓,然后卸去气力的少年哭哭笑笑,直到最后失魂落魄再也没了力气,只有满身杀气缭绕不去,恍若地底爬出的恶鬼冤魂。 直到扶音从光明岛赶回来,白衣少年走出山林,跌入少女的怀中放声大哭,那一刻所有人只听见一句模糊不清的呜咽喊声:“先生走了……扶音,先生走了……” 白衣少年姓顾,和那个刚刚抛下人间与世长辞的白发人一个姓氏。 顾枝, 顾筠。 “收留顾枝扶音二人” “逝于奇星岛南境青潋山赋阳村”。 第三十一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三) 出云岛秘境孤城城墙的走马道上,那座孤零零矗立的九层阁楼中有隐约光亮丝丝缕缕萦绕,像是天上的星河骤然坠下,点点滴滴落入阁楼之中,填满了每一张自然绘就的画卷,织就了那些入木三分的金色文字,傅庆安独自坐在阁楼第六层和第七层的阶梯之间,仰头望去,闭上眼睛,故意不去听那低低的呜咽和呢喃声。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轻轻踩踏在台阶上,傅庆安睁开眼睛看着那个好不容易才又一次捡起魂魄的白衣少年,看着他沙哑着声音道:“走吧。” 傅庆安站起身,顾枝摘下朱红酒葫芦紧紧握在手心,两人登上第七层阁楼。此处的画卷比起第六层更要少了许多,不过到了这般高的地方,出现在画卷中的人物当真是妇孺皆知,汪洋之上无人不晓。 画卷中有那开创武道又一峰的绝世宗师,有着书立传成就圣人三不朽之功的儒家圣贤,有枯坐山巅一朝顿悟便佛唱漫天神佛皆临的佛子转世,有焚香说道紫金莲开羽化登仙的道教天君,还有行走天下立下后世“悬壶济世一片冰心”的神药学院院长,更有曾一人站在上庭岛天门外与道德谷众生论道的一个落魄读书人,而位居第七层最深处的那个坐镇之人则是历史长河中所记载的第一任光明皇帝。 一个个看过,顾枝和傅庆安再次行礼告辞,登上了第八层阁楼,在此处画卷只剩下了四幅,其中人物更是犹如悬挂天穹的圆日明月,哪怕岁月再如何变迁都不会磨损丝毫,正是神药学院的第一任院长,学宫第一任教主和道德谷传闻中的那个开山之人。 最后一幅画卷漂浮在第八层阁楼的大堂之中,画卷之上的面貌有些熟悉,尤其是当顾枝和傅庆安抬头望去,那人的双眼也好似望了过来,遥遥对视,穿过了生死界限和无数岁月缝隙。 画卷一侧的金色文字洋洋洒洒书写了许多,每一桩每一件都震古烁今,“起于承源岛玄鹤城”、“古往今来武道山巅第一人”、“海外寻访登岸蓬莱岛”、“天赋、资质、根骨、机缘、成就、造化,万般最佳”,甚至在那些从未有丝毫情绪流露的金色文字中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惋惜的慨叹:“弃神器,战败死于宿微城后孤山,遗憾未能武道独断千万年”,奇怪的是,在金色文字之中还有几行几句被模糊隐去,即便顾枝运用了真气注入双眼也依旧难以堪破。 顾枝在这幅画卷之前停留良久,他看着那人的面容不知觉微微皱眉,他虽然以前只是听过名声却一直未曾见过此人,但是就在那些飘渺云雾之中他见过此人少年时的相貌,与此时站在画卷中那个锋芒毕露的男子一般无二,也是那般的意气风发,似乎无论经过了多少年,无论生死,他都是这样,眼眸蕴藏星河日月,放眼眺望只在更高处更远处,那双让人见之难忘的双眼似乎诉说着无数的情感,却又好像什么都埋在更深处不易察觉。 傅庆安也看着那人的画卷,突然低声说道:“好像啊。”顾枝眨眨眼睛,傅庆安看了一眼顾枝,似有所悟。原来遥遥对视的两人,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少年模样,面貌有些相像,但更重要的是那双眼睛竟是一模一样,可能顾枝自己都没有察觉,但是被这双眼睛注视着的人要更加清楚,被这样一双好似澄澈见底溪水又凝聚着天上星河的眼睛瞧着是怎样的感受,就像自身的一切都无所遁形,自惭形秽。 顾枝也低声呢喃道:“是啊,真像啊。”他想起了方寸岛上那个背着竹篓装满柴火总是一脸倔强的孩子,虽然看起来好像更像他的娘亲,棱角柔和眉眼温软,但是只说那双眼睛里透露的情绪和感受,竟是与画卷中那人一模一样。顾枝突然低下头,有些头疼,他没有想起来,当初在方寸岛上,他无意间看见卿乐坐在屋檐下的身影时,也是这样骤然头疼欲裂。 顾枝和傅庆安走出第八层就要登顶最高处的时候,却发现有一层无形屏障挡住了去路,竟是再也迈不出去脚步,两人站在台阶中进退两难,最后一道光芒闪过,他们已经回到了阁楼外,阁楼大门缓缓合上,无声无息,顾枝还是不死心地上前轻轻一推,岿然不动。 看过了阁楼中的无数画卷和金色文字中蕴含的沉甸甸重量,此时再看那副挂在阁楼门外的联子,顾枝和傅庆安的感受便愈加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万古千秋气,一楼平地起”,还有居中的“大道在此”。 两人又蹲在了墙垛上看着城墙下的千变万化怔怔出神,顾枝突然轻声道:“那些金色文字里说,先生当年若是没有自困奇星岛,成就会更高的。”傅庆安点点头,说道:“顾先生不仅医术高妙,而且心怀天下苍生,若是潜心研学求道,未必不能在更高处悬挂画卷,以供后世之人瞻仰。”顾枝吐出一口气,望着远处不说话,似乎许多话都已经在那幅画卷之前说完了。 “走吧。”顾枝站起身,继续在墙垛上走着,傅庆安又在原地蹲了一会儿,直到看着脚下城池里的模糊画面从一处海底幻境变成一处万里黄沙才站起身跟在顾枝身后,两人依旧前行,阁楼落在身后,自然已经看不到阁楼中的画卷和金色文字了。 就在顾枝和傅庆安出了阁楼之后,那副位居第八层阁楼的居中位置的画卷蓦然涟漪阵阵,画卷上的人面貌缓缓变化,其实还是那个人,只是一些细微处变得更加清晰,若是顾枝和傅庆安还在此处,就会发现此人的相貌已经不能说和顾枝是相像几分,几乎就是七八分的相似了,尤其是还有那双眼眸的点缀,两人实在太像了。 金色文字中那些模糊的段落也逐渐清晰,“若是神器在手,千万年大道在此转折”,“与卿乐有二子在世,一名君衣(已更名顾枝),一名君策”。 阁楼轰然震动,阁楼中画卷一侧金色文字凡是有关“顾枝”的段落字句全部绽放出刺目的光芒,有无形灵气骤然汇聚缭绕,其中光芒又有分别,以其中几幅最为璀璨明亮,名为“君洛”“顾筠”“谢洵”的画卷光亮就在最前方。 在许多年前,没有人亲眼看见的此处,也是随着那副画卷落在第八层阁楼而轰然震动,就连孤城的城墙都有簌簌烟尘起落,那幅画卷的主人姓名便是,“君洛”。 时光的长河流淌前行,在潺潺流水之中总有那么几块高出天外的石头,即便是流水都要让道,而此时就在流水的某处,已经极高的某座山峰骤然间再次拔高,几乎就要追赶上那些已经静止不动的巍峨高山,节节攀登而去,不知疲倦一往无前。 顾枝和傅庆安悠悠然走在墙垛上,顾枝的情绪已经平稳许多,这让傅庆安悄悄松了口气,他可是真怕这个一身白衣的少年又与当年自困山林时那样,心境通明中的那点光芒骤然大放光明,满身杀气锋芒毕露,此时此刻可没有扶音,傅庆安不觉得自己能够拦得住他。傅庆安回头望了一眼已经渐渐消失在视线远处的阁楼,思忖着心境起伏的顾枝有没有可能一刀把这神秘难测的阁楼给劈了去? 不过这都是实在无趣乏味时的无聊作想,傅庆安的念头很快又飘到了别的地方,走在前头的顾枝同样心思重重的模样,低着头一跳一跳。不知想到了什么,顾枝突然“欸”了一声,傅庆安停下抬眼看去,顾枝转头皱着眉头问道:“那座阁楼里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顾枝转身倒退而走,哪怕身处高耸入云巍峨墙头依旧走得稳稳当当,傅庆安缓缓而走,摸着下巴思索道:“少了一个人?那座阁楼中能够拥有一副画卷和文字纂述的都是在汪洋上历史中留下大名声的人物,更重要的是要对这个世间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少了谁呢?”顾枝缓缓道:“两百年前,光明皇帝。” 傅庆安歪着脑袋开始思索,两百年前的那位光明皇帝确实声名远扬,甚至如今光明岛能有蒸蒸日上之势,没有随着其他岛屿的兴起而坠了千万年来毫不动摇的天下第一岛屿的名声,也是出于这位光明皇帝当初的力挽狂澜,以一人之力对抗整座光明岛上根深蒂固的豪阀氏族以及陈旧律法。 那位光明皇帝一举开创了后世许多岛屿沿用的崭新律法规矩,也推动建立了后世汪洋之上支撑如今蔚为大观的海上往来的背后规矩,使得光明岛的影响不只局限于名声和地位,并且还有了无形中对于整片汪洋各大岛屿之间关系的某种程度上的掣肘。同时有些大逆不道地废除了被世人看作理所应当的岛主传承制度,改为了禅让制度,凡是能够有所成就并且成功通过光明皇帝核验之人都有希望接任光明皇帝之位。 世人皆知,岛主之位乃是一步登天的最好路途,因为传说中岛主之位的传承还能够将那满身修为实力都全然接续,只要当上了光明岛岛主那可就是板上钉钉的天坤榜上之人,一下子几乎汪洋之上许多人都涌向了光明岛,想要看看那位光明皇帝如此大开豪言壮语,是否真能让许多人都捞到个机会。 后来人们看着那位光明皇帝当真一步步通过筛选推举出了一位汪洋上每一座岛屿都挑不出毛病的继任者来,慢慢了解了光明皇帝择选核验的过程之后,天下百姓无一不信服,即便还有些存着小心思的人也无可奈何,因为那位光明皇帝虽然手段温和地一一瓦解豪阀氏族的势力,但是在某些不容触碰的底线上却是雷霆手段绝不手软。 那段时间为了抵御外界许多岛屿的不甘和想要乘着光明岛大刀阔斧改革之时乘虚而入,结果被那位光明皇帝强势镇压,光明岛的舰队远航至每一座海域,震慑宵小张扬国威,一时间人们都知道了那座岛屿的地位绝对不容侵犯丝毫,即便还是有许多岛屿担心是否会被强势的光明岛干涉内政,但后来看着奇星岛和金藤岛这些同样高高在上的岛屿也乘着光明岛改革的东风焕然一新,人们才真正意识到那位在位时间极长的光明皇帝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大毅力和魄力。 如今光明岛的成就有目共睹,那些铁甲战舰和逐渐远销各座岛屿的新型弩箭就是军事上最大的威慑力,还有光明岛上那许许多多深受汪洋上百姓们喜爱的新奇玩意,甚至就连美食和书画都在光明岛上出现了不一样的新颖创造。岛屿外围新建的那些冒着白烟的巨大烟囱听说也是当年那位光明皇帝亲手绘下的蓝图,名为“工业”的神秘产业正在悄然升起。 还有更重要的是,那位光明皇帝无形中将许多圣贤书籍中的学问道理转化为了现实中随处可见的规矩约束,比如那女子也可入学堂求学,更可以凭借自身才学和意愿入朝为官,即便是在书院学宫中潜心治学也无不可。 还有那“有教无类”一事,学宫和神药学院大开方便之门,凡是想要一睹两处学问圣地风采甚至想要试图身在其中的任何人都有了更多机会,海外岛屿上的许多一心治学之人一时间也都涌向了光明岛。 如此一想,傅庆安也疑惑道:“对啊,按理来说这位光明皇帝称得上是光明岛的中兴之祖,位列阁楼中一席之位也是理所应当才对。” 顾枝晃了晃脑袋,仰头望着天边,低声道:“兴许那座阁楼的书画人另有打算吧,说起来,这些阁楼和茅屋不会都是传说中的仙人手笔吧,居然能够收揽古往今来的书籍卷宗,还能够记录下历史上素有声名的这些人物,这已然远远超出了平常人能够做到的极限,我想也唯有传说里的仙人才可以做到了。” 傅庆安双手枕在脑后,悠悠然道:“仙人,仙界?我倒是听说很久很久以前的圣坤海域上庭岛,现在海图上的名字应该更改为岚涯岛,那里就曾被称作衔接天地的飞升台,传说有人在那里看见了无数宫殿林立,还有仙鹤异兽盘旋游走,更有那神光笼罩的仙人行走其间,虚无缥缈。” 顾枝重新转身走在墙垛上,点点头,倒也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 第三十二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四) 两人继续一路前行,直到阁楼已经远远落在身后极远处,他们依旧没有看到走马道上再次出现什么奇异存在,此处时光流转又无白日黑夜之分,两人除了觉得实在走累了才会跳下墙垛背靠城墙休息一阵,其他时候依旧一边行走一边闲聊,奇怪的是全然不觉得饥饿疲倦,不知是不是两人真气内力雄浑的缘故。 顾枝随口说起自己在云雾地界中听说的一些趣闻,其中就提到了那供奉在桃止镇中的那块血色陨石,顾枝轻声道:“后来我走到另一处地界的时候也听说了一样的传说,三百多年的某个夜晚,骤然间天上星河下坠,日月同天亮如白昼,人们抬头望去就能看见和传说故事所写所说一般的天上仙界,还有仙鹤齐鸣神人擂鼓,而后夜幕降临,人们便看见了有三道红色的光芒划破长空坠入人间,后来有缘人便得到了那些血色丝线缠绕的碎石,供奉为神仙之物。” 说着,顾枝伸出双手背转过身和傅庆安详细描述起那块摆放祠堂白玉盘上的陨石,顾枝接着说道:“在北元王朝所处的地界上看来一模一样的传说也广为流传,只是听说那块陨石落在北元王朝皇室龙兴之地,后来我也没找到时间机会去看一眼,不过按照流传的说法来看,人们之所以那么看重那些陨石不只是因为代表着仙人凌尘,更是因为那些陨石最终都带来了切实的巨大改变,桃止镇是迎来了莽荒开化,北元王朝皇室则是因此兴起。” 傅庆安琢磨着道:“我倒是听说过不少岛屿都曾挖出过天上陨石,只是没有亲眼所见,不知道和你所说是不是有所不同,不过倒是从未听说过陨石坠落人间之前还有那样的奇妙光景。”顾枝点点头,他也曾听说过有关天上陨石的传说,只是此次如此觉得意外,是因为亲眼所见又听说了那样一个言之凿凿的传说故事,这让顾枝对于那块缠绕血色丝线的陨石碎片有了不一样的观感感受,而且在顾枝走过的地界都流传着相同的传说,在知道了这些地界并不相通之后顾枝更是察觉到了奇怪,就像是云雾中有一条隐约细线却始终找不到线头线尾的存在。 顾枝轻声道:“我总觉得这和魔君如今能够操纵整座出云岛有关,并且桃止镇流传的传说以及他们所认为的蛮夷开化应该也与魔君脱不了干系,如此一来难道魔君就是三百年前随着那些陨石一同出现的?”说着,顾枝笑着摇摇头,自顾自道:“想什么呢?难道魔君还能使天上仙人降世不成。”傅庆安同样微微一笑。 后来顾枝又说起那对在北元王朝都城外朝天道小径中客栈酒馆相依为命的母女,那个因为身患重病而失聪的可爱女孩,说起此事的顾枝有些失落,更多的是失望,他沉声道:“那个女孩子的病症我也只能勉强抑制住,当年总是不肯用心用功多读几本医书,现在用尽全力却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等到找到扶音一定要回去找到悦儿,即便不能恢复她的听力,也要让她尽量少些病痛折磨。”傅庆安知道,那深深的失望,是少年对于自己内心的拷问。 其实这些年来傅庆安和其他人也不是看不出来顾枝此人深藏的内在秉性,在顾筠病逝之后的骤然爆发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后来慢慢才察觉到这个平日里闲散惯了的少年,不只是在一些重要大事上心性卓绝和毅然魄力,隐隐能够成为当年行走天下九人之中的为首之人,更重要的是顾枝心性中那点璀璨的光芒既是构筑起他心境通明的关键所在,却也是最大的弊病。 所有人都看见了顾枝因为顾筠病逝的那股子失魂落魄,不只是因为死亡这件事情发生在亲近之人身上的重大冲击,而是少年那一路尸山血海走过之后已经习惯了将那些有关悲伤愤懑的情绪都藏在内心深处,就像自己亲手往身上肩头加了一层又一层的扁担,压弯了他的精气神,如果这些被少年视为底线的东西无形中绷断碎裂,恐怕那尸山血海走来都依然心境卓然的少年就极有可能沦落为心中煞气操纵的杀戮傀儡。 只是顾枝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彻底说出自己的内心所思所想,倒是对于他人心境上的瑕疵总能恰到好处地进行修缮缝补,可能只是在无形之中,对方都未必有所察觉,但是傅庆安却能看得出围绕在顾枝身边的许多人正在慢慢完善自己的心境,就像终于决定在奇星岛安居乐业的周厌,还有逐渐坚定自己内心的徐从稚,当然还有砥砺武道远走江湖的顾生,在守平小肆安稳习武的旗岸,甚至就连武道有成的武山也随着顾枝的潜移默化慢慢变得心境圆满,这还只是傅庆安能够看到的,也许还有许多。 总之对于顾枝这个人,算是比起其他人认识顾枝最早的傅庆安,其实内心感触更多的不只是同门师兄弟之间的照顾和欣慰,还有对于顾枝心境上也许他自己都还未完全察觉到的那种无形的影响力,傅庆安觉得这很好,比起顾枝已经是武道宗师还要更好,因为这样的一个武道宗师总能够站得更稳,也看得更远,总不至于走到最后身边空无一人,太过孤独。 不过那一丝正反两面极有可能瞬间颠覆的界限,傅庆安也有些隐隐的担忧,只能压下,静观其变。也许可以和当年期待再次出山的少年那般,更多些信心,毕竟顾枝已经给许多人带来了太多的惊喜。 终于两人身前不远处的走马道上再次出现了一幢建筑,是一座庭院深深的宅邸。宅邸大门门扉上悬挂着两幅彩绘门神画像,是光明岛历史上最为有名的那两位武将,汪洋上许多岛屿的门户上也都悬挂着这样两幅门神画像,镇宅辟邪。高门大户的屋檐下挂满了大红灯笼,围绕着整座宅邸像是缀满了火红的天边云彩,是朝霞漫天际的惊鸿一瞥,随着两人走近,那些红灯笼骤然点亮,即便是在天光洒满城墙的走马道上,那些灯笼烛火依旧闪烁着别样的光彩,照进人的心里去。 这座宅邸看着与寻常百姓的门户没什么区别,甚至就连那扇红木大门上都有几分斑驳痕迹,铺满院墙的瓦片微微残破,门前台阶上还散落着几点青苔,藏在光芒照不到的阴影处,肆意生长。宅邸大门虚掩着,顾枝和傅庆安眼力极好,哪怕是站在门外远处也能从缝隙中看见门后头的宽敞天井院落,青石铺就,还隐约围起来一处小小方塘,水声幽幽。 宅邸大门既然开着,顾枝和傅庆安便一同走上了门外台阶,站在大门前伸出手去就能轻易推开虚掩大门,顾枝看着豁然洞开的天井小院,那处方塘之中还有几尾各色游鱼随意游曳,水底还趴着几只懒得动弹的乌龟,水中藻荇交横,光影闪烁寥落,星星点点。 顾枝抬脚迈过门槛,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了身后传来吱呀的关门声,他回头望去,不知何时本该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傅庆安已经又回到了台阶下,红木大门缓缓合拢,最后的缝隙之间,顾枝看见一脸茫然的傅庆安露出无奈苦笑。顾枝没有转身去强行打开那扇大门,他只是看着并无门闩落下的大门沉默良久,随后环顾小院四周,只有深深廊道通向后院,应该是各处房屋所在了。 小院居中方塘之后是一处祠堂模样的敞落大堂,摆放着礼数周到的几张桌椅,祠堂正中雪白墙壁上独独悬挂着一幅画卷,是那高山流水林木森森,山巅处云海蒸腾,有一个巍峨身影孤独站立,那人双手在前分别立掌出拳,双腿划出一个弧度,身形绷紧犹如一张弓弦,拳意却松松垮垮犹如潺潺溪水流淌千万里,自然而然。 顾枝缓缓向前走出几步,站在方塘之前透过祠堂其中的微弱烛火看着那副画卷,虽然看不清独自站立山巅那人的面貌,但是顾枝却无比熟悉这样一副画卷,因为在汪洋上几乎是随处可见,一些个传承有序的武林门派祖师堂中也有供奉这一幅画像,顾枝更是不久前刚巧在那座阁楼中的第八层看见此人。 正是后世武道开山之人,古往今来第一个有所记载的武道修行宗师,世间所有习武之人当之无愧的祖师爷,即便是死后千年也依旧享受香火供奉,若不是出于对这位祖师爷的敬重,不敢轻易僭越,这么多年下来恐怕许多武道修行之人都快给这位祖师爷塑金身了。 顾枝微微皱眉,就要再踏出一步,可是就在他抬起脚的那一刹那,骤然间有无穷山岳之力压下,坠在他的肩头和背脊上,顾枝闷哼一声,膝盖弯曲就要跪在地上,可是他愣是双手手肘扬起,若有似无地“抬起”那些强压而下的山岳,他艰难抬头再次望向那副画卷,云烟浩渺,刹那间整座小院金光大盛,就在顾枝的视线中,无数面容模糊的人走出云海,一个个悬停站在小院半空。 那个站在画卷山巅独自出拳的武道祖师爷也一步跨出,好似穿越千古岁月和阴阳界限出现在了顾枝身前,走出烛火依旧微弱闪烁的祠堂,站在方塘对面,模糊面容上的那双眼眸直直望向顾枝。顾枝咬着牙冷哼一声,缓缓直起腰站直了身,肩头轻轻一抖,将那些山岳之力卸去,他拍拍手掌,环顾了一圈无悲无喜站在小院半空中的那些武道气息浓郁的先人,他呼出一口气,然后咧嘴笑着,抬头朗声道:“怎么?要打架?” 话语落下,一道剑气先至,而后刀光肆虐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敲在心底深处的神人擂鼓声响,还有拳罡呼啸扑面而来,系着红缨的长枪一点寒芒先到,以及一道阴狠毒辣递向顾枝腰间的淬毒匕首,顾枝吐出一口气,绵长吐纳间隙已经拉开了一个拳架姿势,他双臂屈起护在面前,双腿分别向前后各自一踏,犹如骤然撑起了一个自成方圆的坚固壁障,那些随手袭来的攻击都撞在壁障之上,涟漪阵阵。 顾枝看着那几个身形微微前倾好似看着自己的模糊身影,笑着道:“我说各位师傅,即便要出手也不用这么不约而同吧,当年喂招的时候你们可没教过我面对围攻怎么做。”说话间,顾枝的双眼绽放出刺目的光芒,明晃晃照进人的心里去,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些武道气息缠身的模糊身影,便是许多年前在那座青潋山竹屋后院竹林中教授他武学的师傅们,出手果决,那般熟悉。 此外还有许多陌生气息的身影同样围绕着顾枝站在小院半空中,顾枝几乎可以确定,这些人无一不是历史上武道一途登峰造极的宗师高手,山巅上即便有人可以独断千万年,也依旧难以抹消这些人的登山足迹。那个站在顾枝对面的武道祖师爷,突然开口说话,犹如春雷猛然震动,划破长空,回荡在顾枝的心扉:“你是第四个来到此处的人,本来我们以为会是那个古往今来武道第一人的君洛,只是没想到是你,不过你还是差的太远了。” 武道祖师爷的话语声落下,那些模糊身影也有不少人朗声大大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顾枝看了一眼那些显然早也不在人世的熟悉身影,他脸上挂着笑意,高声问道:“差得远了?那就看看祖师爷和各位前辈想要看到什么样的武道风光了,我顾枝一人足以。” 那位武道祖师爷再次开口怒喝:“狂妄!武道不过才在半山腰,也敢口出狂言!今日我们都会出手,你只管使出百般武学,生死自负。”说完,那些身影也都不再言语,就连窃窃私语的嘲笑声都隐没,顾枝看着那六个熟悉的身影慢慢退入众多身影之中。 顾枝凝视着那位武道祖师爷的模糊面容,算是终于确定了这座宅邸小院为何存在了,看来这些居住此处的武道宗师们,即便只有武道气息还勉强留存,却一身气势鼎沛的真意丝毫未曾衰减,就在此处等待着后世武道登山之人来此一战,是要看一看如今的武道风光是不是比起以往要远远不如,还是另起一山蔚为大观。 顾枝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晃了晃却没有酒水叮咚作响,他有些遗憾,不过还是笑着将酒葫芦系回腰间,他一手手掌抵住腰间长刀刀柄,微微低头然后猛然抬眼直视前方,他看着那位武道祖师爷,半步不退,就那样以一人之身占尽当世所有武道登山之人的风采,今日此时就在此处,与千年来的武道宗师们切磋论道。 最先出手的是一位拳罡绵柔却源源不绝的武道宗师,迎面而来犹如清风吹拂,顾枝却不自觉地微微眯起了眼眸,竟是不敢直视那蕴藏拳罡之中的大日光明和呼啸罡风,只是他依然没有丝毫动摇,只是以那个古怪拳架递出一拳,开山之势不可挡,轰然震动,就连整座宅邸都烟尘四起,只是天井小院依旧安然无恙,好像他们的交手落在了别处,丝毫不会影响这座小院。 站在宅邸门外的傅庆安不知何时重新背起了本该被他留在远处的木匣子,他双臂环胸,竖耳倾听小院里武道气息碰撞的震动,他摇摇头笑着呢喃道:“还好不是我进入其中,这看起来打得挺热闹啊。” 傅庆安丝毫没有尝试上前开门或是越过院墙的打算,因为就在宅邸红木大门缓缓合拢,顾枝身影消失的那一刻,两幅张贴在门扉上的彩绘门神画像有涟漪晃荡,然后那两位神色肃穆庄严的武将就各自手持武器出现在在了门外台阶上,举目眺望远处,好似没有看到眼前站着的傅庆安。 小院中已经有拳罡和踏天之势打退一位位武道宗师的顾枝依旧留有余力地笑着道:“各位宗师前辈们,可别因为看着我还轻松就不要脸皮地联手哈,不然跌了面子不是,小心我出去了就往外说啊。”顾枝这不说还好,话语声落下,那些隐隐落在后方的武道宗师就一同往前踏出一步,竟是有好几任同时出手,而没有出手的那些武道宗师也将武道气息都倾泻而出,无形中压力倍增。 顾枝干赶紧收敛笑意,终于无法维持那个拳架站在原地,他身形横移数步,堪堪躲过了几道呼啸而至的剑气,顾枝拍了拍胸口,一口真气还未能缓一缓,又一拳直冲面门,顾枝暴喝一声,一掌推去,武道气息碰撞溅射出刺目火花。 顾枝看着不知疲倦再次一哄而上的武道宗师,他终于不再故作轻松,后退一步抱拳行礼,朗声道:“后世习武之人顾枝,今日在此问道各位前辈,多有得罪,日后江湖再见,都在酒里了。”说完,顾枝微微弯腰,他竟是当着无数汹涌扑来的武道气息无所顾忌地闭上了双眼,顾枝心中有一个声音响起,泛起涟漪,回荡在整座天井小院,“我有一刀,名为太平!” 长刀出鞘,铮铮作响,那位站在方塘另一侧的武道祖师爷似乎隐隐露出笑意,他轻声呢喃:“后世武道,也别有风光嘛。”说完,他猛然向前一步踏出,一掌在前一拳紧随而至,满堂武道气息犹如银河落九天,全然砸在了那个出刀的白衣少年身上,白衣少年站在坠落星辰之中只管出刀,天地纵横,无处不在。 后世武道山巅,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当今唯有一人,手持太平刀,另起一山,天地可见。 第三十三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五) 孤城城墙走马道上的那座宅邸外,一眼望去只能瞧见天井小院中纵横交错的武道气息轰然碰撞,溅射出金色的火花飞扬飘荡,还有犹如洪吕大钟悠悠响起的深沉声音缭绕回荡。 站在宅邸红木大门外背着木匣的傅庆安百无聊赖地掰着手指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足足六个时辰,可是宅邸小院中的武道气息依旧浓郁得让人不敢直视,恐怕若是那些武学不精的后世习武之人,只是站在宅邸大门外都要被那股气势压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骤然间一切武道气息都收敛消散,宅邸红木大门缓缓打开,傅庆安一眼望去,竟是不由得有些悚然。走出宅邸大门的白衣少年此时就像披了一件红色衣裳,鲜血从他的脸上流淌而下,身上渗透血液源源不断涌出。少年手中拄着长刀步履蹒跚跨过门槛,拖曳着脚步走下台阶,傅庆安连忙上前扶着少年摇摇欲坠的身躯。 即便是当年行走奇星岛天下之时,少年也未曾受过如此的伤势,也不至于看起来如此狼狈,当年虽然第一次出山的少年败在了东境言封城外,可也不像是此刻这般身躯体魄和心境神魂都飘摇不定,几乎就要支离破碎,若不是少年始终以一口真气缀着筋脉气府不断,恐怕此时就要彻底昏死过去了。 傅庆安搀扶着闭着眼睛几乎已经察觉不到外物存在的顾枝走到了墙垛附近,身后宅邸大门缓缓合拢,那两尊门神武将也一步踏出回到了门扉上彩绘画像之中,一切归于寂静安详,似乎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顾枝伸出手抵住墙垛,低着头尽力呼吸吐纳,可是每一次气息流传都不断牵扯着他千疮百孔的筋脉窍穴,方才宅邸天井小院中,随着那位武道祖师爷出手,而后千万武学落在顾枝身上都不遗余力,即便顾枝一刀一刀砍去,可是那些模糊身影的武道气息丝毫不退不散,就算一刀斩破也依旧缓缓凝聚如初,最后顾枝只得拼命一战,再不敢将那些武道前辈的出手看作切磋试探,那些真真切切的杀招可是毫不留情。 此时回想起天井小院一战,顾枝还是有些难免的心悸,若不是最后他拼着一口真气都被彻底打散强行越过那亩方塘,一刀直刺那位武道祖师爷,此时顾枝恐怕还要在小院中再熬上一段时间,直到他体内真气彻底被打散,生死道消。 傅庆安扶着顾枝,低声问道:“如何?”顾枝沙哑着声音低沉回道:“还死不了。”他缓缓抬起头,视线不过刚刚无意识落在眼前城墙下的那些变换景色中,一股莫名巨力从背后传来,顾枝骤然就那样飞了起来,就连长刀都被丢在了原地,向着城墙下坠去的顾枝仰头望去,却见傅庆安摊开双手一脸错愕,显然也不知道顾枝这是为何突然就坠下了城墙。 城墙上的傅庆安起身一跃就要飞落城墙救起早已筋疲力尽的顾枝,可是一道无形壁障出现在他身前,无论他如何奋力,都只能次次碰壁而回,眼睁睁看着顾枝就那样坠入了此时幻化为一处幽深山谷的幻境之中。 顾枝眯起眼眸看着傅庆安一次次无功而返,心里幽幽叹息一声,此时他已经没有任何气力能够维持住下坠身躯不至于砸在城墙下,只能绝望等死,他本就颤颤巍巍打颤的双眼紧闭,最后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个坐在秦山山巅棋盘前的女子。 顾枝后背轻飘飘落在一片白云之上,他缓缓睁开眼睛,却发现身体上那些血液早已消散一空,白衣干净如初,就连一路上沾染的尘沙都消失不见,顾枝双手撑在白云上坐起身,环顾四周,好像回到了不久前在那座茅屋画卷中所站立的天穹高处,他站起身,却突然坠落云间,落在了一处巍峨高山山巅,在这里唯有一人背对众生,没来由地,顾枝便意识到眼前此人就是那位在画卷中高山流水间独自出拳的武道祖师爷。 那人缓缓转身,虽然面容有些陌生,可顾枝还是确定了此人就是千年武道祖师爷琉悬。一袭青衫双鬓微白的魁梧中年男子低头弯腰看着跌坐在地的顾枝,微笑道:“怎么?还想再打一场?”顾枝下意识摇摇头,中年男子收敛起笑意,骤然间有磅礴气势压在顾枝肩上,琉悬冷声道:“那还不赶紧站起来,后世习武之人见我便如苍天在上,一点礼数也不懂?” 顾枝手掌撑地站起身,拍了拍肩膀,看了一眼四周的景象,云遮雾绕,也没有瞧见其他武道山巅宗师的踪影,看来不会是一场硬仗要打了。似乎能够看到顾枝内心的想法,琉悬气笑道:“差点就把命丢了,还敢看不起我?怎么,以为此处山巅只有我一人你便能够稳赢了?那也太看不起千年前的武道山巅风光了吧。” 说完,琉悬就要一拳直出,此时身边没有长刀在侧的顾枝可不敢跟这位身上武道气息一点分毫不散的武道祖师爷硬碰硬,他赶紧恭敬抱拳行礼:“后世习武之人顾枝,见过祖师爷。” 琉悬冷哼一声,转身走到山崖边缘举目眺望而去,顾枝默默走到这位祖师爷的身后,依然满头雾水,不知自己为何不久前还在那座宅邸小院中大战一场,此时就来到画卷中的高山流水山巅和武道祖师爷一同眺望远方。 琉悬突然沉声问道:“你的武道是由那六个小家伙所教的?”顾枝点点头:“计瞳,韩世,玄晖墨,文仲甲,褚羽,沅弃,这就是当年教授我武道的六位师傅。” 琉悬冷笑一声:“那六个小家伙武道修行平平无奇,也就那个用刀的还算能看,其他人实在没资格出现在那座小院中留下武道气息,不过你小子也是奇怪,武学上还留有那六个人的丝毫痕迹,武道心境却截然不同,看来也是个欺师灭祖之辈。” 顾枝无奈道:“祖师爷,当年您不是也说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吗?如今又说我欺师灭祖,不太好吧。” 琉悬瞥了一眼顾枝,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没想到武道修行不精,连脑子也不太好啊,我说的话什么意思你听不懂?孩子自作聪明怕听懂了又得给我一顿揍。”顾枝心中反驳了一句要是太平刀还在谁揍谁可不好说呢。不过顾枝其实也知道琉悬所说那句话的意思,即便武道上常有前辈说弟子不必不如师,更要在教学师傅之外另起一山,否则千年武道如何再高,所以武学向来并不讲究要师徒全然一脉相承。 可是琉悬之所以会如此说顾枝,便是因为他竟丝毫无法从顾枝身上看出那六个师傅的武道痕迹,这就有些奇怪了,因为师徒之间的武道其实是有脉络可寻的,就像是两座高山之间还有一条小小溪涧流淌其间才对,可是顾枝竟离得其他高山远远的,独自另起高峰。 顾枝想了想回道:“当年出了一次变故,后来舍弃掉其他武学脉络,最后只留下一把刀。”说的便是当年第一次出山败退言封城外一事,从那以后顾枝便在青潋山竹屋后院竹林中重新审视心境,最后只选择了一把刀。如果还是第一次出山的顾枝,便与后世许多习武之人一般无二,依旧和武学脉络之间有着溪水连接,自然不是说这样不好,同样能够有巍峨高山平地起,可是还不够好,所以第二次出山的顾枝便焕然一变,别具一格。 琉悬点点头,似乎能够理解,神色间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欣赏,他已经在那座宅邸中见识过太多的后世武道,说实话能够让他眼前一亮的不多,近百余年来也就身边这个顾枝,和那个最终不知为何没能位列宅邸小院中武道祖师堂的君洛。其实琉悬一直以为除了那三个三百多年前联袂现身的古怪之人,下一个踏入宅邸小院的应该是那个武道高山已然远远超出自己的君洛,却没想到那座高山轰然坍塌,一切都如梦幻泡影。 琉悬收起思绪,沉声问道:“是不是觉得一切都莫名奇妙,武道宗师前辈们突然对你大打出手,甚至就像不死不休。”顾枝点点头,没有否认自己内心的困惑,琉悬望着远处悠悠然道:“很简单,因为那座小小宅邸院落,就是千年来的武道祖师堂,其实那些最终能够留在小院中的武道气息已经没有当年的多少神智了,随着时间流逝最终也只会留下那些武道气息,你那几个师傅也一样如此。而后世之人若是如你这般光明正大走入其中,那就是挑衅千年武道,自然就要被问拳问剑问道一番,不稀奇。” 顾枝嘟囔道:“那可是真会死人的。”琉悬笑道:“自然,武道一途何时轻松自在了?想要一见千年武道山巅,没有独到气势那就还不如身死道消,就连最后位列祖师堂的资格都不会有。”顾枝眨眨眼,看着琉悬问道:“那我是不是算赢了?”琉悬一巴掌按在顾枝肩上,顾枝没躲,担心会惹来一拳,琉悬冷声道:“我的时间不多,你有什么问题赶紧问,其他废话不要再多说,不然打死你。” 顾枝也不犹豫,开口第一句就是:“祖师爷,为何你好像还能保存完整神智?”琉悬松开按着顾枝肩膀的手掌,双手负后望着远方,悠悠然道:“完整神智?哼,如果我还有完整神智,你还想走出那座宅邸小院?此时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可是这也怪不得谁,毕竟死后还能留下武道气息已经足够欣慰了,如今还能有这么几下子上不了台面的仙人手段,可是想也不敢想。” 琉悬缓缓道:“我不知道世上究竟是否有仙人存在,但是这座祖师堂宅邸的存在,还有你所见到的孤城,如何还能让人相信是人间手段?所以你不用怀疑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我想了千年也没明白,我能够告诉你的就是,你既然通过了武道一途的考验,后面一定还有什么等待着你去闯过,也有可能你已经见识过了?”顾枝随口提起那座阁楼和茅屋,琉悬只是简单听过就抬手打断了顾枝的话语,丝毫没有打算听闻有关那副茅屋画卷和阁楼画像的故事。 琉悬再次说道:“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地方已经不在人间,更像是一个通往别处地方的门户所在,三百年前就有三个明明不在后世武道之列的外乡人,却能闯过武道祖师堂。”话语声落下,云遮雾绕的天上骤然有雷声轰轰,琉悬抬头望去,沉声道:“接着问,我的时间不多了。” 顾枝问道:“那祖师爷可曾见过仙人?”琉悬摇摇头说道:“当然没有,不过我见识过武道真气之外的世间另一种自然气息,也有可能其实和当年我发现的武道真气出自一脉,那就是世间自然灵气,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仙气了。” 顾枝点点头,问道:“为何我方才明明已经出了宅邸小院去依然来到此处?”琉悬抬头望天,冷笑道:“即便是天上仙人又如何,我自有一山高出天外,这点手段还是做得到的,其实你能够活着走出武道祖师堂,一身伤势便无需担心,自然而然就会修缮如初,甚至还另有裨益,但是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需要说道说道。” 说完,琉悬伸出手指指向天上云海深处,他沉声道:“顾枝,当年我一人登山至高处便以为能够一见天上风采,最终生死道消之时武道气息归于孤城祖师堂,这才发现原来仍旧是井底之蛙,后世习武之人多是让我失望,唯有数十年前那个君洛有望破开这座深渊井底,可是最终却山岳崩塌,背后定然另有深意。” 琉悬看向顾枝,正色道:“三百年前天地之间规矩悄然发生过改变,也许就和那三个外乡人有关,君洛的半途陨落同样也是由于规矩的骤然转折,否则武道如今也该高出天外去,至少世人眼中的儒释道,也不会就能俯瞰武学一途。所以顾枝,我想告诉你,无论如何都竭尽所能的活下去,如今后世武道算不上失望,却还是气数不足,唯有一山仍旧有些希望。我希望你能够活下去,哪怕只是为武道祖师堂延续香火也好,看一看那些天外的规矩,看一看我武道山巅是否仍旧有更高处。”说完,天空中云卷云舒,竟是有天雷滚滚而落。 琉悬仰头望去,朗声大笑,一掌将顾枝推出,顾枝踉跄后退,身影化虚,最后顾枝抱拳行礼高声道:“祖师爷在上,后世习武之人仍有武道高出天外,千年之后万万年。” 琉悬大笑道:“好!希望若有朝一日你顾枝重归祖师堂之时,能够给我们看一看武道更高处的风光。” 话语声落下,顾枝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琉悬独自站在山巅面对滚滚天雷,他朗声道:“今日消磨我琉悬的意志,可是武道气息犹存,即便天道断去一山又一山,我武学一途仍是山外有山。世间规矩杀了一个君洛,我不信还能再杀一个顾枝!” 说完,琉悬只管一拳砸向滚落天雷,山巅震动,然后轰然坍塌,琉悬身影从此消逝,只有武道气息留在武道祖师堂之中。 第三十四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六) 顾枝踉跄走出,宅邸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傅庆安站在墙垛上正一次次尝试着跃下城墙,顾枝回头看了一眼门神画像黯淡的红木大门,转身咳嗽一声,傅庆安转头就看见安然无恙的白衣少年站在台阶上,傅庆安身形摇晃差点就要跌落城墙,那道无形壁障已然消失不见。 傅庆安跳下墙垛,看着走近的顾枝问道:“怎么回事?”顾枝摇摇头,没有细说,只是说起了见过武道祖师爷的事情,却没有说琉悬具体说了什么。 傅庆安摸着下巴思索道:“难道是我武道修行还入不了那些武道前辈的眼?居然不让我进去。”顾枝想了想,拍拍傅庆安的肩膀,安慰道:“那还是别进去的好,否则真的会死人的。” 两人背靠墙垛坐着,顾枝陷入沉思,傅庆安也就安安静静地不打扰。 说实话,如今不过在孤城上待了一段时间,顾枝却觉得好像有浩如烟海的无数学问道理挤在脑子里,无论是有关汪洋变迁的历史,还是供奉各位先贤人物的阁楼,以及不久前差点命丧其中的武道祖师堂,处处透着古怪,似乎有人竭力要告诉顾枝一个真相,可是却又云遮雾绕看不真切,像是两个互相博弈的下棋人,以此孤城和顾枝作为棋盘进行较劲,唯独的一个无理手还是道破天机的武道祖师爷琉悬。 顾枝低声呢喃道:“我们现在究竟身在何处?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这个地方已经远远不在秦山山巅那个魔君的掌控之中了,也与我曾经走过的出云岛上其余地界完全不同,难道真像祖师爷说的那样,此处是那海外仙界?” 傅庆安摘下背后木匣抱在怀中,下巴搁在木匣子上轻声道:“也许此处不在魔君的掌控之中,但依旧是他想要我们来此此处?” 顾枝点点头,这个问题他从踏足此处就思索过,魔君先前诸般谋划,没道理眼睁睁看着顾枝走进一个他无法掌控的地方,所以就连顾枝走到这个地方来恐怕也在秦山山巅的视线之中,只是这背后又有何深意? 傅庆安抬眼环顾走马道前后,此时只有眼前的武道祖师堂宅邸还在视线中,其他如阁楼茅屋已经完全看不见,傅庆安喃喃道:“这个地方就像是世间一切来龙去脉的汇聚之处,除了千万年的古籍书卷,还有历史长河中的人物,就连千年以来的武道气息都能独具一堂。” 顾枝也望向那座宅邸,沉声道:“这就有点像是传说中的地狱天界了,只是各有论资排辈,只有这些在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之人才有资格残存几分痕迹。”傅庆安轻笑一声:“天道无常。” 顾枝抬眼望向高处,轻声道:“我以前可是从来都不信世间会有什么神鬼之说,当年的鬼门关魔宫,不过也是武道上走得更远一些却没能道德持身的败类罢了,算不得什么鬼怪。可是如今此时我却有些怀疑了,傅庆安,你说这世间不会真有地狱天界的存在吧?那是不是人死之后也能重新相遇?” 傅庆安仰天笑道:“无论真假现在又有谁能够给出答案呢?不都得死伤一回才明白,既然是死后的事情那就到时再说呗,再见便是缘分未尽,若是一了百了,那时也已经生死道消。” 顾枝难得扯出一个笑意,点点头道:“这话说的在理,看来我在苍南城散漫了这几年,心气倒坠了不少,以前行走奇星岛是从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的。”傅庆安拍打着木匣子,玩笑道:“没准是到了这个古怪地方,心境牵动才开始胡思乱想的吧。”顾枝笑了笑,没有反驳,内心未必没有这个想法。 傅庆安突然悠悠说道:“可是没有酒。”顾枝看了一眼望着天际的傅庆安,伸出手拍了拍身边人的肩头,站起身说道:“那就接着走吧,没准走着走着就出去了,到时候请你喝酒去。”傅庆安手撑着木匣子也站起身,两人轻轻一跳就站上了墙垛,顾枝将长刀重新入鞘,绿竹刀鞘悬挂身侧,这一次傅庆安走在了前头。 两人继续前行,武道祖师堂宅邸渐渐落在身后,傅庆安双手枕在脑后,随口问道:“当年你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奇星岛苍南城中?没想过也出去海外走走,多看看吗?” 顾枝笑道:“我从小其实是个惫懒性子,要不是先生和扶音,我恐怕都不会安安静静坐下来看一本书,练一练字,更不用说上山采药,日常洗衣做饭什么的了,只是这些琐碎事情慢慢也就习惯了,倒不觉得累,只是让我潜心研究医术那就强人所难了,所以我有空没空就往村子里跑,去听魏先生讲故事,后来师傅们来了,也就开始习武。” 傅庆安转头笑着道:“奇怪,习武可不是轻松简单的事情,该受的苦一样少不了,可不比你潜心研究医术来得快活。” 顾枝也学着傅庆安的样子双手枕在脑后,摇晃着肩膀道:“那时候看书听故事,总觉得以前所谓的武林江湖很是有趣嘛,剑气刀光纵横天下,狭路相逢一杯酒,豪气得很嘞。后来魏先生开始说起外面魔君治下的冷酷血腥,也跟着先生去往城中见过了真正的人间炼狱,反倒没有望而却步,直到遇见大师傅,我就决定了一定要习武,将来说什么都要去那些鬼门关瞧上一瞧,看看能不能给它拆喽。” 傅庆安哈哈大笑:“原来还是个梦想成真的圆满故事啊,后来那个憧憬闯江湖的孩子长成了大侠,不仅将奇星岛上的鬼门关都给拆了,还名扬天下了嘞。”傅庆安学着顾枝的语气,说起奇星岛南境的方言,顾枝会心一笑。 傅庆安问道:“难道就因为懒所以留在了奇星岛上?我当年还以为你一定会跟着扶音一起去往人生地不熟的光明岛呢,毕竟会放心不下。” 顾枝摇摇头说道:“当年鱼姬也问过我,我只是觉得我都独自一人走过奇星岛的那么多地方了,可是扶音从小到大就只是呆在赋阳村山中,后来跟着先生出山悬壶济世,其实我知道扶音从来就很憧憬外面的风景,只是以前世道混乱不敢让她独自一人外出,后来她难得提出想要出去闯闯,又是去往鼎鼎有名的光明岛,我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呢?” 顾枝缓缓道:“担心自然是有的,可是扶音也有她自己的江湖要去走嘛。而那个时候我的江湖其实很小很小,就只是想要一间小时候憧憬过的木匠铺子,可以日日夜夜都做我喜欢的木匠手艺活,小的时候总怕先生会骂我不务正业,所以偷偷躲起来玩,还攒了好些自己磨出来的竹制刻刀。” 傅庆安点点头,轻声道:“至于说给奇星岛朝廷招揽我就不问你了,恐怕咱们这几个人都没什么兴趣,倒不是看不起那些在朝为官战场杀敌的将军大官,只是太不自在,难免身不由己。” 顾枝伸出大拇指,傅庆安接着说道:“不过我觉得有些奇怪,自从开了那间木匠铺子之后,你好像刻意地不再动用武道修为了?否则当初很多不讲理的对家商户和客人其实小小收拾一顿要来得更快捷,还有那一次点星岛对战,其实有你在也无需我出手才对,当然,既然我也去了,出手倒是无所谓,但你始终克制是为何?” 顾枝沉默了一阵,这才开口道:“当年还未习武的时候我就认真问过先生,如果今后我不打算以医术为生,先生会答应吗?先生却没有给我答案,只是反问我将来希望自己的人生是怎么样的。那时我觉得这个问题太深奥,于是就去问了魏先生,魏先生说的直接,甚至有些直白,他说人的一生总得依靠什么才能活下去,有的人是依靠某些人缀着心神,有的人是靠着某样手艺能力谋生,无论虚实,人的一生若不想躺着等死还是好吃懒做等待钱财外物从天而降,就得想明白自己今后能够依靠的是什么。” 顾枝随意看了一眼脚下城池中的千变万化,此时又是一座建造在山林间绵延学宫模样,他继续说道:“我认真想了很多,觉得哪怕不学医术,将来当个治学夫子?还是就想着依靠木匠手艺谋生得了。后来大师傅的出现,我便走上了习武的道路,可是一趟奇星岛走下来,再次遇上了先生,我却还是迷茫不知将来道路该如何去走,既然武学好像已经对我而言没有太大用武之处,那么又该何去何从呢?” 顾枝伸出手摩挲着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他接着道:“于是先生就提出了几种可能性,比如依旧凭借一身武学闯荡更大的江湖,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都去走一遍,又或者干脆投身军伍保家卫国,还是就像我小时候想的那样开一间小小的铺子?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先生给的酒葫芦,我想了很多,最后觉得是不是可以试一试放下武学,然后看一看今后的道路只依靠一手木匠手艺为生,也许也能满足我心中所想,满足我这一生想要的一切了。” 顾枝轻声笑道:“后来我觉得还不错,木匠铺子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毕竟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没觉得有多辛苦,放下了武学日子照样能过,时不时还能拉着你们一起去醉春楼蹭酒喝,没事了就给扶音写写信,琢磨着什么时候攒够钱了就也上光明岛看看去,不然一副贫苦穷酸样岂不是给扶音丢了面子。咳咳,娶媳妇的钱也是要好好准备的。” 傅庆安也会心一笑,似乎眼前看见了少年描绘出的静谧岁月,一座小小院落,两个相守一生的人。 顾枝轻声道:“所以我就试着彻底放下武学,反正也没打算以此走过余生,倒是有些无关紧要了。只是后来顾生还有徐从稚的事情,以及到了混乱不堪的方寸岛,才知道以前井底之蛙做的愿想其实有些不切实际,天大地大,奇星岛苍南城能够安稳太平,那就一辈子守着一亩三分地好了,可是一旦去到别处,还是身处纷杂之中,难免还是身不由己不得自在,就像在方寸岛上,君策和乐姨其实过得很不容易,即便有谕璟留的后手在,可是日子的点点滴滴不是那么轻松简单的。” 顾枝抬头望着天际,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所以现在我觉得倒也不至于非逼着自己完全不碰武学,只是想得更远一些更高一些,如今也觉得武道山巅的风景是不是会更好看。当然,也是因为想要对着那个曾经在天坤榜上位列榜首的魔君出刀,所以不得不多走一些路。” 两人就这样随意走在城墙上,不知不觉间站在了城墙的另一面,此处望去就能看见分别矗立两侧的巍峨山脉好像触手可及,顾枝这才发现两座山脉隐隐交接在一处,而这座孤城位列居中,就像是一扇门。原野一望无际,就像天上的云海,更像熟悉的汪洋大海,顾枝和傅庆安两人站在孤城墙垛上,便似乎恰好站在了天地之间,上穷碧落下黄泉。 天上云卷云舒,云海沸腾翻滚,天光扰乱,城墙脚下的原野上绿叶红花随风摇曳,恍若哗哗作响的海洋潮起潮落,此处风景独好,可惜只有两人得见。那两人并肩而立,阳光恰好落在他们的身上,影子远远躺在身后宽敞走马道上,探着脑袋想要再看一眼城池中的千变万化。 此时两座巍峨连绵山脉,有冲天赤红火柱照耀云海,又有冰冷雪花纷纷扬扬攀附云海,一阵风蓦然吹过,脚下孤城的城门豁然洞开,四面八方狂风呼啸,顾枝和傅庆安站在高处衣衫猎猎作响,他们最后对视一眼,然后看了看来处,一跃而下。 随着两个身影消失在天光之中,孤城城门再次缓缓合上,狂风止歇,两座山脉也寂静如初,城墙走马道上的所有建筑都各有一道冲天光柱骤然照耀天际,天空中圆日隐退,明月高悬,走马道上原来除了那座茅屋阁楼和武道宅邸,还有一座文庙学宫,一处香火道观,一幢巍峨古寺,有剑气森森,有刀芒肆虐,还有许多许多,城墙实在太过广袤,而这么多年能够来到此处的也不过只有四个人。 这是世间千万年来的所有规矩起源处也是终结处,那些璀璨光柱之中有无数视线再次看向人间,他们终于有些期待,因为这么多年来世间的规矩开始崩碎又重建,苍生芥子其中,有那样几点光芒让人满怀希望,无论是外乡人,还是此方世界的人,一样身处其中,大势滚滚。 眼前光芒填满视线,顾枝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全然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存在,只能听到耳畔的细碎声响,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也有人刀剑交错,纷杂絮乱。 终于一切归于寂静,眼前不再有光芒无处不在,顾枝缓缓睁开眼睛,身处一处山巅云海中,顾枝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再次出现了那位武道祖师爷身后,可是他下意识低头看去,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却没有朱红色酒葫芦。 他抬眼望向山下灯火人间,朝霞满天,露珠缀在身边脚下的草木之间,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袭青衫的少年抱着双臂喊道:“走了,筠哥还在等我们呢。” 他“嗯”了一声,缓缓转身,刚刚及冠之年的他用了一年时间与谢洵一起走遍承源岛,如今是这座岛屿的武道第一人,大道可期。 他走下山巅,腰间绿竹刀鞘的长刀名为太平,亲手纂刻,他名君洛。 第三十五章 修罗何为入地狱(一) 春暖花开的山野蜿蜒道路泛着清风拂动的芳香,视线远处的溪水中消融破碎的残冰顺流而下,浸润着两岸的绿叶鲜花向阳而生,两人走在道路上,各自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前头的年轻人腰间悬挂绿竹刀鞘,落在后头的少年一只手从路旁摘下一根狗尾巴草,手臂扬起,看着清风吹拂而过。 远处城池轮廓若隐若现,悬挂于城头上的匾额字迹入木三分,眼力极好的两人一眼望去便能看见那三个字“玄鹤城”,只是如今再看便有了些不同的感触,毕竟许多年前的他们在风雪之中看见这座城,就像孤魂野鬼终于看见远处的一盏灯火。 城门处有络绎不绝的商队和车马往来,驻守城门的兵卒一一审视户籍关牒,两人年轻人牵着马走入其中,毫不起眼。 走进了城中,两人将马匹当给了一间客栈,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在城里,再熟悉不过的大街小巷落在已经长大的他们眼中显得有些逼仄狭小,只是他们却依旧带着微微笑意,走到了一处藏在陋巷之中却名气传扬甚广的医药铺子外头,看着坐在柜台后一丝不苟为病人看诊的儒衫男子,两人想了想,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把瓜子,就那样蹲在医药铺子外头的巷子口处磕起了瓜子。 日头逐渐西斜,一袭青衫的少年率先站起身伸了伸腰肢,蹲了大半天腿都有些酸了,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年轻人却一动不动看着巷子外头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发起了呆。青衫少年知道这个大哥的脾气,也不管他,小心翼翼走到医药铺子外头探着脑袋,看着那个儒衫年轻人什么时候能够休憩一阵。 终于医药铺子的人来人往少了许多,儒衫年轻人将手上的药方交给身边几个机灵的伙计,又细致叮嘱几句,这才走到后院对着还在收拾晾晒药草的师父恭敬行礼,告辞离去。他一步跨过门槛,早有预料地伸出一只手按住了突然窜出来的一个家伙的脑袋,笑着道:“谢洵,无不无聊,多大人了。” 青衫少年谢洵挣脱开儒衫年轻人根本没有几两气力的手掌,挠挠头笑道:“筠哥,你可算出来了,你不知道君洛这家伙一路上把钱都拿去买酒了,我都好几天没吃饭了。” 听着这话,顾筠笑着望向谢洵身后慢慢站起身的君洛,就看见君洛正悄无声息地把手里的瓜子壳都倒在了谢洵刚才蹲着的地方,然后咳嗽一声道:“谢洵,你嗑的这些瓜子不是我买给你的?还好几天没吃饭了?赶紧的,收拾干净。”谢洵转过头去一脸悲愤。 嬉闹一阵,顾筠长袖一挥说道:“走,吃饭去。”君洛一步跨出就越过谢洵和顾筠并肩而立走出小巷,谢洵嘿嘿笑着跟在后头。 到了大街上,许多人都不由得侧目看向并肩前行的三个少年,实在是太过瞩目耀眼,居中的那个少年腰间悬挂刀鞘意气风发,身旁的儒衫少年温文尔雅气态温和,还有一个一袭青衫的少年双手枕在脑后笑得放肆。 常年住在玄鹤城中的许多人很快回想起了这三个少年是何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诶,那个君洛和谢洵也回来了啊?”“可不是嘛,当年他们走了之后玄鹤城可是安静了好一阵,不过那些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倒是再也不敢闹事了。”“听说还有以前被君洛和谢洵揍了一顿的公子哥跑去找顾筠的麻烦,结果那两个出去跑江湖的,直接上京城去把那公子哥家背后的靠山打了一顿。” 三个少年只管前行,却是丝毫不在意身边街巷之间的闲聊议论,顾筠听着他们细碎说起君洛和谢洵这游历江湖一年闯荡出来的许多传闻,笑得合不拢嘴。待得听到有人说君洛在江湖上深受那些豪阀小姐的喜爱,谢洵肩头轻轻撞了一下君洛,嘿嘿笑着,君洛摆摆手一脸严肃道:“这是假的。”顾筠笑得微微弯腰。 走到了玄鹤城里最热闹的酒楼,顾筠经常来此买酒喝,于是酒楼掌柜也和这个颇有名声的“小神医”关系不错,特意为顾筠留了一个不错的位置,顾筠便大手一挥多点了几壶好酒,酒楼掌柜便送了几碟佐酒小菜。 在二楼栏杆附近坐下,顾筠看着风尘仆仆的两人,笑道:“你们俩可真会找事情做啊,这一年来江湖上的故事都离不开你们,什么一人一刀毁了人家山门祖师堂,什么两人独战三千骑兵,还有说君洛一人战败江湖上的另外十大高手的,如今你们俩的名声可大得很,君洛已经是承源岛武道第一人了呢。” 谢洵就着佐酒小菜喝了口酒,啧啧道:“还不是那个没胆子的狗屁岛主,我们都找上门去了还躲着不敢出来,不然君洛一刀砍了他就是真正的承源岛武道第一人了。”顾筠好奇问道:“哦?你们现在这么厉害了啊,连岛主都能打得过了?我不是听说这些岛主的修为实力都是历代传承下来的,积攒深厚不可小觑。”君洛提起酒壶,故作高深道:“一刀的事情。” 顾筠笑着摇摇头,很快丰盛的菜肴端上了桌,看来确实好一段时间没吃过好东西的君洛和谢洵风卷残云一般大快朵颐起来,顾筠就笑着说“吃慢点”,帮着往他们碗里夹菜。很快三人就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走出酒楼时各自提着一壶酒,闲散走在灯火通明的玄鹤城中,好像还是当年熟悉模样。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条昏暗小巷中,三个少年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当初住的那间低矮小院,顾筠从怀里掏出钥匙说道:“钥匙我一直留着,虽然现在住在药铺那边,时不时也会过来打扫,你们要是不想多花钱就接着住这儿吧。”说完,顾筠上前一步开了门,君洛和谢洵紧跟其后走进小院。 看着小院里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模样,少年们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触,毕竟已经不是当年有了上顿怕没下顿的贫苦时候了,只是身边除了依旧相伴的家人之外,还是有许多故人早就不在了。 那个当初回到小院执意要收君洛和谢洵为徒的白发老者已经在两年前油尽灯枯死去了,这么多年来一人独战整座江湖身体早就如四面漏风的茅屋,最后将武道传承延续给了君洛和谢洵也就洒脱离去,死后倒是没介意葬在皕云门的山上,只是如何都不愿意入祖师堂。 君洛和谢洵回到玄鹤城之前也去了一趟皕云门后山,带着几壶好酒陪着那个躺在坟墓里的老头聊上几句,说一说他的两个弟子如今已经做到他当年都没做到的事情了,两人独占承源岛江湖的所有风采。 屋子里点燃烛火,三人坐在桌子前,顾筠随口问道:“你们那个时候去京城打了礼部侍郎没什么太大影响吧?”君洛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那个老骨头本来就差不多也要赶出庙堂中枢了,我们那一趟虽然被那个皇帝陛下最后追杀了好一段时间,不过听说那个老骨头也待不了几天就被送回老家安享晚年去了,现在皇帝陛下恐怕都在想着怎么收回对我们俩的追杀命令了,毕竟猫抓老鼠还被老鼠溜着玩的大内高手可是丢尽了脸面。” 顾筠笑了笑,倒是放心君洛的为人处世,谢洵突然问道:“筠哥,之前那事你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再做?”顾筠愣了愣,然后收敛笑意摇摇头,沉默不语,君洛看着顾筠说道:“是啊,交给我们去做就好了,你那样太过冒险,若是出了意外我们不一定赶得回来。”顾筠轻声道:“没事,不是都顺顺利利的嘛。” 君洛微微皱眉,想起几个月前顾筠寄来的一封信,后来他们也顺着蛛丝马迹探听到了更多的消息,才知道顾筠在说明一切事情之后说的那句“已经安置妥当,仇已报”意味着什么。 两年前送走了白发老者之后,住在少年们隔壁的那个老妪身子骨也日落西山,慢慢地就连顾筠都无能为力,老妪倒是看得开,最后只是握着三个少年的手说以后没办法再给他们做最喜欢吃的的炖肉了,老妪撒手人寰之前只是有些担心那个唯一的孙女,少年们答应一定会帮着照顾好已经嫁作人妇的小苑,老妪便安心去了。 最后老妪家里头只来了个酒鬼儿子,还是三个少年出钱出力安葬了老妪,而那个被家里头逼着远嫁的孙女小苑到最后也没能赶回来。后来三个少年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小苑的消息,一直到一年前君洛和谢洵决定去行走江湖,便打算游历天下之时尽力去寻找小苑的消息,少年们想着总不能让老妪临走之前最后的愿望都只能落下遗憾。 小苑当年出嫁的时候是被家里头的人硬生生从老妪院子里拽走的,三个少年赶回来的时候只看见老妪失魂落魄地蹲在院子里落泪,却无能为力。这么多年来老妪一直没能收到小苑的任何消息,忧心忡忡,身子骨也一下子就不行了,这才早早撒手人寰离去,可是临终前也没能再见从小便相依为命的孙女最后一面。 君洛和谢洵在江湖上寻找,顾筠则托了皕云门的帮忙探听消息,如今已是皕云门少主的奉熵在几个月前亲自送来了一条消息,顾筠得知之后没有立即提笔告诉不知在江湖何处的君洛和谢洵。 那时拿到消息的少年,让如今的奉熵时不时想起都要毛骨悚然,一直温文尔雅从不轻易和人红脸的顾筠,那时手中攥着褶皱纸条神色就冷了下来,简直比三九寒冬还要冰冷刺骨,心湖似乎有一条蛰伏已久的恶龙猛然抬头。 顾筠没有拜托皕云门相助,将奉熵送到院子门槛外头之后,一身儒衫的少年独自在小院里站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少年都一动不动,手上依旧攥着那张纸条。 消息上说当年小苑根本不是出嫁,而是被家里人卖给了附近一座山头的山大王做小妾,可是压根没有什么名分,最后连一个最低贱的婢女都不如,被心狠手辣的山寨土匪玩弄而死,死无全尸,抛尸荒野,任由山野禽兽啃咬。 那个山头的土匪流寇和官府有些关系,虽然是烧杀劫掠商队的土匪,却背后有着官府撑腰,那些钱财一大半都流入了官员手中,所以为非作歹逍遥自在,像是弄死一个小妾这样的“小事情”,根本都不会让那些官员眨一眨眼皮子,又有谁来讨个公道呢?所以老妪临终前心心念念的孙女,原来早就比她还要先一步离去了。 顾筠在小院里站了一夜,第二天他向师父说要出门一段时间,然后带了几样不起眼的药草便离开了。后来有一个商队落入那个山头的魔爪,但是有一个颇有名声的小神医因为帮着山大王化解了一种顽疾,不仅留的一条性命,而且被奉为了座上宾。 然后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整座山庄突然燃起了大火,所有山匪无一幸免惨死山中,夜幕下唯有那个小神医独自下山离去,后来官府的人仔细查验过了那些山匪死去的真正原因,无一不是中了必死无疑的剧毒,而且还无法让人查探出丝毫跟脚,这就使得那些背后的官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那个无声无息消失的小神医回到玄鹤城,又是那个始终温和待人的儒衫少年,顾筠后来写了一封信告知君洛和谢洵此事,那时两个少年揍了礼部侍郎一顿后,顺带着把那些山庄背后的官员也套了麻袋,下半辈子算是下不了床了。 只是听说了那个山庄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的消息,君洛和谢洵还是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个小神医的事情,后知后觉知道是顾筠以身涉险,不免有些后怕担忧。 顾筠看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君洛和谢洵,笑道:“我不是完好无损坐在这里嘛,真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是吧,虽然我没有习武,但脑子还是能用的。”君洛摇头叹息道:“还是太危险了,以后打打杀杀的事情交给我们俩就行了。”谢洵使劲点头道:“筠哥,你这手是要来救人的,可不是用来杀人的,这种粗话交给我俩。”顾筠轻轻“嗯”了一声,笑着点头。 过了几天三个少年去附近山上祭奠老妪,是一个山水气运不错的地方,老妪的坟茔附近还有一个新建不久的墓碑,是顾筠收拢小苑的残存尸骨和遗物安葬的,三个少年恭敬焚香祈愿,希望好人有好报,若是有来世,定要安稳幸福一生。 下山时君洛和顾筠说过段时间就要出海去游历天下,谢洵会跟着一同出海,只是两人说好不会去往一个地方,各自闯荡汪洋大海,顾筠点点头笑着说自己不久后也要跟着师父进京,如今那个皇帝陛下大炼丹药,征召了不少江湖上的神医大夫。 再次分别的那一天下着小雨,顾筠将君洛和谢洵送到城门外,君洛从怀中取出一个朱红色酒葫芦递给顾筠,说道:“去了京城多喝些好酒,这酒葫芦可是我精心挑选的,别拿来装一些劣酒哈。”顾筠笑着接过,随手系在腰间,回道:“世上没有劣酒,只有会不会喝的人。”君洛和谢洵都笑了起来。 最后顾筠腰间系着酒葫芦独自站在城门外,看着那两个身影远远离去,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少年意气风发,就要出海远洋。 只是那时年少的三人没有想过这次离别,却是那么多遗憾的开始,也是今后许多重逢和离别的开始,此后一生的跌宕起伏都在这场雨天离别中开始,犹如一条长线的起始,绵延而去,最终不知落向何处。 顾枝站在漫天雨幕中看着那个独自站在城门外的身影,腰间悬挂朱红色酒葫芦,顾枝仰天望去,他的身影逐渐模糊,却分不清落在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远处顾筠的身影也模糊不清。 第三十六章 修罗何为入地狱(二) 有人轻轻拍了拍肩膀,顾枝睁开眼睛转头看去,云雾之间身后背着木匣的傅庆安站在身边问道:“你怎么了?”顾枝皱着眉头揉了揉眼睛,摇头轻声道:“没事。” 说完,他环顾四周,又是熟悉的云雾弥漫,他喃喃道:“我们出来了?”傅庆安点点头,疑惑道:“应该是离开那处古怪地方了,就是不知道这里又是何处?” 顾枝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朱红色酒葫芦,低声道:“这里就是魔君操纵的云雾之中,他也是凭借这些无处不在的云雾分割了整座出云岛。”傅庆安点点头,有些好奇地伸出手去触碰虚无缥缈的云雾,并无出奇。顾枝站在原地等了一阵,却没有再出现那个神秘之人,顾枝抬眼望向模糊不清的远处,说道:“走吧。”他率先迈步走向云雾之外,傅庆安紧随其后。 云雾遮掩视线,聚散又离合,眨眼间两人便一步踏出了缭绕云雾,视线不远处,蜿蜒道路上的一间狭小茶水铺子里有两人抬眼看来,然后猛地站起身,顾枝和傅庆安对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并肩站在茶水铺子里的两人正是于琅和周厌。 几人在茶水铺子里落座,于琅率先问道:“你们也是被那些云雾困住了好久吧?我和周厌都已经不知道去过多少个地方了,那些地方好像各自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只有那一亩三分地的认知。” 顾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缓缓道:“魔君操纵云雾将整座出云岛都分割成了无数个互不相同的云雾,我们能够穿行云雾之中应该也是他故意为之。”顾枝又详细说过了那个神秘人展现过的出云岛,于琅和周厌都微微皱眉,周厌呢喃道:“这种手段,恐怕已经不是武学修行就能够达到的了吧?”于琅默默点头。 而后几人各自说过了自出云岛海岸处走到这里来的诸多见闻,于琅和周厌比起顾枝还要走过更多的地方,所以看见的也更多,傅庆安却是一直滞留在那处古怪地方,所以许多事情都是第一次听说。听过顾枝和傅庆安说起那座孤城,于琅和周厌不由得面面相觑,茅屋阁楼和武道宅邸无一不是远远超出他们以前所想的事情,虽然他们不算是从不信奉神鬼的人,但是这种超乎想象的事情眼睁睁摆在眼前还是让人难以置信。 顾枝摘下腰间酒葫芦,轻声问道:“你们走过的那些地方有没有一个关于三百年前天火降世的传说?”于琅摸着下巴点点头道:“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关于天火的传说,三百年前夜如昼,三道天火从天而降,而且据他们所说,天火落下之后都对那个地方的某些东西产生了影响,有供奉那块天火碎石的家族已经连出三代科举状元,也有的家族培育出一位位沙场所向披靡的武将,更有的借此龙兴开国,还有些看作神明遗物供奉在神庙之中。” 顾枝点点头,这和他听说过的差不多,不过问起于琅和周厌有没有走过类似桃止镇的地方,他们却都摇头说没有,两人一起走过的其实大多都像是北元王朝所在地界一般的地方,至少疆域算得上辽阔,却没有类似桃止镇那方寸之地。 远处空无一物的山路上再次出现了翻滚云雾,走在茶水铺子里的几人对视一眼,当先站起身,果然从云雾中走出一个熟悉身影,顾枝招招手喊道:“武山,这边。”魁梧高大如一座小山的汉子抬眼看来,憨傻一笑,大踏步走来。 几人再次落座,问起武山这一路经历,汉子挠挠头闷声道:“我走入云雾之后就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山林之中,飞禽走兽不少,就是见不到一个人,我就在那座山里走了足足一个多月才好不容易看见了云雾,于是走入其中,再出来就看见你们了。”顾枝皱眉道:“看来魔君为我们每个人准备的道路都还不同?这背后究竟有何深意。” 几人又将各自的经历说了一遍,武山点点头沉默不语,看似憨傻的汉子其实思索极深,只是不善言语,几人也不介意,早就习惯了。于琅斟酌着说道:“我和周厌所走的最后一个地方,最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们的武道修行,虽然还是有所谓的武林江湖,可是他们的修行总像是一个只有半只脚踏入武道的门外汉,不得其门而入。” 周厌轻声道:“我和于琅总觉得是有人故意为之,就像是给了那座江湖一本并不完善的功法秘籍,以此传承下来断了武道修行的真正路途,可是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有一个在背后的人如此做,那么有意何在?” 顾枝沉声道:“这应该也还是魔君的手段,他将出云岛分割成无数个地界,然后再将那个地方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就像我走过的桃止镇,他们并不知晓就在山外不远处就有他们怀疑是否存在的汪洋大海,而且他们还一直认为人类的历史起源于那三道天火,是由于秦山上的那个神明恩赐才有了他们的今日,所以我怀疑魔君在以互不干涉的不同地界进行试验,只是我唯一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想要做到这些百十年潜移默化的影响,没有足够的时间根本做不到,那难道魔君已经在世几百年了?还是说魔君之位同样和岛屿之主一样代代相传,所以奇星岛的魔君也是真的死在了孤山上,而秦山上那一个又是另外之人?” 几人都陷入了沉思,如今若是不考虑那些神神鬼鬼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好像只有如此才能解释的通,一开始他们只以为魔君并未死在孤山上,极有可能是不知有什么手段逃过了奇星皇帝之手,然后一路来到出云岛休养生息,可是看着出云岛由来已久的状况,恐怕顾枝的猜测要更合理一些才对。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震天的响声,几人站起身走出茶水铺子举目望去,只见山路外的远处有飞扬尘沙弥漫城池轮廓,旌旗猎猎迎风招摇,即便隔着遥远距离依旧清晰可见绣在旌旗上的狰狞面容,顾枝猛然转头看向茶水铺子那个沉默不语的掌柜,只见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那掌柜身后,一掌洞穿了掌柜的身体,然后狞笑着消失不见。 血腥气弥漫缭绕,默默对视的几人突然有些熟悉感觉,好似晃眼间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奇星岛,此时再一眼眺望远处,那一座座关隘城池又与当年的鬼门关有何区别?更远处,巍峨秦山矗立视线尽头,不知为何顾枝便觉得这座秦山就是自己此行所要去往的最终方向了,不再是模糊虚影,而是真真切切的秦山。 顾枝深呼吸一口气,仰头望向骤然阴沉的天际,突然笑了起来,站在身边的几人也都露出笑意,只是轻轻响起的笑声却那样的冷漠,如果还有人站在附近,甚至能够看到凝若实质的滔天怒火和凛冽杀气,方才还坐在茶水铺子里闲谈的几人此时浑身气势已经截然不同。 许多年前,本该繁荣昌盛千百年的汪洋之上第二岛屿奇星岛一夜之间王权倾覆,山河破碎,一切只是因为那个独自从奇星岛东境登岸的魔君,在他之后便有千万恶鬼相随,张开贪婪面目倾吞整座奇星岛,尸横遍野民不聊生,而后宿微城皇宫被推翻,魔宫依山而建,魔君便坐镇其中,而后千万奇星岛败将和江湖豪杰前赴后继攻打魔宫,最后却甚至连走到那座魔宫宫门前都做不到 唯有十五年前的崆玄七侠,三年前的修罗九相,他们踏破魔宫,打败了镇压奇星岛的十三鬼门关恶鬼,愤而向那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君出刀出剑出枪出拳,只是最后的结局并不算美好,崆玄七侠覆灭,那个被誉为古往今来武道第一人的君洛死于孤山上魔君之手,还好后来者居上的修罗九相一路打到了魔宫之前,相助奇星岛大军踏破魔宫,手刃魔君,此次奇星岛终于得以百废待兴。 那时一同前行的九人一路所向披靡,凭借武学创下了无数壮举,可是最终后世之人即便再怎么憧憬仰慕,却还是给予一个“修罗九相”的称号,自然不是将这些拯救了奇星岛的英雄看作了和鬼门关恶鬼一般的人,只是因为在传说中,修罗九相每到一处便是尸山血海,那些镇守鬼门关的恶鬼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留的全尸都算好的了,可是屠了一整座城的恶鬼以及残忍虐杀恶鬼这样的传闻也在江湖上流传甚广,所以人们既仰慕那九人,也难免有些内心中的畏惧,这也就是“修罗九相”的由来。 传闻自然算不得真,可是许多事情其实并没有说错,当年九人游历奇星岛,屠杀那些恶鬼和手下走狗向来毫不留情,杀红了眼更是一个个犹如从地狱幽冥之中走出来的修罗恶鬼,若是不知情的人在那时不小心看了一眼,都要怀疑这些人和那些恶鬼究竟谁才是更让人害怕的恶人了。所以九人虽然对于“修罗九相”这个名称并不看重,却也没觉得“修罗”二字说错了。 此时看着远处与当年奇星岛几乎一般无二的城池,并肩而立的几人有些沉默,一路行来他们就在想魔君为何费尽心思在出云岛上布置了那么多的手段,原来最后还是一样的任由那些恶鬼肆无忌惮。 于是还是当年那些人,虽然少了几人,却还是当年并肩同行的人,修罗九相缓缓走向山路之下,向着那些城池而去,既然已经在魔君的操控下走了那么远的路,那么现在就酣畅出手吧。 远处秦山山巅,闭关已久没有露面的魔君缓缓走到那座摆放着一副棋盘的孤亭中,一袭青衫长袍打扮的晋汉毕恭毕敬站在孤亭台阶下,魔君看着依旧坐在棋盘前的两位女子,他本就苍白无血色的脸此时犹如冰冷的白雪一般,扯出一个笑意,魔君沙哑着声音说道:“不错,都走到这里来了,那么接下来只要在地狱里走一遭很快就能到秦山了嘛。” 说完,魔君自顾自走到孤亭边沿眺望远处云海,扶音看着棋盘上一一展现的那些特意兴建的城池,竟是无形中契合了传说中地狱的重重关隘,就连黄泉奈何桥也都在前往秦山的道路之上。扶音沉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魔君没有回答,他始终望着远处的云卷云舒,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低声回道:“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这山上等他们来罢了,要杀我也好,我杀了他们也罢,就且等他们走到此处来再说吧。”说完,魔君鲜红色长袍挥舞,他已然纵身一跃跳下了深渊,站在孤亭外的晋汉恭敬行礼。 扶音和卿乐对视一眼,她们还是一样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熟悉身影走向危机重重的城池关隘,向着秦山而来。 深渊底下,魔君凌空而立,他双手交错闭上眼睛,突然间轻声道:“等了这么久,你终于也要在棋盘上落子了吗?很好,我已经等了这么久,都快不耐烦了呢。”说完,他无凭无依地向上飞去,穿破云层望向远处,汪洋之上,几点璀璨光芒越来越耀眼。 并肩走在山路上的几人很快来到山脚,却见远处有一处巍峨洞窟阻住了去路,幽深昏暗的洞窟就像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静静等待着来人的自投罗网,可是想要去往那些城池关隘此处又是必经之地,于是几人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入其中,龙潭虎穴也好,地狱幽冥也罢,道路就在前方,如何停滞不前? 昏暗洞窟中起先只是一条蜿蜒狭窄的小路,几人先后穿行而过,骤然眼前豁然开朗,有微弱光亮照耀前方,还有潺潺流水声丝丝缕缕飘入耳中,几人走出蜿蜒小路,站在一处山崖前,脚下就是流淌而过的溪水,看不见来源也看不见流向何处。 他们脚下所站的山崖只是不大不小的一块石板,距离脚下溪水极远,身边有一条贴着山壁简单筑造的石板路,只能容一人行走其上,甚至只能无法双脚自然站立,只能后背贴着山壁,双脚前后行走。 对于身怀武学的几人,行走其上其实并不难,只是武山体型魁梧高大走的有些艰难罢了,最后有惊无险地来到另一处山崖上,此处开阔许多,借着洞窟中的昏暗灯光几人小心翼翼看了眼身后幽深洞穴,顾枝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点燃,骤然间有尖叫声刺耳传来,还有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猛地扑来。 周厌冷哼一声甩开那个身影,几人定睛一看,昏暗无光的洞穴中蹲着好几个骨瘦如柴的可怜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模样,此时被周厌随手摔在山崖上,虽然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不敢直视顾枝手中的火折子,可是却眼神冰冷残忍地盯着几人。 顾枝下意识举着火折子站在山崖上环顾一圈,有无数尖叫声蓦然响起,几人转头望去,只见无数洞穴中有影影绰绰的身影走出,四周昏暗阴沉,只有他们的眼睛闪烁倒映着光芒,在洞窟中就像一盏盏微弱烛火,只是从那其中看不见丝毫情感动摇,那些骨瘦如柴犹如枯骨的孩子们看着几人,就像在看一样食物。 突然间有一道火光坠入脚下溪水,刹那间整座洞窟亮如白昼,却也有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原来脚下溪水竟被火光点燃,熊熊大火升腾而起,那些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见过光亮的孩子尖叫声此起彼伏,凄厉入耳。 顾枝站在山崖上看着高耸宽敞洞窟中无数狭窄洞穴,那些孩子们纷纷退入其中,就像是躲在山洞里饥饿难耐的蝙蝠,终日见不到丝毫光亮,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一个人了,顾枝看了一眼脚边瑟瑟发抖的孩子,他抿着嘴唇。 洞窟中只有凄厉尖叫回荡不绝,自海外远渡重洋而来的几人站在山崖上,沉默不语。 第三十七章 修罗何为入地狱(三) 脚下是万丈深渊,幽深狭窄的洞穴密布石窟上下,洞窟之上只有一个狭小的孔洞接引着片缕天光,今日阴云万里厚重,日光隐遁在昏暗中,于是深渊犹如天上最漆黑的夜幕披盖而下。 几个身影走到了那个孔洞附近俯瞰而去,其中一人手中捻起一点烛火光亮,然后冷眼望着底下层层叠叠的洞穴囚笼,犹如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一般,他轻轻一抛,烛火坠入万丈之下,骤然点亮了深渊之中那条潺潺溪水,于是洞窟有光亮升腾而起,刺耳凄厉的尖叫声冲天而起,惊动山中飞鸟掠向高空。 站在孔洞之上的那人一身白衣甲胄点缀着几点金色纹路,晃眼看去那些丝线犹如活物一般围绕着甲胄游走,像是狰狞仰头嘶吼的蛟龙,盘踞在白玉一般的嶙峋石块之上,甲胄遍布斑驳痕迹,甚至还有鲜血渗入那些被刀剑或是拳脚划破的破碎痕迹,于是那条游走蛟龙又像是贪婪吞噬着那些细碎鲜血。那人身后横挎着一把狭刀,他神色冷漠无悲无喜,即便他只是遥遥望着脚下的深渊,站在他身后的几人却不自觉地站的远了些,微微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背影。 只有一个披着黑色长袍带着兜帽的高大清瘦身影站在那人身后稍近处,双手负后沙哑着声音说道:“祝猷,主公说不用我们来这边画蛇添足,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驻守要好些,否则沦落到和那些已经失去神智的家伙一般的下场可不是好玩的。” 说完,他隐藏在兜帽中的视线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另外几人,看见了他们微不可察地瑟瑟发抖,显然也是想起了不久前那些不听命行事擅作主张的同僚的遭遇,主公只是挥挥手,那些人就变成了提线木偶一般再无神智。 身穿白衣甲胄的那人一动不动,似乎对于身后人的忠告不以为意,但是他却没有固执地站在原地,片刻后他转身走下山,身后那些人紧随其后,唤作祝猷的魁梧男子应该是领头之人,他根本没有理会那些跟在身后远处不敢接近自己的其他人,而只是和身后那个黑袍身影沉声说道:“巫赟,如果最后他们没能走到鬼门关去,今日你劝我离开,狭刀饮血没能出鞘的后果我便只能找你了,即便事后主公要我性命,你也还是会死。” 巫赟藏在兜帽中惨白脸色露出一抹笑意,似乎根本没有将祝猷的话放在心上,完全不在意这个主公手下武道第一人,也将会是未来汪洋之上武道第一人暗含杀机的试探,他依旧双手负后,想着方才火焰点亮洞窟之后那个无意中仰望而来的视线,不知为何这个将来会是汪洋之上武道第三人的他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走在前头的祝猷视线望着远方,眼底却只有那透过灼热火光望来的双眸,犹如璀璨银河挂九天,其中还有一点寒芒刺破交错视线,直抵他的内心,犹如一把利刃率先出了一刀,他下意识握住身后刀柄,无比期待那个被世人唤作“地藏顾枝”的家伙能够来到鬼门关前与自己一战。 突然下山的一行人停住脚步,祝猷松开握着刀柄的手,狭刀饮血却已经出鞘寸余,众人身前出现了一个青衫儒士,腰间挂着一件白玉牌,巫赟当先一步行礼,恭敬道:“见过晋汉大人。”祝猷却冷眼看着身前不远处的主公座下头号心腹,眼中满是毫不掩饰地嫌恶和杀意。 手持羽扇的晋汉像是没有看见祝猷的阴沉神色,他只是视线落在众人身后的秦山轮廓上,缓缓道:“主人已经知道你们擅自来到这里了,很简单,如果之后你们没有死在那些人手中的话,主人不介意将你们送回去那个洞窟。”说完,晋汉收回视线看着祝猷的双眼,悠悠道:“还有,主人说了,你们根本拦不住他们,更不要想着能够和那个顾枝以命换命,若是你们还想要未来那个天坤榜上的席位,那就按着指示去做,多余的,分毫也不要有。” 晋汉手中羽扇轻轻扇动清风,他突然笑道:“最后那段话也是我给你们的忠告,好自为之。”话语声落下,一刀已经劈砍而来,晋汉腰间玉牌光芒一闪,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刀光只能落在空处,祝猷收刀入鞘大踏步离去,巫赟依旧双手负后不紧不慢的走着,至于身后那些人则对神秘莫测的晋汉心怀敬畏,即便私底下说一说那人不男不女的千变万化,却没有人胆敢当着晋汉的面说上一句,毕竟身为主公座下最受器重的心腹,也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能够去到山巅的人,这些人不敢不夹着尾巴做鬼。 秦山山巅光华流转,晋汉一步跨出已是清风拂面,晋汉神色恬淡,他回望一眼,那座隐隐约约的十八层地狱洞窟,就像是一道突兀的伤疤出现在通往秦山的城池关隘和更远处山路之间,截断了无数云雾缭绕的出云岛地界和秦山山脚,晋汉没有刻意去看遥望而去只如芥子一般的祝猷一行人,他知道他们即便再怎么斗志昂扬也得耐着性子回到那些鬼门关中去镇守,晋汉冷笑一声。 祝猷和巫赟一行人不把他这个躲在秦山上做些小手段当作大谋划的走狗当回事,他又何尝把那些从地底下像一条狗爬出来好不容易当上了人的家伙放在眼中,越是站在山巅,越是和那个被世人称为魔君的人站的越近,眼界心胸就会装得下更远的汪洋大海,祝猷和巫赟想要追寻武道更高,晋汉不介意送他们那些虚名,毕竟他更想知道有朝一日站在比秦山更高的地方俯瞰而去是怎样的风采。 洞窟中脚下火光滔天,临近山崖底下火焰溪水的洞穴中,已经有一些骨瘦如柴的稚童被火舌舔舐身躯熊熊燃烧起来,凄厉嘶吼和哀怨尖叫声混杂在一起,站在山崖上的顾枝一行人不由得微微皱眉,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蜷缩在洞穴中尽力闭上眼睛想要抵挡火焰所带来的光亮的孩子们。 顾枝突然转头看向更远处更高处的洞窟山崖,在那里似乎有影影绰绰的身影窃窃私语,方才顾枝隐约察觉到洞窟顶上那扔下火光之人的存在,遥遥望去却根本看不清面容,顾枝沉声道:“走。” 几人再次沿着石壁上的狭窄通道前行而去,因为只有这一条道路,于是他们沿途还是经过了许多洞穴,其中多是骨瘦如柴的孩童,还有些孩童蹲在一处嘴角带着血迹看向路过的一行人,在他们身前有一具死去没多久的尸体。沿着石壁上的道路来到一处洞穴外头,洞穴中没有那些蜷缩的孩子,只有一条细小通路亮起微弱光芒,几人回头看了一眼幽深嶙峋的无数洞穴,咬着牙走进了通道中。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缓缓围绕微微向下倾斜而去的石台,层层台阶摆满了石椅,最底下居中处是一个擂台模样的宽敞石崖,四周围绕着尖刺荆棘牢牢圈住石崖,想来身陷石崖之中的人若是想要逃脱,恐怕被那些尖刺荆棘划破遍体鳞伤也无能为力。 几人面面相觑,周厌低声道:“难道那些洞穴中的孩子是被当作了斗兽场中的禽兽?”顾枝微微皱眉,想起曾在书上看过也曾听人说起过的所谓斗兽场,其实在海外岛屿上并不少见,多是在那些繁华兴盛之地,有心思活络的商贾会将世间最血腥残暴的凶兽圈禁起来,以此作为招牌招揽那些有钱没地话的权贵人物,或是希望在这些斗兽场开的盘口中捞一笔横财的赌徒,齐聚一堂之后就会将那些凶兽都引入类似眼下石崖那般的地方,任由观看之人下注,赌一赌最终获胜的是什么凶兽,而存活下来的凶兽多半会被有钱人家收入家中,或是圈养或是当作炫耀的旗帜,而落败的凶兽则多半是成了其他凶兽的腹中物,反正都是禽兽,大家也就看个热闹。 不过顾枝也曾听说过某些未曾开化的岛屿也会被当作更大的斗兽场,利用那些蛮夷之地的凶兽,再将为了钱财或是权势而甘愿登岛搏一搏生机的人都放入其中,开一个更大的盘口,赚的却都是血淋淋的人命钱。如今眼下这个石崖,莫非也是以人命作为棋子? 就在几人皱眉思索之间,此处洞窟的光亮骤然暗了下来,只有底下居中的石崖上有一道光芒洒落,一瞬间有无数身影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顾枝一行人严阵以待,却发现昏暗中那些人熟门熟路地各自拣选位置坐下,还有人从顾枝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视而不见。 待得所有人都坐下了,洞窟中安安静静的,顾枝一行人也就地坐下,想要看一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只见唯独还剩下光亮的石崖上有烟尘四起,一扇扇紧闭的铁门打开,从四扇门中各自走出一群孩子,他们相互依偎着聚在一起,瑟瑟发抖,尽皆消瘦如枯骨。 一声鼓响,一群似乎有了些经验的孩子率先动了起来,贴着石崖边缘缓缓游走,然后瞅准了一个时机,全部一拥而上狠狠攀附在另一群孩子的身上,或生生捶打或龇牙咧嘴撕咬,顿时石崖上尖叫嘶嚎声四起,有了这个先例,那些早就饥肠辘辘的孩子不管不顾地咆哮起来,所有人撞在一处,很快就没了阵营划分,石崖上鲜血四溅,还有碎肉骨头洒满地面,惨不忍睹。 然而坐在台阶石椅上的身影却都毫不在意,只是窃窃私语低声交谈着什么,有的使劲伸长脖子看向石崖上的战况,压低着声音喃喃自语,双拳紧握似乎恨不得亲自上场。甚至还有的人随手抓起身边的碎石子就扔向石崖上,或是砸的那些孩子头破血流或是被一些杀红了眼的孩子当作了武器,此时石崖擂台上已经没有什么阵营之分了,每一个孩子都在为了自己的性命和不再饱受饥饿而奋力挣扎。 于琅和周厌不知不觉间已经站起了身,昏暗中他们的脸色阴沉似水,顾枝坐在原位缓缓转头望去,有几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往自己等人这边走来,顾枝站起身,那几个身影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一个像是领头人的肥胖中年男子搓着手低声笑道:“几位客官可是第一次来此处啊?可能不太了解我们的规矩,想要看一场斗兽厮杀得先下了筹码才行,虽然不知道几位是如何进来的,但来了都是客嘛。”说话间,富家翁打扮的中年人身后走出几个魁梧身影。 顾枝双手笼袖盯着中年人的双眼不说话,身后武山缓缓起身,那些魁梧身影护卫顿时矮了一头,气焰都不由得稍减几分,那中年人神色尴尬,咳嗽一声走上前一步,压低着声音说道:“这位客官怕不是这附近的人吧,咱们这规矩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开门做生意嘛,总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这样,几位客官也不用下注了,就当卖我个面子看一场斗兽厮杀就行了。只是,我们这儿的规矩还有一样,进了门总得出点钱,即便不下注,留个面子钱总还要吧。” 中年人笑眯起眼,低头哈腰看着顾枝,顾枝轻轻转头瞥了一眼四周渐渐安静下来的看台,他笑着道:“说得对,规矩嘛都得守着才是,不然丢了面子跌了份您以后就不好开门做生意了,只是我们若不想让你们这生意做下去了呢?” 那中年人先是愣了愣,然后仔细打量起眼前的顾枝和他身后的其他人,中年人后退一步,神色逐渐隐入昏暗中,不过顾枝看得分明,中年人的脸上笑意全无,冰冷眼眸中的精光还透出几分讥讽,中年人的声音飘忽起来,缓缓道:“客官怕还是不知晓我们这儿的规矩,砸场子?那也得知道砸的是谁的场子吧。” 中年人的声音不再刻意压制,骤然间灯光亮起,看台上无数身影站了起来,他们脸上都带着骷髅样式的面具,视线冷冷望过来,隐隐将顾枝一行人困在其中,中年人撇撇嘴,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挥挥手,不远处石崖擂台上有巨响传来,顾枝等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磨盘从天而降,那些还在垂死挣扎的孩子顿时被压成了肉末,死无全尸。 中年人拍拍手,有更多的魁梧身影赶来,手持利刃围住了顾枝一行人,中年人拱手行礼对着四周看台上的人朗声说道:“扰了各位客官的雅兴,今日无论下注输赢,我们都按最高价钱全数偿还大家,小店今日来了几个不长眼的,兴许是那有了几两功夫技艺的江湖人,不懂规矩就想乱来。” 顾枝笑道:“乱来?”中年人双臂环胸,冷笑道:“那就先与你们说说本店的规矩,先前说的来了就得交钱且不说,大家伙也不是差这几块钱的人,下注便各有输赢也无需赘叙,只是几位客官可能不知道吧,砸招牌踢馆也要看看自己招惹的是什么人。” 顾枝环顾四周,轻声道:“怎么着,这儿的靠山大的吓人?不会是什么世俗皇室宗亲背地里做的生意吧?还是你们这儿江湖上的武林盟主的生意?” 中年人笑着摇摇头,他伸手指了指站在四周的所有人,淡然道:“小店哪有什么靠山啊,不都是靠着几位衣食父母?小店开业百年来,靠的不是跟那些山上门派或是世俗权贵讨几样残羹冷炙,而是方圆百里所有的百姓啊。” 顾枝回头望去,那些看台上的人都摘下了面具,一张张面孔都好似冰冷的石头一般面无表情,只是有耄耋老者也有青壮汉子,有翩翩少年也有温婉少女,有不及弱冠的孩子也有还跟在大人身边的稚童,他们都对底下擂台上的惨状和身后洞穴中的尖叫嘶吼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中年人摊开双手,说道:“客官,现在看清楚了没有?小店百年家业,兴建这洞窟擂台靠的是各位父老乡亲,开盘口赚钱也是各位支持,几位客官想砸场子,那可就是和所有人作对了啊,到时候没有什么王朝大军或是江湖宗师,不过就是一人一口唾沫嘛,淹不死人。”中年人嘴角笑意讥讽。冷眼看着神色阴沉的顾枝几人。 他从祖宗手里传承下这家日进斗金的斗兽场之后,还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刺头和不要命的,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但是也该知道些这附近的事情吧,且不说如今的皇帝陛下和他手底下那些文官武将还有没有多少本事,能够顾得上此处百姓早就自己当家作主的地方,这家斗兽场的生意可从不依靠权贵势力,当年附近所有的百姓砸钱开了这家斗兽场,后面又有源源不断送上门来的孩子,生意可真是如火如荼起来了。 其实做生意最难的不是看顾各位看官,毕竟百年以来这些人都知晓了规矩,哪怕是外乡人闻名而来也都愿意恪守规矩,也不是如何找到这些无家可归可以扔进斗兽场厮杀的孩子,因为世上大把大把从斗兽场捞到钱或是欠了钱的家伙,愿意去购买或是劫掠这些本就贫寒交迫的孩子送给斗兽场,一些富贵门庭里边不缺孩子的自己拱手相送都有,实在不出奇。 这些年来附近打了太多场仗,也没个主心骨扛大旗能够一呼百应的,就这么斗着,住在这附近的百姓当年连烹儿充饥的事情都做过,如今天高皇帝远没人管了,又从战场上捞了不少钱,百姓们忙着享福都来不及呢,好不容易有斗兽场这么个有趣地方,不过是要些孩子当禽兽嘛,看作路边随处可见的野狗不就行了,要是道德感实在太强那就滚远点,不耽搁大家寻乐子就行。 更何况许多走投无路的孩子还巴不得能够进这斗兽场呢,不过只是拼一场就能有富贵自由的机会,在擂台上获胜活下来的孩子可以拿到一笔钱重回自由,也可以跟着看上眼的看客主子回家做仆役也好当护卫也行,总归不用流离失所。所以这斗兽场最难的,其实是数钱啊,日日夜夜都有无数的人来这里寻乐子砸钱,银钱哗啦啦就像海水一般。 顾枝微微低下头,身边那些看客都已经围了上来,于琅和周厌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坐回了石椅上,双手攥拳抵在膝盖上,咬着牙似乎强忍着天大的怒火,他们恨不得把这儿所有人都给杀了,可是就像那个中年人所说,既然这儿的生意是附近所有百姓都看作理所应当的消遣之处,那么他们能够杀了这里助纣为虐的看客,外头那百万人千万人呢? 傅庆安也坐在原地,他抱着木匣子看向顾枝的背影,武山站在顾枝身后,还是不说话,反正有顾枝在也不需要他冲在前头动脑子说客套话,既然来了这出云岛,他所需要做的其实就是指哪打哪,此事他最擅长,至于动脑子思考这种事情,平日里做的太多了。 顾枝轻轻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啊,那倒是我们的不是了,既然各位把草芥人命看作自然而然理所应当,根本不放在眼底心上,就连小孩子都小小年纪就来提前享受这份乐子了,看来这规矩还真是根深蒂固了啊。” 顾枝握住腰间刀柄,手指微微发力,他想起了方才从洞窟中一路走来所看见的一切,那些孩子早已不成人样,为了活下去也为了吃饱饭,人也可以沦落到禽兽一般的境地。 可是这斗兽场石崖擂台上为了生存奋力厮杀的孩子真是人们眼中的斗兽? 第三十八章 修罗何为入地狱(四) 错了,顾枝摇摇头,真正的禽兽是这些坐在看台上冷眼旁观还不以为意的人,他们以为从那个硝烟四起人命薄如纸的岁月里熬了下来就可以不把人命当回事了,他们以为曾经成了他们祖辈肚中食物的孩子就是禽兽了,他们以为自己高坐看台就是操纵人命的神明了,钱财权势地位在战争中都低贱不已,唯有心头的开怀才是自由的象征啊,及时行乐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许多年前的奇星岛上,魔君和手下大军肆虐过后的山河遍地破碎,生机凋零民不聊生,那时候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百姓何其多也,为了生存跪地求饶甘当走狗的亡国降将何其多也,顾枝那一路走来看过了多少,可是却从未有此刻的无助和困惑。因为他在奇星岛上能够看见希望,看见了有人走投无路想要将孩子献祭给鬼门关恶鬼却被人拦了下来,看见仍有人拿起石子去砸鬼门关的大门,看见还有父母即便已经骨瘦如柴却还要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食物送进孩子的肚子里。 可是现在呢,顾枝环顾四周那些冷漠的面孔,他们不以为意无动于衷,好像此时顾枝说一声这样做不对便是天大的笑话。中年人有一句话说得对,顾枝他们注定无能为力,哪怕他们能够杀了这里所有人,将身后洞窟中的孩子放走,可不用几日洞窟中又会有源源不断的孩子被送进来,也会有更多人来看台上一掷千金。 中年人看着顾枝古井无波的神色,虽然有些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没有把这几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江湖游侠放在眼中,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过想要行侠仗义的江湖人,最后呢?不是扔进那些洞穴给孩子们当食物,就是抛进深渊底下的溪水中淹死,这就是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规矩的下场。 中年人双手十指交错,眯着眼睛笑道:“各位也可以试试看,看看我们这儿的规矩到底大不大得过你们手里的刀剑。”中年人转身挥挥手,就要离去,而那些护卫已经扑了过来,顾枝后退一步,却背负双手挥了挥,身后于琅周厌虽然满心困惑,却依旧坐在原地没有动。 顾枝突然转头看向方才走过的洞穴通道缝隙,有一袭鲜红长袍飘了进来,那个面如冠玉浅笑着的富贵公子哥弯腰看了一眼看台和石崖擂台,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凝滞,那些高高跃起的护卫顿在半空,那些冷笑出声的看客维持着古怪神色,中年人半转着身,眼角余光竭力看向那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红袍男子直起身缓缓走下看台,边走边笑着道:“一口一个规矩的,还真是大过天去了不成?我不过出去外面走了几天,嗯,也就一百年吧,你们倒给我弄这么一出有意思的游戏来了。只是你们的规矩和游戏还是太无趣太小了,别整天挂在嘴上,丢人。” 红袍男子缓缓走下来,时间恢复正常,只是那些护卫都倒飞出去,砸在石壁上粉身碎骨,红袍男子走到中年人身前,清瘦高大的身影看着矮胖中年人就像看着一个孩子,他伸出手握住中年人的脑袋,轻轻一提就将中年人抓了起来,笑道:“我觉得你们这儿的规矩不怎么样,就想砸了你的招牌,怎么样?一口一个唾沫淹死我呀。”红袍男子嘿嘿笑着,中年人虽然惊惧异常却仍说道:“你,你要是真敢坏了这儿的规矩,真不怕走不出这门?就算走出了这门,坏了大家的兴致也休想走出这个地方。” 红袍男子摇摇头,眼中仍旧只有笑意,他缓缓道:“你错了,你不该这么和我说话的,跟他们说说还行,对我没用。百万人千万人又如何?亲手死在我手上的都可能不止这么些人了,还有,我不是说了嘛,别再把规矩挂在嘴上,一百年前我就说过,规矩只能由我说了算,现在还由不得你们这些蝼蚁。看来出云岛安稳太久都忘了当年我千辛万苦留下来的传说了是吧,那座秦山上还有神明看着呢,你们不亏心?” 红袍男子环顾四周,接着道:“看来神明还是不够啊,我觉得之前有一个不甘受辱而死的家伙说的更好,要不改作魔君得了,之后过段时间还得去奇星岛呢,看来神明分量不够,就叫魔君好了。”说完,他咧嘴一笑,俊朗若神明画像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血腥残忍,只有笑意,可是他手上的中年人却已经形销骨立,化作一滩烂泥坠落在地,他挥挥手,四周看客全部只剩下一具具白骨,无论男女老幼。 红袍男子自顾自走出洞窟,喃喃道:“魔君,魔君。不错,唉,看来还是不能离家太久,又得好好把这出云岛改造改造了,不过还是这游戏好玩,希望将来奇星岛也别让我失望,一定得让魔君这个称号传遍奇星岛,最好是汪洋上无人不知。” 说完,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洞窟中只剩下顾枝一行人还停留在原地,可是红袍男子就像是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一般,于琅沉声道:“他是,魔君?” 周厌皱着眉头道:“不可能吧,听他的说法他都得活了好几百年了,难道魔君真能不死不灭?而且如果是魔君的话,他为何还说过几年去奇星岛,当年魔君覆灭奇星岛,名号已经够响亮了吧。”顾枝却轻轻摇头,说道:“不,他就是魔君,而且先前我们都猜错了,恐怕如今出云岛上的魔君依旧还是当年的魔君,不死不灭也许只是传说,但肯定还有不为人知的手段能够延续百年寿命,甚至还能假死复活?”于琅看着顾枝的背影说道:“这些不都是小孩子才会信的胡话吗?” 顾枝转头看着身后众人,笑道:“可不就是胡话嘛,可是我们不得不信,因为这就是他当着我们的面说的,这就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让我们知道先前觉得如今的魔君已不是当年的魔君这句话有多可笑。” 说完,顾枝挥挥手,石崖擂台上的磨盘居然随着他的手指起落,于琅蓦然醒悟,喃喃道:“溪水怎么可能点燃?”周厌转头看着于琅,傅庆安也轻声道:“怎么可能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当着我们的面杀死一个就在眼前的人?”话语声落下,顾枝轻轻一笑,眼前的景象已经光怪陆离,模糊扭曲。 视线涣散又聚集,还是摆放着几杯茶水的简陋木桌,没什么生意的茶铺掌柜坐在柜台后敲着算盘,顾枝看着渐渐回过神来的几人,轻声道:“从刚才我们听到的那声巨响之后,我们就陷入了幻境之中,虽然有那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但他就是想要我们看到最后,至于能不能走出来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所以他想告诉我们,不过有多不可思议,现在的魔君还是当年的魔君,无论是真相还是幻境,只有走到那座秦山才能知道所有。不过我觉得,方才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未必就是假的,甚至有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当然,方才那好似是时光倒流将往事呈现在眼前的幻境,应该还隐藏了更多的东西想要告诉顾枝几人,可是此时一无所知根本无法探寻真相和内幕,还是只能且前行,且多看多想,此事顾枝当年便做过了,不过再来一次而已。 于琅轻声道:“如今大费周折,又是将我们困在云雾中,又是将我们拉入幻境,还有踏入出云岛上之后的种种不可思议莫名其妙,魔君究竟想做什么?为何当初他要灭了奇星岛,却又将出云岛打造成世外桃源一般的隐世之地?”周厌抓了抓脑袋,他最不喜欢动脑子琢磨这些复杂的事情,当年和于琅行走江湖,习惯了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还真没有经历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 周厌闷声道:“反正现在也不用想太多,不还是得走到秦山找那魔君打一架嘛,想这么多也没啥用,哪怕知道了魔君是个老不死的,有这么多手段,不就更拼命去打嘛。”傅庆安笑着点点头,顾枝也不再琢磨思索,笑道:“确是此理。” 顾枝放下茶杯,取出一颗银子放在桌上,走出茶水铺子站在山路上,有稀稀疏疏的商贾和赶路人路过,顾枝遥望而去,城池林立并无出奇,更没有方才幻境所见的血腥阴霾,那些鬼门关旌旗更没有丝毫踪迹,其他人也都走出了茶水铺子,顾枝握住腰间刀鞘,看着阻断山路尽头的洞窟,轻声道:“走吧。” 一行人再次前行,很快就走到了洞窟附近,一条蜿蜒山路越过洞窟顶上继续蔓延而去,还有小径遍布洞窟两侧,绕了过去,不过也有身后负剑背刀的江湖游侠直直走入昏暗洞窟,听他们闲谈言语,应该是要去看一看当初被江湖宗师亲手覆灭的人命斗兽场遗址。 顾枝几人走进洞窟中,循着幻境中的道路看到了那一处处洞穴,只是没有从深渊底下升腾而起的火光,现在想来,那站在洞窟顶上抛下火光之人应该也是构筑幻境的环环相扣罢了。沿着山壁上的石板路走过洞穴,似乎还能听见凄厉尖叫声,还有隐约血腥气息,恍惚间还有犹如枯骨的孩子蹲在洞穴中,饥不择食地啃咬死去同伴的尸体。 穿过洞穴通道缝隙来到那座已经被崩塌石块填满的石崖擂台和四周看台,顾枝一行人不由得想起那个一袭红袍大袖的年轻男子,似乎很难将那个富贵公子哥打扮的儒雅俊秀男子和奇星岛上残暴血腥的魔君联想在一处,可是世间多少人多少事都是如此,越看起来人畜无害也许就会带来更不可预料的颠覆后果,让人看不透却又不得不吞下苦果,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附近那些游侠或是结伴来此的看客都低声说起关于这座人命斗兽场的传闻,更多的还是歌颂那位亲手覆灭人命斗兽场的前辈宗师,说那人以一己之力对抗整座早就烂透了的人心鬼蜮,最后还和山上仙府一起将周遭地界都重新树立起道德规矩,这才有了如今出云岛的万里太平,实在让人心生仰慕,不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都学着当年那位前辈穿一袭红衣闯荡天下。 顾枝一行人只是默默听过,却没有反驳也没有探寻更多的往事,他们已经在这出云岛上见识过太多关于秦山山巅魔君的千奇百怪传闻,即便现在有人说魔君其实是光明皇帝,他们都不会觉得奇怪了,只会觉得这个世界若是真的有神明,那也应该是个瞎子聋子吧。 顾枝一行人沿着当年那个红袍男子走过的道路走向洞窟之外,光芒璀璨夺目,外头应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天光烂漫,顾枝握着腰间朱红色酒葫芦,视线穿过交错光芒,望向那座秦山,他心中有刀光亮起,斩破虚妄。 幻境也好,真相也罢。魔君也好,神明也罢。 少年曾走过奇星岛万里山河,他亲眼所见,所以哪怕身化修罗也要杀尽世间恶鬼,管他身后名,此时他依旧走在路上,不过再次出刀而已。 还是太平。 第三十九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一) 黄昏中,山坡上的重重阴影之间似乎有走走停停的疾风,犹如附骨之蛆一般纠缠不休,站在半山腰俯瞰而去小如芥子的两个身影在山坡下的小径上小心翼翼地前行,似乎对于山坡上犹未可知是否存在的敌人万分警惕。 终于前方有一座祠庙的模糊轮廓,小路上的两人面露欣喜,在这荒郊野外夜宿旷野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尤其是在这传闻流寇出没的偏远地界,若是没能找到遮蔽休憩的地方,恐怕今夜难得安生。 两人对视一眼,脚下急急如风便飞奔起来,然而心中的担忧还是无奈地变作了眼前骤然出现的几个魁梧身影,当先一人手持巨斧狞笑着看向并肩而立神色紧张的一对少年少女,高声道:“原来是两个雏儿,那就给你们说说道上的规矩,留下买命钱过路财,大爷就留你们全尸。咦,这个小娘们看着不错,虽然还没张开差了点滋味,不过没关系,跟大爷回去寨子里,大哥他们多半是看不上的,让爷好好疼疼你,保管几年后滋味更好,哈哈哈。” 领头汉子看起来是这一伙早就尾随两人已久的流寇的小头目,此时仰天大笑,身后的小喽啰也都起哄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叫嚣着,站在小径上进退两难的少年和少女神色紧张却并未慌乱,少年上前一步将身后背负一把长剑的少女挡在身后,同时握住腰间的长刀,严阵以待。 手持巨斧的汉子挥了挥手,看着毫不开窍似乎想要拼死一战的少年,冷笑道:“小子,不要不识抬举,你大爷我这一斧子你想留个全尸可就难了。”少年神色凛然半步不退,就那样双眼直视巨斧汉子咬着牙蓄势待发。少女站在少年身后也已经伸手绕后握住剑柄,低声道:“师兄?”少年摇摇头,示意少女只管站在自己身后无需妄动。 巨斧汉子见那不过及冠之年的少年还是油盐不进,也不废话了,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手下,那些谄媚笑着的喽啰顿时意会,挥舞着武器便围住了少年,少年缓缓拔刀出鞘,刀尖直指巨斧汉子,汉子本想让手下先跟少年玩一玩,此时也被激起了斗志和杀气,大吼一声便举着巨斧向着少年的头顶砸去,少年吐纳之间挥刀迎击,却不料一股巨力落在刀身上,少年不由得向后滑出几步,双手微颤。 巨斧汉子看少年奋力挣扎的纠结面色,就知道这个小子一定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了,看穿着打扮应该还是什么豪阀宗门的弟子,向来一直呆在山上长辈身边还不知道江湖险恶啊,巨斧汉子便不再留手,一下一下狠狠砸在少年手中的刀身上,少年本以为自己能够以宗门刀法抵御,此时却完全没有施展的机会,他心中憋闷,真气激荡之下被那巨斧犹如打铁一般重重捶打,几乎就要气息断绝,只能苦苦支撑。 身边女子见少年勉励支撑,便缓缓出剑,围在四周的喽啰立即上前和少女缠斗起来,且等巨斧汉子料理了少年再来与少女纠缠。少女出剑却并不如她看起来绵柔,几个喽啰很快落入下风,竟是觉得少女恐怕还要比逐渐力竭的少年强上几分,巨斧汉子正要对少年痛下杀手,也察觉到了少女出剑的凌厉,眼神一冷却心中一喜,这样的女子才更有滋味嘛。 少女摆脱开那些喽啰的纠缠,一剑刺向巨斧汉子,少年得以勉强脱身,换了一口气之后终于能够将修习已久的刀法肆意挥洒,一时间反倒是孤立无援的巨斧汉子落入下风,巨斧汉子暴喝一声巨斧砸落,将少年甩飞了出去,巨斧汉子咽下一口鲜血,身形前冲扑向少女。 山坡上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七八匹高头大马缓缓停下脚步,其中一个脸上疤痕交错的领头之人看向缠斗在一起的三人,冷笑道:“这家伙还是只有蛮力没脑子,两个雏儿都得打这么久,耽误了大买卖看我不砍了他。”说完,他举目望向远处,黄昏下的昏暗光线中他只能隐约看见更远处两人的身影,听手下来报,那两个年轻人应该出身不俗,其中一个还背了一只木匣子,想必其中就是什么重器宝物。 疤脸汉子挥挥手,身后几人点点头骑马奔下山坡,就要协助那个巨斧汉子先解决了两个碍事的江湖雏儿,既然能让山寨三位主子之一的疤脸汉子亲自出手,那两个年轻人就休想逃出生天,所以这两个明显就要落败的雏儿他还根本不放在眼里。 少年和少女本就只是勉励支撑,如果不是那几骑从山坡上突然出现的流寇,少年和少女未必找不到机会脱身远走,可是被那几个巨斧汉子见了面都要低头哈腰的马匪围住,少年和少女不由得心生绝望,没想到第一次下山游历还未走多远就要命丧于荒郊野岭,这让临行前还满嘴豪言壮语的少年难免不知所措起来。果然师父说的没错,山下的江湖水深得很,就连盘踞在此处的流寇马匪都能轻易要了性命。 坐在马背上的一人率先挥动砍刀砸向少年,其他几人还甩出渔网一般的铁链网子想要罩住少年和少女,暂时控制起来免得耽误了对付那两个年轻人。看着铁网落下,少女奋力出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师兄就要落入敌手,突然有一只手掌出现在眼前,轻轻一抓就将铁网攥在手中,那一袭骤然出现的白衣抬手微微发力,铁网崩散四溅乱舞,竟是有意无意将那些马匪都甩出了马背。 山坡上的疤脸男子瞳孔一缩,方才他竟是根本没有看清本来还在道路远处的这个白衣年轻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山坡下的,他皱眉深思,似乎是在考虑会不会碰上了咬不动的硬茬,只是不等他思索清楚,小径上那白衣年轻人已经站在马背上转头望来。 疤脸男子当机立断就要驱马远离,只是刚刚调转马头就发现身后站着一个身后背着木匣的年轻人,正笑着看向自己,伸出手似乎是在客气说道“请”,疤脸男子咽了口唾沫,再次看向山坡下已经躺在地上哀嚎的手下,他咬着牙突然攥紧缰绳,马匹嘶吼一声奔向木匣年轻人,然后疤脸男子顺势一跃滚落在地,埋头狂奔,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偏远地界讨生活要是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早死八百回了。 疤脸男子一直跑出去老远,这才敢停下来气喘吁吁,他回头望去,早就看不见那些人的身影了,他根本没有去想手下会是什么下场,细细思忖一番,他决定回去找大哥和二哥出马,可能才有把握拿下那两个年轻人,当然他是肯定不会说自己只是打了个照面就慌不择路逃了的,这叫示敌以弱。 山坡上,背着木匣的年轻人只是伸出手掌就将那匹高头大马停在身前,然后他缓缓走下山坡,白衣年轻人已经跃下马背,顺手拿起几根绳子将那些躺在地上痛的说不出话的流寇绑在一起,随手拖到一旁的一棵枯树下,绑在了树上,还撕了几块布条塞在他们嘴里,免得叫喊烦人。 白衣年轻人拍拍手转过身看着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少年和少女,笑道:“还能动吗?到前面祠庙去休息吧,看着天气是要下雨了。”说完,白衣年轻人指了指头顶阴云,少年下意识点点头,站起身弯腰拉起少女,然后两人对着并肩而立的两个年轻人拱手行礼道:“碧山宗卓宴,隋堇宸多谢两位少侠出手相助。”白衣年轻人抱拳回礼,简单说道:“顾枝,傅庆安。” 白衣年轻人和背着木匣的年轻人,正是走出洞窟之后不知为何又与其他人再次分离的顾枝和傅庆安,想来又是魔君暗中操纵的原因,只是就像于琅所说,魔君如此大费周折到底是为何? 四人结伴往不远处的祠庙走去,跨过门槛时身后便有倾盆大雨落下,荒废祠庙中还有些断裂木材梁柱,顾枝和自称碧山宗卓宴的少年一同收拢起木材,就地燃起篝火,看着火光,少年和少女脸上才恢复了些红润,想来刚才吓得不轻,一眼看得出是真真正正的江湖雏儿。 顾枝从怀里取出干粮递给少年和少女,卓宴又连忙道谢,顾枝只是笑笑,傅庆安坐在一旁擦拭木匣子,问道:“你们怎么不走官道而要来这山野小径,此处偏远经常会有流寇马匪出没,可不太安全。”卓宴挠挠头看了眼身边少女,少女隋堇宸咽下一口干粮,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听说沿着这条路走可以在一处山崖找到名为丹晨草的一味珍惜草药,所以就稍稍绕了些路,正好也可以顺路去往本来就要去拜访的祈水山庄。” 顾枝点点头,随口道:“丹晨草确实罕见,不过这味药草多是用来治疗筋脉伤势,若不是习武之人因为筋脉内伤牵扯真气运转应该也用不上丹晨草,普通的筋脉伤势用龙胆花辅以水行根也能有效。”卓宴眼睛一亮,看着顾枝说道:“少侠精通医术?”顾枝笑着摇摇头道:“算不上精通,只是小时候看过几本医书罢了。” 隋堇宸犹豫了一下,叹息一声道:“实不相瞒,是我们师父早年与人争斗落下了内伤,我们出门游历便想着看能不能帮着师父找到些草药改善伤势。”顾枝点点头,以前青潋山竹屋来的最多的便是那些闯荡鬼门关魔宫落败重伤的江湖人,所以顾枝对于各类修行伤势颇为熟悉,只是绝不敢随意应承为人看诊,已经这么多年没碰过的医术了。 卓宴看着顾枝略通医术就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被隋堇宸眼神示意拦住了,萍水相逢得人相救已是天大幸事,若再得寸进尺要让人家跟自己回宗看治师父,恐怕就要犯了江湖忌讳了。卓宴只得收心,便与看起来是同龄人却武道远高于自己的顾枝闲聊起些江湖上的趣闻。 从洞窟中一路行来,沿途顾枝和傅庆安也听说了些关于此方天地的说法,原来当年那位自称师承秦山山巅神明的武道宗师一手覆灭惨无人道的斗兽场之后,联合旗起附近秦山之下无数城镇的分据势力和江湖门派,肃清了百年来征战纷杂的乱象,又不遗余力地扶植起势力庞大的王朝势力和宗派门户,逐渐形成了附近百余年来的规矩制度,自然不是当初那个死于红袍男子手上的斗兽场中年人所说的规矩,历尽百余年,当初那些助纣为虐之人的后人早就恪守新的规矩道德安安稳稳地重新开始繁衍生息。 若是洞窟后的这方天地如今有多安稳太平其实也说不上,因为曾经实力最为广阔强势的王朝分崩离析之后如今颇有些藩镇割据的状态,只是还不至于沦落到当年人间炼狱的模样,所以这片疆域相当于两三座方寸岛的地方如今呈现几方势力相互交错对峙的格局,当然也因为还有当年那位武道宗师留下的仙府在庙堂和江湖之间都颇有威望,人们还不敢轻易触碰那些早已成为铁律的规矩。 比起庙堂格局和势力纷争,如今的江湖还要更加人心浮动,那些传承已久的宗门无不各怀心思,既没有一个能够实力力压武林的宗师,也没有足以一呼百应强势约束各大势力的宗门,而且最近还有些不知真机的消息开始流传,使得更多的江湖人和宗派势力卷入其中,可谓是暗流涌动,私底下的勾心斗角和隐秘交锋层出不穷。 也由于这些势力的盘根错节,洞窟外还有许多无主之地,比如此时顾枝和傅庆安遇到碧山宗少年和少女的山路,就是一处流寇马匪齐聚的法外之地,既没有哪个割据势力能够出兵吞并,也没有哪个宗门愿意出手镇压,说到底还是利益权衡使然,万一一出兵就让对手势力乘虚而入怎么办?万一一出手中了其他宗派的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 于是兜兜转转,好似轮回一般,百余年之后此处依旧算不得什么太平之地,只是规矩道德还是刻在了人们的心中,没有进一步沦为当年的模样,不过最终各大势力的争锋又会走向何处,是不是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反而会有枭雄异军突起一统天下,或是武道宗师一步登天横压当代,其实都不出奇,在海外的无数岛屿历史上,这样的更迭演变层出不穷。 此时顾枝和卓宴说起的却是有关那个如今在江湖上已经说的头头是道的传闻,卓宴正襟危坐,显然对于出手救了自己和师妹的两个年轻人颇为信任,此时正色道:“听师父所说,那个仙府确实再次出山入世了,那十个名额也是千真万确,极有可能此时那十人都已注定,接下来就要前往那仙山争先台夺取唯有三份的机缘了,不过师父也说了,一旦这十人动了起来,其他江湖门派势力也不会袖手旁观,毕竟那三份仙府的机缘可没说只有谁能获得,只要抢到了十个名额中之一,就有希望得到机缘,各大势力宗门谁不是紧紧盯着那十人出现,更有甚者恐怕已经在争先台守株待兔了。” 卓宴说起的正是如今惊动整个江湖的那个传闻,原来仙府不久前有消息传出,将会选择十人前往仙山争先台夺取那三份分别对于无穷权势、无上武力和无尽生机的机缘仙缘,一时间不管是武林门派还是江湖散修,甚至就连割据势力都眼红垂涎。 毕竟仙府传说中直隶秦山,说不定这些听起来可以一步登天的神秘机缘确有其事,而且若是被选中的十人时运不济或是实力差了被他人窃取仙府也是不会管的,这就由不得其他人蠢蠢欲动,此时被选中的十人恐怕反倒是忧心忡忡,生死难保。 顾枝听卓宴说得头头是道,言语中对于仙府还颇为敬畏,便随口道:“无穷权势、无上武力还有无尽生机,这些机缘恐怕只有真正的仙人才能给予吧,而且无论是谁获得了这些机缘,都有可能轻而易举便收拢起这座天下的所有势力和江湖门派,如此便能重归太平安稳,这仙府可谓用心良苦了。”卓宴默默点头,隋堇宸坐在一旁轻声道:“只是在三份机缘还未确定花落谁家之前,恐怕这座天下也要掀起一番血雨腥风了。”少女眉间微微蹙起,似乎颇为担忧。 顾枝低声呢喃道:“乱世出英雄,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卓宴皱着眉点点头,深以为然,愈加觉得这个谈吐不俗并且武学修为深厚的年轻人真正是江湖上的高手,只是为何此前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卓宴突然问道:“顾少侠,为何刚才你们放走了那个山寨领头人?为何他回去搬了救兵回来围剿我们怎么办?”隋堇宸也忧心忡忡地看向顾枝和傅庆安。 傅庆安放下木匣,凑近火堆伸出手取暖,笑道:“谁说不是呢,此时门外就有几十骑流寇已经把这座破败祠庙围了个水泄不通,看来还真是风雨无阻啊,我以为会来得慢一些的,看来那家伙跑回去之后没有说实话,不然也不应该这么快来送死才对。”卓宴和隋堇宸脸色一变,就要站起身去往祠庙大门查看,此时破败大门虚掩,只能看见风雨交加和电闪雷鸣。 顾枝挑了挑篝火,随意道:“坐着吧,我们是故意放过那人的,不是有句老祖宗的话嘛,我辈江湖人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任侠之气,也要有眼底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斩草除根之意,这不就等着他们上门来了嘛。”说完,顾枝拍拍手,看向傅庆安问道:“你出手还是我出手?”福清啊缩了缩肩膀,笑道:“外头那么大的雨我才不出去呢。” 顾枝无奈摇摇头,摘下朱红色酒葫芦和竹鞘长刀与傅庆安的木匣子放在一处,他站起身舒展筋骨,看了一眼卓宴和隋堇宸说道:“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随手抓起祠庙中不知哪位前任遗留的残破斗笠戴在头上,轻轻推开门就走入了昏暗雨幕中,白衣飘摇在风雨之中,犹如一叶扁舟穿行汪洋大海。 第四十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二) 卓宴和隋堇宸对视一眼,看着傅庆安问道:“不会有事吧?”傅庆安摇摇头,笑道:“没事,那家伙最近本就烦得很,还被人三番五次地阻住脚步更不耐烦了,得找个机会给他舒舒筋骨,不然平日里可不会这么好说话,可能今夜出去淋雨的就得是我了。” 说完,傅庆安又从怀里掏出干粮问道:“你们还要吗?”卓宴摇摇头,望向祠庙大门外,隋堇宸透过火光看见了对面青年俊朗面容上的澄澈视线,竟是有些慌乱,摆摆手,连忙转头看向门外,傅庆安耸耸肩,自顾自啃了起来。 随后傅庆安又和少年少女闲聊起来,知道了碧山宗是这附近算是二流垫底的门派,当年若不是他们那位宗门大长老的师父力挽狂澜和对手拼的两败俱伤,如今连山头都没了。此行他们下山游历既是为了给师父寻一些疗伤的珍稀药草,也是师父要他们遵循祖训下山历练,顺便走走一些还有香火情在的武林门派,算是为碧山宗延续香火了。 卓宴和隋堇宸沿着这条路去往的祈水山庄就是和碧山宗有些渊源的江湖大门派,如今的庄主算是他们师父的子侄辈了,当年师父对于庄主的父亲有救命之恩,后来又结为好友,这些年和碧山宗往来频繁,算得上关系亲密。 闲谈中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卓宴和隋堇宸正要开口问一问外头的情况,凭他们两个的眼力自然看不清外面,傅庆安突然转头看向门外,一袭白衣走了进来,身上除了雨珠垂落便没有其他尘埃沾染,更无血迹气息残留,似乎只不过是外出散步归来,顾枝站在门口摘下斗笠,其实根本没有遮挡住雨幕,他甩了甩衣袖,走到篝火旁烘烤起来,随口道:“放心吧,我已经以德服人将他们都劝回去了,后面应该也不会袭扰找麻烦了。” 卓宴和隋堇宸面面相觑,似乎不太明白顾枝说了些什么,顾枝从袖子里取出一株通体翠绿唯有顶上一抹嫣红的草药来递给卓宴,说道:“这是你们要找的丹晨草,我刚才看见就随手采摘了,年份不算久,但也有将近半甲子,入药绰绰有余。”卓宴茫然看着怀里的丹晨草,张着嘴巴欲言又止,傅庆安笑道:“连道谢都不会了?真是个傻小子,这样子还这么闯荡江湖啊。”隋堇宸急忙拉着卓宴站起身,恭敬行礼道:“多谢顾少侠。” 顾枝摆摆手笑道:“举手之劳罢了,方才听你们说要去祈水山庄,正好,我们也要去往附近的城镇,到时候请我们俩喝一顿酒就行了。”说完,顾枝看着眉目飞舞重新落座将丹晨草小心收好的卓宴,问道:“能喝酒吧?”卓宴此时还兴奋地涨红了脸,觉得江湖上虽然和师父说的一样有流寇马匪一样的坏人,却也有顾枝和傅庆安这样的大好人啊,卓宴拍着胸膛朗声道:“碧山宗谁不知道我千杯不醉,到时候一定请顾少侠喝一顿好酒,不醉不休。” 顾枝和傅庆安看着卓宴一下子就掏心掏肺的豪气模样也给逗乐了,不由得摇头笑起来,隋堇宸也掩嘴笑着,轻声拆台道:“什么千杯不醉啊,师父不是说你一杯酒下肚就要开始胡言乱语的。”卓宴啧啧道:“那都是我让着师父的,我真正实力不容小觑。”顾枝由衷笑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喝酒,无论是孤城秘境也好还是洞窟幻境也罢,少了酒的顾枝难免心头憋闷,方才出手对付那伙自投罗网的小蟊贼也没留手,如今都被绑在了暴雨中的沙坡上,筋脉断绝自生自灭。 夜深之后篝火光芒暗淡些许,卓宴已经呼呼睡去,抱着长刀似乎还在梦呓着什么,隋堇宸倒是没睡,坐在篝火旁抱着膝盖不作声,时不时看向门外的雷雨交加,傅庆安靠着木匣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顾枝也盘腿而坐,梳理纷乱思绪。 一夜无事,第二日睁开惺忪双眼的隋堇宸看向洒落在门槛上的日光时有些怔怔出神,不知道昨夜自己何时睡去的,突然有一张俊秀脸庞出现在眼前笑道:“醒了?” 隋堇宸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涨红了脸,不由得低下头去,傅庆安伸出手递过还沾着露珠的果子,隋堇宸双手接过,细若蚊蝇的声音轻轻说道:“多谢。”傅庆安点点头,又去叫醒了还在呼呼大睡的卓宴。 顾枝独自站在祠庙外的屋檐下,身体自然而然摆出一个拳架,看着屋檐滴落的雨珠细线沉默不语,他已经许多年没有静心站桩,自从奇星岛大战落幕之后他已经许久不曾真正修行,虽然真气内力丝毫没有衰减甚至还有所稳固增长,但是却非有意为之。 方寸岛上的出手和出云岛上的养意让顾枝找到了些当年还在竹屋后院修行时的感受,难以说明却有一种玄妙感受,让他看见了自己的内心,犹如一面光滑镜子的无边无际湖面上,倒映出许多人事的影子,此时交织在一起,已经许多年古井无波的湖面泛起涟漪。 傅庆安走出祠庙门槛,顾枝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收起拳架,两人对视一眼,顾枝轻轻摇摇头,傅庆安便没有多说,当年顾枝在言封城外重伤回到青潋山竹屋之后曾与傅庆安一同修行过一段时日,说起来也可以算是顾枝的半个师傅了,察觉出些修行端倪并不奇怪,只是就像当年一样,傅庆安还是对这个作为师父关门弟子的师弟颇有信心。 雨过天晴之后的蜿蜒山路虽然还有泥泞坑洼,却也有芳草依依露珠晶莹,一行四人走在天高气爽的道路上,因为已经无需去寻找丹晨草,几人很快绕出偏远山路,渐渐靠近官道去往独自占据某座重城外高山的祈水山庄。 通往祈水山庄的道路上有几辆马车在护卫的跟随下去往祈水山庄所在的山头,一辆马车上的帘子轻轻掀开,一位容貌出彩年纪轻轻的女子好奇地看着城外的风景,坐在一辆车中的另一位腰间佩刀的英气少女看着常年住在城中宅邸好不容易出门的好友,笑道:“辛梳,这沿路上的景色没什么好看的,等到了祈水山庄我带你去看那世间一绝的祈山瀑布,那才是让人叹为观止的世间美景。” 出生于那座统领三十万大军的重城第一豪门的年轻女子辛梳收起视线,浅浅笑着看向对面身为祈水山庄庄主独女的好友,点点头柔声道:“好,以前就总是听你说起祈水山庄的各异景色,如今终于有机会前来看看了。” 辛梳从小身子不太好,这些年来一直养在城主府里,直到最近她那将女儿捧做掌上明珠的城主父亲才同意她出城去往祈水山庄,否则平日里就连踏出城门都不会允许的,实在是怕这个女儿磕碰着了,所以这些年深居简出的辛梳一直没什么朋友,只有小时候便认识的祈水山庄庄主独女凌烟妗愿意时不时来城主府找自己玩。 从小习武且天赋不俗的凌烟妗豪迈地拍了拍胸膛,说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祈水山庄附近十几座山头小时候就能闭着眼睛走一遍了。”辛梳掩嘴笑着,大家闺秀的温婉姿态,凌烟妗龇牙笑着,像是一个志向闯荡江湖的年轻游侠,只是她的父亲总说如今江湖暗流涌动,一直不答应她独自远行天下,这让她颇为憋闷,只能时不时和辛梳去往那座重兵城池的演武场舒展拳脚,关系不错的城主和祈水山庄庄主也乐见其成,这些年军中骁将和祈水山庄豪侠多有切磋。 不远处祈水山庄近了,最近这段时间由于江湖上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一直闭关的庄主凌恪没有现身,即便身为江湖上足以名列前十的武道高手,凌恪在这纷杂大势中也不敢掉以轻心。 山庄外,作为庄主首徒也是山庄管家的余珩和山庄的教书老先生孔祥岳站在山庄大门外,车队缓缓停下,护送辛梳至此的将士就地驻扎在山庄外,凌烟妗带着辛梳走下马车,走到不苟言笑的余珩与和蔼笑着的老先生孔祥岳身前,凌烟妗大大咧咧道:“这么客气作甚?辛梳跟咱们也都认识久了,还得专门迎接啊。” 说完,凌烟妗神色狐疑地看着身为大师兄的余珩,琢磨着是不这个师兄对辛梳有什么别的想法,居然大费周章出来迎接,余珩就当作没有看见凌烟妗的眼神了,和孔祥岳与辛梳恭敬行礼:“见过大小姐。” 辛梳施了个礼数周到的万福,余珩这才解释道:“我们是在等人,有两个听说是当年曾对老庄主有救命之恩的武道宗师的徒弟要来拜访祈水山庄,庄主十分看重当年这段香火情,说是老庄主临终前也念念不忘,不许山庄断了往来,庄主特命我们在这等候,务必好生招待。” 凌烟妗眼睛一亮,摩拳擦掌道:“武道高手的徒弟?不错不错,正好与我练练手。”余珩还未开口严肃告诫,孔祥岳老先生就笑着道:“烟妗,庄主有令,在他闭关这段时间你不可落下课业,稍后还需跟我回去学塾抄书,庄主说是你前段时日擅自在城里与人动手的惩罚。”凌烟妗从小就怕这个学塾先生,孔祥岳不仅和当年的老庄主兄弟相称,而且还是祈水山庄头号军师,如今的管事余珩都算是他的半个弟子。 凌烟妗缩了缩脖子,辛梳伸手握住凌烟妗的手掌,笑着眨眨眼,似乎是在说还有她陪着呢。凌烟妗还有些闷闷不乐,只是就拉着辛梳站在山庄外一起等人到来,看看能不能出手解解闷。 远处山脚下,卓宴和隋堇宸看着好不容易答应一同上山的顾枝和傅庆安,直到两人终于不再三步一回头,少年和少女才舒了一口气,本来说好的要去城中请一顿酒,只是途径祈水山庄也没道理过而不入,而且早就有书信说过到达时日,总不好让人久等,于是卓宴和隋堇宸就邀请顾枝和傅庆安一同前往,毕竟祈水山庄素有广邀天下豪侠英雄的声名在外,倒是不怕来几个陌生人会叨扰。 顾枝和傅庆安便与卓宴和隋堇宸并肩走向山庄,听着卓宴说起那座毗邻一座重镇的祈水山庄,称得上是江湖上一流的宗门,还不是简单的一流宗门,庄主如今板上钉钉的江湖前十人,这还是未曾与人搏命厮杀的原因,根据江湖上的说法,这位庄主想要跻身前五之列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加上祈水山庄这些年多有弟子下山行侠仗义,山庄也对江湖上的游侠来者不拒,一律好酒好菜招待,所以在江湖上可以说是未来武林盟主的不二人选之一了,不过如今出了仙府三份仙缘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闲聊中,几人渐渐看见了祈水山庄的轮廓,一座巨大的牌坊楼作为山门,之后依据着蜿蜒山头搭建起无数亭台楼阁,此时山门前站着披甲将士和山庄弟子,当先四人更是气态不俗,除了那个看起来垂垂老矣的儒衫老先生和柔弱的富贵女子,剩下两位祈水山庄弟子的武道修为恐怕都在卓宴和隋堇宸之上。 走近了,余珩和孔祥岳对视一眼,余珩当先走出一步,抱拳行礼问道:“敢问可是碧山宗卓宴少侠和隋堇宸少侠?”余珩看着并肩而立的少年和少女,只是心头却有些莫名的震颤,他方才不过是看了一眼站在碧山宗两人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竟然让他产生了面对庄主的感觉,只是稍纵即逝,此时他再看去,那两个气质不俗的年轻人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江湖游侠修为罢了。 卓宴和隋堇宸礼数周到地回礼,虽然没想到祈水山庄如此郑重以待,不过还是没有因此慌乱,回礼之后卓宴又与余珩介绍起顾枝和傅庆安,按照山脚下的说法,卓宴没有细说顾枝和傅庆安的武道修行有多高,只说是路上相逢一见如故的同行之人,余珩同样抱拳致礼,客气邀请顾枝和傅庆安一同做客祈水山庄,顾枝和傅庆安也回礼。 站在余珩身后的辛梳看着身边的凌烟妗轻声问道:“怎么样?”凌烟妗撇撇嘴,有些意兴阑珊道:“无聊,修为都只是平平,不足以让我出手。”辛梳不懂武道修行事宜,便没有多说。 孔祥岳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顾枝腰间的绿竹刀鞘和傅庆安背后的木匣子。 跟在余珩和祈水山庄弟子的身后走进祈水山庄,顾枝抬头看了一眼牌坊楼上的金色匾额,传说曾是一位王朝君主亲自题写,上书“祈水山庄”朱红大字,顾枝转头望向远处的秦山,轻轻握住腰间刀柄。 急不得,且慢行。 第四十一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三) 月华倾泻而下顺着祈山瀑布的陡峭之势流淌,祈水山庄占据了一整座高山,于是屋舍建筑都散落在山林间,彼此相隔甚远,只有召开山庄长老会议或是宴请八方来客才会启封的祈水楼今夜灯火辉煌的酒宴落幕。 夜幕下的山庄又恢复了静谧的祥和,一行由庄主首徒余珩和老管家孔祥岳亲自招待的年轻人,在山庄杂役的带领下去往临近山庄胜景祈山瀑布附近的几处宅邸,走在前方提着灯笼引路的杂役有些犯嘀咕,这四个看起来年纪甚至比余珩还要年轻许多的年轻人,居然能够让山庄如此看重,就连宅邸都安排在可以一览祈山瀑布景色的绝佳位置。 不过杂役可不敢随便和这些贵客搭话,虽然几人看起来都面目和善,但是看着最近山庄外松内紧的肃穆,即便是他们这些杂役也看得出来如今江湖上不算太平安生,所以杂役吃不准这几个年轻人的来头身份,只是将几人带到了连绵在一处的几处宅邸前,细心讲述了附近可供游玩观赏的祈水山庄风景后便告辞离去。 此时站在宅邸前的正是卓宴和顾枝一行人,在经历让少年和少女如今还目眩神摇觉得不可思议的盛大酒宴之后,两位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没有察觉到酒宴上的许多隐蔽言语,他们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原来碧山宗和祈水山庄的香火情如此厚重。此时卓宴脸色通红,兴许是酒喝的多了,也可能是因为多打量了几眼那个坐在山庄宴席高位的温柔女子。 顾枝看着卓宴已经有些醉了,说道:“那就先各自休息吧,明日我们再去看一看祈水山庄的景色?”卓宴和隋堇宸只是点头,少年和少女其实心中对于顾枝和傅庆安现在是百般感激和崇敬,因为方才酒席上许多两位初入江湖的年轻人不知所措的问答和寒暄,顾枝和傅庆安都恰到好处地解了围。 待得卓宴和隋堇宸各自走进祈水山庄定然已经收拾妥当的宅邸之后,顾枝看了一眼袖子里还顺走了一壶酒的傅庆安,笑着摘下腰间酒葫芦摇了摇,傅庆安也笑了起来,两人走入小院,不知是祈水山庄有意区别还是无意为之,顾枝和傅庆安住在一处宅邸之中,显然是没有卓宴和隋堇宸那般的好待遇,不过这种有意无意的试探和此时依旧从祈水楼那边传来的探看,顾枝和傅庆安不会在意。 看着四人都走进小院,站在已经灯火昏暗的祈水楼上顶层廊道中的余珩收回视线,没有做进一步的试探,孔祥岳背负双手来到余珩的身边,依旧似有似无地笑着,余珩沉声问道:“孔先生,看得出来那两人的深浅吗?”孔祥岳缓缓道:“你不是已经在酒宴上试探过几次了?还算恰到好处,应该不至于惹恼了对方。” 余珩微微皱眉默不作声,虽然刚才在酒宴上他有意说起些武道修行上的事情想要试探一下那两个年轻人的修为,结果其实和那两人看起来的修为差不多,虽有独到之处但显然还是些散修游侠的说法,依旧难以在武道一途上登堂入室,可是余珩总还是不太放心,如今庄主闭关,山庄虽然戒备森严,但难保此时会不会有哪些觊觎山庄的江湖人乘着江湖乱象横生就来乘虚而入,所以作为山庄管事之人的余珩最近可谓是劳心劳力。 孔祥岳看出余珩的担忧,安慰道:“应该是家学也有些渊源的习武之人,虽然自称无门无派可也颇有些见解,为人处世如今也没什么毛病,卓宴和隋堇宸虽然看起来心思单纯,却绝非蠢笨之人,四人一路走来交情便匪浅,看来那两人也不该是有意攀附关系觊觎山庄之人。” 余珩点点头,其实在酒宴上的一番交谈,余珩反而对那两个年轻人观感不错,毕竟是年纪相仿之人,武道见解也并不粗浅,若不是在如今江湖纷杂的现状下,没准余珩也愿意和两个年轻人多聊一些,结下一段善缘。 余珩看了一眼祈水楼不远处的一座宅邸,低声道:“就是希望烟妗不要闲来无事去找那几人切磋武道,卓宴和隋堇宸还好,如今修为不高,虽然资质根骨不错,但看来反而是被碧山宗给耽误了,烟妗对上这二人,即便是联手也能讨得上风,但那两个年轻人目前看来可都不在她之下,希望不会节外生枝。” 孔祥岳抚须而笑,说道:“我倒觉得让烟妗与他们交手一番没什么坏处,如今江湖上乱象四起,无论是庄主还是我们都不会放心烟妗出门游历,倒不如让她先与江湖人有所接触,吃亏也好坎坷也罢,终究还早,也在山庄之中。”余珩不置可否,眉眼间满是化不开的忧愁。 孔祥岳看着余珩的背影,有些感慨,这个年轻人已经挑起祈水山庄的担子有三四年了,其实已经做的非常不错,当年游历江湖时也声名威望,如今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无论是他孔祥宇还是庄主凌恪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是早就还是年轻人,不知这么早就心思深沉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院中,顾枝和傅庆安对坐在雕刻有棋盘的石桌旁各自饮酒,傅庆安看向皱眉思索着什么的顾枝,问道:“怎么愿意走慢一些了,明明秦山已经在眼前,而且是真正的秦山,我本以为你会不再管魔君这些看不出深意和缘由的手段,直接赶去秦山的。”顾枝摇摇头,不知是在回答傅庆安的问题还是自言自语,他低声道:“现在去秦山,我会死。” 傅庆安喝了一口酒,自然知道顾枝的意思,不是跨越山河万里来到出云岛的顾枝怕死,而是此时的顾枝知道自己哪怕走到秦山拼死出刀也没有战胜魔君的可能,所以心境通明却泛起涟漪的他需要走的慢一些,就像当年第一次出山落败的少年,同样需要回到青潋山竹屋再等一等,多想一想。 傅庆安问道:“不知道于琅他们此时又在何处,我总觉得应该不至于再把他们丢进那些云雾地界之中了,也许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顾枝点点头,仰头喝酒,嗓音有些沙哑道:“没关系,反正秦山就在那里了,总能走到山脚下去。” 傅庆安将空荡荡的酒壶放在桌上,身体后仰靠着石桌,双手枕在脑后望向小院外的银河落九天,还有瀑布哗哗声响穿过山林回荡耳畔,顾枝伸出手触摸桌上的棋盘纹路,看着那些规规矩矩的线条,似乎想要试着将心中脑袋的一团乱麻也揪住线头线尾脉络清晰。 离开方寸岛和奇星岛时的顾枝很清楚,远赴出云岛就是为了出刀,虽然现在依旧没有改变想法,可是他逐渐想的更多,比如魔君为何要让自己走过那些地方看过那么多的人事,比如魔君为何要在云雾让自己身陷不知是幻觉还是记忆的往事,又比如魔君为何要将由他亲手覆灭的洞窟往事展现在自己面前。 还有如今明明已经身在秦山山脚,却依旧有所谓仙府机缘掀起江湖风波,当然还有真正掀起顾枝心境涟漪的孤城之行,顾枝总觉得在这其间,那个高坐秦山山巅的魔君一直就在冷眼旁观,他似乎想要告诉顾枝些什么却还是要让顾枝自己一一去看,走过千里山水。 最后顾枝将酒葫芦放在桌上,没有再去看棋盘纹路,他在小院中站了一夜,有时是开山的拳桩,有时是踏天步伐,有时又是当年修习刀剑术法的虚握之势,他始终闭着双眼,随性所至凭心而动,真气内力自然流淌全身,只是有意遮掩,又有傅庆安在旁,外界即便有视线探看,也难以看见顾枝流淌全身的那股气象万千。 祈水山庄无论是在太平年月还是如今的风波四起中,每一日都会有整座山庄弟子齐聚祈水楼前白玉广场操练武艺的传统,风雨无阻,今日破天荒的,居然是山庄大师兄余珩和庄主独女凌烟妗都现身,亲自带着山庄上下几百位弟子修习武道,更有山庄学塾先生孔祥岳带领山庄稚童在一旁诵读圣贤书籍,琅琅书声呼呼风声,山头气象蔚为大观,站在祈水楼上远观的辛梳,眯起眼睛柔柔笑着,只觉得自己这副多年病体都有豪气万丈升起。 早已醒来也在各自小院都借助日升紫气修行过后的卓宴和隋堇宸同样来到白玉广场附近旁观,祈水山庄倒是没有这种忌讳,甚至还有杂役在旁跟随着贵客看是否有需要相助的地方,自然也会油然自豪地讲述起祈水山庄这扬名江湖的特有拳桩,不仅仅是锤炼真气打熬体魄,更能裨益心境安稳大道感悟。 祈水山庄无数屋舍建筑都有意无意围绕着山腰处那座祈山瀑布而建,祈水山庄为昨日来到庄子里的几位贵客安排的住宅距离那祈山瀑布都不远,只需推开宅院后门就能见到一道精心铺好白石板的山崖小径,沿着小径沿途走过祈水山庄亲手搭建的行亭和观景台,便能来到那鬼斧神工打造的石台,足够迎面感受激荡吹拂的水雾气息。 此时祈水山庄为看客打造的观景石台附近一棵苍天古树上,躺着一个背后靠着木匣的年轻人,有脚步声临近树下,顾枝抬起头看着闭目养神的傅庆安,笑道:“不去看看祈水山庄扬名江湖的拳桩?”傅庆安伸了个懒腰坐起身,他看着树下一夜未睡的顾枝,说道:“看你打了一夜的拳架,实在提不起兴趣了。” 顾枝笑着摇摇头,昨夜心头涟漪阵阵睡不着的他一直在院子里走桩习武,虽然都是些年少时就烂熟于心的简单架式,顾枝愣是来来回回走了一晚上,最后傅庆安不知何时独自来到这祈山瀑布附近观景休憩了。 顾枝盘腿坐在树下,傅庆安提起木匣翻身跃下,问道:“还要在祈水山庄待多久?看山庄的态度,卓宴和隋堇宸应该不会那么早离开,兴许还会在此历练一阵,昨夜那个余珩不会有意说起山庄接下来等庄主出关之后可能也会去那仙山争先台夺取机缘,没准天赋不错的卓宴和隋堇宸也会被那个不知为何如此看重香火情的庄主带在身边,送他们一场游历历练。” 顾枝点点头,他眯眼望向瀑布流水,不知为何记忆回到了几年前在临近宿微城前夜梦中见到的那道瀑布,顾枝随口道:“待会余珩应该会再来找我们,又或者那个庄主会特意出关寻我们,如今江湖上的波云诡谲,我们俩突如其来难免会让他们多想,没准就会想到是否和那仙缘有关,所以静观其变吧,如果没有节外生枝的话,我们就去争先台看看。” 傅庆安不觉得奇怪,即便二人已经收敛了气息,可是如今江湖上的纷杂由不得这些江湖门派不小心再小心,又有了那仙缘所在引动人心浮躁,再多的试探都不为过,顾枝和傅庆安也不会介意,至于仙府争先台是一定要去的,这个听起来和当年奇星岛魔君创建的鬼门关截然不同却其实司职相近的势力,如果不去亲眼看上一看,顾枝依旧无法安心走到那座秦山。 果然过了不久,顾枝和傅庆安站起身并肩看着瀑布,身后几人脚步声由远及近,凌烟妗带着辛梳还有卓宴和隋堇宸来到瀑布前观景,生性潇洒的女侠凌烟妗虽然看不太上眼卓宴和隋堇宸的武道修为,却也没有故意冷落,大大咧咧地说起祈山瀑布的巍峨和声名远扬,听的从小就在山中门派修行的卓宴和隋堇宸大开眼界。 走近了,凌烟妗看见那两个修为不上不下却刚好隐隐压了自己一头的顾枝和傅庆安,一直不曾管过山庄事宜和江湖事的凌烟妗还是没琢磨明白昨夜那场盛大酒宴的缘由,按理来说就凭眼前这些人的修为还不足以让祈水山庄兴师动众才对,这就是心思单纯只知晓练武修行的凌烟妗看待江湖的脉络,修为高自然说的上话也当得起他人另眼相待,其他声名地位权势身世背景都是浮云。 凌烟妗看着顾枝和傅庆安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心中默念师兄余珩和先生孔祥岳的嘱托,就压下了翻涌真气,向已经笑着走来的顾枝和傅庆安抱拳致礼,顾枝和傅庆安礼数周到地回礼,几人一同行走祈水山庄的山水间,凌烟妗说到那些风景名胜的典故兴起时还会随手出拳挥刀,意气风发,显然对于自己山水胜景和如今在江湖上闯荡下的赫赫声名颇为自豪。 站在山庄顶上的一处山崖上俯瞰山川,凌烟妗还在豪气纵横地说着什么,卓宴和隋堇宸听得专心致志,辛梳也满脸惊奇,顾枝和傅庆安本在侧耳聆听,突然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看了一眼山庄门口的方向,两人没有出声说什么,直到庄子山门牌坊楼那个地方轰然一声响,有喊声传遍祈水山庄:“游侠鄣浑,特来拜访祈水山庄。” 本还眉飞色舞的凌烟妗蓦然大怒,按住腰间刀柄怒气冲冲道:“又来了,这些家伙还真以为我们祈水山庄不敢下狠手是吧?”辛梳小心翼翼低声问道:“烟妗,这是怎么了?” 凌烟妗脚步匆匆就要赶下山,咬牙切齿道:“那些江湖人听说我父亲闭关之后,就一个个都要来拜访山庄,其实就是想要找人切磋一番,那些自诩只是弱了我父亲一筹又不敢对上我父亲的跳梁小丑就想要借此机会扬名,这段日子都来了好几个了。” 说完,凌烟妗拔腿就要下山,余珩却不知何时来到了凌烟妗身边,皱着眉头说道:“烟妗,不要冲动,还不用你这么急匆匆出手,庄子自有应对。” 余珩又看向卓宴和顾枝几人,抱拳歉意道:“抱歉,惊扰几位了,祈水山庄应对这些已经算是熟稔,诸位无需担心。”卓宴和隋堇宸茫然回礼,顾枝和傅庆安也回礼点头。 凌烟妗不满道:“师兄,那游侠鄣浑素来号称一刀之下见生死,我早就想跟这个说大话的家伙一决高下了,让我去嘛。”余珩摇摇头道:“你几个师兄师姐已经赶过去了,你就不要去节外生枝了。”凌烟妗还要反驳几句,余珩却皱着眉头悄悄摇晃手指,凌烟妗只能作罢,独自生闷气。 其实凌烟妗知道最近其水水山庄这般肃杀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江湖上的仙缘而戒备森严,而是不久前号称闭关精进武道的父亲凌恪其实不是主动闭关,否则在这纷乱大势下,声名在外的祈水山庄早该主动动身去往仙府争先台夺取机缘了,怎么也不会如此犹豫不决。 那是因为不久前凌恪外出回来之后,居然受了些隐伤,算不上动摇根本,却也有些难熬,听父亲说是在争夺一样和仙府机缘密切相关的紧要物件时被人暗算,如今祈水山庄便只能先自保固守,待得凌恪重新出关再做打算。 那些江湖游侠不知是知晓些内幕还是无意,最近来的十分频繁,虽然都被山庄打了回去,却还是源源不绝地来此寻求扬名机会,可把山庄恶心坏了。 第四十二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四) 余珩皱眉看向山门处,师父闭关前叫上了孔祥岳先生和他一同密谈过,原来当初和师父结伴争夺那份机缘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宗师,两人本来都要得手那件据说能够让人获得仙府十人资格的宝物,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游侠暗算,尽皆受了伤。 更主要的是,那件宝物最终不知所踪,而那个游侠似乎不肯罢休,凌恪担心那人还会来山庄找麻烦,这才赶紧闭关,山庄上下也隐隐固守,那些护送辛梳来此的将士驻守山门也未必没有震慑之意。 那个游侠鄣浑很快被山庄嫡传弟子打退,出手重了些,没个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这也是山庄雷霆手段震慑外界的手段,凌烟妗没能出手,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直到黄昏时余珩不知为何突然叫住在白玉广场操练武学的卓宴,说是和凌烟妗可以来一场切磋,卓宴对于江湖上已经声名在外的武道高手余珩愿意指点武学自然喜出望外,凌烟妗虽然觉得卓宴作为对手太过弱了些,却也愿意舒展筋骨。 余珩便和辛梳、隋堇宸、顾枝和傅庆安站在祈水楼台阶上看着白玉广场上的切磋对决,基本是凌烟妗压着卓宴在打,余珩时不时会出声指点卓宴的步伐身姿,也会指出凌烟妗的错漏之处,余珩双手负后,武道高手的气度自然而然,他眼角余光其实有意观察顾枝和傅庆安的神色,只是仍旧没能看出来什么。 这场对决自然不是余珩羚羊挂角的随意之举,闭关的师父突然传出消息,让自己试探一下顾枝和傅庆安的真正身份,即将出关的师父就要率领山庄去往仙府争先台争夺那山庄百年难遇的机遇,在这紧要关头,无论是隐藏的对手还是可以拉拢的盟友,都需要细细斟酌。 夜幕落下,来到顾枝小院中坐着的卓宴还忍不住龇牙咧嘴,隋堇宸摇摇头轻声说道:“还是技不如人。”身为师兄的卓宴也不恼,只是挠挠头,顾枝和傅庆安各自喝酒,几人随口闲聊,卓宴和隋堇宸已经在今夜的宴席上答应了会随祈水山庄一同前往仙府争先台,无论是长见识也好历练也罢,对于少年和少女来说都是真正的行走江湖。顾枝和傅庆安依旧没有正面回答,余珩也不进一步询问。 小院中清风吹拂,瀑布的哗啦啦声响回荡不绝,卓宴和隋堇宸对视一眼,不知把自己两人拉到小院的傅庆安和始终让两人再等等的顾枝为何这般古怪,就在此时,顾枝望向小院之外,将酒葫芦系回腰间,轻声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们俩就呆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卓宴和隋堇宸眨眨眼,轻轻点头。 顾枝和傅庆安视线望向远处的祈水楼,此时有一道幽绿光芒划破夜空,然后刀剑交错的声响传来,卓宴和隋堇宸才有所察觉,两人面面相觑,隋堇宸低声问道:“有人闯入山庄了?”顾枝点点头,说道:“准确来说,是藏在山庄里被发现了,今日那个自称游侠鄣浑的家伙根本就是障眼法,有一人已经乘着山庄戒严山门的时候潜入了进来,应该是闯入祈水楼的时候被发现了。” 卓宴站起身望向祈水楼,低声问道:“那人很强吗?”傅庆安点点头,喝了一口酒说道:“庄主凌恪已经出关了,两人现在对上了。哟,还是个会御剑术的剑客。”傅庆安飘上墙头,顾枝也随着并肩而立,透过真气激荡吹开的窗口,在他们的视线中,那场在祈水楼中的对战清晰可见。 一个已经不再依靠面具遮掩面容的游侠露出惨白面色,犹如世间游荡的孤魂野鬼,此时他正小心翼翼地驾驭那把歪斜扭动的绿色短剑不断袭扰酣畅出拳一步步靠近佩刀的祈水山庄庄主凌恪,凌恪看着那个将自己重伤过的游侠,怒色道:“那样东西根本没有在我这里,你居然还敢闯入祈水山庄纠缠不休,真是嫌命长。” 游侠弯着腰站在祈水楼大门附近,转头看了一眼楼外广场上的余珩和其他山庄弟子,他冷笑一声,看向凌恪心中满是讥讽,这些妄图仙缘的凡夫俗子真是眼界狭窄,那样东西如何是获得仙府十人名额的机缘? 只有游侠他们这些已经被选为十人之一的人才清楚,所谓的仙府三份机缘根本不在争先台,而是已经流落江湖,需要十人在仙府开启争先台的时辰之前带着那些机缘去往争先台,才有机会一步升天。 机缘只有三份,可是有资格获取的却有十人,厮杀搏命肯定不会少,可是各自勾心斗角动脑子却也是重中之重,游侠好不容易引动那位隐世的武道宗师帮着自己驱散其他人的觊觎,却不料那位蠢笨的武道宗师居然还喊上了凌恪一同出手,就要从自己手里抢走那份机缘,游侠只好先把那个武道宗师给杀了,却不料机缘居然落入他人之手,游侠最后只知道肯定在祈水山庄,却不知道被这个凌恪藏在了何处。 祈水楼外的白玉广场上,姗姗来迟的孔祥岳看了一眼紧闭大门的阁楼,问道:“情况如何了?”余珩摇摇头,脸色阴沉如水,他沉声道:“那人极强,又有一手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御剑术,不好对付,好在师父已经出关,否则仅凭我们还真拦不住。”方才已经和师兄师姐们一同出手阻敌的凌烟妗站在一旁嘴角犹有血迹流下,她看着祈水楼忧心忡忡。 祈水楼中,挣脱开那把幽绿短剑纠缠的凌恪终于握住了在江湖上赖以成名的佩刀,一身气势暴涨,踩在楼阁廊柱上一刀劈向游侠,游侠御剑握在手中,后退一步,后背撞上楼阁大门,身形骤然消失,一把长剑刺向半空中的凌恪,凌恪拧转身形挥舞佩刀接住了长剑,与不知从何处取出长剑此时双手持剑的游侠颤斗起来。 凌恪心中惊惧不定,这个以往不曾在江湖上听说过的游侠不仅善于阴狠刺杀之道,更有失传已久的御剑术,如今看来还是一位修为深厚的剑修,看着游侠年轻面容,凌恪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年轻人是如何隐姓埋名至今的。 游侠和凌恪对招百余次,双方各有高下,只是毕竟位于祈水山庄之中,凌恪自由地利和麾下弟子压阵,游侠逐渐心生退意,只是突然间灵犀一动,他看向楼外的白玉广场,有些吃不准,但却身形一动,硬抗住凌恪一刀,借势砸出楼阁门外,然后幽绿短剑直刺余珩。 凌恪追出祈水楼,余珩也同时挥刀挡住短剑,广场上的祈水山庄弟子散开,隐隐围住了自投罗网的游侠,然而那个身陷重围的游侠却不为所动,那把刺向余珩眉间的短剑骤然转折,竟是袭向了在场唯一没有武道修为的孔祥岳。 凌恪迅若奔雷出刀挡下了短剑,游侠不再纠缠,从怀中掏出一颗铁丸砸在地上,冷笑道:“老家伙,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都是夺取仙缘之人,藏头露尾没甚意思,我倒要看看你能藏多久?” 说完,游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铁丸爆散的烟尘之中,凌恪不敢丝毫放松,看了一眼踉跄后退的孔祥岳,低声问道:“孔先生,没事吧?”老者惊魂未定,摇摇头,就在余珩和凌烟妗正要走近凌恪和孔祥岳之时,一道幽绿光芒从地底下窜出,直刺孔祥岳,同时还有一把长剑从天而降,那个去而复返的游侠袭向孔祥岳,全然再无留手隐瞒。 凌恪只来得及拦住那把短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游侠手持长剑刺向孔祥岳,然后出乎广场上所有祈水山庄之人的意料,那个在山庄中教了几十年书的老者眼神精光大盛,再无平日里的老态和慵懒,轰然一拳砸出,竟是将那把长剑剑尖直接崩碎,游侠毫不恋战,手指一勾收起幽绿短剑,就扛着被孔祥岳一掌拍在后背的代价远遁而去,朗声道:“老家伙,那样东西凭你自己可保不住。” 广场上烟尘落定,所有人眼神复杂地看着孔祥岳,只有凌恪将手中佩刀嵌入地上,伸手扶住老者,皱着眉头担忧道:“师父,那人如何看出你的身份来的?”孔祥岳坦然受了凌恪的这声恭敬的“师父”,笑道:“都是取得了那十个名额的人,自然心生感应,否则我也不会让你出关拦住此人,只是可惜,我要是早点出手就更好了。”凌恪沉声道:“师父,这会坏了你的大道根基啊。” 孔祥岳看了一眼还难以置信的祈水山庄弟子,叹息道:“事已至此,我再隐藏下去也不可能护着祈水山庄安然去往争先台,你也未必就能获得机缘,倒不如早些让这群孩子们心里有数。”说完,孔祥岳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宅邸,低声道:“你先带孩子们去祈水楼等我,我去请那两人。” 孔祥岳身影飘忽去往远处,凌恪看着一片狼藉的广场上那些一脸茫然的弟子,心中叹息一声,沉声道:“都去祈水楼,我自会告诉你们一切,今后祈水山庄也只能主动入局了。” 站在院墙上的顾枝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老者,低声说道:“这就是那些江湖高手啊,隐姓埋名在一座江湖门派之中当一个学塾先生,非常时刻悍然出手震惊四座,啧啧啧,痛快。”傅庆安笑着看了一眼顾枝,低声回道:“你小子话本故事看多了是吧。” 顾枝突然身形后仰,隐隐站在傅庆安身后,恭敬道:“师兄,孔老先生来了。” 话语落下,一袭儒衫的孔祥岳已经站在院墙下,笑着与站在门槛上已经通过顾枝和傅庆安得知那边祈水楼战况的卓宴和隋堇宸点点头,然后看向傅庆安抱拳道:“少侠可愿与老朽聊上一聊。” 傅庆安心中腹诽,顾枝这家伙喊上自己一句师兄,显然是有意把自己推出去应付来客,既然已经被这个当初在牌坊楼处就隐约看出修为不俗的老者找上了门,顾枝和傅庆安想要隐藏修为多少就有些不必要了,只是顾枝显然不想掺和太多,就把傅庆安推了出去。 傅庆安和顾枝飘然落下墙头,抱拳回礼道:“老先生,请。”几人走入小院,卓宴和隋堇宸站在门槛附近,知晓顾枝和傅庆安实力的他们小心翼翼地听着那个深藏不露的老先生和两人的谈话。 孔祥岳开门见山道:“不瞒二位少侠,在下潜居祈水山庄已经四十年,当年确实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头,只是后来不愿掺和世事,后来收了凌恪当弟子,本就更不想沾染红尘事,只是不知为何那桩仙府十人名额的机缘却落在我这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手中。” 傅庆安和顾枝只是安静听着,孔祥岳接着道:“我实在已无意夺取那些仙缘,只是作为仙府择选十人之一似乎能够对那些散落江湖的仙缘另有感触,所以当初凌恪和那位武道宗师去寻找那桩机缘,其实我便跟随凌恪一同前去,暗中截取,等待祈水山庄赶往争先台再拿出,到时祈水山庄一同武林的机遇就板上钉钉了。”孔祥岳停下话语,这番掏心掏肺之语显然是为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铺垫。 傅庆安顺着话头问道:“不知老先生与我们说这些是为何?”孔祥岳抚须而笑道:“两位少侠无需谦虚,老朽虽然老了却也看得出来,两位少侠绝非池中之物。不瞒二位,如今落在祈水山庄手中的仙缘乃是无上武力,届时祈水山庄夺取机缘一统武林,二位借势武道更上一层楼未必没有机会啊。” 傅庆安拿起桌上还未喝完的酒壶晃了晃,笑道:“老先生这是想为祈水山庄招揽我们师兄弟?老先生不怕我们也是心怀鬼胎冲着那仙缘而来,或根本就是十人之列?” 孔祥岳此时再不是先前所见的儒衫老者模样,他挥挥袖子不以为意道:“富贵险中求,既然是仙缘得来更是危机重重,在所难免。老朽今日与两位少侠开诚布公说这些,就是知道两位心性豁达定是做买卖的不二人选,这才为祈水山庄邀请二位,届时到了争先台,不论是机缘落入谁的手中,终究还是一段善缘。” 顾枝和傅庆安自然明白老者言下之意,这一路祈水山庄前去争先台不会太平,那个游侠未必不会散布消息妄图乘虚而入,所以孔祥岳即便武道修为深厚也还是希望能够将顾枝和傅庆安化为祈水山庄的盟友,至少在去往争先台的路上精诚合作,到了仙府是夺取祈水山庄的机缘也好或是信守承诺也罢,总归好过在半路上前功尽弃,老者的话语还包含了一层意思,那便是祈水山庄有他和庄主凌恪全然不担心顾枝和傅庆安在争先台翻脸,富贵险中求各凭本事正是此理。 孔祥岳自然没有告诉顾枝和傅庆安他可以与其他十人之列的仙府选中之人心生感应,所以确定顾枝和傅庆安都不在十人之中,也就不担心会对仙缘有所感应,只要这一路应对得当,顾枝和傅庆安只能乖乖守着不知藏在何处的仙缘跟随祈水山庄去往争先台。 傅庆安仰头喝了一口酒,顾枝摘下朱红酒葫芦看向远处瀑布,傅庆安点点头笑道:“多谢前辈抬爱,那我与师弟就斗胆跟随祈水山庄去往争先台,定要亲眼看到祈水山庄登顶武林。”孔祥岳哈哈大笑,站起身抱拳行礼,傅庆安和顾枝起身回礼。 孔祥岳转身离去,没有拖泥带水,更没有进一步试探,显然这位多年未曾出手的武道宗师对自己的眼光颇有信心,根本不担心顾枝和傅庆安还能更深藏不露,会脱离他的控制。 小院中,一头雾水的卓宴和隋堇宸走向石桌旁欲言又止。 顾枝和傅庆安对视一眼,顾枝手握酒葫芦,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石桌上的棋盘纹路,若有所思。 反正二人也要去往争先台看一看那仙府,自然不会拒绝孔祥岳既是试探又是威胁的招揽,只是顾枝难免疑惑。 这纷杂争斗是否依旧在那魔君的眼下,那么这一次他又想让自己看见什么呢? 第四十三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五) 长河岸边犬牙交错,嶙峋碎石散落一地,许多身穿相同服饰的习武年轻人聚在一处一丝不苟地演练武艺,砥砺武道,不远处还有几个山庄嫡传弟子跟随在庄主身边,似乎围绕着那个始终一袭儒衫的学塾老先生问着什么,山庄其余弟子都有些犯嘀咕,好像以前也没见着几位师兄师姐,尤其是庄主独女凌烟妗师姐这么勤恳修习圣贤道理啊。 岸边另一处,少年卓宴和少女隋堇宸心无旁骛地演练着宗门独传的武道功法,在他们不远处蹲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捡起地上的碎石扔下溪水,看着那些石子飘落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有脚步声传来,卓宴和隋堇宸停下手中刀剑转头看去,只见那个腰间佩刀神色温和的祈水山庄庄主凌恪正缓缓走来,他先是来到卓宴和隋堇宸身边详细问过了修行上的难题和困惑,这才勉励几句,走向了已经站起身的那两个年轻人。 顾枝和傅庆安转过身面对显然就是冲着二人而来的凌恪,抱拳行礼,凌恪笑着抱拳道:“这一路颠簸有劳两位少侠了,若不是孔先生一语道破天机,恐怕我祈水山庄的待客之道就要怠慢两位了。” 傅庆安硬着头皮承担了打交道的领头之人,自然是怪身后那个从来没叫过自己师兄的家伙那天晚上的突发奇想,傅庆安也笑着说道:“凌庄主客气了,孔先生看得起我们师兄弟二人是我们的荣幸,就我们这浅薄修为,只希望一路上不会拖累了山庄的步伐。” 凌恪走近岸边站在顾枝和傅庆安身边,眺望溪水说道:“两位少侠不必妄自菲薄,孔先生的眼光我们自然都是信得过的。想来孔先生也已经将此行的凶险和机遇都说与两位少侠了,虽然如今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祈水山庄手中怀有仙缘,不过这种事情终究瞒不住太久,那些被选中为十人之列的其他人很快就会现身了,届时混战不停,祈水山庄哪怕筹谋再多也难免会有疏漏,凌恪也不敢让两位少侠为我山庄冲锋在前,只希望尽量护住我山庄弟子即可,都还是年轻人,不知江湖险恶,祈水山庄哪怕最终淹死在这场风波里,还是希望这些年轻人能够留的性命。” 傅庆安点点头,只是笑着轻声问道:“庄主为何如此信得过我师兄弟二人,万一我们二人到时见机不妙就见风使舵或是干脆逃离远遁了呢?”凌恪摇摇头,神色虽然还是带着笑意却已经有些锋芒毕露的凌厉,他朗声道:“无妨,江湖上本就生死自负,若是两位少侠觉得我祈水山庄这艘船太小了,或是觉得自己足以行走天下无碍直达那座争先台,只管按照两位少侠心中所想去做就好了。” 傅庆安笑着点点头,凌恪已经恰到好处地转移话题,这种相互之间的试探和摆实力点到为止就好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凌恪能够将祈水山庄打造成江湖上公认的盟主人选之一,这种手腕和胸襟还是有的。随后凌恪简单说过了祈水山庄此行去往仙府争先台的道路安排,不久前刚拿到地图的顾枝和傅庆安自然没有异议,祈水山庄精心谋划的这条路线已经兼备攻守可变和尽量路程最短了。 凌恪很快告辞离去,去往那边凌烟妗和几位山庄嫡传弟子修行之处,那一夜在祈水楼揭开真实身份的孔祥岳,如今成了各位小时候最惧怕诵读圣贤书的嫡传弟子心中高山般的存在,虽然山庄其余弟子尚未知晓孔祥岳的身份,但是这些嫡传弟子看见了如同话本故事里所写在山庄隐姓埋名几十年的武道宗师,还是满心崇敬地围绕在四周请教武道修行事宜,毕竟就连庄主都要喊孔祥岳一声师父,这些嫡传弟子也不怕如此会拂了庄主的面子。 看着凌恪远去,傅庆安低声道:“乱世出枭雄,这个凌恪再加上那个孔祥岳,未必没有可能在那争先台上夺取先机。”顾枝弯腰捡起一颗圆润石子握在手心,他点点头说道:“祈水山庄想要在乱世中脱颖而出不难,不过我总觉得那个孔祥岳不太简单,那一夜说话也真假参半,恐怕另有深远谋划,一个能够在山庄学塾隐世几十年的武道宗师,无论是心境还是修为都决不可小觑。” 傅庆安提起木匣背在身后走向不远处的卓宴和隋堇宸,顾枝随手抛着石子跟在后头,傅庆安看向仍旧不知疲倦一遍遍修行的卓宴和隋堇宸,笑问道:“怎么不去那边也请教孔祥岳老先生,凌庄主和孔先生不都说了你们俩可以跟着山庄嫡传弟子一起修行吗?”卓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有些不知怎么作答,隋堇宸微微侧过身擦拭汗水整理好发丝,这才看向傅庆安回道:“师父说过,我们俩如果连宗门最简单的剑术和刀法都没熟练,就不必要去妄想一步升天,只有脚踏实地才能千锤百炼见真章。” 顾枝轻轻一跳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傅庆安抱着双臂轻声道:“武道根基越扎实将来等山路也就走的更加轻松是没错,不过武道一途除了笨鸟先飞也有鲲鹏逍遥,你们刚刚踏入修行也无需太过精神紧绷执着于眼前的武学,多看一些多听一些,未必就没有好处,只是修力也是修心,不是看过了觉得更好就应该觉得当下修习的武学不好。”隋堇宸眨眨眼认真琢磨傅庆安这段话,卓宴抱着刀鞘一脸仰慕道:“傅大哥,你好厉害啊。”傅庆安摇摇头,挥挥手,走向顾枝那边。 顾枝看着傅庆安问道:“怎么,师兄打算收取弟子了?卓宴和隋堇宸资质确实不错,说句不好听的,以前恐怕还真给他们那师父和宗门功法给拖累了,根基没有打熬足够,若是能有人指点,未必没有机会更上一层楼。”傅庆安摇摇头道:“你师兄我行走江湖多年,多好的武道苗子没见过,从来没有动过收徒的心思,倒是你,不是收了个开山大弟子,要不再收一两个?”顾枝摘下腰间酒葫芦轻轻晃悠,随口道:“暂时没那心思。” 卓宴和隋堇宸收功走向顾枝和傅庆安,卓宴斟酌着问道:“顾大哥,傅大哥,虽然那天晚上你们已经说过了那位孔老先生的真实身份,可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祈水山庄想要顾大哥和傅大哥同行,还有你们怎么不隐藏修为了?”顾枝喝了一口酒,咂咂嘴道:“如今的江湖这么乱,孔祥岳老先生看出我们师兄弟二人武功盖世心生倾佩自然想要结交一二,再加上此行凶险若有我们助力那便是如虎添翼啊。” 卓宴若有所思点点头,隋堇宸却已经捂着嘴偷笑起来,自然比她那个师兄更快明白了顾枝这一番话的调侃意味,只有心思单纯的卓宴还没反应过来,居然当了真,细心思索,卓宴抬起头问道:“那顾大哥和傅大哥既然知道此行凶险为何也要答应一同前往啊?” 顾枝双指捻着酒葫芦,摇着头道:“自然也是奔着那三份仙缘去的呀,若是能够浑水摸鱼到手一二,那可就是一步登天了,我们师兄弟也动心了嘛。”卓宴挠挠头,笑着说道:“我怎么觉得不对啊,顾大哥和傅大哥好像不是这种人。” 傅庆安扶额笑着低声说道:“还不算太傻。”顾枝一本正经地看着卓宴,语气低沉道:“卓宴,你才认识我们师兄弟多久啊,就敢这么言之凿凿,不怕我从一开始遇见你们就是盘算好了的,攀附上了祈水山庄的高枝就要得寸进尺,届时到了争先台翻脸不认人,做那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卓宴皱着眉头深思起来,隋堇宸看了一眼坐在一旁自顾自笑着的傅庆安和刻意在眼底装出厉色的顾枝,低声道:“顾大哥和傅大哥一开始就没打算在祈水山庄落脚,遇见那伙马匪的时候更是没有手下留情,顾大哥和傅大哥不是坏人。”卓宴抬起头使劲点头。 顾枝摇摇头笑起来,伸出手指着两个不愧是初入江湖的少年和少女,说道:“你们啊,要是没有被那些流寇马匪杀了,迟早也要在江湖上蠢死了,那天晚上我说独自出去杀了所有马贼你们亲眼所见了?那日在祈水山庄外头最后我们百般推辞不也主动跟着你们进了山庄?还有那天孔祥岳来找我们,只是说了几句我们就欣然答应走这一趟凶险万分的远路。你们就不觉得我们一开始便心怀不轨?” 顾枝跳下石头,走到卓宴和隋堇宸二人身前,点了点两人握在手中的刀剑,缓缓道:“方才傅庆安刚说过,万事多想,老话也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说法,你们这两个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江湖雏儿,别总以为修行好了武道就可以行走天下了,也莫要与人随便交心,到时给人埋了还要帮人家数钱。” 卓宴仔细想了想,看向走向祈水山庄的顾枝背影,说道:“顾大哥,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看多想,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和傅大哥是好人,顶好顶好的人。这个不用想,师父一直夸我直觉很好。”隋堇宸难得郑重点头,显然认可自家师兄这个说法,傅庆安笑着走过两人身边,追上了顾枝的背影,顾枝背对着少年和少女摆摆手,傅庆安看见他的脸上有些笑意。 祈水山庄的车队继续前行,除了环绕在几辆马车附近的山庄弟子,车队最后居然还缀着数量不少的披甲将士,自然不只是因为那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和祈水山庄的关系匪浅,还因为其中一辆马车之上就坐着那位将军最为宝贝的女儿,那位将军破天荒的允许辛梳和祈水山庄一行去往仙府争先台,只是随侍兵卒就显得浩浩荡荡了些。一路行来,不是没有觊觎祈水山庄的江湖人,只是多半也被这些肃杀的将士给吓住了。 顾枝和傅庆安没有坐在马车中,各自骑着一匹马跟随在车队一侧,随意观赏着沿途风景,凌恪和孔祥岳时不时会凑过来闲谈几句,多是介绍沿途景色,或是聊一聊有关的江湖趣闻,顾枝和傅庆安就笑着应对,始终没有给凌恪和孔祥岳一颗定心丸,比如具体修为如何比如如何看待这一路前行,两人就像是踏春远游一般,与严阵以待的祈水山庄一行颇有些格格不入。 傅庆安看着坐在马背上随口饮酒的顾枝,问道:“你当初为何会突发奇想收下了那个叫做李墨阩的弟子?”顾枝摇头晃脑,坐在马背上像是一根随风摇曳的野草,他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闲来无事随手教了几剑而已,他就非要喊我一声师傅?也许是因为觉得自己在医术上一事无成帮不了那对已经生活过的够苦的母女,所以想要在自己能够有所建树的武道上找补回来?又也许只是想看一看剑仙一剑是否也能够让那些权贵之人、天子龙孙低头?”顾枝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傅庆安看向远方,烟尘四起,车队就要临近一处必经之地,只是位于一座峡谷之中,若是有人事先埋伏或是有意阻拦会是祈水山庄最大的麻烦,傅庆安问道:“第一次出山之前的你,或者说决定习武之时的你,心目中的江湖是什么样的?”顾枝喝了一口酒,将朱红酒葫芦系回腰间,自从来了出云岛之后他已经喝了许多酒,可仍是抑不住心头那份思念。 顾枝看向远处,神色恍惚,轻声道:“我记得当年在竹林中你问过相似的问题,好像是说为何明明知道鬼门关和魔宫已经那样残暴血腥我却还要义无反顾地行走天下,那时我说的很豪气纵横,说是我行走天下只信我手中刀剑和一掌一拳,哪怕是鬼门关和魔宫,只要死不了就要走上一遭又一遭。” 顾枝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只是现在想来,那时候根本算不上什么行走江湖,眼中所见除了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哪还有什么书里的江湖风采,所以我可能只是想去看一看如今的天下是怎样的,又与书中的江湖差了多少,如果鬼门关和魔宫都没了,又能够好上多少?所以世人往大了说,‘地藏顾枝’是为民除害,其实往小了说不过是一个少年想要去试试看心中那所谓的江湖到底有多么让人向往罢了。” 傅庆安笑道:“那你这个没怎么走过江湖的家伙也好意思信誓旦旦与卓宴和隋堇宸说什么行走江湖的大道理,都是扯淡是吧?还不如让你师兄我这个至少走过更远路的江湖人来说教。” 顾枝哈哈大笑,低声道:“诶,你不觉得我说那段话特有高手风范嘛,管它什么行走江湖的至理名言,这也是我琢磨出来的生意经,与人打交道做生意也脱不开多看多想,现在我也是在行走江湖,就且先仗着武功高些,装一装高人风范了,若是这些话说的哪里不好,怕教坏那些江湖雏儿,师兄一定要指点一二啊。” 傅庆安摇头笑道:“你可别叫我师兄了,总觉得没什么好事,说什么江湖雏儿,你也差不了多少,若是有一天这身武道修为没了,你小子说不定不比卓宴这傻小子好多少。” 顾枝摇头晃脑道:“师兄啊,那你是没见过当年我和其中一座鬼门关恶鬼的勾心斗角,可谓是险象环生啊,还好我棋高一着多了些心眼,不然武功再高阴沟里翻船也未必不可能。”傅庆安撇嘴道:“你是不是忘了谁帮你收的尾?当初说值得请我一壶酒,到现在我可都没见着。” 顾枝咳嗽一声,就当没听见了。 第四十四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六) 祈水山庄的车队已经来到峡谷之前,那两扇犹如大门一般矗立两侧的峭壁高耸巍峨,直叫人站在底下根本看不起顶上的景色,一直跟在山庄车队后头和两侧的将士中有一骑快步跑出来到凌恪和孔祥岳身边。 那个年纪不大却已经担任一军大将的男子沉声道:“前方云升谷历来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凌庄主依然想要选择此路吗?不瞒庄主,出发之前,大将军叮嘱过,那些一直盯着山庄的家伙不可能放弃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即便是我们澄山营骑兵也难以在此处发挥太大用处,最好还是绕路而行。” 凌恪看向远处云升谷的蜿蜒上山路和两侧陡峭崖壁,他握住腰间佩刀沉声道:“既然知道那些人肯定在此驻兵埋伏,那么即便我们今日绕过去了,今后肯定还是袭扰不断,我相信纪小将军肯定还早有安排了吧,澄山营不会对此局面毫无准备,我们祈水山庄也有强闯此处的勇气,倒不如在此与他们拼上一拼,好过今后被蚊虫吵吵来的痛快。”身后跟随祈水山庄的澄山营小将军纪蒙面色沉凝点点头,显然对于凌恪的回答也是早有预料了,他调转马头,手掌挥舞,澄山营便开始按照先前的计划分散开来,隐隐呈扇形。 车队缓缓驶向峡谷,原本还谈笑风生的车队此时都已经静默不语,就连坐在马车中的辛梳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凌烟妗坐在辛梳身边伸手握住刀柄,呼吸吐纳严阵以待,骑马行走在马车附近的卓宴和隋堇宸神色警惕地环顾四周,行走在车队最前方的凌恪和孔祥岳神色也并不轻松,若只是应对江湖上的杀机,祈水山庄还真不会如何畏怯,但若是那些割据势力座下的大军开拔攻打,祈水山庄和澄山营就要难以应付了。 车队中唯独还气态悠闲的恐怕就只有那两个许多祈水山庄都十分陌生的年轻人了,这两个人当初和祈水山庄的贵客,碧山宗的那两位少侠一同住在山庄之后,居然还跟着一路注定险象环生的山庄前往仙府争先台,而且庄主似乎对这两个年纪轻轻的游侠还十分客气,许多祈水山庄弟子其实不太理解,有的甚至觉得那两人修为不过也是平平,便有些嫉妒眼红起来,觉得肯定是什么豪阀世族的权贵子弟,这才能让庄主礼敬一二,看那绿竹刀鞘和装模做样的木匣子,肯定也不过就是摆设罢了,属于那种丢进江湖里就要被淹死的假把式。 眼前峡谷之间的蜿蜒山路倾斜向上,车队缓缓踏上了山路底下,就在此时有烟尘四起,众人眺望山路顶上,只见烟雾之中有无数模糊身影缓缓走出,祈水山庄弟子和澄山营顿时如临大敌,只是等那些烟尘逐渐散去,所有人都有些愣住了,就连凌恪和孔祥岳都有些皱眉头。 原来那些站在山路之上的并不是原先预料的军队兵卒,竟是一个个手持锄头钉耙瑟瑟发抖的村民,人数众多,一个个好像还是从田地里就直接被抓了过来充场面的,裤腿袖管挽起,黝黑皮肤上满是汗水和烟尘,他们眼神游移不定,握着本该是讨生活如今却成了武器的村野器具不知所措。 凌恪和孔祥岳猛然抬头望去,只见两侧峭壁之上有影影绰绰的披甲身影,一个威名赫赫割据一方的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俯瞰而下,嘴角似有讥笑。凌恪咬着牙道:“好阴险的手段,这是想要我祈水山庄里外不是人进退两难,要么杀了这些村民,要么困在这山谷中,或者干脆打道回府绕道而行,不过我估计无论怎么选,那些居高临下的将士都不会善罢甘休,收拾残局也好直接出手也好,祈水山庄注定是没办法应对得当了。”孔祥岳看向那些被军队推到前头来送死的村民,眼神幽幽。 纪蒙纵马来到凌恪身侧,沉声问道:“庄主,现在如何打算?”凌恪摇摇头,说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能够如此残忍阴险,居然将百姓推出来当挡箭牌,哪怕我们不杀了这些村民拼死逃出去,只要这些百姓死在了这里,他们那些军队冲杀而过,最后再盖上我们山庄的头上,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凌恪仰头望向那个居高临下的大将军,冷冷道:“好算计。” 纪蒙眼神凝重望向那些无辜百姓,其实已经知道祈水山庄会怎么做了,这些百姓已经注定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那么祈水山庄和澄山营能做的就是冲杀过去,再把那些军队也该收拾了,到时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怎么说不还是祈水山庄说了算,这些百姓的死就怪不到祈水山庄头上来了。 凌烟妗已经持刀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她眺望向那些无辜百姓,她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有些无能为力,她看着前方父亲和孔祥岳的背影,突然有种无力感,好似这一刻高高在上的父亲和孔祥岳先生成了生杀予夺的判官,那些百姓只是命如纸的些许尘埃罢了。 凌烟妗咬牙望向高处那个身披黑甲的大将军,她苍白脸色慢慢变得坚毅,呼出一口气,她手握刀柄跨出一步跳下马车,一步步来到凌恪和孔祥岳身边,凌烟妗仰头看着马背上的凌恪和孔祥岳说道:“父亲,先生,让我去试试将那将军杀了吧,只要杀了那个将军,届时群龙无首的军队就会溃散,这些百姓也无需枉死。”凌恪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着凌烟妗,语气淡漠道:“你?即便是我也做不到在这样的局面下取上将首级,送死的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说完,凌恪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嫡传弟子,示意他们照看好凌烟妗,然后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顾枝和傅庆安,凌恪收回视线,看着那些慢慢走近的百姓,和纪蒙开始商讨接下来的应对之计。凌烟妗被几个师兄师姐带回了车厢中和辛梳呆在一起, 卓宴和隋堇宸坐在马背上看着失魂落回到车厢的凌烟妗,两人对视一眼,骑马来到顾枝和傅庆安身边,低声问道:“顾大哥,傅大哥,这是怎么回事?”顾枝望向前头那几位领头之人的身影,最后他深深看着那个儒衫老者的背影,嘴角似乎挂着讥讽的笑意,傅庆安看着卓宴说道:“祈水山庄没打算就此退走。”卓宴震惊道:“那岂不是要和那些百姓对上?”傅庆安默默点头,隋堇宸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问道:“这会死很多无辜之人的。” 顾枝坐在马背上双手攥着缰绳,神色如常道:“成王败寇嘛,想要在乱世之中成事哪一个不是手段狠辣之辈。”卓宴低声呢喃道:“可凌庄主在江湖上向来是以刚正义气闻名的,更是公认的武林盟主人选,胸襟眼界还有道德修养无人不称道,这……”顾枝看着卓宴,笑道:“怎么?觉得不可思议,为何那个平日里修身极好的凌恪此时却视人命如草芥,甚至此后也绝不会承认今天在这云升谷中他做了什么,将来人们所说的肯定是敌对大将坑杀百姓,祈水山庄仗义出手,凌恪还是人们口口相传的义庄庄主。当然,前提是祈水山庄能够在这场埋伏只能活下来,还对那些埋伏之人斩草除根。” 卓宴不由得身体颤抖起来,隋堇宸双拳紧握,低声道:“可是这样不对。”傅庆安看了一眼卓宴和隋堇宸,心中叹息,如今的乱世和江湖风云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让这些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慢慢习惯熟悉,甚至一开始就要面临这样的不可思议。 傅庆安没有去看前方已经做好筹划的凌恪和孔祥岳,他只是坐在马背上看向一旁的顾枝,其实他更好奇说着自己也是江湖雏儿的顾枝会对眼前作何应对,顾枝听过隋堇宸的这句话之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他缓缓起身蹲在马背上,轻声道:“这当然不对,只是对于现在对峙双方的谋划之人,没谁会觉得自己错了,就连这乱世也不会觉得错了,只要最后三份仙缘花落各自手中,天下再次太平,今日死在这云升谷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关系呢?站在高处的人,登山的人,脚下踩死几只蝼蚁不过无关紧要,因为他们看得更远,心中的抱负也更大更重,所以一路上许多微不足道的生死和对错又如何呢?” 顾枝的声音断断续续低不可闻,只有傅庆安听的分明,然后他就看见顾枝蹲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咧嘴笑道:“不过还好,等到顾枝行走江湖的时候已经不需要袖手旁观无能为力了。” 说完,顾枝看向卓宴和隋堇宸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江湖没什么好的,只是我们一直以为心中那座江湖永远都是芳草依依草长莺飞,可是无论有多少人多少事告诉你们对的可以是错的,错的也可以是对的,都不要觉得自己的善恶和最低最根本的道理就可以舍弃了,有时候傻一点,再坚持一下吧,你们可以想一想,天底下不还有一个顾枝嘛,天塌了高个子先顶上,你们只管在江湖上纵马前行。” 顾枝在马背上站起身,瞬时间无论是祈水山庄的车队还是那些站在云升谷峭壁上的人都望了过来,顾枝看着卓宴和隋堇宸最后说道:“不过别学我,还没走过多少路也没读过多少书是没理由说世间人事不过如此的,且慢行,多看多想吧,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地走上一遍真正的江湖。” 话语声落下,顾枝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笑着站起身,也一般无二地站在马背上,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顾枝看向凌恪和孔祥岳,最后少年看着孔祥岳咧嘴笑了笑,眼中居然有些怜悯,只是一闪而逝。 轰然间,云升峡谷的山路脚下眨眼间有碎裂缝隙如蛛网一般纵横而去,一个从马背上跃下的白衣身影双脚落地,只是身形一矮一跃,山路上烟尘四起,人们抬眼望去,一道白色闪电就在那座陡峭崖壁一路蜿蜒攀升而去。傅庆安站在马背上,没有跟随那道白色身影前行飞升,他只是望着那一袭白衣飘摇落在峭壁之上,注定在视线不可及的高处面对着成千上万严阵以待的甲士,傅庆安觉得少年的背影有些陌生,可是却又觉得有些熟悉,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壶酒,自顾自喝了起来。 峭壁之上,顾枝没有再看底下山路上祈水山庄众人和那些依旧不知所措只能在军队的压迫上一步步向着祈水山庄车队和澄山营前行送死的百姓,顾枝抬起一只手猛然一挥,狂风呼啸卷动着那些攒射而至的飞箭七零八落,那个身披黑甲的将军已经默默退到了重重护卫之后,他虽然没把这个脑子进水冲上来送死的江湖人放在眼中,但也不想自己白白站在前方遭了殃。 顾枝身形闪烁转眼来到手持盾牌挡在前方的军阵之前,他弯腰踏地冲天而起,又一轮飞箭射向半空中的白衣少年,顾枝大袖翻摇那些飞箭骤然转折方向,砸在重重护卫的盾牌军阵之中,似乎还蕴藏了汹涌的真气内力,一时间将那些手持盾牌的甲士都砸得倒滑出去,而此时那个白衣身影已经深入军阵之中,手掌掌心抵住刀柄,贴地疾走,像是没有看见那些直直刺来的无数长矛枪尖。 顾枝身形辗转腾挪,那些竭力挥舞长枪长矛的甲士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尾白色游鱼恰到好处地游曳穿行于重重阻碍之间,竟是又拉近了和渐渐躲在军队后方的那位黑甲将军的距离。 顾枝猛然止步,眼前盾牌军阵迅猛散开,十数匹高头大马嘶吼着冲来,坐在马背上的持矛甲士奋力一刺,直奔顾枝的头颅和胸口,一时间四面八方都布满了呼啸的风声和尖锐长矛的锋芒,顾枝站定之后却没有拔刀,而是借着骤然立在原地的势头一脚后撤踏地,故技重施再次身形飘摇而起,竟是硬生生握在了一把长矛的锋芒之下,然后犹如一袭翻滚白布缠绕着长矛一拳砸在了那个坐在马背上之人的铠甲之上。 随着这一骑轰然翻倒在地,长矛骑兵的包围圈就被撕裂开了一道缺口,顾枝身影快如闪电,并不和这些甲士缠斗,拼着跟随骑兵之后的步卒的长枪拂过肩头和后背的险峻攻势,瞬间再次突破了一道防御线,似乎从他落在峭壁之上就可以看得分明想好了,此时竟是直直冲在了距离那位黑甲将军最近的一条线上。 散布四周的甲士迅猛收拢在一处,若是有人如飞鸟掠过高空俯瞰而下,就会发现此时那个依旧没有出刀的白衣身影就像一根去势不绝的飞箭硬生生撕扯着不断聚拢的几千甲士形成的包围圈,只能像是溪水涟漪一般不断散开,而那人卷起漫天尘沙,直指坐在马背上的那个黑甲将军。 终于坐镇军中护卫那位将军的武道高手掠阵而出,几位修为深厚的江湖高手无需言语,直接就各自站好方位,拦住了白衣少年的前冲身影,顾枝早有预料,他竟是当着那些武道高手的面换了一口气,迅猛刁钻的拳头和刀剑如雨纷纷落在顾枝身上。 顾枝咧嘴一笑骤然屈膝,身形如同一座不动山岳,眼见刀剑就要砍在他的身上,顾枝眼睛一亮,一掌扯住了一位武道高手的拳头,然后借势就地旋转一圈,竟是由着那些刀剑的呼啸而来的残余剑气和刀芒砸在后背,然后白衣少年翻滚出去,手掌拍地就这样撞出了包围,身形拔高落地,已经稳稳当当站在了那位黑甲将军座下神驹的头颅之上。 顾枝站在马头上随手扯下了身上已经残破不堪的一袭白衣,余下的依旧是一件素净白色长衫,少年负手而立,神色从容,身上竟是看不见一点伤势,顾枝凝视着那位黑甲将军的双眼,身后已经有剑气编织的罗网和刀光交错而成的雷云压下,顾枝取下腰间刀鞘,只是高高扬起,便有从上而下劈落的刀芒将那些剑气和刀光撕扯成漫天碎片,卷起呼啸黄沙龙卷将那些聚拢而来的甲士都砸了出去。 峭壁上的惊天动静自然都落在了崖下山路上所有人的耳中,那些百姓已经停下了脚步,听着犹如神人降下神罚雷霆的声响愈加神色恐慌,那些逼迫他们的甲士已经全部赶往那处峭壁,只是注定来不及了。凌恪坐在马背上仰望而去,神色复杂,他刚才并没有故意欺骗凌烟妗,哪怕拼上性命他也做不到杀了那个黑甲将军。 凌烟妗和辛梳站在车厢外仰头凝望,却注定看不见丝毫,凌烟妗有些内心郁闷却又觉得豪气纵横,原来那个像是一个读书人一般散淡的白衣少年是一个敢向千军万马出刀的江湖豪侠啊。傅庆安站在马背上将喝完的空酒壶系在马鞍一侧,然后笑着看了一眼身后早就和初见时一般目瞪口呆的卓宴和隋堇宸,傅庆安身形拔地而起,已经去往那位峭壁之上。 有一颗头颅挥洒着鲜血滚落山路,所有人看得分明,正是那个黑甲将军的首级,那些围在峭壁上的军队已经悄然退去,祈水山庄和澄山营的车队得以再次前行,只是那两个年轻人再也没有回来。 峭壁上,那两个年轻人早已远去,有一人轻声问道:“不回去了?江湖也不走了?”另一个声音回道:“江湖还是要走的,区区一个祈水山庄算什么江湖,只不过这条道路不是我想要走的江湖罢了。” 两个年轻人远去,白衣少年摘下腰间酒葫芦缓缓饮酒,心中块垒稍减,如切如磋。 第四十五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一) 夜深人静入眠时,人间阳气下沉酣睡休憩,低矮房屋宅邸外的屋檐下只有早已熄灭烛火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摆着。 斜风急切奔走而过,纸糊的灯笼吱呀作响,还有尘沙卷动,随着夜风呼啸远走,拍打在紧闭门扉上似有细微敲门声。 更夫的声音忽远忽近,伴着一声声沉闷悠扬的打更声,天上有阴云聚拢,遮掩如水月华,竟是还有隐约的雷鸣声,看来明天会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 更夫走在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大街小巷间,缩了缩脖子低声咒骂,这半夜的鬼天气怎得这么冷,更夫抬头望向街巷远处,不出意外的话,如今在这个时辰还有灯火亮起的除了村口附近的那座已经极少有人去的鬼宅祠堂,就只有村子里那位备受百姓尊敬的教书先生的学塾了。 前者是因为前些年有一位大德高僧经过,说是点起香火可以驱散那座许多年前全家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的鬼宅中的怨魂,而学塾中的灯火则是那位教书先生告诉村子里的人,如果家中有什么急事的话,即便是大半夜的也可以敲门请求相助。 更夫经过学塾的时候看了一眼院子里跳动的烛火,搓着手呵出一口气,莫名觉得有些暖意。虽然他们这些从细小活计里扣点银钱出来养活自己就已经足够勉强的村子闲汉说不上有多尊重那位学塾莫先生,可是却也都不会再学着话本故事里的说法在私底下嘲笑百无一用是书生,毕竟当年村子里那些在私底下嘲笑落榜回村只能开了一间破落学塾的莫蔺的街坊邻居,现在谁不是闲谈间都要竖起大拇指由衷说一句好话的。 莫蔺早年间在村子里就名声不俗,从小就是读书的料,家里穷就经常自己走街串巷给街坊邻居帮闲,却也不要拿银钱,只是借书抄书,而且说好的什么时候还书,莫蔺绝不会慢上一个两个时辰,再加上莫蔺干活也算勤快利落,许多家中藏书颇丰的人家瞧孩子可怜又实在喜欢读书,就会主动找些活计给莫蔺去做,事后多掏出几本书罢了。 莫蔺就这样读着读着读出来了一个秀才,听村子里以前在外头闯荡过的老人说,莫蔺其实还考取了举人,而且名次还不低,许多文坛大儒和官场权贵都听说过莫蔺的名声了,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何并未进京,那时候人们就说莫蔺其实是落榜了,只能攥着穷酸秀才的名头灰溜溜回到村子里。 莫蔺的爹娘走得早,倒是其他亲戚帮他谈了一桩婚事,成婚不久莫蔺就筹办了这间村子里唯一的学塾,起初没什么人家愿意把孩子送过去,不是看不起莫蔺的学问高低,只是觉得不必要花这冤枉钱罢了,毕竟读再多书最后不还是得下地插秧嘛,大家私底下甚至还会跟自家孩子说别学莫蔺,考了个秀才功名又如何,还不是回了家无所事事,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后来莫蔺居然一家一家走过去,即便受了人家的白眼和逐客令,莫蔺都一字一句和每一户人家聊了一遍,说学塾不会收取多少银钱,顶多要些纸笔费用罢了,可是孩子自小不能不读书不识字啊,哪怕以后不会走多远的路,也没有用得上读书写字的地方,可是总不能当一个睁眼瞎不是。莫蔺言辞恳切,有时说到激扬处难免言语触犯了某些人,被人家拿扫帚撵出来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莫蔺就这样走了大半年之后,总算有人家领着孩子到学塾来说试试看,莫蔺无论孩子岁数大小也不管孩子在村子里是不是别人口中所说的顽劣,照收不误,于是相依为命的莫蔺和那个温婉持家的妻子终于不用再靠着莫蔺帮人家写信写春联那几个银钱艰难度日了,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莫蔺的学塾在村子里慢慢有了些名声,总能有朗朗书声传遍大街小巷,莫蔺也还是会主动帮着那些有需要的人家或是犁田割麦子,或是看诊一些不算严重却实在急切的病症,就连百姓们想要送家中患了病的人去城里莫蔺也会主动随行,确实有这位读过书见过世面的教书先生帮助,许多看起来让人急切不已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每一户人家几乎都真真切切看到了莫蔺的诚心,私底下编排这位穷酸秀才的声音也就少了许多。 可惜好景不长,莫蔺那个村子里所有人都瞧着可喜的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出生不到几年,他的妻子都病了,听说耗光了家里的积蓄最后也只能养在家中,一开始还能带着女儿出门走走,到后来村子里的人就几乎见不到那个从来与人言语温和笑意浅浅的温婉女子了,学塾里每一天都飘荡出浓郁的药味,若不是村子里的人已经内心里倾佩感激莫蔺平日里的所为,恐怕学塾都要开办不下去了,毕竟老人家总说让孩子们泡在药罐子里和靠近将死之人总是不吉利的。 只是那个女子不知是因为莫蔺和早慧懂事的莫颜桑的照顾还是一碗碗药汤十几年的浇灌,居然就那样在床上躺了十几年也活得好好的,这下子村子里的人可不再说什么闲话了,谁不说一声莫蔺对自家妻子的尽心尽力和不离不弃,而且看着自家孩子在学塾读过了书确实不一样,大家由衷地敬仰那个许多年前失魂落魄落榜回家的莫蔺。 更夫走过了学塾小院的门口,想起村子里的人说今日学塾来了几个年轻人,一个道士一个和尚和一个读书人,实在古怪,不过莫蔺好像还与几个少年相谈甚欢,难得去村里的小铺子里多买了几壶酒,更夫有些犯嘀咕,道士与和尚也就罢了,莫不是莫蔺看上那个读书人想留下来当个乘龙快婿?村子里没少人向莫家提亲,莫颜桑也到了出嫁的岁数,只是莫蔺和莫颜桑好像都不着急,一一推了回去。 更夫走过学塾所在的街巷,绕过街角就来到了村子里直通村口的大街,突然更夫眼前一花,他赶紧揉了揉眼睛,远处那座亮着昏暗烛火的鬼宅门前似乎有白影一闪而过,更夫突然打了个激灵,觉得今夜这股寒风似乎有些刺骨,更夫提着烛火和锣鼓拖着脚步往前走去,尽量贴着墙根走,探头探脑看向鬼宅那扇落着生锈锁头的正门。 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更夫内心一紧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原来那扇鬼宅的正门居然被风猛地吹开了,屋檐下那些破败不堪的纸糊灯笼摇摇晃晃像是一个个吊死鬼,更夫顿在原地开始犹豫要不要再往前去看看了。此时更夫距离那座鬼宅还有十几步路,他蜷缩在原地内心默默念叨着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佛经。 更夫小心翼翼抬眼看去,瞳孔一缩,只见在那爬满了青苔和杂草的斑驳院墙上探出了一个脑袋,还有鲜血从那脑袋的脖颈处缓缓沿着墙壁流淌而下,更夫愣在原地,早就依靠着墙根跌坐,却见那颗头颅附近露出一张雪白脸庞,没有耳鼻也没有眼睛,只有一张龇牙咧嘴的狞笑嘴巴,舌头长长垂落,随风摇曳。 更夫猛地大叫起来,跌跌撞撞舍弃了手中的烛火和锣鼓疯狂跑向那还有灯火亮着的学塾,他时不时回头望去,却见那身上鲜血流淌的白衣身影挂着那副狞笑的雪白脸庞踉跄走出鬼宅大门,好像盯着远去的更夫在笑,更夫惊声尖叫起来,慌不择路地扑倒在学塾的门前,使劲地敲打起来。 很快学塾小院里就有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传来,院门打开,更夫扑倒在门槛上抬起头看向那个身披一件青衫的清瘦隽雅的教书先生,莫蔺蹲下身扶起更夫,皱着眉轻声问道:“发生何事了?”更夫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双手攥着莫蔺的衣袖,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道:“闹……闹鬼了,那个鬼宅,又……又死人了。” 莫蔺将更夫搀扶起身,更夫被冷汗模糊的视线这才看见在小院中的学塾大堂门前还站在三个年轻人,莫蔺回头看了一眼,莫颜桑也走出屋子视线怀着疑惑地望来,莫蔺摇摇头,莫颜桑便心有灵犀地走向娘亲所在的屋子里,轻轻关上了门,莫蔺将更夫扶着走进小院,来到书房中点起烛火,直到坐在桌边更夫才慢慢停下了颤颤巍巍发抖的双腿和双手,三个衣衫各异的年轻人也来到书房门口。 莫蔺倒了一杯茶水给更夫,轻声问道:“具体是如何?”更夫呼出一口气,低声说起自己方才在鬼宅外的所见所闻,竹筒倒豆子一般不吐不快,听完了荒诞又血腥的鬼宅故事,莫蔺缓缓起身拿起书房桌上的火折子,看着更夫说道:“我们再过去看看,无论是闹鬼了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总要看看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 更夫正要犹豫着推脱,却见那个身穿道袍的年轻人已经背负桃木剑站在门口说道:“莫先生,我们也一同前去看看。”更夫小心打量了一眼年纪轻轻却气质不俗的小道士和小和尚,这才一口喝下杯中茶水站起身,跟着几人一同去往鬼宅。 路上莫蔺低声对着跟在身后的三个年轻人说道:“抱歉,惊吵到几位了。”身穿道袍背桃木剑的小道士张谦弱摇摇头低声道:“莫先生无需客气,我们几人本就是下山降妖除魔而来,无论是不是闹鬼了,总要去看看才好。”莫蔺点点头,却也没有执意不肯三人一同前去,今夜一番交谈,莫蔺大致已经清楚这三位学问渊博的年轻人的性情。 很快来到鬼宅之外几步路远的地方,可是那颗探出墙壁的头颅却已经不见所踪,也没有了那张雪白脸庞,只是有破败灯火滚落在地,那扇已经许久不曾打开的正门豁然洞开,夜风呼啸而过,似有呜咽声。更夫缩在莫蔺身后眯着眼睛不敢看向鬼宅,莫蔺沉吟片刻决定从平日里大家为鬼宅点灯的偏门走进去。 其实说来奇怪,这座十二年前一夜之间全家无故暴毙而亡的宅邸主人家,生前算得上是村子里一等一的大户了,那位村子里德高望重的宅邸老家主曾经官至朝廷的工部第三把交椅,只是家中子孙不争气,居然没有一个能够对得起老家主的细心栽培,再加上后来老家主在朝中声望被敌对之人下了狠手,到了最后几乎是不得不主动辞官的地步。 老家主无论寻了多少关系,也只给几位游手好闲的子弟在附近城镇衙署中找了个混吃等死的闲差,老家主辞官返乡之后就住在这座村子里占地最大的宅邸中深居简出,说是细心栽培那些还未彻底荒废的年幼子孙。 村子里许多老人也都与从小就在外头拼搏的老家主并不熟悉,反倒是学塾先生莫蔺与老家主成了忘年交,传闻当年莫蔺在外读书求学的时候老家主也对他有所照拂。老家主平日里唯一走出宅子就是去往莫蔺的学塾,就连家中几位年幼的晚辈也会领着去往学塾听课。 只是记得在那一年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老家主一家几十口人都回到了宅子里,却不料第二天就再没有一个人走出门,最后还是莫蔺和村长去找来了官府,才发现那些随意躺在宅子里的尸体竟然是染了相同的疾病所以才一夜之间暴毙的,那种顽疾毫无征兆来势汹汹,其实村子里的人背后说起那座鬼宅,都会说哪是什么能够一夜之间取人性命的瘟疫疾病啊,应该是老家主以前得罪了什么人,满门上下被灭了口,官府居然也帮着遮掩真相。 也有一些闲着没事干的人,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念叨着那户人家的惨死没准还和莫蔺有关,毕竟平日里只有莫蔺和那座宅子走得近,可能是见钱眼开与官府勾结,瞒天过海,只不过这种说法人们是听一次骂一次的,莫蔺平日里是什么为人和品行大家还是看在眼里的。 关于那座鬼宅的说法其实都是传闻,比如当年死了那么多人之后就常有人说在夜间经过宅子的时候总能听到轻轻的呜咽声和凄厉的求救声,还有人时不时能够看见宅子里冤魂飘荡狰狞嘶吼,甚至还会来到各处人家的门前敲门喊冤,那些私底下说过那座宅子坏话的人一时间都风声鹤唳,最后还是莫蔺从附近城镇里找来了一位得道高僧为鬼宅勘验风水,于是才有了鬼宅夜间点灯驱散邪祟的传统。 此时站在门扉上彩绘门神已经斑驳脱落的宅邸侧门前,莫蔺看了一眼侧门上那副已经摇摇欲坠的匾额,其上的“靳氏”两字已经几乎被雨水冬寒消磨殆尽,莫蔺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推开了侧门,举着手中烛火当先走了进去,更夫紧随其后。 三个年轻人迈步跨过门槛,小和尚低声佛唱:“阿弥陀佛。” 第四十六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二) 宅子里点亮在宅邸祠堂中的那些烛火都已熄灭,此时四下里静悄悄的黑暗深邃,几人沿着墙根走向正门所在的地方,还有更夫方才所说挂着一个带血头颅的墙头,只是来到了正门附近的墙头,却只见有几点殷红血迹沾染在墙头和墙角,并没有更夫所说的头颅,莫蔺紧紧皱着眉头,转头看向院落里祠堂的方向。 站在莫蔺和更夫身后的张谦弱皱着眉头低声道:“好浓的血腥味道,好像是故意为之。”小和尚真页已经摘下手腕的佛珠在手中捻动,他始终低眉敛目轻轻诵读佛经,此时抬头说道:“那位高僧在此做的法事已经算是尽心尽力了。”说完,真页接过张谦弱手中的火把,照耀着墙角附近的一些插在泥土中的木制金刚杵样式的东西,张谦弱默默点头。 几人跟着莫蔺走向宅邸祠堂方向,其间走过听说曾经倒着不少尸体的廊道和房屋,更夫不由得瑟瑟发抖,哪怕是一点风声都要止不住地低呼一声,几人来到祠堂外的广场上,一堵雕琢着鲤鱼跃龙门的影壁矗立在一侧,另一侧影壁上则是两尊怒目而视的天官神像,莫蔺手中火把突然缓缓下降,只见广场上的青石板上有粘稠鲜血流淌在缝隙中,几人抬头望去,此时天空中的阴云恰好散开,祠堂外的屋檐下挂着随风摇曳的几条白布,定睛一看,竟是几具无头尸体。 更夫已经惊吓地跌坐在地,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张谦弱和真页的脸色也刷的一下苍白起来,只是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如更夫那般不堪,倒是那个一袭儒衫读书人打扮的少年居然没有过多受到惊吓的神色变化,张谦弱凑近少年的耳边问道:“君策,你不怕吗?不会已经被吓傻了吧?”名为君策的儒衫少年摇摇头,只是视线偏移看向整整齐齐摆放在尸体底下台阶上的几颗头颅,死不瞑目。 更夫颤抖着伸出手,结巴道:“就是这颗脑袋。”莫蔺毕竟是当年曾亲眼见过那一幕灭门惨状的人,只是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就走上前几步,借着火把的光芒看着那几颗沾染了鲜血的头颅,莫蔺叹息一声,沙哑着声音道:“是村长的长子一家四口。”更夫目瞪口呆,莫蔺看着那些睁大了眼睛的头颅,甚至还有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莫蔺沉声道:“报官吧。” 附近城镇官府里的人哪怕已经喊了村子里脚力最好的年轻人去请也至少要第二日清晨才来了,随着已经花甲之年的村长急切赶到鬼宅之后,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传遍了整座村子,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一些青壮汉子闻讯赶来,都不忍直视那副惨状。 这座小村庄的村长已经二十几年没有换过了,大家平日里也没什么要紧事需要找到这位村长,哪怕是家中有些急事也都不乐意去触这个只知道守着那些钱财和一亩三分地万事不管的村长的霉头,更多的还是直接上学塾去问莫蔺的意见,大家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一个村长在了。 村长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们早就出嫁了,一个前些年还成了寡妇,就一直住在村长的家里,街坊邻居没少听见村长家里有摔东西叫骂的声音。长子留在村子里占了十几亩田,早就和那个在附近城镇当差的二弟分了家,村长最小的那个儿子年少时在莫蔺的学塾里读书的时候还有着神童的名称,后来却不告而别听说去了军伍中打拼,再没有消息传回来。 如今鬼宅里难得这么多年后再次灯火辉煌,村长和那个街头巷尾碎嘴最多的老妪已经趴在宅子祠堂前嚎啕不止,那个住在家中的女儿没有来,在家里照顾几个被吵醒的孩子,不知道有没有掉几滴眼泪,为这个从来不愿多见几面说几句好话的大哥悲伤一阵。 莫蔺来到鬼宅门前简单和那些围拢而来的村民说了一番宅子里的情形,大家都有些悚然,也没听说平日里那个把自己当一个地主看的汉子结了什么大的仇怨啊,一时间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但是大家都已经默认了那一家四口应该是得罪了什么歹人,居然就被带到此处砍了头,也有人嘀咕着是不是当年这座宅子死了人之后,那个村长的长子是第一个带头闯进去搜刮东西的,所以遭了鬼魂索命,这下子看热闹的许多人更加心中惴惴不安,默默赶回家去烧香拜佛,只有那些当初靳氏灭门之后没有落井下石的人家还留在鬼宅门外。 莫蔺和张谦弱三人就一直留在鬼宅里等到了第二天清晨那些官差赶来,期间莫颜桑远远来询问情况,莫蔺只是让莫颜桑回家好好照顾她娘亲,不要轻易靠近这座宅子。站在宅邸祠堂门前,莫蔺看着依旧嚎啕落泪的村长和老妪,心中叹息一声,他看向祠堂正对着的屋檐下站着的三个少年,走上前去低声问道:“你们要不先回去吧?感觉这里的情况有些复杂,恐怕会很麻烦。” 真页已经盘腿坐在原地,转动佛珠闭着眼睛诵念佛经,张谦弱神色凝重,沉声道:“莫先生不用在意我们,若是跟那个更夫所说是什么邪祟作怪,我们也要亲眼看看的。”莫蔺转头看了一眼依旧摆放在台阶上不敢轻易搬动的那几颗头颅,他低声道:“只怕不是什么鬼魂索命,而是仇家灭门,大家现在怕的反而是这四人究竟是为何而死,若是因为这座宅子以前的事,可就不好说了。” 君策斟酌了一下问道:“莫先生,当初为何明明都看得出来靳氏一家不只是死于瘟疫疾病那么简单,官府却没有追究到底而是草草收场?”莫蔺叹息一声,双手笼袖,昨夜他出来得匆忙,只是披了一件青衫,他低声道:“当年就连我都看得出来,靳老爷子一家都是死于被人下毒所害,可是官府刚开始查看情况之后就立即驱赶了无关人等,我也不知道后面官府是如何探查的,总之后来出了告示,又将整座靳氏府邸仔细清扫一遍,就说靳氏一家都是死于瘟疫疾病了。” 莫蔺说到这里神色有些难掩的悲伤,他轻声说道:“当年我还在外求学的时候,靳老爷子知晓我与他来自一处地方便多有照顾,当初进京赶考的时候若不是老爷子相助,我都赶不上,只是官场险恶,我回到村子里没多久,老爷子也就心灰意冷地辞官返乡,总算是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唉。” 昨夜饮酒,莫蔺倒是难得对三位少年吐露了心声,原来当年莫蔺在外求学参加乡试,一举成名拿下解元,一时间文坛都听说了莫蔺的名声,声势大涨,意气风发的莫蔺和几位好友结伴就要进京赶赴礼部的会试,怎料半路遇上的一个同样进京的权贵子弟居然参与了科举舞弊案,本该一飞冲天试着夺取首榜的莫蔺也被卷入其中,不仅在牢狱之中蹲了大半年,最后一切身份名声也都烟消云散,莫蔺只能回了村子。 昨夜喝了酒的莫蔺难免骂了几句世道不公,可是三位少年却没有看见莫蔺有多少捶胸顿足的懊恼和悲愤,后来莫蔺只是聊起这座小小学塾里那些孩子们,说是还出了好几个读书种子,如今也在外头求学,时不时会有书信寄回来,想必将来不一定会比他莫蔺当年弱了,真心实意满怀欣喜。 几人就站在屋檐下听莫蔺聊起一些注定早就不太想要去回忆的沉痛往事,知晓那位早年在官场上颇有建树的靳老先生其实可以算是一个足以在青史上留下几笔的好官,只是世事多是如此,就像当初进京赶考的莫蔺也不会想到自己最终只是夭折半途,靳老先生没能留在京城和那些对手勾心斗角,回了村子反而修身养性,细心培育子孙后人,那些没能挑起大梁的子孙一直是老先生的遗憾,所以对于治学深厚的莫蔺老先生一直不吝啬青眼相加,家中适学子弟都带到了学塾中来,只说让莫蔺一视同仁,教鞭戒尺该落下的都不用少了。 莫蔺轻声感慨道:“靳老先生的那些孙子辈的后人中确实有几个算是不错的读书种子,如果最终靳老先生干干净净利落地从京城辞官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并且也没有留下什么隐患的话,那些子孙未必没可能在官场上重新闯出一片天来。还有一位我记得最清楚,从小就擅长诗词曲赋,常有精妙对谈,琴棋书画也都各有所长,靳老先生最是看好他,说将来未必不可能成为如今已经有近百年不曾出现过的那连中三元的绝世天才。可惜天不遂人愿,最终都死在了那场灾祸中。” 君策低声说道:“所以靳氏一家的身死也未必不是那些政敌暗地里下的手?”莫蔺摇摇头,说道:“靳老先生当初不愿和那些政敌纠缠,悍然辞官返乡,虽然自己的官身和名望是都丢了个一干二净了,但却也使得那些本就不算生死大仇的政敌愿意退让一步,靳老先生一家才能安然回到村子里,最终保住了这处宅子,所以当年那场灾祸未必是那些远在京畿之地的高官权贵过了那么多年还要穷追猛打。” 言语之间,宅邸正门处有喧哗声传来,马蹄声缓缓停下,很快走进来几个腰间悬挂铁尺的官府捕快,只是奇怪的是在这些官府之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大髯游侠打扮的精壮汉子,腰间挂着一把大刀,还有铁环系挂刀柄,随着汉子大摇大摆走来叮咚作响。几人走到祠堂前看见了那副惨状,几个捕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趴在地上哭泣嚎啕的村长却已经爬到了几位捕快脚边呜咽恳求,说是一定要还惨死的长子一家清白啊。 莫蔺走下台阶来到几位捕快和那汉子身前,详细说过了自己的身份和昨夜来此查探看到的一幕幕,几个捕快中那个年长的领头之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莫蔺,沉声问道当年靳氏一家灭门的案子是不是莫蔺也在其中说过话,莫蔺便将当年自己发现靳氏一家灭门和去请官府前来的事情说了一遍,那个中年捕快看着莫蔺冷笑道:“是该说你这读书人运道差,两桩灭门惨案都让你给遇上了?还是该说你眼光不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还非要往上凑?就不怕惹得自己一身腥臊。” 莫蔺拱手说道:“几位大人只管安心查案,莫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需要去往郡城面见郡守老爷也义不容辞。”那中年捕快笑着道:“你倒是熟门熟路了。”说完,他神色一冷,二话不说就先把莫蔺给用铁链铐了起来,两桩灭门苍惨案都是这家伙第一个看着的,哪怕与他无关也都拎回去给郡守老爷问问话。 站在几个捕快身后的那个汉子没有在意这些言语交谈,听完莫蔺的叙说之后他大踏步来到那些头颅身前,鲜血早已干涸凝结在地,大髯汉子蹲下身看着那些尸体,说道:“据你所说,你们来到此处的时候这些尸体应该也死了有一阵子了,你们大致是什么时辰来此的?”不远处屋檐下张谦弱开口道:“正是大约子时。”汉子转头看去,意外地看见了三个装扮各异的年轻人,汉子咧嘴笑道:“哟呵,少见啊,一个小道士还有一个小和尚是怎么凑一块去了,还有一个看着不像读书人的少年,奇怪。” 说完,汉子站起身来到三人身前问道:“你们也是昨夜的目击之人”三人点点头,汉子详细问道:“你如何知是子时?”张谦弱不卑不亢道:“那时还在修行道法未曾入睡,这是从小到大的习惯,子时修行之后才可入睡。”汉子点点头,倒是没有怀疑,他转头看向那些走上前去收拾尸体和头颅的捕快,说道:“你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管我,既然报官之人说是鬼祟索命,那就你们负责阳间办案,我就在此斩妖除魔。” 几个捕快不敢违背此人的话语,虽然此人不过是昨日才到官府领赏的江湖武人,可是那份敢于独自剿灭山中恶虎和毒蛇的胆识气魄和一身沙场上积攒下来的伤痕累累,哪怕是他们那位初来乍到年纪轻轻的郡守老爷也敬重有加。 几个捕快照例找来了旁观之人和其余目击之人都一一问话,然后又将这座荒废已久的鬼宅走了一遍,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捕快们凑在一起一合计,觉得还是先把尸体和村长、莫蔺这些目击之人带回郡守衙署去听候发落得好,问话那些村民的时候他们也听说了这鬼宅的古怪传闻,觉得邪气得很,既然那个汉子愿意留下斩妖除魔,他们也无需今夜留下来守株待兔,不如早些复命,该怎么办案查明真相不还是那些老爷们一句话的事情。 议论之后,那个中年捕快来到汉子身前,语气恭敬地说道:“禾大侠,此案恐怕与当年的靳氏一家灭门案有些关联,且容我等先带着这些人去郡守衙署复命,之后郡守老爷有何吩咐我们再来此处擒拿抓捕真正凶手。”汉子咧嘴一笑,似有嘲讽,他握着腰间刀柄,说道:“不是说了邪祟索命嘛,哪还有什么真正的凶手,而且万一凶手已经给你们慧眼如炬一并抓去了衙署,不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中年捕快没有丝毫面色不悦,自然听的出来这位禾大侠对于自己等人办案二话不说先将有关之人都抓了复命了事的举动不太满意,只是中年捕快却不与汉子纠缠,官府办案还轮不上一个江湖人来说三道四,敬重畏惧是一回事,该怎么按照官场规矩行事又是另一回事。 莫蔺自知该去郡守衙署,于是来到三位少年身前说道:“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由我先去见过那些郡守老爷即可,只是可能会耽误了你们的远行,终究还需要在村子里多呆几天才能洗刷嫌疑,麻烦回家告知颜桑一声,只说不必担心。”三位少年点点头,君策皱着眉头道:“莫先生,我与你一同前去吧?”莫蔺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无妨,牢饭也不是没吃过的,习惯了。” 那些捕快来去匆匆,似乎不愿意在这个偏远村庄和那处鬼宅多做停留,倒是那个佩刀汉子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坛酒,自顾自坐在了祠堂正对着的屋檐下,似乎还真打定主意要在此等到今夜斩妖除魔,三位少年就要离去,那个汉子突然说道:“那个道士与和尚,今夜要不与我一同留下来斩妖除魔?想来有你们那些道家真言和佛家正经也能使得万鬼避易。” 只是不等姓禾的汉子话语说完,真页已经转头和张谦弱与君策说道:“虽然说来有些奇怪,这桩惨案可能并非鬼祟作恶,只是我能够察觉到这座宅子煞气怨念不散,那位高僧留下来的手段已经不管用了,我们可能也需要多留几天,我想在此做一场小小法事。”张谦弱点点头说道:“我今夜留下来,无论是什么鬼魅还是凶手,总要尽力尽早还莫先生一份清白,找到真正的幕后之人。” 汉子见几人不理自己,转头看去,却见除了那个儒衫少年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出了鬼宅,剩下的小道士与小和尚居然一个环绕鬼宅走了起来,一个走到广场中间开始诵念佛经,汉子觉得有趣,似乎没想到三个少年居然毫不畏惧刚刚发生过命案的这座鬼宅。汉子望着那个小和尚的背影好奇问道:“小和尚,你是想要在此超度那些惨死之人的魂魄?”真页背对着汉子,只是低声佛唱一声。汉子仰头望天,手边端着酒坛子却不饮酒,似乎也在想事情。 君策赶回学塾与莫颜桑说过了莫蔺的嘱托,最主要的自然是莫要让那位卧病在床的女子知晓,莫颜桑倒是十分镇定,有条不紊地料理起学塾中的事情,想来以前莫蔺外出办事也都是少女独自撑起家中的诸多事宜。君策犹豫了一下,看着莫颜桑坐在灶房中煎药的身影,他站在小院阳光下轻声道:“我今夜也去那座鬼宅。”莫颜桑看着少年坚毅的眼神,没有劝阻,只是低声问道:“你不怕吗?” 一袭儒衫的少年已经转身走向院门,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回道:“不怕。” 第四十七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三) 阴云堆积遮掩天光四散,孕育了一夜的电闪雷鸣带来了倾盆大雨,斜风吹拂而过雨滴连接成线,砸落地上散开一朵朵绽放的花,青石板路上少年飞奔而过,只是抬起双手遮盖在头顶额前,飞溅的水滴沾染在少年的儒衫长袍上,少年放下双手卷起裤腿埋着头跑进了那座刚刚出过命案的鬼宅之中,站在正门屋檐下少年拍了拍衣袖,抬头看了眼雨幕重重,转身走进了那处血腥应该早被冲刷干净的祠堂之前。 少年绕过破败门窗走到屋檐下,看见了不远处的广场上身穿一袭道袍的张谦弱不知道从哪扯了一块布条遮盖在头顶上,就那样站在大雨瓢泼的广场,在他身边坐着一个闭眼双手合十的小和尚,手中念珠不停,微微皱眉,口中轻轻诵读佛经。少年止步屋檐下,早已喝了几口酒驱寒的那个江湖汉子转头看来,似乎十分意外看见这个儒衫少年的身影。 汉子闲来无事,也觉得那两个还站在雨里的年轻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他看着儒衫少年咧嘴笑道:“怎么?你也要下去淋雨?”少年弯腰盘腿坐在台阶上,雨滴拍落在他的脚边,他摇摇头说道:“我不通道法也不擅佛法。”汉子双手手肘支撑在地上,问道:“你是读书人?”少年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不知是否认还是不愿作答。 汉子眯起眼睛看着少年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雨幕中的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他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可是死了好几十人的鬼宅,昨夜还多了四个被鬼魂砍了头颅的可怜家伙,半点不怕?”少年伸出手接住雨滴,看着那些水珠在掌心破碎沿着掌心纹路脉络流淌,少年轻声道:“小时候就不怕鬼魂了,也不曾相信世上有鬼魂,因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汉子笑道:“怎么听着你还有些遗憾?世人避之不及的鬼魂邪魅,你不怕?”少年低下头,轻轻晃了晃脑袋。 汉子不知为何好像就知道了少年的回答,他仰头望向天空的万里阴云,突然自言自语道:“我曾有个朋友说过和你一样的话,他说世间要是真有鬼魂便好了,那样万般思念的逝世之人也能再见上哪怕一面。”儒衫少年君策低声说道:“也许他们也只是想要回家罢了。” 汉子笑了笑,晃着手边已经只剩下半坛的酒,而后这座鬼宅便又安静下来,除了雨滴坠落和斜风拍打门窗的声响,身在祠堂广场附近的四人各自沉默,就这样在这座任谁来了都觉得阴风阵阵的宅子里待了大半天,渐渐雨过天晴,只是天色已久有些昏暗,没什么阳光洒落。期间莫颜桑来过宅子外头,是儒衫少年出去接过了饭菜,恭敬道谢。 时近黄昏,坐在屋檐下台阶上读书的张谦弱和儒衫少年突然放下书,各自拿起桃木剑走到广场中央修行,汉子坐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看了一会之后不屑地撇撇嘴,都是些空把式,看着花俏其实半点用处也无。汉子笑着道:“那道士,身上也没有带上一些符箓之类的降妖除魔物件啊?入了夜万一那鬼魂来了可得多出点力啊。”张谦弱收剑站定,看着汉子说道:“好的。”汉子觉得无趣,又后仰躺下。 儒衫少年按照莫蔺的吩咐,在夕阳落下之后走进祠堂点燃烛火,然后重新退到了不远处的屋檐下,几人安静等待,已经一日未曾吃过东西的真页依旧盘腿坐在广场中央闭着双眼。慢慢地时近子时,突然间有狂风猛地呼啸而过,众人听见了屋顶上传来细碎声响,抬头望去,祠堂屋顶上闪过一道白色光影。 坐在屋檐下的汉子突然飞身踩在台阶上,一跃而起落在屋脊上,环顾四周,却无异样,他皱着眉头抽出腰间环首大刀,双手拄刀站在屋顶,做怒目金刚相。张谦弱盘腿而坐,桃木剑横放在膝上,儒衫少年坐在一旁,桃木剑轻轻搁在身后破败门扉上,少年神色自若。 突然间汉子转头望向正门方位,张谦弱随着起身,汉子就那样在屋顶上飞檐走壁,径直奔向正门,张谦弱和君策对视一眼,都听见了正门那边传来呜呜咽咽的细微声响,还有刀刃割下骨头的摩擦声,两位少年神色微变,猛地跑向正门。正门那边,汉子已经翻身跃下,站在正门门槛上默不作声,张谦弱和君策飞快走上前去,却见门外地面上鲜血流淌,一条尸首分离的土狗躺在血泊中。 猛然间,汉子暴喝一声冲向了祠堂后院,张谦弱和君策听见了侧面那边传来一声巨响,连忙跑出正门奔向侧门,却见侧门门扉洞开,真页的身影一闪而逝,张谦弱和君策赶忙追了上去,三位少年飞奔在冷清的街道上,脚下是积蓄的小水坑,不断飞溅起泥泞的水珠。 他们跑了一阵,真页停下脚步,弯着腰气喘吁吁,张谦弱问道:“怎么回事?”真页摇摇头望向远处,空无一人,他轻声道:“方才有一个白色身影闯进祠堂,似乎早就知道我在那里,和那个更夫说的一样,脸上雪白只有一张狞笑的嘴和长长垂下的舌头,他看见了我只是跑进祠堂拿走了几样东西就跑了,我从侧门追出来,却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 汉子不知何时也已经出现在几人身边,他沉声道:“看得清那个白色身影是人是鬼吗?”真页直起身,说道:“人。”汉子冷笑一声:“装神弄鬼的货色。”君策望向远处鬼宅,低声道:“调虎离山?”汉子转头望去,摇摇头,突然眼神一凝,张谦弱呢喃道:“有血腥味。” 汉子看了一眼街道远处,低声道:“跟紧我,若是歹人作怪未必不会对我们下手。”说完,他当先跑去,三位少年紧跟其后,很快他们来到一处院落前,正是那个村长的家中,此时门外屋檐下悬吊着几个无首尸体,地上依旧摆放着他们死不瞑目的头颅,还有几盏烛火点亮在他们的尸体之下,随风摇曳。 汉子凝神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一个白色身影一闪而逝,汉子咬着牙怒吼道:“混蛋!站住!”汉子飞身追去,附近人家被惊醒,打开门举起灯笼一看,尖叫声四起,张谦弱和真页此时也不由得有些脸色苍白,君策看着那吊挂在屋檐下的四具尸体,其中还有两个五六岁的孩童,他咬着牙脸色铁青。 第二日清晨,村口处来了一队人马,村子里一些辈分足够的老人都站在村口附近,毕竟这座偏远村子恐怕几十年都来不了如此仪仗隆重的大官,不远处坐镇那座城池的郡守老爷居然亲自带着人赶到这座村子里来断案寻凶,而且死的不过是这座村子里那个小小村长的家中之人,虽然死了人在村子里的村民就是顶了天的事情,可是好像也不足够入了这些大人物的眼才是。 腰间佩刀的江湖汉子和那三位少年也站在村口,汉子神色铁青,昨夜他独自一人去追那个白色身影,居然还真给那家伙跑了,哪怕他在附近山林搜了大半夜也没能找到蛛丝马迹,这让汉子有些憋闷。村子里的人视线也多有停留在那三个少年身上,按理说不过远游至此的少年郎,哪怕莫蔺那个读书人对他们几人青眼相加,留下来吃过了饭聊过了天也该远去了,可是不知为何,这三个少年居然主动留了下来,那就注定和村子里的命案牵扯越深了。 那队人马慢慢走近,那位年纪轻轻的郡守老爷没有坐在马车中,而是当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老村长和一袭儒衫风尘仆仆的莫蔺,那位姓宋的郡守老爷翻身下马,与几位村中的老人见过了礼,领着手下捕快就大踏步往鬼宅走去,走到半途,似乎心事重重的宋郡守还不忘停下脚步等一等正与几个少年说这话的莫蔺。 此时莫蔺已经摘下了铁链,可是神色却并不轻松,他低声和三位少年说道:“如今的郡守老爷,宋凩,算是和靳老爷子当年师从文坛一脉,他的爷爷宋鹤是当年靳老爷子的恩师。无论是靳老爷子身在京城还是后来辞官返乡,宋凩和靳老爷子的往来都不少,我当年也曾见过这位以探花郎身份补缺官职的年轻人,治学严谨之外政见得当,这几年在附近的山屏城担任一郡郡守,颇有建树。”说完,那个宋凩已经转头看向莫蔺喊道:“莫先生?”莫蔺点点头赶了上去,抛了个眼神给三位少年,然后就带着宋凩走进靳氏鬼宅。 此时那位村长从马上下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看着宋凩的背影哀嚎道:“请郡守老爷还我们一家老小公道啊!”村长已经泣不成声,宋凩却根本不回头看一眼,脸色铁青似乎隐忍着怒火。汉子和三位少年得到宋凩手下捕快的点头跟着走进了鬼宅,莫蔺重新说过了靳氏当年一家灭门的案件以及那一夜发现村长长子一家四口惨死于此的事情,汉子和三位少年则相互不冲着说过了昨夜那个白色身影。 宋凩默默听完,他站在祠堂前的广场上看着那扇鲤鱼跃龙门影壁,冷哼一声道:“鬼魂索命?那也得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闻言,君策和张谦弱与真页对视一眼,都看出来各自眼底的意思,看来这位当年和靳老爷子关系莫逆的郡守老爷恐怕不只是冲着眼下这个案件而来的,当年靳氏一家灭门的案子是上一任郡守办的案,最后以意外告终,看来如今这位郡守循着现在的案子察觉到了什么。 宋凩吩咐捕快重新将靳氏鬼宅探查一番之后,他带着莫蔺和村长以及从郡守衙署那边拎回来的村长二儿子一家,一行人在那些村中老人的带领下来到村中的议事堂,宋凩坐在高位,莫蔺、村长和村长二儿子一家人跪在躺下,除了莫蔺神色不卑不亢,已经知晓家中惨案的村长和他的二儿子此时止不住地发抖,宋凩皱着眉看向几人,一拍醒木。 宋凩语气低沉道:“当年靳氏一家灭门一案,报官的可是堂下莫蔺和赵财?”莫蔺点点头回道:“草民莫蔺。”那个战战兢兢的老村长赵财哆嗦着道:“草民赵财。”宋凩盯着赵财,冷声道:“赵财,将当年你是如何发现靳氏一家灭门以及如何报案的一一说上来,若有隐瞒或是欺骗,别怪本官保不住你的脑袋,还要先给砍了了事。” 赵财身体伏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将当年如何经过靳氏一家门前的时候发现异样又是如何找到与靳氏一家相熟的莫蔺,最后如何去官府报的官都尽可能毫无遗漏地说过了,大致与莫蔺所说一般无二,可是宋凩一皱眉,问道:“你说当年你去报官的时候,是你自己去的?为何不让莫蔺跟随?为何没有让村子里其他人去?” 赵财颤抖着肩膀道:“回禀老爷,当年靳氏一家灭门实在惨烈,老头子不敢当作寻常命案看待,便决定自己亲自前去官府,学塾莫先生素来在村子里有些声望,又与靳氏一家相熟,所以老头子我便觉得留下莫先生在村子里主持大局要好。” 宋凩扶着椅把手,看着赵财一家剩余的所有血脉,除了那个远嫁他乡的大女儿,如今都在堂下了,宋凩沉声道:“赵财,将你们村子里的族谱都拿来,包括其他脉的谱牒我都要。”赵财闻言颤颤巍巍起身,领命去各大祠堂的老人那里寻。 宋凩看着堂下的莫蔺,说道:“莫先生请起吧,对于当年的案子还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我将当年负责此案的老人和有关的书面记载都带来了,还需要与当年一直在旁的莫先生一同辩证。”莫蔺起身作揖行礼道:“不敢。” 犹豫了一下,莫蔺开口道:“宋大人,我能不能先回一趟家中,拙荆身子一直不太好,太久不在身边我有些担忧。”宋凩点点头,看着这么多年来好像一直从容不迫一丝不苟的莫蔺,他难得有些舒缓笑意,说道:“莫先生还是那般重情义。”莫蔺笑着摇摇头,告辞离去。 宋凩看着一袭儒衫的莫蔺远去,心中有些唏嘘,当年宋凩还在爷爷的学堂中读书,见到了这个居然能然官居工部侍郎的靳老爷子亲自领着来见自己爷爷的读书人,要知道那时宋凩的爷爷便已经是文坛上首屈一指的大儒了,宋凩对于这个读书人那时面对自家爷爷的从容和不卑不亢记忆深刻,记得当初莫蔺离去之后,宋凩的爷爷居然难得感慨说这个年轻人将来若能抗的住官场上的风雨,未必不能走到更高处,真正的青史留名,只是后来莫蔺卷入了科举舞弊案,被剥了一切身份头衔,宋凩爷爷后来说起此事还颇有些遗憾。 走出议事堂,莫蔺看见了从鬼宅那边走来的君策和江湖汉子,莫蔺疑惑道:“可是靳氏宅邸那边出了什么意外?”汉子没有说话,君策斟酌着说道:“靳氏祠堂那边好像还少了几根烛火,刚刚好是村长赵财和他二儿子一家的数量。”汉子沉声道:“若不是这个小子心细我都不会发现这点东西,看来那个凶手没打算就此收手,得告诉宋郡守一声,先护好赵财一家老小。”莫蔺点点头,片刻后看着君策正色道:“你们要小心。” 说完,莫蔺便走回了家,君策看着莫蔺的背影若有所思,为何觉得这个风尘仆仆的读书人此刻有些疲惫和悲伤,君策晃了晃脑袋,跟着汉子走进议事堂。 宋凩听过了二人的说法,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最后他看着一身儒衫的君策问道:“你们三人是游学至此?”君策点点头,宋凩又问道:“为何留下来卷入此案。”君策想了想说道:“起先是证明莫先生的清白,后来便是想要试着抓住那个屡屡犯案的凶手。” 宋凩看着少年那双清澈眼眸,挥挥手不再多说,君策和汉子便回了那座鬼宅,宋凩看着君策远去背影,呢喃道:“倒还真是个读书人。” 第四十八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四) 议事堂那边自莫蔺从家中回来之后就一直忙碌,一直到夜深同样点燃烛火如白昼,宋凩将当年的案子和如今的命案关联起来,与莫蔺反复琢磨。 鬼宅那边,除了几个驻守在正门附近的捕快,江湖汉子与几个少年依旧待在祠堂前的屋檐下,汉子手边多了几坛酒,只是都已见了底。 汉子看向坐在祠堂中央不再诵经念佛只是仰头望天的真页和沿着广场一圈圈走着的张谦弱,以及在屋檐下台阶上发呆的君策,汉子问道:“你们三人如今是和这个案子牵扯的有些深了,我是江湖人倒是无所谓,可是你们不同,如果议事堂那边郡守老爷最终没能找到凶手,你们少不得也要受些牢狱之灾,否则清白可没那么容易洗刷得来。” 张谦弱停下脚步看着汉子,回道:“既然活人的清白都那么难得到,那么死人的清白呢?” 汉子愣了愣,笑道:“你们几个不也才来了村子没几天,怎么就这么确定靳氏一家当年灭门一案背后定有腌臜隐情,万一是靳氏后人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或是靳氏树大招风惹来了什么仇寇觊觎,或干脆就是靳氏当年作孽太多罪有应得,那还需要什么清白呢?死了了事,说不得当年的凶手还有被人夸赞几句。” 坐在广场中央的真页双手合十摇摇头道:“佛说善恶因果,靳氏家主当年在京城的治国政见是否得当且不去说,靳氏后人是否嚣张跋扈也不说,只说当年靳氏一家灭门之中那些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有过错吗?那些从小就在村子里长大去过莫先生学塾的孩童有该死的过错吗?” 汉子嗤笑道:“你这和尚倒是慈悲为怀。”只是汉子嘴角带着笑意,眼中却异常认真,并没有丝毫瞧不起张谦弱和真页所说的意思。 此时夜已深,祠堂中烛火摇晃,汉子突然开口说道:“当年沙场上并肩作战的一个兄弟说过一句话,这些年我总觉得有些嚼头,是说那世间对错是非难分大小,世间善恶本性也难分好坏,就像战场上争锋相对的敌我双方,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呢?其实都没有对错,只是国仇家恨或是到最后不过为了活命而不得不杀更多人,手中沾染罪孽,错了吗?那个读了些书就喜欢在我们面前拽酸文的兄弟说,至少不对。所以我离开沙场之后一直行走江湖天下,想要去那个兄弟的家乡看一眼,他说他还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我们自然是不信的。”汉子拍了拍身边的酒坛子。 君策低声问道:“战场上死了很多人吗?”汉子没有嘲笑少年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他呢喃道:“是啊,死了太多人了,很多人最终连尸体都找不到,只能掩埋在黄沙之中,可能连家里人都不会知道。” 君策仰起头问道:“攻城掠寨,会死很多无辜的人吧?”汉子点点头道:“有的城池还会让百姓守在墙头或是出城当挡箭牌,就是为了让敌方军队投鼠忌器,可有时候杀红了眼谁还计较这些呢?战场上,死了就是死了,没理由的。” 君策收回视线,摩挲着腰间的书卷,问道:“为何书上说战场上常有屠城一事呢?”少年自问自答:“背后也许牵扯到了敌我双方势力的清洗,当然还有那些当权之人要考虑手下将士征战以来的诉求,艰苦攻城之后以屠城泄愤,这就牵扯到了权势高处的谋划。”君策又问道:“那江湖呢,庙堂和市井呢?常有灭门,也有诛九族。” 张谦弱静静听着,然后缓缓道:“江湖上的灭门一事,说来还是所谓的意气风发,如果不去说那些遭了无妄之灾被骤然富贵的匪寇席卷而过的门户,只说与人结了死仇然后被人家蛰伏几十年悍然出手覆灭了的家族,此事又如何去论对错呢?报仇之人自然无错,可是杀了那么多的人当真就都是该死的罪人?会不会其中哪怕有一两个无辜之人?那些被人覆灭了的家族之人错了吗,是不是早就有错于是被人技高一筹以血腥手段收回了欠债,可是这种错能不能改?能不能做弥补?这种死仇的界限根据又在何处?” 真页也缓缓开口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正是世事各有不同,时时处处又多有变化,战场厮杀殃及无辜若是最终国家安定,这些过错如何去论?家国掌权之人制定秩序律法,诛九族的罪罚明明确确写在律法条文之中,只是何种过错应该划入诛九族的责罚,那些被牵连之人是否无辜?这些是否也应该明文确立,然后直到某种过错已经足够大,于是才应该施以足够的责罚,又或者这种责罚已经太过严苛,那么又该以何种律法去约束圈定那些人心善恶?” 君策伸出手扶着额头,他低声喃喃道:“规则。如果庙堂市井之间百姓得以安居乐义,是因为除了战阵厮杀的将士的英勇也因为权势高处有形无形的规则,既是约束也是一种恰当的圈定,那么这种规则的约束力应该有多大?道德在规则之外又需要或者应该有多重要?那么所谓的江湖是否也有规则?如果没有既定现行的规则,是不需要?还是根本做不到?” 张谦弱走到君策身边低头看着此时皱眉深思的少年,张谦弱突然抓起一旁的桃木剑轻轻拍在君策的肩头,真页也站起身站在君策身前,他们神色严肃。 张谦弱轻声道:“高处的思虑固然重要,规则和道德本就是世间最大的道理,可是就像书上的文字终究是要被人看进眼中听进耳朵里的,无论是多大的道理都需要落到更细微处,步步登高视线却不可一直仰望,环顾四周俯瞰山河同样重要,许多现下此处想不明白的东西不是世道不对,更不是道理太少,而是你此时看得不够远,也不够多,书上的文字还只是文字,只有看过再去想,想了之后再去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道理。” 君策呼出一口气,放下捂着额头的手掌,张谦弱和真页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心中的如释重负,方才君策就像是书上所写的顿悟一般陷入了一种玄妙难言的境地不可自拔,以致于张谦弱和真页都被牵动,竟是不知不觉间说了太多高远厚重的疑问,其实书上圣贤道理可能已经早有说法,只是少年终究年少。 张谦弱一直记得当初带他下山的那个儒家先生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是一句儒家圣贤所说的话。于是不只在读书问道的人之间,也许某个福至心灵的时刻或是看到了某一句书上言语的时候就会突然开始自省琢磨。可能也在每一个埋头做事的世人之间,只是一个知不知道的问题,知道了之后又如何去思考和前行的问题。 每一个人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发散出去许多疑惑难题,甚至有时都找不到这种疑问是从何而起又是为何而起,最重要的,是有时根本不知道这种疑问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只是听过了某句话或是看到了某段文字便阻隔其中,百思不得其解。 君策抬起头看着张谦弱,突然笑着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还要再多走走。”张谦弱收起桃木剑扛在肩上,真页也露出了笑意,只有坐在身后屋檐下的汉子一头雾水,抱着酒坛子眼珠子急转。 方才他听见三个少年语不惊人语不休的问答,简直把他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糙汉子给吓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跟那个读过书的兄弟说的一样,这几个读书少年郎就要道德加身白日飞升了呢。 此时有声音从正门那边传来,熟悉的儒雅嗓音缓缓道:“书上文字要看,世间百态也要看,只是看过如何去想,想了之后又如何去做。这就是儒家圣贤所说的大学问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难啊。” 莫蔺的身影举着火把慢慢走进祠堂,汉子站起身,看着四个人尽说些听不懂的话,都开始反复思考自己刚才说的那段话是不是哪里不对了。 莫蔺看着三位少年,又看了看汉子,他叹息一声,轻声道:“走吧,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汉子皱着眉头问道:“不用守着鬼宅?万一那个凶手又来了怎么办?”莫蔺摇摇头,转身走向正门那边,张谦弱点亮火把,几人跟了上去。 莫蔺缓缓道:“凶手不会再来这儿了。”汉子看着莫蔺的背影,沉声道:“你怎么知道?不会真是你这个读书人干的吧?”莫蔺哑然失笑,汉子看着三位少年投来的看傻子似的眼神,咳嗽一声说道:“咳,万一是你们灯下黑呢?” 莫蔺走出靳氏宅邸正门,看着村口蜿蜒向一侧山林的山路,说道:“凶手已经完成他想做的事情了。”汉子转头望去,只见议事堂那边灯火辉煌,似乎还有噪杂声响,莫蔺解释道:“赵财一家已经都死了,除了赵财的尸体现在还没找到,其他人的尸体和头颅被悬挂在村尾赵家祖坟那边,还有那几盏从靳氏祠堂取走的烛火。” 汉子皱眉道:“宋郡守不是安排了人保护那几人吗?”莫蔺慢慢带着几人走向村外,缓缓道:“赵财的几个孙儿还小,被他们娘亲带回赵财的家中休息,郡守府派了几个捕快守着,后来跟你们之前在鬼宅遭遇的差不多,简单的几个调虎离山之计,妇人和孩子就都不见了。赵财拉着自家二儿子说要给自己的妻儿收尸,大半夜翻出议事堂去找那些暂时被搁置在一座荒废宅子中的尸体,然后也消失不见了,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汉子疑惑问道:“郡守府的人无动于衷?现在不应该在整个村子里找疯了吗?”莫蔺已经走上了蜿蜒山路,山林一片昏暗,只有几人手中的火把映照出隐约的光亮,似乎山林中便有无数隐隐约约的影子跳动着。 莫蔺轻声说道:“凶手不在村子里,应该是带着赵财的尸体去了别处。”君策走在张谦弱身边看向崎岖山路,低声问道:“莫先生知道凶手在何处?”莫蔺点点头,沙哑着声音道:“并不确定,只是需要去看一眼。” 几人在夜色中行路,时不时脚下便会有碎石子绊住脚步,只是不说张谦弱和君策都是从小走惯了山路的人,真页也算是在道德谷山上跋山涉水过,大髯汉子更是行走江湖已久,莫蔺则好像十分熟稔这段山路,几人走的不慢,很快莫蔺沿着道路一旁的某个缓坡走了下去,一条蜿蜒小径出现在眼前,隐约地,众人看见了不远处有细微烛火光亮。 汉子大步上前挡在众人身前,握住腰间环首大刀,几人慢慢走上前去,只见一棵古树树枝间垂落一具无首尸体,头颅就搁放在树下,头颅旁点燃着一盏烛火,几人抬眼望去,古树附近是几十尊制式相同高矮不一的墓碑,其上刻画着相同姓氏下不同的名字,在最前面一尊的墓碑前跪着一个白衣身影,衣摆沾染血迹。 大髯汉子抽出环首大刀直指那个白色身影,厉色道:“大胆狂徒,莫要再装神弄鬼,速速现出原形。”那个白色身影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还有细微的呜咽声传来,莫蔺上前一步越过持刀的汉子,看着那个背影轻声喊道:“靳竺?” 那个白色身影转过头来,只有一张狞笑嘴巴和长长舌头的雪白面皮上已经被泪水浸湿,那个白色身影伸手摘下狰狞鬼面,竟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此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看着莫蔺,哽咽唤道:“莫先生。” 身后山路上传来了喧哗声,汉子和三位少年转头看了一眼,应该是郡守府的人赶了过来,看来莫蔺早就心中有数了。 宋凩走下缓坡,默默走到了几人身边,看向不远处跪在墓碑的那个年轻人。莫蔺看着年轻人那张已经不再熟悉的脸庞,与当年那个跟在自家爷爷身边去往学塾的孩子模样已经大不相同,莫蔺低声道:“靳竺,为何这么多年才回来?” 白衣年轻人双手攥紧握拳,沙哑着声音道:“未能报仇不敢回来。”宋凩上前一步,没有在意身后那些捕快侍卫的阻拦,他看着靳竺问道:“可是靳老先生嫡孙靳竺?”靳竺抬眼看向身穿官袍的宋凩和一袭儒衫的莫蔺,他跪地磕头,沉声道:“靳氏不肖子孙,十二年后大仇得报,杀害赵氏一家十四口人,百死莫恕。” 莫蔺看着颤抖着身影的靳竺,不由得面露难以掩饰的悲伤,他低声问道:“为何要如此啊?”靳竺语气坚定,哪怕已经认错伏诛,承认了自己就是杀害了赵财一家的凶手,他依旧毫不后悔地说道:“靳氏一家四十三人的性命,唯有血债血偿,靳竺苟活至今,非手刃仇人难报此仇。” 宋凩叹息一声,轻声道:“既然知晓当年靳氏一家灭门案另有隐情为何不报官?也许最后赵财一家也难逃责罚,何至于非要把自己的性命也置于其中。”汉子听的一头雾水,扯过身边一个郡守府侍卫询问起来,于是汉子和三位少年才知道真相。 原来宋凩和莫蔺通过查阅户籍居然发现当年那个离开村子参军入伍的赵家子弟所记载的年龄和赵家族谱上的那个子弟的年龄并不相同,于是他们开始循着蛛丝马迹发现关于靳氏一家尸体的记载上,似乎有仵作说过靳氏一家那时本该在宅子里的人数好像少了一具尸体,只是那任同样为幕后之人的郡守为了草草结案了结此事便没有深入探究。 原来当年靳氏一家回到村子以后,村长赵财便觉得自家再不是村子里最富贵受人敬仰的门户了,通过多方打听,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那时的郡守和靳氏家主当年在京城的敌对派系有些关系,于是恶从胆边生,居然妄图杀害靳氏一家谋取一步登天的富贵和机遇。 那个郡守其实只是京城盘根错节势力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为了在大人物面前送上一份投名状,居然和村长赵财勾结毒害靳氏一家,想要以此作为进京的敲门砖,最后根据宋凩的说法,那位郡守是弄巧成拙反而惹怒了京城的权贵,最后直接身败名裂,宋凩一直不知道背后还有这层关系在。 靳竺大仇得报,也一五一十说过了这些年的遭遇,原来当年赵财家的小儿子事先知晓了这桩毒计,可是只来得及救出靳竺,其他人都已经吃下了有毒的饭菜,后来赵家小儿子以自己身份带靳竺离开村子,靳竺参军入伍,赵家小儿死于途中一场意外之中,临死之前只是求靳竺将来若是想要报仇,放过从小待他最好的大姐,于是靳竺回到村子之后只对其他的赵家人下手,十四条性命血债血偿。 往事就这样被撕开了血淋淋的内幕真相,靳氏一家四十三人死后被莫蔺请人葬于这山中,此事罪魁祸首赵财的尸体就系挂在不远处的树下,以死赎罪。 君策低头看着那盏烛火,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第四十九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五) 天上又有雨下,点滴雨水汇聚成河,奔涌于大街小巷的缝隙之间,微风一吹,氤氲湿气纠缠不清,似乎村子里的血腥气息都被冲刷干净许多,清晨的街道上人迹寥落,又有阴云绵绵,刚刚经历过一场诡异血案的村民大多都更愿意待在家里头,学塾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熄灭,院门缓缓打开。 莫蔺站在屋檐下便没有打伞,身后站着手持一柄油纸伞的莫颜桑,莫蔺看着站在院门外的三位少年,轻声问道:“真不再留一留了?好歹等雨停了再走吧。”手中持伞的张谦弱摇摇头笑着道:“已经耽搁了些时日,还要接着远游去了。” 莫蔺只能点点头,看向这几日为村子和那座鬼宅主持法事忙碌疲惫的真页,真心诚意道:“感谢真页小师傅这几日的虔心祈愿,相信今后村子和那座靳氏宅邸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至少在看待世事无常上,总要看得更清楚些。” 真页一手持伞一手合十,他微微低头轻声说道:“最终还是落到人心二字上,更多的还要看莫先生和学塾的教化之功。”莫蔺神色凝重,恭敬作揖行礼:“谢过真页小师傅提点。” 随后莫蔺又看向一袭儒衫的君策,笑着道:“书自然要读的更多些,路上的风景也要多看看才好,脚下匆忙赶路也别忘了视线看向高远处,只是回头看一看,停一停脚步,也都是知道和修行,读书人嘛,只管读书远游,道理要讲,学问要做,总是在向阳路上就好了。”君策作揖行礼,莫蔺回礼。 莫蔺最后看着天上雨落点滴成线,轻声道:“年少也曾负笈远游,遗憾的是看了太多的人人事事却已经忘了路上的诸多风景,到最后走过了千万里山河再回到原处,叩问心关难计得失,于是能做的就是将这一路的所看所闻,所思所想,尽可能落到实处去,既然做不来着书立传的大学问,那就做教书育人的小学问,道理可以有大小,只要没有高低便可。” 莫蔺伸出手接住屋檐垂落的雨珠,缓缓道:“在这村子的方寸之地,尚有这样那样的恩怨纠缠,说不明理不清的道理追究,书上的学问道德都是好的,只是如何圈定约束在人们的言行举止还有心中所想,便要难上许多。世间多学塾书院,说文解字已经殊为艰难,再要将一个个道理剖开讲细便更难,所以做学问的人可以更多一些,愿意将文字道理从书上拿下来的人也要更多一些。” 莫蔺看着君策,笑道:“以此共勉。”君策似乎有些失神,张谦弱和真页已经各自行礼,然后所有人看着君策,这几日少年走遍了村子各处,去过了靳氏一家的山中墓碑,也去过了赵氏一家的祖坟祠堂,看过了堂前案下的对错究明,也看过了仪仗绵延的祭祀盛礼。 靳竺隐忍十二年杀害赵氏一家十四口人,情有可原死罪难逃,按照朝廷律法处以斩刑,全数承担罪责就地伏诛的靳竺没有丝毫违抗辩驳,离去之前宋凩带着靳竺来到学塾,宋凩只是问了莫蔺一个问题,然后就将学塾留给了靳竺和莫蔺,靳竺也问了莫蔺一个问题。 那时已经了结心愿再无牵挂的靳竺问道:“莫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如此全由自己做主,不仅杀害了当年罪魁祸首的赵财,还牵连了他家中十几口人的性命,也许其中还有全不知情的人,也许我如此做也是对于当年救我逃离的赵廓的忘恩负义,可我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当年赵财杀害靳氏一家满门的时候,可曾想过那座门户之中也有和他子孙后人一般只是在这座村子出生长大的人?为何读书做官、凭借自身才学谋取富贵是错?为何他人不肯多想一想自己不如人之处在于他所作所想便不如人,根源在何处,不在他人有多好,而是己身哪里做的不够好。” 双手系挂在枷锁中的靳竺坐在学塾屋檐下的条凳上正襟危坐,他看着莫蔺的双眼,没有丝毫退缩躲避:“这么多年我想了很多,是不是报官翻案会比我靳竺孤身一人去杀了赵财一家更好?也许那样官府彻查之下也能还我靳氏一家的清白,也许那样赵财这个罪魁祸首会得到更应有的惩罚,可是莫先生你知道吗?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我的父母亲人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他们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他们在告诉我靳氏一家仅剩我一人苟活在世了,如果我依然仍由怯懦去犹豫,那么如果官府还是当年那个官府,又或者换了一个郡守却依旧不肯正视这个案子,是不是靳氏一家的案子还是只能蒙尘,那么多人的性命只能枉死?” 靳竺已经泪流满面,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所以莫先生,我不敢去赌那个万一,靳竺当年已经和靳氏一家死于那场灾祸之中了,我如今还在世上,哪怕当年沙场之上生死厮杀我都咬牙撑下来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回到此处的我能够以此手刃仇人,十二年来我甚至不敢生病不敢受伤,我就怕我哪天如果死了,那么赵财一家依旧逍遥法外,我还如何去地底下去面对那个已经死了的靳竺和靳氏满门?” 靳竺最后哽咽着问道:“莫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是错的?可我真的不后悔。”莫蔺身穿一袭儒衫坐在屋檐下,他那时看着泣不成声的靳竺,安安静静地听完了靳竺所有的话语,然后轻声说道:“靳竺,我没觉得你做错了,甚至村子里的人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之后,也许不仅不会说你做得不对,还要说你是孝心难得,隐忍至今只为了靳氏满门的冤屈能够以血偿还。” 莫蔺伸出手指了指靳竺胸口的位置,缓缓道:“靳竺,其实你的内心一直在告诉你一个答案,那就是当年赵财杀害靳氏一家绝对是错了,可是你为了复仇牵连赵氏太多无辜之人也不对,所以你才会说你并不后悔,因为你害怕我会告诉你这样做是错的。不是这样的,当年在学塾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一件事情,在这个世上永远没有一样的心境,于是看待一件事情的根据和缘由也就各有不同,所以我觉得如果是我站在你这样的一个处境,也许我都熬不到今时今日。” 莫蔺呼出一口气,那时蹲在书房门口的三位少年都看见了这位教书先生眼中的悲伤和失望,却不是因为眼前的靳竺,他轻声道:“可是这样的对错,不能这样去告诉世人,就像我为什么告诉宋郡守,今日处以斩刑的你,来龙去脉务必在告示之上写得详尽,而且还要告诉天下人这么做不对,为何?”那时的莫蔺就像是当年学塾教导靳竺的教书先生,靳竺犹豫道:“因为先生曾说过,规矩之外还有道德,道德也在规矩之中?” 莫蔺点点头,伸出双手在身前画了一个圆,然后又指了指圆圈内外说道:“规矩就是做圈定和约束,在这个既定的规矩范围之内,就决定了人们什么可以去做什么不能去做,因为一旦触碰了规矩的边界,跳出了规矩的束缚就要接受惩罚,这既是规矩也是道德,是一种最低的底线。那么在更大的道德之中呢,你靳竺今日为了全家性命报仇错了吗?世人不会这么认为也不应该这么认为,可是世人同样不能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哪怕结局来看足够圆满,可是其中心路脉络已经越出了规矩的范围,此时用道德去衡量对错,那么世人就会认为这样的道德在规矩之外,既然规矩和人心善恶观念的道德产生了偏差甚至是矛盾,此时规矩就会失去应有的约束,那么这样的圈定就会被破坏,就像人们又回到莽荒时期的居无定所。” 莫蔺看着靳竺,正色道:“所以宋郡守必须告诉知晓此事的天下人,靳竺报仇此举触犯了律法,那么就该就该处以斩刑,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道德和规矩不是相互冲突的界限分明,而正是因为你靳竺的复仇并不合乎道德和规矩,所以此举错了。哪怕你靳竺是占据了大义和孝道,可是赵氏一家十四口人的性命不是草芥,如果任由一个人因为一桩觉得天经地义的冤屈就可以肆意寻凶,那么千百年来圣贤道理的教化和礼法难道都是大话空话?世上可以有一个靳竺,但是天下人不能都是靳竺,所以你并没有做错,先生只是觉得,你可以做的更好的。” 最后莫蔺拍了拍靳竺的肩膀,低声说道:“可是先生错了,这么多年哪怕我知道当年靳氏一家灭门一案疑点重重,可是我依然没有追究查明,如果我做的更多一些是不是你也不会最后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靳竺仰起头看着莫蔺,看着这个十二年来已经两鬓霜白的莫蔺,他流着泪咧嘴笑道:“先生,你当年曾告诉过我们,这世道可以百般刁难坎坷委屈,却万万不可去苛求一个好人,所以莫先生当年教导之功,十二年前为我靳氏满门筑碑之德,靳竺在此拜谢。” 靳竺拜倒在地,三跪九叩,这是靳竺这么多年依旧牢牢记在心中的道理,所以他感恩怀念每一个在人生道路中遇到的好人,也因此愿意舍弃了苟活性命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靳竺离开之后,莫蔺独自站在院门外相送,许久许久都没有挪步,那时的莫蔺好像更加失望了。 雨幕中油纸伞下,君策抬起头看着莫蔺,轻声问道:“莫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一问,那时宋郡守问的那个问题是什么?”莫蔺双手笼袖,看着雨珠坠落伞面四散绽放,他缓缓道:“宋郡守问我,为什么选择在这偏远村野当一个教书先生?”莫蔺露出了微笑,他指了指君策背在身后的包裹,在那其中有许多的圣贤书籍。 莫蔺轻声道:“因为我发现自己好像还是喜欢读书,甚至已经没那么想当一个好官经世济民,虽然也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可是我觉得在学塾就很好啊,看着那些好像本该一辈子不会读书识字只能在田间地头度过此生的孩子也能坐在书桌前朗朗诵读,我就觉得这样已经是我想要看到的最美的风景了,哪怕我知道他们最后走出学塾依旧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拿起书写一写字,可是书上有那么多的风光,有那么好的学问道理,此生怎么能一无所知呢?” 莫蔺看着三位少年,正是大好年华,他笑着道:“我们可以对世道失望,也可以对人心失望,却万万不要对自己失望,因为书籍还在,书上的圣贤道理也还在,哪怕这世道对错难分善恶难辨,可这不是一个人能够不去明白是非道理的缘由,正是因为这个世界让太多的人失望,所以规矩、礼法、道德才那样的重要,它们就像悬挂天上的日月和银河,只要依旧能够照亮人心,那么就总还有希望。” 君策作揖而拜,正心诚意,他恭声道:“君策拜谢今日莫先生传道之恩,学生受益匪浅。”莫蔺哈哈大笑,他看着三位少年,朗声道:“清静求真的道士,自在慈悲的和尚,还有游学问道的读书人,少年郎就是这个世道的希望啊。” 最后三位少年并肩站在学塾院门外,恭敬行礼:“道德谷长生观清浚、君策,道德谷圆一寺真页,拜谢莫先生传道之恩。”莫蔺愣了愣,看着三位少年远去的背影,他突然高声喊道:“原来是道德谷上的三位小先生!道德谷上的风景一定很美吧?” 君策转过身笑容灿烂,他喊道:“道德谷上,书很多。”莫蔺哈哈大笑,开怀畅意,他拍打着身上的儒衫,朗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真是美极了。” 莫颜桑走上前一步撑开油纸伞,她看着好像从未如此开心的父亲,低声问道:“爹爹,他们来自道德谷?”莫蔺点点头,笑着道:“原来是道德谷山上求学问道的小先生,难怪有此渊博学识,难怪有此道德正心,难怪有此向道赤诚。”莫颜桑望着他们的背影,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那个读书人打扮的少年离去之前,与她告别时候说了一句话:“煎药一事颇多讲究不敢妄言,只是我当年习惯在柴火之中加入一张纸,纸上可以写任何东西,祈求病症快快好起来,祈求娘亲喝药的时候没那么苦……”说到最后,少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还是笑着说道:“心诚则灵嘛。” 莫颜桑手中攥着一张纸,寥寥数字,“药到病除,愿娘亲快快好起来,莫颜桑”,最后的姓名以生涩行书写就,是那个少年在月色下所教,莫颜桑看着雨幕下的远去背影,露出笑意。 原来是道德谷上的小先生啊,以后求学问道,也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读书人吧。 山路上,脚下泥泞,有个背着桃木剑的小道士问道:“君策,你觉得莫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好不好?”一袭儒衫的少年点点头,说道:“很好。”手中捻着佛珠的小和尚笑着道:“看来今后长生观要多出一个书院小夫子了啊。” 儒衫少年摇摇头,却扬起笑脸道:“现在的我依旧不算是一个读书人,可是我会继续读书,知晓道理,因为我觉得如何去看待这个世界可能不是因为读书多寡,却一定是因为心中有无道理,就像莫先生说的,规矩和道德是支撑世事人心的根据和缘由,那么就且再多走一走再多看一看,也许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山水万程,有风雨也有晴云,路迢迢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第五十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六) 圣坤海域作为八大海域之中疆域仅次于玉乾海域的一处汪洋大海,那座因为道德谷而声名远扬的岚涯岛自然天下皆知,可是如今人们说起圣坤海域却也绕不开那座拥有一位天坤榜上次席武道宗师坐镇的金藤岛,更因为金藤岛近些年毫不掩饰野心,不仅收拢了附近五座岛屿作为藩属势力,更以武力和商贸往来的不同手段隐隐占据了圣坤海域之上霸主的地位。 虽然人们在暗地里还是要骂一句金藤岛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可是人们也不得不承认,在如今的汪洋之上,除了光明岛之外已经没有哪座岛屿能够与金藤岛相互掣肘了,那座因为魔君而百废待兴的奇星岛依然需要更多的时间,至于位于圣坤海域附近的奉震、乘巽、宣艮三大海域更是尚未有一个能够一锤定音的强者可以与金藤皇帝叫板。 所以如今天下也有一些声音在说,八大海域已经被分割作为以光明岛为首的四大海域和以金藤岛为首的四大海域,不过这种说法大多还是被人嗤之以鼻,区区一个因为奇星岛陷入颓势而顺势崛起的金藤岛何来的能力和胆量敢与光明岛叫板,只是不可否认的是,如今在光明岛大开的海上商路航线之上,金藤岛的旗帜就是不弱于光明岛旗帜的强大象征。 圣坤海域之中有见风使舵依附于金藤岛的岛屿,也有独善其身冷眼旁观的岛屿,比如岚涯岛;还有一些是岛屿和岛主实力都不上不下便还在犹豫徘徊的,比如承源岛。 如今承源岛上的局势有些微妙,那个年纪轻轻的新任岛主传闻尚未完全炼化岛屿之主的力量,于是被当朝权势最盛的柳家牢牢掌握在手中,而且作为当朝宰相的柳家家主更是个目光长远之人,不仅没有借着如今的机会大肆收敛权财,而是死心塌地地为那个年轻的岛主铲除异己。 承源皇帝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柳家来做,承源皇帝想杀却不能杀的人柳家来杀,凡是需要承源皇帝动动手指头的事情柳家都能做到锦上添花,极尽谄媚,于是承源皇帝手中的许多权势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入了柳家手中,虽然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嫌疑,但是不可否认,如今柳家已经彻底拉拢了那个年轻岛主的信任,柳家注定就要作为承源岛最为强盛的家族绵延百年了。 可是柳家家主这段时间却极为愤怒焦躁,因为就在承源皇帝和柳家的眼皮子底下,那个依附于柳家的十大世家中最忠心耿耿的宋家居然一夜之间覆灭了,宋家家主和所有手中掌握权势的宋家血脉都死在了那座宋家祠堂中,除了那些和宋家所掌握权势无所关联的子孙后人、老幼妇孺和仆役婢女得以逃过一劫,所有人的尸体都和那座富丽堂皇的宋家宅邸一同付之一炬。 可是无论事后柳家动用了京城中多少的势力都完全找不到那个凶手的丝毫蛛丝马迹,除非那个凶手拥有不弱于承源岛主的实力,要么就是京城中有人事先知晓此事帮助那个凶手事后将所有痕迹都抹去了,柳家家主震怒之下在京城中开始了大肆的清洗,可是大半年过去了,除了那些个在暗地里还想要多捞取些利益的老鼠屎,全然没能查到那个凶手及其背后之人的丝毫踪迹。 柳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已经许多年未曾有人胆敢如此触犯柳家和十大世家的威严了,所以柳家的清洗蔓延出了京城,开始在整座岛屿之中挖地三尺,这既是柳家家主要给依附于柳家的十大世家一个交代,也是要彰显柳家的权势不容侵犯。 承源王朝虽然是整座承源岛势力最大的王朝,并且还有承源岛主坐镇,可是依旧有些亡国势力和零散的起义军不断和承源王朝边军有些摩擦,承源王朝不是没有实力将这些势力一网打尽,可是如果将这些势力打散了却没能斩草除根,那么躲在承源王朝内部的残余势力会让承源王朝更为头疼,倒不如将那些势力留在那里,顶多就是和边军有些交错摩擦,至少看得见摸得着,不至于躲在背后捅刀子。 可是柳家在整座王朝的清洗何等丧心病狂,居然还打算让承源王朝边军主动出击将所有残存势力都给杀个干净,既是示威也是实在担忧那个胆敢灭门宋家的凶手会躲在某处伺机而动,柳家不怕权势相撞的豪阀氏族,却唯独怕这种不要命的单枪匹马之徒,所以当年那个君洛和谢洵两人就能纵横天下的江湖鼎盛格局已经被柳家百般打压,那些江湖门派和游侠只能在柳家手心上夹着尾巴做人。 承源岛上的波云诡谲,在江湖上早已不再抛头露面隐居山野的皕云门开始封山,以前还会有些江湖上的朋友慕名而来,如今却是谁也登不上那座皕云门的山头了,当初朝廷清洗朝廷之时,最后是皕云门和其他几大山头门派与朝廷和柳家坐下来商议出了如今的格局,可是那之后皕云门非但没有借此机会攀附柳家乘势夺取武林大局,反而愈加远离纷争,甚至近些年都不再收取弟子,摆出了隐世不出的姿态。 皕云门所在的觞剑山位于承源王朝中部重城玄鹤城西边那处绵延山脉之中,除了那条以往可以由江湖人攀登拜访如今却严密把守断绝的巍峨登山道外,其实皕云门内门弟子和与皕云门关系更紧密的一些江湖朋友或势力都知道还有一条刀剑路可以直抵觞剑山山巅,今日已经许久未曾有人登山的刀剑路上有一位年轻男子竹杖芒鞋缓缓登山,沿途时不时便会驻足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就在刀剑路旁的一座座皕云门祖师前辈墓碑。 年轻男子擦了擦额头汗水,仰头望去,皕云门的祖师堂就在不远处,天光洒落缭绕烟雾,年轻人突然觉得有些安心和难得的宁静,山路之上出现了一位身穿紫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年轻男子手拄竹杖,行礼道:“见过奉门主。”那个紫色长袍的男子却让开一步,没有受年轻人这一礼,他袖袍翻卷竟是要行跪拜之礼,年轻男子却连忙笑着摆摆手,说道:“奉门主不必行礼。”说完,年轻男子加快脚步走到皕云门门主奉熵身边并肩而立,两人继续登山。 奉熵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他的消息也传到京城去了?”年轻男子笑着摇摇头道:“没有,那样不一定能瞒得过柳家的眼睛,我们以前另外有所安排,一旬之前他传了消息给我,我就暗中离开京城赶来皕云门了。”奉熵点点头,突然停下脚步,年轻男子也已经拄着竹杖停步,此事二人所站位置眺望而去正好能够将那座玄鹤城映入眼帘。 年轻男子由衷感慨道:“当年谁能想到区区一座承源岛玄鹤城之中居然能够走出一位前无古人想必更是后无来者的武道宗师,恐怕几十年前的承源岛江湖也想不到,那两个孤身走天下的武道高手,之后的武道登高路居然走得那般遥远。”奉熵望着玄鹤城的热闹繁华,知道那个远走千万里又归来的年轻人就在城中,他叹息一声:“可惜都已成过往了。” 年轻男子突然笑了起来,低声说道:“当年柳家得知那两人在外头的名声之后可是吓得半死,生怕柳家当年假借承源岛主之名宣召入京的那位小神医会将在京城所遭受的事情都告知那两人,最后还好有惊无险,只是那个如今已经没了宋家倒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是幸事还是悲哀。”奉熵缓缓道:“福祸无门惟人自招。”年轻男子轻轻笑着。 玄鹤城中的一处僻静巷弄中,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来到一座早已荒废多年却也没人重新入住其中的狭小宅院外头,年轻男子轻轻摘下斗笠,脸上有些风霜痕迹,却显得少年愈加稳重,少年腰间有一把绿竹刀鞘,他看着眼前宅院早已剥落斑驳的彩绘门神和两幅春联,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绿竹刀鞘。 不知在小巷中宅院外独自站了多久,少年手中多出了一壶酒,他揭开泥封轻轻洒酒在地,低声道:“顾枝说江湖百代千年风光总是不同,唯有杯中酒遥寄当年事和故人。以前没怎么逛过玄鹤城,今日走了一遍,觉得还是没什么不一样,甚至不如奇星岛的城池来的繁华,我去过了那座桥洞也看过了早就倒塌的许多权贵府邸,当年你们的事迹如今也还有人口口相传,真是威风啊。不过接下来我也想做一件威风的事情了,虽然不一定能够成功,可是总想要试一试,将来和顾枝他们一起喝酒,总不至于在说大话上面弱了一筹。” 少年最后蹲下身,仰起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轻声道:“希望能够尽快结束吧,然后我就将灵霜也接来这里,嗯,也可以回去奇星岛。嘿嘿,不能多想,还是之后再说吧,要是没成功的话可不一定能够通过灵霜父亲的考验,你说你要是还活着多好啊,以你在神药学院的名声,给我撑撑腰也好啊,还得我自己答应什么三年之约。算了,不怪你了,暂时应该打不过你那两个兄弟,等我哪天打得过顾枝了再说吧。” 最后少年站起身,他重新戴上斗笠,笑容灿烂,想着远方光明岛上的那个眼中似有万千山水流传的灵动女子,想着奇星岛上那个总是喜欢劝自己喝酒的顾枝和会细心地说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扶音,想着就在玄鹤城外一座山清水秀之地的孤零零坟墓,身边有无尽花海相伴,想着那座独自矗立山中小径尽头的无字石碑。 皕云门祖师堂外,手持竹杖的年轻男子独自站在山巅,身后顾生缓缓走近,年轻男子冷冷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顾生摘下腰间绿竹刀鞘,转动手腕不以为意道:“你可以试试看。”年轻男子转头看着顾生,眼神冷漠:“见我也敢不行礼?”顾生看着年轻男子的双眼,缓缓道:“等你哪一天把柳家彻底给拆了,我兴许还会喊你一声陛下,只是现在,愿赌服输,喊我一声师傅听听看。” 年轻男子瞬间破功,转身苦着脸道:“你这出去这么长时间了能不能别再记着这件事了,还有,如果不是我帮你收拾残局,没准柳家那个老王八蛋真能查出你来。”顾生走到年轻男子身边并肩而立,随口道:“那时柳家查到我也没用,我已经离开承源岛了,有本事追杀我到奇星岛去啊。”年轻男子垮着肩头嘟囔道:“你这去了一趟仇都报完了?” 顾生呼出一口气,点点头淡然道:“都解决了。”年轻男子试探着问道:“你真把他杀了?”顾生瞥了年轻男子一眼,回道:“没有,赶紧谈正事吧,再耽搁下去柳家迟早发现你已经偷偷溜出了京城。”年轻男子双手笼袖,缓缓道:“十大世家随着宋家分崩离析之后已经开始有些异动了,不用半年,拿下其中半数不成问题,剩下的要么是死心塌地给柳家做狗的,要么就是可以试着拉拢的。五大边军已经慢慢剔除柳家的影响,只是因为做的隐蔽没什么太大进展,但是接下来却可以借助那些顽抗势力筹谋一二。不过当年被你这个暗杀第一人差不多打服了的听海楼现在已经彻底归于我手下了,柳家恐怕还被蒙在鼓里,想必在消息收集和一些暗地里的手段运转,足够柳家喝一壶的了。” 顾生点点头,轻声道:“具体的谋划还是要由你去做,只是我这一次行走汪洋有了些不同的展望和想法,可能会对我们的计划锦上添花。”年轻男子笑道:“怎么,一座承源岛还不够?现在我们可还不能与金藤岛扳手腕。” 顾生摇摇头道:“不是在外,而是在承源岛内部。以前我们只是看着光明岛在做,如今我觉得百废待兴的奇星岛其实更值得我们去学,一来我们没有当年光明皇帝那样的强势和足够的勇武智谋,二来如今已经圣坤海域有金藤岛虎视眈眈其实没有机会给我们彻底推倒重来,只能按照循序渐进的法子,但是分寸火候也不用可以压制,大刀阔斧之外也可以放开手脚。” 年轻男子看着顾生,问道:“我当年虽然在你的捶打下已经彻底炼化祖宗流传下来的修为了,但你也知道,如今的承源岛在八大海域中根本不够看,单单靠我掣肘金藤岛尚且做不到,可不一定能够在承源岛上做到什么地步。” 顾生微微一笑:“当年不过和你玩笑言语,其实没想着掺和进这些谋划当中,只是想着顺手帮助你这家伙把前人馈赠都拿到手,然后再把那个尾大不掉的柳家给收拾了,可是如今我觉得当年说的大话可行,并且势在必行,光明岛和奇星岛已经走在了前头,金藤岛目光短浅且不去说,可是我们如果还是固步自封,最终说不定滚滚大势压下,也就说没就没了。” 顾生伸出手指着海外的方向,缓缓道:“在奇星岛上有一位兄长在闲聊时与我说过一句话,是说光明岛和奇星岛如今百般变化的关键,便是看到如今真正掌控整片汪洋的不是那潮起潮落波涛起伏,而是人心所向。他还说世道规矩千万年一直在变,一家一姓循环流转已经屡见不鲜,那么是不是可以试着换一种思路脉络,也换一片天地主人。” 顾生随口说着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他低声道:“以前我只是看着承源岛自己胡思乱想,如今我觉得为什么还要再等呢?难道眼睁睁看着那些贪婪鬼祟之徒把控权势更久?难道看着百姓蒙昧停滞不前更久?倒不如一刀劈开了去,换了日月变天地,再看一看风景是不是更好。” 年轻的承源皇帝看着身边认识已久的顾生,突然觉得和当年那个愁苦满怀的人已经截然不同,当年的少年心胸间其实也有壮阔山河,否则本该身份地位悬殊的两人也不会有这份难得情谊,只是那时的少年好像对所有一切视而不见,更不在意心中那份展望有多了不起。 看着顾生,承源皇帝轻声问道:“你中邪了?”顾生大手一挥,笑道:“放心,承源岛上有你,也还有我嘛,金藤皇帝怎么了,敢站在我面前也就是一刀的事情,什么柳家什么十大世家,都是狗屁,我有一刀且问,谁来?” 还是年轻人模样的承源皇帝看着顾生,蓦然放声大笑:“好!那就换了日月便如何!”说完,承源皇帝戳了戳顾生的肩头,低声道:“我打不过的你堵上哈。”顾生嫌弃地看了一眼,说道:“没事,我那个兄长说了,打不过就跑,他来打。”承源皇帝挠了挠头,问道:“你那兄长到底是谁啊?”顾生握住腰间刀柄,高声道:“地藏顾枝!” 承源皇帝看着顾生神色不像作伪,心想都是姓顾,这家伙不会出了趟门还真多认了个天坤榜的武道宗师做兄长吧,这身世比起自己丝毫不遑多让了啊,一个神医父亲,两个武道宗师叔伯,如今还有一个武道宗师兄长,了不起了不起。 承源皇帝咳嗽一声,低声道:“以后有机会引荐引荐。”顾生看着当年就说过自己仰慕顾枝的承源皇帝,笑的开怀。 最后承源皇帝问道:“诶,现在你的仇都报完了,姓氏还改不改了?” 顾生摇摇头,轻声道:“这是对我娘亲的承诺,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毕竟我的父亲姓顾名筠。” 顾生俯瞰万里山河,意气风发。 第五十一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书声琅琅透过学塾的窗棂丝丝缕缕地逸散在飞扬的尘沙和灼热的天光之中,教书先生手持书卷端坐学塾前方,一袭在大漠黄沙中有些格格不入的素净青衫,双鬓微白一丝不苟,他抬头看了一眼屋外,微微笑着点头示意。 坐在学塾屋外的是两个年轻人,昨日沿着那条日渐人烟稀少的废弃商路跨越沙漠来到此地,在客栈酒楼初遇的三人相见如故相谈甚欢,于是今日便也留下来,看一看学塾的授业,也是等待下一次小镇商队车马的启程好一同横跨接下来的大漠路途。 学塾屋外小院中两个年轻人相对坐在一张石桌旁,正捻棋对弈,此处位于小镇居中位置,四面都有建筑环绕,倒也不至于有漫天黄沙涌入,就连灼热的风沙都要少了许多,日光落入身后建筑的阴影中,倒也难得有了些凉爽。 昨日风尘仆仆跨越黄沙的两人可谓狼狈,不仅低估了大漠黄沙下的路途遥远,也没想到此处日月温度的千变万化,直到在小镇中与这位教书先生喝了一顿酒,这才决定再次启程时便和小镇商队的车马一同出发,也好有个照应。 棋盘边身穿一袭白衣的少年特意在衣衫之外还套了一件轻纱,略微遮掩风沙侵袭,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入乡随俗,披上了当地小镇百姓常穿着的宽大长袍,摘下身后的木匣子倚靠在石桌旁,两人正是当初在云升谷与祈水山庄车队分道扬镳的顾枝和傅庆安。 两人在附近的城镇买了一张地势堪舆图,拣选了这一条横跨沙漠的路线去往仙府争先台,虽然看似绕了些远路,不过至少沿途都不是那些位于纷争中央的城池村落,算是寻了个清闲。 昨日来到这座独自矗立沙漠中的小镇之后,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客栈酒楼休憩,刚好有外来商队都挤在那座酒楼中,于是两人就和这位学塾教书先生拼了一桌,相谈甚欢。 傅庆安一只手撑在腮帮,伸出一只手拍掉了顾枝的悄悄挪动棋子的手指,顾枝怒道:“怎么?还不许我输的不那么难看了?”傅庆安看也不看他,随手将棋子挪回原位,随口道:“是你说不用我让子的,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顾枝双臂环胸,不知那股子气势汹汹的怒火是伪装还是真情流露,顾枝瞪着傅庆安,缓缓道:“你能不能别什么都这么擅长啊,以前刀枪剑戟样样精通也就算了,连下棋也这么深藏不露是吧,敢情以前我下棋血虐周厌和徐从稚的联手,你就在旁边看笑话是吧。” 傅庆安笑道:“你们也没问过我会不会下棋啊,再说了,我可不是什么都会,比如,我不会做饭。”顾枝气呼呼道:“那是,你要是会做饭,以前在村子里我就天天叫你做饭了。” 傅庆安抬了抬下巴,说道:“该你下了。”顾枝随手拿起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显然有些中盘自暴自弃的嫌疑。 傅庆安手中摩挲着棋子,随意道:“顺便说一句,于琅的棋术也不弱。”顾枝摆摆手,说道:“我知道,所以我从不和他下棋,毕竟是光明岛那边的豪阀子弟,从小肯定是琴棋书画就都样样精学。” 傅庆安看了一眼学塾中的那位教书先生,低声道:“你是看出了他的古怪才留下来的?”顾枝摇摇头道:“不是,虽然在这个江湖纷争的节骨眼上一个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确实不寻常,可是我们也确实需要等待商队车马一同出发,否则不一定能跨过这片沙漠。”傅庆安点点头道:“看得出深浅吗?”顾枝也捻着棋子在手,说道:“看不清楚,至少目前看来不在于琅和周厌他们之下。” 说到这里,顾枝看了一眼远处黄沙漫天,缓缓道:“我突然有些担忧于琅和周厌他们了,如果武山大哥没能和他们在一起的话,这座江湖的水可不浅,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傅庆安也看了一眼远处,说道:“那两小子走过的江湖路可比你多了去,心性智谋都不差,至少自保无虞。”顾枝点点头,傅庆安转过头看着顾枝,伸出手将一颗挪了位置的棋子拨回原位,顾枝神色无辜。 傅庆安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祈水山庄的车队?在你出手解决了那拨拦路的人之后,想必所有想要阻拦祈水山庄的人都要掂量掂量一下自己了,所以我们跟着他们一起走一定可以更顺遂更快赶到争先台。”顾枝点点头道:“当然,而且在祈水山庄那边也能顺便看看卓宴和隋堇宸这两个江湖雏儿,免得半路就给脑袋一热卷入江湖纷争,可是我就是觉得不想留下来了。” 傅庆安刚要说话,顾枝却摇摇头道:“当然不只是因为祈水山庄在面对那些百姓时做出的决定,这座江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害无辜,我们身为局外人无法苛责什么。而且我们并不了解那些百姓是不是真的无辜,也许是敌对将士假扮的?也许是有罪在身的刑徒?都有可能,并不绝对。 所以我虽然有些不愿看到祈水山庄做出那个决定,却也并不觉得失望。可我只是觉得在行走江湖路上身边跟着这样的江湖人好像不太合情合理,当然也只是不遂我个人本心而已,自然是自私作祟。所以我想看一看祈水山庄之外的这座江湖,是不是还有更多可见的风采,毕竟我们一眼就能看得见祈水山庄之后会走的道路了,难免无趣。” 傅庆安笑着道:“这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还以为你顾枝只是觉得祈水山庄所作所为不顺你意也不合乎道德大义就要划清界限,甚至要对整座江湖失望,然后说一句江湖不过如此。” 顾枝白了一眼,说道:“我虽然没怎么走过海外和江湖,但也不是一个只会在奇星岛南境画地为牢的傻子吧?还不至于眼界如此狭窄。”傅庆安摆摆手,笑道:“开玩笑。” 驼铃声响,还有嘈杂细碎的交谈声由远及近,顾枝和傅庆安抬头望去,学塾小院外又有一队满面风沙的商贾车马缓缓经过,其中还有几辆精致马车,微微掀起的帘子中有一位姿容明媚的少女好奇打量着四周的景色,突然看见了小院中的两个年轻人,少女连忙收回视线躲进马车中,脸色微微红润,看来是个久在闺阁的单纯女子,只是和年纪相仿的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就羞涩不已。 顾枝瞥了一眼那队车马,自然也看见了那个少女,笑着调侃道:“以前只觉得于琅和徐从稚这样的男子生得这么好看已经足够让人愤懑不已,原来你傅庆安也不错啊。”傅庆安依旧手撑腮帮,说道:“难道不是我一直姿容出色,只是你没看出来吗?”顾枝耸耸肩,不予置评。 傅庆安笑道:“怎么不会是那个女子看见了你所以羞红了脸?对自己怎么没有信心?”顾枝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此话不可乱说。”傅庆安切了一声,原来是怕被某人知晓了。 时近晌午时分,学塾的课业告一段落,坐在小院中的顾枝和傅庆安也正好已经收拾起棋子入罐,那些奔走而出喜上眉梢的蒙童好奇看向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只是孩子们习惯了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商贾,于是只是飞奔而过的一瞥,身影早就冲出小院不见踪迹,得以放飞手脚和心思闯荡大街小巷,暂时放下那些枯燥乏味晦涩难懂的圣贤言语。 小镇唯一的教书先生简随杏收拾好圣贤书籍,这才拍了拍身上儒衫领着一个气态温和眉眼伶俐的孩子走出学塾,昨日简随杏便与顾枝和傅庆安介绍过这个尚无姓氏只是叫做章穗的孩子从小父母就病故了又无其他亲人,于是孑然一身的简随杏就将孩子带在了身边养着,从一个两三岁的懵懂稚童如今已是一个马上就十岁的男孩了。 章穗礼数周到地与顾枝和傅庆安作揖行礼,顾枝和傅庆安站起身笑着点点头,简随杏揽着孩子的肩头,笑着道:“顾先生,傅先生,下午还有课业未能饮酒,只能请二位去酒楼吃一顿乏味菜肴了。”顾枝笑着拍了拍腰间酒葫芦,说道:“无妨,昨日已经偷偷攒了些酒。” 简随杏抚须而笑,伸手做引,顾枝和傅庆安跟在青衫读书人身后走出学塾小院,章穗顺手合十院门,却没有落锁。这座位于大漠荒野的孤零零小镇能有这样一座学塾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久居此处的百姓大多十分感激这个气态儒雅与人为善的教书先生,更敬佩这位教书先生还有一手不俗医术。 几人穿过街巷,沿途多是简陋黄石搭建垒起的房屋,倒也算是坚固,这座小镇当初是由避乱前人来此聚集,后来渐渐演变成了一座连贯大漠内外的商贸城镇,也还算得上是繁华,只是住在此地的百姓却不多,街上人来人往更多还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商贾行人。 小镇居中位置有一口挖掘幽深的井水,四周围着高耸的石墙,抵挡风沙侵袭,来来往往有不少人拎着木桶从此汲水,作为小镇中为数不多的清水来源,许多百姓每一日都要来此提水。 简随杏看见远处有一个老妪带着自家年幼孙女各自拎着一个水桶来此提水,简随杏拍了拍章穗的后背,轻声道:“去帮个忙吧。”章穗点点头,奔向平日里就经常帮些举手之劳的老妪和小女孩。 简随杏笑着看向男孩勤劳奔走的背影,说道:“顾先生,傅先生,我们先过去便是了,章穗这小子干起活来勤快得很,没个一时半会不会歇下来。”顾枝点点头道:“简先生教导有方授业有道。”简随杏摆摆手说道:“顾先生可别说这些大话来诳我啊,万一当真了我可是就要忍不住喝上一壶酒了。”顾枝笑道:“那就是我劝酒功力还不够了。” 三人随意闲聊着,一路上有许多风尘仆仆的小镇当地青壮见着简随杏都会主动行礼,简随杏便笑着点点头,有时还会刻意停步与人交谈几句,昨夜简随杏已经与喝过酒的顾枝和傅庆安聊过许多,大致知晓这两位年轻人的性情,于是大多眼神示意一番,并不觉得待客不周。 三人走走停停,这才来到了小镇中作为繁华的一座酒楼之外,顾枝和傅庆安所住客栈在不远处,简随杏昨夜就说起此处的招牌菜肴多是来此的行人必尝之物,所以今日说什么也要带着顾枝和傅庆安来试一试。 酒楼老板显然认识简随杏,笑着招呼三人去往三楼一处僻静地方坐下,三楼客人寥寥,只有几桌低声闲聊的商贾行人,还有一桌便坐着那位顾枝和傅庆安在学塾小院惊鸿一瞥的少女,一身装束庄静贤淑,还有那些不显山露水却一眼瞧着就不寻常的配饰,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同桌的还有一位穿着淡金色长袍的肥胖老者,笑眯着眼与人说话,看起来是那一桌人的领头之人。 三人坐在桌前,酒楼老板问过简随杏是不是按照平常所点的菜肴来上,简随杏点点头,特意叮嘱道:“酒就不用上了,下午还有课业要上,怕耽误了。还有章穗也会来,他吃不了辣,劳烦掌柜的告知一下后厨。”说到这里,简随杏看向顾枝和傅庆安,问道:“你们可有什么忌口?”顾枝和傅庆安都摇摇头,酒楼老板便笑着告辞。 简随杏等待菜肴上桌和章穗归来的时候便随口说道:“关于那口燕沙镇水井其实还有一个老一辈才会说起的传说故事,传闻百余年前燕沙镇尚只有一个雏形,避难于此的百姓费尽千辛万苦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到水源,在这沙漠之中没有水源那便是只能就地等死了,那些走投无路的先人没法子只能跪地磕头祈求上天垂怜。 沙漠中常有海市蜃楼的传说,那一夜所有百姓都看见了一座高山虚影凭空出现在天地之间,然后仙鹤齐鸣神明擂鼓,异象消失之后人们只看见一个红衣身影独自跨越荒漠来此,从地底下挖出了一个传说三百年前坠落于地的天火碎石,然后就在那坑洞之下人们挖掘出了甘甜清冽的井水,所以人们也常将那水井唤做仙石井。” 再次听闻了有关天火碎石的传闻,顾枝和傅庆安只是对视一眼,却没有多说,简随杏已经继续说道:“虽然这种神神道道的传说许多年轻人现在不太信了,毕竟什么仙人赠水的故事总难免感觉是吓唬孩子的言语,不过倒是听说在远处确有一座仙人幽居的秦山,乃是世间最为高耸的山脉,登山台阶蜿蜒曲折犹如登天之路,无数人耗尽此生都不一定能够走到山巅去。” 简随杏话音落下,附近有一桌身上携带刀剑的江湖人高声笑道:“你这读书人知晓得倒是不少,那座仙山名为秦山,还有一座仙府在人间,俯瞰世间人事,上达天听,不过想来你们这些画地为牢的家伙是不会听说了。”那桌江湖人显然都是喝了不少酒,此时都有些醺醺然,似乎点起了话头便高声喊叫起来,都忘了应该忌惮那桌显然就是富贵人家走镖的存在。 简随杏笑着举起茶杯向着那位说话的江湖汉子说道:“感谢兄台解惑。”说完,简随杏仰头喝尽茶水。那汉子嘀咕道:“读书人就是不爽利,大口喝酒才是快活嘛。”江湖汉子身后那桌端坐喝酒的肥胖老者突然笑着说道:“这位大侠见多识广,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仙府争先台的来历啊?” 那汉子又喝了一口酒,这才一脚踩在长凳上,打了个饱嗝说道:“自然是知道的,我们兄弟此行就是要去争先台争夺那仙缘,世间人人争先,岂能久居人下。那仙府争先台乃是百余年前那位红衣武道宗师一手打造,那位宗师手持秦山仙人旨意涤荡世间邪祟开百年太平,后牵引仙府出山入世,打造争先台,凡是自认武道登高之人都可前往争先台求取仙府和仙人认可,从此一步登天,逍遥天外。不过如今争先台可就要人满为患了,知道为啥不老头?” 与肥胖老者同桌的几位扈从都面有不善,只是肥胖老者依旧笑着说道:“莫不是因为那人人皆可争夺的仙缘?小老儿也有所耳闻,听说那三份玄妙仙缘乃是让人一步登天的好东西,无数江湖大侠都会前往,那番盛景真是让人心神往之。” 那喝酒喝的满脸通红的江湖汉子大笑道:“哈哈哈,你这小老头倒也知道争抢仙缘,等我前去大显身手,夺取那无上武力的仙缘之后,小老头将你身边那个水灵姑娘嫁给老子可好啊?” 汉子话语落下,满桌饮酒人都哄堂大笑,肆无忌惮,顾枝摇摇头,果不其然,那个始终笑眯眯的胖老头轻轻放下酒杯,一个端坐在侧的扈从已经暴然起身,大踏步来到那个言语无忌的汉子身前,身后一抓就将汉子整个提了起来,轻轻一挥,从三楼窗台扔出了酒楼。 同桌之人还未惊醒过来,那个魁梧扈从已经脸色阴沉满身杀气就要继续动手,那些江湖人连忙拿起武器,那个胖老者笑着挥挥手道:“好了驹鞅,小惩大戒便是,不要砸了人家酒楼的买卖。”那个魁梧扈从点点头,盯着那些江湖人,那群人连忙抓起武器落荒而逃。胖老者举杯对着顾枝那一桌笑道:“打扰各位雅兴了。”三人都以茶代酒说道“无妨”。 酒楼一阵喧哗,应该是那个被扔出窗外的汉子清醒过来想要上楼找人拼命却被拦了下来,骂骂咧咧远去。章穗走上楼来,一头雾水,只是看见那一桌胖老者正在低声安慰受了惊吓的少女。 章穗走向简随杏身边,简随杏拍了拍少年沾染风沙的衣衫,笑意温和。顾枝看着并肩坐着的简随杏和男孩,伸手轻轻摩挲着腰间酒葫芦。 那桌金袍老者为首的客人很快也饮酒作罢,酒楼老板亲自带着伙计将这群客人送到了酒楼门外,丝毫没有问责方才冲突一事的意思。酒楼老板将简随杏点的菜肴送上了桌,还带来了两壶热茶。 第五十二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二) 简随杏疑惑问道:“掌柜的,这是何意?这些茶水好像不是我们点的呀?哟,还是酒楼最富盛名的望潮茶,没想到今日我们竟有这么大的面子。” 酒楼老板没有在意简随杏的调侃,循着窗台望去,轻声说道:“这是那位老爷送给你们的,说是为方才的惊扰略作赔罪。” 说到这里,酒楼老板看了一眼陌生的顾枝和傅庆安,见简随杏没有说什么,这才开口低声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位富贵老爷就是如今天下最富有的那尊财神爷,听闻有好几支万人大军都离不开他的钱财支撑,此人不仅富可敌国,而且还是各大割据势力与江湖门派的座上宾,真真正正的钱财祖师爷。 跟在他身边出手的那个扈从,姓伍,名驹鞅,乃是二十年前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那座魔教的首席供奉,杀人无数不说,一身修为通天造化,若是不长眼招惹到了他们,恐怕莫名其妙死无全尸都不奇怪。” 简随杏倒了一杯茶水,点点头说道:“多谢掌柜的提醒,好在方才我们并无冲突,也算结下了一份善缘。”酒楼老板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顾枝看了一眼简随杏其实并无什么起伏的神色变化,知道那个在顾枝和傅庆安看来只能算是修为平平的扈从,同样没能入了这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之眼。 不过简随杏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依旧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一边为章穗碗中夹了好些肉菜,温声嘱咐着吃慢些,一边继续与顾枝和傅庆安闲聊,谈天说地,既有关于燕沙镇的更多传闻,也有圣贤书籍上的道德学问,顾枝和傅庆安应对得顺遂自然,显然也是简随杏为人处世上的娴熟,一桌子饭菜吃得宾主尽欢。 下午简随杏依旧在学塾中授业解惑,顾枝和傅庆安则外出寻找愿意临时加人并且顺路离开荒漠的商队,最终找到了一家燕沙镇本地的镖局,不知是因为看见过简随杏与二人走在一块还是生性豪迈,听过顾枝和傅庆安的请求之后便爽快答应,还直接谈拢了银两,顾枝和傅庆安心满意足地回到学塾小院,觉得今夜应该请简随杏喝一顿酒,然后便可以静静等待三日之后的商队启程。 对于简随杏,虽然不知此人为何隐藏一身修为躲在燕沙镇当一个学塾教书先生二十余年也任劳任怨,街头巷尾有人闲聊说起也多是称赞之语,看来此人安安稳稳大隐隐于市确实是收起了锋芒,做一个平淡无奇的教书先生。 期间两人路过那座仙石井的时候,看见那位胖老者带着孙女还有那个名为伍驹鞅的扈从,正在与一些小镇当地百姓询问有关那块天火碎石的下落,只是现在的百姓们大多都已经不知道那块传说由祖宗先人从仙人手中得到的天火碎石是否还存在。 胖老者并无什么倨傲神态,言谈之间便与寻常市井老者一般无二,只是那个安静坐在胖老者身边的少女看见了已经第三次见面的顾枝和傅庆安,有些羞赧地低着头小心打量,这让胖老者和伍驹鞅也注意到了路过的两人,胖老者笑着点头示意,顾枝和傅庆安也点点头,假装没有看到那个伍驹鞅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之意。 两人晃晃荡荡沿着小镇走了一圈,还去看了一眼小镇南北的两座城门,并不高耸巍峨,也是由简单的黄沙碎石铸造而成,两扇大门瞧着厚重,只是不如那些繁华城池的城门,恐怕几位青壮汉子合力就能轻易推开。 小镇也没有什么驻守护卫,毕竟只是一座常住之人不足千人的荒漠中转小镇,迎来送往更多的还是路过的商贾行人,无需如此戒备森严,此处地处沙漠之中,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更不是一座江湖门派会选择落地的好山水。 北城门附近有一块巨石之上刻着有关那位红衣仙人为燕沙镇先人开凿水井和筑造城墙屋舍的帮助,显然是寻找了一位学识渊博的书生夫子,用情真意切的言语洋洋洒洒写满了整面巨石,最后落款只是燕沙镇而已。 顾枝和傅庆安绕到巨石背后,看到了简随杏提起的那些刀剑痕迹,一块本该巍峨高大的巨石此时已经消瘦许多,便是那些路过此地的江湖人若是看见了这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红衣武道宗师的故事,便多半都要祭出一刀一剑的,在巨石上留下痕迹,遥寄那位宗师前辈的大德,渐渐地巨石就小了许多。 顾枝腰间依旧挂着绿竹刀鞘,不过简随杏没有多问什么,应该是当作了远游书生的防身物件,傅庆安双臂环胸开玩笑道:“你要不要来上一刀,不过恐怕一个力道掌握不好,整块巨石都要化作齑粉。” 顾枝翻了个白眼,一副你知道还没话找话说的表情,傅庆安无所事事地耸耸肩,身后没有背着那个木匣,他向来如此,既不担心木匣不在身边是不是会突然遭遇强敌,也不在乎木匣会被人给偷了去。 两人又沿着燕沙镇的城墙走了一圈,其实除了南北两座大门,燕沙镇东西两侧并没有明显的城墙和城门,大多都是沙漠之上拱起的山坡和日渐荒废的一些建筑便当作了小镇的外围,燕沙镇的百姓还真没有遇见过由于城墙失防便深陷危机的局面,这么多年来一直安然无事,恍若一座人来人往的世外桃源,那些已经不需要走南闯北的老人和尚且年幼的孩子住在此处倒也算是舒适自在。 渐渐地黄昏余晖落下,四周温度便骤然降低,好似一下子从炎炎夏日便到了秋末的萧索,顾枝和傅庆安走回了学塾,短短几步路,天色便很快暗了下来,远远地能够看见学塾已经点燃烛火。 章穗从不远处小心翼翼地跑来,手中提着两只盒子,简随杏笑着走在一旁,手中拎着几壶酒,笑道:“慢点。”看见了归来的顾枝和傅庆安,简随杏晃了晃手上的酒壶,却见顾枝也神色无奈地举起手上的酒壶,顿时哑然失笑,摇摇头。 几人走进小院,屋檐下的灯笼光晕柔和,洒落在已经收拾起棋盘的石桌上,四人围坐,将盒子里的新鲜菜肴都放在桌上,顾枝不好意思地说道:“真是麻烦简先生了,本来还说今夜要请先生的,最后没想到还是蹭了先生的光。” 简随杏依旧一身儒衫青衣,却没有那份坐在学塾中的肃然,此时言语随意许多,笑道:“无妨,今夜之后不是还有时间嘛,接下来我和章穗的五脏庙就劳烦二位了。”顾枝和傅庆安笑着点点头。 几人也闲来无事,便细嚼慢咽吃得不急,章穗吃得最快,简随杏因为喝了些酒,说话便更随意了些,就让章穗先独自回去书房中抄书读书。看着章穗走进书房的背影,简随杏眼神温和,就像是看着自家的孩子一般,其实这么多年下来,两人也都将各自看作亲人了。这份眼神中的真心言语和情感流露,顾枝看着真切,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 此时石桌旁已经放着几个酒壶了,顾枝和傅庆安带来的酒已然喝完,此时喝的便是简随杏的酒了。简随杏回过神来,揉了揉脸颊说道:“许久没有去过外头了,听来往的人说现在外面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不再安生,看来读书人会不太好过了,当然,更不好过的还是百姓,硝烟四起家破人亡,那些眼中只有权势和财富的人哪会在意多死或是少死几只蝼蚁呢。”说着,简随杏喝了一口酒,脸色微红,显然是有感而发。 顾枝端起酒杯看了一眼天空中的高悬明月,感慨道:“一路走来,虽然不能是山河破碎,可是风声鹤唳山雨欲来,这对于那些既无准备又无可奈何的百姓来说最是难熬,谁也并不知道能够往何处去躲,只能随波逐流,日夜忧虑生死之事。” 简随杏自嘲一笑道:“所以啊,还是我这怯懦避世之人有先见之明了,没敢在外面面对那些才华横溢的读书人,便自己躲起来做学问,固步自封夜郎自大,也算是祸福相依,居然躲过了外头的乱世。” 简随杏叹了口气:“不过再这么乱下去,燕沙镇的百姓也要不好过了,除了那些发战争财的胆大之人,谁还敢在烽火狼烟之中做买卖啊,有命挣钱没命花。” 傅庆安点点头,不过笑着说道:“简先生妄自菲薄了,先生做学问的本事可不算弱了,我看那些蒙童虽然没什么心思在圣贤书籍上,却对先生所讲都能有兴趣纳入己身之中,现在可能看不出什么来,将来随着年岁渐长思索更多,也就明白今日这份难得的授业有多值得记住。” 简随杏哈哈一笑,举起酒杯说道:“这话说的,值得喝一杯酒。”傅庆安笑着饮酒,顾枝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突然问道:“简先生如何看待圣贤所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的?”简随杏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顾枝会突然问起圣贤言语,他端着酒杯轻声说道:“我得想想。” 顾枝也并不催促,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逐渐被云海遮掩的明月,简随杏缓缓说道:“儒家本说自古以来就有人性本意善恶之辩,千百年来派系分明争执不休,至今也没有一锤定音的说法。于是就有圣贤提出了另外的道路脉络,便是说人的本心原初并无善恶之分,从根本上否定了心性的生来如此,无关教化也无关缘由,只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泾渭分明的善恶,就像天上仙人无需争辩的法旨本意,直指天理,即‘无善无恶心之体’。 关于岁月变迁人心的转移,此时就渐渐开始需要回到善恶分明的道路上来,去考究一个人所行之事所思之想的来龙去脉,最终判定一个善恶区别。但是圣贤同样给出了不同的脉络延展,是说世间人事之所以会有善恶之分,其实根源还是在于人的本心本意之动摇,看待世事对错是非便会自然而然地筑造一个人心中的善恶之分,也许不是非善即恶的两种极端,世人更多的还是位于两者之间,可能并不知晓善恶本心,却自然随心随性行,于是就有了‘有善有恶意之动’。” 简随杏喝了一口酒,轻轻放下酒杯,双手手指缩在袖中,继续轻声道:“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听过的故事,就是慢慢塑造一个人心境和所为的根源,良知是人心本源,从一开始没有善恶之分,随着所见所闻所知更多,就会自然而然地以心中无形的尺度去衡量人事的对错是非,可能是大小也可能是高低,最后便是知晓了其间善恶,即‘知善知恶是良知’。 至于圣贤所说的最后‘格物’二字,自然是知晓世间善恶之后极好的看待和解决方法,却难免玄妙难懂,世间无数读书人琢磨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够明白,现在的我,恐怕也想不明白。”简随杏说完,无奈笑着摇摇头,举杯示意顾枝。 顾枝笑着放下酒杯,手心抵住刀柄,看着简随杏的双眼,顾枝的眼中此时却毫无笑意,他看着简随杏轻声问道:“那么简先生如何看待当下的对错是否,又觉得善恶何在呢?”不知何时,学塾小院外站满了人影,火光滔天,那些握着火把站在院外的人脸上没有丝毫情感神色,眼神淡漠,就像是一具具牵线木偶。学塾远处,还有一处地方此时已经嘈杂声响四起,更加耀眼的火光照亮了那一处的夜空。 简随杏轻轻放下酒杯,笑着看向顾枝和傅庆安,轻声道:“看来这些酒里的东西果然对你们没什么用处啊。”简随杏站起身,望向那个点燃烛火的书房,此时那位男孩应该已经沉沉睡去,等到他再次醒来,熟悉的燕沙镇会变得无比陌生,许多平日里点头言笑的人会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许多往来的商贾行人会死无全尸,当然,他这个先生会奄奄一息却留的一条性命,然后带着男孩离开此地,去往那座仙府争先台,一步登天。 简随杏依旧双手笼袖,那些站在小院外已无神智的人群缓缓走进小镇,简随杏身形飘摇落在小院院墙上,他笑看着逐渐被人群围拢的顾枝和傅庆安,轻声道:“善恶之分?对错是非?没关系,我还会有更长的时间慢慢思索,而这个肮脏不堪的世道还是要变一变才更好,待得江山换了一代人,再来说这些圣贤道理,也许会比现在更有效果。” 简随杏没有再看如瓮中之鳖的顾枝和傅庆安,转头望向客栈酒楼那边,有些可惜,有些兴奋。 顾枝坐在石桌旁呼出一口气,突然笑了起来,他缓缓站起身。 第五十三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三) 顾枝缓缓站起身,那些围拢而来的人群他全然视而不见,只是掌心抵着刀柄,看向院墙上安静望着远处的简随杏,开口问道:“是那口水井?” 简随杏双手笼袖收回视线,应该是对那边的情况胸有成竹,他点点头笑道:“不错,那口仙石井是燕沙镇百姓平日里都会用上的水源,自然是最好的动手脚地方。”简随杏也不介意告诉顾枝和傅庆安真相,毕竟在他看来,有他坐镇此处又有两百来位完全听命操控的青壮汉子,即便这两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深藏不露,也能不对最终结果产生什么意外。 顾枝问道:“为何我们也喝了那口水井的水却没事?我想你下在水井里边的,应该不是今夜这些酒水之类的上不得台面的毒药吧。” 简随杏笑意温和,像是那个讲述圣贤道理的教书先生,耐心地与顾枝说起真相:“既然是针对小镇百姓,那么自然不是那些骤然起效的药物,水井中的水源已经有一个月都不只是普通的水了,只要小镇百姓喝下之后又有饮酒,那么一个月之后就都会完全由我操控生死。”看着顾枝和傅庆安的神色,简随杏笑着补充道:“没有解药。” 顾枝点点头,看了一眼书房的位置,傅庆安已经大踏步走向书房门外,简随杏似乎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意识到两人的意图,笑着摇头道:“放心吧,章穗我没打算害他,他只是睡了一觉而已,等待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带他离开,你们若是慈悲心肠,倒不如担心一下那些商贾行人的安危,今夜之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活下来。”远处客栈酒楼的方向已经有刀剑交错和惊声尖叫四起。 那些挤进学塾小院的人群已经步步逼近孤立无援的顾枝和傅庆安,可是两人依旧不以为意,顾枝看着简随杏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简随杏嗤笑道:“我若是说这么做能够让我觉得快活便随手为之了,你们信吗?” 顾枝摇摇头,低声道:“也是因为仙缘?所以你本来也是打算就在燕沙镇隐姓埋名余生也就足够了,却没想到出现了所谓的仙缘,于是你不知出于什么意图,最终还是决定出手抢夺仙缘?” 简随杏依旧笑着,眼神却又杀机浓郁,冰冷刺骨,他缓缓道:“你很聪明,看来当初从你们走进燕沙镇就已经看出我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了。不过没关系,你们越厉害,今夜这场局却越有意思。你猜的没错,原本一切可能就这样风平浪静地结束了,我这个家破人亡的魔教少主也就一辈子隐姓埋名,可是既然仙府争先台指明了仙缘的存在,又将我列入了十人之列,那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就只好出手争上一争了。” 顾枝手掌撑在石桌边缘,问道:“为何是今夜?”简随杏神色似乎有些感慨,啧啧道:“机缘巧合就是这样毫无缘由,本来我准备了这么久的手段是为了引一个老对手入局,在这燕沙镇围杀了他,可是却没想到他没有来,还将那份仙缘摆在了我面前,既然这样,我也没有等待下去的必要了,这是陷阱也好机缘也罢,只要是我简随杏握在手中的东西,就没理由再丢了,一步慢步步慢,既然他将机会拱手相让,那我就不客气了。” 顾枝呢喃道:“是那根钗子?”简随杏眼神一亮,满是赞赏,只是杀意却也更浓。 顾枝不再言语,他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点点头,离开了屋门紧闭的书房,纵身一跃已经背负木匣站在了学塾屋顶,然后身形闪烁消失不见,远处客栈酒楼方向有身影一闪而逝。简随杏没有追赶也没有出手阻拦,反正那人在不在此处影响都不大,不过是从一网打尽变成各个击破罢了。他冷眼看向小院之中的顾枝,衣袖轻摇,那些拖曳脚步前行的人群突然咆哮起来,猛地扑向了顾枝。 远处客栈酒楼,在不久前依旧是灯火阑珊安静祥和的夜晚,那位天底下无人不知的财神爷阮巨富正和手下几个伶俐的买卖人商议接下来的行商路线,坐在不远处小院屋檐下读书的孙女阮凝身边站着身材魁梧不苟言笑的伍驹鞅,即便是在阮巨富看来并无太多凶险的燕沙镇,这个走南闯北什么买卖都能做都敢做的财神爷依旧没有放松提防,对于那个家里头孙儿辈唯一的女娃娃可谓是疼爱有加,自然不会让她出现任何意外。 可是突然之间伍驹鞅就带着阮巨富和阮凝站在屋檐下严阵以待,只听见客栈酒楼门外有细细簌簌的声响沉闷传来,似乎掌柜的和店小二出去看了一眼,不过交谈几句就有惊声尖叫炸响,还有凄厉哀嚎。阮凝顿时脸色苍白,阮巨富站在阮凝身边依旧气定神闲,只是看向伍驹鞅问道:“出现何事了?”伍驹鞅沉声道:“外头来了许多人,不下百人,似乎是冲着我们来的。” 此时小院里那些账房先生已经都躲在后方,站在小院里的都是阮家忠心耿耿的心腹扈从,盯着小院门外安静等待。院门豁然洞开,一具尸体飞入小院,鲜血散漫地面,阮凝忍不住尖叫一声,吓得赶紧闭上眼睛,阮巨富将孙女护在身后,伍驹鞅上前一步,神色严肃。 小院外站着无数人影,百余人都是神色木然眼神空洞,只是不声不响地向前走来,小院里的扈从在伍驹鞅的吩咐下先是退了一退,然后试探一下这伙人的由来。没想到那些好似提线木偶的人群居然不管不顾就开始冲杀起来,手中有武器就奋力劈砍,没有的就以身躯撞上阮家扈从,生死不顾。 伍驹鞅看着那些人犹如饿虎扑食一般杀向阮家的扈从,心知不妙,转头对阮巨富说道:“老爷,我先护送你和小姐离开此处,那些人有些古怪,好像还是冲着我们来的。” 阮巨富没有犹豫,全然没有管顾什么房屋中留下的钱财物件,直接拉着阮凝在伍驹鞅的护送下向着此处客栈小院的后门离去,怎料三人刚刚走到后门附近,只见那扇大门居然也轰然炸裂,同样有举着火把的无数人有晃动着扑向三人,一时间竟是陷入了左右为难走投无路的境地。 伍驹鞅暴喝一声,挥动手中双锏迎向那些人群,既然前后都有拦路虎,那么身为当初魔教首席供奉的他便狠下心来杀出一条血路,为身后的老爷和小姐拼出一条逃生之路来,虽然此时此刻他依旧不清楚这些明显受人操控的家伙为何拼死也要袭杀阮家的商队,而且摆明了冲着老爷和小姐而来,不过其实也就是为财为利这些简单理由罢了,伍驹鞅只是愤恨那些幕后之人没有露面,不然擒贼先擒王,总能多出一份机会可能。 阮凝躲在伍驹鞅身后,早已脸色苍白如纸,身边阮巨富虽然依旧神色沉稳,心中却也难免有些慌乱,看着前后几百人的围堵,阮巨富有些担忧伍驹鞅是否能够抵挡得住,他伸出手牵着身边宝贝孙女的手掌,低声安慰着,四周都是漫天的火光和刀剑交错哀嚎尖叫的声响,好似整座燕沙镇都陷入了混乱不堪之中,简直就是夜幕下的人间炼狱。 伍驹鞅手中双锏已经沾满鲜血,身前也躺下了十几具冷冰冰的尸体,可是这些提线木偶的人群中不只有老者和瘦弱少年,还有那些走南闯北身怀武艺的青壮汉子,即便是伍驹鞅在重重围杀之中也疲于应付,身上难免多了几道血槽划痕,可是身前人群依旧茫茫多,身后更有不断逼近的滔天声响,显然时间越拖下去就越不妙。 从学塾小院通往客栈酒楼的屋脊上有一个身影迅若奔雷,几乎只是一道在夜幕下模糊的影子,他一路走来顺便出手解决了散落在大街小巷的许多同样陷入神智不清境地到处乱砍乱杀的木偶人,都只是敲晕绑了起来,没有痛下杀手,他没有时间留下来安抚那些受了惊吓甚至因为家中亲人惨遭横祸而失魂落魄的百姓,他望向远处客栈的方向,快速前行。 客栈后院中,伍驹鞅被一道长刀刺入腹部,鲜血淌落满地,阮凝已经跟在阮巨富蜷缩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她神色苍白几无人色,都不知道脸上泪水还在潺潺流淌,更不知道已经干呕了几次,只是此时怔怔出神,等待死亡的来临,阮巨富同样面如死灰,行走天下这么多年来,水深火热的买卖不是没有做过,没想到最后居然大意栽在了这么一块偏远之地。 突然客栈前边大门的动静轰然巨响,阮凝本就已经绷紧的心神几乎就要彻底断绝,只是声响又很快停歇,有一阵清风拂面而过,那人略微顿步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阮凝,然后身形一闪,抓住已经上伤痕累累的伍驹鞅向后甩去,然后以一拳一掌迅捷出手。 不多时,那些失却神智的人群就都瘫软在地不省人事,那个身影重新轻飘飘站在原地,身上不染尘埃,他身后背着一个木匣,看了一眼学塾方向,看着阮凝和阮巨富问道:“没事吧?” 阮凝怔怔看着不过见过三面却根本不知道姓名来历的年轻人,泪水无声淌落,却心神有巨石落地,整个人躺倒在地,气喘吁吁,背着木匣的傅庆安看着阮凝和不断道谢的阮巨富,知道并无大碍,看来赶来还算及时,只是他很快转头望向远处,微微皱眉。 生死大劫之后的阮巨富正扶着阮凝靠墙休息,此时看见了救命恩人的神色,低声问道:“恩人,可是还有变故?”傅庆安点点头,说道:“无妨,你们在此安生休息,应该不会有意外了。”说完,傅庆安身影消失不见。 燕沙镇北边大门外,夜幕下的黄沙席卷中,有两个身影并肩行来,当先的是一个仙风道骨身披道袍的白发老者,身形消瘦却有莹华内敛气象庄严,他的身边跟着一个游侠打扮的年轻人,神色冷漠,正是当初在祈水山庄出手夺取仙缘却被孔祥岳出手击退的那位在江湖上名声不显深藏不露的游侠鸿谬,他突然停下脚步,眼前不远处就是那座燕沙镇的城墙,他默默眯起眼眸,双手并指缩在袖中,有锋芒一闪而逝。 城门那边站着一个孤零零身影,身后背着木匣。 学塾小院中,站起身的顾枝看着站在院墙上的简随杏,看也不看那些围拢而来气势汹汹的木偶人,这些人显然也是简随杏精心挑选的,都是手中持着武器的习武之人,气息不俗,简随杏已经不再看向客栈酒楼那边,静静看着顾枝说道:“那个当年我爹瞎了眼才选中的首席供奉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否则当年也不会眼见形势不妙都赶紧逃走依附于那位财神爷,兢兢业业当一条狗,今夜我会留他一条命,再让他生不如死。” 顾枝无动于衷,手掌轻轻一拍身前石桌,只见石桌和围绕四周的椅子都轰然拔地而起,一扫而去,那些飞扑而来的人群顿时就被砸出去十几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顾枝缓缓踏出一步,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天而降,那些举着刀剑的青壮汉子跪在地上面色不动,眼中却瞬间布满血丝,显然这个力量并不好受。 简随杏饶有兴致地袖手旁观,就像看着一个牢笼中尽情卖弄的鸟雀,突然他皱眉望去,显然是察觉到了客栈那边有人凌厉出手解决了困局,然后他又看向了小镇城门那边,笑道:“倒是还要谢谢你们,原来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那就先让我们的傅先生对上那两个难缠家伙,我把你解决了之后就可以拿走那份仙缘远走高飞。” 说完,顾枝的那股无形之力已经将那些跪在地上逐渐晕死过去的人群都清扫出了小院,简随杏跳下院墙,伸手一招,学塾正堂讲台上的那根戒尺凭空飞入他的手中,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木制戒尺居然有木屑飞舞而起,化作了锋芒毕露的短刃,简随杏轻轻转动手腕,显然很久没有动手的他依然没有忘了那份对敌厮杀的感受,一身真气汹涌澎湃,杀气蒸腾。 顾枝眼前一花,简随杏已经来到身前,一刀直刺顾枝眉心,同时真正杀招的左手握拳猛地砸向顾枝气府关键处,顾枝缓缓推刀出鞘寸余撞开简随杏的拳头,然后身形后仰躲开了那一刀,同时脚步拧转已经来到简随杏身侧,一拳轰出,简随杏飞入小院的柴堆之中,烟尘四起。 简随杏缓缓起身盯着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嘴角鲜血淌落,他咧嘴一笑,再无那个教书先生的温文尔雅,一副嗜杀残忍的模样,他轻声道:“这样才对嘛,有点意思了。”顾枝摇摇头道:“没意思。” 简随杏无声大笑,下一刻一个拳头就来到了他的眼前,简随杏不退反进,一手手肘挡住拳头之势,手中短刃砍向顾枝的肩头,顾枝身形一矮又一顿地,居然恰到好处地往前挪了一寸,肩头撞开简随杏握着短刃的手腕,一拳化掌,抓住了简随杏的手肘,一推,简随杏后背狠狠砸在院墙上,簌簌黄沙落下,教书先生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简随杏屈膝撞向顾枝腹部,同时弯腰低头,以肩头牵动手腕发力,反握短刃刺向顾枝后背,就是要逼着顾枝只能前进迎敌不得后退半步,明明是他简随杏落入方寸之地的困境,却还要不管不顾地牵扯住顾枝。顾枝一掌拍掉简随杏的膝盖,微微弯腰,腰间刀鞘扬起挡住了短刃,可是简随杏居然骤然松手,短刃落地,他已经身形闪烁将后背拔出了院墙,重新站在了院墙之上。 顾枝手掌握着刀鞘,直到眼前这个自称魔教少主的教书先生试探交手已经告一段落,顾枝抬头看着简随杏,随口道:“怎么?还要我去灶房帮你拿把菜刀来不成?” 简随杏咧嘴无声发笑,手掌轻轻一招,灶房中墙角阴影处有一道耀目光芒划破灶房屋顶破空而起,一道金色丝线从天而降落在简随杏掌中,一把剑身如霜雪锋芒毕露的凌厉长剑落在简随杏手中,哪怕已经许久未曾出鞘,依旧剑气纵横。 顾枝轻飘飘翻身落在学塾屋顶上,换成了他居高临下看着简随杏,他冷眼看着简随杏身上剑意肉眼可见地步步攀升至巅峰,若是修为不济的习武之人站在附近都要不自觉闭上眼睛,若是再走近一些,恐怕就要被那一身剑气斩碎,甚至根本无需简随杏刻意掌控,只是参与剑气流溢便有如此气象,无论是在出云岛这秦山山脚的江湖,甚至放眼整座汪洋,顾枝觉得仅凭这份剑气和剑意都已然不俗。 顾枝眼神清澈明亮,其实自从来到出云岛上之后,除了在那座城墙墙头的武道祖师堂内,他根本没有哪一次酣畅出手,再加上明明知晓一切都在那位魔君掌控下却无能为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的憋屈,顾枝已经快要按耐不住无需养刀就已经呼之欲出的磅礴意气。 于是此时他静静等待简随杏慢慢蓄意,居高临下,对于一切都觉得无关紧要一般。 第五十四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四) 简随杏没有浪费顾枝白白送给他的这份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十息时间,却也足够他这位早年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魔教少主将一身剑意圆满遍布全身,隐隐地还有模糊气象虚影在他身后浮现,煞气和剑气交错缠绕,恍若一条蛟龙抬头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万物。 简随杏盯着屋顶上那个白衣少年,只见顾枝一只手握在刀柄上,缓缓出鞘,从他脚底的学塾屋檐下蔓延到简随杏所站院墙脚下,一道幽深沟壑无声无息地出现,甚至继续蔓延而去,一直到学塾小院还不肯罢休,只是那个白衣少年好像有意操控,手腕拧转握住刀柄,那股让简随杏不由得眯起眼睛的气息骤然收敛,好像刚才一切只是错觉,眼前白衣少年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游学书生。 简随杏在此前的游历江湖中从未遇见这样一个对手,不是没有让他如临大敌的人,也不是没有让他九死一生的对手,只是从来没有一个像眼前少年一般,让他这个铁石心肠杀人如麻的魔教少主根本就要提不起一点对战的心思,只觉得此时赶紧转身逃离才是上上之策,不过时隔多年再次提剑的他硬生生压下了这份古怪感受,严阵以待。 顾枝持刀在手,却依旧安静等待简随杏先出剑,简随杏压下心头的震撼和真气不由自主的被牵动,缓缓吐纳,脚下一踏烟尘四起,他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顾枝手腕翻转反手握刀,轻轻抬起挡在身侧,一剑平刺顾枝太阳穴,就在刀剑相接处,有磅礴剑气犹如瀑布垂挂,从半空中直直冲刷向站在屋顶的顾枝,狂风大作剑气呼啸,吹动顾枝的衣襟向着一侧疯狂飘摇,可是他却岿然不动,反手握刀轻轻一推,便将那道剑气瀑布硬生生逆流而去,倒卷向已经离开原地再次消失不见的简随杏。 顾枝看向不远处屋脊某处,只是衣袖翻摇,正手持刀化虹而去,凌厉气息席卷屋顶上的瓦片瞬间化作漫天齑粉,一刀凌空砍下,简随杏站在屋脊翘檐上避无可避,双手拄剑身前,便有一座巍峨山岳横亘天地间,任由无边无际的刀光锋芒呼啸而至,瞬间将一些气象虚影斩碎凋零,简随杏身影一退,借势坠落地面,在剑气刀光交错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顾枝那双古井不波的眼眸。 简随杏双腿落地,没有丝毫地举起长剑挡在头顶,同时左脚轰然扎根地面,借此卸去那道紧随其后的刀光的重压,简随杏右手持剑,左手化掌一拍地面,一道陆地龙卷凭空造就,咆哮着仰起头直扑翻身持刀落在半空中的顾枝,简随杏随着后退数步,一步便是一个巨大坑洞,这才化解掉了顾枝那道刀光的余力,简随杏微微低着头,神色冷漠。 顾枝一脚踩在那条黄沙龙卷的头颅上,一股恍若天倾的磅礴气势瞬间沿着那条黄沙长龙的脊背贯穿而下,顾枝就那样在漫天风沙翩然落地,随后一剑便至,剑气凝做实质,竟是天地间的尘埃风沙都化作了一道道实实在在的长剑一般,从四面八方将顾枝牢牢封锁原地。 顾枝一刀拄地,一拳轰去,无形的牢笼炸裂开一处细微缝隙,顾枝却完全无视那些近身的剑气,一刀从那缝隙处探出,直刺剑气之后的简随杏,那些剑气砸在顾枝身边三寸便难以再近丝毫,这还是顾枝将大部分真气都附着于长刀之上的缘故,否则这些剑气在自有真气始终护体的顾枝这里就连身周三尺之地都难以跨越。 简随杏并拢双指抵住剑柄,双手运转真气一剑递出,竟是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还要硬生生撞向顾枝的一刀,刀剑相向,一触即分,顾枝一步踏出,简随杏咬牙继续出剑,两人就在学塾小院的方寸之地各自出刀出剑,简随杏不知不想跨出小院借助更大的天地之力助益,可是顾枝的气机始终锁定住简随杏,就是要将对方逼迫在这样的方寸之地勉强出剑,眨眼间就已经刀剑相撞数十次,若不是双方手中武器都算是神兵利器,换做其他习武之人的普通武器置身于这样的战局中,顷刻间就会化作遍地碎片碎屑。 简随杏眼眶通红,血色密布,喉咙中的鲜血终于抑制不住,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在地,顾枝依旧气定神闲的模样,眼神淡漠,看着简随杏那双从一开始胜券在握慢慢冷漠残忍最后此时又苦不堪言的复杂眼眸,他始终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就像当年少年独自来到鬼门关前,一开始还会与那些冥顽不化百死莫恕的恶鬼说上几句,后来却再也不讲什么道理了,一刀砍了了事。 简随杏直到此刻依旧没有看出顾枝真气涌动之时的气象究竟如何,眼前只能看见一座座关隘还有千山万水的虚影交替出现,甚至还有一些尸山血海遍地尸骸,模糊不定,这让已经渐渐萌生出必败之心的简随杏莫名有些心慌。 其实身为魔教少主的他还会一门旁门术法,能够在交战之时通过对方的眼眸和真气气象看出此人的实际杀力深浅,是一座幽深不见底的水井,还是一处江河汇聚的湖泊、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简随杏依旧没有看透顾枝,这说明眼前此人还留有余力,根本没有完全全力出手。这让已经修身养性几十年的简随杏莫名恼火,激起了他的好勇斗狠之心,竟是再次不管不顾地剑气倾泻而出,似九天银河垂落人间。 顾枝右手持刀归于腰间刀鞘位置却没有入鞘,左手覆盖右手之上,双手同时握刀自下而上迎向无穷剑气,狂风呼啸好似在脸上和身上都划出了一道道血槽一般,顾枝甚至都没有眯起眼睛,双眼眨也不眨地只是剑气龙卷,一刀切去,再次抽刀断水。 这一次顾枝没有逼迫剑气倒卷,只是将剑气龙卷一分为二,然后一刀脱手而去,直奔简随杏,无论简随杏如何阻挡,那把长刀依旧恰到好处地穿过了剑气屏障和真气护甲,深深刺破了简随杏的胸膛,竟是将早已剑意剑气齐出的简随杏钉在了院墙上。 顾枝站在原地轰然出拳不停,将那些散乱剑气全部打散,然后他手上并拢剑指,轻轻吐出一声:“来。”简随杏手中那把颓然落地的长剑颤颤巍巍,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飞向了顾枝的手中,顾枝双手持剑脚步一撤,犹然垂死挣扎须发怒张操控地上晕死之人晃晃悠悠站起身的简随杏,眼睁睁看着顾枝就在眼前吐纳之间,便有漫天雨落的剑气将整座小院洗刷一遍,甚至简随杏觉得顾枝倾力而为的话,将会有更多的剑气笼罩整座燕沙镇。 下一刻简随杏眼睛都没眨,就看见一把长剑顿在眉心眼前,而顾枝一手持剑一手拔出简随杏胸膛的长刀,还不忘灌注真气捣碎了简随杏的经脉和气府,简随杏沿着院墙颓然瘫坐在地,顾枝双手一甩,长剑和长刀落在身侧,他伸手一抓,刚刚落地的简随杏又被一掌掐住脖子生生提了起来,后背嵌入院墙,犁出了一道深刻痕迹。 简随杏咧嘴一笑,鲜血从七窍涌出,他狞笑着喊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二十年后的江湖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武道高手,是我简随杏认栽了哈哈哈,不过这样才有意思嘛,倒是期待起争先台会有多精彩了,那些和我一样平日里置只会所在乌龟壳的老王八,恐怕谁也想不到会有你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存在吧,真想看看他们的神色啊。” 顾枝眨了眨眼睛,盯住简随杏,简随杏嗤笑道:“怎么,还舍不得杀我了?哈哈哈不用心存侥幸了,这些人一个都不活不了,若是换成当年的我,恐怕还会一一亲手杀了才更好,不过现在就让他们跟着我一起死了吧,也挺好的,说起来我还挺喜欢这座燕沙镇的,这些人傻的真是可爱啊。”简随杏肆意大小着,喉咙却已经沙哑粗糙。 顾枝看着简随杏,缓缓道:“我会把章穗一起杀了。”简随杏蓦然瞪大眼睛,张嘴吐出一根利刺直奔顾枝的眉心,顾枝微微侧头躲过,冷笑一声,简随杏冷声道:“放过章穗,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顾枝“哦”了一声,点点头晃着肩膀说道:“那这一切又跟这些百姓有什么关系?” 简随杏冷哼一声,断断续续说道:“这些蝼蚁的生死与我何关,百余年前我们宗门不过是为了在那个人人是鬼的乱世中活下来,没想到最后那个什么仙人走过一趟之后,天下太平了,我们宗门倒成了魔教,好嘛,魔教就魔教好了,倒也行事痛快,可是二十年前,那些冲上魔教山头的所谓江湖正派,有哪一个不是冲着我们宗门的深厚底蕴而去的?在利益驱使下,人心都是这样不堪一击的,肮脏丑陋经不起丝毫推敲,即便今天不是我以毒药掌控他们,那我给他们一千两银子呢,一千两金子呢,万两呢?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自己一个个上赶着来帮我做这些事情?会的,人嘛,事情,都是这么简单的。” 顾枝只是漠然看着简随杏,他缓缓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杀了章穗又如何,人命如草芥,不是吗?”简随杏仰天长笑,他面目狰狞道:“好啊,那就麻烦大侠顺手把那小子一起杀了呗,我都是骗你的,哈哈哈这样正好我在黄泉路上也能有个伴。”顾枝只是安静看着简随杏已经流下血液的双眼,手掌微微用力,简随杏顿时发不出声响来,顾枝缓缓转头看去。 不知何时小院外已经围拢了许多小镇中的幸存百姓,他们手中拿着火把,不知道是来此处寻求小镇里唯一的读书人简先生的相助,还是听到巨大动静闻讯赶来,他们站在小院远处,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看见和听见那个突然间陌生无比的简先生,他们默默站在原地,就像是一棵棵在沙漠中极其难见的树木。 书房的屋门终于被孩子撞开,章穗茫然走出书房就看见平日里最为敬重的简先生被那个言语和善笑脸温柔的顾枝攥紧脖子按在墙上动弹不得,身上满是鲜血,简先生此时满脸涨红,已经被顾枝掐的说不话来,可是章穗看见简先生的嘴上说着两个字“快逃”。章穗愣在原地,他看了眼学塾小院外躺着的人群,愣了愣,抓起地上一把短刃,怒吼着刺向一袭白衣的顾枝。 顾枝轻轻一踢简随杏的那把长剑,章穗手中短刃落地,孩子也扑倒在地,被一剑穿破衣衫钉在地上,章穗竭力抬起头看着顾枝和简随杏,凄厉喊着“简先生”,咬牙切齿似要狠狠从顾枝身上咬下一块肉。 顾枝冷眼看着章穗,缓缓转头看向简随杏,此时的教书先生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小镇城门的方向,知道那边的惊天战局也已经落幕,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那个背着木匣的年轻人打败了自己那个老对手和另外一个武道宗师的联手。 简随杏直到此刻才有些绝望,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丝毫胜算,本以为余生就都留在这座小镇教书授业也挺好,没想到得到了一个仙府的十人名额,本以为精心谋划千方百计,终于能够有机会算计外边那座已经快要忘了自己的江湖,没想到却是自己还未重新爬到半山腰就坠落山崖。 简随杏最后看向趴在地上痛苦哀嚎的章穗,他的瞳孔渐渐涣散,至于他与顾枝所说的话到底哪一句为真哪一句为假,他究竟是希望顾枝放过章穗还是根本无所谓,便也从此再无答案了,看着不知为何突然醒了过来的章穗,简随杏咬破了从记事时起就埋在嘴里的毒药,瞬间身死,那些趴在地上晕死过去的人群也随着一命呜呼。 顾枝轻轻松手,简随杏沿着院墙滑落,小院外那些闻讯而来的百姓围在那些亲戚朋友的尸体边,哀嚎痛哭,还有人踏破院墙扑向简随杏的尸体,拼命捶打践踏,顾枝缓缓退后,章穗趴在地上,眼眶布满血丝,泪流流淌满面,怔怔无言看着简先生的尸体和小镇熟悉百姓的愤怒悲伤。 顾枝心中叹息一声,不知自己让傅庆安帮助孩子事先散去药效看着简随杏身死和一切的真相是好是坏,他看了眼被撞破的书房院门,提起地上的长刀入鞘,身影闪烁来到小镇城门外。 黄沙大地上有无数如花绽放的沟壑,傅庆安手持长枪站在万花之间衣袖飘摇不染尘埃,顾枝看向不远处,一个道袍破碎不再仙风道骨而是面目狰狞的老者双手无力垂落,还有一个曾在祈水山庄远远看见过的游侠一把飞剑碎裂在地,手中佩剑也已是裂纹密布,他的七窍之间皆有鲜血潺潺。 傅庆安看了眼无声无息来到场间的顾枝,顾枝掌心抵住刀柄,摘下酒葫芦握在手中,傅庆安拄着长枪站在原地。 荒漠中夜幕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云海翻滚,星河挂在天穹高处,天高地阔,风沙呼啸。 傅庆安看着仰头喝酒的顾枝,觉得此时的白衣少年有些孤独。 第五十五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五) 水桶摇摇晃晃,本该满满当当的一整桶水此时却半数都洒落在地,他低头咬着牙拖拽步伐继续走着,即便还有无数的拳打脚踢从四面八方落他的身上,那样痛进骨肉里又疼痛在心头的深切苦难他尽数接下。 嘴角有血液流下已经浸湿了眼前衣襟,他眼眶噙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不敢抬起头,因为落在身上的拳头根本比不上那一双双望来的眼睛,他们几乎空洞无神的眼眸中那种深刻的仇恨和苦苦的压抑,他只能倔强又注定无用地一趟趟走过仙石井到学塾小院的这段路,最终水桶中依然还是会空无一物。 他回到学塾小院外,愣愣站在院门外,不远处学堂屋檐下坐着那两个年轻人和燕沙镇里主事的一位长者,他知道那人叫做卢雍,平日里没少来此处找简先生喝茶,时不时还会拎着几壶酒前来,笑着说自家孙儿顽劣,请简先生多担待,对他这个被简先生捡回家中的孤儿也多有照顾,平常少不了慈祥笑脸相迎,此时望过来的眼神却是那样冷漠。 顾枝坐在屋檐下没有去看那个依旧苦苦压抑着想要一刀刺死自己的孩子,他看着对面的卢雍,轻声打消了对方的顾虑,说道:“卢前辈放心,简随杏死后不用有什么后患,他所说的那个魔教,我问过一位叫做伍驹鞅的人,他说魔教已经彻底覆灭,二十年来更是早就再无什么残存势力,所以不必担心简随杏背后还会有人冒出来。另外,昨夜来到小镇外的两人,本来是冲着简随杏来的,现在拿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后已经远去,也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卢雍点点头,沉声道:“多谢顾少侠。” 傅庆安望向小镇城门的方向,那两个落败的家伙应该已经离得远远的了吧,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回到燕沙镇来触霉头,在他们看来此处就是不祥之地,毕竟以为将仙缘藏在一个无关之人的身上引出那个一直躲在小镇的魔教少主,然后二人联手再将这个隐患给除去了,没想到最后连小镇城门都走不进去,还被两个横空出世的武道高手压迫得毫无还手之力。 距离燕沙镇极远处的一处沙堆上,身披破碎道袍的老者就地盘腿而坐,虽然闭着双眼,心神却始终警惕身边那个虽然飞剑已毁却肯定还另有后手的游侠鸿谬,双方只是临时结盟,可不一定不会在背后捅刀子。道袍老者沉声道:“你确定这份仙缘能够逼那个老家伙出手抢夺?” 鸿谬吐出一口浊气,冷冷道:“放心吧,那老家伙和你差不多,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肯定会想要这份无尽岁月的仙缘苟延残喘,到时候只要我说出这份仙缘在你这里,他肯定按耐不住要动心,乖乖拿着手上那份无上武力的仙缘来换。” 说到这里,鸿谬睁开眼睛望着远方讥讽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老家伙吧,你以为他真会乖乖帮着什么祈水山庄谋取百代千秋大业?笑话。” 道袍老者也睁开眼睛,倒是不觉得鸿谬此话有什么不对,几十年前的江湖上他和那个如今躲在祈水山庄的老家伙是极富盛名争锋相对的老对手了,若是那家伙知道这份他势在必得的仙缘落在了老对手的手里,那家伙肯定按耐不住就要出手,到时候他和鸿谬联手想要杀了那家伙不成问题。 道袍老者回望一眼远处已经不见踪影的燕沙镇,喃喃道:“他们为何要把这份仙缘拱手相让?”鸿谬站起身,转了转手腕,淡淡道:“你觉得凭他们的实力,想要从谁手中夺走仙缘不是易如反掌?如果他们也是前去争先台的话,我觉得我们还是早点跪下求饶的好。”道袍老者不置可否,倒不是身为江湖顶尖宗门之主的他拉不下这个脸面,而是他不觉得如此做就能阻挡住那两人。 道袍老者也站起身,手中握着一根金钗,其上镶嵌着一颗荧光闪烁的蓝色珠子,正是那份仙缘的信物,只要凭借此物去往争先台得到仙府认可,那么就能稳稳将这份仙缘拿到手。鸿谬也收回视线,两人对视一眼,看出了各自眼底深深的忌惮和无可奈何,他们没再多说,快速远离了那座燕沙镇,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这辈子都不想遇见那两个家伙了,只是原先的谋划也不会就这样罢休,事在人为。 燕沙镇已经破败不堪的学塾小院中,卢雍告辞离去,小镇里还有那么多家破人亡的百姓需要他去走访看望,更何况他的家中也有亲人离世,此时实在没什么心气和精神,得到那两位武功盖世的大侠无需担心的承诺之后,他便离开了,没有看一眼那个始终站在院门外一动不动的孩子。 章穗拎着井水已经所剩无几的木桶走进小院,将水倒入已经见底的水缸中,可是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那个已经遍布裂纹的水缸便碎裂成满地碎片,章穗愣在原地,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片。 傅庆安看向顾枝问道:“为何最后还要把仙缘给他们?”顾枝手中握着酒葫芦,却没有喝酒,轻声回道:“既然他们想要我们又不想要,那么就给他们又如何?而且如果继续留在我们这里或是那个女孩的身上都会招惹来更多的麻烦事,干脆就还给他们好了。” 傅庆安双手枕在后脑勺,随口道:“我还以为你会干脆把他们也给废了或是直接杀了呢。毕竟为了自己的谋划就将无辜之人牵扯进了生死难料的境地,根本不顾后果也不顾他人死活。” 顾枝挥挥手没有说话,傅庆安瞥了一眼顾枝,此时的白衣少年好像有些疲惫,可是昨夜对战简随杏对于顾枝来说应该不至于如此伤筋动骨才对。 顾枝仰头望向晴空万里,缓缓道:“简随杏的尸体呢?”不远处那个蹲在地上的孩子肩膀微颤,傅庆安看了眼倒塌大半的院墙,说道:“好像被小镇百姓给扔到沙漠里去喂野兽了,我在想,要是简随杏没有选择自刎,而是被你废了武功留下一条性命,会不会被小镇百姓给生生撕碎了。” 顾枝语气平淡道:“会,小镇平日里德高望重的学塾教书先生,哪怕是在昨夜那样的混乱局面下人们依旧想要找到他的帮助,可是最后却发现他才是害得所有人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谁都会想要活生生杀了他的。”章穗蹲在地上咬牙切齿低吼道:“你胡说!” 顾枝看也不看章穗,继续说道:“还有那些把孩子送到学塾里来读书的百姓恐怕此时都悔青了肠子,自家孩子跟了这么一个草芥人命心狠手辣的人学了这么多年的学问,谁知道最后会不会因此变成什么样的人。”章穗手中攥紧碎片,猛地站起身怒视顾枝,手掌已经被碎片勒出血液。 章穗涨红了脸看着顾枝吼道:“你闭嘴!简先生平日里帮了大家那么多忙,谁家里头有些急事不是来找简先生帮忙的?简先生从来没有二话更不会要什么报酬谢礼!简先生是治学修身的读书人,那些在学塾里读书的孩子每一个都成长得好好的,平常谁不说简先生教导有方!” 顾枝随意打断了章穗的话语,冷冷道:“你也说了,那是以前,现在的简随杏呢?一个即便已经死了人们却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坏种,为了一己私欲就可以害死整个小镇的人,现在谁都只会认为他简随杏平日里是人面兽心道貌岸然,走过学塾谁不吐几口唾沫?”傅庆安坐在顾枝身边,眼神平静看着此时有些陌生的顾枝。 章穗一把扔出手里沾染鲜血的碎片,顾枝随便挥袖便都轻飘飘落在身前,章穗气得浑身打颤,沙哑着声音嘶吼道:“胡说八道!大家才不会这样呢,简先生,简先生他……” 顾枝终于看向章穗,他眼神淡漠直视着双眼血红的孩子,冷笑道:“你自己摸着你身上那些被街上同龄人打砸出来的伤口,再看一看学塾小院外那些已经家破人亡的小镇百姓,你问问你自己你信吗?简随杏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把你捡回家的先生,他说修身治学传道授业的教书先生,他是小镇里所有人仰慕敬佩的读书人,可是他做了什么?” 顾枝突然间变得怒不可遏,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毫无涟漪波动,他站起身指着杂乱不堪的学塾小院,盯着倔强仰起头和自己对视的章穗,压抑着声音说道:“简随杏辜负了小镇百姓的信任和倾佩,他在仙石井里投毒,他杀了小镇里那些见了面都会与他笑着寒暄的百姓,他害得小镇里家家户户皆缟素,你告诉我,你告诉小镇里的百姓,简随杏是什么人?” 章穗恶狠狠直视着顾枝的双眼,眼泪已经抑制不住地流淌而下,他咬着牙说道:“简先生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是这样的人。” 顾枝挥挥手直接打断了孩子已经语无伦次的话语,冷漠道:“简随杏有难言之隐?是,他身为魔教少主没能和宗门共存亡反而逃到这么一个僻静地方龟缩起来,他为了夺回权势和那个什么狗屁宗门的地位,他可以罔顾小镇里这么多人的性命,当年他也可以仗着魔教少主的身份为所欲为,这就是他的难言之隐?那小镇里的百姓呢?大家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谁想要自己的父母亲人沦为别人操控下的行尸走肉,最后还要跟着殉葬?” 章穗咽了口唾沫,已经说不话来的孩子依旧死死攥着拳头,任由鲜血浸润十指,他依旧倔强地看着顾枝,却已经视线模糊,顾枝上前一步掌刀劈开孩子的后脑勺,章穗随即闭上眼睛瘫软在地,顾枝一只手扶着孩子将他带回了还完好无损的书房,轻轻放在木板床上关上门走到屋檐下,重新坐下拿着酒葫芦沉默不语。 傅庆安轻声说道:“如此心境和情绪的起伏,这个孩子若是熬不过去这道坎恐怕以后就要废了。”顾枝怔怔望着远处,小镇里依旧忙忙碌碌嘈杂四起,百姓们忙着处理家中的后事,惊魂未定的商贾过路人躲在客栈里不敢随意外出。 顾枝呼出一口气说道:“他从昨晚眼睁睁看着简随杏死在眼前,尸体又被小镇百姓丢弃在荒漠之后,就一直不停地去往仙石井汲水,一趟又一趟全不停歇,哪怕沿路有那么多平日里会与他嬉笑打闹的同龄人对他拳打脚踢,哪怕有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百姓会对他辱骂仇怨,他还是一次次走出小院走上那条路,他不是身上不痛也不是听不见那些话语,哪怕其实此事跟他毫无关系,可是他却想要一人代替他的简先生担起这些罪责,对他来说最难熬的是心里的那个简先生和此时人人喊打的那个简随杏,好像根本就是一个人。” 傅庆安叹息一声说道:“真不知道是该说这孩子从小没了父母便早早懂事成熟还是简随杏平日里教导有方,这么小年纪的孩子就有这份心性,换成另外一个人要么在昨晚就已经疯了,要么此时也已经自己一头撞死,或是想明白便和小镇百姓一起痛骂那个恶魔简随杏,却总不至于像此时这般难熬。” 顾枝收回视线,摩挲着手里的酒葫芦,低声道:“所以他希望他能熬过去,无论是为了他心里的简先生,还是小镇里的百姓,或是他自己,只要活下去,一切就都还有去处和来处。”顾枝转头看了一眼书房紧闭屋门,就像看着那栋翠绿的竹屋。 在许多年前有一个才华横溢德高望重的神医,为了小时候的那份情谊也为了他自己心中的选择,毅然决然来到早已支离破碎的奇星岛,在混乱之中凭着那一身单薄身躯为一个孩子撑起一片天,带着孩子来到尚且安稳的山林中,他亲手搭建起一座遮挡风雨的竹屋,他牵着茫然懵懂的孩子的手,去看山河万里也去看人间烟火,他教孩子读书写字,教孩子知礼学理,他早早白了头发,任劳任怨将孩子好好养大,后来还多了一个小女孩,他依旧那样自在安然,一切都有条不紊,两个孩子都成长的很好很好。 许多年以后已经长大的孩子来到一座学塾小院,他看见深藏不露的教书先生与一个和当年的孩子差不多岁数的男孩一起相依为命,他本以为他们也会与当年的孩子和先生一样,慢慢地一起长大,可是最终那个教书先生却转眼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恶魔,一切的幻想都被撕扯干净。 所以昨晚的顾枝其实没有留手,甚至他很想亲手一拳打烂那个简随杏的身躯,就好像砸碎一个胆敢玷污少年心中那片净土的杂碎,可是他看见那个孩子跑出书房的撕心裂肺,他看见那个人在自己手下的毫无悔意,他突然就疲惫不堪,因为过了这么多年顾枝还是觉得,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当年的先生一样,只身化山海,为身后的孩子遮风挡雨,指引前行的方向。 傅庆安看着顾枝的侧脸,轻声问道:“你想试着帮章穗度过这道坎?” 顾枝摇摇头:“这道坎会永远留在章穗的心中,哪怕此后他已经真正认为简随杏的所作所为是错的,哪怕今后那些小镇百姓不再无妄指责他,可是不管过了多少年,他都永远忘不了今时今日还有曾经与简随杏走过的路途,所以现在的他只能找到一个方法绕过这道心坎,只有如此才能活下去。” 傅庆安点点头,仰头天幕,日光灿烂。 第五十六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六) 章穗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他睁着眼睛望向屋顶,直到感受到书房外的天色昏暗,灯笼烛火微微闪烁,他轻轻坐起身,看着在床边摆放整齐的靴子,黑暗里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一丝声响。就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那个始终温文尔雅的简先生教会他读书识字,教会他如何为人处世,教会他要与人为善懂礼明智。 可是为什么简先生却选择了与他所说截然不同的道路呢?为什么相依为命的简先生居然是什么魔教少主,而且还要为了所谓的仙缘就残害了已经认识相伴二十年的燕沙镇百姓,章穗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不知道昨晚那个嘴上叫嚣着要让所有人与他陪葬、死在自己眼前的简先生为何突然之间就变得那样陌生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问,简先生就已经尸骨无存。 章穗摇晃着站起身,甚至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水,他缓缓打开屋门,站在门槛原地听着小镇夜幕下依旧喧嚣的忙碌声响,他知道小镇的百姓都在忙着为突遭横祸的家门处理后事,他知道注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些骤然家破人亡的百姓都不会忘记对简先生的恨意,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章穗茫然抬头,看见屋檐灯笼烛火光芒下对坐在石桌前的那两个年轻人,他们正在安静对弈,外界的所有嘈杂和人来人外都与他们距离那样遥远,毫不相干。 章穗拖着疲惫疼痛的身躯跨过书房门槛,却止步屋檐下不敢迈出一步,他看见小院外走过一个熟悉身影,是那个他不久前还帮着拎水桶的小女孩,她身穿雪白缟素满脸泪水奔跑而过,章穗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身上的那些伤痕痛入骨髓,比心中的伤痛还要难捱。孤独无助的孩子缓缓走到石桌旁座下,只是盯着棋盘默不作声。 顾枝捻起白子落下,棋子与棋盘敲击出清脆的声音,对弈二人都没有看向章穗,甚至都像是没有听见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的孩子肚子咕咕叫的声音。章穗愣愣看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昏暗灯光此时在他的眼前好像变得那样灿烂夺目,几乎就要睁不开眼睛,他微微低着头,小声问道:“简先生离去之前还有说过与我有关的话吗?” 院子里寂然无声,只有棋子相互敲击的声响,顾枝和傅庆安依旧安静行棋,孩子也没有出声,最后默默站起身走进黑暗一片的灶房,很快就有烧火声和碗碟相撞声传来。 傅庆安的视线望了一眼,看见火光下孩子蹲在灶台下,鼓起嘴巴吹起火焰,然后踮起脚跟拿着锅铲在锅里捣鼓起来,从小与简随杏一同生活的孩子早早就学会了这些简单的活计,那时候尚且年幼的孩子只是觉得应该从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报答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简先生。 过了不久,章穗端着一碗热好的剩饭蹲在灶房门口埋着头吃起来,依旧是细嚼慢咽,没有忘记简先生说过的吃饭时的礼仪。 吃完了饭,孩子走向灶房外那个小木桶,却发现本该空空如也的水桶里装满了水,不远处还有几个大小陶罐也都盛着水,章穗愣了愣,背对着顾枝和傅庆安站在原地许久,这才弯腰舀水清洗碗筷和锅灶。做完了这一切,章穗重新走到已经开始复盘的顾枝和傅庆安身边坐下,此时睡饱了觉又吃过了饭的孩子好像才彻底任由疲惫席卷了身体,颓然低头垂手坐在原位,不说话。 顾枝捻起一颗白子在手中,轻声道:“简随杏说的话你都听见的了,再无其他,也别寄希望于他临死之前会有什么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我放过你。简随杏此人我以前自然是没有见过他,所以不知道你所以为的好有多好,可是我知道他是一个野心从来都没有掩饰和消磨的人,若是情势不妙他便可以蛰伏数十年,可是只要机会摆在他眼前,他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牢牢握在手中,所以即便他知道那份仙缘是别人设下的陷阱他也义无反顾,因为他相信靠他自己就能做到易如反掌。” 顾枝说完,将手中白子丢回棋罐,摘下酒葫芦,终于开始喝酒,慢慢饮酒。 顾枝缓缓道:“章穗,你是不是觉得简先生是在你心里那样好的一个人,所以他肯定不可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即便事实就摆在你面前,即便所有人都在指责咒骂他甚至还要因此迁怒于你,你也还是觉得一定是哪里产生了误会?” 章穗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顾枝继续说道:“可是你同样无法说服自己,因为鲜血淋漓的现实就在眼前,燕沙镇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而那些人平日里还会在街上遇见了你和简随杏,笑着打声招呼客套寒暄,然后他们就都死在了简随杏的手中,你不管怎么欺骗自己,无论你如何将怨恨转移到我的身上想要以杀了我来还简先生清白,可是你还是无法对自己内心对于简先生所作所为的不认可甚至隐隐愤恨视而不见。” 章穗低着头肩头微颤,他紧紧咬着牙,却没有在声嘶力竭地反驳顾枝,而是认认真真地听着,即便他很想大声怒斥,却根本找不到内心有任何一个道理作为支撑。顾枝喝着酒看向孩子,他的身上依旧穿着和简随杏相差无几的儒衫打扮,有些破碎却依旧被孩子打理得齐齐整整。 顾枝轻声道:“章穗,其实我并不想要告诉你,你内心里的那个简先生有多么万恶不赦,甚至我并不觉得你心中对于简先生的念想错了。简随杏是你心中的那道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关隘,所以你不应该视而不见或是只将它当作不可逾越的山岳,而是应该仔仔细细地看向那座关隘。” 章穗茫然抬头,双眼虽然依旧被眼泪模糊视线,却已经不再满是仇恨愤懑,顾枝看向远处,轻轻说道:“章穗,我知道你心中那个简先生在这些年教给了你许许多多你认为万分正确的处世之道以及圣贤道理,这些当然没有错,不是因为他简随杏昨夜杀了小镇里的无辜百姓变得陌生残忍就说他曾经讲述的圣贤学问错了,即便是我也觉得简随杏在学堂中的传道授业是我见过的有数的读书人,可是同样的,这些对也不能去覆盖简随杏所犯下的过错。” 顾枝收回视线看着章穗,他的眼眸就像是挂在天际的璀璨星河,章穗愣愣看着顾枝,甚至都忘了流泪悲伤,顾枝柔声说道:“章穗,你要知道,不是所有读书人都会把读过的圣贤书当作为人处世之道信奉遵循,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把世事千锤百炼出来的道理当作立身之本,有太多的人即便知道世上有那么多的好道理在,也知道这些好道理能够真正地裨益世道和人心,可是他们也依旧会视而不见,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权衡利弊得失才是唯一的标准,其他这些空泛高远的道理,不该是脚踏实地的人去想去做的。” 顾枝放下酒葫芦,神色认真说道:“可是这个世界天高地阔,难道只有所谓脚踏实地的利益权衡才是唯一的方法去让自己过得更好吗?不是这样的,这个世道之所以变化莫测轮转不停,却依旧还是大体上上升向好,就是因为世上的道理有那细微处在脚下道路,也有那道理崇高在天际远处,只有这样才会有脚下的道路和远处的灯火,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走的更远也走得更稳当,所以不是简先生教给你的学问错了,而是简随杏没有将这些极好的道理真真正正地当作立身之本,所以他做错了,而你知道了那些好道理,又该如何去做呢?” 章穗看着顾枝,低声喃喃道:“我该如何去做?”顾枝循循善诱问道:“犯错了应该如何?”章穗没有犹豫地回答道:“应该去改正。” 顾枝点点头:“没错,既然已经知道了过错的存在,简随杏为了一己私欲残害百姓是错了,而且你章穗也同样觉得自己无法对简先生犯下的过错视而不见,那么就去改错,即便一切无法挽回无法补救,那么就去缝补去竭尽全力地修正,不是你章穗走出门去听多了辱骂受够了拳脚就可以抹去他人内心的伤痛和愤怒,这些本不该由你章穗来承担。” 章穗低声说道:“可是简先生已经不在了,所以这些事情只能我来做。”顾枝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他看着章穗,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那就去改错。”章穗看着顾枝问道:“如何做?” 顾枝指向小院外头依旧灯火通明的小镇说道:“谁家需要多提几桶水,谁家需要有人帮忙搬些重东西,谁家需要多些人手才能做事,如果你章穗觉得需要一家一户都做弥补才能内心稍稍好受,那就竭尽所能去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直到有一天你觉得自己已经绕过了简随杏这座关隘,可以回头看去问心无愧,那么曾经简先生告诉你的对的道理就还在,同样的你也不会忘记那些错误,只有如此你才知道对错其实本来分明,只是人心善恶,才需要从这点点滴滴去累积修正。” 章穗坐在原位看着顾枝,抬起手抹了抹脸,片刻之后重重点头,他猛地站起身就跑向小院外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向着顾枝和傅庆安作揖行礼,然后孩子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下的灯火中。 傅庆安看向咧嘴笑着的顾枝,问道:“你觉得他走的过去这道心坎吗?”顾枝拿起酒葫芦仰天灌了一口酒,呼出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随后他笑着补充道:“我很期待。” 接下来几天顾枝和傅庆安没有动身离开,即便已经和百般道谢的阮巨富说好将会跟着阮家车队出发,可是顾枝和傅庆安依旧每日都会去往那些仍在办丧事忙碌不堪的百姓家中去帮忙,后来阮巨富也让手底下的人都来帮忙,甚至还叫上了小镇里其他的商队过路人,只不过有人觉得此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想要离开也没有阻拦。 章穗每天一大清早就出门,去往每家每户询问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有些人家其实很清楚简随杏的过错不能怪罪一个孩子,所以即便内心有些疙瘩也没有为难孩子,可是也有的人家实在对简随杏恨之入骨,所以只要章穗上门去就会被百般辱骂甚至拳打脚踢,章穗都一一受着,即便一次次碰得个鼻青脸肿,他也还是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前去。就这样从清晨忙活到日落夜深,他才拖着疲惫难堪却毫不觉得辛苦难捱的身体走回学塾小院。 就这样过了一旬时间,燕沙镇终于慢慢安歇下来,那些滞留此处的商队也都已经再次启程,只有阮家的车队依旧耐心等待。 小镇里许多青壮男子都已不在,许多小镇百姓选择离开燕沙镇去往亲戚朋友家中,但也有人无处可去还是留在了燕沙镇中,对于这些生活注定会更加困苦的门户,阮巨富也尽其所能为他们准备了足够安稳度日的营生,多是前往附近城池做一些帮工之类的活计,注定要远离家乡去赚钱讨生活,所以许多老人孩子也只能留在小镇,指着那些注定不会太多的银两过日子。 这天晌午时分,章穗还在外头人家里帮忙,顾枝站在学塾小院门口,神色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却又觉得意料之中,因为傅庆安站在小院中看向顾枝笑着说道:“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我想留在这里,还有许多孩子已经无家可归,也没了教书先生能够教导如何读书知理,这座学塾总不能变成一个摆设,所以我就勉强当一个读书人吧。” 顾枝收敛起震惊的神色,其实有些开心,因为这么多年来傅庆安留在奇星岛苍南城其实一直好像没有找到能够真正提起兴致的事情,就只是待在那座守平小肆里耗费光阴,所以顾枝很开心傅庆安终于找到自己愿意去做的事情,他笑着说道:“好,本来这趟路也没打算让你们一起涉险,放心吧,等我走下秦山一定顺路来这儿找你喝酒。” 傅庆安看着顾枝,轻声笑道:“没有我在一旁压阵真的没事?”顾枝摇摇头说道:“习惯了,当年第一次出山的时候就没想过和谁一起同行。说到这里,好像还从来没有真正和你说一声谢谢,当年言封城外若不是你和三叔我早就死了。”傅庆安笑着摇头。 顾枝继续说道:“即便是第二次下山,虽然路上遇见了你们,可其实我从来就没想过身边会多出这么多真正的朋友,我一直以为那就是一场独自生死厮杀的路程,所以后来我很开心,能够有你们那么多人作伴。” 傅庆安笑着看向顾枝道:“这些话还是留着以后他们都在的时候再说吧。”顾枝也笑道:“别,等到他们都在了我可开不了这个口。”说完,顾枝抱拳行礼道:“祝愿所想皆所成,很高兴你能够找到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傅庆安摆摆手说道:“我好歹是你师兄,还用你来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 傅庆安却也抱拳行了一礼,笑着说道:“放下,如果你们遇到了实在过不去的坎,只要喊一声,我肯定随时出现。”他神色认真,眼神清澈,所以顾枝没有玩笑回应,只是郑重点头,随后傅庆安拍了拍顾枝的肩头,轻声道:“活着回来,我还要等着喝你与扶音的喜酒呢。”顾枝咧嘴一笑,重重点头。 等到章穗满头大汗跑回学塾小院的时候,只看见听说将会留在小镇当一个教书先生的傅庆安,傅庆安笑着看向气喘吁吁的孩子,说道:“他已经走了。”章穗站在小院门外望向小镇城门,黄沙席卷已经根本看不见那个白衣少年的背影,章穗轻声问道:“傅先生,顾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傅庆安伸出手拍了拍章穗肩膀上的尘埃,他望向远处答非所问你,轻轻道:“章穗,你知道为何顾枝会费心费力与你说那么多话做那么多事吗?”章穗摇摇头,仰起头看着傅庆安。 傅庆安笑着说道:“因为在许多年前顾枝也是和你一样的孩子,他也有一个先生,那个先生很好很好,也一直将真正的道德学问一以贯之,如果没有那位先生也就没有今天的顾枝。所以顾枝无论何时都会念着那位先生,也希望与他小时候很像的你也能知道,世界上有着很好的人值得你去记住所有的好,然后更加坚定地活下去,活得更好,只有这样当你有一天再去遇见你心中的先生的时候,如果你也恰好已经会喝酒了,那么就请那位先生喝一壶酒就好了。” 章穗将傅庆安所说的关于顾枝的每一句言语都记在心中,使劲点头。傅庆安拍了拍孩子的脑袋,指着远处说道:“快去吧。”章穗转头望去,是一个提着水桶的女孩在向自己使劲招手,章穗咧嘴一笑,离去之前不忘向傅庆安作揖行礼。 章穗奔向小女孩,接过水桶一直走向那座仙石井,有个慈祥老妪站在那里,看见了孩子,轻轻一笑说道:“谢谢。” 章穗笑容灿烂,眼里有些泪花,他望向小镇城门外远处,祝愿那位顾先生此去山水万程,平平安安。 傅庆安独自站在学塾小院外,他双手负后仰头望去,晴空万里。 第五十七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一) 海岸处潮水翻涌,在此处好似永远没有日落黄昏也更无月明星稀的夜幕,天际远处海天一线,时而有身形矫健的鱼儿跃出水面,掀起峰峦叠嶂一般的浪花重重,放眼望去,天穹之上那座悬空的云海之上有日升日落也有炊烟灯火,星星点点的像是遥远却又只是咫尺之隔的银河挂空。 少年盘腿坐在海岸与山林之间的地上闭着双眼,双手轻轻叠放在身前结印,他正襟危坐,背脊如蛟龙舒展蜷缩筋骨,像是一道笔直指向云天处的长剑,少年身周环绕着七彩琉璃的绚烂光彩,还有烟云雾绕的朦胧气象,少年端坐其间宛如高居云海深处。 山林中艾烛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看着已经独自坐在海岸处三天三夜的少年,艾烛眼神里却没有什么担忧,他看了一眼整齐摆放在少年身旁手边的两本书籍,只是简单材质书就,已经略微泛黄,可是少年翻书极仔细缓缓,于是书籍都还是齐齐整整的模样,没有什么磨损褶皱。 这两本书籍是当年那人带着神器重新回到此处亲手交给艾烛的,一本书上是那人数十年来习武练刀的感悟,另一本书则是那方世界山巅处的内功心法,足以让那边的所谓江湖人争破脑袋,那人说虽然此处应该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不过也算是作为当年他取走神器的些许报答吧。 艾烛没有拒绝,虽然这些东西留在此处确实根本毫无用处,因为注定无人需要或是想要去修习什么武功绝学,直到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的出现。 少年没有答应接任神官之位也没有拒绝,他只是在艾烛拿出这两本武学秘籍的时候说他还需要再想想,于是从那之后少年每一日都会来到海岸边修炼武学,艾烛很少会来此,只有少年一不小心在海中游得太远了艾烛才会遥遥站在海岸,或是等到少年修炼结束艾烛也会有时出现在此处与他闲聊,少年问起许多关于那人和头顶那方世界的事情,艾烛只是拣选了一些娓娓道来,少年便是满眼向往,一闪一闪点亮光芒。 今日艾烛之所以会出现在此,是因为少年好像陷入了某种武道瓶颈之中,居然已经在此忘我地端坐修炼三天三天都不自知,艾烛静静站在少年身旁,没有贸贸然打断少年的修行,虽然对于所谓武学武道一事他并不了解,却也知道少年目前所处的境地不可被轻易打断,否则不只是武道修行会出问题,就连少年的心境和魂魄都会受到影响。 在这座岛屿之上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头顶那座云海世界中的许多人,艾烛都能直接看见他们的心境显化和魂魄气象,那是一种玄妙难言的感觉,就像此时艾烛看向少年,就能看见在冥冥之中有一道盘坐魂魄全身似有淡金色的流水缓缓萦绕身周,更有一点如遥远日光的光亮在那道晶莹剔透的魂魄体内明灭不定。 而少年的心境湖面中,原本倒映而出的景象里只有莽莽苍苍的山林、从天而降的神潭瀑布以及头顶那座遥遥不可见的云海,可是此时却又多了一个站在小舟上泛海远游的模糊身影以及一把潜落在幽深海底的长刀。 骤然间,少年身边那些烟雾猛地收缩贴附在少年身上,七彩琉璃光彩的霞光笼罩住少年,艾烛转眼看去,有一道巍峨高山的模糊虚影缓缓升起在一道蜿蜒长河中,一闪而逝,而后所有异象消失不见,那些贴附在少年身上的光芒遁入少年体内,少年微微皱眉然后缓缓舒展,呼吸吐纳之间睁开双眼,有莹莹流光盘旋在少年的眼眸中,熠熠生辉。 少年抬起双手伸了个懒腰,身后脊背响起爆竹炸响的清脆声音,少年动作僵住,缓缓转头看见身边站着一个老者,少年仰起头笑嘻嘻道:“艾叔。”艾烛点点头,背负双手看着远处海洋,少年就要起身,艾烛却开口轻声道:“坐着吧。”少年只好照做,双手托着腮帮望向远处,怔怔出神。 少年呢喃问道:“艾叔,为什么我还是拔不出那把刀啊?”艾烛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少年哦了一声,又开始发呆,伸出手下意识轻轻抚摸身边的两本书籍,其上文字皆用工整小楷书写,密密麻麻就像是一个个方正小盒,等着少年去一一开启观摩。少年很喜欢读书时的感觉,顺畅处会心一笑,晦涩处皱眉深思,每每总有所得。 艾烛轻声问道:“习武修炼如何了?”少年回道:“初窥门径,小有所得。”艾烛笑道:“口气不小,还会拽酸文了。”少年乐呵呵笑着,艾烛盘腿坐在少年身边,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艾烛问道:“是不是看了这些书之后对那个人很好奇?” 少年点点头,轻声说道:“字里行间好像就能够看见一个举世无双的人在酣畅淋漓地出刀,哪怕世间有那样多的高山,哪怕世间汪洋大海遥远无际,可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人的存在世间无数风景便要自惭形秽。”艾烛轻轻点头,语气有些怀念说道:“那时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这般的感受。” 艾烛缓缓道:“那时第一次来到蓬莱岛的他其实已经不算年轻了,不过对于那座世界来说,以他的年纪能够有那种武道修为可谓是千万年来绝无仅有的。他其实不是独自一人来此,身边还跟着他的妻子,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所以那时无论是我还是山谷的祭司看到那一幕都无比震撼,哪怕是他独自一人开门来此也就算了,他居然还能带着身边人一同到来,简直就是比山谷中那些千万年来的历史画卷都要让人震撼无言。” 艾烛望着远处,似乎看见了那一年就在海面上,有一道环绕灿烂光芒的寻常门扉豁然洞开,然后那人带着妻子和孩子轻轻落在水面上,有一艘小舟凭空出现在他们脚下,那人轻轻一挥手,小舟便悠然来到岸边,山谷祭司向来不会离开山谷,所以察觉到异象之后赶到此地的只有艾烛一人。 艾烛继续说道:“那人只是踏足蓬莱岛的海岸,山谷中的那件供奉神器就轰然震动,千万年来寂然无声的神器居然自行离开山谷落在那人身前,只是他看也不看,带着妻儿走上海岸然后就在我的带领下去见识神潭。” 少年有些疑惑,问道:“那人是知道神器的存在所以才来的吗?”艾烛摇摇头道:“是因为在那方世界有一个关于蓬莱岛的传说,传闻此处便是人间仙界,所有人都是长生不朽的仙人,可是多少年来从未有人真正找到过通往蓬莱岛的门扉所在,更不用说打开了,所以他们慕名而来。” 少年眼中似乎看见了那人意气风发地踏足海岸,他自言自语道:“他在那个世界一定也是最为出彩的人吧。”艾烛点点头,终于开始将那座世界的某些真相内幕娓娓道来:“那人在那座世界被誉为古往今来武道修行第一人,真真正正的无敌于天下。”说到这里,艾烛叹息一声:“如果没有那三人的变数在的话。” 少年转头看着艾烛,低声问道:“艾叔,你曾说过,那人已经离世身死了?”艾烛点点头,感慨道:“他离世的那一天,也许那座天下的人都没有察觉,可是那时蓬莱岛上山谷中那副绘就岛屿和那座天下万年历史的画卷却居然出现了一丝涟漪波动,不仅如此,当我来到海岸的时候,居然有滔天巨浪层出不穷,我仰头望去,只见那座天下的汪洋大海深处有无数光亮骤然升腾而起,直冲云霄,造就出了一幅海底与天穹相互连接的景象,那人的魂魄居然化作横跨天地的长桥,那座天下的自在灵气几乎就要全数奔赴此人,可是他还是没有因此动摇那座天下的根本,就此散去,了无痕迹。” 少年抬头望去,那座云海依旧潮起潮落,有风雨雷电交加,也有风平浪静水深无言,少年不知为何便有些伤感。艾烛收回视线,看着身边仰头望天的少年,艾烛轻声问道:“想不想看一看那片世界的风景?” 少年看向艾烛,重重点头,眼神明亮。艾烛笑了笑,一挥手,两人身前的海面上有云雾涌起缓缓织就一幅山水画卷,其上很快就有山河万里,炊烟人家,舟船车马,亭台楼阁。 少年怔怔看着那那幅凭空出现的画卷,好像完全置身于那座天下之中,可是却又格格不入,因为在他眼中能够看尽有许多大大小小明暗不定的光亮在各座岛屿之上闪烁,其中在画卷的西北处有光芒最为耀眼,好似有几道本该散落各处的光亮汇聚在了一处,另外在画卷居中处的那座最为疆域辽阔的岛屿上也有一点光芒夺目,其余各座岛屿光亮都要稍稍逊色。艾烛指着那些光亮轻声说道:“这些就是天下大势。” 艾烛挥挥手,眼前画卷开始演变不定,有庞大岛屿独自位居汪洋大海之上然后骤然分裂四散,有岛屿之上开始出现第一位君王也有硝烟纷争随之四起,有一座岛屿上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民不聊生也有一点璀璨光芒亮起好似划破黑夜重燃希望,可是少年看见在某一刻,有三道火焰从天而降,然后天地间的奔涌灵气开始不可抑制地发生了玄妙变化,有许多灵气开始汇聚在三个位置,远远要比其余各处更加浓郁厚重,然后就有三点光亮在那三座岛屿上熠熠生辉。 画卷缓缓回到了此时此刻的那座天下,少年定睛看去,想要仔细看一看那三座岛屿,可是却发现很快有视线望来,好像有人察觉到了少年的窥伺,艾烛抓住少年的肩膀往后掠去,少年好不容易收起视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汗流浃背,那幅画卷又开始以居高临下的视角俯瞰天地,再没有什么视线回望而来。 少年眨了眨眼睛,艾烛看向少年笑着说道:“是不是感觉到了那几个人的视线?”少年茫然点点头,艾烛轻声道:“不用理会,这么多年来他们也知道有人还能在远处看着那座天下,而且也无法对那座天下造就什么影响,所以只要不窥探得太过分他们不会理会的。” 少年一脸困惑,艾烛正色说道:“那三个人就是曾经从此处去往那座天下的外来之人,他们聚拢了那座天下最多的气运灵气,得天独厚自然与众不同,所以要看天下大势也势必绕不开那三个人,可是也还有一些对整座天下大势举足轻重的人不可忽视。只不过在给你看更多景象之前我必须告诉你,我们只是旁观之人,无论看见什么人或是什么事都不可以觉得不顺心意便要有所作为,只是旁观一座天下的运转而已,我们不是什么掌管一座天地和生灵的神明。” 艾烛看着少年,少年看见了艾烛眼中的肃穆和庄严,少年坐直身子郑重点头,艾烛这才挥手指向画卷,缓缓说道:“接下来我会给你看几座岛屿,见微知着,通过这些岛屿无形中的变化你会对那座天下有更多的感触。” 少年虽然以往也听说过一些那座天下的风物人情,可是艾烛从未像此刻这般郑重其事,所以少年不敢怠慢,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艾烛看见少年那双望向天地画卷的眼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彩,他心中暗暗叹息一声,然后这才重新说道:“你看着那些流转天地汪洋之间的灵气痕迹能够看出什么变化来吗?” 少年仔细思索,斟酌着言语道:“除了那三座分据各处的岛屿之外,还有一座位于东北方位的岛屿似乎也是灵气最为凝实之处。而且灵气汇聚并不是根据岛屿大小来划分的,就像某片海域中那疆域最为辽阔的岛屿此时却灵光暗淡,不过好像重新有了灵气聚集盛放的气象。” 少年视线偏转,有些疑惑说道:“居中那座最为辽阔的岛屿灵气似乎有些异样,就像是沉睡许久此时在缓缓苏醒一般,那点光亮正在不断汲取更多的灵气环绕,而且隐隐牵扯了其他海域其他岛屿的许多灵气朝向,有些人间君王的感觉。” 艾烛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问道:“还有呢?”少年伸出手揉着下巴说道:“仔细一看,天地之间的灵气好像都在流转不定,原本一些该留在岛屿上的灵气也开始涣散流离,就像那座海域中的某座岛屿,不断有灵气汇聚而去,只是速度比起居中那座岛屿要慢上许多。”少年手指指向海图西面的那片海域,艾烛说过,似乎,名为圣坤海域。 艾烛终于缓缓开口说道:“汪洋居中那座岛屿名为光明岛,就像刚才所见,这座岛屿是那座天下所有生灵出现繁衍的根本所在,如今也是那座天下中最为繁华强盛的岛屿,其上坐镇之人名为光明皇帝,乃是那座天下天坤榜现世三百年来当之无愧的榜首,并且在此前的千万年以来都绝无例外。光明岛的气象从来都是那座天下最为昌盛之所在,在那三人没有介入那座天地之前,光明岛就是世间所有灵气的汇聚朝向处。”少年神色认真,竖耳聆听。 艾烛继续说道:“西北和东北处两座岛屿分别名为出云岛和林山岛,乃是两座门户所在,通往何处?”艾烛笑着指了指身前,少年愣愣说道:“通过那两座岛屿就可以来到蓬莱岛?” 艾烛点点头又轻轻摇头道:“准确说来,出云岛是从蓬莱岛去往那座天下的门户,而林山岛则是来到蓬莱岛的门扉,所以若要连接两座天地就只有通过这两座岛屿之上的门户,可是找得到门户是一回事,能不能打开又是另一回事。” 艾烛手掌按在画卷前的虚空中,景色变换,艾烛沉声道:“既然你也看得出来那些灵气的异样,那么其实所谓的天下大势也就在其中悄然流转,除了那几座犯了忌讳的岛屿之外,我将会慢慢给你展示几座岛屿的景象和气运,这样你会更加了解那座天下的规矩所在。” 言语间,艾烛点了点几座在少年眼中显然灵气最为聚集凝实的岛屿,有那三点光亮所在的光明岛、出云岛和岚涯岛,也有身为通往蓬莱岛门户的林山岛。说到这里,艾烛顿了顿,低声苦笑道:“只是这样的规矩很快就要被打破便是了。” 少年皱着眉头看向艾烛,艾烛轻声说道:“你要清楚,天地运转从来不是什么挥挥手灵气聚散离合的事情那么简单的,动辄就会卷入无数的世道人心,血流成河横尸遍野,所以无论是我们还是那些真正的神明都只能袖手旁观,这是哪怕天地间所有规则秩序都发生了改变却绝对不能动摇质疑的规矩所在,你做好准备了吗?” 少年没有犹豫,呼出一口气,重重点头,艾烛没有再多说,眼前画卷聚集在一座汪洋之上最为狭小的岛屿之上,名为方寸岛。 天下大势悄然运转,有人茫然懵懂,有人当局者迷,有人身在其中,有人冷眼旁观,有人运筹帷幄,有人一往无前。 第五十八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二) 漫天黄沙席卷蔓延,好似凭空而来的狂风使得前行的商队车马步履蹒跚,只有一个一身白衣身披长袍遮掩的少年闲庭信步,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他手中牵着艰难前行的马匹,身旁趴在骆驼身上狼狈不堪的胖老者看见年轻人的自在闲适不由得苦笑一声,比不得比不得。 突然那白衣年轻人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缓缓说道:“最好找个避风处躲一躲,好像有沙尘龙卷来了。”胖老者悚然一惊,赶紧招呼手下忙碌起来,寻找庇护所和做好人员货物的防护。 身后有一辆马车显然力不从心,车上车夫竭力睁开眼睛却还是看不清眼前,白衣年轻人转头看了一眼,牵着手中的马匹逆流走去,接过那位车夫手中的缰绳,再将自己手上的马匹交给车夫,然后马车就在年轻人的手中变得稳稳当当,再没有抑制不住地偏移。 车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高耸山坡,已经修养好了伤势的伍驹鞅行走在风沙之中也毫无阻滞,他来到胖老者阮巨富身前恭敬行礼,阮巨富点点头,伍驹鞅便开始吩咐手下人前往那处山坡避难,白衣年轻人牵着马车缓缓前行。走到那座山坡的背风处,车队里的人急忙用沉重货物和布绢遮掩在外围,所有人躲在遮掩之后,抵御即将到来的黄沙龙卷。 阮凝从马车上走下,毕恭毕敬与白衣年轻人道谢,年轻人摆摆手,走到一处阴暗角落独自蹲在那里,摘下酒葫芦轻轻摩挲,阮巨富凑了过来,蹲在年轻人身边,笑眯起眼,乐呵呵问道:“顾少侠,真不需要我们送你去那仙府争先台?我们也正好去看看热闹啊。” 手持酒葫芦的白衣年轻人正是从燕沙镇重新启程的顾枝,他看着阮巨富笑道:“阮老先生,仙府争先台到时汇聚了天下各方豪杰,会很危险的。”阮巨富似乎有些遗憾,不过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好像真的动心想要前去看一看,顾枝没有劝说,在这乱世之中,只能是生死自负。 阮凝和伍驹鞅也来到两人身边,伍驹鞅沉声抱拳道:“多谢顾少侠和傅少侠那夜出手相助。”其实伍驹鞅并没有真正看见顾枝出手,可当他最后知道那个学塾教书先生居然是当年的魔教少主之后就知道能够独自杀死简随杏的顾枝绝非普通武道高手,身为当年魔教的首席供奉,虽然早早见风使舵叛离,可是伍驹鞅对于那个心狠手辣性情难测的少主不可谓不印象深刻,所有他更清楚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侠绝对不简单,还好那几日在燕沙镇中看得出这两个修为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好像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不然伍驹鞅就要以为自己一伙人先出狼窝再入虎穴了。 顾枝笑着说道:“不用客气,记得到时请喝酒便是了。”说着,顾枝晃了晃已经快见底的酒葫芦,伍驹鞅郑重点头。阮巨富双手笼袖感慨道:“真是多亏了顾少侠和傅少侠了啊,没想到当初那个言之凿凿为我孙女算命赠送出那根金钗的老道士居然才是幕后指使,恐怕没有两位少侠,我们到死都要被蒙在鼓里。”阮凝点点头,此时她还有些惊魂未定,那一夜傅庆安取走了她头上的金钗,众人才知道那个在路上遇到,为阮凝算命卜卦的道士居然是要将阮凝作为诱饵,牵引出那位躲藏暗中的魔教少主。 阮巨富突然疑惑问道:“顾少侠,既然你们说那金钗所藏的就是所谓的仙缘信物,为何你们不自己留着呢?那两个幕后主使好像并不是你和傅少侠的对手啊。” 顾枝抱着酒葫芦望向外头,风沙愈来愈近,猎猎作响,顾枝缓缓说道:“难道所有就都该想要那些所谓仙缘吗?”阮巨富愣了愣,顾枝却已经笑着告罪道:“抱歉,阮老先生,是我言语不当了。” 阮巨富连忙摆摆手,顾枝笑着说道:“只是我并不想要那些仙缘罢了,无上权势无关紧要,无敌世间没甚意思,长生不朽更是从未想过,既然如此,又为何何必卷入那些浑水里呢,自讨没趣嘛。” 阮巨富感慨道:“顾少侠不愧是真正的大侠,看淡人间高风亮节,实乃江湖上的标杆人物。”顾枝缩了缩脖子,笑道:“阮老先生不愧是生意人啊。”生意一道的财神爷的阮巨富自然知道顾枝的言下之意,眨着眼一脸真诚,只是那张已经苍老褶皱脸庞实在有些不忍直视。 顾枝看着阮巨富,正色道:“顾枝要代燕沙镇百姓在此感谢阮老先生的慷慨大义,若不是阮老先生主动相助,燕沙镇的百姓很难挺过此次难关。”阮巨富叹了口气道:“顾少侠不必如此,说起来燕沙镇的百姓家破人亡也与我们贸然闯入不无关系,我也是只是尽己所能,真没做什么。”顾枝摇摇头,还是抱拳拱手行礼,阮巨富赶紧回礼。 阮凝缩在一旁,听着外面的狂风呼啸,有些瑟瑟发抖,她低声问道:“顾少侠,为何傅少侠要留在燕沙镇啊?”顾枝转头看了一眼阮凝,阮巨富和伍驹鞅也视线落在阮凝身上,少女顿时涨红了脸,羞赧不已。 顾枝忍着笑,没有戳穿少女的小心思,缓缓说道:“他会留在燕沙镇学塾做一个教书先生,也是为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至少不至于此后懵懂度日耗费此生。”阮凝眼神流转,似乎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风神俊朗的年轻人,她低声喃喃道:“真是了不起啊。”顾枝偷着笑,看样子当年傅庆安独自行走江湖之时,肯定也有不少女子仰慕的吧。 傅庆安当年师从文仲甲,出山之后就一直行走在各大海域之中,直到文仲甲赶赴奇星岛战死魔宫之前,得知消息的傅庆安为了见文仲甲最后一面才来到奇星岛,然后听说文仲甲收取了一个关门弟子,这才有了后来和谢洵一路跟随顾枝以及在言封城外的出手相救。 再后来修罗九相一同行走奇星岛,就像顾枝曾和徐从稚说过的,傅庆安和黄草庭其实才是当年九人中实力最不俗的,可是当顾枝走到魔宫之前砍出那一刀为一切盖棺定论,好似从来没有正在出手过的傅庆安和一直留有余手的黄草庭都没有列入天坤榜,只有顾枝得以跻身末席。 傅庆安此人年纪轻轻却好像已经看淡世事,总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模样,后来躲在守平小肆更是懒得动弹,也不再去行走江湖也没有更大的志向愿景,好像此生就这样虚度下去便无所谓了。所以在燕沙镇顾枝听说傅庆安愿意留下来当一个教书先生的时候是真的喜悦,因为傅庆安终于找到了自己愿意去提起精神对待的事情了,这很好。就像终于看着傅庆安走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顾枝能够看得见另一条山水锦绣的蜿蜒大道,所有人都还在不断前行。 顾枝抱着酒葫芦,想着傅庆安这家伙哪都好,就是喝酒太快这点不好,看着慢饮慢酌,哪次不是他喝的最多,还要把酒壶酒坛子往自己这边挪,害的顾枝背了好几次锅,可被扶音教训惨了。 阮巨富看着不远处被狂风卷动起落不定的布绢,叹息道:“如今乱世真是处处不安定啊,以前还以为能够借此机会赚取更多机会,没有这一次只是来到偏远之地的燕沙镇都会身陷如此困局,前途渺茫啊。”顾枝一时间不知道阮巨富所说的是“前程”还是“钱程”,不过却也理解这位走南闯北惯了的财神爷为何会如此感慨。若此次只是阮巨富带着阮家商队来此,无论遭遇了什么险境困局他也算是见多了风雨,可是此次不过是带着久未出门的孙女一起出了趟院门,都陷入了神色不知的境地之中,若不是路过了两位武功高强的少侠,即便有泼天富贵也要身陨此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顾枝轻声说道:“乱世之中,谁人不自由。”阮巨富细细思忖,觉得顾少侠这句话真是说的太好了。乱世之中,只要舍了一条性命不管不顾,谁不能够闯荡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来,只是这片天地的大小高低以及是否长久安稳,便要各凭本事了。可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谁又能够真正的自由呢?那些平日里还会恪守江湖道义的武道高手可以无所顾忌地杀人夺宝,那些伺机而动的割据势力可以借势大动兵戈,大势裹挟之下谁人能够置身事外,哪怕是燕沙镇这般偏居一隅的荒漠小镇也要卧虎藏龙,一招不慎家破人亡。 阮巨富此时蹲在地上,本就矮胖的身躯蜷缩成一团,阮凝发现一直以来都筹算重重气态硬朗的爷爷,此刻看去却好像一下子都失去了所有的名声和财富的环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上了岁数的老人,阮凝看着爷爷鬓角白发苍苍,伸出手握住爷爷有些冰冷的手掌,阮巨富转眼看着最为疼爱的孙女,笑着反握住阮凝的手掌,眼神温和,阮凝便觉得安心几分。 阮巨富斟酌着问道:“顾少侠,既然不想要那些仙缘,又为何要去往仙府争先台?”阮巨富问过之后便觉得有些不合适,不知道会不会触碰到到顾少侠的忌讳,顾枝却随口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去凑个热闹,看看那些无所不能的武道宗师怎么个出手凌厉举世无双,长长见识也好。” 阮巨富和阮凝也许不太了解,可是伍驹鞅确实知道,就凭顾枝和傅庆安这两个年轻人的武道修为,在这座江湖上恐怕还真没什么人敢真正自称武道宗师了,那些前往争先台的武道高手和各方势力,根本不可能在眼前这位少侠手上讨得便宜。当然,就像顾枝自己所说的一样,如果他真的只是去凑凑热闹没想着出手,那么却也是个绝对能够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观之人,谁要是没长眼睛非要去触他的霉头,那就只能下辈子注意点了。 阮巨富有感而发说道:“这些年走过了许多地方,也去那座百余年前赫赫有名的魔窟中看过,想起当年的祖宗前辈就是从那里发迹的,如今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当然也有些难以启齿和更加复杂难以言明的感受。”阮凝每每听说这段祖宗往事都会由衷的感伤,其实更多还是愧疚。这座天下谁不知道那座魔窟之事,而阮家先祖正是当年魔窟的最大幕后人,后来被那个红袍武道宗师一手覆灭之后,阮家一落千丈,直到后来阮巨富撑起了家族栋梁,这才重新有了如今的格局。顾枝静静听着,哪怕手中摸索酒葫芦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出声说什么。 阮巨富继续说道:“看过了那么多割据势力的勾心斗角和自相残杀,也会觉得若是能够快些结束乱世格局就好了,所以那些仙缘的存在又何尝不是应运而生,只求快些能够有人一锤定音,哪怕是大一统依旧遥遥无期,可是至少让人看见一些希望也好啊。” 顾枝抬起头看着布绢货物遮掩外的愈来愈近的狂风黄沙漫天,想起了那个独自走入魔窟亲手覆灭斗兽场的红袍身影,他又想起了奇星岛的硝烟四起山河破碎,顾枝怔怔出神。希望,很多人都说当年奇星岛能够重燃复兴之火,便都是由于那个敢于独自向鬼门关出刀并且一往无前的“地藏顾枝”,若是没有这样一粒小小的烛火点燃燎原之火,恐怕如今的奇星岛也不会好到哪去,也是因为“地藏顾枝”一人一刀带来的希望,这才有了奇星皇帝重归奇星岛,以及后来的“修罗九相”,所以希望有时候也许只是需要有那样一个人或是那样一点小小的光亮,只要有人看见了并且感受到了温暖,那么无论身处怎样的逆境和困苦之中,便都还有继续前行的力量。 风沙龙卷骤然而至,那些略作遮掩的布绢被轰然掀开,消散无影,沉重货物被黄沙笼罩,几乎就要消失不见。阮凝紧紧蜷缩在阮巨富身旁,他们低着头竭力抵抗狂风呼啸,守护在外围的阮家家奴和帐房先生一个不慎,居然许多人都没能扎根大地,被那些风沙牵扯着置身于不由自主远去的境地之中,他们伸出手大喊着呼救,可是所有声音都被遮掩在了风沙之中。 伍驹鞅尽力用身躯挡在阮巨富和阮凝身前,即便是武道不俗的他也依旧只能低头眯着眼睛竭尽全力,可是当他无意中转头看去,那个白衣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将其实没有喝一口酒的酒葫芦系回了腰间,然后缓缓起身。 顾枝站起身,手握刀柄,缓缓迈步前行,他走出山坡之下,黄沙扑面而来,身上的遮掩长袍都被瞬间卷入狂风中消失不见,顾枝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他仰头望去,万里阴霾,无论是高处还是远处都只有漫天黄沙呼啸,他低下头,脚下细碎黄沙盘旋游走,衣襟随风卷动。 顾枝抬起头,然后缓缓出刀。 天地间,有漫天纵横刀光,有呼啸潇洒剑气,有悍然如瀑拳意,有巍峨天倾气魄,有直去一点寒芒,有充斥凛冽锋芒。 白衣少年独自站在天地间,骤然天地清明。 第五十九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三) 城门下,一支从黄沙大漠中挣扎走出的商队居然还算齐整,相较其他赶至此处的车马的狼狈实在好得太多了,毕竟那一场席卷天地间的风沙龙卷即便在此处城池都能遥遥看见,真是遮天蔽日神明之怒。 守卫城门的卫士自然认得那位城主大人和城外那位大将军都奉为座上宾的财神爷,于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仔细查看商队一行人的关牒。阮巨富回头对着那个牵着马匹缰绳走进城池的白衣少年点点头,顾枝笑着点头致意。 在这座城里是有阮家的商铺分号在的,也有一座客栈酒楼记在阮家名下,阮巨富吩咐手下几个心腹清点货物和记好账簿,独自带着伍驹鞅和阮凝与顾枝前往酒楼。 顾枝笑着说道:“不必如此麻烦阮老先生,若是耽误了买卖就不好了。”阮巨富爽朗大笑一挥手道:“无妨,这些事情若是都要我亲自过问那一天天的不得忙死了,还是忙里偷闲与顾少侠喝酒才对。” 阮凝在阮巨富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道:“爷爷,少喝点酒。”阮巨富尴尬一笑,顾枝却会心一笑,摸了摸腰间酒葫芦。 酒楼的生意极好,三层楼都闹哄哄的挤满了人,看见了阮巨富这位大老板,酒楼掌柜惊慌失措,急忙就要去腾出一个位置来,阮巨富其实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看见了一楼窗台附近还有一个狭小位置,询问顾枝是否介意,顾枝自然没有不可,于是四人便就坐在了那处,若不是看见阮巨富和那个年纪轻轻却能被大老板热络招待的少侠都算是和颜悦色,酒楼掌柜就不是额头冒汗那么轻松了。 酒楼一楼鱼龙混杂,既有风尘仆仆赶路而至的商贾,也有风霜满面脚下搁着竹箱的游学书生,有那豪饮呼喊的江湖侠客,也有聚在一处低声商议着什么的三两好友,阮巨富听见有人在大声议论不久前那场忽如其来又骤然消散的沙尘暴,他笑着举起茶杯看向顾枝,顾枝正望着窗外车水马龙,显然并不在意。 阮巨富和伍驹鞅心中可不是像他们现在脸上看起来的那般自在,那个在漫天风沙独自站立天地间的身影足够他们深深刻在心底,若说傅庆安在燕沙镇的出手是救他们于水火绝境,那么顾枝一人对抗天地风沙就是所有人心目中都曾勾勒刻画的那个江湖侠客的形象。这让好多年不曾有过热血沸腾感受的阮巨富都觉得自己一瞬间年轻了几十岁,只想要意气风发地豪饮一阵。 酒楼掌柜亲自送上桌最好的酒水和招牌菜肴,阮巨富挥挥手没有留酒楼掌柜在一旁招待。顾枝已经收回视线,与百般道谢的阮巨富酒碗轻轻磕碰,各自饮酒,耳中却听着那些闹哄哄议论声里某些有趣的消息。 有人说起十天前一位体型魁梧庞大的怪人独自对抗千人骑兵,护卫一座城池百姓安然无恙。有人说起一位剑客偶遇了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剑仙,那位号称剑术通玄的剑仙好像也是直奔争先台而去,素来热衷仗剑与人对战,遇见了修为不俗的剑客便主动邀战,却只是一照面就被那位剑客直接斩断了赖以成名的佩剑,还有人说起一位刀客路过一座残害山下百姓的武林门派是,只是顺手出刀便直接覆灭了整座门派。 顾枝缓缓饮酒,听着这些传闻故事,自然还有些并不符实的说法,不过顾枝还是很高兴终于再次听到了他们消息,他看着眼前的酒水,一饮而尽。阮巨富听着那些江湖上各大门派混杂纷争以及平日里某些修身意气的江湖大侠却全然不顾颜面道德的谋划厮杀,不由得联想起了燕沙镇的遭遇,幽幽叹息一声。阮凝低声喃喃道:“三份仙缘,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阮巨富沉声说道:“财帛动人心,历来如此。所谓的三份仙缘,那些位于市井底层的百姓和那些自认绝无可能分得一杯羹的江湖底层游侠自然也就是看的热闹,而那些江湖上不上不下的门派势力和自认还有几分斤两的江湖侠客却就想要拼命试试,至于那些站在山巅的武道修行之人就更要视为囊中之物了,于是所有人前赴后继,有人观望也有人主动入局,在这之中有谁错了吗?争抢权势和地位,人之常情,尤其是觉得自己还有那么几分机会过的更好之人就更要为此争抢得头破血流了。” 阮凝置身于四周嘈杂喧哗之中,本就经历了一场燕沙镇险境的懵懂少女此时愈加茫然,竟是一时间慌张无措,觉得这世间与自己想象之中的完全不同。那些平日里仰慕敬佩的大侠怎么就都成了道貌岸然之辈?那些看着和蔼可亲关系紧密的好友怎么就能瞬间翻脸厮杀?阮凝不明白,好似只要人人说一句身处乱世身不由己就可以理所应当地背弃一切道德和道理,规则和秩序脆弱不堪,阮凝不由得觉得这样的乱世真的有结束的一天吗? 阮巨富自嘲一笑摇头说道:“不说他人,就说我不也想过和那些将军城主合作抢一抢某份仙缘的机遇吗?只是这一次燕沙镇之后,我是断不敢有此想法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要知足啊。”阮凝看着爷爷,似乎觉得这样的爷爷有些陌生,可是却也有些熟悉。 阮巨富看着第一次出远门便经历如此多纷杂世事的阮凝,轻声说道:“凝儿,爷爷此次之所以要带着你冒险出远门,便是想要你看一看这个天下不只是书上的文字笔墨,而是更多的世道人心交错,还有更多的暗流涌动和黑白混淆,爷爷不是想要你去学他们或是说学爷爷这样左右逢源,好似不主动与他人相似就会在这个世道活不下去,而是看过了这些世事之后依旧觉得好像并不是对的,然后再去审视自己的过往和今后的道路,爷爷打拼了这么大一份家业,足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所有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大不了爷爷护着你一辈子就是了。”阮凝低着头,眼中有泪花闪烁。 顾枝喝了一口酒,轻声说道:“非黑即白,道理分明,既然世道从来不是如此,那么如何与人去说善恶,与天地去说规矩呢?”顾枝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却没有继续说下去,阮凝茫然抬头看着顾枝,阮巨富试探着说道:“以力顺势?” 顾枝笑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去苛求乱世呢?”顾枝自问自答道:“所谓乱世,有人视为放肆心中反复一面的浑浊溪水,那便也有人视为论证内心通明的镜面湖水,既然世道翻覆无常,世人皆说那善恶无定对错难分,那么可以去审视怀疑世道的腌臜,是否也可以去旁观思索世道的那一点希望的光亮,可能在人们的心中也可能在书上的某个字句段落,哪怕渺小细微,可是只有还有那么一点所在,乱世也好太平也罢,天地之间才有会立身之本脚踏之地。” 阮凝看着顾枝的双眼,那片清澈的流水中,有和煦笑意,像是日光洒落刺破心头阴霾,顾枝缓缓道:“乱世之中,无所适从?那么就去苛求圣贤与豪杰吧,总有道理是可以说得通的,若是不行,那不是还有拳头嘛。” 说着,顾枝扬起拳头使劲挥了挥,嗓音温和继续说道:“在乱世之中可以有人挺身而出以力顺势,可是也要有人可以以德服人,不是只将乱世当作可以肆意破坏道德规矩的借口,而是透过乱世看得见那些真真正正的道理和根本善恶。” 说完,顾枝倒满了一碗酒站起身,若有所思的阮巨富和伍驹鞅也站起身,阮凝随着起身手中端着茶杯,顾枝笑道:“多谢阮老先生请的这一顿酒,希望今后还有机会能够也请老先生喝一顿酒,祝愿老先生此后顺遂。” 说完,顾枝抬头一饮而尽,阮凝轻声问道:“顾少侠是要走了吗?”顾枝放下酒碗点点头,他笑意满面,朗声说道:“山水万程,有想要见的人已经思念许久,赶路去也。”阮巨富拱手行礼道:“祝愿顾少侠此去前程似锦。”顾枝笑着与阮巨富和伍驹鞅还有阮凝都抱拳行礼,笑着大踏步离去。 望着白衣少年的离去背影,伍驹鞅低声呢喃道:“这才是真正的江湖豪侠吧。”阮巨富点点头,轻声说道:“一个愿意讲理的大侠。”阮凝捧着茶杯,她眼神中的茫然就像茶杯上的氤氲水雾渐渐散去,她看着顾枝的背影,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回荡着。 那个声音在说,先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只要自己的心中还有希望,那么总会有晴空万里的那一日,可能就在雨过之后,可能就在风沙之后。 顾枝晃晃悠悠走出城门,腰间悬挂的朱红酒葫芦已经满载酒水,他从怀里掏出阮巨富赠送的更为详尽精准的堪舆形势图,其上还有沿途各方势力和江湖门派的旁注解析,顾枝蹲在路旁打量了一眼,伸出手指比比划划,寻找着适合的前进路线。身边是一座搭在路边的简易茶摊,顾枝便掏出几颗铜钱讨了一碗热茶,毕竟是大白天的,喝了太多酒也不好,当然不是害怕愈加临近那座秦山被某人瞧见了要挨骂。 顾枝就蹲在路边喝着热茶,堪舆图已经收入怀中,他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座城池之主和那位就在城外驻军的大将军都不是那种野心勃勃之徒,于是城池往来还算繁华,并没有其他地方那般杂乱不堪,路上也有许多悬刀佩剑的江湖人或成群结队或独行,瞧这意气风发的架势不是要去江湖上闯荡出个名声来,就是要去不久之后注定热闹的仙府争先台看好戏去。 顾枝喝完了热茶将茶碗还给茶摊,刚好路边有人吆喝着走过,顾枝便顺手买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沿着堪舆图上的路线走出几里路后绕出驿路走向山林之中,开始跋山涉水。在人迹罕至的山林原野顾枝反而如鱼得水一般,放开了脚力在树木环绕之间奔走,有时还会跃上树冠枝头举目远眺,也会干脆就在树枝上辗转腾挪,身影一闪而逝,惊起飞鸟无数。 直到黄昏时分,顾枝找到了一处小溪岸边,取出路过山中竹林随手摘下的竹枝,摘下身后包裹拿出鱼钩鱼线缠绕,轻轻一跳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悠悠然垂钓,溪水潺潺东流,沿着山林蜿蜒前行,按照堪舆图以及顾枝对于出云岛的认知来看,这条山中溪水最终会汇入一条大江之中,然后一直奔流到海,只是不知道此处天下有多少知晓并且在意在汪洋大海之外还有一片更加广阔无垠的世界呢。 顾枝一直坐到了夜幕落下才好不容易有了渔获,不过是几尾小小游鱼,不过也聊胜于无了,顾枝将事先拢起的枯枝柴火点燃,山林中便有劈里啪啦的声音作响,悠扬回荡。 吃过了饭,顾枝盘腿坐在溪边闭目养神,身后篝火明灭不定。溪水上有细微涟漪荡漾开来,顾枝睁开眼睛,只见不远处有一艘小小渔船摇摆着前行而至,一手持蒿的渔夫老者似乎没有料到深夜此处依旧还有陌生人,坐在船尾的一个精壮少年好奇打量着一袭白衣腰悬绿竹刀鞘的顾枝。 渔夫老者显然有些忌惮,毕竟如今的世道可不太平,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逃难躲到这深山里来,只是远远见那年轻人始终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渔夫老者也就继续前行,还需要沿着溪水逆流去往上游的一条岔路河道上收网捕鱼。 顾枝只是盘腿坐在原地,远远看见渔夫老者便笑着点点头,那老者愣了愣,也点点头,顾枝便安安静静看着那艘小小渔船从身前摇曳而过,那个坐在船尾的少年转头多看了几眼,却被老者轻声呵斥,这才老老实实收回视线坐在船上。 顾枝看着渔船远去,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溪水对岸的登山路和溪水下游的方向,顾枝犹豫了一下,站起身熄灭身后篝火,收拾好了身上的物件,将那根竹枝鱼竿顺手一甩刺入一棵大树上,然后背着包裹戴好斗笠,转身脚步拧转,身形闪烁便来到了对岸稳稳站定,然后一袭白衣开始沿着溪水流向伏低奔走前行。 终于在夜幕深深中来到了溪水下游,耳中听着哗啦啦的声响慢慢停下脚步,眼前是一道向下汹涌坠去的瀑布,天际处有明月悬挂瀑布之上,顾枝轻轻一跃站在瀑布顶上的一块石头上,就那样站着不动,缓缓闭上眼睛。 斗转星移,夜幕褪去颜色,远处天际泛起鱼肚白,顾枝睁开眼睛望向远处,一点璀璨金色光芒逐渐升起蔓延,渗透万里云海灿烂如金鳞,顾枝跨出一步,就那样坠落瀑布,双手摊开任由清风吹拂双袖,他在半空中拧转身形飘然落在水面上,没有激起一滴水花,可是却有重重涟漪水幕四散而去,他双脚踩在水面上一掠前行,沿着河水消失在远处。 此后顾枝便都在山林之中赶路,有时也会与一些乡野村庄不期而遇,顾枝有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继续前行,有时也会走入村子里,当然是因为腰间酒葫芦的拮据。行走山林,顾枝还见到了有人在半山腰处结茅隐世,也会有竹屋隐藏在树木竹林之间,顾枝没有驻足打扰,就那样飘荡在高山林野之间,逐渐临近了那座仙府所在的仙山。 仙山附近山脉连绵,此时远远近近都能看见许多身影,顾枝不再行走山林,而是走到了山路上,头戴斗笠手持行山杖沿着道路边缘前行,时不时会有人纵马而过,也会有车队轰隆隆驶过,甚至还有几个武道修为不俗的江湖游侠直接踩着山路之上的陡峭石壁飞掠而过,顾枝始终埋头赶路,孤零零的身影独自前行。 临近仙山山脚下的那座龙门小镇,顾枝逐渐发现四周山路源源不断有人汇聚而来,不过似乎比沿途所见收敛许久,至少一路走来看见的那种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是很少看见了,最多也就是那些声势浩荡的车马队伍言语争锋几句,撂狠话又不需要伤筋动骨还能争个气势,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小镇外的宽敞大道上依旧是闹哄哄的动静,烟尘四起喧嚣不停,顾枝默默走在道路一旁。 龙门小镇就像是仙山脚下的一处湖面,顺着仙山登山路倾泻而下,三面环绕着层层建筑,既有终年居住此处的百姓也有酒楼客栈林立,只是平日里会来此处的人其实不多,毕竟那座仙山之上还有一处仙人隐居的仙府所在,谁也会担心来到此处惊扰仙人,所以那些酒楼客栈的掌柜大多只是在此占了一处地盘,若不是有仙府开办的祭祀大典或是像如今这般的大开争先台,那些酒楼客栈都是闭门谢客。 此时顾枝站在道路远处遥望而去,那些分散在龙门小镇中的酒楼客栈都争相悬挂起高处的灯笼和鲜艳花团,夺人目光声势浩大,一番热火朝天的气象,可背后那座仙山的静谧幽深截然不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感受。 龙门小镇中是有些世世代代就居住在仙山之下的百姓的,只是如今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外出去寻找活计,此处多半宅邸都被那些有意接近仙山的势力所得,所以那些强势势力和江湖门派其实都在此处有着自己的地盘,看似勉强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可是对于那些势力稍逊一筹的江湖门派而言就要难堪许多了,不少酒楼客栈中都有因为争抢一个面子上的上等客房而恶语相向面红耳赤的门派交锋。 龙门小镇里还有些上了岁数不愿离开此处的老人,和一些年幼的孩子,此时都探头探脑地在各处墙头张望着人来人往,只是家中长辈都会特意叮嘱不可外出乱跑或是不小心惹了什么大人物的不喜,所以孩子们只能趴在墙头低声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有人小心翼翼说那位大侠的长剑好气派啊,有人说那些仙子姐姐的衣裙真好看,有人说那辆马车都是金色的一定很值钱,有人说那个人看起来跟个穷书生一样一定是来凑热闹的没什么出息…… 第六十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四) 顾枝缓缓走入小镇,一袭白衣的衣摆沾染了些尘土风沙,他扶了扶斗笠,准备先找一家没那么热闹嘈杂的酒楼落脚,可是一眼望去,大街小巷无数酒楼客栈无处不是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顾枝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酒葫芦,还是随便找了一家路旁的简陋酒楼,比起那些雕梁画栋高耸气派的酒楼,这座小酒馆只是一处小院中的宅邸,看起来像是当地百姓自己开的,大堂中只摆放了十几张桌椅,此时都坐满了气势汹汹的江湖人,还有许多赶路至此只是为了歇歇脚喝一口酒的人都蹲在小院中和酒馆门槛持碗饮酒,也无甚顾忌。 顾枝走入酒馆,立即就有一个笑脸殷勤的店小二走上前来,刚好有一桌客人离去,店小二便领着顾枝前往,然后就热络地介绍起龙门小镇特有的“醉仙酒”和“龙脊酒”,顾枝便先说了各来一壶,然后就随便上些佐酒菜好了,店小二大喊一声“好嘞”转身就去忙活了,顾枝环顾酒馆四周,那些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应该都不是豪阀门派出身的江湖游侠,大多不拘小节豪饮畅谈,显然也是不愿去那些酒楼凑热闹,本就是来看一看那些登上争先台的武道高手的风采的,可不想因为先触了那位老爷的霉头而下场凄惨。 此时那些江湖酒客聊的便都是如今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武道高手,有人已经通过搜罗各方消息基本确定了那天下十人都是何人,甚至还暗中排了座次,也有一些人在说着关于仙缘的小道消息,显然那些天下十人抢夺三份仙缘的消息如今也不是密不透风了,不过顾枝在一旁听着总觉得还是有些云遮雾绕,就像如今最为认可的天下十人之列便没有顾枝知晓的已死的简随杏和祈水山庄的孔祥岳,看来那十人虽然已经暗中勾心斗角抢夺仙缘却也心照不宣地不愿暴露各方身份,毕竟谁也不希望有更多的知情人入局坏了局面。另外有关仙缘信物早在江湖之中的消息也尚未有定论,多是小道消息的流传。 顾枝总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按照最初仙府的说法,所谓的天下十人名额早有定数,然后于十人浮出水面的半年之后仙山大开争先台,届时天下十人便要登上争先台争抢那三份仙缘,所以各方势力和江湖门派若是没能有天下十人的名额,便只能去依附于天下十人,力求赌大赢大借此机会依靠那夺得仙缘的武道高手开辟一条大道坦途,所以如今的乱世之所以硝烟四起,便是这些目光长远的势力都不会只和大部分江湖人那般只将仙缘争夺视作热闹观赏,而是从中看出能够攀附的机遇,以及在这其间如何与敌对势力的争锋相对。 可是顾枝从那天下十人之列得到的消息却指明了天下十人的名额虽然早定,可是所谓三份仙缘同样早就散落人间各处,所谓的争先台其实不过是看天下十人谁能够将仙缘信物活着带到仙府仙人面前罢了,所以如今江湖的波云诡谲未尝不是那天下十人在幕后的百般谋划,只是大多世人还是被蒙在鼓里,甚至相信所谓的十人名额是可以被替代的,于是那些自视甚高却没能获得仙府认可的武道高手便要在江湖上杀红了眼,看似占尽先机,实则落在那些真正的天下十人眼中不过是井底之蛙的垂死挣扎罢了。 所以仙府给予天下十人有关仙缘的消息和对天下人广而告之的消息并不相同,明明这些仙缘的争夺哪怕是卷入整座江湖也不该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府仙人会忧心的事情,更何况如今的局面并不比天下人都知晓仙缘已在人间好到哪去,同样是水深火热的纷乱格局,顾枝便愈加疑惑,这仙府费尽心思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如果和顾枝所想的那般,仙山仙府的背后其实还是那个秦山之上的魔君,那么这样的一个局面又和意外入局的顾枝一行人有无关系? 只说现在,便有十人之中的简随杏死在了顾枝手上,那么对此是不是与最终仙缘的归属又会有什么其他的变数。顾枝在心中细细推敲,他此次前来争先台,除了从所谓仙山仙府之中寻找前往秦山的蛛丝马迹之外,便是要看看这一方最为接近秦山山脚的天下又与顾枝在出云岛上一路走来所见所闻有何不同。 顾枝缓缓饮酒,酒馆外又走来了许多人,那个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酒馆老板娘骂着那个年轻店小二手脚不够伶俐,不得已扭动着已经不再纤细的腰肢懒洋洋走出柜台,亲自招呼大步走进酒馆的那伙江湖人。酒馆大堂中已经没多少座位,老板娘只能给各桌客人陪着笑脸,勉勉强强为那一伙同行的十几人腾出来座位来,只是如今,顾枝便只能和他人拼桌,本来只有顾枝一人饮酒的桌边围坐着五六人,看起来像是一个江湖门派出身,由一位身穿青衣背负长剑的中年男子率领,礼数周到地在落座前与顾枝抱拳行礼,顾枝便笑着回礼。 中年男子自称姓邢,却没有报上师门名号,不知是因为囊中羞涩只能带着师侄们来此小酒馆所以不愿辱了师门,还是行走江湖谨慎为上不愿交浅言深,顾枝也只是说过了姓名,便自顾自喝着酒,随意听着四周的那些江湖人高声谈论。中年男子同样耳听六路,还时不时低声与身边最年长者不过瞧着及冠之年的师侄弟子们,说些江湖上如今流传甚广的所谓天下十人的传闻事迹,翻来覆去离不开“江湖水深,多看少说”几字真言,摆明了这位中年男子其实带着初入江湖的几位师门晚辈来此还是心底惴惴不安,担心护不住这些孩子,可是又实在不愿意错过这个目睹武道高手争锋的机会,所以只能处处小心。 中年男子和顾枝一样喝着醉仙酒,辛辣之余还是一丝山野清香,不愧是龙门小镇百姓最为自得的一样酒水,传闻有一味入酒佐料取自仙山山脚那条龙爪溪畔浸润仙山溪水灵气百余年的龙鳞茎,乃是世间药材、入酒佐料之中最为得天独厚的祛火清凉之物,在此醉仙酒中能够让人在酒水入喉之余感受那一份仙山飘渺的气息,若是喝的多了,更要飘飘欲仙。 顾枝瞥了眼那位中年男子,不知是不是极少喝酒的缘故,居然几杯酒下肚就脸色泛红,若不是悄悄运转真气驱散酒气,恐怕就要在身边晚辈面前跌了面子。顾枝心中暗暗摇头,世间好酒万千,却最难得遇相见恨晚的品酒之人,顾枝自认与世间酒水都是一见如故的至交好友,至于鱼姬最喜欢冷嘲热讽说酒水入了他们几人口中就是暴殄天物顾枝可不会理会,不过是担心喝完了醉春楼好酒罢了。想到这里,顾枝有些遗憾,好段时间没有喝过醉春楼的酒了。 酒馆外又挤进来许多人,酒馆老板娘和店小二忙得不可开交,顾枝和中年男子他们这一桌又来了一位大刀阔斧的汉子和一位背着竹箱却并不瘦弱的儒衫读书人,两人也都是和顾枝这般独自远游至此的人,并不相识,一桌人坐下,那个汉子喝过了酒便扯着嗓子与其他桌上的江湖人开始争论起如今江湖上的所谓江湖第一究竟是谁。 顾枝倒是第一次听说有关那江湖上流传的天下十人的座位排次,只是不由得微微皱眉,实在是某些好像如雷贯耳的名号和姓名都未曾听说过,顾枝只能听个乐呵,还好那些江湖人说起那位江湖上杀力极大煞气极重的靖堼大将军时,中年男子身边的一个晚辈低声问了一句此人不是领兵五十万征战四方的大将军嘛,为何这么多江湖人都将其视为真正的江湖人来看待,甚至与那个江湖上公认的半甲子以来独步天下的“山人吕酽”相提并论,中年男子也是知之不多,只知道那位靖堼大将军在沙场上向来有万人敌的名号,如今坐拥五十人大军几乎有半座都在他的马蹄下不敢胡作非为。 这时那个气态郎秀的读书人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道:“那个靖堼大将军在三十年前还未参军入伍时乃是某座末代王朝顶尖门派的首徒,传闻年少时便与那位号称‘仙人馈赠’的吕酽素有武道气运之争,只是这个早已舍弃了原先姓名的靖堼大将军在宗门覆灭之后不愿寄人篱下,就此参军入伍,改头换面,江湖上便自然而然少了许多将其与吕酽相提并论的传闻。 可是随着如今仙缘一事的愈演愈烈,许多老前辈都按耐不住,再加上那位靖堼大将军离开大军独自赶赴争先台,这些成年旧事就被翻了出来,江湖人苦于那位吕酽之下已久,能够有这么一位可与吕酽争夺天下大势的武道宗师存在,自然也就声势大涨。” 既然开了话头,那位中年男子也没客气,不知是不是喝酒多了些,主动开口询问读书人如何看待如今公认的那份天下十人的座次排列,读书人看了一眼自顾自饮酒好似没有听见这些话的顾枝,却没有着急开口,那个已经摘下腰间大刀的汉子转过身来说道:“要我说啊,‘山人吕酽’和靖堼大将军肯定已经稳稳占据前二席位,第三的自然是那位道法拳意都通天的陆合老道长,第四第五便是那对携手行走天下的‘镜湖侠侣’,第六就该轮到曾为某座王朝大内第一高手的那位鸢歆公公,第七的便是祈水山庄庄主凌恪无疑,第八的是坐拥二十万铁骑的玄铁关大将军,第九和第十却是最难确定的,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一眼就看的出来,那位如今声名鹊起的游侠鸿谬肯定要占据一席之地,真是我们这些江湖散修的典范了。最后一人就留给那些隐世不出多年的老前辈吧,那位末代武林盟主……” 突然间酒馆外有骤然喧哗声,顾枝始终缓缓饮酒,视线看向早有察觉下意识望向酒馆门外的那个读书人,这才顺着所有人的视线看向酒馆门外,有人奔走高声喊着什么,很快蹲在酒馆小院中的那些江湖人也都站起身,酒馆内外不断有人高声喊着发生何事了,一个从酒馆门外一冲而过的江湖游侠喊着“陆合道长和游侠鸿谬联手对祈水山庄出手了,现在就在龙门镇外交手。” 说完,越来越多人奔向小镇之外,酒馆内外也有人跟着去凑热闹,那个还在兴高采烈说着如今江湖天下十人的汉子也抓起大刀飞奔而去。急得那个酒馆老板娘和店小二赶紧喊着别忘了结账给钱,最终还是给跑了好几个浑水摸鱼的江湖人,气得那个老板娘指着店小二的鼻子骂没出息。青衫背剑的中年男子已经站起身,却没有跟着那些人一起往外冲,似乎正在权衡这场热闹凑上去会不会引火烧身,那个读书人提起竹箱笑着看向方才一直沉默饮酒的顾枝,问道:“这位少侠不去看看吗?” 顾枝放下已经喝完的醉仙酒,拿着龙脊酒愣愣看向读书人,尴尬笑道:“那个,这天下十人之间的争斗,不太好去凑热闹吧。”读书人点点头,轻声说道:“也对,万一被卷入其中就不好了。不过既然都到了这龙门镇,若是错过了这些武道高手的交锋难免可惜啊。”顾枝满脸纠结,那些跟在中年男子身后的少年少女眼神明亮看着读书人,觉得这个看起来没有半点江湖气息的年轻人好像更像是一个江湖人,而那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年轻人只顾着喝酒,更是畏首畏尾,实在不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侠。 读书人没有再与顾枝搭话,笑着告辞,与中年男子带着师门晚辈一同走出酒馆,跟在中年男子身边的那些少年少女好奇问着许多问题,见闻广博的读书人无话不说,始终笑意温和,即便是中年男子也渐渐放下了戒备。 顾枝端着龙脊酒缓缓站起身看着他们的远去背影,他看了看仍在喋喋不休骂人的酒馆老板娘和低眉顺眼的店小二,笑着将银子放在桌上然后走出了酒馆。酒馆外的大街小巷满是喧哗和奔走身影,顾枝站在院门口仰头望去,依旧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是就在这座小小的小镇之中却是鱼龙混杂浑浊不堪,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将酒水倒入酒葫芦中,然后将空荡荡的酒壶放在酒馆门槛附近,腰间系着酒葫芦,他左手轻轻搭在腰间刀柄。 在所有人奔向小镇之外的那一刻,白衣少年独自远望仙山的方向。仙山之上有悠扬钟声蓦然敲响,顾枝转身望去。 仙府大开争先台。 第六十一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五) 仙山之下此方天地的一切史书记载之中,追溯到文字笔墨出现的最起始处,这座苍翠巍峨的高山有过无数个名字,却从没有过关于仙人隐居其上的传说。 直到三百年前三道天火降世照耀夜幕如白昼,此后便有无数神怪传说流传经久,渐渐地在不知不觉间,人们所能走到的山水边界便骤然缩短,甚至于那片汪洋大海就在山河之外都不再为人知晓,只有少数之人还在憧憬着海外的世界是否也有万物生息,可是从来没有人踏出过那一步,也没有见过海上有任何人烟行迹,所以人们对于汪洋大海便看作了仙人手笔,是可望不可及的神仙秘境。 一百余年前,那座统治天下五百年的繁华王朝轰然坍塌,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史书经卷文字典籍都在战火硝烟之中顷刻灰飞烟灭,所以如今许多人都已经忘却了曾经那座王朝的疆域边界曾是多么广袤无垠,以至于东西南北都曾抵至汪洋之畔,人们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眼前所见的山河最北边只能隔着那座玄铁关遥远仙人所居秦山,最南边只能止步于仙人亲手覆灭的魔窟,而东西两侧更是为大山险阻,人们都忘了是否应该翻山越岭去看一看关于汪洋大海的传闻真假与否。 那位身穿红衣的仙人从最南边而来,一手覆灭当年乱世之中全然罔顾道德秩序的魔窟斗兽场,一路北上,直至在仙山止步,创立仙府重新订立天下规矩,此后百年便有崭新王朝脱颖而出,自然也有势力纷争四起,可是一切都在那座仙山的注视之下,更在那位传说已经远赴秦山隐居潜修的仙人注视之下,所以此前百年以来所有的王朝和势力都将仙山供奉朝拜为世间规矩秩序之所在,王朝君主也会在每年都赶赴仙山之下的龙门镇祭祀仙人曾经为当世太平所做的一切伟业。 仙山从不主动参与世事,可无论是当年有望一统天下的王朝还是江湖之上推举而出的武林盟主,背后都不无仙山仙府的影子,那些仙人亲手指点的仙府神使隐姓埋名行走天下,为太平盛世而奔走,为维护树立秩序而不辞辛劳,这些往事都曾或多或少记载于史书之上和仙府密卷之中,广为流传,所以即便从来没有人真正看见过所谓的仙府神使却早已妇孺皆知,仙府神使默默无闻为世间太平所做恩德厚重,人们看向那座仙山的目光中便不再只是敬畏,还有真真正正的倾佩和憧憬,无形之中所有人早将那座仙山仙府视为了救苦救难无所不能的人间仙界。 可是甲子之前,最后一座王朝实力倾颓逐渐走下没落,此后群雄并起乱世硝烟,人们却再也没有听说那座仙山仙府的任何传闻,甚至有人说仙山对于人间纷争开始袖手旁观,除了龙门小镇中那些几百年来一直居住于此的百姓之外,再没有人走近传说中封山的仙山之下。 于是乱世愈加混乱不堪,人们为了权势地位也为了野心奢望奋不顾身,逐渐许多人都快要忘了还有一座仙山始终看着人间,逐渐许多人也都忘了那座最北边的玄铁关究竟是在抵御着什么由究竟是在护卫着谁,然后人们完全忘却了许多年前那位仙人还未来到此方天地之前的乱世究竟有多么不堪。 半年前,仙府终于再次现世,于是那三份足以让得到之人平定乱世一步登天的仙缘便应运而生,可是在此之前,早已无所顾忌的无数势力和武道高手便已然杀红了眼,三份仙缘和天下十人的传闻一经流传便是往油锅之中滴落了水珠,顿时那些早就支离破碎的所谓规矩秩序便更加不值一提,甚至于道德都不再约束那些口口声声得到仙缘是为了开万世太平的武道高手,仙府依旧冷眼旁观,只是在争先台前等待着最终走到此处的那三个人。 顾枝对此困惑的是仙山仙府将仙缘的消息告知天下,却独独将仙缘所在传达于早成定数的天下十人,好似便要看看这些已经在仙山视线之中的天下十人能否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安然无恙地带着仙缘登顶争先台,而此外所有天下人便是搅乱混水的助力罢了,除了让天下十人的争抢愈加扑朔迷离,其实在这场仙缘争夺之中费尽心思的天下人根本毫无意义,就像是某些人眼中无关紧要的木偶泥塑,任人摆布。 龙门小镇之中不断有人赶往小镇之外那场狭路相逢的宗师交战,可是骤然间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望向北方,因为仙山之上有神人敲钟,位于仙山之下龙门小镇深处的那座争先台烟尘四起,竟是有地底清水源源不断翻涌,然后推举着那片广阔的石台缓缓生殖半空,仙山之上云霞雾绕,有仙鹤纷飞百兽齐鸣,似有万千光亮从仙山之中飞旋环绕,就连天上日光都要逊色几分。 前往龙门镇的那条山路之上,身穿道袍的老者神色阴沉地看向已然彻底开启的争先台,转头与鸿谬对视一眼,然后陆合老道不再纠缠于凌恪和祈水山庄的剑阵,身形闪烁一拳砸地,借势以伤换伤冲破凌恪的阻挡,一掌直奔正决定率先解决鸿谬的孔祥岳,一时间孔祥岳便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凌恪虽然修为不俗,可是这一路以来早已被他孔祥岳暗中汲取了太多真气内力从,此时被陆合不管不顾地重击之后已然强弩之末。 孔祥岳惊怒不已躲开陆合,看着鸿谬咬牙切齿怒吼道:“小王八蛋,和陆合这个老家伙合作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告诉你,此前我便说过你助我得到陆合手上的仙缘我自会把手上仙缘给你,你也看到了,什么我答应凌恪带他来到仙山助他登上争先台根本就是屁话,这一路上凌恪的浑身真气早就被我汲取大半,此时我若全力出手你们觉得你们还挡得住?” 孔祥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可不想自己隐忍几十年而且还精心培养出凌恪这么一个蛊就这样功亏一篑,他其实没有欺瞒鸿谬,此前这个游侠找上门来要与他冰释前嫌,说得知那份可以长生的仙缘如今就在陆合老道手上,要与孔祥岳合作夺取那份仙缘,而作为交换,孔祥岳假意答应给予凌恪其实始终打算作为交易筹码的仙缘便要交给他鸿谬。 孔祥岳答应了下来,却不料临近龙门镇动手之时,鸿谬居然一转阵营与陆合联手,这让措手不及的孔祥岳可是吃了个大亏,否则按照他的谋算,先与鸿谬联手杀了陆合夺取仙缘,而后他再全数将凌恪身上的真气都化为己用杀了鸿谬,到时两份仙缘在手何处去不得,大可以坐山观虎斗,手上攥着保命的筹码。 鸿谬驾驭新近炼化的飞剑冷笑道:“孔祥岳,你以为那次从祈水山庄离开之后我没打听你这家伙当年在江湖上的名声?几十年前‘鬼手雷瑔’可是比所谓魔教还要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一人之力虐杀了多少世家门派,若是不多存一个心眼,我怕与你合作之后就要丢了性命。” 早已不再以“鬼手雷瑔”的名号行走天下多年的孔祥岳盯着鸿谬,借机喘息换气,低吼道:“小王八蛋,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不好好躲起来护住你这天下十人的身份,居然还敢觊觎仙缘?你口口声声说着我当年的往事,那你可曾知道这个与你联手的陆合老道披上道袍之前的所作所为啊?” 孔祥岳吐出一口血水,看向不远处那个满脸震惊却已经无能为力的凌恪,冷笑一声,可惜没能全数汲取此人身上的真气内力,否则现在也不用这么进退两难。 鸿谬看了一眼陆合,却没有丝毫心念动摇,他自然知道这个身披道袍好似仙风道骨的陆合老道当年在江湖上是怎样的名声,身为最后那座王朝皇宫守门人的唯一弟子,当年陆合便是第一个向那位早就没资格端坐王位的小皇帝出手之人,若没有陆合当年杀了自己的师父还刺杀天子,恐怕那座王朝还不会那么早就被人踏破了皇宫。 当年拳法尚未登堂入室的陆合担心被亡国皇宫大内高手鸢歆公公寻仇,只能隐姓埋名拜入道门修真,而巧合的是,鸿谬的师父和陆合便是至交好友,所以才有了鸿谬和陆合此次精诚合作,虽然陆合对这个恃才傲物与自己没什么尊敬礼数可言的晚辈鸿谬看不太顺眼,却不得不承认此人绝对有资格和实力跻身天下十人。 陆合与鸿谬对视一眼,决定不再拖延,否则那些肯定都已暗中涌入龙门镇的其余天下十人可不一定会一直袖手旁观,说不定就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毕竟这明晃晃的两份仙缘就在此处,由不得他们不动心。 鸿谬驾驭飞剑堵住孔祥岳的退路,不再藏私,袖中有无数细小飞剑鱼贯而出,铺天盖地织就一张剑气蛛网,与此同时,陆合拳意暴涨须发皆张,恍若道门之中的怒目天官神像,也像是误入歧途堕入邪魔外道的道门左道,孔祥岳不敢再掩藏修为,更是将那些从凌恪身上得来的真气内力全数运转而出,三人再次厮杀一处,那些在旁围观之人更是急忙退后,不敢卷入其中余波。 卓宴和隋堇宸站在倒塌马车一旁,护卫着身后已然身受重伤的凌烟妗和脸色苍白的辛梳,方才凌恪被孔祥岳汲取内力又被陆合步步紧逼,凌烟妗想要助力父亲却被一拳直接打得身受重伤真气尽散,此时只能在辛梳的搀扶下眼睁睁看着倾力颓然的父亲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却还是眼神示意不让自己妄动救援。 护卫祈水山庄的澄山营此时已经只剩下寥寥几人,作为统帅的纪蒙更是已经身首异处,不知是死于暴起出手的孔祥岳之手,还是鸿谬和陆合的无意为之,祈水山庄的弟子门生更是早就躺在了血泊中,他们的剑阵根本没能困住陆合片刻,此时那些还在苟延残喘的弟子只是不可思议那个山庄里的学塾先生为何会是武道高手,又为何竟是一直暗中谋算残害庄主的心狠手辣之辈。 卓宴和隋堇宸警惕视线突然一滞,他们微微转头看见了在山路一旁某株古树树枝上站着的白衣少年,卓宴就要开口言语,却被隋堇宸扯了扯袖子,摇摇头,卓宴顿时心下了然,便收回了视线,咬牙盯着不远处的占据,少年少女很清楚,眼前的战局已经涉及了仙缘的大道之争,万万不可轻易将顾枝牵扯进来,即便知道顾枝的战力无双,也不确定如此强大的顾枝是否也在十人之中,可是卓宴和隋堇宸都不愿这个愿意为了千百无辜百姓的性命而深陷重围的江湖大侠为了自己身陷囹圄。 顾枝就站在远处旁观,看见了卓宴和隋堇宸的视线又看见了少年少女有意的躲闪,知道这两个初入江湖依旧愿意以最大善意看待世间的少侠是不想要将自己卷入其中,顾枝按了按头上的斗笠,只是远远旁观。 树下有脚步声走近,顾枝早有察觉却装作不知,那个背着竹箱神出鬼没的读书人仰头看向顾枝,笑问道:“少侠不是不愿意卷入这些武道宗师的交手之中吗?”顾枝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去,不好意思地扶了扶斗笠,咧嘴尴尬笑道:“这不是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嘛。”读书人点点头深以为然,感慨道:“就是害怕这份好奇会要了命啊。” 顾枝蹲在树枝上,托着腮帮看向远处的战况,却不再只是看对战三人,而是开始找寻观战人群中那些气息不同的人物,只是一眼望去,就有三四人隐藏其中,虽然不如简随杏那般让顾枝从一开始就瞧出不俗气象,可是这些人同样深藏不露,而且摆明了都在扮猪吃老虎,顾枝其实有些好奇,这些人会如何在争先台已经开启的这个时间里去竭尽所能地抢夺仙缘呢?毕竟从目前来看,除了最后一份下落不明的仙缘,其实可以说明此前争抢仙缘的机缘都被此时真正对战的三人占据了先机。 孔祥岳隐忍几十年又有凌恪的修为化为己用,原本此次千万争先台他是胜券在握,只要不落入和吕酽或是那个靖堼大将军捉对厮杀的境地,无论面对谁他都有胜算,可是如今却遇上了围杀之局,而且其中一人还是与自己早年便有过交手相互熟悉的陆合,孔祥岳渐渐力不从心,战况急转直下,他咬着牙开始视线环顾四周,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护不住这份仙缘了,谋划几十年的祈水山庄在没了凌恪之后根本帮不上任何忙,所以他决定找出其余天下十人入局,如今争先台都已开启,他不信这些人还能隐忍下去。 突然之间孔祥岳挥袖卷动鸿谬的飞剑,同时与陆合互换一拳,借势后退飞掠,撞入身后树林之中,鸿谬的飞剑紧紧贴住孔祥岳真气包裹护卫的后背,距离后心只有一寸,孔祥岳抬脚踹在树干上,双臂抗住陆合一往无前的十三拳,然后暴喝一声道:“鸢歆,陆合就在眼前,仙缘也近在咫尺你还要等到何时?” 话音落下,围观众人只听见一个好似响彻在众人心头的阴柔嗓音冷笑道:“雷瑔,别想着拉我入这混水,仙缘我可没兴趣,不过嘛……” 那说话之人缓缓走出人群,是个面容藏在兜帽下的矮小身影,那人伸出兰花指指向依旧朝着孔祥岳悍然出拳的陆合,他笑着喃喃道:“不过嘛,陆合的头颅我要了。” 说完,烟尘四起,那个一袭紫袍兜帽的身影直奔陆合而去,甚至不管鸿谬手持长剑已然刺入腰间,鸢歆左手攥住鸿谬的长剑,身影已经来到陆合身后,一掌推去,站在山林中的许多人浑然不觉,那个站在树下的读书人悄悄挪了一步,只见一道幽深沟壑贯穿山林蔓延而去,许多在这沟壑一线之上的旁观之人都被波及,或是直接撕扯成碎片或是坠入沟壑之中。 鸢歆出手之后,孔祥岳转身以手肘撞开那把鸿谬的飞剑,根本不做丝毫停顿地飞奔向龙门镇中,鸿谬驾驭飞剑追赶而去,而鸢歆则死死盯住了陆合,陆合看了一眼远走高飞的鸿谬和强弩之末的孔祥岳,吐出一口血水,扯开身上破碎道袍,摆出一个鸢歆熟悉的拳架。 鸢歆冷笑道:“怎么,还要用我以前指点过你的招数来对付我?呵呵,找死。”说完,两人轰然撞在一处,许多旁观之人不得不一退再退,也有人已经跑向了龙门镇那边去观望争先台。 那个站在树下的读书人看了一眼瞬息万变的战局,再一抬头却已经不见了那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他微微一笑,颠了颠竹箱,不急不慢地走向龙门镇。 第六十二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六) 在所有人没有察觉到的地方,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卓宴和隋堇宸身边,伸手抓起二人就去往远处,而后他再次出现就要带走凌烟妗和辛梳,凌烟妗却一把抓住顾枝的衣袖,哽咽道:“顾少侠,求求你救救我父亲,求你。” 顾枝看向远处已然半死不活的凌恪,凌恪转头望来,轻轻摇头,嘴角有一些苦笑却也有些释然,似乎临死之前这个江湖上素有大侠名声的祈水山庄庄主终于认清了自己的野心原来在在这样一个乱世之中是那样不堪,也终于为再次看见了这个愿意为了无辜百姓出手的少侠而释然,当然更多的还是对于没有被自己这个不择手段的父亲扭曲了为侠意气的女儿的欣慰,所以他眼神恳求,求顾枝带走凌烟妗。 顾枝点点头,一掌拍晕了凌烟妗,带着她和辛梳离开了山路战局,很快一行人落在龙门镇一处僻静巷弄之中,有个龙门镇的孩子从一边跑过,好奇看了一眼就跑开了去。顾枝看着蹲在地上照顾凌烟妗的辛梳,然后看向卓宴和隋堇宸道:“如今的龙门镇不可久待,可是现在无论你们如何想要离开都不可能安然无恙,所以最好是在此处等待一切落寞再做打算。”说完,顾枝看向小巷之外,越来越多的江湖人赶往争先台。 卓宴忧心忡忡问道:“顾少侠,那些天下十人真的会打的不死不休吗?那其他江湖人会如何?还有那些仙府仙人难道真的就一直袖手旁观吗?”顾枝摇摇头说道:“其他人注定是不可能在仙缘之中分的一杯羹了,他们从一开始就只是那所谓天下十人的棋子罢了,仙府仙人会不会袖手旁观我不知道,但是……”顾枝突然愣住了,然后眼神冷漠,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然后继续说道:“但是,他们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所谓的乱世不过是一个笑话,因为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顾枝抬起手示意卓宴和隋堇宸不要再多说,就在此时小巷两端有身影出现遮挡了天光,许多从一旁跑过的江湖人愣怔原地,越来越多人汇聚在这条小巷四周,有人窃窃私语,顾枝却无需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就已然知道出现在巷子两端的人是谁了,天下第一“山人吕酽”和靖堼大将军。 顾枝低头看着蹲在地上背对自己的辛梳,问道:“我很想知道,那些仙人告诉了你们什么,为什么你们愿意舍了仙缘不要却要来对我大打出手?”卓宴和隋堇宸神色茫然地看向一路上始终大家闺秀没有什么可疑异样的辛梳,此时那个身体柔弱的女子缓缓站起身转身笑着看向顾枝,轻声说道:“我可不知道,你得问他们。”顾枝拍了拍腰间酒葫芦,低声道:“你和那个读书人是一伙的?奇怪,难道仙府在天下十人之外还有安排了另外之人,可是为什么要如此拉我入局呢?” 那个站在巷子口处手中持剑的山人吕酽缓缓道:“很简单,因为你是第四份仙缘,虽然那人根本没有说这一份仙缘代表了什么,但我觉得应该会比其他那三份仙缘有趣许多。”站在另一端的靖堼大将军冷冷道:“吕酽,我这人不喜欢和别人联手,所以你想要先与我分个先后再杀了此人还是自己认输乖乖退走?”吕酽轻轻一笑,伸出手掌道:“你大可以先行出手,之后再与我战一场便是了。我不占便宜,可以压境。”靖堼冷笑道:“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吕酽微笑道:“我在意。” 顾枝没有理会这两个家伙目中无人的攀谈,他抬头望去,可以感受越来越多的气息靠近此处,还有不少并不弱于方才交手的那几人,顾枝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他缓缓说道:“不如去争先台吧,在这个巷子里不得劲啊。”靖堼冷漠道:“随你,反正你都会死的,无所谓。”吕酽点点头,顾枝拍了拍身边卓宴的肩头,轻声说道:“你们就在这待着吧,别凑热闹了。” 说完,顾枝和辛梳擦肩而过,说道:“你们可以一起来,不用觉得胜之不武。”顾枝缓缓走出小巷,吕酽主动让开道路,顾枝站在了大街上,转头望去,那家小小酒馆已经破败不堪,站在院外的老板娘和店小二手上拿着长剑,孔祥岳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鸿谬神色警惕看向这边,顾枝摇头轻笑,这些家伙一个个还真是喜欢玩这种一鸣惊人的把戏啊。 顾枝独自走向争先台,无数身影盘桓在街巷之中、酒楼之上、屋脊翘檐,他们远远围观着这个好似一瞬间就成了众矢之的的年轻人,吕酽和靖堼紧跟其后,那个背着竹箱的读书人缓缓走出小巷,身后跟着神色冷漠的辛梳,读书人笑道:“抱歉了,没有先打声招呼。”顾枝没有转头看向与自己并肩行走的读书人,淡然道:“你也可以一起来。”读书人只是微笑。 争先台端居湖面之上,好似悬停虚空,顾枝喝了一口酒将酒葫芦系在腰间,不知不觉间除了吕酽和靖堼,除了被顾枝杀死在燕沙镇的简随杏,天下十人齐聚台下,就连不死不休的陆合和鸢歆都各自占据一方,顾枝看了一眼并肩而立的读书人和辛梳,心中有些不耐烦了。 顾枝回头望去,仙山之后是巍峨高耸的秦山,他看见仙山之上走下来一个在云雾之中见过数次的身影,他没有理会,收回视线看向那些所谓的天下十人,白衣少年负手而立,轻声道:“你们可以一起上。” 光明岛之上有一座巍峨宫殿绵延百里方圆,红墙绿瓦紫气绕梁,在过去的几千年中此处都是天底下最为深不可测的深渊秘境,没有谁胆敢擅自闯入其中甚至就连触动这座宫殿所代表的威严的心思都不会有,可是两百年前那位开辟了如今光明岛乃至整片汪洋崭新格局的光明皇帝,与那些大逆不道的革新举措之中加入一条无关紧要却足可以震惊整座汪洋的决定,那就是光明皇宫除了那些如今仍为庙堂中枢的几座殿宇之外,其余所有殿阁亭台都可以由任何人去游览观赏,只要通过了把守皇宫之外的禁军的查验,只要不主动靠近那些中枢禁地,皇宫之中无论何处都可去。 原先还有许多人对此不可理解,就连在光明皇帝变革之中一直沉默寡言的学宫都对开放皇宫这件事情难得说了几句话,可是光明皇帝再次独自找了那时的学宫山长之后便再无质疑言语了。随着两百年以来,人们看着光明岛所带了无数千奇百怪的变化革新,早就忘了开放光明皇宫此事在当初有着如何的惊天动地。 光明皇宫之中有一座位于湖面之上的孤零零的阁楼,没有什么精巧设计,只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阁楼,可是此处却是天底下最应该戒备森严却也最不需要层层守卫的地方,因为这座阁楼之中住着一个人,没有杂役奴婢,也没有禁军护卫,只是一个在整座汪洋之上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人,人们不知他继任之前的原先姓名,就像此前的每一任就任之人一样,因为人们只需要知道那个称呼,然后心怀崇敬的心心念念便足矣。那个人叫做,光明皇帝。 一个身穿白衣没有披着那件设计繁密龙袍的年轻人站在阁楼窗边,阁楼并不算巍峨高耸,一眼望去,禹夏城中远近之间便有许多高于阁楼和皇宫的高楼,可是这个年轻人放眼望去视线却没有丝毫阻隔,甚至在他的眼中,不只是眼前的这座禹夏城,就连广袤无垠至今无人能够精确测量出疆域范围的光明岛都在此人眼中无所遁形,心念微动便是目光所至,他屹立世间权势之巅,也在千万年来的武道山顶。 在千年前那位武道祖师爷琉悬还没有为天下人开创武道之前,世间无数岛屿之主便都有着开山辟海的力量,而那时的光明皇帝便世世代代都是天底下绝对无可匹敌的那人,哪怕是在武道开辟以来,哪怕是在天坤榜现世三百年以来,光明皇帝始终都是那个举世无敌之人,甚至绝不会有人对此质疑丝毫,就像太阳每一天都会升起那样的天经地义。所以许多年前那个一刀惊艳世间的君洛能够紧追光明皇帝之后才会那样不可思议,所以许多年前那个以一己之力覆灭了奇星岛的魔君能够和光明岛并肩站立天坤榜榜首才那样匪夷所思。 年轻人神色平静看着他已经由有将近三十年没有亲眼看过的世间,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只能运用稀薄的意念指点那些历尽无数年精心培养的手下心腹继续有条不紊地推进他心中的革新画卷,直到此时他才真正从阁楼的那张石床上醒来,然后只是看来世间一眼,他就看见了过去几十年的一切变迁,也看见了汪洋之上的暗流涌动和过往种种,其中他的视线在奇星岛的方向停留许久,神色平淡,眼底却有漫天星河旋转生灭。 阁楼外有一个身影走过铺在湖面上的廊道,缓缓走近阁楼,年轻人的苏醒没有惊动任何人,其实也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个三十年不曾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究竟是因为什么要自困于阁楼之中,那个身影走到阁楼门前抬手轻轻敲打,须发皆白的老者等待着又一次皇帝陛下隔着阁楼大门的旨意传达可是这一次大门缓缓打开,身为光明王朝宰相的老者愣了愣,看见了一个微微笑着的年轻人站在阁楼之中,虽然已经和老者五十年前第一次看见他时相貌截然不同,可是那种气度一般无二,老者低着头神色恭敬走进阁楼。 那个年轻人伸手示意老者坐在身边的椅子上,没有在意什么繁文缛节,老者也处之泰然,显然知道这位皇帝陛下的脾气,年轻人双手笼袖看向阁楼大门外,轻声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们了。”老者轻轻摇着头,低声道:“一切深谋远虑都是陛下一人劳心劳力,我们不过是沿着陛下指明的道路前行罢了,如何算的辛苦?”年轻人摇着头笑了笑,神色还是有些疲惫,老者欲言又止。 年轻人轻声说道:“放心吧,不会再出现之前那样的情况了,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和你们招呼一声,明日我就会重新上朝了,当然,不会忘了年长几岁。”说着,年轻人打趣说道,老者会心一笑,想起了当初他刚刚位处庙堂中枢跟着那时的宰相来见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作为下一任宰相人选的他当年听闻皇帝陛下的言语依旧震惊的无以复加,可他仍旧守住了本心,也通过了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的最后一关,成功登上庙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一坐便是几十年,从不惑之年到如今垂垂老矣。 年轻人看着阁楼之外,老者也望向门外涟漪阵阵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感慨道:“这些年,发生了好些事啊。”年轻人点点头,老者笑着低声道:“不过皇帝陛下肯定也都看见的了,也早就有所预料吧。”年轻人摇摇头,老者疑惑看向年轻皇帝,年轻人缓缓站起身,依旧双手笼袖,他看着远方轻声说道:“有很多东西已经是我看不清甚至看不见的了。”他的眼中深处,所有人都不可能瞧见丝毫的那片星河之中,有云雾遮掩的出云岛,也有百废待兴的奇星岛,有气象蒸腾其实天地颠倒的金藤岛,也有那座始终安宁静谧的岚涯岛…… 年轻人走到了阁楼门口站着,他举目望去,背对着老者,轻声说道:“颁布光明令吧。”老者猛然站起身,愣在原地,可是他却没有询问什么,低头拱手,很快离去开始着手颁布光明令以及此后的诸多事宜,注定会轰动整座光明岛以及海外的每一处地方。 光明令,哪怕是在历史已有千万年的光明王朝历史上,总共也就出现过两次,作为能够号令天下所有岛主的权力所在,光明令第一次真正现世是在八百年前,那时一百零八岛屿的格局落定,为了那些无主岛屿的归属汪洋之上硝烟四起血流成河,光明皇帝颁布光明令召集所有岛主齐聚光明岛,给了所有人一个坐下来谈判的机会,在此之后汪洋之上的格局就彻底确定,没有人会去胆敢违逆丝毫,因为光明令不只是那份权力的象征,更是背后举世无双的光明皇帝和同样所向无敌的光明岛大军的象征。 光明令第二次颁布是在两百年前,那时光明皇帝大刀阔斧的革新火焰蔓延到了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为了抵抗失心疯了一般违逆千万年来秩序根基的光明皇帝,这些豪阀氏族请动了家族交好的岛屿之主,一同为光明皇帝施压,可是光明令颁布之后,所有岛主齐聚光明岛并离去之后,再没有光明岛之外的势力对光明岛的变革说一句二话,那些世家大族不可阻挡地走向了覆灭和与此前他们妄想的世代传承截然不同的结局。 年轻皇帝站在阁楼门槛上望向远处,他低声呢喃:“宁愚,为何非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一袭白衣的年轻皇帝站在湖面之上,孤独一人,屹立天地间。 学宫所在晏山的某处洞穴之中,一个端坐在黑暗深处的身影依旧紧闭双眼。 遥远奇星岛渡口之上,一个刚刚坐上渡船的书生身后竹箱背着一幅幅画卷,他的手上牵着一头小毛驴。 第六十三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一) 世人忘了最北边的玄铁关究竟是在抵御着什么,可是玄铁关中世世代代便在此处绝不会离开一步更不会退后半步的百姓却都不会忘记,甚至会看着那些浸润大地数百年深深的鲜血和漫天黄沙尘土将那些裸露白骨的历史刻在心头记忆之中不敢消磨,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些就在北方盘踞不散似乎生生世世都能永生不死绵延不绝的魔军何时便会再次攻城,妄图踏破玄铁关血洗关隘之后守护数百年的那片天地。 许多人早已忘却了玄铁关最初究竟是由谁铸造而成又是为何铸造,人们只知道好像从某一天起便有那些好似失了神智心中只有血腥杀戮的百万魔军会一次次想要攻破玄铁关的城池,而玄铁关之中的无数百姓和那支注定是天地间最为强大的军队。便会一次次用血肉之躯挡住那些眼中无生死的魔军,代代传承。 他们不会去问原因,为何是他们世世代代都要守护在此,更不会去探究最初的源头,因为他们从出生时起就必须将那个信念刻在心中,身处玄铁关之中想死不难想要死的其所却不易,所以半步不退屹立于此不是从不是规矩,而是每个人真真正正追寻的生命的答案。 玄铁关自然也会知晓那座就在身后已经守护数百年的天下的纷杂世事,可是大多不过一笑而过,什么王朝更迭,什么庙堂江湖,什么乱世鬼蜮,什么仙人降世,什么仙缘争先,听闻过后便也只是茶余饭后的佐酒小菜,不值钱更不能当作玄铁关中的锋利剑矛刺向魔军。 至于还有传闻说玄铁关那位大将军也位列什么仙府十人之列,有资格去抢夺所谓的仙缘,那都是屁话,谁要是相信玄铁大将军会离开玄铁关去什么争先台那可是要被玄铁关的所有人吐口水狠狠嘲笑的,这不是瞧不起玄铁大将军嘛? 玄铁大将军既是玄铁关大将军的唯一统帅,也是玄铁关这座破损无数次又重铸无数次的重城的城主,代代相传最终能够坐到那个玄铁位置之上的无一不是沙场上冲锋陷阵最无畏最勇猛之人,无一不是玄铁关百姓发自内心信服崇敬之人,所以既然玄铁关的百姓都可以世世代代守护在此,除了外面那些人的闲言碎语,谁会相信玄铁大将军会舍了玄铁关不管不顾去争抢什么仙缘? 玄铁关不久前刚刚驱退了一支魔军的袭扰,只有五万玄铁精骑迎敌,更因为有那位不知从何而来却愿意为了玄铁关出剑的年轻人,所以那支魔军最终全军覆没,玄铁军大获全胜,如今的玄铁关难得悠闲几分,酒铺酒肆热闹非凡,许多人都在谈论那个一身富贵公子哥打扮的年轻人,那一手剑术真是出神入化,虽然瞧着花里胡哨,可却实在有用啊,看那剑气纵横所及处,什么魔军的铁甲重盾全都不堪一击,看的那时在城墙上守卫的将士都一个个热血沸腾,后来整座玄铁关便都知道了那个年轻外乡人原来是个举世无双的剑仙。 有人喝酒喝多了之后涨红了脖子喊道:“我早就看出来那个年轻剑仙肯定是个深藏不露的武道宗师,你们还都不信,说人家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绣花枕头,现在傻眼了吧?”旁边有人破口大骂道:“你闭嘴吧,当时就属你骂的最起劲,说人家穿的一看就是那些整天泡在脂粉堆里的公子哥,还赌人家出了城区能呆多久,会不会死?怎么样,输了个底朝天吧。”那人涨红了脸,也开始吐口水对骂,酒肆里闹哄哄的,喧哗不止。 酒楼二楼僻静处的一张酒桌上,只有两人对坐,脱下了一身玄铁重甲的玄铁大将军严溯烬看着桌对面那个换了一身打扮的年轻人,举起酒碗轻声道:“还是要说句抱歉,之前是我看低了你,自喝罚酒,也要与你说声感谢,若是没有你出剑压阵,这一次玄铁军不会凯旋如此顺遂。”严溯烬一口气喝了三碗酒,年轻人笑了笑,只是喝了一碗酒,然后重新倒了一碗,轻轻摇晃着。 严溯烬轻轻放下酒碗,直接提起酒壶喝酒,看着一战过后并无什么真意损耗依旧如最初所见那般平静的年轻人,疑惑问道:“当时出城一战我便问过你,为何愿意留下来为玄铁关出剑?”年轻人望向窗外街道,道路上行人不多,在这座低于魔军数百年习以为常的城池之中,所有人都习惯了各司其职,还真没有多少人可以有那时间消磨在大街小巷之间。年轻人回道:“因为我曾在多年前,在一处距离这里极其遥远的地方也见过与这些魔军一般无二的军队,那时他们在一个自称魔君的家伙的掌控之下血洗了一整座岛屿,其上万万人一夜之间流离失所,所以再次见到他们,我很难不出剑啊。” 说完,年轻人看向酒楼之下,有一个身披甲胄的护卫急匆匆跑进酒楼来,他轻声说道:“而且我需要在此处等人,无论他们此时在何处也无论他们需要行走多久,最红他们都会来到这里的,所以我只需要在这里等他们就好了。”严溯烬喝了一口酒问道:“为何他们也一定会来这里?”年轻人望向远处的那座高耸秦山,缓缓道:“因为我们要去北方。”严溯烬皱眉道:“有魔军占据北方的原野荒漠,你们不可能安然无恙地横穿整个北方,那座仙人隐居的秦山更是无人能够走近。”年轻人抿了一口酒轻声笑道:“千万里的路都走过了,还差这方寸之间?千万人都杀过了,还差这所谓的百万魔军?” 严溯烬微微皱眉看着年轻人,那个身披甲胄的年轻护卫来到严溯烬身边恭敬低声汇报,严溯烬愣了愣,看向那个护卫问道:“那人有说为何而来吗?”护卫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人只说要来此处等人。”严溯烬视线偏转看向对面的年轻人,自称于琅的仗剑年轻公子哥微微笑道:“是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的白衣少年?还是一个身背木匣的青年?是一个身形魁梧好似山岳的壮汉?总不会是那个腰间悬刀瞧着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吧?”护卫仔细听过了于琅的问话,挠挠头说道:“是一个自称名为周厌的年轻人。”于琅轻轻一笑,拍了拍额头,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严溯烬低声问道:“是你要等的人?”于琅点点头,站起身说道:“其中之一,大将军可以放心,我们都不会对玄铁关有什么歹意的,在其他人到此之前,只要魔军进犯玄铁关我们也会出手。”严溯烬也随着站起身,点点头道:“于少侠出城一战之后,无论是我还是整座玄铁关都会念这份情谊,该有的信任和尊重也不会少。”于琅拱手笑道:“多谢大将军的信任,那个家伙我去带他进城就好了。”严溯烬大大咧咧抱拳回礼,说道:“玄铁关不会强求两位少侠出战的,自可以在此安稳等人便是,希望与那位周少侠好好解释一番,城门处的严厉把关实在是不得已为之的传统。”于琅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然后就跟着那个护卫走出了酒楼。 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坐在位置上看着街道上远去的年轻人,低声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那座浑浊不堪的江湖上也有这样的年轻人出现了,武道修为不俗还有着超脱凡尘的志向意气,如今那些都为了所谓仙缘争抢得头破血流的家伙恐怕早就忘了这样的武道风光吧。”身为天下十人之一的严溯烬依旧坐在酒楼中缓缓饮酒,对于那座就在身后不远处的仙山仙府和争先台仙缘根本毫不在意,更不会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擅自离开玄铁关。 严溯烬想起那个许多年曾来过玄铁关历练却又远去的家伙,听说如今在身后那座天下中统帅五十万大军四处征战所向披靡,严溯烬知道那个心中依旧还是将自己看作一个江湖人的家伙肯定会去争先台,也许不是为了什么仙缘,却一定想要和那些天下十人中的其余之人一战才好,同样只知道那人叫做靖堼的严溯烬缓缓饮尽壶中酒,站起身走出酒楼去往北边城头,继续盘腿坐在依靠着一杆古朴长枪的墙头之上,闭目凝神,静静等待下一场大战到来。 南边城门处,自称刀客周厌的年轻人跟在于琅的身后走入玄铁关,此处房屋建筑都不会高出两层,于是显得环绕四周的巍峨城墙更加高大耸立,至于从城池之外蔓延出去的绵延城墙更是此起彼伏,足以东西横跨百里,阻挡魔军的乘虚而入。于琅转头看了眼身边风尘仆仆却没有其他异样的周厌,问道:“这一路走来挺轻松?”周厌双手负后打量着玄铁关肃杀沉静的街巷,随口回道:“没什么麻烦,就是料理了一个不太顺眼的宗门。”于琅点点头,问道:“没去仙山争先台?”周厌看了一眼于琅,反问道:“你不也没去。”于琅掌心搭在腰间长剑剑柄上,随意道:“没兴趣。” 周厌打了一个哈欠,有些百无聊赖,他问道:“玄铁关的事情你也跟我说过了,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通往更北方的关隘缺口了是吧?”于琅点点头,说道:“除了玄铁关和百里城墙之外,其他都是高山耸立,所以想要去往更北方去往秦山,只能通过这座玄铁关,当然还要闯过百万魔军。”于琅顿了顿,说道:“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只是隔绝海外已久的此方天地之人是不会想到的,那就是乘坐渡船直接绕道而过,也能在玄铁关和百万魔军的更北方靠岸。”周厌欲言又止,于琅摇摇头道:“我们就别想了,之前不就知道了魔君一直盯着我们呢,就那些云雾便够麻烦了,想要找到海岸更难。” 周厌呼出一口气,无奈道:“不想了,脑袋疼,等顾枝他们到了你们动脑子去,请我喝酒。”于琅一脚踹在周厌小腿上,疼的对方踮起一只脚蹦蹦跳跳,于琅冷笑道:“要你有何用?”周厌拍了拍腰间刀鞘,龇牙咧嘴道:“我能打啊。”于琅翻了个白眼,还是带着周厌走入一家酒肆,酒肆掌柜似乎也已经听说了年轻剑仙出城杀敌的事迹,对于琅颇为热情,看得周厌一头雾水,一番插科打诨地探听才知道不久前于琅的出剑,两人坐在酒桌前,周厌笑道:“那些什么魔君真是和当年奇星岛上的一样?好多年没有清清爽爽干脆利落地出刀了,正好锻炼锻炼筋骨。” 于琅缓缓喝了一口酒,低声说道:“玄铁大将军严溯烬不傻,此前所有能够坐镇玄铁关的大将军也都看得出来,所以连我都知道所谓百万魔军其实根本没想着一举踏破玄铁关,更像是一代代不知疲倦地练兵演武罢了。”周厌端着酒碗,正色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奇星岛那样的情况在不久后一定还会在此出现?可是不应该啊,奇星岛距离出云岛如此遥远,当年那些突然出现在奇星岛上的魔军总不可能是从出云岛而去的吧?就这一路经过三座海域,不可能悄无声息。” 于琅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缓缓说道:“如今这些袭扰玄铁关的魔军肯定不会是在做无用之功,所以不久之后的魔军出征几乎可以预料得到,如果我们能够收集更多海外的消息,也许魔军进犯玄铁关两百余年,在这两百余年之中就有许多战场有过魔军的身影。而奇星岛的例外便是魔军第一次出现那样倾巢出动一般的蜂拥而至,我怀疑那是散落在外的魔军汇聚而成,也有可能早就偷偷潜藏在奇星岛附近的那些荒岛之中伺机而动。” 周厌拿过酒壶倒了一碗酒,叹息一声道:“这个神通广大的魔君到底是要做什么?演练百万魔军,吞没奇星岛又拱手相让,逃回出云岛又蛰伏数年再次现世,现在又将我们困在此处,真是千奇百怪捉摸不定。”于琅皱眉望向酒肆门外,轻声道:“只能等待他们一起到了此处,再去那座秦山找到那个自称仙人的魔君问个清楚了。” 周厌点点头,两人酒碗轻轻磕碰,各自一饮而尽。 第六十四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二) 仙山之下悬空湖面的石台之上,白衣少年俯瞰身下那些天下十人,除了已死在燕沙镇的简随杏以及没有来到此处的最后一位天下十人,其他人都已齐聚龙门小镇,那个酒馆老板娘和店小二应该就是所谓的“镜湖侠侣”,恐怕更是早就在这小镇之中蛰伏许久了,等待的就是今日,可是不知为何,本该为了仙缘和各自恩怨厮杀纠缠的这些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将锋芒对准了本该是局外人的白衣少年。 顾枝抬头望向龙门小镇外的山路,有烟尘滚滚而至,大地微微震颤,顾枝微微一笑,有故人至,顾枝看着那个背着竹箱的读书人,读书人先是恭敬向着顾枝身后那个走下仙山之人行礼,歉意道:“希望大人能够再容许我胡闹片刻,只要杀了顾枝,无论是榜上位置还是生死性命我都会全数还给主公。” 以白袍老者现世的晋汉没有理会胆敢违逆自己和主人命令的读书人,而是冷冷看向站在读书人身边的辛梳,问道:“你也一样?”辛梳笑着点点头,晋汉神色淡漠道:“可惜了,本来你是应该在前五之列了,可比这个以为那点小心思就能够将所有人玩弄股掌的家伙好多了。” 顾枝没有转头看向晋汉,却知道身后那人依旧不是真身在此,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神通,不过肯定是那个魔君的手笔。顾枝问道:“怎么?我不耐烦,魔君也不耐烦了?嫌我走得太慢就想要直接在这里把我杀了?” 说完,顾枝手掌抵住腰间刀柄,笑道:“那可不太够。”晋汉双手负后语气平静道:“明胥和辛梳的自作主张不是主人本意,不过事已至此我也不会管他们便是了,你若想要杀了他们就随便,反正最后他们都难逃一死,违背主人的命令,可不是什么一死百了的简单事情。” 顾枝点点头,看着读书人打扮的明胥,明胥直起身子看向顾枝,歉意笑道:“抱歉,我只是等不下去了也不想再等,主公想要让我们在秦山之下等你,还说我们肯定拦不住你,所以对我们另有安排,可是我实在按耐不住啊,不跟天坤榜之上的‘地藏顾枝’一战我都快要急死了,所以只能自作主张做了什么事情,希望你能理解。”顾枝看着明胥似乎真心诚意的笑脸,缓缓道:“理解也接受,不过我可不像你们主公,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明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挥挥手说道:“之前说的你们都听清楚了吧?仙缘之外,只要谁能杀了此人就能去往那座仙山之后的仙人隐居之秦山,到那时你们就会知道你们这群井底之蛙眼中所见不过是这天地间最渺小细微的寸缕之地,天高地阔还有更高处的风光,只要杀了此人,你们注定会得到比仙缘更大的机缘。” 明胥神色平静,哪怕他口中所说的机缘是要以他自己和辛梳的性命作为交换,因为此事之后他们注定会死,那么就会空出两个位置。 说完,明胥看了眼身边的辛梳,眉眼温柔,轻声说道:“对不起,最终我们还是只能一起死了。”辛梳始终笑着看向顾枝,说道:“跟着你来到这里我就已经知道结局了,所以没什么抱歉的,更何况当年在魔窟之中若不是你我早也就死了,此后无论是占据一席之地还是武道登高,我这条命随时都能还给你,而且我也很想和这个主公都愿意高看一眼的‘地藏顾枝’打一架。”明胥眼神噙满泪水,满是柔和爱意地看着辛梳。 龙门镇南边山路的声势愈加浩大,终于有在旁观望的江湖人看见了那个在漫天烟尘之中狂奔向争先台的魁梧身影,像是一座小山奔走于大地之上,每一步都踩踏出深深的坑洼沟壑,卷动着风沙呼啸而至争先台前,顾枝看着烟尘散去之后站在原地看向自己的那个熟悉身影,身上除了沾染着风沙尘土之外还有鲜血干涸不久的道道伤痕,可是这个身型如小山的壮汉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顾枝不说话。 顾枝笑道:“武山大哥,我自己可以对付的。”武山摇摇头闷声道:“没必要继续拖延。”顾枝点点头低声呢喃道:“也对。”他抬起头咧嘴一笑,看着武山说道:“那就麻烦武山大哥帮我拖住几个人了。” 武山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边的几个身影,除了最靠近争先台的四个人,其余人等武山都有战而胜之的绝对把握,哪怕是联手。 靖堼手持铁戟没有转头看向那个魁梧骇人的身影,而是一脚踏地便掠上争先台,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依旧看着争先台之下,他微笑道:“你们可以一起上,否则不过是浪费你我时间罢了。”反手持剑负于身后的山人吕酽看着眯起双眼的靖堼,笑问道:“怎么说?虽然我也没有与人联手的习惯,不过此人如此言语挑衅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靖堼只是盯着顾枝不言语,吕酽耸耸肩,身形轻轻飘上争先台。 顾枝看着一动不动冷眼旁观的明胥和辛梳,问道:“你们俩还有继续等着看热闹?”明胥只是背着竹箱不再言语,反倒是沉默寡言的辛梳微笑道:“抱歉,我和他们一起出手的话他们可能会先死在我手上,所以你们可以先行一步。”顾枝抬了抬下巴,手指轻轻敲打刀柄,轻声道:“麻烦,还得多浪费一点时间。”说完,他终于转身面对着各自占据一个方位的吕酽和靖堼,争先台很大,足够三人尽力施展。 争先台下其余人中最先动弹的是已然强弩之末的孔祥岳,他竟是二话不说丢弃了手上的仙缘信物然后远遁而走,摆明了绝不再掺和丝毫,镜湖侠侣夫妇二人已经和鸿谬占据三个方位围住了武山,而鸢歆犹豫了一下,根本没打算听陆合开口言语,继续与这位数十年就该死在自己手上的叛贼交手分生死。 明胥慢慢悠悠绕过争先台和湖面来到晋汉脚下的山脚台阶坐着,晋汉低头瞥了一眼明胥,语气冷漠道:“你应该知道,这些小手段根本不可能杀了顾枝,甚至就连拖住他的脚步几分都做不到,所以你现在一切不过是白费力气,还不如让辛梳一起上。”明胥似乎极为疲惫,也顾不得与晋汉之间该有的恭敬礼数了,他背对着晋汉轻声笑道:“辛梳自己不愿意出手我也没办法不是,没关系,辛梳能等我也可以。” 晋汉视线望向一触即发的两处战局,冷笑道:“当初你主动找到巫赟说要代替他来此天地择选人选之时就已经筹谋到今日的局面了吧?只是有可能不是为了顾枝,应该是我或是祝猷?明胥,你的这些小聪明还好只是用在了此处,若是今后真让你借着座次登顶天下,恐怕就要捅出天大的篓子来,到时主人可不会给你们收拾烂摊子,本该拿到手的东西自己把握不住怪不得别人。” 明胥摘下背后空无一物的竹箱放在身侧,手臂搭在竹箱上轻声说道:“我也没办法啊,这些武道之上登高之人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这让我如何不动心不动念呢?主公说要让我们再等一段时间,到时天大地大何处不是我们的一言堂,可是我真的等不了了也不想等,哪怕今日是我费尽心思输了也罢,或是我侥幸赢了却终究还是会死在你手上也好,我没有后悔。” 晋汉再次看了一眼明胥的背影,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在魔窟血泊中护住身后女孩抬头望向自己的男孩,眼神坚毅淡漠冰冷,哪怕之后的他一步步成长为一个武道登高之余饱读诗书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是无论如何晋汉都不会忘记那时走出魔窟的那个男孩眼底几乎不加掩饰丝毫的野心,不是为了什么权势和自由,而是干干净净的杀戮野望,没有缘由更不知执念何在,所以这么多年若不是有站立无双的祝猷和晋汉一直盯着这个城府如深渊的明胥,恐怕榜上有名的许多人都会早早死在此人的算计之下。 此次来到此方天地择选榜上位置的继任者,本该由巫赟隐姓埋名探看人间,最终却是明胥主动顶替了巫赟的位置,并且还带着平日里只知道修行武道根本不问世事的辛梳一道,两人变换身份隐于人间,为的就是在乱世之中择选适合继任榜上位置的人选,可是在此期间明胥同样用尽手段,布置了一个针对顾枝的围杀之局,可能一开始真的如晋汉所说是为了针对明胥一直渴望杀了的祝猷或是晋汉,可是最终顾枝来了,一个在天坤榜上由主公亲自书写名字的武道山巅之人,这让明胥如何不动心? 晋汉其实一直看在眼中,无论是明里的谋划还是暗中的大势,晋汉看得见也想得明白,只是从明胥主动离开秦山山下的那一刻开始,本就忌惮明胥野心已久的晋汉就没打算劝阻一二,因为他知道明胥这是在自己寻死,所以晋汉甚至愿意推波助澜一番,这些细小的谋划对于眼光在整座汪洋的主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一些蝼蚁的过家家罢了。 那位和凌恪联手抢夺仙缘的武道高手,那些被迫挡在大军之前的云升谷中的无辜百姓,那位阻挡于琅最终带着于琅直接越过仙山去往玄铁关的剑客,那些本该拦住武山却最终还是被武山直接杀了个干净来到龙门镇的骑兵,那个主动寻衅周厌最终破败于周厌一刀之下的宗门,还有陆合和鸿谬布局燕沙镇与蛰伏数十年的简随杏的交锋……一桩桩一件件都早有伏笔,可是顾枝闲庭信步便还是来到了仙府争先台,所以明胥只能道破天机,直接将自己死后必然会空出的位置留给那些愿意倾力出手围杀顾枝之人。 晋汉抬眼望着不远处,武山已经与镜湖侠侣和鸿谬交手,那个身形如高山体魄也如山岳的壮汉犹如一尊顶天立地的神像,好似身后有那三头六臂的虚影显化,一拳一掌之间便是风雷震动,晋汉想起那些邸报消息中关于此人寥寥无几的记载,武山在汪洋之上的江湖中几乎从未有过与何人交手的传闻,甚至可以说晋汉能够掌握的关于此人实力深浅的情报便只有当年奇星岛的战场,此外关于此人的武学源来和籍贯师承都无丝毫根据。 晋汉没有再看好似势均力敌的武山那边,而是缓缓看向争先台上似乎根本没打算出刀的顾枝,靖堼已经气势蕴养攀升至顶峰,一身杀气好似凝若实质,幻化赤色长龙缠绕铁戟之上,同时还有无数四爪武道气运蛟龙游走于靖堼身上甲胄,仰头咆哮,声势如雷霆,靖堼一步踏出挥动铁戟,便有狂风呼啸平地而起,湖面之上炸起一道道水珠猛地坠落直冲顾枝,铁戟锋芒直刺顾枝眉心。 顾枝深深呼吸吐纳,一个古朴拳架骤然而成,他重重踏地一股无形涟漪直接撞上那些气势汹汹的水珠,四散炸开,同时顾枝一拳直去抵住铁戟锋芒之前三寸之处,轰然春雷滚滚,有磅礴罡风吹拂靖堼身上铁甲铿锵作响,靖堼竟是不得不手铁戟后退一步,须发飞扬的靖堼神色冷漠,后退一步之后便要强自前行两步,石台之上有碎石溅射而起,随着手中锋芒横扫而去便有星河流转一般的碎石困住顾枝周身。 顾枝双臂抬起挡在身前,拳意暴涨若水幕天降,挡住了横扫而来的铁戟,借势后退数十步,吕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顾枝身后,一剑指天手掐剑诀,好似争锋相对一般将那些被顾枝驱散而去的水珠重新聚齐,一剑刺去便有云雨缠绕剑气,铺天盖地无处不在,顾枝后退飞掠恰好止步于剑气所指边缘,然后一脚扬起撞开铁戟,缓缓转身一拳递出砸开漫天雨幕剑气,同时身形拧转躲开直刺腰间的铁戟,弯腰一掌拍去,铁戟被迫断开了一往无前的寒芒一点,顾枝屈膝一撞,身形直奔手中长剑犹有剑气吞吐的吕酽,吕酽不慌不忙地横移一步,长剑收拢身前一划,一道无形沟壑挡住了顾枝裹挟风雷的一拳,吕酽身上长衫猎猎作响。 靖堼铁戟拄地,看着顾枝冷冷道:“出刀!”顾枝站定身形拳架依旧不变,他没有说话,眼神中的意思却满是轻蔑,靖堼怒吼一声,铁戟挥动呼呼生风,竟是有大漠黄沙的遮天蔽日气象,还有肃杀铁血的气息扑面而来,顾枝一步掠去,身影眨眼间消失于漫天罡风之中,然后靖堼猛地低头弯腰拧身铁戟向着背后横扫而去,一拳未能砸中靖堼后脑勺却还是在靖堼耳边划出一道血槽的顾枝屈膝砸开铁戟,再次欺身而入,一掌按住靖堼的面庞,五指如钩猛地用力,竟有剑气从他的五指之间涌现而出,直刺靖堼的双眼,靖堼双脚扎根大地,硬生生屈臂收回铁戟砍在顾枝的手肘之上。 顾枝收手退后,吕酽看着那些缠绕顾枝手指之间本该属于自己长剑的剑气,眼神终于有了杀机冷漠,他轻轻一抖长剑,便有无数剑气从方才顾枝和靖堼以力相撞之后的沟壑中凭空浮现,犹如一把把刀剑锋芒直奔顾枝而去,四面八方滴水不漏,隐隐之间便有剑气刺入顾枝身上关键窍穴之中,直接搅碎顾枝体内真气流转和赖以运转内力的气府,可是顾枝一臂弯曲横放腹部一臂直直挡在眼前,只有一只眼睛的视线盯住了吕酽,那些刀剑就像撞上了一堵墙壁,然后顾枝逆着剑气长河一掠而去,靖堼突然出现在顾枝前行的半途,铁戟从下而上直拍顾枝。 靖堼顾不得脸上鲜血模糊视线,披头散发的他手持铁戟步步紧逼,顾枝围绕着石台边缘奔走不停,靖堼手中铁戟的锋芒便紧紧攀附,同时还有那些游走蛟龙张开血盆大口似有鲸吞之势,不断牵引顾枝体内的真气逆流倒转。吕酽没有袖手旁观,他双手持剑拄地,微微闭眼,剑气从他的身上流淌倾泻,蕴藏十年的剑气和剑意如臂指使,石台便犹如一座猛然涨潮的湖水,缓缓将顾枝包裹其中,每一道剑气都直指顾枝,然后如雨落攒射而去。 顾枝一踩剑气借势腾空,却也把自己完全暴露于剑气之中,靖堼手中铁戟和武运蛟龙黏住顾枝的身形,于是顾枝瞬间就落入了天罗地网的围困之局,进退两难,此时再不出刀便更无可能了,可是顾枝依旧没有拔刀出鞘,他在半空中朝天出拳,然后拳意碰撞剑气和铁戟锋芒,有璀璨花火溅射四散,顾枝独自站立虚空犹如神人,一袭白衣的少年只是出拳不停,却有拳意罡风撞开剑气大幕,也有剑气从白衣之上流淌冲刷铁戟锋芒,顾枝双脚踩踏虚空便有无形涟漪阵阵,哪怕是远处观战的许多武道修为不济之人都瞬间脸色苍白,只听见心中钟鼓长鸣,震荡气府经脉。 远处山脚台阶上坐着明胥轻声感慨道:“不愧是能够让主公都多看两眼的人啊。”晋汉有些神色凝重,坐镇仙山的他能够比身在局中将自己也当作了棋子的明胥看见的更多,所以他清晰无比,顾枝此事仍不出刀不是因为眼前两人比不得燕沙镇简随杏,毕竟吕酽和靖堼哪怕还没有占据榜上位置也已经足够武道圆满无瑕,比起所谓天下十人中的其他人已然是不同的风景,所以顾枝对付这两人绝对要比简随杏麻烦得多。 可是顾枝仍旧可以不出刀,晋汉终于知道当时远远看见在云升谷中面对千军万马出刀的顾枝、看见在燕沙镇中为了倾泻心中江湖意气只为杀了残害小镇百姓性命的简随杏而出刀的顾枝、看见在黄沙大漠之中独自一人对风沙龙卷出刀的顾枝的一幕幕意味着什么,顾枝哪怕已经身在武道山巅,足以俯瞰汪洋之上无数武道登高之人,可是这依然不是他的巅峰,晋汉甚至已经能够看见顾枝身上的武道气运高山还在一步步破出天外,无论是出拳还是出剑的顾枝都像是在出刀,世间万般武学皆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 晋汉转头望向秦山,在那处山巅有一个天上仙人山外之人,晋汉终于知道为何主人会说只管让顾枝登山,因为从那时顾枝再次走出青潋山竹屋起,世间武道便要因为此人再高一截,高出天外,问礼仙人,而这还是少年消磨了三年光阴从未修行的结果,所以晋汉无比期待,登上秦山的顾枝能否与当年的君洛一般,被主人视为同道中人。 争先台上,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了白衣少年独自一人。 第六十五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三) 仙山山脚下的湖面上早已风起云涌,那座悬停高空的争先台好似被无形抬高十丈,逐渐越过了许多人的视线,所以人们最后只能看到那些笼罩整座石台的剑气潮水和铺天盖地的铁戟锋芒被一拳拳砸碎,然后还有剑气如雨落洗刷着整片争先台,那一圈圈海浪一般的无形涟漪声势一层层叠加,终于有旁观的江湖人承受不住这份气府心脉激荡的苦痛,纷纷退开了远处去。 骤然有人惊呼出声,人们视线凝聚而去,只见高出所有人视线高处的争先台上有一个身影猛地飞出砸入湖水之中,惊起百丈水柱屹立天地间,水幕垂落人间蔓延而去,临近争先台湖面的青石板砖都瞬间裂痕遍布,宛如一层镜面骤然碎裂。 然后又有一声惊天动静从争先台上传来,人们眼睁睁看见那石台底下某一处地方下陷数丈,还有骨骼经脉碎裂的声音刺耳响起,若是有人能够从天空之上俯瞰而去,就能看见有一个从湖水深处缓缓浮起的身影,以及一个整个人埋在石台凹陷之中一动不动的身影,争先台上只剩下那个始终没有出刀的白衣少年,衣摆轻摇不动如山。 顾枝双手负后,无风自动的衣衫便缓缓停歇,他抬起一只脚轻轻一踏,深陷石台之中身上铁甲破碎奄奄一息的靖堼就被踹出了石台,湖水中那个艰难爬出水面的山人吕酽仰面躺在湖边早已闭着眼睛失去知觉。顾枝没有杀了他们二人,甚至都没有伤及他们的武道修行根本,只是此后这两个人的武道修行之心会不会因此而碎裂不堪还是借此登高再一层,顾枝都不在意,他缓缓转身看向已经站起身的明胥和辛梳,眼神冷漠,静静等待。 一袭儒衫的明胥站在山脚台阶底下,仰头远远望向独自站在石台上的顾枝,晋汉站在明胥身后淡淡道:“你可以去送死了。”明 胥背对着晋汉微微笑道:“真是有意思,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必输的局面。”晋汉冷笑道:“你从开始布局的时候就该想到的,主人的话你们都当作了耳旁风?你们以为给你们在榜上几个位置就可以俯瞰天下了?幸好当年主人去往奇星岛的时候没有带上你们几个废物,不然当年你们就该死在顾枝的刀下了,哪还有后面这些乱七八糟贻笑大方。” 明胥依旧笑着,哪怕他已经看到了必输必死的结局,他轻声说道:“既然我们注定连一个在天坤榜上位居末席的顾枝都对抗不了,那么所谓的榜上位置还有什么意义?祝猷位居榜首难道就有光明皇帝的实力了?我真的想不明白啊。” 晋汉神色冷漠缓缓说道:“你以为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在主人的眼里算什么?不过是蚂蚁搬家乌鸦筑巢罢了,主人的眼中看的更高也要更加长远,一时一地的谋算胜负争个高低有何意义?千秋百代此后汪洋之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要翻天覆地才值得主人落子,可惜了,你终究是看不到那样的一场造化之功了,也好,否则到时你也会被自己蠢死的。” 明胥神色感慨,想起那个几乎从来没能看见背影的主公,从来都是身在高山云雾之中,眼中根本没有人间更没有生死,明胥眼中泪水流淌,原来真正的绝望不是深陷死局困境,而是穷尽一生也绝无可能靠近那个山上仙人的背影丝毫,明胥相信晋汉所说的翻天覆地即将席卷整座汪洋,到那时那些在天坤榜上也在千万年的武道山巅占据一席之地的许多人都会一笔勾销烟消云散,而那时山巅登高路上将会站着什么人,所谓的江湖和武道修行道路是什么模样风景不过都是那个天下君王的一句话一挥手罢了。 三百年前天坤榜降世,有人看作神明俯瞰人间的片刻显化,有人看作武道山巅游览风景的旁观之人提笔勾勒,于是世人能够借此一睹光阴长河之中那一座座高山的片缕光彩,可是从未有人知道,在那张言定天下武道的天坤榜之后提笔书写一个个名字,亲自决定了每一位站立武道山巅之人身份的,其实几百年来都是那一个人而已,那个身居秦山山巅便能够俯瞰人间万万年的君王。 明胥走出仙山,身形飘落争先台之上,辛梳已经出现在另一个方位,顾枝站在石台居中位置,与吕酽和靖堼对战之后的他依旧没有丝毫气息起伏不定,一袭白衣不染尘埃点滴,清风吹拂而过只有少年腰间的酒葫芦酒水碰撞叮咚作响,顾枝视线没有看向明胥和辛梳,而是望着远处的秦山。 明胥脸上残留着泪痕眼神模糊地望向不远处的辛梳,那个始终瞧着柔弱的女子还是和初见那时一般,愿意让明胥不顾一切地挡在她的身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作为换取她能够安然无恙的筹码,在那座暗无天日的魔窟之中,在此后的万水千山中,始终只有他们相依为命,苦苦挣扎着活到了今日。 顾枝看着哭哭笑笑状若疯癫的明胥,语气平静问道:“你们不属于此处天地,来自那座秦山?”明胥收回视线看着顾枝,点点头笑道:“受主公之命来此择选继任之人,有负所托。”顾枝双手笼袖,继续问道:“主公?”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晋汉,抬了抬下巴说道:“和他所说的主人是同一个人?”明胥笑着点头。 明胥回头看着晋汉,晋汉神色冷漠地轻轻点头,明胥恭敬垂手行礼,转身面对顾枝缓缓说道:“主公深谋远虑,早已看见百年千年之后的汪洋山海,所以主公亲笔写下天坤榜为一位位能够攀登武道山巅之高的宗师在历史长河之中留下笔墨,顾少侠同样也在其中。可是主公所见也要比我们这些井底之蛙更加辽远,所以亲自拣选了十人作为今后天坤榜上之人,为此后崭新天地的武道登高路指引方向,可惜明胥有愧于主公重恩,今日只求一死,顾少侠之后不必留手。” 说着,明胥看着辛梳微微一笑,然后望向辛梳身后的更南方,神色缅怀道:“在此处天下走走看看也已经有十余年,市井百姓口口相颂的红衣仙人覆灭魔窟总是让人心神往之,若是能够亲眼看见主公当年的风姿该有多好啊。只是那处暗无天日的魔窟,既是主公的恩赐也是我们改天换命的必经之路,当初居然会因此心中埋怨主公,明胥百死莫恕。” 晋汉耳中传来一个声音,平静如幽暗古井深水,晋汉神色恭谨低头弯腰,片刻之后转身向着北方远处拱手行礼,这才看向争先台上的顾枝说道:“明胥和辛梳都是当初从魔窟之中九死一生爬出值得被主人多看几眼之人,今日明胥和辛梳胆敢违逆主人的命令擅离职守妄图越俎代庖,主人方才亲自言说,麻烦顾少侠可怜可怜这两只费劲心思的蝼蚁,给他们一个痛快的,毕竟秦山之上还有人在等待着顾少侠。” 晋汉其实心中很是疑惑,自从顾枝踏足出云岛之后主人便已经闭关许久,无论顾枝走到了哪一处云雾地界又做了什么事情,主人都没有丝毫意外更没有旁观一眼,可是此时主人居然主动开口让顾枝无需拖延尽快赶去秦山,这般不同寻常不是那个运筹帷幄千里的主人会做出来的事情,所以晋汉只能心中百般思量。 顾枝听见了晋汉的言语,眼神微微眯起,看来魔君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可是魔君居然会将秦山上那些顾枝在意之人作为筹码明明白白摆在顾枝身前挑衅,这对于顾枝心目中那个看待所有事情都高高在上的魔君似乎有所不同,不过顾枝却反而没那么急切了,他看着明胥问道:“魔窟不是已经在百余年前就已经彻底毁灭了吗?” 晋汉微微皱眉,却还是耐心解释道:“魔窟在此后只开启过一次,主人为了择选跻身天坤榜十人的继任者便以此魔窟斗兽场作为天然竞争之地,每一个身处其中的孩子都需要经过九死一生的厮杀才能存活,最后千百个孩子之中只存活下来十人,能够有幸得到主人给予武道登高的机遇,可惜这么多年以来已经有许多人像今日寻死的明胥和辛梳一样早早蠢死了,所以才有了所谓仙府仙缘择选继任者。” 顾枝静静听着,轻笑着摇摇头,低声呢喃道:“费尽心思,以人命万物生灵作为掌中游戏的木石之物,这就是那个自称仙人高高在上的魔君所做的事情?”顾枝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瞥了一眼明胥和辛梳,淡淡道:“你们可以出手了,我已经没什么问题,接下来我会亲自去找那个人问清楚所有一切,在此之前,你们这些钻研心思匍匐那人身下做一条狗的家伙,还真是死不足惜。” 话语落下,明胥缓缓抬头看着顾枝,站在顾枝身后的辛梳却已经身形猛地一震,争先台之下的湖面上有一线划破水幕,瞬间湖水倒卷冲霄,伴随着辛梳的一拳呼啸而至顾枝的后心背部,同时辛梳屈膝撞向顾枝的腿部,借此打破白衣少年只是站在原地就自成的不动山岳,明胥卷起儒衫衣袖,双掌倒转虚按,地面之上石台崩碎,随着碎裂漂浮而起的还有湖水岸边方圆之间的青石板砖,皆是宛如漫天刀剑一般激射向顾枝,裹挟风雨厚重,天空中阴云翻滚遮掩天光。 顾枝衣袖轻摇,侧身一掌接住辛梳的拳头,强势碰撞之下的罡风从两人一拳一掌接触之处轰然扩散而去,环绕湖面而居的屋舍建筑便有倾塌之危,那些木制横梁梁柱吱呀作响,好似脆弱不堪的纸张,同时顾枝另一只手轻轻将酒葫芦系回腰间,辛梳的膝撞恰好便砸在顾枝的手背上,竟是硬生生将辛梳推了出去,与此同时,明胥驭使的碎石残片便从四面八方困住了顾枝,顾枝拉开拳架一拳开山而去,辛梳再次欺身而入,竟是丝毫不顾那些不分敌我攒射而出的碎石,又是一拳直抵顾枝太阳穴,顾枝一拳撑开拳意水幕抵挡碎石,同时一脚虚踏便有一层无形屏障挡住了辛梳如狂风骤雨一般的数十上百拳,滴水不漏。 顾枝脚步腾挪身形一闪,强行撞开漫天锋锐碎石,一掌横推至明胥身前,五指如钩按住他的面部,轰然间天空之上阴云深处便有雷霆砸落人间,直奔顾枝的一袭白衣而去,同时辛梳侧身撞破顾枝的拳意水幕,一拳从上砸落,与那蜿蜒如蛇的雷电一同压在顾枝的头顶,若是有人此时还能在远处睁开看去,就能看见好似书上所说的天劫雷池恰恰好好笼罩争先台之上,然后那些神人震怒砸落人间的雷电便汇聚如山岳砸在顾枝的头顶之上,而辛梳一拳拳意凝聚卷动争先台下湖水倒挂长空细碎如雨幕,同样分毫不差地全数落在顾枝身上,无论如何看,那个白衣少年都无处可躲也注定躲不过去。 顾枝手掌依旧牢牢抓住明胥的脸庞,好似没有注意到那些从天而降的雷电和身后辛梳暴雨般的汹涌拳意,顾枝双脚扎根石台,骤然争先台底部再次下陷数丈,顾枝就像将自己整个人嵌在了争先台上,他空余一手负后,五指摊开手掌掌心面朝上天,那座雷电环绕的山岳便那样悬停半空再难落下丝毫,辛梳的一拳已至,此后便有千百拳砸落,可是没有哪怕一拳能够透过顾枝身后三寸之地,那一袭白衣好似有高山流水披挂在身,隔着一层厚重瀑布之后才是身形模糊不清的顾枝,所以辛梳的每一拳都注定只能落在拳意和剑气以及顾枝体内真气构筑的瀑布水面之上,虽有水花溅射却终究徒劳无功。 顾枝攥紧五指,明胥双眼瞪圆看着神色平静的顾枝,就像看见了一个裁决人间性命于手掌之间的神明,顾枝低头凝视着身陷必死局面却依旧面露兴奋的明胥,似乎越惨烈越对其不利的厮杀便更要让他称心如意,顾枝眼神怜悯看着明胥,这些被魔君一手造就出来的只为杀戮而生的怪物和当年那些鬼门关恶鬼有何区别? 顾枝不再理会天空中雷电再次聚集的阴云,也不管身后辛梳的拳罡已经突破一寸,他弯腰低头攥紧五指,明胥的面部传来骨骼挤压碰撞的刺耳声响,明胥艰难抬起双手抵在顾枝太阳穴两端的不远处,闭上眼睛露出微笑,骤然间有细小雷电缠绕明胥的十指之间,跳动闪烁犹如一把把细微犀利的飞剑,顾枝微微眯眼,眼睛和太阳穴都有刺痛感受,身后白衣紧紧贴着后背,辛梳拳罡再进一寸。 顾枝弯腰愈低,他的神色始终平静如水,眼底却有海浪翻涌遮天蔽日,明胥的双眼之中有血丝蔓延破碎,渐渐地七窍流血,面部扭曲笑意模糊,身后辛梳的拳罡终于撞上了顾枝的衣衫,顾枝一甩手撇开明胥,转身一拳迎上辛梳的拳头,就在两人双臂之间的方寸之地,互换千百拳,有汹涌拳意碰撞,石台之上支离破碎如蛛网,那些犹如飞蛾扑火一般撞上顾枝身前拳意的拳意雨幕宛如逆流江河,生生将落下人间的雷池重新撞回了天上去。 顾枝一掌扭转破开辛梳衔接不断的拳意,同时双脚微曲身形拔地而起,置身那座即将重归云海的雷池之中,酣畅淋漓地出拳又出剑,那一层层的无形威压随着他的不断出拳逐渐累积厚重,竟在他的身边汇聚了又一座堆叠云海,撑破了雷池然后逆流而上,骤然间雨落人间,天地清明一片,天光重新洒落,白衣少年乘着光华漫天直坠石台之上,早已双拳白骨裸露的辛梳眼神明亮继续对着顾枝出拳,可是顾枝身上却有无穷拳意和剑气倾泻,好似终于冲破了阻隔汪洋的堤坝,汹涌而至倾吞了辛梳的身形。 顾枝一脚踏地,明胥奄奄一息的身体砸向了深陷石台之中的辛梳,此时的争先台已经被生生切割出一道道沟壑,甚至还有深坑直接穿透了石台,无数碎石掉落湖水之中,明胥和辛梳摔在一起,此时的辛梳已经双臂颓然断折,双腿也骨骼尽碎,七窍之间鲜血不停的明胥伸出双臂抱住辛梳,顾枝抖了抖破碎的白衣衣袖,没有再看一眼转身离去,轻轻跃下石台,不远处,武山已经手捏鸿谬的头颅看向顾枝,他的脚下是武道根本被彻底打断的镜湖侠侣,他们的长剑和鸿谬的无数飞剑都已经变作了碎片散落在地,武山将鸿谬扔出嵌入不远处的建筑墙壁。 顾枝看着武山咧嘴一笑,武山轻轻摇头,顾枝看向武山身后远处,已经清醒过来不知是不是目睹了全程的凌烟妗正在隋堇宸的搀扶下和卓宴望向此处,初次行走江湖便眼睁睁看着父亲和相识了十余年的好友死在眼前,此时的少女眼中满是泪水和茫然,卓宴和隋堇宸看着好似无双神明一般的顾枝,眼中有憧憬也有微微的悚然,顾枝的视线看向更远处,小镇南边山路处有一辆马车上站在阮巨富和阮凝,此时阮巨富遥遥拱手行礼,阮凝双手握在身前脸色苍白。 白衣少年摘下腰间酒葫芦喝了一口酒,和着喉咙涌起的鲜血咽下,他看着一片狼藉的龙门镇,最终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也不再停留,卓宴隋堇宸也好,凌烟妗也罢,阮巨富和阮凝更是,顾枝不过也只是他们人生之中的一个匆匆过客,看作恩人也好视为无甚慈悲的神明也罢,顾枝哪怕此时说上千言万语,难道目睹了父亲好友身死的凌烟妗就能明白一切坚定她的任侠之心?难道顾枝只言片语就能让阮凝对这个世间多些信任和希望?难道顾枝指点几句卓宴和隋堇宸的修行便能够助他们在江湖乱世之中保全自身再去利好他人? 顾枝转身和武山走过争先台去往仙山山脚,他想起了那个在燕沙镇中还在为了他心中简先生而赎罪的孩子,也想起了夜深时分与爷爷一同在山中溪涧泛舟捕鱼的年轻人,还有那些山林之中若隐若现的竹屋茅舍,顾枝握住腰间刀柄,始终未曾出鞘的长刀却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在天地间酣畅吐露锋芒。顾枝来到晋汉身前,缓缓说道:“继续择选天坤榜上的继任者也好,就此借助仙缘结束乱世也罢,我依旧不觉得他端坐秦山山巅就能够无视整座出云岛万万生灵的自由,所以此去我会与他问个明白。” 说完,顾枝和武山开始翻越仙山去往更北方的玄铁关,然后去往更远处的秦山,在那里有自视神明俯瞰人间的魔君,顾枝为思念之人也为了自己,为了奇星岛上的尸山血海也为了出云岛的自由蒙蔽,顾枝此去有千言万语,只为出刀。 第六十六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四) 走出偏远村庄之后的三位少年没有去往即将处决一场斩刑的郡城,而是绕道翻山越岭,穿过绵延的滁帘山去往合众脉的边境,寻找适宜的前行道路抵达绰行脉。三位少年走到了滁帘山雾岩峰下看见了一个腰间悬挂环首大刀的大髯汉子,正百无聊赖地蹲在路旁探头探脑,看见了几个少年这才站起身,似乎终于等到了想要等待之人。 张谦弱与君策真页对视一眼,有些疑惑,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询问为何本该跟着宋郡守回到郡城的汉子会在此处,那个在靳氏鬼宅与三位少年待过一夜的江湖汉子却已经抱拳笑道:“我叫禾徸渠,知道你们要通过滁帘山去往绰行脉,与你们同行一程。”张谦弱愣了愣,他们是曾与莫蔺说过接下来的远行规划,却不记得这个自称禾徸渠的汉子也在一旁听说,张谦弱欲言又止,禾徸渠却已经大手一挥大大咧咧道:“放心吧,就你们几个细胳膊细腿的一看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还有一个是那穷惯了的小道士和一个不知道食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和尚,那个读书人模样的少年也是双手满是茧子的,所以我肯定不是对你们图谋不轨,只是刚好也要去往绰行脉罢了,而且滁帘山可不太平,有我跟着你们不亏。” 张谦弱没有理会汉子言语之中对于道士与和尚的言语,而是垂手行礼问道:“为何禾大侠想要与我们同行?”禾徸渠一拍腰间大刀,身型魁梧的他俯视着几个少年,笑道:“没有我跟着你们,你们能够安然无恙地横穿滁帘山?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该长眼睛不是,虽说你们几个胆子是不小,可是胆子又不能当饭吃,有我护着你们穿过滁帘山就少些意外。”张谦弱抬头看着禾徸渠问道:“禾大侠为何如此相助我们?”禾徸渠哈哈大笑,腰间悬挂着几壶酒咣当作响,他上前一步拍了拍张谦弱的肩膀,咧嘴笑道:“江湖人仗义出手还需要理由?我看你们顺眼,所以愿意顺路捎你们一程,这个理由如何?” 张谦弱还有些犹豫,禾徸渠却已经挥手招呼后面的真页和君策,然后转身率先大踏步走入山路,一边还开口说道:“滁帘山山林幽深,虽说除了那只把我杀了的猛虎之外也没听说还有什么凶猛野兽,可越是深入越人迹罕至,会有什么意外都是难以预料的事情,进了山之后你们最好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得太远,发生什么意外我也好及时出手,别指望你们那做摆设的桃木剑,没啥用。”汉子絮絮叨叨,还不忘停步回头招呼愣在原地的三个少年:“别愣着啊,赶紧走了,最好是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能够休憩的地方。” 张谦弱和君策真页对视一眼,各自眼底都有些无奈,不过既然汉子非要跟着,三个少年也没啥意见,毕竟滁帘山中山高路远难免会有大大小小的意外,虽然他们也已经穿行过不少山岳丛林,可还是小心为上。于是三人跟上依旧还在喋喋不休的汉子的脚步,走入了雾岩峰的山林之中,山路蜿蜒逐渐没有清晰道路,只能张谦弱和君策取出桃木剑劈砍草木清理出道路来,真页缓缓跟在其后,大髯汉子则懒得拔刀出鞘来开道,悠哉游哉走在身边几人身边不远处。 一路上禾徸渠总是没话找话,开山劈草累的满头大汗的君策和张谦弱没法子开口回话,他就去烦真页,还好真页只要说些打机锋的佛家言语大髯汉子就要头疼皱眉,所以最后汉子便自顾自扯开话题去,又能够与真页闲聊一阵,所以三个少年平日里沉默赶路的游学远行难得如此热闹,禾徸渠说着说着又开始给几个少年讲述他的江湖经历了。 “靳氏鬼宅的血案最后还是因为有人在背后作祟,可是我那一次夜宿山中古寺可是实实在在遇见了鬼魅附身妖兽之身,还能佯装人形出来吓唬人,起初我还真没瞧出来,跟我一起的那个一开始不愿走入古寺的老道人也是个睁眼瞎,什么道法没半点用嘛,诶诶,清浚小子不是说你啊。那头幻化人形的鬼魅妖物装扮做一个进山采蘑菇然后被大雨困住回家路途的女子,生的貌美如花楚楚可怜,看的我都于心不忍,咳,这才答应让她一同在古寺之中避雨的。” “那女子一开始倒也正常,还说自己有个读书人的老相好可惜远走他乡还未归来,所以她日日会来山中采蘑菇之外还总是去到山的另一边等待他的情郎归来,可惜等了好几年也没个信儿,村子里其他人都说那个读书人不会回来了,她就偏不信,家里人要给她重新谈一桩婚事她也打死不从,就这样从一个少女等成了一个女子,就那样日复一日相信着等待着情郎回来。后来又跑进来了几个附近村子的泼皮混吝子,不知道是不是钻进山里贪玩误了回家的路,我便也答应他们留下来一同烤烤火。 谁知等我打盹的半夜居然有阴风阵阵,我猛地睁开眼睛,古寺外的雨已经停了,就连篝火也已经熄灭,四周黑乎乎一片,我就听见那女子在喊叫,起身一看,古寺门外那几个泼皮汉子抓住那女子就要欲行不轨,我一怒之下抓起大刀追了上去,可是那个被人按在地上的女子突然不再哭喊,而是阴恻恻笑了起来,然后面皮裂开钻出一张野兽的脸庞,还有四爪从身上探出,张开血盆大口就将那几个泼皮给撕碎了,最后看来我和那个居然还闭目养神不知道是不是装死的老道人,然后化作一团烟雾跑了。” 此时山林幽深日光没能透过树冠洒落,汉子故意压低着嗓音,还详细描述了他亲眼看见的那头妖物的面容以及那几个无赖泼皮的死后惨状,听得张谦弱和真页不自觉靠近几步,只有君策还算神色自若,看得张谦弱啧啧称奇,禾徸渠继续说着他的江湖见闻:“后来我就莫名其妙地睡着了,奇怪的是等我再次醒来站起身问那个老道人昨夜的事情,老道人居然说是我做了梦都是假的,我哪里肯信嘛,可是出门一看那些尸体都已经没了,雨过天晴地上也没啥血迹,我就犯迷糊了,然后那个老道人就说他不下山继续远行了,而是要回去我们路过的那个村庄,我没挽留,反正身边跟着这么个老道人也没啥意思。” 说着说着禾徸渠双手枕在脑后晃晃悠悠慢慢前行,也不说话就是仰头望着天空沉默不语,君策放缓脚步走在禾徸渠的身边,转头看了一眼汉子的神色,最后却只是问道:“还有其他故事吗?”禾徸渠似乎回过神来,咧嘴一笑转头看着君策,然后大手一挥开始讲述他独闯贼窟救出一群被山匪抓走的蒙童的故事,绘声绘色手脚乱舞,时不时还要提起刀鞘胡乱耍一通,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时分,几人终于找到了一处靠近溪流的石崖,还算平整,便就此停歇,君策和张谦弱熟练地拿起路上摘取的竹枝做好鱼竿,然后从一路收集好鱼饵的真页那边取过鱼饵开始坐在岸边钓鱼。 真页起身去寻柴火,汉子无所事事又不敢一口气把酒都喝完了,就卷起裤腿绕远了些跳下溪水,抓起袖管开始眼神盯着溪水捞鱼,一抓一大把的溪水,就是没一只鱼,汉子自得其乐,等到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只鱼的嘴巴,龇牙咧嘴跑回了石崖那边,却发现君策和张谦弱已经将游鱼串起架在篝火上烤了,汉子熟门熟路地坐在一边流口水静静等待,至于什么自力更生是绝无可能了,江湖人不拘小节嘛。 吃完了晚饭,君策和张谦弱就走到那边开始修习道法,真页更是不去看百无聊赖准备抓人聊天的汉子,直接闭上眼睛默念佛法,禾徸渠见没人理他就自顾自撑着双手半躺在石崖上,看着天上夜幕逐渐深深,然后有璀璨星河挂在天边,与明月争辉,禾徸渠眨一眨眼睛那些星星也就眨一眨眼睛,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般。 等到君策和张谦弱走回篝火这边,禾徸渠就开始神秘兮兮地说起他在山里和乱葬岗看见孤魂野鬼的故事,边说还要一边左顾右看,似乎害怕哪里就会立即钻出一个鬼魅来,可惜手里握着道卷的张谦弱不怕,默念佛法的真页也不怕,君策更是神色自若没有害怕神色,汉子觉得不行就转变了路数,换着讲那些妖兽化形害人的故事,这下子张谦弱和真页终于有点动容,汉子就要满意点点头。 子时张谦弱还要修行,于是前半夜的守夜就交给了张谦弱,汉子也是个心大的,倒头就睡说自己守后半夜,可是三个少年还是按照各自的轮换次序来,后半夜的时候张谦弱叫醒了君策,然后就由君策守后半夜了,禾徸渠也准时准点地醒来,看着君策咧嘴一笑,破天荒没说话只是抱着环首大刀眺望夜空,君策也沉默不语,在心中细细思念默默祈祷。 就这样四人翻山越岭在滁帘山中走了一旬光阴,张谦弱与君策和真页也终于习惯了身边还有一个禾徸渠的存在,一路上虽然没有遇到什么野兽,可是一些个山石拦路和溪涧挡道的困境禾徸渠也会不遗余力地出手相助,帮着三个少年有惊无险地继续前行,所以三人也慢慢可以无视禾徸渠一路上的神神叨叨,听还是会听,就是不至于觉得烦罢了,只是最近禾徸渠每时每刻都要哀叹自己没酒喝了还是让不厌其烦的三个少年恨不得给他一下子,可是看了一眼环首大刀还是没下手,读书人嘛,动口不动手。这个时候张谦弱和君策就会眼神示意真页开始念佛法,禾徸渠最受不了这种,只能捂着耳朵自顾自唱起三个少年都听不的的乡谣。 后来三人也问过禾徸渠为何要去绰行脉,汉子一开始只是笑着说要去走远一点的江湖,自从退下战场之后也还没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风景呢,总得走远点才是。慢慢的禾徸渠也愿意多说一点,多是在夜晚讲完那些神鬼故事之后,他就面露追忆地说起尘停谷合众脉西部边境和简鸣谷边境大大小小的战事,他会说沙场上的酒格外好喝,足够辣肚肠能辣出眼泪来,还说那些战刀虽然没有他现在手里的环首大刀好看气派,却要锋利得多,一砍下去……每每说到这里他就不说了,拍了拍三个少年的肩膀说别吓着你们的小鸡胆子。 张谦弱和真页也会问些尘停谷西部接壤简鸣谷处总是绵延不休的战场的情况,其实人们早就忘了一开始就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两个地方怎么就能像现在每年都要有大小战事不停,禾徸渠说那里本来是有好几座边陲城池的,现在早就都是断壁残垣,以前还会有读书人游学去那里看一看,现在压根就不敢去,那些军队早就都杀红了眼,可没谁管你是什么人,只要站在不同的地方上就是敌人,砍死再说。君策会低声问禾徸渠有没有杀过这样的无辜之人,禾徸渠就点点头说有啊,然后就没下文了,君策也不再问。 几人走了半个多月就快走出滁帘山了,许久不需要一同守后半夜的君策却还是醒来与禾徸渠一起守夜,禾徸渠没酒喝之后就总是喜欢独自一人皱眉头仰头望天,这一夜君策问了禾徸渠一个问题:“那个古寺女子的故事是不是假的?”禾徸渠摇摇头,轻声笑道:“真的不能再真了。”君策抱着膝盖低声问道:“是那些泼皮死了为真,还是女子没能等到读书人回来最后也只能独自离去为真?”禾徸渠依旧面带笑意,最后只是轻声说道:“都是真的。” 故事就是故事,可能是道听途说也可能是亲眼所见,可能是生搬硬造也可能是假中真相,可是好的坏的既然最终变成了故事,那么说起这些的人为何不能够愿意多说些没那么遗憾的事情呢?真相也好故事也罢,老天爷看得见,能够有人记得住,也就足够了。 第六十七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五) 山巅夜幕最近月色,脚下不远处有一座峭壁之上瀑布携月华垂落人间,沿着江河入海流。 在这道德谷山下的人间不是没有人乘着一艘渡船泛水远游,随着那些蜿蜒滔滔江水去往汪洋,可是最终还是要被那座横亘天地间的天门阻隔前行步伐,有人郁郁不得已,有人站在渡船眺望高耸天门心中亦有快意,只是不知站在天门之上眺望月色,是不是要更触手可及一些,可揽星月入怀。 山顶崖壁下的石窟中,篝火在夜风中忽闪明灭,君策和禾徸渠并肩坐在石窟洞口附近眺望山外月色,禾徸渠嘴里咬着一根草茎无所事事,腰间那些已经喝完的酒壶还是轻轻碰撞作响。 已经知晓三个少年来自道德谷的禾徸渠含糊不清地随口问道:“道德谷山上的风景要比其他的山岳好上一些吗?”君策盘腿而坐双手叠放在身前,双眼怔怔望着远处,这几日深夜君策都会醒来与禾徸渠一起守着后半夜,两人有时各自沉默,有时也会随意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君策想了想轻声说道:“我也没有怎么走过道德谷,只是经常从观里去往山上,也会去观里附近的那座崖壁远眺天门,还会沿着山上的道路台阶多走上几步路,可是也都只是扫扫落叶,没有看过太多风景,不过山林一幢幢,还是心旷神怡的。” 君策说着说着却想起了方寸岛上那座常年山巅都有积雪不化的云神山,禾徸渠啧啧道:“看山看水不能就只是看那山中林木,更不能只是看流水滔滔,还要去看风吹树叶簌簌作响,去看水撞顽石浪花滚滚,世间山岳万千,看来看去不过也就是石子堆砌再点缀几点翠绿,要走得深入了才能看见流水环绕山腰,看见湖泊静谧独处林间,听见鸟雀叽喳鸣叫,听见竹叶涛声阵阵,这才是风景,摸不着却能看得见。” 君策转头看了一眼禾徸渠,大髯汉子挠挠头低声笑道:“当然,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那个读过几本书听说还考了功名的兄弟说的,他有事没事就喜欢念叨几句书上的诗词,说亲眼看着沙场才能真正感受到边塞诗的雄浑壮阔,他还说读书人看的书多了要是走的路反而少了,就要被书上文字蒙蔽视线固步自封,这些乱七八糟我们可听不明白,就问他是不是找了这些个借口抛弃了那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未过门的媳妇,他也不恼,就是摇头说我们这些酒鬼光棍嫉妒他。” 禾徸渠轻声说着,面带笑意,可是君策却能看见汉子眼中静静流淌的晶莹光华,似乎有些悲伤,君策低声问道:“他没有和你一样离开战场吗?”禾徸渠吐出嘴里的草茎,又随手抓起手边的一根草茎扫去泥土,丢进嘴里说道:“他总是说他将来是要当大将军的,到时候我们这些只知道动手不动脑的、顾头不顾腚的家伙就知道什么叫做挥斥方遒纵横捭阖,什么狗屁话嘛,不就是比谁看杀的敌人更多,还动脑子,想得太多到时候怎么给人砍死的都不知道。” 禾徸渠顿了顿转头看了眼君策,却发现少年神色如常,禾徸渠有些感慨,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又是在那座道德谷上的读书人,怎么也会有那满手的茧子和数不清的跋山涉水的门道,怎么会如此好像对世间生死习以为常的沉稳心性,禾徸渠总是难免在想,这个穿着儒衫的少年究竟经历过什么。 禾徸渠收回视线继续说道:“不过他也会说其实如果没有这些战事的话他最想做的就是去看尽世间山水,嘿,他还说将来一定要去道德谷看一看,哪怕只是站在山下也好,他说天底下没有哪个读书人不希望自己能够去往道德谷的,那里藏书浩如烟海,一辈子都看不完,还有那么多的学问和道理去知晓去参悟,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财富。每当此时我们总会嘲笑他兜里没几颗铜板还要装大爷,肚子里有点笔墨说什么财富满满,不还是个穷光棍,他也不反驳,只是强调他不是个光棍,家乡那边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呢。” 禾徸渠突然不再说话,君策疑惑转头看去,却见禾徸渠咬着牙瞪大眼睛望着远处月光,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所以君策,读书人就好好读书,没那么多国仇家恨要给你们去劳心劳力,书上的好学问和好道理才是你们该去琢磨的,什么打打杀杀没啥意思,尤其别想着江湖是如何酣畅快意的地方,拖泥带水魑魅魍魉多得是,日子好好过,肩上别挑着那么重的担子。” 君策收回视线看着不远处夜色下随风摇曳的野草,他低声呢喃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哪怕读过了书知道了那么多的道理,可是总有些事情对错纠缠善恶不分,置身其中往往身不由己。” 禾徸渠吐出嘴里的草茎叹息一声,伸出手拍着膝盖说道:“再难的苦也要咬牙和血吞,再远的路也要埋头一直走,因为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好的坏的都是可以回头再看看的,所以,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君策点点头,低着头不言不语,他想起小院里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等着自己回家的娘亲,想起离去之前只剩下背影远去的二叔和姨娘,想起大人们讳莫如深的往事和故人,想起那两个就在木牌树下安静相依偎的坟包,少年不知道死别会不会鲜血淋漓,可是少年觉得生离就已经足够撕心裂肺了。 禾徸渠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地上翘起腿轻轻摇晃,脸上已经是恬淡平静的神色,他轻声笑道:“你要是乐意守夜我就睡一觉了啊。” 君策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禾徸渠真就闭上眼睛似乎沉沉睡去,片刻之后还有细微鼾声传来,君策一直望着远方,看着月色遁入夜幕深处,看着天际远处泛起鱼肚白。 滁帘山阻断于一条汹涌翻腾的大江之前,此处终于有人烟村庄散落,横跨江河的石桥上还有牧童骑在牛背上摇摇晃晃前行,质朴憨厚的农夫走在前头挑着担子,还有着手握锄头镰刀背着箩筐桥的另一侧缓缓走过。 禾徸渠在石桥一端停步,他看着不远处那鸡鸣犬吠青山绿水间的村落,笑道:“就送你们到这里吧,我还要去一个地方看看再接着闯荡绰行脉的江湖,接下来只有走过前面的村子再多翻过一座矮山就能看见绰行脉裕和国的边境城池了,合众脉与绰行脉的接壤处还算安稳,你们只管通过那座城池继续游学绰行脉便是了。” 张谦弱看着禾徸渠问道:“禾大哥不是也要去绰行脉,怎么不一起去?”禾徸渠拍了拍身上的衣衫和那把环首大刀,咧嘴笑道:“这不是还算积攒出了一身家当,准备回家那边去显摆显摆?虽然家里头也没什么人了,不过我当初离开村子去参军入伍的时候可没少人看不起我的,这次回去跟他们摆摆阔,再给家里那几个坟头上几炷香,以后还会不会去就不好说了。” 张谦弱点点头,看了一眼真页和君策,三人各自行礼郑重道:“多谢禾大哥这一路的护送相随。”禾徸渠摆摆手笑着说道:“江湖人不拘小节,虽说你们是那读书人,可是也要学咱们爽利点不是?以后重逢买几壶酒给我就是了。” 真页欲言又止,禾徸渠连忙皱着眉头摆手:“真页小师傅别念叨,知道你们修行之人不食酒肉,我我,以后就让君策掏钱请我喝酒好了,想来儒家门生没那么多讲究。” 说着,禾徸渠向君策挤眉弄眼,君策无奈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我们接下来应该还会去一趟绰行脉中部松瓶国的宝盐城,若是禾大哥之后游历顺路也可去那里看一看,没准能够遇上。” 禾徸渠愣了愣,然后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说,大大咧咧的江湖汉子抱拳摇了摇,然后对着君策比出饮酒的姿势,便转身大踏步离去,抬起手臂挥了挥,君策作揖行礼,张谦弱和真页也都持礼告别,看着大髯汉子的背影消失在山林深处,张谦弱这才转身走上石桥说道:“走吧。”君策和真页紧随其后。 石桥之后的村庄远离城镇,虽然也会有商队翻山越岭来此,村子里的百姓也会在年关或是一些赶集的日子去往附近那座城池,可是总体来说在这里居住的人们就像书上所写的世外桃源一般自给自足安然自乐,三位少年没有停留村庄,背着包裹行囊与村子里的一个老者询问过山路方向之后就径直去往不远处的那座山野,继续跋山涉水去往绰行脉。 绰行脉裕和国边境的重城人烟繁华,城里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城隍庙香客络绎不绝,三位少年路过之时也远远拜了拜,却没有停留,在城中寻了一处客栈住了一夜便继续前行,清晨的城隍庙愈加人来人往,听说半夜还会有许多虔诚香客等候在城隍庙门外,就是为了在吉时抢得那一炷头香,心诚则灵,愿意相信的总是许许多多。 三位少年路过城隍庙时看见许多年轻女子联袂来此,个个羞赧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特意来求姻缘的;还有那些个神色落魄的书生站在城隍庙外唉声叹气,被那些个在庙外的香火摊贩三言两语说几句就请了几炷香去往庙里虔心祈愿;有豪阀大族的贵妇人携带家仆婢女浩浩荡荡一行人挤进城隍庙里去,那架势恨不得把庙门口的所有香火香烛都给买下来好给城隍老爷看看自己的诚心诚意。 三个少年就蹲在城隍庙不远处啃完了烙饼,然后就起身继续赶路,出了城池一路穿过裕和国西南面边境,还要路过一座青盛国才能去往松瓶国,青盛国极重道家,十年前还有灭佛一事,只是如今与领国虞杉国的边疆常有纷扰,再加上国内忧患重重,如今佛道之争的风气才好了许多,不过听说青盛国的道士都不太看得起和尚庙,所以在走出裕和国之前君策说要给真页买一副兜帽穿上,免得路上被什么道门子弟瞧不顺眼了就要惹出是非,真页本是无所谓,张谦弱却连声赞成,脸色认真眼里却有戏谑,看的真页差点当场就要和张谦弱再起一场佛道之辩。 走入青盛国所见所闻其实也没预想的那般糟糕,没什么佛道争辩得不可开交的格局,听说是几年前有一位佛家大德云游路过此地,一场在青盛国京城的佛道之辩为举国上下的佛家子弟争了个扬眉吐气,所以再不会有道门子弟路过一座佛寺就要进去砸场子的纷乱。张谦弱这才笑着和君策解释说那位云游路过的佛家大德正是道德谷山上人,当年下山返回道德谷途径于此,听说了佛道争执又听了些青盛国国师关于道法的论辩,觉得不太合适,便直接找到了那个青盛国的国师来了场佛道辩论。 君策听的啧啧称奇,张谦弱笑着说那个佛门老和尚在道德谷山上的脾气可不好,当年有一次来长生观和玄易道长论道,被在旁坐着的张谦弱插嘴说了几句就吹胡子瞪眼,说张谦弱小小年纪道法不精不可轻易开口,不过张谦弱又说那个佛家大德其实不是看不起道法,而是希望张谦弱能够真正参透了道法才可以与佛法相互辩证,不可一叶障目,看山皆是山看水皆是水,君策若有所思点点头。 几人一路穿行青盛国,其间路过了一座没什么名气在外的高山,秀水高峰景色怡人,山脚下有一座道士人数不少的香火道观,三人没有走入道观而是径直去往山路,蜿蜒台阶攀升山巅,居然没什么落叶堆积,三人拾阶而上,半路上遇见了一个拿着扫帚登上的小道士这才了然,原理是小道士一路清扫上去,可是三人驻足不远处没有继续登山,因为那个小道士正在与一个持着扫帚下山的小和尚斗法呢。 小道士和小和尚年纪都还小,也就十岁左右的年纪,按照张谦弱低声说的言语,就是他在这个年纪可得玄易道长喊上好几遍才乐意出门打扫院子和山路。两个孩子争论得面红耳赤的自然不是佛法和道法,而是小道士说我们道观的山路台阶还会再往上走走的,这里可不是你们寺里的地盘。小和尚不服气地挥着扫帚移开落叶,顶嘴说当年这些台阶可都是他们寺里的前人所建,匀给你们道观几块台阶石砖就是了怎么还要得寸进尺。 小道士和小和尚喋喋不休地争吵着,其实各自也没句重话,看来平日里应该也是相熟的,嘴里不依不饶手上却还勤勤勉勉地一起清扫台阶落叶,就是各自站在一边挥动扫帚,少不得撞上肩膀就顶两下,看的不远处的三个少年都有些乐呵。 君策低声笑道:“我怎么觉得以前张谦弱肯定也这么欺负过真页啊。”张谦弱就要开口争辩,真页使劲点头还轻轻叹息一声,张谦弱不乐意了,压低着嗓音说道:“哪来的是,你是不知道真页的嘴皮子功夫多厉害,小时候我都不敢跟他多说话,一开口就能把别人的话都给说了去,你还挑不出毛病,长生观圆一寺附近其实许多其他地方的人小时候都不爱和真页玩,嫌他和那些长辈老人似的说大道理。” 君策笑眯眯看向真页,真页神色自若抬了抬下巴说道:“人家看见咱们了。”张谦弱和君策转头看去,那两个孩子已经停步转身看过来,神色有些困惑,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与一位读书人同行远游,张谦弱和真页认真行礼,两个孩子后知后觉连忙各自致礼,君策作揖起身,三个少年继续前行来到两个孩子身前。 那个小和尚与小道士对视一眼,一手合十在身前看着真页问道:“几位施主和这位师兄是要去庙里吗?我可以给你们带路。”真页也一手合十,摇摇头轻声笑道:“我们就不去庙里了,你们每天都要扫山路台阶吗?”小和尚点点头声音清脆道:“师父说我不能只让佛法留在嘴上和眼睛里,要把佛法铺在山路上铺在脚下,才算是有所悟了。” 真页笑着不说话,张谦弱低声说道:“你师父是骗你的,故意那这些玄乎的话诓你呢,要你每天心甘情愿来清扫落叶。”小和尚一时间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个年轻道士,心里念头急转,寻思着不会是别家道士要来庙里头砸场子的吧,可得赶紧告诉主持师父,要是来了一场佛道之辩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小和尚身边的小道士眼神明亮看着张谦弱,摇摇头说道:“不是的,我师父也说过差不多的路,说是不能只会动嘴皮子功夫,那样文字是不会走进心里去的,道法更要只在务虚处。”张谦弱看着神色真诚的小和尚和小道士,咧嘴无声大笑。 君策知道张谦弱是在开玩笑,于是就笑着和两个孩子说道:“你们不用理会他,这个道士他修为不济,道理知晓的还不如你们多呢,哪能大得过你们师父的道理,所以不用理会他。”小和尚和小道士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重重点头,又觉得是不是会顶撞了那个年轻道士,于是眼角余光瞥着张谦弱。 君策和真页一左一右踹了张谦弱一脚,张谦弱马上龇牙咧嘴笑道:“我骗你们的呢,哈哈哈,你们一定要好好听师父的话,以后道观和寺庙各该有几块山路台阶定要有个定论才好。” 小和尚和小道士都涨红了脸,知道方才那些争执言语都被听了去,有些难为情,真页和君策急忙拽住张谦弱的衣袖,笑着与两个孩子告辞,继续登山去了。真页回头看了一眼远处两个身影渺小的孩子,埋怨道:“你欺负人家孩子干什么?” 张谦弱一脸无辜,说道:“我哪欺负人了,你不知道,以前师父也是怎么跟我说的话,害得我每天都要早起来打扫山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长生观的传统,专门拿来诓我们这些小道士的。” 张谦弱神色愤愤,可是眼底却有笑意,真页和君策对视一眼,笑着摇摇头。 第六十八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六) 三人此后继续前行,翻山越岭走走停停,青盛国商贾往来繁华虽不及松瓶国,却也算得上是心思活络的新兴王朝,乐意与四面八方的国家开门做生意,只是不知为何与临近的虞杉国近些年纷争不断,虽然没有什么血流成河的乱战惨况出现,可是两国接壤的边境处实在算不得太平,唯有松瓶国商贸若是从此处绕路而过两国才愿意卖几分面子稍稍停战一段时间,可是一到了摩擦不断的时候就是大打出手。 市井坊间多有传闻,不过都是些编排那些朝廷庙堂掌权之人的言语,真假参半,有说虞杉国当年一位皇子前来青盛国游玩山水的时候遭了意外直接死在了青盛国,也有说是虞杉国皇帝崇尚佛家无形压制了皈依道门的青盛国皇帝,所以要在战场分出个高下来,有些传闻荒诞不经却还是说的头头是道,只是这些平头百姓无聊之时随口闲聊的话语,即便落在那些权贵耳朵里多半也是一笑置之,谁也没那心思管这些闲言碎语。 不过近几年青盛国抽调举国上下的青壮男子参军入伍的事情倒是频频发生,所以也怪不得有些故意把胡话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人了,实在是有些积怨心中,不愿意为了些没头没尾的缘由就上了战场丢了性命还要害得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可是青盛国也没在此事上做得太过火,所以真正能够往庙堂中枢递上话的人不愿意掺和,只能是那些怨天尤人的百姓茶余饭后多骂上几句而已。 三个少年来到青盛国边境时就犯了难,不是没有其他法子可以去往松瓶国,可是那样就要绕道其他两座王国才能抵达松瓶国,拖延了游学进程和时间损耗不说,还要多担些沿途的意外风险,本来青盛国边境这段时间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什么大战事了,可是到了这座边城才听说最近又有不少斥候兵马狭路相逢打打杀杀的事情,可能就是在为下一场战局做铺垫呢。 后来恰好有一只要通过松瓶国去往虞杉国的商队愿意捎带三个少年出城,只是之后就没法子同行了,这些走南闯北惯了的商队自有自己的穿行门道由不得外人窥探,哪怕是三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年轻人也不行。三人出了城之后尽量拣选人迹罕至的荒野地带行走,盼望着早些看见那条横跨青盛国和松瓶国落砚山的长河,可是这一日不远处尘沙飞扬,依旧有一队青盛国的斥候人马围住了三个少年。 本来以为少不得要被带回去边城拷问一二再囚禁一段时日,可是那队斥候里面领头的那个年轻人却没有为难三个少年,反而笑着说可以稍稍绕路带着他们去往落砚山山脚的长河,三个少年面面相觑,那个自称名为米壑的年轻人却大大咧咧带着三个少年沿着青盛国掌握的隐蔽道路去往落砚山。 后来安安稳稳穿过边境界线即将到达长河之前的一夜,米壑坐在篝火旁看着那些插科打诨的战友同僚,笑了笑这才与三个少年坦诚相待:“几年前我也遇见过像你们这样奇怪的三人成行,那时我还没有参军入伍,只是跟着镖局的队伍走商,遇见了那三个人一路同行,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来自道德谷,所以之前我一眼看见你们就开始猜测你们的来历,只是你们未曾自己言明来历我也就不多打听了,免得你们触犯了什么规矩。” 说着,米壑往火堆里丢进一根枯枝,摇摇头笑道:“别看这一路走的稳妥风平浪静,其实都是在为下一场大战蓄势,没准再过个一两天就要有大战掀起了,所以现在的边境处反而是最安静的地方,斥候也会慢慢少一些,像我们这些其实已经不是打探情报巡守边界了,而是要找到那些事先布置在战场上的暗手一一拔除,为今后大军开拔扫清障碍。” 说着,米壑歉意看着三个少年,年纪轻轻满面风沙便显得成熟稳重许多的年轻人轻声说道:“抱歉,这些事情你们应该不爱听。” 三个少年都摇摇头,米壑指了指那些嬉笑打闹的斥候兵士,其实一个个也都年纪不大,还有的看起来甚至不过和君策差不多岁数,可是这些人眼神里都有些不同于这个年龄该有的沉稳和坚毅,米壑低声说道:“所以你们这一路不用因为我们的护送就牵挂感恩,其实我们也有些私心,就是不想那么快回去城里,若是能够沿途多做些事情哪怕就是多随意看看沿路的景色也好,因为谁也不知道我们下一场战事是不是就再也没那机会多走几步路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嘛。” 那些围绕着篝火言语交谈无所忌讳的斥候兵士开始低声唱着歌,此处靠近松瓶国边境的落砚山,没那么多的顾忌了,他们唱着乡野的民谣,是那地方的风俗方言,三个少年听不明白,可是那些低低吟唱的声音伴着篝火焰花噼啪作响便多了几分悠扬气息,米壑双手轻轻拍打膝盖,这个年纪轻轻却已经经历过好几场战事的年轻人开始回忆其实并不久远的往事,然后就有些怀念路途迢迢的家乡。 距离落砚山下的长河还有一两天的路程,有一天黄昏里米壑带着那些斥候兵士燃起篝火,有生性大大咧咧的汉子问那个坐在不远处的树下读书的儒衫少年认识的字多不多,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点点头说还凑合,然后那个汉子就问能不能写一写自己的名字,说是这么多年都没学过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有读书识字过的同僚就要出言取笑,结果就被米壑揽住脖子说不话来,米壑看着不远处的儒衫少年,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有些歉意,君策收起书卷在腰间,点点头笑着说道:“没问题。” 然后君策从树下捡起一根枯枝就走到篝火旁,借着火光和黄昏余晖询问一个个斥候兵士的名字,还会相信问过名字是否有甚含义是否知晓大略如何书写,以免有那同音却意思迥异的文字,最后地上写了齐齐整整的一行文字。 君策一一轻声讲解过去,有些是真的大字不识一个就聚精会神瞪大眼睛看着,手中也拎着一根枯枝随便勾勒,那些知晓些笔墨的也都饶有兴致听着,听那读书人规规矩矩的说文解字,即便是那些一听就是村野随便起的糊涂名字,少年也要一笔一划地细细说明,就像是一个教授学塾蒙童开化的教书先生,黄昏中张谦弱和真页站在不远处看着君策,会心一笑。 夜色中三个少年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眼休憩,君策没什么困意就抬头望向头顶月色,突然听见身边有些细碎声响,他转头望去,一个平日里荤话嬉笑最多的汉子蹲在不远处正背对着所有人好像在写写画画,似乎还念叨着什么,君策记起这个汉子好像在所有人都学过了自己的名字过后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特意找到自己,说想要再多学几个名字,君策没有拒绝,汉子学的很认真,君策能够从他的眼神里看见那一笔一划的痕迹,纂刻在眼中也在心底。 君策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伸出手指在身前轻轻书写一个个名字,最终地面上最多的却是一个少年自小时候练字起就喜欢的“衣”字,锋芒凌厉行云流水,君策伸出手掌轻轻抹去那些名字,最后只剩下一个“君”字和一个“衣”字。 他手掌按在地上一动不动,低着头的少年神色好像有些悲伤和愧疚,谁也不知道当年那个娘亲、二叔和姨娘眼中早慧成长的孩子,在每一次独自一人看见那些家中兄弟姐妹成群的孩子能够围绕在父母长辈身边叽叽喳喳缠着要糖葫芦时心中有多孤独,也不知道孩子一次次停步远远看着同龄孩子聚在一起放飞纸鸢时有多渴望也能有人与他一起玩耍。 可是少年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长大了,他知道娘亲、二叔和姨娘护着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方寸岛有多不容易,哪怕这些长辈其实很少说起这些往事,但是当年还是个孩子的少年却慢慢地就自己拼凑起真相和内幕,他知道在遥远的那座岛屿上留下了许多性命,而那些人有自己的至亲之人和其他的叔叔姨娘。 最后他还知道有个名叫“君衣”的孩子比自己年长几岁,自己应该喊上一声兄长,而那个孩子永远地留在了那座遥远岛屿上,所以少年在独自一人慢慢长大的那段岁月里,总是喜欢书写“君衣”这个名字,自娱自乐,幻想着如果自己也有一个兄长的话,是不是就也会有人教自己如何爬树下水,是不是遇到了有人欺负自己兄长也会挡在自己身前。 君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情,哪怕是娘亲也同样如此,因为君策知道娘亲只会比自己更加思念,心中也会有更多的伤痛,所以孩子每一次都会因为自己幻想着兄长和父亲还在的话是不是自己就能开心些而自责愧疚,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惹娘亲伤心,可其实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以孩子就这样慢慢长大了,习惯了把所有事情藏在心里,在不断的自责愧疚和悲伤思念里成为了一个少年,一个坐在距离家乡极远也距离过去极远的地方眺望头顶月色的儒衫少年,一个好像其实还没读过多少书的读书人。 落砚山下的长河蜿蜒流淌,河面宽阔惊涛骇浪,屹立水面的石桥宽敞平整,足够那些行走天下的商队安稳度过,米壑和手下的斥候兵士没有直接和三个少年去往那座石桥附近,而是在远处就停下了脚步,免得遇上了商队引起不必要的骚乱,米壑坐在马上看着三个少年,抱拳笑道:“山高路远,希望还能有缘再见。”三位少年各自还礼,分别是道门佛门和儒家的正统礼仪,米壑灿烂一笑,调转马头,几人已经远去,只有尘沙席卷身后。 三人在原地站立许久,这才动身穿过落砚山去往松瓶国,君策低声呢喃:“由来征战地。”张谦弱抬眼望向远处,他双手笼袖,轻声说道:“其实道德谷山下一直不是很太平,除了毗邻赤野又连贯至道德谷的霍眠谷,其他地方大多都是这样摩擦不断纷争不停的格局,像是尘停谷与简鸣谷就要时常有大战绵延。 不是说道德谷的教化之功不足,也不是道德谷看似固步自封的独居山上太过不近人情,而是人心素来便是世间最大的学问,山上求真问道修行的不也是个心境和心性? 所以道德谷的山下行走不是看得越多就要失望,也不是不去看便无事发生,而是要看见了这些注定不只是书上文字的纷杂世事,回头再去看自己引以为傲的道德学问是不是太过务虚浅薄,还要去看自己的内心是否真的有那伏线千里足以牵连人事脉络万千?” 真页点点头轻声说道:“渐次悟才有顿悟至,不是今日修习佛法,钻研精深几分有人当头棒喝就能参透悟尽,就像那山间溪涧潺潺而流,汇江而后入海,滔滔不绝源源不断,只有那些细微点滴连绵成江河湖泊,最终才能有汪洋大海,若是只靠高处的雨幕润泽人间,或是依靠地底深处的水源不绝,难道比之世间无数岛屿疆域都要辽阔无数的汪洋大海就能凭空造就了?” 君策走在石桥上,一步一步,他的耳中听着流水拍岸,听着浪花撞上顽石,听着游鱼跃出水面又落下,少年的脚印落在石桥上没有丝毫痕迹,可是却有一条细微脉络从少年脚底蔓延开去,而后是数之不尽的无数脉络细线铺洒在大地上,串联着一个个文字,也牵连着一个个故事。 少年身穿儒衫腰悬书卷,却好似在这一刻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步伐缓慢却坚定,自有浩然气。 第六十九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一) 仙山北面与玄铁关雄城之间的一座巍峨城池向来被视作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更是钱财往来络绎不绝的重要枢纽,几乎所有懂得富贵险中求和具有独到眼光的商贾都不会将此处视为可有可无的地方,毕竟许多注定无法在台面上流转的金钱都需要从这里换一换黑白颜色。 所以这座城池玄铁关的生意也做,天底下所有商贾的钱财买卖也做,可是最多的还是在许多人眼里一本万利却依旧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的赌桌交易,钱财如流水,每一天在这座显宴城中往来奔走的金钱数之不尽犹如浩瀚汪洋。 显宴城鱼龙混杂看似杂乱喧嚣,可是那些无需诉诸于口却都心知肚明的规矩底线没有一个来此的人敢装作视而不见,历史上不是没有乱世之时一些割据势力盯上了这座好像只有一个孤零零城主坐镇的城池,可是最后许多人都只能无功而返,不是被那些富可敌国的商贾直接掐断了他们行军的钱财命脉,就是军队一个个掌权武将无故暴毙而亡,最终一场场蔓延至显宴城的战火都无疾而终。 坐拥大军的庞然大物都没能在显宴城讨得便宜,更别说那些江湖门派了,所以许多和江湖门派结仇或是直接叛逃祖师堂的亡命之徒游侠都会躲进显宴城里,反正在这里谁也不敢光明正大的闹事,只要眼尖心眼活,知道抱上哪些大腿,那就可以在这里混的风生水起。 没有人知道显宴城城主的来历背景也没有人知道这城主之位究竟是如何代代相传的,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任城主在显宴城中开枝散叶的,其实除了那些来头极大的商贾得以在一些重要的议事上见过城主之外,显宴城里还真没有多少人知晓城主究竟是何人,就连相貌都几乎不知,所以常有传言说城主经常混迹在市井坊间,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了看着身边的人,最终也没谁能够有着福缘见着这位家财万贯的城主大人。 说来奇怪,作为显宴城的城主注定是天底下最有钱的那几个人之一,可是人们出了显宴城之后人们却都极少听说有关这位城主的传闻,好像坐镇显宴城的城主就只是一辈子都守在这座城里,就连住在何处都不知道,却代代相传秩序井然,显宴城这么多年还真没有过什么大风波是城主摆不平的,所以人们虽然好奇这个藏头露尾的城主大人却也由衷佩服此人的手腕。 这天显宴城城门北边来了一队从玄铁关出发的车马,都是轻装打扮的玄铁关的将士,那一辆辆车马上载装的都是玄铁关更北面山野间的珍稀药材、木料和其他在别处寻不到的奇巧物件,这也是唯有玄铁关垄断的产业,毕竟谁也无法越过玄铁关深入那些魔军驻守的蛮夷之地做买卖,就只能靠着玄铁关大战过后去涉险收拢,另外玄铁关周边高山峻岭之间的矿脉和其他值得开采的珍藏也早都被玄铁关租借给了其他势力,最终只换做白花花的银子流入玄铁关。可是单单靠这些钱财来源怎么可能支撑玄铁关数百年来绵延不绝的征战,所以玄铁关真正的金钱库藏其实就在显宴城中。 玄铁关的车马里有两个生面孔的年轻人,其他甲士都是玄铁关中做惯了买卖的人,显宴城那些收购玄铁关手中货物的商贾都不会陌生,可是这两个腰间悬刀佩剑的年轻人还真没瞧见过,看起来跟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哥似的,也没听说那座只知道打仗的玄铁关还有跟什么富贵门庭打交道啊,几乎每一任的玄铁关大将军都不屑与权贵势力人情往来,所以能够去往玄铁关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更没有玄铁关亲自和哪些势力故意走得近些的传闻。 玄铁关车马进了城,那两个年轻人就告辞离去,自顾自游览显宴城去了,没有掺和玄铁关的买卖,两人虽然都是从玄铁关而来却早先并不是通过显宴城而去的,腰间悬挂佩剑的富贵公子哥是与人追杀转战千百里最终从山路间来到了玄铁关,而腰间挂刀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则是亲手覆灭了一个为非作歹的宗门之后被许多江湖势力一同追杀至此,所以两人还真没有看过这座繁华喧嚣的显宴城。 此时看着街巷之间几乎无处不在的大小赌场,年轻刀客啧啧称奇道:“还真是热闹啊,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的说法真是没错,你看看这些人,一个个不是失魂落魄就是失心疯了还死活要扑上去。”剑客瞥了一眼那些赌场内外奔走不断的人群,轻声说道:“金钱银两取之有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想要靠着赌术和运气一本万利一夜暴富的,当真是看不出赌桌上的许多阴私吗?富贵险中求而已,可是他们同样也只看得见赌桌上的钱财往来,看不见更远处的金钱流转,所以单单靠赌桌上的买卖,即便侥幸有赚头却最终还是要走到断头路的尽头。”刀客撇着嘴点点头,多看了几眼却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神色各异的赌客。 刀客随口问道:“听说争先台那边已经落幕了?”剑客点点头说道:“不久前严将军刚收到消息,听说变故极多,不过更重要的是顾枝他们应该快来此处了。”刀客正是周厌,他双手负后无所事事地到处打量,问道:“顾枝也出手了?那应该还挺热闹的吧。”剑客于琅手指轻轻抵住剑鞘,说道:“消息说的不清楚,不过大致就是最后好像变成了天下十人围杀一个白衣少年,还有一个身形魁梧的怪人,最终却都被两人一锅端了,号称天下无敌的山人吕酽和靖堼大将军联手登上争先台却被那个白衣少年一个人直接打落生死不知,后来还有一场战斗,只是就语焉不详了。” 周厌疑惑道:“只有顾枝和武山?看来傅庆安还不知道流落何处啊。”于琅点点头望向远处显宴城的城头,轻声道:“魔君的手段确实玄妙,我们自从登上出云岛之后简直就是被耍的团团转。”周厌抬头望向远处,突然说道:“自从穿过那座魔窟斗兽场之后,我总觉得这个地方和我们之前走过的那些云雾阻隔的地方不太一样。”于琅转头看着周厌,周厌挥了挥手说道:“到了出云岛之后,我们也算是走过许多山水,当然也见过了许多人,可是就像我们看见任阖时一样,他们的武道修行被上了一层枷锁,所以无论他们如何穷尽一生都不可能真正登高,可是来到这里之后,无论是市井武馆的授业还是江湖门派的武道修行,其实已经和我们在海外所见没什么太大差别了。” 于琅想了想点点头道:“其实那个不知为何就缠上了我的剑客修为不低,放在海外任何一座岛屿的江湖中都不可小觑,可是按照严将军的说法,那人甚至并不在十人之列中,再看严将军的修为,所以这个就在秦山山下的武道江湖其实甚至比海外的许多江湖武道都要出彩。”周厌晃了晃头说道:“这个魔君真是麻烦,出云岛这么大的烂摊子还有这么多的琐碎事情,可真是不遗余力了。”于琅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秦山,摇摇头没说话。 街边有一家赌石场,许多都是从玄铁关周边深山中开采出来的玉石原矿,显宴城的赌石风气远近闻名,也有许多人远赴至此就是为了砸下银子享受那种一刀天堂一刀地狱的快感,为此倾家荡产的人不比寻常赌博少一分半点,可是只要有那一人曾经切出来了一朝富贵的珍贵玉石,所有人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沉浸其中,希望那泼天的富贵砸在自己头上。 周厌看着那些堆满整片广场的奇形怪状的石头旁都蹲满了人在仔细观看,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于琅也晃悠过去,两人走马观花看着那些按照勘验品质和存养程度分隔开来的许多石头,即便是他们二人眼力也根本不可能透过石头的包裹看见其中的玉石,周厌还跟着那些蹲在原石一旁细心研究的人一同仔细端详,最后也没能看出个什么来,两人走到了赌石场中间一处开石的场地,许多石头被搬上台前剖开,四周围满了人,有人有幸中标攥紧拳头担心一刀下去功亏一篑,有人怀着看热闹的心思却也聚精会神,神态各异,眼中却都有着蔓延的渴望。 周厌突然眼睛一亮转头跑向一处石头堆前蹲下身,于琅看着开石台上那些被开采出来的玉石,有的虽然不是一无所有却品质根本比不上那些投了钱的人的预期,所以买石之人长吁短叹,有人一刀开采下去空空如也,一切钱财石沉大海都没能听个响,一时间就有人跪倒在地脸色苍白。于琅转身走向周厌,弯腰疑惑问道:“你也想试试?”周厌摸着下巴道:“我算是看出来了,除了那些真正钻研此道的人看的是内在的门路,更多的还是看个眼缘和运气嘛。”于琅翻了个白眼,你这家伙刚看了多久就言之凿凿看出门道来了? 于琅看着周厌眼前的一块石头,问道:“这一块就是你有眼缘的?”周厌伸出手抚摸着石头,突然猛地站起身,指着眼前石头对着老板说道:“多少钱,我买了。”之后于琅就看着周厌兴致高涨地和老板讨价还价,也不知道这个第一次走进赌石场的家伙怎么砍起价来都能一套一套的,最后愣是给他商量好了一个满意的价钱,然后周厌掏出自己怀里的银两,又看着于琅眨着眼睛不说话,于琅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周厌说道:“五五分账。”于琅无奈地拿出腰间的钱袋子递给周厌。 周厌抱着石头就去开石处,搓着手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等待着,于琅转头四顾,看见了不远处一个摊贩那边蹲着几个消瘦的孩子,他们眼前只是摆放着连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出来不入流的石头,恐怕都跟山路间随处可见的石头没甚差别,几个孩子中那个瞧着年纪较大的女孩子低着声与过路人介绍石头,可是没有一个人驻足,女孩子也不气馁,她看着那些蜷缩在一起衣衫单薄的弟弟妹妹们,轻轻挥了一下拳头似乎在给自己打气,然后嗓音稍稍大了些,脸色却涨红了起来。 身后一阵喧哗,于琅收回视线转身望去,只见周厌手里抱着两块晶莹剔透的水红玉石,正咧嘴笑看着自己,于琅一拍额头,看着被许多人围绕着的周厌,心中有些无奈,就知道这个家伙的狗屎运每一次都能应验。 其实当年在光明岛外的渡船上初见时,于琅就已经惊讶于周厌的运气,先是莫名其妙撞破了渡船管事和一群江湖大盗妄图盗取一个富贵人家钱财的内幕,和于琅一同出手救下那户人家之后,这家伙就非要拉着“一见如故,同道中人”的于琅一起喝酒,后来渡船遭遇了海啸所以只能弃船逃离,四散而逃,最后终于到达岸上之后居然只有这一艘周厌力排众议指明路线的小舟船存活了下来。 在那之后周厌和于琅一同行走江湖,每一次都能险之又险地避开那些层出不穷的陷阱和围杀之局,不知道有多少次死里逃生,事后于琅都不得不感慨要不是周厌在身边都不一定能够活到今日,后来在奇星岛上被魔宫高手追杀不不得已坠下山崖,然后遇见了黄草庭和武山,于琅也觉得匪夷所思,居然还真能让周厌蒙中了一条逃生之路来。所以方才于琅才会那么痛快就把钱袋子交给周厌,实在是对于这家伙的运气深以为然了。 周厌抱着两块石头大踏步来到于琅身边,递出一块塞到于琅怀里,于琅无奈道:“你就打算这么带着?”周厌低头看了眼,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应该怎么办,于琅看了一眼赌石场附近那些玉石铺子,说道:“要不先给人家雕琢好了再收着吧,不然就这样拿着也不是个事啊。”周厌看着于琅重重点头道:“有道理。”于琅恨不得给他一拳,敢情这家伙完全就没考虑过怎么处理这石头是吧。 不远处喧哗声响起,于琅和周厌以为是什么人又开出了珍贵玉石,可是于琅突然皱起了眉头,那个女孩子所在的摊位附近那几个蜷缩在一旁的孩子此时都惊慌失措地站在一边,而那个嗓音低低的女孩子正捂着额头半跪在一边,嘴里不停地道歉,还不忘摆手示意弟弟妹妹们不要靠近。站在女孩子身前的是一个披头散发双眼血红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块已经被剖开的石头,自然是空无一物,正一下子砸在女孩子的头上,然后叫嚷着赔钱,说是女孩子故意欺瞒了他,才让他一无所获。 周边围观之人有人窃窃私语议论着,原来这个中年汉子以前也是个殷实门户,可是几个月前因为赌石倾家荡产,就一直攥着仅剩的那些钱游荡在赌石场里,想要来个绝地翻身,最后只剩下可怜兮兮的几颗铜板,今天走投无路只能买下女孩子摊位那些不值钱的石头,最后自然不可能真的有所收获,彻底一无所有就来女孩子这里闹事,说是女孩子故意欺骗。 附近有摊主看不下去了就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这种一锤子买卖赌的就是个眼光和运气,能够走进赌石场的人谁不明白,可是那个汉子不依不饶抄起摊子的石头就要和那个和事佬拼命,于是没谁敢多说了,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最是惹不起,道理自然是不可能再听进去丝毫,更别说让他可怜眼前几个孩子了。 那汉子指着女孩子怒骂,见女孩子只是道歉也不说要还钱,汉子骂骂咧咧伸出手去扯住女孩子,就要搜刮出钱袋子来,女孩子赶紧捂住腰间哭着喊道:“不行,这些钱是救命钱,你不能拿走,不然弟弟妹妹他们就会饿死的。”女孩子难得如此大声说话,声嘶力竭泣不成声,可是那个汉子却不管不顾,使劲扒开女孩子的手就扯下了钱袋子。 女孩子拼了命扑上去抓住汉子的腿,汉子狠狠一脚踹在女孩子的身上,然后弯腰抓起她的头发就要砸在地上,一只手掌伸出抓住了汉子的手腕,汉子一瞬间就感到钻心的疼痛,整只手竟是都骨骼粉碎,他吃痛松开手,女孩子摔向地上,被那只手掌的主人抱在怀里,汉子跪在地上哀嚎着,剧烈疼痛让他再说不出话来。 女孩子脸上流下鲜血,她匆忙看向不远处年幼的弟弟妹妹,却看见一个腰间悬刀的年轻人脸色阴沉护在几个孩子身前,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女孩子茫然转头看着抱着自己的年轻人,眼睛明亮却透着一股冰冷看向那个痛苦哀嚎的中年汉子,于琅冷冷道:“赌石场的规矩应该就在门外明明白白写着吧,这么闹事嫌命长?” 赌石场外有一块石头上刻着赌石场幕后人亲自订立的规矩,条条框框事无巨细,像是这种买卖之后闹事的,除了会被赌石场彻底禁止再次进入此地之外,还会被打断一手一脚,以此警醒所有人。 第七十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二) 很快就有赌石场的护卫赶来,将那个中年汉子拖走,然后一个身穿紫色长袍的老者姗姗来迟,正是赌石场明面上的话事人。 于琅看着老者说道:“赌石场的规矩很好,可是事情都闹大了才有人来是不是迟了点?”老者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哪怕心里觉得年轻人语气冷硬半分不留情面有些过分,可是却也只能赶紧陪着笑脸致歉,答应会把事情处理好,今后女孩子再来这里摆摊也会多多照拂。 于琅看着怀里筋疲力尽的女孩子,他抬起头看向老者只是说道:“希望你说的话有用。”然后他站起身看了一眼周厌,老者连忙说道会派人帮着守一守摊位,于琅点点头道了声谢,然后和周厌带着几个孩子离开了赌石场。 老者看着于琅离去的背影,此时却身后出了一身冷汗,不是因为于琅刚才的出手,而是于琅的最后一句话,赌石场的规矩很好,因为那是幕后人亲自订立的铁律,而且允许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来此摆摊的肯定也不会是这个坐等事情演变姗姗来迟的老者,所以于琅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就是告诉老者最好将今日之事处理好了,不只是给所有来此的客人一个交代,也是为自己多做考虑,万一落到那个幕后人的耳朵里,以能够制定那些冷硬规矩之人的心性,老者不会好过。 于琅带着女孩子去往医馆疗伤,周厌领着几个孩子先将手上的两块水红玉石交给玉石铺子的人,自己的那一块希望能够雕琢出一套镯子和玉雕挂件,至于于琅那一块则由他之后自己决定。周厌带着孩子们买了包子蹲在路边吃,看着不知道一天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的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孩子,周厌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医馆。 医馆中老医师为女孩包扎好了头上的伤势,又开了几味药,没打算收钱,因为老医师认得这个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来为她娘亲拿药的女孩,本来日子就过的苦了,如今出来做点小买卖还出了意外,老医师于心不忍,不过那个带着女孩来的年轻人却执意要替女孩掏钱,听闻老医师说过女孩家中还有个卧病在床的娘亲后还特意留了一袋子银两在医馆,只说以后女孩若是再来拿药老医师可以稍稍减些价钱,不必让女孩知道自己的所为,老医师最后还是收下了,最后看着那个腰间佩剑风神俊朗的公子哥,有些感慨在这座金钱至上的显宴城还能有如此难得的善心人。 于琅来到头上包扎着伤势的女孩身前,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低着头怯生生道谢,于琅轻轻摇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孩低声答道:“回公子,我叫绣月。”顿了顿,女孩微不可察地补充道:“姓罗。”于琅看着女孩有些紧张纠结缠绕在衣衫上的十指,轻声问道:“家里头只有你带着弟弟妹妹吗?”女孩绣月点点头说道:“娘亲生着病只能在家里,弟弟妹妹还小,需要带在身边。”于琅想起那两个不过四五岁、六七岁的男孩子和一个同样只有不到十岁的小女孩,都不是能够如何帮助眼前女孩操持家业的人。 于琅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的父亲呢?”女孩低头更低,根本不敢让蹲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于琅看见脸上神色,于琅心中叹息一声,站起身轻声说道:“走吧,我带你们回家。”女孩颤抖着声音说道:“还有那些玉石。”于琅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畏惧怯懦的女孩,轻声说道:“赌石场那边的管事会帮忙看管,赌石场那里的规矩要比你们以为的更加严正。”于琅想起了那些冰冷的石上刻字,倒是还挺想见一见那个赌石场的幕后人,能够在那么多慕名而来的富贵商人和那些不顾一切的赌棍眼前明晃晃摆着这么一桩不容扰乱丝毫的规矩,于琅挺佩服那个赌石场幕后人的气魄。 女孩还有些犹豫,于琅看着女孩散乱微黄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没能吃得饱饭的缘故,轻声问道:“饿了吗?”女孩没说话,只是轻轻攥紧腹部的衣衫,于琅拍了拍女孩的背部,说道:“走吧,先带你去吃饭。”女孩微微抬起头,却还是没敢看于琅,问道:“绣红,小筷子和小尾巴他们呢?”于琅愣了愣,轻声说道:“我带你去找他们。“说完,于琅带着女孩跨出了医馆门槛,于琅回头看了一眼老医师,轻轻点头,老医师点头回礼。 找到了蹲在路边吃着香喷喷包子的弟弟妹妹,女孩绣月这才神色自然许多,没有接过妹妹绣红专门留给自己的包子,只是让弟弟妹妹们先吃饱,然后女孩绣月咬着牙看向并肩而立的于琅和周厌,一下子跪在地上哽咽道:“多谢两位公子救命之恩,绣月无以为报,愿意为公子们做牛做马。” 周厌赶紧上前去要把女孩扶起来,却发现身体瘦弱的女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厌回头看向于琅,于琅蹲下身从怀里掏出女孩的钱袋子,其上绣着半朵牡丹花,针线粗糙,于琅将钱袋子递给女孩,轻声说道:“拿着吧,我们不用你给我们做牛做马,先起来吃点东西。” 绣月没敢接过钱袋子,周厌就将钱袋子拿过来塞给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小女孩绣红,然后将绣月扶了起来,说道:“包子有的是,你们都先吃饱再说其他。”说完,周厌拍了拍于琅笑道:“放心吧,这位叔叔有的是钱。”于琅抓住周厌的手掌,挤出一个笑脸道:“叫哥哥就好。” 最终绣月还是没敢多吃包子,小心翼翼将剩下的四五个包子放在怀里,这才流着泪又要跪下,于琅连忙轻轻抓住她的肩膀说道:“今天我开了一块石头,大赚一笔,所以你们就当作我们今天高兴,将那些多出来的银子花在你们身上好了,谢过我一次,再谢过这位周大哥一次就够了。” 说完,于琅就要多掏些银子给女孩,却被周厌拉住了胳膊,轻轻摇头,于琅有些疑惑却还是拍了拍女孩绣月的肩膀,说道:“先带着弟弟妹妹回家休息吧,赌石场的玉石不用担心,会有人帮你们看管的,只有等你自己休息好了才能继续摆摊赚钱是不是?” 女孩绣月还是有些犹豫,放心不下赌石场的石头,于琅看着女孩身后的小女孩和小男孩说道:“今天发生了这些事情你弟弟妹妹们肯定都吓坏了,不先把他们带回去休息一下吗?”女孩绣月这才点点头,没再多说,咬着牙拉着弟弟妹妹给于琅和周厌鞠了一躬,几个孩子这才一起走回家中的陋巷去,小女孩绣红看着姐姐轻声问道:“姐姐,疼吗?”绣月扯出一个笑容说道:“不疼。”走出了一段路,绣月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绣月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可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走回了小巷,绣月神色警惕地看着四周,在经过一处拐角的时候还是被几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孩子拦住了去路,他们看着绣月揣在怀里的包子,大笑着说道:“小乞丐,你这是和你那个废物爹爹和死人哥哥一样也上战场去了?给人打成了这样就拿回来几个包子啊,都不够我们几个塞牙缝的。”说完,男孩一把推在护着身后弟弟妹妹的绣月,一只手就要抢过绣月怀里的包子,绣月突然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臂咬了上去,男孩吃痛松开手,绣月跌在地上紧紧抱着怀里的包子,眼里噙着泪水却满脸坚毅。 男孩挥挥手就要招呼背后的几个朋友一起上去把小女孩揍一顿,居然还敢还手,可是突然他们愣在原地,然后赶紧转身跑开了去,可是当绣月察觉到巷子口那边遮掩天光的阴影消失不见再回头望去时,已经没有了任何异样,小女孩绣红拉起姐姐绣月,几人神色慌张地回了祖宅小院,只有简陋木栅栏小门略作遮掩,绣月将包子递给绣红说道:“拿去给娘亲,不要说今天发生了什么,就说今天多卖了几块石头所以买了包子,更不要和娘亲说我受伤了知道吗?”绣红咬着牙点点头,绣月摸了摸她的脑袋,独自走进昏暗灶房为娘亲煮药。 那几个跑开的男孩还是被两个年轻人拦住了去路,那个腰间挂着一把刀的年轻人笑嘻嘻拉着那个出手推了一把绣月的男孩,问了几个问题。原来罗家以前的情况也没如今这么不堪,罗家汉子是在玄铁关军伍里受了伤拿着一大把抚恤金和家人来显宴城居住的,可是后来染上了赌石,几乎倾家荡产,罗家长子便去了玄铁关参军入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寄钱回来贴补家用,可是罗家汉子还是不知悔改,最后给家里买了那一大堆没用的破石头,罗家女子也被生活重担压垮了身体卧病在床,罗家汉子一个晚上喝了酒投河死了,没多久罗家长子战死的消息就传来了,抚恤金落到了绣月手里,可是这几年为了给娘亲治病都花了个七七八八,只能靠着父亲留下来那点破石头去赌石场卖。 最终离开小巷的时候于琅询问周厌先前是不是就知道绣月他们一定会被巷子里的其他人欺负,才不让自己给绣月钱的,周厌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一袋银子之后肯定惊喜万分的罗家几个孩子,点点头说道:“知道啊,以前又不是没看过这种事情。” 于琅转头看着周厌,周厌仰头望着天幕说道:“以前顾生上山拜师之后回了一趟以前讨生活的一条小巷子里边给几个相熟的孩子送了钱,结果不过过了一夜就传来那几个孩子死了的消息,不知道是被赌棍酒鬼知道了,还是被其他饿坏了的孩子痛下杀手。”于琅皱眉转头望去,周厌轻声说道:“不敢说这样就能比较稳妥,可是绣月那孩子看着是个伶俐的,只是不善言辞,留了钱给她自然知道应该遮掩,否则在这种陋巷里头死了几个孩子可没人在乎。” 说完,周厌顿了顿,还是说道:“你若是还不放心,要不多留下来看几天?”于琅摇摇头,却不说话,周厌仰着头轻轻叹息一声。大街上传来一阵喧哗,于琅和周厌刚好走出小巷,就看见不远处一家赌馆门外来了一个脸色铁青的富贵公子哥,挥挥手示意身后几十个扈从一拥而上就要砸了那座赌馆,听说是这个初来乍到的公子哥在赌馆里面栽了跟头,觉得丢了面子就来砸场子了。 那些扈从拆桌子砸椅子的,公子哥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还有几个同样骑着马的魁梧男子,应该是实力不俗的贴身护卫,公子哥冷笑着身边的护卫闲聊:“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不知道小爷我是谁吗?纵横赌场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失手,敢出老千骗到你小爷我头上,找死不成?”公子哥弯腰看着鸡飞狗跳的赌馆,还有许多无辜的赌客跟着遭了殃鼻青脸肿。 公子哥冷笑道:“这座显宴城还真以为给的那个‘千金城’的绰号是夸它呢?要不是忌惮那座废物玄铁关,早不知道被多少大军给踏平了,那座玄铁关天天叫嚷着自己在守护天下,也不知道他娘的在和什么鬼东西打仗,谁都没见过嘛,不过是缩着脖子躲在城子里的老乌龟罢了,要我看啊,迟早得被人抹平了,还敢自己占着那些珍稀东西,真当所有人都是瞎子不成?” 公子哥抓起酒壶喝了一口酒,看着赌馆砸的差不多了,心中痛快了些,其实也不知道在乎那几个银子,只是看不起显宴城赌馆那些管事的嘴脸,真当自己身在显宴城就如何了,口口声声的规矩,知道其他大军不敢当着玄铁关的眼前深入此地,就仗着不知道有没有些关系的玄铁关来狐假虎威,以为没人治的了这些地头蛇了?公子哥自忖家里头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显宴城,根本早就忘了临行前家中长辈要他来了显宴城收敛些的叮嘱。 公子哥调转马头,也不管大街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纵马而去,马蹄高高扬起,烟尘四散,有一个避之不及的小孩子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高高落下的马蹄就要砸在孩子的头上,突然公子哥眼前一花,看见了一袭白衣落在马头上,然后轰然一声响,公子哥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连同那只高头大马狠狠砸在空无一人的地上,白衣少年缓缓落地抱起那个才反应过来嚎啕大哭的小孩子。 公子哥身后的护卫愣了愣,纵马撞向白衣少年,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站着也要比自己等人坐在马背上都高大的魁梧身影,那人伸出大掌一挥,剧烈罡风吹拂而过,那些护卫都如落叶一般飘了出去,和那个公子哥摔在一个坑洞里。 白衣少年将孩子交给了匆匆赶来的家中长辈,看也不看那个昏死过去的公子哥,而是转头看向一处巷子口并肩站着的两个年轻人,咧嘴一笑。于琅和周厌走出小巷,还没出手就被白衣少年夺得先机的两人脸上也满是笑意,迎上了白衣少年和魁梧汉子。 远处玄铁关城楼上,燃起了一束烽火狼烟,有号角声响起,又一场攻守战拉开帷幕。 第七十一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三) 显宴城人来人往钱财如流水,真真正正的鱼龙混杂也是真正的卧虎藏龙,所以历史上不是没有过在显宴城闹事的权贵人士,可是最后不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就是直接得罪了显宴城被事后清算,所以但凡是能够经常往来于显宴城的商贾都明白应该恪守那些无形的规矩。 即便显宴城的城主从不亲自出面掺和事情,可是违逆了显宴城规矩的下场都不会太好,所以见好就收始终守着那一条线已经是许多人无需言语遵循的规矩,今日这样胆敢直接砸了一座赌馆的事情,还真是许久没在显宴城发生过了。 那几个年轻江湖人直接收拾了公子哥一群人,很快就有显宴城城主府的护卫赶来处理,一个士兵上前去拖起公子哥,轻轻一巴掌把昏死的公子哥叫醒,低声说道:“砸了赌馆没关系,打了显宴城的脸面也无妨,不过是打断手脚送回家里去,可是对玄铁关说了那些话可就不行了,放心,到时候要是你们家里人觉得送过去的那个头颅脸上的神色不够自然,我一定亲自去赔礼道歉,是我失手。”说完,那个公子哥又再次晕了过去,只是恐怕性命也要不保了。 公子哥和手下扈从都被城主府的护卫带了回去,一个披着轻甲的士兵走到几个年轻江湖人身前恭敬抱拳说道:“城主有请几位少侠。”说完,士兵伸手做引,领着几个年轻江湖人离去。 沿途有许多围观之人亲眼目睹了方才的一幕,有人吹着口哨叫嚷着为那个白衣少年和魁梧汉子叫好,那种以为来了显宴城还能和在家里一样嚣张跋扈的公子哥不吃些实实在在的苦头恐怕还真不会把显宴城的规矩放在心上,什么过江龙,老老实实趴着就得了。 那个士兵带着四人往显宴城北边城墙走去,却没有去往城墙下那座城主府军营,而是拐了个弯绕进一处人迹稀少的小巷,那个士兵走在前头,腰间佩剑的于琅突然开口道:“邱城主,不知道我们越俎代庖收拾了违逆显宴城规矩的外乡人,算不算违反了城主大人的规矩?” 那个士兵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轻轻摘了身上的轻甲,本就没有刻意隐藏身份的显宴城城主邱貉廉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跟随玄铁关车马来到此处的于琅,笑道:“严将军与我提起过于少侠和周少侠,赌石场的事情还要多谢两位少侠助我守住了规矩,不然赌石场也没继续存在的必要了。”于琅抱拳行礼道:“原来赌石场也是邱城主的手笔,果然独到非凡。” 邱貉廉笑了笑转身继续前行,手上提着轻甲说道:“于少侠抬举了,邱某没什么本事,也就多挣了几颗银子而已。”于琅没有搭话,几人跟着身穿一身素朴长袍的邱貉廉走进一座小巷子里的小院。 院墙下还有好一片菜园子,一个素钗布裙的温婉女子卷起袖管弯腰拔除杂草,站起身笑着看向一行人,邱貉廉摆摆手说道:“你忙活吧,我来待客就行。”女子笑着施了个万福,继续收拾菜园子,一旁还有两个岁数相差不大的小孩子在追逐打闹,沿着菜园子的瓜藤乱窜,只是看见了父亲身后的几个陌生人,还是停下脚步认认真真行礼。 邱貉廉将轻甲随手扔在正屋门外,装饰简陋干净的正屋里居中放着一张八仙桌,两侧摆放着几张椅子,邱貉廉没有坐在主位上,只是端来了几盏茶给四人,然后随意坐在一侧的椅子上,邱貉廉笑道:“寒舍简陋,怠慢了几位了。” 于琅端着茶杯摇摇头道:“邱城主不用客气,世人多有揣测那几座豪奢宅子哪一幢中住着那位谁也没见过面的城主大人,没想到邱城主大隐隐于市,这份眼界胸襟让人佩服。”邱貉廉挥挥手笑着道:“于少侠可别捧着我了,不过是自小就习惯了这种日子,也不是没想过去住那些好几进院子的大宅,实在是受不住。” 于琅放下茶杯指了指身边的白衣少年和那个坐在椅子上略小拥挤的魁梧汉子,说道:“这是我的好友顾枝和武山,此行我们是一同游历。”邱貉廉抱拳行礼,说道:“顾少侠和武山大侠方才在大街上的出手尽显江湖气概让人倾佩,于少侠更是为玄铁关阻退了魔军大军的袭扰,邱貉廉代玄铁关再次谢过几位。” 于琅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看来这座显宴城就是玄铁关能够驻守数百年依旧岿然不动的支撑所在了,难怪临行之前严溯烬多有暗示,说是到了显宴城不必太过拘谨,玄铁关和显宴城城主历来交好。 邱貉廉也没有藏掖,对于严溯烬亲笔书信介绍的这几位江湖侠客,邱貉廉还是颇为重视,尤其是听闻了赌石场和大街上的两次出手,邱貉廉也大概知晓这几位侠客的性情,干脆开门见山道:“当年显宴城的第一任城主其实便是玄铁关军伍出身,所以后世每一任显宴城城主都有职责在身,显宴城那些收拢积攒的财富都会源源不断地供给玄铁关前线的战事,无论是和商贾行商购买军械也好,还是买办军资都是显宴城在暗中出面,这才有了玄铁关能够坚守数百年护卫天下太平。” 于琅看了一眼顾枝,见顾枝点点头,便知道他应该也是知晓玄铁关存在的,于琅便看向邱貉廉问道:“所以历代显宴城城主极少抛头露面也是为了遮掩玄铁关幕后背景?” 邱貉廉喝了一口茶水点点头道:“显宴城钱财流转多变,可是只要涉及到了军械采买难免会引起他人注意,所以显宴城城主的身份能不拿出来显摆就尽量藏掖着,毕竟许多军资买办都需要我亲自负责,若是直接将玄铁关和显宴城捆绑在一起,无论是适逢乱世还是王朝太平,总是难免会有有心之人针对此时以玄铁关要挟显宴城,无论是玄铁关的铁骑还是显宴城的财富,眼红之人可是真不少。” 于琅轻声问道:“为何玄铁关和显宴城总不主动刻意提起关外魔军的存在?”邱貉廉自嘲一笑,神色冷漠道:“有用吗?如今谁还相信关外有什么穷凶极恶的魔军存在,人们只知道有一只铁骑一直躲在北方,哪个势力哪座王朝不想着占为己有,谁在乎那谁都没见过的魔军?说不定那些怕死之人登上一眼城头看见了魔军还会想着招揽麾下,以前玄铁关不是没想过主动与那些王朝势力合作御敌,可是最终真正愿意一心一意守住玄铁关的有多少?玄铁关退一步又如何,天下就受不住了?关外那么多天材地宝不想着搜刮一空还畏缩不前,什么魔军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嘛。” 邱貉廉不再多说,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每一任显宴城城主可不只是择选那些会做买卖的生意人,而是每一个能够从玄铁关活下来并且愿意动脑子的聪明人,所以显宴城城主才会一直一心一意辅佐玄铁关,因为只要身处过与魔军的战场哪怕一次,就会永远记住那种铭心刻骨的滋味,也会明白玄铁关驻守数百年的艰辛和伟岸。只是玄铁关出身,每个人都容易对身后所守护的世道人心失望,所以显宴城其实也都必须恪守某种无形规矩,否则以显宴城的财富地位,稍稍动些手脚想要搅弄天下风云还不简单? 邱貉廉以前也会对显宴城中那些来来去去醉生梦死的人心生厌恶,觉得玄铁关的坚守根本毫无意义。可是后来越来越明白,从这些不把钱当钱也更不把命当宝贝的家伙手上挣钱那才叫问心无愧,玄铁关世世代代的驻守死战,已经不只是当年为了庇护天下这种虚无缥缈的伟大念头了,而是每一个玄铁关的人谁不是和魔军有着家仇私怨,世代传承不死不休。 邱貉廉又说了些显宴城不算内幕的老黄历,对于眼前这个严溯烬颇为看重的年轻人,邱貉廉也愿意多给予些善意,毕竟在玄铁关的人看来,能够并且愿意出城对战魔军之人就都是玄铁关的座上宾,无论是一个小小的边关斥候还是修为通天的武道宗师,更何况眼前这个名为于琅的年轻人可是当得起天下十人之一严溯烬都自称稍逊一筹的武道高手,所以邱貉廉坦诚相待,几人相谈甚欢。 令邱貉廉有些意外的是,交谈之中几人其实好像隐隐是以那个白衣少年为首,一些个有关为何游历至此以及今后为何要去往更北方的事情都是由此人来说,言谈恳切神色真诚并无虚伪造作,邱貉廉更加高看了一眼这几个豪言壮语要去更北方的江湖人。 顾枝不着痕迹地多问了些所谓魔军的事情,照当年和严溯烬一同从前线厮杀拼搏出来的邱貉廉所说,那些魔军的统帅之人好像从来都是变幻莫测,如今玄铁关也就已经见过了不下十几位不同的将领,而且几乎每一次攻城战都会由不同人督战,由于对于更北方情报的缺失和对于魔军大军的了解甚少,所以玄铁关没能搜集得来更多的消息线索,就连魔军到底从何而来背后到底是何势力都不知晓。 最后几人喝过了一盏茶也就告辞离去,于琅从玄铁关和周厌出发前往显宴城等待顾枝的时候,严溯烬就说过可以去寻显宴城城主坐一坐也许会聊得来,这其实已经可以看出严溯烬此人对于于琅的看重和信任,毕竟牵扯到了玄铁关和显宴城的重重关联,外人知晓其实还是有些不妥。 离去之前邱貉廉还打趣着说感谢今日于琅和顾枝帮着显宴城的规矩更加深入人心了,于琅也就顺势提了一句陋巷中罗家的事情,没有直接让邱貉廉亲自出手相助,只是能够多看几眼至少护着平安就可,其实当初孤苦无依的绣月能够拿着那些破石头进入赌石场摆摊也是邱貉廉发了善心亲自点的头,所以对于于琅的请求邱貉廉答应了下来,于琅也相信显宴城城主邱貉廉有那份能力和手腕照顾好罗家那几个可怜孩子。 不过邱貉廉犹豫了一下还是斟酌着言语问了一句:“于少侠,显宴城和玄铁关中都有那么多像罗家这样由于战事而遭受不幸的门户有许多,像罗家那般由于当家人没能消受战争影响而自甘堕落导致家中没落的事情也不少,于少侠只是看见了罗家的苦难有如此上心照顾,那其他许多人如果于少侠瞧见了难道也要竭尽所能都去帮扶?” 邱貉廉这些话其实本不该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对于武道高手来说,虽然依旧在江湖之中却极少主动牵扯世道红尘,这已经涉及到了武道修行根本,所以邱貉廉这番话除了有些无意苛责于琅的意思在,也算是触动了武道修行之人的本心根本,但是邱貉廉作为俯瞰世间万千金银流转的显宴城城主却还是问出了口,就是已经在言行之间信得过这个年轻少侠的性情,所以没有按捺心中疑惑,坦坦荡荡问询。 于琅自然也不会在意邱貉廉这番直指本心的问话,他微笑着说道:“其实开口与邱城主提出这个请求之前于琅也有些惶恐犹豫,毕竟邱城主常年看着玄铁关和显宴城的一切,想必对于这些疾苦早就看过许多,更何况邱城主日理万机实在不敢麻烦注重这些小事。可是于琅觉得,世间苦难万万千,既然就在身边亲眼所见,那么如何也不该再视而不见,竭尽所能也好举手之劳也罢,能做多少便是问心无愧。”邱貉廉抱拳行礼不再多说,于琅也笑着回礼,身后周厌、顾枝和武山同样抱拳回礼。 邱貉廉站在小院里看着四人离去的背影,他刚才清楚看见当于琅说出那番话之后身边三人都是早有预料的模样,此时看着毕竟离去的背影,邱貉廉有些感慨,原来这就是只真正的通道之人吧,邱貉廉走在小院中回头望向遥远的玄铁关,想起当年和严溯烬一同在战场上并肩奋进厮杀的往事,也许那个时候也是真真正正的同道之人,只是如今虽然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却其实还是坐着走向一样的远方,如此也很好。 那个在小小菜园子里忙做的温婉女子小心喊着几个孩子不要玩的太疯了,记得先把学堂的课业完成了,一个身穿布衣耍着树枝的男孩立即站定大声回着说自己已经完成学塾先生的课业了,旁边的弟弟也有样学样,温婉女子这才笑着挥挥手。 两个孩子继续追逐打闹,小小的院落里嬉笑声四起,邱貉廉依靠着院门静静看着,戎马一生规矩严整的显宴城城主露出了柔和笑意。 第七十二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四) 走在街上,周厌勾搭着顾枝的肩膀问道:“傅庆安呢?你也没见到他?”顾枝摇摇头,抓住周厌的手腕一甩,说起了燕沙镇发生的事情。 周厌愣了愣,于琅手指轻轻敲打腰间的剑柄,说道:“挺好的,傅庆安也算是找到了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不过他真的不是以前欠了我们太多酒所以故意躲起来吗?” 周厌回过神来,一拳砸在掌心说道:“那不行,等我们从秦山下来定要去寻他,当年他还说他在圣坤海域行走江湖的时候喝过一种云水酒,那滋味简直让人如坠仙界飘飘然,可还没带我去喝过呢。” 于琅转头看着周厌,说道:“他跟我说的是圣坤海域有一种桃芽酒。”说完,于琅和周厌看向顾枝,顾枝摘下酒葫芦默默说道:“圣坤海域的青庐酒。”三人看向武山,武山挠挠头憨厚笑道:“圣坤海域荟垆酒。”周厌咬着牙恶狠狠道:“好嘛,这小子骗人也不用心是吧。”几人都笑了起来。 寻了一家酒楼,自然还是出身显贵的于琅掏钱,虽然于琅离了家之后其实没再怎么跟家里联系过,其实还真没跟要过银子,可是耐不住这位公子哥离家出走的时候带走的家底够厚实,被这些酒徒砍了这么些年也还是绰绰有余。 坐在酒桌旁,顾枝说起了仙府争先台的事情,于琅皱眉问道:“天坤榜是出自魔君之手?”顾枝点点头,周厌一脸不可思议:“这世间真有活了三百年的人?”周厌自顾自摇着头,难以置信。 于琅看着顾枝问道:“玄铁关北方有魔军驻守,想要去往秦山不容易,虽然魔军每隔一段时间的就会有攻城的休歇,可是我们不一定能够轻轻松松横穿那片地域。”顾枝点点头,沉声道:“而且我们并不知道在这秦山和玄铁关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魔君的手段在等着,更重要的是,我们并没有去往秦山的具体堪舆图,有些麻烦。” 周厌不愿动脑子,扶着下巴看向远处玄铁关城楼上点燃的烽火狼烟,周厌随口问道:“于琅,那什么魔军真的和当年奇星岛上那些魔君座下走狗一般?”于琅点点头,低声说道:“那种感觉,太熟悉了。” 于琅又跟顾枝说过了自己的猜测,百万魔军定是在以驻守数百年的玄铁关作为演武练兵的磨刀石,才会如此袭扰不断却从不真真正正的倾吞城池。 顾枝沉默良久,最后说道:“先回玄铁关吧,力所能及,总也要领略一下如今魔君精心打造的魔军又有何不俗之处吧。”周厌收回视线看着顾枝,那股几乎凝若实质的杀气在顾枝身上其实极为少见,也只有当年走入鬼门关驻守的城池时,拔刀出鞘的少年才会有这种不加掩饰的锋芒。 周厌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一拍腰间长刀,说道:“那就打。” 几人离去显宴城再次去往玄铁关之前,周厌想起来留在玉石铺子的水红玉石,于琅便说可以与铺子掌柜雕琢好了之后托人送去玄铁关便是,若是那时已经去往秦山那就留在玄铁关再回来好了,周厌点点头,拉着于琅去往玉石铺子跟老板交代几句,于琅也将属于自己的水红玉石雕琢为几样佛雕挂件和镯子,几人这才正式启程去往玄铁关,没有跟着玄铁关的商贾车马,几人放开了脚力飞掠而去,卷起烟尘四散。 玄铁关城池之中百万军民,虽然平日里也没什么繁华闲散的意味,可是此时战事来临却也是截然不同的气象,四人跟着玄铁军的一位严溯烬的心腹小将走向北方城墙,沿途看见大街小巷都有人肩挑军械物资奔走,就连那些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也都抱着铸造的刀剑铁甲在士兵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赶往北边城墙,那些酒楼酒肆和客栈茶馆照旧开门,可是驻足之人寥寥无几。 玄铁关中从没有什么锦绣富贵人家,若是想要凭着祖辈的军功躺着享福大可以去往显宴城,但是留在玄铁关中的每一户人家,谁的家里面没有几个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汉子,所以一旦城楼上点燃狼烟烽火,满城百姓都会是如今这样的匆匆却井然的戒备着,尤其是那些还没能参军入伍的孩子更是抢着帮玄铁军运送军资去往城头。 在高耸城墙之中的这座玄铁重城,此时俨然是一件严丝合缝精准运转的机械,每一处榫卯都是举足轻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这一切得益于玄铁军中负责制定战局筹谋和城池补给策略的那座破军军帐,那些年纪不大却都早已身经百战的谋士,洞察战局走势也无形中连结起整座玄铁关的力量。当然也得益于玄铁关数百年来守城作战的历史传承,每一个久居于此的门户家族都不会对这样的战事感到陌生,只要那道狼烟烽火燃起,所有人便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来到北面城头之上,玄铁大将军严溯烬的副将负责驻守墙头,远处北方战场上有玄铁关守城多年来建造巩固的多座军寨,那些玄铁关赖以商贸运转的天材地宝所在山峰上也有玄铁军驻守,在城池以北延展开来一线防御军寨,更北面更有涉险建造的前线军营,注定会首当其从领略每一次首先攻向玄铁关的魔军,既是以性命为后方示警也是要尽力拖延住对方的行军步伐,此时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已经身处前方玄铁军驻守的居中军寨,统一调度行军阻敌。 玄铁关的守城战注定和历史上任何地方的守城战都要不同,务必在第一时间就要阻敌于前线军寨,否则一旦陷入魔军推进至城墙下只能固守玄铁关城池的局面就会十分被动,因为玄铁关注定不会有任何援军和后方势力的支撑,所以玄铁军才要涉险在前线铸造军寨直面魔军开拔的汹涌步伐,以性命血肉之躯生生阻隔魔军行进,在从中寻找破敌反击的机会,既是骤然见生死的激战也是玄铁关必须打造的持久战。 顾枝站在北面城头上望去,远处有一线如海浪般涌向玄铁军前线军营的魔军,身穿黑色重甲的大军重阵在前,后方是手持长枪长矛的骑兵凿阵在后,更有弓箭军阵早已驻守原地弯弓射箭,扰乱玄铁军阻敌的重盾军阵。 玄铁军以二十万铁骑闻名于世,无论数百年来无数场战事如何消磨玄铁军,二十万铁骑的数量都不会有丝毫消减,这是玄铁军最为锋利的一把剑,所以显宴城采买军资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一点便是如何寻得战马,好在如今远在塞外草原上的牧民部落无心涉足乱世,也可以在这样混乱不堪的世道中自保无虞,所以玄铁军的战马才有了着落,否则这近百年来魔军更加频繁的袭扰攻城,玄铁军早就要不堪重负了。 此时玄铁军没有贸然出击,虽然前线军营也有五万铁骑蓄势待发,可是需要重甲步兵先行阻挡下第一波涌来的魔军重甲大军,以及尽早探查清除掉魔军中针对骑兵的那些军阵,为铁骑开拔清扫出一道尽可能凿阵深入一击功成的前行线路,玄铁军这么多年和魔军交战,虽然没能清楚那些层出不穷的统帅的心思,可是对于悍不畏死的魔军士兵却是不陌生,所以对于这种既是优势又是劣势的拼死冲锋,玄铁军已经有极大把握将之全然转化为对方的劣势。 站在墙头的玄铁军副将何炂有些忧心忡忡,皱着眉头眺望远处,于琅轻声问道:“何将军,有何不对劲吗?”何炂手掌攥拳撑在城头,沉声道:“此次魔军攻城有些不对劲,似乎不像以往只是为了攻破军营和军寨直奔玄铁关,而是想要生生耗死玄铁军。” 何炂指向北方黑蒙蒙的魔军大军,继续说道:“如今魔军的兵力已经远远超过十万,恐怕再加上两翼驻守压阵的兵马就要接近二十万了,如此庞大的兵力在以往的攻城中极少出现。” 何炂突然脸色一变,前线军营重甲玄铁军被撕裂开了一道缝隙,竟是有一支五十人左右的魔军军阵如巨大磨盘碾过玄铁军,何炂声音冷硬道:“是魔军中那些武道修行之人结成的军阵,竟是如此早就投入了开阵的战局中。” 以往魔军中这些单体杀力强劲的武道修行之人一般只在之后刺杀大军将领和扰乱战局才会出现,从未出现过之前投入开阵凿营的前线战局,这对缺乏武道修行之人的玄铁军来说极为不妙,若是不得已就只能提前投入铁骑了。 周厌轻轻跃上城头,眯眼眺望远处,看见了坐镇魔军后方的一个坐在马背上的模糊身影,一身黑色镶金战甲和身后血红战袍刺眼夺目,他的身后有军旗飘摇,显然应该是此次攻城中的统帅。 那人远远和周厌对视一眼,周厌不由自主握住了腰间刀柄,抿着嘴唇不说话,于琅发现了周厌的异样,看了一眼何炂,何炂轻轻点头,于琅这才一同跃上城头,问道:“怎么了?”周厌盯着远处那个身影,声音难得沉静道:“那人很强。” 于琅也看见了远处那人,一身武道气象在黑云压城的魔军之中异常瞩目,犹如夜幕之上悬挂的圆月,只是没有璀璨光华,而是渐渐和夜色黑暗融为一体。 于琅回头看了一眼,顾枝没有跳上城头也已经看见了那人,周厌也转过头无奈说道:“顾枝,我应该打不过。”顾枝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然后看向周厌说道:“可以打。” 周厌眉毛一挑,其实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自视低人一等的年轻人此时眉眼飞扬,锋芒毕露,就连一旁的何炂都不得不退让几步,看着方才还吊儿郎当的年轻刀客,一身气象竟是如见玄铁大将军严溯烬。 顾枝继续说道:“那人极有可能也是榜上继任者,实力不弱于那个和我交手的辛梳,周厌对付起来不容易,若是只有此人一人坐镇的话,周厌和于琅联手有把握拖在战场上,只要魔军没有后手,将此人彻底留下只要再加上武山大哥出手就行了,可是……”顾枝还未说完,何炂惊声道:“不可能。” 众人望向远处战场,只见有一只重甲骑兵从魔军中轰然前冲,不止如此,还有许多身穿黑甲的人蹲在马背上蓄势待发,竟是直接破空掠过前线军营,直奔后方军寨而去,何炂咬着牙道:“魔军这次是倾巢而出了?以前绝没有如此多的武道修行之人。” 周厌望着远处苦笑道:“得,顾枝你这乌鸦嘴,又来一个了。”远处那个黑金战甲之人身后有一骑缓缓走出,一身气息内敛却让人不敢直视。 不过周厌言语之间却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于琅跳下城头站在顾枝身边,低声问道:“难道是魔君针对我们的手笔,所以才要魔军倾巢而出?” 顾枝看着已然接近三十万大军之数的魔军,沉声道:“魔君不会只让这些魔军来拦住我们的脚步的,既然故意引诱我们来到出云岛,没道理让我们止步于秦山之外,虽然他也算是小看了我们,可是断然不可能让百万大军直接把我们杀了,再说了,如果我们铁了心不相助玄铁关,这个必死之局就绝不存在,所以这不过是魔君给我们的一份见面礼罢了,能不能挡住这次攻城的魔军再借势前往北方。” 武山始终望着远处大军汹涌,只是问了一句:“那现在怎么办?”无论如何,魔军此次来势汹汹玄铁军也是被顾枝他们牵连其中,所以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措手不及之下玄铁军折损严重,顾枝喝了一口酒,看着周厌跃跃欲试的背影笑道:“那就打啊。” 十几年前,奇星岛覆灭于魔君和座下汹涌大军之下,“崆玄七侠”奔走四方解救备受压迫的百姓,召集流亡的江湖人齐聚北境反攻魔宫,在这之间,有一个惊世骇俗的传闻,魔君指使十万大军沿途阻隔追杀“崆玄七侠”,竟是依旧在山水中生生撕裂了包围圈,并且还在奔走沿路杀了万人大军,直接让那一支从东境被遛狗一般带到北境的十万大军几乎分崩离析,从此沙场万人敌不再只是话本故事里的天方夜谭。 在那之后更有“修罗九相”奔走天下破关屠城,除了坐镇鬼门关的恶鬼被一一袭杀,凡是和“修罗九相”狭路相逢的魔君座下大军无一不是直接覆灭。最后“修罗九相”更是在魔宫中独自对战魔君留守孤山之下的八千大军,硬生生被几人杀穿覆灭,自此才有奇星岛大军入驻魔宫重新兴建都城皇宫的后事,所以这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武道高手,不只是捉对厮杀之上的无敌,更是陷阵杀敌的所向披靡。 周厌拔刀出鞘双膝微曲轰然一声响,在何炂的震惊目光中,周厌直接纵身跃下高耸城墙,激荡烟尘飞扬,刀客身影直直掠去,于琅同样拔剑出鞘,衣衫轻摇飘然落下,在接近地面之时有剑气卷动裹挟剑客身影飞掠前行而去,武山只是随意走出一步,身影便如巨石凶猛坠地,竟是就连玄铁关的城墙都隐约晃荡震颤,何炂张大了嘴巴看着前行而去犹如雷霆电闪的几个身影,喃喃道:“这还是人吗?” 顾枝站在何炂身边笑道:“放心吧,是人。”何炂呆滞无言,看着远处三人卷入战场之后,那些前冲直奔军寨的武道高手瞬间被无尽剑气刀光席卷,小山一般的那个魁梧身影没有停留,直接撞入前线魔军重甲军阵,以血肉之躯硬撼军阵,竟是硬生生被凿开了一道巨大豁口,解决了后方那些武道高手的剑客和刀客紧随其后,直接化作两道雪白光练直刺魔军阵营,却不是一味前行陷阵,否则一旦体内真气流转关隘处需要换气之时深陷大军之中可就是主动寻死了,所以三人只是问稳固住开辟出来的缺口,为身后铁骑前冲步伐扫清障碍,同时协助左右两翼的玄铁步兵推进战线,绞杀魔军无数。 何炂强自镇定下来,转头看着顾枝问道:“顾少侠不出手吗?”顾枝摇摇头轻声道:“还要再等等。” 自然不是等顾枝恢复真气内力,虽然对战山人吕酽和靖堼大将军之后接连对战明胥和辛梳对于顾枝来说也并不轻松,可是根本不需要顾枝如何修养,此时他依旧是圆满无瑕的武道境界,甚至自从踏入出云岛又从武道祖师堂走出之后,顾枝的一身武道修为还在稳步登高,无形之中气象更加浑厚,顾枝在等的是魔军下一步的手段,此时有于琅他们加入战局已经足以扭转玄铁军的一丝颓势了。 远处战场上终于有更多的武道高手被投入战场,从那魔军大军后方有许多或潜行隐匿或飞跃而至的身影开始围杀锋芒毕露的三人,那两个坐镇大军中枢之人依旧一动不动冷眼旁观,可是魔军大军两翼的骑兵却都围拢过来,竟是想要将前线军营的这些兵力连同那三人直接包围其中杀个干净,后方军寨中严溯烬的身影出现,手中军旗一挥,便有铁骑汹涌前冲。 玄铁关城头上有风声呼啸而过,何炂竟是觉得脸庞生疼,下意识转头看去,身边顾枝却已经不见了身影,何炂趴在墙头向下眺望,似有雪白瀑布从天而降,黄沙大地隐约下陷,有风沙龙卷矗立天地间。 一袭白衣坠下城头,化虹掠去,凿阵杀敌。 第七十三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五) 玄铁关城池之外犹如地龙翻身的轰然声响终于再次陷入沉寂,前线军寨的将士与玄铁关中的将士开始轮转。 城门大开,神色疲倦铁甲之上伤痕累累的将士拖着脚步走入城池,修养重整的玄铁关驻守将士肃然站立一旁,然后开拔前往前线军寨,阻敌于前方的军营已经在前两次攻城战中毁于一旦,此时玄铁关二十万铁骑尽数驻守军寨。 而为了维持住持久战只能像如今这样每隔一段时间进行军寨和玄铁关将士的轮转替换,否则一次次阻敌于前的士兵很快就会失去战斗力和心气,这是玄铁关数百年演变而来的守城征战策略,就是为了能够尽可能地将更多的魔军阻隔于前线,不得靠近玄铁关城池半步。 这一次随着将士一同回到城中的还有已经亲自披挂上阵冲锋陷阵的玄铁大将军严溯烬,他必须与城中的副将何炂互换,既是身为玄铁军最强战力的严溯烬需要以此修养,也是为了和城池中的破军军帐商议行军策略,此次魔军的攻城有些不同于以往,虽然破军军帐在每一次战前都会有不同情况的推衍,可是为了针对这一次魔军几乎倾巢而出的武道高手和铁骑,玄铁军需要拿得出与之争锋相对的策略来。 在前两次的攻城战中破军军帐几乎是焦头烂额,若不是有那四个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武道宗师,恐怕此时的玄铁军已经损失惨重,根本没有破军军帐进一步完善行军策略的机会,所以无论是前线奋战的将士还是破军军帐中的谋士都由衷地感激和敬佩那四位陷阵在前的武道高手,居然全数拦住了那些搅局的魔军武道高手的袭扰,硬生生把战局掰回了以往玄铁关最熟悉的那种战况,让破军军帐得以喘息片刻,也才有了此时魔军暂时收兵,严溯烬得以回到玄铁关城池重新商议行军策略。 严溯烬独自去往就在玄铁关北面城墙上的破军军帐,他站在墙头上看着脚下街道上那四人的背影,神色肃穆铁甲血腥气息浓厚的玄铁大将军此时脸上却有些难得的浅淡笑意,若是没有这四人玄铁军的损失不知道会在措手不及之下如何惨重,而且严溯烬在这四人的身上看见了难得的江湖意气,那种陷阵厮杀依旧潇洒纵横的一往无前,那种挥洒剑气和刀光无穷无尽的举世无双,谁的心中不曾在年少时有过远游江湖登高武道的愿景?谁的心中不曾有过陷阵厮杀纵横无敌的豪言壮志?此时此刻,就在眼前,让人如何不胸怀激荡。 严溯烬转身走向破军军帐之中,魔军即便暂时退去却注定下一场攻势一定会更加凶猛不讲道理,于琅已经和严溯烬提过如今魔军大肆攻伐不管不顾的缘由可能和他们一行人有关,严溯烬却没有在意这些,对于世世代代驻守玄铁关的所有人来说,无论是和以往一样的攻城袭扰,还是百万魔军倾巢而出都无妨,玄铁军和二十万铁骑就在此处,一战而已。 与玄铁军一同陷阵奋战两场战役的四人来到街角一家空荡荡的酒肆中,店小二已经被掌柜的赶去了城头帮着固防,此时头发花白的老掌柜亲自拿着几坛酒和几个大白碗送到了四人身前的桌上,还笑着拿来了几碟佐酒菜,如今玄铁关中许多人都听说了战场上有四个陷阵杀敌不遗余力的外来江湖人,老掌柜虽然不清楚那四人是谁,不过看着风尘仆仆坐在酒桌旁的四人,老掌柜却已经猜测到了身份。 四人都笑着与老掌柜点头还礼,周厌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道:“这些鬼东西还真是他娘的不怕死啊,简直就是要以血肉性命来填战场推进战线,砍的小爷我的手都酸了。” 于琅已经将佩剑背在身后,腰间悬挂着一把玄铁军的制式长剑,放下酒壶缓缓道:“魔君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那两个坐镇魔军的家伙是真的想要以几十万魔军的性命直接将我们坑杀于此的。” 顾枝先将早已空荡荡的酒葫芦倒满酒水,这才倒了一碗酒笑道:“可惜一直没能把他们逼出来,就那么躲在后方也不出手。” 于琅沉声道:“我和周厌试过擒贼先擒王,可惜那些魔军重甲军阵和骑兵实在难缠,想要破阵不容易。”顾枝点点头说道:“不必急于直接对上那两个人,最主要的还是尽可能以搅乱战局协助玄铁军铁骑的突进,下一次魔军的攻势一定来势汹汹,所以我猜测玄铁军可能会选择率先出击,如今前线军营和山坳那边的布防都已经失陷,玄铁军不可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战线被不断压近城池。” 于琅转头看着顾枝问道:“那就按照我们以前在奇星岛那样?不必随军出击,而是绕道破阵搅局,至少试图将魔军军阵切割开来,这样兵力不足的玄铁军才有把握各个击破。” 周厌仰起头一饮而尽碗中酒,开口道:“可是这一次我们对上的军队数量可不少,想要做圈定和分割恐怕没那么顺心。”顾枝沉吟道:“魔军的策略一直是宁可拼掉全部的重甲军阵也要诱使玄铁铁骑冲锋在前,然后再以两翼的骑兵合拢围杀,下一次玄铁铁骑的冲锋应该会是以不同的军阵出击,所以我们可以跟随在骑兵中隐藏身份顺势隔绝两翼的合拢之势。” 言语中,酒肆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个孩子的声音率先闯了进来:“老黎头,给我几个兄弟们来几壶好酒,这一次我们势如破竹冲锋在前,可是在城头上固防的中流砥柱,就连那些什么将军什么统领的都要竖起大拇指喊我们一句英雄好汉,这不喝酒说不过去了吧。” 说着,一个身穿灰扑扑衣衫的孩子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岁数相差不大的孩子和少年,都是满身的尘土,看来也是奔走城中和城墙那边协助搬运军资和固防的。 那个率先跨过门槛的孩子被酒肆老掌柜一手攥住耳朵提了起来,孩子使劲踮起脚跟拍着老者的手,老掌柜气笑道:“老黎头也是你喊的?小兔崽子,以为去城头那边跑了一遭你爷爷我就管不了你了?小小年纪喝什么酒,滚犊子。” 那孩子好不容易挣脱开老黎头的手掌束缚,龇牙咧嘴捂着耳朵反驳道:“你个躲在后面享福的老头儿懂什么啊,我们这些在城头上固防备战的可都是一等一的豪杰,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们就要披挂上阵了,到时候不砍下几个头颅来我都不乐意来你这里了。” 老者笑呵呵坐在一旁的酒桌旁,一巴掌拍在孩子的脑袋上,从沙场上功成身退多年的老者手劲可不小,孩子原地旋转了一圈,老者笑着骂道:“小兔崽子,鼻涕上不挂两条青龙了就敢这么硬气说话了是吧?你不来我这里没关系,有本事把这话跟你娘说去啊,不把你屁股打开花。” 孩子不接这话茬,伸手指了指身后跟随的孩子和少年,看着老者问道:“老黎头,真不拿酒来给我们兄弟?”老者骂了一句:“滚蛋。“ 孩子不愿在身后几个好友眼前丢了面子,说好了要带着他们来自家酒肆痛快喝酒的,孩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转头看见了四个居然在这战乱时分还端坐谈笑风生喝酒吃肉的家伙,虽然其中有一个身型魁梧吓人的孩子,可是孩子梗着脖子就大踏步走上前去,看着身穿白衣面色和善的顾枝问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知不知道前线战事吃紧啊,有本事别在这酒馆里喝酒摆阔,赶紧上阵杀敌去,要是贪生怕死那也好歹走上城头去协助固防吧,哪有你们这样大白天喝酒吃肉丢人现眼的?” 姓黎的老者就要制止自己孙子的出言不逊,不料于琅却看着老掌柜笑着轻轻摇头,老者也就坐在原地,看着那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低头看着孩子疑惑问道:“奇怪,可是你和你的兄弟们不也大白天的来找酒喝吗?” 孩子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一身白衣素洁干净的顾枝,孩子拍了拍身上衣服沾染的尘土,抬起下巴趾高气扬道:“跟小爷我比战功?知不知道城头上有多少块砖头是小爷我和兄弟们亲自搬上去的啊?不是我说你们,年轻人就该和那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几个英雄好汉一样奋勇杀敌才对,哪有这样躲在后面我窝囊喝酒的。” 顾枝笑着扯过一条长凳,看着孩子和他身后那几个孩子与少年,语气认真道:“原来是各位城头上固防的好汉啊,是我们大白天喝酒喝迷糊了,来来来,各位好汉快坐下,这酒是不能给各位,不过这些佐酒菜就当我略尽绵薄之力犒劳各位了。” 孩子不屑轻笑,却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孩子和少年都各自找凳子坐下,那孩子也不含糊,直接接过盐水花生和酱菜的佐酒菜递给自己的兄弟们,老者笑着摇摇头,转身走进灶房去多拿了一些出来。 孩子又打量了一番顾枝,啧啧说道:“不是兄弟说你,你看看好歹还揣着一把刀呢,不上阵杀敌却在这里装模做样不合适吧?”说着,拿了几碟佐酒菜就不再自称“小爷”而是以“兄弟”相称的孩子凑过身低声说道:“兄弟跟你说啊,隔壁巷子那边的小画亲口和我说过的,女孩子啊不喜欢那些佩刀挂剑的花把式,瞧着好看有什么用啊?有本事就直接上阵杀敌去,摆阔装模做样都莫得用处,以后讨不着媳妇的。” 顾枝一脸细心倾听的模样,孩子满意地点点头,抓起一把盐水花生丢进嘴里嚼着,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坐在一边自顾自饮酒的憨厚汉子,孩子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有钱人啊,总是喜欢身边带着扈从杂役什么的,为了一条小命嘛。我告诉你啊,只要你敢走上城头去看一眼,哟,那你可就知道这些什么担惊受怕屁都不是,只要面对黑乎乎一大群的魔军啊,就算你有成千上百个扈从都没用,小命难保,最主要的是自己要有一技之长,才能护住自己啊。” 其实在玄铁关城池中孩子想要看见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带着扈从杂役出门不容易,毕竟留在玄铁关中的百姓无一不是有那决定和历史传承愿意拼死驻守的人,所以还真没有闲散度日的公子哥,孩子这些话多半还是从那些酒客和老人的故事中听来的,语重心长,顾枝点点头说道:“兄弟说的有理啊,不知道兄弟可有什么傍身绝技可传授一二?” 孩子双臂环胸,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摇摇头说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些绝世秘籍怎么能够轻易外传。”黎姓老者已经听不下去这个顽劣孙子的口无遮拦了,站在身后就给孩子来了一巴掌,骂道:“闭嘴吧你。” 孩子刚要顶嘴,酒肆门外走进来一个玄铁关百姓都不陌生的身影,孩子一下子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老者抱拳作揖:“参见大将军。” 玄铁大将军严溯烬笑着摆摆手道:“黎伍长不用客气,来几坛好酒便是了。”早已退下沙场多年却还是被大将军一语道破当年军衔的老者意气风发,大笑着问道:“大将军是要带出城去的还是就在此喝?” 严溯烬坐在顾枝那张酒桌旁,笑道:“带出城去的,有何区别?”老者拍着胸脯道:“那就得给大将军拿上最烈的酒。”严溯烬笑着点点头。 一直将玄铁大将军视为天底下最顶天立地好汉的孩子此时激动得只顾着傻笑,严溯烬看了一眼孩子和身后那些同样满眼敬慕的孩子和少年,严溯烬笑了笑,拿起空置的大白碗喝了一大口酒,积攒胸中的郁气舒缓几分。 于琅轻声问道:“军帐那边有了下一步谋划了?”严溯烬点头道:“不好打。” 于琅突然察觉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看,那个孩子怒气冲冲瞪着于琅,说道:“怎么不喊大将军,要讲礼数的。”于琅愣了愣,孩子神色不悦地看着刚才都没有起身行礼的四人,摇摇头叹息一声,果然是没有胆子也没有眼力见的废物公子哥。 严溯烬看着那个孩子被自家爷爷一扯衣领直接拽开去,这才沉声说道:“我需要尽快重新出城去了,几位可以在城中多修养一阵,玄铁军绝不会苛责几位。” 顾枝摇摇头道:“希望严将军和军帐那边能够将我们四人考虑其中,无需顾虑,为了行军策略和破阵阻敌,我们绝对服从玄铁军的一切安排。” 严溯烬放下酒碗抱拳道:“诸位高风亮节无畏奋勇,严某且替玄铁军和玄铁关所有百姓谢过各位。”说完,严溯烬端起酒碗一连喝了三碗酒,四人也都各自饮尽碗中酒。 严溯烬没有停留更久,提起老者准备好的酒坛子酒起身离去,老者一直将严溯烬送到了门槛外,四人也准备起身离去,顾枝低头发现那个咋咋呼呼的孩子低着头扯住自己的衣摆,低声问道:“那个,爷爷说你们就是那几个江湖大侠,对不对啊?” 顾枝将朱红酒葫芦系挂在腰间,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着道:“你说得对,玄铁关里可没有大白天喝酒吃肉的人,是个男子汉就该冲锋陷阵,所以我们这就出城杀敌去,你要是今后还敢以登上城头去帮着玄铁军固防,兄弟有缘遇见你就教你一技之长傍身如何?” 孩子抬起头眨着眼睛问道:“真的?”顾枝点点头认真道:“喝了兄弟的酒,没道理不掏出点压箱底的宝贝来回报啊。”孩子兴高采烈犹豫着问道:“能不能给我几个兄弟们也都教一教啊?” 顾枝看了看孩子身后那些同样眼中闪烁光彩的孩子和少年,笑着点点头道:“没问题。到时候学了绝世武功,有了一技之长再上阵杀敌,小画一定觉得你顶有英雄气概。”孩子脸色涨红,却难掩笑意。 顾枝转身和酒肆老掌柜抱拳行礼,老掌柜同样抱拳作揖,然后牵着孙子的手看着四人的离去背影,没想到那几个英勇厮杀的江湖人中原来还有如此年少的年轻人啊。孩子轻声问道:“老黎头……爷爷,为什么他们几个外乡人要跟着玄铁军一起厮杀啊。” 老者想了想,低声说了一句这辈子未曾知晓多少的书上言语:“也许是,君子当仁不让吧。” 书上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是书上也有君子当仁不让,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无论眼前是重重鬼门关还是数十万的大军,行走天下的这些同道之人总是一往无前,为生民百姓也好为胸中意气也罢,细究人心苛刻缘由,都不如战场上多砍几颗头颅,再痛快饮酒。 第七十四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六) 玄铁军的主动推进战线显然也在魔军的意料之外,不过那两位坐镇大军后方的统帅却依旧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只是被玄铁铁骑扩展战线至前线军营以北。 魔军直接收回了驻守山坳的军队截断玄铁铁骑的撤退线路,然后蛰伏军寨中的玄铁军重甲军阵开拔,其中就有武山隐匿其中骤然撕裂了一道缝隙,玄铁铁骑在此投入五万兵马一线直去,这一次不再和第一支冲锋在前的铁骑一样只顾前行推进战线,在于琅和周厌躲藏其中的带领下,五万铁骑分别向两翼散开,竟是生生被玄铁军造就了包围驻守魔军的战局,将魔军驻扎不久的军寨直接逼退五里。 大胜归来,虽然玄铁铁骑付出的代价极大,可是魔军却不得不一再退却重新驻扎军寨,并且玄铁军寨也没了山坳那边驻守魔军袭扰的威胁,夜幕下军寨中篝火升天,好不容易打了一场酣畅大仗的将士们难得痛快饮酒,就连巡守战线的铁骑和其余军阵也都在警惕神色之间有了些眉眼飞扬,看向远处夜幕中几乎瞧不见身影的魔军,期盼着再来一场却敌千里的大胜。 严溯烬独自坐在点兵台的栏杆上,手边镇纸压着军帐那边送来的记载着三场攻守战之后玄铁军兵力的折损的册子,还有另一部册子写着如今玄铁关尚可一战的兵力和辅佐储备的军资,严溯烬脸色并不轻松,只是看着不远处那些得以舒畅心中郁结几分的兵卒,还是仰起头喝了一大口酒,夜风吹拂而过,身边的书册纸张猎猎作响。于琅轻轻走到严溯烬身边坐下,手中端着酒壶,酒水叮咚响。 严溯烬伸出酒壶和于琅轻轻磕碰,其实经过了前几场战事以及那一次于琅独自下城出剑,严溯烬便觉得和于琅算得上意气相投,至少也是能够喝几杯酒说得上些心里话的知己,所以严溯烬没有遮掩,更没有故作轻松,轻声道:“这场战如果魔军铁了心还要不管不顾地投入兵力,玄铁关军寨只能守住下一场,而身后的玄铁关没了铁骑冲锋在前,那便失去了最大的优势,想要驻守更久也难。” 于琅拍了拍栏杆,看着不远处神色激昂的玄铁军将士,缓缓说道:“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死守这座军寨,只要军寨和玄铁铁骑多拖延一日,也就为身后的玄铁关挣得多一份守城的时间。” 严溯烬轻轻点头,然后突然笑道:“其实我没打算回去了,我会和玄铁铁骑留在军寨之中死守,一旦军寨被破我也身死,那么玄铁关那边军帐就会立即推举新一任玄铁大将军,然后尽可能拉开持久的布防守城战,所以每次我冲锋在前,还真没什么顾虑。” 于琅摇摇头道:“身为玄铁军的主心骨更是身后玄铁关的顶梁柱,别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哪怕玄铁关应对得再及时,可是玄铁关中的人心很容易就因为一个严溯烬的战死沙场而跌入谷底,再要持久守城恐怕就只是死守,再没有半分阻敌的希望了。” 严溯烬没有说话,抿了一口酒,其实并不如何爱喝酒的玄铁大将军,是在战场上被已经战死沙场或是已经功成身退的战友一壶一壶酒劝出来的酒量,也只有在心中畅快或是郁结无人可说之时,严溯烬才会喝酒。 严溯烬望着远处说道:“听顾枝说靖堼那家伙在争先台上和吕酽联手也被直接打得没了心气,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彻底断了修行根本,一颗武道登高的心直接碎裂不堪。当年我就和他说过,江湖没什么好的,那些滔天权势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何必还要回去趟浑水,不如留在玄铁关痛快杀敌,至少还能自己选个死法,别不明不白地就殒命在勾心斗角和鱼龙混杂之中。” 于琅放下酒壶轻轻笑道:“如果一旦知道了在眼前远处以及视线不可及的更远处有着一片更大的天地,谁会轻易善罢甘休呢?”说着,于琅收敛神色看着严溯烬,认真问道:“如果我说就在玄铁关不远的海岸更远处,还有无数座比玄铁关脚下岛屿更大的岛屿,其上有无数和玄铁关与显宴城一样的城池,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许多闻所未闻的新奇物件和匪夷所思的故事精彩纷呈,更有武道登高几若通天的武道宗师在江湖上声名显赫流传百世,你会不会想要离开玄铁关?” 严溯烬没有喝酒,只是怔怔看着远处,视线逐渐朦胧模糊,不远处跳动的篝火好似慢慢织就一幅波澜壮阔天高地远的山水画卷,那是年少时书籍故事中编撰的海外的世事,那是一个小小兵卒躺在营帐中闭着眼睛畅想的陌生远方,那是喝了酒之后豪言壮语挥斥方遒之间脱口而出的虚幻世界,严溯烬低声呢喃道:“想啊,如何能不想呢。” 于琅看着严溯烬,看着这个年近知天命的玄铁大将军仰头一饮而尽壶中酒,咧开嘴笑道:“如果现在有一个神仙,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个远游千万里的机会,我可能会接受,可是如果眼前这数十万的魔军不除,如果身后的玄铁关百万百姓不得安宁生生世世,那么我会请那神仙等一等,等我严溯烬杀光了百万魔军,还天下一个太平,定要远游海外看一看。” 于琅看着跳下栏杆的严溯烬走向那些围坐篝火旁饮酒的兵卒,抓起一壶酒就开始骂骂咧咧地喝酒,与那些士兵勾肩搭背胡言乱语,玄铁军都知道玄铁大将军的治军严明和执政清明,却从不知道大将军还有这样的直抒胸臆,于琅收回视线望向天幕,他知道那个难得想要以酒灌醉自己的中年男人,是要将那些突然涌起的念想都混杂在酒水中吞进肚子里,他从睁开眼睛看向这个世界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能也不会离开玄铁关,直到战死的那一刻。 顾枝半躺在铺着一件破损战袍的地上,双手手肘撑在地上望着远处,武山静静坐在他的身边,默默喝酒,武山的酒量并不大,似乎每一次一起饮酒,这个习惯了在人前一副憨厚老实模样的汉子就只是沉默不语地喝完眼前的一壶酒,顾枝看着武山的魁梧背影,犹如一座巍峨山岳横亘夜幕下,就连风雨都要绕道而行,顾枝轻声唤道:“武山。” 武山嗯了一声,他知道顾枝想要说什么,就像当年每一次从鬼门关中厮杀出来,顾枝都会不厌其烦地坐在武山身边絮絮叨叨说着打架的时候不要只顾着杀敌,也要护着自己,不然总是一身伤痕,看得见的鲜血淋漓还好,就怕伤及根本。武山就像这样笑着轻轻嗯一声,然后下一次厮杀依旧拼杀在前,明明不只是依靠一身体魄杀敌的汉子,还是习惯了以血肉之躯硬撼拳头刀剑,置之险境向死而生。 顾枝看向武山背对着自己的魁梧背影,不知为何,少年看着这个好似一辈子都没多少话只是默默做着那些琐碎事情的汉子,好像身形有些佝偻,除了那依旧如高山深湖的武道气象,似乎有一抹暮色披在这座山岳上。 武山轻声问道:“顾枝,如果能够活着离开秦山和出云岛,我能不能喝的上你和扶音的喜酒?”顾枝点点头,低声道:“等救下扶音,我们就回家。” 武山看着远处,咧嘴笑着的汉子眼底有那座巍峨模糊的秦山也有那座青山绿水的青潋山,他神色有些疲惫,双鬓之间竟是有了些斑白迹象。 顾枝轻声问道:“若是……”最终顾枝还是没有问出口,自从魏崇阳也离世之后,已经不再年少的年轻人其实早就逼着自己再没有疑惑犹豫的心思,可是看着武山,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那是暮色炊烟里蹲在灶房里轻声说着“可以吃饭了”的身影,那是一手托着少女轻轻放在肩头笑着少年说“回家了”的身影,顾枝还是难得松懈了心神,就像那毫无涟漪的心湖中有一尾游鱼浅浅淡淡地露出了游曳身影,却还是潜入了湖水深处,就连他自己都已看不见。 武山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沙场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和鲜血尸骸,缓缓道:“顾枝,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你自己都让你失望,你一定要记得还有扶音,希望不需要一刀一剑去开天辟地,只要还有一人立心头,那就是你全部的希望。”顾枝仰头喝酒,默默点头。 远处沙场上大地震颤,顾枝翻摇起身,坐在篝火那边和玄铁军饮酒的周厌一掠而至,武山缓缓站起身,点兵台上号角声悠扬响起,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开始挥舞军旗,魔军夜袭军寨。夜幕下有一抹白衣身影化虹前行,于是所有人就看见有一道从大地扶摇而上的刀光撞破云霄,遮掩云层之后的月光随着云海的絮乱四散落向大地,不断有细若丝线的剑气缠绕着那道刀光,所有人看见了在夜色中有一尊顶天立地的巍峨法相只是悍然出拳,双手握拳砸下,大地开裂。 一场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落幕的夜袭随着那个白衣少年收刀入鞘便归于寂静,那五千骑兵不过是试探的兵马,所以居然就这样被少年一刀逼退,所有还没来得及扔下酒壶披甲在身的士兵和那些端坐马背上已经准备好冲锋迎敌的骑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恍若神人的少年缓缓归来,顾枝握着腰间绿竹刀鞘,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 翌日清晨魔军难得收兵驻守原地,军寨居中军帐中严溯烬和几位副将都脸色阴沉,魔军虽然没有主动冲锋,可是居然在短短一夜之间又多出来五万精骑,就那样盘旋在魔军的军寨之外耀武扬威,这对早已损失惨重的玄铁军来说绝对不是好消息,城池那边破军军帐已经撕毁了无数份行军策略,可是最后无论怎么看玄铁铁骑都不可能从正面打破魔军骑兵和军阵,恐怕下一次攻守战军寨就要彻底被毁,那时玄铁军要么拼死阻敌,要么就只能依靠城池负隅顽抗了。 有将领在拍桌子大喊着直接玄铁铁骑倾巢而出破釜沉舟的时候说了一句:“那几个江湖人那么厉害,还有那个白衣少年,干脆就让他们冲锋在前好了,只要能够为骑兵撕开一道缺口,我们就有把握拼掉魔军的所有骑兵。” 结果被严溯烬冷冷看了一眼,直接一刀鞘砸在那个唾沫横飞的将领脑袋上,骂道:“玄铁关什么时候需要去苛责外乡人来帮我们凿阵杀敌了?”那个将领这才闭了嘴,其实军帐中还有不少人存着相似的念头,看着昨夜那个第一次出刀的年轻人居然一己之力逼退了五千骑兵,这些将领难免希望这些神通广大的江湖人能够冲杀在前。 最后破军军帐只能给出一份玄铁军折损最少的方案,可是军寨破灭不到三日只能固守玄铁关的的既定结果还是没有改变,甚至有可能因为那一只突如其来的骑兵和那两个至今没有出手的魔军主将而将三日期限推前,此时的玄铁大将军亲自披挂上阵,就像严溯烬亲口和于琅所说的那样,他根本没想着舍弃军寨退回玄铁关,直到战死的那一刻他都会和军寨共存亡,之后玄铁关的守城战就需要留下来的那些人和新任玄铁大将军去忧心操劳,这既是他这个玄铁大将军义不容辞的英勇,当然也有他严溯烬不可言说的私心,至少死在冲锋厮杀的战场,而不是憋屈地困死在城池之中。 玄铁铁骑开拔冲锋,位居最前方的是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和那四个年轻人,即便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让这几位神通广大的江湖人冲阵在前,可是他们就那样无需多说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最前方,其他人也许不知这四个外乡人为何愿意为了玄铁关打这一场场注定不可能真正胜利的战役,可是严溯烬知道最初他们不过是为了离开玄铁关去往更北方,看着四人在沙场上的无所不能纵横捭阖,严溯烬不觉得舍弃了玄铁军的他们会无法穿过魔军驻守环伺的大漠荒原,可是他们依旧留了下来,一次次杀敌于前硬生生为玄铁关拼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机会。 严溯烬挥动手中军旗,大吼一声:“冲!”这场注定只能和魔军鱼死网破的冲锋玄铁军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丝毫犹豫,既是为了身后那座玄铁关以及其中的家人亲朋,也是为了这数百年来家家户户世代传承的血仇恩怨,哪怕知道正面硬撼魔军没有半分胜算,因为破军军帐的推衍之中,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指明若想把握住那一丝胜算,只有从魔军背后撕开一道口子与玄铁铁骑相互呼应才有机会彻底割裂战局,可是驻守前线军营和山坳已经是玄铁军能够涉足的北方地界,想要绕道魔军身后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玄铁铁骑冲锋凿阵,魔军骑兵严阵以待,可是喧嚣声犹如陆地龙卷从魔军军寨之后呼啸而起,魔军大乱,玄铁铁骑就那样插入了魔军军阵之中,一路势如破竹,若是化作飞鸟从上俯瞰而去,就能看见不知为何破开一道缺口的魔军之后与两翼兵马之间有一道雪白战甲汇聚的长河犹如一把利刃撕开了魔军的军阵,当先四人身如箭矢一往无前。 他们高高跃起,在魔军军寨之后,有一个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微笑抬头,遥遥视线交汇。 第七十五章 乘舟可渡重山海(一) 城楼上有号角声此起彼伏,悠扬回荡整座城池之中,街角处酒肆酒楼的掌柜走出店铺,陋巷小院里的清贫女子牵着年幼的孩子站在门外举目眺望,大街小巷有孩子奔走追逐蓦然停下脚步望着城墙,还有坐在宅邸屋檐下拄着拐杖只能回忆当年事却有心无力的老人抬头望向天幕。 几个胆大的少年和孩子扛着军资飞奔上城头,一颗颗刚刚越过城头箭垛的小脑袋使劲伸长脖子望向远处漫天黄沙席卷,有钟鼓声在身后城池敲响,一个孩子挥舞着双臂笑着嚷嚷道:“魔军退兵啦!魔军退兵啦!” 远处如黑色潮水般的大军缓缓退去,玄铁军的雪白战甲充斥着前沿战线,很快就有简易军寨驻扎原地,攻守交战数百年的玄铁关早已对此熟稔,只要魔军退兵便会立即驻守战线,玄铁关能够将战局往前推一寸,身后的玄铁关就多一分避免据城死守的机会。 玄铁铁骑没有乘胜追击,此战折损大半的骑兵兵马有条不紊地缓缓撤回军寨,玄铁大将军严溯烬领着亲卫营和几位副将留在硝烟沉积而下的战场上,看着远处几个离去的背影。 有个断了一臂却依然神色坚毅的将领沉声感慨道:“如果天底下的所有江湖人都能够有这样的心胸和担当,玄铁关何至于独守孤城数百年。”此战若没有那几个江湖人不顾生死地拼杀在前,恐怕此时玄铁关即便能够拒敌却注定要拼得个鱼死网破的惨烈结果。 另一个将领攥紧手中缰绳,眼眶通红却咬牙坚忍,他手下营帐和亲兵全军覆没,心甘情愿立下军令状带领骑兵军阵冲锋在前的将领此时没有丝毫后悔,他只是看着那几人的背影沙哑着声音说道:“终究不只是故事,终究也还是故事。” 严溯烬回头看了眼这个其实一身心气已经坠了大半的麾下将领,恐怕此次回城之后也就要离开玄铁军了,之后喜好读书也喜欢喝醉酒就骂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他估计就只能一辈子呆在那个空无一人只有无数追忆和往事的宅子里自消自受,严溯烬低声笑道:“附庸风雅。” 其他没有说话的将领也都笑了起来,却都悄悄向着那个说出一句读书人言语的同僚竖起大拇指,那个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的男人只是双手紧紧攥拳又轻轻松开。 严溯烬调转马头转身轻声说道:“走吧。”说完,他当先纵马回城,身后烟尘激荡飘摇。 那个从魔军军寨身后独自现身的中年人出手之后硬生生帮着玄铁军将魔军军阵从中撕裂开来了一道缺口,这才有了玄铁铁骑能够拒敌于前,大胜而归。 那四个与玄铁军并肩作战的江湖人便那样离去了,也许以后玄铁关中的酒肆酒桌上还会有几句赞叹言语,也许某个还趴在城头上的孩子会想起那个白衣少年好像还没有教授自己绝世武学,可是对于玄铁关更多的人来说不过是又一场战事落幕而已,不久之后还是会有黑云一般的魔军浩浩荡荡而来,玄铁军可能再次大胜也可能瞬间倾覆,数百年时间玄铁关外的黄沙大漠从无新鲜事。 风沙中一个小心翼翼将酒壶系在腰间的刀客凑近那个独自走在前方的布衣中年男子,搓着手笑问道:“黄先生,您这是什么时候来的出云岛啊?” 那个在几十万大军相互搏杀的战场依旧可以力挽狂澜的中年男子双手负后瞥了眼周厌,笑道:“周公子怎么没在渡口那边大展拳脚了?” 周厌摆摆手一本正经道:“黄先生这说的哪里话,我周厌虽然身在渡口可是心还在武馆啊,那么多孩子的拳架把式要教导纠正,我真是每一日想起都要心如刀绞,不太好受啊。” 于琅一脚踹在周厌的腿上,冷笑道:“得了,你自己说说看当初离开的时候答应黄先生每日一壶酒的,现在攒了多少没个音信了?” 周厌头也不回挥挥手拍了拍衣摆,看着中年男子眼神诚挚道:“余着,余着。咱这不是想要赚大钱了再给黄先生买上几坛好酒嘛。” 顾枝一把揪住周厌的衣领往后扯,看了一眼于琅,于琅叹了口气轻轻点头,顾枝便上前一步和中年男子并肩而行。 周厌走在于琅身边也不再故意插科打诨,低声问道:“你知道黄先生离开奇星岛了?”于琅抬头看着前方中年男子的背影,正是在奇星岛南境苍南城中开了一家小小武馆的黄草庭,于琅轻声说道:“不然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要找你们一起去醉春楼问鱼姬?顾枝还没回来奇星岛的时候,黄先生就已经离开了。” 周厌恍然,当初于琅找到自己和傅庆安一同去醉春楼问过了谢洵突然离开奇星岛的事情,所以便也知道些内幕,这才有了后来三人联袂来到青潋山竹屋等待顾枝,而武山则是早早来到青潋山竹屋等待,所以四人后来便直接跟随顾枝一同出海来到出云岛。其实当初于琅就是因为黄草庭的不告而别,隐约察觉到到事有诡谲,于是找到了傅庆安得知了谢洵的事情,最终几人才经由醉春楼知晓了关于魔君的消息。 顾枝走在黄草庭身边,刚才于琅的反应已经说明他早就知道黄草庭离开奇星岛了,而且还是在顾枝还未从旗岸那里得知消息赶回奇星岛之前,顾枝轻声问道:“黄先生早就知道三叔他们的离开是为了魔君?”黄草庭摇摇头说道:“我只知道有人找到了谢洵,然后他们一同出海离开了奇星岛,后来我找到醉春楼才知道内幕。” 顾枝犹豫了一下,黄草庭已经开口说道:“没什么为什么,就像你们会来出云岛一样,所以我来了。”顾枝看着远处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高耸巍峨的秦山,轻声说道:“其实我来这里还因为扶音被魔君拘押在了山上。” 黄草庭微微皱眉看着顾枝,问道:“为何?”顾枝自嘲一笑:“我如何知道,这么多年魔君从孤山上全身而退我不也半点不知情,到了出云岛之后更是如坠云雾被耍的团团转,哪知道为什么还要抓了扶音逼我现身,他不可能不知道得知了三叔和魔君消息的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这样多此一举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顾枝便说起了自从踏上出云岛之后的见闻,于琅和周厌也详细说过了出云岛上的所见所闻,黄草庭沉声道:“我的历程没这么坎坷,踏上出云岛之后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跨越了整座岛屿来到秦山山脚,可是奇怪的是那之后我就一直被困在这座山下原野中,直到你们和魔军交战我才察觉到你们的到来。”周厌以拳击掌骂道:“得,又是那个魔君在装神弄鬼。” 黄草庭看着顾枝问道:“魔君不会这样闲来无事就大费周章,一个能够一夜之间覆灭奇星岛的山巅人物不会只做些高深莫测的无聊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顾枝点点头轻声说道:“有想过,可还是不明白,即便他给我们看过了这么多又如何,想要说明那个在奇星岛掀起战火硝烟的魔君也有不得已的理由?还是想说如今的魔君和当年那个坐镇魔宫的魔君不是同一个人?”黄草庭摇摇头说道:“还是想的浅了。” 黄草庭伸出手指向远方,缓缓道:“我曾走到秦山山脚,在通往登山台阶的前方有一条蜿蜒长河。”说着,黄草庭又伸手指向身后玄铁关和玄铁军与魔军交战的战场,说道:“在前往秦山的道路上还有一座玄铁关和百万魔军,甚至还有你们走过的那座魔窟和无数个被掩藏在云雾之中的地界。” 黄草庭看向顾枝,问道:“有没有觉得像是书上所写的地狱?” 鬼门关、孤魂野鬼、百万阴兵、黄泉奈何……黄草庭收回视线望向远方,轻声说道:“这就是一场正大光明的问心局,世外桃源的桃止镇也好,太平安稳却也有国仇家恨的北元王朝也罢,心在山中江湖任侠却不得其门以入的年轻侠客,莽莽苍苍无人无迹的崇山峻岭,隐居黄沙孤镇心狠手辣的魔教少主,仙山仙府争先台,还有仙缘。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某种大规矩之下自然而然的秩序运转,无声无息也不会让身在其中的任何人有所察觉,可既然你们已经走过了,此时再回头看去,有无刻意之处?有何可疑之处?” 顾枝低头沉思,于琅轻声开口道:“走过了也许曾在某处见过却又大有不同的天下江湖,又看过听说了以前也许偶然得见却又无半分熟悉感觉的故事,就像是走过了漫长遥远的生命大道,然后脚踏尽头,原来已经身在阴曹地府?”周厌怔怔无言,呢喃道:“好深远的谋划,好大的手笔。” 黄草庭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问道:“如果这场问心局还要追溯到为何魔君能够从奇星岛全身而退呢?如果问题还在为何奇星岛新皇明明提着魔君的头颅登基却还有一个魔君坐镇出云岛秦山?” 于琅皱眉问道:“奇苍皇帝是故意为之?”黄草庭轻轻摇头道:“是不是故意为之无从得知,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奇苍借此登基,而魔君依旧逍遥海外。” 顾枝双手笼袖低声缓缓道:“即便不去说天坤榜本就是由魔君一手缔造,当年能够将魔君和光明皇帝相提并论绝不是空穴来风,所以那样一个屹立武道山巅又随手便可缔造百万大军的人,一个可以坐镇出云岛如神明的人,难道会局限于一个拱手相让的奇星岛?” 周厌疑惑问道:“既然已经坐镇出云岛神仙自在,为何还要跋涉千万里覆灭奇星岛,然后又在十几年后拱手相送?”于琅轻声道:“合纵连横,魔君的眼光不只在眼前。” 顾枝转头望向汪洋大海的方向,“是整片天下。” 许多所见无所思的擦肩而过,许多所闻无所想的天方夜谭,许多看似杂草丛生的思路脉络,也许在某一刻就是棋局之上天翻地覆的无理手,而一颗颗棋子落地生根,在十九道绵延棋盘上,好似纵横交错,原来道路早已铺就。 黄草庭从海外绕过玄铁关和群山来到这片原野之后便一一走过,所以对于秦山山下的此处无际原野便不至于带着几人犹如鬼打墙一般不知如何前行,此时他们来到一座矮山的山巅,黄昏余晖褪去颜色,夜幕降临篝火点燃。 周厌挑弄枯枝拨动篝火,轻声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志在天下千百岛屿的魔君就那样闲来无事将我们当作棋子耍的团团转?问心局问的又是什么?”黄草庭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着双眼说道:“为奇星岛砍出第一刀的‘地藏顾枝’,走遍奇星岛踏破鬼门关的‘修罗九相’,还有什么看着这些妄图蚍蜉撼树的蝼蚁在眼底下兜兜转转来的有趣呢?” 周厌骂了一句娘,就连于琅都难得情绪起伏黑着脸。 跨越千万里山海来到出云岛,明明一次次看着秦山就在眼前,可是剑气和刀光都无论如何也无处可去,此时更像是一座山岳砸在了溪水中,无可奈何,溪水还是依然需要往前去,那些细小浪花撞在山岳之上不过是九牛一毛,一直坚定走在武道登高路上的于琅和周厌自然不至于因此道心染污垢,可是难免让人憋屈无言。 根据黄草庭的说法,穿过整座原野去往秦山,即便他们所有人都运转真气以最快的步伐行进也至少需要一旬时间,所以于琅和周厌干脆就压下心中波涛汹涌的思绪坐在篝火旁静心修行,哪怕无法精进修为也要稳固心境,武山独自坐在山崖边缘,魁梧背影犹如一处小小山坡,浸润月色之中,光华流淌。 黄草庭和顾枝走到一处巨石上并肩而坐,顾枝轻声问道:“黄先生从前便知道三叔是‘崆玄七侠’之一?也知道当初来寻三叔的澜珊前辈是为了与魔君复仇一事?” 黄草庭盘腿而坐双手叠放在身前,他闭着双眼缓缓道:“‘崆玄七侠’当初名扬海外,其实除了登顶武道山巅的君洛、筹算天下无遗漏的谕璟和年纪轻轻天赋最佳的商宁,旁人并不知晓其他人究竟都有何人,而谢洵当年在汪洋之上的名声其实更多还是在承源岛上和君洛压胜整座岛屿的江湖,以及之后独自远游修成的那身犹如浩瀚大海的高深修为。” 顾枝抱着双腿低声说道:“以前都不曾听说过三叔的事迹,总以为那些往事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三叔能够安安稳稳地在那座小肆里度过余生就好了,先生也能放心些。”黄草庭缓缓睁开双眼望着远处,问道:“究竟是愧疚还是另一种寄托?” 顾枝轻轻摇头道:“当初先生突然说我在这世间还有三叔这么一个亲人,其实我很开心,也没想那么多,生逢乱世那些前辈长辈自然都有许多不可言说的故人往事,所以先生说往后不可让三叔随意动用修为了,我便细心遵循,不是因为这是先生的嘱托,也是因为我真真切切希望三叔能够好好地度过此生,哪怕还有许多遗憾和不可释怀的过往,可是……” 顾枝顿了顿,沙哑着声音继续说道:“可是自从先生去了之后我就觉得生死之外还有什么大事,所以三叔是我的至亲之人,我便希望他能够过得更好,至少也不是当年初见时的那样失魂落魄和悲伤憋闷。” 黄草庭看了眼顾枝,问道:“既然将谢洵视作至亲,为何同在苍南城却极少去见他?”顾枝下巴搁放在膝盖上,轻声道:“不敢去,只要见到三叔就好像能从他的眼中看见失望和悲伤,就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永远都不能忘了让先生独自逝于青潋山的罪责,所以我不敢去见三叔,其实我也知道可能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可是若不这样想却会更加难受。” 黄草庭收回视线看着远处夜幕下的摇曳草木,说道:“这样不好,肩上挑着的担子太重,心境中的湖水也太过深邃,除了给自己添增负担和烦忧,日日夜夜放不下,又如何就能支撑你继续活下去?如此长久以往,武道登高之路就会关隘重重,最后哪怕仍有通天路在前却是自毁前程。” 顾枝抬起下巴怔怔望向远处,低声喃喃道:“从宿微城回到青潋山,其实我便没有了什么武道登高的愿景和心气,当初离开山中去往鬼门关的那股锋芒和意气其实也跟着太平刀一同埋在了山林深处,我不愿也不想去拾起,在城里开一间小小铺子,劳作闲散之时与三两好友饮酒,在家等待扶音归来,或是将来她若想要去哪里游历我便随她一起去,所求不过如此,所以哪会在意什么武道登高关隘。” 黄草庭摇摇头道:“暴殄天物,白白浪费一身天赋根骨。”顾枝笑着打趣道:“黄先生这话好没道理,难道还要我放下木匠手艺的天赋?” 黄草庭双手撑在膝盖上,问道:“现在呢?”顾枝收敛神色,眼神古井不波,说道:“现在心气提起来了一些,可我知道这还不够,世间事总是取舍各有得失,如果我真的决定了走在武道登山路上,那么注定以前那些懒散念头和畅想就要丢弃,所以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这个难题我想不出答案。”黄草庭斟酌言语问道:“为何需得舍弃?” 顾枝笑了起来:“因为如果我顾枝决定走到武道更高处,那么世间武道山巅就要下坠,只因为而更高也要因我而自觉望尘莫及,所以只要我破除关隘继续前行登高,便要高出天外为后世武道开创另一番气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承诺,也是做出选择之后的另一个远方。” 黄草庭疑惑道:“承诺?”顾枝笑着不说话,那个独自站在武道高山流水间拳开天外的武道祖师爷,一山在前更在高处,那么顾枝就要遵守承诺去往天幕界限,直到天上地下再无更高处。 黄草庭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啊。”顾枝也笑着拍了拍胸脯道:“不是黄先生说的要有心气和魄力嘛,以前不愿拾起,可是总还是要有才对。”黄草庭点点头没有言语。 顾枝也静静看向远处,秦山就在眼前,故人就在山上,而顾枝的答案也在山巅,只要再见那人。 第七十六章 乘舟可渡重山海(二) 夜风吹拂簌簌草木作响,黄草庭闭上双眼,一身真气便流淌全身如神明庇佑驻守人身各处关隘,黄草庭的心境之中有一幕幕画卷,那是他踏足出云岛秦山山下之后的所见所闻,那时独自泛舟远游靠岸的黄草庭没有遇见什么百万魔君,更没有什么云雾遮掩牵引,他走上海岸来到那座秦山山脚的长河时,有一个人从山路台阶走下,身穿一身青衫长褂手持羽扇,腰间悬挂素白玉佩,似乎有古篆精细雕刻,那个肌肤莹莹如有光华内敛流转的少年走到黄草庭身前微笑着自报名号:“晋汉,见过黄草庭黄先生。” 黄草庭只是看着少年背后的秦山,晋汉笑着轻轻拂动羽扇转头说道:“黄先生不用着急,还有一些黄先生的故人即将赶赴此地,不如我们一同慢慢等待,我自会寻些有趣事物与黄先生一道观摩,至于秦山嘛,总在此处又不会长脚跑路了,那些远赴山海的故人无论如何都得从此处经过,不如黄先生先走走看,届时也好领着他们穿过原野来到秦山。”黄草庭收回视线,看着晋汉问道:“请君入瓮?”晋汉大笑着挥动羽扇,点点头道:“黄先生真是聪明人。” 黄草庭转身离开秦山走向晋汉口中的茫茫原野,晋汉走在黄草庭身边并肩而行,晋汉饶有兴致地细细介绍起这处被他的主人移山搬海亲手造就的万里原野,有青山绿水也有黄沙大漠,有亭台楼阁也有荒弃道庙,晋汉遗憾摇头说着可惜少了些人气,两人一路走过,晋汉领着黄草庭仔细绕行整座原野一一看遍。 其间走到一处山顶废弃寺庙之时晋汉突然停下脚步,然后笑着挥挥手,腰间玉佩悬浮而起有云雾翻滚,黄草庭便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汪洋之上的渡船,晋汉身形突兀消逝,然后黄草庭就看见有一个白衣少年悬停半空一身真气激荡海浪千万,而后是剑气和刀光纵横交错整片海面,手中攥着一块木牌和枯枝的晋汉重新出现在黄草庭身边,歉意笑道:“抱歉,主人觉得他们来的太慢了便差使我去给他们送一份见面礼,怠慢了黄先生。” 黄草庭看着晋汉手中那截枯槁桃枝,神色不变却有真气翻涌杀机显露,他看着晋汉冷冷问道:“你们拿扶音威胁顾枝?”晋汉收起那个木牌和枯枝,摆摆手道:“诶,什么威胁,不过是请了几个故人上山做客,总不能让顾枝一直蒙在鼓里不是?”黄草庭死死盯着晋汉的双眼,一瞬间晋汉竟是有毛骨悚然之感一闪而逝,晋汉举起双手哀怨道:“这可怪不上我,都是主人的吩咐。”黄草庭眉眼低敛转身继续行走,晋汉跟在黄草庭身后,双手负后。 黄草庭随口问道:“他们需要多久能够到达这里?”晋汉撇撇嘴道:“不好说。”黄草庭顿了顿转头看了眼晋汉,晋汉笑道:“我是真的不知道。”黄草庭也就不再多问,直到几天后晋汉腰间的玉佩再次悬浮而起,黄草庭看见同行至此的几人走入云雾之中不见了身影,晋汉一挥袖,玉佩翻涌云雾景色变换,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色酒葫芦的白衣少年走入桃止小镇,黄草庭轻声问道:“其他人呢?”晋汉负后双手手指轻轻交缠,摇摇头道:“没有主人的答应我也看不了其他人。”黄草庭沉默良久,语气平淡问道:“为什么魔君要让我看这些?以他如此神通广大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碾死我?” 晋汉双手手指轻轻相撞,看着云雾画面中顾枝手持一根糖葫芦蹲在一个小女孩的身前,说道:“主人的心思我可不敢揣测,听命行事,不画蛇添足也无需锦上添花。”黄草庭不再出言试探,身边这个根本看不出深浅的少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除了这些好似只在话本故事里出现过的神仙手段,这段时日的同行黄草庭故意以武道真气调整步伐,可是无论快慢变换身边少年都能如影随形,始终并肩同行,而黄草庭根本察觉不出此人体内是否有真气内力。 晋汉好像看出了黄草庭的所思,笑着说道:“黄先生误会了,这些神仙术法可不是我能够把握得住的,晋汉生死一切都只在主人一言之下。”晋汉神色平静,黄草庭静静看着画面中顾枝行走桃止镇又来到了乡野小院。 此后两人继续前行,当顾枝离开桃止镇出刀那时,晋汉消失了一炷香功夫,之后便又笑意盈盈地与黄草庭并肩而行,黄草庭看着顾枝来到了一座小小酒馆之中,一步踏出酒馆剑气纵横,而后行走天下身边跟着个贵为皇亲贵胄却非要与顾枝学剑的年轻人,最后看见顾枝和年轻人离开了一条大道路边的酒馆去往繁华都城。 顾枝再次来到一座秦山虚影之前出刀,晋汉便随着消失,只是那一次的晋汉回来之后脸色阴沉,黄草庭早就不再与其言语,可是晋汉不久之后就又再次神色恬淡和黄草庭介绍起沿途走过的山山水水。 这一日黄草庭和晋汉走到了一座山崖之巅,远处有黄沙席卷呼啸,似有金戈铁马厮杀声势,黄草庭举目望去,看见了在奇星岛上亲眼所见过的黑甲魔军浩浩荡荡攻向远处一座孤独城池,城池之前的前线军寨中有身披雪白战甲的铁骑悍然迎敌。 晋汉嗤笑道:“演武练兵这么多年了,那些废物还是没能练出个所以然来,一座小小玄铁关数百年了从没有伤筋动骨过,不过倒是多出了不少趣味,只希望他们今后可别耽误了主人的大道就好。” 黄草庭以掌握拳背负身后问道:“魔君志在天下?”晋汉笑着不言语,黄草庭也不说话,玉佩云雾已经许久没有画面了,按照晋汉的说法就是他的主人不乐意给他们看着了,黄草庭就在山巅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 晋汉好奇蹲在黄草庭身边,凝神看着那本写满了墨字的册子,黄草庭没有遮掩,晋汉眼睛一亮,赞叹道:“黄老哥好手段啊,这是亲笔手写的武道修行正典密卷?”黄草庭盘腿而坐,从册子一边摘下墨笔,册子右端嵌有一块墨泥石砚,黄草庭只需滴落一滴水珠就可提笔沾墨挥毫书写。 晋汉啧啧称奇道:“开宗明义,又辅以武道登高沿途所见佐证,黄老哥,你这本书要是真能写完,恐怕后世习武之人就要看见一条明灯指引的阳光大道了。” 黄草庭细细翻阅册子上以竹线牵连的木简,随口说道:“不过是开山明言几句,晋汉前辈就能看出个高下来了?”晋汉就势坐在黄草庭身边说道:“黄老哥这话说的客气了,老弟我不过甲子年岁有余,老哥还是要长我几岁的。” 黄草庭没有急着提笔书写,看了一眼晋汉笑着道:“甲子年岁?那我岂不是还要虚长你几十岁了?”晋汉双手笼袖,少年面容笑意灿烂道:“黄老哥老当益壮嘛。” 黄草庭收回视线看着册子上的文字,说道:“还是晋汉前辈客气了,以您的岁数小子我恐怕都还不如一个三岁稚童吧。”晋汉开始掰手指算着自己的岁数,再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明明是以中年面貌示人岁数却已经近百的“老人”,晋汉默默点头,如此说来好像也没太大差别,自己都快忘了在这出云岛上苟活多少年了。 黄草庭提笔在册子上写下“天地间流转气息上至九天下至黄泉,无高下之分优劣之别,广纳百川可延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人身三百六十五座大小关键窍穴气府可做诸天星辰之变,锤炼牵引化虚为实,可若神明加身坐镇窍穴天地,神意内敛道法抬升,可筑天地之分神人之别,人身自作天地孕育生养万物”,这是册子首页开宗明义之言的查漏补缺,将武道所登高山置于天地之间化虚为实,于是世间所有人都可看见都可观望,自然而然就能牵连所思所想。 黄草庭翻过一页,便是武道修行的第一个境界“观止”,看山在前岿然不动却自觉天地有大雅无言,始觉眼界开阔天地有无穷奥妙,便知身前有通天道路可以武破禁高出天外,这也是千年之前那位武道祖师爷从无到有的造化之功。天地与人身不是取之于外也不仅仅是纳怀自固,而是看见天地万物生灵之外还有好似虚无缥缈却近在咫尺的流转真元,若是能够潜心入定见山观山便可借势打破第一道大关隘,有望跻身武道修行路。 在这一页上黄草庭密密麻麻以端正小楷写满了有关坐定观山的许多细微感悟,世间事最难的便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所以想要走上武道修行便是必须要先有这一个看见,才能有之后的参悟问道种种。翻过一页,晋汉俯身仔细看着,神色难得认真,这一页上写的是修行的第二个境界“停湫”,越过了第一个大关隘知晓武道存在,便可截取天下流转真元归入周身,世人常说气沉丹田也是此理,化用天地真元入体,积攒武夫真气,如同在体内蓄满一座湖泊水潭,至于能够从天地间攫取多少,既看个人资质自然更多的还是看武夫修炼的勤勉和问道之心的坚定。 第三页写着“寻脉”,至此境界其实便是世间许多所谓江湖人自忖可以行走天下无碍的登堂入室之境,真气运转周身经脉,更要进一步探寻世间流转真元的根本脉络,至此以人身内在天地沟通外在天地,可攫取真元化实为虚随时转化为体内真气,再以刀剑术法、拳脚功夫施展,可御敌可护身,难免给人一种已然身在武道山中的感受,可是晋汉眯起眼睛看着黄草庭手中的册子,书简深厚,所以这个境界恐怕还不过是蹒跚而行的浅浅印记罢了。 果然,晋汉看着黄草庭翻过下一页的书简,其上写着“问璞”,在这一页起始位置黄草庭直截了当写道“前三个境界世人皆可修习,乡野农夫、市井闲汉、学塾稚童、富贵公子、军伍兵卒,无一不可破开人身关隘感悟接纳真元化为真气,快慢有别,从无到有却人人可行,琉悬祖师造化之功也”。 开门见山,直接为前三个境界盖棺定论,常人眼中掌握武艺出拳随风刀剑随影的风姿卓绝,不过是世人皆可跨过门槛走入的一座小小屋舍,其后想要推门步入更广阔的院落宅邸,就需走过第四个境界,回望来时路叩问本心,这是一道几乎可以阻断世间无数自以为登堂入室江湖人的门槛,门槛不高关隘不重,可是只要堪不破,便不可知晓“武道”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终究只能止步于拳裂砖石便自以为是的井底。 晋汉笼在袖中的双手轻轻搓动,眼中难得有光彩流转,可是黄草庭却已经缓缓合上册子,看着晋汉笑道:“晋汉前辈旁观已久,总不能让我只做亏本买卖吧。”晋汉收回视线,眼中光彩渐渐沉寂,黄草庭依旧只能透过人心的窗棂看见晋汉好似历尽沧海桑田的枯井心境,晋汉喟叹一声,无奈道:“黄老哥,真不是我不愿意给你看了,这是主人的意思啊。” 话音未落,晋汉腰间玉佩漂浮悬停空中,画面中白衣少年沿着峭壁飞掠而去,一人凿阵擒王千人中,黄草庭瞥了一眼晋汉,晋汉神色自若,却心中震撼,看来主人愿意破例让二人继续旁观,也是因为看见了黄草庭手中那本阐述武道修行境界小册子的不俗,晋汉难免心痒痒,能够让主人都愿意高看一眼的东西,晋汉真不觉得世间还有多少。 此时山巅之上,黄草庭掏出怀中册子递给顾枝,顾枝茫然抬头看着黄草庭,黄草庭淡然说道:“武道登高至此已是我的极限,此后就由你来写了。” 顾枝低头看着那本在火光下光华流转的竹简册子,轻轻翻开,恍惚间像是打开了一幅流转千年跨越山海的画卷,波澜壮阔天高地远,高山在后,远方在前。 第七十七章 乘舟可渡重山海(三) 世间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格局自三千年前起逐渐演化成型,岛屿之主王朝帝皇得天独厚自有气运加身,那些代代相传好似虚无缥缈的无上之力在世人眼中便如神仙造化,可搬山倒海凌驾世俗之上,只可仰望若见大日悬空,人们称颂上苍垂德,钦定资质卓绝之士受恩于天,统御岛屿生灵万万百姓,坐镇大地汪洋之上。 在那段许多人都将岛屿之主王朝帝皇视为名副其实“天子”的岁月里,从未有人想过那些力量竟是就在身边亦可纳为自身所有,人们理所应当习以为常地认为唯有那些屹立权势之巅执掌天下之人才可握有那份力量。 那时的江湖也不过就是体魄强健之人横冲直撞,凭借一身悍勇热血行侠仗义,却终究无甚气象可言,所以在数千年以前所谓的江湖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闲言,谁也看不起那些提着刀剑施展拳脚之人的豪言壮语,当作了那些闲散无事吃饱了撑着的惫懒货嬉笑打闹的把戏,能有什么太大出息? 可是这一切在千年前天翻地覆,人们看不起的江湖人好似一夜之间便一步登天,因为有一座巍峨山峰骤然横亘天地间,像是一座气象崭新的岛屿崛起于汪洋之上,人们口口相传,听说了那个人的名字,也听说了那个新奇说法。 一个来自瀚兑海域偏远岛屿的少年横空出世,乘舟泛海可掀滔天巨浪翻覆海盗船只,平海域安定救行船百姓性命;可浮空悬停海面之上,犹如御风而行转瞬远去千万里;可手握刀剑便有剑气刀光显然于世;可出拳如风便有天地异象随行,犹如在世神人法相加身;可陷阵厮杀辗转腾挪,一线直去破敌军阵,万人无敌。 种种神异匪夷所思好似天方夜谭,汪洋之上几乎每一个行人走过的角落都有无数玄妙事迹经久流传,人们只当作杜撰而出的话本故事,可是却又有许多人真真切切地看见了那份神仙气度。 那个少年踏足光明岛,得以光明皇帝召见,从那以后,汪洋之上便有“琉悬”和“武道”四字流传千万里,光明皇帝亲承天地间因琉悬一人便要大有不同。 琉悬于光明岛上开宗立派,传道授业三十年后独自出海远游,独自一人走遍八大海域竟是一己之力战败了无数百姓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随着那座新晋宗门之人行走天下,于是那个好似虚无缥缈的武道二字便化作了一座伫立于光阴长河之上的山岳,所有人都能看得见也就看见了另一番天地景象,无论是人们自古以来的认知还是天地间庙堂江湖的格局都顷刻间天翻地覆,人们开始意识到,原来作为平常之人也有资格去感知天地,也有机会锤炼周身体魄窍穴修习登山法。 于是千年以来,随着那位后世尊称“武道祖师爷”的琉悬于光明岛外一座荒岛之上渡过天劫飞升离世,便有了那可御风远游的武道宗师,有了那可开山断江的武道高手,有了那陷阵破险的万人无敌,诗词曲赋中有了剑气纵横千万里,山河画卷中有了山巅风云变,人们也不再仅仅只将岛屿之主的力量视作上天馈赠,而是开始试着相信就在一呼一吸之间,就在擦肩而过之间,原来就有天地无穷无尽的本源真元流转不定,那是天地大道无所偏私的馈赠,所有人皆可摄取也可化虚为实纳为自身体魄神魂之裨益。 可是月盈则亏,随着登山之人越多,许多人也发现了武道修行之中的道道关隘,所取愈多自然也就需要付出愈多,世间道理大多逃不过一个因果循环增减有序。可是因为那位武道祖师爷从无到有的开天辟地而各得造化,那么此后所谓的关隘门槛不过便是艰辛难行些罢了,关隘可破山路且行,千年来气象万千。 在这背后还有许多人根本不会去深思的天地格局之变,像是八百年前光明令初次现世,便不仅仅是因为各大岛屿之主对于那些无主之地的各怀心思,而是许多习惯了凌驾众生之上的岛屿之主开始恐惧畏怯那些登山之人终有一日会走到世间权势的身边,那时他们这些岛屿之主还如何保得住手中力量,难道真要犯了那句“侠以武犯禁”的谶言? 于是光明皇帝给予了世间武道修行之人一个无形的规矩约束,凡是真正在此道登堂入室之人便更会知晓那些岛屿之主传承之力的背后真相内幕,历史久远却从未消磨对天地敬畏之心,只要登高观天看见了那些流转天地间的真元之气终究源自于上苍,若是还有人心存以武力杀戮一位岛屿之主窃取高位自居,那么就要顾虑那份传承有序的天地之力所在,不敬于天自受其咎,武道修行登高自是逆流朝天,可是真要违抗天意而行那么便是当年琉悬触动天地禁制天劫降身的下场。 琉悬开创世间武道自是夺天地造化馈赠万民,可是对于世间固有秩序而言,琉悬此举便是窃取于天,于是才有了后来琉悬妄图一山高出天外被天劫度化的下场,当年的光明皇帝和琉悬其实在开宗立派之前便有了一桩约定,于是后世武道修行之人需要恪守的规则秩序便要永远传承于登山法中,不可罔顾天地恩赐而恃武乱世。王朝更迭战场厮杀、门派兴亡宗门林立,万事万物皆有其理,各显神通也好旁门左道也罢,绝无横加干涉,可是一旦触犯到了岛屿之主的大道正统便是真正的禁制。 历史上不是没有因为岛屿之主无能残暴而被围杀退位的典故事迹,这自然不在武道修行禁制之中,而是若有人自恃武力之上便有强取天道气运则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光阴长河漫漫,千年以来许多美其名为飞升羽化的武道之人死于天劫之中便是因为触动这些无形秩序的约束,演化千年才有了如今的格局气象,蔚为大观。 “叩问心关之后,人身小天地便好似有了依据,心境心湖之上有一座岛屿山岳化作立身之本,至此踏入第五个境界‘行虚’和第六个境界‘循真’,要以人身内在天地探寻外在天地的本相,感知天地真元与体内真气的勾连牵引,在锤炼体魄的根基之上深入神魂奥秘,以抽丝剥茧之法比对真元和真气的细微处,就像是穿针引线,当有了一件丝绸衣袍的样式便要探究如何裁剪勾画才可穿戴在身,在这两个境界需要仔细深究‘虚实’,真元为虚真气为实?亦或是真元为实真气为虚?此中道理并无定数,且看问心之人如何择路而行。” 黄草庭伸手轻轻翻过书页,指着竹简上的文字开始与顾枝讲述着,顾枝与自身武道修行登山路途一一验证比对,自然感悟颇深,也对于黄草庭能够将那不一而足虚无缥缈的登山路以文字显化眼前并且据此划分境界层次而深感震撼。不知何时于琅和周厌也围了过来,聚精会神地听着,在此几人都已是登山高远的武道高手,黄草庭此前所说各个境界的玄妙他们都已经亲自走过,所以愈加期待黄草庭对于之后境界的叙述。 顾枝轻声喃喃道:“契合八卦之数?”黄草庭看着顾枝,轻轻笑着点头,顾枝便继续说道:“第一个境界‘观止’,乃是将武道所在喻为不动之山,世人唯有先见此山才知有武道之路可行,由此观望感悟,开始探寻天地真元所在。‘停湫’便是攫取真元化为自身真气积蓄在身,犹如一座人身之内深浅不一的水潭,此为‘泽’。‘寻脉’一境探究真元脉络和人身经脉,深思真元流转不定天行有常的大道秩序,而后更要内观自身如何将真气水潭中的真气灌注周身运转自如,才有了拳脚刀剑之术的用武之地。” 于琅盘腿坐在一旁,双手撑在膝盖上,疑惑道:“那四境‘问璞’对应的是什么?”黄草庭轻抚衣袖,与同道之人坐而论道的中年人此时眼神似有日月轮转,光芒万丈,黄草庭娓娓道来:“‘问璞’境叩问武道登山本心,乃是凶险至极的一道关隘,可是却又是最容易走过的一道关隘,就像是当你读过了那些晦涩难懂高深莫测的圣贤书,在学塾之中实在难捱,于是教书先生问你一句‘可还要学?’,在第四境便要作此问此答。心性坚定之辈自踏入第一境的门槛时起便有了答案,可若是有人问道之心并不牢固,早早看见了武道高山深入云海遥遥不可及便望而却步,或是因为知晓了些许武道登高触动大道秩序的凶险便要退缩,那么止步此境便走到了断头路。‘问璞’二字重在一个‘问’字,要在心中擂鼓叩关,道卷记载世间术法乃是雷法总摄万法,便要在心中如有雷鸣电闪,自在心中落下重重天劫,才可继续登山逆天。” 顾枝神色认真推敲说道:“那么‘行虚’一境和‘循真’一境应该是落在水火之上,五行之属各有生灭,水火之争由来已久,便是以此二境圈定切割出个‘水火之间虚实有别’,要问询武道修行之人的登山之路所在,这也是真正地开始登山了,不再只是于山脚盘桓观望,落在了一个‘道’字上。” 黄草庭点点头,手指捻住竹简轻声说道:“可是人身和天地若总是分个内外虚实,那么就还是有窃取天道气运的嫌疑在,于是就要构筑人身小天地融于天地大道,犹如年关将至清浊自分,下沉浊之为地,上抬清之为天。第七个境界正是‘居尘’,要脚踏为地,第八个境界为‘归清’,要目光眼界在天,于是天地分离混沌离散,四时代御阴阳大化,日月星辰天时流转,打造人身内在天地气象,于天地阴阳大道相合,取之有道各有得失,于是武道修行之人才可真正光明正大屹立于世间。” 顾枝手指抵住沁凉竹简,轻声道:“如此便有了又一个大关隘。”黄草庭手指捻住第六页竹简和第七页竹简轻轻晃了晃说道:“这就是另一座关隘门槛,如何区分水火虚实便直指阴阳之道,唯有构筑人身内在的自有道理才有资格和把握去说人身小天地和外在天地大道相合。”周厌摸着下巴呢喃道:“那么如何区分‘行虚’和‘循真’两境,以及‘居尘’和‘归清’两境呢?” 于琅试探着说道:“水是生命之源,命理气数落在一个‘虚’字上,此境修行之人唯有堪破人身存在的虚实和天地大道显化之虚实,其实更是一场自问自答的凶险历练,要知道人之所在并非天地真元所化,而是自在规矩的演化之自然而然,若是修行之人只见人之所在和天地真元并无差别,那么化为自身所有和天地自在又有何区别?陷入两难境地,四面八方皆是天地大道,那么身居其中的人又有何不同?于是就要将人之存在本身落入一个‘虚’字,而如何从‘虚’字中行走出来,构筑自身道理秩序便是此境关键,踏入下一境的要诀在于堪破,需有见真气水潭如漫无边际汇入外在天地至水潭深浅大小在乎于人之打造锤炼的过程,在此境界唯有打破真气水潭好似经久不变原来如此的固有边界,开疆拓土才可就势走入下一境。” 周厌轻轻点头,黄草庭补充道:“第五境的关键就在真气积蓄人身天地的深浅大小,就像当初我们都会有过的那种桎梏脱身瓶颈终破的感受,便是纳入天地真元的厚薄有了区别,而第六境‘循真’,便是要循着第五境的内在秩序开始推敲验证,寻找真气流转体内三百六十五窍穴锤炼六百三十九块肌肉的根据,完全掌握自身每一处流经气府和筋肉的源来去向,直到人身体魄再无缺漏瑕疵,才有了神魂水到渠成的裨益和反馈,至此有了两境打底便可体魄神魂皆有所依,踏入第七个境界的‘居尘’。” 顾枝突然轻声打断了黄草庭的言语,斟酌着说道:“此处可以再深入一番,观之天下大多数内功心法武功秘籍,其实还是从体魄入手居多,对于神魂的感触反而弱了,若是从‘行虚’境界入手只注重于开疆拓土其实难免还是有所阻碍,不如先以真气锤炼筋骨血肉构筑体魄的圆满无瑕,再将自身内在天地大开府门攫取积蓄更多真气,顺势踏入下一个境界。而在‘循真’境则可以真气巡游人体三百六十五座窍穴,精炼真气犹如神明坐镇山河,再点亮神魂各处契合人身天地两座天地契合的大道格局。”黄草庭双手按在竹简册子上,眼神明亮道:“可行。” 黄草庭将竹简册子递给顾枝,站起身双手负后望着远处月色,缓缓道:“第七境和第八境的圈定关隘在于如何在天地间行开天辟地之举,体魄神魂相融化作人身体内的老天爷,如何使浊气下沉,为武道修行找寻落地生根的依据,就要勾连此前所说的窍穴气府和筋骨血肉,使之好似山脉连绵江河并行,人身需合为一处,体魄神魂交融毫无介隔,至此运转真气好似呼吸自然而然,唯有窍穴气府各处的府门开合自定真气流转自如如履平地,才可跻身下一境‘归清’,便是在‘居尘’境的地基之上抬高至天上,心境眼界思绪都要往高处走,就像是积蓄一股气象,若是外化则便是常说的法相虚影,真正的神明加身。” 顾枝轻轻攥住手中的竹简册子,黄草庭停下话语转身笑着说道:“至此我便只能止步了,这么多年的徒劳无功我早已认命,便也不再狗尾续貂,顾枝,你的武道之路所行极为稳重也最为深远,我知道你经常与于琅他们说什么我的修为高深莫测,其实从当年我们在言封城外相遇时你就已经是我们所有人中走的最远的那个人了,不必妄自菲薄,无需觉得自己没有见过多少江湖的人事就天高地远自有高人在山中,世上哪来那么多修为通天的高人,岂不是白白抹消了当年祖师爷的开天之功?当然,这些话换成几十年前我是定然说不出口的,说不得现在就要给你们一人一拳看看真正的武道风光,不过拳怕少壮,我就不自讨没趣了。” 说完,黄草庭神色严谨地与顾枝郑重行礼:“武道一路登高者为先,如此说来你才是前辈,我知道武道一途不只局限于这几个境界,其上还有大好风光,只好托付于你,无论是当作闲散读物付之一笑也好,还是愿意在此之上进一步增添删补也罢,都无所谓,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念想,其实也无甚大用,既不是能让人一步登天的武功秘籍,也不是什么入得了大流的提纲掣领言论,只是希望若能以此为后世登山之人递过去一根小小行山杖,便是足以。” 顾枝小心翼翼收起竹简册子起身郑重回礼道:“黄先生为后世之人搭建行山台阶功莫大焉,顾枝定会珍重,勉力续写,最终定不会使明珠蒙尘。” 第七十八章 乘舟可渡重山海(四) 周厌仰起头看着直起身微笑点头的黄草庭,怔怔问道:“黄先生,你为何突然说这些?” 黄草庭摇摇头盘腿坐在原地,随意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时机恰好又与你们相逢在此,便将此物交给顾枝好了,尽我所能也不过只是当下八个境界,不敢误了后世子弟。” 周厌还是看着黄草庭,不知为何一瞬间的恍惚,周厌好像黄草庭竟有满头白发枯槁无光,一身气势更是瞬间日暮西山,周厌低声问道:“明明就像是在托付遗言后事?” 黄草庭笑着看向周厌,神色和蔼温润,再无半分平日里在武馆中那般闲云野鹤和洒脱自如,他看着周厌柔声说道:“既然已经决定了离开江湖就不要再掺和进这些打打杀杀了,也就是我不知道,否则我要是还留在奇星岛一定要把你绑在武馆里,没事跑来出云岛干什么?当初怎么跟我说的,答应了人家姑娘的父亲要安稳支撑起一个家,如今又主动卷入这些风云之中让人家姑娘在远方独自思念忧愁,你小子还觉得快意潇洒?当年在江湖里可以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踏踏实实的,别想着什么意气洒脱,鸡毛蒜皮油盐酱醋茶才是生活的底色,也不是什么少年和年轻人了,该长大的时候就别耍孩子气。” 周厌忍不住嘀咕道:“你不也没成家嘛,说的头头是道的。”黄草庭不以为意,神色傲然道:“我跟你们这些光棍能一样?一个跟人家姑娘纠纠缠缠十几年了还没个准话,一个别别扭扭说要和人家姑娘过日子却还是动不动就往外跑,还有一个不知道媳妇在哪呢?老子我当年也是成过亲的人,别以为平时不跟你们计较,那些酒桌上的混账话我就当作你们没说过,不过我要是多说几个当年的红颜知己,你们都得羞愧不已。” 顾枝看着神色飞扬完全不似平常沉稳的黄草庭,眼里有些伤感。于琅喃喃道:“原来先生当年拒绝我姑姑是因为已有家室啊,可是现在?” 黄草庭语气平淡挥挥手道:“她的身子骨弱,没能挺过去把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一起跟着去了,左右不过两三年而已,早就还是光棍一条了。” 黄草庭看着于琅说道:“既然当初不过是赌气离开,该回去的时候就回去,于家怎么个乱摊子你比我清楚,看着你爷爷那么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撑多久?连周厌都知道多些担当成家立业,你小子自己好好想清楚。” 黄草庭没有和于琅多说,最后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三个年轻人,三人的岁数加起来其实都还不足老人的岁数,他最后起身走向山崖坐在武山身边,对着身后挥挥手不说话了,顾枝握紧怀里的册子,与周厌和于琅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眼底的隐忧。 此后一路前行依旧无风无浪,没什么鬼门关阻隔道路也没有百万魔军浩荡而至,只是眼见着秦山愈来愈近,于是那条横跨原野汇入汪洋大海的长河也就近在咫尺,有齐肩高的野草芦苇在两岸随风轻轻晃荡,河面宽广水流湍急奔涌,撞向远处山崖峭壁似有雷霆震鸣,有一座断折倾颓的拱桥横跨水面之上,从长桥居中缺口处摔落的巨石屹立在河水中,惊起巨浪滔天。 河水两岸都无渡口,只有远处对岸有一条蜿蜒支流向北方流淌而去,黄草庭带着几人来到岸边,一株沿岸的古树树干上系挂着粗糙绳索,牵引着小舟停靠河岸随着水面起伏荡漾,黄草庭解下小舟的绳索,轻轻一推,几人依次走上船只,武山站在船尾提起竹蒿,小舟泛于激荡水流中,去向对岸那条蜿蜒的支流。 船头上顾枝走到黄草庭身边,欲言又止,黄草庭双手负后望着远处,笑道:“想问什么就问吧。”顾枝看着黄草庭的侧脸,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黄草庭轻声问道:“还有酒吗?”顾枝摘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黄草庭,黄草庭却只是将酒葫芦举到耳边摇晃着叮咚作响,他神色缅怀道:“其实当年我不喜欢喝酒,觉得那股子辛辣干涩实在没什么趣味,可是之后江湖路走的远了,看过的人人事事多了,反而觉得酒是个好东西,即便依旧没那么好喝,却好像能给人一个放肆酣眠的借口。此生遗憾从未醉过,此生好在还未醉过。” 世人常说饮尽杯中酒且负万古愁,可是他喝了几十年的酒却从来没能真正的醉去,好像也从未能够任由自己离开那座名为过去的泥泞深潭,他只是渐渐沉入其中,最终却也再不想离去,所以好在从未醉去,否则若是一不小心有那一时半刻忘了故人故事该如何是好? 他这一生见过很多人,自然也见过很多的少年和年轻人,有人惊才绝艳,有人庸碌平凡,有人心性坚忍,有人动摇怯懦,有人登顶山巅,有人陨落中途,有人武道行万里,也有人读书破万卷。他见过太多的遗憾和委屈,见过太多的不舍和释怀,看着人们笑过哭过,渐渐地,他也从那个意气风发想要改变世道消解苦难的少年变成了旁观者,他的心境好像再也不会为此涟漪阵阵。 曾经有个孩子仰起头眨着眼睛问他:“师父,是不是等我也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就可以挣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糖葫芦了,吃也吃不完的。”那个时候的他只是笑着点点头,他本以为只要他将眼前这个无家可归孤苦无依的孩子教导成材了,自己也就可以忘却那些无法消减丝毫的的遗憾和伤痛。 可是当他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严厉指点孩子的习武修行,呵斥责罚孩子的心性顽劣,好像不知为何那个孩子的眼中再没有了当初看着自己的那种清澈流光,沉默寡言最后竟是将刀剑扔在地上看着他冷冷说道:“我不学了。” 直到当年那个孩子远走天下再没有了丝毫消息,他终于离开了那个画地为牢的小小岛屿的偏远村落,轻轻地和那座低矮坟茔告别,泛舟出海远游。 他去过某座繁华岛屿的武林盟主庄子里当一个看大门的闲散汉,他去过某座岛屿的荒郊野外做一个破落门派的供奉客卿,他去过某座岛屿王朝的皇宫中担任禁军教头和皇子教习,他还回到了光明岛上拎着一壶酒去见已经几十年不见的师兄,还有师父的坟墓。 此时那个离去的孩子已经在汪洋之上声名赫赫,被人称为天下枪术之人的次席,仅次于那位坐镇一座岛屿江湖的“枪仙”文仲甲,听说那人扬言有朝一日会决战文仲甲独占“枪仙”名号,只是枪术却是当年他唯一没有教给那个孩子的武学。 他问师兄自己当年是不是做错了,那么多的遗憾和悔恨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有毅然决然离开师父去行走天下最后甚至都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有当年没能下定决心安稳度日与那个市井寻常女子携手一生,有曾经没能好好多想一想是不是对那个孩子过于严厉了。 当然他也说过许多这些年的见闻趣事,有一个他曾见过一面后来听说登顶天坤榜前三甲的少年,他觉得那个少年是有希望有朝一日做到和当年祖师爷琉悬一样的伟业造化的,那个少年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尤其是那双眼眸澄澈如蓄满日月星辰的光芒,直教人看上一眼便能瞧见汪洋山河的波澜画卷。 那个少年与一个十分般配的女子就在一座岛屿上享誉已久的一个山中成婚,少年早早便家中再无长辈亲人,女子也是自小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于是两人就在天地见证之下成亲,那时他刚巧遇上了少年挑战那座岛屿之主为岛屿百姓受尽压迫的百年讨一个公道,于是他便正好成了见证那场婚事的一个旁观者,他觉得少年和女子一定可以长长久久的,以后也许会有几个膝下承欢的子女,也许有一天少年就不再行走江湖了,他们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结茅度日,安稳自在,世道再好不过。 可是不久后他就听说了奇星岛的变故,听说了那个古往今来举世无双的君洛死在了孤山魔宫,于是他终于不再远走海外,在光明岛上受了一个早已白发苍苍的昔年故友的托付,担任那座传承数百年的姓氏世家的武学教习,遇见了一个一心憧憬江湖资质卓绝的少年,那个少年无论是读书治学还是习武修行都足够惊艳,可是最后那个少年不愿接过家中累累家业,于是远走天下竟是消失在了江湖之中,几年后他也离开了,和师兄一起去往生灵涂炭的奇星岛,其实他已经心存死志,想着若能够为天下百姓痛痛快快战死于魔宫,此生也算不曾寂寥。 他在奇星岛上遇见了那个远走天下的少年,也遇见了和少年并肩同行的另一个少年,都是他此生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少年人,资质惊艳又心性纯粹,然后他又看见了一个孤身持刀对抗鬼门关的少年,竟是一眼就能从那双眼眸之中看见熟悉的光芒,和当年那个他曾觉得必定将会登顶天下的君洛一般无二的神色,就连面容都有几分相像。 于是他不愿眼睁睁看着这些顶好的少年和年轻人就如此舍弃了性命也要拯救这座病入膏肓的奇星岛,可是之后一路同行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真的老了,这些后世武道修行之人早就走的更高也走的更远,哪还需要他去操心担忧,最终随着少年一刀劈开魔宫宫门,他居然奢望能够多活几年,好好看着这些少年和年轻人是不是可以做到当年他没能做到的事情,是不是能够做到当年他以为君洛将会做到的事情。 黄草庭将酒葫芦递还给顾枝,轻声说道:“顾枝,不要留下太多遗憾,也无需挑起那么重的负担,我其实一直觉得你能够在奇星岛上开一间小小的铺子就已经很好很好了,没有人会去苛责你多做些什么,难道当年为奇星岛所做的还少吗?我觉得顾筠和谢洵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没有人会责怪你做的不够多或是不够好,只要你和扶音能够安安稳稳地携手此生,那便是最好的事情了。此间事了,只希望你们能够真正的去做你们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我们见识经历的多了就希望你们也丧气失望,而是天下如此之大,哪会没有那么一块安生立命之处,世事流转不定,青史留名也好散漫一生也罢,如果连这样选择的自由都没有,那么何苦来哉。” 黄草庭突然止住话头,原来以前总觉得老人家言语太多实在烦人,却是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此,莫说太多了,免得少年人厌烦。 黄草庭望向远处,对岸芦苇荡中走出一个模糊身影,顾枝顺着黄草庭的视线看去,自然看的清晰,黄草庭最后转头看了一眼走出船舱神色凝重的于琅和周厌,然后看了一眼停下撑蒿的武山,他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白色衣衫,轻声说道:“走了。” 船只缓缓靠近对岸和支流的交接处,黄草庭一步跨出踏足河岸,他伸手真气鼓荡轻轻一推,小舟沿着纤细支流继续蜿蜒前行,他挥挥手,然后缓缓转身。 就在那眨眼之间,一直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便白发苍苍身形佝偻,面容爬满了皱纹,眼神浑浊,他弯着腰背负双手看着眼前手中持枪的男子,沙哑着声音笑道:“好久不见了,徒儿。” 未来的天坤榜上将会位居次席的齐境山冷冷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老者,只是开口说道:“你会死的。” 小舟沿着溪流去往北方秦山山下,于琅站在船尾看着早已不见身影的芦苇荡,他沉声说道:“为什么师父要独自去面对齐境山?”武山已经不再撑蒿,小舟似有真气托举缓缓前行,他坐在船尾沉默不语,顾枝独自坐在船舱中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抬起头看着武山不说话。 周厌神色急切地看向武山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帮黄先生?齐境山此人手段歹毒,修为更是位列天坤榜之上,没有我们,黄先生……”武山轻声接过话头:“他会死。” 于琅转身看着即便盘腿而坐依旧高大如小山的武山,顾枝摘下酒葫芦握在手中,武山呼出一口气,淡淡道:“黄草庭是我师弟,我们的师父是曾在光明岛上开山辟地打造龙跃山涧瀑布的胥衽,黄草庭以前的家族是清流大儒,所以如果没有家道中落家破人亡的话,黄草庭此生应该是一个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可是最终师父和我遇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沿街乞讨的小乞丐,黄草庭天赋极高,刀枪剑戟无一不精,只用了五年时间就出师入世,走过了千万里见识了万千事,五十年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入室弟子,就是齐境山,可是后来齐境山叛出师门,黄草庭又因为丧妻失子早就失魂落魄,最终游荡天下几十年就回到了光明岛去往于家教授武艺。” 武山停下话语,他抬起头看着顾枝,然后缓缓起身,平日里只是憨厚傻笑的汉子此时神色犹如世间最为冷硬的石子,小舟不知何时撞上了岸边,不再前行,而秦山山脚也近在眼前。 武山走上河岸,然后背对着三人,语气平静说道:“齐境山会来拦你们,那么之后的路肯定还会有其他人,我和黄草庭无法保证一定能够杀了齐境山,可是至少绝不会让他再出现在秦山,之后的路你们多加小心。” 说完,武山身形顿了顿,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顾枝伸出手去,不知何时,原来他的身前再没有一个人了。 第七十九章 天涯人间下黄泉(一) 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仲春时节,春雷震动,万物各得夜雨细润无声,草木间露珠坠落,土壤消解冬寒,惊动虫鸣此起彼伏。 有稚童蹲在街巷拐角处的杂草附近,眨着眼睛寻觅着那些小心翼翼躲藏着身躯的五彩斑斓的瓢虫,身边还穿着新衣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脸上淌落两条青龙的小男孩同样目不转睛,他们窃窃私语,似乎害怕惊吓到了那些胆子还不如夜晚入睡前的自己的小虫子。 有一个顽皮孩子伸出手想要拨开杂草,还被身边的玩伴严厉地制止了,稚声稚气的孩子搬出了学塾先生的言语,听得其他孩子都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好像先生的戒尺随时会落下来。 市井门户的屋檐下有鹂鸟扑腾着翅膀落下,叼着细枝末节精心搭建着狭小却舒适温馨的宅子,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市井坊间的小门小户,在这奇星岛南境的苍南城中都有个小小习俗,于惊蛰来临的这一日,宅子里的主人家或叫上杂役或亲自动手,手持升腾着袅袅青烟的艾草行走在家中的梁柱和门窗之间,驱赶五毒害虫,祈求春耕时节能够有个好的开始,屋外又下起了雨,有妇人站在门槛上喊着自家的孩子赶紧回家来了。 一座矗立在闹市之中的小小宅子如今入去楼空,倒是屋外攀附着院墙肆意生长的藤蔓之上,有浅红色的娇艳花儿遮遮掩掩地探看着人间,犹如美人细心涂抹胭脂却还是羞于见人,不知是未曾醉人便已自醉,还是唯恐醉人。 有几个孩子扯过树叶遮盖在头顶奔走而过,一个神色木讷眼神却明亮有光的孩子在那座宅子前停下脚步,放下了手上的树叶抬起头看着宅子门扉上悬挂着的匾额,孩子低下头有些失望,不知道几位先生们都去了何处,武馆已经许久没有开门了,孩子家里穷,本来想着武馆这儿收取的银钱不多便来当个学徒,将来无论是去走镖还是参军入伍也算是有了傍身之术。 孩子其实很喜欢来武馆,虽然不管他如何努力好像先生们都不曾提起过要招收学徒的事情,好在这座小小武馆收取的银两不多,不然爹娘早就不让他来了,可是孩子觉得那两位年轻先生都是很厉害的高手,虽然那个相貌英俊的先生总是站在树下偷懒打盹,虽然那个嬉皮笑脸能跟所有孩子打成一团的先生总是每个正形,可是孩子觉得他们教给自己的拳脚功夫是有用的,至少现在巷子里那些大点的孩子都不敢欺负他了。 有一次孩子以武馆教的功夫和一伙巷子里的少年起了冲突,第二天鼻青脸肿地来到武馆,不管先生们怎么问都不肯说发生了什么,孩子只是咬着牙,哪怕脸憋的涨红都要认认真真把先生传授的拳桩立住了。 那一日散学之后,孩子难得被姓周的先生留了下来,难得可以帮忙武馆收拾好院子,平日里都是只有那个叫做云浅的小姑娘才有这种殊荣的,所以孩子哼哧哼哧做的很卖力,周先生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孩子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原来那几个少年总是要欺负他的弟弟,那一天他弟弟就说了他个哥哥现在在武馆习武,等他回去了一定能够把那些少年都给揍一遍,所以他回去就跟那些少年起了冲突,孩子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还是灰溜溜脏兮兮地回了家,只是没敢跟弟弟说自己打输了。 孩子低着头拎着木剑不敢看周先生,小声问道:“周先生,我是不是做错了?先生们说过不可以恃武作乱,不可以觉得自己习武练拳了就比别人厉害得多,所以无所顾忌地欺负他人。可是,是他们先欺负我弟弟的。” 周先生却没有责骂自己,依旧是笑着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蹲下身低声说:“先生没有说你做错了啊,如果习武练拳了还有人欺负你,你却还是只能忍气吞声任人欺负是不对的,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和亲人被人欺负。” 孩子使劲点点头,周先生接过孩子手里的木剑,轻声说道:“可是先生也希望你记住,习武练拳了是为了保护好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可是看待任何事情依旧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不是说你学了些拳脚功夫别人打不过你了,所有的道理就都在你这边,假如,先生只是说假如啊,如果有一天你的好朋友欺负别人了,然后又被别人打了一顿,那么那个时候你应该为了自己的朋友出拳吗?还是你会如何做呢?” 孩子摇摇头,不敢说话了,虽然周先生还是那般温和模样,可是孩子就是觉得有些害怕,周先生将手中的木剑放在脚边,自问自答道:“先生曾经在书上看过一句话,拳高不出术高莫用,这句话的意思呢,是说当你习武练拳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越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拳什么时候不应该出拳,道理不是在拳头和刀剑上的,而是那些对错分明的道理就一直在那里,拳脚刀剑只是术,而如何做人做事却是在生活中的这些点点滴滴。你是不是和弟弟说过自己一定会找机会把那些少年揍一顿,所以弟弟才会跟那些少年们撂狠话,你是不是也跟弟弟说过以后只有自己带着他去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你们的事情了。” 孩子脸刷的红了,被周先生戳中了心事,他正准备带着几个武馆里的玩伴一起去找那些少年挣回面子呢,上次是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对方人多势众在,这次自己就要好好给他们个教训了。周先生笑着拍了拍孩子的肩膀,说道:“先生不说太多了,你的朋友们在门外等久了,记住了,如果你还是决定去把那些少年们打一顿,你觉得事后是撂一句狠话还是跟他们好好讲道理呢?” 孩子抬起头看着周先生,周先生扬起拳头,咬着牙咧嘴笑道:“别担心,把他们好好揍一顿,谁让他们欺负你弟弟的对吧?” 孩子看着周先生的眼睛,孩子下意识摇摇头,颤声说道:“周先生,我不去打他们了,打人是不对的,他们打了弟弟本来就错了,如果我还跟他们一样不是也做错了吗?所以我会去告诉他们以后不可以打人了,如果他们再这样我就去告诉他们的爹爹娘亲,再不行我就去找官府老爷,新来的城主老爷说谁都可以去报官讨公道的,大事小事都不会视而不见。” 周先生拍了拍孩子的脑袋,笑得很开心,他站起身,孩子鞠躬行礼跑出了们,朋友们围了过来,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然后就都散开了去。 天上雨幕落下豆大的雨珠,孩子赶紧重新将树叶挡在头顶,怎么下的雨比当初姐姐出嫁的时候流下的泪珠还要大嘞,不知道娘亲说的珍珠是不是也跟雨珠一样晶莹光亮。 孩子跑过武馆门前,看见了那个总是围在周先生身边的小姑娘,听说是城里一座茶馆掌柜的女儿,现在那座茶馆在苍南城里名声可不小,原来这个小姑娘的姐姐继承了家业,居然成了一个日进斗金的女商人,走南闯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如今是许多人茶余饭后交相称奇的故事。 小姑娘独自手持油纸伞站在武馆院墙外抬头看着那些浅红色的花儿,她伸出手轻轻摘下一株放在手心,好像有些伤心难过,小姑娘身后有一个女子急匆匆跟了上来,然后缓缓停下脚步,年轻女子蹲下身看着妹妹脸上皱成一团的眉毛,轻声问道:“云浅,你怎么自己跑来这里了?” 小姑娘不说话,就是低头看着手心的花儿,年轻女子抿着嘴唇伸出手接住雨滴,低声问道:“你想先生们了吗?” 小姑娘点点头,声音颤抖着说道:“先生们说我以后肯定可以成为一个大侠的,可是我还没有学到什么绝世武功,也没办法帮助姐姐,为什么先生们就不回来了呢?为什么周大哥也不回来了?” 年轻女子手指微颤,轻轻捻住衣角,她转头看向妹妹,扯出笑脸柔声说道:“放心吧,先生们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 云浅扭过头看着姐姐,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问道:“真的吗?”女子轻轻点头,笑着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轻声说道:“回家吧。” 年轻女子站起身牵着妹妹的手离开武馆也离开了这条街道,街巷拐角处她转过头看着那座绿藤缠绕遮掩的武馆,眼里流淌着清澈流光,平日里雷厉风行精明严谨的女子此时难得和当初一样有了些小小忧愁和不知所措,雨水浸润而下,那些小小忧愁便氤氲开来,占据了她的心神,她的眼前好像看见那个模糊又熟悉的背影,不知道如今他身在何处,可曾同样的思念? 醉春楼顶层阁楼中,身穿红衣的倾城女子独自坐在栏杆边沿,看着屋檐下滴落雨珠接连成串,犹如精美的珠帘,女子的惊艳容颜便如水墨般飘渺起来,身后的木桌上堆满了雪花一般的木片和竹简,都是从海外四面八方传来的消息,海外的醉春楼已经有半数重新被招入麾下,如今醉春楼能够得到的消息已经足以横跨五座海域。 女子没兴趣看那些纷纷扰扰的天下大事,只是当作无聊之时随手翻阅的闲散书籍,可是女子还是能够看出许多的不太寻常,暗流涌动山雨欲来,女子手边拎着一壶酒,阁楼里只有她独自一人,在这座繁华城池她还是独自一人,女子轻轻闭上了眼,昨夜她独自推开那座小院的院门,那些本该在春雨中生发自然的苍翠树木居然有些已经落叶纷纷,女子缓缓饮酒,轻轻把栏杆拍遍。 阁楼墙壁上那张画卷依旧空无一物。 芦苇荡中似有风雷呼啸而过,齐肩高的芦苇野草尽数断折弯腰,一个深坑竟是将方圆数十丈的地界夷为平地,像是燃起了吞噬所有花草生灵的大火,焦黑一片裂痕密布如碎镜,两道身影交错远去,一点寒芒犹如口衔骊珠的蛟龙骤然舒展身躯,翻江倒海卷动着庞然身影,铺天盖地裹挟着不远处的滔天河水淹没面前那个消瘦佝偻的身影。 老者白发苍苍,双手负后一往无前,身影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了那条银色蛟龙的头颅之上,轻轻一点便有神人擂鼓闷响,那条蛟龙连同口衔骊珠都瞬间炸裂开来,一时间所剩无几的孤零零芦苇荡再次被席卷一空,漫天碎屑化作灰烬歇脚土壤。 老者悬停半空中沙哑着声音冷笑道:“怎么?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要学的绝世武学?我看不也如何嘛,当初徐小子居然都没能在点星岛揽月桥上胜了你,看来是怜悯你齐境山这一条丧家之犬的摇尾乞怜。” 那个单膝微曲的男子没有说话,眼神冷漠满是冰冷杀意,手中长枪再次迎面刺去,与此同时天地间似有无数雨滴幻化成线,每一条丝线都蓦然壮大锋利无匹,将老者四面八方的所有空间都死死锁住,无论是天地之间能够调用的真元还是老者的窍穴气府,都被那些枪芒幻化的利刺争锋相对,同时那杆长枪也已经点向老者的胸口。 老者双袖一甩,伸出双手并拢做掌,像是有一道巍峨沉重山岳压在了长枪枪尖之上,硬生生将一整杆长枪都压得几乎断折,弯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弧度,齐境山却没有丝毫慌乱退缩,依旧是一枪直去,竟是借助那弯曲长枪的弧度重新松手又握住,反握长枪拍打老者,老者一拳砸在从天而降的长枪之上,一掌呼啸直取齐境山的面门,一时间齐境山的双眼和七窍都感受到了犹如洪水遮面的窒息感受。 可是齐境山依旧不慌不忙,只是横移一步,然后手臂夹住长枪身形摇摆逼近老者,长枪调转枪尖直刺老者扎根大地的双脚,既然老者还是选择最为擅长的大开大合的打法,那么齐境山就笑纳这显而易见的优势了,毕竟对眼前老者知根知底的齐境山事先布下的那层压制老者运转真气真元的利刺小天地可不是摆设,一旦老者一口真气坠下难以为继之时,齐境山只需要一枪就能砍下老者的头颅。 老者双膝下蹲以扛山之势抵住长枪,然后猛然欺身而入,齐境山打定主意要以枪术打败甚至杀气眼前这个早已不是师父的男人,所以根本不会给老者近身的丝毫机会,他向后飞掠而去,堪堪站定在寒芒利刺小天地的边缘,然后看着近在咫尺的老者,弯腰下蹲一枪横拍向老者的胸膛,同时身形一转,被老者一掌推回的长枪点地借势翻身而起,双脚一踏冲天而起,双手握住长枪如山岳坠地。 老者背对着从上而下的齐境山,突然脊背弯曲愈盛,几乎就要以头点地,然后齐境山眼前一花就看见老者已经身形后仰掠去,转身一拳砸在了利刺小天地之上,电光火石之间火星四溅,老者居然凭借双拳连出数十次硬生生将小天地撕扯开来一道细微缝隙,齐境山扯了扯嘴角,抓住了老者在那一瞬间换气的破绽,一枪刺入老者的后背,若不是老者恰到好处地横移数步,恐怕枪尖已经透过老者的心口。 老者以一只肩膀垂落的代价重新提起一口真气,体内似有火龙拱背,老者枯槁肌肤之下筋脉暴涨,鲜血淋漓白骨裸露的双拳之上有莹莹光芒亮起。 老者以手肘撞开再次欺身而至的长枪,然后一拳轰在了齐境山的太阳穴上,齐境山暴喝一声一脚扎根脑袋猛地一甩,双手却紧紧攥住长枪回荡而去,狠狠拍在了老者的腰侧,清脆的骨裂声传来。 可是老者好似浑然不觉,披头散发下双眼死死盯住齐境山,然后一手抓住迅猛回身的长枪,一拳一拳砸在了长枪之上,陪伴齐境山走南闯北行走江湖几十年的长枪居然有道道细微裂缝蔓延四散。 齐境山抬脚踢在长枪上,身形随着一荡退后数步,此时那座小天地已经不得已散去,不仅仅是老者刚才出拳的缘故,也是齐境山的真气也不允许他如此耗费在维持一座牢笼上,齐境山终于冷冷开口说道:“你以为燃烧性命做代价就能够再上一层楼?当年你与我说的那些狗屁境界之说根本就是胡言乱语,你以为在此破境就有可能杀了我?” 说完,齐境山看着再次贴地飞掠一拳砸向自己的老者,冷哼一声脚尖一挑长枪,顿时便有雷电化作长蛇蜿蜒而去,一化二二化三,眨眼间就有数不清的无数雷电长蛇缠绕上老者出拳的手臂,慢慢攀升到老者的肩头和后背。 齐境山借势吐出一口淤血,老家伙居然不惜以性命为代价也要将自己留在这里,齐境山也不介意直接送他个痛快。齐境山瞳孔猛地一缩,还没来得及将长枪收回,一片阴影就笼罩住他的身形,一拳犹如山石坠下万丈悬崖,齐境山背脊弯曲硬生生抗住一拳,体内真气居然不可抑制地冲撞开本该自有神灵坐镇宛若小天地的气府,一时间处处府门大开狂风呼啸不止。 齐境山没能转身只是侧身抬起一条手臂挡在太阳穴位置,不得不抗住接下来如暴雨般接踵而至的拳头,一时间就有几十拳结结实实地砸在齐境山的手臂上,衣衫尽碎皮开肉张。 终于齐境山双手触及地面身形一拧,长枪收回身边然后他的身后有一条蛟龙抬头张开血盆大口,那个出拳的魁梧身影只能双掌撑开那道蛟龙血口,齐境山得以放下手臂看见那个不速之客的身影。 第八十章 天涯人间下黄泉(二) 可是齐境山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神出鬼没再次从天而降,齐境山不怒反笑,哪怕深陷双人交击之下,可是江湖上口口相传的那个“以战养战,以杀养杀”的枪仙齐境山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不知道有多少以为靠着人多势众就能讨到便宜的江湖人最终一个个都被齐境山一人杀个干净。 只是事已至此就由不得齐境山只依靠枪术了,他腾出一只手压下老者迎面而来的拳头,双眼圆瞪便有天倾之势直接压迫着老者整个身躯,一时间老者竟是犹如身陷泥泞沼泽,再也难以出拳,而齐境山便如坐镇此处的天地神明,无数个遮天蔽日的手掌破开云霄向着老者压下。 老者冷笑一声:“看来说你离经叛道是真,欺师灭祖却是假,当年教给你的拳脚功夫倒是没忘嘛。”齐境山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看着那个犹如蝼蚁一般身形停顿在自己身前的瘦小老者,老者晃了晃脑袋,然后佝偻背脊似有爆竹声接连炸响,一瞬间老者的后背便舒展开来,不仅抗住了齐境山的所有手掌,而且双脚拔出了泥泞之中,一拳轰向了齐境山的胸膛。 身后赶来的武山双腿肌肉虬结,他抬起头看着那只好似人间物的陆地蛟龙,然后双掌开合,直接将蛟龙撕开做两半,武山身形前掠而去,一手抓住龙须一手扯住龙骨,竟是直接将整条蛟龙剥皮抽筋一手捏碎了龙骨,好似活物的蛟龙哀嚎一声,一身凝若实质的鳞片漫天炸射,武山全然不惧地站在鳞片雨幕之中,那些比世间许多刀剑都要锋利的鳞片砸在武山身上却就像是落在了最为坚硬的城墙之上,只能听个响。 齐境山横枪身前挡住了老者的出拳,在齐境山记忆中好似不仅仅以拳脚功夫见长的老者不知为何居然身无他物,难不成是觉得只以双拳就能将自己这个跻身天坤榜之上的武道宗师留下?齐境山咬着牙脸色阴沉,眼前这个许多年不见的家伙已经如此苍老,几乎就是油尽灯枯了,只是依旧还是这样傲慢和目中无人,从来都不曾看得起自己,无论自己如何勤学苦练,哪怕自己已经名扬四海声名赫赫,齐境山怒吼一声,身后有虚影法相若隐若现。 武山一脚踏地便转瞬而至,齐境山背后紧闭双眼的法相睁开眼睛,不同于当初揽月桥上徐从稚出刀之前的那股气象,齐境山身后的那尊法相更为真实,而且这才是真正的武道气象显化,非此境界之人不可触及,其实这已经超过了黄草庭所写的那本境界册子上八个境界所能描述的极致,所以齐境山早已踏入了八个境界之上的另一层境界,而老者远远不及。 武山对上了齐境山背后的法相,齐境山将长枪抛起落入法相手中,一时间如有蛟龙盘踞身躯被那座巍峨法相握在手中,和武山猛然相撞,齐境山双袖鼓荡直扑老者,既然他如此信任自己的拳脚功夫,那么他齐境山就以这个老东西当年所教的武学来与他做个了断,杀了也好废了也罢,反正这个已经活了太久的老家伙早就该死了。 老者和齐境山互换近百拳,本就白骨裸露的双拳更是五指弯曲断折,骨裂寸寸开裂,双手几乎是惨不忍睹,齐境山也并不好手,另一只手臂的衣衫同样化作齑粉,筋骨透出皮肉裸露在外,好似一根根倒刺竖立在身躯上,老者嘴角鲜血流淌不止,不远处武山竭力出拳砸向那尊护住齐境山后背的法相,与那身高十丈的怒目法相以及手中蜿蜒蛟龙缠斗不休,只能眼睁睁看着老者被一步步逼近长河岸边,一只脚踏在汹涌河水中。 齐境山双眼血红咧开嘴压着声音低吼道:“黄草庭,你真要在此与我不死不休?那些人不自量力地去对战魔君本就是死路一条,你又何必为他们铺路,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老者沉默不语,只是冷笑着说道:“齐境山,当年我教你的东西,看来除了这些拳脚功夫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什么叫做有所为有所不为,什么叫做修身持平,当年我就和你说过,野心贪婪都无所谓,只要那是你认为的武道登高之路便是了,可是看着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还能够安心?” 齐境山啐了一口,神色冷漠道:“魔君想要天下也好,想要奇星岛也罢,与我毫无关系,我可不想做那位高权重的孤家寡人,我要的只是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岛主君主出枪出拳的机会罢了,那些沽名钓誉毫无作为的家伙凭什么能够一代代坐拥无上权势,你黄草庭当年是拯救了整座奇星岛的英雄,你来说说看,这些人难道不该死吗?难道他们对百姓的危害少了去?”老者手腕一拧砸起滔天河水淹没齐境山的身影,将其生生逼退,齐境山任由老者换了一口气,然后突然瞪大了眼睛怒喝道:“老头子你疯了!燃烧神魂性命你不用一个时辰就会死个干净。” 老者摇摇头看着齐境山,眼神怜悯缓缓说道:“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还不以为意,难道你还觉得你齐境山占据了道德大义?我问你,魔君在奇星岛上杀的人少吗?那些岛主如果死了整座岛屿群龙无首又是怎样的乱世?如果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觉得只凭手中刀剑和拳脚就可以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事情大打出手,觉得自己处处时时都是占据了大义,你可想过会是什么下场?”齐境山以拳击掌,冷声道:“助纣为虐?老家伙,那你可真正看过这么多年年来那些岛主的所作所为?多少人暴虐无边,多少人视人间如蝼蚁,多少人罔顾道德律法,又有多少人还觉得理所当然无关紧要?我觉得这样的世道还不如就和奇星岛一样毁个干净再重来,倒落得个百废俱兴了。” 武山双手扯开那条长枪幻化蛟龙的身躯,语气低沉淡淡道:“你们有什么资格为天下人选择自由和生存的方式?又有什么资格去替那些在奇星岛上枉死之人说一句死得其所,为后世太平功德造化?不过是你们自欺欺人还以为道德加身罢了。” 老者低头笑着,不再开口说话,本来他的脑子就没有师兄好,也不爱说话,这今日和顾枝他们说起那些浅陋的境界划分已经比他过去那么多年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了,既然师兄在身边,老者也就乐得不言语,可是他很快神色黯然,是不是也因为当年自己不愿多说自己不愿多想一想,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齐境山。 当年那个小名葫芦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大大的却挂在骨瘦嶙峋的那张苍白小脸上,看的就让人心生嫌恶,所以那些街巷间的孩子都肆意欺凌,如果不是那个刚刚脱下丧服的中年男子愿意将他带回家,那个孩子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个冬夜里了,哪还有如今的神仙气度。 黄草庭不后悔当初救下孩子还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细心照料长大,只是愧疚自己当年没能好好教导孩子,以致于如今江湖上多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枪仙齐境山,少了一个能够真正行侠仗义讲理说法的武道宗师。 齐境山背对着武山,丝毫不在意自己的长枪已经断折粉碎,他轻声说道:“你们鼠目寸光只能看见那些眼前事,可曾想过这样的世道如果延续个百年千年,难道那些书上的圣贤道理不会只是空洞虚壳子?我看不如将这世间改天换地一番,那些岛主都杀个干净,这样才好给天下人真正的自由。” 武山透过虚幻法相看着齐境山的背影,问道:“这样的真正自由你相信魔君能够带给天下人?你觉得他所说的自由就是所有人都想要的自由吗?” 齐境山摇摇头看了一眼身后魁梧如小山的汉子,说道:“我不会信任何人,只是因为魔君有能力去试着做到此事罢了,只要他能够给一个机会,那么杀干净所有岛主的事情我来做,之后魔君想要做什么我管不着,可是那时天下人都会知道没有人岛屿山巅掌权者的压迫,会是怎样的自由天地。” 武山拧转手腕,冷冷道:“草庭说你把道理学问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我看你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什么人会给野狗真正的救命骨头,什么人会把野狗直接抓取宰了,至少还有点眼力见趋利避害,可是你呢,自以为是的道德大义挂在心上已经早就看不清对错是非了。” 齐境山转身看着武山,一挥手说道:“我看不清?至少我看见了奇星岛那个狗屁新任皇帝眼巴巴接住魔君给他的几张废纸奉若圭臬,至少我看见了那些简简单单的言语能够让奇星岛有了如今的模样。” 武山难得情绪激荡,他怒喝一声骂道:“可你们凭什么觉得这样对天下百姓就是好的!口口声声说着为了真正的自由,可是那些死在奇星岛上的无辜之人答应了吗?玄铁关的将士和百姓答应了吗?整座出云岛的百姓被蒙蔽其中答应了吗?” 武山向前踏出一步,居然和黄草庭如出一辙地燃烧神魂性命,他盯着齐境山说道:“我从来都不愿意动脑子去对世道和他人指摘太多,因为我知道道理谁都有,自以为是的大义更是一抓一大把,可若是没有真正的能力去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对他人和天下造就什么影响,那么我宁愿聪明人装蠢,也宁愿所有人都茫然度过此生好了,至少没什么性命之忧也不必担心前程未卜。”武山看着齐境山一步步走近,那尊法相已经融入齐境山体内,坐镇体内窍穴气府。 武山继续说道:“千万年来那些前辈先人潜移默化的教化功德,落在你们眼中心里就是不值一提,就是造成如今世道混杂的缘由?那我看你们还不如自己找块石头撞死得了,免得那些先人都要从土里爬出来抓着你们问明白,怎么书上说的‘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就不如你们自以为是的轻易断人生死了?” 老者抬起头看着那个武山,并没有觉得陌生和不同寻常,虽然在光明岛上重逢以及来到奇星岛之后的武山好像一直都是沉默寡言,一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憨厚模样,可是黄草庭不会忘记年少时师兄每次带着自己去往山下集镇里采买东西时的一些教诲。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曾经读书不少的黄草庭都下意识地将师兄的每一句话奉为珍宝,因为那不是什么宽泛无边的大道理,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生学问,无论是安稳度日也好走南闯北也罢,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黄草庭从来没觉得自己很聪明,哪怕师兄总是说自己天资更好,哪怕当年若是没有家破人亡的他极有可能连中三元位居庙堂之高,可是在黄草庭心目中师兄就是世上最聪明的那个人,因为师兄所有事情和人都能一眼看的通透,可是师兄从不会多说一句也不会多做事情,他只是一一看遍,然后将那些处世学问反复锤炼。 可能当年那些年轻人都没发现,在同行远游中言语不多的武山每次开口其中都夹杂着能够让他人无形中觉得道理深刻的字句来,可能事后才会咀嚼出味道,可那都是真真正正的生活学问,千金也买不来的。 难怪当年师父会说他黄草庭天资根骨福缘机遇再好,最后的成就也可能远远比不上脚踏实地一步步走的稳重的武山,可惜最终黄草庭没能凭借天赋更上一层楼,也无甚福缘,却满是遗憾愧疚,而武山也没有武道登高,只是默默做着那些生活里的琐事,以前是在光明岛上为师父和黄草庭洗衣做饭,现在是为顾枝和扶音打理屋舍烧火做饭,武山乐得如此,也许这才是他活了这么多年真正的追求,而不是什么武道修行。 齐境山不再言语,他知道那个魔君不是信口开河的无能之辈,如今的奇星岛能有百废待兴的光景,可不是什么奇星皇帝的治政有方,甚至还不如那个鞠躬尽瘁的宰相魏崇阳,而是奇苍当年得到的魔君所描绘的山河画卷,照本宣科竭尽所能锦上添花罢了。 所以齐境山相信魔君所说的那个机会一定会到来,而且不远了,所以齐境山不愿在这里和两个寻死的老骨头耗费时间,既然没能和顾枝交上手,他就准备出海去寻那些眼睁睁看着魔军过境而无能为力的岛屿之主一战。 齐境山撑开拳架,武山和黄草庭居然也是一模一样的拳架,山河变色,长河浪滚滚,犹如雷鸣落人间,回荡千万里。 第八十一章 天涯人间下黄泉(三) 秦山山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座巍峨城池关隘,没有什么大军驻守,只是在城墙上站着几个身影,有些寥寥,先是其中两人死在了方寸岛上那位不知为何修为更上一层楼的“戮行者”手中,后来又是两个莫名其妙死在山下那座小小天地间,如今还有一个在不远处那座长河岸边和人厮杀惨烈,被生生拖住了脚步,不得自由。 墙头上一个身影凭空浮现,身穿一身黑衣神色淡漠,脸色苍白却不显萎靡神色的年轻男子站在身披战甲的魁梧男子身边,一同望向远处。 身上战甲有金银两色丝线缠绕盘旋的祝猷掌心抵住刀柄,没有在秦山上那位主公的眼皮子底下对身边这个最喜装神弄鬼如今也不知是不是真身示人的家伙大打出手,否则以祝猷的心性恐怕现在早就一刀砍在这个最喜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身上了。 祝猷冷冷问道:“为什么不拦着明胥和辛梳,我不在乎他们城府算计,可是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那什么仙山争先台,还不如当初给我一刀砍死得了,白费了秦山这么多年的栽培。” 黑衣男子神色漠然,面容和眼神都毫无波澜起伏,好似一个制作粗糙的提线木偶,他语气平淡道:“自己找死那就如何死也由不得他们自己了,没了明胥和辛梳还有其他人,以后的天下少了谁,都照样还能安稳寻常。” 祝猷皱眉说道:“可是现在上哪去找能够跻身天坤榜的人?”黑衣男子没有转头看一眼祝猷,只是冷声道:“祝猷,你的脑子是个摆设吗?也对,你这个人本来也就是个摆设。你还真以为你们这些所谓的天坤榜继任者会对主人的计划有什么影响吗?半分也无的,主人想要让你们活着登顶天下那你们就有点点资格,主人想要你们直接死在这里那你们也没什么好倨傲自以为是的,你们这群从地底下爬出来的虫子,主人都不愿意多看上一眼,可有可无的存在,别真当自己是回事了。” 祝猷神色不变,只是手指轻轻敲打腰间刀鞘,他知道身边这个黑衣男子跟随主公已经不知多久,也知道当初那座只剩下他们这些不人不鬼的家伙活下来的魔窟其实也是此人为主公一手打造运转,可是祝猷还是看不起此人,倒不如也可以说能够让祝猷看得起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主公自不必去说,天坤榜上那些沽名钓誉的岛主也不值一提,当然那位光明皇帝例外,此外就是“地藏顾枝”和那个修为精进许多的“戮行者徐从稚”了,而身边这个不男不女不知生死的家伙,祝猷觉得迟早有一天会砍了省事。 变幻黑衣年轻男子容貌的晋汉没有和身边的祝猷废话,平日里以其他模样身份示人的晋汉可以不跟这个满脑子只有打打杀杀的东西计较,可是现在几乎就是以真身出现的晋汉却没有那么多无聊心思,所以他懒得和祝猷废话半句,反正只要按照主人所说把这个难得还有几分气力的祝猷当作可以如臂使指的一把利刃就够了。 身后戴着黑色兜帽的佝偻老者上前一步站在晋汉身后,沙哑着声音低声笑问道:“大人,那个齐境山如此违逆主公的命令,今后不会对我们的计划倒成了阻碍?” 晋汉摇摇头淡漠道:“秦山也好出云岛也罢,哪样事情哪个人不在主人的眼中纤毫毕现,他齐境山能够出现在那条长河主人会不知道?他齐境山自己想要去找死主人会不知道?那就由着他去,齐境山不是自视甚高想要以一人挑尽天底下所有岛主吗,如果连这么小小一关都走不过去,那么之后也就没什么用处,一个其实根本没资格跻身天坤榜的家伙还这么自以为是,简直蠢笨至极。” 巫赟知晓些许内幕,比如那个江湖上声名赫赫以倨傲处世的齐境山为何会答应留在秦山又为何会答应和徐从稚在点星岛万众瞩目中打那一架,因为主公答应了齐境山的条件,待得日后天下大乱,他齐境山不会为魔君出手,但是各大海域各大岛屿之主都由他齐境山来杀。 齐境山此人就是彻彻底底的武疯子,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对战世间所有武道高手,越是强大之人他越是无论如何都要一战,其实和死在争先台上的明胥有些相像,只不过明胥是以手段和计谋坑杀武道高手,而齐境山则更直接。如果不是主公没点头,恐怕连独战光明皇帝这种要求他齐境山都敢提。 晋汉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不远处有许多身影稍纵即逝,一座无形大阵已经严丝合缝地矗立原地,只等待那几人自投罗网,祝猷皱眉问道:“何必如此麻烦?既然搭建了这座鬼门关不是想要让我们和他们一战吗?我们可不是当年奇星岛上那些废物。”晋汉轻轻一跃站在城头,然后迈出一步坠下城墙,最后只说了一句:“多办事,少说话。”黑衣身影消失不见,祝猷闭上双眼开始养意,敲打刀鞘的手指渐渐平息。 远处长河河岸早已大地凹陷坍塌,河水倒灌竟是直接打造出了一座湖泊,水面上那座断桥有簌簌碎石坠落河面,激荡起骇浪滔天涌动,连同那条蜿蜒支流的水面都抬升不少,沙石滚落河水中,竟是将几处河面抬起如高台,此时几道身影就站在其上,双手裸露筋骨蠕动缓缓生发又涣散,就像是一座不断有枯枝落入其中的火堆,他的身后那尊法相已经只剩下虚幻的影子,紧闭双眼身上荧光闪烁点亮周身窍穴,齐境山抬眼看向对面河水高台上那个颓然盘腿坐在原地的老者,白发苍苍垂落肩头,记忆中齐境山从未见到他如此的狼狈却又带着释然。 站在另一边的武山一只手臂被生生削去一截,同时裸露上身有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遍布,几乎就能看见那些纵横交错的经脉,鲜血早已不再肆意流淌,他的身下有高台水面已经被浸润为了鲜红红色,可是武山依旧岿然不动站在原地,他的身后有模糊法相若隐若现,只是可惜法相身躯黯淡,根本没有齐境山法相那般的荧光璀璨,显然是武山强行提升境界勉强打造出来的气象而已,他的身上有火焰灼烧不停的声响,那是武山修行百年铸造的神魂和体魄在不断地寸寸消耗,最终不仅仅是死无全尸的下场,更要历尽煎熬而死。 齐境山盯着席地而坐盘腿吐息的黄草庭,他的心中大恨,没想到这两人不管不顾地出手便是燃烧性命神魂,居然被武山率先破开齐境山的法相和长枪,黄草庭又不惜性命直接破去齐境山耗费大量真气打造的小天地,硬生生将齐境山拖入拳脚交锋的境地,齐境山的体内真气和体魄神魂的打造自然是要远远强于武山和黄草庭二人,可是两人也都是站在了武道登高路巅峰之人,虽然没能更进一步见到大风光,可是一旦他们心存死志像如今这样不顾性命,那么即便是齐境山也要吃大亏,于是现在齐境山居然身受重伤短时间肯定不可能在与那些岛主君主交手了。 齐境山看着黄草庭咬牙问道:“你究竟为什么不顾性命也要拦住我?如果你笃定顾枝一定可以登上秦山见到魔君,那有无拦路还有区别吗?他顾枝还有那两个修为不济的年轻人值得你将这苟活百年的性命都不要了?” 黄草庭缓缓睁开双眼,他早已油尽灯枯甚至就连站起身的气力都没有了,他眼神怜悯看着齐境山,轻声说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那就是当初不该只教你武学登高,却忘了当年的你是一个在市井坊间受尽了冷眼羞辱的小乞儿,所以无论是心性和眼中所见都难免有失偏颇,可是我没有注意到这些,只知道将毕生所学教给你。” 总是身穿一身白衣儒衫温文尔雅的齐境山此时脸上鲜血流淌有些神色狰狞,他冷笑道:“毕生所学?呵,除了你自以为是敝帚自珍的那些拳脚功夫还有刀剑术法,你还有什么可依仗的?”黄草庭只是静静看着齐境山,齐境山咬着牙低吼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对你言听计从的孩子了,没那么傻,因为你的眼神视线或是一句话就要思虑重重,都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难过,你知道吗,你每次这样看着我都是在提醒我,我还是那个躺在小巷子里人人路过都可以踢上两脚的乞丐,我根本不需要谁的怜悯!” 黄草庭双手手掌叠放在身前,他的嘴角流出鲜血却已经是漆黑颜色,黄草庭看着齐境山缓缓说道:“你是怪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齐境山冷笑着摇头道:“到现在你还是自以为是,你总是以为自己能够全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最后呢,我不想学那些拳架剑术,你却觉得那些才是真正的武学修行,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学这些东西。”黄草庭点点头,低声呢喃:“我知道。” 齐境山突然神色张狂,伸出手指指向黄草庭,说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枪?就是为了离你当初硬塞给我的那些武道修行远远的,我非要自己走出一条路来,你黄草庭觉得自己修为精深见多识广,就能给我最好的大道正路?不,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我的大道。”黄草庭看着齐境山,轻声问道:“所以离开了这么多年,你找到你的大道了吗?” 齐境山抬眼望向那座秦山,笑道:“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黄草庭只是问道:“你觉得那是你想要的吗?”齐境山似乎早就知道黄草庭要问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道路就是对的错的……”齐境山突然愣住,因为他发现黄草庭问的并不是预料中的“你觉得这样的大道是对的吗?”,他怔怔看着黄草庭,又是那种他最痛恨的眼神,故作温和关切,其实都是他的自作聪明。 齐境山永远记得他决定离开那座小院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那时还是少年的他每一日都要修习六个时辰以上的武艺,包揽拳脚刀剑无一不学,而且每一日黄草庭都会考究他的修习成果,若是哪里明明是早该改正的瑕疵却依旧没有改过,就要加上一个时辰的修行,那时少年最羡慕的就是院墙外那些抓着纸鸢从巷子里飞奔出去的孩子,他们穿着好看的衣衫嬉笑追逐,而齐境山就只是那一身粗布衣衫。 黄草庭在镇子里一个小医馆中做事,早出晚归,但是每一顿饭都会回到家中和齐境山一起吃,总是匆匆赶回来又匆匆离去,所以齐境山几乎每天就是自己待在院子里,练功累了就趴在墙头上看着人来人往,其实偏僻巷子里也没什么人,都是些蹒跚走过的老人和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孩子,也没有人会和终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的齐境山说话,所以少年只能在黄泥院墙上有树枝写字,读书识字也是黄草庭所教。 少年小时候最仰慕那些官老爷,一个个都穿着丝绸官袍趾高气昂的,平日里也能穿着材质最好的衣衫悬挂玉佩挂饰乘坐马车,人人看见了都要让路行礼,最是地位尊崇听说也是最有钱的,因为再有钱的人都会主动把钱往官老爷们家的宅子里送,这当然不是黄草庭教的,却是当年他还是个乞丐的时候趴在人家门口院墙上听来的,没办法,那个时候饿的肚子连咕咕叫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听些闲散事情分散注意力。 少年还听说只有读了书考取功名才能当官老爷,少年就在想自己要是不练武了就读书,是不是能够更快地赚好多好多钱然后也不用被人冷眼看不起,还是个乞丐的时候少年曾经蹲在酒楼茶馆门口讨些吃食,就会听说书先生讲起江湖大侠的故事。 少年觉得没啥意思,因为那些大侠总是做好事不问回报,这不是扯淡嘛。啥都不要,那些大侠难道不用吃饭休息?既然是名利双收的事情还要计较什么名声跟不能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所以少年其实不太看得起习武之人,只是后来跟了黄草庭,少年怕先生不要他就从来没敢这么说。 少年有时也会偷偷溜出小院和巷子去街角处看那座学塾,读书人都穿着干净清爽的长衫端坐在椅子上,一本传记地拿着书本琅琅诵读,教书先生就会站在讲台上手持戒尺一一说文解字,虽然听不到声音,可是少年总觉得那样子的读书人真是气派,比苦兮兮练武要强多了。 只是少年其实也不太喜欢先生的说文解字,总觉得枯燥乏味,不知道学塾里是不是会不一样,只是少年同样不敢说要去学塾的事情,因为每一日练武就够累了,少年也不敢跟先生提太多请求,虽然先生平日里没什么笑脸总是很严肃可对自己还是很好的,但少年就是不敢,怕说多做多就要错多,惹来先生不喜就又是沦落街头的下场了。 少年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枯燥的日子,以前年纪小先生还会带着自己出去走走,可是后来先生除了每日的指点武学好像就和少年无话可说了,其实少年一直觉得先生是一个好人,因为他去偷偷看过先生在医馆里的样子,无论是什么人去问诊抓药先生总是不吝笑脸的。 只是好像先生回了家就沉默寡言也神色严肃,少年总担心自己会不会哪里做错了,所以战战兢兢过着每一日,渐渐地少年开始觉得先生是不是觉得自己只会赖在院子里无所事事,根本就是养了个闲人,所以少年主动说要出去挣钱,先生却拒绝了,也没说理由,只说武道修行不可落下。 少年曾回去当年流浪乞讨过的巷子,那些曾经讥笑辱骂过他的同龄人穿着干净的衣衫背着书箱结伴去往学塾,那些欺负羞辱过他的闲汉妇人依旧守着自己的小院和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哪有什么报应。 少年从不去寺庙道观,因为他不觉得那些瞎了眼的神仙老爷就真会睁开眼看看自己,然后一道天雷把那些做惯了坏事还不以为是的家伙给劈死,好像天底下就没有坏人终会自食恶果的道理。 至少那时的少年只觉得天下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为什么那些比自己年纪大些力气大些的人就可以对一个躺在地上饥寒交迫的乞丐拳打脚踢极尽辱骂,难道只有拳脚重了力气大了才有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的资本吗? 少年不明白,可他也不愿意问先生,因为他担心先生会因为自己还记恨那些人而对自己失望。 第八十二章 天涯人间下黄泉(四) 少年看见过先生和一个读书少年郎并肩走在街上,那是少年长大后再一次看见先生脸上有那样的由衷笑意,先生双手负后挺起胸膛,和那个读书人笑着言语。 后来少年便经常能够看见那个读书人和先生一同走回家来,读书人是住在附近不远处一条巷子里的大户人家子弟,少年去偷偷瞧过那座宅子,鎏金匾额朱红大门,屋檐下还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 可是先生从来没有和少年提起过那个读书人的事情,回了家中先生依旧是指点少年的武学,依旧是不苟言笑,饭桌上也都是沉默寡言,少年不知为何就觉得是那个读书人的错,其实少年也不清楚为什么好像等自己长大了先生就不再和自己说故事了,整日里也没个笑脸言语。 现在少年明白了,原来是自己读书太笨学识太少,先生根本就不愿意和自己多说,所以少年在一个黄昏中把那个读书人套麻袋打了一顿,其实好没理由的事情,只是少年跑出那条小巷的时候听见那个读书人的哀嚎,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高兴,好像看见了以后先生回了家也会与自己笑脸言语,他就可以和先生说今天自己在巷子里看见的那只纸鸢有多色彩斑斓,可以和先生说那些在街角处下棋的老人家可喜欢唾沫四溅地相互争执。 可是在那之后日子还是一样,先生好似没有发觉掩瞒心事的少年的异样,只是过了几天少年又看见了那个读书人和先生走在一起,脸上鼻青脸肿消减许多,先生还面露关切,可是自己每次练武龇牙咧嘴喊疼的时候先生却从来都没个关切安慰,少年默默攥紧了拳头。 那一天是个暴雨连绵的下雨天,天色昏暗,少年等在学塾外的一条巷子里,抓住那个读书人再次狠狠打了一顿,甚至还抓住读书人翻书写字的手腕就要生生折断。 可是那一刻电闪雷鸣,少年怔怔抬头看见巷子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先生没有怒不可遏地责骂和怪罪,只是将读书人搀扶起身,然后带着少年一起来到那个宅子前。 少年永远也忘不了先生对那个趾高气昂的妇人和那个矮胖男子低头弯腰时的样子,少年低着头咬着牙说出道歉言语,可是少年已经分不出自己脸上流淌的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少年双拳攥紧指甲嵌入血肉,鲜血淋漓。 回去的路上,先生依旧不说话,只是独自走在前头,雨水淋湿了先生的长衫,不知为何那一刻少年觉得先生好像不再那么高大伟岸,就像是一个最为普普通通的市井汉子,根本就没有少年幻想中的江湖豪侠气概。 最后来到院门前,先生伸出手却没有推开门,少年低着头轻声说道:“先生,我错了。”先生没有说话,他只是顿在原地,少年抬眼看向先生,他好像看出了先生的悲伤和懊悔。 不知为何少年便再也忍不住了,他吼叫着:“先生!为什么你就那么看中那个读书人,为什么还要和那家人低头,明明是我的错,他们如果想要责罚我打我骂我都可以,先生为什么要去道歉!” 那时不过不惑之年的的黄草庭站在站在原地颓然收回双手,他转头看着少年,眼底是那样熟悉的怜悯和愧疚,少年狠狠一拳砸在院墙上,抹了一把脸怒吼道:“先生!你总是这样,总是以为这些你给我的就是我想要的,可是我从来就不在意这些,那些内功心法那些武功秘籍我根本就不喜欢,先生不是也一样吗?觉得那些读书人就是要比我这个乞丐来的顺眼,对于一个读书识字都磕磕绊绊的小子,除了教这些拳脚功夫还要什么出路?我都明白,可是我也想读书啊,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坐在学塾里读书写字,我还想以后考取功名当大官,那样就能挣好多好多钱。我也想和先生笑着说话……” 少年一拳拳砸在院墙上竭力掩盖住最后的那句话,他抬起头看着先生,却只能看见先生颤抖着嘴唇望向自己,少年从没有见过这么窝囊的先生,少年便更加愤怒,生气那个只会扯嘴皮子的读书人,生气那座高高在上的气派宅邸,生气那些背着书箱穿着干净衣衫走去学塾的孩子,生气那些以前看不起自己如今日子依旧过的很好甚至更好的人,最后少年对先生有些生气,为什么先生从来不愿意和自己多说说话,为什么先生只知道严厉指点自己的武学却可以和其他人笑谈言语。 少年看着先生,离去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恨你。”说完,少年跑出了小巷,一直跑出了城池,一直跑出了深山原野,最后离开了这座岛屿。 黄草庭坐在原地擦干净嘴角的血迹,他模糊视线看着齐境山,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怪我当初你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找你?”齐境山撇开视线没有去看黄草庭,黄草庭也不再追问,只是说道:“境山,你说的没错,当年都是我的错,只是这么多年都欠你一个对不起。我不该自以为是觉得武学就是你想要的也是你需要的,可是明明我都可以给你一个家了,那就护着你一辈子又如何,何必还要你千辛万苦地有一技傍身。” 齐境山转头看着黄草庭,他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不知何时原来眼前这个人已经如此苍老,风烛残年。 黄草庭看着齐境山,缓缓说道:“境山,就和当年我初次看见你的时候所说一样,我没觉得你一定要有什么大出息,这是当年我师父救下我的时候说过的,我希望你能和我一样,只是因为活了下来并且好像还有一点希望能够活得更好而开心就足够了,可是我做错了,让你受了委屈。先生以前没少和你说教,你不愿意听先生便不再讲了,可是先生还是想知道,如今你如此坚定地相信魔君所指明的道路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黄草庭自问自答道:“我去过奇星岛,见过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是怎样的苦难,见过那些断壁残垣和破碎山河,我不知道是多高远的理想,是多了不得的大道正途,居然需要这么多无辜的性命受尽十余年的煎熬来换,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高高在上的人才可以将一座出云岛玩弄于股掌之间,好似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他说了算便足够了,难道这样的未来就是真正的自由?即便今后魔君愿意把天下还给天下人,可是在这之间的野心、欲望、苦痛、仇恨、悲伤、生离死别、山河家国,又该怎么算?这注定是一笔糊涂账。人心不是死物,没有谁能够真正看透操纵,所以来到这里,也决定相信顾枝他们会给出一个更好的答案。” 齐境山看着奄奄一息的黄草庭,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人的双眼,然后转过身去,黄草庭看着齐境山的背影,低声呢喃:“对不起,以后先生就不管你了,别怪先生最后还要跟你分个胜负高低。” 齐境山背对着黄草庭,肩膀微微耸动,他最后还是没有转身再去看那个有些陌生的老人一眼,他身形闪烁消失不见离开了此处,没有几个月的疗伤他不可能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修为战力,可是他现在心中却没有什么恨意了,好像看着那个垂垂老矣命不久矣的老人,回忆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于是他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好像眼前都开始模糊,他没能听见身后那个老人低声说了一句:“其实枪术,先生也能教你的。” 离去很远的齐境山跪在一处空旷原野中,他仰起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其实齐境山早就不恨他了,他偷偷回去过那座岛屿,听说了当初他离开之后黄草庭帮他挡住了那座没能暗杀了齐境山便死活都要调动军队杀了黄草庭和少年的宅子,也在一个僻静的村落中听说了曾有一个名叫黄草庭的男子和一个温婉的女子就在此结茅而居,只是后来过得不是很好买女子难产而死,那个男子处理了后事也没有留在这个伤心地。 他还听说一座小镇里曾有一个姓黄的显赫姓氏,许多年出过一个被誉为神童的读书种子,只是后来家道中落,那个唯一活下来的读书种子在大街上乞讨了几年,后来不知怎么就消失不见了。 所以最后重逢,齐境山看着那个老人的一眼中究竟看见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能说出口,好像也没有答案了,因为就像当初先生没有和少年多说一句话,最后他也没有和先生多说一些。 武山跨出一步来到黄草庭所在的河面高台,黄草庭的身体已经逐渐侵蚀消散,武山伸出手将消瘦苍老的老人抱在怀里,好像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比当年那个练武练得龇牙咧嘴的少年还要瘦小,黄草庭抬头望向远处秦山的方向,其实已经视线模糊看不清什么了,黄草庭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师兄,当年我只是以为上天让我在失去婉儿之后遇见了这个孩子,就是要给我一个新的家,所以我把境山当作了自己的孩子,只想着把自己有的都给他,可却从来没有去想过什么才是真正对他好的,只知道严厉教导逼着他修行武道,是我错了,你和师父当年说的没错,我黄草庭总是太过眼高手低,最后只能一事无成。” 武山轻轻摇头,说道:“不,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黄草庭看着远处,好像看见了那几个年轻人,他轻声说道:“其实我很开心能够遇见顾枝,因为好像看见当年那个没能真正成长起来的君洛,也很开心能够重逢于琅,因为他比我当年想象的还要成长的更好,还有周厌,这样总是对生活和江湖充满了希望的少年郎,才是天下的希望啊。可是我又不希望他们这些年轻人挑起太重的担子,如果能够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度过此生不也很好了?只是现在真的老了,这些牢骚话反倒不合适与年轻人直说。我本来以为自己就在奇星岛度过余生了,没想到最后还有再次遇见齐境山的机会,没想到最后还能酣畅淋漓地出一次拳,没有遗憾了。” 老人的眼中似乎有泪水流下,武山知道,黄草庭此生依旧有着难言的遗憾,那是一个他漫长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却也是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最深刻印记的女子,黄草庭最后闭上双眼,轻声对武山说道:“师兄对不起,是师弟没用,最后还要拖累了你。” 武山仅剩的手臂揽住黄草庭,他的身体也开始渐渐消散,他低声说道:“不用再说对不起了。” 离开光明岛决定独自闯荡江湖的少年离去前和师父与师兄说了对不起,看着心爱的女子阴阳两隔的中年人哭着说着一声声的对不起,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回到光明岛的他还是说着对不起,再次见到了那个他视作亲人子嗣的徒儿他说的最多的还是对不起,难道最后合眼的那一刻还是只能说对不起吗? 武山望着远处,有一个白衣少年要去见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也注定还要念着一辈子的女子,武山还是有些遗憾,没能喝上他们的喜酒,也没能再回到那个所有人聚在一起的竹屋里,他就坐在灶房里看着屋外嬉笑打闹欢声笑语,如饮醇酒。 他最后想起一事,忘了和顾枝说了,他已经在竹屋后边备好了竹子和树木,这样等顾枝以后准备好终于决定动手搭建一座和扶音一起居住的屋子了,他也算是帮上了忙,只是以后就没办法带着坐在肩头的扶音逛遍苍南城的大街小巷了。 河面上,激荡的水流撞在高台上,轰然坍塌,而灰烬早已随风飘散消失不见。 远处,顾枝猛然回头望去,然后他就坠入了一座烈火焚烧阴风秽雨的黑暗地界中,四周满是孤魂野鬼飘来荡去,还有无尽白骨铺就脚下道路,更远处一座座高耸关隘镇守环绕,似乎圈定着这座阴暗天地的边缘,有阴兵过境,有奈何长桥,有鬼门关,有黄泉渡。 秦山上,坐在孤亭中的扶音手中捻着的棋子坠落在地,清脆作响,坐在对面的红袍男子神色自若,轻轻落子,坐在扶音身边的卿乐看着自从被囚禁在秦山始终泰然自若不急不躁的扶音竟是泪流满面,卿乐看着棋盘画面上有两道身影化作灰烬散入天地,扶音颤抖着伸出手去,唤着顾枝的名字。 心上人遥遥不见,故人一个个远走离去,最终只是故人难再见。遗憾、悲伤、愧疚,自消自受。 第八十三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一) 绰行脉松瓶国在东西两侧的山脉中都有连绵不尽的瓷窑,终日里烟火袅袅也有忙碌不息的声响。 环绕东西两大山脉而居的村庄大多都是山上烧瓷的窑工及其亲眷久居于此自然而然形成的,自松瓶国立国以来一百余年,松瓶国马蹄窑和龙窑两大窑洞中烧造的瓷器便是远销绰行脉乃至整座尘停谷的风靡物件,其中又以龙窑中那几座专供皇室出品的瓷器最为出名,也有皇帝专门钦点的窑务督造官负责监督和拣选。 能够进入这几座龙窑中烧造瓷器的无一不是手艺娴熟并且通过了窑务督造官严格遴选的,只是这些人一旦进入龙窑烧造瓷器一般就是要在其中待上了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为的就是尽心尽力为皇宫各大宫殿和适逢佳节烧造瓷器贡品。 几座龙窑也有些暗自较劲,谁能够将更多的完满瓷器送入皇宫,便是那些一门心思扑在烧瓷拉坯上的汉子唯一的争锋相对处了。 只是可惜的是,坐镇皇宫的不同帝皇也总是有不同的喜好偏向,所以几大龙窑时不时就要因为时局动荡而更换烧瓷的工匠师傅,毕竟各有所长,色彩艳丽极尽奢靡追求观之便夺目的瓷器和素雅点墨氤氲烟云在于赏心的瓷器其中考究自然各有不同,虽不能说出个高下之分,可是还要讲究烧瓷人手艺和心性的不同。 更可惜的其实还是那些因为不合贵人心意而不得不打砸敲碎的瓷器,或是出了些细微瑕疵便入不得督造官眼中的那些瓷器,最终都逃不过一锤子下去便支离破碎的下场。 可是这么多年来那些位不高权却重的窑务督造官早已摸索出了从中捞取油水的精妙处,那些注定送不入宫中的瓷器或是有外头的贵人私底下发了话想要入手的瓷器,其实只要窑务督造官稍稍运转手腕,就能将那些瓷器神不知鬼不觉地先运往其他窑洞,再通过运往四方的商队悄悄带出去,无本万利的买卖,每一个督造官都不是傻子,所以最后功成身退的这些官员一个个盆满钵盈,实在是个能够让松瓶国大小官员挤破脑袋的美差。 精美富雅又足以让那些权贵之人自视目光独到的瓷器自然是一等一的宝贝物件,所以负责运输瓷器远销各地的商队无一不是松瓶国最为强势的那些商贾和镖局,有的背后甚至还站着那些庙堂上的大人物,以及许多邻近国家的权贵人物,毕竟瓷器此物不仅仅是赏心悦目的把玩物件,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钱财物,官场晋升也好谋求利益也罢,只要拿出手的瓷器足够入得品阶,那可是比白花花的银子更流转自如的物件,毕竟谁也抓不住把柄。 可是松瓶国虽然在绰行脉中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更是和常年交战的青盛国和虞杉国都能有不浅的香火情,可是眼中觊觎松瓶国这两座山脉源源不断钱财流水的势力可是也不少。 松瓶国中有几股根深蒂固的游走匪寇,或盘踞在运瓷商队必经之路的深山老林,或直接蹲守在商队注定会经过的某条道路上袭扰不断,即便松瓶国军队多次征讨清洗,可是这些匪寇依旧层出不穷,松瓶国庙堂自然知道背后肯定有那些眼馋松瓶国利益的他国势力卷入其中,可是这种无凭无据的东西最终也只能怪你松瓶国自己本事不济护不住这些利益罢了。 更可怕的是这些专门劫掠瓷器的匪寇未能被朝廷清洗殆尽,也因此滋生出更多浑水摸鱼的匪寇势力,这些势力往往势力不大,有的还愿意套一个山上武道门派的名义,有的干脆就是扯大旗要造反了,不过这些势力都不大还不足以让松瓶国朝廷直接派大军镇压,只能是各地各凭手段,或安抚招安或征讨镇压,所以松瓶国国内虽然商贸发达可是大大小小的麻烦却不少,复杂难解比起两国大战更要惹人烦忧。 松瓶国对于商贸的宽松政策倒也无形中消解了些这种袭扰不断的担忧,毕竟那些远走天下四方的商贾大多都能和各地牵扯出一份香火情,所以松瓶国的瓷器销路从来不缺,更是在松瓶国国内外都能有一份无形的护身符,那些想要对这些商队下手的人都要掂量掂量自己背后的势力有没有能够碰上这些商队勾连势力的手腕。 所以说到底,松瓶国的商贾是最不安全可又也是最为安全的,松瓶国就靠着这些源源不断细水流长的香火情和钱财支撑了王朝矗立于此百余年。 松瓶国南境落砚山和西边马蹄窑所在的锦泮山脉山根相互勾连,就在两座山脉之间有一处宛如一条长河流贯其间的峡谷聚居地,像是一条飘落在地的锦带轻轻铺在山脚下,蜿蜒纤细的流水从许多沿着青山绿水而建的屋舍附近潺潺流淌而过。 这座由松瓶国君主亲自命名为荡绳峡谷的地方大致沿东西向铺展开来,其中除了不远处那座马蹄窑的窑工亲眷所住的村庄城镇之外,还有几座在松瓶国内外都小有名气的城池,其中就有松瓶国四大名城之一的锦窑城,和东边山脉附近的潜窑城相对而立,都以那几家能够负责运输销售瓷器的商贾之家为城中支柱,就连坐镇此处的郡守和城主都要卖这些家族几份面子,毕竟可是松瓶国名副其实的财神爷。 锦窑城外有一条新近开辟出来前往松瓶国中部宝盐城的线路,只是除了那几家足够底蕴深厚的家族还没有其他商贾敢于涉险穿行于此路,虽然去往宝盐城是能够快上许多,可是也要提防这一路上肯定尚未被清剿干净的匪寇之徒,所以这一日西师镖局的车队小心翼翼载着瓷器驶出锦窑城时,即便是走南闯北几十年的镖长高骋都有些忧心忡忡。 如果这批瓷器能够早几日送来西师镖局,自然无需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走这条新路去往宝盐城,可是为了能够保住西师镖局的信誉,也不能得罪那些宝盐城买家背后的大人物,高骋只能匆忙笼络了还留在镖局里的青壮汉子又找了几位信得过的江湖人主动为镖局揽下这趟镖,算是为老镖主分忧解难了,只是高骋回头看了一眼车队中一个坐在马背上故作神色镇定却难言眉眼飞扬兴致勃勃的年轻人又只能叹息一声。 这个老镖主最宠爱的嫡长孙平日里也就是斗鸡走狗流连于勾栏之地,对于镖局的事情从不上心,老镖主也不去管这个父母早逝的孙子,应该也是对于为了镖局而英年早逝的长子的愧疚,所以该有的不该有的都随着这个孙子折腾去,除了尚未娶妻生子以外,整座锦窑城都知道这个雷尚雷公子的荒唐不羁,再加上老镖主和城中几位富商都相识已久,所以西师镖局其实地位不低,雷尚居然就和那些同样出身豪门的狐朋狗友折腾出了一个什么“马上十君子”,飞扬跋扈趾高气昂。 可是不知怎的这一趟凶险万分的镖这个雷公子却非要求着自家爷爷答应由他跟着,即便老镖主说了一大箩筐的此行凶险,雷尚就是不听。 高骋收回视线,望着远处人烟稀少的商路,挥动手中旗帜,车队终于再次前行,高骋没有立即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在,这个身形魁梧面容粗犷的汉子等着那三个少年骑马来到身前,这才抱拳歉意道:“实在对不住三位小先生了,西师镖局此行只能涉险选择此路,其间凶险已不必多说,三位小先生若是担忧现在还来得及回去城中。” 身穿道袍的张谦弱打了个道门稽首,笑着道:“高师傅无需如此,方才在城中我们也已知晓此行的困境,既然我们信得过高师傅的人品和西师镖局的能耐,自然也愿意随着车队一路去往宝盐城。”高骋重重一抱拳,居然觉得这个小道士还颇有些江湖侠客的气概。 初遇这三位自称游学至此的小先生,高骋正火急火燎地从锦窑城赶回家中,原来是住在附近庄子里的家中独子上山去往落砚山劈砍柴火的时候摔断了腿,幸得这三位路过的小先生出手相助,这才将高骋的独子送回了家中去。 高骋安顿好了家中人,说什么也要请三位少年去锦窑城中吃一顿,由于还有一个小道士和小和尚在,高骋便没有喝酒,只是江湖气极重的汉子听说三人要去往宝盐城,便还是像喝了酒一般的涨红了脸拍着胸膛说包在他身上,就当是报答三位小先生了。 雷尚骑着马路过几人身边,他斜瞥了一眼三个少年,眼中有些不屑,雷尚向来是不喜欢去什么道观寺庙之类的地方的,即便是爷爷押着他去祈福也要不情不愿,对于没在学塾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待过几天的雷尚而言,那个装模做样的年轻读书人最为不顺眼,腰间还系着一本书,是担心别人不晓得你的读书人身份?雷尚翻了个白眼,悠悠然骑着马就赶去了车队的前方。 此后一路开始还算安稳,毕竟距离锦窑城不远,即便有些闻讯而来的匪寇要埋伏也不会如此选择不谨慎,所以直到过了一座峭壁之下,雷尚才疑惑发现车队里的气氛好像开始不太对劲了,许多骑着马的护镖人渐渐散开在两侧注意了望观察,还有护卫后方的人马也开始占据多数,雷尚看着四周静悄悄的,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人真是没见过大世面,如此战战兢兢的哪还有话本故事里的江湖气概嘛。 其实雷尚也不愿意跟着镖局出行,可是他实在是想要快快赶去宝盐城,他在锦窑城中最大那座画舫里养着的一个女子居然被宝盐城那边的青楼要走了,这不是不把他雷公子放在眼里嘛。 于是雷尚大闹了一番锦窑城的画舫之后就要去往宝盐城把那个女子要回来,不然他都觉得自己在几个兄弟之间抬不起头来,想到这里,雷尚挺了挺胸膛,摸了摸手边金色刀鞘的长刀,神色自若,应该是在告诉那些镖局的下属不必担忧,有他雷尚在一定安然无虞。 高骋可没有这么心思安定,他警惕地查看这四周的动静,虽然此前还没有一支往返于此的车队发生过遭受袭扰的事情,可是西师镖局毕竟比不得那些豪阀富商的车队,震慑力还是不足。 高骋回头看了一眼,有些意外,那三个少年居然都没什么慌张担忧的神色,那个小和尚微微低着头转动手中念珠,似乎一路上都在仔细推敲着佛家语。小道士手握书卷左右张望着沿途的风景,怡然自得。那个年轻读书人虽然比起两个同伴要多了几分警惕,可是却也没什么忧心忡忡的模样。 高骋心下感慨,不愧是远游求学的治学之人,看来也是真正走过了千山万水的。 张谦弱低声念叨着一句诗文:“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身穿素净儒衫的君策轻声道:“可惜没能去亲眼看一看窑洞烧造瓷器的场景。” 张谦弱点点头笑道:“瓷器此物以往摆放在长生观里都还真不会刻意驻足观祥,此时途径造瓷处反而觉得以前怠慢了那些纂刻着美好诗文的精美瓷器了。” 真页抬起头无奈道:“你要是早些这么想,就知道你小时候不小心打碎了那个瓷瓶玄易道长为什么非要追着打你,甚至追到了圆一寺都不罢休。” 张谦弱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你这和尚好生无礼,怎得还爱翻旧账,莫不是学了百家末流的商家术法,不妥啊。” 真页没有理睬,君策却想了想说道:“诸子百家,虽然总有些座次争论,可我看书中其实对于商家学问宗旨的阐述也未与治学根本脉络差之太多。虽然商家更着眼于事功,讲求一个交易事,也就少了着书立传探究学问根只的追求,但其实商家好似也讲究一个正中平和的说法,要权衡双方利益得失,尽可能将益于己方的事情做到最大,却也要衡量如此做对于另一个极端的影响,毕竟得失自有其理,天行有常,所以商家其实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再者如今这么多的商贾之家,其实都可以算是商家的弟子门生,即便没有学问宗旨的发扬光大,可是却有道理落在实处的一以贯之。” 张谦弱笑着指了指君策,说道:“你小子真是这段时间读书读傻了,去到了哪里都要看遍书肆的书似的,也亏得你是个脸皮厚的,没给那些书肆掌柜的眼神盯死。” 君策拍了拍腰间的书卷,咧嘴笑道:“二叔说过,唯有文字道理两物看见了就可以收入囊中,至于何时再将他们翻出来晒晒太阳又何时有那幡然醒悟,自然就都可以慢慢来了。” 张谦弱点点头,这才说道:“世人苛责商家学问之处,其实并不是那所谓的铜臭气,更多的是商贾对于钱财之物孜孜不倦的追求,以及在这背后注定就要万事万物斤斤计较落上价码的衡量,如此若是商家学问真正被奉为正统,那么世道人心就要浮华,人人若都是只着眼于利益之得失,取舍之多寡,那么就要多了人心的计算,而少了自然而然的人心牵扯,那就远了善恶是非的多多思量。” 君策点点头,觉得张谦弱这番言语说的精简独到,回头可以记在册子上,日后多拿出来翻阅翻阅。这一路上君策的那本册子上记载了不少内容,有书卷上的圣贤言语和美妙诗文,也有真页和张谦弱以及他人随口说起的道理。 真页看着四周轻声说道:“越是远离锦窑城,这深山中就越是寂静,恐怕此行不会安稳。”张谦弱点点头说道:“明明知晓肯定会有匪寇袭扰,却又不知究竟是何时回来,这才是真正的煎熬啊。” 话音未落,君策刚要让张谦弱别乌鸦嘴,不远处山道旁树木攒动,一时间涌出来乌泱泱一大群蒙面人,其中为首的一个汉子举起手中的长刀高声喊道:“留下过路财,保你们一命。” 第八十四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二) 这群突如其来的匪寇人数不少,一眼望去就有五六十人之多,只是高矮胖瘦都有,看着手中的兵器也良莠不齐,可是西师镖局这趟镖的护镖人却只有寥寥二十人,所以对上这伙人其实还是不太有胜算的。 高骋一马当先,盯着那个为首的汉子沉声问道:“这位兄弟可知道我们这趟镖的买主是谁,那可是宝盐城的林家,当今圣上姓氏中的那个林,这位兄弟当真要如此做吗?”那个为首的汉子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初次涉足这个行当就碰到了硬茬子,汉子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其他人,这才色厉内荏地回道:“少废话,留下过路财。” 高骋见对方无动于衷,只能挥动手中旗帜,既然对方好像没有马匹,那么倒是可以试试直接冲出去,然而就在此时另一边的山路也冲出了一伙人,当先还有几匹高头大马,高骋看见为首之人顿时心中大叫不好,竟是盘踞在锦窑城原先商路那边剪径的一个大山头,居然早早就伸手到了这条新开的山路上。 高骋看着这伙人的兵强马壮,恐怕难以善了了,于是反而是那人数最多的蒙面人成了旁观者,他们站在原地看着高骋和那个骑在马上的山头二把手抱拳行礼,所说无非还是摆出锦窑城西施镖局和宝盐城林家的名头,可是那个为首之人却根本不屑一顾,做惯了这刀口舔血买卖的他们哪还会在意这些背后的势力,当他们就没人撑腰?哪还怎么盘踞了十年都没被彻底清洗干净。 很快那个坐在马背上的领头人神色冷漠地望向这伙显然还是雏儿的蒙面匪寇,那个为首汉子打量着对方的人马,咽了口唾沫。也不含糊,带着身后的一行人都急急忙忙又退回了山路旁山林中,那个坐在马背上的领头人此次带出来的人手不是很多,收拾了这队镖局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所以就难的大发慈悲绕过了那伙匪寇,不过之后找到机会肯定是要循着痕迹去看一看的,既然是来抢生意的,那就怪不得他们赶尽杀绝,毕竟断人钱财可就是杀人夺命啊。 高骋见对方已经亮出刀刃,便赶紧挥动旗帜示意几个老镖主钦点的属下赶紧护卫住雷尚,然后高骋怒喝一声道:“快走,别管那些东西了,保命要紧。”高骋最后眼神歉意地看向那三个少年,只是生死关头又是这样无能为力的局面,高骋只能感慨一句时运不济,那三个为人不错的少年郎也不知道能不能趁乱逃出去,高骋自然会在此搏命,可是结局如何就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那几个护卫赶紧护着雷尚就要从山路旁逃出去,可是那个匪寇领头人安排在四周设伏的手下已经悄悄收拢了包围圈,一时间竟是只剩下正面突围的选择,高骋坐在马背上迎向对方的人马,早年曾行走过江湖的高骋一手刀法在锦窑城也是小有名气,并且骑马作战的高骋还要与寻常作战的高骋截然不同,也正是如此老镖主才会勉强点头答应雷尚的此次出行,那个二山主见一照面就被高骋砍落马两个手下,当下就手持长枪冲了上去交战在一起。 雷尚坐在马背上看着瞬间碰撞在一处的两拨人马,一瞬间就见了血还有残肢断臂四溅,雷尚一个眨眼,一颗头颅就从他的身边飞了过去,雷尚一个哆嗦,手指颤抖摸出那把花把式的长刀,身体就颤颤巍巍地跌下了马,站在地上茫然四顾。 雷尚看着不远处许多不久前还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镖局之人居然一下子就只剩下半截身子了,还有的连同断了一颗头颅的马的尸体一同躺在血泊中,雷尚不是没预想过这些事情的发生,可是亲眼所见,还是这种狭路相逢不死不休的局面还是让雷尚措手不及。 不远处三个少年已经翻身下马,张谦弱没有取下桃木剑,反正也就是个摆设,三人尽量压低着身体躲在拉运瓷器的马车附近,张谦弱低声问道:“这咋办?救人肯定是没办法了,只能想办法逃一个是一个了。” 君策此时的神色和眼神与平日里截然不同,微微讶异的张谦弱和真页只是觉得这样的君策有些陌生,却没有察觉到身穿儒衫的少年身上那股血腥杀气,一时间君策觉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那个云神山的矿洞中,洞窟外大雨瓢泼天色昏暗,洞窟之中血肉相残。 君策沉声说道:“现在只有一个地方暂时算是缺口。”张谦弱和真页对视一眼,三人都看向了方才那伙蒙面人消失的方向,虽然那些人已经消失不见,可是对于此时交战双方而言,那个地方就像是还有人驻守一般,都有意无意地绕开了去,所以三人只能尽量不起眼地找机会溜过去,至于之后会不会离开这座战场又遇上了那些匪寇,此时还真来不及想那么多。 君策顺手捡起地上一把长刀握在手中,此时少年消瘦脸颊有些病态的苍白,可是他的眼神却要比平常都更加明亮,只有在此时,眉眼更像娘亲般温婉柔弱的少年才会眼眸绽放光彩,似乎要更像当年的某个古往今来举世无双的人,也有几分像那个在云庚村中让少年觉得有些懦弱无用终日懒洋洋的年轻人。 有一个翻身下马的匪寇刚刚斩杀了一位护镖人,此时身上沾满了鲜血,眼角余光瞥见那个蹑手蹑脚爬去马车旁的年轻人,身穿富贵锦绣衣衫,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哥出身,匪寇嘴角露出狰狞笑容,舔了舔鲜血,觉得这些细皮嫩肉的公子哥砍杀起来不知道会不会是软绵绵的,还是跟砍其他人一样也要被那个骨头阻隔些许。 雷尚握紧手中的长刀翻身依靠着马车,刚要悄悄松口气,就看见一把刀当头劈下,雷尚吓得肝胆欲裂,他平日里虽然也会跟着镖局一同操练,可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没有的他见着这番鲜血四溅的场景就已经被吓破了胆,哪还有提刀的气力,他慌张之下举起手中的长刀一挡,然后手腕一麻长刀已经掉落在地。 那把当头劈下的长刀略微受阻却已经再次砍落,雷尚一个翻身滚到一旁,长刀落空,那个匪寇不依不饶地举刀再砍,突然感觉到背后一股巨力撞来,居然一下子横移出去数步,还有一把刀划破他握刀的手臂,匪寇一个吃痛定睛看去,一个读书人手持一把长刀正死死盯着自己。 匪寇站直身子觉得有趣,一个年轻读书人居然还持刀面对自己,然后他好整以暇摸了摸出血的手臂,就要再次出刀,却一晃眼看见那几个少年已经转身就跑,连带着那个被吓傻了雷尚也下意识跟着疯跑起来,随着君策持刀在前,四人居然有惊无险地钻入了山林中,可是身后还是有两个匪寇紧紧跟了上来,雷尚跑在最后面,脚下慌张中踩到了树根,瞬间摔倒在地,身后那两个浑身浴血的匪寇已经追了上来。其中一个继续追赶那三个少年,另一个则留在原地对付那个手脚乱挥的公子哥。 君策有意落在后面,突然一个拧转身形停住脚步,然后一弯腰脚下一踏,身影横移一步,然后一刀挥出,那个猝不及防没想到这几个少年居然还敢反击的匪寇一愣神就被那个读书人劈落了手中的长刀,可是那个读书人却没有赶尽杀绝,而是一刀架在匪寇的脖子上,然后看向不远处那个正打算一刀砍死雷尚的匪寇。 雷尚愣在原地,那个正要杀了他的匪寇看着不远处犹豫了起来,可是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只是眼中厉色一闪,那个读书人居然已经一个膝撞砸在那个被刀架脖子的匪寇胸膛,然后一跃扑向那个手中持刀的匪寇,手腕一拧长刀飞了出去,那个匪寇微微侧身躲过,读书人已经欺身而入,一拳砸在匪寇的腹部,然后趁着长刀还没重新落下的间隙一把拉起雷尚转身就跑,虽然雷尚背后还是挨了一刀,可是两人却已经远远跑开了去。 那个手中持刀的匪寇犹豫了一下居然还是没有趁胜追击,而是停下脚步在那个蜷缩在地的匪寇身边,远远看着那几个在山林中跑起来飞快的身影,居然还有那小道士和小和尚,真是奇怪。雷尚被君策拖着只能被迫在地上撞来撞去,可是好歹跑出了一大段距离,君策这才松开雷尚的手,可是雷尚还没喘口气,却看见那三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的少年居然还在继续飞奔,丝毫不见疲惫,雷尚担惊受怕地回头看了一眼,不得不拖着绵软的双腿追赶上去,此时他可不敢独自一人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山林内外的丝毫声响了,三个少年才缓缓停下脚步,君策顺手救下的雷尚跌跌撞撞跟了上来,其实不是三人不想救其他人,而是那种局势下能够逃出生天就极为不易了,甚至比张谦弱所预想的三人都只能分散逃离的结果要好得多了,没想到君策居然还能顺手再救一人。雷尚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他茫然看着君策说道:“你,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帮忙?” 张谦弱翻了个白眼,恨不得掏出桃木剑给这个富贵公子哥来一下,此时的君策依旧还是神色沉寂的模样,视线冷冷看了一眼雷尚,雷尚居然就不太敢说话了,只是独自坐在地上的雷尚除了有些后怕还觉得自己刚才其实只是因为措手不及,不然肯定至少能够和眼前这个少年一样打杀几个匪寇,雷尚又偷偷看了一眼君策冷硬的侧脸,缩了缩脖子,想着应该比这个少年还是差一些的,但也肯定可以对付一两个的。 君策猛然转头看去,那伙蒙面人居然没有离去,那个不自觉已经摘下了蒙面黑布的为首汉子愣愣看着几个年轻人,几个年轻人也看着他,他咬着牙心一狠一挥手道:“绑了。”君策与张谦弱和真页对视一眼,没有选择拼命,还好只是绑起来,而不是直接打杀。 最后四人被那伙蒙面人带回了山林外不远处的一座山寨,几人都被套了麻袋自然看不清,可是君策心下却已经猜测这伙人应该是初次做这种剪径之事,否则那个为首之人不会如此不谨慎,也不会套了麻袋之后居然直接大摇大摆走着回程路都没有稍稍绕路搅乱痕迹,否则有心之人还是能够借此辨认路途方向的。 几人被扔在了一间好似柴房的地方,摘了麻袋四周依旧昏暗一片,窗户都被木板死死挡住,门口那边有一条粗大铁链捆住了大门,几人都被绑住了手脚,倒是没有堵住他们的嘴巴,所以雷尚还能够战战兢兢问道:“他们不会是要杀了我们灭口吧?”三个少年都没有理会,这个家伙怕不是已经被吓得脑子不灵光了,既然方才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山林中都没有动手杀人,没道理大费周章到这里来杀人才对。 君策侧耳聆听,微微皱眉,张谦弱低声道:“有孩子的声音。”突然门口那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一个老者带着方才为首的汉子和几个青壮汉子一同走了进来,看见了居然还有一个小道士和一个小和尚,那个老者明显愣了愣,然后使劲一跺手中的拐杖,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者哀叹一声:“作孽啊。”随后他一拐杖敲在那个汉子的头上,说赶紧给两位仙师解绑,张谦弱连忙顺势为君策和雷尚求情,于是几人又都莫名其妙地就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 那个老者亲自领着四人走出柴房,身后跟着那个挠着头不知所措的汉子,老者叹息一声,双手合十说道:“仙师恕罪,我早就说做这种一定会遭天谴的事情肯定会有报应的,果不其然,只是稍稍起念就有两位仙师莅临敲打,我看他们这下子还敢不敢做这种勾当。” 那个跟在后头的汉子嘟囔道:“这不都是议事堂推举出来的结果嘛,咋还能怪我们。”老者转身又是一拐杖敲在这个除了几斤气力之外没半分脑子的儿子腿上。 汉子吃痛不敢再言语,君策走在一旁看到几个孩子正躲在路边的屋舍后边探头探脑看着自己这行陌生人,君策环顾四周,居然是一处屋舍俨然的村庄模样,只是屋子都只是木头搭建,看着也都不大,就连那些孩子身上所穿也只是缝缝补补的粗陋衣衫,孩子们都有些面黄肌瘦,更不用说那些蹲在屋檐下都不在蒙面的汉子了,一个个脸颊消瘦眼神空洞,茫然看着跟在宗祠辈分极高的老者身后的几个年轻人。 最后来到勉强算是有个院子的宗祠外,老者这才停下脚步,站在沿着山路而建倾斜向上的山庄最高处望去,几人也顺着老者的视线看去,老者叹息道:“如果不是实在揭不开锅了,就是打死我也绝不会点头他们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打家劫舍即便能够暂时的有几口饭吃,可是这种注定要遭报应的事情可就是要祸及子孙后人的,哪能为了一口饭吃就不管不顾,连祖宗教诲都不放在眼里心中。” 君策看着贫瘠困苦的山庄上下,那些孩子虽然还能嬉笑追逐大闹,可是看着他们的大人眼中却都满是忧愁,紧锁的眉间是日子的艰辛也是内心的煎熬。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去落草为寇做那劫掠他人的事情呢?可是这样终究还是不对的,只是看着眼前的模样,再多的道理有用吗?都不如一个馒头。 君策突然想起在方寸岛上云庚村外的小溪岸边,曾有一个懒洋洋垂钓的年轻人笑着说过:“世间的抱怨有很多,听过就算。世道的纷乱有很多,看过就算。书上的道理更多,读过了记住了却不算。因为道路是在脚下的,不是心中觉得看见了一点远处的风景,就可以一往无前一帆风顺,总是有些好的坏的让人觉得此事不对可又无可奈何,还能如何呢?” 可是那时还是个消瘦孩子的他却只是蹲在那个不务正业每天就知道缩在木匠铺子里的年轻人身边,抬起头问道:“想要我帮着拿什么东西?不用拽这些大道理,我听不懂。”那个年轻人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瞥了一眼孩子,讪笑道:“也没什么,记得帮着买几壶酒,可不能和上次一样就放在院门口啊,不然不好找借口。” 孩子想起上次对面院子传来的责问声以及求饶声,还有一个在旁边时不时插嘴的煽风点火声,孩子偷偷低下头咧嘴一笑,目不转睛盯着年轻人手上的竹竿,琢磨着一些钓鱼的诀窍。 年轻人转头看着眼前蜿蜒流淌的溪水,最后轻轻说道:“闭上眼睛假寐逃不过一个梦里求真,那就不如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对错是非、真假虚实,哪怕再难捱哪怕再觉得不堪入目,可是有一天回头一看就会发现,原来世间不是只有自以为是的不堪也不是只有心心念念的美好愿景,如果有一天觉得可以真正去做些什么了,那就可以将那些埋在路边的道理翻出来用上一用了。” 孩子那时不明白这些大道理,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看来钓鱼这件事情还是讲求一个耐心啊,也对,厚积薄发才有收获嘛。孩子眨着眼睛盯着水面,有鱼儿游曳而过。 第八十五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三) 群山连绵不尽,有流水挂山腰,有雀鸣立枝头,锦泮山脉中卧如龙脊的绵延瓷窑热火朝天,也有散落在四处的偏僻低矮山头只能独居一隅,就连炊烟都寥寥,离着城池远些,离着窑洞更要远。 山脚林木蜿蜒茂盛,山上又难寻一亩三分地开垦播种,于是许多无论是因为往年战乱而只能避难山中之人,还是由于代代相传祖祖辈辈就习惯了躲在山中的后人,只能竭尽所能谋取求生之道。 松瓶国的山水多,多过于散布其间的大小城池,所以许多为了避世安稳的人,最终都会选择进入深山,反而离得城镇远远的。可无论是潜窑还是锦窑,百余年传承下来,其实能够进入瓷窑中做活的都已经是靠着血脉传承,讲究“父传子”和“传男不传女”。而这些来到山中的村庄寨子,为了能够不只是吃干净那些祖宗老本,那就只能另外寻求为继之道。 要么还是主动靠近周边的城镇以寻找谋生的活计。要么就只能尽量拣选山下适宜开垦耕田的地方,只是这样最终总是难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最终不可能逃过谱牒清点,一样不得安稳自足。许多寨子最终也会选择种植桑树以纺丝行商,或是栽种花果之树和那山上柴火木炭一同运往城池之中贩卖。 可是松瓶国确实没有太大的外忧,内患却让人实在无奈。若是运气好走那人迹罕至的山路勉强去往城中那倒还好,可若是走那商路驿路,可就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提防那些无处不在神出鬼没的匪寇之辈了。久而久之,许多寨子难以为继,竟是只能落草为寇,做那打家劫舍的事情,最后不是成了一处悍匪,就是被附近官府直接打杀干净了。 躲藏在锦泮山脉一处矮小山峰之间的马家寨也差不多是这般的光景,许多年前马家村还是锦窑城那边一处世代烧窑的门户聚居之处。 可是后来因为换了皇帝,马家村负责的那几个窑洞烧造的瓷器不知怎么就犯了禁制,竟是一时间就被直接在山上斩首了好几个烧瓷人,马家村也被勒令不许再有人入山烧造瓷器,锦窑城中一个和都城那边搭上关系的官员为了讨都城权贵的欢心,还打算直接将马家村都给一锅端了。 所以马家村的先人只能辗转搬迁躲到了这深山之中,如今竟是已经过了三十余年,许多没有经历过那场祸事的新生孩子也都长大成家。 以前马家寨虽然没了烧造瓷器的窑洞,可是靠着这座牧蒙峰山上的柴火烧制木炭和栽种果树也能够载往城中换取银两和其他所需,可是后来崎岖山路开凿成了商路,匪寇就多了起来,马家寨陆陆续续有几拨青壮汉子最终都没再能够回到寨子里,于是也就只能不得不自困藩篱,靠着那些天地造化的瓜果和河间溪鱼熬着日子,可是只靠这些东西根本养不活一整座寨子里的人,更没办法将那些年幼的孩子安健照顾长大,所以才有了不久前涉险劫掠过路商队的事情。 马家寨外出去往附近山峰之中狩猎的青壮汉子们直到时近黄昏才赶了回来,今日运气好些,居然抓了几只兔子和野鸡,也算是难得给寨子开了顿荤菜。 那个率先提议落草为寇的马家寨汉子是如今马家老宗主的嫡子,几日前发生了那一桩事情,没有劫掠来钱财货物,反而带回了几个年轻人,其中还有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汉子的父亲觉得这就是上天和祖先给予的警告了,于是将那几位年轻人奉为座上宾,更再次召开祖宗祠堂议事,严令禁止此后不得再有人提出那打家劫舍谋生的混账话。 马家寨上下对老宗主马骆都由衷敬服,所以对于老者的决策没谁有意见,就连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汉子也心悦诚服,其实马家寨上下本来就不觉得那个打家劫舍以求生的决议合情且合理,如今有了这一桩事情反而是给马家寨犹豫不定的心思拉扯回了正道,日子苦一些无妨,总不能连心中道德和祖宗教诲都给丢了一干二净。 马家汉子和几个同宗兄弟扛着穿插在木叉上的野兔和野鸡大摇大摆走进寨子里,汉子大笑着招呼了一声,留在村子里操持家务照料孩子的妇人们也都走出家门露出笑意,那些蹲在不远处祠堂门外墙根探着脑袋聚精会神听着故事的孩子们也猛地站起身,欢呼雀跃地跑向寨子门口。 君策依靠着院墙坐着,双手轻轻撑在膝盖上,他放下手中的树枝,看着孩子们的背影跑远去,露出笑意,地上的沙土间写着几个简单文字,还有许多歪歪扭扭的字迹如蚯蚓爬爬。 祠堂门外台阶上坐着一个无所事事揉着肚子喊饿的年轻人,一身富贵衣衫已经换成了简陋的粗布短衫,年轻人瞥了一眼不远处依旧盘坐在地的君策,还有地上那些少年在讲述远游风光人事时随手写下的几个文字,雷尚有些嗤之以鼻,没觉得君策这有意无意想要教会孩子们读书写字的心意,是什么值得琢磨心思耗费时间的事。 雷尚拍着肚子,觉得这几天吃着平日里绝对不会喜欢也不愿意习惯的粗茶淡饭,他觉得现在自己肯定是骨瘦嶙峋的可怜模样了,可惜在这荒郊野岭也没个铜镜什么的在手边。 雷尚听说寨子今夜终于可以架火烤肉了,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只是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君策,还是不敢太过放肆言语,对于这个一直身穿儒衫却在那场山路狭路相逢中出手凌厉的年轻读书人,雷尚有些说不上来的敬畏。 他只能挪下台阶沿着院墙靠近君策,小声抱怨道:“我们咋还不离开这儿啊,既然那些人都没打算关着我们,也没打算靠着我们能够赚回些什么,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吃也吃不好睡觉也睡不安稳,赶紧下山去城里享福不好嘛,你放心,你们救了我一命,我雷尚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到了宝盐城或者回了锦窑城,你们想要什么只管开口,还没有雷尚做不到的事情。” 雷尚拍胸脯震天响,却始终没有听到身边少年的回应,雷尚转过头看见君策依旧望着远处,寨子穿着缝补衣衫消瘦矮小的孩子们都围绕着架火烤肉的大人们叽叽喳喳地欢声笑语,君策脸上也挂着笑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雷尚的絮絮叨叨。 雷尚也习惯了君策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正这几天只能和三个少年说话解闷的雷尚也没少如此受到冷落,孤苦无依的年轻人不敢对此不满,毕竟如今寄人篱下而且他内心深处还真有点怕君策。 雷尚拍了拍身上粗糙简陋的短衫,叹息一声又开始抱怨道:“也不知道高叔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能逃出去?那些瓷器丢了也就丢了,可别把命也留在那里了。那些山匪真是可恶,有眼无珠的玩意,等到了宝盐城我找到了林家或是回了锦窑城,我倒要看看那些敢看不起林家和西师镖局的玩意会是什么下场。” 二十多年来都只在锦窑城内外附近嚣张跋扈游山玩水的雷尚,还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波折,好几个晚上都因为做了噩梦大呼小叫醒来,还得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把铺在地上的被褥往同住一间屋子的三个少年那边拉近一些,否则雷尚都担心那些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的马家寨汉子要直接把自己架火烤了。 雷尚还真有些佩服三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少年,那个道士和和尚也不是那种只知道研学问道的,今日又跟着马家老宗主马骆去往附近山头看看能不能找到适宜栽种开垦的地方,君策今天却没有跟着一起去,短短几日就和寨子里的孩子们玩在一处的君策总是会这样蹲在祠堂门外跟孩子们讲起外头的风物民俗,还有远游沿途的所见所闻。 孩子们听得津津乐道,不识字更没有读过书的孩子们也会下意识地记住那些被君策随手写出的文字,还有一些年纪稍大的少年少女起先不太好意思靠近,后来也偷偷拿着树枝跟着书写,他们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眼睛里闪烁着雷尚不清楚为何的熠熠光彩,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就好像寻见了什么难得的宝贝一般。 君策突然站起身,雷尚也就跟着站起身,君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抬脚走向祠堂外沙土路通往的一条山林蜿蜒小径,雷尚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点起火焰的篝火,还是跟上了君策的脚步,他可不敢独自一人留在寨子里。君策伸手拨开树枝,沿着山林崎岖小路来到了一条潺潺小溪边,可惜留在溪边的那些渔网和鱼竿都毫无所获,君策看着没有游鱼身影的清澈溪水,沿着溪水往下游走去。 不远处有夕阳隐没身影,君策和跟在身后的雷尚终于看见了三个身影,正是跟着马骆一同去往附近山头探看的张谦弱和真页,君策迎了上去,张谦弱擦了擦额头汗水笑道:“今天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了。” 君策露出疑惑眼神,真页放下卷起的袖管,说道:“发现了一处适合栽种桑树和养蚕的地方,可惜距离马家寨距离不近,而且中间还有穿过溪水和砍掉附近的一片山林,不太容易。”君策点点头。 马骆攥紧手中的拐杖,白发苍苍的老者身子骨还算硬朗,安慰笑道:“已经足够是个好消息了。” 几人转身走回马家寨,雷尚依旧跟在身后,对他们交谈的事情不怎么上心,也不感兴趣,马家寨如何跟他毫无关系嘛,也不知道那三个少年这么上赶着帮忙是为了啥。雷尚弯腰捡起岸边地上的石子,抛入水中打着水漂,一个个宛如含苞待放花朵的旋儿荡漾开去,惊扰了溪水中如金银破碎的夕阳余晖,晃得人心上都要微微颤动。 信奉佛家学问的马骆还是对张谦弱和真页持俗家问道的礼仪,只是对于这两个年纪轻轻就结伴远游千万里,并且愿意放低身架真正为马家寨谋寻求生破局之道的少年,马骆也是内心由衷的敬佩和一种长辈看待晚辈的欣慰感慨,还有身边那个虽然言语稚嫩却能够让人察觉到几句真诚建议中蕴含的少年热忱的读书人,马骆是亲眼见证也经历过那场马家村迁徙的老人,所以其实对世道是有些失望和相看相厌的,然而眼前这三个少年却让早已枯朽苍老的老人还愿意去想一想外面的世道是否好了一些。 张谦弱斟酌着言语和马骆询问道:“马老先生,您觉得若是最终能够栽种桑树并且纺丝行商,能否和临近几座城池的镖局或是商队事先沟通好,不需要马家寨独独承担这些沿途行商的风险,还可以和附近的城池搭上些关系,也算有个保障。” 马骆叹息一声说道:“马家寨毕竟还是在锦窑城那边落了案的,以前还能靠着运送炭火去往壶泽城和宝盐城那一带,并不惹人眼目,后来虽然由于行路艰难断了路途,却始终不敢想与锦窑城那边再有什么交涉关联,万一被追责算账,马家寨还是逃不出覆灭的下场。” 张谦弱皱着眉头问道:“当年官府的意思不是只问责了马家村的烧瓷人而已?后来会对马家村下手也是那个锦窑城统领的自作主张,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不至于还要对马家村穷追猛打才对啊。” 马骆摇摇头无奈道:“宁可赌那个最坏的万一,也不敢冒险一试啊。” 真页缓缓说道:“如今马家寨不远处那条商路也算是开凿出来了,虽然如今肯定还是危险重重,但以后若是行商队伍多了,其实对于马家寨来说也是个机遇,若是能够借助那些大商队的遮掩和庇护沿途去往壶泽城宝盐城一带的城池,应该可以算作出路。” 马骆点点头,在君策的搀扶下跨过脚下的树根,马骆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这才说道:“出路是有了,可是马家寨想要破局却还是需要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总不能再依靠那些木柴炭火,马家寨既然已经在此安稳日渐壮大,想要为继还是需要有更好的手段。” 张谦弱点点头感慨道:“是啊,所以无论是种桑纺丝还是开垦播种,都还是需要尽可能一试才好。” 马骆苦笑道:“以前也是我们这些老人家目光短浅,还以为靠着那些手边的零碎就可以支撑马家寨在此太平安稳,竟是丝毫没有顾虑到之后的出路,如今多了那么多的年轻人和孩子,总不能还跟我们一样吃苦受累。” 马家寨所在的这座山峰牧蒙峰风水不错,可惜并不是什么适合开山久住的地方,山下林木繁茂作为遮掩却也没了适合栽种播种的土壤,山中多坚硬山石少花果溪水,更没有空旷地带可用于栽种,所以马家寨这么多年来只能是守着空山过日子,如今有些朝不保夕的意味了。 第八十六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四) 近了山寨,远远地就看见微微昏暗的天色下已经有熊熊火焰在寨子居中位置燃烧起来,还有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细细碎碎传来,马骆不由得露出笑意,褶皱脸庞上难得不再皱眉深深。 几个年轻人跟在老人家的身后,走向不远处有肉香味弥漫馋人的篝火堆。雷尚犹如饿虎扑食,大大咧咧就接过了寨子里专门准备给几个少年的肉,真页自然是不会吃的,也更不会在意非要拉着君策一起在面前啃骨头还要嚷嚷着真香的张谦弱,真页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来了干净果子和干粮,看得张谦弱啧啧称奇,这一路真页还真是随时随地都能有瓜果干粮傍身,也不知道平日里都是藏在了什么地方,有备无患。 张谦弱和君策吃得克制,只当作是修行了,并没有将那些寨子里有心留着的丰盛肉食都全盘接下,还故意留了许多给那些吃的满嘴流油的孩子。 雷尚倒是自顾自捧着盘子吃得津津有味,最后还剩下大半盘的时候就被君策一把夺了过去,笑眯眯拿给几个围坐在篝火旁的孩子,雷尚欲言又止还是不敢发作,只能恶狠狠啃着骨头,低声嘟囔着不是人过的日子。结果读书人君策居然回了一句,也是,狗才啃骨头不撒手,给雷尚又气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对于雷尚这个侥幸捡回一条命到了马家寨还是只会混吃等死的家伙,三个少年都不在意,是死是活如何过日子是别人家自己的事情,想要继续当富贵公子哥的雷尚那就继续当去。 三个少年坐在距离篝火不远的一个干草堆上,还算是饿着肚子的张谦弱好不容易从真页那里讨来了一块干粮,掰开来和君策一人一半干巴巴地嚼着,张谦弱看着那些笑得开怀吃得满意的孩子们,感慨道:“若是能够天天这样吃,不至于饿一顿饱一顿,他们会更开心吧。” 真页盘腿而坐轻轻转动手中念珠,轻声说道:“所以马家寨不能再如此固步自封下去了。”张谦弱点点头叹息道:“可是谈何容易啊,除非距离马家寨最近的壶泽城愿意出兵肃清这一路沿途的匪寇之患,否则马家寨依旧还是只能战战兢兢躲在这里,进退两难。” 张谦弱说着轻轻握拳砸在身下干草堆上,沉声道:“可是听马老先生的意思,壶泽城历来是不愿意和那些流匪大打出手,甚至还有些纵意豢养的心思在,恐怕马家寨想要借助那条新的商路去往外界还是困难重重。” 真页睁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篝火闪闪,缓缓道:“清浚说得对,松瓶国上下自古以来的崇尚商贸终究还是反噬了朝堂治政,无论是庙堂之高的权贵还是封疆大吏都只是想着如何依靠钱财流水做好政绩账簿,却丝毫不去管民生百姓的太平安稳,任由这些各地势力支撑的匪寇大肆劫掠作乱,其实还是那些各地官员的不作为或是不愿作为。” 君策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怔怔看着不远处的孩子们,喃喃说道:“可是松瓶国和其他各座山谷各脉都是一样的,倚靠科举制艺拣取治政人才,为何读的都是一样的圣贤书,最终却人人皆学去了旁门左道的勾心经营?” 张谦弱拍了拍手掌也盘腿而坐,他甩了甩道袍大袖,轻声说道:“常有说那一入侯门深似海,其实入了官场也是一样。一个真真正正读了圣贤书学了对错道理的好人想要当一个好官更要做一些好事,不只是一板一眼照着书上圣贤所写心中豪言所想去做便是了,而是还要如何在那好似泥泞一片的官场之中坚守自己,更要步步登高做那能真正做事情不被随意左右的高官。 可惜这些道路并不容易走,一旦在这条路上少了明灯挂心头而多了更多自甘沉沦之人,那么这条更加泥泞崎岖道路之上,若是不被同流合污还要逆流而上,那么就要承受更多,人心易变世道时移,不得轻松。所以当一个随波逐流的官员要更加容易更加得意,时不时开心了就做一些其实还是对百姓算是好事的随手举动,就已是那些官员足以聊慰本心的善举了。” 君策点点头不说话,张谦弱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君策,笑道:“不过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够这么快就和孩子们玩的一片火热了,这要是以前刚遇见你的时候,我可是万万不敢想象如此的。” 君策无奈抬起头正要说话,真页却笑着问道:“刚遇见君策的时候?”张谦弱直起身子眉眼飞扬和真页说道:“是啊,那个时候君策刚刚被从霍眠谷的送到了道德谷山下,还是我师父和霍眠谷有些香火情渊源在,所以君策才住在了长生观里,那个时候君策也不知道在赤野里呆了多久,整个人皮开肉绽面色枯槁,多亏了我的悉心照料才慢慢醒转过来,可是这小子睁开眼睛看见我的第一眼居然是打算动手打我,眼睛里都是戒备和警惕,可让人伤心了呢。” 君策打断了张谦弱略有些添油加醋嫌疑的说法,说道:“哪有那么可怕,我不过是刚刚醒来对一切都还陌生不知罢了,所以难免警惕多些,哪有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真页联想起了君策不久前面对那些匪寇时的异样,还真信了几分,不过心中对于张谦弱胡说八道的本事也是自有定数,所以只是笑着。其实现在君策想起来还是觉得太过巧合了些,那些远走赤野探寻的队伍中居然恰好就有和长生观颇有渊源的一个书院山长,这才拜托霍眠谷之人将君策送到了道德谷,否则君策也就只是在霍眠谷的山下晃晃荡荡,还真没有道德山中潜心修学的机会,更没有那么快就知晓天门所在的机遇。 君策解释道:“马家寨的孩子们从小就只是呆在这山中,恐怕都不知晓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辽阔和纷繁,若是马家寨最终没能破局,这些孩子岂不是到最后老去的时候都根本不知道山外的世间,所以我就尽可能多说一些远游的见闻罢了,然后再夹杂些书上的学问道理,以及说文解字,莫先生不是也说过嘛,世间浩渺书海,总不能有人至此一生都睁眼一抹瞎,全然不知晓书上的风光吧。” 说着,君策放下双手也盘腿而坐,望着远处神色中有些怀念,轻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打交道,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与所有他人打交道,以前在方寸岛上我就只是往返于云庚村内外,从小就没什么同龄的朋友,二叔和姨娘离开之后,更要忧虑那些都没什么规矩讲究的邻里会不会肆意就要打砸洗劫家中,所以从来都是视陌生他人若仇寇,提心吊胆习惯了。” 张谦弱双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前倾看着君策,问道:“如此说来的话,那你在长生观里遇见我的时候反倒要好上许多了,至少没有你说的这时刻勾心斗角视若仇寇?” 君策笑着点点头,轻声说道:“是啊,那是因为后来遇见了几个人,一开始我也以为他们是心怀不轨之徒,只是后来发现他们好像和以前遇见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是真真正正的好人,所以我就多学会了些与人交涉的胆量和经验,以前尚未察觉,如今回头再看,其实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走过的路最终都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 真页看着坐在身边的君策的背影,少年已经比起初见时少了些黝黑消瘦,身穿儒衫看起来竟是有了些温文尔雅的气度,真页轻声问道:“君策,你想家了吗?” 君策点点头,低声说道:“是啊,我想家了,可其实我都不知道故乡在何处,方寸岛不过是娘亲和二叔姨娘为了我而找到的临时落脚地避难所,那座他们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奇星岛藏着许多秘密,可好像也是过客匆匆的路过,所以我想娘亲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也是我的故乡了。”张谦弱和真页静静坐在君策身边,他们一同望向不远处的篝火熊熊,还有人影绰绰,各自思念。 之后几日君策就干脆拿木头在街角处打造出了一张小椅子,只要身穿儒衫的少年端坐,那么一座小小的学塾就坐落于此,很快就会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飞奔而来,一颗颗小脑袋挤着蹲在小先生身前,看着名为君策的小先生手持树枝悠悠哉哉说起山外的世间人事。 有那夜宿古寺灵狐拜月,有那孤坟野冢白衣女子独泣,有学塾先生智破迷案,有大髯游侠独闯虎穴,孩子们听的津津有味,还有许多聚在外围的少年少女也眨着眼睛闪烁着对山外世界的憧憬向往。 君策时不时就会手持树枝在地上书写,说到那座闹了血案鬼魂的宅邸,就写下那座寨子悬挂门外楹联上的文字。说到那破败古寺,就一笔一划写下寺庙外头倒塌匾额上书写的文字。说到那城隍庙外的众生百态,就会引用许多书上诗句雕琢孩子们想象中的画卷,更要认认真真眉飞色舞地解释那些诗句的具体含义,才好让聚精会神的孩子们实实在在勾勒出言语中的画面。 那几个年纪稍大的少年和少女蹲在外围,手里也提着树枝学着君策一笔一划写着那些文字,歪歪扭扭却神色认真,有一次一旁坐着听故事的雷尚听到君策又要开始吟诵诗文实在无趣,就走到那几个少年少女身边,伸出手对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指指点点。 初涉识字一道的少年少女都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雷尚却居高临下地嫌弃批判,唾沫四溅,最后无意间看见君策抬头看来的冷冷眼神,这才像是一只鹌鹑一般鼓着腮帮将话语挡了回去,憋的难受,君策却已经重新低头书写,不再理会。 雷尚自讨没趣就又坐回去屋檐下怔怔发呆,后来实在无聊就又踱步来到了那些少年少女身边,他们赶紧停下手上的书写动作,一个个不敢动弹,雷尚却蹲下身伸出手指轻声指出书写文字的错漏之处,也算是解闷随手而为了,那些少年少女一开始只敢点头称是不敢多说话。 后来有胆大的开始主动问起雷尚某些文字的书写,雷尚好歹也是从小被爷爷带着读书识字过的,一手小楷和行书其实写的不错,所以也就耐着性子讲解起文字的书写,渐渐地竟是有些乐在其中那些少年少女的仰慕眼神和赞叹言语。 有一次小小学塾的孩子和少年少女们都散开去了,雷尚走到端坐原地闭目养神的君策身边,背靠院墙望着那些拎着树枝远去的背影,随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反正读书写字对于他们来说也没有意义,他们不过是想要听那些山水故事罢了,其实最终还是没有几个人记得住文字和诗句。” 君策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啊。”雷尚转头看了眼君策,嘟囔道:“知道那你还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情,还有那个小道士和小和尚,整天带着马家寨的人跑来跑去,劳心劳力还不一定能讨到好,何必呢。” 君策睁开眼睛甩动手上的树枝,难得和雷尚多说了几句:“世道复杂人心各异,可还是有愿意在这些纷繁杂乱中做些吃力不讨好事情的痴人,我们不是手握权势的官吏,也不是一呼百应的权贵,那就只能做些在眼前手边的力所能及之事,愿意不遗余力,反正最终自身不会因此损失些什么,却能或多或少为他人增添什么,为何不去做呢?” 说完,君策站起身,走向山寨外一处开始开垦尝试是否能够播种的山林,雷尚跟在君策身后,皱着眉头问道:“你们不是要远游求学?难道在这里耽误了这么多时间不算是你们的损失吗?” 君策没有说话,雷尚也就沉默不语,跟着君策一起来到那处开凿出来的山野处,君策卷起袖管和裤腿走入其中开始和那些马家寨的人一起劳作起来,雷尚站在一旁犹豫了一阵也跟着走入其中。 就这样晃晃悠悠过去了半月时间,君策坐在街角的夕阳中望着孩子们远去的欢快身影,还有那些少年少女仔细推敲一个个文字的背影,君策笑着轻声说道:“因为我是读书人啊。”雷尚蹲在君策身边打量着那些字迹各异的文字,抬起头问道:“什么?”君策笑着重复说道:“因为我是读书人啊。” 雷尚歪着脑袋听不明白,君策却已经站起身对雷尚说道:“明天你来讲故事。”雷尚猛地站起身,可是不等他说话,君策就已经走向山寨外,雷尚急忙跟了上去额头流着汗水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行的,最终无济于事。 所以第二天就变成雷尚不自在地坐在了那张街角的椅子上,看着眨眼睛盯着自己的孩子和少年少女们,雷尚扭了扭脖子搓了搓手,看了眼不远处蹲在那些少年少女身边的君策,咳嗽一声这才斟酌着开口,一开始嗓音细小,被孩子们一抱怨一打岔,雷尚就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 雷尚琢磨了一晚上,觉得那些流连于勾栏以及与狐朋狗友叱诧风云的故事就不适合讲了,最终开始说起爷爷小时候讲过的走镖时的见闻和趣事,雷尚渐入佳境,也学着君策时不时在地上写写画画,君策就蹲在不远处轻声指点那些少年少女的书写。 街角处的小小学塾围着一颗颗脑袋,他们穿着缝缝补补的粗陋衣衫,他们手掌结满了老茧和冻疮伤痕,他们瘦小却眼神明亮,有收拾家中的老人老妪走出屋檐看着孙儿露出由衷的笑意,有捣衣归来的妇人三三两两驻足不远处低声浅笑,有忙碌汉子手持镰刀斧子扛在肩头朝着雷尚和君策笑着竖起大拇指。 山寨外的空旷处已经移植栽种了十几株在附近山头发现的桑树,还有一些野草种子播撒在翻掘过的土壤中,张谦弱和真页依旧带着马家寨的汉子走遍附近山头和山中,寻找适宜栽种开垦的土地,或是能够移植栽种的瓜果树木。那条流淌山间的小溪终于在下游处找到了一块游鱼出没的地方,撒落渔网等待着足够让孩子们欢呼雀跃的鱼儿自投罗网。 雷尚端坐在街角的椅子上,双手挥动着树枝眉飞色舞,听的孩子们一个个一惊一乍却抑制不住眼中的惊喜,君策细心指点着文字的书写,突然皱着眉头望向山寨门口处。 很快许多人都察觉到了异样,山寨通往山外的狭小山路上居然有嘈杂声汹涌而来,还有马蹄声轰隆隆作响,马家寨的百姓都站在山寨门口探头张望,还有青壮汉子手持利刃神色警惕,孩子们和少年少女都飞奔过去,君策和雷尚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山寨外的山路上很快有骑马身影出现,居然是身披甲胄和官袍的官府之人,还有许多甲士伐山开路而来,乌泱泱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直扑马家寨。君策挤出人群站在前头看着不远处的人马,张谦弱和真页也跟着马骆赶了过来,所有人都神色严肃,不知道这些突如其来的兵马是为了什么。 雷尚眯着眼睛远远看去,居然看见了熟悉的高骋的骑马身影,他一瞬间就明白这些人应该是觉得自己被马家寨绑来了此地,所以不知为何得以逃命的高骋就循着蛛丝马迹带着官府兵马来救自己了? 雷尚就想要跑出去,可是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几个要好的孩子都小心翼翼躲在了雷尚身后,他们眨着眼睛满是畏怯。 雷尚脚步一顿,他看着那些孩子,又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街角处的椅子,雷尚握紧手中的树枝展颜一笑,然后转身挤出人群,站在了前头。 第八十七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五) 松瓶国中部以四大名城之一的宝盐城作为中枢的十几座城池扎堆处就是松瓶举国商贸最为繁华之地,东西两侧依靠四通八达的商路和山脉沟通锦窑和潜窑,南北两侧又直达山水之外的别国,再加上此地距离那座北方的皇城不近,天高皇帝远,此处的郡守和城主就颇有些割据分裂的封疆权势,鱼龙混杂却也是实实在在的钱财聚集处。 松瓶国临近所有国家的商贸往来大半都会来到此处周转,这个被口口相传名为“金瓶潭”的地方,既是商贾们勾心斗角蝇营狗苟最为繁复的地方,也是所有商人都可以大展拳脚无所顾忌之处,因为在这“金瓶潭”十三城的地界,钱财银两就是最大的道理和权势。 壶泽城就位于“金瓶潭”的西侧,靠近那座锦窑城和源源不断从山中运出的马蹄窑瓷,可是在此前的许多年里,壶泽城却完全没能有机会靠着这得天独厚的机遇捞取更大的利益。 以前锦窑城和“金瓶潭”的直接勾连处其实是南方的另一座大城,缘由便是锦窑城和壶泽城之间的商路没有完全开辟而出,大部分锦窑城的商队和镖局都选择走往南方那条历史渊源不短的古旧商路,直到近几年新的商路被壶泽城打破,锦窑城中才有不少商队和镖局愿意选择拣取这条路途更短的道路,可是其间的匪寇成患自然也是需要壶泽城劳心劳力之处。 壶泽城那位新任城主是宝盐城那位老郡守的门生弟子,早年在皇城那边的名声就半点不俗,如今外放为官虽然大多是镀金的考虑,可是这个年轻城主却野心不小,新官上任三把火,居然大手一挥直接调动了驻扎在“金瓶潭”西侧的军队,决定大肆清洗那条最新商路的沿途匪患,誓要在就任壶泽城和重回庙堂中枢之前,将这条商路彻彻底底打通,作为一块一步登天的敲门砖。 壶泽城那些许多已经习惯了混吃等死的官员就只能听命行事,不少只会享福吃供奉的官吏不得不挪屁股,颠簸于马背和马车上,和那些驻扎兵马一同巡守四方,这段时日可谓是苦不堪言,可惜最终也没能找到多少匪寇所在,只能是在商路上多走几步路做做样子,也算是警醒意味了。 直到前几日有宝盐城的大人物带着一个锦窑城而来的镖局护镖人,直接找到了驻守在壶泽城内的中部兵马司分部,说是有一批货和镖局的人被山匪给劫了,许多人还都已经死于非命,宝盐城林家那个这段时间颇为活跃的二少主怒气冲冲地让壶泽城和兵马司定要给个公道。 壶泽城城主直接其中赶往中部兵马司分部,和驻守将领一番商议决定借此大好机会杀鸡儆猴,所以壶泽城城主将命令派发给了手下那些最习惯了做面子混吃等死的副官,言辞凌厉,为的就是要这些阳奉阴违的蛀虫看到城主的决心,若是这桩差事做得不好,恐怕就不是以往小打小闹的惩处那么简单了,这个身世背景都不俗气的城主极有可能来个撕破脸皮的肃清,所以那个被同僚赶鸭子上架的壶泽城副城主只能一路和那兵马司将领陪着笑脸,不求有功只求千万无过了。 远远看见那座寨子的轮廓,趴在马背上汗流浃背的矮胖副城主立即挺起胸膛眯起眼睛望去,只是瞧着那座寨子好像颇有简陋破败,副城主却没想那么多,只要能够带着身后兵马完成城主大人的命令就够了嘛,管那么多干嘛,反正都是打家劫舍业障缠身的匪寇之辈,大不了杀个干净就是了。只是好像还有孩子?副城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将领,却依旧没怎么在意,匪寇的孩子也是匪寇嘛,都该死。 有一个骑在马背上的魁梧身影脸上有崭新猩红刀疤,他走在那个兵马司将领身后,林家的二少主没有亲自前来,毕竟对于林家来说这只是一个跌了面子的事情,倒不是多大的损失,西师镖局的脸面足够让林家礼敬几分,却不足以让林家二少主来此涉险,当然也是因为死里逃生的高骋面子还不够大,若是老镖主亲自来此去往林家,那么林家二少主就一定会极尽拉拢只能,毕竟西师镖局在锦窑城可是仅次于那几个大家族商队的镖局,对于“金瓶潭”许多商贾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助力。 高骋远远望去那座山寨门口,面露惊喜神色,凑近那个将领的身边伸手指向那个站在山寨人群中的粗布短衫年轻人身影,说道:“那个就是我们西师镖局的少主雷尚,他还活着,他还活着。”那个将领只是神色冷漠点点头,看着那些手上拿着锄头镰刀的青壮汉子,将领微微皱眉,觉得好像不是高骋和林家二少主说的那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寇才对啊,倒像是一个隐居于此日子清贫的小寨子。 站在山寨门口的雷尚走到了最前方那三个少年,君策转头看了一眼雷尚,问道:“是高骋?”雷尚点点头,张谦弱微微皱眉道:“难道是高骋逃出生天之后怀疑雷尚被匪徒所绑,所以回了城池那边找到了官府,又循着当初马大哥他们留下的痕迹找到了这里?”雷尚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马家寨不知所措的百姓,他转身看着拄着拐杖的马骆,神色坚定道:“不会有事的,我来解决。” 君策看着雷尚没说话,雷尚稍稍泄气委屈道:“不是,都这个时候了,总得先让我和高叔说几句话吧,不然他们要是不管不顾冲进寨子怎么办啊?”君策却只是伸出手拍了拍雷尚的肩膀,说道:“我们和你一起解释,而且如果这些人是从锦窑城来的,恐怕马家寨还会多一份危险。”雷尚松了口气,他转身面对着逐渐停步的领头几骑,攥拳握紧又缓缓松开。 雷尚上前一步,惊喜喊道:“高叔!”高骋也面露喜色,尤其是还看见了站在雷尚身边的三个少年,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去往宝盐城和壶泽城搬救兵的高骋终于松了口气,高骋看了一眼身边的将领却没有主动策马向前,毕竟雷尚可还被那些手持镰刀锄头的汉子团团围着。 高骋停马驻足不远处,喊道:“少爷,你没事吧?我们很快就救你出来!”虽然平日里对于这个只知道嚣张跋扈熬鹰斗狗丢尽了老镖主面子的少爷少主没什么好印象,可好歹是老镖主的嫡长孙,高骋在侥幸逃到壶泽城之后真是追悔莫及,觉得自己害死了雷尚,不知道还能如何去面对老镖主,还好如今见到雷尚安然无恙。 雷尚往前再走出一步,那个坐在马背上的将领神色一凛,他不是那些驻扎在重城附近边高枕无忧闲散惯了的军伍出身,而是从战场上实打实厮杀出来的,只是从雷尚这个小小动作就看出了这座寨子绝不是什么匪寇所在才对。身边那个副城主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上来说既然那些匪徒没有挟持住雷少主,不如赶紧让兵马围了寨子一锅端了得了。 那个将领无动于衷,只是静静看着不远处的雷尚。雷尚抱拳高声道:“高叔,我无妨,马家寨不是打家劫舍的匪徒,他们只是隐居于此的村庄罢了,我也没受什么危险,反而是被马家寨所救。”高骋愣了愣,策马向前走了几步,身子前倾问道:“少爷,你在说什么?”雷尚便详细说起了他为何会来到此处以及来到这里所发生事情的大略经过,只是雷尚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其实马家寨一开始是打算落草为寇的。 高骋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壶泽城将领,却不是去看那个副城主,那个将领踱马上前看着雷尚身后的马家寨百姓,问道:“你们为何会隐居于此?这里若不是有那条最新的商路,根本就是人迹罕至之处,莫不是有罪在身躲藏在这?”他依旧没有让身后的兵马放松戒备,反而像是一线潮与山寨争锋相对。 马骆拄着拐杖走上前去作揖行礼道:“官爷明鉴,马家寨三十余年前为避纷乱于是隐居在此山中,不久前恰好发现了雷公子逃亡至此,所以出手相助。” 那个将领眯着眼睛不说话,脸上赘肉在马背上微微颤的副城主咳嗽一声义正言辞道:“胡言乱语!莫不是你们什么马家寨掩瞒了莫大罪行?是不是这座寨子就是个幌子啊,让你们这些老幼妇孺都出来挡着,其实真正的匪徒还躲在后面?” 副城主见那个将领没有说话,于是挺起胸膛厉色道:“一群刁民也敢如此以下欺上,速速放下手中武器!所有人都乖乖束手就擒,定要带回去壶泽城好好审一审,看看你们这些嚣张惯了的山匪还能如何狡辩。识相的,就赶紧供出其他人的所在,不然今日就踏平了你们这小小寨子!” 马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回头看了一眼神色慌张的妇孺和眼神愤慨的青壮,他轻轻叹息,转身弯腰更低恳求道:“官爷误会了,马家寨就只是苟活于这牧蒙峰中的一个小小寨子罢了,可不敢做那遮掩匪徒踪迹的事情,更不敢欺瞒各位官爷啊。” 副城主冷哼一声,冷笑道:“还轮得到你一个腐朽老头来出头?你们这些山匪做惯了烧杀抢掠的事情,倒是使唤起这些老弱装可怜也不遗余力啊。” 雷尚微微皱眉,直接出声反驳道:“不是的,马家寨真的不是盘踞躲藏的山匪,他们就只是当初迁移至此的普通百姓而已,他们如今就连温饱都朝不保夕的,怎么可能是藏匿匪患的寨子。” 副城主摇晃着肩头讥讽道:“这些山匪心思深沉,能够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藏匿这么久肯定是手段阴险,还是让壶泽城都抓回去审一审才好,胆敢反抗的就直接格杀当场,我看谁还敢胡说八道有意欺瞒。” 雷尚一挥袖子,伸出手指向那个胖子,怒气冲冲道:“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往普通百姓头上泼脏水!”那个副城主眼神一冷,他可不知道什么少爷少主的,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家伙居然敢对自己横眉冷对? 君策扯住雷尚的袖子制止了他的进一步话语,身穿儒衫的年轻人上前一步作揖行礼道:“官爷和将军自可以走进寨子亲眼看一看,马家寨如今既无傍身财源又无简单温饱,甚至还需要在附近山头找到些猎物和野草过活,现在更是才开始开垦栽种,寨子就只有这么一亩三分地,实在不可能会有什么山匪隐匿,请官爷和将军明鉴。” 那个副城主还要言语几句,嘴角冷笑心中想着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上当,还真要走进去瞧瞧?可是身披甲胄的将领却已经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君策,神色平静回道:“好啊,那就去看看。” 副城主愣了愣,小心翼翼从马背上爬了下来,赶紧挥手示意身后几个亲兵跟上来,而那个将领已经在君策的带领下阔步走进山寨,马家寨的百姓都留在寨子门口,只有三个少年和雷尚还有马骆跟随。沿途走过确实只有简陋屋舍环绕而建的狭小寨子,即便还有君策在旁指点解释也只需要走上一个时辰就来到了寨子的祠堂门口,是寨子里唯一一处院子的宅子。 门扉上的门神已经彩绘斑驳,那个将领没有迈步走进祠堂,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街巷拐角处那边的一张椅子,地上还有歪扭字迹,他问道:“那是什么?” 君策顺着将领的视线看去,似乎看见了那些围绕着椅子聚精会神的孩子的小脑袋,他会心一笑轻声说起那座小小学塾的事情,身披甲胄腰间悬刀的将领最后认真多看了几眼君策,然后也没有走进祠堂,就只是站在门口看着马骆问道:“大可以有话直说,马家寨当初为何会来到这里的?如果是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情那么你们不可能一直躲下去的,若不是,那就直说无妨。” 马骆叹息一声,神色恭敬将马家寨为何会来到此处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起,最后将领只是问了一嘴那个下令清洗马家村的官员的名字,马骆战战兢兢说出口,那个将领便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向寨子门口。 壶泽城副城主还是没敢走入寨子,探头探脑打量着,那个将领翻身上马,伸手点了点马骆和三个少年,沉声说道:“你们跟我去壶泽城走一趟,放心,不会有性命之忧。” 说完,他调转马头,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着三个少年问道:“会骑马?”君策点点头,那个将领便策马回城,竟是不再多说一句话。 最后雷尚也骑上了马离开了马家寨,马骆离去之前和寨子里的后辈交代了几句遗言,也不知道此去会不会是前途未卜,只是马骆忧心忡忡地看着同样策马前往壶泽城的三个少年,觉得马家寨非但没有报答三人为寨子忙前忙后的恩德反而还因此坑害了他们,心中内疚不已. 君策却轻声安慰道:“马老先生,先不必如此担忧,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竭尽全力护住马家寨的。”马骆皱眉叹息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马家寨,神色悲苦,果然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只是不知道马家寨会不会被秋后算账,直接重新覆灭于此。 行走在兵马压阵的山路上,君策看向身边低头闷闷不乐的雷尚,问道:“你为什么会替马家寨掩瞒他们事先打算落草为寇的事情?又为什么愿意护着马家寨,本就与你无关的,如今高骋也找到了你,你只需要跟他一起回去就够了。” 雷尚嘟囔着嘴巴不知道低声说着什么,君策看了看雷尚就不说话了,最后雷尚抬起头看着远处山路,他的眼神模糊,却轻声说道:“我只是,不想要失望。” 君策没有说话,雷尚继续说道:“我觉得如果我没有为了马家寨挺身而出说几句公道话,那么我会对自己失望。如果马家寨最后还是被壶泽城的兵马抓了,而我还是安然无恙,我怕那些孩子会对我失望。我觉得如果我把今日的事情说给了爷爷听,如果明知道马家寨的百姓根本没有错却还是因为救了我的缘故而覆灭,可能本来就对我很失望的爷爷也就彻底失望了。” 雷尚说完之后像是卸去了一身气力,无精打采地趴在马背上。 君策手里攥着缰绳,他目视远方,最后轻声说道:“还好,你还没有对自己失望。” 第八十八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六) 黄草庭和武山离去之后,那长河之畔的交手动静响彻方圆百里。 远去的于琅和周厌一直忧心忡忡地回头望去,唯有顾枝始终埋头飞掠而去,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座耸立的巍峨城池,犹如天幕处最为漆黑的一角被撕扯到了人间,轻轻覆盖在了眼前,即便天际万里天光大盛,依旧泛不起丝毫的涟漪光亮。 三人没有停下脚步,即便眼前这座城池就像是当年在奇星岛上再熟悉不过的鬼门关,顾枝一步踏出,猛然回头望去,然后脚步落下,一瞬间山水颠倒天翻地覆,他已然置身于另一座天地,一切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偏差,只等顾枝全然提起的心境和修为完全沉浸其中之时,远处那场交手也落下帷幕,尘埃落定,而只要在看见那座城池的一瞬顾枝有片刻的心神摇曳,就被扯入了环环相扣的阵法当中。 四周混沌一片,只有灰色雾气漫无目的地飘荡聚散不定,顾枝微微皱眉行走其间,此时他的心境就像是即将落下倾盆大雨之前的汪洋大海,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早已波涛暗涌,他已经耐着性子在出云岛秦山山下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奇星岛上早已花落花开又一年,那座无人打扫的竹屋不知落在了多少灰尘,更不知道山上那等待依旧的故人是否安好。 顾枝呼出一口气,眼前的灰雾缓缓退去,骤然间在极远处有一个哪怕相隔千万里依旧能够看出庞然身躯的顶天立地身影慢慢苏醒,那个身影站起身抬起双手撑开了天地。 顾枝缓缓抬头又低头望去,灰雾好似被一条纤细银线从中割裂开来,浊气下沉化作厚实大地,而清气聚拢上升勾勒出天穹,无边无际,那个庞大身躯轰然倒地,血肉骨骼化作了山川湖海。 眼前山河在许多年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女子,模糊看不清面容,她挥动手中的树枝沾起泥土就捏就了一个个泥人,然后落在地上就变成了人类的模样,人类就这样慢慢繁衍生息,从茹毛饮血衣不蔽体到部落群居耕田畜牧。 在这期间,还有人类弯弓搭箭射落天上的八个太阳,也有人类误食了灵药飞升月宫,有山人迈开巨大步伐追逐天边的圆日,有水火相争砸开了天穹的缺口,有游龙盘旋天空行云布雨,有人间城池兴建覆灭周而复始,有人类成群相撞的战争血流成河,有人类登高称帝统御万民自号始皇,有光阴流转沧海桑田不知寒暑已过几载,眼前有白色雾气蒸腾而起似乎不知灼烧着何等沸腾的能量,然后高楼拔地而起。 顾枝眼前一花,眼前好似梦幻泡影的画面骤然消散一空,他闭眼又睁眼,有血红色的道路蔓延在脚下铺盖大地,似乎还有累累白骨犹如雪落堆积身旁,顾枝抬脚走出一步,看见了一条宽敞至极的道路,蔓延而去不知尽头何处,数不清的模糊身影低着头颓丧垂手蹒跚前行,还有许多身形高大却更加飘渺不定的身影在一旁挥动着长鞭驱赶那些身影前行,若是哪个身影胆敢回头转身去走那回头路,就会瞬间被灼烧成为了灰烬消散一空。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道路,他左右张望起来,有神色从容却面庞千疮百孔的女子成群走过,手捧花灯点燃着青绿色的诡异火焰;有白骨堆积而成的高大身躯骑乘一匹同样血肉消散的高头大马巡守游曳,身后跟随着茫茫无际的飘渺阴兵;有唯独黑白两色的模糊身影飘荡而过,手中拿着钩索看不清神色,高高的帽子上似乎还张贴着纹路扭曲的符箓。 顾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白骨堆叠鲜血宛如溪涧流淌其间,唯一的缺口远处有一座巍峨耸立的城池,顾枝转头望向前方,然后一步跨出走上了那条黄泉路,转瞬之间有无数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中,几乎就要撑破了他的脑袋,有无数人的悲欢离合演绎在他的眼前,耳边唯有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在擂鼓作响。 顾枝强忍着难忍的疼痛睁开眼睛,却眨眼间就走过了漫长道路来到了一条长桥下,桥上站着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模糊的老妪,似乎咧嘴笑着,手捧一个缺了一角的圆碗正殷勤地将圆碗递给过路人,顾枝抬脚走上,却又一刹那就走过了奈何桥,回头一看,那个老妪居然转头望过来,咧嘴更大笑容更盛。 顾枝站在一座高台上抬眼望去,居然看见了青潋山在眼前拔地而起,然后浮山湖旁的竹屋在竹林摇曳的影子里若隐若现,有一个中年面容却早已满头白发的男子坐在屋檐下轻轻翻书,身边坐着一个低头书写文字的少女。 屋檐下的风铃声叮铃作响,顾枝向前伸出手却触手可及又远在天边,他看遍青潋山和竹屋竹林都没有寻到那个少年身影,似乎天地间就从未有过这个人的出现。 顾枝看着眼前光景牵扯变幻,一处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废墟中一个尚未白发的男子抱着怀里一个额头鲜血如注的孩子咬着牙忍住眼泪,即便是学遍了天下医术的男子在此时竟然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眼前变幻,还是在那废墟中,男子路过坍塌院墙看见了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孩子,却叹息一声轻轻摇头,眼中似有不忍却还是转身离去。 眼前是一个男子抱着孩子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亡到了奇星岛南境的陷落城池中,男子小心翼翼将孩子藏在一个尚未倒塌的佛寺中,然后自己被追赶而来的魔军一刀刺入胸膛,临死之前的男子视线落在孩子的身上。 男子带着孩子终于逃到了与世无争也幸免于难的偏僻村落,可是那些警惕戒备的村民却不肯接纳风尘仆仆伤痕累累的两人,居然拿出锄头和镰刀直接胡乱打杀了两人,有一个辞官隐居的老者站在院门口同样神色冷漠没有出声阻拦。下一幕却是那个老者站在男子和孩子身前阻拦村民的暴动,然后就被同样砍杀,头颅滚落在地。 男子在山中湖畔搭建起一座竹屋,带着孩子在此住了下来,身后栽种着竹林,男子医术通天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在竹屋前开垦出一处小小菜园,以此为生,然后有一天男子走进山中想要试着打猎让孩子吃上一顿荤菜,就被大雨困在了山上最终被滚落山石活活压死。男子困在大雨中,看着归路神色慌乱,大雨竟是绵延了足足三日,待得男子跌跌撞撞赶回那座竹屋的时候,孩子已经躺在倒塌的竹屋废墟中再无声息。 同样也是一个大雨夜,不知为何醒来的孩子抬头望着雨幕,然后拿起屋檐下的油纸伞走入山中,孩子穿过泥泞山路来到了一棵树下,看见了一个躺在树下草堆上早已气机断绝的小女孩。还是在那树下,孩子小心翼翼背起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同样年纪不大的孩子步履蹒跚走在大雨滂沱的山林中,可是夜幕中那个独自站在屋檐下焦急不已的白发男子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孩子的身影了。 孩子已经长成了少年,他腰挎绿竹刀鞘身上背着包裹和长枪,少年远去僻静村落和山中竹屋,可是少女和白发苍苍的中年男子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少年的归来。 少年奄奄一息躺在竹屋中鲜血淋漓,少女竭尽全力却还是没能保住少年的性命,白发男子从山中赶回来的时候只能看见少年冷冰冰的尸体一动不动。 少年远走岛屿四方,可是走出竹屋和村子的白发男子和少女却在行医途中遭遇横祸,待得少年功成名就赶回来的时候已经只能埋葬二人。 少年站在海岸处目送少女乘船离去,可是少年却再也没有听闻少女的消息,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死在了倾覆的海浪中还是决意一去不复还。 少年的先生无声无息死在了竹屋,少年敬重的魏先生死在了归乡途中,少年的三叔满是遗憾地死在了那座小肆的后院,最后少年的朋友也都离开了那座岛屿,少年只剩下独自一人。 顾枝闭上眼睛可是那些画面依旧在眼前一一闪过,时间好似停滞不前,只有无数画面在他眼前来来往往,顾枝不知何时已经是盘坐在地,眼前极远处是占地广袤的城池,有宫殿矗立在城池中,悬挂的匾额上字迹模糊,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些宫宇坐镇之人的名号。天地间除了那高高在上的十座宫殿就只剩下顾枝独自坐在高处。 顾枝缓缓睁开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在身下,有不甘就此转世的魂魄竭尽全力却湮没于黄泉路上的烈火,有叩关不得入之罪大恶极者的魂魄直接在城池关外堕入了地底深处,只有凄厉哀嚎回荡,有身披黑白衣袍的官吏手中钩索牵引着一道道魂魄来到关隘和黄泉路上,有千万阴兵奔走在茫然无际的绵延原野上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往何处去,有许多魂魄走过了道道关隘跨过门槛,那个高坐椅子上的冷漠判官手中持笔一划,无数早就身不由己全然无知的魂魄便坠入一条条道路之中,不只是再次转世为人还是就此烟消云散。 宫殿镇压着地底深处的执念和怨恨,还有许多躲藏在原野白骨堆里和鲜血河流中的怨魂厉鬼伺机而动,冲破阴兵的阻碍冲向天空,可是顾枝只是远远望去一眼,那些鬼魂就在尖叫声中灰飞烟灭,还有许多不断从地底深处涌出的黑雾血线直奔顾枝而来,可是就在顾枝的身前最终膨胀又轰然炸裂开来,只剩下尘埃飘落。 远处宫殿中有无数视线落在顾枝身上,却始终不敢走到宫殿门前抬头与顾枝遥遥对视一眼,还有顾枝头顶天幕处居然有好似春雷滚动的声响,似乎妄图撕扯开天空,无形中便有无上重担落在顾枝的肩头,可是他就那样盘腿枯坐,全然忘记时间流逝和此生种种。 世道人心求一个我,苦学问道求一个真,何时才知我是我,何处可做我是我。 就像看遍前世今生,又好像经历过无数段不同选择和不同境遇而造就的人生,最终他独自一人肩负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名号,居然就此枯坐于无依无靠处,看遍众生百态又看尽了生死之间。 遗憾,悲伤,痛苦,难耐,欢愉,喜悦,离散,相聚,怨恨,愤怒……世间事,有人拿得起,有人放不下,有人舍不得,有人不甘愿,有人洒脱自然,有人怨怼纠缠,有人无可奈何,有人冷暖自知,有人得失不明,有人善恶不分。 秦山山巅孤亭外的虚空之中,云雾遮掩飘荡层层堆叠,唯有独自一人坐在虚无之间,身上红袍犹如夕阳下的火烧云霞,他同样盘腿而坐紧闭双眼,神色淡漠无悲无喜。那个走入阵法之中就停留原地一动不动的顾枝此时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与他相同,即便是那些和顾枝在那座城头茅屋之中所见截然不同的天地初开神话诗篇,也是他坐照观想而出。 出云岛走遍万水千山,见过了大同盛世,见过了鼎盛王朝依旧有权势倾轧仇恨纠缠,见过了所谓仙缘就卷动乱世相残,见过了独自守关依旧要承担身后骂名和讥讽,走过了巍峨城池和汹涌大军,叩问本心又求真武道,乘舟渡过长河又看见倾塌长桥,在即将走入山中的那一刻感受到了性命的消散,于是一往无前就成了问心之路的尽头,可能无愧? 身穿红袍的他坐在云海中,他决定再给顾枝一个机会,不只是让他多走一段山水路途那么简单了,他决定看看顾枝会不会做出和自己一样的选择,只是在这之前他要给顾枝一条名正言顺的道路。 既然世人都唤你“地藏顾枝”,既然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既然应运而生出现了顾枝此人来打破他有意无心打造的鬼门关和人间炼狱,那么就看看一帆风顺此生道路的你顾枝,是选择承受这个名号之重,还是选择登高再登天来一场换了日月变天地。 他很期待,在这个陌生其实又已经再熟悉不过的世界,是不是也能再出现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足以亲手开启一个千秋万代的不同世道,好坏、对错、是非以及最终虚无缥缈的自由都在其中,规矩和秩序都有可能凭借你顾枝一人决断,那么已经不再年少的顾枝会作何选择呢? 他微微一笑睁开眼睛,视线落下远处那座天下居中的岛屿,一个故人已经醒了过来,于是棋局的对面终于有人落座,纵横其间。 第八十九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一) 壶泽城背靠“金瓶潭”十三城,直面锦泮山脉的边缘地带,自然不及宝盐城的四通八达和繁华昌盛,可是壶泽城毕竟是地处松瓶国西部的重镇,更有大军兵马司驻扎,所以能够在此担任城主之人都是位不高权却重的存在。 历史上便曾有两位兵部尚书和一位吏部尚书崛起于此处,于是后来凡是能够被调遣至此的年轻俊彦,无不是松瓶国朝野上下公认的未来庙堂栋梁,如今坐镇这座城池的城主杨立源便是近几年松瓶国朝廷最为瞩目的其中一位年轻人,弱冠之年就入了翰林院,后来补缺壶泽城城主,短短数年而已,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将来此人在庙堂上的座椅不会低。 更何况杨立源背后还站着个就任宝盐城郡守已逾二十年、简直就是一人问鼎“金瓶潭”十三城的传道恩师,所以这几年杨立源在壶泽城大刀阔斧地挥斥方遒,不少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褒贬不一,却都知晓这个年轻人的野心不小。 勾连周边四城打造“小金瓶潭”牵引通往宝盐城的商路分流也好,与城外驻扎兵马司分部统领一同亲征商路清剿匪患也罢,都是杨立源新官上任放的火,敢想敢做,倒是有些一清松瓶国朝野沉寂几十年垂垂老矣气象的风头。 壶泽城城主府一间位于后院深处的书房中,只有身穿简单儒衫的一个青年独自负手而立,他的眼前悬挂着一副松瓶国中部和西南的堪舆形势图,其中几条红色细线蜿蜒蔓延,正是历来繁华车水马龙的商路,更有一条细线微微加粗几分,正是从锦窑城直接通往壶泽城的一条崭新山路。 杨立源伸出手指轻轻敲打在堪舆图上,前不久兵马司已经调动人马开始沿着这条商路开始清洗山匪,务必要将更多伺机而动的山匪扼杀在萌芽中,尤其是宝盐城林家二少主不久前亲自登门兴师问罪的那伙山匪,其实杨立源并不介意林家的趾高气扬,反而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杀鸡儆猴机会,所以这才让兵马司只管把动静闹得大些,干脆利落地流些血掉些脑袋,才好吓得住那些眼馋这条商路的匪患。 杨立源其实和庙堂上下猜想的,只是来这壶泽城镀金然后不久后就会返回京城就任中枢不同,杨立源是真真正正打算在这壶泽城多待几年的,至少无法将袭扰西南商贸和中部的匪寇清洗干净,也要把这条锦窑城通往壶泽城的崭新商路给彻底稳固下来。 本来按照杨立源那位郡守恩师的主意,只要在这壶泽城待个几年,自然而然就会升任宝盐城城主,然后再运作几年,赢得朝野上下和往来邻国的称赞就可以顺势跻身中枢,可是杨立源却主动想要留在壶泽城多几年,一手打造出的“小金瓶潭”虽然分走了些宝盐城作为中枢位置的权势,但他的那位郡守恩师却颇为欣慰,这样也算是给本就钱财流水波涛汹涌的“金瓶潭”汇入了一条磅礴溪涧,愈加有了欣欣向荣的气象。 门外有人轻声走近门槛,低声通报副城主和兵马司分部统领已经回到了城主府,并且还带回来了几个年轻人,杨立源双手负后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然后披上了一件稍显富贵气质的紫色外袍,遮掩了儒衫的素净,这才走出书房去往城主府正堂。 杨立源微微皱眉有些疑惑,按理说如果兵马司已经清剿了匪徒,应该是那位统领直接亲自来找自己就好了,更要大大张旗鼓地大肆宣扬,可是如今却悄无声息,更是好像还出了什么意外? 杨立源一路来到城主府正堂,却只见那位身材臃肿的副城主神色有些不耐烦却尽力遮掩地陪着那位兵马司分部统领一同站在正堂外的院子里,身边还站着几个身份各异的陌生人,杨立源微微皱眉,然后舒展眉头快步走了上去,拱手道:“姜统领,王副城主。”那位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小上许多的统领抱拳回礼,而王副城主则笑容谄媚,连连拱手弯腰。 杨立源眼神透露出疑惑,看着一见如故私下里其实能够一同喝酒闲聊的统领姜彧,只是两人一个身为壶泽城城主一个则是驻守“金瓶潭”西侧的兵马司统领,所以在台面上还是客气却疏淡的关系,除了一些重大的决策商议之外,两人几乎从不曾会面,这也是给壶泽城那些其他官员的一种信号,不至于觉得这位新官上任的城主大人是要动用朝中权势和靠山背景一来就给兵马司和所有人一个下马威,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更不至于觉得这个城主大人是有备而来,早就和兵马司暗中勾连。 虽然坐镇此处的兵马司分部统领在官衔上并不弱于壶泽城城主,可是对于向来重文抑武的松瓶国而言,文官的职权总是要高出武将一筹半点,所以历任壶泽城城主都隐隐掌控着兵马司分部的调遣职权,以往更是有不由分说就随意调动兵马司下辖兵马的城主,妄动权势胡作非为。 而这个瞧着青年面貌实则已经不惑之年的姜统领其实见识过了两三任城主的各异作为,只是没有一个能够像如今的杨立源这般大刀阔斧干练利落,姜彧一开始也以为杨立源不过是那种仗着朝中靠山来此折腾一番其实毫无作为便打道回府高升庙堂的年轻人,只是经过这两年的相识,姜彧倒是真心认可杨立源的手腕和心性,更觉得自己和杨立源的心中展望不谋而合,为的就是将那些胡作非为的匪寇和暗中勾连匪寇的权贵一网打尽,所以姜彧才会不遗余力心甘情愿地率领兵马司兵马充当马前卒,清剿商路沿途的匪患。 姜彧转身看了一眼身旁的儒衫少年,然后伸手指向那个拄着拐杖神色紧张的老者,说起了马家寨的情况,杨立源下意识双手捻住袖口,微微低头皱眉,有个身穿官袍的木讷中年男子手捧几卷案宗来到那位副城主身边,王副城主瞥了几眼就神色恭谨地将有关锦窑城那边的档案呈给了杨立源。片刻之后,杨立源看着那个神色局促的老者,马骆赶紧就要下跪行礼,却被杨立源抬起一手沉声说道:“不必行礼。” 那位王副城主审时度势,双手搭在撑起官袍一圈圈的腰上,咳嗽一声看着马骆说道:“你们马家寨畏罪潜逃又落草为寇,桩桩件件无不触犯我朝律例,如今姜统领和杨城主愿意给你们多些耐心,还不快快认罪?” 方才那位城主府管事递呈的卷宗上写的分明,三十年前曾有马家村连夜逃离锦窑城之下的荡绳峡谷,虽然王副城主不是不知道当年坐镇锦窑城的那几位后来下场都不太好的官员是什么见风使舵的作风,这些年都是他们这些官员引以为戒的前车之鉴。 只是如今杨立源和姜彧摆明了就是要借势清洗锦窑城和壶泽城沿途商路的匪患,所以不管当年马家村是不是不该被处以那么严重的刑罚,也不管马家寨如今是不是有可以洗脱罪责的机会,王副城主就顺水推舟给杨立源和姜彧递上了一个台阶。王副城主不明白姜彧为什么要撤兵马家寨,还带着几个年轻人和那个马骆来到城主府,按照王副城主的想法,管他马家寨是不是落草为寇的匪徒呢。 既然林家二少主和锦窑城西师镖局都大张旗鼓找到了城主府,并且杨立源和姜彧也当作了一桩打破清剿商路匪患僵局的良机,那么直接把马家寨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先把这个下马威真真切切摆给所有观望躲藏的匪徒好好看着,更要给那些与壶泽城示好的商贾和世家看着,看得出杨立源作为城主是真的打算为“金瓶潭”打造出一条干干净净谁都能赚钱的商路来的。 杨立源没有打断王副城主的“好意”,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那个额头渗出汗水的老者,马骆颤颤巍巍握着拐杖,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只得斟酌着言语说道:“城主老爷明察啊,马家寨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独居牧蒙峰,全然没有落草为寇的打算更没有做过那打家劫舍的事情,姜统领和王副城主都可作证,马家寨如今都揭不开锅了,我们哪敢做那烧杀抢掠的勾当。” 王副城主冷笑一声:“胡说八道,就是因为你们马家寨无路可走这才做那匪寇行径吧,更何况谁知道那马家寨如今的模样是不是你们的障眼法,背后肯定隐藏着更大的匪患吧,奉劝你这老骨头速速都招上来,莫要以为城主大人和姜统领好说话就扯东扯西。” 马骆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汗水,实在是又惊又心虚,毕竟马家寨是真的想过要做那劫掠过往商客的事情,而且这位王副城主言之凿凿话里藏话,摆明了就是打算要对马家寨来个秋后算账了,这些年马骆也打听过当年那些锦窑城官员的下落,只是语焉不详线索寥寥,只知道那些人都已经离开了锦窑城,也不知道如今是官居庙堂中枢还是已经落魄辞官,所以这些年马家寨一直就是躲在牧蒙峰中,也是他们这些当年亲身经历过马家村之事的老者逼着那些朝气勃勃的年轻人固步自封,委实是不敢轻易尝试回到荡绳峡谷还是远走“金瓶潭”。 马骆断断续续说道:“各位老爷,马家寨确实是当年的马家村迁徙而至,可是这些年马家寨绝无畏罪潜逃和藐视朝廷的心思,当年马家村受罪之人都已经被处决,只是剩下些马家村的老幼妇孺,战战兢兢隐居牧蒙峰山中,已是百般思量当年先人犯下的过错,日日夜夜良心难安,怎还敢做那丧尽天良之事。” 马家寨可以认下当年逃避罪责躲藏山中的过错,却要一口咬定马家寨绝无占山为王的心思,否则在这本就匪患猖獗的松瓶国,没有一个官员会放过软柿子的马家寨。 杨立源依旧不说话,王副城主小心打量着城主大人的神色,再次咳嗽一声就要再添一把火,却被那个微微皱眉的统领姜彧打断了言语,姜彧看着马骆说道:“三十年前的糊涂账,自有锦窑城官府和朝廷会跟你们马家寨慢慢算。可是不久前宝盐城林家和锦窑城西师镖局都信誓旦旦说你马家寨就是劫掠商队和绑走雷尚的匪徒,后来兵马司又确确实实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你们,作何解释?” 一直沉默寡言站在高骋身边的雷尚没有理会高骋按住自己肩膀的手掌,上前一步反驳道:“马家寨没有劫掠商队也没有拘押我,他们不过是路过商路顺手救走了我罢了,更何况马家寨如今都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如何有存心劫掠和拘押的心思?” 杨立源抬头看向雷尚,微微皱眉,这种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果然不用谈什么礼数更没有脑子,说的话语里错漏百出,马家寨路过商路救走几个年轻人?好一个路过啊。 姜彧侧过身看着雷尚,有些神色不悦,他方才那番质问言语其实和那个王副城主不同,并不是要马骆如何陈述罪状,而是要他顺势说出马家寨如今的情形,好让那位野心不小脑子不错的杨立源明白自己多此一举的缘由所在,可是被雷尚如此一搅和,不仅没有帮助马家寨挣脱匪寇的嫌疑,更是雪上加霜,其实姜彧一直在等那个于马家寨三言两语就能将马家寨困境说进自己耳朵里的儒衫少年开口,可是那个年轻读书人却始终一言不发。 站在儒衫少年身后的张谦弱和真页也始终不说话,本来他们二人身份作为道士与和尚站在官府中就有些格格不入,再来就是他们有意给心性已经发生转变甚至行事作风也开始悄然改变的少年一个踏出一步的时机。以前的君策,无论是在道德谷的山上还是在行走尘停谷的山水路程中,他都一直沉默寡言小心翼翼打量着眼前的所见所闻,就像是误入陌生境地的孩子既担惊受怕又满怀好奇,更有些深埋在君策内心中的警惕和戒备,使得始终对眼前事和身边人或多或少地寡淡疏离。 可是君策在慢慢改变,无论是和莫蔺的言语交谈还是与禾徸渠打听江湖故事,亦或是在青盛国边境为那些斥候边军传授姓名书写以及在马家寨中担任那小小说书先生和学塾夫子,君策开始试着去走入书外的世界,甚至开始试着做点什么。 张谦弱和真页此时感受比姜彧更清晰,知道君策此时为何一直沉默寡言,是明明已经走出一步的少年在和自己的内心和此前走过的人生道路较劲,他在拘谨也在打破这种与外在世界敬而远之的心性作风。 王副城主不愿和与林家有些牵扯的西师镖局惹来不快,就只是顺着雷尚的话头看着那位马骆沉声道:“马家寨位居那条崭新商路不远处,难道你现在还敢说,你们当真没有存过落草为寇的心思,更没有闯入商路挡住西师镖局的前进路途?” 马骆口干舌燥,扔下拐杖就跪倒在地,低着头颤声道:“官爷,草民怎敢啊。” 王副城主勃然大怒就要进一步怒斥几句,可是一直不说话的杨立源却缓缓开口道:“马家寨的罪责和是否有那劫掠行径且不去说,就算是真的救下了商路上的几个年轻人,为何时隔这么久的时间却依旧没有将他们送走,反而困在马家寨中啊?” 雷尚皱眉回道:“是我们自己没打算离开的,和马家寨有什么关系。”君策轻轻拍了拍衣衫,回头看了眼雷尚,雷尚下意识就闭嘴了。 君策作揖行礼一丝不苟,弯腰低头轻声缓缓道:“城主大人,马家寨当年离开荡绳峡谷之后入住牧蒙峰,这些年来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来山水格局崎岖无法轻易开垦栽种,二来远离官道商路更无立身物件可与临近城池行商,所以如今马家寨的贫瘠千真万确。如今在牧蒙峰不远处有了锦窑城通往壶泽城的商路,既是马家寨的良机却也是困境,即便马家寨能够有行商的物件和人马,却终究困顿于商路难行。” 姜彧站在一旁眯起眼睛,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年轻人,三言两语就顺着杨立源的话头掠过了马家村当初逃离荡绳峡谷的罪过,并且借助注定绕不开的那条崭新商路打开言语缺口,自然而然地将马家寨的困境和商路牵引在一起,也就是值得壶泽城多问几句多思量一番的事情了。如此巧妙心思和言语,比起那个都不愿意多动脑子的雷尚和脑子转的太灵光的王副城主都要好上许多。 杨立源抬起双手交叠覆盖在腹部,神色淡然问道:“哦?此话怎讲?”君策依旧弯腰低头作揖,继续说道:“无论是马家寨还是更多在松瓶国各大商路沿途的偏僻村落,都逃不过深受匪患袭扰的苦楚,那些势力庞大的商队和官府亲自押送的镖队自然可以有惊无险地趟过商路,可是那些势力不足的商队和也想要依靠商路官道往来行商的村庄寨子就要无可奈何,最终就是和马家寨这样走投无路困死山中。” 其实君策还有话没有说出,可是杨立源却很快就意识到松瓶国内这些纵横匪患,不少也就是所谓“走投无路”的村庄寨子揭竿起义而成,所以杨立源也迅速反应过来姜彧如此大费周折的用意所在,只是有些话不能由他们亲口说出,而只能通过旁人言语一针见血。 王副城主皱眉瞪眼道:“你的意思是朝廷逼着这些村庄寨子的人落草为寇了?” 君策微微抬起头直视着杨立源,看着这位城主大人始终沉稳的神色,君策心下安定几分,看来还有的谈。 第九十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二) 君策斟酌着言语说道:“朝廷的治政措施自然无错,否则也不会有如今松瓶国上下的商贸繁华了,可是似乎能够更好一些。 只说‘金瓶潭’十三城所在,除了居中的宝盐城敢说一句连贯东西横跨南北畅通无阻,其余城池和势力根本不足以有那份底气说可以保证沿途商路官道的一帆风顺,更无法与邻国通商往来无碍,便是因为宝盐城的威势积压所在,可是其余城池势力乃至北方都城似乎都只能不堪其扰地和那些游走不定的匪寇争锋相对,却野火烧不尽。 所以堵不如疏,何不主动些,找到那些可能正走投无路困顿一地山中的村庄寨子,将那些不得不走上打家劫舍之路的苗头扼杀,既能够打通商路的脉络枝叶,也可以从根本上清剿匪患的源来,也许会是一劳永逸的引水之策。” 杨立源眼睛一亮,他看了一眼同样望向君策微微点头的姜彧,杨立源扯了扯嘴角露出笑意,没有给那个王副城主继续开口的机会,点点头说道:“好一个堵不如疏,除了那些居心叵测背后靠山绵延的匪患,许多山匪确实逃不出一个无可奈何,只能咬着牙狠下心烧杀劫掠。 可是如果能够在商路两端之外再将左右两侧打通,那么锦窑和潜窑的瓷器也好,‘金瓶潭’十三城的商货也罢,也就有了更多的支流脉络。 也许无法立竿见影,毕竟一些躲藏山中乡野的村庄寨子没什么珍稀物件能够往来商贸,可是只要从一开始就给了偏远之地机会,那么将来匪患一事就会大大削减,那些背靠势力的山匪游寇更要忌惮更多,毕竟那时松瓶国将会腾出手来真真正正大举清洗。” 杨立源说着神色飞扬起来,姜彧也轻轻点头。 可是那位站在一旁的王副城主却心中暗暗叹息,就连神色都有些尴尬,杨立源和那个儒衫少年的所说王副城主不是听不明白,松瓶国的庙堂上下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说法声音,可是这样做不仅仅是触动了某些根深蒂固势力的利益,更要松瓶国上下劳心劳力安抚和招揽所有散落山野的村庄寨子,那些在松瓶国历史上无论是由于受商路崎岖所累还是自古就隐居乡野的百姓,自然而然就会被纳入沿途商路的脉络之中,化作潺潺支流。 长此以往,本就商贸繁华的松瓶国将会出现一种举国上下无一不是商贾的格局,人人都能分得一杯羹,可是困难就在于那些已经占据大部分利益的权贵绝不愿意就这样让出手中财富,也有可能更甚之会使松瓶国百年之后真真正正成为商贾天下,人心浮动利益相争,又如何是好? 君策扶起还是在地上的马骆,看着杨立源,君策想起了不久前和张谦弱还有真页聊起的商家之事,君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中想法:“商贸一事是契合松瓶国国策的一条引水道路,却可以不只是唯一道路。既然如果愿意挖掘出松瓶国本就四通八达商路的沿途脉络,那么除了以商贸往来给予那些村庄寨子一份机会之外,也就可以适当地选取更温和或是更恰到好处的措施。” 君策点到即止,毕竟不是治政臣子,如今更不知道这位城主大人和统领的心性心思,所以君策不打算更多的涉及施政策略。 杨立源却轻轻抚掌没有掩瞒嘴角笑意,他看着君策神色和缓,这些年来对于壶泽城和松瓶国上下的困境思虑良多的杨立源,一下子就抓住了君策话语里的一丝线头,眼神满是对眼前儒衫少年的欣赏和欣慰。 杨立源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转头对那个站在一旁的王副城主说道:“王副城主,今日麻烦了,就先回去休息了吧。”王副城主知道这个年轻城主大人的意思,恐怕真是因为这个儒衫少年的言语而意动了,所以打算进一步说一些不合适给自己听的言语。 王副城主已经足够惊心胆颤,知道这个杨城主的野心和胃口,却没想到会这么大,明明还是深处“金瓶潭”边缘的壶泽城,却眼光心路早就通往了庙堂中枢,王副城主行礼退下,倒是姜彧破天荒没有避嫌地独自留在了城主府中。 杨立源领着几人去往城主府后院,由于还有小道士和小和尚在,杨立源就吩咐杂役通知厨房准备下素菜就好,杨立源带着几人来到后院书房旁的观景亭中,马骆还有些一惊一乍不知道君策所说是不是足够让这些官老爷对马家寨网开一面。 下意识跟着几人走到后院的雷尚开始沉默深思,琢磨着君策的言语,高骋有些无奈跟在他的身边,本来是打算带着雷尚赶紧告辞离去的,毕竟方才听着那些对话似乎非同小可,一个锦窑城的西师镖局虽然搭上了不少权贵的关系,可也不是能够轻易掺和进这些东西的。 在亭中杨立源多问了马骆一些马家寨如今的困顿所在,以及作何打算,马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杨立源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马家村负罪之事也不再提及商路匪患的事情,就只是打听马家寨的情况,期间张谦弱和真页也补充说了几句马家寨周边山峰地貌的情形,杨立源和姜彧都微微有些讶异,见到小道士、小和尚和读书少年同行就已经足够惊奇,更何况还是这样气象不俗谈吐周到的少年郎,杨立源有些猜测却没有多说。 姜彧作为上任松瓶国兵部尚书的嫡孙和当今刑部尚书之子,虽然从来不曾表露过身份,就连杨立源都不清楚姜彧的身份跟脚原来如此深厚,姜彧更是对于三人身份来历多了几分确信,以前听爷爷提起过许多年前也曾有这样奇怪的三人结伴游历松瓶国,只是那时不过在松瓶国有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书院讲学,使得那些商贾的家学门风中多了一份适可而止的圣贤气,不至于过分功利急躁。 杨立源听过之后问道:“马家寨当初为何选择了水土如此不适宜的牧蒙峰落脚?”马骆神色尴尬回道:“马家寨先人看重了牧蒙峰的风水,却没想到水土情况。”杨立源点点头却微微皱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君策适时轻声说道:“马家寨周边唯有一处山林适合开垦栽种桑树和播种稻谷,水土是贫瘠了些,却依旧能够尽力寻到适宜的破解之法,所以因地制宜,也许是为其他那些村庄寨子铺路的关键所在。” 杨立源眼神明亮看着君策,再也掩饰不住笑意和欣赏,开口称赞道:“好一个因地制宜啊,若是愿意将简单事情多想复杂些,其实开枝散叶就脉络清晰起来了,这才是能够打动那些村庄寨子愿意相信松瓶国朝廷的关键瓶颈。好一个胸藏千百计,腹中有乾坤的读书人。” 君策愣了愣,张谦弱和真页都笑着看向他,杨立源这语气极重的称赞言语可不是简简单单的青眼相加了,而是将年纪轻轻却能够言语真知灼见心思婉转无疏漏的少年视作了同道中人,一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 杨立源看着君策问道:“可曾考取功名?”君策赧颜,摇摇头轻声道:“不曾。”杨立源由衷感慨道:“希望松瓶国能够多些这样的读书人,这样的少年郎啊。” 君策自然是不可能考取功名的,更何况他也不觉得自己只是读了几本书就能够做圣贤答了,所以对于杨立源的称赞和感慨君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 之后用过了简单的晚膳,高骋拉着雷尚率先告辞离去,雷尚虽然有些不情不愿却心不在焉,没有执意坚持,只是看着君策欲言又止。君策几人被杨立源留在了城主府中,就连马骆都被城主府杂役领着到了一间干净雅致的屋舍,使得本以为此次进程凶多吉少的老者受宠若惊。 亭中只剩下三个少年,不远处的书房亮着灯,杨立源和姜彧在其中细细详谈那份“堵不如疏,因地制宜”的策略,想来带着君策几人来到城主府本就存了考较心思的姜彧应该会进一步和杨立源开诚布公了,这两个相逢有缘的同道中人将会真真正正地联手为世道做些什么,既然心中都有相似抱负,那就好好大展拳脚一番。 君策坐在亭中轻声说道:“也不知道今日所说所为是对了还是画蛇添足。”张谦弱依靠廊柱而坐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笑道:“不必多想,恰到好处的指点也好,逆耳违心之语也罢,只是摆出了一种可能性和为马家寨争取一分破局机会,尽力而为便是。” 君策神色复杂看着张谦弱,张谦弱轻轻摇头道:“不用多想,道德谷的祖训是说不可轻易涉足朝政和权势纷争,却没有教我们对所有事情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否则圣贤书真就是读进肚子里的废纸一箩筐了。”真页停下转动念珠也抬起头看着君策说道:“无有定法,如来可说。” 君策呼出一口气,学着当年那个喜欢坐在木匠铺子里和溪边发呆的年轻人双手笼袖,张谦弱蹦跳起身和真页一起走出凉亭,笑道:“那个雷公子虽然脑子不太好,却是难得地愿意好心办事。” 真页也笑着说道:“应该是君策这个学塾小夫子的功劳。”君策笑着耸耸肩,倒是没觉得雷尚是因为自己而有了什么转变,自己只是在马家寨给了雷尚一个走出自困藩篱的机会,去主动接触那些眼神清澈对外界心怀展望的孩子和少年少女,至于雷尚是否能够因此而有所悟所得,君策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君策内心确实藏了一份希望,世间嚣张跋扈为非作歹之人可以少些,愿意用心动脑的好人可以多些,只是见过听过看过许多世道繁杂和人心的不可说,君策还是知道更多事情苛求不来,强求不得。 张谦弱和真页去往城主府中安排的小院,君策则独自留在了观景亭中发呆思索,心绪漫无目的地飘摇着,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当年那个见缝插针就想要收自己当弟子的徐从稚,当时徐从稚说过一句:“学了武就可以多做一些啊。”也许现在君策再见到了徐从稚,会轻声说一句“即便不学武,好像也可以试着多做一些什么。” 不知何时身披长衫的杨立源来到小院中,姜彧已经离去,书房里的烛火昏暗闪烁,晦暗不明,可是天上明月一如既往地璀璨光莹,树影婆娑,杨立源走进凉亭中站在君策身边,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愿意在松瓶国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吗?” 君策轻轻摇头,杨立源没有勉强,他从身后拎着两壶酒来,轻声笑道:“松瓶国有名的荟垆酒,尝尝?”君策愣了愣,接过酒壶却没有喝酒。 从小到大他还真没有喝过酒,也从没想着尝试一番,只有在看见顾枝和徐从稚饮酒的时候琢磨过酒水到底会是个什么滋味。 杨立源自顾自仰头饮酒,只是站在这个儒衫少年身边,已经为官数年的杨立源好像就重新看见了当年那个在学塾之中一心报效为国大读圣贤书的自己,好在岁月不久依旧不晚,他还是热血难凉的青年,所以可以肆意放纵心中展望所想,也可以大展拳脚打破些成规陋俗,天下终究还会是年轻人的天下,过去的老人在缓缓退场,未来的孩子在慢慢长大,终有一天都是朝气勃勃的少年郎,满怀壮志酬日月。 杨立源最后低声问了一句:“小先生来自道德谷?”君策没有回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好似醉了的杨立源就拎着空荡荡的酒壶走回了书房,烛火跳动,他挥毫泼墨,在雪白墙壁上写下了诗文“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君策独自站在亭中,拎起手中酒壶解开泥封嗅了嗅鼻子,微微皱眉,然后试着抿了一口酒,少年皱眉更深却抑制住了喉咙的咳嗽,感受着那股酒水穿肠过的辛辣和灼热,君策啧啧嘴,却露出了笑意,就像是辛苦攒钱好久不知不觉已经是个有钱人了,终于大手笔一回一掷千金,痛快真痛快。 酒不好喝,却也不难喝。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第九十一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三) 高门大户庭院深深,锦衣玉带的孩子老气横秋地双手负后站在屋檐下抬头望去,只能看见方方正正的天空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头顶不远处,好似只要孩子一次次爬上屋顶蹦跳着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可是孩子却从来没能抓住那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白云的衣袖,都不乐意留下来做客聊聊天。 孩子只能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屋顶伸出手破口大骂,反正屋顶不算是家里面,说脏话也不会被家塾先生指责,再说孩子都已经准备一大摞可作为责罚抵账的抄书了,这就叫财大气粗,偶尔挥霍一番大可不用担忧。 这些话孩子可以在爷爷面前随便说一说,却绝不敢在那个一年也不会回几次家的父亲面前开口,孩子此时独自站在屋檐下,于家虽然数百年传承下来是真真正正庞然大物的豪阀氏族,可却也是最为严格恪守光明皇帝律例的大家族,至少那些恭恭敬敬陪侍一旁的杂役奴仆不必低声下气,当年于家散去半数家财产业,还遣返了大部分的奴仆,将许多田产店铺租赁给愿意独自当家立业的杂役。 而孩子其实也更愿意独处,因为他总是有些小小的忧愁,孩子的想法天马行空,更小的时候喜欢围绕着爷爷问些以前光明岛的老黄历,现在却更愿意读了书然后就这样独自微微皱眉思索,不过十岁的孩子却像是一个看多了世事沧桑的老人了,孩子仰起头,粉雕玉琢的面庞上眼睛眨呀眨。 现在他在想为什么光明皇帝和光明岛那么厉害却从不主动收复海外的其他岛屿,因为孩子在许多书上和邸报中,都看见了海外诸多岛屿跌宕起伏甚至深陷泥泞的传闻,更无法和此时蒸蒸日上焕然一新的光明岛相较了,所以孩子总觉得光明皇帝还是过分仁慈了些,倒不如将八大海域都整合做一处,一律推行光明岛的律法不就是天下太平了? 隔壁院落中又传来了令人心烦的嘈杂声,就像有十几只麻雀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孩子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皱眉越深,显得脸庞稚气的孩子多了几分不符年纪的稳重。 他走出屋檐下的台阶,走进四周环绕着林木深深的小院,在这座除了树木花草以外唯有孩子身后那座阁楼的院落中静悄悄空无一人,是孩子七岁那年爷爷送给他的生辰礼,在于家上下是绝无仅有的殊荣,即便是孩子的那些叔叔伯伯都没有这样的宠幸,可以在于家宅邸中独自一人占据一座院落。 孩子跨出小院门槛,门口站着两个身穿劲装的护卫,他们侧身对着神色冷淡的孩子微微弯腰,沉声称呼道:“小少主。”孩子转身毕恭毕敬回礼,这才走向隔壁小院中。 于家这一辈和孩子差不多年纪的十几人基本都聚在了这处小院里,嬉笑打闹放飞纸鸢,这些在孩子眼中幼稚无聊的事情却几乎每一日都要上演,孩子站在院子外,看着那些奔走嬉闹的稚童和小心守在一旁的几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孩子摇摇头,背负双手走进小院。 有一个手里拿着纸鸢叫喊着飞奔而过的小男孩率先看见了孩子,一时间愣在原地,下意识呢喃道:“于琅。”其他孩子也很快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孩子神色冷漠走向小院居中的那座木台,沿途那些妇人都弯腰低头行礼,名字取自书声琅琅之意的孩子于琅一一还礼,一丝不苟神色认真,于琅站在木台上,本就个子高的孩子居高临下看着那些不长记性的同龄人,冷声道:“我记得我说过,玩闹可以,在于家那里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是我也说过,哪里不可以?” 一个手里攥着糕点的小女孩低下头怯生生道:“祠堂不可,学塾不可,议事堂不可,书房不可,大寒小暑亦不可。”于琅瞥了一眼算是于家上下与他关系最好的小妹,神色柔和几分。 可是看向那个鬼鬼祟祟眼神游移的另一个小男孩,于琅就神色淡漠眼神冰冷了,这个与他年纪相仿只是相差了几日的家伙,总是觉得生为于家嫡孙的他才应该是备受家族青睐的那个孩子,所以一直处处和于琅争锋相对,可无论是读书识字还是琴棋书画,所有事情都被于琅压了一头,在平日里严肃庄重的爷爷那边,也就只有于琅和几个乖巧可爱的小孙女可以讨得个笑脸。 于琅看着那个孩子冷冷问道:“那这座院子叫做什么?”那个孩子不敢说话,一个被妇人牵着手四五岁模样的小孩子稚声稚气脆生生道:“小暑!” 于琅点点头,缓缓道:“既然还是有识字的,那我就再说一遍,祠堂肃静地,学塾读书处,议事堂重地,书房研学处,小暑和大寒两院是先贤祖地和训诂光明岛律法处,所以不许你们随意进入玩闹,你们都当耳旁风了?” 那个故意带着所有人来此,想要借此向隔壁那个喜欢装大人死读书、没谁愿意和他一起玩的同龄人显摆的孩子硬着脖子抬头和于琅对视,声音却微微颤抖道:“爷爷都没说什么,凭什么就你于琅这么多规矩,别人喊你一声小少主就了不起啊,二叔也不过就是朝廷的户部侍郎,芝麻点的小官一年拿多少俸禄啊,都没我爹一天挣得多吧,有什么好趾高气扬的。” 于琅微笑点头,眼睛却眯了起来,所有孩子一下子都觉得脊背发凉,一旦于琅这个模样就是要开始“讲道理”了,于琅双手轻轻交叠赞叹道:“厉害啊,不愧是我于家的嫡长孙,我当初就和爷爷说过,于慎这个名字不适合你,于家偌大家业还有大大小小的规矩不都是你说了嘛,现在不是以后迟早也是的嘛,腰间的钱袋子多沉啊,出个门都得身边跟着一大群人,都比当朝宰相还威风了,应该叫你于大爷才对吧,还需要什么君子慎独呢?” 有好几个孩子已经悄悄躲到乳母身后去了,那个最先开口的小女孩是于琅的亲妹妹,此时捏着糕点泫然欲泣,心里愧疚和后悔交织在一起,觉得自己为了贪玩就忘了哥哥的嘱咐实在不应该。 于琅一旦开始阴阳怪气说话别说是这些孩子,就连一些于家的大人和老人都要束手无策,那个叫做于慎的孩子不甘心地反驳道:“你不用阴阳怪气说话,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也不知道小少主这个称呼是谁传开来的,我看就是你于琅自己安排下去的吧,还真以为爷爷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于琅点点头啧啧称奇道:“哟,还会说出成语了?看来前几日学塾小考我给你个不合格真是委屈你了。”于家学塾如今每月三次的小考都由于琅代先生批阅,实在是于琅读书比起其他孩子要快上太多,如今学塾那边的圣贤书籍基本都给于琅翻过一遍了,而且是那种牢牢记得住的翻阅。 于琅走下木台环顾四周,来到于慎身前,轻声道:“你可以不把小暑院当回事,但是别忘了,你引以为豪的嫡长孙身份,还有走在街上那些仰慕崇拜的视线,都是拜这座小院里走出去的先贤所赐,不是说你在祠堂装模做样地烧几炷香就是尊重缅怀先人了,人心如何神鬼自知,那些老祖宗要是真能听见看见你的言行,恐怕都得给气活过来。” 于慎手里抓着的纸鸢掉落在地,他涨红了脸瞪着于琅却说不出话来,于琅扯了扯嘴角,伸出手拍了拍于慎的肩膀,轻声缓缓道:“今日学塾小休,先生没能授业传道,那就我先代劳说几个三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给你于大少爷听听。于家的规矩什么时候是一言堂了?我说的这些礼数大伯和婶婶没有教你?恐怕是被你于大少爷左耳进右耳出给放了吧。你以为来这里吵着隔壁院子的我就能显着你厉害了还是手段了得啊?” 于琅绕着一动不动的于慎踱步,继续说道:“我爹是户部侍郎也好是当朝宰辅也罢,大伯是腰缠万贯也好富可敌国也罢,跟你跟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有关系吗?钱财多少是道理大小的关键所在吗?可能在你于慎看来就是如此了,没关系,你还小嘛,是个孩子,不懂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无论光明岛的律法是怎么样的,人们路上看见了于家的人还是要崇拜礼敬的,所以你于慎自然就是万众瞩目,什么狗屁道理有用吗?都换不了几张钱币。” 于琅在于慎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问道:“可是人们崇拜礼敬的是你于慎于家的身份吗?错了,他们认的是于家当年和光明皇帝说的那个道理,愿意为了天翻地覆的革新散尽家财和所有传承尊崇,算了,和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以你的脑子就一辈子一叶障目享着于家的荣华富贵好了,没谁指望你开窍。可是至少在这于家宅子里,各处小院的规矩我不管也管不着,但是这几处地方的礼数,你于慎记得住记不住都得死死认住,不是我于琅身为小少主就可以说这些话,也不是你说不过我就得忍着,而是规矩礼数远远要大过你心里的小算盘和小心思。” 于慎说不话来,只能红着眼盯着于琅使劲攥拳,于琅站在于慎身前停下脚步,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牵着妹妹于窈的手,走出了小暑院。 于窈走在哥哥身边低声哽咽道:“哥,对不起,我……”于琅摇摇头柔声开口道:“小妹,哥哥不是故意要和你们作对的,平日里你怎么玩闹哥哥也没有说过你不是吗?哥哥教你的书不乐意读可以慢慢来,琴棋书画学得慢也没关系,但是道理和规矩却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为这是一个人最根基的立身之本,你还小,哪怕犯了些小小的过错,只要诚心愿意认错并且去改错就是好的,所以小妹不要生哥哥的气,也不要觉得哥哥是故意要说你的好吗?” 于窈使劲点头,握紧哥哥的温暖手掌,轻声道:“哥哥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学道理讲规矩的。”于琅侧身揉了揉于窈的小脑袋,只有在妹妹这边才会露出真心笑意的孩子轻声道:“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哦,小妹乖。” 于窈破涕为笑,挥动着于琅的胳膊,问道:“哥哥,我们出去玩吗?”于琅想了想,点点头微笑道:“好,哥哥带你去城里玩,给你买糖葫芦吃。” 于窈开心地蹦跳起来,粉扑扑的裙摆像是一朵花儿随风摇曳,孩子的难怪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要能跟在哥哥身边就是于窈最高兴的事情了,可是这几年哥哥总是喜欢独自一人躲在夏至院里读书,于窈都要以为哥哥不喜欢自己了,还好哥哥还愿意带着自己时不时去禹夏城里玩。 小暑院外,有一个身穿儒衫的中年男子和另一个两鬓微白的男子并肩而立,儒衫男子正是于家二少主也是于琅的父亲于肃呈,而身边那个则是于家大少主于旷言,于旷言看着小院里的于琅,笑道:“于琅这孩子确实懂事得早,懂礼数讲规矩,最难能可贵的是愿意在这个岁数去说道理,以后考取功名说不得比你还要厉害多了。” 于肃呈从小就是那副冷淡性子,虽然相貌清俊却总是板着脸,有些苦相。此时看着远去的两个孩子的背影依旧神色淡然也没有什么欣喜,只是眼中有几分柔和,不再是那个在朝廷户部中铁面无私一丝不苟和账本较劲的官吏了。 于旷言看了一眼院子里强忍着不落下泪来的儿子,叹息一声摇摇头和于肃呈继续散步前行,于旷言轻声感慨道:“要是于慎也能和于琅那么懂事就好了,这些年我没怎么管他就变得这样无法无天,以后怕是难有什么大出息的。” 于肃呈行走时昂首挺胸眉眼目视前方远处,安慰道:“兄长不用担心太多,衡儿还有枫儿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以后于慎跟着他们一起学习商贾之术也不是不可。” 于旷言转头看着于肃呈玩笑道:“衡儿和枫儿没能和你一样读书读出个功名来,看来于慎也是不用指望了,难道当年爹爹真是将咱于家所有文运都传承到你那儿去了?” 于肃呈无奈道:“兄长就不要取笑我了,这要是咱于家数百年文运都落在我身上却如今只是个小小户部侍郎,不得气死那些先贤祖宗了。” 于旷言笑着拍了拍于肃呈的肩膀,说道:“行了,别人怎么看你怎么说你我不知道,可是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你铁了心非要在户部,这些年再官升几品对你这个当年的探花郎来说很难?” 于肃呈没有在此事上多说,出身于硕果仅存的几个世家大族,又是于家中步入仕途的唯一一人,对他于肃呈看不顺眼的人可不在少数,那些背地里还是以为于肃呈依靠祖宗福荫跻身庙堂的人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所以于肃呈这些年早就习惯了在户部老老实实和账簿打交道,官场逢迎什么的一概不理会。 两百年前于家和其他几个豪阀氏族追随那位雄才大略的光明皇帝在光明岛上掀起了天翻地覆的革新,之后也算是保存住了于家这个姓氏,虽然再没有当年那种权势滔天了,可于家还是光明岛京畿之地最为富裕的世家,甚至没有之一。 这么多年来于家为了避免忌讳,没有一人步入朝堂,只有二十年前于肃呈不顾于家家主的严厉斥责,参加了会试并且高中探花郎,正式踏入仕途一道,并且后来还走入了落在有心人眼中绝对充满了龃龉的户部,一呆就是十年。 可是光明皇帝和当朝宰辅都没有对富商于家和户部侍郎于肃呈之间的关系有过怀疑,而且这些年光明岛依旧日新月异,人们也就渐渐忘了还有一个出身于家的户部侍郎一直蹲在衙门里。 于肃呈独自住在禹夏城中,妻子和两个孩子都留在于家中,于肃呈一年只有极少时间能够回到于家,就连年关都不一定会回来。 于旷言和于肃呈走到一处凉亭外,一个白发苍苍却神色焕然的老者独自坐在亭子里打谱,于旷言看了眼于肃呈,推了推他的肩膀,于肃呈犹豫了一下走进亭子里坐在老者对面,老者没有理会于肃呈,于肃呈也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看着老者打谱行棋,不知过了多久,于肃呈站起身拱手行礼,离开了亭子,两人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于旷言看着身穿儒衫的于肃呈离开小院,走进凉亭无奈道:“爹,肃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这么别扭干嘛。” 身为于家家主的老者好似没有看见那个人,也没有听见于旷言说到的那个名字,老者只是问道:“于慎他们几个又闯祸了?”于旷言气得就要转身离去,还是闷闷说道:“被于琅训了一通,估计又得一段时间才敢折腾了。” 老者点点头,说道:“于琅出去了?”于旷言想了想道:“应该是带着于窈去城里玩了。”老者不再说话,于旷言叹息一声离开了亭子,只剩下老者独自一人。 老者抬头看了一眼桌对面又转头看了一眼天幕,有些不会与人说的遗憾,如今于琅渐渐长大,似乎也就不会再跟自己撒娇问问题了,就连下棋的时候也不再乐意故意悔棋耍脾气,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和他那个离经叛道的爹一个德行,老者气得揪着胡子,却只是想象那个最宠爱的孙子对着同龄人一本正经说道理的模样就笑了起来。 带着小妹于窈就要跨出宅子的于琅突然脚步一顿,微微皱眉,他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好像有纷沓记忆汹涌而来,他看见了许多陌生身影,而且还听见了父亲和大伯还有爷爷的交谈声。 可是眨眼间那种异样感受又消失不见,于窈疑惑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于琅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带着小妹徒步走向不远处的禹夏城。 第九十二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四) 于家的宅邸坐落在禹夏城外城边缘的一座山脚,依山靠水,附近的山水十二景名义上是于家私产,可是如今却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踏春赏景,于家没有封禁山路,所以通往禹夏城的道路平坦笔直,还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半路上于窈累了就赖在哥哥身上,明明也在十岁的孩子就会背起小妹脚步轻缓地走向禹夏城,看见了城墙上的大红灯笼一朵朵,于窈在于琅背上手舞足蹈,于琅微微一笑放下于窈,两人手牵着手走进城里去。 倒是不必担心两个孩子会在城里出什么意外,如今禹夏城可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一个地方,巡守四方的护卫随处可见。于琅买了两根糖葫芦,带着于窈熟门熟路地走上城墙,沿着人影散落的城头走马道散步缓行。 读书研学时的于琅是一个人,独处琢磨事情的于琅是另一个人,在于窈面前的于琅是一个人,在其他人面前的于琅又是另外一个人,当然还有和爷爷下棋的于琅就更是另外一个人了。 渐渐长大之后,于琅也就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有些稚气做派,其他时候不是不苟言笑就是和学塾先生为了某个道理争辩得撸起袖子,当然这些样子的于琅都是于慎那些人从来没见过的,他们只觉得那个明明和自己这些人年纪一样大却总是跟个大人一样的于琅很不好相处,甚至不怎么怕父母长辈的他们反而会更怕于琅。 于窈踮起脚跟趴在墙头箭垛上望着远方绵延皇城,她嚼着糖葫芦嘴巴鼓囊囊的,含糊不清说道:“哥,咱们啥时候能再去皇城里面玩啊?”于琅站在妹妹身边,身材高大的孩子已经不需要踮起脚就可以看见皇城的所在了。 于琅揉了揉小妹的脑袋,轻声道:“等过年的时候,下了雪的皇城最好看了,到时候哥哥带你去玩。”于窈点点头,攥着糖葫芦却有些神色黯然,她收回视线低下头低声道:“可是爹爹又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了。” 于琅的手掌轻轻搭在妹妹的脑袋上,他拍了拍妹妹,笑道:“走,哥哥带你去那边看学宫。” 于窈转过头眼神熠熠,牵着于琅的手,两个孩子在城墙上撒腿欢快奔跑,皇城坐落在禹夏城内城的居中位置,而学宫和神药学院就分别位于皇城的东西两侧,各有绵延起伏的亭台楼阁,学宫更是依靠着一座山脉而建,其中晏山乃是光明岛上第一峰,山势险峻林木繁密,传说其中还有仙人隐居,翻遍世间圣贤书,泼墨人间山水画。 于窈眨着眼睛看着学宫,挥舞着哥哥的手臂笑着说道:“哥哥哥哥,以后我一定也要去里面读书,听说现在女子也能是研学女官了,爷爷不让我们去做官,可是去学宫里面还是可以的吧。” 于琅笑道:“你不是不爱读书嘛,还去当研学女官,那可是天天要和书本打交道的,不嫌枯燥乏味?”于窈微微皱起疏淡微墨的双眉,脸颊圆滚滚的小女孩双手握着糖葫芦做沉思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可是我觉得研学女官很厉害啊,以前先生回家的时候不就有学宫的女官姐姐来代为授课嘛,我觉得要是以后也能和她们一样就好了。” 于琅咧嘴笑起来,又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小脑袋,开玩笑道:“可以啊,那以后小妹当了小夫子,可就该你来教哥哥读书识字了。”于窈羞红了脸,哥哥那么厉害那还需要自己来教啊。 于窈却抑制不住嘴角的咧嘴笑容,笑意从小女孩的眼眸中潺潺流淌而出,就像是夜幕下的禹夏城千万家灯火骤然点亮与星河争辉。 于窈拉着哥哥的手掌,轻声说道:“哥哥,娘亲说总是拍脑袋会长不高的,我现在想不明白问题都不敢拍脑袋了,哥哥可以拍一拍,可是一天不能拍太多次的哦,不然以后我就是哥小矮子了,得被小锦小媛她们笑话的。” 于琅差点忍不住又要拍一拍妹妹的小脑阔,只得尴尬收回手,笑着点点头,然后并肩看向远处学宫。 于窈轻声问道:“哥哥,你读书那么厉害,以后会跟爹爹那样当官吗?不对,爷爷是不会答应的,那你和我一样一起去学宫里面吧,听说研学官和夫子们都会远游整座光明岛的呢,我还没有去过其他地方看看,咱们以后一起去好不好?” 于琅愣了愣,他想过很多,比如天边白云为什么那样白,比如海水为何那样蓝,比如光明皇帝说的“民主”到底应该如何理解,比如当年光明皇帝宣布革新的时候海外许多岛主曾联袂去往皇城到底说了什么,打了一架? 可是于琅却从未想过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小时候他觉得父亲能够入朝为官很厉害,大伯能够一人掌管于家遍布光明岛海内外的生意很厉害,他也觉得爷爷能够读尽三千圣贤书很厉害,可是他好像这么多年也就是一直在瞎琢磨,从没有真真正正向往过什么。 于窈思绪天马行空,见哥哥不说话,她就又说起其他事情了:“哥哥哥哥,你觉得那些来找爷爷喝茶下棋的江湖人是不是很厉害啊,听说他们都是什么剑仙刀圣的,一听就很了不得,要是以后我也能有这么个名号就好了,到时候和话本里面一样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事后都不用留名字,就说上一句响当当的名号,可威风了呢。” 于琅屈指轻敲于窈的额头,笑骂道:“什么江湖,京畿之地还好说,听说光明到其他地方还有海外的江湖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别总听话本里面说的。”于窈皱着眉头揉着额头,委屈地嘟起嘴巴。 于琅弯曲的双指悬在半空,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小妹,不知为何就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他脑海中莫名盘旋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想法:原来自己已经七年没有见过小妹了。错过了小妹的及笄礼,错过了爷爷的生辰大寿,好像还错过了更多的东西。 于窈疑惑地看着突然流泪的哥哥,跳起来挥舞着手臂,嗓音清脆如银铃喊着:“哥哥,哥哥,哥哥。”于琅回过神来,他伸出手摸了摸脸庞,泪水沾染在指尖。 可是还没等他再次抬眼看向于窈,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前山水绵延格局纷叠,天光洒落,于琅站在一棵树下,手上拎着一把木剑。 不远处木台上黄先生手掌搭在于慎的肩膀上轻轻一压,于慎一下子双腿弯曲面目痛苦狰狞,黄先生边走边说道:“初涉武学,拳桩拳架就是根本,若是连最微不足道的根基都不能站得住站得稳,那所谓的武道登高你们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第一道门槛。” 于琅翻转手腕倒持木剑,缓缓走出古树的阴影,站在木台上艰苦站着拳架的少年都看向于琅,眼中有羡慕有向往有嫉妒也有愤懑,于琅视而不见,已经十五岁的少年虽然修习武学也不过三年,却早已经是一同习武的所有于家同龄人望尘莫及的武道中人了。 于琅站在木台下抱拳行礼,毕恭毕敬喊了一声“黄先生”,木台上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点点头,随意指点了几句木台上的其他人,这才走向于琅,问道:“那几本剑诀都琢磨透了?” 于琅轻轻点头,详细说起最近这段时日的武道修行进展,听闻是爷爷亲自重金聘请而来担任于家武学教习的黄草庭黄先生认真听着,然后单手负后说道:“走,看看。” 于琅心领神会,两人走向不远处的演武场,黄草庭只用一只手应对于琅层出不穷的繁杂剑招,甚至都没有挪步,还有闲情随口点破于琅剑招中的破绽和瑕疵,于琅始终面色沉凝,眼眸中的光亮只有黄草庭一人独立的身影,手中木剑挥舞如落花。 一炷香后,于琅气喘吁吁站在演武场上,黄草庭依旧没有赞叹言语,只是说道:“这三部剑诀虽然你已经烂熟于心也能够运转如意,可是其中剑招流转的真气脉络才是根本,更是你能够武道破镜的关键所在,所以可以再多琢磨琢磨,之后我会再给你一本剑典,贪多嚼不烂,等你以后登堂入室了就会明白一剑破万法的缘由所在。”于琅挺直腰杆抱拳行礼,黄草庭拱手还礼。 不远处木台上的于慎眼神阴沉却不敢也不能说话,实在是这些枯燥拳架就已经让他没了气力。无论再怎么嫉妒羡慕于琅的武道修行,他们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于琅的天赋和资质实在太过让人绝望,所以能够得到黄先生倾囊相授也是情理之中。 于琅在演武场上就地盘坐调息,过几日黄先生会带着自己去禹夏城那几家声名赫赫的武馆去问拳和问剑,于琅最近这段时间几乎是废寝忘食地修行,最紧要的是养出一颗平常心,对敌时方能心境无碍。 之后的三个月,黄草庭带着于琅走遍了禹夏城中当得起黄草庭一句“过得去”的武馆,于琅有败有胜,可是所有武馆馆主都不得不承认,若是再给于琅几年的时间圆满武道,恐怕到时将会在整座光明岛上都名气不俗。 于琅也会在修行间隙去往各处武馆请教武道,虽然出身于家而且天赋卓绝,可于琅总是愿意诚恳求教,各大武馆的馆主和一些年轻天才武夫也就对于琅影响极好,几乎都将于琅看作了武馆中的弟子和师兄弟。 那一日离开最后一座武馆,黄草庭带着难得没有鼻青脸肿的于琅去往一座酒楼,就只是在一楼一个偏僻角落,就连街外的人来人往和民生鼎沸都看不见。 黄草庭和于琅相对而坐,酒楼里喧哗阵阵,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瞻仰天坤榜榜首光明皇帝威名的海外江湖人也都高声饮酒,只是光明皇帝毕竟是一朝君主,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见着的。其实身为天坤榜榜首的历任光明皇帝,好像也就从未有过出手对敌的故事流传,只有一些不知是杜撰还是添油加醋的传闻有鼻子有眼地流传海内外,为人津津乐道。 黄草庭倒满酒杯抿了一口酒,问道:“你见过光明皇帝?”于琅点点头,说道:“以前去皇城玩的时候远远见过,皇帝陛下好像也不需要什么护卫重重,自顾自就能独自走在皇城各处,有人认出来了就毕恭毕敬行礼或是暗自惊呼,没有认出来的也就看作一个游览皇城的过客罢了。” 黄草庭笑道:“那也是,光明皇帝恐怕无论行走在哪里都是不需要护卫的,只他一人就足够压尽天下。” 于琅提着筷子狼吞虎咽,实在是真气耗尽精疲力竭,赶紧吃点东西才要紧。却见黄草庭推过来一个酒杯,于琅眼睛一亮却神色尴尬道:“先生,这不好吧,我还小。” 黄草庭嗤笑一声:“你还小?脸皮挺厚啊。没事,喝一杯就好,别让你娘亲知道就行,要是于老哥说你就推到我身上好了。” 一直眼馋酒水的于琅就不客气了,反正黄草庭嘴里的“于老哥”自己的爷爷肯定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指手画脚,说不准还要偷着乐,自己的孙子终于能跟自己一起喝酒了呢。 于琅抿了一口酒,微微眯起眼,黄草庭伸出手指点了点笑道:“你小子倒是个喝酒的料,第一次喝酒居然就懂得享受了?” 于琅颇有豪气地高高举起酒杯,咧嘴笑道:“那可不,以后行走江湖喝不了酒不得给人笑话?”黄草庭举起酒杯和于琅轻轻磕碰,说道:“你爷爷,你娘亲,还有你父亲,都不会答应你去行走江湖的。” 于琅大手一挥,喝了酒的少年眼神熠熠,说道:“没关系,反正也要等我武道有成了再去,到时候再说。”黄草庭点点头,笑着望向喧杂酒楼,轻声说道:“别走的太远去就好了。”于琅摇晃着脑袋,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举着酒杯的于琅看向对面的黄草庭,不知为何他的心突然隐隐作痛,好像在三年后某个深夜,他独自背着包裹离开于家的时候只有眼前这个中年人发现了自己,却没有拦着自己固执的离家出走,只是说了一句:“记得回家。” 可是为什么黄草庭明明坐在眼前对面,自己却觉得那么遥远,就像天地之间,阴阳相隔。 好像有个熟悉的声音穿破了酒楼的喧杂和天幕的界限,回荡在于琅的耳畔:“醒过来!” 第九十三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五) 山水画卷文人笔记、话本故事传说神话,已经少年的于家小少主,好像看过了所有的圣贤书之后又要翻遍了无数的汪洋江湖书卷,似乎已经学了剑登山武道的少年,想要从字里行间看见剑气纵横光寒天地、想要看见千军万马一人独行、想要看见力挽天倾逍遥山海。 那是少年只能想象却从未亲眼看过的世界,有人说是江湖有人说是现实,可对于少年来说,那就像是年幼时天边的白云,看得见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就这样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剑修行中,少年就好像越来越靠近那座精彩纷呈的人间江湖画卷。 在于家很多人看来,渐渐痴心武道一身江湖草莽气态的小少主,就是一个白白浪费了天赋资质的读书种子,如今只知道成天在演武场那边修行练剑,家里的产业不去学着如何挑起担子,书好像也不读了,别说和他爹一样离经叛道去考取功名当官,就连考入学宫研学都成了奢望,已经远远不及当年那些看着资质才情都要比他逊色许多的于家同龄人。 只是于家家主不知为何还一直将小少主的名头留在他于琅身上,好像依旧寄予厚望,祠堂议事堂那边也都从未有过异议争论。 因为在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于琅已经从十六岁那年就跟着大伯去往于家账房翻看于家产业账簿,并且能够在于家商贸一道议事中说得上话了,就连最近这段时间于家那几艘驶往其他海域的船只舰队,背后都有于琅协助出谋划策的身影。 只是于家家主也好,于家大少主于旷言也罢,甚至就连于琅自己,都不愿意将这些事情摆在于家台面上去说,而能够位列于家祠堂和议事堂落座的人,都清楚知道,于家家主就是要将于琅真真正正当作于家继承人来栽培的。 至于外人眼中那些不务正业的武道修行,于琅也确实都没落下,若不是在几场议事和料理账簿的事情上于琅都做得足够出类拔萃,恐怕也难以服众。即便如此,私底下和于琅下棋喝茶闲聊时劝说于琅将全部心神放在于家事物上的长辈,依旧不在少数。 于琅就这样在于家忙忙碌碌又好像闲散悠哉地过了两年,在一场雨夜书房一直对孙儿好脾气的于家家主摔茶杯怒斥的事情过后,于家小少主就离家出走了,没有任何征兆也再没有丝毫消息传回家中,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在那之后于琅走遍了山川无数,跨越整座光明岛然后乘坐渡船离开了玉乾海域,结识了刀客周厌,三年江湖游历之后去往奇星岛又认识了“修罗九相”,兜兜转转跌跌宕宕,不知不觉就是七年过去了,好似大梦一场。 然后站在某处的于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面容和身形都模糊不清的身影,抬起手掌弯曲手指似乎是在敲门,轻声问了一句:“不过是在于家账房中打了个盹,这段山水路程走的可还是你心中的江湖?” 于琅茫然开口问道:“都是假的?”那个身影答非所问,只是收起手掌声音飘渺继续说道:“行侠仗义也好,解救奇星苍生百姓也罢,不都是你于琅一直以来向往憧憬的江湖吗?如今功德圆满得偿所愿,那就醒来吧,难道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早就还是只能一辈子困在于家的深宅大院中吗?这才是你自己选择的归宿啊,哪有什么离家出走远游千万里,哪有什么名扬四大海域的‘长风起’于琅,醒来吧,年少时的梦还要信以为真多久呢?” 于琅只觉得一瞬间脑海中的纷乱思绪一下子就天清地明,好像终于不用再苦苦探寻前路和远方,一切都不过是睡了一觉,然后醒过来他还是坐在账房中的于家小少主,人生中的每一个脚步都早已命中注定,读书知理也好,商贾之术也罢,终究是要他去挑起家族的重担,逃不开的职责、甩不掉的身世,自欺欺人还是大梦一场,真的有用吗? 手中三尺剑,四顾亦茫然。 可是有一个声音,像是厚重云海之后的电闪雷鸣,游走如蛟龙刺破天幕,从天而降落入他的耳中,那个声音喊着他的名字:“于琅,醒过来!” 于琅抬起双手,似乎有鲜血流淌指缝,似乎有碎裂长剑落在掌心,可是既然一切都是梦,为何明明已经醒了过来却还是如梦幻泡影一般?眼前终于有了一条道路等待他去踏足,可是为何他却觉得那样孤独,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遗忘了什么。 耳中有沉闷悠扬的声音在回荡不止,似乎有人想要竭力砸开一层厚重的屏障,于琅抬起头望去,四面八方寥寥空荡,脚下是如镜湖面天边是云卷云舒。只要他多走一步好像就回到了那座于家僻静院落里的小小账房,身边会有一个哪怕长大了也依旧喊着要吃糖葫芦的小妹,还有一个他竭尽全力都无法接近的父亲,有那个身子不好却还是要日日都去灶房里为兄妹俩亲自做饭的娘亲。 他下意识地走出一步,眼前是熟悉的园林庭院,假山池塘青青,凉亭阁楼巍巍,是那方方正正的一角天空,有纸鸢随风飘摇,伴着孩童银铃般的嬉闹声,那是他小时候觉得无聊烦厌的吵闹,却又是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往,甚至时间过了太久,他都已经忘了,那时独自坐在书房读书的他是否也畅望过和其他孩子一起放飞纸鸢肆意嬉戏。 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小院外,笑着眯起月牙似的眉眼,嗓音清脆软糯地喊着“哥哥哥哥”,还有一个听说是和自己有着娃娃亲的温婉女子站在小妹身边神色腼腆羞赧地小心瞧着自己,于琅就那样站在原地怔怔望去,时间好似在这一刻都停滞不前,又或者他只不过是希望一切都像这一刻如此美好就足够了。 不。于琅突然攥紧拳头,他的腰侧悬挂着一把长剑,微微颤鸣似龙吟,于琅再次听见了那个声音,“醒过来!” 然后于琅拔剑出鞘,一剑刺去,有镜面破碎的清脆声响先是细微颤动,然后轰然一震,天地间满是支离破碎如雨落人间的碎片,他一剑直去,撞开一把从天而降砸在周厌肩头的短棍,于琅一手持剑一手负后站在原野上,与周厌并肩而立。 周厌持刀的袖口已经支离破碎,碎屑随风摇曳,眼前是两个从魔军中回到此处的天坤榜十人继任者,一个身穿青衫好似得道高真的老者,还有一个手中倒持双棍的女子,周厌气喘吁吁啐了一口,骂道:“你小子睡得挺香啊?” 于琅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周厌,又猛地转头看向不远处周身缭绕云雾好似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边的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于琅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周厌手指挥动,眼神晦暗道:“这是一座什么神神道道的阵法,在我们踏入其中的时候就会把我们扯入幻境之中,应该就是黄先生之前说的什么问心了,真不明白这个魔君总是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干脆利落打一架,生死都认不就得了,烦。” 于琅看着周厌问道:“你怎么好像没事?” 周厌冷笑一声,有于琅站在身边的他终于可以舒展肩头和脊背运转调息真气,周厌随意道:“那幻境里不是以前我还无家可归差点被饿死,就是我错过了云冉又差点害死了她,就这?想要骗过我周厌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在许多年前,周厌还是一个只能躲在街巷之中瑟瑟发抖的孩童,有一个身为一宗之主却愿意蹲下身和自己轻声说一句“我带你回家吧”的男子,在许多年后,有一个站在街口神色温柔眼里却闪烁着比谁都坚定的光芒的女子就那样看着自己。 所以周厌至此一生,他可以不是“梅花落”周厌,也可以不是行走天下的大侠。可是他不能不是皕云门奉熵的弟子,不能不是“修罗九相”之一,也不能不是云冉喜欢也喜欢这云冉的那个人,所以什么幻境什么问心,他周厌从来就只认他自己眼前所见。 于琅转头看向顾枝,问道:“那顾枝怎么回事?”周厌始终盯着对面那两个颇为难缠的家伙,缓缓道:“顾枝的情况有些不同,似乎不是简单的幻境那么简单,否则以他武道登高的向道之心绝不可能被轻易牵扯脚步,更何况秦山上还有人在等着他呢,他可是能出刀就一定会出刀的人。” 于琅轻轻点头,只是说了一句:“那我们就为他护道吧,开路去。” 周厌扯了扯嘴角咧嘴一笑,看了一眼于琅问道:“你刚才怎么回事?”于琅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说起来还要感谢魔君呢。” 周厌干脆扯下已经破碎不堪的双手袖管,抖了抖肩膀笑道:“那就行,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可就要被打死了。”于琅终于看向那两个一身气象模糊不清的家伙,问道:“点子扎手?” 周厌点点头,于琅也不再多说,两人并肩而立,刀剑相和,只是轻轻一踏,两人脚下的地面骤然下陷碎裂,犹如蛛网密布,转瞬间就有寒光剑气和凌冽刀芒直奔对面敌手。 于琅对上了那个手持双棍的女子,还披挂着一身甲胄的女子神色阴沉,眼中没有什么光彩,就像是一个只会打架杀戮的人偶,轻甲上有斑驳血迹早已干涸枯竭,在早先那场顾枝四人和玄铁关一同迎战的战事中,这两位坐镇魔军的武道高手始终没有出手,却给了于琅和周厌极大的震慑。 女子倒持短棍弯腰一砸落向于琅持剑的肩头,脚步虚踏悬空,一身真气汹涌无止尽,于琅持剑长身而立只是轻轻抖了抖手腕,便有细微剑气猛地膨胀又收束,迅速织就了一个环绕住于琅身外三寸的圆圈,无论女子的短棍如何千变万化地落向不同位置,都被剑气一一阻挡。 女子虽然一直面色古井不波,却眼神中带了几分疑惑和忌惮,根据先前在战场上的远观和以往从晋汉那里听来的说法,于琅和周厌都没有这样的实力才对,至少对上在继任十人当中战力都算末席的自己两人也该早早落入下风,哪还可能被周厌硬生生拖到了于琅清醒过来,隐隐反制。 于琅就那样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地看着身影飘渺不定的女子,只是轻轻一呼一吸,于琅闭眼又睁眼,骤然间身外三尺有汹涌云雾聚散离合。 手持双棍的女子不得已后退数步,半蹲着身子死死盯住于琅,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好似富家贵公子的年轻人就在险象环生中破境吸纳真元,竟是无形中打破了某种界限和瓶颈,女子没有犹豫,身形前冲撞入真气云雾中,全力挥动短棍砸在于琅的身前,女子闷哼一声双棍敲击,递出双臂坠入于琅身前三尺,终于缓缓落在了于琅眼前。 于琅横剑身前,像是一座坐卧安然的绵延山脉从万里之外被扯到了对战两人之间,女子手中双棍就像是顶天立地的天柱,而于琅则驱使剑气和满身剑意借来了汪洋之上最为高耸绵延的山脉,轰然巨响犹如山岳崩塌,无数碎石席卷四散,漫天烟尘遮天蔽日,有剑气寒芒和呼呼狂风如影随形,两人刹那之间辗转数十里,身影出现在远处长河水面又出现了断桥碎石之上,剑气将沿途树木和芦苇拦腰而斩,短棍带动的罡风肆意犹如磨盘肆意磨灭着漫天飘摇的树叶和碎屑。 于琅始终一手持剑一手负后掐剑诀,双眼之中点亮星辰明灭,骤然抬手举剑,剑尖一点破开对方双棍造就的罡气小天地,然后像是捻起一轮圆日在手中,背后剑指竖起身前,轻轻一声“斩”。 一道横亘天地之间百里的剑芒贯穿而去,竟是生生在长河水面犁出了一道幽深沟壑,河水倒灌上岸滚滚奔走,那个女子倒持双棍护在身前,脚尖一点水面身形后掠不止,终于一挥袖消散了剑气的残余。 女子轻轻放下双棍,一个身影已经瞬间欺身而来,剑尖似乎凝聚着盘旋星河,犹如浪潮无休止的剑气长河倾泻流淌,女子只能再次弯腰低头举起双棍勉力抵挡,竟是难以直面于琅的剑气,同时好似有剑意坐镇于琅周身窍穴气府,隐隐之间一道虚影盘腿坐在于琅身后,女子终于开口了,愤怒喝道:“你居然强行破境?” 女子话音未落,不远处同样和对手撞在一起的青衫老者声音沙哑阴沉咆哮道:“你敢破境?不怕此后跌境不休,甚至大道断绝?” 手中持刀劈砍而下的周厌双臂似有金翠两色的蛟龙盘踞长吟,周厌咧嘴大笑道:“老子先杀了你再说,跌境又如何,大道断绝又如何?关你屁事!” 周厌吐息如霜雪满面,双眸似有日月同在,双手持刀弯腰屈膝拔地而起,凌冽刀芒纵横交错,笼罩住终于舍得取出袖中飞刀无数的青衫老者,老者长啸一声,数不清的锋利飞刀像是秋风里肆意飘零的落叶,无处不见护住了老者的身外各处,以及要紧窍穴气府所在。 周厌落地又再次踏足破碎大地身影直扑老者而去,势如破竹,不死不休的架势。不知不觉间,于琅和周厌已经带着敌手二人离开了独自站在原地的顾枝数十里之外,决不让战斗的丝毫动静和对手的阴险手段威胁到顾枝的安全。 周厌落地微微屈膝低头呼出一口气,单手持刀轻轻挥动,砸开老者剩余的那些飞刀,气喘吁吁的老者已经站在一棵摔落在地的高树上,双手袖管破碎露出了老者肌肉虬结的双臂,这个仙风道骨又身怀暗器的老者居然还是一个修炼纯粹体魄的武夫。 周厌依旧嘴角带着笑意,可是眼中却只有高昂战意和至死方休的卓绝。 第九十四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六) 周厌是闲散惯了的,当年离开承源岛皕云门行走天下也是觉得自己不该白白浪费了一身修行武学,至少也该为世上可能和自己当年一样的苦命人做些事情,所以走过了三大海域无数座岛屿的他始终不知疲倦地行侠仗义,只要是他眼中所见的苦难和不平事,周厌都会不遗余力地出刀,虽然这样不管不顾的江湖意气使得他的远游路走的跌跌撞撞并不轻松,可是周厌从来不觉得这就是吃苦。 只要饮酒时记起曾有一个误入风尘的苦命女子,终于可以自己掌握自由时看向自己露出的笑意;只要想起曾有一个在骑兵过境之后无家可归、独自坐在废墟中哭的小男孩,终于也可以安稳留在学塾中念书了时对自己眨着眼睛;只要记起曾有那家道中落备受欺辱的读书人,终于可以挺起脊梁衣锦还乡,向那多有照顾自己的邻居女子说一声喜欢;只要记起在那大渎之畔在那海岸边界,那些大小村落也可以过着自给自足的炊烟日子,不必再受山匪袭扰的痛苦煎熬。 周厌觉得这些就是他跟在师父身后走出那条小巷又登山修习刀法之后,最理所应当的责任,后来认识了于琅,一同走过山水又去往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奇星岛,那是一段九死一生却足够让人一辈子都无憾无悔的旅程。 幸运的是,他周厌活了下来,还结识了那样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最后还认识了那个占尽世间所有美好的女子,周厌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天地间也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 登山远行,有人觉得肩上身后背着越来越沉重不堪的竹篓,渐渐堆满了随处可见不值一文的石子和树枝,可是对于周厌来说,本来就一无所有的他,此生远游遇见的所有人看见的所有事,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因果纠缠也好恩怨难解也罢,都是他不会与人说道却深深珍藏在心中的贵重之物,比起世间任何的金山银山都要珍贵,他从不觉得这样远游山海是一种负累。 人间苦难可能就像路边的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只要一直前行就一直如影随形,那么既然一切都已经不可能更好也不可能更坏了,为何不好好地去珍重所遭遇的一切呢? 所以周厌毅然决然地来到了出云岛,哪怕奇星岛上有他割舍不下的人,哪怕承源岛上有许久未见心怀愧疚的故人,可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这个可能比当年奇星岛还要更加危机重重九死一生的地方。 只为了护住人间所有美好,只是为了他周厌眼中理所当然的道理,生死之外无大事。 周厌身后的虚影蓦然睁开眼睛,只是比起于琅水到渠成的破境,周厌的强行破境却是寅吃卯粮的举动,极有可能耗尽周厌修行二十年的大道根基,甚至此后只能沦为一个病体孱弱的早衰年轻人,若是不管不顾地竭泽而渔,更有可能会要了周厌的性命。可是周厌依旧毫无犹豫,他一步踏出,身后虚影同样高举双臂持刀挥下,似神明震怒。 青衫老者双脚扎根大地双臂高举头顶,宛如移山巨人顶天立地,硬生生抗住了从天而降的厚重巨刃,锋芒毕露,老者的双臂和胸膛早已鲜血淋漓,对面的周厌其实也不好受,七窍之间都有鲜血细细流淌而下。 另一处的于琅双脚踏地,双手拄剑深入脚下断桥桥面,剑尖直指河底沟壑,灵光汇聚一点,大放光明,那个女子双手短棍合在一处化作了一根玄铁长棍,猛地挥动似转动一个巨大磨盘,呼啸狂风四面八方困住了于琅的持剑身影。 可是闭眼再睁眼的年轻人就像从一个富家贵公子突然间就变成了怒目狰狞的恶鬼,剑气从剑尖猛然舒展,那点灵光好似一个经营灵珠被无数细密丝线穿透,长风呼啸卷动于琅的双袖飘摇猎猎作响,剑气蔓延交错,宛如一朵结满了无数花瓣的花儿在于琅身前绽放,不仅荡开了那些罡风,而且剑气化飞刃直扑女子的关键窍穴气府所在。 女子身形不退反进,沿着河水倒卷的水面一掠而去,举起手中长棍化作支撑天地的巍峨石柱,女子全身有点点星光亮起在窍穴和经脉,流转不定却有汹涌真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双手所持长棍中,只是一力破万法,凭借手中长棍迎向于琅的漫天剑气。 于琅却双手持剑倒挂身前,所有流散剑气猛然收拢在他的眉心,他轻轻一吐“斩”,天地间有高大巨人挥动重剑切割开了清浊界限,钟鼓齐鸣,无形的真气激荡涟漪四散而去,重新涌向水面的岸上河水竟是如雨幕倒悬,盘随着那道一去再去的剑光直追那个手中长棍开始碎纹密布的女子,于琅身后的虚影终于从盘坐缓缓起身,双眼依旧紧闭,却有金光流溢而出,正是神灵在人间。 女子只能一退再退,竟是沿着河岸远去数十里都只能勉力支撑,而剑气和剑光无边无际不知休止,席卷两岸树木断折粉碎无数,逼着女子只能无凭无依地置身于磅礴剑气之中,动弹不得。 于琅手持长剑随风而去,身后虚影蓦然睁开双眼,金光一闪而逝,而后一把长剑出现在那个虚影的手中,猛然一斩,明明距离那个女子还有十里之遥,却有一把长剑从女子的头顶坠落,剑尖直指,避无可避。 女子仰天咆哮,手中长棍砰然碎裂无数,紧紧贴附在身上的轻甲上,然后女子弯腰屈膝像是一颗厚重山石坠入河水中,剑气和长剑同时落下,一处搅乱长河水面的漩涡盘旋不止,而女子浑身鲜血不断涌出地单膝跪地在河底,低着头披头散发,河水缓缓落下淹没她的身影。 于琅站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倒持长剑,身后虚影已经如浪花一般化作漫天碎屑,脸色微微苍白,他喉咙微动咽下了一口鲜血,然后身影消失不见。 周厌追着那个青衫老者不断退去,两人辗转路途遥遥,老者始终肩如抗鼎,而周厌身后的那尊模糊虚影虽然已经裂痕遍布大有支离破碎的征兆,周厌的双眼也血红一片,面庞早已被鲜血掩盖了神色,只有瞳孔中还始终闪烁着他一如既往的清澈光芒。 那是对世间一切美好都尽收眼底的期待,那是对身边世事始终满怀希望的意气风发,那是和好友饮酒大笑的畅快和无所顾忌,那是和她一起看着城池开满烛火鲜花憧憬未来时小心翼翼的珍重。 老者终于不敢再硬抗疯了一般非要以命换命的周厌,怒吼道:“你回头看看,玄铁关早就是一座废墟了,你们离开不过短短数日,玄铁关就被魔军踏破屠戮,整座城池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遇难,之后就该轮到显宴城,再然后就是整座出云岛!你现在就算拼了命杀了我又有何用处?” 老者死死盯住周厌,想要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丝毫片刻的动摇和恍惚,可是周厌却只是看着那个面目狰狞眼神中没有丝毫作伪的老者,然后停下腾挪身影猛然坠地,眨眼间再次轰然拔地而起,然后和身后光芒涣散的虚影合二为一。 在青衫老者终于将要背靠那座不知何时矗立在秦山山脚下的城墙之前,周厌携刀砍在了老者的脖颈上,清脆的骨骼碎裂声刺耳响起,刀光蔓延而去穿透老者身影撞上了城墙,然后那个站在城头的巍峨身影拔刀出鞘一斩而去,直奔已经强弩之末的周厌。 刀芒一往无前,直要将周厌直接一劈为二,一个身影手持长剑从周厌身后猛然冲出,就那样倾斜着身体挡下了刀芒,鲜血挥洒在周厌身前,周厌脚步轻轻一退,瞳孔一缩,一条手臂握紧长剑摔落在地,然后周厌跪在地上接住了那个竭力倒下的身影。 于琅紧紧咬着牙,即便被生生砍去了持剑的手臂,他却依旧没有喊叫出声,早已化作了两个血人的两个挚友,就那样跪倒在漆黑城墙外。 手中持刀的祝猷一直在此处和另外两人以及晋汉等待着那个顾枝的出现,当然也有可能直接败在了主公随手而为的问心困局之中,祝猷不知是不是觉得那两个拼尽全力斩杀了两个敌手的年轻人太过碍眼,所以挥手再次砍出一刀,刀芒直去,天地间只有被遮蔽的云海和天光万丈,锋芒光彩夺目,笼罩住了那两个身影。 虚空中,那个盘腿坐在高处的白衣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他没有再去看烈火烹烧的地狱,也没有去看并肩而居绵延耸立的十座阎王殿。 纠缠在黄泉路上的死后魂灵也好,不甘就此轮回而被投入岩浆之中的怨魂也罢。那些被阴兵驱赶屠杀的孤魂野鬼,那些被黑白无常钩来的茫然魂魄,明明就在他的眼前,他已经看见了百千年如一日的地狱光景,也看遍了千万人的跌宕人生和生死大怖,似乎在某一段光阴的某一刻,他还曾对着整座天地轻声说了一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白衣少年缓缓站起身,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一个站在高高草甸上的孩子,手中持着木剑就那样怔怔看着自己,又好像是在看着漫山遍野、为了国仇家恨愿意拼死冲入魔宫的无数人,孩子站在原地从草甸高处来到了雨夜中的竹屋,手中木剑消失不见变成了一本医书,他们依旧那样对视着,看着完全陌生的对方,却似乎有些熟悉的感觉。 白衣少年眨了眨眼睛,然后孩子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年纪不大却白发苍苍的男子,白衣少年又眨了眨眼睛,孩子就长大了,变成了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少年郎,一袭白衣随风轻轻摇曳,他们面容和气度都一般无二,白衣少年轻声说了一句:“你好。” 好像他只是站在原地滞留了片刻,好像他只是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天地坐了一会儿,却已经过去了千万年匆匆光阴,白衣少年拔刀出鞘,只是低头轻声说道:“好久不见。” 然后就有一道身影站在了那两个鲜血满身的年轻人身前,漆黑城墙上的刀芒遮天盖地,却被那个白衣少年伸出手握在手中,他一手持刀一手攥拳,然后抬头望向秦山山巅,他的视线终于穿破了云雾缭绕和天地界限,看见了那个在亭中缓缓站起身的熟悉身影,他的耳畔似有指尖风铃声响。 白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于琅和周厌,轻轻点头,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接下来都交给我吧。” 白衣少年面朝城墙和秦山蜿蜒山阶,他站在汪洋天地的最北方,背对世间众生和种种过往,他朗声道:“奇星岛顾枝,来接扶音回家。” 周厌带着于琅脚步蹒跚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盘腿而坐,周厌撕下破碎衣衫包裹住于琅鲜血如注的断臂处,他只是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鲜血,然后怔怔望向秦山,于琅依靠着周厌躺倒在地,同样转头望向秦山,他们的头顶有飞鸟掠过。 周厌轻声问道:“你觉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于琅知道周厌说的是玄铁关和显宴城,他沙哑着声音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周厌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低声呢喃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突然沉默。 于琅问道:“黄先生和武山?”周厌摇摇头,不说话,于琅也就不说话了。 周厌突然收回视线看向断了一臂却神色自若的于琅,轻声问道:“你是怎么醒过来的?”于琅顿了顿,转头看向周厌,想了想轻声说道:“很久以前有许多人问过我以后想要做什么,可是那时我只知道读书知理,学习一切我愿意去学也必须去学的东西,我学的很快也学的很好,所以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但我却依旧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就像是一切都早已注定了,而我必须去承担那些事情。我并不抗拒,也可以无怨无悔地一辈子担着于家的姓氏。” 周厌轻声道:“可是?”于琅笑了笑,呼出一口气:“可是,梦也好真相也罢,最终就是于琅离开了于家也离开了光明岛,然后走过了山水无数,也认识了好友许多,没有遗憾更没有后悔。所以在幻境中有人问我,既然早已认定一切都是注定,为何还要纠缠不休地沉浸于行走江湖的梦中呢?” 于琅转头望向秦山:“他说的没错,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没觉得自己可以彻底离开于家,以后也许有一天也会回到于家承担我必须负起的责任。可是他魔君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说我走过的千山万水就是梦幻泡影了?哪怕最终还是要回到原点,哪怕兜兜转转毫无价值,可是在我于琅眼中这就是无穷意义了,因为当年的我想要走遍千山万水,想要行侠仗义,奢望也好憧憬也罢,我现在都做到了,那么凭什么由别人三言两语就轻易抹消?” 周厌竖起大拇指,打趣道:“霸气。”于琅笑了笑,叹息道:“可惜没有酒。” 周厌抬头看着秦山和城墙,还有那个一往无前的白衣少年,轻声道:“其实我在竹屋后面藏了几壶酒,应该已经有四年了。”于琅嗯了一声,低声道:“那就喝他个不醉不休。” 杯中酒,三两人。 山前湖,天上月。 第九十五章 天地间汪洋有道(一) 壶泽城外的兵马司驻军几乎全数散落在了锦窑城和壶泽城之间的那条崭新山路中,只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次朝廷的兵马却不是只为打杀山匪而来。 在每一支营队兵马中都跟随着壶泽城城主和“金瓶潭”西四城其他城主的心腹文官下属,他们翻山越岭不辞艰辛地奔走于荒郊野岭,将那些隐居潜藏在山野中的村庄寨子都一一找了出来,不再一概以山匪处决,而是实实在在地探访那些百姓群居处的环境和水土,将商路和沿途所有村落寨子之间都打通了脉络勾连。 甚至有一些落草为寇却只是劫富济贫并未肆意烧杀抢掠的匪寇山寨也得了许多机会,朝廷官兵只是处决了那些罪大恶极的领头之人,至于剩下之人同样有重新开辟山寨村落而居的机会,朝廷一视同仁,打通商路和山寨之间的联系,由朝廷兵马亲自看护着往来商贸,即便是最简单的炭火贩卖,朝廷都紧紧护着这些村落的来往,摆明了就是要展示一种态度,让所有伺机而动的山匪都掂量清楚“金瓶潭”西四城和锦窑城巩固此商路的决心。 与此同时,壶泽城城主杨立源已经书写好了一份奏疏,却不是直接呈给庙堂中枢,而是将署名杨立源和兵马司分部统领姜彧的奏章送往宝盐城那位掌管“金瓶潭”十三城的郡守手中,有了那位杨立源的传道恩师从中斡旋和作为枢纽,那份奏疏就确保了能够直接送到皇帝陛下的案头,并且真真正正地入眼上心。 杨立源对于自己的筹划信心十足,当然也是因为在壶泽城的雷厉风行之下已经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并且杨立源还结合松瓶国上下的情况,给出了不同地界应对那些匪寇和散落村寨的法子。 虽然无法尽善尽美,但至少给出了种种可能性,那些坐镇四方的封疆大吏不是目光短浅之人,即便真的有些背后支撑着山匪游寇,可是如果能够将举国上下的商路都清剿干净,这份功德和之后更加源源不断畅通的商贸足够填补他们的胃口了。 杨立源不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不会觉得自己这么一个还窝在壶泽城的城主,能够撼动举国上下已经根深蒂固的利益群体,所以倒不如退一步,给出皆大欢喜的办法,还能推进治政奏疏的下行。 只不过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那个最早给出这些种种可能性的其实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读书少年郎,那个在小时候读了许多书听了许多故事却总觉得远在天边、直到此时走过了山水万程又翻阅了圣贤书才觉得原来自己也可以做些什么的少年,没有留在壶泽城的城主府中,只是协助杨立源和姜彧将一些治政疑虑查漏补缺,然后就跟着两个同行少年回到了那座位于牧蒙峰上的僻静村落中。 身穿道袍、佛衣和儒衫的三个少年卷起袖管和裤管和所有马家寨百姓一起下地耕地、施肥浇种,俨然似是久居于此的村野百姓。 牧蒙峰山后的溪涧岸边已经勉强开垦出了一处足以栽种培育桑树的林子,同时在张谦弱和真页的协助下,马家寨的百姓也终于将牧蒙峰山下的几处密林翻整填平做了耕地,只是需要去往附近各处山头挖掘搬迁适宜播种稻米的泥土。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即便此前马家寨都习惯了瓷器打交道,但毕竟是住在乡野的人,对于耕种自然还是不陌生,而且此时能够有这些勉力维持的营生哪怕只是足够自给自足也让马家寨百姓满足欣慰了。 三个少年亲力亲为丝毫没有自矜读书人身份,听马家族长马骆的说法,三人还是拒绝了壶泽城城主的盛情主动回到马家寨中来的,包括那些经过马家寨附近而送来粮食种子的军队兵马也是看在君策的面子上才愿意“多此一举”,这不仅没有让马家寨百姓觉得三个少年开始遥不可及,反而更加觉得亲近和由衷感恩。 就连寨子里那些拎着篮子抱着水桶跟在大人身后一同去往田地和林里的孩子都愿意跟在三个少年身后,因为君策能够讲那些光怪陆离的江湖故事,张谦弱会神神道道地杜撰道士降妖除魔的惊心动魄,真页也会笑着说些佛门典故,虽然背后的深意孩子们自然是不懂的,不过能够说的有趣,引得孩子们乐呵乐呵也就足够了。 君策站在田地里填土,烈日照耀下他缓缓直起身,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淌落,若是站在溪边或是眼前有一面镜子,就能看见君策此时脸上纵横交错的土辙子,君策只是抬起手背随意擦拭眉眼,视线这才稍微清晰一些,不远处张谦弱和真页站在一起,不知道手里攥着泥土的二人怎么还有气力一如往常地在论道争辩。 君策摇了摇头,看向附近那些虽然汗流浃背但却露出由衷笑意眉眼的马家寨百姓,不知为何,此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君策,觉得现在的自己比当时站在城主府里和杨立源说那些话并且得到认同的时候要更觉得开心和自豪。 也许是少年想起了以前还在方寸岛上的时候,其实在二叔离去之后以及顾枝徐从稚他们到来之前他一直是一个人独自收麦子的,那时风吹过,秋日的暖意依旧灼热着他满身的汗水,那时倒也不觉得苦,只是难免有些无趣。 田垄上有几个跟在母亲身边来到田地里的孩子蹦跳着招手,嗓音清脆悠扬地喊着:“大哥哥,大哥哥,喝水啦!” 君策拍了拍手露出微笑,没有察觉到不远处的张谦弱和真页已经不约而同停下话语看向了他,然后会心一笑。 他们三人走过尚在培土的田地来到小径上,一个身穿缝补短衫的小男孩双手捧着大白碗高高举起手臂站在君策身前,君策微微弯腰接过水碗,认认真真道了谢,小男孩咧嘴笑着又不好意思地背负双手,君策端着水碗和张谦弱还有真页一起走到不远处的树荫下休息。 君策喝了一口水,声音微微沙哑地问道:“清浚,这处田地还要多久才能彻底培土到适宜栽种的耕地?”君策虽然在方寸岛上也有着几亩田地,但是平日里的开垦耕种却都是交给了那个至今君策都不知道真实姓名的汉子,所以君策顶多知道些天时说法和播种收割的讲究,其他田地的好坏和施肥的多少可以算是知之甚少。 张谦弱双手捧着碗扭了扭脖子,看着不远处的田地,想了想说道:“估计再有两三天就可以播种了,到时候借助不远处的溪涧,还有商路上运来的牛羊鸡鸭什么的,也算是将马家寨打造成寻常村落了,再然后就是如何从自给自足到往外走,这些规划和决策就是马家寨上下自己的抉择了,我们也帮不上太多忙。” 君策点点头,真页没有像张谦弱那样依靠着树干,而是挺直胸膛站着,他轻声说道:“之后我们就可以继续远游了。” 张谦弱转头看了一眼君策,说道:“如今才过去了多长时间?那些策略不可能完全传达到松瓶国各个地方的,至少还要在中枢议上一段时间,也要看看壶泽城的手段成效如何才可以作为国策推行,所以我们哪怕在这留上个一两年的恐怕都看不到最终的结果。” 君策知道张谦弱是在开解自己,担心初次远游又主动参与进世事中的自己会走向一个极端,非要事事处处都按着自以为的正确而立竿见影,他端着水碗说道:“放心吧,我知道的,如今我也有些明白道德谷的那道戒律的根源所在了。” 真页低声说道:“道德谷山上人不得随意参与山下政事,既是不愿意那些读了圣贤书就觉得自己满腔本事的人随意指点朝政,也是为了道德谷山上能有始终纯粹坚定的求学问道之心。也许这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另一个关键所在吧,许多自以为已经足够清楚了解的道理和规矩其实只有等到真正置身其中的时候才会由衷感悟。”君策饮尽碗中的清水,轻声道:“从渐悟到顿悟。” 真页会心一笑,张谦弱嘶了一声,故作震惊地看着君策,感叹道:“君策,你是打算学贯儒释道三教学问啊?真是好大的宏愿,佩服佩服,好在咱三教的老祖宗都是明白人,讲究一个兼收并蓄,倒也不至于说你不敬,只是一些个老古董读书人恐怕就要指责你大逆不道了。” 君策摇摇头,笑道:“我也没说我是个读书人啊。”不知何时三个少年身边多了一个蹲在地上不说话的年轻人,没有身穿平常习惯的锦衣玉带而是披着一件寻常粗布衣衫,那个年轻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君策,问道:“你不是说过你是一个读书人吗?” 君策垂下眼帘看着那个消失了一段时间又突然出现的雷尚雷大公子,君策歪着头问道:“我说过吗?” 雷尚眨了眨眼睛,摇摇头一本正经说道:“一定是我听错了,你怎么可能是一个读书人呢?” 君策端着空荡荡的水碗差点就要当头砸下去,张谦弱哈哈大笑,真页也低头轻笑,雷尚却不敢笑出声,只是看着那个不知为何明明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只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的君策,一副狗腿子的模样不说话了。 君策咳嗽一声,问道:“你不是从壶泽城跟着高骋去宝盐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雷尚这才站起身缓缓卷起袖管,抬头说道:“我想好了,我还是回来跟着你们一起帮马家寨百姓开垦栽种吧,不然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戳我的脊梁骨。” 君策迈步走向田垄随口说道:“可没人逼你回来,你和马家寨的绑架仇怨和吃住之恩都已经两清了,没什么好纠结的。”雷尚却摇摇头说道:“不对,我觉得这么算不对,哪能那么容易就清了的,那一日若不是你们马家寨就要被我害惨了,所以我不能视而不见。” 君策停下脚步看着雷尚说道:“所以你是出于对马家寨的愧疚还是出于对我们的感恩回来的?”雷尚侧身面对着君策,斟酌着说道:“都有?” 君策只是看着雷尚的双眼,不远处有孩子的喧哗声传来,君策的视线望去,看见有几个马家寨的汉子牵着几头牛走向田地,马骆笑容满面跟在一旁,对着雷尚连连点头似在致谢。 君策问道:“那些牛是你送来的?”雷尚挠了挠头小声说道:“六头牛,十只羊,几十只鸡鸭鹅,宝盐城的雷家人不多,只能送来这些了,之后会让锦窑城那边再送来一些。”君策却说道:“已经很够了。” 雷尚疑惑不解,君策却重复了一番雷尚刚才的话:“都有?”雷尚不知所措地跟在重新迈步走向田地里的君策身后。 君策弯腰将水碗递给小男孩,那个小男孩仰起头看着雷尚,鼓起勇气还是低声问道:“这位大哥哥,那天你那个故事还没说完呢。”雷尚愣了愣,君策却已经拍着雷尚的肩膀笑道:“没事,待会就让这个大哥哥给你们好好把故事讲完。”那个小男孩顿时乐开花,笑得合不拢嘴。 雷尚跟着君策走进田地里开始培土,期间雷尚小心翼翼看了眼君策的背影然后跑到了还算比较好相处的张谦弱那边,低声问道:“为什么君策说我送来那些牛羊和鸡鸭鹅已经很够了啊,再多一些马家寨的日子不是会更好过吗?” 张谦弱弯腰埋土低头笑道:“对于马家寨来说,此时的雪中送炭和将来的锦上添花自然都是好事,可是若一顿饭就把一个饿惯了的人撑死了,那还有什么将来好说的?”雷尚听的不是很明白,却大致清楚自己这么做还是足够好了。 张谦弱接过雷尚捧在怀里的耕土,解释道:“这些道理君策也许现在也还是说不明白,可是这些可大可小的道理更像是生活里积攒出来的经验之谈,所以不用觉得我们说话高深莫测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只要愿意多看一些多想一些,总是能够攒足几个支撑处事和远行的道理的。”张谦弱最后看着雷尚笑道:“要不是看你愿意帮马家寨多说几句,现在还愿意回来,君策和我恐怕都不会和你说这些。” 雷尚这句话听懂了,也想明白了不久前的那个问题,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宝盐城和林家二少主一同饮酒作乐的酒桌上突然站起身离席,然后备好了牛羊和其他物资直接马不停蹄赶来了马家寨,因为他忽然就觉得这样做是对的是好的,比起以往他那些和狐朋狗友一起走街串巷叫嚣着的行侠仗义要更落在实处,是能够真真正正帮到他人并且让自己心满意足的作为。 雷尚大步流星走到君策身边,抬起脏兮兮的手掌就拍着胸膛高声说道:“我明白了,我会回来是因为我想回来。” 君策弯着腰抬起头看着扬起下巴的雷尚,疑惑问道:“你干嘛呢?干活啊。”雷尚愣了愣,“哦”了一声跟在君策身后继续翻掘填土,没有看到身前弯腰低头的君策露出了笑意。 一直忙活到了时近黄昏,雷尚已经被几个孩子拉着坐在树下开始绘声绘色讲故事了,就连一些跟在大人身边一起干活的少年少女都控制不住地走过去侧耳聆听,大人们却也不喊骂,只是笑容挤满了沧桑脸庞,眼里满是苦尽甘来的由衷温和。 雷尚就留在了马家寨中,依旧是和三个少年挤在一个屋子里,躺在地上的雷尚却难得睡了这段时间来的安稳觉,倒是短短几日就让他反而不习惯了那些锦缎棉被,一闭眼就到天亮了,他精神焕发地跟着三个少年下地上山,虽然每天深夜回了屋子总要喊上几句腰酸背痛,可是三个少年还有马家寨的百姓却都能看见这个第一次见面只是养尊处优公子哥的雷家少爷已经大不相同。 这一日三个少年收拾好了行李终于就要离开马家寨继续远游求学了,壶泽城城主杨立源和兵马司分部统领姜彧却恰好一同巡守来了此处。 杨立源和姜彧坐在没有茶水也没有蜡烛的昏暗屋子里,杨立源却脸上扬着笑意,他看着君策眼神明亮说道:“我老师还有几个翰林学士也都一同上书了,如今壶泽城和锦窑城之间的山路已经初见成效,那些依靠培植山匪的富商和权贵也依旧有的赚自然不会从中作梗。恐怕过不了多久松瓶国的匪寇乱象就能一扫而空了。” 君策只是轻轻点头,杨立源最后郑重其事问了一句:“你真的不愿意留下来考取功名为松瓶国效力吗?”只是说完之后杨立源就自己轻轻摇头,释然笑道:“算了,当我没说过好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却还是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遇见你们的,到时候你应该也能够多喝几杯了,一定要好好喝个痛快。” 已经和杨立源挑明了盟友关系的姜彧也笑着说道:“杨城主还是藏了好几壶好酒的,到时候可要尝一尝。”君策笑着说了声“好”。 最后雷尚手牵着几个孩子和马家寨的百姓一同站在寨子门后送别三个少年,君策看着雷尚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此时马家寨看着欣欣向荣前途光明,可是之后难以避免的还是会有许多天灾人祸突如其来,君策相信马家寨百姓的坚韧也愿意相信重新回到这里的雷尚到时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君策最后只是和张谦弱还有真页各执一礼郑重行礼,马家寨百姓也在马骆的带领下弯腰低头致意。 杨立源和姜彧骑着马站在寨子门口看着这一幕,他们将会顺路护送三个少年去往壶泽城,然后穿行“金瓶潭”各大城池去往宝盐城,杨立源看着那个弯腰作揖的儒衫少年,轻声说道:“世间多少年。” 三个少年终于再次启程,穿过壶泽城走上了绵延商路,去往“金瓶潭”中枢处的松瓶国四大名城之一宝盐城,临行前杨立源送了君策最后一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 第九十六章 天地间汪洋有道(二) 林山岛盘龙山脉后山湖畔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客人,一袭儒衫的中年男子身后背着一个竹篓,其中堆放着一摞卷起的宣纸,似乎还有笔墨纸砚齐齐整整地铺在竹篓底下。 中年男子双手抓着竹篓细绳,神色淡然地看向不远处湖边的几个散乱茅屋。身后有脚步声慢慢走近,似乎对于眼前这个能够轻而易举出现在林山岛禁地的人并不感到意外,儒衫男子双手笼袖微微弯腰耸肩,闭着眼睛深呼吸口气,神色恬淡舒适。 背后的那人是个已经双鬓花白的中年人,脸上竟是也有皱纹沟壑遍布,只有那双眼眸还是精光闪烁熠熠生辉,似是短短几年时间肩上的重担就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了,他双手负后走到儒衫男子身边,微微皱眉沙哑着声音问道:“你好像和画像上长的不太一样。” 儒衫男子转头笑着看了一眼中年人,眨了眨眼睛调侃道:“你也和以前长得很不一样了。” 中年人望着远处起伏山脉连绵,追随着云海的轨迹忽隐忽现,低声呢喃道:“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儒衫男子重新看向波光粼粼的湖水,点点头轻声说道:“是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徐从稚离开也已经好几年了吧。” 中年人似乎愣了愣,没有说话,儒衫男子就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中年人才开口说道:“需要我开门了吗?”儒衫男子点点头,说道:“麻烦了,当年我来这里见君洛的时候还是你父亲负责把守着那扇门,可惜那个时候我的处境有些不太寻常,所以既没能好好和君洛聊上几句,这些年你们也只能独自承担肩上的重任。” 身为这一代林山岛岛主也是一个身份隐秘的看门人的中年人摇摇头说道:“父亲和我说过有关先祖和您的那个故事,本就是我们林山岛自己的职责,您愿意许下承诺为我们相助已经足够让我们感激了,所以我们不会得寸进尺地苛求太多,您也不必自责。” 儒衫男子看着湖面问道:“如今的门已经不如以往那样稳固了吧?”中年人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眼神中透露出疑惑地看着儒衫男子,对于眼前这个虽然是第一次见过的人他却有着足够的信任。 因为在接过林山岛岛主位置的时候,他便也接下了自两百年前起历任岛主传承下来的一个秘密,有一个传说从门后的世界来到此处的少年愿意为林山岛岛主把守关隘的职责助力,除了历史上曾有三次不知用了什么奇妙手段稳固住了动摇的门之外,还曾亲自走入门后的世界为林山岛带来了镶嵌在那柄神剑上的琉璃宝石。 自那以后手握神剑的林山岛岛主就多了一层莫大的神力,除了依旧可以借助神剑开门之外,还可以找到并斩断那些天地间虚无缥缈却始终拉扯着门的细小灵气丝线,得以稳固住隔绝开两座不同世界的门。 所以在林山岛盘龙山巅那座只有岛主才能踏足的祠庙中悬挂有一副画像,正是那个少年。 儒衫男子转头望向海外的方向,从海图上看,名声不显的林山岛位于东北处的最远端,与西北处的出云岛遥遥相对,而在他们的更北方则就是笼罩着厚重云雾的不知处了,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能够走入其中,所以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那些迷雾的存在。 儒衫男子轻声说道:“天地间就要天翻地覆了,不过我还是可以保证,林山岛依旧置身事外不会卷入其中,不久后光明岛会颁布光明令,你可以选择是否前往,无论你和林山岛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中年人点点头,神色却依旧笼罩着阴霾。 儒衫男子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记得上一次见他还是一个眉眼张扬的少年郎,直视着同样是少年面容的自己,眼神中除了好奇还有年轻人朝气勃勃的挑衅,儒衫男子轻声说道:“开门吧。” 中年人一招手,一把插入山中瀑布巨石中的长剑破空而至,中年人双手持剑身形长掠站在湖面上,然后双手拄剑落入水中,待得长剑剑尖接触湖水,一道圆弧出现在湖面上,泛着七彩琉璃光泽,然后一道形制古朴的石门出现在湖面上。 儒衫男子抬脚踩在湖水上如履平地,缓缓走入了石门中,中年人轻喝一声拔出长剑,一瞬间湖水倒挂而起又淅淅沥沥落下,半空中挂起一道彩虹,中年人单手持剑回到了岸边,怔怔看着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剑,叹息一声,长剑已经回到了山中瀑布,最后中年人独自站在湖边眺望远处天际,想起了那个偷偷学刀神色固执的孩子,不知道此时又远游至何处了?是不是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躲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 漫无边际的海面上潮水缓缓涌动着,倒映着天空中云海的变幻莫测,还有云海中那片浩瀚世界的跌宕起伏,只是光线扭曲支离破碎,始终看不真切。 海面上有一艘无人撑蒿却缓缓前行的小舟,一个身穿儒衫的男子坐在船头手持竹竿闭着眼睛垂钓,可是鱼线距离水面却还有一段小小距离,鱼线末端也没有弯钩和诱饵,不知道儒衫男子是在做什么。 海面上突然探出一颗脑袋,然后忽地又消失不见,儒衫男子始终闭着双眼似乎毫无所觉。 那个熟练游曳在海水中的身影慢慢靠近小舟,像是一条好奇的鱼儿,居然真的被那没有鱼钩也没有诱饵的垂钓之人吸引而来。 那颗脑袋再次探出水面,皱着眉头疑惑不解,按照艾叔的说法,蓬莱岛以及这片海域是从不会有外人踏足的,除了许多年前那个带着妻子和孩子来到此处的持刀人之外,他再没有听艾叔提起过有谁曾来过此地。 那颗脑袋突然钻入了海水中,一条通体赤红却有一块金色鳞片位于头顶的鱼儿跃出水面咬住了鱼线,然后儒衫男子终于笑着睁开眼睛轻轻一甩鱼竿,那条鱼儿在半空中一个扑腾就重新落入了水中,儒衫男子却也没有沮丧神色,只是依旧带着笑意,然后视线偏转看向那个沉在水中的少年。少年见已经暴露了身影,便探出脑袋问道:“你是谁?” 儒衫男子却收起鱼竿站起身弯腰伸出手,笑道:“要不要上来坐坐?”少年犹豫了一下,双手一拍水面就跃起来抓住了儒衫男子的手掌,然后浑身湿漉漉的少年就落在了船头上,小舟微微倾斜又很快如初。 儒衫男子重新坐在船头甩出鱼竿,少年蹲下身好奇问道:“为什么这样钓鱼?还有,为什么刚才那条鱼会上钩啊,明明没有鱼钩也没有鱼饵的嘛。”儒衫男子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说了一句:“愿者上钩。”少年下意识挠挠头,虽然不太明白,但为什么总觉得眼前这个中年人是在说自己呢? 儒衫男子头也不转笑着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少年愣了愣,收回看着儒衫男子身后竹篓的视线,看向儒衫男子的眼神中露出了警惕。 儒衫男子却像是看见了少年的神色,笑道:“不用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不然你们的那位神官大人已经找上我了。”少年问道:“你认识艾叔?”少年顿了顿,补充道:“神官艾烛大人。” 儒衫男子点点头不确定地说道:“我记得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吧,忘了,上次来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少年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说道:“你骗人的吧,艾叔说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外人打开过这扇门,而那个人在许多年前重新来过这里以后就离开了,艾叔说那个人是不会告诉外面的人开门之法的。” 说完,少年打量着儒衫男子,自顾自说道:“你看着也不像是个习武之人啊,怎么可能是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道最强者。” 儒衫男子终于转头看着少年,笑着说道:“你说的没错,千万年来确实只有君洛曾经打开过这扇门,可是我不是外人啊,嗯,应该说其实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少年语气肯定道:“不可能。艾叔说了,蓬莱岛还从没有过有人去往其他世界。” 少年想了想说道:“除了三百年前那三个人。” 儒衫男子笑着不说话,少年瞪大了眼睛不确定道:“不可能吧,你是说你活了三百年了?” 儒衫男子却转身取过竹篓,然后看了一眼少年,小心翼翼捧出一卷画轴,再次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不是想要离开这里?” 少年还是不搭话,儒衫男子却已经笑望向少年身后,然后一抖袖子展开了画轴,那是一副山水绵延的深邃画卷,其中山川花鸟人烟屋舍栩栩如生,少年一眨眼就不由自主地离开了船头,然后身影忽地消失不见。 在那之后海面上的小舟不过是继续泛海前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可是不知不觉身处画卷中的少年却已经经历了一个人从出生到因病逝去的几十年光阴。 他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年纪轻轻就考取功名身居翰林书阁,此后外放为官却没能成功施展一身抱负,最后虽然依靠家族的势力重新回到了京城庙堂,却余生始终郁郁不得志,为官治政和着书立传最终都远远不及年少时的所想,最终家国面临内忧外患的局面,已经知天命之年的他居然披挂上阵成了一个儒将,拖着孱弱身躯征战十年护卫住了国家的边界,最终战死沙场被朝廷追封为大将军。 可是直到死去他依旧满怀遗憾和不甘,因为那支悬挂在笔洗中的墨笔还是没能写出流芳百世的着作也没能挥洒出震古烁今的治政国策,所以遗憾也有释怀也有,谁又还知道一具湮没在黄沙中的苍老躯体在想些什么? 少年身影消失不见的那一刻,小舟船头出现了一个老者,他皱着眉头看向悬浮在半空中的画卷,儒衫男子坐在原地手持竹竿闭着眼睛,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多说,只是默默坐在了男子的身边,儒衫男子轻声笑道:“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老者双手撑在膝盖上,背影微微佝偻,视线眺望远方回道:“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 儒衫男子睁开眼睛问道:“这些年除了我和君洛,那两个人来过吗?”老者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 儒衫男子轻轻点头,似乎松了口气,老者皱着眉头问道:“那处世界不太安稳?”儒衫男子耸了耸肩说道:“何时安稳过?” 老者又看了一眼画卷,显然还是不太放心,虽然身在此处的他还是有着匪夷所思的神妙手段,可是比起眼前这个三百年前就离开这里并且在那处世界已经站立于山巅的人,老者不觉得自己就有他这样的手段。 距离上一次见到眼前此人已经过去了数十年,那时艾烛也不过刚刚接过神官的职责,亲眼见证了此人出手稳固住那道连贯两座世界的大门,使得两座世界之间的灵气不至于搅和在一起,最终拉扯蓬莱岛坠入那处世界。 儒衫男子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画卷,一个身影闪烁间重新站在了船头,少年眼神茫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儒衫男子收起画卷,然后取出一卷新的画卷笑看向少年问道:“再来?”少年愣了愣,瞬间就又被扯入了画卷中的世界。 这次他是一个自小修行武道的侠客,只是天赋资质实在一般,刀剑拳脚都没能真正登堂入室,可他却戴上斗笠腰挎长剑就开始行走江湖,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结识了身为一座巍峨宗门首徒的挚友,后来还卷入了山上各大江湖门派的争斗,最终居然被推上了武林盟主的位置。 可是没过多久就被挚友联合枕边人一刀刺入胸口,本就是江湖门派牵线傀儡的他直到死去依旧想不明白,本该为世事人心仗义出手的江湖门派和武林联盟为何还是为了那些腌臜不堪的利益纠缠勾心斗角不休?那么多的贫寒和苦难都装作视而不见?那么多的道理规矩都弃若敝履? 少年重新出现在船头,他怔怔看向并肩坐着的儒衫男子和艾叔,儒衫男子转过头来笑眯眯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井舜。”说完,男子看着少年笑意温和。 少年愣愣开口:“华朝。” 名为井舜的儒衫男子笑了笑,点点头道:“很好,可愿闻道?” 言语落下,少年看着男子的手指轻轻点在海面上,然后一道琉璃光彩细线就沿着他的指尖向着四面八方延展而去,遥遥不知落在何处,最后细线蜿蜒拔地而起,直去那座云海世界。 在那些细碎飘散却始终缭绕着细线的琉璃光彩中少年看见了一个个日月星辰的幻灭和重生,似有一个个曾在光阴长河中留下过笔墨的人物匆匆而至又匆匆离去,少年如痴如醉。 第九十七章 苍生何以见光明(一) 光明岛皇城深处的那座辽阔湖面上,隐匿在晨间露水雾气之中的阁楼孤零零矗立其间,此处和其他光明岛庙堂中枢办事所在是如今皇城之中寥寥可数的禁地了。 因为在许多年前那位光明皇帝就下令对天下人大开皇城之门,任何人都可走入皇城游览观光,只是那些禁地就绝对不可擅自踏足其中,因为皇城看似百无禁忌却是实实在在的外松内紧,历史上不是没有自诩武道登高的江湖高手妄图闯入其中寻找那位权势和武道都位于世间顶点的光明皇帝,可是无一不是刚刚踏入禁地就消失得悄无声息。 阁楼外屋檐下的廊道中摆放着一张棋盘,两个对弈之人就随意席地而坐,其中白发苍苍胡须垂落胸前的老者手捻白棋做沉思状,而对面那个身披黄袍面容肃穆的中年男子则手中攥着几枚黑子轻轻转动。 老者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子,中年男子看着早有对策却还是转动着棋子却不落下,老者抬眼看向男子,轻声开口道:“陛下?”中年男子似是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凝视着棋盘,捻子落下,动作行云流水称得上赏心悦目。 老者心中默默赞叹,陛下不愧是世间最为深藏不露的弈棋高手,那么多的各大王朝棋待诏和国手其实见着了陛下都要自惭形秽才是。 老者是光明岛上寥寥无几能够走入这座阁楼的人之一,因为光明皇帝平时虽然也会来此却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御书房或是议政殿处理公务,而此处是光明皇帝休憩之所,常人根本连踏足通往此处的那座廊道都绝无可能。老者之所以能够坐在此处,便因为他是光明岛上那个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宰辅,位居三司六部一院主事之上,统领政务总理要事。 光明岛庙堂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革新,如今的格局便是议政司、军法司和裁审司三足鼎立,其下分辖六部,除了保留原有的户部、吏部、礼部和刑部之外,还重新设立了外交部和海事部。而在三司六部之外还有一个权力中枢独立于所有统辖之外,直隶于宰辅总理和光明皇帝,那便是江湖院。 江湖院的职责乃是总辖江湖事务,而且特殊所在就是江湖院的管辖范围不仅仅是光明岛一处,更不只是玉乾海域,而是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每一处有江湖所在的地方,江湖院不会参与那些岛屿之上武道修行者和江湖门派的纷争,可是一旦出现岛屿和岛屿之间、海域与海域之间的武道修行者的大肆争斗,或是有武道宗师的捉对厮杀,江湖院就会出面维持秩序,就像不久前在点星岛上有同样登顶天坤榜的徐从稚和齐境山问道搏杀,岛屿内外便有光明岛江湖院的身影。 三司六部一院之下还有各大厅室,如工事厅、司农厅、漕运厅和水利厅等,分管各大事务,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光明岛上下如今是真真正正的秩序井然太平安稳,虽然光明岛之外还有许多王朝并不看重光明岛的所谓革新,可是这套庙堂治政格局却已经被许多王朝沿用,就像百废待兴的奇星岛,如今的庙堂格局就和光明岛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些时日老者其实并不轻松,虽然皇帝陛下已经重新回到了朝野上下的视线中,可是在颁布光明令之前光明岛所要做的事情却极为繁复和絮乱,光是如何择选去往各大海域和岛屿的使臣就是个需要费上许多心思的精细事,毕竟如今各大岛屿虽然还愿意宣扬和尊崇光明岛的海域中心地位,可实际上又还有多少野心昭彰的岛主其实早已蠢蠢欲动。 光明皇帝阔别几十年终于再次亲自上朝,却便是昭告天下颁布光明令,无论是已经风起云涌的圣坤海域和宣艮海域各大岛主心中各有猜想,便是承平已久的奉震海域、玄坎海域和乘巽海域也不由得多想一些,难道光明岛又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措了? 毕竟在此前的两次光明令现世,不是划定了各大岛屿的疆域界限就是为光明岛翻天覆地的革新埋下伏笔,无一不是影响了八大海域的重要之事。所以如今再一次的光明令颁布,所为何事自然也就会惹得人心浮想联翩。 其实光明岛的宰辅大人寇槐易同样也心中不安稳,因为那一日光明皇帝陛下醒来召见自己说的唯一一件事便是颁布光明令,可却并没有告诉自己召开光明大会的宗旨所在,所以如何为外出使臣准备好觐见各大岛主的说辞就又是一项需要慎之又慎的要事,稍有不慎可就要难免使得那些已经纷争四起的岛主以为光明岛是要仰仗地位权势来清算了。 坐在寇槐易对面的光明皇帝轻轻落子,然后提起已经失了气的白棋,寇槐易收敛四散思绪,仔细一看棋局微微皱了皱眉,皇帝陛下竟不知何时开始极有耐心地对散落各处其实早已不再有生发机会的白棋围追堵截然后一一拔除,如此棋局之上虽然黑棋开始真正连贯一气,可其实也给了白棋落子他处生根发芽的机会,这可与以往寇槐易知道的陛下的棋风截然不同,绝不会如此穷追不舍和眼界短浅才对? 光明皇帝在等待寇槐易落子时端起一旁桌上的茶壶为两人倒满了茶杯,寇槐易知晓陛下的性情便没有赶紧放下棋子恭敬还礼,而是继续琢磨着棋局上的纵横交错,向来在下棋时不太说话的皇帝陛下却端着茶杯问道:“使臣都已经出发了?” 寇槐易攥着白棋抬眼看向皇帝陛下,轻轻点头低声道:“回禀陛下,前往各大岛屿的船只都已经出发了,除了去往出云岛和林山岛的使者得了命令无需登岸找到岛主之外,其他使者都会亲自和各大岛主一同回来光明岛。” 光明皇帝点点头,伸出手点了点棋局,问道:“你觉得哪座岛屿的岛主会在此事上最为难缠?”寇槐易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棋局,斟酌着言语道:“圣坤海域的金藤岛如今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岛屿霸主,虽然并未违反当年光明岛和各大岛屿制定的规矩界限,可金藤岛想要将整座圣坤海域都纳入麾下附庸却已是人尽皆知,而那位如今的金藤皇帝已经年迈,几位皇子都蠢蠢欲动,在这个节骨眼上金藤岛未必会是金藤皇帝亲自赶赴光明岛。” 光明皇帝没有说话,寇槐易便继续说道:“宣艮海域硝烟四起,虽然已经慢慢平复,而那几座联手结盟的岛屿却都肯定不愿意在此时放弃吞并邻近势力的机会前往光明岛参加一场不知缘由为何的议事,所以去往宣艮海域的使臣应该会受到最大的阻力。” 光明皇帝随口问道:“奇星岛呢?”寇槐易沉吟了一下说道:“奇星岛刚刚经历过一场翻覆浩劫,如今百废待兴,那位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肯定不会在此时和光明岛交恶,甚至会极力促进旭离海域的岛屿之主一同前来,以此巩固住如今的第三岛屿位置。” 在说到奇星岛浩劫的时候寇槐易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皇帝陛下,却没有看到任何神色变化,这些年对于光明岛的指责可谓是铺天盖地,虽然随着光明岛大力协助奇星岛稳固朝政而渐渐消减,可大大小小的议论却此起彼伏。 反正光明岛自己宣称的言语自由,人们也就乐得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说一直自诩海域中心的光明岛却对陷入危局的奇星岛见死不救,说光明岛只知道巩固地位收拢权势却在真正的危险面前当缩头乌龟,那位自称武道第一人的光明皇帝竟是连直面同为天坤榜榜首的魔君的胆量都没有,还不如那些死在魔宫前都没有见到魔君一面的江湖高手。 光明皇帝再次落子提子,黑棋乌泱泱聚在一处像是一片漆黑云海,缓缓说道:“可以预见的是圣坤海域的抵抗,玄坎海域和奉震海域的置身事外,还有宣艮海域的波云诡谲,可是最终所有岛主还是会来到光明岛的,因为那个站在幕后许多年的人既然决定真正走到台前就不会如此小家子气还跟我做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寇槐易眼神疑惑地看着皇帝陛下,光明皇帝抬眼神色平静地看着寇槐易,问道:“你觉得同样身为天坤榜榜首的魔君会死在与如今暂列天坤榜第三的奇星皇帝的捉对厮杀中吗?你觉得一直被压在光明岛和奇星岛之下的金藤岛为什么就有底气和实力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如此大肆搅乱圣坤海域的格局?你觉得宣艮海域的硝烟四起只是那些岛主的野心使然?你觉得奇星岛是如何只用数年时间就百废待兴的?” 光明皇帝手指点在棋盘上,寇槐易瞳孔一缩,眼前的景象已经随着那些黑白棋子的旋转变作了一张囊括八大海域的海图,其中宣艮海域硝烟弥漫,圣坤海域以金藤岛为尊尚有其他几座零星岛屿抵抗金藤岛的侵蚀,旭离海域随着奇星岛的复兴渐渐重现当年七星连岛的繁华和各大岛屿携手并进的崭新格局,疆域最小的乘巽海域依旧毫不起眼,向来独善其身甚至不愿意如何加入海上商网的玄坎海域和奉震海域却在东北和西南两处似乎遥遥对峙,还有海盗猖獗已久的瀚兑海域商贸一事正在蒸蒸日上。 世间一切看似依旧静中生动,即便还有摩擦还有矛盾却还是大体承平往上走的,只是顺着光明皇帝的手指指去,寇槐易将这些年来的所有消息都在脑海中仔细翻阅了一遍,再将所有的不同寻常和匪夷所思列在一处,竟然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突如其来的魔君和奇星岛覆灭,莫名其妙纷争不休的宣艮海域,势力骤然膨胀的金藤岛……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在光明皇帝不知为何隐居幕后不再上朝开始出现的,就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筹划终于开花结果。 寇槐易突然低声问道:“当年陛下离开过光明岛?”三十年前光明皇帝突然宣布隐居湖上阁楼便不再出现了朝堂上,只不过所有政务依旧有条不紊地推进,光明岛也没有出现权势纷争的乱象,随着时间推移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那位皇帝陛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 可是寇槐易却记得在皇帝陛下宣布隐居之前似乎离开过一次光明岛,这对于历来镇守光明岛绝不走出一步的光明皇帝来说是足以深思的事情,光明皇帝轻轻点头,然后淡然开口道:“魔君还活着。” 寇槐易抬眼看着皇帝陛下,历尽风波的老者虽然神色震撼却眼神稳重,光明皇帝继续说道:“他已经在棋盘上落子,奇星岛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一切已经从阴谋走向了阳谋,这件事情从来不是光明皇帝和魔君同居天坤榜榜首那么简单的,而是天下大势和光明岛之间的对弈,他可以是那个执棋之人也可以是局中之人,所以光明令的颁布不只是挑明了光明岛的态度,更是一种正大光明的回应。在大势裹挟中,光明岛不会置身事外更不会视而不见,明枪也好暗箭也罢,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不过是落子提子。” 光明皇帝捻子落在棋盘上,黑棋依旧对着白棋的散乱布局穷追不舍,几乎是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无论是固守地盘还是深入腹地都展现出了分毫必争的决心,这对于两个弈林高手之间的对局来说太过不同寻常,更像是初学棋艺的稚童只知道将对手落在棋盘上的棋子收入囊中的那种较劲。 可是在光明皇帝这位顶尖国手的运作下却是足以将棋盘上所有对手棋子赶尽杀绝的一往无前,寇槐易不知不觉间竟是额头淌落冷汗,手中攥着棋子不敢落下。 光明皇帝似是回过神来,突然将手中的黑棋都丢回了棋罐中,然后伸手指着寇槐易面前筑起垒壁的白棋阵营,喝了一口茶水说道:“现在就是这样的格局,他给了光明岛两百年的发展时间,可是显然最终光明岛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同样的,光明岛也给了他两百年的时间,足以使他将天下大势在某一刻彻底推到顶峰,然后只要他在人心一事上稍稍落子,所有仰慕光明岛也只能一直眼睁睁看着光明岛日新月异的岛屿之主都会不知不觉间自己走入棋局中。” 光明皇帝放下茶杯轻轻一笑,继续说道:“他这是在以全天下问道,可笑的是,所谓的天下大势、所有自诩万人之上的岛屿之主都轻而易举地沦为了他手中无足轻重的棋子,就像眼前这些铺天盖地的黑棋。已经风起云涌的圣坤海域和宣艮海域在其中,自以为置身事外其实早已人心浮动的奉震海域和玄坎海域也在其中,海盗肆虐不休杀之杀之不尽的瀚兑海域在其中,已经在奇星岛旗帜下走向新时代的旭离海域也在其中,而疆域最为微不足道的乘巽海域又如何逃脱的开?” 光明皇帝一指黑棋和白棋接壤处的一颗白子,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玉乾海域就风平浪静了吗?方寸岛真的只是一个江湖亡命之徒潜居之所吗?被誉为筹算天下第一的谕璟隐居方寸岛上一手创立守平阁只是为了守卫故人安危,还是夺取方寸岛上的权势?” 光明皇帝一挥袖子,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容神色肃穆,自有威严八方,他看着面前棋盘轻声说道:“天下大势熙熙攘攘皆在我的眼中,可看得见是一事,如何做便是另外一事。忠良、奸佞、侠客、富商、权贵、平民……是举世皆敌还是依旧如野草般可以自强不息的万年不变,难道只在一两人的掌心?天底下哪本史书上写下了这样荒谬之事,究竟是你看的太浅了还是太过急切?亦或者是我真的做的不够好?” 寇槐易一开始还能稍稍揣测皇帝陛下的言语深意,可是到后来就根本一头雾水了,只是看着眼前那个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皇帝陛下双手笼袖语气低沉道:“如今首要之事就是抽丝剥茧,将所有已经埋下的伏笔一一找出来,最终才能触及到那个最深处的真相。这是一场谁也无法阻止的天下乱世伊始,光明岛除了主动入局之外再别无选择,这就是过去两百年光明岛背下的债务,只有一一还清才能真正开启一个崭新时代。” 寇槐易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坐直了脊背,神色严肃地看着皇帝陛下,光明皇帝从手边取过一颗白棋,落在了棋盘中间的一个黑棋环绕的险要处,轻声道:“坐而论道,纸上谈兵。既要有落座棋局的勇气,也要有掀了棋盘的果敢。那么如今已经过了千百年,人们可能忘了许多年前传说里的故事,天下所有岛屿皆来自光明岛,一切文明的发源也来自于光明岛。没关系,这是光明岛拱手相让的自由,事实证明,世事终究还是在往上走的,只是慢了些,路窄了些。所以这么多年后,可还有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能够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下,见一见天下众生吗?而天下苍生又如何面对避无可避的光明呢?” 光明皇帝手指指尖按在白棋上缓缓道:“我要苍生来见我光明。”寇槐易觉得眼前似有惊涛骇浪跃起千万丈,好像眼前那个一直以来只是坐在阁楼书房中处理政务的皇帝陛下终于披上了世间最为璀璨耀眼的衣衫,就要走到天下人的眼前,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和小心翼翼的打量都要不得不走进光明,寇槐易虽然还是不清楚那场光明令召集而起的议事所为何来,可却已经知晓了皇帝陛下的决心。 寇槐易最后轻声问道:“陛下,那人是在以天下大势与谁问道?” 光明皇帝掌心摊放着一颗黑子与一颗白子,他淡淡道:“我。” 第九十八章 苍生何以见光明(二) 秦山山巅的孤亭中身穿红袍的男子落座桌前,眼前刀刻般的石桌棋盘十九道纵横交错,黑白两色的棋子错落而置。 这是一局不知出自何人对弈的残局,线索之深邃布局之高远简直是匪夷所思,难以相信这样复杂的棋局是人力所能算尽的。 可是坐在桌前对面的扶音却知道,这盘棋的执棋人之一肯定就是眼前那个始终一身红袍大袖的神秘男子,和世间口口相传的魔君形象毫不相干,却实实在在就是那个曾掀起腥风血雨似乎永生不死的魔君。 魔君看了一眼自从再也看不见棋盘上变幻景色便心神不宁站在孤亭台阶上的卿乐,然后看向坐在对面看似神色安稳却手指轻轻摩挲指尖风铃的扶音,淡然问道:“下下棋?” 扶音没有说话,魔君却已经取出白棋在手中,自顾自低头看着棋局沉吟起来,扶音攥起一枚棋子,卿乐已经重新走进孤亭站在扶音身边,神色平静却眼神幽幽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魔君轻轻落子棋盘,扶音便紧跟其后落下一子,魔君也不在意扶音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还是随意为之,继续低头思索然后缓缓落子,扶音依旧迅猛放下黑棋,然后同样看着棋局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下了十几手,魔君突然手中出现了一壶酒,拎在手中看向对面的扶音和卿乐,笑着问道:“就不问问我山下如何了?” 早在半月前眼前棋盘就不再展现顾枝一行人的踪迹和言行,卿乐和扶音哪怕已经耐着性子在此等候了许久,却依旧还是心中压着一块大石头,犹如厚重夜幕笼罩一层阴霾在心间,只是扶音和卿乐都不愿意在这个高深莫测神出鬼没的魔君面前有任何显而易见的情绪显露,所以除了日日盯着棋盘以外便再无其他异样,魔君好似也乐得清闲,直到今日才来到孤亭中。 魔君见对面两人不说话,便将酒壶放在膝盖上语气平静道:“顾枝已经走到山下了,而那座脆弱不堪的‘鬼门关’当然挡不住他,我只希望他能手下留情让那几个眼高于顶的家伙留一条性命,不然之后还得麻烦我再去找人顶替他们的位置,不过现在看来已经又死了两个了,实在无趣。” 魔君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你们不是应该问我,明知道所谓出云岛问心局和山下那座可笑的鬼门关根本拦不住顾枝却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吗?因为我实在无聊的很啊,下棋论道,世间一直让我失望又失望,好不容易出了几个惊才绝艳的‘天才’却都早夭,遗憾遗憾。” 扶音打断了魔君的话语,沉声道:“出云岛问心局是为了看顾枝的心境显化。大同盛世的桃止镇在所有人眼中都是美好的,那么对于顾枝来说自由是对的还是大同安稳是对的?传统皇权治下的北元王朝,有阴私污秽的勾心斗角,有遗憾憋屈的人生跌宕,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任侠,对于顾枝来说其中是否也有对错优劣?然后就是仙府争先台的十人之争和玄铁关的死守一方,这些不就是你想要让顾枝看见的吗?” 魔君静静看着扶音,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扶音抓着棋子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她声音平稳说道:“走过了玄铁关和秦山之间的荒原再到此时山脚下的‘鬼门关’,足够你看到顾枝在心境上的选择了,是还如年少时一般义无反顾地为大义也为私心而向‘魔君’这个称号出刀?还是选择在人心上拔河,看见奇星岛在覆灭之后短短数年的复兴、看见出云岛也能有大同盛世安稳隐居、看见传统王朝治下的恩怨纷争概莫能外,那么是否会多想一想世间的对错难道真的分明?” 扶音抬眼看着魔君,那双清澈眼眸中有漫无边际的汪洋起伏摇曳,似还有天上日月云层的聚散离合,扶音无法想象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么会是一手造就奇星岛生灵涂炭的魔君呢?可是扶音眼神中没有困惑和犹疑,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 从那个雨夜在顾枝背上回到了竹屋,此后拿起医书的她一直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独自远赴汪洋去往光明岛求学、赶赴偏远方寸岛深研医术,她还有一个未曾付诸于口却知道顾枝一定早就懂了的小小奢望,她想要和当年先生一样走遍八大海域所有岛屿,研学求道、治病救人,汪洋那么大,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说到武道登高,那虚无缥缈的道心从来就没有人能够清楚说明,更像是笼罩在武道登山路上的一层迷雾,看得见却难以触碰,更加难以去理解,只是所有最终能够走到武道最高处的宗师高手都明白,唯有坚守道心明澈心境才能守住本心和武道根本,可惜世间大多武道修行之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走到那个境界去,也就根本没有这种远虑和深思。而始终只是深研医术的扶音,却好像有着世间最为难能可贵的坚韧道心。魔君拿起手边的酒壶看着扶音,眼里噙着笑意。 扶音微微皱眉沉声问道:“可是你大费周折做了这么多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魔君喝了一口酒,反问道:“你觉得我费尽心思覆灭奇星岛是为了什么?你觉得我在出云岛上这几百年又是为了什么?” 扶音沉吟片刻,缓缓道:“玄铁关外豢养的魔军和出云岛的云雾地界,你想要的从来不只是一座奇星岛或者出云岛,而是整座天下?” 魔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要天下做什么?”说完,魔君伸手示意扶音继续落子行棋,扶音捻住棋子问道:“难道还是因为无聊消遣?” 魔君无声而笑,扶音轻轻落子,魔君笑着好奇问道:“你的棋术也是顾筠教的?”扶音不说话,魔君啧啧称奇道:“可惜当年没能亲眼见一面这个顾筠,能够教出扶音和顾枝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真是有些好奇了呢。” 魔君自顾自一挥袖子,然后说道:“当然不只是无聊的消遣,虽然世间总是无趣,可也还有些事情可以多琢磨琢磨的,我从来都不觉得世道人心‘不过如此’,也不觉得一切道理事物都能够被人翻覆手掌间,就像汪洋大海,难道它存在的意义就只是为了拍岸淘沙?自然不是的,汪洋大海从来都在那里,而所有不同寻常的意味都不过是后世妄自的揣测,这当然无可厚非,可若是一直如此,只为了表象而强加自以为是的本质,那么世间可还知道真正的根本所在?” 魔君将酒壶轻轻放在膝盖上,继续说道:“我亲眼看着世道变迁许多年,当然不只有失望,因为世间还有许多的美好和欢喜,那就是人们的希望。可是世间真的变得更好了吗?也许是的,可是这样的道路这样的前方真的一片光明坦途吗? 不,在我眼中,那些端坐高位的岛屿之主和权贵早已画地为牢,汪洋之上是无数岛屿,可是天下何曾是一座座孤岛了?人们只知道守着门前分毫利益沾沾自喜,却没有看见汪洋那么大,没有看见世道往上走的更大可能性。可笑的是,那座汪洋中心的光明岛明明就摆在所有人面前了,可是还有那么多的人选择视而不见,因为在他们眼中封建传统的利益才是落袋为安的根本。” 扶音皱眉愈深,竟是有些捉摸不定魔君究竟想要说什么,甚至扶音和卿乐都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的人不是那个穷凶极恶的魔君,而是一个忧国忧民忧心天下的忠良义士。扶音声音略微沙哑地说道:“既然天下世道如此不堪,那么这就是你夺取天下的理由?” 魔君看了眼扶音,手指却轻轻落子,笑道:“你很聪明。所以其实知道我根本不会这样为了权势地位而道貌岸然,太过可笑也更加无趣。那么我是为了什么呢?” 站在扶音身后的卿乐手掌攥着衣摆,低声呢喃道:“天翻地覆,移山倒海。” 魔君抬眼看向卿乐,笑道:“不愧是当年的崆玄岛岛主之女,哪怕愿意隐居方寸岛做一个寻常普通的乡野妇人,可是见识和眼界终究还是不同,真不知道当年你和君洛一起离开崆玄岛是浪费了这一身才学还是命运使然,因为没有卿乐也就没有后来的君洛和此时的顾枝,当然可能还有将来的君策。” 卿乐看着眼前那个好像无所不知的魔君,不愿意在往事上纠缠深究,她沉声问道:“这么做除了生灵涂炭还有什么益处吗?哪怕山海倾覆,难道世道人心就能借此缝补修缮吗?” 魔君微笑道:“为什么不能呢?奇星岛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范例吗?”扶音捻起棋子的手指一顿,抬头看着魔君,问道:“奇星岛是你故意为之?” 魔君微笑点头,娓娓道来:“奇星岛历来就是仅仅位于光明岛之下的第二大岛屿,可惜那些穿惯了黄袍的皇帝陛下已经自以为是太久,甚至都看不见就在身前的光明岛革新,那么我就只能帮上一帮了。你看,经过十余年的浩劫,如今的奇星岛已经痛入了骨髓,知道痛了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于是我就将岛屿重新拱手相让,还给了那个年轻人一个亲手杀了魔君的声名。” 扶音看着魔君问道:“奇星皇帝登上孤山‘亲手杀了魔君’也在你的谋划之中?”魔君摇摇头:“不,是奇苍从躲藏在旭离海域边缘岛屿重新回到奇星岛本来也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罢了,只是我不会帮他收复旧山河,所以找到魏崇阳组建复国大军、借助顾枝和‘修罗九相’势如破竹都是时运造就,我不过是最后再小小推了一把。还好,奇苍做的还不错,至少最后成功走到了孤山,而且幸运的是他找到了向来高看光明岛政见的魏崇阳,这才能够水到渠成地把我交给奇苍的那些事情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 扶音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奇星皇帝在奇星岛上推行的革新都是你安排的?” 魔君晃了晃酒壶,笑道:“这很奇怪吗?光明岛都已经变革两百年了,可那些固步自封的权贵却还是视而不见,因此所有的革新只能停滞在玉乾海域甚至只有光明岛这一座岛屿,这难道不才是最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卿乐已经落座扶音身旁,虽然依旧强忍着心绪,可是本就身体虚弱的她还是脸色微微发白,好在山巅的清风不算寒冷刺骨,甚至带着略微暖意,不知道是不是眼前那个魔君的随手为之。扶音转头看了一眼山下的方向,最后轻声问道:“可这一切和顾枝的问心一路有何关系?”魔君笑了笑不说话。 扶音低声问道:“难道一切真的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魔君将空荡荡的酒壶轻轻放在脚边,嗓音清冷道:“已经无可挽回了不是吗?无论是安享太平许久的岛主和权贵,还是不甘如此许久的更多怨恨和愤懑,就像是一堆柴火,其实只需要有人投下一颗火星就够了,而或早或晚还有区别吗?别无选择的选择就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我给世间的一个选择,是继续随波逐流还是激流勇进,是继续固步自封还是迈出那一步从此天高海阔,权衡之间罢了。” 魔君转头看向云雾遮掩的山崖,可其实在他眼中就是烛火点点的天地山河,他轻声自言自语:“人间万万年,天地苍生万物可还有走进光明之中的勇气和问心无愧?两百年了,你还没看见自己所做只是徒劳无功吗?” 这是一场问道对弈,对坐执棋之人,只是宁愚和井舜罢了。 第九十九章 路的尽头有一人(一) 尘土飞扬的商路官道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道路两侧的原野一望无际,青山连绵起伏。 在眼界不远处,有茶园宛如台阶拾级而上,头戴斗笠身披短衫的农夫和妇人弯腰行走其间,似笑着高声唱和。驮载着货物和护镖人的马车吱呀吱呀前行,还有悬刀佩剑的江湖人骑着高头大马忽地呼啸而过,余下酒香和清风缭绕烟沙细碎。 三个少年骑在毛驴背上沿着道路侧沿缓缓踱步,有一袭道袍独自行走于前,遮掩在斗笠之下的头颅微微垂落,随着道路起伏一点一点,少年的肩膀耷拉着摇晃起来,可是脊背却挺得笔直,也不知究竟是在昏昏欲睡还是为了躲避日光。 身后身披袈裟的小和尚眯起眼睛转动手中掌心的念珠,视线余光却落在道路一旁的原野上,似乎对于那些吹动草茎飞舞和碎屑扶摇的清风痕迹颇有兴趣。 身穿儒衫的少年卷起袖管搭在手臂上,双手捧着一卷竹简埋头细细研读,日光洒落照耀着竹简泛起流水般的光芒溢彩,少年却看的入神,身子结结实实地坐在毛驴背上,似乎都已经忘却了自己还是行走于道路之上,眼前早就是书桌烛灯相伴。 这是少年从张谦弱的书箱里找到的一卷海外轶事传记,张谦弱翻来覆去已经看了许多遍,听说是他小时候好不容易在道殿角落里找到的一本闲书,对于从小就是研读那些道卷经书的张谦弱来说,这是难得的珍宝,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就藏在床头,就连这次出远门都特地带在了身上,算是解乏也算是一种安心的压舱石。 少年已经将几人带出道德谷的书都看了个遍,无论是道藏、佛经还是儒家圣贤书,最后还是为了帮赖床的张谦弱收拾行李才翻到了这本“闲书”。 赶路的这些天,少年就一直在琢磨这本其实文字没多少故事也算不上如何出奇的话本,好像非要从中看出个圣贤端坐谈天说地来似的,张谦弱倒是无所谓把书放在少年这里,毕竟在珍重爱护书卷这方面两人还真是不相上下,恐怕许多道德谷山上修身齐平的书院读书人都要自愧不如。 书上写的是一个海外的江湖故事,似乎是有人醉酒之后随手提笔泼墨书写,字迹疏狂离散却内蕴神华精髓,让人所见第一眼有触目嶙峋山石的诧异,转瞬却也有透过清澈溪水看见堆叠细石的安稳心境,忍不住地便要伸出手去探入水中轻轻触碰,好像只要有那一刻的真实接洽,就能直抵文字背后的光阴流转和岁月厚重。 书上写的是一个少年英雄短暂却波澜壮阔的一生,他出生于一座日渐衰败的岛屿上,从小孤苦无依流落千里,直到在一座城池里靠着给酒楼和漕帮打杂才勉强为继。 他像许许多多的少年一般,憧憬着意气风发任侠逍遥的江湖武林,可是贫寒积弱的他根本没有那个底蕴和钱财去习武,只能在去往武馆做帮工的时候偷偷学些打熬体魄的拳架和拳桩,在夜深人静或清晨拂晓的时候独自面对着桥洞下的河水走桩练拳,竟是就这样给他练出了一身坚韧体魄和积攒起了一口绵长深厚的武夫真气。 本该就这样平平淡淡熬过余生的他遇见了那个改变一生的武道师父,却倒不如说他卓绝的天赋资质和坚持不懈的努力换来了这样一个被武道宗师青睐的机会,从那之后短短几年,他就迅速成长为了那座岛屿之上就连岛主都不是对手的武道高手,然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泛舟离开了这座岛屿,开始了漂泊历练汪洋江湖的人生之旅。 竹简书页上的文字随性勾勒,有时着笔于少年英雄幼时成长处的环境之艰辛和社会之磨难,笔锋一转却又随着少年英雄的视线看见了青山绿水的郁郁葱葱。笔墨洒脱不羁如字里行间少年英雄出拳出刀时的身影,衣衫随风起伏摇曳似天边云海卷舒,逍遥可游千万里。 离开岛屿之前,少年英雄在街角的铁匠铺子打造了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此后远游海外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力压无数武道豪阀宗门的天之骄子,挑落了许多江湖上身负盛名的前辈宗师,看得人心潮激荡热血沸腾,最后少年英雄遇见了那个相约一生的女子,两人在一处草长莺飞杨柳依依的山间水畔成婚,整座岛屿的飞鸟都齐聚盘旋,仙人在云端奏响乐曲和鸣。 少年英雄已经不再年少,名声也早就威震整座汪洋大海,竹简书页上以一大段笔墨骈文勾画了那个英雄的种种奇遇,有些甚至都触碰到了虚无缥缈的神明和仙界,可是不知为何却给翻阅之人一种唯有如此才与那个英雄相称的错觉。 打败了那么多的邪祟也为那么多的百姓苍生带来了光明,好像最终应该落下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然而字迹却停顿在了那个英雄独自走上一座孤山,山上有一个举世无敌的恶魔君主,而英雄放下了神器,独自背对众生,挑战人间神灵。 故事截然而止,阅者闭上眼睛似能看见那个英雄独自走上孤山台阶的萧索背影,人间烽火狼烟生灵涂炭,而他肩挑日月付光明,一如年少时哪怕深处泥沼阴暗,却始终愿意心怀希冀和热忱,全然献出此生体魄和神魂,毫无怨怼。 故事中有意掠去了许多遗憾和血淋淋的现实,比如那个带着一个孩子又怀着身孕的女子应该何去何从,又比如那个为了英雄同样登上那座覆灭岛屿的医仙又是什么下场? 行走道德谷山下的这段远游路上,君策不是没有听过话本故事,江湖上的悲欢离合也早就混着茶水和饭蔬嚼进了肚子里,有唏嘘也有感慨,却只是远在天边的故事。 可是就如当初张谦弱第一次看见这本书那样,君策还是被那笔墨入木三分的故事深深勾住了心魂,好像在那些一笔掠过的山水之间,在那行文严谨又疏狂洒脱的江湖历练中,藏着一个和君策遥遥对望的身影,面貌模糊却似曾相识。 君策清楚记得这种感受,就像当初在方寸岛上的小院中,他第一次看见了那个站在对面小院里的年轻人一般。明明相貌只能算得上清秀,不如棱角分明风神俊朗的徐从稚多矣,可只是初见那一眼,君策就觉得那个年轻人好像曾在哪里见过,那样熟悉,那样难以忘却。所以即便后来君策谨慎又警惕地疏远着那几个年轻的邻居,却一直小心翼翼地打量旁观,好像希望能够从那个年轻人雕琢木头和择菜劈柴的痕迹中瞧见分毫相熟的影子。 小时候君策也会缠着二叔多说上一些江湖上跌宕起伏的故事,因为在那时的孩子眼中,二叔其实就已经是世间最为厉害出彩的江湖宗师,虽然谕璟从不让君策搅和进守平阁和方寸岛的事情中,可是君策却也看得出来那些时不时出现在村子里的陌生人的与众不同,还有二叔发号施令时的气定神闲。 那是君策憧憬向往却深埋心中的秘密,孩子哪怕再喜欢那些江湖故事却绝不会动上分毫习武远游的念头,小小年纪的他就像是一个已经历经世事变迁的大人了,可以抑着自己的心性,也可以想着就那样在村子里陪着娘亲度过余生就足以了。 在二叔说起的许多江湖传说中,君策闲暇时独自琢磨,居然发现其中许多故事就像是一串手链上的珠子一般可以绵延成线,勾画出一个人的模样,也描绘了一幅壮阔山河的泼墨画卷。 此时看着眼前这本无落款提名的“闲书”,对照着那些风起云涌的江湖故事,君策好像看见了那个人的背影,然后多走近了几步,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碰到衣角发端。 如果还是当年小时候的君策,看见了这本书可能会为那些意气风发为民除害的壮举而拍手叫好,可能会为少年英雄力压当代无数天骄而面红耳赤,可能会为那些饮酒山水间的逍遥洒脱而心怀憧憬,可能会为那个不再年少的英雄一步步登顶武道山巅举世无敌而感慨向往。 可是这几日翻看着眼前竹简书页的君策,却每每都会停步于笔墨落在少年英雄走入一个僻静安宁村落的时候,会沉湎于那个藏起鲜血淋漓的长刀坐在石头上为牧童吹响竹笛的少年,会仔细看着那一段记载少年英雄第一次饮酒而牵肠挂肚的字句。 炊烟篝火、原野荒草、山林溪涧、云海晚霞,这些平凡事物好像都只是随处可见的落叶碎石,可是不知为何,远游山外路程遥遥的君策就会不自觉地溺在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叙述中,一字一句翻来覆去地看着,几乎就要把那些墨痕字迹都牢牢刻在脑海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坐在客栈屋中秉烛翻阅,居然看着那一段记述少年英雄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不自觉地流下泪来,就连君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就像是有人拿起一根细针在心上戳了一下,那种震颤神魂和骨血的颤栗感让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着那些文字的痕迹,如身临其境如感同身受。 走在最前方的张谦弱打着哈欠抬起头,不远处的巍峨城池已经轮廓分明,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两个家伙还在自顾自沉溺于各自的思绪中,张谦弱揪住毛驴的鬃毛,放缓脚步轻轻一掌拍在真页的斗笠边沿,把眯着眼睛轻颂佛法的小和尚唤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真页瞪了一眼张谦弱,背着桃木剑的小道士却已经摇头晃脑踱步至君策身边了。 他一把按住君策捧在手里的竹简上,吓得君策赶紧双手攥住书页,张谦弱无奈道:“虽然你平时看起来老气横秋却实在年纪不大,可是也不至于还像个孩子一样对这些江湖故事如此神往念念不忘吧,我是因为小时候在道藏之外唯有与其作伴才情感深刻些,你倒是怎么手不释卷起来了?” 君策轻轻将书卷收起,拍了拍毛驴的脑袋然后摘下水壶喝了一口水,答非所问:“宝盐城到了?”张谦弱也不再调侃,打着哈欠点点头,真页也已经重新与他们并肩行走。 宝盐城不愧是松瓶国四大名城之一,更不愧是“金瓶潭十三城”之首,临近城门口不远处,三个少年就已经听见了震天响的喧嚣声从城池内逸散而出,他们手牵毛驴跟在绵延不绝的商队镖局车马身后静静等待入城,竟是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将文牒路引递给城门守卫。 城门口附近有许多简易搭建的茶摊酒肆,若是等待入城太过漫长烦闷,花上几颗铜板喝一口凉茶也是不错的消遣,那些茶摊酒肆的店小二都热情熟络地招揽过往行客,看着脸上洋溢的笑意,看来一日的收成也不错才对。 三个少年入了城,将毛驴卖给了城门附近的一家客栈,然后三人就站在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茫然四顾,来自天南海北的行人商客犹如溪涧河流一般涌动着,三人最后不得已只能站在街角的僻静处才能稍稍歇口气,张谦弱扶着腰嘶了一声,低声道:“咱们好像不知道荀家在哪啊?” 君策小心翼翼颠了颠背后的包袱,斟酌着说道:“荀家应该在宝盐城也不是岌岌无名之辈,否则无法走那么远的路去行商,找个过路人请教请教应该也能找到去处,早知道离开前问一问雷尚了,他来过宝盐城又和林家相识,总比我们抓瞎要好。” 张谦弱呼出一口气,面带笑容走出街角,与一个行色匆匆的过路商人轻声请教,那人听到张谦弱是打听荀家,居然饶有兴致地停下了脚步,反问道:“你们认识荀家?”张谦弱愣了愣,笑着道:“曾与荀家家主有过一面之缘,途经此地特来拜访。”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张谦弱的道袍打扮,又探头探脑看了看身后的君策和真页,这才说道:“那你们应该很久没见过荀家家主了吧,他都卧病在床三四个月了,如今恐怕已是病入膏肓。这不,荀家祠堂这几日都在议事,我们这些只是负责管理名下产业的掌柜和主事只能静等结果了。唉,只希望下任家主是个和荀老先生一样愿意以诚待下人的,不然我们可就有罪受喽。” 张谦弱微微皱眉,轻声问道:“荀踽老先生卧病在床已久?”那人点点头,看来这段时间也是心忧前途不吐不快,走到街角处就一股脑地说了一大堆荀家这几个月的事情。 最后他叹息一声道:“说来也是唏嘘,荀家能有如今的名望地位还不都是荀老先生一力支撑的,结果了了那些祠堂老祖宗却要横插一脚为了血脉传承说几句‘公道话’,可怜荀老先生唯一的子嗣年纪轻轻就没了,如今那一脉就只剩下个女子和在外行走江湖的少年,真是难以为继了啊。”那人摇着头,可是很快就又开始唉声叹气地抱怨着前途未卜,心焦荀家祠堂议事结果。 三个少年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耐心听过了那人口干舌燥的一吐为快,张谦弱才轻声问出了荀家所在,那人离去之前还碎碎念叨着,说不知道该不该直接掏出家当从荀家手里盘下那几间车马铺子,张谦弱只能附和了几句,也不知道那人是否会放在心上。那人走远之后,张谦弱手指轻敲墙面,君策沉声道:“没想到荀老先生遭此变故,按理来说荀家的地位名望应该是能找到名医为荀老先生诊治的,既然过了这么久都不见好转,恐怕真是恶疾缠身了。” 真页双手合十颂了一声佛号,然后轻声道:“我们就快些赶去荀家看一看荀老先生吧。”张谦弱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君策,说道:“先看一看。” 君策抬头看着张谦弱,然后点了点头。 三人很快迈步启程,荀家祖宅在城西,距离三人入城处至少要跨越半座城池才能走到,虽然荀家的产业遍及整座宝盐城,可是向来念旧的荀踽还是更愿意住在荀家祠堂所在的祖宅,连带着一大家子荀家人都住在祖宅,比起富丽堂皇的林家和其他宝盐城世家都要低调许多,想来也和荀踽当年曾是儒家门生有关。 荀家在许多年前不过是宝盐城中不入流的世家门庭,依附于其他世家商贾勉强为生,直到不再执着于考取功名的荀踽走到台前,这才有了荀家慢慢占据宝盐城商贸一席之地的机遇,荀踽这么多年也都事必躬亲,就连远走其他脉和山谷的走商都要亲历亲为,这些年走南闯北才积攒起了荀家如今的家大业大。 可是荀踽只有一个早逝的子嗣,此外便再无嫡系血脉,所以这才有了如今那些仰仗荀踽已久的祠堂长老和其他晚辈要站出来争夺那个家主之位的勾心斗角。 荀修仁不久前远游江湖,现在也不知是否赶了回来,荀家就只剩下一个荀念竹整日奔走于家族产业之间,哪怕遭受了许多叔伯长辈的冷眼,可是荀念竹依旧埋头咬牙支撑,赢得了许多祠堂长老的青眼相加,愿意在议事上为她说上几句好话,否则这个家主之位恐怕就要落下定论了。 到了荀家家门外,虽然那个满脸怨气的门房眼神不耐,却还是走进祖宅中通报三个少年的到来。 本在账房中查账的荀念竹竟是亲自出门相迎,三个少年站在门外看着那个脚步匆匆赶来的年轻女子,虽然面容依旧温婉和煦,却头发微微散乱双袖卷起,眼神异常明亮,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张谦弱打了个稽首,真页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君策作揖行礼。荀念竹恭敬还礼。 第一百章 路的尽头有一人(二) 当白衣少年在虚空高处慢慢站起身的时候,眼前景色骤然间凝滞不动,那些怨魂厉鬼张牙舞爪面色狰狞,他的耳中再没有凄厉哀嚎也没有婉转啜泣,那些细细碎碎的祈祷和讨饶声远去消散,许多生死界限之间未亡人哭泣嚎啕和亡者迷茫纠结的画面都褪色磨灭,最终只剩下了眼前不远处的那十座宫殿,还有岩浆烈焰依旧不断溅射涌出的深渊,那座白衣少年曾驻足看见无数不同人生际遇的高台上空无一物,天地间就连风声都销声匿迹,仿佛真是来到了无边地狱深处。 他抬头望去,在高处的更高处有绣着金边的云海层层堆叠铺就台阶,恍惚间他看见了漫天神佛高坐云端俯瞰人世,他们眼中有慈悲有淡然,却没有喜怒也没有起伏,白衣少年有些疑惑,他已经在此处不知道待了多少年,有数以万计的魂魄从他眼前走过又消散,那数不清的人生画面缭绕纠缠着他的心绪,独自站在无凭无依处的他竟是就快要忘了自己是谁了,来自何处又所为何来? 可是他突然想起了那许多不同人生选择而跌宕起伏的际遇历程,想起了那个站在竹屋屋檐下的女子和白发男子,于是他慢慢就回忆起了在许多年前曾有一个男子牵着自己的手,俯身低声说道:“你以后就叫顾枝吧,别怕,这个世界我会带你慢慢看的。现在,和我一起走出第一步吧。” 于是躺在床上对眼前一切都陌生畏怯的孩子轻轻走下床铺,跟在那个白发男子的身边,走出竹屋,走进了漫天光华中,沐浴在阳光下。白衣少年抬起头,可是暗无天日的地狱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他伸出手去又颓然收起。 现在他想起了自己是谁,可是却没有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是现在的自己,于是他轻声问道:“这里是哪里?”身边居然真的有人做出了回答,那个清冷淡漠的声音应道:“这里是地狱,而你的职责就是忘却前身往事,镇守此地亡魂厉鬼。” 白衣少年沉默片刻,然后问了一句:“为什么?”那个声音再次开口:“因为这是你的选择,你选择了走出山林乡野入世,你选择为了天下苍生出刀,你选择义无反顾舍生忘死,所以这就是你肩负的责任。” 白衣少年摇摇头:“这个说法不对。”那个声音不说话了,白衣少年于是继续说道:“凭什么愿意舍身奉献的人却还要被苛责肩负更多的责任呢?难道选择不该是自由的吗?” 那个声音问道:“所以如果回到当初,你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白衣少年笑道:“你不是说我应该忘却前身往事吗?我又怎还记得当年我曾做过什么选择。” 那个声音答非所问:“你已经看见了不同选择带来人生际遇的不同,如果这一路没有这般出乎意料的顺遂,如果真的在某一刻世事人心急转直下,你是否会后悔?又是否会真正看见何谓人生和道路?” 白衣少年不假思索,缓缓道:“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就该是尽头的终点,可以回头看看却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至于人生和道路,这个道理太大了,不是我现在站在此处看遍了世道人心就可以高谈阔论。看见的再多却终究不是感同身受,听见了再多也终究不是休戚相关,也许只需要我曾想过某件事情并得到了答案,那就是我的道路了吧。” 那个声音拉扯着话题:“选择和自由,在你看来,是否比世道人心的修补完善还要更加重要?”白衣少年摇摇头说道:“选择和自由不正是构建了一个人与世事的根基和缘由吗,圣贤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世道人心真的泥泞不堪了嘛?还是真的还在一直往上走了呢?一言以蔽之,一叶障目,都是不可取的,唯有众生百态说了才算。” 那个声音疑惑道:“可是有的人根本无法做出选择不是吗?可是有的人根本不愿意为了自由而做出选择不是吗?”白衣少年没有说话。 那个声音语调微微高昂:“我们无法对那些埋首书海钻研学问的求道者苛求更多,也无法对许多愿意去做正确选择的人视而不见,可是一旦有人能够站在高处遮蔽人心眼界,一旦世间有了混淆的对错好坏,是否高低之别是非之分就成了纠缠不休的争辩?那么越来越多的人固步自封做那井底之蛙,难道这样的选择和自由是更多人想要的吗?” 白衣少年低声呢喃:“所以世间需要有英雄,有指引者。”那个声音赞同道:“是的,于是世间还有了殉道者。有人愿意为了他人的选择而放弃自由,这就是先驱。”白衣少年轻声自问:“可如果更多人的选择被框定在一个更大的选择之中呢?自由又是何物?” 那个声音冷笑一声:“自由?哪怕是书中的大同盛世,难道就是自由了?还是说众口难调,每一个人都可以口口声声宣称出一个自由来,那么是否这样的选择反而是一种真正的桎梏呢?” 白衣少年手掌下意识地搭在腰间,触碰到了朱红酒葫芦的光滑外壁,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所以先驱所做是在剥夺更多人的选择和自由吗?难道牺牲和奉献反倒成了口诛笔伐的斥责和抛弃?不对,所以世人可以在后世评判的对错和好坏,都只是当下必须做出的抉择罢了。” 白衣少年转身看着那个红袍身影,问道:“你的选择呢?”那个声音笑道:“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白衣少年伸出手捂着胸口,微微低头,沉声缓缓道:“从出云岛外的战争开始,桃止镇、北元王朝、燕沙镇、仙府争先台、玄铁关,还有秦山,这算什么?人生之路?还是问道?” 那个红袍身影似乎面对着白衣少年,透过了迷雾和光阴和他遥遥对视,白衣少年依旧低着头,许久许久。 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桃止镇的大同盛世建立在你一手书写的历史之上,他们可以安居乐业却永远都看不见字里行间记载的汪洋大海是不是真实存在,也许在更久以后,甚至人们都再也不知道原来在山外可能还会有大海的存在,更何况海外的辽阔世界?这是你亲手搭建的绝对的自由,却不是真正的自由,因为在那样一个目光和心绪所不能及的遥远终点处,真正的自由应该是相对的自由,强者自我圈定选择的边界,弱者尽力去拓宽桎梏和牢笼,世间维持住一种微妙却坚固的平衡。” 那个红袍身影似乎在微微点头。然后轻声笑着说道:“继续说下去。”白衣少年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捧在眼前,低声缓缓道:“北元王朝是如今汪洋上再寻常不过的皇权统治,可以是以前的奇星岛,可以是现在最为鼎盛繁华的金藤岛,也可以是几百年前的光明岛。可是光明岛和奇星岛的兴盛就区分了新旧两种政制的不同,也许在许多人看来,光明岛的革新不过是历史上惊鸿一瞥的小小变化,可是历经两百年光明岛早就是天翻地覆的不同了,而显而易见的是光明岛的革新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某种改变整座汪洋的变化到来。” 红袍身影笑问道:“这是顾筠说的,还是魏崇阳教给你的呢?”白衣少年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继续说道:“燕沙镇、仙府、显宴城和玄铁关,就像是神魂抽离体魄之后所走的一段人生路途,见过了最初的本心也抵达了生命的终点,最终远处还有一座鬼门关,只要走过去了就是新的轮回,还是开始?你所问的不就是现在的我和当年的我是否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白衣少年抬起头直视着对面的红袍身影,他轻轻摇头说道:“不,我此次会来这里就是因为私心,因为三叔来了这里没有了消息生死未卜,因为在我赶来的路上你抓走了扶音和乐姨,所以很简单,我要走到秦山然后杀了你,管你是什么魔君还是苟延残喘的布局者,所以当年的我会为了奇星岛苍生百姓而九死一生地出刀,现在我只是为了自己罢了,仅此而已。” 红袍身影的面容渐渐清晰,白衣少年突然愣住了,因为眼前的容貌竟是有些熟悉,忽然间他想起了许多年在奇星岛北境的某处山林中,那时月华顺着瀑布倾泻人间,然后就有一个背对世间的身影独自站在瀑布下,慢慢和眼前之人的身形容貌重合,红袍身影双手负后神色平静地看着白衣少年,问道:“当年的你不也是为了私心吗?为了给几位师父报仇,为了一身武学可以挣来一个英雄的名号,难道现在和当初有什么不同?” 白衣少年的眼神如静湖,他看着红袍身影,反问道:“报仇,名声?当然,驱使我走出赋阳村的心性很难没有这些痕迹的存在,可是所想和所做如果已经在正确的路上远游千万里,那么对于最初的审判是否只是拷问本心和苛求念头呢?有许多想法哪怕转过再多的圈子都不会走出弯弯绕绕的囚笼,所以自辩愈多否定愈多就只会堕入固步自封和停步不前,有时候等待不是就能抵达对的抉择,所以走出的那一步才显得弥足珍贵。到了如今,其实私心和大义还那么重要吗?不是的,因为我会走到秦山山巅,然后出刀而已。” 红袍身影露出笑意,那张好似神明提笔勾勒描绘的精致面容上有暖阳绽放,他的眼中有光华流转,一时间竟是让人根本难以将眼前之人与那个倾覆整座奇星岛的魔君联系一处,其实许多亲眼见过魔君的人都会有这种错觉,难道世间的一切揣测和指责都是蒙昧与固执? 魔君抚掌无声而笑,点点头道:“顾枝,你比我想的还要更好一些,只是终究还是自困藩篱,明明应该走的更远些更高些才是。没关系,看得见眼前只是第一步,在那之后展望远处,或是落子棋盘,大道高远。” 魔君的言语之间,似乎眼前不是一个立誓要杀了自己的敌手,而是一个坐在学塾中求知问道的晚辈,哪怕这个晚辈已经在道路上走出了很远很远,可是在他眼中依旧不够,很不够。在他的心中有一座全然不同的汪洋,在他的记忆深处也有一个已经离去许久的天地,那是他能够想象到的最大的美好,哪怕还有那么多的不足和缺失,可是现在有了翻覆和修缮的可能,他如何选择放手。 魔君抖了抖袖子,笑意带着几分缅怀和慨叹:“我已经独自看着这世间许久,很多事情可以视而不见,可是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改变,哪怕在这过程中付出太多牺牲太多,也是值得的。” 白衣少年已经转身重新看向不远处的那十座宫殿,然后摇着头轻声说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道,竟需要如此的翻覆作配?”魔君的身影又变得模糊起来,他轻笑一声:“那就登山来问道吧。” 白衣少年最后问道:“你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魔君没有说话,身影消失不见。 白衣少年却自言自语道:“武道九境共分四层,第一层,知守。”话语落下,他的眼前便再次浮现了那熟悉的青潋山湖和苍郁竹屋,还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站在屋檐风铃下,正与他遥遥相视。 白衣少年低头看了一眼,朱红酒葫芦系在腰间,还有微微泛黄的绿竹刀鞘轻轻摇晃,他眨眨眼,拍了拍胸口,那种钻心的疼痛被深深掩埋,在他的脚下是漫长的黄泉路,分明有两个熟悉身影出现在了鬼门关外,他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望向站在对面的白衣少年,他们相貌身形一般无二,可是眼中流转的光彩却截然不同。 那是此生都没有走出青潋山和赋阳村的他,奇星岛还是在许多英雄的前赴后继下百废俱兴,而他只是一个躲在山野的医师,没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和豪侠意气,这样的他和顾筠是如此相像,但他知道,顾筠不是这样的人,而他顾枝同样不是。 所以顾枝看着那个站在竹屋外的白衣少年,挥挥手轻声说道:“你好,好久不见。”也许,在许多年以前,这个白衣少年就是顾枝所能想象的未来了,一辈子安居乐业于熟悉的山林之间,身边还有先生和扶音作伴,奇星岛恢复安宁繁华,如此就已是最好了。可一句问话、一番承诺、一腔意气,可能最终就是不同的选择所走上的道路了。 那个白衣少年只是静静看着顾枝,然后骤然破碎消散,没有阻拦顾枝已经踏出的脚步,下一刻,顾枝便离开了不知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的地狱深处,他拔刀出鞘,刀芒贯穿光阴和虚空,晋汉精心布下的阵法就那样支离破碎,然后一袭白衣化虹直去,出现在了那道刀光之前,直面漆黑鬼门关和巍峨秦山。 身穿白衣,因为她喜欢。 第一百零一章 路的尽头有一人(三) 窗户紧闭的房间中老人粗重微弱的呼吸声幽幽响起,换上了一袭儒衫的少年感觉好似回到了当年方寸岛上的小院中,只能忧心忡忡又尽量强撑起坚强,无数次坐在烟火缭绕的药炉前独自神伤和担忧,那种无力感和心绪始终七上八下的感触少年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 所以君策难免又开始涌起了深深的忧虑,不知道许久未见、隔了千山万水的娘亲是否还安好?是不是因为担心自己而累垮了身子?少年晃了晃脑子,鼻子里闻着那些熟悉的药草气味,强自收敛思绪,跟着身边的张谦弱和真页缓缓走近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人。 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为了阻隔丝丝缕缕的清风和凉意,就连日光都被拦阻了脚步,所以只有微弱的烛火点燃在床铺附近,君策微微眯起眼睛,透过昏暗光线仔细看着那个不久前刚刚与之离别的老者,此时躺在床上竭力睁开眼睛,已是油尽灯枯下的气若游丝。 老者床头案边还放着几本书,不过看样子老者已经许久没有气力能够坐起身子好好读一读了,只有热气已经沉降的药碗还放在桌边,倒映着烛火的闪烁身影。 荀念竹坐在床边轻轻握住老者的手掌,然后低声道:“爷爷,三位小先生来看你了。”虽然只是相处了一段短暂时间,可是在那之后似乎解开了某种心结的爷爷却总是将三位年纪轻轻的道德谷小先生挂在嘴边,直到病倒了床上还一直念叨着许多问题都没能好好多问一问,所以听说三位少年的登门拜访,荀念竹也才会如此急切和热忱地亲自相迎。 老者咳嗽了一声,浑浊黯淡的眼眸竭力撑开,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那三个少年身影,老者被荀念竹握住的手掌微微用力,似乎借此积攒起了些开口说话的气力,他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说道:“来了啊,三位小先生见谅……咳咳,老朽身子不争气……咳咳,不然……不然定要好生相迎三位小先生的。” 张谦弱连忙说道:“荀老先生无需如此客气,是我们在路上被些许事情耽搁了一段时间,于是这么久了才来拜访老先生,莫要见怪才是。” 老者尽力扯出一个笑脸,荀念竹有些心疼地不敢去看爷爷,瞥了一眼放在桌上已经冷却的药汤,她站起身低声说道:“三位小先生和爷爷说说话吧,我去帮爷爷重新熬一碗药。” 三个少年轻轻点头,荀念竹离去前还亲自搬了几张椅子过来,君策见状赶紧主动帮忙,然后借机低声和荀念竹说道:“荀姑娘放心,我们不会和荀老先生聊太久的,现在荀老先生还是要多休息才是。”荀念竹默默点头低声道谢,真心实意,甚至眼角早就微微湿润。 荀念竹轻轻关上屋门之后,房间里老者的声音强撑起一口气,勉力说道:“可怜念竹还如此年轻就要肩负起这么重的担子,哪怕不去那座议事堂我也知道那些老家伙和没用的晚辈会说些什么难听话做出什么腌臜事来。” 三个少年已经知道了一些荀家的情况,当年荀踽所在的这一脉其实在家道中落的荀家中就是不受重用的,否则也不会有后来荀踽科举不中又家徒四壁不得已放弃学业深研商贾之道的事情,随着荀踽崭露头角,在商贸一事上异军突起,荀家又迅速换了一副嘴脸将已经落为旁支末流的荀踽所在一脉扶持成了荀家的掌权人,荀家也开始水涨船高,有了如今宝盐城中的地位。 可是那些本就因为荀踽才能够不必再附庸其他世家的荀家祠堂长老和晚辈,此时眼见身为荀家家主的荀踽一病不起,自然而然就起了瓜分荀家家业的念头,不愿意再遵循当年口口声声说好的由荀踽这一脉独掌家族大权的承诺,毕竟荀踽的后人中只剩下了一个柔弱女子和一个向往江湖毛都没长齐的荀修仁,荀踽纵横商贸五十年,即便躺在病榻上也能够将这些事情看的清楚,所以他知道荀念竹现在的不容易。 荀踽叹息一声语气低沉说道:“真是病得不合时宜啊,哪怕是死也不该在这时候,总要为念竹和修仁多留几分余地才是,不然我有何颜面去见他们的爹娘。” 老者年岁已高,又到了如今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时候,所以一些深埋心中许多年不愿意想起提起的往事都开始不可抑制地汹涌而来。那些遗憾和不甘就像是在已经奄奄一息的老者身上又搬来了许多石头,压得老者喘不过气来,只能独自在这昏暗之中叹息和自我埋怨,不得安宁。 张谦弱安慰道:“荀老先生无需埋怨自己更多,荀姑娘做得很好,来的路上我们也遇见了荀家产业的掌柜和主事,对于荀家如今的话事人是荀姑娘其实还是放心的,可见荀姑娘在商贾一道上自有独到之处,只是事出突然又难免需要面对祠堂长辈才忧虑多些,相信等荀公子回来了,姊弟齐心协力也能度过难关。”老者轻轻摇着头,喃喃道:“难啊,难啊。” 张谦弱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哪怕是作为局外人的他们也知道,如今无论荀念竹和荀修仁如何肩挑荀家重担都不可能扛得住那些祠堂议事之人的口舌,那些钻研人心和利益日久的贪婪之人不会放过一点点从两个年轻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机会,所以荀家的产业至少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会不可抑制地分崩离析,直到再出现一个能够和荀踽一样一锤定音之人的出现。 荀踽没有再叹息感慨,话锋一转问起了三个少年的远游路,张谦弱便拣选了一些并不沉重的见闻娓娓道来,掠过了靳家灭门的惨事和沿途所见战争的残酷,只说起行走山林之间所见的奇异和道听途说来的许多趣闻轶事。 最后张谦弱看了君策一眼,然后将壶泽城和马家寨之事简单说了一遍,老者骤然间不知道怎就提起了一股气力,笑着说道:“壶泽城和那条崭新山路的事情我也早就有所耳闻,没想到如今竟有了这样的变化,这对于‘金瓶潭’十三城和松瓶国来说都是举足轻重的事情啊,原来是君策小先生的功劳。” 君策只能无奈看了眼张谦弱,然后轻声说自己不过是多说了些建议而已,更多事情还是杨立源和姜彧的琢磨,荀踽开怀笑道:“看来君策小先生远游山水,已是学有所成了。” 君策想起了当初自己在礼镌河边第一次壮起胆子说出自己的道理,不由得会心一笑,然后作揖行礼低声道:“学海无涯也。”荀踽点点头,然后剧烈咳嗽起来,老者颤抖着伸出手掌,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只能徒劳无功,他沉声呢喃:“而学也无涯。” 三个少年看着闭上眼睛似有泪水滑落的老者,轻轻起身离开了屋子,小心翼翼关上了门,真页低声慨叹道:“荀老先生还有大遗憾不得安歇啊。”张谦弱重重呼出一口气,摇摇头道:“此事无解,荀家面临的困局只能看荀念竹和荀修仁如何将缺损尽力挽救到最小而已,荀老先生如果一直看不开此事,恐怕最后还要难以瞑目。”君策微微皱眉,却只能在心上添了几分沉重而已。 荀踽病榻所在的这座小院里只留下了一个忠心耿耿侍奉多年的老仆和几个伶俐的婢女,平日里煎药送饭之类的闲散事情荀念竹都会尽量亲历亲为,不只是担心爷爷的身体,也是怕祠堂里那些争执得面红耳赤几乎就要撕破脸皮的族人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小院里有一个灶房,三个少年走出屋檐下便闻到了溢满整座院落的药草气味,还有炊烟袅袅飘摇,灶房里传来了低沉却难以抑制情绪起伏的争吵声。 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回家中的荀修仁本要直接就闯进爷爷所在的房屋,却被荀念竹拦住了脚步,荀修仁知晓了道德谷的三位小先生的到来,便耐着性子和荀念竹到灶房里熬药,荀修仁腰间还挂着远游临行前荀踽亲自到铁匠铺子帮他打造的长剑,这段并没有离去太远的江湖路长剑无甚出鞘的机会,倒是上山下水的时候少年心疼又无奈地拔剑出鞘开山拨草才派上用场。 收到了荀念竹亲笔书写的家书之后,已经行走到松瓶国邻国边界的荀修仁快马加鞭紧赶慢赶才在此时回到荀家,从大门外一路来到这座院落,沿途荀修仁便已经看出来了荀家气氛的凝重,尤其是那些七八姑八大姨的拉着家中小孩虎视眈眈看向自己的眼神。 荀修仁只能压抑着情绪快步走开,他不是一腔热血就啥都看不明白想不清楚的愣头青,否则荀踽也不会答应让他去独自行走江湖。所以荀修仁看得出来那些视线和窃窃私语背后的阴私,却终究还是难以理解和接受,他实在无法明白这些往日都和颜悦色将自己当作自家孩子看待的族人怎么就会一下子便面目可憎起来,那样陌生。 荀修仁压低声音看着荀念竹问道:“姐,爷爷怎么会突然就病得这么厉害?”荀念竹将柴火扔进灶膛里,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她低声道:“爷爷的身体在那一次走商之前其实就不是很好了,是他非要再亲自走那一趟路,直到回到宝盐城他才与我提起,还让我不要告诉你,可惜爷爷还没来得及为我们铺好后路就病倒了,所以才有如今的困境。” 荀修仁攥着拳头红了眼睛,咬着牙沉声道:“我们又不是孩子了,那么远的路爷爷怎么能不提前与我们说一声,否则怎么也不该让爷爷冒这么大风险,为了那些钱财和荀家值得吗?” 荀念竹猛地转头看着荀修仁,眼眶通红湿润的女子此时竟是难得有些怒气,她厉声斥责道:“这种话绝不可说,更不要让爷爷听到一丝一毫。当年爷爷投笔从商就下定了决心要将此生都奉献于此了,你现在说这些岂不是在磨灭爷爷几十年来的辛劳?” 荀修仁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少年狠狠抓着头发低吼了一声,这种无能为力的茫然和失措让不久前还一心向往江湖远游意气风发的他难以承受,荀修仁低着头沙哑着声音道:“现在荀家祠堂那边什么意思?爷爷都还没走呢,就开始想要分家拆产业了?” 荀念竹苦笑一声:“还能如何,那些祠堂长老占据了祖宗孝道和道德大义,现在只能拖着不点头,最后终究不可能像爷爷还当家时一样留住荀家的一切了。” 荀修仁抬起头问道:“荀家家主重新推举了?”荀念竹扇动灶膛里的炉火,摇摇头道:“还没呢,那些人没敢现在彻底撕破脸皮,至少要承认当年亲口答应爷爷的事情,这个家主之位还是要留在我们这一脉。” 还未及冠的荀修仁愣了愣,然后嘴角微微颤抖地看着荀念竹,少年一下子就知道了祠堂议事能够有现在的局面肯定是荀念竹撑起了场面,荀家才不至于一下子分崩离析,哪还能等到他荀修仁回来,恐怕祖宅都要被拆个干净了,所以在这之间荀念竹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辛苦是荀修仁能够想象得到的。 荀修仁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声音颤抖道:“姐,对不起,我不该一意孤行非要远游闯荡江湖去的,最后让你独自挑起了重担。”荀念竹只是笑了笑,可有了至亲之人坐在身边的她还是终于能够在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疲惫和沧桑,但是很快她便重新振作了起来,荀家的烂摊子还需要他们姐弟二人共同面对。 荀修仁压低了声音问道:“下一场祠堂议事是什么时候?”荀念竹握着一块柴火轻声道:“明日。恐怕又是一场延续一天的推诿扯皮,你先别露面,否则他们肯定要抓着你的年龄说事。” 荀修仁皱着眉头说道:“可是那些老家伙肯定不会答应让姐一个女子当家主的,还有那些猪油蒙了心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同辈人,恐怕早就虎视眈眈,更不会同意,到时候要是给他们捅出去闹到整座宝盐城都知晓,难免会有有些其他世家大族要掺和一脚。” 荀念竹转头看了一眼荀修仁,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不过出去走了几个月,倒是见识和说道都长进了不少啊,看得挺明白嘛。” 荀修仁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轻声道:“姐,别开玩笑了,现在荀家的这场困局肯定很快就会有其他人要来横插一脚,说什么也不能让爷爷这些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啊。” 荀念竹也收敛神色点点头道:“没错,荀家最大的危机还不是祠堂议事的如何瓜分利益,而是宝盐城乃至松瓶国其他对荀家产业眼馋的世家大族,哪怕是为了将水搅浑也会有很多家族愿意伸手,所以荀家的这场困境只能尽可能速战速决,哪怕是壮士断腕也好,至少要把荀家的根本把握住了,绝不能在一场场议事中被他人一点点分割。” 荀修仁摸着下巴说道:“所以倒不如我明天的议事我也一起去,到时候那些老家伙敢多说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我就直接拔剑,看他们还敢不敢说一句废话来拖延时间。” 荀念竹瞪了荀修仁一眼,低声骂道:“爷爷虽然没怎么逼着你读书,可是也没让你就只会这样想法做事吧,真是江湖莽夫。” 荀修仁一拍大腿道:“姐,我说真的,那些老家伙最喜欢摆大道理说祖宗法,说来说去不都是废话嘛,要是不以雷霆手段让他们闭嘴,恐怕真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荀念竹见荀修仁真动了心思,还是摇摇头道:“不可,这样只会落了口舌,哪怕最后我们能保住荀家,也难以接住正统道义。”荀修仁愤愤道:“那怎么办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老家伙把荀家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我反正是看不下去的,总不能……” 少年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总不能让爷爷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去吧。”荀念竹皱着眉头说道:“我再想想。” 荀修仁站起身走出灶房,迎面遇上了三个少年,荀修仁抱拳行礼,不好意思道:“抱歉,没想到荀家遭此变故,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君策看着短短时间就好像成长许多的荀修仁,有些感慨。 张谦弱摆手道:“无需说这些,是我们来得晚了些,否则还能多陪陪荀老先生。”说到这里,张谦弱看了一眼君策和真页,见其他二人都点点头,张谦弱这才斟酌着说道:“荀家家事我们不敢置喙,不过若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荀公子只管开口便是。” 荀修仁虽然心里嘀咕一句靠你们三个读书人有什么用处,却还是抱拳称谢。此时时近黄昏,院子外走进来几个拎着食盒的杂役奴仆,荀念竹走出灶房拦住那些杂役,皱眉道:“我不是吩咐了无需送饭到这里来吗?” 其中一个杂役低着头说道:“这是二长老的吩咐。”荀念竹皱眉挥挥手道:“你们退下吧,以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可以接近此处。”那个杂役低着头称是,然后就要转身离去。 荀念竹已经面朝三个少年所站,正要开口言语,突然听到了一阵风声,竟是那群杂役中有人猛地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刺向了荀念竹,不是要害处,却能够让荀念竹废去一条胳膊,措手不及之下荀修仁只来得及一声怒吼,君策也只能尽力扑去却还是隔着一段距离。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身影从天而降,一脚踹开了那个杂役,然后一拳一掌又将剩下的几个正要暴起的杂役都砸在地上,然后那个魁梧身影站定,神色阴沉得啐了一声:“他娘的,老子也就以为蹲着玩,没想到你们还真敢做出这种事情来啊,真是够不要脸的。” 已经下意识跑到灶房门外的君策顿住,看着眼前那个熟悉身影,疑惑道:“禾大哥?” 腰悬金刀的禾徸渠转身看着君策,咧嘴一笑。 第一百零二章 路的尽头有一人(四) 一袭白衣飘落在漆黑城墙之前,天色昏暗之间似乎便有一道璀璨天光在某一刹那刺破了云海。 顾枝掌心抵住腰间刀柄站在原地,他望着站在城头上的那几个身影,然后转身走向躺在地上相互依靠的于琅和周厌,周厌勉力坐起身将断了一臂的于琅托在身前。 顾枝快步走去然后蹲下身,伸出手指在于琅断臂处和心口附近连点了几处窍穴,那些在于琅体内絮乱肆虐的真气和汹涌激荡的气血终于不再一次次冲撞于琅的窍穴气府,断臂处的鲜血也慢慢停止了源源不断地涌出。 顾枝低头看着脸色苍白却神色轻松的于琅,沉声道:“抱歉,是我来晚了。”于琅咳嗽了一声还没说话,周厌就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顾枝的肩膀,说道:“废话恁多,你要是没走出来那才真的要抱歉呢。” 顾枝抬头看了眼被一刀破碎的阵法,神色平静道:“现在想来,那处幻境和阵法根本没有困住我,是我自己流连于地狱深处的前世今生和生死幻想。” 于琅声音细微却语气坚定道:“行了,不用在我们这里磨磨唧唧的,暂时我还死不了,赶紧把这碍眼的鬼门关给砸了,然后登山去吧,看来我们是注定没机会亲眼见到那个劳什子魔君了,你可要多替我们俩砍一刀啊。” 顾枝收敛心绪,扯出一个笑脸故意伸出手摸了摸于琅披头散发的脑袋,笑道:“放心吧,到时候我就说‘这一刀是为了于琅’,‘这一刀是为了周厌’,哈哈哈哈。” 于琅甩了甩袖子撇开顾枝的手掌,语气低缓道:“还有为了黄先生和武山。”顾枝嗯了一声,只是重重点头,周厌一推顾枝的肩头,轻声道:“去吧,带着扶音,我们一起回去。” 顾枝站起身,抱拳行礼缓缓道:“我带你们回家。” 在奇星岛上,有一片山林,有一座城池,有一个竹屋,那是他们的家。不是故乡,却是家乡。 顾枝衣衫轻摇离开了原地,周厌和于琅仰起头看着那一袭白衣落在不远处的鬼门关城头,周厌笑道:“那小子临走前说的是在显摆吗?”于琅想起顾枝离去前所说的武道九境第一层“知守”,于琅也露出笑意,咳嗽一声沙哑着声音道:“没关系,反正那个境界我也已经走进了,管他显摆去。” 周厌摸着下巴,啧啧道:“那我也算是达到这一境界了吧。”于琅嘁了一声:“得了吧你,现在半死不活的还敢说自己破境了?”周厌摇头晃脑只当作没听见于琅的话。 他们笑着说出对于彼此来说好像都难以承受的苦痛,是因为无论是武道之路断绝还是就此失去一条手臂,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值得怨怼余生的纠缠,所以云淡风轻笑着调侃。 周厌望着不远处的鬼门关和秦山,看着那个还一如初见时一般惊才绝艳的那个白衣少年,他轻声道:“顾枝会赢的吧?”于琅沉默片刻,然后沉声道:“一定。” 顾枝落在墙头一手按住腰间刀鞘一手负后,没有去看站在城头上如临大敌的三个人,而是眼神深邃地望着缭绕云雾的秦山山巅。城头上除了祝猷和巫赟以外,还有一个身后背着一刀一剑的女子,脸上带着厚重面具狰狞可怖。 巫赟皱着眉头看向毫发无损便走到此处的顾枝,低声喃喃道:“此人武道究竟有多高?”祝猷冷笑一声:“武道有登堂之高低,还有入室之远近。”巫赟看着战意盎然的祝猷,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而他身边那个女子也已经在顾枝的武道气息压制中下意识地拔出了刀剑,严阵以待。 顾枝神色冷漠,低头看着眼前三个人,轻声道:“你们要拦我?”然后没有等待回答,他看着祝猷缓缓道:“你要杀他们?”祝猷一步跨出将城头走马道的砖石都震碎激荡,他直视着顾枝的双眼:“是又如何?” 顾枝不再说话,只是手指轻敲绿竹刀鞘,祝猷看着顾枝的手掌和一身白衣,微微压低了身体然后猛地挺直脊背,身形如箭矢又如从天而降的粗壮雷电直奔顾枝而去。 在祝猷和顾枝对峙之前,巫赟和那个女子已经同时消失了身影,祝猷一步直奔顾枝而去,巫赟和女子便恰到好处地站在了顾枝身边的另外两个方位,隐隐成困守之势,他们却不急着动手,只有祝猷瞬间拔刀出鞘,以开山之势砸向站在原地的顾枝。 顾枝看也不看那两个冷眼旁观伺机而动的压阵人,伸出手掌只是翻转抬起,便好似托举起一块巨大磨盘,祝猷的刀光连同真气砸在顾枝手掌之上三寸,然后轰然一震。 顾枝衣衫飘摇吹拂,却身姿纹丝不动,祝猷的刀止步于顾枝手掌上,然后顾枝一甩袖变掌为拳,拳罡撞在祝猷的刀尖上,又是洪钟大吕被巨灵神砸碎的爆响声如涟漪四散而去,巫赟和女子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以真气捂住了耳朵。 随着那两人一退,三人合围之势便出现了一丝碎隙,顾枝一脚轻踏,眨眼间有夺目的剑光四起,然后汹涌如长河奔腾的剑气便布满了整座城头各处,巫赟和女子都瞳孔一缩,低吼一声各施手段,竟是仅仅为了阻挡剑气冲撞就要控制不住地竭尽全力,祝猷则更加不管不顾,以身上金银重甲亮起的光芒硬抗剑气,然后一刀直砍顾枝。 随着刀芒缓缓落下,又变幻出无数个顶天立地的巍峨身影手持巨刃同时劈砍而下,顾枝身影渺小地站在剑气洪流和高山巨刃之间,双膝微蹲拔地而起,一道七彩虹光狠狠撞在那些高山般的身影上,顿时无数虚影破碎如镜片分崩离析,洒满了祝猷和顾枝身前之间。 祝猷再进一步,终于是真真正正的一刀落在了顾枝眼前,顾枝双臂抬起猛地收在腰腹处,转瞬便出了千百拳,层层叠叠如潮头汪洋,祝猷被彻底淹没身影,只有一刀光芒气息不绝直刺顾枝,顾枝双脚离地虚停半空,手掌向下一按,刀光便被砸入身下城墙之中,顿时有纵横裂缝贯穿整座高耸鬼门关,直抵最深处。 顾枝身影一掠而去,一脚踩在祝猷的刀尖之上,祝猷双手握刀双臂肌肉虬结,金银丝线缭绕的铠甲上似有蛟龙仰头嘶吼,顾枝的眼眸中倒映出蛟龙腾空而起和刀光布满天地间的景象,可是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动摇,任由那些气势汹涌的异象扑面而来。 顾枝神色冷漠地低头看了一眼祝猷,然后双手虚按地面,顿时城头砖石如地牛翻背,将那些蛟龙虚影和刀光都一举吞噬压制,顾枝再次站在墙头处,手掌抵着刀柄,看着祝猷闭上双眼身后慢慢有法相成形,比起先前于琅和周厌所施展的都要更加凝实和气势圆满。 顾枝转头看向那两个站在剑气洪流潮头勉强稳住身形的压阵人,身影闪烁消失不见,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巫赟的身侧,巫赟神色一变,下意识地便脊背蜷缩,脱离了身上那件遮蔽了神色和体态的灰袍,而眨眼之间那件孤零零漂浮在风中的灰袍就支离破碎,好似被无形的火焰灼烧成了灰烬四散流离。 巫赟脚步一退再退,在城头走马道上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冲撞着,那瘦骨嶙峋的身躯肌肤下经脉深处,有异色流光盘旋不定,紧紧护住他的窍穴气府和真元所在,顾枝始终如影随形,手持剑指直刺巫赟流转真气的根基所在,巫赟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只觉得以往面对身穿黑衣的晋汉都没有现下感触的如此无能为力。 顾枝眼角余光看见了那个手持刀剑的女子身影沿着墙头掠向巫赟身后,然后猛然拔地而起,刀剑交错直劈顾枝,顾枝头也不抬,只是伸出另外一只手掌手背按在额头前,刹时间便有雄浑真气挡在了他的身前三寸之地,女子刀剑撞在真气屏障上激起火花四溅,却也给巫赟施展秘术挣脱开顾枝真元压迫的机会。 顾枝任由巫赟脱身远去,抬头看着那个收起刀剑就要疾退的女子,松开剑指化作拳头,竟是直接跨越了距离和时间的空隙,不知如何便来到了女子的身前,一拳砸在了她的额头上,女子措手不及之下只能以刀剑架在头顶,然后就被拳罡直接砸入了城头砖石之中,巍峨鬼门关再次一震,竟是直接下陷地底,城墙下的地面裂痕蔓延而去。 顾枝衣衫摇曳直接在原地拧转身形,双臂搭在一处接下了祝猷身后法相猛然劈砍而来的刀光,他的渺小身影瞬间被淹没在璀璨光华之中,在法相簇拥下好似神明在世的祝猷面容庄严,手持巨刃怒目而视,有顶天立地之势,就那样站在原地暴喝一声:“斩!” 身后法相再次举起巨刃劈砍而去,那个已经看不清身影的白衣少年只是一步踏出就跨越了刀芒笼罩的牢笼,眼睛微微眯起,脚尖一点城头砖石便来到了祝猷身前,在他离开的原地有烟尘化作龙卷凭空冲天而起。 祝猷双手持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法相身周缭绕金银两色光芒,好似也身披重甲,顾枝的一掌一拳全部落在了法相身躯上,祝猷面目狰狞却一步不退,顾枝试探之后转了转手腕,腾空而起膝盖弯曲撞向法相的头顶,法相探出巨大手掌就要将顾枝攥在掌心,顾枝轻哼一声,五指撑开按在法相的掌心,身形倒转竟是直接从天而降,剑指直刺法相身下的祝猷。 祝猷仰起头双手挥舞长刀,怒吼道:“拔刀!”顾枝置若罔闻,剑气潮水再次从他体内源源不绝地奔涌而出,好似瀑布悬挂天地间,云雾席卷大雨倾盆,祝猷状若疯魔,毫无章法地挥动着长刀,将面对顾枝却始终没能让对方出刀的憋屈和愤怒都倾泻而出。 不远处巫赟站在爬出深坑的女子身边,脸色惨白道:“我们还是低估他了,当年主公怎么会只把他列在天坤榜末位?”女子吐出一口鲜血,虽然他们两人只是和顾枝交手了两三招,可竟是连拖延住那人的脚步片刻分毫都做不到,甚至一照面就落下了内伤,体内真气激荡难以抑制。 女子神色阴沉默不作声,巫赟转头看向鬼门关后的山路,在台阶底下,盘腿坐在原地闭目养神的晋汉已经站起身,一袭黑衣的他神色冷漠,一身血腥气息和杀气战意肆意流淌。 顾枝透过剑气和刀光的间隙看见了祝猷身上的重甲缓缓出现了丝缕裂缝,他的身影已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刹那就出现在了祝猷和法相身后,他负手而立,呼出一口气,终于适应了自己全然不留手之下的真元气息。 哪怕是当年闯荡奇星岛鬼门关,他也只在言封城外和魔宫门前有过此时的感受,那种毫不抑制体内真元和武道气息的自由让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好似这种力量终有一刻会不受他控制,致使他沦为武道之路的奴隶,只知道凭借拳脚和刀剑肆意杀戮。 可是走过了千山万水,又一次次叩问本心之后,顾枝真真正正开始去接受这样的力量,因为他从不觉得武学会成为掌控着他的主宰,武道登高之路他顾枝才会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至高之人,他俯瞰世间,早就临绝于天地间所有武道修行人之上,难道还会受困于自身的藩篱? 顾枝没有看向手持长刀和身后法相一同向自己压来的祝猷,只是转头看着秦山山巅,云雾缓缓散去。他一步轻轻踱地,终于城头之上第一次出现了祝猷手中刀光之外的另一种刀芒,宛如烛火点燃在顾枝掌心,他只是轻轻攥拳握住,然后挥袖,一道劈开天地的刀芒便直接掩盖了祝猷和法相的身影,最后只有愤怒的咆哮回荡天地。 一袭白衣闪烁跨越前方道路,握住了祝猷脱手的长刀,手腕翻转反握刀柄,穿越了法相破碎前留下的真元流转,刀尖刺入祝猷的心脏,直接贯穿而过,将祝猷和身上重甲一同牢牢钉死在了地面上,鲜血犹如冲垮堤坝的海水倒灌奔涌,从祝猷体内喷洒而出,在地面上积攒起了一汪粘稠深邃的鲜红血池。 顾枝半蹲着身子抬眼看向不远处已经开始转身奔逃的巫赟和女子,一呼一吸之间便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可是还未能砸出一拳便有一个黑衣身影挡在了身前,晋汉双手在眼前画出了一个圆圈,顾枝的拳罡落在了空处,同时还有一道拳罡出现在他的身后,顾枝微微侧身躲过了自己砸出的一拳,冷冷看着眼前的晋汉。 晋汉神色平静对着身后两人说道:“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只剩下你们两个废物,不要再让主人失望。”巫赟和女子只是抱拳行礼,然后就全力逃离了此处。 顾枝此时眼中毫无情绪起伏,歪了歪脑袋问道:“你也要拦我?”晋汉摇着头淡淡道:“我不是祝猷,你现在也没办法那么轻松杀了我,直接上山便是,主人在等你。” 顾枝察觉到眼前的晋汉依旧不是真身,他掌心将出鞘半寸的腰间长刀按回刀鞘,然后只听见刀剑摩擦的声音响起,晋汉神色微变离开原地,鬼门关轰然破碎倒塌。 烟尘中,一袭白衣独自登山,在山路的尽头,有一个人。 是故人,是亲人,是敌人。 第一百零三章 路的远处有一关(一) 寂静院落中短暂的喧嚣很快平息,那个从天而降的魁梧身影转身和相识的三个少年打了声招呼后就熟门熟路地用绳子将那几个图谋不轨的杂役绑了起来,然后又扯了几块碎布堵住了他们的口舌,随手扔在了墙角。 这几个杂役虽然气力有些,却不是什么习武的武夫,如果不是措手不及又离了一段距离,荀修仁其实也能自己应付得了,看来这些人也是处心积虑找准了时机才出手的。 荀念竹脸色微微苍白,却强撑着伸出手按在灶房门扉上,与禾徸渠弯腰行礼道谢道:“多谢这位大侠出手相救。”荀修仁也已经快步来到荀念竹身边,同样抱拳郑重行礼。 禾徸渠只是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荀念竹,这才转头看向君策问道:“你们先前说要来宝盐城寻人,就是荀家啊?”张谦弱和真页走到君策身边,三个少年站在屋檐下疑惑地看着不知为何出现此处的禾徸渠,数月不见,汉子依旧是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腰间悬配着那把宽阔大刀。 君策愣了愣这才解释道:“当初我们刚刚下山便遇见了远行走商的荀老先生,有幸同行了一段路途,如今途径松瓶国便想要来找一找荀老先生。”说完,君策看着禾徸渠问道:“禾大哥怎么会在这里?”禾徸渠又看了眼荀念竹和荀修仁,叹息一声摇摇头道:“说来话长。” 禾徸渠转身面对着荀念竹和荀修仁,沉声道:“这些人应该是你们荀家祠堂那边有人指派来的,没打算要你性命,只是伤了你算是个警醒,手段下作了些,心思却明白得很,是要你们两个年轻人知难而退,别再纠缠不休,趁早自己把荀家产业和家主之位拱手相让。” 荀念竹深呼吸了几口气已经神色恢复了些,荀修仁还在皱眉思索,荀念竹却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视线望向禾徸渠问道:“这位大侠为何对荀家之事如此熟稔?” 禾徸渠背靠着屋檐下的廊柱,神色平静地看着荀念竹回道:“如果我说我已经盯着荀家祠堂半个月了,你信吗?”荀修仁也回过神来,手掌下意识按住了腰间剑柄,荀念竹神色困惑更甚,斟酌着问道:“非是念竹以怨报德,只是斗胆一问,为何大侠要做此事?” 禾徸渠双臂环胸,淡淡道:“受人之托。”荀念竹追问道:“何人?” 荀家的所有交好之人都只是看在荀踽的面子上,如今荀家遭此变故,不是没有世家愿意站在荀念竹和荀修仁这边,但毕竟都是商贾,更多的还是选择静观其变,说不上寡情薄义,只是利益权衡罢了。 禾徸渠转身蹲在那些杂役身前,没有回答荀念竹的问题,只是摘下其中一个杂役嘴里的碎布,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姓名、缘由,一五一十不要有所缺漏,否则可就不是把你们送官府那么简单的。” 那个杂役还要嘴硬,却被禾徸渠毫不留情地一拳砸在额头上直接晕死过去,禾徸渠挪了挪脚步,摘下另一人的碎布,也不说话就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这个杂役梗着脖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禾徸渠点点头然后又是一拳,就这样一个个问过去,最后终于剩下两个杂役双腿打颤地将荀家祠堂幕后人说了出来,只是缘由他们也不知道,反正应该也跟禾徸渠所猜测的那样。 荀念竹听到那两个杂役说出来的名字,双手紧紧攥拳,牙齿咬住嘴唇,脸色刷的一片雪白,虽然这段时日和祠堂中的各位长老和族人相互推诿争执,什么难听的话荀念竹都咬着牙受着了,可是没想到如今那些人居然为了利益真能做出这种伤害族人亲人的做派来,荀修仁怒发冲冠,抓住长剑就要走出小院,压低了声音道:“我去找那些老家伙算账。” 君策站在屋檐下伸手拦住了脚步匆匆的荀修仁,禾徸渠也已经站起身说道:“你现在去找他们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落个大逆不道背弃道义的污名,何必给他们送去把柄。”荀修仁脑子清醒了些,顿住脚步,荀念竹也颤抖着声音说道:“修仁,回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荀念竹此时同样思绪繁杂,无论是爷爷的病情、赶回家中的荀修仁、不知身分来历的禾徸渠,还是居然做出刺杀之事的家中长辈,都让荀念竹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了,可是她不能倒下,只能强提起心气和思绪将眼下的乱局厘清。 君策轻声开口道:“既然计谋已经被识破了,那就提起线头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如何将这些眼前的机遇把握住,才是现下的关键。” 荀念竹是个聪明人,听见了君策的提点,一下子就明白了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利用这几个杂役的供词在明日的祠堂上扭转局势,让那些祠堂长老无话可说,不得不退步。其实这些事情荀念竹也能够想到,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君策一语道破总好过荀念竹再独自纠结思索良久。 荀念竹有些筋疲力尽的感觉,身子一下子撞在了门扉上,荀修仁连忙扶着荀念竹坐在灶房门槛上,屋子里药炉还在沸腾着咕咕作响,烟火在昏暗中缭绕纠缠。荀念竹抬起头看着禾徸渠,还是问道:“不知大侠为何助我荀家?” 禾徸渠叹息一声,席地而坐,张谦弱伸手拍了拍君策和真页的肩膀,三人就要离开,荀念竹却开口道:“三位小先生无需见外。”禾徸渠看向三个少年笑道:“听一听也好。”三个少年这才坐在荀修仁搬来的椅子上,禾徸渠却依旧坚持坐在原地。 禾徸渠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了一样东西,荀念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禾徸渠身前,禾徸渠抬起手掌将那块碎成两半的玉佩递给荀念竹,荀念竹神色茫然地接过玉佩,低声问道:“这是我送给千煦的那一块?” 禾徸渠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去不敢看荀念竹的神色,沉声道:“岳千煦没能回来。”荀念竹看着禾徸渠,声音颤抖问道:“什么叫没能回来?” 禾徸渠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缓缓道:“他,死了。” 荀念竹脚步踉跄几乎是摔倒在灶房外,荀修仁半跪着接住了她的身体,此时的少年脸上也是震诧和难以置信,他盯着禾徸渠一字一顿问道:“岳哥死了?”禾徸渠抬眼望向荀念竹和荀修仁,此时的汉子眼中满是密布血丝,他神色凝重地点头,好似耗费了许多气力。 荀修仁摇摇头呢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荀念竹捧着玉佩泪水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虽然不愿意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可是她还是一瞬间就泪流满面,那种好像早有预料又不愿意真正相信的感觉刹那间支离破碎,丝毫由不得她挽回和挣扎,就这样莽莽撞撞地打碎了她的心,只剩下手中的玉佩冰凉如冬日的冰锥,手掌的温度都难以捂热。 禾徸渠呼出一口气,还是继续说道:“在一场攻守战中,身为骑兵统领的千煦为了给重甲军清扫出道路,亲自带着一队步兵深入敌营,最后成功为骑兵和重甲军找出了一条反攻的道路,可是他却身死于燃烧的敌军营帐中。哪怕是死前的最后一刻,他都义无反顾地点燃自身冲入敌营,只为了多杀几个敌人。” 禾徸渠咬着牙几乎是挤出声音来:“可是不该他死的,他的战功积攒足够他在军队里一步步坐上将军的位置,哪轮得到他冲锋陷阵这样去送死啊。可是他不听劝,非要领着那支已经死了十几任营长的步兵斥候深入敌军腹地,最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禾徸渠眼前倒映出当初的景象,那时坐在马背上的他跨越敌营冲入敌军之中,只来得及最后看见那个熟悉身影被火焰彻底吞噬的残影,哪怕是一切都看不清晰,禾徸渠也好像能够看见那个一身书卷气却杀起敌军来毫不留情的男人,死前还露出那和煦的笑意,让人不忍直视又难以忘却。 禾徸渠早就知道岳千煦存了赴死之心了,可是当他发现那块放在自己身边的玉佩和几封信时已经太晚了,当看见岳千煦从不离身视若珍宝的玉佩居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禾徸渠都无需去看岳千煦留下的绝笔信,忙不迭地追出去却早就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禾徸渠在战前被临时提为统领接任了岳千煦的位置,可是在那场仗之后,禾徸渠就带着玉佩和绝笔信离开了军队。 禾徸渠行走江湖既是为了返乡,也是为了将岳千煦留下的玉佩和信件送回给他心心念念之人,禾徸渠看过了岳千煦留给自己的信才知道,原来这个更像是读书人的男子平日里吹嘘的未过门媳妇竟是真的,原来在千里之外真的有一个已经提了亲的青梅竹马在等他回去,原来他真的是饱读诗书几乎就要为官治政的读书人,可是他为何要跨越这么遥远的距离来送死啊? 禾徸渠始终想不明白,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亲自将岳千煦留下来的东西交给他死前还在念着的人,那封信很厚,禾徸渠小心珍藏着从未触碰火漆泥印,他知道那封信里一定写了许多话,可是禾徸渠一点都不愿意看上一眼,他只是一直在想,为什么明明可以活下来的人却非要为了大义和战争就那样死了呢? 荀念竹从禾徸渠接过了那封始终好好珍藏着的厚重信件,她手指轻颤将火漆泥封撕开,然后将字迹熟悉的信纸捧在手中,只是看来那封信上的第一行字句她就泣不成声,岳千煦写的一手好看的草书,却在这封信上将字句段落都规规矩矩地以正楷书就,笔墨深浅不一,看得出这封包含了十几张信纸的书信应该是在历经了一段时日才慢慢写成的。 岳千煦落笔时好似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又或者说这封信的存在就是为了他的结局,他写道:“念竹,见字如晤,若你能看到这封信,我或许便是回不来了,对不起。” 小时候的岳千煦第一次遇见荀念竹,还是一个杂役之子小心翼翼打量着富贵人家的小姐,岳千煦从小便聪慧机敏,跟着父亲来到荀家做帮工的时候,偷听过几次荀家私塾先生的说文解字就能将看过的诗句都牢牢记住,后来被路过的荀踽发现了这个虽然出身不好却一直向往书籍道理的孩子,本就更像是一个儒士的荀踽就答应岳千煦只要每次来能够帮着自己打扫书房都可以作为荀念竹和荀修仁的伴读一起进入私塾。 岳千煦也没有辜负荀踽的厚待,打扫书房的孩子会借此机会请荀踽答应自己可以多翻一翻书籍,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位,跟着荀念竹和荀修仁去往私塾的时候会帮着照顾年幼调皮的荀修仁,也会睁着那双清澈眼眸将私塾先生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后来已是少年的岳千煦又跟着荀修仁一起拜师修习武艺,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就名列前茅有了秀才功名。 荀踽也愿意带着少年走一走荀家的产业,岳千煦几乎是贪婪地攫取着所有的学问道理,更重情重义,竭尽全力地报答荀踽的知遇之恩,年纪轻轻便能够在幕后帮着荀踽将许多产业打理的井井有条,于是后来门不当户不对却两情相悦的岳千煦和荀念竹成功提亲,哪怕是荀家族人都没谁多说几句闲话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今后的成就一定不可小觑,没准能够带着荀家一同更上一层楼。 可是后来听闻了绰行脉和桑岭脉边界摩擦不断的战争之后,岳千煦居然毅然决然抛下了似锦前程奔赴绰行脉边界入伍参军,后来许多人都多有猜测,是不是因为岳千煦祖宅故乡就在那饱受战争所累的绰行脉边界的缘故?还是因为岳千煦想要依靠战功在松瓶国朝廷上平步青云? 对于道德谷上山下的三个山谷来说,虽然每一道脉之间都各有家国割据,可是大体上还是将所在一脉视作祖地,所以如果在绰行脉和桑岭脉的战争中能够脱颖而出,岳千煦不仅有机会成为松瓶国驻守绰行脉边界处的实权武将,还能在绰行脉各大国家之间都积攒下一股不小的名望。 只有荀踽和荀念竹知道,岳千煦之所以会赶赴边界参军,只是因为少年从小出生在绰行脉边界看多了战争对百姓的负累,所以哪怕已经前程光明,少年也没有忘记最初的本心,放弃了本可以安稳太平的人生道路,怀揣着一身武艺和学识毅然入伍参军。 离去之前岳千煦本打算和荀家断绝关系,就算是承担了那个以怨报德的名声也好,可是荀念竹却说她这一生就认定了岳千煦,所以才有了岳千煦的提亲。 故事的开始和结束有时候不只有意味悠长的遗憾和悲欢,有可能许多事情便像这样突如其来,让每一个人都措手不及,却无能为力,人们总说逝者已去生者已矣,可是当死亡成了结局的时候总是足够撕心裂肺鲜血淋漓。 岳千煦的书信上除了写给荀念竹、荀修仁和荀踽的话语之外,还有许多和荀家产业相关的嘱托,岳千煦就像是预料到了荀家终有一日会遭遇到相似的困局,所以竟是将所有结果都写在了书信上,然后尽可能给出了恰到好处的解决法子,最后他写道:“荀家之事不在外人而在内庭,虽勉力夸夸其谈但终究有所遗漏,望荀爷爷查漏补缺,若能尽绵薄之力也算是千煦辜负恩德的一丝报答。” “修仁,我知你向往江湖远游,少年时的雄心壮志可以尽情些,可是总有一天当你已经真正长大了,回头看着来路的时候切莫因为当初的选择而后悔遗憾,我希望你能够走的远些看的多些,也希望你能想得多些,荀爷爷年岁已高,我信念竹的能力可以撑起荀家,可是终究会因为女子身份被荀家他人指摘,所以如果荀家真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我希望那时你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以站在姐姐的身边或是身前,为她遮风挡雨。” “最后,念竹,是我没有信守诺言,回不到你的身边了,希望你莫要因此而困顿,只将我当作过客便是,你的路还长,无需为了我而止步不前,我知你从小便不是会服输的性子,所以如果真的遭遇了荀家的困境,你一定是会独自咬牙支撑的,我只希望自己的纸上谈兵能够有所帮助,更多的事情我还是难免思虑不足,你周全细心,望斟酌损益。” “念竹,照顾好自己,对不起。” “念竹,原来最后,我还是这般想你。” 书信的末尾岳千煦的字迹有些潦草,应该是那时下定了决心深入敌军之前才草草写就的,荀念竹捧着书信泪眼朦胧,她只是看着最后两行字说不出话来,禾徸渠看着荀念竹,轻声道:“千煦曾说他此生无甚遗憾,只是终究对不起许多人,所以自怨自责日日夜夜。千煦每次喝酒都会念叨一个名字,那时我们都没听清,现在想来原是念竹二字。” 黄昏中弯弯的月牙挂在天边,遥遥触手不可及。荀修仁将那几个杂役带出了小院,然后安排了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将他们关在柴房好生看管,明日的祠堂议事这些人将会派上大用场,之后他又带着三个少年和禾徸渠到了荀家家中的一处用于招待来客的雅致院落中,在此休憩。 荀念竹独自留在了荀踽所在的小院中,昏暗的灶房在黄昏中愈显黯淡,只有柴火燃烧的火光映照在女子的面容上,忽明忽暗,看不清女子的神色。 第一百零四章 路的远处有一关(二) 三个少年与禾徸渠坐在小院中的凉亭内。 今夜的荀家注定不会太平安稳,所以荀修仁亲自带着人守在荀踽和荀念竹所在的小院外,还细心看管住了那几个绑得严严实实的杂役,以免那些计策落空的荀家祠堂长老狗急跳墙再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禾徸渠本是打算继续蹲守在荀家无人能寻之处,在暗中护住荀念竹和荀修仁,可是荀念竹却只说让禾徸渠安心在小院中住下,荀家之事没理由如此麻烦外人。 君策坐在廊柱旁双手叠放在身前,轻声问道:“禾大哥,所以你以前说过的那个喜欢说道圣贤学问的兄弟就是岳千煦吗?”禾徸渠手握酒壶轻轻摇晃,点头道:“那小子一喝酒就喜欢说大道理和念叨着自己的读书人身份,还嘲笑我们一群光棍以后也没法子媳妇孩子热炕头,大家打打闹闹地没谁当真,战火一起便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若是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来这里恐怕早就面目全非死的不能再死了吧。” 禾徸渠自嘲一笑:“却没想到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们是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死在那里,慷慨赴死倒是挣了个好名声,可是一个小小骑兵统领死了,除了多拿些抚恤银子又能还有什么好处?直到看见他留下来的书信我才知道了些,可仍是想要把那小子从土里拽出来狠狠骂几句,为了个大义而死,还不如安安稳稳去当官老爷呢,管他鱼肉百姓还是踏实做事,活着总比死了好吧,我们这些兵油子都还苟活着,轮得到他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去送死?” 禾徸渠抬头狠灌了一口酒,凉亭内没有点燃烛火,所以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那双眼眸在月色照耀下泛着血丝,张谦弱叹息一声道:“我们经过松瓶国和青盛国边界的时候也见到了战场的残酷和身处其间之人的身不由己,谁的性命不是独一无二的?谁不是想要活着罢了?” “可无论是身为幕后掌权之人的刀剑也好,走投无路只能入伍参军也罢,真正站在了战火之中却只能忘却本心他事,唯有竭尽全力活下去才是正理。而在这之间还能够保守心境如初,甚至为此付出性命和此生道理之人,便是千百年来无数被称为英雄的先驱,所以无论是遗憾还是释然,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禾徸渠嘴角露出苦笑,一直以来喝酒吃肉从不含糊大大咧咧的汉子,此时脸上满是苦涩和悲切,他缓缓道:“喝酒醉人,醉人醉心,哪怕是现在离开了战场已久的我也还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看见焰火滔天刀剑厮杀,日日夜夜面对着这些的人哪还能有心思和气力去思索更多虑想更多,只有千煦从来没有任由自己无缘无故地烂醉如泥。” “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些圣贤教诲,就算知道我们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也要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学问道理,有可能在战马践踏刀剑劈砍下那样不值一文,可是若无心中一点明光坚守,那人与禽兽何异?这个道理,是他留给我的信里所说的最后一句学问话语。” 禾徸渠低头望着幽幽酒水晃荡的酒壶,轻声呢喃道:“当初还说过如果有一日能够一起活着离开战场的话,回了他的家乡定要尝一尝滋味悠长的青庐酒,没想到最后谁都没能信守承诺。” 岳千煦死了,还有许多曾一起在军镇酒肆外蹲着饮酒的袍泽也死了,尸骨无存者众,魂散异乡者众。岳千煦留下了遗书,还有禾徸渠翻山越岭为他交付身后事,可还有很多人,离乡千万里日久,直到最后也没能有丝毫痕迹归去,只能埋骨黄沙之中。这就是战争,无论是绰行脉还是桑岭脉,对于身处战局之中的士兵来说,没有赢家。 禾徸渠最后似是醉了,脚边摆放着四五个空荡荡的酒壶,他趴在石桌上眯着眼睛含糊不清道:“道德谷山上可看见山下的纷战?” 张谦弱不知何时走到了凉亭台阶上就地盘腿而坐,真页坐在他的身边,张谦弱仰头望着月光,缓缓道:“道德谷不涉山下事,可无论是书院寺庙还是道观,所有下山之人都会亲眼看一看沙场的模样,不是书上的金戈铁马也不是话本故事里的纵横捭阖,而是看见那些鲜血和尸骨,看见身处其中的将士和百姓,这样做有意义吗?是否不过是那些安稳居于山上的读书人劝慰自身超脱世事的借口?” 张谦弱摇摇头,自问自答道:“不对,道德谷的存在不只是一座山,也不是世间读书人心目中的祖庭和世外桃源,道德谷是一本书,记载世道变迁也要为世事人心说话和做事,所以固步自封不可取,坐井观天不可取,自以为是更不可取。战争的发源和落幕可以归咎于野心和欲望,或者是更大义凛然的自卫和守护,可是卷入其中的所有人都概莫能外,放弃了思绪的存在本身,随波逐流麻木沉沦。” 张谦弱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理清思绪:“道德谷可以参与其中,能够为战争略尽绵薄之力,鞠躬尽瘁?都好,道德谷的规矩不是圈定和禁锢。可每一场战争的发起不是一个人所能左右其意义的,背后的利益纠缠也好道德大义也罢,谁来说道理谁来辩是非?” “所以退缩避让,假装视而不见?都不是,而是真真正正看过了之后,思索、理解、问询,这些旁观之人的置身事外,不是为了独善其身,而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有人在发起战争或者肆意杀戮的时候,想到某句话或某个道理,然后意识到在护卫家园之外,一切的触犯和入侵都没有胜者。” 张谦弱最后声音渐渐细微不可闻,他仰头看着那轮弯月的光华,柔光铺洒在云层上朦胧虚幻,他没能说服自己,也没能真正说清楚战争的存在和意义,只是好像所有置身于战争之外的人都至少应该保持清醒的思索,哪怕道理不够支撑去安慰自身的冷眼旁观,可是最少应该意识到那些战死沙场的人都也曾是活生生的普通人而已。 禾徸渠不知是否听清了张谦弱的言语,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手掌却下意识地按在了身边的大刀刀鞘上,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安心。张谦弱轻声道:“反复的自省和自辩真是容易将自己也给绕进一个怪圈里去,直要茫然困顿不知所措,所以这也才是为何道德谷所有人都需要下山行走远游的规矩所在吧。书上读来终觉浅,若只是依靠那几个道理支撑着自己的为人处世,难免会有如此的举步维艰,所以多去看看山下世道最本初的景象和心境,才能有更深处的感悟。” 真页将念珠挂在手腕上,手掌轻轻搭在膝盖上,语气平静道:“儒家先贤说过世间人人可成圣,只需将道理和作为相合一便是道路。如果思绪和心境将自己困在了某个囚笼中,如果早已能够凭借经验之谈和书上劝诫看见了前方可能所为之事根本无法尽如人意,甚至可能一切都与正确和明晰背道而驰,那么我们是否还要走出这一步呢?唯有破除迷障,哪怕明知前方是深渊和歧路,只有走出下一步才能知道最终的结果不是吗?” 张谦弱收起罕见的迷茫神色和愁眉苦脸,露出笑意揽着真页的肩膀,笑嘻嘻道:“小光头,你现在这佛法是钻研得深了啊,等回了道德谷我就带着你去各个寺庙都走一圈,让那些小和尚大和尚和老和尚都看看,我们真页小师傅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啊。” 真页手肘轻轻撞开张谦弱的手臂,闭着眼睛“阿弥陀佛”一声,这才正色道:“佛法深远,不是为了较一个高低大小,哪能如此做。”张谦弱见真页又要正儿八经地开始说法了,赶紧捂着耳朵摇头晃脑,喊道:“君策君策,我们再在这荀家多待一段时间?” 君策自从到了荀家之后始终沉默寡言,听过了岳千煦和荀念竹的故事之后,少年更显得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过夜色昏暗下,张谦弱和真页也没能察觉到少年的异样。 君策闻言轻声回道:“荀家遭遇此事,我们便尽量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吧。”张谦弱站起身拍了拍手,转头看着瘫在石桌旁的禾徸渠,无奈道:“我们把他抬起屋子里去吧,免得夜里着了凉。” 君策和真页也站起身,禾徸渠身形魁梧,三个少年相互帮扶着才将他搬进了屋子里。 夜色中,荀念竹轻声退出了荀踽的屋子,小心翼翼关上了门,荀念竹没有将岳千煦的事情和荀踽提起,喝过了药汤之后的荀踽很快睡去,不过今日见过了三位道德谷山上小先生之后的荀踽气色比起往日倒要好上了些,荀念竹离去之前又在床边坐了一阵,直到看着爷爷气息安稳地睡去才安心离开。 荀念竹手中端着药碗独自走向灶房,院子里的老管事和丫鬟都各司其职,除了还在荀踽隔壁屋子候着的老管事以外,其他人此时都早已安歇,所以荀念竹走出灶房的时候院落里显得有些寂寥萧索,女子独自一人站在廊道屋檐下看着小院里许久没人细心照料的花草肆意生长蔓延着,若是爷爷还安好的时候,定要日日都亲自浇水修剪的。 荀念竹就那样怔怔看着歪斜交错的花草在月光下倒映出摇曳的影子,直到夜风寒凉吹拂着她的面目,她才好似醒了过来般抬起双手喝了一口气,下意识摸了摸脸颊,竟是不知何时又流下了泪水。 从接过那块碎成两半的玉佩和绝笔信至今,她始终只是沉默不语,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就此弃了世事,而是依旧做着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好像生活中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 可事实也是如此,难道得知离开了那么久的人逝去的消息就能改变现下生活的一切吗?难道因为死亡这样无法接受之事就要彻底躲起来退回去,将一切都置身事外活埋了自己?荀念竹抬起头望着天上虚掩在夜幕身后的月色,她低声喃喃相问:“千煦,我该怎么做?” 夜风呜咽吹过,没有回答,她再也听不见那个熟悉的声音笑着与自己言语了,荀念竹嘴角颤抖,却只是咬着牙低低念着那个名字,泪眼朦胧中,她好像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在身前向自己缓缓走来。 荀念竹从怀中取出那封书信,无需翻看便已经忆起了字迹间的所有言语,她就那样看着手中信纸在风中轻轻翻折作响,好像如此便有人可以作伴问答,她闭上了眼睛,想起了岳千煦离去之前曾说过的话:“这世间好像有些事情是非我们去做不可的,是旁人便不行,违背本心便不行,所以可以为此放下一切,又好像就此拿起了一切。念竹,我不会后悔,更不希望遗憾,只是,对不住你了。” 荀念竹那时没有挽留那个背影,因为她知道岳千煦认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那是他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坚定走上的道路,所以她不会去阻隔,可是如今回头看去,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他似乎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 岳千煦在帮着荀踽料理荀家产业的时候,也会教荀念竹如何去看账本如何去查店铺生意,哪怕这些事情荀念竹一直都做得很好,可是岳千煦还是将自己的独到之处倾囊相授。他总是笑着和她说,自己不可能一直在身边帮着她,所以她也要学会独自去做这些事情,可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被私塾先生问住了就知道找他帮忙。 荀念竹现在是荀家家主的代权之人,无论是心性还是能力,荀念竹一直以来都比荀修仁更适合作为荀家产业的接班人,可是想要让一个弱女子凌驾于祠堂所有长老族人之上,荀踽本该为此做更多的铺垫,可是事发突然却只能将一切都落在荀念竹的肩上,所以荀念竹注定需要做得更多也要做得更好。 眼泪滴落在信纸上敲响滴答一声,荀念竹伸出手指轻轻抹开那块泪迹,她哭着露出笑意,看见了透过信纸露出了那一行字:“我有时也会害怕和畏怯那些战火和刀剑厮杀,可是最终我还是会走出营帐,总要走出那一步的,不是吗?” 原来,他一切都预料到了,原来他还是一直都在帮她。 荀念竹仰起头,湿润眼眸中的神采坚定卓绝,她没有犹疑和退缩,只有继续前行的胆魄和决心,那是他教给她的,那是他留给她的,那是他和她的。 荀家安置的院落雅致清净,三个少年各自住进不同的房间,君策独自坐在没有点燃烛火的屋子里,就那样捧着手中的竹简书页怔怔出神,不知为何,听说了岳千煦和荀念竹的故事之后,他的脑海里就满是那个英雄和本该厮守一生的女子最终离散的江湖故事,他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女子失去了少年英雄之后是如何离开那座鬼蜮岛屿的,是否和身边的孩子一同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 不知从何时起,对于君策来说,那个竹简上书写的故事便不再只是一个故事了。又或者冥冥之中,这个故事便是少年和某些往事唯一的关联了,只要他能够想的更多些,就能看见故人和旧事。 这一夜,岚涯岛上道德谷山下,尘停谷绰行脉松瓶国宝盐城荀家宅院中的君策,有些孤独。 第一百零五章 路的远处有一关(三) 对于南来北往热闹喧哗的宝盐城来说,除了那几个庞然大物的世家大族又出了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以外,其他的故事都很快便会淹没在更迭之中。 哪怕是近些年来日渐声势攀高的荀家家主残喘于病榻上,也只是城中一些看客在茶余饭后多谈论几句揣测一番的小事而已,慢慢地就被其他更为惹人瞩目的消息遮掩了身影,至于荀家在此之后是一蹶不振还是彻底依附于真正的世家大族,对于寻常百姓和市井商贾来说,其实并无差别。 只是荀家名下那些产业的主事和掌柜可就没有这样的看热闹心态了,毕竟是相关身家性命的事情,若是荀家就此坍塌了,他们这些只能守着一个店铺的小商人可不只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了,日后再要维系日子可是千难万难。 所以这些日子荀家几个大商铺那边的门槛几乎就要被踩破了,全是那些心焦如焚的主事和掌柜前去探听消息,也有的眼光独到咬咬牙一掷千金,将主掌多年的店铺从荀家手中买了下来,至少今后还能自给自足,不至于被荀家的泥沼拖下水。 而荀家祖宅内的勾心斗角和各怀心思同样不只是外人看待的那般祥和安宁,不久前祠堂那边的议事,一个弱女子的荀念竹居然拎着几个刺客直接压住了那些吹胡子瞪眼的祠堂长老,如今局势慢慢转向了荀念竹那边,许多只能仰仗祠堂长老的荀家族人都急得团团转,还有些沉寂多年只等着乱起来异军突起的有心人,更是私底下开始勾结其他世家的人施压于荀家祠堂,至于今后荀家是否会被分割殆尽,对于这些眼馋利益日久的人而言,总得先落入自己手中再说以后。 荀念竹在祠堂那边的雷厉风行和姿态强硬确实为自己和荀修仁挣来了不少时间,这些时日荀念竹带着荀修仁亲自上门拜访了许多平日里就对荀念竹这一脉照顾有加的荀家族人,还有一些打定了主意坐山观虎斗的荀家人,荀念竹也带上荀修仁一同前去。 不谈荀家家事更不谈生意利益,只是论交情摆诚意。 荀念竹的意思很明白,这些中立之人只要不做那墙头草在关键时候倒向祠堂长老那边即可。 在此之外,荀念竹还吩咐将荀家近些年的所有账簿都送进了一座极少有人踏足的院子里,那是岳千煦当初还未离开之前在荀家的落脚处,最近这段时间里只有荀念竹的心腹之人可以看见许多人在那处院子来来往往,无一不是当年跟着荀踽一起打拼出如今产业的老人,他们熟稔荀家商贸的运作,对于账簿一事更是各有独到之处,荀念竹亲自请动了这些许多早已退隐的前辈。 除了这些老人以外,还有驻守在这座院子外的护卫倍感疑惑的两个身影,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道士与和尚,每天都跟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起翻阅账簿,一开始两个年轻人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又由于两人的身份使得那些老前辈有些敬而远之,更是不知道荀念竹为何要安排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来此,只是很快那些老前辈就被两个年轻人的学识之渊博和处事之安然所打动,渐渐地将两人视作了同道中人,在账簿之上的事情都互有商量。 那些驻守护卫不会明白,这么一座小小的院子,其实才是荀念竹最终能够在祠堂议事翻盘的关键所在,只有将荀家产业的所有细微处都牢牢把握住,才能在利益的权衡谈判中占据上风,让那些自诩辈分高经验足的祠堂长老都无话可说。 荀修仁没有待在这座小院中,也没有跟在荀念竹身边料理荀家事务,而是带着一个身穿儒衫的少年一同在宝盐城中走街串巷,市井坊间的寻常铺子也看,世家大族的商铺也逛,漫无目的。 可是不知不觉间,短短几日就将宝盐城里所有世家的产业都走了一遍,自然也包括荀家名下的所有商铺,到了自家产业所在,荀修仁也不查账更不过问商业往来,好像就只是带着那个少年一起闲逛,一开始还有荀家族人暗中跟随查看,后来实在没看出端倪也就没人去管了。 这一日依旧是时近黄昏,君策和荀修仁才回到了荀家祖宅的院落,君策径直走向书房提笔在书册上奋笔疾书,手握长剑的荀修仁几乎是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院子里的凉亭中,对于憧憬江湖向往逍遥的少年来说,与那些荀家商铺里的老狐狸以及其他世家大族的名下产业打交道实在是太过疲累了,哪怕仅仅是为了遮掩实际目的也要他强撑起一副面孔来,委实耗费了不少气力。 书房里除了堆积起一些卷宗账簿的桌子外,便是一面悬挂着宝盐城舆图和许多小纸片的硬板,挂在雪白墙壁上漆上了黑色,君策独自坐在一眼望去都看不见他身影的书桌后微微皱眉落笔。 书册上已经记下了许多他亲眼所见亲耳听闻的消息和细节,这些时日他和荀修仁走遍整座宝盐城自然不只是闲散度日,否则也不会短短数日就将城里几乎所有与荀家有关的族内产业和其他世家的店铺都一一看过。 君策顿住笔锋手腕空悬细想片刻,伸手拿起了手边一份誊写的信纸,正是岳千煦在留给荀念竹的绝笔信中有关荀家事物的部分记载内容。 那日荀念竹得到这份信件之后并没有从此一蹶不振,而是下定决心和那些荀家祠堂长老争个彻底,毕竟荀家能有今日成就,根本就是荀踽当年的力挽狂澜,和荀念竹与荀修仁父母当年以性命换来的,岳千煦在离开之前更是倾注了无数心血,荀念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都落入宵小之辈的手中。 岳千煦留下的信件中将荀家可能遭遇的情况都几乎写尽了,不只是设想了荀踽若是倒下荀家该如何,更是想过了若其他世家大族眼馋荀家的崛起是否会采用何种行径都一一写下。只是岳千煦也在信中提醒,他毕竟是以当年的局面的信息做出这些对策来的,若是荀家真的遇到了困境,定要详细钻研过了时局之后才可下定夺。 字字句句,都是岳千煦毫无保留的心力所聚,即便是君策这样的外人看见了,也能透过纸背察觉到岳千煦的情真意切和对荀家的一片赤诚,当然,背后肯定还有些对荀念竹的担忧和顾虑。 荀念竹没有拒绝三个少年主动请求相助荀家的提议,甚至不知是因为三人来自道德谷的身份原因还是荀踽对三个少年青眼相加的缘故,荀念竹给予了三个少年莫大的信任和权责,张谦弱和真页得以自由出入如今荀家家中最为密不透风所在之一的账房,君策则在荀修仁的相护下看遍了宝盐城的所有商铺,挂在书房墙壁上的那面硬板上已经被少年完整勾勒出了一副宝盐城的世家和商贸版图来,仔仔细细都是出自君策一人之手。 禾徸渠同样也留了下来,暂时的身份是荀修仁行走江湖所遇的好友,如今跟在荀念竹身边护卫她的安全,以免那天的事情再次重演,毕竟已经被荀念竹在祠堂上将此事摆在了明面上,虽然最终的说法是外人所为,可是许多人都心知肚明。 荀念竹握着这个把柄,也就在荀家祠堂的目光下大胆地去开始深入荀家的产业根本,而足以让那些人哑巴吃黄连不敢多说。 小院外荀念竹跨过门槛,凉亭中揉着脖子的荀修仁连忙起身,荀念竹看着荀修仁笑道:“辛苦了。”荀修仁摇摇头轻声道:“这有什么,事情不都是姐姐在做,我不过是尽力帮忙罢了。” 荀念竹脸上的疲惫神色微微舒缓,可还是强撑着气力,眼神重新充满了光彩,她看向书房的方向,问道:“君策也回来了?” 荀修仁转头道:“是啊,一回来就钻进书房里去了,我倒是也想帮忙,可是许多东西都看不太明白,就干脆不掺和打扰了。”荀念竹无奈摇头笑道:“你啊,以前总是不乐意读书,现在到了用时方恨少了吧。” 荀修仁也终于露出了笑意,抱拳对着荀念竹身后的禾徸渠行礼,禾徸渠笑着点头。 荀念竹径直走向书房,禾徸渠和荀修仁留在凉亭中等待,禾徸渠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两壶酒来,抛给了荀修仁,荀修仁眼睛一亮连忙接住,禾徸渠仰头饮酒,抹了把嘴说道:“你姐说得对,可别喝酒误事啊,当然,想要喝酒的时候也不必抑着,不够江湖嘛。” 荀修仁抱着酒壶只是低头闻了闻没有直接饮酒,闻言抬头应道:“禾大哥,真正的江湖人是什么样的?” 禾徸渠摇晃着酒壶看向黄昏中已经点起烛火的书房,随口道:“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刀光剑影,可能是月光美酒,可能是阴私鬼祟?谁知道呢,每个人眼中心里的江湖都不同吧。” 荀修仁愣了愣,手指轻轻拍着酒壶边沿,感慨道:“是啊,江湖那么大那么远,人人所见所思皆不同嘛。” 禾徸渠扭过头看着荀修仁问道:“你真不愿意接过荀家的担子?”荀修仁苦笑道:“并非我不想为姐姐和爷爷分担,可是我从小就不愿意和那些书籍账簿打交道,如今看也看不懂琢磨更琢磨不透,何必自讨没趣。而且姐姐很厉害啊,只是以前总以为自己毕竟是女子不该奢望荀家权责罢了,如今危难之际,姐姐愿意跨过心关挑起荀家之事,虽说我和爷爷都不会愿意看到姐姐如此操劳,可说实在的,荀家上下又还有谁能够有姐姐这般的才情能力?” 荀修仁拍了拍身边的剑鞘,上面系着一根浅黄色的剑穗,在夕阳余晖的凉风中微微摇曳,荀修仁未曾喝酒便好似醉了,眼前视线模糊不清却又突然之间看清了某些匆匆而逝的过往画面,那是许多年前,憧憬江湖开始艰苦习武的荀修仁在一座寺庙的后院里,手持木剑保护了一个身穿锦衣的小姑娘,直面那些妄图抓住小姑娘以行勒索之事的恶徒,那时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义无反顾地将小姑娘护在身后,握着木剑的手纹丝不动。 最后少年虽然被揍了个鼻青脸肿,但也紧紧护住了小姑娘,撑到了家中大人赶来,离别之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将攥在手中的一根浅黄色系带送给了荀修仁,说是从寺庙方丈那里求来的,从那以后荀修仁就一直将系带放在身上,直到远游江湖之前才将其小心翼翼地挂在剑鞘上。 对于荀修仁来说,那就是他在习武登堂之前所曾走过的江湖了,也许只是护着一个孩子,也许只是独自面对穷凶恶徒,又也许是哪怕遍体鳞却只是看见因自己而得救的人破涕而笑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禾徸渠看着荀修仁,虽然眼前少年的武道修行算不上得天独厚走得多远,可是少年的那颗远行千万里任侠意气的真心却丝毫未曾蒙尘,禾徸渠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江湖上有人武道独行登高,也有人始终流连市井村野,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禾徸渠转头看向烛光中的书房,那里窗户的剪影中有身穿儒衫的君策,正站在墙壁前提笔指点,禾徸渠笑了起来,觉得这些坚定走在各自道路上的少年郎,就是这世间最明媚的光亮了,一如他当时初见的岳千煦那般。 书房中,君策站在墙壁上的硬板前伸手指点,朱笔红漆将那些宝盐城中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族都圈画了出来,可是在舆图上占据更大位置的,却是一旁悬挂着许多细纸条的星星点点商铺,皆是市井坊间自给自足自负盈亏的孤立店铺,君策将荀家产业和这些店铺都以笔墨线条勾连,此时正在与荀念竹讲述自己通过岳千煦留下的信件得出的一些破局想法,荀念竹站在对面双臂环胸,微微皱眉深思。 君策的叙说由浅入深,其实在他与张谦弱和真页来到荀家之前荀念竹就已经将宝盐城中的所有情况都深谙于心,可是一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二来如今荀念竹已经下定决心与那些祠堂长老再不让步,所以无论是远见还是手段都肯定和之前所想有所不同。 君策的设想是荀家在世家大族的倾轧下退一步,不再施行荀踽当家时的那些开疆拓土举措,而是将荀家势弱的态度摆在那些世家大族面前,然后接洽不属于任何势力麾下的那些商铺,荀家甚至可以仅仅维持住作为根基的几条商路,然后彻底将目光投向那些世家大族根本不屑于看上一眼的店铺。 当然,如此想法不代表荀家就要放弃之前开拓出的版图和商贸格局,而是主动去站队,不能在风雨飘摇之际还一副置身事外独善其身的姿态,将以前有意和荀家搭上关系的世家大族好好权衡一番,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把荀家开辟出的商路和产业与世家大族相联,出让一些荀家目前肯定难以为继的势力范围,然后得到一个足以暂时为荀家遮风挡雨的靠山。 只是其中尺度和深度都需要再衡量一番,一招不慎从此以后荀家就彻底沦为他人附庸了。所以荀家必须有那些世家足以心动的筹码,也必须要有那些大族忌惮的底蕴。 君策继续在舆图上做注,不断完善自己的想法,毕竟他只是初次来到宝盐城,对于这座在绰行脉都名声不小的名称还知之甚少,若不是借助岳千煦留下的书信,以及不久前主动寄信请教了杨立源,否则君策绝对不会有底气在此高谈阔论班门弄斧。 杨立源送来的信中不只解答了君策的许多问询,还主动提起了他那个坐镇宝盐城的恩师,只是君策却没有去接住这份关系,对于他来说,人情此物太重还不起,比如还深埋在他心中对于顾枝、扶音和徐从稚的感激,他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能够还得起那份恩情,却肯定需要去还。 君策的话语大多还是建议和反问,并没有一意孤行的固执和寸步不让,而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想法能够与荀念竹的构想相互印证,真正寻到适应如今荀家面临困局的道路来。 荀念竹也走近硬板,手指轻敲那些圈画出来的区域和商铺,与君策细细问起许多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以此将心路脉络间的杂草荒芜都清扫干净,也要找出一条大道坦途来。 第一百零六章 路的远处有一关(四) 黄昏天际的火烧云海退去,月华携着眨巴眼睛躲躲藏藏的星星装点夜幕,张谦弱和真页回到了小院,看见坐在夜色中的禾徸渠和荀修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而书房中的烛火还在微微跳动。 张谦弱虽然忙活了一天却还是眼神明亮不见疲态,哪怕是面对枯燥乏味的账簿他也始终怀揣着足够的热情和赤忱,就像平日捧着书籍聚精会神时一般,真页虽然疲惫却也只是手指转动念珠便心绪沉静。 道德谷山上,张谦弱总是时不时看着君策啧啧说着少年年纪轻轻就成熟老气,其实一路走来,君策慢慢打开了心怀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少年,而张谦弱和真页才是更沉稳的那两个,因为他们已经有许多年和道藏佛经为伴日日夜夜,他们的心中早有神明端坐,风景可看道理可问,大道自明也。 张谦弱走进凉亭问道:“君策还在书房里?”禾徸渠手中的酒壶早就空荡荡了,此时他正盯着荀修仁手里的酒壶瞪大了眼睛,闻言随口道:“是啊,都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时辰了,还真是废寝忘食呢。” 张谦弱“哦”了一声,然后直接转身走出凉亭去往书房,还站在亭外台阶上的真页一脸无奈,转身跟上了张谦弱。 张谦弱蹑手蹑脚地趴在书房门外,大门虚掩透出烛光,张谦弱眯起一只眼睛仔细看着,真页一本正经地站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你干嘛呀?” 张谦弱“嘘”了一声,然后笑道:“我就是想看看,现在的君策和当时初见到底有多不同了,你看,指点江山口若悬河的君策是不是有点意气风发的模样了?这样才对嘛,总是一副苦大仇深心事重重的样子,还不等走的更远些就要把自己给压坏了,累不累呢?年纪轻轻就先肆意些,如此才有登高之心行远之力。” 真页若有所思,嘴角挂着笑意,想起了那个在长生观外初遇时一脸戒备眼神中却有些迷茫的少年,原来远游千万里之后,少年已经是一个读书人了呢。真页回头看了一眼远方,那是道德谷的方向,书上多有记载,世间唯有那处月色最佳,站在毗邻的长生观或圆一寺中抬头望去,月光便近在咫尺,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碰那抹轻柔。 真页轻声道:“我们该回去了。”张谦弱直起身子拉着真页离开了书房,然后双手叉腰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喃喃道:“此间事了,回家。” 在那之后荀家祠堂又召开了几场议事,可是荀念竹却再不出现了,而是走入祠堂之后就将长剑直接置于桌上的荀修仁面无表情地坐在议事堂中,听那些长老族人推诿扯皮,荀修仁冷眼旁观充耳不闻,凡是有言语之间想要探听荀念竹如今在谋划什么的问询和闲谈,荀修仁都闭着眼睛装傻,方正摆明了就是你们聊你们别烦我,若是谁看不惯了想要说上几句“公道话”,那就问问我手边的长剑。 宝盐城中同样暗流涌动,开始有许多悄无声息的变化在慢慢推进,除了那些嗅觉灵敏的世家豪阀,其他和荀家一般只是还算有些产业的世家或是普通的市井百姓商户都难以察觉,原来荀家的商铺不知不觉间已经慢慢收拢连贯一处,而许多以前荀踽购入名下的产业则渐渐散了出去,与此同时荀家沉寂已久的商队也开始重新远行走商,只是队伍里多了一些宝盐城林家和李家之人的身影。 荀念竹深居简出,落在荀家祠堂那些人的眼中就是这个妄图占据荀家主位的女子在荀修仁归家之后终于不再冒头了,而是老老实实待在小院中照顾还是日渐衰弱的荀踽,可是荀念竹却早已在这段时间走遍了宝盐城中的四大世家,最终林家和李家都愿意为荀家暂时保驾护航一阵时日,李家是因为与荀踽有旧再加上当初荀念竹的父亲也是如今李家家主的好友,所以才答应卷入荀家事务中。 林家则是真的眼馋荀踽当初胆大包天开辟出来的远跨各国和山谷的商路,所以乐得分一杯羹,顺手还帮着荀念竹接下了那些荀家如今肯定难以兼顾的其他产业,算是荀家壮士断腕故意示弱的添头。 早就与荀家勾心斗角许久的世家大族也都敏锐察觉到了荀家有意地收敛产业商铺,只是瞧见了林家和李家的身影之后,这些精擅商贾之道的老狐狸就都不露痕迹地收起觊觎眼光,不管今后荀家是继续壮大还是从此附庸于四大世家,总之只要有了富可敌国的四大世家的掺和,那就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当然也有些与荀家利益纠葛不深的世家还会为荀家感到惋惜,当初荀踽几乎是白手起家地打造出了如今荀家的格局,却因为病倒床榻只能将好不容易搭建的产业拱手相让,自然足够让人唏嘘。 许多人也注意到了那个奔走忙碌的女子的身影,这些年来荀踽时常也会带着这个聪慧的孙女一同行商,可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最后荀家倾覆之际竟是这个女子站出来挑起了大梁,对于许多看荀家祠堂热闹的旁人来说,那些只会满口道德大义的荀家长老加在一块都不如荀念竹一个女子让人刮目相看。 这一日荀念竹和君策一同来到了一座荀家名下的酒楼中,在雅致明亮的厢房里招待远道而来的杨立源,还有杨立源的恩师,那位坐镇宝盐城同时也是“金瓶潭”十三城所在郡守的老儒士,有了杨立源的引荐和不久前壶泽城的革新一事,那位位不高权却重的老儒士也愿意和荀家来一场宾主尽欢的闲谈,甚至并不需要他去刻意做什么,只要今日郡守大人和荀家会面之事传扬开来,就足够荀家在风雨之后稳稳站住脚了。 老郡守有了爱徒在旁作陪,今日难得多喝了些酒,和荀念竹与君策最后也算是真正的相谈甚欢,目送着老郡守离开之后,君策郑重其事地与杨立源行礼致谢,没有身穿官服只是和君策一样一袭儒衫的杨立源摆摆手笑道:“不用谢我,是我先生听说了壶泽城一事有你的功劳才想要见上一见的,荀家之事不过顺水推舟,最主要的还是荀姑娘这段时日的谋划足够滴水不漏稳当周详,作为‘金瓶潭’十三城的郡守,先生自然难以正大光明地站在哪个世家身后,不过荀家如今已经算是度过了只能遭人瓜分殆尽的局面,所以此时先生在露面就可以水到渠成锦上添花了。” 荀念竹又郑重地与杨立源行礼,这一次杨立源倒是直接受着了,然后笑着说道:“荀姑娘自去忙好了,我与君策慢慢走着闲聊就好。” 荀念竹心领神会,自去忙碌,不仅需要将荀家今后的谋划都重新搭建牢固,还要不露痕迹地把今日和郡守大人会面的事情传出去,这就是荀家能够在各大世家之下仍旧不至于沦为附庸的底蕴之一,当然算是意外之喜。 君策和杨立源在宝盐城中闲逛起来,已经将宝盐城舆图记在心中的君策比时不时就会来此的杨立源都要更加熟稔那些大街小巷,只是杨立源却带着君策去往了城西墙根下的一处荒地。行走在宝盐城繁华街道上,君策还是轻声道谢说着:“今日还是要感谢杨城主的引荐之恩,荀家有了这样的助益也能更有底气度过此次难关。” 杨立源却摇摇头笑着反问道:“你与荀家荀踽真的就只是当初同行过一段路途时日的关系?”君策点点头,杨立源双手负后意态闲适,这是自从就任官职之后就极少出现在他身上的闲散模样,杨立源感慨道:“君策,你们三人这一路远游不会是瞧见了什么苦难窘困就都要出手相帮吧?那这一路走得可不轻松。” 君策摇摇头,双掌轻轻拍了拍儒衫衣袖,他视线看着街上奔走嬉戏的稚童,嘴角不知不觉也挂着浅淡笑意,他缓缓应道:“我们没那么大本事,就像当初途径青盛国和虞杉国的战场,听过了故事见过了厮杀,不还是无能为力?马家寨也好,荀家也罢,近在眼前尽力而为罢了,不敢奢望太多也不敢逾矩更多。” 杨立源点点头说道:“世间为人处事,最怕一个自以为是,自以为如此便是最好,自以为这样便是善意,孰不知是非对错有时便是如此混淆。”杨立源话锋一转,转头看了一眼君策笑道:“可是世间事也讲求不能妄自菲薄,君策也好,清浚真页也罢,都是阅尽人间书看遍世间事的远行人,你们看得见高处的圣贤道理,也能瞧见低处的市井乡野,可以高谈道藏佛语,也能埋首做事。我觉得如此,也算最好了。” 两人走到了城墙下的荒地附近,此处还有些断壁残垣,可是早已杂草横生蛇虫钻研,不远处一片缓坡上还有稚童拖着纸鸢追逐打闹,杨立源看着眼前物是人非所在,伸出手指说道:“这里是我以前求学所在,那时候我也不过和那些孩子一般年纪,记得以前此处除了一座学塾院落以外,不远处就是一处栽种着药草和花果树木的园子,小时候不愿意研究那些文字书籍就偷偷跑出学堂去那园子里,能够玩上一天都意犹未尽,所以那时候总是喊着要去学塾,却只是为了能去附近的园子罢了。” 杨立源脸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是追忆和更加复杂的情绪纠缠,他低声说道:“后来长大了,跟着先生求学又考上了功名,不知道何时这里就已经被拆了去,学塾没了别处还有,可是园子没了,我便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的树影婆娑和自在辽阔。” 又也许,难忘的不只是那处园子里的花草树木,而是那段可以结伴逃出学堂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是那份可以躺在树下闲听蝉鸣笑看花落的自由自在。 杨立源收回视线望向了那些嬉笑孩童,问道:“荀家事了,有何打算?” 有风吹过,好似高高越过了城墙也要在城中飘摇而过,一睹人间盛世景象。 君策下意识双手笼袖,已经长高了些也不再那么消瘦的少年轻声说道:“也许该回去了吧。”杨立源问道:“道德谷?”君策怔了怔,然后轻轻摇头:“回家。” 杨立源毕竟还有公务在身,于是没有在此多留,离开的时候他看着独自站在荒地边缘的君策,笑着挥手道:“以后若是能再见面可别喊我杨城主了,我们也能算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了吧?”说完,杨立源就转身离去。 君策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歪着脑袋想了想,也笑了起来,一见如故算不上吧,但应该是朋友了? 朋友,这是以前的君策所难以去奢望的,他有娘亲要去照顾,他要肩负起那座云庚村中小小院落的一切,还有方寸岛的诡谲混乱,君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与娘亲和二叔姨娘之外的人有过更深的往来,可是现在呢?他遇见了许多人,有人擦肩而过,有人一面之缘,可又有人原来已是站在他身边的朋友了。 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是二叔和姨娘离开的时候,还是顾枝、扶音与徐从稚住进那条小巷院落的时候,亦或是遇见了张谦弱和真页又同行了遥遥路途的时候?君策仰起头望着云海高处,有孤雁长鸣一掠而过,君策轻声喃喃:“娘,我过得很好,你呢?没事的,阿策很快就回家了。”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君策收回视线,张谦弱的手掌刚巧落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故作嚣张地喊了一声,君策回过神来没有理会,真页将念珠系在手腕上,笑着道:“想家了?” 君策只是点点头,张谦弱大手一挥,对着清风拳打脚踢,呼出一口气朗声道:“那就回去了!” 君策还是点点头,然后他转过身,站在缓坡上看着人潮如织车水马龙的繁华宝盐城,他视线缓缓抬高,山川湖泊道路蜿蜒,高山流水险绝深远,在远处那是他脚下的路,在高处,那是他终究要去直面跨越的天门关。 汪洋大海上有一叶扁舟离开了帆船独自远行,在风雨日夜之间,在潮起潮落之间,只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年轻女子并肩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女子轻声问道:“不先去出云岛吗?”年轻人轻轻摇头:“我相信顾枝,也相信他们。” 女子不再言语,就像当年一同远行江湖之时,只需默默陪在他的身边就好,年轻人却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女子本是不自觉地微微落后了他半个身子,此时便和他站在一处,年轻人笑道:“等找到了君策,如果顾枝他们还没能离开出云岛,那我们就去寻他们,总要一起回去才是。” 女子点点头,然后低下头露出浅浅笑意,年轻人眼角余光瞧见了在他眼中倾国倾城的女子笑容,他露出开怀笑意,少有的眉眼飞扬,却是真正的少年意气。 远处潮水涨落,水雾缭绕,不知深入海底遥遥几许更不知掩映云海深深几何的一座巍峨关隘矗立眼前。 人生的路上,也许是在远处,也许是在近处,也许是在落脚处,会有一座天门关,会有一座秦山,去看见,去翻越。 第一百零七章 光阴不可忘当初(一) 郁郁苍苍的山林之间,鸟雀轻鸣花草也沙沙作响,似乎还有瀑布倾泻撞击山石的沉闷声音悠悠回荡,侧耳聆听,溪水在山间流淌而过,潺潺前行不知疲倦,恍若光阴奔腾不知回覆。 山风吹过白衣,他伸出手接住一片离开了枝头不知所措的绿叶,脉络清晰,还沾染着清晨露珠在微微颤动,他捻住绿叶的细茎轻轻转动,珠子连线般的露珠便飞旋震荡开去,凭空凝滞在他的身前,环绕着那片绿叶犹如漫天星河围绕。 白衣少年抬起头去,云雾就在眼前,他的身后是漫漫不知尽头的山路台阶,云雾散去又再次缓缓聚拢,天地间除了风声和山林的声息便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茫茫云雾之中好似蕴藉着天地万物又好像只是空荡荡的,他没有停顿脚步,继续前行而去,清风急了些,手中的绿叶便追随而去,带着那些露珠消失不见。 他手掌轻轻按在腰间刀柄上,摘下朱红酒葫芦饮了一口酒,拾阶而去。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一个曾经听闻的故事,在许多年前,奇星岛倾覆于烽火狼烟之中,最终就连岛屿之主坐镇的皇城都沦为一片废墟荒芜,那座千万年始终矗立在皇城身后的孤山之上,站着一位举世无双天下无敌的魔君,俯瞰人间仓皇没有慈悲怜悯,而那时孤山的山路台阶上也只有一人独自登山而去,要见天上风光,也要斩落云端神明。 白衣少年不禁会想,那个为了奇星岛百姓而独自一人直面魔君的他是否会在登山之时有过片刻的迟疑和犹豫,是否会回头看一看曾走过的人间,而在那时他眼中最后所见是遍地的生息寥落还是他心中珍视的故人旧事?白衣少年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然后抬头望去,他将云雾踩在脚下,山顶已经若隐若现。 白衣少年突然转头望向山路一侧,在草丛深处散落着一顶破碎的斗笠,他收回视线,握着刀柄的手掌却不自觉地攥紧,然后脚步缓缓,少年登山而去,站在了山巅处。 山风一吹云雾便散去,眼前所见是一片连绵宫殿,却不似当年在宿微城中看见的巍峨魔宫,此时眼前望去却一切都像是虚幻,那些层层叠叠绵延不尽的宫宇近在眼前也远在云海深处,白衣少年神色冷淡转头看向崖畔,好似空悬于悬崖之外的孤亭中对坐两人,一人鲜红长袍随风摇曳无迹可循,一人长发散乱看不清面容神色。 白衣少年慢慢走近,他的脚步湮没在山顶的风声里,他站在孤亭外的台阶上犹豫了一下,迈步走入亭中,俯身看去,棋盘上早已落满了黑白两色的棋子,虽然他的棋艺只是寥寥,可是一眼也能看出棋盘上黑白棋子的争锋相对和对弈之间的缜密谋划。 只是此时对坐两人都一动不动,棋罐里的棋子像是流水一般摇摇晃晃却悄无声息,这才让白衣少年不至于觉得自己是否一不小心走入了某一刻凝滞不动的光阴长河缝隙。 那个红袍身影转头看了一眼白衣少年,嘴角挂着浅淡笑意,好像看见了一个故友,白衣少年看着那副俊美面容却想起了地狱深处的匆匆而过,那种孤寂和寥落在魔君的眼中演化生灭,有孤魂野鬼缠绕嘶鸣也有喜怒哀乐幻化破灭。 魔君伸出手笑着轻声道:“请坐。”白衣少年便坐在桌旁,看了一眼棋盘,转头看向那个被长发遮掩神色的对弈之人。 不知是否太久沉寂于黑暗之中,男子的脸上苍白如雪,只有那双眼眸好似披盖了一层夜幕却仍有星光在深处盘旋斗转,男子的双颊凹陷胡须杂乱,全身也是皮包骨头的可怜模样。 男子始终微微低着头,却脊背挺直,手中攥着棋子轻轻转动,好似没有丝毫察觉到身旁还有一人到来,他只是盯着看起来已经没有余地可以落子的棋盘沉默不语。 魔君并不催促,也没有和白衣少年说话,只是自顾自拿起一壶酒轻饮慢酌,清风微拂,若是旁人得见,恍惚间竟是以为亭中三人是那闲情野趣的知己游山玩水饮酒作乐。 魔君握着酒壶放在膝盖上,轻声缓缓道:“谋士,军师,商贾,读书人?世间聪明人许多,千百年来多少人卖弄着他们的智慧搅乱风云只手遮天,最终逃不过棋局对弈的十九道而已。诚然,我们如此对过往高谈阔论还有对先贤祖宗指手画脚,难免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更罔顾千百年的光阴岁月,所以否认曾为天地和众生实实在在有着造化之功的圣贤便是数典忘祖,可是还有更多的人,以为多读了些书多知晓了些道理便妄自尊大,自以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地不过股掌之间,何其可笑?” 魔君拍了拍酒壶,继续说道:“庙堂江湖,多少人算计心思最终还是不得所想,求名求利求权,还是求那一个心安理得造化众生?我看这世间许多年,不敢说万事万物都在眼中,可是最终算得上真正聪明人的却只有寥寥数人,走到高处的有,囿于低处的也有,庙堂权势之中有,江湖逍遥之外也有,那份聪明心思缜密谋划是为了保全自身还是去做更多的事情,事情有好有坏,人有善恶之分。只是最近百年,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更多还是自作聪明的可怜人,权势地位、武道修为、富贵钱财,眼界不过囚困于此,而那许多不够聪明却愿意多做些事的人却始终郁郁不得志,不敢说不过如此,可还是如此。” 魔君笑着看向对面那个满身萧索的男子,喝了一口酒说道:“而你谕璟,是这百年来最有希望走到更高处的那个聪明人,我原以为那个可以一人计策直面二十万大军守住一座孤城的谕璟会在庙堂之上平步青云,将尚未鱼龙混杂的金藤岛打造成另一座光明岛,我还以为能够以一人之力算计整座海域江湖的谕璟会武道修行一往无前直至巅峰,在那天坤榜上也留下一笔。” 魔君摇了摇头,语气遗憾:“可是让人惋惜啊,为何这样一个绝代风华的谕璟名声却淹没在了‘崆玄七侠’之中呢?后世还有多少人会记起当年那个执棋筹谋便天下无敌的谕璟?”白衣少年默默听着,看见那个手中捻棋的男子始终一言不发,好似根本没有听见魔君所言。 许多年前,之所以汪洋之上的江湖中会流传那一个“天下筹算第一”在谕璟的传言,便是因为谕璟名动天下的“谋断三事在乾坤”。 其中两事便如魔君所说,那时还未离开家乡金藤岛的谕璟为了守住一座无辜遭受邻邦侵入的孤城,而以一人之力带领城中不足八千人的将士直面二十万大军的围困,最终不仅护住了这座孤城中的上万百姓,还以合纵连横之术将那功败垂成的二十万大军尽数擒杀,一朝得名,虽然由于那尽数死绝的八千将士,以及坑杀降将之事,难免被人诟病以“毒士”之名,可是就连高坐岛屿之主的金藤皇帝都亲自接见了谕璟,最终却无论声名地位还是权势财富都没能留下谕璟为金藤王朝效力。 另一件事就是谕璟曾在奉震海域之中以一己之力算计了几十座岛屿的江湖,只为了护住那个手持一把寻常刀刃就行走整座海域如入无人之境的君洛免于被所有江湖人一同围杀,虽然君洛在那之后总是说即便没有谕璟苦心谋划将几十座岛屿玩弄于股掌自己也能杀出重围,可是不可否认的是,谕璟在那之中扮演的角色绝对不容小觑,竟是能够让整座海域的江湖都在此之后截然不同,更是无人胆敢与谕璟和君洛寻仇报复。 在谕璟和君洛离开奉震海域之后,便是名震天下的“崆玄山之战”,来自于八大海域的几十位武林高手为了寻那武道祖师琉悬得道飞升之处的机缘而齐聚崆玄山,妄图以秘术炼化千万性命精血为引,只为了修炼那传闻可通天道的绝学,其后甚至还有许多岛屿之主的身影。 可是却被后来世人所称的“崆玄七侠”撞破,七人合力之下将所有图谋之人都杀了个干净,而名声已经逐渐沉寂于江湖中的谕璟更是亲自执棋入局,将所有卷入其中的岛屿都算计了一遍,不过数年时间,这些岛屿之上的掌权人便都换了个遍,而没有人能具体说得清谕璟究竟在其中起了多大的用处。 有了这些惊天动地的筹算谋划,谕璟的名声水涨船高,可是后来随着“崆玄七侠”的名气愈大,以及君洛登顶天坤榜前三甲,世人都快忘了还有一个谕璟身在其中,而谕璟也再没有惊诧世人的谋划现世。于是渐渐地后世习武之人很多都不再知晓谕璟竟是“崆玄七侠”之一,更对那“谋断三事在乾坤”存了犹疑。 随着“崆玄七侠”命丧于奇星岛魔宫外,后世只余叹息多矣。江山代有才人出,恐怕用不了多久“修罗九相”的名声也就沉寂消匿了。 那个披头散发的男子始终不发一语,他伸出枯瘦苍白的手指将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然后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着魔君说道:“我输了。”他的声音沙哑粗糙,好似许久都未曾开口言语过了,于是语调干涩凝滞。 魔君自顾自饮酒,只是笑着看向男子,然后视线越过白衣少年望向孤亭外,魔君轻声笑道:“他们就要来了,谕璟,你的后手还要再藏下去吗?” 男子依旧紧紧闭上了嘴,魔君将酒壶放在脚边站起身,面朝登山路负手而立,语气平淡道:“回去吧,是生是死由他们自己来选,你帮不了的。”男子站起身低着头走向孤亭外的一条蜿蜒山路,然后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崖外,他始终没有回头,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魔君所说的“他们”究竟是谁,漠不关心。 孤亭中只剩下了一身红袍大袖的魔君背对着悬崖峭壁而立,白衣少年坐在石桌旁静静看着那副纵横交错的棋局许久,终于轻声开口问道:“你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我的选择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魔君负手而立,没有转头看向已经缓缓起身的白衣少年,随口回道:“谁知道呢?也许是我独自在这山巅待了太久,无聊之际随手为之吧。” 突然魔君转头眯眼看向白衣少年,嘴角依旧挂着笑意却语调冰冷问道:“顾枝,如果是你,知道了你许久未见并且始终记挂在心的故人就要来此送死只为了救你,你会独自离开装作视而不见吗?”白衣少年轻轻摇头,魔君点点头笑道:“没错,你不会,谕璟也不会。” 白衣少年环顾孤亭,好似自言自语般说道:“不过也是幻境罢了。” 话音未落,孤亭中石桌上的那副棋盘便有烟云飘渺升腾缭绕纠缠,宛若一副刚刚绘就的水墨画被清水浸染,于是那些墨色都晕开来,好似喝醉了酒的女子面容,层层桃花红掩映遮羞,落在白衣少年眼中却只有黑白两色而已。 只有当那个披头散发的男子离开孤亭时,独自坐在石桌旁的魔君一身红袍依旧鲜艳扎眼,而白衣少年便像是站在光阴长河的岸边俯身望去,眨眨眼就脱离了幻境感受来到了魔君打造的“现实”中。 那副棋局依旧在眼前,却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两人对弈,而在此时当下,山巅台阶处走出了两个身影,一袭青衣的谢洵摘下头顶破损斗笠扔在山路一侧,然后隐隐将身后那个看不出实际年岁的女子护在身后,直面魔君。 白衣少年站在孤亭中,完全隔绝于两座不同光阴间隙的裂缝中,慢慢地就要看不清那副棋局上的纵横捭阖,也根本听不清一袭青衣的谢洵与魔君究竟说了什么,白衣少年踏出一步伸出手去,想要穿过虚无缥缈的光阴流水触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刹那间有声音撞入他的耳中,那个在记忆中已经是满头灰发的男子,此时一头黑发双眼明亮宛若当年山中林间初见,他厉色高声说着什么,可是白衣少年却只能最后听见谢洵喊出来一个名字:“顾枝……” 然后许多年都隐居于守平小肆中不再涉足武道的谢洵,骤然间提起了全身的真气本元,就那样好似飞蛾扑火般以早就不堪一击的体魄撞向魔君,而魔君只是伸出手就将谢洵的身躯化作了飞灰,不过眨眼间就连谢洵身后的澜珊也灰飞烟灭,只有两道轻纱般的魂魄被魔君攥于掌心。孤亭不远处的那条蜿蜒山路台阶上,披头散发的男子踉跄着冲了过来,泪流满面张着嘴却只是无声呐喊,然后也只剩下神魂被魔君一同装入一个瓷瓶中。 白衣少年愣在原地,他晃了晃脑袋重新抬眼看去,似乎这样就能让眼前所见都变作虚幻,可是没有,他的眼前那个红袍身影缓缓转身向他走来,然后抬起手中的瓷瓶,神色淡漠直视着白衣少年的双眼,魔君的声音就像是钻进白衣少年的耳朵一般,无处不在回荡不休:“顾枝,你会怎么做呢?” 顾枝,顾枝,顾枝……白衣少年却抬头看着魔君,轻声呢喃道:“我不是顾枝。” 镜面破碎的声音传来,魔君的面容支离破碎扭曲浑浊,只有那嘴角的笑意依旧不变,白衣少年闭眼又睁眼,他抬起的脚步缓缓落地,顾枝终于真真正正地站在了世间最高山峰的山巅处,云雾汹涌奔腾宛若万马披挂战甲压阵。 顾枝挥挥手轻吐一声:“散!” 云雾骤然间倒挂而起,山巅天清地明,不远处的孤亭中指尖风铃作响的扶音已经站起身,卿乐倚在孤亭廊柱下望向顾枝,而那个身穿红袍的魔君却自顾自坐在棋盘前,捻子不语。 顾枝下意识就要转头看向来时路,似乎只是想要再看一眼那顶破烂斗笠,以此安定心神不至于沉溺于那个突如其来的幻境中,可是他很快沉下心境,掌心抵住腰间刀鞘缓缓走向孤亭。 他眼神平静清澈,看向神色忧虑的卿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望着扶音的双眼,他们依旧无需言语,只是视线交错便都知晓了千言万语。 她在等他,而他来了,无论多久无论多远,她始终都相信,他从不会失约。 第一百零八章 光阴不可忘当初(二) 一步一步,顾枝走向孤亭,好像从一个世界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魔君放下手中棋子缓缓起身,双手笼袖望向顾枝,眼神中盛满笑意,好似故友重逢,顾枝没有走入山崖外的凉亭,因为魔君已经一步跨出来到了他的眼前。 顾枝看着魔君,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奇苍皇帝的归来和登基都是你一手造就?”魔君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顾枝再问:“为何?”魔君笑道:“因为我能给奇苍想要的所有一切,野心地位和名望权势,我也能给奇星岛所需的一切,太平盛世和生息安宁。所以奇苍不会拒绝我,奇星岛也没得选。” 顾枝还是问:“为何?”魔君笑意更甚:“天底下仅次于光明岛的奇星岛在经历了倾覆之后,只用了短短数年就用革新治政焕然一新,而且所做的不过就是光明岛用了足足两百年才堪堪打造的事情,这不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吗?” 顾枝微微皱眉,沉声问道:“你想要将一百零八座岛屿都打造成光明岛?”魔君摇摇头,转身望向山下,只有烟雾袅袅,他轻声道:“不,是将整座汪洋都打造成光明岛。” 顾枝摇头说道:“这不可能,几千年来不是没有岛屿之主想过将所有岛屿和海域都连贯一处,可是如此的天方夜谭根本就没有顾虑其后的利益纠葛和权势纷争,更何况如今还有地位愈高的武道修行之人,天下不可能统合一处。掌权者是谁?话事者又是谁?” 魔君笑着看向顾枝,反问道:“不可能吗?”顾枝皱眉沉默不语,他想起了这些年来奇星岛的变迁革新,无论在这之中是魔君的谋划起了更大的作用,还是奇苍与魏崇阳的治政更为尽心尽力,不可否认的是如今的奇星岛已经百废待兴了,而且显而易见的是,奇星岛完全能够以比光明岛更快的速度在短短时间内就打造出焕然一新的政治格局,而在那之后,无论是全然崭新的商贸还是沿袭光明岛的新兴产业都有了借以生发的土壤,根本无需那流逝的数百年时间。 魔君挥挥袖子,于是他和顾枝便站在了山崖外的云海之上,顾枝抬眼望去,根本无需魔君再如何指点,只以武道境界和他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他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铺展开在眼前的山河画卷,八大海域汪洋翻腾,一百零八座生民所居的岛屿和更多只是山石嶙峋林木繁茂的孤岛错落其间。 魔君双手负后缓缓道:“顾枝,你有多久没再仔仔细细看着这世间?还是说,从当年回到奇星岛南境之后的你便只是将视线落在了市井坊间的方寸之地,而对于更广阔的世界视而不见。苛求英雄和先驱者?可是如果有足以去多做些什么的能力却甘愿袖手旁观,是否也会落入难以自明的窘困?” 顾枝看向那副变幻万千的山河画卷,有海域之中战火点亮,有岛屿之上庙堂江湖纷争,谁也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者这世间再过了更多年岁,也依旧是着眼于权势的人更多些,也还是憧憬着万人之上的愿景更多些,所以纷乱和争斗纠缠不休,更高的地位和更大的利益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卷动天下风云,所以无数人前赴后继,只需端坐山巅云海的魔君在背后轻轻一推,便都在无形之中为那最终一统八大海域的格局做铺路的砖石。 顾枝呼出一口气,问道:“你如何确定那样的未来对于天下人来说便是‘大同’,便是更好的?”魔君摇摇头:“我从未亲眼看见所谓‘大同盛世’,甚至于我更觉得那样的未来,不过是圣贤给予世间不至于始终穷困泥沼的一抹光亮而已,只要世间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存在,便终究不可能放下利益的引诱和权势地位的渴望,所以如何在这之间竭力寻找一个足够权衡的间隙,便是更好的了。而那样的更好,我亲眼见过,至少要比现在所有的岛屿都要好的更多。” 魔君身上的红袍大袖在云端山风中猎猎作响,似是装满了匆匆掠过的白云,在天际云海之上盛开了一朵红艳的鲜花,轻轻摇曳洒落生机无数,晃眼间哪还有血色蔓延怨魂纠缠。 魔君笑着凝望世间,一如这匆匆数百年以来的时时刻刻,他轻声道:“世道在变得更好?人心也慢慢完满?只要光阴流水永不停歇,便谁也无可否认,世间总是没有坠落更多的。可是明明更好的未来就摆在了眼前,而且触手可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视而不见呢?为什么明明可以给普罗大众一个睁眼看着世间的机会,却仍要用所谓武道所谓地位来蒙蔽呢?所以我要一场颠覆,会死许多人,也有许多人会因此得到一个机会,更有许许多多的人可以哪怕无法亲眼看见却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道中。” 变革总是需要流血的,可是奇星岛死了太多人,如果将那民不聊生的一切归入自由的代价,是否那样的未来终究多了几分难以承受的沉重?在自由和生命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吗? 不是的。 顾枝手指捻住衣袖,微微低头深思,他总觉得隐约抓住了什么,可是那份感触稍纵即逝。他抬头看向魔君,问道:“为何是我?” 哪怕顾枝对于自己如今的武道修行之路有着足够自傲的底气,可是却不觉得已经站在世间武道和权势巅峰的魔君就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另眼相待,所以魔君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将顾枝一步步引到了秦山之上,又将自己心中谋划和盘托出,究竟为何? 魔君看着眼前沧海桑田的世间种种,答非所问:“顾枝,你知道为何我只将你在天坤榜上的位置列居末席吗?”顾枝摇头不知,魔君神色感慨道:“因为我知道所有人看见‘地藏顾枝’出现在天坤榜末席,不是和奇星岛的旁观百姓那般赞叹几句议论几句便匆匆而过,就是和奇苍一样以为能够将这样一位武道宗师握在手中。可是如果顾枝和当年的君洛一样,位居世间所有自诩正统的岛屿之主之上,那么他们又会如何看待你呢?你将不再是一个英雄了,而是一个可以被有心之人善加利用颠覆无数岛屿皇权的利刃,也可以是所有战战兢兢护着权势的岛屿之主的眼中钉。” 魔君转身看向顾枝,此时的他眼中再没有丝毫轻松笑意,也没有那份深邃不明,而是穿越了无数岁月残存的沧桑,他看着顾枝轻声说道:“而在我的眼中,你是一把刀,一把需要在不久之后的未来时时刻刻都悬在无数人头顶上的刀,足以将早就被战争吓破了胆的岛屿之主以及那些借势崛起的野心之辈都牢牢压制,唯有如此才不会将所有的谋略都功亏一篑于起始处,你顾枝,就是那样的一把刀。” 顾枝好似没有听明白魔君话语中的意思,他只是神色平静地问道:“光明皇帝?”魔君笑了起来,又是那副似乎万事万物都不上心的轻松做派,言语却透露出冬日的冰寒:“他不会放过我的,而我也不打算由他来接管未来的世道,所以我们之间总会有个结果,仅此而已。” 说完,魔君看着顾枝一字一顿说道:“顾枝,你可以做的事情远比你在奇星岛苍南城木匠铺子里的画地为牢多得多,只要你愿意,也许未来那把刀可以换一个人,而你则就是那个坐镇整片汪洋的人。”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翻卷云海,然后转头望向不远处孤亭中的扶音,他也笑了起来,摘下腰间酒葫芦喝下最后一口酒,然后就那样背对着魔君,问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魔君毫不在意,他还是双手负后,笑道:“当年君洛也是这样回答我的。” 顾枝点点头:“然后他死了?”魔君似笑非笑。 顾枝掌心抵住刀柄,手指轻轻敲打绿竹刀鞘,然后轻声道:“那么,我不答应。” 顾枝转身直面魔君,缓缓道:“我不知道那样的未来是好是坏,可我知道在这之间发生的所有一切,无论是对于世间还是众生来说,都是不能再坏的事情了。山河一夜之间就会倾覆寥落,身边人陌路人眨呀间就魂飞魄散,你如何去让他们答应接受在这之后的未来?” 魔君看着顾枝,只是问道:“你会如何做?”顾枝咧嘴一笑:“出刀而已。” 光阴长河奔腾不息,蜿蜒爬过高山也崎岖绕过林谷,像是追寻着天际那抹始终会升起落下的光亮,不知疲倦,没有归期。光阴流水的两岸人人来了又去,生死一事而已,偶尔激荡起的水花中会倒映出人间异彩纷呈的片刻惊鸿,是某一个人或是某段过往。在无数的光阴缝隙中,散落着弯腰拾起便会念之不忘的碎片,人们总是以某个名字来唤它,“当初”。 当初有个年少惊才的孩子在城池之中某个无人问津的桥洞下第一次拿起了刀,于是便注定了此生终会走到天地间的最高处,是那要与神明并肩之人。之后他遇见了许多相识相知的好友,他们是江湖上最为璀璨的那片繁星,他也遇见了那个相约了一生的女子,可是最终当他们来到了尚未倾覆的奇星岛,便注定了在不久的将来他将离开他所珍视的一切,独自登山那座孤山之巅,直面天下最高处的魔君。 当初有个失却所有记忆的孩子在竹屋中醒过来,便注定了在某个寻常的午后他将会遇见那个浑身鲜血来到竹屋外的持刀之人,然后此生他便终究离不开手中的那把刀了。他走出山林遇见了一路同行的至交知己,他们是声名赫赫为世道开太平的英雄,可是当他离开那座奇星岛与她一同行走天下,便注定了终有一日他会一步步走上世间最高峰的山巅,直面死而复生的魔君。 在最近的百年光阴,有两个名字占据了天底下最多的意气风流,君洛顾枝。 当初,当初,少年还是少年,可以与同道中人浪迹天涯行走江湖,只是以酒为伴。当初,当初,时间不过就是时间,可以且付笑谈中,只是肆意挥霍。当初,当初,愿望都是愿望,可以醉酒高歌可以刀剑交错,只是都予未来。可是啊,当初,当初,原来都忘了当年的最初,只是为了提起手中刀为世间挣一个光明,只是为了以少年意气填满心中沟壑。 顾枝微微弯腰低头,山风吹拂他的长发遮掩容貌神色,他的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却又有风铃声轻轻作响,那是先生亲手悬挂在竹屋屋檐下的风铃,那是扶音小心翼翼系挂在指尖的风铃,那是他这一生心中响起的安宁。 长刀出鞘,脚下云海似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骤然盛放,云层翻涌舒卷,一袭白衣在虚空之上奔走,恍若天光刺破云海留下的痕迹,顾枝一掠而去,一把长刀从上而下落向那个站在原地的魔君,只是刹那间,本该近在咫尺的两人便隔绝开了千万里,于是顾枝的长刀缓缓落下,跨越了时间和距离,魔君双手负后眼神沉静地看着那道光芒绽放的长刀,世人给予了它一个名字,“太平”。 下一刻,站在悬崖之外的那个红袍身影和白衣少年便都消失不见,扶音和卿乐站在孤亭中,眼前云海缓缓聚拢,风声依旧匆匆而过,山巅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卿乐此时脸色病态的苍白,低声问道:“他们在哪儿?”扶音轻轻摇头,她咬住嘴唇,眼神还是那般明亮,还有往常所难见的锋芒,她伸手握住指尖风铃,缓缓闭上了双眼。 卿乐视线落在顾枝消失的那处云端,恍惚间好似看见了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就那样背对着自己,手中也是握着一把刀,他脚步缓缓,却是在离去,没有回头,可她知道他在说着对不起。可是对不起什么呢?是没能如当初承诺的一般共白头,还是没能将那个一定会回来的谎言变作真实? 当初有个父亲死后便身世飘摇的女子面对着恶虎豺狼环伺的江湖不知所措,她以为拼了命逃走的自己终究有一日还是会被那片未知的江湖所吞噬,可是她遇见了他,前路的黑暗便有了光亮,她不再疲于奔命,也终于有了直面世间的勇气。在那以后,她的心中便搭建出了一座山林湖边的小屋,有他在身旁,有孩子在屋后奔走嬉戏,如此便是最好的了。 当初有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小女孩蜷缩在雨夜之中的树下,已经视线模糊就连哭出来的气力都没有的小女孩以为自己便也是这样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黑暗中他向她缓缓走来,然后并不宽广却温暖的脊背将她护在身后,于是她便又有了一个家。在那以后,她的眼中便可以看见更高的地方,心中也可以装得下更远的远方,而在那彼时彼处,有一座山林湖边的竹屋,有他在身旁。 当初,当初,愿望很小很小,只是为了活下去。当初,当初,梦想很大很大,只是此生能够再无缺憾离失便好。当初,当初,他和她啊,还以为一生还很长很长。可是啊,当初,当初,原来当时的最初,不过是为了旧时的所望,不过是为了最寻常的祝愿。 可是啊,当初,现在,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不是吗? 第一百零九章 岁月不可磨心志(一) 竹林掩映深深,流光顺着落叶的脉络缓缓流淌,坠入溪水之中无声逝去。 微风轻轻吹拂,一块嶙峋石头上站着孤零零的白衣少年,他持刀在手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那个一身红袍的对手,顾枝微微皱眉,凝视着竹林深处的黑暗和落叶纷纷,他竟是觉得有些熟悉。 于是下一刻他的眼前居然真的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了,顾枝反手握刀,喃喃出声:“大师傅?” 那个双手负后腰间悬刀的中年男子愣了愣,笑问道:“大师傅?看来你小子后来还认了好几个师傅啊。”顾枝呼出一口气,他再次看了一眼四周,虽然没有看见熟悉的竹屋,可是他却十分确信此地就是青潋山中的那处竹屋身后的竹林。 无论是幻觉还是真实,他知道一切都是魔君的手笔,甚至于他还能隐约察觉到自己仍旧站在了那秦山的山崖之外,只是在云海之中缓缓下坠,魔君的身影消失不见,又如影随形。 顾枝跳下石头,看着眼前根本不似虚幻的大师傅计瞳,数十年前扬名八大海域的“刀圣”计瞳走到顾枝的身前,看着少年的眼眸,嘴角笑意温暖和煦,感慨道:“已经长大了啊,当年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屁孩,还整天嚷嚷着以后会是那天下第一。怎么,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顾枝将手中长刀收回腰间竹鞘,不知为何,哪怕记忆中无比清晰地记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早就死在了当年的宿微城魔宫外,可顾枝还是觉得此时站在自己身前的计瞳就是真实的,于是他开口问道:“大师傅,当年为何您明明重伤尚未痊愈却还是去了魔宫?” 当年计瞳在宿微城外折戟之后便拖着重伤的身躯来到赋阳村寻顾筠救治,可是后来在将自身刀术武学全数传授给顾枝之后,明明还带着伤势的计瞳却毅然决然地去了魔宫,最终身死的消息还是顾枝在醉春楼内茫茫的谍报中瞥见的。 顾枝一直没想明白,为何计瞳不等伤势好了再去战那魔君,哪怕只是多了几分越过魔宫去往孤山的机会也好啊。 计瞳答非所问,笑道:“当年我是在南境登岸的奇星岛,机缘巧合便听说了顾筠的名声,若非如此,恐怕当年我早就死在宿微城外了,可是苟延残喘找到赋阳村,终究还是捡回了一条命。”顾枝突然瞪大了眼睛,计瞳却依旧笑着看向顾枝,神色平静道:“原来再次出山的我,还是死在了魔宫外啊。” 顾枝竟是一时间有几分不知所措,眼前的计瞳竟是当年还未离开赋阳村再次去往宿微城魔宫的记忆。而顾枝不知为何,下意识地便觉得眼前计瞳是魔君在其死后留下的片刻虚影,所以才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问出了那句疑惑。 计瞳摆摆手,然后示意顾枝一同散步缓行,计瞳神色安然说道:“无妨,那样的结果也是我的预料之中,毕竟是一个身在天坤榜上首席的武道宗师,即便是君洛都难逃身死的结局,像我这种老家伙怎么可能心存侥幸呢。” 顾枝默默跟在计瞳身边,中年男子伸手接住一片竹叶,脸上笑意收敛,多了几分慨叹和追忆,他轻声道:“当年君洛还未问鼎天坤榜之前便来与我战我一场了,所以从那以后我便再不理会世人给予的‘刀圣’称号,徒惹后世武道之人笑话罢了。可是那样的君洛也死在了魔君的手中,那么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理由不为此牺牲呢?哪怕机会渺茫。可是把一身武学尽数还给这片天下倒也不错。” 顾枝张开口却问不出话来,计瞳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此时的我是何姿态苟活于世,不过这余下的片刻清明应该就是为了再次遇见你吧,想来未来的你……不,此时的你,应该在天底下都很出彩了吧。” 顾枝低声回道:“不过天坤榜末席而已。”计瞳啧啧出声:“可以啊,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我可不信。”说完,他自顾自摇着头,顾枝嘴角露出了浅浅笑意。 计瞳转头看了一眼顾枝腰间的绿竹刀鞘,笑问道:“你到底认了几个师傅?”顾枝犹豫了一下,竟是有些难为情探出六根手指,计瞳啐了一声,骂道:“还有人能跟你师傅我相提并论的?”顾枝便只能低声把另外几个师傅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计瞳听着这几个在当年的江湖中都声名赫赫的名字,愣了愣,最终摇头笑道:“你小子真是运道好啊,居然遇上了这么多武道宗师。” 运道好吗?顾枝从没这么想过。也许是,也许不是。 计瞳想了想一巴掌拍在腰间刀鞘上,咧嘴笑道:“不对啊,这么说来你最后是选择了刀?什么剑诀,枪术,身法……都比不上刀吧?”顾枝不知作何回答,只能说道:“当年败过一次,知晓了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便在刀法上多费心了些。”计瞳满意点头,啧啧道:“不错不错,天底下最出彩的兵器还得是刀嘛,无往不利锋芒毕露。” 计瞳突然神色沉寂下来,他仰头望去却视线模糊,悠悠道:“也许当年的我就该死在宿微城外便是了,何必还非要执着于去闯那魔宫呢?最终狼狈地逃出一条命却难顺本心,本就停滞不前的武道修行更要一落千丈,实在是误人误己啊。” 顾枝轻轻摇头:“师傅,我并不后悔学刀。” 计瞳问道:“最后奇星岛如何了?”顾枝犹豫了一下,说道:“魔君被奇苍皇帝所杀,‘修罗九相’大破十三鬼门关,奇星岛百废俱兴。”计瞳喃喃道:“百废俱兴。” 计瞳伸出手在顾枝的肩头拍了拍,似乎是有落叶压在了顾枝的肩上,有千钧重。计瞳目视前方停下脚步,缓缓道:“顾枝,我不知你为何会来此处与我重逢,可我知道对你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至于对我这个已死之人?那更是不算什么好事了。也许下一刻我就会消失了,也许下一刻我会突然对你出刀,可是你记住,如果我阻挡了你的脚步,一定不要犹豫,出刀,只管劈开了去,无论站在你眼前的我是真实还是虚幻,只要你还是当年那个我愿意倾囊相授的顾枝,那么只管前行而去。” 计瞳突然抬头看了眼竹林遮掩下的天幕,顾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计瞳轻声问道:“顾枝,如果我再问你一次当年的问题,你会是一样的答案吗?”顾枝收回视线看着计瞳的背影,掌心按住刀柄,轻轻点头却没有言语,计瞳的身影已经虚幻起来,可是他却像是听见了顾枝的回答,于是笑了起来,最后只有低声呢喃:“很好。”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刀芒洒满了顾枝的身周,浑身鲜血淋漓的计瞳手持长刀站在顾枝眼前,眼中满是仇恨愤懑,他死死盯着顾枝,怒吼道:“你为何不出手?难道看着天下众生在你眼前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你也是这般冷眼旁观?魔君,魔君,哈哈哈哈,可笑至极!不过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罢了凭什么站在高处和远处装作事不关己的模样。” 计瞳双手持刀,双脚踏地高高跃起,好似有月光穿破夜幕铺满他的身周,于是刀芒无孔不入地直刺顾枝全身窍穴,顾枝抬头望着计瞳的身影,然后拔刀出鞘,一刀劈开了计瞳的身影。 刀锋破开血肉经脉的触感那样真实,甚至在断开骨骼的时候刀尖还出现了片刻的凝滞,计瞳的尸体怒目圆瞪横躺在顾枝脚边,血液涌出沾染着顾枝的鞋底,计瞳临死前还挣扎着伸出手抓住顾枝的衣摆,诅咒着:“你将不得好死。” 顾枝感觉脸上有温热的鲜血在缓缓淌下,他伸出手却只是模糊了视线,竹林中风声呼啸,顾枝蹲下身将死不瞑目的计瞳双眼轻轻合上,下一刻眼前计瞳已经消失不见,一个神色肃穆两鬓霜白的男子站在他的身边,低下头皱眉问道:“你在做什么?” 顾枝抬起头看着背后负剑的男子,低声唤道:“二师傅?”男子皱眉问道:“二师傅?”顾枝缓缓站起身,男子看着顾枝腰间的绿竹刀鞘,神色不悦道:“最终你还是弃了剑选择了刀?”顾枝只是轻轻摇头,却不知如何言语。 男子挥挥袖子责骂道:“怎么长大了性子反而温吞起来,不如当初一往无前了?”顾枝下意识低下了头,好似回到了十年前的竹林中,那时眼前被世人尊称为“剑仙”的男子也是这般毫不留情地指点和责骂自己,可是在剑术一道上,却也是顾枝在当年所学的所有武道中感悟最快的。 韩世看着顾枝的面容,然后环顾四周景色,问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顾枝正要回答,韩世却摆摆手道:“罢了,既是已死之人,纠结这些又有何用,有人在与你问道?竟是有这份手笔,看来你的这个对手不俗啊。” 顾枝还是没有开口说话,韩世视线落在顾枝身上,眼底多了几分柔和温暖,他轻声道:“若是不知道说什么,那就出剑好了,正好让我瞧瞧,弃了剑的你又有何本事?” 说完,韩世便已然拔剑出鞘,剑尖直指顾枝胸前,顾枝双指做剑诀按在剑尖上三寸之地,然后缓缓下压,林间有清风携落叶盘旋聚拢在顾枝的身周,他一袭白衣轻摇,双手飘摇大袖中有无数剑气剑意鱼贯而出,顺着他的指尖一同压在韩世手中长剑上。 韩世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也许他的出剑也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只要知晓了眼前这个少年还是和当年一样没有什么喜新厌旧和人心不足蛇吞象,依旧坚定且敬重地走在武道之路上,那便足够了,只是没有选择剑可惜了些。 韩世左手掐剑诀轻点剑柄,在他身后有竹叶露珠连贯作长河汹涌而至,直扑顾枝,每一滴水珠都是气运厚重的剑气和剑意,两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恍若长河大江的剑气却已经撞在一处,一时间无数竹枝被压弯了身子,就连风声都安静了下来,眨眼间一切恢复原样,顾枝收起手指,韩世归剑入鞘。韩世点点头道:“倒是没把当年的剑术丢下。” 顾枝拍了拍腰间刀鞘,轻声道:“其实当年在刀剑之间犹豫盘桓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刀。”韩世看着顾枝的神色,说道:“你并无后悔。” 顾枝看向韩世的眼睛,看见了少见的温和,韩世扯出一个笑意:“很好。” 韩世走到石头边坐下,顾枝便也就地盘腿而坐,两人在竹叶纷飞中对坐。 韩世说道:“记得当年教你剑术的时候你说过,刀法要学剑术也要学,天下百般武学都可学,我就说你野心太大胃口不足,怎么,如今想明白只取刀法?” 顾枝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回道:“当年输过一次差点死了,想明白了当年觉得自己可以尽数掌握天下所有绝学不过是狂妄之言,所以最终选择了以刀为伴。” 韩世问道:“魔君可死在你的刀下了?”顾枝摇摇头,将当年奇星岛的事情娓娓道来。 韩世最后只是说了一声:“很好。” 然后韩世缓缓站起身,他伸出手看着缓缓虚幻离散的自己,难得露出笑意道:“看来我们这次重逢注定匆匆,而且想来对你而言还是阻碍。” 韩世抬眼看着顾枝,一字一顿道:“顾枝,你能有如此成就已经不能再好了,不用觉得今日再见我一面却弃了剑的你应该有什么愧疚,没必要的事情,其实你已经完成你当年所说的豪言壮语了,天下武学尽在你手,不必犹疑,只管前行,还记得你当年说过的话吗?”顾枝点点头。 韩世笑道:“很好。”当年学剑时,韩世极少对顾枝有过认同称赞言语,可是今日再见却说了一句又一句,好似要把以前亏欠的都说完才好。 顾枝闭上了眼睛,耳畔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他缓缓拔刀出鞘,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枝睁开眼睛,看见韩世盘坐于地,双手各掐剑诀指向地下,长剑刺入他的胸膛,鲜血流淌滴落,最终哪怕是失却了所有神智记忆的韩世也没有对顾枝出手,满身剑气反噬自身,就那样在顾枝的眼前灰飞烟灭。 第一百一十章 岁月不可磨心志(二) 顾枝缓缓转身。 披着一袭松垮黑衣的玄晖墨和穿着一身素净儒衫的文仲甲并肩走出竹林,玄晖墨双臂环胸看着顾枝笑道:“好小子,都长这么大了?” 文仲甲拍了拍儒衫衣摆沾染的竹叶,笑看着顾枝不说话,神色温和眼中满是欣慰和感慨。 玄晖墨大踏步走到顾枝身前伸出宽厚手掌按在顾枝肩头,顾枝竟是能清晰感受到真实的暖意,玄晖墨轻轻捏了捏顾枝的肩膀,啧啧道:“体魄倒是不错,就是这身子瞧着还是瘦弱了些啊,病怏怏的,不爽利嘛。” 顾枝轻声唤道:“三师傅,四师傅。”文仲甲笑着轻轻点头,温醇嗓音问道:“看来你已寻到自己的武道之路了?”顾枝摇摇头却又点点头,玄晖墨一巴掌拍在顾枝肩头,笑骂道:“点头就是点头,摇头就是摇头,怎么还故弄玄虚起来了,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顾枝想起年少时学拳,总是被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汉子揍得鼻青脸肿,走好了拳桩站好了拳架还不行,每天总是得被泡在药桶里好几个时辰,有时顾枝就那样在药汤里沉沉睡去,还是文仲甲把他拎到床上去的。那段日子少时觉得有些难熬,太苦,可是如今回想,却觉得若是还能像当初那样只是一门心思地练武学拳就好了,可是时间眨眼就过去,眼前人已不知多久未见了。 文仲甲看着顾枝的神色,问道:“有难处?”玄晖墨环顾四周,冷笑道:“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顾枝,你怎么还在这里婆婆妈妈的,赶紧寻个法子出去,困在这里算怎么回事。”顾枝抬眼看着玄晖墨和文仲甲,眼神依旧清澈明亮,却好似蒙上了一层清晨的雾气,微微模糊了视线。 文仲甲捡起一根竹枝在手中,点在顾枝的一处本命窍穴上,轻声道:“顾枝,虽不知我们如今再见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能够看到你已经如此好好长大了,师傅很开心,也希望你莫要困于前尘往事,想来我们都是已死之人,你既已有大道前程可走,就该一往无前便是。你是至情至性之人,过往的心绪注定会成为你一生的枷锁,可是如何挣脱桎梏又不忘本心,师傅希望你能够和当年所说的一样,继续那样坚定和卓绝,哪怕你最终没有选择拳法和枪术,也无妨,万般武学皆是大道,千奇百怪也好融会贯通也罢,师傅始终相信,你能做的比我们都更好。” 玄晖墨退后几步仔细看着一身白衣的顾枝,咧嘴笑道:“如今可成天下第一了?”顾枝摇摇头,玄晖墨说了声“好”,然后突然收敛了所有神色。 这个曾经拒绝继承先贤修为成为岛屿之主的男人一身雄浑罡气浑然天成,单以境界和修为来说,其实玄晖墨是顾枝六位武道师傅中武学成就最高的那一个,玄晖墨拉开一个古朴拳架,沉声道:“那就问拳。” 顾枝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一手缓缓摊开手掌,另一只手握拳收在腰腹处,双膝微蹲,站在原地好似一块风雨不动的磐石,浑身真气却流转如云海翻腾,耳边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只管出刀便是。”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在怒吼道:“顾枝!还在犹豫什么!” 顾枝猛地睁开双眼,文仲甲单手持枪跪在原地,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抬起头眼神悲苦地看着顾枝,而另一侧,玄晖墨的身影支离破碎,却有一个虚影屹立天地间,迎向怒吼咆哮的玄晖墨,最终同归于尽,化作漫天碎屑流散。 顾枝拔刀出鞘,文仲甲最终一枪直刺方才竹枝所指的顾枝的本命窍穴,然后就被顾枝一刀贯穿胸膛,尸体上燃起火焰,灰飞烟灭。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被伤到的顾枝,却觉得那处蓄满真气本源的本命窍穴在隐隐作痛。 一个身影飘落在顾枝身后的石头上,顾枝转过身去就看见那个扯着笑脸蹲在石头上的熟悉男子,那个身材矮小身形瘦削的男子双手笼袖看着顾枝笑问道:“现在倒是厉害了啊,不会已经忘了我当初教你的武学真谛吧。”顾枝看着这个好似无时无刻都洋溢着开怀的男子,不自觉地便露出了笑意,轻声道:“五师傅,我没有忘。” 男子点点头,然后视线落向远处,怔怔开口道:“顾枝,其实我本就没有教过你什么,最终也只是告诉你最窝囊的一个道理,所以你无需喊我师傅的,受之有愧。” 顾枝只是轻轻摇头,男子缓缓站起身,明明是那样瘦弱矮小的身躯,却好似蕴藏着世间最为厚重的力量,一股无形的压迫在竹林中荡开去,无数青竹都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发出刺耳的声响。 曾经不过是一个劫富济贫的梁上君子,最终却自悟一式绝学而名扬天下的褚羽,看起来是最不应该来奇星岛挑战魔君的那个江湖人,可他还是来了,而且将那世间绝顶的身法直接逆转倒施,感悟出了与只用于逃匿躲藏的身法截然不同的绝学,名曰“踏天”。 褚羽低头看着顾枝,笑嘻嘻道:“顾枝,像我这样的家伙肯定已经死了吧,恐怕还是连魔宫的大门都没看见,哈哈。” 说完,褚羽无凭无依地在石头上一步步登天而去,只有声音回荡在顾枝耳畔,悠悠道:“既然你喊我一声师傅,那么我能教你的也不会有所保留,我还是当年的那句话,打不过就跑,没什么丢人的,天底下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所以啊,千万不要做逞英雄的事情,哪怕你真的是英雄了,也一定一定要活下去。顾枝,我这一生从无挚友亲朋,能够遇见你,很好,不能再好了。” 话音落下,褚羽从天而降,顾枝看着那个身影坠落好似一颗陨石划破长空,还有声音叫嚣着:“哈哈哈哈,什么魔君嘛,还不是要被老子踩在脚下。” 顾枝伸出手背按在额头,然后缓缓踏出一步,一股无形涟漪在他的头顶和褚羽之间震荡开来,恍若石子惊动了平静的湖面,褚羽的身影凝滞在半空中,他俯下身,裂痕遍布的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盯着顾枝的双眼,最后说道:“跑!” 砰的一声,褚羽的身影炸开血雾,洒在顾枝的头上,顺着白衣淌落。 顾枝很想告诉褚羽,其实他是所有去往魔宫挑战魔君的人之中唯一一个走到孤山下的人,他遍体鳞伤地穿过了整片守卫森严的宫宇,站在了孤山下直面魔君,哪怕是死前,他也是笑着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山顶破口大骂,竟是在流传天下的邸报中落了个“壮哉”评语,若是他自己能够得见,定是要笑出眼泪来的吧。 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远处的青竹树冠上站着一个黑蒙蒙的身影,瞧不出身形面容,只有声音在顾枝耳边响起:“刺杀潜行不过小道,顾枝,大道就在眼前也在脚下,无需犹疑困顿,只管前行,往高处去,见一见那一览众山小的风光。” 那个从来无人知晓姓名的天下第一杀手曾教给了顾枝所有生存之道,独独未曾说过何为“刺杀潜行”之术,因为藏匿也好伺机而动也罢,如果不是为了活下去,那么一切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潜麟”沅弃此生不得已之处多矣,杀过许多不该死的人,也杀过许多该死的人,可是最终去往魔宫的他究竟是何心思也就无人知晓了。最终那个黑色身影出现在了石头上,低头看着顾枝,兜帽下的苍白脸颊上露出笑意,沅弃声音沙哑低沉,缓缓道:“走了。” 顾枝抬眼看去,那张从来没能看清记住的面容被兜帽的阴影吞噬,沅弃的身体直挺挺落下石头,顾枝突然记起沅弃曾说过他始终都将世间最毒的毒药藏在口中,不为杀人,只为了自己死之前能够有一份自在而已。 顾枝愣愣看着眼前的石头,然后转身望去,一座竹屋拔地而起,还有药草晾晒在屋后的木架子上,顾枝抬脚缓缓走去,穿过熟悉的竹屋,闻着那些药草味,听见了屋檐下的风铃声,顾枝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心,顾枝跨过门槛走出竹屋,不远处的湖畔站在一个白发身影,顾枝站在屋檐下不敢再往前走去,那个背影一动不动,只有微风吹动他的苍苍白发。 顾枝抬头望向天幕,轻声道:“够了。” 没有声音作答,只有清风吹动花草,赶路远行发出细微声响,不远处的山林中沙沙作响。 顾枝再次看去,那个白发背影坐在湖畔低头凝视着湖面,顾枝轻声唤道:“先生。”白发身影没有回头转身,只是摘下腰间酒葫芦,抬起手臂晃了晃,顾枝咬着牙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他抬起头望着天幕处,视线好似穿过了云海和光亮,看见了那个闭着眼睛盘坐于天的红袍身影。 竹屋屋檐下的白衣少年无声落泪,可是魔君睁开眼睛却看见眼前的顾枝神色平淡,轻声道:“先生,从来不是我的心魔。” 魔君笑着站起身感慨道:“奇怪的是,你的那些便宜师傅居然一个都没有对你真正出手,甚至有的还甘愿自戕,为你顾枝的大道铺路。不过是我借来的丝缕大道残余,也还能有这样的神智和思绪,真是难以置信。”顾枝盯着魔君不说话,魔君摊开手说道:“怪不得我,这可不是我在装神弄鬼。” 顾枝点点头,沉声道:“我知道。”魔君看着顾枝,问道:“所以呢?”顾枝手掌拍了拍腰间刀柄,轻声道:“武道九境第二层,逾矩。” 魔君双手负后轻轻点头,从他的体内走出了一个佝偻着身影的儒衫老者,笑容和蔼慈祥,同时还有一个神色冰冷的童子一身黑衣站在魔君身后,眼神凶戾地盯着顾枝。居中站着的红袍魔君看着顾枝说道:“我送你一场心魔自证之路,希望当你真正在我身前出刀的时候,能够不让我失望。” 黑衣童子魔君语气寒凉道:“不如君洛远矣。”儒衫老者魔君却笑着搓手道:“够了够了。” 顾枝看着红袍魔君,终于问道:“三叔呢?”魔君好似没有听见顾枝的问询,伸出手卷动袖子,反问道:“我很好奇,计瞳和韩世说的你当年的回答究竟是什么。” 顾枝没有回答,只是眼神冷冰冰地看着魔君,魔君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手指轻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枝想起了先前在孤亭中看见的一幕幕,他伸出手以掌作刀在身前挥舞了一下,似乎想要斩开某种屏障迷雾,可是眼前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魔君不以为意,知道走过了出云岛和孤亭之后的顾枝难免还是会困顿于迷幻和真实之间,所以任由顾枝确定眼前所见都是真实,不再落入又一层幻境中。 魔君看着顾枝,神色难得的认真肃穆,他轻声问道:“顾枝,死亡对于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顾枝神色淡漠,掌心按住刀柄,体内真气翻涌沸腾,那股自从踏足出云岛便开始汹涌澎湃的武道修为终于要抑制不住了。 魔君笑着摇摇头:“生命,死亡,自由。有人说生命走到尽头那时才能得大自由,可是若如此那为何人人都还要穷困于世间,所以没有死过的人对此高谈阔论,不过玩笑。顾枝,你把死亡看得太重了。生老病死,人人都会走过那一步。” 顾枝冷笑道:“你是在说奇星岛那些无辜惨死于鬼门关和魔军手中的百姓还要感谢你吗?” 魔君神色平静,眼底也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他如此回答:“不,没有人能为所杀戮的生命不承担责任,所以他们的死亡归咎于我,毫无疑问。我不是在为杀戮开脱,而是希望你能明白,死亡始终在道路的尽头,活着的人,只需要继续走下去就是了。” 顾枝看着魔君的双眼,笑问道:“你在与我说教?” 魔君耸了耸肩,然后举起手中的瓷瓶,扔给了顾枝,顾枝牢牢握在手中。 魔君缓缓倒退而行,顾枝的身前只剩下跃跃欲试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红袍魔君的声音回荡在天际云海之上:“顾枝,选择依旧在你手中。” 顾枝双手捧着瓷瓶,想起了孤亭中所见,他竟是不敢打开瓷瓶上的塞子,好似如此一切就都还没有发生,只要他想,还是能够去往苍南城的那条陋巷轻轻敲响门扉,会有一个坐在后院屋檐下躺椅中慢悠悠喝酒的老者。 顾枝打开了瓷瓶的塞子,烟雾飘散而出,在顾枝身前凝聚成了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一袭青衣的谢洵看着顾枝,愣了愣,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没等顾枝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道:“是啊,若你知道了,怎么可能不来呢。”谢洵神色严肃地看着顾枝:“顾枝,不要为了报仇而与魔君一战,只管离开,既然我当年选择去往奇星岛,便早就预想到了如今的下场,只是迟来了十几年罢了。” 顾枝只是摇头不言语,谢洵神色焦急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却顿了顿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缓缓走近顾枝,看着少年那悲戚的双眸,叹息一声道:“顾枝,当年我是不愿你习武练刀的,可是筠哥却说你的道路终究还是由你自己来定,所以最终看着你一步步登临天坤榜,我很开心。”谢洵看着顾枝的双眼,将这些年来从未诉之于口的话语都缓缓吐露。 “其实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凭什么呢?我凭什么有资格和道理去怪你呢?筠哥独自逝于青潋山竹屋,其实是我更应该对你感到愧疚才是,怎么最终却成了你困顿了这么久。当年他们就总说我这个人太过别扭,许多事情明明可以一句话就说得明白的,却非要到最后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才开始后悔,就像这些年都让你独自承担这份愧疚感,是我错了。” “筠哥这一生都在为他人思虑,从来没有过过一天自己的日子,以前的我还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根本没有在意过,以为筠哥就会那样一直在身边,可以把所有的顾虑和犹疑都交给他,可是为所有人付出了一切的筠哥离去之前却是孤零零一人,我甚至连他是否有未尽的话都不知道。顾枝,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筠哥,是我对不起你们。我就还像一个孩子那样,任性妄为意气冲昏头脑。” 谢洵自嘲苦笑,顾枝想要伸出手握住他的衣袖,可是却只能掠过一片虚无,谢洵的身影飘忽不定,声音断断续续:“顾枝,看着你慢慢成长,武道修行一日千里,我真的很开心,你做的很好很好。可你还是少年,所以不要给自己那么重的担子,也不要给自己强加那些多心绪的枷锁,哪怕只有片刻,要更自在些,放肆些。只是我们都已无法在你的身前为你遮风挡雨了,所以还是对不起。” 谢洵环顾四周的云海,轻声道:“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无时无刻不在碾碎一切,可是总有些东西是不会被岁月消磨的。顾枝,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拳罡扑面而来,还有掌风迅猛而至,悬于瓶口之上的谢洵虚影和两外两道甚至无法再开口言语的虚幻影子都瞬间被撕碎消散,瓷瓶上裂纹蔓延遍布,眨眼间顾枝的手中就只剩下碎屑。 顾枝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已经来到身前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顾枝咬着牙,眼眸中有血丝蜿蜒密布,天地间响起一声纵意的怒吼咆哮,顾枝的身下云海被驱散开去,无底的深渊被他踩在脚下,顾枝双手抓住一拳一掌,五指如钩,他的身形不断后退,巨大的冲击力激荡着他的经脉和骨骼,他好似浑然不觉,死死盯着突然出手的两人。 死亡,离散,遗憾,委屈,释然,悲伤…… 回忆,过往,欢喜,柔情,自在,肆意…… 顾枝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当年的答案,未曾被时间消磨丝毫。 天上地下,唯我顾枝。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过一句简单言(一) 层层堆叠的云海被撕扯开一道道巨大的裂痕,在那些深渊空洞中可以瞥见人间的山川,可是就连世间最高的山峰也难以触及天幕顶端的云层,越往高处去云层便渐渐褪去颜色,最终只有最纯粹的黑沉沉,繁星妆点明月柔华。 一袭白衣如闪电般穿透黑沉云端,有絮乱云烟缭绕在他的衣衫上,不远处一个单手负后神色冰冷的黑衣童子气态闲适,伸出一只手掌搅乱云海,便有一只巨大手掌从云幕中升起,将白衣少年直直撞来的身躯牢牢攥住,沉闷的声响悠扬回荡,似有人在擂鼓阵阵,金戈铁马之声相伴。 囚困于巨大手掌之中,天地便好似无边无际,山川绵延起伏,还有城池拔地而起,竟是一副山水画卷铺展开来,自成一座小天地。 在一座不断拔高的高峰山巅处,顾枝独自站立,双手负后眼神平静,而小天地天幕处却有金石交击声响如浪涛阵阵响起,似两个屹立云端的巍峨巨人在不顾一切地相撞,直要把天穹都撞出一个空洞来,好引月华星河坠落人间。 顾枝视线落在远处,天地好似没有界限,可是顾枝却一步踏出,直直落下山崖,身形在半空中猛地顿住,然后一掠而去,似一抹长虹挂空。 顾枝的身影眨眼间辗转千万里,站在了一处汪洋大海的岸边,海风阵阵吹来了巨浪滔天的声响,敲打着顾枝的窍穴气府和心房经脉,顾枝恍然不觉,伸出一只手掌并指作剑,轻吐一声:“开。”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天地骤然倒转,而顾枝的剑指也跨越了汪洋和山川,劈开了天幕,断裂处蔓延而去,将整座小天地都斩开了去,顾枝一步走出,来到了那个黑衣童子身前,一拳砸向他的额头。 黑衣童子神色依旧冷漠,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波动,只是抬起手臂伸出手掌按住了顾枝的拳头,罡风自两人一拳一掌交接处猛地荡开去,顾枝一身白衣猎猎作响,就连以木簪束着的长发都散开来。顾枝微微蹲下身子,直直抵住童子眉间的拳头便转折向上,撑开了童子笼罩而下的手掌,也随着破开了童子身前的方寸屏障。 顾枝始终按在刀柄上的另一只手掌推开绿竹刀鞘,于是长刀出鞘寸余,便有凛冽刀芒骤然壮大蔓延,循着云海絮乱的激荡烟雾,宛若一条条缭绕着电闪雷鸣的长蛇,张开了血盆大口直扑黑衣童子,童子眯起狭长眼眸,一步后退,双脚踱地,身形一跃而起,双手大袖挥舞,装满了天地间至纯的罡风真元,像是一道垂天瀑布倾泻而落,将顾枝的身影和如影随形的刀芒都尽数吞噬。 顾枝一手将绿竹刀鞘往身后荡去,于是长刀再次出鞘一尺,一道自下而上生发的刀光将遮盖眼帘的倾天瀑布破开了去,顾枝同样离开了脚下云海,与童子在半空中狠狠撞在一处,刹那间两人已是互换了千百拳,天地间满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残影。 童子一手大袖卷住顾枝的手臂,然后猛地一扯,一座空荡荡的深井凭空出现,将顾枝的身影吞了进去,童子又将另一只大袖盖在深井上,站在黑暗井底的顾枝便看着一座座高山和陨落星辰都向自己砸来,像是下了一场雨。 顾枝仰起头,右手手掌攥住刀柄,井底、云海、天地间都响起了一声古朴深沉的啼鸣,长刀自绿竹刀鞘中全然显出身形,好似传说中沉睡多年的凤凰振翅高飞而起,携着天地间所有的焰火与星辰相撞。顾枝横刀身前,有一道蜿蜒盘旋的巨大身影若隐若现,顾枝左手剑指轻弹刀身,那道身影睁开了眼眸,瞳孔金黄,龙鸣遍彻长空,顾枝脚踩巨龙头顶,凤凰在他身旁飞舞,一同飞升而去。 再次抬手造就一座小天地的黑衣童子低头看着袖子微微皱眉,然后毫不犹豫地自行震碎袖口,身影倒退开去,顾枝的身影再次出现,龙凤虚影都消失不见,可是他的手中,那把漆黑颜色的长刀却亮起让人难以直视的璀璨光华,像是天空中那盏始终散着光热的烈阳被他握在了手中。 顾枝挥刀砍出,一道好似竖立瞳孔的倒悬裂痕四周溅射出精纯炙热的熔浆,向着不远处的黑衣童子缓缓撞去,黑衣童子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掌挡在眼前,然后冷哼一声,肩头一抖,双手手掌合击身前,然后十指如钩,向着两侧缓缓撕扯开,云海瞬息万变,便有两只巨大手掌扒在顾枝挥手斩出的刀光上,将那倒悬裂痕都扯成了碎片。 顾枝一步踏出双手持刀已经出现在了黑衣童子的头顶高处,有剑气沿着他的白衣衣摆飘摇开来,还有拳罡真元自成洪钟大吕坐镇护佑他的体魄,顾枝一刀直落,没有花俏异象也没有刀芒铺天盖地,就好像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刀,黑衣童子却感觉有两座巍峨高山压在了肩头,同时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还让人抬不起头来,只能避无可避地接下这一刀。 黑衣童子的衣衫猛地鼓胀起来,硬生生破开顾枝的压迫之势,然后不退反进,双手举起如抗鼎,瘦小身躯体内的窍穴气府中有无穷无尽的雄浑真气汇聚一处,黑衣童子低声念道:“起。” 脚下云层沸腾翻涌,竟是整座无垠云海都被直接抬起,顾枝双手手腕翻转,反手握刀身形直直坠下,与拔地而起的云海相撞一处,顾枝一手握刀一手掌心抵住刀柄顶端,有数不清的长刀虚影以顾枝手中刀为居中,向着四周荡开,像是湖面上的一圈圈涟漪,环绕着顾枝和手中长刀不断盘旋,然后猛地坠落,将不断抬高的云海刺破,好似丝绸布绢被疾风骤雨撕扯成了细碎残絮,黑衣童子的身影在云海下消失不见,顾枝的身影穿透云层,落在了白茫茫无际的又一层云端。 儒衫老者佝偻着脊背在不远处缓缓踱步走来,脸上挂着和蔼笑意,招招手似乎是在和远道而来的顾枝致礼,顾枝翻手握刀背负身后,左手掐剑诀立于身前,轻吐一声:“破。”眼前有层层镜面不断破碎又聚拢,环绕着顾枝的身躯矗立一座座顶天立地的厚重屏障,那个儒衫老者停下脚步,抬起手掌轻轻下压,笑意不改。 层层屏障一同猛地收缩束缚,将顾枝牢牢困于其中,顾枝剑指点在眉心,然后单膝跪地将长刀刺入脚下云层,刀身微微震荡,无数细小刀芒像是清风吹落的枝叶围绕着长刀呼啸而起,顾枝闭眼又睁眼,双眼中亮起一闪而逝的星河光芒,那些刀芒骤然消逝不见,可是却有一座渺小星尘汇拢而聚的星海撑开天地,将儒衫老者打造的囚牢生生打破。 顾枝反手握刀,直接一脚踩地身形一掠而去,贴着支离破碎的云海眨眼间就来到了老者身前,儒衫老者故作惊讶,却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指点在顾枝的刀尖上,一轮圆月在老者的指尖凝聚化实,顾枝长刀受阻,儒衫老者借势后退一步,晃了晃肩膀,一颗璀璨夺目的烈阳在他肩头升起。 顾枝打碎圆月,再次欺身而来,老者挥挥手将那盏烈阳抛了出去,落在顾枝的眼中却是数之不尽的漫天日月,拖拽着焰火在身后,携倾天声势碾轧而来,顾枝站在原地身影渺小,直面着天穹的威势好似蚍蜉撼树。顾枝神色依旧不变丝毫,平静淡漠,他拉开一个拳架,手中却挥舞长刀不停,将那一颗颗烈日明月都打破,无数碎片和残块砸在他的身边,穿破云海落入人间。 顾枝的身形被不断压落,可是却仍旧高出人间大地许多,儒衫老者继续踱步前行,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枝,他伸出手指好似捻子行棋,一颗颗星辰铺满天幕,竟是以造化手段凭空造就一片星幕,而顾枝就是误入其中的困兽,站在茫茫无边际的虚空中,四下里满是静静悬停不动的星辰,而在每一颗星辰之上又都站着一个儒衫老者,笑望向顾枝,只要顾枝凝神看去,就会落入又一座星幕,无穷无尽逃脱不得。 顾枝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然后携带长刀在漫天星辰之间随意游走,毫无顾忌地挥洒着刀光和真气,逍遥放肆,星辰日月生灭不定,被顾枝打破又恢复如初,顾枝一路前行而去,那些落在他身后的星辰碎片只要聚拢恢复,就会被残存的剑气或拳罡直接炸开。 顾枝一往无前,直奔星幕的最高处,也许站在此处早已失却了东南西北之别和高下左右之分,可是顾枝却没有丝毫停顿脚步,只向着他心中所指引的前方和高处前行,然后在某一刻他睁开了眼睛。 无数星辰碎片在他身下盘旋飞舞,他双手持刀劈砍而去,漆黑天幕被撕裂,一道笑眯眯的苍老面庞在星幕高处显现,然后就被刀芒吞噬销蚀,顾枝一掠而去挣脱开了儒衫老者打造的困境,身影转瞬即逝,出现在了老者的身后,一刀砍向他的脖颈处。 时间猛地停滞,儒衫老者缓缓转头,双眼直视顾枝,嘴角笑意渐渐收敛,世间最为精纯的水运和火运沿着老者的双臂攀爬蔓延,像是两头飞升云端跃龙门而去的蛟龙嘶吼长鸣,咬住了顾枝的长刀,碎裂声刺耳响起。 顾枝没有后退也没有转攻为守,因为他确信手中长刀绝不会就此破碎,更确信自己绝不会止步于此,所以他再次前行踏步,瞬时间无数幻境变化不定又破灭如初,依旧只是儒衫老者的双掌握住了顾枝手中长刀的刀背。 两人就此转战千万里,明明只是对峙之势,却已有真气本元凶险厮杀千百次。 顾枝吐出一声:“斩!” 儒衫老者松开了双手,屈臂挡在身前,身影倒退而去捉摸不定,顾枝手中长刀刀身上亮起雾蒙蒙的光芒,烟雾升腾而起,在顾枝的头顶高处汇拢凝聚成了一把巨大的长刀,携风雷之势直劈儒衫老者,无论老者如何倒退藏匿,那把巨刀还是落在了他的身前,儒衫老者双臂长袖碎开又恢复如初,可是再次显出身影的老者却已是神色狼狈,他依旧笑着,却看着顾枝不说话。 顾枝一身白衣无风而动,那些从体内经脉和窍穴中汹涌而出的真气和刀芒肆意流淌,此时的他一身气象锋芒毕露,看着儒衫老者和缓缓走出的黑衣童子,语气冷淡道:“千年以来所有武学,不过如此?” 儒衫老者笑嘻嘻地搓手道:“可惜可惜,没能让顾少侠尽兴啊。”黑衣童子眼神冰冷语调生涩道:“你就那么想要寻死?”顾枝咧嘴一笑,却没有丝毫喜悦和情绪起伏:“有本事你就试试。” 黑衣童子点点头,儒衫老者无奈摇头,收敛笑意愁眉苦脸道:“顾少侠何必如此。”顾枝没有言语,眼前便已经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天地间只剩下顾枝的身影,在他身前是一条汹涌澎湃的长河,有一座座高山阻隔流水却只是徒劳。 武学之路千年以来无数大道向着顾枝倾轧而来,这一次不似当初在武道祖师堂中,没有武学宗师演化武艺,就只是纯粹的大道之势。 顾枝高喝一声:“起!”一座巍峨高山从长河流水中拔地而起,只是晃眼间就已然高出天外。 顾枝站在长河岸边看着那些层层叠叠的高山,语气张扬:“谁来与我问道?” 高山消逝不见,只有长河浪滔滔汹涌奔走,对岸站着一个红袍虚影,眨眨眼却是儒衫老者和黑衣童子并肩而立,顾枝收刀入鞘,一步跨出站在了流水之上,岁月的厚重之力冲刷着他的体魄,还有时间在不断消磨他的神魂意识,可是顾枝浑不在意,于长河之上信步而走,缓缓向着对岸行去。 黑衣童子同样站在了流水之上,一座七彩虹光搭建的长桥横亘在两人脚下,黑衣童子身后有一个盘坐身影睁开双眼,顶天立地眼眸金黄,身披袈裟却手持拂尘头顶道冠,朵朵莲花盛开在童子的黑衣之上,童子抬手虚托,一株承载无数大小世界的菩提古树在他掌心生发摇曳,树下有一个无尘无垢的石台,十九道棋局纵横。 黑衣童子伸出另一只手掌轻轻翻动,无数道藏佛经在他身前显化,被微风轻轻翻开,顾枝在长桥上每走出一步就要被道家真言和佛门正语镇压,顾枝步履沉重却始终前行,那个坐在童子身后的巍峨神像看着顾枝,怒喝问道:“为何不在地狱镇守,擅自来到人间?”下一刻那个神像又神色庄严语气飘忽道:“道不可道。” 顾枝抬起头直视着那尊神像,笑了起来。 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暗无天日的奇星岛上,有一夜宿于倾塌庙宇,他透过闪烁篝火看着倒塌在地碎裂残破的神像,整整一夜对看,可是那尊享尽人间香火的神像却不语不言。 最终清晨日光洒落,顾枝离去之前在神像端坐莲台上留下了一行字。(见第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过一句简单言(二) 一股神明震怒的威势压在顾枝的头顶和肩上,顾枝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就连脊背都难以自制地弯曲,可是他仍旧在缓步前行,步履蹒跚却未曾停歇,他的长发披散而下,垂落在他的视线前。 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当年,那时满是药草味道的竹屋中他缓缓醒来,睁开眼睛时璀璨光华拥抱了他,暖洋洋的,他挣扎着坐起身,可是却直愣愣低头看着地面,似乎就连如何行走都已忘却。 病弱瘦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静悄悄的屋中,就那样不知所措地攥紧双拳,直到白发苍苍的男子推开门走到他的眼前,蹲下身握住他的手掌,轻声安慰着,然后牵着孩子的手慢慢走下床,走出竹屋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也看见了草长莺飞的山林,还有竹海风声涛涛入耳。 不知为何,站在那个白发男子的身边,哪怕眼前所见尽是陌生,哪怕全身都没有气力,可是孩子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先生带着他读书识字,带着他上山采药,带着他看诊治病,渐渐地他便可以放肆地笑,也可以骄纵些哭出眼泪来,先生总是陪在他的身边,孩子就知道了书上所写的“家”究竟是何意味。 后来有了扶音,炊烟小屋,三两人日夜为伴,那样的时光与烽火狼烟民不聊生的奇星岛格格不入,可是他和扶音就这样在先生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了,他们可以翻阅天下书籍然后畅谈心中愿景,也可以任由心性和憧憬择选人生道路,先生只是默默伴在身旁,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地遮风挡雨。 眼前视线有些模糊,可是顾枝看着垂落的长发却丝丝缕缕都分毫毕现,顾枝突然顿住脚步。 不远处的黑衣童子轻蔑一笑,看来顾枝是终于要撑不住了,毕竟是在光阴长河之中行走,又妄想跨越时光岁月与童子以经年大道打造的神明虚影对抗,一个仍旧没能得大自由的寻常人,怎么可能真的无视时光的冲刷和大道的倾轧。 可是顾枝却站在原地缓缓直起身,就像是伸了个懒腰,他的眼中有光芒汇聚如朝阳升起,黑衣童子微微皱眉,他身后那神像怒目望向顾枝,抬起手掌缓缓压下,就要将顾枝彻底镇压在山底。 可是顾枝却摘下腰间绿竹刀鞘,黑衣童子看见顾枝身后有一棵棵挺直青竹拔地而起,刹那间就是一座无边无际的竹海掩映在顾枝身后,顾枝横刀身前,长刀依旧在鞘,可是天地间却有金铁交击的声响回荡而起,顾枝闭上眼睛手掌握住刀柄。 黑衣童子眯起眼眸,身形凭空浮起,双手摊开,身后神像高举手中菩提树,便有无数个生息演化的大小世界撞向顾枝所在,有天崩地裂之势。 顾枝的脚下出现了一座平静无波的湖面,随着顾枝衣摆轻摇,一圈圈涟漪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有风铃声在竹海中阵阵响起,清脆悦耳,却又好似金戈铁马奔走的壮大声势。 顾枝睁开眼睛,长刀出鞘,一道横亘天地间的裂痕破空而去,只是接近三寸之地,无数大小世界都被这道裂痕的残存刀芒一斩而开,刀光直奔黑衣童子和身后的神像而去,一往无前。 黑衣童子身后神像不再盘坐于地,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枝,神色淡漠无情,他一挥搭在手臂上的拂尘便有无数细小丝线铺满了顾枝的身周,将那些显化而出的青竹尽数斩断,神像头顶道冠绽放出五行光彩,还有一个阴阳太极图背负身后,黑衣童子伸手向着顾枝一指,八卦显像,风雨雷电都落在顾枝的身上,似是天庭刑罚。 顾枝一手握刀鞘抛掷身后,绿竹刀鞘扎根长桥地面,于是便又有无数苍翠欲滴的青竹凭空生发摇曳,拂尘再次斩落却徒劳无功,青竹生灭不定,顾枝一脚踩在湖面涟漪之上,那神像一拂身上金光灿灿的袈裟,便有无数紫金颜色的莲花盛开在顾枝脚下湖水中,顾枝手握长刀挥砍而去,莲花荷叶齐根而断,刀芒声势不减,裂缝在神像身上袈裟攀援纵横。 顾枝抬头看着倾轧落下的八卦显像图,身形拔地而起撞入八卦阵中,手中长刀刺入八卦图的居中位置,于是所有生克之道都顷刻间失却了效用,顾枝脚踩八卦图,挥刀直指神像身后的阴阳太极图。 阴阳鱼缓缓流转,神像手掐道诀,头顶道冠落在阴阳图的居中位置,于是天地间只剩下了黑白两种颜色,只是顾枝本就一身白衣,手中长刀也是漆黑颜色,于是倒也并无差别。顾枝一脚踏破八卦阵,身化长虹挥刀斩向阴阳图和神像。 黑衣童子的身影落下长桥桥面,他转头看了一眼始终站在岸边冷眼旁观的儒衫老者,然后手指轻点枝叶凋零的菩提古树,那石台棋盘上的棋子都转动起来,飞掠而出,黑衣童子伸出手指在身前勾勒,于是天地间便凭空多出一副棋盘来,棋子落下,半空中顾枝的身影掉进了一座深渊。 眼前是黄沙大漠,顾枝长刀刺入地底硬生生将整座沙漠的黄沙都吹拂开,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汪洋海底,顾枝抬头望向天光都难以落入的海面,拔出长刀一手紧握刀柄另一只手抵住刀柄顶端将整座汪洋大海都劈砍出了一道畅行无阻的道路来。 顾枝一步踏出又在无底的深渊中不断下坠,顾枝将手中长刀掷向一侧山崖,于是山石坍塌深渊絮乱,顾枝飞身而去拔出长刀,站在了一棵不断往高处生发的古树树冠,头顶就是近在咫尺的烈日骄阳,顾枝直接离开了古树树冠,带着长刀扑进烈日之中,焰火和灼热被斩碎。 长桥下儒衫老者终于抬脚走行桥面,随着他脚步落下,一个个文字在他身旁飞舞盘旋,一条蜿蜒溪水在他脚下流淌,填满了整座桥面,溪水中有无数各色游鱼在游曳轻舞。 儒衫老者轻声念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还在与幻境抗衡的顾枝看见身前垂下的长发变作了如雪的苍白,双手褶皱遍起,身形不由自主地微微佝偻,就连气力都不断下坠,几乎要握不住手中长刀。 顾枝轻哼一声,并指做剑诀抵住眉心,眼中光华愈盛,照破世间虚妄魑魅,顾枝站在棋盘十九道之间,却挣脱开所有束缚,刀光笼罩住了儒衫老者的身影。 黑衣童子身上的莲花尽数枯萎凋零,可是那副黑色衣衫的漆黑颜色却愈加纯粹天然,就像是无月也无星的深沉夜幕被他穿在了身上,黑衣童子抬起头看着不断落下的顾枝和手中长刀,身后出现了刀枪剑戟无数兵器,像是一棵棵苍天大树离开了地面,迎向顾枝。 儒衫老者甩了甩衣袖,那些盘旋文字涌动着飞舞开去,将顾枝的刀光直接消磨殆尽,并且循着顾枝出刀的蛛丝马迹,那些文字犹如附骨之蛆,直接消失无踪,遁入顾枝的经脉窍穴之中,兴风作浪。 顾枝的身影在半空中微微停顿,可是眼中却仍旧清澈通透,他咬着牙咽下一口鲜血,挥舞手中长刀撞开了无数兵器临身,然后左手剑诀收在腹间,体内真气在本命窍穴中凝聚成一条至刚至阳的真龙,开始巡狩体魄经脉和窍穴气府,将那些不速之客尽数驱赶。 儒衫老者从袖中翻出一本书,捻住书页缓缓念诵,每一句书上诗句和圣贤言语落地,都化作了一盏盏烛火,照亮了儒衫老者的身周,顾枝落在长桥栏杆上,看着那些烛火闪烁明灭,然后在他的体内三百六十五座窍穴中,都有一盏烛火被点亮。 黑衣童子卷动黑色衣衫,竟是有一片深沉夜幕在顾枝体内气海之上缓缓铺盖而下,顾枝眼中的璀璨光亮也被遮掩,顾枝的眼前逐渐看不清任何事物,耳边也没有了风声呼啸,五感尽失。 顾枝身后没有神明虚影显化,可是在他体内本命窍穴中却有一个闪烁着琉璃光彩的小人儿睁开了双眼,那个身躯比起顾枝要小上许多的小人儿面貌神色却与顾枝一般无二,真元大道所化的顾枝盘腿坐在气海之上,抬头望向铺盖而来的夜幕,伸出手指点在虚空中,于是那抹夜幕便被撕扯成了漫天碎片,身下气海中有滔天巨浪涌起,无数真元所化的游鱼纵身而起,将那些夜幕碎片吞咽入腹。 那个小人儿微微皱眉,张开嘴吐出了一把漆黑长刀,然后那道巡狩体内经脉气府的真龙头顶便出现了一个白衣佩刀的顾枝,所到之处,所有烛火夜幕都被斩开破碎。 长桥栏杆上的顾枝眼中光芒重新点亮,眼前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却都已经消失不见,长桥支离破碎,幻灭如泡影。顾枝再次出现在了光阴长河的岸边,他最后看了一眼奔走河水,然后开天而去。 孤亭山崖外的云海之上,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率先现身,然后顾枝的身影便重新出现,虽然早已经过了一场场问道和大战,可是对于孤亭中的扶音和卿乐来说,不过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卿乐曾是习武之人,虽然早已武功尽失,可是却看得出来顾枝此时早已不似先前登山,她皱眉低声道:“顾枝已经受伤了。”扶音双指捻住指尖风铃,轻声问道:“乐姨,如果此时的顾枝对上魔君,会有胜算吗?”卿乐摇头沉声道:“十死无生。”扶音只是轻轻点头。 卿乐神色悲苦,哪怕在此等候了这么久,忧心顾枝和君策的安危,可是病痛缠身的女子依旧咬着牙支撑了下来,如今看着顾枝来到秦山山巅直面魔君,卿乐却感到了当年一般熟悉的绝望感受,竟是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只能伸手撑在石桌上才能不至于就此瘫倒在地。 扶音转身扶着卿乐的身子,卿乐咬着牙忍着体内不断冲撞经脉的那股疼痛,声音沙哑道:“扶音,顾枝……” 扶音轻轻摇头,此时的少女脸上没有丝毫神色起伏,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她将卿乐扶着坐在石椅上,然后背对着身后山崖外的顾枝。 大战再次一触即发,耳边满是刀剑交错之声,扶音看着卿乐噙满泪水的眼眶,伸出手在卿乐身上窍穴轻点,压制住了那股折磨卿乐的病痛,然后轻声道:“乐姨,无论结果需要怎样的奇迹,此时唯有相信顾枝,我也从未怀疑过,顾枝既然来到了秦山就一定会赢的,一定一定。” 卿乐看着少女攥紧的手掌骨节苍白,可是却还在一字一句地劝慰着自己,扶音直视着卿乐的双眸:“顾枝不会死的,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我们都会活着离开。所以在顾枝回到我们身边之前,我们一定不能放弃,顾枝这一生唯一的困顿就是当年没能陪在先生的身边,最后只有先生独自一人逝于青潋山,所以如果顾枝最终活了下来,我们却已经离去,那么顾枝还能如何原谅自己?” 卿乐伸手握住扶音的手掌,看着少女也已经红了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点头。 许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离开的奇星岛,无时无刻都相信着那个无所不能的男子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可是过了一年又一年,最终却只能垒起一个衣冠冢聊作宽慰。然而卿乐依旧愿意相信,顾枝一定会活下来的,一定一定。 山崖外的云海中顾枝的身影忽隐忽现,已经与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再次交手千百次,走过了一次光阴长河,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的身形逐渐飘忽不定,就像是一个纸糊的风筝终于要支撑不住破碎于罡风之中。 顾枝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手中长刀,眼前早已没有了两人的身影,只是看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光彩劈砍而去,最终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一抹鲜红,顾枝握住手中长刀,取出云海上的绿竹刀鞘重新悬挂腰间,然后反手握刀直视对面的红袍魔君。 魔君双手负后看着顾枝,笑道:“厉害的厉害的。” 顾枝不动声色,问道:“你既已杀了三叔和谕璟澜珊他们,又为何要留下残魂交予我?”魔君笑看着顾枝不说话,顾枝皱眉道:“为了激怒我?” 魔君摇头笑道:“激怒你?”魔君伸手指向云海之外的人间,顾枝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魔君缓缓道:“若只是为了激怒你顾枝,那我有千百种办法,比如只需要告诉你玄铁关早已破灭,城中百姓更是无一幸存,就连其后的显宴城也被屠城然后付之一炬,那个你还没能传授武艺的孩子?那个孤苦伶仃将家中弟妹拉扯大的小女孩?都死了。愤怒?仇恨?亲手杀了他们的魔军已经离开了出云岛开始征战天下,那么你又还能如何,来杀我?” 魔君看着顾枝的背影,轻蔑一笑:“要激怒你顾枝可太简单了,你心中的仁义道德简直就是强盛得令人发指,顾枝,如果你还以为自己能够占尽世间所有正道明理,那么你还倒不如真的废去一身修为,就此余生只做一个雕刻树根的木匠,没那本事也就不用想着要让世间都看看何为真正的道理,顾枝,要做的事情和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可是最终会去做什么事情却是要取舍的,道理没有高下,可是事情却有轻重缓急和先后大小。” 顾枝没有转头,声音沙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 魔君只是轻轻一笑,顾枝转身面对着魔君,摇头道:“我还是不认可你所说的牺牲和最终的相对自由。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和心中畅想,不惜以天下人的自由和选择为代价,将无数累累尸骨作为登顶的阶梯,这样的取舍我不答应。起初我以为自己来到出云岛只是为了救下三叔和谕璟澜珊,可是现在我觉得我还是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魔君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顾枝缓缓道:“杀了魔君,还天下一个太平。” 魔君笑道:“你知道我为何会留下谢洵的残魂吗?”顾枝看着魔君的双眸,魔君却神色怜悯着摇头感慨道:“顾枝,你这一生真的走的太过顺畅,竟是连心魔都甘愿自行离去不愿阻隔你的大道前程,所以如果当有一天你发现其实自己还是一无所知,是否会将担在肩上的那份愧疚、不舍、悲伤都还要加上千钧。”魔君站在顾枝身前却像是居高临下,而顾枝站在原地就像是一只始终只能遥望天际的蝼蚁。 魔君终于给出答案,神色平静看着顾枝说道:“因为我要从你这里看到一些东西,也要听到一些东西,现在我只问你,你顾枝的大道在何处?武道修行也好,人生在世也罢,你选择道路究竟为何?若是连自己都不明白,谈何知守,谈何逾矩。” 答案?顾枝收刀入鞘,山风吹动他的衣衫和腰间朱红酒葫芦,顾枝视线越过魔君,望向更北方,听闻千万年来有无数人乘舟北去,却最终都再无踪迹消息,就那样消失在了北方,那么出云岛的北方更远处又是什么呢?汪洋大海真的没有边际吗? 顾枝脑海中思绪翻涌,最终耳畔只剩下心脏的跳动声,顾枝抬眼看着魔君,其实许多年前他便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问世间不求天地,直向心中道。 顾枝轻声道:“我说了,我要带着扶音回家,一起回家。” 跨越千山万水,究竟为何?不过只是一句简单言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只是两个同行人(一) 许多年前,一切的繁华和安宁好似就真的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竟是让人都要觉得是否只是一场残忍的幻梦,只要醒来就都还是乾坤朗朗的太平年。 可是现实比梦境更为残酷冰冷,城墙倒了,城主府倒了,高宅大院倒了,大街小巷中满是惊声尖叫和凄厉哀嚎。 火焰宛如沉眠觉醒的火龙蜿蜒升空而去,照耀着整座夜幕下的城池亮如白昼,数不清的黑色影子在城里烧杀劫掠,血液汇聚成河流淌在城池中,几乎就要漫过脚踝,让人止步不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剑落下,一颗颗头颅死不瞑目,就那样孤零零地散落在地上,滚来滚去。 早已被撞破了院墙的宅邸中,一个浑身是血神色张皇的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女孩,慌不择路地往后院跑去,后院的院门也早已洞开,地上散乱着那些逃跑的杂役婢女没来得及收好的金银财宝,女子走的磕磕绊绊,怀里瞪大了眼睛的小女孩双手牢牢遮住耳朵,可是那些骇人的尖叫声和嚎啕哭泣仍旧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耳中。 女子跌跌撞撞地跑出院门,跑出小巷,跑出已经倒塌的城门,终于远远地看见了昏暗漆黑的莽莽山林,女子不敢停下脚步,哪怕身上被划破的伤口还在流血,哪怕她早已筋疲力尽,可是混沌的神智中还有着最后一丝清明驱使着她要将怀里的女儿救出那座人间炼狱。 天空中炸响一声雷鸣,女子跌坐在一个树下,小女孩紧紧抱着母亲,抽泣哽咽,女子看了一眼深邃黑暗的山林,苦笑一声,然后伸出手摸着小女孩的脑袋,轻声道:“音儿,别怕,你先去山里等娘亲,娘很快就会找到你的,好不好?”小女孩只是摇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女子转头看了一眼焰火滔天的城池,咬着牙忍着身上的剧痛,语气沙哑道:“音儿,听话,你就当是和娘亲玩一个游戏好吗?你不是最喜欢玩躲猫猫了嘛,你先去山里躲好,娘亲一会儿就去找你,知道吗?”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女子,女子伸手抹过地面,将一些泥土涂抹在小女孩的脸颊和粉红色的衣裙上,女子无力地垂下手,轻轻拍打小女孩的背,然后低声道:“音儿,跑。不要回头。”小女孩从母亲的怀里站起身,泪水在脸上纵横肆意,女子竭力扯出一个笑容,吐出最后一个字:“跑。” 小女孩转身跑进山林中,黑夜里根本看不清登山的道路,可是女子看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那些火焰的光亮再也照不到小女孩的身影了,女子露出笑意,然后脸色苍白地喘息起来,最终气息细若游丝,彻底地断了生机。 小女孩只是埋头在山林中奔走,以前娘亲和父亲也会带着小女孩来青潋山中玩,可那时乘着马车行走在宽敞平坦的山路上,小女孩全然不知原来山里的路如此难走,她摔倒了好多次,还被地上的枯枝刮破了衣裙和手臂,小女孩感觉到钻心的疼痛,可是不管她怎么哭怎么喊,娘亲都没有出现在身边,小女孩只能继续往前跑去,跌跌撞撞遍体鳞伤。 不知在山中跑了多久,小女孩抬起头却还是只能看见高大的树木和漆黑的夜幕,有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小女孩觉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最终倾盆大雨落下的时候,小女孩蜷缩在一棵大树下,那里有枯草堆叠,却没有丝毫暖意包裹着小女孩。 小女孩歪着脑袋靠在树干上,昏昏沉沉的意识中只有宅院里震天响的哀嚎和哭泣,还有娘亲最后露出的那个苍白笑容。小女孩低声呢喃:“娘,我怕。” 小女孩的头沿着树干缓缓垂下,她挣扎着不敢闭眼,因为那样无边无际的黑暗就会彻底把她包围,可是现在再也没有爹爹和娘亲陪在身边了,天空中电闪雷鸣,小女孩怕极了,却已经没有力气捂住耳朵和惊声喊叫,她只是下意识地喃喃:“救命,救命。” 黑夜里的山林,雷雨哗啦啦落下,只有空洞的漆黑静寂,怎么可能会有人突然出现来救自己呢? 小女孩又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泪水混着雨水流淌而下,耳边传来了雨滴砸在落叶上的声音以外的其他声响,小女孩强撑着抬起头,她看见了一个并大高大的身影在向她缓缓走来,然后似乎是看见了黑暗中的她,脚步加快跑了过来,甚至被枯枝绊住脚步摔了一跤。 小女孩看见那个身影手中握着油纸伞却不打开,任由雨水打湿衣衫和头发,小女孩最后的意识中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人怎这么傻。” 然后她就只听见一个稚嫩却沉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别怕,我带你回家。” 那个身影蹲下身背起了小女孩,然后这才打开油纸伞夹在肩头和小女孩之间,瘦削的孩子肩头并不宽广,可是他就那样背着小女孩走在漆黑一片雨幕连绵的深山中,步履缓缓却坚毅卓绝。 最终他们回到了亮起烛火的竹屋中,淋成了落汤鸡的男孩儿被先生扔进药汤里泡了一晚上,因为发烧和惊吓而晕厥的小女孩也在先生的照料下慢慢好了起来。 扶音还记得那时,茫然醒来的自己走出竹屋看见了站在湖边读书的顾枝和拣选药草的先生,下过了雨的天空清澈如明镜,屋檐下有风铃被微风轻轻敲打,扶音抬头看去,便看见了风的痕迹。站在湖边的顾枝和先生转头看向自己,露出了比天光还要璀璨温暖的笑容。 后来扶音时不时会想起被火焰焚烧殆尽的城池和在街上嚎啕哭泣的那些百姓,然后在深夜猛然惊醒,只要走出竹屋后院去散心,回过头去,就总能看见顾枝坐在屋檐下,拿着竹枝摆出一个个滑稽的模样,扶音就会忘了那些可怖的记忆,不自觉地露出笑意来。那时只要睡不着,他们就一起坐在屋檐下,看着月色和星光。 这些年扶音只要回到奇星岛,哪怕顾枝总是一副过得很好的模样,可是扶音却能够清晰察觉到顾枝心中的苦痛和愧疚,其实先生独自病逝于青潋山竹屋,扶音心中的愧疚同样沉重得让人承受不住,她总是会想,如果当年自己不离开奇星岛若是陪在先生的身边,是不是不至于让先生最后离去的时候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在光明岛上独自一人的时候,扶音总是会一次次想起当初先生在顾枝再次离开赋阳村的时候与自己说起的那些事情,那些有关顾枝身世的秘密,也许自己早该在那时就察觉到先生病入膏肓的异样,而不是擅自答应先生,若是顾枝平安归来魔君也已除去,那么就将一切秘密都深埋,不必让顾枝知道真相。 在神药学院求学时,每当遇见了棘手的病症和想不明白的问题,扶音就会走到那座悬挂着历代先贤的廊亭中,然后站在纂刻着“顾筠”的木牌上深思,自问自答,便好似还像当年那样,只要遇见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就可以找先生,而无所不能的先生就都会一一解答。 现在呢?已经有那么多人都已离去,先生走了,魏先生走了,三叔走了,黄先生走了,武山大哥也走了……慢慢地原来早就只剩下扶音和顾枝两人相依为命,没有人再站在他们的身前可以为他们开路和遮风挡雨,或是站在他们的身后,只要他们累了乏了倦了就可以往后退去,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一袭白衣的身影直直坠入山巅的宫殿中,响起轰隆隆的震天声响,像是天空中的电闪雷鸣,扶音走到孤亭外看着那袭白衣再次拔地而起破空而去,与云海之上的红袍魔君一次次奋不顾身地相撞,然后就被弹指击飞。顾枝一身白衣依旧不染尘埃,可是扶音却能看见他的脸色早已比白衣还要苍白。 只因为自己当年曾随口说起喜欢身穿白衣,所以顾枝每次在奇星岛渡口等待自己的时候便都会着白衣,他始终记得,她喜欢。 可是扶音没有告诉顾枝,其实当年从光明岛赶回赋阳村,看见那洒满山野的白茫茫,还有身穿白衣披麻戴孝跪在石碑前的顾枝之后,扶音只要看见穿着白衣的顾枝,就都会心疼,可是她不敢与他提起这些有关先生的事情,因为那是只需言语谈起就会扯动心弦拽出血来的旧事。 扶音只是有些心疼,怎么明明比所有人都要痛苦悲伤的顾枝却还总是为他人着想,拼尽全力地将所有的最好都给他最珍视的人,毫无保留。就像做英雄这件事情,不过就是少年意气的一句豪言壮语,最终他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万民敬仰的英雄,可为什么还要一次次逼着他多做些什么? 顾枝义无反顾,他哪怕承认了自己的私心,却还是放不下为众生的太平承担责任的那份心意。 顾枝的身影再次砸在宫殿的废墟中,红袍魔君随着坠下,脚下秦山竟是都猛烈晃动起来,红袍魔君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四周的宫殿阁楼都已倒塌倾颓,烟尘四起,顾枝狼狈地从废墟中站起身,握着长刀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鲜血从他的手腕处潺潺涌出,滴落在地上。 魔君看着顾枝,缓缓道:“你会死的。”顾枝只是摇着头扯着笑脸,然后又一次挥刀直扑魔君,红袍魔君没有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那些千变万化的神通,他只是举手投足,便轻而易举地将顾枝砸飞出去。 魔君摇摇头,有些惋惜和不满:“可惜啊,顾枝你还是远远不如当年的君洛,当年我也是如此,没有动用丝毫外力,没有手持神器的君洛也能逼我倾力而为,而你呢,不过如此。看来武道九境还要多出几层去才对呢,不知道你顾枝能否走到那一步?” 顾枝单手持刀半跪在废墟中,吐出一口血水,大笑道:“再来。” 顾枝的身影闪烁间消失不见,魔君双手负后站在原地,然后猛地转过身去伸出一只手掌,顾枝的长刀就那样直直落向魔君的脖颈,魔君手掌拍开顾枝的长刀,欺身而入肩头撞在顾枝的胸膛,顾枝直接被撞飞了出去,身体直愣愣砸在登山石阶上。 魔君拍了拍衣衫,缓步走出宫殿,却一步踏出就来到了顾枝身前,顾枝站起身就要再次挥刀,魔君伸出手掌五指如钩压在顾枝的手腕上,那些流淌而出的鲜血被牵引而出,凝聚在魔君的掌心,化作了一把血红色的长刀,直接刺入了顾枝的腰腹处。 顾枝不断后退掠去,最终终于以长刀斩碎了那把鲜血长刀,可是体内窍穴却被刀芒侵入,气海翻滚沸腾,那个盘坐于气海之上的琉璃小人身体上也出现了细密裂缝。 顾枝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抬眼看着魔君,笑道:“没必要强撑着,被我砍了十几刀肯定也不好受吧,还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累不累?”魔君摇摇头:“顾枝,你还是没有走到武道的最高处,若是你还这样自以为是,恐怕你这把刀就要真的断在此处了。” 顾枝挥了挥长刀,笑道:“武道最高处?” 顾枝再次出现在魔君的身后,这一次魔君探出双手,分别拉扯住了顾枝的双臂,任由那把漆黑长刀的刀尖抵住自己的心口处,然后魔君猛地一推,顾枝身躯控制不住地跌去,竟是从山崖高处不断下坠而去,魔君踩在他手中长刀上,然后出拳如龙,每一拳都恰到好处地落在顾枝身上的窍穴气府处,将那真气本元所化巡狩体内的真龙直接打散。 顾枝体内气海的水面不断沉降,那些武运所化的游鱼灰飞烟灭,盘坐于气海上的琉璃小人站起身握住漆黑长刀,这才堪堪抵抗住了那股誓要撞破顾枝所有经脉和气府大门的真气。 顾枝手掌轻拍身下白云,身形翻转,魔君离开了顾枝的长刀刀尖,顾枝双手持刀如影随形,魔君一面倒退掠去,一边还饶有兴致地说起顾枝的武道修行:“不像其他武道修行之人,在境界修为达到某种层次之后就自会武运显化法相护持自身,你竟是将武运都吞了去,与自身真气相融气海,打造了一个本元小人儿坐镇体内,确实是不错的手笔。” 顾枝不再开口言语,实在是鲜血仍在喉咙间不断涌出,若是开口就要止不住地流淌。 魔君继续说道:“只是可惜还未圆满,若是你能够不白白耗费这几年光阴,说不定如今你的真气本元就彻底大成,那个琉璃小人也会真真正正的成为你体内的持刀之人,那时无论是天地大道还是武学气运都再难消磨你丝毫。” 顾枝咽下一口鲜血,开口道:“那你要不等我几年,待我神功大成再一战如何?说好了,你要答应就得老老实实在秦山上等我。”魔君摇头轻笑,不以为意。 顾枝借着片刻喘息机会换了一口气,身影落在山巅平地处,不远处孤亭外扶音和卿乐并肩而立,顾枝心中根本不似他此时强装出来的这般轻松,本以为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就是魔君的所有手段了,没想到魔君真真正正的出手竟是还要远远不同。 先前就因为大战而折损了气力真元的顾枝虽然勉力支撑,可也知道难以为继更久,所以此时只能想办法先将扶音和卿乐救下,至于最终是需要同归于尽还是以自己的性命拖住魔君的脚步,此时的顾枝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红袍魔君站在孤亭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枝,丝毫不在意他的琢磨心思和暗自调息,对于这个世间来说,顾枝可能已经是那个天下无敌的武道第一人了,可是对于魔君来说,无论是已经蕴藏了几百年的武道真元,还是那更为玄妙的手段,都足以让他看着眼前顾枝,如看稚童。 虽然是个有些棘手的顽童,可结果还是一样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只是两个同行人(二) 魔军已经开拔离开了出云岛,接下来所有当年精心埋下的伏笔也会按部就班地浮出水面,早已牢牢掌握手中的宣艮海域,野心勃勃却手腕不足的圣坤海域,蛰伏多年将会一鸣惊人涌现出无数豪杰枭雄的奉震海域,还有隔在其间聊胜于无的乘巽海域,万事早已俱备,无需东风也能功成。 最后只剩下两个位置还在棋盘上有空余之地,所以魔君才会留在出云岛大费周章地为顾枝铺这一路问心问道,现在看来顾枝确实是一把世间最为锋锐的长刀,而且天赋资质并不逊色当年的君洛,只是心性差了些,假以时日若能消磨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心绪,未免不是最为合适的刀。 但魔君也有些可惜,如今看来顾枝并不适合坐在那个世间绝巅的高位上纵横捭阖,那就只能再做打算了。 而顾枝,若是最终过刚易折,直接死在了秦山上,那么无妨,些许遗憾不足而已,另寻一把刀就是了,乱世之中,群雄并起,更多的纷彩厚积而薄发。 魔君看着顾枝问道:“顾枝,你既说你来此是为了救下扶音和卿乐,可是如今你又说要杀了我换天下一个太平,那么之间如何取舍,你可想好了?是只救走扶音和卿乐,还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而舍生取义,你如何选?” 顾枝被魔君一语道破心思,却神色依旧古井不波,他擦拭嘴角血迹,直起身子手握长刀直视着魔君,反问道:“为何要选?”魔君嗤笑道:“哦?事到如今,你还要口出狂言说什么无需选择,尽在你手吗?”顾枝也笑了起来,眼中却无什么情绪。 魔君落下孤亭,站在一株盘曲古树下,他视线望向卿乐,笑道:“此时的顾枝,可与当年的君洛太过相像。”卿乐神色苍白,噙满泪水的眼眸中闪烁着明灭的微弱光芒,扶音身影挡在卿乐身前,看着魔君不说话。 魔君收回视线,看向顾枝,缓缓道:“顾枝,终究许多事情是你无能为力的,就像当年顾筠之死,又像如今谢洵之死,那么现在的你,会作何选择?明明放不下身边之人的性命,却还口口声声说要护着天下太平,如今狂妄言语,你自己相信吗?” 顾枝手指擦过长刀刀身,漆黑的刀背倒映不出头顶天光,却照出顾枝双眼中的璀璨光华,顾枝低声自语:“若是连自己都不相信,还谈何大道前程?”顾枝抬起头看着魔君,轻声道:“再来。” 刀芒自山巅每一块山石和花草中亮起,同时在顾枝身后支离破碎的山路台阶上,无数刀光生发而起,随着顾枝的白衣飞旋,一同向着古树下的魔君笼罩而去。 魔君抬头看着头顶早已在此伫立了数百年的古树,从当年他们三人初到这座天下登山秦山山巅之时,古树枝叶便已垂下山崖摇落青叶纷纷,可是如今多少人事被雨打风吹去,他们三人也早已形同陌路,而这座古树却还是在此处风雨不动,所以时间到底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魔君看向一袭白衣飞掠而来的顾枝,眼中有着无数岁月沉降的沧桑和缅怀,他双手合十身前,像是关上了一道门。 魔君身前有两道顶天立地的廊柱拔地而起,同时还有一道巍峨天门从云海之中翻涌落下,一道横亘时光和虚空的古朴天门阻隔在顾枝的前行远方,顾枝看着那道门,竟是觉得有些熟悉,在那处莫名其妙不知何处的秘境中,他曾站在城墙上眺望远处,看见两座山脉之间隐隐造就了一道天门,不知通往何处,也不知是否真是神明手笔。 顾枝站在天门前,手中长刀颤鸣,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自行震颤掀起滔天声势的长刀,呼出一口气,挥挥手,那跟随而来的无数真元所化刀芒都自行列阵前行,顾枝双手握刀,闭上眼睛,便好似回到了当年的宿微城魔宫前,那时他也是如此背对众生,眼前心上都只剩下了那道巍峨古朴的大门,此时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顾枝举起手中长刀,自上而下,从天而降,被气象牵引而来的天地真元也好,顾枝体内气海所化的真气刀芒也罢,都紧紧贴附在他手中漆黑无光的长刀上,然后一道跨越天地界限的刀光便凭空浮现,随着顾枝一声“斩”落下,那道刀光斩在了天门上,裂痕没有丝毫蔓延,天门缓缓打开,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也没有异象横生。 魔君独自站在天门之后,顾枝却在刀光破开大门的刹那间,看见了一座缭绕云雾深深的孤零零岛屿。 魔君一身红袍荡开,绣在其上的无数细密金色丝线蜿蜒游走散乱,魔君伸出手指轻轻拨动如引琴弦,秦山山巅有仙乐奏响,山崖外的云海翻涌滚动,似有漫天神女怀抱琵琶和古琴纵情飞舞,还有神将擂鼓齐声唱和,顾枝抬头望去,一道稳坐云端的牌坊楼耸立着,千万年来都是那般,有无数仙人站在云海高处,以星辰为伴,还有更高处盘坐着几个看不清面容神态的虚影,他们居高临下,俯瞰众生,无悲无喜。 魔君也抬头望向天幕,笑道:“神明?仙人?”他摇摇头,无数幻象都消失不见,只有金色丝线织就的大网将顾枝笼罩其中,魔君轻声道:“该结束了。”顾枝竖起长刀挡在身前,感受到那些毫不起眼甚至散在风中都瞧不分明的金色丝线上有游走的精纯真元,那是世间一切生息的本源,只要顾枝还是世间人,哪怕体内有再多的真气,哪怕武道再如何登峰造极,也要被这丝线织就的天罗地网所压胜。 顾枝在金色网罩中动弹不得,体内真气被完全禁锢,凝滞不动,顾枝竟是有了当年虚弱至极躺在青潋山中竹屋的感受,那时顾筠试过了千百种方法才把昏睡月余的顾枝救了过来,从那时起失却了所有记忆的顾枝便有了崭新的人生,若不是顾筠,顾枝恐怕早就死了。 此时的顾枝像是当年的稚童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看着人间悲苦和眼前所有无能为力,顾枝苦笑一声,握着长刀的双手攥紧,骨节分明青筋毕露,没想到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魔君站在古树下突然抬起头看着四季常青的古树树冠,有清风吹拂而过,云海絮乱缭绕古树,在繁密枝叶之间,魔君看见了非同寻常的一抹紫色,霎时间,满树花开,紫色红色黄色……世间所有颜色都在妆点这株数百年岁月的古树,可在魔君的记忆之中,这株吸取天地日月精华早已不似人间物的古树从来没有盛开过花才对。 魔君低头看向树底下,那里有一片白色花瓣,魔君眯起眼睛,他弯腰蹲下身捡起那片花瓣,低声道:“白发毒?”魔君轻轻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对。”他站起身,转身看着不知何时走到了顾枝身边的扶音,问道:“这是什么毒?” 世间有剧毒白发,沾着必死,无解。可是眼前此毒甚至比世间至毒白发都还要强上许多,至少在魔君的记忆中,人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剧毒。 魔君伸出手指点在眉心和心口,扶音站在顾枝身边,看着那些金色丝线嵌入顾枝的身躯体魄,咬着牙深呼吸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指,一点精纯如水滴的真元瞬间凝聚,她轻抚衣袖,那滴厚重水珠缓缓飘落在顾枝的头顶,一股雄浑真气沿着顾枝体内的经脉奔涌至他握着长刀的手腕,顾枝奋力一挣,刀芒将金色丝线所化囚牢彻底破碎,他缓缓落地,看着身旁扶音,眼中露出些许疑惑。 魔君笑了起来,虽然他竟是久违地察觉到眼前有些模糊不清,可是他却笑得肆意张狂,前所未有的快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魔君手掌一挥,孤亭中的石桌和棋子都被他直接连根拔起,砸在了魔君和扶音的身前。 魔君指着破碎棋盘:“我与谕璟下的最后一局棋,其实是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以此未尽之棋局与你扶音再下一局,却不料就是遂了他的遗愿。顾枝不知道,可你知道啊,也许他是留给谢洵的,可是无论如何,现在是你扶音知晓了真相。” 魔君笑着捻起一枚棋子,点头道:“没错,此处的我的确就是真身,和当年去往奇星岛一样,没想到我独有的两次涉险竟都没能有什么好下场,第一次是托大没有动用灵气差点被君洛杀死在了奇星岛孤山,害我沉睡十年才能离开奇星岛。现在却是谕璟算出了我无数行走天下留下的足迹都是虚妄,唯有坐镇秦山的这副身躯才是真身,所以要看见那副棋局的人知晓,杀我的机会就在此处此时。” 魔君摇头笑道:“谕璟的后手,果然还是让人惊骇,只是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的后手呢,着实期待。” 魔君看着扶音:“既然你有如此剧毒可以杀我,为何眼睁睁看着顾枝被我摧残至此才出手?是你到了现在觉得顾枝已经再无机会了?还是你早就想到了此刻,所以始终隐忍,只等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将顾枝牢牢掌握了?”根本无需扶音言语,魔君只需看见那白发毒的花瓣和古树的异象就猜出了所有真相。 魔君转头看向顾枝,笑道:“不对,你也知道才对。”顾枝脸上的疑惑惊诧却不似作伪,当他来到山巅之时,与扶音对望那一眼就知道扶音留下来后手,将会成为制胜魔君的关键,虽不知扶音为何有此信心和打算,可是顾枝根本无需和扶音多说,他们只需一个眼神交错,就都可以全身心地信任彼此,哪怕需要以生命入局,也无怨无悔。 可是顾枝没想到的是,扶音竟是以当年只见记载于先生医书中的一味从不现世的剧毒暗中算计了魔君,而且扶音好像竟是也有武道修行真气在身。魔君看着扶音问道:“这味毒药,出自顾筠之手?”扶音点点头却不说话,魔君感慨道:“君洛,顾筠,这世间有此两人,就已是足够百年精彩了,只是可惜都生不逢时,早早夭折。” 古树摇落花瓣纷纷无数,化作一道盘旋龙卷将一身红袍的魔君笼罩其中,细密浓郁的花香丝丝缕缕地钻进魔君的身躯窍穴中,看来扶音自从来到秦山山巅看到了那副棋局,便已经着手谋划种下这份致命剧毒,魔君摇摇头有些无奈感慨,可是顾枝和扶音却没有从他的神色和双眸中看见丝毫慌乱和失措。 扶音指尖凝聚出那滴真元之后便脸色苍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顾枝伸出手支撑住扶音的身躯,低声问道:“你从未修行,何来的真元?”扶音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声音低缓道:“来到秦山山巅之后才开始修行的,可惜最终也只积攒了这些真气本元,堪堪用上罢了。” 顾枝微微皱眉,轻声道:“阿音,你可知你这么做是会伤及体魄根本的,如此精纯凝练的真元需以本命精血牵引方可召出体内,这般动摇性命根本之事怎么可以轻易去做。”扶音摇摇头:“顾枝,我们要一起回家,一定一定。” 顾枝看着扶音的双眼,就像是当年雨夜中他在黑暗山林里看见的光亮,看见了那个倒在树下的小女孩,从那时起顾枝就立誓,此生此世都要护着扶音的周全和欢悦,这是顾枝答应了先生的承诺,也是顾枝这一生最大的心愿。顾枝伸出手抹开扶音散落在额前的碎发,然后伸出剑指抵在扶音的眉心,体内纯阳真气涌入扶音体内经脉,将扶音由于擅自动用本命真元而混沌不堪的经脉牢牢护持。 顾枝看着扶音笑道:“放心,我一定会带着你们一起回家的。”扶音伸出手就要拿下顾枝的手指,不愿他再动用好不容易重新积蓄的真气,可是顾枝却固执地摇摇头,他温和笑着,嗓音缓缓:“我何时骗过你?” 顾枝转身面对站在漫天花雨中的魔君,他们遥遥对望,魔君的眼中有日月升起,顾枝看着那一袭红袍渐渐退去颜色,竟是世间最为精纯的黑白两色交替出现,而魔君的身体缓缓漂浮而起,他的眼中再也没有戏谑和丝毫情绪,只有漠然,像是漫天的神佛,他们无悲无喜,只是看着世间众生如蝼蚁。 魔君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地底深处涌出,又像是从云端高处降临:“若不是在秦山,恐怕我又要与当年奇星岛时一般,栽了跟头就此沉睡,你们还真是差点就坏了大事啊。看来这世间终究还是更精彩一些的,时光岁月也无法消磨。” 顾枝双手持刀双膝微蹲,巍峨秦山竟是都摇晃起来,山石滚落溪水倒悬,顾枝拔地而起,手中长刀拖拽出漫天流萤,日月光华流转在他的身周,顾枝迎向那个半空中的魔君,大笑道:“就算今日身前真是神明,也要问过我手中太平。” 那个恍若神明的魔君站在半空中,俯瞰着秦山山巅的三人和世间众生,可是在他的头顶更高处,云海翻涌处,一个身穿红袍的身影紧闭双眼盘坐。谕璟和扶音猜的没错,秦山山巅的魔君确实是真身,他没有行走天下筹谋纵横,也没有藏匿躲避,就只是在这秦山上,如过往两百年那般,独自看着世间种种。 可是知道了魔君的真身就在秦山山巅又有何用呢?他们还是找不到他的真身,扶音以为顾枝此前的倾力而为终于还是将真正的魔君逼得现身,可是原来魔君的真身还是一直待在云海高处。 那个云海高处的魔君睁开双眼低头看去,他没有看向顾枝手中长刀,也没有看向那个神明化身的自己,而是看向站在顾枝身后神色苍白的扶音,女子的指尖有一个风铃轻轻摇晃作响,魔君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云海,一道璀璨天光刺破云层,像是一道顶天立地的光柱直奔扶音。 已经纵身而起的顾枝看见那道直奔扶音的光柱,竟是生生在半空中扭转身形,手持长刀撞向那道天光,而那个神明化身的魔君眨眼间化作一颗渺小光点,扶音指尖风铃漂浮而起,一根细小银针穿过时间和虚空的界限,刺入光点之中。云海高处的魔君哪怕已经足够谨慎,却没想到那根银针的手段竟是落在了神魂之上,于是留在光点中的一魂一魄都不由得残缺几分,被扶音手中银针搅乱。 扶音从未修行,可是她不仅跟着顾筠学会了救死扶伤的医术,还与这位世间千年来最为出色的制毒高手学会了如何用毒解毒的方法,那道被魔君在树下捡起的剧毒,其实真正落点不只是魔君体内的经脉窍穴,更在神魂深处,而扶音手中银针就是牵引这道剧毒生发的关键所在。魔君收回那缭乱的一魂一魄,神色感慨地看着扶音,本以为此人不过是顾枝心中心绪的根本所在,却没想到自己仍旧低估了顾筠为这两个孩子所做的一切。 可是结果依旧不会改变,云海高处的魔君站起身,挥挥袖子,秦山山巅风起云涌,一点电闪从天而降,还被笼罩在光柱之中的顾枝眼睁睁看着那道电闪从身旁掠过,然后激荡落在扶音和卿乐的身前,孤亭四分五裂,山石倾塌,扶音的身影坠落深渊,而卿乐奋力伸出手想要抓住扶音,却也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 顾枝怒吼一声:“不!” 他手持长刀破开光柱,拼了命地冲向那些滚落山石。 在烟尘和云雾中,他看见了扶音的双眼,噙满笑意。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一) 离去的时候,清晨雾茫茫,昨夜下了一场雨。 今日骄阳爬上天幕便又是光芒万丈,刺破云海和水雾,少年们牵着马走出城门,身前是绵延无际的官道和山路,身后送行的几人身影很快隐没于雾气中。 身穿儒衫的少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视线拔高望向城门上悬挂的巨大匾额,虽然只是来此宝盐城短短一月时间,可是少年却觉得与此多了许多熟悉,也许是因为曾在这座城池中走了一遍又一遍吧。 少年回头看向走在前头的两个同行人,他们自下山以来走走停停,似乎还真没有在哪一处地方停留过如此长久的时间,于是他们始终只是匆匆而过的旁观者和过客,而现在,他们终于开始回程。 走在前头的张谦弱转过头看向儒衫少年,招招手笑道:“走吧,回去了。”说完,他便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身披袈裟的真页也坐在马背上露出笑意,策马而去,君策理了理身上儒衫,然后骑着马扬长而去。 三个少年就这样离开了宝盐城,而哪怕是许多年以后荀家已经成为了宝盐城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当年那场荀念竹力挽狂澜的荀家之难中,三个少年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们就像是一阵清风,也像是一场春雨,掠过高高的城墙和高门大院,也落在山野村落之间和城池街巷之中。 若是沿着来时的路离开尘停谷,难免还是要多费去些时间,于是三个少年择选了另一条路,从绰行脉绕道如今尚在兴建中的锦泽脉,算是了了下山时张谦弱的一个心愿,之后再经过一片荒芜的森耘脉就可以直接来到道德谷山下了。而在前往锦泽脉之前,他们还来到了绰行脉和桑岭脉交接的边界处,亲眼看见了黄沙万里的纷争战场。 绰行脉九国之间虽然同样矛盾不休摩擦不断,可出奇的是各国指派来到边界驻守的边军却都能合作无间,将不断挑衅的桑岭脉六国阻隔在外,桑岭脉和绰行脉不同,其中六座王国早已将所有零散势力都吞入腹中,然后野心勃勃的六国便将各自之间的贪婪都收敛几分,视线落在了疆域更为辽阔物资也更加富足的绰行脉,这才有了延续百年之久的边界之战。 绰行脉虽然牢牢占据边疆界限,可这么多年来终究还是被夺去了不少地界,只不过随着绰行脉之中许多国家的商贸日渐繁盛,桑岭脉中几个国家也渐渐不再那么虎视眈眈,而是不着痕迹地大开商贸往来之门,也少了些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的战役。所以最近这些年两脉之间也算是维持住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只是大大小小的冲突还是少不了,这就苦了那些常年只能聚居在边界的百姓,时常看着田地和宅院不知何时就更换了国别。 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们不会将视线落在这些村野百姓之中,那些寥寥可怜的田地和零零散散的茅屋,似乎只要风沙再大一些就被彻底淹没了,何必多费些心思和时间去担忧和看顾呢?然而到了争抢地盘划定权益的时候,那些大人物又要开始对这些在舆图上微不足道的点墨争个面红耳赤,为的是那几亩薄田吗?还是那些风雨大些就会倾覆的茅屋? 自然不是,而是如何以此划定更大地界疆域的可能性,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聚居处被掌握在了手中,才能算是名正言顺的占据了地盘,可是住在其中的百姓是什么人?孩子多了一些还是早就被战争压迫了个寥寥无几?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只要他们还一直在那里就足够了,至于如何活下去,不重要。 田地被黄沙夺去,只剩下一亩三分地上还摇曳着可怜的稻草和蔬菜,茅屋上的枯草又被吹去几根,屋顶破了的空洞里有呼呼风声挤进家徒四壁的屋宅中,村子里只剩下些日暮西山的老人和懵懵懂懂的孩子稚童,至于还在壮年的男子和女子则都远去了绰行脉中的国家去谋生,做生意也好当劳工也罢,多挣几个铜板,困苦于村子里的家中长辈和孩子也就能多几口饭吃,不至于若是有一天想要回家去了,却只剩下破屋几座,荒田几亩。 三个少年牵着毛驴走近村子的时候,有几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孩子蹲在村口附近的一处荒草旁边,身披道袍的张谦弱小心翼翼走近了些,看见在几颗头发枯黄的小脑袋围绕之间,是一行艰难搬着一只昆虫尸体的蚂蚁,它们步履蹒跚却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路线来。 张谦弱本以为这些孩子会拿起树枝和落叶去拨弄戏耍那些蚂蚁,可他们却只是蹲在原地仔细打量着那一群蚂蚁,甚至都不敢大口呼吸,怕惊吓着了那些好不容易找到了食物的蚂蚁。 有一个坐在村头叼着旱烟杆却没有烟雾吐出的老人看见了风尘仆仆的三个少年,浑浊的眼眸中透露出几分疑惑,毕竟在这荒凉纷乱的边界,看见结伴而行的小道士、小和尚和读书人,还是很不常见的。 老人看见张谦弱凑近那几个孩子,下意识地站起身,探着脖子张望,看着张谦弱只是打量几眼便走开去,老人这才收起旱烟杆,双手笼袖看着缓缓走来的三个少年。 张谦弱走近老人身前,牵着缰绳打了个稽首,行礼道:“在下清浚,敢问老先生此处是何村寨?”老人转头看了一眼破败倾塌的村门,面无表情地摇头道:“这村子没有名字,以前倒是有好几个大官和将军来此指点了好几个名字,可是换来换去的,后面干脆就没人来了,村子的名字也就没了。” 老人转头看向张谦弱,神色还是有些警惕,虽然村子里啥都没有也不怕是什么贼匪来此,可是村子里毕竟只剩下老弱稚童,若是来了几个不怀好意之人,恐怕一夜之间这座村子也就没了,就像这些年附近的那两座村子一样,不是因为人都死光了,就是被战马踏过直接碾碎了。 张谦弱直起身看向老人身后荒凉寂静的村落,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老人看着张谦弱和身后的真页与君策,问道:“你们是谁?来干什么的?”张谦弱收回视线,斟酌着言语道:“途径此地,时近黄昏,想要寻个地方落脚,不知老先生可否容我们借宿村中一夜?明日我们便会离去。” 老人听着张谦弱恭敬周到的言语,微微皱了皱眉,探出手指向附近的山中,说道:“那里有座寺庙,你们可以去那里借宿。”顿了顿,老人补充道:“那里军队不会过去,在这里,可能明天这座村子就不在了。” 老人的声音粗粝沙哑,言语中透着习以为常的淡漠和无可奈何的顺从,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不知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子女,还是想起了隔壁村子里前几天可能还在相互笑骂第二日就死在了战火里的老友,张谦弱看着老人枯槁的面容和淡漠的双眼,再次行了一礼,没有坚持走入村子里。 三个少年离去了,老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他们的背影都瞧不见了,老人还站在原地,像是一株明明已经没了生机的枯树却还要倔强地矗立原地,许久许久,老人重新坐在村头的石头上,拿出已经许多年没有放入药草的旱烟杆继续叼在嘴里,眯起眼睛望着远处。那群趴在地上看着蚂蚁的孩子呼啦啦跑到了老人身前,一个神色活泼的孩子挥舞着手笔问道:“爷爷,爷爷,那几个人是谁啊?” 从小在这座偏远村子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们从没有见过外来人,更不用说是与他们年纪相差不远的三个陌生少年了,从未真真正正看过了解外边世界的孩子们,像是发现了比蚂蚁搬家更有趣的东西,眼神中透露出闪烁的清澈光芒。 老人的视线依旧落在远处,好像对身前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言语充耳不闻,有一个孩子低声说道:“我听娘亲说过,外头那些什么书院学塾里可都是有钱人才能进去读书的,你们说那个带着一本书的会不会就是什么世家子弟啊?” 其他孩子都没听娘亲爹爹提起过外面的事情,甚至他们的父母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了,于是只能面面相觑摇摇头,可是对于那个孩子说的世家子弟和书院学塾却都浮想联翩,好像看见了那个带着书的少年就能让孩子们瞧见外头的人生活有多么快意舒适了。 老人多年前也曾是外出劳作的人之一,只是后来被日子压弯了脊背和气力,只能回到村子里虚度时日,他这还算是得偿所愿的,因为许多当年一同出去的老伙计直到老死病死累死都再没能回到村子里,更别说什么魂归故里了。 老人听见了孩子们的言语,像是想起了什么粗声呢喃道:“读书人,有什么好的。”那些将这座村子的名字改来改去的不都是读书人当上的官?那些在高高城池上对战场指指点点的不也曾是手捧书卷的读书人?那些坐在轿子里宅院中从不曾亲眼看过世间苦难的大官不都是读书人出身? 老人当年也曾在城池中见过窗明几净的学塾书院,那些和眼前这些孩子差不多岁数的读书人手捧着书琅琅诵读,还有身穿着干净青衣儒衫的教书先生一板一眼地说文解字,那些言语文字都是老人哪怕活了再多岁数也无法认识了解的,现在想起当年见过的学塾,除了难以掩藏对那些读书人出身的官吏的痛恨,就像是做了一场遥远的梦,早就忘了是真还是假,更不知晓年少时是否也对那些儒衫长褂有过畅想? 孩子们没有听清老人的话语,还在七嘴八舌地说着想象中的画面,比如那个可能出身世家子弟的读书人家里面是不是每天都有可以一直点燃的蜡烛,是不是会有好看的红灯笼挂在屋檐下,是不是每天都能吃上肉,是不是家里面会有一整面墙用来放书,是不是可以自己带着铜板去买一整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吃? 有几个面容枯瘦的孩子下意识地抬起衣袖擦了擦嘴巴,眼神闪烁着满是憧憬,有一个孩子转头看向三个少年离去的方向,喃喃道:“那就是马吗?为什么看起来没有那么高大呢?”只有一个孩子低着头怯生生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书上写了什么,可是我们也不认字啊。” 老人站起身收起旱烟杆,拍了拍几个孩子的脑袋,说道:“走了走了,回家吃饭。”孩子们听话地点点头,然后一溜烟地散了,各回各家,虽然只是破败荒凉的茅草屋,还有家中根本没有油水的蔬菜汤在等着自己,可是孩子们依旧脸上挂着笑容,好像今天看见了搬家的蚂蚁和外来的三个少年就是值得开心一整天的事情了。 老人牵着孙子的手走回家中去,屋门根本无需落锁,因为家中本就不剩下什么值钱东西了,而村子里也没剩下几户人家,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还怕丢失什么东西吗? 村子附近的一座小山坡上,牵着毛驴的三个少年停下脚步俯瞰而去,张谦弱看着那些散去的孩子不说话,君策一直看着老人和孙子离去的方向,真页低声说道:“从这里去往最近的城池,如果只靠双脚行走,也要十几个时辰。而最近的军寨却只需三四个时辰就能走个来回,他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张谦弱看着那些散乱的茅草屋,只有寥寥炊烟升起又很快熄灭,他摇摇头轻声道:“可是孩子们根本都还不知道什么是活着。” 如果不知道什么算是活着,也就不知道什么算是死去,那么生死之间还会有大恐怖吗?有人会站在高处指指点点,说什么若混沌来此世间走一遭,那便是行尸走肉不如未曾活过,可如果连活着都成了奢望,还要他们如何去思考和探索自由呢? 君策低声道:“他们没得选。”张谦弱攥紧握着缰绳的手,沉声道:“他们,应该有得选的。” 可是这么多年他们就这样一步步生息凋零,因为他们的选择从来没有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 真页转头看向远处,在山外就是万里纷争的沙场,他低头看向眼前的村落,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呢喃一声“阿弥陀佛”,然后看向张谦弱和君策,他问道:“还要继续前行去看一看战场吗?”张谦弱收回视线,点点头说道:“走吧。” 他们继续前行离去,身后村落很快吞没于夜色中。 绰行脉和桑岭脉边界的战争由来已久,所以三个少年也没有冒冒然踏足其中。 他们就在这座小山山顶中度过一夜。 日光洒落的清晨,他们被战马轰隆隆奔驰而过的声音惊醒。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二) 站在天边尚泛起鱼肚白的山顶,三个少年看着远处,只能瞧得出隐约身影的骑兵,浩浩荡荡汹涌而过,而在更远处,有一支同样严阵以待的骑兵争锋相对。 两支骑兵队伍很快撞在一起,远远望去,不像是肉体凡胎的士兵在争相厮杀,更像是两座披着厚重战甲的机器相互对撞,碾压出鲜血流淌遍地。 厮杀没有很快结束,短兵相接之后就是你来我往的追逐和杀戮,飞起的头颅像是无根浮萍一般四处滚落,鲜血铺洒在大地上,哪怕只是远远旁观,都瞧得见那浸润整座地面的殷红一片,鲜艳刺目。 不知过了多久,烈日高悬天际,只剩下寥寥几匹战马在战场上踱步徘徊,而鲜血淋漓的士兵拖着脚步行走其间开始清扫战场,站在山顶上的三个少年竟是如何都瞧不出究竟是哪一方最终赢得了胜利。 战场上的残兵牵着战马离去,原地还剩下纵横流淌的鲜血和残肢断臂的尸体,不知道在多久以后才会有其他士兵来此清扫收尸,天地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只有风声呜咽行过,远处黄沙滚滚,很快就将那些鲜血痕迹掩盖,就连尸体都被埋在了沙堆里,不知道是否不久后再次来到这片战场的人,都已经瞧不出还有这些冰冷尸体的存在。 三个少年没有去往小山另一面的寺庙,也没有再回到那座小小村落,他们沿着另一条道路离去,前往距离绰行脉和桑岭脉都不算太远的锦泽脉。高头大马换成了低矮毛驴,走进了深山之后,他们又开始徒步行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不知不觉间早已习惯了这种远游。 锦泽脉尚未有已经彻底定下疆域和正统的王朝,只有热火朝天兴建中的城池和宫殿,于是山林也更多些,纷争倒少些,人们只是择选宜居之处开始大兴土木安居乐业,在生活足够自足安定的格局下,只需井水不犯河水就已然足以,不需那么多无谓的纷乱和争执。 三个少年这一路没怎么往人烟聚集之地而去,钻研于深山野岭中,只是匆匆赶路,渐渐地便能瞧见耸入云端的道德谷高山的影子,锦泽脉也快走到了边界处,不远就是最为接近道德谷的森耘脉了,这一夜三个少年宿于一座天然温泉旁,看着月华中的水雾,这几日以来都闷闷不乐的张谦弱终于恢复了些以往的轻松惬意,只是眼中却多了几分平日里习惯掩藏在深处的锋芒。 三个少年坐在雾气腾腾的岸边,张谦弱自嘲笑道:“现在想起我在荀家宅院里的夸夸其谈,真是羞愧难当啊。”君策想起在荀家时三人和禾徸渠的交谈,知道张谦弱是在说那番关于战争的言语,君策摇摇头道:“我觉得你没说错。” 张谦弱扯出牵强的笑意:“不是说错了,而是想错了。我以为看过了许多书上的文字记载就算是知晓了那般厮杀纷争的不堪,也以为自己旁观者清,看得出所谓战争中背后的真相,就是权势的倾轧和性命的凋零,可是如果仅仅只是这般供人夸夸其谈的简单道理,那怎么还会有千百年都未曾断绝的战争不休呢?” 张谦弱自问自答,看来这段时日里他的沉默寡言,想到了许多事情:“难道千百年来那许多的聪明人都看不出战争背后凋零消逝的生命吗?自然不是,可是还有更高的道理去取代这些血淋淋的性命,书上说在这样的鲜血之后就是向上的变革,无可厚非,可是如果性命的死去被当作了变革的必经之路,是否多了几分自以为是和高高在上?” 张谦弱伸出手捧起掌心的水,看着倒映在涟漪中的月色,自言自语道:“我们无法站在现在去评判史册中那些名烁千古的战役,也无甚资格立场去对过往光阴中的先贤和历史指指点点,可如果从细微处去看,只说那些为了私欲和权益而肆意挑动的战争,那些身不由己置身其中的性命难道不该被多些注视吗?” 张谦弱摇摇头:“我现在知晓为何道德谷一定要我们下山远游去看一眼何为真正的战争了,因为要看的不只是沙场上的鲜血和残酷,还有那许多被卷入其中的性命和屋舍,他们不知如何言语也无法言语。道德谷不许山上人随意涉足山下庙堂,而看过了山下纷乱和战争的人却一定会在心中埋下做些什么的种子,如果以这样的心性走入权势斗争之中,难免就要以道理和学识搅弄风云。 可是一旦从开始就着眼于高处,又如何再去看见低处的泥泞和艰难?就像是我,哪怕读过了再多的书,哪怕已经走过了许多的路途,可是当我真真正正来到此处看见了那座村子里的孩子们,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 张谦弱手中的清水顺着指缝淌落,他便静静看着,看着月色从手中流逝,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悲伤:“遗憾的是,无论是山下许许多多为了生民大义而赴汤蹈火的圣贤先人,还是道德谷上研学求道的每一个人,都无法给出这世间一个完整的答案,所以无论再过多少年都还会有那么多的孩子和老人被留在可能随时都会倾覆的村子里,会有那么多的男人和女人被迫离开家乡去往远处求生。所以看过了这样让人无力去改变和左右的人间惨状之后,我们就难免要去拷问本心,是否多了太多沾沾自喜的高处的道理,而忘了为何翻开手中的书?” 真页手捻佛珠,轻声道:“所以这就是道德谷为何会有行走天下的规矩所在了,无论是亲眼看着众生百态,还是踏足纷乱征战处,看见的都不只是书上所描绘的东西,更要看见其中活生生的性命和更深处的原本,世间所有人其实来到这人间,都只是为了活下去,然后再去追求更大更远更高,罢了。” 张谦弱摊开双手,喃喃道:“更大的自由,更远的前方,更高的选择,其实人生在世,重要的东西有很多,可如果在生死之前,哪还有什么会比性命更重的呢?”张谦弱抬头望向眼前水雾缭绕的湖面,问道:“那么道德谷山上所求的道为何?”他自问自答:“道家求一个无为而治和逍遥游,佛家求一个脱凡身和问菩提,儒家呢,求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儒释道三条根本脉络,世人大多以此看待,而道德谷画地为牢所求难道就只是如此? 现在的答案要更加明晰一些了,道德谷所做的就是尽量站在远处和高处,却要去看人间的细微处和低处,看得清晰看得深邃,然后将心中的道理和笔下的文字去落在世间每一座城池和村野之间,让每一个从来都未看过书籍的孩子知晓何为圣贤言,让每一个一开始只是坐在学塾里读书研学的读书人知晓何为肩上的道义和心中不舍的清源。 所以无论是世人口中的固步自封,还是我们时不时就会苛责本心的离地太远,是因为如何去看待这个世间并且如何去设法变革这个世界的不同罢了,道德谷所有规矩所在,就是要从人间的根本处消解所有毫无缘由的纷争和自以为是的大义。” 君策始终安静听着,一字一句都仔仔细细在心中反复辩证,走过了道德谷山下的许多地方之后,他们见过城镇中的欢悦,见过高门大宅的冲突矛盾,见过山林村野的自给自足,见过偏远之地的困苦难熬……读了书之后,看见许多从前只是擦肩而过的旁人他事,都要不由自主地以自认知晓的道理去烙印,可是一旦落入自以为是的囚笼,就要真正地将自己困入桎梏,从此再难逃脱自己心中无法全然笼罩世事人心的那些个道理,所以道德谷为何离群索居,是否也多了几分深刻理解? 虽然从君策看来,道德谷还是离得人间太高太远,哪怕有了行走天下的规矩,可是难道看过世间许多,口口声声的道理就多了几分清晰和明确吗?这其中是否也是自以为是呢?不过君策也听得明白张谦弱言语中的意思,千百年来道德谷的存在已经不只是一座求学问道的高山了,而是一座住满了上知天文下至地理贤人的圣地所在,也许这就是道德谷立于此处的缘由,又也许原先那些住在其中避世问道的圣贤根本没有预料到如此的未来。 可无论如何,一旦道德谷在人们的心中已经是一座高山,那么道德谷所能做的就是如何从世事人心的根本去着手,而不是像世间许多读书人那般去步步攀高位居庙堂。要从书上做文章,要在人间讲道理,要于人心立规矩,道德谷所做,任重而道远矣。 张谦弱呼出一口气,似乎说了这么一大通话之后他终于稍稍消解心中苦闷,他转头看向君策好奇问道:“离开宝盐城的时候你和荀修仁说了什么?”君策还没回过神来,张谦弱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君策差点一头栽进水里,双手挥舞扑腾起来,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张谦弱开怀大笑,真页也露出笑意。 君策拍了拍衣衫,翻了个白眼,然后说道:“只是说了一句话。”张谦弱问道:“什么话?” 君策突然双手枕在脑后然后躺倒在岸边的绿草地上,他仰头看着明月高悬星海,然后轻声道:“很多时候,我们心中所想和脚下所行是不同的,所以很多以往觉得非此不可的道理和憧憬,总是要被沿途许多消磨干净,那么最终知晓了什么,其实是要去看走过了多少路程。同样的,走过了多少路程,其实也要去看知晓了什么。” 张谦弱也躺在了草地上,笑道:“能不能好好说话?多读了些书就拽这些是吧?我可不信你说这些那个没读过多少书的荀修仁能听明白。” 君策也笑了起来,然后放弃了自己润色许多的文绉绉言语,直接说道:“我只是给他一个建议,无论是继续行走江湖为了年少所求而去挣扎,还是留在荀家担起责任,都需要做取舍,这个选择很难,可是如何不去走出这一步,任由余生困顿不清,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成。我没有立场去说大道理,于是只能说,踏出犹豫的那一步吧,也许前方会是花草盛放,也许是泥泞崎岖,又如何呢?这就是选择,是好是坏,总要去做的取舍,很难也很简单。我就是这么做的。” 真页没有和他们俩一样倒在草地上,只是盘腿而坐,然后看着君策问道:“你的选择?”君策闭上了眼睛,却好似看见了更加璀璨辽远的月色星河,他嘴角挂着浅浅笑意,轻声道:“翻过高山,越过天门,然后回家。” 张谦弱摇摇头啧啧道:“离开天门可不简单。”君策咧嘴笑道:“难又如何呢?”真页会心一笑,转头望向水面上倒映的树影婆娑,轻声道:“总要去做选择,然后走出那犹豫的一步。” 离开锦泽脉,森耘脉虽然是尘停谷中最为靠近道德谷的一处所在,可却也是如今尚未有多少人烟聚居的地方,因为靠近另一侧的万里黄沙太近,而在黄沙之外就是那座笼罩人间阴影的天门。三个少年只是翻越了几座连绵山脉就横跨了整座疆域并不算辽阔的森耘脉,站在了道德谷的山下。张谦弱双手叉腰抬起头仰视道德谷,笑着感慨道:“以前也曾去往简鸣谷远游,却没有像这一次一般足足走了一年有余,见过的经历过的事情也不足此次的精彩纷呈啊。” 君策听到张谦弱的话语竟是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他下意识抬头望着满山青翠的道德谷,如果只从山上花草树木的繁密和苍翠很难看出四季的更迭,因为此处从来四季如春,可是君策站在山下仰望却突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他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又转头望向道路平坦连绵无际通往天门的远行路,一身儒衫沾染尘埃的少年郎不知觉已经长大了许多,眉眼多了几分沉稳,更多了几分意气飞扬。 张谦弱揽着真页的肩膀走上山路,回头对着还站在原地的君策招招手道:“走啊。”君策收敛心绪,看着站在山路台阶上的张谦弱和真页,还有满山飞花落叶纷纷,耳畔是鸟语轻吟,还有书院的朗朗书声,君策笑着点点头,然后抬脚迈出一步,下一刻云雾吞没了他的身影。 君策只觉得身躯摇晃不定,待得眼前景色不再天旋地转,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耸入云端的峭壁之下,眼前只有一条贴附在山崖上几乎垂直朝天的狭长山路,探入云雾中,渺渺不知归处。 君策愣了愣,转头环顾四周,依然是道德谷的山林风景,可是眼前这条山路却不似以往所走的那般熟悉,很快君策就想起来了什么,他走近那条狭长山路,由于常年未曾有人在此走动,嶙峋怪石随意垒起的石阶上落满了厚重风沙和细碎花叶,还有青绿色的潮湿苔藓攀附在台阶缝隙间,君策的视线顺着台阶向上攀援而去,却根本看不见更远处。 君策看着眼前的“蜀道”,一时间根本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可是想起了远处的天门,想起了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赤野,他的心神反而安定了下来,他低下身摸了摸脚下的石阶,触手冰凉却光滑圆润,没有天然山石的锋锐和崎岖,君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身上背负身后的桃木剑和包裹行李牢牢系紧,又将腰间悬挂着的一卷书收起揣在怀里,这才踏出第一步,走上了这条“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有时候走过了很远的路不代表就看见了更多的东西,也不代表就能知晓更多的道理和学识,无论是读书还是远游,总需要去从字里行间和市井坊间不断思索和辩证,将那些个自以为是和固步自封都打破。 人生无奈之处有时就在于,哪怕是你觉得如此就好的某些时刻也是要流逝的,而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无忧无虑更是早已被深埋在了岁月的尘埃里,许多人穷尽一生都再难找寻片刻投影。于是我们总不免要去走出一步又一步,既然还有选择就要去取舍,总比被世事压在心头的那一刻再去悔恨和割舍要好上一些。 以前的君策总觉得自己这一生就留在方寸岛的小院中,照顾好娘亲,慢慢等待二叔和姨娘的归来,然后和小时候一样,到了年节就可以一起坐在热乎乎的屋子里等待旧时去新年来,如此度过一生就再好不过了。他也想过许多,比如听闻父亲是死在了遥远的奇星岛上,比如听说了所谓江湖的风光万丈,他也会觉得自己就这样是否算荒废了一生。可那时的他真的觉得那样的平淡和寻常就是最好了,哪怕再累,回到家中总有娘亲煮好热汤在等着自己。 现在呢?君策慢慢走入山路的云雾中,低下头是看不清的万丈深渊,抬起头是茫茫不知前路的远处,可是他的眼中却有一盏明亮的灯火在闪烁光明,照破畏怯和犹疑,他一往无前,摒弃了过往的思绪和心境,就像是一个第一次站在这世间的陌生人,只是想要走到高处去亲眼看遍这世间一切。 就像当年青潋山中的那个孩子,第一次走到山巅处,在朝阳下,亲眼看遍人间。 那盏明灯在他的心中,亘古不灭,永夜长明。 第一百一十七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三) 山风拂过山石,便没了花叶纷纷树影簌簌的痕迹留存,就像是一把磨损万古的刀终究还是折服于顽石的坚硬,渐渐没了棱角,还是无法在那些泛不起天光的山石凹凸处刻画出深浅印记。 紧紧依附在峭壁上的狭长山路不知究竟是如何而来的,也许是这座圣贤书太重的山本来如此,鬼斧神工;又或许真的曾有仙人独步于此,将那本没有路的悬崖峭壁打造出了这么一道登天路来。 无论如何,在道德谷山上流传的故事里,已经许多许多年未曾有人越过蜀道登山了。不是闻名来此的人半途而废,就是心怀坚韧意志的登山客一去不返,除却在山巅写下诗篇的那位先贤留下的往事,人们都记不清这条山路是否真的能够有人步步登顶。 蜀道的蜿蜒道路上,天上的云雾不舍昼夜始终缠绕,山风吹来荡去却拂不散那些云烟袅袅,无论是站在山脚下仰头望去,还是站立山巅低头俯瞰,谁也看不清,原来此时的蜀道上竟是有个一身儒衫的少年在独自登山,他就像是走在云海之上,步蹈虚空。 独自行走蜀道的君策眼前所见却并非那般仙气飘渺,初初登山的他还有气力能够举目远眺,一览高处风光,可是渐渐地,看着眼前平平无奇又渺渺无边的山石道路,他只能低下头弯着腰竭力攀登,全然忘却了光阴的流逝,甚至都不知道云海之后究竟是骄阳还是明月。 只有当山风吹来云雾的刹那间,他才能望见远处那座千万年都屹立不动的天门,然后视线再次被遮掩,只看得见千篇一律的灰扑扑山石。 山路狭长,几乎只容得下一人的单脚站立,所以君策哪怕是想要稍稍休歇,都要双脚分立不同层阶,后背紧紧依靠峭壁,才能略作喘息。奇怪的是,登山许久,君策却只能感受到双脚的沉重和气力的流逝,而全然没有饥渴感受,只是疲惫感和睡意也已经足够折磨他。 每每闭上双眼将要睡去,一场彻骨冰寒的雨就会从云海中落下,还伴随着电闪游龙在君策的眼前穿梭,雷鸣阵阵敲在他的耳中,他只能睁着眼睛,静静等待雨幕的落下,然后继续登山。幸好,大雨过后,他便还是没了冷暖感受,所以无需担心一场雨就会使衣衫单薄的他病倒半程。 君策一只手撑着峭壁山石缓缓登高,心中默念的诗篇都已用尽,只能开始颂起道卷佛经,以此消磨独自行走于虚空之间的空荡荡感受,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寂静足够让人难以忍耐,可是君策却始终脚步坚定地登山而去,从未回头看去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虽然早已忘了时间的流逝,可是君策却也知道若要登上道德谷的山巅根本无需如此漫长的时间,他停下脚步依靠峭壁休息,慢慢地眼睑就沉了下来。 大雨如期而至,君策睁开双眼伸出手去,感受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刺骨寒凉,以此驱散睡意。他的心绪稍稍清明几分,于是放下了已经诵念数遍的道卷佛经,开始回忆起一路走过道德谷山下的许多风光。不知为何,虽然在刹那间闪过脑海里的画面中,有无数青山绿水和花鸟虫鱼,可是渐渐地,思绪中翻腾的画面就暂缓了脚步,只是一个个身影出现又消散。 雷鸣轰隆隆响起,君策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云海第一次褪去颜色,只剩下沉沉夜幕,电闪雷鸣都消失了,雨幕也退场,君策举目望去,没有天门的厚重影子,只有漫天闪烁的星辰妆点他的视线,天清地明,君策觉得自己从未与天幕距离如此咫尺,好像只要他踮起脚去就能摘下一颗眨着眼睛的星星握在手中。 可是他却只是背负双手站在原地,就那样看着填满视野的星星眨呀眨,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记得在方寸岛上的时候,夜幕落下的云庚村总是很快就静悄悄的,君策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上屋顶,枕着双手躺在瓦片上,独自抬头看着漫天的星辰,有时夜幕太深或是月色太亮,星星便要隐藏身影,可是君策却总能找到他们的渺小身影,然后就那样遥遥对看,足以消磨许多光阴。 到了岚涯岛之后,在道德谷山上他习惯了与烛火书籍为伴,下了山却脚步匆匆,总是忘了抬头看一看。于是此时,君策便得了久违的安宁,与悬在天幕远处的星辰重逢,像是离别许久的老友,无需言语,只是视线交错和嘴角笑意,就足够诉说许多。 云海重新聚拢,君策转身继续登山,撞破云雾和山风,步步登高而去,他突然想起了书上所写的那个故事,那位少年英雄在故事的结尾,便是独自走在一座孤山的山路上,要去往山巅直面那举世无双的敌人,君策脚步缓缓,心绪千回百转,他抬眼看去,就像眼前出现了一个腰间悬刀的孤独背影,就那样背对着苍生,于是他还是看不清那人面容。 君策停下脚步,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块凹陷的阴影,竟是一个峭壁上的洞穴,君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了去,他的手轻轻搭在洞穴的边沿处,探着身子望向昏暗一片的洞穴之中,洞穴并不深,几乎只容得下一人端坐其中。 君策站在洞穴前,愣了愣,然后伸出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低头颂了一声‘阿弥陀佛’。洞穴中,一具枯坐的白骨身上披着颜色褪去的袈裟,还有一串落满了尘埃的念珠悬挂在白骨莹莹的手腕。 君策没有走入洞穴,他抬起头睁开眼睛,看着那具白骨沉默无言。也不知已经多久没有人来过此地了,于是这具尸骨就这样独自腐烂枯朽,最终只剩下岁月的残酷痕迹。 君策曾听闻,道德谷山上有不少苦修之人,一辈子都在跟蜀道较劲,有的人不知疲倦地一次次登上蜀道又颓然走下,有的人一去不回不知生死。看着眼前的尸骨,君策便知晓这是一位许多年前于蜀道苦修的高僧,在此天然洞穴中独坐余生,也不知最后是否参了什么佛。 君策停顿片刻,再次双手合十行礼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取下尸骨手腕上的念珠,便转身离去。他没能在尸骨的身上看出来自道德谷山上的那座寺庙,所以如果他能离开蜀道的话,也无法将这位高僧坐化的事情告知那座也许仍未停止等待和寻找的寺庙,但无论如何,君策都会尽力将此事传达,凭借手上念珠,兴许会有后人能够得知真相。 君策继续攀登而去,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抬头望去,一具皮毛腐烂的尸骨挂在山壁上随着山风可怜地摇摆,君策眯起眼睛,只能勉强看出应该是一头猿猴的模样,弯曲的五指深深嵌入山石中,眼眶处有干涸的黑色血迹,眼珠早已消失不见,也许是被路过的鹰隼啄去。猿猴的尸骨就那样凭借嵌入山石的五指挂在石壁上,生机流逝的躯体上皮毛都翻卷腐化,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也只剩下一具白骨在此。 君策看着那头猿猴尸骨的头颅,在死去之前,猿猴没有凭借本能抬头望向生路所在的山顶,而是转头望向山外远处,似乎在临死之前,未有开化神智的野兽也想要多看一眼世间的风光。君策低下头去,继续赶路。 山路依旧迢迢,不知是否亲眼看见了那两具可怜可悲的尸骨,君策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埋头赶路,就连疲惫感触都忘却了,山风拂过脸颊,眼前云海再次化作夜幕。君策停下脚步,靠着石壁的他再次感受到了冷暖,身后的山石冰凉透彻,酸痛的脊背却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看着眼前深沉的黑夜,君策眨眨眼却恍惚间看见了云庚村小院中的烟火,顾枝收拾好了巷子口的木匠铺子就会来到小院,一脸谄媚地走进灶房帮着扶音和娘亲打下手,而徐从稚总是孤零零坐在屋檐下碎碎念着择菜和洗菜,还要被顾枝居高临下地斥责几句,说什么不会做饭的男人是不会有人要的。劳累了一天的君策站在院门处,看着眼前的热闹和温暖,就稍稍放下了二叔和姨娘离去之后的孤寂感受,贪婪又不舍地走入那烟火之中,任由心神沉浸。 雨水落在脸颊上,滴滴答答冰凉刺骨,君策挣扎着睁开眼睛,不知不觉间竟是就要沉入梦乡,他伸出手接住雨水,抹了把脸,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登山而去。心绪开始翻滚浑浊,画面纠缠不清,许多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来回走过,看不清也留不住,山路上,君策的身影孤零零的。 时间好似眨眼就过,又好像需要更多的耐心去熬,不知过了多久,披散着长发的君策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山路上走来了一个身影,而在他们之间有一个凹陷的洞穴。那个走来的身影看见了君策似乎也愣住了,走近几步,君策看清那中年人身穿一身素净长衫,应该是道德谷上的书院先生。 那位儒士率先作揖行礼,温醇嗓音说道:“豫薪书院崔舫。”君策伸出手理了理披散遮掩视线的长发,拍了拍身上沾染尘埃的儒衫,作揖回礼道:“长生观君策。”崔舫愣了愣,笑着道:“长生观何时有了一个读书少年郎了?”君策回道:“暂居于长生观,未入谱牒。” 崔舫笑着点点头,好奇问道:“你是独自登山至此?”君策点点头,崔舫感慨道:“年少可畏,年少可畏啊。这份勇气实在可嘉。”说完,他自嘲一笑,回头看着高处的山路,叹息道:“相形见绌,相形见绌啊。”君策问道:“崔先生也是独自登山?” 崔舫看向君策,摇摇头道:“登山?不过是取了捷径,想要从山巅处借此蜀道下山罢了,哪能算得上是攀登蜀道。”君策不知如何作答,崔舫松垮了身形,依靠着山壁站立,看着君策笑问道:“小先生为何小小年纪就有此攀登蜀道的念想?”说完,崔舫自顾自摇着头,又是自嘲道:“糊涂了,该说是唯有少年才有此雄心壮志才对。” 崔舫拱手致歉道:“小先生莫怪,崔某终日居于豫薪书院读书,这脑子恐怕实在有些愚钝了。” 君策摆摆手说无妨,接着他斟酌着好奇问道:“崔先生未曾下过山?”崔舫双手笼袖,应是山风吹着他有些寒凉,他摇摇头慨叹道:“此生第一次走出书院。”君策愣了愣,想要问出“为何”又觉得不妥。 崔舫却继续说道:“豫薪书院自百年前便已没落,到了如今也就只剩下我一人独守,所以山上那行走天下的规矩也没能落在我身上,毕竟只余一人守着故园,若再离去,难免凄凉。” 君策也依靠着山壁稍作休歇,闻言只能沉重点头。道德谷山上许多书院道观寺庙都是如此,研学求道一事毕竟太过枯燥乏味,哪怕千百年来始终都有人前赴后继挤破了脑袋想要拜入道德谷,可是最终能够真正留下来的却没有几人,渐渐地,许多地方都如豫薪书院一般,没了传承,至于那些无数人琢磨了一辈子的学问道理,也不知还能留下多少。 崔舫问道:“小先生下山远游过了?”君策点头应道:“走过了尘停谷的合众脉与绰行脉,正要登山回程。”崔舫面露恍然,感慨道:“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不知是否太久未曾与外人言语,崔舫打开了话匣,说起了许多自己在书上读过的山水市井风光,都要与君策所说的远游一一验证,许多君策没有在岚涯岛见过却在方寸岛上听闻的事情,也没有保留地一一诉说,崔舫连连慨叹不已,满脸憧憬向往。 君策奇怪问道:“敢问崔先生,哪怕道德谷上远游的规矩没有强加在豫薪书院,可您若是想要下山远行也并非被禁锢着,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下山,甚至没有走出书院?”崔舫神色有些尴尬,却扯出一个笑容来,视线望向山外的云海,轻声道:“书院里的书太多了,竟是舍不得离开。”君策没有多说,便也转头看向山外,云海聚散离合,像是翻开的一卷卷书页,文字被清风刻下,故事和诗篇留存在光阴中。 崔舫收起思绪和视线,问道:“小先生还要继续登山吗?”君策点头称是,崔舫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来路,说道:“我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所以无法帮上小先生,只能预祝小先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说完,崔舫挺直身子,拱手作揖,君策还礼,然后崔舫率先一步走入洞穴中,伸手做引,君策点点头,然后继续登山而去。 独自站在洞穴中的崔舫看着君策的背影,突然高声问道:“小先生,如果一直走下去都无法登上山巅,你是否会后悔踏足蜀道登山路?” 君策只是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转身。他望着高处和远处,想了片刻,轻声回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可是如果我停步于此,或是就此回头下山,我确信,我一定会后悔。” 崔舫端坐于洞穴中,他看着君策站在蜀道上的背影许久许久,然后突然闭上眼睛,低声呢喃道:“有些事情是不去做就会后悔的,但有些事情哪怕是去做了也还满是遗憾。独自居于书院四十年,究竟是惧怕离开书海而去人间浮沉所以止步,还是真的流连于书上文字呢?谁来与我答案?” 崔舫睁开眼睛望向洞穴外翻卷的云海,喃喃自语:“时间总是轻而易举地带走了许多东西,比如年华比如心志;可却也带不走许多东西,比如思绪,比如回忆,又比如,怯懦。” 声音飘忽远去,君策继续登高,而独自留在洞穴中的崔舫是会和那具高僧尸骨一般就此枯坐其中了却余生,还是继续凭借蜀道下山而去,亦或者选择回头登山,君策没有去问,也没有答案。 选择、取舍,也许只在一念之间,又或许辗转了几十年也还是要犹豫纠结,于是自困藩篱还是撞破了脑袋,都只能在光阴的流逝里看见片刻答案。 君策还是继续迈出脚步,就像离开那处云神山下的矿洞,就像离开道德谷山上去远游,就像站在蜀道下他还是会登山而去,然后就要去翻越那座天门。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四) 路遥遥无尽,时间流淌无边。 君策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模样,低下头却能看见早已破损污垢的儒衫。 不知何时,就连饥渴感受也回到了身体中,他舔了舔干涸枯裂的嘴唇,连结痂处渗出的血液都已被风干,他咽下口水,却填不饱辘辘饥肠。 君策弯腰愈深,几乎是以头点地般地行走,可是他仍没有停下脚步,任由疲惫感压迫在肩头,哪怕没有抬眼望去,可是山路依旧看不见尽头,他仍是向前走去,一往无前。 云海缠绕在他的脚下,像是那场细碎的风沙,君策恍惚间回到了初至岚涯岛的那片荒漠中,亦或者说,原来此前关于道德谷和尘停谷的种种,都只不过是一个困顿于荒漠中将死之人的惊鸿一瞥,不过妄想而已? 君策的头颅沉甸甸的,万般思绪堆叠纠缠,最终他咬着舌头,感受着那股钻心的疼痛,脑海里刻下了唯一一个念头:离开岚涯岛。 君策拖着脚步行于蜀道山路,衣衫下摆早已被磨损大半,碎屑残絮在风中飘散,山风猛地吹拂而过,披在肩头和眼前的长发被荡开去,君策的身前终于清朗几分。 他顿住脚步,身子倚在石壁上,峭壁外的山风寒凉萧瑟,他下意识双手笼袖,脸色苍白眼神浑浊,可是却面色不改,似乎清晰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他在最后的意识里回想起了许多。 方寸岛上,二叔和姨娘为年幼的他搭建起了一个舒适安然的庭院,于是他健康快乐地成长,有了肩负责任的心志;后来遇见了顾枝扶音和徐从稚,一直对小院外的世界满是戒备和警惕的他终于第一次和他人有了交流和往来,慢慢地似乎就不再那么孤零零一人;到了岚涯岛,道德谷上结识了张谦弱和真页,他们结伴游历山下,见过悲欢离合看过沙场繁城,也实实在在地讲过些道理做过些事情。 还有娘亲,那个好像一辈子都在小院里的温婉女子,只是独自坐在屋子里或是站在屋檐下,时间行过便都要轻缓些,不忍触动了那个女子单薄的身影,可是就这样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子,却以孱弱的身躯为他支撑起了一个家,带着他离开纷争处,得以在方寸岛上长大成人。 君策这辈子未有过什么雄心壮志,可是却对二叔和姨娘做过承诺,他一定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娘亲,这是他必须要做也一定要去做到的事情。 想起了娘亲,君策笼袖的双手往里缩了缩,于是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似乎来到岚涯岛之后一直处之泰然的他第一次展现出了怯懦和畏缩,可此时此刻,他的身前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而娘亲还独自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君策便什么都不怕了,他转身继续前行,哪怕脚步沉重,几乎是趴在山路上勉力登高,他也未再停下步履。 君策抬眼望去,模糊的视线中,那个背对着众生和他的身影似乎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低头转身,君策感受到身体内迸发出了一股没来由的气力,似乎有一只手在背后支撑着他,于是他竭力伸出手去,迈开脚步,那个转过身的身影也伸出手似乎想要接住他,君策扑了过去,然后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道德谷的山巅处,身穿道袍的张谦弱一直趴在山崖处低头左顾右盼,视线却始终无法透过云雾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足足五天过去了,可是却还是没能看见登上蜀道的君策的身影。 张谦弱身后,真页已经盘腿坐于此五天了,和张谦弱一样,一直神色平静的真页此时也面露焦急和迫切,可是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个老道士却神色不变,似乎根本不在意君策的生死。 张谦弱直起身子,跪在地上转头看向身后的师父,皱着眉头问道:“君策明明就和我们一起登山的,怎么会独自去了蜀道呢?”玄易道长就只是缄默不语,手搭拂尘捻须深思,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看得心急如焚的张谦弱气的牙痒痒,却只能心中腹诽几句。 不知过了多久,玄易道长突然看着张谦弱问道:“那卷闲书,君策看了吗?”张谦弱有些心虚,支支吾吾不说话,玄易道长气笑道:“怎么?以为这都能瞒得住我?你以为你当年怎么能在正殿里找到那本书的,还不是我放那的,还有你天天放在床头,我又不是瞎了。”张谦弱嘟囔着道:“他看了。” 说完,张谦弱后知后觉抬头看向玄易道长,问道:“为什么你要把那本书放在正殿?”玄易道长视线望向远处,声音飘忽回道:“这是当年那人的交代。”张谦弱疑惑道:“谁?君洛?” 玄易道长没再说话,一甩拂尘指向蜀道台阶处,真页已经站起身,张谦弱转头看去,君策的身影跌跌撞撞扑倒在山顶,张谦弱赶紧站起身跑过去接住了他的身子。 形销骨立的君策身上儒衫已经破损凋败,好不容易在岚涯岛上长高了些面色也红润些的少年此时又变成了一副孤魂野鬼的可怜模样,张谦弱抹开君策眼前的长发,看见少年紧闭的双眼竟有泪水流淌而出,张谦弱小心翼翼将手指放在君策的鼻尖,微弱的呼吸让他稍稍心安。张谦弱背起君策,和玄易道长以及真页一同回了长生观。 君策又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还好这几天张谦弱和真页一直不遗余力地帮他灌进去许多药汤,所以醒来的君策没有因为体内的寒凉和饥渴感受而再次晕过去,他双手撑在床铺上坐起身,环顾着熟悉的屋内布置,君策没来由地安心许多。 屋门被推开,端着药碗的真页迈步走入,看见坐起身的君策,真页面露喜色,快步走近床铺道:“你醒了?” 院子里的张谦弱奔进屋内,看着坐在床上的君策,张谦弱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调侃道:“还真是熟悉啊,记得你第一次来到道德谷也是这般可怜模样。”君策无可奈何,实在没有气力去反驳。 真页递过药汤,他们两人看着君策一饮而尽,真页这才说道:“待会再给你喝些粥,得把身子补好才是。”君策点点头,张了张嘴,沙哑着声音道:“多谢你们了。” 张谦弱搬了两条椅子和真页一起坐在床头,迫不及待地好奇问道:“你怎么会去蜀道?”君策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蜀道上了,还能怎么办?只能登山了。” 张谦弱摸着下巴,自顾自说道:“不对啊,难不成道德谷上真有神仙?可我从小到大早就走遍山上各处,也没见过什么神仙啊。更何况,神仙何必针对你君策一人呢。”真页转动念珠,斟酌着说道:“还记得君策是怎么来到岚涯岛的吗?”张谦弱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君策身子依靠在床头,语气虚弱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世间是否有人能有这般莫大神通,将人从一处地方直接送到了另一处,可是既然他没有出现在我身前,那如何琢磨也无用,无论是不是神仙,都不重要了。” 君策咳嗽一声,张谦弱倒了一杯水递给君策,君策抿了一口水,继续说道:“只看他究竟是要我止步于道德谷,还是只以此磨砺于我,待我去往天门,一切便都明了。” 张谦弱歪着脑袋,喃喃道:“磨砺?谁这么无聊,用这么大的手笔来对付你一个少年。”君策只能摇头,真页也皱眉深思。 张谦弱问道:“你要去天门了?”君策点点头道:“拖了许久,总不能再等下去了。”张谦弱没有劝阻,只是说道:“还是先把身子养好吧,不然走不到半路就半途而废了。” 又过了几日,君策终于从病榻上站起身,走入了绿意葱葱的小院,屋檐下的铜铃敲打作响,他独自在屋檐下站了片刻,这才走出院门。 路过正殿的时候,只远远看见张谦弱独自跪坐其中诵读道藏,君策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出长生观的大门,一路绕过山林,来到了那处距离长生观不远的山崖畔,一个身穿古朴道袍的白发老者独自坐于崖畔,似乎听见了山风中君策的脚步声,老者转头笑着招招手,君策走近去,坐在老者身边。 玄易老道长手臂搭着拂尘,银白色的细线在风中寥落散乱,他望着山崖外的远处,云海厚重,遮掩了天门的身影,可是谁都清楚那座顶天立地的关隘千万年都会始终屹立在那海岸处,阻隔了这千里赤野和汪洋大海,玄易道长白发苍苍,双眼却依旧闪烁着清澈纯净的光芒,他轻声说道:“有什么想要问的便问吧。” 君策双手握拳搭在膝盖上,山风吹来,他的身上多披了一件衣衫却还是觉得寒凉钻进了肌肤下,他缩了缩身子,呼出一口气,缓缓问道:“您是否知道,究竟是何人将我送到这道德谷,又要我从蜀道登山?” 玄易道长视线依旧落在云卷云舒的缝隙间,他轻声作答:“我并不知晓是谁将你送到了上庭岛的荒漠中,但究竟是谁要你遇见那个和长生观有旧的霍眠谷中人,并将你送到道德谷上;又是谁在你回到道德谷山下之后还要你去走那一趟蜀道,我可以做些猜测,但同样不确定。” 闻言,君策转头看向玄易道长始终古井不波的面容神色,犹豫了一下,自问道:“可您不会告诉我那人是谁,对吗?”玄易道长笑着轻轻点头,还是解释道:“这是我做的约定,所以抱歉。” 君策没有什么怨怼或是不满,他的神色同样平静,好似不是一个刚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的少年一般,玄易道长继续说道:“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可以说的。”玄易道长脸上神色松缓了些,似乎许多积攒了久远时光的话语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使他颇为快意。 “那个在千万年历史记载中,唯一一个踏过千里赤野来到道德谷山下的人,长生观认识,倒不如说那人自己选择了于长生观落脚,现在想来已是近百年前的事了,而那时我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稚童而已。”君策没有震诧于玄易道长如今可能已经近百的年岁,而是开始思索那个能行千古无人之事的先贤究竟所为何来。 玄易道长面露追忆,不知是想起了那时的年少还是忆起了那人的面容,玄易道长缓缓道:“那人与师父说了许多,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王朝市井,年幼时我不过一头雾水,很多东西现在同样还是参不透。那人最后留下了一卷书,那时我在旁偷偷看过,书上并无文字,可是师父收下那卷书的时候神色异常郑重,直到后来长生观里我成了最年长那个了,才知晓那卷书无字书意味着什么。” 君策下意识问道:“那是什么?”其实没准备在玄易道长此处听到答案,因为此话一听好像就是什么隐秘才对,说起来还算是长生观外人的君策应该是没资格知晓的。 可是玄易道长却娓娓道来:“那是一卷记载世间百年诸般事的天书,那人留下的说法是,这卷天书虽然自天地现世时起就存在着,却从未有人找到过,可在三百年前他侥幸得手,最后在近百年前转交到了道德谷的手上,因为虽然道德谷山下时不时就能从天门处得到外界送来的诸般信息,但终究太过滞后也太过匮乏,所以那人就决定将天书留在道德谷山上。” 君策疑惑问道:“三百年前得手?”玄易道长面露感慨,叹息道:“是啊,三百年前,那人是否是天上神仙呢?我始终不知晓。”玄易道长继续说道:“自那以后,天书就留在了长生观中,而道德谷山上也有了源源不断清晰可辨的外界消息,许多固步自封坐井观天的书院道观寺庙也多了辩道求证的机缘,不得不说,最近百年,道德谷山上的学问却是突飞猛进。” 玄易道长甩了甩臂上拂尘,语气平淡如水道:“那卷天书留在了长生观,而那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直到十几年前正殿里多了一本记载海外江湖故事的闲书,才能隐约琢磨到他的片刻踪影,可无论是天书之上的记载还是纷纷的消息里都再也寻不到那人的影子,就像是一阵吹过人间的清风,匆匆而至切切离去。” 君策从怀里掏出那卷竹简书籍,低声问道:“这就是那人留下来的书?”玄易道长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君策,眼神深邃道:“而书上所写的那个少年英雄,就是君洛。” 君策怔怔问道:“他死在了孤山上?”玄易道长点点头:“天书如此记载。”君策沉默不语。 其实他还是没有得知什么答案,只是听说了一些飘渺的故人旧事,他还是困惑茫然,一身儒衫的少年低下头喃喃道:“可是这与我有何关系呢?”君策不明白,明明他和娘亲都在方寸岛的僻静处安居乐业了这么些年,为什么有些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还是要落在身上。 玄易道长摇摇头:“也许这就是命定的劫数,又或许,是天定的机缘。”君策低着头不说话,玄易道长缓缓站起身,山崖畔君策独自坐在那里,消瘦的身躯孤零零地有些可怜。玄易道长看着君策的背影,轻声问道:“你要去天门了?” 君策点点头,玄易道长看向云雾缝隙间的天门,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站在蜀道之上,可曾怕过跌落深渊?”君策似乎怔住了,但他依旧遵循那时的思绪和心里的答案,轻声说道:“未曾怕过,却害怕再也走不到山巅,也去不了天门了。” 玄易道长笑着低声道:“不怕跌落,却只怕走不完眼前的路,悬崖峭壁又如何?”说完,玄易道长转身离去,君策独自坐在崖畔,山风吹动他的儒衫衣摆,便像是一层薄薄的云雾缭绕在他的身周,竟像是要将少年都托举起来,送入云端高处。 君策缓缓抬头,眼前是遮掩视线不休的云海,可是他的目光却透过云海和天门,也越过了山川和汪洋,看向了那座方寸岛,君策慢慢挺直了身子。 在蜀道上他已经独自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学问、道理、心绪,再多的纠缠不清都好,他可以慢慢学,可是翻越那座阻隔视线和前路的天门却非去不可了,这是一个很渺小也很简单的道理。 这是君策的道理。 回家。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见天地又是少年(一) 小院里绿叶在枝头簌簌轻鸣,屋檐下的铜铃伴着清风拂过叮咛。 独自坐在书房里的君策放下手中的墨笔,将眼前的几封书信抬起轻轻吹干墨渍,他转头透过虚掩的窗户看着院里的暖阳,好像只是那些光线的飘渺痕迹落在眼中就足以温和心扉,让人流连沉湎,君策嘴角露出笑意,全然不觉。 长生观里飘着香火的气味,不远处圆一寺中钟声悠扬回荡,还有诵经声隐约传来,君策将桌上几张书信封整妥当,然后站起身走出书房,小院里属于他的那座屋子已经落了锁,院中绿树下的那张石桌上放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和一把桃木剑。 君策走到树下,一片绿叶不知是否太过好奇风的去向,跌下枝头落在君策的肩上,君策将绿叶握在手中,然后抬起手,又一阵风起,那片追逐着清风的叶子便坠入了漫天的无垠中。 君策将包裹和桃木剑背在身后,沿着清扫干净的院中小径,走到了长生观的正殿之前,那尊遮掩视线的青铜古鼎上香火袅袅,正殿大门虚掩,君策看着其中并肩坐着的两个背影,犹豫了一下,只是独自无声作揖行礼,然后笑着转身,没有告别,就此离去。 沿着道观外的山路,只是走下几层台阶,就看见了掩映在重重绿树之后的圆一寺,君策同样郑重作揖行礼,然后轻声道别,他一身儒衫,背影沿着山路缓缓离去。 君策离开的时候做了三件事情,他写下了几封书信留在书房桌上,拜托张谦弱分别寄给莫蔺、雷尚、杨立源、禾徸渠和荀家老先生,其中所说有告别也有嘱托,至此一去,君策也不知晓自己是否还会有机会再回到道德谷,所以一些看过听过又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他难免要牵挂,只能尽可能在信上多说些,好像如此,他也就不只是那一个匆匆而来又无声离去的过客。 第二件事情,君策将那串自蜀道洞穴中取下的念珠留给了真页,拜托他以此找寻道德谷山上的寺庙,是否曾有高僧出走蜀道从此再未归来,只是君策也嘱托,若有后人想要攀登蜀道以为先贤收拢尸首也要慎之又慎。 蜀道之难不只在于其险峻和遥遥,更在于行走其上之时的人心异动和自问自省,稍有不慎,便是困于心魔难逃,就此坠下山崖或是枯死蜀道半途,所以登上蜀道需多加权衡。这同样也是君策留给真页和张谦弱的劝告,今后莫要轻易以攀登蜀道为证道之途,只有亲身经历过蜀道艰险之人才会知道其中的大恐怖。 最后一件事情,君策自山中取了一根青竹,亲手做了鱼竿留给张谦弱,又将一些垂钓和熬制鱼汤的诀窍写于纸上一同留了下来。 许多事情交托下来,留给张谦弱和真页的书信,君策便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叠,最后他只在信的末尾做了告别,他的离去只有玄易道长知晓,而张谦弱和真页此时兴许还以为君策依旧老老实实在小院里调养身子。 长生观正殿中,君策踏出道观大门的那一刻,玄易道长似有所感,回头望去,看着儒衫少年的背影,玄易道长放下手中的拂尘,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坐在一旁闭目潜修的张谦弱也睁开了眼睛,看着师父郑重地捧着那本书,张谦弱有些好奇,却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身子。 玄易道长翻开那本“天书”,书页无风而动,哗啦啦翻过,张谦弱看得眼花缭乱,然而纸上却分明没有丝毫笔墨痕迹。 玄易道长任由眼前书卷翻动,最后渐渐慢了下来,停顿在了一张不断出现墨字的书页上,张谦弱瞪大了眼睛,一头雾水,视线落在师父身上,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他咳嗽一声,小心翼翼问道:“师父,其实你是神仙对不对?” 玄易道长捧着书卷,抬眼看向张谦弱,摇摇头道:“我不是。”张谦弱伸出手指指着“天书”,问道:“那这是什么?”玄易道长低头看着书页上的字迹,轻声道:“这是神仙留下来的。” 张谦弱挠挠头:“师父,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还真有神仙吗?您可别骗我啊。” 玄易道长重新看向张谦弱,神色庄严肃穆:“百年前,道德谷山上开始出现了一种山水邸报,可以遍历海外诸般事,事无巨细面面俱到,那封山水邸报就是出自长生观。”张谦弱愣住了,呢喃问道:“您是说,那份每隔一月就会传遍道德谷山上各处的邸报是长生观所写?” 玄易道长点点头,张谦弱的视线缓缓移动,停顿在玄易道长手中的书页上,看着那些字迹所写,“光明皇帝颁布光明令,广召岛屿之主和天下英才齐聚光明岛……”“醉春楼重现江湖,八大海域的情报机构势力交锋一触即发……”“奇星岛镇魔殿第一正司冀央现身光明岛江湖院……”“方寸岛落入金藤岛掌控之中,无数躲藏其上的江湖人和百姓被迫流散,金藤岛宣称打造第一百零九座岛屿……”“圣坤海域有一统之势,以承源岛为首的四座岛屿鼎立抵抗……” 张谦弱看着那写满了海外天下诸事的书页,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言语,玄易道长缓缓道:“百年前那位跨越了千里赤野的先贤来到长生观,留下了这卷‘天书’,自此由长生观代为誊写传阅,道德谷山上便得以明晰海外天下事,不再做那谈天说地的井底之蛙。” 张谦弱还是难以置信:“这等神仙手笔,实非人间物。”玄易道长点点头,说道:“没错,可我同样不知晓,那位先贤究竟是否那游戏人间的神仙,所以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 张谦弱看着玄易道长,玄易道长将手中书卷递给张谦弱,说道:“自此以后,由你来誊录‘天书’所写,也由你来看顾此物。”张谦弱没敢轻易伸手接过,犹豫着问道:“由我来看管?”玄易道长点点头,理所当然地回道:“如今长生观里除了我就剩下你了,难道还指望我一个老家伙能一直看顾此物?” 张谦弱苦着脸,双手颤抖上伸出却不敢接过,斟酌着说道:“师父,我怎么感觉这东西烫手呢,要不您给君策吧?”玄易道长摇摇头:“君策已经离开了。” 张谦弱愣住了,他猛地站起身,转头望向正殿门外,然后看也不看玄易道长手中的“天书”,跑了出去。 玄易道长独自捧着书卷坐在正殿中,看着道袍飞扬的少年背影,露出了笑意,却只是一瞬间,他便好似愈加苍老。 张谦弱飞也似的跑下正殿外的绵延玉石台阶,一路奔进小院中,却只看见清晨离开之前还紧闭着的偏方屋门已经落了锁,而书房的屋门却虚掩着,就像是故意在招呼着走进小院的张谦弱推开门去一探究竟,张谦弱撞进书房里,一眼看见了桌上摆放齐整的笔墨纸砚,还有那几封厚薄不一的书信。 张谦弱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君策的字迹。张谦弱走近去,拿起书信封面上写着“张谦弱亲启”的那一封书信,感受着其中装载信纸的沉甸甸,张谦弱手掌微微有力,然后放下书信,转身跑出了书房和小院。 真页走到长生观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张谦弱埋头飞奔而至,真页疑惑道:“怎么了?”张谦弱二话不说,拉起真页的手腕就往树林里跑去,真页一头雾水,只能勉力维持住身子跟在张谦弱身后。 他们一路来到了山林深处的崖畔,张谦弱松开真页的手腕,双手拢在嘴巴上,大喊道:“君策!”他的声音在山谷里荡来撞去,阵阵回声悠扬敲响,却不是回答。 真页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他伸手抓住张谦弱的衣袖,问道:“君策离开了?”张谦弱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高声喊着,真页愣了愣,然后也缓缓走到了崖畔,低头望去,云雾分分合合,在那些片刻支离的缝隙间,他们只能看见丛山的林木摇曳,却看不见山底,还有那个独自离去的少年。 张谦弱双手垂下,大口喘息着,声音沙哑断断续续道:“这个君策,谁教的他不告而别,身子也还没养好呢,今天的药都没喝,这样子还去什么天门,怕不是走不到半路就把自己给累死了。” 真页问道:“君策走之前就没说什么?”张谦弱没好气道:“还说什么?昨晚不是咱俩看着他回到屋子里去的?那小子今天早上还赖床不起,没想到是写了那么些信,这就是告别了?” 真页摇摇头,虽然自宝盐城踏上回程的路之后,他和张谦弱就能清楚感受到君策离去的迫切,尤其是从蜀道九死一生归来以后,君策的眼中就多了几分以往少见的锋芒,那般不可直视难以阻挡。 可是真页没想到,君策会这么快就不辞而别,且不说他的身体还未完全养好,能不能走过道德谷和天门之间的荒野都都要艰险万分,只说如何越过天门离去,君策如今依旧没有主意,既然全无办法,又为何这般急切赶去?莫非真要做那书上所写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张谦弱似乎猜到了真页所想,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道:“还记得在锦泽脉温泉旁他说的话吗?其实这一年山下远游走来,他感悟的比我们更加清晰明澈,对于他来说,天地间的道理都在大不过那必须走出的下一步,所以既然道路就在前方就在脚下,他还有什么理由心安理得地待在道德谷,只是远远看着天门,只是独自思念呢?” 真页盘腿坐在地上,深思片刻,轻轻点头,张谦弱也力竭坐在地上,他仰头望着山巅,轻声道:“其实我能想到今天,以君策的性子,他不会在我们的注视下挥手告别,然后再看似视死如归般地离去,因为在他看来,他去往天门再离开岚涯岛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是一件他注定会去做的事情,所以不告而别,我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罢了。” 真页嘴角露出笑意,浅浅淡淡,他语气缓缓:“山下一路远游,我们看着君策就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慢慢焕发出属于他的光彩,那般理所当然那样毫不意外,可君策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罢了,却已经肩负着许多的道理和责任,所以很多时候,知晓了多少、成为什么样的人,其实和读了多少书没有必然关系,倒不如人生路上所看过听过经历过的一切才是真正构筑一个人的根本,所以君策不会也不必留在道德谷上自困藩篱,他应该去往属于他的辽阔天际,去追寻他自己现在肯定觉得是奢望的自由。” 张谦弱也笑了起来:“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些,我还以为道德谷这个地方对于你来说就是西方极乐了,是神明所在不容亵渎,今日说的这些可就有点像是在指责道德谷的桎梏和固步自封了。”真页摇摇头,依旧笑着道:“道德谷的自我禁锢和反复辩证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也是道德谷存在的根本,既然是真相那就不可以装作视而不见,也不是知道了这些就要去否认道德谷的存在,恰恰相反,如果连这样的根本都未能了解,那么所谓的求学问道才是真正的桎梏。一辈子都不可能参透人间的大学问。” 张谦弱笑着望向山崖外,感慨道:“是啊,所以君策做得很好,其实我很担心经过了一年他会不会选择留在道德谷山上,就此于书院中研学求道,在本心深处钻研较劲,可是如此一来就要难免在现实和道理之间划分界限和间隙,那就不是真正的读书问道了。” 真页转头看了一眼张谦弱,笑问道:“既然如此,那你现在的愤愤不平又是为何呢?” 张谦弱猛地站起身,双手叉腰骂道:“君策那小子也太不讲意思了,虽说我们不理会那繁文缛节,没有斩鸡头烧黄纸,在桃树下结义,可好歹算是朋友吧,就这么不告而别也太不讲人情了些,害我白白为他寻来了那么些名贵药材,亏死了。” 真页也站起身,站在张谦弱的身边,笑着摇摇头不说话,然后他也学着张谦弱方才的模样,双手拢在身前,高声喊道:“君策!一路顺风!” 张谦弱看着平日里一副正经做派的真页这般肆意,便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就感觉眼角都流出了眼泪,张谦弱伸出手一抹眼角,双手拢在嘴巴上,朗声喊道:“君策!一定要回家啊!” 山脚下,独自站在台阶上的儒衫少年似乎听见了群山之间的回响,他转头望去,好像一眼就看见了林海高处的那座崖畔,以及那两个一定站在崖畔的身影。 君策扬起手挥了挥,然后咧嘴笑了起来,少年跳下台阶,站在山下,双手拢在嘴巴上,高声喊道:“张谦弱!真页!再见!” 第一百二十章 见天地又是少年(二) 道德谷山下有一条蜿蜒而去的绵长道路,路的两旁是随风摇曳四季如春的花草海洋,道路一直向前蔓延而去,穿过尘停谷和简鸣谷相对却不相交的两座山脉之间的峡谷,又一直深入山谷之外的荒野沙漠之中,道路的尽头就是那座顶天立地的天门。 在汪洋海图之上,北方出云岛的秦山和居中光明岛的晏山都是世间最为高耸入云的山峰,可是在许多文人宗师的笔墨言语润色中,天门才是世间那最为高耸之物,直抵天穹界限。 只是这种传闻难免夸大,毕竟在天门城墙之上,常年都会有岚涯岛上各大王朝派出的军队驻守,如果天门真的深入天上仙界,那么人间又如何造出那登天梯去一探究竟呢。 天门城墙上确实常年都有军队驻守,只是根本无须如此也毫无意义,毕竟天门不是什么固守的关隘也从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甚至难以说天门是属于岚涯岛之物,因为在许多记载和传说中,天门乃是仙界留在人间的遗迹,所以人间自以为是的驻守和看护可以算是自作多情?毕竟城墙上的军队无需阻挡外界的客人,也阻挡不了岚涯岛上想要离去的人。 天门城墙上的军队从海外而来,因为至今仍未有哪一座王朝能够越过千里赤野,自然也就无法通过道德谷山下的明晰道路去往天门,所以只能自海岸口乘坐帆船来到天门外的海上,再借助历经百代千年才终于打造而成的登天梯登上天门城墙,可是同样的,那道阻隔世人的界限也禁锢了这些军队,他们没能翻越天门去往之后的地界,只能在城墙上来回巡视,毫无意义又显得那般虔诚和理所当然。 天门外的海面上,闻名而来的船只总是络绎不绝,只是可惜已经许多年都未曾有人能够通过天门的界限去往之后的道德谷了,当然,如果谁觉得自己能和当年的君洛一样,凭借手中刀剑直接劈开天门,也可以一试,只是也别忘了那埋葬在海底深处的许多失败了的先贤的尸骨。 城墙上的军队总是需要不厌其烦地应对那些借助登天梯来到高处的外来人,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地叩关,然后一个个灰心丧气地失败,有的甚至不死不休地在城墙上结茅而居,所以维持城墙上的秩序也许就是那些驻守军队唯一的用处了。 不过若是能够翻越天门去往道德谷,其实也要承担再也无法离开的困境,毕竟许多原本只是打算去往道德谷一探究竟的人,最终一辈子都留在了里面,其中得失如何去算,又找谁说去呢? 即便如此,趋之若鹜的人还是许许多多,只是驻守城墙的军队却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天门内的道德谷再有人来到此地了,毕竟道德谷既没有登天梯能够来到天门高处,其实也没多少人有迫切离开那里的愿望。 在外界许多人的感知里,道德谷的存在就像是人间的世外桃源,没有纷争,只有那些宝贵无价的学问道理。虽然道德谷山上的人未必会这么想,可是能够真正留在山中求学问道之人,其实心中都早已认定了道德谷的规矩,所以一心只为了求那一个参悟的道,根本没有离开道德谷的想法。 所以独自站在天门下的君策犯了难,书上曾多多少少写过一些先贤离开天门的记载,可是却没有细说他们究竟是如何离去的,比如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何爬上天门? 天门之名,在君策的眼前却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城门模样,只是一堵高大厚重的城墙,那么门呢?君策挠挠头,仰望片刻又低头片刻,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天门就是个幌子?其实离开岚涯岛和道德谷的关键并不在此处? 君策走近天门,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历经风沙席卷吹拂千万年的城墙,堆砌的砖石君策没能看出是何材质,只知道和此前所见的所有城墙都不相同,而且天门的城墙砖石上也没有留下丝毫岁月风沙的痕迹,依旧是崭新模样,可是在天光下却没有什么璀璨光彩,看起来那样普通,又实在不普通。 君策转头环顾一圈四周,按照书上所说,在最近千年以来,道德谷山上有一群苦修之人另辟蹊径,决定在天门下结茅修行,其实和道德谷上那些一辈子都耗费在蜀道上的苦修之人有异曲同工之处。 君策沿着天门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了一处环绕着许多帐篷和栅栏的群居之地,君策走近了去,一个正站在栅栏外一动不动仰头望着天门的中年人缓缓扭头看向君策,因为风沙经年累月的摧残,中年人的脸上皮肤干涸,皱纹细密遍布犹如朽木。 君策站在中年人身前,作揖行礼道:“君策。”那个中年人身上披着缝缝补补的粗布衣衫,厚重又粗笨,中年人面无表情,亦或者说他干枯的脸庞已经挤不出任何的神色来。 中年人愣愣回道:“汪十四。你来自道德谷?”君策点点头,却没有说出长生观来,自称汪十四的中年人点点头,然后就继续盯着天门看,一动不动,好像君策根本不存在一般。 君策便站在汪十四的身边,一同看着眼前的天门,直到夜幕落下,汪十四才动了起来,不知是否因为整整一天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汪十四十分艰难才挪动了脚步,君策便伸手扶着他的手臂,汪十四点头称谢,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他们沿着环绕栅栏中各座帐篷间的缝隙慢慢走着,君策透过那些虚掩的门帘和昏暗的烛光,可以看见许多披着破损道袍和袈裟的苦修之人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其中,不知道是在参悟什么学问道理。 汪十四独自住在一座帐篷里,弯下腰穿过门帘之后,汪十四好一阵摸索才找到了一根蜡烛点燃,君策看着只容得下两人站立的帐篷,缝缝补补的粗布散落地上,根本分不出哪些是汪十四穿在身上的衣衫,哪些是他的床铺。 汪十四指着铺着布匹的地上说道:“随便坐吧。”君策看了一眼,然后择选了一个位置坐下,汪十四点燃了帐篷居中的一个小小火炉,又将铜壶悬挂其上,有沸水咕嘟咕嘟的声音传来。 小小的帐篷里坐着两个人就已经足够拥挤了,汪十四双手放在火炉上方,借助微弱的热量驱散夜幕下荒野中的寒凉,君策的脸色有些微微苍白,他也伸出手去在火炉上取暖,轻轻咳嗽了几声,汪十四抬眼看向君策,眼神古井不波,像是早已对万事万物都这般漠不关心,他问道:“你要离开天门?” 君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汪十四,问道:“您有办法?”汪十四摇摇头:“没有,没有人能离开天门。” 突然间,他干枯沧桑的脸上绽放出病态的潮红,双眼都布满了狂热的血丝,汪十四置于火炉温暖之上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像是着了魔一般不断重复着说道:“只有他,只有他,只有那个人,只有他……” 君策微微皱眉,他看着汪十四,然后轻声说出了一个名字:“君洛?” 汪十四像是全身经脉都被雷电贯穿,肩膀也颤抖起来,双眼绽放出灼人的光芒,死死盯着君策,嘴里念叨着:“君洛,君洛……” 火炉上的铜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滚烫的沸水撞开了铜盖,汪十四收回视线,低下头伸出手直接握住了滚烫的铜壶手柄,然后将水壶从火炉上拿了下来,他将溢出沸水的铜壶放在手边,然后举起通红的双手茫然看着,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君策,神色依旧那般古板枯朽,他问道:“你认识君洛?” 君策摇摇头,汪十四便又低下头去,然后声音缓缓道:“只有君洛,只有他才能离开天门,其他人谁也做不到。”君策看不清汪十四的面容,斟酌着言语问道:“你见过他?”汪十四点点头:“我亲眼看着他离开。” 汪十四缓缓抬起头,他的视线茫然空洞地落向帐篷门帘:“那一天亘古不动的天门突然异象频生,不是书上记载的那样,若要从海外翻越天门,只不过是走过一层屏障,然后自有接引光柱送入城下。可是那一日整座天门都摇晃起来,还有仙人自城墙上每一块砖石中浮现,一时间天上的云都坠入人间,或者说那一刻人间就变成了仙界,然后天门便开了,像是有人用力推开了门扉,于是千万年来人们才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看见了何为天门,而那个人,君洛,就独自从天门中走过,闲庭信步。” 汪十四的眼中映照着烛火的光,忽明忽暗,可是君策却能看见他眼底那副纂刻深深的画卷,那副画卷有许多波澜壮阔,但都掩盖不住那个人的身影。在那本得自张谦弱的闲书中,并没有那位年少得名的英雄破开天门走入其中的故事,如果按照玄易道长所说,那位少年英雄就是君洛,那么这段故事究竟是被撰写书籍之人有意抹去,还是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世人浓墨重彩的口口相传而已? 哪怕君策强逼着自己不去在意“君洛”这个名字,可是记忆一旦开始翻涌,就如何都抑制不住。比如年少识字时,但他学会了写出自己的名字,接下去所学的便是“洛”字和“衣”字,君策想起了云庚村小院中那树下两个没有名字的坟冢,也许其上应该留下木牌,写着“君洛”和“君衣”? 自年幼时起,娘亲和二叔姨娘他们就有意避开了往事,也不再提起故人的姓名,所以君策只能在追问中得知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和兄长消失在了遥远的奇星岛,而真相如何,缘由为何,君策全然不知,哪怕如今他翻遍了长生观的藏书,已经略知一二,可他依旧像是一个被掩藏和保护在大人身后的孩子,没有直面风雨的体魄,也没有去担起这份亲情背后沉重的能力。 汪十四声音越来越低,但他还在描绘着当年亲眼所见的那副画卷:“他是那样到来的,也是那样离去的。只是站在天门下,拔刀出鞘,无数异象就要如约而至,仙人也好关隘也罢,只是见到了那个人,见到了君洛,就要退让。哪怕是天门,依旧要大开门扉,而他就那样离去了,自此再也没有人能够来到道德谷,也再没有人能够离去。” 君策问道:“所以君洛当年,是以武道修为和刀法绝学强开天门?”汪十四重重摇头,语气坚定:“不!不!当然不是!是因为是他,因为是君洛,所以天门就要为他让路,世间一切都难以阻挡。” 君策没再言语,他看着眼神再次变得狂热的汪十四,有些奇怪也有些好奇,似乎当年打破天门十年期限的君洛在这个亲眼见证之人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而且这个印象还随着时间的堆积被不断神化,以至于此时眼前的汪十四根本就是将君洛当作了人间的神明看待。 汪十四一直坐在原地,直到那盏本就只剩下半截的烛火燃尽,汪十四便直接倒地睡去,也不知道完全没有进食与喝水的他明日还有没有气力醒来。君策站起身走出帐篷,夜里荒漠的风寒凉透骨,君策裹紧身上的衣衫,从怀里掏出一个烙饼,借着刚才汪十四烧好的热水啃了起来。 君策看着只有寥寥几个帐篷的聚居地,此时都已熄灭了灯火,四下里一片漆黑,君策抬头望去,星光被月色遮掩几分,却还是如期而至,君策听着耳畔隐约的诵经声和祷告声,站在原地缓缓闭上了眼睛。在视线陷入黑暗的那一刹那间,他感觉好似整座天门都向他倒了下来,可是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而且再难睁眼。 熟悉的天旋地转感觉侵入他的身体,君策有些无奈,上一次是被送到了蜀道下,那么这一次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睁开眼睛,然而眼前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站在漆黑静寂的营地中,身后帐篷里还有汪十四睡梦里发出的细碎呢喃,君策犹豫了一下,迈开脚步,并无异样,他慢慢穿过整座营地,来到了栅栏边,眼前天门在夜幕中根本瞧不见身影,但是却让人清楚感觉到身前有那一座顶天立地的关隘阻隔着。 君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是不是看不见天门,它就不存在了呢?君策跨过栅栏,毫不犹豫地朝着天门走去,一步一步,他凭借着白天里的印象,走到了天门城墙脚下,然后呼出一口气,迈出脚步,可是膝盖撞上了坚硬,君策悻悻然收回脚步,身后传来一声嗤笑:“你不会是打算就这样翻越天门吧?” 君策缓缓转身,身后出现了一个穿着素净白衣的少年,腰间悬挂刀鞘,那个少年走近君策,伸出手抚摸着天门,轻声感慨道:“这门还真高啊。”君策也转头伸出手触碰天门,虽然冰凉却没有那种刺骨感受,反而让人有炎热中如沐春风的温和舒适感触。 那个少年叹息一声,有些无奈道:“可是开门一次就够烦的了,还要再来一次?” 君策视线缓缓落在身边白衣少年身上,那个少年笑着看向君策,问道:“你也要离开吗?”君策点点头,白衣少年双手笼袖,转身看着君策问道:“为什么?像你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心中怀揣着对道德谷的崇高信仰,愿意为了求学问道在山中苦修一生才对啊,你为何会想要离开呢?” 君策也转身直视着少年,摇摇头道:“因为我不属于这里。” 白衣少年打量了一眼一身儒衫的君策,问道:“误入此处?”君策想了想,点点头。 白衣少年探出手搭在腰间刀鞘上,问道:“那你为何会来此?”君策只是看着面容俊朗的少年,神色茫然下意识地反问道:“你呢?” 白衣少年搭着刀鞘的手指轻轻敲打,然后看向道德谷的方向,又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的天门,笑道:“我听说,这里会有仙人,所以想要来看一看,顺便也去道德谷一趟,毕竟光明岛上的两处圣地我都已去过了,便不想错过这里。” 君策转头看了看天门,问道:“岚涯岛上,没有仙人吗?”白衣少年耸了耸肩:“在我看来,世间便没有仙人,即便是有,可既然所谓仙界都可以在传说里消失,那么神明又如何长存呢?” 君策看着白衣少年锋芒毕露光亮璀璨的双眼,不知不觉间就陷入其中。这样的眼眸他见过,站在巷子口等着扶音回家的顾枝,跟在自己身边说着自己是那天坤榜上高手的徐从稚,在小院里树下翻书诵读的张谦弱,还有独自坐在夜幕下诵经的真页,一幕幕身影在君策的身前重叠,可眼前的白衣少年却还是那般独一无二,好像只要站在人间,就是那盏最为璀璨的光芒。 君策低下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少年手掌轻轻搭在刀柄上,笑着说道:“君洛。” 君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白衣少年问道:“你呢?” 低着头的君策神色纠结,似乎这样就能压抑着眼角的泪水,他张开了嘴,嗓音沙哑,微微哽咽。 “君策”。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见天地又是少年(三) 天门的阴影下就连天光都显得那般黯淡,在天门外的海面上,光芒就要更加璀璨,细碎的光亮随着海浪翻涌起伏,帆船来来去去,却已经许多年没有人去徒劳地尝试登上天梯跨越天门。 在那些楼船甲板上站着的多是附庸风雅聊作消遣的富家子弟,还有一些穷酸书生憧憬道德谷的深幽而掏尽腰包站在帆船甲板上如痴如醉地仰望。 这些船只有的会绕着天门的城墙缓缓看遍,有的则就是远远看过一眼,觉着不过是比其他城门更高些更大些无甚出奇,于是就此离去。 只有其中一叶小舟那般与众不同,没有撑船的船夫也没有高大甲板庇护,在天门下就如同核桃一般的小舟,却越过所有楼船和帆船,独自飘荡至天门城墙下。 停在后方的许多船只都饶有兴致地看向这艘小舟,还有站在船头的那个腰间悬刀的少年郎。莫不又是一个崇仰当年君洛壮举的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妄想在此一刀开天门而一举得名? 船头处,耳畔无论是浪涛声还是那些看客的细碎言语,徐从稚都恍若不闻,他只是脚踩小舟驱使着缓缓靠近古朴城墙,然后仰头望去,视线穿破云海,好似看见了那直入仙界的城头,他的手掌轻轻搭在腰间银色刀鞘上,另一只手则拄着一把连鞘长刀,手指敲打无声,他眯起眼眸。 身后程鲤走上前来,站在徐从稚身边问道:“你要开天门?”徐从稚笑道:“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传闻天门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接引外人进入,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另辟蹊径了,也没必要非去登那天梯。” 程鲤也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微微皱眉道:“可是天门千万年来就只有君洛一人强开过,其他人都失败了。”徐从稚抓起拄在船头的连鞘长刀,搭在肩头,晃了晃脑袋,轻声道:“总要试试。” 顿了顿,徐从稚突然问道:“你觉得顾枝能做到吗?”程鲤摇摇头:“我不知道,当年离开宿微城之后,顾枝就再没出过手,谁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何实力。” 徐从稚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如今也才接近了顾枝当年的实力罢了,即便他这些年都窝在苍南城没有出手也没有修行,可是他那令人望而兴叹的天赋资质实在匪夷所思,所以真的很难说他是否做得到。” 程鲤转头看向徐从稚,透过刀鞘看见少年闪烁的眼睛,她轻声问道:“为何突然有了这么多感慨?”徐从稚转头直视着程鲤的双眼,不知为何,看着少年那光芒万丈的眼眸,程鲤觉得有些陌生,却又莫名的熟悉,好像许多年前那个还未学剑学刀的孩子又站在明亮亮白茫茫的雪地里看着她。 徐从稚抬起刀鞘拍了拍肩头,温和笑道:“不用担心,顾枝可不是什么我习武问道的心魔,只是点星岛一战之后被他一语道破心绪,于是多了些感悟,也没当年那么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也不会因此沉寂,毕竟总要知晓了前路有多辽远天际有多广阔,才能去迈出下一步的嘛。” 说完,徐从稚转头看向城墙,吐出一口气,咧嘴笑道:“在海上漂了这么久,刀鞘都要生锈了,既然养刀如此久,那么现在,就要出刀。”程鲤身后背负一把竹鞘木剑,她那样站在意气风发的少年的身边,并肩而立,于是他们就自成一座天地,好似当年离开林山岛之时,也像是许多年前雪地里初见的他们。有的人只是相逢,便足以对抗时间和世事。 少年出刀,少女出剑。 天门城墙的影子笼罩下,一身儒衫的君策就像是还站在黑夜里,却恍然不知云端高处早已是天光盛放。 那个白衣少年听见君策的言语,愣了愣,然后笑道:“那还真是有缘啊,没准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白衣少年伸出手拍了拍君策的肩膀,可是视线模糊的君策却觉得少年的灿烂笑容那样难以直视,是因为心底潜藏许久的心绪在掩饰退避,还是那纠缠不清的思绪在翻涌作乱,君策全然不知。 白衣少年看见君策湿润了眼眶,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尴尬地收回手掌,探过脑袋问道:“你,没事吧?”君策抬起手臂衣袖遮住眼眸,摇摇头,沙哑着声音道:“没事。” 白衣少年直起身子,还是有些疑惑,却没有追问。他转头看向城墙,伸出手摩挲着那古朴厚重的砖石,过了片刻,轻声问道:“你有办法离开吗?” 君策在垂落的衣袖遮掩下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放下手臂摇摇头道:“没有。”白衣少年挠了挠头,嘟囔道:“这边也没个天梯,难怪在海外的传闻里,许多人都是只能进不能出的,麻烦。” 君策看着白衣少年的侧脸,下意识问道:“那你是怎么离开的?”白衣少年转头看向君策,疑惑道:“啊?”君策摇摇头,低声道:“没事。” 白衣少年收回手掌支着下巴,做沉思状,然后看着君策问道:“走走?”君策点点头,于是两人从落脚处沿着城墙的蔓延而缓缓前行,荒漠中的风沙时不时吹来缭绕在他们的衣袖,可是身旁的那一袭白衣却始终不染尘埃,君策低着头,似乎在细心数着地上的细碎沙石究竟有多少。 白衣少年背负双手环顾四周,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君策,想了想问道:“你从道德谷山上来的?”君策回了一声,白衣少年问道:“书院学生?”君策摇摇头。 白衣少年看君策还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的样子,觉得有些难搞,不知道怎么消解君策那方才突如其来的落寞和悲戚。 君策却主动开口问道:“你是独自来这岚涯岛的吗?”白衣少年点点头,笑道:“是啊,虽然有两个好兄弟,可是他们都不乐意来这地方,于是一个行走天下去救死扶伤,一个不知道上哪去祸祸小姑娘了,只有我要来不撞南墙不回头。” 君策“嗯”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白衣少年问道:“那你呢?虽然不知是因为什么意外才会来到这里的,可是离开之后呢,你打算去哪?” 君策抬起头,视线落在远方某处,风沙卷入他的眼中,他伸出手揉了揉眼角,低声道:“回家。” 白衣少年笑着点点头,轻声道:“真好。”他伸出手抚摸着城墙砖石,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缓缓道:“我应该还是继续行走江湖去,虽然这海上的风景总是千篇一律,可是世间最有趣的风光还是在人间嘛,多走走多看看,总是好的。” 君策突然停下脚步,白衣少年往前走了几步,转过头看着君策,笑着不说话,君策抬眼看着那双眼眸,轻声道:“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你觉得非去不可的地方,能不能不去?” 白衣少年歪着脑袋,笑问道:“什么地方?” 君策犹豫了一下,呢喃道:“比如一座岛屿?比如一座孤山?” 白衣少年只是继续问道:“然后呢?会发生什么?” 君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白衣少年点点头,依旧挂着满脸的笑意:“我会死。” 白衣少年转身面对着君策,他们站在城墙下一处最为浓郁的阴影中,如果从天空中掠过的飞鸟能够言语几句,就能告诉他们,此时他们所站的地方,就正正好好地直面着远处的道德谷。 白衣少年看着君策,手掌搭在刀柄上,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有个兄长,叫做君衣?”君策嘴唇颤抖,只是那样与白衣少年对视,明明还是那一袭白衣,可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好似在一瞬间就走过了光阴的长河,眼角多了几分皱纹,眼底也有了沧桑痕迹。 他眼神柔和地看着君策,看着儒衫少年的肩膀颤抖起来,那股从骨髓里渗出的悲伤和孤寂已经难以自已,他缓缓走近君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问道:“我已经死了,对吗?” 君策低下头去不敢再去看他,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还是笑着,眼中只有欣慰和感慨,他随意道:“君衣,君策,果然我最后还是取了这两个名字啊。其实吧,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以后如果有了孩子该叫什么名字,最好啊,第一个孩子能是个女孩儿,我才不要伺候一个小男孩呢。” “所以第一个孩子要叫做君衣,虽然好像最终落在了一个男孩儿的身上,不过他也怪不着我了。然后如果可以的话,有了第二个孩子,就要叫做君策或是君语,可不能再跟我一样不读书只知道习武练刀的,还是要读书识字嘛,做个读书人挺好。”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脸上的笑意流溢着,却透着悲伤。 君策不敢去听他的言语,那些轻描淡写的字里行间满是纵横交错的岁月的痕迹,那般深刻和消磨不去,要在人心上戳出血来。 他还是语气轻快地说着:“当然,如果我那娘子有其他的想法,那还是要听的嘛,毕竟天大地大媳妇最大,这个可是至理名言。这也是当年我那打光棍一辈子的师父唯一说的值得记下来的话了。” 那些言语像是风声一般穿过君策的耳朵,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他尽力不去听,却还是听得清晰,近乎贪婪地去抓住他的声音,只是后面君策也分不清那些飘忽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君策缓缓抬起头,看见一袭白衣的他背对着,仰头望向天门。 君洛背对着君策,就像是这许多年在梦中见过的他,就像是不久前在蜀道上几乎就要放弃时所看见的,那样孤绝,却又那样让人想要走近去与他并肩而立,不至于那段注定通向孤山的道路显得那般萧索凄冷。 君洛看着眼前的天门,摇摇头自嘲笑道:“没想到还真跟这门较上劲了,本以为一刀开天门这种事情做过一次就够了,结果还来个一而再再而三。” 君策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不知如何开口言语,君策转头招招手,君策拖着脚步站在君洛身边,君洛笑着说道:“我看你并无武学真气傍身,反倒穿着一身儒衫,想来如今倒还真是一个读书人了,这样也好。若是不论武学,说那虚无缥缈的大道痕迹和神仙手笔,我如今应该算是一个残存的气息凝练罢了,能留下片刻丝缕的清明和记忆已是幸事,想来是天门此地的玄妙所致,不必纠结于此,我,一定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君策眨着润湿的眼睛看向一脸轻松笑意的君洛,似乎死亡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值得牵挂纠结的大事。君洛继续以那一贯的轻松语调说着:“如果有一天那个非去不可的地方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也许会遗憾但一定不会后悔,请原谅,以这个模样残存的我没有了许多记忆,比如我记不清卿乐和君衣的面容,所以我也忘了自己究竟是如何死去的。不过如果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处,那么干干净净来到这世间的我,也一定会干干净净地离去,不会留下什么,也不会带走什么。” 没有涉足武学的君策听不明白,可若是顾枝在此,定会明白君洛所说,就像是已经死去的计瞳和韩世,也能有大道痕迹被魔君以玄妙手段强留化作顾枝的心魔磨炼,可对于君洛来说,以他的境界修为,若是真到了魂飞魄散的那一刻,世间没有谁能够强留住他的丝毫痕迹,就像在人们的传闻里,君洛辞世的那一日天地变色,就连云海高处虚无缥缈的仙界都降下七彩祥云接引他的神魂位列仙班,可君洛却只是身死道消,刀光劈开了虹光和祥云,干干净净地离去。 而如今君策莫名其妙遇见的君洛,则是当年君洛一刀开天门之后所留下的真气大道残余,借助岚涯岛和道德谷此地的玄妙和与君策之间的血脉牵连,才能有这样的片刻降世。 若是没有君策,也许在许多年后的某一日,一个足够做出同样壮举的人来此,也会在开启的天门中看见君洛的身影,只是却不会像如今这样好似遇见一个真真正正的君洛,而只是那种大道之间的接洽。 君洛没再看向君策,那双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光彩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他低声道:“君策,抱歉,没能与你真真正正的见一面,也很抱歉,没能护住你娘亲和兄长的安危,这些年,辛苦了。” 君策摇摇头,呼出一口气,支撑着将一段完整话语说出口:“娘亲和我都过得很好,只是还没能找到兄长,也许他在奇星岛上也过得很好。” 顿了顿,君策说道:“娘亲没有怪过你,我也没有。” 君洛笑着点点头,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虚化的双手,然后抬起头看着似乎在微微颤动的城墙。 君洛点点头道:“应该是有人来寻你了,竟是也要一刀开天门,还有一道剑气在旁压阵,只是还差了一股气,君策,回家去吧。” 君策下意识地追问道:“那你呢?”君洛摇摇头,声音也飘忽不定起来:“君策,我已经死了,今日相见于我也不会再有任何记忆和痕迹留存,只不过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相逢,也许如今此地的我,唯一能做也该做的,就是送你回家。” 君策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流淌在脸颊,君洛手掌按在刀柄上,笑道:“怎么也这么爱哭?我好像记得,君衣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话音落下,君策便看见君洛那一袭白衣都化作了飘散的碎絮,支离破碎,就像是一场透过水面遥遥看见的梦,终于要醒来,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就像是破碎的镜面,让人再难看清他的容貌。 君洛拔刀出鞘,长刀漆黑如墨,比天门城墙的阴影更深,却又好像比云端的天光还要璀璨,君洛看着君策,轻声道:“抬起手。” 君策缓缓抬起手掌,于是那道屹立在此地千万年的天门便动摇了。 君洛手中长刀指向天门,声音自天上落下:“开!”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见天地又是少年(四) 漫天尘土飞扬,海浪翻涌卷入云霄。 天门外,站在小舟船头独自出刀的徐从稚,从那些被剑气卷成星星点点碎片的神明虚影中,看见了一个背对漫天神佛出刀的身影,那人意气风发,无论是站在光阴长河的岸边还是站在仙界天门之下,那人只是朗声一句:“开!” 随着话语,徐从稚手中双刀也落下,于是天门内外,所有人都听见了古神苏醒的低语,悠扬轻缓,却在心头敲响了鼓声,视线落在天门上,所有人都看见,门开了。 站在城墙下,君策醒了过来,他的手掌虚托着什么,而在他身前,巍峨天门缓缓抬高拔升,天光刺破阴影照在他的身上。 身后汪十四跌跌撞撞地越过栅栏,看着君策的背影跪倒在地,热泪盈眶地振臂高呼:“君洛!君洛!”还有更多的人走出了帐篷。那些面色悲苦枯黄的苦修者都虔诚地跪倒在地,不知是因为那个许多年前恍若神明的人重现,还是因为天门真真正正的开启。 海水随着天门的抬升也被托举而起,海浪与风沙遥遥相对,只有一身儒衫的君策独自站在其间,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道德谷,然后抬脚走过天门,就那样离去,也就这样归去。 君策一步跨出,来到了那艘小舟船头,徐从稚收刀入鞘,天门再次缓缓落下,再也看不见那些跪倒在地的虔诚苦修,也掩盖了楼船甲板上的阵阵惊呼,徐从稚上下打量着君策,啧啧道:“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啊,竟然都有了这种境界修为。” 君策摇摇头道:“不是我。”徐从稚拍了拍少年的儒衫,笑道:“废话,当然不是你。” 君策看了一眼徐从稚身边的程鲤,问道:“你怎么来了?”徐从稚手掌运气,小舟便如离弦的箭矢一般穿过了环绕的船只,独自远去,天门很快落在身后。 徐从稚耸耸肩道:“还能是什么?来找你啊。”君策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道德谷?” 徐从稚盘腿坐在船头,招手示意君策也坐下,说道:“这你就不用问了,来说说你在道德谷都干了什么吧,还一副读书人的打扮。” 君策没有说话,只是环顾四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浪涛翻涌,他茫然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徐从稚的脸上没有什么嬉笑和轻松,他一字一句道:“去找顾枝扶音还有你娘亲,然后一起回家。” 道德谷长生观外山林的石崖上,膝上放着一本古朴书卷的张谦弱独自眺望远处,那道占据视线和心神的巍峨天门被神明打开,世间一切光芒都汇聚在一处,只有那个儒衫少年的熟悉背影走在其中,离开了道德谷,就要回家去。张谦弱轻轻翻开手中书卷,一页页空白随风掠过,最后在一页纸上,清晰的墨字缓缓浮现,“君策,开天门。“ 观中书房里君策留下的几封信,张谦弱都送到了那些人的手中,只是在信件还没送到宝盐城的时候,三位少年离开时还能在病榻上坐起身的荀踽老先生却已经油尽灯枯,溘然长逝。 在那封最终由荀念竹和荀修仁打开的信的末尾,君策写道:“老先生以前曾说过‘吾心安处是吾乡’,以前太过年少无知,实在难以真切感触其中的深远意味。” “只是如今却多了几分感悟,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只要想起念起,就如同跨越了时间和距离,再次置身其中,于是世事一切理得,思绪一切心安。那个地方,可以是城镇村野,可以是高山流水,也可以是因为有那几个人所在的小院,于是,就足够称之为家乡。” 少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只是归乡,返家。 天上云海翻涌着世事人心的繁复和来来往往,若是从眼前海面的倒影中看去,那些被鱼儿和海浪打破的碎片里,还是隐约能够看见一座座悬浮于云端的岛屿,只是躺在岸边的华朝独自看了许久,从日暮到夜色,那片云海中的世界依旧看不见炊烟和人影,好似那座世界在慢慢远去,再不似初见一般只在眼前,可这究竟是因为他了解得更多便相隔更远,还是只不过那座世界真的距离他本就太过遥远呢。 岸边停靠着一艘小舟,那个独自坐在其上垂钓的儒衫中年人的身影并未出现,华朝坐起身,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浪花翻滚着在他的脚边起起落落,他眯起眼睛望向远处,一轮明月挂在海的尽头,像是在那无边无际的汪洋的远处是一道垂落天涯的瀑布,而明月便自那瀑布之下缓缓升起,像是一盏如约而至的灯火,在每一个漆黑的夜幕下照亮人间。 在明月的光华中,一个渺小的身影独自站在汪洋远处,华朝看不真切,却知道那是一袭儒衫的背影。 身后脚步声传来,华朝转头看去,许久未见的神官艾烛踱步走近华朝,然后也盘腿坐下,艾烛看着身边那个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少年,神色平静问道:“累了?” 华朝摇摇头,收回视线,看向远处那个沐浴在月华中的身影,艾烛双手宽袖垂落搭在膝盖上,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形微微佝偻,声音略微沙哑,缓缓道:“不再问了?” 自从那个身穿儒衫的陌生中年人出现之后,华朝就在一幅幅画卷中经历了千百人的不同人生,那种现实不过一刹那而转眼便是几十数百年的岁月历练实在让人无所适从,每每华朝从那些纷繁人生中脱身回到海面上,就会再次被拖入另一幅画卷中,就这样往往复复,那个始终微笑着神色恬淡的儒衫中年人才收手,而华朝早已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小舟船头。 在那些片刻清醒中,华朝曾看见神官艾烛和那人并肩坐在一起,所以离开小舟稍作休息的时候,华朝便一次次去找艾烛想要问清楚那个人的身份来历,却都吃了闭门羹,在那之后,华朝又在更多的不同人生经历中浮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不过少年的他只不过在这短短一月时间内,就好似已经历尽千百轮回,无论是心性还是处事都截然不同。 华朝摇摇头,扯出一个笑脸道:“问了有什么用,您又没打算跟我说。” 艾烛眼神古井无波,闻言应道:“有些事情就连我都无法去多说多做,在蓬莱岛此处,即便是当年那座峡谷里的祭司所掌握的权力依旧没有神官强大,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例外,而恰好,那个人就是例外之一。” 华朝双手撑着下巴,叹了一口气道:“行吧行吧,既然问了没用,说了也没用,那就随遇而安了。”艾烛瞥了一眼华朝,少年的面容多了几分棱角,幸运的是,在艾烛并不完全接受的拔苗助长中,少年的双眼依旧如当初清澈和明亮,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远方的向往。 艾烛视线落在那个远处的背影上,以他的目力自然能将那人的身影看个分明,可是哪怕那人就在眼中身前,依旧让人觉得在这之间隔着一层摸不着碰不到的屏障,像是一层垂落的细纱,却又像是天地之间的距离那般遥遥。 艾烛只在上任神官和峡谷祭司那边曾听说过三百年前那三个人的传闻,突如其来又匆匆离去的他们对于蓬莱岛来说不只是过客和不速之客那么简单,他们走入那座世界之后,一切的变化都肉眼可见地混淆起来,就连蓬莱岛都再难观测真切。 以前的蓬莱岛神官还肩负着观测那座世界并尽可能引导那些天地灵气的流转不至于牵扯住某个人或是某件事,最终导致整座天地都造成不可逆转的变化,可是自从那三个人出现之后,这种权柄就被完全削弱了,就连那两扇门,神官都再难靠近,因为缭绕在门扉附近的灵气碎屑,足够消磨掉神官所掌握的力量。 只是在峡谷祭司的观测中,那三个人的出现终究还是带来了向上的力量,那座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更乱,反而在他们对灵气的牵扯下,那座世界在变得更加明晰和清朗。 最近百年,艾烛亲眼看见那几件惊天动地之事的发生,无论是因为光明岛的革新而灵气汇聚膨胀、还是作为蓬莱岛和那座世界连接处之一的出云岛被某个人彻底掌握在手、或是奇星岛之乱,只是因为有了那三个人才最终没有对天地灵气造成影响。 唯一的意外就是君洛的死去,只差一点就导致那座天地和蓬莱岛之间的边缘界限被打破,甚至天地的边界都模糊起来,好在君洛最终自己斩断了与天地灵气之间的联系,才维持住了天地间的某种平衡。 在以前的记忆中,那三个人不过是某种印记一般存在于艾烛的印象中,毕竟从未亲眼见过,艾烛也不确定这三个人是还一直留在那座世界还是已经将权柄继承了下去,直到不久前的相遇,艾烛便清晰地意识到眼前之人正是当年之人。 其实这些年艾烛也远远见过此人,毕竟在数次蓬莱岛和那座世界的灵气碰撞中,除了神官之外,那个人的身影也曾出现在两扇门附近,只是每一次的模样都有些不同,但艾烛知晓那都是同一个人,而另外两人则完全销声匿迹,从未真正现世。 这些时日,艾烛一直在神潭岸边的屋中独自看着那座世界的变换,一些旁观者清的变化已经势不可挡,而且注定是翻天覆地的变革,终将难以避免地对整座天地乃至蓬莱岛都造成或大或小的影响,所以艾烛必须为此做好准备,如果身处那座世界的三个人想要凭借掌握的权柄做出某些事情,艾烛哪怕是耗尽生命也要略作阻挡,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宿命。 在峡谷祭司都消失了之后,神官的权责自然更加沉重,除了维持蓬莱岛这处隐秘之地的存在之外,还要着眼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天地灵气,尽力权衡那座世界的安稳。 在那个人来到此处之后,艾烛见到他所问的便只是一件事:“在未来那场翻天覆地中,你将扮演什么角色?”那个身穿儒衫自称井舜的中年人,面带微笑眼神平静地回答:“我会阻止他,只是天下大势却无法阻挡,我会尽力而为,至少也要打造一种新的平衡,蓬莱岛可以置身事外,只是……” 艾烛明白他的意思,坐镇蓬莱岛这么多年,艾烛早已足够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我注定无法置身事外,平衡蓬莱岛和那座世界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此事无需多言。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只是作为旁观者,毕竟作为外来之人,你们已经对那座世界造成了许多影响,若是还想要依靠手中的力量去翻天覆地,可能会成功,但你们的下场不会很好。” 那个儒衫中年人神色平静,似乎对于艾烛的警告和劝诫丝毫不放在心上,亦或者他也早对此有所预料,他斟酌着话语,最后如此说道:“一切命运的赠予早就在暗中标注好了价码,以身入局和独活百年的代价在那些获取和介入中都有迹可循,既然决定了去做出翻覆,那就想好去承担一切的后果,我是如此,相信他也是如此。“ 艾烛不再多说,只是疑惑:“为何选择华朝?” 那个不知该唤做光明皇帝还是井舜的儒衫男子笑道:“我没有做出选择,只是在给他选择而已,神官之位需要有传承者,光明皇帝的位置也需要有人去坐,如何选,还是要华朝去取舍。你我都看得出来他的与众不同,若是身在那座世界,就是和当年的琉悬与君洛一般的天选之人,无论是读书治学还是习武修道都注定会惊天地殊,而恰好,他出现在了蓬莱岛,保有了难能可贵的干净的灵性,所以如何去引导他的心性和思虑都至关重要,我如此难免拔苗助长,可惜时间太过急切。” 岸边,华朝突然开始探头探脑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海底,艾烛问道:“你在看什么?”华朝摩挲着下巴说道:“那把刀到底是不是神器啊?” 一个声音笑着响起:“是。”华朝抬头看见那一袭儒衫,想起在那些人生历练中的煎熬,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艾烛那边挨了挨身子。 井舜站在小舟船头,便正好挡在了华朝的视线和月色之间,让人看不清那个儒衫男子的面容神色,井舜缓缓道:“君洛是第一个真正掌握神器之人,而刚好他是用刀的,于是你现在看见的神器的模样就是一把刀。” 华朝挠挠头:“可我为什么拔不动啊。” 井舜笑道:“因为你不是他的主人,至少现在不是。”华朝疑惑道:“可君洛不是已经死了吗?现在的神器应该是无主之物了。” 艾烛微微皱眉,轻声道:“当年君洛将神器送回蓬莱岛的时候,神器的主人就已经变了?”井舜轻轻点头,艾烛问道:“是谁?”井舜没有作答,而是将视线落在了华朝身上。 华朝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我可不想再去画卷里面受折磨了,那种只能命中注定地去经历的人生,旁观者的无能为力和手足无措,太可怕了。”井舜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放心,不用去受折磨了。”华朝抬眼看着井舜模糊的身影。 井舜转身仰头望向那座云海高处的世界,声音都变得飘忽遥远,却还是清晰地落入华朝和艾烛的耳中:“他们同样选择了人选,所以拔苗助长这种事情还是算了吧,至少还能为你们挣得几年时间。”华朝听不明白,艾烛却半知半解,隐约抓住了些什么。 井舜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对华朝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蓬莱岛吗?现在还是一样吗?” 华朝顿了顿,犹豫的看向身边的艾烛,艾烛视线始终落在井舜身上,察觉到华朝的问询,只是说道:“遵循你内心的选择就好了,我不会多说多做。”华朝微微低下头。 井舜继续说道:“若是真的踏足那座世界,注定不可能像你生活在蓬莱岛这般安宁,也不可能像是画卷世界中那样一切早已注定,变数和意外都会接踵而至,甚至还会威胁到生命,你是否还是坚持离开?” 华朝呼出一口气,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缓缓道:“我还是想要去那座世界看看,不只是想要满足心中的好奇和一种很难言语的蠢蠢欲动,更因为那与蓬莱岛截然不同的天地间,存在了变数和意外,就像是一潭活水,终究会让人觉得才是真正地活着。” 艾烛转头看向华朝,少年的神色认真,眼神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井舜点点头,笑着轻声道:“很好。那座世界很快就会乱起来,如何适从如何处世,将会完全取决于你,甚至就连如何回来,都只在于你自己,生死自负,明白?” 华朝咧嘴一笑,虽然少年紧握的双拳已经渗出汗水,可他还是点点头道:“明白。” 井舜转身回头,挥挥手,月色下的海面上浮现出一道门,艾烛站起身,井舜鞠躬行礼,艾烛点点头,袖口处有星宿流转,那扇门缓缓打开。华朝最后与艾烛和井舜郑重行礼,然后身影消失不见。 井舜看着那道门,在那座世界,将会有一场相逢。 少年要去见天地,天地也要见少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为一人向死生(一) 在世间最高的山峰之巅,那些响彻于人们心扉上的擂鼓声和轰鸣声经久不绝,无论在出云岛上是夜幕笼罩还是天光万丈,所有的百姓生灵都自觉置身于神明威势之下,只敢悄悄抬起头望向秦山的方向,可却丝毫不敢有视线的停留,唯恐惊扰了震怒的神明。 更有早就对秦山奉若仙山的地界,所有百姓都不约而同地跪伏在地,对着秦山的方向三跪九叩,神色虔诚,念诵着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灵尊名。 距离秦山最近的玄铁关和显宴城已经是一片废墟,那些席卷而过的战火和狼烟都渐渐熄灭与沉寂,只有无边无际的风沙肆无忌惮地呼啸而过,将那些繁华和喧闹都掩埋,也将所有的安宁和生息都埋葬,风声呜咽。 在仙山脚下的仙府争先台下,无数慕名而来的百姓跪倒在地,对着秦山叩拜行礼,神色虔诚的信徒泪流满面,似乎那些足以翻腾起人内心中最大恐怖的声响是神明的旨意,唯有最恭敬的朝拜才能不算亵渎这番降世。 那座千万年来始终屹立在最北端的秦山,似乎自天地初开就忠诚巍峨地耸立守卫在汪洋版图的最北方,抵抗那好似足以吞噬世间的茫茫迷雾,传闻里那耸入云端的山巅四季如春,神灵隐居其上庇佑人间,人们只需怀着最大的敬畏去朝拜和供奉便足以换来太平安宁。 比起汪洋上同样名声远扬的光明岛晏山与岚涯岛道德谷,秦山由于那关于神明的传说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神秘,却也是最少有人能够踏足的地方,毕竟自两百年前起,通往秦山的道路就被茫茫原野覆盖,无数求道者陨落半途,竟是比起传说中三千里赤野和天门之间的道德谷都要更加难以接近。 可是亘古不变的秦山,在人间难以看见的山巅高处,无数山石却在一道光柱之下分崩离析,竟是就连山崖都被生生削去半截,那些灰黑沉重的山石沿着悬崖滚落,卷起漫天烟尘。 整座秦山都在摇晃,山里的树木和流水震荡不已,还有无数飞鸟和走兽好似被置于末世之中,慌不择路地乱窜,咆哮声刺鸣声被掩盖在山石崩碎的巨响中,却平添了几分悚然,还有在震荡中慌了神的走兽直接一头撞在山崖和古树上,一命呜呼。 一时间,云雾缭绕千万年宛如仙境的秦山,竟是沦为了地狱般的景象。 而在山巅,那一袭始终不染尘埃的白衣,挥舞着手中漆黑刀刃挣脱开吞噬真气本源的光柱,终于控制不住那些飞扬的尘沙沾染在衣衫上,可是他恍然不觉,他疯了似地冲向那些碎裂山石,身影撞入烟尘迷雾之中,去追寻那耳畔的风铃声,以及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刀芒铺天盖地,所有遮掩视线和阻隔前方的山石都被斩碎,化作更为细小的尘埃飞舞天地间,他的视线终于刺破了烟雾和重重阻滞,看到了那熟悉的面孔和噙满笑意的双眼,他反手握刀,伸出手去,竭力想要握住她的手。 在那不远不近的距离之间,却好似突然出现了一道天堑鸿沟,一袭白衣坠入深渊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熟悉的身影携着风铃声坠落悬崖,他们分隔两方,都在坠落,似乎死亡不由分说地笼罩住了他们,无数的手从身后探出,拉扯着他们的体魄和神魂都分离和远去,唯有独自直面生死之间。 一袭白衣的顾枝双手握刀,在无法完全控制身躯的深渊黑暗之中生生调转身形,可是无论他如何运转真元都始终无法挣脱那种向下坠落的感受,顾枝清晰地知道,这一次不是幻觉,因为那个险些失策的魔君终于真正地出手了,没有更多的言语交谈,也没有那些天高海阔的道理大义,就只是最纯粹的武道手段。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在顾枝从那座竹屋中走出站在顾筠身边时起就再没有出现过了,可是这一刻,哪怕心中明知黄草庭武山和谢洵都已死去也能强忍着心中情绪的顾枝,却难以自控地泪流满面。 也许是因为好不容易长大了的少年又回到了当年的稚嫩和弱小,也许是因为那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落空了于是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包裹住他,可是啊,少年跨越山海而来,就只是为了接她回家而已啊。 顾枝仰天望去,那黑暗之中唯一的光亮还在远去,而扶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狂风敲打润湿的眼眶,他紧紧咬着牙,体内汹涌澎湃的真气依旧奔走不息,他的七窍都有鲜血流淌而下,可是神色扭曲狰狞双眼血红混沌的少年却还是一言不发,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将那些翻涌的痛苦和难过都牢牢囚困于灵魂深处,然后继续难以回头地成长。 就像当初为了扶音,他还是走出自困藩篱的青潋山,没有就那样在无字石碑前潦倒余生,可若是连扶音也离去了呢?顾枝的双眼迷雾升腾而起,而在他的体内气海处,那个琉璃光彩的小人双眼也有恍若星尘的雾气缭绕,他的手中,那把漆黑的太平刀,光芒在一点一点汇聚闪烁。 四季都有风,翻开书卷一页页,也泛起心湖涟漪一阵阵,春夏秋冬,酷暑严寒,在那些穿堂而过的风中,顾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闻见那足以让人沉湎心神的花香呢?是那个叫做扶音的女孩儿安静坐在身边一同看着枯燥的医书,是背着竹筐的他和她一起走在幽静神秘的山林深处,是夜深人静的屋檐下只有他们两人与月色星光为伴。 以前顾枝总觉得那些写满了墨字的医书太过枯燥乏味,虽然还是在先生的教导下学会了辨认药材和疏通药理,可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兴趣,总是时不时就往魏先生那里跑,去听汪洋上的趣闻轶事,特别是说起那些声名赫赫的江湖高手和武林宗师,顾枝就会满怀憧憬和向往,将那些医书都抛在了脑后,若不是读书识字都还算勤快,顾筠早就将他锁在竹屋里哪都不许去了。 那时候顾枝也会担心,只有自己与之相依为命的先生若是没有人能够真正接过他的衣钵,是不是自己也有点对不住先生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所以顾枝也会拗着性子坐在竹林中翻开医书,其实只是为了不让先生失望。那时顾筠倒也没有说什么,虽然不是非要顾枝和他一样学医,可若是能够借此让顾枝远离那些纠纷和喧嚣,对于顾筠和谢洵来说,就足够了。 后来青潋山中风雨一夜,顾枝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扶音,自此之后,竹屋便多了一个女孩儿,扶音自第一次接触到医术之后就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天赋,就连本来不存什么传承心思的顾筠都毫无保留地将一身医术都尽数传给了扶音,其实真正让顾筠看重扶音的原因,还是扶音那与生俱来的悲悯之心。 若只是沉迷于医术,顾筠同样会悉心教导,可是许多药方和技艺却不一定会传授,毕竟对于普通的医者来说,许多另辟蹊径的医术还是太过玄妙和难以言传,而扶音的天赋资质和那份足以让人敬佩的悲悯之心,正是在顾筠看来许多医者所缺乏的。 不过顾筠同样没有先入为主地引导扶音就此走向医者之路,他虽然看重扶音的资质却不会将此作为禁锢,在扶音慢慢长大了以后,顾筠也开诚布公地问过扶音的心意,若只是因为觉得当初寄人篱下而不得不如此选择或是另有其他心愿却不敢言说才选了医术,那么顾筠还是希望扶音可以去追寻自己的心中所想。 扶音同样对于先生的这份尊重和真诚做出了回应,在经过了三天的深思熟虑之后,扶音真真正正的选择了这条救死扶伤的医者之路,并且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坚定且稳当地走在道路上。 而顾枝呢,听闻了奇星岛的历史和那时的惨状,又跟着先生去过了一次城里,顾枝便愈加向往那快意恩仇也好似无所不能的武道高手,而恰是那时,身受重伤的计瞳出现在了竹屋外,于是顾枝开始握刀习武。 在那竹屋后的深幽竹林里,总是顾枝在绿叶间纷飞,而扶音就静静坐在石头上翻看医书,那样的美好就连光阴流水穿行而过都要不自觉地缓了缓脚步,似乎不忍惊扰了少年和少女之间那份安宁。 顾枝习武之后,也会时常去往醉春楼跟在少竹身边,梳理来自奇星岛四境各地的所有谍报信息,所以这才有了后来醉春楼中神秘莫测的副楼主和那间毗邻楼主阁楼的房屋。 扶音就还是跟在先生身边修习医术,也开始学着为人看诊治病,顾枝只要从城里回来了,就会搜罗些新奇物件送给扶音,然后将那些从血腥气极重的谍报中好不容易寻到的趣闻轶事也说给扶音听。 虽然醉春楼在少竹的安排下有了几个潜在的高手始终护着竹屋的安危,可顾筠和顾枝都还是不太愿意让扶音出去冒险,毕竟那时鬼门关的统治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顾筠和顾枝还是希望本就家破人亡心神憔悴的扶音能够离着那些混乱和腌臜远些,哪怕只是保存住心中难得的一丝纯净,就已是人间最大的美好。 再后来,顾枝独自带着一身修行得来的武学境界远游魔君治下的奇星岛,虽然历经了坎坷和跌宕,但终究成为了那个大破鬼门关换来天下太平的英雄,而依旧隐居于青潋山浮山湖旁竹屋中的扶音,也在与顾筠的修习中慢慢反复辩证自我的内心,最终他们重逢于百废待兴的城镇街角,许久未见的他们只是遥遥相望一眼,世间所有的苦楚和磨难就都不过如此,还有什么是走不出来迈不过去的呢? 年幼的他们从没有想过,未来有一日,他会成为那个天下闻名的大英雄,而她会成为光明岛神药学院最耀眼的那个医者,那时与先生隐居在青潋山中竹屋,相依为命的他们其实从来就只有那最简单最朴素的理想,只是畅想着在许多年以后,这座竹屋依旧还在,竹屋后院的竹林还是沙沙作响,而他们便一直坐在风铃叮咛的屋檐下,闲看花开花落,坐看云卷云舒。 身躯依旧置身于深渊之中,那种无助的感受紧紧包裹住了顾枝的体魄和神魂,好似要将一身白衣的少年重新抽丝剥茧变作那个孤苦无依的孩童,那些深埋在内心的苦痛和犹疑都暴露无遗。 高居云端的魔君冷漠地旁观着,似乎知晓了一切的真相还远远不够,魔君仍要去看一看顾枝最本初的内心究竟是何模样。无所不知的神灵居高临下,虽然施展这样的玄妙手段,同样将魔君的真身禁锢在了云海中,可是在只剩下他和顾枝的世间最高峰山巅,再没有任何威胁能够触动他。 在顾枝那护卫重重不动如山的武道之心深处,埋藏着作为一个世间平常人最寻常不过的心性翻涌,是纠缠困扰了三年之久也注定还要更久的对于顾筠的愧疚,是疑惑困顿了十余年却终究不敢去探寻真相的关于身世的隐秘,是置身于时代大势中权衡私欲与大义的纠结和犹豫。 天坤榜在人们心中刻画的印记实在太深,于是当年看见的位居天下第三的君洛以及如今位于天下第十的“地藏顾枝”,总是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成为了事实。 可是对于亲手订立天坤榜的魔君而言,当年的君洛和如今的顾枝早就已经是那个凌驾于世间所有岛屿之主的那个武道第一人,只是因为世间多了他们三个外来之人,所以多了那么多的变数。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顾枝,也难逃心境深处的自辩和反复,当年的君洛同样如此,若是真如所谓神明那般无悲无喜,更不会去顾虑思索所谓前因后果,那么带着神器登上孤山的君洛恐怕还真就将魔君的真身斩落。 可是世事无奈也多在于此,既然身处人间,那些无法舍弃的心性深处的柔软便会成为世间最牢固的枷锁,却也是许多人自甘沉沦其中的温柔乡,因为那最简单最完满的美好,已不可能被其他任何取代占据。 此时此刻,那些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在顾枝身上被生生撕裂开来,少年好不容易缝补的心境千疮百孔,在那些翻涌于脑海和眼前的画面中,有躺在床上茫然睁开双眼的孩子,有风雨之中背着奄奄一息的她回家的男孩,有习武练刀精疲力竭瘫倒在竹林中的少年,有披麻戴孝跪伏在无字石碑前泣不成声的少年,也有看着扶音在眼前坠落山崖却伸出手去无能为力的他。 坐在云端的魔君双眼之中流转着琉璃光彩,似璀璨的日光也好像是轻柔的月华,伸出一只手指向山崖处的魔君看着向天地两端坠落分离的顾枝和扶音,没有丝毫神色起伏的脸上嘴角微动,声音冷漠响起:“顾枝,如果你还是只能纠缠于这些情感和心绪,那么这辈子你口口声声所说的武道登顶就是一句虚言,徒惹笑话,更不用说还要为武道高出天外,去争取另一番崭新风采,如今的你连君洛都远远不如,何谈跨越和独高?” “你那些豪言壮语连自己的内心都骗不过去,如何将天地真元化作体内气息,在安宁美好和波澜壮阔之间做选择,主动权已经不在你手上了,这里不是当年的宿微城和苍南城,没有什么木匠铺子和山中竹屋去逃避潜藏,那些自欺欺人埋葬起来的过往和思绪终究还是要见天地,更要你去亲眼看看,哪怕再纠缠不清,可那就是你。” 顾枝的耳畔只能听见飘忽模糊的声音在回荡,可是那些话语却分毫不差地钻入他的神魂之中,似乎要化为烙印刻在其上,白衣衣摆和衣袖扯做了碎屑残片飞舞在他的身边,此外天地之间再无他物。 无边无际的深渊黑暗之中,那点唯一的光芒终于彻底湮灭,从身外远去的山石宛若天穹处降临的陨石,呼啸而过,然后天地寂静。 顾枝闭上了双眼,从七窍中流出的鲜血模糊了他的面容,就连神色都泛不起涟漪。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为一人向死生(二) 此时云端处的魔君也看不见那个白衣少年了,眼前只有崩塌的山崖,魔君缓缓站起身,脚步落在飞掠而过的山石之上,然后站在了半空之中,看向悬崖凹陷处的那个石牢。 石牢不再是囚禁谕璟时的模样,而是在魔君的手中变成了一个足以吞噬万物的漩涡黑洞,而顾枝就消失其中。 魔君身影穿梭于漫天的山石之间,来到石牢门外,踏步走入其中,黑暗迅速吞没了他的一身红袍,在无边无际的虚空深渊之中,顾枝站在远处紧闭双眼,只有手中的绿竹刀鞘和漆黑长刀在积蓄绽放光芒。 魔君缓缓走近,顾枝突然睁开双眼,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淌出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迹,魔君伸出去点在顾枝的眉心,顾枝下意识退后一步,然后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在一片黑暗中飘忽不定地飞掠,眼前却有陌生的画面纷至沓来,一种最极致的痛楚难以抑制地贯穿全身,游走于经脉骨骼之间,就连琉璃小人坐镇的气海都开始有了崩碎的迹象。 顾枝难以自控地咆哮起来,可是那些缭绕眼前的画面却莫名变得熟悉起来,魔君站在远处静静看着顾枝倒飞而去的身影,语气冰冷淡漠地开口:“既然所谓的情感和心绪才是构筑你顾枝的本源所在,那么就给你看个清楚,也让你体会个明明白白,否则因为扶音在你眼前陨落就撕心裂肺的你岂不是可笑?” 魔君慢慢踱步,向着顾枝走近,一种难言的威压回荡在漆黑的深渊之中,像是一圈圈涟漪从魔君的身上传开去,而顾枝就被笼罩其中。 “你从不曾想过你的身世?为何顾筠救下了你之后要躲藏在青潋山中,以顾筠那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悲悯之心,怎么可能自我禁锢,真就是因为世事繁杂所以怕了怯了才躲起来?是因为你,顾筠之所以会来奇星岛也是因为你,因为你是那个顾筠拼了命也要救下的人的血脉。 在方寸岛上遇见卿乐的时候,是否曾有过片刻的熟悉感受?是因为从小就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所以将温婉柔和的卿乐当作了长辈?还是说因为你那泛滥的情感又在为相依为命的卿乐和君策而感到同情? 踏足出云岛之后,那些置身于云雾之中身临其境的幻觉你可以装作视而不见,也可以只看做我故弄玄虚的小手段,可是真相呢?你难道还要再闭着双眼不去理会?不,这不是你,顾枝是换得天下太平的大英雄,怎么可能仍由自己的道心蒙尘,怎么可能真的对眼前所见丝毫没有涟漪在心。” 倒退着,在深渊虚空中终于缓缓稳住身形的顾枝,抬眼看着那个慢慢走近的魔君,顾枝的手掌还是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那些积攒的光芒攀附在他的手掌和手臂上,可是顾枝恍若不觉。 魔君继续开口言语:“这一切究竟是为何呢?真相如何呢?”魔君突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头顶的深渊虚空某处,他没有开口,声音却还是如春雷般炸响在顾枝的耳畔。 “因为在你看着扶音坠落的视线之外,那个同样跃下了山崖的卿乐,是你的娘亲,是牵着你的手为了护着你不惜磨损体魄神魂也要带着你离开宿微城和奇星岛的人,是你在这世间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也是你牙牙学语时开口说出的第一个名字,那是哪怕已经离别十五年还是心心念念着你所以身子依旧日渐虚弱的人,那是你顾枝在这世间最深切的血脉牵连,所谓情感和心绪的起源处。 君洛,那个在你听过的故事中最终死在了孤山上死得其所的大英雄,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道第一人,是为你带来了君衣这个原来姓名的父亲,是带着你初涉武道的第一个真真正正的武学师父,是为了你、为了卿乐也为了天下千万人而义无反顾走向孤山的人。顾枝,若不是你失却了八岁之前的记忆,也许根本不需要那六个武学师傅,你同样也能在武道之上一骑绝尘,因为‘崆玄七侠’谁不是将绝学倾囊相授呢? 顾筠独自死在青潋山竹屋,你撕心裂肺,因为那是将你抚育养护长大的先生,那是茫然置身于世间的你心中最深的情感牵挂,可那个为了你早早白了头的顾筠,其实也算得上是你真真正正的至亲,在许多年前的承源岛玄鹤城,君洛顾筠和谢洵三人早就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了,所以你口口声声喊的先生和三叔,对于如此看重情感的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魔君收起视线,重新看向不知何时缓缓低下头去的顾枝,继续说道:“可是他们都死了,而且是死在你眼前,君洛、卿乐、顾筠和谢洵,或有心或无意,其实他们的死都与你有关啊。顾枝,顾枝,原来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低着头的顾枝,眼中流淌而出的泪水沾染着鲜艳的红色,那是鲜血的眼泪,可是头疼欲裂也心绞得痛不欲生的他,眼前所见的那些画面却在缓缓褪去,最终只剩下了一个身影。 他按在刀柄的手掌,那些光亮顺着手腕手臂和肩头最终汇入他的心胸,于是似有水滴落在惊涛骇浪的心湖之上,只是轻轻一声响,所有的风起云涌和波澜壮阔就销声匿迹,只剩下那个站在湖面上睁开双眼的琉璃小人,眼前岸边,一个同样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陌生少年笑着看向自己。 心湖之畔,有掩映竹林间的竹屋,有远在天边的群山绵延,还有云海的翻涌起伏似有浪涛声阵阵,琉璃小人缓缓走近岸边,那个腰间悬刀的少年席地而坐,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轻声开口:“坐。”他的声音若春风,吹皱了心湖的水面,却将那些探出脑袋的真气所化游鱼也拂开去,于是心湖之上干干净净,就只是倒映着云海和群山。 琉璃小人坐在那人身边,少年摘下腰间刀鞘,然后随手折下一根草茎叼在嘴里,他缓缓开口:“你现在叫什么名字?”琉璃小人轻声作答:“顾枝。” 他啧啧摇头,笑道:“看来顾筠起的名字还是不如我啊,君衣多好听嘛。虽然知道他们带着你离开之后肯定会选择隐姓埋名,毕竟当年我闯荡江湖之时攒下来的恩怨情仇还是不少的,这些只能留给你小子长大之后去解决了。可这个名字,不如不如啊。” 琉璃小人转头看向由光点编织出完整体魄的少年,看起来那么真实,可是水中倒影却只能看见光亮一片在摇晃着,少年开门见山:“我之所以能够以此出现在你的气海心湖之中,除了你现在莫名其妙的心境跌宕起伏之外,就是因为你手中那把不知道怎么还是回到你手里的刀。当年我不过是在玄鹤城一个街角的铁匠铺子打造的寻常刀刃,可是一刀开天门又跨入蓬莱岛之后,这把刀终究还是带了几分神意。” 琉璃小人看着身边的他,轻声问道:“你是,君洛?”少年君洛点点头,眼神落在远处:“可惜此时在这里相遇的我们,都不可能再有什么真正的情绪起伏了,否则当年就极爱哭的你恐怕是要当场涕泗横流?君衣……不,顾枝,看见你的气海心湖气象,我便知道你的武道修行已经走到了世间的巅峰处,也有望再走的更远更高,为何困顿于此呢?” 琉璃小人收起视线低下头低声道:“先生死了,三叔死了,现在扶音和乐姨也死在我的眼前,而我只能无能为力,现在还像个孩子一样在这里自怨自艾困顿不前,所谓武道修行登高,难道不就是个笑话?” 少年君洛神色没有起伏,听过了琉璃小人的自白,他只是慨叹一声:“那你应该很累了吧?”琉璃小人顿住了,似乎没有想到君洛只是如此询问,琉璃小人没有回答。 少年君洛望着远处,轻声道:“错的从来都是我,不是你。是我没有做到当初给予卿乐的承诺,没有给你们一个安宁完满的家,顾筠也好谢洵也罢,都是因为我的牵连才这一生都过得太苦,以前年少总觉得快意恩仇就是意气风发,可是回头再看,总是那么多的遗憾和惋惜值得追悔莫及。”他转头看向琉璃小人,眼中满是难以诉说的情感流转,他不再望向远处,因为他这一生走到了最后,还是那样只知道向着高处和远处,却最终难舍于身边和眼前。 少年君洛看着琉璃小人,笑意温和,与那个坐在屋檐下静看生活安宁的温婉女子那样相像,他轻声开口,那些声音和言语吹拂开心湖之畔的所有尘埃和碎屑,“顾枝,可你不同,你现在依旧有着时间和机会,去把握住那些不愿意放手的东西,去追逐那些想要相伴身边的人,哪怕是仇怨,可你依旧还能去报仇,那么自我的困顿除了消磨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参与你的成长,可我知道顾筠一定把你教的很好,所以这样的你真的会仍由苦痛和遗憾一辈子紧紧纠缠自己,然后止步不前就此消磨余生吗?我不信,你呢?” 琉璃小人看向少年君洛,他们双眼视线交错,一般无二的眉眼都点亮着世间最纯澈干净的光芒,星海流转光华穿梭。君洛笑看着琉璃小人,这个如今叫做顾枝的少年,在那段名为君衣的岁月里,是他只要看见就觉得内心涌起无限力量的血脉牵连,是只要这个孩子与卿乐站在一起,君洛就可以去与年幼时的苦难握手言和的勇气所在。 君洛站起身,琉璃小人的身影拔高化作了身穿白衣腰间悬刀的顾枝,他们并肩站在一处,眉眼容貌身形气度都是那般相像,君洛伸手拍了拍顾枝的肩头,轻声道:“无论如何,去前行吧,追赶着那些遗憾不要再蔓延,也要让未来的自己去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君洛的身影已经在崩碎消逝,顾枝低下头看着腰间悬挂的绿竹刀鞘,那些微微的泛黄已经彻底磨损干净,只剩下最清澈的翠绿颜色,像是春雨洗过的绿竹。 顾枝睁开双眼,擦拭掉那些血泪。魔君站在不远处看着缓缓抬起头的顾枝,虽然已有琉璃小人坐镇气海心湖,可是此时顾枝身后依旧有一个巨大虚影在渐渐勾勒清晰,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意气风发眉眼飞扬,与顾枝那样相像却又别有不同。 魔君站在原地,直面着武道千年以来最出众的两个人,魔君伸出手摊开手掌,在他的头顶处,那不知何时积攒而起的光芒刺破了深渊黑暗,魔君轻声开口:“请。” 顾枝手掌握住刀柄,太平刀缓缓出鞘,撕扯干净所有的纠缠和黑暗,时间好似已经过了千年万年,可顾枝却还是手握长刀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个坠落的身影,原来不过是转瞬刹那的心绪纠结。顾枝脚踩山石,身形化作箭矢掠向扶音,也卷动这那些絮乱云海和衣袖,去抓住同样在下坠的卿乐,遗憾还是要到此为止,这就是他顾枝想要的自由。 魔君没有再居高临下,他出现在了顾枝身边,伸出手抓住那些山石汇聚在一处,化作一个携带着焰尾撩开天际的陨石砸向顾枝,也要顾枝心境中的那些绵延群山都崩碎坍塌。顾枝翻手握刀,身形倒转将刀刃刺入坠落陨石中,然后借着那股下坠之势继续接近下落的扶音和卿乐。 魔君如影随形,卷动红袍大袖,遮天盖地地笼罩住顾枝的身影,隐藏在衣袖中的洁白十指轻弹,像是拨动了天地间最虚无缥缈的琴弦,顾枝置身其中,身不由己地被拉扯进一种莫名的境地中,只能挥舞刀芒对抗那种虚无和混乱。 魔君站在顾枝身边,摊开手掌攥住顾枝的头顶三寸,他呼出一口气,还是没有动用那些玄妙灵气,而是将修行数百年的真气修为都灌注在双手中,涌入顾枝体内。 于是在顾枝的经脉和气海之中,无数的真气本元疯狂涌入,这些真气那样精纯干净,若是平常,恐怕顾枝只要稍作运转和调息就能将这些本元留住大半,真真正正地化作自己的真气。 可是如今,这些世间所有武道修行之人注定会趋之若鹜的精纯真气却化作了索命的毒药,在顾枝体内肆虐作乱,无论是和顾枝运转的真气相撞,还是生生撕扯顾枝的脉络和气海都让他感受着钻心刻骨的疼痛。 顾枝双眼只有扶音和卿乐的身影,此外再无他物,所有的情感和感受在此刻都被抽离开他的体魄,就连神魂都被体内的琉璃小人牢牢把控,所有那仅剩的念头就成了支撑顾枝依旧还存活着的唯一所在。 救下卿乐和扶音,过往现在和未来,还有不舍遗憾憧憬的一切,都不要无能为力也不要追悔莫及,都要好好的,回家去。 海面上,一叶小舟跨越山海重重,越过了出云岛外的云雾禁锢和所有的幻想囚牢,来到了秦山之下。 出云岛上,一处洞开的门扉中,带着好奇和向往的少年走出秘境,便看见了身前眼中巍峨的秦山。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为众生换太平(一) 天地间的风总是难以捉摸踪迹和来去的,而武道修行者口中所说的真气本元就要更加虚无缥缈,一呼一吸之间,一眼一闻之中,也许那些流转在虚空之中的气息就是足以炼化存续体内的所谓真气了。 可是能够真正去捕捉这些气息痕迹的人总是少数,所以太多叫嚣着要去闯荡江湖游历天下的武道修行者,其实一辈子都只能止步门外,那一步两步的距离实际却差之千万里。 若是登堂入室了,再去听闻触及更加不落实处的所谓天地灵气,就让人愈加摸不着头脑,哪怕是在武道一途上走得足够远也走得足够高的顾枝,在以前也很少去说起想到那总是与神明关联更深的天地灵气,因为在许多传说中,神灵餐霞饮露,呼吸吐纳的不正是所谓本源灵气? 在更多的书籍和神话记载中,天地最初的构造就是那些犹如清风雨露的灵气,只是随着万物生灵的降临和繁衍生息,灵气开始融入天地间,捉摸不得更琢磨不透。 可是在那座城墙上的茅屋中,顾枝置身于绘就天地万万年的画卷世界,亲眼看着那些流转天上地下的灵气孕育出了植物和生灵,也将漂浮在在汪洋之上的岛屿牵连牢固,是连接天地的关键所在,更是后世武道修行、读书悟道的本源,所以再去说起天地灵气的存在,在顾枝看来,便少了几分神异,而是多了几分真切。 只是与当年一般,哪怕见识过了那处城池秘境的玄妙和出云岛上幻境纷至沓来的奇异,顾枝还是对于所谓“神明”的存在有着疑虑,所以他可以还是一往无前地跨越千山万水走到秦山,也可以义无反顾地步步登高来到山巅。 然而面对着魔君,亲眼看着更多也体悟更多,顾枝才明白,那些虚无缥缈的天地灵气,原来是真真正正地能够被据为己有,或者说至少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化为己用的。 来到秦山之后,顾枝除了置身于虚幻和现实之间反反复复,便一直在出刀战斗,亲眼看着那从魔君体内走出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施展出介于幻觉和真实之间的玄妙手段,也坠入了魔君举手投足间勾画出的世界牢笼之中,那些早已逾越武道的能力,不再只是武道第九境“逾矩”可以囊括其中的。 那么,是否可以作此考虑设想,原来千年以来所有先贤所想的武道高处之外,其实还有更加高远和玄妙的境界和修为?近乎神明? 只是此时此刻,面临着生死大敌的顾枝,丝毫没有时间和余地去思索更多。 魔君站在不远处,双手织就的囚牢将顾枝禁锢其中,源源不断的真气本元冲刷着顾枝的体魄神魂,山巅罡风作乱,顾枝的灵魂与那一身白衣一同在狂风中被摇晃拉扯,几乎就要变作残絮碎屑。可是就像黑暗风雨中的那一盏点亮于竹屋中的烛火,哪怕是狂风骤雨,也始终明灭不定,却终究不会彻底熄灭。 顾枝缀着一口本元真气和命理气数,闭上双眼挥出一刀,将那些积攒体内数十年的真气都释放而出,抵抗着魔君“赠予”的武道修为,两股澎湃河流在山巅相撞,银白色的火花溅射而出,像是在天边云海处点燃了烟火,云层被驱散,就连天光都不由自主地褪去颜色,秦山下本就匍匐在地的虔诚信徒门更加恭敬地叩首,像是亲眼看见了神迹的降临。 在出云岛关于三百年前的传说中,划破黑暗如白昼的三道焰火也是这样从秦山高处落下,在天边留下了需要整整一夜才能闭合如初的云海缝隙,像是有人举着火把点燃了那些飘忽不定的云絮,燃烧个不停。那时的先贤们同样只能惊叹于神迹的玄妙和震撼,于是关于神灵的传说便开始口口相传,代代相承。 如今秦山之上的种种奇异,不正是对于神迹的明证吗?由于顾枝和魔君的交手,那经由灵气和玄妙术法勾连的出云岛上各境之间的云雾界限模糊不清,那些秦山虚影中,也开始显露出真实的模样。 桃止镇外的小村庄里,并肩坐在溪边垂钓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起仰着头望向秦山的方向,男孩的眼中倒映着银白色的光亮,熠熠生辉。 北元王朝临海的口岸处,站在一艘帆船上的剑客举目远眺秦山,不知为何便觉得能够做出这番惊天动地异象的定是自己那个忽如其来又匆匆离去的师傅。 祈水山庄破败几分也冷清几分的园子里,挥汗如雨勤学苦练只为了能够护住山庄威名不至于坠入地底的女子抬起头看着秦山之上的异象,想起了那个以一人敌万马的少年。 铺天盖地的光亮也笼罩住了顾枝和魔君的身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都凝滞不动,天地间只剩下对立而站的顾枝和魔君,他们站在了光阴长河的岸边,不再是勾勒的虚幻,而是真真正正的置身其中,因为他们的武道修为太过惊世骇俗,在接洽碰撞之中触动了天地的界限,于是玄妙在相接处骤然亮起,将两人都拉扯进了光阴长河之畔。 魔君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的潺潺流水神色平静,在这三百年里,他已经许多次站在这处岸边看着溪水东流和高山迭起了,许多东西都是看得多了便再无奇怪,甚至就要变得无趣,只是看着那奔涌流淌的河水,魔君知晓那些翻涌的涟漪中在不久之后注定会倒映出截然不同的景象,便多了几分期待,而他将是亲手缔造未来的那个人,就连光阴长河也不过手中棋子,微不足道。 顾枝手握长刀望着眼前的流水,波光粼粼之间翻腾着千万年来的乍现画面,有第一位光明岛主亲手打造了传承千年来的王朝统治,有第一位着书立传的读书人站在石台之后谈天说地,有身披袈裟的佛陀静坐树下一悟花开一年花落,也有独坐高山之巅的道袍老者白发苍苍却神采流光漫天霞彩作衬,还有站在汪洋海浪之上酣畅出拳的那开创了武道的第一人潇洒肆意…… 世间的波澜壮阔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虽然无奈慨叹之处在于人间更多的是默默无闻平平淡淡过完了一生的寻常人,可是光阴长河没有高低贵贱之别,所有在这世间活过的人都是铺成了河床的石子也是翻涌的水滴,就像是天地间的清风,也像是飞扬的尘埃,他们同样在这世间举足轻重,不容缺失。 顾枝静静看着水面和清澈的水底,双眼明亮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站在对岸的魔君冷眼看着顾枝,不出所料地看出了少年的期待和不由自主的沉沦,第一次来到光阴长河岸边的人总是很难挣脱开再见一面过往之人和过去之事的诱惑。顾枝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身影,是还没有白了头的先生,在他身边站在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嘴角叼着草茎的侠客和一个身穿青衣眉眼飞扬的少年。 魔君突然微微皱眉,因为顾枝竟是只看了一眼那画卷就缓缓抬起头,没有任由心神和思绪沉眠其中,顾枝抬眼看着对岸的魔君,呼出一口气,语气平淡道:“总要分个胜负和生死了,扶音和卿乐我一定会救下她们,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话语落下,顾枝竟是抬脚迈入了光阴长河中,在那位黑衣童子的打造的小世界中,顾枝同样如此做过,可是置身于真真正正的光阴长河岸边,顾枝这样做无异于寻死。 溪水奔涌不息,涟漪撞在了顾枝的衣摆脚边,可是奇怪的是,意料之中的消磨和吞噬没有出现,而是在碰撞处出现了溅射的光亮,丝丝缕缕星星点点,几乎就看不清,顾枝神色痛苦,感受着光阴岁月对体魄神魂的冲刷。 站在对岸的魔君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眼中闪过光彩,魔君抬起白皙如玉的双手,竟是在掌心出现了虚幻的迹象,魔君再次看向顾枝和汇聚在他脚边的那些光点,原来已是神性在身。 眼前变幻倒转,魔君运用了改天换地的手段,将两人从光阴长河中抽离开来,顾枝双手握刀终于刺破了那些真气本元构造的牢笼,然后身影向着扶音和卿乐坠去,那些从他袖口处和体内气海中涌出的气息像是两只巨大的手掌托住了她们的身躯,终于止住了下坠之势,像是承载着云海缓缓飘落。 可是在扶音和卿乐的眼中,站在半空中露出微笑的顾枝身后,睁开双眼的红袍魔君不知何时一步跨出就来到顾枝身后三寸之间,然后一只洁白手掌穿透了顾枝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顾枝嘴角的笑意凝固,眼中的明亮光华在一点点黯淡消逝,扶音和卿乐同时高喊出声:“不!” 刺破身躯经脉骨骼的痛疼瞬间掌控住了顾枝的思绪和心神,可是看着终于不再被裹挟在山石之间的扶音和卿乐在真气的护持下缓缓落向海面,顾枝还是拉扯出笑容,他竭力张开嘴,轻声说道:“再见。” 再见,那些注定还是只能遗憾不舍的过往;再见,那些说好了要再一起喝酒的故人旧事;再见,那些再也看不见也再也无法实现的未来;再见,终于重逢的至亲和他存在这一生的所有情感的归宿。 那只穿透胸膛的手掌带着鲜血缓缓抽离,顾枝手握长刀转过身,直面神色冷漠的魔君,已经被鲜血浸染鲜红一片的白衣终于只剩下了可怜的碎片,顾枝握着那把漆黑的长刀,那把被世间众生唤作太平刀的长刀,然后所有的真气和刀芒都倒卷灌注在刀身内,顾枝抬起手,用尽最后的气力和心神递出了最后一刀。 天地间,不再只是出云岛和秦山一境之地,而是汪洋之上的一百零八座岛屿,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听见了那一声长刀出鞘的声音,如龙吟如凤鸣,而当人们抬眼望去,在天地的最北边,出现了一盏足以和天上烈阳明月争辉的光亮,在不断地膨胀绽放,最终天地间就只剩下这一抹光亮,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和心神。 长刀越过时间的冲刷和虚无的阻挡,带着一种命中注定和毋庸置疑出现在了魔君的身前,然后刀尖刺入了他缓缓抬起的手中,刀芒依旧不绝,还要透过掌心去往魔君的胸膛,最终止步于红袍之外一寸之间,只差一寸。顾枝的身影如破败的枯叶,被风一吹,寥落飘摇,从魔君的身前眼中坠落消逝。 秦山山巅附近的台阶处,好不容易攀登上来的两个年轻人跪倒在地,可是在他们喘息间最后所看见的,却是顾枝递出最后一刀,然后从魔君的身前坠落,捂着断臂处的于琅和脸色苍白的周厌同时高喊出声:“不!”同样在武道一途登高远行的他们很清楚,那样不留余地和竭尽全力的顾枝就是在寻死,而且看着顾枝已经消失不见的身影,恐怕存活就真的成了奢望。 海面上,那一艘小舟临近秦山的时候,天地间就已经被光亮占据,站在船头腰间悬挂长短两刀的徐从稚和背负竹鞘木剑的程鲤同时仰头望去,看见了那两个被真气护持着下坠的身影。 徐从稚和程鲤同时拔地而起,程鲤抱住了扶音奋力挣扎的身躯,徐从稚接住了心神激荡之下昏死过去的卿乐,他们回到了小舟上。君策赶紧接过娘亲,小心翼翼地护在小舟甲板上。 程鲤抱着泣不成声撕心裂肺的扶音跪坐在小舟船头,程鲤无助地抬头看着徐从稚,只能轻轻拍打扶音的肩头和后背,低声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 徐从稚紧紧咬着牙,知道唯有因为顾枝才可能让扶音如此失魂落魄和声嘶力竭,他回头看了一眼君策,然后看向程鲤说道:“我去看看。”说完,徐从稚身影掠过海面,沿着山崖攀附而起,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扶音双手紧紧握住程鲤的手臂,已经哭得嗓子沙哑的扶音似乎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悲伤都在此时此刻尽数宣泄,在失去了家宅和爹娘之后,扶音也失去了先生和魏先生,现在呢,就连顾枝都要离去了,从那夜风雨知州,她从未如此的绝望和无助,她只能依偎着程鲤,低声呢喃着:“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 程鲤嘴唇微颤,一直以来都生人勿近清冷孤绝的程鲤看着扶音如此绝望地哭喊,也不由得心神震颤悲从中来,想到了那最坏的结果,比如顾枝已经死去而魔君还好好地活着呢?程鲤只能紧紧抱住扶音,还是轻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没事的……” 徐从稚的身影在山石之间跃起落下,真气护持下他很快来到山巅,可是除了已经倒塌的孤亭和宫宇,山巅处再无其他,没有居高临下举世无双的魔君,也没有腰悬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的顾枝。 徐从稚落在山巅,低头望向高耸山崖,可是除了还在不断下坠崩散的山石,也没有其他。徐从稚缓缓转头,看见了山巅台阶处的那两个熟悉身影,徐从稚快步走过去,然后愣在原地。 平日里嬉皮笑脸没个心肺的周厌此时脸色苍白体内更是再无一丝一毫的武道修为,经脉骨骼都千疮百孔只是勉力吊住一条命,而他的脸上泪水流淌而下。还有穿着华美气态高绝的公子哥于琅,从未如此落魄无助,右臂处空荡荡的,眼神空洞,泪水溢满眼眶。 徐从稚蹲下身跪坐在他们身边,轻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琅左手手掌紧紧攥住还在渗出鲜血的断臂处,咬着牙吐出一个个言语:“顾枝死了,被魔君亲手杀死。黄先生和武山也死了,被齐境山所杀,就在我们的眼前,就在眼前。” 徐从稚深呼吸一口气,双眼却猛地通红一片,血丝像是裂缝般在瞳孔眼眸中纵横交错,他颤声问道:“都是因为魔君?” 周厌点点头,垂下了头哽咽着笑道:“是啊,都是因为魔君。”笑意中,满是讽刺和自嘲。 徐从稚双手手掌紧紧攥起,鲜血从指缝间流出,他轻声问道:“傅庆安呢?”于琅呼出一口气,断断续续说道:“顾枝说傅庆安在秦山山下一个小镇中的学塾里决定留下来,于是没有来秦山,兴许还活着。” 徐从稚听着这个唯一的好消息,却没有丝毫的安慰,顾枝怎么会死呢?黄草庭和武山都死在了齐境山手中? 徐从稚双手支撑着地面缓缓起身,低声问道:“魔君呢?”那股压抑的怒火和杀气几乎凝若实质缭绕在他的衣衫上,就连山巅的罡风都无法吹拂丝毫。 周厌和于琅都摇摇头:“他消失了,无法知道他去了哪里。”徐从稚点点头,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搀扶起周厌和于琅沿着台阶缓缓下山,轻声道:“我带你们回去。” “我已经不可能再修行了,这样一个废物已没有资格去说什么报仇,但你们,一定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哪怕没有了握剑的手臂,今日的仇怨和欠下的债,齐境山要还,魔君更要还。” “我会杀了他们的,亲手,一定。” 他们走下秦山,沿着山脚走到了海岸处,小舟停靠,程鲤将已经哭得昏死过去的扶音和卿乐一同安置在船舱中,站在甲板上看着并肩搀扶着走来的三个年轻人,他们登上小舟。 徐从稚突然转头看向山脚某处,一株古树下,一个穿着布衣的少年犹豫着迈开脚步,然后看着徐从稚,轻声问道:“那个,可以一起走吗?” 徐从稚冷声问道:“你是谁?” 那个陌生的少年缓缓道:“华朝。”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为众生换太平(二) 光明岛的那处孤立于湖面上的阁楼屋檐下,身披真龙黄袍的光明皇帝独自仰头望向远处北方的方向,在那些长刀出鞘的异响和光亮乍起的异象惊骇世间的时候,光明皇帝看见了更多。 他看见了在那秦山之巅一身白衣破败的顾枝陨落下坠,看见站在小舟上心焦如焚的君策,也看见了走出门扉秘境缓缓走向海岸的少年华朝。光明皇帝的眼神平静,神色也没有丝毫起伏,可是在他的眼底深处,那些破灭不定的星海翻涌出异乎寻常的光彩,这个世界终究还是要翻天覆地了。 通往阁楼的廊道中,身穿繁复暗紫色官袍的寇槐易神色恭谨地缓缓走来,站在光明皇帝身前十步之外,毕恭毕敬地弯腰拱手行礼,朗声道:“陛下,岛屿之主和王朝使节都已临近港口,光明岛上的各阶官吏与世家大族同样等候在了海岸处,光明大会只待陛下亲临就可正式开启。” 光明皇帝轻轻点头,没有了平常闲谈下棋时的儒雅和随和,而是让人发自内心地畏怯和敬仰的威严,寇槐易静静等在原地,依旧维持着弯腰拱手的行礼姿态。 直到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光明皇帝的手掌才轻轻托起寇槐易的双臂,然后轻声说道:“走吧。” 光明皇帝率先迈开步伐,随着他的脚步落下,整座皇城之中,有鼓声阵阵作响,寇槐易紧紧跟随在光明皇帝身后,微微低着头,神色恭敬。 光明皇帝走出阁楼和廊道,等候已久的三千金军将皇帝陛下牢牢护卫其中,虽然对于位居天坤榜榜首的光明皇帝而言,这些护卫显得那样毫无用处,可是随着装整齐全的骑兵步兵都开始汇入,那种象征着汪洋之上最至高无上权柄的威严便无形之中降临在所有人的心神,这是一种权势的象征,也是唯有光明皇帝才有的威严。 万人大军簇拥护卫着光明皇帝和庙堂中枢的大臣们一同去往注定此时喧嚣震天的港口,在禹夏城不远处就有一座世间最为繁华热闹的海港,而在最近数月之间,则注定那些商船和客船再难靠近,毕竟此时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所有真真正正掌握着至高权势的大人物都因为光明令的出现而齐聚于此,共襄盛举。 禹夏城中的各阶官员和分管岛屿之上各地的封疆大吏也齐聚在此,此时的港口附近,就连寻常百姓家都被严格把控起来,密密麻麻的护卫军牢牢守卫在港口附近,光明岛在汪洋之上所向披靡举世无敌的舰队更是铺开在海面上,隔绝所有的威胁和意外。 这些汪洋上的大人物们,虽然对于再次现世的光明令心存疑惑,不知道在如今太平安稳的世道下,还有什么大事是值得光明皇帝召集所有岛主一同商议的要事。可是能够亲眼看见并且亲身参与光明大会,对于身处这个时代的许多人来说都是足够觉得荣幸和不负此生的大事。 海港处人声鼎沸,来自天南地北或相识或结怨或素不相识的人们来往交接,只是无论是寒暄叙旧高谈阔论还是冷嘲热讽暗中算账都要思量一下如今所处的地界,都要忌惮一下那个无论是权势还是武道修为都举世无双的光明皇帝,所以在守卫森森之中,这些大人物们还是维持住了微妙的平稳,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那些细碎话语之中,说起的有几座岛屿之间来往已久的交情,露出笑脸的大人物看起来那么真诚,似乎平日暗地里那些争夺利益和地盘的小手段不过是误会;还有早就结怨的岛屿之主也在大笑着攀谈,只是若不是在这光明岛的港口处,或是就此离开,恐怕还是要打个你死我活来才好。 也有人在闲谈起那不久前惊骇世间众生的异象,有跻身天坤榜的岛屿之主猜测是武道修为极高的宗师在交手,甚至有可能就是如今天坤榜上的那几个游侠在分个高下。 所有人虽然还是攀谈来往,可是却都各怀心思,更多的是在等待那个很多时候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光明皇帝,毕竟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传闻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出现在庙堂之上了,可是光明岛依旧蒸蒸日上,权势和名望还是势不可挡,所以无论这位皇帝陛下是怠政还是只是更愿意隐身幕后,这个名号所象征的威严和尊崇却丝毫不减,足够任何人心怀憧憬和向往,自然也有畏惧和胆怯。 如今的天下大势,许多置身其中的岛屿当局者迷,可是作为金藤岛和奇星岛这类大岛屿来说,其实那些暗流涌动和权势之争几乎昭然若揭,所以光明大会的召开绝不只是这位皇帝陛下的心血来潮,而是要对如今的混乱之势来个一锤定音,那些心怀各异的大人物们此时无不在心中盘算着未来的规划,也揣测那些皇帝陛下究竟会做出什么决定来。毕竟在历史上的两次光明大会中,最终所确定的可都是足够惊天动地的大事。 也有心思活泛的岛屿之主找到了光明岛上的实权人物开始攀谈交流,话里话外自然还是想要了解那些光明皇帝召开光明大会的打算,可是这些就职以来都没有亲眼见过光明皇帝的高官权贵还真对此一无所知,只能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与各大岛屿之主虚与委蛇。 光明岛上仅存的那些世家大族大多都和海外的其他岛屿有所往来,几位岛屿之主就走到了于家所在处,和于家老家主热络交谈,虽然知晓于家除了那个不遵祖训的于肃呈之外再没有人和光明岛权势有所牵扯,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能够从话语里多探听些消息也不失为一种益处。 可是于家那位已经独居高宅大院修身养性多年的老家主却只是笑着闲谈,有意无意地将那些试探言语都挡了开去,还不会让人觉得生硬和冒犯,这就是世家大族能够在当年光明岛革新中存活至今的关键所在了。于家次子于肃呈没有站在于家此处,而是与那些光明岛庙堂中枢的官员们站在一处,显得有些不起眼。 光明岛的港口总是世间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哪怕今日在此的不是走南闯北的商船和客船,可是喧嚣却丝毫没有消减,言语交谈此起彼伏,根本无法靠近此处附近的百姓们仅仅靠着想象也能够猜测几分港口附近的非比寻常。而置身于这番热闹之中的大人物们,无论是视线还是心神,更多还是落在了通往海港处的那条被重重大军护卫森严的道路上,等待着那位光明皇帝的到来。 外围的护卫大军如潮水般开始翻涌,站在甲板上和港口处攀谈来往的人群慢慢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只有海浪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拍岸,只是随着那沉重响起在所有心上的战马声和步伐声回荡开来,就连海浪的哗哗声响也显得那般遥远和微不可闻。人们不由得摒住了呼吸,静静看着大军缺口处那缓缓走来的身影。 一身明晃晃的黄袍倒映着天光的璀璨,人们只是凝神望去几眼就要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和眯起眼睛,否则就要被那纯澈明亮的光芒灼伤眼眶。 那个身影走出光亮,终于清晰地出现在所有的视线中,搭建在海港居中位置的高台台阶上,那个身穿真龙黄袍的中年男子独自登高。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慢慢等待,没有人窃窃私语地议论也没有人胆敢在此时制造出异响动静来。 即便抛开光明岛千万年以来所有的奇异传说和滔天权势,只说如今这位将光明岛革新推向了新的高处的皇帝陛下,所有人也不由自主地投注了足够的敬仰和崇敬,这场注定只会由眼前这位光明皇帝主导的光明大会,会发生什么带来什么改变什么,都让人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犹疑。 那个身影终于走到了高处,比所有的楼船都要高,似乎还要比世间最高的山峰更高,禹夏城中的晏山就在他的身后,可是却还是在他周身的光芒映照下显得那么遥远和渺小,光明皇帝站在高台之上俯瞰众生。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开口言语,是开门见山地惊天动地,还是循序渐进地商议讨论。 可是独自站在高处的光明皇帝却视线缓缓落在远处海面上,有一些岛屿之主察觉到了光明皇帝的异样,便循着他的视线也望向看远处的海面,可是除了光明岛的钢铁舰队之外,海面上就连渔船都没有了,海鸟掠过海面,鱼儿翻腾起浪花,不过寻常而已。那么光明皇帝究竟在看着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呢? 光明皇帝的眼底深处倒映出一副波澜壮阔的画卷,是接天连地的海浪和云层,在天际界限处,一艘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倾覆的绿竹小舟缓缓出现,一个身穿红袍的身影独自站在其上,背负双手神色淡漠。一叶小舟独行,然后就有宛若黑云压城的密密麻麻舰队随着显出身形,簇拥在绿竹小舟身后,携着让人窒息的威压缓缓逼近。 小舟上,轻轻落下脚步身穿儒衫的晋汉神色恭敬虔诚地走到了魔君身后不远处,弯腰拱手行礼道:“主人,大军都已进入各大海域,只等光明大会落幕,魔军就会全力开拔,到时安置在所有岛屿之上的暗桩和后手也会同时发作,一切尽在股掌之间。” 魔君只是轻轻点头,晋汉不敢抬头看向方才突然出现在这艘小舟上的主人,只能低着头低声问道:“主人?”魔君挥挥手,轻声道:“不急。” 晋汉不敢多说,更不敢多问那位登上秦山的“地藏顾枝”生死如何?主人的计谋是否已经奏效? 晋汉再次恭敬行礼,然后身影飘忽在海面上,回到了绿竹小舟之后的舰队甲板上。 魔君独自站在绿竹小舟船头,与光明岛海港处高台上的光明皇帝遥遥对视。 在许多许多年以前,他们不是什么魔君也不是什么光明皇帝,就只是唤作井舜和宁愚的两个少年,面对着新奇玄妙的新世界满怀憧憬和向往,也有着难以言说的畅想和远方,只是后来啊,他们都成了这片汪洋上最至高无上的掌权之人,也终于成了落座棋盘对面的生死敌手。 也许当初他们三个人之中,真正做出了正确选择的是那个最无欲无求的人,哪怕是只能接受再也回不去故乡的残忍现实,哪怕是连再看一眼那个本来世界模样的机会都视而不见,可是最终在人心和世事的权衡中,置身事外的那个他好像才是真正自得其所的人,而选择卷入世事变迁和人心谋算的他们,也终究会走入自我的桎梏之中,即便可以再活上个百年千年,却始终再难离开挣脱。 宁愚站在绿竹小舟的船头,身上穿着年少时的他绝对深恶痛绝至极的鲜艳红袍,却没有丝毫的艳丽和浮华,只是泛着黯淡深邃的血红色,化作一座牢笼将他囚困其中。 而站在高台之上沐浴天光之中的井舜,一身明亮黄袍上的真龙似乎张牙舞爪地腾空而起,直要将世间所有的璀璨光华都纳入怀中,可是世间众生仰望的目光和天穹洒落的光华,也终将化作难以挣脱的牢笼,将他囚困其内。 他们都是那样的孤独,站在汪洋之上,还在众生之外。 他们也是那样的瞩目,凌驾汪洋之上,也在众生之外。 秦山山下的海水中,一袭破碎白衣拉扯着一个紧闭着双眼的身躯飘摇远去,那个胸膛破损的少年怀中抱着一把漆黑颜色的长刀,他的发丝在海水的流转中慢慢染上了雪白颜色,腰间悬挂的绿竹刀鞘被水流冲刷落入海底,消失不见。 生与死。 乱世, 还是太平? 第二卷总结 第二卷结束了。 可惜那个时候完成第二卷的时候没有立即进行总结,不过那时可能会对自己有太多的满意,反而变成自卖自夸,所以现在回过头去看第二卷的创作,其实对于自己也能够有更中肯的看法。 虽然第二卷相较于第一卷来说,在语言和笔法上依然没有什么进步,甚至因为尝试过每日坚持写一万字左右而显得有些精力不足,所以难免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稚嫩粗糙。但是在第二卷中还是做到了一些莽撞的试验,比如加入了更多故事作为叙述,比如以三条不同的线路作为脉络去塑造人物,比如从各方面的衬托去勾勒出两个重要人物的形象(宁愚和井舜)。 遗憾的是,在完成第二卷的时候,只能承认,发掘出的问题已经成了无可挽回的事情,这本书从一开始的基调就没能把控好,归咎于笔力的幼稚和思维的迟滞,所以无论是故事还是人物,哪怕最初构建时有足够的高光,但是最终都不得不因为总体基调和行为风格变成平淡的叙述,自然也就失去了跌宕起伏的气魄,比如黄草庭和武山的陨落,比如于琅和周厌的九死一生,比如顾枝终于知晓自己的身世,比如扶音的指尖毒。 说是总结,当然更像是一场自我检讨和对大家的歉意(如果还有朋友坚持到这里,再次感谢)。 若是找出一些值得说道的地方,其实在这一卷中塞进去了不少东西,有关于世界观构建必不可少的背景介绍,有关涉人物塑造和升华的过往与未来,还有一些在写作过程中自己的感悟与感慨(简称私货),其实在将自我的见解和看法写出来的时候难免忐忑,毕竟那些说教和所谓的感悟其实都还是有着很大的局限,就那样借着人物的口夸夸其谈,真是让人不安。 第一卷的时候没有通过初审,那个时候就已经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所以没有自不量力地再次尝试,反而是在第二卷故事行进到铺展世界观的时候,才敢于去再次尝试申请审核,结果不出所料,失败了(笑)。 并没有什么挫败和失望,因为自己都已经找出了这么多不足来,又怎么还敢奢望读者能够看得进去呢? 虽然这样说有些信口开河的狂妄,但这本书确实是作为初涉写作的尝试和训练而已(素材库里积攒了太多大纲和故事,不过真正创作出来肯定需要更多的试验),遗憾于那些粗糙不足,也欣喜于那些尝试和突破,至少让自己明白了真正去创作一部作品并且将其最终完成,决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对于个人来说,这样的尝试,总归是快乐的,因为写作这件事情,本就是自己愿意去孜孜不倦探寻的乐趣,所以其中的悲喜自消自受,自得其乐。 说回剧情,顾枝从秦山坠落生死如何?离开出云岛的魔君宁愚又打算如何做?坐镇光明岛的光明皇帝会以井舜的身份真正现世吗?那第三个人究竟是谁,在这样的天下大势中是继续冷眼旁观还是主动入局?华朝踏入汪洋世界意味着什么吗?君策的成长会走向何方?在乱世之中,扶音和卿乐他们何去何从?这场注定要到来的乱世会是何种结局? 这些问题都会在第三卷解答。三卷的基调已经定下了,所以第三卷将会是收官,故事已经构建好,同样只剩下笔力的创造,这一次不再夸口说有什么创新和尝试,只是希望能够给这许许多多的人物一个结局,也许不完美,也许不满足,但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未来。 (本来在完成第二卷更新的时候,第三卷就应该差不多在收尾阶段了,遗憾的是,现在第三卷连一半都没写完,所以后面断更的话,请大家尽情开骂吧。) 好了,废话说完,让我们继续故事吧。 第一章 天地分汪洋居中(一) 汪洋之上似乎已经承平许久,哪怕在海域之内岛屿之间仍是大小摩擦不断,可是却从未再有过颠覆整座汪洋的战事席卷。 在这其中,光明岛自然是那个做出了最大努力和让步的居中角色,而其他逐渐繁华兴盛的岛屿也乐得将汪洋和海域打造太平荣华,为的自然是更为鼎沸的商贸和往来,无论是扩充权势还是积攒财富,只有在风平浪静中谋求才可不容有失。 在汪洋之上所有岛屿的史书中,所记载的最后一场囊括整座汪洋的战争,应是在一千五百多年前了。 那时光明岛开创的第一座王朝现世已过了三百余年,眼看着光明岛上的百姓在统一中安居乐业,于是汪洋之上许多岛屿也开始学会了建立政权把控权势,渐渐地,王朝皇权在汪洋上铺展开来,那些积攒足够资源和底气的岛屿便成为了继光明岛之后的有主岛屿。 八大海域的海图范围也在慢慢绘就,虽然为了争抢那些无主岛屿和尚在探索中的偏远地界,各大岛屿在光明岛居中调度下仍是争吵不断大打出手,可是大致的汪洋版图还是有了雏形。 后来八大海域的疆域得到初步划定,各大岛屿坐镇所属地界,可是随着势力的膨胀与时间的推移,以奇星岛和金藤岛为首的一些大岛屿不愿再屈居于光明岛权势之下,于是统合了三十六座岛屿共同向光明岛发难,只为了逼迫那时的光明皇帝让出光明岛的权柄,也要借此重新划分疆域地界。 也是在那场蔓延八大海域的战事中,世间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光明皇帝的无上力量,竟是以一己之力抵抗住了数十位岛屿之主的联手对敌。 最终光明岛联合其他十余座岛屿将那些掀起战事的岛屿之主逼着坐在桌前,商议定下了各大海域之间的秩序规则,光明令和光明大会也是在那时成为了各大岛屿之主的共识。自那以后,再没有横跨海域和蔓延整座汪洋的战事发生过。 后来八百年前的光明大会确立下如今的一百零八岛屿格局,整座汪洋终究还是在互相的掣肘和往来中慢慢稳固太平,虽然野心勃勃的一代代掌权者们仍旧还是不遗余力地挑起战事,但终究不敢将战火蔓延整座汪洋,毕竟那意味着和其余所有岛屿为敌,更是触犯了光明岛为整座汪洋所制定的根本秩序。 许多依靠着光明岛而繁荣昌盛的岛屿,已经许多年再没有经历过战争了,百姓们安居乐业自给自便足够安稳太平,哪怕是茶余饭后听闻了跨越重洋传入耳中的倾覆战事,也难以勾连起太平盛世中百姓们的设身处地,至多便是慨叹几句,再无其它,毕竟身外之事太过遥遥,直抵人心的心绪也如被风吹动的湖面,只是泛起几层微弱涟漪而已。 光明岛时隔两百余年再次召开光明大会,无论是光明岛上的百姓还是玉乾海域中其余岛屿的人们都感觉与有荣焉,只是远远瞧见了来自各大海域的船只浩浩荡荡地自海岸边飘摇而过,人们便欢呼雀跃,高声诵念着光明皇帝的威严和恩德,只觉得能够亲眼看见如此盛会的片缕痕迹,就已是此生最大的足矣。 玉乾海域的疆域足够辽阔,岛屿之间也离得不算近,所以驻守光明岛外海面的舰队其实面临的护持压力并不算大,总不会有不长眼更失了心智的狂徒胆敢在此时各大岛屿之主齐聚的光明岛兴风作浪。所以光明岛上的军队和皇城的禁军所要紧肩负的,其实还是提防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靠近召开光明大会的港口,既是为了护住此时齐聚那里的所有光明岛庙堂中枢大臣的安危,更是要彰显光明岛的军力之强盛。 光明岛江湖院在这场大会中所要肩负的职责虽然终究不会暴露在阳光下,却算得上举足轻重的那最紧要的一环,毕竟随着越来越多的江湖武道之人登上天坤榜,曾经各大岛屿之主足够自傲的武道修为已经显得有些不再稳妥,更不可能和那千万年来都高居山巅的光明皇帝一般始终有恃无恐。 所以身为汪洋之上裁决监察江湖武林诸事的江湖院,在光明大会如此盛会中如何调度看管好那些慕名而来的武道高手,就成了足够让江湖院执事头疼至极的棘手之事。 光明岛江湖院身上的职责算不得轻松,毕竟只是着眼于光明岛上的江湖事还远远不够,江湖院的各大都使和执事都散在八大海域之中,监察各大海域和岛屿的江湖武林之事,所以为了应对此次盛大的光明大会,江湖院反而显得人手稍有不足。 好在光明大会召开不久之前,来了一位整座光明岛都曾听闻过不少消息的人物拜访江湖院,更是在宰辅大人寇槐易亲自带领下来到了江湖院的议事堂中。 那人正是在数年前奇星岛倾覆之乱中挺身而出的降魔殿第一正司冀央,而在那之后悄然来到光明岛皇城的许多降魔殿中人,也在寇槐易、冀央和江湖院指挥使的居中调度安排下,和江湖院一同负责此次光明大会的监察事宜。 如今的降魔殿不仅仅是奇星岛上备受朝廷重用的司法裁决所在,更是旭离海域在统合江湖武林事务上举足轻重的抗鼎角色,旭离海域许多岛屿上的武林都隐隐有了处于降魔殿监察之下的趋向,虽然也还是有些依旧向往快意恩仇潇洒肆意的江湖人不愿意看着武林落入所谓朝廷“走狗”手中,所以处处与降魔殿作对。 可是旭离海域许多岛屿掌权之人都不得不承认的是,本就是在江湖武林中组建的降魔殿,在料理武林事宜上的手段算得是独到玄妙,那些足够让朝廷庙堂头疼的武林诸事,降魔殿都能化为平常事,也省去了各大岛屿的许多忧虑,所以虽然还是忌惮奇星岛势力的侵入,但旭离海域许多岛屿还是乐得降魔殿在江湖武林事宜上的介入。 冀央来到光明岛之后并没有隐姓埋名四处逛荡游历,而是直截了当地来到了禹夏城,也算是给了亲自发出邀约的光明岛宰辅寇槐易一个礼尚往来的敬意,不至于让江湖院还要忌惮提防旭离海域降魔殿第一正司的动向和心思。在那封跨越重洋送入冀央手中的书信中,寇槐易和光明岛江湖院指挥使共同发出了邀约,希望如今在旭离海域中有了更大话语权的冀央和降魔殿能够为光明大会的召开出些气力。 字里行间,冀央能够看出此次光明大会所要各大岛屿之主商议的事情绝对不简单,也看出了寇槐易和江湖院指挥使的诚意,于是冀央在通禀奇星皇帝之后欣然接受邀约。 经由江湖院此事,冀央也旁敲侧击看出了些奇星皇帝的打算,如今百废俱兴的奇星岛不会再愿意只是旭离海域中一个慢慢休养生息的岛屿,而是要像当年全盛之时一般在整座海域乃至整座汪洋都掌握更大权柄,所以奇星皇帝乐得与光明岛能够有更多的接洽与合作,毕竟在野心勃勃的奇星皇帝心中,那副他和魏崇阳绘就的画卷上,光明岛始终都是灯塔般的指引。 随着光明皇帝走出那座湖面上的阁楼,江湖院和降魔殿先手安排便都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在光明皇帝走过的禹夏城沿途,几乎在人群涌动间和大街小巷的角落中,都有江湖院和降魔殿的身影,而当光明皇帝在大军簇拥下走入港口,真正的考验也才正式降临。 大军和皇城禁军挡住了所有明面下的觊觎和窥视,而江湖院和降魔殿就需要负责将那些藏在暗处的火苗掐灭。 冀央没有和一同来到光明岛的其他几位正司一样去往港口附近亲自调度护卫,而是与江湖院指挥使一起留在了皇城江湖院的议事堂中稳坐高台,将此时整座禹夏城和光明岛的局面都尽收眼中。冀央坐在议事堂中的红木椅子上,神色平静,可是心中的思绪却已经千回百转。 冀央最疑惑之事便在于,为何光明岛如此放心降魔殿和自己?虽然都是为了光明大会的顺利召开,可毕竟是两座不同岛屿的庙堂机构,怎么江湖院能够对降魔殿的介入重视和信任到如此地步? 冀央视线落在身边翻看卷宗的江湖院指挥使身上,这位已经执掌江湖院二十余年的指挥使虽然已是年近花甲,却还是身形魁梧神色矍铄,全然看不出丝毫老态。 冀央这段时日在江湖院中料理事务,亲眼旁观了这位指挥使的调度安排,不由得心生钦佩,毕竟降魔殿和江湖院所肩负的职责还是远远不能相比的,而想要将整座汪洋的江湖武林之事都处置妥当,需要江湖院指挥使耗费的心神和气力实在难以估量,所以冀央虽然能够看出江湖院指挥使身上的不俗武道修为,却也猜得出恐怕已再无精进可能了。 江湖院指挥使路垣嵩轻轻放下手中的卷宗,闭上眼睛抬起头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眼转头看向冀央,眼神明亮地咧嘴一笑,问道:“冀央正司觉得江湖院和降魔殿对光明大会所做的安排和准备还不够吗?” 冀央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江湖院所做已是天衣无缝,即便没有降魔殿,想来光明大会也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路珩嵩点点头,伸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冀央,然后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水,接过话语道:“那就是担忧光明大会所面临的其他威胁?”冀央端起茶杯没有言语。 路珩嵩将茶杯轻轻放在掌心,抬眼望向江湖院的议事堂门外,璀璨温暖的天光洒落在洁白玉石铺就的广场上,不远处就是连绵的皇城宫殿,路珩嵩问了冀央一个问题:“当年你为何会亲手兴建降魔殿?”冀央将茶杯放在桌上,思索一番才作答:“因为那时的奇星岛在魔君治下倾覆寥乱,因为‘地藏顾枝’的出现看见了奇星岛生的希望。” 路珩嵩却摇摇头,说道:“不够。”冀央微微皱眉,路珩嵩转头看向冀央,笑道:“这样的降魔殿,在奇星岛重归太平之后,便没有了更多的所在根基。”冀央有所明悟,却只是看着路珩嵩不说话。 路珩嵩点点头继续说道:“两百年前,江湖院的出现几乎让整座汪洋的江湖武林都乱作了一团,为何?不就是早就习惯了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人觉着光明岛是要依仗地位来施展权势,以为天坤榜上天下无双的光明皇帝是要以此掌控所有江湖人了。” 冀央伸出手指轻轻摩挲茶杯边沿,静静听着路珩嵩说起这些关于江湖院的往事,也是关于光明岛这数百年革新的剪影。路珩嵩嘴角挂着笑意,可是冀央却看不出丝毫的轻缓和惬意,只有藏在深处的森严和淡漠。 路珩嵩继续说道:“所以那时行走在各大海域和岛屿的江湖院先贤,所面对的困顿和危险,几乎是现在的我们难以想象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监察江湖诸事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暴尸荒野,更多的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尸体也找寻不得。 而偏偏在这些事情上,光明岛根本无法名正言顺地要那些岛屿给出交代,毕竟此事本就是光明岛的一意孤行,若没有什么落到实处的结果和答案,那些岛屿其实根本就不会点头答应江湖院的监察职责。” 路珩嵩伸手拍了拍衣袖,似乎在驱散些尘埃,他缓缓说道:“亲手创办了降魔殿的你应该更加明白,那时江湖院的难处和无法诉说。只是最终呢,整座汪洋都得认江湖院所立下的规矩,就像当初八大海域的所有岛屿都必须承认,光明岛就是位居汪洋之上的中央。从此再没有席卷整座汪洋的战事能够被轻易挑动,也再没有自恃武道境界修为的江湖人能够仅凭一己之力扰乱海域和汪洋的太平安稳,这就是光明岛和江湖院所做到的。” 路珩嵩嘴角的笑多了几分冷意:“太多人已经对此觉得习以为常,好像光明岛所做的牺牲和努力不过就是为了让他们的自私和放纵更加稳当顺畅,而那些先贤前赴后继的付出只是需要偶尔想起然后念叨一声就够了,甚至连感激都不需要,毕竟高谈阔论总比语重心长来的容易些。可是呢,光明岛的革新为了什么?江湖院的存在为了什么?光明大会是召开又为了什么?” 冀央突然察觉到议事堂门外的天光慢慢隐去,似乎有厚重云层翻涌而至,冀央没来由觉得心情沉重,因为那样突如其来的阴沉和肃杀翻动了他心中的回忆,记得当初奇星岛一夜倾覆的时候,也是这样风云突变,所有的离散和分别都毫无征兆,也让人无所适从,哪怕是随波逐流都要粉身碎骨。 路珩嵩缓缓站起身,在雕梁画栋的议事堂中慢慢踱步,走近那洒落在门槛上的昏暗阴影,他的声音在宽敞的正殿中跌来撞去,闯进冀央的耳中。 路珩嵩抬头望向港口的方向:“如果一夜之间,只是一瞬,整座汪洋都陷入倾覆,不只是奇星岛那样一座岛屿而已,那么更多的百姓和生灵应该如何自处?难道在那时的纷乱和厮杀中,口口声声宣扬的远方的太平盛世还有意义吗?”路珩嵩停下话语,转头看向冀央。 冀央也站起了身,整座议事堂都被掩在了黑暗中,只有他的双眼还在闪着光亮,冀央迈开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沉重的脚步,他缓缓落下脚,然后铺天盖地的轰隆隆声响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胸膛之中,回荡在耳畔和脑海。 冀央脚步踉跄,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伸手扶着身边的桌椅顿住脚步,冀央神色震惊地抬头看向议事堂的门口处,路珩嵩的神色和面容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可是倒映的火光和喧嚣却在他的身后狰狞作乱。 第二章 天地分汪洋居中(二)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权贵之人齐聚光明岛的港口处,随着那道举世无双的身影缓缓登高,所有的声音和动静都不由自主地消匿和潜藏,无论是各怀心思还是纯粹瞻仰,所有视线都落在了那座唯有一人站立的高台上,看着天光洒落中那明煌煌的身影屹立天地间。 本该恭敬侍奉于高台下的光明岛宰辅寇槐易却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时悄然退去,沿着重重护卫的大军,走到了离着港口处有些距离的一座早已被清空的茶楼上。 茶楼中静悄悄的,哪怕是与那座港口离着几条街巷,可是此处依旧在禹夏城那些护卫势力的严格把控之中,明白无缺漏地展现出了光明岛在此次光明大会上的重视和背后深处所彰显的实力象征。 寇槐易脚步缓缓走在茶楼的阶梯上,似乎并不急着登上楼去,他的视线落在那些平日里应该满是高谈阔论的桌椅上,此时却在虚掩的门窗细微光线下显出几分黯淡和寥落。 一阵穿堂风掠过寇槐易垂落胸前的白须,他收回视线,神色平静,苍老面容上的眼底深处却有几乎难以掩饰的感伤。不远处的港口处,沉寂终于被打破,那个独自站在高台上的至尊之人开口言语,于是天地都要侧耳倾听,翘首以待。 寇槐易走到了日光更显黯淡的茶馆二层楼,在靠近一扇半开窗户的桌边,坐着一个身穿黑衣手摇折扇的男子,寇槐易走近去,看见那男子俊美妖冶的面容都有些愣了愣。 独自饮茶摇扇的男子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走近的寇槐易,面带笑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弯腰拱手行礼道:“麟书见过宰辅大人。” 寇槐易的神色还是那般古井不波,他扶起麟书的手臂,然后坐在了已有一杯热茶在上的桌边,麟书“啪嗒”一声合拢折扇,神色惬意地坐在对面,视线却始终不离寇槐易。 茶楼里依旧没有什么声音响起,只有港口处的言语回荡而来,在空荡荡的的阁楼中跌来撞去,寇槐易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就连身前的茶杯都没有伸手触碰,似乎所有心神都沉浸在光明皇帝抑扬顿挫的言语中,麟书渐渐收敛了神色间的笑意,眼底多了几分忧虑和难得的急躁,他的手指搭在桌上,轻轻敲打,斟酌着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敢问宰辅大人,冀央此时也在光明岛上?” 寇槐易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就像是习惯了躺在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被声音唤醒,视线收拢汇聚在身前的麟书身上,寇槐易点点头说道:“是的。” 麟书眯了眯眼睛,接着问道:“只是冀央?还是降魔殿的第一正司?” 寇槐易只是看着麟书,然后伸出枯朽却稳定的手掌将身旁的窗户彻底推开,声音一下子涌入耳中显出几分嘈杂,天光猛地刺进眼中,麟书下意识地闭上一只眼睛。 寇槐易就连神色都没有丝毫动摇,语气平淡地缓缓说道:“就像麟书此时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醉春楼一样,冀央身处禹夏城江湖院同样也代表了降魔殿,而不仅仅是你们,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所有江湖武林魁首都早在光明大会召开之前的一个月内便先后来过禹夏城,现在,他们也应该刚好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岛屿之中,面对着没有岛屿之主坐镇的岛屿,他们所需要去做的事情却关乎着更大的不可说。” 麟书眯着眼睛,手指轻轻摩挲着扇骨,缓缓道:“既然是不可说,那么宰辅大人今日见我难道便是为了饮茶闲谈?”寇槐易终于端起身前的茶杯,神色松缓些许,他喝了一口茶这才继续说道:“当然不是,今日坐在光明岛宰辅对面的,是如今汪洋之上声势最为不可忽视的江湖消息汇聚之处醉春楼的掌权之人,所以值此盛会,你我相逢自然不只是闲谈。” 麟书微微皱眉,却没有对于寇槐易言语中关于醉春楼的说法多说什么,毕竟如今随着麟书将各大海域之中当年少竹留存下来的醉春楼势力逐渐收拢,汪洋之上每一处江湖的消息都离不开醉春楼的眼线,所以监察天下的光明岛江湖院与寇槐易肯定已将醉春楼的底细查的清楚,然而麟书不愿意那么早将醉春楼如今真正的楼主暴露在天下人眼中。 那些如飞雪般落入醉春楼谍网中的消息足以让麟书看的惊心动魄,也隐约察觉到了整座汪洋都将会有一场翻天覆地,所以他难免心忧,也更为奇怪寇槐易此次亲自召见自己究竟是要做些什么。麟书呼出一口气,难得拗着心性主动说道:“大人就莫要与我兜圈子卖关子了,不如开门见山,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 寇槐易点点头,放下茶杯之后欲要开口言语,突然间神色顿住,他缓缓站起身面朝窗外,麟书侧耳倾听,远处光明皇帝的声音也在此时消匿,在一片死寂之中,麟书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扇面,轻微的摩擦声响起,却被骤然炸响的巨大动静掩盖,麟书猛地站起身,寇槐易低声呢喃:“终于来了。” 寇槐易转身面对神色巨变的麟书,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也许醉春楼已经早有预料,一场无人能够阻挡也无人能够置身事外的翻覆便要降临,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无一例外都早已入局,或预料之中或意料之外,可事实便在身前,就连光明岛和光明皇帝,除了亲身化作棋盘上的棋子以外也再无任何选择,只是所谓的翻覆并非为了毁灭,而是一场在许久之后到来的革新将会在这场注定不可能短时间内落幕的较量中分出个好坏高低来,即便再不愿意承认,可是终究此时和未来的世间苍生都要将命运投注在这场相较中,而真正能够做到凌驾其外的,也许便只有光明皇帝,和魔君而已。” 麟书皱着眉头说道:“魔君还活着?”他晃了晃脑袋,想起了不久前奇星岛传来关于探听出云岛消息的命令,又想起那几人离开了奇星岛去往宣艮海域出云岛,麟书竭力理清混杂的思绪,斟酌着说道:“光明皇帝想要将整座汪洋都变作光明岛?”寇槐易神色不变,只是说道:“没有人说得清楚在这场翻覆之后会是什么模样,也许到了那时,就连光明皇帝都已不存在。” 麟书张了张嘴,却只能问道:“究竟是为了怎样的未来?” 寇槐易轻轻关上了窗户,于是所有的天光和声音都被掩盖,只剩下老者沧桑却坚毅的嗓音低缓响起:“是要这世间太多装作视而不见的人能够再多看一看何为真正的人间,是要那些以为躲起来就没人察觉的污秽和腌臜都再无所遁形,是要那些自以为潇肆意却太过纵意骄慢的行径都自有其规矩方圆,是要这天下众生都看得见彼此也看得见更好的远方,汪洋之上哪怕有再多的岛屿也不该是自困藩篱,再多的岁月再多的等待终究还是要换得更好的未来,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如在一场注定避不开的轰轰烈烈的翻覆中得以一劳永逸。奢望也好,自以为是也罢,越来越多的豪杰和英雄会在乱世之中涌现,那些穿越时光埋下的伏笔都要开花结果,而那所谓的未来,会给出答案,是好是坏?” 寇槐易挥挥袖子,转身走向了昏暗的台阶处,地动山摇般的摇晃将整座茶馆都几乎要拔地而起,麟书有些筋疲力尽地跌坐在长椅上. 寇槐易的身影消失在台阶处,声音最后悠悠回荡:“光明岛愿意请醉春楼入局,还望麟书大人考虑一二。”茶馆的门推开又合上,昏暗中只剩下麟书一人,他却甚至连推开窗户都不敢,好似如今只要看一眼天光都要觉得遍体生寒无所适从。 麟书独自在茶馆中坐了许久,身前茶杯里摇摇晃晃的茶水终于冷却,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将那股寒凉刺入经脉骨骼之中,麟书缓缓站起身,手中持着折扇,走下台阶推开了茶馆的门,在港口处的喧嚣和滔天的火光闪耀下,他独自走向光明岛禹夏城的皇宫。 港口处,也许光明皇帝起先所说的那些言语并没有什么人挂在心上,不过是些感谢各大岛屿之主亲临的车轱辘话,可是随着天地间只剩下了光明皇帝直抵人心深处的话语悠悠回荡,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重新将全部的心神都投注在那个居高临下的身影之上,许多看着光明皇帝并不打算翻旧账论是非的岛屿之主下意识松懈的心绪一下子被骤然提起,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港口处茫茫多旗帜间的一艘万众瞩目的楼船上,年轻的奇星皇帝走出了厢房来到甲板上,他凭栏而望,光明皇帝的声音撞入他的耳中。 “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也有了一百零八座王朝,由来已久源远流长,似乎还将要在这世间存续万万年,不是一尘不变,也没有固步自封。天下世道在太多的诗词歌赋中虽然没有尽如人意,但终究还是向好的,足以称颂几句古来圣贤的权责在身不负众望?可是总有太多人不会满足,也会有太多人习惯了视而不见,独善其身也好唯我至尊也罢,都只不过是野心和欲望,站得更高自然要得更多。” “可是却都忘了,那些走过的道路依旧是在身后也依旧是在脚下的,不是学不会回头和低头就可以全然看不见,也不是自认为掩饰极好就可以在暗处肆意喧嚣贪婪。就像哪怕如今的光明岛已经千变万化,可还是有许多人记着光明岛手中掌握着汪洋之上独一无二的权柄,也记得光明岛能够有今日这副模样,不过是因为那高出天外的武道而已。” “今日齐聚于此,许多岛屿共主也许太过年轻又也许太过年老,都快忘了还有些历史是如何都不可忘却的,比如岛屿之主的位置究竟从何而来,比如掌握在手中的权柄究竟意味着什么,比如自以为只在身下远处的百姓对于整座汪洋来说究竟算是什么?可是总有些人没有忘,而如今,想要来问你们一个答案。” 光明皇帝的话语落下,整座港口处只剩下了浪潮拍岸的声音,这些话语的深层含义都无需如何揣测,光明皇帝几乎是要将这世间好似只有至高无上之人专权独有的腌臜和隐私都翻腾在阳光下炙烤,不留情面也不留余地,可是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在许多传闻中足够清贤稳重的光明皇帝为何在今日这样盛大的议事会议中如此激进焦躁,好似时间已经紧迫得无以复加,下一刻就将要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倾覆。 可也有许多早就知晓些许内幕隐情之人在此时悚然一惊,无论是惊诧于他们精打细算的谋划被光明皇帝一语道破,还是讶异于那些自以为是掌握在手的机密情报原来也早就落入光明皇帝手中,无论心中是想要在那即将到来的倾覆中分得一杯羹还是独善其身,原来一切终究还是逃不过光明皇帝的眼中。 坐在船舱深处的新任金藤皇帝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龙椅的扶手,神色铁青,眼底深处有极深的恐惧;站在甲板上的奇星皇帝缓缓闭上了双眼,手指轻轻敲打身前栏杆,神色似乎有些期待,也有些释然;站在港口处高台下的无数光明岛权贵神色各异,可有些早就紧紧跟随光明皇帝旗帜的人却已经神色坚定,高高昂起头直面那个即将到来的未来。 光明皇帝独自站在高处,他在此等待了一个时辰,视线从来没有落在身边那些掌握着世间所有权柄的高官权贵身上,他的视线落在远处,那里翻涌着海浪,在天际处,一艘小舟率先出现身影,然后有浩浩荡荡的舰队随着显形,驻守在港口岸边的光明岛舰队严阵以待,似乎早有准备。 光明皇帝负手而立,他的耳中一切喧嚣都远去,甚至就连那些似乎再过几百年都不会厌倦舍弃的百姓声息都在此刻消匿。远处那艘小舟在汪洋中心缓缓停顿,小舟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一袭红袍在海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他们的视线交错,越过了两百年的时光,也跨越了千里万里的汪洋界限,终于重逢。 宁愚站在小舟船头,他轻轻一挥衣袖,于是魔君的声音便在此时毫无征兆地闯入所有人的耳中,在这一天,整座汪洋的所有人,无论是安居乐业的平民百姓还是野心蓬勃的权贵至高,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自称魔君的声音向着整座汪洋宣战,而同样站在世间高处的井舜,以光明皇帝的身份做出了回应,自那时起,翻腾整座汪洋数年的大战便掀开了序幕,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也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未来的汹涌大势从来都不是哪个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旦那些无可抑制的欲望和野心被暴露在阳光下,一旦那些难以阻挡的浪潮和湍流汹汹而至,无论战争由谁开启也无论未来将由谁终结,此时身处倾覆的所有人,包括这片谁也看不清的天地,都将卷入其中。 而哪怕他们站得再高再远,哪怕从一开始的他们并不属于这座天地,在这一刻起,宁愚和井舜都是罪大恶极的罪人了。 天地之间,这座浪潮滚滚不停歇的汪洋还是会翻涌千万年,如蚁巢攀附其上的岛屿打打杀杀你来我往,蝼蚁凡人自以为是的权势和财富都将付之一炬,只是潮起潮落便尘归尘土归土,那么最终还能够剩下什么呢? 未来由他们开启,也将由他们终结。 那个少年,在海底的深处,终于见到了光明。 第三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一) 穿梭于宣艮海域和圣坤海域之间的一艘满载货物的商船撞入了一片迷雾之中,汹涌的云雾好似从天空中被撕扯下来,缭绕在翻涌的浪尖,船头缓缓刺入迷雾中,而后铺天盖地的云雾便将整艘商船都尽数吞噬。 起初还能听见浪涛声在拍打作乱,甲板上船舱间有惊恐担忧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可是渐渐地,甲板上所有的水手和护卫都忘记了呼吸,更不敢喧闹喊叫,因为此时的天地间,除了他们的心跳声以外,再没有任何声响,就连海浪声都远去消匿,似乎在潜入云雾的那一刻时起,他们就坠入了万丈的深渊之中,隐匿了所有的光明也被剥夺了所有的声息。 有水手站在船头,茫然伸出手去,想要轻轻触碰那缭绕纠缠的云雾,可是还未等他的手掌触及,便有悠扬声响忽地在他的心头敲响,恍若擂鼓,水手猛地收起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胸膛衣襟,神色惊慌茫然四顾。 弥散在商船四周的云雾只是静静地翻涌,无声无息也没有什么千变万化,即便早已没有水手掌舵,可是商船依旧是在缓缓前行,不知去往何方。 船长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他已经在这海上行船二十年了,汪洋之间的大风大浪都亲眼见过,也听说过太多口口相传的神异鬼怪,比如宣艮海域中有关那些神出鬼没的“鬼船”的传说,比如圣坤海域中有关“阴兵过境”的传闻。 可是从没有什么传说故事说起眼前的这般诡怪,竟是让人都不敢言语揣测,只以为自己是落入了难以逃脱挣扎的世间尽头处,无能为力也无所适从。 身边有人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船长的肩头,船长转头看去,是一个跟在身边的心腹手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向船外某处,船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在迷雾中不知何时出现了茫茫多的船只。 船长起初悚然一惊,误以为是海上的海盗要来作乱,可是定睛一瞧,那些船只有的早就破烂不堪,甚至就连船帆都早已破碎消散,根本不应该是能够航行于海上的船只才对,更有船只的甲板上堆砌着白骨散落,触目惊心。 嶙峋的珊瑚挂在那些船只的船舷上,还有海水从甲板上汹涌退去,依旧无声无息,就像是一副泼墨山水画正在慢慢淡化,船长静静看着,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白骨,似乎担心下一刻那些早就看不出生痕迹的白骨会突然站起身来,再次扬帆起航。 船长此时有些懊恼,早知出海前就该去庙里头多烧上几炷香的,不应该只寄希望于家里头请的那几位神灵,怕是事先招呼没有打点好,才招惹来这般祸事。 可是宣艮海域和圣坤海域之间早已太平许多年了,今日行船途径的也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路线,平日里少不了来往船只,怎么今日却独独遇上了这般怪事,而且只有这艘船误入其中,让人实在琢磨不透。 船长看着甲板上茫然失措的水手们,他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还没等走出这片迷雾,船上的许多人就要心神失守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吓住,到那时恐怕才是这艘船所面临的真正危机。船长呼出一口气,走到了船头掌舵处,时隔多年再次亲自掌舵,想要带领这艘船闯出眼前的迷雾重重,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 突然甲板上响起了惊呼声,船长猛地转头望去,只见船头远处的云雾深处出现了一艘小舟,随着浪潮的起起落落若隐若现,船长眯起眼睛,清晰地看见了那艘小舟的船头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身影,鲜血凝结在那个身影身周,好似结满了绯红色的珊瑚,那艘小舟缓缓靠近商船。 船长的双手离开了舵把,突然间有耀眼的光华刺入所有人的眼中,从天而降的璀璨光柱照破了纠缠不休的云雾,所有人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待得感受到温暖的日光洒落在身上,所有人才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迷雾尽皆散去,缭绕身上心间的那种阴冷粘稠的感觉也烟消云散,悠悠回荡在心头的擂鼓声同样远去消散,再没有什么诡异奇怪。 船长下意识看向海面,那些千奇百怪破烂不堪的船只都消失不见,更没有了白骨森森,船长微微皱眉,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了船舷附近,那艘小舟同样消失不见,可是船长瞳孔猛地一缩,站在甲板栏杆附近的水手也高声呼喊,原来在翻涌的海面上,一个衣衫破碎的身影缓缓浮现。 船长招呼身边的水手将那个身影打捞起来,轻轻将那具不知生死的躯体放在甲板上,所有人看着那个身影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在那个白衣破损的躯体身上,一道巨大的豁口撕裂开了他的胸膛处,贯穿而过,甚至透过残缺的白骨都能看得见停止了跳动的心脏,鲜血早已凝结,遍布那个躯体的身体,好像因为在海底深处沉睡太久,于是全身上下都结满了珊瑚。 船长紧皱着眉,缓缓走近那个身影,蹲下身来,轻轻伸出手去触碰那些凝结的血块,阳光照射而下,那些鲜血融化流淌,那个一身白衣的身影便躺在了血泊中,船长伸出手放在那个身体的脖颈处,片刻后叹了口气轻轻摇摇头,然后站起身,说道:“已经死了?也对,都伤得这么重了怎么可能还活着,将他收拾干净,就按海上的规矩将他葬在海里吧。” 说完,船长就要转身离去,依旧琢磨着刚才遭逢的那般神异,有水手走近那个身影,就要将他包裹起来收拾好葬进海里,可是忽然间,所有人的心上都响起了方才深陷云雾中所听见的诡异声响,恍若有人在擂鼓作响。 水手低头看去,那个本该早已死去多时的躯体胸膛处,心脏竟是重新开始了跳动,微弱却清晰,水手伸出手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船长缓缓转身,看见那个身影紧闭的眼睑处微微动了动。 随着光明大会的召开,整座汪洋的目光视线都自然而然投注于那位处玉乾海域居中位置的光明岛上,凡是有关光明大会的片缕消息都能够掀起不小的波澜起伏,在口口相传之间妇孺皆知,至少在此时,人们并不相信还能有什么事情的发生可以取代光明大会的影响。 可是在某一日,人们还在等待着今日会是哪位岛屿之主停靠光明岛港口的消息传来,便始料未及地迎来了一件惊诧整座汪洋的大事。 本该按照数百年来规矩三年出现一次的天坤榜,居然在颁布一年之后再次现世。 新一卷天坤榜很快张贴在了八大海域的每一座岛屿上,人们好奇地探看,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已经消匿数年之久的名字居然一跃而起,一下子登临天坤榜前五的位次,让人困惑不解却莫名觉着振奋。因为这是当年君洛辞世之后,又一位非岛主的武道修行之人能够凌驾于岛屿之主之上,直接位列天坤榜第四的位置,仅次于光明皇帝、金藤皇帝和奇星皇帝之下。 其实那个名字,整座汪洋都并不陌生,甚至在上一次的天坤榜中人们还曾为他被旁人占据了位置而打抱不平,奇星岛的百姓们更是沸反盈天,口口声声誓要为那人讨一个公道,最后自然是在嘈杂的议论声中不了了之,毕竟天坤榜现世数百年来,还真无人知晓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更不知道为何每一次崭新的天坤榜总是能够及时地出现在每一座岛屿上,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张贴公布。 这一次的天坤榜上,虽然大多还是熟悉面孔,前三的位置也依旧是由那三位千年以来无可置疑的岛屿之主占据,可是前五之中却居然出现了两个所有人都难以预料的名字。位列此次天坤榜第五的,竟是从来都没有登临过天坤榜的林山岛岛主。 在海图上,林山岛是与位处西北极远处的出云岛一般镇守汪洋北端的一处神秘岛屿,千年以来极少有人能够真正登入岛上一探究竟,虽然不如蓬莱岛那般存在于虚无缥缈之中,可却也是一处外人从来难以逾越的秘境。 关于林山岛岛主的事迹更是从未在汪洋上流传,这数百年来的天坤榜中也从未出现这个名字,可是这一次,林山岛岛主却以所有人都觉着不可思议的强势姿态跻身天坤榜第五的位置,而且若是先不去看那位位列第四的武道高手,在一百零八座岛屿的岛屿之主中,林山岛岛主也只是仅次于那三位威名显赫的岛主之下。 这时再将目光都聚集于那出现在天坤榜第四位置的名字,虽然奇星岛的百姓一直觉着这个名字就不该只是位列天坤榜末席,可是所有人也没有想过,这个名字居然可以直接跻身前五行列,毕竟在当年奇星岛一战成名之后,这个名字便几乎是销声匿迹,虽然在许多话本故事中依旧还有这个名字的传奇在演化,可是大多都只是后来之人的杜撰幻想,自然没有多少属实。 “地藏顾枝”,这个名字在当年奇星岛倾覆之乱落幕后便传遍了整座汪洋,不同于那位斩杀魔君重回皇位的新任奇星皇帝,“地藏顾枝”只是一位横空出世的武道修行之人,并未有什么显赫传承在身,而且传闻中顾枝不过是个及冠之年的少年郎,可却境界修为都早已登临武道山巅,不仅心怀大义拯救苍生于水火,更是不慕名利在大战之后选择远走江湖。 一时间关于“地藏顾枝”的故事和称颂便席卷了整座汪洋,百姓们茶余饭后都不免议论几句,年少倾慕江湖的少年郎更是心怀憧憬希冀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和那位少侠一般行走江湖举世无双。 而在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武林江湖中,“地藏顾枝”这个名字更是被屡屡提及,由于“地藏顾枝”在江湖中的事迹实在太少,所以汪洋之间便多了许多信口胡说攀关系的江湖人,也有了许许多多让人琢磨不清真假的故事流传。 而当年天坤榜现世,在许多故事中早已被神化的“地藏顾枝”也不出所料地登临榜单,虽然只是位列第九位置,可也足够让所有人啧啧称奇,毕竟这是在君洛和齐境山之后,第三位能够以非岛主身份登临天坤榜的武道修行之人,不仅为旁观的百姓们增添了值得多说道几句的谈资,更是激励鼓舞了更多的江湖人在武道登高之路中激流勇进,就像在许多人看来,后来居上的“戮行者徐从稚”也定然是由于“地藏顾枝”的缘故才能够同样年少成名。 可是人们却从来没想过,在当年奇星岛之战落幕后便销声匿迹的“地藏顾枝”居然可以在新一卷的天坤榜中登临第四的位置,但为何没有人听闻过“地藏顾枝”在这数年间与人动手切磋的故事?既然在这数年间“地藏顾枝”都没有出手也更没有现身,那么又是如何一下子位列天坤榜榜单前列的? 天坤榜一如既往没有对于榜单位次的排列做出解释,也没有为登临天坤榜的人物做批注,所以人们依旧只能是议论纷纷,各自言说心中其实毫无根据的揣测。 这些声音很快分成了两派,一方是说“地藏顾枝”其实当年就该位列榜单前列,只是出手记录实在太少所以才只能屈居末席;而另一方则是打定了主意去说“地藏顾枝”在当年大战之后闭关修行定是开创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上武学,足够让所有习武之人一步登天。 这些声音自然都是看客的信口言说,有人听过之后便一笑置之,而有的人却就此上了心,一时间汪洋之上许多江湖人都开始拼了命地寻找“地藏顾枝”的踪迹,一门心思就是认定了要从“地藏顾枝”那里学会那门无上武学,好让自己也暴得大名一步登天。 于是短短时间内,奇星岛便挤入了数不清的江湖人,汪洋之间更是多了许多来往穿梭的船只,整座汪洋的武林江湖都热闹起来了,虽然不过都是无头苍蝇在打转,可终究是在光明大会之余为本就喧腾的八大海域投入了一炷火星,瞬间便点燃了人们心中隐隐作乱的心绪。 一艘横跨玉乾海域去往旭离海域的客船上,在停靠一座玉乾海域的岛屿之后便涌入了许多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客船一下子便热闹起来,甲板上挤满了议论纷纷的人群,许多这段时日武林江湖中盛传的消息也很快传遍开来。 客船二层楼上的栏杆处,一群神色沉凝的年轻人站在一处,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下意识攥紧指尖的风铃,咬紧了牙关却忍不住眼眶湿热的泪水。腰间悬挂绿竹剑鞘的年轻女侠伸出手搭在那位年轻女子的肩膀上,低声安慰道:“扶音,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扶音转头看向身旁的程鲤,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程鲤有些不知所措,她本就不怎么喜欢言语,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人,只能无助地看向不远处站在扶音另一侧的徐从稚,徐从稚只是轻轻摇头,他始终皱着眉,深邃眼眸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杀气和怒意,只能勉力压制。他吐出一口气,沉声道:“这是魔君有意为之?” 扶音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掌,终究还是压制住了心头激荡纠缠的情绪,她轻声道:“魔君曾经亲口说过,即便是当年的顾枝,也已经是位列天坤榜前列了,之所以还依旧将他置于末席,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本就想要隐居江湖的顾枝太过引人注目,当然也是为了魔君日后的谋划做准备,不至于让顾枝被太多武林江湖的琐事牵绊住脚步,能够毫无阻隔地到达那座秦山。” 随着言语交谈,扶音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已经和缓了些,至少程鲤和徐从稚已经无法从她的面容中瞧出清晰的情绪起伏。 扶音继续说道:“可是天坤榜这幅谁也指认不出毛病来的武道榜单究竟还掩藏着魔君什么样的谋划,我们便不得而知了,而且看来这新的一卷天坤榜现世的时间应当是在顾枝登顶秦山之前,所以魔君定是早有谋划,只待顾枝站在他身前,才将所有伏笔都提起,整座汪洋恐怕都早就在他的棋局中落子生根。” 扶音的语气渐渐平稳,心绪也清朗几分。 徐从稚仔细看向扶音的眼眸和神色,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 第四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二) 离开出云岛和宣艮海域之后,徐从稚他们便弃了那叶扁舟,登上了一艘去往旭离海域的商船,混迹于天南海北的人潮中,也没有引起什么不必要的动静来。 汪洋上依旧是一派风平浪静的模样,除了由于光明大会召开和新一卷天坤榜现世而多了些嘈杂以外,并没有什么席卷倾覆的混乱发生,似乎发生在出云岛上之事不过是他们的一场梦罢了。 登上商船之后,本就重伤在身的周厌在扶音的诊治后便一直躺在船舱里休息,也不言语,更没有了往日里那份神气,徐从稚知道周厌已经丧失了武道根本,不知如何劝解,周厌也闭门谢客,所以徐从稚程鲤和扶音都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见过周厌了。 于琅几乎和周厌如出一辙,躲在船舱里甚至都不点燃烛火,只身坐在一片黑暗中,只是有时还会走出门来去往周厌的屋外,可是周厌依旧没有开门,于琅便沉默着重新躲起来。 就像有一片浓重的阴云笼罩在这些年轻人的头顶,积聚着注定要掀起惊涛骇浪的电闪和雷鸣,可是他们都沉默不语,不愿再与世间相见,相看两厌。 扶音的心绪如何凋残,徐从稚和程鲤不会不明白,可是看着许多时候依旧什么事情都没有一般神色平静的扶音,他们却又会恍惚觉得那个撕心裂肺无所适从的扶音只是他们记忆里模糊的影子罢了。 扶音总还是坚强着,因为自从离开出云岛之后,本就身子虚弱的卿乐便一病不起,甚至时至今日都还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茫然不知身外事,若不是有君策日日夜夜都陪伴在卿乐身旁,扶音恐怕会更加操劳,那时心神憔悴的她又该如何消解心中苦闷和哀伤,徐从稚和程鲤不敢想象,所以其实能够看见扶音脸上出现情绪的起伏,他们反而觉得松了口气,可若是扶音又恢复了理智模样,他们倒觉得扶音不如痛哭一场才好。 徐从稚问道:“可是此时再将顾枝在天坤榜上的位列提到了第四的位置又有何用处呢?难道事已至此魔君还能如何利用顾枝的身份和地位来做文章?”徐从稚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就连林山岛岛主出现在天坤榜上第五位次以及他自己的名字越过了齐境山登临第六位置的事情,也让他觉得有些许匪夷所思。 好像那个魔君真的能够只是站在那座秦山上便洞悉世间一切,甚至透过人心看到深处的隐秘和神奇,而微妙的境界修为差异也在他的眼中无所遁形。 扶音摇摇头,同样不知道魔君这样做的意义何在,难道魔君也没有预料到顾枝会……陨落在秦山上?虽然扶音百般不愿去相信,如今她也始终坚信顾枝只是消失了而不是真的陨落,可是在顾枝遭受了那样重创的情况下,应该再难对魔君的谋划起到如何阻隔才对,所以无论顾枝是已经陨落还是只是消失不见,魔君又还能为此做些什么呢? 身后船舱的门打开,传来了轻微声响,扶音和徐从稚程鲤转头看去,昏暗船舱里,君策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的卿乐缓缓走了出来,扶音有些惊讶,不知卿乐居然已经醒转过来并且还能下床行走,她上前一步,就要越过栏杆和船舱之间的走廊去搀扶卿乐,张开嘴便要言语。 可是却有几道身影突然从她和卿乐之间走过,扶音差点就要撞上他们的身影,好在程鲤在身后轻轻一扯,扶音才重新站在了栏杆旁边。 那几个路过之人也被扶音猛地擦肩而过吓到了,领头的一个魁梧身影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扶音,有斑驳刀疤的脸上神色有些狰狞,身形高大的魁梧汉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扶音,粗声粗气道:“长点眼睛。” 跟在那个魁梧汉子身边的一个腰间佩剑的白衣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眼扶音,眼中精光闪烁,探出手肘戳了戳身旁的汉子,笑着道:“别对人家姑娘那么粗鲁嘛。”汉子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中年男子,嗤笑道:“怎么?看上了?” 魁梧汉子看向腰间悬刀佩剑的徐从稚和程鲤,虽然看不出深浅,可是两个如此年轻的少年少女何足惧之?魁梧汉子饶有兴致地抱起双臂,对身边的白衣中年男子说道:“别太过火。” 说完,魁梧汉子便上前一步沉声道:“怎么,挡了人的路也不知道说声抱歉?”白衣中年男子心领神会,跟在汉子身边便开始打圆场:“诶,大哥,人家小姑娘不过是性子急了些,你这样容易吓到人家的,不如就让她请咱喝一碗酒,再好好聊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不是?” 魁梧汉子也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白衣中年男子就要越过魁梧汉子站在扶音身前,伸出手去想要搭在她的肩膀上,再说几句宽慰言语,看小姑娘眼角微红,怕不是已经被吓哭了?他们几人不知是太过迟钝,还是实在境界低微难以察觉,竟是没有一人注意到站在扶音身边的徐从稚一身杀气已经几乎凝若实质,腰间银色刀鞘更是早已刀意满溢锋芒毕露。 白衣中年男子的手掌伸在半空中,却突然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中年男子缓缓转头看去,便看见了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腕,眼神清澈明亮,嗓音清脆干净地朗声说道:“抱歉,您的举止有些打扰到他人了。” 中年男子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谁啊?”那个少年清了清嗓子,喊道:“华朝。”中年男子皱着眉甩开少年的手,扯着脖子骂道:“哪来的小子,要你多管闲事?”华朝脚步横移站扶音身前,理直气壮地应道:“我与他们是朋友,所以请您莫要胡搅蛮缠。” 中年男子二话不说就拔剑出鞘,剑尖直指少年的脖颈,恶狠狠开口道:“小子,看你也是初出茅庐吧,江湖水深,别动不动就做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小心把自己的小命也给搭进去了,今天你爷爷我就给你教训,以后学乖点,别做这些没轻没重的事情了,知道吗?” 话音未落,中年男子手中长剑已经直直砍向了华朝的脖颈,同时他还继续叫嚷道:“下辈子知道也不迟。” 长剑锋芒闪烁,可是还未落下,中年男子就眼前一花,那个本还站在身前的少年不知何时便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侧,而且在那一刹的模糊视线中,少年好像只是伸出手在剑身上轻轻一弹指,长剑支离破碎,而华朝的手掌也落在了中年男子的肩膀上。 站在中年男子身边的魁梧汉子和其他几位同行的江湖人几乎同时就将武器都握在了手中,砍向那个深不可测的少年郎,他们没有想到,居然碰到了硬茬。 华朝缓缓转身面对那些江湖人,脚步微微拧转正要有所动作,可是徐从稚却突然伸出手将华朝拽了回来,华朝踉踉跄跄地在栏杆旁站定,便有呼啸风声从他的头顶划过,几道破空而至的箭矢精妙无比地刺入了那几个江湖人的额头处,洞穿而过,直接将他们的尸体钉死在了船舱舱板上,鲜血流淌而下,生机随之流失殆尽。 徐从稚和华朝转身看向商船外,扶音和程鲤也转头看去,只见在海面上出现了一艘遮天蔽日的庞大楼船,还有无数战舰跟随左右,浩浩汤汤地跨越重洋。 居中楼船的甲板上有一面旗帜迎风猎猎作响,上书“金藤”二字,一袭龙袍的新任金藤皇帝站在甲板栏杆处看向身前显得有些渺小的客船,他的身旁有几位武道高手放下手中弓箭恭敬退下。 扶音远远看着那位傲然而立的金藤皇帝,低声说道:“青藤?”程鲤有些疑惑,问道:“是谁?”扶音简略解释道:“金藤皇帝的皇子之一,当年曾在神药学院求学,后来还一同去过奇星岛历练。” 程鲤这便想了起来,当初神药学院一行人登岸奇星岛的消息也传到了醉春楼,程鲤便记得似乎见过这个名字,却没有怎么在意。 关于金藤岛,程鲤也知晓一些消息,在她离开奇星岛去往方寸岛寻找顾枝和徐从稚他们的时候,醉春楼就已经得到消息说金藤皇帝病危,几位皇子似乎都按耐不住终于为了那皇位要大打出手了,看来最后是这个青藤皇子登临大宝之位。 站在楼船甲板上的正是登基不足一年的青藤,当然人们也会渐渐忘却他的这个名字,从今往后他便只是金藤皇帝了,是那圣坤海域所有岛屿都必须仰望的岛屿之主,是天坤榜中仅次于光明皇帝的武道高手。 此次光明大会的召开,青藤没有听从那些权臣们的劝诫,而是选择亲自登临光明岛的港口,要亲眼去看一看那位光明皇帝,也要亲眼见证那场席卷整座汪洋的倾覆之乱的开幕。 青藤其实早就快要忘了扶音的存在,对于这样一个野心家来说,能够将金藤皇帝的宝座和权势牢牢掌握手中才是真正的追求,而扶音这般的过客虽然曾掀起过些许心绪起伏,却终究不会如何留下印记,只是青藤仍会记得那个跟在扶音身边的年轻人,不知为何便觉得心下烦闷,那次离别的对谈虽然看起来是青藤宽宏大量没有去计较一个平常人的冒犯,可是只有青藤自己知道,那次的对谈交锋是自己完全落于下风。 此时从光明岛离开的青藤可谓是意气风发,眉眼中满是对即将到来的乱世的期待,如今圣坤海域群雄并起的乱象和金藤岛的一统之势,背后有多少的隐秘都出自青藤的谋划之中,虽然他不过是那个点头之人,可是其野心和欲望也几乎是昭然若揭,所以对于乱世到来他更多的是期待。 因为在那人所曾提起的未来的版图中,金藤岛有望掌握更多的权势,自然也能够得到更高的地位,做那真正的万人之上,而不再有什么光明皇帝凌驾于头顶,青藤要去做整座汪洋的共主! 青藤双手搭在栏杆处,眯眼看向不远处商船二层楼上的扶音,竟是没有看到那个令人厌烦的年轻人的身影,青藤嘴角露出笑意,来了些兴致,他命人在楼船和商船之间搭建了一条木板长桥,而看见金藤岛旗帜便早就命令停船的商船船长却根本不敢露面,只敢远远旁观,自然不会觉得这道长桥是为了迎自己。 很快有青藤手下护卫来到商船二层楼上,通报了金藤皇帝有请扶音的消息,扶音礼貌回礼,却拒绝了青藤的邀约,只说了多谢金藤皇帝出手相救,如今尚有要事在身难以相聚交谈。 那些护卫没想到扶音居然敢拒绝金藤皇帝的邀约,犹豫再三还是只能回到楼船上将扶音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青藤,青藤毫不在意,只是挥挥手示意那些护卫退下,然后便直接站在楼船甲板上朗声开口:“扶音,别来无恙。” 扶音行了一礼:“见过金藤皇帝。”青藤卷了卷衣袖,笑着说道:“不必多礼,毕竟也是同窗,如此倒也生分了。”说完,青藤看着扶音,问道:“这是要去往光明岛重回神药学院?孤听闻你早些时候去了方寸岛丹心楼历练,如今是要回神药学院深造了?” 扶音轻轻摇头,说道:“不回神药学院,要回家去。”青藤点点头,笑着呢喃了一句“回家?” 青藤双手握着栏杆,海风吹过拂动他的华丽长袍,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缓缓说道:“扶音,孤当年在奇星岛上说过的话如今依然可以算数,只要你点头,便可以跟着孤一同去往金藤岛,孤愿意再问你一句,愿不愿意?” 青藤抬起头看向扶音,神色无悲无喜,他语气平淡却有些低沉:“想明白了再说,孤可以告诉你的是,这整座汪洋很快便要倾覆作乱,到那时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可你若是随孤去往金藤岛,孤可保你安康无恙。” 扶音神色没有丝毫起伏,只待青藤话音落下便摇头说道:“多谢金藤皇帝好意,可是扶音的回答也依旧和当年一样,没有更改。”青藤打量着扶音四周,问道:“你的那位兄长呢?” 扶音神色一滞,咬紧牙关神色平常回道:“不劳金藤皇帝烦心,家中还有人在奇星岛上等待,恕扶音不能与陛下多加交谈了。”青藤摇摇头,笑道:“可惜了,当年孤便说过,那人不可能给你想要的生活,而如今随着魔君重新现世,天下即将大乱,在这样的乱世中,他能如何护你周全?难道他还真当自己是那个‘地藏顾枝’?” 青藤视线冷漠看向扶音,缓缓道:“不妨告诉你,魔君当年根本就没有死在奇星岛,如今更是重新现世,光明大会已经落幕,因为魔君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了,如今魔君座下大军恐怕都已涌入各大海域,没有哪座岛屿能够置身事外,乱世就在眼前,想要只凭个人之力留存性命安然无恙,便是天方夜谭。扶音,跟孤走吧。” 青藤的话语传遍了整艘客船,一时间所有议论声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惊诧莫名地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金藤皇帝,似乎对于他所说每一个字句都觉得太过陌生。金藤皇帝出现在此,自然意味着光明大会已经落幕,可是光明大会又与当年便死在了奇星岛孤山上的魔君有何干系?还有,所谓的宣战和乱世又是什么? 短暂的安静之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人们议论纷纷惊呼连连,虽然百般不愿相信,可是此事由金藤皇帝亲口所说,难道那般高高在上的权贵还能开玩笑不成?人们一时间慌了神,已经来不及去计较金藤皇帝和那个女子是什么关系了。 青藤看着扶音,说道:“你的那位顾枝,且不说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木匠,即便他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地藏顾枝’又如何?魔君是与光明皇帝一般的神仙中人,难道顾枝还能与之相较?他若是个明事理看得懂天下大势的,如今便要急着去攀附一个势力,或者干脆投身魔君帐下,否则最终便是个螳臂挡车轰轰烈烈战死的下场,徒得虚名毫无用处。” 徐从稚手掌已经搭在了刀柄上,此时本就心绪激荡的他便快要彻底压制不住奔腾的杀气和怒意了,他低声说了一句“聒噪”便要悍然出手,扶音却拦住了他,徐从稚看向扶音,扶音的视线落在青藤的身上,一字一句说道:“无论顾枝是谁都好,无论世道是好是坏,乱世也好盛世也罢,我都会与他在一处,他可以是武道巅峰的高手宗师,也可以是陋巷山中的一个寻常木匠,这世间纷扰都与我的选择无关,所以,我不答应。” 青藤摇摇头:“可惜了。” 木板长桥轰然倾塌,有箭矢跨越汪洋。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 第五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三) 如今的圣坤海域,虽然依旧维持着表面看上去的平和,但其实早有暗潮涌动,除了以承源岛为首的几座传承久远的岛屿还在抗争以外,大多早已投身金藤岛旗帜下,这番一统海域的变革甚至在那位垂垂老矣的金藤皇帝还在位时便已然有了征兆,并不全然是那位年轻的新任金藤皇帝的野心昭彰。 倒不如说从数百年前那场席卷整座汪洋的倾覆之战后,金藤岛便从未放下过称霸汪洋的野望,虽然还愿意在光明岛的威势下俯首称臣,也能够始终在奇星岛的蒸蒸日上下隐忍,可是终究便将要在恰当的时机下倾泻所有的忍耐和欲望,一统圣坤海域注定只是第一步罢了。 青藤心知肚明,自己能够从那两位在金藤岛上权势早就根深蒂固的皇兄手中夺得皇位,究其根本也离不开他为金藤岛所画下的一统海域甚至称霸汪洋的谋划,不仅与先皇及其座下权臣心中畅想不谋而合,也自然而然与那位始终端坐幕后的神秘人物多了些牵扯。 因此青藤最终才能在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的倾囊相助下,一举夺得金藤皇帝宝座,也几乎将大半座圣坤海域都握在了手中,余下的那几座岛屿,除了那人提点过不可去轻易触碰的岚涯岛外,其他岛屿单论其一如今已不足为惧。 随着魔君重新现世,更是在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权贵和那位光明皇帝的面前正式宣战,那么席卷八大海域的战乱便近在咫尺,这对于早有预料的青藤来说便是最好的机会,虽然他登基还不足一年,可是正所谓乱世造英雄,他有足够的信念和把握可以在那不久之后的倾覆之中往更高处走去,更要凌驾于那光明皇帝之上。 一切的准备和筹谋,便先从全然继承历代先皇的武道修为开始吧。青藤知道自己如今还未完全接纳先皇修为,可是新一卷天坤榜却依旧将他列在了榜眼位置,这对于青藤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好消息。 如此也能够作为一个震慑作用,至少不必让天下人将他看作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年轻皇帝,也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去谋划打算,那些还留在朝中的野心之辈更要忌惮他这位新任皇帝陛下,不敢轻易动念。 青藤此时不仅需要将金藤岛上下拧成一股绳,更要让整座圣坤海域都铸造一体,才能抵御倾覆的袭扰,不会被狂风巨浪轻易掀翻。虽然在他登基之后,那些黑衣人便消失无踪,让青藤觉得有些可惜,没能再多借助力量。 可是青藤也愿意在那些人重新露面时,在圣坤海域的相较中稍稍让步,相信那位坐在幕后的人物会明白自己的心意,也算是为金藤岛在乱世之中多挣得一些话语权,而所谓的让步和示弱都可以在未来的权势比较中讨回,青藤愿意隐忍,为了更远大的目标。 光明大会落幕之后,不同于许多茫然无措的岛屿之主急着就要思考如何站队,青藤是最先离开光明岛的那一批岛主,自然都是早就知晓些内幕的真正权贵,需要尽早赶回自己的岛屿去做更多的谋划,此时一路回程,青藤心中便已然绘就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版图,他想着那不久之后的遍地狼烟,眼底变多了些笑意,满是期待。 他没有想到会意外遇见扶音,乐得随意出手相助,也愿意多说些话语看能否打动那个好像一直与旁人疏淡远离的出尘女子,可没想到她依旧那么无动于衷,也还是心心念念着那个没用的废物木匠。 当初在奇星岛上的多般试探,已经让青藤确信了那个顾枝与“地藏顾枝”根本毫无关联,根本就是个小心思多了些的普通木匠罢了,无足称奇也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楼船上的青藤见扶音依旧那般固执,也不打算继续消耗时间,毕竟大局就在眼前,他的兴致更多在于乱世谋划,他最后看了一眼扶音,摇摇头说了声“可惜”便转过身,随意挥了挥衣袖,手下的武道高手便心领神会,再次挽弓搭弦,没打算留下这一整艘客船的性命。 从今往后亦是如此,谁敢挡在金藤岛船只的身前,便都要丧命付出代价。 这将是金藤岛不容触犯的威严,也是青藤要告诉这整座汪洋的事情,从今以后金藤皇帝和金藤岛要在各大海域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势,谁也不敢说道一句不答应。 弓箭刺破海浪和风声,转眼间便如雨落,整艘客船都落入了铺天盖地的箭矢笼罩下,虽然客船上有不少江湖人,可是站在金藤岛的面前,又听闻了那个让人惊慌难言的消息,许多江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箭雨夺命而至。 客船二层楼上,徐从稚的手掌轻轻一拍刀柄,一身真气猛地提起,有狂风骤然掀起,他的身后,周厌和于琅都早已走出船舱站在了君策和卿乐身前,虽然他们此时都脸色苍白,可却毅然决然毫无犹豫,直面那好似无可匹敌的高大楼船和那面象征着无上权势的旗帜。 程鲤同样将扶音扯到了身后牢牢护住,她与徐从稚并肩而立,掌心握住了腰间的剑鞘。 有剑光先于刀光现世,客船一楼船舱中,一个始终头戴斗笠沉默寡言的江湖人骤然出剑,晃眼间身影已经越过甲板来到了船头处,他拔剑出鞘,煌煌剑气犹如倒卷的长河,与那漫天箭雨悍然对撞,真气激荡之下的余波将甲板上许多茫然无助的普通百姓直接掀翻在地,许多措手不及的江湖人也只能暂避锋芒。 那个持剑的江湖人头顶斗笠被撕扯做了碎片,露出一张还算年轻的脸庞,虽然蓄着胡须,眉眼间却还是青年模样,不知是不是为了行走江湖才刻意将自己折腾做了粗糙样子,却还是让人一眼看得出容貌的俊朗,身姿气态间也有几分少见的贵气,想来出身不俗。 持剑之人一身黑衣,没有看向远处楼船,而是先看了一眼客船二层楼上那些释放真气便一眼让人看出不同寻常的年轻人,他微微点头示意,然后便转头看向楼船甲板上的金藤皇帝,朗声开口道:“那位皇帝陛下,我觉得你说的不对,‘地藏顾枝’哪怕是面对倾覆乱世也绝不会做那权势座下的走狗,他无需攀附什么权贵,也无需依仗哪面旗帜,只需持剑握刀便要护住世间太平。” 顿了顿,他轻蔑一笑,昂首挺立,高声道:“也断不会与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一般,做草芥人命之事,自以为在所谓乱世之中便要为所欲为。” 楼船甲板上背对着客船的青藤微微皱眉,不知为何便觉着这些话语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可是这个声音又绝不是那个顾枝,青藤缓缓转身,看向那个独自站在船头的持剑江湖人,太过陌生。 他低声询问身旁的心腹,可是见多识广的手下也摇摇头,根本没有听说过如今汪洋的武林中有这么一位剑术卓绝的年轻江湖人,想来应该是什么隐世不出的门派培养的天赋后人。 无需青藤吩咐,在他身旁的武道高手便已经将其牢牢护卫,同时高声问道:“你是何人?胆敢触犯金藤皇帝的威严?” 那个持剑江湖人握住长剑平直身前,语气清朗开口反问道:“我是谁,重要吗?” 青藤眯起了眼睛,那个年轻江湖人却继续自顾自言语道:“若我是出身名门大派,那么金藤皇帝是要留我一命还是赶尽杀绝?若我只是出身平凡,那么金藤皇帝是杀个干净还是网开一面?询问的是你们,可做出选择的也依旧是你们这些权贵,又何须再来问我?” 青藤冷笑一声,低声道:“卖弄聪明。”他伸手推开身前的武道高手,重新站在楼船栏杆处,看着那个江湖人开口道:“你是谁对孤而言确实无足轻重,可就像孤刚才所说的那样,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那么年轻人,你会选择和你口中那个‘地藏顾枝’一样高然纯粹,还是要站在孤的身后一同去往更高处?” 若只是一个分不清轻重大小的普通江湖人,青藤根本不会费这般唇舌,可是从那个持剑江湖人刚才出手来看,虽然年纪轻轻,可是一身修为却不可小觑,青藤有意拉拢帐下,在这般时局下,能够掌握更多力量便意味着在乱世之中拼抢的更大可能,更何况是这种天资卓着的年轻人,青藤不愿错过一个掌握武道宗师在手中的机会。 那个江湖人却没有理会青藤言语中的拉拢之意,而是继续说道:“金藤皇帝的好意心领了,可是行走天下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下没有做那权势手中刀剑的打算,今日也要斗胆站在金藤岛的旗帜面前,问一问是否真要残害一船百姓性命?” 青藤随口问道:“是又如何?”持剑江湖人洒然一笑,开口道:“那我李墨阩,便当仁不让。” 青藤点点头,呢喃了一句:“不让?”他笑了笑,摇摇头,转身离去,在他身旁的武道高手便直接弃了手中弓箭,飞身掠过汪洋,直接去往那个江湖人身前。既然不能留作己用,那倒不如直接毁去,免得将来多出一个喜欢满口仁义道德的江湖人在乱世之中多些阻隔。 李墨阩站在船头,直面那些气息不在自己之下的武道高手,抬起手中长剑,朗声开口:“吾师顾枝,赐剑神隐。”话音落下,剑气冲霄而去,海浪倒挂而起,要见神明在人间,不敢现身! 青藤顿住脚步,意外地听到了那个名字,“地藏顾枝”的徒弟?青藤没有转头,而是站在原地双手交错轻轻摩挲,不知心下在作何思量。 在他身后,剑气与那些金藤岛武道高手的真气相撞在一处,掀起惊天动地的声响,青藤视若无睹,可是突然间他猛地瞳孔一缩,毫不犹豫地转身倒退掠去,站在离着楼船甲板栏杆有些距离的船舱前看向客船的方向。 一个身影却已经跨过汪洋海面从客船二层楼来到了楼船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金藤皇帝,徐从稚手握腰间刀柄,长刀尚未出鞘,便有刀光激荡回旋,他没有看向那些严阵以待护在船头的武道高手,也似乎没有察觉到金藤岛所有战舰上的弓箭都指向了自己。 徐从稚看着青藤,缓缓说道:“金藤皇帝?天坤榜榜眼又如何,我今日便要看看只是位居第六位置的‘戮行者’是否敌得过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徐从稚的话语落下,一时间满堂静寂,本就因为那个悍然出手的持剑江湖人好像是“地藏顾枝”的徒弟而震诧的金藤岛众人,此时听见了“戮行者”的名号更是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怎么一艘小小的客船上,竟挤下了这么多尊大佛? 青藤眯着眼睛看向徐从稚,挺身而立没有丝毫退却,虽然此时的他自忖没有能够直面硬撼“戮行者”的实力,也不愿意拼个两败俱伤,可是也不可能轻易露怯,青藤有些后悔,为了扶音止步,却居然遇见了这么些让人烦闷的阻挠和意外。 青藤看着徐从稚,语气平静开口道:“原来是‘戮行者‘,看来真是真人不露面啊,居然此时才现身,莫非也要来说些道德大义,劝孤收手?” 徐从稚神色冷漠,直视着青藤,说道:“我没什么大话说与皇帝陛下听,只是想要告诉陛下,这世间不是谁的性命都可以被视作草芥,至少在我徐从稚护着的人面前,陛下还是要将这般举止都收敛些,扶音不是陛下可以随意拿捏的人,即便顾枝不在此处,可是扶音也有我们这些人在,愿意告诉陛下一个道理,有些人不该碰。” 青藤皱起眉头问道:“什么意思?”徐从稚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青藤,却不回答,青藤视线缓缓落在扶音身上,缓缓道:“你的意思是,那个躲在奇星岛山中的木匠顾枝就是‘地藏顾枝’?还是说那个废物居然能够结识‘戮行者’这般的江湖人?” 徐从稚轻蔑一笑,随意道:“陛下愿意如何想,都可以。” 青藤冷哼一声,眼中终于带了些怒意,看向徐从稚说道:“即便你是‘戮行者’,也没有站在高处与孤说话的道理。” 说完,青藤竟是猛然出手,一掌推出裹挟浩荡真气,楼船甲板上响起吱吱呀呀的刺耳声音,一时间四周的所有船只都摇晃不止,只有徐从稚始终一动不动,缓缓推刀出鞘半寸,刀光纵横交错,将青藤的真气都切做了碎片,无形的浩荡威势也在刀光身前难以寸进。 若不是青藤向前跨出一步不甘示弱,恐怕还真要在这立威的一式交手中落败。 掌风拂面而至,徐从稚只能扬起刀鞘,身形也不得不退回客船,卸去青藤的这一掌,可是徐从稚没有就此退却,而是借势再次前行,一刀劈砍而去,与那金藤皇帝还礼。 短暂的两招交手,徐从稚和青藤谁也没有立下高低立判的威势,青藤看着遥遥对峙的徐从稚,将一身真气都尽数倾泻释放,一时间所有人都不得不俯身回避,不敢轻易直面,他一挥衣袖笑道:“不愧是‘戮行者’,今日孤便给你这个面子,希望不久后的乱世中,能够再有重逢的机会。” 说完,青藤看向在真气压制下脸色更加苍白的扶音,神色无动于衷语气冷淡道:“扶音,记住你今天的选择,希望将来你依旧可以无怨无悔,至于那个顾枝,他是谁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在乱世之中,他一定会死,即便侥幸活下来,金藤岛也愿意请他来做客。” 青藤没有再纠缠,收起倾泻真气,便挥挥手示意舰队全速赶回圣坤海域金藤岛,徐从稚已经站在扶音程鲤和众人身前将那真气余波都散去,他看着青藤的背影,眼中的杀气毫无遮掩,可是此时的他无法不管不顾地与金藤皇帝直接来个生死之战,总要先护着扶音一行人平安回到奇星岛,而且还要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护住他们安然无恙。 金藤岛的舰队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直到海面上风平浪静,好似方才发生一切都是幻觉,客船船长才敢重新扬帆起航,只希望尽快到达终点处的奇星岛港口,才好将提着的心胆都落地。 站在船头的那个持剑江湖人已经消失不见,而客船二层楼上那些深藏不露的年轻人和那位“戮行者徐从稚”也消失在了船舱中。 客船船长和所有江湖人可不敢轻易去打招呼攀关系,此时只想着如何保住一条性命,以及思忖那个所谓的乱世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六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四) 船舱中,扶音搀扶着卿乐在桌前落座,余下的两个位置由身受重伤的周厌和于琅占据,徐从稚依靠和房门怀抱刀鞘站立,程鲤则站在了窗台附近,君策站在卿乐的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以支撑着身子并未完全痊愈的女子能够端坐在椅子上。 于琅咳嗽一声,嗓音沙哑地说道:“关于顾枝的传闻我也听到了,不管是由于魔君也未曾预料到顾枝会落得那般结局所以才来不及更改谋划,还是早就有所准备而蓄势待发,如今我们都无从得知真相。可是那个金藤皇帝陛下所说的乱世,还有魔君在光明岛外的宣战,恐怕就是魔君在出云岛秦山蛰伏这么多年一切谋划的揭示了。”周厌也点点头,抬眼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轻声道:“汪洋,要乱了。” 徐从稚声音沉稳低缓地说道:“首当其冲的还是那些权势如日中天的岛屿,魔君还不会那么快对武林江湖动手,可这却势必会带来更大的混乱,许多本就是做那墙头草的江湖人定会在这浑水中更加肆意妄为,所以在乱世中想要寻得一个安稳地,太难了。” 扶音握着卿乐冰凉的双手,也缓缓说道:“我曾听顾枝说过,当年谕璟前辈在方寸岛上便是为了给天下人打造一处自在规矩之下的避难之所,只是可惜还未功成便只能交予萌芽中的守平阁去定夺,不知在乱世之中方寸岛和守平阁又该如何?” 扶音神色平静,可是屋子里所有人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还是不由得心下一颤,总觉得那在秦山山巅发生的让人撕心裂肺的一幕都不是真实。 徐从稚轻轻摇头,轻声道:“如今我们无法计较那么多,紧要的是为你们寻一处可以安稳修养的地方,更要在乱世中可以做到置身事外,不至于被卷入更大的风波中。” 周厌缓缓转头看向徐从稚,他欲言又止,可是最终还是只能低下头,神色黯淡,屋子里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扶音轻声说道:“奇星岛?” 于琅点点头又摇摇头:“奇星岛是如今位居汪洋之上前三甲的岛屿,又有奇星皇帝坐镇,应该也算是在乱世之中可以护持自身甚至脱颖而出的存在,可是如今不同于当年的魔君倾覆岛屿之乱,而是席卷整座汪洋的战争,我们无法琢磨那位奇星皇帝究竟是冒进之辈还是保守为主,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去争夺天下,恐怕也不是一处安稳地,而且奇星皇帝似乎还和魔君有着些说不清的联系,恐怕无法和当年一般只是躲进赋阳村山中就安然无恙了。” 斟酌了一番,于琅问道:“光明岛?”扶音叹息一声,说道:“魔君亲口说过,在那场席卷汪洋的战争中,双方落座执棋的就是他和光明皇帝,而且他又在光明岛外直接宣战,恐怕光明岛才是首当其冲的那一处岛屿,难说安定。” 徐从稚想了许久,还是开口道:“林山岛?”与此同时,卿乐也低声说道:“蓬莱岛。”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卿乐,可卿乐却看向了徐从稚,扶音看着卿乐问道:“乐姨,您知道蓬莱岛在何处?”卿乐点点头,然后看着徐从稚问道:“从稚,你怎知道可以通过林山岛去往蓬莱?” 徐从稚愣住了,他转头与程鲤对视一眼,然后困惑道:“您是说,林山岛可以通往那座虚无缥缈的蓬莱岛?” 卿乐身子微微一颤,似乎有些支撑不住,君策在她身后连忙握住她的肩膀,低声问道:“娘亲,要不还是先躺下休息吧。”卿乐摇摇头,说道:“蓬莱岛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而是真实存在于一处天外的秘境中,当年,君洛与我曾去过,还有君衣……也就是顾枝。” 卿乐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所有人,缓缓道:“而去往蓬莱岛的道路,就在林山岛上。” 蓬莱岛,这个从来便只是于传说故事中听闻的名字,在许多话本书卷里只是代表了虚无缥缈的仙界所在,可是在这短短的一段时日里,扶音和徐从稚他们却已经听过了这座岛屿被提及不止一次。此时听见卿乐的话语,所有人视线交错,都想起了那个一同离开出云岛也一起登上客船的少年华朝。 那时离开出云岛的时候卿乐还在昏迷之中,所以并不知道后来一同登船的华朝究竟是何来历。可是当初在海岸处相逢,华朝便开门见山地说过了自己来自蓬莱岛,虽然一行人开始都只是半信半疑,可是徐从稚看着那个少年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还是叮嘱了不要将自己的来历一事再告知旁人。 其实从那以后,无论是徐从稚和扶音还是周厌和于琅都没有仔细思量过华朝是否真的来自于蓬莱岛,还是只不过是被困在出云岛云雾中的少年依旧沉迷于魔君秦山编撰的故事中。可是如今听到卿乐再次提起蓬莱岛,所有人都觉得是否在冥冥之中便自有安排,以至于他们准备离开出云岛之时便遇见了自称来自蓬莱岛的华朝。 屋外传来脚步声,徐从稚猛地离开了依靠的门板,船舱外脚步声顿住,然后那人似乎犹豫了一阵,还是敲响了屋门。 金藤岛的舰队离去之后,独自站在船头的李墨阩便收剑入鞘消失无踪,不愿意留在一众江湖人中徒惹是非,可是待他来到二层楼上却寻不见方才那位自称“戮行者”的年轻人的身影了,可他又听见了那人刚才说起师傅的名字。 李墨阩不知他们是否也与师傅有所关联,便想要来问问。离开出云岛的时候,李墨阩模糊中有种感觉,师傅应该是真的安然无恙走到了那座秦山,然后要登山去直面神明,只是不知道最终一战的结果是如何。 李墨阩没有怀疑过师傅当年好似信口胡说的言语,什么要去“斩落神明落人间”、什么要去“问一问什么是天地大道”,李墨阩不觉得这些顾枝信口胡诌的胡言乱语是狂妄之言,他没来由就觉得哪怕师傅真的是要去直面神明,也定能一刀太平便高低立判,师傅一定会赢,一定一定。 李墨阩在北元王朝之事落幕后便开始了翻山越岭,离开之前他去过那间郊外的客栈酒馆,还嘱咐了京城中一些人记得护住那对母子的安危,他这才放心离开。 亲眼见过师傅能够在天地间洒然独行也能够对于世间苦难去尽力而为,李墨阩也想要去师傅口中那个更广阔的汪洋中亲眼见识一番,定要做那不畏权贵行侠仗义的游侠,不指望能在江湖中拼出一番显赫声名,也要不辱师名才是。 李墨阩在宣艮海域中游历数月,见识过了外面世界的江湖是怎样的波涛汹涌,也听闻了许多波澜壮阔的江湖故事,有关那卷天坤榜的故事是他最为好奇在意的,因为那些高踞其上的名字都意味着高出天外的武道山峰,是习武之人仰望追逐的方向,而那些名字中,有一个便是“地藏顾枝”。 传闻中“地藏顾枝”在奇星岛魔君倾覆之乱中横空出世,不过是年纪轻轻的少年便独自行走天下,以一身武学破灭镇压百姓生息的鬼门关,那个举世无双的少年曾在一座鬼门关前朗声开口说了一句:“吾师韩世,有一剑神隐。” 李墨阩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搜罗到了所有关于“地藏顾枝”的记载,不是为了确认那个天坤榜中的大高手是不是自己的师傅,而是从听闻那个名号的瞬间他便知道了“地藏顾枝”便是自己的师傅,他想要知晓所有关于师傅的过往,那些不慕名利的称颂、举世无双的过往,李墨阩无比神往,也无比思念起了师傅,希望那样一个真正的武道宗师可以在这片汪洋世界中始终站在武道的山巅,为世人所敬仰。 所以听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对师傅的评语,李墨阩才不去管什么金藤岛是如今汪洋之上的第二大岛屿,也根本不在于所谓皇帝的高贵身份,毕竟所谓的皇权帝位他又不是没有过触犯,哪怕到了这座更大的世界中他也依旧是那个可以让顾枝收为开山大弟子的李墨阩,而他更由不得旁人所以折辱师傅,所以他一往无前,当仁不让! 李墨阩寻了许久,才终于来到那间船舱外,他想要去问一问那个深不可测的江湖高手,是否真的认识师傅,也想要知道师傅如今的消息。他站在船舱外的走廊中,低下头呼出一口气,便要抬起头举手敲门,却不料身边出现了一个同样做出敲门姿态的少年,两人视线交错,都有些顿在原地,那个少年下意识地将手指搭在门板上,便响起了敲门声。 奇星岛南境偏远处的赋阳村中,依旧是那般清静安稳的祥和,人们在盛世太平中安居乐业,即便还是那些柴米油盐粗茶淡饭,却总还是对世道多了些念想,也心中多了几分安定,所以乐得在平淡生活中多些笑意,赋阳村便始终洋溢着幸福模样,人们并不希冀着未来的日子能够多好,只是想着若能像现在这般就已经足够了。 蜿蜒的山间小径通往那间坐落在山下浮山湖旁的竹屋,可是随着那位神医逝去,村子里也已经有了新的医馆,人们便极少踏足那许多时日里总是无人居住的竹屋,所以山路难免杂草丛生。 若不是一直有青羊小院的教书先生栗新不厌其烦地每隔一段时日就去清扫打理,恐怕就再难看见那条道路了,这倒怪不得人们忘却了那位神医大人在当年混乱世事中的公道,只是总还是有自己的生活要过,逢年过节了能够为那位神医念几声好也就算是人们心诚的感恩了。 栗新今日又独自去往浮山湖旁的竹屋打理,自从顾枝离开之前来过这里,栗新便一丝不苟地遵守着约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到竹屋中收拾,所以无人居住的竹屋里却还总是干干净净的。 栗新还特意去过那位神医的坟墓处清扫,他本以为到了清明节顾枝和扶音他们便会回来,后来他又觉得到了忌日他们总该回来了吧,可是始终都没有等到他们的熟悉身影,想起顾枝离去前好似诀别的言语,栗新有些担忧他们的安危。 栗新是知道顾枝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的,虽然村子里其他人都还是对此一无所知,可是栗新却知道那些聚在竹屋中的年轻人便是当年曾为整座奇星岛带来光明的“修罗九相”,所以栗新知道需要顾枝那般郑重其事去做的事情一定不简单,恐怕还真是一去不回的大事,栗新一直在等着顾枝的归来,希望能够看到那个让人瞧见便觉得心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村门外,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对于栗新而言,顾枝就像是家中的兄长一般,他从小便由于魔君之乱而家破人亡,要不是当年那位青羊小院老先生的救助,栗新恐怕也早就死了,后来到了赋阳村,是顾枝和扶音一直在帮着照顾他们这些孩子,栗新和其他人才能够熬过那段艰难岁月,如今长大成人。 当年顾枝回到村子里之后,帮着许多青羊小院和村子里的年轻人外出谋事,只有栗新选择留了下来,将青羊小院这间私塾给留存住,顾枝和扶音也没有反对他的决定,这些年给予了许多帮助,栗新也始终记着恩情,早就将顾枝和扶音看作了自己的家人,毕竟他早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了,也只有还留在青羊小院中才始终有着份念想。 这段时日好在是魏先生当年院子里那位老者还时不时会送些书到青羊小院来,也会在栗新实在忙不过来时帮些忙,所以栗新才能够照顾好私塾里越来越多的孩子,赋阳村的村民们有了当年魏崇阳和顾筠的潜移默化,更多还是愿意让孩子去多学些学问的。 这自然是栗新乐见其成的事情,所以哪怕日子越来越忙碌,他便总还是欣喜,可是每当他走到竹屋想要将这些喜悦告诉顾枝和扶音,却只能面对空荡荡的房屋,一片静寂。 栗新脚步缓缓走到了浮山湖旁,他低头看着被风吹皱的湖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扭曲波折,栗新默默蹲下身,看着清澈见底的湖水独自神伤,这段时日他还学会了自己酿酒,可惜总是失败,可他没有气馁,想着等到顾枝和于琅周厌他们回来了,便要让他们都尝尝看。 栗新转头看了一眼竹屋,前几年还有武山在其中打扫收拾,如今却也似乎跟着顾枝离去了,站在竹屋前只能听见屋后竹林的沙沙作响,还有屋檐下风铃的叮咛,更显孤寂。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栗新身形一顿,他视线偏移看向山间小径的方向,那一处有脚步声摩挲着沙石地面,栗新缓缓站起身,有些期待也有些难言的紧张,脚步声临近,一袭紫色长衫显出身影,那人看见了栗新,似乎也有些意外,便站在了山路尽头,拱手行礼道:“在下降魔殿旗岸。” 栗新愣了愣,然后作揖还礼,问道:“敢问可是谢洵前辈的弟子?”旗岸有些困惑,问道:“你,认识我?”栗新走近几步,说道:“在下赋阳村青羊小院栗新,与顾枝相识,也见过谢洵前辈。” 旗岸恍然大悟,嘴角露出笑意,语气清朗道:“原来是青羊小院的先生,曾听师父提起过,说是一个愿意留在村子里的年轻人,还愿意独守那间私塾,是一个真正有着道德修身的读书人。”栗新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栗新抬眼看着旗岸,问道:“你来这里是?”旗岸转头看了一眼那间竹屋,轻声道:“想来看看师父曾提起的二师伯还有顾大哥扶音姐姐他们曾经的住处。” 栗新与旗岸并肩而立,一同看向空无一人的竹屋,两个年轻人,却恍惚间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受。 离别之人等不回,过往也终究只能在记忆中探寻了。 少年在成长,过去在远去。 第七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五) 奇星岛南境与东境是在当年倾覆战乱中遭受最大磨难的两境,城池倾塌山水破碎、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在当年降魔殿与魏崇阳指派的文官走入东境与南境的城池中时,都不免慨叹悲悯。 那些映入眼帘也刺入心底的满目疮痍实在让人只是看见了就要觉得难以承受,更何况是那些始终都笼罩于鬼门关阴影中的百姓们,亲眼见过了家人亲友的离别逝去也仍要在暗无天日的乱世中挣扎着才能活下去,全然看不到光明与希望,哪怕是跪伏在地与天穹神明祈祷也不会得到应答,好似在那位魔君的身前,就连神明都选择了退避三尺。 所以“地藏顾枝”的横空出世,以及后来“修罗九相”的行走天下,对于早就已经绝望了的奇星岛百姓们意味着什么便不言而喻。 那是刺破黯淡世道的天光,是点燃在人们心底里的希望的火苗,当年若不是有“地藏顾枝”在南境与鬼门关生死相较,恐怕许多早就支撑不住的百姓们便早早都丢弃了自己的性命,甘愿就那般死去,好来个一了百了。 当年许多初生的稚儿,不单单是死于无人医治的病症,或是死于父母长辈都离去的无助,而是有些甚至是死于至亲之人的亲手埋葬,因为就连尚有几分气力的大人们都觉着世道再无希望,又如何再能去苛求一个孩子在这般的纷乱混沌之中挣扎,那时的所有人,都褪去了身为人的皮囊,似乎回到了那远古的蛮夷。 “地藏顾枝”站在鬼门关前举世无双的身影,人们看在眼底便记在了心中,知晓了世间仍有这样的少年侠客愿意为了太平世道而奋不顾身,那么苟活至此的人们又有何理由自甘放弃性命? 虽然在那些年中都不断有江湖侠客去直面鬼门关的险恶,可是最终都只是血淋淋的落败凋零,人们只能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绝望,可是“地藏顾枝”的势如破竹与一往无前,便像是在飘摇烛火之间亮起了一束炽热篝火,那般璀璨夺目,那般不可思议。 后来“地藏顾枝”在东境折戟,虽然消息被降魔殿压了下来,不愿打碎了人们心中好不容易构筑的希望,可其实随着奇苍率领大军在西境和北境屡战屡胜,人们心中的那股宁死不屈的坚韧便早已被激发,所以他们咬着牙熬了过来,终于撑过了黯淡岁月,亲眼见证了“地藏顾枝”一刀劈开魔宫大门,也亲眼看到了新任奇星皇帝的登基。 转眼四载时光匆匆而过,奇星岛已然是焕然一新,天下四境百废待兴,人们心中怀揣对太平盛世的希望,紧紧跟随着那位在口口相传中已然是千载明君的新任奇星皇帝。 即便那位始终牢记在人们心中的大英雄“地藏顾枝”已经消匿许久,可是人们终究不再只是怯懦地无可奈何,也不再自甘沉沦,要将生活过得精彩与无愧,好叫这世间都亲眼看看,奇星岛千年传承的血脉依旧在奔腾不息。 奇星岛四境中有许多“地藏顾枝”的雕像,也有数不清的画卷在流传,虽然当年亲眼见过“地藏顾枝”面貌的人并不多,甚至如今都没有谁能够说明白那位少年侠客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可是在那些雕像和画卷中,人们便觉得只需要倾注世间所应有的一切美好,便足够雕琢绘就出那位大英雄的几分气态,所以那些雕像和画卷并不求一个形似,更多着重笔墨在了神似。 在那些雕像中,当属言封城中的塑像最为高大瞩目,人们仰头望去,只觉得那般模样根本不该是人间所有,可是似乎也只有这样的非同寻常才与那位大英雄相称。 其实在许多人心中,“地藏顾枝”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个名字已经变作了一个印记,只需要提起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段传闻,百年之后注定变成了传说,人们终将会将那段故事经久流传,从此化作了奇星岛千年历史中举足轻重的那一段烙印,“地藏顾枝”便是独属于奇星岛的神明。 言封城当年遭受的动乱和破损让人触目惊心,这些年也只能是勉强将四面城墙填补修缮,想要重现当年东境第三大城池的风貌还需要倾注更多的心气和努力。 言封城外始终驻扎着一支上万人马的军队,除了护卫督察的作用外,更多时候也会为了城池的修缮尽心尽力。 可是前几日,那一支始终驻守城外的军队却突然开拔奔赴,不知去往何方,更不知为了何事。 人们多有议论猜测,不过也只是当作闲谈,毕竟人们相信在近在咫尺的太平盛世中断然不会有什么倾覆战乱能够再次袭扰奇星岛。 与此同时,东境之中的两支骁勇骑兵也得到了军令全力赶赴奇星岛南境,而南境之中也有一队隶属于当年所向披靡的“南军”中的万人兵马早早来到了苍南城外驻扎,披坚执锐,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似乎要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到来。 苍南城那位新任城主吕谦麟只是去了一趟军营之后,便一直留守城中的城主府,也没有什么消息流传出来,只听闻当时城主回到府中时脸色不太好,看来是有些始料未及的大事突如其来了。 最近这段时日的苍南城中,街头巷尾流传的议论声里,有关那位原本镇守城中降魔殿的第三正司唳钧大人调任京城降魔殿总坛的事情已经沉寂许多。 关于唳钧在整治南境豪阀世家与推行新政中的贡献,朝廷庙堂都已经以一道道封赏做了定论,人们除了歌功颂德以外,倒也没有去在意唳钧为何会突然被召回京城总坛,以及那位赴任城中降魔殿的第九正司大人又有何出奇。 人们只需要依旧对降魔殿给予最大的信任,那么降魔殿就始终都是那飘扬在光明下耀眼的旗帜,刺破世间魑魅魍魉。 如今百姓们更多是在茶余饭后说起些光明大会的小道消息,多半只是道听途说,更有甚者说那位奇星皇帝亲自赶赴光明岛的途中,无数岛屿之主都在沿途亲迎,自然也是胡乱编撰的说法,没多少可信程度。 另外便是关于新一卷天坤榜的消息了,如今那张黄纸红字的榜单还在衙门外贴着,每一日都有百姓在那前面指指点点,除了称赞新任奇星皇帝势如破竹地高踞前三甲以外,人们其实更多的还是称颂那位“地藏顾枝”的过往传闻,虽然事迹大多还是止步于奇星岛上那些年的倾覆战乱,可是对于奇星岛的百姓来说,便已经有许多说不完的故事可以仔细说说了。 苍南城外的青石港依旧热闹繁华,城池街巷也满是鼎沸声息,沿着苍南城外官道驿路去往四面八方的车马如今也是越来越络绎不绝,在那一条通往南境偏远处青潋山的道路,如今也多出了许多往来的车马,好不热闹。 踏足赋阳村的人不多,可是如今的赋阳村外出之人却越来越多,人们开始习惯了走出自给自足的生活,与那城池中的商贾或是城外的集市往来贸易,既是为了多些谋生的选择,也是为了将日子过得更好,不再只是埋首于那田间的一亩三分地,也不再是只能寄希望于那山间的狩猎。 村子里的炊烟每一日都能升腾起温暖的光亮,总是让人怀揣着希望,能够将土砖瓦房装点得亮堂总是瞧着欢喜些,孩子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衫总是欣喜些。 可是最近几日,时常走出赋阳村去往附近城池的村民都觉着有些奇怪,不知为何镇守巡视道路小径的官兵多了许多,而且似乎都是神色警惕严阵以待的模样,就连降魔殿中人身着紫色衣衫让人闻风丧胆的身影也时不时便出现在眼中,难免让人觉得有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这一日清晨的薄雾方才退去,有村民驾驭车马离开赋阳村,却远远就看见了通往外界的道路已经被乌泱泱的兵马牢牢封堵住,村民们只好调转车马回了村中,更不敢随意探看,甚至就连议论声都不敢响起。 如今青潋山山下除了赋阳村以外,也还有仲阳村在内几座不大不小的村落一同聚居,通往外界的道路还有另外的方向,可是也都被不知为何而来的兵马团团守住。 人们不敢离开村子,甚至都不敢走出房门。 没有什么官员前来说明情况,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浩劫,人们看着一如往常的村子,却莫名觉得有厚重阴云落了下来,哪怕四周空荡荡一片静寂,也让人喘不过气来。 浮山湖旁的竹屋屋檐下,栗新伸手示意,便与旗岸在屋外走廊中落座,栗新歉意道:“抱歉,如今屋子里也没什么东西备着,没办法好好招待了,要不还是去青羊小院坐一会吧。” 旗岸笑着摆摆手,说道:“无妨,不用客气。”栗新便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然后他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静静等待旗岸主动开口。 旗岸轻声问道:“当年二师伯离世的时候师父没有带我来这里,不知道二师伯……顾先生葬在何处?”栗新伸出手指向竹屋外一条通往山中的小路,语气低缓道:“顾先生就葬在了那里。” 旗岸重新站起身,问道:“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栗新也跟着站起身,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他们沿着铺满白色沙石的小路走向不远处尽头孤零零的石碑,旗岸看见了那没有纂刻文字的石碑,愣了愣,他缓缓走到石碑前,低声问道:“这是?” 栗新叹息一声道:“这是顾先生自己的意思,死后无需在墓碑上留下文字记载,就那样离去便是了。”旗岸点点头,便沉默不语。 旗岸视线环顾四周,看见了摆放堆叠的许多酒坛,还有石碑前留下的香灰痕迹,旗岸缓缓跪在了地上,然后从衣袖中取出三柱香,手掌拂过便点燃光亮,他手持香烛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在石碑前紧闭着双眼叩首,栗新识趣地走开去,知道旗岸肯定有些话要独自说给他素未谋面的二师伯。 不知过了多久,栗新看着头顶的日光越来越灿烂,已然驱散了清晨的霜寒,旗岸从白石小路中缓缓走出,看着旗岸咧嘴笑道:“久等了。” 栗新摆摆手,他们重新回到竹屋屋檐下对坐,悬挂的风铃在他们头顶随风叮咚作响。 旗岸理了理衣衫,终于开门见山地问道:“顾大哥还未归来?”栗新点点头,旗岸微微皱眉,神色有些忧虑。 栗新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栗新无从得知顾枝他们离开奇星岛之后的消息,便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可是看着旗岸身上穿戴的降魔殿的服饰,栗新不知道旗岸是否能够从降魔殿那处得知些消息。 旗岸知道栗新与顾枝他们的关系,于是此时也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道:“一年多前我走入了苍南城降魔殿,此后便跟着那位第三正司大人做事,走遍了奇星岛南境的所有城池和村寨,终于将朝廷那边指派下来的政令做完,其实就是要将南境那些根深蒂固的豪阀世家都整治梳理一番,若是有以为熬过来那段艰难岁月便可以继续作威作福的世家大族就要彻底根除,而若是愿意紧跟奇星皇帝旗帜的家族便要恩威并施,确保魏宰辅和皇帝陛下所要实行的新政能够毫无阻隔。” “在那之后,唳钧大人升任京城降魔殿总坛处理事务,而我则被任命为降魔殿东南巡察,除了有调用奇星岛东南方位所有城池降魔殿信息的权力,也有监察南境降魔殿的职责,与南境巡察、东境巡察一同督守奇星岛两境之地的降魔殿能够始终不负使命公正道义。” 栗新虽然有些惊讶于旗岸年纪轻轻而且在降魔殿就任不久便能够身居如此地位,可是却觉得接下来旗岸要说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紧要,旗岸绝不会只是为了回到赋阳村中显摆自己如今的身份。 旗岸顿了顿,继续说道:“降魔殿如今不只是镇守奇星岛这一座岛屿,不知从何时开始,降魔殿便已经在整座旭离海域的武林江湖中都有了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所以如今朝廷中有不少声音在说降魔殿可能对皇帝陛下有二心,再加之降魔殿这些年探寻消息的能力不如那崛起的醉春楼,如今难免有内忧外患的顾虑。” “不久前,新一卷天坤榜现世的时候,降魔殿便收到了皇帝陛下亲自颁布的一道政令,不算是秘密,所以如今四境之地的所有降魔殿都已经知晓,皇帝陛下直接言明,要降魔殿遵照当初金令卫所找到的那位‘地藏顾枝’的下落找出其确切的所在,皇帝陛下没有明说所为何事,降魔殿这些年来都有在追寻‘地藏顾枝’的踪迹,于是结合金令卫所说的苍南城便很快就找到了赋阳村的名字,在那之后,东南两境的降魔殿便得到了新任宰辅大人的亲自任命,调用了一批人数不少的降魔殿中好手赶赴苍南城降魔殿待命。” “与此同时,东境有三队兵马受命开拔,镇守南境的南军中也有一队人马在盘戈大将军的亲自率领下如今已在苍南城外驻扎,算算时日,就是今天了。”旗岸停下话语,已经神色焦急的栗新追问道:“今日会有何事发生?” 旗岸注视着栗新的双眼,缓缓道:“就在今日,盘戈大将军亲率四万兵马围困赋阳村,降魔殿三位正司亲至,只为了一个人。”栗新突然像是浑身气力都被卸去,颓然坐在原位,呢喃一个名字:“地藏顾枝。” 村子外的方向,响起了轰隆隆的兵马行进声响,那些蜿蜒山路自然无法挤下数万兵马,所以肯定还有更多的人马如今已经蛰伏在了赋阳村和青潋山的四面八方,赋阳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牢牢围困,进退不得。 可是千万里迢迢,竟只是为了那一个不知下落的人? 第八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六) 飘摇客船上,船舱外李墨阩和华朝四目相对,彼此都没想到对方也是来找那一行年轻人的。 此时敲门声已经响起,徐从稚缓缓打开了屋门,看见了华朝和李墨阩。 徐从稚微微皱眉,华朝下意识让开步子,李墨阩便当先拱手抱拳道:“在下李墨阩,多谢少侠方才出手相助,也谢过少侠救下一船百姓的性命。” 徐从稚抱拳还礼,然后看着李墨阩不说话,李墨阩有些不知该如何言语,只能斟酌着问道:“不知少侠是否便是那位‘戮行者’徐从稚?”徐从稚点点头,依旧不说话。 李墨阩手掌下意识搭在腰间剑鞘上,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问道:“敢问少侠是否认识‘地藏顾枝’?”徐从稚终于开口,语气平淡道:“认识。” 李墨阩抬眼直视着徐从稚的双眼,再次抱拳拱手,语气恳切询问:“敢问少侠,可知我师傅如今下落何处?” 徐从稚身后,扶音已经站起身走到了船舱门槛附近,她看着李墨阩,问道:“你认识‘地藏顾枝’?”李墨阩抬头看向扶音,点点头道:“出云岛上,师傅曾教我一剑神隐。” 徐从稚转过头看了一眼扶音,扶音微微皱眉,倒是坐在船舱内桌边的于琅想了想问道:“你就是顾枝的开山大弟子?”李墨阩顿了顿,坚定点头。 徐从稚和扶音让开道路,说道:“先进来吧。”说完,徐从稚又看了一眼始终站在一旁努力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的华朝,随口道:“你也一起进来吧。” 屋中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所以李墨阩和华朝也还是只能分别站在船舱的角落,顿时本就狭小的船舱更显拥挤,华朝隐隐感受到屋子里的凝重氛围,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缩在角落里,视线看向船舱中的所有人,不知道少年的清澈眼眸中在琢磨些什么。 周厌咳嗽一声,嗓音低缓说道:“出云岛上顾枝说过他在一个叫北元王朝的地方收了一位弟子,没有学刀,便将当初韩世所授的剑法传给了那位开山大弟子,好像就是叫李墨阩。” 说完,周厌视线落在李墨阩身上,李墨阩心领神会,便将自己与顾枝如何相逢又如何结为师徒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周厌和于琅将他所说言语和顾枝当初提起之事两相比较,方才又亲眼见过了李墨阩使出神隐一剑,便确切知晓了李墨阩便是那位顾枝说起的“开山大弟子”。 于琅看向重新落座桌旁的扶音,轻轻点头,扶音端放桌下的双手微微一颤,却仍是语气平稳地说道:“与你离别之后,顾枝便去往秦山,不是你们见惯了的那座秦山,而是出云岛上真真正正的秦山,在那之上,有一位曾倾覆整座奇星岛的魔君,顾枝和周厌于琅他们之所以会去往出云岛,也是因为那位魔君,所以顾枝所去,便是为了魔君。” 话语至此,扶音便没有继续言语,船舱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始终聚精会神听着的李墨阩神色一愣,视线看向船舱里的所有人,斟酌着低声问道:“然后呢?” 徐从稚语气低沉,缓缓道:“顾枝,没有离开那座秦山。”李墨阩神色一紧,手掌紧紧攥住腰间剑柄,声音有些颤抖着问道:“师傅,师傅……” 李墨阩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可能是因为初入汪洋世界的年轻人还学不会如何去与这座光怪陆离的世间习以为常,也可能是因为年轻人心目中那个举世无双的师傅就该一直是所向无敌的模样,怎么可能会输,又怎么可能会被永远地留在某一个地方? 李墨阩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他已经独自行走江湖许多年,虽然局限于北元王朝的山水之间,可是李墨阩也见识过了悲欢离合更经历过了生离死别,他也许早就已经明白了世间没有什么理所当然,更没有他幻想的那般有人可以一直所向无敌。 可是好不容易闯入了皇宫之中将数十年来的仇怨一朝算尽的年轻人,本以为走入了更加浩大的世界便一切都大不相同,甚至让他都愿意去相信一些只在话本故事里听闻的传说,比如那段关于“地藏顾枝”的过往,已经年近而立之年的他竟是还觉得自己的师傅就该是传说里的模样,所向披靡举世无双。 李墨阩一直在想,与师傅重逢之前,他定要在这万里汪洋间闯出些名号来,才好不算是辱没师傅的名号,可是他才开始了等待,却骤然便得知他所期待的未来已经轰然倾塌,而他心中那个在山巅更在天外的身影更是已经不知所踪,李墨阩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全然没有了那时在北元王朝与顾枝相逢时的那般踌躇满志和意气风发。 李墨阩刻意的蓄须和粗糙打扮,没有遮掩他英气的容貌和俊朗的眉眼,瞧着便不过是一个有意掩饰年龄和身份的年轻人,可其实如今船舱内的这些年轻人中,反倒是李墨阩年纪最大,他努力压抑住情绪,抬起头看着屋子里的所有人,除了缩在角落里有些格格不入的华朝以外,李墨阩竟是看不透任何一个人的神色,就连站在窗边眉眼稚嫩的君策,他都全然看不清楚神色是否有了变化。 李墨阩想不明白,明明这些人比自己还要认识师傅来得更早,也与师傅相处的时间更长,为何却能这般好的遮掩起心绪? 李墨阩在此前的岁月里,除了年幼时随着父母离开京城之前的记忆,其余便有足足十五年的时间都在年少时习武求道的山门中度过,他的那位剑道入门恩师知道他的寻仇心愿,便一直强压着他的心性将他留在了山中,直到后来李墨阩剑术登堂入室了,又有了那位自幼相识的小王爷一同为了复仇大业谋划,李墨阩的第一位师父才会为了弟子未来道路而出了最后一剑,震诧整座王朝江湖,为李墨阩后来所行铺路。 李墨阩不是什么心性稚嫩的少年,却也不是真的有了能够运筹帷幄的城府心思,所以离开了北元王朝和出云岛的他,还是希望能够与传说故事里那般在江湖里闯荡出赫赫声名,他的眼中便一直望着顾枝所站立的远方,一往无前。可是现在呢?他又该如何? 后来的李墨阩才知道,在他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几乎都早已经历过了这世间最大的艰险和困境,也早就学会了不再对世间的无可奈何与残酷冰冷只会指责埋怨。 无论是历经了奇星岛之乱的徐从稚程鲤周厌和于琅,还是行走过道德谷山下的君策,亦或是见过了世间千百种离别苦难的扶音,他们都已经在一次次的心境纠缠中,习惯了与这世间和解,然后继续前行。 徐从稚看着李墨阩的神色,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们如今也并不确定顾枝究竟只是失踪了还是真的被留在了秦山上,魔君重新现世事出突然,一切根本来不及谋划和细想,再加之还有其他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我们只能先离开了出云岛和秦山,所以关于顾枝的事情,我们也只能知晓至此。” 李墨阩低着头,手掌攥着剑柄,沉声道:“我要回去寻师傅。” 徐从稚轻轻摇头说道:“如今的出云岛恐怕已经彻底落入魔君手中,金藤皇帝也亲口说了,魔君已经向整座汪洋都宣战,倾覆将以难以预料的速度席卷天下,世人也许不知,可是魔君早就为此做了天下人都难以置信的准备和谋划,所以现在的出云岛再想要轻易靠近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如果只知道莽撞寻仇和不管不顾,那么直面魔君的事情我早就去做了,可我清楚知道现在的我根本不是魔君的对手,这不是怯了怕了,而是一个行走武道之人对自己的明确感知,若是连这样的‘知道’都没有,何谈武道登高?” 李墨阩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沉默良久,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扶音和徐从稚问道:“那么接下来该如何?”扶音看向李墨阩的双眼,轻声问道:“你会作何选择?” 李墨阩咧开嘴角,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他语气清朗道:“师傅曾跟我说过,他要去往那座秦山是因为有一个他无论如何都要去见的人,他曾答应了那个人要一辈子都陪在她的身边,不敢食言。师傅还说,他有几个兄弟实在是太过固执,非要跟着他一起来出云岛,所以他哪怕明知秦山中有几乎难以跨越的困境也要去出刀,因为他一定要带着所有人一起回去,平平安安的,一起回家。” 船舱里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听闻了那个熟悉名字便要想起更多的过往,也如何都忘不掉秦山山巅那个坠落的身影,从天而降坠入深渊,从此再也不见? 李墨阩挺起脊背,语气坚定道:“哪怕师傅不在身边,我也要将他想做的事情都尽力去做,即便力有不逮,至少无怨无悔。所以,我会跟着你们一起,哪怕付出此身性命,亦要护住师傅所珍视之人的平安顺遂。” 徐从稚看着李墨阩的双眼与神色,似乎便知晓了几分为何顾枝会将李墨阩收为开山大弟子。 徐从稚将如今面临的困境重新说了一遍,周厌和于琅也不时做些补充解释,最后,于琅看着李墨阩,问道:“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跟着我们一起?” 周厌和于琅如今受伤身残、扶音和君策只是没有武道在身的普通人、还有卿乐的身子又那般虚弱,如今的他们想要在此后的倾覆战乱中安康无恙不是易事。 可李墨阩只是点点头,然后便说道:“该如何去往蓬莱岛?”船舱角落的华朝抬起头,徐从稚的视线落在华朝身上,所有人也都看了过来,华朝一下子不知所措,徐从稚轻声道:“这就该问他了。” 卿乐解释道:“此前去往蓬莱岛,只知在林山岛中存在一处秘境,而通往蓬莱岛的门户便在那处秘境中,林山岛岛主世代镇守那道秘境门户,也掌管着通往蓬莱岛的密匙,若要去往蓬莱岛必需求得林山岛岛主相助。” 说完,卿乐看向华朝,问道:“如今关键便在于,林山岛岛主有极大可能不会答应开启门户,那么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去往蓬莱岛?” 华朝双手背负身后十指交错,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在蓬莱岛上的时候,艾叔……就是镇守蓬莱岛的神官大人说过,蓬莱岛与这汪洋的相连处就在于两座门户,一道门户便是离开蓬莱岛所抵达的出云岛,另一座岛屿则是去往蓬莱岛的林山岛,这两座岛屿分别位于汪洋的极北处,想要与蓬莱岛有所关联便离不开这两座岛屿,除了三百年前那三位外来之人,此后再无例外,虽然千万年来能够真正走入蓬莱岛的便只有君洛,可是谁也无法打破那两道门户在汪洋和蓬莱岛之间的禁制,所以去往蓬莱岛别无他法,只能依靠林山岛上的门户。” 卿乐点点头轻声说道:“神官艾烛,当年我们曾见过这位镇守蓬莱岛的高人,当时我们并未真正踏足蓬莱岛的地界,只是在海面上看见了蓬莱岛的影子,后来便到了那座蓬莱岛禁地的峡谷,然后神官艾烛就引领我们离去了。” 卿乐看向船舱里的所有人,说道:“如此,想要真正去往蓬莱岛便只能依靠林山岛的秘境门户,可是那位徐镇守当年便始终严格遵守着秘境的规矩禁制,若不是后来君洛通过了某种考验历练,我们也无法顺利越过那道门户。” 徐从稚终于语气平静开口道:“我有办法。”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扶音、周厌和于琅都知道徐从稚来自于林山岛,所以在听闻卿乐提及林山岛时,他们便明白当初选择逃离林山岛的徐从稚终究还是等到了这样一个回去的时候。 即便徐从稚从未主动提起,可是无论如何,哪怕当初他的离开有太多难以言说的隐秘,可那个地方终究是他的家,有他年幼时所有的记忆,有他割舍不下的许多情感连结,他不可能此生都不再回去那里,无论是逃避还是困顿,都终究还要与那个曾一心一意离开林山岛的自己重逢。 以前徐从稚告诉顾枝,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去将自己的心绪尽数言说,也与过往的自己握手言和,可是他在江湖中消磨了许多时光,却发现原来还是对自己的内心一无所知,直到在小院里顾枝将徐从稚一直以来都刻意遮掩忽略的心绪都提起,才让他看清了自己真正所追寻的其实一直都在眼前,只要他愿意去走出那一步。 程鲤站在徐从稚身旁,她转头看向他的神色,没有看见这些年来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埋怨,也没有意料之中的慌乱和无措,少年的脸上只是坚定和卓绝,徐从稚抬眼看向船舱里的所有人,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便是徐从稚离开林山岛之后所遇见的所有重要之人,也是如今他最珍视的所有。 以前顾枝站在他们的身前,徐从稚还未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就习惯了还有顾枝去厘清梳理所有的事情,而他们便无需对世间的繁杂多费心思,只需要跟在顾枝的身边一往无前便好了。 可是现在顾枝不在了,黄先生和武山永远留在了出云岛,傅庆安选择住在秦山山下的小镇里,周厌和于琅如今又有重伤在身,那么徐从稚便要学会去走在前头,为他所要守护的所有一切支撑起风雨飘摇之中的庇护所,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从顾枝手中接过的无言的担当。 徐从稚转头看向窗外,他从不知道,原来其实自己也早就习惯了在那座熟悉的奇星岛上,会一直有一个闲散微笑的身影在默默等待,无论自己经受了怎样的苦痛和悲伤,却还是总能够通明透彻地看穿人心的困顿和犹豫,然后只要还有他在,他们这些当年一同行走于乱世之中的挚友便总还是有着自然而然的连结,可是那个人,怎么会有一天,就这样不告而别呢? 既然已经确立了此后前行的道路,一行人便决定先回一趟奇星岛,然后便往玄坎海域林山岛赶路而去。 去往那莽莽山林,去寻那云雾深处,唤作蓬莱。 扶音站在船头,看见了奇星岛的隐约轮廓,她眼角泪水滑落,轻声道:“回家了。” 第九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一) 他做了一个梦,一切光怪陆离千回百转。 梦很漫长,记忆翻涌着起伏跌宕与波澜壮阔,直让他愿意就那般沉溺于梦中不再醒来。 他的眼中有人来人往,耳中挤满了嘈杂声息。 他缓缓抬起脚步前行,便穿梭于山水之间,遍览人间万千景象。 他坐于山巅看云卷云舒,他行于河畔观流水东去,他立于枝头看满树花开,他一直行走而去,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停顿,似乎在那更远方有什么始终呼唤着他,只希望他能够继续这般一往无前,而他便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向着那迷蒙的前方漫无目的地走去,直要到天涯海角,奔逐不停歇。 他从孩童走到了少年,又从少年走到了两鬓微霜,最后他满头白发垂落身侧,可是他站在水边低头看去,湖面中却倒映出少年模样,似乎时光从他身旁匆匆而过,偏偏在他的脸上却留不下丝毫痕迹,要让他就这样在光阴长河中都继续行走。 他不知何时走出了山林,无数人影在他身旁来来去去,他留不住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留下他,他察觉到视线交错落在自己身上,却那般遥远,似乎在推着他离去,他想要回头,可脚步不停,他张开嘴想要呼喊,却没有任何言语回荡,他似乎终于感知,原来静寂和孤独已经牢牢将他围住,他仰头看去,天光璀璨云海辽阔,他被困在了人间。 他就那样继续走着,渐渐地再也看不见身旁的景色,也再也感觉不到身边的人影来往,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刺破了厚重包裹的寂静涌入他的耳中。 他抬眼看去,模糊视线中出现了随风摇曳的一片竹林,绿意苍翠犹如洗过了春雨便预兆着春的到来,他的脸上有春风轻轻吹拂,他抬起手,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一座竹屋在视线远端拔地而起,烛火亮起,与天光争艳,可他被困在了原地再难前行,他张开嘴,无声地呼喊。 竹屋屋檐下,有风铃轻轻作响,他看见了白发的影子,也看见了桌案上翻动的书页,他看见了竹屋木架旁翻卷的药材,也看见了竹林掩映下落叶纷纷。 他转头看去,竹屋旁的湖面上有一座城池投下影子,他看见了三个孩童在街巷间奔走,他们孤苦无依相依为命,他们满怀希冀奔向远方。 他转头看去,山间小路通往的山巅,有几个身影并肩而立,他们站立在世间的高处俯瞰人间,他们意气风发举世无双,山脚下的石碑上刻着“崆玄山”。 记忆汹涌而至,撞入他的脑海里,刺痛感先是突如其来,便再难抑制,翻卷着他的经脉骨骼也拍打着血液流淌,他缓缓蹲下身,泪水滴落在眼前的地面上,溅起凋零寥落的碎片,在那之中有无数身影的面貌在淡化远去,渐渐的只剩下一片迷蒙,他看不清,却竭力想要记起,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逼仄船舱里的黑暗包裹着那个枯瘦苍白的身躯,虚掩的屋门外有视线小心打量,然后便继续护卫在门外,声音刻意压低却仍然钻进船舱里,飘进耳中,悠悠回荡。 “喂,你说那个人还活着吗?都躺了十天了还是一动不动,医师也说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我看啊,应该是活不下来了吧。”一个人低声说着。 “肯定活不下来的,你是没看见他刚被捞上来的时候那个样子,听说全身骨骼都碎了大半,这里,心脏都露出来了,根本都不动了,可是后来不知怎得突然就活了过来,心脏在那跳动,船长才觉得估计能活,便让医师来看看,可是也没办法嘛,还不是就这么躺着,动也动不了,倒是还有呼吸。”另一个人应道。 “我觉得也是,估摸着就是回光返照吧,一个人在海底飘了那么久,听说身上的血都结成块了,好不容易才化干净,这都还没死,岂不是……”顿了顿,那个声音几乎低到微不可闻,“岂不是怪物啊。” “别乱说,你是第一次走船啊,这种话可不敢胡说八道的。”另一个声音赶紧打断了那个人的话语,不过停顿片刻也是继续说道:“听说那个人全身经脉也都已经破碎了,可是这段时间居然能够自己慢慢愈合,如今经脉骨骼都修复了些,倒是看起来像个人了,能不能活下来另说。” “你说,那人会不会是什么武道宗师啊,跟人交手之后身受重伤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不然怎么解释他的身体能够这般恢复嘛。”那个声音犹豫了一阵还是喋喋不休说着,饶有兴致。 “这就不知道了,可就算是武道宗师也没这般手段吧,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术法,莫不是神仙吧。”说完,开口言语之人似乎也觉得自己所说有些匪夷所思,不由得讪笑几声,可是他们都沉默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觉得言之有理。 一个浑厚沉稳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刻意遮掩,大大咧咧地骂道:“叫你们在这守着就得说这些有的没的是吧,还怪物神仙的,信不信我给你们丢海底里去看看啊。”起初那两个说话的声音立即结结巴巴地喊道:“船长!” 船长哼了一声,然后手掌搭在屋门上,问道:“那个人还是没醒过来吗?”有人答道:“没,一直就那样躺着,动也不动。” 船长点点头,继续问道:“医师几天来过了吗?”其中一个守卫摇摇头说道:“医师说今日黄昏再过来看看。” 船长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走入了船舱中,这不过是一间临时清理出来的杂物间,角落里还垒着些木箱,于是只能勉强挤下一张简陋的床板。 那个人就躺在上面,还是维持着双手搭在身前的姿势,牢牢护住一把漆黑长刀,谁也动摇不了丝毫。一身破损白衣已经被剥下,随意披上了一件布衣,裸露的骨骼和血肉都已经恢复大半,看起来虽然骨瘦如柴可还算是有了些人样。 船长静静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躯片刻,叹息着低声道:“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的造化,若还是撑不下来,就给你海葬了,算是送佛送到西。” 说完,船长就要转身离去,却突然看见那个身影嘴角微颤,然后眼角处有泪水淌下,船长微微皱眉,走近了些,然后便看见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船上的医师很快赶了过来,在那人的眼睛上挥挥手,然后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忙活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模糊的声音响起:“倒是醒过来了,应该是保住一条命了,我再给他开些药材这段时日先补补身子,后面估计还能不至于残废。” 船长点点头,看着那个身影,语气无奈道:“这段时间可在他身上耗了好些功夫了,看着也是身无分文的样子,看来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医师笑了笑:“船长宅心仁厚,就帮人帮到底呗。”船长也笑道:“那还能怎么办,现在都活过来了,还能给他扔海里去啊。”医师拍了拍船长的肩膀,然后就自去准备药方了。 船长走到床边站在那人身前,在他眼前挥挥手,然后说道:“既然活过来了就别再睡过去了,好好清醒清醒,保住一条命不容易。”说完,船长也转身离开,然后吩咐了几个人在旁边看顾。 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总觉着身旁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忽远忽近的,眼前有手掌在挥动,却只有稍纵即逝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昏暗了下来,应该是天黑了,烛火点亮,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竭力想要动起来,却只能微微转动脖子,看见了不远处的桌边坐着一个伏案休息的身影。 他又看向门口的方向,虚掩的屋门外传来浪潮翻涌的声音,他双手想要撑在床边,却才感觉到双手中的坚硬,他低头看去,看见了漆黑的长刀,他想了许久,却没明白这是什么? 在他依旧迷迷糊糊的这几天里,有人帮他灌进了药汤和稀粥,他感受到身体里的经脉骨骼在隐隐作痛,但终究是在慢慢好转。 三天后他才能够自己坐起身来,眼前也终于清晰,他举起手中的长刀,看见了斑驳的痕迹,刀尖有一处殷红,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可是那一滴应该是血液的红色却已经紧紧聚在了刀尖,抹不去擦不掉。 屋门推开,船长和医师一同走了进来,站在他的身前,他缓缓转头看去,船长看着他,说道:“我是这艘船的船长,庞域,你叫什么名字?” 他呆呆看着眼前的身影,仔细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船长庞域微微皱眉问道:“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还是摇头,庞域看向身旁的医师,医师上前一步,手指搭在他的太阳穴上,轻声道:“我是船上的医师言澍,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他感觉到有些头疼,似乎脑海中繁杂记忆在作乱,可是他想了许久,还是摇摇头,张开嘴,似乎都忘了如何言语,片刻之后他才能沙哑着说道:“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医师言澍叹息一声,说道:“这里是圣坤海域,我们在宣艮海域的海上发现了你,你那时身受重伤,如今好不容易才醒了过来,我们现在要去往郓荒岛,你还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吗?” 他依旧想了许久才回道:“我不知道。” 医师言澍抬眼看向庞域,摇摇头,庞域低声骂了一句娘。 他看见言澍的视线重新落在自己身上,耳中传来言澍的声音:“那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受伤的吗?”他还是摇头,明明觉得脑海中有无数纷叠记忆在喧闹着,可是他却什么都记不清,好似与这世间初次相逢。 商船在海浪中颠簸了一下,医师言澍看向庞域,轻声说道:“先给他些时间吧。”庞域只能点点头,然后率先转身走出了船舱。 他感受到言澍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先好好休息吧。” 说完,言澍便走出了船舱,庞域独自站在船舷栏杆旁,脸色有些阴沉,言澍走近去,庞域开口问道:“那小子没有记忆了?” 言澍摇摇头,说道:“看他的伤势并没有伤及头颅大脑,要不是还有些我都看不出来的经脉伤势牵连到了头脑,便是由于受伤之时遭逢的事情太过猛烈使他不得不自我封闭住了过往记忆的冲击,才变成如今这般,明明应该没有失却记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就连自己是谁也被心绪掩埋。” 庞域皱眉问道:“那现在咋办?又不知道这小子是什么人来自何方,看样子恐怕还是个闯荡武林的江湖人,本以为等他醒了能够问清楚,若是什么麻烦事就等到了下一座岛屿将他放下去,可现在这样,怎么把他丢下。” 言澍也没什么好办法,视线看向船舱烛火光亮中独自坐在床头的那个身影,他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只有看一步走一步了。”庞域仰头呼出一口气,嘟囔道:“麻烦。” 他独自坐在床头,借着烛火的光亮捧起眼前的长刀,漆黑的刀身在烛光中泛不起丝毫涟漪,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斑驳痕迹,那些蒙着一层雾气的汹涌记忆又开始拍打他的脑海,他微微皱眉,只觉得头疼欲裂,可是他却没有喊叫出声,只是那样呆呆坐在原位,似乎就连感知疼痛都忘却了。 又过了几日,他终于可以下床行走了,漆黑长刀被随意包裹了一捆布条放在他的床边,他站起身低下头看了一眼,然后便脚步蹒跚走出了船舱,如今轻微的动作也还是会牵动他体内经脉的疼痛,可是他咬着牙便始终忍耐,至少看起来已经和常人无异,只是那骨瘦如柴的身躯和苍白如纸的面色还是让人察觉出他的病弱。 他走出船舱的门槛,海风迎面吹来,卷动他的衣衫猎猎作响,风浪掀起的寒气钻进他的体内,在骨骼血肉之间来回穿梭,折磨着他千疮百孔的内腑,他伸出手抵在船舱的木板上,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再次抬脚行走,缓缓来到了栏杆边,他仰头望去,云层遮掩住了天光,海上风起云涌,该是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 他沿着船舷栏杆缓缓前行,沿途有些船夫看见了他,都不由得视线落在他身上,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浑然不觉,一步一步走到了船头,又一阵风起,吹动他披散的白发在身侧乱舞,如飞雪漫天,他站在原地,张开了双臂,日光刺破云层落在他的身上,他呼出一口气,低下头便要转身走回船舱。 海上突然有风帆在远处骤然现身,商船上顿时响起嘈杂声响,他听见船长出现在甲板上高声大喊:“快!转舵!” 他下意识走到船头附近的栏杆边,看见了远处数不清的风帆影子,在海浪中若隐若现,乘风破浪而去,势如破竹,他眯起眼睛,看见了船帆上狰狞的徽章,有一面鲜红旗帜在船头招展,绣着恶鬼脸孔。 商船很快沿着其他航线远去,根本不愿意和那未知的舰队有丝毫接近,船长站在船头脸色阴沉似水,庞域想起了前几日在停靠的港口处听说的那个传闻,那时还当作道听途说的玩笑话,此时亲眼所见,虽然依旧不知真假,可是那般气势汹汹的舰队绝不是随意一座岛屿便有能力可以打造的,莫不是所谓魔君的大军也来到圣坤海域了?难道那个曾倾覆了一座岛屿的死而复生的魔君还真要与整座汪洋宣战不成? 庞域不敢再细想更多,此时只想着赶紧回到郓荒岛,他指挥着舵手沿着航线前行,决定舍下途中会经过的一座港口,直接赶回郓荒岛了,剩下的也就是三四天的航程,还是早些离开如今已经成了是非地的海上为好。 庞域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独自走回船舱的身影,虽然依旧不知道那个不知来历的少年究竟是谁,可是庞域也不愿意对身份隐秘之人多做探究,大不了到了郓荒岛之后就将他赶下船,自生自灭便是,反正自己救了他一命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庞域视线重新看向前方,眉眼忧愁。 他走回了船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隐约记得这是那个嗓音温和的医师言澍,他走近前去,言澍看着他的;脸色,说道:“你的身子还没有彻底恢复好,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 他点点头,走进船舱,言澍也走了进来,他坐在床沿,言澍找了一个木箱子随意坐下,然后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片刻后说道:“经脉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就是骨骼休养还需一段时日,而且……” 言澍抬眼看向那个不知为何白了满头发的少年,轻声道:“你的武道修为应该是难以恢复了。” 他抬起头茫然呢喃道:“武道修为?”言澍叹了口气,说道:“也罢,反正如今你也忘了所有事情,那还有没有武道修为也就无关紧要了,倒不如就此做一个寻常百姓,也少了些武林江湖里的纷争。”言澍看向仍旧不知姓名的少年,问道:“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名字,来历,原因……?” 他摇摇头,声音沙哑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言澍早有预料,无奈耸了耸肩,言澍说道:“接下来商船会停靠郓荒岛,你有何打算?” 他抬眼看向言澍,还是摇头,言澍想了想,说道:“如果你没地方可以去的话,就跟我一起吧,反正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此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就好了,过往一切都忘了也无不可。” 言澍视线始终落在他的身上,言澍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究竟遭遇了什么,居然会那般孤独地飘在海上,伤痕累累,最终还忘却了一切,可是言澍知道,若不是让人难以承受的苦难无情地侵袭了眼前这个少年,断不会有那样的苦痛加身,更不会由于情感的堆叠冲击便让人甚至都不敢去记住过往,所以言澍觉得少年就这样开始新的生活也挺好的,忘了苦难也忘了过往,终究可以只看着前方一直走下去。 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他看着言澍,然后点点头,言澍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好好休息吧。” 说完,言澍走出了船舱。 他独自坐在床边,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回过神来。 他走到桌边点亮烛火,然后视线落在依靠床头的长刀,他不知为何,有些思念。 第十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二) 圣坤海域中,金藤岛始终都是那最为瞩目的存在,也终究有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即便海域之中许多岛屿都不愿意对金藤岛卑躬屈膝,也不得不承认其非同寻常的地位。 毕竟虽然金藤岛在奇星岛遭逢倾覆之前都只能位居汪洋之上的第三大岛屿,可那也是仅次于光明岛和奇星岛的第三大岛屿,更何况如今金藤岛第二大岛屿的地位更加牢固,即便奇星岛百废俱兴也最多便是和金藤岛并驾齐驱,金藤岛的权势注定还要继续冉冉升起。 金藤岛的改朝换代没有伤筋动骨,那个年轻的新任金藤皇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虽然是登基不久却能够将庙堂上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全然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更没有由于这位新任金藤皇帝存在弑父篡权嫌疑而声讨阵阵。 金藤岛的庙堂中枢依旧牢固,虽然换了许多新任金藤皇帝的心腹,可却没有阻挡金藤岛蒸蒸日上之势,甚至好不容易以为能够松口气的许多圣坤海域岛屿之主惊讶地发现这个新任金藤皇帝,居然比起他父皇还要来得野心更大,居然几乎毫不顾忌地将一统圣坤海域的野望昭告天下。 如今的圣坤海域中,除了超然物外的岚涯岛外,便只有以承源岛为首的几座岛屿还能够在金藤岛的威势下勉强维持自我的独立,而其他的岛屿要不是被迫依附于金藤岛的旗帜就是只能宣布为金藤皇帝俯首称臣,现在的圣坤海域中,金藤皇帝的话语在所有岛屿上都比任何一位岛屿之主的言语都来得更有分量, 承源岛之所以能够负隅顽抗至今,甚至还敢于联合其他岛屿之主一同对抗金藤岛的席卷之势,便是因为那位同样年轻的承源皇帝终于摆脱了豪阀世家的掌控,居然在无人所查的情况下全数继承了历代先皇的修为。 在不久前的一场政变中,承源皇帝一举掀翻了几大世家掌权独断的庙堂格局,以强势的姿态宣布了权势的所属,承源皇帝这个曾高居天坤榜的名字终于再次焕发了属于它的光彩,让所有几乎习惯了去说承源皇帝昏庸无能的百姓都震诧惊讶。 在夺取庙堂中枢的掌控权之后,承源皇帝宣布了政治的变革,同时引领其他几座岛屿共同反抗金藤岛的一统之势,摆出了不死不休一步不退的姿态,承源皇帝只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将承源岛上的民心都收拢一处,所有百姓都紧紧跟随在那个年轻的承源皇帝旗帜下,气势汹汹地高喊着一致对抗金藤岛的倾轧之势。 金藤皇帝没有心慈手软,在光明大会召开之际依旧指使大军压境所有胆敢抵抗的岛屿,承源岛更是被大军围得水泄不通,以至于光明大会的召开都只能由庙堂中枢的宰辅去往,而承源皇帝则不得不留下来主持大局,以防金藤岛大军丧心病狂的总攻。 光明大会的落幕和魔君宣战的消息很快传入承源皇帝的耳中,本就内忧外患的承源皇帝更是忧心忡忡,可是他依旧没有在手下官吏面前展现出丝毫动摇,他依旧有条不紊地处理政事,更是为了应对金藤岛大军和不久之后便将席卷汪洋的倾覆战乱早做准备。 承源皇帝很清楚,那个“死而复生”的魔君绝不是等闲之辈,既然敢于在光明岛外与光明皇帝直接宣战,那就意味着随之而来的乱世绝不会有任何一座岛屿可以置身事外,承源皇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朝疆土落入旁人之手,所以他会始终坚守于此,绝不退让! 夜幕深沉,好不容易放下手中墨笔的承源皇帝站起身,退避了手下大监的跟随,独自走在寂静的皇宫中,他脚步缓缓,走到了皇宫的巍峨城墙上,他没有意外地看见了不远处的一个身影,腰间悬刀沉默不语。 承源皇帝慢慢走近,站在那个身影身边,那人转身恭敬行礼,承源皇帝挥挥手说道:“不必行礼。”那人直起身,视线依旧落在远方。 承源皇帝沉默片刻,开口道:“顾生,你曾去过奇星岛,亲眼见过魔君倾覆之后的岛屿和百姓,你觉得不久之后的乱世,承源岛能够熬下来吗?” 眉眼成熟许多的顾生神色坚毅,他握住腰间的刀柄,手指轻轻拍打绿竹刀鞘,他轻声道:“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承源岛一定会死战,乱世也好倾覆也罢,承源岛绝不会轻易陷落。” 承源皇帝露出笑意,虽然眼前所面临的困局依旧让人难免沉重,可他并没有畏怯和惧怕,因为许多年前的他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将把控整座王朝权势那些的豪阀氏族一网打尽,可是如今他已然做到了,这座他在年幼时便觉着腐朽衰败的王朝终于见到了重新焕发生机的机遇,他绝不会轻易退让。 承源皇帝伸出手搭在古老斑驳的城墙上,视线也看向远处,说道:“那个‘地藏顾枝’虽然已经沉寂了许多年,可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当年能够一举跻身天坤榜就已经惊诧了天下人,如今更是在天坤榜上高踞第四的位置,恐怕许多岛屿之主都要坐不住了,怕是又要再次出现一个威压世间所有岛主的君洛。” 顾生微微皱眉,承源皇帝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转头问道:“当年你不是也见到‘地藏顾枝’了?如何,是否与传闻中那般天资卓绝震古烁今?” 顾生轻轻摇头,缓缓道:“那时所见的他就只是一个寻常百姓,没有什么武道登高再起一峰的野望,更没有让人一眼就能觉察出的与众不同,他隐于市井之间,自甘埋首琐碎世事,似乎那才是他真正的所求。” 顾生仰头望着夜幕,轻声道:“那样的他并不是真的无所追寻,而是他真正想要的便只是他触手可及的身前事眼前人,所以他可以横空出世惊艳世间,也可以出乎意料地放下所有名望,就那样毫不起眼地过着寻常生活,便足够怡然自乐。我始终都无法将他与那个为一座岛屿开得太平的‘地藏顾枝’有所联系,可无论是站在他身前,还是如今回头看去,谁都不会怀疑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会是‘地藏顾枝’。” 承源皇帝轻笑一声:“你对‘地藏顾枝’如此看重?我可从来没在你嘴里听到这么多的称赞言语,难得啊。”顾生也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我并不意外他可以在天坤榜上继续前行,甚至都觉得如今的地位也难以与他相称,好似关于武道登高的一切都是他唾手可得,可是他却甘愿就那样止步原地,直到这个世道再次逼他多走出一步。” 承源皇帝看见顾生的神色并不轻松,他听见顾生缓缓道:“所以‘地藏顾枝’这个名字的重新出现,不只是世人以为的武道之争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世道变迁。” 顾生转头看向承源皇帝的双眼,此时承源皇帝的神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低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地藏顾枝’的再次现世,和那个‘死而复生’的魔君有大关联?” 顾生沉声道:“我不知道那个魔君究竟是如何‘死而复生’的,可我知道能够让‘地藏顾枝’再次拿起把刀的人,绝不会是寻常人,而能够让他继续在武道之路前行的,也绝不会是平常事。” 承源皇帝慢慢琢磨起来,自言自语道:“虽然我很少与武道修行之人交手,所以一直很难相信‘地藏顾枝’和君洛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以一己之力与能够传承历代修为的岛屿之主抗衡的,可是如果‘地藏顾枝’真的拥有仅次于那三位皇帝的武道实力,却还是不得不在魔君重新现世的时机下入局,那么此次魔君的宣战绝不是什么可笑狂妄,而是有备而来。” 其实承源皇帝从一开始便有些怀疑,当初倾覆了一座奇星岛的魔君即便“死而复生”了,如何便有了与整座汪洋宣战的力量?所以他始终在观望,虽然没有因了妄自尊大而松懈了准备,可是对于口口相传间即将到来的乱世还是不太确信,这也是如今许多岛屿之主的想法,他们根本不会去相信已经太平安稳了千年的整座汪洋会因为一个魔君而倾覆陷落。 可是如今听顾生的意思,承源皇帝也不由得将魔君重新现世和“地藏顾枝”再登天坤榜这两件事情进行关联,现在已经全数继承历代先皇修为的他对于武道修行有了更深的感触。 虽然承源皇帝的名字还是没有重新回到天坤榜,可是承源皇帝自忖也已经足够接近了,所以他更明白能够位列天坤榜前五位置的那几个名字究竟代表了何种非同寻常,而世人大多都忘却了在许多年前曾有一个名字与光明皇帝在天坤榜上并肩而立,那个名字,就是魔君。 在当年奇星岛的倾覆中,人们着眼于生息的凋零和家国的破碎,几乎都要忘了在那十年间的天坤榜中,魔君始终与光明皇帝一同站在榜首位置,虽然这个足够惊诧世间的消息已经随着魔君“陨落”于新任奇星皇帝之手而消散,可是如今再有心思量,就会发现这个“横空出世”的魔君绝对不简单,居然能够毫无征兆地与千万年来始终超脱世间的光明皇帝一同位于天地山巅,让所有旁人只能仰望。 如今那个魔君卷土重来,还在光明岛外与光明皇帝和整座汪洋宣战,听说后来更是在光明岛舰队的重重围剿中全身而退,如今不知所踪,而听闻宣艮海域和乘巽海域早已落入魔君的掌控之中,与圣坤海域临近的奉震海域也初显乱象,这竟真的都是那个魔君一己之力所做到的。 当年君洛为何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便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武道修行之人居然能够跻身由岛屿之主占据数百年的天坤榜,更是仅次于光明皇帝和奇星皇帝之下,这对于继承了历代帝皇修为和底蕴的岛屿之主来说完全便是匪夷所思之事,因为一个无凭无依的凡人如何能够以一己之力与岁月抗衡?可是当年的君洛在武道一途做到了,魔君同样如此。 承源皇帝看向身旁的顾生,没有在少年的神色间看出动摇和畏怯,还是一如既往的坚毅和锋锐,自从顾生去往奇星岛归来之后,承源皇帝便觉得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足够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可如今还多了些沉稳和坚定。 承源岛上除了寥寥几位掌权人外,没有人知道在承源岛不久前的政变和革新,这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少年在其中扮演了如何举足轻重的作用,几乎每一座豪阀氏族的倒下都与他有关。 如果说承源皇帝是站在光阳下掌握所有权势之人,那么顾生就是承源皇帝身旁那个站在黑暗中掌控风云之人,他们当年的豪言壮语如今已经实现,接下来他们还要并肩抵抗住席卷而来的乱世,为他们脚下所站的承源岛遮挡风雨,开辟出他们心中的那个太平盛世。 承源皇帝看向远方,轻声道:“怕了吗?”顾生手指轻轻拍打腰间绿竹刀鞘,他转身离开,声音飘进承源皇帝耳中:“陛下,你还是没叫师傅。”承源皇帝露出笑意,背负双手君临天下,他低声道:“可与世间为敌。” 像是想起了什么,承源皇帝转身看向顾生离开的方向,拢起双手大喊道:“对了,之前忘了告诉你,那个姑娘来承源岛了,消息说她明日就会靠岸,你可别忘了。” 远处那个渐渐模糊的身影脚步一踉跄,转身骂道:“你不早点说。” 承源皇帝叉腰站在原地,哈哈大笑,远处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刺破清晨寒凉的日光洒落在潮起潮落的海岸处,少年站在原地,看见远处航船的甲板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生掌心握住绿竹刀鞘, 他行至武道山巅,看天下风起云涌。 第十一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三) 商船缓缓靠岸,平日里繁华喧闹的港口此时更是沸反盈天,只是显出几分慌乱和惊疑不定. 原是那魔君于光明岛外宣战的消息如今已经传遍了整座汪洋的一百零八座岛屿,在郓荒岛上的百姓也都有所耳闻,一时间人心惶惶,本就疲于应付金藤岛不时侵扰的郓荒岛可不愿意再看到气势汹汹的舰队出现在岛屿的海外了,怕是那战乱就要席卷太平盛世。 郓荒岛是圣坤海域中传承久远的几大岛屿之一,虽然不如承源岛那般有与金藤岛直接拍板作对的底气,可是历来繁华王朝鼎盛的郓荒岛却也有和金藤岛虚与委蛇的底蕴,不至于在金藤岛一统圣坤海域的大势下便只能急着依附金藤皇帝的旗帜。 虽然郓荒岛没有正大光明地与金藤岛对抗,可是如今圣坤海域还在抵抗金藤岛侵袭的几大岛屿都知道郓荒岛同样也与承源皇帝有了一番交易。 郓荒皇帝承诺了不会做那墙头草更不会临阵倒戈,只是虽然郓荒皇帝愿意为几大岛屿的抵抗做些帮助,却不愿意显露身影,引来金藤岛的争锋相对,所以如今圣坤海域抵抗金藤岛的势力,便是以承源皇帝在明面引领和以郓荒皇帝在暗面协助的格局,为金藤皇帝的野心增添了好些阻隔。 只是应对金藤皇帝,郓荒岛还不至于伤筋动骨,可若是那个魔君真的有他所说的倾覆整座汪洋的实力,那么郓荒岛绝对不可能再维持住表面上的中立,一旦席卷整座天下的乱世来临,再想要独善其身就是天方夜谭了。 郓荒岛的寻常百姓不会思量这么多,可是他们亲眼看着海外有无数舰队驶过,依然心惊胆战,惧怕那战乱很快就要降临在自己头上。 距离光明大会落幕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可是听说宣艮海域和乘巽海域已经落入了魔君的手中,奉震海域和瀚兑海域也掀起了战乱,更有消息说魔君的舰队已经侵入了圣坤海域,不知道哪一座岛屿会最先遭殃。 郓荒岛的庙堂中枢虽然还在不断消减百姓的恐慌,可也知道不可能真的让整座岛屿都对那些源源不断的战乱消息视而不见。 所以郓荒岛已经开始了战争准备,平日里挤满商船客船的港口开始出现了舰队的身影,每一座城池也都加固了军队的守卫,即便有风雨欲来之势,可看着郓荒岛的准备如此周全,百姓们还是渐渐放下心来,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发觉战争依旧是在距离自己遥遥距离之外发生,百姓们也松懈了心神,愿意对历来太平繁荣昌盛的郓荒岛多些信心,也只将乱世的说法当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百姓们可以放下自认杞人忧天的担忧,可是收到各大海域传来的战乱消息的郓荒岛庙堂却根本不敢松懈丝毫,只能居安思危,将王朝积蓄千年的底蕴都整装完备,只希望那乱世能够晚些到来,再多些准备。 郓荒皇帝更是纠结不已,不知道是该继续站在承源岛一方,还是跟着金藤岛大树好乘凉。不可否认的是,即便宣战的是魔君,可一旦乱世到来,所有虎视眈眈的野心家都会借此机会对汪洋之上的势力进行重新洗牌,所以此时所做的任何选择,都有可能便决定了未来所在岛屿能够占据何种权势地位。 只是这些高处的思量终究还是落不到寻常市井之间,百姓们依旧想要将自己眼前的日子过好,即便可以高谈阔论些国事天下事,也离不开身前的柴米油盐,总不能因着那传闻里的乱世即将到来就将生活都给丢弃了。 船帆来来去去的港口冷清了些,繁华的城镇却依旧喧哗热闹,置身于人潮如织的街巷之间,渐渐便忘却了心中的担忧,全然沉浸于近在咫尺的寻常日子。 他跟在商船医师言澍的身后走下船只,船长庞域追了上来,与言澍说道:“今后出海一定不如现下安稳了,我也不愿意带着兄弟们的性命去冒险,战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到来,海上肯定是不太平了,我……” 言澍摆摆手说道:“不必多说,我明白的,今后若是还有出海你依旧来找我便可,若是不再出海了也不用觉着抱歉,我在城里的医馆还能过活,不至于离了走船都没有生计了。” 庞域叉着腰叹息一声:“唉,这世道,本以为能够借着光明岛海上商网的东风多攒些本钱,却不料出了这种事情,以后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天能够在海上飘着,只能早些准备好另谋生路了。” 言澍也望向海外的方向,语气沉重道:“以后海上肯定不只是天灾那么简单了,人祸要来得更猝不及防,庞域,这走船的买卖不如早些放下吧,寻个安稳活计照顾好老婆孩子就足够了。” 庞域点点头,伸出手挥了挥,说道:“行了,不说了,以前还说要带着你赚大钱的,现在只能是食言了,他娘的,好像是看准了和老子作对一样,还没靠着这艘船多赚些钱呢,就要给卖了,真是不甘心啊。” 言澍看着庞域的神色,知道这个老友肯定还是不愿意轻易放下走船这个买卖的,可是如今的天下肯定不如以前安稳太平,还在海上飘着一定是凶险难测。 言澍还要出言相劝几句,庞域却拍了拍言澍的肩膀:“算了不说了,走了。” 说完,庞域看了一眼站在言澍身后的那个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他凑近言澍低声道:“那个少年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你真要带着一起走?” 言澍回头看了一眼年轻人,点点头说道:“如今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无处可去,若是就这么丢下他,怕是不久后就要孤零零地饿死,既然好不容易救活了,没道理就这样丢下他不管。” 庞域摇头笑了笑,指着言澍说道:“你这个老好人啊。”庞域不再多说,转身挥挥手走向了商船,言澍喊道:“有空找我喝酒去。” 庞域点点头,背影消失不见。 言澍站在原地许久,这才转身看向身后的年轻人,说道:“我们走吧。” 他站在言澍身后点点头,他的手中握住紧紧束缚布条的漆黑长刀,腰间悬挂着斑驳痕迹纵横交错的朱红酒葫芦。 言澍走在前头,他们先是走入了港口不远处的城镇,言澍不厌其烦地为身后的年轻人说解沿途所见所闻,可是他们没有在城镇里停留,言澍在城门处的马肆租了两匹马,然后两人便沿着城外的官道往不远处山林的方向赶路。 言澍与庞域说起的医馆并不在港口附近的城镇里,而是在更远处的那座巍峨的岁禾城中,言澍也没在庞域面前说大话,那间如今由言澍挑大梁担任坐堂医师的医馆生意不错,其实这些年言澍也是看在与庞域的交情上才会答应跟着他出海担任商船医师的,不然他就安稳在自己的医馆里坐诊也足够财源滚滚了,何至于还要出海去冒些风险。 言澍与庞域年少时就相识了,那时言澍还跟着医馆的老先生学习医术,而庞域也还只是一艘货船上的舵手,机缘巧合下便介绍了言澍在货船上作为医师跟着一起出海,后来言澍医术越来越精熟了,自然不再需要漂泊海上讨生活,可是言澍又不愿意就这样拂了庞域的面子,便还是一直在船上帮忙。 再后来,医馆里的老先生辞世,医馆就留给了言澍,也已是不惑之年的言澍自然有了坐堂看诊的本事,只是庞域自己买了一艘商船准备出海的时候找到言澍相助,言澍还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医馆自有他收的门生弟子和以前的几位同门帮着管顾,但也不会耽误了医馆的生意。 不过此时言澍却不是带着那个白发年轻人去往岁禾城,而是往不远处庆鹤山山脚下的一座村寨行去,如今年轻人不知来历更忘了名姓,想要置办文牒户籍有些麻烦。 言澍虽然和岁禾城的城主有些交情,可也还没那个面子能够擅自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进入岁禾城,所以言澍就想要先将年轻人带去自己从小便居住其中的村子里暂时将年轻人安顿下来,后面办妥了文牒再看年轻人是否愿意去城池里讨生活。 离了官道之后,通向白家村的道路便有些凋败崎岖,言澍还担心年轻人马术不精会不会走得有些困难,转头一看却发现那匹烈马在年轻人的驾驭下温顺服帖,言澍也没有多想,便领着年轻人去往白家村。 白家村虽然离着岁禾城和港口都近些,却历来不习惯做什么商贸往来,所以还是埋首于田地和山林,算是有些与世无争世外桃源的模样。 白家村中最初的白姓族人不知是因了何事才来了这山脚下聚居,不过这些年来自给自足安居乐业,虽然有些固步自封,但也在这安稳世事中乐得清闲自在。 当年言澍一家算是外来人,不过白家村倒也没什么排挤看轻,这些年言澍一家的长辈都早已作古,家中也只剩下了言澍和他的一位叔父,如今与两个捡来的孩子相依为命。 言澍是岁禾城里的医师,还与一些大人物都有不浅的交情,所以在村子里的地位和名望不低,只是刚刚临近了村子大门处,便有外出去往田地的村民认出了言澍,招手笑着打招呼,言澍也都一一回礼,笑容温和真诚,还都能与相逢之人随意聊上几句,看来言澍虽然常年不住在白家村,却也和邻里村民都关系不错,至少不只是那点头之交。 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跟在言澍的身后,始终沉默不语,他抬眼看向村口的一块石头上刻着“白家村“几个大字,悬挂着匾额的大门已经只剩下了两个木桩还立在道路两侧,依稀看得出是村门的模样。年轻人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村子和隐约的山林,不知为何,觉着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 头痛的感受再次撞入他的脑海,他抬起手捂住脑袋,神色痛苦,言澍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转头问道:“没事吧?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年轻人深呼吸一口气,摇摇头沙哑着声音说道:“没事。” 言澍还要再询问几句,却看见年轻人虽然紧咬着牙忍着痛,眼底却依旧古井无波,似乎对于世间一切都毫无知觉。 有路过的农夫看见了陌生的年轻人,看着那一头白发有些疑惑,走近了言澍的马匹,低声问道:“这谁啊?”言澍收回视线,与那个相识的村民笑着解释道:“是城里医馆的一个学徒,跟着我出远门来了。” 农夫眼神上下打量着年轻人,似乎是不相信眼前这个骨瘦嶙峋病态孱弱的年轻人会是跟着言澍学习医术的学徒,言澍也不再多说,告辞一声,便带着年轻人下马牵着走进白家村。 言澍走在年轻人身边,轻声说道:“之前跟你说过了,如今文牒户籍还没办好,没办法带着你去城里,你若是不介意,就先在这白家村安顿一段时间,等我把文牒都备好了,再领你去城里医馆。” 年轻人只是点点头,言澍想了想,问道:“读过书吗?”顿了顿,言澍补充道:“识字?” 年轻人点点头,言澍笑着说了声“好”便不说话了。 年轻人突然开口道:“我叫顾枝。” 言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年轻人,追问道:“你想起自己叫什么了?” 年轻人也停下脚步,手中攥着缰绳,神色有些呆滞地点点头,然后说道:“我只记得自己叫什么,其他还是没有想起来。” 言澍呼出一口气,笑着摇头道:“没关系,慢慢来就好。”说完,言澍转身就要继续前行,却突然转头看向年轻人,问道:“你,想不想要记起以前的事情?” 年轻人看着言澍,反问道:“你有办法?”言澍苦笑一声:“我没有那种本事,不然在船上的时候我就帮你恢复记忆了,只是想知道你自己还愿不愿意记起以前的事情而已。” 年轻人手握缰绳沉默不语,缓缓抬起脚步继续走去,言澍跟了上去,带着年轻人拐入一条小巷。 年轻人沉默良久,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言澍走在前方没有回头,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年轻人低着头,神色间有些痛苦,不知是否脑海中那些迷蒙的记忆又在作乱,他声音低微,缓缓道:“可我总觉得有些事情,不该忘记。” 言澍点点头,还是轻声说道:“没关系,慢慢来就好。” 第十二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四) 穿过小巷,不远处有一座黄泥土屋,坐拥一处在村寨中还算宽敞的院落。 言澍带着顾枝走到了土屋院门外,将两匹马系在院墙下的一块石头上,然后便走进了小院去。 院子左边的院墙下还围着两处棚子,养着三头猪和一头黄牛,一个灰发脱落大半身形健朗的老者正站在牛棚外拄着锄头,拎起一个斗笠背负身后,看着应该是正要牵着黄牛到地里忙活去。 老者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了言澍,神色也没有什么惊讶欣喜,语气平淡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言澍上前几步走到老者身前,露出笑意道:“四叔,又要下地去啊。” 老者点点头,看了一眼站在院门附近一动不动的顾枝,然后看向言澍问道:“谁啊?”言澍转身向着顾枝招招手,顾枝愣了愣,脚步缓缓走到了言澍身边。 言澍拍了拍顾枝的肩膀,与老者简单说起了如何在海上救下顾枝又为何带着他一起回到村子里,只是言澍隐去了那时顾枝身上的伤势究竟有多么触目惊心以及顾枝恢复伤势一事又有多么惊世骇俗,在老者听来,不过就是言澍和庞域走船的时候救下一个差点死在海里的年轻人,言澍好心便将失去记忆无家可归领到了郓荒岛,算是救人救到底。 老者上下打量了几眼顾枝,看着年轻人那病态的满头白发和好似被风一吹就要断折的骨瘦如柴的身躯,他微微皱眉,言澍解释道:“四叔,他如今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什么隐疾在身,修养一段时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羸弱了。” 老者点点头,却还是没多说什么,言澍有些尴尬,四下看了一眼院子里,问道:“小奇和念媛呢?” 老者没有再看顾枝,转身打开牛棚将绳子挂在牛鼻子上的铜环里,随口回道:“念媛还是去酒馆里帮忙了,小奇应该是去私塾那边。” 言澍点点头,又和老者随意闲谈几句,然后言澍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四叔,我城里还有点事……” 老者头也没抬,打断了言澍的话语说道:“知道了,就让他在这住下来吧,只要不是什么听不懂人话的傻子和喜欢闹事的疯子,不过就是多添双筷子的事,你又不是第一次送人来了,在他痊愈前我也不会为难他的。”言澍咧嘴一笑,中年男子在自家四叔面前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得了老者准允,言澍这才转头看向顾枝,说道:“你就先暂时在这住下来,以前我也曾拜托四叔照顾过一些病人,不用担心四叔会为难你,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等过段时间我把文牒办好了,到时再回来找你。” 顾枝点点头,想了想轻声说道:“多谢。” 言澍笑了笑,然后他看向老者说道:“四叔,那就麻烦你了,等我过段时间帮他把文牒户籍弄好了就带他去城里,他也没带什么东西,若是有需要就帮他先置办着,后面我再……” 老者牵着黄牛走出牛棚,看着言澍说道:“絮絮叨叨的,难怪现在还是讨不到媳妇,这张嘴怎么就有说不完的话,赶紧滚回去,医馆那边你可别给折腾没了,对不起人家刘神医当年的知遇之恩。” 言澍只能笑着点点头,说道:“行行行,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尽快回来。”老者挥挥手。 言澍便不再多说,又与顾枝多说了几句只管安心住下,然后便骑着马匆匆赶回岁禾城去了,这一趟跟着庞域来回得有一个多月,医馆那边还是需要他多费些心,总不能真的彻底做个甩手掌柜。 言澍离去之后,老者看向顾枝,问道:“叫什么名字?”似乎记起言澍说过这个年轻人已经没了记忆,老者便喃喃道:“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枝看着老者,回道:“我叫顾枝。” 老者有些意外,不过只是点点头,他看着顾枝澄澈双眼,缓缓道:“叫我仁叔就行,在言澍回来之前你就在这住下,饭菜管够,其他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不过先说好了,看你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但也要靠着做些事情来抵账,我说过不为难你,下地种田会吗?” 顾枝摇摇头,老者不满地啧了一声,又问道:“劈柴会吗?”顾枝点点头,老者再问:“烧火会吗?”顾枝又点点头。 老者这才有些满意,随意说道:“行,那还不算是个废物,会的就多做,不会的就多学,这里也不是让你白吃白住的地方,明白了?”顾枝还是点头,老者皱眉嘟囔道:“还是个哑巴?” 不过老者没有多说什么,指了指小院东南角的一间小土屋,说道:“你以后就住那吧,里面床铺都有,需要什么再重新给你置办。”顾枝轻声道:“多谢。” 老者摆摆手,犹豫了一下,应该是有些不太放心让顾枝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独自留在院子里,于是问道:“你是要先休息一下,还是跟我去田里?” 说完,老者看向顾枝手中拎着的长条布匹,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东西要先放下?”顾枝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就连刀柄都被紧紧包裹严实的长刀,他说道:“我先把东西放下,然后去田里吧。” 老者没有什么意见,就让顾枝快点收拾好,他站在院门附近等待。 顾枝走到那处与小院正屋相隔有段距离的低矮土屋门外,推开门走了进去,窗户紧闭着,只有微弱日光透着缝隙钻进来,飞扬的细碎尘埃在眼前舞动作乱。 顾枝挥挥手,看向屋子里的陈设,只有一张简简单单的木板床,入门的位置还有一张落满了灰尘的桌子,两张椅子歪歪扭扭地倚在墙边,屋子墙边还有一个简易的木柜,可以置放衣服杂物。 顾枝走到床边拍了拍被子,然后将手中的长刀放在了墙角,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取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酒葫芦对他来说意味着许多不同寻常的珍贵,他站在窗前环顾一圈简陋的屋子,然后呼出一口气,抬起脚步走出门槛,随手关上了门。 老者看见顾枝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有些意外,不过看着那个年轻人身上也没带着什么东西,确实也不需要收整什么。顾枝走到老者身前,老者点点头牵起黄牛的绳子,说道:“走吧。”然后便当先走出了小院,顾枝跟了上去。 “叔爷!”有少年郎的喊声传来,老者在门外停下脚步,顾枝也随着转头看去,一个穿着长衫的少年脚步轻快跑了过来,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手里还揣着几本书籍。 少年看见了站在叔爷旁边的陌生年轻人,少年郎放慢了脚步,走到老者身前拱手行礼道:“叔爷。”语调比起方才沉稳许多,神色也收敛了些,只是仍不免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奇怪的年轻人。 老者看见少年回来了,便说道:“这是你言叔带来的一个病人,会在院子里住一段时日,等你言叔回来了就会带他去城里,正好,你带他先在村子里转转吧,我还要去地里,也不用费劲巴拉带着一个病秧子。” 少年郎听着老者的话语,赶紧摆着手招呼老者不要再说这般显得有些刻薄的话,老者没有在意,却也不再多说,转身就向村外走去,少年郎看着老者离去的背影,无奈地耸耸肩。 少年郎转身看向顾枝,礼数周到地拱手道:“在下言奇,见过公子。”顾枝顿了顿,然后抱拳还礼道:“我叫顾枝。” 言奇抬起头露出和善的笑意,然后说道:“顾公子,我先带你在村子里走一走熟悉一下吧,言叔医馆那边一忙起来就容易忘了事,下次回来怕是还有段时间,公子就先安心住下,慢慢养伤便好。” 看来言澍以前带过病人回来,而眼前这个叫做言奇的少年郎也已经有了些经验,所以待人处物全然没有少年郎的稚气,大大方方坦坦荡荡,顾枝看着言奇那清澈的双眼,点点头。言奇伸手做引,笑道:“公子,请。”顾枝跟上了言奇的脚步。 言奇微微放慢脚步,与顾枝并肩同行,言奇看见顾枝身上的衣衫有些简陋单薄,问道:“要不先带公子去做几件衣裳吧?” 顾枝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身上的装束,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或者简陋,应道:“不必了。” 言奇点点头,没有多说,便为顾枝介绍起沿途路过的一些村子里的建筑。 这座白家村虽然占地不大,可也应有尽有,裁缝铺、酒馆、茶楼、私塾……都是由村民自己开办的,生意算是靠着村子里的这些来来往往也都还能维持,再加之庆鹤山时不时会来一些进山打猎的队伍或者旅客,都选择经过白家村,于是沿路看过了裁缝铺和茶楼,顾枝都能看见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在偏远村寨中确实少见。 路过私塾,言奇突然停下脚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书籍,然后他挠了挠头,似乎有些纠结,他转头看向顾枝说道:“抱歉,可能需要你稍等片刻,方才先生让我回家里去换几本书要给蒙童们用,可是刚才遇见叔爷我就给忘了,我先去给先生说一声。” 顾枝点点头,言奇拱手说了声“谢”,这才快步跑进私塾里去。 顾枝站在私塾门外,看着这间村子里唯一有红木大门的建筑,屋檐下悬挂着“书院”的字样,还有大红灯笼悬挂在门前两侧,围绕的院墙上刻满了圣贤文章,私塾门前还有一块石头上写着“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顾枝歪着脑袋端详着,等待片刻就看见言奇跑了出来。 言奇理了理衣衫,还是礼数周到地说道:“抱歉,久等了。”顾枝还是摇摇头,示意无妨,言奇伸手说道:“继续走吧,再带公子去前方看看。” 两人依然并肩同行,沿路遇见些村子里的老妪妇人,言奇也都会主动开口打招呼,村民们都认识言奇,和遇见言澍时一般,都热情地与言奇攀谈几句,有的还神秘兮兮地与言奇问起顾枝的身份,言奇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是言澍领回来的客人,要在村子里住一段时日。 顾枝如今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的模样,让人一眼就能瞧出身体的虚弱和病态,于是和言奇走在村子里的路上也总是不免有许多视线看来,窃窃私语环绕着。 言奇有些不好意思,走在顾枝身边低声说道:“公子不必在意,村子里的人好奇了些,没什么恶意的。”顾枝自然不在意,回道:“无妨,没什么的。” 言奇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顾枝的神色,看见年轻人的脸上依旧是寻常平淡的样子,这才稍稍舒了口气,从头到尾,言奇都没有主动问起顾枝的来历和身受何病。 言奇和顾枝正走着,一个声音突然在不远处高声喊起来:“言奇!你过来,给评评理,说说看我是不是一只手就能把你给撂倒了!” 言奇顿住脚步,脖子有些僵硬地转动,视线看向不远处一座门外插着一面旗子的屋舍,果然看见了一个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叉着腰正与几个猎户争执的年轻女子。 此时那个女子正伸出手指着言奇,于是少年想要装作视而不见也不行了,只能与身边的顾枝告罪一声,然后走上前去,凑近年轻女子的耳边说道:“念媛姐,你注意点,有言叔的客人在。” “客人?哪呢?”年轻女子将言奇一把推开,视线到处转着,终于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顾枝,年轻女子伸出手指问道:“就是他?” 言奇赶紧按下年轻女子的手指,低声道:“别乱指,对人家礼貌些。”年轻女子皱着眉不耐烦地撇开言奇的手掌,大声说道:“有什么嘛。” 言奇还要开口劝解几句,年轻女子的视线却已经从那个一看上去就弱不禁风的白发年轻人身上移开,一把揽住言奇的肩膀,重新看向坐在桌边的几个猎户,不甘示弱道:“他们不相信我能一个人把一头野猪抗下山,你跟他们说说我,我是不是一只手就能把你撂倒?把野猪抗下山不也是轻轻松松的事。” 言奇被年轻女子有力的臂膀夹在胳膊下,少年郎涨红脸,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连连拍打年轻女子的手背,惹得桌边的猎户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本就是闲暇时来此饮酒与相熟的年轻女子说几句玩笑,自然也不是真的在意女子话语里的真假,此时看见言奇这个村子里都知道的读书人被女子压制得动弹不得,都有些忍俊不禁。 年轻女子放开言奇,不满地打量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言奇,说道:“咋个让你说句实话评评理都憋不出个屁来。”言奇弯着腰直咳嗽,听见女子的话只能无奈摆手。 女子也不再管言奇,一手狠狠拍在桌子上,瞪着那些猎户说道:“今天都得给我多点几壶酒,不然白浪费老娘这么多时间在这跟你们磨嘴皮子了。”言奇直起身子捂住女子的嘴巴,连声说道:“白念媛!你说话注意点!小心被言叔听见了收拾你。” 年轻女子不以为意,一手肘将言奇撞开,一个板栗敲在少年郎的头上,骂道:“敢直接叫你姐的大名,不想活了是吧?怎么了嘛,言叔现在又不在,管不着,哼!”说完,年轻女子就不再理会言奇了,自顾自走进酒馆里去继续忙活。 言奇无奈地叹息一声,不忘与桌边那几个相识的猎户拱手行礼,这才一只手挠着头一只手揉着肋骨,紧咬着牙走回到顾枝身边,神色尴尬地说道:“实在抱歉,这……” 顾枝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声道:“无妨。” 言奇赶紧带着顾枝离开了酒馆这里,那个叫做白念媛的女子端着酒壶跨过门槛,望向言奇和顾枝离去的背影,桌边几个喝着酒磕着瓜子的老农夫问道:“念媛,那个年轻人是谁啊?”白念媛摇摇头说道:“言叔领回来的病人,我也不认识。” 有人说道:“看那人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还瘦得皮包骨头,不知道是什么病这么厉害。”白念媛耸耸肩,将酒壶放在客人的桌上,就重新走进酒馆里去了。 言奇一路带着顾枝走到了村外,不久前跟着言澍来时顾枝就注意到村外有许多规整广阔的田地,言奇与顾枝站在田野路边,顾枝问道:“仁叔平时就在这里下地吗?” 言奇点点头,看向顾枝好奇问道:“公子会种地吗?”顾枝摇摇头,言奇笑道:“我也不太会,不过平时倒也能帮上叔爷的忙,公子以后若是不介意,可以学学。” 说完,言奇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公子也不用觉得一定要做事情,安心养病便是,言叔带回来的客人我们都会照顾好的。”顾枝只是轻轻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言奇便也止住话语,站在顾枝的身边。 顾枝看向天光洒落下一望无际的田野,已经探出腰肢随风摇曳的麦苗,追着风声不甘示弱地呼啸作响,像是潮起潮落卷动浪花滚滚的声音,顾枝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是一片静寂的黑暗,似乎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身外世间的一切便都隐退消散,只剩下他独自站在旷野中。 温暖的光芒落在顾枝的身上,像是为他那一身简陋的布衣披上了璀璨的衣袍,让人不由得注目,言奇站在顾枝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这个陌生人,飘舞的满头白发遮掩住年轻人的面容神色,让人看不清却不由得想去探寻。言奇不知为何,看着消瘦的顾枝,却感觉好像是看见了一座依靠着狂风浪涛巍峨屹立的巉岩,风雨不动。 顾枝站在天地之间,风声卷动他的衣衫,他伸出手,下意识搭在腰间,似乎早就习惯了在那身侧,会有什么东西。 顾枝睁开眼睛,他的腰间没有悬挂刀鞘,他抬眼看向云天远处,视线穿过光芒的纵横交错,看那风起云涌。 第十三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五) 苍南城的城主府中,城主吕谦麟书房的烛火直至清晨才熄灭,府中管事和仆从都不敢轻易打扰城主这段时日好不容易的休息。 毕竟自从南境大军驻扎在苍南城外起,城主大人就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住在了书房里,城主府的许多下属只知道那一日从城外军营回到府中的城主大人脸色阴沉,却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从那一日开始为何城主大人便开始兴师动众地搜罗了魔君倾覆之乱以来南境武林江湖的所有消息,似乎想要拼命从中找出些什么来。 昏暗的书房中,桌案上堆满了纷叠的消息谍报,地面上还散乱着许多揉成团的废纸,可吕谦麟依旧是没能把奏疏送出去,毕竟虽然不久前的那场席卷整座奇星岛南境的清洗豪阀氏族的革新中他扮演了非同寻常的角色。 可他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城主,即便奇星岛庙堂上下都毫不怀疑他将来定是可以在朝堂中走到更高的位置,可现在的他依然还是人微言轻,不可能在事关整座岛屿王朝未来抉择的大势上说出些让那端坐中枢高堂的大人物们动摇的话语来。 可是吕谦麟也不愿意坐视不久后的大军围剿之事发生,庙堂中枢有意将消息压了下来,所以直到盘戈亲自率领南境大军驻扎在苍南城外他才知晓那个大军包围赋阳村的计划。 可是吕谦麟根本不明白为何那位如今还在光明岛的奇星皇帝陛下要做出这种匪夷所思之事来,难道那个在天坤榜上一鸣惊人位居第四高位的“地藏顾枝”就那么重要,以至于皇帝陛下哪怕污浊了自己的名声,也要以大军威压之势逼迫那位武道宗师出山? 吕谦麟虽然就任苍南城不久,可无论是庙堂中枢给予他的重视还是他治政手段的成熟沉稳,都为他在如今的王朝庙堂中积攒了不少声望地位。 因此以他在官场上的左右逢源,对于如今南境苍南城附近的所有消息可谓是尽在掌握,所以一年多前那位直隶于皇帝陛下的金令卫来到苍南城,吕谦麟同样知晓,可是他并不知道,原来那位以为是无功而返的金令卫竟是真的找到那位当年隐姓埋名消失不见的武道宗师。 直到他不久前亲自去往军营见到盘戈,才知道原来本打算就那样任由一位武道宗师在苍南城中大隐隐于市的皇帝陛下,在得知“地藏顾枝”居然再次在天坤榜上不断登高之后,终于不愿意再轻易放过这样一道足以决定王朝未来的助力,更是不惜动用王朝精锐大军,誓要逼得那个武道宗师无法再隐姓埋名悠居深山。 吕谦麟同样也知道了泥阳巷的那间木匠铺子,可从他得到的消息来看,那样平平无奇的年轻店主已经在一年多前就已经出了远门,吕谦麟得知的消息便止步于此,可是听盘戈所言,朝廷竟是还知道了“地藏顾枝”来自赋阳村,于是才有了这一场在吕谦麟眼中不可思议的闹剧。 吕谦麟心知肚明,庙堂中枢也知道皇帝陛下此举定是会招引来不少阻碍,且不说这种逼迫之事会在百姓和武林之间掀起怎样的喧闹,许多尽忠职守为王朝谋求百废俱兴时机的官吏也绝不会任由皇帝陛下做出此种自污名声之事来,而吕谦麟就在其列,所以直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那些有意避开吕谦麟的消息才终于浮出水面。吕谦麟这段时间费尽了心思想要找出破解的办法来,却终究徒劳。 光明大会已经落幕,魔君在光明岛外“死而复生”并且与整座汪洋宣战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一百零八座岛屿,对于当年曾陷入魔君倾覆之乱的奇星岛来说,不可谓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 可吕谦麟发现,有关魔君还存活于世的消息居然在近半个月内就已经有流言遍布奇星岛的大街小巷了,所以如今奇星岛百姓们已经退避了那个惊慌失措的心绪,转而变作了同仇敌忾誓要与那卷土重来的魔君一较高下的喧腾之势。 就连为何当年魔君没有死于奇星皇帝之手的怀疑也都被掩盖在了迎战的声浪中,吕谦麟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难道皇帝陛下早就知道魔君还未身死?甚至知道了不久之后席卷汪洋的战乱,所以才要不择手段地拉拢那位武道宗师? 吕谦麟书房桌案上的谍报卷宗中,夹杂着许多当年魔君之乱时的记载,可惜有关“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的消息还是被降魔殿牢牢掌握着,难以窥见丝毫。 日光刺破窗户,烛火已经燃尽,可吕谦麟还是没有休息,他闭着眼睛倚靠在椅背上,慢慢梳理脑海中杂乱的思绪。吕谦麟从这所有纷至沓来让人猝不及防的消息中,捕捉到了奇怪的感受。 为何皇帝陛下时至今日还未回到奇星岛,似乎有意在延缓回朝的时机,是要等待这场逼迫之事的落幕?降魔殿中最位高权重的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此时都不在奇星岛,而且那些有关降魔殿与奇星岛庙堂不和的传言正在愈演愈烈,难道皇帝陛下也是有意选在了第一正司不在岛屿上的时机与那个作为降魔殿精神旗帜的“地藏顾枝”发难? 吕谦麟皱起眉头,只觉得头痛难忍,赋阳村这个以往从来不起眼的名字,此时却在他的脑海中被不断放大,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思绪,吕谦麟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偏远村落如此熟悉了!吕谦麟猛地坐起身子,双手搭在桌案上,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一年多前,正值奇星岛南境整治豪阀氏族最为紧迫的关头,吕谦麟却被破例准许入京吊唁,是因为那位曾亲自提拔吕谦麟就任苍南城城主的恩师、奇星岛王朝第一任内阁首辅魏崇阳的辞世,皇帝陛下为这位三朝元老进行了风光大葬,虽然吕谦麟在内的许多人都知道那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奠只是对着一个空荡荡的棺材,可也不免让人感慨皇帝陛下对那位兢兢业业开创了奇星岛王朝新时代的端元先生的尊敬。 吕谦麟记得,那位一手打造了如今奇星岛王朝庙堂格局的恩师,好像祖籍就在奇星岛南境赋阳村! 书房门外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吕谦麟腾地站起身,他知道府中的管事仆从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自己,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吕谦麟沙哑着声音开口道:“何事?”门外的管事应声道:“禀大人,降魔殿第九正司大人求见。”吕谦麟视线看向屋门,他站在原地呼出一口气,只能勉力压下心中的惊诧和不可思议,他理了理衣衫,脚步沉稳缓缓走出了书房。 推开门,骤然的日光有些刺眼,吕谦麟看到院落里站着一身紫色官服的降魔殿第九正司参洺,参洺看见了吕谦麟,上前一步抱拳行礼,便神色匆匆地开口道:“城主大人,城外大军已经开拔了。” 吕谦麟神色一变,快步走下屋门台阶,喊道:“什么?”参洺神色严肃,沉声道:“盘戈大将军亲率大军连夜开拔,此时已经围住了赋阳村,来往于苍南城和赋阳村之间的沿路小镇和村寨也已经被控制住,恐怕来自东境的大军也已经绕过青潋山围住赋阳村了,吕城主,时间不多了。” 吕谦麟没有丝毫,快步走向院门,与身边的管事说道:“备马。”吕谦麟突然停下脚步,与走在身旁的参洺拱手行礼道:“多谢正司大人通报消息。” 参洺摇摇头,其实从官职来说,降魔殿的正司还在一城之主之上,可是降魔殿从来都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所以参洺对待吕谦麟也没有什么居高临下的姿态,甚至还出乎吕谦麟的意料主动通风报信,吕谦麟其实并没有与这位新任苍南城降魔殿的第九正司有什么往来,所以更是不知道此时参洺的立场。 不过如今事情迫在眉睫,吕谦麟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了,他此时只能尽快赶往赋阳村,看能否制止一场冲突发爆发,一旦大军和那位武道宗师交手,恐怕影响就再难局限于一座小小的偏远村落,无论是苍南城还是整座南境,都要严阵以待,更何况,吕谦麟根本不愿意看着这场逼迫包围之势的发生,所以哪怕知道徒劳无功,他也要再最后拼尽全力挽回。 参洺看着吕谦麟,说道:“吕城主,我与你一同前去。”吕谦麟神色困惑,降魔殿有几位正司大人同样也收到了朝廷的命令,此时恐怕已经和大军一同在赋阳村外蓄势待发了,那么这位第九正司大人主动请缨与自己一同前去,是要监视自己还是另有谋划? 吕谦麟想不通其中关节,也不敢再耽误时间,便答应下来,两人各自带着几名随从,便马不停蹄地出城赶赴而去。 赋阳村的村民闭门不出,就连需要日日看顾的庄稼地也都抛到了脑后,所有人战战兢兢地躲在小院屋子里,不知道已经来到村口的那些披坚执锐的大军究竟所为何来。 村长大人愁眉苦脸地和几位村子里的长老站在村口附近,却始终等不到朝廷的官吏来问询通告或是传达旨意,那些默不作声的甲士气势汹汹地站在村外,让人见之便要心惊胆战。 赋阳村的村长是当年曾在庙堂中跟着魏崇阳治政的老臣,只是已经辞官二十余年,早不知道如今庙堂的动向,当年的交情关联也早都断了,所以现在想要探寻知晓大军为何到来根本就是抓瞎,他所能做的便是稳住那些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村中长老,不让那觉得大难临头的恐慌和绝望继续弥散,可是刘村长却也同样有些不知所措,可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顾枝的身份,赋阳村中除了栗新以外便再无他人知晓,就连刘村长也对此一无所知,即便他知道顾枝当年便颇受魏崇阳欣赏并且也曾在倾覆战乱之时外出游历,却很难将那个待人温和谦虚有礼的少年与“地藏顾枝”相关联,所以此时刘村长看见大军来临,一瞬间便以为是如今改朝换代的朝廷要将魏崇阳当年留下的印记彻底抹除,寻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已经辞世的魏崇阳从新朝的变革中抹消影响。 可是转念一想,如今新朝百废待兴,内阁制度和新政的推行也有条不紊,那位年纪轻轻却手段不俗的皇帝陛下没理由如此不管不顾地打压魏崇阳留在朝廷中的影响,那么这漫山遍野的大军又是为何而来?刘村长想不通,坐落偏远平平无奇的赋阳村,除了曾出现过一个官拜宰辅的魏崇阳,又还有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青潋山浮山湖旁的竹屋屋檐下,听见旗岸所说的栗新神色严肃,他喃喃开口道:“可是顾枝此时根本不在赋阳村啊。”旗岸点点头,说道:“没错,可是朝廷那边所知道的便只是顾大哥离开苍南城之后回到了赋阳村,但此后他们便再没有关于顾大哥的消息了,所以想要找到顾大哥,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赋阳村。” 栗新抬眼看向旗岸,问道:“那你?”旗岸神色平静,但双眼间绽放的光芒却坚定卓绝,他缓缓道:“我要阻止此事。” 旗岸站起身,与只是一个教书先生并无武艺在身的栗新不同,他已经听见了村外传来的马蹄声和战甲作响的声音,旗岸视线望向远处,栗新听见身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说道:“于情,顾大哥对我有恩,更是师父的亲人,所以我绝不会坐视朝廷在顾大哥不在之时这般对待赋阳村;于理,如今我是降魔殿的东南巡察,是奇星岛的朝廷命官,绝不可能就这样看着皇帝陛下做出此等荒唐之举而坐视不理。” 旗岸继续说道:“光明大会已经落下帷幕,魔君在光明岛外宣战,虽然有些岛屿之主并不认为一个魔君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搅乱整座汪洋,可是亲身经历过当年倾覆战乱的奇星岛无比清楚,那位魔君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手段,更何况如今还‘死而复生’,就像是无可战胜。奇星岛有意在魔君宣战的消息传遍整座汪洋之前便事先透露谣言,就是要已经几乎被杀破了胆的奇星岛百信重新凝聚起抵抗之势,‘地藏顾枝’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旗岸一挥衣袖,声音清朗道:“奇星岛的复兴,在于未曾消磨于当年黑暗混沌而仍心存着光明道德的仁人志士,在于当年倾覆战乱之时所有不屈不挠为民族大义和世间太平而奋不顾身的英雄侠客,在于奇星岛民族千年来传承源远的血脉力量,所以那位新任的奇星皇帝陛下的新政,是要将世间的权势都还给所有百姓,是要将这座必将复兴重现辉煌的奇星岛交由所有人民,豪阀氏族可除,人心劣根难去,若为了所谓大义前程而舍弃了奇星岛旗帜张扬的根本,那么这座奇星岛还是和当年一夜之间覆灭于魔君之手的奇星岛一般无二。” 旗岸转身看向站起身的栗新,说道:“所以无论是作为降魔殿的东南巡察还是作为师父的弟子,今日我都会阻止此事,哪怕拼却性命也毫无畏惧。”栗新看着少年认真的神色,他叹了口气,然后问道:“可你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大军的威逼之势?即便直言告诉他们顾枝此时并不在赋阳村,他们哪怕亲眼所见也要存疑,那时就算翻遍了整座奇星岛也要找到他,可是顾枝如今下落不明,难道真要搅弄得奇星岛鸡犬不宁才罢休?” 旗岸摇摇头说道:“皇帝陛下此举不只是为了一个‘地藏顾枝’而来,还有站在他身后的‘修罗九相’以及所有仰慕向往‘地藏顾枝’的江湖人,今日大军前来,哪怕见不到‘地藏顾枝’,他们也要带回去一个答案。那就是如今所有武林江湖之人中唯一的天下第一,那个举世无双的‘地藏顾枝’,在世间大势席卷而来的局面下,也要依附于奇星岛的权势,那么奇星岛就能将人心各异的江湖人都收拢在‘地藏顾枝’这样一面旗帜下,而这便极有可能是奇星岛能够在未来做出更多抉择的关键。” 栗新微微皱眉,沉声道:“哪怕不惜以大军逼迫‘地藏顾枝’?”旗岸点点头,他嘴角带着些苦笑,轻声道:“如果顾大哥真的在赋阳村中,并且拒绝了皇帝陛下的旨意,那么大军真有可能要直接动手,否则也不会召集东南两境的精锐同时围住赋阳村,这样的兵力压制下,哪怕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也要忌惮退却。” 栗新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呢喃道:“即便要赌上赋阳村中无辜百姓的性命吗?”旗岸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如果乱世真的要到来,那么此时的牺牲都可以由以后的太平来掩盖,此事也不全是那位皇帝陛下一人的旨意,而是早已为不久后的乱世做足准备的整座王朝庙堂心照不宣的认可,因为一个天坤榜第四‘地藏顾枝’的归顺,将意味着奇星岛会占据更为举足轻重的地位,也就能为此后的战乱留下更多的机会。” 旗岸和栗新离开了竹屋,沿着那条山间小径缓缓走向赋阳村,远处,栗新看见了模糊的无数人影,就像是厚重的阴云从天空中落了下来,就那样阻隔在赋阳村外,笼罩住了所有天光和温暖。旗岸看着远处,他双手紧紧攥拳,神色坚定。 一个人的成长,是因为再无人守护前方,所以不得不走出避风港下,去往遥远而未知的远方?还是离开了当初年少时幻想的安详静谧,才发现世间原来不是非黑即白善恶明辨? 成长是有重量的,肩负着难以承受,也迎向不可战胜,是选择也是责任。 第十四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六) 赋阳村山路间的军营外,看守的将士没有阻拦苍南城城主吕谦麟和降魔殿第九正司参洺的到来。 吕谦麟脚步匆匆地走到了中军帐外,可是通报的护卫却过了许久都只说盘戈大大将军还在与几位将军大人商议对策,所以吕谦麟只能始终站在营帐外等候,倒是参洺被准许走入帐中,与其他几位降魔殿正司一同参与行军策略的商讨。 参洺走入营帐,除了围在堪舆图前的几位披挂重甲的将军外,还有三位同样身穿紫色官服的降魔殿中人站在营帐角落,虽然盘戈给足了礼数准许降魔殿一同参与商议,但向来不愿意掺和庙堂之事的降魔殿也识趣地始终旁观,只需要最终执行陛下的旨意便是了。 看见了第九正司的到来,其余几位降魔殿正司都有些意外,但也还是神色肃穆,参洺与轻轻点头的盘戈行过一礼,便走到了几位正司身边。 此次主领降魔殿中人行事的第七正司看向参洺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降魔殿中的十八位正司之间,除了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地位超然以外,其余正司并无职位高低之分,虽然如今第三正司唳钧也因为就任京城主坛而多了些权势地位,可其他正司依旧是平职同责,所以参洺虽然是第九正司,却并不需要对第七正司执下属之礼。 参洺双眼看向不远处绘满行军路线的堪舆图,低声回道:“朝廷给你们的旨意是什么?” 此时已经到了所有事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所以第七正司也无需再隐瞒,他缓缓说道:“降魔殿需要在大军压境之时偷偷潜入赋阳村中搜寻那位‘地藏顾枝’的行踪,若是能够只让大军作为压迫震慑所用,而依靠降魔殿找到并劝动那位隐姓埋名的武道宗师,自然再好不过,如果没办法,就要作为大军开拔的先锋,率先与那‘地藏顾枝’动手。” 参洺微微皱眉,问道:“这道旨意是直接给到你们三人,还是唳钧通过降魔殿发布的任务?”第七正司叹了口气,说道:“旨意直接送到了言封城的降魔殿外,我不得不接。” 参洺不解道:“从来没有过旨意越过京城主坛直接传达至降魔殿正司手中的先例,为何要刻意避开京城主坛?”第七正司看向参洺,说道:“你知道为什么的。” 参洺自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唳钧绝对不会答应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那位第三正司大人可不是与冀央和麟书那样出身武林的江湖人,而是当年曾在前朝担任将军的朝臣,所以唳钧若是得到了这道旨意,定要与皇帝陛下直言进谏,那时陛下和朝廷就无法如此轻易地调动降魔殿。 可是若旨意直接送至地方降魔殿,只能通过京城主坛与朝廷庙堂讨价还价的几位正司便不得不接过旨意,而且,今日受命来此的几位降魔殿正司,无一不是十八位正司中武道修为的佼佼者,摆明了朝廷也是有意为之,无论目的真的只是为了借助降魔殿的力量逼迫那位“地藏顾枝”,还是和传言那样要削弱日渐离心的降魔殿,都是一举多得的好主意。 降魔殿即便再地位超然权势独到,也终究只是奇星岛王朝的座下机构,只要还在奇星皇帝的治下,便都要遵循旨意,所以今日降魔殿不得不卷入这场逼迫之事中,还只能作为旁观者和冲锋在前的先锋。 此时的降魔殿,不再只是那一个负责裁决审判的阴森衙门,而是象征着奇星岛王朝所掌握在手中的武林势力,这便是降魔殿想要将武林江湖也纳入督察之中的自食其果。 盘戈和几位将军的商议已经结束,他看向降魔殿的正司,问道:“几位大人可有其他见解?”第七正司摇摇头,盘戈便不再言语,挥挥手示意几位将军可以先行退下去早做准备。 然后盘戈坐在椅子上,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参洺问道:“第九正司大人,是与吕城主一起来的?”参洺上前一步拱手抱拳道:“回大将军的话,吕城主如今就在帐外等候。” 盘戈揉了揉眉头,招招手示意身旁的护卫道:“请吕城主进来吧。”护卫听命走出帐外,几位降魔殿正司也识趣地告辞,盘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营帐门帘掀开,几位降魔殿正司走了出去,吕谦麟愁眉不展迈步走进营帐。 吕谦麟看着坐在堪舆图下的盘戈,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苍南城城主吕谦麟,见过大将军。”盘戈抬眼看向吕谦麟,声音低沉道:“吕城主,我记得我们已经说过此事了,难道吕城主又想起了什么忘记的事情,要来教我大军行事?” 吕谦麟直起身子,还是没有丝毫畏惧,直言道:“请大将军三思而行。” 盘戈挥挥手道:“吕谦麟,此事已经没有转圜退却的余地了,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本就与你苍南城城主府无关的事情,莫非你还要抗旨不成?” 盘戈不愿再与吕谦麟多做纠缠,他知道眼前这个在官场上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将来定是能在庙堂中枢也有些举足轻重的位置,即便位居内阁之中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如今他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城主,能够站在自己这位大将军的面前多说几句话就已经算是自己对他的看重了,更不可能在大军压境的紧迫之时还耗费时间去听一些无关紧要的劝谏。 吕谦麟没有退却,看向盘戈的双眼继续说道:“大将军,下官自然不敢置喙陛下的旨意,更不敢做出抗旨之事。可一个小小赋阳村怎何至于要如此声势浩荡的大军压境,此时正值魔君‘死而复生’的乱世前兆时机,如此作为怕是要引起百姓的惧怕和恐慌,大军围堵此处已是兴师动众,若是真的开拔行军,岂不是要让天下人都以为朝廷容不下一座偏居山野的小小村落?” 盘戈冷笑一声,看着吕谦麟说道:“吕城主真的好一番能说会道,莫不是以为如今大军已经蓄势待发了,还能够因了城主大人的三言两语就轻易退却不成?那岂不是更大的笑话,原来我奇星岛王朝的精锐大军,还不敢直面一个小山村?” 吕谦麟呼出一口气,缓缓道:“赋阳村不能动。”盘戈冷哼一声,神色冷漠看着吕谦麟。 吕谦麟上前一步,声音急切道:“赋阳村是安国公的祖籍故地!莫非朝廷还要在先生辞世之后,扰乱其故乡安宁?”盘戈神色微变,但随即就猛地一拍身前的身子,一声巨响惊得吕谦麟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盘戈站起身面容狰狞低吼道:“吕谦麟!莫要在此危言耸听,今日你所说的话不仅僭越失礼,还有抗旨之嫌,若是你还要继续这般胡言乱语,那我今日便要先将你拿下,听候陛下发落。” 吕谦麟自知失言,即便自己意识到了赋阳村是魏崇阳的祖籍故地,也不该在此时当着盘戈的面这般直白言语,否则便是要将不敬已逝安国公的罪名安在了整座朝廷的身上,这可是动摇奇星岛王朝根本的大罪! 吕谦麟神色纠结,还是低声呢喃道:“可是,若今日大军真的闯入了赋阳村,那么一切就覆水难收了,王朝要背负责任,更要受了全天下江湖人的指责,即便那位‘地藏顾枝’真的愿意出山又如何,奇星岛王朝就能完全将这位隐居山林的武道宗师掌握在手中了?是以赋阳村百姓的性命来逼迫,那位武道宗师岂会真的心甘情愿?” 盘戈眼神冰冷看着吕谦麟,一字一句缓缓道:“吕谦麟。直到此时你这个聪明人还看不明白为何要这般兴师动众吗?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地藏顾枝’?不,奇星岛王朝要的,是那个江湖人中的天下第一,奇星岛的旗帜下,要有全天下所有江湖人的民心所向。” 吕谦麟皱着眉轻轻摇头,说道:“奇星岛能够有今日之复兴,依靠的不是什么所向无敌的武道宗师,也不是意气风发甘愿赴汤蹈火的江湖人,而是所有还愿意相信奇星岛旗帜仍旧能够飘摇汪洋中之上的人心,奇星岛新政的根本何在?就是这哪怕千疮百孔却依旧愿意舍弃此身自由为王朝兴复添砖加瓦的天下民心,是看着豪阀氏族轰然倾塌便明白王朝能够为奇星岛带来属于天下人的真正自由,所以百姓们追随着奇星岛的旗帜,心甘情愿。” 吕谦麟一挥手指向营帐外,他神色悲苦,声音颤抖说道:“可今日,若是在王朝百废待兴之时出了这般围剿逼迫之事,此前朝廷所给予天下人的所有畅想都要不攻自破,就连好不容易缝补起来的人心还要再次支离破碎,那时便不再只是如何收拢民心的问题了,而是奇星岛将要重新搭建的王朝恐怕都摇摇欲坠,还何谈在未来的乱世中安然无恙,护佑整座岛屿太平?” 吕谦麟的话语没有了相较争斗的心思,而只是这位“小小”的城主发自肺腑的所有治政理念根本所在,吕谦麟此时已经放弃了去做那阻止大军围剿逼迫赋阳村的事情,因为他知道,皇帝陛下和庙堂中枢深思熟虑下做出此举定是为了那不久后便要到来的乱世在做后手准备,可是吕谦麟也明白,一旦此事真的发生了,那么朝廷此前为魔君“死而复生”而在奇星岛民心之间所作的缝补便要功亏一篑。 除非,吕谦麟嘴角露出苦笑,他心中清楚,皇帝陛下此时为何还在光明岛尚未回朝,因为在此事中将要做出牺牲的,不只是那位无可奈何的武道宗师,也不只是无辜遭逢大难的赋阳村村民,还有朝廷中许多甘愿为了王朝大业赴汤蹈火的忠臣。 所以想要破解眼前的困局,吕谦麟做最坏的打算,便是除非要整座岛屿都将赋阳村都当作从未存在过,而今日发生在此的所有事情,便任由传闻和故事随意编撰,终究远离了真相。 盘戈看着吕谦麟,挥挥手,身旁的护卫将这位言语僭越的城主大人绑了起来,吕谦麟神色茫然,耳中听见中军营帐外的战鼓敲响,轰隆隆地砸在人心上。 盘戈迈步走向营帐门帘,路过吕谦麟身旁的时候,这位从当年倾覆战乱的血与火中崛起的大将军低声说道:“吕谦麟,也许你所说的一切都言之有理,可难道陛下就看不透这么简单的事情吗?难道整座奇星岛王朝的朝廷都是傻子,只有你吕谦麟一个人旁观者清?吕谦麟,也许只有等到你有朝一日站在了更高的地方,才能够明白如今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三两句所谓的‘谏言’便可以义正词严的?” 盘戈走出营帐,跨上马背,亲自率领亲军去往赋阳村,身后还有降魔殿的几位正司相随,虽然大军已经围住了整座赋阳村,但盘戈也不是只知道冲锋陷阵的莽夫,若是能够不动用大军自然再好不过,至少要先见过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再说。 看着降魔殿的紫色官服,盘戈想起了当年他第一次来到奇星岛南境见到的那位第一正司冀央,那也是他第一次听闻“地藏顾枝”的名字,而此后那个名字便传遍了整座汪洋。 “地藏顾枝”,是奇星岛民族的英雄,更是奇星岛能够有如今复兴的精神旗帜所在。 盘戈来到村头,等候多时的刘村长上前跪倒在地行礼喊道:“草民参见大将军。” 盘戈居高临下看着刘村长,开门见山问道“‘地藏顾枝’何在?” 刘村长抬起头,神色茫然喃喃道:“‘地藏顾枝’?”盘戈抬眼看向远处的青潋山,神色冷淡说道:“莫非你是要告诉我,你们整座村子都不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师就在村子里?” 刘村长神色剧变,一瞬间他就明白了盘戈所说的“地藏顾枝”是谁,他强压下心中的猜测和惊诧,回道:“回禀大人,赋阳村确实有一位少年顾枝,可那人不过是苍南城中的一个寻常木匠,此时并未在村子里。” 盘戈垂眼看向神色不像作伪的刘村长,盘戈低声自语道:“看来那位隐姓埋名的宗师,还真是打定了主意要大隐隐于市啊,就连出身的故地都全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盘戈问道:“不在村子里?”刘村长点点头说道:“是,顾枝已经有一年多未曾回到村子里来,想来是城里的生意太过忙碌,所以难以回乡。” 盘戈点点头,眼神戏谑道:“是吗?可据我所知,那位苍南城泥阳巷的木匠,可是也已经离开苍南城一年有余了,莫不是还在别处有买卖要做?” 刘村长再次拜倒在地,高声应道:“草民并不知道顾枝如今下落何处,只知他在苍南城中的生意,其他一无所知了。” 盘戈不再多说,挥挥手,然后一夹马腹当先走入赋阳村,他高声喊道:“搜!” 话音落下,跟随在身后的护卫便涌入了赋阳村中,盘戈在村口处抬头看了一眼悬挂在村门上的匾额,他微微皱眉,然后收回视线。 刘村长还跪在地上,感受到高头大马从自己身旁走过,还有数不清的披甲将士闯入了村子里,他直起身子,神色茫然,却还是高声喊道:“顾枝此时并不在村子里,请大将军三思而行!”盘戈置若罔闻。 马蹄踏入村口,远处山间小路走来两个少年身影。 一把刀突然落在了所有人的身前,烟尘四起。 第十五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一) 苍南城外的青石港依旧有数不清的船帆来来去去,一派繁华喧闹的景象。 如今随着奇星岛各境百废待兴和那位新任奇星皇帝重登天坤榜前三甲,汪洋上各大海域各大岛屿的商贾都乐得与奇星岛多做些商贸往来。 既是顺应如今的海上商贸鼎盛的东风,也是要与奇星岛尽可能搭上些亲切关联,毕竟谁也不可否认,这座拥有着千年厚重历史底蕴的岛屿,定是在将来的某一日便要再现当初的辉煌,便算是更进一步也不无可能。 更何况,人们可都不觉得奇星岛的百姓会全然放下当年魔君之乱的惨痛过往,那时整座汪洋之上竟是没有一座岛屿站出来救奇星岛于水火,哪怕各大岛屿都可以将责任归咎于同样袖手旁观的光明岛,可是奇星岛现在也已经复兴,人们再想要装作视而不见实在太难,不如赶紧拉近些关系,日后也好再往来,虽然能够做到此想的商贾仍旧是在少数,可是奇星岛各境的港口还是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随着魔君“死而复生”并且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的消息传遍了各大岛屿,人们难免惊慌失措,不知道那乱世是否真的要到来,现在的海上也说不上是安稳太平了,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了成群结队的战舰轰隆隆穿行在各大海域,触目惊心。 可是不久前才走出了魔君之乱席卷战火的奇星岛百姓,却好似反而是那最有恃无恐的岛屿,人们惊讶地发现,整座奇星岛如今战意盎然,誓要与那重新现世的魔君一较高下,算一算血海深仇。 奇星岛的百姓已经不再去追究或者也无需再去探究那关于魔君重新现世的流言为何会早在一个月前便流传市井,可是在经历了最初的惊诧和恐慌之后的人们,如今却变作了哪怕乱世再次到来也毫不畏惧的不屈,要与那卷土重来的魔君来个不死不休。 因为奇星岛百姓相信,在那重新飘扬的奇星岛王朝的旗帜和坚若磐石的奇星皇帝王座下,所有民心所向,定能与曾经祸乱整座奇星岛的魔君好好算算帐,将那些掩埋在战火烟烬中的仇恨都尽数宣泄。 一艘客船跨越了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终于停靠在了青石港,来来往往的船夫和帮工,惊讶地发现这艘平平无奇的客船船舷和甲板上,都落满了箭矢划过的痕迹,甚至还有断折的箭头嵌在船板上,让人不禁揣测起这艘客船究竟在海上遭逢了什么意外。 客船二层楼上,徐从稚走出了船舱,然后沿着走廊一一敲响邻近的几间船舱,他独自站在船舷栏杆旁静静等待,依旧住在客船一层楼的李墨阩也走了上来,与徐从稚点头致礼。 扶音和君策扶着卿乐走出了船舱,程鲤也走到了徐从稚的身旁,徐从稚看向站在周厌船舱外的于琅,眼神询问,于琅摇摇头,然后朝着一层船头的方向看去。 徐从稚也看见了不不知何时独自站在船头望着奇星岛的周厌,徐从稚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看向程鲤说道:“下船吧。” 徐从稚和于琅走到了船头附近,周厌应该也是察觉到了脚步声的临近,他微微转过头便看见了他们二人,徐从稚和于琅与周厌并肩而立,望着远处隐约轮廓的苍南城。 他们都沉默不语,因为仍是少年的他们,从没有想过,原来那一次离开这座岛屿便是天翻地覆,在他们的眼中,所有的一切都已然物是人非,让人哪怕想要探寻几分过往的痕迹也难免触动心弦,牵扯出鲜血淋漓。 徐从稚轻声道:“回来了。”于琅和周厌都轻轻点头,海风吹拂过他们的衣衫,好似还带来几分熟悉的味道,可是这番熟悉便要让人都不禁湿了眼眶,那些过往哪怕藏得再深,也终会在猝不及防之时,便让人措手不及。 走在搭建于客船和港口岸边的木板长桥上,卿乐没有再让扶音和君策扶着自己,她独自站在长桥上望着不远处对她来说其实算不得熟悉的奇星岛,眼中却倒映出早已成为过往的战火烽烟。 可是一晃眼,那些燃烧的血与火都掩埋在了历史的尘沙中,眼前是蜿蜒而去的繁华道路,是郁郁苍苍的绵延山林,模糊视线中,那些若隐若现的身影都消失不见。 卿乐虽然依旧脸色苍白,衣衫下的单薄身躯好似被风一吹就要倾倒,可是她就那样站在天地间,却让人便再难看出苦难留在她身上的影子,她还是那般坚强,哪怕世间的苦痛和悲伤再多,她也仍要站在此处,为她的身后遮风挡雨。 扶音站在木板长桥的尽头,她低下头看着青石港的岸边石板路,竟是有些不敢踏出那一步,好似只要踩在了坚实的熟悉大地上,便要醒来去直面那些拼了命去忍耐的伤痛。 她抬眼看向远处,没有去看人烟鼎沸的苍南城,也越过了山林的遮遮掩掩,好似一眼便能够再次看见竹林掩映下的那座竹屋,耳畔传来风铃声响,可是推开了门,却再无人等她归家。 “扶音。”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扶音缓缓收回视线,她看见了在港口岸边的不远处,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慢慢走来。 扶音不知为何便湿了眼角,泪水夺眶而出,她在长桥上一跃而下,那个女子接住了她,扶音泣不成声,哽咽道:“鱼姬,我把他弄丢了。” 这一日清晨,早早来到青石港海岸附近的许多摊贩和帮工都看见了那个陌生的身影,一个姿容绝美的倾城女子独自站在岸边不远处的那株树下,视线始终望着远处,似乎是在等待。 人们从未见过这样好看得不似寻常凡人的女子,而那个身穿一袭鲜艳大红长袍的女子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便让人都不敢走近去打扰那份与天地自然相合的美景,人们远远地看着,就连眼神视线都要小心遮掩,怕触犯了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女子神色始终平静如水,没有点缀胭脂水粉的面容显出几分与世隔绝的清冷来,她沉默不语,期间不时有让旁人看不清面貌的黑衣人出现在女子的身边,可是都只是跪在不远处说了些什么,然后也不见女子言语和动作,那些黑衣人又再次消失不见。 女子还是站在原地,望向远处海面天际处,人们觉察出女子的那份神秘莫测,就连打量的目光也生生遏制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看见远处海面界限处,一艘客船的船帆显出了模糊身影,女子缓缓走向青石港岸边,看见了那个站在木板长桥上怔怔出神的熟悉少女。 女子轻轻开口喊道:“扶音。”少女扑进她的怀里,哭着说道:“鱼姬,我把他弄丢了。”女子低下头将少女紧紧抱在怀中,低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回家了。” 卿乐和君策看见一路上始终忍耐着情绪的扶音在遇见那个女子的时候便不再苦苦抑制,不禁有些困惑不解,程鲤走到身边说起了鱼姬的身份,早已知晓“修罗九相”真实姓名的卿乐和君策便了然。 鱼姬抱着扶音,手掌轻轻拍打着扶音的肩膀,然后她看向走下船的徐从稚一行人,沉声道:“奇星岛南境大军已经开拔行军前往赋阳村,如今恐怕已经将整座赋阳村和青潋山都包围其中,降魔殿也同样得到了旨意随行而去,他们是为了‘地藏顾枝’去的,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徐从稚脚步微微停滞,然后便点点头,与鱼姬说道:“我先过去,你带着他们一起回去。”鱼姬点点头,程鲤站在徐从稚身边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徐从稚看了一眼程鲤,没有拒绝,他们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鱼姬不知为何似乎早便得知了华朝和李墨阩的身份,看着他们说道:“你们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不远处,醉春楼的车马都早已备好,鱼姬带着扶音和卿乐坐在马车中,其他人则各自骑着一匹马,他们沿着港口的道路远去,赶往赋阳村的方向。 只是通往赋阳村的所有道路如今都有重兵把守,自然便不可能继续循着熟悉的道路回村,好在醉春楼已经寻到了另外的道路,鱼姬便带着一行人绕路去往村子。 徐从稚和程鲤不需要如此麻烦,他们在山野之间一路飞掠而去,即便沿途有着奇星岛大军和降魔殿中人的把守看顾,可是想要抓住他们二人前行的脚步也绝非易事,哪怕他们能够察觉到些蛛丝马迹,可徐从稚和程鲤也已经早不知远去多少距离了。 他们很快来到赋阳村外不远处的一处山坡上,徐从稚望去,只见赋阳村村门附近刘村长依旧跪在地上,而盘戈骑着高头大马已经挥挥手,他身后茫茫大军不由分说便要涌入赋阳村去,还有营帐中的骑兵也已经整装待发,随时准备朝着那不过一处小小村落的赋阳村冲锋而去。 徐从稚掌心搭在腰间刀柄上,从出云岛开始便始终苦苦忍耐着心中那份起伏不定的徐从稚,此时便不再压制和遮掩,他的体内气海翻涌真气奔腾,徐从稚拔刀出鞘,于是长刀便一路而去,跨过了千军万马,也刺破了垂下人间的云海,有风雷声喧嚣入耳,人们抬头看去,便只能看见一道惊鸿划过天地的痕迹。 长刀落在了赋阳村的村门,激荡起烟尘四散,盘戈瞳孔一缩,双手紧紧攥住马匹的缰绳,好不容易才将座下受惊的马匹脚步堪堪停住,马匹一声嘶鸣,前行的甲士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伐,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那把深深嵌入地面的长刀。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严阵以待的骑兵和中军营帐之间,可是还没等营帐中看守的士兵敲响战鼓,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下一刻,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少年站在了那把刀的旁边,手掌握住刀柄,缓缓抬眼看向身前的盘戈和大军。 盘戈看着那少年身上几乎难以遮掩的真气气象,眯起了眼睛,俯下身问道:“你就是‘地藏顾枝’?”徐从稚看向盘戈,语气平淡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盘戈笑了笑,双眼却无半分情绪起伏,他缓缓道:“如果你是那位天坤榜上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师,那我便宣读陛下的圣旨,召‘地藏顾枝’入京觐见。如果你不是,那胆敢挡在我奇星岛大军身前便是忤逆的罪过,今日你的性命恐怕保不住。” “所以,”盘戈视线冷冷看向徐从稚,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是‘地藏顾枝’,那便劝你不要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陛下的旨意在此,万人大军在此,即便是‘地藏顾枝’也要退却,难道你还要抗旨不成?” 徐从稚扶起跪在地上的刘村长,没有在意盘戈的威胁言语,刘村长认识这位当年跟着顾枝回到村子里来的少年,只是听说一直在外游历,所以除了那时顾筠逝去刘村长还遇见过这个少年,其实其他时候都算是陌生。 刘村长此时看着气势汹汹的大军,虽然不知道徐从稚有何依仗敢于独自站在盘戈身前,可还是轻声劝说道:“不可与朝廷直面对抗,否则就是抗旨和罪同谋逆,太过危险。” 虽然赋阳村中除了栗新以外,便再没有人知晓那个许多人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顾枝便是“地藏顾枝”,也没有人能够想到当年跟着顾枝一同回到村子里来的那些人竟就是“修罗九相”,就连刘村长也对此一无所知。 可是看着盘戈和奇星岛大军汹涌而至,此时的刘村长也猜得出他们口中的“地藏顾枝”,恐怕真就是那个自己熟悉的顾枝了,刘村长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如今大军在此,由不得他思虑更多,更不愿意亲眼看着徐从稚以身涉险。 徐从稚将地上的长刀握在手中,他转身直面盘戈和大军,轻声道:“顾枝没能回来,已经是我对不起许多人了,若是如今连他想要守护的村子都护不住,那我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刘村长有些愣住了,顾枝没能回来?他不敢去想那心中翻涌起的最坏的念头,却还是有些茫然失措。 徐从稚看向盘戈,嗓音清冷道:“我不是‘地藏顾枝’,可是今日只要还有我在此处,便没有人能够踏入赋阳村半步。” 盘戈直起身子视线冷冷盯住了徐从稚,他轻蔑一笑:“既然你铁了心要挡我奇星岛大军的脚步,那便让这天地都亲眼看一看,如今奇星岛的所有意志,都不容任何人轻易触犯。”说完,盘戈便举起了手,身后大军继续前行,无论身前是何阻挡,都要碾压而去。 有去过点星岛亲眼看见那场大战的降魔殿中人仔细看着徐从稚,终于发觉出了这位陌生少年的身份,于是来到第九正司的身边低声禀告。 参洺看向徐从稚,脸色微变,驾驭着座下马匹来到盘戈身旁,轻声禀告道:“大将军,此人不是无名之辈,而是那位同样高居天坤榜的‘戮行者’徐从稚。”盘戈也有些意外,没有想到此行本是为了“地藏顾枝”,却居然遇见了同样神秘莫测的徐从稚。 盘戈没有停下大军前行的脚步,只是看着徐从稚朗声道:“原来是‘戮行者’徐从稚,既然如此,不如徐大侠便与我们一同进京觐见如何?等我们找到‘地藏顾枝’宣读了陛下的旨意,相信徐大侠也不会拒绝陛下广纳天下英才的圣意的,徐大侠何不让开道路,难道真要来个你死我活的争斗?” 徐从稚抬起手,天地间有狂风掠过,围绕在徐从稚身边的甲士都不由自主地倒飞而去,就连他们手中紧紧攥着的长枪也都不受控制地在半空中乱舞,徐从稚挥挥手,那些身影猛地从盘戈身旁飞过,狠狠摔在了那些蓄势待发的骑兵战阵身前,风沙席卷尘土飞扬。 徐从稚看向盘戈,平淡道:“今日,谁也不得踏入赋阳村。”盘戈脸色阴沉,双眼直视着徐从稚,冷声道:“徐大侠要抗旨?” 徐从稚不以为意道:“大将军不必再拿言语来威胁压迫了,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行军赋阳村,那就无需再以话语粉饰,也不用搬出那位皇帝陛下来高高在上。” 盘戈眼神淡漠,在他身后,战鼓轰隆隆作响,马蹄声将赋阳村外的地面踏出一个个坑洞来。 徐从稚抬眼看着漫山遍野奔涌而来的骑兵,却始终毫不畏惧站在原地,他甩了甩手中的长刀,感受到体内的经脉骨骼之间都传来欢快啼鸣的声音,真气从窍穴之中丝丝缕缕逸散,他呼出一口气,一股无形的真气波涛便扩散而去。 赋阳村外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从天而降的磅礴力量突如其来,战马冲锋的脚步停滞不前,铁甲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天地间好似所有的一切都停了下来,只有那个独自站在赋阳村中的少年衣衫轻摇,在天地间显得那般渺小,又让人好似只有仰望才能看见他的身影。 盘戈首当其冲,感受到那股力量压迫在了双肩,使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去,座下的马匹也不由自主地弯曲了马蹄,他拼尽全力抬起头看向徐从稚,那个少年始终神色平淡,根本让人觉察不出这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是属于这个少年随意为之。 盘戈和他身后的大军都是当年从魔君之乱中拼杀出来的最骁勇善战的奇星岛大军,是誓要战无不胜的南境大军,可是如今竟只是面对一个少年,就要停在原地。 赋阳村的道路算不上开阔,于是万人大军自然不可能蜂拥而至,可是营帐中源源不断的军队想要打破此时的局面,却只是踏足了那一股无形的边界,便同样笼罩在了倾天的力量之下,动弹不得。 少年以一己之力,抵抗千军万马! 第十六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二) 村子里的一处小院中,老人一如往常将院子和屋舍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魏崇阳离去之后,这座小院便留给了他,只是如今冷清了许多,魏崇阳还在时,孩子们总会来此处追着魏崇阳要听些海外的新奇故事,村子里的人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帮忙了,也会来请教魏崇阳,可是如今魏崇阳已经逝去,这座小院便少了来往的人,只剩下老人独自照顾院子。 当年跟着魏崇阳再次回到村子的老人对于村子里许多人来说还是陌生,老人也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性子,于是便极少走出院子在村子里走动,人们几乎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个老人独自照顾着魏崇阳留下的小院,也就是刘村长和那个青羊小院的年轻私塾先生时不时会来与老人喝茶闲聊几句。 后来老人耐不住栗新的劝说,也会时不时去那座私塾帮着看看孩子们,老人自认从来不曾真真正正地读书识字,虽然跟着魏崇阳耳濡目染不算是目不识丁,可也还是觉着自己与私塾书院这些地方格格不入,所以难免拘谨些。 魏崇阳当年将小院里许多书都留给了顾枝和扶音,等到顾枝和扶音长大了便将其中的那些蒙童书籍都送给了青羊小院,后来老人也将院子里的书房整理了一遍,又多送了些书给栗新。 慢慢地,与青羊小院里那些孩子们相熟了些,老人也会说些当年的见闻,虽然比不得魏崇阳说起的那些海外的故事来得精彩纷呈,孩子们却也听得认真,后来只要遇见了老人,也不再惧怕老人板着的面孔,缠着要老人多说些故事,觉着比那些枯燥的圣贤书籍鲜活精彩多了。 老人的前半生几乎把这人世间的所有苦难都经历了遍,后来京城外那个流落街头就快要饿死的他遇见了从海外游历归来的状元郎,此后他便只是看着老爷的背影而活。 如今魏崇阳也已经逝去了,老人便守着他留下来的小院,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尽头到来,然后也就像老爷那样将自己残存于世间的所有痕迹撒入汪洋便好了。 这一辈子没去过太远的地方,也想要去看一看老爷曾说过的那些新奇怪异的海外世界,直要随着海浪去往天下的界限处,然后便那样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离去。 老人站在小院的那棵树下,不知已经独自在此多少年岁的枯朽树木依旧坚挺着,几片枯叶飘摇着落下。 老人听见了村外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他走到院门外极尽目力眺望而去,看见了茫茫多的大军阻挡在了赋阳村外,还有战鼓擂动的声音敲进耳朵里。 老人愣愣站在门外,片刻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老人转身脚步踉跄地跑进小院里紧闭着屋门的书房中。 老人小心翼翼地走近老爷当年离世前留下的那个箱子,他蹲下身子低声告罪了一声,这才缓缓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了一样包裹着厚厚布条的物件。 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转身走出了书房,加快了脚步跨过院门,抬起头发现两个模糊的身影从眼前忽地稍纵即逝,看样子也是去往村口的方向。 老人腿脚慢了些,却还是拼尽全力地跑起来,去往村门的方向,只希望自己能够来得及。 奇星岛大军中能够从当年魔君之乱存活至今的将军统帅,无不都是武道修为同样不可小觑的武道高手,盘戈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若不是有他这份足以傲立武道的境界修为,当年所向无敌的南境大军也难以真正的所向披靡,而有他坐镇的奇星岛南境,这些年来的武林江湖也都耐着性子不敢掀起太大的风浪。 可是如今直面那个少年,盘戈居然连还手的气力也无,只能拼尽全力才不至于在那股力量的面前彻底弯下身子,折了奇星岛王朝大军的脸面。 盘戈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那个气定神闲的少年,盘戈不觉得徐从稚能够一直维持这样肆意的挥洒真气,即便他是立于天坤榜的武道宗师,也断然不可能将这份无敌的压迫之势一直延续。 盘戈相信徐从稚总会有换气的那一刻,那时奇星岛大军的铁蹄就要踏破赋阳村,将自认一己之力便能够阻挡奇星岛王朝脚步的少年碾成碎片。 虽然陛下的旨意是要那个如今所有江湖人中真正的天下第一“地藏顾枝”,可若是能够将天坤榜上仅次于“地藏顾枝”的“戮行者”也一同带着回京觐见,陛下和庙堂中枢定是不会拒绝。 可问题在于,现在还未见到那个隐姓埋名的“地藏顾枝”,便要先跨越徐从稚这座武道高山了,此时再想着如何缓和余地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盘戈只能思量着如何一鼓作气将这个武道气息仍在不断攀升的徐从稚拿下。 盘戈不觉得大名鼎鼎的“戮行者”徐从稚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蠢货,即便他看起来年纪轻轻,可是能够一直在武道之路上不断前行,甚至与齐境山一战之后还另有进境,盘戈不相信徐从稚居然会真的痴心妄想觉得凭借如今的手段就能够让奇星岛大军知难而退,更何况此时掩藏在青潋山中的军队一定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徐从稚还能维持这样的无敌之势多久? 所以,徐从稚是还在等待着什么吗?难道在这样大军压迫之下,还能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可以将一切转圜?如果有的话,现在又还在等待什么,时间的流逝对于徐从稚来说难道还能有什么另外的裨益?只要大军挣脱开这份武道气息的束缚,与万人大军直面相撞的徐从稚便是九死一生。 盘戈始终双眼冷漠看着徐从稚,同时以体内的真气与那股力量相抗衡,静静等待着。 突然间,盘戈察觉到那股力量出现了本不该有的缝隙,盘戈虽然觉得有些意外和困惑,却抓住了这一份时机,他猛地直起身子,身后的大军铁甲碰撞摩擦作响。 盘戈怒吼一声:“冲锋!”铁蹄声轰隆隆作响,可是徐从稚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就连手中长刀都没有抬起。 一个声音从村子里传来:“陛下口谕在此!” 盘戈看向徐从稚的身后,一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少年身影突然出现,似乎因为赶路太过急切而有些气喘吁吁,可是他高举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紫金颜色的令牌,口中高声喊出的言语也清晰无比。 一时间大军的脚步停顿住,就连盘戈挥动的手臂也停在半空中,他看向那个有几分熟悉的少年,只是仔细想了想,便回忆起了少年的身份。 近年来奇星岛南境与豪阀氏族之间的较劲愈演愈烈,终于在不久前,奇星岛南境将所有平日里习惯了嚣张跋扈的豪阀世家都梳理了一番,许多自以为还能在新朝继续作威作福的氏族都落为了阶下囚,虽然在这之中,各城城主和庙堂中枢运筹帷幄在前,可是也离不开南境大军和降魔殿的联手相助。 盘戈坐镇南境大军驻扎营地,见过几次这个年纪轻轻却能够跟在那位第三正司身边的年轻人,听说后来还被提拔为了奇星岛降魔殿的东南巡察。 降魔殿的巡察虽然在朝堂上的地位比不得正司之位,可是能够担任巡察之位的无不都是在降魔殿中备受器重的后起之秀,能够年纪轻轻便担任巡察,可见这个少年前途无量。 此时看见了旗岸,盘戈也有些愣住了,他放下手臂,静静地看着那个高喊着“陛下口谕“的降魔殿东南巡察究竟带来了什么旨意。 旗岸站在徐从稚的身边,来不及多说什么,他高高举起手中象征着降魔殿第一正司的紫金令牌,朗声宣读道:“传陛下口谕,今日南境大军不得踏足赋阳村一步,即刻退兵返还各自驻扎所在,不得命令不得擅自行军!” 盘戈依旧坐在马背上眼神平静看着旗岸,第九正司参洺翻身下马,上前一步说道:“旗岸巡察,你可知若是假传圣旨该当何罪?” 参洺看见旗岸现身便其实已经悄悄松了口气,看来消息还是送了出去,传到了第一正司的手中,对于降魔殿来说,自然还是不愿意亲眼看着这场围剿逼迫“地藏顾枝”之事的上演,毕竟当年降魔殿的许多人便是紧紧跟随着那位武道宗师的身影在黑暗泥泞中前行,“地藏顾枝”对于降魔殿的意义不言而喻。 旗岸手中高举的紫金令牌轻轻挥动,他声音沉稳喊道:“信物令牌在此。” 盘戈眯起眼睛看着那不似作伪的令牌,应该便是当年皇帝陛下亲自赐予降魔殿第一正司的信物,而此时能够在旗岸的手中,便说明了许多事情。 盘戈知道,今日之事怕是要功亏一篑了,如今陛下还在光明岛上,而同样身处光明岛的冀央若是得知了今日谋划,想要找到陛下便是轻而易举,而陛下更不可能在降魔殿第一正司面前亲口承认自己在其中的主导。 那么只要冀央能够将这份口谕和信物及时送到赋阳村,并且由旗岸此时站在大军身前,那么盘戈便再无任何理由能够指使大军行进。 这些年来,随着降魔殿在武林江湖之中的地位渐渐攀高,甚至就连整座旭离海域的武林都要看几分降魔殿的眼色,其实奇星岛庙堂中有了不少认为降魔殿已经离心的话语。 虽然盘戈并不觉得降魔殿想要像光明岛江湖院那样为武林江湖制定规矩秩序的想法错了,可是此事毕竟有些僭越,难免要触碰到许多朝廷的利益勾连,所以如今朝堂和降魔殿之间有些诡异的不约而同,在这个紧要关头,盘戈也不愿意轻易触犯降魔殿的权势所在,所以此时借势退兵便是明智之举了。 况且,盘戈也觉得其中有些古怪,即便降魔殿事先得知了今日的谋划,而且能够及时送到远在光明岛的冀央手中,可是想要得到陛下口谕并且赶在大军行进赋阳村之前传达口谕,凭借降魔殿的力量,如何能够做到在这短短时间内便跨越山海的遥遥距离?难道在这背后还有更多的势力纠缠? 盘戈只是细细思量了些,便觉得有些悚然一惊。 看着盘戈以及他身后的汹涌大军似乎停住了步伐,旗岸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头低声问道:“徐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徐从稚轻轻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会来,可我知道今日之事一定还有其他人不会亲眼看着它发生。”徐从稚相信鱼姬和醉春楼既然事先知晓了消息,便不会只是袖手旁观,所以徐从稚便一直在拖延时间等待着。 旗岸点点头,重新看向盘戈和南境大军,却惊讶地发现大军似乎没有退去的意思,旗岸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那个坐在马背上好像正低头沉思的盘戈大将军,不知道对方作何思量。 盘戈此时已经知道想要在赋阳村中找到并带走那位“地藏顾枝”已经是不可能了,无论对方是否真的与那位村长所说并不在村子里,可是盘戈却不愿就此退去,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与旗岸并肩而立的徐从稚,眼眸深沉。 盘戈翻身下马,拱手抱拳朝着光明岛的方向行礼,朗声道:“臣接旨!”然后他直起身子,看向旗岸。 旗岸收起紫金令牌,与盘戈行礼,盘戈点点头,然后继续看着徐从稚说道:“今日大军得陛下口谕就此退兵,可是此人胆敢挡在我朝大军身前,还意图抗旨,死罪难免!” 话语落下,盘戈抬起手臂,高喊道:“南境大军听令,将此乱臣贼子拿下!” 大军早已蓄势待发,此时随着军令落下,震耳欲聋的铁甲行进声响瞬间掀起让人难以承受的心悸和慌乱,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的赋阳村村民又将探出窗户的脑袋缩了回去,几乎就要捂住耳朵才能将那一触即发的相撞视若无物。青潋山中等待已久的军队也动了起来,一时间整座山林都摇晃着影子,还有好似惊涛骇浪的声音簌簌作响。 旗岸瞳孔一缩,上前一步喊道:“将军三思!” 可是盘戈根本不理会旗岸的喊声,今日大军可以接下陛下的口谕就此放弃所有谋划,可是当着百姓和大军的面抗衡奇星岛王朝意志的徐从稚不能就这样视而不见,否则南境大军所向无敌的威严便要被人轻易触犯。 现在正值乱世将至的关头,盘戈绝不允许奇星岛大军的名望受到丝毫玷污和侵染,否则便是动摇军心和民心根本的不可挽回之事,所以徐从稚此前的逆反之举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盘戈今日更要在此立住奇星岛大军的威望。 旗岸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徐从稚伸出手将他往自己的身后提去,然后徐从稚向前跨出一步,手中长刀缓缓抬起直指盘戈,一道锋芒毕露的光亮点燃在刀尖。 那股好似天神震怒的力量披挂在徐从稚的身上,他直面着战意盎然的盘戈和南境大军,毫不畏怯,一步不退! “且慢!”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第十七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三) 苍南城的百姓议论纷纷,不知道那位城主大人在清晨时分急匆匆地与降魔殿的正司大人一同出城是所为何事,还有消息说是那驻扎在城外的大军已经开拔行军离去,不知道那气势汹汹的万人大军是要与什么强敌较量。 有来往商贩穿行于赋阳村和苍南城之间的道路,发觉沿途的小镇村落都有披坚执锐的军队将士和降魔殿中人牢牢把控,许多商贾只能将车队停在沿途小镇中,不敢顶撞那些把守道路的将士强行去往苍南城。 只是这番异样自然也掀起了止不住的议论和揣测,一无所知的百姓们众说纷纭,最终也没谁能够说得清楚明白,也就只能一边担忧一边期待地等着。 大军退去的时候,许多百姓都亲眼所见,大军没有在苍南城外停留,直接便赶赴南境大军驻扎所在,城主大人和第九正司大人也一同回到了苍南城中。 还没等百姓们打听清楚大军此番兴师动众的目的所在,便有一个惊诧天下的消息传遍了奇星岛的大街小巷,也注定要在将来的一段时间内传遍各座海域岛屿。 原来那位当年一刀劈开魔宫的少年英雄“地藏顾枝”便一直隐居在苍南城中,而当年跟随在“地藏顾枝”身边的“修罗九相”也一同隐姓埋名于市井街巷中,全然看不出当年的风发意气和锋芒毕露。 随着“地藏顾枝”隐居的消息传了出来,就连“修罗九相”其余几人的姓名和身份也同样再也掩藏不住。 在那剩下的几人中,有同样位居天坤榜上的“戮行者”徐从稚、有师从枪仙文仲甲的“如龙”傅庆安、有成名多年的“磐海”黄草庭、有师从光明岛武道宗师胥衽的“蛮象”武山、有与徐从稚结伴行走江湖持刀却使剑术的“幻影”程鲤、还有两人并肩游历江湖行侠仗义的“长风起”于琅和“梅花落”周厌……只剩下还有一人,如今依旧不知具体身份。 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些当年曾在江湖中声名鹊起的江湖侠客和武道高手,竟便是与“地藏顾枝”一同为奇星岛的太平而奋不顾身的那些英雄豪杰,而近些年在天坤榜上万众瞩目的“戮行者”徐从稚,原来不只是横空出世一鸣惊人的少年天才,而是当年便曾在“修罗九相”中留下不朽功业的英雄人物。 一时间,奇星岛所有百姓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些终于被揭露了姓名的英雄身上,也来不及在意那场气势汹汹的行军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本就因为短短时间内许多让人难以承受的消息而人心惊诧的整座汪洋,再一次被这世间的光怪陆离和千回百转震惊得不知所措,只能感慨世事的千变万化实在非寻常心绪所能轻易揣测。 赋阳村外的大军已经退去,村门附近,刘村长好不容易才将那些战战兢兢的长老们送回了家中去,然后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与村子里的百姓们说清楚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并且再三嘱咐,不得将今日发生之事轻易说出口让外人知晓,否则朝廷绝不会轻饶。 村民们知道其中轻重,又亲眼见过了奇星岛大军的势不可挡,早已打定了主意将今日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只是无论是赋阳村还是邻近的仲阳村几座村庄,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原来那个许多人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顾枝就是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原来那些当年跟着顾枝一同回到村子里来的人便是整座奇星岛的英雄“修罗九相”。 虽然当年顾枝远游归来,也有些年轻人调侃着顾枝不会就是那位“地藏顾枝”吧,可是顾枝从来只是笑着摇头,人们也没觉得这个一直跟着顾先生和魏先生读书识字的少年会是什么举世无双的武道宗师,所以也一笑置之,现在才知道,那时的猜测竟便是真相,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可是,为何所有人都回来了,却见不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呢?难道还怕村子里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便要多些麻烦事? 这种话就连村里的孩子都不会说出口,因为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顾枝可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为何他还不回家呢? 通向浮山湖畔那座竹屋的山间小路前,栗新搀扶着先前快步行走又跪倒在地的老人,看见扶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脚步匆匆走了过来,神色关切问道:“老先生,你没事吧。” 手中依旧牢牢捧着那一样金灿灿物件的老人摇摇头,扶音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沉声道:“多谢老先生今日慷慨相救,我等无以为报。” 老人还是笑着摇摇头,然后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魏崇阳遗落下来的先帝所赐免死金牌,老人沙哑着声音说道:“老爷已经故去,也无子嗣后代在世,当初离去之时老爷本就是将此物留给了扶音小姐和顾枝少爷,如今能够有所帮助,便算是老仆不辱使命了,何来慷慨相救,扶音小姐无需对老仆这般礼敬。” 扶音直起身眼神清澈看着老人说道:“老先生切勿这么说,今日若没有老先生及时解救,怕是又要有一场滔天祸事发生,无论怎么说,都是我等要感谢老先生的搭救。” 扶音说完,站在她身后的徐从稚和程鲤也同样拱手抱拳行了大礼,那时徐从稚和军队的碰撞几乎便是迫在眉睫,即便程鲤也已经越过大军营帐来到了徐从稚身边,即便鱼姬和于琅他们也已经来到赋阳村外,可无论如何,只依靠人力终究也无法与这么多整装待发的军队直面抗衡。 若不是当年跟着魏崇阳回到村子里的这个老人及时取出魏崇阳当年留在世上的先帝所赐免死金牌,否则盘戈和大军绝不可能就那样轻易退却,所以这份情意,无论是扶音还是徐从稚他们,都要认下。 老人没有再让栗新搀扶着自己,颤颤巍巍地弯下腰回礼,扶音急忙上前一步扶起老人的双臂,老人捧起手中的金牌信物,说道:“此物如今也无甚作用了,只能免去持有之人一命,老仆想斗胆问过扶音小姐,可否准许老仆将此物仍旧与老爷其他遗物放在一处,聊作念想。” 扶音坚定地点点头,语气恳切道:“老先生无需多礼,魏先生院子里的东西如今自然也是由老先生做主便好。”老人不敢轻易答应,还是说道:“若是日后顾枝少爷和扶音小姐需要用到小院和老仆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扶音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点点头,然后老人便先行告辞离去,栗新看了扶音一眼,扶音轻轻点头,栗新便搀扶着老人一同离去。 虽然没有看见顾枝的栗新心中还有百般疑惑,可是看着如今的形势和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栗新也不愿意冒然打听更多,所以决定先将老人送回小院,再到竹屋里问清楚心中疑虑。 老人离去之后,旗岸转身看向扶音和徐从稚等人,抱拳道:“赋阳村之事已经落幕,我还需要回去降魔殿京城主坛述职,此番虽然有了醉春楼相助降魔殿能够阻止一场围剿逼迫之事的发生,可是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降魔殿这么做相当于是在整座朝廷的面前顶撞皇帝陛下,恐怕降魔殿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我还需要去京城主坛与正司大人准备接下来的计划,便只能先行告辞了。” 扶音看着长高些许也长大些许的旗岸,如今的少年郎穿着一身紫色官服,眉眼虽然还有些稚嫩,双眼神色却坚毅沉稳许多,扶音点点头说道:“旗岸,今日也要多谢你的及时相助,赋阳村的事情后面便交给我们就好,你要保重自己。” 旗岸看着眼前熟悉的扶音,还有站在她身后那些同样许久未见的故人,少年摇摇头,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他没有就此转身离开,而是微微低下了头,欲言又止,似乎有些惧怕。 扶音知道旗岸想问什么,可是她没有主动开口,只是始终等着旗岸,旗岸最后双手攥紧,似乎耗尽了一身的气力才敢低声问道:“师父和顾大哥呢?” 扶音斟酌着言语,又好似早已预料到这番询问所以便准备好了回答,可是亲眼看着旗岸站在身前这般轻声问询,扶音却又觉得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站在扶音身后的其他人也没有冒然开口,这世间最难的,便是去亲口说出离别,而且后会无期。 扶音轻声说道:“旗岸,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我听顾枝说过,当初选择去降魔殿也是你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今日能够看到你做的这般好,我相信你师父和顾大哥他们看见了,都会觉得很欣慰的,所以旗岸,不要太过纠结于过去和旧事,有些再也回不去的,也有些再也留不住的,我们无能为力,可也不能便在现在的选择中犹豫不决止步不前,自困藩篱和固步自封,最终都不是放弃了成长便能够放弃一切的。” 站在扶音身后的鱼姬看着明明不久前还在自己怀中哭过一场的扶音,如今却能够这般语气平静地安慰旗岸,鱼姬觉得有些心疼,这么多年来,顾枝和扶音亲手送别了相依为命的顾筠和如同家中长辈的魏崇阳,在更加年幼的时候,扶音还亲眼看着自己曾经的家园消散于战火中,这对少年人来说难免太过残忍,可是顾枝和扶音还是一直走到了今天,没有轻易在人生的坎坷和跌宕中放弃沉沦。 所以在青石港看见扶音的那一刻,鱼姬从她的眼中不只看见了悲伤和苦痛,还有不愿与世事就这般轻易妥协的坚定和卓绝,鱼姬毫不怀疑,扶音总还是会收拾好心中的悲痛,然后再次走出山林,去往她心目中真正的远方,就像当初再次回到赋阳村的顾枝一样,他们总是那样相像,就连这份永不言弃的决然也一般无二。 只是鱼姬同样清楚,那时候的扶音同样绝不会放弃去寻找如今生死不知的顾枝,与那时哪怕走得再远过得再苦也要拼尽全力从战火烽烟中回到扶音和顾筠身边的顾枝一样,扶音和顾枝都只是他们自己,可从来相依为命的他们,也已经是离不开彼此的异体同心了。 旗岸低下头听着扶音的话语,虽然扶音没有直说,可是他如今不再是那个懵懂轻狂的少年郎,所以明白扶音未竟的话语中深藏的意思,旗岸竭力抑制住眼角的泪水,他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自己已经长大了,若是还像个孩子一样轻易哭笑,岂不是要让师父失望? 旗岸一直低着头,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扶音,少年没有哭,眼角有些微红,可他仍扯出一个笑脸说道:“嗯,我知道的,扶音姐姐放心,我一定会继续向前走去,做得更好。” 扶音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旗岸呼出一口气,然后拱手抱拳行礼,又与徐从稚和鱼姬他们行礼告别,这才转身离去,少年运转武道修为,身影稍纵即逝。 扶音站在烟尘扬起的原地,看着旗岸的背影消失不见,不知过了多久,扶音似乎抬起手擦了擦眼角,她转过身,所有人都看见了平静的神色,扶音轻声说道:“走吧,回家。” 赋阳村今日的围剿之事能够尘埃落地,不只是因为那块免死金牌和旗岸所带来的口谕,还因为在这背后的势力纠缠,让盘戈权衡利弊之下不敢再轻举妄动。 陛下的口谕虽然由旗岸亲口喊出,可只要寻个由头,盘戈同样能够对徐从稚治罪,而那块先帝所赐的免死金牌,只要盘戈暂时咬死不认,即便最后真的被人捅到了皇帝陛下那里,可只要有擒获“戮行者”徐从稚的功劳在,功过相抵便能将此事揭过。 可问题就在于那块免死金牌是属于已故安国公魏崇阳的,在如今新政轰轰烈烈推行的奇星岛,能够让整座王朝焕然一新的功臣中魏崇阳势必要更加独树一帜,在这个复兴的紧要关头若是轻易犯了不敬魏崇阳的罪名,恐怕皇帝陛下也保不住今日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需得要找个替罪羊来平息整座王朝人民的怒火。 所以盘戈斟酌之后决定放过徐从稚,而且降魔殿能够将陛下口谕这么快从光明岛送到奇星岛也让盘戈有些惊疑不定,最终只能退兵。 其实那时得到消息的冀央在光明岛上找到奇星皇帝求得口谕,想要送到奇星岛确实一定是来不及的,可是本就不是通过降魔殿得知消息的冀央便干脆与告知自己这个谋划的醉春楼联手,借助如今已经在各大海域都掌握了势力可观的情报机构的醉春楼之手,将陛下的口谕和自己的信物送到了奇星岛,再由唳钧交给旗岸赶到赋阳村办成此事。 所以盘戈还要多些思量和忌惮的,便是与降魔殿有可能纠缠在一起的醉春楼,若只是那个在奇星岛上无所不知的醉春楼盘戈和奇星岛朝廷最多便是敬重有加却无需如何忌惮,可是如今的醉春楼在整座汪洋上都有了万事皆知的名声,奇星岛朝廷不愿意与这样的势力轻易交恶。 青潋山浮山湖旁的竹屋屋檐下,扶音上前一步推开了门,一直都有栗新来打扫整理的屋中干净整洁,就连桌椅都还是维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清风吹拂而过,屋檐下的风铃声叮铃作响,只是屋子里少了些熟悉的药材味道,扶音站在门槛附近犹豫许久,这才抬起脚步迈入其中,然后转身看向其他人,浅浅笑着说道:“进来吧。” 卿乐和君策站在浮山湖畔,他们看着坐落在青山苍翠间的竹屋,还有那悬挂屋檐下的风铃,不知为何便想起了方寸岛上的那座小院,只是听说方寸岛如今已经落入了金藤岛的手中,不知云庚村是否也被战火所侵袭,那座小院恐怕是留不下来了。 君策站在卿乐身边轻声说道:“娘,我们进去吧。”卿乐突然低声道:“原来,这样好看啊。” 君策疑惑地看着娘亲扬起笑意的面容,却不知为何从中看出了深深的苦涩,他听见娘亲沙哑着声音低声说:“当年君洛曾跟我说过,他说小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便一起商量着以后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面,谢洵说要住在有红木大门的大宅子,那样才气派。君洛说他只要有有个小院的宅子就行,要多几间屋子,那样他和谢洵可以在院子里练武,顾筠也可以有属于自己的书房,要堆满好多好多书。” “可是君洛说,只有顾筠想了许久,最后才一反常态地说了好些话,将以后要如何搭建一座竹屋又如何种满山的竹林都想得清楚,那时君洛就说,顾筠说的屋子一定很美。” 君策重新转头看向独自掩映在竹林婆娑影子下的竹屋,却好似看见了有红木大门的深宅大院,一晃眼又好似是一座有着小院和几座精致屋舍的宅子,最后还是只剩下那间竹屋,安安静静,却好似绘在了画中。 那般的静谧美好,让人不忍去轻易打扰,只敢远远看着。 第十八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四) 卿乐和君策与扶音一同住在竹屋里,鱼姬和徐从稚他们都在竹林深处有自己的小院,华朝和李墨阩便住在武山和黄草庭留下的屋子里,就这样草草过了一夜。 还算是有些手艺的君策帮着扶音下了厨,所有人也没什么心思吃饭,点亮竹屋的烛火很快熄灭,直到第二日的清晨,都是静悄悄的,好像还是无人在时的模样。 第二日周厌说要先去苍南城一趟,然后再回来做未来的打算,于琅跟着周厌一起去,扶音本以为鱼姬也要回去醉春楼主持大局,可是鱼姬却留了下来,扶音知道鱼姬终究还是不放心自己,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 如今他们都需要收拾好的心绪,才能够继续面对接下来的抉择和寻常日子,生活并不总是苦痛和悲伤,也没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和波澜壮阔,哪怕有再多的生离死别和撕心裂肺,也终究还是要收整好自己的心绪继续生活下去,因为哪怕再苦再累,也是这一生所处的人间。 周厌和于琅骑着马离开了赋阳村,周厌始终沉默寡言,于琅想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你要去苍南城做什么?”周厌似乎没有听见于琅的话,双眼始终看着远方,神色一动不动. 于琅微微皱眉,轻声喊道:“周厌?”周厌好像这才回过神来,他晃了晃脑袋,低声回道:“武馆那边要去收拾好。” 于琅始终看着周厌平静的面容神色,追问道:“还有呢?”周厌怔怔呢喃道:“还有呢?” 于琅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周厌没有说出口的回答,也知道周厌不只是想要进城去收拾好黄先生留下来的武馆,而那个答案,牵挂着一个人,只是周厌想要如何做呢? 苍南城中依旧是人潮如织的繁华模样,城门外周厌和于琅便下了马,牵马走进城中去,不愿意太过惹眼。于琅听见街巷之间的许多议论声,有那位“地藏顾枝”、有魔君、有光明皇帝,还有关于“修罗九相”。 于琅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愣了愣,看来虽然赋阳村之事落幕了,可是有些消息终究也有人不愿意再掩瞒下去,这显然是奇星岛朝廷放出来的消息,否则从来只有降魔殿掌握的“修罗九相”几人的身份,怎么会在这个时机突然被揭露? 于琅听见有百姓语气兴奋地议论着那位“长风起于琅”当年行走江湖的侠义之举,说什么当年就看着那位少年剑客不是简单人物,原来竟是为整座奇星岛开得太平的“修罗九相”之一,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于琅听着这些话语,神色没有丝毫起伏,就连心绪也始终平静如水,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袖管,还是觉着有些不习惯。 周厌似乎也听见了那些喧闹的议论声,他察觉到身旁于琅看向自己断去的手臂,周厌咬着牙,本就心绪不定的他更加觉得现在的一切简直糟糕透了! 在客船上的时候,本就和周厌一样遭受了重大变故的于琅还一直想要来劝慰他,可是周厌却只是记挂着自己已经彻底废了的这副身躯,根本就不愿意再管顾身外事,周厌厌弃这样懦弱和自私的自己,可是如今的他,还是无能为力。 周厌走在于琅身边,突然低声道:“对不起。”于琅收回视线看向周厌,疑惑道:“你说什么抱歉?” 周厌低着头,一直向前走去,继续说道:“一直没有跟你说一声多谢,是我害得你丢了一条胳膊,还一直这般耍性子,所以对不起。”于琅笑了笑,摇摇头说道:“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两人很快走到了武馆附近的街角处,抬眼看去,爬满翠绿枝叶的武馆院墙外站满了人群,看来武馆几位先生的名字传了开去,人们意识到平日里觉得平平无奇的几位武馆先生有可能便是那几位隐姓埋名的“修罗九相”,于是都聚在了这里,想要看一眼那几位英雄豪杰真面目。 许多曾在武馆里习过武的孩子挤在人群里,涨红了脸大喊大叫,夸耀着自己当初便跟“梅花落”周厌和“长风起”于琅关系极好,更是那位“磐海”黄草庭的关门弟子,嘈杂声四起,总是冷冷清清的武馆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周厌和于琅愣在街角,显然也没有预料到眼前这番景象。 斟酌了一番,周厌轻声说道:“走吧,看样子今天是别想进去武馆了。”于琅也点点头,然后他们便打算转身离去。 突然周厌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似乎不敢确定眼前所见,只怕话语声音大了些就要打破了触手可及的幻梦,所以只能低声喊道:“周厌?” 周厌愣在原地,于琅低下头去叹息了一声,此时已经慢慢恢复体内真气的他其实早就发现了身后从巷尾走近的女子,可是他没有与周厌说起,那个女子远远看见了他们的身影,犹豫了许久才终于敢继续抬起脚步前行,然后慢慢靠近了周厌的身后,在街巷外那鼎沸喧闹的嘈杂中低声喊着他的名字。 女子只敢站在周厌的身后不远处,视线望着他的背影,看出了如今身穿单薄布衣的熟悉男子似乎有些身形佝偻,女子看着周厌缓缓转身,于琅不知道,那一刻女子究竟是希望眼前所见便是那个思念了许久的少年,还是希望这样失魂落魄的少年不是那个说好了一定要归来寻她的周厌? 可是女子已经等待了许久,即便不敢去看那个缓缓转身的少年的面容,可是她还是抬眼看向周厌的双眼,一瞬间她便落下泪里,模糊的视线中,那个离去之前与她笑着说很快就会回来的少年郎,长发披散在肩,脸色苍白双眼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只剩下女子看不透却只是瞧见了便要心疼的苦痛。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可是愣在原地的周厌却下意识退后一步,似乎脸上留着胡茬风尘仆仆的他都不敢让这样的自己落入她的眼中,女子没有丝毫犹豫,向前走出一步,手掌落在周厌的脸上,她轻声哽咽道:“周厌,你回来了。” 周厌有些茫然失措,虽然他从赋阳村马不停蹄地赶回苍南城来便是为了再亲眼看一看身前的这个女子,可是此时真的遇见了,措手不及下的他竟是想要退避,哪怕是直面明知不可力敌的武道高手也能毫不畏惧的他,此时站在日思夜想的她面前,似乎所有的勇气也随着流散的真气而消失不见。 她轻轻抚摸着周厌落满烟尘的脸庞,看着苍白脸色间只是怔怔看着自己的双眼,女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低声自言自语道:“回来了便好,回来了便好。” 虽然她并不知道当初周厌的告别是为了去那远方做些什么,可是周厌与她说过,他要去帮一个当年一同出生入死的挚友,也是为了将当年的一些往事画上句点,所以她便答应了他的离别,始终相信着他亲口承诺的早日归来一定不是虚言。 可是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便是一年有余的岁月,有时候一年的时光只是眨眼那般的短暂,可有时,短短春夏秋冬一个轮回,世间便是千变万化,这一年多来,汪洋之上有多少的跌宕起伏终究与寻常市井之间无关,可即便只是过着平常生活也就有了许多的异彩纷呈足够让人一晃眼便是物是人非。 如今她已经是在整座奇星岛南境都有了些名声的女子掌柜,奇星岛新朝复兴以来,虽然女子仍旧难以位居庙堂之高,可无论是行商还是治学,都多了许多女子身影,她便是在这得天独厚的时机下冉冉升起的那一颗明亮的星辰,许多人都要侧目仰望。 可是没有人知道,似乎打算将此生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商贸往来和账簿算盘间的她,其实早已将所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来了思念,然后静静等待,等待那个少年的归来。 周厌很少与她提起当年的过往,总是笑着说不过是些江湖里摸爬滚打的琐碎事情罢了,所以她便只知道以前的周厌似乎是在整座奇星岛的江湖中都有些不凡名声的武道高手,毕竟当初是连降魔殿的大人都要礼敬之人,可是他却愿意隐姓埋名幽居市井,甚至还为了她放下所有的名望和本事,去那港口当一个平平无奇的帮工,只是为了想要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可是后来随着她行走天下更远,也就听闻了更多的故事,慢慢地,她知道那位人们口口相传间的“梅花落”周厌是一个行走整座汪洋行侠仗义的刀客,他劫富济贫,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那些听闻中,她觉得他有万般好。 她等啊等,直到今日又听见了有关他的传闻,人们竟是说“梅花落周厌”便是当年的“修罗九相”之一,一时间关于这位已经销声匿迹许久的少年刀客的故事又热烈起来,她听了许多,然后鬼使神差地便又再次走到了这座武馆外。 这一年多来,只要不是在外行商,她便每日都要走到此处,可是今日却只看见茫茫多的人群,还有闯入耳朵里的嘈杂声响,她本打算转身离去,却在那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可是他怎么只是离开了一年,就变成了这般落魄模样?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开口去问,她不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可她只是告诉他,轻声说着:“周厌,你回来了。” 听着这熟悉的言语落进耳中,一直以来都只是沉默寡言的周厌缓缓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嘴唇颤抖。 于琅站在不远处,他看见周厌的神色在顷刻间轰然崩解,那些少年刻意掩埋的愤恨、悲伤、苦痛、不甘……都化作了夺眶而出的泪水,于琅侧过头去,不忍亲眼去看。 她走上前去将周厌抱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少年有些瘦削的肩膀,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可是相互依偎的他们便足以宽慰那些无需言说的哀愁和悲怨。 不远处街巷外的武馆大门外,想要亲眼看一看那几位武道宗师的百姓们看着依旧空荡寂静的武馆,喧闹了许久,还是终于缓缓散去了,高谈阔论着离去的人们脸上洋溢着议论纷纷的兴奋,没有人觉察到街角处的于琅和周厌。 不知过了多久,本就地处冷清的武馆外恢复了往日的静寂,周厌缓缓握住了女子的手臂,然后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肩上轻轻放下,他后退一步,女子不知是为何,便静静地看着他。 周厌双手攥紧成拳,他低着头,似乎不敢去看女子的面容神色,他轻声喊着她的名字:“云冉。”云冉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他未竟的话语。 可是过了许久,周厌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于琅看见他深埋在阴影中的神色紧紧咬着牙,似乎那些翻涌的念头和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是那般的让人难以承受。 于琅抬眼看向不远处,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缓缓走来,看见了站在一处的周厌和云冉,那个男子愣了愣,然后上前来,云冉看见了父亲,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云河却已经疑惑喊道:“周厌?” 周厌慢慢抬起头来,转过头看见了中年男子,他抑制住了翻涌的心绪,拱手抱拳低头沉声喊道:“见过云先生。”云河摆摆手,他看着女儿红彤彤的眼角,然后看向周厌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周厌咳嗽一声,将那些不久前刚刚哭过的沙哑哽咽都藏好,然后一字一顿地回道:“昨日刚到的奇星岛,被一些事情耽搁了,所以没有当即回来。” 云河点点头,他也听说了那些关于周厌的传闻,察觉到突然说要出门的女儿神色不太好,便想要跟过来看看,听云浅说云冉只要在苍南城里便每一日都要来这武馆外,所以云河就追了过来,然后看见了周厌。 他觉察出周厌和云冉之间此时似乎有些凝滞的气氛,想了想他说道:“还是去茶馆那边坐会儿吧,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万一被路过的百姓瞧见了认出身份,也是麻烦。” 周厌直起身子,点点头,于琅却说要去武馆里收拾一下就不去了,于是最后只有周厌跟着云冉和云河去往茶馆。 于琅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知道周厌一定是做下了痛苦的抉择,比如永远的离别,又或者是一些违背本心的狠话,可是最终周厌会如何选择,云冉又会说些什么,于琅想不明白。 对于这种事情他从来愚钝了些,比不得徐从稚,更比不得顾枝,若是他们在这,恐怕会劝慰开解周厌几句,可是于琅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觉得应该给周厌独自的时间,去面对这终究躲不开去的决定。 于琅等了一阵,直到察觉到武馆附近再没有任何人后。他便将两匹马系在街角的一个木桩上,然后运转所剩无几的真气,身形一闪便落在了武馆的小院中,无声无息,只要不是修为高于全盛时期的于琅的武道宗师,也定然是无人察觉。 于琅站在小院里,不远处的屋檐下还散落着一些当初没能来得及收拾好的木剑,他抬起头看向小院里那棵不知已经独自在此多少年岁的老树,破败的枝干间,落叶凋零殆尽,树下还有一圈早已经坍塌的葡萄架子,疏于打理的藤蔓也早就支离破碎,比不得攀附在院墙上的那些肆意生长的常青藤。 于琅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天边的夕阳都褪去了颜色,他突然觉得有些孤独,自从当年他选择离家出走行走天下之后,他便选择了放任心性无忧无虑,所有人都觉着他万事万物从不放在心上,虽然与他亲近的顾枝和周厌等人都知道于琅依旧是在探寻着内心更深处的答案,但总还是让人感觉于琅似乎并不愿意太过深究些关于自身的事情,也极少谈起过往。 可是如今独自站在院子里的他,却不知为何,有些难得的孤单感受,然后黑暗里,少年开始思念那个远在万里遥遥的家。 夜幕下风一吹,凋败的落叶铺满了整座小院。 第十九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五) 青潋山中,即便寒风吹过了一阵又一阵,依旧还是有着苍翠的枝叶挂在树冠上,随着潮起潮落的风云卷动而簌簌作响,折射出斑驳的光亮星星点点地降落在身前蜿蜒的白石小径上。 习惯了穿着一袭清淡儒衫的君策独自站在小径尽头,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无字的石碑,娘亲和扶音正蹲在那座坟茔前说着什么,少年收回视线,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不敢轻易打扰。 远处浮山湖畔的竹屋屋檐下响起风铃声,越过了清风和落叶的间隙,敲在耳中也落进了心里。 君策看向远处,视线缓缓向上延伸而去,他竭力地回想,却发现自己好像如何都记不起那个总是蹲在巷子口木匠铺子里埋着头的年轻人的面容,闭上眼睛,浮现在脑海中只是一副模糊的神色,还有总是闲散悠然的笑意。 以前君策觉着瞧见了就要皱眉厌烦,不知道在纷繁世事中那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为何那样的无忧无虑,好似一切都可以看作云淡风轻,可是好不容易长大的君策从来都觉得这个世间布满了恶意和崎岖,所以他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前行。 可是站在了那个年轻人身前,却要让人骤然卸下所有心绪的纠缠才敢去直面那双澄澈眼眸,好像在无声中,清晰地劝慰着这世间所有事情其实都可以试着放下压在肩头的重担,哪怕只是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喘口气也不是难以原谅的事情。 所以君策只要遇见了那个年轻人就没什么好脸色,如今他竟是难以说得清,那时的自己,究竟是害怕骤然卸下防备也会变得那般将万事看淡,以至于就要在咬着牙支撑的道路上停顿休歇?亦或者只是看见了那双眼眸中亮起的笑意,便要一直望进那人同样纯澈干净的心里去,让自己再难有着丝毫的警戒?是害怕,还是抑不住的向往? 君策抬起头呼出一口气,衣衫轻轻摇曳,他又想起了方寸岛云庚村里的那座小院。 自他记事起,那里便是他的家,在小的时候,温暖闪烁的烛光里,有笑着说起海外故事的二叔、有腰间悬挂长刀始终微笑着的姨娘、还有坐在不远处屋檐下仔细修补手中衣衫的娘亲,那是少年远在千万里之外总是心心念念的家,想要归去,却早已物是人非。 君策又想起了小院里的那棵似乎从来都不会开花结果的枯树,除了点缀其间的木牌,好像就连凋零的枝叶也寥寥无几。 君策的视线缓缓垂下,似乎在身前不远处,便看见了那两座掩埋在尘土和落叶中的低矮坟茔,年幼的时候,瞧见了娘亲和二叔还有姨娘跪坐在地上与那两座小小的土包低声说些什么,孩子只是好奇,后来慢慢长大了,大人们总是对往事讳莫如深不肯说起更多,但君策还是知晓了那两个其中并无枯骨埋葬的衣冠冢下,躺着的是许多年前永远留在了奇星岛上的父亲和兄长。 君策在村子里总是能够看见有嬉笑玩闹的孩子跟随在父亲和兄长的身边,习惯了孤独长大的君策没觉得羡慕,也不觉得没有父亲和兄长陪伴在身边就少了些什么,可是看着娘亲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暗自神伤,不知为何他便也觉着有难以言说的苦痛和哀伤从心里翻涌而出,穿梭在体内的经脉骨骼中,让他不由自主地掩住眼角,怕那温热的泪水会在猝不及防之时夺眶而出。 可是他不明白,明明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两个在言谈中说起的人,为何还要如此的难以压抑内心的伤痛?那时不知生离死别为何物的他根本不知该如何琢磨,原来那份自以为无从说起的悲伤是因了早已纂刻心底的思念和悲戚。 有脚步声走近,君策下意识擦了擦眼角,然后抬起头看见了腰间悬挂银色刀鞘和绿竹刀鞘的徐从稚缓缓走近,徐从稚似乎没有察觉到君策神色的异样,只是看向他的身后问道:“扶音和乐姨又去看顾先生了?” 君策点点头,徐从稚便停下脚步,站在君策的身边,君策问道:“你不去看看吗?” 徐从稚轻轻摇头,没有说话,君策也便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他们各自沉默,安安静静地站在山林吹拂而过的风声里。 徐从稚似乎思量许久,轻声问道:“乐姨把当年的事情都与你说了吗?”与扶音重逢之后,徐从稚和程鲤还有于琅周厌他们便从扶音那里知晓了卿乐君策和顾枝之间的关联,还有关乎那位早已陨落在当年魔君之乱中的君洛,初次听闻此等秘辛的他们简直是有些不知所措,根本难以预料原来顾枝和君洛之间还有这样的因缘纠缠。 君策低下头,“嗯”了一声,然后他低声说道:“娘亲都与我说了。”徐从稚手掌搭在腰间刀柄上,手指轻轻敲打,继续问道:“所以呢?你怎么想?” 君策抬眼看向徐从稚,疑惑道:“什么怎么想?”徐从稚转头看向君策的双眼,语气平静问道:“你不想去报仇吗?那个魔君杀了你的父亲,杀了你的二叔和姨娘,还有那几位你从来未曾见过的叔父和姨娘,如今就连你好不容易寻回的兄长也下落不明,你的心中没有恨意?” 君策歪着脑袋静静看向徐从稚那双平淡如水的眼眸,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认真地思量,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低下头,徐从稚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见君策轻声说道:“恨。” 徐从稚等着君策接下来的话语,少年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以前娘亲还有二叔他们总是与我说,当年的所有事情就都成为过往便好了,要我无需再去探究更多的隐秘和真相,就连那些未曾谋面的亲人究竟是如何离去的,也不让我追问,可是我知道,从我小时候开始,二叔和姨娘他们其实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去为当年的过往报仇。” 顿了顿,君策继续说道:“所以后来二叔离开的时候,还有姨娘不辞而别的时候,我都知道他们是要去为当年之事做了了断,但我又能做什么呢?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除了拼尽全力遵守诺言照顾好娘亲以外,我难道还能去埋怨他们将相依为命的重担放在我的身上吗?” 君策缓缓摇头,自言自语道:“没道理的,我不明白那样的生离死别,可我知道,有些放不下的事情就算装作视而不见也终究是留在心里的一根刺,所以如果已经注定了此生将要走向死亡,那就要将所有留下的遗憾和不甘都宣泄。” 君策呼出一口气,徐从稚听见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以前的我不知道该恨谁,所以只能咬着牙将自己和娘亲的日子过好,要比这世间任何人都更好,才能让这个让人哪怕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也无能为力的世事好好看看,再多的苦难和坎坷也没办法彻底地打倒一个人,更不要想去推倒一个家。” 他的声音似乎还藏着笑意,却淹没在哽咽的沙哑嗓音中:“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一切,也明白了那些年二叔和姨娘他们从来不肯与我一起的过往究竟是因了怎样的苦痛,所以我不会埋怨他们一直以来的隐瞒,也知道了原来我真正应该去恨的,不是什么所谓的世事,而是那个带来一切倾覆的魔君。” 君策停下了话语,徐从稚静静等待,许久许久,少年抬起头,徐从稚看见他的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咬着牙才能强撑起的平淡坚定,少年的双眼平静,君策缓缓说道:“所以我恨魔君,撕心裂肺地恨,恨不得就要泛舟远行找到他,然后叫嚣着不死不休。” 徐从稚呢喃道:“可是?”君策神色没有丝毫起伏,说道:“可是,我还是无能为力不是吗?” 徐从稚拍了拍刀鞘,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止住了话语,他再也说不出让君策跟着自己习武的言语,因为他亲眼看见了终于无敌于世间的顾枝就那样在魔君的身前跌落深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那么他又还有什么道理来告诉眼前的少年,只要竭尽全力地武道登高就能一切困顿迎刃而解呢? 徐从稚眼角余光看见君策的嘴角咧开笑意,徐从稚有些意外,认真地看着少年的神色,他听见君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可是,那又如何呢?如果要说放弃的话,那么十年前不愿意上山砍柴的我早就放弃了。害怕?那么那时在矿脉洞穴之中面对暗无天日未来的我也早就惧怕得止步不前了。所以其实无所谓世事是如何的刻骨铭心,也无所谓需要仇恨的究竟是无人能敌的君主还是触不可及的天与地。” 徐从稚轻声问道:“你会如何做?”君策回头看了一眼从无字石碑前慢慢走来的卿乐和扶音,少年低声说道:“我会继续前行,不管是跌跌撞撞还是一往无前,我不会一直站在原地,哪怕不去管前方的坎坷崎岖,我也要一直走下去,即便明知此生一切都走向死亡也不会犹豫着止步不前。” 徐从稚仿佛又看见了那座在惊涛骇浪中开启的天门,那时身穿儒衫的少年独自走出,在他身后有满天神佛,脚下是千万年来堆积的白骨累累,可是只要看去,眼中便只是那个哪怕面容稚嫩了些神色困顿了些却依旧闲庭信步的少年,好像看去,就看见了光。 武馆的小院里,于琅将里里外外都收拾洗刷了一遍,然后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的他叉着腰站在屋檐下,看着干净明亮的房屋轻轻点头,然后他像是卸去了所有气力,一下子跌坐在地,大口喘气,他抬起左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感受到落日黄昏中寒凉的风吹动了衣衫。 于琅在原地坐了许久,然后撑着站起身,走到了那棵只剩下几片枯叶的老树下,身子依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院墙上传来了哼哧哼哧的声音,于琅在难得的悠闲中皱着眉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穿着布衣的熟悉身影正狼狈地想要翻墙而入。 于琅扯了扯嘴角走过去,抬起手指向院门,无奈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其实门没锁。” 周厌吃力地将自己甩在院墙上,气喘吁吁地喘着气,然后深吸一口气破口大骂道:“没锁你干嘛不开着,害我还得这么麻烦爬墙。” 于琅翻了个白眼,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当初咱们离开的时候本来就忘了锁,所以其实只要一推就能开了。”周厌愣住了,挠挠头似乎在拼命回忆,那个时候他们都忘了锁门吗? 周厌一拍脑门,慌乱道:“糟了,我的私房钱还都藏在这里呢,不会进贼都给偷了吧。” 于琅摆摆手也不再管他,自顾自走开去,说道:“没丢,还在房梁上藏着呢。”周厌拍了拍胸口如释重负,然后突然觉得不对,问道:“你咋知道?” 于琅头也不回,拎起一壶酒说道:“昨晚收拾屋子的时候找到了,也就几壶酒的钱,你藏那么高干嘛?” 周厌小心翼翼地踹着院墙跳了下来,还不忘将留下的脚印擦干净,他怒气冲冲跑到于琅身边,抢过肯定是这家伙拿着自己私房钱买的酒,低吼道:“你知道几壶酒的钱意味着什么吗?你这个败家子。” 于琅夺回了酒壶,直接掀开了泥封喝起来,事不关己地撇撇嘴。 周厌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还是只能呼出一口气,平息了怒火,不跟于琅计较。 于琅看他没有再喋喋不休倒是觉得奇怪,他端着酒壶走到了不远处屋檐下廊道中坐下,然后抬眼看向周厌问道:“你咋了?” 周厌站在原地纠结了一阵,还是觉得用自己的钱买的酒不能便宜了别人,于是也拎起一壶酒,转身看见了坐在黯淡廊道中的于琅,不知为何似乎愣了愣,他的眼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是已经变得模糊远去。 周厌微不可察地低下头,然后嘟囔道:“也不知道点个蜡烛,咋的,想躲在这里装鬼吓死人啊。” 说着,周厌絮絮叨叨地走进屋子里,取出了烛火点亮,然后才拎着酒壶坐在了于琅身边,自顾自喝起了酒,然后畅快地呼出一口气,直截了当问道:“你以后作何打算?” 于琅似乎不明白周厌在说什么,反问道:“什么作何打算?”周厌笑了一声,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敲在了于琅的后脑勺上,骂道:“都现在还跟我这装傻子?别说顾枝和黄先生了,就连徐从稚都看得出来你一直在装傻扮痴好不好,这么,真当我啥都看不出来啊。” 于琅也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看出啥来了?” 周厌双手抱着酒壶,手指轻轻拍打,眼神望着远处沉入黑暗的天幕,缓缓道:“于琅,当初在光明岛外遇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直这样继续困顿下去的,哪怕你以为自己能够真的掩藏起内心的纠缠从此浪迹天涯逍遥江湖,可你自己清楚,总有那个地方在等着你回去,即便有无数的声音告诉你无需承担任何强加的责任和负担,可是你终究放不下的,不是吗?” 第二十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六) 于琅回过头看向周厌平淡的神色,没有看见一如往常的闲散笑意,也没有看见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展露丝毫的悲切和犹豫。 周厌继续说道:“曾经有无数次,我都想告诉你,你于琅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走出这么远的路了,那就不如干脆利落地忘个干净,就这样一直在江湖里飘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哪怕只是守着这一间小武馆,又有谁能够说你不该如此吗?” 于琅静静等着周厌接下来的话语,他听见周厌轻声说道:“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说吗?”周厌停顿住了话语,于琅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却还是配合着询问道:“为何?” 周厌满意地点点头,一字一顿说道:“因为我知道你只是在确定某个答案而已,却不是对于眼前的困顿和那些捉摸不清的未来一筹莫展,所以后来经过了黄先生的提点之后,我便知道你只是需要等待一个时机,或者一个借口?只有那样,便可以让你真正地走向你所要选择的道路。” 于琅就那样看着周厌的面容和神色,许久之后周厌有些僵硬地收回视线,语气带了些恐惧,颤抖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于琅耸耸肩,转过头说道:“只是觉得你怎么只是出了一趟门就这样让人感到陌生了,还以为你是个假的呢。”周厌摆摆手,然后喝了一口酒。 于琅没有回答周厌的话语,而是问道:“你呢?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吗?”周厌点点头,还没开口就听见于琅补充道:“想必你连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吧。” 周厌呛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来着,来的路上他还好好地思索了一番语句,差点就给于琅的打岔给惊吓得一干二净。 周厌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挥挥手语气轻松说道:“都解决了。” 于琅有些好奇,觉着周厌好像没有预料中的那样颓然和悲伤,他转头看着周厌的双眼,问道:“所以呢?” 周厌端着酒壶往前挪了挪位置,与于琅并肩坐在廊道边沿,他们的双脚垂落台阶,悬置在半空中晃呀晃。 周厌轻声说道:“我跟她说,如今的我就是一个废人了,别说以前那些什么武道修为,现在就连搬起重物的气力也没有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个几年,自然没什么脸面再去纠缠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所以我跟她说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会离得远远地,让她就当作我从来没有出现过好了。” 于琅啧啧出声,评价道:“这话说出口了,她爹没打死你啊。” 周厌咳嗽了一声,下意识揉了揉好不容易消肿下去的脸颊,然后忽略了于琅的话语继续说道:“她没让她爹多说什么狠话,其实我都做好准备就算被当场打死也无所谓了,毕竟是我耽搁了人家姑娘这么长时间,什么打骂都是该的,可是她没让,只是喊她爹带着云浅出门去,说要独自和我说些话。” 周厌端着酒壶,似乎都忘了去喝那些花了好些钱的酒水,他轻声说道:“她跟我说了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是如何打通了奇星岛南境之中的商路,又是如何把原来小小的一座茶馆已经搭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各色商铺,她说她赚了好多好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的院子,开多少武馆都可以。” 周厌想起了那个从来都是温婉细声的女子,眉飞色舞地与自己说起这些她奋尽全力拼来的所有的时候,那副绽放出光亮的神色,周厌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就连话语都轻快起来,于琅听得清晰。 “最后她跟我说,她说了这么多是想让我知道,如果我只是担心拖累了她,那么她根本从来都没考虑过什么连累,她很开心能够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也希望能够只是依靠自己就留得住所有她不愿意失去的东西。” 周厌笑出声来,带着些自嘲:“你看,我现在是不是个没用的废物?还要让她来跟我说这些话,我这要是点头答应了,你都不用出剑,我拿把菜刀就给自己砍死了算了。” 周厌收敛了笑意,于琅又听见他平静的声音慢慢诉说:“所以我拒绝了她,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永远都不可能再去口口声声地承诺所谓的幸福,那就应该识相地离远些,滚得越远越好,免得再让她瞧见了都要觉得厌烦。” “然后,”周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打着于琅的肩膀,于琅转头看去,看见周厌笑出了眼泪来,可是他眼中却铺满了比欢悦更复杂的情绪。 周厌喘息着说道:“然后她就给了我一巴掌,力气可真大,一下子就给我拍到地上去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一把抓住了我的领子,跟我说,‘周厌,如果你还是这样怯懦地道歉和告别,我才要觉得自己当初认识你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我认识的那个周厌,绝不会因为这样的挫折就轻易放弃和沉沦,生了病就去治,失去的就去拿回来,没有武道修为了又如何,血海深仇又怎样,这便是你想要就此一了百了的借口?’。” 于琅无言以对,赞叹地连连点头,举起酒壶和周厌怀里的酒壶轻轻一碰,周厌擦了擦眼角,扬起酒壶喝了一大口,然后咳嗽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她最后和我说了一句话,然后我就再也无法开口说什么再也不见、亏欠和怯懦。” 顿了顿,周厌突然站起身,站在于琅身前,伸出手喊道:“所以,我就想要回来告诉你,于琅,不要再在这里消磨光阴了,你去走向你选择的道路吧。” 于琅没有抬头去看周厌那熟悉的笑容,好像怕看见了那习以为常的笑脸便要想起更多已经注定回不去的过往,许多晃动的身影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中,有负手而立的黄草庭、有憨厚傻笑的武山、有在竹林里饮酒大笑的顾枝…… 于琅慢慢开口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经历过世间苦难和离别的你,却还是能够这样好像将一切都看淡,好像只要笑着,所有便都可以只是轻如鸿毛,所以我拼尽全力地去模仿和追寻,最终却还是瞒不过任何人。” 周厌蹲下身,看着于琅刻意遮掩在烛火影子里的神色,却只是看见了一片昏暗,于琅继续说道:“那个答案,我一直都无法说服自己,我不清楚,究竟自己是觉得现在的选择便已经足够好了,还是觉得不应该放下那些纠缠了我十几年的犹豫不决……” 周厌打断了于琅的话语,似乎不愿意再听于琅继续这样一反常态地自怨自艾下去,他轻声说道:“可我从来都不是无所畏惧的,我也会像不久前那样去说懦弱的话语,想要将一切都告别然后一了百了,我甚至都不敢去想没有武道修为的自己以后应该如何活下去,因为从我被师父捡上山开始武道修行就是我所能真正拥有的一切了。” 于琅缓缓抬头看向周厌,听见轻缓的声音说着:“于琅,有条不紊的生活自然是难能可贵的奢侈,混乱和喧闹固然必不可少的突如其来,人们有时去追寻安居乐业,有时却又觉得一成不变简直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可是很多时候,这样的选择根本不是取决于自己,所以我觉得还能去做出判断和选择的你,比起这世间的许多都已经更好了,什么羡慕?难道我应该说我嫉妒你?” 周厌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腰,于琅怔怔看着他,不知不觉也咧开了嘴角,然后他们就看着对方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声肆无忌惮地在武馆的小院和所有屋子里跌来撞去,似乎想要惊动那些偏安一隅的影子和胡乱飞舞的尘埃,直让世间一切都来听见他们仍旧可以放肆的笑容。 最后,于琅也站起身,然后看着远方青潋山的方向,轻声说道:“该回去送他们最后一程了。”周厌点点头,仰起头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 于琅突然问道:“所以,她最后和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周厌视线落在远处,似乎想要穿透夜幕和时光的痕迹,去将所有的过往都牢牢纂刻在心底,他缓缓说道:“所有人都要有一个归去的地方,也许是一座足以安憩的小院,又也许只是因为一个等待的人,可以放下一切的负担和思绪,也可以卸下坚硬的甲壳和与世间作对的严防死守,就那样一无所有,只是站在了那个归去的所在,就可以挣脱纷繁,也可以了无牵挂。有人称之为家,有人称之为故乡,有人称之为死亡,也有人,称之为活着。” 于琅低声呢喃:“真了不起。”说出这番言语的那个人真了不起,这句直抵人心的话语真了不起,所有值得感恩以及所有值得追悔的过往也都了不起,所有离去的人以及所有等待的人也真了不起。 最后,活着,真了不起。 竹林里,簌簌的风声如泣如诉,又好像其实只是一如既往地随风摇曳,无喜也无悲,竹屋屋檐下走出几个身影,他们静静地等待着。 在那块独自屹立竹林深处的巨石下,摆放着几块石碑,雕琢了几个名字,还有一块石碑上空空荡荡的,不知是仍旧不愿意告别的人还在希冀着他的归来,又或者是觉得离去的他,应该也与那个他牵挂一生的先生一样,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远去便是最好。 扶音站在最前方,鱼姬站在她的身后,徐从稚、程鲤、于琅和周厌紧随其后,他们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然后弯腰拱手,在纷飞的落叶下,在喧嚣的风声里,在所有不甘的离别和所有追忆的曾经中,与离去的人道别,他们要去奔赴他们的远方,然后希望再回到此处的他们,能够再无缺憾,也再无离别。 鱼姬回了醉春楼,如今汪洋上风云席卷,既然醉春楼已经选择了入局,那么作为楼主的鱼姬,也不可能继续那样将所有的一切都扔给她依旧不愿意喊一声师兄的麟书。当年少竹留在各大海域和各大岛屿上的醉春楼势力已经几乎收拢一处,鱼姬不会就这样看着少竹曾经的心血再次消散一空,所以在将来的那番风起云涌中,醉春楼和鱼姬的身影,将会万众瞩目。 周厌也回了苍南城,虽然辞了港口帮工的活计,武馆也因为那些流转的传闻而再无开启的可能,可是他也没有真的就去云冉商队里当什么帐房先生。 他开始跟着一个师傅学习酿酒,准备以后等云冉将日渐壮大的商铺开到其他城池中去了,就离开苍南城去一个没有能够一眼认出他的地方开一间酒馆,隐姓埋名也好甘于平凡也罢,他决定活下去,哪怕幸福总是那样让人觉着遥不可及,可是他也要拼尽全力地去与这个世间对抗,用他残破的躯壳,也用他仍旧灼热燃烧的魂魄。 于琅离开了奇星岛,跨越了战火逐渐蔓延的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前往那座汪洋中心的光明岛,他要回家去,也终于要在他所选择道路走出那一步,然后一往无前,哪怕犹豫哪怕困顿,也绝不会后悔放弃。 于琅腰间依旧悬挂长剑,哪怕他失去了持剑的手,可是体内汹涌澎湃的真气依旧喧嚣争吵,他又如何真的放下所有? 徐从稚和程鲤与扶音、卿乐和君策一同乘上了醉春楼准备好的帆船,根据精心择选出的航线去往玄坎海域林山岛,随行的还有华朝和李墨阩。 虽然只是在奇星岛上停留了短短半月的时间,可是整座汪洋已经硝烟四起,不知从何而来的魔军势如破竹,更多暗藏野心的枭雄借势崛起,海上的风波注定将要更加的跌宕起伏。 穿越旭离海域的航路还算安稳,毕竟已经百废待兴的奇星岛还是有些一呼百应的威势,想要抵抗其他海域的侵袭和魔军的突破还在还算是得心应手,只是将来随着战事更加杂乱,恐怕再想要铸造这样万众一心的防线就是奢望了。 所以已经几乎就要将整座圣坤海域吞入腹中的那位新任金藤皇帝,也不知如今该说他野心勃勃还是深谋远虑。不过哪怕旭离海域也掀起了战火,即便没有像圣坤海域那样一统海域,奇星岛依旧有着独善其身的自信,那位年轻的奇星皇帝也一定不会甘心置身事外。 踏入玄坎海域以后,从瀚兑海域蔓延而来的战火就要更加的肆无忌惮,玄坎海域中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岛屿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想来在民心散乱和王朝崩塌之后,就要在魔军的铁蹄下彻底变作了荒蛮和废墟。 帆船绕过了那些可能会有魔军出没的航路,在醉春楼精选的路线下,有惊无险地避开了许多席卷的战事,远远地,站在甲板上便能够看见那些喧腾在岛屿高空的狼烟,似乎还有宛若海浪的凄惨哀嚎传入耳中。 帆船摇摇晃晃地躲开了混乱,也穿过了变幻莫测的海上风云,眼前翻涌的海浪多出了几分熟悉模样。 徐从稚站在船头看去,眯起眼睛便能够看见那座熟悉的岛屿的轮廓,虽然只是许多年前曾站在远处瞧见全貌一眼,可是无数描绘在记忆和梦境中的林山岛还是让徐从稚如何都忘不掉。 程鲤缓缓走到了徐从稚身边,轻声道:“到了。”徐从稚点点头,然后掌心握住了刀柄。 华朝站在船舷附近,眺望着远处渐渐露出清晰模样的林山岛,华朝没有去看那些遮掩了所有视线的莽莽山林,也没有去猜测那座传说里宛如卧龙的蜿蜒山脉究竟在何处,他只是望着岛屿的高处,似乎看到了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柱,就像是神潭之上的那道神赐,那是道路,也是呼唤。 呼唤着世界和时光,去往云雾深处。 第二十一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一) 世间晃晃悠悠地,在夏末的炙热和骤然而起的秋风中,半月的时间就眨眼匆匆而逝,莽莽苍苍的山林褪去了几分翠绿,有纷扬落叶乘着寒凉的风吹拂过金黄璀璨的原野。 丰收的时节就要到来,在田地里埋头劳作的农夫,只是听见了风声里喧嚣的麦穗簌簌作响,便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似乎那些从夏季烈日下煎熬过来的岁月便都有了丰足的回报,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小麦蒸腾出的暖洋洋的馒头,耳边也传来了孩子们围绕着炉灶的欢喜呼喊,于是即便挥汗如雨,也就有了继续忍耐酸疼的脊背和熬过干渴的咽喉的理由。 无论海外的风云有多么的起伏跌宕,可对于偏安山脚下的白家村而言,那些所谓的战事和混乱终究还是离得远了些,哪怕茶余饭后坐在村头巷尾要多唠叨几句世道没那么好了,却还是只要瞧见了只在身前眼中的满足,就已经可以放下许多的杞人忧天,在夜里都要随着那夜风中传来的麦穗浪涛声露出笑意来。 白家村的村子里虽然平日里也有些猎户的往来走动,却大多还都是村子里血脉牵连的宗族聚居,所以只要多交谈几句,人们也就很快便知道了言家小院里那个满头白发的古怪年轻人是言澍带回来的病人。 听说那年轻人身受重伤,就连以前的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还记得姓名,却无论是来历还是身份都一无所知,而且刚来的时候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让人看见了还以为那个年轻人活不了几天了。 不过在村子里住了大半个月,那个年轻人倒是面色红润许多,至少看起来没那么孱弱了,虽然那随意披散的白发和时不时茫然呆滞的神色,让人觉着这个年轻人蒙着层看不透的怪异雾霾,可不论怎么打听都只能得到些神神秘秘的猜测。 起初还有不少人都往言家小院附近去打听有关那个年轻人的事情,随着大家渐渐习惯了这个古怪的白发年轻人的存在,如今不时走过小院外好奇探看的人毕竟是少了些,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言家小院里多了一个整日坐在屋檐下编草绳的年轻人,一坐在那里就能一动不动好多个时辰。 言家小院里,其实白日里一般是没什么人在的,言端仁虽然上了年纪了,却还是放不下那几亩田地,所以每一日都雷打不动地扛着锄头牵着老黄牛去往村外地里忙活。 那个许多年前家中长辈病逝之后就托付给言端仁抚养长大的少女白念媛,照例是去村子里的酒馆帮忙,时不时还会跟着村里的猎户去山中狩猎,不甘示弱的女子也总是满载而归,让人再不敢取笑说什么女子肯定做不了打猎的事情。 倒是今日言奇没有去私塾帮忙,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是从小就跟着言澍读书识字的少年也能帮着私塾先生教导看顾蒙童。言奇是在很小的时候被言澍带回了村子里来的,起初大家还以为是一直没有娶妻生子的言澍终于开了窍,为言家添了后。 后来才知道那个饿得只剩半条命的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出生不久父母就双双撒手人寰,将他拉扯大的爷爷又骤然病逝,家中亲戚不愿意多照顾一个孩子,于是只有四五岁的孩子便独自流落街头,差点饿死的时候遇见了言澍。 言澍便带着孩子回了白家村,拜托言端仁将孩子和白念媛一同抚养长大,还为孩子重新取了个名字,随了言家的姓,言端仁没有反对,于是言奇其实也能算是言家如今的后人了。 言家是许多年前举家搬迁至此的,那位言家老太爷不知道以前是不是在朝里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带到村子里的钱财不少,可是没过多久就都散了个干净。 村子里许多人都多多少少受过言家的照顾,所以虽然如今言家只剩下了言端仁和言澍这两个孤零零的血脉存世,白家村还是将言家看作了宗族里的自家人,早已没有了什么看不起和高高在上,对于从小便孝顺懂事的言奇,村子里的人更是欢喜得紧,只要在路上遇见了言奇,都要忍不住笑着点头称赞几句。 言奇在私塾里帮着传授些蒙童书籍,私塾先生也会在空余时间将更多的学识毫无保留地教与言奇,不奢望言奇将来能够去考取功名入朝做官,只希望以后还能有人来接过这间私塾才好。 言奇也不负众望,如今的谈吐学识,还有不经意间的妙语,就连那位私塾先生都要觉得言奇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更加愿意倾囊相授。 只是今日私塾先生要去附近的城里参加一场文人的诗会,于是私塾便停了一日的课业,言奇也就不用去私塾里帮忙,本想要留在院子里和顾枝一起编草绳,可是却有几个好学的孩子找上门来,缠着言奇要多听些书上的言语,言奇自然不会拒绝,便领着孩子们坐在另一处屋檐下,轻声细语地讲解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圣贤文章。 顾枝坐在一块劈斩开来的木桩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编着手中的草绳,汗水沿着他的额头淌下,可是他恍若未觉,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双手的动作越加娴熟。 耳朵里传来了不远处言奇讲述圣贤书籍的声音,还有孩子们时不时疑惑好奇地询问,言奇都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还要借此延伸,多说些旁人的注解和自己的感悟,只是最后都会告诉孩子们不必完全照着自己的想法去思考,而要琢磨出自己的理解来。 顾枝虽然没有刻意去听,却还是将所有的对话和交谈都纳入了耳中,觉得挺有趣的。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时近正午,虚掩的院门被一脚踹开,在那个大喊的声音响起之前,低着头的顾枝就已经知道了定是那个少女白念媛回来了。 果不其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喊道:“今天打到了好大一条鱼,小奇子,熬口鱼汤来喝。” 言奇正要送那些孩子们回家去,听见了这声喊,又看见孩子们眼底的促狭,言奇一下子脸色便红了,不去理会白念媛自顾自的大喊大叫,赶着孩子们离开了小院。 白念媛拎着手里的鱼走向灶房,看见了那个坐在屋檐下不言不语的年轻人,白念媛撇了撇嘴,若是顾枝抬起头看见了,便一定知道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少女又在嫌弃自己身为一个男子居然这般病弱没用了,其实言奇也时常受到这般眼色的招待,顾枝都习以为常了,也不知道与白念媛一同长大的言奇为何到如今还总是那般慌乱和惊诧。 言奇跟着白念媛走进灶房,白念媛嗓门大,吵着要将这条大鱼怎么好好料理一番,言奇的声音温和些,时不时就被白念媛的吵闹淹没下去,顾枝听不真切。 过了片刻,手艺实在太过糟糕的白念媛不情不愿地被言奇推出了灶房,炊烟的味道很快升腾而起,白念媛蹲在灶房外的柴堆前挑选着,嘴里还絮絮叨叨嘟囔着什么,估摸着是又要闹着去山上打猎了。 在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里,院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还有老黄牛慢悠悠的呼喘声,顾枝终于直起身子抬起头来,手边又堆满了编好的草绳。 带着草帽的言端仁走进小院,将老黄牛牵进了院门旁的棚子里去,老人看了一眼,发现那两只猪似乎已经吃好了饭,言端仁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然后看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眼神少了初见时的淡漠和疏远,却也谈不上亲近。 看见年轻人又礼数周到地站起来拱手行礼,言端仁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 白念媛看着了言端仁,便跳起来叽叽喳喳地说自己今日在河里是怎么打到了一条大鱼,然后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要让言端仁点头准许自己再去山里打猎一次。 可是因了前段时间上山打猎不管不顾的少女回来一身伤,所以言端仁现在的说不上都不肯点头了,惹得少女最后又生起闷气来,嘟着嘴恶狠狠地说以后再不从酒馆里偷好酒回来给叔爷喝了,言端仁不为所动,就是不点头。 就这样吵吵闹闹的,待得顾枝将编好的草绳收拾起来,言奇也从灶房里端着热腾腾的午餐走出来喊着吃饭了。 顾枝应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去,只是瞧见了重新走进灶房去的言奇的背影,顾枝便突然毫无征兆地顿在了原地,那股敲打着脑海的疼痛感又突如其来,仿佛有千万根细针穿梭在他脑海的经脉之间,横冲直撞,更要掀动血脉的奔涌,拍打着心底都隐隐作痛。 顾枝的脸色刷的一下苍白,下意识地伸出手倚在墙壁上,低下头大口喘息着,可是那股疼痛却如何都抑制不住,在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浮光掠影里,他好像看见了一个总是坐在灶房里背对着自己的魁梧身影,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去走近,似乎不过只是自己的一片梦幻泡影。 言奇走出灶房,看见了似乎又再次病发的顾枝,连忙喊了一声叔爷,然后便当先跑到了顾枝的身边,双手拍打着顾枝的肩膀和后背,急切问道:“没事吧?” 言端仁走出屋子,看见了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顾枝,老人走上前去,扶起顾枝的身子,仔细看了看年轻人的脸上神色,轻声说道:“如果想不起来就不要去勉强。” 这段日子以来,虽然大多数时候顾枝都并无异样,可也会时不时就这样突然疼痛难忍,应该是那些被掩埋的记忆又在喧嚣作乱,所以言端仁便让年轻人无需刻意去追寻那些记忆,否则除了徒惹伤痛以外毫无用处。 顾枝痛苦地点点头,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扯出虚弱的笑脸低声道:“没事了。” 言端仁点点头,然后走回了屋子去,言奇一直跟在顾枝身边,还不放心地多问了几句,可是顾枝都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说。看见他们走回屋子来,探出脑袋打量的白念媛也就收回了视线,他们围坐在桌前,简单地吃过了一顿午饭。 餐桌上,言端仁还是对白念媛时不时的出言试探置若罔闻,哪怕白念媛暗地里踩了好几脚言奇让他帮着说几句话,可是言端仁就是不点头,自顾自埋头吃完饭就走进屋子里去,一下子就把门给关上,眼不见心不烦。 白念媛只是闷闷不乐地坐在位置上,无精打采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言奇凑过去低声劝解,却被白念媛一巴掌拍走了,言奇只能挠挠头冲着顾枝尴尬一笑,顾枝却早已习以为常,吃完饭就自己收拾好了碗筷,也不麻烦言奇和白念媛。 屋子里传来言端仁闷闷的声音:“这两天有空就把自己的屋子都收拾一下,过一阵子该下雨了,天气一冷也见不着什么太阳,小心被褥衣裳什么的都发霉了。” 言奇应了一声,端着碗筷走到门槛附近的顾枝也点点头说了声“好”,只有白念媛嘟囔道:“怪老头,就看天气最准了。”言端仁咳嗽了一声,就当作没听见了。 言奇在院子里搭起了木架子,然后就将几间屋子里的被褥衣裳都搬了出来,就连言澍的那间许久没有用过的屋子也给打开了门通通风,入了秋,白家村又在深山山脚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气就要急转直下,可能下过一场雨,便是寒凉刺骨。 顾枝便帮着将所有碗筷都搬到灶房里去,言奇本想喊着说不用劳烦,却被白念媛眨眨眼就止住了话语。言奇有些无奈,知道肯定是念媛姐自己又不想干活了所以偷懒呢。 言奇便推着白念媛的肩膀让她挪挪脚步,再把自己屋子里的被褥都拎出来,白念媛不情不愿地点着头,然后就走进屋子里磨磨蹭蹭起来,言奇催了好几句才应一声。 很快院子里就晒满了被子,暖洋洋的日光洒下来,言奇拍打着被褥,飞扬的细碎尘埃便在天光下胡乱舞动,言奇瞧见了,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意,他想着不久后便是秋收时节了,那时村子里有闲余的人都要去地里帮忙,抬头看去,弯腰劳作的左邻右舍比麦穗都多,比过年还要热闹的景象,让人想起就不禁心里头暖暖的。 言奇回头看了一眼灶房,昏暗里顾枝还在洗碗,想了想言奇便抬起手肘戳了戳身旁闭着眼睛快要睡觉的白念媛,低声道:“姐,你去帮顾大哥把屋子里的被子也拿出来晒一晒吧,他都帮咱们洗碗了,搭把手呗。” 白念媛挪开脚步,依旧闭着眼睛,说道:“我不,要去你自己去,不就帮忙洗了个碗嘛,他都在这住大半个月了,也就编了些草绳,哪能卖几个钱啊,帮忙干点活总是应该的吧。” 言奇赶紧捂住白念媛的嘴巴不让她再乱说,虽然顾枝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瞧着也温和亲近的样子,可是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这样说话,言奇推着白念媛的肩膀往屋子里走,说道:“行行行,那咱们一起去好了吧?”白念媛睁开眼睛扭着肩膀,不过也只是撇撇嘴没有多说什么。 眼看着离灶房远了些,言奇压低了声音说道:“念媛姐,人家顾大哥人挺好的,平日里帮忙干点活也从不多说啥,虽然这回言叔忙,顾大哥在咱家里住的时候是长了点,可是你也不能这样说人家吧,一天到晚不给人个好脸色,别人瞧见了还以为他欠你钱呢?” 白念媛恨恨地攥起拳头,咬着牙道:“臭小子,你这是不当家不知道赚钱的苦啊,你以为就你在私塾里拿的那点钱够家里的开销吗?叔爷买种子不用钱?平日里那两头猪和那头老黄牛吃的少了?还有,是不是叔爷总让我买些好一点的肉回来,不是怕那个年纪轻轻就瘦得跟竹竿似的家伙一言不合就病倒了?言叔拿的钱不能乱用,还不都是你姐我在酒馆里赚的钱,所以他就是欠我钱了。” 言奇无言以对,知道自己这个从小就不乐意读书的念媛姐确实在赚钱上有些独到的想法,家里头田地种的东西也不拿出去卖,言叔在医馆挣的钱都是叔爷要留起来给言叔以后娶媳妇用的,所以还真是一直靠白念媛在酒馆里赚的钱维持日子。 言奇只好点点头说道:“念媛姐,我知道了,可是……”白念媛知道言奇又要唠叨,于是摇头晃脑道:“行吧行吧,我以后就不刁难他了,可以了吧?” 言奇咧开笑容,使劲点头,可是抬眼就看见白念媛向自己投过来不怀好意的笑脸。 言奇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问道:“念媛姐,啥事啊?”白念媛卖了个关子,只是嘿嘿笑不停。 第二十二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二) 说话间,他们就走到了顾枝暂住的那间屋子门外。 门没有关,往里头看去也还是只有歪歪扭扭的桌椅和一张床,不过毕竟有了人气,灰尘少了许多,窗户打开着,日光斜斜透进来,让人看着明亮些。 言奇和白念媛走进去,言奇没怎么打量屋子,直直便走向那张床,可是白念媛却探头探脑看着,她听说顾枝刚来的时候还神神秘秘带着一样像是刀剑的东西,于是想要开开眼。 白念媛平日里和那些村里的猎户交谈时大大咧咧的,村民都以为她说什么以后要修行习武然后上阵杀敌也就是说着玩的。 其实白念媛还真是从小到大就梦想着找到一位武道高手当师傅,然后以后手持刀剑纵横沙场,闯下一番功名之后就去浪迹江湖,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想想就让人心潮澎湃。 不过这些话白念媛可不敢与言澍和言端仁提起,不然只是上山打猎受了伤就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的言端仁,恐怕到时候就要把她给绑在院子里连出门都不行了。 白念媛眼珠子转动着,很快就看见了依靠着床边墙脚下的那块紧紧包裹的布条,白念媛眼前一亮,虽然她看着那个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不像是什么江湖里神秘莫测的大高手,可是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刀剑的白念媛还是希冀着能够开开眼,不知道江湖人的刀剑是不是都与话本故事里说的那样亮光湛湛,一出鞘就要锋芒毕露? 白念媛趁着言奇不注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知为何,手掌越靠近那块瞧不出本来面目的布条,白念媛就好像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震耳欲聋,似乎还有一股难以言语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牵连她的手掌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以为是激动,于是瞪大了眼睛,手掌猛地抓向那块布条。 那一刻,白念媛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从天而降的光芒刺入了眼中,让人只能闭上眼睛避其锋芒,蹲在床边的言奇也愣了一下,然后就看见身旁突然站着一个身影,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屋子里吹进窗户的风声骤然静寂,耳畔竟是有镜面轰然碎裂的清脆声响,让人不由得心跳静止。 待得白念媛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身前的那块布条已经消失不见,她下意识吞了口唾沫,然后缓缓直起身子,一缕碎发从她的额头飘下,她转过身,就看见了顾枝站在身后,手里握着那块布条,神色平静地看向她。 言奇站起身,看了一眼白念媛,然后就赶紧打圆场道:“顾大哥,你刚在洗碗,我们就想着帮你把被子先拿出去晒一晒。”顾枝收回视线,白念媛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到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顾枝看向言奇点点头说道:“好,多谢,我来帮忙。”言奇挠挠头笑笑,然后赶紧招手示意白念媛帮忙。 言奇和白念媛走出屋子,言奇有些心有余悸,虽然他全然不知道方才那一刻的恍惚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可是他就是莫名地觉着那时自己站在顾枝身边,好像直面着一座嶙峋的高山。 白念媛也呼出一口气,言奇凑过去低声道:“念媛姐,你怎么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呢?”白念媛拍了拍胸口,也压低了嗓音道:“我哪知道这东西这么吓人啊,不就是好奇嘛。” 言奇无奈摇头,不过白念媛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眼屋子,也决定以后不做这种冒险的事情了,怪吓人的。 顾枝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秋风吹过,破败的窗子拍打作响,他低下头看着手里布条缓缓松开的刀鞘,看见了沾染在刀柄上的血迹,手指下意识地想要擦去,却如何都抹不开那化作墨色的鲜血。 他想要揭下布条看一眼那把长刀,可是他的手掌颤抖着,似乎万般不情愿,他站在原地许久许久,静静地感受着脑海里翻江倒海的剧痛,他脸色苍白,嘴角竟是有血丝流淌而下。他将布条重新包裹好,然后将长刀倚靠在床边。 秋雨不打招呼便匆匆而来,这一日言端仁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午后便是阴云阵阵,独自呆在院子里的顾枝抬头看了看雨幕,想了想提起伞抓着一件蓑衣走进雨中,去往村外地里找言端仁。 中午吃过了饭,等到言端仁牵着老黄牛出门去,言奇就被白念媛拉着出了门,所以顾枝就算想要给他们送伞也找不着,只能直接去地里找言端仁。 沿着村外的蜿蜒道路往前走,遇见了拉扯黄牛走回村子里来的村中老人,顾枝想了想,将手里撑着的伞递给了并不相识的老人,老人看着秋雨浇灌在顾枝的白发上,推脱着拒绝,顾枝却只是摇头说无妨,将伞塞进老人的手中,就跑进田地里去了。 下了雨的地垄泥泞难行,沉甸甸的麦穗都被打弯了腰,却仍旧在疾风骤雨里不屈地直起身子,顾枝找了好一会,才透过雨幕看见了牵着老黄牛往回赶的言端仁。 言端仁看见顾枝将蓑衣送过来,愣了愣,又看着顾枝傻乎乎的淋了一身,在拍打的雨声中提高了声音喊道:“你咋淋着雨过来?” 顾枝没解释,只是帮着言端仁将蓑衣穿戴好,然后便牵起老黄牛,言端仁想了想摘下草帽盖在顾枝的头上,两人在雨水泥路里跋涉,走了好一段才回到小院。 言端仁站在屋檐下拍打着身上的泥泞和雨水,难得地主动开口说话:“这雨真是不跟人打商量,过两天可就要收麦子了,可别耽误了。”顾枝接过言端仁递过来的布条擦干净身上的雨水,应了一声。 言端仁看了一眼屋子,问道:“言奇和念媛呢?”顾枝说道:“不知道,他们吃过饭就出门去了。” 言端仁点点头,然后觉得有些不对,问道:“他们一起走的?”顾枝没觉得奇怪,说了声“对”,然后就看见言端仁走进柴房看了一眼,而后就变得怒气冲冲,压抑着怒气说道:“那个小丫头片子又把柴刀和镰刀都拿走了,肯定是拉着言奇一起跟着村里的猎户上山了。” 说完,言端仁就要提起蓑衣冲出去找他们,顾枝却拉住了言端仁,看着他说道:“仁叔,我去吧。”言端仁愣了愣,顾枝却已经跑进了雨中去,言端仁喊着他,可是那个年轻人却头也不回,风雨拍打他的衣衫,那副瘦削的身子好像都要被折断了,言端仁喊道:“把蓑衣穿上啊,这小子……” 顾枝埋着头一路往前跑,一直往村子的深处去,那里就有一条通往庆鹤山的山路,平日里猎户们去山上都是走那条路,今日这雨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恐怕言奇和白念媛也还没来得及上山,希望能够在山路附近找得到,若是进了山可就难找了。 白发沾染了雨水湿漉漉地垂在眼前,遮掩了视线,远方的道路有些模糊不清,阴云积聚在天穹高处,于是人间大地都变得昏暗混沌。 沿途瞧不见人,许多院子屋舍倒是都点起了烛火,摇摇晃晃的光亮透出窗子来,照在顾枝的身上,不知为何,他便觉得那些渗进骨子里的寒雨都被驱散了个干净,抬眼看向远处的山,风雨作乱。 他的耳中突然闯进了清脆的风铃声,他一愣,好像在眼中出现了一座清澈见底的湖水,然后就在青山的影子里,矗立着一座竹屋,风雨不动。 顾枝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他伸手抹开眼前的雨水,往着山路跑去,脑海一片滞涩,他竟是有些分不清流淌在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可为何自己有些悲伤?然后那股悲伤刺穿了心肺,让他忍受不住。 山路附近有一座山神庙,平日里香火也还算是旺盛,袅袅青烟和香火闪烁的光芒照进顾枝的眼中,他下意识放慢脚步,然后就看见了山神庙屋檐下有一个影子在与自己使劲招手。 顾枝跑近了些,才看清楚是言奇,言奇赶紧将已经浑身湿透的顾枝拉进庙里,露出欣喜的神色问道:“顾大哥你怎么来了?” 顾枝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喘息道:“仁叔听说你们不在家里就要出来寻,可是雨太大了,我就说我来找你们便好。”言奇有些好奇:“你咋知道什么在这里?” 顾枝低头看向言奇脚边箩筐里的柴刀和镰刀,言奇于是便了然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然后拉着顾枝走进庙里庙祝燃起的篝火旁,白念媛闷闷不乐地和几个村里头的猎户坐在一块,还有村子本想要来庙里烧香祈福的几个老人家。 此时一个相熟的猎户正笑呵呵劝慰白念媛道:“行了,还耍性子呢,可别哭了啊,下次再带你上山不就好了嘛。”白念媛弯着膝盖将下巴放在上面,闷声道:“下次叔爷一定不会让我出门了。” 猎户大大咧咧说道:“那你就偷跑出来嘛,从小到大你干的还少了?”坐在旁边的猎户们都哈哈大笑,显然也都是亲眼看见过小时候的白念媛有多调皮,那时候村子里的大小孩子都被白念媛给耍的团团转,到现在还有年轻人瞧见了白念媛下意识就低下头喊一声“大姐头”呢。 看见顾枝和言奇走过来,猎户们也抬眼点点头致意,虽然都和顾枝没见过几面,但毕竟也在村子里左邻右舍,见着了总要打个招呼。顾枝礼数周到地拱手抱拳,然后低着头看向白念媛,声音有些沙哑说道:“仁叔喊你们回家了。” 白念媛哭丧着脸不说话,言奇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最后还是等到雨小了些,言奇和白念媛才拎起竹筐和柴刀镰刀跟着顾枝回了家,一路上白念媛唉声叹气,念念不舍地不时回头看向山林,对几乎注定了一辈子都要在村子里度过的白念媛来说,那座充满了神秘和跌宕的深山,就是她此生能够走近的沙场和江湖了。 等到再过几年,虽然言澍和言端仁不会逼着她结婚成家,可是她也不可能再像如今这般耍性子了,总不能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况且言奇虽然不说,但白念媛知道他以后一定是要找机会进京考取功名的,所以白念媛就得多赚些钱才好,没准以后言奇当了大官,自己这个姐姐还能沾沾光去外头见见世面。 就这样想着,言家小院已经近在眼前,似乎察觉到了白念媛心里头低沉的心绪,就连头顶本来要散去的阴云重又汇聚,竟是一时间电闪雷鸣,一场大雨又要忽如其来。 言奇接过白念媛手里的箩筐和镰刀,招呼了一声就当先跑回了院子,白念媛也跟着跑去,踩在雨落之前回了家。顾枝落在后头,看着言奇和白念媛的背影,他突然回头看向被雨雾笼罩的深山,然后转头,就看见了骤然点亮的烛火,照进心里去。 言奇和白念媛站在屋檐下,低着头接受言端仁的训斥,屋子里已经点亮了烛火,一闪一闪,灶房里有青烟升起,应该是言端仁在为淋了雨的言奇和白念媛烧热水。 顾枝站在院门附近似乎愣在了原地,然后静静地看着,雨幕垂落眼前,似乎为眼前的景象蒙上了一层轻纱,让人看不清晰便想要走近些,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雨水砸进他的眼中,他闭上眼,举起手捂住了双眼。 先生,对不起。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对不起,对不起自己没有照顾好她,也对不起没有将自己的日子拼尽全力地过好,好像如今这样失魂落魄的自己便最是对不起。 耳畔传来了声音,顾枝愣愣睁开双眼,看见言端仁皱着眉头站在屋檐下喊着自己,老人嘴里似乎说着什么,埋怨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脑子好像不太灵光,还站在那淋雨。 顾枝应了一声,然后跑向了烛火拥抱下的屋子,温暖的感受顺着光亮爬上他的身躯,将他围绕着。 秋雨过了不久,村外的麦田便金黄得晃眼,这一日几乎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情,聚在了自家的田地里,举起镰刀收割丰收的麦穗,就连孩子们也都吵吵闹闹地跟着娘亲来地里帮忙,捡起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麦穗,然后像捧着什么宝贝一样的相互叫喊着,喜不自胜。 言端仁拄着锄头站在地里指使着挥舞镰刀的言奇和顾枝各司其职,意外地发现对农务一窍不通的顾枝居然在收割麦子时上手极快,便问他是不是在哪里收过麦子。 可顾枝只是摇头说自己隐约记得在哪看过,言端仁便不问了,想来就连他也忘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其实是个失却了所有记忆的可怜人,不知来历,也忘了过往。 麦子收完了,可田地却还要继续精心照料,否则那赶着秋风到来的冬日可不会手下留情,言奇和顾枝也在地里忙活了几日,才帮着言端仁将田地准备好,然后就可以等待着来年春雨的降临,迎来播种的季节。 秋末的时候,在岁禾城医馆里忙昏了头的言澍才想起来往村子里寄一封书信,说是医馆里实在忙不过来,只能让顾枝在言家小院多住一段时日了,等过段时间户籍文牒准备好了,才带着顾枝离开。顾枝倒也不急着离去,言端仁就说不必回信,毕竟年光时候言澍总要回来,倒是再说,顾枝答应了。 庆鹤山的山巅妆点白雪颜色的时候,村子里奔走的孩子们也惊喜地发觉天空中落下晶莹的雪花来,不知不觉冬日就急着来与人间见面,孩子们可高兴坏了,私塾先生也就让叫嚷着要打雪仗的孩子们提前离了私塾,大街小巷都是孩子们欢笑追逐的身影,言奇捧着书走回家去,瞧见孩子们热情洋溢地堆着雪人,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直到年关将近了,言澍才匆匆赶回了村子里,准备好的文牒户籍转交给了顾枝,言端仁却说不用着急,先把年节过了再说以后的事,不必急着说离开还是留下的主意,图个吉利也好。言澍自然是看顾枝的意思,既然见顾枝不着急,也就乐呵呵地说一起过个热闹年。 过年?顾枝有些记不清了,可是却隐约觉得,原来一年也就这么快过去了。村子里热热闹闹的,孩子们吵着要准备好些烟花爆竹,大人们从城里将数不清的东西满载而归,所有的小院屋檐下都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门扉上的门神和大门两侧的春联也都要换成新的,满是些人间美好的语句和念想。 言奇和言澍都忙着帮村子里来求字的村民们写春联,顾枝也帮着写了几幅,惹得言澍和言奇连声称赞,就连路过瞧见的言端仁也赞赏地点头。白念媛从酒馆里搬回来好些酒坛子,装满了酿好的醇酒,就等着年夜饭的到来。 辞旧迎新的除夕夜,顾枝透过摇晃的酒杯,听见了烟花爆竹骤然划破夜空的声音,然后他露出笑意,轻声说: “新年快乐。” —— 写于2024.02.09(大年三十) 第二十三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三) 冬雪落下几层,叠在远处山巅的景色中,便仿佛是红火的年节将天边的云层都吸引住了脚步,哪怕吹过的风温暖许多,却还不肯离去。 盖着雪花的树梢上遮掩着几片悄悄展露身形的嫩绿,不知是否等待着那一个天光刺破万里云海的时节,便要沐浴在忽然而来的一夜春雨中,再等一等含苞待放的脚步,一同与世间争艳,惊艳春风也暖了人间。 雪花融去的田垄间,脚印嵌在泥泞的土路上,不远处开辟的小溪已经冲破了坚冰,有潺潺流水声响彻在耳畔,空荡荡也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已经有勤劳的农夫脱下崭新的衣裳弯腰埋首挥舞着锄头,在这个春风未至的时节挥洒汗水。 在一处田地里,还有一个不知为何年纪轻轻便白了满头发的年轻人跟在老人身边,谨慎却精准地挥下锄头,身旁老人虽然还是板着面孔不太满意的样子,却神色已经和缓许多,没了第一次瞧见年轻人笨拙的耕田动作时那般嫌弃。 老人随口解释道:“虽然春日还没到,不过也不能就放着田地这么不管,等过一阵子雪不再下了,便要正式开始翻整土地,那时就不是这样挥舞锄头的事情了,要是没有牛羊犁地,就凭着这几分蛮力能干多久?”年轻人依旧弯着腰挥汗如雨,听着老人的话语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人却直截了当地拆穿道:“听不明白没关系,记住就好了,还有多看多做。”年轻人还是点点头,依旧是不怎么说话的样子。 老人也不理会,似是习以为常了,就让这个虽然没什么大用处却算得上勤劳肯干的年轻人当个哑巴得了,反正家里头有白念媛那么个丫头片子整日闹腾就够头疼了。 不远处村外的山路上传来马蹄声,老人循声望过去,看见了已经收拾好行李的言澍坐在马上,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过来,老人挑了挑头顶的草帽,与年轻人说道:“言澍要回去了。” 年轻人直起身子,看向山路上那个中年男子的身影,言澍也看见了年轻人和老人,于是抬起双手拢在身前喊道:“四叔,顾枝,我就先回去岁禾城了。” 顿了顿,言澍还是再次问道:“顾枝,你真的不跟我一块走吗?” 言端仁只是挥挥手就不去看言澍了,然后老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顾枝身上,似乎也在等待年轻人的回答,顾枝没有什么犹豫和思索模样,他摇摇头,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与言澍喊道:“不必了,我就留在白家村吧。” 言澍也没有多说什么,笑着喊了声“好”就策马离去,烟尘追在他的身后,似乎也想要知道言澍下一次再回到白家村又是什么时候了。 言端仁收回视线,语气平淡说道:“继续干活,不要偷懒。”顾枝“欸”了一声,然后就继续埋首田地间,他挥舞着锄头,然后重重落下,锄头在逐渐融化坚硬变得松软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那些深埋在地底下依旧存有几分潮湿和暗淡的泥土被翻卷在了天光下,与这个世间的寒冷和温暖试着相处。 村子里的私塾今日已经重新开了门,言奇与私塾先生带着几位孩童在清扫着落下些灰尘的屋舍,乘着今日天光算得上灿烂和温暖,言奇也将书房中的书都收拾在私塾院子里的石桌上晾晒,铺满了墨字的文章书籍在日光下蒸腾出好闻的味道。 孩子们围在书籍旁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书卷,就连嬉笑交谈的话语都尽量压低了嗓音,似乎害怕惊扰了那些圣贤写下的文字,言奇站在屋檐下远远看着,露出笑意。 屋子里私塾先生喊了一声言奇,言奇转头走进里屋,窗户都敞开着,屋里亮堂堂的,私塾先生坐在讲桌后的椅子上,示意言奇随意坐下,言奇却恭敬行礼只是站在一旁。 私塾先生斟酌了一番语句说道:“年前去往诗会,有几位文坛宗师也看到了你的文章和诗句,赞誉有加,不久前言澍也来找我聊过几句,谈到如今你也到了该准备去赶考的年纪了,乡试和会试于你而言不成问题,文坛和官场那边我和言澍会尽力帮你打点些关系,至少不必担心会被刻意刁难,你就安心准备科举,最好是在明年的会试便能榜上有名。” 言奇恭谨站在原地,细心听完了私塾先生的说解,他静静思索片刻,拱手弯腰行礼,沉声道:“谢过先生提点之恩。”私塾先生摆摆手,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就愿意耐心琢磨文章字句的年轻人。 虽然也还是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郎,却不知是因了年幼时的苦难还是言澍从来的言传身教,言奇总是让人觉着心性沉稳许多,自有思虑,于是私塾先生也才放心将许多教书授艺的事情交由言奇去做,也算是为将来定能在文坛上留下些记载的年轻人铺开一条道路。 这位数十年前就来到白家村的私塾先生,当年也曾是言奇这般心怀远大志向的年轻人,只是世事跌宕,无论是再不肯言说出口的哀伤还是那些唯有自消自受的遗憾,都铺就着一直通向此时此处的道路。 私塾先生早已放下了那些追名逐利的野望,看着这座偏远村落私塾中能够走出一两位愿意科举奋进的年轻人,便足够让他聊慰。所以这些年私塾先生对于言奇可谓是尽心尽职,不仅将自身所学都毫无保留地传授与言奇,也愿意为这个年轻人多思量一些今后的道路。 言奇自然知晓先生的用心良苦,内心深处更不愿意辜负愿意给予自己如此多爱护的言叔和先生,所以言奇哪怕觉得自己一心为了科举没有帮着叔爷多做些事情,难免羞愧遗憾,却还是咬着牙在读书治学的路上坚持到了今日,如今到了该放手一搏的时机,言奇虽然有些紧张,却不至于失措。 言奇很快就坚定了心性和信念,今日私塾先生也没有多留言奇,要他回去为不久后的乡试做足准备,这段时间也不用一直往私塾这边跑了,言奇推脱不过只能应允,收拾好了先生准备好的一些书卷之后,言奇便与院子里围绕在书堆旁的孩子们道别。 在孩子们脆生生的声音里,他笑着走出私塾,言奇回头看了一眼私塾的大门和匾额,两侧张贴的崭新春联还是由他亲手所写,言奇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去。 暖阳洒落光芒,照破屋檐和墙角下的积雪,村子里许多宅院的大门都敞开着,不时有孩子们的身影穿梭奔跑,许多农夫也已经准备提起锄头去往农田了,就连猎户也走出大门眺望山林,不知是否在想着等到那山上的雪花落尽便可以上山打猎了。 言奇沿路与许多人相遇,都笑着打招呼,年节还未过去,人们都热情地拉着言奇要去往家中吃饭,言奇只能一一推脱开,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酒馆附近。 酒馆的生意瞧着让许多在年节没有开门迎客的商铺都羡慕不已,可毕竟酒馆是村子里许多有了闲暇之人都要去的地方,所以热闹些倒也情有可原,那位酒馆掌柜更不负众望,只是吃过了年夜饭,第二日就已经大开门扉纳客迎宾了。 此时酒馆内外已经坐满了许多人,大多都是左邻右舍在此相遇饮酒闲谈,甚至还有妇人领着孩子也都围在一处,磕着瓜子谈天说地。 言奇走过的时候,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打招呼,实在是触目可及都是该喊声阿叔阿姨的长辈,他只能捧着书站在不远处的街角挠着头,思索着是应该装作看不见急匆匆跑过去,还是要走过去一一打声招呼。 在关乎未来选择的事情上都能够很快拿定主意的年轻人此时倒犯了难,好在很快言奇就看见村外的方向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言奇站在街角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招招手,好在提着锄头的顾枝一眼就看见了,才没有错过,于是顾枝有些疑惑地走近去,看着左顾右盼的言奇,问道:“咋了?” 言奇虽然想要拉着顾枝与自己一起走回家去,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怎么开口,顾枝看向不远处的酒馆,一派热闹喧哗,顾枝有些了然,于是说道:“我要去打酒,你与我一起去吗?” 言奇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顾枝一直悬挂腰间的那个朱红酒葫芦,虽然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斑驳痕迹,可言奇也能看得出来这个小巧玲珑的酒葫芦此前的模样应该算是颇为喜人,也总是没见顾枝将这个酒葫芦摘下来,想来对于顾枝来说是极为重要的物件,否则怎么失却了所有记忆却还不肯放下。 言奇见顾枝帮自己拿下了主意也不再畏畏缩缩,点点头便与顾枝一同走出了街角,去往酒馆。 他们还未走近,酒馆内端着酒壶的白念媛就迎面走出来,瞧见了言奇和顾枝,忙碌的少女只来得及挥挥手喊道:“你们来了,来帮帮忙。” 话音未落,少女已经将酒壶放在桌上又走进酒馆里去了。酒馆虽然平日里还会有几个帮工,可是毕竟还在年节,愿意来帮忙的人就少了,如今只有白念媛与掌柜一家在维持生意,这几日可忙得苦不堪言。 言奇远远“哦”了一声,将书籍交给顾枝之后便跑进酒馆去,年轻人加快了些脚步,便只是笑着与围坐在酒馆外的村民们点头致礼,人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玩笑话,调侃言奇这么多年还是被他念媛姐指使得服服帖帖的。 顾枝站在原地捧着书,犹豫了一番还是走上前去,有村民看见了他只是点点头,可也有人热情地招呼顾枝一同坐下来喝酒。 毕竟已经在白家村住了几个月,村子里有些人与顾枝还是能算得上相熟,再者不久前收麦子的时候,得了闲暇的顾枝总会帮着临近的农田收割麦穗,于是一来二去也能多聊上几句了。顾枝一一回礼,然后晃着手里的酒壶点点头,就走进酒馆里去了。 酒馆里不算宽敞,大多还是将桌子摆在了酒馆外,点燃烛火的酒馆内只有几张坐满了人的圆桌,还有就是掌柜的打算盘的木台子了,顾枝走近前去,掌柜的看见了顾枝便露出笑意来,这个瞧着病态孱弱的年轻人却颇会饮酒。 不久前收完麦子,掌柜的请了人喝酒,这个年轻人几碗酒下肚都不见脸红醉意,还能谈吐清晰,年轻人不与人劝酒,可是有人敬酒却也一饮而尽,从来好酒的掌柜的就喜欢这种喝酒的人,所以对于时不时来打酒的顾枝也能够多些笑意。 顾枝拱拱手与掌柜的见礼,掌柜了然,笑着问道:“还是要自家酿的酒?”顾枝也露出笑意,说道:“囊中羞涩。” 掌柜的摆摆手,却弯腰捧起一坛好酒来,说道:“说这些话,过年了总得喝些好酒才是,来来来,给你满上,放心,这壶酒算我请你的,只是若觉着不错下次还要,可就一颗铜板都不能少了啊。”顾枝递出酒葫芦,倒也没有拒绝,笑着说了声好。 顾枝等着掌柜的将好酒倒满酒葫芦,转头看向酒馆内,不远处的一个角落,忙里偷闲的白念媛扯着言奇的肩膀说些什么,言奇直摇头,看样子是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气得白念媛毫不留情地揪住言奇的耳朵,可是言奇还是咬着牙不肯松口,白念媛差点就要给言奇一拳了。 顾枝摇摇头,转身接过掌柜的递来满当当的酒葫芦,顾枝摇晃着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灼热的感受流淌在脾胃间,醇酒的香味萦绕在唇齿,顾枝喝的有些猛了,忍不住弯腰咳嗽几声,然后抬起头看向酒葫芦,赞叹道:“好烈的酒。” 掌柜的哈哈大笑,神秘兮兮地凑近顾枝耳边说道:“这可是难得的补药。”说完,掌柜还朝顾枝挤眉弄眼的,可是顾枝没明白,只是也笑了笑。 言奇留在酒馆里帮忙,于是顾枝就先将那些书都放回了家中去,这才独自牵着老黄牛继续去村外的田地里忙活,腰间悬挂的酒壶沉甸甸的,不知为何便让他觉着安心许多。 跨过小院门槛的时候,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在那座院墙下的小屋中,似乎有长刀出鞘的嘶鸣声传入他的耳中,是恐慌还是急切? 顾枝无从得知缘由和预兆,他转身离去。 第二十四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四) 黄昏时回到院子里的顾枝,便遇见了言端仁在训斥白念媛,看来是少女又想要偷偷上山的事情被叔爷发现了,即便言奇帮着隐瞒和解释,可也耐不住言端仁的脾气。 此时白念媛又气又急,眼眶有些发红,双拳攥紧,转头看见了顾枝回来,少女还侧过身去,不愿意让外人看着自己的模样。 顾枝将黄牛牵着系在棚子里,然后又将锄头和草帽放在柴房中,这才慢慢悠悠走到屋檐下,听见言端仁正说着:“你不用以为拉着言奇说要与你一起去我就会答应,照你那样胡闹,即便言奇跟你一起去了,就拉得住你去横冲直撞不管不顾?” 言端仁神情严肃地盯着白念媛,继续说道:“你这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上次在山上把手脚都摔断了,哭得什么样子,现在就觉着不疼了?那会儿要不是你言叔刚巧在村子里,你看看你现在还能不能这般好好的站着?” 言奇也不敢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白念媛的身边,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敢当着叔爷的面说些反驳的话语,再说叔爷虽然话说得急了些,却不无道理。白念媛从小就是不愿意安静乖巧的性子,小时候爬墙翻院子的事情就是家常便饭,伤了腿脚更是司空见惯。 可是不久前她偷偷跟着村子里的猎户上了山,还非要自告奋勇往后山去,结果把手脚都给摔断了,要不是言澍及时诊治还不知道会留下什么难以愈合的伤痕呢,于是这会儿言端仁自然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白念媛再去山上胡闹,即便白念媛拉着向来听话懂事的言奇一起来也难以让言端仁松口。 言奇眼角余光瞧见顾枝走近来,少年微不可察地使了使眼色,想要让顾枝帮着说两句话,别再让言端仁继续说教下去了,不然白念媛真就哭闹起来,谁拉得住? 顾枝看见了言奇的神色,自然心下了然,不过却只是站在不远处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说教和辩驳。 不知过了多久,言端仁停下了话语,却还是气得吹鼻子瞪眼,言奇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只有白念媛极力压抑着哽咽和啜泣,就是不肯低头松口。 言端仁瞧见少女倔强的神色,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就要继续说教几句,可是突然有一个声音说道:“我陪他们去一起吧。” 言端仁愣住了,言奇也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走到身旁来的顾枝,言端仁皱起眉头问道:“你说啥?”顾枝神色平静地看着言端仁,轻声说道:“我陪他们上一次山吧,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但至少可以帮着少些意外。您这般说教,孩子也听不进去,不如就让他们自己再去试一试,吃了疼遭了罪就知道那些逆耳的话语都是真心。” 言端仁静静看着顾枝,然后仰身坐在身后靠着墙壁的椅子上,问道:“为何?”顾枝歪着脑袋,言端仁问道:“为何要和他们一起上山?” 顾枝转头看了一眼言奇和白念媛,然后轻声笑道:“您这么骂下去也没用不是,要是下次他们还打算偷偷跑上山岂不是更让人觉着闹心麻烦?不如就答应一次,让他们自己去闯一闯知晓些险恶艰难,自然就会多思虑一些了。” 言端仁仔细打量着顾枝的神色,片刻之后转头看向言奇和白念媛,言奇抬起头却不知该说什么,顾枝低声说道:“地里的活不会耽搁了。” 言奇察觉到白念媛在旁边似乎撞了一下自己的臂肘,于是言奇举起手喊道:“我也会帮着一起下地干活的。”言端仁没好气地打断道:“你好好读书去,下什么地。” 说完,言端仁点点头看向顾枝,说道:“地里的活不能松懈了,春季播种的时候多上点心。”顾枝应了声“好”。言奇见叔爷好像松了口,便小心翼翼低声问道:“叔爷,您答应了?”白念媛也擦了擦眼角,然后抬眼看向言端仁。 言端仁抱着双臂神情严肃说道:“约法三章在先。第一,上山可以,但不可以去后山悬崖处;第二,你们仨人必须始终在一块不能擅自分离;第三,天黑前必须下山。”顿了顿,言端仁看着白念媛说道:“不答应你们就别想上山了。” 言奇赶紧向白念媛挤眉弄眼,白念媛虽然还嘟着嘴有些气鼓鼓的模样,却也低下头“哦”了一声。 言端仁啧了一声,说道:“说啥?”言奇拉着白念媛的胳膊,喊着应道:“知道了,叔爷。” 言端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顾枝耸耸肩笑了笑,然后就自顾自走开去了。 黄昏的余晖向着天际处褪去,顾枝走到小屋外的时候,天色便已经一片灰黑,眼前的小屋推开门自然更是黑洞洞的。 顾枝摸索着走进去,找到了桌上的烛火点燃,渺小微弱的光亮笼罩着小屋和他的身影,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在桌边坐下,抬起头就看见言端仁居然来到了门外,顾枝站起身,言端仁却走进来摆摆手说道:“坐着就好。” 顾枝擦了擦桌子,示意言端仁随便坐下就好,言端仁点点头,看了一眼屋子里,便在顾枝身前坐下,顾枝疑惑问道:“仁叔,有什么事吗?” 言端仁侧身而坐,视线望着屋外的黯淡天色,声音有些沙哑问道:“你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顾枝愣了愣,然后斟酌着话语说道:“有些记忆总是支离破碎,即便知道就存在于那里却还是看不清晰,所以能够记起来的更是寥寥无几。” 言端仁问道:“除了姓名你还记得什么?”顾枝手指搭在桌面上无声敲打,缓缓道:“好像在许久之前我曾住在山中的竹屋,那里在记忆中被称之为家。还记得在更久之前,似乎曾跟着几个身影一同浪迹江湖,可是那时的我太过年幼,眼前能够记住的景物和事情都稍纵即逝,即便是没有失去记忆的我,好像也全然想不起来那些过往。” 言端仁始终静静听着,也没有再发问,只是说道:“言澍从小就总是在医馆不着家,小时候父母管教他太过严苛,这孩子一气之下离家去了城里,便跟着那个恩师学会了一手医术,后来父母死得早,这孩子就更不回家来了,只是还会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四叔在家里头,就时不时会回来。” 言端仁的双眼在烛火照耀下有些浑浊,语气低沉:“其实以前言澍还有一个兄长和弟弟,可是那个被他父母寄予厚望的兄长被一场重病夺去了性命,他弟弟则在父母死后去参军入伍,十年前就战死沙场了。” 顾枝从来不知晓这些过往,也不知道为何此时言端仁会突然提起,顾枝听见言端仁继续说道:“言澍以前差点就与村子里一个女子成了亲,可是后来他出海去太久没有回来,那个女子就嫁了人,等到言澍回来的时候,孩子都在满地爬了,言澍也是个散淡性子,在那之后就再没有与哪个女子有过纠葛,倒也不是对那个差点成了亲的姑娘还在念念不忘,只是自己对此根本就不上心。” 顾枝不知为何,从言端仁的言语中听出了些哀伤,言端仁接着说道:“那个女子的夫家待她极好,言澍与他们时常有往来,又早不是年轻人了,自然早就什么放不下,那个女子的孩子还喊言澍一声干爹呢。只是那个女子和她丈夫却也是命苦的,居然一次大雨中在从娘家回来的路上被洪水卷走了,只剩下一个孩子留在世上,两家人里头都只有孤寡老人守着破败屋子,于是就将孩子交由了言澍来照顾抚养。” 顾枝听到此处,轻声开口道:“念媛?”言端仁点点头,然后说道:“言奇的往事你也知道了,这两个孩子从小就没了父母,即便有我和言澍的照顾,可他们终究早早就要知晓人世间的险恶和苦难,这两个孩子虽然年纪还小,却都是早有主见的,即便还要让人担心许多,却也算得上懂事了。” 顾枝终于明白言端仁的意思了,他想了想轻声说道:“放心吧仁叔,既然我答应了陪他们一起上山,就一定会护好他们的周全。” 言端仁转头看向顾枝,顾枝觉着他的视线有些奇怪,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言端仁在看的是自己的身后,顾枝无需回头便知道老人的视线落在床头墙角的那块布条。 顾枝苦笑道:“仁叔莫不是担心我?”言端仁收回视线看着顾枝,说道:“我要是担心你,早就把你赶出家门了,还留你到现在?”顾枝虽然也存了开玩笑的心思,可是此时也尴尬地挠了挠头。 言端仁挥挥手站起身说道:“言澍说你身子还没好利落,自己看顾好自己,庆鹤山虽然说不上险绝但也不是安稳地方,都注意些。”顾枝点点头也站起身。 言端仁头也不回说道:“不用送。”说完,他抬脚迈过门槛却突然顿住,顾枝有些疑惑,却听见老人轻声说道:“这世上没那么多放不下的,若是你不想要提起,就将那些觉着负累的都丢弃,可如果你连自己的内心都说服不了,就该去亲眼看一看自己想要拼了命寻回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 言端仁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顾枝呼出一口气重新坐在桌前,他的视线落在跃动的烛火光亮上,似乎还能听见蜡烛滴落泪水的声音。 在万籁俱寂中,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似乎叫嚣着要将世间一切都吞没,只有他站在烛光中,光芒点缀在他的衣衫上,却没有他的双眼璀璨,在眼眸翻卷的晶莹星点中,他觉得自己在思念。 上山的时候晨雾还未彻底散去,山路远远瞧着有些飘渺,言端仁站在院门外远眺进山的道路,很快就在眼底深处失去了那三个熟悉的背影,随着村子里几个熟稔山中艰险的猎户一同消失不见。 言端仁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看着天光照破微凉的清晨,这才转身走进院子里去,扛起锄头牵着黄牛去往村外的田地里忙活。 山路过了山神庙,蜿蜒深入山林的道路便更加崎岖跌宕,言奇起初还能勉强跟得上,可慢慢地也有些气喘吁吁,只是少年抬头看去,却发现总是瞧着瘦削病弱的顾枝居然始终脚步沉稳,丝毫不见疲态。 言奇虽然觉着有些奇怪,却反而放心了些,不知是因为知晓了顾枝身上的病症应该没有自己一直以为的那般重,还是因为这一趟进山有了足够让自己安心的顾枝陪着一起便可以放松许多。 言奇抬起头看着虽然额头渗出汗水却还是紧紧跟着走在前头那些猎户脚步的白念媛,少年深呼吸一口气,没有说要休息,而是提起气力迈开步伐追上前去。 顾枝察觉到言奇的疲累,倒是放慢了脚步,与言奇并肩而行说道:“将气力收起一些,如果一开始就这样不管不顾用尽全力,到后头才是真的遭罪,放松点,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和步伐,觉着难以为继了就停下来休息,慢慢来就行。” 言奇点点头,脚下步伐略微有些错落,不过在顾枝伸出手的搀扶下还是稳住了身形,言奇有些难为情地转头看着顾枝道谢道:“多谢顾大哥。” 顾枝笑着摇摇头,然后抬头看着远处遥遥不见尽头的山路,似乎一直漫入山林的昏暗中,虽然一直走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想象中的艰险和意外发生,但顾枝知道如果此行是为了打猎,那么前方的道路肯定不会一直是这般的坦途,到时转入了山林密布的土路,要更加难行崎岖。 言奇好奇问道:“顾大哥好像很熟悉山林?”顾枝收回视线,微微皱眉,却很快就舒展开来,他微不可察地将那股撞入脑海中的疼痛默默消受,然后轻声说道:“好像在以前,我便是一直住在山里的,应该是习惯了吧。” 言奇察觉到自己问起了顾枝的过往,自觉有些失言,便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前头的白念媛虽然也有些累了,却还是提起脚步紧紧跟着,此时见猎户们要转入山林的土路寻觅猎物了,顿时不自觉地展露喜悦兴奋的笑意,转头朝着落在身后的言奇和顾枝招手喊道:“言奇,快点!”言奇抬眼应了一声,顾枝没有松开拉着言奇胳膊的手,两人一直追了上去。 猎户们应该是顾虑到没怎么进山的几人,提出在山路旁先休养一阵,白念媛和言奇便蹲坐在地上赶紧喘息休养,倒是顾枝还一直站在山路边沿旁若无人地望着山外隐约模糊的遥远景色,猎户们觉着有些奇怪,这个村子里许多人都只知其姓名却难以了解更多的白发年轻人,居然不只是个病秧子? 猎户们没想到看起来比言奇还要更加孱弱的顾枝此时看上去居然一副没事人的轻松模样,几个存了想要看顾枝笑话心思的猎户面面相觑,挠挠头想不明白为什么。 山里的天色瞬息万变,时间的流逝也在感觉中要来得更快,所以一行人没能休息太久,很快就迈步走入了灿烂天光下也仍显昏暗的密林中,寻找那些总会留下踪迹的野猪和小鹿,猎户们手段娴熟,沿路没有错过任何细微的痕迹,让自以为已经做足了功课的白念媛觉得大开眼界,眼神闪烁,有着不虚此行的光芒。 林子里静悄悄的,有鸟雀啼叫的声音来回荡漾着,似乎还有深埋在地底下的虫鸣不甘示弱,言奇不知为何放慢了呼吸声,聚精会神地,似乎不肯错过所有那些沉入风中的微妙声响。 言奇脑海中有书卷上的美好文字在盘旋环绕,言奇从没有觉得总是以为近在眼前不甚出奇的山中,原来也有这样值得去探寻追踪的美好,像是能够让人流连忘返的文章诗句,见之不忘,念念回响。 突然走在前方的猎户们停下了脚步,白念媛屏住呼吸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问道:“咋了?有野猪吗?”顾枝和言奇也走上前去,却看见了在一棵树下有一大摊血迹正在慢慢干涸,抬眼看去,那蜿蜒血迹还沿着树下的草丛淌向远处,一个猎户蹲下身仔细看着那血迹旁被踩开来的痕迹,片刻后沉声道:“不对劲。” 白念媛忍不住问道:“这是山里的野兽在捕食吗?” 猎户点点头,言奇小心翼翼问道:“这有什么古怪吗?” 猎户站起身望着远处说道:“古怪就在于,前山不应该有这种会捕食野猪的猛兽才对。”另一个猎户想了想说道:“后山倒是听说过有狼群和猛虎出没,难道是冬雪过后,被饥饿驱赶到了前山来?” 眼前所见已经说明了许多,那以为总在后山盘踞的猛兽居然不知何时到了前山,而且还在距离村寨和山路没有多少距离的地方,让人不免担心许多。可是毕竟已经走到了此处,一行人也没打算就此离去,看血迹应该也是至少两三个时辰前发生的捕食了,那头猛兽想来已经不在附近。 猎户们散开阵型,将白念媛、言奇和顾枝三人护在最中央位置,然后一行人步伐慎重地前行而去,顾枝看了一眼猎户们,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奇怪,这些猎户所摆开的阵型居然像是沙场上的战阵,应该是由身经百战的将士琢磨出来的突进阵型,怎么会出现在偏远村落的平常猎户捕猎之中? 在山林前行,不知是不是内心深处的畏惧在作乱,所有人都觉得一切声音远去许多,就连整个身体都被寒凉紧紧包裹,顾枝走在阵型之中,抬头看去,透过斑驳树影瞧着天光被翻涌的云海遮掩住几分身形。 顾枝转头看向远处的方向,好像看见了在天穹下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灰白烟柱冲天而起,在风中飘散不定,似乎不过是他的错觉。 一声低吼传入耳中。 第二十五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五) 莽莽苍苍的山林,浓密堆叠的树木若只是远远眺望,便觉着像是那海浪一般,翻卷出响彻耳畔的哗啦啦声响,也要让人不自觉地沉醉于那番恍若云海卷舒的景象。 可一旦置身其中,除了慨叹人间世事的鬼斧神工,更要惊诧于如此伟岸的身躯究竟是如何在时光的席卷下始终屹立不倒,竟是让人站在树下抬头看去,都要望而生畏,而天光只能透过树冠洒下,云海遮遮掩掩,便只在山林之间铺满了灰黑黯淡。 风声急急切切地在耳边奔逐,虽然几人相隔并不遥远,可是此时埋头狂奔却都只能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和猛烈到难以抑制的心跳声,就连那好似噩梦幻象的猛虎咆哮声也消失不见了,望着在急速中往身后掠过的无数书目,甚至都要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如此奋不顾身地亡命狂奔。 习惯了身穿儒衫的少年虽然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可此时慌不择路之下却还是脚步踉跄,不知是因为本就消瘦的身躯难以积聚更多气力,还是那充斥心神的慌乱和惊恐已经彻底掌握住了所有的理智。 少年气喘吁吁却不敢停下脚步,他视线望着远处,只觉得有无数闪亮星点在盘旋,脚下一颗静静沉睡的石子绊住少年的脚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身形已经扑在了地上,散落的枯枝败叶划破他的手掌和腿脚,鲜血的气味飘散着,驱使着身后紧追不舍的猛虎更加凶煞。 猎户们还跑在前头,即便眼角余光瞧见了少年跌倒在地,一时间都差点难以停住脚步,可是他们很快就散开在几株大树下,抬起手中弓箭对准在山林中奔走的那头猛虎。 箭矢呼啸飞去,从趴在地上的少年头顶飞过,一个雪白身影猛地冲向少年,抓起少年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也不知道那个瞧着孱弱不堪的白发年轻人是哪来的这般气力。 少女被猎户们护在身后,看着仍旧没有停顿脚步毫发无伤的猛虎,她喊道:“言奇,快回来。” 话音未落,猎户们已经抓着弓箭重新动身奔跑起来,一个猎户抓住少女的手腕,头也不回说道:“快走,我们带的弓箭对付不了这种饥肠辘辘的猛兽。” 少女回头看着白发年轻人和被他拉扯着奋力追上来的言奇,白念媛眼中不知是因为畏怯还是担忧,竟是有些泪花闪闪。 言奇手臂被顾枝拉住,感受到那温热手掌传来的力量,言奇迈开脚步,将那些透过破碎衣衫渗进骨子里的疼痛都尽力抛到脑后去,不敢耽搁脚步。 不久前与那头如今还在穷追不舍的猛虎狭路相逢,经验娴熟的猎户们当机立断,没有与这头猛虎硬碰硬,而是打算逃开去,尽量往山路那边去,至少可以利用些平日里备下的陷阱,可惜那头猛虎根本不给丝毫机会,始终坠在身后不远处,以至于猎户们都找不到机会可以背过身往山路反向去。 顾枝没有回头去看张开血盆大口时不时仰天咆哮的猛虎,即便已经不管不顾地飞奔许久,可是他开口言语却没有丝毫颤抖和慌乱:“继续跑,不能停下来,如果沿途遇见了其他猎物,那头饿坏了的猛虎也许就会改变主意不再跟着我们了,或者能够找到机会去往溪水和山路附近,那头猛虎定然不会冒险。” 言奇看见顾枝的神色平静,语气沉稳却说着:“真是倒霉,看来从山后跑到前山来寻觅猎物的猛兽还不止一只了。”顾枝的话语还没说完,前头的猎户们就高声喊道:“前面有一条从山后流淌来的溪水,我们往那边去,看能不能甩开。” 顾枝和言奇喊着回应,脚下步伐更是不敢有丝毫停顿,耳畔的风声里还夹杂着身后那头猛虎的喘息还有咆哮,那踏在地面上的沉重脚步声像是夺命的铁索,不知不觉间就要缠绕上所有逃命之人的脖颈,然后缓缓勒紧,就此夺走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言奇都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了,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居然没有看见那头猛虎的身影,可是身旁依旧拉着他的胳膊的顾枝却说道:“不能停下来,即便我们现在看不见,也不一定便是安全了。” 言奇没有反驳言语,更何况如今的少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口干舌燥,疲累包裹着他的身躯,情愿就这样躺在地上长睡不起。 前方白念媛的脚步也已经错落,始终跟在身后的顾枝看出了少女的疲乏,迈步上前去,伸出另一只手扯住白念媛的胳膊,他竟是以一己之力带着白念媛和言奇一同逃亡,而且脚步没有丝毫被拖累的迹象,甚至还要更加迅即,很快就与那些身形矫健的猎户并肩而行,那些猎户都觉得惊诧不已,因为顾枝几乎是用两条瘦弱胳膊提着白念媛和言奇在前行,可却丝毫也看不出什么负累。 终于有溪水流淌奔涌的声音传入耳中,拨开眼前的灌木丛和树木,在日光下闪烁出波光粼粼的溪水便映入眼帘,此时这番习以为常的水流声却恍如天籁,只要再靠近一些溪水,就可以利用汹涌的水流阻隔猛虎的脚步,虽然这样做也是冒险之举,可总比与猛虎正面遭遇要来得更有希望些。 可是众人的脚步还没来得及去往溪水岸边,便被一道撞出密林的魁梧身影挡住了去路,竟是那头在半途不见了踪影的猛虎,好似有了灵性明智一般,居然刚巧挡在了众人与溪水之间的道路,那让人看见就要觉得窒息的恐怖阴影,铺在地面上有着难以触犯的威严,影子拉扯出猛虎的模样,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猎户们止住脚步,没有丝毫犹豫便弯弓搭箭,同时对着身后那个初次进山的人喊道:“我们会为你们打开道路,你们跳到溪水中去,去对岸也好顺流飘远也行,快点逃吧!” 白念媛开口喊道:“那你们怎么办?” 那个拿主意的猎户应道:“不用担心,我们现在还有些余力,哪怕对付不了这头猛虎我们还能接着跑,大不了就跳进水里破釜沉舟,总比你们要更有逃脱的机会。” 白念媛和言奇还要再说什么,顾枝却已经点点头说道:“多谢。”说完,顾枝的手臂微微发力,挂在他手中的白念媛和言奇便不由自主地飞到了半空中去,然后感觉到有清风载着自己的身躯,居然跨越了不短的距离,在扑起的猛虎和穿梭的箭矢之间落入了溪水中。 湍急的水流瞬间淹盖了头顶,虽然及时捂住了口鼻,却还是感觉到了难以呼吸的压迫感,白念媛和言奇奋力撑开手脚往水面游去,可却只能随波逐流,在翻涌的水浪中起起伏伏,等到他们终于能够完全探出脑袋大口呼吸了,却发觉自己已经离着那处岸边有一段遥远距离了,只能远远模糊看见与猛虎身形不断拉近的猎户们。 顾枝还留在原地,他的眼前有猎户们支撑开来的通向溪水的道路,一个拉开弓弦的猎户看见顾枝似乎还在犹豫,便喊道:“不用等了,快逃吧!我们会想办法的。” 顾枝这才下定主意,看着已经随着水流远去的言奇和白念媛,不敢就这样由着他们不知所踪而去,于是顾枝再次高喊一声:“多谢。” 他迈开脚步,一步就跨越了铺满碎石子的道路,在跃入溪水之前,顾枝回头看了一眼猎户们和猛虎,在那一刻他的双眼与猛虎遥遥对视,然后转瞬间他就已经跳进了溪水中,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身影消失不见。 顾枝自然不知道自己落入溪水后在岸边发生的事情,可是那头猛虎在与顾枝遥遥对视一眼之后,居然硬生生顿住了自己前冲的脚步,甚至还收起利爪闭合住了尖利的獠牙,若是在这慌乱之中有人来得及仔细瞧一瞧这猛虎的模样,就会发现那血红的眼瞳中居然出现了恐惧,就连紧紧攀附在地面上的身躯都微微颤抖起来,好像看见了天敌,丝毫都不敢再叫嚣进犯。 猎户们抓住时机,将仅剩的弓箭尽数倾洒在猛虎的身上,疼痛感将猛虎从恐惧中拉扯出来,意识到那个让自己望而生畏的白发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猛虎当机立断不再纠缠,居然忍着脊背上被利箭贯穿的伤痛头也不回地跑进密林中去,很快就失去了踪影,不知过了多久,始终严阵以待的猎户们才听见了悲痛的怒吼声从山中远处隐约传来。 溪水中,顾枝摊开双臂屏去流淌水浪的冲撞,终于竭力睁开双眼看见了不远处随波逐流的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影,顾枝一头扎进水中,双腿奋力一蹬,历尽千辛万苦追上了少年和少女。 顾枝截住从岸边被冲进水中的一段枯木,筋疲力尽的白念媛和言奇才得以将双臂搭在枯木上略作喘息,顾枝也拉着枯木,看着他们问道:“怎么样?你们没受伤吧?” 言奇脸色苍白,摇摇头,白念媛则不发一言,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在想着什么,顾枝想了想说道:“他们应该不会有事的,那头猛虎也是饥饿,一旦觉得占不到便宜就会退去,他们能够找到逃脱的时机的。”这句宽慰的话语虽然没有怎么松缓白念媛和言奇心中的沉重,却终究还是让他们愿意喘口气休养着了。 顾枝抬眼环顾四周景象,身躯由着水流推动,看着在视线中向后掠去的光影,顾枝察觉出这道溪水的流向,他撑着手臂搁置的枯木仰头看向身后,然后与身边的白念媛和言奇说道:“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在山巅附近了,这道溪流似乎是去往后山。”顿了顿,顾枝补充道:“水流还是太急,等看看前面是否有转圜的缺口,我们再寻机会上岸。” 言奇卷起破碎的衣袖搭在枯木上,尽力将自己的胸膛浮出水面,他点点头声音微弱道:“多谢顾大哥搭救之恩。”顾枝摇摇头没说什么,察觉到白念媛似乎闷闷不乐,顾枝说道:“此次遭逢意外谁也无法预料,如今无需再去思虑为何会落得这般地步,而应该想想如何安全离去了。” 顾枝沉着冷静的话语为难免在惊慌之中六神无主的白念媛和言奇带来了些勇气,白念媛也仔细打量着溪水两岸的景色,缓缓说道:“庆鹤山中的道路我还算认识一些,只是从未到过山巅和后山,所以如果可以我们还是需要找到一个登临的高处,辨别清楚方向才好找寻道路。” 顾枝抬头望着前方,水流奔腾不止,似乎在远方有什么急促的呼唤,流水对于两岸没有丝毫留恋,自然更不愿意停顿步伐,于是除了奋不顾身投入水中的碎石子和细散泥土,溪水与两岸的山林便泾渭分明相互疏离,顾枝沿路始终仔细查看,却没有发现可以安全上岸的缺口存在,便只能继续搭载着枯木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激荡流水声突然被震耳欲聋的敲打声取代,似乎有闷雷毫无征兆地炸响,让人不免心神震颤,白念媛和言奇本就心事重重,此时被难以预料的巨大声响砸入耳中,不由得在冰凉溪水中浑身颤抖起来,脸色愈加苍白。 他们望着远处,却根本不知道那响彻的声音究竟从何而来,只有顾枝神色平静地侧耳倾听许久,才轻声说道:“是瀑布。” 言奇转头看向顾枝,神情惊慌道:“莫非是到了后山的悬崖?”顾枝视线落在远处,却除了跃入地平线的溪水以外再无其他,他缓缓说道:“溪水更加湍急了,应该是离着那悬崖瀑布不远,我们需要尽快找到缺口上岸,否则一旦被水流冲入瀑布,就难以逃脱。” 说完,顾枝嘱咐了一句言奇和白念媛,便独自甩开枯木潜入水中,倏忽间不见了踪影,虽然知道顾枝是要去寻找能够上岸的缺口,可白念媛和言奇一时瞧不见顾枝的身影,还是觉着恐惧瞬间掌握住了所有心神,毕竟都还是年纪轻轻的少年少女,此前哪曾遭遇过这般险绝境地。 言奇双手十指紧紧攥着身前的枯木,他张开嘴说道:“没事的,没事的。”白念媛看着少年的神色,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安慰自己。 过了片刻,顾枝再次浮出水面,然后靠近枯木与白念媛和言奇说道:“附近都被密林占据了位置,找不到缺口。”白念媛抬眼看着顾枝,声音虽然竭力抑制却还是微微颤抖道:“那怎么办?” 顾枝双手搭在枯木上,转头看向愈来愈近的瀑布,说道:“只能继续往前看看了,如果再找不到机会,就得想办法如何在瀑布的冲激下保住安全。” 水流还是奔涌不止,似乎只要朝着前方便不知疲倦,可是时间的流逝却伴随着更大的恐惧刺入少年和少女的心神深处,好像明明知晓了前方是厄难的结局却只能继续一往无前,然后数着时间迎来最终的命运审判。 这般的绝望是他们从来未曾预想和准备的,因为在他们这样的年纪,也许最大的心神起伏就是内心深处的追寻和世事纠缠之间的矛盾,却无需去直面死亡和永别这些让人谈之色变的残酷,所以要他们如何平静地去拥抱即将吞噬性命的悬崖? 顾枝视线看着远处,似乎没有察觉到身旁的少年少女已经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绝望之中,他双手缓缓攥紧成拳,可是他却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力量,他有些困惑,好像体内经脉的这般平静才是意外,而本该发生的汹涌浪潮却在身躯内销声匿迹,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处,苍白的肤色下青色的经脉清晰可见,却好似就连血液都停止了流淌。 身后有一个浪花将他的白发打散,模糊的视线在眼前晃来荡去,他眯起了眼睛,却发现眼底有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迅速掠过,是刺破海面的飘渺天光,是手中散开的翠绿刀鞘,是追逐身旁的珊瑚海藻,是指引前方的游鱼海兽,是一声声的呼唤,是一次次的生死。 顾枝竟是难以决断,如今的自己究竟是生是死?还是说,其实当初沉没海底深处的时候他便已经死去了,那么这几个月来的经历难道不过是走马观花的幻想? 可为何即便是死后,他也没能回去那个故乡呢? 第二十六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六) 拨开垂落眼前的白发,视线却突兀地被遮掩,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依附在枯木上的三人。 顾枝伸出手去,水流在此处急转直下,原来一处悬崖已经近在咫尺,溪水奋不顾身一跃而下,在天光闪耀下溅射出纷飞的光亮,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白色花朵,在风中落入水底,然后去往深渊。 村子里言家小院的那座小小屋舍,缠绕的布条骤然破碎,那把没有刀鞘遮掩的漆黑长刀竟是在孤独和寂寥中颤鸣作响,似乎等待已久。 千万里的汪洋上,若是刻意绕过人烟鼎盛的诸多岛屿,也愿意就那样扬起风帆融入天地之间的无边无际,那么要是想要在这般壮阔中去捕捉一叶小舟,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大海捞针,就算是穷尽一生也无法追寻丝毫踪迹,比如梦想、比如过去、比如离别。 小舟船头,即便已经举世闻名,可他还是穿着那一袭惹眼的大红长袍,似乎全然不在意若是被旁人看了去,就要心惊胆战慌不择路。 又或者说,其实从一开始这世间如何看待于他就毫无关系,因为他本就不属于这片天地,却在如今成了足以操纵整座天地翻覆变革的高高在上的君主。 他无需附属于哪一座岛屿,更不会被任何的桎梏牵绊脚步,他要亲眼看着天翻地覆,在双手之间。 身后船舱内煮茶烫罐的晋汉神色恭谨,他抬头看向身前独自站在船头的主人,轻声喊道:“主人,茶煮好了。”那个背对着晋汉的身影却一动不动,晋汉没敢继续开口言语,只是低下头去,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晋汉好似听见了一声巨响在附近响彻汪洋,然后就察觉到身下承载的小舟再次无需掌舵摇浆便已经悄然转向,显然是离着人间又远去了。 鲜红长袍的身影转过身,晋汉瞧见了主人身前不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而是一副飘在半空中的绵长画卷,一支沾满了墨水的墨笔即便没有手掌握住却依然挥动不停,一行行字迹在画卷上浮现,晋汉看不清晰,却知道这副即将成型的字画主人已经书写许久,想来已经快要落下终章。 世人如何去想象?那个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的“死而复生”的魔君,竟是远离烽火迭起的战场,就这样好似一个游戏人间的世外仙人周游天下,只是乘着这叶小舟,身旁也无再多仆人护卫的服侍,若不是这一袭大红长袍实在太过让人闻风丧胆,旁人瞧见了他这番潇洒气态和俊美容貌,岂不是要以为只是一个富贵门庭中出身的世子王爷? 晋汉站起身,端起一杯缭绕热气的茶水走到船头弯腰递给魔君,魔君伸手接过,还不忘开口道了声谢,晋汉弯腰更低,魔君饮了一口热茶,望着远处慢慢升腾而起的灰黑烟柱,随意说道:“看来青藤一统圣坤海域的野心终究还是要失败了啊。” 晋汉微微直起身子转头看向不久前那声巨响传来的方向,他低声说道:“那里,应该是郓荒岛吧。”魔君点点头,晋汉便继续说道:“郓荒岛虽然没有与承源岛那样向金藤岛直接叫板宣战,却也是暗地里不愿意依附于金藤岛的岛屿之一,再加之岛屿的底蕴足够深厚,一统天下的王朝也已经绵延数百年,金藤岛没那么容易咬下这块硬骨头。” 魔君神色没有丝毫起伏波动,只是转身面对着墨笔不断挥动的画卷,示意晋汉继续说下去,晋汉斟酌一番说道:“可也正因为郓荒岛上的王朝承平已久,恐怕难以招架魔军的进犯,一旦被扰动了人心,想来即便有了当年奇星岛的前车之鉴,郓荒岛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晋汉视线看向金藤岛的方向,此时一副儒衫中年人打扮的他轻轻卷动衣袖冷笑道:“那位野心勃勃的新任金藤皇帝,明明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都没能打理干净,却还想着一口气蛇吞象,恐怕最终会落得个见了西瓜丢了芝麻的下场,不仅守不住金藤岛的基业,就连圣坤海域的这份威望都要失去。” 魔君饶有兴致地笑着反问道:“哦?你觉得青藤最后就只是个葬送金藤岛和圣坤海域的下场?那你觉得,我先前为何要让你们去帮着这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夺得金藤岛的皇位呢?” 晋汉愣了愣,神色有些惶恐,额头甚至流下了冷汗,不知为何,离开那座让眼前主人足够天下无敌的秦山之后,晋汉却觉得自己愈加敬畏惧怕魔君,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无法探寻缘由,更无法言说只言片语,只能让他更加虔诚地俯首称臣。 晋汉仔细想了想,这才开口说道:“主人恕罪,是我想得简单了,原来金藤岛需要做的事情和奇星岛并不相同。” 魔君没有说话,晋汉看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奇星岛虽然当年一夜之间就被覆灭,在世人眼中是整座岛屿和王朝的腐朽衰败,可是随着近年来奇星岛的重新崛起,即便其他岛屿还想要说些无关痛痒的风凉话,也不得不思忖奇星岛终将会重新掌握手中的权势,而旭离海域也会像过去千年来一样,只能紧紧跟随奇星岛。” “可惜那位青藤皇帝不是懂得运筹帷幄和深谋远虑的人,只要手中的权势膨胀到了足够去掠夺更多的时候,他就要一直盯着更远更高的位置去撕咬,明明已经知晓了乱世的到来,却还是投注了金藤岛更多的精力去探寻一统海域的野望,全然顾不上去计较清楚金藤岛的自身安稳,从一开始就在人心上落了下乘,更遑论民心所向。” “所以金藤岛会成为第一座在魔军铁蹄下分崩离析的岛屿,即便其他海域的战争还更加激烈和跌宕,可是最终金藤岛的新任皇帝陛下却会是第一个被枭首示众的帝王,那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岛屿之主威望的瓦解,会成为敲打世间人心的第一声擂鼓,更何况,如今的青藤皇帝,可是高踞天坤榜次席的位置,与当年的奇星岛一般无二,可这一次,所有无暇他顾的岛屿都要更加审时度势,去思量这种乱世席卷的倾覆究竟何时就要降临在自己的头脑上。” 魔君挥挥手停下笔墨书写,晋汉也止住了话语,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魔君的背影,不知道这位即便服侍跟随了百年却仍觉着神秘莫测的主人在思考什么,就像他同样也不知道明明筹谋已久的倾覆终于拉开帷幕,可为何主人还是游离在人间和纷争之外,似乎那些由魔君亲手开启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主人还依旧是那个独自站在秦山山巅的旁观者。 魔君突然问道:“你觉得,之前顾枝在秦山上,是不是真的有机会将我杀了?” 晋汉悚然一惊,却没有急着开口否认,即便他内心深处觉得已经无敌世间的主人绝不可能落败于任何一个武道修行者的手中,更何况是在秦山之上,可是晋汉还是认真思索许久才开口道:“难道那时的顾枝已经和当年的君洛一般了?” 魔君伸出手握住那根平平无奇的墨笔,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头也不回轻声说着:“说实话,哪怕顾枝在出云岛上游历一年,也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可无论是在仙山争先台还是玄铁关,我都始终觉得他比起当年的君洛还要差了一口气,而只是这丝缕差异就足以天差地别,他杀了祝猷的时候,我看见了些不同,可直到他一步步登山秦山站在我面前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我也学会了固步自封,居然就要将丢入井底,几乎都要看不清这世间的变迁。” 魔君笑了笑,似是自嘲,又好像这些话语中所流露出的所有含义其实都与他无所牵扯,至于听闻之人如何揣测,魔君更是毫不在意,他继续说道:“不得不承认,顾枝的成长比起君洛当年还要更加不可思议,其实武道千年来,天赋最好之人应该是那个‘崆玄七侠’中年纪最小的商宁,可惜还未登临山巅就半途夭折,只能说是这片腐朽的天地也终究要迎来黄昏了,可是君洛既然能够也年纪轻轻就名动汪洋,甚至还开辟古往今来未有之事,不可否认其天赋的出众,却更多是在于他对世间和武道的感悟。” 魔君伸出墨笔轻轻点了点身前的那副画卷,晋汉这才发现在那之上有一个名字“顾枝”,魔君缓缓说道:“顾枝就要幸运许多,虽然天赋同样震古烁今,但机缘和机遇都要少些坎坷跌宕,足以让他一步步走到武道高处去,一览众山小也感悟天地生,所以即便修行还差了些,他的心性和武道却已经几乎臻至圆满,所以走到了秦山上的顾枝,比起当年走到孤山的君洛,其实已经不遑多让了。” 晋汉那时没有在山巅能够亲眼见证魔君和顾枝的交手,可是那番气象既然能够传遍汪洋,自然也落入了一直站在山脚仰望的晋汉眼中,只是晋汉并不知晓那时魔君其实说过顾枝不如君洛的话语,否则就更要惊异为何魔君此时会对于那个恐怕已经身死的顾枝有这般不俗评语。 魔君的话语打断了晋汉的思绪,也让他一时间觉得震诧难言,魔君轻声说道:“顾枝没有死,可奇怪的是,如今我竟是寻不到他的踪迹,而且即便我还在秦山上,也有了他的血液气息指引,也难以寻觅丝毫,但他确实还活着,否则这座天地的武道恐怕已经轰然倾塌了。” 魔君轻蔑笑了一声:“说来可笑,这座天地的支撑实在颇为脆弱,那些在汪洋上生根发芽的岛屿其实离散太久,早就失却了与世道支柱相关联的根基,所以一旦运势、武道、文运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都随着灵气支离破碎,那么这天地哪怕没有人祸,也要因为天灾而毁灭。” “所以只有已经走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位置的顾枝还存活于世,这座天地才能勉强苟延残喘,此前我还觉着应该是其他两人动了手脚,如今想想恐怕这座天地自己也惧怕许多,所以庇护着他,可是难道就寄希望于顾枝再次出现能够向我出刀?” “当年君洛在孤山上手持神器能够杀了我,虽然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而在秦山上,顾枝手持神器同样能够做到相近的事情,只是两败俱伤,我会活下来,却失去所有神异,顾枝也会活下来,却沦为神器的奴仆,这世间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所以这番假设毫无意义。” “意外的是,此前我的猜测都错了,神器的关联并不在于君洛,而是顾枝,原来当年君洛将神器留在蓬莱之时也将神器的主人做了变更,只是凭借顾枝的血液作为指引却无法开启通往蓬莱的道路,这自然是因为我从一开始选择的道路出了错,所以无法直接找寻到蓬莱岛的所在,更拿不到掌握天地界限的钥匙。不过既然出云岛和蓬莱有着关联,光明岛和奇星岛已经摒弃了可能,金藤岛想来也是无所关联,那么所剩下的猜测就是岚涯岛或是林山岛了。” 说着,魔君抬眼看向岚涯岛的方向,在那里有一个熟悉的气息,是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离开出云岛回到此处,可魔君也不会被所谓天门拦住脚步,这么多年来他探寻了所有岛屿,甚至触犯禁制杀了奇星岛岛主,也冒险去过了光明岛,可是最终依旧觉着蓬莱岛好像在刻意疏远自己,始终都差着那一点距离无法捉摸清楚。 晋汉也抬头望向远处,却看见在模糊视线中有许多岛屿已经缭绕着战火纷飞,可魔军应该才从奉震海域侵袭此处不久,所以战乱本不该如此深入才对,晋汉很快了悟,看来这座圣坤海域因为那位新任金藤皇帝的自作聪明,甚至都熬不到乱世的席卷,就已经自行堕入了纷争之中。 有风帆迎着海浪猎猎作响的声音传入耳中,晋汉看见天边远处出现了那艘庞大的楼船,是魔军的主战舰,也是当初魔君能够在光明岛外战舰围堵之下安然无恙退去的依仗,可是晋汉不明白,主人为何传召主战舰前来,难道战局有了什么变动? 魔君手中的墨笔已经消失不见,他伸出手摘下眼前的画卷,手指缓缓卷动,随口说道:“以前看过一句哲言,说‘人类能够从历史经验中所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不会学到任何经验教训’。这句话真是说的一针见血,因为人类本心的追求和欲望希冀的存在,本就是所谓的劣根性,一旦有了滋润生长的沃土,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战争、纷乱、死亡、离别、悲伤……世间有那么多惨烈的文字,可是明明口口声声说了那么多的婉转言语,却都无法抑制住战火的蔓延,竟只是因为我这一个罪人,就要兴起更多的罪人要摇旗呐喊,可一旦后世书写或是高谈阔论,却还要评判出个善恶来。” “所谓的善恶分明是非明辨,似乎已经成了成王败寇的结语,只要能够掌握更多的权势和大道理,便都可以舍弃所有本该认定的准则,因为这世间习惯了由人心去书写过去和未来,而现在嘛,就要视而不见和随意涂抹。你听,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无论是人心惶惶还是战乱纷飞,是不是所有的不幸都要骂一句魔君的惨无人道,只要再等一段时日,甚至还看不到乱世的影子都得跟着骂几句,似乎世道就能好一些,却看不见脚底下的一动不动。” 竟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作答回应:“说得再多,也无法洗刷你带来的一切血流成河与生离死别,你所谓的自由和未来,根本只是一己所念,凭什么要天底下所有人都来遭受这份罪过?” 魔君朗声大笑,小舟已经悠悠停靠在主战舰的巍峨船舷旁,晋汉纵身飘上了战舰甲板,魔君独自站在船头,手中握着那卷书画,他的声音好像只是盘旋在小舟和战舰之间,又好像刹那间已经在八大海域都流转不停。 魔君缓缓道:“既然还是要问过天下人的主意,那便都来说道说道,看是圣贤的话语能够挽救,还是自以为的善意信念可以动摇,我就在此处,是手持屠刀的魔君,是主宰魔军的君主,是武道之路的拦路石,是天地都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污点,谁来见我?” “来来来,都来与我辩一辩善恶是非!” 在那一日,不知是由哪一座江湖率先摇起旗帜,所谓的“除魔令”引领了无数武林江湖之人前赴后继,去往汪洋之间寻找那位魔君的踪迹,要为世间的安稳太平挣来一个机会。 宁愚只是站在天地之间,要见众生。 第二十七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一) 湍急的水流在此处绕过阻隔一跃而下,激荡的敲击声响彻天地,悠悠然回荡于山林环绕之间,飞扬的雪白水花铺满了涌动的水面,不愿追随清风的脚步,却要与落入深渊的溪水为伴。 在那纵身一跃间亲眼看看天高海阔,若是再比作飞鸟,便是与人间大地离得远去,直入云霄千万里,无边也无涯。即便最终是葬身深潭湖水的命数,可若是能得这片刻的辽阔和自由,是否也能够奋不顾身? 端坐悬崖瀑布之上的那块巨石就像是最后的问询,要那些随波逐流的都再问一问内心的抉择,是否真的有了那跃下深渊的勇气? 可惜太过脆弱的生命总是不愿意就这般迎来结局,太多的执念比起那不知春秋的蟪蛄都要更加怯懦,哪怕死亡就在眼前了,竭力的挣扎和徒劳的回头,还是让人觉着并无奇怪。 可又如何去苛责呢?无论是年少还是衰老,总有太多的放不下和离不开,所以想要心甘情愿地奔赴命定的死亡,让人实在无法接受。 迎面撞上了巨石,白念媛猝不及防之下便整个人趴在了巨石上,竟是昏了过去,若不是眼疾手快的顾枝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摆,恐怕少女就要随着水流一同栽入了深渊去。 枯木正巧隔在了巨石上,将紧紧攀附住这根救命稻草的三人得以不再随波逐流,言奇在撞击之下也一下子觉着身躯都翻江倒海起来,但好在还是保持着清醒。 顾枝一只手扯着白念媛,将昏昏沉沉的少女一把甩在了巨石顶端石面上,然后看向言奇点点头,言奇便手脚并用地攀爬着枯木和巨石,终于也艰难地跪坐在了石面上,他低下头伸出手拉住顾枝的手掌,待得顾枝也来到巨石石面,他们赖以依存的那根枯木终于在水流和巨石的夹击下断裂开来,随着溪水一头摔落深渊。 言奇跪坐在石面上大口喘息着,少年看着身前不远处的深渊和身旁依旧在奔腾不止的溪水,有些劫后余生的怅然感受,他浑身湿漉漉的,却能够清晰感觉到体内本已经被恐惧和惊慌冷却的鲜血再次温热奔涌起来,就连心跳声也那般清澈地敲响在耳畔。 顾枝盘腿坐在石面上,看着眼前仰面趴在石面上的白念媛,少女的额头被撞破了一个口子,鲜血虽然被溪水洗去,可却很快瘀肿起来,昏了过去的白念媛虽然紧闭着双眼,可是眉间也挤在一块,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那份直面死亡的恐慌。 言奇小心翼翼地摇了摇白念媛的肩膀,咳嗽一声看向顾枝问道:“念媛姐没事吧?” 顾枝摇摇头说道:“没什么事,应该就是晕过去了而已,等过会儿好点就醒来了。” 说话间,顾枝举目四顾查看着附近,在这块巨石不远的前方就是急转直下的瀑布,正居天穹高处的烈日悬在瀑布外的天地界限边沿,顾枝看了看溪水两岸,这块巨石刚巧坐落于溪水中央,离着岸边的山林都有着不短的距离,看来想要找到逃脱的机会依旧不容易。 在激荡的水流撞击声中,顾枝又听见了那好似要将天地都撕裂开来的巨大动静,他下意识抬头看向郓荒岛的其他方位,视线落在了那一束不知是还未熄灭或是再次重燃的灰黑烟柱,虽然相隔遥远,可顾枝却隐约闻见了烈火灼烧鲜血的刺鼻气味,顾枝微微皱眉,他的双手垂在身旁,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敲打着腰间的朱红酒葫芦。 言奇并没有察觉到天边的异样,少年正神色担忧地看着白念媛,不知道该如何唤醒昏睡过去的少女,顾枝看言奇实在忧心忡忡,便伸出手搭在白念媛的手腕上,片刻之后轻声说道:“没什么大碍,放心吧。”言奇有些意外,疑惑问道:“顾大哥也懂医术吗?” 顾枝愣了愣,他收回手指,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脑海中有一个念头飘来荡去,伴随着刺痛不期而至,顾枝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知晓医术? 言奇看见顾枝的神色有些凝滞,眨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问到了顾枝已经失却的记忆,于是言奇尴尬笑着岔开话题道:“可惜这么多年我都没能跟着言叔学习些医术,还真是一无所成啊。” 顾枝回过神来,看着言奇安慰道:“不必妄自菲薄,听言澍说你不久之后就要去准备科举了,这才是你需要去多思量的事情,家里的安排你言叔和叔爷都会做足准备的,不用多想。” 对于早就将言澍和言端仁看作了自己真正亲人的言奇来说,这么多年来只是知道埋头读书却从来没有帮忙多做些什么,其实一直让少年觉得有些太过辜负了言叔和叔爷的善心好意,可是言奇又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除了拼了命地琢磨书籍文字以外,他也再无所长了。 听见顾枝的话语,言奇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顾枝看向天边的颜色,看来距离黄昏也已经不远了,没想到在猛虎追赶下,他们也仍由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去了许多了,不知道能否在天黑之前顺利下山去。 顾枝转头看向溪水和两岸,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法子离开这块巨石踏足山林,才好寻觅下山的道路,否则他们也只是坐在此处消磨时间而已。 顾枝双手攥紧成拳,他想要跃入溪水去探寻上岸的方法,可是溪水和瀑布之间的界限已经只有咫尺,水流在此处毫不留情,顾枝没有把握能够在溪水中保持住自身不会被流水冲击远去,所以他需要慎重思量更多,他不愿意背弃与言端仁的承诺,说好了要平平安安带着言奇和白念媛一同下山,顾枝就绝不会辜负言端仁给予的信任和善意。 可是这种深深的无能为力感受却让顾枝有些无所适从,支离破碎的记忆再次喧嚣作乱,那些一掠而过的残缺画面中,似乎在他已知的岁月里,自己从未如此的无能为力,好像以前的自己只要觉得体内仍有那些引以为傲的武道真气存在就可以无所不能,虽然曾在那座竹屋前感觉世间一切都背离而去,可他依旧坚定卓绝地走到今日此处,可是好像在更久以前,他曾真真正正地直面过绝望和残酷,那是一场生离也是死别。 顾枝皱着眉头低下头去,他咬着牙神色痛苦,披散的白发遮掩住了他的面容,于是天地都无所探寻他的苦痛,似乎有一段记忆被光阴长河毫不留情地纂刻在了脑海深处,无论他已经离去多远,也无论他已经告别多少年,那段记忆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有一日重新褪去历史的尘埃,然后攥紧他的心神,要他再去体会一番那深入骨髓的疼痛。 那是一座黑暗笼罩下的城池,岁月的痕迹被血与火掩盖,无数的喧嚣和呢喃响彻耳畔,天空离得太远,可是雨水却急急切切就来到身前,祈愿无人听闻,可是惨痛却近在咫尺,他的身躯那般渺小,视线被模糊遮掩,似乎在流泪,在他身旁有一个尚未白头的熟悉身影,牵着他的手,要带着他离开这座终将塌陷的城池。 可是为何模糊视线的远处却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个独自登山而去的孤独背影?那般熟悉那般遥远,让他不愿意就此离去,好像想要再次站在那个背影的身旁,希冀着那双温暖的手掌会将自己紧紧包裹,于是世间一切黑暗和险恶都退避三尺,他可以无忧无虑,也可以欢喜一生。 可是一切都结束了,城门轰然倒塌,他的身影在不断倒退离去,伸出手想要开口呐喊,却只能感觉到体内的所有气力都被剥夺殆尽,他内心深处好像希望着那个背影能够回头,或者有朝一日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身前,可是心神从震颤却在无比清楚地告诉他,他再也不可能与那个背影重逢了。不,为什么一切都要离自己而去,二叔、三叔、大姨娘、小姨娘......还有,父亲。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要无能为力?顾枝缓缓抬起头,言奇正想要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顾枝的肩膀,不知道这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为何突然之间好像被抽离了所有心神,言奇看见顾枝抬眼望向远方,有些疑惑地低声问道:“顾大哥?” 白家村的小院屋舍中,一道光亮冲天而起,可是还没等察觉到的人们抬头看去,那道锋芒毕露的光亮就已经蜿蜒着掠过千里,然后于九霄之外直坠人间,来到了他的身前,飘荡的气息轰然砸落溪水,竟是生生将奔腾去往悬崖瀑布的水面敲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水流盘旋着倒卷而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巨石笼罩其中,顾枝站起身,满头白发迎风招展,他的衣衫猎猎作响,虽然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可他还是探出手去握住了刀柄。 然后言奇就看见了此生都无法忘却的一幕,只见那把漆黑颜色的长刀在顾枝的手掌绽放无边无际的光芒,好像天穹远端的烈日被顾枝握在了掌心,在那些充斥眼眸和心神的光亮中,言奇在不得不闭上双眼的一霎那,好像隐约看见了那把长刀的刀柄上纂刻有“太平”二字。 下一刻,言奇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居然漂浮在了半空中,然后等他察觉到一切的声响和动荡都消失不见了,他缓缓睁开双眼,看见自己已经坐在了溪水岸边的山林中,而依旧昏睡着的白念媛正倒在自己身边。 言奇茫然抬眼看去,身前溪水岸边有一个白发身影背对着自己独自站立,言奇的视线看向那把隐退所有光芒的长刀,此时看去好像并不出奇,可是言奇却知道这把不见锋芒甚至平平无奇的长刀,其实隐藏着难以言喻的磅礴力量。 顾枝咳嗽一声,然后再难支撑跌坐在地,言奇赶紧爬起身走近顾枝身边接住他的身体,言奇感受到顾枝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苍白肌肤下的经脉猛烈跳动,似乎下一刻就要冲破他的身体,言奇看见顾枝的满头白发好像更加衰败枯朽,那张瘦削的脸庞上嘴角有鲜血流淌而出,澄澈双眼更是布满了血丝纵横。 言奇手忙脚乱地取下顾枝手中的长刀,然后将顾枝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声音都由于恐慌而颤抖着问道:“顾大哥,顾大哥,你怎么了,没事吧?” 顾枝此时全然说不出话来,就连张开嘴都太过艰难,他只能竭力挥挥手,然后开始大口喘息着,体内经脉骨骼之间有难以抑制的气息在横冲直撞,毫不留情,似乎极为兴奋雀跃,可是顾枝如今的身体太过脆弱,根本经受不住那股力量的苏醒。 不知过了多久,顾枝终于恢复了平静,他在言奇的搀扶下坐起身,然后看向身旁的那把漆黑长刀,言奇有些犹豫,却还是轻声问道:“顾大哥,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顾枝咳嗽一声,压抑住了喉咙间又要涌现的血腥气,他扯出一个笑脸随口道:“我好像想起来,我以前是一个天下无敌的江湖人呢。” 言奇不知顾枝所言是真是假,可是看着顾枝已经能够重新开玩笑了,言奇还是松了口气。 顾枝看了一眼似乎就要缓缓醒转过来的白念媛,他想了想还是与言奇说道:“方才之事就不要与他人说起了,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事情,不必惊扰到了旁人。” 言奇愣了愣,然后坚定地点点头,无论顾枝以前是不是什么天下无敌的武道修行之人,对于言奇来说他都只是那个顾大哥,始终温和始终沉静,更何况刚才顾枝定然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救了自己和白念媛,言奇当然不会轻易将所见所闻与他人谈及。 顾枝笑了笑,然后言奇也看见了不远处的白念媛终于捂着额头醒了过来,虽然疼痛还是困扰着她的清醒,可她还是察觉到自己已经身处坚实的山林大地了,白念媛有些不明所以,神色疑惑地看向岸边的言奇和顾枝,言奇站起身走过去与白念媛解释了几句,隐去了顾枝与那把长刀的异常,只是说因为那块矗立在瀑布上的巨石所以有惊无险。 白念媛虽然还是觉着有些奇怪,却只是晃了晃脑袋点点头,顾枝抓起长刀当作拐杖,拖着脚步走近来问道:“如果现在去山巅,能找到下山的道路吗?” 白念媛抬起头看着顾枝,然后点点头,可随即她就疑惑问道:“哪来的刀?”言奇看了顾枝一眼,然后有些结结巴巴地回道:“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吗?”少年显然是第一次撒谎,涨红了脸都不敢与白念媛对视,白念媛疑惑道:“有吗?” 顾枝也点点头,白念媛还要继续追问,却被言奇搀扶着起身打断道:“好了念媛姐,我们该下山去了,要是违背了答应叔爷的事情,他以后可不会允许你胡来了。” 说着,言奇已经拉着白念媛走进山林,他回头与顾枝眨眨眼,顾枝感激地笑着点点头,然后拄着长刀跟上他们的脚步,沿着溪水的流向去往山巅,借以高处的眺望寻找下山的道路。 好在撞击没有剥夺白念媛的思绪,到了山巅只是略略辨认一二,白念媛就指出了下山的方向和道路,此后便是小心谨慎的下山,他们可不愿意再遇见一次饥肠辘辘的猛兽。 好在一路没有再撞见什么意外,还在走到上山那条山路的时候遇见了寻找三人的村中猎户,于是一行人便赶在天黑前成功离开了庆鹤山。 虽然此次打猎一无所获,可至少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场灾祸。 猎户们途中也问起了三人是如何逃过艰险的,在言奇和顾枝毫无破绽的配合下,白念媛和猎户们都没再说起什么疑问,于是这场惊险的上山狩猎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第二十八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二) 回到言家小院的时候,顾枝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今日的遭遇都告诉了言端仁. 于是本想要偷偷溜走的白念媛便狠狠地瞪了顾枝一眼,不过言端仁却没有责问什么,只是说平安回来就好,然后他好像没有看见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顾枝手中的那把长刀,转身走进灶房准备饭菜去了。 顾枝走向了小院里的那间隐没在夜色中的屋舍,他推开门将桌上的烛火点燃,然后走到墙角处,看见包裹手中长刀的布条已经彻底崩散碎裂,只是走近了些掀起清风,便将那些碎片都散作尘埃无踪无迹。 顾枝捧起漆黑长刀,静静看了片刻,然后将长刀就那样放在了床头附近的墙角,他转身离去,走向炊烟升起处。 汪洋的最北端是无尽云雾,千百年来有无数旅人探索者前赴后继,可是那层垂落天地间的无形屏障却足够让任何人都难以踏足丝毫,好像既然已经给予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汪洋,那么神明也总要留下些不容凡人染指的禁地,以此彰显天地的雄伟和仙凡之别. 在许多传说中,那片云雾的深处就是神明仙人隐居潜修的蓬莱仙岛,凡人若是有幸能够靠近些许,就能得以长生不老;武道修行之人若是能够触及些虚无飘渺的天地大道,更是能够去往九霄云外;皇权富贵若是合乎正统,应也是那蓬莱岛的注目准许。 无数神秘的面纱笼罩着蓬莱岛这个名字,也不知究竟是谁最先喊出这个岛屿的名字来,于是千百年就有千万人深信不疑,哪怕穷尽一生也想要捕捉到传说的片缕真相。 可是从没有哪一段传说或是什么话本故事里,能够详细记载去往蓬莱岛的路途,若是要去相信那些书籍古卷里所说的天外秘境,仅仅凭依几句随意挥洒的描绘就要探寻蓬莱仙岛的踪迹,最终却是失望而返一无所获。 只有数十年前,听说那位古往今来第一人的君洛手中所持神器便是来源于蓬莱之中,这倒是无可置疑,因为凡是亲眼见证过那神器玄妙的人,都绝不可否认只有传说里的蓬莱仙岛才可铸造此等器物,也只有举世无双的君洛才能够掌握手中. 可惜随着君洛死于奇星岛宿微城的孤山上,人们便再也无法探寻神器的丝毫踪影,只是因为听闻了那时与魔君一战的君洛并未持有神器,人们倒是欣慰许多,否则那个魔君难道真的天下无敌了? 当然觉着可惜的人也更多,因为君洛那般不世出的人物,似乎不应只落得这般结局,太过遗憾,让即便不是武道修行之人的平凡百姓,也不免慨叹难以亲眼看一看所谓武道高出天外的模样。 还有人说天地大道的循环惩戒,就如同当年的琉悬一般,因为胆敢触及神明的权柄而最终引来了天劫,也不知是否真的成功飞升而去了? 即便在人间难以探寻蓬莱岛的踪影,可是人们探寻神秘和历险奇异的心思总是从不缺乏,最为探索家们津津乐道的,便有那座矗立汪洋北面的林山岛,因为这座孤悬岛屿的超然物外和其中人迹的难以寻觅,所以千百年有无数人试图穿越那片莽莽山林去往传说里的卧龙山脊,无功而返的人在于多数,但也有成功踏足伏龙山脉的外来人,只是最终离去之后他们都极少提起在伏龙山脉的见闻,这便更加引起了后来人的好奇和希望。 林山岛没有传说中的蓬莱岛那般神异,可是人间却实实在在极少亲眼见闻过居住林山岛伏龙山脉的百姓,因为那片山林不只阻隔了外来人的探寻,也禁锢住了许多伏龙山脉百姓的脚步,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亲眼见过那波澜壮阔的汪洋大海,可是他们却还是抱着那份遗憾始终坚决地驻守伏龙山脉。 因为从他们行过了十八岁的成人礼,终于到了得以参与山脉议事会议的那个年纪开始,便都知晓了身上血脉所背负的责任,哪怕注定了此生都无法离开此地半步也无怨无悔,因为他们的守护和执着,是这片天地得以运转自如的根本之一,他们是不容有失的支柱,也是自困藩篱的守护者。 伏龙山脉的领主就是林山岛的岛屿之主,在继承权柄之前,所有岛主就已是伏龙山脉中武道修为最为得天独厚的那一位无敌之人,也是对于那份责任所怀有最大敬意和信仰的守护者,所以历任林山岛岛主都是伏龙山脉当之无愧的指引旗帜,照破所有畏怯和退缩的信仰,也点亮所有坚定和纯澈的守护。 林山岛岛主之位没有什么血脉传承的规矩,只要有人能够在武道修行一途独树一帜,那么他就是下一任林山岛岛主的继承者,虽然若是能够血脉流传将会更大可能地全数承继力量,但林山岛岛屿之主自古以来的骄傲和信念却不允许这份心绪生根发芽,虽然想要子承父业就得拼搏出一番属于自己的精彩来,不然难以服众。 这一任林山岛岛主正值壮年,自然还无需忧虑继承之事,可是伏龙山脉的百姓们还是觉着有些遗憾,因为如今这位岛主大人曾经有个天赋不俗的儿子,虽然没能在年幼时就通过林山岛禁制的考验,可是那份武道修行的天赋却有目共睹,人们并不怀疑那个孩子将来定是能够不弱他人,可惜万般满意却都抵不过岛主大人的不满意,最终逼得那个孩子离家出走,听说已经在海外历练了许多年,也不知是否还会回来。 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后山处对于许多百姓来说都是不容踏足的禁地,那里除了有一处神秘莫测的深潭以外,便是岛屿之主闭关所在,以及还有负责铸造的剑炉坐落,经由岛屿上最为精熟的铸造师,辅以深潭的玄奥,便有了千百年来无数的精兵利器。 后山处的禁制不容侵犯,除了岛屿之主准许的寥寥几人以外,若是轻易踏足便是最大的罪责,轻则断去武道修行,重则驱逐岛屿。 林山岛岛主闭关已有五年,林山岛和伏龙山脉的许多决断自有议事会去做抉择,倒也不至于因为没有岛屿之主的威慑便出现什么混乱和凝滞,如今乱世将袭的消息已经传来,可是林山岛却毫不在意,因为千百年来从没有战火和纷乱能够侵袭林山岛和伏龙山脉分毫,这是传承的自信也是守护的坚决。 伏龙山脉前山与那片莽苍山林之间没有清晰道路相互连接,即便真的有外来之人误入此处,也要更仔细地探寻许多才能隐约察觉到伏龙山脉的入山所在,这倒不是伏龙山脉的有意刁难,而是这座传说里由神龙降世化身的山脉自古以来就有这番神异,要世人敬而远之,也要世间可望而不可即。 摇晃的山林间,有一行人踏碎满地的落叶枯枝,终于站在了伏龙山脉之前,仰头望去,似乎便能看得见那山巅仰头朝天长吟的龙头,即便被嶙峋山石遮掩几分壮观,却也让人只要望见了几分模样便不由自主地敬畏有加。 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银色刀鞘的少年站在最前方,他伸出手触摸身前冰凉深邃的漆黑山岩,低声道:“到了。” 这座千万年来岿然不动的巍峨山脉还是与离去之时记忆中的模样一般无二,从来都不会因为归来或是远去而悲欢,清风穿过山林一头扑在山石边沿,于是便扯碎做了零落的尘埃四散飞舞. 就在少年的手指和山脉触碰的那一刹那,在伏龙山脉后山的方向有一道冲天而起的璀璨光亮撞破云海,然后一层好似轻纱的帷幕便骤然降落在了这不请自来的一行人身前,少年的指尖与那层幕布只相距寸缕,那些隐约波动的微光之中隐藏着难以言喻的磅礴力量,似乎要少年知难而退。 一位身后背负剑鞘的年轻女子走到少年身边皱着眉问道:“这是禁制?以前好像从未听闻过外来之人会受到这般阻隔?” 手指搭在腰间绿竹刀鞘上,名为徐从稚的少年再次归来其实已经不再年少,他看着那层不容侵犯的帷幕,片刻之后语气平静说道:“因为这层禁制是为了拦我。” 与当年离去之时一样,徐从稚身边站着的就一直都是程鲤,程鲤不解道:“为何要拦你?” 徐从稚抬头望向山脉巅峰,轻声道:“因为林山岛的岛屿之主不愿意看见一个身居天坤榜上高位的武道高手轻易踏足山脉,怕是图谋不轨之徒要去侵扰伏龙山脉的安宁和禁制。” 程鲤愣住了,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徐从稚在说些什么,虽说当年徐从稚会毅然决然离家出走确是与那位岛主大人犯了矛盾,可他们毕竟是父子,难道多年未见却竟是要刀兵相向? 程鲤伸出手去也想要触碰那层帷幕,可是骤然间眼前天旋地转,那层轻轻漂浮的幕布豁然扩张开来,将徐从稚和程鲤身后的几人都笼罩其中,就连徐从稚和程鲤也被阻隔开来,彼此根本看不见对方。 徐从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虽然他不知为何自己看见了这层阻隔脚步的帷幕心中会有些愤懑和不甘,但却不会去怀疑那个始终一丝不苟一板一眼的岛屿之主会如何刁难外来之人。 所以徐从稚并不需要去担忧其余人的安危,倒不如说眼前的这层阻隔其实是在与他问道而已,不是伏龙山脉领主徐椿要与徐从稚问道,而是天坤榜上的林山岛岛主要与同样身居天坤榜的“戮行者”问道。 徐从稚低下头握住了腰间的绿竹刀鞘,嘴角勾勒出一抹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微笑,他的双眼之中光芒褪去,好像久别归来他却反而有些悲伤。 笼罩在帷幕之中,李墨阩和华朝都与没有武道修为在身的卿乐、扶音和君策被困在了一处,因为不知眼前的阻隔是敌是友,所以李墨阩毫不犹豫就拔剑出鞘,然后他与华朝对视一眼,两人的身影同时动了起来。 李墨阩手持长剑纵身跃向高处,将剑尖直指即将完全闭拢的帷幕顶端。华朝则一步向前,一股无形的气息荡漾开来,他握紧双拳然后猛然推开,眨眼间就已经在微微晃荡的幕布上砸出了一个个坑洞来,可是这层好似轻纱的帷幕却始终屹立不倒,甚至就连丝毫残破痕迹都捕捉不到。 程鲤察觉到自己和徐从稚之间的距离其实还没有被分割开来,可是即便知道彼此近在咫尺却也难以轻易跨越这层帷幕的阻隔。 程鲤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握住了身后的剑柄,虽然只是一把徐从稚在云庚村中雕琢而出的木剑,可是握住了手中剑的程鲤气势却浑然一变,与传闻里“修罗九相”中那个最擅潜行隐杀一道的“幻影”全然不同,而是全身上下披挂起了堂堂正正光芒万丈的剑气,即便武道修行途中没有多少机会能够触摸剑道,可是只要握住了剑,程鲤便是这世间最耀眼的那位女子剑仙。 侧耳倾听,看来身旁和身后都已经与这层阻隔的帷幕交手了,徐从稚缓缓闭上了双眼,然后迈步向前踏出一步,在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座环绕在丛山之间的悠悠深潭,在岸边似乎独自站着一个伟岸的背影。 徐从稚感受到心底深埋已久的那份怯懦和委屈,然后他的全部心神就落在了腰间的长刀上,铮然一声响,整座天地都听闻了手中刀出鞘的声音,要惊天地殊。 伏龙山脉一如往常的平淡日子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和巨响打破,负责镇守山脉入山口和看守山外密林的护卫队迅速调动起来,在几位武道高手的率领下迅捷无比地来到了那一行人踏足的地方,可是从天垂落的帷幕不仅阻挡了那些外来人的脚步,也将想要有所行动的护卫队挡在了不远处。 领头之人瞧见了眼前气势磅礴的帷幕,心下便安定了许多,护卫队中的其他人也有些如释重负,还好岛主及时亲自出手,否则没有提前察觉到这些外来人的护卫队可就犯了重罪了。 可是护卫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惊讶地发现那层好似世间最为坚固牢笼的帷幕居然难以抑制地猛烈晃动起来,似乎有拔刀出鞘的声响隐约刺入耳中,滔天的气息碰撞将只在不远处的护卫队都一把掀翻,还没等狼狈卧倒在地的护卫队众人重新站起身,他们就看见了一道不逊色于那层帷幕的冲天光亮骤然在眼前扩大开来,然后一个身影一步踏出。 斩!隐约龙吟还未冲破九霄就被一道刀光拦腰斩断,伏龙山脉似乎都震荡了起来,细碎山石簌簌滚落,更多的武道高手闻声而至,可是都被那鼓荡的气息阻隔在了远处,只能旁观却难以走近。 镜面碎裂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看见那层阻挡在山脉前山外的帷幕骤然间支离破碎,有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手持长刀将幕布撕扯成了漫天碎片,在半空中焕发着光怪陆离的色彩。 那个庞然身影再次向前走出一步,然后只有武道修为足够深厚的宗师高手才能看得见在好似神明虚影的庞然大物脚下,站在一个手持长刀的年轻人,此时那年轻人手中平平无奇的长刀却释放出可与天光争艳的灼热光亮,还有不可直视的绵延气势不断涌动着,在眨眼间就回荡在了整座伏龙山脉。 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之人不敢再拖延等待,在感受到那外来客的磅礴修为之后便迅速去往后山,好在岛主闭关的禁制不知何时已经关闭了。 于是这位主事人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岛主闭关的山洞外,却只看到一片空荡荡,他愣了愣,然后看见了不远处原野中央深潭岸边站着一个气势巍峨的身影,负责在岛屿之主缺席时管理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人擦了擦额头汗水,赶到那个身影背后拱手禀告道:“岛主,有外人入侵山脉。” 林山岛岛主伏龙山脉领主徐椿背对着身后的一切,他的神色平静,即便听见了向来沉着稳重的议事会主事之人急切的禀告却也依旧一动不动,在他身前好像千万年都是平静安宁的深潭湖水居然出现了一个深邃的漩涡,在漩涡之中站着那个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的身影。 好像长高了些? 徐椿挥挥手,山外破碎的帷幕再次聚拢,然后就在半空中出现了一个手持铁鞭的巨大身影,好似金刚怒目,沉声喝道:“大胆外来人,竟敢触犯伏龙山脉!” 可是那顶天立地的神明虚影却一步不退,竟只是依靠气势就全然压制住了那负责护卫伏龙山脉的禁制化身之一,一个清朗的声音传遍整座林山岛和伏龙山脉。 “徐从稚与林山岛问道!” 第二十九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三) 整座林山岛从未如此动荡摇晃过,即便是当年君洛登临伏龙山脉之巅与岛屿之主的那一战也始终都将所有的异象都压制在了后山禁制之中。 可是今日的气息碰撞竟是在伏龙山脉前山处就骤然爆发,似乎那个不请自来的外来之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与林山岛来个宾主尽欢的交涉,而是从一开始就打算硬碰硬较量出个高低,所以只是打了个照面就直接让岛主调动岛屿禁制与之抗衡,而那人竟也依然丝毫不肯退却,直到山脉之中的百姓们都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才有些恍然大悟。 许多年前,伏龙山脉的百姓都知道岛主家中那个天赋不错的孩子似乎有些不堪重负,不知是不是因为岛屿之主的那份责任太过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竟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是好多年。 其实伏龙山脉的许多人都清楚,即便那个孩子没有在年幼时通过岛屿之主的考验,可是只要他能够按部就班地潜心修行,一旦登堂入室了,这座林山岛也依旧要瞩目于他,就像当年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跟随他父亲的旗帜那样,只要孩子能够顺利成长为岛屿上的至强之人,那么岛主之位依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是所有人也都知道从来一板一眼不肯给任何人好脸色的岛主肯定对于自家寄予厚望的孩子会更加严苛,若不是孩子那个虽然因为年岁渐长而修为衰败的外公,依旧是当年锋芒毕露的刀圣,所以是山脉中难得敢与岛主掀桌子叫板的,能够一直护着孩子,否则恐怕在那孩子的娘亲离世不久,孩子就要在父亲的压迫之下背离而去了。 虽然最终那孩子还是远远地离开了伏龙山脉和林山岛,人们难免觉得太过遗憾,因为所有人都想要知道,若是在历代岛屿之主中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徐椿能够将自身传承修为全数留给自己的血脉,那么林山岛岛屿之主的境界修为究竟能够达到何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啊。 后来人们再次听闻那个孩子的消息,就是从不知为何总能及时传达到任何岛屿之上的天坤榜,人们看见了高踞天坤榜第九的“戮行者”,而且那个熟悉的名字还在不久前步步攀升,竟是仅次于那位“地藏顾枝”的江湖人了。 伏龙山脉的百姓极少与外界来往,所以看待世事的心性其实较之要更为纯粹澄澈,他们从来都不觉得那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会就那样再也不回来了,所以很多人其实一直在等着他回家,不是为了想要看一看岛屿之主的位置花落谁家,而只是想要再见一见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而已。 林山岛和伏龙山脉有着属于自身的执着和坚定,他们从不觉得需要依靠任何外力才可以护卫住那份责任,所以即便没有岛屿之主他们也始终都是那一步不退的守护者,于是从内心深处,他们就只是希望离家的游子能够归来罢了。 现在那个孩子回来了,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是还未来得及说起当年过往,便已是父子刀兵相向的局面,伏龙山脉禁制听命于岛屿之主,所以徐从稚为何会被阻隔在前山,自然也是因为那个不知何时出关的岛主在后山的指使。 而那孩子也是个倔强性子,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仅褪去了那满身怯懦和犹疑,更是要愈加的锋芒毕露势不可挡,所以即便知道站在身前出手的是自己的父亲,那个手持长刀的少年郎也一步不肯退,竟是一场武道宗师的碰撞箭在弦上。 伏龙山脉的山路间有一个苍老身影不顾身旁子孙的劝阻,竟是时隔多年再次运转修为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前山,然后就看见那个长大许多的少年持着手中刀站在神明虚影的脚下,光芒万丈风发意气. 老者站在山崖上咳嗽了一声,嘴角却露出畅快的笑意,这么多年他早就看那个总是一副自负模样的女婿不顺眼,如今他最看重的外孙终于回来了,而且还是同样身居天坤榜的武道高手,可要好好收拾一下那个高高在上的所谓岛屿之主。 后山处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之人只感觉眼前一花,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岛主便已经消失不见,他叹息一声摇摇头,神色间却再没有丝毫慌乱,既然知道了那个强势踏足岛屿和山脉之人是徐从稚,那么就无需担心会出现什么扰乱神秘禁制的意外了. 这对父子别别扭扭了许多年,总该有个了断。 那位与徐椿从小一同长大的山脉议事会主事之人离开后山,需要去往议事会安排山脉的护卫队把控好岛屿的禁制,最好是不要将武道宗师之间交手的异象宣扬出去。 徐椿一步跨出就来到了那个禁制化身的庞大身影附近,他双手负后神色平静地看着不远处似乎长大许多便陌生了些的徐从稚,声音缓缓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徐从稚握着手中长刀,神色同样没有丝毫起伏,他直视着徐椿的双眼朗声道:“徐从稚要与林山岛伏龙山脉问道,为探寻蓬莱而至。” 听见了那座秘境的名字,徐椿微微皱眉,然后他低下头看向站在徐从稚身后的一行人,此时阻挡的帷幕已经被徐从稚一刀斩开,所以那些随着徐从稚来到此处的人也尽数落入徐椿眼中. 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子,依稀记得是叫卿乐,似乎许多年前曾跟着那位亲手将他这位林山岛岛主打落深潭的君洛来过这里,而且还跟着君洛一同去往蓬莱。女子身边还有一个身穿儒衫的少年,眉眼与卿乐和君洛都有些相像,却不是当年那个孩子。 徐椿声音清冷说道:“此处没有蓬莱。”徐从稚双眼坚定,只是说道:“那就请岛主让开道路,由我们自己去寻。” 徐椿终于将视线完全落在徐从稚的身上,似乎有些好奇地在仔细打量着他,可是从那双眼中,徐从稚却只看见了熟悉的轻蔑和冷漠,徐从稚攥紧长刀刀柄的手掌缓缓用力,身后顶天立地的虚影骤然大放光明。 长刀吞吐的锋芒太过难以遮掩,那禁制化身的庞然身影察觉到了徐从稚身上散发出的敌意,虽有神智却无常人情绪的禁制化身自然将徐从稚看作了林山岛伏龙山脉的闯入者,所以不再多说,禁制化身挥舞着手中重若千钧的铁鞭便朝着徐从稚当头砸下. 可是却被徐从稚身后真气修为所化的神明虚影伸出手掌牢牢攥住,那虚影的面容飘忽不定,直到此时才让人看出了徐从稚面貌的几分痕迹,却少了些眉眼间的温和,纯粹金黄的双眸中流淌着不容抵抗的威严。 徐从稚一抖手中长刀,轻描淡写地开口喝道:“让开!” 一股无形的气势猛然推开,那禁制化身竟一时间不由自主地察觉到自身的存在开始飘渺起来,可是因为那份传承千万年的禁制太过厚重,于是哪怕知道眼前的对手有些难以阻挡,禁制化身却依然一步不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将铁鞭从神明虚影的手中拽出,然后怒目而视将满身气魄都压在了徐从稚的身上,狂风呼啸激荡,徐从稚的身影那般渺小脆弱,好似不堪一击。 可是气势碰撞之下,禁制化身手中的铁鞭却突然响起了清脆的碎裂声,徐从稚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见,然后身形高出山脉好似要置入云霄的神明虚影便猛然一探手掌抓住了一把锋利的长刀,向着铁鞭横推而去,而徐从稚就站在那金黄的手掌之上,双手握住手中长刀,长啸一声:“斩!” 徐椿没有再冷眼旁观,他一步跨出来到禁制化身前方,伸出手一挥衣袖,一层恍若水波荡漾的帷幕便骤然摆动起来,将挥舞的长刀和仰天长啸的神明虚影都笼罩其中。 他背对着禁制化身沉声说道:“请前辈守卫林山岛周全,此人由我来招待。”话语落下,徐椿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已经站在了徐从稚身前三尺之间,双手并拢做剑指直刺徐从稚眉心。 徐从稚脚步一踏,那覆盖禁锢的帷幕就破碎零落,而他双手拄着长刀站在半空中,双眼平静地看着就在身前的徐椿,任由那剑指来到眼前,可是预料中的锋芒吞吐和气势磅礴都没有丝毫迹象,从徐椿指尖涌动的无数汹涌真气好似都被徐从稚身上披挂的气势所震慑,于是全然不敢再寸进冒犯. 徐椿微微皱眉,感受到了徐从稚身上流溢而出的血色,他想起了徐从稚在江湖上和天坤榜中的名号,“戮行者”? 徐从稚神色古井不波,他扬起手中长刀,便接引无数光芒汇聚刀锋之上,将徐椿的身影直接甩开了去,徐从稚脚步跨出如影随形,然后将手中长刀砍向徐椿的胸膛,不知是否有了片刻的犹疑,他居然在出刀的刹那有意避开了徐椿防卫最为薄弱的脖颈和心脏处,好似身经百战的他全然看不出徐椿在交手时露出的破绽。 徐椿察觉到少年的动作,嘴角微不可察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可他说出口的话语却那般冷漠刺骨:“还是这样犹犹豫豫,难成大事。” 说完,徐椿手掌拍开徐从稚手中的长刀,而后他抬手一招,程鲤手中的木剑居然颤鸣作响,好像在两股气势的相较中有些不堪重负,程鲤听见徐椿的声音:“借你一剑。” 程鲤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然后手中木剑就迅若雷霆地飞掠向空中落入徐椿掌心。 剑气犹如漫天雨落,即便是有神明虚影护身的徐从稚也不得不退开一步,然后徐椿也在半空中站住身形,轻轻甩了甩手中雕琢简朴的木剑,他抬眼看向徐从稚说道:“还是用刀?” 徐从稚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长刀,随意应道:“不劳岛主挂心。” 徐椿点点头,然后手中剑尖指向徐从稚,问道:“‘戮行者’今日定要强闯我林山岛伏龙山脉?”徐从稚神情平静回道:“我等并无恶意,可若是岛主非要刁难阻挡,那就无话可说。” 徐椿静静地看着徐从稚,然后手中长剑就已经跨过云海直坠徐从稚的身前,徐从稚扬起长刀荡开木剑,然后伸出手肘与骤然欺身而至的徐椿猛然撞在一处,狂乱的风声来回穿梭跌宕,竟是将伏龙山脉和密林之间的所有招展树木都压低了身子去,似乎在那份针锋相对的气势之前根本不敢触犯丝毫。 徐从稚和徐椿的身影站得太过高远,于是旁观的许多人都难以看清他们的存在,更看不清晰他们的交手,只知道那动荡云霄的巨响好似暴风雨前的雷鸣一般经久不息。 林山岛伏龙山脉的百姓何曾亲眼见识过汪洋之上武道宗师的交手,当年君洛的到来和离去都悄无声息,恐怕直至此时除了岛主和几位主事之人以外都全然不知,所以今日看见了徐从稚和徐椿的交战,伏龙山脉的百姓都不由得慨叹原来这整座汪洋站在山巅的武道高手是这般让常人觉得遥不可及,更不要说去走近探寻丝毫了,这些武道修行有成之人,早就是逍遥天地的神仙中人了。 山前的一行人此时都抬头仰望着那番交手的惊心动魄,还能勉力看见许多的华朝看着徐从稚的身影满眼向往,君策有些好奇,问道:“你为何也这般向往武道修行?”顿了顿,君策斟酌着说道:“传说中蓬莱岛是安稳祥和的秘境,应该没有什么需要武道修行才能抵抗的困境吧。” 这一路同行以来,本就年纪相仿的君策和华朝还算得上是能多说几句话,平时在跨越汪洋的船上华朝还会不时向君策问询些这座天地的学识,君策也知无不言,所以二人的交情倒是亲近一些。 华朝收回视线,闪烁的双眼中有兴奋雀跃的光亮,他压制着话语中的飞扬说道:“为什么会不向往呢?你看,武道宗师能够无所不能,只要他们有所想那么这天地间就无处去不得,而只有他们拥有的那份境界修为才可以尽情去做自己心心念念之事,不必身受拘束和惮误坎坷,这份自由谁人能不艳羡呢?”说完,他眨着眼睛看向君策,却看见身穿儒衫的少年神色平静,似乎全然都没有对于眼前这番武道高手对决而动容感慨。 这下子轮到华朝好奇了,他看着君策问道:“难道你不觉得武道宗师们很厉害吗?”君策摇摇头说道:“武道高手们当然很厉害了。”华朝追问道:“那你不向往吗?” 君策想了想,摇摇头,华朝转身站在君策身前,疑惑问道:“为何?” 君策抬头看向身影没入云海之中的徐从稚,可他的眼前却看见了另一个少年,那是一个只在传闻里天下无敌的武道高手,可君策每次看见的他,却只是那个坐在巷子口木匠铺子里埋首雕琢的寻常少年,没有什么举世无双的武道修为,也没有让人瞧见了就要退避三尺的锋芒毕露. 可是那个只想要安稳度日的少年不见了,甚至君策都没来得及再见他一面就已经分离,在更多的传闻里,那个少年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终将要独自一人登顶高山去与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君主决一死战。 君策声音有些沙哑说道:“因为武道高手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自由,只要在这人间,所有的人都身不由己,武道宗师也会有世事纠缠,江湖纷乱也好油盐酱醋也罢,他们需要对选择承当责任,也需要为所背负的执着一生,逍遥天下自然风光无限,可是那样浪迹天涯的一生却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落脚所在,所以即便是想要停下脚步也已经再难回头,无论是武林上的纠纷还是难以放下的执念,都终究会困顿许久许久,所以武道宗师又与常人有何不同呢?” 君策呼出一口气,似乎思索良久的少年也决定与自己内心中那个许多年前的孩子和解,他缓缓说道:“所以在这世间的选择从来没有唯一的答案,即便年幼或者年少时会觉得武道修行便可以无所不能,可只要这世间依旧还有其他可以为之执着的,那么选择,就依然可以舍得。” 说完,君策收回视线看向若有所思的华朝,笑着说道:“你也无需觉得我是在劝阻你继续武道登高,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只要在决定的那一刻无怨无悔就好了,而且即便后悔又如何,一切都只有等走出了犹豫的那一步之后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解答。” 君策抬眼看着云起云涌处,他一身儒衫轻轻摇曳,好似新发的绿竹,让人看见了洁净的春雨与温和的风。 第三十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四) 天穹上的交战似乎终于落下了帷幕,站在云海之间的徐从稚挥舞手中长刀,然后站在他身后的神明虚影便化作了一道璀璨的光芒融入了他的刀锋之中。 斑驳的痕迹倒映出云海的翻涌,那光亮好似将原暗深处的所有星辰都吸引而来,于是世人抬头看去都只能看见那把长刀所蕴含的光亮,将悬挂汪洋之上的烈日都抛开了去。 徐椿看徐从稚那劈斩而来的一刀,他收起了手中的木剑,不知是否他有意为之,木剑在那番激荡交手中依然崭新如初,然后他挥动手中,终于第一次动用了岛屿之主所掌握的力量。 伏龙山脉后山处的深潭湖水化作漩涡倒挂而起,有水滴汇聚铸造一把长剑落入徐椿的手中,然后那深邃幽暗的水剑便与徐从稚的最后一刀相互碰撞。 那一刻晴空万里的天穹洒下了雨水,浸润了林山岛上经受摧折和惧怕的树木,也落在了所有人的身上,却没有潮湿感受,反而有一片暖意渗进身体里,让人好似被温和的阳光拥在怀中,看来最后那争锋相对的父子二人还是默契地收手了。 徐椿的身影恍若坠落的陨石砸在了伏龙山脉与密林的界限处,徐从稚的身影也降落在程鲤的身边,徐椿伸出手将木剑抛回了程鲤,然后他看着卿乐开口说道:“许久未见。” 卿乐抬手行礼:“叨扰岛主了。”扶音和君策也随着卿乐一同向徐椿行礼。 徐椿双手负后,神色难得有些起伏波动,他语气带着惋惜和遗憾轻声道:“洛兄的遭遇实在让人难以承受,没想到那一次分别居然再无相逢了。” 卿乐直起身子看着徐椿,她嘴角露出微弱的笑容,低声道:“是啊,谁也想不到。”徐椿看向站在卿乐身旁的扶音和君策,卿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儿子君策,这位是扶音。” 徐椿的神色有些犹豫,卿乐看出了徐椿想要问的事情,她转头看着君策,轻声道:“君衣还活着,只是……” 徐椿对当年那个跟着君洛和卿乐来到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孩子有些不俗的印象,那个孩子虽然当时根骨尚还稚嫩,却能看得出那份天赋资质的非同寻常,当年与君洛攀谈之时,那位意气风发的武道宗师也开怀笑着说自己的孩子以后定然要比自己在武道一途走的更远。 徐椿也对那个孩子的成长满是期待,只是后来听闻了奇星岛的倾覆,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也已经和君洛一般落得个让人闻之不忍的结局。 徐从稚接过话头说道:“顾枝如今下落不明,但是一定还活着。”徐椿视线看向徐从稚,徐从稚神色平淡,好像根本就不打算和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相认。 程鲤解释道:“当年的君衣就是如今在天坤榜上的‘地藏顾枝’,不过这些年的经历有些说来话长,所以现在只有我们护着乐姨还有扶音他们来到林山岛。” 徐椿点点头,然后又看了徐从稚一眼才转身看向卿乐问道:“你们想要去蓬莱避祸?” 卿乐点点头,抬眼看向徐椿说道:“如今乱世将至,恐怕没有哪一座岛屿能够真正的独善其身,说来惭愧,我们这些无凭无依之人便只能竭尽全力地搜寻足以躲藏避祸的隐居之地,所以就想要来探寻一番蓬莱仙岛的所在,实是怯懦畏缩之举。” 徐椿摇摇头,缓缓说道:“趋吉避凶乃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指摘苛责丝毫。” 徐椿的神色满是肃穆庄严,他继续说道:“只是林山岛世代护卫蓬莱所在,绝不容许常人跨越禁制触及蓬莱岛的隐秘,所以恐怕你们难以得偿所愿了。” 徐从稚皱着眉打断道:“还请岛主容许我们进山详谈,就这般将来客阻在山外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吧。”徐椿看也不看徐从稚,只是神情严肃地看向卿乐。 卿乐明白徐椿的意思,当年君洛想要去往蓬莱岛看一看那仙界的风光,那时徐椿作为林山岛岛屿之主也是这般言说,毕竟虽然蓬莱岛真的存在,可是那超然世外的秘境自然不会准许寻常凡人随意踏足,想要跨越禁制去往蓬莱,便需得历经重重考验磨难。 当年君洛也是凭借自身取得了禁制的认可才得以去往蓬莱,所以徐椿所说倒也不是想要给远道而来的一行人泼冷水,蓬莱岛在伏龙山脉设下的禁制并不简单,徐椿也想要叙说清楚事实,好让一行人知难而退。 站在不远处的华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是蓬莱也从不禁止汪洋之上的百姓去往不是吗,只要能够通过考验便可以去往。” 徐椿的视线终于注意到了华朝,然后他的双眼中突然绽放出难以言喻的琉璃光彩,在他的眼中,华朝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武道修行之人,而更像是一副泼墨画卷,在画卷之上有与林山岛禁制一般的文字流转,也有那座蓬莱仙岛的气息所化山水在流淌旋转,只是那些气息似乎正在被汪洋的灵气所慢慢同化,于是让那副画卷蒙上了一层水晕。 徐椿微微皱眉,似是有些难以置信,问道:“你是何人?” 华朝看向徐从稚,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他已经答应过徐从稚不会在外人面前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徐从稚刚想要说话,可是徐椿却已经摆摆手说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后山,只是能否去往蓬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说完,徐椿转身走在前方,卿乐带着扶音还有君策紧随其后,华朝和李墨阩也跟了上去,徐从稚和程鲤走在后头。 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跌宕阻隔,甚至就连伏龙山脉的百姓都没有看见,只有神情肃穆的护卫队牢牢把持在行走的山路附近,似乎徐椿已经有意吩咐伏龙山脉的百姓都远去,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走在蜿蜒山路上,终于来到了后山的地界。 到了此处,就连山脉之中的护卫队也难以踏足,于是只有徐椿独自一人带着一行人走入,在踏过那层无形界限之前,徐椿突然回头看向徐从稚和程鲤,说道:“你们二人止步。” 徐从稚掌心搭在刀柄上问道:“为何?”徐椿不再理他转过身去,只是说了一句:“如果你们还当自己是伏龙山脉之人的话就止步于此,如果你们打算将自己当作来客就跟上来。” 徐从稚还想要继续往前走去,却被程鲤拉扯住了衣袖,徐从稚顿住脚步,最终还是止步在了后山界限外,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偷偷跑到后山时那位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是如何责问的自己,徐从稚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当年的记忆都淡化忘却了,却没想到只是回到了此处,过往便要那般清晰地重新浮现。 老人和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人一同来到此处,徐从稚看见了许久未见的老人,回到林山岛以后始终神色平静不卑不亢的少年竟是有些眼眶湿润,他弯腰拱手行礼道:“外公。”程鲤也跟着行礼,只是喊了声“老爷”。 老人挥挥手扶起徐从稚,浑浊双眼看着长大许多的徐从稚,老人似乎已经褪去了当年的所有锋芒,看向徐从稚的眼神中满是追忆和欣慰,他紧紧握住徐从稚的手掌,沙哑着轻声道:“回来了,孩子。” 徐从稚点点头声音颤抖道:“是我不懂事,离开太久了都没有回来看您。”老人摇摇头,说道:“平安回来就好,平平安安的就好。”徐从稚也握住了老人满是褶皱的冰凉手掌,老人转身看向山崖某处,低声道:“去看看你娘亲,她应该也等了你许久了。” 徐从稚扶着老人一同去往山脉某处崖畔的墓碑前,那位议事会的主事之人和程鲤也跟了上去。 后山禁制所在是山峰拱卫之下的一片原野,除了山脚下绵延成片的铸剑炉以外,便只有那位居原野中央的悠悠深潭,满山青草鲜花在清风吹拂下压低了身子,似乎在迎接着远道而来的一行人。 林山岛岛屿之主走在最前方,去往深潭并无明晰的道路指引,若是有人误入此地,恐怕只能够远远看着深潭却会始终在原地盘旋而难以走近丝毫,所以唯有紧紧跟着徐椿的脚步才可以畅通无阻地去往深潭所在,这种种神异自然都是蓬莱岛在这座人间的禁制显化。 华朝远远看着那潭湖水,虽然没有从天而降的璀璨光柱,湖水也深不见底,可是不知为何便让他觉着有些熟悉,想起了蓬莱岛上的神潭,脚步越来越近,他便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永远都不会忘却的气息开始缭绕在自己的身上。 徐椿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番异象,于是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华朝,问道:“你来自蓬莱?” 华朝不知是否应该实话实说,于是将求助的视线看向君策,看见君策点点头,华朝这才说道:“在下华朝,来自蓬莱岛。” 徐椿有些感慨,轻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三百年之后,居然还有蓬莱之人会来到此方天地。”说完,徐椿抬手一挥,平静如镜面的深潭湖水猛然涌动起来,而后有无边无际的云雾开始喧嚣沸腾,浩浩荡荡地扑向了来到此处的一行人,似乎将他们一口吞入腹中去。 徐椿的声音飘渺起来,只听见一个轻轻的嗓音缓缓道:“这就是林山岛禁制的考验,只有……” 徐椿的话语还未落下,他便突然皱起了眉头,因为预料之中的禁制扩散居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那把本该封存在岩洞中等待传召的神剑就直接出现在了徐椿的手掌中,似有灵性的长剑剑尖指向卿乐,雀跃啼鸣。 徐椿抬眼看向卿乐所在,只见在云雾之中走出了一个身影,没有长刀在手也没有武道在身,就只是一个神色嬉笑的寻常年轻人,可是随着他的一步走出,不只是后山的深潭,就连伏龙山脉的所有树木,还有林山岛外的汪洋大海,竟是都不由自主地摇晃震荡起来,似乎竭尽全力地迎接这个年轻人的现身。 徐椿眉头舒展,他看着那个年轻人轻声道:“君洛。” 那个年轻人站在卿乐的身边,姿态闲散眉眼温和,他好像没有看见身旁的卿乐和君策,可却缓缓说道:“还请岛主莫要为难我家卿乐。”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徐椿手中长剑骤然散发出耀眼的光亮,徐椿低下头看着神剑与那个年轻人的回应,他难得露出笑意来,摇摇头再次叫着那个名字:“君洛。” “林山岛世代传承至今,之所以固步自封自困藩篱就是为了守卫那通往蓬莱岛的门户所在,历代岛屿之主都掌管开启秘境门户的神剑,可是想要越过林山岛的禁制去往蓬莱岛却绝非易事,而且还有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存在,若是有外来之人想要强闯,那便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就是林山岛从不与外界往来的缘由,世世代代更要为了守护那份责任和隐秘而执着奉献,本来这些事情是要在你们十八岁那年由议事会传达给你们的,可惜你们离去的时候太过匆忙,后来也不肯回来,所以这些关于林山岛的隐秘才到现在与你们说明,方才岛主不是刻意刁难你们二人,而是若你们还将自己看作林山岛之人就要遵循岛屿的禁制,身为守卫之人不可轻易踏足后山深潭,除非得到岛屿之主的准予或是需要去镇守禁制所在,否则轻易走入就是触犯林山岛最大的规矩,即便有岛主在也不能对你们网开一面。” “记载中千万来,除了当年的君洛和更多年前的一位神秘高人以外,从没有人能够越过禁制去往蓬莱岛,不是林山岛的刻意阻拦,而只是蓬莱岛留在人间的禁制太过坚不可摧,不仅是要有举世无双的气魄,更要有坚若磐石的心性,而若是没能成功通过禁制考验,离开林山岛之前都会自然而然地消去有关此处的记忆,外来之人便只记得踏足伏龙山脉的见闻而全然忘却有关蓬莱岛的事情,更何况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缘去往后山历经考验的,蓬莱岛的秘密是这世间最大的隐秘。” 山脉崖畔的一座墓碑前,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之人与徐从稚和程鲤说解清楚林山岛伏龙山脉的禁制,还有老人在一旁说些传承久远的隐秘。 徐从稚才慢慢理解那些年徐椿带着自己所磨砺的种种考验,原来都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尽快成长为足够承继岛屿之主位置之人,只是后来看着徐从稚既无武道修行的心性,也没有与神剑亲近的天赋,徐椿才慢慢地放弃了揠苗助长,却没想到徐从稚居然不辞而别离家出走。 徐从稚手掌轻轻摩挲腰间银色刀鞘,程鲤站在他身边,不知道少年心中究竟作何想,可是程鲤能够看见徐从稚那自从临近林山岛之后就刻意板起的冷漠面容神色才渐渐地瓦解,也许只有等到少年能够与当年那些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的过往握手言和了,才会真真正正地敞开心扉走入这片故土吧。 异象突如其来,在天地之间,璀璨的光芒搅乱云海也掀起波涛,徐从稚和程鲤抬眼看向空中,只见在后山的方向出现了一道耀眼的惊鸿,恍若一座长桥搭建在天地之间,神剑一掠而去,一道隐约门户矗立半空中,长桥便通往门户深处的汹涌云雾。 一个年轻人站在桥头弯腰伸出手,所有人都能清晰听见那个温和的声音轻声说道:“卿乐,走,我带你去蓬莱。” 传闻十余年前,那个古往今来武道登高最为瞩目耀眼的君洛在奇星岛孤山逝世之时没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异象,更没有传说里天上仙界的神明接引,就好像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寿终正寝了,世间没有哀悼也没有缅怀。 可是没有人知道,君洛与这世间做了一笔交易,那个交易很简单,他君洛能够将自身从天地所得到的所有气运和造化全数归还,只是希望在未来的某一日,这世间能够与一个人温柔以待。 只是那一个人。 卿乐。 君洛余生为她而活。 这一日,蓬莱岛乃至汪洋之上这座天地的禁制都为一人所破。 千百年的规矩一笔勾销,神明做出应答。 君洛要接卿乐去往这世间最美好幸福的所在,天地避退。 第三十一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五) 这世间最繁华胜景之地,人们可以去说铺满嶙峋瑰丽山岩的崆玄岛,可以去说海兽巡游飞鸟翻腾的珊瑚岛,可以去说山隐松烟溪入花雾的水纭岛。 可是无论评议争执多少,都绕不过那座矗立汪洋居中的古老岛屿,人们要说山水便赞叹晏山,要说雄城便称道禹夏,要说玄妙更是离不开巍峨皇城,那座岛屿是汪洋之上万物生灵和一切文化的源头处,那是造物所在也是万灵归属,只要那座岛屿始终存在于波澜壮阔之间,这世间便终究不会堕入最深沉的黑暗,因为那座岛屿名为光明。 光明岛位于玉乾海域的居中位置,在更多的传说和所有航船的海图上,光明岛也位于整片汪洋的中心,无论有多少野心勃勃的岛屿之主想要朝着那众生敬仰的高处去攀登,可是想要登临山巅却都无法绕过那好似世间磐石的光明岛以及光明皇帝。 历朝历代的光明皇帝无论政绩如何,从登顶皇位的那时起就象征这世间最伟岸的旗帜,只有天地间最为心境澄澈和最为光明正大之人才能触碰到光明皇帝的位置。 即便在新政尚未变革之前,依靠血脉传承的光明皇帝之位也始终没有被丝毫的玷污和辱没,那些世代传承的王子皇孙哪怕会尽情争夺传承的皇位却永远都不会对于那份权势和地位有丝毫的怠慢和轻视。 其实在数千年来的皇权历史中,光明岛从未发生过血腥惨烈的夺嫡之争,更没有其他岛屿王朝那般层出不穷的弑父杀兄戏码,那些都早已是世间翘楚的继承之人只需要尽数运转自己的天赋资质,那如有灵性的皇位便会做出选择。 正因为光明岛至高无上的超然地位,所以光明岛王朝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世间的视线,甚至许多岛屿就依靠着光明岛的旗帜亦步亦趋地生存和荣发,于是两百年前那位光明皇帝开天辟地一般的革新就显得那么气魄雄壮,因为那些震古烁今的变革不仅仅是与汪洋之上早已经习惯了世代传承血脉牵连的岛屿作对,更是要和千万年的历史岁月去叫板。 可也正因为这份大逆不道的革新是由光明皇帝亲手执掌,所以浩浩荡荡的变革时代就那样在光明岛上演,时至今日,那许多观望嘲弄的岛屿之主都不得不慨叹光明皇帝的英明神武和雄韬伟略,如今的光明岛非但没有在变革中分崩离析,甚至还要更加繁荣昌盛蔚为大观。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份好似天方夜谭的革新非但没有随着历代皇帝的变迁而中道崩殂,甚至两百年来的历代光明皇帝都始终坚定地走在变革之路上,于是世家隐退众生并起,千般造化万般谋略,如今光明岛不仅是那世间最为古老的历史,也是汪洋之上最为汹涌的活水。 不久前天地瞩目的光明大会落下帷幕,人们起初还津津有味地议论着群雄并至的光明岛将会演化何等令人叹为观止的变迁,可是随着那位在奇星岛“死而复生”的魔君发了疯一般于光明岛外向整座汪洋宣战,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被牵扯了过去。 乱世将至的消息引动人心惶惶。好在即便其他海域和岛屿已经陷入了难以抑制的混乱和破败,光明岛却依旧屹立不倒,甚至风帆来去繁华鼎盛的港口还是热火朝天的景象,似乎光明岛和光明皇帝在无声地告诉天下人无需惊慌,那位口出狂言的魔君根本不能够对这世间带来不可阻挡的乱世,只要还有光明岛在,一切的黑暗和邪祟都无所遁形。 光明岛的一如往常固然为天下人带来了安定和舒缓,可是若有人置身于光明岛上愿意多思索一些,就会发现看似宁静祥和的光明岛上也已经是暗流涌动。 光明岛和光明皇帝不可能对已经在其他海域掀起战火的魔君视而不见,可也不能在战争的一开始就急躁地卷入战火和纷争,席卷整座天地的乱世不仅是要摧折性命和山河,更要压迫众生的心性和魂灵。 乱世之所以为乱世,在于那些汇聚的血海和四散的骸骨,也在于凋零的魂魄和崩塌的血脉,若是还未抗争和反击就将人心全数焚尽,那么真正的末日才姗姗到来。 独臂的剑客踏足光明岛的港口时,眼中所见与严阵以待群情激昂的奇星岛虽然截然不同,可是仔细探究人性和民心其实亦有异曲同工,光明岛同样在潜移默化地引领着百姓的心性和选择。 乱世不会放过任何人,独善其身和置身事外都是奢望,只有坚定信念和奋发意志才能去抗衡。不过至少在此时,光明岛的城池和山水依旧一派祥和安宁,繁华的街道和鼎沸的声息好似要这样安稳地直至天荒地老。 剑客头顶带着遮掩容貌的斗笠,身穿简单朴素的布衣长褂这副江湖游侠的打扮在光明岛城池中的街道上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些色彩斑斓千奇百怪的服装之间混杂着这样一个简朴得有些刺眼的江湖人,实在很难让人不多注意去看上几眼。 剑客似乎也有些没有意料到这番结果,可也只能暗自怪罪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回到此处了,竟忘却光明岛这座日新月异的王朝上最缺乏的恰恰就是自以为的毫不起眼。 因为在这座最为繁华鼎盛的岛屿上,即便是最窘迫寒酸的百姓也要比起海外其他地界所遇见之人瞧着更加富贵,仅仅是从绝不愿意逊色落伍的穿着打扮上也能够看出几分蛛丝马迹。 所以光明岛在传闻中好似天外秘境一般的名号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并不算夸大,而是因为整座岛屿这一份浑然天成的追逐新意和顺应奇异的心绪就绝非其他岛屿能够比拟。 这就是传承千万年的光明岛所独有的自信,不只是在权势和地位上的彰显,更在于这些象征着汪洋之上潮流所向的琐碎细节上。 当然光明岛也不像是许多夸大其词的记载中那般已经路不拾遗、万众平等全无高低贵贱之观念了,只能说随着革新的信念渐渐融入市井百姓的心目之中,终究还是让人们看到了光明岛铸造所谓大同盛世的一番可能。 好在光明岛从不阻挡海外无数江湖人的涌入,所以剑客的这副打扮即便暂时吸引了几道目光也很快就隐入了人潮如织中,寻常市井的百姓也能够将任何修行武道的江湖人看作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其实在最初武道现世的时候,许多海域岛屿的百姓都将那些修行之人看作了人间的神明,敬畏有加,也是由光明岛打消了人们这一份奇异的崇敬心思,所谓的武道修行之人不过也是肉体凡胎罢了,生来病死概莫能外。 剑客走在许久未见已经有些陌生的街道上,沿着笔直宽敞的街道,他并没有直接去往那座屹立在远处的禹夏城,也没有去往蜿蜒山路通向的那座巍峨宅邸,而是饶有兴致地在这座都城之前的城镇中随意行走,哪怕是走过了一个沿途的小贩附近也要驻足观看。 有细心察觉到的光明岛百姓只将他当作了一个初入光明岛的江湖人,哪怕一不小心撞上了视线也善意地笑着点点头,那个剑客虽然刻意掩饰了容貌,却依稀仍能让人觉察出那份独树一帜的气势缭绕,只是断去了一臂难免引人叹惋。 剑客走走停停,居然从正午时分一直闲逛到了夜幕深沉,他没有走进酒楼茶馆也没有去往客栈落脚,居然踏着夜路出了城去。 这座在夜色中繁华如昼的城池没有关城门的时辰,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就都是这般门户大开,毕竟这座商贸鼎盛的城池背靠都城前有光明岛军队聚集的雄城,根本无需担心什么混乱席卷而至。 剑客走出城门,可是眼前的官道却不似其他岛屿那般一片昏暗,官道上铺满了与城池中一般无二的石板路,两侧还间隔错落着悬挂的灯光,照耀着在夜间依旧车水马龙的道路。 剑客对此倒是见怪不怪,因为光明岛上几乎所有的官道都是这番景象无足为奇,剑客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路,然后拐进了一道已经被修建齐整的草甸抹去踪迹的蜿蜒小径。 他沿着依稀路线在远去了身后的灯光之后,脚下骤然一转,身形便犹如离弦箭矢飞奔而去。 这条小时候他总是从家里头偷跑出来然后混进官道的小径,虽然已经被时光消磨了痕迹,却依然能够为他指引回家的方向。 原野一望无际,夜空下蝉鸣此起彼伏,还有无数萤火虫聚在一处点亮草丛,剑客的身影恍若一阵清风吹拂而过,不过在他有意收敛真气修为和刻意遮掩步伐之下,远处都城那座朝向此处的的了望塔没有将潜入夜色的他当作什么胆大包天的蟊贼。 于是剑客一路畅通无阻地越过了农夫的田地和牧草,身影一闪而逝,好似眨眼之间就跨越了千里距离,抬眼看去,在官道上只能看见隐约光点的绵延宅院已经近在眼前,那些亮如白昼的灯火连绵作炙热温暖的光芒。 剑客停下脚步,然后走到了通往宅院的山路,他压低了头顶斗笠,脚步装扮出蹒跚踉跄的模样,隐没在阴影中的神色有些难以察觉的僵硬,似乎此时的他终于感受到了近乡情怯。 身边有马车隆隆驶过的声音,剑客一直走在山路的边沿位置,与那些匆匆行过的马车都拉远了距离,即便已经入了夜,可是于家宅院所在的山水十二景还是吸引着无数远道而来之人的造访。 于家特意在一处山脚下重新建造了精致雅秀的许多院落,就是为了让这些游山玩水的造访之人能够暂时落脚休憩,毕竟十二景中就有“云烟生朝阳”,若是能够在山脚院落等待一夜然后登山远眺日出,也不失为一番野趣。 路人有人掀起车帘好奇地打量几眼衣着素朴腰间佩剑的剑客,不过都是转瞬离去的陌生旅客,倒也没有人刻意停下脚步问一问此时装扮成受伤游侠的剑客是否需要帮助一二。剑客继续向前走去,却没有去往于家为旅客所准备的院落所在,而是径直去往于家那处巍峨森严的绵延宅院。 临近于家宅院,道路两侧也悬挂着明亮的灯火,朱红大门外还站着几个尽心尽职的护卫,在大红灯笼的光亮中神色肃穆,让人难免敬而远之,只有头戴斗笠的剑客好似没有什么眼力见,居然直直就向着于家宅院走去。 身后又有马车行驶声音传来,居然慢慢悠悠地在剑客身旁停下,车帘掀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小心翼翼问道:“这位大侠,请问需要相助吗?” 剑客愣在原地,似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那个主动开口的少女挠挠头不知眼前那个好似身负重伤的侠客为何突然愣住了,不过方才远远看见就察觉到了这个剑客断去了一臂,瞧着好生可怜,应该是遭逢了什么意外才落得这番凄惨模样吧。 剑客缓缓抬起头,他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显露在微弱的灯火中,灰黑的胡茬带着几分肃冷的气息,他似乎不敢转头去看那个明媚灵巧的少女,只是沙哑着声音说道:“途经此地想要休憩一夜,不知可否?” 少女犹豫了一下,然后剑客便听见了车厢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应该是在问少女:“窈窈,怎么了?”那是一个温和的女子嗓音,听着有些上了年纪,不过只听见话语仍能让人觉察出那份温婉娴静。 少女退进车厢中与那个女子说了几句,然后重新探出脑袋来伸手指向远处的山脚,说道:“那边有可以落脚的许多院落,如今应该还能有余下的院子,大侠可以去那里休息。” 剑客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过了片刻,好像听见少女和女子的声音他便改变了主意,于是点点头沉声回道:“多谢小姐好意。”说完,剑客便转身背对着于家宅院,朝着山脚下那片院落迈步。 少女看着剑客沧桑失落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喊道:“若是大侠需要相助可以随时来于家。”剑客挥挥手,身影渐渐隐没在深沉夜色中,不知为何,少女一直趴在车窗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直到她身后的女子开口问道:“窈窈怎么了?”少女重新端坐在车厢里,有些困惑地呢喃道:“那个人,好像有些难过。” 女子伸出手握住少女的手掌,露出宽慰的笑意,少女也收敛了神色,扯出笑容来。 剑客一直向前走去,似乎不敢转身回头再去看上一眼,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时隔多年依旧大摇大摆地走进于家,可是不知为何竟还是退却了。 从奇星岛到此处的一路上,他没有刻意赶路,倒是在沿途的许多岛屿都游历了一番,看见了乱世将至的人心惶惶,也看见了千山万水的光怪陆离,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抛去江湖了,却没想到就连那道门槛都不敢走进。 许多过往即便拼了命地想要去紧紧把握,也终究溃散在光阴长河之中,而许多远去的人和运去的故事也都会化作深刻的划痕残留在心底深处,即便他以为自己迈过了泥泞的纠缠抵达了选择的远方,也还是挣脱不开年少的执着和那时的承诺。 曾经离开此处的他以为此生能够逍遥天地,可是最终却落得零落孤身,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失去了许多,难道人生无论身在何时何地都离不开这番难以承受吗? 剑客停下脚步,他站在光明和黑暗的界限中,身影似乎都化入了天地间。 他闭上了双眼不再前行,在静谧中感受夜风的缠绕,然后天边的灰雾卷舒聚散,人间迎来了黎明,破晓的光芒刺破万里的寒凉,也将独自站在天地间的他拥入怀中。 在朝阳斑驳的光亮中,一道长剑积蓄着啼鸣冲天而起。 在于家和都城那边察觉到异样的时候,剑客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三十二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六) 此后的三个月里,都城中于家所有的商铺都不时出现一个带着面具的神秘帐房先生。 起初的一个月,这位不知来历身份的帐房先生只是将各大商铺的所有账簿都看了一遍,然后便开始了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和查账,短短几个月,那个帐房先生便已经将于家有关的所有产业都探寻个清清楚楚。 虽然一开始许多商铺管事都不免觉得古怪和怀疑,但有大少主的亲自吩咐叮嘱,这些对于家忠心耿耿的管事也就没有去追究那个神秘莫测的帐房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更何况如今这些管事们都忙得顾不上太多其他了。 如今于家的生意虽然依旧热火朝天,不过随着乱世将至,一些难以阻挡的侵扰和窥伺终究要席卷而来,即便于家有那传承千年的底蕴作为支撑,可本就在新政面前一再妥协低头的于家,早没有当年的那份权势能够将所有暗中试探的宵小直接镇压,所以只能按部就班地梳理好门下的所有产业,只希望在混乱到来之时依旧可以保持着于家的这块招牌。 于家的大门只要一日还敞开着,那么光明岛的所有权贵和商贾就仍要忌惮有加,毕竟于家在两百年前就有所谓的“扶龙之功”,在当今皇帝陛下眼前也是炙手可热的商贸世家,于家所需要忧虑的根本不是外患,而是直指根基的内忧。 乱世既然已经无可阻挡,那么于家就需要筹谋如何将这份姓氏血脉延续下去,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魔君从玉乾海域全身而退之后不久,光明岛上便已经有许多商贾前赴后继地去往都城表忠心求庇护,这些一门心思钻进钱眼里的商贸氏族还没有彻底被蒙蔽了双眼,都知道所谓商贸根本无法在乱世的战火中庇佑自身,只有当机立断地壮士断腕寻求朝廷的庇护才能躲过一劫,而只要能够比其他人跪的更真诚些也跪的更快些,就有了保存几分底蕴的可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只是于家始终岿然不动,似乎全然没有觉察到朝廷轰轰烈烈的备战和所有势力之间的暗流涌动,于家的产业该如何还是如何,既没有收敛财富也没有主动依附,依旧是那般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清高孤傲。 其实谁都知道若是没有当年于家先祖和光明皇帝的协作,这么多年来无数衰败的世家中一定也有于家的一席之地,所以世人眼中超然世外的于家即便如今已经没有了庙堂和军队的势力,其实依旧还是光明岛王朝座下最为源远流长的商贸血脉。 许多按兵不动的商贾此时就都紧盯着于家,只要于家有任何风吹草动,无论是举家迁徙还是纳头依附都注定要掀起光明岛浩浩荡荡的变动,于家对此了然于心,而朝廷也自然不会看不透,只是双方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退避一二,只等时机到来就要揭开这份相安无事。 都城中有一座于家大少主的宅邸,虽然地处最为繁华的街巷,邻近的也都是高官权贵,可于家这座宅院却瞧着有些不起眼,只是显出几分清幽宁静,若是不知晓于家权势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什么文坛世家的祖宅呢。 树荫笼罩下的书房中,于家大少主于旷言正与一个年轻男子相对而坐,各自翻看着一本账簿。 坐在于旷言对面的男子抬起头扭了扭脖子,觉得有些酸痛,于旷言伸出手端起茶杯,看见年轻人的模样,不由得笑着说道:“怎么样,看账本也不是什么闲散事吧。” 年轻人放下手臂垂头丧气,无奈道:“爹,你就别取笑我了,比起兄长们来我已经落后许多,要是现在连看账本都坚持不下来,以后在爷爷面前不都抬不起头来了。” 于旷言喝了一口茶水笑着摇摇头,倒也不在意年轻人的埋怨,只是说道:“行了,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还要来我这里寻安慰?今后交由你的那几家商铺多上点心,今日就先回去吧,多陪陪你家娘子,别到时候怪罪我这个父亲太过严苛。” 年轻人站起身就要告辞离去,突然书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年轻人回头看去,惊讶地看见了一个陌生人居然没有经过管家的禀告就走了进来,要知道这座书房和小院可是于家大少主运筹帷幄的机要所在,旁人若要走到此处可不是什么简单事情。 年轻人皱起眉头挡在于旷言身前,看着那个带着面具神神秘秘的陌生男子,开口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不等那个面具男子回答,于旷言却已经站起身按住年轻人的肩膀说道:“慎儿,你先下去吧,这是我吩咐今日到访的帐房先生,我们还有要事商谈。” 年轻人愣了愣,然后点点头就拱手抱拳行礼退去,跨过门槛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好像是断去了一臂的陌生男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刺眼,似乎那身简朴的衣衫太过锋芒毕露。 书房的门关上了,于慎再看不见那个背影,他摇摇头疑惑地离去。 书房里于旷言看着那个断臂的账房先生,神色居然温和关切,他轻声说道:“坐下说吧。”那个带着面具的男子弯腰拱手行礼,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大伯。” 于旷言叹息一声,他绕过长桌走到男子身前,缓缓道:“坐下说坐下说。”男子这才坐在了圆桌前,于旷言亲自为他沏了一杯茶,男子伸手接过握在掌心,手指轻轻摩挲。 于旷言坐在男子身边,视线尽力地不去看他断去的手臂,只是看着他的面具说道:“在这里就摘下来吧。”男子点点头,然后放下茶杯摘下面具,一张清俊柔和的面貌显露,虽然有些疏于打理而沾染了许多风霜,可那双眼眸还是依旧如初。 于旷言叹息一声扭过脸去,男子却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大伯无需忧愁,我这不是没事嘛。” 于旷言闻言瞪着眼睛说道:“你这还叫没事,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听说还是当年征讨魔君的‘修罗九相’之一?多危险啊。”顿了顿,于旷言无奈叹息道:“怎么不早点回来呢。” 男子手臂搭在桌上,轻声笑着说道:“没吃什么苦,这不平平安安回来了?” 于旷言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道:“既然回来了,怎么还是不肯回家去看一看?老太爷等了你这么久,你爹爹娘亲还有你妹妹也一直等着呢。” 男子低下头去,沉声说道:“大伯,我们不是说好了嘛,等事情都尘埃落定再说回家的事。”于旷言想起三个月前见到这个离家出走多年的侄儿时的模样,那份落魄和寂寥真是让人触目伤神,可偏偏他居然说什么也不回家去,说要先将于家如今的境况都探寻清楚了再说。 话语至此,男子便顺势说道:“这几个月我已将所有产业都看过一遍了,虽然难免坐井观天,但就如今的情况来看,于家没打算逃,对吧?” 于旷言也收敛了神色,缓缓说道:“于家不可能放下这份基业和传承逃亡隐居的,而且只要光明岛还在,这座都城就能始终庇护着于家,既然乱世之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那就不如跟着光明岛共生死。” 男子毫不意外地点点头,说道:“于家已经将海上的生意开始收拢了?”于旷言点点头,想了想直接将书桌上的一叠书卷都拿过来,事无巨细地与眼前的男子说解现在于家的谋划和打算。 不知过了多久,静静倾听的男子低声开口道:“于家所作的准备的已经足够妥当,只差一个与朝廷摊牌的时机?”于旷言郑重地点点头。 于家虽然始终和光明岛王朝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若是涉及到了真正关乎世家传承和王朝庇护的事情,就必须要真真正正地与庙堂中枢坐下来商谈。 可是于家已经断去了许多朝廷中的关系,至少在明面上除了一个升任户部尚书的于肃呈外,于家再没有任何相识的朝廷高官,所以如何找到一个时机和途径将于家想要的条件摆到庙堂中枢的桌上去,就是一门最大的学问了。 更何况,从于旷言的话里话外不难觉察出来,恐怕于家所想的还是与那位光明皇帝再来一场两百年前一般开诚布公地讨价还价,既要保住于家这个姓氏,更要延续千年以来的繁荣。 可是新政已经推行至此,谁也难以保证那位如今的光明皇帝还会容忍世家氏族的“得寸进尺”,所以于家才一直在犹豫徘徊,留下什么呈上什么都至关重要。 那个断去一臂的账房先生这段日子有于旷言的相助也已经将于家所面临的和所准备的有了清晰了解,所以此时深思熟虑之下,缓缓开口说道:“如果我能找到面见那位皇帝陛下的机会呢?” 于旷言抬眼看向男子,疑惑问道:“如何做?”男子犹豫了一下,他看着自己断去的手臂,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奇星岛降魔殿的第一正司大人还在光明岛上。” 于旷言微微皱眉,似乎也在沉思着,男子却已经站起身,说道:“此事我会再多想想,大伯,于家这边就多劳烦你费心了。” 于旷言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书房中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的神秘身影,男子早有察觉已经伸手按在了于旷言的肩膀上,一股汹涌的真气铺洒开来。 不过那个黑衣人却跪在于旷言身前声音低沉急促说道:“于家遇袭。” 于旷言蹭的一声站起身,他身旁那个账房先生却已经消失不见,书房的门敞开着,于旷言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只能赶紧吩咐备马。 汪洋之上战火点燃山水,死亡和绝望好似垂落天际的夜幕将人间笼罩禁锢,纷争和战乱无处不在,野心也好守护也罢,只要卷入了乱世和战争之中,一切的过往就都消散无踪,无论是自得其乐的道德本心还是肆意张狂的贪婪欲望,在烽火狼烟之中都会彻底地撕去伪装。 读书人涕泪横流地祈求苟活,善心之人毫不犹豫地去出卖和背叛,强盗和匪患是那随意就会摧折的墙头草早没有了嚣张气焰,江湖人心甘情愿地去做座下走狗,高官权贵恨不得将吞进肚子里的金银也翻出来孝敬…… 乱世还没来得及吞没人间,隐藏潜伏许久的恶意就已经将世间都搅乱做了混沌一片,比起那天地初开的莽荒都还要不堪入目,毕竟千万年来人类已经学会了廉耻,可是看得多了也做的多了,好像那些口口声声的圣贤道德都还比不得一块肉来得让人心满意足。 可惜在残骸和血泊中翻找许久,也只能去啃噬还未冷透的尸体才能宽慰一番口舌之欲,这也没有什么了,那些空洞却迷蒙的眼瞳,所残留下的理智只剩了活下去。 这就是如今八大海域许多陷入战乱的岛屿所上演的人间炼狱,也是许多年前奇星岛上无数走投无路的百姓们刻骨铭心的遭遇,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好像是罪有应得,终于也迎来了惩戒,可是哪一座岛屿都没有了幸灾乐祸和置身事外的可能,因为乱世已经席卷而至,生离死别都变作太过寻常。 世间匆匆地度过一年光阴,一切早已天翻地覆,可是还有更令人震诧的消息突如其来,新一卷的天坤榜颁布了!仅仅时隔一年,一如往常,天坤榜不知是否经手了神明,居然依旧能在战乱中传达至各大岛屿,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卷天坤榜的书写。 天坤榜榜首是并肩而立的光明皇帝和魔君, 天坤榜次席不再属于金藤皇帝也不再属于奇星皇帝,换作了一个所有人都并不陌生的姓名,“地藏顾枝”。 这一次的天坤榜多了评述说明,除了榜首那两位举世无双的君主以外,所有上榜之人都得到了位列姓名之下的评述。 “于奇星岛上出山入世,破十三鬼门关开宿微城魔宫,持刀太平,位列天坤榜第十,后隐姓埋名远离武道,再一次出山于出云岛上对决魔君,武道登高再上一层楼,可为天坤榜次席,坠落秦山下落不明。” “君洛之子。” “地藏顾枝”的传闻已经消匿许久,在一年前那卷天坤榜现世之前除了奇星岛的百姓们依旧愤愤不平以外,汪洋之上所有人都觉得“地藏顾枝”能够登入天坤榜就已经足够出奇,后来那个姓名一举跃升至第四的位置,自不必说在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可是如今时隔一年,那个名字居然直接力压无数岛屿之主来到了天坤榜次席的位置,做到了当年君洛一般的壮举。 更让人们惊诧的是,“地藏顾枝”再次持刀出手居然是在出云岛上与魔君一战?而且,“地藏顾枝”竟是君洛之子? “地藏顾枝”之后的名字都依旧是那些不出意料的岛屿之主和武道高手,无论是奇星皇帝还是“戮行者徐从稚”,人们都毫不意外可以看见他们姓名,可是又一个足够称奇的事情发生了,天坤榜居然还有第二卷! 在这一卷天坤榜上依旧是十人上榜,只是区分开了岛屿之主和武道修行之人,岛屿之主且不去说,在那书写江湖人的榜单上,“地藏顾枝”位列榜首,“戮行者徐从稚”紧随其后,然后一个个名动汪洋的武道宗师的姓名都被一一揭露,在这一卷天坤榜的末尾,还有一个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名字。 “长风起于琅”。 汪洋之上那艘张扬的战舰甲板上,独自站在船头的大红长袍身影手中握着仅剩的一副画卷。 如今的天坤榜现世如何惊诧所有人心,那么不久之后的倾覆就更要搅动愈加喧嚣的混乱,若是人们有朝一日发现天坤榜的熟悉名字都消失的一干二净,而剩下的只是一些从未听闻的姓名,那么要那些早已习惯了依附和称赞天坤榜上所写姓名的人心如何安稳太平? 那个时候所有人们自以为无可战胜举世无双的岛屿之主和武道宗师都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魔君座下最忠实的信徒和追随者,那么已经备受乱世折磨的人们是要继续握着脆弱的心神负隅顽抗,还是干脆紧紧跟随魔君的旗帜来一番天翻地覆? 魔君有些期待,虽然只是无聊之时随手的泼墨,可是若能够演化一卷千奇百怪的变动,那么倒也算是这乱世之中的一招无理手。 宁愚下棋布局许久,那么井舜又要做何应对呢? 第三十三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一) 光明岛都城占地广袤,几近方寸岛那般渺小岛屿的一境之地了,于是绵延山脉亭台楼阁足以让人目不暇接,再有了那喧闹鼎沸的生息来往,这座天底下最为繁华的城池便好似焕发着夺目的光芒,让人心驰神往也流连忘返。 无数海外之人的一生心心念念便只盼着能够走入光明岛的都城一开眼界,似乎探寻不得的蓬莱仙岛也不如亲眼所见光明岛片缕风景,而若是能够走入禹夏城中的那座皇宫,更是让人觉着不负此生,青砖绿瓦千古岁月,如何不让人称奇赞叹。 禹夏城分为内外两座城池,外城尽是山水景色和精美楼阁,环绕着的是驻守重兵的巍峨城楼以及挂在山腰的潺潺流水,外城是光明岛王朝几千年来历代光明皇帝用心良苦打造的汪洋胜景,要让天地间所有生灵都亲眼见证光明岛的繁荣昌盛,而越过蜿蜒山路或是驶过绵长官道,走入内城便多了几分历史积淀下的厚重和庄严。 街巷星云排布,随意散落的宅院屋舍中安居着这世间最静谧祥和自得其乐的百姓,闻名遐迩的许多深宅大院中无一不是庙堂高处的权贵和学宫书院的文坛宗师。 内城几无高楼,那些热火朝天的酒楼客栈都有意弯下腰去,可其实无论他们的楼阁如何高耸都无法触犯皇宫殿宇丝毫,光明岛的百姓无法想象,这世间除了秦山和天门以外,难道还有什么人间的高山城池能高过光明岛皇宫去吗? 要说起如何在光明岛都城附近游玩,那长久住在此地的热心百姓能够与远道而来的旅客说上好几个时辰,无论是皇宫不远处的晏山学宫还是同样身处内城的神药学院,这两座与道德谷齐名的学问圣地从不将远来之人拒之门外。 外城有那佛宗和道家精心修建的几座玄奇庙宇,若是心诚之人愿意上几炷香,慷慨慈悲的佛祖神明向来颇为灵验。 大街小巷之间的妙趣横生自不待言,愿意花上些时间走街串巷的旅客,总能自己寻得不足为外人道的趣味,光明岛都城的百姓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扫兴,说的太多岂不是徒惹生厌。可是既然到了禹夏城,城外不远处的山水十二景可绝对不能错过吧?还有环绕禹夏城的那条护城长河,若是不乘着楼船好好将沿途观赏一番岂不白来一趟? 禹夏城中不知挤进了多少的百姓,还有许多远游至此的江湖游侠也不愿错过一睹风采的时机,所以城池街巷间尽数是来自天南海北之人,说是鱼龙混杂也好说是海纳百川也罢,禹夏城乃至整座光明岛都是来者不拒。 因为光明岛王朝有那一份无论身处何等混乱都可以牢牢把持住规矩秩序的底气,要是有哪些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在光明岛上掀起暗流涌动,会落得什么下场历史上已经有许多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了,还有那些自以为武道登高就可以为所欲为的江湖高手武道宗师,可别忘了那位天地间无有敌手的光明皇帝就坐镇此处。 光明岛的权势和地位注定了张扬的旗帜会吸纳无数想要奋进和有所求取之人的蜂拥而至,许多高门大户中豢养着武道修为精深的江湖高手,还有更多武道有成的江湖人甚至心甘情愿地追随光明岛江湖院的指使,根本无需光明岛去如何号召,就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挤破了脑袋都想要在光明岛的旗帜下讨得一个清闲安稳。 这一日有一个重回故土的江湖人,不知是因为那个急切的消息扰乱了心性还是因为近乡情怯而难以自制,居然在外城最为繁华的那条街巷冲天而起,然后身影在无数赶赴而来的江湖院执事眼中一掠而去,瞬息间跨越山水路途,直奔城外的山水十二景和于家宅邸。 虽然那个江湖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而有意压制了气息波动,可还是引起了许多百姓的注意,人们惊叹于如此雄浑精深的武道修为,也开始议论起那个神秘江湖人的身份来历。 独臂的江湖人重新戴上了面具,然后身影眨眼间已经跨越了遥远路途,于家的绵延宅邸映入眼中,他下意识服拂向腰间,却没有感受到熟悉的剑鞘,这才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只是一个账房先生。 他有些无奈,不过脚步丝毫没有停滞,虽然察觉到身后江湖院的执事已经紧追而至,但他此时没有时间空余可以停下来解释一二,他穿着一身简朴长衫,身影撞入了于家宅邸的朱红大门中。 山水十二景名义上依旧属于于家的门下产业,这算是当年光明皇帝在那笔交易中对于家明事理晓大局的一份补偿,毕竟于家所放弃的可是千年传承以来的半数基业,足以对革新的光明岛带来难以估量的助益,而事实上,这两百年来的无数变迁也都离不开于家在背后的鼎力支持,所以光明岛王朝才愿意给予于家如今仍旧拥有着的超然地位。 精妙玄奇的山水景色吸引来了海内外无数旅客,自然也是于家源源不断的钱财来源之一,不过对于这份产业于家倒不是很放在心上,只当作是与诸君共赏的一份无足轻重的补益,所以山水十二景同样不会拒绝任何想要踏足其中的旅客,这自然会难免掺杂进一些图谋不轨之辈,不过富可敌国的于家也理所当然地拥有着守住基业的底蕴和实力,这些年来从没有什么过江龙能够在于家的产业兴风作浪。 可今日这伙装扮成寻常百姓和途径富商的匪徒显然另有所谋,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借助山水十二景的天然遮掩而顺势潜入于家,对于层层护卫的于家来说自然算不上太过难缠的麻烦。 实际上这伙匪患也确实在发作之初就被迅速镇压,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让人措手不及的袭击,显然最开始这些悍不畏死的匪患只是障眼法,数位潜伏而至的武道高手一同出手,一时间人手不足的于家暗卫居然落入了下风,被几位武道高手突进至了宅邸深处,直奔那位坐镇于家基业的老太爷而去。 情势急转直下,虽然于旷言安排在祖宅附近的死士及时护住了于家老太爷,也在遇袭最初就将消息尽可能地送往了都城,可是那几位武道高手竟像是只为了送死而来,居然舍了一身修行多年的武道修为,一心一意只为了夺取老太爷的性命,甚至还用上了某种秘法以激起体内的真气奔涌,所以在死士死了一茬又一茬之后,余下的几位武道高手终于来到了于家老太爷的面前。 于家老太爷依旧是一如平常的风轻云淡姿态,他这一生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风雨,虽然如今年岁衰老而早没有了武道修为傍身,可也不会被见怪不怪的生死局面而震慑住。 于家老太爷冷冷地看着那几位杀红了眼的武道高手,缓缓开口问道:“派你们来的,是何家还是曾家?”那些武道高手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屠杀那些死士,然后一步步逼近于家老太爷。 于家宅邸此处还有几位武道宗师负责镇守,可是老太爷却从一开始就吩咐他们只负责牢牢守护此时在于家宅邸的所有亲眷,一旦情势不妙就立即带着于家宅邸中的所有人逃离,至于他自己,只要于家的基业一日不倒他就永远不会退却离去,共存亡同生死而已。 于家老太爷捡起地上的一把刀,苍老褶皱的手掌有些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他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虚弱,却依旧能够听见胸膛轰鸣的心跳声。 于家老太爷抬眼看向那些武道高手,神色平静,他在岁月摧折和世事消磨中已经等待了太久,等不回离去的过往也等不到远去的故人,他眯起眼睛,居然好像在落下的剑气刀光之间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视线远处渐渐清晰起来,像是那个离去多年的孩子? 看来真的是老了,临死了还要希冀着那个被家族压迫得只能远走的孩子会回来看自己一眼。 身影骤然闯入眼中,于家老太爷感受到自己的身躯被一只手掌轻轻一推,居然被清风卷入了身后的亭子里,他摇摇晃晃坐在石椅上,抬头看去,那个消瘦挺立的身影背对着他,可是却那般熟悉。微风吹拂而过,落叶尘埃盘旋而起,那个身影的手臂袖管处凄惨地飘摇着,让人不忍去看。 那些已经被体内真气所掌控的武道高手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从天而降的独臂男子,居然还是直奔亭子里的于家老天爷而去。 可是独臂男子即便没有长剑在手,可一身剑气却在无需收敛,刹时间细微的锋芒划破了飞扬的落叶,好似被无数细针穿过,一个个微小的孔洞上折射出斑驳的光亮。 落叶倒卷剑气倾泻,那几位武道高手的身影也如落叶残枝一般千疮百孔,然后独臂男子向前踏出一步,早已身受重伤的几个身影轰然砸开了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生死不知。 最后只剩下两个还站在原地的武道高手,都是上了年纪的宗师人物,独臂男子有些记忆,似乎在当年他离开光明岛的时候,这两位武道宗师就已然成名了。 独臂男子看着他们此时布满血丝的双眼和被真气鼓动的经脉,他遗憾地摇摇头,知道即便自己手下留情,这些被秘术吞噬了心神的武道高手也绝不可能保持理智活下来了。 独臂男子脚尖挑起地上的一把长剑,然后伸出左手握在掌心,他手腕轻轻一抖,便有剑气刺破虚空直去前方,那两位武道高手提起全身真气不退反进,竟直接朝着独臂男子撞来。 可是长剑却已经点亮了无边无际的锋锐光芒,于是那两位被笼罩在光焰中的武道高手便好似扑火的飞蛾,最终只是被无穷尽的光亮所吞没,沉闷的破碎声在光芒和迷雾中响起。 独臂男子挥挥手将断去一截的长剑丢在地上,眼前那两位本就是强弩之末的武道高手的尸体也落在了地上。 尘埃落定,于家的辽阔宅邸中又恢复了沉寂,在于旷言安排下最先赶来的暗卫愣愣地看着那个突然现身的独臂男子三两下就将麻烦一扫而空,竟是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不过还是有几位武道修为精深的暗卫和死士率先出现在独臂男子身后的亭子中,牢牢护卫在于家老太爷身前,毕竟带着面具的独臂男子还是太过神秘莫测,是敌是友也未有定数。 于家老太爷缓缓站起身,他苍老的面容上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浑浊双眼似乎在看见那独臂男子背影的一瞬间就光芒万丈,他上前几步,不顾那位暗卫和死士的劝阻,沙哑着声音喊道:“琅儿?” 独臂男子的身影好似微微颤抖,可却依旧背对着于家老太爷,他抬眼看向于家宅邸外。 江湖院紧随而至的执事已经尽数分列在了大门外,远处还有几道身影姗姗来迟,独臂男子眯起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时间仿佛陷入了凝滞,这座于家老太爷独处的小院外,已经有不少于家子孙和院里仆人小心翼翼地探看着,却只能瞧见那个带着面具的陌生身影,还有地上已经被挪走的尸体所残留下的鲜血痕迹。 于窈和江若晚也在几位暗卫的守护下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江若晚有些惧怕,压低声音说道:“窈窈,我们还是回去吧,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危险。” 于窈却皱着眉头看着那个独臂男子的身影,轻声说道:“若晚姐,我好像见过他欸。”江若晚有些疑惑,问道:“在哪里见过?” 于窈挠了挠脑袋,沉思片刻之后说道:“好像是几个月前,就在大门外看见过他,那时候他说是路过此地想要找个地方落脚。” 江若晚仔细看了几眼那个带着面具的独臂男子,不知为何,虽然知道了那个看着平平无奇的男子是个武道高手,可她却只要看见那个身影就丝毫没有畏怯惧怕的念头,这种念头没来由地升起,然后就全然占据了她的心神,好像要拉扯着她的记忆去往脑海深处。 一个已经远去许久的身影渐渐浮现清晰,难道是他?不,应该不可能,他都已经离开那么久了,如果回来了为何不回家? 当年那个少年离去之后,跟着父亲来于家想要寻求庇护的江若晚也觉得没道理继续留在于家宅邸,好在于窈却是从心底里将她看作了姐妹来相待,于是江若晚便留了下来,她的父亲也经由于旷言介绍在都城里掌管着一座商铺,算是终于安定了下来。 其实江家与于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甚至江若晚以前都没有来过光明岛,是她的父亲当年和远游四方的于家老太爷结识,后来江家家道中落走投无路了,她的父亲才想着带她来光明岛碰碰运气。 好在于家老太爷是个念旧的人,对于上门拜访的江家父女礼遇有加,甚至还主动提起了当年当作玩笑话说起的娃娃亲,于家老太爷应该也是对伶俐乖巧的江若晚有几分看重,于是那份好似玩笑的亲事就牵连在了江若晚和于家“小少主”于琅的身上。 江若晚知道家中的窘境,也知道对于父亲来说这份亲事的重要,所以她便拗着心性时常主动去与那个少年交谈。 可那个少年虽然没有敬而远之,却总是说什么光明岛与她以前所在的岛屿不同,只要她有想要去做的事情就尽管去做好了,在这里没有什么女子必须在家中相夫教子的说法,那个持剑习武的少年还说如果有谁敢对她指手画脚,就打得他们以后都说不话来。 可是还没等江若晚梳理清楚自己的思绪,那个在于家好似一直光芒万丈的少年就消失不见,听说是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去了,那时江若晚只觉得自己没什么脸面赖在于家了,不过于家上下却都没有丝毫轻视他们父女,如今他们的日子也算是重新安稳,父亲还说再等过段日子就把家里头的她娘亲还有弟弟妹妹都接到光明岛。 这些年江若晚总会跟着与于窈去学宫书院,一开始的那份难为情和悖逆感受如今已经再不会困扰心性,她才发觉自己是那般喜欢读书写字,也喜欢和于窈一起钻研学问,觉得那些枯燥文字中好似藏着这世间最值得赞叹的神秘。 虽然过去了许多年,可是她却发现自己好像还是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少年,也想要知道他是否已经在江湖上闯荡出赫赫声名了。后来“长风起于琅”和“修罗九相”的传闻都渐渐传来,她竟是看见了那个名字就不自觉地红了脸,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份心思,于窈却总取笑她是在盼着于琅回来,江若晚不知如何作答。 江若晚抬眼看着那个独臂男子的身影,看见了面具下的视线好似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可是那道眼眸却已经转开去。 独臂男子已经看着小院外朱红大门的方向,他双手背负身后,手指轻轻敲打,听见了马车缓缓停住的声响,也听见了交谈的声音。 最后他抬起视线,轻声道:“来了。” 第三十四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二) 于家宅邸中的议事堂向来没什么开启大门的机会,除非是有于家足够看重的贵客登门了,才会来到此处议事商谈。 不过随着这些年于家已经彻底成了商贸世家,登门拜访的也大多都是同样着眼商贾之道的富商,少了那些真正会被请到议事堂来的高官权贵,所以议事堂就更没什么迎客的机会了。 不过今日来到于家大门外的两位大人,可都是整座汪洋也久闻大名的真正权贵,于是一直都整装以待的议事堂才终于开启。 议事堂外,独臂男子站在于旷言和于家老太爷的身边,直到所有人都见过了礼,他依旧带着面具,而那个站在光明岛江湖院指挥使路珩嵩身旁的降魔殿第一正司冀央,却一口就道破了独臂男子的身份。 冀央恭敬行礼道:“见过于少侠。”独臂男子没有摘下面具,只是同样拱手保全换礼道:“见过正司大人。” 于琅并不意外冀央能够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来,毕竟当初“修罗九相”的许多记载如今还封存在降魔殿的密库中,当年亲眼见证过“修罗九相”的冀央也肯定能够察觉到他在都城中没有收敛的武道气息,这应该也是为何江湖院的执事明明已经跟随他来到了于家却没有直接出手拿下他,恐怕是冀央知晓了他的身份之后,与在都城中被惊动了于是亲自来此的路珩嵩解释了一二。 于旷言转头看了一眼独臂男子,看见他点点头,于是于旷言上前一步伸手做引道:“请大人们到内堂落座吧。” 如今于家已经渐渐交由于旷言来全数执掌了,所以无需于家老太爷多说什么,自有于旷言来应付处理这些事情。 今日若不是于家老太爷琢磨着那个独臂男子的身份有些古怪,甚至都不会亲自来议事堂参与商议,毕竟不久前他就亲口和几位子女说过了,乱世之中于家何去何从由他们年轻一辈自己去下决断,他如今已经这般衰老,不会再去管太多。 其实在今日于琅与于旷言说起自己会想办法去引起庙堂中枢视线之前,他们这三个月以来就已经多有商议,于琅和于旷言的想法不谋而合,都觉着于家肯定不可能继续这样“超然世外”下去了。 在乱世中于家不仅要更主动些,还要做得比其他世家更多更好,才有可能和两百年前那样为于家再拼出一个千年传承。 这些于琅只用了三个月就看明白的事情,于旷言和于家自然也早有准备,只是一直在等待那个时机,本来于琅是打算由自己以“修罗九相”的身份去找冀央,然后再经由降魔殿找到江湖院,算是另辟蹊径的道路,只要能够将做好决定的于家摆到庙堂中枢的视线中,那些深谋远虑的高管权贵一定不会视而不见。 既然今日路珩嵩和冀央亲自来此,那倒不如就把握住这次机会,将于家和光明岛朝廷的事情摊开来说上一些,虽然江湖院肯定无法做主此事,但只要能够将于家如今的想法传达至庙堂中枢,那位至高无上的君主总会投注几分视线。所以于旷言和于琅都打算就此趁热打铁,既有此前出手震慑在先,又有于家准备许久在后,江湖院没有拒绝商议的理由。 议事堂的烛火点燃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熄灭,于旷言亲自将路珩嵩送出于家宅邸大门外,冀央跟着于琅去了别处。 在于家宅邸不远处的山水十二景之一“白雪压松”崖畔,冀央追上了先行离去的于琅的身影,这位降魔殿的第一正司依旧对“修罗九相”持有敬重的礼节,他毕恭毕敬抱拳行礼,这才说道:“先前一直不知,原来于少侠竟是光明岛于家族人。” 于琅转头看向穿着一身紫色长袍的冀央,好奇问道:“你们降魔殿不是已经对我们几人的身份了如指掌了?” 冀央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们只能了解到几位大侠在江湖上的事迹,至于来历和过往就有些捉摸不透了,更何况当年几位大侠既然选择隐姓埋名,我们也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去叨扰,更不会将各位的身份来历刨根问底。”于琅耸耸肩,倒是不以为意,只是对于冀央和降魔殿的善意有些佩服。 冀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于少侠打算回于家吗?”于琅看着脚下不远处那绵延宅邸,神色平静道:“这本就是我的家,自然要回来了。” 冀央尴尬笑了笑,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到于琅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不过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江湖路了,也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难道还能继续任性下去?” 冀央好像是愣住了,不过很快他就点点头,于琅随口问道:“失望了?” 冀央双手十指交错摩挲,轻轻摇头说道:“何来失望?这世间本就没那么多苛求,所谓的希冀和向往很多时候只是强加的枷锁,若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去指责已经竭尽全力之人的自私,那么这世间岂不太过让人失望?” 冀央转头看着于琅,认真说道:“少侠当年的大义之举冀央仍旧铭记于心,也相信降魔殿和整座奇星岛都会铭刻心间,所以无论少侠是选择在武林江湖还是选择在商在官,那座由你们所开辟的太平盛世和跌宕江湖都绝不会失望,从当年到现在,都只有祝愿,希望那些为了世间太平奋不顾身的英雄们可以安稳此生。” 于琅视线依旧落在身前的于家宅邸中,他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冀央看见他的神色平静,眼眸中有璀璨光亮。最后冀央离去之前只问了一个问题,于琅的回答是:“他一定还活着,也一定会回来。” 于旷言回到于家宅邸中那座独属于老太爷的小院时,就看见了老太爷脸色阴沉地盯着自己,于旷言神色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方才议事堂中老太爷始终沉默寡言,却不代表这个老人就已经老眼昏花也糊涂了。 于家老太爷看着于旷言,声音低沉问道:“你早就知道琅儿回来了?”于旷言叹息一声,虽然已经是早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了,却还是要在老太爷的怒火面前低下头。 于旷言硬着头皮走进亭子坐在老太爷对面,将于琅三个月前找到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过了于旷言的解释,于家老太爷二话不说就站起身,说道:“带我去见琅儿。”于旷言有些无奈,说道:“琅儿既然还不想要回来,我们又如何去找他?” 老太爷神色平静,沉声说道:“既然已经回来了,哪有不回家的道理。”于旷言还想要多说几句,却被老太爷肃然的眼神看了一眼,于旷言神色纠结。 小院外传来脚步声,那个摘下面具的身影缓缓走近,于家老太爷和于旷言站在亭子中抬头看去,便看见那个穿着一身简朴布衣的独臂男子站在小院外,他露出笑意,弯腰拱手行礼道:“于琅拜见爷爷。” “爷爷,您没事吧?” 于窈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此时于家的混乱已经清理干净,于窈便拉着江若晚一同来看望于家老太爷,然后少女就愣在了小院外,她看见了那个独臂男子的背影,也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于琅站在原地转过身看着于窈,于窈看见他脸上的笑意,视线慢慢偏转,空荡荡的袖管随风摇曳。 于窈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江若晚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于窈才好似大梦初醒,她看着于琅脸上熟悉的笑意,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少女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然后直接扑进了于琅的怀中,她哭得泣不成声,只是一直喊着:“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于琅伸出手轻轻拍打着少女颤抖的肩膀,声音温和说着:“不哭不哭,哥哥回来了。”于窈抬起头看着于琅风轻云淡的笑容,然后又看见了他断去的手臂,于窈抑制不住泪水的奔涌,酸楚、委屈、悲伤、遗憾……千百种心绪激荡着少女的心神,让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于家宅邸中的几位管事和当年跟着于琅的书童们这才喊将起来,“小少主回来了,小少主回来了。” 幽深静寂的广阔宅邸瞬间便喧闹起来,所有族人都蜂拥而出,他们远远看见了那个站在老太爷小院外的身影,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于家的许多小孩子们对于“小少主”的印象也只有传闻里备受家族器重却离家出走的那个年轻人,而对于当年亲眼看着于琅成长并最终远走江湖的人来说,此时再见那个始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竟显出几分落拓。 于琅站在原地抱着还像个孩子那般只要受了些委屈就涕泗横流的少女,他的脸上满是温和笑意,他抬眼看向不远处静静站在原地压抑着泪水的江若晚,还有跌跌撞撞快步赶来的娘亲,于琅轻声呢喃开口:“好久不见。” 在不久前的议事堂中,主导于家和朝廷商议的还是于旷言,于家老太爷和于琅只是旁观。 而坐在对面的,路珩嵩毕竟只是江湖院指挥使,对于庙堂中枢的决定无法全然做主,但他也能够明白于家所想要展露的善意,所以并没有拒绝于家好似一厢情愿地谈条件,最终路珩嵩答应会将于家的事情交由宰辅大人和三司六部的官员去做决断。 于旷言其实没想到路珩嵩会应答得如此干脆,似乎还存着些有意的亲切,直到离去之前于旷言试着询问了几句,才得到路珩嵩的回答:“不久之后,整座汪洋都会知道,于家有一位武道高手位列江湖天坤榜的一个位置,而且那个人还很年轻,相信未来的于家同样如此。” “最重要的,是于琅在议事堂中的回答,所以无论是我、江湖院还是光明岛,都愿意相信一个年纪轻轻便登顶武道的江湖少侠的承诺。” 在议事堂中,于琅这般说道:“两百年前于家能够放弃千年传承的半数基业,不是到了紧要关头不得已的选择,而是于家从一开始就相信光明皇帝所承诺的那副未来的景象,那是圣贤书籍中的大同盛世,也是所有百姓生灵梦寐以求的安居乐业,所以无论是千年以前还是两百年前,无论如今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将至,于家从来都是光明岛上的于家,于家可以将全数基业拱手相送只为了铸造光明岛存世的根基,可于家也愿意跟着光明岛继续走得更远一些,直到亲眼见证未来的盛世安康。” “不是说今日指挥使大人没有答应相助于家的这份心意,于琅就会凭借武道修为去威胁作乱,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庙堂有庙堂的规矩,于家也有于家的规矩,无论如今于家只是一个商贸家族还是当年的鼎盛氏族,于家始终都不会忘却心目中所畅想的光明岛是何模样,而于琅还依旧是于家的人,此生此世皆如此。” “商人谋利,世人求己,于家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清白干净就是要受万人敬仰的世家大族,于家也有自己的私心,可是于家愿意做最大可能的努力,太平也好乱世也罢,于家坚守此地也心系此地,这座岛屿这座海域乃至整座汪洋,世事再如何跌宕混沌,于琅走遍江湖和天下,依旧愿意相信本心的纯澈。” 就像于琅所告诉冀央,他始终相信顾枝绝不会就那样消失不见,他相信那个举世无双的少年一定会手持太平刀再次归来,顾枝能够登上一次秦山就一定能够再去往世间的最高处,这世间哪怕还要遭受摧折和苦痛更多,可只要心存希望,一切就都不会太晚太迟,等待、希冀、渴望、梦想……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词汇,不是吗? 这世间有人要以手中刀去斩世间不公,也有人要以心中道去消磨世间不平,那么这世间便还有他于琅愿手持长剑去守护,守护远去的江湖,守护离去的故人,守护他身后珍视的所有,也守护他走到今日所坚守的一切,所有徘徊和犹豫都会迎刃而解,而他终于来到了他将要踏足前方的起点。 光明岛的皇城太高,高过了视线,云雾一旦坠下,便好似将人接引去往天上,触碰无际星辰,也触摸日升月落。 井舜同样落子人心,希望,和绝望一样,都会生根发芽。 第三十五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三) 既然万事万物都从汪洋之中来,席卷整座天地的最初的混乱也由波澜起伏的汪洋所承受,八大海域的海面上如今几乎尽皆是各大岛屿的战舰来回穿梭。 虽然在光明岛宣战之后真正遭受魔军侵袭的岛屿其实只有玉乾海域、奉震海域和瀚兑海域,可是那些早有准备或是野心勃勃的岛屿之主也绝不可能放过添柴加薪的机遇。 所以千年来人们自以为的安定和太平甚至只需要一个许多人未曾亲眼见证的魔君便天翻地覆,随着更多岛屿和海域卷入战火之中,魔军的舰队也开始去往其他地界,分别由金藤岛和奇星岛领衔的圣坤海域与旭离海域终究没有将纷乱直接拒之门外。 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旭离海域之中最为鼎盛的奇星岛在遭受了当年的倾覆之后,本该仍是百废待兴,囿于四境之地,那千百年来在旭离海域之中呼风唤雨的权势应是流落离散。 可是没想到那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居然在当初登基之初就早已着眼整座海域,随着魔军裹挟烽烟而至,旭离海域竟是和由光明岛坐镇的玉乾海域一般同仇敌忾,硬生生以各大岛屿组建的舰队将魔军进犯的脚步拖延了一年之久。 而在乱世席卷之前便有意收拢统合整座圣坤海域的金藤岛,却根本没有在人心上用心思。 那位野心昭彰的新任金藤皇帝只知道以金藤岛千百年来的底蕴去将圣坤海域的权势地位都掌握手中,却根本没有余力去把那些尚在纷乱笼罩下的岛屿打造出足够抵御魔军的实力。 所以一旦从奉海域乘胜追击而至的魔军蜂拥而至,圣坤海域的许多岛屿竟是顷刻间就沦落塌陷,最终只剩下了金藤岛、承源岛和郓荒岛这些传承久远的古老岛屿还有本事负隅顽抗。 战争踏着脚步,从汪洋之上和陆地之间奔涌而至,郓荒岛的港口如今再没有商船和货船来往了,甚至许多商贾和百姓的船只都被朝廷征调而去,紧急召集男丁入伍参军的调令也贴满了各大城池。 郓荒岛朝廷彻底切断了整座岛屿与外界的所有往来,毕竟以郓荒岛的实力,若是真的遭遇了倾覆在即的危险,除了金藤岛和承源岛之外,恐怕也没有任何岛屿能够再施以援手了,而直到这几座古老岛屿最终再也无法支撑,那时的圣坤海域定然和奉震海域一般全然落入了魔君的手中。 其实那些端坐庙堂高处的人都心知肚明,如今圣坤海域的情势已然不容乐观,金藤岛不管不顾的侵扰早已将整座海域都搅乱,人心惶惶之余又遭受了乱世将至的冲荡,许多岛屿恐怕还没亲眼见识过魔军的凶悍就要降了,这究竟是该怪罪各大海域和岛屿太过贪存于安逸,还是这世间早就习惯了相安无事? 郓荒岛决定独善其身,倒是在自困藩篱的同时将所有民心都调动积蓄在了一处,如今只要走进城池之中去,便能见到各处热火朝天的备战姿态,那些青壮男子叫嚷着定要让魔军的舰队见识见识郓荒岛男子的勇武,甚至看向穷乡僻壤之地也能瞧见各座村寨的呼喊响应,随着战争的号角临近,所有的人心都在喧哗,誓要与刀剑和战火相较一番。 木板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岁禾城的街道上,一个带着斗笠的白发年轻人看着擦肩而过的那些青壮男子,所有人都眉眼飞扬,无论是手提刀枪剑戟还是肩扛沙石土木,所有人都叫嚷宣泄着,似乎不是要去直面残酷血腥的战争,而是要在整座岛屿兴办什么热热闹闹的庆典。 沿途看去,年轻人还看到许多满载着货物和行李的马车与那些青壮男子背道而驰去往城外,应该是城里的权贵和富商们打算远离这临近海外的城池去往内陆,希冀着拱卫内陆都城的军队能够驻守防线,将魔军拒之门外。 一时间竟是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这些忙忙碌碌卷铺盖离去的人更为明智,还是那些无所畏惧满怀希望的人更加果敢。 木板车停在一处街巷口子,言澍已经站在不远处等候多时,年轻人跳下木板车,和白家村的几位汉子上前走去,言澍迎了上来,看见了几辆木板车拉载着的木料和麦穗。 言澍点点头说道:“好好,足够了。”白发年轻人上前几步说道:“仁叔说现在村子里还在筹集更多的东西,如今这些可能还是不太够的,村子那边会尽快再送一些过来。” 言澍摇摇头说道:“无妨,这些东西已经足够换到白家村所需的物件了。”说完,言澍挥挥手示意年轻人还有白家村的几人跟着自己去往巷子里的那间医馆,推开门去往后院。 年轻人摘下头顶斗笠,看见了堆在院子里的皮革和铁器,言澍伸手解释道:“如今城里的刀剑武器还有打铁师傅都被军队征调去了驻守城池,所以只能尽力寻到这些铁器以作应对,至于护具和铠甲,这些皮革应该也能派上用场。” 说完,言澍又领着几人去往后院的药房里,他指着一捆捆准备好的药包说道:“还有这些,都是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的药草,村子里虽然也有医馆,但肯定没办法支撑日后太久。” 顿了顿,言澍擦了擦额头汗水说道:“时间紧迫,也只能准备这么多了。”白发年轻人神色平静说道:“已经很足够了。” 白家村的汉子开始往木板车上搬东西,也将那些麦穗和木料都卸在医馆后院里,后面言澍自会去做交换和偿还,毕竟准备了那么多的铁器和皮革,恐怕言澍花费的心思和垫付的银两肯定不少。言澍将白发年轻人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顾枝,四叔他没多说什么吧?” 白发年轻人正是刚帮着白家村里收完麦子的顾枝,转眼一年过去,他的身子虽然依旧瞧着虚弱瘦削,可是脸色已经红润许多,不再那般苍白如纸,只是满头白发依旧有些诡异和刺眼。 顾枝有些疑惑,不过还是摇摇头说道:“没有,仁叔还是经常去地里忙活。”言澍似是松了口气。 顾枝抬眼打量着医馆里空荡荡的模样,疑惑问道:“医馆里的伙计们呢?”言澍叹息一声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说道:“都是几个年轻小伙子,眼瞧着城主府和军队那边征调入伍便都抢着去,还有几个刚跟着学医术的,家里头看着应该是要打算着离开岁禾城,我就干脆让他们全都走了。” 顾枝点点头,也坐在台阶上,言澍转头看着顾枝说道:“之前还想着等户籍文牒都备好了便让你来城里住的,可是没想到现在却是这般变故,倒不如在白家村和庆鹤山中周全些。”顾枝摇摇头轻声笑道:“我也本就没打算离开白家村,如今这样就挺好的了。” 言澍也笑着拍了拍顾枝的肩膀,其实他自问也没帮着顾枝多少,年轻人从海底被打捞上来之后,满身伤势其实都是靠着自己那让人匪夷所思的体魄修复,言澍最多便是带着他去往白家村有了一个落脚之处,更何况在白家村里顾枝也帮衬着言端仁和言奇白念媛他们许多,所以言澍反而觉得对顾枝还有些亏欠。 顾枝不知是否察觉到了言澍心中所想,转头看了一眼中年人这段时日多了些皱纹的面容,缓缓说道:“若是岁禾城这边真的要首当其冲直面魔军的侵袭,不如这一趟就跟着我们一起回村子里去吧。” 言澍视线望着前方,街巷间来往的行人踪影少了许多,来来去去的都是行色匆匆的百姓,脸上挂着迷茫和忧愁,言澍双手拢在袖中,轻声说道:“不回去了,已经答应了城主府和驻军那边,之后应该要多帮些忙。” 顿了顿,言澍收回视线转头看了一眼昏黑的医馆深处,他声音低沉说道:“这间医馆恐怕也要开不下去了。” 顾枝抬头打量着医馆上悬挂着的匾额,两侧悬吊着有些破损的红灯笼,已经褪去了漆色。 顾枝低声道:“会很危险。”言澍笑起来,语气平静说道:“以前还没出海的时候也觉得会很危险,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 顾枝想了想问道:“庞域船长?”这一年来顾枝虽然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白家村里,不过倒也有过几次和言奇一同来过岁禾城,与言澍和庞域都见过几面。 言澍低下头叹息着说道:“那家伙不听劝,半个月前还非要走一趟船,结果差点一头扎进战乱去,最终船毁了,好在人都安然无恙。” 顾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其实所谓乱世之中感触最深的不是什么纵观全局的庙堂权贵,而是那些只想着安居乐业的寻常百姓,直到置身于战乱和纷争之中才发觉那些太平岁月是何等的珍惜可贵和不可追回。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白家村的几个汉子将东西搬上木板车,也看着街上脚步匆匆的百姓们低着头紧锁眉头,顾枝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言澍察觉到顾枝的异样,问道:“又头疼了?”顾枝松开手指,神色平静说道:“习惯了。”言澍犹豫了一下,问道:“又想起了什么来?” 顾枝也将双手拢在袖中,十指交错轻轻敲打,他声音有些沙哑说道:“其实这些日子想起了许多事情,只是都模模糊糊也隔得太远,似乎那些记忆并非是我的,而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所亲眼看见的罢了。”顾枝晃了晃脑袋,将那些纷杂念头都驱散开去,尽力压抑住了那种早已习以为常的疼痛感受。 言澍伸出手指搭在顾枝的脖颈脉络上,片刻之后他轻声说道:“你自己怎么想?还是觉得一定要记起那些事情吗?” 顾枝没有犹豫,点点头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过往会这般刻骨铭心,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该忘记的,我也不希望就此忘却过往一切,有些人在等着我,也有些事情需要我亲手去结束。” 言澍问道:“不会太累?”顾枝笑着说道:“有什么可累的?如今这日子就足够闲散随意了,难道还能一直装瞎子扮作视而不见?” 不远处巷子口,木板车上已经堆叠好了言澍所准备的皮革和铁器,还铺上了灰布遮掩,虽然已经有言澍事先打过了招呼,不过也不能太过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运送着这些东西从城门口出去。 顾枝站起身拍了拍衣衫,然后转头看着言澍说道:“如果太过危险,或者一切无可挽回了,就回村子里来。”言澍站在台阶上点点头,脸上带着笑意说道:“放心吧。” 木板车继续晃晃悠悠着远去,顾枝坐在车板上戴着斗笠,转身与言澍挥挥手道别,言澍便站在屋檐下招手,似乎仍带着笑意,直到木板车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言澍才放下手臂。 言澍静静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然后才转身走入冷清的医馆中,看着昏暗中的内堂,他竟是有些陌生,再没了往日里人来人往的喧闹,不过却也又多了几分熟悉,因为记忆中许多年还在此处学习医术的自己便是始终记着午后昏暗清凉的医馆内堂。 言澍背负双手将医馆绕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其实以前还是他师父坐镇这间医馆的时候生意并没有多好,虽然他师父也是附近城池间有名的神医,可是那个老头子脾气坏得很,若是哪个上门求诊的病人惹得他不满意了,甚至都能把远道而来的客人给赶出医馆大门去,这一来二去的谁还愿意碰一鼻子灰,不过后来言澍接手之后生意倒是慢慢好起来许多,言澍医术精深为人也温和亲切,人们自然愿意来此。 不过言澍的记忆中却没有多少那个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时候,好像从以前年轻来拜师学艺开始,老头子对他便一直都是和眉善目的。 虽然言澍也知道老头子对其他学徒还有那些登门拜访的客人都没什么好脸色,但老头子待他是真的好,不仅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也给了那个时候离家出走的言澍一个可以安定下来的住处。 对于言澍来说,恐怕真正的家宅并不是白家村的那处院子,而是这间总是缭绕药草味道的医馆。 言澍的脚步最后停在了嵌在墙上的药柜前,他伸出手将那些悬挂在药柜旁的木牌都一一收下来,上面写着的药草名字他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言澍将柜台和药柜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最后坐在后院屋檐下的长椅上,他抬头望着远处天际,其实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老头子那时候要对自己那么好,是因为他在医术一道天赋异禀,还是比起他人更愿意吃苦? 也许都有,也许都不是。 老头子已经离去很多了,现在言澍也慢慢有了两鬓白发,可惜他最终还是没能在这间医馆终老,可能在不久之后医馆就是一片废墟,言澍有些遗憾也有些愧疚,没能做到当年答应老头子的承诺,将这间医馆好好地留存住。 离去之前,言澍抬起头望着天空轻声自言自语道:“老头子,我也要走了,不知道会不会一去不回,不过当年出海也是你拐骗我去的,如今希望也能和当年一样做出对的选择吧,你说呢?” 话语声飘远去,散落在天地间。 第三十六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四) 木板车轧过山路泥地,终于重新回到了白家村。 短短半年时间,白家村已经变化许多,在村口不远处便有一处特意清扫出来的空地,如今空地上满是挥舞着铁器和弓箭的青壮汉子。 村口两侧已经筑起了砖墙和木桩,现在依旧如火如荼地搭建着,想来不久之后就能将白家村都护在围墙后。村子里还搭起了两座高台,有些像是箭垛和了望台。 这些让人瞧着像是行军所备的东西都是白家村里几个老人规划安排的,那些青壮汉子只是听命行事,甚至还有许多孩子也跟在大人身边帮着捡拾沙石,还有年纪较大些的已经在那片演武场空地上有模有样地哼哼哈哈。 走进村子里去,许多街巷道路甚至都被消磨得看不清楚了,有几座宅院也已经被拆开来。 沿着村中山路多走些路途,便能看见在山脚下已经搭建起了简易的土屋,还有沿着登山路往上而去的许多帐篷和草屋,显然白家村已经对可能不久后就要席卷而至的侵袭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些简易屋舍就是打算若那些围墙和最前方的抵御失败的话,就只能借助山势固守此处,等围墙兴建好了,还要在山脚下挖出几条深壑来,以阻挡敌军的脚步。 木板车将皮革和铁器都拉到了村中的祠堂院落里,自有负责看顾安排的村中长老去筹措。 顾枝摘下头顶斗笠离开了祠堂,他本想先去学塾找言奇,不过想了想还是转身走向村口不远处的演武场空地,如果没猜错的话,白念媛肯定又偷偷瞒着言端仁跑去那里了。 顾枝走到演武场外,隔着简单树立在地上的木栅栏,看见在空地上果然有一个卷起袖管裤腿挽起长发的年轻女子,正有模有样地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比划着粗陋的拳架,似乎还在切磋,地上已经躺着两个满地打滚的少年,看来那个女子下手没有怎么留余力。 演武场虽然不大,不过村子里倒也有许多人此时都在这里,那些收完了麦子本该继续去照顾田地的农夫跟着几个猎户操练起武学功夫,不远处还有几个身形健硕的老人神色严肃地指点着一些年轻人和青壮汉子的拳桩步伐,看着还颇有几分正儿八经的味道。 顾枝看着围绕在演武场栅栏附近叽叽喳喳吵闹着的孩子们,知道学塾那边恐怕是真没有多少孩子还愿意按耐住心性去听授学问了,也不知道那位本就不是白家村人的学塾先生会不会也打算先离开此处去避难,毕竟若是有些积蓄和底蕴,还是会觉着往内陆去更安稳许多。 顾枝没有忘记自己特地来到此处的目的,他跨过演武场的栅栏走近那片尘土飞扬的空地,径直走向依旧挥舞着拳脚跃跃欲试的白念媛,顾枝可还记得言端仁肃然的嘱咐,所以自然不会由着白念媛继续在这里胡闹下去。 一个年轻人猛地扑向半蹲着身子的白念媛,还想着要靠自己更为高大壮硕的身躯打倒白念媛,可是等待已久的年轻女子却只是身子一矮躲过那个年轻人的冲撞,然后借势在地上翻滚一圈,居然已经来到那个躲闪不及的年轻人身后重重砸出一拳。 那年轻人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白念媛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微微泛红的脸色满是兴奋,她嚣张地挑眉勾手,惹得那几个年轻人都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白念媛,仁叔喊你回家去了。”白念媛站在原地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她不快地皱了皱鼻子,然后转头果然看见了那个满头白发的顾枝。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那些从地上爬起身的年轻人已经装模做样地指着白念媛说:“回家去了。”白念媛恶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还挑衅地挥舞起拳头,那些年轻人只是跳开几步却浑然不惧,依旧龇牙咧嘴地捉弄着白念媛。 白念媛卷起袖子就要继续上前去切磋,可是却被顾枝喊住了:“白念媛,仁叔说你再不回去就打断你的腿。”白念媛背对着顾枝顿住脚步,然后转头看向顾枝低吼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顾枝神色平静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白念媛,最后还是白念媛率先移开视线败下阵来,她伸出手指了指那几个扮鬼脸的年轻人,威胁道:“你们下次可别让我在这里遇见你们,否则我打的你们一个个猪头,连你们娘都不认识。” 说完,白念媛二话不说转头就去,也将身后那些嘻嘻哈哈的喧闹声当作耳旁风,她怒气冲冲地走在前头,顾枝慢慢悠悠地紧随其后。 直到离开了演武场,白念媛才转身看着顾枝说道:“你跟这么紧干什么,我叔爷咋不说让你把我扛回去呢。”顾枝神色平淡,像是没有听见白念媛在说什么。 白念媛最见不得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事情,一时间攥起拳头抓耳挠腮,可就是不知道该拿顾枝怎么办,最后只是愤恨说道:“你一个大小伙子,就算是身子弱了些,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闲,咋不去村头和演武场多帮忙。” 顾枝点点头,也不说话,就继续朝前走去,白念媛看着顾枝的背影,思来想去依旧不解气,于是便对着白发年轻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拳打脚踢。 白念媛跟在顾枝身后,看见他独自走进空荡荡安安静静的学塾中去,白念媛站在门外嘟囔着:“还以为拿把刀是什么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呢,结果就是个怂包憨货。” 顾枝也不知听见了没有,脚步不停,直直走进学塾深处去。 学塾里唯一点燃的烛火熄灭了,顾枝站在院子里便看见言奇捧着一堆书籍脚步沉重地走出来,顾枝迎上前去接过几本厚重书卷,低声问道:“怎么了?” 言奇转头看了一眼昏暗一片的学塾,叹息一声道:“先生要走了,说是家里头都准备去京城那边避难,先生也得跟着一起去。”顾枝点点头倒是不觉得意外,毕竟乱世即将席卷而至,白家村即便地处偏远也注定不可能一直安然无恙,恐怕京城才是如今退无可退的选择了。 言奇不久前刚刚在会试中榜上有名,本想着过段时日便准备去进京赶考,却不料如今天下大乱,且不说能不能安然顺畅地去往京城,恐怕科举也要中断,在乱世之中轻薄简易的书卷和学问好像最是无用。 言奇跟着顾枝走出学塾,少年的神情有些低落,白念媛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嘛,等以后世道太平了,姐带着你进京赶考去不就好了。”言奇勉强地露出笑意,却依旧神色沉闷。 少年本想着寒窗十年终于能够一朝化茧,也可以尽自己所能地去报答言叔和叔爷,可是没想到还没等真正走到最后一步便已经前路黯淡,少年难免觉得难以承受。 顾枝走在前头,言奇和白念媛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能够听见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轻声说道:“读书求道,求的是学问。播种就能收获的不是庄稼地,而是农夫做的梦。所以不是读书破万卷了便可以大梦醒觉,坎坷总是会让人抱怨太多,可只有真正能够从崎岖泥泞中走出来的,才是当之无愧的下笔如有神。” 言奇静静听着顾枝的话语,似乎多少舒缓了些心境,白念媛虽然听得一头雾水,可以察觉出来顾枝说的是些宽慰劝解的好话,她重重地拍打着言奇的肩膀,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言奇也笑起来,少年的双眼中依旧是璀璨的光亮。 言家的小院里,言端仁已经将老黄牛系在了牛棚里,然后他独自走到正堂的屋檐下坐在躺椅中,竹编的躺椅如今已经有些泛黄,老人躺在上面轻轻摇晃着,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远处天边的云海卷舒聚散,将若隐若现的温和光芒洒落在大地上,微凉的秋风吹过,也不知道今年的冬日会不会更加严寒。 老人闭着眼睛慢慢等待,等着离家的游子归来,等着家中的孩子安稳长大,也等着漫长的冬夜尽快过去。 世事好像总是这般,无论是满怀希冀还是忧愁怨怼,最终一切都不会如愿以偿,人们希望黑暗会过去,也希望烈日照常升起,可是一旦云海褪去颜色也舒展身躯,天地间便要承受黯淡和静寂。 大地之上点燃的火焰从千万年前便灼热耀眼,那片光亮和温暖孕育了生命,可是如今恍若遍地花开的战火却翻腾出死亡和灰烬,让人远远瞧见便黯然失色。 情势急转直下,郓荒岛本以为凭借养兵千日用于一时的战舰联队能够将侵袭而至的魔军拒之门外,或者至少也能够拖延支撑个半年时间,可是没想到魔军似乎在占领奉震海域之后势力不仅没有磨损,甚至还组建起更加庞大和强盛的舰队,竟使郓荒岛的三面海域都团团环绕住,使得郓荒岛的舰队疲于奔命。 魔军似乎还存了些戏弄的心思,本可以乘胜追击三线并进,却还是给了郓荒岛两个月周转奔波的余地,直到年节将至了,魔军的铁蹄才踏足郓荒岛的土地,至此不再留手。 数不清的战火烽烟和铁蹄刀兵浸染了郓荒岛的每一寸土地,像是在饱受干旱的山林中点起了一把火,火随风势飘摇之上,郓荒岛恐怕连预料中的支撑一年都是奢望,想必还无需半年就要沦落为其他岛屿一般的结局。 港口附近的城池最先被战火冲撞而至,并且魔军的进犯还颇有章法,先是主要攻陷方圆之间最为鼎盛的城池,然后再凭借坐镇一地的根基将周围所有土地缓缓尽数吞入腹中,就连山野村寨都不肯放过丝毫。 一时间山河破碎生息凋零,郓荒岛自以为傲的民心和实力,在无可阻挡的战乱席卷中迅速碎裂飘散,那些卷曲的灰烬和烽烟,飞舞在黯淡的天幕下,似乎尽情嘲弄着人类的不自量力和狂妄自大。 岁禾城虽然不是屯兵的雄城,可是随着前方的军队节节败退,许多离散的军队都汇入岁禾城中,占据着这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希望能够阻挡魔军的脚步,其实不过是前路断绝的负隅顽抗罢了。 岁禾城一旦陷入包围之中,便注定等不到朝廷的援军了,如今内陆的主要城池已经挤满了郓荒岛最精锐的军队,要将魔军阻绝在京城之前,否则一旦庙堂中枢也被一把火烧了,那么郓荒岛可就连当年奇星岛那般东山再起的希望也被全然丢弃了。 魔军的行军极具耐心,不仅愿意留下七八万人马与岁禾城打一场持久战役,还调遣了两万大军将岁禾城附近的所有城镇与村寨都一网打尽,就连地处偏僻的白家村如今也已经陷入了一千魔军的围困中。 挖掘出沟壑的村前道路阻隔了魔军势如破竹的进犯,那些身经百战的恶魔凶灵甚至在村外安营扎寨,似乎准备和满打满算都没有一两千人的白家村耗上一耗,见识见识郓荒岛百姓的垂死挣扎与其他岛屿有何不同。 先前两次的遭遇战,白家村虽然战死的人不多,可是身受重伤的却已经挤满了临时搭建在山脚下的营帐医馆,几具死相惨烈的尸体已经掩埋在了山神庙附近,宗族的人还没来得及吊唁哀伤,村子外叫嚣着打打杀杀的魔军便已经将许多人都吓破了胆,如今许多村子里的长老和一些当家人已经商量着该如何越过庆鹤山去避难了。 村口不远处的演武场已经空无一人,如今村子里还能够扛起刀剑去拼杀的青壮汉子也都退据山脚下的营帐,不少村道沿途的房屋都已经被推平,希冀着以这种手段稍稍阻挡魔军的铁蹄。 好在百家村背靠的那座庆鹤山后山既是让无数百姓忧心千百年的险境,却也是天然的屏障,所以白家村才能这般尚存几分余地,否则一旦被魔军前后围住,恐怕白家村一开始做出抵抗的决定就是最愚蠢的选择。 言家小院离着山脚不远,言端仁依旧不愿意离开院子去往山路的营帐暂住,似乎打算魔军一日未曾踏足村子里便要多一日留守言家的院子。 村子里的长老们几番相劝都没能请动言端仁离开院子,便只能让言奇和白念媛在老人身边多念叨几句,希望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老人可以不再那么固执,看来虽然言家是白家村的外来人,村子里的人却对言端仁和言家都颇为敬重。 顾枝翻越过山脚附近的那些深壑,走到了言家小院外,他素朴单薄的布衣上沾染了尘土,满头白发都掩盖了些黯淡色彩,他踩着地上划开的积雪踏入小院,看见无法再去地里忙活的言端仁独自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 言奇和白念媛都在山脚那边帮忙,不久前偷偷跟着村子里的青壮汉子去往村头抵御魔军进犯的白念媛还受了些伤,不过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就在营帐医馆中顺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言奇同样也在医馆里打下手,少年常年坐在学塾里读书写字,身子骨不如其他年轻人那般健硕,村子里也就没有让言奇去村头护卫队那边做事。 起初言端仁还要骂上几句白念媛,也会叫言奇不要动不动就想着跟去村头那边帮忙,可是慢慢地老人便不怎么说话了,就这样独自一人呆在小院里,似乎全然不在意即将到来的倾覆,而是静静等待着热闹年节的到来。 顾枝走到屋檐下坐在门槛上,言端仁睁开眼睛,他低声问道:“岁禾城破了吗?” 顾枝摇摇头,言端仁坐起身子,视线看向远处,随口问道:“念媛和言奇那小子是不是背地里说我这个老头子就知道贪图安逸呢,也不去跟村子里的长老商议,更不去村头那边当砖石,岂不是太过无用。”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没有看向老人,语气平静说道:“他们都知道的。” 言端仁似乎愣了愣,不过很快就轻笑起来:“知道什么?” 顾枝转头看了一眼老人,说道:“村子里这些备战的决断和拒敌的谋略大多都是出自您的手中,虽然白家村祖上也是行军打仗出身的,不过毕竟已经传承了近百年,能够在猎户的手中残存些战阵痕迹就已经难得,比不得您的筹谋。” 言端仁看向顾枝的双眼,问道:“言澍跟你说的?” 顾枝摇摇头,视线重新看向小院的门外,只有飞扬的尘沙,他轻声说道:“言澍只跟我说了白家村迁往庆鹤山之前的过往,言家的事情其实只要有意去打听也能知道不少,五十年前权倾朝野的上柱国姓氏,即便已经快要被彻底消磨干净痕迹了,不过十六岁就能领军突进以少敌多的小将军在郓荒岛的历史上可都不多见,所以想知道当年的言础就是如今的言端仁,只要有心多打听一些,也能多少察觉出来。” 那日言澍随口问起的话语还是引起了顾枝的注意,于是只要多打听一些,就能知道终日埋首田地的言端仁原来还有这种过往。 言端仁似乎并不意外顾枝的言语,他神色平淡,好像已经全然放下了那些许多年前的过往,他笑着说道:“那又有什么用呢?以少敌多?以白家村这一千多老幼妇孺去抵抗精锐的一千魔军,以卵击石罢了。” 顾枝没有转头去看老人脸上的笑意究竟有几分发自真心,他只是轻声问道:“您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言端仁重新躺在椅子上,嗤笑道:“做什么?难道以我现在这样的衰朽残躯还能披挂上阵直取上将首级,然后将白家村和整座郓荒岛都挽救于水深火热?这是传说里的英雄才能做到的事情,不是我这个老家伙做得到的。” 顾枝低下头呢喃:“英雄?”天坤榜在汪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即便是地处僻远的白家村自然也能亲眼见证,所以顾枝看见了那个名字,“地藏顾枝”。 “做英雄太难,很多时候不是心甘情愿地去赴汤蹈火,也许只是为了一己之私,可若是结局足够称赞,便是英雄豪杰了。” 第三十七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五) 他还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猛然惊醒,那些铭刻于内心深处的记忆好似已经沉睡了太久,于是再也不肯让他得到片刻的喘息逃离。 那些深埋在脑海深处的历历在目无所顾忌地冲撞着他的心神,非要他去睁开眼睛看看那些千真万确的过往,可是等他睁开双眼,眼前却只有夜幕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无论他如何去探寻都终将一无所获。 他总是就那样独坐在床上怔怔出神,黑夜和静寂像是囚牢将他紧紧束缚,可是他却连点亮烛火的气力也无,那些迷蒙的过往记忆拉扯着他转身回头,可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在梦中,总是出现一个个人影,有时能够看清他们的背影,有时却连他们所在何处都难以捉摸,那些人忽远忽近的,似乎总在呼唤他的名字,声音也是飘忽遥远,似乎明明不得不远去却还是拼了命地想要来到他的身边。 那份竭尽全力地靠近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他跌跌撞撞,无能为力,那种虚弱和孤寂感受又像许多年前那样突如其来,让他明明已经走出了遥远距离却好像还是站在原地。 他究竟是谁呢?是那个站在倾覆燃烧的城池前默然流泪的孩子?还是在竹林掩映中持刀挥剑的白衣少年郎?不,还有更多的他,或渺小或高大,是孩子也是少年。 他在山巅跟着许多身影修习世间百般武学,他跟着那些身影行走于千山万水,于是满身气魄终于登堂入室,他听见了笑声,那些始终陪伴着他的身影喜悦地说着关于他的未来,于是他便也笑了起来,腼腆的却欢快的,发自内心。 而后那些身影被扯碎消散了,他什么也记不得,等到再次有身影走出烟雾遮掩,他终于能够看出几分面容模样,是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神色温和眉眼柔软。 他一看见那个白发男子,便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似乎内心中有什么此生都不会忘却的东西被重重地敲打着,于是他记起了遗憾和悲伤,还有愧疚,这个时候他便会醒来,然后便只记着那个白发男子,以及在密林深处缓缓走来的一个瘦小身影。 他再次睡去,可是白发男子和指尖的风铃声却再不肯来做客,于是他只能继续沉沦于迷乱破碎的画面闪影中,去努力地抓住一个个稍纵即逝的人,也探寻着任何一段足够清晰的过往。 时间过去了许久,在梦中好似已经春秋百代,外界的岁月也已经过去了十数年,他慢慢长大,于是那些记忆便随着他的弱小一同消匿在时光长河的深处,可是他如何能忘却呢? 是啊,他不该忘记,曾经在瀑布激荡下有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为他指点武道登高,曾经在无垠原野有一个剑客带着他纵横四方,曾经在密林深处有一个女子剑仙教会他如何挽剑入云,曾经在巍峨山巅有一个黑衣男子笑着与他说要去看天下风起云涌,曾经在如镜湖泊乌蒙小船上有一个持刀女子教会他如何去搅乱风云,曾经在蜿蜒溪涧前有一个青衣男子与他说此生定可源远流长…… 原来他已经走过了那么远的路,也看过了那么多的景色跌宕,可是他却都忘了,也将那些故人都一一忘记,忘记了原来他和他们之间有那么坚韧的牵连,甚至,他竟是将此身血脉的缘起都遗失了,他不是有那混乱世事中幸得安稳的福报,而是早已经受了生离死别的悲痛,有一人死于孤山,有一人流落四方,他竟是相见不相识。 鸡鸣声敲碎了梦境的碎片,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面上,他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是倚靠在墙角阴影中的那把长刀,漆黑颜色黯淡无光。 他慢慢起身走下床铺,虽然清风吹过依旧让人觉察出他的瘦骨嶙峋和弱不禁风,不过他自己却能清晰感受到体内力量的渐渐恢复,只是仍旧难免无能为力,他摇摇头走出屋子。 村子早就醒了过来,不如说在大军环伺下又让人如何去安然入睡呢?他走出屋子就看见院子大门外许多身影来回穿梭奔走,想来是按捺许久的魔军又要再次开拔进犯了,可是小小白家村又还能多做什么呢? 除了一次次的负隅顽抗,以及寄希望于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的援军,白家村其实早已是无路可退,只是如今再去后悔那时为何不选择直接退避也无济于事,危机四伏的庆鹤山似乎是现在唯一的选择了。 村子里的长老又来找言家小院里那个似乎打定了主意冷眼旁观的老人做决断,白家村的祖上即便是行军打仗的好手,可是随着当年为了避祸隐居于此,又还有多少血脉留存的力量传承至今呢?那些垂垂老矣的长老和当家人也许还看过几本家中珍藏的军书笔札,可是那些年轻一辈的却已经全然不知祖辈的威能,所以若是想要继续和魔军耗下去,恐怕更需要言端仁的指点。 可惜事到如今就连言端仁也无计可施了,面对围剿而至的一千精锐魔军,别说是老幼妇孺占了大半的白家村无力抵抗,就算是郓荒岛上同样的一千军阵也根本无法阻挡。 魔军的凶残和勇武如今整座汪洋都有目共睹,恐怕过不了多久便没有岛屿再敢叫嚣着和魔军掰一掰手腕了,毕竟魔军的不留余地可是真的足够倾覆一座岛屿的根本所在,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还是寻常市井的百姓,谁能逃得过一条命,生与死。 即便如今言端仁依旧觉得庆鹤山的后山太过凶险,可是白家村的长老们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往深山去避难,言端仁也难以对此评点多少,更不会去反对白家村的意愿,毕竟现在谁也无法再说出更好的办法来。 白家村深陷于水深火热的困境,除非是奇迹降临否则便已然是无可挽回了,言端仁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有意躲避起来,而是曾经身经百战的他无比清楚,面对真正的战争,渺小生灵的性命总是太过脆弱不堪,而那份言之凿凿的心性更是轻易便可碎去。 大地在震颤,白家村的长老们匆匆离去,村口处的了望台和围墙响起喊声,言端仁看着院门外来来往往奔走的人影,低声叹息道:“魔军开始进攻了。” 顾枝轻轻走到言端仁身旁,如今这座小院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言奇和白念媛都已经住在了山脚那边的营帐中,这既是言端仁的意思,也是白家村的安排。 至于身为外来人的顾枝,村子里并没有刻意为他指派什么事情,所以顾枝更像是一个游离之外的孤魂野鬼,只能静静地看着一切变迁在眼前上演。 顾枝看着言端仁轻声说道:“仁叔,您还是去山脚那边的营帐吧。” 言端仁摇摇头,他背负双手,一直挺立的脊背和肩膀似乎有些佝偻了下去,他沙哑着声音说道:“逃不掉的,即便是一退再退,可是一旦魔军涌入了白家村,只凭这些市井百姓的钢叉柴刀如何去抗衡?庆鹤山也只能延缓死亡到来的步伐片刻而已,即便没有被魔军的搜山剿灭,也会被后山的凶险吞入腹中。” 顾枝沉默着看向庆鹤山的方向,低声问道:“您似乎很是绝望?”言端仁嘴角露出毫无情绪起伏的笑意:“不是绝望,只是事实总告诉我们毫无希望罢了。” 顾枝感受到脑袋中翻涌的疼痛再次到来,可是他只是微微皱眉,然后说道:“我似乎记得,在很多年前也曾亲眼看见过倾覆战乱,那时的人民甚至比起此时的白家村都更加绝望,城池一夜之间付之一炬,所有性命都比起草芥还要低贱,到最后人们都不知自己还苟活于世是为了什么。” 言端仁视线平静地看着顾枝,看见满头白发的少年神色好像有些悲伤,那双清澈眼眸中没有努力回忆的痛苦,只是让人见之动容的深切哀伤。 顾枝继续说着:“那时无数英雄前赴后继地去往魔窟想要为天地间换来一片太平安稳,可是无数人都死在了半途,也没能走到压断整座岛屿脊梁的魔宫门前,那些英雄的姓名很多都湮没在了历史的磨损中,人们甚至都不知道当年还有那么多人去做出奋不顾身的努力,那些英雄也许并不是总那么一往无前,他们退缩过也失败过,可是最终还是走到了他们亲手选择的终点。” 言端仁看着白发年轻人的背影,轻声问道:“你也要做出选择?”顾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低声呢喃道:“可是我无能为力。” 他缓缓握紧双拳,指节微微发白,在那一瞬间言端仁似乎感受了炙热的飓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可是很快便一切都风平浪静,年轻人的白发更加苍白几分。 轰然巨响在村口的围墙外砸落,魔军开拔进军了,先是持盾重兵在前方拓开道路,然后弓箭手扰乱围墙上白家村百姓的视线,而后攻城兵士悍不畏死地扑向围墙的大门,在付出微不足道的牺牲之后,攻城锤轻而易举地抵住了脆弱的木制大门,然后在令人绝望的咔嚓声中骤然断裂,魔军的骑兵从破开的缺口中冲进了白家村中,而后屠戮便降临了。 镇守在村口围墙的青壮男子最先被杀戮笼罩,然后黑茫茫的魔军挤进了白家村已经千疮百孔的街头巷尾,将所有能够看得见的性命都随手摧毁,倒塌的房屋没有阻隔他们的脚步丝毫。 大火沿着破败的围墙一直燃烧向白家村挖掘出的那些山脚下的沟壑,魔军止步于深壑之前,似乎存了些戏谑心思,要那些已经无计可施心神崩塌的百姓继续在绝望和痛苦中煎熬。 白家村的百姓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山脚下临时搭建的营帐,村子里余下的所有人都已经尽数在此了,就连一直不肯离开言家院子的言端仁也被言奇和白念媛架着走向庆鹤山中。 隔着那些此时看来颇有些可笑的深壑障碍,所有人都能清晰看见那些面目都笼罩在漆黑面甲下的魔军那股肃杀气息,好像只要看得久了都会觉着双眼发疼。 绵长渺小的队伍行走在莽莽苍苍的庆鹤山中,老幼妇孺走在最前头,年轻人和青壮男子护卫在后,而山脚下的营帐还留下了一些在此前交战中身受重伤已经再难挣扎逃离的病患,他们将会以血肉残躯作为最后的阻隔,哪怕那些穷凶极恶的魔军根本不会被阻滞丝毫。 死亡、离别、悲伤、痛苦……所有人世间最为深切的心绪都在此刻笼罩着所有的白家村村民,好似一夜之间所有事情就都改变了。 一望无际的田野被战火焚烧殆尽,左邻右舍满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赖以生存的屋舍宅邸都被铁蹄碾碎,原来性命的结束一直都是这般近在咫尺,人们总是忘却了平常日子的许多意外,可是直到难以阻挡的厄运降临,才发觉人类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而自以为是的内心与勇气,不过一击即溃。 顾枝也跟在言端仁和言奇、白念媛的身旁离开了山脚下的营帐,他将漆黑的长刀裹上布条提在手边,不知晓其中何物的人只当作是行山杖一般的物件。 行至半山腰,顾枝远远望向黄昏余晖洒落的山脚,独自矗立在深壑附近的山神庙升腾的香火已经被焚烧村庄的狼烟所掩盖,那些如今已经空空荡荡的营帐好似只要被风一吹就彻底消散,连同其中无数人心心念念挂碍着的性命。 更远处是搜寻着白家村的魔军,虽然跟着遥远距离,可是顾枝依旧能够看见那些模糊身影将所有凋败尸首都收拢一处,然后一把火烧得个干干净净。 言端仁察觉到顾枝的视线,低声说道:“不要去看。”顾枝收回视线看向言端仁。 言端仁在言奇的搀扶下缓缓登向山巅,他头也不回继续说道:“失败的结局总不会美满,所有选择都会有结果,是代价也是偿还,白家村想要的战争已经落幕,人心哪怕再残破不堪也需要坚持向前走去,否则失败的选择只能永远留下再难挽回的折损,如何去做补偿以及如何去做更多的选择,才是需要面对的事情。” 言奇没有转头去看村子里的烽火狼烟,少年的面容神色一片苍白苦涩,毕竟只是个习惯了乡野日子的寻常少年郎,何曾见过这般的人间炼狱,白念媛也沉默寡言,以前总兴致冲冲要去练武打仗的少女此时也似乎被震慑住了心神,她始终埋着头,所有人也看不见她的神色。 终于来到了山巅,走在前头探路的几个白家村猎户找着了一处勉强可以休憩躲避的洞窟,此时已经天色昏黑,若是这般冒冒然走入后山,恐怕无需多久就被野兽所围剿吞食,虽然哪怕捱到了天亮庆鹤山的后山也不会太平安稳,可是光明总还是让人心存希望更多。 点燃的火堆笼罩着所有神情惊慌面色苍白的白家村村民,一日之间生离死别便牢牢攥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懵懂无知的孩子们蜷缩在父母的怀抱中,还没来得及多看看世间繁华的少年少女无助地颤抖着,勉力支撑着护佑家族安危的年轻人和青壮汉子哪怕神色瞧着再坚毅却仍掩不住眼底的迷茫。 原来所谓的乱世不只是说说的而已,更不是那远在天边可以随意说起冷眼旁观的身外事,一旦倾覆席卷而至,无论是激流勇进还是躲避三尺,都逃不过身心的摧折和命运的嘲笑。 在洞窟燃烧的火堆旁,言奇抬起头看向顾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轻声问道:“顾大哥,你真的也没有办法了吗?” 顾枝静静看着言奇,透过少年的双眼,顾枝能够清晰分辨出挣扎和犹疑,显然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少年也不会违背那时的承诺主动问询自己。 言端仁和白念媛也看了过来,顾枝将长刀横在膝盖上,轻轻摇头,他没有说话,言奇也不再说什么了,似乎方才问出的那句话就已经耗费了他的所有气力,让他更不敢去“得寸进尺”。 一直沉默着的白念媛突然低声开口问道:“如果是以前的你,现在是否能够做些什么?”少女的话音还未落下,言端仁已经皱着眉头呵斥道:“念媛!” 白念媛知道自己这番话说的太过不客气,少女低下头去咬着嘴唇不说话,言端仁抬眼看向顾枝,却发现白发年轻人的面容神色依旧古井不波。 顾枝的双眼倒映出闪烁的火光,他轻声说道:“我不知道,可我总觉着应该去做些什么。” 言端仁欲言又止,最终却也什么都没有说。 第三十八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六) 山巅处不知有多少人一夜无眠,直到天边的日光终于刺破了夜幕,篝火的光芒彻底熄灭。 白家村的村民们继续赶路,去往未知且凶险四伏的前方,只是当他们站在了后山的边界处,犹豫的步伐还没来得及迈出,如疾风骤雨般的箭矢来到了所有人的身前。 白家村的村民们转过身,沾染清晨露水的密林深处出现了影影绰绰的无数身影,锋芒毕露。 “快跑!”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于是白家村聚集在一处的所有人便在惊叫和嘶喊中分散奔逃开来。 魔军终于还是逼近了,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的戏谑和玩弄,只是纯粹的屠杀,当鲜血的味道弥散在整座庆鹤山的密林,所有人都已经失去了彼此的踪影,只能听见恍若地底深处厉鬼索命的惊叫在四处响起,然后骤然消失不见。 起初四人还是紧紧依附在一处,可是很快就被弯弯绕绕的密林和山石阻隔了视线和距离,言端仁和言奇不知下落何处,只有顾枝和白念媛在魔军的紧追不舍下埋头狂奔。 开始的时候白念媛本还想去援救临近的一些白家村村民,可是还没等她调转脚步,那些活生生的性命就已经变作了冰冷的尸体。 白念媛脚步不停,可是步伐却早已经乱了,到了最后她只是一直低着头往前跑去,好像将身外的一切都丢弃了,她剩下的理智和求生的本能驱使她夺路狂奔。 晨光没能刺破树冠枝叶的遮掩,于是眼前的道路一片昏暗迷蒙,白念媛在起伏错落的根茎脉络之间跌跌撞撞地奔走,全然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身在何方,耳畔好像都被呼啸的风声填满,于是其他的任何声响都难以钻入其中。 白念媛没有听见顾枝的呼喊,也没有听见从耳边尖啸掠过的箭矢,等到她察觉眼前的景色骤然被光亮铺满,抬起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离开山巅站在了那条有些熟悉的溪流旁,冰寒冻住了溪水的奔涌,只能透过晶莹剔透的冰镜水面隐约看得见深处的嶙峋石子。 顾枝一直都跟在白念媛的身边,他回头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魔军精锐,然后看向白念媛问道:“往后山还是山下?” 白念媛愣愣转头看着顾枝,顾枝语气迅捷地说道:“往山下就是刚出狼窟又入虎穴,只能逃得一时而已,而去往后山同样也没有确切的安稳,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无数凶险吞噬。” 顾枝没有再多说,只是静静看着白念媛,箭矢再次呼啸而至,已经细细碎碎地嵌在了他们的脚边,能够思索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念媛最后看了一眼黑暗深邃的密林,顾枝看见少女的眼角流下泪水,可是她毫无所觉,顾枝听见白念媛低声坚定道:“我想活下去。”说完,她便转身沿着溪流往上游跑去。 如果白念媛还没有忘记一年前在庆鹤山中的冒险的话,就会知道一直跑下去会遇到那阻隔后山与前山的悬崖瀑布,可是白念媛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样好似义无反顾地一直向前而去,顾枝默默跟了上去。 山林间的叫喊声和痛哭声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白念媛清晰地感知到无数生命的逝去,她不再什么都听不见,而是想要拼尽全力地将所有声响都琢磨清楚,哪怕能够知晓其中一个熟知的声音依旧鲜活也是好的,可是如今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白念媛抬起手擦去脸颊上的水珠,她依旧不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还在怪罪着清晨的露水是在扰人,可是视线已经模糊不清,白念媛不敢去想,叔爷和言奇现在又是安危如何? 逃亡、漫无目的、失措、无能为力……他似乎从未有过这些感受,曾经有个人告诉他,说他这一生太过顺遂,甚至都还不知道这世间最深切的苦痛和绝望是什么模样,可他亲眼见过这世间的苦难,觉得不该那般。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于是那些遗憾和不舍都不应有该不该或多或少,人世间让人痛苦和叹惋的事情总是太多,可是最终每个人都还是真真正正地存在于世间,或怀着伤痛继续前行,或掩埋哀怨离群索居,但是每一缕心神的存在都是因为自我的选择,于是自消自受。 顾枝不知觉停下了脚步,不远处的密林深处跑出来一个儒衫少年的身影,白念媛看见了向这边跑来的言奇,招手喊道:“言奇。” 惊慌失措的少年抬眼看见了白念媛和顾枝,忙乱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他张开手臂便要呼喊回应,可是突然间有凄厉的声音刺入所有人的耳中,言奇继续向前跑来,却在白念媛身前骤然坠下身躯,白念媛踉跄一步单膝跪地,她接住了少年的躯体,然后感受到冰冷双手浸润在了温热之中。 白念媛茫然低下头看去,便看见一根锋利的箭矢没入言奇的后背中,殷红色的鲜血晕染开了少年身上的儒衫,白念媛手足无措地撕扯下身上的衣衫紧紧按压在言奇的伤口附近,她摇着头低声呢喃:“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言奇抬起手握住白念媛的手臂,少年似乎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箭矢刺破了体内的脏腑,他张开口沙哑着声音说道:“叔爷……叔爷和我跑散了,念媛姐,你要找到叔爷……” 言奇呕出了一口鲜血,白念媛失声痛哭起来,她紧紧抱住言奇的身体,不断说着:“没事的,没事的。” 追兵已经来到了溪涧旁,十几个披坚执锐的魔军向依偎着的三人缓缓靠近。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白念媛和言奇,在那些魔军士兵挥舞刀剑砍来的瞬间,他猛地甩开了手中缠绕遮掩长刀的布条,然后以刀锋接住了那些劈砍而来的刀剑。 巨大的力量敲打着他的手腕和经脉,一时间他不得不连连后退才勉强稳住身形。 顾枝神色阴沉,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些身经百战的魔军不好对付,却没想到力气还算大的自己居然差点连一刀都抵抗不住,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几分,不过却仍旧抬起手中长刀迎了上去。 刀剑再次交错碰撞,顾枝感受到体内气血的翻涌,不过却站住了脚步没再后退,他牢牢挡在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前,竟是堪堪拦住了魔军士兵的脚步。 那些围拢而来的魔军士兵也有些诧异,没想到此时还有一个瞧着病弱瘦削的年轻人敢于挥起刀剑做抵抗,那些白家村的村民已经被屠杀了个十不存一,口口声声喊着要报仇却在临死之前痛苦着求饶的人不在少数,而像顾枝这样还敢反抗的便更少了。 可是顾枝却没有带来更多的意外,哪怕手中的长刀不似凡物,但凭借那些蹩脚的招式和磕磕绊绊的还手,面容神色都遮掩在暗黑色面甲下的魔军士兵轻而易举就看出了顾枝根本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手。 如今白家村已经彻底湮灭,魔军也不愿意再在此耗费太多时间,所以眼神冷漠的魔军士兵们只是对视一眼,就决定不再继续戏弄下去,还是早早将这三人的性命也都收下吧。 顾枝的脚步踉踉跄跄,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快要握不住手中的漆黑长刀了,他的衣衫也被划破,鲜血透过伤口溢出,可是他依旧牢牢站在原地,视线一直注意着白念媛和言奇。 此时看见魔军士兵打算斩草除根了,顾枝不愿意继续做无谓的纠缠,他高声喝道:“念媛,带上言奇快走。” 白念媛抱着身体慢慢瘫软下去的言奇,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枝的背影,顾枝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头也没有回,只是说道:“快走。” 白念媛双膝跪地将言奇的身体抱起在怀里,然后她缓缓起身,也不知道已经奔逃得筋疲力尽的少女此时还哪来的力气,她最后看了一眼顾枝的背影,然后带着言奇一起跃入了冰面封锁的溪水。 细碎的裂缝贯穿了水面,白念媛此时顾不得太多,居然抱着言奇就在冰面上飞奔起来,裂缝蔓延而去,在那些魔军士兵想要一同跳上水面的时候,溪水冲破了冰封,汹涌的声响惊扰了密林深处的静寂。 顾枝挥舞长刀隔开一把砍在自己手臂上的长剑,然后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溪水中,一瞬间无边无际的寒冷便笼罩住了他,可是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将身影尽力潜入溪水中,然后奋力地顺流游去。 他听见身后不断有落水声,应该是那些魔军士兵追逐而来,顾枝没有浮出水面去换气,他睁着双眼凭借模糊的记忆往悬崖瀑布的方向游去。 那块巨石依旧矗立在瀑布的顶端,在激荡的水流之间兀自岿然不动,白念媛抱着言奇的身体跪坐在巨石上,她看着言奇已经逐渐喘不上气来,白念媛茫然抬头看向四周,可是除了茫茫无际的溪水和昏暗漆黑的密林,天地之间他们孤独无助。 白念媛听见了身后破水而出的声音,转头看见浑身湿淋淋的顾枝伸出手掌攀附在巨石上,顾枝回头看了一眼溪水中那些紧追而来的魔军士兵的身影,他神色依旧不见惊慌,缓缓转头看向言奇,轻声问道:“他怎么样了?” 白念媛摇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顾枝收回视线,他重新沉入水中,等待着那些魔军士兵的到来。 白念媛独自跪坐在巨石上,她看见岸边已经有漆黑铁甲的身影出现,他们举起手中的弓箭蓄势待发,白念媛弯下身子将言奇紧紧护在怀中,言奇看着白念媛泪流满面的脸颊,竭力伸出手去抹开她脸上凌乱的头发,言奇低声说着:“念媛姐……我没事。” 白念媛低着头哽咽道:“不说话了,言奇,不要说话了。”言奇却笑了起来,他看着白念媛说道:“念媛姐,你不是跟我说你从来都不会哭的吗?以前给叔爷追着打的时候都能咬着牙不掉眼泪,怎么现在就都忘了?” 不知为何,言奇说话的语气似乎平静了下来,也不再那么无力虚弱。 白念媛只是摇头,泪水滴落在言奇的脸上,言奇全然没有知觉,他伸出手指擦拭着白念媛的眼角,轻声说道:“不哭了念媛姐,你答应我好吗?” 白念媛看着言奇,问道:“什么?” 言奇一字一顿说道:“一定要找到叔爷,他年纪大了,自己没办法在山里继续逃下去的,我不该跟他走丢了,你一定要找到叔爷好吗?” 白念媛咬着牙重重点头,她看见言奇露出了笑意,一如往常。 可是此时白念媛根本不敢去看,她昂起头,才发觉天色原来一片昏黑,阴云厚重垂落,还有隐约电闪穿梭其间,这时轰隆隆的雷鸣才落下人间。 言奇轻声问道:“要下雨了?”白念媛怔怔开口:“是啊,要下雨了。” 顾枝再次钻出水面,他攀附着巨石的边沿撑起身子,正要开口提醒白念媛和言奇敌军已经追来了,可是还没等他说话却看见言奇转头看了过来,顾枝微微皱眉,然后听见言奇语气虚弱地说道:“顾大哥,拜托你了。” 顾枝看见少年的双眼在那一瞬间骤然铺满了光亮,是那个站在学塾小院里教授学问的少年,是那个在田间地头撑着腰挥洒汗水的少年,是那个走在山路溪畔谈天说地的少年。 顾枝猛地张大了双眼,他看见言奇坐起身子,然后伸出手轻轻一推,白念媛最后看了一眼,眼底满是震惊和疑惑,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身子已经腾空而起,然后向着溪水瀑布坠落。 她看见言奇轻轻张开嘴,笑着,轻声说:“再见。” 白念媛的身躯砸入溪水中,然后被湍急的水流裹挟,悬崖之上,她的身影顺着瀑布的激荡消失不见。 言奇回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了巨石上的顾枝,身形摇摇欲坠的少年弯腰拱手行礼:“拜托了。” 说完,他微微让开脚步,言奇抬头看向顾枝,轻声说道:“顾大哥,抱歉,只能勉强你了。” 顾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言奇的脸上满是歉疚,眼底都是做出违背本心选择的挣扎和痛苦,顾枝明白他的意思,虽然言奇不清楚现在的顾枝究竟就因为什么样的意外而失却记忆,可是少年记得自己亲眼见过顾枝手持长刀的举世无双,在他的印象中,也许只要顾枝有心去做,那么一切困难险阻都不足为道。 可是言奇没有在白家村被围的时候道破此事,也没有在山巅洞窟走投无路的时候说破,直到此时,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再难维持性命了,也亲眼看着白念媛被自己拖累陷入困境,到了最后他才做出选择,哪怕违背自己的本心,却依旧为了白念媛的安危去勉强顾枝。 顾枝静静看着言奇,少年抬起头,脸上的笑意苍白黯淡,顾枝纵身一跃,溪水吞没了他的身影,瀑布的冲撞声震耳欲聋,将世间的一切都淹盖。 言奇跌坐在地,他抬起头,看见阴云聚拢,然后有冰凉的雨水滴进眼中,他轻声自言自语:“下雨了。” 箭矢破空而至,将少年单薄的身影射穿,最后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躯体落入水中。 他在坠落,脚底下是深渊,他看见了那个身影,指尖挂着风铃,轻轻的叮咛声传入耳中,于是他想起了一切,在那个世间的高峰,他竭尽全力地一跃而下,只为了去挽救自己此生所珍视也仅有的一切,所以,她还好吗? 他闭上眼睛,长刀出鞘。 身影冲天而起,刺破了云霄,溪水和瀑布被锋芒惊扰,竟是随着那个一身布衣的身影倒卷而起,天空中阴云支离破碎,,积蓄已久的雨水倾盆落下,他站在半空中,满头白发披散身前,天地间谁也看不见他的面容神色,只有轻声的呢喃:“下雨了……” “该死。” 长刀直去,耀眼的光亮在虚空间来回波折,所有漆黑的铁甲身影都被轻易贯穿打碎,鲜血犹如盛开的花朵在山林间遍地怒放,尸体、残肢、哭喊、骨骼……随着山石的粉碎和巨树的倾塌,所有一切都被掩埋。 长刀的锋芒一往无前,冰封的水面骤然间尽数碎裂,一道身影转瞬即逝,他裹挟着风雷和水火,天地间却只能看见那把刀。 要见太平。 第三十九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一) 岁禾城被围已经四个月了,魔军的精锐大军最终还是选择绕过这座顽强的城池继续前往郓荒岛的内陆,于是现在只剩下一万魔军在岁禾城外还始终盘桓不去。 反正虽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在一个月内拿下郓荒岛南部的所有城池,不过只有这一座粮草断绝的岁禾城在苟延残喘,相信只要再继续耗上个半个月左右,再也难以为继的岁禾城都无需再如何攻打便会自行敞开城门。 围剿清洗附近村镇的军队也都逐渐归拢而来,如今岁禾城的魔军已经又达到了两万之数,岁禾城城墙上始终观望远处营帐的城主和几位领兵驻守的将军都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岁禾城能够抵抗拖延至今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没想到做足了准备的郓荒岛南部最终居然是这么一座不靠驻军闻名于世的城池依旧还在负隅顽抗,而许多备战已久的重城却在魔军面前不堪一击,不说是郓荒岛朝廷没有做好预想,郓荒岛的百姓察觉到落败的时候,也已经只能直面死亡降临。 岁禾城中如今只剩下五千残兵败将,粮仓更是已经空空荡荡,民众倒是还有六七万,可是抛开老幼妇孺,能够上战场的青壮汉子也远远比不得骁勇善战的魔军将士。 岁禾城的城主和主领驻军的将军都很清楚,这座孤城无需支撑更久,恐怕就要沦落得个和其他城池一般无二的下场,而且岁禾城死扛到如今,恐怕那些凶残暴虐的魔军入城之后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屠城之事极有可能会在岁禾城中上演。 岁禾城的城墙下许多房屋都被砸入城中的巨石压塌,只剩下几座临时搭建的营帐中还能看见许多来往身影,这是驻军所属的修养医馆,如今已经将城中剩下的所有医师都召集至此,而营帐中更是躺满了伤痕累累的驻军将士,哪怕城中的民众已经赶来此处相帮,医师们还是忙得焦头烂额,脚下更是丝毫也停不得。 言澍刚从一处营帐中走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休息一下,就又被另一座营帐的伤兵喊了过去,他拎起药箱二话不说便跑去,平日里一丝不苟温文儒雅的医师如今披头散发满脸胡茬,言澍的双眼更是布满了血丝,可是他却依旧坚持着不休息,仔细算来恐怕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合眼睡上一觉了。 可是如今的情势由不得他停下脚步,虽然隔着城墙和城门瞧不见战况的激烈,但岁禾城中所有人都亲眼见过鲜血淋漓的尸体,还有那些不绝于耳哪怕到了深夜依旧不肯停歇的喊杀声冲撞声。 岁禾城坚持至今,不仅是磨损着所有人的身躯体魄,更是一点一滴地消磨着人们的心神,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挣扎还能维持多久,但只要还能感受到体内血液经脉鲜活地跳动,便永不言弃。 岁禾城的四座城门都被死死围住,抗战一开始还能护送一些民众撤离远遁,可是如今已经再没有余力能够逃离了,岁禾城中粮草枯竭已有段时日,百姓们找不着吃的便只能挖树皮啃草根。 当言澍在黄昏时走出营帐医馆时,抬眼便看见不远处街巷间饥肠辘辘脸色苍白的许多百姓,这些还能有些气力外出行走的人走了一日也还是没有找到能够饱腹的东西,恐怕家里头等了一日的老人和小孩也只能继续挨饿了。 言澍静静看着,有些于心不忍,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虽然营帐医馆和驻军这边还能有粮食勉强支撑一段时间,可这是岁禾城能够继续坚守的根本,而且过不了几日就会彻底断绝。 言澍知道自己没办法去救这些被饥饿困住的百姓,他只能尽自己所能以医术去救治更多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也许便是最后的慰藉了。 岁禾城中的粮食本不该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枯竭至此,再加之一直以来的备战,岁禾城的粮草应该足以支撑一年时间。 可是不久前连番的征战,不少军队都往岁禾城这边征调粮食,最后自然是有去无回,而前段时间逃难的时候还有不少富商带走了商铺中储备的粮食去投奔内陆的官吏,等到岁禾城察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那些粮食注定追不回来,因为备战粮草落入哪一座城池的手中都有理可据。 只是说来可笑,那些口口声声叫嚷着抗战到底的城池和军队如今都被付之一炬了,反倒是寄希望于他们的岁禾城独自抵抗至今,还因为那些所谓郓荒到精锐的拖累而陷入了粮草断绝难以为继的危机。 可惜如今哪怕想要去追究问责也无处可寻了,整座郓荒岛都陷入了混乱和倾覆,朝廷的备战策略如今只剩下固守内陆还能勉强奏效,而其他地方都被彻底放弃,岁禾城只能自生自灭。 城外敌营的号角声又再次响起,战鼓声也轰隆隆闯入耳中,可无论是驻守城墙的将士还是岁禾城中的百姓都难以捉摸魔军是否真的要再次攻城了,这苍凉辽远的号角声总是不时响起,让人提起心弦胆战心惊。 可魔军却只是一直按兵不动,然后又在岁禾城放松警惕时来一场突袭,如此反复,岁禾城的驻军和百姓都备受其累。 城墙上岁禾城城主和驻军将领眺望着远处敌营的方向,发觉一直固守营地的魔军似乎动乱了起来,一时间岁禾城的驻军便都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魔军极有可能孤注一掷的攻城大战。 可是号角声和战鼓声突然间都戛然而止,在岁禾城高处望去,那些披坚执锐的漆黑身影居然在驻守的营帐中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远远看去犹如被狂风电闪扰动的阴云云层,可是极尽目力眺望也难以看出敌营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岁禾城便只能继续固守等待。 此时的魔军营帐中却早已乱作一团,本来随着清剿各地的魔军都聚拢一处,那些领兵的将军便打算不再继续耗下去,而要在下次攻城中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拿下负隅顽抗的岁禾城,今日自然只是照例的刺探和伪装进攻。 可是号角声和战鼓声刚刚响起没多久,军营后方便骤然间炸响了惊天动地的声音,还有许多身经百战的魔军士兵居然难以自制地呼喊惊叫起来。 那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白色电闪只是刚刚来到魔军驻扎的营帐外,便裹挟着满身风雷和锐利锋芒大开杀戒,甚至让增援而至的魔军将士觉着那个突然现身的神秘男子即便此时面前是遇见了郓荒岛的军队都会毫不留情地展开屠杀。 然而根本没有给魔军留下任何思考喘息的时间,那个身影还没等魔军将士看清他的模样,便已经生生将魔军严防死守的营帐彻底打穿,而且那人哪怕从军营的一头打到另一头了,居然还不愿意就此离去,竟是提起手中长刀重新闯入军营深处。 鲜血和尸骨堆叠满地,那个身影没有丝毫停顿,魔军营帐毕竟是数万人马驻扎于此,于是在起初的混乱之后便迅速开始布防和围剿。 可是那个身影孤身一人居然全然不在意什么箭雨和骑兵,凡是胆敢靠近那个身影十步之间的人和事物都被瞬间斩成碎片,而鲜血还没来得及停留那个身影的身上和手中长刀,他便已经去到了别处,再次开始了血腥暴戾的杀戮。 只是短短时间内,魔军将士居然就已经被斩杀了数千人,一时间本就猝不及防的魔军不得已开始撤离出营地,可是那个身影依旧紧追不舍,到最后魔军无路可退,几位将领竟是只能带着剩下的一万多人马往岁禾城的方向躲避追杀,然而那个只看得见满头白发的身影始终如影随形,无论是重甲还是刀剑在他面前都恍如纸屑。 岁禾城的城墙上城主和将领们看着魔军大军来袭,便开始调动城中仅剩的驻军,也将战争到来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城池,很快便有许多百姓汇聚来到城墙附近,准备随时听从驻军的指派,饱受摧残的岁禾城在面临敌军来袭的当务之急,依旧是拼尽所有气力和心神去守卫自己的家园。 也许一开始并不是所有的百姓都有这番信念和觉悟,可是如今岁禾城已经足足拖延了魔军脚步四个月之久,也已经再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了,那么此时再不拼尽全力难道就只是坐着等死吗? 可是很快岁禾城便发觉了异样,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魔军居然是惊慌失措地离开了驻地,而且还被逼得只能来到作为敌人的岁禾城下。 等到更近了些,岁禾城城墙上的驻军才看见那个紧紧缀在魔军队伍身后不远处的那道模糊身影,远远地只能看见个依稀影子,可是那份锋芒毕露的气焰竟是隔着遥远距离都让人不敢直视。 岁禾城的城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神情严肃问道:“岁禾城还有郓荒岛南部还有这种能够以一敌万的武道高手吗?” 几位驻军将领都茫然地摇摇头,郓荒岛上本就极少武林江湖的风气,更是不常见外来的江湖人,更没听说过岛屿上来过什么举世无敌的武道宗师。 可是眼前所见,难道不是一个武道高手独自一人对抗着横扫整座汪洋的魔军?不,甚至是那孤身一人在追杀着精锐的数万魔军。 这番匪夷所思的景象从来都只有从话本故事里听闻,而且那些谈天说地的说书先生恐怕都还不敢说的太过天花乱坠,于是这种以一敌万的传说都很不常见,更不用说此时所见这般让人恍如做梦的情景了,简直要让人怀疑那个神秘的武道高手是不是天上的仙人降临人世。 自千年前武道祖师爷琉悬开天辟地,以及数十年前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君洛,这世间的武道已经给了人们太多值得惊叹的传说,可是亲眼所见便又是另一种感受。 魔军撤离的速度极快,眼见着不多时就要来到岁禾城下,城墙上的驻军看准时机便开始将城主仅剩的箭矢都倾泻而下,于是魔军这下真的沦落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时间只能在攻打岁禾城和直面那个神秘的武道高手之间做出抉择。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率领魔军残余兵马的将领做出的选择居然是攻城。 不知是因为那个神秘的武道高手所带来的威慑实在太过让人心惊胆颤,还是魔军攻打岁禾城的策略已经足够百无缺漏,可是眼前出现的便是这般诡异景象,被一个武道高手孤身一人逼出驻地的魔军仓皇之下选择开始攻城,而且舍弃了兵器和战力的悬殊,居然依靠无数将士的性命开始强行冲撞岁禾城的城门。 城门后无数岁禾城百姓和驻军一同死死抵住大门,而城墙上哪怕箭矢都已经消耗殆尽也依旧不断砸下木头和石块,试图以此阻隔魔军的步伐。 可魔军毕竟还是精锐之师,岁禾城的严防在他们的攻城行军面前很快就溃败,仅剩的魔军全数挤入了岁禾城的城洞和城墙附近,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日打开岁禾城的大门。 其实这也是如今岁禾城的无奈之处,哪怕占据了易守难攻的地势,可是现在再没有粮草和兵器的支援,驻军也难为无米之炊,所以只要魔军打定主意大举攻城,岁禾城便是现在这样如纸糊的老虎,已经再也难以为继了。 可是世事的复杂玄妙也恰在于此,本以为岁禾城在魔军入侵郓荒岛不久便被攻占可是却坚守到了此时,本以为今日就要被魔军一举攻下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武道高手。 当所有观望战局的人眼前一花,便发觉已经失去了那个神秘身影的踪迹,而下一瞬,所有退守岁禾城城墙的魔军便看见一个身影刺破云层从天而降。 那个满头白发的瘦削身影猛然砸在坚不可摧的城墙上,双脚轻轻一拧,整个人便在城墙上奔走了起来。眨眼间倒提着长刀来到魔军的身前,然后锋芒一闪,整座城池都感受了剧烈的动荡,还有恍若春雷的轰然声响。 摇晃和激荡中,城墙下烟尘四起,然后所有人都听见了鲜血汇聚成河的声音,好似那海岸附近的浪花潮起潮落,竟是让人不由得蜷缩起身子不敢去听,更不敢去想象。 天空中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当他站在云海之上,便看见了远处璀璨高悬的烈日依旧光芒万丈,他神色平静双眼淡漠,那番天高海阔的景象没有留住他的身影。 他从天而降,手中提着好似终于醒来便始终欢快啼鸣的漆黑长刀,他脚踩城墙势若奔雷再次冲入敌阵,手中长刀响起嗜血的鸣叫,催促着他继续斩开杀戮,要他永不停歇。 置身于鲜血和死亡的烟尘中,他的视线逐渐被无数幻影所遮蔽模糊,眼前出现了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激烈地争吵着,可是他一句也难以听清楚。 到最后那些模糊幻影都慢慢远去,然后有两个人缓缓走来,一个是曾在山巅与天地问拳的武道祖师爷琉悬,还有一个是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少年君洛,他们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挥刀杀戮的他,眼神中,似乎是遗憾和悲伤? 他猛然停住身形,烟尘轰然四散,岁禾城城墙上目瞪口呆观望着的将士便看见余下的所有魔军奋不顾身地扑向愣在原地的那个白发身影,而身形孤寂衣衫单薄的白发年轻人一动不动,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身处于重兵环伺之间。 有旁观士兵不由得惊声呼喊道:“小心!”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中投下了一颗石子,于是涟漪动荡风波四起,那个站在原地的身影居然再次消失于所有人眼中。 然后天空中的云层落下人间,城墙上不知是谁最先抬头看去,于是最终整座岁禾城内外都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独自站在凌空而来的那个身影,他手中提着没有沾染丝毫鲜血风尘的漆黑长刀,一身朴素布衣也干净得好似被春雨洗过。所有人都在他的脚下,就连整座大地的山川都只能仰望他。 他垂下眼眸看着生息寥落的城池,看着街巷间那些惊惶不堪的百姓,看着城墙上固执坚守的残兵败将,也看见了城墙下堆叠的尸骨,看见了从魔军驻扎营帐到岁禾城之间蔓延的鲜血痕迹。 他闭上双眼,脑海中记忆太过汹涌,最终竟像是好不容易出现墨迹的一张白纸上却被黑色涂满,于是他再次迷失于无边无际的迷蒙中,只能孤独地摸索着前行。 不,他始终都记得的,那些在山间湖畔习武的过往,那座矗立于竹林掩映的住屋,还有那些他无论如何都要重新去回到身边的人。 可是,他究竟是谁呢? 他闭着双眼抬起头,居然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点光明慢慢充斥“视线”,然后他的眼底便布满了光芒,好似有一座巨大门户的影子出现在光亮里,还有无数细碎声音在呼唤着他去走近。 而他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来到了此处,似乎本该有着喜悦和释然,可是却只是安静站在原地,他想要回头也想要转身,他不想去往那座天门,也不该在此时困顿于此,他从不属于这里,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如此选择。 “顾枝?”岁禾城中,抬头遥望着那个满头白发身影的言澍下意识低声呢喃,不敢确定那个好似仙人降世的白发年轻人,是不是自己在海上救下的可怜人。 轻轻的呼唤声却好似一声惊雷在他的耳畔响起,于是那个名字化作无数电闪雷鸣穿梭于云层和光芒之间,不断地拉扯着他的身影退去。 终于,他睁开双眼,手中漆黑长刀坠下人间,将那些从岁禾城下仓皇逃窜的魔军都荡平个干干净净,然后他的身影也落下了半空,就那样砸在了岁禾城内的城墙下。 满头白发的瘦削身影睁着双眼躺在地上的深坑中,一动不动仰望天际。 第四十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二) 岁禾城的摇晃终于停息,城墙上的驻军打开了城门将余下还在苟延残喘的魔军士兵都收押,而那把漆黑长刀不论是谁都无法靠近三步之内。 于是杀敌无数的那把“神器”就被暂时留在了城外的地面上,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重新归来。 城内的那个深坑已经被驻军围住,临近的百姓都只能站在远处探头观望,而几位医师已经在驻军的保护下跳下深坑查看那个白发年轻人的状况。 言澍放下挂在身上的药箱凑近了那个被烟尘模糊了面容的年轻人,用布条沾着清水擦干净他的脸颊,言澍震惊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神色依旧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模样,面容还是有些病态的苍白,不过已经不再那么瘦骨嶙峋。 年轻人身上穿的衣衫还是言澍年前亲自带回去白家村的,言澍蹲坐在年轻人身旁,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轻声喊道:“顾枝,你能听得见吗?” 可是已经再次闭上眼睛的年轻人却只是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对于外界的声音和所有一切都毫无所觉。 言澍静静把脉片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确定了年轻人现在这副有些熟悉的沉睡模样,只是和那时在海上初遇时一般由于力竭而被动地自我保护而已,等到顾枝那堪称恐怖的自愈能力再次修补好体内被武道真气冲撞得千疮百孔的经脉骨骼,想来顾枝便能醒过来了,只是不知道再次醒来的顾枝是不是又会忘记所有事情? 言澍和几位医师将顾枝抬出深坑带到了城墙附近的医馆营帐中,在与岁禾城城主和驻军将领解释几句之后,本就与言澍相识的城主虽然惊讶于言澍居然能够认识这么一位横空出世的武道高手,不过也愿意交由言澍照顾顾枝,而他们会等到顾枝醒来再来拜访,言澍送走了城主和将领们,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只是说起自己和顾枝有过一面之缘,简单说起顾枝如今可能失却了所有记忆的事情,然后便没再多说自己和顾枝的关联,这些遮掩和欺瞒,既是担心看重顾枝武道修为的岁禾城城主和将领们会不愿意等待顾枝醒来便决定暂时将这无法控制的武道高手关押起来,也是担心顾枝万一醒来忘却了一切恐怕也不愿意自己沦落至此的缘由被旁人轻易知晓。 接下来几日言澍便一直仔细照料着顾枝,而岁禾城魔军在城外环伺威胁,便终于有了机会外出寻找粮草来源,算是在战乱之中难得有了些喘息时机。 只是等到岁禾城驻军搜遍了附近的村寨,得到的却都是让人心下沉重的消息,那些偏居一隅潜藏山中的村镇都没能逃过魔军的魔爪,最终也只是将那些侥幸留下一命的百姓带回了城中休养。 言澍拜托驻军打听了白家村的消息,不过如今搜寻还没能去到庆鹤山那边,于是言澍便只能始终忧心忡忡地焦急等待着,起初看到顾枝只是担心这个年轻人的安危,可是后来言澍突然意识到顾枝既然出现在此恐怕白家村也已经身陷囹圄,虽然顾枝展现了那般玄奇手段,可是言澍还是觉得有些不安,所以只能希望从白家村那边传来的是好消息。 顾枝一直陷入沉睡中,逐渐地营帐医馆里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那把漆黑长刀依旧嵌在城外的地面上,无边风沙掠过也只能退避三尺,所有人都只敢远远观望,根本不敢轻易靠近丝毫。 可是这一日岁禾城外的道路上却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陌生身影,那个将全身都藏在灰色长袍和兜帽中的身影缓缓走近岁禾城,在驻军警惕的防卫中脚步不停径直去往漆黑长刀所在的位置。 人们看着那一副画面,竟是不由得屏息凝神起来,毕竟许多人都亲眼见过那把“神器”是如何杀人无敌,而且那些缭绕在漆黑长刀旁的锐利锋芒也始终警告着无数试图走近的人,所以人们看见那个陌生身影居然胆敢一步步走近漆黑长刀,既担心那人会被长刀锋芒撕碎,却又有些隐隐的期待。 那人一直走到漆黑长刀前的三步距离才停下脚步,狂风席卷而过,兜帽紧紧笼罩住那人的面貌,只有厚重灰袍下似乎露出一丝鲜艳的红色来,那人低着头看着微微颤鸣的漆黑长刀。 人们似乎听见了一声叹息,然后那个身影便抬起脚步迈出,跨入了长刀锋芒的三步距离,风雷化作囚牢从天而降,似乎要将那个身影撕扯粉碎,可是只来到那个人的面前便突然偃旗息鼓,好像是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故人,于是慌忙收敛起肆意的张狂,尴尬地沉默起来。 那人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握住漆黑长刀的刀柄,然后将它缓缓拔出地面攥在手中,那人倒提着长刀走近城门,举起刀剑护卫的驻军听见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问道:“顾枝在哪里?” 那个声音带着让人不由自主放松心神的舒缓力量,那些驻军将士不由得缓缓放下手中的刀枪剑戟,然后还有人举起手为那人指引去往营帐医馆的道路。 那人颔首示意,然后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等到城门附近的驻军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然空无一物,好像那个神秘身影和地上的漆黑长刀都不过曾是他们的幻觉而已。 营帐医馆外,言澍正提着药箱打算去看看顾枝今日的状况,却在营帐外看见了一个全身都笼罩在灰色长袍下的身影。 言澍微微皱眉有些疑惑,他走上前去看着那个陌生的背影问道:“您好,请问您找谁吗?” 那个身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昏暗一片的营帐深处,片刻之后才反问道:“顾枝在这里吗?” 言澍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就看见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抬起脚步走入营帐中,言澍有些不放心,便紧紧跟了进去。 可是还没等言澍跟上去多问什么,那人已经背对着他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跟他独处些时间。” 言澍站住脚步,他看了一眼依旧紧闭双眼昏睡着的顾枝,然后坚定地摇摇头说道:“抱歉,他现在还在重伤之中,我不能轻易离开。” 那人站在顾枝的病床前,低下头看着顾枝的面容,然后缓缓摘下了头顶的兜帽。 如瀑的黑色长发披散而下,垂落遮掩着她洁白纤细的脖颈,随着兜帽被摘下,她的身形都变得修长精致,哪怕没有看见她的面容,可是言澍一时间竟是愣在了原地,觉得自己好似看见了天上的仙女降临人间。 那人的声音轻缓柔软,却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冷冽和威严:“抱歉,我是他的朋友,有些事情需要单独与他说。” 言澍说不出话来,可是在挣扎片刻之后他还是摇头说道:“抱歉,我不能……”话音还未落下就被打断,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白发年轻人沙哑着低声说道:“言澍,没事的,她是我的朋友。” 言澍走近几步看见顾枝已经睁开了双眼,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道:“行,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情喊我。”顾枝坐起身子点点头,言澍便提着药箱重新走出营帐,然后就那样站在营帐外静静等待。 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看着脸色苍白身形枯瘦的顾枝,神色平淡开口道:“真狼狈啊。” 顾枝艰难地坐起身子,后背倚靠在床板上,他抬眼看向许久不见的女子,扯出一个笑脸道:“我说楼主大人,这么久没见第一句话就要这么嘲讽我吗?” 女子眼神平静无悲无喜,不知是不是掀起营帐中的椅子和床铺都太过简陋于是始终站在原地不肯坐下,顾枝知道她的性子,也没有多说什么。 顾枝看向她手中提着的漆黑长刀,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女子将长刀随意插在地上,然后抱起双臂随意说道:“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销声匿迹太久,恐怕都不知道如今整座汪洋都已经天翻地覆了吧?” 顾枝没有在意女子的调侃,说道:“我知道现在魔军已经侵占了三座海域,也知道魔君是打算要掌控整座汪洋,不过现在具体的情势确实一无所知。” 说着,顾枝拍了拍脑袋,无奈说道:“这些日子一直浑浑噩噩,直到今天才想起了许多东西。”顿了顿,他轻声说道:“抱歉。” 女子却像是没有听见他最后的话语,只是说道:“那你知不知道如今汪洋上最为万众瞩目的一方势力就叫做‘醉春楼’?” 顾枝愣了愣,眼神疑惑地看着女子,女子手掌轻轻搭在刀柄上,说道:“师父当年遗留在其他海域和岛屿的醉春楼都已经重新收拢起来,现在醉春楼不再只是奇星岛朝廷的附庸,而是整座汪洋都要侧目的情报机构。” 顾枝知道当年少竹隐居奇星岛之前同样在海外有不俗的声名,后来他担任醉春楼副楼主的时候也知晓了些醉春楼过往的辉煌,只是没想到如今醉春楼居然真的重现少竹当年畅想的模样,超然于汪洋之上所有势力之外。顾枝了然说道:“所以,无所不知的醉春楼便找到了我的所在?” 女子懒得回答这个问题,看了一眼简陋破败的营帐,然后看向顾枝的满头白发,问道:“怎么回事?”顾枝呼出一口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好像突然醒悟过来,连忙提起头看向女子,神色急切眼神惊慌。 可他还没开口询问,女子已经说道:“放心吧,他们都安然无恙离开了出云岛,现在恐怕已经去往蓬莱了。” 说完,女子又将当初鱼姬和卿乐一行人回到奇星岛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还提起了那时几人各自的选择,顾枝静静地听着,他有些如释重负,却又莫名觉得心头沉重,没想到在他流落困顿的时候居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且最终大家还是不得不分离开来,只能在乱世席卷中奔向属于自己选择的未来。 顾枝梳理了一番心绪,然后将自己流落到郓荒岛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些,其实他的经历倒没什么跌宕起伏,现在想来都是些平平淡淡的寻常生活,只是如今也已经物是人非了,听着他说完这些年的事情,女子看着他的满头白发,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顾枝活动了一下脖颈和肩膀,回道:“就是你看见的这样,体内的伤势其实一直不算完全好了,虽然当初从宣艮海域海底飘走的时候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居然保住一命,但是想要彻底恢复如初还是没那么简单,至于境界修为嘛,倒是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只是想要全数施展还是难免受制于如今的体魄孱弱,所以只能慢慢适应。” 女子点点头,然后突然说道:“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相信你死了。”顾枝点点头也知道女子在说什么,他笑道:“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他们那个时候是抛弃了我独自离开?若是他们还留下来深陷于出云岛和宣艮海域才是对不住我呢。” 女子摇摇头说道:“我不是说这个。”顾枝抬眼看着女子,然后看见始终神色平淡的她轻声说道:“他们都在等你回来。” 顾枝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说着,他扶着床沿站起身子,说道:“该回去了,对不对?”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拔起地上的漆黑长刀递给他。 顾枝接过长刀,手指竟是有些微微的颤抖,女子轻声说道:“这是你的选择。”顾枝“嗯”了一声,点点头:“我知道。” 这是他的选择,无论是当初选择跟着计瞳开始习武,还是当年选择独自离开青潋山去行走天下解救苍生,都是他的选择,如今一步步走到这里,也是他的选择。 人生总是在不断地做出取舍,要得到什么放下什么,一步一个脚印,哪怕仍有悔恨和不甘,却很多时候都早已无法回头,所以只能继续前行,直到那些选择最终铸造了真正的终点,只希望再无缺憾。 顾枝提着长刀就要走出营帐,女子走在他的身后突然轻声说道:“你不应该与我说。” 顾枝疑惑转头看着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到此处的鱼姬,听见她继续说道:“你应该说对不起的是她,她一直在等你回去,等的很苦很累,却一直在等。” 顾枝站在原地,转头看着鱼姬露出璀璨的笑脸,说道:“我知道。” 岁禾城外响起了轰隆隆的铁蹄震动,还有让人心惊胆颤的战鼓声和号角声再次传来,战争再一次踏着脚步到来。 第四十一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三) 搜寻岁禾城周边村镇的驻军归城了,这一次又带回来许多伤痕累累失魂落魄的百姓。 虽然岁禾城已经有些难以支撑更多流民的挤入,可是能够看见郓荒岛子民依旧活着还是让人瞧着欣喜。这些流民都被暂时安置在了医馆营帐附近。 言澍站在顾枝所属的营帐外看着那些流民,他本还是叹惋郓荒岛百姓遭受的苦难,然后突然间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言澍愣在原地,然后便提着药箱跑了过去。 言端仁走在流民队伍中,总是身形挺拔的老人此时有些步履蹒跚,身上的衣衫破碎脏污,面容神色更是黯淡无光,言澍脚步急切地奔了过去,喊道:“四叔。” 老人抬起眼睛看向言澍,可是眼底却毫无光亮色彩,言澍走近去扶着言端仁的手臂,问道:“四叔,你没事吧?”言端仁摇摇头没有说话。 言澍仔细看了看言端仁身上的伤势,还好都是些被轻微剐蹭出来的血迹,倒是没有伤及经脉骨骼,言澍不由得松了口气。 言澍转头看着流民队伍,可是找了许久却没有看见另外的熟悉身影,言澍看向言端仁疑惑问道:“四叔,念媛和言奇呢?”言端仁身子似乎抖了一下,言澍连忙握住老人的手臂。 言端仁声音沙哑开口道:“我和他们走散了。”言澍脸色一白,急切追问道:“白家村到底发生了什么?” 言端仁停下脚步,神色尽量位置平静地将白家村所面临的魔军围剿之事都叙说一遍,等到听见白家村走投无路只能冒险深入庆鹤山的时候言澍已经面无血色,他心中的不安更加浓郁,他奋力地投注视线想要捕捉到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影,可是却一无所获。 言端仁顿了顿,继续说道:“顾枝,也不见了。”言澍回过头看着言端仁,伸出手指向顾枝所在的营帐说道:“顾枝到岁禾城了。” 言端仁有些疑惑,不过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了悟,他低声自言自语道:“看来那个时候的异象真的是因为顾枝。”那时顾枝从悬崖瀑布再次出刀冲天而去,眨眼间就将庆鹤山中的所有魔军都杀了个干净,白家村躲躲藏藏的百姓才能勉强留住性命,言端仁便猜测那个一往无前锋芒毕露离去的身影应该就是顾枝。 言端仁问道:“他怎么样了?”言澍带着言端仁走近顾所在的营帐,说道:“在岁禾城外将那些围困城池的数万魔军都杀了,然后就陷入了昏睡,今日才醒了过来,不过好像是已经恢复了所有记忆,还有一个他的朋友来找他了。” 言端仁愣了愣,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一般问道:“岁禾城外的数万魔军都被他一个人杀了?”言澍点点头,即便是现在他也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听城墙上的驻军说,顾枝独自一人深入敌军营帐,然后又将魔军一路追杀至岁禾城外,最终一刀全数歼灭。” 言端仁一时间愣怔无言,只是呢喃道:“这怎么可能?”言澍也苦笑道:“是啊,以前总觉得那些关于武林江湖的话本故事太过天花乱坠,却没想到现实中的武道高手还要更加让人叹为观止。” 说着,他们已经站在了营帐外,可是还没等他们走入其中,岁禾城外便响起了战鼓声,言澍脚步一顿,言端仁也有所察觉,他们转头看向城门的方向,老人轻声说道:“魔军来了。” “敌袭!敌袭!”城墙上的驻军大声呼喊起来,还在城外搜寻的守军急忙退进城中,然后将城门重新合上,城中的百姓也都赶了过来,一时间只来得及将巨木和石块堵在城门后方,寄希望于能够勉强抵挡住魔军冲锋而至的脚步。 紧急赶制和收集的箭矢也送往了城墙上,好不容易能够喘息休养的驻军重新披挂上阵,岁禾城再次严阵以待。 战争总是如此,由不得人能够去喘息停顿,那些战火和喧嚣始终不期而至,要让人备受其累不堪重负,可是却依旧只能咬着牙苦苦支撑,否则便是全然将自己交付给死亡,那样的绝望和困境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顾枝和鱼姬走出营帐,迎面看见了言端仁和言澍,顾枝愣了愣,然后看着言端仁问道:“仁叔,你没事吧?”言端仁转头看向顾枝,轻轻摇头,言澍转身语气焦急说道:“魔军好像又来了。”顾枝抬眼看向城墙的方向,然后他缓缓攥紧手中的长刀,说道:“不用担心。” 言澍好像察觉到顾枝做出了什么决定,皱眉劝阻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如果再像先前那样动用修为的话可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顾枝转头看向言澍笑着说道:“没事。” 言澍静静看着神色温和的顾枝,不知为何觉得好像和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顾枝好像有些不同,以前失却所有记忆的顾枝虽然也一直待人亲切,可是却总让人觉得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双眼眸太过清澈让人都不敢去靠近。 可是此时眼前的顾枝,却让人只要看见了那张洋溢着笑意的面容便觉得无比的温暖,好像只要有他在,那么世间的一切艰难险阻都不过如此。 言澍还有多说什么,却看见顾枝只是笑着轻轻摇头,于是言澍便不再劝说了,他不由自主地觉得此时的顾枝足够让人安心,那么就交由顾枝去做出选择吧。顾枝看了一眼身旁的鱼姬,重新戴上兜帽的女子看不出神色,可是顾枝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抬起脚步说道:“走吧,该去赎罪了。” 言澍疑惑道:“赎罪?”顾枝已经走出了几步距离,他背对着言澍和言端仁说道:“仁叔,言奇死了。”言澍和言端仁愣住了,他们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都一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接着便听见顾枝继续说道:“念媛掉下了悬崖,我在离开之前残存的理智只来得及护着她落入后山,现在吉凶未卜。” “白家村的百姓十不存一,郓荒岛无数百姓赖以生存的家园也都被付之一炬,而我一直在此,却只是冷眼旁观毫无作为,所以,这便是我的罪孽。” 顾枝抬起眼睛看着天际,声音缓缓说道:“天坤榜上那个‘地藏顾枝’是我,那么光鲜亮丽举世无双,曾经我选择过为了身处倾覆乱世的百姓而战,如今依旧希望这世间永远太平安稳,可我还是眼睁睁看着死亡在我面前上演,那么多无辜的性命,都是我的罪孽。” 言澍和言端仁还没有从顾枝所说的话语中反应过来,此时听见顾枝细数他的罪孽,言澍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反驳,可是顾枝已经重新抬起脚步前行而去,只有声音还在回荡着:“所以想要说一声对不起,是顾枝来迟了,这世间的苦难太多,可是如果亲眼所见了也无动于衷,那便不是顾枝的选择。” 话音落下,顾枝和鱼姬已经消失了身影,下一瞬,无论是行军而至的魔军还是固守城墙的驻军都看见了就在城门外不远处,一道消瘦身影满头白发,他双手拄着漆黑长刀,一夫当关! 魔军没有直接攻城而来,不知是不是先前那数万魔军惨败于神秘武道高手刀下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去,那些肃冷血腥的魔军选择在岁禾城外驻扎营地。 此时天色也已经近了黄昏,想来魔军是打算耗上一夜,然后便要在第二日彻底拿下岁禾城,既是推进大军原本的行军策略,也是要一洗所向披靡的魔军折戟于此的耻辱。 这也给岁禾城多了些喘息时机,只是此时驻军还有部分散落在城外各地,甚至就连城主也带着几位将领一同去往附近的城池探看战况,于是如今城中能够率领驻军竟只剩下了一位缺乏战场经验的副将,虽然也足够承担起守城的责任,但恐怕想要如先前那般负隅顽抗更久就是奢望了。 岁禾城也是实在没有想到魔军居然这么快就再次派遣来了攻城军队,所以现在仓皇之下也只能尽力布防。 城门外夜幕笼罩而下,那个满头白发身穿朴素布衣的身影依旧孤零零站在原地,他与身前的漆黑长刀一同岿然不动,时光和风沙从他身旁冲刷而过,他的身影那般消瘦孤寂,却又那般伟岸巍峨。 不知不觉的,城墙上的驻军和临时征调来的守城百姓,都不由自主地提起了抗战到底的振奋心性,哪怕城池已经千疮百孔,可只要还有人不曾放弃岁禾城,那么这城便还能继续守下去! 当月色和星光褪去,清晨的朝露顺着城墙滴落在风沙弥漫的战场上,魔军营帐中响起了熟悉的轰隆隆擂鼓声,还有好似野兽长鸣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披挂重甲的军团当先而至,此后弓箭手结成的战阵已经蓄势待发,在更后方便是攻城军阵和跟随左右两侧的精锐骑兵。 魔军缓缓行军而至,那般肃杀气息简直就像要一层厚重的帷幕垂落在岁禾城的城墙之前,让所有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顾枝闭着双眼站在原地,他始终一动不动,即便感受到魔军试探的箭雨已经从天而降,他也还是不动如山,任由那些锋利的箭矢四散铺满周身的地面,而若是有长箭临近他的身躯便被长刀吐露的锋芒斩成碎片,在他的面前化作尘埃散去。 言澍说的没错,如今的顾枝哪怕修养更多时间也绝对不适合再像不久前那般不管不顾的出手了,而且顾枝也深知自己现在根本无法做到先前那样的事情,倒不如那般以一敌万的状态连他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更难以重现。 但是顾枝同样知晓,也许无需太久时间,自己就将真正触摸到所谓高入云霄的武道山巅,那时的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先前的事情,可是现在依旧重伤在身的他,只能尽力而为。 顾枝没有丝毫惧怕,他甚至没有退后一步,他缓缓睁开双眼直面着肃杀气息扑面而来的魔军,顾枝突然侧过头轻声问道:“要不楼主大人还是离远些等我吧?” 在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不见的城门门洞阴影中,全身掩藏在灰袍兜帽下的鱼姬语气清冷回道:“副楼主还是看顾好自己吧,小心阴沟里翻了船,你的那些大话可收不回来了,别让郓荒岛的人看了笑话。” 顾枝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却并不担心深陷敌军之后鱼姬会有太大的麻烦,这个总是独自坐在醉春楼阁楼高处的女子可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花瓶,也不只是运筹帏莫心思缜密的醉春楼楼主。 当年的“修罗九相”和惨死于鱼姬之手的魔军都无比清楚,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真正出手的时候才像是所谓的地狱恶鬼,残忍血腥的手段简直让当年那些鬼门关之主都望尘莫及。 而且鱼姬所学武道功法更适合大军乱战,一旦置身于成千上万人的包围中才是鱼姬真正展示武道境界的时候。 顾枝不再多说什么,他转头看向越来越近的魔军,轻轻吐出一口气,此时茫茫多的魔军估摸着至少也有三万兵马左右,若是有谁独自站在大军身前,恐怕都不敢站着太久便要颤抖着晕厥过去。 此时顾枝也并不轻松,可是他的心境却一片平和,根本没有丝毫的风波起伏,手中漆黑长刀再次颤鸣起来,自从秦山一战之后这把太平刀的灵性更加活泛,如今倒像是个贪玩的孩子催促着顾枝去大开杀戒,顾枝手指拍了拍长刀的刀柄,低声笑道:“再等等。” 随着大军越来越近,顾枝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一拍脑袋然后伸手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可是摇晃了一下却只听见空荡荡的回响,顾枝的神情有些尴尬,不过还是仰起头喊道:“那个,有酒吗?” 城墙上无人回应,顾枝耸耸肩只能作罢,不过还是舔了舔嘴唇有些遗憾,城门那边鱼姬似乎冷笑了一声,顾枝就当作没听见了。 魔军的步伐席卷着飞扬的尘沙来到岁禾城下,随着战旗的指引,各大军阵迅速铺开来,若是有旁观之人仔细观望恐怕会觉得古怪之极,本该未来攻城而来的大军,竟像是所有行军策略都紧紧盯住那个孤零零站在城门外的白发年轻人,难道数万大军还会惧怕一个人? 突然城墙上传来了一声喊,魔军先锋部队刚刚踏出脚步,在警惕之中抬头看去,顾枝也仰头看向城墙上,然后就看见了一坛酒被抛了下来。 顾枝伸出手那坛酒便稳稳当当落在他的手中,顾枝面露喜色,重新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倒满了酒,然后着急忙慌地喝了一口,这才露出畅快喜悦的神色来,他高声赞叹道:“好酒。” 说完,他手掌轻轻一抛,还剩下的半坛酒便回到了城墙的箭垛上,顾枝的声音悠悠传来:“回来再喝。” 然后岁禾城便开始摇晃起来,所有盘旋于地面上的风沙都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处然后冲天而起。 第四十二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四) 一时间无数龙卷喧腾在岁禾城内外,那个拄着长刀站在城门外的身影已经化身电闪一往无前,然后轰然巨响在大地上炸开。 那个身影直直撞入了重甲军阵之中,不顾那些荆棘密布的长槊和暗藏毒液的刀剑,居然毫无顾忌地开始横冲直撞,只是眨眼间魔军的军阵就被打散了阵型,而还没等后方的军队重新调动兵马增援而至,那个身影已经腾空而起,然后好似送死一般落入了重兵围绕之间,一时间黑色的铁甲淹没了他的身影。 可是鲜血的颜色很快涂抹在了无数黑暗上,杀戮再次降临,只是短短数息时间,那个站在大军包围之中的身影周边居然只剩下了累累尸首,而结阵的军团也不得不一退再退。 于是顾枝的身边十步之内居然空无一人,这在战场中太过太过匪夷所思,可是亲眼见证过顾枝所行神仙事的岁禾城驻军却丝毫都不以为奇怪,反而觉得这才是顾枝会做到的事情。 然而有备而来的魔军其实和先前那些被打个措手不及的魔军并不完全相同,他们虽然知道无法力敌顾枝,却有意地以性命去消磨顾枝的气力,然后慢慢将时间拖延下去,直到出现对魔军有利的时机,而此时的顾枝也显然无法做到先前那般不知疲倦的杀戮,所以再这么下去恐怕最先需要喘息换气的是顾枝。 当然,魔军想要耗到顾枝去喘息换气也绝非易事,在这样一位举世无敌的武道高手面前,又有多少人能够保持始终如初的坚韧心性呢?一旦死亡的军团太过众多,那时根本不需要顾枝一个个杀过去,即便是身经百战的魔军恐怕也要不战而怯了。 当年的顾枝就明白,所谓的恶鬼不过是被野心和欲望控制了心性的人罢了,那么如今这些所向无敌的魔军也逃不过是一条命。 当军团针对着顾枝开始排兵布阵的时候,没有人察觉到一袭灰扑扑的长袍已经离开了城门的阴影,然后紧紧贴着风沙弥漫的地面已经来到了大军的侧翼,那个灰色长袍的修长身影只是微微停顿喘息片刻,然后便好似有惊涛骇浪凭空涌现。 蓄势待发的魔军侧翼居然在猝不及防之下被那个神秘身影轻轻推出的一掌便掀了个人仰马翻,还没等魔军反应过来,那个好似疯魔的灰色身影已经和顾枝一般直直冲进了魔军的军阵深处,然后气势磅礴凌厉肃杀的汹涌真气便毫无顾忌地冲撞起来。 一时间残肢断臂都飞扬在半空中,伴随着鲜血倾盆落下,那一身灰色长袍都被殷红鲜血浸染,竟是更像一袭暗红色的长袍,那般耀眼璀璨。 顾枝似乎早有预料,于是在鱼姬出手的那一刻他也不再刻意拘束手中长刀嗜血的欲望,体内真气开始奔涌起来,他感受到枯竭的气海深处响起了潺潺溪水流淌的清脆声音,安歇许久的经脉骨骼也回荡着冰封碎裂的声音,真气肆无忌惮地流遍周身。 那一霎那无边无际伟岸磅礴的武道气息降临在魔军军阵的头顶,好似一座高山从天而降,于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弯下腰去,甚至有人直接跪倒在地,然后便听见了骨骼被挤压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似年节爆竹声的响起,可是却伴随着令人窒息的杀戮。 顾枝双脚一踩地面,于是那股力量便开始荡漾而去,顺着先锋队伍的尸体蔓延而去,那些紧随其后打算包围顾枝的援军也被瞬息间笼罩在难以挣脱的威压之下动弹不得。 顾枝站在原地缓缓蹲下身,然后他深呼吸一口气,身影猛地离开了原地,然后长刀挥舞而去,一道锋芒毕露的璀璨光亮相伴着他的身侧,随着他一往无前而去,那道锋锐光亮也将沿途所有胆敢靠近阻隔的敌人都斩杀干净。 顾枝不退反进,直接砸进了数万魔军的重重结阵中,与此同时,侧翼的鱼姬也已经开始了血腥残忍的杀戮,两位武道高手的遥相呼应,终究还是将本以为足够有备而来的魔军彻底打散了。 最终便出现了数万魔军被两个人硬生生撕扯开两处战场来的诡异局面,而无论是跟随大军而来隐藏其中的武道高手还是身经百战心性坚韧的精锐魔军,都难以逃过被那两人轻而易举斩杀的结局,竟是让人觉得这世间难道真有难以逾越的高山吗? 最终只剩下残兵败将的魔军还是决定撤军了,实在是伤亡太过惨重,若是再这么打下去,除了徒惹死亡以外,恐怕这些精锐的心气神都要被彻底打没了,倒不如就此撤军。 而顾枝和鱼姬也没有乘胜追击穷追猛打的打算,他们只是做做样子将落在后方的魔军都杀了,然后便目送着魔军大军犹如潮水般退去。 这一战其实魔军的伤亡人数还比不得先前被顾枝一人所杀的那些兵马,可是有备而来依旧落败和措手不及遗憾败退还是完全不同。 顾枝站在原地看着魔军退去,直到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了,顾枝才一只手握住长刀一只手叉着腰喘了口气,说道:“累死了。” 那般风轻云淡的神色和语气好像在说砍个柴真是太累了,可其实此时在他们二人的身后,是堆叠的累累白骨和流淌的殷红鲜血,所以他们二人孤零零地站在宛如地狱的血腥景色中,让人望而生畏。 鱼姬低下头擦了擦手掌并不存在的鲜血和尘埃,随口问道:“现在呢?你作何打算?”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岁禾城的方向,他有些犹豫,不知是该就此离开,还是再等等岁禾城更加安稳了。 鱼姬头也不回说道:“即便你想要护着这座城池的安危,终究也只是因为它此时在你眼前罢了,如今还有些许许多多的城池同样沦落于水深火热之中,你难道就可以当作视而不见了?” 顾枝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岁禾城的方向,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低声说道:“曾经在出云岛上也有这样一座城池,只是它和一直太平安稳的岁禾城不同,自从城池铸造以来便一直对抗着不知来历的魔军侵扰,那种杀戮和战乱一直持续了数百年,那座孤城却始终矗立在那里,没有退却也没有破败,他们世世代代都守住了那座城。” 鱼姬终于转头看向顾枝,然后看见了他脸上熟悉的神色,那种悲悯和遗憾总是在让人措手不及的时候透过那双清澈眼眸撞进人的心底里去,不由自主地便要沉浸于他的悲伤之中去。 鱼姬轻声问道:“结局呢?”顾枝手掌握住刀柄轻轻一甩,他低下头继续说道:“结局?结局就是当我们离开去往秦山的时候,得到的只是那座孤城被不再留手的魔军彻底踏破的消息,在那其中世世代代坚信着自己为世间抵抗了邪恶的所有人也死了,死得无足轻重无声无息。” 顾枝突然笑起来,只是语气却变得冷淡:“是不是很可笑?那么多人坚守了数百年的信念竟只是魔君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为了磨炼魔军而打造的虚幻罢了,只要魔军真的打定主意攻城了,玄铁关所有的荣耀和历史都那般嘲弄。”鱼姬静静看着顾枝的侧脸,听见他轻声呢喃:“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也许最终,都是遗憾。” 鱼姬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远处,她好似看见了潮起潮落的汪洋,然后说道:“该离开了。”顾枝点点头,叹息道:“是啊,该离开了。”远处岁禾城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披挂铁甲的身影,顾枝眯起眼睛看去,然后愣在了原地。 数十年过去了,如今郓荒岛王朝的铁甲样式都变了许多,可是当言端仁重新披挂上阵的时候,他依旧是当年那个冲锋陷阵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表露身份和当年经历的言端仁得以在岁禾城驻军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走上城墙,并且凭借有条不紊的守城策略成功接管了那位忙得焦头烂额的副将手中的权柄。 此时言端仁站在城墙箭垛旁,苍老佝偻的身影掩盖在铁甲下,居然像是让人看见了一个所向无敌的大将军。 言端仁手掌轻轻拂在城墙上,风沙吹过他的脸颊,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神色已经没有了当年出征时的飞扬意气,可是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此时却依旧是毫无畏惧的锋锐。 顾枝想起那个喜欢在忙完农活之后独自坐在院子里屋檐下出神的老人,如今若是去问,言端仁究竟是更希望有朝一日重回披靡无双的战场,还是只希望那般岁月静好安享晚年呢? 顾枝上前走出几步,然后便看见言端仁端起城墙箭垛上的酒坛,言端仁举起手臂,站在老人身边的言澍看见言端仁的手肘微微颤抖,却还是那般倔强固执地端起酒坛。 老人沙哑的声音尽力喊道:“顾枝,你该走了,这座城这座岛,是我们的家园,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在你的身上没有罪孽,更没有背负那么多的死亡,去吧,你该有你自己选择的远方要去走,‘地藏顾枝’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而顾枝,也永远都是。” 顿了顿,言端仁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他手掌紧紧抵在城墙砖石上,喊道:“念媛若是还活着,就拜托你照顾好她了,是我和言澍没有保护好她和言奇,这是属于我们的罪孽,可是如今恐怕没有机会偿还了,顾枝,这是我个人的请求,请务必护住念媛的性命。还有……”言端仁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的眼角有泪水流淌而下,却在铁甲的遮掩下无人察觉,言端仁喊道:“还有,请将言奇的尸体带回家吧。” 顾枝站在原地看向城墙上的言端仁,他的视线穿过了风沙,清晰看见老人脸上坚毅的神色,还有从眼角淌落的泪水,顾枝与老人就那般遥遥对视。 许久许久,顾枝将手中漆黑长刀插在地面上的尘土中,然后拱手弯腰行礼,他高声喊道:“顾枝再次答谢言澍的救命之恩,以及言端仁的收留之恩,顾枝在此承诺,只要仍留性命于世,便要护佑白念媛此生平安。顾枝,会带着言奇回家的。” 言端仁抬起手掌捂住眼睛,然后他重新提起酒坛,高声喊道:“那就去吧,顾枝。”说完,他扬起手臂将手中的酒坛奋力抛去,顾枝直起身子伸出手将半空中摇晃的酒坛握在了手中,他揭开泥封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去。 最后他背对着岁禾城挥了挥手,没有回头去看,却知道言端仁和言澍也一定在与自己挥手道别。再见,或者再也不见。 穿过满目疮痍的白家村和庆鹤山,顾枝重新站在了山巅崖畔的巨石上,鱼姬站在不远处的岸边静静等待,顾枝呼出一口气然后一步跨出,身形便直坠而去。 瀑布的激荡声响敲打在耳畔,宛若惊天动地的雷鸣,可是顾枝恍若未闻,他的身影犹如从天而降的陨石,在接近瀑布下方湖面的时候居然双膝微蹲,然后随着他的身躯体魄降临于湖面上,荡漾的水波犹如盛开的花朵向着四周扩散而去,而他则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湖面上。 顾枝视线环顾四周,只是静静倾听片刻便察觉到了在不远处密林深处的隐秘呼吸声,顾枝身形一闪便已经来到了那棵树冠遮掩的大树下,仰头看去,便看见了那个蜷缩着躲在树叶间的少女的身影。 顾枝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树干,茫然出神的少女被吓了一跳,险些从藏身处掉了下来,待得白念媛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向树下,便看见了满头白发的熟悉年轻人。 白念媛只是看见顾枝的瞬间就差点落下泪来,不过始终坚韧坚强的少女还是擦了擦眼角然后顺着树干爬了下来。 那时她在坠下瀑布的时候本以为自己肯定必死无疑了,却没想到那个同样跃下悬崖的白发年轻人却在半空中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然后只是握住那把漆黑长刀便好似握住了一束烈阳,随着那股气息的蜿蜒而上,白念媛察觉到自己的身躯被一道清风裹挟着落在湖水中,然后就飘到了岸边,最终保住性命。 在那之后她一直小心躲藏,就怕被后山中野兽发觉踪迹,好在最后还是寻到了一处足够藏身的树顶位置,从那以后她便一直等待着,不知为何她便觉得肯定还会有人来此的,她终于明白了言奇为何会将自己推下悬崖,也许言奇早就知道了顾枝的非同寻常,所以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决定去相信顾枝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最终言奇赌对了,顾枝重新恢复了境界修为,白念媛也有惊无险地保住了性命,可是言奇呢? 白念媛站在顾枝面前,平日里总是活泼倔强的少女此时瞧着病怏怏的,甚至眼神深处依旧是惊魂未定的恐惧,她颤声问道:“言奇和叔爷呢?”顾枝静静看着白念媛,不知为何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白念媛反而觉得害怕起来,可是她看着顾枝温和的神色,却又觉得心境不知不觉地安定了下来。 顾枝轻声说道:“念媛,言奇走了。”白念媛茫然问道:“他去哪了?”顾枝没有说话,白念媛似乎这才想起来分别之前的言奇其实早已是身受重伤,恐怕那时最后的清醒也是回光返照,可是白念媛不愿意去相信,明明不久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是一直长大朝夕相处的亲人,难道说没就没了? 顾枝看着白念媛,声音温和低缓说道:“念媛,接受死亡从来都是强人所难的事情,而且那些刻骨铭心的悲伤是哪怕历经许多年也仍要痛彻心扉的伤口,所以我不会劝你去接受言奇的逝去,而是想要问你,如果明知道走出山林就要直面现实的迎头痛击,你是要选择从此躲在这里,还是选择和我一起离开?” 白念媛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顾枝,她听得清顾枝所说的每一句话语,可是却全然难以理解顾枝在说什么,或者说此时敲打心扉的伤痛根本不愿意让她去理解所有深刻的道理,于是她想要痛哭也想要大声地叫喊,最终却只是张开嘴无声无息。 泪水流淌在她的脸上,顾枝清晰地看见她眼底深处满溢而出的悲伤,顾枝有些不忍去看,可是他依旧眼神坚定地看着白念媛,他给了她选择,也希望她做出选择。 顾枝知道那样生离死别的伤痛有多么让人无法接受,所以这世间的所有苦难都不该当作理所当然,也希望所有的悲伤都能设身处地,所以他来到后山此处最想要做的,就是带着白念媛走出囚困的泥沼。 许多年前,他疯了一般赶到青潋山竹屋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拼了命地想要回忆起所有关于先生的过往,还是竭尽全力地压抑住那份翻涌而起折磨着他的遗憾和悔恨,或者,只是一片空白而已,他根本不愿意去想更多,甚至希望那就是一场梦境而已。 秦山上魔君曾说过他顾枝武道登高的缺漏就是总被过往的伤痛和那些离别所牵绊,所以此生无论走到何处无论置身何时总要困顿纠缠,可是顾枝从来都没有觉得不堪重负,这是他为之存在于世间的一切根本,过往、旧事、故人,这些铸造了顾枝,也铸造了他手中的刀。 那么,在面对死亡和悲伤,究竟该做出什么选择呢? 也许没有答案,也许早有答案。 第四十三章 心上眼底山外海(一) 瀚兑海域的瞿悠岛上如今虽还未曾直面魔军的袭扰,可是海域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海盗却更加猖獗,于是像瞿悠岛这般勉强自给自足的寻常岛屿便不得不在乱世之中还有疲于应付海盗的侵袭。 本来近些年随着光明岛的海上商贸策略和那位曾在瀚兑海域行侠仗义的“戮行者”而不再见到那么多的凶恶海盗,可是眼看着魔君与整座汪洋宣战裹挟来了战乱纷争,那些贼心不死的海盗便又卷土重来,甚至不甘囿于劫掠航船,还要时不时地侵扰那些寻常岛屿的港口海岸,使得本就困于备战形势的许多岛屿不堪其扰,却又难以将那些神出鬼没的海盗一举歼灭。 至于瀚兑海域的海盗为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若是有局外人多仔细思虑一番,不难觉察出这些似乎颇有底气的海盗背后其实有着魔军的支撑,所以无论是当年在“戮行者”威胁下依旧不肯彻底散去的匪徒还是如今死灰复燃的海盗舰队,其实都是依靠着魔军的大树好乘凉。 这也是魔军如今并不急于将战火蔓延至瀚兑海域的缘由,任由那些贪婪的海盗再纷扰一段时日,等到各大岛屿都备受其累了,那时魔军的侵袭将会更加势如破竹。 瞿悠岛上的几座重城如今都是焦头烂额的备战姿态,无数驻军和精锐部队源源不断地填充在城池内外,海外无数海域和岛屿沦落的惨烈消息已经陆陆续续传入瞿悠岛。 现在也由不得那些贪于安逸的庙堂权贵继续坐享其成了,在乱世之中,即便拥有再多的权势和财富也无济于事,最终世人谁又能逃得过此生一性命呢? “这些终日只知道尸位素餐的庙堂权贵,在面临乱世席卷的困境时也还真是不遗余力啊,可惜这座岛屿的朝堂和军队都已经太过腐朽不堪了,瀚兑海域除却海盗之患外便已经数百年没有过更大的隐忧,说来也怪不得这些贪图享受的权贵全然不知居安思危的道理。”一位身后背着长剑男子头顶带着斗笠走在瞿悠岛的城池中,他看着那些忙忙碌碌惶惶不可终日的权贵和将士,语气中不无嘲讽地如此说道。 走在男子不远处的一个身穿青衫的少年身上没有悬挂刀剑,只是在肩膀上挂着一个药箱搭在身侧,他听见了男子的评判,点点头然后说道:“瀚兑海域对于乱世的应对虽然足够及时了,但还是远远比不得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这些从一开始就做足了准备的海域,恐怕到时候魔军真的到来了,瞿悠岛乃至整座瀚兑海域都支撑不了太久。” 他们说话的声音有意以武道真气遮掩着,所以从他们身旁走过的行人都没有听清楚,否则本就因为乱世将至而心性动荡的瞿悠岛百姓恐怕就要群情激愤,誓要与这两个大言不惭的江湖人大打出手了。 不过他们的话语还是落入了同行的那个女子耳中,她的手中提着一个药箱,听见了那两人的言谈,笑着说道:“行了,小心你们在这指指点点被旁人听了去,徒惹纠纷就罢了,若是扰乱民心可就罪孽深重了啊。” 那两人对于女子的话语都十分诚服,尤其是那个背后系挂长剑的男子更是转身低头恭敬说道:“谨遵师娘吩咐。”女子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倒也不再去与他争辩这个“师娘”的称呼。 少年看见男子毕恭毕敬的姿态,眼中露出几分狡黠,凑近了直起身子的男子耳边说道:“狗腿子。” 男子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然后凭借着自己比少年高大的身躯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少年,说道:“华朝,这就叫做尊师重道,这个你也得好好学学知道吗?”名为华朝的少年举起双手笑着说道:“好好好。”女子看着他们的打打闹闹也笑了起来。 他们继续前行,看着瞿悠岛城池间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背着长剑头戴斗笠的李墨阩转头看向女子问道:“师娘,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瞿悠岛?”华朝也转头看向了女子,而女子提着手中药箱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轻声说道:“再看看。” 李墨阩和华朝对视一眼,倒是也不意外,这两年来他们已经走遍了玉乾海域、旭离海域和瀚兑海域,无论去到了哪一座岛屿,虽然他们总是来去匆匆,但也会在闲暇时驻足行游,他们知道女子是在寻找,而他们也想要去找到那个人。 那个人的姓名已经在汪洋上流传许久,自从那新一卷天坤榜现世和魔君的“死而复生”开始,人们在乱世将至的惊慌失措中祈祷着那个举世无双的大英雄能够再次开天辟地,无数的失望和绝望堆叠着人们的希望,于是对于那个姓名所代表的胜利和太平便吸引着更多人的视线和心神。 可是岁月匆匆而逝,那个姓名还是只留下了“下落不明”的结局,有的人觉着那位英雄应当也是死在了天下无敌的魔君手中,可也还有人一直不愿意放弃去寻找他。 那时在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后山禁制处,天地异象指引着前往蓬莱秘境的道路,可是最终真正踏上那条玄奇之路的却只有卿乐和君策二人,在那道天地之门关闭的最后一刻,扶音退回了前进的脚步。 那时站在琉璃长桥上的君洛化身与卿乐回头看来,便只看见扶音神色坚定双眼明亮地站在原地与他们挥手告别,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畏怯和犹疑。 她下定了决心,最终选择在乱世将至的这座汪洋天地间留了下来,她有还要去做的事情,也想要等那个人回家。 徐从稚和程鲤也没有去往世人眼中玄妙难测的仙境蓬莱,他们选择留在林山岛伏龙山脉,决定与这座故土的百姓共同面对乱世的到来。 李墨阩同样没有踏入蓬莱岛,他要留在这座天地护卫好扶音,直到与那位不辞而别的师傅重逢的那一日,在此之前,他的江湖路便只有一个远方。而已经站在了家门口的华朝也只是远远看着,然后挥手作别,他还要继续在这座陌生的天地游历,去看那曾经想象中的高山流水,也去看无数次梦回憧憬的武道风光。 于是扶音便带着李墨阩和华朝在这两年间走遍了玉乾海域、旭离海域和瀚兑海域三大海域,扶音依旧是那个悬壶济世的神药学院医师,而李墨阩和华朝这两个结伴同行的江湖人也紧紧跟随着扶音,做那行侠仗义事也做那意气风发人。 这一路走过,他们看过了还未被乱世席卷侵扰的繁华世事,也见过了沦陷于战火纷争中的破败市井,他们行走于青山绿水间,也途经了鲜血白骨堆积的山丘,他们竭尽全力地去修补这个世道崩坏人心破碎的汪洋,最终却只能看着一座座岛屿沉入海底暗无天日,难免失望,却还是一直前行。 在瞿悠岛上行走了十天之后,他们还是离开了,而在他们离去之后不久,魔军便开始大举进犯瀚兑海域的各大岛屿,而那些自以为能够凭借魔军继续作威作福的海盗则只是沦为了战争的残渣,最终也是尽皆逃不过被焚烧殆尽的结局。 当扶音带着李墨阩和华朝跨越界限回到了玄坎海域,整座瀚兑海域都已经被烽火狼烟吞没了,他们站在船上回头看去,只看得见天地间都是雾蒙蒙的阴霾,而他们,无能为力。 哪怕做了再多的努力,只是凭借着那些缝缝补补和亡羊补牢终究没办法拯救这片天地,曾经的安逸和祥和被轻而易举地付之一炬,战争和死亡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洪水猛兽,面对任何的生命与希望都丢失了怜悯和悲哀,纷乱的脚步不肯停歇,于是这整座汪洋都要被卷入其中,挣不脱逃不开。 所以若是有人站在扶音的身前问她,这般大费周章不遗余力地走遍各大海域各大岛屿,可最终侥幸被救治的人还是逃不过被战乱吞噬的结局,那么又何必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呢? 这个问题太过犀利甚至要直指本心,在这个许多曾经自诩大义的英雄豪杰与庞然势力都选择躲得远远的乱世之中,只凭借着医术根本无法救治这座天地,哪怕妙手回春也无济于事的,那么又何必要留下来去费尽这些气力却一无所获呢? 答案可以很简单,也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良心,又或许是为了不让最终还是只能旁观的自己有那么多的本可以。 可是扶音独自思索许久,她觉得自己之所以如此选择只是因为自己想要这么做罢了,就像当初她想要去光明岛神药学院求学,无论是先生还是顾枝都只告诉了她一句话,那便是如果做出选择的事情是发自本心,那么就不要去管路途艰险和最终是否要后悔,因为没有在那其中做出取舍的人永远没有资格去批判指摘,而最终的得失也只有自己知晓。 所以如果下定了决心就无需更多犹疑,徘徊不前和患得患失最终只是一事无成,而一无所获总比毫无作为要来得更合乎道理,因为那是竭尽全力去做的结果,那些寄托的希望和深埋的向往都会生根发芽,直到有一日突破风雨的摧折而含苞待放,这个世间总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这就是回答,哪怕如今的暗无天日好似永夜,但只要心中的火炬仍旧不灭,便谁也无法去说最终的结局还是黯淡。 在距离玄坎海域有着遥远距离的圣坤海域中,如今战况已经彻底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本以为仅次于玉乾海域的繁荣海域居然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沦落大半,现在只剩下了金藤岛和承源岛这些底蕴深厚的岛屿尚还能负隅顽抗。 但是郓荒岛这样本以为还能够继续繁荣昌盛数百年的岛屿王朝却终究只能面对身经百战的魔军而节节败退,以至于如今全境沦陷,只剩下了内陆以都城为中枢的几座重城还能够勉强阻挡魔军前行的脚步,可是也不过苟延残喘,恐怕不出两个月,整座郓荒岛便要与圣坤海域的其他岛屿那般彻底落入魔军的手中。 如今清剿郓荒岛各地的魔军都已经聚拢一处,而郓荒岛的军备也尽皆汇聚于内陆,无论郓荒岛王朝的命理气数还有多少,终究只能毕其功于一役,最终的决战便决定了郓荒岛的命运。 在内陆之外自然还有不少被遗弃的孤城尚还没有被魔军彻底吞入腹中,可是等不到援军和救济的这座城池终究也不可能支撑更久,他们就像是孤立于山丘上的飘摇炬火,若是居中而立的光明都沉入深渊,那么这些火焰也要被狂风吹灭,然后整座天地陷入黑暗。 可是最终魔军却没能一鼓作气攻陷郓荒岛的内陆,因为在魔军准备开拔行军的前一夜,统领大军的几位大将军都被割了脑袋,一时间群龙无首的魔军难免慌乱许多,可是军中的副将和统领们还是稳住了军心,只不过要将进军的步伐放缓些。 可是第二日,这些在大将被杀之后举起大旗的副将和统领也都死于非命,这两次杀戮的发生全然无声无息,负责守卫大将和统领们的武道高手也在没有丝毫察觉的时候便丢了性命。 这下即便是战无不胜的魔军也不免陷入了混乱之中,而这种动摇在那些大将和统领的头颅被悬挂于他们营帐外木桩上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最终魔军只能放弃一鼓作气的行军战略,更是选择暂时撤军后退将几座手中的城池拱手相让,然后等待着重整旗鼓的时机。 可是没有了指挥和指引者的存在,即便魔军有着再强大的力量,也终究要困顿不前,这种前所未有的动荡恐怕需要魔军中枢指挥处重新委派统领者到来才可妥善解决,而背水一战的郓荒岛会不会在此时不管不顾地反扑,这才是如今魔军需要面对的难题。 就像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前的魔军有多么猖獗和不可一世,如今的郓荒岛军队就有多嚣张和痛打落水狗,在魔军退居郓荒岛东部的时候,驻守内陆的郓荒岛十万大军毫无征兆地开拔行军,直接将落足未稳的魔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于是明明在人马和兵器上都占据有优势的魔军居然自进犯以来第一次遭受了败退,以至于不得不再次送出吞入腹中的东部城池,也留给了郓荒岛更多休养生息和积蓄力量的喘息时机。 魔军的败退终究不可能一直到彻底远离郓荒岛,所以郓荒岛王朝如何把握住这段时机去争取更多获胜或者固守的可能便至关重要,而剩下的这些深谋远虑和斟酌损益便不再是依靠外力能够解决的了,所以曾将魔军大将尽皆身死的消息传达至郓荒岛军帐中的神秘武道高手如同来时那般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即便郓荒岛王朝在这些日子里费尽心思想要留住那位连容貌都看不见的武道高手,可是那人却打定了主意来去匆匆,所以最终郓荒岛王朝也只能作罢。 既然那人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努力,鼎盛王朝统御数百年的郓荒岛也绝没有将山河拱手相让的打算,自当把握住这段时机去做更多的准备,哪怕是用无数性命去跟魔军死磕也好,总没有未战先怯和眼睁睁看着家国坍塌殆尽的道理。 这便是郓荒岛民族血脉中传承的力量,是支撑这岛屿王朝繁华鼎盛千百年的根基,也是身处乱世依旧有着永不言弃的勇气的底蕴。 那位带着斗笠身穿黑袍的神秘武道高手从内陆的军帐离开之后便一路往南部的山中而去,最终在一处崖畔的山洞外与依旧穿着灰袍的醉春楼楼主鱼姬和从庆鹤山后山瀑布下走出的白念媛会合。 他来到崖畔之后便摘下了头顶的斗笠露出满头白发,那张瘦削苍白的面容神色平静,似乎此时郓荒岛和魔军之间攻守异势的局面不是出自他的手中。 顾枝将手中的斗笠随意抛入山下,在半空中便被狂风撕扯成了碎片,他掀开身上的黑袍,依旧只是穿着简单的布衣,腰间悬挂没有刀鞘的漆黑长刀,还有一个晃晃荡荡的朱红酒葫芦。 他走近正在崖畔指点白念媛习武的鱼姬,说道:“我们该走了。” 鱼姬头也不回,指正了白念媛握刀姿势的缺漏之后才语气平淡地回道:“早该走了。” 第四十四章 心上眼底山外海(二) 顾枝挠了挠头,无奈说道:“不是想着再为郓荒岛多做些事情嘛。” 鱼姬回头撇了顾枝一眼,打断道:“我对你的善心和英雄事迹没有什兴趣,你最好是没有什么事情继续耽搁了,否则我就要自己先离开了,别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这般无事一身轻。” 顾枝连忙拱手称是,也不敢去反驳,心里也觉得让日理万机的醉春楼楼主还陪着自己在郓荒岛这般拖延时间实在太不合情理。 鱼姬没有搭理顾枝毫无诚意的致歉,而是伸出手指了指维持握刀姿势竭力支撑自身平衡的白念媛,问道:“你真的打算带着她一起离开?” 顾枝耸耸肩说道:“她都已经跪下拜师了,我还能丢下她不管吗?”鱼姬直勾勾地盯着顾枝,顾枝满脸无辜的模样,好像此前在庆鹤山后山为了劝白念媛离开而言语引导的那个“名师”不是他顾枝一样。 不过鱼姬这倒是错怪顾枝了,其实顾枝在庆鹤山后山找到白念媛的时候便有收她为徒的打算了,倒也不是什么坑蒙拐骗的言语欺瞒,虽然最终被他的言语打动得涕泗横流的白念媛看起来是有那么些像被骗了的样子,可是跟着他顾枝习武能算是被骗了吗?不能够! 鱼姬说道:“你可想清楚了,如今的汪洋和江湖都不算太平,这么个初出茅庐甚至都没有触摸到武道门槛的小姑娘若是跟着你一起去走南闯北,即便你能够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也难以保证可以安然无恙的。”顾枝没有说话,只是视线看向依旧持着刀蹲在原地的白念媛。 白念媛起初还能装作充耳不闻,可是此时瞧着顾枝似乎被鱼姬的话语动摇,好像考虑着要反悔的样子,白念媛便有些按耐不住了,她提着刀站起身喊道:“我要跟着师傅离开。”顾枝露出笑意还没说话,鱼姬依旧转头冷冷看了白念媛一眼,语气同样冰冷刺骨地说道:“我说你可以动了吗?” 平日里习惯了趾高气扬大摇大摆的白念媛居然在鱼姬的视线和话语前都不敢抬起头,只能涨红了脸继续蹲下身去,持刀的姿势摇摇晃晃却不敢有丝毫的缺漏,她最后只是抬起头看向顾枝,眼底满是央求。 顾枝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看向鱼姬说道:“诶呀,真是麻烦楼主帮我指点徒弟了啊,骂得好!这才刚刚开始习武呢就想着偷懒,像什么话!” 白念媛神色焦急,不敢开口说话双眼使劲眨动着,顾枝却不再去看她,而是满脸堆笑地看着鱼姬,鱼姬收回视线瞥见顾枝那副虚伪的假笑,冷笑一声道:“自己的徒弟自己教,想要怎么做也是你的事情,只是希望你能够对得起她的选择,武道登高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行走天下更不只是故事里那般风光,若是失望和放弃,倒不如从未开始。” 这些话其实是在说给白念媛听的,顾枝眼角余光看了一眼白念媛的神色,却发觉少女依旧在焦急地示意自己劝一劝鱼姬,好似根本没有听见鱼姬苦口婆心地说了些什么。 顾枝有些无奈,不过却也没有多说其他,只是顺着鱼姬的话语连连称是,就这么将鱼姬暂且先稳住了。 其实鱼姬也知道顾枝自有分寸,若是在安稳太平之时鱼姬自然对于顾枝收徒的事情乐见其成,可是如今身逢乱世,固然是富贵险中求,可紧随而至的危险也绝对是寻常日子的千倍万倍,所以鱼姬才想要白念媛仔细想清楚,不因为心境的动荡而轻易做出抉择,也不是在顾枝这个天坤榜上大英雄的名号下因为憧憬和神往而失去判断。 天边有一只翱翔的雄鹰突然俯冲而下,好似终于在山间林野发现了猎物的踪迹,可是那只雄鹰却在靠近鱼姬的时候骤然敛住身形,然后轻飘飘地落在鱼姬伸出的手腕上,鱼姬摘下系在雄鹰脚上的细小竹筒,然后训练有素的雄鹰便飞离了鱼姬的手腕,静静地在一旁的石头等待。 顾枝察觉到醉春楼又有密信送达,便恬不知耻地凑上去探头探脑,毕竟这家伙身上还有着一个醉春楼副楼主的名号,所以鱼姬倒也没有计较他的旁观。 竹筒中装有醉春楼传达至楼主手中的绝密信息,顾枝本打算只是装装样子,可是鱼姬却看了一眼之后直接将消息塞进顾枝的手中,说道:“你自己看。” 顾枝疑惑地低头看去,只见纸条上的细密字迹上书写着“金藤皇帝身陨,乱世大战以来第一位岛屿之主身死于魔君之手” 顾枝微微皱眉,然后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鱼姬,语气不确定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岛屿之主是绝不能够死于外界权势争夺之中的,无论是谋朝篡位还是禅让继承,这些都在岛屿之主传承的准许之内,可是如果岛屿之主死于海外有心人的手中,这可是违背天地秩序的事情。” 鱼姬点点头说道:“没错,自一千多年前光明皇帝登基以来,还从未出现过岛屿之主死于自然传承秩序的事情,可是如今那个‘死而复生’的魔君不仅胆大妄为地与整座汪洋宣战,更是大逆不道地谋取岛屿之主的力量,这已然是违背天地法则的僭越。” 顾枝追问道:“结果呢?”鱼姬指了指他手中的纸条,说道:“如你所见,他成功了。”顾枝手指轻轻一抖,鱼姬看着顾枝,轻声问道:“你觉得,魔君的谋逆合乎天地大道的准许吗?” 顾枝将手中的纸条揉成碎屑消散于风中,他微微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曾在出云岛上看见过记载,这座汪洋天地之间存在有一种难以捉摸也难以察觉的灵气,除了凝聚于各大海域铸造出岛屿之外,便流转于岛屿之主的身上,象征着他们代行天地权柄和护佑岛屿太平的职责,除此之外,便只有千年前的武道祖师爷琉悬曾触摸到灵气的模糊边界,于是才有了后世的武道修行。” 顾枝抬眼看向远方,好似自言自语般继续低声说道:“如果那副画卷中所演化的历史确实是这座天地起源的话,那些灵气的存在便代表着整片汪洋的稳固和关联,除了得到秩序准许的岛屿之主能够稍加利用以外,若是有凡人胆敢僭越规矩便是当年琉悬那般身死的结局。”鱼姬静静地看着顾枝,看见顾枝在原地缓缓踱步,语气有所停顿但思索却依旧在继续。 “如果魔君掌握了从岛屿之主身上夺取灵气的方法,甚至就连他的存在本身都代表了对天地秩序的触犯,可他存活了数百年的明证却昭示了这座天地也对他无可奈何,所以他处心积虑谋求了这么多年,最终如果真的要做到他倾覆整座汪洋的愿景,甚至最终将各大岛屿都关联一处,那么他将会去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都收拢一处,那时他便是整座天地的主人,所有的规矩和秩序都由他一人定夺。” 顾枝停下了脚步,最终只剩下了低声的呢喃:“当年的奇星岛只是个试验罢了,他等待了数百年终于到达了他可以真正落子行棋的时候,他说的没错,当年奇星岛上没能杀了他,那么身处秦山的他便真正的无可战胜,如今更是无需依靠那座灵气汇聚之处的牵引,哪怕他身处这座天地的任何一处也有立于不败之地的实力和自信。” 顾枝呼出一口气,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鱼姬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听见了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轻声开口,语气依旧是当年的那般意气风发和锋芒毕露,顾枝缓缓说道:“我要阻止他。” 不知不觉间被顾枝身上汹涌磅礴的气息牵引的白念媛已经停下了习武的姿势,鱼姬隐隐站在白念媛的身前,抵挡住那从顾枝身上流淌而出的气势。 顾枝独自站在崖畔,他一只手搭在刀柄上,另一只手指向山外的海面,轻声说道:“无论是他的心愿还是他的手段,我都还是无法认可,所以我不会亲眼看着这座天地被轻易颠覆,哪怕人心足够让人失望,即便世事太过泥泞和迟滞,可若是只希望依靠死亡和倾覆来做出改变,那么这世道永远都还是井底之蛙,所以我会阻止他。道理有很多,那便再次相对而坐,说一说各自的道德大义。” 似有回应,天空中云卷云舒,骤然间狂风呼啸飞沙走石,顾枝头也不回地说道:“鱼姬,带着念媛退开些。”鱼姬毫不犹豫地带着白念媛往后急掠而去。 她们站在山洞的阴影中,看见崖畔外的虚空中走出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飘忽身影。 那个身影穿着一袭鲜红长袍,好似鲜血浸染而成,那个身影渐渐凝实,就那般独立于虚无之间,面如冠玉神色温和。 顾枝看着突兀现身的魔君,面无表情地说道:“好久不见。”魔君双手负后轻轻点头笑道:“好久不见。”顾枝直视着魔君那双好似暗藏有璀璨星河的眼眸,问道:“这就是你的棋局?” 魔君却答非所问,笑道:“顾枝,虽然我想到了你应该没那么容易就陨落,可是却没想到这么快的时间你就再次更上一层楼,看来我还是看轻了你,当年君洛说的没错,哪怕他失败了,这世间也终究没有什么真正的天下无敌,所以终有一日将会有另一个人来告诉我我是错的,顾枝,你觉得你是君洛所说的那个人吗?” 顾枝同样没有回答魔君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道:“看着自己的棋子如今不受控制了,是何感受?”魔君挥挥袖子神色轻松地说道:“无妨,以天地为棋局的妙处就在于千变万化难以琢磨,我从来都觉得那些自认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才是最短视的人,因为这世间的‘看见’和‘知晓’从来没有尽头,哪怕看了再多年也仍有太多的变化无穷,所以君洛和你的出现,并不意外,足够惊喜。” 顾枝神色冷漠地看着魔君,从他们刚才谈话间,魔君已经数次提起君洛的名字,虽然不知道魔君是否有意在牵引顾枝的心境,不过确实很难让此时的顾枝去忽视这个以往只觉得需要去缅怀和向往的名字,顾枝握住刀柄的手掌微微发力,自然没有逃过魔君的视线。 魔君转头看向郓荒岛东部魔军和王朝大军碰撞处,缓缓说道:“你知道你自己如今做的这些不过就是螳臂当车毫无用处吧?” 魔君笑了笑,然后重新看向顾枝说道:“放心,我不会在此时与你动手,更何况如今的你比在秦山上还不如,甚至都不需要我出手就要被乱世吞食。” 魔君的眼神冷了下来,似是劝解地说道:“所以你的大话无需说的太早,也不要觉得现在的你离开了棋局就可以走到我面前。” 魔君迈出一步踏足崖畔,然后他与顾枝并肩而立眺望山外汪洋的方向,魔君的声音飘忽轻缓地说道:“这世间‘知道’的人有很多,可是知道的人却太少,所以不是看透了就可以做些什么,也不是做些什么就能够做到什么,顾枝,这应该是我们在最后一次见面之前的最后一次对话了,虽然你比起他人确实站得更高也看见的更多,但终究逃不开身处这座天地的局限,所以不要急着去做选择和决定,更不要被眼前骤然得见的所谓‘真相’蒙蔽了视线。” 顾枝冷笑道:“你这是要做一个指点迷境的名师?”魔君毫不介意地笑道:“反正你会听的不是吗?”说完,魔君转头看向顾枝,轻声说道:“我放弃了一个决定,算是对你做出这么多努力的回报吧,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你自己去找,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你才是真正有了能够再次走到我面前的力量吧。” 话音落下,魔君的身影已经开始支离破碎,最后在顾枝的身边只剩下一个轻薄如纸的影子,魔君最后问道:“所以武道境界的知守和逾矩之上是什么呢?”顾枝的视线依旧落在远处,直到魔君的幻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自言自语地低声道:“我还没想好。” 天地间一片静寂,顾枝独自站在崖畔聆听着风声里的喧嚣,然后他的身影忽然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那一日进犯郓荒岛的二十万魔军再次迎来了领军的统帅,重整旗鼓的精锐魔军势如破竹地冲向了郓荒岛的内陆都城,王朝仅剩的十万大军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挡魔军的脚步,在碰撞和厮杀中,山河破碎城池凋敝,无数的生灵葬生于火焰和烽烟中尸骨无存。 可是当魔军终于能够真正踏足郓荒岛内陆大地的时候,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武道高手突然出现在了败退的王朝大军身前,然后凭借一己之力重新凝聚起溃败的军心。 他以一人一刀举世无双的模样,犹如那沉睡已久便要仰天长吟的巨龙,以一敌万破敌无数,最终王朝大军再次成功将魔军阻隔于内陆地界之外,而那个浑身鲜血的武道宗师也消失无踪。 那一日有督战官仔细统计,那位神秘莫测的武道高手在此一战中,竟是只依靠自身的武道修为便杀敌上万。 离去之前,那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只留下了一句传遍整座郓荒岛的话语:“地藏顾枝在此!” 第四十五章 心上眼底山外海(三) 海面上,船帆隐没于惊涛骇浪之间,冒险跨越海域的航船小心翼翼地躲开了穿梭于各大海域之间耀武扬威的魔军战舰,却没能躲开天灾的降临。 于是掌舵的船长和海员只能竭尽全力地支撑住船只不至于彻底迷失方向,然后沿着海图的指引去往圣坤海域和玉乾海域的界限处。 隐隐约约的,在电闪雷鸣和风波起伏中,似乎能够看得见那座孤零零漂浮在圣坤海域边缘处的岛屿,从来就是无主之地,可是因为千年以来无数走投无路之人的汇聚倒也成了一座汪洋上说得上名字的孤岛。 那座名为方寸岛的小小岛屿历来是鱼龙混杂之地,所以途经的航船甚至都不愿意以此作为停靠休歇的中转之地。 可是今日的天气实在太过糟糕,能够侥幸遇上一座不算是荒蛮不堪的岛屿就已是足够的幸事了,所以船长在问过了船上几位从郓荒岛和岚涯岛登船的旅客的意见之后,便决定先暂时在方寸岛上稍作周转,至少等到海面上的风浪平缓些再说。 其实这艘小小客船的船长也算是经验娴熟的航船老手了,可是以前那么多年行驶于这条航线都没有遇到过这般险绝的风浪,反倒是如今险要时候还屋漏偏逢连夜雨,所以哪怕对于那座传闻里不算太平的方寸岛有所敬畏,可船长还是吩咐船员准备停靠方寸岛的港口,不必深入岛屿去,只在岸边休歇一夜,等到第二日风浪平息了些就继续起航。 航船缓缓停靠,在摇摇晃晃之间木板长桥搭在了船舷和港口的相接处,船上有行客在船员的指引下走到岸上,港口不远处是一座笼罩在黑暗里的深山,附近倒是还有亮着灯火的小镇和村寨,船员和行客们打算去那些村镇里落脚,而航船而系挂在岸边,留下了两位船员在不远处看管。 奇怪的是,如今方寸岛的港口附近居然停着许多高大巍峨的楼船和货船,至少岸边却没有货物也没有船夫,只有那些沉重高耸的船只静静地停靠在潮起潮落的岸边,让人一眼看去都不免觉得喘不过气来,就像是看见了一座座高山。 有船员冒着雨走到一处船舱外,抬起手使劲拍了拍舱门然后扯开嗓子喊道:“客人,我们到岸了,今夜先在岛上修养一晚,明日再继续出发。”船员怕船舱里的客人没有听见自己的喊声,还伸出手掌重重砸了几下舱门,然后就看见紧闭的门缓缓打开。 一片昏暗中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身形瘦削孱弱,行走时总是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佝偻。 那个身影缓缓抬起头,船员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就像是话本故事里所说的鬼魂一般,已然没了活人的生息,可是船员却清晰地听见那个“鬼魂”咳嗽了一声说道:“多谢告知,我们这就下船。” 说完,那个身影便要走出船舱,船员又往后退了几步,见那人打算去喊其他那两位还在船舱里没出来的客人,船员便点点头然后有些落荒而逃一般地转身离去了。 直到离去了好远他才敢慢慢停下脚步,可是却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就像是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如今好不容易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命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船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嘟囔着船长怎么连这么古怪的人都接上船,虽然如今日子是不好过了,但也没必要挣这种不明不白的钱吧,要是一不小心船上混进来个什么煞神,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船员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他赶紧跑下船去,只觉得自己如今全身冰冷,要立即去灯火处暖暖身子。 顾枝还没走到鱼姬的船舱外,就看见身披灰袍重新戴上兜帽的绝美女子已经走了出来,鱼姬看了一眼顾枝,点点头,然后走到白念媛所处的船舱外叩响门扉,等白念媛收拾好东西走出来,他们三人便也走下了船,去往港口不远处的那座小镇里修养一夜。 冒着雨,三人好不容易才走过泥泞难行的道路推门进了一间烛火明亮的酒馆里,此时里面挤满了从船上下来的船员和行客,不过除了船员们还能热热闹闹地高声言语以外,其余那些惶惶不安的行客都只是各自呆在一个角落里,看来也都从其他岛屿上交了一大笔钱准备逃难去往如今还算太平安稳的玉乾海域的可怜人。 顾枝三人也是假扮做无家可归的落魄人上了船,冒险走船的船长可谓是狮子大开口,不过好在鱼姬早有准备,勉强足够三人登船,只是顾枝便又在鱼姬的帐簿上被记下了重重的一笔,顾枝倒是看得开,没事,债多不压身嘛。 此时坐在酒馆里,浑身上下搜不出一颗铜板的顾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鱼姬,而白念媛从白家村逃亡离开身上自然也没有带着什么盘缠银两,所以师徒二人可怜巴巴地等待着鱼姬善心大发“施舍”一番。 鱼姬就当作没看见顾枝可怜无辜的眼神,抬手招呼店小二点了两坛酒和几样酒馆里的招牌菜,顾枝和白念媛这才收回视线,老老实实坐在原位等着酒馆的酒菜上桌。 白念媛坐在椅子上抬眼环顾着酒馆,虽然和白家村里的酒馆天差地别,可是这番景象还是不免牵动她的记忆,顾枝察觉到她的视线,轻声开口问道:“想家了?”白念媛收回视线摇摇头说道:“没有家了。” 顾枝静静看着白念媛,然后突然问道:“你真的想好拜我为师了?”白念媛抬起眼睛看向顾枝,眼底有些不解。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肩膀上沾染的雨水,然后神色平淡说道:“虽然那个时候在庆鹤山后山我是想着用尽办法把你带走就好,可是也没想到你会那么快就下决定拜师学艺,说实话,其实你根本就还没明白什么是武道修行什么是武林江湖,所以如果就看着你这么一头雾水地闯进武道中来,我这个便宜师傅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白念媛看向顾枝,她一开始还以为顾枝是后悔收自己为徒了,不过听起来顾枝好像只是想要再听一听她的想法而已,毕竟那个时候被愤怒和仇恨充斥了心神的白念媛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清醒思考的能力了。 后来顾枝开始教导白念媛习武的时候就说过武道登高可以有所向往但不能被执念桎梏,于是白念媛也学会了在修行时暂时压抑住那些汹涌激荡的心绪起伏,当然这其中也有鱼姬的功劳,因为顾枝不在的时候代师授课的鱼姬可是毫不留情,只要白念媛有丝毫的动作差错和姿态缺漏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打骂,好在白念媛的心性还算坚韧,也是咬着牙不服输的性子,所以才没有轻易言弃。 可无论是顾枝旁敲侧击地询问还是鱼姬冷嘲热讽的指点,白念媛都能听得出来他们对于自己选择武道修行的忧虑,她不明白所谓真正的修行究竟是怎么样的,可就像她在庆鹤山后山时回答顾枝的那样,哪怕这条路再崎岖难走她白念媛也绝不会中途放弃,她要一步一步走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然后从此不再只能无能为力。 白念媛眼神坚定地看着顾枝,缓缓说道:“师傅,我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知道武道修行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只需要依靠一朝顿悟和机缘巧合就可以一步登天的轻松事情,知道在如今的乱世中武道登高更是难如登天,可我不想放弃,如果没有师傅带我走出庆鹤山,如果我选择了留在荒废的白家村,那么此生我便还一直只能是那个一无是处无能为力的白念媛,我不想要这样,也不希望白家村的事情在我眼前重演,如果有一天再次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要去做那个阻止一切的人。” 白念媛语气坚定地说着,眼神明亮,鱼姬自顾自喝茶好像没有听见少女的豪言壮语,顾枝则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我不是要后悔收徒的事情,而且你比起你那个便宜师兄来说可更是我精挑细选的传承之人,你师兄都没能学走我的刀法,你可要幸运多了。” 白念媛歪着脑袋问道:“师兄?”顾枝点点头说道:“你还有一个大师兄,那是我在出云岛游历时收的一个徒弟,虽然只是指点了他一套剑术,不过也算是我第一个正儿八经承认的弟子吧。” 说到这里,顾枝想起了那个明明比自己大上几岁却还总是一脸崇拜喊着自己师傅的年轻人,不知道如今离开出云岛了是不是在江湖上闯荡出些名声来了?顾枝笑了笑,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白念媛好奇问道:“师傅只有两个徒弟吗?”顾枝看向白念媛,笑着反问道:“怎么,觉得很奇怪吗?” 白念媛摇摇头,说道:“也不是,师傅已经很多年在江湖上都没有什么传闻了,有很多人都说师傅是隐居山野继续精修武道,也有人说师傅是游戏人间挑选传承之人,甚至还有不少人自称是师承‘地藏顾枝’的武道高手,可是最终都被戳穿了。” 顾枝放下茶杯随口说道:“以前我也没想过收徒的事情,觉得自己不是为人师表的那种人,干脆就不去误人子弟了,不过机缘到了也就顺其自然吧。说起来,当年我的拜师学艺也是这般呢,都是那些师傅偶然到了青潋山,然后我也就偶然拜了他们为师。” 白念媛对于顾枝的往事还是有些好奇的,虽然江湖上和市井间有不少关于“地藏顾枝”的传说,可大多都是胡诌杜撰没什么可信程度,所以许多向往江湖风光的人其实都很想知道年少成名的“地藏顾枝”究竟是如何打磨出一身玄妙武道境界修为的,可惜“地藏顾枝”真正现身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也就没多少人有机会去打探关于他的来历了。 鱼姬一直坐在一边没说话,不过此时却突然开口道:“你不用把他想得太过高深莫测,他以前没收徒纯粹就是因为懒而已。” 顾枝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差点一口喷出来,不过却没说什么,只是悄悄翻了个白眼,白念媛好奇问道:“师傅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顾枝咳嗽了一声,直起身子端正姿态,沉声说道:“潜心修行,念媛你要记住,武道登高切不可放松大意,更要时时谨记轻勤学苦练的道理,只有肯下苦功夫和有大毅力的人才能够走到武道的高处去俯瞰天下。” 可惜他的高谈阔论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鱼姬的声音清清冷冷,缓缓说道:“他在奇星岛上开了一间木匠铺子,然后整日就在里面混吃等死,哦,听说他在方寸岛上的时候还是个吃软饭的,整天就靠扶音出门问诊贴补家用。” 顾枝顿时大怒:“谁说的!我在云庚村的时候也兢兢业业地当一个木匠的好吗?哪有吃软饭这种事情,你不要造谣啊。”顾枝理直气壮地瞪着鱼姬,可是鱼姬却理也不理他。 白念媛愣愣地看了一眼顾枝,总觉得有些古怪,明明不久前那个病弱消瘦的白发年轻人就只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属于那种就算被打一棍子也只会若无其事走开去的闷葫芦,落在那时的白念媛眼中自然就是懦弱没用的窝囊样子。 可是后来随着顾枝恢复记忆并且她拜师学艺了,却又觉得顾枝好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让人觉得可靠亲近了许多,但也时不时会有这样跳脱的时候,让人觉得和传说里杀人不眨眼的“地藏顾枝”截然不同。 顾枝好不容易在徒弟面前端起的架子一下子就被打散了,气的他剧烈咳嗽起来,鱼姬瞥了他一眼,然后扔过去一个药瓶,顾枝顺了顺胸口的气息,然后便仰头吞下几颗药丸,这才觉得体内翻涌作乱的真气安稳了些。 鱼姬嫌弃地闭上眼睛说道:“让你逞强,明明就还是四面漏风的状态却还敢去做那冲锋陷阵的事情,看来是被天下无敌的魔君刺激得不轻,想要去找那些士兵撒撒气是吧。” 顾枝喝了一口茶水,无奈说道:“难得的意气风发之举也被你说成逞强,你还真是嘴上不饶人啊。”说着,顾枝涨红了脸,然后猛地抓起眼前的药瓶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手上也不饶人,这种猛药拿来给我疗伤是吧,你怕不是嫌我死的太慢了。” 鱼姬冷笑一声道:“顾先生留下来的神药你还敢嫌弃?要不是看你好像根本都来不及走到扶音面前就要死了,我才不会把顾先生留下来的药给你用呢。” 顾枝当然知道这是先生当年炼制的药,可问题是这种药是交给当年打定主意要去拼命的少竹用的,走的就是个刚猛霸道的路数,虽然可以最快稳住体内的伤势,不过若没有足够的真气底蕴去消解,便要在气海和经脉都留下不轻的隐患。 好在是顾枝及时运转真气抵御药性,再加上此时体内横冲直撞的真气正愁没处发泄,所以才恰好派上了最大的用处。 风雨交加的一夜过去了,酒馆里的所有人都没怎么休息,只有那些喝了些酒的船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一晚,天亮的时候便都带着忧心忡忡的行客们回了船上去,顾枝三人也跟着回到船上,不过这次顾枝却没有躲在船舱里不出门,而是独自站在船头甲板上眺望此时已经风平浪静的海面。 身后脚步声缓缓走近,顾枝没有回头,开口问道:“本来还想着去方寸岛云庚村看看的,不过如今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吧。” 鱼姬站在顾枝身边递过去一个竹简,然后说道:“云庚村已经没了,不只是云庚村,屏亨寨守平阁都没了,如今的方寸岛就是魔军跨越海域去往玉乾海域的中转据点而已。” 顾枝愣了愣,然后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手中醉春楼搜寻来的消息,寥寥数笔居然就写尽了这两三年间方寸岛的天翻地覆。 第四十六章 心上眼底山外海(四) 以金藤岛在圣坤海域的发难为起始,方寸岛这个传闻中无人问津的偏远岛屿居然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在潜移默化之中方寸岛上盘根错节的许多势力都被渗透了,到最后竟只剩下守平阁能够保住几分领地,可是最终金藤岛也没能将方寸岛吞入腹中,所作的一切努力也为他人做了嫁衣。 不过这也怪不得那位金藤皇帝的好高骛远,因为魔军对于方寸岛的觊觎显然还要更先于野心勃勃的金藤岛。 方寸岛这座矗立于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交界处的无主岛屿简直就是绝佳的跳板和中转之地,只是平常时候谁会想着要占据这座岛屿以做出进犯玉乾海域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并且也没有哪一方势力能够确保彻底将鱼龙混杂的方寸岛吞下。 然而魔军全然没有这些忧虑,那些埋藏已久的棋子一朝发动,许多还做着一统方寸岛美梦的势力便只能将占据的土地拱手相让,到最后就连崛起之势迅猛的守平阁也无能为力了。 “守平阁带走了方寸岛上的百姓?”顾枝看到竹简上的一段记载,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问道。 鱼姬点点头,藏在兜帽下的双眼看不清神色的起伏,她缓缓说道:“这应该是守平阁早有预料的结果,所以看似负隅顽抗的守平阁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退路,而带走方寸岛上的百姓只是他们顺势而为罢了。” 顾枝微微皱眉,困惑不解地继续看下去,然后便看见“守平阁引光明岛大军进驻方寸岛东南两地,方寸岛之争陷入僵局,守平阁蚕食吞并岛屿剩余势力,成为了方寸岛上如今唯一且最强大的势力,为魔军的中转准备带来了犹如附骨之蛆的烦扰。” 顾枝转头看向鱼姬,问道:“守平阁和光明岛有关联?” 鱼姬点点头,她双手拢在灰色长袍下,轻声说道:“这应该是谕璟早有准备的计划,当初他兴建守平阁的时候也许还没有预料到如今的事情,不过后来他离开方寸岛去找魔君的时候,守平阁和光明岛的牵连应该就开始了。” 顾枝听见那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他的神色有些凝滞,不过语气还是平静沉稳地说道:“所以如今的方寸岛其实并不能算是魔军所独有,当然,光明岛和守平阁也没有彻底占据岛屿。” 鱼姬伸出手指向岛屿的方向,说道:“这座岛屿的重要性魔君能够看得出来,那位光明皇帝也不会是个瞎子,所以他们其实是在借着这座岛屿演练将来魔军与光明岛大军直面遭遇的情势,遗憾的是,方寸岛上如今的情况已经难以探查了,不过看魔军依旧是势如破竹的模样,应该是没输了光明岛大军。” 顾枝有些感慨地说道:“如果就连光明岛的大军都挡不住魔军,那么世间还有什么军队能够阻拦他们吗?”鱼姬瞥了一眼顾枝,语气平淡地说道:“你也绝望了?” 顾枝笑了笑,然后转移话题问道:“那现在的守平阁在哪?”鱼姬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和光明岛江湖院在一块吧,哦对了,如今降魔殿也和江湖院有所合作。” 顾枝疑惑问道:“降魔殿?”鱼姬拿出另一卷竹简递给顾枝,解释道:“我应该跟你说过扶音他们回奇星岛的时候遇到的事情,那个时候旗岸代表降魔殿出面保住了你,虽然还不至于因此和奇星皇帝撕破脸皮,但也算是和庙堂中枢起了嫌隙,再加之降魔殿如今隐隐有一同旭离海域江湖的权势,所以奇星岛有所忌惮也在所难免,而那个第一正司大人也不是甘于停留原地偏居一隅的人,在光明大会召开的时候江湖院主动伸出了手,降魔殿也就顺势搭上了光明岛的船。” 顾枝歪着脑袋看了看竹简上记载的信息,然后问道:“醉春楼也与光明岛合作了?”鱼姬“嗯”了一声,顾枝转头看向她,神色古怪地说道:“这不像是你会做出的决定啊。” 鱼姬耸耸肩说道:“乱世大局之下,醉春楼再想要置身事外根本不可能,倒不如赶紧抱住光明岛这根大树。” 顾枝啧啧摇着头,说道:“不对,以你的性子不应该会带着醉春楼趟这浑水才对的。”鱼姬冷笑一声说道:“现在醉春楼可不是奇星岛上那一亩三分地,如今家大业大的还能由着我挥霍?” 顾枝笑起来,说道:“可我看你这个楼主也挺清闲的嘛,怎么,醉春楼的事情都不用你亲自去管?” 鱼姬神色平静,说道:“醉春楼现在还有几个副楼主,平常的事情由他们去做就够了。” 顾枝对于如今醉春楼究竟有多“家大业大”其实还没什么感受,不过听起来确实不像以前奇星岛上的那般了,顾枝其实挺高兴能够见到醉春楼重新崛起,毕竟这是当年少竹的愿望,虽然他都只是笑着说起,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顾枝和鱼姬都知道少竹还是有着遗憾,只是最终少竹还是选择去做他愿意舍弃性命做到的事情。 鱼姬看了一眼顾枝,随口说道:“怎么,你也要回来接手醉春楼了?”顾枝打了个寒颤,然后扭过头看着鱼姬说道:“你这话说的,是不是我点个头你就要拿刀把我给劈了啊。” 鱼姬挥挥手说道:“要是有你这么懒的副楼主,怕是醉春楼都熬不过几天。”顾枝耸耸肩也不反驳。 他们并肩而立站在船头,望着远处渐渐看得清轮廓的玉乾海域岛屿,好似一瞬间就从深渊之中脱身而出,然后终于看见光明,可也不知道这番静谧祥和又能够支撑多久,当夜幕蔓延而来,还有最后的光亮可以始终闪烁吗? “其实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顾枝突然轻声开口说道,鱼姬知道他是在说刚才提起的谕璟,鱼姬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等待着顾枝继续说下去。 满头白发飘散在身后的年轻人伸出手搭在栏杆上,然后说着:“在郓荒岛的时候有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感受的记忆总是闯进梦里来,可是我都不知道那个经历过那么多记忆的人究竟是不是我,还是说梦里的我不过是个旁观者,只能远远看着那些逝去的过往。” 顾枝手指轻轻敲打栏杆,声音有些低沉,散在海风里:“以前先生还在的时候,我也从来都没问过自己的身世,其实是觉得有先生和扶音在的生活就已经足够好了,所以那些遗失的过往究竟是好是坏也显得没那么重要,后来先生走了,哪怕我还想要去探寻过往也也没有谁能够告诉我真相,所以怎么办呢,就只能继续装作个傻子,都不知道原来以前那个顾枝,不,应该说是君衣,还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 “若不是走了一趟出云岛,恐怕到最后我都还要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至亲就在我的身边,我甚至还没能找回他们就要再次离别,最后没能救下三叔,谕璟和澜珊也死了,就像曾在梦里出现过的其他人那样,在我还没有重新记起他们模样的时候就死了,我都觉得自己太过混蛋,只知道在奇星岛上贪于安逸,都没有勇气去找回记忆和过往。” 顾枝突然停住了话语,鱼姬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却没有看出什么情绪的起伏,好像他只是在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话语里却有着那么多的无可奈何与遗憾不甘,鱼姬轻声说道:“也许顾先生不告诉你也有他自己的考虑。” 顾枝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啊,先生就是这样的,以前三叔总怪他不拦着我习武,可是到后来,我不还是跟他想的那样选择了安稳下来,所以他其实对于一切都胸有成竹,哪怕是对于自己的死亡同样如此。” 鱼姬低声问道:“你还是有些怨气?”顾枝摇摇头神色认真说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哪怕他总是不肯说起他的过往,也不肯将自己重病的事情告诉我和扶音,可他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他总是那样万事万物都尽在掌握,让人不自觉地就依靠着他,却忘了去想他那满头白发里深藏了多少心绪的跌宕。” 鱼姬看了看顾枝的头发,依旧是苍白枯槁的白色,和当年的顾筠倒是有几分相像,也不知道若是顾筠看到顾枝这副模样,会是什么感受呢? 顾枝察觉到鱼姬的视线,无奈笑道:“我这头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看来得想个办法给弄成黑色的,不然遇见扶音了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的神色那般轻松自然,让人都看不出他在出云岛秦山上究竟是如何九死一生,所以其实顾枝和顾筠从来都那么像,他们总是支撑着所有人,然后将自己的心事深埋在夜深人静中,苦难和困顿自消自受。 说到这里,顾枝问道:“有扶音的消息了吗?”鱼姬扯了扯灰袍的兜帽,说道:“醉春楼的消息应该这几天就会到,不久前看到的是她还在瀚兑海域,不知道现在去了哪里。” 顾枝点点头说道:“有李墨阩跟着应该还算是稳妥,不过那个华朝究竟是什么来历?” 鱼姬随意说道:“听说是来自蓬莱岛,不过也不知道真实身份,是徐从稚他们从出云岛上带着一起走的,是个一心向往江湖的少年,瞧着武道气息不俗,却实在没有什么历练的打磨,所以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顾枝摸了摸下巴低声呢喃道:“蓬莱岛。” 鱼姬看向顾枝问道:“找到扶音之后你也打算去蓬莱岛吗?”顾枝点点头回道:“总要去看看吧,毕竟乐姨……和君策都在那儿。”顾枝说话间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卿乐了。 鱼姬轻声问道:“奇星岛呢?”顾枝抬眼看向远方,说道:“路过的时候去跟先生说一句吧,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去了。” 鱼姬没再说话,他们在船头静静地站了许久,然后鱼姬就走回船舱里去了,只剩下顾枝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顾枝换了一身白衣,与那满头白发相互映衬,就像是一片坠下人间的白云,那般飘忽不定也有些遥不可及,只有他腰间的漆黑长刀和朱红酒葫芦点缀着几分颜色,他双手握住船头的栏杆,看着海面上的潮起潮落,浪花泛起一层层涟漪,顺着飞鸟掠过的影子和海底游鱼的穿梭,视线便看向了极远处海天交界处。 顾枝低下头凝望着深邃的海底,然后他的心神和魂灵就好似从身体里游走而出,然后猛地坠入海底去,穿过海面,斑驳陆离的光亮逐渐褪去颜色,到最后只有分不清是黑色还是深蓝的色彩漂浮在眼中。 游鱼和珊瑚的影子稍纵即逝,他一直在向下坠落,好似这座汪洋的深处根本没有尽头,顾枝缓缓闭上了双眼,然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将自己牢牢包裹。 那是离开出云岛和宣艮海域时缭绕在他身上的气息,那时他陷入昏迷之中毫无所觉,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便是失却所有记忆然后满身重伤却好了大半。 顾枝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在秦山上被魔君那般重创的自己还能够最终安然无恙地保住一条性命,即便顾枝对于自己的武道修为有着足够的自信和底气,但也不觉得在海底深处随波逐流的自己居然可以做到修补体魄完善心魂,这简直不是武道修行所能触及的境界了,更像是传说中的修仙秘法,肉白骨活死人。 如果真的是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护佑着顾枝,并且最终将他唤醒,那么究竟是谁有着这种伟力并且愿意将力量投注于顾枝身上呢? 顾枝睁开双眼,感受到身体站立在海底的最深处,此时一片黑暗空洞,只有漫无边际的虚无,就好像那时在秦山悬崖外和魔君一战时所见的那般,天地间的一切声音和景色都消失不见,就连生命都好像被丢弃到了虚无中,最后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顾枝环顾四周,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缓缓迈开脚步想要前行而去,却感觉到自己的身影在向后退,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然后看见了一根细小的丝线悬挂在他的头顶,而他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那样根本无法自主运转。 他低下头凝望深渊,在那刹那的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了一座岛屿,密林深处有一座波光粼粼的潭水,光柱从天而降落在潭水中,人们环绕着神潭安居乐业,就像是遗世独立的秘境仙界。 顾枝伸出手抓住了头顶的丝线,然后在那片刻间看见了海底深处无数的丝线亮起光芒,就像是蛛网一般一直蔓延而去,全然看不见尽头,而在那些丝线的牵引下都是一具具看不清身形面容的躯体,他们低着头沉默寡言,就像是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顾枝感受到自己头顶的丝线似乎很是脆弱,比起那些视线可及的光亮都黯淡渺小许多,顾枝轻轻一扯,那根丝线居然发出了吱吱呀呀的断裂声,可惜最后还是剩下一点线段在苟延残喘。 顾枝收回手,然后听见了一个声音,只是还没等他听清楚,他的身影就已经在原地消失不见,那一刻他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光亮扑面而来,他挣脱了深渊又落入光明的囚牢。 他一路向上而去,终于探出海面重新看见了蓝天白云,可是他却突然觉得那远在天边的太阳和云海其实是在脚下,这种感觉那么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却让人无比确信,最后他的身体站在了海面上,心神和魂灵都重归体魄躯壳,他缓缓攥起拳头,然后对那个声音做出了回应: “我会答应你的请求,但我想要去救的是这座世界而不是所谓的神明,我无需你的给予和怜悯,既然此前你们都选择了冷眼旁观,那就继续做个旁观者好了,这人间的事情终归还是人间说了算。” 那个声音曾说:“这世界将要毁灭,神明也无能为力,我们会赐予你力量,你将不死也将无畏,去做救世主,这是人间的请求。” 于是顾枝如此回答。 那根牵在他身上的丝线断了。 第四十七章 肩挑日月付光明(一) 海面上只有那一艘船帆遮天蔽日的战舰孤零零前行,好似居无定所的旅客只有去往天边才能探寻到最终关于归宿的答案。 这座庞大而沉默的主舰大开迎客之门,如今已经有许多不请自来的客人想要登上船去一探究竟,可惜最终都没能见到这艘舰船的主人一面就已经葬身海底,难免让人叹惋遗憾。 不过锲而不舍的人还是源源不断,这艘看起来毫无防备也无人迹的战舰便只能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将客人请出门去。 船舷外传来微不可闻的声响,几个悬刀佩剑的江湖人手脚麻利地攀附着船舷外的木板,然后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战舰的甲板上,如传闻中那样,这艘战舰上没有任何一个驻守防备的人影,空荡荡的只有那一根根顶天立地的桅杆独自张扬着旗帜,甚至就连掌舵的人都没有。 那几个江湖人没有任由自己肆意去感慨和惊异,他们对视一眼就迅速分散开来,然后运转真气修为隐匿气息,开始按照原先安排好的计划悄悄潜入战舰的深处去。 走过一个个空无一人的船舱,他们没有主动推开门去满足一番好奇,只是竭力隐藏住气息,终于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通往战舰内部的楼梯外,看着台阶蔓延而去的黑暗,几个江湖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脸色,然后都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走入了台阶的黑暗中去。 当几个江湖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空无一人的甲板上依旧是静悄悄的,只有旗帜翻飞的声音和海浪汹涌的拍打声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青衫的读书人出现在了楼梯外,他站在高处,垂下眼眸看着那深邃的黑暗,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来,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墨笔,然后开始写写画画。 写着写着,面无表情的读书人动作一顿,然后思索了一番,自言自语地呢喃道:“这是第几批人了?”片刻后他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应该是第十三批江湖人了吧。” 于是他继续低下头去书写,片刻后将册子重新收回了袖口,手中的墨笔也再次消失不见,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那黑暗的深处,然后抬起头闭上眼睛开始了等待。 随着黑暗和寒冷逐渐包裹了所有人的身躯,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体内的真气都迅速冷却,竟然难以运转自如,这几位在各自的武林江湖中都久负盛名的武道高手不免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一想到此行的目的又很快释然,然后他们神色变得坚毅,开始全力调动体内的武道气息,誓要与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寒冷抵抗到底。 他们走过一层又一层的台阶,在黑暗里都快忘了自己已经往下走了多远的距离,回头看去,却只能看见一般无二的深沉黑暗,就像是一不小心走进了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的夜幕中去了一般。 他们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终于还是感受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无法说出口的恐惧和畏怯,可是都已经走到了这里来了,他们也断然没有就此后退的道理。 没有人说话,只是刀剑在鞘中却都已经轻轻颤鸣,这些武道有成的高手宗师不会掌握不住自己相伴多年的神兵利器,此时对视一眼,便都知道肯定是已经临近此行的终点了,所有人都顿时挺起不自觉弯下去的身子,然后后背紧紧贴着台阶两侧的木板继续向下走去。 黑暗里终于出现了一抹闪烁的光亮,可是那火焰的光芒却没有带来温暖,甚至就连黑暗里隐藏的冷风好像都更加肆虐嚣张了,不过此时已经全力运转真气修为的武道高手们根本毫无察觉,他们竭力压抑住内心深处的畏惧,然后感受到经脉间流淌的热血穿梭在全身上下,催促着他们去完成这天地间最伟大瞩目的功业。 光亮越来越近了,甚至让人感觉不是在走近光芒,而是那光芒迎面而来,纵横武林江湖多年的武道高手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光芒的笼罩,然后看见了在台阶底下那铸造于船舱中的宫殿大门,大门两侧还站着两具毫无气息波动的青铜铁甲,肃杀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反而激起了这些武道高手们的斗志昂扬。 不知是谁最先拔刀出鞘,然后几位武道高手的身影便化作了残影,他们无声无息地迈过了青铜铁甲驻守的大门,然后一步跨出来到了宫殿内部,那一瞬间好似斗转星移,他们只感觉到眼前突然之间挤满了光亮。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置身于一座矿宽敞至极的洞穴中,青铜铸造的梁柱坐落在宫殿内,洞穴的墙壁上刻满了壁画,甚至还有几个凹陷的神龛中摆放着看不清面容的神像,可无论是壁画还是宫殿的铸造风格,都让人琢磨不出这座宫殿究竟是出自哪个朝代的手笔。 脚下是黑漆漆的石板地面,在一片光滑中倒映着无处不在的光亮,就好像脚下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只要多看上两眼,就感觉全部的心神乃至魂魄都坠入其中,难以自拔。不过几位武道高手都是成名已久的宗师人物,自然定力十足,他们很快从感慨和震惊中回过神来,然后眼神犀利地看向宫殿的深处。 在宫殿深处,有无数夜明珠照耀那高悬于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之上的王座,王座同样也是莹白色的,泛着如水的光亮,可是却不知为何总让人觉着有一股触目惊心的感受,好像那铸造王座根基的不是白玉,而是白骨? 想到那个自称君主之人的名号,几位武道高手都不由得信了内心中的猜测,那位恶魔的君主应当就是端坐于白骨王座之上看轻世间一切性命吧? 坚定了信念,几位武道高手此时没有再散开来去寻找那位君主的身影,站在前方手持利剑的一位白发老者举起手中的一块令牌,然后声音清朗高昂地喝道:“除魔令在此,魔君何在?” 声音在空旷寂寥的宫殿中悠悠回荡,可是气势磅礴的呐喊却只是盘旋于宫殿的梁柱之间,好似都没有将那份气魄传达至白玉台阶所在,更不用说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了。 王座上空无一人,宫殿里同样没有丝毫人影迹象,那些面容隐没于黑暗中的神像沉默寡言,对于人间的欢喜熟视无睹,对于人间的苦难也视而不见。 白发老者的声音终于消散,可是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身后有一个手持大刀的魁梧汉子声音低沉问道:“难道那魔君不在此处?” 另一个手持双剑的青衫剑客摇摇头说道:“不会,那魔君既然颁布了‘除魔令’邀请天下豪杰来此除魔卫道,难道还会怕了躲起来?” 那汉子冷笑一声道:“倒也说不定,那魔君从头到尾都是缩头乌龟,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说不定真是个藏头露尾的怯懦之辈,不过是些野心勃勃之徒推举出来的傀儡罢了。” 站在最前方的白发老者应该是德高望重的宗师前辈,他沉声说道:“不可轻视那个魔君,毕竟是在天坤榜上和光明皇帝并肩而立的武道宗师,若是到了此时此地该敢轻敌,恐怕我们也要和先前那些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汉子不再多说,那个青衫剑客也沉默起来。 拿着江湖上盛传的“除魔令”来此的人已经不少了,可是最终那些有望登顶武道的宗师高手只是走入了这座舰船便从此没了丝毫消息,像是泥牛入海一般无声无息,生死不知。 随着魔军在汪洋上各大海域各大岛屿中势如破竹地进犯侵袭,无数人家破人亡山河破碎,这让一直心怀抱负行侠仗义的武道修行之人如何能够容忍,于是“除魔令”一经发布便有无数豪杰宗师前赴后继地寻找这艘只有魔君坐镇的主舰,只要能够将魔君斩杀于此,那么汪洋上的乱象也就自然而然会终结。 可惜直到如今也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这艘舰船,如今站在此处的几位武道高手虽然有势在必得的信念,可是此时也难免有些惊慌不定,没想到小心翼翼潜入了舰船的深处,却连魔君的身影都见不到?白发老者举起手中书写“除魔令”三字的令牌就要继续高声呼喊。 忽然间有清风吹拂过所有人的眼前,然后抬眼看去,就发现在光明簇拥的白骨王座上,一个身穿大红长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端坐其上,他的面容被光亮笼罩,让人看不清。 可是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却一瞬间就如一座高山压顶而至,以至于站在前方的几位武道高手都差点难以自控地后退几步,不过他们很快稳住心神,然后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刀剑,直指独自端坐王座的那个君主。 白发老者声音低沉肃然地说道:“你就是魔君?”那个年轻人好像微微向前探出身子,神色依旧被光芒遮掩,然后所有人只听见一声轻笑:“怎么比前两天来的那波人还要不堪啊,难道汪洋上都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武道修行之人了?” 白发老者不为所动,只是继续说道:“魔君,你胆敢为了一己私欲而扰乱整座汪洋的秩序,致使无数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你所犯下的罪孽和恶行就算是永堕地狱都难以洗清,如今劝你收手已经无济于事,但我们几人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世人深陷苦难,所以今日就要来取你性命。” 站在白发老者身后的青衫剑客也朗声说道:“也许‘除魔令’不过是你魔君想要无聊消遣的随手之举,可是既然你有直面天下豪杰的气魄,也该有认罪伏诛的觉悟,今日我们便要你再无那份端坐王座上冷眼旁观的自以为是。” 魔君饶有兴致地听着几位武道高手气势凌人的宣告,然后他一只手搭在王座的扶手上,身子随意倚靠在王座中,只有大红长袍垂落白玉台阶的顶上,犹如一朵被鲜血浸染的盛开的花朵。 魔君的声音缓缓说道:“如果你们来见我就是为了说狠话的,那么就赶紧把你们想说的话说完了离开吧,如果不是,就请把该干的正事都办了吧。” 听着魔君“挑衅”的话语,那个手持大刀的魁梧汉子冷哼道:“真是妄自尊大,难道还以为坐在王座上就真的是君主了?”说着,他向前跨出一步,一身磅礴气势毫无遮掩地宣泄,一时间狂风席卷而至,整座宫殿的虚空似乎都扭曲起来。 魁梧汉子举起手中的大刀,怒吼道:“给我下来!”话音未落,好似一轮弦月的刀芒就已经吞吐而去,带着掩盖夜明珠光亮的锋芒一往无前,眨眼间就已经来到了白玉台阶之前。 “‘狂刀’伏暨的弟子?”魔君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他抬起袖子轻轻一挥,一把折断的鲜红大刀从宫殿的角落里飞出,然后好似有了灵性一般,在半空中化作了腾空翱翔的红鹰,在高处俯冲而下,朝着那跃起身子的魁梧汉子砍去。 汉子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慌乱之中只来得及抬起手中的刀刃作为阻挡,可是那被赋予灵性的断刀却比被生前的主人握在手中时还要更加锋芒毕露,魁梧汉子在碰撞的那一刻听见了清晰的断裂声。 轰然巨响,魁梧汉子的身躯砸在了漆黑的地面上,他抬起头看着那柄气势不绝朝着自己飞来的短刀,呢喃道:“师父?”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臂已经断裂粉碎,断刀已经追身而至,在其他人想要援救的片刻间,断刀已经刺入了魁梧汉子的脖颈中,鲜血喷涌而出。 不过三息时间,一位成名多年的武道高手就此陨落。 白发老者手持长剑赶到了魁梧汉子的身边,可惜只能看着鲜血的喷涌夺去汉子的性命,白发老者面露不忍,不过很快就双眼坚定,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王座上的魔君,跟在他身后的武道高手们也纷纷怒目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魔君,白发老者深呼吸一口气,低声说道:“今日便以我等性命换天地太平。” 身影腾空而起,所有武道高手同时全力动用体内真气,一时间各种气息在半空中交织成一片云海的翻涌,然后带着天怒神罚的威严朝着魔君压去。 魔君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白骨王座上,他抬眼看向那片云海,神色却没有丝毫波动,甚至有些觉得无趣,他轻声说道:“这天下的江湖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 云海压顶而至,可是还没来到白玉台阶之上,一道光柱破空而去,那些将身影隐匿在云海中的武道高手感受到无孔不入的武道真气突然间闯进了四肢百骸中,那些磅礴汹涌的真气肆无忌惮地冲进了他们的气海深处,然后肆虐搅动他们赖以修行的武道根基,不过短短一瞬,便已经有两三位武道高手支撑不住从半空中摔了下去,粉身碎骨。 到最后来到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下的只有那位白发老者和青衫剑客,他们将手中的剑刃合归一处,然后修行积攒多年的真气毫无保留地贯入手中长剑的锋芒,犹如一轮烈阳骤然现身,誓要照破那拱卫魔君的黑暗。 可是烈阳还未升起,白玉台阶突然浮动着幻化作无边无际的云海,翻涌出一座座高山的模样,挡在了烈阳的前方,然后黑暗从天而降,将阳光和那两位搏命的武道高手都笼罩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宫殿内又是安安静静的,所有的异象和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那个独自坐在王座上的年轻人依旧将自己的面容神色都藏在光明里。 脚步声轻轻响起,宫殿的大门外那个穿着青衫的读书人走进来,他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然后就开始收拾起宫殿内的残局。 魔君随口问道:“那几位递补之人如何了?”青衫读书人打扮的晋汉恭谨回道:“圣坤海域历练的那三位已经足够跻身天坤榜了,奉震海域那边的三位死了两个,不过剩下的一个潜力不错,瀚兑海域那两个有巫赟跟着,想必活不了太久了,最后就还有方寸岛的那个,应该能够勉强占据末位。” 魔君点点头说道:“人数够了吗?”晋汉想了想说道:“如果算上我和齐境山,应该还差一个。” 魔君没有说话,晋汉试探着问道:“当初秦山下面的那两个呢,吕酽还有靖堼,其实都还算是不错的苗子。”魔君摇摇头说道:“心气都被打没了还敢占据天坤榜的席位?”晋汉点头称是。 犹豫了一下,晋汉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先前去了何处?”魔君似乎打了个哈欠,声音飘忽地说道:“去见了一个人。” 晋汉不敢再问,不过魔君顿了顿继续说道:“顾枝。” 晋汉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他真的还活着?” 魔君笑了起来:“这才有趣嘛,不是吗?” 晋汉收敛神色低下头,回道:“是。” 第四十八章 肩挑日月付光明(二) 玉乾海域的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在茫无边际中只能看见远处错落分布的岛屿轮廓,没有其他海域中神出鬼没的魔军战舰,没有席卷其他岛屿的战乱烽烟,也没有人心惶惶阴云密布。 天际处晴空万里,让人只要置身其中就能够全然抛却那些惊惶与恐惧,好像只是跨越了那一道海域之间的无形界限,便已经来到了另一座天地,只有太平与安稳。 顾枝头顶戴上了斗笠,遮掩那随风散落的满头白发,他依旧站在船头栏杆处,身后有船舱里的其他行客也慢慢走了出来,终于可以放松身心去畅快地呼吸。 顾枝没有回头去看那些已经习惯了闪躲和掩藏的可怜人脸上难得的舒缓,他只是看着远处,想着那座光明岛不知何时便会突然闯入眼中。 白念媛也来到了船头附近,少女以前一直住在白家村里,最多也就是跟着言澍去过城里,却从来没有出过海,在圣坤海域航行的时候少女也谨遵顾枝和鱼姬的叮嘱没有莽莽撞撞,压抑了一路,如今难得地可以放松些,她也就不再独自呆在船舱里修行。 白念媛双手搭在栏杆上,她探出身子俯瞰着脚下的海面,然后仰起头闭上双眼,静静地感受海风的拂面而至。 鱼姬走到顾枝身旁,问道:“这艘船应该就快靠岸了,接下来怎么走?”顾枝手指轻轻敲打栏杆,笑着说道:“这不是应该你来拿主意吗?” 说着,顾枝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鱼姬,说道:“这人生地不熟的,还得楼主大人指点出路。”鱼姬没有理会顾枝的随口言语,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要不要去光明岛上看一看?” 顾枝扭过头看着海面远处,虽然他也曾在经过玉乾海域的时候远远看过那座光明岛,但如今要他去估摸那座天地第一大岛屿究竟还有多远实在太过为难,所以他望着远处其实只是在思索些其他。 片刻后顾枝轻声说道:“去看看吧,于琅不是已经回家了吗?这么久没见了,去见一见他。” 鱼姬看了一眼顾枝的神色,问道:“没有其他?”顾枝反问道:“其他什么?” 鱼姬也转头看向海面远处,缓缓说道:“比如去问一问那位光明皇帝当初为什么对奇星岛的陷落视而不见,比如去问一问天地间最为鼎盛的光明岛王朝为何对整座汪洋的颠覆无动于衷?” 顾枝伸出手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闻言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因为自己无能为力,就要去大人面前撒泼打滚无端指责?没那样的道理。”顿了顿,顾枝继续说道:“而且光明岛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吧?”说着,顾枝转头看向鱼姬。 鱼姬点点头说道:“当初光明大会的召开,光明皇帝所宣告的,其实便是要将整座汪洋的所有岛屿都联合起来,但谁都知道,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根本没有付诸实际的可能,要让所有习惯于偏安一隅和把持权势的岛屿之主将手中的力量分给光明岛来统一调度?这跟与所有岛屿直接宣战有什么区别?然而,光明大会还未落幕,魔君就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了。” 顾枝提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然后缓缓说道:“所以光明皇帝其实早已对魔君的‘死而复生’和乱世将至有所预料吧。” 鱼姬没有回答,而是说道:“谁也不知道光明皇帝究竟知不知道,但是如今哪怕奉震海域和圣坤海域这些遭逢了魔军就节节败退的岛屿如何去指责光明岛,也无法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同样有魔军进犯的玄坎海域、瀚兑海域与旭离海域,如今可是依旧好端端的,甚至都没有几座岛屿真的彻底沦陷,只要是能够看得远的人,都知道这和那座横亘在玉乾海域居中位置的光明岛不无关系。” 顾枝手指拍打着酒葫芦,轻声说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一些了,当初秦山上魔君就说过他是在下棋布局,既然是对弈,那么坐在对面的就一定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看来光明皇帝就是魔君所选定的对手了吧?又或者说,其实如今乱世将至和纠缠不休,都是他们这两位至高无上的君主在对弈的棋局而已,千般布局万般谋划,却是在以千万性命为棋子?” 顾枝轻轻摇头,低声说道:“这样不对。”鱼姬看着顾枝的双眼,问道:“你想要做些什么?” 顾枝语气平静地说道:“就像我在郓荒岛上说的那样,我会阻止魔君,看来现在也还需要和那位光明皇帝谈谈了。”说着,顾枝伸了个懒腰,自嘲笑道:“不过嘛,人家愿不愿意见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就不好说了。”鱼姬不再言语,顾枝也沉默着独自饮酒。 航船靠岸,可是顾枝和鱼姬却带着白念媛在港口便登上了另一艘船,然后再次起航,目的地就是那座天地瞩目的光明岛。 刚登上船的白念媛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这艘航船上除了船夫以外便再没有其他行客了,好似这艘船就是专为他们准备的,白念媛没有主动开口问起此事,不过对于那个站在甲板上发号施令的绝美女子却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看法,原来这个长的好看武功厉害的大姐姐,还是个掌握权势的大人物啊。 顾枝走到了白念媛的船舱外敲了敲门,正在屋子里走桩修行的白念媛闻声收起拳架,然后推开门看见了摘下头顶斗笠的顾枝,顾枝看着白念媛笑着说道:“这么刻苦?”白念媛没敢造次,礼数周到地行礼回道:“不敢懈怠。” 顾枝有些不习惯地挠了挠头,毕竟感觉好像不久前白念媛对待自己还是看待一个无用懦弱的年轻人,如今却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不过顾枝觉得还是应该端起一个师傅的架子,所以便坦然受了白念媛的行礼,然后说道:“也不用一直躲在船舱里修行,出来走走也好。” 白念媛点点头,然后转身关上门,和顾枝一起走向甲板,顾枝随口问道:“你都不问问我们是要去哪里?”白念媛摇摇头说道:“师傅和鱼姬楼主自有安排。” 顾枝无奈地问道:“不好奇?”白念媛正要开口说话,顾枝却已经打断道:“说实话。” 白念媛愣了愣,然后说道:“好奇。” 顾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道:“我们要去光明岛。”白念媛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脚步都停顿了片刻,顾枝转身看着白念媛,笑着说道:“傻了?” 白念媛追上顾枝的脚步,收敛着神色说道:“师傅要去光明岛吗?”顾枝点点头说道:“去看看,一直久闻大名,却从来没有踏足其上亲眼看过,难免好奇。” 白念媛疑惑问道:“师傅以前没有去过?” 顾枝摇摇头说道:“没有,以前一直呆在奇星岛上,哪都没去过,后来和扶音去了方寸岛,然后就是去出云岛了,至于郓荒岛嘛,算是阴差阳错?” 白念媛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前一直听说光明岛是这座天地间最为繁华胜景之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白念媛轻声说道:“以前言叔出海的时候似乎远远见过,但也没有机会上岸亲眼看看,言奇读书的时候也在古籍上看过不少记载,他说以后定要去光明岛看一眼,若是能去那座学宫书院里走走就更好了。”白念媛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晰了,不过顾枝还是听见了少女话语最后的低落和悲伤。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白念媛的脑袋,然后说道:“以前我也听先生和扶音说过那里,说光明岛的都城有多繁华热闹,说学宫书院与神药学院有多清幽静美,不过他们说的都没魏先生那般细致,魏先生总是要说光明岛的屋舍楼阁有多精妙绝伦,也要说光明岛的百姓有多惬意安逸,看的更多的不是山水景色也不是光明岛的底蕴,而是那些散落在市井坊间的寻常烟火气,所以听得多了,好像无需去到光明岛上我也能说上许多,但终究比不得亲眼所见吧。” 白念媛抬起头看着顾枝,听着恢复了记忆的白发年轻人眉眼飞扬地叙说往事,她看着那双眼眸,看见了照进人心底里去的光亮,荡漾着悲伤和过往的影子,也倒映着世间所有的美好和渴望,顾枝轻声说道:“所以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多看一些,多想一些,然后去告诉他吧。” 白念媛愣住了,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顾枝在说什么。 顾枝转头笑着看向白念媛,然后伸出手指向海面的远处,白念媛怔怔地看去,看见了一座宽广无边的岛屿轮廓,顾枝轻声说道:“看啊,那就是光明岛。” 海水汹涌而去,那座天地间最为古老也最为繁华的岛屿无声无息地矗立在海面上,无需诉说便已经昭示了汪洋居中的地位和所有历史文明的起源,让人只是远远看见了模糊的影子,就此生都难以忘却了,是因为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还是只是因为亲眼所见而带来的直抵心中的感受呢? 船只缓缓靠岸,哪怕是如今的乱世,光明岛的港口依旧是热火朝天的模样,甚至都没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严阵以待。 不过顾枝和鱼姬只需仔细多看一看,就能察觉到那些分布在光明岛港口内外的无数庞然气息,有身经百战的将士,也有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而这些能够被察觉到的布防显然只是光明岛有意显露的第一道防御罢了,所以若是真的有野心勃勃之辈打算来跟光明岛掰掰手腕,恐怕还是要先掂量掂量光明岛这座岛屿的历史底蕴究竟意味着什么。 顾枝和鱼姬带着白念媛踏足港口岸边,他们混杂在人潮汹涌里进了城去,头顶带着斗笠的顾枝和身穿厚重灰袍带着兜帽的鱼姬难免有些引人侧目,不过对于见惯了世面的光明岛百姓而言还是不会怎么记挂心头。 他们三人沿着街道走去,一路看过了街头巷尾的鼎沸生息,也见证了光明岛上独树一帜的风光,有高耸入云的亭台楼阁遗世独立,有谈天说地的江湖豪客凭栏饮酒,有高谈阔论的读书人坐而论道,儒释道三教学问汇聚一处。 天地间所有的精彩和惊艳都存在于光明岛的任何一座城池内,而若是越来越走近那座举世闻名的禹夏城,更要惊诧于那份让人望而生畏的厚重和巍峨,只是站在道路上远远看去,那座雄城的模样就已经掩盖了此生所见过的所有山水景色,难道世间还能有比这座城更加伟岸之所在吗? 通往禹夏城的官道上,数不清的马车像是潮水一般涌动着,宽阔道路划分开来去的方向,于是所有马车和行客都有条不紊地行走其间,即便其中有悬刀佩剑的江湖人,也有马车上雕琢精巧的权贵之家。 可是来来往往的却都没有丝毫杂乱无章和嘈杂混乱,就像是所有人都不敢在那座禹夏城的注视下太过造次,又或者只是因为敬畏光明岛这个名字,所以一旦踏足此地就要不知不觉地将自己也看作了这座岛屿的渺小之物,毫不起眼也不能喧乱。 白念媛愣愣地仰望那座城池的高耸城墙,顾枝转头与身旁的鱼姬问道:“于琅在哪呢?这禹夏城这么大,想要找到他不简单吧?” 鱼姬神色平静,指向官道旁的另一条道路,说道:“往这边走。” 顾枝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扯过一股脑往前走去的白念媛,他们师徒二人像是个第一次来到城镇里的乡巴佬一样,只能紧紧跟着鱼姬的脚步,都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 鱼姬看着顾枝畏畏缩缩的模样有些好笑,瞥了他一眼说道:“至于这么胆怯吗?”顾枝双手合十说道:“这叫敬畏。”说着,他抬眼看向远处,问道:“这不是去山里吗?于琅家族不是光明岛上首屈一指的世家吗?难道还住在山里啊?” 鱼姬摇摇头,然后语气平淡地说道:“这座山就是他们家的。”顾枝脚下一个踉跄,然后怔怔抬头看着鱼姬说道:“啊?” 鱼姬不再看着顾枝和白念媛,她扭过头去独自走在前方,嘴角却不知何时带上了些笑意,只是一闪而逝,在她的有意遮掩下,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上依旧冷冰冰的。 他们三人沿着道路继续走去,顾枝终于看见那坐落于山脚下的绵延庭院,然后低声问道:“这就是于家?” 鱼姬点点头,然后随着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于家的匾额悬挂于朱红大门上那么瞩目,顾枝简直是叹为观止,然后咬着牙恶狠狠说道:“知道这小子有钱,没想到这么有钱啊,早知道以前就多拉他去喝几顿酒了。”鱼姬翻了个白眼也不去理会他。 来到于家的大门外,鱼姬上前敲了敲门,很快就有一个身穿儒衫的老者打开门,鱼姬拱手行礼道:“我们是于琅少爷的朋友,不知可否劳烦通报一声?” 儒衫老者礼数周到地回礼,然后看了一眼鱼姬身后的顾枝和白念媛,说道:“请客人先进来稍等吧,虽然没有事先预定的话于家一般是不招待外人的,但若是小少主的朋友,那就另当别论了。”说着,老者让开道路,鱼姬和顾枝道了声谢,三人走入于家中去。 坐在朱红大门后的一个小亭子里静静等待,那位儒衫老者已经去通报“于家小少主”于琅少爷了。 顾枝啧啧称奇道:“那小子还是小少主呢?”鱼姬喝了一口茶水,说道:“你不知道于琅是于家老太爷指定的继承人吗?” 顾枝一副痛惜叹惋的神情,一拍大腿说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这小子放着这么大的家业走什么江湖嘛,大逆不道。” 突然间顾枝停住了话语,白念媛有些好奇,可是看着鱼姬和顾枝好像在细心听着什么,就没敢出声打扰,很快她也听见了不远处的交谈声。 第四十九章 肩挑日月付光明(三) “胡说,哥哥肯定比那个‘地藏顾枝’还要厉害的,谁都没见过‘地藏顾枝’出手嘛,可是那天我们可是都看见哥哥以一己之力就击退了所有袭击家族的匪徒呢。”一个女子银铃般的声音带着些气愤说道。 “于窈,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吧,于琅是厉害,可是人家‘地藏顾枝’在天坤榜成名已久,于琅现在还是比不了的吧。”一个男子的声音有些无奈地回应道。 可是那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却不甘示弱地接着说道:“可是哥哥也登入天坤榜了啊,还这么年轻将来一定成就更高,万一那个‘地藏顾枝’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了,那哥哥不是一定能够超越他的嘛。” 男子像是被女子的声音逗乐了,嗤笑道:“于窈,知道你盼着于琅回来好几年了,不过也不能这么盲目地夸赞他吧,再说,于琅现在……” 男子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话语不甘继续说下去,最后只是说道:“而且‘地藏顾枝’传闻里也不过是个少年,虽然如今下落不明,但谁也无法保住他不会再一次强势归来吧?” 女子反驳道:“哥哥的实力可是连江湖院的指挥使和主事大人都要刮目相看的,我看过不了多久,天坤榜上的名字就会有于琅名列前茅了。”说着,女子的声音里还带着骄傲和自豪,只听着声音也能让人想象出来女子此时那副得意的神情。 “行了行了,你们在这争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男子和女子的争执,那声音说道:“于慎,你闲着没事干就带孩子去,在这跟于窈争什么。” 女子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显然是因为有了靠山而无所畏惧,那声音懒洋洋地笑着说道:“再说了,你们说的话还有争执的必要嘛,那个什么‘地藏顾枝’也不过就那样,现在要是站在我面前都挡不住一剑的。” 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此时才响起,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她轻声感慨道:“于琅,听说当年你和那位‘地藏顾枝’还联手闯过魔宫,你们一定也交过手切磋过吧。” 那声音咳嗽了一声,理直气壮地说道:“那当然了,不过‘地藏顾枝’总是输给我之后就不肯再切磋了,真是遗憾呐。” 谈话间,那几个人的脚步声靠近朱红大门附近的亭子了,坐在亭子里的白念媛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顾枝,然后就看见顾枝脸上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白念媛又看向了鱼姬,发现一直不苟言笑神色冷漠的女子此时神情也多了几分笑意,白念媛转头看向亭子外,然后就看见了谈话的那几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淡青色锦缎长袍的年轻男子,气宇轩昂眉眼俊秀,只是右臂似乎有些空荡荡的,难免让人们看见了就要觉得惋惜,这么一个气质出众的贵公子居然身有残疾? 白念媛又看向走在独臂男子身旁的一个穿着深蓝色长袍的男子,然后轻声问道:“师傅,那个穿着蓝色袍子的就是于琅前辈吗?” 顾枝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坐直了身子收敛神色,一副高人姿态,不远处缓缓走近的于琅与身旁的于慎和于窈说道:“听东叔说有人来找我,还说是我的朋友,我在光明岛上有什么朋友吗?” 穿着蓝色长袍的于慎笑着嘲讽道:“你也知道自己再光明岛上没什么人缘吗?”于琅懒得回答他,于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务正业在家族里晃荡的于慎,还耀武扬威地挥了挥拳头。 走在于窈身边的江若晚最先看到了亭子里的客人,于是扯了扯于窈的袖子让她在外人面前收敛些。 于琅抬眼看向亭子里,然后就看见穿着灰袍带着兜帽的鱼姬摘下帽子,那副绝美的容貌一瞬间就压盖了所有的景色,就连落下的天光都自惭形秽,不过于琅倒是没什么惊艳感受了,毕竟见得多了也就难免习以为常了。 其实也是因为于琅十分清楚在这张倾国倾城的容貌下隐藏着如何心狠手辣的蛇蝎,所以实在不敢对这番美景有太多赞叹,倒是敬畏更多些。 于琅抬起手挥了挥,然后视线偏转,看见了坐在鱼姬身边的年轻女子和那个带着斗笠腰挎长刀的身影,于琅微微眯起眼睛,还未走近就感受到了那长刀的锋芒,不过很快他就舒展开了眉头,因为他在锋芒纵横之间看清了那把刀的颜色,宛如夜幕一般深邃的漆黑,于琅眉头一挑,神色不由得带着些笑意。 于慎好不容易收回被鱼姬的容貌惊艳震撼的视线,然后问起身旁的于琅道:“这些人是谁啊?”于窈和江若晚也有些好奇,江若晚的视线在于琅和鱼姬的身上转动了几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于琅没有回答于慎的问询,他加快了脚步走进亭子里,那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已经率先站起身恭敬抱拳行礼,说道:“见过于琅前辈。” 于琅点点头招了招手,然后看向坐在原位悠哉游哉喝着茶水的鱼姬,伸出手指了指那个戴着斗笠背对着所有人的身影,鱼姬神色平静地点点头,于琅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伸出手一把抓起那个斗笠,然后就看见苍白的头发垂落,那人的容貌依旧被遮掩,可是朱红酒葫芦和漆黑长刀却那般熟悉。 于琅轻声喊道:“顾枝?”那个满头白发的身影终于缓缓起身,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于琅,顾枝脸上露出笑意,于琅愣了愣,然后突然上前一步搂住了顾枝的肩膀。 顾枝反而是没想到于琅会这般,于是也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于琅松开顾枝,然后上下打量着顾枝,低声问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顾枝知道自己现在这瘦骨嶙峋病弱落魄的模样实在有些埋汰,无奈说道:“身上有伤,还没好呢。”于琅后退两步静静看着顾枝,顾枝笑了起来,说道:“傻了?不是我说你小子,虽然咱们也好段时间没见了,不过你小子现在怎么这样喜怒形于色了,我还以为自己是遇见周厌了呢。” 于琅收敛了些脸上的神色,然后又是那副顾枝熟悉的清冷语气:“躲了这么久终于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被那魔君打得道心破碎一蹶不振了呢。” 顾枝一脸无奈说道:“不是,我好歹也是九死一生活下来了吧,你就不能祝我点好的?”于琅摇摇头坐在了亭子里的椅子上,身后于慎和于窈、江若晚也走进了亭子里。 于琅指了指身后几人说道:“这是我小妹于窈,还有与我同辈的于慎,这位是江若晚。” 三人都与顾枝和鱼姬行礼,顾枝和鱼姬也礼数周到地回礼,于慎看了一眼于琅,眼神示意,意思是你也不介绍介绍?于琅懒得说话,而且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有些难看。 顾枝却露出戏谑的笑意,语气挪揄道:“于琅少爷,不介绍介绍?”于琅抬头撇了顾枝一眼,然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说道:“这位是醉春楼楼主鱼姬,那位是顾枝,还有……”于琅顿了顿,看向白念媛,顾枝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刚收的徒弟,白念媛。”于琅招招手示意还恭谨站在一旁的白念媛坐下。 于慎有些目瞪口呆,然后语气嘟囔着问道:“醉春楼楼主?顾枝?”于琅没有回头去看于慎,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语气平淡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于琅抬头看向鱼姬,说道:“你不介意吧?于家不会轻易卷入任何势力纠缠之中,所以更不会对醉春楼的事情多说什么,告诉他们也没什么的。”鱼姬摇摇头说道:“无妨。” 于慎就要赶紧坐在于琅身边多问些什么,可是却被于窈拉着江若晚占据了剩下的位子,于是这位于家嫡子就只能憋闷地站在于琅身边,只是眼神激动地看着鱼姬和顾枝,让顾枝坐在原地就觉得有些别扭,不知道是该视而不见还是回应一下。 于琅挥挥手说道:“于慎,你先回去吧。”于慎下意识地回道:“凭什么?”于琅回头看了于慎一眼,神色认真地说道:“我们要说些不能对外人说的话,你觉得你在这里合适吗?” 于慎指了指于窈和江若晚,于琅语气平静说道:“他们是外人吗?” 于慎一时难以反驳,最后只能咬着牙转身离去,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于琅之间再不如年幼时那般水火不容,但平日里玩笑一般的争锋相对还是时不时地上演,只是谁都不会当真罢了,毕竟也不是当年的孩子了,早就知晓了轻重大小。 于慎识趣地离开了,于琅看着鱼姬和顾枝说道:“小妹和若晚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我们随便说就好,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我就先让她们也离开。”鱼姬放下茶杯说道:“没关系。” 顾枝也笑着点点头,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高人姿态,神色温和地看向于窈和江若晚,轻声细语说道:“没关系的。” 于琅在桌子下踢了顾枝一脚,顾枝依旧笑意温和,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于琅不愿和顾枝纠缠,现在没有周厌在这,和顾枝继续扯皮下去认输的只能是自己,所以于琅直接开口问道:“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枝收起笑意,然后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于家准备的茶水,确实不是简单的俗物,不过是财大气粗底蕴深厚的世家,就连大门口招待来客的茶水都不同寻常。 顾枝语气平静地简单说过了自己坠落秦山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于琅静静地听着,先是皱眉而后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顾枝停下了话语,于琅摩挲着下巴说道:“那你现在是恢复所有记忆了吗?”顾枝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记忆是找回来了,不过八岁以前的记忆还是模糊一片,记不太清。” 于琅看向顾枝的脸色,还有那散落的满头白发,问道:“伤势如何?”顾枝双手交错叠放在桌子上,随意说道:“现在肯定是比不得在秦山的时候了,不过休养一段时间应该能恢复不少,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更进一步。” 于琅轻声说道:“如果没有更进一步,不可能打败魔君的。”顾枝点点头说道:“是啊。”于琅抬眼看向顾枝,直截了当说道:“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直接去找扶音啊,你这一身伤不赶紧医治还胡来乱来,真嫌自己命大是吧。” 顾枝笑着说道:“好心好意来看你一下,这就赶我走了?”于琅摆摆手嫌弃道:“看我干什么,确定不是蹭吃蹭喝来了?” 顾枝环顾着四周,啧啧感慨道:“来之前也没想到于大少爷家里面这么有钱啊。”说着,顾枝看向于琅,语气郑重地问道:“你这手,扶音怎么说?” 于琅瞥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右臂,随口说道:“还能怎么说,断的干干净净的,不过现在也习惯了,影响不大。” 顾枝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他抬眼看向于琅,却看见于琅笑着说道:“你可别说什么对不起了啊,听起来像是你欠了我们多少似的,去出云岛是我们自己的决定,去秦山也是我们自己选择,结果如何受着便是了。”顾枝低下头去,声音低沉地说道:“只是没能带着武山和黄先生一起回家。” 于琅转头看向于家大门外,轻声说道:“我差人找到师傅和武山大哥当年习武修道的地方了,那里没什么山门的模样,也只有他们师父的墓碑还立在山上,我就为他们俩立了个衣冠冢,在他们师父旁边。”说着,于琅轻声笑了笑,说道:“希望他们师徒向来关系还不错吧。” 顾枝也笑了笑,不过他们都看得见各自眼底深深的悲伤和苦痛,只是他们都掩藏得极好,还像是平常那般说笑谈乐,他们云淡风轻,却恰恰因为心中的块垒而难以快意如风。 如今的他们就像是被桎梏与峡谷间的风,明明看见了天际的辽阔和天边的光亮,可是却仍旧跌跌撞撞不得其路,当过往绊住了脚步,即便想要离去走得更远,却总是难免被心底的丝线纠缠。 无论是愧疚还是悲伤,都是他们挣脱不开的枷锁,可他们自甘背负,也终有一日会逃脱出山谷的牢笼,去往远处,那时他们曾做出的承诺,关乎幸福关乎梦想也关乎自由。 于家的朱红大门无声无息地矗立在原地,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道巍峨的大门所代表着何等的汹涌波涛。 在如今风起云涌的时局下,于家这般庞然大物的一举一动都势必会牵动着任何视线,而于家也只有在这样的乱世纷繁之间始终岿然不动,然后再去寻求顺时而动的机遇,才有可能保住千年传承的血脉底蕴。 所以于家不是偏居一隅的古朽世家,也不是于家一直以来都希望旁人以为的那般与世无争,于家手中所掌握的真正力量,最重要的恐怕不是千年以来的积蓄,而是于家能够绵延千年百代的那份洞悉时局的眼界和手段。 院子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简朴长袍的身影,鱼姬和顾枝都早有所察,不过看着于琅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也就没有多说什么,那个看不清容貌的身影快步走到于琅的身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于琅点点头挥了挥手,那个身影便又消失不见了。 于窈和江若晚也是见怪不怪,显然随着于琅重回于家,这样的事情恐怕并不少见。 顾枝喝了口茶,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于琅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过还是抬起头说道:“知道了一个消息。” 说着,于琅看向鱼姬,鱼姬摇摇头说道:“醉春楼还没有与我联系,所以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顿了顿,鱼姬补充道:“不过如果发生了什么大事,醉春楼得到消息的时机应该不会晚于于家才对,所以你所知道的事情,醉春楼可能并不关心。” 于琅无奈笑了笑,说道:“知道醉春楼探析天下大事的厉害,不过听到楼主这般自夸,还真是让我们这些自以为玩弄手段运筹帷幄的人无地自容呢。” 鱼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于琅,于琅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从我回到光明岛之后就一直派人盯着,本来只是无心之举,也想着将来可能还需要借助醉春楼的力量才可能做到,不过没想到还真的让我找到了。” 顾枝疑惑问道:“找到了什么?”于琅缓缓抬起头,轻声说道:“齐境山。”顾枝微微挑起眉毛,于琅继续说道:“檀荆山,就是师傅和武山大哥曾经习武修道所在的地方,我留在那里的人回来禀告,那个齐境山居然真的去找了师傅的故地。” 说着,于琅已经站起身,于窈和江若晚一头雾水地看着突然间气势突变的于琅,此时的他哪怕依旧穿着世家公子的华贵长袍,却难掩一身的锋芒和冰寒。 顾枝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轻声说道:“你打不过他。”于琅语气平静:“我会杀了他。” 顾枝抬起头看见于琅的脸色,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毒,只有宛如死寂一般的淡漠,顾枝视线偏转看向于琅的身后,一把长剑已经不知何时出现在亭子外的半空中,感受到于琅真气的涌动而畅快嘶鸣。 顾枝站起身看着于琅的双眼说道:“我去。”于琅摇摇头说道:“我不会放过他。” 顾枝掌心搭在刀柄上,轻声说道:“我也不会。”于琅微微皱眉:“你身上的伤不能再重了。” 顾枝露出笑意,可是却只有最深沉的冷漠,他沙哑着声音说道:“一个齐境山,还用不着我伤筋动骨。” 悬挂腰间的漆黑长刀,焕发出世间最璀璨耀眼的光明。 第五十章 肩挑日月付光明(四) 这世间所有的光明若不是来自于天上那轮烈阳,便一定是来自于光明岛的皇宫之中。 因为在世间权势的巅峰,也是所有人头顶的遥远处,世世代代都会有那样一个身影独自站立,数千年以来从无例外,那个名字代表着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威严,也象征着人间最纯粹的光亮。 孤悬于广阔湖面上的阁楼外,没有那一袭龙袍的身影孤独站立,清风吹拂而过,只有屋檐下的风铃声叮咚作响,虚掩的门被吹开,窗台旁的花草弯下了腰肢。 这座清冷的楼宇之内,除了一张桌子摆放在居中位置,除此以外便是浩渺的书海,一排排红木搭建的书架环绕着阁楼的墙壁攀延而上,盘旋着的楼梯宛若一头尽力延展身躯去往天穹的蛟龙,若是能够沿着阶梯去往最高处,那时凭栏而望看进眼底的,是否便是人间最惊艳的景色?可惜答案只有那个君主一人知晓。 他离开了,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可是没有人去寻找他,不是因为运转自如的光明岛朝廷其实无需他时刻盯防也可以安然无恙,也不是他若是打定了主意做一个甩手掌柜那么谁也拦不住,而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离去一定意味着更多的东西,比如一场战斗,比如一次对弈,而在那最高处山峰对坐的,注定只有真正的至尊,也就只要如今的那两位君主, 他们站在天地的两端,光明与黑暗。 光明岛出兵了,在圣坤海域金藤岛被彻底湮灭之后不久,人们一直以为会固守玉乾海域的光明岛大军居然开拔行军,不仅去往早已和玉乾海域联手的玄坎海域、旭离海域和瀚兑海域,更是无所畏惧地踏足了魔军环伺的奉震海域和圣坤海域。 太多人希冀着光明岛的出现,也有许多人以为公正严明的光明岛会像当年面对奇星岛的倾覆时那般袖手旁观,可是光明岛出乎了所有的意料,难道光明皇帝在光明大会上所说的并不是仓皇决定? 光明皇帝曾说整座汪洋都将迎来一场颠覆,人们在乱世的席卷之下根本没有余地去思索,若是没有魔军裹挟战争而来,那么光明岛究竟会如何做,去实现所谓统合所有岛屿的壮举?和金藤岛那样凭借岛屿底蕴和大军实力强势镇压?还是和奇星岛当年那般建立七星群岛的联盟? 可惜如今,人们再无处去探寻那位皇帝的心思了。 光明岛的强势反击,没有让始终提防的魔军如何始料未及,却反而让许多岛屿觉着不可思议,人们不会怀疑汪洋之上第一大岛屿军队的实力,可是光明岛大军无论踏足哪一处海域和岛屿都有着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的绝对实力,这难免让许多岛屿之主悚然一惊,难道光明岛也早有一统汪洋的打算了? 不过如今光明岛大军主动卷入战争就已经足够让许多走投无路的岛屿感恩戴德了,在此紧要关头还去计较光明岛是否早已胸怀野心,难免有不识抬举之嫌。而至于光明岛是否真的早有武力一统汪洋的谋划,自然也是不得而知了。 谈及光明岛大军为何不早先出兵的闲话只是出现了一时半刻就消失不见了,魔军的暴戾凶残和势不可挡已经让许多岛屿和百姓吓破了胆,光明岛大军的入局就像是一剂猛药,足够让无数自觉九死一生的人宛如重获新生。 光明岛大军和魔军的正面碰撞最早发生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交界的方寸岛,而后便是乘巽海域之争,虽然这座海域之中的岛屿不过只有三四座,可是光明岛大军不管不顾地投入兵力却让人觉察出光明岛在此大战之中绝对的信念,寸步不让一步不退! 光明岛大军虽然不似魔军那般浩浩荡荡好似有着杀之不尽的兵力,可是在训练有素和骁勇善战方面却丝毫不落下风,魔军之中那些悍不畏死的“恶魔”遇见了光明岛的大军也好似终于被恐惧和害怕的情绪重新占据了心神,于是一时间备战许久的魔军居然是节节败退,最终乘巽海域还是有一半被光明岛和玉乾海域的大军夺回手中。 光明岛大军的主动出击就像是黑暗里被点燃起了一束火炬,于是玉乾海域许多一直固守地界的岛屿也召集了联合舰队开始跟随光明大军的旗帜反击,而随着光明岛和玉乾海域在其他海域之中与魔军之争的领先和压制,不少几乎被摧残殆尽的岛屿居然也有了死灰复燃的征兆,山河破碎之间依然有无数的旗帜开始迎风招展。 人类的火焰和光明就像是星光褪去之后的朝阳,也许会来迟,但永远都不会缺席。 茫茫的无际汪洋之上,一叶扁舟孤独穿梭于海浪之间,在太平岁月也许还有不少这样闲情雅致的武道宗师和权贵高人,但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若是还想要如此遗世独立,那么谁也不知道是会先见到意外死亡还是山水景色。 可这一叶扁舟却好似全然不知如今的世道是如何的纷乱复杂,只是一头撞进了战火蔓延的圣坤海域,然后一往无前。 期间有不少舰队和战船从小舟的身旁驶过,可是那些严阵以待的军队却好像没有看见小舟和那个独自站在船头的身影一样,舰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在这样的时代本就少了许多耐性和专注,更遑论在亡命天涯的赶路途中,怎还有闲暇去着眼身旁的风景? 不过这倒怪不得那些军队和舰船的疏漏,因为哪怕是这世间眼力最好的武道宗师站在小舟身前,恐怕也是只能看见空无一物。 那个身影独自站在小舟船头,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袍,身后一张木桌子上放着几本书,船舱里一个茶壶上有水雾升腾缭绕,他负手而立,手指轻轻敲打,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喃喃自语道:“是不是该喝酒?”他摇摇头,纠结着自言自语道:“可是都好久没喝过酒了。” 他唉声叹气,可是许久都没有下定主意,小舟继续前行而去,没有人摇浆泛舟,可是却依旧朝着目的地驶去,他突然转过头看向小舟一侧,视线穿破海浪的翻涌和云天的遮掩。 在那里有一座岛屿,岛屿的一端被巍峨高耸的天门阻绝,传说在天门之后是世间学问道理汇聚之处的道德谷,可是如今已经鲜有人踏足其中,不过不久前似乎听说天门和道德谷有了惊天动地的异变,似乎许多年不曾开启的天门再次动摇,而且还有旁观之人声称看见了神明降世,当然,这个说法并不如亲眼看见君洛重新现世的传闻来得可信。 他的视线望去,很快就感受到了回应,他缓缓转身面向岚涯岛和天门的方向,轻声开口问道:“你见过他了?” 一个声音从海底和天际传来:“你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说道:“当年就说过不是一路人了,如今虽然还是殊途同归,但终究不可能并肩同行。” 那个声音飘渺不定:“他不知道我在这里。” 他点点头说道:“你是去出云岛见他了?”说着,他抬起手挥了挥,笑着补充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那个声音却毫不在意,只是说道:“如今他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更何况如今你们谁也不用在意我,不是吗?” 他笑着摇摇头,然后伸手一抓,茶壶落入手中,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紫砂壶的边沿,轻声说道:“也许你才是对的那一个吧。”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没有做出决定。” 他抬眼看向天门的方向,似乎在那里的云雾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感慨说道:“岚涯岛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吧。”那个声音的语气似乎也终于松缓了些,随意说道:“还是比不得光明岛吧。” 他抬起手喝了一口茶水,满意地点点头。 那个声音顿了顿,还是问道:“井舜,你要去找他?”他转头看向小舟的前方,海浪推着小舟前行,已经渐渐就要远离岚涯岛的范围了,他吐出一口气,说道:“你觉得,神明真的存在吗?” 那个声音回答道:“我们都见过。”他追问道:“那现在呢?”那个声音没有回应,他自顾自摇摇头说道:“我们走的太远了,也站在高处太久,所以,你还是对了。” 声音在撕碎在惊涛骇浪中,他的身影远去,岚涯岛天门的高处,那个坐镇此处的虚影似乎有些失落,一声叹息传遍了道德谷。 赤野阻隔了战火的蔓延而至,魔军似乎也有意绕过了天门和道德谷的所在,虚影盘坐于半空中,其实刚才有一个谎言,那就是宁愚同样知道坐镇此地的人是谁了,可是这件事情如今还重要吗? 不,对于井舜和宁愚两个人来说,世间的一切早已比他们的存在本身还要更加重要了。 神明还存在吗?是的,只是如今的神明却在陨落的道路一去不返。 井舜继续泛舟远去,他知道刚才那位故友说了一个谎,无关选择,关乎决定,其实他们都早已为这个世间做出了一些改变,无论是亲手开启还是假借他人,终究都不是当年那个外来人了。 舰船的影子笼罩而下,孤独的小舟宛若一片无所依靠的落叶,好似只要风雨来得急了些就会被轻易扯碎。舰船的船舷旁有尘埃洒落,也许象征着生命的逝去。 “除魔令”已经带来了太多死亡,这就像是一个没有悬挂任何鱼饵的鱼钩,可所有人都还是会为了那个机会而奋不顾身。也许不是死亡,而是浮出水面的新生呢?可其实离开了水面,便已经将自己割舍了。 小舟缓缓停下,舰船高处的甲板上站着一个身影,那人看见了小舟船头的井舜,似乎并不意外,但是神色间却有难以遮掩的激荡,好像对于相见的这一面等待已久。 那人恭敬等候在舰船的甲板上,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妆扮,也不是道貌岸然的青衫书生,不是故作高深的黑衣鬼魅,也不是轻摇羽扇的运筹谋士,那是一个容貌枯朽神色谦卑的老人,佝偻着腰,就那样低着头,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高山镇压着,于是此生都再难抬头仰望天际。 井舜将茶壶放在身后船舱的小桌上,离开之前,他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几本书,那些让人如雷贯耳的典籍,其实在汪洋上各大海域和岛屿都随处可见,可是想必没有哪一本书能够流传这么多年已久崭新如初,而且恐怕也没有哪一本书曾被人一字一句翻阅过数千上万遍。 井舜转头望向高耸的舰船,漆黑的影子覆盖在小舟上,就连他的视线也再难看见天地间的其他事物。 井舜突然叹息了一声,然后一步跨出,他没有去往舰船的甲板见一面那个似乎等待自己许久的老人,而是直接迈步走入了舰船的内部深处。 他来到了船舱楼梯台阶的底部,看见了青铜铠甲拱卫的宫殿大门,他挥挥手,尘埃和风沙弥漫而起,掀起云海和灰雾,世间一切幻境和真实都在那一刻自行流转。 一个声音打破了井舜的动作:“明明你也不是真身在此,却还要计较我的待客之道?” 井舜重新负手身后,可是在他面前的异象却仍旧幻化不定,他神色平静,语气肃穆,缓缓说道:“你还是这么喜欢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那个声音笑起来,没有嘲弄也没有欢欣,似乎带着些悲伤和叹惋,那个声音从幻化的景象深处传来,清晰而深刻:“那你呢?改变了什么,又还坚持着什么?” 井舜的衣衫轻轻摇曳,他抬起脚迈入宫殿,没有天翻地覆也没有斗转星移,他只是走入了一个昏暗的船舱之中,然后看见了那个独自坐在窗边的身影。 刺眼的红色在光芒的折射下有些让人不敢轻易直视,井舜衣袖一晃,昏暗的船舱里铺满了光芒,纯粹而热烈,接引来自于天上的日光,只是因为井舜的邀请便眨眼而至。 井舜走到了那个红衣身影的身前,摇摇头说道:“宁愚,这不适合你。” 宁愚手肘撑在窗台上,他似乎被骤然驱散黑暗的光芒刺了眼,眯起狭长的眼眸,可是却好像是露出了笑意,他轻声说道:“习惯了。”他说的是一身鲜红的长袍,可他也知道,井舜说的并不是这个,至少,并不全是。 井舜在宁愚身前落座,他们的面前放着一个棋盘,空空荡荡的,手边也没有黑白棋罐,宁愚随口问道:“喝酒吗?还是喝茶?”井舜摇摇头,宁愚不置可否,自顾自捧着一个酒壶慢慢饮酒。 井舜始终低着头看着那空无一物的棋盘,低声说道:“最后,你会说些什么?” 宁愚转头望着窗外的汪洋,潮起潮落是那云海,他呢喃着:“那你呢?” 井舜没有回答,宁愚也没有。 但他们都将做些什么,并且已经做了些什么。 他站在黑暗里, 他站在光明中,肩挑日月。 第五十一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一) 行于高山流水间,坐看风起云涌时。 光明岛上有太多高山,那书卷浩渺如海的晏山,禹夏城外山水十二景的连绵山脉,这些家喻户晓的风景名胜处已经足够夺去许多视线,而余下那些山川河谷,就放任去肆意生长,埋葬了无数岁月的尘埃,也不知道旷野中有多少墓碑已经消磨不见。 从飘摇的海上踏足坚实的大地,漂泊的人生便似乎也终于有了依托,一身白衣的中年人,身后背着一个木匣子。 他走进小镇,也不计较这座汪洋之上第一大岛屿上的百姓是不是都足够见多识广,只要见他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个在点星岛上与“戮行者”一战的天坤榜上的武道宗师齐境山。 他随意走入一座酒馆,即便是山脚下偏远村镇的小小酒馆,也装饰着光亮澄然的晶莹窗面。 齐境山走过的时候微微停住脚步,他抬眼看见了自己的脸,不知何时杂乱的胡须散布在那无悲无喜的神色间,他的双眼,淡泊如水。 齐境山收回视线踏入酒馆,他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很快便有勤快的店小二上前来问是否需要什么,齐境山要了两壶酒,却没有再要什么佐酒菜,店小二没有多说,转身就为齐境山取来了两壶酒。 齐境山掏出银子放在桌上,声音有些沾染风霜的沙哑,沉声问道:“你听说过驱瀑宗吗?” 年轻的店小二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齐境山并不指望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过往故事,果然,店小二疑惑地挠挠头,最后只能歉意地摇摇头。 齐境山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他便独自坐在阳光普照的酒馆中,也不喝酒也不言语,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挺直着身子昂起头,那满面的风霜遮掩不住他的锋芒。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觉得从那些农夫工人的交谈中再探寻不到什么消息,于是齐境山站起身拎着那两壶酒便直接走出了酒馆,忙碌的店小二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看着那个白衣中年人的背影只觉得古怪难言。 不过光明岛上总是不缺云里来云里去的武道宗师和神秘高人,店小二遐想一番也就淡忘了这个奇怪男人的到访,也许之后也可当作喝酒时的谈资吧,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亲眼见过一个云游天下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背着神兵利器,携酒离去。 齐境山走在小镇的街巷间,除了瞧着房屋的样式和百姓的打扮有些与其他海域岛屿截然不同以外,齐境山也没能从市井的细微处看出更多光明岛的独到之处。 不过他本就从来都不在乎这些,所以随意看过也毫不在意,他脚步缓缓,不再急着赶路。 一个月前他从玄坎海域挑战一位岛屿之主后突然想要到光明岛来,虽然不愿承认,但他清楚自己所为何来,只是可惜太多东西都被雨打风吹去了,如今想要找到那座隐于深山之中早已沉寂多年的宗门,实非易事。 齐境山从附近的一座城中听闻了一些关于当年驱瀑宗的往事,传闻那位开山祖师曾以一掌之力劈开高山,于是才有了如今悬挂深山悬崖的那道垂天白瀑,而后驱瀑宗就应运而生。 在那位开山祖师位列光明岛十大高手之时,驱瀑宗也曾盛极一时,无数江湖人慕名而至,驱瀑宗也有了许多传承,只是过了不足半甲子的时光,驱瀑宗便渐渐开始了隐姓埋名,到后来甚至彻底闭山,听闻那位开山祖师仙去之后驱瀑宗就名存实亡了,也不知道是否还要传承在世。 虽然不过是甲子之前的过往,可是对于日新月异的光明岛来说已经有太多事情足够去分散注意了,所以如今便再没有多少人还记着驱瀑宗究竟位于深山的何处。 齐境山探问许久,可惜许多屹立高处的宗门山头也没有相关记载,所以齐境山只能直接前往这座山脚下的小镇,看看居住在此处的百姓是否还有些关于山中往事的传闻。 走走停停,最后齐境山还是在小镇大门附近的那棵大槐树下听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说起了些有关驱瀑宗的事情,正在下棋的老人们兴致勃勃地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语气中有些感慨和追忆,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曾那般向往江湖风光。 齐境山难得地有些耐心,他仔仔细细地听着老人们絮絮叨叨的言语,虽然大多都是些无趣的闲话,这些老人们也说不上来驱瀑宗的旧址在何处,但那些故事里出现过的一些人物还是让齐境山愿意多听上几句。 听说当年驱瀑宗闭山之后,小镇里反而多了几个年轻的江湖人,那时就有许多人猜测那些江湖人都是从驱瀑宗来的,不过他们从未表露身份,甚至就连姓名都不知是真是假。 老人们还记得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江湖人,有一个身材魁梧好似小山,让人远远瞧着就难免畏怯恐惧,不过那人总是温和待人,在镇子里当一个铁匠,无论是谁家需要帮助了他都是第一个赶到的。有一个瞧着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是却从不走进学塾,反而跟着农夫下田地转磨盘,有一个老人还记得那人姓黄。 还有几个,老人们都记着不少事迹,只是那些人在镇子里待了几年后就都消失不见了,一夜之间,匆匆而来也匆匆而去,其实镇子里的人虽然对他们的身份来历有些好奇,但也早把他们当作了镇子的自家人,所以那时还是有不少人觉得怅然若失的。 就这样,随着那些年轻人的消失,驱瀑宗的传闻也就从此断绝了,再也没有人知道深山中的那座宗门究竟是何模样,也不知道传承的至高武学是否依然屹立光明岛山巅。 齐境山在黄昏的时候离去,他走过小镇的大门,头也不回地闯入了深山中,他没有去走百姓和商贾们开辟出来的山路,直接便走进了山林的蜿蜒曲折中,他身形闪烁辗转,在莽莽苍苍的山林中如风疾行,他看遍花开花谢,也看着野草飞鸟,最终终于停步于山巅,孤身一人。 夜幕下的深山像是蒙着一层面纱,于是所有的过往和岁月都被遮掩,人们来去匆匆地探寻,却从来没有谁可以驻足于树下,那些根系脉络才是这座山野的主人,星空沉默,也得不到山林的作答,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站在道路的起始处,抬眼望去,这里却没有倒塌的山门,路旁的石头上,一只本想休憩一夜的鸟儿被惊醒,滴溜溜转动的眼睛看了一眼身前走过的两个身影。 鸟儿展翅飞远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深处。那两人继续向前走去,蜿蜒山路在此处蔓延出台阶,虽然因为年久失修和落叶堆积已经被消磨许多,可是脚下依旧脱离了松软泥泞的山林小径,可以坚实地向前迈步。 头顶戴着斗笠的少女在这趟遥遥的跋山涉水中虽然始终不发一语毫无怨言,可是日夜兼程的摧折下,此时也难免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但她依旧咬着牙支撑,弯腰埋头前行。 走在她身旁的男子放缓了脚步,笑着说道:“休息一下吧,你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要把自己的双腿都给累断了。” 少女脚步沉重地停顿于台阶上,男子取下腰间的水葫芦递过去,少女抱拳行礼之后接过水葫芦,男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头望向台阶的顶上,轻声说道:“到了。” 少女似乎此时才察觉到已经踏足于坚实的台阶上,她回头看了一眼来处,然后也转头望向了山路的顶端。 男子收回视线,说道:“虽然你师傅让你跟着我一起步行至此,但也不是要你把自己活活累死才好,半路上累了渴了乏了都不知道说一声。” 少女直起身子一本正经说道:“师傅说了,只要您没有主动开口言语,就不让我多说什么。” 男子摆摆手说道:“你师傅说什么你都听啊?”男子不免有些无奈,虽然一路上他也是存了考较少女的心思所以没有主动开口说要休歇,但是却没料到这么一大段路走下来,在武道上还只是触及门槛的少女居然咬着牙就硬撑了下来。 男子都无需询问就知道她的脚下此时肯定早已磨破了水泡,可是少女却一门心思遵循那位便宜师傅的告诫,将这一趟山水路途当作了修行历练,所以始终不曾与男子开口说一句累。 少女不知该如何作答,男子摇摇头说道:“听鱼姬说过你在郓荒岛的来历,好像还是个伶俐机灵的孩子,怎么跟了顾枝习武之后就这样呆头呆脑的了?” 少女神色有些尴尬,不知道鱼姬前辈是不是还从师傅那里听说了自己在白家村的“彪悍”。 男子继续说道:“顾枝那是故意诓你的,什么我不说话就也不让你言语了,你知道顾枝为何要你跟着我一起不行至此吗?你可知道这一路上你错过了什么吗?” 少女皱起眉头深思起来,男子等候片刻,发觉少女还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不由得扶额苦笑,却没想到这个顾枝新收的弟子居然这般毫无心思。 男子刻意板起面孔,再加之那一身锦绣长袍在身,自有一股威严气派,他沉声说道:“白念媛,习武一途虽然看重苦修和勤练,但也不是要你做那只知道一门心思闭门造车的呆子,武道求索道阻且长也,若不知道将眼界放宽些,也不知道如何去探寻武道的更多千变万化,那么到头来就只是学会了那些一板一眼的架式,却全然没有感悟大道真意,那样的修行,别说登堂入室了,就是有人牵着你的手都没能带你入门。” 白念媛扶了扶头顶的斗笠,她沉思片刻,然后抱拳弯腰,语气郑重说道:“请于前辈教我。”穿着锦绣长袍一手负后的年轻人正是重新回到光明岛的于家小少主于琅,他摇摇头叹息一声,然后抬起脚步继续前行,白念媛急忙跟上。 于琅缓缓说道:“顾枝为何要你跟着我?你自然是知道他这个天坤榜上的大高手究竟有多高明和厉害,可是除了他和鱼姬以外,你还见过多少真真正正的江湖人?既然连所谓江湖都不知晓,那么又谈何武道?所以对于此时还在投石问路的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眼前所见禁锢住心思,你要学会去看的更多也学的更多,未必有用也未必值得,但是其中得失只有你自己亲历之后才能去判断。” 于琅顿了顿,等到觉得白念媛应该跟上了自己的思路才继续说道:“所以这一路上其实我都在等着你开口,无论是说自己累了还是渴了都好,你都要与我说话,因为你无需在我面前维持着‘地藏顾枝’弟子的身份,你也不用扮演一丝不苟谦卑避缩的晚辈,你要学会去发问,走出那个你为自己画出的牢笼,然后去尽力地接近你所不了解的也想要了解的一切。” 于琅回头看了一眼白念媛,问道:“你害怕失败吗?还是害怕被我这个‘大高手’说两句瞧不起的话就会永远不敢抬头了?”白念媛愣愣看着于琅,然后摇了摇头。 夜色中于琅看见她的双眼清澈明亮,于琅神色不变,转过头去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怕失败,为何不去尝试?你以为拜顾枝为师就等着一切水到渠成便好?那我可以告诉你,就算现在顾枝就把自己的所学都传授于你,你也终究一无所成。” 白念媛开口问道:“为什么?”背对着白念媛的于琅神色终于缓和了些,他说道:“刚才我问你,你知道你这一路上错过了什么吗?” 白念媛摇摇头,于琅缓缓说道:“你错过了一位剑道高手为你开宗明义的机缘,也错过了走出‘地藏顾枝’这个桎梏去探寻属于你自己的武道的机会。” 于琅摊开手,然后轻轻翻转,他的话语在静谧的山林回响中清晰传入白念媛的耳中:“什么是剑,什么是剑道?什么是刀,刀与剑有何不同?学了刀还能学剑吗,武道应该囚困于手持之物吗?” 于琅突然停住话语,然后转头直视着白念媛的双眼,他看见她的眼中有追问,他看见了明悟、懊悔、失落和渴求。 于琅停下脚步,白念媛也止住步伐,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路台阶的尽头,于琅抬起手掌挥了挥,像是想要驱散开缭绕于此处的雾霭。 夜色一动不动,星光也依旧那般沉默不语,可是白念媛却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一阵清风从身旁急急掠过,那股风缠绕于琅的手指指尖,然后骤然间就撕开了白念媛眼前的昏暗和黯淡。 像是点燃了一盏可比月光的烛火,台阶尽处顶端的平台亮如白昼,那光亮还一直上升而去,终于照着于琅和白念媛身前的所有一切。 一处建于山间石崖上的宽敞平台上还留着几个残破木桩,一尊矗立于平台居中位置的石雕坍塌在地,面容已经被消磨干净。 视线往上走去,蜿蜒石阶一直登天而去,若是在云深雾重的时分,怕是真要误以为沿着这台阶能够直去往天穹之中。 眼中所见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什么巍峨大殿,这座荒废已久的宗门之中更是杳无人际许多年了,让人都难以去想见当年此处兴盛之时的模样,只能估测也曾群雄并至英才并举吧。 岁月匆匆而过,年华易逝物是人非,踏足此地的依旧是这座天地的年轻人,但却不再是当年那些满怀壮志蜂拥而至的少年郎了。 于琅向前走出一步,弯腰拱手郑重地朝着那石雕行了一礼,白念媛站在于琅身后也跟着行礼,于琅直起身子轻声说道:“先前来的时候本想着要为这位师祖的雕像重新塑身,不过后来还是放弃了,武山大哥曾在此处独居多年,想来这也已是他们之所愿了吧,所以不必去做画蛇添足的事情。” 白念媛轻轻点头没有说话,于琅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继续前行走去,白念媛跟了上去,于琅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开口说道:“当年师傅传授我武学的时候,曾跟我说过两句驱瀑宗的往事,不过却从未提及他在此处的日子,只是说些驱瀑宗的武道真意,如今想来,才后知后觉,原来一切早已冥冥之中有所定数。” 白念媛斟酌着问道:“驱瀑宗的武道真意?” 于琅呼出一口气,背负身后的手掌五指轻握,缓缓说道:“逆流而去,百死莫屈,复将从头来,万事取花明。” 于琅踏足于去往驱瀑宗山门深处的石阶,叹息着说道:“不正契合了最终师傅和武山的选择吗?” 白念媛不知道于琅口中的“师傅”和“武山”有什么往事,但是她曾看见顾枝和于琅谈论起这两位武道前辈,所以白念媛隐约察觉到那二位仙逝而去的前辈应该是和于琅还有顾枝都关系密切的故人。白念媛抬头望向山顶的方向,她突然惊觉此行的真正目的,断去一臂的于琅是要来此处挑战一位杀害了两位前辈的罪魁祸首? 虽然白念媛从初见于琅的时候就没有怀疑过这位登临天坤榜的武道高手会是名不副实之徒,可是看着那空荡荡的右臂袖袍还是让人难免犹疑,不知这位剑客是否还有曾经的武道意气。 白念媛下意识回头看去,只有黑漆漆的山林,看来师傅确实没有暗中跟来,白念媛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起来,她握紧腰间的木刀,却并没有为她带来多少慰藉。 于琅走在前方,一路上他始终低着头,似乎在数着那些石阶究竟有多少层,最后他缓缓抬起头,山巅的夜风吹拂而来,衣衫猎猎作响,他看见在山顶崖畔站着一个身影。 于琅并不意外,他毫不犹豫地踏足山巅,然后那个身影也缓缓转身,一身白衣背负木匣,那个身影眼神冷漠地看着于琅,沙哑着声音开口道:“齐境山。” 于琅微微一笑,脸上神色却毫无笑意,他轻声开口:“于琅。” 第五十二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二) 山外海岸处,顾枝独自站在一块嶙峋巨石上,浪花拍打在他的脚下。 深夜中的惊涛骇浪不知疲绝地与磐石抗衡,孰不知彼此都是永恒不朽之物,既能在时光的冲刷下相伴存活至今,又何必非要分出个高下轻重? 顾枝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酒。 从禹夏城和于家宅邸离开之后,他便来到此处一直站在这里,差遣白念媛跟着于琅虽然确实存着让那位徒弟历练一番的心思,但也未尝没有独自图个清闲的打算,只是他神色并不轻松和缓,反而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始终在想着什么而终不得解。 脚印落在沙滩上,一袭红衣掠过海浪,站在了顾枝的身后,顾枝无需回头也知道是处理完醉春楼事务的鱼姬同样来此了,顾枝歪着脑袋背对着鱼姬问道:“有魔君的消息了?” 鱼姬转身看着夜幕下的汪洋,语气平淡说道:“魔君就在那艘主舰上,谁想要去见他都自无不可,但是却没有人能够活着走出那里,所以魔君究竟是否真的独守于那主舰也就不得而知了。” 顾枝也就是随口一问,不置可否,鱼姬转头看了一眼顾枝,问道:“你不是想要找到魔君与他再战一场吗?怎么,听闻了他还在那艘主舰上,就没什么豪言壮语要说?” 顾枝转头看向鱼姬,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摇摇头说道:“不是说过了嘛,如今的我去找魔君就是自寻死路而已,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毫无益处。” 鱼姬看了眼顾枝飘散在海风中的满头白发,转过头随意说道:“那是你的事情。”顾枝顿了顿,说道:“你不想着也要报仇了?”鱼姬似乎没有听清楚顾枝在说什么,顾枝也不再多问,他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掌心握着那酒葫芦,就那样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出神发呆。 鱼姬问道:“你为何不跟着于琅一起去驱瀑宗杀了那齐境山?”顾枝打了个哈欠,随口问道:“你觉得于琅打不过齐境山?” 鱼姬想了想,然后摇摇头道:“即便齐境山不知为何修为跌落不少,而于琅的武道也有所进境,但我还是觉得于琅无法杀死齐境山,至少并无万全把握。” 说到这里,鱼姬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道:“所以你才在这里等着?” 顾枝摇摇头笑着说道:“我信于琅,他能从出云岛和奇星岛离开回到光明岛,并且重新肩负起那个于家小少主的身份,我就知道断去一臂根本没有消磨他的武道求索,反而借此得见了大道真意,只要他能这般继续走下去,我信他,不只是如今这个江湖人的天坤榜,将来他也定可在武道修行一途登临山巅。” 说到这里,鱼姬察觉到顾枝的心绪似乎一瞬间便有些低沉阴郁,鱼姬心中了然,因为在于琅的武道登高之中,身旁本还有一个年轻人的身影同样前行不辍。 可是如今那个始终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已经被剥夺了一切的境界修为,从心怀江湖远大的刀客变作了市井酒肆的寻常百姓,虽然谁也说不上来这其中的得失究竟该如何去看,或许在这乱世将至的如今能够抽身世外便是万幸,但是就那样失却了自己曾依仗半生的一切,却难免还是让人觉着太过遗憾可惜。 顾枝低声呢喃道:“是我欠他们的。”鱼姬走到了顾枝的身旁,摇摇头说道:“你这话若是往于琅和周厌听到了,恐怕他们就真要和你来一场不死不休的交手了。” 顾枝苦笑一声,鱼姬正色说道:“离开奇星岛的时候我去看过周厌了,他如今过得很好,与那个女子定了终身,也有了自己能够去安居乐业的追求,所以没必要觉得他当初的付出都是为了你才落得这般结局,当年我们就都知道,对于周厌这样的人,哪怕最终选择了隐于市井,但他那满腔的志气和一身的武道修行都绝不会甘心埋没,所以现在这样又何尝不少他所求呢?” 顾枝顿了顿,还是摇着头说道:“即便如今的周厌和于琅都可以过的很好,即便我知道当初去往出云岛和秦山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但对我来说,他们就是为了护着我才不得不落得这般结局,所以我尊重他们如今的选择,也乐于看见他们依旧那样一如往昔地活在这世间,但是于我,这份愧疚和遗憾都是需要去弥补的。” 鱼姬不再相劝,她早就知道顾枝是对于一切情感都看得极重的人,虽然当年身处乱世顾枝也可以理智清醒地做出判断选择,即便这一路走来谁也不得不相信顾枝就是那个完全有资格站在世间武道山巅的宗师,但是鱼姬还是觉得顾枝只是当年那个跟着顾筠来到醉春楼的孩子,眼神澄澈心境赤诚。 顾枝是一个聪明人,对于万事万物都自有准则,但是在感情一事上,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顾枝心中始终有一杆秤,一旦他人也全心全意地付出了,那么顾枝就要千倍百倍地偿还,所以顾筠病逝多年顾枝也还是无法原谅自己,魏崇阳逝去之后顾枝便再也不敢踏足那座宅院,如今的周厌和于琅也是如此,当然,还有顾枝来此的理由。 虽然从郓荒岛重逢之后顾枝便从来没有开口提起过出云岛上的事情,也没有说起黄草庭和武山,但是鱼姬看得出来,顾枝的心中始终憋着一股气。 虽然在郓荒岛上不管不顾出刀之时有所宣泄,但还是不够,那点燃在顾枝心上的火焰越烧越烈,他在愤怒在悲伤,也在压抑和忍耐。 鱼姬始终看不清楚,直到在于家宅邸中听闻了齐境山的名字,鱼姬才与于琅察觉到了顾枝在那一瞬的心境动荡,即便有意压制,也还是让鱼姬和于琅恍若看见了当年那个站在魔宫大门前出刀的身影,那样的锋芒毕露不可阻挡。 鱼姬想了想说道:“我劝你在扶音为你医治好身上的伤势之前不要再想着如何与魔君寻仇的事情了,否则你的心境便真的要出现问题,若是和在郓荒岛上那样失去神智只顾出刀,恐怕你才是那个祸乱汪洋的恶魔了。” 顾枝有些无奈,他拎着酒葫芦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后只是苦笑道:“劳烦楼主大人忧心了。” 鱼姬像是没有听见顾枝的话,只是站在原地闭上了双眼,就那样静静感受着海风吹拂而过,不知过了多久,顾枝突然轻声开口说道:“其实我没敢去禹夏城。” 鱼姬睁开眼睛低头看向顾枝,她想起了先前离开于家的时候顾枝本还想带着白念媛去一趟禹夏城的,但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所以才变成了白念媛跟着于琅去往驱瀑宗旧址,而顾枝独自来此枯坐。 鱼姬轻轻问道:“为何?”顾枝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光明皇帝在等我去,但是我们的相遇不应该在禹夏城,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让我远去,好像我只要踏足了禹夏城就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要发生,而那样的变化虽然不至于颠覆整座汪洋,却可能最终会逼着我走上一条我不愿选择但又无可奈何的道路。” 鱼姬虽然不明白顾枝在说什么,但是知晓了顾枝所想,她轻声说道:“你不想做出那个选择?” 顾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光明皇帝似乎也不想我那样选,所以其实在我们离开禹夏城地界没多远他的气息便也消失了,不过光明岛朝野却没有皇帝陛下失踪的消息,想来恐怕他是另有打算吧。” 鱼姬问道:“你觉得他是一直在等着你?”顾枝摇摇头:“不,我们都在等待,等着这世间的走向究竟会去往何方,好在,至少是当下,我们不愿意看见的事情还是没有发生。” 鱼姬微微皱起眉头,顾枝说得云遮雾绕,鱼姬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隐在深处,而千辛万苦地翻找却还是一无所获,鱼姬凝神看着顾枝,慢慢地终于发觉顾枝的异样。 那双眼眸,虽然还是一如往初的清澈干净,但是在眼神的深处却好像有了星河盘旋,日月在其中生灭,沧海桑田天地更迭。 鱼姬突然闭上眼睛,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她竟只是看着顾枝的双眼就有了眩晕虚弱的感受,好似那些变幻不定的异象非是寻常之人可以直视的。 鱼姬此时才有了些切实感受,原来顾枝真的已经在武道修行和大道求索的征途上走的太远了,远的世间所有人望尘莫及,也远的就要去往天穹尽处,天地间的所有法则秩序开始不由自主地汇聚而来,甚至那些虚无缥缈的自然之力也在重塑顾枝的存在本身,也许不久之后的顾枝,便是传说中的所谓在世仙人了? 鱼姬睁开眼睛重新看向顾枝,她这才发觉在那满头白发下,原来年轻人的眉心始终紧紧皱着,似乎时时刻刻都有许多事情在困扰纠缠着他,让他挣脱不得也无法轻松自由。 顾枝突然闭上双眼,于是鱼姬便再也捕捉不到那份玄奇,等到顾枝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种异象也已经消失不见了,好像刚才所见不过是鱼姬的错觉而已,而现在眼前的这个顾枝,依旧是那个少年郎。 顾枝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他拎着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然后跺跺脚,说道:“驱瀑宗旧址那边应该快打起来了,此间事了我们就离开光明岛吧,快到清明了,不能再让先生孤单一年,到时候带几壶光明岛的好酒去看他,他便应该不会怪我了吧。” 说着说着,顾枝便咧嘴笑起来,他的白发被吹起,腰间挂着那朱红颜色的酒葫芦,竟是和当年那个站在竹林中的白发神医那般相像。 顾枝转身,袖袍一挥朗声说道:“走,为于琅助阵去。”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残留在原地的,只有顾枝在那一瞬不加掩饰的杀气,鱼姬看了一眼汪洋之上的风浪起伏,然后也消失在了原地,红色残影渐渐褪去,像是夕阳的颜色。 驱瀑宗旧址的山巅处,背着木匣的齐境山似乎没打算和于琅大打出手,而于琅也没有着急出手,他们就那样相顾无言,时间慢得好像停滞不前,站在两位武道高手身旁的白念媛不自觉地有些气息滞涩,觉得好像自己被两座高山劈头盖脸地镇压住,动弹不得。 不知多久之后,齐境山嗓音清冷低沉问道:“他的墓在哪里?”于琅没有回答,他闲庭信步地走过齐境山的身边,然后站在了山崖的边沿处,只差一步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齐境山微微皱眉,他虽然有意压制,但显然心平气和与人这般交谈还是非他所长,可他似乎不愿意在此动手,所以还是耐住性子由着于琅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轻蔑模样。 于琅突然轻声说道:“你知道当年这里为什么叫做驱瀑宗吗?”齐境山背对着于琅说道:“因为当年那位胥衽祖师从一掌开山,于是有了山间的那道飞瀑,而驱瀑宗也应运而生。” 于琅点点头说道:“是啊,一掌开山一拳驱瀑,当真是天下无双的气魄。”齐境山转头看了一眼于琅,神色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于琅却依旧那样独自站在山崖边沿,然后缓缓说道:“齐境山,你知道吗,其实驱瀑宗秘传的那一掌一拳师傅都没有教过我,而他唯独将宗门秘传教授的,便只有你一个。” 齐境山顿了顿,然后转身看着于琅的背影,声音冰冷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于琅,你没那个资格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于琅冷笑一声,转身看着齐境山,嘴角的轻蔑一览无遗:“资格?指手画脚?你齐境山自视甚高,欺师灭祖之举也不过是你武道登高中不值一提的妙笔而已,可是你又哪来的资格站在这驱瀑宗的山上,还要问我师傅的安眠之处在哪?” 齐境山脸色阴郁,他一身气息不再压制,山巅处起了大风,白念媛不得不在台阶上一退再退,而于琅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齐境山声音平静问道:“你是来杀我的?”于琅呼出一口气,身后剑鞘中的长剑直接出鞘,然后就那样悬停在他的身侧,好似活物一般颤鸣不止,剑尖吞吐寒芒,于琅的一身气势也不断攀升往上,全然不在齐境山之下。 于琅低声说道:“虽然以前我从未喊过几句师傅,也从来没有以驱瀑宗弟子自居,但是如今驱瀑宗在世间已然再无传承,那么今日就由我于琅来清理门户,还望驱瀑宗的列位祖师准许。” 话语落下,满山摇落无数飞花,落叶盘旋而起,山间的那道飞瀑轰鸣巨震,于琅伸手握住长剑,轻声说道, “请你赴死。” 第五十三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三) 曾经在这座山中,有千人起剑万人挥拳,就像是将时间和天地都当作了木桩子,于是所有的痕迹都被纂刻。 无需残留多少余烬,但是哪怕这些烟灰已经深埋在地底多少年,只要仍有那一点火光来唤醒,那么多年的所有热量和温度就都会卷土重来,从坟墓里从山水间死灰复燃,然后要与那熟悉的气息遥相呼应。 就在长剑出鞘的那一刻,就在年轻人说出“请你赴死”的一刹那,整座山中的所有武道痕迹都再次苏醒。 于是空无一人的山野化作了天罗地网,没有惊扰飞扬的落叶和尘土,也没有唤来四面八方的乡邻,只是为了困住一个人罢了。 齐境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碎屑,似乎从中还能看见许多过往的残影,可他眼神淡漠只是冷眼旁观,更没有将那威压而至的武道气息放在眼中。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于琅已然出剑,就那样站在原地负手而立,身后木匣子里的长枪沉静如水,他收回视线看向于琅,声音清冷再次问道:“他的墓在哪?” 于琅伸手握住长剑,突然敛去一身气息,可是那些缭绕在他身旁的武道痕迹却依旧炽热生辉,于琅倒提长剑,似乎此时才有兴趣正眼看着齐境山。 他的眼中有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和不屑一顾的轻蔑,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位居天坤榜上多年的武道宗师,而只是一个口出狂言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村夫,于琅反问道:“你为何要寻师傅的墓?” 齐境山不回答,就那样看着于琅,他极力压抑的怒火终于不再被遮掩,宛若实质的杀气和武道真意无需如何操纵便朝着于琅卷去。 可是于琅却像他一般对扑面而至的疾风骤雨视若无睹,他们就像是两块屹立于山巅相对而立的石头,任由时光和风雨冲刷都岿然不动,他们没有深入大地深处的根茎,可是心中却都有着各自固执的坚持,或者说是执念。 所以哪怕都压抑着怒火和杀意,却依旧这样心平气和地交谈,若是不知情的人误入此地又察觉不到那些武道气息的碰撞,恐怕以为这便只是久别重逢的一对师兄弟而已。 可是于琅从未将齐境山当作黄草庭真正的弟子,齐境山也不会将于琅看作自己的师弟,所以他们如此对峙,其实只是一个为了报仇而另一个也欲除之而后快罢了。 齐境山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要找死跟我无关,只要你告诉我黄草庭的墓在哪,今日我就成全你,让你埋葬于此守着这座什么驱瀑宗的旧址。” 于琅摇摇头,神色平静地继续问道:“我问的是,你以什么身份去见师傅?故人?徒弟?还是陌路人?” 齐境山不做回答,他无声无息地摘下身后的木匣子拄在地上,他不打算继续和于琅耗时间了,反正这个打定了主意要以死为黄草庭报仇的年轻人根本听不进任何的话语,既然如此,本就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来此光明岛的齐境山也乐得痛痛快快地以武道对战来解决所有事情。 齐境山细致而缓慢地打开木匣子,然后一丝不苟地将枪尖和长棍搭建在一处,他握住长枪,脚尖轻轻一挑,掩藏长枪锋芒的木匣子便飞起挂在了一旁的树冠上,随着风吹过轻轻摇曳。 齐境山拄着枪站在原地,他转头看了一眼山外的景色,有些遗憾却也有些期待。 他本打算来此看一看黄草庭的墓之后便径直去往禹夏城皇宫挑战那位天下第一的光明皇帝,虽然他答应了魔君要为他铸就大业,可是秦山山下一战之后齐境山不愿意再继续纠缠等待下去了,那些蝇营狗苟的筹谋和暗算他看不惯也做不来,既然最终都是要和光明皇帝一战,此时与以后又有何区别? 齐境山举起长枪锋芒直指于琅,根本不将这个断去一臂却不退反进跻身江湖天坤榜的年轻人看作真正的对手,在他齐境山的眼中,从来都只有武道山巅的那几个人而已。 新任奇星皇帝尚还稚嫩,野心勃勃的金藤皇帝已经葬送了自己的性命,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魔君和光明皇帝了,当然,如果有机会,齐境山也想要和那个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一战,看一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千年以来武道第一人。 齐境山根本不屑于什么文仲甲之后“枪仙”的头衔,他要的,是登临绝顶傲视世间。 仿佛铜镜被摔碎在地,白念媛只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然后就看见一道白色的闪电从眼前掠过,那席卷而过的气息宛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若不是有一阵风将白念媛裹挟着站的远了些,恐怕她就要和那些断裂成碎片的石阶一般死于非命了。 白念媛惊魂未定地依靠着一棵树站住身形,她转头看见一身红色长裙的鱼姬神色平静地站在身旁,却不见顾枝的身影。 白念媛见鱼姬沉默着望向不远处的战局,便也收敛震诧的心神扭头看去,只见齐境山不知何时已经握着长剑站在了原先于琅所站的位置,而于琅则踩在翻卷碎裂的石阶上,手中长剑微微颤抖。 齐境山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根本没有什么试探和留手,他双脚一踏山巅地面,身影再次一往无前,长枪沿着他的手臂将满身武道气息都尽数递出,眨眼间便有无数细碎的银针铺在了于琅的身体四周,尤其是在他的眼前,无数银色的雨滴连成珠串,却不是什么绵软轻柔的雨水,而是足够切割开他的身体的锋芒。 于琅没有后退,他掌心握住长剑朝着地面刺下,一声闷响好似从山脚下一路贯穿而至,于琅口中轻吐一口气息,只见无数落叶和飞花匆匆而来,然后裹挟着那些铺天盖地的银针同归于尽。 于琅抬眼看向齐境山瞬息而至的身影,他卷动衣袖扬起长剑,剑气从剑尖吞吐而出,好似一道蜿蜒的溪流凭空浮现,并且还在起伏跌宕中不断地涨潮,呼吸间已是磅礴潮水,齐境山的身影顿住,站在剑气潮流面前好似一只渺小的蝼蚁。 齐境山一手握住长枪另一只手摊开成掌,他缓缓抬起手臂,好似托举着一座高山,而随着他的动作,就在他身后一个虚影开始慢慢浮现,那勾勒金身的虚影同样抬起了手掌,似乎想要就那样将剑气所化的潮水握在五指之间。 于琅将剑尖的剑气抖落,然后他一步踏出,身形飘扬而起,好似凌空而立一般站在了剑气潮水的顶端。 于琅看着齐境山背后的虚影,比之那时他在秦山对战的那两位魔君的下属都要更加凝实,恐怕比起那位在秦山山脚城墙上与顾枝一战的刀客也逊色不了多少,看来点星岛一战之后不只是徐从稚有所精进,齐境山同样也没有停留在原地,虽然在新一卷天坤榜上齐境山已经只是仅仅位居末席,可是不代表他就弱了当初。 于琅朗声高呼一声:“起!”话语回荡,他的身后同样出现了一尊虚影的轮廓,虽然不如齐境山那般凝实和金光璀璨,可是却更快地凝练成型,并且虚影的面容几乎和于琅一般无二,而与齐境山身后那尊木讷呆板的虚影面孔差别甚大。 齐境山的视线透过剑气和金光看见了于琅身后的虚影,他微微挑了挑眉毛,终于来了些兴致,他挥了挥衣袖抬起长枪横在身前,于是那些翻滚而至的剑气便寸步难行,齐境山语气平淡说道:“难怪敢来此与我一战,这一身修为比起那时点星岛的徐从稚也弱不了多少了。” 齐境山身后虚影手中出现了一把长枪,还有两条硕大的蛟龙身影盘旋于那虚影的肩头,随着齐境山武道气息的运转,那两条蛟龙也犹如活物一般蠕动着,嘶嘶地吐着长信,像是还未蜕变的毒蛇,可是却已经头有犄角兼具龙像,也许等到齐境山武道境界圆满了,这两条蛟龙也会化作真龙。 于琅没有开口言语,他将手中长剑抛起,身后虚影身后握住这把于家费了大功夫寻访而来的神兵利器,然后于琅反手握住了虚影身后背负着的硕大长剑,于琅反握剑柄,一声暴喝:“斩!” 重剑从齐境山头顶坠落,与此同时,于琅脚下的剑气长河突然间凝聚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然后于琅一身剑气所化的珠子就漂浮而起悬在了他身后虚影的头顶,大放光明。 齐境山双手握住长枪转动,狂风呼啸而起,一道陆地龙卷催动着他身后虚影肩头的蛟龙随行,那两条凶态毕露的蛟龙伴随着风沙龙卷腾空而去,张开了血盆大口将落下的重剑锋芒都尽数吞食。 武道气息的碰撞就在半空中一触即发,重剑的锋锐光芒在剑气珠子的照耀下璀璨刺眼,而长枪所化陆地龙卷和金色蛟龙也不甘示弱,于是轰隆隆的春雷震动声响于碰撞处擂动,一圈圈无形的涟漪荡开去。 居住在这驱瀑宗旧址所在山脉附近的百姓都在此时不由自主地仰头望去,可是却只看见晴空万里,那又何来的雷声? 于琅手指掐剑诀,长剑悬停在他的身前,眨眼间就幻化出无数长剑的光芒,于琅的身影一阵模糊闪动,然后就好像让人迷糊了视线。 于琅的身形一化二二化三,无数身穿锦衣玉带的于琅同时握住长剑,然后在那重剑被齐境山推开的一刹那同时出剑,身后虚影头顶的剑气珠子逸散出丝丝缕缕的细线,缠绕在无数长剑锋芒之上,朝着齐境山当头斩落。 齐境山一脚踩在大地上,一脚挑起长枪,他双手握住枪尖下的长棍,长缨飞舞绽放如花,齐境山眯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无数剑气拍打而来,他猛然出手,长枪秒到毫厘地点在了无数长剑锋芒之间,然后长枪就穿过了无数锦衣玉带的身影,牵引着齐境山同样来到真正的于琅身前,一枪直去。 轰然一声响,远处观战的白念媛虽然有些看不清那两道身影如何辗转腾挪,可是此时也看见了于琅被齐境山一枪击落在地,甚至就连好似神明在世的虚影都飘忽几分,白念媛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脚下微微有些踉跄,鱼姬背对着白念媛,轻声说道:“稳住气息运转武道,这不仅仅是观道,更是砥砺心志的机缘。” 白念媛急忙呼吸吐纳稳住体内气息,她有些担心地问道:“于琅前辈没事吧?”鱼姬摇摇头,神色平静地说道:“他死不了。”顿了顿,鱼姬的语气冷漠缓缓道:“齐境山会死。” 白念媛瞥了一眼鱼姬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睛一疼,好似被无数细小银针刺入眼中,白念媛眨眨眼,却看见那一身红色长裙已经恢复原样,哪还有什么腥风血雨的异象。 不远处山巅,于琅的身影砸断了几棵粗壮的大树之后才堪堪止住倒退之势,长剑跟随在他的身侧,将所有有如附骨之蛆的长枪气息都驱散开去。 于琅没有机会可以调息运气,齐境山已经紧追而至,于琅也没打算后退,他伸手握住长剑不退反进,就那样撞入齐境山身后虚影笼罩而来的手掌阴影中,不管不顾地前冲而去,不顾那挤压在身上的威压和束缚,他拼却身后虚影残破的代价,终于突出了齐境山的封禁,来到了他的身前。 齐境山感受到长剑拂面而至,剑尖直指他的眉心处,齐境山虽然在那一瞬间有片刻的恍惚,以为于琅真的有威胁到自己性命的机会,可是察觉到于琅的武道气息已是强弩之末,齐境山气定神闲地向后退去一步,然后横着长枪压下了于琅手中长剑,同时他握手成拳砸向于琅的头顶,而剩下一只手臂的于琅根本阻挡的余地了。 然而就在此时,于琅一身武道真意居然消散一空,而随着于琅在齐境山的眼中变作了一个普通人,那本该被长枪压下的长剑竟然继续突进而至,然后来到了齐境山身前三寸之间,齐境山握拳砸下然后急速后退,直到退开了十步之远才躲开了于琅的长剑,可是他胸前的衣衫已经被划破,显得有些狼狈。 齐境山心知是自己大意了,他抬头看向额头鲜血直流的于琅,知道于琅这么不管不顾抛却性命地出剑确实为他自己拼搏来一份机会,可是最让齐境山意想不到的还是于琅那一瞬间的气息波动,居然就在自己眼前消失无踪难以捉摸,实在匪夷所思。 齐境山拍了拍衣衫,冷声问道:“这是黄草庭教给你的东西?” 于琅张开嘴吐出一口血沫,神色平淡地说道:“这不过是问璞境界的简单运用罢了。” 齐境山皱眉问道:“问璞境?”于琅冷笑一声,做恍然大悟状说道:“哦,倒是忘了世人还不知武道境界的划分,不过应该再过十年,世间所有武道修行之人就都能够凭借这登天路去往武道更高处了,可惜,你是再也见不到的了。” 齐境山拄着长枪问道:“什么意思?”于琅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笑着说道:“想知道?那就去地底下自己问问师傅吧。” 齐境山眼神凌厉盯着于琅,追问道:“你是说,黄草庭想要为武道修行划分境界?”齐境山突然朗声大笑,语气轻蔑说道:“真是狂妄啊,都是那一副老朽惨状了,还要学前人先贤做那开宗明义的大事,最终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齐境山看向于琅,却看见于琅的眼神中有着怜悯,齐境山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安,甚至他的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想起了于琅武道真意所化的虚影,还有刚才那一刹那的气息变动,齐境山想了想问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于琅不再回答,而是仰头高声喊道:“顾枝,你曾说第九境要划分为几个层级,第一层是知守,第二层是什么来着?”山巅台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顾枝好似游山玩水而至,他就站在齐境山和于琅之间,双手负后神色从容,缓缓说道:“武道第九境第二层,逾矩。” 于琅愣了愣,然后突然仰头哈哈大笑,直到把眼泪都笑了出来,顾枝有些意外,他从未见过这样快意放肆的于琅,只见于琅直起身子手握长剑,他朗声说道:“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冥冥之中才有定数,逾矩逾矩,今日于琅便来跨越这武道,以一剑破万法。” 话音落下,长剑贯穿而去,那一刻光明岛抬头仰望的人都好似看见了从天而降的陨石,裹挟着星辰燃烧的余烬,带来了无数的光和热,还有一往无前难以遮掩的锋芒,于琅递出一剑之后跪倒在地,他的嘴角鲜血流淌而下,顾枝蹲在他的身旁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他们抬眼看去。 长剑来到齐境山的身前,他双手在身前拄着长枪,身后虚影弯下腰将他笼罩在内,长剑刺入虚影的体内,剑气骤然绽放,宛如一朵汲取血液和灵魂而生的娇媚花朵,将齐境山武道真意所化的虚影身上的金光都吞噬一空,齐境山肩头撑起虚影,将所有残留的剑气都抖落。 齐境山双袖衣衫尽破,他直起身子站在原地,鲜血沿着长枪流下。 顾枝将于琅扶着靠在一棵树上,然后缓缓踏步向前。 第五十四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四) 从天而降的光柱瀑布照亮了苍茫山林,越是走近那座好似神迹的神潭,那些欢声笑语便越加喧嚣,无论是在尘世中遭逢了何种跌宕往事的人,只要听见了这些全然纯粹的欢笑,便都不由自主发自内心地觉着融洽自然,然后一不小心将所有倾落大地的光芒都纳入眼中,恍惚间就像是来到了仙境之中,只想要从此寄居于此,于是便得到了永生。 神潭岸边有人看见了身穿儒衫长褂的年轻人走近,便站在水中直起身子招手喊道:“君策,来啊,今日神潭水中可是有不少鱼呢。” 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衫的君策笑着挥手回应,不过却没有走近神潭,而是沿着岸边的嶙峋石子一直往前走去,沿途遇见不少住在附近的居民,看见了君策都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看来已经是将居住于此两年的君策当作了这座蓬莱岛的自家人了。 君策独自走着,一直离开了人声鼎沸处,眼中出现了一座如今已经许久没人居住其中的木屋,君策再次顿住脚步,然后站在神潭岸边低头看去。 清澈的潭水倒映在他的眼底,波光粼粼光芒万丈,君策仰起头,看见了无数树冠之上,那波涛起伏的云海,在那光怪陆离的波澜中,就是他此前所行走的世界,现在却那般地触手咫尺又遥不可及。 脚步声走近,君策转身拱手弯腰行礼道:“见过神官大人。”艾烛摆摆手,他缓缓走到君策身边问道:“在想什么?”君策挠挠头笑道:“没想什么,就是在发呆。” 艾烛也不再追问,而是说道:“听说你帮着神潭的百姓多找到了几样可以播种培育的粮食种子?” 君策点点头说道:“意外发现的,就想着看看此处能不能用得上。”艾烛继续问道:“那几条禁制之路你都去过了?” 君策神色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实诚地回答道:“本来只是跟着几个孩子去其中探索冒险,后来不知不觉就走得深了,还请神官莫怪。”君策没有忘记自己当初和娘亲来到这座蓬莱岛上时神官艾烛的叮嘱和告诫,那些神潭岸边百姓视为禁制之路的地方最好还是不要擅自踏足其中的好。 艾烛却并无怪罪之意,而是问道:“发现了什么吗?”君策神色肃然,认真地思索之后才回答道:“一些道路之中并不出奇,只是树木和其他地方有着不同。一些道路止于半途,无论如何试图向前踏足都无法跨越。还有一条道路,应该是通往一座峡谷,不过我没有走入其中。” 艾烛轻声说道:“那座峡谷,是蓬莱岛当初的神器供奉之地和所有祭司所在的地方,当年你父亲就是从那里带走了神器去往那座天地,只是如今那个地方随着神器的离去已经荒废了,而所谓的祭司也已经不再存在世间,所以那座峡谷其实并无出奇,以后神潭岸边的百姓也大可前往,虽然其中还有些神迹残存,但机缘造化,都是各自的因果罢了。” 君策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他没有注意到艾烛在说完这些话之后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等到君策回过神来,艾烛已经转身走向林中,然后与身后的君策说道:“一起走走吧。” 君策跟了上去,这条林中道路他并不陌生,当初他和娘亲来到蓬莱岛的时候就是沿着这条路去往神潭岸边,然后在居住附近的百姓的帮助下搭建起了一座赖以寄居的木屋,如今那座孤零零的木屋已经壮大许多,甚至还围起了一处不小的院落,这自然也是那些热情的百姓奔走相助的成果。 走在林中,君策依旧像第一次踏足此地一般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那些古老粗壮的树木,虬结的根茎脉络沿着树干盘旋环绕,撑着华丽壮大的枝叶摇曳在头顶。 此处虽然不见有风,但那些翠绿的叶片还是无声无息地摇摆着,走得越深,树冠顶上的枝叶便越加茂密和绿意深深,然后隐去了那些花朵的殷红颜色。 此处的树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它们始终翠绿如新,而蓬莱岛又没有四季之分,所以置身于此就像是将春日永远地留在这里,让人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所有身躯上的负担,全身心地沉浸其中。 君策想起娘亲自从住在了蓬莱岛之后便喜欢时常去往林中散步,有时独自行走其中一去就是三四个时辰,君策总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寻到娘亲。 不过蓬莱岛上既无野兽也无匪患,倒是不怕迷路林中会有什么意外风险,再加之大多林木环绕处皆有百姓木屋所在,所以无需君策如何担心。 但毕竟是身处第一次踏足的地方,君策难免会牵挂几分,一开始君策总是要跟着卿乐一同去往林中,后来才变作卿乐独自前往,再后来君策都无需出门去寻了,只要站在院子前静静等待就好。 虽然来此两年之后已经不算人生地不熟了,君策和卿乐也与居住在神潭附近的许多百姓都熟识起来,但不知为何君策依旧有些格格不入的异样感受,他曾经在鱼龙混杂暗流涌动的方寸岛上生活了十几年,后来又行走了道德谷山下的王朝乡野,虽然算不上见多识广,但至少不是什么自困藩篱的井底之蛙。 可是他从未见过一个地方是如此的纯粹干净,每一日看见的都是人们的真诚笑意,每一日都只感受到无穷无尽的静谧和祥和环绕在四周,君策有时也会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可是悚然惊觉之后又不知为何感到害怕,好像一旦他无所顾忌地融入其中,就是真真正正的将自己埋葬于此了。 君策从未将这些心事言之于口,他不愿意让自己那些无端的揣测污染了这片净土,但心绪却从未停住转动,他想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答案,可是随着答案而来的也是更多的问题,他知道娘亲应该知道一些蓬莱岛的隐秘,但君策没有去问,因为在那些隐秘之中肯定关乎一个名字,那个已经离去许多年的人,自己该喊他一声父亲。 君策突然沙哑着轻声开口问道:“神官大人当初见过我父亲吗?”艾烛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君策,老人沧桑面容上的双眼干净宛如稚童,他静静看着君策片刻,然后点点头说道:“见过。” 说着,艾烛继续迈开脚步前行,缓缓说道:“当初君洛越过禁制踏足此地,神潭岸边的百姓可能无所察觉,但整座蓬莱岛都为之一震,那座祭祀峡谷更是异象横生,数百年来寂静无声的神器居然仰天长鸣,好似重逢了许久未见的故人,祭司无法离开峡谷,便只有我独自去见君洛。” “我本以为君洛独自来此便已经足够匪夷所思了,却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带着两个人一同来到,那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可是后来君洛带走了神器又在那座天地一步步站在了山巅的位置,我才知道原来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是古往今来的武道第一人,所以如今回头去看,他所做出的一切事情都不足为奇了,那该是他君洛做到的事情。” 说到这里,艾烛转头看了一眼君策,轻声说道:“还有你们的到来,同样也是君洛隐藏许久的手笔,可我却觉得本该如此,那样惊才绝艳的人,怎么可以就无声无息地消散世间呢?”君策疑惑问道:“神官大人似乎对于父亲颇为看重?” “看重?”艾烛摇摇头说道,“不是看重,而是敬仰。”君策愈加困惑,他知道神官艾烛是这座蓬莱岛暗中的守护者和掌权之人,可以说这座蓬莱岛一切都尽在艾烛的掌握之中,而蓬莱秘境又是人间仙境所在,艾烛的存在可谓得天地造化,所以君策不明白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对那座云海世界的武道修行之人如此看重,即便那人是武道千年以来的第一人,似乎也不该如此触动一位秘境神官才对。 其实君策会如此想也是因为他从未真真正正的去了解当年那位名为君洛的年轻人究竟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君策只知道君洛打破了天坤榜两百年来的格局,只知道无数江湖人和武道修行之人都敬奉君洛为古往今来武道第一人。 可是从未真正踏足武道修行和武林江湖的君策无法想象,在高高在上的岛主和帝皇威压数百年之后,居然出现了一个起于微末一鸣惊人的武道高手,不仅一往无前压尽天下,而且得到了传说中秘境神器的认主归附。 武道修行之艰难和险阻没有亲身经历其中根本难以想象,无数人困顿于境界关隘的限制,哪怕耗尽一生一世的时间都难以寸进,还有的人费尽千辛万苦也不过是做到了他人修行的万分之一,何等绝望! 而君洛的出现和成名,不过短短数年时间都站在了世间的山巅,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光芒万丈,如果当初君洛没有陨落于奇星岛孤山,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君洛的存在就和光明皇帝一般无二了,无数人将会奉若神明。 艾烛看重和敬仰的自然不是这些所谓武道修行的微末之道,而是他亲眼看见君洛是什么样的人,他年纪轻轻意气风发,却愿意收敛锋芒和锐气,即便神器主动认主也没有擅自带走神器,而是得到了蓬莱岛的认可才带着神器离去。 后来君洛为了整座世界与魔君登山一战,即便明知没有神器在手就是十死无生,可君洛还是在最终决战之前将神器送回了蓬莱岛秘境,他无意在这世间留下什么,也不愿意在离去的时候带走什么,既是孤零零来到,那便孤零零离去。 因了和蓬莱岛的关联,其实君洛是有机会从孤山上留下一命的,只是从此之后就会被困于蓬莱秘境,甚至被抽离魂灵置身于神器之中,所以君洛的离开其实和当年违逆天道的琉悬还大有不同。 但君洛不愿如此,他在陨落孤山的时候将一身得自天地的造化和灵气都尽数归还,最终只换来了三个承诺,如今也都用尽,所以这世间便永远失去了君洛。 不知不觉间,艾烛和君策已经走出林木环绕的小径,喧腾着浪涛声的汪洋闯入眼中,君策微微眯起了眼睛,但还是很快就适应了那充盈所有视线所及之处的光亮。 艾烛伸出手指向岸边,缓缓说道:“当年君洛就是从从此登上的蓬莱岛,还带着卿乐,和一个叫做君衣的孩子。”顿了顿,艾烛看向君策好奇问道:“我看着那座天下许多年了,可是却没有看见有关‘君衣’这个名字的丝毫消息,难道那个孩子也陨落在了奇星岛的倾覆之中?” 君策摇摇头,他在岸边的细石沙滩上席地而坐,神色有些茫然,眼神中只倒映着海水的波涛起伏,此外再无其他,只有最彻彻底底的清澈纯粹,君策轻声说道:“他现在不叫君衣,他叫顾枝。” 即便蓬莱岛的百姓都觉着该是世间最全知全能之人的神官艾烛此时也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恍然,他在君策的身旁坐下,低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那个在君洛之后独断天下武道的‘地藏顾枝’,就是他的后人。” 艾烛的语气突然有些低沉,他看了一眼不知何时低着头发呆出神的君策,轻声说道:“不久前我看见‘地藏顾枝’的所属光芒突然黯淡,甚至都再难观测,看来你们所遭逢的灾祸,就连如今在那座天地间仅次于那三个人的‘地藏顾枝’都无法全身而退吗?” 君策声音沙哑说道:“他为了护送娘亲和我们离开,留在了魔君坐镇的秦山和出云岛,如今下落不明。”君策的话语突然顿住,然后艾烛才听见少年声音颤抖地说道:“生死不知。” 艾烛双手长袖垂挂在膝盖上,他突然笑了起来,君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他,艾烛缓缓说道:“放心吧,‘地藏顾枝’还没有死,也不会死,虽然他的光亮暂时迷失了方向,但那是一道曾不逊色于君洛的光芒,怎么那么轻易就消散一空,若是如此,那么这座天地也太过不讲道理了吧。” 君策沉默不语,他仰起头望着头顶的云海世界,却难以看得清方寸岛和奇星岛究竟在何处。 艾烛视线看着海面远处,疑惑呢喃道:“他居然还在此处?”话音落下,君策收回视线望向汪洋之上。 只见一叶扁舟悠然而至,在船头站着一个身穿儒衫长袍的中年人,在他身侧放着一个装满画卷书轴的背篓,还有一根垂落丝线却没有钩饵的鱼竿搭在船头,那个中年人笑意温和,与艾烛拱手行礼之后,视线便落在了君策的身上。 直到小舟停靠岸边,君策跟着艾烛站起身,然后就听见那个中年人轻声笑着开口说道:“你好,君策,我是井舜。” 君策意外这个陌生的中年人为何会知晓自己的姓名,可是很快他就被无穷无尽的疑惑占据了心绪。 那个自称井舜的中年人轻声自言自语道:“君策,原来你就是他选中的那个人。” 第五十五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五) 乱世的战火席卷,终究将所有妄图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都吞入其中,在这样的一个世道,曾经的什么权势和财富都变得那般不值一提。 魔君和魔军只不过是那一个楔子,一旦欲望得到了肆意生长的时机,那么太多躲躲藏藏的欲念和奢望就都会表露獠牙,这世间再无需忍耐和退避,只要愿意舍了性命去拼去抢,谁又知道最终能够笑到最后是什么人呢? 曾经岌岌无名不甚出奇的奉震海域如今涌现了许许多多的英雄豪杰,那些一步登天的武道宗师和运筹帷幄的掌权者就像是应运而生,他们很快摇起旗帜,居然将奉震海域打造成了仅次于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的紧密铁桶,不仅从魔军的驻守中夺回了不少岛屿土地,并且在没有光明岛大军相助的情势还敢于向魔军直接发动反击。 而与奉震海域毗邻的圣坤海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在金藤皇帝尚还固守金藤岛时圣坤海域难免还有些念想,即便再多的岛屿沦陷,至少那个传承久远的金藤岛还是经久不衰。 可是战争开始之后不过短短两年,金藤皇帝居然便殒命在了金藤岛上,至今无人知晓是谁杀了金藤皇帝,但能够有此气魄和实力的除了那位魔君又还有谁呢。 如今的圣坤海域被分割成了数个区域,以金藤岛为首的几大岛屿已经被彻底纳入魔军的驻守之中,以郓荒岛为首的几座岛屿已经沦陷大半,但由于遭受魔军直面打击的郓荒岛不知为何竟支撑了下来,于是魔军便还没能彻底掌握这处地界。 现在圣坤海域更多的魔军兵力其实还是集聚于承源岛为首的几大岛屿之间,因为那年纪轻轻的承源皇帝好似早有察觉,不仅在光明大会时只是派出当朝宰相去光明岛,并且大刀阔斧地在承源岛朝廷中施行革新,在乱世还未降临时就将承源岛打造成坚固的堡垒,并且在魔军打入圣坤海域之际,颇有远见地将临近的几座岛屿拧成一股绳,这才使几座岛屿免于被魔军一冲击溃的悲惨下场。 如今承源岛海军的名号可是响彻了整座汪洋,至今为止,除了曾被魔军短暂占据的岛屿西南边境,承源岛的任何一座边境港口竟是从未被魔军踏足其中,在身经百战气势汹汹的魔军面前做到此种地步,不可谓不是承源岛的杰出之处。 虽然承源岛在新皇登基之后一扫弊病焕然一新,但谁也没有想到那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皇帝居然有这样的远见卓识和气魄胆量,即便世道仍黯淡无光,可承源岛百姓在经历了起初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尽皆紧紧依附在承源皇帝的旗帜下,整座承源岛焕发出可与魔军和乱世一战的气势来。 在承源岛上除了承源皇帝的名号外,如今还有几位大人物在百姓之间已经获取了赫赫声名。 有那一位将承源岛西南边境重新夺回的大将军顾吾名,有一位身先士卒力斩魔军统领的金令密卫副指挥使顾念,还有一位神机妙算率领承源岛南境所有武道宗门一同迎敌的武林盟主顾灵…… 如今还出现了一个合纵连横将承源岛东南边境几十座城池打造得固若金汤的城主顾霜,这些名字在承源岛上就像是屹立于山间的旗帜,紧紧跟随着承源皇帝的威严,而后次第花开便是承源岛的根骨所在。 城主顾霜先今暂时驻守流靖城,这座曾经涌现出数位王朝大将军的古老城池是承源岛东南两境许多百姓心中视为同皇城一般的存在,而声名鹊起的城主顾霜留驻于此更是让流靖城的百姓颇为自傲,毕竟在出现了不少因为魔军气势汹汹便弯腰退避的软弱之辈后,像大将军顾吾名以及城主顾霜这样敢于在乱世中大有作为之人,才是承源岛所有的民心所向。 这一日顾霜又像是平日里那般开始巡狩城池,从流靖城繁华似锦的北门走出,沿着官道和宽敞山路便可以径直通往如今相互之间关联密切的许多城池,这一切都是那个戴着古怪面具的城主顾霜的功劳。 如今关于这位大人的来历和身份已经演化出了太多不同的说法,有说此人是皇城那边什么世家大族出身的贵胄子弟,也有人说此人自年幼时就与那位年轻的承源岛一同长大,所以当魔军和乱世来袭时,皇帝陛下才会那般信任地将承源岛东南边境数十座城池的权柄交予这位一直以来无甚名望的顾霜。 而城主顾霜又喜于佩戴面具出行,更为其增添了些神秘色彩,甚至就连其跟随身边的护卫都极少有人亲眼见过这位城主的真实面目,其威严和手段足以让所有人都慑服,也让许多有心之人的胡说指摘不攻自破。 现在的承源岛东南边境前所未有的团结和坚韧,哪怕是魔军真的登岸攻打而来了,这几十座城池也有足够把握将号称百万之数的魔军尽数留在这里。 山路上,城主顾霜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身旁跟着一个同样戴有狰狞面具的亲卫,此时好像得到了什么消息,于是那个亲卫骑着马靠近了顾霜,低声说了些什么。 顾霜闻言只是点点头,然后就带着队伍继续往原先选定的方向走去,山路蜿蜒,但很快就柳暗花明,一座城池映入眼中。 顾霜骑着马登临山崖之畔,他望着那座城池的轮廓,视线好像跨越了城墙和无数的人影,然后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顾霜突然抓着缰绳开始策马狂奔,跟随其后的队伍有些猝不及防,但很快就在顾霜亲卫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继续前行,而城主大人则当先去往城池所在。 城外的高墙下,不少木屋茅屋已经大搭建完成,无家可归流落至此的百姓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时机,此时在城门附近不远处还有一个不小的帐篷就那样突兀地立着,周围虽然没有什么士兵在看守,但途径之人都对其颇为敬畏,只是走过都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只怕惊扰居住其中的人。 这座帐篷很快就掀起了门帘,然后一个书童便提着一块写有“医馆”的木牌立在了门帘外,居住在这附近的百姓,以及城内慕名而来的百姓很快就在医馆帐篷外排起了长队。 这支听闻是从皇城一路游历而来的队伍,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道在多少城池都曾不计报酬地施予医术,听闻起初只是一个女子带着几个出自皇城的御医在行医,但后来便有了更多的医师主动参与其中,如今这支全然由医师组建而成的队伍已经有了十几人,无论去到什么地方都有着足够的能力去为当地所有百姓问诊医治。 人们都说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于是对那恍若神明的承源皇帝愈加崇敬,但也有人说那医术高超的女子是天上的仙子,是因为神仙们觉得承源岛是这汪洋之上最坚韧独特的民族,所以为了褒奖承源岛所作出的努力,便有了这位仙子降临尘世。 当然,更为真实的说法,听说也是那位女子亲口所说,她来自光明岛神药学院,此生所学就是为了让天下所有百姓都免遭病痛折磨,所以她来此不计回报地付出,都是她之选择罢了。 此时那位女子并不在帐篷中,她带着几个新收的药童一起去了附近的山中采摘草药,因为这支队伍一直行走四方,自然不可能总是带着许许多多的草药,所以每到了一个地方自然要到附近收集药草,这种事情向来是女子亲历亲为,哪怕是有其他医师愿意来做此事,女子也要跟着,事无巨细地将有关行医的事情做到最圆满。 一株生长在陡峭山石间的草药实在太过难以采摘,那几个拦着不让师傅亲自出手的药童都摔了个狼狈不堪。 此时那个女子便只好劝阻住那些赤诚纯善的弟子们,然后她挽起衣袖和裙摆,小心翼翼地踩在结满青苔的石头上,然后攀附在嶙峋石头间,试图迈开脚步向上伸出手,可是尝试了几次之后却只是被泥土弄脏了脸。 女子没有轻易放弃,即便那些药童们满心担忧地叽叽喳喳要师傅快些下来,可是女子却咬着牙依旧挂在石头上,就是攥紧了那些石子不肯放手。 突然间那些药童叽叽喳喳的焦急声音都停了下来,女子有些疑惑,不过却难以回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迈开腿踩在石头上勉强支撑住身体,然后吐出一口气就打算直接不管不顾往上跳去。 可是还没等她弯腰蓄力,一只温热的宽大手掌就搭在了她的肩头,那个突如其来的人似乎十分高大,于是站在原地就已经和踩在石头上的女子一般高了,那个人站在女子身后握住她的肩膀,轻声笑道:“你是要我帮你上去呢,还是我上去取来。” 女子感受到男子气息的时候下意识蜷缩起身体,但听到了这近在咫尺的熟悉声音,女子微微红了脸,然后就直接干脆利落地撒开手,她的身体靠在身后男子的肩头,以那些药童们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你,上去取来。” 男子握着女子的肩膀将她从石头上抱了下来,正好以高大背影遮挡住了那些小药童们的视线,倒免去了女子为人师表的威严被打破的烦恼。 男子脚踩在石头上轻轻一跃,身影便消失不见,然后那些以为自己花了眼的药童们只是揉了揉眼睛就看见那个高大男子重新出现在了眼前,手里正攥着那珍惜药草。 孩子们都雀跃欢呼起来,男子转过头露出笑意,惹来孩子们的鼓掌叫好。女子一把抓过男子手里的药草丢进背篓里,然后就看也不看男子,与药童们一挥手说:“走,我们继续找药草去,有这个不请自来的劳工,我们今日可是能够轻轻松松带回去一大堆草药了。” 孩子们欢欣雀跃地开始在山林间奔走,女子和男子落在了后头,男子无奈笑道:“要不是我提前了些时间来找你,现在就该在城主府议事了。” 女子自然清楚如今他的身份不适合在这里消磨时间,所以说道:“就是跟你开玩笑的,你要是需要忙就去做事吧,我这里也还忙着呢。” 男子转头眼神温柔地看着女子,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所以一定要来看看你,怕我一不在你身边一时半刻你就要忙得顾不上自己,还好,没有太过消瘦,否则我可不当什么城主和大将军了,就跟着你游历天下好了。” 女子翻了个白眼说道:“这事我们不是聊过了?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去做,哪能这么任性。”男子笑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求饶了,女子也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走。 男子突然拉住女子的手臂将她揽入怀中,他们背对着那些埋头向前跑去的药童们,男子低下头轻声说道:“灵霜,等这里的事情做完了,我也就尽我所能为承源岛做完我应该做的事情,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我便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好吗?” 灵霜本想挣脱开他的怀抱,但还是依靠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你又要离开了吗?” 男子将头搭在灵霜的肩头,说道:“是啊,顾霜这个身份用了这段时日也足够了。”说到这里,灵霜想着男子如今的名字便脸颊微红,但男子却得意地露出笑意,男子松开灵霜的肩膀,缓缓说道:“放心,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灵霜昂起头看着男子的面容,此时他不是那个戴着古怪面具的城主顾霜,也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顾吾名,不是金令密卫副指挥使顾念,不是什么武林盟主顾灵,他就只是那个她愿意在乱世席卷之中依旧跨越汪洋来寻找的那个少年。 那个始终纯粹真实的少年郎,是她在此生追求中愿意携手一生的人,灵霜轻轻点头,说道:“我知道,我相信。” 于是男子便笑了起来,像是一个得到了糖葫芦的孩子,他伸出手拍了拍女子的脑袋,然后身影便消失不见,灵霜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脸上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叫顾生。 第五十六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六) 圣坤海域那艘孤零零的舰船之上,落座两侧的宁愚和井舜看着面前棋盘上的雾气弥漫,他们不知何时都开始沉默不语,就那样看着汪洋之上的气息变幻。 井舜视线落在圣坤海域一个方位时突然开口问道:“金藤皇帝是你杀的?” 宁愚的视线没有落在身前的棋盘上,他刚才神游离去了片刻,因了又有几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江湖宗师手持“除魔令”要来与魔君一战。 他只是见了他们一面,那些人在惊慌失措下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应该立即在魔君的威压下俯首称臣,还是要依旧硬着脖子再说些大义凛然的话。 那几个江湖宗师很快就被井舜送出了这艘船,宁愚的眼神重新汇聚,带着些隐约笑意看向对面的井舜,反问道:“为何护着他们的性命?” 井舜抬起袖子搭在桌子上,神色平静说道:“妄杀无辜又有何用处?”井舜伸出手指点了点棋盘的边沿,眼神低垂说道:“更何况到了此时,你那些无聊时的随意之举难道还能再作为无理手吗?” 说着,井舜看向宁愚手边的几卷画轴,宁愚笑了笑随意拎起其中的一幅丢出了窗外,然后随口说道:“这是新一卷天坤榜,上面既没有光明皇帝也没有‘地藏顾枝’,而是十个从来没有在汪洋上显露过姓名的武道宗师,你说,世人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井舜直起身子看着宁愚,缓缓说道:“我本以为天坤榜是你要为这座汪洋的秩序添砖加瓦的准备,没想到却是为了今日的一笔勾销?”宁愚耸耸肩说道:“若是只论这天下的武道修行高低,你我都知道除了当年的琉悬和君洛,其实再没有什么人有资格逾越过那些传承千载的岛屿之主。” 井舜摇摇头问道:“顾枝?徐从稚?齐境山?”宁愚手指轻轻敲打酒坛边沿,说道:“顾枝太像当初的君洛了,天资卓绝志气高远,但又不像君洛那般始终锋芒毕露,即便顾枝如今真的已经登临武道山巅了,你觉得以他的心气,这一次的重新现世又会持续多久呢?最终心灰意冷地离去还是飞蛾扑火地赴死,他的命运从始至终缭绕着那些往事和感伤,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天坤榜上。” 井舜听着宁愚对于顾枝的评判沉默不语,只是最后说了一句:“我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宁愚就像是没有听见井舜说了什么,自顾自继续说道:“徐从稚始终差了那一口气,如果最终他愿意接住林山岛的神剑,自然天高海阔,那时他的成就便要另说了。至于齐境山,一个沽名钓誉天资平平的修行之人,若不是为了在天坤榜上留一份余地,齐境山哪来的资格。” 井舜敏锐地察觉到了宁愚的话语,他轻声说道:“你已经找到了?”宁愚喝了一口气,嘴角笑意有些轻蔑又有些嘲弄,他随意说道:“知与不知都毫无意义了。” 井舜突然神色一沉,他垂下双手的袖子搭在膝盖上,整个人就仿佛在那一刻变作了一块石头,他静静看着宁愚,声音沉重说道:“你为何要走到这个地步。” 宁愚将喝完的酒坛子随手丢在桌下,他捻起一颗白色的棋子,低声说道:“选择。” 三百年前,那三个误闯秘境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曾并肩同行过一段年月,那时他们脱离了身处异乡的迷茫和痛苦之后只觉得在这样全然陌生的天地间会大有作为,他们用了一甲子的时间去体会这座人间,武道修行、权势财富、山川风景,他们都一一看过品味,甚至其中一个年轻人当年还曾娶亲成家,可惜到了最终还是孑然一身。 当一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们才发觉自己其实依旧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即便他们已经走到了世间的山巅,所有一切都唾手可得,可他们既无法离开这个地方回去他们的故乡,也无法在这座汪洋上找到自己的归宿,那么他们该做出什么选择呢?是自暴自弃地殒命,是破罐子破摔的拉着这座世界和自己陪葬,还是再多看看然后做出抉择呢? 最终他们三人便分开了,此后便再没有重聚的机会,甚至其中彼此见面的时候都要存着试探和防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变得不像是当初的他们了,而他们的关系也渐行渐远,是因为各自的立场也是因为各自的道路。 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年轻人了,也不是曾经身处故乡普通寻常的市井百姓,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有着更多的无可奈何和不由自主,在他们的前方也有更多的蜿蜒曲折和波澜起伏,所以就注定了他们的选择最终都会截然不同。 井舜当年选择留在了光明岛接过权柄,于是就成为光明岛两百年来唯一的君主,他大行改革推广新政,于是便有了光明岛的独树一帜和更上一层楼。 而宁愚虽然在探索中走了更多的弯路,却最终是那个更为坚定和决然的人,他没有做到当年三人分别时的承诺,成为那个为这座汪洋的根基添砖加瓦的开拓者,反而是在最后选择成为这个世界的敌人,为了实行内心中已然坚若磐石的展望和念想。 那时宁愚在分别的时候说自己还要再多看看,于是他回到了他们初次踏足这座世界的出云岛,登上秦山,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掌握一切的感觉,于是天地在他的眼中都大有不同。 一切的规则和秩序都好似细线一般在他眼中铺展开来,足足用了两百年的时间他才看清所有的纠葛和走向,于是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成为了整座汪洋都闻风丧胆的魔君。 不是许多野心勃勃的岛屿之主所以为的那般是为了无上的权势,也不是许多无家可归的可怜怨毒地诅咒的那般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宁愚所踏足的道路从来都不在现下的一时半刻,甚至直到今日重逢了,井舜才知道宁愚就连过去都已摈弃,而全然只将自己丢置于未来。 井舜问宁愚是否亲手杀了金藤皇帝,宁愚没有回答,可他说到了林山岛也说到了神剑,于是井舜便知道宁愚其实已经找到了这数十年来他始终锲而不舍近乎执念般在追寻的地方。 那就是被井舜和林山岛有意遮掩的蓬莱秘境所在,曾经宁愚为何会选择杀了注定是这座天地最杰出存在的君洛,也是为了得到那传说中可以开启天地门户的神器,可惜最终君洛身陨,宁愚身受重伤也没有得到他所要的东西。 此后又过了十数年,直到顾枝的现世,宁愚便再次看到了夺取神器的机遇,所以百般谋划千般筹断,最终顾枝走到了秦山与宁愚一战,可是宁愚依旧没有得到神器,但他却也就此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不再执着于神器这把“钥匙”,而是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夺取世界的主宰。 金藤皇帝之死就是第一步,如今这座舰船的存在就是第二步,宁愚要一步步侵吞这座天地的气运,而得天独厚的武道修行之人和传承久远的岛屿之主无疑便是最好的补益,所以宁愚杀了金藤皇帝也吞了那么多的武道修行之人。 如今在井舜的眼中,宁愚不再是一个真实存在于世间的“人”,而好似全身由无数规则细线构造而成,这番模样井舜其实并不陌生,因为坐镇光明岛皇城的他就是这般相似的样子,甚至不久前遇见的那位故友在坐镇天门时也有这般气象。 但此时的宁愚又有所不同,那些缭绕在他身上的细线更为凝实也沾染了殷红颜色,好似是被宁愚强行禁锢在了他亲手打造的囚牢中,然后迫不得已地织就了这件穿戴在身的秩序外衣。 可是既然宁愚已经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又为何还一直在等待呢?井舜不明白,宁愚耗费了这两年时间任由魔军去一步步蚕食各大海域,也眼睁睁看着许许多多的英雄豪杰在乱世之中崛起,可是他除了杀了金藤皇帝和那些武道修行之人外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举措,这又是为何? 井舜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可是当年我们便说过了,这座天地的桎梏非是我们之所愿就可以被打破和重建的,那么你此时所做的这些覆灭除了任由人们放纵自己的欲望和执念,又还有什么用处呢?” 宁愚静静地看着井舜,不知何时他的脸上再无丝毫笑意,眼神幽静黯淡如黑夜,他轻声说道:“当年我曾以为只需要一百年的时间我就可以将出云岛打造得和光明岛一般繁华昌盛,可我不过是离开了数十年的时间,出云岛便又陷入了群雄割据混乱并起的局面,而整座汪洋呢?光明岛的革新已经延续了两百年,但除了几座零星岛屿愿意多思量一些背后的深意之外,还有多少的聪明人肯多费心思?” 宁愚站起身,他们身前的桌子和棋盘都消失不见,最终就连这座简单的屋子也消失不见,栋梁散作尘埃,窗台沉入海中,屋顶化作了白云,脚下坚实的地面掀起波涛万丈,井舜坐在原位低头看着身下汹涌澎湃的汪洋,他缓缓站起身与宁愚并肩而立。 宁愚伸出手指向汪洋上的一个地方,低声说道:“这座天地纵然有着许许多多的可取之处,但除了不破不立以外,于我而言便再无出路,即便可以再苟延残喘个百十年,但如果有朝一日圣坤海域的野心脱离了光明岛的控制,如果瀚兑海域的野心之徒公然进犯奉震海域和玄坎海域,如果奇星岛一直那般腐朽不堪下去直至将整座旭离海域都拖入深渊,那么你的徐徐图之就成了笑话,这个世界也变成了笑话。” 井舜看向眼前的景物,在他的眼中这座世界自然不只是一座座的孤岛,而是有无数的灵气化作锁链和丝线贯穿与连接着这个世界的所有岛屿和海域,而在所有岛屿之上、所有的王朝之间,甚至所有武道修行有成的人身上,还有所谓名之为气运的虚无缥缈的气息存在,那些好似云烟的气象落入井舜和宁愚的眼中便昭示着这座天地的未来。 其实井舜离开光明岛来到此处面见宁愚的时候,便早已明白了宁愚真正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也知道到了此时自己已经再无任何可能劝说宁愚回头,当年在宁愚率领魔军去往奇星岛之前,他们同样有过一次见面和谈话。 虽然结果并不理想,而且由于那时井舜并没有预料宁愚会失心疯到以真身前往光明岛与自己一战,所以大战落幕之后井舜不得不沉睡数十年的时间,这也才有了后来奇星岛孤立无援倾覆沉沦的下场。 宁愚这个人一旦认准了要去做的事情就绝没有放弃和回头的可能,可以说是固执也可以说是一意孤行,但谁也无法去指摘宁愚的对错。 因为他的这一生似乎就从来都没有做过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而那些在他人眼中决计无法原谅和宽恕的事情,其实都自有其道理在背后支撑,而这些别人兴许听不进去的道理就是宁愚如今所一步步夯实的道路,最终如果真的如他所愿地走到了所谓的未来去,也许那时的人们倒还要觉得宁愚的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 可井舜知道不是,有些事情的是非对错不是交由时间去评判就可以的,就像死亡也像离别,如今的汪洋之上多少的战火和骨血都要化作宁愚命运的枷锁,或许这也是宁愚在走出秦山之前还要见一面顾枝的缘由吧。 即便宁愚再不肯承认,但井舜知道,宁愚还是选择了顾枝作为自己未来道路上的继承之人,如果真的到了宁愚所祈盼的远方去,那么顾枝就会是那个取代光明皇帝的存在,只是现在的顾枝还是太过稚嫩,而宁愚已经无法再等待。 井舜身上的青色长衫不知何时染上了金色,而他的气势也浑然一变,虽然还是那温文尔雅的中年人模样,但不知为何便有了让人不敢直视的气魄,甚至不由自主地就要叩首在地俯首称臣,而其实这一次井舜离开光明岛根本没有打算动用光明皇帝的力量,但因为他已经和那份力量共处了两百年,所以即便他只是运转自己的修为,也还是自然而然有了光明皇帝那份君临天下的气势。 宁愚抖了抖袖子,在他们站立的脚下,汪洋大海掀起了万丈波涛,那些化作高山的海浪好似竭尽全力地要去天上和云海为伴,宁愚的身影随之拔高而去,渐渐地悬停于天地之间的某个界限。 曾经在远古时期,在这里便是光明和混沌分离的地方,而宁愚置身于此,就像是化身为了那个创造世界的造物主,他身穿红袍神明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沧海间渺小如一粟的井舜。 宁愚朗声开口,声音好似云海深处天穹尽处传来的神言:“是非对错,谁来问我?” 井舜抬起脚轻轻一踩海面,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原地,站在了宁愚的身前,在这一刻一座无形的疆域被划分开来,宁愚和井舜身处于天地间的一座脱离所有海域和空间的秘境中,这里山川湖海亭台楼阁飞鸟走兽应有尽有,但唯独没有人的存在,只有井舜和宁愚相对而立。 宁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不再言语,他伸出手示意井舜尽管施为,井舜似乎最后叹息了一声,然后他的面容神色就淹没于无边无际的璀璨金色光芒中,在这座秘境天地里升起了炽热灿烂的烈阳,井舜抬起手指轻轻点出,一道由云雾和光亮交织而成的光柱便落在了宁愚的身上,避无可避也躲无可躲。 宁愚没有打算躲避,他只是先前踏出一步,然后无穷无尽的黑暗就从他的脚下席卷而来,将那笼罩整座天地的光亮都擦去,也将扑面而来的光柱扫开。 其实所谓的光明和黑暗都不过是宁愚和井舜随意为之的气象罢了,你井舜既然身比烈阳,那我宁愚就当那阴暗鬼祟的黑夜好了,非要来个争锋相对你死我活。 井舜将自己的身影坠入黑暗中,然后就有无数星辰点亮,宁愚只是伸出手一搅,那些星辰的运转就难以自控地混乱起来,彼此碰撞散作尘埃,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此起彼伏,然而那些数之不尽的星辰却生灭不止,无论宁愚毁去多少,便又会有多少的星辰重新铺满夜空。 宁愚却摇摇头说道:“井舜,如果你觉得自己依靠当年的修为就可以杀了我的话,那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吧,虽然你我都不是真身在此,但别忘了当初在光明岛上我可是差点就毁去了你两百年的修行所得,所以如果你还是只这样与我周旋耗费时间的话,那就恕我概不奉陪了。” 井舜没有回答,只是在那些星辰之上开始出现了山川湖海的模样,然后无数星辰就不断地融合和重叠,最终化作了一个个庞大的蓝色星球,将宁愚的渺小身影牢牢禁锢其中,此时无论宁愚如何运转黑夜的力量都无法抹消那些好似幻影的星辰。 宁愚笑了起来,轻声说道:“这才有趣些,自从来了这座天地,实在觉得星星少了些总是看不够,如今倒让我又难得地重新一睹曾经的美景。” 话音未落,一只巨大的手掌已经撕裂了黑夜的幕布,然后将所有的蓝色星球以及宁愚的身影都攥在了掌心。当黑暗褪去,井舜的身影独自站在一处山巅,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刹,也许已经几个时辰,宁愚的身影出现在了半山腰的一座寺庙外。 井舜抬起手掌轻轻一推,无数的树木和建筑都拔地而起,宁愚置身其中也任由自己的身体被卷动着飞上天空,然后他在半空中倒转身形,随手握住了一把青铜长剑。 刹时间,无数的锋芒就布满了天空,将那些漂浮着的树木和建筑都切割成细碎的残片,甚至就连大地之上,以及井舜所处的高山都被层层切开来,骤然无数的深渊吞噬了这座天地。 宁愚在半空中伸了个懒腰然后悬空而立,他伸出手指点向井舜的所在,口中轻吐:“散。” 在那一瞬间,有无数的井舜的身影骤然破碎又重新凝聚,在那一刻,整座天地间都有井舜的身影无处不在,但又在宁愚的“指点”下支离破碎。 那唯一一个真正的井舜裹挟着天地的阴影出现在了宁愚的身后,就像是为身穿红袍的他披上了漆黑的外衣,一股从天而降压迫镇住了宁愚的双肩,宁愚却始终没有弯腰低头,他缓缓转头看着井舜,然后咧开嘴角露出笑意。 下一刻,秘境天地轰然破碎。 当宁愚和井舜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汪洋上,即便只是短短的一息时间,可汪洋之上的几位登临武道山巅的修行之人还是察觉到了异常,身处于光明岛上深山中的顾枝在面对敌人出手的那一刻还饶有兴致地往圣坤海域的方向定睛细瞧,最终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相互碰撞。 宁愚和井舜再次消失不见,三千小世界,都是他们的战场,或许也将是他们的坟墓。 第五十七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一) 潮水拍打礁石,激荡着涟漪起伏跌宕,蔓延着,卷动浪花去往天际远处,这座汪洋实在太过于广大,于是千里万里之外的任何动静若是到了遥远的别处便消弭于无形。 可站在山巅的那个满头白发的少年,此时抬头仰望苍穹,却能看见无数细小剔透的丝线好似被人拂动,于是天地间就铺满了数不清的细线,纵横交错无迹可寻,那些本该相安无事的脉络此时都被揉动,不由自主地交织纠缠,甚至还有一些丝线被扯断散作漫天星尘。 那是一副好似将整片天空都切割开来的壮阔画卷,可惜这世间能够亲眼旁观的,却只有寥寥几人,就像在这座光明岛上的山巅,也只有白发少年一人有幸得见。 可是他的眉眼间却没有被这副画卷所震撼的慨叹,反而是积蓄着愁云和阴郁,不知为何,虽然仍旧不清楚那些铺满天地的细线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少年就是明白,这番跌宕起伏绝非寻常,甚至他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这番异象究竟是出自于何人之手。 站在少年对面的那个手持长枪的中年人不知道他是在瞧些什么,但是面对于琅始终气定神闲的齐境山如今却只是看见这个少年现身便不由自主地绷紧起身体,虽然他脸上勾勒的笑意显现出他渴望一战的期待,可是心中升腾起的那股惶恐和畏怯也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齐境山呼出一口气,抬起手中的长枪指向身前的那个少年,冷声开口道:“你就是‘地藏顾枝’?” 那个脸色苍白身子虚弱的白发少年像是没有听见齐境山的话语,他依旧站在原地望着远处,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转身又看向了光明岛禹夏城的方向,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齐境山微微皱起眉头,感受到怒气和战意顺着真气的脉络已经点亮了枪尖的锋芒,蓄势待发。 倒提长剑压制着体内翻涌真气的于琅站在树下,他看着顾枝就在原地沉思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便转头问道:“他这是咋了?” 一身鲜红长裙的鱼姬双臂环胸神色冷冻地站在白念媛身前,那些吹拂而来的武道真意就都在不知不觉间被牢牢挡住,鱼姬静静看着顾枝双眼中那让人一眼见之就要目眩神迷的光亮,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但其实方才在海岸处,鱼姬便曾看见过顾枝双眼中出现这般色彩,好似有无数星辰生灭其中,日升月起朝霞暮霭,只在那清澈眼眸中就有沧海桑田万物生息。 鱼姬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样的顾枝有些陌生,就好像那个熟悉的少年突然间披着一身黑夜的外衣,然后就遁入了神秘和虚无中去,任谁也无法走到他的身边,而其他的万事万物也都与他毫不相干。 顾枝终于收回视线,他眼中异象消失不见,只是那般澄澈和明亮,顾枝看了于琅和鱼姬一眼,然后就看向了身前不远处一身武道真意已然攀升至顶峰的齐境山,顾枝掌心搭在腰间朱红酒葫芦上,歪着脑袋问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寻黄先生的墓是做什么,难道你还想要来祭拜他?可你以什么身份,又是什么缘由呢?” 齐境山手臂带动长枪轻轻一抖,正欲开口说话,可是顾枝已经抬起手挥了挥,然后便不再看向齐境山,顾枝语气平淡地低声说道:“这些都无关紧要。”话音未落,始终严阵以待的齐境山突然感受到无穷尽的死亡预兆笼罩着自己,催促着他离开原地,否则下一刻就要惨死当场。 这是没来由的事情,如今的齐境山在点星岛一战之后又有精进,虽然没有像是徐从稚那般一朝感悟便一日千里,但齐境山也是在武道求索之路上更进了一步,所以本就对自己的实力颇有底气的齐境山,却不会相信自己只是站在顾枝的身前便全然失去任何的抵抗可能。 齐境山瞳孔一缩,然后手中长枪就比他的身体更先动了起来,只听见一声轰鸣,齐境山所站的位置就只剩下一个被踩塌的坑洞,而他的身影追着手中长枪锋芒,已然来到了顾枝的身前,近在咫尺。 锋芒吞吐之间几乎擦过了顾枝额前的发丝,可是顾枝却依旧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视线也没有落在齐境山的身上,似乎全然不将这个同样位居天坤榜上多年的对手放在眼里。 长枪势不可挡,一瞬间就突进到了顾枝怀中三寸之间,锋芒距离顾枝的胸膛只剩下分毫,可是眨眼间长枪就被一只脚踩在了脚下,好似在那一刻虚空都被扭曲了。 于是本该刺入顾枝胸膛的长枪反而被他踩在脚下,连带着气势汹汹赶来的齐境山也被带动着跌向顾枝的所在,顾枝抬起手掌,轻轻按下,可是却有无穷尽的飞花和落叶迅速凝聚于他的掌下,齐境山就在那飞花和落叶所打造的囚牢之下,无处可逃。 磅礴的气势宛若倾天的瀑布从顾枝的身上蔓延而出,狂风呼啸着纵横而过,于琅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自然不是惧怕于这真气的余韵,而是如今有伤在身懒得以自身真气去抵御。 站在鱼姬身后的白念媛只感受到狂风拂过脸颊,即便只是卸去了所有真气和锋芒的风沙也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可是她却连眨眼也舍不得,就算眼中都落下泪来,却还是死死盯着顾枝和齐境山的交手,生怕错过了一个细微处。 手掌拍下,齐境山一声怒吼,长枪已经回到了他的身前,然后随着他的手腕转动,那个同样手持长枪的金色虚影在他的身后现形。 一层好似蛛网的金色光芒铺在了齐境山的头顶,挡住了顾枝看似轻描淡写的随手一击,然后齐境山便毫不犹豫地倒退出数十步。 此时那手掌才彻底落下,整座高山都动荡了起来,摇晃着,无数鸟雀振翅高飞,苍天古树和山中石阶都发出哀鸣,瀑布在那一瞬骤然停滞,而在顾枝的身前,支离破碎的裂缝交错而过。 齐境山站在远处眼神冰冷地看着顾枝,他不知道如今尚未出刀的顾枝是不是还不愿意全力出手,可是就方才的举手投足便让齐境山有些不堪应付。 齐境山手掌攥紧了长枪,他身后的金色虚影怒目而视,齐境山一声长啸,再次一往无前地直奔顾枝而去,顾枝就站在原地,依旧不肯出刀,他缓缓握拳撑开拳架,然后吐出一口气,双臂舞动画了一个圈。 就像是云雾被扯着落在人间,顾枝的身前出现了一座细微的云海,翻涌着千变万化,虽然玄妙非凡,可是在扑面而至的金色神明虚影面前却显得那般不堪一击,长枪锋芒裹挟着金光从天而降,刹那间就有无数的锐利枪尖在半空中浮现,将顾枝身周的任何一处地方都铺满,然后骤然发动,誓要将顾枝钉死在原地。 顾枝脚步一踏,他依旧站在原地,只是一只脚向前踩出了一步,在地动山摇来临之前,一拳直去,手臂划过虚空,就像连时间都在那一刻慢了下来,平淡简单的一拳,没有什么如影随形的异象,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气势,就只是直直去往身前的一拳,那些缭绕着的云雾都纳入了那一拳的掌心,干脆利落地与齐境山手中长枪枪尖悍然相撞。 高山都摇晃了起来,就好像这一座隐于此处千万年的深山却在今日被生生压低了身子,无数激荡的烟尘在山下翻滚着,山石从悬崖峭壁间落下,砸进了蜿蜒的溪水中。肉体凡胎的拳头撞上了势不可挡的锋利长枪,可是没有出现什么鲜血泼洒的惨烈景象,反而出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齐境山手中早已是神兵利器的长枪竟然被这一拳压弯了,弯曲出一个惊人的弧度,甚至隐隐之中还能听见长枪如有灵性的哀鸣,在齐境山的身后,那尊顶天立地的金色虚影手中,金色的长枪上居然蔓延出数不清的裂隙,近乎于支离破碎。 齐境山双手紧握长枪,可是双脚却还是难以支撑地陷入了泥土中,身子被敲打着倒飞而出,虽然看似顾枝只出了一拳,但在那呼吸之间,却已经有千百拳落在了齐境山武道真气所化的金色虚影之上,使得那尊好像无敌于世间的神明虚影身上都出现了千疮百孔的裂缝,齐境山的身体撞破了无数树木之后狠狠砸在了山石中,几乎整个身子都陷入其中。 齐境山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可是还没等他抬起头来,一只手掌就已经闯入了他的身前,那合拢而来的金色手掌形同虚设,即便齐境山身后的金色虚影已经将所有力量都用于抵挡顾枝,可却还是无法阻隔那手掌的来到,顾枝松开拳头,手掌按在了齐境山的脖颈处,然后就好像是世间最坚固的牢笼,无论齐境山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开顾枝的束缚。 直到这一刻,顾枝体内无穷无尽的武道真气才再无丝毫收敛地倾泻而出,齐境山就感觉自己好像被淹没于海水中,即便精熟于戏水之法也难逃溺水而亡的结局。 顾枝五指缓缓收拢,骨骼和经脉碎裂的声音传来,修炼到如今早已是铜皮铁骨的齐境山却在顾枝的手掌下像是一具脆弱不堪的瓷器。 不远处,始终旁观着这一幕幕的白念媛早已是目瞪口呆,被狂风吹拂得生疼的眼睛流下泪水,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即便是对于顾枝的实力早有了解的于琅,此时也控制不住地骂了一声粗口,他没想到当年在奇星岛上就已经势不可挡的顾枝,不仅踏足了出云岛之后更上一层楼,而且在秦山上与魔君一战之后居然还又有精进。 如今的顾枝,满身修为早已化作了无边无际的汪洋,就像是行走人间的神仙一般,早非常人可以抵挡的。所以不怪齐境山这个成名多年位列天坤榜的武道宗师就这三两下惨败于顾枝的手中,不说于琅觉得自己可能连顾枝一招都接不下,难道所谓的天坤榜登顶之人,就算是全部联手,就能挡得住顾枝了? 鱼姬却摇了摇头,于琅很快察觉到异常,凑近了鱼姬低声问道:“他身上有伤?”鱼姬点点头轻声说道:“所以他不会出刀,虽然对付一个齐境山确实不足以让他出刀,但也不用像现在这么勉强。” 且不说顾枝就用两拳打败了齐境山算不算得上“勉强”吧,但今日顾枝的全力出手却是有目共睹的,至于缘由,于琅和鱼姬都心知肚明,根本无需多言。 远处山崖的凹陷中,齐境山的双眼被遮掩在披散下的长发下,始终一副读书人打扮温文尔雅的武道宗师此时可谓是狼狈不堪,浑身衣衫破碎,赖以安身立命的神兵长枪颓然折断碎裂在脚边,血液从他身上的经脉破损处流淌而出,落在地上便渗进泥土里。 齐境山咽下口中抑制不住的鲜血,抬眼看向顾枝,声音沙哑颤抖着说道:“杀了我。” 顾枝此时终于将视线重新落在身前这个从来都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武道宗师身上,顾枝的眼神淡漠,虽然脸色苍白可是他的双眼依旧那般璀璨明亮,丝毫也没有颓唐和衰败,齐境山能够感受到顾枝并非全盛姿态,可即便如此,顾枝甚至都无需出刀,齐境山就已经落败了。 顾枝神色平静地看着齐境山,可是从他身上逸散出的真气却那般磅礴壮阔,就像是翻涌的无边汪洋,顾枝缓缓松开握住齐境山脖颈的手掌,可是那股窒息的感受却愈加强烈地加持在齐境山的身上,令他动弹不得,顾枝拍了拍手掌,似乎不愿意那些尘埃污染了他的手指,他轻声问道:“齐境山,我再问你一句,你为何还要来此寻黄先生的墓?” 顾枝抬起头直视着齐境山那深邃幽暗的眼眸,走近了一步低声问道:“究竟是心怀歉疚,还是想来为所有的往事盖棺定论,然后从此你齐境山便不是需要自省自辩的欺师灭祖之徒,而是大道光明的武道宗师了,这便是你想要的吗?” 齐境山啐了一口,漆黑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流下,他倔强地昂着头,沙哑着声音重复道:“杀了我。” 顾枝摇摇头,自顾自继续说道:“你不会歉疚的,因为你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你计较那些自以为的亲疏之别,也对所有视你为无足轻重的事情耿耿于怀,这样的你,不说武道登高君临天下,甚至连一个读了蒙学的孩童都不如,年岁渐长了,便知晓曾经那些以为无法承受的磨砺都是为了如今更好的选择,哪怕你始终觉得那些大人当初做的不对,或者不够好,但是你难道就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个予你重生的人究竟为你做了多少?” 曾经那个饥肠辘辘的小乞丐能够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武道高峰,其中多少艰险磨难自然冷暖自知,但若没有当年黄草庭在街角救下几乎就要冻死饿死的他,如果黄草庭没有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那么还会有现在的齐境山吗?也许机缘巧合之下,人生依旧能够大不同,可是难道因为他齐境山觉得黄草庭当初做的不够好,所以就可以去仇恨去埋怨,甚至最终黄草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只为了去告诉当年那个小乞丐,是黄草庭做的还不够,可是齐境山呢,有什么资格再去居高临下地指责和辱骂? 齐境山依靠着身后凹陷的山崖,体内的骨骼和经脉再也支撑不住,在顾枝的真气威压下开始寸寸断裂,齐境山瘫坐在地上,他的肩头垮了下去,就连脑袋也再难抬起来,顾枝干脆坐在了地上,他看着齐境山继续说道:“你知道黄草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齐境山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再无气力,顾枝便自顾自地说道:“黄草庭,他曾是玉乾海域一座岛屿王朝中的状元种子,他曾是这座驱瀑宗万众瞩目的小师弟,他曾是一座岛屿武林的盟主,他还曾是一个王朝武道的奠基人,他走遍了这座汪洋的所有地方,他在武道之路上远去千万里却还始终不忘脚下,他为自己选择的埋骨之地是当初覆灭的奇星岛,他想要死在举世无双的魔君手中,为百姓而死总算是不枉此生,最终他活了下来,他本该享受万般尊崇,可他只是在巷子里开了一间小小的武馆,那些前来习武的孩子就是他最后的记挂了。” 顾枝吐出一口气,他掌心按住腰间的刀柄,于是那些渐渐铺满了整座驱瀑宗旧址的真气就多了几分锋芒,顾枝轻声说道:“他活了许多年,也应该再活得更久些,寿终正寝安然长眠。”顾枝突然笑了起来,低声呢喃道:“他是一个好人。” 于琅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顾枝的身旁,虽然那些磅礴真气和锐利锋芒让人难以抵挡,可于琅还是神色自若地站在了顾枝身边,他低下头看着落魄垂死的齐境山,语气冰冷说道:“离开出云岛之后我找了你整整两年,终于等到你来了光明岛,齐境山,今日你会死在这里。” 齐境山不知是还有哪来的力气,居然抬起头看着顾枝和于琅,气若游丝地说道:“我不会后悔。”于琅神色淡漠地摇头,轻声说道:“你无需后悔,你只需要为你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说着,于琅缓缓推剑出鞘,顾枝站起了身,在转身之前只问了最后一句:“你为何要为魔君做事?” 齐境山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 于琅抬起了手中的剑,剑光闪烁。 顾枝轻轻一弹手指,于是尸骸就化作了漫天的尘埃,在剑气的贯穿下消散无踪。 天坤榜上的武道宗师齐境山就此身死道消。 第五十八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二) 恍若被掀起惊涛骇浪的山林此时终于重归静寂,此后千万年也都会如此安然无恙,即便风雨席卷沧海桑田,但这座高山总会存在于此处。直到某一日被淹没于泛滥的海水或是被磨平了棱角再瞧不见身影。 而曾经掌握这片山林的那个古老的宗门已经化为了历史的尘埃,留存在世的真正后人也已经寻不见,等到岁月推移带走了人们的议论,关于那座驱瀑宗的往事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顾枝行走在驱瀑宗旧址的屋舍间,这座隐居山中的宗门当年便没有什么巍峨殿宇,仅有的几座设计精巧的阁楼,也都被当年落井下石企图侵吞驱瀑宗遗产的江湖人摧毁大半,现在触目所及的,不过是颓败残破的简陋屋舍,还有空无一人只余下簌簌落叶的练武场。 于琅走在前头,顾枝轻声问道:“当年武山和黄先生还曾守着这么一座遗址住了许多年?” 于琅脚步放缓了些,与顾枝并肩行走,摇摇头叹息一声说道:“没有人知道当年驱瀑宗落魄之后的事情了,也再没有人踏足此地,我只是寻到了几座草草搭建的木屋,想来是驱瀑宗破败多年后,武山和黄先生重新居住于此留下的吧。” 顾枝伸出手轻轻拂过身旁倾倒的廊道石柱,自言自语道:“黄先生还曾走过那么多的江湖路,也在光明岛上传道授业,可是武山却不知道独自一人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以他的性子,恐怕每一日都要把这里每一寸地方都收拾个干干净净才好。” 于琅转头看了一眼顾枝的神色,却没有看见任何情绪的表露,但于琅听得出顾枝话语中的落寞和孤寂。 当年他们几人中,武山和顾枝与扶音的关系最是紧密,在扶音远去光明岛之后,顾枝也选择在苍南城定居,赋阳村的那座竹屋就是由武山在打理,顾筠病逝之后这些年相依为命的顾枝和扶音,想来早就将武山看作了亲人一般,而武山也将顾枝和扶音当作了自己的至亲晚辈。于琅看见过扶音离开出云岛之后想起武山时的模样,那般的悲苦和哀伤,想来顾枝心中的悲伤也绝不会少了。 顾枝抬眼看向远处,一方尚显稚嫩的竹林映入眼帘,一条蜿蜒小路铺着细碎的石子,在踏足道路之前的角落处,摆放着一块雕刻着文字的低矮石碑,上面只剩下残破的“驱”字,在石碑的一角,有新刻的一行字,“弟子武山、黄草庭”。 于琅停下脚步,顾枝也站住了脚,于琅低声说道:“这是当年摆放在驱瀑宗山门外的石碑,其余的碎片都已经找寻不得了,我自作主张将这块碎石搬来放置在这里,留下了武山和黄先生的名字。” 顾枝点点头,然后抬起脚步缓缓走向那座竹林,虽然没有青潋山中竹屋后那片竹林的茂密和青翠,但想来许多年后,此处也会是林叶掩映的荫蔽之地吧。 顾枝迈步走入竹林,沿着那条碎石铺就的小路,看见了不远处尽头的一处小小的潭水,倒映着青竹的颜色,天穹的倒影只剩下斑驳的碎片,闪烁着微弱的光亮,潭水深幽,却听见了叮咚作响的声音,就像是独处于此的潭水在唤醒这座山林的主人前来迎接远行而至的客人。 顾枝看见了一座坟冢,就立在潭水的一侧,以圆润的白石搭建,严丝合缝的砖石拱卫着那个掩埋枯骨的土堆,石碑上纂刻着一行字,顾枝看见了一个算不得熟悉的名字,第一次看见是在出云岛上的那座秘境中,后来到了光明岛也探听了不少关于此人当年一手创建驱瀑宗的江湖故事,这座孤零零的坟冢是武山和黄草庭亲手打造的,深埋着那位一百年前的光明岛武道宗师、驱瀑宗的开山宗主胥衽。 顾枝拱手抱拳,弯腰行礼,然后直起身子看向这座坟冢的两侧,同样是以砖石砌成,只是石碑的颜色却呈现深邃的漆黑,金色的文字纂刻其上,雕琢出那两个名字,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既没有头衔,也没有生前经历,无数岁月的痕迹到此为止,所有的恩怨情仇也一笔勾销,至此,他们就只是“武山”和“黄草庭”。 顾枝轻轻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低声说道:“这一次来得急,没有给你们带好酒来。”说着,顾枝举起酒葫芦倾倒而下,浓郁的酒香弥散而出,在地面上圈出了一个圆,泼洒的酒水回荡着涟漪随意散落在四周,顾枝将酒葫芦的酒倒了个干净,然后就那样举着酒葫芦一动不动。 林间的风吹拂而过,于琅和鱼姬站在通往竹林潭水的碎石路上,看着那个独自站在坟冢间的孤独背影,满头白发被吹荡着散在风里,苍白的衣衫轻声作响,恍惚间似乎还有长刀出鞘的清亮声音,只是不知为何像在哀鸣,带着凄婉和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顾枝转身走出了竹林,他们沿着山路去往驱瀑宗最高处的一座阁楼上,此处倒还侥幸残存着往昔的几分模样,至少没有彻底倾颓衰败,踩着那些不堪重负吱呀作响的木板台阶,站在了阁楼的最顶端,便看得见这座山林外的绵延山脉,甚至还能隐约看见远处的炊烟升起处,抬头远望,想来在每日清晨,此处也能最先看见朝阳的降临,而此时,便只剩下好似燎原之火的夕阳。 于琅依靠着阁楼的栏杆,视线落在那些纂刻于木板之间的诗词,字迹疏狂落笔潇洒,有历代先贤哲人的诗句,也有书写之人兴起之时的随口吟诵,此时被时光蒙上了一层模糊的轻纱,那些淡化破碎的文字,却反而焕发出更为瞩目的光亮,于琅轻声开口问道:“后面作何打算?”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阁楼栏杆,呼出一口气说道:“先去扶音他们吧。”于琅转过头看向顾枝,说道:“我记得扶音他们不是跟着徐从稚去蓬莱岛了吗?也不知道他们找到那处神秘的世外桃源没有?” 顾枝看了一眼鱼姬,然后说道:“据我所知,乐姨和君策应该是进入蓬莱岛了,扶音则带着李墨阩还有那个华朝一同行走各大海域。” 于琅了然,看来是醉春楼所得到的消息。如今醉春楼在汪洋之上的名声可谓是万众瞩目,但凡是有资格卷入这场纷争倾覆之中落座的,谁不会对号称掌握世间一切事的醉春楼另眼相看。 这两年来,随着于琅逐步掌控了于家的产业和资源,也更深入地参与了光明岛那些高处的谋划,他也不得不慨叹,当初本以为只是在奇星岛上呼风唤雨的醉春楼,居然真的有本事掌握汪洋上的一切消息来源。 身处乱世,谁能够得到最多的情报便至关重要,所以无数势力都恨不得将醉春楼供奉为座上宾,只希望能够得到那些消息情报的支持,不仅可以乱世轻易掀翻,甚至可以对争夺更高的权势做些妄想。 只是可惜这些年来,无论那些野心勃勃的势力如何费尽心思,醉春楼都始终一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模样。想要购买情报,可以;想要探听消息,可以;但是想要醉春楼为哪一方势力效力,那就想都别想。 不过于琅作为于家如今的话事人之一,倒是知道一些关于醉春楼和光明王朝的内幕,比如乱世开始之前宰辅寇槐易就曾亲自面见醉春楼的副楼主,而在乱世开启之后,江湖院和降魔殿能够携手护住数座岛屿的武林江湖,也肯定离不开醉春楼背地里的情报支持。 于琅也下意识地看了鱼姬一眼,然后就被红衣女子眼神冷漠地打消念想道:“醉春楼和光明岛合作是一回事,于家想要搭上醉春楼的关系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琅摊开手笑道:“我没那么大的胃口,也不打算卷入醉春楼和光明岛的合作中去,只是请楼主大人必要时刻能够拉于家一把就行了。”说着,于琅挤出谄媚的笑容来,说道:“就当是我于琅欠你鱼姬的人情了。” 顾枝看着于琅的模样笑出声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说道:“不是我说于琅,以前也没见你这副模样啊,看来是做了当家人,也知道世道的不易了,这么快就学会了摧眉折腰事权贵?” 于琅甩开顾枝的手掌,板起面孔说道:“你个孤家寡人懂什么,于家这么大一个家业,想要在乱世之中安然度过谈何容易,如今醉春楼楼主这么一尊大神就在眼前,我不得赶紧攀些关系?只希望以后纷争真的降临在了光明岛,好歹有了醉春楼通风报信,于家也好早做准备。” 鱼姬看着于琅,冷笑道:“小少主真是会做买卖啊,想要醉春楼相帮于家,可却是以于琅向鱼姬欠下人情,真将于家撇了个干干净净,还让我难以用楼主的名义拒绝呢。”于琅眨眨眼就当作没听见鱼姬在说什么了,他用眼神看了一眼顾枝,示意身为“醉春楼副楼主”的顾枝帮忙说句好话。 顾枝摆摆手神色无辜地说道:“别看我,家大业大的醉春楼可跟我这个孤家寡人没什么关联。”于琅嫌弃地一挥手,鱼姬也露出笑意.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于琅的请求,但于琅知道鱼姬的性子,虽然在关于醉春楼的事情上这位楼主大人向来说一不二,但这些年来,于琅也知道鱼姬并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虽然看着冷了些,但在某些事情上总会恰到好处地做些什么,即便今日于琅不开口,鱼姬也绝不会对于家见死不救,只是更深入的合作就别想了,但若是乱世的战火真的卷到了于家的身上,鱼姬和醉春楼肯定会做出万全的法子。 其实于琅自然知道这些事情无需点破,不过经过了他这么一插科打诨,气氛总算是和缓了些,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白念媛悄悄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抬眼看着师傅和鱼姬前辈还有于琅前辈脸上的笑容,到了此时她才有些感受,原来这几个举世无双的武道宗师,其实也只不过是才从少年走来罢了,他们的面容不再稚嫩,双眼也清澈如初,依旧是那般意气风发和锋芒毕露。 于琅也转身看着阁楼外,他伸出手搭在栏杆上,突然开口道:“下个月我要成亲了。”顾枝转头看向于琅,眼神疑惑,于琅笑着说道:“怎么,很奇怪嘛,我也老大不小了,你就不说了,再看看周厌和徐从稚,哪个不是心有所属了,到最后就我孤身一人,成亲很奇怪吗?” 顾枝耸耸肩,然后问道:“是哪家的姑娘?”于琅手指轻轻敲打栏杆,轻声说道:“在于家的时候,你们见过。”顾枝想起那时走在于琅妹妹身边的那个温婉女子,言语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让人一不小心就都要忘却了她的存在,顾枝只记得那是一个清秀白净的姑娘,看着是书香门第出身,想来与于家的门第也相配。 于琅缓缓道:“当初离开光明岛的时候,其实就与她有婚约在身了,是长辈定下的婚事,让她等了这么多年已经是我不对了,哪还能继续拖延下去,让一个姑娘家最好的年华都这般耗费了。” 顾枝想了想,轻声问道:“你喜欢她吗?”于琅没有说话,转头看向顾枝,顾枝抬眼看着于琅,接着问道:“她喜欢你吗?” 于琅静静地看着顾枝,然后笑了起来:“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不是什么家族联姻的陈旧故事,也不是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长辈强迫,她的家里许多年前就已经落魄了,后来跟着父亲来了光明岛于家想要寻些差事做,当年的婚约其实我在离开之前就告诉她可以不用当真,这些年如果她遇上了喜欢的人,于家也会将她看作自家人风风光光的出嫁。” 顾枝低声说道:“可她一直在等你。”于琅点点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地说道:“是啊,她一直在等我。”于琅转头看向顾枝,笑着说道:“所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谋算,就是自然而然地成亲成家罢了。” 顾枝也笑了起来,弯下身子以手肘支撑在栏杆上,他低声自言自语道:“是啊,她喜欢你,你喜欢她,就只是这么简单罢了。”于琅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后背,说道:“想来你们应该是喝不上喜酒了,不过没关系,这顿酒就欠着,还有周厌他们的,以后再还上。” 顾枝仰起头望着远处天际,然后突然起身站在了栏杆上,他伸出手指着远方,夕阳在落下,星辰和月华逐渐铺满了天空,顾枝朗声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座世界,还有我们。” 于琅点点头,轻声笑着说道:“当然。” 第五十九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三) 新一卷天坤榜的现世很快传遍了八大海域的每一座岛屿,虽然如今许多王朝都已经凋零破败,百姓也再无那份闲情雅致站在天坤榜前高谈阔论。 但这新一卷天坤榜的不同寻常依旧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继而便牵动了惊诧和难以置信,因为在这最新的天坤榜之上,没有平常那些熟悉的名字,而是十个从来无人听说名号的武道宗师,好似横空出世一般,潜藏多年而后一鸣惊人。 这十个人,有的在乱世开启之后的这几年间在几处海域和岛屿打拼出不小的名声,但有的人却是此前全然毫无踪迹可循,如今却已然高踞天坤榜之上。 榜首的不再是光明皇帝和魔君,所有岛屿之主的名字被抹消,而声势鼎盛的“地藏顾枝”和“戮行者徐从稚”也被摒除在外,不说那些在武道修行一途潜修多年的武道高手不肯相信,就连从未涉足武道和江湖的寻常百姓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天坤榜。 可是数百年来,天坤榜从未有过丝毫的偏移与缺漏,在最初的难以置信和将信将疑之后,人们已经逐渐将好似神明手笔的天坤榜看作了至高无上的权威,凡是这卷书画上所写的,便代表着世间最无可置疑的力量和地位。 即便光明皇帝的权势无需评说,即便许多岛屿之主的地位也不用天坤榜来加持,可是人们也曾看着天坤榜上出现一个个超凡脱俗的武道修行之人,惊艳了世间,也牵动了无数人的心驰神往。 但是就在今日,天坤榜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动,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被一笔勾销,那数百年来的地位骤然异变,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人们便不由自主地觉得惶恐不安。 在如今的乱世之中,天坤榜如此玄妙高贵的神秘之物都发生了这般变换,人们不免觉得这座汪洋的天地恐怕真的是要翻覆于一瞬之间,而那之后究竟是光明还是深渊,恐怕如今许多人都根本机会活着见到那个时候了。 在光明岛禹夏城外的一座港口旁,正要登船远行的顾枝从于琅手中接过那记载有新一卷天坤榜情报的竹简,随意看了一眼之后,顾枝笑了笑说道:“数百年的大费周章,就是为了现在和整座世界开一个玩笑?看来那位魔君真是把自己在秦山困得太久了,无聊透顶啊。” 于琅自然也知道这所谓的新一卷天坤榜早没有以前的天坤榜那般有威信,可是那之上的许多名字,于家和光明岛也都曾探听过不少情报。 如今位列其中第四位的那位武道高手,不久前刚被光明岛江湖院和降魔殿携手驱逐出玉乾海域,还有几位随着乱世席卷而在奉震海域声名鹊起之辈,也都有着问鼎世间顶峰的潜质,所以于琅的神色并不轻松,想了想说道:“这恐怕不是那个魔君的恶趣味那么简单,也许还有更深处的谋划。” 顾枝将竹简还给于琅,点点头说道:“如果齐境山没有死的话,应该现在也能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恐怕魔君也预料到了齐境山会死在光明岛,所以就将他的位置让与了别人。” 顿了顿,顾枝继续说道:“当初在秦山下的那座江湖,争先台上我便曾见过几位天坤榜上的候选人,实力确实不错,假以时日未必没有真正跻身天坤榜的实力,但如今的这些人我全然没有听说过,所以不好说是魔君的早有准备还是临时起意。” 顾枝转头眺望海面,缓缓说道:“不过正如你所说,这些人既然能够被魔君纳入天坤榜的翻覆中去,就绝对不会只是做一个笑话,他们必将对今后的大局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是已经彻底归入魔君的旗帜下,还是另有心思。” 顾枝还有未竟的话语,他知道魔君不是那种为了一己私欲便挑起如今乱世的人,魔君为了今日的局面更是耗费了数百年的谋划,所以无论是天坤榜还是魔军,背后定然深藏着更多的不可知与不可言说,顾枝隐约能够捕捉到一些深处的谋算,但终究没能看得透彻。就像现在这一卷天坤榜,想来魔君就是要让天下人都对所谓的“定数”哑口无言吧。 顾枝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站在甲板上等待的鱼姬和白念媛,他挥了挥手,然后拍了拍于琅的肩膀,笑着说道:“行了,这就走了,以后若是得空了就回去奇星岛看看,没准那个时候我们也都已经回了苍南城。” 于琅点点头,轻声说道:“好。”顾枝不再多说,转身走向船上,他背对着于琅摆摆手,于琅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船帆渐渐消失在视线的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马车停在于琅的身旁,一个温婉柔静的女子走下马车站在了于琅身边。 于琅回过头看着江若晚,他露出笑意,伸出手牵着她的衣袖,温和说道:“我们回家。”江若晚看着于琅,然后也笑了起来,她点点头,低声说:“好。” 远去的楼船甲板上,白念媛趴在栏杆上望着光明岛渐渐模糊的轮廓,不知为何,踏足那座天下第一大岛屿之后,那些繁华喧闹的城池和令人叹为观止的名胜古迹并没有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中,反而是平平无奇深幽宁静的驱瀑宗遗址却始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又想起了于琅和顾枝与齐境山的交手时,虽然只能记得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但是白念媛忘不了那种亲眼所见的震撼,她缓缓攥紧了拳头,感受到全身上下有一股暖流涌动着。 白念媛记得自己在下山的时候悄悄问过于琅,为何顾枝在和齐境山交手的时候并没有出刀,于琅没有只说是因为顾枝身上有伤不便出刀,而是与白念媛讲述了顾枝早年的武道修行。 白念媛才知道,在顾枝成为那个手持太平刀天下无双的“地藏顾枝”之前,曾身怀世间无数武学的真谛,同样已经登峰造极,是直到最后顾枝才选择了刀作为了武道登高的兵器。 白念媛这才想起当初自己拜顾枝为师的时候,顾枝曾问过她是否想过自己真正的追求,那时白念媛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想要报仇的心思尽数言说,顾枝没有对此多加评判,只是要她在武道修行一途再多想一些。此时白念媛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想要学刀吗?如果还有其他的选择,她是否还会做出其他的决定? 不知为何,白念媛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早有了答案,但是她却捉摸不透,就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玩捉迷藏,让她只能困顿原地却始终找寻不得,白念媛低下头抓着脑袋,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白念媛没有听见脚步声,等到她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身边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熟悉身影,白念媛愣了愣,然后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师傅。” 顾枝随意地挥挥手,示意白念媛不用多礼,然后神色平静地问道:“师傅在和齐境山交手的时候,是不是很帅?”白念媛愣在原地,一时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然后就看见转头看过来的顾枝眼神戏谑,白念媛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顾枝咳嗽一声,摆摆手示意白念媛不用回答。 白念媛意识到顾枝特地来到这里应该是有要事要说,所以收敛神色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候顾枝发话,顾枝看着白念媛一本正经的样子,无奈地摇头说道:“你不用时时刻刻这么紧绷着,虽然说刚刚开始武道修行是该更认真专注些,但也不是要你总是像个木头一样。” 白念媛想起前往驱瀑宗旧址时于琅的训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顾枝看着白念媛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 顾枝伸出手揉了揉眉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收起那些为人师表的威严了,怎么白念媛还是这样一副面对自己就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顾枝冥思苦想之后,便只好归结于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教书育人的经验和天赋,但是这种事情又没办法勤能补拙,顾枝再次叹息一声,只能继续摸索了。 顾枝也不再弯弯绕绕,直截了当地问道:“看了于琅和齐境山的交手,有何感受?”白念媛认真想了想,回道:“很强。” 顾枝接着问道:“觉得学剑好还是学枪好?”白念媛没有立即回答,许久之后才试探性地回道:“学剑?” 顾枝瞥了白念媛一眼,反问道:“那你现在不是在学刀吗?想要放弃学刀去练剑了?” 白念媛自觉失言,连忙拱手弯腰,就要解释什么。 可是顾枝却抬起手打断了白念媛的话语,缓缓说道:“世间万般修行法门,我不敢说自己就可以给出一条全然无错的通天之道,但在我看来,无论是什么玄妙的武学,无论是如何高超的术法,在最本初的时候,也就是如今初涉武学之时,断然没有资格去做选择和取舍。现在就想着学刀还是练剑更好,孰强孰弱?还是你自己能够决定哪个更适合?” 顾枝伸出手在栏杆上轻轻一敲,然后沿着栏杆又切开了几个间隙,在之间隔着一段段距离,顾枝说道:“在修行之中存在着数道关隘,决定着登高的远近和感悟的深浅,可是在最开始,这一道如果没有迈过就万事皆休的门槛,不讲究什么高瞻远瞩和高远志向,而是要切切实实的脚踏实地,现在的你是学刀还是练剑,全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知晓武道究竟是什么,以及你选择武道登高的决心究竟有没有表里如一。” 白念媛觉得自己的心中好像有什么屏障被打破了,那先前纠缠不清的困扰顿时烟消云散,白念媛抬眼看向顾枝,然后再次抱拳弯腰行礼,她沉声说道:“念媛拜谢师傅传道之恩。”顾枝摇摇头笑道:“传道?想要让我传道你还差得远呢,等你哪一天真的跨过了门槛和关隘,再来谈大道的事情吧。” 白念媛重重地点了点头,顾枝笑着转头看向海面,今日是个风平浪静的晴天,极尽目力便能看见更远处的光景,虽然来往航行的船只少了些,但那些翻腾着身影起起落落的鱼儿还有飞鸟却依旧乐此不疲,不管这世间是倾覆还是太平,这些自由自在的生灵都会自始至终地这般畅游天地,即便仍要受些拘束,但终究能够去往更远更高的地方。 白念媛想了想,还是轻声开口问道:“师傅,那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用刀啊?”顾枝看着白念媛一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说错了话的模样,笑着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其实当年也有人跟我说练剑会更适合,但是最终我还是更喜欢用刀,没理由的事情。” 话语至此,顾枝却突然神色一滞,像是骤然想起了什么一样陷入了沉思,白念媛仔细打量着顾枝的神色,没敢打扰,只是觉得有些困惑,不知道师傅这是怎么了。 当初在秦山上,直面魔君的顾枝曾在体内那真气汇聚的秘境之中见过一个人,或者说只是一道残存于世的气息,从他流落郓荒岛到如今恢复记忆,他的脑中就好像被抹去了有关的痕迹。 直到现在才恍然惊觉,可是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思地去回忆,却始终无法捕捉到那个身影的气息轮廓,就好像那时自己不过与一道虚无缥缈的雾气见了一面而已,可是顾枝总觉得不对,他真真切切地遇见了那个人,那个对他来说本该很熟悉的人。 顾枝伸出手撑在栏杆上,抬起手掌遮盖了自己的面容,脊背微微拱起,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白念媛察觉到顾枝的异样,正要开口询问,鱼姬却已经走了过来对着她摇摇头,白念媛困惑不解,但也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开口言语。 顾枝开始将自己所有的心绪都落在真气存续的秘境中,他看见了一个紧闭着双眼的孩童,面容是自己的模样,他行走在幽静深邃的潭水畔,他看见四周广阔的平野尽头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他看见就在不远处有一座掩映在竹林中的竹屋,风铃声轻轻作响,即便瀑布倾天落下的轰鸣也没能掩盖丝毫。 可是除此以外,这个地方便只有顾枝独自一人,空荡荡的,风声穿梭而过,此外便一片静寂,顾枝走到潭水的岸边,他席地而坐,然后愣愣地看着水中的倒影,没有人出现在他的身边,整片天地都只有属于他的气息。可是那时,明明是有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的,那究竟是谁呢? 顾枝朝着潭水伸出手,然后就看见光亮渐渐汇聚在掌心,他心念一动,熟悉的漆黑长刀就握在了手中,顾枝将刀尖探入水中,涟漪荡漾着回旋,平静的水面被吹皱,然后就出现了一层层倒影,顾枝猛然抬起头,看见了天穹中那轮烈日旁出现了一盏明月,像是烛火,燃烧着光亮,却没有什么温度。 潭水中的涟漪远去,然后慢慢在水面上勾画出一个泛着古怪纹路的圈,一层层地叠着,顾枝眨眨眼,就看见盘坐于潭水上的那个孩童身边出现了一缕缕几乎看不见的细线,像是水雾一般,从潭水深处一直蔓延向天穹高处,顾枝缓缓站起身,然后转头看向身边,他想起来了什么。 许多年前,在顾枝还不是名为顾枝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腰间悬挂长刀的人告诉他当世刀法尽归一人之手,那时还是孩子的他问那个人,究竟是谁有本事独断武道,那人便笑着抬起手指着自己,语气平淡神色得意地说道:“当然是我君洛。” 君洛,君洛,孩子拍打着手欢喜笑着,那人便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与他说:“君衣,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让谕璟那些家伙也瞧瞧,咱们君家是能出读书种子的,可不是什么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到时候爹爹再悄悄教你些刀法,你就是文武双全的大高手了。” 孩子懵懂地抬头问:“大高手?是多大的高手啊?”那人认真地思索着,然后抬起双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语气夸张地说道:“这么大的大高手。” 孩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追问道:“比爹爹还大的大高手吗?”那人想了想摇摇头:“比爹爹还厉害有点难,不过咱们君衣以后可是读书人,琴棋书画肯定是更厉害的。” 只是后来,孩子渐渐长大了却还是更喜欢修行刀剑,惹得那人虽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却还是没有强逼着孩子非得去读书治学,再后来,孩子有了一个弟弟,那人便立誓说,等这一个孩子出生了,一定要远离谕璟和商宁那一伙人,免得又给他们拐到武道修行去了,不务正业。 楼船甲板上,顾枝抬起头看向远处,他的神色平静,眼神也没有丝毫异样,白念媛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却看见顾枝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鱼姬也转头眺望海面,然后轻声说道:“来了。” 顾枝直起身子,掌心抵住腰间的刀柄,海面上骤然有疾风掠过,天穹中云卷云舒,顾枝手指轻轻敲打绿竹刀鞘,然后低声喃喃着什么,白念媛只隐约察觉到那是两个陌生的名字:“君衣,君策。” 远处的海面上骤然传来轰鸣声,白念媛疑惑地抬眼望去,就看见遮天盖地的船帆,还有茫茫多数不清的战舰。 第六十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四) 如今的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边境交界处已经彻底被战火所点燃。 虽然这两座海域分别有光明岛和奇星岛坐镇,但魔军却也是早有准备,刻意地绕开了光明岛与奇星岛的严密把守处,将全部兵力投注在了两大海域交界的几座小岛屿上。 经由此,不仅将本该远征其他海域的光明岛大军牵扯住脚步,也使位于旭离海域东南部的奇星岛不得不派出军队远渡重洋,必然削弱了奇星岛对周边七星连岛的把控力度。 这是魔军正大光明的阳谋,而光明岛和奇星岛也不得不做出应对,因为如今战火已经蔓延至所有岛屿,又有金藤岛被破金藤皇帝身陨在前,所以仅剩的大岛屿必须肩负起指引海域的重任。 如今散布在各大海域征战的玉乾海域联军就是出自此种用意,务必要以雷霆之势从魔军手中尽力将主动权往己方拉扯几分,否则若是坐视其他海域和岛屿慢慢被魔军所蚕食,届时孤立无援的玉乾海域、旭离海域和玄坎海域便只能是无根之木,哪怕可以坚持一阵时日,也不免要陷入魔军的重围。 海面上的船只来往虽然少了许多,但行走于还算安稳的玉乾海域境内,其实对于不少行船之人依旧是可以把握的机遇,只是现在想要越过边境去往旭离海域就难了许多,这一艘从光明岛启程的楼船没有走在往日里熟悉的航线上,而是决定绕道玉乾海域和瀚兑海域的交界处附近,从那里借助几座海峡的遮掩去往旭离海域。 这道路线在这几个月来已经是许多玉乾海域行船之人的首选了,而且那瀚兑海域边境的海峡也从来未曾见过任何战舰的踪影,想来无论是魔军还是抵抗军都没打算将这个地方看作战略必争之地,所以这艘离开光明岛的楼船在驶入海峡的线路之后便自然而然地有些松懈了下来,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船长也觉得不该有什么差池意外才对。 但战舰的出现瞬间打破了海面的平静,也让孤零零飘流在海峡间的楼船一时间进退维谷,船长远远看见张扬的旗帜便已经打算回航,可是深陷海峡之中就连后路也被不知不觉间封锁。 于是这载满了货物和行客的楼船便成了困兽,但是船长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一艘平平无奇的航船,何至于牵动这么声势浩大的舰队来围剿? 在战舰的最前端,一个独自站在船头甲板上的魁梧身影双臂环胸神色淡漠地注视着远处的那艘孤零零的楼船,吃水量极大的航船在舰队的面前却那般毫不起眼。 魁梧身影的腰间悬挂着两把宽大的重剑,此时隐隐有电光缠绕其上,交织在魁梧身影略显阴柔的面貌上,他伸出手握住栏杆,头也不回地问道:“地藏顾枝就在这艘船上?” 身后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兜帽下的佝偻身影听见了那个名字,似乎身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但是面容枯槁的老者还是抬起头沉声说道:“根据玉乾海域的消息,至少地藏顾枝会在航行经过此地的某一艘船上。” 那个魁梧身影点点头,脸上勾勒出一抹笑意,没有什么嗜血的残暴,反而有几分让人见之晃神的妩媚,这样一副堪称绝色的面容搭配着一身肌肉虬结的体魄,总让人觉得充满了诡异。 老者将自己的身体蜷缩在黑色长袍下,他微微后退了几步,身体都开始模糊起来,不知为何,他从那艘楼船上感受了刺骨的锋芒。 虽然不至于让他如今这个天坤榜第五的武道高手望而却步,但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离开此地,反正他没打算在这乱世中如何搅动风雨,只希望可以安然苟活到战争结束,所以也不愿意卷入什么武道之争还是权势争夺去。 那个魁梧身影察觉到老者打算退去,却毫不在意,他声音沙哑地说道:“巫赟,你大可自行离去,守着那个天坤榜第五的位置没准真能让你撑到乱世结束,可是等战争落幕了,你也不过就是换了一个主人继续当狗罢了,这样活着有何意义?” 说完,魁梧身影并不打算等巫赟作出回答,他背对着巫赟挥挥手,站在船上各处守卫的身披铁甲的护卫就已经围了上来。 巫赟看了一眼那个魁梧的背影,然后身影一阵模糊,就从原地消失不见了,那个魁梧身影毫不在意地摇摇头,嘲弄地笑道:“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罢了,等这一次我杀了地藏顾枝,不说什么天坤榜第五,天坤榜第一也是我的囊中之物。” 魁梧身影抬起手,船上的旗帜便再往上升高了些,远处的楼船显然可以清晰看到旗帜上所绘的长蛇图案。 如今的瀚兑海域谁不知道,这面旗帜就代表着掌控半座瀚兑海域水域的“天都”角奢,随着新一卷天坤榜现世,角奢的名字也赫然位列第七的位置。 更可怕的是,“天都”角奢与如今叱咤奉震海域位列天坤榜第四的“铸铁”岩倦,都还是同时手握十万大军在麾下的大军指挥使,虽然角奢只是海盗出身,而岩倦也因为其叛出所隶属的国家而臭名昭着,但谁也无法否认这二人的强大。 楼船甲板上,许多还在观光的行客已经在船上水手和护卫的带领下回到了各自的舱房中去,只有栏杆附近还站着三个身影,但是却没有人胆敢上前去劝他们赶紧离开。 因为不知从何时起,那三个人身边十步以内,就尽是刀剑的锋芒,无论是谁踏足其中,都难免感觉到被千万根针刺入体内,所以甲板上便诡异地出现了一处禁地,只有那三个人独处其中。 顾枝从鱼姬的手中接过醉春楼的情报,上面写着“天都”角奢的信息,无论是这些年来的出手记录,还是所率领的大大军的实力,都有详实的记载。 更关键的是,情报中指出,角奢此人一旦出手,可绝不会计较什么道德礼仪,只要是他觉得必须稳操胜券拿下的局面,那么就算是以大军绞杀一人,这种为人不齿的事在角奢身上也已经屡见不鲜。 顾枝静静看着,然后随口问道:“冲着我来的?”鱼姬点点头,语气中似乎还有些歉意,声音阴沉地说道:“玉乾海域那边有几个钉子刚被拔出来,没想到角奢都将手伸到玉乾海域去了,这一路上醉春楼反而是慢了一步。” 顾枝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说道:“一个角奢还不至于让醉春楼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其上,所以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再说了,这玉乾海域不还是江湖院的眼皮子底下嘛,出现这样的事情不是他们的错?” 这时顾枝倒是有了身为醉春楼副楼主的自觉,晓得为自家产业说几句好话了,但是鱼姬的脸色依旧难看,毕竟角奢都已经来到面前了醉春楼的消息才堪堪送到,而如今再想要做什么准备都已经晚了。 以角奢的处世之道,既然是为了地藏顾枝而来,恐怕这一次所带的人手已经是全部兵力的半数不止,甚至还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也就是说,这艘孤零零的楼船需要直面装备精良骁勇善战的五万海军,而且还有一个如今位列天坤榜的武道高手坐镇。 顾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严阵以待的楼船护卫,他突然低声问道:“他们应该无法确定我们在哪一艘船上才对,所以此前已经有不少船在这里遇害了吧?”鱼姬没有回答,但顾枝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顾枝摇头笑了起来,满是嘲弄,他抬起头感慨道:“没想到有一日,居然有人会因我而死。” 鱼姬神色凝重地看着顾枝,缓缓说道:“顾枝,也许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是如今的你已经是这世间的武道第一人了,所以无论是崇拜还是嫉恨,都注定了你不可能再只是当年的那个在苍南城中隐姓埋名的普通人,今日有人因你而死,也可能有人因你而活,并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你已经做了什么,你是复兴奇星岛的开拓之人,是挑战魔君的武道第一人,如今你的存在已经作为了一个符号,代表了太多东西。” 顾枝闻言只是轻轻点头,虽然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都未曾将自己看做什么高高在上的英雄和偶像,但是就像鱼姬所说的,重要的不是顾枝做了什么,而是他已经为这个世界做了什么。 恰逢乱世降临,人们需要这么一个武道第一人的存在,而且是活着的武道第一人,所以只要顾枝依旧活在这世间一人,那么便有无数人会因了他而得幸与不幸,虽然与顾枝全然无关,但却已经与他的存在有了牵连。 顾枝转头看向白念媛,笑着问道:“你是要先回去船舱里等着,还是在这里观战?” 白念媛听着顾枝和鱼姬谈论眼下的时局,站在一旁不免有些紧张,此时听见顾枝的问询,下意识就要转身躲进船舱里。 可是不知为何,看着顾枝那依旧轻松的神色,白念媛便觉得心头的畏惧消减了许多,于是她认真地想了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语气坚定地说道:“不回去。” 顾枝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白念媛的回答,所以并没有感到意外,不过想了想还是正色叮嘱道:“这一次和在光明岛上对战齐境山还是不同的,那时只需要对付一个人我完全可以应对周全,但是这一次对面是千军万马,一旦我陷入重围就很难再看顾到你们了,即便这样,你也还是不怕吗?” 白念媛转头看着远处缓缓逼近的舰队,她咬着嘴唇双拳紧紧攥着,然后摇晃着脑袋说道:“怕,但是不回去。” 顾枝点点头,低声说了一声“好”,然后他转头看向鱼姬,鱼姬微微皱眉,顾枝无奈地说道:“总得留一个人在这船上护着吧,如果我们俩都被纠缠住了,这艘船不是也得废在这了?” 鱼姬只好沉默着接受了顾枝的提议,虽然还是和当年一样,即便面对千军万马和重镇雄城,这个明明能够坐在醉春楼中筹谋天下事的聪明人却总是喜欢这般鲁莽行事,但不知为何,好像到了最后,再怎么胡闹幼稚的事情落在了顾枝的身上就都理所应当了。 顾枝向前踏出一步,虽然仍未拔刀出鞘,可是他飞扬的衣摆和白发却已经逸散出丝丝缕缕的锋芒来。 一时间,不只是三人身边的十步之内,就连整艘楼船的附近海面都被纤细的锐利锋芒切割出道道涟漪来,若是细眼观瞧,还能隐约辨认出那涟漪沿着细致的纹路将海面分割成了一层层错落有致的格局来,那些海水都被禁锢在不同的空间里,就那样漂浮在半空中荡漾着。 顾枝正要起身站在栏杆上,身旁鱼姬却突然开口说道:“小心些,你身上还有伤。”顾枝转头笑道:“所以之后我可能又会晕过去了,这一次不知道会伤的多重,就只好劳烦楼主大人将我送到扶音那里去了。” 鱼姬没有点头也没有再开口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顾枝,顾枝转头背过身,低声说道:“死不了。” 顾枝踩在了船头的栏杆上,然后纵身跃下,海水骤然翻涌倒卷而起,化作了蛟龙的模样,顾枝便正正好好地落在那海水蛟龙的头顶,顾枝背负双手神色平静地看着远处的舰队。 远处舰队的前方,“天都”角奢眯起眼睛看着脚踏虚空的顾枝,他舔了舔嘴唇,有些遗憾地叹息道:“可惜,长得一般。”他低声呢喃,手掌挥下,身后茫茫舰队已经继续向前突进。 角奢看着顾枝,还是问道:“你就是‘地藏顾枝’?”角奢不等顾枝回答,直接说道:“如果是,就只好请你死在这里了,如果不是,那就劝你不要做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反正都扛不住我两刀,没必要在死之前还丢这种人。” 顾枝脸上并无笑意,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就是顾枝。” 角奢抬眼盯着顾枝的双眼,似乎想要辨认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说实话,虽然角奢也知道拥有这般气魄的人应该真是那个“地藏顾枝”无疑了,但是看着眼前年轻得过分的白衣人,还有那一头显出病弱与落魄的白发,角奢总觉得与那个传闻中当今天下武道第一人的“地藏顾枝”气质不太相符。 不过既然那个人白衣人都说自己是“地藏顾枝”了,管他是真是假,反正今日都是要死在这里的,所以角奢也懒得去计较此时的顾枝是真的有伤在身所以才这般落魄还是故意示敌以弱。 角奢毫不犹豫地驱使舰队冲锋在前,而他便静静等待着,等到顾枝杀了几万人之后,才是他角奢出手之时,到那个时候,所谓的武道第一人也不过就是强弩之末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罢了。 想到这里,角奢便愉快地笑了起来,咧开嘴角,露出森冷的白牙,贪婪地吐出舌头。 顾枝看着气势汹汹而至的舰队,他缓缓伸了个懒腰,然后仰起头看着天际远处,眨眨眼,好像看见了一座漂浮在云海之后的岛屿,那般的静谧美好,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顾枝突然觉得,那个地方有些熟悉。 舰队最前方的战舰已经冲锋而至,眼看着就要撞上顾枝所站的地方,可是楼船上严阵以待的护卫和水手却只看见海水冲天而起,然后在漫天水雾与尘埃中,那艘势不可挡的战舰就变作了两半缓缓向着两侧倾倒,而那个一身白衣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依旧站在原地,手中长刀安安静静躺在竹鞘中,静默不语。 顾枝望着天空,然后轻声说道:“请剑。” 无论是海面上的所有战舰,还是此时的楼船上,所有的长剑都难以自控地脱离了剑鞘冲天而去,悬挂在天空中,随着顾枝手指指向舰队,然后漫天剑雨落。 第六十一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五) 这一处位于瀚兑海域边界处的海峡,因为耸立两侧的山崖之陡峭以及临近荒岛之贫瘠,于是向来不是行船商旅的首选航线。 在百余年前瀚兑海域海盗最为猖獗时,此处便是所有海盗躲避海域间许多岛屿王朝追剿的避难所,更是曾经盛极一时的海上黑市所在,不过随着近些年来光明岛和瀚兑海域各大岛屿联手围剿海盗,这个地方也就渐渐荒废,就连海盗也鲜少踏足。 可是随着两年前乱世席卷而来,瀚兑海域的不少岛屿在魔军侵袭之后不久便只能将许多疆域拱手相让,以求得到几分苟延残喘的余地。 而魔军也并不急于将所有岛屿都纳入统治,而是倾注不少兵力用于封锁瀚兑海域通往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的边界,兴许是打算断绝瀚兑海域与外界的往来,以此便可以渐渐蚕食各大岛屿,甚至使魔军兵不血刃,借此保存更多力量以进一步闯入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 到了此时,还敢于冒险行驶于各大海域之间的商船货船,要不是背靠足以威慑海上宵小的大势力,要不就是来自于光明岛或是奇星岛这样仍旧可以屹立不倒的古老岛屿,但即便有种种身份背景作为掩护,却并不意味着这些航船敢于和魔军直面相抗衡,于是如何寻求到相对安稳的航线便成了许多航船需要仔细琢磨斟酌的首要之务。 这处从瀚兑海域通往旭离海域的海峡,幸而还未曾被魔军倾注兵力镇守,于是不少想要富贵险中求的航船便开拓出了一道航线来,这两年间往返于此处的船只倒算不上少,再加之瀚兑海域残余的一些海盗势力也想要将此处当作盘踞的险要处,所以来往航船与海盗舰队就形成了井水不犯河水又相互依存的格局,直到“天都”角奢将瀚兑海域所有海盗势力都吞并,这种微妙的格局才被打破。 今日“天都”角奢突然将手下五万精锐都尽数调遣至海峡附近,自然吸引了不少势力投注视线,海峡不远处甚至还出现了魔军舰队的踪影,虽然只是远远旁观,但也不免让人多了些猜测,议论着角奢和魔军究竟是为了何人如此兴师动众。 海面上的平静随着那个白衣身影凌空踏足海水蛟龙之上便彻底被打破,“天都”角奢手下舰队全数进发,先锋战舰直截了当地朝着那个孤零零的白衣身影倾轧而去,汹涌的海水瞬间淹没了那个年轻人的单薄身影。 可是所有旁观之人不知为何却觉得那个人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消亡,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冲天而起的龙卷,尘埃和水雾散乱在半空中,而后便是漫天剑雨,搅乱了云海刺破了虚空,宛若千万道无孔不入的细针,将侵袭至那个白衣身影周身的所有战舰都在眨眼间刺成了筛子,在令人觉得牙酸的吱呀声响中,许多势不可挡的庞大战舰轰然破碎。 可那个白衣身影依旧只是站在原地,甚至只是抬起了手,角奢手下战无不胜的精锐海军就已经死伤无数,但坐镇舰队的角奢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慌乱失措,他仍旧站在船头甲板上,神色平静地挥手,于是便有更多悍不畏死的战舰直冲那个身影而去。 好似要将人吞没的滔天巨浪和滚滚风卷铺天盖地,即便是站在极远处旁观的人都觉得双眼被刺痛,然后觉得肩头被压着千钧重担。 可是那个一身白衣满头白发的单薄身影却还是一动不动,悬挂于虚空中的长剑都已经消失不见,人们盯着那个身影腰间的绿竹刀鞘,已经隐隐猜测到那个年轻人身份的许多人开始期待那把名震整座汪洋的漆黑长刀出鞘。 传闻中,当年那个在奇星岛魔宫外一刀开太平的少年郎,手中长刀漆黑如墨,却好似有天地间所有的光明缭绕其上,于是即便那个少年名为“地藏”,却仍旧是为这个世间带来无尽光明的传奇。 听说乱世开启之前不久,那个已经销声匿迹许多年的传奇还曾去往魔君御下的出云岛与之一战,之后“地藏顾枝”这个名字便再次消失不见,甚至许多人都猜测他已然身陨。 但无可否认的是,顾枝之名已经来到了天坤榜上的最高处,仅次于光明皇帝和魔君,这唯有当年君洛曾做到的伟业,居然再次被真真切切地重演。 那么现在呢?失踪归来的“地藏顾枝”,是因为与死而复生的魔君一战之后一蹶不振,还是有了更上一层楼的气魄? 人们记起在之前的那一卷天坤榜上,曾书写道“地藏顾枝”乃是当年陨落于孤山上魔君手中的君洛的后代,于是人们不免开始期待,如今的顾枝是否能够做到当年君洛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位于白衣年轻人身后的那艘楼船虽然难免被海浪和狂风吹拂得摇晃不止,但却始终安然无恙地处于气息碰撞的最中心。 船上的纲手和护卫也许不知,其实这都是因了顾枝有意将真气笼罩住楼船所在,以及此时陪着白念媛站在船头甲板上的鱼姬同样以真气护住此处,所以这艘孤零零的楼船反而是如今此地最为安稳之所在了。 海面上再起波浪,这已经是顾枝第五次抬起手了,而散落在他身边的战舰残骸以及流淌的鲜血已经铺满了水面,甚至就连水面下深处的海水都已经被染成了深沉的墨色。 可顾枝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站在舰队前方稳坐钓鱼台的“天都”角奢,顾枝眼中没有挑衅也没有恼怒,而是最纯粹的平静。 可是落在角奢的眼中,却变成了不屑和轻蔑,但角奢并没有被激怒,他依旧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等待顾枝那逸散在天地间显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庞然真气出现片刻的凝滞和收缩,那么才是他角奢出手之际。 但顾枝不愿意再等下去了,他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严格说来,从他在方寸岛去往出云岛,又从出云岛流落到郓荒岛,已经与扶音离散了太多时日。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带着扶音他们安然无恙地从出云岛上离开,可是他错了,黄草庭和武山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于琅和周厌被从此改变了人生的轨迹,而他也差点违背了承诺。 那时坠落下秦山的顾枝真的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见到扶音了,最后他没有太多的悲伤和不甘,只有挥之不去的遗憾和愧疚,因为他曾对她许诺,今生今世都会陪伴左右护她周全,可顾枝差一点就成了那个言而无信的人,幸好,他活了下来,然后现在便要去见她了。 万水千山,艰难风波,无论什么,都再难阻挡顾枝的脚步。 顾枝最后转头看了一眼楼船的船头甲板,鱼姬神色平静,轻轻点头,顾枝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而后便重新看向了舰队深处那个站在前端的魁梧身影。 顾枝缓缓闭上了双眼,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和风雨便都消失不见,顾枝向前走出一步,波澜起伏的海水归于平静,而在深邃的黑暗中,顾枝就像是一步踏入了光明,从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光亮落在他的身上,顾枝轻声开口:“醒来。” 在更深处,那是平静的湖水,在群山之间,在竹屋之前,湖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就像是世间最为澄澈的镜面,倒映着那个坐在半空中的渺小身影。 笼罩在光芒中,低着头,白发披散在身侧,腰间悬挂着朱红色的酒葫芦和绿竹刀鞘。 就在顾枝开口的那一瞬间,空空荡荡的绿竹刀鞘中突然填满了刺眼的锋芒,这整座位于顾枝体内气海深处的天地都响起了酒水晃荡的声音。 那个紧闭着眼睛的稚童睁开了眼睛,他缓缓抬起头,面容与顾枝一般无二,神色平静,眼眸中没有璀璨光亮也没有星辰生灭,只有最本初的混沌和光明交错而过,稚童抬起手指,按在了光芒汇聚的绿竹刀鞘上,然后便有长刀出鞘的长鸣声。 湖畔,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处的顾枝抱拳弯腰行了一礼。 外界不过是呼吸之间,那些蜂拥而至的战舰还没有往前推进几分距离,所有人就都看见顾枝睁开双眼,然后手中绿竹刀鞘就响起了碎裂声,这一把顾枝从郓荒岛一片竹林中随手制成的刀鞘终究还是挡不住漆黑长刀吞吐的锋芒了。 随着顾枝掌心按住刀柄,天地间都听见了那清朗的嘶鸣,宛若是传说里浴火的凤凰再次振翅高飞,恍如亲眼看见沉睡多年的巨龙昂首醒来。 长刀出鞘,只是眨眼间,这座海峡之间的海面就像是被打碎的镜面一般,无数支离破碎的裂痕从海底深处汹涌而至,而后锋芒一往无前,竟是直接将虚空都切割成了碎片一般。 在那刹那的光怪陆离中,所有人好像都看见眼前出现了自己的倒影,然后还没等他们从这幻觉中清醒过来,冰冷的刀锋已经划过了他们的身体,刺破了肌肤血肉,贯穿了骨骼经脉,鲜血还没来得及喷涌而出,尸体已经变作了细散的碎块。 吱呀声中,轰然震动,战舰裂开了! 就好像是一阵风刮过,所有在那一刀面前变作了碎片的东西都被猛地卷起来,倒飞向空中,粘稠的血液化作了雨滴,飞舞的尘埃好似洋洋洒洒的白雪。 那个身影就从其中穿梭而过,没有人能够捕捉到那稍纵即逝的光亮,只知道当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满头白发的白衣年轻人原先所站的海面已经被深不见底的漩涡取代,而一道锐利的锋芒硬生生将海面切割开来。 所有位于这道锋芒前方和四周的东西都被干脆利落地切成了碎片,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声音终于响起,人们在漫天飞舞的废墟中,看见那白色的光影,站在了舰队的最前方。 当顾枝闭上眼睛的时候,始终站在船头好整以暇的角奢便突然感觉到有难以阻挡的磅礴力量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种刺入骨髓深处的寒意催促着他离开此地。 于是角奢便没有丝毫犹豫地暴退而去,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等到他看着那锋芒贯穿了无数战舰和铁甲来到身前的时候,那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已经近在咫尺。 “天都”角奢毫不犹豫地拔刀出鞘,双刀交错抵在身前,他的身体依旧漂浮在半空中,甚至还没来得及落地,千钧重担的冲击力就已经砸在了他的胸口上,隔着肉体和骨骼直接敲在了他的心肺上。 角奢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狠狠地砸在另一艘战舰的甲板上,直接砸碎了木板,重重地摔在最底层的船舱中,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竟是止也止不住。 顾枝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那些仍旧蓄势待发的战舰在看着先头部队全军覆灭以及中枢主将不知生死的情况下,还是悍不畏死地向着站在主舰船头手中持刀的顾枝发动了攻击。 舰队中的武道高手倾巢而出,铺天盖地将顾枝的所有退路都牢牢封锁,密密麻麻的飞箭从天而降,还有许多钩索搭在了主舰的栏杆上,拉扯着那些身经百战的海军冲锋而来。 然而顾枝看也没有看一眼这些针对自己的冲击,他的双眼始终盯着角奢摔进去的甲板裂缝,然后身影再次动了起来,人们只能看得见他挥了挥刀,就像是掸去灰尘那般的轻松写意。 可是数不清的刀芒就像是一颗颗流转的星辰,将所有的光亮和锋锐都凝结在一处,环绕着顾枝的身体轻轻转动,随之顾枝踏出一步,那些刀芒就向着四面八方飞出。 天地间就像是有人放了一场烟火,瞬息间就被爆裂的光芒所铺满,谁也没办法在这样的光景面前依旧睁着双眼,在最后,所有人只听见一声令人耳朵生疼的吱呀碎裂声。 角奢从船舱的底部站起身,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持刀的双手在颤抖,他的神色有些呆滞,那阴柔俊美的脸上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现了迷茫。 角奢晃了晃脑袋,然后感觉到头顶洒落的光芒被阴影遮掩,他缓缓抬起头,看见顾枝就站在甲板的缺口附近,神色平静地低头看来。 角奢静静地看着顾枝,然后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这个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病弱年轻人将自己一刀打败了? 角奢还没有从冲击中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和修行多年的本能还是驱使着他握紧了手中的双刀,然后再次暴退离开原地。 这一次顾枝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角奢却感觉自己全身都绷紧了起来,因为那刺骨的锋芒出现在了身后,只差一寸! 角奢硬生生拧转手臂握着刀挡住了顾枝挥舞的长刀,然后借着冲击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抛入了海中,这一刻角奢就连丝毫反抗的念头都没有,只有一个最初的渴望驱使着他,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活下去,活下去…… 角奢像是一条落水狗一般在海水中拍打着,可是无论他如何奋尽全力,那股缠绕在身上的寒意和锋芒却都没有丝毫减弱。 角奢不敢停下来,他拼了命地游着,寄希望于海面上那依旧兵力极多的舰队可以拖住顾枝手中的刀,可是轰鸣巨响却在片刻之后就已经消散一空,角奢看见眼前落下许多碎片,有断裂的木板,有徒劳无功的长箭,有破碎的肢体,还有数不清的刀枪剑戟…… 阴影还是笼罩而至,角奢从海水中一跃而起,挥舞着手中的双刀劈砍向身前那个不动如山的身影。 顾枝反手握刀,然后刺下,既没有去抵挡角奢的双刀,也没有寻找对方的破绽一击毙命,就只是将手中的刀刺入了海面,而后万丈龙卷冲天而起,将角奢蓄力已久的全力一击直接打碎,甚至还将本想借此作为障眼法伺机脱逃的角奢困在了原地。 顾枝来到角奢的身前,倒卷的海水缓缓落下,就像是倾天的瀑布,顾枝静静看着角奢,然后握着手中的刀伸出了手掌,濒死的角奢一声怒吼,体内积攒多年的汹涌真气猛然鱼贯而出,将角奢本就魁梧的身影撑得更加壮硕巍峨,角奢的身后出现一个飘忽不定的模糊虚影,同样手握双刀朝着顾枝劈砍而来。 顾枝没有抬头去看那个渐渐凝实的虚影,也没有在意角奢的临死反扑,他依旧一手握刀一手掌心按下,在那一刻好似天穹的云海都坠下几分,最先碎裂的顶天立地的巍峨虚影,然后是角奢手中的双刀,最后是他的身体,就像是一件名贵的瓷器被摔在了地上,支离破碎,尸骨无存。 顾枝吐出一口气,海面上吹拂过一阵风,将所有的断肢残骸和废墟尘埃都吹散,顾枝的掌心向下,手中漆黑长刀的锋芒缓缓收敛,然后眨眼间海面上就风平浪静,或者说此时在那个白发年轻人身前,就连汹涌的汪洋都不敢轻易动弹,顾枝仰天看了一眼,然后闭上双眼。 楼船船头的甲板上,一袭黑色的长袍落在地上,然后人们就看见那个身穿红裙的绝色女子来到了顾枝的身边,伸出手接住了顾枝倒下的身影。 鱼姬将顾枝圈在自己的怀抱中,带着昏迷过去的他回到了楼船上。 第六十二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六) 圣坤海域乱了,但是承源岛没有乱。 虽然战火的席卷依旧让人猝不及防,但是早有准备的承源岛还是安然度过了最初的混乱,并且那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皇帝陛下又早将那些把持朝廷权势多年的世家大族都清洗了一遍。 于是如今的承源岛王朝可谓是焕然一新,那些本是摩拳擦掌期待着大刀阔斧改革的有志之士,眼看着乱世将至,也二话不说地投身于保家卫国的运筹帷幄中,世家大族的倾塌使民心更为凝结,现在的承源岛大有与魔军一较高低的气魄。 乱世战火至今,圣坤海域的战局日渐颓败,尤其是在金藤皇帝陨落之后,魔军的侵袭更为势不可挡,如今已经是将近乎半座圣坤海域都吞入腹中,而那些贪婪嗜血的魔军还不知疲倦地辗转于各大岛屿之间。 不像是瀚兑海域和旭离海域那边的魔军仍旧存了些试探的心思,盘踞在圣坤海域的魔军势必要将整座海域都和宣艮海域与奉震海域那般彻底控制在麾下,真实目的也昭然若揭。 一旦魔军真的将汪洋之上的四大海域都彻底把握,接下来就是对于玉乾海域的全面战争了,那时的光明岛不仅丧失支援其他海域的余力,还要倾尽所有力量对抗所有兵力汇聚一处的魔军。 如今圣坤海域的各大海域可谓是苦不堪言,有传闻说负隅顽抗的郓荒岛也终于要彻底陷落了,不知道牵制着魔军这么长时间的郓荒岛会在沦陷之后遭遇何种清算,但想来肯定会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恐慌弥漫在所有人的心头,但同样也激荡起人们不甘不屈的气血,承源岛上民心更加激愤,甚至已经出现了主动迎战魔军的声势,不过很快就被朝廷在暗中压了下去。 承源岛的兵力保留尚还完整是没错,但是最初魔军进犯圣坤海域的时候,临时组建的各岛联军因为缺乏足够的情报作为支撑,实在是伤亡惨重。 后来,所谓的联军也就不攻自破,而且因为乱世之前金藤岛不管不顾地扩展领土吞并岛屿,导致不少王朝都人心惶惶,自然更不愿意开诚布公地倾力合作。 可当察觉到需要汇聚所有力量对抗魔军的时候却已经晚了,所以如今即便承源岛能够将邻近几座岛屿的力量凝结起来,也断然没有能够主动迎战魔军的底气,但是魔军想要踏足承源岛的领土也绝非易事。 在承源岛东南边境的涪岭城中,那位只用了短短四个月时间就名震承源岛的城主顾霜今日竟然罕见地没有出现在议事堂的会议中。 这让那些驻守东南边境的将帅和各大城主都摸不着头脑,毕竟那位身份神秘手段狠辣的顾霜城主向来是各项事情都要亲历亲为,并且在那些关涉家国的大事上从来说一不二,不仅树立了东南边境城主之首的威名,而且还手掌监察整座承源岛东南两境军队的权势。 任谁也看得出来,这位手段不俗的城主顾霜,绝对是那位新任皇帝陛下亲手提拔的亲信,将来肯定是要入主朝廷中枢的。 虽然顾霜没有到场,但是在东南边境中枢城池涪岭城中的议事还是照常进行,所有从庙堂中枢下达的指令以及涪岭城城主府的命令都有条不紊地送达至每一位身负重任的将帅与城主手中。 这些在最初还将自己看作乱世之中可以大展拳脚的封疆大吏此时只敢老老实实地遵循指派,不只是因为当今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的铁血手段,更因为那些敢于在顾霜就任时对于朝廷命令指手画脚的刺头,都已经被那位城主大人干脆利落地亲手送去见了阎王。 顾霜自入住涪岭城之后,便大行革新之举,虽然有关军政要务的具体推行依旧是将权力下放于所有官吏,但是真正的方针政策却需要一丝不苟地遵循命令。 在如今的乱世中,所有的野心和筹谋都需要消磨干净,一切的准备和安排都只是为了守护住承源岛,所以慑服于顾霜威名的所有官吏,也就再没有出现敢存有其他心思的人了。 那些手握命令的将帅和城主正要起身离开议事堂,可是突然听见紧闭的大门被推开,有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就看见了那个戴着面具的熟悉身影。 一时间整座议事堂都噤若寒蝉,城主府的管事之人恭敬地退到一旁。 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议事堂的最前方,出乎意料的是,今日的城主顾霜居然披甲在身,腰间没有悬挂着朝廷御赐的金剑,而是一把平平无奇的绿竹刀鞘。 顾霜站在议事堂的前方没有落座,只是片刻时间,所有在场的掌权之人就知道出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于是桌椅被推开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顾霜眼神平静地看了一圈议事堂中的权贵,然后声音沙哑地开口道:“魔军已至衢波城珞牙港外,东境海军抵御在前,南境海军死守沿岸港口,其他的,就交给我们了。” 顾霜简短地将如今面临的情势说明白,然后看着那些严阵以待的将帅和官吏,肃声说道:“准备日久,承源岛,就交给各位了。” 衣袍卷动的声音和铁甲碰撞的声音同时响起,所有人或抱拳或拱手,肃声回应道:“谨遵城主令。”顾霜站在原地点点头,然后挥挥手说道:“去吧。” “凯旋!凯旋!凯旋!” 几乎是在魔军临近的消息送至涪岭城城主府中的同一时刻,东南边境的所有驻军便已经调动了起来,而已经加固了城墙和重新筹划了攻守构建的所有城池也运转了起来,就像是只需要涪岭城的城主府往湖面中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那些等待已久的涟漪就会沿着安排好的脉络扩散开来,直到在最合适的地方绽放出独属于它们的光亮。 涪岭城城主府的议事堂中很快变得空荡荡,只剩下戴着面具身穿铁甲的城主顾霜,他独自一人站在寂静的大堂中,听见了城主府来来往往的喧嚣,听见了城主府外街头巷尾的悲喜,听见了院落中孩童的啼哭,听见了大树下老人的叹息,听见了城门开启又落下,听见了刀剑出鞘,听见了潮起潮落。 顾霜迈开脚步离开了议事堂,涪岭城三千亲军已经在整装待发,顾霜翻身上马,接过手下递上来的金剑,然后拔剑出鞘,挥手朗声道:“出发。” 三千亲军紧随城主顾霜的脚步,将在两日之内抵达东南边境衢波城,城主顾霜将会亲临督战,这是承源岛准备已久的战争,也是所有承源岛百姓翘首以盼的反击,所以这一战无论魔军是倾其所有还是简单的试探,承源岛都必须拿下无可置疑的胜利,否则那些为了乱世所作的准备和在人心下的功夫就都成了无妄空谈。 魔军的突如其来没有出乎承源岛的意料,但是在这一战中投注的兵力和决心却还是让承源岛不免惊诧,因为在所有的情报和消息中,魔军本不该有如此多的兵力可以用于攻打承源岛,除非是魔军放弃了包括金藤岛在内的几座大岛屿的驻守,才能腾出额外的兵力投入到控制其他岛屿的战争中去。 甚至更坏的情况,那便是郓荒岛在内的更多岛屿也已经彻底沦陷了,所有魔军便会将剩下的兵力都投到以承源岛为首的几大岛屿中,倾尽全力势必要将圣坤海域牢牢把控。 在最初的拉锯战中,承源岛的东境海军虽然训练有素,但终究缺乏些直面抗衡魔军的经验,所以处于节节败退的窘境,但随着东南两境的各大城池都运转起来,南境海军也得以从死守港口的进退维踞中摆脱出来,东南两境精锐海军的合力,终于还是抵挡住了魔军势不可挡的冲击。 魔军的侵袭向来占据着兵力雄厚的优势,这一次的攻击同样如此,即便东南两境的海军阻拦住了魔军的主要舰队,然而还是有伺机迂回的魔军登上了承源岛的海岸,开始了与承源岛大军的厮杀。 魔军的进犯早就在承源岛的计划中,能够绕过海军登岸同样不出所料,东南两境的海军能够牵扯住最初的半个月时间已经做的不能再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承源岛大军。 虽然承源岛海军缺乏作战经验,但是驻守城池间的大军可都是这么多年从沙场中淬炼出来的无数精锐,无论是收复西北边境领土的百年抗战,还是对那些有心谋逆的世家大族的清洗,承源岛大军无一不是从血与火中历练打造,所以哪怕是对上传闻里战无不胜身经百战的魔军,承源岛大军也有不落下风的气魄在。 所以魔军胆敢踏足承源岛的大地反而是顺了承源岛的心意,接下来在岛屿山河之间展开的战争,才是承源岛真正的手段。 这场战争从魔军的舰队出现在海面上算起,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之久,战局的千变万化和势力的交错演变让人目不暇接,从最开始承源岛牢牢掌握上风,到被更多登岸的魔军反扑而只能狼狈固守,从魔军盘踞临海几座城池,到被承源岛东南边境大军一直赶到了海岸。 就这样,承源岛大军和魔军不断地反复压制和交错,竟是谁也说不上来是势不可挡的魔军能够再次吞下一座岛屿,还是承源岛出乎意料地守护住了疆土。 这一日,承源岛东南边境的十万精锐大军尽数铺在了临近海岸的一座山脉中,在面朝大海的山林间散布至兵力不详的魔军。 承源岛大军不敢对狼狈逃窜的魔军掉以轻心,因为这些躲藏此处的魔军即便是从城池中被赶出来的败军,也至少有着不弱于承源岛大军的兵力和实力,所以承源岛大军乘胜追击至此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耐心地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可以将所有躲藏于此的魔军尽数歼灭的时机。 如今涌入承源岛的魔军已经被切割了开来,在各大城池和驻军的消磨中渐渐被削弱,而此处盘踞在山林间的魔军就是打入承源岛的魔军中兵力最盛的一支队伍了,而且还是由各地的败军汇聚而成,如果承源岛大军真的能够在此处将这些魔军一网打尽,不敢说对于战局盖棺定论,但肯定是对魔军的这第一次进犯给予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城主顾霜亲自坐镇十万承源岛大军,并且还带来了朝廷的命令,这一次务必要将所有被围困的魔军都尽数歼灭,因为等待已久的承源岛百姓需要一个足以振奋的消息。 大战以来,承源岛朝廷一直十分慎重,对于战况的胜利和落败都语焉不详,但是两个月过去了,躁动不安的民心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结果。 这一日整装待发的承源岛十万大军倾巢出动,将盘踞山林间的魔军死死围困,然后在几位功勋卓着的将领的指挥下,承源岛大军开始了突进,几乎是将半数兵力都投注到了山林中去,这莽撞的策略彰显了此时的承源岛大军有多么渴望一场真正的胜利。 后方的中军大营中,一处宽大的布蓬下,来来往往的医师忙碌着奔走,一个穿着素雅长裙的女子站在布蓬深处的一张桌子旁,许多拿不定主意的医师都要来女子面前问上一句,有了新的病人和病情也要及时通报女子。 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子居然是此处中军大营所有医师的领头之人,不过若是有知晓其来历的人便不觉得这有何奇怪了。 这位名为灵霜的年轻女子如今已经是承源岛东南两境的医仙和“仙子”,这些年来,灵霜走过了东南两境的所有城池,也得到了东南两境所有驻军的尊重,这一次大战来袭,灵霜带领着承源岛上有报效国家之愿的医师投身于战场中,救死扶伤妙手回春,而灵霜更是得到了城主顾霜的信任,亲自调任其到中军大营中负责伤病的疗愈。 在焦头烂额的医师和凄惨呻吟的伤兵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身披光芒万丈的铁甲,手持金色璀璨的长箭,腰间悬挂着绿竹刀鞘,面上还戴着狰狞鬼面,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坐镇中军的城主顾霜,顾霜径直走入布蓬下,来到了灵霜的身前。 顾霜安安静静地站在灵霜身旁,看着女子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顾霜看得有些出了神,此时的灵霜哪还有当初在奇星岛的生疏和稚嫩,更没有在光明岛神药学院中时那般的俏皮和跳脱,顾霜面具下的嘴角勾勒出笑意,让所有将帅和城主都不寒而栗的那双眼睛此时居然满是柔情。 灵霜放下手头的竹简,这才察觉到身旁男子的到来,灵霜转头看着顾霜,疲惫的脸上露出笑意,轻声问道:“要结束了?” 顾霜轻轻点头,然后看着布蓬外缓缓说道:“待会可能会有些乱,不过不用担心,都结束了。” 灵霜没有去问会发生什么,也没有去管究竟何时会有真正的结束,她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他抬起手摘下面具,灵霜看着那张熟悉的少年面容,伸出手去将他垂落散乱的头发打理干净,然后轻声说道:“顾生,平安归来。”他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说:“好。” 那一日拼死反扑的魔军居然找到了兵力薄弱的中军大营所在,半数的残余魔军都尽数涌入中军大营中,然后就陷入了承源岛大军准备已久的合围圈中,燃烧的战火舔舐着天穹的云海,闪烁的光亮刺破了山林的静寂,那时人们记住了一个身影。 那个人站在大营的最中间,破碎的铁甲和流淌的鲜血汇聚在他的脚下,数不清的断肢残骸在他身前堆积如山,人们只看见那把长刀从绿竹刀鞘中现身,那个摘下了面具的少年,与整座天地问道:“世间还有道理何在?” 就在此处,就在人间。 第六十三章 眼前人与心上人(一) 楼船停靠在一座岛屿的港口,此处没了往日船帆来往的热闹景象,于是此时这一艘历经风雨却仍旧安然无恙的楼船停靠,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只是港口附近并没有多少好事人在探望,反而是驻守此处的军队已经若隐若现,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侵袭,但是这艘楼船和这两年来所有停靠于此的货船商船一般,只是一些念着富贵险中求之人的生意之道罢了。 楼船上下来了许多人,还有许多货物也卸了下来,这一艘看起来仍旧齐齐整整的楼船,却在瀚兑海域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危局,然而身处五万精锐海军围困还能够全身而退,并不是因为这艘从光明岛启航的楼船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身份背景,而只是因为船上的那一位再没有见过身影的神秘年轻人。 虽然那一战之后许多人都猜测出那位武道宗师的真实身份,但毕竟关于那位如今的武道第一人,所以在一些身份神秘的黑衣人软硬兼施的“嘱托”之后,楼船上的所有人都对发生在瀚兑海域的那一战讳莫如深,根本不敢随意开口谈论此事。 谁也不会怀疑,那些装备精良浑身血煞气的黑衣人绝对做得出来杀人灭口的事情,所以倒不如识趣地闭口不谈,在这乱世之中保的性命已经殊为不易,要是因为自己多嘴说了些什么而横死,岂不更为可悲? 楼船上的货物都卸了下来,本还打算带着些货物去旭离海域更多岛屿做买卖的船主和水手也都被赶下了船,但是这些人却毫无怨言,因为那些黑衣人给的报酬足够丰厚,不仅能够偿还他们做买卖的损失和这艘楼船的价格,甚至那些钱分派下去,也够每一个人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了。 这么一大笔钱财可不是什么势力都能够拿的出来的,船主和水手护卫们都是从光明岛出来的人,自然也见过世面,所以得了便宜也懂得缄口不语的规矩,至于他们是打算在这旭离海域的岛屿安家,还是另寻机会回去光明岛,就交给他们手中的钱财来做决定了。 楼船上已经剩不下多少人了,那些身份神秘来去无踪的黑衣人消失不见,但整艘都笼罩着一层阴影,若是此时还有胆大之人敢于行走在楼船上空空荡荡的船舱之间,就会感觉到似乎被无数双冰冷视线注视着,那股寒意刺入骨髓,让人不寒而栗。 只有一艘船舱中还亮着烛火,舱门紧紧闭着,此处的阴影最盛,将附近都笼罩得静悄悄的,忽悠着这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船舱,窗口的烛火倒映出几分影子来,但是只能隐约捕捉到几个模糊的身影,药草的味道从窗台的缝隙逸散出来,还混杂着鲜血的味道。 满头白发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躺在床上,他紧闭着双眼,眉头微微皱起,不知是身上的伤势在折磨着他,还是好不容易能够不管不顾睡去的他做了什么梦。 年轻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可是却不断有鲜血从他的肌肤经脉间渗出来,不管擦去几次,都会重新染红他的衣衫。 床头边的地上已经丢着好几件鲜血淋漓的衣服,几个药炉和水盆也绕着房屋随意放置,一个腰间挂着木刀的年轻女子在其中行走不停,娴熟地照看着那些药炉中的药汤。 坐在床沿的女子轻声开口道:“念媛,药好了吗?”自小跟着言澍耳濡目染的白念媛自然懂得如何煎煮药草,听见了鱼姬的问话,她抬起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回道:“还要再等等。” 顿了顿,白念媛犹豫着问道:“而且上一次喝药才过去了一个时辰,这么灌下去真的好吗?”白念媛虽然懂得些药理之道,但是从小都不愿意跟着言澍还有言奇真正地坐下来琢磨医术,所以对于真正的调理之道还是知之甚少。 鱼姬看了一眼依旧昏睡中的顾枝,神色平静地说道:“无妨,他从小习武就是这么被药养着过来的,如今的体魄足够坚韧,再加上受的伤太重,用药重一些并非坏事。” 鱼姬自顾自摇摇头说道:“但是这也并不是根本之道,说到底从在出云岛重伤以来,虽然躲过了濒死的艰难处境,可他体内的伤势一直都还是隐患,所以想要真正得到治愈,必须交给扶音了。” “师娘?”白念媛脱口而出,然后疑惑问道:“师娘是很厉害的医师吗?”白念媛从先前顾枝和鱼姬的闲谈中知道如今扶音在各大海域间救死扶伤,但她并不知道扶音的医术究竟如何? 鱼姬点点头说道:“扶音从小跟着顾先生修习医术,后来又在神药学院求学,可谓是当今世间天赋和潜质最为出众的医师了,如今行走天下磨练医术,她又是对顾枝最为熟悉的人,所以再没有谁能够比扶音更有可能治好顾枝了。” 白念媛松了一口气,她看向床上躺着的顾枝,如今距离瀚兑海域峡谷一战已经过去了五天时间,但顾枝依旧是这样昏睡不醒的状态,甚至最开始还险些没了心跳与脉搏,只是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险境地。 醉春楼的人上船之后,带来了许多药草,又在鱼姬的吩咐下买下了这一艘楼船,所以如今整艘船都是为了顾枝养伤而准备的,在顾枝醒来之前,鱼姬和醉春楼都会护佑着他平安无恙。 白念媛问道:“鱼姬前辈,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鱼姬站起身缓缓走到船舱中的桌前坐下,她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说道:“奇星岛。” 白念媛疑惑问道:“师娘在奇星岛吗?” 鱼姬摇摇头:“根据消息,扶音应该在旭离海域的其他岛屿中行医,但是醉春楼会将顾枝的消息送到扶音手中,想来扶音一定知道去哪里寻到顾枝。”白念媛低声道:“奇星岛吗?” 鱼姬转头看向窗外,海浪起伏的声音传来,鱼姬轻声道:“那是他们的家。” 在停靠几日之后,这艘完全由醉春楼把控的楼船再次扬帆起航,虽然已经踏足了旭离海域,但是从此处去往奇星岛仍旧有一段路程。 而且随着魔军对旭离海域的侵袭,恐怕这艘楼船还不得不要经历一段与魔军的舰队兜圈子的航程,所以并不是度过了瀚兑海域的峡谷之后便风平浪静。 在乱世之中,想要寻得所谓的太平安稳本就是奢望了,而人们所熟悉的汪洋大海也已经变作了波云诡谲的深渊。 鱼姬另外安排了几个醉春楼中的心腹负责日夜看护顾枝,这些日子跟着顾枝从圣坤海域到玉乾海域,又从瀚兑海域回到旭离海域,鱼姬离开醉春楼已经有了些时日,虽然许多至关重要的消息依然会送到她的手中,但更多需要处理的杂事也已经堆积如山,身为醉春楼的楼主,自然是应该做些正事了。 在顾枝养伤的船舱不远,醉春楼的临时议事堂就在此处,随着鱼姬重新开始梳理醉春楼的要务,每一日从这船舱中来来去去的身影可谓是让人目不暇接,那些身份神秘的黑衣人从海上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一道道严谨周密的指令就已经传遍了八大海域的醉春楼情报处。 如今汪洋上有不少人都知道了醉春楼的名声和威权,但是除了一些真正的权贵以外,根本没有人知道醉春楼究竟在何处,这个能够掌握天底下所有消息情报的机构,就像是身处云雾中一般,通晓世间事又远在天边,无论是想要找寻醉春楼合作的人还是只想要与醉春楼结下香火情的人,都全然寻不到醉春楼的所在。 其实醉春楼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驻地,要说是如今掌握八大海域所有醉春楼相关机构的主坛,那应该是在光明岛禹夏城皇宫中的那个无人可以踏足其中的隐秘楼阁,但是真正的醉春楼议事处其实只围绕一个人存在,那个人身处何地醉春楼的议事堂就在何处,那就是鲜少有人知晓真正姓名的“修罗九相”中最后尚未被揭晓身份的“罗刹”鱼姬。 最初的醉春楼由那位陨落于当年奇星岛孤山前的少竹亲手创立,曾经也遍及八大海域,但却没有什么通晓天下事的威名,后来随着少竹留在了奇星岛,醉春楼便分崩离析,许多情报机构都坐拥一地自立为王。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直到一个自称少竹弟子的年轻人带着醉春楼的玉牌密令开始走访各大当年醉春楼的下属机构,在一系列无人知晓的明争暗斗之后,那个如今身为醉春楼副楼主也是唯一站在阳光下的话事人麟书将少竹当年创立的醉春楼重新统合一处。 奇怪的是,这么一个才华横溢运筹帷幄的年轻人居然还不是醉春楼的楼主,于是当年不少人都在等着看那个隐藏幕后的楼主,究竟有何本事能够与麟书争夺醉春楼的权势。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既没有出现醉春楼内部的翻天覆地,也没有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来,那个至今没有多少人知晓身份的醉春楼楼主只用了短短时日就将醉春楼牢牢把控在自己的手中。 现如今醉春楼和光明岛的合作虽然尚未摆在明面上,但几乎所有有资格位居山巅的权贵都知晓此事,这更加给了醉春楼与众不同的威权。 听闻就算是魔军也不愿意轻易去动醉春楼,因为醉春楼确实是那个最为中立的存在,即便根据合作给予了光明岛一些情报消息,但是醉春楼从不会去站队和偏移。 有人怀疑魔军的许多情报也都通过醉春楼获得,但是这种谣言被麟书亲口否认,倒是让不少人看见了醉春楼的骨气,即便是习惯躲藏在黑暗中的醉春楼,能够维持不站在任何一方势力范围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为光明岛提供些帮助,但还不至于主动与魔军同流合污,这为醉春楼挣得了些值得称赞的名声。 船舱外又响起了敲门声,鱼姬放下手中的竹简揉了揉眉间,舒缓了一些疲惫和困倦之后,她神色平静地说道:“进来。” 房门被推开,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竹简,恭敬禀告道:“楼主大人,这是副楼主整理好的这个月的所有情报汇总,请您过目。” 鱼姬接过黑衣人手中的竹简,掂了掂重量,知晓了麟书在其中耗费的心力,这是醉春楼中每个月都需要递交给楼主过目的情报汇总,所有被醉春楼定性为会对整座汪洋世界都造成影响的情报才有资格通过副楼主的手亲笔撰写整理好递交给楼主,如果楼主点头准允了,有关这一部分的情报就会被永远封存,作为醉春楼中真正的机密,是无论什么筹码都无法换取的情报。 身为鱼姬心腹的黑衣人没有立即退走,而是继续禀报道:“楼主,那几艘战舰还是缀在不远处,看样子已经观察得足够了,也许过不了几日就会出手。” 鱼姬一手抓着竹简一手五指轻轻敲打桌面,问道:“没有岛屿敢出手解决吗?”黑衣人摇摇头:“如今的旭离海域中,除了奇星岛之外恐怕没有岛屿敢主动迎战魔军的舰队,即便是我们的情报也没能打动他们。” 鱼姬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说道:“该做的准备做好,无论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都不能让他们太过轻易地得逞,他们大可能还是冲着顾枝来的,也许其中会藏着几个深不可测的高手,醉春楼的精锐都调动过来了吗?” 黑衣人沉声说道:“十八护法和十位供奉都来了,还有几位副楼主亲自请来的江湖院武道宗师,降魔殿同样动用了二十位精锐高手,应该足以护着这艘船抵达奇星岛的海域。” 鱼姬挥挥手示意黑衣人退下,等到舱门关闭了,鱼姬才依靠着椅背松缓了一下身子,距离楼船不远的那几艘战舰从瀚兑海域的峡谷就一直跟着了,看样子不是魔军的精锐舰队,但是这么几艘战舰却敢跟着明知道有“地藏顾枝”坐镇的楼船,其中恐怕就有几位被魔君写在新一卷天坤榜上的人物。 等待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打算动手乘人之危,若是能够借着顾枝重伤的时机将他杀了,那么这些名不副实的天坤榜上高手可就真正地为自己拼来了威望地位。 醉春楼本打算用利益打动沿途的几座岛屿出兵阻拦,但是没想到那些被其他海域沦陷的消息吓破了胆的岛屿之主却都只敢龟缩着,所以鱼姬就只好动用醉春楼的所有武道力量,还有麟书从光明岛请来的江湖院与降魔殿的高手相助,希望能够牵扯出那几艘战舰的脚步。 只要醉春楼的船进入了奇星岛的海域范围,想来那些战舰上的武道宗师就算再自大狂妄,也断不会觉得自己可以抗衡奇星岛上曾经打败过魔军的大军。 鱼姬想了想,起身走出了船舱,然后来到了另一间房屋的门外,鱼姬敲了敲门,船舱内呼呼的风声戛然而止,白念媛脚步匆匆地打开了门,她的手上提着木刀,看向鱼姬问道:“师傅醒了?” 鱼姬摇摇头,白念媛推开门,鱼姬便走了进去。 船舱里,桌椅被推到了角落,于是房屋中间便有一个足够大的区域,想来刚才白念媛就在此处修炼。白念媛察觉到鱼姬审视的视线,不知为何便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有些心虚。 虽然这些日子她都没有松懈过修炼,但是只要面对鱼姬,白念媛就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还做的不够好,她攥着木刀身体僵直地站在原地,一想到自己的修为没有丝毫进展就更加慌乱。 不过鱼姬倒是没有对白念媛的修行说什么,只是看了一圈屋子,然后嘱咐道:“可能还会有些危险要来了,不过这些事情由我来解决,到时候你就和顾枝呆在一起,无论发生都不要轻举妄动。” 白念媛愣了愣,然后点点头沉声说道:“好。”鱼姬转头看了一眼白念媛,然后就走出了船舱,随口说道:“继续修炼吧。” 说完,鱼姬就消失不见了,白念媛本已经鼓起勇气打算问几句修行上的困惑,只好闭上嘴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虽然鱼姬说了会有危险,但是白念媛却全然不知危险从何而来,不过这些事情自然不是白念媛能够知晓和掺和的,现在的她就是个还没摸到武道门槛的普通人,哪有资格去接触到这些天上的事情。 白念媛呼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走进船舱里,便又开始修行了起来,她提着刀,脚步缓缓踏行,虽然还是些简单的入门架式,但是她闭着双眼却回忆着顾枝、于琅还有鱼姬出手时的模样,他们说过的话,他们提起的感悟,白念媛仔细地回忆琢磨着,渐渐地便压下了心中因为修为没有进展突破的焦躁,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平静自如中。 船舱外,鱼姬感受到白念媛体内那股气息的缓缓流转,虽然依旧显得稚嫩,但已然有了前途远大的气象。 鱼姬在原地站了许久之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去,她嘴角挂着若隐若现难以察觉的笑意,就像是看见了什么等待已久然后值得欣慰的事情。 第六十四章 眼前人与心上人(二) 深夜的汪洋静寂的有些骇人,潮水涌动的声音都潜入了黑暗中去,就好像那些浪花拍打礁石的声响只存在于遥远的梦境中。 楼船上的船帆迎着海风猎猎作响,但终究有那么几个时刻悄无声息,似乎也在等待着某种全然的沉寂到来,而后思绪就慢慢滋生,将所有的未知都变作了恐惧的种子,深埋在心扉的泥壤中,生根发芽,嚣张作乱。 这艘孤独航行于海面上的楼船,甲板上空空荡荡的,既没有掌舵的船长和水手,也没有严阵以待的护卫或是闲庭信步的旅客,微弱的几盏灯火只能勾勒出那几座船舱的轮廓,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然而若是靠的近了些,便会察觉到好似有无数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这艘船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一丝一毫,那些视线就像是锐利的锋芒,要将所有胆敢觊觎和冒犯的不请自来之人都湮灭。 船舱中,依旧是穿着一袭鲜艳红裙的鱼姬独自坐在桌前,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案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但是鱼姬却没有翻开任何一卷竹简,她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唯一的一盏烛火闪烁的光亮,然后微微闭上了眼睛,耳边摈弃了潮水的声音,隐约地捕捉到了什么。 鱼姬的手指搭在桌上,静寂的船舱中竟是有了风声渐起,就在鱼姬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屋内的烛火熄灭了。 轰然巨响从窗口的方向传来,当那几个不知何时潜行至此的武道高手冲到桌前时,却发现此处已经空无一人。 然而还没等他们从震惊和困惑中醒转过来,那个一身红裙的女子已经再次从空荡荡的船舱中现身。 在一人手中抬起的刀背的光亮中,姿容绝美的女子神色平静,双眼中骤然划过了让人不寒而栗的锋芒,那种对于生命的淡漠和对于杀戮的追寻都太过纯粹,纯粹的让人不知所措,然后就迎来了死亡。 鱼姬伸出手虚按在一个武道高手的头顶,然后五指成爪,刺耳的摩擦声传来,然后就是堵住了惨叫声的脆响,一个修行多年的武道高手的大好头颅就那样滚落在地,只是因为与红衣女子的一个照面,身首异处。 鱼姬脚步一踏,一道直刺面门而来的刁钻长剑就被她弹落在地,鱼姬的身影在旁人的视线中渐渐模糊起来,最后只剩下了一道红色的光影,似乎只要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最后脑海中记得的,只有那一张让人见之难忘的倾国倾城的面容,这世间真的有这般好看的女子吗? 可惜他们的问题再也得不到解答了,这几个由巫赟精挑细选出来,只为了除掉曾守着这艘楼船在峡谷之中免遭破败的红衣女子的武道高手,只是与鱼姬打了个照面就直接被干脆利落地杀了。 即便巫赟自觉已经对这个神秘莫测的女子足够重视了,也没想到鱼姬能够这么快地解决到这几个深谙潜行暗杀之道的武道高手。 鱼姬用了十息时间解决到了这些被醉春楼之人特意放到自己船舱里来的武道高手之后,在原地只是停留了片刻,然后鱼姬直接撞破了船舱的一面木板,将一个试图潜入白念媛屋中的潜行者直接摘了脑袋,鲜血溅落在地上,可是还没等鲜艳的花朵绽放开来,那一袭红衣便再次消失不见了。 烛火在一瞬间亮起,所有成功潜入到楼船上的潜行者都骇然惊觉,原来自以为的谨慎和精妙其实都是这艘楼船上的人刻意为之,竟是为了将所有潜行者一网打尽,来个瓮中捉鳖。 虽然巫赟早有预料,这一艘看起来丝毫防卫的楼船上肯定还藏着些不小的力量,但他却绝不会想到,镇守在这艘船上的人居然全都是实力不俗的武道高手,有几个面孔还是汪洋上成名已久的武道宗师。 站在楼船不远处一叶小舟上的巫赟远远看着楼船上灯火通明下的战斗,他的脸上满是困惑的神情,实在是没有想到观察了这么久足够谨慎的自己居然还是失了手,而且看起来那些护卫楼船的武道高手也绝不会是简单之辈,此次既然敢于做这种关门打狗的事情,想来就是有了万全准备,说不定还打算把自己这个幕后的筹划者也给留在这里。 巫赟眯起眼睛静静旁观,他没有急着离开,说到底,如今的他毕竟是天坤榜上前三甲的高手,即便是在当初祝猷和齐境山还没有身陨的时候,在晋汉透露的消息里,巫赟也是有着争夺天坤榜前三甲席位的资格的武道宗师,虽然少了些与人争胜的心思,也因为与顾枝交手之后心气一再下坠,但不意味着他真的是什么畏首畏尾的贪生怕死之徒。 巫赟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无论如今楼船上这些准备已久的武道高手如何将局势颠倒过来,只要顾枝仍旧昏迷这个消息没有意外,那么巫赟想要全身而退依旧不难。 巫赟背负着双手,十指不断交错演算,突然他微微皱起了眉,海面上出现了一道深邃的沟壑,然后一个身影就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气势如虹势不可挡。 巫赟后退了一步,然后抬起一只手挡在身前,那个身影就像是一颗带着火星的陨石,拳头狠狠砸在了巫赟的掌心,但是在两股真气相撞的瞬间,那个突如其来的身影还是不由得向后退开,而巫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觉得手掌有些酸痛。 那个身影显出模样来,一袭刺眼的红衣背对着楼船上的灯火通明和喊杀喧天,巫赟抖了抖手腕,头顶的兜帽遮住了他苍老的面容,也掩盖住了眼神中片刻的震惊和疑惑,巫赟沙哑着声音问道:“你究竟是谁?汪洋之上有如此修为实力的女子可不多。” 鱼姬脚尖勾住小舟的船头,就那样好似凌空而立,红衣轻摇,鱼姬声音平淡地说道:“那是你孤陋寡闻。” 巫赟十指交错轻轻敲打,自言自语道:“武道千年,惊才绝艳的女子也确实不少,就说当年的剑仙青歌,凭借一手精妙剑术和独创剑道足以横压同代,与道侣越年联手更是有了武道山巅最高处的气象。近些年,最出彩的,应该就是‘修罗九相’中那两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女子了,一个用刀却走剑道的程鲤,一个身份莫测的‘罗刹’。” 巫赟抬眼看着鱼姬,笑声刺耳地轻声说道:“你就是‘罗刹’鱼姬?” 鱼姬没有言语,她的身后骤然有万丈潮水冲天而起,鱼姬伸出手掌拍向巫赟所站的位置,一时间这一叶小舟便都倾斜了起来,铺天盖地的海浪演化成了一条凶戾的蛟龙,张开了血盆大口就要将巫赟吞入腹中。 可是还没等浪涛的水花落在小舟上,巫赟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在小舟船篷的顶部,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长袍中的佝偻身影,缓缓直起了身子。 好似有一只手掌探入了海水中,卷动着一道龙卷托举在掌心,直接将浪涛所化的蛟龙都变作了渺小的蚯蚓,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双腿扎根在海底,一手指地一手指天,将不知何时从小舟船头猛然身形拔升至半空中的鱼姬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尊凝实的虚影没有太多的色彩,更没有齐境山武道所化的神明虚影那般的金光璀璨,这一尊法相有些黯淡无光,可是深藏在体内的黑暗却那般粘稠和纯粹。 半空中无法动弹的鱼姬神色依旧平静,虽然她能够清晰感受到毫无保留展露出自身修为的巫赟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可是鱼姬却没有丝毫的退缩和恐惧,她的眼神中反而有期待和渴望的光芒逐渐明亮。 自从当年奇星岛魔君之乱结束之后,她便一直呆在醉春楼里,从来没有多少出手的机会,所以在郓荒岛上当顾枝为了一座城而与千军万马为敌的时候,鱼姬却反而是更加毫无保留地出手。 这些年来鱼姬并没有荒废了修行,但是对于她以及所修行的功法来说,以战养战才是最适合的道路,所以鱼姬对于今日这一战实在等得太久了。 她在那尊法相的笼罩下艰难伸了个懒腰,然后红衣的裙摆微微飘荡,半空中出现了无数条虚幻的红色细线,眨眼间就将虚空都切割成了不规则的碎片。 鱼姬在法相的禁锢中缓缓抬起手,然后按下,她轻吐一声“斩”,无数碎片化作了世间最锋锐的刀与剑,破空的呼啸声中,碎片穿破了法相周身笼罩的幻影,刺入了那涌动的深邃的黑暗中。 巫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鱼姬的修行居然还将体魄打磨到了如此地步,竟然可以视自己的禁锢为无物,而当鱼姬的攻击来到身前时,巫赟才更加意外地发现,鱼姬的修为居然如此深厚,而且走得还是以力破万法的蛮横路数。 当那些碎片离开鱼姬的身体四周时,无形的禁锢便松动了起来,在那动摇的刹那间,鱼姬的身体就离开了原地,没有丝毫凭依的她身体不断向下坠落,可是当她双脚踏足小舟船头的那一刻,一朵娇艳的花从她脚下盛开了花瓣。 一个虚影凭空出现,似乎因为还不习惯将真气如此使用,于是虚影的出现显得有些缓慢,但是随着鱼姬毫无保留地将真气都倾泻而出,那尊法相便迅速凝实起来,红色的光芒掩盖住了金光。 恍若体内的经脉表露在外,红色的细线爬满了虚影的身躯,在那尊法相的掌心和手背上各有一朵花,随着鱼姬握住手掌,虚影的双手也攥紧成拳,然后轰然朝着巫赟砸去。 巫赟一挥手,那些犹如附骨之蛆的碎片就犹如泡影般消失不见,可是随之而来的拳头却是实打实地有着倾天之势,让巫赟丝毫不敢怠慢,他摊开掌心,然后沿着眼前斩下。 裂缝刺入破空而至的拳头,生生阻挡住了鱼姬和背后虚影势不可挡的气魄,然后轻微的裂缝出现在了虚影掌心的花朵和眉心之间,鱼姬感受到体内的真气一阵动荡,鲜血从嘴角难以抑制地淌下,鱼姬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后退一步,身形只是微微摇晃,然后就停在了原地,神色依旧平静如初。 巫赟收起手,刚要开口说话,却看见本该遭受重创的女子居然不管不顾地再次出手,依旧是直来直往的一拳,毫无丝毫花哨与迟滞,一往无前。 巫赟再次抬起手,这一次却不是斩击而下,掌心抵住破空而至的拳头,然后真气在拳头与掌心接触的一点处骤然爆发,惊天动地的气浪掀动了海水,涟漪荡漾开来,不仅将不堪重负的小舟几乎撕裂成碎片,甚至不远处的高大楼船也剧烈晃动起来,几乎翻倒在海浪中。 刺耳清晰的碎裂声传来,鱼姬身后现世不久的虚影已经遍布斑驳裂痕,红色的光芒细线不断崩裂,恐怕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支离破碎,但是鱼姬的苍白脸色却没有丝毫动摇,她眼中的光亮依旧刺眼地明媚,不是视死如归的坚决,也不是不管不顾的疯狂,而是越战越勇的期待。 巫赟手掌握住鱼姬的拳头,然后缓缓调动体内真气就要全力出手,虽然鱼姬的实力一再出乎他的意料,但他也不打算与鱼姬就这么耗着,迟则生变,万一修养多日的顾枝就突然醒了过来怎么办?巫赟的体内的真气沿着经脉奔腾不息,当抵达手腕处却骤然停顿。 巫赟没有丝毫犹豫地收回手掌,然后在那一刻,体内真气瞬间转变方向,他背后顶天立地的虚影幻化出了四条新的手臂,在那两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息碰撞下,将巫赟的身体四周严严实实地护住。巫赟从小舟的船篷顶部离开,身体落在小舟船尾,藏在兜帽下的视线缓缓抬起,看向海面的黑暗深处。 鱼姬的身边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腰悬玉带的俊美男子,此时他手中精美雅致的扇子摊开着,绘制其上的山水都好似变作了现实中的风景,一尊若隐若现的虚影站在他的身后。 随着这名男子出现,另一道更为雄厚也更为强大的气息出现在了巫赟的身后,那是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年轻人,虽然面容上还有些未曾褪去的少年意气,可眼神中却满是沧桑和深沉。 鱼姬转头看了一眼突然现身的麟书,皱着眉问道:“你怎么来了?”麟书眼神担忧地看着身受重伤的鱼姬,语气低沉地问道:“伤得重吗?是我来晚了。” 鱼姬见麟书答非所问,也不再纠缠此事,而是看向那个站在巫赟身后的年轻人,问道:“怎么降魔殿的第一正司也来了?” 鱼姬的话本就没有刻意遮掩,站在巫赟身后的冀央也听见了问询,于是直接回答道:“今日来此的不是降魔殿的第一正司,而只是冀央。” 巫赟看了一眼鱼姬,以及麟书和冀央,声音沙哑低沉地说道:“好一个围杀之局啊,醉春楼副楼主和降魔殿第一正司都来了。” 冀央没有废话什么,凝实的法相在他的身后缓缓现身,他一步步走近巫赟,声音平静地说道:“今日倒要领教领教天坤榜上武道高手的修为究竟有何与众不同?” 说着,冀央的身影已经来到了巫赟的身旁,一柄看似平平无奇却锋芒毕露的长剑出现在冀央的手中,数不清的剑光瞬间笼罩住了巫赟所在,冀央未竟的话语此时才响起:“请赐教。” 与此同时,站在鱼姬身边的麟书也向前踏出了一步,总是一副闲散模样从不将心绪表露旁人的俊美男子脸上此时满是无法掩饰的愤怒和杀意,他卷动手中的扇子,潮水化作四道龙卷构建出天地囚牢,将巫赟死死围困其中,麟书冷漠的声音缓缓响起:“请你去死。” 鱼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新抬起了拳头,然后一往无前。 第六十五章 眼前人与心上人(三) 夜幕下,火焰烧起来,将海面和天穹都染上了颜色。 烛火亮如白昼,楼船上满是喧嚣声,那些潜行的黑衣和驻守的黑衣碰撞在一处,几乎让人看不出究竟是敌是友,但是死亡在蔓延,鲜血流淌着漫过一层层台阶和门槛。 唯独只有那一处船舱没有任何脚步能够靠近丝毫,船舱里只有一盏烛火,手中提着木刀的年轻女子神色紧张地站在床边,护着身后床上依旧紧闭双眼昏睡中的白发男子。 真正的战场并不在此,有了醉春楼和江湖院的联手,降魔殿也主动请来了几位武道宗师压阵,那些只是由巫赟随身带着的武道高手根本无法在这样准备周全的困局中靠近身受重伤的顾枝一步。 而在楼船上等待已久的镇守之人也没打算让潜行者活着离开,这些人修为不俗手段精妙,即便不是魔军中身经百战之辈,也一定是在乱世中见风使舵的闻名已久的武道宗师,然而当他们站在魔君旗帜下的那一刻起,他们往昔的荣光和名望就都化作了卑贱的泥壤,所有人都可以践踏于脚下。 楼船外的海面上,浪花冲天而起,顶天立地的水柱将那一叶小舟围困其中,也遮掩了所有探看的视线,人们只能隐约瞧见,在浪花翻涌之间,有庞大巍峨的神明虚影肃然耸立。 那些好似神明降世的身影,每一次举手投足都是惊天动地的气势,若不是那几个交手之人有意绕过了楼船的所在,恐怕此时距离并不算太远的楼船早就被真气碰撞的余波掀翻在了海水中。 小舟上,一身黑衣长袍笼罩着佝偻身躯的巫赟双脚依旧牢牢站立在船尾的甲板上,他身后那浑浊墨色的虚影没有丝毫动摇,只是从身侧探出的八道手臂已经被砍去了大半,虽然不损威严和气魄,但终究还是看得出以一己之力面对三个武道高手,对于巫赟来说也并不是易事。 波澜壮阔的海面上,只有那三个人所站立的水面依旧是平静的,一身红衣的鱼姬站在距离小舟最近的地方,她身后的神明虚影已经褪去了艳红的色彩。 那些缠绕在虚影身躯上的红色细线已经所剩无几,但是女子的脸上神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那般的冷漠淡然,好似先前独自一人就砸碎了巫赟身后虚影两条手臂的人不是她,好像如今体内真气喧嚣作乱几乎压抑不住反噬力量的人不是她。 手持折扇的麟书始终站在鱼姬身旁不远的地方,虽然是身兼降魔殿第二正司和醉春楼副楼主的武道高手,但麟书毕竟不是以善战闻名,更多的是扮演一个在幕后运筹帷幄的角色,所以即便修为同样足够掺和进眼前的战局,但却不足以让他在其中起到什么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几乎所有想要落在鱼姬身上的手段都被麟书全数接下,以至于此时他身后的巍峨虚影只剩下了点点光芒,就要消散一空。 站在另一侧的冀央,虽然没有和鱼姬一般经历过独自面对巫赟的战况,也没有为了护着旁人而不得不吞下所有攻击,但是此时他身后的虚影也已经是斑驳不堪。 这倒不是因为他修为不够深厚所致,而是因为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就都是毫无保留地出手,好似不将体内的真气都挥洒一空便誓不罢休,所以就拼着这么一股与巫赟同归于尽的气魄,冀央同样给巫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巫赟转头看了一眼冀央,苍老的声音更加沙哑低沉,缓缓开口道:“降魔殿的第一正司要是殒命于此,岂不是整座汪洋的损失了?” 冀央满不在意地打断了巫赟的话语:“降魔殿即便没有了第一正司也还是降魔殿,便不是缺了我冀央就能够毁了降魔殿。” 巫赟像是真的十分困惑,看着冀央和麟书问道:“我不明白,即便顾枝如今是真正的天下武道第一人了,你们也同样是汪洋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竟真的愿意豁去性命来护他?”巫赟伸出手指敲了敲,摇摇头说道:“这笔买卖,并不划算。” 麟书懒得开口言语,而且他之所以会来此也不是为了顾枝,所以根本不愿意回答巫赟的问话,冀央却笑着说道:“买卖?谁跟你们这些只知道躲在暗处盘算小心思的不人不鬼的东西做买卖?降魔殿和醉春楼不是买卖,‘地藏顾枝’也不是买卖。” 巫赟藏在兜帽下的双眼缓缓抬起,冀央察觉到两道犹如鹰隼的视线看过来,巫赟语气阴森沉缓地问道:“那是为何呢?” 冀央挥挥手,吐出一口浊气来,体内几近枯竭的真气再次汹涌奔腾,就像巫赟此时主动开口言语一样,本就是为了来大战一场的冀央既然愿意多说几句话自然也是为了休养喘息片刻,不过巫赟需要做的休息肯定不用那么多,但冀央却需要更多准备,所以能够多耗上些时间反倒是冀央想要的。 冀央神色平静地与巫赟对视,语气平淡地说道:“就像你们这些龟缩许久终于跻身天坤榜的人急着要杀了顾枝一样,你们为了扬名天下,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独树一帜,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利益。但是我们不愿意这么算,顾枝也好,‘地藏’也好,无论他是那个可以挽救汪洋乱世的英雄,还是想要隐居市井山林的普通人,他都应该活下去,这世间的任何人都有着可以活下去的权力,而这份权力,不是你们可以随意夺取的。” 巫赟并不赞同冀央的话,他没有冷笑嘲讽,只是语气平静地诉说事实:“这话说的太过虚伪,这世间如今有多少人身陷囹圄,怎么他顾枝就值得醉春楼和降魔殿的大人物都亲自下场来救,而那些在城池和乡镇都屠杀的寻常百姓就只能无望死去呢?” 巫赟摇摇头,继续说道:“说到底,这还是你们精心谋划的买卖而已,只要顾枝还活着,无论他有没有能够去将魔君杀死的力量,但只要天下武道第一人依旧存在着,那么这世间就始终有着一口气在。那时的人心和选择有着他们可以由你们这些大人物落笔的留白,所以你们才会来此不遗余力地救下顾枝。” 冀央伸了伸手臂,手中的长剑虽然遍布裂痕但却还是锋芒毕露,冀央无奈笑道:“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被一个跟着魔君烧杀抢掠的叛逆之辈指责辜负天下人。就如同最开始说的一般,买卖也好利益也罢,你们与我们,在其中所计较的本就不同。 今日可以是因为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天下人无论是一个顾枝还是寻常百姓都死不得,也可以说是为了当年在奇星岛倾覆之乱中‘地藏顾枝’的出现所以才有了降魔殿,于是今日便要来偿还恩情,还有如你说的一般,只是为了要‘地藏顾枝’的存在来安抚和操纵天下人。 可是说到底呢,便只是因为这整座天下,在你们眼中谁都可以死,金藤皇帝也好市井百姓也罢,甚至魔君和光明皇帝也都可以死。 但可惜的是,在我们看来,这世间谁都可以活,顾枝也好寻常普通人也罢,都应该活着。 生与死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掌心里随意翻覆的东西,但玩弄生命与死亡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和自夸的事情。所以你,与我,都没有资格在这里去评判为了一个人的活着和为了更多人的活着哪个更有意义,更没有资格去说什么大人物要做的买卖够不够划算。” 巫赟静静地听着冀央说完这些话,他自然知道冀央需要时间去休养调息,但是巫赟也没有将冀央的这番话当作只是拖延时间的随口言语,也许这背后就代表着如今降魔殿和醉春楼在乱世之中的立场和抉择。 巫赟抬起手,他身后的巍峨虚影也抬起了手掌,掌心有墨色晕染荡漾,刹时间,被真气碰撞都照耀得光芒万丈的海面便又成了漆黑的色彩,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被剥去了存在的根基,只剩下了苍白和黑色。 巫赟离开出云岛之后,便一直在各大海域之间游走,既没有帮着魔军侵占各大岛屿,也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扬起旗帜自立为王,他只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为了在魔君所书写的天坤榜中的占据一席之地,而这背后是有着更多的图谋还是无趣的玩笑,巫赟没有去探问更多。 当时在秦山山下,巫赟本以为离开出云岛之后的自己会成为一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但是当他脱离了魔君和晋汉之后,却发觉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弃子,既无法对大局造成什么影响,也没有任何人在意他存在于何处。 巫赟没有祝猷那样想要真正位居天坤榜山巅的野望,也没有明胥和辛梳那样有着愿意付出性命去追寻的执念,所以巫赟就一直在汪洋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看着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无动于衷,他看着群雄并起乱世纷争心如止水。 他不明白,那么多人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和借口就可以在被人左右的“乱世”中随意放任自己的欲望和选择,最终又能真正得到什么呢? 那么,他巫赟今日非要费尽心思来杀顾枝又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只是和所有想要杀了顾枝来扬名立万的人一样为了谋求一个地位和权势吗?巫赟还是没有想明白,但既然无事可做,那么就来做眼前的事,会如何呢? 冀央没有给巫赟完全施展开来的机会,他知道哪怕如今有他们三人联手也依然不是面前这个能够踏足天坤榜之人的对手,即便能够拼个鱼死网破,可是他们三人也一定要有一人永远留在这里,所以冀央只能寄希望于以雷霆之势将巫赟重伤,而后靠着腾出手来的醉春楼与降魔殿的高手们慢慢将巫赟的修为真气消磨,也许那样才能有几分机会。 冀央手腕轻轻一抖长剑,那些纠缠在剑锋上的剑气却没有逸散而出,反而是骤然间倒卷落入长剑中去,遍布着细碎裂痕的长剑刹时间大放光明,沿着那些斑驳纹路,光芒愈加刺眼,就像是一道道锐利的长剑从其中生长了出来。 与此同时,冀央身后虚影在真气的灌溉之下重新变得凝实明亮,数不清的锋芒长剑出现在了巍峨虚影的身侧。 冀央双手握剑,看着不远处的巫赟,然后缓缓将手中长剑斩下,轻吐一声:“斩!” 随着长剑落在虚空,冀央身后虚影也抬起了手,并指为剑缓缓落下,环绕在身侧的长剑尽数长鸣着,宛如张开了翅膀的飞鸟,在驱使下奋不顾身地跃入了面前深不见底的黑渊。 锋芒切割着海面,一道道沟壑蔓延着去往巫赟脚下,可是那些粘稠的黑暗却依旧以小舟为所在不断扩散,直到与长剑锋芒完全针尖对麦芒,没有轰然相撞的磅礴气势,可是却有肉眼可见的相互消磨。 在那些交接处,锋芒的剑尖被不断吞噬磨损,而黑色也被光芒照耀得寸步难行。彼此之间宛如长江大河的真气在不管不顾地较量着,此时再无需什么手段和技巧,便只是最纯粹的修为比拼。 站在另一边的鱼姬和麟书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他们知道冀央决然无法这样一直维持着真气的倾泻,而且若真是比较修为的深浅,怕是巫赟占据了完全的上风,冀央根本毫无胜算。所以冀央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多拖延些时间,剩下的还能如何做便交给了鱼姬和麟书。 鱼姬没有多说什么,她抬起双手撑起法相,那些仅剩的红色细线慢慢汇聚一处,变作了一副画轴的模样,然后随着鱼姬的手指落下,画轴上的细线开始变幻不定,渐渐地似乎勾勒出一副图案来。 图案上一道身影看不清面容,却身形绰约姿态优雅,不知为何,只是看上一眼,便觉得与施展这番手段的那个绝美女子似乎一般无二。 麟书静静地看着鱼姬真气所化的异象,虽然知道这都是修为的幻化,但还是让人觉得震诧无言,就好像看见了小说话本里的神仙人物一般。 麟书也没有站在原地等待,他挥手将手中的折扇抛出,然后好似在身后那尊渐渐虚化的虚影背后也出现了一把折扇,麟书闭上双眼摊开双手,似乎摆出了一个古怪的拳架,而他身后那尊法相虚影彻底消失不见,在折扇中,一道顶天立地的身影缓缓勾勒而出。 鱼姬双手握拳,同样拉开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拳架,不知为何,此时的鱼姬和麟书看起来似乎有几分相像,可明明是全然不同的拳架把式,修行真气也无半分相似,又为何会让人觉得这两个拳架如此融会贯通呢? 鱼姬知道答案,麟书也同样知晓,因为这都是由当年的少竹所创,虽然一个是源于当初行走天下的游侠少竹,一个是来自于坐镇奇星岛醉春楼的楼主少竹,所走的的修行路数完全不同,但是往深处探究自然还是有相通之处。 当冀央再次挥剑落下,鱼姬和麟书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原地,巫赟笼罩在黑色长袍下的身躯感到了一阵刺痛,然后是难以言喻的鼓动奔涌在体内经脉骨骼间。 巫赟缓缓转身,一只手维持着法相与冀央的消磨,一只手抬起挡住了不知何时近在咫尺的麟书。 可是巫赟还没来得及运转修为,一道更为凌厉也更加不讲理的气势从天而降,直接朝着巫赟的头顶砸下。 轰然巨响中,小舟终于不堪重负地彻底淹没于海面下,可是巫赟依旧站在小舟上,双脚渐渐漫入海水中,狂风吹拂而过,他头顶的兜帽被吹开了几分间隙,让人看见了那阴影中苍老枯槁的面容和阴冷森然的双眼。 巫赟冷哼一声,身后虚影抬起双手握拳,没有选择先击退修为相对最弱的麟书或者摆脱开此时限制住自身真气的冀央,而是直截了当地与鱼姬的拳势悍然相撞。 不知为何,巫赟便隐隐觉得这个如今依旧难以察觉出真实身份来的女子才是此时自己最大的对手,不只在于那蛮不讲理的横练修为,更在于那份不管不顾誓要两败俱伤的心性,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然后觉得这莫不是个疯子? 巫赟眼神骤然一滞,还没落下的拳头摊开成掌护住了身后,可惜那道蓄势已久的长剑来的实在太过出乎意料,一直陷入冀央、麟书和鱼姬三人包围之中的巫赟居然懈怠了周边的查看,让这把剑沿着片刻的缺漏突然现身。 一个声音随之而来:“神隐!” 长剑一往无前,刺破了法相的掌心。 然后那个声音又是一声暴喝:“华朝!” 少年的清朗声音响起:“来了!” 第六十六章 眼前人与心上人(四) 剑气从海底深处升起,好似积蓄已久,刹那间就打造出了一副遮天蔽日的恢弘模样。 那蜿蜒盘旋的剑气勾勒出蛟龙的雄伟来,从冬日的蛰伏长眠中蓦然惊醒,体魄中的力量早已势不可挡,一旦出现在了天地之间,便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造物,要让传说中的神明也不敢来此相见! 于是只在这一剑面前,没有皇权富贵,没有准则铁律,神明退避! 剑气从极远处来到此地,积攒已久的气息骤然释放,持剑之人的修为本应该无法支撑这般磅礴气势的剑法运转,但此时却出乎意料地一只脚踩踏在界限上,好似拼尽全力也要将这一剑完完整整地呈现在天地间。 那个站在远处海面上的黑衣男子,双手持剑面色沉凝,他的双眼那般专注和坚定,不允许自己的剑法在此时出现一丝一毫的缺漏。 在出剑的那一刻,一道身影比剑气更快来到了那尊顶天立地的虚影身旁,随着剑气刺破海面,那道身影已经逼近了巫赟身后五寸。 那个在急速中短暂露出容貌来的少年,年轻得过分的他此时一拳挥出,却已然有了不弱于磅礴剑气的威势,而且随着少年在法相虚影的压迫下步步向前,拳头上积攒的光芒便愈加明亮,几乎让人觉着少年是手握朝阳的神明,一拳砸下! 巫赟独自站在陷落的小舟上,法相虚影被那三人牵扯住了手脚,本来那一股剑气的出现虽然出乎了巫赟的意料,但依旧不是无法应对自如。 可是接下来的那一拳头来的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就好像那个少年只是走到了此处,然后觉得应该打出一拳便有了这般气势,一往无前避无可避。 巫赟在那片刻之间只来得及缓缓转头,看着那拳头来到了自己的面门之前,轰然一声巨响。 海面上本就动荡不已的海水再次被掀起万丈波涛,宛如花朵绽放那般的浪花向着四面八方倾斜而去,海底不知道多少游曳而过的鱼儿遭了殃,海兽的尸体堆满了海底,闻着血腥味赶来的鱼群还没能够大快朵颐便也都动荡的气息撕扯成了碎片。 唯独距离此处不远的那艘楼船依旧只是摇晃不停却安然无恙,虽然鱼姬如今再难分心护着这艘船,但是船上毕竟有醉春楼和江湖院的诸多高手,联手稳住这艘船还是做得到的。 原先小舟所在的地方已经彻底陷入了混沌之中,无论是谁也无法透过深沉的墨色和晃荡的波澜看清楚其中的景象。 而在混沌的最深处,那一尊本还安稳站立在天地之间的庞大法相此时好似被一把重锤往海水中狠狠砸下,不但体内涌动着的墨色控制不住的逸散而出,而且可以明显看出,就在法相的眉心处,居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巫赟身上的黑色长袍疯狂舞动,那个少年探出的拳头停在了巫赟眉心前的一寸,然后还没等少年再出一拳,他的身影就好似破布一般被丢了出去,一瞬间远远离开了混沌的中心,只剩下一声若隐若现的惨叫。 巫赟从长袍下伸出苍白枯槁的手掌,将身旁动乱的剑气缓缓按下,他的手掌干瘦得好似骷髅,此时却从丝毫伤痕的骨骼经脉间渗出黑色的血液来,粘稠而暗淡。 冀央没有给巫赟留下喘息的时机,在拳罡和剑气都消散的那一刻,修养许久的冀央抬起手中长剑,然后在清晰可闻的碎裂声中,伴随着降魔殿第一正司步步走向世间权势巅峰的神兵利器断裂成了无数的碎片。 冀央闭上双眼,他的手指最后落在了剑柄上,他身后模糊的虚影也闭上双眼,眉心却有一个眼眸的轮廓缓缓浮现。 长剑的碎片交织着升起,渐渐地来到了那个虚影眉心的眼眸之前,虚影伸出双手虚握,便好似真的有一道顶天立地的剑气被握在了掌心,虚影抬起手掌落下,划破了云海和虚空的长剑也随着劈斩而来。 在那一刻,被夜幕遮掩的星光露出了模样,月色洒落,照破了那尊漆黑法相深处的黯淡。 巫赟身后的法相虚影好似被点燃了一般,不仅发出了嗤嗤作响的刺耳声音,还有肉眼可见的烟雾从法相身上的裂痕中渗出,慢慢地将巫赟的身形也笼罩其中。 冀央的长剑落下,与此同时,将身后虚影融入体内的鱼姬一步跨出也来到了巫赟身旁不远,此时鱼姬的一身红衣愈加鲜艳刺眼,好似将那些纠缠在法相虚影上的红色细线也穿戴在了身上,鱼姬一拳挥出,虚空中响起了摩擦声,这一拳的气势比起刚才少年的那一拳更加圆满,将真气的运转和术法的运用调和到了极致。 这一次,巫赟不再是因为陷入重围才显出虚弱,而是因为真的无法力敌,所以他第一次选择了后退,但是剑气困住了他的退路,拳头来到了身前,还有一把折扇不知何时笼罩在了头顶。 巫赟只能再次硬抗攻击的落下。碎裂声更加清晰,当鱼姬和冀央背后的法相虚影消失不见的那一刻,他们看见,巫赟身后的巍峨法相也渐渐崩塌,再难以为继。 不远处,狼狈的少年好不容易回到了黑衣男子的身边,少年揉着断裂之后重新接续上的手臂,龇牙咧嘴地问道:“打完了?” 黑衣男子手提长剑,艰难地抑制住了手掌的颤抖,他神色肃然地说道:“还没结束,那个老家伙还活着。” 少年探头探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黑衣男子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别以为自己捡了便宜偷袭一个措手不及,就真的有资格参与这些宗师之间的战斗了,现在上去就是送菜,还是静观其变吧。” 少年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在原地好奇旁观着。 小舟的废墟上,巫赟低头看着自己双臂间的袖管已经支离破碎,身上遮掩佝偻身躯的黑色长袍也残破不堪。 兜帽下,衰老枯槁的面容露出几分模样,巫赟似是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他低声喃喃自语:“我败了?” 没有人回答他,身受重伤的麟书已经说不出来话了,而体内真气所剩无几的鱼姬和冀央依旧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放松。 不得不承认,这些由魔君亲自挑选跻身天坤榜的武道高手真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单是这份修为便绝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就像眼前这位名列天坤榜前三甲的高手,居然在这般围击之下还只是受了伤而已,根本称不上一败涂地。 这也难免让冀央和鱼姬有些无可奈何,要知道他们二人也已经是汪洋上天坤榜之下首屈一指的武道修行之人,却没想到与天坤榜的差距依旧如此之大,这也让他们对于“地藏顾枝”如今究竟是何存在有了更深切的认知。 巫赟抬起头看着四周,渐渐沉寂下去真气像是清风吹拂过海面,浪花间有许多身影匆匆赶来,却只是站在外围蓄势待发,一直在楼船上镇守的武道高手们察觉到此处的战斗告一段落,便留下几位武道宗师留守船上之后就尽数赶来,誓要一举将巫赟彻底留在这里。 巫赟的视线穿过鱼姬、麟书和冀央,也没有去看那些杀机显露的武道高手,他看向了楼船上。 一座船舱的门缓缓推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虚弱身影慢慢走出。 巫赟下意识地上前走了一步,好似只有这样才好更清晰地看着那个人的样貌。 身上缠着绷带的白发年轻人,在白念媛的搀扶下站在了楼船的栏杆旁,不知是因为体魄伤势的折磨还是因为觉得困倦。 顾枝此时只是微微睁开了眼睛,也不知道能否看得见远处佝偻着身体的巫赟。 年轻人张开口似乎与身旁的女子说了些什么,女子低声回答了几句,年轻人点点头就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围,然后视线落在了巫赟身上。 巫赟双手颤抖着,却没有让自己听凭本能地后退,他上前几步,看着远处的顾枝,声音沙哑地喊道:“您,受伤了?” 没有回答,海面上只有潮水涌动的哗啦啦声音,就连风声在此处都销声匿迹,巫赟没有希冀着能够得到回答,他只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您,要杀我吗?” 那个年轻人静静地看着巫赟,似乎没有听见巫赟在说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挥挥手转身重新走进了船舱去,白念媛搀扶着顾枝,轻轻关上了门。 一道清风从楼船上吹来,巫赟只感觉脸颊有些微疼,等他察觉到全身上下刺骨的疼痛时,楼船上那一座船舱里的烛火已经重新点燃,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疼痛好似蚂蚁一般攀爬在经脉骨骼之间,让人抓挠不得只能忍受折磨,巫赟蜷缩着身体跪倒在地,他知道自己与那个人只是一照面就一败涂地,他知道那个人最后给了自己一个解脱。 从此以后巫赟就再也不用去追寻和探问了,他这卑贱的微不足道的一生,来的荒唐去的也可笑,没有什么开始也没有结局,谁也不会记得他的姓名,更记不住他的存在。 巫赟仰头望着天际,当体内的疼痛感消失不见的时候他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真气在那轻描淡写的一击下灰飞烟灭,此时的巫赟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甚至由于多年来不讲后果的修行,如今瘫软在地的巫赟就好像一堆被裹在烂泥里的枯骨,脆弱得风一吹就消散一空。 最后,当那些蜂拥而至的武道高手将巫赟的尸体化作飞灰之后,这一处战场的废墟在海浪的冲击下便慢慢恢复如常,再没有顶天立地的异象也没有锋芒毕露的光亮。 天地间所有人只听见了一个声音渐渐消散,那个只是出现了片刻又消失不见的年轻人,说了一句话:“回家。” 黑衣男子和少年与鱼姬说过几句话之后就再次离去了,他们会跟着扶音一起回到奇星岛等待顾枝的归来,这一次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帮上了些忙,自然也是扶音的安排,虽然她不知道顾枝可能会遇上什么麻烦,但还是让李墨阩和华朝来找鱼姬了解一些情况。 鱼姬没有将顾枝如今的伤势告知李墨阩和华朝,免得他们带了话回去还要让扶音担忧多日,毕竟现在顾枝的伤还能稳得住,虽然今日又勉强出手,导致本就虚弱不堪的体魄雪上加霜,但账多了不愁,就这么熬着了。 鱼姬回到了楼船上,江湖院的武道高手很快告退离去,毕竟是隶属于光明岛的势力,露面相助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总不能继续和醉春楼纠缠不清,至少双方还是应该保持明面上的敬而远之。 醉春楼的供奉们都留了下来,毕竟楼主和副楼主都在此地,也就代表了真正的醉春楼同样在此,更何况如今顾枝、鱼姬和麟书都受了伤,要是这么放任不管,这艘楼船怕不是好不容易闯过了风浪却还要折损于意外中。 冀央先前强行运转修为伤了根本,回到楼船之后便赶紧闭关修养,不然今后恐怕会留下无法痊愈的隐患,冀央本就打算回奇星岛的降魔殿,倒也和顾枝与鱼姬同路,所以一起同行还算方便。麟书受的伤最重,可是却没有闭关修养,反而是简单收拾好了体魄上的伤口,就离开船舱来到了楼船甲板上。 麟书不出所料地看见了独自站在船头的鱼姬,受了伤的女子换下了一身红衣,穿着简素的蓝色长裙,这是难得一见的风采,那张绝美的面容在冰蓝色的光彩映照下显出几分少见的柔美来,没了往日里的锋芒和妩媚。 麟书缓缓走近,然后安安静静地站在鱼姬身边,他没有开口说话,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似乎只是这样站着就足够美好愉悦了。鱼姬转头看了一眼麟书,问道:“你怎么会来?” 麟书笑着说道:“醉春楼的楼主有难,身为副楼主还能袖手旁观不成?”说着,麟书低声咳嗽着,微微皱眉,咽下了一口鲜血。 鱼姬停顿片刻,摇摇头说道:“刚才你那样做,会死的。”麟书神色平静地说道:“为了护着你,死也无妨。” 鱼姬转头望着海面,许久许久,才轻声说道:“我该叫你师兄,还是二哥呢?”麟书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转身看着鱼姬,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问道:“你知道了?” 鱼姬双手搭在栏杆上,语气平静地说道:“醉春楼通晓天下事,想要打听清楚一些有关的往事,不难。”麟书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妹,我……” 鱼姬打断了麟书的话语,说道:“不用跟我解释你当年为什么抛下我和师父独自离开奇星岛,也不用说你是为了护着我们才这般不遗余力,这都是你的选择,不用我的理解,也不需要我的原谅。” 麟书深吸了一口气,轻声缓缓道:“当年我和师父在奇星岛上找到你的时候,我真的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小妹了,幸好,老天爷还不算太过无情。可是我们还没有重逢多久,魔君就将奇星岛彻底倾覆了,师师父本就想要安定下来,却还是失去了一切,于是放弃了醉春楼,困守在奇星岛上只为了找到魔君然后杀了他。那时你还小,我只能独自离开奇星岛去寻找机会,可是等到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鱼姬说道:“是啊,都晚了,师父死了,爹娘、哥哥和弟弟也都已经死了,当年的二哥和小妹也已经死了。” 麟书眼神悲伤地看着鱼姬,泪水沿着他的脸颊落下来,这么多年他耗费了心力支撑起醉春楼,不是为了权势和地位,他只是想要给小妹一个家,一个能够遮风挡雨一世无忧的避难所,所有胆敢拦在前头的都会被清理干净。 麟书这一生再无其他追求,他要护着他的小妹余生周全,然后幸福美满。 麟书看着鱼姬,低声说道:“你留不住他的。”鱼姬转头看着麟书,麟书视线看向船上的一座船舱。 鱼姬神色平静,似乎没有意外麟书会这么说,也没有出口辩解和解释。 她只是平静的认真的说道:“我知道。” 一个人的心很广阔,可以装得下天与地。 一个人的心也很狭窄,只装得下一个人。 对于他,对于她,都一样。 第六十七章 风云只身赴蓬莱(一) 无论多少次站在此处,只要抬头仰望,看着那好似倒悬于天穹的云海世界,总是让人震诧得不知所言。 伸出手去,似乎这样便能够支撑着那座由无数岛屿构建成的汪洋始终屹立不倒,但其实根本无需谁的杞人忧天,因为那座世界已经如此高悬于天穹许许多多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即便人来人往物是人非,可是那座世界依旧不曾被颠覆和倾倒。 哪怕是如今汪洋上已经战火滔天水深火热,可是对于这座庞大得无边无际的世界来说,还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痕迹罢了。 站在海岸边借着眼前海水的倒影去看天穹那座汪洋世界,不知为何却好似有更多不一样的色彩被映照出来,似乎那座世界铺展开许多捉摸不到的细线与折痕,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肆意戏弄着眼前的纸张,根本不去管如此是否会让那张纸变得褶皱破旧不堪。 如今的汪洋也是如此,即便那些璀璨的点点光亮化作柱石支撑着世界,可无数的岛屿分崩离析,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终究给这副亘古不易的画卷蒙上了一层暗淡的光彩。 君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身旁那个自称为“井舜”的中年男子,一艘小舟就随意停靠在岸边,也无需抛锚挂绳,那一叶小舟随着浪涛起起伏伏,却始终没有离开岸边的几步距离。 神官艾烛见到井舜出现之后,只是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独自离开了,只剩下被井舜邀请着一同散步的君策还疑惑不解地跟随在一侧,想不明白这个陌生的男子究竟是谁。 君策对于蓬莱岛虽然依旧知之甚少,但经过与艾烛的几番交谈,还是知道一些此处的禁忌,比如那些居住在神潭岸边的百姓一辈子都无法踏足山林外的这一片海岸,比如那些安居乐业的人们永远不知道在他们的头顶就还有着一座更为广阔和精彩的世界,比如想要踏足蓬莱岛不易而想要离开蓬莱岛更是艰难。 这么多年来,能够走入蓬莱岛又离开蓬莱岛的,不过寥寥数人,那么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谁呢? 井舜没有急着开口说话,而是就与君策安安静静地随意走着,直到君策观赏完了头顶的汪洋世界也打量够了井舜,井舜才笑着开口问道:“你在岚涯岛有遇见他吗?” 君策疑惑转头看向井舜,不解道:“谁?”君策想了想,说道:“是您说的那个选择了我的人吗?” 君策虽然不知道井舜所说的“选择”究竟是什么,但是想到那时的蜀道攀登和天门奇遇,君策便察觉到井舜所说的应该是那个在背后引导着君策去做这些事情的人,可是那个人又是谁呢?君策本以为是已经“死去”的君洛为了带自己离开而做的安排,可现在看来,应该并不是这么简单。 井舜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而是摆摆手说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不用自己琢磨太多,这些事情本就是我们强加给你们的,若是还要你们做的更多就是我们强人所难了。” 君策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井舜已经转而问道:“在蓬莱岛住着还习惯吗?” 君策挠了挠头,然后回道:“挺好的。”井舜转头看着君策,只是笑着不说话,君策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少了?于是他补充道:“经过了一些事情之后,觉得能够这样安安稳稳地居住在一个宁静安详的地方,就已经足够美好了。” 井舜笑着点点头,感慨道:“是啊,宁静安稳,就已经是足够美好了。” 井舜转头望着海面,天边的云霞染红了远处的海天交界处,井舜轻声说道:“虽然看着汪洋已经许多年了,但无论什么时候这样远眺,总还是觉得这一片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海洋是那样的雄伟和壮丽,似乎世间所有的风景都包含在其中,穷极一生也无法看尽。可只是这样看着,便可以不管时间被消磨还是浪费,历史的厚重在其中,现在的微不足道也在其中。” 君策认真听着,然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开始思考,井舜的思绪难得如此肆意地发散,似乎都忘了身旁的少年不过是一个刚刚读书知理的年轻人,他缓缓说道:“有人看着世间,会去看繁华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拥挤的街道和吵闹的宅院,世间的平凡的美好就尽在其中了。有人看着世间,会去看山河湖海,那些翻涌的景色和恒定的树石,足够让人们觉得世间难能可贵的安宁和静谧就在其中深藏。” 井舜收回视线,却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君策便也只好跟着停住脚步,转头看着不知为何神色凝滞的井舜,此时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眼中的光彩骤然间剥离殆尽,若是仔细观瞧,便只能看见最空洞虚无的茫茫。 君策突然有个荒谬的想法,好像此时,就在这一刻,名为井舜的男子并不在此处了,不在他的眼前,而是去往了千万里之外。 只是片刻之后,井舜似乎此时才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光彩重新在瞳孔之间汇聚,察觉到君策打量的视线,井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静地说道:“打输了。” 君策还是听不明白井舜在说什么,井舜想了想问道:“你知道如今那座汪洋世界发生了什么?”君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那座云海,然后轻声说道:“两年前,在我来到蓬莱岛之前更早的时候,那座世界就已经被卷入了战火之中,如今虽然看不真切那边的景象,但想来乱世已经降临,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独善其身置身事外。” 君策顿了顿,然后低声说道:“这一切,都源起于那个‘死而复生’的魔君,他没有死在奇星岛的孤山上,也根本不是只想要得到一座岛屿那么简单,他的野心是在整座汪洋。”井舜好奇问道:“这些事情是你自己看明白的,还是有人与你说过什么?” 君策疑惑地挠挠头,看着井舜说道:“有些是我听了旁人的谈论想到的,有些就只是我结合往事所说的愤慨之言,如果您是想问是否有人教过我什么,但应该是没有的。” 君策此时有些明白了井舜的奇怪态度,想来那个在岚涯岛上未曾谋面的幕后之人应该是井舜的旧识,而根据井舜所说,君策是被那个人选择为了后继之人,虽然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此时井舜的话里话外,似乎都想要知道那个人对于世间的态度,而君策就是最好的答案。 可惜君策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教导,更不知道能够说些什么让井舜满意的回答。 井舜似乎看出了君策心中所想,他停下脚步神色认真地摆摆手说道:“你不用误解,我不是想要从你这里知道些什么才找你交谈的,而只是希望了解一些可能以前都被我所忽略的事情而已。” 说到这里,井舜自嘲一笑,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说起来,他说的倒也没错,这么多年来我都躲在那座岛上,以至于如今却是习惯于偏居一隅,都快要忘了外边的世界有着太多的变化和不同。” 井舜继续说道:“魔君想要的不只是一座岛屿,也不只是一整座汪洋。”君策微微皱眉,不明白这世间的权势除了掌握整座汪洋以外还有什么能够比拟。 井舜很快解答了君策的困惑,他语气平淡地说道:“魔君想要的是这座汪洋今后千百年的时间,他不是要将整座汪洋联合一体玩弄掌中,也不是想要掀起乱世张扬名声,他想要的一场无可逆转的倾覆,要将所有习惯了固步自封和夜郎自大的人都打醒,要将所有自以为支撑起世界与权势的贵胄脊梁都打断,要将汪洋世间几千年来自以为是的进步和发展都一笔勾销。” “光明岛的革新不够,奇星岛的新政也不够,这些都只是各行其是的自家事,但是这座汪洋还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一步步堕入深渊去,而明明光明坦途早就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却还是视而不见自甘堕落?魔君同样看着这世间太多太多年了,所以他不愿意再这样下去。” 君策愣怔在了原地,他没有想过井舜会是胡说八道,也没有怀疑井舜是不是魔君的说客,此时君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了井舜所说的话语中,结合此前所见所闻,君策竟觉得并非全然不可信的天方夜谭。若魔君只是为了夺取天下权势,当初他又何必在奇星岛假死?若只是为了侵占汪洋世界,魔君又何必在出云岛上画地为牢?若只是为了看着乱世狰狞,魔君又何必亲自现身挑衅光明岛? 可君策依旧觉得有些荒唐,难道那个一手造就生灵涂炭山河破碎的魔君竟才是这世间最为伟大光正的人?井舜静静看着君策光芒闪烁明灭不定的双眼,问道:“那你觉得,魔君这么做是对是错?” 君策缓缓抬眼看向井舜,看见中年人眼中最纯粹的问询,君策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这般想没有错,但是这么做,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够好。” 井舜笑了起来:“什么地方不够好呢?”他一步步地引导着君策去思考有关这些天地规则的事情,君策仔细想着,然后斟酌着话语呢喃道:“不是不够好,而是还有更好的可能,难道想要做到一场革新的倾覆,就必须要乱世来应对?” 井舜无声笑着,然后点点头说道:“继续说。”君策在原地踱步,低着头慢慢思索:“光明岛革新已有两百年,奇星岛新政推行不足十年,固然那些变化都是万众瞩目的,但毕竟想要做到那样的变革需要动摇太多的利益和权势,所以并不可能推广到各大岛屿。但是光明岛和奇星岛作为汪洋上首屈一指的大岛屿,未必没有潜移默化改变其他岛屿看法和选择的能力,如今的玉乾海域应该已经有不少岛屿开始施行光明岛的政策,而且哪怕还有很多不认可的地方,但其实有一些岛屿同样选择改革一部分政策来适应变化。” 井舜轻声说道:“可是呢,这还不够。”君策继续说道:“这世间有太多人不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和夸夸其谈的未来都放弃如今手中所拥有的,而想要做到天翻地覆,就唯有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疼痛,这就是乱世的可行性。” 君策顿了顿,然后自顾自摇摇头说道:“乱世可以打疼所有人,但是最关键的还是之后的政策变革,所以如果目标是革新,那么乱世就不是必须不可的选择。比如光明岛首先在玉乾海域创建联盟,效仿当初的七星联岛?但又要有些不同,不只是局限于贸易的便利和关系的往来,还要慢慢地将适合的政策推广延伸,不是要侵占他人的领地,而是将更好的政策去做更好的事。” 井舜抬起头,轻声说道:“可是这座世界已经习惯了太久的相安无事,所以想要这么轻而易举地做到革新和联合,并不容易。” 君策有些痛苦地揉了揉眉间,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挤满了一团浆糊,如何都拉扯不开,他总觉得这样不对,可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够好。 少年没有意识到,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就学会了如何思考以及如何辩证,只是来到蓬莱岛之后生活过于安逸,他都快忘了那些所思所想其实都是为了某一刻的准备。 井舜伸出手拍了拍君策的肩膀,少年便觉得自己的心头轻松许多,他抬眼看着井舜,看见中年人神色和煦地说道:“没关系,这些暂时还不是你们需要去想的,还有我们呢,不是吗?” 井舜挥了挥袖子,语气轻松地说道:“打输了又如何,再打一场嘛。”说着,他笑了起来,君策不知为何也露出了笑意,君策仰头望着静静翻涌浪涛的汪洋世界,突然觉得有些想念。 少年不知道的是,当他说出那些话语的时候,当他冥思苦想的时候,在汪洋世界的一处海域上,已经几乎被生生打造出一座深渊来的海面上,神色有些委顿的青衫中年人就只是神色平静地站在一身红袍的魔君身前,似乎方才败了半招的不是他。 中年人和魔君面对面站着,却没有开口言语,只是少年的话语回荡在海面上,飘忽遥远,却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力量。 魔君饶有兴致地问道:“这就是他选中的人?”青衫中年人摊开手说道:“他不是都说自己不知道了吗?” 魔君抬眼看着中年人,语气冷漠说道:“井舜,还要继续打下去吗?”光明皇帝神色平静,只是说道:“你应该知道,只是输了半招,根本不算是打输了吧。” 魔君点点头,眼神淡漠缓缓说道:“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这么打下去永远都不会有输赢。” 光明皇帝静静地看着魔君,然后摇摇头说道:“不,一定会有输赢的。” 魔君看着光明皇帝的双眼,然后点点头说道:“是啊,一定要有个结果的,不是吗?” 是的,他们一定会有个输赢,也一定是你死我活。 第六十八章 风云只身赴蓬莱(二) 在深渊里不断地坠落,这种感受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可是当他环顾四周,却都是茫茫的黑暗,这不是夜幕,也不是泼洒的墨色,只是最纯粹的漆黑,没有星光来点缀,也没有烛火能够照亮,没有寒冷也没有温暖,他独自置身其中,只是下坠着。 视线望着高处,那里也不是他的来处,不是翻涌的云海也不是汹涌的汪洋,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但他却觉得自己并不抗拒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就好像那些铺满了所有地方的黑暗是能够让他安心的最后的一切。 他突然记起来,一路走过,他已经见过了许多东西,耳边听闻的,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话语,那些嘈杂的喧嚣和安详的静谧,最后都凝结成一个个身影。 他在黑暗中站起身,虽然依旧感觉到自己在向下坠落,但是他却能够伸出手,轻轻触碰那些黑暗里的身影,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山巅、瀑布、原野、森林、荒漠、城镇、楼阁、小舟、汪洋,他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虽然视线只能瞧见低矮的东西,可是望着那些地方,却好像也看见了无数纷繁的交织。 那是数不清的细线在拉扯和构建,那是牵挂在他的手中也悬吊在他身上的纽带,那些断裂的地方在慢慢弥合,那些模糊的影子在慢慢变得清晰。 直到黑暗里出现了另一个身影,背对着他,没有光亮照射的地方,却将那并不宽广却高大的影子笼罩着他,于是他就感受到了温暖。 可是头顶有雨水落下,他伸出手,看见了稚嫩的手掌,挡不住雨水洒落在脸上,于是打湿了他的眼睛和脸颊,分不清是否流下了眼泪。 最后他听见一个声音,那个背对着他的人,语气温和地轻声说道:“君衣,乖,爹爹需要去一个地方,很快就回来的,好吗?” 他张口说:“好。”难以控制的,他脱口而出,可是他感受到心中有另一个声音在不断呐喊尖叫,那个稚嫩的悲伤的声音在哭喊,要他留住那个背影,不要去往孤独的山,也不要孤独地留在那里。 他抬眼看着四周,崩塌断裂的城墙从尘埃中升起,破碎凌乱的街道在视线中铺开,衰败黑暗的店铺一座座林立,像是一个个墓碑。 远处,一座孤独的山和孤独的宫殿不断远去,直到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却还是能够闻到那个味道,像是锈蚀的铁。 最后他察觉到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不知是他闭上了眼睛还是四周的黑暗变得更加深邃,于是视线中空荡荡的,只有他依旧在往下坠落,也不知道此处的深渊是否有尽头,还是要他就这样沉沦睡去。 他觉得自己闭上了眼睛,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惬意,世间一切都从他的肩上卸下,他没有什么显赫的名声,也没有非要去做不可的事情。 就这样睡去,可以吗?没有人来回答他,但他期待一个温和的稳重的声音响起,那个无论是对待病人还是对待陌生人都始终温文尔雅的人,好像只要开口与他说一句话,哪怕在深渊里这样千年百年地坠落,也可以让他什么都不再去惧怕和负累。 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他还是只能呆在黑暗里,竹屋里的烛火何时亮起,那个人还会站在屋檐下等他回家吗? 不,不能就此睡去,哪怕这样可以放下一切,他不需要去想有关复仇也不需要去想有关责任,他就只是一个可以肆意放任自己舍弃一切的人。 但他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没有人将他抱在怀里带他远离血与火,也没有人会始终牵着他的手陪着他,然后告诉他去往山巅看一眼这个世界的美好。 可是他不能就这样坠落,他还有要去的地方,他还有要见的人,他需要说一句抱歉,也需要说一句好久不见。他睁开双眼,看见了一点光亮在黑暗的最深处慢慢浮现。 那是一个白色的影子,慢慢清晰勾勒,隐约捕捉到更多的色彩,悬挂腰间的翠绿和朱红。 那是一个满头黑色长发的年轻人,脸上还残留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一往无前,那个年轻人与他伸出手,然后说:“你好,顾枝。” “顾枝?”“顾枝。”“顾枝!” 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要醒来。 于是顾枝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日光从窗外洒落,温暖的光亮刺入他的眼中,可是他却不愿再闭上双眼,哪怕眼角流下了泪水,可他依旧贪婪地注视着日光。 耳边传来了鸟雀的鸣叫,还有湖水敲打岸边石子的清脆声响,最后屋檐下的风铃声将他完全唤醒。 顾枝眼中的光彩汇聚,眼前所见慢慢清晰,他闻见了熟悉的味道,混杂着药草的清香和甜美的花香。顾枝伸出手抚摸着身下的床铺,被日光晾晒过的被子散发出好闻的气味,让人不自觉地将全身心都松懈下来。 顾枝试着撑起身子,可是体内骨骼发出咔嚓作响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呻吟一声,但是并没有疼痛传来,他缓缓坐起身,清晰感受到自己体内气海处传来一股暖意,就好像那座静谧的潭水也被日光晒过,于是温暖浸润着那个盘坐于湖水高处的孩子体内,让紧闭着双眼的孩子嘴角露出笑意来。 门被推开,顾枝转头看去,白念媛端着一碗药汤走进来,然后就看见顾枝已经醒过来坐在床边。 白念媛愣了愣,然后就要转身喊人过来,顾枝抬起手打断道:“不用喊,这不是已经醒过来了,没什么事了。”白念媛只好端着药碗走进房里,顾枝伸手接过药汤一饮而尽。 顾枝皱着眉擦了擦嘴角,然后试着扭了扭脖子,感受到全身上下的骨头和经脉都在舒服地呻吟,顾枝呼出一口气,问道:“我睡了多久?” 白念媛想了想说道:“如果从瀚兑海域算起,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如果从到达奇星岛算起,过去了五天时间。” 顾枝点点头,并不觉得意外,虽然其间他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几次,但能够感觉到自己体内的伤势实在算不得简单,所以不管是体内的真气小人逼着他这般沉睡,还是真的体魄神魂都支撑不住了不得不昏迷,他终究需要这么一段时间来修养和停歇。 顾枝在原地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问道:“你师娘呢?”白念媛下意识伸出手指着屋外山林的方向,说道:“扶音姐姐去山里采药了。” 顾枝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白念媛说道:“你怎么不喊师娘了。”白念媛神色茫然地说:“这是扶音姐姐要我这么喊的。” 顾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白念媛这才想起来觉得哪里有些奇怪,问道:“师傅,你怎么知道扶音姐姐也在这里?” 跨出门槛的顾枝头也不回,语气平静地说道:“这里是我们的家。” 说完,顾枝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路中,因为还是无法轻易动用修为,所以顾枝直接跑了起来,动作迅捷,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 白念媛站在原地挠挠头,然后就端着药碗走向灶房去了。 熟悉的山路虽然长着些陌生的杂草和灌木,可是顾枝沿着那些耸立的树木和蜿蜒的落叶,却根本不需要如何去辨别方向就能够来去自如,这里的道路他太过熟悉了,熟悉得哪怕闭上眼睛也绝不会迷失去向。 虽然白念媛只说了扶音在山中采药,可是顾枝知道她会在哪,青潋山里那些长着草药的地方和适合栽种采药的地方,恐怕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的了。 顾枝奔跑起来,好像自从修行以后,他就很少这样迈开双脚简简单单地奔跑,不是运转身法就是动用修为赶路,可是此时迎着吹来的风,他觉得这样的奔跑好像不自觉地就让人放松下来,什么也不用去管,只是为了一个目标拼尽全力地去前往,然后所有的疲累和倦怠积攒着,只要最后抵达了目标,也许是遇见了一个地方,也许是重逢了一个人。 迈步跨过地上微小的沟壑,积蓄的雨水倒映出一闪而过的身影,顾枝渐渐放缓了脚步,他慢慢走近那个在山林围绕中独有一方天地的药园。 此地不远处有一条通往半山腰潭水的小溪,虽然除了雨季的时候几乎没有多少流水,可是只用于灌溉这么一处小小的药园子也已经足够了。 那几条从药园外通向此处的渠道都是顾枝当年亲手挖出来的,记得那时年纪小,也刚刚开始习武,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身用不完的气力,可以从早干到晚,居然只用了四五天就竣工了。 顾枝推开药园子外只当作装饰用的木门,这个园子因为好一段时间没有细心打理了,已经没有多少药草栽种其中,杂草占了大部分的地盘,可还是有些坚韧倔强的草药生机勃勃地生长着,哪怕被丢在此处不管不顾,也还是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生命,它们不需要旁人的期待也不需要另外的关照,有着只属于自己的轮回。 药园子的深处,一个身影蹲在地上慢慢将杂草都拔干净,她没有去采摘那些独自生长的药草,只是耐心地细心地将所有无关紧要的杂物都清理干净,然后又将曾经有过满园生机的土壤翻检修整。她做得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到来,在这个地方,她不需要有任何的惧怕和担忧,因为这里是她的家,是他们的家。 一只手掌从身旁伸过来,将地上挤在药草旁边的杂草连根拔起,她的动作突然顿住,身子都好像僵硬了起来,可是她没有转头去看,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弯着腰慢慢往前走着,依旧认真细致地将那些杂物从药草地里清理干净。 他便安安静静地跟着,也不说话,他们在园子里慢慢走着,沿着土壤地走了一圈,最后才在流淌着溪水的沟渠前停下脚步。 她站在水边,然后突然抬起脚轻轻一跃,便落在了沟渠的另一边,他站在原地,上前一步,却始终站在勾沟渠的这一边。 她背对着他,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似乎犹豫着该不该开口说话,可他们已经无需言语,便知道彼处心中最想要言说的话语。 顾枝率先开口,他轻声说道:“扶音,我回来了。”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 女子的脸上流着泪水,可却只是歪着脑袋看着他,似乎不确定眼前站着的真是顾枝,顾枝一步跨出迈过了地上的沟渠,他将扶音揽入怀中,然后低声说道:“对不起。” 扶音伸出手落在顾枝的背上,然后双手手臂慢慢握紧,最后将顾枝紧紧抱住,似乎怕他消失不见了,顾枝轻轻握住扶音的肩膀,他低下头倚靠在她的肩头,等待着她说话,然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扶音轻声说:“顾枝,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当年还在奇星岛上的时候,他们形影不离,后来扶音去了光明岛,他们便只能每年见个三四次,再后来到了方寸岛,好不容易又能够住在一处相伴左右,可是顾枝离开了方寸岛,扶音也去了出云岛,于是他们只能在那一年的时光里遥遥对望。最后最后,顾枝从秦山坠落,扶音去了蓬莱又回到人间周游天下,他们已经,好久不见。 青潋山中的道路虽然总是会被树木和落叶所遮掩,但是去往山顶的道路却已经被前人摸索清楚,顾枝和扶音更是从小便知道如何循着最安全和便捷的道路去往山巅,虽然小时候的他们这么做总是免不了会被先生责骂,可那时去到了山巅所亲眼看见的日出日落还有山海万里,都是他们记忆深处抹不去的记忆。 也许如今回忆,在那些渐渐斑驳却依旧清晰的画面中,还有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担忧又细心的责问。 顾枝和扶音离开了药园子走向山巅,顾枝将扶音身后的背篓挎在肩上,山间的道路不知何时又多了些嶙峋的石头和歪曲的树根,可他们依旧没有迷失方向,就像这座山好似千百年都会永远不变地屹立在海边,山巅的位置也一直就都在那里,不会因为离开了太远或者太久便消失不见。 顾枝伸出手牵住扶音的手掌,将她拉上了石头,他们并肩往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光亮从山林的间隙中穿透而出,带来了拂面的风。 青潋山的山巅如今已经鲜少有人踏足了,毕竟青潋山如此广阔,暗藏的危险也算不得少,能够行走在其中狩猎和采药就已经殊为不易了,倒也没有多少人还有闲情逸致来到山巅欣赏一番景色。 又也许是因为围绕着青潋山的道路变得多了,人们反而忘却了最初去往深处和高处的那些旧路,一步步,总是通向了过去和回忆,但更多时候,一切都回不去了。 山巅的景色依旧还有几分熟悉模样,在山林蔓延至此的尽头附近,当年孩子堆叠的怪石还散落在地,上面被刻划出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如今已经辨别不清。 扶音坐在山巅的一块圆石背面上,歪着脑袋看向那些怪石,笑着说道:“现在都快忘了那个时候在上面写了什么了。”顾枝轻轻放下背篓,然后坐在石头上,他们的肩头依偎在一处,顾枝想了想说道:“我记得我写过你和先生的名字,应该还有魏先生、少竹先生和鱼姬的名字。” 扶音笑着点点头,然后似乎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只是那样低着头不说话,山顶的风吹拂而过,将女子的发丝吹荡至顾枝的面庞,顾枝伸出手细心地将扶音微微散乱的头发挽着耳后,扶音突然抬起头看着顾枝,然后看着他的满头白发静默不语。 顾枝笑了笑,看着扶音的眼睛说道:“怎么?嫌弃我长得老了?”扶音摇摇头,然后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顾枝,然后轻声说:“有点想先生了。” 顾枝伸出手挽住扶音的肩膀,将少女纤细的身躯揽入怀中,顾枝低下头将脑袋倚靠在扶音的肩头,轻轻说道:“那我们便不走了好吗?” 扶音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后脑勺,问道:“你不去报仇了?”顾枝摇摇头说道:“不去了。” 扶音却笑了起来,然后缓缓说道:“顾枝,你总会去做那些应该去做的事情的,对吗?”说着,扶音捧着顾枝的脸,静静地看着少年那依旧璀璨如初的眼眸,她低声说:“我相信你,这一次,我会一直陪着你,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一个结果,也会有答案。” 顾枝也看着扶音的双眼,不知为何,只是看着她眼中那流淌的光彩,顾枝便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任何的负累和委屈,如今的“地藏顾枝”在传闻里无所不能,但他永远都只是那个在雨夜中救下了扶音的少年郎而已,他此生救了一个人,也只为了一个人。 但还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关于仇怨,关于情感,为了过往,也为了未来。 第六十九章 风云只身赴蓬莱(三) 这座深邃幽暗的宅院,掩埋着世间最混沌的黑暗与罪恶,正义会在此得到伸张,邪恶会在此得到伏诛。 对于许多人来说,可以选择不去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与任何一件事,但却绝不会不相信这座宅院的门扉上悬挂的匾额。 那三个字,由血与火淬炼而来,浸染了无数的期盼和渴望,于时光的考验下焕发出更加鲜亮的光芒,值得所有人都心神往之,并且永远相信,只要这座降魔殿依旧存在,那么曾经的黑暗和绝望就都不会死灰复燃,光明才是那永恒不变的旋律。 满头白发随意束缚在脑后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朴素简单的布衣,他从巷子口缓缓踱步走来,一路上还绕了些弯路,看来是第一次来到苍南城降魔殿所处的这条街巷。 铺在地上的砖石和装点两侧的瓦砾都没有什么出奇,或洞开或紧闭的院门里住着形形色色的寻常百姓,似乎久居于此也已经对于不远处那座幽深宅院里的古怪声音习以为常了。 随着年轻人走近,好似在他身边的风声都更加锋利了一些,但在跟着一段距离之后,那些缠绕的风便转瞬间消失不见了,似乎不愿意再给瞧着病弱瘦削的年轻人带来更多负担。 年轻人在降魔殿的匾额和旗帜前停下脚步,有隐隐约约的惨叫声和哭喊声传来,夹杂着不甘的怒吼以及悲切的哀鸣,年轻人晃了晃脑袋,看起来是想要将那些好似幻觉的声响都从耳朵里甩开。 年轻人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有一队降魔殿的守卫拖着几个为非作歹的恶人要进入宅院,年轻人才挪开脚步让出了道路,那些降魔殿中人只是看了一眼手无寸铁的年轻人一眼就收回视线,然后带着那些恶人走入了降魔殿,很快不见了踪影。 年轻人踮起脚尖往里头看着,只能时不时看见穿梭而过的紫色身影,这座除了那些古怪声响以外便寂静无声的幽深宅院,所有人都忙碌着眼前的事情,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闲谈和言语。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就这样踏入其中有些不讲礼数,但降魔殿向来对于任何人都来者不拒,也不会刻意拦着不让谁走入其中,只要你有那份胆量和无愧于心就好。 年轻人拍了拍衣衫,然后就迈开脚步走入了降魔殿中,他抬眼望向宅院的深处,一座屋檐下,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身影就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似乎早就知道年轻人会到来,但却没有主动外出相迎,而是就在此处等着他走进来。 看到年轻人跨过门槛,那个等待着屋檐下的紫衣身影似乎松了口气,他不再只是站在原地,而是以比年轻人更快的速度来到了近前,然后一身紫色长袍的东南巡察兼南部监察旗岸双手抱拳弯腰行礼,沉声说道:“顾大哥!” 白发年轻人伸出手扶起旗岸,然后笑着仔细端详少年如今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真是长大了啊。”旗岸听见顾枝的话语,便还是像当年一样下意识地伸出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笑意。 顾枝摇摇头,然后看了看四周,问道:“在这里说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旗岸想了想,带着顾枝往降魔殿中走去,说道:“那就去议事堂吧,在那里说话不会被打扰。”顾枝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旗岸转头看向顾枝,笑着说道:“降魔殿又不是什么禁地,既然所有人都可以走进来,那么也没有动不动就要将人赶出去的道理,若是想要坐下来喝杯茶难道降魔殿还能拒人千里之外?顾大哥不用担心,我这不是以公谋私,降魔殿的规矩本来就是如此。” 顾枝这才放心地跟着旗岸往议事堂走去,这一间房子位于降魔殿幽深宅院的一角,不仅没有蒙上黑布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反而是得到日光照耀最充足的位置,走入大堂中,无需点亮烛火也是一片亮堂堂的,让人不由得便心神放松,觉得此处便是世间最光明纯粹的地方。 坐下之后,便有跟着旗岸的侍卫将茶水送了上来,旗岸没有坐在上首,而是坐在了顾枝的对面,甚至正襟危坐的样子,丝毫没有什么朝廷五品官员的架子,更像是一个许久没有遇见自己的老师于是意外见到之后便有些担心学业不精被痛斥一顿的学生,只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喝着茶的顾枝。 看见顾枝似乎饶有兴致地在观察着这座议事堂的装饰,旗岸想了想便主动开口说道:“顾大哥,降魔殿的人知道你来,但毕竟不知道真实身份,所以一路上还是跟了一段距离,是我觉得应该是你来了才让他们撤的,应该没有给你惹了什么麻烦吧。” 顾枝放下茶杯,摇摇头笑着说道:“这是降魔殿该做的事情,不用多解释。” 旗岸看见顾枝脸上熟悉的笑容,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小小酒肆中,顾枝就是那个在泥阳巷的木匠,而旗岸也不过是一个向往江湖事的店小二,只是时间匆匆流逝,终究物是人非。 旗岸有些感慨地说道:“顾大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就像当年一样,只要有你在,所有的事情就都不会是困难。” 顾枝将身子倚靠在椅背上,笑了笑说道:“就不用拿这些话来套近乎了,当年也就是帮着你偷了些酒,或者让你少站半个时辰的拳桩,这些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困难,除了我就没人做得到了?” 旗岸尴尬地挠挠头,解释道:“顾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枝抬起手打断了旗岸的话语,直起身子神色认真地说道:“旗岸,两年前赋阳村的事情,多谢了。” 旗岸看着顾枝郑重的神色,他站起身来语气认真地说道:“顾大哥,我受不起这声谢,无论是作为旗岸,还是降魔殿的官员,我都不会看着赋阳村陷入危机而坐视不理,更何况,旗岸之所以能够成为今日的旗岸,没有顾大哥,没有扶音姐姐,便不可能做到。” 顾枝看着旗岸认真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伸出手说道:“坐下说话,现在好歹也是朝廷官员了,该有点架子。” 旗岸坐在椅子上,听见顾枝这般说便差点要重新站起身来,顾枝有些无奈地摆摆手,旗岸才神色郑重地回道:“无论何时,无论旗岸有何身份地位了,顾大哥和扶音姐姐都是我的亲人,需要做的事情和应该做的事情,旗岸不会忘。” 顾枝看着旗岸那清澈闪烁的双眼,嘴角笑意便多了几分欣慰,也许在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原来他顾枝也已经成了许多人眼中需要万般尊重和珍视的长辈了。 顾枝轻声说道:“看来是真的长大了。”旗岸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便说了些有关当初奇星岛朝廷进军赋阳村之后的事情。 那时的兴师动众最终被各方势力一同压制了下来,奇星岛朝廷也不可能当作此事完全没有发生过。等到奇星皇帝从光明岛回来之后,便将军中几位大将给贬了职,但是盘戈这些领兵多年的封疆大吏还是毫发无损,所以便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交代罢了,毕竟那时顾枝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消息也已经传来,奇星岛虽然忌惮几分顾枝事后会回来清算,但也不至于过分地提心吊胆和唯唯诺诺。 顾枝其实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中了,因为他知道那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不是一个蠢人,也不会真的把希望寄托在掌握几个武道宗师身上,所以那时出其不意进军赋阳村也不过是想要试探几分“地藏顾枝”这个天下武道第一人的立场罢了,若是能够纳为己用自然是好,可若是心怀异心想要争夺奇星岛的权势,朝廷也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不过那一场进军落幕之后,依旧是对奇星岛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只是那些改变都在于权势的高处,平民百姓们倒是没有多少感受。 比如醉春楼将大部分势力都迁出了奇星岛;比如降魔殿真正地有了切割分离的趋势,今后恐怕不再只是奇星岛朝廷的一个下属机构了;比如那些远道而来为了探寻“地藏顾枝”足迹的许多武道高手都被奇星岛朝廷暗中纳入麾下。 这种种变化,对于奇星岛来说有好有坏,但终究没有动摇奇星岛如今汪洋之上第二大岛屿的地位。 顾枝静静听着,只问了一句:“降魔殿会归顺光明岛江湖院麾下吗?” 旗岸想了想,摇摇头说道:“虽然现在降魔殿依旧只是依附于奇星岛存在,但是有了此次乱世和江湖院的合作,以及降魔殿在旭离海域的名望,奇星岛朝廷再想要牢牢掌控降魔殿便难了许多。如今倒是还没有多少关于站队选择的事情,第一正司和第三正司那几位大人物默契地将此事压下,想来在乱世之中还没有太大的变动,可是之后,降魔殿应该会成为一个各大海域监管江湖武林的所在,与江湖院的权责互有补充。” 顾枝好奇问道:“那你会选择离开奇星岛吗?”旗岸皱眉思索片刻,然后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能进入降魔殿有了今日地位,都是因为第三正司大人的提拔之恩,第三正司大人应该会率领降魔殿的余部留在奇星岛朝廷,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选。” 顾枝点点头,然后抬眼看着旗岸说道:“当初既然你选择了走入降魔殿,应该也是找到了自己选择的道路,虽然这条路难免会多些坎坷和曲折,但是希望你能够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这个世界终究对于少年人还是多几分宽容的,可以再多想一些,然后试着多做一些。” 旗岸身子坐的笔直,将顾枝所说的话都牢牢记住。从他们重逢至今,旗岸没有问过顾枝谢洵的下落,顾枝也没有主动提起谢洵如今身在何处,就好像两个人都已经在知道了问题和答案,于是谁也再不忍开口,好像如此就能回到当初的那份静谧安宁,旗岸只是守平小肆的一个店小二,顾枝也只是泥阳巷的一个小小木匠。 顾枝看了看大堂外的天色,问道:“冀央应该还在苍南城的降魔殿里吧?”旗岸愣了愣,然后点头说道:“是的,第一正司大人似乎与人交手之后受了重伤,所以这段时间一直留在苍南城降魔殿修养,不过之后应该还是会去都城面见陛下。” 顾枝点点头,只是解释道:“他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旗岸没有多问,只是看向顾枝,顾枝挥挥手说道:“带我去见他吧。” 旗岸站起身,正要开口说话,便听见大堂外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那个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在这。” 大堂的门槛走入一个身影,披着一身宽大的紫色长袍,旗岸看见冀央走入,拱手弯腰行礼道:“正司大人。” 冀央伸出手示意旗岸无须多礼,旗岸看了一眼顾枝就要先行告辞,顾枝也已经站起身,他摆摆手说道:“我就说几句话便走,总不能一直呆在降魔殿里耽误你们办正事。” 说完,顾枝转头看向冀央,拱手抱拳道:“多谢第一正司大人之前出手相助,想来这已经是顾枝欠下你的第二份人情了,不知今后还能不能还的上。” 冀央一丝不苟地回礼,然后走到一张桌子前依靠着身子,他身上紫色长袍下缠着雪白的绷带,还有些殷红的血丝渗透出来,想来此前那一战伤得不轻。 顾枝虽然一直处在昏迷之中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出手的巫赟位列新一卷天坤榜前三甲,所以冀央几人若不是拼尽全力恐怕还真撑不到最后。 冀央看着顾枝,神色认真地说道:“冀央以前便说过,这座降魔殿乃至整座奇星岛都是因为‘地藏顾枝’的存在而存在,所以哪怕是要冀央付出性命去报答也在所不惜,更何况其实冀央最终都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受之有愧。” 顾枝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奇星岛倾覆之乱的结束不是因为‘地藏顾枝’一个人的存在便可以做到的,降魔殿的诞生以及能有今日成就也绝不是‘地藏顾枝’的功劳。” 顾枝再次抱拳行礼,沉声说道:“今日不是‘地藏顾枝’来降魔殿显摆身份,也不是顾枝回了奇星岛便要来论功行赏,而是顾枝需要来为第一正司大人的出手相助而登门道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冀央同样弯腰行礼,许久之后他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顾枝,然后仰头笑了起来,轻声说道:“以前总觉得恐怕再也见不到‘地藏顾枝’了,没有机会说一声谢谢,也没有机会再问一问当年没有说完的话,没想到如今竟是还能让‘地藏顾枝’来亲自登门答谢,原来我冀央倒也不是一事无成。” 冀央收敛笑意,眼角似乎泛着泪光,最后冀央看着顾枝问道:“今后你会如何做?‘地藏顾枝’又会如何做?”顾枝下意识双手笼袖,似乎有些寒冷,只是即便蜷缩着的他也依旧有着伟岸的身影,让人不自觉地便好像直面着一座巍峨的高山,始终在风雨中屹立不倒,只是看着,便无需担心明日的朝阳是否会如约升起。 顾枝吐出一口气,咧开嘴笑道:“没有做完的事情总要继续去做,想要去做的事情也应该去做,走走停停,与这世间周旋,与这天下周旋,最后与自己周旋,终究还有些不变的东西。”就像一块石头,从山林的落叶间滚落下来,掠过湖面擦着原野,最后哪怕磨去了棱角,也依旧还是那块石头,坚硬顽强。 顾枝起身告辞,冀央想要相送却被顾枝拒绝,最后只有旗岸陪着顾枝走出降魔殿的大门,旗岸始终低着头沉默,直到跨过了大门他才抬起头看向顾枝,然后发现顾枝原来一直在看着自己,眉眼温和双眼明亮,顾枝轻声说道:“旗岸,对不起,我没能将三叔带回来。” 旗岸愣愣地看着顾枝,没有察觉到自己脸上的泪水早已无声淌落,顾枝上前一步伸出手擦了擦旗岸的眼角,然后低声说:“但你不要害怕,我会在这里,扶音也在这里,还有傅庆安、鱼姬、徐从稚、程鲤、于琅和周厌,我们都在这里,这里是你的家,赋阳村是你的家,所以,不要害怕,好吗?” 旗岸早已不是一个孩子了,他不再是许多年前那个无家可归的小乞儿,他不再是守平小肆里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店小二,他不再是那个围绕在谢洵身边叽叽喳喳谈天说地的少年,他不再是那个每日的辛苦事便只是蹲在墙角练武的少年,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无忧无虑畅想江湖事的少年,旗岸是奇星岛降魔殿的东南巡查和南部监察,今后他还注定会担任更多的要职,也要掌握更多的权势。 有的时候,一脚踏出的路便再也无法转身回头,这一条名为成长的狭窄小径,阻隔了后路,只能不断地走下去。 但是记住,总会有微小的光亮在宽敞的大路等待着你,也会有那些温和柔软的声音在身后支撑着你。 所以不要害怕,你就这样走下去吧。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所有的温暖还是会与你不期而遇, 那最初的感动和温情,将你拥抱着, 然后说一声“好久不见,辛苦了”。 第七十章 风云只身赴蓬莱(四) 酒楼内,装饰典雅的大堂中挤满了天南海北的人,其实多是腰间悬刀佩剑的江湖人。 整座酒楼都有些闹哄哄的,没有了往日里那种只独属于闲人雅客的清净雅致,不过这也不是这一座酒楼的与众不同。 最近几天苍南城里来了太多身份来历各不相同的江湖人,都是因为听闻了不久前魔君部众曾在海外出没的消息而来的,这些在奇星岛上叫嚷着与魔军一较高下的江湖人已经等待了太久,就等着一个机会来大展拳脚,如今终于听说了魔军的踪迹,所以无论是为了挣得大名还是一展抱负,无数的有志之士涌入了苍南城。 虽然在朝廷和降魔殿的监察下不至于让这些群情激愤的江湖人闹出什么乱子来,但一股脑涌进来这么多人还是让城里的许多酒楼与客栈有些苦不堪言。 对于这一座近些年来声名鹊起的闲樽楼更是算不得做一场好买卖的机缘,毕竟闲樽楼从一开始就不是这种招待江湖人的寻常酒肆,而是打定了主意要造一座独树一帜的雅静品酒之处,这些年来能够进出此地的无一不是文人雅士,哪有见识过这么一副闹哄哄的景象。 不过毕竟是因为特殊时期的不得已,所以闲樽楼那位脾气古怪的大掌柜还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翻脸,所以闲樽楼照常开门迎客,甚至都没有在菜品的价码上动什么小心思,依旧是和其他酒楼客栈一般无二的价钱,没有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却恰恰是上至高官权贵下至寻常百姓都出得起也不至于伤筋动骨的价钱。 闲樽楼的大掌柜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把这一趟糟心事都丢给了那个忙前忙后好不热络的店小二。 这个从闲樽楼成立之初就跟着大掌柜的店小二,不是什么跑堂揽客的普通帮闲,而是能够账簿酿酒两手抓的闲樽楼的“少掌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掌柜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栽培,虽然瞧着身体不太好,年纪也已经有些大了,不过这两年无论是技艺还是手段都有独到之处,许多人一开始还觉得此人不过是闲樽楼背后那位东家塞过来的无能之辈,如今也都有些服气了,甚至在闲樽楼中,许多人都“只知少掌柜,不知大掌柜”。 那位大掌柜乐得躲清闲也放心将闲樽楼交给少掌柜,那么旁人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如今人满为患的闲樽楼在那位少掌柜的打理下也井井有条没出什么岔子。 在众多客人和酒席之间穿梭的少掌柜不仅能够和天南海北的江湖人相谈甚欢,而且还有意无意地平息下几起一触即发的纠纷,所以闲樽楼反而是在这一场纷乱之中得了不少收益,比起那些因为挤满了人而闹出不少糟心事来的其他酒楼客栈而言,闲樽楼简直是鹤立鸡群。 大堂里喧嚣四起,酒杯碰撞的声音和高谈阔论的吵闹钻进耳朵里,倚靠在后院屋檐下稍作休息的年轻人倒是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反而习以为常地自顾自闭上双眼休息。 在那些乱糟糟的谈论中,他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有关降魔殿有关江湖院,最后似乎还有人提及了“地藏顾枝”,听说那一场就在七星连岛海域内的大战就是因了“地藏顾枝”而起。 年轻人只是静静听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望向屋檐外的天空,天朗气清一望无际。 年轻人走进阳光里,伸了个懒腰,然后他呼出一口气,朝着半空中挥舞起拳头,他咧开嘴角重新挤进大堂中去,又忙碌了起来。 一直到了黄昏时分,闲樽楼才安静几分,只剩下寥寥几桌客人还在交谈着,这已经算是闲樽楼难得可以喘息的片刻了,毕竟一旦入了夜,那就更是喧嚣聚集的时间,闲樽楼即将迎来又一场“硬战”。 身为“少掌柜”的年轻人坐在柜台后敲着算盘,其他忙碌了一日的店小二就暂时在大堂中休息着,等待着夜幕降临。 酒楼的门槛上闪进来一个影子,有店小二撑起疲惫的身体准备迎客,柜台后的年轻人却摆摆手示意自己来,然后年轻人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挤出一个笑脸喊道:“客官里边请!” 话音未落,年轻人愣在了原地,那个站在酒楼门口的满头白发的少年露出笑容,抬起手摇了摇,轻声说道:“好久不见,周厌。” 周厌站在原地竟是愣住了,顾枝挠挠头,走近几步抬起手在周厌眼前晃了晃,歪着头问道:“怎么,不认识了?” 周厌挥手拍掉顾枝的手臂,然后上下打量着顾枝,他突然脸色一变,然后双手拍在柜台上翻身一跃,可惜却忘了如今自己的身体有多么虚弱,竟是差点栽倒在了地上,顾枝连忙伸出手接住周厌的身体,然后就被恼羞成怒的年轻人一拳砸在了肩头。 顾枝将周厌扶正了身子,笑着揉了揉肩膀,摇摇头说道:“哪有一见面就二话不说打人的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了你多少钱呢。” 周厌还是不说话,就是上下看着顾枝,顾枝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衫,说道:“怎么,哪里奇怪吗?” 顾枝抬眼重新看向周厌,却听见年轻人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说道:“原来你还活着啊。” 顾枝静静看着周厌,然后笑着轻声说道:“是啊,还活着。”周厌突然仰起头,片刻后转过身走向后院,只是向着顾枝挥挥手说道:“跟上来。” 顾枝便跟在周厌身后一起走向后院,只看见周厌走进酒窖去拎出来两大坛酒,然后就直勾勾盯着顾枝不说话,顾枝扯了扯嘴角,搓着手打着商量:“那个,扶音还在家里等着呢,我说好了不喝酒的,而且现在咱都有伤,喝酒不好。” 周厌冷笑一声,顾枝无奈叹息一声,却按耐不住眼里的光亮,心里想着这都是周厌逼着自己喝的,要是扶音问起来就都推到周厌身上。 如此想着,顾枝拎起一坛酒便仰头灌了起来,周厌双手抱胸冷眼旁观,只是好像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来。 等到顾枝喝完了一整坛酒,周厌才搬来两条凳子,和顾枝在屋檐下坐着,顾枝环顾着酒楼和后院,问道:“这是你的产业?” 周厌摇摇头说道:“是云冉出的钱,我就是跟着这里的掌柜学些手艺而已。” 顾枝啧啧感叹,说道:“没想到你周厌居然是个吃软饭的。” 周厌满不在乎地摊开手:“这是本事。” 顾枝笑了起来,周厌也露出笑容,黄昏笼罩在他的身上,顾枝便好像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顾枝突然低声说道:“对不起。” 周厌转头诧异地看着顾枝,然后凑近了说:“你不会见到于琅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吧。”顾枝点点头,周厌嗤笑道:“那我估计他应该是把你打了一顿,可惜我现在是没什么气力打架了。” 顾枝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他打不过我。”周厌点点头,然后勃然大怒:“你还真的先去找了于琅那个混蛋啊,不应该先来找我喝酒吗?” 顾枝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人家于琅现在是光明岛上的大人物了,请我喝的都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来你这就只有这种土酒,还怪我不来?” 周厌恨恨一拍手边的酒坛子,咬牙切齿地说道:“再好的酒有我周厌酿的酒好?” 顾枝这才反应过来这两坛酒都是周厌亲手酿的,他倒是有些惊诧了,因为这两坛酒确实香味浓醇滋味独到,虽然嘴上不承认,但顾枝确实是觉得这两坛酒的酿造之人手段不俗,却没想到就是出自周厌之手。 顾枝问道:“这些年你就呆在这里酿酒吗?”周厌点点头,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地说道:“是啊,吃软饭也要吃得心安理得嘛,跑跑腿酿酿酒,好歹不是个混吃等死的闲汉。”顾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扶音,应该还能再想些办法的。” 周厌直接打断了顾枝的话语,他端起酒坛子,语气平淡地说道:“什么法子?将我的修为恢复如初,还是将我的寿命延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吗,哪怕如今的我恢复到曾经的全盛时期,哪怕我还能有百年可活,但是这世间已经不需要周厌这个江湖人的存在了,也更不需要周厌手里的那把刀,一切都无关紧要。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每一天都有的可忙,日子也有了更多的盼头,那些闯荡江湖的事情那些道德大义的志向,这天底下不是还有许多人在竭尽全力地做吗,那么少了一个周厌又有何妨。” 周厌仰头喝了一口酒,他的言语中没有遗憾也没有不甘,好像曾经的锋锐和意气都已经在市井和琐碎中被消磨了个干净,好像以前那个谈天说地潇洒自在的少侠刀客已经消失不见,可是顾枝知道,曾经的那个周厌和现在的周厌一直都是那一个人,那个不会眼睁睁看着世道继续坏下去的人,那个不会自暴自弃甘于沉沦的人。 所以这就是周厌的选择,哪怕修为丧尽再无重拾的可能,哪怕未来暗淡甚至寿元减半,可是周厌并不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也始终走在自己所亲手缔造的道路上,今后的周厌也许只是一个柜台后算账的店小二,也许会是几座酒楼的大掌柜,也许还会回到武馆教授些拳脚功夫,也许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隐姓埋名安居乐业。 可那都是周厌,不是吗?这个坐在顾枝眼前的周厌,其实没有任何的改变,他永远看着前方去活,他永远不会退缩和犹豫。 顾枝觉得这样很好,他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个时候于琅周厌他们没有跟着自己去往出云岛,一切是不是会截然不同,也许于琅还是会跟着黄先生在武馆里教授武艺,也许周厌能够攒下一笔钱然后风风光光地迎娶云冉,也许武山也能够在青潋山赋阳村中与世无争地度过余生,可惜一切都不可能有那一个“如果”了。 周厌转头看向陷入沉思的顾枝,他缓缓说道:“顾枝,我们都不是无所不能的,我们曾经做到过些什么,也一定能够做到些什么,我们做出选择,然后接受结果,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所以我不会后悔,于琅他们也不会。” “不甘,遗憾,委屈……一开始我也是这样自怨自艾,可是后来当我再次见到云冉的时候我才知道,也许人生还有着许多选择在未知的前方等待着,此时走得难了些过得苦了些,也一定不要放弃,不要放弃那些等待着你的人,也不要放弃自己。“ 周厌咧开嘴角,举起酒坛子,声音清朗说道:“这就是我周厌活了一辈子的所有大道理了。”周厌将酒坛子塞进顾枝怀里,说道:“所以顾枝,没有对不起也没有如果,过去也好现在也罢,周厌还是周厌,于琅还是于琅,黄先生也依旧是黄先生,武山依旧是武山。” 顾枝抬起眼睛看着周厌,这个前半辈子习惯了无所顾忌大大咧咧的年轻人,不是因为遭受了人生的苦难于是参透了什么,而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活着的,当命运和岁月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改变,可是还有些不变的东西始终在那里,顾枝可以愧疚也可以遗憾,但是不要只记得那些“对不住”,还要记住那些值得的和应该的。 那些死去的、那些失去的、那些无可挽回的、那些留下的,不需要“地藏顾枝”的无所不能,只需要那个泥阳巷的木匠只需要那个赋阳村的少年,就足够面对那些过往和时光了。 顾枝举起手中的酒坛子一饮而尽,他站起身挥舞着手臂说道:“一切都会结束的。”周厌笑着看向顾枝的背影,轻声说道:“就像一切都会开始的。” 然后周厌就将酒坛子都偷偷往顾枝那边挪过去,还悄悄将自己身上的酒气拍干净,腾地站起身露出一个温暖和煦到完美无瑕的笑容,屁颠屁颠跑到那个不知何时走到后院里来的女子身前,周厌十分狗腿子地为云冉捏着肩膀,然后就一起看着依旧举着双臂站在屋檐下的顾枝。 顾枝尴尬地收起手臂,虽然和云冉只是第一次见面,但看着周厌的态度就知道了对方是谁,顾枝礼数周到地见礼,然后微笑着说道:“本打算找周厌叙旧几句而已,奈何盛情难却,只好陪着喝了些酒,还望云大掌柜不要太过怪罪周厌。” 说着,顾枝微笑着看了一眼周厌,站在云冉身后的周厌顿时五雷轰顶一般,他咬着牙恶狠狠盯着顾枝,嘴里嘟囔着什么,顾枝就当看不见了。 然后顾枝和云冉聊了几句之后就准备告辞,周厌将顾枝送出了酒楼,最后问道:“要是你还不急着走,过段日子我去趟赋阳村。” 顾枝想了想说道:“不用特地跑一趟了,我应该再等一段时日就要离开了,先去一趟蓬莱岛,然后就去结束这一切,等到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我会回来奇星岛的。” 周厌没有多说什么,最后只是看着顾枝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句:“一切小心!”顾枝背对着周厌挥挥手,于是没有看见偷喝了酒的周厌被云冉扯着耳朵拉回了酒楼里。 街道上人来人往,顾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闲樽楼点亮了辉煌的灯火,在夜幕下那般璀璨。 顾枝离开了,他再次离开了奇星岛南境青潋山赋阳村中的那座竹屋,少年离开了家远渡重洋。 风云只身赴蓬莱。 第一章 千帆阅尽芳华开 云层倒映,入镜入眼,浪花跃于潮头,卷动翻腾,扰乱镜中景色却扰不动心,天际一线金华落日,有千帆过,有清风起,岸边润湿木板路尽处,白衣轻扬,少年负手而立,眼底有光,心上有人,一心一意,等一人归。 仿佛说书先生手中醒木敲下,满堂静寂一声清脆,于是整座天地都终于惊醒,耳畔涌入一如往昔的嘈杂,繁华街道与翻涌的海面上都喧嚣鼎沸,眼前有百十船只停靠又启航,此时已近黄昏,港口附近这片地界却还是忙忙碌碌不得停歇,不远处兴建在港口旁的市井街坊都亮起了烛火,在夜幕之中将愈显出摇晃的朦胧光亮,却比星光和月色要近人间。 奇星岛自三年前新皇登基革新旧政、广开商路以来,停滞已久的港口又重新繁荣,且随着光明皇帝在近年间提出建立海上商网,并实实在在主动与许多岛屿推动往来贸易,如今的海上可谓说是名副其实的车水马龙。有时正值贸易繁盛时期,更是有船只堵塞难行的情况出现,如此一来,即便奇星岛与世隔绝已久,也依然在短短三年之内便乘着海上商路的东风百废俱兴。 苍南城也借着数十年前所建的这青石港,一跃成为奇星岛南境首屈一指的繁荣城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与青石港格格不入,这里的百姓几乎人人三五更便早早出门,有的忙着摆弄家中自有或为富家大族看管的船只,有的三五成群地蹲在港口附近等着货船到来便施展一身蛮力,有的挑着蔬菜瓜果猪羊肉食或一些零碎玩物摆放在港口附近准备叫卖…… 这几日那些早早来此忙碌等待的人群有了新鲜话题,港口不远处一株古树下站着的白衣少年,已经接连几日清晨便至,日落却还不肯归,有肩挑竹竿悬挂几样新奇首饰的妇人私下指指点点说这么清秀雅致的少年应该是学府读书人,也有蹲在墙角叼着旱烟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猜测这个小白脸会不会是附近那家红楼新来的揽客招牌。 直到张家寨那对掌舵一艘乌蓬小船的父子加入闲谈,众人才知晓这个看起来干净清雅的白衣少年居然是个木匠,张家父子指着不远处停靠在岸边的自家那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船,啧啧说道:“当初从家中后院翻出这艘落了灰的破船,本以为没用了,可有人介绍说城北泥阳巷那家木匠铺子手艺不错,我们就想着碰碰运气,费了大劲才将这破船给拖到城里去,一眼看见是个少年老板,还觉得得是白来一趟了。嘿,没成想,那个少年老板年纪轻轻却一手木匠功夫着实不错,你看这不,我这艘破船如今都能安安稳稳走到曲星岛了。” 后来攀谈闲聊的人多了,才知道那年纪轻轻的木匠铺子老板不仅手艺出众,而且从来不会狮子大开口地收取昂贵价钱,平日里帮人做些木具和其他闲散物件,也都只收几两碎银。再加上为人处世还真如学院里的读书人一般谈吐气度,倒是有许多行船的人都乐意光顾那泥阳巷的木匠铺子,一来二去也就和平易近人的少年老板与相熟了。 可大家来来去去说了许多,问了问,却没人知道这少年最近日日来了岸边,不是为了修筑船只就只是站在木板路附近望着海上,似乎是在等人? 不过一来少年虽然看着知书达理,与人交谈也和煦温暖,可却莫名地还是让人觉着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态;二来少年也时不时便主动出手帮扶修补船只或卸载货物,于是人们也就不太好意思有些冒犯地询问他究竟是来这岸边为何。 第五日,少年又是早早便来了岸边,站在树下咬着薄饼,手边放着一壶清水时不时喝上一口,还是一身浅素白衣,腰间悬挂一个小巧玲珑的朱红酒壶,此外周身不着繁饰,漆黑长发也只挽起缀着一支木簪,似乎是桃枝模样,精致雅秀,想来应是少年自己闲来无事的手笔。 晨露滴落枝叶,坠入漫天洒落的华光中,光怪陆离便只在一滴渺小水珠中演变幻化。少年伸出手去,将滴落枝头的寒凉露珠点在指尖,饶有兴致地透过其中看着微微折乱的景色,有脚步声临近,少年垂下手,水滴从指尖滑落摔碎在石板路上,少年从依靠的树干上直起身,向着来者拱手行礼:“张兄。” 作为世代为农的张家寨中难得走出行船的张家寨父子,无疑已是村中为人称道的有为之士,只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张家父子在这港口待久了,也看出来了自家那艘小船便只能靠着一些零散行者的几点银两为生,如此虽说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只是自家那艘确实有些年岁的破船时不时便容易磨损,父子俩没那财力和志气去换艘新船,只能缝缝补补,这不,船头又被风浪摧破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家父子此时可谓是心急如麻,早些时候已有客人预定了午后出船,可是破损的船头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便缝补好损坏?无论是去城里找木匠,还是就近寻一些富贵人家的船上工匠帮忙都要耗去许多时间了,父子俩又实在放不下那急着出海的客人承诺的高价。万幸,相识的少年木匠老板就在附近,张家父子一合计,只能赶紧来找年轻的木匠铺子老板,希望少年能够帮帮忙,至少争取那一个可以在午后之前赶好工便顺利出海的机会,腿脚快些的张家汉子就在父亲催促下赶来找少年帮忙了。 少年听过了张家汉子的请求,二话不说,提起水壶便和张家汉子走向小船停靠位置,一路上少年就事先打听清楚那船头折损如何,早早盘算好了大概需要什么缝补用料,让汉子尽快去附近坊市买来,自己则先赶到小船处仔细查看。 日头攀升,到了正午时分,炽烈光晕正正笼在头顶,乌蓬小船船头,少年放下手中铁锤,抬起相对干净的手背擦去汗水,可仍在脸上划过道道灰色污痕。少年瘫坐在地,喘着粗气却大笑着说道:“行了,修好了!”。还在船尾忙活的张家汉子闻言,连忙站起身放下手中抓着的木条,跨过碎屑靠近少年身边,看着脚下船头已经焕然一新,不由得也是面露喜色,嘴中喊着:“辛苦顾先生了,麻烦顾先生了……”便跳着跑去船舱从桌上倒了满满一碗水端到少年身前,少年也不客气,接过之后便一饮而尽,酣畅淋漓地呼出一口气,这才向张家汉子拱拱手:“多谢张兄相助了。” 张家汉子接过空碗,闻言忙不迭地摆手:“哪有的事,应该是我们父子俩谢谢顾先生才对,我不过就给您打打下手,哪值得声谢啊。”少年笑着摇摇头,这时张家老者也从岸边提着食盒快步走来,近了船边看到已经修补完工的船头,脸上大喜,不过却瞬间面色难堪,他低头看看手中食盒,犹豫着走近少年身边说道:“都怪老小子我想的不周到,应该带顾先生到酒楼好好道谢一番的,都怪我都怪我,没想到顾先生手艺精湛竟是这么快就完工了。”说完,老者对着汉子示意一眼,汉子赶忙转身去船舱之中掏出银两,便要和父亲一起架着少年往酒楼赶去。 少年见状忙起身拦住二人,有些无奈地笑着说道:“欸欸欸,不用这么麻烦。张老先生张兄,我这不过举手之劳,再说了还是要收钱的嘛。哈哈哈哈哈,就不用去酒楼吃了。既然张先生带了吃食回来,还去什么酒楼啊。”老者和汉子仍是自顾自地便架住少年双臂,一边伸手做引一边便踏步要走,嘴中还说着:“诶,顾先生这说的什么话,若不是顾先生二话不说便来帮忙,还在午后之前就赶工完成,老小子我哪还能正常出海,这都是多亏了顾先生啊。”张家老者说起话来便开始絮絮叨叨,就连些旧事都翻了出来:“再说当初这艘破船也是在顾先生的手中才能够有如今的用处,这恩情太重,一直没能好好答谢顾先生,老小子更是心中有愧。” 少年听着老者的话语,有些哭笑不得,右脚向后踏出一步,双臂顺势一抬一缩便退出了张家父子的双臂之间,摇摇头笑着说道:“真的不必了......再说,张老先生那自酿的黄酒,我自上次尝过之后便是念念不忘,这回可得再好好讨上几杯了啊。”,见父子俩仍是要拉着自己赶去酒楼,少年连忙再补上最后一句。 张家父子闻言对视一眼,最后张家老者也是笑着说道:“顾先生这说的什么话,要喝酒那还不简单!老小子我在船里可藏了好几瓶老酒,这就拿出来给顾先生尝尝。”话语落下,三人便说笑着走进船舱,就着食盒中几盘不算精致却也香气四溢的肉菜,将一坛二十年的老酒喝了大半,毕竟午后还有客人要出海,张家汉子不敢喝多,而张家老者年岁渐长几杯下肚便有些迷糊了,所以大半坛酒都入了少年的碗中。 少年喝酒很慢,端起碗一口一口慢慢抿入嘴中,可满满一碗酒却很快便见了底,少年的脸上泛着淡淡红晕,双眼却愈加澄澈明亮,仿佛天上春光,暖了人间。 吃饱喝足,少年和张家老者坐在船头,借着春日午后的暖风吹散几分酒气,有一言没一搭的聊着。说那张家寨落榜书生回乡建了私塾,也说那港口附近的千灯红楼来了一位倾国倾城的新花魁,说那苍南城来了一位新城主,也说那破败鬼门关如今倒是竟变作了奇星岛英雄荟萃的演武之地…… 潮起潮落,双手撑着船头的少年仰起头眯着眼,静静地听着,轻轻地说着。似乎酒醒了许多,老者渐渐多了几分拘谨,静默片刻才又说道:“这春雨也下了好几阵了,怎么岸边那棵树还不见花开呢?” 少年转过头,看着在微风中枝叶摇晃间若隐若现的洁白花苞,点点头答道:“是啊,怎么花还不开呢?” 又一阵潮起,夹着海风汹涌而来,小船摇摇晃晃,少年皱了皱眉,扭过头望向远处天际海面,有巨大黑影遮天盖地,五层楼高的楼船穿破了风浪,船头上旗帜猎猎迎风而展,黑底金纹缠绕交错蜿蜒而起,书“金藤”二字。 楼船的船头甲板上,有一袭白衣站在风中,双手轻轻搭在栏杆上,女子如瀑青丝在风中凌乱作舞,如玉面容若隐若现,眉眼如黛朱唇点绛,那般柔柔弱弱地站着,有花香相伴,有指尖风铃响。 “哇,终于要到了。”有声音自身侧传来,女子偏过头看着结伴走来的四五人露出浅浅笑容,一位眉眼飞扬神色灵动的女子卷动着裙摆,一步跃出牵住女子手腕,和女子并肩望着远处海面上模糊朦胧的海岛。 灵霜牵着女子纤弱手腕,嘟囔道:“终于要到了呢,再在海上这么飘着,我以后都不敢出海了。” 女子指尖刮过灵霜的鼻尖,笑着说道:“有这么夸张吗?” 灵霜立即手舞足蹈地再次强调由于这几日海啸导致楼船风雨飘摇对她造成的伤害,简直泫然欲泣,女子忍俊不禁捂嘴笑出了声,身边几人也是哈哈大笑看着这个鬼灵精怪的少女生动的表演。 这时又有脚步声从船舱中传来,一个身穿华贵紫衣的高大男子走出船舱的昏暗,在灿烂的日光下微微眯起了眼睛,神色闪过一瞬间的不悦,男子身后跟着两个仆役打扮的下人,男子剑眉星目面白无须,头顶玉冠腰悬宝剑,气宇轩昂龙行虎步。 看着男子走出,站在船头的几人都拱手做礼,男子神色松缓,笑着挥挥手:“你们这是做什么,都说了就算不在学院里我们也是同窗啊,怎么就还客气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多谢了青藤我们才能这么快就到了奇星岛啊。”有一位神药学院的男子笑着回道,一直以来都隐姓埋名没有展露金藤岛三皇子身份、谦逊求学于光明岛神药学院的青藤摆摆手:“这有什么,不过是帮着找了艘船罢了,我们都是要来这奇星岛历练的,哪有什么谢不谢的。”说话间,青藤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那站在船头的白衣女子,又迅速移开。 女子静静听着眼前几位同窗交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终于耳中多了几分嘈杂,女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转过身双手倚着船头栏杆,探着身望向渐渐临近的繁华港口。 穿过围绕着交谈的几人,青藤有意无意地站在了女子身边,看着女子眼中逐渐亮起的光芒,问道:“这就是你的家乡吗?” 女子恍若未闻,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那人。 那人站在乌蓬船头,挥着手,笑容犹如划破深沉夜幕的那抹晨光,入了眼便入了心。 她叫扶音,他叫顾枝,他在等她,而她知道。 青藤眯起了眼,看着倒映在女子眼底的那人带来了从未见过的倾世容光,他的手搭上剑鞘轻轻敲打,一声一声掩着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怒气和冲动。 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青藤便动了心,不是床第缠绵时那轻薄如纸的爱意,而是藏在心里念着想着不敢接近却又难以走远的纠结,等了三年终于自认到了并肩的时机,借着此次游学已是存了执子之手的心思,可那站在小船船头,污痕遍布白衣面容平平无奇的男子是谁,究竟是谁能让她露出这般笑意? 楼船近了港口,挤出一处广阔的停靠区域,许多靠在墙角等着帮工的汉子走了过来,午间饭饱躺在船头吹着海风的船夫也好奇地站起了身,岸边茶楼酒馆窗口探出了打量的视线……五层楼高的楼船即便在日渐繁华的青石港也是足够令人啧啧称奇的庞然大物,而天下第三大岛屿的金藤岛皇族旗帜更是有着摄人心魄的震慑力。 交谈议论的声音慢慢充斥在港口的各个角落,又顺着交头接耳扩散到了远处,渐渐地港口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们,张家老者站在船头张着嘴赞叹道:“顾先生,你看这船真大啊。”没有听见回答的老者转过头却找不到少年,而远处拥挤的人潮间多了一个艰难穿梭的清瘦身影,少年从摩肩接踵的人群间穿过,嘴中不时说着:“借过借过,抱歉抱歉……” 终于,少年跌跌撞撞地撞出了人墙,看见了自楼船木板走下的人流,护卫挡在木板两侧和人群前方,木板台阶上,一眼看去就知身份尊贵的紫衣男子走在最前头,左手搭着剑鞘,笑容灿烂却藏着深沉的光芒,有些刺眼,也有些黯淡。 少年的视线越过所有人,落在她的身上,而她脚步轻盈地穿过所有人,白衣飘摇飞舞宛如落花,洋洋洒洒从天而降,落入他的怀中。顾枝张开双臂轻轻抱住扶音,风中荡漾起两人白衣交错的剪影,他在她耳边轻声笑着说:“欢迎回家。” 人群终于在城主和苍南城护卫军赶到之后慢慢散去,青藤带来的护卫和护城军一同围绕着隔出一片空地,早已收到消息的城主和青藤并肩站着朗声交谈,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地传入旁人耳中:“多谢城主好意,不过在下此次是随神药学院的同窗游学而来,也会走入村寨为民消灾除病,就不麻烦城主安排食宿。” “诶,三皇子客气了,既然到了我奇星岛苍南城,总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啊。” 站在不远处的神药学院其他五人没有什么偷听的打算,此刻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个正把手抚在扶音发丝上的陌生男子身上,灵霜嘟起嘴,小声说道:“什么嘛,这个家伙是谁啊?你看看那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了还敢抱扶音,还有还有,那裤腿都一高一下的真难看,长得也一般啊……” 神药学院作为汪洋之上三大求学圣地之一和天下医术荟萃之处,从来不缺天才和神医惊诧世人,可是最近三年,在神药学院中名声最为显赫的,还是年纪轻轻就足以和那些医术大家落座共议的扶音。于是清冷明媚的扶音在神药学院许多人心目中,几乎是那天上仙子般的人物。只不过虽然此时旁观的大家都对那个居然能跟扶音如此关系密切的男子有些不满,但听着灵霜开口便是滔滔不绝的指指点点,众人也是自愧不如,只是将好奇的打量视线在那个少年的身上梭巡着,心思各异。 顾枝捋顺了扶音凌乱在海风中的青丝,柔声说道:“不是说好了还要三天就到吗?怎么拖了这么久?你骗我。”扶音拍开顾枝的手掌,微微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道:“这怎么能怪我呢,明明是海啸的错嘛。”早就知晓风浪肆虐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边境处的顾枝点点头笑道:“好好好,都是海啸的错。” 扶音满意地点点头,视线打量着顾枝布满碎屑和污痕的白衣和疲惫凌乱的面容,伸出手去点在他的眉间,轻声说着:“你是不是又早早就来等我了。还有,干活怎么能穿白衣呢?你看看,都脏成什么样了,武山大哥得洗多久才能洗干净啊。”顾枝嘿嘿笑着:“没事,武山那家伙就喜欢干这种活。”扶音啧了一声,正要开口说几句怎么能把什么活计都扔给武山大哥,可是顾枝却已经转过头露出笑意,只是没有了初见时的干净明亮,扶音心领神会,也收敛了神色。 结束了交谈的青藤眼神注视着顾枝扶音二人,似乎察觉到转头望来的顾枝的视线,他不着痕迹地撇开视线,缓缓走近灵霜五人身边,问道:“那人是谁啊?” 灵霜愤愤道:“不知道。” 似乎终于留意到了其他人,扶音牵着顾枝衣袖走向青藤和灵霜等人,又是那常见的清淡模样和低缓的声音:“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我的兄长。”扶音说着,微微顿了顿,似乎在想着应该如何介绍顾枝才算妥当。 顾枝露着灿烂笑容看了扶音一眼,然后转向其他人拱手一礼:“见过各位,在下顾枝,是扶音的家人。” 兄长,家人……无论是哪种说法,落在众人耳中此时都有了不同的意味。扶音的身世在神药学院从来都没有人提及,更没有人知道扶音家中是不是有什么兄长家人,就连唯一和扶音关系近些的灵霜,也只知道扶音的家乡在那奇星岛南境的一处山中。此刻没有谁去刨根问底,只是或平常或愤懑或深沉地回礼,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对于扶音来说似乎极为不同的少年。 青藤隐隐站在众人身前,与顾枝对视着说道:“顾公子既是扶音的家人,那便是我们的朋友,不如与我们一同去城中喝上几杯?” 顾枝只是笑着没有回答,转过头看向扶音,眼神是询问,扶音眨眨眼,顾枝点点头,扶音露出笑容。 他问:“我们去吗?”她说:“武山大哥这几天在城里吗?”他答:“在的,他早准备好一大堆东西就等你回家了。”她说:“那就不去了。” 无需交谈,便只是几个眼神的交错,可他们就已经诉说尽了言语。 顾枝转过身看着青藤说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不用了,我还是先带扶音回家休息好了。” 青藤看了一眼扶音,说道:“也好,只是过几日我们就会出城去乡野游历,也会远行整座奇星岛,可能扶音没法在家中多住。” 顾枝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握住扶音的手掌与众人说道:“各位长途跋涉而来也早做休息吧,我们就先告辞了。”说完,扶音对着灵霜挥挥手便和顾枝一同走向城门,他们肩并着肩,交握的双手掩映在洁白衣袖中,清风拂过,衣衫如流水般缓缓流淌,于是他们只是慢慢远去,就好像世间的祥和安宁都缭绕在他们的身上。 青藤望着二人渐渐走远的背影,语气平静说道:“我们也走吧,去城里好好休息。” 灵霜又嘟囔道:“什么啊,不止长的一般,还一点都不礼貌。” 青藤对着身后的手下投去一个眼神,然后便一如往常般温和有礼地和众人走向苍南城。而几个黑影闪烁间已经悄然远去,紧紧缀在回城的顾枝和扶音身后,并肩缓步的少年和女子似乎都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扶音感受到顾枝握着自己的手掌微微用力,掌心传来熟悉的温暖,扶音嘴角露出浅浅笑意,似在春风里化开的冰雪,终会蜿蜒流淌于花草间,映照漫天光彩。 午后的苍南城笼罩在春日和煦的光芒中,木桌摆放着精细物件的小贩热情地和路过的人攀谈,茶馆里的茶博士肩上搭着白色布巾伸手邀着三三两两的人流,酒楼中说书先生拍着醒木惹来阵阵叫好……那走在街头都怕遭遇飞来横祸,不是被抓去参军便是去建那一座座巍峨宫廷而一去不返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呼吸着新皇朝空气的人们有些贪婪有些恋恋不舍,所以拼了命地安安稳稳过着不足为人称道却平平淡淡便足以让人沉醉的生活。街上人来人往,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孩童,他们笑着,他们跑着,他们跳着……生活不需波澜壮阔,因为无风无浪的湖面便倒映着天际远山与身边人。 顾枝握着身边人的手,穿梭在不算密集却也称得上繁华的人流中,笑意清澈纯净,可手上却时不时地偷偷揉捏一二。脸色红润晕染攀上耳端的扶音,终于觉得这个家伙的得寸进尺已经足够,趁着那家伙嘿嘿笑着的功夫抽出了手,顾枝感受到手中那柔软触感的消失,一愣之后一声叹息,幽幽怨怨地瞥了一眼,然后抬头望向不远处。 地面震颤,不远处有些拥挤的人流骤然分开站在两侧,于是那遮蔽天光的庞然身影便出现在了顾枝和扶音眼前,扶音轻轻“呀”了一声,双手捻起白衣裙摆,脚步轻快地跳着来到了那几乎与街边茶馆二层楼高的魁梧汉子身前,脆生生地喊道:“武山大哥。”肩上挑着半人高木材的高大汉子抬起左手挠了挠头,嘿嘿傻笑起来,闷声闷气地说道:“欢迎回家。” 扶音笑得愈加灿烂,抬起右手挥舞,武山心领神会地蹲下了身,伸出巨大手掌接住女子取下白色布鞋后小心踏出的脚掌,小心翼翼地将身姿轻柔的女子举起放在自己宽广的肩头,又嘿嘿对着扶音傻笑了起来,然后才转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一脸愤懑的顾枝,低沉浑厚的嗓音温和说道:“走吧,回家。” 顾枝哼了一声,显然对于扶音冷落自己十分不满,趁着扶音指指点点城中几处新建的酒楼茶馆,恨恨踹了武山的身后几腿,还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地拳打脚踢起来,对这如同挠痒痒般的举动,武山也只是自顾自嘿嘿笑着,不恼不怒不言不语,如石,嶙峋于峭壁圆润于溪底。 拐过几条街巷又沿着横穿城中的沧元河走了一阵,终于看到了一间门面不大门框却异常宽广的木匠铺子。屋檐下没有悬挂什么招牌,只有崭新春联和两个精巧花灯,顾枝快步上前越过武山和肩头的扶音,从怀中取出钥匙推开大门,而此时扶音也轻轻一跃跳下武山肩头,当先便跑进了后院,走在后头的武山先将肩头木材扔在地上,这才微微弯腰低头走进木匠铺子。 顾枝穿过左侧种满花草右侧堆满木材的后院,走到屋舍外廊道,打开扶音位于北面的厢房,屋中早已收拾干净,床铺上温暖日光的慵懒味道弥漫着沁入心怀,顾枝抢在扶音怪叫着阻止自己踏入她的房间之前,将挂在身上的行李抛入房中。顾枝看着扶音神神秘秘关上房间的举动无奈地摇摇头,走到自己的房间抬出躺椅放在院中那颗桃树下,借着春光和春风,取下腰间酒壶。 武山坐在灶房中低头忙碌,只留下魁梧后背和低缓的哼唱声,顾枝眯着眼,小声道:“真难听。”,指尖在酒壶上轻轻拍打。 当夕阳的余晖染上顾枝换上的干净青衣,灶房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中正散出浓郁的香气,而躲在房中一个下午的扶音也终于打开门走了出来。顾枝提着空荡荡的酒壶微睁开眼,瞥见扶音一步一步静悄悄地向自己走来,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地闭上了眼,直到耳中听到扶音终于靠近了身侧,才张牙舞爪地猛然跳起,吓得扶音哇哇怪叫起来。 扶音从背后伸出右手拍了拍剧烈起伏的胸口,咬着牙恼怒道:“敢吓我是不是?武山大哥,快来收拾他!不对,还得喊上傅大哥,不然你这家伙肯定跑没影了。”仔细权衡了一下之后,少女觉得身前这个可恶的家伙还是由傅大哥来一起教训比较好,顾枝耸耸肩,咧嘴笑道:“我可不会跑”。 扶音脸色微红翻了个白眼,抬脚狠狠踱了一下地面,左手一甩将一个奇怪的物件扔给顾枝,然后便转身跑进灶房中找武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神药学院待久了没有施展的机会,好不容易回了家就又要开始那厨艺的尝试。 顾枝接过扶音抛来的东西一看,是一个染着六种颜色由一个个方块组装成的灵巧玩具,想来又是光明岛独有的新奇玩意,扶音每次回来都会带些这种东西,顾枝这些年也见过了不少光明岛上的新奇物件,对于那些奇思妙想也是有些叹为观止。他嘴角露出笑意,抛了抛手中仍带着几分暖意的玩具,将自己重新扔进躺椅中,摇晃着酒壶,睁着眼望向铺展在零落桃树枝叶后的夕阳。 不多时桃树下的石桌上便摆满了各色各样秀色可餐的美食,闪烁在明灭不定的烛光下,武山坐在垫子上便与坐在椅子上的两人一般高,他满眼笑意地看着大快朵颐的扶音和时不时伸出筷子与扶音争抢的顾枝,夹几筷子菜就对付了一大盆白米饭。 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最终由吃得最慢的顾枝收拾,而扶音则拉住要去帮忙的武山,从房里拿出自光明岛带来的一把精美二胡递给武山,眼巴巴地等着武山调弦试音,顾枝端着碗碟走向灶房,转头看了一眼夜幕中树下的两人,摇摇头。 不知何时,桃树下有苍远辽阔的声音响起,有时低沉如阴云间穿梭的闷雷,有时明亮如清晨春光里婉转的啼鸣,有时又如无尽草甸上奔腾而过的马蹄声,有时也如秋风萧瑟里纷纷洒下枝头的簌簌落叶声…… 桃树下,武山抱着二胡闭着眼睛坐在石桌上缓缓拉着,扶音坐在石椅上支着手臂静静听着,微风吹过她的发端,丝丝花香飘摇,指尖悬着的小小风铃叮叮当当,顾枝走出灶房靠在廊道红木柱子上,看着月光下那足够熟悉却也足够难以忘却的画面,他抬起头,风吹过眉眼之间,抚平了少年意气和不知何时生出的老成。 二胡声停了下来,武山走下石桌与顾枝擦肩而过,低声问道:“喝一杯?”顾枝直起身子踏出一步,点点头但却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到桃树下低身抱起沉沉睡去的扶音,一步一步轻缓地走向房间。小心翼翼地盖好被子,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关上房间木门,顾枝走到石桌边坐下,取过揭开的酒壶抿了一口,咂咂嘴,手指敲着桌面,明亮双眼眨了眨。 武山仰头灌进半壶酒,没有说话,两人便这么喝着,一壶又一壶。 “武山,我想娶她了。”顾枝红晕双颊上澄澈双眼绽放出炽烈的光芒。 “你三年前就这么说过了。”武山又喝了一口酒。 “那是因为当年她说她想再去多学一些医术,我不会将她困在身边的。”顾枝低头看着壶底摇晃的酒水。 “那现在呢?”武山放下酒壶看向顾枝,面容粗犷的汉子神色却那般温和。 “既然现在一切都那么安稳太平,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以后她去哪我便跟着她去哪好了。等她哪天想要停下来了我就搭一间房子,酿几坛酒。”顾枝喝尽壶中酒,笑着说。 “好啊,那我就负责给你们洗衣做饭。”武山也笑着,“不过,丫头应该是不让你酿酒喝酒的。” 顾枝笑着摇摇头:“喂喂,你这么一个大块头天天给我们洗衣做饭像话吗?” “反正我除了打架也只会做这些事情了。”武山看见顾枝投过来的眼神,补充道:“你们不让我打架了,我可不就得天天做这些了嘛。” 顾枝双臂搭在石桌上低下头,闭上眼迷迷糊糊地说道:“嗯,不要打架了,不要了,不用了……” 武山站起身取过一件长袍披在顾枝身上,点点头,神色温柔眼光深邃。 “嗯,不打架了。” 桃树下,少年披着长袍沉沉睡去,迷迷糊糊砸吧着嘴。月光里,少女躺在被褥中嘴角带笑,舒服地张开双臂和双腿。 夜幕之下,光芒星星点点坠入海面,顺着潮起潮落的痕迹缭乱曲折,岸边一棵沧桑古树的枝叶间发出轻微声响。 一夜满树芳华开。 第二章 风雨之中我见你 万里阴云垂落,如一层厚重幕布倾覆海面,压抑着,无风无浪,一叶孤舟飘摇而来,在风浪之中渺小不可见。 奇星岛东岸角落,有绵延古树为岁月折弯枝叶,浓郁的绿意在海面却化作深沉墨色,繁繁密密遮掩了这处小小的滩岸,小舟临近,舟上人拨开缠绕枝叶踏上奇星岛。 回头,透过斑驳缝隙只能望见阴沉沉的天际沉入远处海平面,紧了紧肩上包袱,顾筠走进奇星岛东境衍生数千里的丛林,天光黯淡,顾筠却一步一步地走在愈加深邃莫测的丛林间,神色从容,视线仿佛穿过阻隔映入了千里之外的一切。 千里之外,有烽烟四起,干戈寥落。火焰自城外而起却舔舐着城池内每一寸角落,有人在哭喊着,有人在坠落着,有人在杀戮着…… 他站在高楼之上,看天下倾覆生息凋零,眼中无悲无喜,一身红衣浸染了鲜血,他只是看着。 当鲜血再次洒落,自头顶一片温热又黏黏腻腻地遮住视线,长竑呼出一口气,视线模糊间只看见身前再无一人,便拄着长刀转身离开。荒草丛生真是麻烦,长竑拖着已经三天没有合过眼的疲惫身躯,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那条浑浊不堪的河,长竑扑了过去,冰冷渗入肌肤涌入喉咙,长竑难以自抑地颤抖着,却贪婪地借着骤然恢复的知觉感受着挤压在厚重气压中的空气,仿佛终于活了过来,他呕出一滩水,却用沙哑的声音笑着,身边长刀有弯弯绕绕的磨损,甚至刀尖还缺了一角。没事,笑出眼泪的长竑想着,今天又杀了十个人了呢。 脚步声没有掩饰地簌簌响起,长竑压抑着气息吐出一口气,他仰面躺在河边一动不动甚至闭上了眼,右手却紧紧握住了刀柄,肌肉绷紧积聚着磅礴的力量。 脚步声停了下来,等了许久,长竑终于睁开双眼左手撑地猛然暴起,长刀挥出,可那人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刀尖擦过鼻尖,长竑皱起眉间,他不可能掌握不住刀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种可能自己会失手,那便是眼前这人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在刹那之间便避开了自己的攻击。长竑即便知道眼前敌人的实力非自己所能力敌也没有退后哪怕一步,他握住刀柄打量着周遭环境,找寻最佳的进攻方位。 那人看着长竑气力积聚的右手青筋四起,摇摇头道:“你该休息一下了,这样下去再杀不了几个叛军,你恐怕就先倒下了。”声音是如同外表一般的少年感觉,平平淡淡却不动声色地摄人心魄。长竑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神秘少年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自己,三招还是五招?他抛去莫名其妙升起的念头,只是琢磨着少年话语中的善意,斟酌着开口:“你是谁?” 少年想了想:“崆玄。这样说你应该清楚些。”长竑不知不觉慢慢放松下来,有些愣怔地问道:“你是崆玄七侠?你们,真的走到这里了?不,不可能,他们至少布置了十万人等着你们,你们怎么可能走到这里来?” 少年冷笑:“十万人?呵呵,杀个几千人就都散了,不过,我们也杀了有几万人吧。” 长竑不知道为何自己便这么信了眼前少年的话,直到走进城中长竑才后知后觉到自己莫名失却的警惕,可是当这个少年用如常的平淡语气告诉一个又一个人自己的身份,当少年挥挥手便杀了数百叛军之后,当少年找到自己的师兄之后,与自己师兄紧紧相拥的长竑终于没有任何怀疑。 这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这不知尽头的海面上,能有多少个崆玄七侠?能有多少个少年拥有这般举世无双的实力? 长竑看着披头散发没有了往日从容气概的师兄橦严,低声说道:“师兄,师父死了。”橦严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再流不出一滴泪水,可那张面容上却皱起纵横的沟壑。长竑张着嘴,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问道:“师兄,嫂子和妙儿?”橦严扯着嘴角,那般凄然悲哀哪还有几分望渊城第一天才的风采,时间在血液和火焰中铸就出更强劲的力量,只用了十天就彻彻底底地摧毁了一个人,也曾睥睨天下登楼揽月,也曾粗茶淡饭欢声笑颜,可是,就这么没了。一切,都没了。 看着或衣衫褴褛或伤痕累累的人群,少年说道:“跟我走吧,你们是最后一座城了。” 没有人问什么,也没有人说什么,一路走去,少年当先趟过山石河流,终于来到一处山谷,这里聚集着成百上千的人,自望渊城而来的数十人汇入其中,少年深深看了一眼神色疲惫的人群,转身走向一旁山丘,那儿有一间低矮土屋,屋外搭起的简易布蓬下坐着五个人。 少年走近了,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男子最先开口:“商宁,望渊城还剩下多少人?”少年商宁坐在一条长椅上,说道:“只有几十个人了。”坐在少年对面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男子,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与外界一切毫不相干,商宁看了周围一圈,又张望了几眼屋内,疑惑问道:“二哥,大哥呢?” 黑衣男子没有睁开双眼,只是回答道:“他说他去找一个人。” “找人?”商宁愈加疑惑,身边擦拭长剑的另一个男子开口了:“别问了,我们也不知道。” 商宁不再说话,他看向土屋旁一处草甸上,一个背负长剑的女子敲打着一个孩子磕磕绊绊的动作,严肃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传来:“挽月式最主要的便是这一推一踏,一拦一纳,次序不可混了,知道吗?” 孩童清脆的声音回道:“嗯,我记住了四姨。” 商宁喃喃自语:“今天轮到四姐了吗?” 男子停下擦拭长剑的动作,眼神温柔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和孩童,说道:“是啊。” 黑衣男子终于睁开眼睛,他看着孩童重新起势的滞涩动作,深邃的眼眸中闪过难言的许多东西,是感伤是歉疚还是释然?可是从来掩藏心绪和情感的黑衣男子,却终究没有谁能够去真正看透。 屋内传来声响,吱吱呀呀地木门被推开,一个神色柔和的温婉女子走了出来,一身宽大黄色长裙覆盖着微挺的腹部,她简单挽起的长发间有一支玲珑珠钗,水滴状的光芒荡漾着,映射出黯淡的天光。 坐在角落默默无言的澜珊站起身走到已有身孕的女子身边,轻声说道:“你怎么出来了?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你别着凉了。”女子握住面色关切的澜珊的手,笑着说道:“没事,我还没那么虚弱。” 女子又看向商宁:“商宁,回来了?这次没受伤吧?” 商宁牵扯出一个尽量平常的灿烂笑容:“没事,嫂子,这次出去也就是活动活动筋骨。” 女子点点头,在澜珊的陪伴下站在布蓬下,看着不远处那个孩童一举一动间的认真神态,笑得温柔。 她看见,山丘下那坐落着的嶙峋怪石上挤满了失魂落魄的人群;她看见,低矮山林遮不住的遍起狼烟;她看见,四面八方的阴云笼罩住熟悉天空。她看见世间的苦难和更多的生离死别,可她仍笑着,为那个孩子,为这个孩子,也为了他。 女子抚摸着腹部,眼神里满是缱绻的爱意。身边澜珊也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子,她喃喃问道:“嫂子,你觉得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女子低头笑着:“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个男孩。” “为什么啊?”“因为他也一样调皮,阿洛一不在身边就偷偷踹我。”女子笑得那般温柔,仿佛把世间所有的美好和爱都装在心里,从眼里淌落,从嘴角扬起。 澜珊不知为何便红了眼眶,她用尽力平稳的语调说道:“嗯,真是不听话啊。” 黑衣男子看着两个女子的背影,突然起身说道:“我去做饭。” 将长剑重新悬挂在腰间的男子笑了起来:“哈哈,今天有口福了啊,二哥居然要亲自下厨。” “别废话,来帮忙。”黑衣男子不苟言笑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佩剑男子拉扯着青衣男子的手臂,两人推推搡搡地跟在黑衣男子身后,青衣男子抱怨着:“喂喂喂,你自己被二哥抓来做苦力拉我做什么。” “还是不是兄弟,你忍心看我被二哥使唤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懂不懂?” “那你怎么不叫商宁?”“那小子,你忘了他上次打碎多少个碗了吗?” 吵吵闹闹地,几人间有些沉闷的气氛渐渐舒缓,土屋附近简易搭起的灶台边三个大男人为了油盐酱醋的事情大声说着话,每次都是以黑衣男子一句平淡的嘲讽落幕。 直到炊烟升起,黯淡天光仍没有显出任何时间的痕迹,其实已近黄昏。 他走在山路上,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腰间挂着一把刀,纯澈如初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沧桑和几分深邃,他一步踏出,却眨眼便出现在远方,他就这么似缓实急地走去,向着某处。 顾筠带着一身草屑和几点污泥走进这座破落村庄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断壁残垣和污秽废墟中还能居住这么多人,即便只是形销骨立的孤魂野鬼,可他们依旧被称之为人,顾筠走到一面破碎砖石垒起的护栏前,踮起脚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相互抱着一动不动,在他们旁边是一具开始腐烂的苍老身躯,而坐在地上抱着弯曲双膝遮住衣不蔽体的身躯的女子眼中无神,顾筠看着她呆滞的双眼,转身,愈来愈多的人从塌陷的屋顶下,坑坑洼洼中走出,他们张着嘴,眼里带着最原始的欲望靠近顾筠。 顾筠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看着聚拢而来的人群,眼里是无穷无尽的悲悯,他缓缓闭上了眼,仿佛丝毫没有看见向着自己扑来的人群那眼中的欲望,突然间他开口了:“奇星岛,已经都变成这样了吗?” “是的”有声音回答,一道身影闪烁间出现在了顾筠身边,他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看着顾筠说道:“我知道你想救他们,可是你现在谁也救不了,跟我走吧。” 顾筠睁开眼,仍是悲悯,说道:“走吧。” 他抓住顾筠消瘦的肩膀,振地而起落在了村庄外山路上,他松开顾筠便向前走去,没有回头。顾筠深深看了一眼远处垂下头脚步拖曳着地散开的人群,转身离去。 顾筠看着他熟悉又似乎有了什么不同的背影,也学着折过路边一根枯黄的草茎叼在嘴里,走在前方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嘴中还是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他们看着对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叉着腰笑得肆无忌惮,凛冽的风吹过旷野,尘土在一片荒凉中飞旋。 顾筠看着他,笑出了眼泪。 最后,顾筠低声说道:“君洛,那坛梅子酒熟了。” 而他双眼温和,笑意缀在那张始终年少的面容上,他朗声回道:“等着我,我会亲自回到那棵树下的。” 那棵树,结着酸涩青梅,挂着风铃红符,几度把酒言欢一醉今宵,等几人归? 当他们走向奇星岛中心,山谷中所有人站了起来。 谕瑾仍是一身黑衣,不点色彩不着尘埃,他站在草甸之上俯看着山谷中那站在山石之间的人群,他们握住支撑着他们灵魂飘荡至现在的刀剑,他们咬着牙将鲜血吞咽进身体内重新沸腾,他们睁着多少个日夜都无法闭上的赤红双眼,谕瑾一字一句地,从腹腔里将所有的气力卷进阴云下愈加喧嚣的风中:“我们活着,为了死去的人。我们死去,为了曾经活着。此去,赴死!” 山谷里回响起仿佛自地府阴曹升腾起的怒吼,他们活着,看着人来人往的城池付之一炬,看着身边人身形飘零地尸骨无存,他们活着,向死而生。 孩童牵着母亲的手站在狂风席卷的草丛间,他睁着清澈双眼认真地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他们站在山谷里,仿佛与自己隔着黄泉,阴阳之间。 女子轻轻揉搓着孩童稚嫩又粗糙几分的手掌,温暖散在掌心间,她低头看了一眼微挺的腹部,然后视线落在孩子身上,轻声道:“我们去找阿爹好吗?”孩童抬起头看着神色始终温柔的母亲,笑着,以人间所能见到的所有美好做引,透过纯洁炽热的灵魂和那双澄澈明亮的双眼。女子也笑着,却落了泪,映射着人间所能见到的所有名为悲悯和同情的温柔。 谕瑾走在最前方,指引着为了复仇而甘愿赴汤蹈火的人群。那一同走过岁月和千山万水的身边人都在身后,还有那个孩子,以及那个还未见到世间何谓美好何谓痛苦的孩子。 他们走出山谷,不到千人的人群似乎在所谓的百万大军之中只是一颗小小的惊不起丝毫波澜的石子,但他们仍义无反顾地走向奇星岛的中心,在那里,有了结一切的最终的城池,幕布会在那里落下,是遮掩住所有的痛苦和死亡,还是一袭轻薄白布盖住冰冷尸骨,答案交给时间就好,他们只是为了死去。 君洛和顾筠走到宿微城时,阴云始终密布的天空愈加昏暗,然后终于彻底交给黑暗支配,却也不知是否真的已是黑夜。顾筠站在这座奇星岛皇城的巍峨城门前,没有惊叹也没有畏惧,只是遗憾和一声长长叹息。断裂的巨大城门那样随意地挂在塌陷的城砖下,只剩几根可怜木条的木桥架在护城河上,河水里,是粘稠的鲜红和污秽的暗红。 杀戮没有停止,从三天前破开城门开始,终于得到了最终胜利的叛军变得更加疯狂和肆无忌惮,他们重复在每一座城池里的做法,屠杀了每一个所能看到的人,只是这一次只用了三天便几乎杀了个一干二净。 君洛叼着草茎,咀嚼几下吐了出来,然后语气平和地说道:“走吧。”顾筠怔怔地点点头,跟在君洛身后,走进城中。 踩过破碎木屑,君洛带着顾筠走进一家破败客栈之中,黑夜里客栈安静得可怕,连一丝一毫的声响也没有,更没有火光暖化从身体里渗出的恐惧和无力。顾筠颓然坐在一条还算完整的长椅上,衣袖垂落犹如他此时散乱的头发,可怜可笑地在夜里寒冷的风中飘着。 君洛扫了扫附近积落的厚厚尘土,坐在一张倾斜的木桌上,他取下刀横搭在膝上伸手握住刀柄,望着门外清冷街道出神,突然他开口说:“把酒给我。”声音撞在空旷的客栈里,被贯穿而过的风撕扯着落进顾筠耳中。 顾筠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朱红酒壶,抛给君洛。君洛接过酒壶,拧开凑到鼻尖嗅了嗅,嘿嘿笑了起来:“好酒啊,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身上肯定藏着酒。” 顾筠咧开嘴,露出一个惨淡笑容,嘶哑着回道:“给我留点。” 君洛举起酒壶,右手握着刀柄左手五指摩挲着酒壶上雕刻的凹凸彩饰,他仰头喝了一口,声音不再故作轻松:“顾筠,我不想把你扯进来的。但是我只能找你了,谢洵那小子更是执拗,不用说也劝不了的……” 顾筠仰起头看着黑暗里的客栈上方:“得了吧。这一路上问了那么多你啥也不肯说,所以到底要我做什么?” 君洛摇晃着酒壶,说道:“我要你走。”顿了顿,“带着她还有君衣。” 顾筠猛然站了起来,怒吼着:“你他娘的疯了是吧?你要我看着你去送死然后带着你的妻儿离开?我不想听你他娘的在这交待遗言,滚!” 君洛呵呵笑着:“嘿,你老小子,平时挺斯文一人啊,哪来这么多脏话?” 顾筠几步走到君洛身前,挥着衣袖吼道:“我来这不是听你说遗言的,你自己带他们离开!” 君洛突然变得平静,他不再笑着:“顾筠,死了很多人。”顾筠涨红了脸,大声喊着:“我知道,我知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他发现自己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君洛看着顾筠的双眼:“你知道我的,我也知道你,我们都不可能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但你跟我不一样,我只会用刀,但你可以帮更多人,帮他们活下去。” 顾筠喃喃着:“那君衣呢,她呢?” 君洛低头看着晃动的酒水:“你带他们走吧。你说得对,我真的是个混蛋,但我终究还是得对不起一些人了。” 顾筠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跌坐在破败长椅上,他重重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君洛摇晃着酒壶,低下头,看不清神色。 不远处轰然一声巨响,夜幕下寂静得犹如一潭死水的宿微城终于清醒过来,当城门被彻底踏破,那千人走了进来,皇宫之中有浪潮倾泻而出,翻涌着席卷沿途的一切,数不清的黑影踩踏着断壁残垣向着毫不起眼的那千人扑去。 谕瑾站在城墙下,他的身后站着千人。他们来自奇星岛四境破碎的城池,他们存活于凭依的武艺,他们见证了熟悉或陌生的人死亡于黑夜,他们为复仇而来,为了那过去的安宁与繁华。 破落客栈中,君洛跳下折损木桌,倾斜的桌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终于崩塌倒地,君洛走到了顾筠身前。顾筠在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可怖声响中睁开眼,无神地望着客栈门外一片漆黑,直到,有人出现。 君洛将酒壶抛到顾筠怀中,他笑着:“别怪我啊,我都喝光了。可别小气啊,以后赔给你就是了。” 说完,君洛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地伸出手,拍了拍顾筠的肩膀,他轻声说:“走啦。” 顾筠抬起头,眼里藏着黑夜黯淡照射不出的许多东西。 君洛没有回头,衣摆轻摇,他跨过破碎门槛,天空中有刹那电闪,然后便是轰鸣,君洛抬起头,月光在一瞬间照在了他身上,而后短暂散开的阴云再次汇聚,雨终于落了下来。 澜珊带着女子与那个面容柔和双眼纯净的孩童走进来时,狂风携着骤雨打湿了顾筠的衣角,他仍坐在那里没有动弹,直到眼神聚焦在那个孩子身上,那张脸,那双眼,多像啊…… 风雨在那个孩子的身后混乱着,拉扯着撕碎一切,而那个孩子只是站在自己的母亲身边,睁着那双眼看着顾筠,不知不觉地,顾筠的双眼一片湿热,视线模糊中,他看着他。 澜珊走到顾筠身前,沉声问道:“你便是顾筠?” 顾筠闭了闭眼,然后站起身将酒壶系在腰间,他回道:“是的,我就是顾筠。” 澜珊看着顾筠单薄的身姿微微皱起眉,不知道为何大哥会找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和自己一起护送女子和孩子离开,不过澜珊还是说道:“走吧,我送你们出海。”说完她转过头,看着一脸悲切却咬着牙一言不发的女子,她不知觉地声音颤抖说道:“嫂子,我送你们离开。” 当澜珊和顾筠带着女子与那个孩子走出宿微城,风雨之中一切声响都埋葬于电闪雷鸣,他们离开,那个女子抚了抚腹部,回过头,眼泪终于混杂在雨水里落下,打湿了脸,滴碎了心。 那个藏在心里的人,终究没有见到最后一眼,可铭心刻骨的所有,终究是如何也放不下。我等你归来,如那日等你娶我。 皇城之战落幕的三个月后,奇星岛终于接受了最后的事实,那个嗜血残忍的魔君开始了他的统治。 奇星岛南境由于并没有如同魔君大军登陆的东境与北境一样被焚毁,所以很快便在新的统治下继续着虽然困苦却只能如常的生活,只是为了生存和活着。对于奇星岛南境青潋山下赋阳村的人而言,如今除了赋税高些,官吏更暴戾些之外最大的不同,便是在山脚下浮山湖边多了一间青竹搭建的长屋,以及住在其中的那个满头白发看不出年岁的男子和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 直到竹屋挂出医馆的牌子,村里人才知道原来那个白发男子是个大夫,而直到有人去了医馆,才知道那个男子居然还是个神医,许多积攒多年不化的顽疾,男子都能药到病除,一手医术很快便传遍了附近的村寨,又传进了城池里,不到一年,医馆门前便门庭若市,其中附近城寨的人居多但也不乏久闻大名远道而来的人。 男子来者不拒且一视同仁,无论什么身份,无论财富几何,都得老老实实地接过门前孩子手中竹签按着次序问诊。男子无论出了什么药方,解了什么顽疾都只收低廉的价钱,可效果也足以当得起这声名鹊起。 “顾先生,这丹阳果去哪里能寻到啊?”有一个农夫打扮的汉子蹲在自己娘子身边,看着她的苍白脸色有些焦急地追问坐在木案后的白发男子。 男子神色平淡缓声说道:“丹阳果极为难寻,怕是一般的药房也是抓不到的。” 汉子一下子便急了“这这这,顾先生这可怎么办啊?” 男子说道:“别急,我这还有一些。枝儿,到药房里取几味丹阳果来。” 站在门前攥着竹签的孩子喊着:“好。”然后便起身跑向屋后药房,男子笑着喊道:“慢点,别跑太快了。” 当一线夕阳沉入山后,男子放下屋前幕布象征着一日问诊结束,他转过身看着小心收拾有些杂乱的房间的孩子,笑着说道:“枝儿,今晚想吃什么啊?”孩子抬起头看向男子,露出了干净明朗的笑容:“竹筒饭。”男子哈哈大笑:“天天吃这个也不腻啊,好,那我加几块腊肉进去。” 说完男子便走向灶房,而孩子清脆的笑声传来:“好耶。” 夜色深沉,看不清明月也不见繁星,似乎是要下雨了,男子照顾好孩子睡去便吹熄了烛光,黑暗里男子看着孩子模糊面容,依稀分辨出他脸上微皱起的眉,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年了啊,即便忘了许多东西,可这个孩子终究还是内心留下了苦痛,记不起却也困扰始终。 男子伸出手去抚平孩子的眉间,然后掖紧被角,他深深看了一眼气息平稳睡去的孩子,转过身放低了脚步缓缓走出小屋,然后轻轻合上了门。 暴雨混杂在风中拍打着竹窗,他睁开了眼。 翻身下床,他揉了揉惺忪的眼,迷迷糊糊地穿好鞋然后推开门走出房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先生的房间时顿了顿,而后便继续走去,直到紧闭的门前,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解开了门闩,风雨扑打在脸上,他眯起眼,感受着慢慢渗进身体的寒冷,然后走了出去,关上门,他站在风雨之中。 竹屋后院的竹林在夜幕风雨中簌簌作响,像是喧嚣的声音在作乱,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却始终看不清那些混乱模糊的画面。雨水砸在不远处的湖面上,他看不见熟悉的朦胧月色和星光,只有褶皱铺满湖面,翻涌着湖水漫上草甸。长发垂落,沾了雨水很快便遮住了视线,他站在原地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转身取过靠在屋檐下的一把伞,却不撑起,他走在雨中,慢慢踏进山林深幽的黑暗中,不知去向何方。 落叶厚厚堆积在树下,被雨水浸出刺骨的寒意,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身体,可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足以休歇的地方她却不忍离开。走了一天才在这勉强收拾好的庇护所休息片刻,她却来不及放松疲倦的脚丫和被划出道道血痕的纤细手臂,只能抱紧脏乱褴褛的单薄衣服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大雨拍落与狂风呼啸的声音填满了所有的黑暗,她害怕,怕这未知的黑暗,怕这刺骨的寒冷。她开始听不清声音也渐渐模糊了视线,脑袋似乎沉重得再也提不起来,她摇摇晃晃。 晃动着,他从黑暗里走出,模糊混乱,依稀轮廓,她张着嘴却说不出求救的话,可是他来到她的身前,蹲下身,温暖笼罩住奄奄一息的她,轻声说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风雨之中,他见到了她。 孩子并不宽广的背上躺着浑身滚烫又在寒冷夜雨中止不住发抖的女孩,他将伞夹在身后衣服夹层间倚在女孩身上,遮住了落雨,一路小心翼翼地奔跑,终于看见了黑幕下的竹屋,孩子松了一口气,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 门开了,孩子顿住,满头白发地男子脚步匆忙地跑了出来,脸上是近乎疯狂的焦急,以及看见孩子之后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和诧异。他奔进雨中,接过孩子背上的女孩,一言不发地拎起两人走回屋中。 烛火亮起,黯淡风雨之中,一片暖意。 第三章 三杯两盏话明月(一) 晨光游走木匾之上深刻笔划间,紧闭的木门藏身于初醒的静谧和繁密的青木中,仿佛在这闹市之中凿出了一处与世隔绝的隐秘,三三两两的人走过,若不是因那一声声沉闷又响亮的嚎叫恐怕都难以察觉这间小小的武馆。 当再次随着一声闷响摔落在地,周厌蜷缩着身抱住头,大喊着:“不打了不打了。”,而居高临下的布衣男子却面无表情地补上了一脚将周厌踹出武馆正堂,翻滚着,激起一阵烟尘。 站在树下饶有兴致看着的年轻男子抬袖捂住脸庞,皱起眉埋怨道:“你至于这么大动静吗!” 周厌挣扎着起身揉了揉想必仍是乌紫一片的肩头,撇了眼青年:“哼,有本事自己去试试啊。” 青年放下衣袖甩了甩,冷笑道:“我没你那么傻,明明只有被蹂躏的份还上赶着找抽。” 周厌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 布衣男子从正堂走出,仍是不动声色:“你还是拿起你的刀吧。”周厌喊道:“我不,就不拿刀。” 青年继续挖苦道:“哟,终于知道自己拿刀也打不过那个人了?不过你不会以为练了拳脚功夫就能赢他吧?” 周厌摇着头,似乎带着遗憾和惋惜:“你看看你,一点志气也没有,不试试怎么知道啰。” 青年不置可否:“反正我又不喜欢打打杀杀,赢不赢的都无所谓。” 布衣男子在正堂门前的廊道木板路上坐下,摸出一个精巧茶壶,眯着眼一口一口地啜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别聊了,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开门了。” 青年走出树下荫蔽,一步顿住,周厌站在原地抬起右手,有破风声咧咧却戛然而止,周厌指间夹住了一片熟悉的竹签。 青年走到周厌身边,瞥了一眼:“哦?扶音回来了?” 布衣男子睁开眼,周厌愣愣地看向男子双眼,突然咧嘴一喊:“有酒喝喽!”男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低声道:“有好酒了。” 青年无奈地看着开始嘴角垂涎的周厌,嫌弃地皱着眉一掌扇在他的头顶:“有没有点出息,就想着白吃白喝。” 说完,青年似缓实急地迈步跑开,回过神来的周厌捂着头大喊:“于琅,有本事别跑啊,娘的,下手这么重,你今晚要是敢喝一滴酒我打死你。” 守平小肆的后院传出一声声钝响,惊着不时落下的几只寻虫吃的鸟儿飞走,而站在院中撸起衣袖不停歇挥动着斧头的年轻男子,只是神情专注地垒起一节节柴火。 旗岸打着哈欠从阁楼上走下,看见后院男子身旁已经高高堆积的柴木,脸色微红,几步走到男子身边:“傅大哥,您又这么早就起来劈柴火啦?本来就是我该干的活,还是我来吧。。” 男子直起身子擦了擦脸上汗水,露出微笑:“无妨,反正我也是闲着无事。” 旗岸挠挠头:“傅大哥,以后还是我来吧,不然我可又得挨师父骂了。” 男子拄着斧头,轻笑着说道:“没事,你还是再去将那几个拳桩多练一会吧,不然你师父可就真要骂你了。” 旗岸叹了口气,望了望身后小声道:“师父也是真小气,不就偷喝了他几口酒嘛,居然就加了一个时辰……” 木门虚掩仍旧昏暗几分的小肆正堂中有洪亮声音传来:“说话大点声啊。” 旗岸浑身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墙边双膝持平蹲下,扎扎实实地定在原地仿佛坐在凳椅上,双拳紧握抵在腰间。收敛神色的旗岸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看向走入院中的枯瘦老者,大声回道:“师父,我啥都没说!” 老者冷笑一声,披散长发下的凌厉双眼在枯黄面容间闪烁,他低缓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要是被我抓到敢偷懒,再加一个时辰。” 旗岸立即哭喊道:“别啊师父,再加一个时辰我都不用睡觉了。” 老者不再理会他,扯了扯杂乱的灰发,半睁着眼面无表情地看向院墙外的半空,呼啸风声起,一片翠绿竹签落在脚边,男子放下斧头弯身捡起,看着其上一笔一划入木三分的几行字,露出笑容,念道:“扶音回来了。” 老者接过竹签,看了几眼。 男子看着老者仿佛柔和几分的脸色,问道:“您还是不去?” 老者摇摇头:“一把年纪了,跟你们年轻人凑什么热闹,不去。” 男子似乎还有些犹豫:“那,小肆?” 老者抬了抬下巴示意蹲在墙边的旗岸,说道:“不是有这小子吗?” 男子看了眼伸长脖子一脸好奇的旗岸,笑道:“行,那就只能辛苦旗岸了。” 老者转身走进小肆中,不紧不慢地说道:“辛苦?这小子再活几年恐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做苦。” 老者走远,阴影慢慢笼罩,沿着那乱发,沿着简素长衣,宛如一圈圈年轮渗进深处又将沧桑立在天地。 日光洒落,微风拂动枝头,有青叶载着流光飘摇,顾枝醒来,乱了惺忪眼。 “呼……”顾枝舒展开身躯,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落下,低头看去,一件宽大长袍掉落在地,顾枝脸上浮现浅浅笑意,弯腰捡起,“这个家伙,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却又细心得让人叹为观止。” 想到这里,顾枝抬起头向四周张望,却没有看见那魁梧身躯,他懊恼地拍了拍头:“昨晚真是喝多了,都忘了跟他说,这家伙不会回去了吧?” 正念叨着,通往院落的木匠铺子后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扶音提着一个看起来装了许多东西的木篮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而武山走在她身后仔细地护着,怕她一不小心跌了撞了。 顾枝见状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篮,有些疑惑地掀开盖在其上的布条,看见了一叠叠摆放齐整的糕点,他微微诧异地开口:“不是吧,这么早你们买这么多糕点做什么,还有,这个时辰那些酒楼茶馆开门了吗?” 扶音揉了揉酸涩的肩膀和手臂,骄傲地扬了扬头:“天还没亮呢,我们就在醉仙居外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店小二开了门,又等了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拿到这新鲜出炉的糕点。” 顾枝扯了扯嘴角,视线无奈地在扶音和武山脸上看了几眼:“所以说嘛,这么早吃什么糕点啊?等午后我再去买一些不就好了。” 扶音走到灶房外水井边,舀起木桶里的水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又取过干净的布巾擦去水滴,然后走到顾枝身前,伸手从篮子里拿起一块枣糕,咬在嘴里笑眯起了眼,脚步轻快地走到石桌边坐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这你就不懂了,新鲜做出来的糕点和午后再去买来的味道可就不一样了。而且我想吃嘛,又等不了太久。” 将手上的枣糕送进嘴里,扶音扬起嘴角啧啧道:“嗯,果然,还是苍南城的糕点好吃。”顾枝站在原地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看了武山一眼示意他去准备些茶水,然后提着满满当当的糕点走到石桌旁,看着一脸享受的扶音,应和道:“好好好,那就多吃点。” 扶音皱了皱鼻子,又拿起一块豆糕,神色扮作惋惜慨叹道:“是因为你天天都在苍南城里,想要吃什么糕点就能吃得着,我可是好久才能吃上一回的好嘛。” 顾枝眼神温柔地看着扶音,点点头轻声道:“慢点吃。”顾枝打量着眉眼飞扬的扶音,挑了挑眉,双手撑着下巴戏谑说道:“你说,你的那些同窗们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呢?平时多冷淡的一个人啊,也会这样狼吞虎咽的?嘿嘿嘿。” 扶音咽下糕点,斜睨了顾枝一眼:“这是在家里,又不需要像在学院里那样装作一副模样来,既然好吃的东西就在眼前,干嘛还拘着性子?实在累了些。” 顾枝搁在下巴上的脑袋点了点,随口说道:“在学院里也无需刻意装扮模样啊。” 武山端着茶盏和茶杯走到石桌旁,席地而坐,粗糙双手却娴熟自然地沏上不满不少的一杯热茶递给扶音,扶音对武山展颜一笑,吸溜了一口茶水,这才回答顾枝的话:“神药学院的弟子里多是各个岛屿那些杰出家族世家的子弟,虽然也有我们这种没什么背景家世的人,可是在世间最为繁华的光明岛上,想要在神药学院这样的圣地中静心求学,只有收敛着点才能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顾枝说道:“也不必刻苦合群,岂不太累了。”扶音摇摇头:“也不是为了合群,只是我到神药学院去是为了修习医术,又不是去与人交际往来。若是收敛些性情和处事能够更好地静心修习,不用糟心什么流言蜚语也可以避免出席许多场面,那就只是在多做些什么和少做些什么之间权衡罢了。” 顾枝点点头:“嗯,有道理。”武山也露出一个憨憨傻傻的笑容跟着点头。 顾枝突然一拍额头,直起身子转头看向武山说道:“对了,差点又忘了跟你说。你这两天先别回赋阳村了,今晚咱们去找三叔和傅庆安他们喝几杯……”被扶音拍了一下后脑勺的顾枝连忙改口:“啊啊,找他们一起给扶音接风洗尘,哈哈。” 顾枝委屈地看了扶音一眼,扶音却暂时没有理睬他的意思,她眨着眼对武山说道:“对啊对啊,武山大哥,咱们今晚一起去找傅大哥他们呗,再说了,你再在苍南城多住几天嘛,还能陪我出去玩。”武山看着两人,点点头,咧开嘴扯着笑容闷声道:“好。” 扶音笑得眯起了眼,这才转头盯着顾枝,伸出手指着他早有预料低垂下去的脑袋,说道:“天天就知道喝酒,说,昨晚又喝了多少,居然在院子里就睡过去了。”顾枝嘟囔着:“没多少嘛。” 扶音立即开始了喋喋不休的说教,顾枝只是不住地点头称是,武山看着他们,笑得始终,温暖如艳阳。 当顾枝赶在照常的时间支起店铺前门的布帘时,街上已是人来人往,不远处的沧元河在阳光下折射出破碎的点点闪烁,柳枝垂落随着春风轻拂水面。 顾枝舒展开双臂走到桌案后,刚坐下翻看账簿就有客人着急忙慌地走进来。详细记下客人的要求与交货时间之后,顾枝便走到后院认真挑选起木材。 扶音百无聊赖地蹲在顾枝身边,看着他在垒得高高的木材堆里挑挑拣拣,好奇问道:“这次是做什么啊?”顾枝掂量着手里一块木条,摇摇头又低身挑选,回道:“说是要做一个根雕。” 扶音诧异道:“根雕?你真的学会了啊?” 顾枝笑道:“好歹也学了有几年了,不至于还学不会吧。” 扶音托着下巴点点头:“这样啊。” 顾枝拿起一根圆滑木头轻轻放在扶音头顶,问道:“你怎么这么悠闲啊,你们学院的人不是来奇星岛给人治病的吗?” 扶音晃了晃脑袋甩开压迫,说道:“也不是,我们这两天会先在城里休息,之后会出城到各个偏远村寨为人诊治。虽然他们说了要走遍奇星岛,不过我觉得能够走过南境和东境也就要耗去许多时间了。” 顾枝也回忆起昨日那个什么皇子的话,点点头:“这样也好啊,你以前不就一直说想要去走遍更多地方,尤其是那些偏远深幽处,为百姓治病除灾嘛。那就这几天先好好休息,做足准备。走吧,给你看看我的手艺。” 说完,他拎起一块嶙峋树根走向店中一个木床上坐下,这里摆满了木制品的粗胚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器具,显然便是顾枝动手干活的地方。他简单地在桌案上扫了几下示意扶音坐在干净的地方,然后拿起一个小铁锤和铁杵敲打树根,说道:“还好,这个根雕的要求不高,不然还真没办法赶工完成。” 扶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便一言不发地看着顾枝开始忙活起来,期间又来了几位客人,扶音便代着记下要求和时间,倒也在忙碌和清闲交错间度过了一上午。 扶音坐在柜台后,支起双手托着下巴,双眼望着不远处埋首雕琢的顾枝,有汗珠顺着他的鬓角划落,可他神色专注却是完全没有在意,扶音便这么看着他。 看着,春日阳光正好,岁月安宁。 苍南城今日有些格外的喧嚣,慵懒的春日午后里没能躺着几只蠢笨的老猫,汹涌人群的拥挤和翻腾而起的嘈杂惊扰了悠闲,城中几处衙门公文张榜的地方汇拢了一圈圈的人潮,人们抻长了脖子嘴里不住念叨着:“快说说,快说说,什么情况啊?” 终于,前头有人高声喊了起来:“奇星岛上榜啦!奇星岛上榜啦!” 人群顿时在向前拥挤中显得愈加杂乱,可是肩挨着肩的人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那股翻涌的期待和兴奋。 厚重红木打造的宽榜上贴着一张硕大黄纸,泼洒的墨色晕染出那十个名字的神秘与宏大,高踞榜文之首的依旧是毫无悬念的“光明皇帝”,而紧随其后的“金藤皇帝”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可是位列三甲之位的竟是“奇星皇帝”!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有人扯着喉咙仿佛将毕生气力都吼了出来:“奇星皇帝万岁!奇星皇帝万岁!” 那段黯淡岁月携着深厚烟尘与粘稠血泪还是始终压迫着奇星岛所有人的心神,曾经仅次于天下第一大岛屿光明岛之下的奇星岛,似乎再也难以重现往日荣光,万众敬仰的奇星皇帝更是跌出天坤榜之列。可是仅仅三年之后,奇星皇帝便以无双武力再次登临天坤榜前三甲,这无疑是一道撕破奇星岛百姓心间阴霾的强光。 人们涨红了脸双眼温热,仰起头,春日的光芒似乎刹时间就如盛放的花骨朵,无限灿烂。 当人们略略收起振奋的心神,便将视线再次沿着那些墨字往下看去,跳过几个传承百载天坤榜席位的岛主之名,人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找着什么,终于,人们看到了期待的那个名字,可是? 有人困惑不解地咦了一声,随后疑问在人群中散开。 怎么“地藏顾枝”只落在了天坤榜榜末一席?是谁打乱了已有三年未曾变过的天坤榜序位,越过那位已然在奇星岛如同神明一般的英雄? 天坤榜第九:“戮行者徐从稚”。 天坤榜第十:“地藏顾枝”。 第四章 三杯两盏话明月(二) “戮行者,这是谁?” 有人向四周张望,寻找答案。 人群里有人拍着头恍然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听到这个声音,视线开始向着那个精瘦的青年看去,青年察觉到无数视线的注视,挺起胸膛面色潮红地用紧张到几分颤抖的声音说道:“听说啊,这个戮行者三年时间里挑战了三十六位岛主且无一败绩,更是以一人之力将瀚兑海域中几股势力庞大的海盗一网打尽,更有传闻说他近期将会挑战宝瓶岛岛主,看来又是胜了,才将宝瓶岛岛主挤出了天坤榜,还越过‘地藏’高踞第九。”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啧啧称奇,也有人为“地藏”打抱不平。毕竟在奇星岛百姓的心中,三年前将鬼门关踩在脚下、又带着“修罗九相”劈开魔君宫殿的那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地藏”,不应该轻轻易易地便被人越过天坤榜上的席位。 有人嘟囔着说道:“切,有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地藏’这三年里没有出过一次手,恐怕天坤榜前五我奇星岛便要占据两个席位了。” 附和声四起,显然这样的结论没有什么人去反驳。 那把刀,那段关于“地藏”的传说,深深地刻在了奇星岛的大地上,也藏在人心深处,化作印记,无论岁月如何冲刷也难以抹去。 城主府中,青藤和苍南城城主吕谦麟坐在会客厅上首,饮着城主府珍藏的雨前茶。青藤饶有兴致地接过吕谦麟手下方才送来的薄纸,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号没有出乎青藤的意料,即便是那个横空出世的“戮行者”也没有引起青藤的惊异,他只是始终带着几分兴致地看着那十行墨字,视线在“金藤皇帝”和最后的“地藏顾枝”上不着痕迹地停留许久,这才轻轻放下。 吕谦麟端起茶杯浅酌一口,随意问道:“三皇子可认识这个‘戮行者徐从稚’?”青藤应道:“倒是曾有耳闻,也算是个青年才俊。” 吕谦麟低头把玩着有些平平无奇的瓷制茶杯,不过是个普通瓷窑的制品,不知吕谦麟是在欣赏更为难得的雨前茶还是真对这做工说不上细腻的茶杯有了兴趣,闻言问道:“哦?那三皇子觉着此人与‘地藏’相较可有胜负啊?” 青藤微微笑着:“城主真是抬举我了,凭在下这几分功力怎能揣测那等天坤榜上的人物?” 吕谦麟也跟着笑了几声,平平淡淡地说道:“三皇子过谦了。” 这时,有府中下人跨进门栏,垂下头抬手行礼道:“晚宴已备好,请城主和三皇子殿下移步后堂。”吕谦麟率先起身,伸手做引:“三皇子,请。” 青藤站起身,微微躬身:“吕城主,请。” 两人并肩走出会客正堂。 城主府后门,杂役打扮的青年男子应声开了门,站在台阶上睁着耷拉的眼,见着一身蓝色长袍的顾枝,问道:“你谁啊?” 顾枝捧着一个木制莲台,应答道:“周先生定的物件。” 青年打量了顾枝几眼,那看起来没什么奇特的蓝色长袍和发髻上的木簪让青年仍保持着往常的傲慢,他挺起自从踏进城主府便自觉高人一等的胸膛,站在台阶上俯视着顾枝:“等着。” 说完便转身合上大门离去,顾枝仍是一副淡然模样地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不久后门再次打开,这次青年跟在了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身后,男子向顾枝拱了拱手:“顾先生。”顾枝捧着木制莲台回礼道:“周先生。” 城主府周管事已然和顾枝打过了几次交道,满意地接过木制莲台后,他从怀里掏出钱囊数了数,问道:“先生这次还是收三两?” 顾枝点点头,周管事笑道:“这次实在麻烦先生赶工了,不如再加几两?” 顾枝笑着摆摆手:“周先生不必客气,记得日后多照顾小子的生意便是。” 周管事数出三两白银放在顾枝手掌中,答道:“那是自然。” 青年站在周管事身后伸长脖子望向拢在顾枝掌中的银子,有些艳羡又有几分不屑。 周管事再次向着顾枝行了一礼便捧着莲台转身走进府中,而青年在关上大门前不无轻蔑地低声嘟囔:“切,不就是块木头嘛,三两?一文我都嫌多?还叫什么先生啊?” 说完,大门重重合上,而已经转身走开的顾枝则仿若未闻地抛着三两白银缓缓向着城东行去。 青年关上了后门嘴里仍念叨着什么,可当他转身抬头,却发现早该离去的周管事竟脸色阴沉地站在自己身后,面上顿时刷得一片苍白,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周……周管事。” 周管事冷哼一声:“从你们踏入城主府那日起我便说过,无论对着何人都该以礼相待,哪怕是见着街上行乞之人也给我端起笑脸,你是一字都没记住吗?” 青年张着嘴:“我…我…周管事…我……” 周管事掏出十两银子扔到青年怀中,冷漠道:“滚。” 青年顿时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向着周管事不断磕头:“周管事……周管事……我…我记住了,我记住了,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周管事没有理会地转过身,渐渐远去的背影留下一句话:“城主府里不会留你这种人。” 当最后一抹暮色沉入月夜,烟柳巷终于燃起了恍如白昼的烛光,摇曳着挑拨着。有纤弱清秀少年站在门前笑脸相迎,有雅致妩媚女子舞动花间眼波流转,有丝竹吟唱绕梁入耳。 顾枝小心避开拥挤的马车,在人流中穿梭而过,看世家公子一身儒衫指指点点,看穷酸书生面色涨红进退两难,看富甲豪绅衣着华丽躲进院落,饶有兴致,神色始终平淡如水。 躲开几个女子和少年热情的纠缠,顾枝拐进了一处洞开的院门,没有察觉到不远处有几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灵霜本就羞得一片绯红的脸色在儒士发巾下多了几分难掩的震惊,她缓缓说道:“刚才那个人,是扶音的……的兄长吧?”旁边同行男子咳了一声与几个友人对视一眼,斟酌道:“兴许是看错了吧。那位公子瞧着与扶音关系并不一般,应该不至于会来此花月之地吧。” 灵霜皱紧了眉,摇着头:“不,不对,就是那家伙。那家伙……那家伙居然敢丢下扶音来这种地方?” 身旁几人有些不知如何应答,毕竟身边这位姑娘可是专门换了一身男子打扮,硬拉着几人来见识所谓远近闻名的苍南城烟柳巷。不过此时眼前这种情况确实让几人也有些难以置信,虽说难以断定男子来此就是为了花月逍遥,但是一想到那人当日与扶音亲昵的举止,众人便觉得这般作为确实不太应该了。 扶音何等人也?那可是神药学院神圣不可侵犯的冰山仙子,更是光明岛许多青年才俊都自愧不如的天才人物,曾有多少关于皇子或是世家子弟爱而不得的传说流传,可这位始终埋首药草间的女子却只是将世间一切琐碎繁杂置身事外,认真而专注地深研那愈发出神入化的玄妙医术。 这一次众人察觉到扶音因了返乡而变得灵动的神色和心神,又见到了她与那所谓兄长的亲昵举止,震惊之余也有几分慨叹,原来仙子早入凡尘,只是不愿沾染那铜臭骄纵。 只是,那男子究竟有何不凡?此时又见到了眼前这一幕,几人拦住差点冲进那处早已合上大门的院落的灵霜,带着疑惑和沉默离开了烟柳巷。 顾枝走进院门,绕过几处低垂树丫和胡乱摆放着却莫名有了些别样齐整之美的花坛,又沿着弯弯绕绕的廊道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一盏红色灯笼才跳进假山后蜿蜒草径,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终于,一扇小小木门孤零零地站在顾枝身前,四周一片幽暗,顾枝疑惑地皱起眉,但还是上前几步没有犹疑地推开了门。 黑暗中窜出一个身影,周厌将顾枝扑倒在地,于琅缓步走出,悠悠闲闲地坐在纠缠着的二人身上。隐秘院落瞬时间终于亮起了光,松树和柳树矗立在院门处,沿着两侧院墙环绕着桃树,枣树,李树,梨树,青竹,梅树和槐树,而在院落正中位置是一座依靠着一潭延伸至院落深处的幽深湖泊的精致木亭,连接着院门和木亭之间的还有一处简单搭建的小楼,不大,不小,几张桌椅,几坛酒,几声话语,几人坐。 亮堂堂地,一片暖意。 顾枝猛地一撑修建得齐齐整整的草地,将周厌和于琅从身上抖落,翻身反扑而去,三人便踉踉跄跄地在院落中追逐着,直到院门再次打开三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女子一身红衣,珠玉做钗金银镶镯,黑发盘起蜷曲弧度,白皙如初雪的脖颈盈盈一握,纤细腰身柔弱娇媚,而那洁净无瑕的脸,倾人城,倾人国。 女子深邃璀璨的双眼中映着烛火摇曳的光,又沉入几缕坠落的月光,勾勒出愈加动人心弦的眼波,可是,停下追逐的三人却仿佛没有看见这个站在九棵苍翠树木之间便是最耀眼那抹嫣红的女子,而是紧紧盯着女子手中端着的几壶酒。 女子瞥了眼幼稚到仿如孩童的三人,目不斜视地踏步走进小楼中,还是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茶杯,取过摆上圆桌的几壶酒,仔细端详几眼,笑着说道:“都是好酒啊。”一个年轻男子也提着几壶酒走进院门,笑着应和道:“是啊,这些可都是真正藏了不少年岁的好酒。” 顾枝几步凑了上去,伸出手却被女子衣袖一甩挡开,顾枝不满地嘟囔起来:“喂,好酒不就是应该拿来喝的嘛。”女子将酒壶放在桌上,自顾自靠坐在一张垫着软席的躺椅上,神色冷淡地看着顾枝:“好酒给你喝就是暴殄天物。” 顾枝撇撇嘴,不服气地取下腰间酒壶,坐在圆桌旁一张木椅上,双手撑开倚在桌上,手指抚着酒壶圆滑边缘,浅浅啜了一口便闭着眼回味。身后,红衣女子躺在绒毛铺垫的躺椅中,目光恍惚,似乎被烛火晃了眼,眼中始终只有那背影。 院门再次被推开,顾枝睁开眼,迅捷地将酒壶重新别回腰间,快步迎了上去。扶音手中端着木盘率先跨进院门,身后是一个穿着银色劲装的年轻女子和体型庞大的武山,他们手上也都托着一大一小两个摆满了肉食菜蔬、瓜果糕点的木盘。 顾枝接过扶音手中相对身后两人轻上许多的木盘,面带笑意地看着脸上沾了几点烟灰的扶音,柔声道:“这些是你做的?”扶音昂起头,略带骄傲地说道:“对啊。”顾枝笑脸温和地看了眼扶音身后的女子和武山,然后便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扶音的肩,推着她往小楼走去:“走吧,吃饭。” 看着一盘盘餐食被摆上圆桌,在树下蹦蹦跳跳的周厌拖着于琅奔了过来,迅速占据了有利位置,拿起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 女子从躺椅中站起,从腰间取下一条带着幽幽香气的手绢,轻轻擦拭掉扶音脸上沾染的烟灰,笑骂道:“傻丫头,不是跟你说了嘛,做饭的事不用你来。”扶音嘿嘿笑着:“没事,我喜欢做饭。” 周厌脸颊鼓鼓塞满了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道:“对,扶音要多做饭,这多好吃啊……”话没说完就被顾枝一巴掌按到桌上,恶狠狠道:“好吃啊?自己做啊!” 中年男子和青年坐在上首,各自端着一杯酒慢慢喝着,笑看这一桌欢乐。身穿银色劲装的女子则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拿起筷子埋头吃饭,武山没有坐下,靠在小楼门口憨憨傻笑。 终于,吵闹安静了些,众人落座,却似乎缺了两个位置,顾枝取过酒杯倒上满满一杯酒,转过身向着东面倾倒而下,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静默许久,回过身看着不知何时只是安静坐着没有动弹的众人,轻轻笑道:“吃饭。” 好酒终究还是被不懂得评鉴的人牛饮而下,风卷残云地席卷完桌上的菜肴,带着醉意的几人又开始借着胡乱的行酒令,将一杯杯或清澈或浑浊的酒水倒入喉中,一醉方休。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在夜风中跳动的烛火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光,晃动的阴影描画着醉倒在桌上四仰八叉的周厌和始终有条不紊的于琅身上。小楼门槛处武山闭着眼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是睡了还是醉了。一片昏暗的长亭尽头,银色劲装的女子独自坐在廊柱下,双眼明亮地盯着幽幽深潭。 桃树下,顾枝躺在树根处,怀抱酒壶睁着明亮如白昼光芒的双眼,看了眼小楼二层那间熄灭了光亮的卧房,良久才移开视线,仰起头,视线落在那盏明月上,沉默不语。 青年提着酒坛走了过来,神色依旧淡然,不见醉意,他靠在桃树崎岖树干上,低头看着顾枝:“徐从稚那小子什么时候回来?” 顾枝说道:“我哪知道,那小子一走就是三年,除了那天,我就没见过他。” 青年眼中有几分追忆,轻笑着感慨道:“那小子现在出息了啊,都进天坤榜了。” 顾枝撇过头,认真地看着青年:“那是你不愿意,不然几年前天坤榜上就有你一席之地了,哪还轮得到那姓齐的家伙自称枪仙。” 青年不置可否地笑笑:“天坤榜进与不进有何区别。” 顾枝转过头看向坐在梅树下独自饮酒的中年男子,无奈道:“你们俩真像啊。”青年也向那边看去,说道:“别,我这身微末功夫离黄先生还远着呢,至少我自认还没见识过黄先生全力出手。”顾枝深深看了眼笑着遥遥对视而来的黄草庭,那一身布衣和满头灰色长发,似乎藏着岁月尘沙掩埋下无数的过往。 顾枝突然垂下头,低声说道:“傅庆安,三叔他,最近怎么样?” 青年傅庆安仰着头望向云卷云舒间若隐若现的明月,说道:“还是老样子。” 顾枝没有说话,仿佛只是问了这么一句便不知再如何提起他,傅庆安感受着丝丝夜风里酝酿的复杂情绪,问道:“你怎么,还是不敢去见他?”顾枝仿佛呢喃般地说道:“我不知道。” 傅庆安轻轻说着:“三年了,去看看吧。” 顾枝抱着酒坛晃了晃身子,轻轻撞着桃树枝干,片刻顿住,攥紧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就那样仰起头睁着眼透过枝桠间的斑驳缝隙追寻月光。 你看那月,似乎始终都会从暮色中生长出来,日复一日,有时隐没于星辰之间,或是藏匿在云层身后,光芒总是朦胧,看不清也抓不住,身形总是忙碌,在躬身俯首间只那片刻舒展,不语不言。 世间千万人,世间万千事。 一生苦与悲,喜与乐,三杯两盏话与明月。 顾枝看不透、也敬畏疑惑到不敢相见的那人坐在小肆屋顶,手边提着酒,仰头问明月。 还有那人,躺在阴冷地底深处,孤独地守了一生的故事,可曾话明月? 小楼中一醉沉眠的人,木亭里享受沉默的人,树下饮酒望月的三两人,又有多少内心深处的故事只能说与明月。 第五章 少年志气乘风起(一) 幽深山林在清晨的微微寒意中显得愈发静寂,几声清脆的啼鸣也没能为初春带来暖意。少年拢起双手,呼出一口热气,在掌心中搓了搓,然后穿过寒风抓住身边少女的稚嫩手掌,紧紧捂住。 少女小小的脸簇拥在软毛织就的耳垫间,厚实的围巾团团盘结在少女的脖颈,即便如此少女的脸上仍有几分寒风划过的痕迹,留下浅浅的红色,染在双颊,像是两朵满是喜意的鲜艳的花。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热,少女咧开嘴笑着,双手在少年有些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掌中舒服地扭动着。 少年看着少女亮闪闪的双眼,稚嫩脸庞上微微皱眉,低声说道:“都说不用跟着一起来了,山里多冷啊。”少女看向少年的认真神色,笑眯起眼说道:“不冷。” 少年摇摇头,青涩稚嫩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傻丫头。” 少女扭过头望着四周,问道:“快到了吧?”少年抬起头,视线穿过高大树木的屏障,略略思索,应道:“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少女的双眼点起亮闪闪的光芒,反手拉着少年便脚步轻快地往山上跑去,少年只能跟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少女脚下,连声说着:“小心,小心。” 少年看着眼前的少女跳跃在错落树根和散乱落叶之间,衣摆轻摇仿若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不知疲倦地飞舞着,少年有些微微地后悔,本来瞒着先生跑到深山就是冒险之举,现在还带着她,要是出了什么事…… 少年不敢再想,只能盼着尽快找到那味在先生书中提到的药草,然后带着少女平安回家。 只是轻轻的簌簌声响突如其来地拨动了少年心中的丝弦,骤然间少年的身形顿住,全身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少年一把抓住跑在前方的少女,将她娇小的身躯揽入怀中,然后站在原地,梭巡的凌厉视线试图找到那令人不安的声音来源。 少女看着少年犀利的双眼似乎在找寻什么,不知不觉间也屏住了呼吸,缩在少年怀中一动不动。 厚重落叶沾着清晨的寒露粘结在脚底,黯淡日光没能驱散薄雾带来的昏暗,连啼鸣也在此时消失,重重山林包围中,少年和少女孤独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沉重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压抑着胸膛,迟滞着呼吸,仅剩的暖意是两人紧紧贴住的身躯。 可是,再没有任何声音出现,仿佛方才只是少年的错觉。 不,不是!突然间,少年转过头,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镰刀指向丛林某处,他一把推开少女,压抑着声音吼道:“跑。” 少女看着少年瘦弱的背影,只是片刻犹豫之后便如日复一日演习的那样,转身拨开古树环绕下的灌木丛,向着少年身后远处跑去。少年听着少女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下稍稍安定,可是他的双眼和手中镰刀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处似乎一片空无的丛林。 兴许是初春的暖意唤醒了沉睡的身躯,又或是人类的气息挑动了已忍耐一整个冬季的饥饿,巨蟒缓缓露出了盘结的硕大身躯,紫黑色的蛇信子颤抖着,嗜血的双目蕴含着原始的野性和肃杀。 少年感受到躯体骤然间变得僵硬,紧紧握着镰刀的手腕颤抖起来,双腿仿佛不受控制似钉地在原地,少年没有想过转身逃跑,不仅因为那鼓荡在身躯之中的恐惧掌控了所有的身心,更因为身后的她还没有跑远,再等等,再等等…… 可是巨蟒显然已经没有了等待下去的耐性,它慢慢扭动着硕大的身躯,贴附着湿腻腻的林间泥地,双眼的瞳孔已经变作了竖立长剑般的狭长,视线梭巡在少年四周,似乎正饶有兴致地观赏着食物临死前的恐惧和懦弱。 巨蟒重新立起了身躯,嘶嘶声响宛如夺命的钟声刺入少年耳中,电光火石之间,少年的镰刀举起落下,而巨蟒已经窜到了少年身前,近在咫尺。 镰刀砍在了空处,少年被落空的气力带倒在地,巨蟒扭动着向一旁掠去,然后双目一片森然冰冷地盯住不远处那个手里攥着几块尖利碎石的小小身影。 少年在地上顺势滚动,与巨蟒拉开了距离,猛地转头望向去而复返的少女,没有劫后余生的安慰和欣喜,一种剧烈的不安恐惧笼罩了心神,少年吼道:“快走啊,不要回来!” 少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巨蟒冰冷的双目,微微颤抖的手显示着她内心的恐惧,可她只是蹲在原地,举起攥着碎石的手一动不动,没有回应少年的吼叫,也没有因为巨蟒的威慑而逃跑,她眼神专注,身体绷直如同拉满了弦的弓箭。 少年看着巨蟒晃动着直起庞大身躯,在地上投下了蔓延的阴影,慢慢延伸而来,化作血盆大口向着少年和少女狠狠咬下。 “不!”少年心中有一股气流奔腾涌动,血液仿佛在身体内开始了燃烧,少年双眼赤红地站起身,双拳紧握中的镰刀亮起锋芒。 巨蟒扭动着足够让人窒息的气势扑来,少年左脚划出,右脚猛力一踏,双手紧紧攥着镰刀仿佛裹挟千钧之力,刹那间阳光穿破厚重云层洒落,一道若隐若现的朦胧光亮自镰刀的锋芒处升腾而起,似云雾幻化,似焰火寥落。 少女眯起眼,右手攥着碎石弯起一个蓄力的弧度,不远处那个高高跃起的身影充斥了所有心神,少女盯住那同样从地上爆射弹起的硕大躯体,右手一松,碎石没有按照预定的弧线砸在巨蟒身上,而是被一只手握在掌心。 少女被积蓄的气力带动着向前跌去,那个不知如何出现在身前的青衣身影探出左手按在少女额头,少女勉强稳住身形,而后便看到那个仰头看去高大伟岸的背影转过身,披散长发下有一双温和双眼。 青衣男子捏住一颗碎石,食指轻弹,破风声宛如离弦之箭刺破古树和灌木丛的界限阻隔,席卷的风掀动地上的枯枝和落叶飞扬起舞,碎石毫不费力地嵌入了巨蟒体内,带着激射而出的巨大力道搅动着巨蟒体内每一寸脏器,而感受到突如其来疼痛的巨蟒在半空中顿住身形,同时,少年的镰刀落下。 腥臭的气息洒落在少年身上,连视线都有了几分模糊,但是少年仍然看见了那个站在少女身边负手而立的青衣男子,看不清容颜,看不出年岁,但那双眼,温和而悲戚,怀念而苦痛,宛如烙印刻入少年眼中,深入心底。 当少女站起身提着衣摆向少年跑去,少年仍然沉溺于那双眼中,即便那道陌生又熟悉的青衣身影已然远去。 他站在竹屋门前,遥望着幽暗山林深处。突然一阵风拂面而来,一身黑色长袍的男子单膝跪地,拱手低头。 他低下头扶起黑衣男子,平静地注视着男子脸上狰狞面具,男子依然低着头,拱手沉声道:“在下无用。”他皱起眉,问道:“怎么回事?” 黑衣男子说道:“公子与小姐遭遇毒蟒,在下还未出手便被人制住,此前未曾发现过那人丝毫踪迹。那人修为莫测,神秘非凡,在下回过神来已被其抛到远处,那人让我回来找您,说了一句话……” “以后不要找这么弱的去保护他们。”有醇厚声音自林间传来,黑衣男子闻声转头,神色警惕。而他看见了那个熟悉身影,下意识越过身边的黑衣男子向前走出几步,迎着那位缓缓自林间阴影中走出的青衣男子,快步走去。 “谢洵。”他走到那人身前,带着笑开口道。 青衣男子披散长发下面色阴郁,双眼之间不见丝毫光彩,仿佛徘徊人间的孤魂野鬼一般,他说道:“他们俩没事了。” 他点点头没有感到意外,即便没有谢洵出手,其实黑衣男子的身手也足以护持少年和少女二人在这青潋山中安然无恙,所以他才会放心地对那两个孩子的冒险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回过身对着黑衣男子挥挥手,黑衣男子再次拱手行礼之后便身形一晃,遁入山林之中。 他看着谢洵疲惫沧桑的双眼,神色间多了几分悲切和慨叹,轻声说道:“走吧,去我那坐坐。”说完便当先抬步向着竹屋走去,谢洵犹豫片刻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入竹屋。 今日竹屋问诊的人不多,于是他便干脆放下门帘领着谢洵走到里屋,坐在茶案左右。温水,沏茶,将茶杯推到谢洵身前。他吹开氤氲水雾,浅浅啜了一口,眯着眼似在回味,然后看着依然沉默的谢洵,说道:“试试吧,这茶还不错。” 谢洵拿起茶杯,也不管那飘摇热气,抬头一饮而尽,然后便将茶杯放下。他摇摇头,也轻轻放下茶杯,双手拢在袖中,望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两年了啊。” 谢洵终于将双眼的视线集中在了对面的他身上,张着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声长长叹息,重重地,将阴沉春色泼满悲凉。 他转过头看向谢洵:“还找吗?”谢洵攥着拳搭在桌沿,低沉着沙哑嗓音说道:“找。” 他探出手指摩挲着茶杯边沿,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谢洵抬起手止住他的话语,转头望向他的双眼:“顾筠,三十年前我们就说好了的,无论是大哥,还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顾筠对不起任何人都不会对不起我们。” 顾筠嘴角挂着苦笑,视线低垂盯着渐渐冷却的茶水,脑海中不自觉地翻涌起三十年前那些逐渐模糊又依旧清晰的记忆:玄鹤城中最逼仄杂乱的角落,那意气风发的三个少年,那挥斥方遒的豪言壮语,还有好不容易得来的几个馒头...... 谢洵看着顾筠披散的雪白长发,低沉的声音说着:“筠哥,大哥不会怪你的。虽然不知道嫂子他们现在在哪,但我确信他们一定还活着,一定。我会找到他们的。” 说完,谢洵站起身,顾筠抬起头,不再故作轻松的脸上神色间满是这般年纪难见的沧桑和苦痛,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似乎还在微微颤抖:“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谢洵背对着顾筠:“筠哥,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就让他这么轻轻松松地长大吧,什么都不知道也挺好的。”顾筠点点头,应着。 谢洵站在原地停顿片刻,然后便向着门外走去,掀起门帘,谢洵低着头,轻轻地说:“筠哥,好好活着。” 顾筠坐在茶案边,望着谢洵远去的背影,那身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变过的熟悉青衣渐渐消失在眼中,他点点头,独自坐在满是草药味的竹屋中,自顾自喃喃道:“活着,好好活着,好好的。” 为了他。也为了她。 少年松懈了气力与心神,靠着树干重重喘息,方才与巨蟒的对峙在出乎意料中有惊无险地度过,少年那强提起的心气和力量都骤然散去,此时他只感觉全身上下都没有了支撑的力气。 少女站在一旁扶着少年,担忧地看着少年有些苍白的脸色,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少女,神色严肃地说道:“不是说了许多次,如果遇到危险就转身跑开,跑的越远越好,每一天都在演习,怎么你还是做不到呢?你知道你刚刚那样有多危险吗,要是有个万一……” 少女一语不发,红彤彤的脸庞上鼓起的双颊满是委屈,但是紧咬的唇齿和坚定的眼神都显示着少女的坚持。少年有些心软,终究没有再指责下去,他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冰冷晨雾润湿了柔顺,但是触碰间还是那般温和。 少年撑着树干站直了身,握住少女的手说道:“走吧。” 淡淡的晨光洒落林间,斑驳地照着两个孩子回家的路。 到了竹屋,少年顶着满头满脸的蛇血面对着顾筠阴沉脸色,揉着双手不敢开口。顾筠盯着这个眉眼柔和的孩子好一阵,自觉该有的警诫少年已然知晓,便语气强硬地说道:“先去洗澡。” 少年乖巧地点点头,捧着顾筠叠好摆在床上的一套衣袍便去洗漱了,少年不经意地回头,看见顾筠蹲在少女身前满眼关切地上下打量着,还不时问着“是不是吓坏了?”“没受伤吧?”,少女眨眨眼摇着头,与少年遥遥对视一眼,眼中有着几分得意和俏皮。少年无奈地摇摇头,带了几分成熟的稳重,而后却又像耍孩子气般地嘟着嘴转过身,心心念念着先生的不公平。 当少年穿着一身清爽蓝色长袍走出,竹屋门厅里外又已然站满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少女手握着竹签坐在门槛处,回过头看着少年招了招手,少年走近接过少女手中竹签,笑着对跳起身的少女说道:“去吧,好好学。” 少女腼腆地露出笑意,转身几步便跑到正堂居中的桌案后,坐在了为人看诊的顾筠身边,然后安安静静地认真看着听着。如何辨症,如何取药,一点一滴少女都小心记着,有时还会拿起桌案边的竹简书写,不肯放过一丝细微处。 少年看着云淡风轻的顾筠和神情专注的少女,神色间便溢满了温柔与舒缓。 阳光落在竹屋门前粼粼湖色,清风掠过,一片安宁。 第六章 少年志气乘风起(二) 小声交谈的人群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少年回过神,望见了通向竹屋的小径处走来的几个魁梧身影,眉间深深皱起,脸色中有着隐晦的厌恶和愤怒。 那几人走近了,挤开齐齐整整等候的人群,站在少年身前,挡住了所有视线的光亮,他们居高临下,满是横肉的脸上骄蛮之色肆意着,他们握着腰间沉重巨剑,就这么站在竹屋门前,视线越过站起的少年,对着里屋看诊的顾筠喊道:“顾先生,我家大人有请。” 顾筠仿若未闻,依旧在一张方正的纸上写着诊断的对策,同时还耐心地讲解着如何正确地服用草药,坐在顾筠对面抱着孩子的男子虽然听见门外那粗狂的声音之后有些胆怯,但看着依旧如常的顾筠也稍稍心安几分,点着头嘴中连声道谢。 顾筠将写好的纸递给身旁少女,示意她到库房里去调配药材,然后望向竹屋门外手握竹签却渐渐离竹屋站得有些远的人群,喊道:“下一位。” 人群中有一对夫妇搀着一位老妪走近几步,却在那几道严严实实挡着门口的魁梧身躯背后哆哆嗦嗦地停住,少年咬着牙,绕过那几人走到三人身前,说道:“走吧,先生喊你们了。” 说着,少年领着三人向竹屋内走去,可是门前当先而立身穿红色甲胄的一位壮汉却转过身抬起手,拦住了少年和三人的去路,脸上是说不出的戏谑和嘲弄,少年没有退缩,皱着眉沉声道:“让开。” 红甲壮汉语气强硬地回道:“我说了,我家大人有请顾先生上门看诊,容不得怠慢。” 少年回应:“先生的规矩是先来后到,你们大人也得等。” 红甲壮汉冷笑:“规矩?我家大人就是规矩,现在,顾先生必须走。” 少年还要争辩,不知何时走到门前的顾筠却抬手制止了他,顾筠神色平静地面对着那几位魁梧甲士,说道:“这里还有几位病人,还请几位稍待。” 说完,顾筠挥挥手示意少年将人带入里屋,便转过身不再说话,红甲壮汉还要说些什么,却遥遥看见了不远处自小径缓缓走来的中年男子摆摆手,便带着几位手下退到一旁。 半个时辰之后,竹屋门前终于只剩下了那几位甲士和一位不知何时到来的中年男子,顾筠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站起身,他看向收拾着桌案的少年和少女说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待会记得去张家和李家送药材,知道吗?”顿了顿,顾筠补充道:“若是今夜我没有回来,你们就先去魏先生那里。” 少女点点头,少年低声说道:“先生,您一定要去吗?” 顾筠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笑道:“他也是病人,我当然应该为他看诊了。” 少年说道:“可是……” 顾筠摇摇头,少年便不再说了,只是神色有些不满,不是因为先生,而是因为那位“请”先生上门看诊的“大人”。 顾筠在自称为城主府管事的中年男子的躬身陪同下,走在众甲士身前,向着城里而去。而少年和少女收拾好桌案之后便提着几个装满药材的篮子出了竹屋,沿着屋外小径向村里走去。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崎岖泥地上,狭窄的小径只容下马车与一匹马同行,穿着阴沉褐色衣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马上,寸步不离地跟随在马车飘荡的帘子一侧,眼神若有意无意地落在马车中闭目不言的男子身上。 中年男子心中又升起了一阵难言的敬畏,自第一次见到这位年岁不大却白了头的顾先生起,中年男子便始终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虽然多次试探已然确定此人并无武道修为,可那不论面对何事面对何人都气定神闲的姿态却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难怪自家大人那肆无忌惮的性子都对此人礼让一二。中年男子想着,视线移向远处,高悬的烈日下有一道浓郁黑烟升腾而起,一阵风掠过,吹来了焦灼的气息。 顾筠撩起马车一侧的帘子,双眼视线投向黑烟升腾处,马车晃荡过杂草丛生的小径,视野骤然开阔,顾筠也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堆积如小小山丘的,尸体。 枯枝,败叶,荒草……一把火在烈日之下便足够旺盛,卷动着舔舐着,那堆叠拥挤的尸山完完全全地遮掩在了浓烟中,火光跳动着,仿佛将那份灼热也送入了眼中,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中年男子眯起眼,眼底深处一片淡漠。 顾筠闭上了眼,一幕幕,在眼前又在心底。 他已见过太多这般的惨状,未曾习惯,人的性命无论在何时都不该如同草芥,天地之间哪还有比生死再大的事情? 他曾在一处又一处的尸山中找寻着,污了双手脏了衣袍,三天三夜,宿微城外每一处战场他都去了,没有找到。 那个人死了,尸骨无存。 顾筠放下车帘,依靠着马车的厢壁卸去了几分气力,几缕散落白发随着风遮盖住他的面容,那片悲戚,无人看见。 少年背着竹篓走在后方,紧紧跟着手提竹篮的少女,他们走在出山的小路上,向着赋阳村走去。 赋阳村背靠青潋山,远离城镇,算得上是偏僻之地孤零零的一座小小村寨,哪怕是席卷了整座奇星岛的倾覆之乱也没有多少烽火狼烟侵袭至此。安居此处的村民大多只知日升而做日落而息的简单道理,大字都识不了几个,可这村名却着实响当当得有着几分气派。悬挂村寨大门的那块木匾上书写的三个墨字更是铁画银钩入木三分,有些学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乃是出自大家手笔。 这一切得从六十年前赋阳村那位横空出世的神童说起,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更是自学成才连中三元,直入朝堂公卿,最后位极人臣,官拜宰辅。后来虽遭皇帝猜忌被迫请辞返乡,却也毫无怨怼,一心一意在这偏僻村寨中当一个闲散先生,开了间小小私塾,谢绝一切外人往来,渐渐地都快没人记得那喜欢坐在院中喝几两小酒的老头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臣了。也只有那些喜欢念叨往事的老人家,还会不厌其烦地与子孙提起当年朝廷亲自派人将那块木匾悬挂在村寨大门上时的气派。 少年与少女沿着山间小径走进村子里,先是去了寡居多年已是年过花甲的张家老太家中送去了五日分量的药材,并细细叮嘱如何煎制如何服用之后才向着李家走去。 推开李家两扇虚掩的破败木门,少年少女二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的稚童团团围住,他们昂着瘦削的脸叽叽喳喳着,少女笑着取出篮子内的一些小巧吃食一一分发下去,不过比这群孩童大了几岁的少女此时却像是个小大人一般,将一群吵吵闹闹的孩童哄得服服帖帖。 少年走进李家昏暗主屋内,坐在木椅上的老者起身接住少年递过的竹篓,满是感激地说道:“真是多谢顾先生了啊。”少年点点头,走向一侧床塌边,看着几个躺在其上面色蜡黄的孩童,眉间深深皱起。 老者放下装满药材和一些吃食的竹篓也走了过来,无奈地叹道:“唉,娄中城那位大人又发了疯,城中已经几日不得安宁,我也只救下了这几个孩子,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老者说着说着低了声音,许是觉得对一个孩子说这些太过残忍便转移开了话题:“你们今夜也还是到魏先生那住下?” 少年点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是的。先生要明日才能回来。” 老者皱起眉:“又是秀栾城那位大人?” 少年沉默片刻,哼了一声,而老者却长长叹了一口气。 顾先生那般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人物,真不该在这已然见不到光明的奇星岛耗费了自己的年月。 可是,若没有顾先生,又得有多少人死在那群恶魔的刀剑下? 老者看着小院内外这几年勉勉强强救下的一群孩童,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晓他们的出身,也许几年前的他们还衣食无忧地享受着父母的荫蔽,可如今,不过是丧了家孤了身的可怜人。 老者不是赋阳村人,这间简陋的土制宅院也不过是几年前简单搭建起的,老者从未说过自己的来处,官居何位,权势几何,抑或是王室宗亲?总之还是耗费了最后的几分手段地位才能救下这么多孩童的性命,可他曾经是谁如今又还重要吗?甚至就连他的名姓,又还有什么值得探究追寻的呢? 战火焚烧了城池,也将奇星岛的过往付之一炬,此时所有人都只是麻木地苟活在这炼狱之中罢了。 少年和少女陪着几个孩子又玩了一阵才走向村中某座宅院,推开后院的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石椅上,眯眼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手中拎着一杯浑浊的老酒。 少年和少女走近老者,唤了一声:“魏先生好。” 老者转过头看着了并肩而立的两个孩子,脸上扬起沧桑而温和的笑意,老者放下酒杯站起身,有些沙哑的嗓音轻轻问道:“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做些吃食。”说完,老者便大跨步地走向了灶房,嘴里念叨着几样食材的名字。 少年和少女安静地在石桌旁坐下,少女掏出怀中的书简借着夕阳认真看着,而少年则昂起头望向头顶那株弯着腰的枯老枣树,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魏崇阳坐在燃烧着木柴的炉灶前,透过重重烟雾看向那个坐在石椅上不知有了什么少年愁的孩子,他浑浊的眼中片刻清明,可是那人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请先生只说些闲散故事便是,至于其他再多,还望无需让这孩子思虑太重。” 魏崇阳笑了笑,没想到活了这把岁数竟还会被一个晚辈压了一头,可是那个白了头的晚辈哪怕只是温和待人也足够让人莫名敬畏,不只是因了那一手玄妙医术,更多的还是那人为人处世举手投足间的气态,魏崇阳即便痴长些岁数,自觉在心境修行上仍旧不及那个晚辈。 只是这孩子真是一个好胚子啊……魏崇阳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神色深沉难见。 自两年前起,当顾筠时不时地远行外出,少年便是来了魏崇阳这里暂住,毕竟还是个孩子,顾筠也不放心少年独自一人住在山间,再加上魏崇阳历尽风风雨雨将近一甲子,确是个满足少年探索外界好奇心的不错选择。后来又多了那个伶俐可爱的少女,魏崇阳便又将屋子里的书籍都送给了那个喜欢独自看书的女孩。 魏崇阳也履行着自己的承诺,只是将许多汪洋故事与孩子闲谈,却从不触及有关奇星岛的权势更迭和家国兴衰。顾筠为了答谢魏崇阳,送来的许多外界讯息渐渐在这两年间却变成了可有可无之物,反正总不过是些烧杀劫掠的腌臜事,奇星岛已然没了未来,魏崇阳看开了,也不再借酒浇愁,反倒认认真真地为少年剖析着一些往事,引经据典地将人心纠缠事事谋算讲与少年,少女来了之后也曾跟着听过一阵,可是实在觉得无趣便老老实实地捧着医术钻研。 少年总是认真专注地汲取着魏崇阳的学问道理,有时甚至为了想明白一个道理就那样愣愣怔怔地过了好几天,顾筠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顾筠知道,即便自己和谢洵想着把少年困在山野不问世事一生安稳,可他的孩子,怎么可能平凡一生呢? 成就一个人的,是他走过的路,也是他听过的事。 亲眼看见的,记在心头的,少年就那样慢慢成长。 夕阳彻底没入丛山,夜幕披盖在小院中,少年收拾了碗碟去灶房洗刷,魏崇阳则领着少女去了里屋,挑起明亮烛火为少女指点书上文字说解些晦涩古语。直到少年重新坐在了院中石椅上,魏崇阳才提起一壶酒走出里屋在少年身边坐下。 魏崇阳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他看向少年,等待着。 听过许多故事也独自思索许多的少年琢磨着内心的疑问,缓缓问道:“先生,您曾说过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还要多久才能重见天下大和之势?” 魏崇阳放下酒壶,笑着轻抚长须,深邃双眼注视少年,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话而是问道:“何为分?何为合?” 少年抬起头:“一统为合,四散为分” 魏崇阳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说道:“不够。”少年愣了愣,神色疑惑地看向魏崇阳,似乎不明白对于分合的论断为何也多了些争议和可加辩证处。 魏崇阳又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我曾说过,一姓天下稳固千秋,可却不是因为一姓帝王便可使天下一合,更不是说天下一合唯此一途。而是在世家根固血脉传承的文化之下,一姓帝王象征着延续的正统地位,所以一人之言可抵天下,可令众生,但是,这不是天下唯有之局。” 魏崇阳挥挥手站起身:“天下,从来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子代行职责统御百姓,乃为保安康求福祉,说到底,一切为了天下人。若有朝一日天下变局,世家崩解,血脉不再为尊,百姓有了众生平等的权利,那么一合的天下便不再应是一姓天下,而可是万人天下,此依旧为合。” “如今魔君当道,民不聊生,此仍为一人之下的天地。可如今天下分崩为何?是百姓没了生的权利,宛如牲畜任人宰割。何时重合天下?是十年抑或百年,没有人知道。可我民族数千年渊源,只要仍有一缕烛火,便可燎做太平的火种,生生不息!”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少年看着举起双手拥住辽阔夜空的老人,长久无言。 夜风吹过,老树摇落几片青叶,少年坐在其间,心中一番波澜壮阔,一片锦绣河山。 魏崇阳低下头看向陷入沉思的少年,他知道,自己心中那股沉寂了这么多年的汹涌再也难以抑住,无论那个神秘的顾先生如何问责魏崇阳都不再顾虑,他要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这个孩子,这个眼中无比清澈明亮、真正开始憧憬天下一合盛世的少年。 秀栾城城主府,走出宅门的顾筠在城主府中年管事的注视下走进了城中久负盛名的醉春楼中,在几个娇艳女子的簇拥下走向后院花魁的花船。中年男子露出一抹笑意,摇摇头走回城主府,感叹道即便是再出尘神秘的人物也难逃美人乡啊。 顾筠面色平静地走在环肥燕瘦之间,直直地走向花船深处,渐渐地身边簇拥的几个女子都不着痕迹地散去,顾筠独自走到船舱深处,推开门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偏室中。 坐在桌案后沏着茶的阴柔男子抬起一双桃花眼,薄如蝉翼的红唇勾起一个弧度,倾国倾城的笑颜便浮现在他脸上,若是有好男色的权贵得见了恐怕要发狂,只是这世间能够看见男子这般真实容貌的人可算得上是屈指可数,顾筠便是其中之一。 男子看着不为所动习以为常坐在对面的顾筠,娇嗔道:“真不知情趣。” 顾筠微微皱眉,语气平静道:“别恶心我,说正事。” 男子抛出一个幽怨的眼神,翘起尾指捻起一旁的书简递给顾筠,然后又不急不缓地端过一杯茶放在顾筠身前,耐心等着顾筠皱眉看完写满墨字的书简。 还是,一无所获啊?顾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目光落在了男子不知何时伸过来的纤细手腕上。顾筠神色重复平静,伸出修长双指搭在男子的白皙手腕,闭着眼片刻才缓缓睁开。 男子收回手腕,笑着问道:“怎么样,还能活多久?” 顾筠说道:“两年。”男子依然笑着:“我是说,对你而言。” 顾筠摇摇头:“五年。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男子扳着手指,弯下五指,笑道:“够了。” 男子看着顾筠有些严肃的神色,语气平缓说道:“放心,这从你那里讨来十年寿命和救下小鱼性命的恩情我都会还你的,我死了以后也会留着人护着那少年和女孩,也会继续帮你探查消息。” 顾筠喝尽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低声道:“好好活着吧。” 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开心,他扬起头,笑出了眼泪。 原来,这世间除了小鱼,还有人记挂着自己这个怪物的性命啊,真好真好,真好啊…… 两年后的某日清晨,竹屋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地掀起门帘迎接病人,而是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跪在了顾筠身前。 那人拄着刀,沙哑的声音虚弱地响起:“救……我……” 少年站在顾筠身边,他的眼中是那把刀,还有那只昏迷之前仍紧紧攥在刀柄的手。 少年握紧拳头。 刀。 第七章 青潋山湖碑无字(一) 烟柳巷的彻夜长明,慷慨地包纳所有的纵情,人们在缠绵中找寻沉沦生活的放肆,十余年的黑夜已然过去,哪怕是灯火中的光明人们也拼尽全力地抓取,于是一点一点地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盛怀走在灯红酒绿之间,晃动的光没有乱了他的眼,他神色清明,冷眼旁观眼前迷醉的、逢场作戏的种种戏码。 这是陛下的国,是陛下的天下,是陛下的子民……可是陛下为何想着要将天下交予这些沉沦纸醉金迷的愚昧之人?盛怀内心思绪被眼前的迷乱沉醉牵扯,思虑着那位重登天坤榜三甲之位的天子的圣意。 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翻涌起的烦乱无谓思绪都摒开,盛怀选择始终置身事外于那些没几分新意的碰撞之外,无非是穷书生不敢高攀却又割舍不下,红楼女子心有所属却又脱身不得,权贵大家骄慢放纵恣意掠夺。 陛下,这天下又与那些年有何不同?盛怀叹了口气走出烟柳巷,向着苍南城各处望去。无论天下攘攘生息如何其实与他都没太大关系,他只是陛下身后听话办事的影子,只需要认认真真完成陛下的旨意便可。至于天下究竟该是什么模样,那是陛下和宰辅大人应该操心的事情,轮不到自己。 走着走着,盛怀来到了一座巍峨的门前,抬起头,一幅镶金匾额高悬正殿,上书“降魔殿”。 即便已近深夜,暗沉沉的门前依然有着来来往往的身影,他们腰佩长刀,身披紫色官服,银色丝线勾勒的苍鹰露出利爪狰狞在官服上下,他们双目森然视线如炬,押解着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动弹的贼犯走进降魔殿。 盛怀站在门前看了一阵,想了想还是迈开脚步走进降魔殿。苍南城实在算是这南境数一数二的城池,想靠着自己在这城中找寻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谈何容易,所以若是借助这近年来备受陛下赏识的降魔殿想来能够快上一些。 盛怀从怀中掏出金黄颜色亮闪闪的令牌悬在腰间,在沿途降魔殿官吏的敬重眼神下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降魔殿正司议事堂,透过昏暗灯光看见了坐在成堆卷宗之间的魁梧男子。盛怀端直起金令禁卫的身份所该有的泰然气态,神色肃穆脚步缓缓靠近那张堆满了苍南城和南境事务卷宗的桌案,心中对眼前那位当年敢于站在起义潮头的降魔殿十八正司之一有着几分倾佩。 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没有起身向着皇上亲卫行礼,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问道:“金卫大人有何吩咐?”盛怀拱手行礼,沉声回道:“劳烦大人查找一二这三年来苍南城的户籍。” 唳钧皱着眉抬头看向盛怀:“何事?”盛怀答道:“找人。陛下的旨意。” 唳钧愣了一下,然后叫来了守在门前的护卫去取户籍,想了想还是问道:“陛下,要找何人?” 盛怀神色松缓了些,轻声应道:“地藏,顾枝。” 虽然早有预料,但唳钧还是有些讶异。三年了,连陛下也没找到那人吗? 盛怀将唳钧的神色尽纳眼中,没有意外的看到了回忆和迷茫。 五年前,第一面绣着降魔二字的旗帜挥舞,便紧紧跟在那人身后,虽然那人始终一人一刀地举世无双,可是见到了一线光明的人们却坚定了心志跟随其后,因为久居黑暗中的孤魂野鬼终于有了重新沐浴阳光的希望。 三年前那人事了拂衣去,降魔殿却在起义中不断壮大,最终在新朝成了奇星岛代行追捕裁决的衙门,与各地城主府一同护守城池秩序。降魔殿虽得了陛下御笔亲封,可谁都知道降魔殿真正的精神领袖,其实是从未与降魔殿有过任何接触的那人,是他摇动起降魔殿心中的旗帜,浴血趟火地闯出奇星岛如今的太平。 盛怀也不禁感叹,无论是如今已然掌握裁决权柄的降魔殿,还是那些庙堂之上手握兵权的将帅,似乎都对那人有着莫名的崇敬。是啊,以一己之力劈开了遮蔽奇星岛上十数年的夜幕,除了那人谁又还有这般的气阔? 世人皆道陛下力斩魔君重迎奇星岛光明,却也没人忘了那惊艳世间的一刀和持刀的人,想来无论多少年过去,陛下和那人都将是奇星岛难以消磨的浓墨重彩。 户籍取了过来,盛怀找到了城中十余个记载的“顾枝”姓名,记下这些人的各处居所之后便告辞离去。那人虽然不慕名利地销声匿迹,但想来却也不是那种会刻意更名换姓的人,总还是那样坦荡光明地立在天地间。所以凭着唯一得知的名姓倒有几分把握能够找到那人,只是已经找了三年了却还是一无所获,盛怀也并不抱有太大期望,只是听从陛下旨意地继续找着,走遍奇星岛四境每一处角落。 盛怀走后,唳钧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之间静静地坐了许久,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只要是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都能轻易地勾勒出那举世无双的一刀,是那一刀唤醒了沉寂已久的人们心中的火光,然后借着升腾的血泪熊熊而起,是那一刀刻画出了降魔殿的一笔一划,然后秉持着心中难灭的烛火司职裁决。 唳钧闭上眼,却只能模糊地瞧见那人清瘦背影和自上而下落来的长刀。 天光穿破云层,顾枝在树下醒来,手边是滑落的酒壶还有几片落叶。 伸了个懒腰,顾枝看着院落里散乱酣睡的几人,想着是不是应该睡个回笼觉才比较应景,可却被一颗结结实实的青涩枣子砸中脑门瞬间清醒。他捡起青枣转过头看向躺在树上枝叶间的傅庆安,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清香在唇齿间冲散了宿醉的干涩,顾枝扶着枝干站起身,眯着眼眺望春日。 晃醒武山,顾枝走到小楼二层楼,红衣女子推开门示意扶音仍在睡梦,顾枝点点头走到床边抱起了扶音的纤柔身躯,脚步轻缓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走下楼梯台阶,然后与武山一起带着扶音离开了小院,沿着花草掩映间的小径回了木匠铺子的方向。红衣女子始终站在阁楼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片刻之后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才来到楼下将呼呼大睡的周厌和于琅一脚踹醒。 清晨的街上除了些早早搭起窝棚的小贩之外便没有多少行人,顾枝坐在武山肩头抱着裹在薄毯之中的扶音,稳稳当当地向着木匠小屋而去,浅浅的光刺破润湿的薄雾洒落在他们身上,一片温和。 将扶音在屋中安顿好,顾枝拉着武山来了泥阳巷中那间门面不大却做得一手好包子的铺面前蹲着,百无聊赖地等着老板开门迎客。武山靠着泥墙眯眼补觉,顾枝则叼着一根不知从何摘来的草茎四下打量。 鸡鸣声终于此起彼伏,苍南城伸了个懒腰彻底醒来,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潮穿梭着,顾枝和武山便在其间等着一间小小包子铺开门,然后捧着几笼香喷喷热乎乎的包子回家去。 一日之际在于晨不只是说说而已,至少先生说过早学是万万不可迟到的,于是木匠小铺隔间的铁匠老板也早早地支起了门帘,将自家那还在贪懒嗜睡的孩子丢出了门,粗声粗气地赶着去私塾。顾枝和武山捧着包子走到门前看着小孩子惺忪睡眼中的泪珠,对视一眼然后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 铁匠老板与顾枝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又数落了几句自家不争气的孩子之后才返身回了门店之中,而方才泫然欲泣的孩子此时却转过身恶狠狠地瞪了顾枝一眼,至于武山,嗯……块头比爹爹还可怕,不敢不敢…… 顾枝吐了吐舌头,摇着头:“啧啧啧,怎么还有人要早起去私塾上学啊?” 孩子向前一步狠狠跺了一下地面,稚嫩的嗓音不甘示弱:“哼,等我考上状元当了大官一定好好收拾你。” 顾枝故作惶恐地笑道:“哦呦大人,饶小的一命。” 小孩挥了挥拳头,然后便提了提肩上的书篓向私塾跑去,不料顾枝却一把抓住了他脖颈间的衣襟,硬生生拦住了他,小孩转过头满脸涨红地怒视顾枝。 顾枝从武山怀中拿过几个包子递到小孩手中,说道:“不吃早餐可是会长不高的。”说完便松开手,转身摇晃着手臂走进了木匠铺子,小孩攥着几个仍冒着热气的包子,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向着私塾跑去。 直到小孩跑远了,铁匠老板才后知后觉火急火燎地冲出门帘,看着已然见不到人影的门前,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完了完了,要是让孩子他娘知道回娘家这几天孩子都没吃早餐,她,不会把我打死吧。”想了想自家娘们那魁梧身条,铁匠老板一阵哆嗦,躲回店铺之中不知想什么对策去了。 直到顾枝怀中都快捂不住热气,扶音才慢慢悠悠地醒来,看见几笼胖乎乎的包子,少女脸上满是惊喜,然后在顾枝的注视下将所有包子一扫而空,满足地拍着肚皮,少女乐呵呵地看着有些无奈的顾枝。 顾枝笑骂道:“难怪总吵着说一回家就要胖上一些,照你这个吃法不胖才怪呢。” 扶音皱皱鼻子,争辩道:“切,胖就胖呗,反正……” 顾枝伸出手摸着少女柔顺的发,说道:“反正我又不嫌弃。” 扶音的脸红彤彤一片,低着头嘟囔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枝嘿嘿笑着起身,然后便走进正堂之中开始忙活起来,手中提着小巧刀具在树根上刻画着,似乎一搭上了木活少年便不自觉地有些沉迷,忘了时间,也不见了身边事。 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不见那拙略的盯防,顾枝不经意地抬起头,在木匠铺子门前不远处的沧元河水面上有几艘小船来来往往地晃悠着,其中一艘小舟已经在这几日出现得有些频繁,就连其上掌舵的人也换来换去却没什么新意。 顾枝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看向了坐在桌案一侧的少女。扶音依旧坐在柜台后,招呼着上门递交图纸的客户,记录下要求和时间,有条不紊。 顾枝露出笑意,然后重新低下头去雕琢着手中树根。 就这么闲闲散散地又过了两三天,终于有一日走出厢房的扶音不再是随意打扮而是认认真真地穿着得当,顾枝上下打量着,摸着下巴点点头:“嗯,好看,要是一直这么穿就好了。” 扶音松了松束紧的腰肢,白了一眼:“才不要呢,难受死了。” 顾枝笑了笑,然后随手拿起一件浅蓝色的长袍披在身上,当先跨出院门,回过头伸出手说道:“走吧。” 扶音拍开顾枝的手,说道:“不是说了嘛,不用和我一起去的。” 顾枝摇摇头:“此言差矣,好不容易来了我的地盘,可不得好好彰显一下主权啊。” 扶音踩了一脚顾枝的脚背,转身扭头就跑,喊道:“切,油嘴滑舌。”顾枝耸耸肩,追了上去。 锦林酒楼三层的雅间里,青藤坐在上首端着茶杯闻着袅袅清香,身边有一扇半开的窗户传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嘈杂,眨眼间,一道身影闪入房中跪在青藤身前。 青藤盯着茶杯中漂浮着的几片青叶,平淡道:“说。” 那人跪伏在青藤脚边,沉声道:“扶音小姐和那个顾枝已经动身了。” 青藤喝了一口清茶,问道:“还有呢?” “这几日,那顾枝除了为客户送去定制的木具之外便从未出过门,扶音小姐……也始终在店中相伴。” 听着如这几日送来的讯息一般无二的汇报,青藤微微皱起了眉,他放下茶杯挥挥手,跪在地上的那人便顺从地翻身离去,无声无息。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敲击声,青藤抬起头望去,看见了门外影影绰绰的人影,他收敛了突现的阴郁,站起身理了理熨帖的紫色长袍,脸上扬起热络的笑容走了过去。打开门,灵霜和一众神药学院的同窗都站在门外。 相互行过礼节,青藤招呼众人落座,然后便唤来店中侍从点了各色菜肴,又问过众人有何忌口之后,青藤挥挥手,小二退了出去。灵霜打量着这气派的雅间,疑惑问道:“扶音呢?还没来吗?” 青藤端起茶盏为众人倒满茶杯,然后笑道:“许是住得有些远了,应该在路上了。” 灵霜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的脸上神色莫名,还有些愤愤。 慢慢悠悠晃荡着的顾枝跟在扶音身后走到了锦林酒楼,停下脚步,扶音转过身,看着顾枝说道:“到了。”“我知道啊。”顾枝点点头,脸上一片无辜纯然。 扶音歪着脑袋:“你,不会是想跟我一起上去吧?”顾枝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神色促狭道:“对啊。这锦林酒楼的卤鸭子可是久负盛名,我正好尝尝。” 扶音拉住顾枝的衣袖,恼怒道:“你别闹,这次是见我那些同窗,要是你和我一起上去了说不定他们会说什么闲话的。” 顾枝不置可否地说道:“能有什么闲话,不过是些瞧不起我这普通木匠,觉得我配不上你的话罢了。听着习惯了。” 扶音盯着顾枝的双眼,没有说话。 顾枝败下阵来,握住扶音的手:“好啦,骗你的,我不上去了。三年前我就说过了,今后的日子安安稳稳的就好,其他烦心事我一概敬而远之。” 扶音向前走出几步,伸出手理了理顾枝的衣衫,她轻声道:“你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大英雄,我不想看着你在别人面前低下头。”顾枝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指碰了碰眼前女子的额头,他应道:“好。我听你的。” 扶音反握住顾枝的手,明亮的双眼眨着春水的光,她开心地笑着:“等我回家。” 说完扶音便转身走进酒楼之中,顾枝抬起头看向酒楼三层某处半开的门窗,撇撇嘴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讥讽笑意。 本想着今日便和那什么皇子说个清楚,免得还带有什么痴心妄想地跟在扶音身边,不过既然扶音不让自己上去顾枝也顺从地听任,反正从那皇子盯梢的手段来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在原地站了片刻,顾枝打了个哈欠,双手枕在脑后,一步一摇地向着泥阳巷踱去。 苍南城东一处阴暗府邸中,盛怀捂着胸膛面色沉凝。两日前找到了这住在城东的顾枝,未曾想还没问了几句话便被骤然出手所伤,一开始惊诧于出手的狠厉还以为真的寻到了正主,不曾想却是个流窜的江洋大盗,心知被金令亲卫寻到已是难逃一死便透支了精气神临死反扑,失措之下盛怀便受了伤。 停在门前喘息一阵,盛怀感觉胸中那股郁结之气慢慢消散,吐出一口浊气,盛怀掏出怀中一张记录了十余个不同住址的纸条,抬起头看了看高悬的春日,便向着城北走去。 第八章 青潋山湖碑无字(二) 沧元河畔的泥阳巷依旧是人来人往,各色各样的铺子都不乏进进出出的来客,生意依旧如平常般让人足以感慨如今的日子真是好。其实在苍南城中,如今许许多多的铺子也是这般生意红火,无论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攒了钱财的本地百姓,都乐意在这许久难见的太平日子里挥洒银子。毕竟日子总是在慢慢变好的,也不可能再比三年前更坏了,那还有什么值得忧心的呢? 今日私塾先生被请去了城主府议事,于是泥阳巷铁匠铺子那个还拖着鼻涕的小孩便有了空闲来到木匠铺子的后院里,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武山徒手生裂树干,孩子聚精会神地眨着双眼,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惊叹出声,然后又涨红了脸捂着嘴,只是视线还是不离武山的双手。 顾枝穿过木匠铺子的正堂走进后院,看见了身形魁梧的武山身边那个随意披挂着一件长衫蹲在地上的孩子,笑了笑,走上前去二话不说拎起入神着迷的孩子,跨过后院门槛,随手扔在了店中木具小桌前,语重心长地教诲道:“要学就学点有用的,看那傻大个劈柴是没前途的。” 小孩拍了拍被顾枝弄皱的衣衫领子,双臂环胸撇撇嘴语气嫌弃地说道:“我才不要学这小娘们才做的手工活,要做就做爹爹和大叔那气势恢宏的大功夫。”顾枝摇摇头,显然对这孩子的言语颇为不满意,于是便乘着无聊将小孩丢在门外,两人并肩蹲在门槛上。 顾枝意味深长地指点着一位位行人,嘴里说着一些无厘头的猜测:这个脚步虚浮的胖子应该是昨夜在烟柳巷宿醉而归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骨,那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应该是昨夜赌输了钱财不敢回家,还有那位站在船头低头沉思的青年应该是落了榜还在装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头头是道,煞有介事。 孩子不懂那许多察言观色的学问,但这般悠闲地蹲在门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他们或行色匆匆或喜笑颜开,心中思量几番他们的生平趣事,总是一件比无所事事坐在学塾里听先生说那些枯燥的圣贤文章有趣的事情。所以孩子便决定不再计较身边这个可恶家伙对自己的冒犯,听着那个年纪轻轻的木匠铺子老板的话语,乐呵呵地咧嘴傻笑,还时不时地点头附和几句。 只是孩子没有察觉到,身边那个话语不着边际的年轻老板其实在许多插科打诨中也说起了些值得深思一番的学问道理,现在的孩子也许懵懵懂懂未必清楚,可是日后若遇上了切身的遭遇和事情,这些闲散记忆就都会化作宝贵的学问,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绽放些光芒。 顾枝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突然眼睛一亮,伸出手指向街头沿着沧元河走来的一位身穿劲装的男子,若有所思状地摸了摸下巴说道:“这个人嘛,面色发白,头重脚轻,而且印堂之上还带着一点郁结的红煞。” 孩子好奇地盯着那位愈走愈近的男子猛瞧,也学着顾枝的模样做沉思状,少顷,见顾枝没有继续评头论足,孩子转过头看向顾枝,疑惑地追问道:“那,他又是因为什么呢?” 盛怀走近了这间门面简朴却大门宽阔的木匠铺子,便听见蹲在门前的年轻男子对身边的孩子沉声道:“这个嘛,应该是夜夜笙歌虚了身子,再加上家中妻女骄纵蛮横,身心交迫下怕是命不久矣了。” 盛怀顿下脚步,待他确定那男子确是在对着自己立下说辞,嘴角不由得抽了两下:且不说我还未成亲,这夜夜笙歌你又是从哪看出来的?我为了完成陛下的旨意都多久未近女色了好吧。 怎料,那年轻男子身旁的小孩竟还点点头说道:“有道理,他的脸色和刚才走过去的胖子差不多,应该也是留恋女色,啧啧啧。”说着,那小孩竟还学着大人的模样摇摇头表示遗憾。 盛怀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了,自己昨夜追杀逃犯累死累活得还差点阴沟里翻船丢了性命,结果落到旁人眼里竟成了自己纵情女色虚了身子?压下心中那心神骤然懈怠而涌起的恼怒,盛怀走上前与顾枝拱手行礼,礼数周到地问道:“公子可知这木匠铺子的老板顾枝何在?” 顾枝上下打量几眼盛怀,点点头似乎在确定着自己的判语,盛怀顶着这审视的视线仍面不改色,顾枝想了想指着身旁小孩道:“喏,他就是顾枝。” 小孩震惊地看着顾枝一脸坦然地胡说八道,盛怀嘴角再次抽了抽:这敷衍得也太过分了吧。 这位苍南城泥阳巷顾枝在户籍上记着的可是木匠铺子掌柜,再怎么说总不可能会是个瞧着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吧。 恰在此时隔壁铁匠铺子的门帘掀开,一位体型壮硕的妇人大踏步走了出来,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小孩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将蹲在门槛上的孩子拎了起来,嘴中浑厚嗓音骂道:“臭小子,居然敢把老娘辛辛苦苦熬的药汤给倒了,看老娘不揍死你。” 说完,妇人向着顾枝点点头又瞥了眼仍拱手行礼的盛怀,便转身走进了铺子中。盛怀看着顾枝的神色,想着该有些尴尬和失措,不料却仍是一脸的坦荡,显然对于信口开河的扯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顾枝站起身拍拍衣后的尘土,他看了一眼盛怀腰带间露出的金令,笑道:“那些麻烦的试探和问询就免了,想来我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了。” 盛怀闻言面露喜色,正欲开口,却听得顾枝俯过身压着嗓音道:“我后院里藏着几坛好酒还有一些珍藏的药丸,只需三两。”盛怀愣愣地看着顾枝的促狭神色,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眼前这没个正形的少年是在延续先前的说辞,取笑自己被女色掏空了身子。 不等盛怀开口,顾枝便嘿嘿笑着转身走进店中,顺手将门帘落了下来,盛怀隔着门帘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不必找了,那人当年已经散尽修为成了一个市井小民,恐怕是做不得皇帝陛下手中的刀也做不来什么官职的。回去吧,至于究竟是寻到了还是如何,就取决于你了。” 盛怀站在原地低头沉思许久,终究没有踏进木匠铺子的门槛多做纠缠,他抬起头面色沉凝,双袖一甩衣袍舞动,尘土轻轻荡起,盛怀跪在门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地藏之名,来时潇潇洒洒天下游,去时也便这般闲闲散散逍遥凡尘吧。 盛怀心中虽然遗憾于未能请动这位神秘莫测的地藏,但却也没有做了过多的烦扰,无论那人是真的失了一身修为还是想明了不慕名利不染是非,终究逼不得,至于复命之后陛下还会作何思量盛怀揣测不来。但于他而言,敬而,远之。 且容世间多了一位逍遥游戏之人,也许这才是一位英雄人物最好的结局吧。 顾枝没有为这一个小小插曲烦忧什么,他依旧是那般悠然模样,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坐在桃树下的躺椅中,看向在灶房中忙活的武山,说道:“扶音接下来应该是要随着她那些同窗去游历奇星岛,想来穷乡僻壤的地方是少不了的,我会和她一起去,木匠铺子你帮我看着吧。” 武山在昏暗的灶房中摆弄着劈好的柴堆头也不回地应道:“好。”顿了顿,武山直起身转头看向顾枝,问道:“那赋阳村的屋子怎么办?我要是留在木匠铺子可就没法经常回去打扫收拾了。” 顾枝视线落在手中精致圆滑的朱红色酒葫芦上,说道:“我会去看看。”武山点点头,重新俯身忙活起来,顾枝也沉默着独自坐在树下,落叶和飞花掠过他的身旁。 木匠铺子的门帘掀起,扶音跳进院中,顾枝不动声色地将酒壶别回腰间,坐起身露出笑容问道:“如何?定下路线了吗?” 扶音晃悠着走到石桌边,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点点头说道:“从苍南城出发先往南走,第一个村子,赋阳。” 顾枝有些惊讶地张着嘴,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哈,不会是你借外出游历的机会想偷偷回去看看了吧。” 扶音坐在顾枝身边的石椅上,她低下头伸出手轻轻抚弄着指尖的精巧风铃,低声道:“是啊,我想回去看看了。” 顾枝脸上仍是温和的笑,他伸出手搭在扶音的头发上,轻声道:“好,那我们就回去看看。” 扶音晃了晃头,捕捉到了顾枝话语中的一点讯息:“我们?” 顾枝看着扶音的双眼,认真说道:“嗯,我们,一起去。” 扶音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顾枝突然凑近了脸,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呼吸交错的距离,扶音眼里满是顾枝璀璨如春日的双眸,他轻轻地,郑重地:“以后不管你去哪,我都随你一起,我们,一起。” 扶音骤然间迟缓了呼吸,她看着顾枝,然后,点点头。 闪动着,星星点点,光芒从空中坠落,桃树上青色的叶微微晃动,随着风,他们坐在树下,风吹着衣袖,青叶点缀在肩头,还有光笼住了咫尺的距离,他说着长相厮守的情话,她点点头,允诺了一生。 赋阳村仍在那山外偏僻处,依然只有那简单搭建的土墙茅屋,可是泥土地上有孩童笑着跑过,院墙下有老妪晒着太阳神色安详,田地间有农夫拄着锄头高声交谈,山间的路上有抬着猎物的汉子满载而归。 村中最大的一间宅子里有几十个年纪幼稚的孩童在追逐打闹,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男子小心地照看着,空无一物的偏屋里摆放着一张缭绕香火的长桌,黄泥墙壁上挂着一副老者的画像,纸张已经微微泛黄。 青潋山外有一潭清澈的湖水,湖面波光粼粼地将散落的光芒照耀于一座竹屋,竹屋横亘着,繁茂的竹林在后院沙沙作响,似乎总会四季如春般的翠绿深幽。有山路延伸向村中,也有一道长了几簇杂草的笔直小径深入山中,飞鸟掠过,沿着这笔直的路而去。 尽头,是一座坟。 飞鸟停在坟前梳理着毛羽,细长的眼眨着看向坟前那些堆叠得齐齐整整的酒坛,歪了歪头显得懵懂,它跳了两步似乎是在想着能否再寻些吃食,近了,它突然不再跳动,抬起头,沿着光滑石壁向上看去。 这是立在坟前的一道碑, 碑上,无字。 赋阳村外,几辆马车摇摇晃晃地走近,雄健的高头大马跟随左右,身穿简易甲胄的护卫神色冷峻,手中握着的刀剑哪怕藏在鞘中似乎也泛出几分寒光,马车上的帘子被掀起,扶音探出头看着村外崎岖的路和茂盛的荒草,她感受着吹来的风闭上双眼,嘴角笑意安逸舒缓。 马车里还有一位依靠着厢壁而坐的少年,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在他身前不远处,扶音身边坐着位面色难看的女子,灵霜这一路行来都是这般模样,仿佛那舔着脸与两个女子同坐一车的顾枝是她的仇人一般。顾枝只能无辜地缩在车厢里的角落,也不敢主动攀谈,只是下意识地躲避开灵霜的审视视线。 扶音放下车帘,回过身看向顾枝,轻声说道:“我们回来了。”少女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不知所措和悲戚惨然,似乎只是感受着赋阳村的临近就足够让她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地双拳紧握,可是抬起头却看见了坐在身边的少年那双熟悉的温和双眸,少女缓缓松开了拳头,心间似乎也堆起了勇气。 顾枝直起身子放下手中的书,神色平静地看着扶音,笑着点点头:“嗯,回来了。” 说完,顾枝弯腰站起身,掀起门帘纵身跳出车外,马车也缓缓停在了赋阳村的村口处。 顾枝站在村外熟悉的沙石路上,夹杂着青草露珠和烟火气息的风呼啸着卷动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可是少年耳畔响起的,却只是让人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岁月静好的声息。他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赋阳村的牌匾仍高悬在村门之上,那纵横凌厉的一笔一划,顾枝看了许久,然后将视线投向青潋山中,低声道:“我们回来了。”扶音也轻轻走下马车,站在顾枝的身边。 树叶晃动着洒落片片,那座孤独的坟前只有无字的石碑矗立着,风吹过带来熟悉的气息,土堆上的点点杂草压低了身,向着某处,那里,少年和少女并肩而立,发丝缠绕着,衣袖牵在一处。 第九章 鬼门关前我持刀(一) 十三道关,森森严严地立在旷野市井之中,压倒了坍塌的城池,将魔君的统治顺着山河绵延万里横亘奇星岛四境。鬼门关的宫殿屋檐下,黑色旗帜飘摇在烈风中,伴着不绝烽火硝烟一片淡漠,而那坐镇关隘之中的青面厉鬼,从黄泉之涯趟过血浪而至,跪伏在魔君白骨王座之下,将承载了千万载的仇怨付诸血与火,寒芒刺向奇星岛每一寸土地,死亡是一道连接十三关隘的锦缎,生灵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无一例外。 秀栾城中满是神色涣散的游魂,他们睁着眼徘徊在街头,却见不到何是光明何是黯淡,少年站在药材店门前看着,满眼悲切。昏暗正堂中,顾筠接过店主手中的的几样草药,付过银两行了一礼便走出门外,他牵住少年垂落的衣袖说道:“走吧。” 少年晃晃荡荡地走在顾筠身边,他四处张望着,可是眼中所见皆是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游魂,全然无那魏先生平日里所会说起的万物的生机。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脸上不见丝毫生气,他们都低着头步履匆忙,好似身后有什么厉鬼在驱逐鞭策着他们,少年突觉一阵森然寒意,他转过身。 层层垒起的台阶高处,耸入云端的石门泛着寒铁的光泽,紧紧闭合却从每一处角落渗出了丝丝缕缕的寒凉,少年抬起头,越过院墙飘摇在风中的黑色旗帜上没有刻绣任何标识印记,只是黑色,深沉的,像是一缕摘下人间的夜幕。 在迷雾中的天光照耀下,还有那刺入眼底的红色,见不得却真真切切地铺天盖地而来,少年捂着胸口呼吸急促,仿佛一呼一吸都耗费着莫大的气力,汗水从身体内每一处流淌而出打湿衣袍,少年似乎真的沉溺在了滔天的血海波涛之中。 害怕?恐惧?愤怒? 少年微微颤抖的手被握住,温暖的厚实手掌紧紧攥着少年的手,少年卸去力气的身子倚在顾筠身上,他重重喘息着,顾筠蹲下身将少年揽在怀中,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别怕。” 少年紧闭双眼,手中攥起了拳。顾筠看着少年紧咬的牙关和慢慢坚定的面容,他在心中一声长叹然后将少年抱起,清瘦身躯却稳稳当当地托住了日渐长大的少年,他轻轻拍着少年紧紧绷直的背,向着醉春楼走去。 不语不言却涌起心中万般狂澜,终究会将那股抑了许久的郁结迸发而出,恐惧与畏怯仿佛只是前行路上几道不深不浅的凹陷,跨过去便继续向着远方走去,坚定地不会回头。 怀中缓缓睁开双眼的少年,那眼底的光已然璀璨如天际惊鸿,顾筠看着少年与那人愈加相似的面容,还有那份积攒日久便要吐出的意气,叹了一声。 终究躲不过。 只是,一定要活着。 顾筠放下少年牵着他的手一同走进醉春楼的后院,手掌中的暖意炽热如同心中那沛然的信念:他的孩子,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哪怕是一命换一命,我顾筠也定会护着这孩子的周全。 推开门,一对桃花眼眸的阴柔男子面色苍白地坐在桌后,一身娇艳红衣的少女跪坐一侧捻着茶盏,清香四溢。 男子看向有些局促的少年,顾盼之间似乎总蕴着难以言说的缠绵,可是初见的少年却只是一眼就看见了男子眼底的寒凉和悲切。男子抬起柔弱无力的手挥了挥,顾筠看了眼少年茫然的面色,牵着他坐在了男子对面。 男子示意身旁姿容绝美的红衣少女沏了几盏清茶,推到了顾筠和少年身前,少年伸出手接起茶杯,热气袅袅氤氲而起模糊了视线,红衣影影绰绰地摇晃着,少女抬起头看向少年,那双扰乱争艳百花的眼流转着跳动的烛光,少年轻轻吹开清茶之上水雾,眼底一片澄然。 男子移开看向少年眼眸的视线,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然后便轻轻柔柔地开口道:“你怎么会突然来,莫不是我的寿命又短了?” 顾筠皱着眉沉声道:“如今不过两年过去,可与你当年相较却已然病入膏肓,少竹,你在寻死。” 少女转头看向阴柔男子一脸轻松笑着的脸,深深地皱起了眉。 阴柔男子少竹低下头看着茶杯中漂浮着的几缕茶屑,笑着道:“快了。至于生或死的,不重要了。”顾筠摇摇头:“找到了又能如何?” 少竹身形摇晃,他伸出苍白双手紧紧握住桌沿,长发垂落遮住他面容,可那戚戚的笑却带着深埋的苦涩和仇怨无所遁形。 “四年了,每一日每一瞬我都在念着,那把刀悬在我的心上,一点一点地刺着,我疼。”少竹说着,却又好似自言自语。少女伸出手用瘦小身躯将少竹揽入怀中。 少年看着那张牙舞爪叫嚣着的苦痛在男子身上落下一道道深刻伤痕,他不知道男子在为了什么笑得那般悲切,他不知道又有什么样的凄然过往留在人的心底抹不去,他看着,眼中愈加明亮。 顾筠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看着身旁少年,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少竹,无论你是下定决心要去同归于尽还是要用这条性命换来什么,我说了保你五年性命便是五年,还有三年,好好活着。” 少竹在少女怀中抬起头,少女看着平日里沉稳和煦的先生长发寥落下那悲痛双眼,心中紧紧揪住了突如其来的怜惜,她洁净无瑕的绝世容颜上滴落雨露,秀美画卷晕染开了墨色,那般惹人爱怜的脆弱。 少竹伸出手拂去少女脸上的泪,他仍笑着说:“小鱼,没事的,先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少女咬着唇齿浑身颤抖,她抬起眼看向顾筠,少年从那湿润眼眸看见了渴求和恐惧,恐惧? 少年也看向了顾筠,想从先生的神色中找到眼前这一切的答案,顾筠放下茶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少竹却自顾自梳理好散乱的发又那般雅致地坐在桌后,他将死死抑住哭意的少女抱在怀里,仿若当年。 当年烽火连天,心灰意冷一心寻死的他在破败的院墙内看见了满目惶恐一片茫然的她,她站在流淌的血海中颤抖着,看向他。 少竹没有死在当年,他抱着她走进醉春楼坍塌的楼阁间,在这里,他成了隐居幕后运筹帷幄的暗谍之主,多少见不得光的命令从这里发出,多少隐藏的仇恨和苦痛在此处一层层埋葬,还有她识字习武的种种追忆,可是,死亡从他活下来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只是,看不见她成长出落成那倾国倾城的女子了啊。 少竹看着顾筠,郑而重之地说道:“顾筠,拜托你了。” 顾筠仰起了头,他闭着眼。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走到这一步?为什么,都没法好好地活着?为什么…… 心中的问讯终究是没有回应,可答案却那么的显着。 魔。 走出醉春楼,又走出了秀栾城,走进赋阳村,又走进了竹屋,少年始终一言不发,顾筠看着站在湖边低下头不知想些什么的少年,没有上前开解,他转过身走进里屋,任着终于见到世间真正苦痛凄凉的少年拷问内心。 少年看着波光潋滟,摇摇晃晃地浮动着,他慢慢蹲下身将沉重的思绪埋进弯曲臂弯中。 大师父说得对,只有亲眼见过了这世上如今真正的模样,才知道为何要拼却性命地闯那宫闱。 大师父,二师父……少年喃喃着,无人应答。 少女踏过沙石小径来到少年身边,她蹲下身肩头靠在少年身上,伏在他的耳畔说道:“别怕。” 少年握住少女柔弱纤细的手腕,沙哑着嗓音轻声说道:“阿音,我要为师父报仇。” 少女点着头,泪水却不自觉地落下。 十二岁的少年说着九死一生的话,十岁的少女郑重地应着,生死同行,这是一生的承诺,少女点着头许下。 是从那一日起,少年每日在林中的时间又多了两个时辰,即便每日都伤痕累累疲倦不堪地归来,顾筠仍旧没有过问丝毫,只在少女哭着为少年上药时,皱着眉指责不该让少女为其担心,而少年总是笑着摸摸少女的头说着“知道了先生。” 三年时间便在花落花开之间匆匆而逝,少年站在村头送走了四师父,然后转过身去了魏先生的宅邸之中。 魏崇阳提着笔站在树下,宣纸在石桌之上铺展,少年推开门掀起一阵风,纸页沙沙作响,青叶落下飞舞,魏崇阳站在其间转过身看向少年,他笑着道:“真是长大了啊,都习惯了离别,不再因师父离去而伤感了?” 少年走到石桌旁拱手行了一礼便靠在树下,他接住一片落叶捻在指尖,说道:“不是习惯了,而是知道他们终究还是会走到那里,不死不休。” 魏崇阳点点头,抬起空置的左手抚了抚长须,他提笔在纸上挥舞,一笔一画勾连流转,一股意气妙韵沛然而出,少年定了定心神走上前去,仔细瞧见那四抹墨字:心境通明。 少年将落叶揉碎在掌心,坐在了魏崇阳身旁石椅上若有所思,魏崇阳放下笔墨端起一旁的茶杯,也在树下石椅上坐下。 少年看向魏崇阳,郑重问道:“先生,您觉得我已通明了心境,可出山入世了?” 魏崇阳摇摇头:“非也。以你此时境界修为冒然入世,非但不能触动鬼蜮根基,还反倒容易失了性命。再等等,待你明确一身武法本源之后再去问问世间公理。至于这四字,你再好好想想,究竟意指为何?” 少年低下头,陷入沉思。 魏崇阳笑了笑打断少年思绪:“倒也不用现在便要想个明白,你且先琢磨你那四个便宜师父交给你的绝学妙法,只有稳健了气魄才能讨问心中思虑。” 少年也抬起头露出了笑,点点头:“多谢先生教诲。” 院门处,少女提着竹篮走了进来,越发高挑的身姿显出朝气的曼妙,发丝跳动着缭乱春风,少女脸上的柔和笑意在这凄然世间那般不可得,少年双眼倒映出女子容颜,于是便光芒万丈。 少女走到树下恭恭敬敬地向着魏崇阳行礼:“魏先生好!” 魏崇阳乐呵呵地抚着长须,点着头道:“好好好。”说完便起身走进了灶房中,声音远远传来:“等等啊,我准备了你们最喜欢的腌萝卜。” 少女脆生生地笑着应道:“好!”少女坐在少年身旁石椅上看着宣纸上那纵横勾画的四个字,问道:“这是,魏先生写的?” 少年点点头,他伸出手理了理少女有些乱了的衣摆,说道:“是,魏先生在劝诫我应该多问问心中思绪再炼化武学。”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看向少年双眼问道:“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少年抬头望向秀栾城的方向,仍带着几分稚嫩的脸上露出了悠长的愁绪,他低声道:“先生,去送行了。” 少女察觉到了少年骤然低落的情绪,她握住少年的手,无论是当年几位师父执意去拼了性命,还是见过了世间百般凄苦寥落,少女始终是这般不语不言地陪在他的身边,两颗心紧紧依偎着,倾听着彼此难说的忧伤。 秀栾城,醉春楼。 少竹穿着一袭素净青衣,黑色斗笠垂落遮住凄美容颜,他站在困顿了七年的楼阁之前转过身,大堂之中平日卖笑作陪的莺莺燕燕跪伏于地,她们虔诚叩首恭送那坐在楼阁深处却保全了诸多性命的人,少竹微微笑了。 红衣的女子终究还是走了出来,顾筠站在她的身旁,少竹隐在幕后的双眼看去,看着长身玉立的那袭红衣和女子惊人心魄的容颜,他没有出言怪罪女子不听命令出面送行,只是遥遥望着。 如果她还活着,看见了这么美丽的孩子唤她一声娘亲一定会很欢喜的吧?如果当年他便娶她,是不是那始终精致的脸上会仍带着笑?如果他兑现了约定一生的承诺,是不是那剜心刻骨的痛苦便不会在夜半之时如期而至? 少竹闭上了眼:是我负了你,今日我来还你了。你可愿见我? 少竹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该赎罪的终将付出代价,该好好活着的也终将见到光明,我穷尽一生游走黑暗边缘,只为再见你那一刻心无缺憾,一身坦荡。 世间诸般纷扰我已看遍,到头来仍是孑然一身,得一人相见黄泉之岸,吾之幸也。 红衣的女子站在原地看着如师如父的那人终究还是走上了寻死的路,她落了泪却没有退缩,手中攥紧的印信令牌便是那接续的烛火,黑暗里总要有人背负着什么默默独行,他不愿见到世间再有疾苦,那么这便是她毕生所愿。 顾筠知道身旁这个内心无比坚硬的女子没有听从少竹的话将谍网交付他人,她挺直了柔弱的肩,撑起了他奋力了一生的一切,这是他的命,从今以后也是她的命。 顾筠伸出手拍了拍女子的肩:“小鱼,万事不要自己扛着,可以来找顾先生,先生虽然不识武艺但仍有些逢凶化吉的法子,知道吗?”红衣女子看向顾筠始终温和的双眼,她抹去眼泪笑着道:“嗯,鱼姬谢过先生。” 顾筠点点头,他回身望着那间隐在楼阁深处的昏暗房间,片刻之后转身离去。 路上仍是来来往往空洞洞的人群,他们仿若行尸走肉一般神色涣散,鬼门关矗立在城池的中央便掌握了千万的生死,当世间再无光明正义,生或死不过在他人一念之间,终日惶惶,人与牲畜何异? 顾筠摘下腰间的酒壶,拨开木塞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下颌淌落打湿衣襟,他抬着头望向天空之上那混沌的烈日,白发在身后无风而动,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少年时的玄鹤城中,只是身旁匆匆流水易逝,仍有几人为伴? 木板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穿着布衣的青年坐在其上眺望天际,他看着慢慢显出轮廓的村门,俯下身对着身旁老者问道:“魏先生便住在此处?” 老者恭敬地低下身回道:“老奴差人多方打探,消息应是无疑。” 青年点点头,双手拢在袖中,他神色平静地说道:“若是能有魏先生相助,这天下会好上一些吧。” 老者没有接话,他知道身旁这贵人心中所思乃是天下大事,于是只恭恭敬敬地服侍左右不敢妄加判语。村门近了,那匾额上交错勾勒的浑然笔墨映入眼帘,老者低着眉看向青年,青年嘴角露出了笑意,看来没有错了。 第十章 鬼门关前我持刀(二) 小院中,魏崇阳从烟火寥落的灶房里走出,端着碗筷放在收拾妥当的石桌上,转头看见了门外慢慢悠悠走进来的白发男子,笑着说道:“顾先生这么早便回来了?一起吃些吧。” 顾筠拱手行礼,走到石椅上坐下,少年识相地跑到灶房中去多拿了一份碗筷递给先生,顾筠端起魏崇阳的酒坛自顾自地便倒了满满一杯。魏崇阳心疼地看着却不敢多说,他也斟了半杯浊酒端在手中晃动着,等着突然登门的顾筠开口。 顾筠看向魏崇阳,说道:“这天下恐怕又要乱上一阵了。”魏崇阳问道:“先生此去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顾筠抬头望向天边,沉声道:“那魔君下落想必很快便会水落石出,到时前赴后继的勇士不知凡几,又要死上好些人了。”言语最后是一声压抑的叹息。 魏崇阳低下头喝了一口杯中酒,他时常也会觉得有些奇怪,眼前这个年纪看来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却早早白了头,明明心中藏着许多沧桑苦痛却仍旧云淡风轻,可有时却又带着莫大的伤怀困顿踌躇不知所措。魏崇阳猜不透顾筠究竟历经了何事,但他知道若不是心神动荡犹豫失措,顾筠断然不会如今日这般坐在自己身前端起酒杯,说着那本与他无甚关系的天下风云。 魏崇阳思虑良久终究还是说道:“先生也知道的,那魔君一日不除天下便一日不得安息,纵观千年上下,我民族总该有些博了命去开那朗朗乾坤之人,死亡是惩戒也是恩赐。” 顾筠摇摇头,他从来不觉得生命会是一件该为了什么而付出的东西,可是曾生于太平盛世的人做了那行尸走肉游走炼狱,那些未曾见过光明的人便早早地沦落于黯淡深处,到了此时,一人之性命却反而成了无关紧要一般的东西,用生命灼热的血去填灌那横亘在奇星岛大地上凛冽的伤疤,也许此时生命便绽放了别样的光芒,覆上了可称之为民族气节的旗帜,迎风招展百世不灭。 顾筠一口饮尽杯中酒,他站起身对着魏崇阳一拱手,魏崇阳也放下酒杯起身回礼,少年看着,眼中有些困惑,却也好像有些了然。 门外传来了敲击门扉之声,院中众人视线望去,一身布衣的青年拱手而立,朗声道:“奇苍见过魏先生。”石椅上,魏崇阳缓缓站起身,顾筠看着那个青年,带着少年和少女当先告辞离去。 少年和少女跟在顾筠身后回了竹屋,一路无言,终于少年拉住了顾筠的衣袖,他问:“先生,方才来找魏先生那人是谁?”顾筠回过身望向村中小院的方向,低下头看着少年,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找到了此处来寻魏先生,恐怕商议之事不是我们应该掺和的。”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站在山间小径上转身看向了山下魏先生的宅邸。 魏崇阳站在树下背对着独身站在院中的青年,许久的沉默之后魏崇阳幽幽一声叹息,终究转过了身,他双袖拂过平举身前,恭敬行礼:“老臣,见过殿下……陛下。” 青年听到了魏崇阳话语中那片刻的称呼转变,他上前扶起魏崇阳的身躯,面露凄然沉声说道:“魏先生不必多礼。是奇苍无用,亡了国。父皇身死之后奇苍流落海外,这奇星岛中万般苦楚皆是我怯懦不敢面对而致,今日奇苍回来便是为了寻得先生,以赎罪过。” 话语至此,青年扶着魏崇阳衣袖跪在院中,他低着头说道:“奇苍此来,求魏先生出山入世,救我奇星。”魏崇阳皱起眉面露挣扎,但终究还是跪在了青年身前,他答道:“陛下可想好了?魔君暴戾神秘莫测,如今这奇星岛在十三鬼门关统御下也是固若金汤,想要复国不是一朝一夕的容易事。” 奇苍攥紧了魏崇阳衣袖,他抬起头直视老者沧桑的双目,一字一句:“先生,奇苍流落海外之际,每一日每一时手中握着的,是先生的《逍遥卷》。先生,奇苍见过光明岛上的风景,那是人人得之为幸的太平模样,奇苍愿我奇星也能复得盛世,而先生书中景色便将是那来日的风光。” 魏崇阳看着奇苍坚定神色,他知道自己等来的时机便是此刻,即便先皇揣测猜忌废了官身,可是如何能对着这百姓的民不聊生置若罔闻?魏崇阳扶起奇苍,他说道:“陛下,臣毕生所愿便是百姓安居,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一日无风无雨,老树上结了几朵明媚的花,宅邸的门合上,掩盖了时光的痕迹。 似乎从几年前起便一直在习惯了离别,少年看着魏先生远去的身影没有言语,他低下头握紧了手中锦囊,那张写着“心境通明”四字的纸张静静躺在其中。少年望着村口的方向,似乎和那个在离去前回头看来的老人遥遥对视,珍重。 春秋几载转眼间,三年便在林间吹过的风中扯碎做了平常。 少年坐在林间的枯叶上,他闭着眼,长发丝丝缕缕舞动在肩头两鬓,洁净的清瘦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笑,他听着清风穿林过,闻着枝头雏花开,然后睁开眼见着了天光四散云卷云舒,少年起身走出了青潋山的林木,绣几缕春风在衣袖,没有回头。 竹屋,少女坐在房中床榻上细细收拾着衣袍物件,有时想起什么还要在屋里翻找一阵,满满当当地填实了包袱,而顾筠便坐在桌案后无奈地看着忙碌的少女,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他将视线投出窗外,那里少年的修长身影慢慢走来。 踏进竹屋,少年拂去一身尘土。他看见坐在床头看着包袱发呆的少女,浅浅一笑,他向少女走去。少女感受着头顶那熟悉的温热手掌,那片炽热的暖意从来都是直抵心间的温润,少女抬起头看着少年那张清淡如春风的瘦削脸庞,还有那双仿佛容纳了世间一切光明的眼。 少女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是一如初见的纯澈,纵然世间万般过错污秽也沾染不了洁净光滑的明珠,少年收拢手掌将少女的发捧在掌心,仿佛便握住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藏。 他的眼里是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眼里是他眉眼间的光。 仔细算来,十年似乎也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便匆匆走过,男孩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而女孩也从雨夜的泪水中蜕变成了遗世独立的少女,他们在这小小竹屋里点起了烛火,便是岁月静好。 顾筠站在房间门外脸色阴沉,咬着牙关狠狠道:“臭小子,干什么呢?” 少年松开手若无其事地转身面对顾筠,一本正经地回道:“先生,我没干什么啊。” 顾筠觉得有些头疼,少年这般年纪确是情窦初开,可少女却还是一幅懵懵懂懂的样子。不行,不能让这臭小子迷迷糊糊地将阿音拐骗了去。顾筠想定之后便沉声斥道:“想走就赶紧走,磨磨蹭蹭的。” 少年撇撇嘴歪着头看着顾筠神色莫名的脸,片刻之后顶不住少年眼神的顾筠败下了阵,他转身走向里屋,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跟我来。”少年嘿嘿一笑,他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说道:“我去去就来。” 茶盏倾倒下氤氲水雾的清气,少年恭恭敬敬跪坐在顾筠身前,顾筠倒了满满两杯茶才慢慢悠悠地开口:“我知道你是真的想定了才决定出山入世,阿音不会阻你我也不会,但我曾与你说过的,那句话你始终都要放在心里。” 少年看着飘摇雾气的茶杯,良久他才抬起头直视顾筠双目,一字一句郑重道:“这里,有人在等我回来。” 顾筠摆摆手,少年起身,拂袖荡衣,长身而跪。 跪的是十年养育,跪的是十年言传,跪的,是承诺。 先生说不论走得多远总要记得有个地方是要回去的, 青潋山湖之畔的竹屋,便是少年握在心底的归处。 说了三年,念了三年,少女和先生终究没有走到村口送行,少年在竹屋外挥挥手便背着一身物件独自踏路远行,青潋山湖荡漾着风发的意气,少年踏春离去,留竹屋,两人念。 一路行去,跨过山隘越过河川,少年步履不停,终于见着了秀栾城残破的墙头。 有人群在夜幕下寻到了少年燃起的篝火,二三十人衣衫褴褛面色枯黄,跳动的火光下仿若鬼魂。少年将怀中的花果分下,看向人群中领头的枯瘦老者,问道:“老先生,你们这是逃难?” 老者捧着少年在溪水中洗过的花果,看着身旁狼吞虎咽的几个孩子,叹了口气,他沙哑地说道:“唉,自从鬼门关里的大人彻底霸了城池废除城主,这城里便真真成了一人家室。大人想要拆了秀栾城的城墙另起一座宅邸,以一城之境为基将这方圆山川尽数纳入,只是这动土兴建的工程便是苦了那些青壮男子,一家顶梁柱被抓去埋进土木工程之中这家便算是倒了,再不走,这城里哪还容得人活啊。” 少年仔细看着人群,果然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和蹒跚跌撞的孩童居多,另外便是一些面如死灰的柔弱女子,少年皱着眉握住老者的手,那骨节嶙峋的手颤颤巍巍着,少年说道:“老先生可带着大家往赋阳村去,就在前头,那里身处僻壤兴许也是一条活路。” 老者点点头,浑浊双眼看向少年,他沉声应着:“多谢这位少侠了。” 少侠?少年低头看着自己此时的装束打扮,这模样倒确实像是话本里少侠行走江湖的样子。 眼见最深的那重暮色渐渐披上了金色的羽衣,少年起身向着老者告辞,然后便大踏步地向着秀栾城走去,一只小小的手伸了出来拉住少年的衣袖,少年停下脚步低头看去。 孩子昂起满是灰渍的脸,双手紧紧攥住少年的衣袖,他问道:“哥哥,你是要去城里打坏人吗?”少年看见了孩子身旁妇女看向自己身上武器的恐惧畏怯神色,他蹲下身直视孩子的双眼,认真说道:“是的,哥哥要去把所有的坏人都打跑,这样你就可以回家啦。” 孩子露出开心的笑容,他松开手挥舞着:“好耶,把坏人都打跑,我就可以回家啦。” 不远处篝火旁的枯瘦老者看着这一幕,闭上眼低下了头,他的心里是无穷尽的不甘和苦痛,这个好心的少年也要死了吗? 孩子身边的妇女伸手将孩子瘦小身躯揽在怀里,她抚着腹部微微的隆起,泪水滑落在孩子的肩头,她看着少年,那刻在眉眼中的伤悲和渴望深深地刺入少年心中。 少年起身,他看着初晨的光明中站着的人群,他说:“你们会回家的。” 说完,少年离去,他在日光跃出山头的那一瞬踏入城中。 城墙已然拆却得零落,也无甚城门把守,少年便直直地走了进去,一路上人潮拥挤却皆是负重前行,沙石堆积在肩头,圆木拖曳在三两人之间,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都压在了那些衣裳破损的人身上,他们单薄的身躯中还能看出几分曾经厚实的体魄,可是日复一日的重物劳作,不分昼夜地奔走,他们消磨了眼中生的渴望也颓丧了身躯的体魄。 他们都是男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父母的儿子,他们或孝顺或叛逆,或忠义或诡谲,但此时都不过成了阎王爷脚下的一只只小鬼,他们一砖一瓦砌成的家被亲手拆去,他们赖以护卫的巍峨城池也在眼中轻而易举地覆灭,他们妻离子散家室崩解,逃不掉挣不脱。 你说命理无定数,可是百鬼夜行魑魅当道,能如何? 亡了国的人,慢慢地,亡了心。 少年的打扮终究还是引起了鬼门关外守卫的注意,他们穿着厚重的黑衣向少年走来,手中提着倒挂的镰钩,森森寒芒。 少年看着眼中渐渐临近的鬼门关那阴沉沉的石门,他的双眼开始焕发出夺魂摄魄的灼热光芒,他的脚步愈加迅疾,慢慢地便成了奔走,狂风卷动伴着电闪雷鸣的声势,少年从那些守卫之中贯穿而过,烟尘坠落,一地红。 少年甩开双掌之间的几点血珠,回过头,地上躺着的那些颓然尸体没能引起少年心中丝毫波澜,少年沉凝的面色中有着如释重负般的心安。 很好,杀人原来只是这么简单。少年想着,继续走向不远处的鬼门关,他的心中再无顾虑。既然杀尽这些该死之人只是这般简单,没有什么难以越过的心中负担,那么,便都死个干净吧。 少年来到门前,紧闭的石门豁然洞开。一道身影倒飞而出,轻若无物般地砸落在地面,鲜血溢出染红了尘土飞扬,少年蹲下身掩盖上那死不瞑目的眼,然后望向了鬼门关内。 黑色的旗帜飘摇着,猎猎作响,少年的视线越过鲜血淋漓的屠宰场,又绕过了满是深沉阴暗的高耸楼阁,那人站在旗帜之下,他舔去嘴角的赤红血迹,一抹残忍的笑,沙哑婉转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的索命嘶吼,他说:“又是哪个家伙找死来了?报上名吧,本尊手上的亡魂,非那无名无姓之徒。” 少年低头看向身死的男子身上斑斑伤痕,坑坑洼洼竟是找不到了一处完整的皮肉,少年面露不忍但终究还是拂衣起身。 他站在鬼门关前,仍带着几分初春寒意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摘下腰间的绿竹刀鞘握在掌中。 奇星岛陷落十年后初春的某日,有一个少年来到了鬼门关前握住手中刀,朗声穿山河。 “吾名, 顾枝。” 第十一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一) 伤痕累累的城,将蜿蜒的河披在肩头,以鼎沸的生息入了药驱散彻夜的寒凉,巍峨的宫殿卧在城池深处,倚着山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喘息。 九九玉阶筑高台,红墙绿瓦垒殿堂,星华殿高踞着皇宫之中最高耸处,俯瞰而去,万里河山,百姓生息,皆入眼。 披着一身尊崇黄衣的男子站在窗前,灯火稀疏的清晨还未见到紫气东来,丝丝缕缕的寒意缭绕着,站在男子身后的宦官面露踌躇,不知是否应该让陛下多添些衣物保重住龙体,哪怕明知陛下早已是那武道山巅的绝顶之人,可侍奉的宦官还是觉得该以陛下的龙体安康为重。然而陛下已经在窗前就那样站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显然心中有所思量,于是宦官也不敢上前打扰。 只是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百姓们也无不高颂陛下英德,陛下又是为何事烦忧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一缕浅浅的光洒落在男子身上,他终于转过了身,洞开的殿门外披着一身简素青衣的老者缓缓走近,始终挺拔的身影勾勒出熟悉的轮廓。身穿龙袍的男子迈开脚步迎了上去,轻轻唤了一生“先生”,伸出双手扶住老者的左臂,两人并肩而行再次来到了窗边。 老者没有再像往日里一般有条不紊地遵照着礼制,他只是与身旁掌握着奇星岛独崇权柄的男子一同站在窗前,感受着男子握住自己左臂的手掌微微传来的力道,心里终究还是有了些遗憾,老者望向初晨日光笼罩下的宿微城,还有天边湛蓝的云层,一声叹息。 男子看向老者,面露凝重,沉声说道:“先生,真的不再留些时日了?”老者视线依旧落在窗外,似乎对于眼前的景色多了几分眷恋。良久他才缓缓转头看向身边,伸出手拍了拍男子的手掌,笑道:“不了,再留下去就真要死于此了。我这人念旧,还是想回去躺在那老地方。” 男子低下头,说道:“不会的,先生不会那么早……” 老者摇摇头,他握住男子的手,转过身面对着男子垂落的肩和不知何时低下的头,一字一句:“陛下,老臣从来不是治世之才,乱世之中老臣能为陛下博得方寸进退,而如今天下所求安稳二字老臣给不了,陛下既首开内阁之制便可以此尽展心中抱负,但也不可尽数沿袭光明岛之制度,行大刀阔斧之举,当徐徐图之。 这许多年来,臣看着陛下一步一步走在风云飘摇之中,不低首不俯身,以一肩挑起奇星岛万世基业,又将历代帝王的遗赠尽数吸纳修得一身无双武力,臣不胜欢喜,方可稍稍自觉无愧历代先皇拼下的这河山。 当年臣因《逍遥》一卷辞老还乡,却心无怨怼自甘退隐,只因先帝与臣都看得清楚,当时的天下高处有千秋世家,低处又满是愚昧不化之民,如何能得大同之世?即便是光明岛,历经甲子之后又甲子,仍是难有改天换地的剧变,这埋在一族一境骨血深处的固滞非一人一世可更改。 但臣总难免心生希冀,如今天下因了那十余年的倾覆之乱多了几道活水疏通,倒塌的世家和觉醒的寒民,陛下需谨记仔细权衡其间的深意,再以内阁之制为始拔除王朝吏治内疾,又推行四方传扬大同视景,也许甲子,也许百年,这世间逍遥总会有了几分色彩。 臣承蒙陛下信任,受命于危难之际,又操持内阁首辅之位三年,虽未有大建树,但也算幸不辱命地为陛下择摘了一室忠良,望陛下听之信之,更应心中百般思量,不塞忠谏之路,亦不可使天下成了百家言坛,其中斟酌损益,路长矣。 陛下, 老臣,先行一步了。” 那当年坐在木板车中、摇摇晃晃于烽火狼烟中的青年终究是成了这世间至尊之人,一路艰辛苦楚、彷徨无措,跌跌撞撞地闯出一条撒满光芒的逍遥大道,可是从此以后,那总在身边手持戒尺、警醒劝谏的老人却要离去了,彻底地永远离去了,男子微微低下的宽阔肩头落下了一只带了几分初晨寒意的手掌,宽厚粗糙,却无比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抬起头,奇星岛第六十四任皇帝奇苍回过身,向着那始终挺立的背影,深深一鞠,朗声高呼:“学生奇苍,恭送先生。”殿门虚掩,那袭青衣已经远去。奇苍皇帝独自站在窗前,风吹过他的黄袍在身,他的神色慢慢恢复如初,一片端正的肃穆。 一步一步走下玉阶,上了年纪的老者依着栏杆喘息着,片刻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越过宽远白玉广场,绕过残留着一道清晰划痕的倒塌宫门,自走了数十年的太安门而出,老者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俯首一生的巍巍皇城,走进了人间,走进了烟火,阳光暖暖地撒下,老者眯着眼一片恬淡笑意。 走进秋华坊木牙巷,老者闻到了久远却熟悉的气息,脚下快了几步来到了一处简单支起的布蓬下,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与当年故人有几分相像的中年男子。老者熟稔地点了一碗羊杂汤和一张酥脆薄饼,然后便悠哉游哉地坐在桌后摩挲着粗糙木筷,眼中映着人来人往,还有那就在不远处的一间小小书屋。 热腾腾的羊杂汤和薄饼一同上了桌,老者娴熟地将薄饼撕成数块丢进汤中,不等完全浸透便迫不及待地捞起一块汤饼,放进嘴中,那份未曾化开的酥脆和热辣的汤汁混杂着在嘴中肆虐着,老者舒服地眯起眼,在这带有寒意的春日中追忆起了过往的味道、声音和人。 书屋的老先生想来是早已做了古,总会为学子送上几道小菜的羊杂汤老板也将支撑了几十年的生意传给了子弟,而那些曾并肩同窗抑或是擦肩而过的面孔,也都是垂垂老矣了吧,甚至早在那十年中化作了一捧黄土。 老者端起水雾缭绕的汤碗,将一口热辣的汤水倒入嘴中,湿润的眼眶不知是因了这辛辣刺激还是那莫名清晰起来的一幕幕。物是人非,时光的痕迹肆无忌惮地显露可却让人无可奈何,老者摘下头冠,将一头白发散下,那挺立了一生的脊背终于低垂了下来,几乎是一瞬之间,老者眼中的光芒和坚毅便模糊了起来,一道道深深沟壑在脸上纵横着,老了啊。 也好,这世间人来人往却已无故人同饮杯中酒,那便黄泉路上再会,老者洒然一笑将头冠抛掷于地,丢下一个满是银钱的囊袋便踏步离去。 朝星路,走了数十年的官道,但尽头的皇城已与己无关。 杏花楼,饮了数十年的老酒,曾满腔的惆怅已付了过往。 公侯府,住了数十年的宅子,却豪壮的言谈已没了声息。 一路走来,一路看去,花开花落,一人一生。 白发生,鞠躬尽瘁,身后名,任凭指说。 老仆扬鞭驱马,在清晨便醉于春风里的老者躺在马车中,白发垂落身侧,飘在车厢里的木板地上,一摇一晃,紧闭双眼的老者抬起手臂挥挥手,作了别。 早朝落幕,没有看见王座之侧那端坐在黑檀椅中的老者的百官心事重重,而摘下沉重珠冠的皇帝陛下也坐在了如山的卷宗之后怔怔出神,跟了陛下数十年的大宦官小心翼翼地呈上了一卷长轴,皇帝陛下看着其上龙腾凤舞的印章,一笔一划地篆刻出端元先生四字。 长轴展开,铁画银钩、肆意纵横,有觥筹交错、有千里大漠、有高堂草庐、有锦绣山川、有铁马冰河、有花谢花开。 十策三十九疏,可治国平天下。 端元先生魏崇阳所留。 皇帝陛下坐在坚硬的王座上看着长轴中那挥洒的无数笔墨,一字一句都深深映入眼眸,然后演化出了奇星岛百年的盛世风采。 魏崇阳,于乘平三年辞官告老,所留《逍遥》、《山河》两卷道尽了治世安国的百般策论,皇帝陛下一日之内连下数道谕旨,赐以太师及安国公的无上尊荣地位离开帝都,重回故里赋阳。 南境,苍南城。 时近黄昏,木匠铺中的顾枝放下手中已然成型的木具,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回过头望向身后院中,厢房的门都敞开着,少女灵动的身影在其间来回穿梭,手中或捧着一叠衣袍或提着一卷书册,拿起又放下,思量片刻复又捧在怀中,风风火火地忙碌着。 顾枝看着因为自己打算了一同出行而前后忙着收拾东西的扶音,摇摇头笑着喊道:“别忙活啦,东西太多都带不动了。”扶音的声音从房中远远回应道:“那可不行,我们这次可还是要回赋阳村的,还得带些东西给青羊小院的孩子们呢。” 得,顾枝心中哭笑不得,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啊,这忙忙碌碌收拾准备的都是给那些孩子的啊。 顾枝看向门外长河上晕染的红霞,想了想对着扶音喊道:“我出去一下,你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就喊武山啊。”扶音抱着一沓衣袍低着头跑出厢房,敷衍地回应道:“哦哦,好。”,转身又消失身影跑进了另一间房中,武山从灶房里抱着柴火走出,对站在正堂门槛上的顾枝挥挥手,表示自己会看着帮忙的。 顾枝取下门后的长袍披在身上,便走出了木匠铺。沿着沧元河往前走去,高耸的城门在漫天赤红映照下多了几分肃杀之气,黄昏的春风慢慢染上了更多的寒气,却也多了烟火的气息缭绕其间,顾枝步履轻缓地走在大街小巷中,从城北的泥阳巷走到了城东的骆钦巷,一路行来,见稚子归家,见书生伤春,见车马拥挤,嗅着春风里逐渐浓郁的饭蔬气息,听着先生醒木拍桌,笑看醉酒之人高谈阔论,点点生息令人迷醉。 顾枝走到骆钦巷外的桃花巷,思索片刻之后走进了享誉苍南城的桃花酒馆,提着几壶价值不菲的桃花酒摇摇晃晃着走进了骆钦巷中的守平小肆。 门前,顾枝顿住脚步,小肆里有些冷清,即便是已至黄昏时分,可却也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桌前言谈,没有什么食肆该有的热闹气氛,顾枝摇摇头走进其中,犹豫之间跨过了门槛。 坐在柜台之后的旗岸无所事事地拨弄着算盘,听见了脚步声便抬起低垂的头颅,看着了熟悉的身影,腾地站起身绕过柜台,满脸欣喜地冲到顾枝身前:“顾大哥,你怎么来了?” 顾枝笑着扬起手中的酒壶,说道:“送酒来了。” 说完,他扭头四顾,却没看见那微微佝偻着的身影,顾枝皱起眉问道:“谢叔呢?” 旗岸一拍脑袋,说道:“哎呀,差点给忘了,师父说扶音姐回来了,去买些东西送到城北给你们了。” 顾枝舒缓开眉间,点点头,傅庆安从后院中走出,来到顾枝身侧说道:“不用担心,有我在这,不会让谢先生再随意动用修为的。” 顾枝在柜台上放下酒壶,想了想说道:“如今世道已经太平了,找起人来也会容易许多,跟三叔说别再自己出去找了,我会尽快得到一些线索消息的。”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你今天来是?” 顾枝手抵着酒壶说道:“明日我便要和扶音一同出城远游了,走一走这奇星岛各地,和神药学院的人一起为一些偏远僻壤的人看看病、消消灾,想来要有些时日,便来和三叔说一声。”说到这里,顾枝转过头看向旗岸,认真道:“旗岸,我不在城中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谢叔,如果出了什么情况,一定要及时让傅大哥告知于我,知道吗?” 旗岸收敛了往日里闲散的神色,挺直了身子肃然回道:“嗯,我知道了顾大哥。” 顾枝又仔细看了几眼小肆,不远处后院屋檐下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躺椅,还有几个空荡荡的酒壶随意散乱在附近。顾枝收起视线告辞离去,走回了城北。 城北泥阳巷,木匠铺。 老者通过敞开的院门走进后院,灶房中的武山察觉到有人造访,神色冷峻地跨步走出,魁梧身躯投下的阴影穿破屋檐遮掩蔓延至院门处,看见了熟悉的老者,武山又收敛神色露出了憨憨傻傻的笑容,抱拳行礼道:“武山见过谢先生。” 老者回了一礼,然后看向厢房中低头忙碌的扶音,问道:“顾枝呢?”武山回道:“他刚出门去了。”老者点点头不置可否,他走到桃树下石桌边坐下,将手中提着的篮子放在石桌上,脸上挤出笑意,对着还在屋里忙碌的扶音喊道:“扶音,好吃的来了。” 扶音听到这喊声,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好吃的”三个字眼,待到冲出房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有些熟悉的声音,扶音顿住身形,理了理衣衫站在屋檐下恭敬行礼道:“扶音见过谢先生。” 老者仍是笑着,招招手示意扶音走近,然后掀开了篮子的布帘,将一盘盘各色各样的小菜、糕点都摆放在了桌上,扶音坐在老者身旁的石椅上语气欢快道:“这些都是仙露居的招牌啊。”老者点点头,轻声说道:“快吃吧,凉了就可惜了,每次出去便是好几个月的,都吃不着这些东西。” 扶音深以为然地重重点点头,嘿嘿笑着便拎起一块制作精美的糕点送到嘴边,顿了顿,扶音看向老者说道:“顾枝,他出去了。”老者拿过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清茶放在扶音面前,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没事,今天不是来找他的。” 扶音眨眨双眼,一口咬在糕点上,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扬起笑脸说道:“好吃。” 老者温和地笑着,眼中深处那始终不灭的柔和焕发着光芒。 老者在院中又坐了一阵,问了些扶音在外求学的经历和感受,然后便在初掌的灯火下离开了木匠铺子走回城东的方向,挥挥手告别了出声挽留的扶音和武山,没有留下等着顾枝回来一同吃饭。 扶音站在院门看着老者慢慢走远,那不知何时已渐渐佝偻的消瘦背影在烛光的闪烁中拉长扭曲,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了,扶音双手紧紧攥住门框,咬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顾枝走出巷口便远远望见了那离去的背影,熟悉又陌生,顾枝向前几步可终究还是顿住,他站在原地,回过头走向了木匠铺,低垂的面容神色明灭在灯火下,藏着难以说出口的许多情感。 不知走过了多少的千山万水,只身一人地寻找着故人生死未知的讯息,慢慢地白了发、浑浊了眼,一身卓然青衣也换做了粗布褐衫,佝偻的背影困顿在小巷中的一间小肆深处,手中唯有浊酒相伴,身边却再无几人能够诉说内心的伤痛和追思,于是回过头,只能装作洒然一笑,原来,已经老了啊。 老者走在夜里慢慢喧嚣而起的生息之间,看着人来人往的城,苍白的月光穿过重重烛火落在他的身上,孑然一身。 第十二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二) 顾枝走进后院看见摆放在石桌上的几份糕点,问道:“这是,三叔带来的?”扶音站在树下看着那些糕点一动不动,背对着顾枝应道:“嗯。” 武山在灶房中喊道:“收拾一下,来吃饭了。” 顾枝点点头,神色带着几分踌躇走到桌边将盛着糕点的几个盘子垒起放进木篮中,扶音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她看着低下头的顾枝,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顾枝,我想先生了。” 顾枝的手掌搭在木篮上,慢慢用了力,骨节之间一片苍白,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扶音向前几步,声音中慢慢带了哽咽:“顾枝,谢先生老了。” 顾枝抬起头将扶音揽入怀中,扶音的头埋进顾枝胸膛之间,压抑的哭泣声渐渐地再难掩藏,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满是委屈,像是父亲明明答应了会带着糖葫芦回家可却什么都没带回来,甚至,父亲也再没回来。 顾枝将温热一片的双眼遮掩在扶音的肩上,他的双唇颤抖着,牙关紧紧咬住,将所有的不甘和悲苦咽进喉里,刻入心底。武山端着碗碟站在灶房门槛处,远远看着相依相偎的那两个身影,氤氲在烛光的明灭中。 第二日,顾枝和扶音早早便来到了城外,他们坐在城门附近一个简单支起布蓬的茶摊中等待,半个时辰之后几辆马车和一队身披甲胄的人马才姗姗来迟,灵霜从马车中一跃而下,正要迈开欢快的步伐奔向扶音,却怔然地停在原地,眨眨眼看着坐在扶音身边那个带着灿烂笑容的可恶身影。 不久后,被扶音按进马车中的灵霜仍喋喋不休地抗拒着顾枝与自己等人同行的决定,而此时的顾枝则站在青藤身前笑着说:“青藤公子应该不介意我与你们同行吧?” 青藤同样笑着说道:“当然不介意,扶音久未归家,若是顾兄能够同行,想来有了家人作伴的扶音也能开心些。”话语中,紧紧咬住了“家人”二字,顾枝仿若未察,笑着拱手道谢之后便转身径直走向了扶音和灵霜所在的马车,身后,青藤的面容慢慢变得阴沉。 看着私自便坐进马车里,还紧紧靠在扶音身边的顾枝,灵霜简直是怒不可遏,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顾枝,说着:“你你你……”顾枝装作惊恐地向后缩去,应道:“在下顾枝,这位小姐有何吩咐啊?” 灵霜几乎便要骂道“你这个不忠不贞的混蛋”,可扫了一眼扶音看向顾枝的温柔眼神,灵霜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便转过身去,思量着该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和扶音说明她这个“兄长”流连烟花之地的可恶行径。 苍南城位于南境临海处,几乎已是奇星岛南边的尽处,而往东而去绕过青潋山便可以越过南境边线而通达东境,这便是那日神药学院众人讨论出来的方案,此时出了城之后便渐渐远离了繁华,一路之上来往的行人终究还是少了些,毕竟不是通往什么港口所在,没有什么往来不绝的商贩车马。 青藤骑着马走在队伍前列,居高临下地看着城郊烟尘飘散的土路,心中不由慨叹着:当年位居一百零八座岛屿中次席的奇星岛竟然在那十余年的魔君统治之后,便再难往复昔日荣华,便是这在其他岛屿中也是人来人往的官道、商路也有些稀疏,甚至都未能全然修复完善通行的道路。只是见识过了苍南城和青石港的繁华,青藤也对那如今的奇星皇帝多了几分佩服。 坐在马车之中的扶音捧着一本书细细地读着,有时皱起眉认真思索,有时又感慨地点点头,显然沉醉其中,而打定主意井水不犯河水的灵霜则埋着头昏昏欲睡,顾枝掀起车帘一角,远远地看见在路的尽头慢悠悠走来一头负着一位书生的毛驴,书生晃晃悠悠地坐在毛驴背上手中端着一张白布,指间夹着一支毫笔。 近了,青藤看着书生似乎是在观察着周遭的环境然后付诸笔墨,绘于白布之上,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位公子,你这是在游学?” 书生拍拍毛驴的头停在青藤身前,低矮的毛驴只能使得书生仰视青藤,可是书生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是啊,这奇星岛万里山河,可是真让人流连忘返,若是能够看遍再绘下留存,便能让更多没能走出一城一地的人也见一见这山河了。” 青藤点点头,挥手示意身后属下取来一个装满银钱的囊袋递给书生,可是书生却哈哈大笑着摆摆手:“在下谢过公子,可是如今太平盛世哪里不得安歇?在下身上虽然无甚钱财,但安饱已是无碍,就不劳公子破费,在下就先告辞了。” 书生坐在毛驴背上拱拱手告辞离去,经过马车时与掀起车帘的顾枝笑着微微点头示意。青藤手中握着银钱停留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示意队伍继续前行,马车中,顾枝放下车帘,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苍南城以南便只有一座城池了,当年曾耸立于此的娄中、秀栾两城早已只剩下了一地石灰,只有低矮的叶符城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中,不过一眼望去首先占据眼界的并不是叶符城,而是阴沉沉的一抹黑影,高大、坚硬、深邃,鬼门关。 第十三鬼门关的巨大石门已经彻底崩解坍塌,但是垒积而起的高台以及其上的几座宫宇却仍保持着几分原貌,只是如今穿梭其中的身影却不再是不可一世的鬼门关镇守,而是附近城池、乡县的一些武者约定好了在此处交手决斗,抑或是些商贾之流借此汇聚之地往来贸易,所以原本被世人唾弃遗忘的鬼门关遗址,在近两年反倒成了些江湖高手武林宗师之间的问道交手之地了,渐渐地人们也不再敬而远之,而是热切地登上高台观看高手决斗,也在那些坍塌的鬼门关废墟中找寻着当年“地藏顾枝”与鬼门关镇守交战的痕迹。 车马停在鬼门关遗址的高台之下,青藤抬起头望去,对着身后众人喊道:“我们先在此休息一下吧,顺便大家也可上去看看这传说中的鬼门关。” 灵霜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抬起头兴奋地喊道:“鬼门关?”扶音看向灵霜问道:“怎么了?” 灵霜挥舞起手臂说道:“鬼门关欸,我在光明岛时就总是听说它的名声了,不过我最想看看的还是那位大英雄‘地藏’与鬼门关恶鬼战斗的遗迹,可能就会有他下落的线索呢,还有传说若是习武之人能够亲眼看见‘地藏’出刀的痕迹,甚至会有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神奇功效。” 扶音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哦?你想找到‘地藏’?”灵霜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是啊,‘地藏’可是以一己之力劈开了十三道鬼门关,而且还一人一刀杀入了魔君镇守的魔宫之中,拯救奇星岛人民于水火乱世之中,真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姿态。而且……” 扶音问道:“而且什么?” 灵霜微微低着头说道:“而且听说‘地藏’此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身形朗秀,一身少年意气风流,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扶音点点头,说道:“‘地藏顾枝’啊。” 灵霜从中捕捉到了两个字眼,不由得往一旁一脸漠不关心的顾枝投去视线,嘟囔道:“怎么这种家伙竟然跟大英雄同名啊。” 心思细腻的扶音和顾枝自然听见了灵霜低声的嘟囔,扶音向顾枝看去,而顾枝则面露无辜地和扶音对视着,相顾无言。 早就听闻鬼门关及“地藏顾枝”声名的神药学院众人都选择了走上高台,青藤也在两名侍从的陪同下踏足高台之上,扶音被灵霜拉扯着也只能无奈地走上高台,顾枝百无聊赖地跟在她们身后,双手枕在脑海无所事事地不知仰起头在想些什么。 扶音想着要来鬼门关看看已有许久,甚至最好是能将十三座鬼门关都走上一遍才好,只是顾枝总不肯答应,说什么那些打打杀杀的污秽之地有什么好看的。于是直到今日扶音才是第一次真正踏上了鬼门关的遗址。 首先入眼的便是那彻底倾颓倒塌的正殿,雄浑的巨石和圆木交错堆叠着,杂乱无章间深深刻着纵横的刀剑痕迹,还有已然变得如同墨点一般却难以消逝的血迹,一道道一抹抹,就这么没有丝毫预兆地闯进眼中,神药学院的几位学子站在一处看着眼前那粗狂的一幕幕,怔然无言。 青藤在两位甲士的护卫下走上了高台,他看着眼前随意泼洒的战斗痕迹,不知不觉间握紧了腰间的剑鞘,胸中激荡而起一股莫言的豪迈,以及一丝丝难以捉摸的畏惧。 五年前,那位得封“地藏”称号的奇星岛天才,就是站在此处以一人面对来自地狱深处的魔君鬼众吗? 青藤神色幽深地继续向前走去,绕过残破的木石来到正殿旧址之前,抬头望着夹杂在废墟之中的牌匾,那其中模糊难辨的字迹零零散散地拼凑出“鬼门关”三字。青藤就站在了原地,一言不发。 顾枝背负着双手,神色闲散地跟在扶音和灵霜身后,他的眼神始终跟随在扶音的背影上,只是时不时随意地向附近的几道刻痕看上几眼便不做理会,而兴奋异常的灵霜和显然想要找到什么的扶音则仔仔细细地在每一处枯涸血迹和交战废墟前看着,不同于灵霜嘴中喋喋不休畅想于当年那位举世无双人物的慷慨激昂,扶音只是默默地伸手抚摸着那些嵌在木石之间的刻痕,眼中满是追忆和感慨,深深地藏在眼底深处却尽入顾枝眼中。 有风吹过,地上厚厚堆积的尘沙呼啸着盘旋而起,扶音和灵霜抬起衣袖挡在眼前,片刻之后风慢慢停歇,露出了原来面目的石板路上一片赤红,青石板砖的颜色被掩在了仿佛仍有温度气息的血色之下,黯淡无光,而血色却在阳光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斑斑点点,映在眼里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了一片赤红色,粘腻的、腐朽的、厚重的红色,都是血液的颜色。 距离当年“地藏”第一次踏足鬼门关已过去了五年,即便从那时算起,再如何许多的血液都该干涸变作了墨色,黯淡地不再有生气才是,可是眼前这逐渐在扬沙之下显露而出的绵延的血色,却是如同才从身体中涌出的一般,还残留着人体生命的气息。 灵霜蹲下身去,喃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扶音没有回答,她转过身看向顾枝的双眼,流转的眼波诉说着疑问和略带几分恐惧的猜测,顾枝走近几步,低下头靠在扶音耳边低声说道:“鬼门关本就是那些鬼众的屠宰场,这里死去的人又何止万千,这些血液从那时便一直不断积聚着,是无论如何都消磨不掉的,而其中有没有那些鬼众自身的血液就不得而知了。至于那位‘地藏’的血嘛……”扶音侧过脸紧紧盯住顾枝的双眼,她听见顾枝在耳畔轻声笑道:“我想,是没有的。” 扶音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回过身对着灵霜说道:“应该是当初那些死于恶鬼手中的无辜之人难以化去的怨念血色吧。”灵霜点点头,双手捧在胸前说道:“而且经过了这么多年都仍保有这种鲜艳的血红色,想来也是那些怨念在其中积聚什么诅咒了吧。” 扶音默默地点点头,对于诅咒二字却没有像之前猜测到的一般感到担心和后怕了,灵霜站起身牵住扶音的手说道:“走吧,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听说鬼门关遗迹中可藏着当年‘地藏’的绝学和神器呢,可是这么多年了也都还没人能找到,我们也去找找看吧,万一找着了呢。” 扶音不置可否地说了声好,跟着灵霜开始穿梭于各处废墟角落之中,仔细寻找着所谓的宝藏绝学和神器,而顾枝则还是缓缓踱步跟在身后,不时摩挲着腰间的酒壶。 不知不觉走到了正殿废墟之后,一处圆台屹立在宽敞平台正中,此时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已将此地围绕住,而台上则有两道身影遥遥对峙,皆是蓄势待发的锋锐模样。 灵霜轻咦一声,说道:“这是在做什么?”,早已来到此处的神药学院学子凑了过来,压抑着兴奋说道:“这是在比武决斗呢,看见那拿刀的了嘛,听说与‘地藏’乃是师出同门,而他对面那个拿剑的则是奇星岛南境第一宗门的嫡传弟子,实力也是不俗,这两人按照近年来的规矩约战鬼门关,可是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呢。” “师出同门?决斗?”灵霜双眼中焕发出光芒,脸上满是兴奋的模样,迫不及待地便拉着扶音和神药学院众人往人群挤去,去抢占不错的观战位置,顾枝快步上前挡在扶音身边,在拥挤中护住扶音微微蜷缩住的身躯,顾枝满脸无奈地看着一股脑往前冲的灵霜,心中腹诽道:“你想看就看,拉着扶音干什么啊?” 身后有一股巨力涌来,顾枝一个踉跄只好以双手握住扶音双肩稳住身形,两人便这么依偎着随灵霜挤到了前排位置,站定身形的灵霜一脸振奋地看着台上等待开打,而顾枝则弯下腰深呼吸一口气,在拥挤中几乎就要窒息,苦不堪言。 人群外,青藤站在倒塌巨石之上远远望着站到了前头的顾枝和扶音,他手指轻轻敲着剑鞘,片刻后对身后说道:“记住我和你们说的,务必试出那人究竟有没有武功,切记,不能伤到扶音。” 不知何时换上一身黑衣的两位甲士沉声道:“是。” 青藤挥挥手,两人便悄无声息地穿梭在人流中接近顾枝。 青藤低下头看着脚下深刻的刀剑痕迹,低声道:“谁让你叫了这么个名字呢,我总得试过才知道你究竟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还是哪位传说人物,这样,也才能想好怎么下手啊。” 奇星岛西境海岸,从附近城池中遥遥延伸而出的官道上,一辆普通马车夹杂在往来不绝满载货物的马车之间,慢悠悠地向着南境而去,一只苍老的手掀开车帘,远远地,繁忙的海岸港口映入眼帘。 老者坐在马车中,浑浊双眼满是感概地看着那些往返于高船和陆地之间的人影,老者自语道:“祸兮福所依,三载匆匆过,奇星岛也终是复原了些许生气,且看这人世反复无常,竟是盛世有望。”老者摇摇头,从身后掏出一只酒坛来慢慢饮着,马车摇摇晃晃,老者花白的须上沾满了晶莹的水滴,海岸愈来愈近了,鼎沸的声息闯进耳中,老者闭上眼,突然间,仰天大笑。 老者走到车辕上握着车厢木槛长身而立,驾车的老仆担心地牵住老者衣摆,老者低下头看着跟随在自己身边数十年的老仆,他脸上的笑意愈盛,抬起头,壮阔海天、锦绣山野,往来生息、老酒浊香,老者吐出一口长气,胸中有潜藏数十年的豪迈壮阔汹涌激荡,恍惚间仿佛又是当年孤身一人远游光明岛的风发少年,世间最美的景色入眼,不在海中,不在山间,更不在原野,而在于人啊。 生命最原始的气息,是自由。 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是自由; 生老病死、遗憾欣喜,是自由; 于是生活,便是自由。 生着,活着。 还有比这更自由的大事吗? 第十三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三) 光明新历的第一百六十四年,跨越重洋而来的少年书生第一次踏上了一百零八座岛屿中位列首席的光明之岛。不见边际的汪洋中,光明岛便仿佛是那天际之间始终璀璨的光明烈阳一般,传说中人类的文明起源于此,而此后的诸多岛屿也都是由这第一座岛屿的先辈开拓而来,然后在数千年的演化中形成了许许多多迥异也相近的文明。 汪洋之上,八大海域的一百零八座岛屿似有意无意地环绕拱卫着光明岛,即便文明碰撞之中总会有矛盾与冲突,但光明皇帝的旨意却从不会得到任何的反对和抗衡,岛屿的法理由自己订立,但海上的规矩,只由光明皇帝说了算。 专权?独制?不,几千年来,光明皇帝便是天地间最公正的那人,即便一代又一代地变迁着光明岛的统治者,但这股意志,却随着传说来源于天地混沌的无上力量,一同传承在所有的光明皇帝旨意中,主持着、坚守着海面的规则,不容破坏、不容触犯。 两百年前,第一百三十五代光明皇帝辞世,新一任光明皇帝从人间烟火中走出,完整承继了历代光明皇帝的全部力量,达到了人类所能做到的武力之巅,而后登临光明之顶的年轻皇帝颁布了他的第一条指令——改历。 于是光明新历推行在了光明岛上,随后甲子,汹涌而来的是大刀阔斧的政治革新。朝堂、各州府的所有管理体制在循序渐进中全然颠覆,在光明皇帝足够公允和强势的威严之下,震诧于如此变革的光明岛所有中枢官员,都只是在短暂的惊骇之后竟是慢慢接受了那样的革新,于是吏治内政的整顿和官吏职权的替换开始条不紊地完成,并渐渐演变作了如今的格局。 政治变革之后,便是在每一处乡野中兴建而起的学堂,凡是适龄的学童都必须捧书就学,家境贫寒不是逃避就学的理由,因为光明皇帝制定了由朝廷负责每位学童十年读书所需钱财的制度,所以乡间田野不再有孩童劳作,学堂里的读书声成了每日清晨最动听的音符。 一桩桩一件件,光明皇帝没有着急,他慢慢地在适当时机颁布那些所有人闻所未闻、惊异莫名的变革制度,而那个第一次踏足光明岛的少年书生便站在一只冒出滚滚白烟的巨大烟囱之前,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少年书生翻遍了心中读过的所有书籍都没能找到丝毫痕迹,他伸手拉住一个行人问询心中困惑,那人只是神色平静地笑着说道,工业。 少年听不懂,他抬眼四顾,天空下四处都有冲天而起的白色烟柱,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和热气笼罩住光明岛的天空一般,少年有些畏缩地揉了揉肩膀。他继续走进光明岛的城池,一路走来,他看见晶莹透亮的玻璃窗户中闪烁着精致光芒的琉璃制品,街道两旁竖立着一根根其上嵌有灯罩的铁质灯柱,还有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各异的穿着,明晃晃、乱糟糟地挤进少年眼中。 渐渐地少年迷失在城池的街巷,高耸的楼阁遮蔽天地,郁郁葱葱的树木散落在城中角落各处,少年走到一处巷道的尽头,突然的钟声敲响刺入耳中,少年回过身看见洞开的大门后跑出了一群背着布袋的稚童,他们笑着与教书先生告别,然后结着伴跑回家去。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无数的孩童远去,直到学堂中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少年才回过神,老先生看着少年茫然的神色,笑着问道:“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到光明岛吧?”少年点点头,老先生伸手做引说道:“公子里面坐吧,老朽想来能解答公子的一些疑惑。” 少年随着老先生走进学堂,少年在应接不暇的无数课室中看见了悬挂在讲案上的黑色木板以及其上书写着的无奇不有的符号,少年低下头喃喃道:“音律、珠算、诗词、绘画、书法……这,还是书院教习的东西吗?” 老者领着少年走到一处单独的厢房中,木桌两边落座,少年恭敬地跪坐着,而老者则随意地盘膝而坐,看着少年正襟危坐的严谨模样,老者笑道:“随便坐着就好。” 少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拱着手行礼道了声谢,老者摇摇头无声笑着,拿起茶盏倾倒而下,冒着热气的茶杯推到了少年身前,老者抚摸着长须看向少年说道:“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吧。” 少年坐直了身子,将这一路走来所有的见闻都问了出来。 为何女子也能入学堂读书? 为何学堂中教习的知识如此斑杂? 为何街上行人的衣着都是那般怪异打扮? 为何会有那些冲天而起的白色烟柱? 工业又是什么? …………… 老者安静地听完了少年略带急促的许多疑问,而后想起了年少时先生曾说过的其他岛屿上的模样,两相印证之下,老者多了许多慨叹,于是这场谈话从日头正中高悬一直持续到了夜色厚重。 末了,老者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年说了一句:“再多看看吧,这天地间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至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要看得多了才能有自己的论断。” 少年知道老者说的是眼前所见的“有违祖宗之法”和烂熟于心的老儒意气之间的权衡,少年收敛住心神,起身告辞离去,听说这个时辰城里的西湖边最是热闹,少年脚步加快地赶去,街道两侧的灯柱洒落着迷蒙的烛光,少年穿梭于阴影与光明之间,渐渐远去。 学堂门口,老者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他的心中不知为何有了些期许:这个饱读诗书的少年,看过了光明岛的神异也见过了天地的另外模样,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也真能多做些什么? 五十多年后,少年辞官返乡,马车摇摇晃晃在沙石土路上,终于远远地望见了村口处高高悬挂着的赋阳二字,马车缓缓停下,魏崇阳走下马车,深深呼吸着空气中熟悉的草木气息,然后说道:“终于,回家了。” 顾枝和扶音也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但却还有些不短的距离,此时他们正在鬼门关的旧址上观看传说中的高手决战。 高台上,遥遥对峙的高手报完各自名号之后便颇具风度地说着些“你若…我便手下留情。”之类的话,顾枝站在台下翻着白眼,而灵霜却对这些明显用以提升自身格调的废话一脸艳羡,口中不时赞叹着什么侠士之风、江湖之气,扶音也浅浅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始终不曾出手的两方高手,心中想着看看这两人实力究竟如何,是不是…… 顾枝凑到扶音耳边道:“别期待了,这两个家伙比起周厌来都差远了。”扶音回过头嗤笑道:“喂,你这么贬低周厌他知道了不得打死你。”顾枝耸耸肩显然毫不在意。 终于,刀剑出鞘的声音传来,高手们动了起来,行如风、力如山,金铁交鸣之间喝彩叫好声也嘈杂而起,两道黑衣身影慢慢接近了顾枝身旁两侧。 当大刀势大力沉地砍落,长剑挽动着掀起风沙遮挡,日光下闪烁着刺目光芒的匕首从两侧迅即无比地探出,人群突然涌动起来,身后有人流尖叫着跌跌撞撞靠了过来,顾枝感受到身后有一股巨力传来,他啊的一声便被挤了出去,而与此同时两道身影不受控制地拔地而起,高高跃起落在了高台上交战的高手之间,匕首的光亮闪闪地照耀进人们的眼中。 一名高手率先反应过来,迅捷无比地向后退去,同时口中怒骂道:“你居然派人暗算?”另一名高手也向后退去,惊疑不定地说道:“你休要胡说,明明是你安排的刺客,难道还要泼脏水到我身上?” 看着两位高手似乎都不知道这两个黑衣刺客究竟从何而来,台下的看客们也有些楞怔地四下张望着,顾枝走到扶音身边揉着肩膀说道:“嘶,不知道谁推了我一下,差点没摔死我。” 扶音皱着眉眼中满是困惑,顾枝则满脸无辜。 人群外,青藤看着人群末端那嘈杂的源头处,不知为何拔出长刀而吓到身边众人的男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嘴中喃喃着:“刚才谁用石头暗算我?” 青藤又看着高台上起身欲寻时机逃离的两个黑衣人,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同时心中也有了论断。 灵霜站在扶音身边看着不远处嘈杂的人群问道:“怎么啦?”,扶音摇摇头示意不知道,而这时凑热闹回来的神药学院其中一人挤到三人身前说道:“听说啊,是有一个大侠发现自己被偷袭了,然后掏出刀来吓到周围的人了,现在那个大侠在找是谁偷袭的他呢。” 灵霜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台上那两个黑衣人是怎么回事?诶,那两个黑衣人怎么不见了?”闻声众人也扭过头看向台上,却发现只剩下了遥遥对峙的两个高手。 灵霜看着四周的杂乱一时间也不会停下来,有些意兴阑珊地拉着扶音走向别处去了,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关“地藏”的线索,而顾枝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只是离去之前顾枝将手中剩下的几颗碎石子丢在了地上,他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了那两个黑衣人离去的方向。刚才那两人手持匕首自以为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却因那不知为何被石子砸中手腕而长刀出鞘的观战江湖人给挤到了比武台上。顾枝撇了撇嘴,看了一眼青藤离去的方向,然后转头走远。 三人向着鬼门关遗址的尽处走去,发现此处的一些宫宇倒还算保存完好,其中也有一些帮派之类的人群逗留歇息,灵霜好奇地看着那些江湖人身边千奇百怪的武器啧啧称奇,扶音则看着那些并肩而立的江湖人露出了恬淡的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过往:想来当年那九人一同行走在奇星岛四境中也是这般模样吧? 绕过一支倒塌的巨大旗杆,三人走到了鬼门关的高台边缘,脚下便是看不清晰的风沙,深不见底,远远望去,便能模糊地看出另外一座鬼门关巍峨的虚影,可其实还隔着遥远距离。灵霜看着那处鬼门关遗址叹息道:“唉,现在看到这些高台都会产生许多压抑感受,不知那时奇星岛的百姓过得该有多痛苦啊。” 扶音握着灵霜的手说道:“当时对于所有的奇星岛的人们来说,鬼门关就像是难以跨越的压在心头的大山,它断绝了所有的天光和希望,将生死的权利握于手中,轻易地就能剥夺他人生命与自由,可是正因为有了那些苦痛所以现在的奇星岛才能是这么生机盎然,因为我们知道活着就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和珍惜的东西了,我们要过得很好,比所有人都好,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那些年无辜死去的人和那些没有名字却为了现在而付出所有的人。所以不必再去感伤那些过去也无需再可怜那些受尽压迫的人,因为我们将会为了他们活着。” 灵霜默默地听着,轻声说道:“可是,这样的话不就会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的生活,而没了为国家和民族的理念吗?这样不会使人们为了活着而只关心自身之事而自私自利吗?”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因为我们有几千年的文明,我们有几千年来为了民族而挺直脊梁顶天立地的人,他们留下的那些信念和精神依然融进了我们的骨血之中,是不可磨灭耗尽的印记,所以我们从那些年的苦难中咬牙坚持了下来,所以我们拥护打败了魔君的奇星皇帝,所以我们不会忘记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我们会为了它变得更好而心甘情愿地去付出和奉献,家国一体不是口头说说,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构成一个民族的那一点烛光,一点一点慢慢地盛大明亮。” 灵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扶音想了想又说道:“而且,我们还有‘地藏’这样的英雄在民族存亡之际挺身而出,我觉得这便是一个民族的生命力,只要还有一个人存在,那这个民族就不算是真正消亡。” 这时又有一阵轻风吹来,顾枝转过头看向身侧,灵霜和扶音也转过身来看向往这边走来的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她娇俏地对着顾枝笑道:“公子借一步说话?”顾枝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扭头说道:“扶音,我离开一下。” 扶音看着那女子点点头,而灵霜则目瞪口呆地在顾枝和扶音两人之间看来看去,良久她才问道:“这个顾枝,真的只是你的兄长吧?” 扶音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慢慢有了些绯红,灵霜咬牙切齿道:“扶音,你过来。”说完她就拉着扶音往顾枝及那女子走远的方向而去。 一处倒塌的宫殿废墟之后,顾枝看着眼前女子的顾盼娇弱,他无奈地说道:“喂,那家伙是不是太无聊了些,每次都得来这么一出是吧?” 女子伸出手拉住顾枝的衣袖,委屈地娇声道:“公子怎么对人家这么凶啊,人家不过是看公子生得俊俏想着说上几句话而已啊。”顾枝听完笑道:“俊俏?啧啧啧,想不到啊,你竟有如此眼光,终于有人发现我这天人之姿的相貌了吗?” 女子一时间语塞,却见顾枝居然满脸堆笑地凑上来嘿嘿道:“可是姑娘啊,看来我只能辜负你一番心意了,没办法,可惜我早已与他人私定了终生,我们只能有缘无份了……”说完,顾枝还满脸遗憾惋惜地摇摇头眨着眼睛。女子彻底无语以对,只能收敛了伪装出来的嬉笑姿态低声道:“楼主让我告诉您,端元先生回赋阳村了。” 顾枝与女子拉开距离,神色也恢复如初,点点头说道:“知道了。”女子就要告辞离去,顾枝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窥探的眼神,于是又凑近了女子身边说道:“姑娘要不再多聊两句?” 女子嘴角抽动,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面对眼前这让人难忍的可恶笑脸,余光瞥见躲在某处的两人,便配合地凑到了顾枝耳边说道:“公子,今晚见。” 顾枝全身打了个哆嗦,似乎感受到了不远处某人突然强烈的酸意,连忙适可而止地离开了女子身边,头也不回地走了。女子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远去的身影,慢慢地笑了,然后柔柔弱弱地喊道:“公子可要记着与我的约定啊。” 顾枝脚下一个踉跄,从此确定再也不跟任何女子玩这种把戏了,实在是,玩不过啊。 女子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至于她心中对于某人的形象有了什么转变就不得而知了。 灵霜看着顾枝与那女子的调笑便忍不住要冲出去,可却被扶音拉住,直到那女子消失之后,灵霜才愤愤不平地说道:“扶音,你也看见了,这家伙就是个朝三暮四的伪君子,好色猥琐,而且我还撞见过他深夜去烟柳巷。” 话语至此,灵霜神色严肃地看着扶音:“扶音,你想好了,这家伙可不值得你托付终生,你是那么优秀的人,多少人视你作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你便是要找也得是找青藤皇子这种一般优秀的人啊,怎么能是这么个家伙呢?” 扶音只听见了其中某些字句,她羞涩地低下头说道:“谁说我和他托付终生了。” 灵霜看着眼前平日里不苟言笑、清雅高洁的女子,如今竟为了某个品行不端的男子露出这般姿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语气带了几分急促说道:“扶音,这是人生大事,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这都还只是其次,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要值得,无论是为人还是对待你,都要一心一意地、珍惜地,而不是像这样沾花惹草。” 扶音看着灵霜认真的神色慢慢地笑了,灵霜皱起眉说道:“你还笑?”扶音摇摇头,她握住灵霜的手说道:“不,灵霜,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也是一个足够厉害的人。而且,他对我很好啊。” 灵霜无奈地摇头,但是看着扶音说这些话时认真的神态又不忍心再说什么,只能想着以后找到机会再好好劝劝。 扶音看向走近的顾枝,脸上仍是温和的笑意,在这沧桑风沙呼啸的鬼门关之上,仿佛是一株长在春日里的花,摇曳着人间所有的美好,她的心跳又变得急促,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总在不经意的时候便对他无数次……心动。 可是他,真的真的,很好。 看过锦绣河山之后,总还是那人的身影便足够占据所有的视野,于是他便是心中的山河画卷,浓墨重彩、点点滴滴,足以心动,千千万万遍。 今日的赋阳村在日落黄昏时显得有些嘈杂,村里一处许久未曾打开的院落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树下摇椅中,身边围绕着叽叽喳喳叫嚷着的一群半大孩子,乱糟糟七嘴八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西湖边有什么好玩的啊?” 老者端起手中的茶杯润了润了嗓子才重新说道:“西湖边啊,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那湖面上啊,满是星星点点的烛光的影子,照得亮如白昼;精致的楼阁之间除了那些羽扇纶巾的书生和腰缠万贯的富商,更多的其实是携着孩子亲眷前来的普通人。他们在路边许多的小摊中挑选着稀奇的玩物还有热腾腾的新鲜肉串,孩子们可以在精心搭建的广场里尽情地嬉耍追逐,还有许多小贩摆着一些吸引孩子的小游戏……那哪是晚上啊,在其他岛屿上即便是白日里也万没有如此热闹的模样,可是他们说每一个晚上的西湖边都是这样热闹啊,每一天啊。” 老者摇着头闭上眼,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像是在追忆里沦陷,在过往的光怪陆离之间自甘迷失,站在老者身后的老仆示意孩子们回家去,明日再讲故事了。 待到孩子们不情愿地离开后许久,老者才睁开眼似乎从一场久远的梦中醒了过来,他看见身前老仆有些忧愁的面容,摆摆手笑着道:“别担心,我还能再撑些时日,至少,要等到那家伙回来啊。 第十四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四) 独自陪着孤身离开皇城的老者回到赋阳村的老仆,许多年来都习惯了沉默,于是便只是一如往常地垂手站在老者身边,老者从躺椅中坐起身,他挥挥手示意老仆在石椅上坐下,然后从身后掏出了一只酒坛和两只酒杯,笑道:“来来来,咱俩都多久没好好一块喝过酒了。” 老仆点点头说道:“老爷,有十九年了。”老者端起满溢的酒杯感概道:“十九年啊。” 老仆双手捧着酒杯看向老者沧桑双眼中那无数往事闪烁的光芒,他笨拙却温和地低声道:“老爷,再多说些光明岛的事吧。” 老者变得迟缓的心神收敛住肆意的涣散,他看着杯中酒水倒映而出的月色和万里长空,可是他的眼中,从来都不只是这样的风景,还有,人啊。 “光明岛有很多人,一城一寨便容纳了数不清的人,可是那里的楼真的很高,像是蚂蚁筑起的巢穴,井井有条地居住着安居乐业的人,他们总是笑着的,热情地好似感受不到任何的困恼,或者也许只是当时的我对于那一幅生息鼎盛气象的观想罢了。但住在其中的百姓似乎真的居住于圣人笔下的大同盛世,他们笑对生活,看着沧海桑田的变化也处之泰然,因为光明皇帝是这天地间最伟大无双的帝王,因为光明岛是这天地间见证混沌初开的万代之地,所以他们无比确定生活总会变,总会变得更好。 于是,工业、蒸汽、飞天……那听着便仿佛梦呓的话语,却实实在在地一幕又一幕地展开,只不过暂居其上的短短五年,我就亲眼看到了光明岛日复一日翻天覆地的转变,拔地而起的高耸楼宇和驶入深海的巍峨楼船,还有砌筑在细微间的无数建筑,人们生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革新中,日子也越来越好。还有啊……”话至此处老者却突然顿住,许久之后,才化作悠悠一句轻语,“还有那万民开化,权利自握的野望。” 老仆站起身,端着酒坛将老者手中空荡荡的酒杯斟满,然后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只是看着、听着。 老者似乎在摇晃的酒水中迷了神,双眼中一片混沌却又在内里藏了无穷无尽的光亮,老者再次开口说道:“五年之后,我离开了光明岛,又用了五年时间走遍了光明奇星之间所有岛屿,所见所思都化作了后来《逍遥》一卷,然后,我回到了奇星岛。” 之后的故事,除了老者自己,再没有人比老仆更加清楚的。 然后远赴重洋的少年回到奇星岛,在京都城门外将一个饿得昏死的小乞丐收做了仆人,然后踏入皇城续写连中两元的辉煌高中状元,此后十年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宰执朝堂三十余年,史称长元盛世。 长元三十六年,布衣之身辞官返乡,孤身一人离开了京城,就连跟在身边数十年的老仆也留在了京城不准随行,此去便是十余年之久。直到那山河倾覆之际老者才受命于危难重新涉足国事,于平乱之后的三年间辅佐新皇整顿吏治、革新国策,以年迈之躯一人之力担起政治变革的洪流,不顾身前生后名,一生俯首朝堂只为山河国家,还有那百姓生息。 如今呢,端元先生魏崇阳只是赋阳村中老宅的一个醉在杯中酒的老人而已,想着往事,等着故人。 故人在归家的路上。 离开了鬼门关的众人,终于赶在天光彻底陷入夜色之前踏入了叶符城,青藤事先派出的下属早已为众人都寻到了下榻之处,众人安顿好之后便在青藤的邀请下前往城中一处算得上是金贵的酒楼中用餐。二楼之上几张精致的木桌上摆满了佳肴,凭栏而望不仅将楼下喧哗尽纳眼中,便是高远处城外的风景也遮遮掩掩地映入眼中,伴着夜里徐徐微风,众人都欢笑着在这享受中休憩身心,青藤坐在主座上面色和煦地与各位同窗觥筹交错。 顾枝在身旁扶音的注视下自然是碰都不敢碰那就近在眼前的美酒,只能埋头对着桌上的菜肴狼吞虎咽以此宣泄心中郁闷,而就在此时一楼正中位置走上来了一个儒衫打扮的中年男子,只见屏风拉起,中年人坐在其后举起手中醒木一拍,一声响亮满堂静。 顾枝抬起头,透过若隐若现的屏风间隙看见了坐在其后的中年人,他歪着头思索片刻然后恍然大悟般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凑到扶音耳边低声说道:“好玩的来了。”扶音转过头看向顾枝,眼里满是疑惑,顾枝竖起一指立在唇上,示意安静听听这“好玩”的说书故事。 先是急急切切的嘈杂声,混杂着火焰熊熊而起的窒息感,似乎还有血液飞溅的声响,哭喊声慢慢变得清晰,而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但仿佛只是风暴之前的蓄势待发,醒木再次落下,“啪——”,帷幕拉开,故事开场。 那是魔君统治奇星岛的十年间所发生的故事,发生在“地藏顾枝”横空出世之前的故事,这是关于六个绝世高手的故事。 说当年,刀圣计瞳以一刀“且问”横行天下,行走一百零八座岛屿无一敌手……再说云游剑仙韩世持剑“神隐”逍遥天地,神仙风采……又说到“飞云”褚羽踏云御风,瞬息万里……还有曾登临一岛绝巅的“狂徒”玄晖墨,拳势刚烈霸道无匹,可碎石开山……更有当年搅动天下风云的枪神文仲甲,一枪“长缨”一往无前,横扫八方……最后再说那名声不显的百岛暗杀第一人“潜麟”沅弃,神出鬼没,深不可测…… 六个人,六段不同的人生,六个绝世的高手。 都在那些匆匆而过的年月里死在了魔宫之外,全部。 故事落幕,两个时辰在这一刻变得那么短暂,沉沦在故事中的人们忘了清醒,眼中仿佛还在演化着当年那些宗师人物们的绝世英姿,只是末了却不免一片枉然,都死了啊……无声无息地。 中年人轻轻落下手中醒木,再次筋疲力尽地离开了屏风之后,他领了沉甸甸的银钱之后便从侧门离开了酒楼,至于楼中那些意犹未尽仍是沉浸其中的人们,中年人早已熟视无睹。 夜里的风钻进衣服中释放出丝丝缕缕的寒气,中年人紧了紧身上的宽袖长袍,终于从故事中舒缓下来的心神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个同样深沉的夜里。 那一晚,再次说完了“地藏”故事之后的中年人带着微醺离开了酒楼,在一条暗沉沉的小巷深处,一个年轻人将一卷长轴递给了自己,那年轻人看不清的面目下中正平和的声音清晰道:“这些故事不该被忘却,从此以后,有劳先生传颂他们的过往。” 说完,年轻人便随着风不见了踪影,从那天起,中年人用了七天七夜的时间将那长轴之上所写下故事整理成了这一段评语,两个时辰,不长不短地拢括了那些被埋在历史废墟之中的往事,不该忘却的往事。 中年男子走到一处狭窄院门前,里头昏昏暗暗地不见丝毫光亮,他熟练地跨过歪斜的柴堆和崎岖的门槛,翻身倒在了不算舒适的床榻上和衣而睡,静悄悄地,他的嘴中似乎在念叨着什么,酒气一吐,一幅模糊的画卷若隐若现,也许某一日,会有另一段动人心魄的巍峨史诗颂于屏风之后吧。 酒楼之中,沉浸于故事里的人们慢慢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桌上早已凉了的饭菜,却只是唤过店小二再添上几坛浊酒,三两人举杯对坐,敬过往。 二楼,顾枝看着中年男子走出侧门之后便自顾自地继续吃喝眼前的酒菜,待到身边众人回过神来顾枝也适时地放下了筷子,有人低着头沉声说道:“真是令人感概啊,很难想象当年那浑浊世事之下,还有多少的英雄人物前赴后继地死于无名。” 灵霜坐在扶音身边,红着眼眶道:“是啊,当年那样的末世之下却也涌现了这么多的英雄,这样的往事我们不该忘记的。”扶音拍了拍灵霜的手背以作安慰,一言不发的她视线落在了地坐在身侧的顾枝身上,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和始终澄澈的双眼在烛火闪烁中明亮璀璨。 青藤也面带沉思地端起眼前的酒杯,他说道:“时来天地皆同力,当年魔君大行逆天灭世之举为天地大道所不容,于是也才会有这么多的英雄人物为了重现光明而甘于献生。” 顾枝摇摇头:“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如何去评说当年那些人物的抉择,当年天地无光百姓混沌,靠的是一条一条的人命去砸开鬼门关和魔宫的大门,才有了开天辟地重现光明的时机。天地同力不过是人们的野望和幻想,或者是某些胜利者为了结果的合理性而口中高呼的号召罢了,若是只寄希望于天地时机的顺遂,那这世间该是多么单调乏味,也会多了更多的无可奈何。” 青藤微微皱眉又舒缓神色,视线看向顾枝,似乎对于眼前这个平日里嬉皮笑脸却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物今日突然说了这么多话感到有些惊讶,他眯着眼说道:“顾公子此言若是入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可是要被当今圣上杀头的罪过。不敬天地、妄信人力,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顾枝浅笑说道:“多谢青藤公子提醒,不过想来公子对于我奇星岛还是不够了解,当今的皇帝陛下可是一代明君,号召天下人畅意直言,更是奖赏敢于直疏弊政、辨说善恶的布衣平民,如此举国上下皆可称颂清官忠武、斥骂贪官酷吏。再说那不敬天地,若是当初奇星岛上下皆只知俯首叩拜、祈求上苍,敢问公子觉得,奇星岛能复如今模样否?” 无言以对。 夜色渐浓,撤了酒席的众人也回了宿处,至于今夜会有多少人因为先前那段巍峨史诗而久久不能入睡就不得而知了。 灵霜和扶音住在一间房中,隔着茶桌和软榻相对着的两张精致木床上,不时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 “扶音,我听说奇星岛上关于‘地藏’的说书在茶馆酒楼颇受欢迎,不知道和光明岛上的那些故事没有什么分别?” “故事上总体一致,不过奇星岛这儿的评语中总不免多加上一些赞美和歌颂之词,更有甚者杜撰出‘地藏’此人当年失踪之后在某处秘境举霞飞升的荒诞说辞。” “啊?飞升啊?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可能性还是不大的,毕竟这世间有没有仙人都还是两说。而且,若是天坤榜第十的‘地藏’便能得道成仙,那他前面的九人岂不都是人间仙人了?” “好像,也有道理。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当年‘地藏’只位列第九便多有不满之声,如今更是被一个什么‘戮行者’挤到了第十去,这不就是欺负‘地藏’当年失踪之后就没再出过手吗?” “嗯……其实‘戮行者’也还是挺强的。” “诶?扶音你认识这个‘戮行者’?” “啊?我不认识啊,只是听说过一些事迹嘛。不过当年‘地藏’失踪肯定也是另有隐情的啦。” “哦……也对,那样的传说人物怎么可能是我们能够轻易揣测深意的,只是,真的好像见一见‘地藏’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和故事里一样的潇洒英武。” “嗯。” “扶音,其实我觉得今晚那个顾枝说的话还挺有道理的。” “嗯。” “但是啊,他这样子是不是一点得罪青藤了啊,毕竟是皇子怎么能被别人这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驳得无言以对呢?不过青藤还算是个磊落之人,应该不会追究吧。” “嗯。” “扶音,你是不是睡着了啊。” “还没。” “嗯……咱们还是再聊聊你那个顾枝吧,我知道觉得你们不合适,你看他成日里流连烟花之地,又与其他女子私下幽会举止亲昵,还有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和你实在不算良配啊。” “啊啊啊,我睡着啦。” “喂,扶音。” “……” “唉,怎么这么倔呢。” 是啊,怎么这么倔呢。 可是,一辈子只能认定一个人啊,认定了就不会再变了。 第十五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一) 北方有座城,残破的裂缝中填补着粗糙的沙石,风吹过将那些细碎卷起一层,飘飘摇摇地掠过广袤的城池,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坚硬的砖石上。 高耸绵延的山生长出覆盖阴影的倾斜缓坡,九百九十九座宫殿错落其上,仿若是微不足道的星尘随意点缀一层厚重幕布,严严实实地挡在山前,于是呼啸而过的风戛然而止,积聚的阴云不敢落下雨。宫殿是黑色的,蜿蜒的城墙和宫宇的栋梁,都暗暗沉沉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泽,纵然烈日高悬也折射不出什么流光。 廊道中殿宇内有人影穿梭而过,低着头,刻意地轻了脚步却又不敢放慢分毫,急急切切,低沉阴郁,这是魔宫,魔君的宫宇。 在所有宫殿之间,哪怕天光洒落也依旧是一片阴郁的静寂和灰暗,透过窗棂和虚掩的门,却看得见殿宇内里燃着长明不息的焰火,亮闪闪明晃晃地扑打在空旷辽远的光滑石壁上。 石门推开,一袭黑衣脚步缓缓走进魔宫的正殿之中,小心翼翼抬眼望去,白骨铸就的王座端坐高台,黑衣身影只是望了片刻便低下头去。他双手拢在袖中,步履轻缓慢慢前行,沿途有鲜艳的红帘遮盖在视线的四下角落,焰火跳在其上,无风而动。 九十九层台阶之下,黑衣顿住脚步,他探出手掌抬起衣袖,神色虔诚近乎狂热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砸在冰冷冷的黑石地面上,蜷缩着伏在寒凉刺骨的石面,他沙哑着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求见陛下。” 四下里是空荡荡的,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只有那孤零零的沙哑话语游荡在大殿中,却跌来荡去也碰撞不出什么回应。黑衣身影只是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上,许久许久,一言不发,丝毫不敢动弹。哪怕是身为直隶于魔宫的都使,一身黑衣的孤独身影也丝毫不敢在这座巍峨宫殿之中有丝毫的不敬之举和动摇心性。 烛火明灭,身后的石门隔绝住所有的天光和声响,好似整座天地只要靠近这座宫殿就要坠入无边无际的虚无和黑暗之中。黑衣身影始终跪伏在地,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许早已日升月落,又也许不过数个时辰、 大殿里终于有了动静,那仿佛从天上降临人间的飘渺声音传入黑衣人的耳中,黑衣身影依旧不敢动弹分毫,只是仔仔细细安静地听着那位至高主人的发号施令,然后还没等他在话语落下之后恭声告退,一阵狂风卷起,黑衣身影就被拉扯着在宫殿内消失了踪影。 魔宫之下,俯眼望去,是一座城。 这是宿微城,奇星岛的皇城,街巷中人潮来回涌动,支离破碎零零散散,了无生趣。 魔宫就立在皇城深处,依靠着山接天连地,远远地望去,一座无形的高山就背在了肩上,也压在了心头,呼吸再是急促却终究得不到片刻喘息,慢慢地消磨掉了所有的意气和生息,留下孤魂野鬼般的残碎性命,眼中没有了远眺的期盼,心上又可还有光明的追寻? 绝望的问询和微小的答案都藏在心中,不去问,也不会有回答。 奇星岛北境的一处偏远山脉中,奇苍站在山巅齐膝的满山荒草之间,借着天光看向远处熟悉又陌生的城池,还有占据了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的那座朦胧模糊的魔宫。本该名正言顺登上至高之位的他双拳缓缓攥紧,就那样独自远眺皇城,眼中蕴含着浮光掠影的悲苦和愤怒,内里却还藏着更深的惊涛骇浪。 身后脚步声传来,奇苍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掌,直到魏崇阳走到身旁才好似终于回过了神,他背负双手摩挲着指尖,说道:“先生,我是一定要回到那里去的。”那里,是看了几十年的宿微城、是走了数十载的宫城,那里,是终究还能被记在心上的名为家的地方。 魏崇阳掌心捧着一方印玺,青翠碧绿的玉环绕着一尊张扬的白玉蟠龙,昂起头似在仰天长吟,栩栩如生的双目有飞扬的神采。魏崇阳低下头仔细看着手中玉玺,手掌感触着那承载着奇星岛传承千年而来的厚重和温润,他抬起头看向奇苍,轻声说道:“陛下,奇星岛的天下,终究还应是天下人的天下。” 奇苍点点头,转过身背对着山水远处的宿微城,他伸手抓住玉玺,还略带着几分青涩的脸上神色飞扬,他大踏步走在山路上,魏崇阳跟随在他的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荒草丛生的斜坡,站在了无数人影之前,来自奇星岛四境的无数百姓。 奇苍举起手中玉玺,衣袖在风里猎猎作响,他高声呼喊:“奇星岛的战士们,我们身体里流淌着先贤们千年以来的从未寒凉的热血!我们站在奇星岛沧海桑田的大地之上!我们坚定勇敢,我们永不畏死,我们要扬起手中的旗帜,我们要握住手中的武器,我们要夺回我们自己的天下,我们为天下而死,有何可惧!” “为天下而死!”“为天下而死!” 一阵一阵的声浪汹涌澎湃起来,卷动盘旋着冲天而起,将旗帜张扬在高处,点点银色星芒铺满了黑色的旗帜,奇星二字便在那最中央连成线,绽放出人间最美的星光。 奇星岛陷落的第十年,奇星岛皇族后裔、新晋奇星皇帝奇苍于奇星岛北境起兵十万,反攻号称坐拥百万大军的魔君。 奇星岛南境,秀栾城斑驳的城墙外,走来了一个披着青衣的消瘦身影,他背负双手随风而动,视线落在远处似乎远远就看见了那个孤零零站在鬼门关前的少年,青衣摇晃,洋洋洒洒地进了城。他纵身而起落在了城墙上,抬起手轻轻一挥就将那些鬼门关镇守的走狗都卷下了墙头,一袭青衣的他独自站在城墙高处,俯瞰着整座深陷泥潭挣扎不得的秀栾城。 少年背着拆做两截的钢枪,腰间悬着竹鞘,用绳带缚住的袖口明晃晃地别着一把狭长的短刃,少年站在鬼门关前,朗声道:“吾名,顾枝。” 瘦削渺小的身影从高耸入云的旗帜上仿若无物地飘落下来,在口口相传中嗜血残忍的恶鬼抬起白皙如枯骨的手擦去嘴角的鲜血,双目赤红地紧紧盯住眼前身形消瘦的少年,他慢慢笑了起来,猩红嘴角裂开诡异的弧度,似被刀划开了一般地露出满嘴尖利长牙,他依旧用着沙哑阴柔的声音说道:“很好,那你可以去死了。” 少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面前被称作恶鬼之人的双眼中那一片血红,一步不退。少年伸手握住手中的竹鞘,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知道眼前这坐镇鬼门关的恶鬼手中沾满鲜血,也知道那嘴角淌着的血液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他知道,恶鬼是吃人的。 可是,这世道本就是吃人的,不是你吃了我便是我吃了你,饥饿而不择食的人与以此为乐的人终究是不同的,少年不是来吃人的,他是来杀人的。 少年将摘下腰间竹鞘挥在地上,深深地陷入地面三寸,他又摘下背上的长枪,用布条裹着挂在竹鞘之上。他左手为掌右手握拳,在呼啸而起的风里撞在一处,天地间便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声低缓悠扬的擂鼓声。少年依旧朗声开口:“吾师玄晖墨,有开山一式。” 话语落下,少年的身影便难以捉摸地动了起来,双脚踩在沙石地面上,沙石卷动陷地三尺,砖石开裂绵延数里,轰然的一声响,少年带着电闪与雷鸣冲撞到了第十三座鬼门关的恶鬼身前,席卷而过的罡风将鬼门关的厚重石门直接粉碎成漫天烟尘。少年一掌推出,排山倒海而来。 还存着几分轻视的恶鬼猝不及防下厉啸一声,枯瘦如柴的躯体牵着垂落黑袍向后退去,竟是半分也不敢直面少年的一掌。然而少年只是神色古井无波地化掌为拳,似乎早就料到了恶鬼将会往后退去的脚步,拳头在半空的虚无处猛地砸了出去。 拳罡凛冽穿破了风云的壁障,直直地落在了恶鬼面门之上,一道清晰无比的凹陷压碎了恶鬼的鼻梁和眉间,鲜血飞溅而出洒落在一片赤红的地上却显出浓郁的黑灰色,恶鬼一退再退,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摔进了主殿之中,墙壁破裂地面塌陷,满脸鲜血的恶鬼双手一拍倒塌的砖石,慢慢起身,苍白面容在纵横的血液中愈显出几分诡异可怖。 而直到此刻,那看似平平淡淡递出的一拳才将余波扩散了开去,沿着少年与恶鬼之间空旷处,两道呼啸龙卷猛地飞舞而起,模糊了沙石和猩红一片的大地,涟漪震荡往四面八方,折断了旗帜,也摧倒了宫宇,在晃晃悠悠之间,轰然一声大厦倾倒。 恶鬼伸出枯瘦十指抹开脸上糅杂了碎裂骨肉的血痕,他嘴角挂着愈加诡异的笑,披散的灰发肆意张牙舞爪,他猛地奔跑起来,双手抓着地面,四肢犁出两道修长深刻的沟壑,延伸着舔舐到了少年脚下。少年双脚交错向后落去,施施然拂衣飘荡起身,在空中扭转身形,双掌相抵,又是一声直砸进人心底深处的轰然巨响。 恶鬼前冲之势顿住,那声巨响携着无穷无尽的威势从头顶坠落,他下意识地昂起头,那个虚踏高空的少年再次化掌为拳,从空中无凭无依地直直落下,递出与先前气势全然不同的一拳,却直让人一眼看见就难以升起直面对抗的心思。 势若雷霆,避无可避,恶鬼仰天怒啸,他直起佝偻弯曲的脊背以双手十指拢做尖利爪状,撑在头顶抵抗着那千钧之力,十指刺入重逾山石的拳罡之中,脚踏大地,直坠三丈! 少年双拳抵在恶鬼的爪间,借住那一股相撞的势向后飞去,退到十步之外,单膝跪地稳住身形,而恶鬼却早已狼狈不堪地仰面瘫倒在了塌陷坑底,喘着粗气借此在这难得的片刻恢复几分气力。 少年站起身掸去衣裳上沾染的烟尘,捏了捏有些许酸疼的十指关节,长长呼出一气又深吸一气,浊气化清,一股顶天立地的庞然之势降临在少年的身上。少年一步一步向着恶鬼所陷坑洞走去,近了,低头望去,却是空无一物。 少年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和诧异,他只是转身回头,伸出一掌接下了从暗里刺出的利爪,然后身形飘摇地摔进不远处大殿的墙壁之间,又是一阵烟尘动摇,废墟坍塌。 少年站起身,一语不发地看着再次空无一物的眼前,闭着眼抬起手,左手并指作掌,右手紧攥成拳,从胸前移至面门,相抵行礼。 少年滑动步伐斜着身,似靠在虚空中某处凭依,左掌抹开眼前看不见的重重阻隔,然后看似平平无奇地低处一拳,缓慢地,穿过了风,穿过烟尘,穿过了人,穿过骨肉。隐匿身形伺机而动的恶鬼在某一处极隐秘的地方摔出身影,只是跌跌撞撞地踉跄几步,肢体便支离破碎,鲜血飞溅着撒满了开裂的砖石和掩盖尘沙的废墟。 拜山之礼为开山。 少年睁开双眼收起拳势,双手垂落又抬起,再次行礼,向着北方。 少年走到鬼门关的高大石门前,弯腰拿起仍深深嵌在地中的竹鞘和长枪,仔细郑重地束缚在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鬼门关高台下,混在一群普通百姓间的冀央站在一堆沙石之中张开嘴,眼里满是震诧和不可思议。一月前他从千里之外走进秀栾城,混进了这些搬运沙石的苦力之间,每日远远望着高耸巍峨的鬼门关,看着那些悍不畏死却又惨淡收场的英雄豪杰前赴后继地走入其中。 冀央始终只是咬着牙低着头,忍住出手的冲动,只是远远看着,试图从那些英雄的出手中找出那个恶鬼的软肋和漏洞,然后再出手一击命中为民除害。毕竟在更多的传闻里,恶鬼几乎就是不可战胜的,冀央需要一个必胜的机会。 冀央每晚揉着微微酸涩的臂膀躺在肮脏的木板上时总不免想起师父,作为祈业城的第一高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那座鬼门关压断了所有百姓的命气?于是师父将自己推进深山,将那些往日里宝贝得不得了的武功秘籍尽数扔进自己怀中,说着什么逐出师门的话,转过头却独自走上去往鬼门关的路,最终就那样白白送了性命。 冀央在深山里呆了两年,将师父留下的所有秘籍都融会贯通修炼在身,这才走出山来,走进秀栾城,打定主意从此处开始砸碎所有的鬼门关,完成师父未竟的心愿。 冀央很谨慎,于是他一直在等最好的时机和最终的准备,在此之前他便老老实实地呆在劳工之间,掩藏起武学,却也想着多帮着做些劳苦重活,希望至少能让这些眼里早没了光彩的人少点劳累。一直到了今日,那个看起来仍有几分稚嫩的少年,有些可笑地背着杂乱的武器走到了鬼门关前,却又只凭着一拳一掌,敲开了鬼门关巍峨的宫殿,砸碎了威压数年的那尊凶厉恶鬼,然后转身离去。 冀央望着少年背影,许久之后他才回过了神,却听得耳中嗡鸣不止,他眯起眼望向鬼门关的高台之上,有无数烟尘沙石呼啸盘旋冲天而起,有宛如地动山摇的恐怖声势向四处扩散,鬼门关的石门院墙轰然倒塌,无数的精致宫殿、假山楼阁,就这么,塌了。 只是一拳而已。 冀央放下手中堆积沙石的推车,不自觉地跟着少年走出了城,向着下一座鬼门关而去。 而站在城头之上的青衣男子再次随着风不见了踪影,也许在下一座城池外又会慢慢走来,看着高楼坍塌,看着少年意气。 一路行来,仍是不免荒凉,往日熙攘的驿道官路此刻皆是杂草丛生,自魔君的大军统领了奇星岛之后便全然放弃了所有的商贸往来和城池交通,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奇星岛彻彻底底地分裂开互不关联的碎片,由着那十三座鬼门关统辖。 少年走出秀栾城之后没有停歇脚步,一直走了六个时辰,翻过了几座低矮山岭之后才走进一座山涧里的破落庙宇歇脚。此时天光昏暗,庙里残破佛像仍捏着莲花印在高处慈悲笑着,少年抬眼望去,黑暗与慈悲混杂一处,竟显出几分瘆人的诡异,少年站在佛像盘曲双脚之下,凝视许久默然无言。 乘着黄昏余晖,少年走到不远处的林间拾了几堆枯枝,拢做一处燃起跳动的焰火,忽闪的光芒落在少年仍有几分稚气的脸上,将那份不知何时带上的沉稳和冷漠映衬得清晰无比。 夜里少年和衣躺在佛像之下,借着香炉抵住破落木门,浅浅地睡去。当漫天星幕不再闪烁,少年便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扑灭的火堆,少年拎着一串花果,背起武器走出了破庙,伴着清风远去。 佛像之下,坍塌摔落的半边佛面眼前,祭台上有一行清晰凛冽的字: 问世间不求天地,但向心中道。 第十六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二) 少年用了五日时间从秀栾城走到了圣昃城,又用了半日时间在城里绕了一圈,看着与秀栾城并不相同的支离破碎和生息泯灭,然后到了鬼门关前,此处没有高耸入云的百层石阶也没有紧紧闭合的浑厚石门,只有宽广一片的旷野铺满了四散的白骨,极目望去,在重重白骨之后有一座极高的塔楼,塔楼之上是红色张扬的旗帜,还有站在塔顶的魁梧身躯。 少年呼出一气,然后便握住腰间的竹鞘向前走去,白骨铸就的道路两旁不时有影影绰绰的诡异身影闪烁,那些伺机而动的狠厉目光像是一把把尖刀剜在少年身上,少年只是视而不见,一步一步坚实地掠过满地白骨,来到了塔楼之下,昂起头看向塔顶的那道魁梧身影,平平淡淡却声若雷霆地说了一声:“下来。” 那高踞塔楼的身影便真如山倾一般地坠落而下,带着撕裂风云的磅礴声势砸在少年身前,狂风卷动少年的衣衫,猎猎作响,少年却是一步不退地直视那身影近在咫尺的双眼,笑了。 少年取下腰间的竹鞘和背后的长枪,然后负起双手往前踏去,一步! 恶鬼与少年之间此时只不过一步的距离,少年这一步简直便要踩在了恶鬼的身上,可是这一步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从天落下,恶鬼仰头看去,下意识撤开双腿抬起双手,硬生生接住了那股带着天倾之势的巨力,然后身形一拧,爆发出这般魁梧身躯未能有的灵巧和迅捷,滚到一侧,避开了少年这将将落下的一脚。 恶鬼眯起眼,似乎是终于瞧出了眼前这少年看似消瘦的身躯下蕴藏的力道,他庞大躯体中那些未曾迟滞的思绪飞速流转,打定主意慎重一二,于是起身再退一步,沉声问道:“何人?” 少年有些诧异地看着恶鬼神态动作的转变,他不由得出口问道:“咦?原来你们恶鬼也是有些头脑的啊,我还以为你们早已没了神智呢。” 恶鬼皱起眉,说道:“头脑?神智?我们既不是野兽也非木偶,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意识。” 少年冷笑回道:“野兽,木偶,难道你们不是吗?这山积的白骨,那满地的鲜血,怎么,不是你们为了一己私欲的作为吗?” 恶鬼嘲讽一笑,大手一挥:“既然我有这般的能力,我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没人拦得住,那我为何还要压抑住自己的本性和追求。” 少年摇摇头:“所以说,无论拥有怎样的权势和力量,最重要的便不再是为了追求需要什么努力,而是为了得到什么而必须放弃什么,如果只是看着自己眼前轻而易举可以得到的,那么世间一切就变得不再可贵和珍惜,这样的追求真的是本性吗?” 恶鬼没有回答,只是带着笑意和满眼的冷默看着少年,少年也并没有打算靠着嘴上的大道理说服这些杀人如麻的恶鬼,他只是觉得应该讲些道理,而道理说完了就该动手了,因为道理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但动手没有。 少年再次负起双手,昂起头说道:“吾师褚羽,有踏天一式。” 话音落下,少年再次抬脚,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下来,天空之上风云卷动,天光零落地织就在盘旋的云层四周,只是一瞬之间,天空上便低低地垂落下来一层厚重云幕,少年一步踏下,云层翻滚着携带雷霆低鸣,卷在风里,落下! 恶鬼仰天咆哮,身躯猛地胀大,撑开了浑身的衣衫,化作了顶天立地的庞然大物,低下头举起双掌,再次借着蛮力撑住了倾倒的天空。 少年一步落下便再行一步,只是这次没有了天地动摇的声势,只是一步一步地敲着余韵深远的鼓声,一声一声地回荡在恶鬼的胸间和头颅中,像是有人持着鼓槌和尖锥,钉住心口和头脑,不断地敲打着,永不停歇,直到心脏破碎,头颅炸裂。 恶鬼痛苦地咆哮着,撑着云层的双臂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心上和头颅中的疼痛更是难以忍耐,恶鬼布满血丝的双目中显出了退却的慌乱,当察觉到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他没有再犹豫地缩减了身躯,竟是瞬间变成了稚童一般的渺小身影,迅捷无比地在闪烁之间消失了踪影。 云层散去,少年站在原地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皱起眉,心想果然一关一重天,这十二鬼门关的恶鬼不是十三鬼门关那尊全然没了人类神智的恶鬼可比的,单单是这逃遁隐匿的身法和算计的心思,便要更难对付许多。 可是少年既然早就选择了踏天一式作为应对,便也对这恶鬼有了些许了解,此时也不做犹豫和停顿地再次一步踏下,只是这一次没有风云变幻也没有直击心灵,而是荡开一层模糊的涟漪向着四周扩散而去,终于在白骨密布的旷野一处尽头逼出了一道矮小的身影来,那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少年向着那恶鬼走去,随着风一掠而至,恶鬼挣扎着起身,方才少年全力出手下的踏天之势显然已使他受了不轻的伤势,此时见着少年这般风轻云淡的模样,只觉得筋骨疲乏的恶鬼更是有了深深的无力感,但恶鬼仍强撑着没有再退,沙哑着声音开口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真正的人活在这世上,是应该想清楚为了得到什么而付出什么,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凭着自己便予取予求的。你今日饶我一命,我就撤了这鬼门关,为了满城百姓做些补偿,且保证再不行那等欺压之事,如何?” 少年摇摇头,平淡说道:“不,你唯一能够做到的偿还便是以命相抵,至于百姓,自今日起没有了鬼门关束缚的他们将何去何从,就全然交给他们自己了,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恶鬼听着少年话语中不似这般年纪该有的沉稳,知道自己注定终究难逃一死,于是也不再废话,提起体魄经脉内的所有真气,张开满嘴獠牙仰天狂啸,身形再次化作山石一样高大,向着少年砸下,而少年又是一步踏落,这绵延百丈的白骨之地就这么碎裂开来,连带着恶鬼喷溅而出的血液,深深地渗进地底,天空上依旧有云卷云舒,大地也终于重见了几分清明。 少年拿起竹鞘和长枪之后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去,而站在远处街角的青衣男子和蹲在一处屋檐下的冀央,便眼睁睁看着高大的白骨塔楼在少年身后轰然坍塌,散落满地。 再一次的翻山越岭,少年一直走到深夜才寻到了一处山洞歇脚,倚靠在昏暗的角落里,少年裹紧衣衫半闭着眼,耳边听着春末夏初渐起的蝉鸣,一声一声,悠长辽远地荡漾在耳畔。 少年一夜未睡,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赋阳村,想到了山间的那片湖,想到了湖边的竹屋,还有竹屋里熟悉的两人。 少年在晨光里揉了揉脸庞,然后便重新赶路,等到了晋岩城遥遥在望,少年终于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灌木丛里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说道:“出来吧。”冀央拨开眼前遮掩的灌木,小心翼翼地走到少年身前,想了想之后便恭敬行礼道:“见过英雄,在下冀央。” 少年抿起嘴唇,微微歪了歪脑袋,似乎对于英雄这么个称呼有些不太适应,但还是神色平静地开口道:“说吧,从秀栾城开始你跟着我这一路究竟想要做什么。” 冀央直视着少年的双眼,语气中压抑着兴奋说道:“英雄,我以前从未见过像你这般举世无双的武道宗师,就连我师父想来也应该是望尘莫及。还有那些统辖城池欺压百姓许多年的鬼门关恶鬼,却都被你轻而易举地灭杀了!我想,我想,你应该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奇星岛的英雄吧。” 少年张着嘴欲言又止,然而冀央的话语还在继续,他向前几步走到少年近处,说道:“我想,英雄何不张扬起旗帜来?号召天下豪杰一同前行,直捣魔宫,兴复奇星岛!“ 少年摇摇头说道:“我不是什么上天派来的英雄,也没办法号召全天下的英雄豪杰,我能做的不过是拔除掉一座座鬼门关和其中残暴凶厉的恶鬼,至于兴复奇星岛这种大事对于我来说也只能是有心无力。所以我无需扬起什么旗帜,也只需要一个人就足够了。” 冀央不甘心地追问着:“英雄,你想想这奇星岛的百姓们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依旧生活在鬼门关和魔君恶鬼的欺压之下?我们要召集起更多的人,然后一举踏破所有的鬼门关,斩杀魔君,拆除魔宫!”话语落下,冀央自觉失言,只能在身前少年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微微低下头去。 少年皱起眉:“天下百姓苦于鬼门关和魔君久矣,我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尽献自身的绵薄武力,至于那些宏远的展望实在是与我难以有太多牵扯,所以就这样吧,告辞。” 冀央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眼里仍是无穷的崇敬和期盼,他站在原地想了许久,攥起拳头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脑海里闪过几个字来。 嗯,就叫降魔殿吧。 少年踏入晋岩城已是时近黄昏,他独自走在城池中那道好似绵延无尽的中轴路上,远处垂落西山的余晖之下,那坐在巨大石碑前的身影落入眼中,少年感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威压。这座城里的鬼门关没有石门也没有塔楼,只有一尊接天连地的巨大石碑,光滑的石面上没有篆刻任何东西,而坐在石碑前的身影拄着一杆重戟,在肆无忌惮的风沙之中一眼盯住了自城外而来的少年。 晋岩城绕着城中石碑建起房屋,一圈一圈地环绕扩散出去,拱卫着这片宽阔的中央位置,在不远处一座房屋的屋顶上站着一位白衣青年,身后背着一只狭长的木匣,他负手而立,神色认真地看向那与晋岩城恶鬼遥遥对峙的少年。 少年走进了城门之后,沿着贯穿整座城池的大道一步步走来,大道在正中位置被硬生生断开,恶鬼就坐在那处,等着。 少年摘下腰间竹鞘,又取出背后折做两端的长枪,认真地合上钢枪的机括和关节,然后又从怀中掏出一簇红色的长缨系在长枪之上,做完了一切准备的少年抬眼看向恶鬼,一字一顿地说道:“吾师文仲甲,有一枪长缨。” 那恶鬼也站起了身,他握着手中重戟挥动,有盘旋的风扬着漫天飞沙拔地而起,化作四道撑着天地的龙卷,恶鬼便携着这惊天动地的声势向着少年冲撞而至。 少年双手端着长枪,眼神专注地瞧着在前方飘摇不止的红缨,心神不自觉地便沉稳下来,那一股踏进城中之后的威压感也烟消云散,少年只记起了山林间穿过的风和飘扬的落叶,洋洋洒洒,而长枪便从其间穿梭着,一往无前。 于是少年也奔了起来,愈来愈快,枪尖在一刹那之间与重戟碰撞在一处,清晰的金铁交鸣声像是打碎了天空大地一般,向着四周扩散而去,呜咽的挤压声塌陷了道路和城墙,却谨慎地绕开了屋房。 远处的白衣青年仍旧面色不变地站在屋顶,任着席卷而来的余波吹动衣襟。 隔着那四道龙卷和少年闪烁电光的枪尖,白衣青年模模糊糊地看见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屋顶之上多了一个青衣身影,负手而立,气质卓然。而那个青衣身影似乎也注意到了旁观的白衣青年,视线远远交错,白衣青年点了点头。 石碑前,少年枪尖的电闪逐渐张狂,化作一条条灵活的游蛇穿梭在风沙之中,慢慢的织就出一张网来,将方寸之地笼罩住,而在这其间,少年与恶鬼持着手中长枪重戟不断交幻身形,狭长沉甸的武器在二人手中却如同有了灵智的蛟龙一般,伸缩试探着变化距离,一次次撞击和交缠,却始终难以拉近两人之间已然支离破碎的空间,长兵的胜负只能在一次次的试探和奋不顾身的往来中琢磨,也许某一个细小的缺漏便是对方不容阻拦地一往无前,然后洞穿过所有的生机。 少年与恶鬼这一战从黄昏一直打到了夜幕深沉,晋岩城的城墙和道路早已倾倒,两人四周只剩下了那尊石碑仍旧昂然挺立,隔着始终未能拉近的距离,少年和恶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来凝重和谨慎,到了此时两人早已有些难免的力竭,但是只要没能破开空间的阻隔,便谁也奈何不了谁。 少年在渐渐袭来的疲惫中却只觉得眼中愈加清明澄澈,他慢慢发现眼前一起都变得虚幻抽离,只剩下那簇红缨在眼底无比明晰,像是牵扯着自己性命的血线,跳舞飞扬着。 少年知道这位第九鬼门关的恶鬼是自己迄今为止遇到的最为强大的高手,恐怕在长兵一道之上也只有四师父文仲甲能够稳压一头,但是少年却在不断的交接战斗之中慢慢变得镇定和坚决,他又想起了长枪穿梭而过的山林,还有无论风雨和花叶都无法阻绝的一往无前,然后似乎只是眨眼之间,少年看见了一条线,从手中衍生出去,沿着钢枪渗透进红缨之中,然后在飘飘摇摇间缠绕住枪尖,一点光芒闪烁,不断明亮。 少年看着,一眼便发现了重戟繁密挥舞的残影中那一点狭小,少年没有什么犹豫地甩出枪去,攥住长枪的尾端,不管不顾,管他东南西北,只是刺去,一往无前。 然后天地之间便骤然安静下来,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破裂,恶鬼停顿住手中的重戟,茫然地看向胸口,那里有一杆系着红缨的长枪洞穿而过,而他手中的重戟却只是停在少年的肩头之上三寸,便再难落下丝毫。 风沙的龙卷慢慢沉落大地,雷电也闪烁着遁入虚无,少年重新拆下长枪折做两截包裹在布条中,一丝不苟地负在身后,然后拾起竹鞘佩戴腰间,揉着双手,轻咳几声,头也不回地出城而去。 白衣青年一掠而至石碑之前,没有去看躺在地上的尸体,青年认真瞧着光滑石碑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点渺小,然后耳中听见了刺耳的摩擦声,犹如蛛网一般的裂痕从那微不足道的一点为起始,逐渐遍布了石碑之上,摧毁做了满地石块碎片。 青衣男子也来到了场间,他看着白衣青年和碎裂的石碑,没有说话,但青年却慢慢地回过了神来,他恭敬行了一礼说道:“晚辈傅庆安,见过前辈。” 青衣男子点点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青年,有些讶异于这般年纪就能拥有的深厚实力,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文仲甲是你师父?” 青年应了声是,然后站在青衣男子身边一同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说道:“来看一看我的这个师弟有什么了不得之处。” 青衣男子再问:“现在觉得如何?” 青年笑了一声,回道:“不可限量。” 第十七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三) 月光洒落在崩塌的石碑废墟之上,四下里许多房屋的门都小心翼翼地开了,人们探出头来,远远地看见了倒在广场中央的尸体,有胆大的抓起火把靠近去瞧,片刻后,人们便听见了兴奋的一声喊:“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那恶鬼死了!” 听得这话,愈来愈多的人都走出赖以庇护的屋舍,向着广场汇聚而去,火把的光闪做一簇,照耀着亮如白昼。惶恐的晋岩城百姓们哪怕亲眼瞧见了那尊可怖恶鬼的尸体就在身前,却还是有些不自觉地压低着声音才敢议论纷纷,猜测方才与恶鬼战斗的是何方神圣。人们环顾着四野,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依旧只有夜幕下荒凉的风沙呼啸席卷。 就在这时,倒塌的城墙外走来了一个身影,人们都聚在旷野里,于是那孤身走来的人便迅速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更何况,那走来的人手中还抓着一面旗帜,举过头顶迎着风作响。 近了,人们看清了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穿着一身简单的粗麻布衣,手中举着的那面旗帜不过是扯了某座破庙的布帘子捆在竹枝上,旗帜上,粗黑的木炭笔锋凌厉地撰写着三个字:降魔殿。 人们举着火把转过身面向孤身走来的青年,有人开口问道:“你就是杀了恶鬼的那人吗?” 这问话一出场间便安静了下来,人们都屏息静气等待青年的回答,青年看着这如同潮水一般的许多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挥舞着旗帜喊出声来:“十年,魔君统治着我们的奇星岛已经十年之久!那些嗜血残暴的恶鬼建起鬼门关压在我们的脊背和胸膛之上,但是我们要活着,怎么能就这么躲起来将世间一切都装作视而不见?看着我们世代生息的大地任人宰割,看着我们的亲朋同胞惨死无生,我们不能再躲避下去了!” 青年走上塌陷的石碑废墟,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在无数火把的光芒下照耀下,那些木炭书写的字迹似乎在熠熠生辉,他的声音响起:“现在,我们要挥舞起我们的旗帜,用我们自己的力量夺回我们的土地和生命,我们要踏破那鬼门关,打碎那魔宫,将魔君赶出我们的奇星岛!” 青年的声音里蕴藏着蓬勃的力量,呼啸着在这深夜中燃烧在人们的心间,火把的光芒迎风忽闪,却窜起冲天的烈焰,有人向前走出一步,问道:“可是,魔君和恶鬼不是我们能够轻易打败的啊。” 青年抬起手指指向人们身后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坚定地说道:“看,我们奇星岛已经出现了能够凭一己之力打败恶鬼的英雄,这是上天的恩赐,是我奇星岛兴复的火种!我们就要借由这火种燃起燎原的熊熊烈火,守卫我们世代的土地,守卫我们传承的血脉!” 看着人群还在犹豫,青年说道:“方才斩杀恶鬼之人,已经踏破了三座鬼门关,现在向着下一处而去了,他必将杀死所有的恶鬼,带领我们赶走魔君,拆了那魔宫!” 三座鬼门关?人们面面相觑,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鬼门关,那看起来无人能敌的鬼门关恶鬼居然已经陨落了三尊?人们仍是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回头看看,那倒在地上的恶鬼却是真真切切地死了的,一枪穿心而过断绝所有生机,凌厉霸道至极。 青年见众人已经动了心思,便将手中旗帜往地上重重一杵,蕴着几分力道,将已然开裂的土地又激荡起漫天的烟尘,人们再向青年看去,便觉出来此人也有不俗武力傍身。 人群涌动,走出来几个健硕的男子,龙行虎步体态矫健,看起来似乎以前是学过武艺的。他们走到青年身边,抱拳行礼:“自魔君打入奇星岛以来,我等便想好要凭借武力保卫民族,奈何鬼门关镇压着我们的城池也威胁着亲友的性命,如今得逢时机怎还能错过?我等愿相随于后,一同踏破鬼门关,驱逐魔君!” 青年同样拱手回礼,然后看向人群说道:“今日树起降魔殿旗帜,惟愿天下豪杰同心齐力,凭借傍身武学和满腔热血为我民族和人民,重换清天明日!” 日升月落,当天边一道红线撑开清晨降临,青年举着旗帜带领身后十数人走出了晋岩城,他们在满城人的视线注视下远去,追随着那个英雄的行迹,为了奇星岛的光明而走向了视死如归的道路。 如今一月有余,起兵于西北两境交界的奇星岛大军,一路踏破三座城池,收拢扩张了五万兵马,声势愈加浩大,似乎真有了掀翻这阴沉天幕的力量。 也终于,沉睡了十数载的魔君大军走出了深山,犹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向着奇星岛大军涌去,双方的第一次交锋眼见着就要在衡下城碰撞,奇苍和魏崇阳来到了军营之中,站在飘摇的旗帜下看着集结的大军。 魏崇阳身披儒衫,发系玉冠手持羽扇,站在披甲重兵的大军之中却仍自有一股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弱了半分气势。站在魏崇阳身前半步的奇苍,已然身披金甲头戴金冠,腰间佩着宝剑,身后红色披风随着旗帜迎风作响,奇苍看着高台之下乌压压的人群,看着训练有素的将士们昂起头崇敬地望着自己,他深吸一气,蕴着力道喊着:“将士们,此次出征便要正面与魔君大军交战,你们可有惧怕!” “永不惧怕!永不惧怕!”将士们一同吼着,掀起巨大的声浪,一阵一阵地拍打向天空之上,云层翻滚起来,无数的光芒穿透洒落,照耀着将士们亮堂堂的甲胄。 奇苍抽出剑来向天边指去,用着传遍十万大军的语调高声呼喊:“那便战吧!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将士们吼起来,挥舞着刀剑,马嘶长鸣。 目送着先头部队踏出军营,奇苍回头看向魏崇阳,郑重道:“此次奇苍亲征,后边的一切就交给先生了。”魏崇阳恭敬行礼:“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奇苍点点头,走下高台坐上马背,带领着大军向着衡下城外的沙场走去,然后便是持续了一月有余的“衡下之战”。此一战,奇星岛将士以少胜多,凭借十万人马击退了魔君座下的三十万大军,随后势如破竹地攻下了五座城池,剑指北境皇城。 在衡下之战拉开序幕时,孤身行走天下的少年走进了第四座鬼门关所在的城池之中,看着天光普照之下空无一人的岑方城,少年只觉得四周一切都变得昏暗下来,便是天上热烈的光芒也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忽远忽近模糊一片,让人看不分明,从心底便要生出惶恐畏惧来。 少年在城门下站了一阵,终究还是踏入了城池之中,从醉春楼得到的消息来看,这座鬼门关中坐镇的恶鬼乃是最为神秘的一尊,虽然仅仅位列第八但却神出鬼没,实力、武学、作为无一曾清晰展现过,少年带了许多郑重,看着眼前这诡异的情况心下迅速做了决定。 无声无息间少年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了城墙下深入地底的竹鞘和长枪,还有无边的风沙飘扬。 少年在城池内高低相间的楼阁中穿梭着,他没有见着一个人,这整座城仿佛是一片空荡荡的鬼蜮,在白日里也让人遍体生寒。 少年慢慢醒悟过来,原来这一整座城都是鬼门关。 少年渐渐地收敛住所有气机,连呼吸也慢了下来,他压低身影寻找着阴影处,将身体严严实实地融了进去,悄无声息地游走在城池之中。 青衣男子和傅庆安走到了岑方城外,他们看着树立在城门处的竹鞘和长枪,对视一眼之后一掠而起,飞到了城楼之上,临高远眺这座城池,就在此时,远方一片漂浮的彩色布条悠悠地落向了地面,掩盖在了风沙里一动不动。 等了一阵,发觉那城楼上高深莫测的两人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布条一阵抖动之后干瘪下去,一片黑影游蹿而去,不见了踪迹。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青衣男子和傅庆安始终站在城墙高处旁观,安静地看着城里某些隐秘的角落处不易察觉的异样,有时甚至在他们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暗里的交锋就已经开始又迅速落幕,试探、短暂、难以捉摸,阳光下发生在岑方城中的一切都显得那般诡谲,现在若是还有旁人在一侧,恐怕还会觉得这座城池一片安静祥和,虽然没有一个人,但至少落得闲适。 可是,酒楼里突然炸裂开来的酒坛子、茶馆里激射而出的尖利棋子、屋檐下数不清的寒芒闪烁、街道上难以察觉的空洞和底下的尖锐、湖边芦苇丛深处的开山巨弩、湖底里暗藏杀机和暴戾的双眼,一道道一关关,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境地。这哪是一座空城,这是世上最为险恶阴沉的一座鬼门关,看不见的敌人才是可能一击毙命的大恐怖。 少年数着时间,此时隔着他与那尊神秘恶鬼的第三十六次交锋已经过去了一炷香时间之久,危险随时会再次降临,但少年已经不再被动地等待和防御,他开始潜行在难以揣测的路线上,有时甚至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大街上,但就是让人捉摸不住,仿佛下一刻只要一眨眼就会失却了踪影。 少年来到湖边,他隐约察觉到岸边水草深处藏着巨大的威胁,而且他也有种说不出的预感,最后的交锋应该就会发生在这湖边。此时距离少年踏入城池两人开战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看着天边日光渐渐西斜,少年感觉紧绷的身体开始有酸涩之感涌了上来,他不知道那恶鬼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但至少知道那恶鬼经历了这一次次交战之后不可能毫无损耗。 少年转身离开湖边,再次潜入了楼阁之间,在角落里穿行着,他要做好最后的准备,夜幕降落之时就是最后的战斗了。 黄昏的光芒照进来,干净的木板地上一片光滑明亮,少年蜷缩在暗处角落里,收敛住了全身所有气机,慢慢恢复着元气,他听着强压下来的心跳声紧迫了全身的血液,在身体里无声无息地横冲直撞。少年回想起了六师父当年在潜行的山洞里对自己说过的话:真正的战斗不只是场面的浩大和声势的骇人,更重要的是能够抓住所有的机会,一击毙命地击倒敌人才能得到最终的胜利,而在这其中需要付出多少的忍耐和考验,问自己的心就好了。 少年抚摸着手臂上绑着的匕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定,他听着万籁俱寂的黑暗降临,然后身影闪烁,从阴影中一掠到了城池内的湖边草丛深处。他趴伏在泥泞的湿地上不管不顾地穿梭着,凭着直觉和感应,向着某处而去。 巨弩旁的一根轻飘飘的草叶上蹲着一个黑影,长长的袍子浮在半空中,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身躯,等待了三个时辰的黑影一动不动,只是等着最后的时机到来。 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少年从湖水里飞掠而出时,黑影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机括转动的声音还未落下,刺耳的破空声就划开了黑夜,巨大的弩箭仿佛有了生命般调转方向锁定住了少年,然后一往无前地冲去。 少年搬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半空中迅速下落,然后顺势一滚躺倒在草丛里,双手奋力将巨石投掷出去,沾染了湖水的巨石甩开浑身的水珠,带着视死如归的力量和弩箭狠狠碰撞,夜空下响彻起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随后无数细散的碎末犹如雨点般洒落下来。 少年早已借着势道滚动到了巨弩之下,可当他在漫天碎石中抬起头来却没有找到那蹲守的黑影,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地迅速离开地面,躲过了猛然窜出地底的无数尖刺,少年转身奔跑起来,不断变换着身形和角度,躲过了回旋飘过的无数钢针,然后少年抓起准备好的一根根巨大竹竿,积聚起全身的力量向湖中投掷而去,呼啸声不断在半空里闪过,砸入水中激起无数冲天的水柱,少年面色沉凝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他无比确定那恶鬼就躲藏在湖底深处,因为那里肯定就有着最后的手段。 所有的竹竿都抛掷了出去,少年没有放松酸痛的手臂,他用左手反握住尖利的短刃,再次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湖边,然后毫不犹豫地潜入了水下。 展现在眼前的的是这样一幕场景,一座座小山一动不动地堆在湖底,有碎絮不时漂浮而过,少年一时间面色苍白不知所措,他终于知道自己来到湖边的那种异样感来自于何处,也终于知道了为何这整座城里没有一个人的存在。 因为他们都死了,有的化作森森白骨、有的还保有生前几分样貌,但无数的人就这么垒做一堆,躺在了冰冷的湖底深处。 深入骨肉的伤痛唤醒了少年,他奋力扭开捆绑在身上的铁丝渔网,又刺出短刃隔开了黑影甩出的白骨尖锥,少年咬着牙贴过身去,用尽所有的气力将短刃插入了黑影的胸口,然后撞开水幕,带着两人的身躯砸在了岸边草丛之中。 少年喘着粗气起身,浑身上下流着鲜血和水珠,他面色苍白得吓人,但仍旧一字一顿地说道:“吾师沅弃,有一式杀人无形。” 说完,少年看着黑袍下没了气息的恶鬼,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转过身去,失魂落魄般地离开了岑方城。 青衣男子和傅庆安来到湖边,他们看着夜色中一片宁静的湖面,低低的一声叹息。青衣男子轻轻拂袖凌空而立,抬手双掌推开,有水柱冲天而起,只见磅礴的气机竟硬生生将所有的湖水都抬了起来,露出其下堆积如山的无数尸体。 傅庆安取下背上木匣,一枪挑起汹涌的烈焰呼啸而去,刹那间将所有的尸体围绕住燃烧起来,片刻之后已是只剩下了飞灰,而此时青衣男子也轻飘飘地落回到地上,他强压下喉间涌上来的血腥味,平稳住全身的气息。 湖水重新变得平静,岑方城仍旧是一片静寂,只是少了那么些诡异和仇怨,自然也早没了繁华和喧嚷。 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第十八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四) 麟牙山脉横亘在南境和西境之间,是奇星岛上最为绵延高耸的一段艰险路途,盘戈带领着五百轻甲士兵小心谨慎地绕过山林中随处可见的荒蛮和枯杂,护卫着走在队伍中列的几位身穿素色短衫的儒士,他们一路从西北两境的交界处而来,翻山越岭日夜兼程,终于堪堪望见了南境几座城池模糊的身影。 盘戈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过身说道:“大家再坚持一阵子,天黑前应该便可到南境的城里去了。”队伍众人无声地点点头,然后便继续赶着路,连着那几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儒士也没有二话地紧紧跟住队伍前行。 盘戈看了一眼那几人不由得感慨一声:魏先生不愧是曾宰执朝堂五十年的大人物啊,在奇星岛倾覆之下挑选教导出来的读书人还皆是如此坚毅心性,我奇星岛何愁不兴啊。 盘戈是如今那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座下十大将领之一,曾在魔君覆灭的奇星岛前朝官拜上将军,本该冲锋前线的他却被委派护送几个读书人前往南境,得到命令时其实内心百般不愿,但在得知魏先生的计划和见到这几个神色坚毅的读书人后,盘戈便再毫无怨言地接下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他心里知道魔君如今依然势大,陛下和魏先生想要一举重夺天下便要尽力聚集起全部的力量。 就这么想着魏先生临行前的安排,盘戈带领着手下和儒士们来到了南境泗阳城下,只是一路小心翼翼的他们却发现城门洞开,百姓们都在走在街道上,脸上扬着笑向城池正中央汇聚而去,全然没有鬼门关统治下生息黯淡的模样,盘戈与众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入了城去。 这全副武装的五百将士自然吸引了许多目光,人们纷纷让开路来,于是盘戈领着人一路走到了城中一处简易搭起的木台下,他们抬头便看见了张扬飘摇的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降魔殿”三字,还有一个青年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旗帜之下,与身边人说着什么。 看见了盘戈等人,冀央走下木台问过风尘仆仆的众人来自西境之后,便和身边人交代几句继续召开大会商议泗阳城重建事宜,这才带着众盘戈一行人来到一旁小院中。盘戈让五百甲士都候在外头,自己领着几个心腹和几位儒士随着冀央走进小院。盘戈看着小院内外来往的许多人,想来是那所谓“降魔殿”的临时议事所在,思索一番终究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打败了鬼门关的恶鬼?” 冀央笑着沏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有一位上天派来的英雄斩杀了南境所有的鬼门关恶鬼,我们只不过是张扬旗帜追随其后罢了,这些都是南境各大城池城中身怀武艺或曾参军入伍的有志之士,我们今日便打算离开南境前往其他地方,汇聚起全天下的力量,跟随那位英雄一同踏破魔宫。” 盘戈有些疑惑问道:“英雄?” 冀央抿了一口茶点点头:“是的,英雄。只知名姓,不知来历。我们称他‘地藏顾枝’。” “地藏?” “镇守地狱尽头的地藏,执掌伏诛天下鬼恶的权柄。” 盘戈沉默着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开口说道:“其实我等此次前来也是为了聚拢南境势力一同攻入北境魔宫,如今既然南境鬼门关尽皆被破,倒不如就此举起奇星岛大军旗帜,广纳天下有志男子为国而战。不知冀央少侠意下如何?“ 冀央似乎愣了片刻,虽然经过了这两月有余的时间,他也慢慢适应了统帅降魔殿的身份,但如今竟是要他领着南境的同道之士参军入伍,他不免有些犹疑起来,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盘戈,目光坚定说道:“盘戈将军,冀央不过一介布衣之身,恐怕难以担当统领军队的职责,不过我降魔殿成立伊始便打定主意要为天下挣一份太平安康,我等武夫虽然做不来冲锋陷阵的大事,但在大军后方扫除一切魑魅魍魉却是义不容辞。不如这样,就由我降魔殿帮着将军在南境收拢军队,集齐所有力量追随皇帝陛下反攻魔宫。” 盘戈转过头看向身后几位儒士,事涉天下大局盘戈也难以自作决断,几位儒士起身向着冀央拱手行礼,斟酌着说道:“此事重大,还请容我等商议片刻。”说完,几人便和盘戈走到院外。 盘戈问道:“几位先生有什么打算?” 儒士中年纪较大的一人沉吟许久之后说道:“魏先生的意思本就是要收拢起南境的所有力量,让百姓们都知道如今皇帝陛下已然归来,重夺天下指日可待,而若是能够组建军队支援前线那就是最好了。现在南境鬼门关尽破已无阻隔,不若我们就与冀央和降魔殿合作,一来他们一路走过所有城池早在百姓心中有了地位,如此有助我们招募军队、稳定人心;二来他们都是有着不俗武艺傍身的江湖中人,若是入了军队恐怕反倒容易生事,而若是护卫后方扫除隐患却也是一道利器。所以我们便不如与冀央和降魔殿合作,聚集起南境的力量支援陛下,一举踏破魔宫。” 众人都不由得点点头,明白这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于是又在商讨了一些具体事宜之后走回院中,在盘戈的率领下正式与冀央达成了合作。 在接下来的数月时间中,降魔殿带领盘戈的手下分成三只队伍走遍南境所有城池,昭告着陛下重返奇星岛反攻魔君的消息,又张榜告示征兵事宜。备受鬼门关压迫的百姓们看见了太平的曙光,于是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前来报名参军之人数不胜数。 数月之后,日后战无不胜的十万南军在大将军盘戈的率领下前往了北境主战场,壮大了奇星岛大军的熊熊烈火,燃烧着北境魔君的大军。当初从西境随行而来的几位儒士却留在了南境的城池中,与降魔殿一同重新组织起南境的管辖,慢慢地修养生息,等待天下重得光明的那日。 冀央在盘戈全面统辖南境不久后便带领降魔殿中的几位心腹,重新踏上了追随“地藏顾枝”扫除天下魑魅魍魉的道路。 少年离开岑方城后便一头扎进了山林间,他的神色中第一次出现了茫然和无措,他好像突然之间失却了所有的气力和本事,只是麻木地赶着路往东境而去。 终于在不知不觉走了一天一夜后,少年倒下了,他躺在溪边抬头望天,睁着眼神色空洞。 日落星移,漫天的繁星闪烁在少年的眸子里,斑驳着折射出纷乱的光。少年坐起身来,专注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深沉夜幕,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有过地开始疯狂的思念,这几个月以来,他虽然时常想起赋阳村里那恬淡舒适的日子,可却没有过如此刻骨的挣扎和难以忍耐。 他无比地想念起赋阳村青潋山下那座竹屋来,往日岁月里的种种涌上心头,仿佛一瞬间抽离了他所有的知觉,他只觉着自己又成了当年那个睁开眼来什么都记不得了的孩童,畏怯又好奇地躲在先生的身后打量着世界,可是现在身边没了先生,他又能躲在谁的身后,慢慢忘了害怕和踌躇呢? 少年的眼里抹不开水下的那一幕,他忘不掉,他知道鬼门关的恶鬼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但他却实在没有亲眼见过那么多的尸体。他在岑方城里走了许多天,他见着城里那好似只要一晃眼就随处可见往日熙攘和繁华的街巷,他没有想过这样的一座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最后只变作模糊不清的尸骨躺在冰冷湖底。 少年低下头,拢起双手覆在头顶,他突然觉得世上一切都黑暗极了,仿佛心里有盏灯在慢慢熄灭黯淡,他不知道自己再走下去会不会也难逃一死。他想回去了,躲在竹屋里,躲在先生身后,就可以装作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可以不管不顾世上的一切。 不知为何,少年几乎就要转身离开,再不管世上的苦难了。可是脑海里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顶天立地站着,四周都是燃烧的熊熊烈火,还有无数的残肢断臂和汇聚成了河流般的鲜血,那身影就那么站着,隐隐约约地伸出了手,然后,少年便清醒了过来。 少年扑到溪边,月光下,他看着披散长发下自己的双眼,他咬着牙,细细解开脑子里繁杂的思绪,只念起了少女清澈的笑,他不知为何就慢慢心神宁静下来,他又想起了那个滂沱的雨夜,想起了自己初初遇见少女的那一刻,那柔弱澄澈的眼眸和莹白如雪的纤细双手,少年突然就无比清晰地知道了自己身在何方,又所为何来。 他要为了这世上所有的美好涤荡邪祟,他要珍藏住那抹动人的清澈始终如初,先生教会自己学着找到内心所在,魏先生教会自己学着看这世间,而少女也在每一日每一刻中教会自己变得坚定。少年看着溪水中的自己突然笑了起来,他慢慢笑得十分嚣张肆意,昂起头,在深夜的山林中放声大笑。 少年站起身,他想着自己与先生的约定,想着临行前少女的那双眼,他无比坚定地低声说着:“等我回去。” 站在少年身后远处枝头的青衣男子收回挡住傅庆安的手,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而傅庆安也从男子拦着自己冒然前去防止少年走火入魔的动作里,察觉到了一些非同寻常之处,似乎在那一刻始终面色沉静的青衣男子心中有激荡的心绪再难抑制。 第二日,少年又开始了赶路,他走了一个月才穿过了这横亘东南两境的山脉,走进了东境祈业城中。 在接近城门时,一只苍鹰掠过天边,为少年带来了一管竹筒,少年拆出其中的信件来,仔细地看着其上对于祈业城中那位列第六的鬼门关恶鬼的介绍。末了,少年看着落款处熟悉的“醉春楼”字样浅浅笑了,然后将信件在指尖碾做碎屑散在风里,衣摆摇曳着潇洒肆意走进了城去。 这是一座看起来没有压迫和邪恶的城,百姓们像是十年前奇星皇帝治下时一般安居乐业,与外界那些备受鬼门关恶鬼荼毒的城池格格不入,少年看着眼前一切,视线深处却没有丝毫宽慰和放松,反而有着深深的怜悯和悲哀。 这是一座失了魂的城,所有人都以为那座高耸立在城池中央的楼阁供奉着上天委派的神灵,他们每一日都在黄昏时虔诚地跪伏在楼阁下,歌颂着神灵的英明和对于生命的恩赐。 少年来到看着犹如一柄指天利剑的楼阁下,看着日光西斜时百姓们渐渐汇聚而来,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他取下背后的长枪立在地上,第一次将竹鞘握在手中,他昂起头看向打开了窗的楼阁中某处,一声喊,响在所有人的心底:“下来!” 于是楼阁摇摇欲坠地摇晃起来,震落无数烟尘,恶鬼的脚步声在楼里慢慢传出,一步一步带着沉闷的声势,百姓们跪伏在地俯首虔诚,恭迎着神明的降临。 少年走到楼阁前的高台上,手指落在手中竹鞘前端,掌心轻轻抵住了并排放着的刀剑,然后指尖落在了剑柄上。他看着一声素净长衫的恶鬼从楼里走出来,握着剑,仙风道骨。 少年冷笑一声,他的右手搭在竹鞘上,缓缓地拔出剑来,如水的光华绕着少年流淌,在红色的赤霞下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少年剑指恶鬼,朗声道:“吾师韩世,有一剑神隐。” 话音落下,天地间便亮起了光来,一点一点连成线,仿佛有雨落下,丝丝缕缕,缠绕着蔓延向恶鬼,而那恶鬼也早出了剑,他清楚地感知到对面少年骤然攀升的气势和剑意,那是几乎难以直视的锋芒。 剑雨洋洋洒洒地落下,恶鬼揽剑若提笔,在半空里泼洒出声势浩大的“封”字,竟是轻而易举地停住铺天盖地的剑雨,而后恶鬼一步踏出,提剑前掠,刹那间无数身影充斥在少年眼中,慢慢失了恶鬼的真实所在。 少年没有丝毫慌乱地握着剑向后退了一步,只是一步却就妙到毫巅地避开了横斩而来的剑芒,而后少年持剑凌空而立,一剑动风云,搅着漫天云霞滚做一团,骤然压下,然后瞬间变作了遮遮掩掩的无边雾气,笼罩住整座高台,恶鬼却无所遁形地清晰显现在少年眼中,于是两柄锋芒毕露的长剑终于实实在在地碰撞在一处。 少年腾挪闪烁的身影带着剑划出眼花缭乱的深刻痕迹,而那恶鬼就化作风雨不动的磐石接下了所有剑招,短短三十六招之间少年就使出了截然不同的五种剑法来,若不是恶鬼以不变应万变,恐怕此时早已乱了阵脚战败身死,可是此时恶鬼也不过神色沉重些许,却没有分毫慌乱。 少年知道再如此试探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用处,所以他慢慢抽出身来,竟是收剑回鞘。 长剑入鞘,清澈的剑鸣声回荡不息,恶鬼看着少年手中那彻底没入鞘中的长剑却生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退缩,他突然觉着自己好像被什么凶厉的野兽盯住了身形,他没有犹豫地便抛出剑去,双掌相合,眨眼间,无数的剑影就布满了半边的天,点点寒芒犹如星光闪烁,落在眼中扎在身上,通体生寒,痛苦难耐。 少年只是置若罔闻,他知道恶鬼也终于拿出了最终的本事来,于是彻底放松了心神,只是出剑。他缓缓拔出长剑,剑鸣声愈加清澈悠长,随着这声响,少年身后竟模模糊糊地立起一个虚影来,同样是左手提鞘,右手持剑。三尺青锋全然出鞘,划破了天光,穿过千山万水。虚影抬手,面对着漫天剑影,只是一剑斩下,世间一切支离破碎,锋芒占据了天地。 神隐一剑,不见神明,可见众生。 恶鬼支离破碎地散作漫天的血雾,少年收剑入鞘,看着高耸楼阁裂做碎片砸落,然后转身穿过目光逐渐清澈的百姓,出了城去,前往下一座城。 少年走了三日来到言封城外,于城外便见着了那手握长刀神色冷峻的恶鬼。少年抽出竹鞘内的刀来,然后在骤起的风和纷扬的雨里,奔着与恶鬼撞在一处。 雷电在那一刻划破了天,勾勒着半空中那两道身影。 然后,少年便败了。 一抹青衣带着少年远去,只留下恶鬼在一杆长枪之前一退再退,重新入了城去。 少年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抱着自己的那人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迷茫地开口问着:“我,为何败了?” 青衣男子面无表情地回道:“你该问你自己。” 少年听着这话,彻底昏了过去,只在隐约间听见了先生那温和的声音和少女急切的呼喊。 少年似在梦里一般。 第十九章 以你之姓生我名(一) 夜幕下的叶符城外,一座低矮的山坡上起了一阵寒冷的风,青藤拢着袖子面色沉凝站在原地,看着重重守卫下仍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前的黑衣人,冷声道:“大人真是好手段啊。” 那黑衣人低笑一声回道:“青藤殿下也不必每次都做这样的试探,我们既然已是合作了,我便不会做什么对殿下不利的事情,殿下大可放心。” 青藤哼了一声,嘴角却露出笑意问道:“不知道这一次大人为我带来的又是什么安排?上一回打听光明皇帝是否已经重新执政朝野的事情,你们答应给我的东西可还全然没有影子啊。” 黑衣人的面容神色都隐在蔓延漆黑阴影的兜帽下,只有阴恻恻的声音笑着说:“呵呵,殿下莫急,先前殿下的消息可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了殿下。这一次,我们便是来完成与殿下的约定了。” 青藤听着这话,向着黑衣人走近了几步,声音带了几分急切:“可是金藤岛那边有了动静?” 黑衣人微微抬起头头,藏在兜帽下的双眼视线似乎在直视着青藤,语气平静说道:“殿下应该不只是要来问我们这些事的吧,为金藤皇帝陛下下毒这事您可是暗中帮了太子殿下不小的忙。嘿嘿。” 青藤收敛了伪装出来的神色,退后几步声音平稳说道:“那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为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黑衣人嘿嘿笑着,说出的话却是足以让人面色大变,他缓缓开口:“二皇子殿下两月后将会起兵谋反,届时早已得了消息的太子殿下会直接出手伏杀二皇子殿下的几位心腹,借此掌握金藤岛的半数大军逼宫金藤皇帝陛下,而殿下到时就可带着解药去见陛下,至于最后让位的圣旨上会落下谁的名字,就看这两月殿下您在朝野上下能有哪些布置的手段了。” 青藤一时间竟是有些愣了,他没想到黑衣人和他背后的势力居然真能做到这种地步,轻描淡写地左右一国皇子决断,搅动风云,将自己抬上那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王座,青藤沉默许久之后才哑着声开口:“你们做到如此地步,到底为了什么。” 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低声说道:“殿下莫要忘了当初的谋划就好。” 青藤猛地身体一抖,他想起了当初黑衣人第一次找上自己时说的话,心下不知为何夹杂了畏怯和恐惧,但又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冲动和期盼:若是事成,那可就是真正的千秋大业啊。 青藤抬手回礼,沉声道:“只要大人别忘了当时约定就好。” 黑衣人点点头,然后便身形一晃不见了踪影。青藤在山坡上站了许久,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才转身悄悄回了城。 青藤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清晨的寒气渗入身体之中,却无法浇熄他心上燃起的火焰。他等了这么多年,甚至为了避开其他皇子的猜忌躲在光明岛三年,不敢轻易踏足金藤岛,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这些年因为有了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帮着他悄无声息地笼络金藤岛上的势力,终于借此能够在如今金藤皇帝垂垂老矣的格局下,成了一道足以惊诧那两位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皇子的无理手。 今夜那位黑衣人带来的诸多消息,都预兆着隐忍已久的青藤马上就要得到他梦寐以求的皇位,虽然还要在这奇星岛装模做样上个两月左右,以免他那勾心斗角惯了的两位皇兄察觉端倪,但忍耐了近十年终于看见了未来的曙光,青藤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冲动,仿佛世上一切都尽在把握,他想着什么,露出一抹笑来,泛起暗沉沉的涟漪。 城外一处荒山之上,为青藤带来金藤岛诸多风云大事的黑衣人骤然显出身影来,他跪在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身后,低声说道:“禀告大人,已告知那青藤可以着手安排了。” 中年男子抚摸着手指间的一只碧玉扳指,点点头说道:“嗯,希望他不至于太过蠢,连这种已经铺好了路的安排都不会走。” 黑衣人疑惑问道:“大人,属下不明白,这青藤比起那金藤岛上的二皇子和太子都要弱上不少,为何主子会选了他?”男子冷笑道:“傻子能够省去太多麻烦。” 黑衣人有些明白过来,随后他想了想又斟酌着问道:“为何主子只让咱们与金藤岛合作,虽然现在金藤岛已顶替奇星岛为了次席,但奇星岛毕竟底蕴深厚,咱们又早有安排,为何……” 那个中年男子冷着声叱道:“闭嘴,主人要的是万世千秋的大业,如今奇星岛已经按照主人的计划走入正轨,不必再拉下水来。” 黑衣人在突然压迫而来的威势下瑟瑟发抖,不敢再擅自开口,许久之后,他才听见男子说道:“走吧,咱们该去其他岛屿了,这奇星岛看来已经按着主人的安排走的不错了。” 话音落下,站在山崖上的两人便消失不见。而这样无人听闻的言语交谈和暗流涌动,在汪洋之上的许多岛屿内都在无人察觉中悄然演化。 清晨朦胧的微光里,栗新带着学堂里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走出赋阳村的大门,走向不远处麦浪滚滚的旷野,孩子们在前头跑着跳着,栗新就紧紧跟着,时不时笑着出声提醒两句,免得磕了碰了,回家又得挨骂。 孩子们似乎对于这种出行早已熟识,在齐腰的麦田里奔向远处一处倾斜的缓坡,然后一如往常地发出惊叹。栗新走到缓坡之上,抬眼望去,紧窄山峡沿着陡峭石壁一路延伸,然后猛地点起光来,摇曳着波澜壮阔,一片汪洋撞入眼中,无尽开阔。 栗新双手握着的两只小小手掌,微微颤抖着,栗新低下头看着面容稚嫩仍留着几点泪痕的两个孩子,蹲下身将他们揽入怀里,安抚着他们今日第一次来到学堂而心中难免的悲伤和委屈,片刻后,靠在栗新怀中的女孩儿颤着声问道:“先生,大海怎么这么大啊?” 栗新望着远方那风浪起伏的海面,想了想,他抱着两个孩子坐了下来,其他还在附近嬉笑追逐玩闹的孩子们见到先生坐下便迅速汇拢过来,围绕在四周坐下,眨着眼瞧着栗新,他们知道,先生又要开始讲故事了。 栗新脸上挂着始终温和的笑意,他指着远处的海面,说道:“其实啊,我小的时候也常常来这里看一看大海,看着天空下海面起起伏伏、浪花滚滚,觉得真是好看呢,多想能再走近一点,碰一碰。老人们说大海是有声音的,我就想,是不是走近了就能和大海说话呢?我有好多好多问题要问的,为什么我们的岛屿周围都是海啊?海水都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的呢?为什么人们都说没有连在一起的岛屿?大海为什么要把岛屿都分开呢?海底深处有着什么呢,是不是有着人们说的亮闪闪的宝藏和稀世的珍宝?” 说到这里栗新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孩童时那些幼稚的遐想,他柔声继续说着:“后来呢,我长大了,有一个大哥哥问我想去哪儿,可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赋阳村哪知道要去哪啊,我想了又想,就说去海边吧,然后我就离开赋阳村去了海边。可是,大海跟我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有孩子忍不住地追问起来:“哪里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栗新板起面孔装作严肃地说道:“首先,大海不会说话。哈哈哈哈哈哈。”说完,栗新大笑出声,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如此开心的样子。 片刻后,栗新收敛了些笑意,却仍神色飞扬,接着讲述:“我走到海里面去,将头埋进深深的水里,可是我只能看见浑浊的一片,睁着眼不一会就酸涩无比。我仰面躺在海岸上,看着天空中不时有海鸟划破云层飞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很多问题。” 孩子们听得入神,就看见栗新不知为何地落下泪来,可他脸上明明仍带着笑:“我明白了什么是敬畏,什么是神圣。大海宽广无边,它不会给我们任何答案也不会做出任何解释,只是我们看着它,就仿佛躺在海底深处看这世间,起起伏伏波光粼粼,有时看不清晰,有时却又让人好似能够将所有一切都看得清楚,连同自己的内心一起都落入海面上,无所遁形。而大海总会宽容地包纳所有,所以看一看海,一切便自有答案。” 孩子们眨着眼睛互相看着,带着困惑的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就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你这小子,怎么又走了神。” 孩子们抬眼看见穿着一身素净蓝衣的年轻男子走近前来,然后一巴掌拍在栗新的头上,有相识的孩子率先回过了神,喊道:“顾哥哥。” 顾枝笑着挥挥手,孩子们都笑着站起身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来,顾枝便随意地答着,瞥见栗新站起身擦了擦眼眶不好意思地望向自己。 扶音走到栗新身边,笑着道:“你啊你,都在学堂当了这么几年教书先生了,还是学不会怎么教书啊?你跟孩子们讲这些他们哪能听得懂。” 栗新挠挠头,低声道:“我不是想着该让孩子们多开开眼界,对着这世间和内心多些了解,日后也可以少点忧虑和茫然。” 扶音看着将顾枝扑到在地的孩子们,说道:“慢慢来就好,如今世道太平了,孩子们不必带着那么多压力和顾虑,开开心心地学些东西,总会记在心里去慢慢理解和感悟的。” 栗新点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问道:“诶?扶音姐,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光明岛读书吗?” 扶音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村门外的车队,说道:“跟着学院来奇星岛历练,读了书学了东西也总要动手练练才能发挥用处。” 栗新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们怎么会回来赋阳村,还有顾大哥怎么也回来了?” 扶音摊开手有些无奈道:“他非要跟着,我们就想着从赋阳村出发,然后绕过东境去。” 栗新露出笑,目光中带着促狭地看向顾枝。 顾枝从孩子们的团团围绕中脱出身来,跳到扶音身边直视着栗新的目光,满是挑衅的意味,仿佛说着:对对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怎么了。 栗新再次在心里骂着这个性格千变万化的大哥,感概这家伙怎么能这么快就把当年那种高人气态抛却得一干二净,像个孩子似的就知道粘着扶音。栗新无奈地收回视线,说道:“先回村里去吧,魏先生回来了。” 扶音点点头,回头看了眼和孩子们做着鬼脸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顾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孩子们跟在三个大人身后走回村里去,路过正在村门外安营扎寨的车队,孩子们好奇地左右张望,栗新则眼露疑惑地看向扶音,扶音说道:“车队里人太多了,住在村外就好。” 栗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几分谨慎地让孩子们不要乱跑,回了村里。 赋阳村中央一处宽广的平台上,青藤领着几名护卫和神药学院的一众学子站在前方,与村长说明来意之后,青藤便转身面对汇聚而来的村民们,高声道:“诸位,我等自光明岛神药学院而来,此番历练只为走访奇星岛各境为百姓们消解病灾,接下来几日我们都会住在村外,大家如果有什么不适皆可来问诊。”说完,青藤向着平台下的百姓们拱手行了一礼。 青藤抬眼看向深藏在这深山之间的赋阳村村民,却十分意外地没有看见对于来自光明岛之人的好奇和对于义诊的欣喜,村民们只是看了看,然后便走回家去拿起农具和针线,各自干活去了。 青藤皱了皱眉,村长走到青藤身边,笑着说道:“青藤公子不要介意,赋阳村久居深山少与外界交涉,难免在礼节上会有不太周到之处,见谅见谅。走,先到老夫那去喝几杯茶吧。” 这时,村门处却响起一阵喧哗,青藤抬眼望去,就见刚才还无动于衷的村民们都围绕在顾枝身边,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青藤的双眉皱得愈加深沉。 村长看着远处与村民们亲切交谈的顾枝,他的眼中也满是笑意,却只是仍伸手引着青藤和神药学院众人前往家中去。 顾枝看着热情的村民们,开始感觉到太阳穴隐隐作痛起来:完了,看来今天是别想安宁了。 这不,李家的大婶又伸出大手来上下摸着,还不停念叨着又瘦了;张家的大爷抽着旱烟,吧嗒吧嗒地含糊不清说着什么;林家的三兄弟又满脸期待地凑上来,问着城里的新鲜事;还有远处不敢挤入人群的几位娇滴滴的小姑娘,羞答答地望过来。 顾枝打了一个寒颤,不敢看向身旁扶音和栗新的双眼,竭力避开那些深藏的大恐怖和调侃,顾枝灵活地摆脱开人群,拉着扶音往不远处一间宅子跑去,嘴里喊着:“魏先生喊我呢,我先走了啊。” “诶”李家大婶喊起来,“刘老头说今晚让你们上他那吃饭去。” 旁边有人打断李大婶,喊道:“什么刘老头啊,那是村长。” 李大婶不满地顶撞回去:“什么村长啊,那老头每天就知道抽烟喝酒,哪做过什么正事。” 不敢理会村民们叽叽喳喳吵闹的顾枝应了一声之后便跑进了宅子里,合上门,顾枝转过身看着面前陌生的老者,愣了愣,与扶音对视一眼之后行礼问道:“这位老先生,请问魏先生可在家中啊?” 老者眯着眼笑着不说话,不远处的屋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客气啊。” 扶音低头笑了笑,顾枝无奈地摇摇头,与老者再次行了一礼便和扶音走进屋里去了。 顾枝仔细回想着,却发现自己似乎很少走进屋里,以往的每一次魏崇阳都会坐在树下云淡风轻地喝着茶,等待着院门被推开,然后摆出棋盘或笔墨,消磨掉许多时光。于是屋里的黑暗不知为何便将顾枝团团包裹了住,莫名的寒气笼罩而来,唯一的烛火忽闪着,照不进人的心里。 顾枝突然觉得一切都陌生起来,不是因为浓郁的药草味也不是因为遮蔽了所有天光的木窗,而是那个记忆里始终挺立站着的高大背影此时却只是躺在床上,裹在被褥里,露出温和却衰弱的笑。 魏崇阳看着携手走进来的少年和少女,浑浊的目光迷幻起来,似乎时光在这一刻便穿越了无数年月,又是当时初见。 顾枝晃了晃脑袋,暗暗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猛地攥紧扶音微微颤抖的手,走近了床边,坐在魏崇阳身旁。魏崇阳撑着坐起身来,他看向扶音,柔声道:“扶音,听说你到光明岛去读书了?” 扶音沉默着点点头,魏崇阳停顿了片刻说道:“光明岛啊,真是好久没去过了,不过应该也是再没什么机会了。呵呵。来,和我说说,光明岛如今又有了什么不同了?” 扶音看了看身边的顾枝,魏崇阳察觉到两人视线交错间流转的低落情绪,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他们面前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毕竟,都不再是当年的孩子了啊。魏崇阳握住扶音的手,说道:“别怕,我还能再撑一段时日的。” 顾枝看着魏崇阳的双眼,绷着脸不说话,他站起身走到屋外去,魏崇阳瞧着少年与记忆里不再相同的高瘦背影,没有多说什么,他点点头安慰扶音,说道:“我没事的,来,说说光明岛吧,我真的也快忘了那是什么模样了。” 扶音伸出手反握住魏崇阳的手腕,细细地说着光明岛那些旷世惊人的举措,魏崇阳便安安静静认真听着,入了迷,忘了神。 顾枝走到院中,他走近坐在树下煎着药的老者,行礼之后蹲下身,问道:“老先生,您是……” 老者拱手回礼说道:“顾公子,老奴只是老爷的家仆,当不得公子的先生二字。” 顾枝露出笑:“家仆?以魏先生的脾气,恐怕是不会这么想的。” 老者扭过头看了一眼屋里,眼中显出追忆来说道:“是啊,老爷总是将手下人都当作家人一般来看待,可我们只不过是些没什么见识的低贱之人,能够服侍老爷这样的大人物就足够让人眼红艳羡了。只有老爷却从不看低我们,还教我们习字读书,可惜也就因为老爷这种性情,当年才养出了那么些因了老爷失势就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人来,唉。” 顾枝见老者也打开了话匣,便干脆盘腿坐下,与老者聊起魏崇阳这些年来的经历和遭遇。 于是时光就在午后微暖的风里吹拂而过,无声无息地流逝着,有人坐在树下说着当年的过往,有人躺在昏暗的屋中听着年少的憧憬。 第二十章 以你之姓生我名(二) 当日光开始向着西面落下,魏崇阳闭上疲惫的双眼在老仆的照顾下沉沉睡去,顾枝与扶音悄声地离开,按着熟悉的路,走上回家的方向。 夕阳下,青潋山朦胧起来,闪烁着的迷离云雾轻柔披落,狭小的山路上,比肩而走的小小身影在伟岸的天地间那般渺小。似乎未曾如何变化的面容,依然柔和得让人觉出岁月的安好,少女指尖的风铃轻轻晃动着,清脆地哼着熟悉的歌谣。 安静摇曳着涟漪的浮山湖始终倒映出那座竹屋的影子,石子沉在湖底深处,尖利的棱角磋磨着屋檐的凹凸,于是一切扭曲模糊起来,让人几乎就要忘了记忆里的模样。 可是记忆里的一切其实早就已经远去,随着最后一捧黄土落下。 竹屋没有等来熟悉的主人,因为脚步声消失在了密林的深处,细细碎碎的声音刻意地压低着,似乎害怕因此惊扰了何处的宁静。顾枝和扶音越过绿草织就的围栏,沿着铺满光滑白石的小路走到了尽头,而那座早就习惯了等待的石碑却只是无话可说,或者说,也只能选择了不语不言。 扶音站在顾枝的身侧,她静静听着黄昏中升腾而起的寂静,终于在刹那之间察觉到了那一种熟悉的感觉,那种伴随着在海面上摇晃倾斜的不安和畏怯,那种远远望着熟悉岛屿就会不由自主蜷缩起身体的寒冷。 书上说,近乡情怯。 泪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模糊了视线和所有的思绪,扶音松开了顾枝的手,双手攥起抵住心口跪倒在地,那种巨大的痛苦和悲伤又再次于一瞬间掌握住了心脏的跳动。 死亡,如何叫人释怀? 顾枝站在原地沉默着,他看着无字的石碑不知所措,似乎连追忆都只能落在空处,也许这也是当年那人在遗书上安排时就想到的了。时间总是会轻易地消磨掉曾经念念不忘的东西,什么都不留下也就抹去了一切的痕迹,如此就相隔生死两两相忘。 可是,那许多年的斑斑种种叫人如何能忘? 你说呢,先生? 顾枝弯了身子,跪在扶音身旁,双掌抵在额头俯首行礼,就那样埋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肩头在微微耸动,似乎已经长大了的少年唯有在此天地辽阔万物寂寥的密林深处,才敢放肆所有的心绪和情感掌控气力与心神。泪水从眼底涌出,渗入碎石的缝隙之中,顾枝的嘴角微微颤抖,没有言语传出,却仍奋力地想再听到一句回应。 没有回答。 只有山间的风和闪烁的星,又可曾记得那个早生白发的故人? 故人姓顾。 每一座岛屿掌握的海图之上,光明岛始终位于正中,与位于东侧旭离海域的奇星岛遥遥相对的西侧圣坤海域也坐落着一座宽广的岛屿,正是岛主曾占据天坤榜前十席位长达一百余年的承源岛。 只可惜随着时代的变迁,一代又一代浪潮翻滚着变化了世间的格局,于是各大岛屿之主占据天坤榜位置的时代被取代,随之而来的是许多让人说不清来历的天才人物,开始活跃于天坤榜的榜单之中,将许多自诩历史久远传承悠久的岛屿之主挤下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而承源岛岛主也在数十年前起便不再出现在了天坤榜中。 隔绝着万里汪洋,春日的暖意被埋葬在秋风纷飞的落叶中,不同于奇星岛此时的晴朗,承源岛在麦穗收割之后的秋末中陷入沉寂,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北燕南飞离去,似乎便带走了最后的一丝生命的柔和。 承源岛岛主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死去了。 年幼的子嗣在柳家的扶持下登基,沦为了统治的傀儡和工具,柳家借此压倒了传承数百年的李家成为了承源岛的第一世家,又以另外十大世家作为附属,开始了专权独断的统治。匍匐于柳家之下的宋家也因此执掌了宰辅的权柄,地位超然,坐拥着都城之中最为繁华宏大的其中一座府邸。 华熙坊德言路是都城旌阳之中最为宁静的一处位置,因其临近皇城,亦因为其中所住的无不是执掌岛屿至高权责的一众官宦世家,只是宁静却非祥和。 宋家的匾额以红木为底,鎏金镶嵌,巨大的黑石正门肃穆地合着,隔绝开所有的视线,也遮蔽了内里的肮脏和污秽。 年轻的刀客戴着垂下帷幕的斗笠从门前经过,目光只是望着前路,却仿佛对于深宅大院之中那些蝇营狗苟的腌臜早已看透,他在暗处缓缓扯开一抹冰冷笑意,舔舐着血腥和刻在心上许多年的苦痛。 当夜幕降临,借着世间骤然陷落的沉寂,宋家家主召集起族老商议家族的存续和扩张,宋家长孙在后宅之中享受着欲望的喷张,宋家的妇人在忽闪的烛火后勾心斗角,一道模糊的黑色影子贴着墙根跃进了宋家宅院。 一场无声无息的屠杀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吞噬了如日中天的宋家,那些藏在暗中的侍卫被抹去生命,那些往日中嚣张跋扈的恶仆被割去头颅,那些躲在背后极尽怨毒的妇人被切去长舌,然后血液的流淌终于漫到了烛火通明的祖宅。 宋家家主宋祁璋看着那个提着一串头颅走进来的年轻男子,双手紧紧攥住了木椅的把手,他强自镇定下来,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几个儿子从后门逃出去,只要有哪怕一个人逃出去,无论是家族暗藏许久的那些死士,还是借柳家威势请动军中的势力,这些后手都足以让眼前这孤身一人的少年十死无生。 可少年只是双眼紧盯着宋祁璋,提着刀的右手轻轻翻转,刀光在烛火中闪过,便又有了几颗头颅落地,于是那几个习惯了躲在幕后、藏在深宅的宋家嫡子都吓得瘫软在地,宋祁璋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往日里的放纵已经导致了家族的没落和不堪,所以其实今日的宗族议事就是打算将几个子孙都送出去军中和地方历练。 只可惜......宋祁璋再次睁开已经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少年手中提着的几个临死前还满是震惊恐惧的头颅,那可都是自己平日里最为看重的子孙啊,如今却就这般轻而易举地丢了性命。 宋祁璋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沉声说道:“你到底是谁,我宋家何处与你结下了这样的深仇大怨,竟要将我宋家满门都杀了不成?” 少年依然用着那沉静平和的双眼看着宋祁璋,那明亮的目光照得人心中那些暗藏的肮脏都无所遁形,宋祁璋瞳孔猛地收缩起来,他看着少年那有几分熟悉的双眸,颤抖着出声道:“你……你是宋漓的孩子?你是那个孽种?!” 少年笑起来,他仍带着稚嫩的脸上笑得那般纯澈,连手上提着的血腥头颅都显得格格不入,他终于开了口:“是啊,一个被羞辱丢弃、无家可归的孽种。” 宋祁璋吼出声:“你这个狗杂种,怎么敢做出这种屠杀满门的恶毒行径!” 少年甩出刀去,深深嵌入宋祁璋的耳边,尖利的啸鸣声刺破了宋祁璋的耳膜,突如其来的疼痛和震动彻底打碎了他的心神,宋祁璋无助地嘶吼着,混沌血红一片的双眼看着少年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来,俯下身在他仍存有几分感知的耳边说道:“孽种也好,狗杂种也罢,现在我来杀你了,你害怕吗?” 宋祁璋模糊的知觉里记忆翻滚着,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寒冷深夜,那个扑倒在地的瘦弱身影和怀中啼哭的孩子,他记得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亲手抚养成人的唯一的女儿,眼里带着深深的嫌恶。 少年继续说着:“你还记得你当年说过什么吗?你说啊,像这种与路边野狗苟合,还生下了肮脏子嗣的女子与我宋家再无任何瓜葛,给我滚得远远地,若是污了我的眼,可就不只是逐出家门这样的宽恕了。” 宋祁璋感受到冰冷的刀刃从背后贯穿而过,缓缓地接近胸膛,在极致的绝望和痛苦中,他想起了当年那个柔弱身影眼中的决绝和毅然,也想起了那一夜消失在黑暗里的孤单背影,天空雷电交加,大地满溢水垢,可那女子只是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去,一如当年义无反顾离家而去追逐那个意气风发的人。 宋祁璋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穿透声,血液从身前喷溅而出,生命的气息迅速流逝而去,他在死去的最后一刻似乎终于追忆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哇哇啼哭的女孩在怀里那样的美好。 少年看着彻底没了气息的宋祁璋,他默不作声地走到剩余的几个族老和宋家子弟身前,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似乎在确认什么,良久才干脆利落地削去他们的头颅,然后转身离去。少年将手中头颅都留在了祖宅之中,一把火焚烧一切。 少年走在宋家绵延宽广的宅院之中,背后是滔天的烈焰,他没有理会那些蜷曲在角落逃过一死的可怜仆从和孩子,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藏在汇聚而来指指点点的人群中消失无踪。 夜里的风吹过微微颤抖的双手,少年坐在城头喝着酒,有一个宽厚的手掌拍在了头上,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粗犷的声音,听说曾上过前线杀过几十人的黄匣子笑着骂道:“好你个臭小子,我说躲哪偷懒去了,都找不着人,原来是自己在这喝好酒啊。” 少年抬起头露出不好意思的腼腆笑容,应了一声:“黄大哥。” 黄匣子放下手中端着的两碗酒,坐在少年的身边,他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说道:“你小子这两天怎么心神不定的,整天瞎琢磨什么呢。”少年低着头回道:“没什么。” 黄匣子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嘈杂的旌阳城,说道:“听说宋家被人屠了门,现在所有的禁军都在城里搜寻着凶手呢。要我说啊,还找什么凶手,那家伙把平日里就知道欺男霸女嚣张跋扈的宋家畜生都杀了个干净却留下了无辜的孩子和仆从,这该是江湖上为人称赞的英雄豪杰才对嘛。” 少年点点头算是回应,然后便又狠狠喝了口酒,黄匣子收回视线,他拿起酒碗一饮而尽,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来才继续说道:“你打算这样什么都不说就离开吗?”少年转过头看着黄匣子,问道:“你,怎么知道?” 黄匣子嘿嘿笑着:“我看了头儿桌上的信,听说你自己申请调到征讨南蛮的前线去了。” 少年嗯了一声,回道:“反正也不是大事,走了就是了,我可不想和兄弟们磨磨唧唧地搞得好像很舍不得似的。” 黄匣子又是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头上,少年无奈说道:“黄大哥,你再这么打下去我可真要成你们嘴里的小矮子了。” 黄匣子咂咂嘴,说道:“有什么事就跟兄弟们说,没有一顿酒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过既然你想要偷偷地走那我也不多说什么。” 说完,黄匣子举起剩下的一碗酒倒在少年的身上,淋得湿透,他说道:“若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也至少来封信说一声,以后有不错的小娘子我们也不留给你了。” 少年被打湿的头发下双眼闪烁着,他笑着说:“好。” 黄匣子站起身,手掌搭着少年的头,他望向远方说道:“小子,好好活着。” 少年点点头,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转过头,夜里的旌阳城出奇地灯火通明,少年起身,将饮尽的酒壶轻轻放在墙根底下,然后转身离去。 第二日的清晨,黄匣子起的很早,他路过再无熟悉身影早早操练的门前,一路来到城墙之上,飞扬的尘沙中有少年消瘦身影混杂在军队中远去,黄匣子低低说了声:“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别再连遮掩血腥味都不会了。” 黄匣子想起昨晚浓酒都几乎遮盖不住的浓重血腥味道,似乎终于知道少年为什么能靠大人物的关系当上都城的守卫。若昨夜喧嚣了整座皇城的那件事真是如自己想象的一样,那这样的本事到哪里得不到大人物的青睐啊。 黄匣子也不再想那些自己肯定琢磨不透的安排计划,比如为什么要躲在都城的守卫之中?为什么要远去前线?为什么要藏着自己的本事?黄匣子只是看着远方道一声珍重。 再次收到有关少年的讯息是在三个月之后,一封信件和少年的死讯一同传到了旌阳城的城墙上,黄霞子沉默不语地接过信,然后一字不落地看完,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末尾的落款处,那里方正字迹写着“顾生”二字。 顾生跟着大将军童岈的五万大军奔赴南蛮战场的前线,在一场死伤数万人的战役中消失了踪影,搜寻许久都再找不到痕迹,于是也就被列入了死亡的名单。由于没人知道顾生的籍贯来历,于是死讯就随着他留下来的信件送到了都城。 对于其他人来说也只不过是又一个年轻的生命英勇战死沙场,生活依然在继续。南海边的一个小渔村也自在地过着平静祥和的平淡日子,虽然一个陌生的少年到来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声,但对于这位来去匆匆的神秘人物,人们说得最多的还是他出手阔绰地买下了一艘船以及猜测那把挂在腰间的刀是否值钱。少年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出海而去再也不见踪影,人们都说他应该是死在了随后而来的风暴之中,但擦肩而过的人生与死又与生活有何影响呢,日子依然在继续,没有什么两样。 飘摇的海面上,顾生展开手中的海图,借着太阳和星光赶路,向着奇星岛而去。 那些四处打听“宋漓”这个名字的人如果没有在生死垂危之际仍敢撒谎的话,那么自己找了许多年的那个同样姓顾的人应该就躲在奇星岛之中。 账要一笔一笔算, 人要一个一个杀。 宋家该死之人已经都亡于刀下,现在,该轮到你了。 顾生抚摸着腰间的刀,眼里深邃一片。 第二十一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一) 少年来到言封城外,风沙席卷呼啸,衣襟猎猎作响,少年握紧了腰间的竹鞘,他感到了紧张。 仔细想想,从秀栾城起,少年似乎从未战败过,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虽然其间难免有些艰难困顿,但咬咬牙也就平稳地撑了过来,可是不知为何,站在城外的此时此刻,少年感受到了失败的预兆。 失败?少年有些自嘲地笑笑,任由思绪随意地飘荡着,回到了青潋山下浮山湖竹屋旁,那里有青翠竹林在风雨里生机盎然,日落月生、斗转星移,无数的岁月在那之中似乎真如流水般匆匆而逝。少年松开莫名紧绷的双手,甩了甩,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在心里问了一句:怕吗? 在很多年前少年就得到了答案。那是在毒虫蛇蚁环伺的山林深处、那是在风雨交加的黯淡深夜、那是在不知所措的茫然绝境,少女说:不怕。 于是少年的回答就是:不怕。想到那个无论面临何种处境都能露出纯澈目光看向自己的少女,那般的坚定从容仿佛一团火炬始终燃烧在少年的心上,少年露出笑来,他好像直到此时才想明白,原来这一路走来,哪怕见过了那么多的尸体和悲戚,却只要想起她就会感到世间仍有值得留恋之处。 少年伸了伸懒腰,然后抽出刀来。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风沙模糊的视线里那个拄着刀站在城外的高大身影慢慢清晰,少年缓缓地跑了起来,愈来愈快。 言封城外站着的恶鬼也出了刀,于是剧烈的碰撞顷刻之间卷动起无边的浪潮,犹如波纹一般的深厚尘土不断向着四周散开,少年与恶鬼所站的位置竟一时间空无一物,只剩下开裂的黄色大地。 少年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 殷红的一片迅速渲染开来,恶鬼往前踏出一步,少年感到心神开始疯狂地震动着,地上染开的血液仿佛慢慢织就出一个诡异的图案来,少年的呼吸变得迟滞,手中握着的刀无比沉重。 恶鬼再一踏却是出现在了少年身后,然后挥刀砍下,少年转动手腕收刀回抵,强势的撞击敲碎了少年背上的某一块骨头,碎裂的疼痛充斥周身,少年向前扑倒在地。 恶鬼接着出刀,从上而下华丽丽地斩落,带着凛冽的刀光。少年左手撑地翻身滚动,同时手掌握着刀柄向前递出,一点寒芒遭遇开山之刃,不带丝毫保留地碾压而下,少年听见了清脆的断裂声,沿着刀柄直直撞进心中,全身的气府经脉都难以抑制都动荡摇晃起来,疼痛攥住了所有心绪。 血液沿着少年的嘴角不断淌落,少年的视线模糊起来,只见风沙被一杆系着白缨的长枪穿透,青色的身影掠过抱起自己的身体,然后一切的景物开始急速地倒退着,少年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恍惚间鼻尖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耳中传来了令人心安的醇厚声音,少年闭上了眼。 少年最后模糊的意识清晰地听到:你败了。 言封城外的一战,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始终站在远处的一道缓坡上看着,他看着少年提刀前冲,他看着长枪撕破风沙,他看着青衣带着少年远去,他看着恶鬼收刀回城,然后他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地上直至深夜。 他叫冀央,从千里之外的南境追随着那道顶天立地的身影来到此处,他放下了亲手创立的降魔殿,他离开了生养之地的祈业城,他来到这里见证了一场英雄主义表演的落幕,他感到了无数年前的那种迷茫再次笼罩住了所有的心神。 当星光布满夜空,冀央躺在了沙地上静静地看着星空,他慢慢开口自言自语:“师父啊,你说等我学会了你留下来的武学就能天下无敌,可却不是这样的啊。我打不过杀了你的祈业城恶鬼,也不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鬼门关恶鬼出手,我总是躲在后面看着那人所向披靡,可是现在,他也败了。 如果连他那么厉害的人都会败,是不是我们真的没办法再回到以前那些美好的年月了?但是徒弟好不甘心啊。 你知道吗,你徒弟我亲手创立的降魔殿现在得了奇苍皇帝的赏识,皇帝陛下在前线领兵打仗,我们就在后方为陛下治理城池、维持安稳。宰辅大人说等以后打倒了魔君,奇苍皇帝登基,我就会是朝廷一等一的大官了呢,到时候什么千居楼、新宴酒馆啊都不敢拦着不让我们进去了。 唉,你说你这老头要是别那么急着死,现在不就能帮徒弟解解忧了嘛。” 冀央的声音慢慢低沉下来,他摸了摸腰间新打的长剑,不知为何就想起了以前在师父的斥骂下练剑的模样,笨拙却执着,滞涩却坚定。 冀央在夜色里站起了身,他看着无边无际的夜幕,星星在向他眨眼,他独自对着天地轻声说道:“师父,我想试试。” 第二日的晨光笼罩而下之时,喧闹了一整夜的言封城鬼门关终于安静了下来,人们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被甩出了城门之外消失无踪,接着便是一声愤怒的咆哮和清脆的碎裂声。接下来的数月里又有无数的青壮男子被抓进了鬼门关中,然而这一次却不再是什么开凿宫殿的大兴土木,那喜怒难明的恶鬼只是命令他们日复一日地冶炼长刀,直到满意趁手的新武器诞生为止。 而被甩出城外的冀央则带着无数断裂的筋骨和四溢的鲜血跑回了祈业城,当降魔殿的手下将冀央送入医馆时,他们发现意识昏迷不清的冀央仍在笑着,不知为何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地放声大笑。 在祈业城中修养了三月之后的冀央踏上了西去的道路,成了降魔殿中在大战前线摇曳旗帜的第一正司。 赋阳村难得的宁静在一个晴朗的午后被打破,人们看见一位穿着青衣的男子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奔向了青潋山,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倒提长枪的白衣青年,他们拖着残影穿过赋阳村,人们带着震惊和疑惑地站在街道两侧看着,但却没有人跟着跑到青潋山下那竹屋中看个究竟,因为人们早已习惯了那位神医顾先生的诸多神秘,像这样生死攸关的危急局面人们这几年来也看了不少,只是不知道这次是哪一位得罪了魔君和恶鬼的英雄受了重伤。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现在正面临着生死攸关局面的就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一个孩子。 秋风急急切切地拂过繁密的竹林,奇异的青翠在这深秋里莫名地就有着直抵人心深处的力量,少女挥挥手跟先生说了一声便捧着几卷竹简跑到竹林中,屹立在竹林中央的光滑巨石上压着舒适的草甸,少女轻轻一跃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其上,听着轻缓的风声,读着书。 书上的墨字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少女低着头就慢慢地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简单的一笔一划却就那么清晰地将宏大的世界铺在眼前,少女的心神放纵在锦绣的河山之中,憧憬着乘船远洋,伴着海风看尽世间无数风景。 不知多久之后,少女才慢慢从书中抽出了神,她躺倒在巨石上遥望着云卷云舒的天空,鼻尖嗅着不远处飘来的药草香,少女闭上双眼露出了恬淡的笑意,她想到了某个人,数着时间想着那人此时应该走到了何处,又认真地想着那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少女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齐齐整整的纸条来,小心地展开然后看着那其上熟悉的名字怔怔出神,许久后少女还是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四处张望着确保没有被先生发现。揣在怀里,少女听着急促的心跳声开始了思念。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到先生手中的小纸条其实没能逃过少女的双眼,少女小心地观察着却没有随意地打听,虽然先生总是那副云淡风轻的随意作态,但是少女总不免从中觉出几分寂寥和失落来,少女知道先生这一生一定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人,然后沉默在了离散中。 毕竟早生华发。 日子还是那样平平淡淡地过着,少女跟在先生身边尽心学着所有的医术,却终究难以抑制心中的想念和回忆,直到有一天少女再次走神砸碎了一个药碟,先生终于无奈地将一张纸条塞到少女手中,而少女也终于知道了一些关于那个远行在外的少年的消息。 在那之后一有关于少年的消息传来,先生也不再瞒着少女,于是少女就得以保存了这些不带任何评语的关于少年一路行程的叙述,少女会为少年直面恶鬼而慌乱、会因少年在山里走了一月而心疼、会看着少年屡战屡胜而振奋……然后再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在先生无奈的眼神下伪装得若无其事。 每一日的时光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仔细想想少年也已经离开家半年之久了,在此之前少年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少女总是不免担心少年是否也会想家,于是心疼起来,于是一天一天地将一个人一点一点地刻在了心上。 少女睁开眼,嗅了嗅鼻子,血腥味? 少女翻身跳下巨石,目光投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竹屋,心上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少女感到慌乱和恐惧紧紧攥住了所有的心神,不顾一切地跑出竹林,看见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血肉模糊。 少女叫了一声然后紧紧捂住张大的嘴,她睁大的双眼里只剩下了那个一动不动的消瘦身影,一瞬间所有的思绪从脑海之中抽离开去,少女茫然地站在了原地。 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站在身前,少女缓缓抬起头,那双过了这么多却依旧记得清晰的苍凉双眼落入眼中,少女怔怔地听着那仿佛被无限抽离远去的声音:“顾筠呢?” 少女眼神空洞地指向远处的山林,青衣男子转身就要跑进山林中,顿了顿,男子重新看向少女,他蹲下身一字一顿说道:“他还没有死,现在我去找你们先生回来,在这之前他就交给你了。” 少女的视线慢慢聚拢,泪水在眼眶中迷离地流转着,她听到青衣男子问着:“我可以把他交给你吗?”少女点点头,然后看着男子远去的身影握起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之中,殷红鲜血淌落,少女晃了晃慢慢清醒过来的脑袋,咬着牙来到少年的身边。 看着数不清的刀伤和袒露在外的森森白骨,少女呼出一口气然后取过一旁的白布开始小心地擦拭着少年身上的伤,虽然看着少年那由于触碰到了伤口而颤抖蜷缩起来的身体直感到内心难以忍受,可少女还是双手平稳地小心翼翼,同时下意识地指使起站在一旁的傅庆安取来各种各样的药材器具。 傅庆安默不作声地听从着少女的吩咐,尽量不出错地准确迅速,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咬紧牙关的少女和一动不动的少年在这小小的一间竹屋里对抗着生命的流逝。 在山林的深处,顾筠转过身看向飞掠而来的模糊身影,他微微皱眉抿着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终于那一袭青衣直直落在了身前,沉着声说道:“他受伤了。”顾筠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去搭在谢洵的肩上,谢洵阴沉着脸带着顾筠向竹屋飞掠而去。 当黄昏的最后一抹光线隐匿在高山的背面,站在屋外的谢洵和傅庆安终于听见屋内的嘈杂声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他们转过头看着白发披散的顾筠神色疲惫地走了出来,然后走到一旁的湖边坐下沉默着不说话。屋内,少年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躺在床上,少女坐在一侧细心地照料着,谢洵在门口站了一阵,终究没有走进屋内那几乎凝滞的安静中,他默默地走到湖边坐在顾筠的身旁。 傅庆安看着黯淡天光中并肩坐着的两个身影,不知为何地从中觉出几分落寞和苍凉,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屋中那沉默的安宁,然后一掠而起独自躺在屋顶上眺望天际。 “是我错了。”顾筠突然开了口,沙哑沉缓地,“当初我不应该同意他习武的,如果就让他做一个安闲的木工住在这山里,哪怕蹉跎一生也是好的。” 谢洵看着平静的湖面,良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其实我看着他这一路走过,直面恶鬼、困顿山野,我倒反而觉得当初你说的是对的。” 顾筠转过头看向谢洵,看着那沧桑难明的面容上依旧凌厉的双眼在湖水的映衬下闪烁着光芒,他听见谢洵说着:“当初他非要跟着计瞳学刀,我是绝不肯答应的,筠哥,你还记得你当时是如何说的吗?” 顾筠收回视线落在幽深的湖底深处,低声道:“既然他是那人的孩子,那这一生就绝不可能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安安稳稳地平凡度过,他可以忘记一切,却丢弃不了血脉里的那股意气,无论我们如何遮蔽他的眼、阻拦他的脚步,但他终究是要走出去的,他的天地不会被那么轻易地禁锢,他的身上不会被戴上任何的枷锁,而他只要握住了刀,这天地又如何拦得了他。” 说着,顾筠低下了头,呢喃道:“但我错了不是吗?如果这一次不是有你跟在身边,如果不是阿音救治及时,等我赶回来他恐怕就已无力回天了,谢洵,我护不住他。” 谢洵伸出手握住了顾筠的肩膀,坚硬的突兀摩擦着掌心的温度,谢洵看着顾筠愈加苍白的长发,沉声说道:“十年了,筠哥,他已经住在这山里十年了。他可以学着自己喜欢的木工,可以跟着那些视死如归的亡命之徒修习武艺,可以躲在后面看着天下的风云变幻,这一切都是你给他的啊。如果没有这间竹屋,如果没有你,他就成为不了如今的他。” 谢洵站起身,他看着星幕织就的遥远辽阔天空,说道:“既然他决定了走上这样的一条路,既然他决定了走出山林,既然他决定了握着刀,那么无论前方如何,该受的伤该吃的苦,只有尝过了试过了才能到达他心中的彼岸。” 顾筠抬起头,突然露出了笑来:“谢洵,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啊。”谢洵看着顾筠的双眼认真说道:“不,筠哥,真正没有改变的是你。” 顾筠笑着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没有改变?是怯懦和畏缩还是固执和坚毅?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但无论如何,当初既然带着他离开那座城来了这山里,那么往后无数岁月就都与自己脱不开关系了,若他要一生安宁远离纷杂那便远远地躲在山里,可是如今他既然已经选了这最难的一条路,那么除了一如当年的跟在身后又还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他们如此的相像,一般的固执和果敢。 谢洵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他却始终觉得顾筠从来没变,仍是当初玄鹤城里最明媚的少年,将苍生的疾苦放在心上,将最难的路都走遍,然后一如初见的纯澈干净,云淡风轻的将一切一笑而过,却又把珍视的一切牢牢刻在心尖,就此寥落一生满是遗憾,而无怨无悔。 第二十二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二) 少年在三天之后终于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他睁开惺忪的眼便看见躺在床沿的柔弱身影,他挣扎着伸出手去落在那披散的发上,那熟悉的柔顺透过指尖渗透进血液之中,于是少年便终于觉得自己是还真真切切地活着,泪水难以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润湿了脸颊,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了…… 门推开,傅庆安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然后仔细说来还是第一次见面的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片刻后傅庆安放下药碗说道:“你等一下,我去叫顾先生和谢先生。”说完,傅庆安转身就走了出去,少年一脸疑惑地看着缓缓醒过来的少女,迷茫地问了一句:“他是谁?” 少女看着醒转过来的少年惊喜地露出了笑意,她伸出手抚摸着少年苍白的脸颊,开心地说道:“你醒了啊,诶,你的脸怎么是湿的?” 少年咳了一声转开脸去,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说到这里,少女似乎有些生了气,语气冷冷道:“哦,你差点就死了,要不是我,哼哼。” 少年微不可察地擦了一下脸,然后才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少女:“我只记得我好像是输在了言封城外,然后有一个人带着我回到了赋阳村,然再然后就是你和先生站在我身边,其他的我便都忘了。”少年不知道少女是在为了什么生气,但根据以往的经验还是装出了一幅十分认真的迷惑表情,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双眼眨呀眨。 少女果然再次被欺骗,哼了一声之后就将谢洵和傅庆安带着少年回到赋阳村以及自己和先生如何救治少年的经过说了出来,于是少年就真的迷惑起来了,张着嘴愣愣地问道:“等等,谢洵是谁?傅庆安又是谁?” “傅庆安是你四师父文仲甲的弟子,谢洵,是你三叔。”顾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少年双手撑在床沿抬眼看见一头白发的先生走了进来,板着面孔没什么好脸色地盯着自己。少年暂时忘了要在先生面前装可怜,他发现自己好像又有点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三叔?”少年问道,然后看着出现在门外的那个有着几分熟悉的青衣身影,伸出手指说道:“你,你是当年在山里救了我和阿音的人。” 谢洵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少年看向顾筠问道:“三叔又是怎么回事?” 顾筠说道:“我不是和你们说过吗,我以前在承源岛住过一段时间。谢洵就是那时和我结为异姓兄弟的三弟。” 少年又问:“三弟?那你是大哥还是二哥?” 顾筠回答:“我行二。” 少年再问:“那你们大哥是谁?” 顾筠怒道:“哪那么多废话,先把你的手挪开。” 少年收回视线看见自己的手还放在少女的头上,连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挪开,然后迅速岔开话题说道:“那为什么他们会救了我?” 顾筠说道:“当初你离开赋阳村之后我就告知了谢洵,拜托他一路跟着你,以防出现什么意外。而傅庆安……” 傅庆安重新出现在门口说道:“师父死之前我见了他最后一面,他跟我说他收了一个天赋卓绝的关门弟子,当时在晋岩城我见到了你的红缨枪就认出了你的身份,后来又遇见了谢先生,所以就也跟着看看你能怎么踏破十三鬼门关。” 少年听到这里嘟囔了起来:“你们这些高手都这么闲的没事干吗?我在前面打生打死,你们就在后面看热闹啊?你们要是早点出手,鬼门关不早就破了?” 顾筠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头上,没好气地说道:“文仲甲死在宫门外,傅庆安当时耗尽气力也没能救下,此时仍是有伤在身,谢洵……”顾筠看了一眼谢洵没有多说,然后他端起一旁的药碗放到少年面前说道:“赶紧喝了,要是没事了起来走两步,哪那么多话。” 少年无奈地在少女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被顾筠拎了出去,赶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去了。毕竟少女一直担心少年,足足在床边守了一夜,怎么劝都不听,现在想来也是心力交瘁,如今看着少年醒转过来并无大碍的样子,顾筠便想让少女也好好休息先。 少女离开之后,谢洵和傅庆安也暂时离去,只有顾筠独自坐在床边劈头盖脸地将少年如今身上的伤势和病情都说了一遍,少年只能老老实实地安静听着先生的数落,全然不敢开口多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修养得差不多了的少年终于能走出竹屋来到湖边,他感受着熟悉的微风吹拂过脸颊,闭着眼沐浴在秋日的天光下,然后听见了脚步声慢慢走近,少年睁开眼看向出现在自己身旁的顾筠,沉默着没有说话。 顾筠背着双手缓缓开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伤养好了就继续出去拼命?还是就躲在山里再也不出去了?” 少年低声说道:“先生,我以前只知道鬼门关恶鬼杀人无数、暴戾残忍,却不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恶,可是走了这半年我见了那么多的鲜血和尸体,才发现原来天地竟然能这样的混沌一片,叫人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和希望。”顾筠看着湖面,静静地听着。 少年沉默片刻之后继续说道:“先生,我还是想再去走走,其实在去言封城之前我就隐约觉得是要败了,可是我又觉得,既然当初走出赋阳村时就想好了要一往无前,,怎么能够轻易地就退了呢?所以哪怕差点就死了,我却也并不后悔那时的选择,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您和阿音......“ 少年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语气平静坚定地说道:“可是先生,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如果因为死亡就退缩,那我当初又为何要答应师父们承继他们的意志呢?” 顾筠转头看向少年的双眼,只是问道:“如果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跟在你身后保护你呢?如果这一次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呢?” 少年笑着说:“没关系啊,反正我本来也就不知道自己身后原来还有人在护着。至于再也回不来了……”少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悄悄走到顾筠身后的少女,然后直视着顾筠的双眼,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不管走得再远,总是要回家的啊,不是吗?” 少年歪着头看向少女,露出如同天光般璀璨的笑,少女站在微微拂动的风里,发丝凌乱地遮掩着脸上的神色,只有四目相对间流转的涟漪,细说着心意。 远在万里之外,奇星岛的大军遭遇了第一次兵败。 当盘戈率领十万南军加入战局,战线就被无限拉长,魔君座下的五十万大军被迫分散到两大战场之中,同时随着降魔殿及魏崇阳在各城池之中的治理和谋划,奇苍的威望一时间达到了当年奇星岛统治时的全盛时期,备受压迫已久的百姓们无不高歌奇苍皇帝的无上荣光,紧紧追随在伟大旗帜之下。 然而,当魔君苏醒重新降临的传闻开始席卷战场各处,恐惧和退缩慢慢占据了人们的心神,仿佛天空之上的日光都被逐渐遮蔽,只剩下了惨淡的一片阴霾,于是魔君大军的力量也似乎无限地膨胀起来,一场摧枯拉朽的战斗将奇苍逼回了西境。 持续两月之久的桑河城之战终究以奇星岛大军伤亡三万之数而落幕,奇苍被迫率领大军驻守西境华昂城休养生息。 西境盛廿城行宫之中,魏崇阳放下手中的战报陷入了沉思,他猛然间发觉到这六个月以来的连胜,似乎不过是在某一只无形之手的操控之下,而奇星岛大军的扩张和城池的收复又只是那位幕后之人的视而不见而已,想到这里,魏崇阳感觉夜里的风穿透了燃烧的壁炉渗进身体之中,他猛地站起身来,攥紧苍白的十指,在宽广的大殿之中来回踱步。 如果从逐渐麻痹心神、令人难以置信的连胜中清醒过来,便会发现在这些战役之中有许多的疑点,比如一万魔君骑兵怎么会在城中发动突袭从而将柳严城拱手相让、又比如献舫城的城主为何会被民众那般轻而易举地谋杀从而大开城门让出城池……此前种种看起来水到渠成的东西此时却都无比清晰地显露出缺陷来,魏崇阳就这么在行宫大殿之中想了一夜,直到天边有黯淡天光浮现才慢慢收拢心神。 走出大殿,冬日的寒风扑打在紧绷的脸上,魏崇阳的面容慢慢变得坚决,他挥挥手,站在一旁的侍卫走上前来,魏崇阳沉声发令道:“抽调亲卫队随我前往华昂城面见陛下,另外我要先见一见唳钧统领。” 侍卫接下命令之后便退下去安排,而魏崇阳则返回大殿之中坐在桌案后闭上双眼稍作休息。 行宫之外有一座森严的府邸,红墙绿瓦却透着股冰寒,简陋的硕大牌匾挂在屋檐下,路过之人无不心怀敬畏和崇敬地注视片刻。这座就在行宫旁的府邸,正是如今在西南两境高举奇星岛旗帜、治理城池灭绝魑魅的降魔殿。 此时坐镇降魔殿临时指挥所的正是第三正司唳钧,他正坐在堆满公文的桌案之后神情严肃,有手下战战兢兢地走进指挥所正殿,躬身行礼道:“大人,魏宰辅有请。” 唳钧放下手中关于冀央行踪的回报,抬起疲惫的视线看向身前不远处低着头毕恭毕敬的手下,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一个本应该只负责灭杀魑魅的武将,此时竟要管理起这堆积如山的公文和无数城池中大大小小的杂务,其实都怪那个做甩手掌柜的第一正司冀央和跑进北境就不知道回来的第二正司麟书。 唳钧站起身来,抓起一侧的官袍披在身上,点点头道:“走吧。”说完就跨过降魔殿的门槛,大踏步地往不远处的行宫走去。 唳钧来到行宫正殿之外,看着烛火黯淡的宽大殿堂面露肃然,他总是不免地感到恍惚,想自己当初只不过是南境一个不受重视的小小武将,因为冀央广纳天下武者组建降魔殿而毅然离开家乡,却没想到如今竟以降魔殿第三正司的身份有了如此的权势地位。 他时常会面对那堆积的公文和忙碌的手下们陷入沉思,仔细想想自己是否真有本事能担待起如此的重任。可是一切都走得太快太急,没有什么思考犹豫的空闲,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的流落使得他成了这临时指挥所的唯一指挥者,犹如一步登天般每日忙碌于城池的治理和民生的修养,此时更是得以独自面对高高在上的三朝宰辅,他长吁出一口气,跨步走入正殿之中。 魏崇阳抬头看见唳钧走入大殿便站起身来,他示意唳钧在一旁落座,然后坐在另一侧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唳钧有些拘谨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便坐在原地等待魏崇阳吩咐。魏崇阳沉默片刻之后还是开口道:“如今冀央大人在东境与鬼门关对抗,麟书大人又远在北境打探魔君情报,眼下能够解决陛下燃眉之急的也就只剩下唳钧大人了啊。” 唳钧连忙拱手行礼说道:“魏大人言重了,当初冀央大人在南境之时就曾下令命我等务必以奇星岛国事为第一要务,尽我等绵薄之力为陛下收复奇星岛而不惧辛劳,麟书大人也是因此而主动前往北境探寻魔君的下落,魏大人有何吩咐自可言明,我降魔殿必当义不容辞。” 魏崇阳点点头:“有唳钧大人此话魏某也就明说了,此时前线战事吃紧,陛下心忧北境魔君大军负隅顽抗而久战难息,不日我将赶赴前线为陛下分忧,后方城池及百姓就只能交付于唳钧大人多些劳心劳力了。”说完,魏崇阳起身拱手行礼。 唳钧连忙起身扶起魏崇阳,同时长身而跪说道:“谨遵陛下与魏大人之令,降魔殿必竭尽所能护佑西南两境的百姓安康,静待大军凯旋。” 半个时辰之后,魏崇阳终于坐上了离开盛廿城的马车,他手中握着竹简却无心阅读,虽然已然尽力将所有的安排传达给了唳钧,但仅仅依靠一个成立不足半年的降魔殿真能稳固好后方吗?魏崇阳不敢深思,因为他知道此时也只剩下了这个办法。当年的朝廷官员们大多早已死在战火之中,魏崇阳手下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协助国事,只能在降魔殿身上赌一把了。 魏崇阳眼下最为要紧的,还是亲自去到前线将自己的思虑提醒陛下,此前战局之中的诸多疑点无不显示出此次兵败也是身处掌控之下,若是再不多做警醒而只知一味进军,恐怕此后还要面临更大的困局。 忧心忡忡的魏崇阳在五日之后终于抵达了前线华昂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军营之中面见奇苍。 听完魏崇阳对于战局分析的奇苍闭上双眼躺倒在了高椅上,许久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说道:“魏先生救我啊。”魏崇阳只是躬身行礼,沉声道:“奇星岛之危,臣定赴汤蹈火辅佐陛下。”听着魏崇阳话语间的沉稳平静,身心俱疲的奇苍吐出一口气,重新点亮起双眼中的光芒,站起身来到兵图之前与魏崇阳在反复的辩证中开始了新的谋划。 十日之后,奇星岛大军转守为攻,避开魔君大军的正面冲击而选择开辟道路与南境大军所在战场相连,自此汇拢两方二十万大军正式出兵北境,开始了维持一年之久的北境之战。 而那股足以左右战局的幕后之力却终究成了难以解答的谜题,魏崇阳用尽了所有的心神也终于放弃了这场无形的对弈,尽管在那次桑河城兵败之后仍会不时察觉到那股力量的扰动,但有了防备和后手的奇星岛大军总算都有惊无险地渡过。 战场的瞬息万变足以吞噬掉无数的生命和时光,失败和胜利总在不易察觉之时袭来又离去,而身处其中的人们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挣扎着前行,因为心中的希望足够强烈,因为旗帜的飘摇足够响亮。 战场之中谁又能得片刻清明? 没有人能够例外。也许…… 第二十三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三) 幽暗的深山间模糊的身影闪烁着,莹白的月色洒落泛着寒光,有阴沉声音下令:“追上他们,格杀勿论。”话语落下,铺天盖地的黑色影子如离弦之箭,在山林树木遮掩间紧紧地贴住奔跑在最前方的那两个人。 夜里微凉的风拍打在脸颊上,刀客眯起眼咬着牙向后看去,无奈说道:“完了,这么多人,跑不掉了。”一旁神色冷峻的剑客也向后看了一眼却就不再理会,他沉声应道:“接着跑吧,能不能活下去还未可知呢。” 登山的路蜿蜒曲折,借着树木和山石的遮掩,刀客和剑客靠在一棵巨大的树干上稍作歇息,他们微微喘着气,极力收敛气息,刀客笑着说道:“虽然现在这么逃跑是有些狼狈了,不过杀了那几头畜生也算值了。”剑客手搭在腰畔的剑鞘仰头调息,应道:“你就不该贪心杀那个魔宫使者,咱们事先说好的慎重为主你是半句也没听进去啊。” 刀客扭过头看向剑客,不以为意地说道:“若是一味想着慎重,咱们又何必踏上这奇星岛魔窟来?反正是九死一生的活计,痛快些也不错。”剑客摇摇头,睁开半闭的眼,两人对视一眼,身形摇晃,便继续向着山上跑去。 半山处,魔宫大护法站在一株参天巨树之上,赤红的双瞳冷冽地望向远处跃动的两人,他背负身后的双手轻轻摩挲,长发浮动在月光里犹如寒芒。 作为魔宫代行者之一,大护法所司应是驻守宿微城,然而数天前魔宫深处却突然下了令,于是大护法便领着手下数十人来了东境,围杀传闻专杀城主的两位陌生侠客。这两人出现得蹊跷,只用了数天时间就从东境边陲杀到了东境鬼门关前,两线并进,凡是魔宫治下城主尽皆丧命,死后尸首更是高悬城门之上,向着北境魔宫的方向,无声地嘲弄着。 深不可测的魔宫大护法望了片刻便身影微动,穿梭在树冠之上,向着那二人追去。以先前的手段来看,这二人并不是自己的对手,速速将他们斩了也好快些赶回宿微城去,毕竟那反攻的奇星岛大军已然杀入北境,不知何时恐怕就会杀到宿微城下了。 山石滚落,刀客和剑客并肩顿下脚步,他们向下望去,幽深不见底的悬崖赫然就在脚下,他们对视一眼,转过身面向追逐而来的无数黑衣人,然后,刀剑出鞘。 人数的悬殊并没有迅速结束战局,反倒是各持刀剑的两位侠客身形矫健地腾挪在包围之中,隐隐占了上风,血肉横飞的山崖上,刀客和剑客慢慢地后背相抵,弯着腰略作喘息,双眼却仍凌厉地盯紧每一个黑衣人,然后他们便察觉到了有一股滂沱的气息降落在山前不远的山林中,他们看着那身影缓缓走近来,红色双瞳闪烁肃杀,他们知道,结局到了。 剑客低着声问道:“这应该就是那什么魔宫的大护法了,我们不是对手。”刀客慢慢挺直了脊背,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说道:“不打一打怎么知道。”说完他笑了起来,抖落满身气息,朗声喝道:“什么魔宫大护法,有本事就来杀了我啊,哈哈哈!” 剑客低下了头,披散长发下他似乎也露出了笑意,突然他伸出了手,几乎就要与飞掠而来的大护法碰撞在一处的刀客被硬生生扯了回来,然后两人就这么跌入了悬崖之下,穿破浓雾不见了身影。 许久后只有几声沉闷的碎裂声回荡。魔宫大护法走到悬崖边上,皱着眉看了许久,最后沉声吩咐道:“差几个人到崖下去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身后几人应声接过命令,便转身下山搜寻而去。魔宫大护法则想了想之后端坐在山崖畔一块巨石之上,闭目等待。 浓雾聚拢又消散,如此往复便模模糊糊地显出那一处昏暗山洞来。山洞外有一弯石台,此时刀客和剑客便仰面躺在其上,闭着眼似乎没了气息。片刻后,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慢慢走出山洞来,他低下头看了看躺在一处的两人,伸出宽大双手将二人握在掌中,重新走入山洞深处而去。 恍恍惚惚醒转过来的刀客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他小心翼翼扭头看了几眼,然后震惊无比地和不远处也睁开了眼的剑客对视起来,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难以置信。且不说居然真的侥幸活了下来,这个单单用手掌就能握住自己二人的庞然大物又是什么? 片刻后他们感受到了火光,于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剑,如果这个巨大的家伙是魔君座下的怪物,那么此时他们便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生死难料。剑客冷静下来的双眼深深看了刀客一眼,无声之间简单的计划便成了形,他们复又闭上眼,静静等待。 终于,怪物的脚步停了下来,然后他们便感受到自己被从掌中解放出来,滚落在了坚硬的山石地上,他们听见有人说话却没等听清,他们握住刀剑翻身跃起,一刀砍向怪物,一剑落向火堆。 宽厚手掌轻轻松松地握住了锋利的刀,而另一侧有双指并作一处停下了长剑,然后剑客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道:“怎么,这才几年就连师父都不认得了?” 剑客楞在了原地,他看着眼前仍旧是一身简朴布衣打扮的中年男子,低声惊呼:“师父?” 刀客闻言也停下了正要继续前行的长刀,脖颈间的衣袍被巨大手掌拎起,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被扔在了剑客身边,他脸带疑惑透过火光看着那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视线落在身边的剑客身上,断断续续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挥挥手示意巨大怪物走到身边坐下,然后看着刀客说道:“在下黄草庭,这位是在下……友人”说完黄草庭向着一侧指了指,巨大怪物低声音沉说道:“在下武山。” 剑客不敢怠慢,连忙回了礼,拱手说道:“见过师父,见过武山前辈,在下于琅。”刀客迷迷糊糊地也学着行礼道:“在下周厌,见过两位前辈。” 坐在火堆旁不久,听着黄草庭和于琅的叙说,周厌才终于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系。黄草庭数年前曾受于琅家中长辈所请前去传授武艺,在于琅出师之后便离开于家不知所踪了,数日前黄草庭和友人武山一同来了奇星岛,目的不言而喻,刀客呢喃道:“破灭魔君。” 黄草庭点点头,然后看着山洞外慢慢明亮起来的光芒,问道:“我且问一句,你们可还要往魔宫而去?方才我扔了几颗石子下去,那些追杀你们的人虽然会搜寻一番,但想来也就当作你们已经粉身碎骨了,你们大可就此离去,不再踏足奇星,但……” 于琅没等黄草庭说完便说道:“师父,我们既然下了决心要来奇星岛便绝无就这么离开的打算,不到魔宫之前去看一看,如何甘心?”周厌点点头,也语气坚定地说道:“奇星岛如今民不聊生,我们又岂能因为畏怯而就此离去?此行哪怕十死无生也无怨无悔。” 黄草庭挥了挥衣袖吹熄火堆,然后站起身来说道:“那就走吧,杀回去。”周厌看了看于琅,无声问道“你师父打得过那个大护法吗?”于琅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说道:“走吧。” 然后一行四人走出山洞,在微熹的日光下不见了踪影。当他们再次行走在东境的城池之间时,魔宫不可一世的大护法早已身陨在了山崖。 西北两境的交界处被浓重的灰色阴霾笼罩,血与火交缠燃烧着,灼热的气息仿佛巨大的手掌紧紧攥住了身处其中所有人的心神。重重营帐深处,烛火跳动在魏崇阳疲惫的面容上,勾勒出纵横沟壑间的沧桑和疲倦,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堆满纸卷的桌案之后站起身来,走到布满许多标记的战局地图前,拂须沉思。 深夜里远处的金铁交鸣之声仍不时响起,即便深居营帐护卫之中,魏崇阳依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战局的紧张和残酷。陛下也亲征前线长达数月有余了,然而对于战线的推进却并没能有太多助益,魔君大军展现出的狠厉和执着,竟硬生生靠着人数的优势筑起了坚固的血肉防线。奇星岛大军好不容易才布置妥当抵在最前方的几座城池,甚至差点重新落入了敌手,据这几日的回报来看,陛下倍感心忧,苦无破局之法。 魏崇阳在地图前看了许久,却仍未能琢磨出足以改变战局的策略来,这时有护卫在营帐外禀告道:“大人,冀央指挥使求见。”魏崇阳转过头,低声念道:“冀央?”他沉默片刻后回道:“传。” 护卫领命退下,待魏崇阳重新坐在桌案之后,冀央便掀开营帐的布帘走了进来,他单膝跪下行礼道:“冀央见过魏宰辅。” 魏崇阳虚抬双手示意冀央起身,然后带着浅淡笑意问道:“冀央大人怎得从东境回来了?那位,如何了?” 冀央拱手回道:“大人说笑了,冀央身为朝廷命官却躲在战局前线之后毫无建树,近日愈加感到愧对陛下和魏大人提拔之恩,于是快马加鞭赶来了这前线,望能为陛下和魏大人有所助益。” 顿了顿,冀央才继续说道:“那位,不日前败在了言封城外,生死不知。” 魏崇阳听到最后,皱着眉沉声问道:“败了?生死不知?”不知觉间,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木桌边沿,骨节变得苍白。冀央微抬起头,有些诧异地从魏崇阳的脸上看到了异样的情绪,魏崇阳也自觉有些失态,于是语气带了沉痛地说道:“真是可惜了啊,从先前的情报来看,那位可是真正的少年英雄,听闻南境百姓都无不称颂其丰功伟绩,如今却落得如此结局,难免让人心有不甘啊。” 冀央看着烛火明灭间的魏崇阳,突然说道:“不瞒大人,其实那日‘地藏顾枝’败了之后,下官也入了城与那恶鬼有了一战。” “哦?结果如何啊?”魏崇阳有些好奇地问道。 冀央笑了起来:“自然是败了。”说完,冀央收敛了笑意,坚定地说道:“但在下活了下来,还走到了这前线面见魏大人和陛下。所以……” “所以?” “所以,在下坚信那人绝不会就这么死了,也许不久后的某一日,他会重新踏上独自前行的道路,一往无前地走到魔宫之前,所向披靡。” 魏崇阳靠在木椅上,眯着眼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冀央大人,为何如此崇敬那人?” 冀央看了一眼腰间的剑鞘,回答道:“因为站在那人身后便可看见这世间无数阴郁尽皆不过尔尔,因为那人形单影只却将众生抗在肩上,因为那人仿佛是上天降下的预兆,由此下官便信,这奇星岛仍会是百姓们的奇星岛。” 魏崇阳没再询问,他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沉默了更久的时间,直到营帐外再次传来了通报声:“大人,麟书指挥使求见。” 魏崇阳抬起头和冀央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传。” 布帘掀开,一身与前线战场格格不入白衣走了进来,魏崇阳和冀央看向那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然后三人在昏暗烛光中无声相望。片刻后冀央皱着眉问道:“麟书?你不是在北境打探消息吗,怎么回来了?”几乎在同时,麟书看着冀央问道:“你不是在东境跟着那什么‘地藏顾枝’吗?怎么也跑来前线了?” 魏崇阳看着眼前有趣的一幕,举起手示意二人先安静下来,然后问道:“麟书大人怎么从北境赶回来了?可是已经得到有关魔君的消息了?” 麟书越过冀央拱手行礼道:“回禀大人,数日前下官收到密报,根据探寻的结果来看,种种信息指出有一条暗道可直达魔宫之后的孤山。下官于是特来禀报,希望能得大人恩准,由下官带领降魔殿众人潜入搜寻魔君所在。” 冀央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麟书,撇了撇嘴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向了魏崇阳。 魏崇阳沉吟片刻之后,问道:“消息属实吗?”麟书回道:“应当无假。” 魏崇阳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好,麟书大人可自挑选降魔殿或军中好手,若真能找到魔君所在,对于前线战局也有莫大助益。” 麟书领命称是,站在一旁的冀央也拱手说道:“大人,下官愿意同往。”魏崇阳点点头说道:“好,若能有降魔殿一二正司一同前往,此行也能少些变数。那二位大人就先下去休息吧,养足精神再行动。” 冀央和临麟书回礼退下,走出营帐不远之后,冀央一巴掌拍在麟书后背却被对方扬起的折扇挡住,麟书面带戏谑地说道:“怎么?说你跟在别人身后就恼羞成怒了?”冀央不耐烦地骂道:“当初要不是看你有点本事,你以为降魔殿非你不可啊?”麟书笑了起来,凑近冀央说道:“翻脸不认人啦?要不是我,南境那么多城池能安安稳稳地撑到魏崇阳派人去?恐怕早就乱成一团喽。” 冀央白了麟书一眼,心中不甘地承认了对方的本事,于是转移话题道:“你去北境不是去寻人的吗?” 麟书摇着头说道:“对啊,我去找魔君的啊。”冀央又是一掌拍去,说道:“你骗得了我?” 麟书笑道:“没找着呗,不过我有预感,那条暗道中会有线索。” 冀央看着麟书一贯轻佻的脸上难得的凝重,想了想跳起来拍了拍麟书的发髻,然后向前跑开去,喊道:“放心,我会帮你的。”麟书嘴角露出笑意,一折扇飞出,砸在了冀央的头上,一声痛呼。 营帐中,魏崇阳身前散落着几张褶皱的废纸,其上清晰的墨痕仍未干得透彻,他放下笔,终究没有写出那封信来。他知道,一直都知道的,那个传闻里举世无双的少年就是当年赋阳村中的孩子,他很欣慰那少年真的走出了深山来到鬼门关前,他很开心那少年有惊无险地一次又一次战而胜之,他看到南境百姓称颂他的功德便满怀欣喜。可是如今却听闻了生死不知的消息,虽然那少年有深不可测的顾先生护着,但相隔万里如何能够安心? 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的魏崇阳,终于还是决定去相信那已经长大了的少年,静静等待着他有朝一日意气风发地归来。 细碎的风缭绕着,少年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激荡起烟尘夹杂落叶,少年嗞着牙扶住一旁的巨石站起身来,眼神带着无奈和幽怨地看向对面的傅庆安说道:“说好的指教呢,下这么重手啊。” 傅庆安挥袖收手,脸上带着戏谑的笑说道:“我没用枪,已经是收着打了。”少年靠着巨石喘息,仰头叹了一口气说道:“人比人气死人,凭什么你这个专练枪术的家伙拳法还比我厉害。” 傅庆安耸耸肩,他捻起衣袖擦了擦手掌,走到少年身侧问道:“所以呢,决定了吗?暗杀之术注定当不得正面相斗,身法一道若被看破更是无所遁形,剑术和拳法你如今又接连败了,枪术更是不用多说……”说到这里傅庆安转头看了一眼少年,果然在那双眼中看出了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他接着问道:“所以?” 少年一跃而起坐在巨石顶上,闭着眼感受秋风拂面,他轻声说道:“那就用刀吧。” 傅庆安看着少年,说道:“其实你自己一开始也早就做了决定吧。” 少年睁开眼笑着看向傅庆安,说道:“喂,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这家伙是不是早就认识我了,明明才两三个月的功夫你怎么就把我琢磨得怎么通透了?”傅庆安摇摇头不置可否。 少年接着说道:“是的,其实当年我之所以接触武学,便是因为大师父带着刀来了赋阳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的,看见大师父身受重伤却仍紧紧握着刀我就有些不一样的感受,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唤着我,握住刀,再去看这世间,好像,真的有了些不一样。” 傅庆安扭过头看着少年认真的神色,问道:“可是,你的刀败给了鬼门关的恶鬼啊。” 少年耸耸肩说道:“曾经有个老先生和我说过‘心境通明’四字,于是我用了三年时间去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山里,什么时候才能去到那些狰狞恶鬼面前。”傅庆安问道:“答案呢?” 少年看着傅庆安说道:“从来都是。”傅庆安愣了愣,少年笑起来:“当我第一次握起刀,当我第一次修炼武道,当我第一次想要走出赋阳村,当我第一次起了杀心,每一次每一刻都是心境通明,因为其实从大师父走进竹屋的那一刻起,我便清楚知道了自己究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只是……” 傅庆安好奇问道:“只是什么?”少年嘿嘿笑着,说道:“只是,我武艺不精罢了。”傅庆安一时无言,片刻后才接道:“你脸皮之厚真是堪称举世无双啊。”少年知道傅庆安是在调侃最近愈演愈烈的歌颂“地藏顾枝”的势头,于是得意地摆摆手,引得傅庆安一阵无语。 最后少年还是说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容易就知道这些道理的,要不是有先生在,恐怕我也走不出这深山竹屋,更走不出赋阳村。” 傅庆安看向林外正晾晒草药的顾筠和扶音,说道:“顾先生确实深不可测。” 少年看着傅庆安,撇了撇嘴说道:“什么深不可测?他也没那么厉害啦,就是不太爱说话而已。”傅庆安好笑地看着少年,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林外扶音挥着手喊道:“快点来做饭啦。”少年立即从巨石上跳下来,边跑便应道:“欸好,来了来了。” 于是傅庆安就站在落叶纷飞的林中看着,看着名为顾枝的少年奔向他的家,奔向站在阳光下笑着的顾筠和扶音。这一刻傅庆安突然觉得少年的身影仿佛穿透了重重的迷雾,无比清晰地勾勒在自己的眼中,不似初见也不似当初,而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世间,满怀信念也满怀爱意,奔向他的人间。 这便是,所谓的心境通明吧。 第一章 千帆阅尽芳华开 云层倒映,入镜入眼,浪花跃于潮头,卷动翻腾,扰乱镜中景色却扰不动心,天际一线金华落日,有千帆过,有清风起,岸边润湿木板路尽处,白衣轻扬,少年负手而立,眼底有光,心上有人,一心一意,等一人归。 仿佛说书先生手中醒木敲下,满堂静寂一声清脆,于是整座天地都终于惊醒,耳畔涌入一如往昔的嘈杂,繁华街道与翻涌的海面上都喧嚣鼎沸,眼前有百十船只停靠又启航,此时已近黄昏,港口附近这片地界却还是忙忙碌碌不得停歇,不远处兴建在港口旁的市井街坊都亮起了烛火,在夜幕之中将愈显出摇晃的朦胧光亮,却比星光和月色要近人间。 奇星岛自三年前新皇登基革新旧政、广开商路以来,停滞已久的港口又重新繁荣,且随着光明皇帝在近年间提出建立海上商网,并实实在在主动与许多岛屿推动往来贸易,如今的海上可谓说是名副其实的车水马龙。有时正值贸易繁盛时期,更是有船只堵塞难行的情况出现,如此一来,即便奇星岛与世隔绝已久,也依然在短短三年之内便乘着海上商路的东风百废俱兴。 苍南城也借着数十年前所建的这青石港,一跃成为奇星岛南境首屈一指的繁荣城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与青石港格格不入,这里的百姓几乎人人三五更便早早出门,有的忙着摆弄家中自有或为富家大族看管的船只,有的三五成群地蹲在港口附近等着货船到来便施展一身蛮力,有的挑着蔬菜瓜果猪羊肉食或一些零碎玩物摆放在港口附近准备叫卖…… 这几日那些早早来此忙碌等待的人群有了新鲜话题,港口不远处一株古树下站着的白衣少年,已经接连几日清晨便至,日落却还不肯归,有肩挑竹竿悬挂几样新奇首饰的妇人私下指指点点说这么清秀雅致的少年应该是学府读书人,也有蹲在墙角叼着旱烟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猜测这个小白脸会不会是附近那家红楼新来的揽客招牌。 直到张家寨那对掌舵一艘乌蓬小船的父子加入闲谈,众人才知晓这个看起来干净清雅的白衣少年居然是个木匠,张家父子指着不远处停靠在岸边的自家那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船,啧啧说道:“当初从家中后院翻出这艘落了灰的破船,本以为没用了,可有人介绍说城北泥阳巷那家木匠铺子手艺不错,我们就想着碰碰运气,费了大劲才将这破船给拖到城里去,一眼看见是个少年老板,还觉得得是白来一趟了。嘿,没成想,那个少年老板年纪轻轻却一手木匠功夫着实不错,你看这不,我这艘破船如今都能安安稳稳走到曲星岛了。” 后来攀谈闲聊的人多了,才知道那年纪轻轻的木匠铺子老板不仅手艺出众,而且从来不会狮子大开口地收取昂贵价钱,平日里帮人做些木具和其他闲散物件,也都只收几两碎银。再加上为人处世还真如学院里的读书人一般谈吐气度,倒是有许多行船的人都乐意光顾那泥阳巷的木匠铺子,一来二去也就和平易近人的少年老板与相熟了。 可大家来来去去说了许多,问了问,却没人知道这少年最近日日来了岸边,不是为了修筑船只就只是站在木板路附近望着海上,似乎是在等人? 不过一来少年虽然看着知书达理,与人交谈也和煦温暖,可却莫名地还是让人觉着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态;二来少年也时不时便主动出手帮扶修补船只或卸载货物,于是人们也就不太好意思有些冒犯地询问他究竟是来这岸边为何。 第五日,少年又是早早便来了岸边,站在树下咬着薄饼,手边放着一壶清水时不时喝上一口,还是一身浅素白衣,腰间悬挂一个小巧玲珑的朱红酒壶,此外周身不着繁饰,漆黑长发也只挽起缀着一支木簪,似乎是桃枝模样,精致雅秀,想来应是少年自己闲来无事的手笔。 晨露滴落枝叶,坠入漫天洒落的华光中,光怪陆离便只在一滴渺小水珠中演变幻化。少年伸出手去,将滴落枝头的寒凉露珠点在指尖,饶有兴致地透过其中看着微微折乱的景色,有脚步声临近,少年垂下手,水滴从指尖滑落摔碎在石板路上,少年从依靠的树干上直起身,向着来者拱手行礼:“张兄。” 作为世代为农的张家寨中难得走出行船的张家寨父子,无疑已是村中为人称道的有为之士,只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张家父子在这港口待久了,也看出来了自家那艘小船便只能靠着一些零散行者的几点银两为生,如此虽说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只是自家那艘确实有些年岁的破船时不时便容易磨损,父子俩没那财力和志气去换艘新船,只能缝缝补补,这不,船头又被风浪摧破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家父子此时可谓是心急如麻,早些时候已有客人预定了午后出船,可是破损的船头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便缝补好损坏?无论是去城里找木匠,还是就近寻一些富贵人家的船上工匠帮忙都要耗去许多时间了,父子俩又实在放不下那急着出海的客人承诺的高价。万幸,相识的少年木匠老板就在附近,张家父子一合计,只能赶紧来找年轻的木匠铺子老板,希望少年能够帮帮忙,至少争取那一个可以在午后之前赶好工便顺利出海的机会,腿脚快些的张家汉子就在父亲催促下赶来找少年帮忙了。 少年听过了张家汉子的请求,二话不说,提起水壶便和张家汉子走向小船停靠位置,一路上少年就事先打听清楚那船头折损如何,早早盘算好了大概需要什么缝补用料,让汉子尽快去附近坊市买来,自己则先赶到小船处仔细查看。 日头攀升,到了正午时分,炽烈光晕正正笼在头顶,乌蓬小船船头,少年放下手中铁锤,抬起相对干净的手背擦去汗水,可仍在脸上划过道道灰色污痕。少年瘫坐在地,喘着粗气却大笑着说道:“行了,修好了!”。还在船尾忙活的张家汉子闻言,连忙站起身放下手中抓着的木条,跨过碎屑靠近少年身边,看着脚下船头已经焕然一新,不由得也是面露喜色,嘴中喊着:“辛苦顾先生了,麻烦顾先生了……”便跳着跑去船舱从桌上倒了满满一碗水端到少年身前,少年也不客气,接过之后便一饮而尽,酣畅淋漓地呼出一口气,这才向张家汉子拱拱手:“多谢张兄相助了。” 张家汉子接过空碗,闻言忙不迭地摆手:“哪有的事,应该是我们父子俩谢谢顾先生才对,我不过就给您打打下手,哪值得声谢啊。”少年笑着摇摇头,这时张家老者也从岸边提着食盒快步走来,近了船边看到已经修补完工的船头,脸上大喜,不过却瞬间面色难堪,他低头看看手中食盒,犹豫着走近少年身边说道:“都怪老小子我想的不周到,应该带顾先生到酒楼好好道谢一番的,都怪我都怪我,没想到顾先生手艺精湛竟是这么快就完工了。”说完,老者对着汉子示意一眼,汉子赶忙转身去船舱之中掏出银两,便要和父亲一起架着少年往酒楼赶去。 少年见状忙起身拦住二人,有些无奈地笑着说道:“欸欸欸,不用这么麻烦。张老先生张兄,我这不过举手之劳,再说了还是要收钱的嘛。哈哈哈哈哈,就不用去酒楼吃了。既然张先生带了吃食回来,还去什么酒楼啊。”老者和汉子仍是自顾自地便架住少年双臂,一边伸手做引一边便踏步要走,嘴中还说着:“诶,顾先生这说的什么话,若不是顾先生二话不说便来帮忙,还在午后之前就赶工完成,老小子我哪还能正常出海,这都是多亏了顾先生啊。”张家老者说起话来便开始絮絮叨叨,就连些旧事都翻了出来:“再说当初这艘破船也是在顾先生的手中才能够有如今的用处,这恩情太重,一直没能好好答谢顾先生,老小子更是心中有愧。” 少年听着老者的话语,有些哭笑不得,右脚向后踏出一步,双臂顺势一抬一缩便退出了张家父子的双臂之间,摇摇头笑着说道:“真的不必了......再说,张老先生那自酿的黄酒,我自上次尝过之后便是念念不忘,这回可得再好好讨上几杯了啊。”,见父子俩仍是要拉着自己赶去酒楼,少年连忙再补上最后一句。 张家父子闻言对视一眼,最后张家老者也是笑着说道:“顾先生这说的什么话,要喝酒那还不简单!老小子我在船里可藏了好几瓶老酒,这就拿出来给顾先生尝尝。”话语落下,三人便说笑着走进船舱,就着食盒中几盘不算精致却也香气四溢的肉菜,将一坛二十年的老酒喝了大半,毕竟午后还有客人要出海,张家汉子不敢喝多,而张家老者年岁渐长几杯下肚便有些迷糊了,所以大半坛酒都入了少年的碗中。 少年喝酒很慢,端起碗一口一口慢慢抿入嘴中,可满满一碗酒却很快便见了底,少年的脸上泛着淡淡红晕,双眼却愈加澄澈明亮,仿佛天上春光,暖了人间。 吃饱喝足,少年和张家老者坐在船头,借着春日午后的暖风吹散几分酒气,有一言没一搭的聊着。说那张家寨落榜书生回乡建了私塾,也说那港口附近的千灯红楼来了一位倾国倾城的新花魁,说那苍南城来了一位新城主,也说那破败鬼门关如今倒是竟变作了奇星岛英雄荟萃的演武之地…… 潮起潮落,双手撑着船头的少年仰起头眯着眼,静静地听着,轻轻地说着。似乎酒醒了许多,老者渐渐多了几分拘谨,静默片刻才又说道:“这春雨也下了好几阵了,怎么岸边那棵树还不见花开呢?” 少年转过头,看着在微风中枝叶摇晃间若隐若现的洁白花苞,点点头答道:“是啊,怎么花还不开呢?” 又一阵潮起,夹着海风汹涌而来,小船摇摇晃晃,少年皱了皱眉,扭过头望向远处天际海面,有巨大黑影遮天盖地,五层楼高的楼船穿破了风浪,船头上旗帜猎猎迎风而展,黑底金纹缠绕交错蜿蜒而起,书“金藤”二字。 楼船的船头甲板上,有一袭白衣站在风中,双手轻轻搭在栏杆上,女子如瀑青丝在风中凌乱作舞,如玉面容若隐若现,眉眼如黛朱唇点绛,那般柔柔弱弱地站着,有花香相伴,有指尖风铃响。 “哇,终于要到了。”有声音自身侧传来,女子偏过头看着结伴走来的四五人露出浅浅笑容,一位眉眼飞扬神色灵动的女子卷动着裙摆,一步跃出牵住女子手腕,和女子并肩望着远处海面上模糊朦胧的海岛。 灵霜牵着女子纤弱手腕,嘟囔道:“终于要到了呢,再在海上这么飘着,我以后都不敢出海了。” 女子指尖刮过灵霜的鼻尖,笑着说道:“有这么夸张吗?” 灵霜立即手舞足蹈地再次强调由于这几日海啸导致楼船风雨飘摇对她造成的伤害,简直泫然欲泣,女子忍俊不禁捂嘴笑出了声,身边几人也是哈哈大笑看着这个鬼灵精怪的少女生动的表演。 这时又有脚步声从船舱中传来,一个身穿华贵紫衣的高大男子走出船舱的昏暗,在灿烂的日光下微微眯起了眼睛,神色闪过一瞬间的不悦,男子身后跟着两个仆役打扮的下人,男子剑眉星目面白无须,头顶玉冠腰悬宝剑,气宇轩昂龙行虎步。 看着男子走出,站在船头的几人都拱手做礼,男子神色松缓,笑着挥挥手:“你们这是做什么,都说了就算不在学院里我们也是同窗啊,怎么就还客气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多谢了青藤我们才能这么快就到了奇星岛啊。”有一位神药学院的男子笑着回道,一直以来都隐姓埋名没有展露金藤岛三皇子身份、谦逊求学于光明岛神药学院的青藤摆摆手:“这有什么,不过是帮着找了艘船罢了,我们都是要来这奇星岛历练的,哪有什么谢不谢的。”说话间,青藤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那站在船头的白衣女子,又迅速移开。 女子静静听着眼前几位同窗交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终于耳中多了几分嘈杂,女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转过身双手倚着船头栏杆,探着身望向渐渐临近的繁华港口。 穿过围绕着交谈的几人,青藤有意无意地站在了女子身边,看着女子眼中逐渐亮起的光芒,问道:“这就是你的家乡吗?” 女子恍若未闻,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那人。 那人站在乌蓬船头,挥着手,笑容犹如划破深沉夜幕的那抹晨光,入了眼便入了心。 她叫扶音,他叫顾枝,他在等她,而她知道。 青藤眯起了眼,看着倒映在女子眼底的那人带来了从未见过的倾世容光,他的手搭上剑鞘轻轻敲打,一声一声掩着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怒气和冲动。 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青藤便动了心,不是床第缠绵时那轻薄如纸的爱意,而是藏在心里念着想着不敢接近却又难以走远的纠结,等了三年终于自认到了并肩的时机,借着此次游学已是存了执子之手的心思,可那站在小船船头,污痕遍布白衣面容平平无奇的男子是谁,究竟是谁能让她露出这般笑意? 楼船近了港口,挤出一处广阔的停靠区域,许多靠在墙角等着帮工的汉子走了过来,午间饭饱躺在船头吹着海风的船夫也好奇地站起了身,岸边茶楼酒馆窗口探出了打量的视线……五层楼高的楼船即便在日渐繁华的青石港也是足够令人啧啧称奇的庞然大物,而天下第三大岛屿的金藤岛皇族旗帜更是有着摄人心魄的震慑力。 交谈议论的声音慢慢充斥在港口的各个角落,又顺着交头接耳扩散到了远处,渐渐地港口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们,张家老者站在船头张着嘴赞叹道:“顾先生,你看这船真大啊。”没有听见回答的老者转过头却找不到少年,而远处拥挤的人潮间多了一个艰难穿梭的清瘦身影,少年从摩肩接踵的人群间穿过,嘴中不时说着:“借过借过,抱歉抱歉……” 终于,少年跌跌撞撞地撞出了人墙,看见了自楼船木板走下的人流,护卫挡在木板两侧和人群前方,木板台阶上,一眼看去就知身份尊贵的紫衣男子走在最前头,左手搭着剑鞘,笑容灿烂却藏着深沉的光芒,有些刺眼,也有些黯淡。 少年的视线越过所有人,落在她的身上,而她脚步轻盈地穿过所有人,白衣飘摇飞舞宛如落花,洋洋洒洒从天而降,落入他的怀中。顾枝张开双臂轻轻抱住扶音,风中荡漾起两人白衣交错的剪影,他在她耳边轻声笑着说:“欢迎回家。” 人群终于在城主和苍南城护卫军赶到之后慢慢散去,青藤带来的护卫和护城军一同围绕着隔出一片空地,早已收到消息的城主和青藤并肩站着朗声交谈,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地传入旁人耳中:“多谢城主好意,不过在下此次是随神药学院的同窗游学而来,也会走入村寨为民消灾除病,就不麻烦城主安排食宿。” “诶,三皇子客气了,既然到了我奇星岛苍南城,总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啊。” 站在不远处的神药学院其他五人没有什么偷听的打算,此刻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个正把手抚在扶音发丝上的陌生男子身上,灵霜嘟起嘴,小声说道:“什么嘛,这个家伙是谁啊?你看看那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了还敢抱扶音,还有还有,那裤腿都一高一下的真难看,长得也一般啊……” 神药学院作为汪洋之上三大求学圣地之一和天下医术荟萃之处,从来不缺天才和神医惊诧世人,可是最近三年,在神药学院中名声最为显赫的,还是年纪轻轻就足以和那些医术大家落座共议的扶音。于是清冷明媚的扶音在神药学院许多人心目中,几乎是那天上仙子般的人物。只不过虽然此时旁观的大家都对那个居然能跟扶音如此关系密切的男子有些不满,但听着灵霜开口便是滔滔不绝的指指点点,众人也是自愧不如,只是将好奇的打量视线在那个少年的身上梭巡着,心思各异。 顾枝捋顺了扶音凌乱在海风中的青丝,柔声说道:“不是说好了还要三天就到吗?怎么拖了这么久?你骗我。”扶音拍开顾枝的手掌,微微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道:“这怎么能怪我呢,明明是海啸的错嘛。”早就知晓风浪肆虐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边境处的顾枝点点头笑道:“好好好,都是海啸的错。” 扶音满意地点点头,视线打量着顾枝布满碎屑和污痕的白衣和疲惫凌乱的面容,伸出手去点在他的眉间,轻声说着:“你是不是又早早就来等我了。还有,干活怎么能穿白衣呢?你看看,都脏成什么样了,武山大哥得洗多久才能洗干净啊。”顾枝嘿嘿笑着:“没事,武山那家伙就喜欢干这种活。”扶音啧了一声,正要开口说几句怎么能把什么活计都扔给武山大哥,可是顾枝却已经转过头露出笑意,只是没有了初见时的干净明亮,扶音心领神会,也收敛了神色。 结束了交谈的青藤眼神注视着顾枝扶音二人,似乎察觉到转头望来的顾枝的视线,他不着痕迹地撇开视线,缓缓走近灵霜五人身边,问道:“那人是谁啊?” 灵霜愤愤道:“不知道。” 似乎终于留意到了其他人,扶音牵着顾枝衣袖走向青藤和灵霜等人,又是那常见的清淡模样和低缓的声音:“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我的兄长。”扶音说着,微微顿了顿,似乎在想着应该如何介绍顾枝才算妥当。 顾枝露着灿烂笑容看了扶音一眼,然后转向其他人拱手一礼:“见过各位,在下顾枝,是扶音的家人。” 兄长,家人……无论是哪种说法,落在众人耳中此时都有了不同的意味。扶音的身世在神药学院从来都没有人提及,更没有人知道扶音家中是不是有什么兄长家人,就连唯一和扶音关系近些的灵霜,也只知道扶音的家乡在那奇星岛南境的一处山中。此刻没有谁去刨根问底,只是或平常或愤懑或深沉地回礼,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对于扶音来说似乎极为不同的少年。 青藤隐隐站在众人身前,与顾枝对视着说道:“顾公子既是扶音的家人,那便是我们的朋友,不如与我们一同去城中喝上几杯?” 顾枝只是笑着没有回答,转过头看向扶音,眼神是询问,扶音眨眨眼,顾枝点点头,扶音露出笑容。 他问:“我们去吗?”她说:“武山大哥这几天在城里吗?”他答:“在的,他早准备好一大堆东西就等你回家了。”她说:“那就不去了。” 无需交谈,便只是几个眼神的交错,可他们就已经诉说尽了言语。 顾枝转过身看着青藤说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不用了,我还是先带扶音回家休息好了。” 青藤看了一眼扶音,说道:“也好,只是过几日我们就会出城去乡野游历,也会远行整座奇星岛,可能扶音没法在家中多住。” 顾枝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握住扶音的手掌与众人说道:“各位长途跋涉而来也早做休息吧,我们就先告辞了。”说完,扶音对着灵霜挥挥手便和顾枝一同走向城门,他们肩并着肩,交握的双手掩映在洁白衣袖中,清风拂过,衣衫如流水般缓缓流淌,于是他们只是慢慢远去,就好像世间的祥和安宁都缭绕在他们的身上。 青藤望着二人渐渐走远的背影,语气平静说道:“我们也走吧,去城里好好休息。” 灵霜又嘟囔道:“什么啊,不止长的一般,还一点都不礼貌。” 青藤对着身后的手下投去一个眼神,然后便一如往常般温和有礼地和众人走向苍南城。而几个黑影闪烁间已经悄然远去,紧紧缀在回城的顾枝和扶音身后,并肩缓步的少年和女子似乎都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扶音感受到顾枝握着自己的手掌微微用力,掌心传来熟悉的温暖,扶音嘴角露出浅浅笑意,似在春风里化开的冰雪,终会蜿蜒流淌于花草间,映照漫天光彩。 午后的苍南城笼罩在春日和煦的光芒中,木桌摆放着精细物件的小贩热情地和路过的人攀谈,茶馆里的茶博士肩上搭着白色布巾伸手邀着三三两两的人流,酒楼中说书先生拍着醒木惹来阵阵叫好……那走在街头都怕遭遇飞来横祸,不是被抓去参军便是去建那一座座巍峨宫廷而一去不返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呼吸着新皇朝空气的人们有些贪婪有些恋恋不舍,所以拼了命地安安稳稳过着不足为人称道却平平淡淡便足以让人沉醉的生活。街上人来人往,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孩童,他们笑着,他们跑着,他们跳着……生活不需波澜壮阔,因为无风无浪的湖面便倒映着天际远山与身边人。 顾枝握着身边人的手,穿梭在不算密集却也称得上繁华的人流中,笑意清澈纯净,可手上却时不时地偷偷揉捏一二。脸色红润晕染攀上耳端的扶音,终于觉得这个家伙的得寸进尺已经足够,趁着那家伙嘿嘿笑着的功夫抽出了手,顾枝感受到手中那柔软触感的消失,一愣之后一声叹息,幽幽怨怨地瞥了一眼,然后抬头望向不远处。 地面震颤,不远处有些拥挤的人流骤然分开站在两侧,于是那遮蔽天光的庞然身影便出现在了顾枝和扶音眼前,扶音轻轻“呀”了一声,双手捻起白衣裙摆,脚步轻快地跳着来到了那几乎与街边茶馆二层楼高的魁梧汉子身前,脆生生地喊道:“武山大哥。”肩上挑着半人高木材的高大汉子抬起左手挠了挠头,嘿嘿傻笑起来,闷声闷气地说道:“欢迎回家。” 扶音笑得愈加灿烂,抬起右手挥舞,武山心领神会地蹲下了身,伸出巨大手掌接住女子取下白色布鞋后小心踏出的脚掌,小心翼翼地将身姿轻柔的女子举起放在自己宽广的肩头,又嘿嘿对着扶音傻笑了起来,然后才转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一脸愤懑的顾枝,低沉浑厚的嗓音温和说道:“走吧,回家。” 顾枝哼了一声,显然对于扶音冷落自己十分不满,趁着扶音指指点点城中几处新建的酒楼茶馆,恨恨踹了武山的身后几腿,还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地拳打脚踢起来,对这如同挠痒痒般的举动,武山也只是自顾自嘿嘿笑着,不恼不怒不言不语,如石,嶙峋于峭壁圆润于溪底。 拐过几条街巷又沿着横穿城中的沧元河走了一阵,终于看到了一间门面不大门框却异常宽广的木匠铺子。屋檐下没有悬挂什么招牌,只有崭新春联和两个精巧花灯,顾枝快步上前越过武山和肩头的扶音,从怀中取出钥匙推开大门,而此时扶音也轻轻一跃跳下武山肩头,当先便跑进了后院,走在后头的武山先将肩头木材扔在地上,这才微微弯腰低头走进木匠铺子。 顾枝穿过左侧种满花草右侧堆满木材的后院,走到屋舍外廊道,打开扶音位于北面的厢房,屋中早已收拾干净,床铺上温暖日光的慵懒味道弥漫着沁入心怀,顾枝抢在扶音怪叫着阻止自己踏入她的房间之前,将挂在身上的行李抛入房中。顾枝看着扶音神神秘秘关上房间的举动无奈地摇摇头,走到自己的房间抬出躺椅放在院中那颗桃树下,借着春光和春风,取下腰间酒壶。 武山坐在灶房中低头忙碌,只留下魁梧后背和低缓的哼唱声,顾枝眯着眼,小声道:“真难听。”,指尖在酒壶上轻轻拍打。 当夕阳的余晖染上顾枝换上的干净青衣,灶房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中正散出浓郁的香气,而躲在房中一个下午的扶音也终于打开门走了出来。顾枝提着空荡荡的酒壶微睁开眼,瞥见扶音一步一步静悄悄地向自己走来,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地闭上了眼,直到耳中听到扶音终于靠近了身侧,才张牙舞爪地猛然跳起,吓得扶音哇哇怪叫起来。 扶音从背后伸出右手拍了拍剧烈起伏的胸口,咬着牙恼怒道:“敢吓我是不是?武山大哥,快来收拾他!不对,还得喊上傅大哥,不然你这家伙肯定跑没影了。”仔细权衡了一下之后,少女觉得身前这个可恶的家伙还是由傅大哥来一起教训比较好,顾枝耸耸肩,咧嘴笑道:“我可不会跑”。 扶音脸色微红翻了个白眼,抬脚狠狠踱了一下地面,左手一甩将一个奇怪的物件扔给顾枝,然后便转身跑进灶房中找武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神药学院待久了没有施展的机会,好不容易回了家就又要开始那厨艺的尝试。 顾枝接过扶音抛来的东西一看,是一个染着六种颜色由一个个方块组装成的灵巧玩具,想来又是光明岛独有的新奇玩意,扶音每次回来都会带些这种东西,顾枝这些年也见过了不少光明岛上的新奇物件,对于那些奇思妙想也是有些叹为观止。他嘴角露出笑意,抛了抛手中仍带着几分暖意的玩具,将自己重新扔进躺椅中,摇晃着酒壶,睁着眼望向铺展在零落桃树枝叶后的夕阳。 不多时桃树下的石桌上便摆满了各色各样秀色可餐的美食,闪烁在明灭不定的烛光下,武山坐在垫子上便与坐在椅子上的两人一般高,他满眼笑意地看着大快朵颐的扶音和时不时伸出筷子与扶音争抢的顾枝,夹几筷子菜就对付了一大盆白米饭。 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最终由吃得最慢的顾枝收拾,而扶音则拉住要去帮忙的武山,从房里拿出自光明岛带来的一把精美二胡递给武山,眼巴巴地等着武山调弦试音,顾枝端着碗碟走向灶房,转头看了一眼夜幕中树下的两人,摇摇头。 不知何时,桃树下有苍远辽阔的声音响起,有时低沉如阴云间穿梭的闷雷,有时明亮如清晨春光里婉转的啼鸣,有时又如无尽草甸上奔腾而过的马蹄声,有时也如秋风萧瑟里纷纷洒下枝头的簌簌落叶声…… 桃树下,武山抱着二胡闭着眼睛坐在石桌上缓缓拉着,扶音坐在石椅上支着手臂静静听着,微风吹过她的发端,丝丝花香飘摇,指尖悬着的小小风铃叮叮当当,顾枝走出灶房靠在廊道红木柱子上,看着月光下那足够熟悉却也足够难以忘却的画面,他抬起头,风吹过眉眼之间,抚平了少年意气和不知何时生出的老成。 二胡声停了下来,武山走下石桌与顾枝擦肩而过,低声问道:“喝一杯?”顾枝直起身子踏出一步,点点头但却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到桃树下低身抱起沉沉睡去的扶音,一步一步轻缓地走向房间。小心翼翼地盖好被子,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关上房间木门,顾枝走到石桌边坐下,取过揭开的酒壶抿了一口,咂咂嘴,手指敲着桌面,明亮双眼眨了眨。 武山仰头灌进半壶酒,没有说话,两人便这么喝着,一壶又一壶。 “武山,我想娶她了。”顾枝红晕双颊上澄澈双眼绽放出炽烈的光芒。 “你三年前就这么说过了。”武山又喝了一口酒。 “那是因为当年她说她想再去多学一些医术,我不会将她困在身边的。”顾枝低头看着壶底摇晃的酒水。 “那现在呢?”武山放下酒壶看向顾枝,面容粗犷的汉子神色却那般温和。 “既然现在一切都那么安稳太平,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以后她去哪我便跟着她去哪好了。等她哪天想要停下来了我就搭一间房子,酿几坛酒。”顾枝喝尽壶中酒,笑着说。 “好啊,那我就负责给你们洗衣做饭。”武山也笑着,“不过,丫头应该是不让你酿酒喝酒的。” 顾枝笑着摇摇头:“喂喂,你这么一个大块头天天给我们洗衣做饭像话吗?” “反正我除了打架也只会做这些事情了。”武山看见顾枝投过来的眼神,补充道:“你们不让我打架了,我可不就得天天做这些了嘛。” 顾枝双臂搭在石桌上低下头,闭上眼迷迷糊糊地说道:“嗯,不要打架了,不要了,不用了……” 武山站起身取过一件长袍披在顾枝身上,点点头,神色温柔眼光深邃。 “嗯,不打架了。” 桃树下,少年披着长袍沉沉睡去,迷迷糊糊砸吧着嘴。月光里,少女躺在被褥中嘴角带笑,舒服地张开双臂和双腿。 夜幕之下,光芒星星点点坠入海面,顺着潮起潮落的痕迹缭乱曲折,岸边一棵沧桑古树的枝叶间发出轻微声响。 一夜满树芳华开。 第二章 风雨之中我见你 万里阴云垂落,如一层厚重幕布倾覆海面,压抑着,无风无浪,一叶孤舟飘摇而来,在风浪之中渺小不可见。 奇星岛东岸角落,有绵延古树为岁月折弯枝叶,浓郁的绿意在海面却化作深沉墨色,繁繁密密遮掩了这处小小的滩岸,小舟临近,舟上人拨开缠绕枝叶踏上奇星岛。 回头,透过斑驳缝隙只能望见阴沉沉的天际沉入远处海平面,紧了紧肩上包袱,顾筠走进奇星岛东境衍生数千里的丛林,天光黯淡,顾筠却一步一步地走在愈加深邃莫测的丛林间,神色从容,视线仿佛穿过阻隔映入了千里之外的一切。 千里之外,有烽烟四起,干戈寥落。火焰自城外而起却舔舐着城池内每一寸角落,有人在哭喊着,有人在坠落着,有人在杀戮着…… 他站在高楼之上,看天下倾覆生息凋零,眼中无悲无喜,一身红衣浸染了鲜血,他只是看着。 当鲜血再次洒落,自头顶一片温热又黏黏腻腻地遮住视线,长竑呼出一口气,视线模糊间只看见身前再无一人,便拄着长刀转身离开。荒草丛生真是麻烦,长竑拖着已经三天没有合过眼的疲惫身躯,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那条浑浊不堪的河,长竑扑了过去,冰冷渗入肌肤涌入喉咙,长竑难以自抑地颤抖着,却贪婪地借着骤然恢复的知觉感受着挤压在厚重气压中的空气,仿佛终于活了过来,他呕出一滩水,却用沙哑的声音笑着,身边长刀有弯弯绕绕的磨损,甚至刀尖还缺了一角。没事,笑出眼泪的长竑想着,今天又杀了十个人了呢。 脚步声没有掩饰地簌簌响起,长竑压抑着气息吐出一口气,他仰面躺在河边一动不动甚至闭上了眼,右手却紧紧握住了刀柄,肌肉绷紧积聚着磅礴的力量。 脚步声停了下来,等了许久,长竑终于睁开双眼左手撑地猛然暴起,长刀挥出,可那人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刀尖擦过鼻尖,长竑皱起眉间,他不可能掌握不住刀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种可能自己会失手,那便是眼前这人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在刹那之间便避开了自己的攻击。长竑即便知道眼前敌人的实力非自己所能力敌也没有退后哪怕一步,他握住刀柄打量着周遭环境,找寻最佳的进攻方位。 那人看着长竑气力积聚的右手青筋四起,摇摇头道:“你该休息一下了,这样下去再杀不了几个叛军,你恐怕就先倒下了。”声音是如同外表一般的少年感觉,平平淡淡却不动声色地摄人心魄。长竑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神秘少年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自己,三招还是五招?他抛去莫名其妙升起的念头,只是琢磨着少年话语中的善意,斟酌着开口:“你是谁?” 少年想了想:“崆玄。这样说你应该清楚些。”长竑不知不觉慢慢放松下来,有些愣怔地问道:“你是崆玄七侠?你们,真的走到这里了?不,不可能,他们至少布置了十万人等着你们,你们怎么可能走到这里来?” 少年冷笑:“十万人?呵呵,杀个几千人就都散了,不过,我们也杀了有几万人吧。” 长竑不知道为何自己便这么信了眼前少年的话,直到走进城中长竑才后知后觉到自己莫名失却的警惕,可是当这个少年用如常的平淡语气告诉一个又一个人自己的身份,当少年挥挥手便杀了数百叛军之后,当少年找到自己的师兄之后,与自己师兄紧紧相拥的长竑终于没有任何怀疑。 这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这不知尽头的海面上,能有多少个崆玄七侠?能有多少个少年拥有这般举世无双的实力? 长竑看着披头散发没有了往日从容气概的师兄橦严,低声说道:“师兄,师父死了。”橦严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再流不出一滴泪水,可那张面容上却皱起纵横的沟壑。长竑张着嘴,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问道:“师兄,嫂子和妙儿?”橦严扯着嘴角,那般凄然悲哀哪还有几分望渊城第一天才的风采,时间在血液和火焰中铸就出更强劲的力量,只用了十天就彻彻底底地摧毁了一个人,也曾睥睨天下登楼揽月,也曾粗茶淡饭欢声笑颜,可是,就这么没了。一切,都没了。 看着或衣衫褴褛或伤痕累累的人群,少年说道:“跟我走吧,你们是最后一座城了。” 没有人问什么,也没有人说什么,一路走去,少年当先趟过山石河流,终于来到一处山谷,这里聚集着成百上千的人,自望渊城而来的数十人汇入其中,少年深深看了一眼神色疲惫的人群,转身走向一旁山丘,那儿有一间低矮土屋,屋外搭起的简易布蓬下坐着五个人。 少年走近了,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男子最先开口:“商宁,望渊城还剩下多少人?”少年商宁坐在一条长椅上,说道:“只有几十个人了。”坐在少年对面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男子,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与外界一切毫不相干,商宁看了周围一圈,又张望了几眼屋内,疑惑问道:“二哥,大哥呢?” 黑衣男子没有睁开双眼,只是回答道:“他说他去找一个人。” “找人?”商宁愈加疑惑,身边擦拭长剑的另一个男子开口了:“别问了,我们也不知道。” 商宁不再说话,他看向土屋旁一处草甸上,一个背负长剑的女子敲打着一个孩子磕磕绊绊的动作,严肃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传来:“挽月式最主要的便是这一推一踏,一拦一纳,次序不可混了,知道吗?” 孩童清脆的声音回道:“嗯,我记住了四姨。” 商宁喃喃自语:“今天轮到四姐了吗?” 男子停下擦拭长剑的动作,眼神温柔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和孩童,说道:“是啊。” 黑衣男子终于睁开眼睛,他看着孩童重新起势的滞涩动作,深邃的眼眸中闪过难言的许多东西,是感伤是歉疚还是释然?可是从来掩藏心绪和情感的黑衣男子,却终究没有谁能够去真正看透。 屋内传来声响,吱吱呀呀地木门被推开,一个神色柔和的温婉女子走了出来,一身宽大黄色长裙覆盖着微挺的腹部,她简单挽起的长发间有一支玲珑珠钗,水滴状的光芒荡漾着,映射出黯淡的天光。 坐在角落默默无言的澜珊站起身走到已有身孕的女子身边,轻声说道:“你怎么出来了?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你别着凉了。”女子握住面色关切的澜珊的手,笑着说道:“没事,我还没那么虚弱。” 女子又看向商宁:“商宁,回来了?这次没受伤吧?” 商宁牵扯出一个尽量平常的灿烂笑容:“没事,嫂子,这次出去也就是活动活动筋骨。” 女子点点头,在澜珊的陪伴下站在布蓬下,看着不远处那个孩童一举一动间的认真神态,笑得温柔。 她看见,山丘下那坐落着的嶙峋怪石上挤满了失魂落魄的人群;她看见,低矮山林遮不住的遍起狼烟;她看见,四面八方的阴云笼罩住熟悉天空。她看见世间的苦难和更多的生离死别,可她仍笑着,为那个孩子,为这个孩子,也为了他。 女子抚摸着腹部,眼神里满是缱绻的爱意。身边澜珊也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子,她喃喃问道:“嫂子,你觉得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女子低头笑着:“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个男孩。” “为什么啊?”“因为他也一样调皮,阿洛一不在身边就偷偷踹我。”女子笑得那般温柔,仿佛把世间所有的美好和爱都装在心里,从眼里淌落,从嘴角扬起。 澜珊不知为何便红了眼眶,她用尽力平稳的语调说道:“嗯,真是不听话啊。” 黑衣男子看着两个女子的背影,突然起身说道:“我去做饭。” 将长剑重新悬挂在腰间的男子笑了起来:“哈哈,今天有口福了啊,二哥居然要亲自下厨。” “别废话,来帮忙。”黑衣男子不苟言笑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佩剑男子拉扯着青衣男子的手臂,两人推推搡搡地跟在黑衣男子身后,青衣男子抱怨着:“喂喂喂,你自己被二哥抓来做苦力拉我做什么。” “还是不是兄弟,你忍心看我被二哥使唤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懂不懂?” “那你怎么不叫商宁?”“那小子,你忘了他上次打碎多少个碗了吗?” 吵吵闹闹地,几人间有些沉闷的气氛渐渐舒缓,土屋附近简易搭起的灶台边三个大男人为了油盐酱醋的事情大声说着话,每次都是以黑衣男子一句平淡的嘲讽落幕。 直到炊烟升起,黯淡天光仍没有显出任何时间的痕迹,其实已近黄昏。 他走在山路上,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腰间挂着一把刀,纯澈如初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沧桑和几分深邃,他一步踏出,却眨眼便出现在远方,他就这么似缓实急地走去,向着某处。 顾筠带着一身草屑和几点污泥走进这座破落村庄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断壁残垣和污秽废墟中还能居住这么多人,即便只是形销骨立的孤魂野鬼,可他们依旧被称之为人,顾筠走到一面破碎砖石垒起的护栏前,踮起脚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相互抱着一动不动,在他们旁边是一具开始腐烂的苍老身躯,而坐在地上抱着弯曲双膝遮住衣不蔽体的身躯的女子眼中无神,顾筠看着她呆滞的双眼,转身,愈来愈多的人从塌陷的屋顶下,坑坑洼洼中走出,他们张着嘴,眼里带着最原始的欲望靠近顾筠。 顾筠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看着聚拢而来的人群,眼里是无穷无尽的悲悯,他缓缓闭上了眼,仿佛丝毫没有看见向着自己扑来的人群那眼中的欲望,突然间他开口了:“奇星岛,已经都变成这样了吗?” “是的”有声音回答,一道身影闪烁间出现在了顾筠身边,他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看着顾筠说道:“我知道你想救他们,可是你现在谁也救不了,跟我走吧。” 顾筠睁开眼,仍是悲悯,说道:“走吧。” 他抓住顾筠消瘦的肩膀,振地而起落在了村庄外山路上,他松开顾筠便向前走去,没有回头。顾筠深深看了一眼远处垂下头脚步拖曳着地散开的人群,转身离去。 顾筠看着他熟悉又似乎有了什么不同的背影,也学着折过路边一根枯黄的草茎叼在嘴里,走在前方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嘴中还是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他们看着对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叉着腰笑得肆无忌惮,凛冽的风吹过旷野,尘土在一片荒凉中飞旋。 顾筠看着他,笑出了眼泪。 最后,顾筠低声说道:“君洛,那坛梅子酒熟了。” 而他双眼温和,笑意缀在那张始终年少的面容上,他朗声回道:“等着我,我会亲自回到那棵树下的。” 那棵树,结着酸涩青梅,挂着风铃红符,几度把酒言欢一醉今宵,等几人归? 当他们走向奇星岛中心,山谷中所有人站了起来。 谕瑾仍是一身黑衣,不点色彩不着尘埃,他站在草甸之上俯看着山谷中那站在山石之间的人群,他们握住支撑着他们灵魂飘荡至现在的刀剑,他们咬着牙将鲜血吞咽进身体内重新沸腾,他们睁着多少个日夜都无法闭上的赤红双眼,谕瑾一字一句地,从腹腔里将所有的气力卷进阴云下愈加喧嚣的风中:“我们活着,为了死去的人。我们死去,为了曾经活着。此去,赴死!” 山谷里回响起仿佛自地府阴曹升腾起的怒吼,他们活着,看着人来人往的城池付之一炬,看着身边人身形飘零地尸骨无存,他们活着,向死而生。 孩童牵着母亲的手站在狂风席卷的草丛间,他睁着清澈双眼认真地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他们站在山谷里,仿佛与自己隔着黄泉,阴阳之间。 女子轻轻揉搓着孩童稚嫩又粗糙几分的手掌,温暖散在掌心间,她低头看了一眼微挺的腹部,然后视线落在孩子身上,轻声道:“我们去找阿爹好吗?”孩童抬起头看着神色始终温柔的母亲,笑着,以人间所能见到的所有美好做引,透过纯洁炽热的灵魂和那双澄澈明亮的双眼。女子也笑着,却落了泪,映射着人间所能见到的所有名为悲悯和同情的温柔。 谕瑾走在最前方,指引着为了复仇而甘愿赴汤蹈火的人群。那一同走过岁月和千山万水的身边人都在身后,还有那个孩子,以及那个还未见到世间何谓美好何谓痛苦的孩子。 他们走出山谷,不到千人的人群似乎在所谓的百万大军之中只是一颗小小的惊不起丝毫波澜的石子,但他们仍义无反顾地走向奇星岛的中心,在那里,有了结一切的最终的城池,幕布会在那里落下,是遮掩住所有的痛苦和死亡,还是一袭轻薄白布盖住冰冷尸骨,答案交给时间就好,他们只是为了死去。 君洛和顾筠走到宿微城时,阴云始终密布的天空愈加昏暗,然后终于彻底交给黑暗支配,却也不知是否真的已是黑夜。顾筠站在这座奇星岛皇城的巍峨城门前,没有惊叹也没有畏惧,只是遗憾和一声长长叹息。断裂的巨大城门那样随意地挂在塌陷的城砖下,只剩几根可怜木条的木桥架在护城河上,河水里,是粘稠的鲜红和污秽的暗红。 杀戮没有停止,从三天前破开城门开始,终于得到了最终胜利的叛军变得更加疯狂和肆无忌惮,他们重复在每一座城池里的做法,屠杀了每一个所能看到的人,只是这一次只用了三天便几乎杀了个一干二净。 君洛叼着草茎,咀嚼几下吐了出来,然后语气平和地说道:“走吧。”顾筠怔怔地点点头,跟在君洛身后,走进城中。 踩过破碎木屑,君洛带着顾筠走进一家破败客栈之中,黑夜里客栈安静得可怕,连一丝一毫的声响也没有,更没有火光暖化从身体里渗出的恐惧和无力。顾筠颓然坐在一条还算完整的长椅上,衣袖垂落犹如他此时散乱的头发,可怜可笑地在夜里寒冷的风中飘着。 君洛扫了扫附近积落的厚厚尘土,坐在一张倾斜的木桌上,他取下刀横搭在膝上伸手握住刀柄,望着门外清冷街道出神,突然他开口说:“把酒给我。”声音撞在空旷的客栈里,被贯穿而过的风撕扯着落进顾筠耳中。 顾筠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朱红酒壶,抛给君洛。君洛接过酒壶,拧开凑到鼻尖嗅了嗅,嘿嘿笑了起来:“好酒啊,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身上肯定藏着酒。” 顾筠咧开嘴,露出一个惨淡笑容,嘶哑着回道:“给我留点。” 君洛举起酒壶,右手握着刀柄左手五指摩挲着酒壶上雕刻的凹凸彩饰,他仰头喝了一口,声音不再故作轻松:“顾筠,我不想把你扯进来的。但是我只能找你了,谢洵那小子更是执拗,不用说也劝不了的……” 顾筠仰起头看着黑暗里的客栈上方:“得了吧。这一路上问了那么多你啥也不肯说,所以到底要我做什么?” 君洛摇晃着酒壶,说道:“我要你走。”顿了顿,“带着她还有君衣。” 顾筠猛然站了起来,怒吼着:“你他娘的疯了是吧?你要我看着你去送死然后带着你的妻儿离开?我不想听你他娘的在这交待遗言,滚!” 君洛呵呵笑着:“嘿,你老小子,平时挺斯文一人啊,哪来这么多脏话?” 顾筠几步走到君洛身前,挥着衣袖吼道:“我来这不是听你说遗言的,你自己带他们离开!” 君洛突然变得平静,他不再笑着:“顾筠,死了很多人。”顾筠涨红了脸,大声喊着:“我知道,我知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他发现自己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君洛看着顾筠的双眼:“你知道我的,我也知道你,我们都不可能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但你跟我不一样,我只会用刀,但你可以帮更多人,帮他们活下去。” 顾筠喃喃着:“那君衣呢,她呢?” 君洛低头看着晃动的酒水:“你带他们走吧。你说得对,我真的是个混蛋,但我终究还是得对不起一些人了。” 顾筠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跌坐在破败长椅上,他重重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君洛摇晃着酒壶,低下头,看不清神色。 不远处轰然一声巨响,夜幕下寂静得犹如一潭死水的宿微城终于清醒过来,当城门被彻底踏破,那千人走了进来,皇宫之中有浪潮倾泻而出,翻涌着席卷沿途的一切,数不清的黑影踩踏着断壁残垣向着毫不起眼的那千人扑去。 谕瑾站在城墙下,他的身后站着千人。他们来自奇星岛四境破碎的城池,他们存活于凭依的武艺,他们见证了熟悉或陌生的人死亡于黑夜,他们为复仇而来,为了那过去的安宁与繁华。 破落客栈中,君洛跳下折损木桌,倾斜的桌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终于崩塌倒地,君洛走到了顾筠身前。顾筠在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可怖声响中睁开眼,无神地望着客栈门外一片漆黑,直到,有人出现。 君洛将酒壶抛到顾筠怀中,他笑着:“别怪我啊,我都喝光了。可别小气啊,以后赔给你就是了。” 说完,君洛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地伸出手,拍了拍顾筠的肩膀,他轻声说:“走啦。” 顾筠抬起头,眼里藏着黑夜黯淡照射不出的许多东西。 君洛没有回头,衣摆轻摇,他跨过破碎门槛,天空中有刹那电闪,然后便是轰鸣,君洛抬起头,月光在一瞬间照在了他身上,而后短暂散开的阴云再次汇聚,雨终于落了下来。 澜珊带着女子与那个面容柔和双眼纯净的孩童走进来时,狂风携着骤雨打湿了顾筠的衣角,他仍坐在那里没有动弹,直到眼神聚焦在那个孩子身上,那张脸,那双眼,多像啊…… 风雨在那个孩子的身后混乱着,拉扯着撕碎一切,而那个孩子只是站在自己的母亲身边,睁着那双眼看着顾筠,不知不觉地,顾筠的双眼一片湿热,视线模糊中,他看着他。 澜珊走到顾筠身前,沉声问道:“你便是顾筠?” 顾筠闭了闭眼,然后站起身将酒壶系在腰间,他回道:“是的,我就是顾筠。” 澜珊看着顾筠单薄的身姿微微皱起眉,不知道为何大哥会找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和自己一起护送女子和孩子离开,不过澜珊还是说道:“走吧,我送你们出海。”说完她转过头,看着一脸悲切却咬着牙一言不发的女子,她不知觉地声音颤抖说道:“嫂子,我送你们离开。” 当澜珊和顾筠带着女子与那个孩子走出宿微城,风雨之中一切声响都埋葬于电闪雷鸣,他们离开,那个女子抚了抚腹部,回过头,眼泪终于混杂在雨水里落下,打湿了脸,滴碎了心。 那个藏在心里的人,终究没有见到最后一眼,可铭心刻骨的所有,终究是如何也放不下。我等你归来,如那日等你娶我。 皇城之战落幕的三个月后,奇星岛终于接受了最后的事实,那个嗜血残忍的魔君开始了他的统治。 奇星岛南境由于并没有如同魔君大军登陆的东境与北境一样被焚毁,所以很快便在新的统治下继续着虽然困苦却只能如常的生活,只是为了生存和活着。对于奇星岛南境青潋山下赋阳村的人而言,如今除了赋税高些,官吏更暴戾些之外最大的不同,便是在山脚下浮山湖边多了一间青竹搭建的长屋,以及住在其中的那个满头白发看不出年岁的男子和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 直到竹屋挂出医馆的牌子,村里人才知道原来那个白发男子是个大夫,而直到有人去了医馆,才知道那个男子居然还是个神医,许多积攒多年不化的顽疾,男子都能药到病除,一手医术很快便传遍了附近的村寨,又传进了城池里,不到一年,医馆门前便门庭若市,其中附近城寨的人居多但也不乏久闻大名远道而来的人。 男子来者不拒且一视同仁,无论什么身份,无论财富几何,都得老老实实地接过门前孩子手中竹签按着次序问诊。男子无论出了什么药方,解了什么顽疾都只收低廉的价钱,可效果也足以当得起这声名鹊起。 “顾先生,这丹阳果去哪里能寻到啊?”有一个农夫打扮的汉子蹲在自己娘子身边,看着她的苍白脸色有些焦急地追问坐在木案后的白发男子。 男子神色平淡缓声说道:“丹阳果极为难寻,怕是一般的药房也是抓不到的。” 汉子一下子便急了“这这这,顾先生这可怎么办啊?” 男子说道:“别急,我这还有一些。枝儿,到药房里取几味丹阳果来。” 站在门前攥着竹签的孩子喊着:“好。”然后便起身跑向屋后药房,男子笑着喊道:“慢点,别跑太快了。” 当一线夕阳沉入山后,男子放下屋前幕布象征着一日问诊结束,他转过身看着小心收拾有些杂乱的房间的孩子,笑着说道:“枝儿,今晚想吃什么啊?”孩子抬起头看向男子,露出了干净明朗的笑容:“竹筒饭。”男子哈哈大笑:“天天吃这个也不腻啊,好,那我加几块腊肉进去。” 说完男子便走向灶房,而孩子清脆的笑声传来:“好耶。” 夜色深沉,看不清明月也不见繁星,似乎是要下雨了,男子照顾好孩子睡去便吹熄了烛光,黑暗里男子看着孩子模糊面容,依稀分辨出他脸上微皱起的眉,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年了啊,即便忘了许多东西,可这个孩子终究还是内心留下了苦痛,记不起却也困扰始终。 男子伸出手去抚平孩子的眉间,然后掖紧被角,他深深看了一眼气息平稳睡去的孩子,转过身放低了脚步缓缓走出小屋,然后轻轻合上了门。 暴雨混杂在风中拍打着竹窗,他睁开了眼。 翻身下床,他揉了揉惺忪的眼,迷迷糊糊地穿好鞋然后推开门走出房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先生的房间时顿了顿,而后便继续走去,直到紧闭的门前,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解开了门闩,风雨扑打在脸上,他眯起眼,感受着慢慢渗进身体的寒冷,然后走了出去,关上门,他站在风雨之中。 竹屋后院的竹林在夜幕风雨中簌簌作响,像是喧嚣的声音在作乱,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却始终看不清那些混乱模糊的画面。雨水砸在不远处的湖面上,他看不见熟悉的朦胧月色和星光,只有褶皱铺满湖面,翻涌着湖水漫上草甸。长发垂落,沾了雨水很快便遮住了视线,他站在原地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转身取过靠在屋檐下的一把伞,却不撑起,他走在雨中,慢慢踏进山林深幽的黑暗中,不知去向何方。 落叶厚厚堆积在树下,被雨水浸出刺骨的寒意,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身体,可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足以休歇的地方她却不忍离开。走了一天才在这勉强收拾好的庇护所休息片刻,她却来不及放松疲倦的脚丫和被划出道道血痕的纤细手臂,只能抱紧脏乱褴褛的单薄衣服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大雨拍落与狂风呼啸的声音填满了所有的黑暗,她害怕,怕这未知的黑暗,怕这刺骨的寒冷。她开始听不清声音也渐渐模糊了视线,脑袋似乎沉重得再也提不起来,她摇摇晃晃。 晃动着,他从黑暗里走出,模糊混乱,依稀轮廓,她张着嘴却说不出求救的话,可是他来到她的身前,蹲下身,温暖笼罩住奄奄一息的她,轻声说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风雨之中,他见到了她。 孩子并不宽广的背上躺着浑身滚烫又在寒冷夜雨中止不住发抖的女孩,他将伞夹在身后衣服夹层间倚在女孩身上,遮住了落雨,一路小心翼翼地奔跑,终于看见了黑幕下的竹屋,孩子松了一口气,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 门开了,孩子顿住,满头白发地男子脚步匆忙地跑了出来,脸上是近乎疯狂的焦急,以及看见孩子之后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和诧异。他奔进雨中,接过孩子背上的女孩,一言不发地拎起两人走回屋中。 烛火亮起,黯淡风雨之中,一片暖意。 第三章 三杯两盏话明月(一) 晨光游走木匾之上深刻笔划间,紧闭的木门藏身于初醒的静谧和繁密的青木中,仿佛在这闹市之中凿出了一处与世隔绝的隐秘,三三两两的人走过,若不是因那一声声沉闷又响亮的嚎叫恐怕都难以察觉这间小小的武馆。 当再次随着一声闷响摔落在地,周厌蜷缩着身抱住头,大喊着:“不打了不打了。”,而居高临下的布衣男子却面无表情地补上了一脚将周厌踹出武馆正堂,翻滚着,激起一阵烟尘。 站在树下饶有兴致看着的年轻男子抬袖捂住脸庞,皱起眉埋怨道:“你至于这么大动静吗!” 周厌挣扎着起身揉了揉想必仍是乌紫一片的肩头,撇了眼青年:“哼,有本事自己去试试啊。” 青年放下衣袖甩了甩,冷笑道:“我没你那么傻,明明只有被蹂躏的份还上赶着找抽。” 周厌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 布衣男子从正堂走出,仍是不动声色:“你还是拿起你的刀吧。”周厌喊道:“我不,就不拿刀。” 青年继续挖苦道:“哟,终于知道自己拿刀也打不过那个人了?不过你不会以为练了拳脚功夫就能赢他吧?” 周厌摇着头,似乎带着遗憾和惋惜:“你看看你,一点志气也没有,不试试怎么知道啰。” 青年不置可否:“反正我又不喜欢打打杀杀,赢不赢的都无所谓。” 布衣男子在正堂门前的廊道木板路上坐下,摸出一个精巧茶壶,眯着眼一口一口地啜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别聊了,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开门了。” 青年走出树下荫蔽,一步顿住,周厌站在原地抬起右手,有破风声咧咧却戛然而止,周厌指间夹住了一片熟悉的竹签。 青年走到周厌身边,瞥了一眼:“哦?扶音回来了?” 布衣男子睁开眼,周厌愣愣地看向男子双眼,突然咧嘴一喊:“有酒喝喽!”男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低声道:“有好酒了。” 青年无奈地看着开始嘴角垂涎的周厌,嫌弃地皱着眉一掌扇在他的头顶:“有没有点出息,就想着白吃白喝。” 说完,青年似缓实急地迈步跑开,回过神来的周厌捂着头大喊:“于琅,有本事别跑啊,娘的,下手这么重,你今晚要是敢喝一滴酒我打死你。” 守平小肆的后院传出一声声钝响,惊着不时落下的几只寻虫吃的鸟儿飞走,而站在院中撸起衣袖不停歇挥动着斧头的年轻男子,只是神情专注地垒起一节节柴火。 旗岸打着哈欠从阁楼上走下,看见后院男子身旁已经高高堆积的柴木,脸色微红,几步走到男子身边:“傅大哥,您又这么早就起来劈柴火啦?本来就是我该干的活,还是我来吧。。” 男子直起身子擦了擦脸上汗水,露出微笑:“无妨,反正我也是闲着无事。” 旗岸挠挠头:“傅大哥,以后还是我来吧,不然我可又得挨师父骂了。” 男子拄着斧头,轻笑着说道:“没事,你还是再去将那几个拳桩多练一会吧,不然你师父可就真要骂你了。” 旗岸叹了口气,望了望身后小声道:“师父也是真小气,不就偷喝了他几口酒嘛,居然就加了一个时辰……” 木门虚掩仍旧昏暗几分的小肆正堂中有洪亮声音传来:“说话大点声啊。” 旗岸浑身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墙边双膝持平蹲下,扎扎实实地定在原地仿佛坐在凳椅上,双拳紧握抵在腰间。收敛神色的旗岸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看向走入院中的枯瘦老者,大声回道:“师父,我啥都没说!” 老者冷笑一声,披散长发下的凌厉双眼在枯黄面容间闪烁,他低缓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要是被我抓到敢偷懒,再加一个时辰。” 旗岸立即哭喊道:“别啊师父,再加一个时辰我都不用睡觉了。” 老者不再理会他,扯了扯杂乱的灰发,半睁着眼面无表情地看向院墙外的半空,呼啸风声起,一片翠绿竹签落在脚边,男子放下斧头弯身捡起,看着其上一笔一划入木三分的几行字,露出笑容,念道:“扶音回来了。” 老者接过竹签,看了几眼。 男子看着老者仿佛柔和几分的脸色,问道:“您还是不去?” 老者摇摇头:“一把年纪了,跟你们年轻人凑什么热闹,不去。” 男子似乎还有些犹豫:“那,小肆?” 老者抬了抬下巴示意蹲在墙边的旗岸,说道:“不是有这小子吗?” 男子看了眼伸长脖子一脸好奇的旗岸,笑道:“行,那就只能辛苦旗岸了。” 老者转身走进小肆中,不紧不慢地说道:“辛苦?这小子再活几年恐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做苦。” 老者走远,阴影慢慢笼罩,沿着那乱发,沿着简素长衣,宛如一圈圈年轮渗进深处又将沧桑立在天地。 日光洒落,微风拂动枝头,有青叶载着流光飘摇,顾枝醒来,乱了惺忪眼。 “呼……”顾枝舒展开身躯,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落下,低头看去,一件宽大长袍掉落在地,顾枝脸上浮现浅浅笑意,弯腰捡起,“这个家伙,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却又细心得让人叹为观止。” 想到这里,顾枝抬起头向四周张望,却没有看见那魁梧身躯,他懊恼地拍了拍头:“昨晚真是喝多了,都忘了跟他说,这家伙不会回去了吧?” 正念叨着,通往院落的木匠铺子后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扶音提着一个看起来装了许多东西的木篮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而武山走在她身后仔细地护着,怕她一不小心跌了撞了。 顾枝见状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篮,有些疑惑地掀开盖在其上的布条,看见了一叠叠摆放齐整的糕点,他微微诧异地开口:“不是吧,这么早你们买这么多糕点做什么,还有,这个时辰那些酒楼茶馆开门了吗?” 扶音揉了揉酸涩的肩膀和手臂,骄傲地扬了扬头:“天还没亮呢,我们就在醉仙居外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店小二开了门,又等了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拿到这新鲜出炉的糕点。” 顾枝扯了扯嘴角,视线无奈地在扶音和武山脸上看了几眼:“所以说嘛,这么早吃什么糕点啊?等午后我再去买一些不就好了。” 扶音走到灶房外水井边,舀起木桶里的水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又取过干净的布巾擦去水滴,然后走到顾枝身前,伸手从篮子里拿起一块枣糕,咬在嘴里笑眯起了眼,脚步轻快地走到石桌边坐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这你就不懂了,新鲜做出来的糕点和午后再去买来的味道可就不一样了。而且我想吃嘛,又等不了太久。” 将手上的枣糕送进嘴里,扶音扬起嘴角啧啧道:“嗯,果然,还是苍南城的糕点好吃。”顾枝站在原地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看了武山一眼示意他去准备些茶水,然后提着满满当当的糕点走到石桌旁,看着一脸享受的扶音,应和道:“好好好,那就多吃点。” 扶音皱了皱鼻子,又拿起一块豆糕,神色扮作惋惜慨叹道:“是因为你天天都在苍南城里,想要吃什么糕点就能吃得着,我可是好久才能吃上一回的好嘛。” 顾枝眼神温柔地看着扶音,点点头轻声道:“慢点吃。”顾枝打量着眉眼飞扬的扶音,挑了挑眉,双手撑着下巴戏谑说道:“你说,你的那些同窗们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呢?平时多冷淡的一个人啊,也会这样狼吞虎咽的?嘿嘿嘿。” 扶音咽下糕点,斜睨了顾枝一眼:“这是在家里,又不需要像在学院里那样装作一副模样来,既然好吃的东西就在眼前,干嘛还拘着性子?实在累了些。” 顾枝搁在下巴上的脑袋点了点,随口说道:“在学院里也无需刻意装扮模样啊。” 武山端着茶盏和茶杯走到石桌旁,席地而坐,粗糙双手却娴熟自然地沏上不满不少的一杯热茶递给扶音,扶音对武山展颜一笑,吸溜了一口茶水,这才回答顾枝的话:“神药学院的弟子里多是各个岛屿那些杰出家族世家的子弟,虽然也有我们这种没什么背景家世的人,可是在世间最为繁华的光明岛上,想要在神药学院这样的圣地中静心求学,只有收敛着点才能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顾枝说道:“也不必刻苦合群,岂不太累了。”扶音摇摇头:“也不是为了合群,只是我到神药学院去是为了修习医术,又不是去与人交际往来。若是收敛些性情和处事能够更好地静心修习,不用糟心什么流言蜚语也可以避免出席许多场面,那就只是在多做些什么和少做些什么之间权衡罢了。” 顾枝点点头:“嗯,有道理。”武山也露出一个憨憨傻傻的笑容跟着点头。 顾枝突然一拍额头,直起身子转头看向武山说道:“对了,差点又忘了跟你说。你这两天先别回赋阳村了,今晚咱们去找三叔和傅庆安他们喝几杯……”被扶音拍了一下后脑勺的顾枝连忙改口:“啊啊,找他们一起给扶音接风洗尘,哈哈。” 顾枝委屈地看了扶音一眼,扶音却暂时没有理睬他的意思,她眨着眼对武山说道:“对啊对啊,武山大哥,咱们今晚一起去找傅大哥他们呗,再说了,你再在苍南城多住几天嘛,还能陪我出去玩。”武山看着两人,点点头,咧开嘴扯着笑容闷声道:“好。” 扶音笑得眯起了眼,这才转头盯着顾枝,伸出手指着他早有预料低垂下去的脑袋,说道:“天天就知道喝酒,说,昨晚又喝了多少,居然在院子里就睡过去了。”顾枝嘟囔着:“没多少嘛。” 扶音立即开始了喋喋不休的说教,顾枝只是不住地点头称是,武山看着他们,笑得始终,温暖如艳阳。 当顾枝赶在照常的时间支起店铺前门的布帘时,街上已是人来人往,不远处的沧元河在阳光下折射出破碎的点点闪烁,柳枝垂落随着春风轻拂水面。 顾枝舒展开双臂走到桌案后,刚坐下翻看账簿就有客人着急忙慌地走进来。详细记下客人的要求与交货时间之后,顾枝便走到后院认真挑选起木材。 扶音百无聊赖地蹲在顾枝身边,看着他在垒得高高的木材堆里挑挑拣拣,好奇问道:“这次是做什么啊?”顾枝掂量着手里一块木条,摇摇头又低身挑选,回道:“说是要做一个根雕。” 扶音诧异道:“根雕?你真的学会了啊?” 顾枝笑道:“好歹也学了有几年了,不至于还学不会吧。” 扶音托着下巴点点头:“这样啊。” 顾枝拿起一根圆滑木头轻轻放在扶音头顶,问道:“你怎么这么悠闲啊,你们学院的人不是来奇星岛给人治病的吗?” 扶音晃了晃脑袋甩开压迫,说道:“也不是,我们这两天会先在城里休息,之后会出城到各个偏远村寨为人诊治。虽然他们说了要走遍奇星岛,不过我觉得能够走过南境和东境也就要耗去许多时间了。” 顾枝也回忆起昨日那个什么皇子的话,点点头:“这样也好啊,你以前不就一直说想要去走遍更多地方,尤其是那些偏远深幽处,为百姓治病除灾嘛。那就这几天先好好休息,做足准备。走吧,给你看看我的手艺。” 说完,他拎起一块嶙峋树根走向店中一个木床上坐下,这里摆满了木制品的粗胚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器具,显然便是顾枝动手干活的地方。他简单地在桌案上扫了几下示意扶音坐在干净的地方,然后拿起一个小铁锤和铁杵敲打树根,说道:“还好,这个根雕的要求不高,不然还真没办法赶工完成。” 扶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便一言不发地看着顾枝开始忙活起来,期间又来了几位客人,扶音便代着记下要求和时间,倒也在忙碌和清闲交错间度过了一上午。 扶音坐在柜台后,支起双手托着下巴,双眼望着不远处埋首雕琢的顾枝,有汗珠顺着他的鬓角划落,可他神色专注却是完全没有在意,扶音便这么看着他。 看着,春日阳光正好,岁月安宁。 苍南城今日有些格外的喧嚣,慵懒的春日午后里没能躺着几只蠢笨的老猫,汹涌人群的拥挤和翻腾而起的嘈杂惊扰了悠闲,城中几处衙门公文张榜的地方汇拢了一圈圈的人潮,人们抻长了脖子嘴里不住念叨着:“快说说,快说说,什么情况啊?” 终于,前头有人高声喊了起来:“奇星岛上榜啦!奇星岛上榜啦!” 人群顿时在向前拥挤中显得愈加杂乱,可是肩挨着肩的人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那股翻涌的期待和兴奋。 厚重红木打造的宽榜上贴着一张硕大黄纸,泼洒的墨色晕染出那十个名字的神秘与宏大,高踞榜文之首的依旧是毫无悬念的“光明皇帝”,而紧随其后的“金藤皇帝”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可是位列三甲之位的竟是“奇星皇帝”!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有人扯着喉咙仿佛将毕生气力都吼了出来:“奇星皇帝万岁!奇星皇帝万岁!” 那段黯淡岁月携着深厚烟尘与粘稠血泪还是始终压迫着奇星岛所有人的心神,曾经仅次于天下第一大岛屿光明岛之下的奇星岛,似乎再也难以重现往日荣光,万众敬仰的奇星皇帝更是跌出天坤榜之列。可是仅仅三年之后,奇星皇帝便以无双武力再次登临天坤榜前三甲,这无疑是一道撕破奇星岛百姓心间阴霾的强光。 人们涨红了脸双眼温热,仰起头,春日的光芒似乎刹时间就如盛放的花骨朵,无限灿烂。 当人们略略收起振奋的心神,便将视线再次沿着那些墨字往下看去,跳过几个传承百载天坤榜席位的岛主之名,人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找着什么,终于,人们看到了期待的那个名字,可是? 有人困惑不解地咦了一声,随后疑问在人群中散开。 怎么“地藏顾枝”只落在了天坤榜榜末一席?是谁打乱了已有三年未曾变过的天坤榜序位,越过那位已然在奇星岛如同神明一般的英雄? 天坤榜第九:“戮行者徐从稚”。 天坤榜第十:“地藏顾枝”。 第四章 三杯两盏话明月(二) “戮行者,这是谁?” 有人向四周张望,寻找答案。 人群里有人拍着头恍然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听到这个声音,视线开始向着那个精瘦的青年看去,青年察觉到无数视线的注视,挺起胸膛面色潮红地用紧张到几分颤抖的声音说道:“听说啊,这个戮行者三年时间里挑战了三十六位岛主且无一败绩,更是以一人之力将瀚兑海域中几股势力庞大的海盗一网打尽,更有传闻说他近期将会挑战宝瓶岛岛主,看来又是胜了,才将宝瓶岛岛主挤出了天坤榜,还越过‘地藏’高踞第九。”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啧啧称奇,也有人为“地藏”打抱不平。毕竟在奇星岛百姓的心中,三年前将鬼门关踩在脚下、又带着“修罗九相”劈开魔君宫殿的那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地藏”,不应该轻轻易易地便被人越过天坤榜上的席位。 有人嘟囔着说道:“切,有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地藏’这三年里没有出过一次手,恐怕天坤榜前五我奇星岛便要占据两个席位了。” 附和声四起,显然这样的结论没有什么人去反驳。 那把刀,那段关于“地藏”的传说,深深地刻在了奇星岛的大地上,也藏在人心深处,化作印记,无论岁月如何冲刷也难以抹去。 城主府中,青藤和苍南城城主吕谦麟坐在会客厅上首,饮着城主府珍藏的雨前茶。青藤饶有兴致地接过吕谦麟手下方才送来的薄纸,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号没有出乎青藤的意料,即便是那个横空出世的“戮行者”也没有引起青藤的惊异,他只是始终带着几分兴致地看着那十行墨字,视线在“金藤皇帝”和最后的“地藏顾枝”上不着痕迹地停留许久,这才轻轻放下。 吕谦麟端起茶杯浅酌一口,随意问道:“三皇子可认识这个‘戮行者徐从稚’?”青藤应道:“倒是曾有耳闻,也算是个青年才俊。” 吕谦麟低头把玩着有些平平无奇的瓷制茶杯,不过是个普通瓷窑的制品,不知吕谦麟是在欣赏更为难得的雨前茶还是真对这做工说不上细腻的茶杯有了兴趣,闻言问道:“哦?那三皇子觉着此人与‘地藏’相较可有胜负啊?” 青藤微微笑着:“城主真是抬举我了,凭在下这几分功力怎能揣测那等天坤榜上的人物?” 吕谦麟也跟着笑了几声,平平淡淡地说道:“三皇子过谦了。” 这时,有府中下人跨进门栏,垂下头抬手行礼道:“晚宴已备好,请城主和三皇子殿下移步后堂。”吕谦麟率先起身,伸手做引:“三皇子,请。” 青藤站起身,微微躬身:“吕城主,请。” 两人并肩走出会客正堂。 城主府后门,杂役打扮的青年男子应声开了门,站在台阶上睁着耷拉的眼,见着一身蓝色长袍的顾枝,问道:“你谁啊?” 顾枝捧着一个木制莲台,应答道:“周先生定的物件。” 青年打量了顾枝几眼,那看起来没什么奇特的蓝色长袍和发髻上的木簪让青年仍保持着往常的傲慢,他挺起自从踏进城主府便自觉高人一等的胸膛,站在台阶上俯视着顾枝:“等着。” 说完便转身合上大门离去,顾枝仍是一副淡然模样地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不久后门再次打开,这次青年跟在了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身后,男子向顾枝拱了拱手:“顾先生。”顾枝捧着木制莲台回礼道:“周先生。” 城主府周管事已然和顾枝打过了几次交道,满意地接过木制莲台后,他从怀里掏出钱囊数了数,问道:“先生这次还是收三两?” 顾枝点点头,周管事笑道:“这次实在麻烦先生赶工了,不如再加几两?” 顾枝笑着摆摆手:“周先生不必客气,记得日后多照顾小子的生意便是。” 周管事数出三两白银放在顾枝手掌中,答道:“那是自然。” 青年站在周管事身后伸长脖子望向拢在顾枝掌中的银子,有些艳羡又有几分不屑。 周管事再次向着顾枝行了一礼便捧着莲台转身走进府中,而青年在关上大门前不无轻蔑地低声嘟囔:“切,不就是块木头嘛,三两?一文我都嫌多?还叫什么先生啊?” 说完,大门重重合上,而已经转身走开的顾枝则仿若未闻地抛着三两白银缓缓向着城东行去。 青年关上了后门嘴里仍念叨着什么,可当他转身抬头,却发现早该离去的周管事竟脸色阴沉地站在自己身后,面上顿时刷得一片苍白,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周……周管事。” 周管事冷哼一声:“从你们踏入城主府那日起我便说过,无论对着何人都该以礼相待,哪怕是见着街上行乞之人也给我端起笑脸,你是一字都没记住吗?” 青年张着嘴:“我…我…周管事…我……” 周管事掏出十两银子扔到青年怀中,冷漠道:“滚。” 青年顿时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向着周管事不断磕头:“周管事……周管事……我…我记住了,我记住了,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周管事没有理会地转过身,渐渐远去的背影留下一句话:“城主府里不会留你这种人。” 当最后一抹暮色沉入月夜,烟柳巷终于燃起了恍如白昼的烛光,摇曳着挑拨着。有纤弱清秀少年站在门前笑脸相迎,有雅致妩媚女子舞动花间眼波流转,有丝竹吟唱绕梁入耳。 顾枝小心避开拥挤的马车,在人流中穿梭而过,看世家公子一身儒衫指指点点,看穷酸书生面色涨红进退两难,看富甲豪绅衣着华丽躲进院落,饶有兴致,神色始终平淡如水。 躲开几个女子和少年热情的纠缠,顾枝拐进了一处洞开的院门,没有察觉到不远处有几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灵霜本就羞得一片绯红的脸色在儒士发巾下多了几分难掩的震惊,她缓缓说道:“刚才那个人,是扶音的……的兄长吧?”旁边同行男子咳了一声与几个友人对视一眼,斟酌道:“兴许是看错了吧。那位公子瞧着与扶音关系并不一般,应该不至于会来此花月之地吧。” 灵霜皱紧了眉,摇着头:“不,不对,就是那家伙。那家伙……那家伙居然敢丢下扶音来这种地方?” 身旁几人有些不知如何应答,毕竟身边这位姑娘可是专门换了一身男子打扮,硬拉着几人来见识所谓远近闻名的苍南城烟柳巷。不过此时眼前这种情况确实让几人也有些难以置信,虽说难以断定男子来此就是为了花月逍遥,但是一想到那人当日与扶音亲昵的举止,众人便觉得这般作为确实不太应该了。 扶音何等人也?那可是神药学院神圣不可侵犯的冰山仙子,更是光明岛许多青年才俊都自愧不如的天才人物,曾有多少关于皇子或是世家子弟爱而不得的传说流传,可这位始终埋首药草间的女子却只是将世间一切琐碎繁杂置身事外,认真而专注地深研那愈发出神入化的玄妙医术。 这一次众人察觉到扶音因了返乡而变得灵动的神色和心神,又见到了她与那所谓兄长的亲昵举止,震惊之余也有几分慨叹,原来仙子早入凡尘,只是不愿沾染那铜臭骄纵。 只是,那男子究竟有何不凡?此时又见到了眼前这一幕,几人拦住差点冲进那处早已合上大门的院落的灵霜,带着疑惑和沉默离开了烟柳巷。 顾枝走进院门,绕过几处低垂树丫和胡乱摆放着却莫名有了些别样齐整之美的花坛,又沿着弯弯绕绕的廊道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一盏红色灯笼才跳进假山后蜿蜒草径,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终于,一扇小小木门孤零零地站在顾枝身前,四周一片幽暗,顾枝疑惑地皱起眉,但还是上前几步没有犹疑地推开了门。 黑暗中窜出一个身影,周厌将顾枝扑倒在地,于琅缓步走出,悠悠闲闲地坐在纠缠着的二人身上。隐秘院落瞬时间终于亮起了光,松树和柳树矗立在院门处,沿着两侧院墙环绕着桃树,枣树,李树,梨树,青竹,梅树和槐树,而在院落正中位置是一座依靠着一潭延伸至院落深处的幽深湖泊的精致木亭,连接着院门和木亭之间的还有一处简单搭建的小楼,不大,不小,几张桌椅,几坛酒,几声话语,几人坐。 亮堂堂地,一片暖意。 顾枝猛地一撑修建得齐齐整整的草地,将周厌和于琅从身上抖落,翻身反扑而去,三人便踉踉跄跄地在院落中追逐着,直到院门再次打开三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女子一身红衣,珠玉做钗金银镶镯,黑发盘起蜷曲弧度,白皙如初雪的脖颈盈盈一握,纤细腰身柔弱娇媚,而那洁净无瑕的脸,倾人城,倾人国。 女子深邃璀璨的双眼中映着烛火摇曳的光,又沉入几缕坠落的月光,勾勒出愈加动人心弦的眼波,可是,停下追逐的三人却仿佛没有看见这个站在九棵苍翠树木之间便是最耀眼那抹嫣红的女子,而是紧紧盯着女子手中端着的几壶酒。 女子瞥了眼幼稚到仿如孩童的三人,目不斜视地踏步走进小楼中,还是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茶杯,取过摆上圆桌的几壶酒,仔细端详几眼,笑着说道:“都是好酒啊。”一个年轻男子也提着几壶酒走进院门,笑着应和道:“是啊,这些可都是真正藏了不少年岁的好酒。” 顾枝几步凑了上去,伸出手却被女子衣袖一甩挡开,顾枝不满地嘟囔起来:“喂,好酒不就是应该拿来喝的嘛。”女子将酒壶放在桌上,自顾自靠坐在一张垫着软席的躺椅上,神色冷淡地看着顾枝:“好酒给你喝就是暴殄天物。” 顾枝撇撇嘴,不服气地取下腰间酒壶,坐在圆桌旁一张木椅上,双手撑开倚在桌上,手指抚着酒壶圆滑边缘,浅浅啜了一口便闭着眼回味。身后,红衣女子躺在绒毛铺垫的躺椅中,目光恍惚,似乎被烛火晃了眼,眼中始终只有那背影。 院门再次被推开,顾枝睁开眼,迅捷地将酒壶重新别回腰间,快步迎了上去。扶音手中端着木盘率先跨进院门,身后是一个穿着银色劲装的年轻女子和体型庞大的武山,他们手上也都托着一大一小两个摆满了肉食菜蔬、瓜果糕点的木盘。 顾枝接过扶音手中相对身后两人轻上许多的木盘,面带笑意地看着脸上沾了几点烟灰的扶音,柔声道:“这些是你做的?”扶音昂起头,略带骄傲地说道:“对啊。”顾枝笑脸温和地看了眼扶音身后的女子和武山,然后便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扶音的肩,推着她往小楼走去:“走吧,吃饭。” 看着一盘盘餐食被摆上圆桌,在树下蹦蹦跳跳的周厌拖着于琅奔了过来,迅速占据了有利位置,拿起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 女子从躺椅中站起,从腰间取下一条带着幽幽香气的手绢,轻轻擦拭掉扶音脸上沾染的烟灰,笑骂道:“傻丫头,不是跟你说了嘛,做饭的事不用你来。”扶音嘿嘿笑着:“没事,我喜欢做饭。” 周厌脸颊鼓鼓塞满了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道:“对,扶音要多做饭,这多好吃啊……”话没说完就被顾枝一巴掌按到桌上,恶狠狠道:“好吃啊?自己做啊!” 中年男子和青年坐在上首,各自端着一杯酒慢慢喝着,笑看这一桌欢乐。身穿银色劲装的女子则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拿起筷子埋头吃饭,武山没有坐下,靠在小楼门口憨憨傻笑。 终于,吵闹安静了些,众人落座,却似乎缺了两个位置,顾枝取过酒杯倒上满满一杯酒,转过身向着东面倾倒而下,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静默许久,回过身看着不知何时只是安静坐着没有动弹的众人,轻轻笑道:“吃饭。” 好酒终究还是被不懂得评鉴的人牛饮而下,风卷残云地席卷完桌上的菜肴,带着醉意的几人又开始借着胡乱的行酒令,将一杯杯或清澈或浑浊的酒水倒入喉中,一醉方休。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在夜风中跳动的烛火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光,晃动的阴影描画着醉倒在桌上四仰八叉的周厌和始终有条不紊的于琅身上。小楼门槛处武山闭着眼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是睡了还是醉了。一片昏暗的长亭尽头,银色劲装的女子独自坐在廊柱下,双眼明亮地盯着幽幽深潭。 桃树下,顾枝躺在树根处,怀抱酒壶睁着明亮如白昼光芒的双眼,看了眼小楼二层那间熄灭了光亮的卧房,良久才移开视线,仰起头,视线落在那盏明月上,沉默不语。 青年提着酒坛走了过来,神色依旧淡然,不见醉意,他靠在桃树崎岖树干上,低头看着顾枝:“徐从稚那小子什么时候回来?” 顾枝说道:“我哪知道,那小子一走就是三年,除了那天,我就没见过他。” 青年眼中有几分追忆,轻笑着感慨道:“那小子现在出息了啊,都进天坤榜了。” 顾枝撇过头,认真地看着青年:“那是你不愿意,不然几年前天坤榜上就有你一席之地了,哪还轮得到那姓齐的家伙自称枪仙。” 青年不置可否地笑笑:“天坤榜进与不进有何区别。” 顾枝转过头看向坐在梅树下独自饮酒的中年男子,无奈道:“你们俩真像啊。”青年也向那边看去,说道:“别,我这身微末功夫离黄先生还远着呢,至少我自认还没见识过黄先生全力出手。”顾枝深深看了眼笑着遥遥对视而来的黄草庭,那一身布衣和满头灰色长发,似乎藏着岁月尘沙掩埋下无数的过往。 顾枝突然垂下头,低声说道:“傅庆安,三叔他,最近怎么样?” 青年傅庆安仰着头望向云卷云舒间若隐若现的明月,说道:“还是老样子。” 顾枝没有说话,仿佛只是问了这么一句便不知再如何提起他,傅庆安感受着丝丝夜风里酝酿的复杂情绪,问道:“你怎么,还是不敢去见他?”顾枝仿佛呢喃般地说道:“我不知道。” 傅庆安轻轻说着:“三年了,去看看吧。” 顾枝抱着酒坛晃了晃身子,轻轻撞着桃树枝干,片刻顿住,攥紧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就那样仰起头睁着眼透过枝桠间的斑驳缝隙追寻月光。 你看那月,似乎始终都会从暮色中生长出来,日复一日,有时隐没于星辰之间,或是藏匿在云层身后,光芒总是朦胧,看不清也抓不住,身形总是忙碌,在躬身俯首间只那片刻舒展,不语不言。 世间千万人,世间万千事。 一生苦与悲,喜与乐,三杯两盏话与明月。 顾枝看不透、也敬畏疑惑到不敢相见的那人坐在小肆屋顶,手边提着酒,仰头问明月。 还有那人,躺在阴冷地底深处,孤独地守了一生的故事,可曾话明月? 小楼中一醉沉眠的人,木亭里享受沉默的人,树下饮酒望月的三两人,又有多少内心深处的故事只能说与明月。 第五章 少年志气乘风起(一) 幽深山林在清晨的微微寒意中显得愈发静寂,几声清脆的啼鸣也没能为初春带来暖意。少年拢起双手,呼出一口热气,在掌心中搓了搓,然后穿过寒风抓住身边少女的稚嫩手掌,紧紧捂住。 少女小小的脸簇拥在软毛织就的耳垫间,厚实的围巾团团盘结在少女的脖颈,即便如此少女的脸上仍有几分寒风划过的痕迹,留下浅浅的红色,染在双颊,像是两朵满是喜意的鲜艳的花。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热,少女咧开嘴笑着,双手在少年有些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掌中舒服地扭动着。 少年看着少女亮闪闪的双眼,稚嫩脸庞上微微皱眉,低声说道:“都说不用跟着一起来了,山里多冷啊。”少女看向少年的认真神色,笑眯起眼说道:“不冷。” 少年摇摇头,青涩稚嫩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傻丫头。” 少女扭过头望着四周,问道:“快到了吧?”少年抬起头,视线穿过高大树木的屏障,略略思索,应道:“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少女的双眼点起亮闪闪的光芒,反手拉着少年便脚步轻快地往山上跑去,少年只能跟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少女脚下,连声说着:“小心,小心。” 少年看着眼前的少女跳跃在错落树根和散乱落叶之间,衣摆轻摇仿若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不知疲倦地飞舞着,少年有些微微地后悔,本来瞒着先生跑到深山就是冒险之举,现在还带着她,要是出了什么事…… 少年不敢再想,只能盼着尽快找到那味在先生书中提到的药草,然后带着少女平安回家。 只是轻轻的簌簌声响突如其来地拨动了少年心中的丝弦,骤然间少年的身形顿住,全身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少年一把抓住跑在前方的少女,将她娇小的身躯揽入怀中,然后站在原地,梭巡的凌厉视线试图找到那令人不安的声音来源。 少女看着少年犀利的双眼似乎在找寻什么,不知不觉间也屏住了呼吸,缩在少年怀中一动不动。 厚重落叶沾着清晨的寒露粘结在脚底,黯淡日光没能驱散薄雾带来的昏暗,连啼鸣也在此时消失,重重山林包围中,少年和少女孤独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沉重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压抑着胸膛,迟滞着呼吸,仅剩的暖意是两人紧紧贴住的身躯。 可是,再没有任何声音出现,仿佛方才只是少年的错觉。 不,不是!突然间,少年转过头,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镰刀指向丛林某处,他一把推开少女,压抑着声音吼道:“跑。” 少女看着少年瘦弱的背影,只是片刻犹豫之后便如日复一日演习的那样,转身拨开古树环绕下的灌木丛,向着少年身后远处跑去。少年听着少女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下稍稍安定,可是他的双眼和手中镰刀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处似乎一片空无的丛林。 兴许是初春的暖意唤醒了沉睡的身躯,又或是人类的气息挑动了已忍耐一整个冬季的饥饿,巨蟒缓缓露出了盘结的硕大身躯,紫黑色的蛇信子颤抖着,嗜血的双目蕴含着原始的野性和肃杀。 少年感受到躯体骤然间变得僵硬,紧紧握着镰刀的手腕颤抖起来,双腿仿佛不受控制似钉地在原地,少年没有想过转身逃跑,不仅因为那鼓荡在身躯之中的恐惧掌控了所有的身心,更因为身后的她还没有跑远,再等等,再等等…… 可是巨蟒显然已经没有了等待下去的耐性,它慢慢扭动着硕大的身躯,贴附着湿腻腻的林间泥地,双眼的瞳孔已经变作了竖立长剑般的狭长,视线梭巡在少年四周,似乎正饶有兴致地观赏着食物临死前的恐惧和懦弱。 巨蟒重新立起了身躯,嘶嘶声响宛如夺命的钟声刺入少年耳中,电光火石之间,少年的镰刀举起落下,而巨蟒已经窜到了少年身前,近在咫尺。 镰刀砍在了空处,少年被落空的气力带倒在地,巨蟒扭动着向一旁掠去,然后双目一片森然冰冷地盯住不远处那个手里攥着几块尖利碎石的小小身影。 少年在地上顺势滚动,与巨蟒拉开了距离,猛地转头望向去而复返的少女,没有劫后余生的安慰和欣喜,一种剧烈的不安恐惧笼罩了心神,少年吼道:“快走啊,不要回来!” 少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巨蟒冰冷的双目,微微颤抖的手显示着她内心的恐惧,可她只是蹲在原地,举起攥着碎石的手一动不动,没有回应少年的吼叫,也没有因为巨蟒的威慑而逃跑,她眼神专注,身体绷直如同拉满了弦的弓箭。 少年看着巨蟒晃动着直起庞大身躯,在地上投下了蔓延的阴影,慢慢延伸而来,化作血盆大口向着少年和少女狠狠咬下。 “不!”少年心中有一股气流奔腾涌动,血液仿佛在身体内开始了燃烧,少年双眼赤红地站起身,双拳紧握中的镰刀亮起锋芒。 巨蟒扭动着足够让人窒息的气势扑来,少年左脚划出,右脚猛力一踏,双手紧紧攥着镰刀仿佛裹挟千钧之力,刹那间阳光穿破厚重云层洒落,一道若隐若现的朦胧光亮自镰刀的锋芒处升腾而起,似云雾幻化,似焰火寥落。 少女眯起眼,右手攥着碎石弯起一个蓄力的弧度,不远处那个高高跃起的身影充斥了所有心神,少女盯住那同样从地上爆射弹起的硕大躯体,右手一松,碎石没有按照预定的弧线砸在巨蟒身上,而是被一只手握在掌心。 少女被积蓄的气力带动着向前跌去,那个不知如何出现在身前的青衣身影探出左手按在少女额头,少女勉强稳住身形,而后便看到那个仰头看去高大伟岸的背影转过身,披散长发下有一双温和双眼。 青衣男子捏住一颗碎石,食指轻弹,破风声宛如离弦之箭刺破古树和灌木丛的界限阻隔,席卷的风掀动地上的枯枝和落叶飞扬起舞,碎石毫不费力地嵌入了巨蟒体内,带着激射而出的巨大力道搅动着巨蟒体内每一寸脏器,而感受到突如其来疼痛的巨蟒在半空中顿住身形,同时,少年的镰刀落下。 腥臭的气息洒落在少年身上,连视线都有了几分模糊,但是少年仍然看见了那个站在少女身边负手而立的青衣男子,看不清容颜,看不出年岁,但那双眼,温和而悲戚,怀念而苦痛,宛如烙印刻入少年眼中,深入心底。 当少女站起身提着衣摆向少年跑去,少年仍然沉溺于那双眼中,即便那道陌生又熟悉的青衣身影已然远去。 他站在竹屋门前,遥望着幽暗山林深处。突然一阵风拂面而来,一身黑色长袍的男子单膝跪地,拱手低头。 他低下头扶起黑衣男子,平静地注视着男子脸上狰狞面具,男子依然低着头,拱手沉声道:“在下无用。”他皱起眉,问道:“怎么回事?” 黑衣男子说道:“公子与小姐遭遇毒蟒,在下还未出手便被人制住,此前未曾发现过那人丝毫踪迹。那人修为莫测,神秘非凡,在下回过神来已被其抛到远处,那人让我回来找您,说了一句话……” “以后不要找这么弱的去保护他们。”有醇厚声音自林间传来,黑衣男子闻声转头,神色警惕。而他看见了那个熟悉身影,下意识越过身边的黑衣男子向前走出几步,迎着那位缓缓自林间阴影中走出的青衣男子,快步走去。 “谢洵。”他走到那人身前,带着笑开口道。 青衣男子披散长发下面色阴郁,双眼之间不见丝毫光彩,仿佛徘徊人间的孤魂野鬼一般,他说道:“他们俩没事了。” 他点点头没有感到意外,即便没有谢洵出手,其实黑衣男子的身手也足以护持少年和少女二人在这青潋山中安然无恙,所以他才会放心地对那两个孩子的冒险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回过身对着黑衣男子挥挥手,黑衣男子再次拱手行礼之后便身形一晃,遁入山林之中。 他看着谢洵疲惫沧桑的双眼,神色间多了几分悲切和慨叹,轻声说道:“走吧,去我那坐坐。”说完便当先抬步向着竹屋走去,谢洵犹豫片刻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入竹屋。 今日竹屋问诊的人不多,于是他便干脆放下门帘领着谢洵走到里屋,坐在茶案左右。温水,沏茶,将茶杯推到谢洵身前。他吹开氤氲水雾,浅浅啜了一口,眯着眼似在回味,然后看着依然沉默的谢洵,说道:“试试吧,这茶还不错。” 谢洵拿起茶杯,也不管那飘摇热气,抬头一饮而尽,然后便将茶杯放下。他摇摇头,也轻轻放下茶杯,双手拢在袖中,望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两年了啊。” 谢洵终于将双眼的视线集中在了对面的他身上,张着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声长长叹息,重重地,将阴沉春色泼满悲凉。 他转过头看向谢洵:“还找吗?”谢洵攥着拳搭在桌沿,低沉着沙哑嗓音说道:“找。” 他探出手指摩挲着茶杯边沿,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谢洵抬起手止住他的话语,转头望向他的双眼:“顾筠,三十年前我们就说好了的,无论是大哥,还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顾筠对不起任何人都不会对不起我们。” 顾筠嘴角挂着苦笑,视线低垂盯着渐渐冷却的茶水,脑海中不自觉地翻涌起三十年前那些逐渐模糊又依旧清晰的记忆:玄鹤城中最逼仄杂乱的角落,那意气风发的三个少年,那挥斥方遒的豪言壮语,还有好不容易得来的几个馒头...... 谢洵看着顾筠披散的雪白长发,低沉的声音说着:“筠哥,大哥不会怪你的。虽然不知道嫂子他们现在在哪,但我确信他们一定还活着,一定。我会找到他们的。” 说完,谢洵站起身,顾筠抬起头,不再故作轻松的脸上神色间满是这般年纪难见的沧桑和苦痛,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似乎还在微微颤抖:“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谢洵背对着顾筠:“筠哥,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就让他这么轻轻松松地长大吧,什么都不知道也挺好的。”顾筠点点头,应着。 谢洵站在原地停顿片刻,然后便向着门外走去,掀起门帘,谢洵低着头,轻轻地说:“筠哥,好好活着。” 顾筠坐在茶案边,望着谢洵远去的背影,那身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变过的熟悉青衣渐渐消失在眼中,他点点头,独自坐在满是草药味的竹屋中,自顾自喃喃道:“活着,好好活着,好好的。” 为了他。也为了她。 少年松懈了气力与心神,靠着树干重重喘息,方才与巨蟒的对峙在出乎意料中有惊无险地度过,少年那强提起的心气和力量都骤然散去,此时他只感觉全身上下都没有了支撑的力气。 少女站在一旁扶着少年,担忧地看着少年有些苍白的脸色,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少女,神色严肃地说道:“不是说了许多次,如果遇到危险就转身跑开,跑的越远越好,每一天都在演习,怎么你还是做不到呢?你知道你刚刚那样有多危险吗,要是有个万一……” 少女一语不发,红彤彤的脸庞上鼓起的双颊满是委屈,但是紧咬的唇齿和坚定的眼神都显示着少女的坚持。少年有些心软,终究没有再指责下去,他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冰冷晨雾润湿了柔顺,但是触碰间还是那般温和。 少年撑着树干站直了身,握住少女的手说道:“走吧。” 淡淡的晨光洒落林间,斑驳地照着两个孩子回家的路。 到了竹屋,少年顶着满头满脸的蛇血面对着顾筠阴沉脸色,揉着双手不敢开口。顾筠盯着这个眉眼柔和的孩子好一阵,自觉该有的警诫少年已然知晓,便语气强硬地说道:“先去洗澡。” 少年乖巧地点点头,捧着顾筠叠好摆在床上的一套衣袍便去洗漱了,少年不经意地回头,看见顾筠蹲在少女身前满眼关切地上下打量着,还不时问着“是不是吓坏了?”“没受伤吧?”,少女眨眨眼摇着头,与少年遥遥对视一眼,眼中有着几分得意和俏皮。少年无奈地摇摇头,带了几分成熟的稳重,而后却又像耍孩子气般地嘟着嘴转过身,心心念念着先生的不公平。 当少年穿着一身清爽蓝色长袍走出,竹屋门厅里外又已然站满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少女手握着竹签坐在门槛处,回过头看着少年招了招手,少年走近接过少女手中竹签,笑着对跳起身的少女说道:“去吧,好好学。” 少女腼腆地露出笑意,转身几步便跑到正堂居中的桌案后,坐在了为人看诊的顾筠身边,然后安安静静地认真看着听着。如何辨症,如何取药,一点一滴少女都小心记着,有时还会拿起桌案边的竹简书写,不肯放过一丝细微处。 少年看着云淡风轻的顾筠和神情专注的少女,神色间便溢满了温柔与舒缓。 阳光落在竹屋门前粼粼湖色,清风掠过,一片安宁。 第六章 少年志气乘风起(二) 小声交谈的人群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少年回过神,望见了通向竹屋的小径处走来的几个魁梧身影,眉间深深皱起,脸色中有着隐晦的厌恶和愤怒。 那几人走近了,挤开齐齐整整等候的人群,站在少年身前,挡住了所有视线的光亮,他们居高临下,满是横肉的脸上骄蛮之色肆意着,他们握着腰间沉重巨剑,就这么站在竹屋门前,视线越过站起的少年,对着里屋看诊的顾筠喊道:“顾先生,我家大人有请。” 顾筠仿若未闻,依旧在一张方正的纸上写着诊断的对策,同时还耐心地讲解着如何正确地服用草药,坐在顾筠对面抱着孩子的男子虽然听见门外那粗狂的声音之后有些胆怯,但看着依旧如常的顾筠也稍稍心安几分,点着头嘴中连声道谢。 顾筠将写好的纸递给身旁少女,示意她到库房里去调配药材,然后望向竹屋门外手握竹签却渐渐离竹屋站得有些远的人群,喊道:“下一位。” 人群中有一对夫妇搀着一位老妪走近几步,却在那几道严严实实挡着门口的魁梧身躯背后哆哆嗦嗦地停住,少年咬着牙,绕过那几人走到三人身前,说道:“走吧,先生喊你们了。” 说着,少年领着三人向竹屋内走去,可是门前当先而立身穿红色甲胄的一位壮汉却转过身抬起手,拦住了少年和三人的去路,脸上是说不出的戏谑和嘲弄,少年没有退缩,皱着眉沉声道:“让开。” 红甲壮汉语气强硬地回道:“我说了,我家大人有请顾先生上门看诊,容不得怠慢。” 少年回应:“先生的规矩是先来后到,你们大人也得等。” 红甲壮汉冷笑:“规矩?我家大人就是规矩,现在,顾先生必须走。” 少年还要争辩,不知何时走到门前的顾筠却抬手制止了他,顾筠神色平静地面对着那几位魁梧甲士,说道:“这里还有几位病人,还请几位稍待。” 说完,顾筠挥挥手示意少年将人带入里屋,便转过身不再说话,红甲壮汉还要说些什么,却遥遥看见了不远处自小径缓缓走来的中年男子摆摆手,便带着几位手下退到一旁。 半个时辰之后,竹屋门前终于只剩下了那几位甲士和一位不知何时到来的中年男子,顾筠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站起身,他看向收拾着桌案的少年和少女说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待会记得去张家和李家送药材,知道吗?”顿了顿,顾筠补充道:“若是今夜我没有回来,你们就先去魏先生那里。” 少女点点头,少年低声说道:“先生,您一定要去吗?” 顾筠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笑道:“他也是病人,我当然应该为他看诊了。” 少年说道:“可是……” 顾筠摇摇头,少年便不再说了,只是神色有些不满,不是因为先生,而是因为那位“请”先生上门看诊的“大人”。 顾筠在自称为城主府管事的中年男子的躬身陪同下,走在众甲士身前,向着城里而去。而少年和少女收拾好桌案之后便提着几个装满药材的篮子出了竹屋,沿着屋外小径向村里走去。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崎岖泥地上,狭窄的小径只容下马车与一匹马同行,穿着阴沉褐色衣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马上,寸步不离地跟随在马车飘荡的帘子一侧,眼神若有意无意地落在马车中闭目不言的男子身上。 中年男子心中又升起了一阵难言的敬畏,自第一次见到这位年岁不大却白了头的顾先生起,中年男子便始终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虽然多次试探已然确定此人并无武道修为,可那不论面对何事面对何人都气定神闲的姿态却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难怪自家大人那肆无忌惮的性子都对此人礼让一二。中年男子想着,视线移向远处,高悬的烈日下有一道浓郁黑烟升腾而起,一阵风掠过,吹来了焦灼的气息。 顾筠撩起马车一侧的帘子,双眼视线投向黑烟升腾处,马车晃荡过杂草丛生的小径,视野骤然开阔,顾筠也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堆积如小小山丘的,尸体。 枯枝,败叶,荒草……一把火在烈日之下便足够旺盛,卷动着舔舐着,那堆叠拥挤的尸山完完全全地遮掩在了浓烟中,火光跳动着,仿佛将那份灼热也送入了眼中,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中年男子眯起眼,眼底深处一片淡漠。 顾筠闭上了眼,一幕幕,在眼前又在心底。 他已见过太多这般的惨状,未曾习惯,人的性命无论在何时都不该如同草芥,天地之间哪还有比生死再大的事情? 他曾在一处又一处的尸山中找寻着,污了双手脏了衣袍,三天三夜,宿微城外每一处战场他都去了,没有找到。 那个人死了,尸骨无存。 顾筠放下车帘,依靠着马车的厢壁卸去了几分气力,几缕散落白发随着风遮盖住他的面容,那片悲戚,无人看见。 少年背着竹篓走在后方,紧紧跟着手提竹篮的少女,他们走在出山的小路上,向着赋阳村走去。 赋阳村背靠青潋山,远离城镇,算得上是偏僻之地孤零零的一座小小村寨,哪怕是席卷了整座奇星岛的倾覆之乱也没有多少烽火狼烟侵袭至此。安居此处的村民大多只知日升而做日落而息的简单道理,大字都识不了几个,可这村名却着实响当当得有着几分气派。悬挂村寨大门的那块木匾上书写的三个墨字更是铁画银钩入木三分,有些学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乃是出自大家手笔。 这一切得从六十年前赋阳村那位横空出世的神童说起,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更是自学成才连中三元,直入朝堂公卿,最后位极人臣,官拜宰辅。后来虽遭皇帝猜忌被迫请辞返乡,却也毫无怨怼,一心一意在这偏僻村寨中当一个闲散先生,开了间小小私塾,谢绝一切外人往来,渐渐地都快没人记得那喜欢坐在院中喝几两小酒的老头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臣了。也只有那些喜欢念叨往事的老人家,还会不厌其烦地与子孙提起当年朝廷亲自派人将那块木匾悬挂在村寨大门上时的气派。 少年与少女沿着山间小径走进村子里,先是去了寡居多年已是年过花甲的张家老太家中送去了五日分量的药材,并细细叮嘱如何煎制如何服用之后才向着李家走去。 推开李家两扇虚掩的破败木门,少年少女二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的稚童团团围住,他们昂着瘦削的脸叽叽喳喳着,少女笑着取出篮子内的一些小巧吃食一一分发下去,不过比这群孩童大了几岁的少女此时却像是个小大人一般,将一群吵吵闹闹的孩童哄得服服帖帖。 少年走进李家昏暗主屋内,坐在木椅上的老者起身接住少年递过的竹篓,满是感激地说道:“真是多谢顾先生了啊。”少年点点头,走向一侧床塌边,看着几个躺在其上面色蜡黄的孩童,眉间深深皱起。 老者放下装满药材和一些吃食的竹篓也走了过来,无奈地叹道:“唉,娄中城那位大人又发了疯,城中已经几日不得安宁,我也只救下了这几个孩子,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老者说着说着低了声音,许是觉得对一个孩子说这些太过残忍便转移开了话题:“你们今夜也还是到魏先生那住下?” 少年点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是的。先生要明日才能回来。” 老者皱起眉:“又是秀栾城那位大人?” 少年沉默片刻,哼了一声,而老者却长长叹了一口气。 顾先生那般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人物,真不该在这已然见不到光明的奇星岛耗费了自己的年月。 可是,若没有顾先生,又得有多少人死在那群恶魔的刀剑下? 老者看着小院内外这几年勉勉强强救下的一群孩童,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晓他们的出身,也许几年前的他们还衣食无忧地享受着父母的荫蔽,可如今,不过是丧了家孤了身的可怜人。 老者不是赋阳村人,这间简陋的土制宅院也不过是几年前简单搭建起的,老者从未说过自己的来处,官居何位,权势几何,抑或是王室宗亲?总之还是耗费了最后的几分手段地位才能救下这么多孩童的性命,可他曾经是谁如今又还重要吗?甚至就连他的名姓,又还有什么值得探究追寻的呢? 战火焚烧了城池,也将奇星岛的过往付之一炬,此时所有人都只是麻木地苟活在这炼狱之中罢了。 少年和少女陪着几个孩子又玩了一阵才走向村中某座宅院,推开后院的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石椅上,眯眼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手中拎着一杯浑浊的老酒。 少年和少女走近老者,唤了一声:“魏先生好。” 老者转过头看着了并肩而立的两个孩子,脸上扬起沧桑而温和的笑意,老者放下酒杯站起身,有些沙哑的嗓音轻轻问道:“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做些吃食。”说完,老者便大跨步地走向了灶房,嘴里念叨着几样食材的名字。 少年和少女安静地在石桌旁坐下,少女掏出怀中的书简借着夕阳认真看着,而少年则昂起头望向头顶那株弯着腰的枯老枣树,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魏崇阳坐在燃烧着木柴的炉灶前,透过重重烟雾看向那个坐在石椅上不知有了什么少年愁的孩子,他浑浊的眼中片刻清明,可是那人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请先生只说些闲散故事便是,至于其他再多,还望无需让这孩子思虑太重。” 魏崇阳笑了笑,没想到活了这把岁数竟还会被一个晚辈压了一头,可是那个白了头的晚辈哪怕只是温和待人也足够让人莫名敬畏,不只是因了那一手玄妙医术,更多的还是那人为人处世举手投足间的气态,魏崇阳即便痴长些岁数,自觉在心境修行上仍旧不及那个晚辈。 只是这孩子真是一个好胚子啊……魏崇阳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神色深沉难见。 自两年前起,当顾筠时不时地远行外出,少年便是来了魏崇阳这里暂住,毕竟还是个孩子,顾筠也不放心少年独自一人住在山间,再加上魏崇阳历尽风风雨雨将近一甲子,确是个满足少年探索外界好奇心的不错选择。后来又多了那个伶俐可爱的少女,魏崇阳便又将屋子里的书籍都送给了那个喜欢独自看书的女孩。 魏崇阳也履行着自己的承诺,只是将许多汪洋故事与孩子闲谈,却从不触及有关奇星岛的权势更迭和家国兴衰。顾筠为了答谢魏崇阳,送来的许多外界讯息渐渐在这两年间却变成了可有可无之物,反正总不过是些烧杀劫掠的腌臜事,奇星岛已然没了未来,魏崇阳看开了,也不再借酒浇愁,反倒认认真真地为少年剖析着一些往事,引经据典地将人心纠缠事事谋算讲与少年,少女来了之后也曾跟着听过一阵,可是实在觉得无趣便老老实实地捧着医术钻研。 少年总是认真专注地汲取着魏崇阳的学问道理,有时甚至为了想明白一个道理就那样愣愣怔怔地过了好几天,顾筠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顾筠知道,即便自己和谢洵想着把少年困在山野不问世事一生安稳,可他的孩子,怎么可能平凡一生呢? 成就一个人的,是他走过的路,也是他听过的事。 亲眼看见的,记在心头的,少年就那样慢慢成长。 夕阳彻底没入丛山,夜幕披盖在小院中,少年收拾了碗碟去灶房洗刷,魏崇阳则领着少女去了里屋,挑起明亮烛火为少女指点书上文字说解些晦涩古语。直到少年重新坐在了院中石椅上,魏崇阳才提起一壶酒走出里屋在少年身边坐下。 魏崇阳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他看向少年,等待着。 听过许多故事也独自思索许多的少年琢磨着内心的疑问,缓缓问道:“先生,您曾说过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还要多久才能重见天下大和之势?” 魏崇阳放下酒壶,笑着轻抚长须,深邃双眼注视少年,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话而是问道:“何为分?何为合?” 少年抬起头:“一统为合,四散为分” 魏崇阳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说道:“不够。”少年愣了愣,神色疑惑地看向魏崇阳,似乎不明白对于分合的论断为何也多了些争议和可加辩证处。 魏崇阳又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我曾说过,一姓天下稳固千秋,可却不是因为一姓帝王便可使天下一合,更不是说天下一合唯此一途。而是在世家根固血脉传承的文化之下,一姓帝王象征着延续的正统地位,所以一人之言可抵天下,可令众生,但是,这不是天下唯有之局。” 魏崇阳挥挥手站起身:“天下,从来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子代行职责统御百姓,乃为保安康求福祉,说到底,一切为了天下人。若有朝一日天下变局,世家崩解,血脉不再为尊,百姓有了众生平等的权利,那么一合的天下便不再应是一姓天下,而可是万人天下,此依旧为合。” “如今魔君当道,民不聊生,此仍为一人之下的天地。可如今天下分崩为何?是百姓没了生的权利,宛如牲畜任人宰割。何时重合天下?是十年抑或百年,没有人知道。可我民族数千年渊源,只要仍有一缕烛火,便可燎做太平的火种,生生不息!”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少年看着举起双手拥住辽阔夜空的老人,长久无言。 夜风吹过,老树摇落几片青叶,少年坐在其间,心中一番波澜壮阔,一片锦绣河山。 魏崇阳低下头看向陷入沉思的少年,他知道,自己心中那股沉寂了这么多年的汹涌再也难以抑住,无论那个神秘的顾先生如何问责魏崇阳都不再顾虑,他要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这个孩子,这个眼中无比清澈明亮、真正开始憧憬天下一合盛世的少年。 秀栾城城主府,走出宅门的顾筠在城主府中年管事的注视下走进了城中久负盛名的醉春楼中,在几个娇艳女子的簇拥下走向后院花魁的花船。中年男子露出一抹笑意,摇摇头走回城主府,感叹道即便是再出尘神秘的人物也难逃美人乡啊。 顾筠面色平静地走在环肥燕瘦之间,直直地走向花船深处,渐渐地身边簇拥的几个女子都不着痕迹地散去,顾筠独自走到船舱深处,推开门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偏室中。 坐在桌案后沏着茶的阴柔男子抬起一双桃花眼,薄如蝉翼的红唇勾起一个弧度,倾国倾城的笑颜便浮现在他脸上,若是有好男色的权贵得见了恐怕要发狂,只是这世间能够看见男子这般真实容貌的人可算得上是屈指可数,顾筠便是其中之一。 男子看着不为所动习以为常坐在对面的顾筠,娇嗔道:“真不知情趣。” 顾筠微微皱眉,语气平静道:“别恶心我,说正事。” 男子抛出一个幽怨的眼神,翘起尾指捻起一旁的书简递给顾筠,然后又不急不缓地端过一杯茶放在顾筠身前,耐心等着顾筠皱眉看完写满墨字的书简。 还是,一无所获啊?顾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目光落在了男子不知何时伸过来的纤细手腕上。顾筠神色重复平静,伸出修长双指搭在男子的白皙手腕,闭着眼片刻才缓缓睁开。 男子收回手腕,笑着问道:“怎么样,还能活多久?” 顾筠说道:“两年。”男子依然笑着:“我是说,对你而言。” 顾筠摇摇头:“五年。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男子扳着手指,弯下五指,笑道:“够了。” 男子看着顾筠有些严肃的神色,语气平缓说道:“放心,这从你那里讨来十年寿命和救下小鱼性命的恩情我都会还你的,我死了以后也会留着人护着那少年和女孩,也会继续帮你探查消息。” 顾筠喝尽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低声道:“好好活着吧。” 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开心,他扬起头,笑出了眼泪。 原来,这世间除了小鱼,还有人记挂着自己这个怪物的性命啊,真好真好,真好啊…… 两年后的某日清晨,竹屋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地掀起门帘迎接病人,而是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跪在了顾筠身前。 那人拄着刀,沙哑的声音虚弱地响起:“救……我……” 少年站在顾筠身边,他的眼中是那把刀,还有那只昏迷之前仍紧紧攥在刀柄的手。 少年握紧拳头。 刀。 第七章 青潋山湖碑无字(一) 烟柳巷的彻夜长明,慷慨地包纳所有的纵情,人们在缠绵中找寻沉沦生活的放肆,十余年的黑夜已然过去,哪怕是灯火中的光明人们也拼尽全力地抓取,于是一点一点地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盛怀走在灯红酒绿之间,晃动的光没有乱了他的眼,他神色清明,冷眼旁观眼前迷醉的、逢场作戏的种种戏码。 这是陛下的国,是陛下的天下,是陛下的子民……可是陛下为何想着要将天下交予这些沉沦纸醉金迷的愚昧之人?盛怀内心思绪被眼前的迷乱沉醉牵扯,思虑着那位重登天坤榜三甲之位的天子的圣意。 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翻涌起的烦乱无谓思绪都摒开,盛怀选择始终置身事外于那些没几分新意的碰撞之外,无非是穷书生不敢高攀却又割舍不下,红楼女子心有所属却又脱身不得,权贵大家骄慢放纵恣意掠夺。 陛下,这天下又与那些年有何不同?盛怀叹了口气走出烟柳巷,向着苍南城各处望去。无论天下攘攘生息如何其实与他都没太大关系,他只是陛下身后听话办事的影子,只需要认认真真完成陛下的旨意便可。至于天下究竟该是什么模样,那是陛下和宰辅大人应该操心的事情,轮不到自己。 走着走着,盛怀来到了一座巍峨的门前,抬起头,一幅镶金匾额高悬正殿,上书“降魔殿”。 即便已近深夜,暗沉沉的门前依然有着来来往往的身影,他们腰佩长刀,身披紫色官服,银色丝线勾勒的苍鹰露出利爪狰狞在官服上下,他们双目森然视线如炬,押解着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动弹的贼犯走进降魔殿。 盛怀站在门前看了一阵,想了想还是迈开脚步走进降魔殿。苍南城实在算是这南境数一数二的城池,想靠着自己在这城中找寻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谈何容易,所以若是借助这近年来备受陛下赏识的降魔殿想来能够快上一些。 盛怀从怀中掏出金黄颜色亮闪闪的令牌悬在腰间,在沿途降魔殿官吏的敬重眼神下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降魔殿正司议事堂,透过昏暗灯光看见了坐在成堆卷宗之间的魁梧男子。盛怀端直起金令禁卫的身份所该有的泰然气态,神色肃穆脚步缓缓靠近那张堆满了苍南城和南境事务卷宗的桌案,心中对眼前那位当年敢于站在起义潮头的降魔殿十八正司之一有着几分倾佩。 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没有起身向着皇上亲卫行礼,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问道:“金卫大人有何吩咐?”盛怀拱手行礼,沉声回道:“劳烦大人查找一二这三年来苍南城的户籍。” 唳钧皱着眉抬头看向盛怀:“何事?”盛怀答道:“找人。陛下的旨意。” 唳钧愣了一下,然后叫来了守在门前的护卫去取户籍,想了想还是问道:“陛下,要找何人?” 盛怀神色松缓了些,轻声应道:“地藏,顾枝。” 虽然早有预料,但唳钧还是有些讶异。三年了,连陛下也没找到那人吗? 盛怀将唳钧的神色尽纳眼中,没有意外的看到了回忆和迷茫。 五年前,第一面绣着降魔二字的旗帜挥舞,便紧紧跟在那人身后,虽然那人始终一人一刀地举世无双,可是见到了一线光明的人们却坚定了心志跟随其后,因为久居黑暗中的孤魂野鬼终于有了重新沐浴阳光的希望。 三年前那人事了拂衣去,降魔殿却在起义中不断壮大,最终在新朝成了奇星岛代行追捕裁决的衙门,与各地城主府一同护守城池秩序。降魔殿虽得了陛下御笔亲封,可谁都知道降魔殿真正的精神领袖,其实是从未与降魔殿有过任何接触的那人,是他摇动起降魔殿心中的旗帜,浴血趟火地闯出奇星岛如今的太平。 盛怀也不禁感叹,无论是如今已然掌握裁决权柄的降魔殿,还是那些庙堂之上手握兵权的将帅,似乎都对那人有着莫名的崇敬。是啊,以一己之力劈开了遮蔽奇星岛上十数年的夜幕,除了那人谁又还有这般的气阔? 世人皆道陛下力斩魔君重迎奇星岛光明,却也没人忘了那惊艳世间的一刀和持刀的人,想来无论多少年过去,陛下和那人都将是奇星岛难以消磨的浓墨重彩。 户籍取了过来,盛怀找到了城中十余个记载的“顾枝”姓名,记下这些人的各处居所之后便告辞离去。那人虽然不慕名利地销声匿迹,但想来却也不是那种会刻意更名换姓的人,总还是那样坦荡光明地立在天地间。所以凭着唯一得知的名姓倒有几分把握能够找到那人,只是已经找了三年了却还是一无所获,盛怀也并不抱有太大期望,只是听从陛下旨意地继续找着,走遍奇星岛四境每一处角落。 盛怀走后,唳钧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之间静静地坐了许久,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只要是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都能轻易地勾勒出那举世无双的一刀,是那一刀唤醒了沉寂已久的人们心中的火光,然后借着升腾的血泪熊熊而起,是那一刀刻画出了降魔殿的一笔一划,然后秉持着心中难灭的烛火司职裁决。 唳钧闭上眼,却只能模糊地瞧见那人清瘦背影和自上而下落来的长刀。 天光穿破云层,顾枝在树下醒来,手边是滑落的酒壶还有几片落叶。 伸了个懒腰,顾枝看着院落里散乱酣睡的几人,想着是不是应该睡个回笼觉才比较应景,可却被一颗结结实实的青涩枣子砸中脑门瞬间清醒。他捡起青枣转过头看向躺在树上枝叶间的傅庆安,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清香在唇齿间冲散了宿醉的干涩,顾枝扶着枝干站起身,眯着眼眺望春日。 晃醒武山,顾枝走到小楼二层楼,红衣女子推开门示意扶音仍在睡梦,顾枝点点头走到床边抱起了扶音的纤柔身躯,脚步轻缓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走下楼梯台阶,然后与武山一起带着扶音离开了小院,沿着花草掩映间的小径回了木匠铺子的方向。红衣女子始终站在阁楼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片刻之后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才来到楼下将呼呼大睡的周厌和于琅一脚踹醒。 清晨的街上除了些早早搭起窝棚的小贩之外便没有多少行人,顾枝坐在武山肩头抱着裹在薄毯之中的扶音,稳稳当当地向着木匠小屋而去,浅浅的光刺破润湿的薄雾洒落在他们身上,一片温和。 将扶音在屋中安顿好,顾枝拉着武山来了泥阳巷中那间门面不大却做得一手好包子的铺面前蹲着,百无聊赖地等着老板开门迎客。武山靠着泥墙眯眼补觉,顾枝则叼着一根不知从何摘来的草茎四下打量。 鸡鸣声终于此起彼伏,苍南城伸了个懒腰彻底醒来,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潮穿梭着,顾枝和武山便在其间等着一间小小包子铺开门,然后捧着几笼香喷喷热乎乎的包子回家去。 一日之际在于晨不只是说说而已,至少先生说过早学是万万不可迟到的,于是木匠小铺隔间的铁匠老板也早早地支起了门帘,将自家那还在贪懒嗜睡的孩子丢出了门,粗声粗气地赶着去私塾。顾枝和武山捧着包子走到门前看着小孩子惺忪睡眼中的泪珠,对视一眼然后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 铁匠老板与顾枝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又数落了几句自家不争气的孩子之后才返身回了门店之中,而方才泫然欲泣的孩子此时却转过身恶狠狠地瞪了顾枝一眼,至于武山,嗯……块头比爹爹还可怕,不敢不敢…… 顾枝吐了吐舌头,摇着头:“啧啧啧,怎么还有人要早起去私塾上学啊?” 孩子向前一步狠狠跺了一下地面,稚嫩的嗓音不甘示弱:“哼,等我考上状元当了大官一定好好收拾你。” 顾枝故作惶恐地笑道:“哦呦大人,饶小的一命。” 小孩挥了挥拳头,然后便提了提肩上的书篓向私塾跑去,不料顾枝却一把抓住了他脖颈间的衣襟,硬生生拦住了他,小孩转过头满脸涨红地怒视顾枝。 顾枝从武山怀中拿过几个包子递到小孩手中,说道:“不吃早餐可是会长不高的。”说完便松开手,转身摇晃着手臂走进了木匠铺子,小孩攥着几个仍冒着热气的包子,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向着私塾跑去。 直到小孩跑远了,铁匠老板才后知后觉火急火燎地冲出门帘,看着已然见不到人影的门前,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完了完了,要是让孩子他娘知道回娘家这几天孩子都没吃早餐,她,不会把我打死吧。”想了想自家娘们那魁梧身条,铁匠老板一阵哆嗦,躲回店铺之中不知想什么对策去了。 直到顾枝怀中都快捂不住热气,扶音才慢慢悠悠地醒来,看见几笼胖乎乎的包子,少女脸上满是惊喜,然后在顾枝的注视下将所有包子一扫而空,满足地拍着肚皮,少女乐呵呵地看着有些无奈的顾枝。 顾枝笑骂道:“难怪总吵着说一回家就要胖上一些,照你这个吃法不胖才怪呢。” 扶音皱皱鼻子,争辩道:“切,胖就胖呗,反正……” 顾枝伸出手摸着少女柔顺的发,说道:“反正我又不嫌弃。” 扶音的脸红彤彤一片,低着头嘟囔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枝嘿嘿笑着起身,然后便走进正堂之中开始忙活起来,手中提着小巧刀具在树根上刻画着,似乎一搭上了木活少年便不自觉地有些沉迷,忘了时间,也不见了身边事。 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不见那拙略的盯防,顾枝不经意地抬起头,在木匠铺子门前不远处的沧元河水面上有几艘小船来来往往地晃悠着,其中一艘小舟已经在这几日出现得有些频繁,就连其上掌舵的人也换来换去却没什么新意。 顾枝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看向了坐在桌案一侧的少女。扶音依旧坐在柜台后,招呼着上门递交图纸的客户,记录下要求和时间,有条不紊。 顾枝露出笑意,然后重新低下头去雕琢着手中树根。 就这么闲闲散散地又过了两三天,终于有一日走出厢房的扶音不再是随意打扮而是认认真真地穿着得当,顾枝上下打量着,摸着下巴点点头:“嗯,好看,要是一直这么穿就好了。” 扶音松了松束紧的腰肢,白了一眼:“才不要呢,难受死了。” 顾枝笑了笑,然后随手拿起一件浅蓝色的长袍披在身上,当先跨出院门,回过头伸出手说道:“走吧。” 扶音拍开顾枝的手,说道:“不是说了嘛,不用和我一起去的。” 顾枝摇摇头:“此言差矣,好不容易来了我的地盘,可不得好好彰显一下主权啊。” 扶音踩了一脚顾枝的脚背,转身扭头就跑,喊道:“切,油嘴滑舌。”顾枝耸耸肩,追了上去。 锦林酒楼三层的雅间里,青藤坐在上首端着茶杯闻着袅袅清香,身边有一扇半开的窗户传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嘈杂,眨眼间,一道身影闪入房中跪在青藤身前。 青藤盯着茶杯中漂浮着的几片青叶,平淡道:“说。” 那人跪伏在青藤脚边,沉声道:“扶音小姐和那个顾枝已经动身了。” 青藤喝了一口清茶,问道:“还有呢?” “这几日,那顾枝除了为客户送去定制的木具之外便从未出过门,扶音小姐……也始终在店中相伴。” 听着如这几日送来的讯息一般无二的汇报,青藤微微皱起了眉,他放下茶杯挥挥手,跪在地上的那人便顺从地翻身离去,无声无息。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敲击声,青藤抬起头望去,看见了门外影影绰绰的人影,他收敛了突现的阴郁,站起身理了理熨帖的紫色长袍,脸上扬起热络的笑容走了过去。打开门,灵霜和一众神药学院的同窗都站在门外。 相互行过礼节,青藤招呼众人落座,然后便唤来店中侍从点了各色菜肴,又问过众人有何忌口之后,青藤挥挥手,小二退了出去。灵霜打量着这气派的雅间,疑惑问道:“扶音呢?还没来吗?” 青藤端起茶盏为众人倒满茶杯,然后笑道:“许是住得有些远了,应该在路上了。” 灵霜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的脸上神色莫名,还有些愤愤。 慢慢悠悠晃荡着的顾枝跟在扶音身后走到了锦林酒楼,停下脚步,扶音转过身,看着顾枝说道:“到了。”“我知道啊。”顾枝点点头,脸上一片无辜纯然。 扶音歪着脑袋:“你,不会是想跟我一起上去吧?”顾枝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神色促狭道:“对啊。这锦林酒楼的卤鸭子可是久负盛名,我正好尝尝。” 扶音拉住顾枝的衣袖,恼怒道:“你别闹,这次是见我那些同窗,要是你和我一起上去了说不定他们会说什么闲话的。” 顾枝不置可否地说道:“能有什么闲话,不过是些瞧不起我这普通木匠,觉得我配不上你的话罢了。听着习惯了。” 扶音盯着顾枝的双眼,没有说话。 顾枝败下阵来,握住扶音的手:“好啦,骗你的,我不上去了。三年前我就说过了,今后的日子安安稳稳的就好,其他烦心事我一概敬而远之。” 扶音向前走出几步,伸出手理了理顾枝的衣衫,她轻声道:“你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大英雄,我不想看着你在别人面前低下头。”顾枝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指碰了碰眼前女子的额头,他应道:“好。我听你的。” 扶音反握住顾枝的手,明亮的双眼眨着春水的光,她开心地笑着:“等我回家。” 说完扶音便转身走进酒楼之中,顾枝抬起头看向酒楼三层某处半开的门窗,撇撇嘴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讥讽笑意。 本想着今日便和那什么皇子说个清楚,免得还带有什么痴心妄想地跟在扶音身边,不过既然扶音不让自己上去顾枝也顺从地听任,反正从那皇子盯梢的手段来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在原地站了片刻,顾枝打了个哈欠,双手枕在脑后,一步一摇地向着泥阳巷踱去。 苍南城东一处阴暗府邸中,盛怀捂着胸膛面色沉凝。两日前找到了这住在城东的顾枝,未曾想还没问了几句话便被骤然出手所伤,一开始惊诧于出手的狠厉还以为真的寻到了正主,不曾想却是个流窜的江洋大盗,心知被金令亲卫寻到已是难逃一死便透支了精气神临死反扑,失措之下盛怀便受了伤。 停在门前喘息一阵,盛怀感觉胸中那股郁结之气慢慢消散,吐出一口浊气,盛怀掏出怀中一张记录了十余个不同住址的纸条,抬起头看了看高悬的春日,便向着城北走去。 第八章 青潋山湖碑无字(二) 沧元河畔的泥阳巷依旧是人来人往,各色各样的铺子都不乏进进出出的来客,生意依旧如平常般让人足以感慨如今的日子真是好。其实在苍南城中,如今许许多多的铺子也是这般生意红火,无论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攒了钱财的本地百姓,都乐意在这许久难见的太平日子里挥洒银子。毕竟日子总是在慢慢变好的,也不可能再比三年前更坏了,那还有什么值得忧心的呢? 今日私塾先生被请去了城主府议事,于是泥阳巷铁匠铺子那个还拖着鼻涕的小孩便有了空闲来到木匠铺子的后院里,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武山徒手生裂树干,孩子聚精会神地眨着双眼,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惊叹出声,然后又涨红了脸捂着嘴,只是视线还是不离武山的双手。 顾枝穿过木匠铺子的正堂走进后院,看见了身形魁梧的武山身边那个随意披挂着一件长衫蹲在地上的孩子,笑了笑,走上前去二话不说拎起入神着迷的孩子,跨过后院门槛,随手扔在了店中木具小桌前,语重心长地教诲道:“要学就学点有用的,看那傻大个劈柴是没前途的。” 小孩拍了拍被顾枝弄皱的衣衫领子,双臂环胸撇撇嘴语气嫌弃地说道:“我才不要学这小娘们才做的手工活,要做就做爹爹和大叔那气势恢宏的大功夫。”顾枝摇摇头,显然对这孩子的言语颇为不满意,于是便乘着无聊将小孩丢在门外,两人并肩蹲在门槛上。 顾枝意味深长地指点着一位位行人,嘴里说着一些无厘头的猜测:这个脚步虚浮的胖子应该是昨夜在烟柳巷宿醉而归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骨,那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应该是昨夜赌输了钱财不敢回家,还有那位站在船头低头沉思的青年应该是落了榜还在装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头头是道,煞有介事。 孩子不懂那许多察言观色的学问,但这般悠闲地蹲在门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他们或行色匆匆或喜笑颜开,心中思量几番他们的生平趣事,总是一件比无所事事坐在学塾里听先生说那些枯燥的圣贤文章有趣的事情。所以孩子便决定不再计较身边这个可恶家伙对自己的冒犯,听着那个年纪轻轻的木匠铺子老板的话语,乐呵呵地咧嘴傻笑,还时不时地点头附和几句。 只是孩子没有察觉到,身边那个话语不着边际的年轻老板其实在许多插科打诨中也说起了些值得深思一番的学问道理,现在的孩子也许懵懵懂懂未必清楚,可是日后若遇上了切身的遭遇和事情,这些闲散记忆就都会化作宝贵的学问,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绽放些光芒。 顾枝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突然眼睛一亮,伸出手指向街头沿着沧元河走来的一位身穿劲装的男子,若有所思状地摸了摸下巴说道:“这个人嘛,面色发白,头重脚轻,而且印堂之上还带着一点郁结的红煞。” 孩子好奇地盯着那位愈走愈近的男子猛瞧,也学着顾枝的模样做沉思状,少顷,见顾枝没有继续评头论足,孩子转过头看向顾枝,疑惑地追问道:“那,他又是因为什么呢?” 盛怀走近了这间门面简朴却大门宽阔的木匠铺子,便听见蹲在门前的年轻男子对身边的孩子沉声道:“这个嘛,应该是夜夜笙歌虚了身子,再加上家中妻女骄纵蛮横,身心交迫下怕是命不久矣了。” 盛怀顿下脚步,待他确定那男子确是在对着自己立下说辞,嘴角不由得抽了两下:且不说我还未成亲,这夜夜笙歌你又是从哪看出来的?我为了完成陛下的旨意都多久未近女色了好吧。 怎料,那年轻男子身旁的小孩竟还点点头说道:“有道理,他的脸色和刚才走过去的胖子差不多,应该也是留恋女色,啧啧啧。”说着,那小孩竟还学着大人的模样摇摇头表示遗憾。 盛怀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了,自己昨夜追杀逃犯累死累活得还差点阴沟里翻船丢了性命,结果落到旁人眼里竟成了自己纵情女色虚了身子?压下心中那心神骤然懈怠而涌起的恼怒,盛怀走上前与顾枝拱手行礼,礼数周到地问道:“公子可知这木匠铺子的老板顾枝何在?” 顾枝上下打量几眼盛怀,点点头似乎在确定着自己的判语,盛怀顶着这审视的视线仍面不改色,顾枝想了想指着身旁小孩道:“喏,他就是顾枝。” 小孩震惊地看着顾枝一脸坦然地胡说八道,盛怀嘴角再次抽了抽:这敷衍得也太过分了吧。 这位苍南城泥阳巷顾枝在户籍上记着的可是木匠铺子掌柜,再怎么说总不可能会是个瞧着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吧。 恰在此时隔壁铁匠铺子的门帘掀开,一位体型壮硕的妇人大踏步走了出来,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小孩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将蹲在门槛上的孩子拎了起来,嘴中浑厚嗓音骂道:“臭小子,居然敢把老娘辛辛苦苦熬的药汤给倒了,看老娘不揍死你。” 说完,妇人向着顾枝点点头又瞥了眼仍拱手行礼的盛怀,便转身走进了铺子中。盛怀看着顾枝的神色,想着该有些尴尬和失措,不料却仍是一脸的坦荡,显然对于信口开河的扯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顾枝站起身拍拍衣后的尘土,他看了一眼盛怀腰带间露出的金令,笑道:“那些麻烦的试探和问询就免了,想来我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了。” 盛怀闻言面露喜色,正欲开口,却听得顾枝俯过身压着嗓音道:“我后院里藏着几坛好酒还有一些珍藏的药丸,只需三两。”盛怀愣愣地看着顾枝的促狭神色,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眼前这没个正形的少年是在延续先前的说辞,取笑自己被女色掏空了身子。 不等盛怀开口,顾枝便嘿嘿笑着转身走进店中,顺手将门帘落了下来,盛怀隔着门帘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不必找了,那人当年已经散尽修为成了一个市井小民,恐怕是做不得皇帝陛下手中的刀也做不来什么官职的。回去吧,至于究竟是寻到了还是如何,就取决于你了。” 盛怀站在原地低头沉思许久,终究没有踏进木匠铺子的门槛多做纠缠,他抬起头面色沉凝,双袖一甩衣袍舞动,尘土轻轻荡起,盛怀跪在门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地藏之名,来时潇潇洒洒天下游,去时也便这般闲闲散散逍遥凡尘吧。 盛怀心中虽然遗憾于未能请动这位神秘莫测的地藏,但却也没有做了过多的烦扰,无论那人是真的失了一身修为还是想明了不慕名利不染是非,终究逼不得,至于复命之后陛下还会作何思量盛怀揣测不来。但于他而言,敬而,远之。 且容世间多了一位逍遥游戏之人,也许这才是一位英雄人物最好的结局吧。 顾枝没有为这一个小小插曲烦忧什么,他依旧是那般悠然模样,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坐在桃树下的躺椅中,看向在灶房中忙活的武山,说道:“扶音接下来应该是要随着她那些同窗去游历奇星岛,想来穷乡僻壤的地方是少不了的,我会和她一起去,木匠铺子你帮我看着吧。” 武山在昏暗的灶房中摆弄着劈好的柴堆头也不回地应道:“好。”顿了顿,武山直起身转头看向顾枝,问道:“那赋阳村的屋子怎么办?我要是留在木匠铺子可就没法经常回去打扫收拾了。” 顾枝视线落在手中精致圆滑的朱红色酒葫芦上,说道:“我会去看看。”武山点点头,重新俯身忙活起来,顾枝也沉默着独自坐在树下,落叶和飞花掠过他的身旁。 木匠铺子的门帘掀起,扶音跳进院中,顾枝不动声色地将酒壶别回腰间,坐起身露出笑容问道:“如何?定下路线了吗?” 扶音晃悠着走到石桌边,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点点头说道:“从苍南城出发先往南走,第一个村子,赋阳。” 顾枝有些惊讶地张着嘴,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哈,不会是你借外出游历的机会想偷偷回去看看了吧。” 扶音坐在顾枝身边的石椅上,她低下头伸出手轻轻抚弄着指尖的精巧风铃,低声道:“是啊,我想回去看看了。” 顾枝脸上仍是温和的笑,他伸出手搭在扶音的头发上,轻声道:“好,那我们就回去看看。” 扶音晃了晃头,捕捉到了顾枝话语中的一点讯息:“我们?” 顾枝看着扶音的双眼,认真说道:“嗯,我们,一起去。” 扶音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顾枝突然凑近了脸,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呼吸交错的距离,扶音眼里满是顾枝璀璨如春日的双眸,他轻轻地,郑重地:“以后不管你去哪,我都随你一起,我们,一起。” 扶音骤然间迟缓了呼吸,她看着顾枝,然后,点点头。 闪动着,星星点点,光芒从空中坠落,桃树上青色的叶微微晃动,随着风,他们坐在树下,风吹着衣袖,青叶点缀在肩头,还有光笼住了咫尺的距离,他说着长相厮守的情话,她点点头,允诺了一生。 赋阳村仍在那山外偏僻处,依然只有那简单搭建的土墙茅屋,可是泥土地上有孩童笑着跑过,院墙下有老妪晒着太阳神色安详,田地间有农夫拄着锄头高声交谈,山间的路上有抬着猎物的汉子满载而归。 村中最大的一间宅子里有几十个年纪幼稚的孩童在追逐打闹,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男子小心地照看着,空无一物的偏屋里摆放着一张缭绕香火的长桌,黄泥墙壁上挂着一副老者的画像,纸张已经微微泛黄。 青潋山外有一潭清澈的湖水,湖面波光粼粼地将散落的光芒照耀于一座竹屋,竹屋横亘着,繁茂的竹林在后院沙沙作响,似乎总会四季如春般的翠绿深幽。有山路延伸向村中,也有一道长了几簇杂草的笔直小径深入山中,飞鸟掠过,沿着这笔直的路而去。 尽头,是一座坟。 飞鸟停在坟前梳理着毛羽,细长的眼眨着看向坟前那些堆叠得齐齐整整的酒坛,歪了歪头显得懵懂,它跳了两步似乎是在想着能否再寻些吃食,近了,它突然不再跳动,抬起头,沿着光滑石壁向上看去。 这是立在坟前的一道碑, 碑上,无字。 赋阳村外,几辆马车摇摇晃晃地走近,雄健的高头大马跟随左右,身穿简易甲胄的护卫神色冷峻,手中握着的刀剑哪怕藏在鞘中似乎也泛出几分寒光,马车上的帘子被掀起,扶音探出头看着村外崎岖的路和茂盛的荒草,她感受着吹来的风闭上双眼,嘴角笑意安逸舒缓。 马车里还有一位依靠着厢壁而坐的少年,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在他身前不远处,扶音身边坐着位面色难看的女子,灵霜这一路行来都是这般模样,仿佛那舔着脸与两个女子同坐一车的顾枝是她的仇人一般。顾枝只能无辜地缩在车厢里的角落,也不敢主动攀谈,只是下意识地躲避开灵霜的审视视线。 扶音放下车帘,回过身看向顾枝,轻声说道:“我们回来了。”少女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不知所措和悲戚惨然,似乎只是感受着赋阳村的临近就足够让她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地双拳紧握,可是抬起头却看见了坐在身边的少年那双熟悉的温和双眸,少女缓缓松开了拳头,心间似乎也堆起了勇气。 顾枝直起身子放下手中的书,神色平静地看着扶音,笑着点点头:“嗯,回来了。” 说完,顾枝弯腰站起身,掀起门帘纵身跳出车外,马车也缓缓停在了赋阳村的村口处。 顾枝站在村外熟悉的沙石路上,夹杂着青草露珠和烟火气息的风呼啸着卷动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可是少年耳畔响起的,却只是让人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岁月静好的声息。他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赋阳村的牌匾仍高悬在村门之上,那纵横凌厉的一笔一划,顾枝看了许久,然后将视线投向青潋山中,低声道:“我们回来了。”扶音也轻轻走下马车,站在顾枝的身边。 树叶晃动着洒落片片,那座孤独的坟前只有无字的石碑矗立着,风吹过带来熟悉的气息,土堆上的点点杂草压低了身,向着某处,那里,少年和少女并肩而立,发丝缠绕着,衣袖牵在一处。 第九章 鬼门关前我持刀(一) 十三道关,森森严严地立在旷野市井之中,压倒了坍塌的城池,将魔君的统治顺着山河绵延万里横亘奇星岛四境。鬼门关的宫殿屋檐下,黑色旗帜飘摇在烈风中,伴着不绝烽火硝烟一片淡漠,而那坐镇关隘之中的青面厉鬼,从黄泉之涯趟过血浪而至,跪伏在魔君白骨王座之下,将承载了千万载的仇怨付诸血与火,寒芒刺向奇星岛每一寸土地,死亡是一道连接十三关隘的锦缎,生灵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无一例外。 秀栾城中满是神色涣散的游魂,他们睁着眼徘徊在街头,却见不到何是光明何是黯淡,少年站在药材店门前看着,满眼悲切。昏暗正堂中,顾筠接过店主手中的的几样草药,付过银两行了一礼便走出门外,他牵住少年垂落的衣袖说道:“走吧。” 少年晃晃荡荡地走在顾筠身边,他四处张望着,可是眼中所见皆是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游魂,全然无那魏先生平日里所会说起的万物的生机。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脸上不见丝毫生气,他们都低着头步履匆忙,好似身后有什么厉鬼在驱逐鞭策着他们,少年突觉一阵森然寒意,他转过身。 层层垒起的台阶高处,耸入云端的石门泛着寒铁的光泽,紧紧闭合却从每一处角落渗出了丝丝缕缕的寒凉,少年抬起头,越过院墙飘摇在风中的黑色旗帜上没有刻绣任何标识印记,只是黑色,深沉的,像是一缕摘下人间的夜幕。 在迷雾中的天光照耀下,还有那刺入眼底的红色,见不得却真真切切地铺天盖地而来,少年捂着胸口呼吸急促,仿佛一呼一吸都耗费着莫大的气力,汗水从身体内每一处流淌而出打湿衣袍,少年似乎真的沉溺在了滔天的血海波涛之中。 害怕?恐惧?愤怒? 少年微微颤抖的手被握住,温暖的厚实手掌紧紧攥着少年的手,少年卸去力气的身子倚在顾筠身上,他重重喘息着,顾筠蹲下身将少年揽在怀中,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别怕。” 少年紧闭双眼,手中攥起了拳。顾筠看着少年紧咬的牙关和慢慢坚定的面容,他在心中一声长叹然后将少年抱起,清瘦身躯却稳稳当当地托住了日渐长大的少年,他轻轻拍着少年紧紧绷直的背,向着醉春楼走去。 不语不言却涌起心中万般狂澜,终究会将那股抑了许久的郁结迸发而出,恐惧与畏怯仿佛只是前行路上几道不深不浅的凹陷,跨过去便继续向着远方走去,坚定地不会回头。 怀中缓缓睁开双眼的少年,那眼底的光已然璀璨如天际惊鸿,顾筠看着少年与那人愈加相似的面容,还有那份积攒日久便要吐出的意气,叹了一声。 终究躲不过。 只是,一定要活着。 顾筠放下少年牵着他的手一同走进醉春楼的后院,手掌中的暖意炽热如同心中那沛然的信念:他的孩子,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哪怕是一命换一命,我顾筠也定会护着这孩子的周全。 推开门,一对桃花眼眸的阴柔男子面色苍白地坐在桌后,一身娇艳红衣的少女跪坐一侧捻着茶盏,清香四溢。 男子看向有些局促的少年,顾盼之间似乎总蕴着难以言说的缠绵,可是初见的少年却只是一眼就看见了男子眼底的寒凉和悲切。男子抬起柔弱无力的手挥了挥,顾筠看了眼少年茫然的面色,牵着他坐在了男子对面。 男子示意身旁姿容绝美的红衣少女沏了几盏清茶,推到了顾筠和少年身前,少年伸出手接起茶杯,热气袅袅氤氲而起模糊了视线,红衣影影绰绰地摇晃着,少女抬起头看向少年,那双扰乱争艳百花的眼流转着跳动的烛光,少年轻轻吹开清茶之上水雾,眼底一片澄然。 男子移开看向少年眼眸的视线,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然后便轻轻柔柔地开口道:“你怎么会突然来,莫不是我的寿命又短了?” 顾筠皱着眉沉声道:“如今不过两年过去,可与你当年相较却已然病入膏肓,少竹,你在寻死。” 少女转头看向阴柔男子一脸轻松笑着的脸,深深地皱起了眉。 阴柔男子少竹低下头看着茶杯中漂浮着的几缕茶屑,笑着道:“快了。至于生或死的,不重要了。”顾筠摇摇头:“找到了又能如何?” 少竹身形摇晃,他伸出苍白双手紧紧握住桌沿,长发垂落遮住他面容,可那戚戚的笑却带着深埋的苦涩和仇怨无所遁形。 “四年了,每一日每一瞬我都在念着,那把刀悬在我的心上,一点一点地刺着,我疼。”少竹说着,却又好似自言自语。少女伸出手用瘦小身躯将少竹揽入怀中。 少年看着那张牙舞爪叫嚣着的苦痛在男子身上落下一道道深刻伤痕,他不知道男子在为了什么笑得那般悲切,他不知道又有什么样的凄然过往留在人的心底抹不去,他看着,眼中愈加明亮。 顾筠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看着身旁少年,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少竹,无论你是下定决心要去同归于尽还是要用这条性命换来什么,我说了保你五年性命便是五年,还有三年,好好活着。” 少竹在少女怀中抬起头,少女看着平日里沉稳和煦的先生长发寥落下那悲痛双眼,心中紧紧揪住了突如其来的怜惜,她洁净无瑕的绝世容颜上滴落雨露,秀美画卷晕染开了墨色,那般惹人爱怜的脆弱。 少竹伸出手拂去少女脸上的泪,他仍笑着说:“小鱼,没事的,先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少女咬着唇齿浑身颤抖,她抬起眼看向顾筠,少年从那湿润眼眸看见了渴求和恐惧,恐惧? 少年也看向了顾筠,想从先生的神色中找到眼前这一切的答案,顾筠放下茶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少竹却自顾自梳理好散乱的发又那般雅致地坐在桌后,他将死死抑住哭意的少女抱在怀里,仿若当年。 当年烽火连天,心灰意冷一心寻死的他在破败的院墙内看见了满目惶恐一片茫然的她,她站在流淌的血海中颤抖着,看向他。 少竹没有死在当年,他抱着她走进醉春楼坍塌的楼阁间,在这里,他成了隐居幕后运筹帷幄的暗谍之主,多少见不得光的命令从这里发出,多少隐藏的仇恨和苦痛在此处一层层埋葬,还有她识字习武的种种追忆,可是,死亡从他活下来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只是,看不见她成长出落成那倾国倾城的女子了啊。 少竹看着顾筠,郑而重之地说道:“顾筠,拜托你了。” 顾筠仰起了头,他闭着眼。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走到这一步?为什么,都没法好好地活着?为什么…… 心中的问讯终究是没有回应,可答案却那么的显着。 魔。 走出醉春楼,又走出了秀栾城,走进赋阳村,又走进了竹屋,少年始终一言不发,顾筠看着站在湖边低下头不知想些什么的少年,没有上前开解,他转过身走进里屋,任着终于见到世间真正苦痛凄凉的少年拷问内心。 少年看着波光潋滟,摇摇晃晃地浮动着,他慢慢蹲下身将沉重的思绪埋进弯曲臂弯中。 大师父说得对,只有亲眼见过了这世上如今真正的模样,才知道为何要拼却性命地闯那宫闱。 大师父,二师父……少年喃喃着,无人应答。 少女踏过沙石小径来到少年身边,她蹲下身肩头靠在少年身上,伏在他的耳畔说道:“别怕。” 少年握住少女柔弱纤细的手腕,沙哑着嗓音轻声说道:“阿音,我要为师父报仇。” 少女点着头,泪水却不自觉地落下。 十二岁的少年说着九死一生的话,十岁的少女郑重地应着,生死同行,这是一生的承诺,少女点着头许下。 是从那一日起,少年每日在林中的时间又多了两个时辰,即便每日都伤痕累累疲倦不堪地归来,顾筠仍旧没有过问丝毫,只在少女哭着为少年上药时,皱着眉指责不该让少女为其担心,而少年总是笑着摸摸少女的头说着“知道了先生。” 三年时间便在花落花开之间匆匆而逝,少年站在村头送走了四师父,然后转过身去了魏先生的宅邸之中。 魏崇阳提着笔站在树下,宣纸在石桌之上铺展,少年推开门掀起一阵风,纸页沙沙作响,青叶落下飞舞,魏崇阳站在其间转过身看向少年,他笑着道:“真是长大了啊,都习惯了离别,不再因师父离去而伤感了?” 少年走到石桌旁拱手行了一礼便靠在树下,他接住一片落叶捻在指尖,说道:“不是习惯了,而是知道他们终究还是会走到那里,不死不休。” 魏崇阳点点头,抬起空置的左手抚了抚长须,他提笔在纸上挥舞,一笔一画勾连流转,一股意气妙韵沛然而出,少年定了定心神走上前去,仔细瞧见那四抹墨字:心境通明。 少年将落叶揉碎在掌心,坐在了魏崇阳身旁石椅上若有所思,魏崇阳放下笔墨端起一旁的茶杯,也在树下石椅上坐下。 少年看向魏崇阳,郑重问道:“先生,您觉得我已通明了心境,可出山入世了?” 魏崇阳摇摇头:“非也。以你此时境界修为冒然入世,非但不能触动鬼蜮根基,还反倒容易失了性命。再等等,待你明确一身武法本源之后再去问问世间公理。至于这四字,你再好好想想,究竟意指为何?” 少年低下头,陷入沉思。 魏崇阳笑了笑打断少年思绪:“倒也不用现在便要想个明白,你且先琢磨你那四个便宜师父交给你的绝学妙法,只有稳健了气魄才能讨问心中思虑。” 少年也抬起头露出了笑,点点头:“多谢先生教诲。” 院门处,少女提着竹篮走了进来,越发高挑的身姿显出朝气的曼妙,发丝跳动着缭乱春风,少女脸上的柔和笑意在这凄然世间那般不可得,少年双眼倒映出女子容颜,于是便光芒万丈。 少女走到树下恭恭敬敬地向着魏崇阳行礼:“魏先生好!” 魏崇阳乐呵呵地抚着长须,点着头道:“好好好。”说完便起身走进了灶房中,声音远远传来:“等等啊,我准备了你们最喜欢的腌萝卜。” 少女脆生生地笑着应道:“好!”少女坐在少年身旁石椅上看着宣纸上那纵横勾画的四个字,问道:“这是,魏先生写的?” 少年点点头,他伸出手理了理少女有些乱了的衣摆,说道:“是,魏先生在劝诫我应该多问问心中思绪再炼化武学。”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看向少年双眼问道:“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少年抬头望向秀栾城的方向,仍带着几分稚嫩的脸上露出了悠长的愁绪,他低声道:“先生,去送行了。” 少女察觉到了少年骤然低落的情绪,她握住少年的手,无论是当年几位师父执意去拼了性命,还是见过了世间百般凄苦寥落,少女始终是这般不语不言地陪在他的身边,两颗心紧紧依偎着,倾听着彼此难说的忧伤。 秀栾城,醉春楼。 少竹穿着一袭素净青衣,黑色斗笠垂落遮住凄美容颜,他站在困顿了七年的楼阁之前转过身,大堂之中平日卖笑作陪的莺莺燕燕跪伏于地,她们虔诚叩首恭送那坐在楼阁深处却保全了诸多性命的人,少竹微微笑了。 红衣的女子终究还是走了出来,顾筠站在她的身旁,少竹隐在幕后的双眼看去,看着长身玉立的那袭红衣和女子惊人心魄的容颜,他没有出言怪罪女子不听命令出面送行,只是遥遥望着。 如果她还活着,看见了这么美丽的孩子唤她一声娘亲一定会很欢喜的吧?如果当年他便娶她,是不是那始终精致的脸上会仍带着笑?如果他兑现了约定一生的承诺,是不是那剜心刻骨的痛苦便不会在夜半之时如期而至? 少竹闭上了眼:是我负了你,今日我来还你了。你可愿见我? 少竹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该赎罪的终将付出代价,该好好活着的也终将见到光明,我穷尽一生游走黑暗边缘,只为再见你那一刻心无缺憾,一身坦荡。 世间诸般纷扰我已看遍,到头来仍是孑然一身,得一人相见黄泉之岸,吾之幸也。 红衣的女子站在原地看着如师如父的那人终究还是走上了寻死的路,她落了泪却没有退缩,手中攥紧的印信令牌便是那接续的烛火,黑暗里总要有人背负着什么默默独行,他不愿见到世间再有疾苦,那么这便是她毕生所愿。 顾筠知道身旁这个内心无比坚硬的女子没有听从少竹的话将谍网交付他人,她挺直了柔弱的肩,撑起了他奋力了一生的一切,这是他的命,从今以后也是她的命。 顾筠伸出手拍了拍女子的肩:“小鱼,万事不要自己扛着,可以来找顾先生,先生虽然不识武艺但仍有些逢凶化吉的法子,知道吗?”红衣女子看向顾筠始终温和的双眼,她抹去眼泪笑着道:“嗯,鱼姬谢过先生。” 顾筠点点头,他回身望着那间隐在楼阁深处的昏暗房间,片刻之后转身离去。 路上仍是来来往往空洞洞的人群,他们仿若行尸走肉一般神色涣散,鬼门关矗立在城池的中央便掌握了千万的生死,当世间再无光明正义,生或死不过在他人一念之间,终日惶惶,人与牲畜何异? 顾筠摘下腰间的酒壶,拨开木塞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下颌淌落打湿衣襟,他抬着头望向天空之上那混沌的烈日,白发在身后无风而动,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少年时的玄鹤城中,只是身旁匆匆流水易逝,仍有几人为伴? 木板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穿着布衣的青年坐在其上眺望天际,他看着慢慢显出轮廓的村门,俯下身对着身旁老者问道:“魏先生便住在此处?” 老者恭敬地低下身回道:“老奴差人多方打探,消息应是无疑。” 青年点点头,双手拢在袖中,他神色平静地说道:“若是能有魏先生相助,这天下会好上一些吧。” 老者没有接话,他知道身旁这贵人心中所思乃是天下大事,于是只恭恭敬敬地服侍左右不敢妄加判语。村门近了,那匾额上交错勾勒的浑然笔墨映入眼帘,老者低着眉看向青年,青年嘴角露出了笑意,看来没有错了。 第十章 鬼门关前我持刀(二) 小院中,魏崇阳从烟火寥落的灶房里走出,端着碗筷放在收拾妥当的石桌上,转头看见了门外慢慢悠悠走进来的白发男子,笑着说道:“顾先生这么早便回来了?一起吃些吧。” 顾筠拱手行礼,走到石椅上坐下,少年识相地跑到灶房中去多拿了一份碗筷递给先生,顾筠端起魏崇阳的酒坛自顾自地便倒了满满一杯。魏崇阳心疼地看着却不敢多说,他也斟了半杯浊酒端在手中晃动着,等着突然登门的顾筠开口。 顾筠看向魏崇阳,说道:“这天下恐怕又要乱上一阵了。”魏崇阳问道:“先生此去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顾筠抬头望向天边,沉声道:“那魔君下落想必很快便会水落石出,到时前赴后继的勇士不知凡几,又要死上好些人了。”言语最后是一声压抑的叹息。 魏崇阳低下头喝了一口杯中酒,他时常也会觉得有些奇怪,眼前这个年纪看来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却早早白了头,明明心中藏着许多沧桑苦痛却仍旧云淡风轻,可有时却又带着莫大的伤怀困顿踌躇不知所措。魏崇阳猜不透顾筠究竟历经了何事,但他知道若不是心神动荡犹豫失措,顾筠断然不会如今日这般坐在自己身前端起酒杯,说着那本与他无甚关系的天下风云。 魏崇阳思虑良久终究还是说道:“先生也知道的,那魔君一日不除天下便一日不得安息,纵观千年上下,我民族总该有些博了命去开那朗朗乾坤之人,死亡是惩戒也是恩赐。” 顾筠摇摇头,他从来不觉得生命会是一件该为了什么而付出的东西,可是曾生于太平盛世的人做了那行尸走肉游走炼狱,那些未曾见过光明的人便早早地沦落于黯淡深处,到了此时,一人之性命却反而成了无关紧要一般的东西,用生命灼热的血去填灌那横亘在奇星岛大地上凛冽的伤疤,也许此时生命便绽放了别样的光芒,覆上了可称之为民族气节的旗帜,迎风招展百世不灭。 顾筠一口饮尽杯中酒,他站起身对着魏崇阳一拱手,魏崇阳也放下酒杯起身回礼,少年看着,眼中有些困惑,却也好像有些了然。 门外传来了敲击门扉之声,院中众人视线望去,一身布衣的青年拱手而立,朗声道:“奇苍见过魏先生。”石椅上,魏崇阳缓缓站起身,顾筠看着那个青年,带着少年和少女当先告辞离去。 少年和少女跟在顾筠身后回了竹屋,一路无言,终于少年拉住了顾筠的衣袖,他问:“先生,方才来找魏先生那人是谁?”顾筠回过身望向村中小院的方向,低下头看着少年,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找到了此处来寻魏先生,恐怕商议之事不是我们应该掺和的。”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站在山间小径上转身看向了山下魏先生的宅邸。 魏崇阳站在树下背对着独身站在院中的青年,许久的沉默之后魏崇阳幽幽一声叹息,终究转过了身,他双袖拂过平举身前,恭敬行礼:“老臣,见过殿下……陛下。” 青年听到了魏崇阳话语中那片刻的称呼转变,他上前扶起魏崇阳的身躯,面露凄然沉声说道:“魏先生不必多礼。是奇苍无用,亡了国。父皇身死之后奇苍流落海外,这奇星岛中万般苦楚皆是我怯懦不敢面对而致,今日奇苍回来便是为了寻得先生,以赎罪过。” 话语至此,青年扶着魏崇阳衣袖跪在院中,他低着头说道:“奇苍此来,求魏先生出山入世,救我奇星。”魏崇阳皱起眉面露挣扎,但终究还是跪在了青年身前,他答道:“陛下可想好了?魔君暴戾神秘莫测,如今这奇星岛在十三鬼门关统御下也是固若金汤,想要复国不是一朝一夕的容易事。” 奇苍攥紧了魏崇阳衣袖,他抬起头直视老者沧桑的双目,一字一句:“先生,奇苍流落海外之际,每一日每一时手中握着的,是先生的《逍遥卷》。先生,奇苍见过光明岛上的风景,那是人人得之为幸的太平模样,奇苍愿我奇星也能复得盛世,而先生书中景色便将是那来日的风光。” 魏崇阳看着奇苍坚定神色,他知道自己等来的时机便是此刻,即便先皇揣测猜忌废了官身,可是如何能对着这百姓的民不聊生置若罔闻?魏崇阳扶起奇苍,他说道:“陛下,臣毕生所愿便是百姓安居,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一日无风无雨,老树上结了几朵明媚的花,宅邸的门合上,掩盖了时光的痕迹。 似乎从几年前起便一直在习惯了离别,少年看着魏先生远去的身影没有言语,他低下头握紧了手中锦囊,那张写着“心境通明”四字的纸张静静躺在其中。少年望着村口的方向,似乎和那个在离去前回头看来的老人遥遥对视,珍重。 春秋几载转眼间,三年便在林间吹过的风中扯碎做了平常。 少年坐在林间的枯叶上,他闭着眼,长发丝丝缕缕舞动在肩头两鬓,洁净的清瘦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笑,他听着清风穿林过,闻着枝头雏花开,然后睁开眼见着了天光四散云卷云舒,少年起身走出了青潋山的林木,绣几缕春风在衣袖,没有回头。 竹屋,少女坐在房中床榻上细细收拾着衣袍物件,有时想起什么还要在屋里翻找一阵,满满当当地填实了包袱,而顾筠便坐在桌案后无奈地看着忙碌的少女,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他将视线投出窗外,那里少年的修长身影慢慢走来。 踏进竹屋,少年拂去一身尘土。他看见坐在床头看着包袱发呆的少女,浅浅一笑,他向少女走去。少女感受着头顶那熟悉的温热手掌,那片炽热的暖意从来都是直抵心间的温润,少女抬起头看着少年那张清淡如春风的瘦削脸庞,还有那双仿佛容纳了世间一切光明的眼。 少女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是一如初见的纯澈,纵然世间万般过错污秽也沾染不了洁净光滑的明珠,少年收拢手掌将少女的发捧在掌心,仿佛便握住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藏。 他的眼里是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眼里是他眉眼间的光。 仔细算来,十年似乎也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便匆匆走过,男孩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而女孩也从雨夜的泪水中蜕变成了遗世独立的少女,他们在这小小竹屋里点起了烛火,便是岁月静好。 顾筠站在房间门外脸色阴沉,咬着牙关狠狠道:“臭小子,干什么呢?” 少年松开手若无其事地转身面对顾筠,一本正经地回道:“先生,我没干什么啊。” 顾筠觉得有些头疼,少年这般年纪确是情窦初开,可少女却还是一幅懵懵懂懂的样子。不行,不能让这臭小子迷迷糊糊地将阿音拐骗了去。顾筠想定之后便沉声斥道:“想走就赶紧走,磨磨蹭蹭的。” 少年撇撇嘴歪着头看着顾筠神色莫名的脸,片刻之后顶不住少年眼神的顾筠败下了阵,他转身走向里屋,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跟我来。”少年嘿嘿一笑,他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说道:“我去去就来。” 茶盏倾倒下氤氲水雾的清气,少年恭恭敬敬跪坐在顾筠身前,顾筠倒了满满两杯茶才慢慢悠悠地开口:“我知道你是真的想定了才决定出山入世,阿音不会阻你我也不会,但我曾与你说过的,那句话你始终都要放在心里。” 少年看着飘摇雾气的茶杯,良久他才抬起头直视顾筠双目,一字一句郑重道:“这里,有人在等我回来。” 顾筠摆摆手,少年起身,拂袖荡衣,长身而跪。 跪的是十年养育,跪的是十年言传,跪的,是承诺。 先生说不论走得多远总要记得有个地方是要回去的, 青潋山湖之畔的竹屋,便是少年握在心底的归处。 说了三年,念了三年,少女和先生终究没有走到村口送行,少年在竹屋外挥挥手便背着一身物件独自踏路远行,青潋山湖荡漾着风发的意气,少年踏春离去,留竹屋,两人念。 一路行去,跨过山隘越过河川,少年步履不停,终于见着了秀栾城残破的墙头。 有人群在夜幕下寻到了少年燃起的篝火,二三十人衣衫褴褛面色枯黄,跳动的火光下仿若鬼魂。少年将怀中的花果分下,看向人群中领头的枯瘦老者,问道:“老先生,你们这是逃难?” 老者捧着少年在溪水中洗过的花果,看着身旁狼吞虎咽的几个孩子,叹了口气,他沙哑地说道:“唉,自从鬼门关里的大人彻底霸了城池废除城主,这城里便真真成了一人家室。大人想要拆了秀栾城的城墙另起一座宅邸,以一城之境为基将这方圆山川尽数纳入,只是这动土兴建的工程便是苦了那些青壮男子,一家顶梁柱被抓去埋进土木工程之中这家便算是倒了,再不走,这城里哪还容得人活啊。” 少年仔细看着人群,果然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和蹒跚跌撞的孩童居多,另外便是一些面如死灰的柔弱女子,少年皱着眉握住老者的手,那骨节嶙峋的手颤颤巍巍着,少年说道:“老先生可带着大家往赋阳村去,就在前头,那里身处僻壤兴许也是一条活路。” 老者点点头,浑浊双眼看向少年,他沉声应着:“多谢这位少侠了。” 少侠?少年低头看着自己此时的装束打扮,这模样倒确实像是话本里少侠行走江湖的样子。 眼见最深的那重暮色渐渐披上了金色的羽衣,少年起身向着老者告辞,然后便大踏步地向着秀栾城走去,一只小小的手伸了出来拉住少年的衣袖,少年停下脚步低头看去。 孩子昂起满是灰渍的脸,双手紧紧攥住少年的衣袖,他问道:“哥哥,你是要去城里打坏人吗?”少年看见了孩子身旁妇女看向自己身上武器的恐惧畏怯神色,他蹲下身直视孩子的双眼,认真说道:“是的,哥哥要去把所有的坏人都打跑,这样你就可以回家啦。” 孩子露出开心的笑容,他松开手挥舞着:“好耶,把坏人都打跑,我就可以回家啦。” 不远处篝火旁的枯瘦老者看着这一幕,闭上眼低下了头,他的心里是无穷尽的不甘和苦痛,这个好心的少年也要死了吗? 孩子身边的妇女伸手将孩子瘦小身躯揽在怀里,她抚着腹部微微的隆起,泪水滑落在孩子的肩头,她看着少年,那刻在眉眼中的伤悲和渴望深深地刺入少年心中。 少年起身,他看着初晨的光明中站着的人群,他说:“你们会回家的。” 说完,少年离去,他在日光跃出山头的那一瞬踏入城中。 城墙已然拆却得零落,也无甚城门把守,少年便直直地走了进去,一路上人潮拥挤却皆是负重前行,沙石堆积在肩头,圆木拖曳在三两人之间,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都压在了那些衣裳破损的人身上,他们单薄的身躯中还能看出几分曾经厚实的体魄,可是日复一日的重物劳作,不分昼夜地奔走,他们消磨了眼中生的渴望也颓丧了身躯的体魄。 他们都是男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父母的儿子,他们或孝顺或叛逆,或忠义或诡谲,但此时都不过成了阎王爷脚下的一只只小鬼,他们一砖一瓦砌成的家被亲手拆去,他们赖以护卫的巍峨城池也在眼中轻而易举地覆灭,他们妻离子散家室崩解,逃不掉挣不脱。 你说命理无定数,可是百鬼夜行魑魅当道,能如何? 亡了国的人,慢慢地,亡了心。 少年的打扮终究还是引起了鬼门关外守卫的注意,他们穿着厚重的黑衣向少年走来,手中提着倒挂的镰钩,森森寒芒。 少年看着眼中渐渐临近的鬼门关那阴沉沉的石门,他的双眼开始焕发出夺魂摄魄的灼热光芒,他的脚步愈加迅疾,慢慢地便成了奔走,狂风卷动伴着电闪雷鸣的声势,少年从那些守卫之中贯穿而过,烟尘坠落,一地红。 少年甩开双掌之间的几点血珠,回过头,地上躺着的那些颓然尸体没能引起少年心中丝毫波澜,少年沉凝的面色中有着如释重负般的心安。 很好,杀人原来只是这么简单。少年想着,继续走向不远处的鬼门关,他的心中再无顾虑。既然杀尽这些该死之人只是这般简单,没有什么难以越过的心中负担,那么,便都死个干净吧。 少年来到门前,紧闭的石门豁然洞开。一道身影倒飞而出,轻若无物般地砸落在地面,鲜血溢出染红了尘土飞扬,少年蹲下身掩盖上那死不瞑目的眼,然后望向了鬼门关内。 黑色的旗帜飘摇着,猎猎作响,少年的视线越过鲜血淋漓的屠宰场,又绕过了满是深沉阴暗的高耸楼阁,那人站在旗帜之下,他舔去嘴角的赤红血迹,一抹残忍的笑,沙哑婉转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的索命嘶吼,他说:“又是哪个家伙找死来了?报上名吧,本尊手上的亡魂,非那无名无姓之徒。” 少年低头看向身死的男子身上斑斑伤痕,坑坑洼洼竟是找不到了一处完整的皮肉,少年面露不忍但终究还是拂衣起身。 他站在鬼门关前,仍带着几分初春寒意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摘下腰间的绿竹刀鞘握在掌中。 奇星岛陷落十年后初春的某日,有一个少年来到了鬼门关前握住手中刀,朗声穿山河。 “吾名, 顾枝。” 第十一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一) 伤痕累累的城,将蜿蜒的河披在肩头,以鼎沸的生息入了药驱散彻夜的寒凉,巍峨的宫殿卧在城池深处,倚着山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喘息。 九九玉阶筑高台,红墙绿瓦垒殿堂,星华殿高踞着皇宫之中最高耸处,俯瞰而去,万里河山,百姓生息,皆入眼。 披着一身尊崇黄衣的男子站在窗前,灯火稀疏的清晨还未见到紫气东来,丝丝缕缕的寒意缭绕着,站在男子身后的宦官面露踌躇,不知是否应该让陛下多添些衣物保重住龙体,哪怕明知陛下早已是那武道山巅的绝顶之人,可侍奉的宦官还是觉得该以陛下的龙体安康为重。然而陛下已经在窗前就那样站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显然心中有所思量,于是宦官也不敢上前打扰。 只是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百姓们也无不高颂陛下英德,陛下又是为何事烦忧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一缕浅浅的光洒落在男子身上,他终于转过了身,洞开的殿门外披着一身简素青衣的老者缓缓走近,始终挺拔的身影勾勒出熟悉的轮廓。身穿龙袍的男子迈开脚步迎了上去,轻轻唤了一生“先生”,伸出双手扶住老者的左臂,两人并肩而行再次来到了窗边。 老者没有再像往日里一般有条不紊地遵照着礼制,他只是与身旁掌握着奇星岛独崇权柄的男子一同站在窗前,感受着男子握住自己左臂的手掌微微传来的力道,心里终究还是有了些遗憾,老者望向初晨日光笼罩下的宿微城,还有天边湛蓝的云层,一声叹息。 男子看向老者,面露凝重,沉声说道:“先生,真的不再留些时日了?”老者视线依旧落在窗外,似乎对于眼前的景色多了几分眷恋。良久他才缓缓转头看向身边,伸出手拍了拍男子的手掌,笑道:“不了,再留下去就真要死于此了。我这人念旧,还是想回去躺在那老地方。” 男子低下头,说道:“不会的,先生不会那么早……” 老者摇摇头,他握住男子的手,转过身面对着男子垂落的肩和不知何时低下的头,一字一句:“陛下,老臣从来不是治世之才,乱世之中老臣能为陛下博得方寸进退,而如今天下所求安稳二字老臣给不了,陛下既首开内阁之制便可以此尽展心中抱负,但也不可尽数沿袭光明岛之制度,行大刀阔斧之举,当徐徐图之。 这许多年来,臣看着陛下一步一步走在风云飘摇之中,不低首不俯身,以一肩挑起奇星岛万世基业,又将历代帝王的遗赠尽数吸纳修得一身无双武力,臣不胜欢喜,方可稍稍自觉无愧历代先皇拼下的这河山。 当年臣因《逍遥》一卷辞老还乡,却心无怨怼自甘退隐,只因先帝与臣都看得清楚,当时的天下高处有千秋世家,低处又满是愚昧不化之民,如何能得大同之世?即便是光明岛,历经甲子之后又甲子,仍是难有改天换地的剧变,这埋在一族一境骨血深处的固滞非一人一世可更改。 但臣总难免心生希冀,如今天下因了那十余年的倾覆之乱多了几道活水疏通,倒塌的世家和觉醒的寒民,陛下需谨记仔细权衡其间的深意,再以内阁之制为始拔除王朝吏治内疾,又推行四方传扬大同视景,也许甲子,也许百年,这世间逍遥总会有了几分色彩。 臣承蒙陛下信任,受命于危难之际,又操持内阁首辅之位三年,虽未有大建树,但也算幸不辱命地为陛下择摘了一室忠良,望陛下听之信之,更应心中百般思量,不塞忠谏之路,亦不可使天下成了百家言坛,其中斟酌损益,路长矣。 陛下, 老臣,先行一步了。” 那当年坐在木板车中、摇摇晃晃于烽火狼烟中的青年终究是成了这世间至尊之人,一路艰辛苦楚、彷徨无措,跌跌撞撞地闯出一条撒满光芒的逍遥大道,可是从此以后,那总在身边手持戒尺、警醒劝谏的老人却要离去了,彻底地永远离去了,男子微微低下的宽阔肩头落下了一只带了几分初晨寒意的手掌,宽厚粗糙,却无比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抬起头,奇星岛第六十四任皇帝奇苍回过身,向着那始终挺立的背影,深深一鞠,朗声高呼:“学生奇苍,恭送先生。”殿门虚掩,那袭青衣已经远去。奇苍皇帝独自站在窗前,风吹过他的黄袍在身,他的神色慢慢恢复如初,一片端正的肃穆。 一步一步走下玉阶,上了年纪的老者依着栏杆喘息着,片刻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越过宽远白玉广场,绕过残留着一道清晰划痕的倒塌宫门,自走了数十年的太安门而出,老者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俯首一生的巍巍皇城,走进了人间,走进了烟火,阳光暖暖地撒下,老者眯着眼一片恬淡笑意。 走进秋华坊木牙巷,老者闻到了久远却熟悉的气息,脚下快了几步来到了一处简单支起的布蓬下,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与当年故人有几分相像的中年男子。老者熟稔地点了一碗羊杂汤和一张酥脆薄饼,然后便悠哉游哉地坐在桌后摩挲着粗糙木筷,眼中映着人来人往,还有那就在不远处的一间小小书屋。 热腾腾的羊杂汤和薄饼一同上了桌,老者娴熟地将薄饼撕成数块丢进汤中,不等完全浸透便迫不及待地捞起一块汤饼,放进嘴中,那份未曾化开的酥脆和热辣的汤汁混杂着在嘴中肆虐着,老者舒服地眯起眼,在这带有寒意的春日中追忆起了过往的味道、声音和人。 书屋的老先生想来是早已做了古,总会为学子送上几道小菜的羊杂汤老板也将支撑了几十年的生意传给了子弟,而那些曾并肩同窗抑或是擦肩而过的面孔,也都是垂垂老矣了吧,甚至早在那十年中化作了一捧黄土。 老者端起水雾缭绕的汤碗,将一口热辣的汤水倒入嘴中,湿润的眼眶不知是因了这辛辣刺激还是那莫名清晰起来的一幕幕。物是人非,时光的痕迹肆无忌惮地显露可却让人无可奈何,老者摘下头冠,将一头白发散下,那挺立了一生的脊背终于低垂了下来,几乎是一瞬之间,老者眼中的光芒和坚毅便模糊了起来,一道道深深沟壑在脸上纵横着,老了啊。 也好,这世间人来人往却已无故人同饮杯中酒,那便黄泉路上再会,老者洒然一笑将头冠抛掷于地,丢下一个满是银钱的囊袋便踏步离去。 朝星路,走了数十年的官道,但尽头的皇城已与己无关。 杏花楼,饮了数十年的老酒,曾满腔的惆怅已付了过往。 公侯府,住了数十年的宅子,却豪壮的言谈已没了声息。 一路走来,一路看去,花开花落,一人一生。 白发生,鞠躬尽瘁,身后名,任凭指说。 老仆扬鞭驱马,在清晨便醉于春风里的老者躺在马车中,白发垂落身侧,飘在车厢里的木板地上,一摇一晃,紧闭双眼的老者抬起手臂挥挥手,作了别。 早朝落幕,没有看见王座之侧那端坐在黑檀椅中的老者的百官心事重重,而摘下沉重珠冠的皇帝陛下也坐在了如山的卷宗之后怔怔出神,跟了陛下数十年的大宦官小心翼翼地呈上了一卷长轴,皇帝陛下看着其上龙腾凤舞的印章,一笔一划地篆刻出端元先生四字。 长轴展开,铁画银钩、肆意纵横,有觥筹交错、有千里大漠、有高堂草庐、有锦绣山川、有铁马冰河、有花谢花开。 十策三十九疏,可治国平天下。 端元先生魏崇阳所留。 皇帝陛下坐在坚硬的王座上看着长轴中那挥洒的无数笔墨,一字一句都深深映入眼眸,然后演化出了奇星岛百年的盛世风采。 魏崇阳,于乘平三年辞官告老,所留《逍遥》、《山河》两卷道尽了治世安国的百般策论,皇帝陛下一日之内连下数道谕旨,赐以太师及安国公的无上尊荣地位离开帝都,重回故里赋阳。 南境,苍南城。 时近黄昏,木匠铺中的顾枝放下手中已然成型的木具,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回过头望向身后院中,厢房的门都敞开着,少女灵动的身影在其间来回穿梭,手中或捧着一叠衣袍或提着一卷书册,拿起又放下,思量片刻复又捧在怀中,风风火火地忙碌着。 顾枝看着因为自己打算了一同出行而前后忙着收拾东西的扶音,摇摇头笑着喊道:“别忙活啦,东西太多都带不动了。”扶音的声音从房中远远回应道:“那可不行,我们这次可还是要回赋阳村的,还得带些东西给青羊小院的孩子们呢。” 得,顾枝心中哭笑不得,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啊,这忙忙碌碌收拾准备的都是给那些孩子的啊。 顾枝看向门外长河上晕染的红霞,想了想对着扶音喊道:“我出去一下,你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就喊武山啊。”扶音抱着一沓衣袍低着头跑出厢房,敷衍地回应道:“哦哦,好。”,转身又消失身影跑进了另一间房中,武山从灶房里抱着柴火走出,对站在正堂门槛上的顾枝挥挥手,表示自己会看着帮忙的。 顾枝取下门后的长袍披在身上,便走出了木匠铺。沿着沧元河往前走去,高耸的城门在漫天赤红映照下多了几分肃杀之气,黄昏的春风慢慢染上了更多的寒气,却也多了烟火的气息缭绕其间,顾枝步履轻缓地走在大街小巷中,从城北的泥阳巷走到了城东的骆钦巷,一路行来,见稚子归家,见书生伤春,见车马拥挤,嗅着春风里逐渐浓郁的饭蔬气息,听着先生醒木拍桌,笑看醉酒之人高谈阔论,点点生息令人迷醉。 顾枝走到骆钦巷外的桃花巷,思索片刻之后走进了享誉苍南城的桃花酒馆,提着几壶价值不菲的桃花酒摇摇晃晃着走进了骆钦巷中的守平小肆。 门前,顾枝顿住脚步,小肆里有些冷清,即便是已至黄昏时分,可却也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桌前言谈,没有什么食肆该有的热闹气氛,顾枝摇摇头走进其中,犹豫之间跨过了门槛。 坐在柜台之后的旗岸无所事事地拨弄着算盘,听见了脚步声便抬起低垂的头颅,看着了熟悉的身影,腾地站起身绕过柜台,满脸欣喜地冲到顾枝身前:“顾大哥,你怎么来了?” 顾枝笑着扬起手中的酒壶,说道:“送酒来了。” 说完,他扭头四顾,却没看见那微微佝偻着的身影,顾枝皱起眉问道:“谢叔呢?” 旗岸一拍脑袋,说道:“哎呀,差点给忘了,师父说扶音姐回来了,去买些东西送到城北给你们了。” 顾枝舒缓开眉间,点点头,傅庆安从后院中走出,来到顾枝身侧说道:“不用担心,有我在这,不会让谢先生再随意动用修为的。” 顾枝在柜台上放下酒壶,想了想说道:“如今世道已经太平了,找起人来也会容易许多,跟三叔说别再自己出去找了,我会尽快得到一些线索消息的。”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你今天来是?” 顾枝手抵着酒壶说道:“明日我便要和扶音一同出城远游了,走一走这奇星岛各地,和神药学院的人一起为一些偏远僻壤的人看看病、消消灾,想来要有些时日,便来和三叔说一声。”说到这里,顾枝转过头看向旗岸,认真道:“旗岸,我不在城中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谢叔,如果出了什么情况,一定要及时让傅大哥告知于我,知道吗?” 旗岸收敛了往日里闲散的神色,挺直了身子肃然回道:“嗯,我知道了顾大哥。” 顾枝又仔细看了几眼小肆,不远处后院屋檐下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躺椅,还有几个空荡荡的酒壶随意散乱在附近。顾枝收起视线告辞离去,走回了城北。 城北泥阳巷,木匠铺。 老者通过敞开的院门走进后院,灶房中的武山察觉到有人造访,神色冷峻地跨步走出,魁梧身躯投下的阴影穿破屋檐遮掩蔓延至院门处,看见了熟悉的老者,武山又收敛神色露出了憨憨傻傻的笑容,抱拳行礼道:“武山见过谢先生。” 老者回了一礼,然后看向厢房中低头忙碌的扶音,问道:“顾枝呢?”武山回道:“他刚出门去了。”老者点点头不置可否,他走到桃树下石桌边坐下,将手中提着的篮子放在石桌上,脸上挤出笑意,对着还在屋里忙碌的扶音喊道:“扶音,好吃的来了。” 扶音听到这喊声,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好吃的”三个字眼,待到冲出房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有些熟悉的声音,扶音顿住身形,理了理衣衫站在屋檐下恭敬行礼道:“扶音见过谢先生。” 老者仍是笑着,招招手示意扶音走近,然后掀开了篮子的布帘,将一盘盘各色各样的小菜、糕点都摆放在了桌上,扶音坐在老者身旁的石椅上语气欢快道:“这些都是仙露居的招牌啊。”老者点点头,轻声说道:“快吃吧,凉了就可惜了,每次出去便是好几个月的,都吃不着这些东西。” 扶音深以为然地重重点点头,嘿嘿笑着便拎起一块制作精美的糕点送到嘴边,顿了顿,扶音看向老者说道:“顾枝,他出去了。”老者拿过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清茶放在扶音面前,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没事,今天不是来找他的。” 扶音眨眨双眼,一口咬在糕点上,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扬起笑脸说道:“好吃。” 老者温和地笑着,眼中深处那始终不灭的柔和焕发着光芒。 老者在院中又坐了一阵,问了些扶音在外求学的经历和感受,然后便在初掌的灯火下离开了木匠铺子走回城东的方向,挥挥手告别了出声挽留的扶音和武山,没有留下等着顾枝回来一同吃饭。 扶音站在院门看着老者慢慢走远,那不知何时已渐渐佝偻的消瘦背影在烛光的闪烁中拉长扭曲,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了,扶音双手紧紧攥住门框,咬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顾枝走出巷口便远远望见了那离去的背影,熟悉又陌生,顾枝向前几步可终究还是顿住,他站在原地,回过头走向了木匠铺,低垂的面容神色明灭在灯火下,藏着难以说出口的许多情感。 不知走过了多少的千山万水,只身一人地寻找着故人生死未知的讯息,慢慢地白了发、浑浊了眼,一身卓然青衣也换做了粗布褐衫,佝偻的背影困顿在小巷中的一间小肆深处,手中唯有浊酒相伴,身边却再无几人能够诉说内心的伤痛和追思,于是回过头,只能装作洒然一笑,原来,已经老了啊。 老者走在夜里慢慢喧嚣而起的生息之间,看着人来人往的城,苍白的月光穿过重重烛火落在他的身上,孑然一身。 第十二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二) 顾枝走进后院看见摆放在石桌上的几份糕点,问道:“这是,三叔带来的?”扶音站在树下看着那些糕点一动不动,背对着顾枝应道:“嗯。” 武山在灶房中喊道:“收拾一下,来吃饭了。” 顾枝点点头,神色带着几分踌躇走到桌边将盛着糕点的几个盘子垒起放进木篮中,扶音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她看着低下头的顾枝,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顾枝,我想先生了。” 顾枝的手掌搭在木篮上,慢慢用了力,骨节之间一片苍白,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扶音向前几步,声音中慢慢带了哽咽:“顾枝,谢先生老了。” 顾枝抬起头将扶音揽入怀中,扶音的头埋进顾枝胸膛之间,压抑的哭泣声渐渐地再难掩藏,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满是委屈,像是父亲明明答应了会带着糖葫芦回家可却什么都没带回来,甚至,父亲也再没回来。 顾枝将温热一片的双眼遮掩在扶音的肩上,他的双唇颤抖着,牙关紧紧咬住,将所有的不甘和悲苦咽进喉里,刻入心底。武山端着碗碟站在灶房门槛处,远远看着相依相偎的那两个身影,氤氲在烛光的明灭中。 第二日,顾枝和扶音早早便来到了城外,他们坐在城门附近一个简单支起布蓬的茶摊中等待,半个时辰之后几辆马车和一队身披甲胄的人马才姗姗来迟,灵霜从马车中一跃而下,正要迈开欢快的步伐奔向扶音,却怔然地停在原地,眨眨眼看着坐在扶音身边那个带着灿烂笑容的可恶身影。 不久后,被扶音按进马车中的灵霜仍喋喋不休地抗拒着顾枝与自己等人同行的决定,而此时的顾枝则站在青藤身前笑着说:“青藤公子应该不介意我与你们同行吧?” 青藤同样笑着说道:“当然不介意,扶音久未归家,若是顾兄能够同行,想来有了家人作伴的扶音也能开心些。”话语中,紧紧咬住了“家人”二字,顾枝仿若未察,笑着拱手道谢之后便转身径直走向了扶音和灵霜所在的马车,身后,青藤的面容慢慢变得阴沉。 看着私自便坐进马车里,还紧紧靠在扶音身边的顾枝,灵霜简直是怒不可遏,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顾枝,说着:“你你你……”顾枝装作惊恐地向后缩去,应道:“在下顾枝,这位小姐有何吩咐啊?” 灵霜几乎便要骂道“你这个不忠不贞的混蛋”,可扫了一眼扶音看向顾枝的温柔眼神,灵霜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便转过身去,思量着该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和扶音说明她这个“兄长”流连烟花之地的可恶行径。 苍南城位于南境临海处,几乎已是奇星岛南边的尽处,而往东而去绕过青潋山便可以越过南境边线而通达东境,这便是那日神药学院众人讨论出来的方案,此时出了城之后便渐渐远离了繁华,一路之上来往的行人终究还是少了些,毕竟不是通往什么港口所在,没有什么往来不绝的商贩车马。 青藤骑着马走在队伍前列,居高临下地看着城郊烟尘飘散的土路,心中不由慨叹着:当年位居一百零八座岛屿中次席的奇星岛竟然在那十余年的魔君统治之后,便再难往复昔日荣华,便是这在其他岛屿中也是人来人往的官道、商路也有些稀疏,甚至都未能全然修复完善通行的道路。只是见识过了苍南城和青石港的繁华,青藤也对那如今的奇星皇帝多了几分佩服。 坐在马车之中的扶音捧着一本书细细地读着,有时皱起眉认真思索,有时又感慨地点点头,显然沉醉其中,而打定主意井水不犯河水的灵霜则埋着头昏昏欲睡,顾枝掀起车帘一角,远远地看见在路的尽头慢悠悠走来一头负着一位书生的毛驴,书生晃晃悠悠地坐在毛驴背上手中端着一张白布,指间夹着一支毫笔。 近了,青藤看着书生似乎是在观察着周遭的环境然后付诸笔墨,绘于白布之上,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位公子,你这是在游学?” 书生拍拍毛驴的头停在青藤身前,低矮的毛驴只能使得书生仰视青藤,可是书生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是啊,这奇星岛万里山河,可是真让人流连忘返,若是能够看遍再绘下留存,便能让更多没能走出一城一地的人也见一见这山河了。” 青藤点点头,挥手示意身后属下取来一个装满银钱的囊袋递给书生,可是书生却哈哈大笑着摆摆手:“在下谢过公子,可是如今太平盛世哪里不得安歇?在下身上虽然无甚钱财,但安饱已是无碍,就不劳公子破费,在下就先告辞了。” 书生坐在毛驴背上拱拱手告辞离去,经过马车时与掀起车帘的顾枝笑着微微点头示意。青藤手中握着银钱停留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示意队伍继续前行,马车中,顾枝放下车帘,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苍南城以南便只有一座城池了,当年曾耸立于此的娄中、秀栾两城早已只剩下了一地石灰,只有低矮的叶符城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中,不过一眼望去首先占据眼界的并不是叶符城,而是阴沉沉的一抹黑影,高大、坚硬、深邃,鬼门关。 第十三鬼门关的巨大石门已经彻底崩解坍塌,但是垒积而起的高台以及其上的几座宫宇却仍保持着几分原貌,只是如今穿梭其中的身影却不再是不可一世的鬼门关镇守,而是附近城池、乡县的一些武者约定好了在此处交手决斗,抑或是些商贾之流借此汇聚之地往来贸易,所以原本被世人唾弃遗忘的鬼门关遗址,在近两年反倒成了些江湖高手武林宗师之间的问道交手之地了,渐渐地人们也不再敬而远之,而是热切地登上高台观看高手决斗,也在那些坍塌的鬼门关废墟中找寻着当年“地藏顾枝”与鬼门关镇守交战的痕迹。 车马停在鬼门关遗址的高台之下,青藤抬起头望去,对着身后众人喊道:“我们先在此休息一下吧,顺便大家也可上去看看这传说中的鬼门关。” 灵霜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抬起头兴奋地喊道:“鬼门关?”扶音看向灵霜问道:“怎么了?” 灵霜挥舞起手臂说道:“鬼门关欸,我在光明岛时就总是听说它的名声了,不过我最想看看的还是那位大英雄‘地藏’与鬼门关恶鬼战斗的遗迹,可能就会有他下落的线索呢,还有传说若是习武之人能够亲眼看见‘地藏’出刀的痕迹,甚至会有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神奇功效。” 扶音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哦?你想找到‘地藏’?”灵霜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是啊,‘地藏’可是以一己之力劈开了十三道鬼门关,而且还一人一刀杀入了魔君镇守的魔宫之中,拯救奇星岛人民于水火乱世之中,真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姿态。而且……” 扶音问道:“而且什么?” 灵霜微微低着头说道:“而且听说‘地藏’此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身形朗秀,一身少年意气风流,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扶音点点头,说道:“‘地藏顾枝’啊。” 灵霜从中捕捉到了两个字眼,不由得往一旁一脸漠不关心的顾枝投去视线,嘟囔道:“怎么这种家伙竟然跟大英雄同名啊。” 心思细腻的扶音和顾枝自然听见了灵霜低声的嘟囔,扶音向顾枝看去,而顾枝则面露无辜地和扶音对视着,相顾无言。 早就听闻鬼门关及“地藏顾枝”声名的神药学院众人都选择了走上高台,青藤也在两名侍从的陪同下踏足高台之上,扶音被灵霜拉扯着也只能无奈地走上高台,顾枝百无聊赖地跟在她们身后,双手枕在脑海无所事事地不知仰起头在想些什么。 扶音想着要来鬼门关看看已有许久,甚至最好是能将十三座鬼门关都走上一遍才好,只是顾枝总不肯答应,说什么那些打打杀杀的污秽之地有什么好看的。于是直到今日扶音才是第一次真正踏上了鬼门关的遗址。 首先入眼的便是那彻底倾颓倒塌的正殿,雄浑的巨石和圆木交错堆叠着,杂乱无章间深深刻着纵横的刀剑痕迹,还有已然变得如同墨点一般却难以消逝的血迹,一道道一抹抹,就这么没有丝毫预兆地闯进眼中,神药学院的几位学子站在一处看着眼前那粗狂的一幕幕,怔然无言。 青藤在两位甲士的护卫下走上了高台,他看着眼前随意泼洒的战斗痕迹,不知不觉间握紧了腰间的剑鞘,胸中激荡而起一股莫言的豪迈,以及一丝丝难以捉摸的畏惧。 五年前,那位得封“地藏”称号的奇星岛天才,就是站在此处以一人面对来自地狱深处的魔君鬼众吗? 青藤神色幽深地继续向前走去,绕过残破的木石来到正殿旧址之前,抬头望着夹杂在废墟之中的牌匾,那其中模糊难辨的字迹零零散散地拼凑出“鬼门关”三字。青藤就站在了原地,一言不发。 顾枝背负着双手,神色闲散地跟在扶音和灵霜身后,他的眼神始终跟随在扶音的背影上,只是时不时随意地向附近的几道刻痕看上几眼便不做理会,而兴奋异常的灵霜和显然想要找到什么的扶音则仔仔细细地在每一处枯涸血迹和交战废墟前看着,不同于灵霜嘴中喋喋不休畅想于当年那位举世无双人物的慷慨激昂,扶音只是默默地伸手抚摸着那些嵌在木石之间的刻痕,眼中满是追忆和感慨,深深地藏在眼底深处却尽入顾枝眼中。 有风吹过,地上厚厚堆积的尘沙呼啸着盘旋而起,扶音和灵霜抬起衣袖挡在眼前,片刻之后风慢慢停歇,露出了原来面目的石板路上一片赤红,青石板砖的颜色被掩在了仿佛仍有温度气息的血色之下,黯淡无光,而血色却在阳光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斑斑点点,映在眼里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了一片赤红色,粘腻的、腐朽的、厚重的红色,都是血液的颜色。 距离当年“地藏”第一次踏足鬼门关已过去了五年,即便从那时算起,再如何许多的血液都该干涸变作了墨色,黯淡地不再有生气才是,可是眼前这逐渐在扬沙之下显露而出的绵延的血色,却是如同才从身体中涌出的一般,还残留着人体生命的气息。 灵霜蹲下身去,喃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扶音没有回答,她转过身看向顾枝的双眼,流转的眼波诉说着疑问和略带几分恐惧的猜测,顾枝走近几步,低下头靠在扶音耳边低声说道:“鬼门关本就是那些鬼众的屠宰场,这里死去的人又何止万千,这些血液从那时便一直不断积聚着,是无论如何都消磨不掉的,而其中有没有那些鬼众自身的血液就不得而知了。至于那位‘地藏’的血嘛……”扶音侧过脸紧紧盯住顾枝的双眼,她听见顾枝在耳畔轻声笑道:“我想,是没有的。” 扶音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回过身对着灵霜说道:“应该是当初那些死于恶鬼手中的无辜之人难以化去的怨念血色吧。”灵霜点点头,双手捧在胸前说道:“而且经过了这么多年都仍保有这种鲜艳的血红色,想来也是那些怨念在其中积聚什么诅咒了吧。” 扶音默默地点点头,对于诅咒二字却没有像之前猜测到的一般感到担心和后怕了,灵霜站起身牵住扶音的手说道:“走吧,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听说鬼门关遗迹中可藏着当年‘地藏’的绝学和神器呢,可是这么多年了也都还没人能找到,我们也去找找看吧,万一找着了呢。” 扶音不置可否地说了声好,跟着灵霜开始穿梭于各处废墟角落之中,仔细寻找着所谓的宝藏绝学和神器,而顾枝则还是缓缓踱步跟在身后,不时摩挲着腰间的酒壶。 不知不觉走到了正殿废墟之后,一处圆台屹立在宽敞平台正中,此时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已将此地围绕住,而台上则有两道身影遥遥对峙,皆是蓄势待发的锋锐模样。 灵霜轻咦一声,说道:“这是在做什么?”,早已来到此处的神药学院学子凑了过来,压抑着兴奋说道:“这是在比武决斗呢,看见那拿刀的了嘛,听说与‘地藏’乃是师出同门,而他对面那个拿剑的则是奇星岛南境第一宗门的嫡传弟子,实力也是不俗,这两人按照近年来的规矩约战鬼门关,可是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呢。” “师出同门?决斗?”灵霜双眼中焕发出光芒,脸上满是兴奋的模样,迫不及待地便拉着扶音和神药学院众人往人群挤去,去抢占不错的观战位置,顾枝快步上前挡在扶音身边,在拥挤中护住扶音微微蜷缩住的身躯,顾枝满脸无奈地看着一股脑往前冲的灵霜,心中腹诽道:“你想看就看,拉着扶音干什么啊?” 身后有一股巨力涌来,顾枝一个踉跄只好以双手握住扶音双肩稳住身形,两人便这么依偎着随灵霜挤到了前排位置,站定身形的灵霜一脸振奋地看着台上等待开打,而顾枝则弯下腰深呼吸一口气,在拥挤中几乎就要窒息,苦不堪言。 人群外,青藤站在倒塌巨石之上远远望着站到了前头的顾枝和扶音,他手指轻轻敲着剑鞘,片刻后对身后说道:“记住我和你们说的,务必试出那人究竟有没有武功,切记,不能伤到扶音。” 不知何时换上一身黑衣的两位甲士沉声道:“是。” 青藤挥挥手,两人便悄无声息地穿梭在人流中接近顾枝。 青藤低下头看着脚下深刻的刀剑痕迹,低声道:“谁让你叫了这么个名字呢,我总得试过才知道你究竟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还是哪位传说人物,这样,也才能想好怎么下手啊。” 奇星岛西境海岸,从附近城池中遥遥延伸而出的官道上,一辆普通马车夹杂在往来不绝满载货物的马车之间,慢悠悠地向着南境而去,一只苍老的手掀开车帘,远远地,繁忙的海岸港口映入眼帘。 老者坐在马车中,浑浊双眼满是感概地看着那些往返于高船和陆地之间的人影,老者自语道:“祸兮福所依,三载匆匆过,奇星岛也终是复原了些许生气,且看这人世反复无常,竟是盛世有望。”老者摇摇头,从身后掏出一只酒坛来慢慢饮着,马车摇摇晃晃,老者花白的须上沾满了晶莹的水滴,海岸愈来愈近了,鼎沸的声息闯进耳中,老者闭上眼,突然间,仰天大笑。 老者走到车辕上握着车厢木槛长身而立,驾车的老仆担心地牵住老者衣摆,老者低下头看着跟随在自己身边数十年的老仆,他脸上的笑意愈盛,抬起头,壮阔海天、锦绣山野,往来生息、老酒浊香,老者吐出一口长气,胸中有潜藏数十年的豪迈壮阔汹涌激荡,恍惚间仿佛又是当年孤身一人远游光明岛的风发少年,世间最美的景色入眼,不在海中,不在山间,更不在原野,而在于人啊。 生命最原始的气息,是自由。 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是自由; 生老病死、遗憾欣喜,是自由; 于是生活,便是自由。 生着,活着。 还有比这更自由的大事吗? 第十三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三) 光明新历的第一百六十四年,跨越重洋而来的少年书生第一次踏上了一百零八座岛屿中位列首席的光明之岛。不见边际的汪洋中,光明岛便仿佛是那天际之间始终璀璨的光明烈阳一般,传说中人类的文明起源于此,而此后的诸多岛屿也都是由这第一座岛屿的先辈开拓而来,然后在数千年的演化中形成了许许多多迥异也相近的文明。 汪洋之上,八大海域的一百零八座岛屿似有意无意地环绕拱卫着光明岛,即便文明碰撞之中总会有矛盾与冲突,但光明皇帝的旨意却从不会得到任何的反对和抗衡,岛屿的法理由自己订立,但海上的规矩,只由光明皇帝说了算。 专权?独制?不,几千年来,光明皇帝便是天地间最公正的那人,即便一代又一代地变迁着光明岛的统治者,但这股意志,却随着传说来源于天地混沌的无上力量,一同传承在所有的光明皇帝旨意中,主持着、坚守着海面的规则,不容破坏、不容触犯。 两百年前,第一百三十五代光明皇帝辞世,新一任光明皇帝从人间烟火中走出,完整承继了历代光明皇帝的全部力量,达到了人类所能做到的武力之巅,而后登临光明之顶的年轻皇帝颁布了他的第一条指令——改历。 于是光明新历推行在了光明岛上,随后甲子,汹涌而来的是大刀阔斧的政治革新。朝堂、各州府的所有管理体制在循序渐进中全然颠覆,在光明皇帝足够公允和强势的威严之下,震诧于如此变革的光明岛所有中枢官员,都只是在短暂的惊骇之后竟是慢慢接受了那样的革新,于是吏治内政的整顿和官吏职权的替换开始条不紊地完成,并渐渐演变作了如今的格局。 政治变革之后,便是在每一处乡野中兴建而起的学堂,凡是适龄的学童都必须捧书就学,家境贫寒不是逃避就学的理由,因为光明皇帝制定了由朝廷负责每位学童十年读书所需钱财的制度,所以乡间田野不再有孩童劳作,学堂里的读书声成了每日清晨最动听的音符。 一桩桩一件件,光明皇帝没有着急,他慢慢地在适当时机颁布那些所有人闻所未闻、惊异莫名的变革制度,而那个第一次踏足光明岛的少年书生便站在一只冒出滚滚白烟的巨大烟囱之前,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少年书生翻遍了心中读过的所有书籍都没能找到丝毫痕迹,他伸手拉住一个行人问询心中困惑,那人只是神色平静地笑着说道,工业。 少年听不懂,他抬眼四顾,天空下四处都有冲天而起的白色烟柱,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和热气笼罩住光明岛的天空一般,少年有些畏缩地揉了揉肩膀。他继续走进光明岛的城池,一路走来,他看见晶莹透亮的玻璃窗户中闪烁着精致光芒的琉璃制品,街道两旁竖立着一根根其上嵌有灯罩的铁质灯柱,还有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各异的穿着,明晃晃、乱糟糟地挤进少年眼中。 渐渐地少年迷失在城池的街巷,高耸的楼阁遮蔽天地,郁郁葱葱的树木散落在城中角落各处,少年走到一处巷道的尽头,突然的钟声敲响刺入耳中,少年回过身看见洞开的大门后跑出了一群背着布袋的稚童,他们笑着与教书先生告别,然后结着伴跑回家去。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无数的孩童远去,直到学堂中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少年才回过神,老先生看着少年茫然的神色,笑着问道:“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到光明岛吧?”少年点点头,老先生伸手做引说道:“公子里面坐吧,老朽想来能解答公子的一些疑惑。” 少年随着老先生走进学堂,少年在应接不暇的无数课室中看见了悬挂在讲案上的黑色木板以及其上书写着的无奇不有的符号,少年低下头喃喃道:“音律、珠算、诗词、绘画、书法……这,还是书院教习的东西吗?” 老者领着少年走到一处单独的厢房中,木桌两边落座,少年恭敬地跪坐着,而老者则随意地盘膝而坐,看着少年正襟危坐的严谨模样,老者笑道:“随便坐着就好。” 少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拱着手行礼道了声谢,老者摇摇头无声笑着,拿起茶盏倾倒而下,冒着热气的茶杯推到了少年身前,老者抚摸着长须看向少年说道:“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吧。” 少年坐直了身子,将这一路走来所有的见闻都问了出来。 为何女子也能入学堂读书? 为何学堂中教习的知识如此斑杂? 为何街上行人的衣着都是那般怪异打扮? 为何会有那些冲天而起的白色烟柱? 工业又是什么? …………… 老者安静地听完了少年略带急促的许多疑问,而后想起了年少时先生曾说过的其他岛屿上的模样,两相印证之下,老者多了许多慨叹,于是这场谈话从日头正中高悬一直持续到了夜色厚重。 末了,老者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年说了一句:“再多看看吧,这天地间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至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要看得多了才能有自己的论断。” 少年知道老者说的是眼前所见的“有违祖宗之法”和烂熟于心的老儒意气之间的权衡,少年收敛住心神,起身告辞离去,听说这个时辰城里的西湖边最是热闹,少年脚步加快地赶去,街道两侧的灯柱洒落着迷蒙的烛光,少年穿梭于阴影与光明之间,渐渐远去。 学堂门口,老者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他的心中不知为何有了些期许:这个饱读诗书的少年,看过了光明岛的神异也见过了天地的另外模样,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也真能多做些什么? 五十多年后,少年辞官返乡,马车摇摇晃晃在沙石土路上,终于远远地望见了村口处高高悬挂着的赋阳二字,马车缓缓停下,魏崇阳走下马车,深深呼吸着空气中熟悉的草木气息,然后说道:“终于,回家了。” 顾枝和扶音也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但却还有些不短的距离,此时他们正在鬼门关的旧址上观看传说中的高手决战。 高台上,遥遥对峙的高手报完各自名号之后便颇具风度地说着些“你若…我便手下留情。”之类的话,顾枝站在台下翻着白眼,而灵霜却对这些明显用以提升自身格调的废话一脸艳羡,口中不时赞叹着什么侠士之风、江湖之气,扶音也浅浅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始终不曾出手的两方高手,心中想着看看这两人实力究竟如何,是不是…… 顾枝凑到扶音耳边道:“别期待了,这两个家伙比起周厌来都差远了。”扶音回过头嗤笑道:“喂,你这么贬低周厌他知道了不得打死你。”顾枝耸耸肩显然毫不在意。 终于,刀剑出鞘的声音传来,高手们动了起来,行如风、力如山,金铁交鸣之间喝彩叫好声也嘈杂而起,两道黑衣身影慢慢接近了顾枝身旁两侧。 当大刀势大力沉地砍落,长剑挽动着掀起风沙遮挡,日光下闪烁着刺目光芒的匕首从两侧迅即无比地探出,人群突然涌动起来,身后有人流尖叫着跌跌撞撞靠了过来,顾枝感受到身后有一股巨力传来,他啊的一声便被挤了出去,而与此同时两道身影不受控制地拔地而起,高高跃起落在了高台上交战的高手之间,匕首的光亮闪闪地照耀进人们的眼中。 一名高手率先反应过来,迅捷无比地向后退去,同时口中怒骂道:“你居然派人暗算?”另一名高手也向后退去,惊疑不定地说道:“你休要胡说,明明是你安排的刺客,难道还要泼脏水到我身上?” 看着两位高手似乎都不知道这两个黑衣刺客究竟从何而来,台下的看客们也有些楞怔地四下张望着,顾枝走到扶音身边揉着肩膀说道:“嘶,不知道谁推了我一下,差点没摔死我。” 扶音皱着眉眼中满是困惑,顾枝则满脸无辜。 人群外,青藤看着人群末端那嘈杂的源头处,不知为何拔出长刀而吓到身边众人的男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嘴中喃喃着:“刚才谁用石头暗算我?” 青藤又看着高台上起身欲寻时机逃离的两个黑衣人,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同时心中也有了论断。 灵霜站在扶音身边看着不远处嘈杂的人群问道:“怎么啦?”,扶音摇摇头示意不知道,而这时凑热闹回来的神药学院其中一人挤到三人身前说道:“听说啊,是有一个大侠发现自己被偷袭了,然后掏出刀来吓到周围的人了,现在那个大侠在找是谁偷袭的他呢。” 灵霜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台上那两个黑衣人是怎么回事?诶,那两个黑衣人怎么不见了?”闻声众人也扭过头看向台上,却发现只剩下了遥遥对峙的两个高手。 灵霜看着四周的杂乱一时间也不会停下来,有些意兴阑珊地拉着扶音走向别处去了,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关“地藏”的线索,而顾枝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只是离去之前顾枝将手中剩下的几颗碎石子丢在了地上,他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了那两个黑衣人离去的方向。刚才那两人手持匕首自以为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却因那不知为何被石子砸中手腕而长刀出鞘的观战江湖人给挤到了比武台上。顾枝撇了撇嘴,看了一眼青藤离去的方向,然后转头走远。 三人向着鬼门关遗址的尽处走去,发现此处的一些宫宇倒还算保存完好,其中也有一些帮派之类的人群逗留歇息,灵霜好奇地看着那些江湖人身边千奇百怪的武器啧啧称奇,扶音则看着那些并肩而立的江湖人露出了恬淡的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过往:想来当年那九人一同行走在奇星岛四境中也是这般模样吧? 绕过一支倒塌的巨大旗杆,三人走到了鬼门关的高台边缘,脚下便是看不清晰的风沙,深不见底,远远望去,便能模糊地看出另外一座鬼门关巍峨的虚影,可其实还隔着遥远距离。灵霜看着那处鬼门关遗址叹息道:“唉,现在看到这些高台都会产生许多压抑感受,不知那时奇星岛的百姓过得该有多痛苦啊。” 扶音握着灵霜的手说道:“当时对于所有的奇星岛的人们来说,鬼门关就像是难以跨越的压在心头的大山,它断绝了所有的天光和希望,将生死的权利握于手中,轻易地就能剥夺他人生命与自由,可是正因为有了那些苦痛所以现在的奇星岛才能是这么生机盎然,因为我们知道活着就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和珍惜的东西了,我们要过得很好,比所有人都好,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那些年无辜死去的人和那些没有名字却为了现在而付出所有的人。所以不必再去感伤那些过去也无需再可怜那些受尽压迫的人,因为我们将会为了他们活着。” 灵霜默默地听着,轻声说道:“可是,这样的话不就会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的生活,而没了为国家和民族的理念吗?这样不会使人们为了活着而只关心自身之事而自私自利吗?”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因为我们有几千年的文明,我们有几千年来为了民族而挺直脊梁顶天立地的人,他们留下的那些信念和精神依然融进了我们的骨血之中,是不可磨灭耗尽的印记,所以我们从那些年的苦难中咬牙坚持了下来,所以我们拥护打败了魔君的奇星皇帝,所以我们不会忘记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我们会为了它变得更好而心甘情愿地去付出和奉献,家国一体不是口头说说,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构成一个民族的那一点烛光,一点一点慢慢地盛大明亮。” 灵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扶音想了想又说道:“而且,我们还有‘地藏’这样的英雄在民族存亡之际挺身而出,我觉得这便是一个民族的生命力,只要还有一个人存在,那这个民族就不算是真正消亡。” 这时又有一阵轻风吹来,顾枝转过头看向身侧,灵霜和扶音也转过身来看向往这边走来的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她娇俏地对着顾枝笑道:“公子借一步说话?”顾枝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扭头说道:“扶音,我离开一下。” 扶音看着那女子点点头,而灵霜则目瞪口呆地在顾枝和扶音两人之间看来看去,良久她才问道:“这个顾枝,真的只是你的兄长吧?” 扶音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慢慢有了些绯红,灵霜咬牙切齿道:“扶音,你过来。”说完她就拉着扶音往顾枝及那女子走远的方向而去。 一处倒塌的宫殿废墟之后,顾枝看着眼前女子的顾盼娇弱,他无奈地说道:“喂,那家伙是不是太无聊了些,每次都得来这么一出是吧?” 女子伸出手拉住顾枝的衣袖,委屈地娇声道:“公子怎么对人家这么凶啊,人家不过是看公子生得俊俏想着说上几句话而已啊。”顾枝听完笑道:“俊俏?啧啧啧,想不到啊,你竟有如此眼光,终于有人发现我这天人之姿的相貌了吗?” 女子一时间语塞,却见顾枝居然满脸堆笑地凑上来嘿嘿道:“可是姑娘啊,看来我只能辜负你一番心意了,没办法,可惜我早已与他人私定了终生,我们只能有缘无份了……”说完,顾枝还满脸遗憾惋惜地摇摇头眨着眼睛。女子彻底无语以对,只能收敛了伪装出来的嬉笑姿态低声道:“楼主让我告诉您,端元先生回赋阳村了。” 顾枝与女子拉开距离,神色也恢复如初,点点头说道:“知道了。”女子就要告辞离去,顾枝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窥探的眼神,于是又凑近了女子身边说道:“姑娘要不再多聊两句?” 女子嘴角抽动,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面对眼前这让人难忍的可恶笑脸,余光瞥见躲在某处的两人,便配合地凑到了顾枝耳边说道:“公子,今晚见。” 顾枝全身打了个哆嗦,似乎感受到了不远处某人突然强烈的酸意,连忙适可而止地离开了女子身边,头也不回地走了。女子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远去的身影,慢慢地笑了,然后柔柔弱弱地喊道:“公子可要记着与我的约定啊。” 顾枝脚下一个踉跄,从此确定再也不跟任何女子玩这种把戏了,实在是,玩不过啊。 女子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至于她心中对于某人的形象有了什么转变就不得而知了。 灵霜看着顾枝与那女子的调笑便忍不住要冲出去,可却被扶音拉住,直到那女子消失之后,灵霜才愤愤不平地说道:“扶音,你也看见了,这家伙就是个朝三暮四的伪君子,好色猥琐,而且我还撞见过他深夜去烟柳巷。” 话语至此,灵霜神色严肃地看着扶音:“扶音,你想好了,这家伙可不值得你托付终生,你是那么优秀的人,多少人视你作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你便是要找也得是找青藤皇子这种一般优秀的人啊,怎么能是这么个家伙呢?” 扶音只听见了其中某些字句,她羞涩地低下头说道:“谁说我和他托付终生了。” 灵霜看着眼前平日里不苟言笑、清雅高洁的女子,如今竟为了某个品行不端的男子露出这般姿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语气带了几分急促说道:“扶音,这是人生大事,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这都还只是其次,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要值得,无论是为人还是对待你,都要一心一意地、珍惜地,而不是像这样沾花惹草。” 扶音看着灵霜认真的神色慢慢地笑了,灵霜皱起眉说道:“你还笑?”扶音摇摇头,她握住灵霜的手说道:“不,灵霜,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也是一个足够厉害的人。而且,他对我很好啊。” 灵霜无奈地摇头,但是看着扶音说这些话时认真的神态又不忍心再说什么,只能想着以后找到机会再好好劝劝。 扶音看向走近的顾枝,脸上仍是温和的笑意,在这沧桑风沙呼啸的鬼门关之上,仿佛是一株长在春日里的花,摇曳着人间所有的美好,她的心跳又变得急促,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总在不经意的时候便对他无数次……心动。 可是他,真的真的,很好。 看过锦绣河山之后,总还是那人的身影便足够占据所有的视野,于是他便是心中的山河画卷,浓墨重彩、点点滴滴,足以心动,千千万万遍。 今日的赋阳村在日落黄昏时显得有些嘈杂,村里一处许久未曾打开的院落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树下摇椅中,身边围绕着叽叽喳喳叫嚷着的一群半大孩子,乱糟糟七嘴八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西湖边有什么好玩的啊?” 老者端起手中的茶杯润了润了嗓子才重新说道:“西湖边啊,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那湖面上啊,满是星星点点的烛光的影子,照得亮如白昼;精致的楼阁之间除了那些羽扇纶巾的书生和腰缠万贯的富商,更多的其实是携着孩子亲眷前来的普通人。他们在路边许多的小摊中挑选着稀奇的玩物还有热腾腾的新鲜肉串,孩子们可以在精心搭建的广场里尽情地嬉耍追逐,还有许多小贩摆着一些吸引孩子的小游戏……那哪是晚上啊,在其他岛屿上即便是白日里也万没有如此热闹的模样,可是他们说每一个晚上的西湖边都是这样热闹啊,每一天啊。” 老者摇着头闭上眼,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像是在追忆里沦陷,在过往的光怪陆离之间自甘迷失,站在老者身后的老仆示意孩子们回家去,明日再讲故事了。 待到孩子们不情愿地离开后许久,老者才睁开眼似乎从一场久远的梦中醒了过来,他看见身前老仆有些忧愁的面容,摆摆手笑着道:“别担心,我还能再撑些时日,至少,要等到那家伙回来啊。 第十四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四) 独自陪着孤身离开皇城的老者回到赋阳村的老仆,许多年来都习惯了沉默,于是便只是一如往常地垂手站在老者身边,老者从躺椅中坐起身,他挥挥手示意老仆在石椅上坐下,然后从身后掏出了一只酒坛和两只酒杯,笑道:“来来来,咱俩都多久没好好一块喝过酒了。” 老仆点点头说道:“老爷,有十九年了。”老者端起满溢的酒杯感概道:“十九年啊。” 老仆双手捧着酒杯看向老者沧桑双眼中那无数往事闪烁的光芒,他笨拙却温和地低声道:“老爷,再多说些光明岛的事吧。” 老者变得迟缓的心神收敛住肆意的涣散,他看着杯中酒水倒映而出的月色和万里长空,可是他的眼中,从来都不只是这样的风景,还有,人啊。 “光明岛有很多人,一城一寨便容纳了数不清的人,可是那里的楼真的很高,像是蚂蚁筑起的巢穴,井井有条地居住着安居乐业的人,他们总是笑着的,热情地好似感受不到任何的困恼,或者也许只是当时的我对于那一幅生息鼎盛气象的观想罢了。但住在其中的百姓似乎真的居住于圣人笔下的大同盛世,他们笑对生活,看着沧海桑田的变化也处之泰然,因为光明皇帝是这天地间最伟大无双的帝王,因为光明岛是这天地间见证混沌初开的万代之地,所以他们无比确定生活总会变,总会变得更好。 于是,工业、蒸汽、飞天……那听着便仿佛梦呓的话语,却实实在在地一幕又一幕地展开,只不过暂居其上的短短五年,我就亲眼看到了光明岛日复一日翻天覆地的转变,拔地而起的高耸楼宇和驶入深海的巍峨楼船,还有砌筑在细微间的无数建筑,人们生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革新中,日子也越来越好。还有啊……”话至此处老者却突然顿住,许久之后,才化作悠悠一句轻语,“还有那万民开化,权利自握的野望。” 老仆站起身,端着酒坛将老者手中空荡荡的酒杯斟满,然后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只是看着、听着。 老者似乎在摇晃的酒水中迷了神,双眼中一片混沌却又在内里藏了无穷无尽的光亮,老者再次开口说道:“五年之后,我离开了光明岛,又用了五年时间走遍了光明奇星之间所有岛屿,所见所思都化作了后来《逍遥》一卷,然后,我回到了奇星岛。” 之后的故事,除了老者自己,再没有人比老仆更加清楚的。 然后远赴重洋的少年回到奇星岛,在京都城门外将一个饿得昏死的小乞丐收做了仆人,然后踏入皇城续写连中两元的辉煌高中状元,此后十年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宰执朝堂三十余年,史称长元盛世。 长元三十六年,布衣之身辞官返乡,孤身一人离开了京城,就连跟在身边数十年的老仆也留在了京城不准随行,此去便是十余年之久。直到那山河倾覆之际老者才受命于危难重新涉足国事,于平乱之后的三年间辅佐新皇整顿吏治、革新国策,以年迈之躯一人之力担起政治变革的洪流,不顾身前生后名,一生俯首朝堂只为山河国家,还有那百姓生息。 如今呢,端元先生魏崇阳只是赋阳村中老宅的一个醉在杯中酒的老人而已,想着往事,等着故人。 故人在归家的路上。 离开了鬼门关的众人,终于赶在天光彻底陷入夜色之前踏入了叶符城,青藤事先派出的下属早已为众人都寻到了下榻之处,众人安顿好之后便在青藤的邀请下前往城中一处算得上是金贵的酒楼中用餐。二楼之上几张精致的木桌上摆满了佳肴,凭栏而望不仅将楼下喧哗尽纳眼中,便是高远处城外的风景也遮遮掩掩地映入眼中,伴着夜里徐徐微风,众人都欢笑着在这享受中休憩身心,青藤坐在主座上面色和煦地与各位同窗觥筹交错。 顾枝在身旁扶音的注视下自然是碰都不敢碰那就近在眼前的美酒,只能埋头对着桌上的菜肴狼吞虎咽以此宣泄心中郁闷,而就在此时一楼正中位置走上来了一个儒衫打扮的中年男子,只见屏风拉起,中年人坐在其后举起手中醒木一拍,一声响亮满堂静。 顾枝抬起头,透过若隐若现的屏风间隙看见了坐在其后的中年人,他歪着头思索片刻然后恍然大悟般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凑到扶音耳边低声说道:“好玩的来了。”扶音转过头看向顾枝,眼里满是疑惑,顾枝竖起一指立在唇上,示意安静听听这“好玩”的说书故事。 先是急急切切的嘈杂声,混杂着火焰熊熊而起的窒息感,似乎还有血液飞溅的声响,哭喊声慢慢变得清晰,而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但仿佛只是风暴之前的蓄势待发,醒木再次落下,“啪——”,帷幕拉开,故事开场。 那是魔君统治奇星岛的十年间所发生的故事,发生在“地藏顾枝”横空出世之前的故事,这是关于六个绝世高手的故事。 说当年,刀圣计瞳以一刀“且问”横行天下,行走一百零八座岛屿无一敌手……再说云游剑仙韩世持剑“神隐”逍遥天地,神仙风采……又说到“飞云”褚羽踏云御风,瞬息万里……还有曾登临一岛绝巅的“狂徒”玄晖墨,拳势刚烈霸道无匹,可碎石开山……更有当年搅动天下风云的枪神文仲甲,一枪“长缨”一往无前,横扫八方……最后再说那名声不显的百岛暗杀第一人“潜麟”沅弃,神出鬼没,深不可测…… 六个人,六段不同的人生,六个绝世的高手。 都在那些匆匆而过的年月里死在了魔宫之外,全部。 故事落幕,两个时辰在这一刻变得那么短暂,沉沦在故事中的人们忘了清醒,眼中仿佛还在演化着当年那些宗师人物们的绝世英姿,只是末了却不免一片枉然,都死了啊……无声无息地。 中年人轻轻落下手中醒木,再次筋疲力尽地离开了屏风之后,他领了沉甸甸的银钱之后便从侧门离开了酒楼,至于楼中那些意犹未尽仍是沉浸其中的人们,中年人早已熟视无睹。 夜里的风钻进衣服中释放出丝丝缕缕的寒气,中年人紧了紧身上的宽袖长袍,终于从故事中舒缓下来的心神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个同样深沉的夜里。 那一晚,再次说完了“地藏”故事之后的中年人带着微醺离开了酒楼,在一条暗沉沉的小巷深处,一个年轻人将一卷长轴递给了自己,那年轻人看不清的面目下中正平和的声音清晰道:“这些故事不该被忘却,从此以后,有劳先生传颂他们的过往。” 说完,年轻人便随着风不见了踪影,从那天起,中年人用了七天七夜的时间将那长轴之上所写下故事整理成了这一段评语,两个时辰,不长不短地拢括了那些被埋在历史废墟之中的往事,不该忘却的往事。 中年男子走到一处狭窄院门前,里头昏昏暗暗地不见丝毫光亮,他熟练地跨过歪斜的柴堆和崎岖的门槛,翻身倒在了不算舒适的床榻上和衣而睡,静悄悄地,他的嘴中似乎在念叨着什么,酒气一吐,一幅模糊的画卷若隐若现,也许某一日,会有另一段动人心魄的巍峨史诗颂于屏风之后吧。 酒楼之中,沉浸于故事里的人们慢慢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桌上早已凉了的饭菜,却只是唤过店小二再添上几坛浊酒,三两人举杯对坐,敬过往。 二楼,顾枝看着中年男子走出侧门之后便自顾自地继续吃喝眼前的酒菜,待到身边众人回过神来顾枝也适时地放下了筷子,有人低着头沉声说道:“真是令人感概啊,很难想象当年那浑浊世事之下,还有多少的英雄人物前赴后继地死于无名。” 灵霜坐在扶音身边,红着眼眶道:“是啊,当年那样的末世之下却也涌现了这么多的英雄,这样的往事我们不该忘记的。”扶音拍了拍灵霜的手背以作安慰,一言不发的她视线落在了地坐在身侧的顾枝身上,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和始终澄澈的双眼在烛火闪烁中明亮璀璨。 青藤也面带沉思地端起眼前的酒杯,他说道:“时来天地皆同力,当年魔君大行逆天灭世之举为天地大道所不容,于是也才会有这么多的英雄人物为了重现光明而甘于献生。” 顾枝摇摇头:“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如何去评说当年那些人物的抉择,当年天地无光百姓混沌,靠的是一条一条的人命去砸开鬼门关和魔宫的大门,才有了开天辟地重现光明的时机。天地同力不过是人们的野望和幻想,或者是某些胜利者为了结果的合理性而口中高呼的号召罢了,若是只寄希望于天地时机的顺遂,那这世间该是多么单调乏味,也会多了更多的无可奈何。” 青藤微微皱眉又舒缓神色,视线看向顾枝,似乎对于眼前这个平日里嬉皮笑脸却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物今日突然说了这么多话感到有些惊讶,他眯着眼说道:“顾公子此言若是入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可是要被当今圣上杀头的罪过。不敬天地、妄信人力,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顾枝浅笑说道:“多谢青藤公子提醒,不过想来公子对于我奇星岛还是不够了解,当今的皇帝陛下可是一代明君,号召天下人畅意直言,更是奖赏敢于直疏弊政、辨说善恶的布衣平民,如此举国上下皆可称颂清官忠武、斥骂贪官酷吏。再说那不敬天地,若是当初奇星岛上下皆只知俯首叩拜、祈求上苍,敢问公子觉得,奇星岛能复如今模样否?” 无言以对。 夜色渐浓,撤了酒席的众人也回了宿处,至于今夜会有多少人因为先前那段巍峨史诗而久久不能入睡就不得而知了。 灵霜和扶音住在一间房中,隔着茶桌和软榻相对着的两张精致木床上,不时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 “扶音,我听说奇星岛上关于‘地藏’的说书在茶馆酒楼颇受欢迎,不知道和光明岛上的那些故事没有什么分别?” “故事上总体一致,不过奇星岛这儿的评语中总不免多加上一些赞美和歌颂之词,更有甚者杜撰出‘地藏’此人当年失踪之后在某处秘境举霞飞升的荒诞说辞。” “啊?飞升啊?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可能性还是不大的,毕竟这世间有没有仙人都还是两说。而且,若是天坤榜第十的‘地藏’便能得道成仙,那他前面的九人岂不都是人间仙人了?” “好像,也有道理。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当年‘地藏’只位列第九便多有不满之声,如今更是被一个什么‘戮行者’挤到了第十去,这不就是欺负‘地藏’当年失踪之后就没再出过手吗?” “嗯……其实‘戮行者’也还是挺强的。” “诶?扶音你认识这个‘戮行者’?” “啊?我不认识啊,只是听说过一些事迹嘛。不过当年‘地藏’失踪肯定也是另有隐情的啦。” “哦……也对,那样的传说人物怎么可能是我们能够轻易揣测深意的,只是,真的好像见一见‘地藏’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和故事里一样的潇洒英武。” “嗯。” “扶音,其实我觉得今晚那个顾枝说的话还挺有道理的。” “嗯。” “但是啊,他这样子是不是一点得罪青藤了啊,毕竟是皇子怎么能被别人这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驳得无言以对呢?不过青藤还算是个磊落之人,应该不会追究吧。” “嗯。” “扶音,你是不是睡着了啊。” “还没。” “嗯……咱们还是再聊聊你那个顾枝吧,我知道觉得你们不合适,你看他成日里流连烟花之地,又与其他女子私下幽会举止亲昵,还有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和你实在不算良配啊。” “啊啊啊,我睡着啦。” “喂,扶音。” “……” “唉,怎么这么倔呢。” 是啊,怎么这么倔呢。 可是,一辈子只能认定一个人啊,认定了就不会再变了。 第十五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一) 北方有座城,残破的裂缝中填补着粗糙的沙石,风吹过将那些细碎卷起一层,飘飘摇摇地掠过广袤的城池,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坚硬的砖石上。 高耸绵延的山生长出覆盖阴影的倾斜缓坡,九百九十九座宫殿错落其上,仿若是微不足道的星尘随意点缀一层厚重幕布,严严实实地挡在山前,于是呼啸而过的风戛然而止,积聚的阴云不敢落下雨。宫殿是黑色的,蜿蜒的城墙和宫宇的栋梁,都暗暗沉沉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泽,纵然烈日高悬也折射不出什么流光。 廊道中殿宇内有人影穿梭而过,低着头,刻意地轻了脚步却又不敢放慢分毫,急急切切,低沉阴郁,这是魔宫,魔君的宫宇。 在所有宫殿之间,哪怕天光洒落也依旧是一片阴郁的静寂和灰暗,透过窗棂和虚掩的门,却看得见殿宇内里燃着长明不息的焰火,亮闪闪明晃晃地扑打在空旷辽远的光滑石壁上。 石门推开,一袭黑衣脚步缓缓走进魔宫的正殿之中,小心翼翼抬眼望去,白骨铸就的王座端坐高台,黑衣身影只是望了片刻便低下头去。他双手拢在袖中,步履轻缓慢慢前行,沿途有鲜艳的红帘遮盖在视线的四下角落,焰火跳在其上,无风而动。 九十九层台阶之下,黑衣顿住脚步,他探出手掌抬起衣袖,神色虔诚近乎狂热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砸在冰冷冷的黑石地面上,蜷缩着伏在寒凉刺骨的石面,他沙哑着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求见陛下。” 四下里是空荡荡的,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只有那孤零零的沙哑话语游荡在大殿中,却跌来荡去也碰撞不出什么回应。黑衣身影只是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上,许久许久,一言不发,丝毫不敢动弹。哪怕是身为直隶于魔宫的都使,一身黑衣的孤独身影也丝毫不敢在这座巍峨宫殿之中有丝毫的不敬之举和动摇心性。 烛火明灭,身后的石门隔绝住所有的天光和声响,好似整座天地只要靠近这座宫殿就要坠入无边无际的虚无和黑暗之中。黑衣身影始终跪伏在地,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许早已日升月落,又也许不过数个时辰、 大殿里终于有了动静,那仿佛从天上降临人间的飘渺声音传入黑衣人的耳中,黑衣身影依旧不敢动弹分毫,只是仔仔细细安静地听着那位至高主人的发号施令,然后还没等他在话语落下之后恭声告退,一阵狂风卷起,黑衣身影就被拉扯着在宫殿内消失了踪影。 魔宫之下,俯眼望去,是一座城。 这是宿微城,奇星岛的皇城,街巷中人潮来回涌动,支离破碎零零散散,了无生趣。 魔宫就立在皇城深处,依靠着山接天连地,远远地望去,一座无形的高山就背在了肩上,也压在了心头,呼吸再是急促却终究得不到片刻喘息,慢慢地消磨掉了所有的意气和生息,留下孤魂野鬼般的残碎性命,眼中没有了远眺的期盼,心上又可还有光明的追寻? 绝望的问询和微小的答案都藏在心中,不去问,也不会有回答。 奇星岛北境的一处偏远山脉中,奇苍站在山巅齐膝的满山荒草之间,借着天光看向远处熟悉又陌生的城池,还有占据了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的那座朦胧模糊的魔宫。本该名正言顺登上至高之位的他双拳缓缓攥紧,就那样独自远眺皇城,眼中蕴含着浮光掠影的悲苦和愤怒,内里却还藏着更深的惊涛骇浪。 身后脚步声传来,奇苍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掌,直到魏崇阳走到身旁才好似终于回过了神,他背负双手摩挲着指尖,说道:“先生,我是一定要回到那里去的。”那里,是看了几十年的宿微城、是走了数十载的宫城,那里,是终究还能被记在心上的名为家的地方。 魏崇阳掌心捧着一方印玺,青翠碧绿的玉环绕着一尊张扬的白玉蟠龙,昂起头似在仰天长吟,栩栩如生的双目有飞扬的神采。魏崇阳低下头仔细看着手中玉玺,手掌感触着那承载着奇星岛传承千年而来的厚重和温润,他抬起头看向奇苍,轻声说道:“陛下,奇星岛的天下,终究还应是天下人的天下。” 奇苍点点头,转过身背对着山水远处的宿微城,他伸手抓住玉玺,还略带着几分青涩的脸上神色飞扬,他大踏步走在山路上,魏崇阳跟随在他的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荒草丛生的斜坡,站在了无数人影之前,来自奇星岛四境的无数百姓。 奇苍举起手中玉玺,衣袖在风里猎猎作响,他高声呼喊:“奇星岛的战士们,我们身体里流淌着先贤们千年以来的从未寒凉的热血!我们站在奇星岛沧海桑田的大地之上!我们坚定勇敢,我们永不畏死,我们要扬起手中的旗帜,我们要握住手中的武器,我们要夺回我们自己的天下,我们为天下而死,有何可惧!” “为天下而死!”“为天下而死!” 一阵一阵的声浪汹涌澎湃起来,卷动盘旋着冲天而起,将旗帜张扬在高处,点点银色星芒铺满了黑色的旗帜,奇星二字便在那最中央连成线,绽放出人间最美的星光。 奇星岛陷落的第十年,奇星岛皇族后裔、新晋奇星皇帝奇苍于奇星岛北境起兵十万,反攻号称坐拥百万大军的魔君。 奇星岛南境,秀栾城斑驳的城墙外,走来了一个披着青衣的消瘦身影,他背负双手随风而动,视线落在远处似乎远远就看见了那个孤零零站在鬼门关前的少年,青衣摇晃,洋洋洒洒地进了城。他纵身而起落在了城墙上,抬起手轻轻一挥就将那些鬼门关镇守的走狗都卷下了墙头,一袭青衣的他独自站在城墙高处,俯瞰着整座深陷泥潭挣扎不得的秀栾城。 少年背着拆做两截的钢枪,腰间悬着竹鞘,用绳带缚住的袖口明晃晃地别着一把狭长的短刃,少年站在鬼门关前,朗声道:“吾名,顾枝。” 瘦削渺小的身影从高耸入云的旗帜上仿若无物地飘落下来,在口口相传中嗜血残忍的恶鬼抬起白皙如枯骨的手擦去嘴角的鲜血,双目赤红地紧紧盯住眼前身形消瘦的少年,他慢慢笑了起来,猩红嘴角裂开诡异的弧度,似被刀划开了一般地露出满嘴尖利长牙,他依旧用着沙哑阴柔的声音说道:“很好,那你可以去死了。” 少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面前被称作恶鬼之人的双眼中那一片血红,一步不退。少年伸手握住手中的竹鞘,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知道眼前这坐镇鬼门关的恶鬼手中沾满鲜血,也知道那嘴角淌着的血液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他知道,恶鬼是吃人的。 可是,这世道本就是吃人的,不是你吃了我便是我吃了你,饥饿而不择食的人与以此为乐的人终究是不同的,少年不是来吃人的,他是来杀人的。 少年将摘下腰间竹鞘挥在地上,深深地陷入地面三寸,他又摘下背上的长枪,用布条裹着挂在竹鞘之上。他左手为掌右手握拳,在呼啸而起的风里撞在一处,天地间便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声低缓悠扬的擂鼓声。少年依旧朗声开口:“吾师玄晖墨,有开山一式。” 话语落下,少年的身影便难以捉摸地动了起来,双脚踩在沙石地面上,沙石卷动陷地三尺,砖石开裂绵延数里,轰然的一声响,少年带着电闪与雷鸣冲撞到了第十三座鬼门关的恶鬼身前,席卷而过的罡风将鬼门关的厚重石门直接粉碎成漫天烟尘。少年一掌推出,排山倒海而来。 还存着几分轻视的恶鬼猝不及防下厉啸一声,枯瘦如柴的躯体牵着垂落黑袍向后退去,竟是半分也不敢直面少年的一掌。然而少年只是神色古井无波地化掌为拳,似乎早就料到了恶鬼将会往后退去的脚步,拳头在半空的虚无处猛地砸了出去。 拳罡凛冽穿破了风云的壁障,直直地落在了恶鬼面门之上,一道清晰无比的凹陷压碎了恶鬼的鼻梁和眉间,鲜血飞溅而出洒落在一片赤红的地上却显出浓郁的黑灰色,恶鬼一退再退,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摔进了主殿之中,墙壁破裂地面塌陷,满脸鲜血的恶鬼双手一拍倒塌的砖石,慢慢起身,苍白面容在纵横的血液中愈显出几分诡异可怖。 而直到此刻,那看似平平淡淡递出的一拳才将余波扩散了开去,沿着少年与恶鬼之间空旷处,两道呼啸龙卷猛地飞舞而起,模糊了沙石和猩红一片的大地,涟漪震荡往四面八方,折断了旗帜,也摧倒了宫宇,在晃晃悠悠之间,轰然一声大厦倾倒。 恶鬼伸出枯瘦十指抹开脸上糅杂了碎裂骨肉的血痕,他嘴角挂着愈加诡异的笑,披散的灰发肆意张牙舞爪,他猛地奔跑起来,双手抓着地面,四肢犁出两道修长深刻的沟壑,延伸着舔舐到了少年脚下。少年双脚交错向后落去,施施然拂衣飘荡起身,在空中扭转身形,双掌相抵,又是一声直砸进人心底深处的轰然巨响。 恶鬼前冲之势顿住,那声巨响携着无穷无尽的威势从头顶坠落,他下意识地昂起头,那个虚踏高空的少年再次化掌为拳,从空中无凭无依地直直落下,递出与先前气势全然不同的一拳,却直让人一眼看见就难以升起直面对抗的心思。 势若雷霆,避无可避,恶鬼仰天怒啸,他直起佝偻弯曲的脊背以双手十指拢做尖利爪状,撑在头顶抵抗着那千钧之力,十指刺入重逾山石的拳罡之中,脚踏大地,直坠三丈! 少年双拳抵在恶鬼的爪间,借住那一股相撞的势向后飞去,退到十步之外,单膝跪地稳住身形,而恶鬼却早已狼狈不堪地仰面瘫倒在了塌陷坑底,喘着粗气借此在这难得的片刻恢复几分气力。 少年站起身掸去衣裳上沾染的烟尘,捏了捏有些许酸疼的十指关节,长长呼出一气又深吸一气,浊气化清,一股顶天立地的庞然之势降临在少年的身上。少年一步一步向着恶鬼所陷坑洞走去,近了,低头望去,却是空无一物。 少年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和诧异,他只是转身回头,伸出一掌接下了从暗里刺出的利爪,然后身形飘摇地摔进不远处大殿的墙壁之间,又是一阵烟尘动摇,废墟坍塌。 少年站起身,一语不发地看着再次空无一物的眼前,闭着眼抬起手,左手并指作掌,右手紧攥成拳,从胸前移至面门,相抵行礼。 少年滑动步伐斜着身,似靠在虚空中某处凭依,左掌抹开眼前看不见的重重阻隔,然后看似平平无奇地低处一拳,缓慢地,穿过了风,穿过烟尘,穿过了人,穿过骨肉。隐匿身形伺机而动的恶鬼在某一处极隐秘的地方摔出身影,只是跌跌撞撞地踉跄几步,肢体便支离破碎,鲜血飞溅着撒满了开裂的砖石和掩盖尘沙的废墟。 拜山之礼为开山。 少年睁开双眼收起拳势,双手垂落又抬起,再次行礼,向着北方。 少年走到鬼门关的高大石门前,弯腰拿起仍深深嵌在地中的竹鞘和长枪,仔细郑重地束缚在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鬼门关高台下,混在一群普通百姓间的冀央站在一堆沙石之中张开嘴,眼里满是震诧和不可思议。一月前他从千里之外走进秀栾城,混进了这些搬运沙石的苦力之间,每日远远望着高耸巍峨的鬼门关,看着那些悍不畏死却又惨淡收场的英雄豪杰前赴后继地走入其中。 冀央始终只是咬着牙低着头,忍住出手的冲动,只是远远看着,试图从那些英雄的出手中找出那个恶鬼的软肋和漏洞,然后再出手一击命中为民除害。毕竟在更多的传闻里,恶鬼几乎就是不可战胜的,冀央需要一个必胜的机会。 冀央每晚揉着微微酸涩的臂膀躺在肮脏的木板上时总不免想起师父,作为祈业城的第一高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那座鬼门关压断了所有百姓的命气?于是师父将自己推进深山,将那些往日里宝贝得不得了的武功秘籍尽数扔进自己怀中,说着什么逐出师门的话,转过头却独自走上去往鬼门关的路,最终就那样白白送了性命。 冀央在深山里呆了两年,将师父留下的所有秘籍都融会贯通修炼在身,这才走出山来,走进秀栾城,打定主意从此处开始砸碎所有的鬼门关,完成师父未竟的心愿。 冀央很谨慎,于是他一直在等最好的时机和最终的准备,在此之前他便老老实实地呆在劳工之间,掩藏起武学,却也想着多帮着做些劳苦重活,希望至少能让这些眼里早没了光彩的人少点劳累。一直到了今日,那个看起来仍有几分稚嫩的少年,有些可笑地背着杂乱的武器走到了鬼门关前,却又只凭着一拳一掌,敲开了鬼门关巍峨的宫殿,砸碎了威压数年的那尊凶厉恶鬼,然后转身离去。 冀央望着少年背影,许久之后他才回过了神,却听得耳中嗡鸣不止,他眯起眼望向鬼门关的高台之上,有无数烟尘沙石呼啸盘旋冲天而起,有宛如地动山摇的恐怖声势向四处扩散,鬼门关的石门院墙轰然倒塌,无数的精致宫殿、假山楼阁,就这么,塌了。 只是一拳而已。 冀央放下手中堆积沙石的推车,不自觉地跟着少年走出了城,向着下一座鬼门关而去。 而站在城头之上的青衣男子再次随着风不见了踪影,也许在下一座城池外又会慢慢走来,看着高楼坍塌,看着少年意气。 一路行来,仍是不免荒凉,往日熙攘的驿道官路此刻皆是杂草丛生,自魔君的大军统领了奇星岛之后便全然放弃了所有的商贸往来和城池交通,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奇星岛彻彻底底地分裂开互不关联的碎片,由着那十三座鬼门关统辖。 少年走出秀栾城之后没有停歇脚步,一直走了六个时辰,翻过了几座低矮山岭之后才走进一座山涧里的破落庙宇歇脚。此时天光昏暗,庙里残破佛像仍捏着莲花印在高处慈悲笑着,少年抬眼望去,黑暗与慈悲混杂一处,竟显出几分瘆人的诡异,少年站在佛像盘曲双脚之下,凝视许久默然无言。 乘着黄昏余晖,少年走到不远处的林间拾了几堆枯枝,拢做一处燃起跳动的焰火,忽闪的光芒落在少年仍有几分稚气的脸上,将那份不知何时带上的沉稳和冷漠映衬得清晰无比。 夜里少年和衣躺在佛像之下,借着香炉抵住破落木门,浅浅地睡去。当漫天星幕不再闪烁,少年便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扑灭的火堆,少年拎着一串花果,背起武器走出了破庙,伴着清风远去。 佛像之下,坍塌摔落的半边佛面眼前,祭台上有一行清晰凛冽的字: 问世间不求天地,但向心中道。 第十六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二) 少年用了五日时间从秀栾城走到了圣昃城,又用了半日时间在城里绕了一圈,看着与秀栾城并不相同的支离破碎和生息泯灭,然后到了鬼门关前,此处没有高耸入云的百层石阶也没有紧紧闭合的浑厚石门,只有宽广一片的旷野铺满了四散的白骨,极目望去,在重重白骨之后有一座极高的塔楼,塔楼之上是红色张扬的旗帜,还有站在塔顶的魁梧身躯。 少年呼出一气,然后便握住腰间的竹鞘向前走去,白骨铸就的道路两旁不时有影影绰绰的诡异身影闪烁,那些伺机而动的狠厉目光像是一把把尖刀剜在少年身上,少年只是视而不见,一步一步坚实地掠过满地白骨,来到了塔楼之下,昂起头看向塔顶的那道魁梧身影,平平淡淡却声若雷霆地说了一声:“下来。” 那高踞塔楼的身影便真如山倾一般地坠落而下,带着撕裂风云的磅礴声势砸在少年身前,狂风卷动少年的衣衫,猎猎作响,少年却是一步不退地直视那身影近在咫尺的双眼,笑了。 少年取下腰间的竹鞘和背后的长枪,然后负起双手往前踏去,一步! 恶鬼与少年之间此时只不过一步的距离,少年这一步简直便要踩在了恶鬼的身上,可是这一步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从天落下,恶鬼仰头看去,下意识撤开双腿抬起双手,硬生生接住了那股带着天倾之势的巨力,然后身形一拧,爆发出这般魁梧身躯未能有的灵巧和迅捷,滚到一侧,避开了少年这将将落下的一脚。 恶鬼眯起眼,似乎是终于瞧出了眼前这少年看似消瘦的身躯下蕴藏的力道,他庞大躯体中那些未曾迟滞的思绪飞速流转,打定主意慎重一二,于是起身再退一步,沉声问道:“何人?” 少年有些诧异地看着恶鬼神态动作的转变,他不由得出口问道:“咦?原来你们恶鬼也是有些头脑的啊,我还以为你们早已没了神智呢。” 恶鬼皱起眉,说道:“头脑?神智?我们既不是野兽也非木偶,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意识。” 少年冷笑回道:“野兽,木偶,难道你们不是吗?这山积的白骨,那满地的鲜血,怎么,不是你们为了一己私欲的作为吗?” 恶鬼嘲讽一笑,大手一挥:“既然我有这般的能力,我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没人拦得住,那我为何还要压抑住自己的本性和追求。” 少年摇摇头:“所以说,无论拥有怎样的权势和力量,最重要的便不再是为了追求需要什么努力,而是为了得到什么而必须放弃什么,如果只是看着自己眼前轻而易举可以得到的,那么世间一切就变得不再可贵和珍惜,这样的追求真的是本性吗?” 恶鬼没有回答,只是带着笑意和满眼的冷默看着少年,少年也并没有打算靠着嘴上的大道理说服这些杀人如麻的恶鬼,他只是觉得应该讲些道理,而道理说完了就该动手了,因为道理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但动手没有。 少年再次负起双手,昂起头说道:“吾师褚羽,有踏天一式。” 话音落下,少年再次抬脚,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下来,天空之上风云卷动,天光零落地织就在盘旋的云层四周,只是一瞬之间,天空上便低低地垂落下来一层厚重云幕,少年一步踏下,云层翻滚着携带雷霆低鸣,卷在风里,落下! 恶鬼仰天咆哮,身躯猛地胀大,撑开了浑身的衣衫,化作了顶天立地的庞然大物,低下头举起双掌,再次借着蛮力撑住了倾倒的天空。 少年一步落下便再行一步,只是这次没有了天地动摇的声势,只是一步一步地敲着余韵深远的鼓声,一声一声地回荡在恶鬼的胸间和头颅中,像是有人持着鼓槌和尖锥,钉住心口和头脑,不断地敲打着,永不停歇,直到心脏破碎,头颅炸裂。 恶鬼痛苦地咆哮着,撑着云层的双臂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心上和头颅中的疼痛更是难以忍耐,恶鬼布满血丝的双目中显出了退却的慌乱,当察觉到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他没有再犹豫地缩减了身躯,竟是瞬间变成了稚童一般的渺小身影,迅捷无比地在闪烁之间消失了踪影。 云层散去,少年站在原地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皱起眉,心想果然一关一重天,这十二鬼门关的恶鬼不是十三鬼门关那尊全然没了人类神智的恶鬼可比的,单单是这逃遁隐匿的身法和算计的心思,便要更难对付许多。 可是少年既然早就选择了踏天一式作为应对,便也对这恶鬼有了些许了解,此时也不做犹豫和停顿地再次一步踏下,只是这一次没有风云变幻也没有直击心灵,而是荡开一层模糊的涟漪向着四周扩散而去,终于在白骨密布的旷野一处尽头逼出了一道矮小的身影来,那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少年向着那恶鬼走去,随着风一掠而至,恶鬼挣扎着起身,方才少年全力出手下的踏天之势显然已使他受了不轻的伤势,此时见着少年这般风轻云淡的模样,只觉得筋骨疲乏的恶鬼更是有了深深的无力感,但恶鬼仍强撑着没有再退,沙哑着声音开口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真正的人活在这世上,是应该想清楚为了得到什么而付出什么,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凭着自己便予取予求的。你今日饶我一命,我就撤了这鬼门关,为了满城百姓做些补偿,且保证再不行那等欺压之事,如何?” 少年摇摇头,平淡说道:“不,你唯一能够做到的偿还便是以命相抵,至于百姓,自今日起没有了鬼门关束缚的他们将何去何从,就全然交给他们自己了,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恶鬼听着少年话语中不似这般年纪该有的沉稳,知道自己注定终究难逃一死,于是也不再废话,提起体魄经脉内的所有真气,张开满嘴獠牙仰天狂啸,身形再次化作山石一样高大,向着少年砸下,而少年又是一步踏落,这绵延百丈的白骨之地就这么碎裂开来,连带着恶鬼喷溅而出的血液,深深地渗进地底,天空上依旧有云卷云舒,大地也终于重见了几分清明。 少年拿起竹鞘和长枪之后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去,而站在远处街角的青衣男子和蹲在一处屋檐下的冀央,便眼睁睁看着高大的白骨塔楼在少年身后轰然坍塌,散落满地。 再一次的翻山越岭,少年一直走到深夜才寻到了一处山洞歇脚,倚靠在昏暗的角落里,少年裹紧衣衫半闭着眼,耳边听着春末夏初渐起的蝉鸣,一声一声,悠长辽远地荡漾在耳畔。 少年一夜未睡,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赋阳村,想到了山间的那片湖,想到了湖边的竹屋,还有竹屋里熟悉的两人。 少年在晨光里揉了揉脸庞,然后便重新赶路,等到了晋岩城遥遥在望,少年终于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灌木丛里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说道:“出来吧。”冀央拨开眼前遮掩的灌木,小心翼翼地走到少年身前,想了想之后便恭敬行礼道:“见过英雄,在下冀央。” 少年抿起嘴唇,微微歪了歪脑袋,似乎对于英雄这么个称呼有些不太适应,但还是神色平静地开口道:“说吧,从秀栾城开始你跟着我这一路究竟想要做什么。” 冀央直视着少年的双眼,语气中压抑着兴奋说道:“英雄,我以前从未见过像你这般举世无双的武道宗师,就连我师父想来也应该是望尘莫及。还有那些统辖城池欺压百姓许多年的鬼门关恶鬼,却都被你轻而易举地灭杀了!我想,我想,你应该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奇星岛的英雄吧。” 少年张着嘴欲言又止,然而冀央的话语还在继续,他向前几步走到少年近处,说道:“我想,英雄何不张扬起旗帜来?号召天下豪杰一同前行,直捣魔宫,兴复奇星岛!“ 少年摇摇头说道:“我不是什么上天派来的英雄,也没办法号召全天下的英雄豪杰,我能做的不过是拔除掉一座座鬼门关和其中残暴凶厉的恶鬼,至于兴复奇星岛这种大事对于我来说也只能是有心无力。所以我无需扬起什么旗帜,也只需要一个人就足够了。” 冀央不甘心地追问着:“英雄,你想想这奇星岛的百姓们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依旧生活在鬼门关和魔君恶鬼的欺压之下?我们要召集起更多的人,然后一举踏破所有的鬼门关,斩杀魔君,拆除魔宫!”话语落下,冀央自觉失言,只能在身前少年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微微低下头去。 少年皱起眉:“天下百姓苦于鬼门关和魔君久矣,我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尽献自身的绵薄武力,至于那些宏远的展望实在是与我难以有太多牵扯,所以就这样吧,告辞。” 冀央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眼里仍是无穷的崇敬和期盼,他站在原地想了许久,攥起拳头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脑海里闪过几个字来。 嗯,就叫降魔殿吧。 少年踏入晋岩城已是时近黄昏,他独自走在城池中那道好似绵延无尽的中轴路上,远处垂落西山的余晖之下,那坐在巨大石碑前的身影落入眼中,少年感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威压。这座城里的鬼门关没有石门也没有塔楼,只有一尊接天连地的巨大石碑,光滑的石面上没有篆刻任何东西,而坐在石碑前的身影拄着一杆重戟,在肆无忌惮的风沙之中一眼盯住了自城外而来的少年。 晋岩城绕着城中石碑建起房屋,一圈一圈地环绕扩散出去,拱卫着这片宽阔的中央位置,在不远处一座房屋的屋顶上站着一位白衣青年,身后背着一只狭长的木匣,他负手而立,神色认真地看向那与晋岩城恶鬼遥遥对峙的少年。 少年走进了城门之后,沿着贯穿整座城池的大道一步步走来,大道在正中位置被硬生生断开,恶鬼就坐在那处,等着。 少年摘下腰间竹鞘,又取出背后折做两端的长枪,认真地合上钢枪的机括和关节,然后又从怀中掏出一簇红色的长缨系在长枪之上,做完了一切准备的少年抬眼看向恶鬼,一字一顿地说道:“吾师文仲甲,有一枪长缨。” 那恶鬼也站起了身,他握着手中重戟挥动,有盘旋的风扬着漫天飞沙拔地而起,化作四道撑着天地的龙卷,恶鬼便携着这惊天动地的声势向着少年冲撞而至。 少年双手端着长枪,眼神专注地瞧着在前方飘摇不止的红缨,心神不自觉地便沉稳下来,那一股踏进城中之后的威压感也烟消云散,少年只记起了山林间穿过的风和飘扬的落叶,洋洋洒洒,而长枪便从其间穿梭着,一往无前。 于是少年也奔了起来,愈来愈快,枪尖在一刹那之间与重戟碰撞在一处,清晰的金铁交鸣声像是打碎了天空大地一般,向着四周扩散而去,呜咽的挤压声塌陷了道路和城墙,却谨慎地绕开了屋房。 远处的白衣青年仍旧面色不变地站在屋顶,任着席卷而来的余波吹动衣襟。 隔着那四道龙卷和少年闪烁电光的枪尖,白衣青年模模糊糊地看见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屋顶之上多了一个青衣身影,负手而立,气质卓然。而那个青衣身影似乎也注意到了旁观的白衣青年,视线远远交错,白衣青年点了点头。 石碑前,少年枪尖的电闪逐渐张狂,化作一条条灵活的游蛇穿梭在风沙之中,慢慢的织就出一张网来,将方寸之地笼罩住,而在这其间,少年与恶鬼持着手中长枪重戟不断交幻身形,狭长沉甸的武器在二人手中却如同有了灵智的蛟龙一般,伸缩试探着变化距离,一次次撞击和交缠,却始终难以拉近两人之间已然支离破碎的空间,长兵的胜负只能在一次次的试探和奋不顾身的往来中琢磨,也许某一个细小的缺漏便是对方不容阻拦地一往无前,然后洞穿过所有的生机。 少年与恶鬼这一战从黄昏一直打到了夜幕深沉,晋岩城的城墙和道路早已倾倒,两人四周只剩下了那尊石碑仍旧昂然挺立,隔着始终未能拉近的距离,少年和恶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来凝重和谨慎,到了此时两人早已有些难免的力竭,但是只要没能破开空间的阻隔,便谁也奈何不了谁。 少年在渐渐袭来的疲惫中却只觉得眼中愈加清明澄澈,他慢慢发现眼前一起都变得虚幻抽离,只剩下那簇红缨在眼底无比明晰,像是牵扯着自己性命的血线,跳舞飞扬着。 少年知道这位第九鬼门关的恶鬼是自己迄今为止遇到的最为强大的高手,恐怕在长兵一道之上也只有四师父文仲甲能够稳压一头,但是少年却在不断的交接战斗之中慢慢变得镇定和坚决,他又想起了长枪穿梭而过的山林,还有无论风雨和花叶都无法阻绝的一往无前,然后似乎只是眨眼之间,少年看见了一条线,从手中衍生出去,沿着钢枪渗透进红缨之中,然后在飘飘摇摇间缠绕住枪尖,一点光芒闪烁,不断明亮。 少年看着,一眼便发现了重戟繁密挥舞的残影中那一点狭小,少年没有什么犹豫地甩出枪去,攥住长枪的尾端,不管不顾,管他东南西北,只是刺去,一往无前。 然后天地之间便骤然安静下来,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破裂,恶鬼停顿住手中的重戟,茫然地看向胸口,那里有一杆系着红缨的长枪洞穿而过,而他手中的重戟却只是停在少年的肩头之上三寸,便再难落下丝毫。 风沙的龙卷慢慢沉落大地,雷电也闪烁着遁入虚无,少年重新拆下长枪折做两截包裹在布条中,一丝不苟地负在身后,然后拾起竹鞘佩戴腰间,揉着双手,轻咳几声,头也不回地出城而去。 白衣青年一掠而至石碑之前,没有去看躺在地上的尸体,青年认真瞧着光滑石碑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点渺小,然后耳中听见了刺耳的摩擦声,犹如蛛网一般的裂痕从那微不足道的一点为起始,逐渐遍布了石碑之上,摧毁做了满地石块碎片。 青衣男子也来到了场间,他看着白衣青年和碎裂的石碑,没有说话,但青年却慢慢地回过了神来,他恭敬行了一礼说道:“晚辈傅庆安,见过前辈。” 青衣男子点点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青年,有些讶异于这般年纪就能拥有的深厚实力,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文仲甲是你师父?” 青年应了声是,然后站在青衣男子身边一同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说道:“来看一看我的这个师弟有什么了不得之处。” 青衣男子再问:“现在觉得如何?” 青年笑了一声,回道:“不可限量。” 第十七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三) 月光洒落在崩塌的石碑废墟之上,四下里许多房屋的门都小心翼翼地开了,人们探出头来,远远地看见了倒在广场中央的尸体,有胆大的抓起火把靠近去瞧,片刻后,人们便听见了兴奋的一声喊:“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那恶鬼死了!” 听得这话,愈来愈多的人都走出赖以庇护的屋舍,向着广场汇聚而去,火把的光闪做一簇,照耀着亮如白昼。惶恐的晋岩城百姓们哪怕亲眼瞧见了那尊可怖恶鬼的尸体就在身前,却还是有些不自觉地压低着声音才敢议论纷纷,猜测方才与恶鬼战斗的是何方神圣。人们环顾着四野,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依旧只有夜幕下荒凉的风沙呼啸席卷。 就在这时,倒塌的城墙外走来了一个身影,人们都聚在旷野里,于是那孤身走来的人便迅速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更何况,那走来的人手中还抓着一面旗帜,举过头顶迎着风作响。 近了,人们看清了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穿着一身简单的粗麻布衣,手中举着的那面旗帜不过是扯了某座破庙的布帘子捆在竹枝上,旗帜上,粗黑的木炭笔锋凌厉地撰写着三个字:降魔殿。 人们举着火把转过身面向孤身走来的青年,有人开口问道:“你就是杀了恶鬼的那人吗?” 这问话一出场间便安静了下来,人们都屏息静气等待青年的回答,青年看着这如同潮水一般的许多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挥舞着旗帜喊出声来:“十年,魔君统治着我们的奇星岛已经十年之久!那些嗜血残暴的恶鬼建起鬼门关压在我们的脊背和胸膛之上,但是我们要活着,怎么能就这么躲起来将世间一切都装作视而不见?看着我们世代生息的大地任人宰割,看着我们的亲朋同胞惨死无生,我们不能再躲避下去了!” 青年走上塌陷的石碑废墟,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在无数火把的光芒下照耀下,那些木炭书写的字迹似乎在熠熠生辉,他的声音响起:“现在,我们要挥舞起我们的旗帜,用我们自己的力量夺回我们的土地和生命,我们要踏破那鬼门关,打碎那魔宫,将魔君赶出我们的奇星岛!” 青年的声音里蕴藏着蓬勃的力量,呼啸着在这深夜中燃烧在人们的心间,火把的光芒迎风忽闪,却窜起冲天的烈焰,有人向前走出一步,问道:“可是,魔君和恶鬼不是我们能够轻易打败的啊。” 青年抬起手指指向人们身后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坚定地说道:“看,我们奇星岛已经出现了能够凭一己之力打败恶鬼的英雄,这是上天的恩赐,是我奇星岛兴复的火种!我们就要借由这火种燃起燎原的熊熊烈火,守卫我们世代的土地,守卫我们传承的血脉!” 看着人群还在犹豫,青年说道:“方才斩杀恶鬼之人,已经踏破了三座鬼门关,现在向着下一处而去了,他必将杀死所有的恶鬼,带领我们赶走魔君,拆了那魔宫!” 三座鬼门关?人们面面相觑,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鬼门关,那看起来无人能敌的鬼门关恶鬼居然已经陨落了三尊?人们仍是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回头看看,那倒在地上的恶鬼却是真真切切地死了的,一枪穿心而过断绝所有生机,凌厉霸道至极。 青年见众人已经动了心思,便将手中旗帜往地上重重一杵,蕴着几分力道,将已然开裂的土地又激荡起漫天的烟尘,人们再向青年看去,便觉出来此人也有不俗武力傍身。 人群涌动,走出来几个健硕的男子,龙行虎步体态矫健,看起来似乎以前是学过武艺的。他们走到青年身边,抱拳行礼:“自魔君打入奇星岛以来,我等便想好要凭借武力保卫民族,奈何鬼门关镇压着我们的城池也威胁着亲友的性命,如今得逢时机怎还能错过?我等愿相随于后,一同踏破鬼门关,驱逐魔君!” 青年同样拱手回礼,然后看向人群说道:“今日树起降魔殿旗帜,惟愿天下豪杰同心齐力,凭借傍身武学和满腔热血为我民族和人民,重换清天明日!” 日升月落,当天边一道红线撑开清晨降临,青年举着旗帜带领身后十数人走出了晋岩城,他们在满城人的视线注视下远去,追随着那个英雄的行迹,为了奇星岛的光明而走向了视死如归的道路。 如今一月有余,起兵于西北两境交界的奇星岛大军,一路踏破三座城池,收拢扩张了五万兵马,声势愈加浩大,似乎真有了掀翻这阴沉天幕的力量。 也终于,沉睡了十数载的魔君大军走出了深山,犹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向着奇星岛大军涌去,双方的第一次交锋眼见着就要在衡下城碰撞,奇苍和魏崇阳来到了军营之中,站在飘摇的旗帜下看着集结的大军。 魏崇阳身披儒衫,发系玉冠手持羽扇,站在披甲重兵的大军之中却仍自有一股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弱了半分气势。站在魏崇阳身前半步的奇苍,已然身披金甲头戴金冠,腰间佩着宝剑,身后红色披风随着旗帜迎风作响,奇苍看着高台之下乌压压的人群,看着训练有素的将士们昂起头崇敬地望着自己,他深吸一气,蕴着力道喊着:“将士们,此次出征便要正面与魔君大军交战,你们可有惧怕!” “永不惧怕!永不惧怕!”将士们一同吼着,掀起巨大的声浪,一阵一阵地拍打向天空之上,云层翻滚起来,无数的光芒穿透洒落,照耀着将士们亮堂堂的甲胄。 奇苍抽出剑来向天边指去,用着传遍十万大军的语调高声呼喊:“那便战吧!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将士们吼起来,挥舞着刀剑,马嘶长鸣。 目送着先头部队踏出军营,奇苍回头看向魏崇阳,郑重道:“此次奇苍亲征,后边的一切就交给先生了。”魏崇阳恭敬行礼:“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奇苍点点头,走下高台坐上马背,带领着大军向着衡下城外的沙场走去,然后便是持续了一月有余的“衡下之战”。此一战,奇星岛将士以少胜多,凭借十万人马击退了魔君座下的三十万大军,随后势如破竹地攻下了五座城池,剑指北境皇城。 在衡下之战拉开序幕时,孤身行走天下的少年走进了第四座鬼门关所在的城池之中,看着天光普照之下空无一人的岑方城,少年只觉得四周一切都变得昏暗下来,便是天上热烈的光芒也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忽远忽近模糊一片,让人看不分明,从心底便要生出惶恐畏惧来。 少年在城门下站了一阵,终究还是踏入了城池之中,从醉春楼得到的消息来看,这座鬼门关中坐镇的恶鬼乃是最为神秘的一尊,虽然仅仅位列第八但却神出鬼没,实力、武学、作为无一曾清晰展现过,少年带了许多郑重,看着眼前这诡异的情况心下迅速做了决定。 无声无息间少年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了城墙下深入地底的竹鞘和长枪,还有无边的风沙飘扬。 少年在城池内高低相间的楼阁中穿梭着,他没有见着一个人,这整座城仿佛是一片空荡荡的鬼蜮,在白日里也让人遍体生寒。 少年慢慢醒悟过来,原来这一整座城都是鬼门关。 少年渐渐地收敛住所有气机,连呼吸也慢了下来,他压低身影寻找着阴影处,将身体严严实实地融了进去,悄无声息地游走在城池之中。 青衣男子和傅庆安走到了岑方城外,他们看着树立在城门处的竹鞘和长枪,对视一眼之后一掠而起,飞到了城楼之上,临高远眺这座城池,就在此时,远方一片漂浮的彩色布条悠悠地落向了地面,掩盖在了风沙里一动不动。 等了一阵,发觉那城楼上高深莫测的两人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布条一阵抖动之后干瘪下去,一片黑影游蹿而去,不见了踪迹。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青衣男子和傅庆安始终站在城墙高处旁观,安静地看着城里某些隐秘的角落处不易察觉的异样,有时甚至在他们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暗里的交锋就已经开始又迅速落幕,试探、短暂、难以捉摸,阳光下发生在岑方城中的一切都显得那般诡谲,现在若是还有旁人在一侧,恐怕还会觉得这座城池一片安静祥和,虽然没有一个人,但至少落得闲适。 可是,酒楼里突然炸裂开来的酒坛子、茶馆里激射而出的尖利棋子、屋檐下数不清的寒芒闪烁、街道上难以察觉的空洞和底下的尖锐、湖边芦苇丛深处的开山巨弩、湖底里暗藏杀机和暴戾的双眼,一道道一关关,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境地。这哪是一座空城,这是世上最为险恶阴沉的一座鬼门关,看不见的敌人才是可能一击毙命的大恐怖。 少年数着时间,此时隔着他与那尊神秘恶鬼的第三十六次交锋已经过去了一炷香时间之久,危险随时会再次降临,但少年已经不再被动地等待和防御,他开始潜行在难以揣测的路线上,有时甚至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大街上,但就是让人捉摸不住,仿佛下一刻只要一眨眼就会失却了踪影。 少年来到湖边,他隐约察觉到岸边水草深处藏着巨大的威胁,而且他也有种说不出的预感,最后的交锋应该就会发生在这湖边。此时距离少年踏入城池两人开战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看着天边日光渐渐西斜,少年感觉紧绷的身体开始有酸涩之感涌了上来,他不知道那恶鬼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但至少知道那恶鬼经历了这一次次交战之后不可能毫无损耗。 少年转身离开湖边,再次潜入了楼阁之间,在角落里穿行着,他要做好最后的准备,夜幕降落之时就是最后的战斗了。 黄昏的光芒照进来,干净的木板地上一片光滑明亮,少年蜷缩在暗处角落里,收敛住了全身所有气机,慢慢恢复着元气,他听着强压下来的心跳声紧迫了全身的血液,在身体里无声无息地横冲直撞。少年回想起了六师父当年在潜行的山洞里对自己说过的话:真正的战斗不只是场面的浩大和声势的骇人,更重要的是能够抓住所有的机会,一击毙命地击倒敌人才能得到最终的胜利,而在这其中需要付出多少的忍耐和考验,问自己的心就好了。 少年抚摸着手臂上绑着的匕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定,他听着万籁俱寂的黑暗降临,然后身影闪烁,从阴影中一掠到了城池内的湖边草丛深处。他趴伏在泥泞的湿地上不管不顾地穿梭着,凭着直觉和感应,向着某处而去。 巨弩旁的一根轻飘飘的草叶上蹲着一个黑影,长长的袍子浮在半空中,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身躯,等待了三个时辰的黑影一动不动,只是等着最后的时机到来。 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少年从湖水里飞掠而出时,黑影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机括转动的声音还未落下,刺耳的破空声就划开了黑夜,巨大的弩箭仿佛有了生命般调转方向锁定住了少年,然后一往无前地冲去。 少年搬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半空中迅速下落,然后顺势一滚躺倒在草丛里,双手奋力将巨石投掷出去,沾染了湖水的巨石甩开浑身的水珠,带着视死如归的力量和弩箭狠狠碰撞,夜空下响彻起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随后无数细散的碎末犹如雨点般洒落下来。 少年早已借着势道滚动到了巨弩之下,可当他在漫天碎石中抬起头来却没有找到那蹲守的黑影,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地迅速离开地面,躲过了猛然窜出地底的无数尖刺,少年转身奔跑起来,不断变换着身形和角度,躲过了回旋飘过的无数钢针,然后少年抓起准备好的一根根巨大竹竿,积聚起全身的力量向湖中投掷而去,呼啸声不断在半空里闪过,砸入水中激起无数冲天的水柱,少年面色沉凝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他无比确定那恶鬼就躲藏在湖底深处,因为那里肯定就有着最后的手段。 所有的竹竿都抛掷了出去,少年没有放松酸痛的手臂,他用左手反握住尖利的短刃,再次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湖边,然后毫不犹豫地潜入了水下。 展现在眼前的的是这样一幕场景,一座座小山一动不动地堆在湖底,有碎絮不时漂浮而过,少年一时间面色苍白不知所措,他终于知道自己来到湖边的那种异样感来自于何处,也终于知道了为何这整座城里没有一个人的存在。 因为他们都死了,有的化作森森白骨、有的还保有生前几分样貌,但无数的人就这么垒做一堆,躺在了冰冷的湖底深处。 深入骨肉的伤痛唤醒了少年,他奋力扭开捆绑在身上的铁丝渔网,又刺出短刃隔开了黑影甩出的白骨尖锥,少年咬着牙贴过身去,用尽所有的气力将短刃插入了黑影的胸口,然后撞开水幕,带着两人的身躯砸在了岸边草丛之中。 少年喘着粗气起身,浑身上下流着鲜血和水珠,他面色苍白得吓人,但仍旧一字一顿地说道:“吾师沅弃,有一式杀人无形。” 说完,少年看着黑袍下没了气息的恶鬼,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转过身去,失魂落魄般地离开了岑方城。 青衣男子和傅庆安来到湖边,他们看着夜色中一片宁静的湖面,低低的一声叹息。青衣男子轻轻拂袖凌空而立,抬手双掌推开,有水柱冲天而起,只见磅礴的气机竟硬生生将所有的湖水都抬了起来,露出其下堆积如山的无数尸体。 傅庆安取下背上木匣,一枪挑起汹涌的烈焰呼啸而去,刹那间将所有的尸体围绕住燃烧起来,片刻之后已是只剩下了飞灰,而此时青衣男子也轻飘飘地落回到地上,他强压下喉间涌上来的血腥味,平稳住全身的气息。 湖水重新变得平静,岑方城仍旧是一片静寂,只是少了那么些诡异和仇怨,自然也早没了繁华和喧嚷。 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第十八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四) 麟牙山脉横亘在南境和西境之间,是奇星岛上最为绵延高耸的一段艰险路途,盘戈带领着五百轻甲士兵小心谨慎地绕过山林中随处可见的荒蛮和枯杂,护卫着走在队伍中列的几位身穿素色短衫的儒士,他们一路从西北两境的交界处而来,翻山越岭日夜兼程,终于堪堪望见了南境几座城池模糊的身影。 盘戈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过身说道:“大家再坚持一阵子,天黑前应该便可到南境的城里去了。”队伍众人无声地点点头,然后便继续赶着路,连着那几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儒士也没有二话地紧紧跟住队伍前行。 盘戈看了一眼那几人不由得感慨一声:魏先生不愧是曾宰执朝堂五十年的大人物啊,在奇星岛倾覆之下挑选教导出来的读书人还皆是如此坚毅心性,我奇星岛何愁不兴啊。 盘戈是如今那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座下十大将领之一,曾在魔君覆灭的奇星岛前朝官拜上将军,本该冲锋前线的他却被委派护送几个读书人前往南境,得到命令时其实内心百般不愿,但在得知魏先生的计划和见到这几个神色坚毅的读书人后,盘戈便再毫无怨言地接下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他心里知道魔君如今依然势大,陛下和魏先生想要一举重夺天下便要尽力聚集起全部的力量。 就这么想着魏先生临行前的安排,盘戈带领着手下和儒士们来到了南境泗阳城下,只是一路小心翼翼的他们却发现城门洞开,百姓们都在走在街道上,脸上扬着笑向城池正中央汇聚而去,全然没有鬼门关统治下生息黯淡的模样,盘戈与众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入了城去。 这全副武装的五百将士自然吸引了许多目光,人们纷纷让开路来,于是盘戈领着人一路走到了城中一处简易搭起的木台下,他们抬头便看见了张扬飘摇的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降魔殿”三字,还有一个青年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旗帜之下,与身边人说着什么。 看见了盘戈等人,冀央走下木台问过风尘仆仆的众人来自西境之后,便和身边人交代几句继续召开大会商议泗阳城重建事宜,这才带着众盘戈一行人来到一旁小院中。盘戈让五百甲士都候在外头,自己领着几个心腹和几位儒士随着冀央走进小院。盘戈看着小院内外来往的许多人,想来是那所谓“降魔殿”的临时议事所在,思索一番终究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打败了鬼门关的恶鬼?” 冀央笑着沏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有一位上天派来的英雄斩杀了南境所有的鬼门关恶鬼,我们只不过是张扬旗帜追随其后罢了,这些都是南境各大城池城中身怀武艺或曾参军入伍的有志之士,我们今日便打算离开南境前往其他地方,汇聚起全天下的力量,跟随那位英雄一同踏破魔宫。” 盘戈有些疑惑问道:“英雄?” 冀央抿了一口茶点点头:“是的,英雄。只知名姓,不知来历。我们称他‘地藏顾枝’。” “地藏?” “镇守地狱尽头的地藏,执掌伏诛天下鬼恶的权柄。” 盘戈沉默着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开口说道:“其实我等此次前来也是为了聚拢南境势力一同攻入北境魔宫,如今既然南境鬼门关尽皆被破,倒不如就此举起奇星岛大军旗帜,广纳天下有志男子为国而战。不知冀央少侠意下如何?“ 冀央似乎愣了片刻,虽然经过了这两月有余的时间,他也慢慢适应了统帅降魔殿的身份,但如今竟是要他领着南境的同道之士参军入伍,他不免有些犹疑起来,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盘戈,目光坚定说道:“盘戈将军,冀央不过一介布衣之身,恐怕难以担当统领军队的职责,不过我降魔殿成立伊始便打定主意要为天下挣一份太平安康,我等武夫虽然做不来冲锋陷阵的大事,但在大军后方扫除一切魑魅魍魉却是义不容辞。不如这样,就由我降魔殿帮着将军在南境收拢军队,集齐所有力量追随皇帝陛下反攻魔宫。” 盘戈转过头看向身后几位儒士,事涉天下大局盘戈也难以自作决断,几位儒士起身向着冀央拱手行礼,斟酌着说道:“此事重大,还请容我等商议片刻。”说完,几人便和盘戈走到院外。 盘戈问道:“几位先生有什么打算?” 儒士中年纪较大的一人沉吟许久之后说道:“魏先生的意思本就是要收拢起南境的所有力量,让百姓们都知道如今皇帝陛下已然归来,重夺天下指日可待,而若是能够组建军队支援前线那就是最好了。现在南境鬼门关尽破已无阻隔,不若我们就与冀央和降魔殿合作,一来他们一路走过所有城池早在百姓心中有了地位,如此有助我们招募军队、稳定人心;二来他们都是有着不俗武艺傍身的江湖中人,若是入了军队恐怕反倒容易生事,而若是护卫后方扫除隐患却也是一道利器。所以我们便不如与冀央和降魔殿合作,聚集起南境的力量支援陛下,一举踏破魔宫。” 众人都不由得点点头,明白这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于是又在商讨了一些具体事宜之后走回院中,在盘戈的率领下正式与冀央达成了合作。 在接下来的数月时间中,降魔殿带领盘戈的手下分成三只队伍走遍南境所有城池,昭告着陛下重返奇星岛反攻魔君的消息,又张榜告示征兵事宜。备受鬼门关压迫的百姓们看见了太平的曙光,于是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前来报名参军之人数不胜数。 数月之后,日后战无不胜的十万南军在大将军盘戈的率领下前往了北境主战场,壮大了奇星岛大军的熊熊烈火,燃烧着北境魔君的大军。当初从西境随行而来的几位儒士却留在了南境的城池中,与降魔殿一同重新组织起南境的管辖,慢慢地修养生息,等待天下重得光明的那日。 冀央在盘戈全面统辖南境不久后便带领降魔殿中的几位心腹,重新踏上了追随“地藏顾枝”扫除天下魑魅魍魉的道路。 少年离开岑方城后便一头扎进了山林间,他的神色中第一次出现了茫然和无措,他好像突然之间失却了所有的气力和本事,只是麻木地赶着路往东境而去。 终于在不知不觉走了一天一夜后,少年倒下了,他躺在溪边抬头望天,睁着眼神色空洞。 日落星移,漫天的繁星闪烁在少年的眸子里,斑驳着折射出纷乱的光。少年坐起身来,专注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深沉夜幕,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有过地开始疯狂的思念,这几个月以来,他虽然时常想起赋阳村里那恬淡舒适的日子,可却没有过如此刻骨的挣扎和难以忍耐。 他无比地想念起赋阳村青潋山下那座竹屋来,往日岁月里的种种涌上心头,仿佛一瞬间抽离了他所有的知觉,他只觉着自己又成了当年那个睁开眼来什么都记不得了的孩童,畏怯又好奇地躲在先生的身后打量着世界,可是现在身边没了先生,他又能躲在谁的身后,慢慢忘了害怕和踌躇呢? 少年的眼里抹不开水下的那一幕,他忘不掉,他知道鬼门关的恶鬼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但他却实在没有亲眼见过那么多的尸体。他在岑方城里走了许多天,他见着城里那好似只要一晃眼就随处可见往日熙攘和繁华的街巷,他没有想过这样的一座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最后只变作模糊不清的尸骨躺在冰冷湖底。 少年低下头,拢起双手覆在头顶,他突然觉得世上一切都黑暗极了,仿佛心里有盏灯在慢慢熄灭黯淡,他不知道自己再走下去会不会也难逃一死。他想回去了,躲在竹屋里,躲在先生身后,就可以装作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可以不管不顾世上的一切。 不知为何,少年几乎就要转身离开,再不管世上的苦难了。可是脑海里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顶天立地站着,四周都是燃烧的熊熊烈火,还有无数的残肢断臂和汇聚成了河流般的鲜血,那身影就那么站着,隐隐约约地伸出了手,然后,少年便清醒了过来。 少年扑到溪边,月光下,他看着披散长发下自己的双眼,他咬着牙,细细解开脑子里繁杂的思绪,只念起了少女清澈的笑,他不知为何就慢慢心神宁静下来,他又想起了那个滂沱的雨夜,想起了自己初初遇见少女的那一刻,那柔弱澄澈的眼眸和莹白如雪的纤细双手,少年突然就无比清晰地知道了自己身在何方,又所为何来。 他要为了这世上所有的美好涤荡邪祟,他要珍藏住那抹动人的清澈始终如初,先生教会自己学着找到内心所在,魏先生教会自己学着看这世间,而少女也在每一日每一刻中教会自己变得坚定。少年看着溪水中的自己突然笑了起来,他慢慢笑得十分嚣张肆意,昂起头,在深夜的山林中放声大笑。 少年站起身,他想着自己与先生的约定,想着临行前少女的那双眼,他无比坚定地低声说着:“等我回去。” 站在少年身后远处枝头的青衣男子收回挡住傅庆安的手,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而傅庆安也从男子拦着自己冒然前去防止少年走火入魔的动作里,察觉到了一些非同寻常之处,似乎在那一刻始终面色沉静的青衣男子心中有激荡的心绪再难抑制。 第二日,少年又开始了赶路,他走了一个月才穿过了这横亘东南两境的山脉,走进了东境祈业城中。 在接近城门时,一只苍鹰掠过天边,为少年带来了一管竹筒,少年拆出其中的信件来,仔细地看着其上对于祈业城中那位列第六的鬼门关恶鬼的介绍。末了,少年看着落款处熟悉的“醉春楼”字样浅浅笑了,然后将信件在指尖碾做碎屑散在风里,衣摆摇曳着潇洒肆意走进了城去。 这是一座看起来没有压迫和邪恶的城,百姓们像是十年前奇星皇帝治下时一般安居乐业,与外界那些备受鬼门关恶鬼荼毒的城池格格不入,少年看着眼前一切,视线深处却没有丝毫宽慰和放松,反而有着深深的怜悯和悲哀。 这是一座失了魂的城,所有人都以为那座高耸立在城池中央的楼阁供奉着上天委派的神灵,他们每一日都在黄昏时虔诚地跪伏在楼阁下,歌颂着神灵的英明和对于生命的恩赐。 少年来到看着犹如一柄指天利剑的楼阁下,看着日光西斜时百姓们渐渐汇聚而来,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他取下背后的长枪立在地上,第一次将竹鞘握在手中,他昂起头看向打开了窗的楼阁中某处,一声喊,响在所有人的心底:“下来!” 于是楼阁摇摇欲坠地摇晃起来,震落无数烟尘,恶鬼的脚步声在楼里慢慢传出,一步一步带着沉闷的声势,百姓们跪伏在地俯首虔诚,恭迎着神明的降临。 少年走到楼阁前的高台上,手指落在手中竹鞘前端,掌心轻轻抵住了并排放着的刀剑,然后指尖落在了剑柄上。他看着一声素净长衫的恶鬼从楼里走出来,握着剑,仙风道骨。 少年冷笑一声,他的右手搭在竹鞘上,缓缓地拔出剑来,如水的光华绕着少年流淌,在红色的赤霞下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少年剑指恶鬼,朗声道:“吾师韩世,有一剑神隐。” 话音落下,天地间便亮起了光来,一点一点连成线,仿佛有雨落下,丝丝缕缕,缠绕着蔓延向恶鬼,而那恶鬼也早出了剑,他清楚地感知到对面少年骤然攀升的气势和剑意,那是几乎难以直视的锋芒。 剑雨洋洋洒洒地落下,恶鬼揽剑若提笔,在半空里泼洒出声势浩大的“封”字,竟是轻而易举地停住铺天盖地的剑雨,而后恶鬼一步踏出,提剑前掠,刹那间无数身影充斥在少年眼中,慢慢失了恶鬼的真实所在。 少年没有丝毫慌乱地握着剑向后退了一步,只是一步却就妙到毫巅地避开了横斩而来的剑芒,而后少年持剑凌空而立,一剑动风云,搅着漫天云霞滚做一团,骤然压下,然后瞬间变作了遮遮掩掩的无边雾气,笼罩住整座高台,恶鬼却无所遁形地清晰显现在少年眼中,于是两柄锋芒毕露的长剑终于实实在在地碰撞在一处。 少年腾挪闪烁的身影带着剑划出眼花缭乱的深刻痕迹,而那恶鬼就化作风雨不动的磐石接下了所有剑招,短短三十六招之间少年就使出了截然不同的五种剑法来,若不是恶鬼以不变应万变,恐怕此时早已乱了阵脚战败身死,可是此时恶鬼也不过神色沉重些许,却没有分毫慌乱。 少年知道再如此试探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用处,所以他慢慢抽出身来,竟是收剑回鞘。 长剑入鞘,清澈的剑鸣声回荡不息,恶鬼看着少年手中那彻底没入鞘中的长剑却生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退缩,他突然觉着自己好像被什么凶厉的野兽盯住了身形,他没有犹豫地便抛出剑去,双掌相合,眨眼间,无数的剑影就布满了半边的天,点点寒芒犹如星光闪烁,落在眼中扎在身上,通体生寒,痛苦难耐。 少年只是置若罔闻,他知道恶鬼也终于拿出了最终的本事来,于是彻底放松了心神,只是出剑。他缓缓拔出长剑,剑鸣声愈加清澈悠长,随着这声响,少年身后竟模模糊糊地立起一个虚影来,同样是左手提鞘,右手持剑。三尺青锋全然出鞘,划破了天光,穿过千山万水。虚影抬手,面对着漫天剑影,只是一剑斩下,世间一切支离破碎,锋芒占据了天地。 神隐一剑,不见神明,可见众生。 恶鬼支离破碎地散作漫天的血雾,少年收剑入鞘,看着高耸楼阁裂做碎片砸落,然后转身穿过目光逐渐清澈的百姓,出了城去,前往下一座城。 少年走了三日来到言封城外,于城外便见着了那手握长刀神色冷峻的恶鬼。少年抽出竹鞘内的刀来,然后在骤起的风和纷扬的雨里,奔着与恶鬼撞在一处。 雷电在那一刻划破了天,勾勒着半空中那两道身影。 然后,少年便败了。 一抹青衣带着少年远去,只留下恶鬼在一杆长枪之前一退再退,重新入了城去。 少年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抱着自己的那人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迷茫地开口问着:“我,为何败了?” 青衣男子面无表情地回道:“你该问你自己。” 少年听着这话,彻底昏了过去,只在隐约间听见了先生那温和的声音和少女急切的呼喊。 少年似在梦里一般。 第十九章 以你之姓生我名(一) 夜幕下的叶符城外,一座低矮的山坡上起了一阵寒冷的风,青藤拢着袖子面色沉凝站在原地,看着重重守卫下仍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前的黑衣人,冷声道:“大人真是好手段啊。” 那黑衣人低笑一声回道:“青藤殿下也不必每次都做这样的试探,我们既然已是合作了,我便不会做什么对殿下不利的事情,殿下大可放心。” 青藤哼了一声,嘴角却露出笑意问道:“不知道这一次大人为我带来的又是什么安排?上一回打听光明皇帝是否已经重新执政朝野的事情,你们答应给我的东西可还全然没有影子啊。” 黑衣人的面容神色都隐在蔓延漆黑阴影的兜帽下,只有阴恻恻的声音笑着说:“呵呵,殿下莫急,先前殿下的消息可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了殿下。这一次,我们便是来完成与殿下的约定了。” 青藤听着这话,向着黑衣人走近了几步,声音带了几分急切:“可是金藤岛那边有了动静?” 黑衣人微微抬起头头,藏在兜帽下的双眼视线似乎在直视着青藤,语气平静说道:“殿下应该不只是要来问我们这些事的吧,为金藤皇帝陛下下毒这事您可是暗中帮了太子殿下不小的忙。嘿嘿。” 青藤收敛了伪装出来的神色,退后几步声音平稳说道:“那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为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黑衣人嘿嘿笑着,说出的话却是足以让人面色大变,他缓缓开口:“二皇子殿下两月后将会起兵谋反,届时早已得了消息的太子殿下会直接出手伏杀二皇子殿下的几位心腹,借此掌握金藤岛的半数大军逼宫金藤皇帝陛下,而殿下到时就可带着解药去见陛下,至于最后让位的圣旨上会落下谁的名字,就看这两月殿下您在朝野上下能有哪些布置的手段了。” 青藤一时间竟是有些愣了,他没想到黑衣人和他背后的势力居然真能做到这种地步,轻描淡写地左右一国皇子决断,搅动风云,将自己抬上那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王座,青藤沉默许久之后才哑着声开口:“你们做到如此地步,到底为了什么。” 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低声说道:“殿下莫要忘了当初的谋划就好。” 青藤猛地身体一抖,他想起了当初黑衣人第一次找上自己时说的话,心下不知为何夹杂了畏怯和恐惧,但又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冲动和期盼:若是事成,那可就是真正的千秋大业啊。 青藤抬手回礼,沉声道:“只要大人别忘了当时约定就好。” 黑衣人点点头,然后便身形一晃不见了踪影。青藤在山坡上站了许久,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才转身悄悄回了城。 青藤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清晨的寒气渗入身体之中,却无法浇熄他心上燃起的火焰。他等了这么多年,甚至为了避开其他皇子的猜忌躲在光明岛三年,不敢轻易踏足金藤岛,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这些年因为有了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帮着他悄无声息地笼络金藤岛上的势力,终于借此能够在如今金藤皇帝垂垂老矣的格局下,成了一道足以惊诧那两位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皇子的无理手。 今夜那位黑衣人带来的诸多消息,都预兆着隐忍已久的青藤马上就要得到他梦寐以求的皇位,虽然还要在这奇星岛装模做样上个两月左右,以免他那勾心斗角惯了的两位皇兄察觉端倪,但忍耐了近十年终于看见了未来的曙光,青藤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冲动,仿佛世上一切都尽在把握,他想着什么,露出一抹笑来,泛起暗沉沉的涟漪。 城外一处荒山之上,为青藤带来金藤岛诸多风云大事的黑衣人骤然显出身影来,他跪在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身后,低声说道:“禀告大人,已告知那青藤可以着手安排了。” 中年男子抚摸着手指间的一只碧玉扳指,点点头说道:“嗯,希望他不至于太过蠢,连这种已经铺好了路的安排都不会走。” 黑衣人疑惑问道:“大人,属下不明白,这青藤比起那金藤岛上的二皇子和太子都要弱上不少,为何主子会选了他?”男子冷笑道:“傻子能够省去太多麻烦。” 黑衣人有些明白过来,随后他想了想又斟酌着问道:“为何主子只让咱们与金藤岛合作,虽然现在金藤岛已顶替奇星岛为了次席,但奇星岛毕竟底蕴深厚,咱们又早有安排,为何……” 那个中年男子冷着声叱道:“闭嘴,主人要的是万世千秋的大业,如今奇星岛已经按照主人的计划走入正轨,不必再拉下水来。” 黑衣人在突然压迫而来的威势下瑟瑟发抖,不敢再擅自开口,许久之后,他才听见男子说道:“走吧,咱们该去其他岛屿了,这奇星岛看来已经按着主人的安排走的不错了。” 话音落下,站在山崖上的两人便消失不见。而这样无人听闻的言语交谈和暗流涌动,在汪洋之上的许多岛屿内都在无人察觉中悄然演化。 清晨朦胧的微光里,栗新带着学堂里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走出赋阳村的大门,走向不远处麦浪滚滚的旷野,孩子们在前头跑着跳着,栗新就紧紧跟着,时不时笑着出声提醒两句,免得磕了碰了,回家又得挨骂。 孩子们似乎对于这种出行早已熟识,在齐腰的麦田里奔向远处一处倾斜的缓坡,然后一如往常地发出惊叹。栗新走到缓坡之上,抬眼望去,紧窄山峡沿着陡峭石壁一路延伸,然后猛地点起光来,摇曳着波澜壮阔,一片汪洋撞入眼中,无尽开阔。 栗新双手握着的两只小小手掌,微微颤抖着,栗新低下头看着面容稚嫩仍留着几点泪痕的两个孩子,蹲下身将他们揽入怀里,安抚着他们今日第一次来到学堂而心中难免的悲伤和委屈,片刻后,靠在栗新怀中的女孩儿颤着声问道:“先生,大海怎么这么大啊?” 栗新望着远方那风浪起伏的海面,想了想,他抱着两个孩子坐了下来,其他还在附近嬉笑追逐玩闹的孩子们见到先生坐下便迅速汇拢过来,围绕在四周坐下,眨着眼瞧着栗新,他们知道,先生又要开始讲故事了。 栗新脸上挂着始终温和的笑意,他指着远处的海面,说道:“其实啊,我小的时候也常常来这里看一看大海,看着天空下海面起起伏伏、浪花滚滚,觉得真是好看呢,多想能再走近一点,碰一碰。老人们说大海是有声音的,我就想,是不是走近了就能和大海说话呢?我有好多好多问题要问的,为什么我们的岛屿周围都是海啊?海水都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的呢?为什么人们都说没有连在一起的岛屿?大海为什么要把岛屿都分开呢?海底深处有着什么呢,是不是有着人们说的亮闪闪的宝藏和稀世的珍宝?” 说到这里栗新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孩童时那些幼稚的遐想,他柔声继续说着:“后来呢,我长大了,有一个大哥哥问我想去哪儿,可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赋阳村哪知道要去哪啊,我想了又想,就说去海边吧,然后我就离开赋阳村去了海边。可是,大海跟我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有孩子忍不住地追问起来:“哪里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栗新板起面孔装作严肃地说道:“首先,大海不会说话。哈哈哈哈哈哈。”说完,栗新大笑出声,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如此开心的样子。 片刻后,栗新收敛了些笑意,却仍神色飞扬,接着讲述:“我走到海里面去,将头埋进深深的水里,可是我只能看见浑浊的一片,睁着眼不一会就酸涩无比。我仰面躺在海岸上,看着天空中不时有海鸟划破云层飞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很多问题。” 孩子们听得入神,就看见栗新不知为何地落下泪来,可他脸上明明仍带着笑:“我明白了什么是敬畏,什么是神圣。大海宽广无边,它不会给我们任何答案也不会做出任何解释,只是我们看着它,就仿佛躺在海底深处看这世间,起起伏伏波光粼粼,有时看不清晰,有时却又让人好似能够将所有一切都看得清楚,连同自己的内心一起都落入海面上,无所遁形。而大海总会宽容地包纳所有,所以看一看海,一切便自有答案。” 孩子们眨着眼睛互相看着,带着困惑的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就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你这小子,怎么又走了神。” 孩子们抬眼看见穿着一身素净蓝衣的年轻男子走近前来,然后一巴掌拍在栗新的头上,有相识的孩子率先回过了神,喊道:“顾哥哥。” 顾枝笑着挥挥手,孩子们都笑着站起身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来,顾枝便随意地答着,瞥见栗新站起身擦了擦眼眶不好意思地望向自己。 扶音走到栗新身边,笑着道:“你啊你,都在学堂当了这么几年教书先生了,还是学不会怎么教书啊?你跟孩子们讲这些他们哪能听得懂。” 栗新挠挠头,低声道:“我不是想着该让孩子们多开开眼界,对着这世间和内心多些了解,日后也可以少点忧虑和茫然。” 扶音看着将顾枝扑到在地的孩子们,说道:“慢慢来就好,如今世道太平了,孩子们不必带着那么多压力和顾虑,开开心心地学些东西,总会记在心里去慢慢理解和感悟的。” 栗新点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问道:“诶?扶音姐,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光明岛读书吗?” 扶音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村门外的车队,说道:“跟着学院来奇星岛历练,读了书学了东西也总要动手练练才能发挥用处。” 栗新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们怎么会回来赋阳村,还有顾大哥怎么也回来了?” 扶音摊开手有些无奈道:“他非要跟着,我们就想着从赋阳村出发,然后绕过东境去。” 栗新露出笑,目光中带着促狭地看向顾枝。 顾枝从孩子们的团团围绕中脱出身来,跳到扶音身边直视着栗新的目光,满是挑衅的意味,仿佛说着:对对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怎么了。 栗新再次在心里骂着这个性格千变万化的大哥,感概这家伙怎么能这么快就把当年那种高人气态抛却得一干二净,像个孩子似的就知道粘着扶音。栗新无奈地收回视线,说道:“先回村里去吧,魏先生回来了。” 扶音点点头,回头看了眼和孩子们做着鬼脸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顾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孩子们跟在三个大人身后走回村里去,路过正在村门外安营扎寨的车队,孩子们好奇地左右张望,栗新则眼露疑惑地看向扶音,扶音说道:“车队里人太多了,住在村外就好。” 栗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几分谨慎地让孩子们不要乱跑,回了村里。 赋阳村中央一处宽广的平台上,青藤领着几名护卫和神药学院的一众学子站在前方,与村长说明来意之后,青藤便转身面对汇聚而来的村民们,高声道:“诸位,我等自光明岛神药学院而来,此番历练只为走访奇星岛各境为百姓们消解病灾,接下来几日我们都会住在村外,大家如果有什么不适皆可来问诊。”说完,青藤向着平台下的百姓们拱手行了一礼。 青藤抬眼看向深藏在这深山之间的赋阳村村民,却十分意外地没有看见对于来自光明岛之人的好奇和对于义诊的欣喜,村民们只是看了看,然后便走回家去拿起农具和针线,各自干活去了。 青藤皱了皱眉,村长走到青藤身边,笑着说道:“青藤公子不要介意,赋阳村久居深山少与外界交涉,难免在礼节上会有不太周到之处,见谅见谅。走,先到老夫那去喝几杯茶吧。” 这时,村门处却响起一阵喧哗,青藤抬眼望去,就见刚才还无动于衷的村民们都围绕在顾枝身边,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青藤的双眉皱得愈加深沉。 村长看着远处与村民们亲切交谈的顾枝,他的眼中也满是笑意,却只是仍伸手引着青藤和神药学院众人前往家中去。 顾枝看着热情的村民们,开始感觉到太阳穴隐隐作痛起来:完了,看来今天是别想安宁了。 这不,李家的大婶又伸出大手来上下摸着,还不停念叨着又瘦了;张家的大爷抽着旱烟,吧嗒吧嗒地含糊不清说着什么;林家的三兄弟又满脸期待地凑上来,问着城里的新鲜事;还有远处不敢挤入人群的几位娇滴滴的小姑娘,羞答答地望过来。 顾枝打了一个寒颤,不敢看向身旁扶音和栗新的双眼,竭力避开那些深藏的大恐怖和调侃,顾枝灵活地摆脱开人群,拉着扶音往不远处一间宅子跑去,嘴里喊着:“魏先生喊我呢,我先走了啊。” “诶”李家大婶喊起来,“刘老头说今晚让你们上他那吃饭去。” 旁边有人打断李大婶,喊道:“什么刘老头啊,那是村长。” 李大婶不满地顶撞回去:“什么村长啊,那老头每天就知道抽烟喝酒,哪做过什么正事。” 不敢理会村民们叽叽喳喳吵闹的顾枝应了一声之后便跑进了宅子里,合上门,顾枝转过身看着面前陌生的老者,愣了愣,与扶音对视一眼之后行礼问道:“这位老先生,请问魏先生可在家中啊?” 老者眯着眼笑着不说话,不远处的屋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客气啊。” 扶音低头笑了笑,顾枝无奈地摇摇头,与老者再次行了一礼便和扶音走进屋里去了。 顾枝仔细回想着,却发现自己似乎很少走进屋里,以往的每一次魏崇阳都会坐在树下云淡风轻地喝着茶,等待着院门被推开,然后摆出棋盘或笔墨,消磨掉许多时光。于是屋里的黑暗不知为何便将顾枝团团包裹了住,莫名的寒气笼罩而来,唯一的烛火忽闪着,照不进人的心里。 顾枝突然觉得一切都陌生起来,不是因为浓郁的药草味也不是因为遮蔽了所有天光的木窗,而是那个记忆里始终挺立站着的高大背影此时却只是躺在床上,裹在被褥里,露出温和却衰弱的笑。 魏崇阳看着携手走进来的少年和少女,浑浊的目光迷幻起来,似乎时光在这一刻便穿越了无数年月,又是当时初见。 顾枝晃了晃脑袋,暗暗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猛地攥紧扶音微微颤抖的手,走近了床边,坐在魏崇阳身旁。魏崇阳撑着坐起身来,他看向扶音,柔声道:“扶音,听说你到光明岛去读书了?” 扶音沉默着点点头,魏崇阳停顿了片刻说道:“光明岛啊,真是好久没去过了,不过应该也是再没什么机会了。呵呵。来,和我说说,光明岛如今又有了什么不同了?” 扶音看了看身边的顾枝,魏崇阳察觉到两人视线交错间流转的低落情绪,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他们面前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毕竟,都不再是当年的孩子了啊。魏崇阳握住扶音的手,说道:“别怕,我还能再撑一段时日的。” 顾枝看着魏崇阳的双眼,绷着脸不说话,他站起身走到屋外去,魏崇阳瞧着少年与记忆里不再相同的高瘦背影,没有多说什么,他点点头安慰扶音,说道:“我没事的,来,说说光明岛吧,我真的也快忘了那是什么模样了。” 扶音伸出手反握住魏崇阳的手腕,细细地说着光明岛那些旷世惊人的举措,魏崇阳便安安静静认真听着,入了迷,忘了神。 顾枝走到院中,他走近坐在树下煎着药的老者,行礼之后蹲下身,问道:“老先生,您是……” 老者拱手回礼说道:“顾公子,老奴只是老爷的家仆,当不得公子的先生二字。” 顾枝露出笑:“家仆?以魏先生的脾气,恐怕是不会这么想的。” 老者扭过头看了一眼屋里,眼中显出追忆来说道:“是啊,老爷总是将手下人都当作家人一般来看待,可我们只不过是些没什么见识的低贱之人,能够服侍老爷这样的大人物就足够让人眼红艳羡了。只有老爷却从不看低我们,还教我们习字读书,可惜也就因为老爷这种性情,当年才养出了那么些因了老爷失势就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人来,唉。” 顾枝见老者也打开了话匣,便干脆盘腿坐下,与老者聊起魏崇阳这些年来的经历和遭遇。 于是时光就在午后微暖的风里吹拂而过,无声无息地流逝着,有人坐在树下说着当年的过往,有人躺在昏暗的屋中听着年少的憧憬。 第二十章 以你之姓生我名(二) 当日光开始向着西面落下,魏崇阳闭上疲惫的双眼在老仆的照顾下沉沉睡去,顾枝与扶音悄声地离开,按着熟悉的路,走上回家的方向。 夕阳下,青潋山朦胧起来,闪烁着的迷离云雾轻柔披落,狭小的山路上,比肩而走的小小身影在伟岸的天地间那般渺小。似乎未曾如何变化的面容,依然柔和得让人觉出岁月的安好,少女指尖的风铃轻轻晃动着,清脆地哼着熟悉的歌谣。 安静摇曳着涟漪的浮山湖始终倒映出那座竹屋的影子,石子沉在湖底深处,尖利的棱角磋磨着屋檐的凹凸,于是一切扭曲模糊起来,让人几乎就要忘了记忆里的模样。 可是记忆里的一切其实早就已经远去,随着最后一捧黄土落下。 竹屋没有等来熟悉的主人,因为脚步声消失在了密林的深处,细细碎碎的声音刻意地压低着,似乎害怕因此惊扰了何处的宁静。顾枝和扶音越过绿草织就的围栏,沿着铺满光滑白石的小路走到了尽头,而那座早就习惯了等待的石碑却只是无话可说,或者说,也只能选择了不语不言。 扶音站在顾枝的身侧,她静静听着黄昏中升腾而起的寂静,终于在刹那之间察觉到了那一种熟悉的感觉,那种伴随着在海面上摇晃倾斜的不安和畏怯,那种远远望着熟悉岛屿就会不由自主蜷缩起身体的寒冷。 书上说,近乡情怯。 泪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模糊了视线和所有的思绪,扶音松开了顾枝的手,双手攥起抵住心口跪倒在地,那种巨大的痛苦和悲伤又再次于一瞬间掌握住了心脏的跳动。 死亡,如何叫人释怀? 顾枝站在原地沉默着,他看着无字的石碑不知所措,似乎连追忆都只能落在空处,也许这也是当年那人在遗书上安排时就想到的了。时间总是会轻易地消磨掉曾经念念不忘的东西,什么都不留下也就抹去了一切的痕迹,如此就相隔生死两两相忘。 可是,那许多年的斑斑种种叫人如何能忘? 你说呢,先生? 顾枝弯了身子,跪在扶音身旁,双掌抵在额头俯首行礼,就那样埋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肩头在微微耸动,似乎已经长大了的少年唯有在此天地辽阔万物寂寥的密林深处,才敢放肆所有的心绪和情感掌控气力与心神。泪水从眼底涌出,渗入碎石的缝隙之中,顾枝的嘴角微微颤抖,没有言语传出,却仍奋力地想再听到一句回应。 没有回答。 只有山间的风和闪烁的星,又可曾记得那个早生白发的故人? 故人姓顾。 每一座岛屿掌握的海图之上,光明岛始终位于正中,与位于东侧旭离海域的奇星岛遥遥相对的西侧圣坤海域也坐落着一座宽广的岛屿,正是岛主曾占据天坤榜前十席位长达一百余年的承源岛。 只可惜随着时代的变迁,一代又一代浪潮翻滚着变化了世间的格局,于是各大岛屿之主占据天坤榜位置的时代被取代,随之而来的是许多让人说不清来历的天才人物,开始活跃于天坤榜的榜单之中,将许多自诩历史久远传承悠久的岛屿之主挤下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而承源岛岛主也在数十年前起便不再出现在了天坤榜中。 隔绝着万里汪洋,春日的暖意被埋葬在秋风纷飞的落叶中,不同于奇星岛此时的晴朗,承源岛在麦穗收割之后的秋末中陷入沉寂,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北燕南飞离去,似乎便带走了最后的一丝生命的柔和。 承源岛岛主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死去了。 年幼的子嗣在柳家的扶持下登基,沦为了统治的傀儡和工具,柳家借此压倒了传承数百年的李家成为了承源岛的第一世家,又以另外十大世家作为附属,开始了专权独断的统治。匍匐于柳家之下的宋家也因此执掌了宰辅的权柄,地位超然,坐拥着都城之中最为繁华宏大的其中一座府邸。 华熙坊德言路是都城旌阳之中最为宁静的一处位置,因其临近皇城,亦因为其中所住的无不是执掌岛屿至高权责的一众官宦世家,只是宁静却非祥和。 宋家的匾额以红木为底,鎏金镶嵌,巨大的黑石正门肃穆地合着,隔绝开所有的视线,也遮蔽了内里的肮脏和污秽。 年轻的刀客戴着垂下帷幕的斗笠从门前经过,目光只是望着前路,却仿佛对于深宅大院之中那些蝇营狗苟的腌臜早已看透,他在暗处缓缓扯开一抹冰冷笑意,舔舐着血腥和刻在心上许多年的苦痛。 当夜幕降临,借着世间骤然陷落的沉寂,宋家家主召集起族老商议家族的存续和扩张,宋家长孙在后宅之中享受着欲望的喷张,宋家的妇人在忽闪的烛火后勾心斗角,一道模糊的黑色影子贴着墙根跃进了宋家宅院。 一场无声无息的屠杀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吞噬了如日中天的宋家,那些藏在暗中的侍卫被抹去生命,那些往日中嚣张跋扈的恶仆被割去头颅,那些躲在背后极尽怨毒的妇人被切去长舌,然后血液的流淌终于漫到了烛火通明的祖宅。 宋家家主宋祁璋看着那个提着一串头颅走进来的年轻男子,双手紧紧攥住了木椅的把手,他强自镇定下来,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几个儿子从后门逃出去,只要有哪怕一个人逃出去,无论是家族暗藏许久的那些死士,还是借柳家威势请动军中的势力,这些后手都足以让眼前这孤身一人的少年十死无生。 可少年只是双眼紧盯着宋祁璋,提着刀的右手轻轻翻转,刀光在烛火中闪过,便又有了几颗头颅落地,于是那几个习惯了躲在幕后、藏在深宅的宋家嫡子都吓得瘫软在地,宋祁璋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往日里的放纵已经导致了家族的没落和不堪,所以其实今日的宗族议事就是打算将几个子孙都送出去军中和地方历练。 只可惜......宋祁璋再次睁开已经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少年手中提着的几个临死前还满是震惊恐惧的头颅,那可都是自己平日里最为看重的子孙啊,如今却就这般轻而易举地丢了性命。 宋祁璋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沉声说道:“你到底是谁,我宋家何处与你结下了这样的深仇大怨,竟要将我宋家满门都杀了不成?” 少年依然用着那沉静平和的双眼看着宋祁璋,那明亮的目光照得人心中那些暗藏的肮脏都无所遁形,宋祁璋瞳孔猛地收缩起来,他看着少年那有几分熟悉的双眸,颤抖着出声道:“你……你是宋漓的孩子?你是那个孽种?!” 少年笑起来,他仍带着稚嫩的脸上笑得那般纯澈,连手上提着的血腥头颅都显得格格不入,他终于开了口:“是啊,一个被羞辱丢弃、无家可归的孽种。” 宋祁璋吼出声:“你这个狗杂种,怎么敢做出这种屠杀满门的恶毒行径!” 少年甩出刀去,深深嵌入宋祁璋的耳边,尖利的啸鸣声刺破了宋祁璋的耳膜,突如其来的疼痛和震动彻底打碎了他的心神,宋祁璋无助地嘶吼着,混沌血红一片的双眼看着少年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来,俯下身在他仍存有几分感知的耳边说道:“孽种也好,狗杂种也罢,现在我来杀你了,你害怕吗?” 宋祁璋模糊的知觉里记忆翻滚着,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寒冷深夜,那个扑倒在地的瘦弱身影和怀中啼哭的孩子,他记得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亲手抚养成人的唯一的女儿,眼里带着深深的嫌恶。 少年继续说着:“你还记得你当年说过什么吗?你说啊,像这种与路边野狗苟合,还生下了肮脏子嗣的女子与我宋家再无任何瓜葛,给我滚得远远地,若是污了我的眼,可就不只是逐出家门这样的宽恕了。” 宋祁璋感受到冰冷的刀刃从背后贯穿而过,缓缓地接近胸膛,在极致的绝望和痛苦中,他想起了当年那个柔弱身影眼中的决绝和毅然,也想起了那一夜消失在黑暗里的孤单背影,天空雷电交加,大地满溢水垢,可那女子只是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去,一如当年义无反顾离家而去追逐那个意气风发的人。 宋祁璋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穿透声,血液从身前喷溅而出,生命的气息迅速流逝而去,他在死去的最后一刻似乎终于追忆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哇哇啼哭的女孩在怀里那样的美好。 少年看着彻底没了气息的宋祁璋,他默不作声地走到剩余的几个族老和宋家子弟身前,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似乎在确认什么,良久才干脆利落地削去他们的头颅,然后转身离去。少年将手中头颅都留在了祖宅之中,一把火焚烧一切。 少年走在宋家绵延宽广的宅院之中,背后是滔天的烈焰,他没有理会那些蜷曲在角落逃过一死的可怜仆从和孩子,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藏在汇聚而来指指点点的人群中消失无踪。 夜里的风吹过微微颤抖的双手,少年坐在城头喝着酒,有一个宽厚的手掌拍在了头上,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粗犷的声音,听说曾上过前线杀过几十人的黄匣子笑着骂道:“好你个臭小子,我说躲哪偷懒去了,都找不着人,原来是自己在这喝好酒啊。” 少年抬起头露出不好意思的腼腆笑容,应了一声:“黄大哥。” 黄匣子放下手中端着的两碗酒,坐在少年的身边,他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说道:“你小子这两天怎么心神不定的,整天瞎琢磨什么呢。”少年低着头回道:“没什么。” 黄匣子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嘈杂的旌阳城,说道:“听说宋家被人屠了门,现在所有的禁军都在城里搜寻着凶手呢。要我说啊,还找什么凶手,那家伙把平日里就知道欺男霸女嚣张跋扈的宋家畜生都杀了个干净却留下了无辜的孩子和仆从,这该是江湖上为人称赞的英雄豪杰才对嘛。” 少年点点头算是回应,然后便又狠狠喝了口酒,黄匣子收回视线,他拿起酒碗一饮而尽,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来才继续说道:“你打算这样什么都不说就离开吗?”少年转过头看着黄匣子,问道:“你,怎么知道?” 黄匣子嘿嘿笑着:“我看了头儿桌上的信,听说你自己申请调到征讨南蛮的前线去了。” 少年嗯了一声,回道:“反正也不是大事,走了就是了,我可不想和兄弟们磨磨唧唧地搞得好像很舍不得似的。” 黄匣子又是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头上,少年无奈说道:“黄大哥,你再这么打下去我可真要成你们嘴里的小矮子了。” 黄匣子咂咂嘴,说道:“有什么事就跟兄弟们说,没有一顿酒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过既然你想要偷偷地走那我也不多说什么。” 说完,黄匣子举起剩下的一碗酒倒在少年的身上,淋得湿透,他说道:“若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也至少来封信说一声,以后有不错的小娘子我们也不留给你了。” 少年被打湿的头发下双眼闪烁着,他笑着说:“好。” 黄匣子站起身,手掌搭着少年的头,他望向远方说道:“小子,好好活着。” 少年点点头,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转过头,夜里的旌阳城出奇地灯火通明,少年起身,将饮尽的酒壶轻轻放在墙根底下,然后转身离去。 第二日的清晨,黄匣子起的很早,他路过再无熟悉身影早早操练的门前,一路来到城墙之上,飞扬的尘沙中有少年消瘦身影混杂在军队中远去,黄匣子低低说了声:“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别再连遮掩血腥味都不会了。” 黄匣子想起昨晚浓酒都几乎遮盖不住的浓重血腥味道,似乎终于知道少年为什么能靠大人物的关系当上都城的守卫。若昨夜喧嚣了整座皇城的那件事真是如自己想象的一样,那这样的本事到哪里得不到大人物的青睐啊。 黄匣子也不再想那些自己肯定琢磨不透的安排计划,比如为什么要躲在都城的守卫之中?为什么要远去前线?为什么要藏着自己的本事?黄匣子只是看着远方道一声珍重。 再次收到有关少年的讯息是在三个月之后,一封信件和少年的死讯一同传到了旌阳城的城墙上,黄霞子沉默不语地接过信,然后一字不落地看完,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末尾的落款处,那里方正字迹写着“顾生”二字。 顾生跟着大将军童岈的五万大军奔赴南蛮战场的前线,在一场死伤数万人的战役中消失了踪影,搜寻许久都再找不到痕迹,于是也就被列入了死亡的名单。由于没人知道顾生的籍贯来历,于是死讯就随着他留下来的信件送到了都城。 对于其他人来说也只不过是又一个年轻的生命英勇战死沙场,生活依然在继续。南海边的一个小渔村也自在地过着平静祥和的平淡日子,虽然一个陌生的少年到来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声,但对于这位来去匆匆的神秘人物,人们说得最多的还是他出手阔绰地买下了一艘船以及猜测那把挂在腰间的刀是否值钱。少年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出海而去再也不见踪影,人们都说他应该是死在了随后而来的风暴之中,但擦肩而过的人生与死又与生活有何影响呢,日子依然在继续,没有什么两样。 飘摇的海面上,顾生展开手中的海图,借着太阳和星光赶路,向着奇星岛而去。 那些四处打听“宋漓”这个名字的人如果没有在生死垂危之际仍敢撒谎的话,那么自己找了许多年的那个同样姓顾的人应该就躲在奇星岛之中。 账要一笔一笔算, 人要一个一个杀。 宋家该死之人已经都亡于刀下,现在,该轮到你了。 顾生抚摸着腰间的刀,眼里深邃一片。 第二十一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一) 少年来到言封城外,风沙席卷呼啸,衣襟猎猎作响,少年握紧了腰间的竹鞘,他感到了紧张。 仔细想想,从秀栾城起,少年似乎从未战败过,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虽然其间难免有些艰难困顿,但咬咬牙也就平稳地撑了过来,可是不知为何,站在城外的此时此刻,少年感受到了失败的预兆。 失败?少年有些自嘲地笑笑,任由思绪随意地飘荡着,回到了青潋山下浮山湖竹屋旁,那里有青翠竹林在风雨里生机盎然,日落月生、斗转星移,无数的岁月在那之中似乎真如流水般匆匆而逝。少年松开莫名紧绷的双手,甩了甩,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在心里问了一句:怕吗? 在很多年前少年就得到了答案。那是在毒虫蛇蚁环伺的山林深处、那是在风雨交加的黯淡深夜、那是在不知所措的茫然绝境,少女说:不怕。 于是少年的回答就是:不怕。想到那个无论面临何种处境都能露出纯澈目光看向自己的少女,那般的坚定从容仿佛一团火炬始终燃烧在少年的心上,少年露出笑来,他好像直到此时才想明白,原来这一路走来,哪怕见过了那么多的尸体和悲戚,却只要想起她就会感到世间仍有值得留恋之处。 少年伸了伸懒腰,然后抽出刀来。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风沙模糊的视线里那个拄着刀站在城外的高大身影慢慢清晰,少年缓缓地跑了起来,愈来愈快。 言封城外站着的恶鬼也出了刀,于是剧烈的碰撞顷刻之间卷动起无边的浪潮,犹如波纹一般的深厚尘土不断向着四周散开,少年与恶鬼所站的位置竟一时间空无一物,只剩下开裂的黄色大地。 少年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 殷红的一片迅速渲染开来,恶鬼往前踏出一步,少年感到心神开始疯狂地震动着,地上染开的血液仿佛慢慢织就出一个诡异的图案来,少年的呼吸变得迟滞,手中握着的刀无比沉重。 恶鬼再一踏却是出现在了少年身后,然后挥刀砍下,少年转动手腕收刀回抵,强势的撞击敲碎了少年背上的某一块骨头,碎裂的疼痛充斥周身,少年向前扑倒在地。 恶鬼接着出刀,从上而下华丽丽地斩落,带着凛冽的刀光。少年左手撑地翻身滚动,同时手掌握着刀柄向前递出,一点寒芒遭遇开山之刃,不带丝毫保留地碾压而下,少年听见了清脆的断裂声,沿着刀柄直直撞进心中,全身的气府经脉都难以抑制都动荡摇晃起来,疼痛攥住了所有心绪。 血液沿着少年的嘴角不断淌落,少年的视线模糊起来,只见风沙被一杆系着白缨的长枪穿透,青色的身影掠过抱起自己的身体,然后一切的景物开始急速地倒退着,少年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恍惚间鼻尖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耳中传来了令人心安的醇厚声音,少年闭上了眼。 少年最后模糊的意识清晰地听到:你败了。 言封城外的一战,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始终站在远处的一道缓坡上看着,他看着少年提刀前冲,他看着长枪撕破风沙,他看着青衣带着少年远去,他看着恶鬼收刀回城,然后他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地上直至深夜。 他叫冀央,从千里之外的南境追随着那道顶天立地的身影来到此处,他放下了亲手创立的降魔殿,他离开了生养之地的祈业城,他来到这里见证了一场英雄主义表演的落幕,他感到了无数年前的那种迷茫再次笼罩住了所有的心神。 当星光布满夜空,冀央躺在了沙地上静静地看着星空,他慢慢开口自言自语:“师父啊,你说等我学会了你留下来的武学就能天下无敌,可却不是这样的啊。我打不过杀了你的祈业城恶鬼,也不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鬼门关恶鬼出手,我总是躲在后面看着那人所向披靡,可是现在,他也败了。 如果连他那么厉害的人都会败,是不是我们真的没办法再回到以前那些美好的年月了?但是徒弟好不甘心啊。 你知道吗,你徒弟我亲手创立的降魔殿现在得了奇苍皇帝的赏识,皇帝陛下在前线领兵打仗,我们就在后方为陛下治理城池、维持安稳。宰辅大人说等以后打倒了魔君,奇苍皇帝登基,我就会是朝廷一等一的大官了呢,到时候什么千居楼、新宴酒馆啊都不敢拦着不让我们进去了。 唉,你说你这老头要是别那么急着死,现在不就能帮徒弟解解忧了嘛。” 冀央的声音慢慢低沉下来,他摸了摸腰间新打的长剑,不知为何就想起了以前在师父的斥骂下练剑的模样,笨拙却执着,滞涩却坚定。 冀央在夜色里站起了身,他看着无边无际的夜幕,星星在向他眨眼,他独自对着天地轻声说道:“师父,我想试试。” 第二日的晨光笼罩而下之时,喧闹了一整夜的言封城鬼门关终于安静了下来,人们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被甩出了城门之外消失无踪,接着便是一声愤怒的咆哮和清脆的碎裂声。接下来的数月里又有无数的青壮男子被抓进了鬼门关中,然而这一次却不再是什么开凿宫殿的大兴土木,那喜怒难明的恶鬼只是命令他们日复一日地冶炼长刀,直到满意趁手的新武器诞生为止。 而被甩出城外的冀央则带着无数断裂的筋骨和四溢的鲜血跑回了祈业城,当降魔殿的手下将冀央送入医馆时,他们发现意识昏迷不清的冀央仍在笑着,不知为何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地放声大笑。 在祈业城中修养了三月之后的冀央踏上了西去的道路,成了降魔殿中在大战前线摇曳旗帜的第一正司。 赋阳村难得的宁静在一个晴朗的午后被打破,人们看见一位穿着青衣的男子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奔向了青潋山,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倒提长枪的白衣青年,他们拖着残影穿过赋阳村,人们带着震惊和疑惑地站在街道两侧看着,但却没有人跟着跑到青潋山下那竹屋中看个究竟,因为人们早已习惯了那位神医顾先生的诸多神秘,像这样生死攸关的危急局面人们这几年来也看了不少,只是不知道这次是哪一位得罪了魔君和恶鬼的英雄受了重伤。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现在正面临着生死攸关局面的就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一个孩子。 秋风急急切切地拂过繁密的竹林,奇异的青翠在这深秋里莫名地就有着直抵人心深处的力量,少女挥挥手跟先生说了一声便捧着几卷竹简跑到竹林中,屹立在竹林中央的光滑巨石上压着舒适的草甸,少女轻轻一跃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其上,听着轻缓的风声,读着书。 书上的墨字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少女低着头就慢慢地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简单的一笔一划却就那么清晰地将宏大的世界铺在眼前,少女的心神放纵在锦绣的河山之中,憧憬着乘船远洋,伴着海风看尽世间无数风景。 不知多久之后,少女才慢慢从书中抽出了神,她躺倒在巨石上遥望着云卷云舒的天空,鼻尖嗅着不远处飘来的药草香,少女闭上双眼露出了恬淡的笑意,她想到了某个人,数着时间想着那人此时应该走到了何处,又认真地想着那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少女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齐齐整整的纸条来,小心地展开然后看着那其上熟悉的名字怔怔出神,许久后少女还是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四处张望着确保没有被先生发现。揣在怀里,少女听着急促的心跳声开始了思念。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到先生手中的小纸条其实没能逃过少女的双眼,少女小心地观察着却没有随意地打听,虽然先生总是那副云淡风轻的随意作态,但是少女总不免从中觉出几分寂寥和失落来,少女知道先生这一生一定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人,然后沉默在了离散中。 毕竟早生华发。 日子还是那样平平淡淡地过着,少女跟在先生身边尽心学着所有的医术,却终究难以抑制心中的想念和回忆,直到有一天少女再次走神砸碎了一个药碟,先生终于无奈地将一张纸条塞到少女手中,而少女也终于知道了一些关于那个远行在外的少年的消息。 在那之后一有关于少年的消息传来,先生也不再瞒着少女,于是少女就得以保存了这些不带任何评语的关于少年一路行程的叙述,少女会为少年直面恶鬼而慌乱、会因少年在山里走了一月而心疼、会看着少年屡战屡胜而振奋……然后再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在先生无奈的眼神下伪装得若无其事。 每一日的时光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仔细想想少年也已经离开家半年之久了,在此之前少年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少女总是不免担心少年是否也会想家,于是心疼起来,于是一天一天地将一个人一点一点地刻在了心上。 少女睁开眼,嗅了嗅鼻子,血腥味? 少女翻身跳下巨石,目光投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竹屋,心上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少女感到慌乱和恐惧紧紧攥住了所有的心神,不顾一切地跑出竹林,看见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血肉模糊。 少女叫了一声然后紧紧捂住张大的嘴,她睁大的双眼里只剩下了那个一动不动的消瘦身影,一瞬间所有的思绪从脑海之中抽离开去,少女茫然地站在了原地。 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站在身前,少女缓缓抬起头,那双过了这么多却依旧记得清晰的苍凉双眼落入眼中,少女怔怔地听着那仿佛被无限抽离远去的声音:“顾筠呢?” 少女眼神空洞地指向远处的山林,青衣男子转身就要跑进山林中,顿了顿,男子重新看向少女,他蹲下身一字一顿说道:“他还没有死,现在我去找你们先生回来,在这之前他就交给你了。” 少女的视线慢慢聚拢,泪水在眼眶中迷离地流转着,她听到青衣男子问着:“我可以把他交给你吗?”少女点点头,然后看着男子远去的身影握起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之中,殷红鲜血淌落,少女晃了晃慢慢清醒过来的脑袋,咬着牙来到少年的身边。 看着数不清的刀伤和袒露在外的森森白骨,少女呼出一口气然后取过一旁的白布开始小心地擦拭着少年身上的伤,虽然看着少年那由于触碰到了伤口而颤抖蜷缩起来的身体直感到内心难以忍受,可少女还是双手平稳地小心翼翼,同时下意识地指使起站在一旁的傅庆安取来各种各样的药材器具。 傅庆安默不作声地听从着少女的吩咐,尽量不出错地准确迅速,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咬紧牙关的少女和一动不动的少年在这小小的一间竹屋里对抗着生命的流逝。 在山林的深处,顾筠转过身看向飞掠而来的模糊身影,他微微皱眉抿着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终于那一袭青衣直直落在了身前,沉着声说道:“他受伤了。”顾筠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去搭在谢洵的肩上,谢洵阴沉着脸带着顾筠向竹屋飞掠而去。 当黄昏的最后一抹光线隐匿在高山的背面,站在屋外的谢洵和傅庆安终于听见屋内的嘈杂声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他们转过头看着白发披散的顾筠神色疲惫地走了出来,然后走到一旁的湖边坐下沉默着不说话。屋内,少年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躺在床上,少女坐在一侧细心地照料着,谢洵在门口站了一阵,终究没有走进屋内那几乎凝滞的安静中,他默默地走到湖边坐在顾筠的身旁。 傅庆安看着黯淡天光中并肩坐着的两个身影,不知为何地从中觉出几分落寞和苍凉,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屋中那沉默的安宁,然后一掠而起独自躺在屋顶上眺望天际。 “是我错了。”顾筠突然开了口,沙哑沉缓地,“当初我不应该同意他习武的,如果就让他做一个安闲的木工住在这山里,哪怕蹉跎一生也是好的。” 谢洵看着平静的湖面,良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其实我看着他这一路走过,直面恶鬼、困顿山野,我倒反而觉得当初你说的是对的。” 顾筠转过头看向谢洵,看着那沧桑难明的面容上依旧凌厉的双眼在湖水的映衬下闪烁着光芒,他听见谢洵说着:“当初他非要跟着计瞳学刀,我是绝不肯答应的,筠哥,你还记得你当时是如何说的吗?” 顾筠收回视线落在幽深的湖底深处,低声道:“既然他是那人的孩子,那这一生就绝不可能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安安稳稳地平凡度过,他可以忘记一切,却丢弃不了血脉里的那股意气,无论我们如何遮蔽他的眼、阻拦他的脚步,但他终究是要走出去的,他的天地不会被那么轻易地禁锢,他的身上不会被戴上任何的枷锁,而他只要握住了刀,这天地又如何拦得了他。” 说着,顾筠低下了头,呢喃道:“但我错了不是吗?如果这一次不是有你跟在身边,如果不是阿音救治及时,等我赶回来他恐怕就已无力回天了,谢洵,我护不住他。” 谢洵伸出手握住了顾筠的肩膀,坚硬的突兀摩擦着掌心的温度,谢洵看着顾筠愈加苍白的长发,沉声说道:“十年了,筠哥,他已经住在这山里十年了。他可以学着自己喜欢的木工,可以跟着那些视死如归的亡命之徒修习武艺,可以躲在后面看着天下的风云变幻,这一切都是你给他的啊。如果没有这间竹屋,如果没有你,他就成为不了如今的他。” 谢洵站起身,他看着星幕织就的遥远辽阔天空,说道:“既然他决定了走上这样的一条路,既然他决定了走出山林,既然他决定了握着刀,那么无论前方如何,该受的伤该吃的苦,只有尝过了试过了才能到达他心中的彼岸。” 顾筠抬起头,突然露出了笑来:“谢洵,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啊。”谢洵看着顾筠的双眼认真说道:“不,筠哥,真正没有改变的是你。” 顾筠笑着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没有改变?是怯懦和畏缩还是固执和坚毅?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但无论如何,当初既然带着他离开那座城来了这山里,那么往后无数岁月就都与自己脱不开关系了,若他要一生安宁远离纷杂那便远远地躲在山里,可是如今他既然已经选了这最难的一条路,那么除了一如当年的跟在身后又还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他们如此的相像,一般的固执和果敢。 谢洵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他却始终觉得顾筠从来没变,仍是当初玄鹤城里最明媚的少年,将苍生的疾苦放在心上,将最难的路都走遍,然后一如初见的纯澈干净,云淡风轻的将一切一笑而过,却又把珍视的一切牢牢刻在心尖,就此寥落一生满是遗憾,而无怨无悔。 第二十二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二) 少年在三天之后终于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他睁开惺忪的眼便看见躺在床沿的柔弱身影,他挣扎着伸出手去落在那披散的发上,那熟悉的柔顺透过指尖渗透进血液之中,于是少年便终于觉得自己是还真真切切地活着,泪水难以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润湿了脸颊,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了…… 门推开,傅庆安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然后仔细说来还是第一次见面的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片刻后傅庆安放下药碗说道:“你等一下,我去叫顾先生和谢先生。”说完,傅庆安转身就走了出去,少年一脸疑惑地看着缓缓醒过来的少女,迷茫地问了一句:“他是谁?” 少女看着醒转过来的少年惊喜地露出了笑意,她伸出手抚摸着少年苍白的脸颊,开心地说道:“你醒了啊,诶,你的脸怎么是湿的?” 少年咳了一声转开脸去,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说到这里,少女似乎有些生了气,语气冷冷道:“哦,你差点就死了,要不是我,哼哼。” 少年微不可察地擦了一下脸,然后才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少女:“我只记得我好像是输在了言封城外,然后有一个人带着我回到了赋阳村,然再然后就是你和先生站在我身边,其他的我便都忘了。”少年不知道少女是在为了什么生气,但根据以往的经验还是装出了一幅十分认真的迷惑表情,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双眼眨呀眨。 少女果然再次被欺骗,哼了一声之后就将谢洵和傅庆安带着少年回到赋阳村以及自己和先生如何救治少年的经过说了出来,于是少年就真的迷惑起来了,张着嘴愣愣地问道:“等等,谢洵是谁?傅庆安又是谁?” “傅庆安是你四师父文仲甲的弟子,谢洵,是你三叔。”顾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少年双手撑在床沿抬眼看见一头白发的先生走了进来,板着面孔没什么好脸色地盯着自己。少年暂时忘了要在先生面前装可怜,他发现自己好像又有点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三叔?”少年问道,然后看着出现在门外的那个有着几分熟悉的青衣身影,伸出手指说道:“你,你是当年在山里救了我和阿音的人。” 谢洵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少年看向顾筠问道:“三叔又是怎么回事?” 顾筠说道:“我不是和你们说过吗,我以前在承源岛住过一段时间。谢洵就是那时和我结为异姓兄弟的三弟。” 少年又问:“三弟?那你是大哥还是二哥?” 顾筠回答:“我行二。” 少年再问:“那你们大哥是谁?” 顾筠怒道:“哪那么多废话,先把你的手挪开。” 少年收回视线看见自己的手还放在少女的头上,连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挪开,然后迅速岔开话题说道:“那为什么他们会救了我?” 顾筠说道:“当初你离开赋阳村之后我就告知了谢洵,拜托他一路跟着你,以防出现什么意外。而傅庆安……” 傅庆安重新出现在门口说道:“师父死之前我见了他最后一面,他跟我说他收了一个天赋卓绝的关门弟子,当时在晋岩城我见到了你的红缨枪就认出了你的身份,后来又遇见了谢先生,所以就也跟着看看你能怎么踏破十三鬼门关。” 少年听到这里嘟囔了起来:“你们这些高手都这么闲的没事干吗?我在前面打生打死,你们就在后面看热闹啊?你们要是早点出手,鬼门关不早就破了?” 顾筠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头上,没好气地说道:“文仲甲死在宫门外,傅庆安当时耗尽气力也没能救下,此时仍是有伤在身,谢洵……”顾筠看了一眼谢洵没有多说,然后他端起一旁的药碗放到少年面前说道:“赶紧喝了,要是没事了起来走两步,哪那么多话。” 少年无奈地在少女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被顾筠拎了出去,赶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去了。毕竟少女一直担心少年,足足在床边守了一夜,怎么劝都不听,现在想来也是心力交瘁,如今看着少年醒转过来并无大碍的样子,顾筠便想让少女也好好休息先。 少女离开之后,谢洵和傅庆安也暂时离去,只有顾筠独自坐在床边劈头盖脸地将少年如今身上的伤势和病情都说了一遍,少年只能老老实实地安静听着先生的数落,全然不敢开口多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修养得差不多了的少年终于能走出竹屋来到湖边,他感受着熟悉的微风吹拂过脸颊,闭着眼沐浴在秋日的天光下,然后听见了脚步声慢慢走近,少年睁开眼看向出现在自己身旁的顾筠,沉默着没有说话。 顾筠背着双手缓缓开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伤养好了就继续出去拼命?还是就躲在山里再也不出去了?” 少年低声说道:“先生,我以前只知道鬼门关恶鬼杀人无数、暴戾残忍,却不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恶,可是走了这半年我见了那么多的鲜血和尸体,才发现原来天地竟然能这样的混沌一片,叫人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和希望。”顾筠看着湖面,静静地听着。 少年沉默片刻之后继续说道:“先生,我还是想再去走走,其实在去言封城之前我就隐约觉得是要败了,可是我又觉得,既然当初走出赋阳村时就想好了要一往无前,,怎么能够轻易地就退了呢?所以哪怕差点就死了,我却也并不后悔那时的选择,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您和阿音......“ 少年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语气平静坚定地说道:“可是先生,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如果因为死亡就退缩,那我当初又为何要答应师父们承继他们的意志呢?” 顾筠转头看向少年的双眼,只是问道:“如果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跟在你身后保护你呢?如果这一次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呢?” 少年笑着说:“没关系啊,反正我本来也就不知道自己身后原来还有人在护着。至于再也回不来了……”少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悄悄走到顾筠身后的少女,然后直视着顾筠的双眼,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不管走得再远,总是要回家的啊,不是吗?” 少年歪着头看向少女,露出如同天光般璀璨的笑,少女站在微微拂动的风里,发丝凌乱地遮掩着脸上的神色,只有四目相对间流转的涟漪,细说着心意。 远在万里之外,奇星岛的大军遭遇了第一次兵败。 当盘戈率领十万南军加入战局,战线就被无限拉长,魔君座下的五十万大军被迫分散到两大战场之中,同时随着降魔殿及魏崇阳在各城池之中的治理和谋划,奇苍的威望一时间达到了当年奇星岛统治时的全盛时期,备受压迫已久的百姓们无不高歌奇苍皇帝的无上荣光,紧紧追随在伟大旗帜之下。 然而,当魔君苏醒重新降临的传闻开始席卷战场各处,恐惧和退缩慢慢占据了人们的心神,仿佛天空之上的日光都被逐渐遮蔽,只剩下了惨淡的一片阴霾,于是魔君大军的力量也似乎无限地膨胀起来,一场摧枯拉朽的战斗将奇苍逼回了西境。 持续两月之久的桑河城之战终究以奇星岛大军伤亡三万之数而落幕,奇苍被迫率领大军驻守西境华昂城休养生息。 西境盛廿城行宫之中,魏崇阳放下手中的战报陷入了沉思,他猛然间发觉到这六个月以来的连胜,似乎不过是在某一只无形之手的操控之下,而奇星岛大军的扩张和城池的收复又只是那位幕后之人的视而不见而已,想到这里,魏崇阳感觉夜里的风穿透了燃烧的壁炉渗进身体之中,他猛地站起身来,攥紧苍白的十指,在宽广的大殿之中来回踱步。 如果从逐渐麻痹心神、令人难以置信的连胜中清醒过来,便会发现在这些战役之中有许多的疑点,比如一万魔君骑兵怎么会在城中发动突袭从而将柳严城拱手相让、又比如献舫城的城主为何会被民众那般轻而易举地谋杀从而大开城门让出城池……此前种种看起来水到渠成的东西此时却都无比清晰地显露出缺陷来,魏崇阳就这么在行宫大殿之中想了一夜,直到天边有黯淡天光浮现才慢慢收拢心神。 走出大殿,冬日的寒风扑打在紧绷的脸上,魏崇阳的面容慢慢变得坚决,他挥挥手,站在一旁的侍卫走上前来,魏崇阳沉声发令道:“抽调亲卫队随我前往华昂城面见陛下,另外我要先见一见唳钧统领。” 侍卫接下命令之后便退下去安排,而魏崇阳则返回大殿之中坐在桌案后闭上双眼稍作休息。 行宫之外有一座森严的府邸,红墙绿瓦却透着股冰寒,简陋的硕大牌匾挂在屋檐下,路过之人无不心怀敬畏和崇敬地注视片刻。这座就在行宫旁的府邸,正是如今在西南两境高举奇星岛旗帜、治理城池灭绝魑魅的降魔殿。 此时坐镇降魔殿临时指挥所的正是第三正司唳钧,他正坐在堆满公文的桌案之后神情严肃,有手下战战兢兢地走进指挥所正殿,躬身行礼道:“大人,魏宰辅有请。” 唳钧放下手中关于冀央行踪的回报,抬起疲惫的视线看向身前不远处低着头毕恭毕敬的手下,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一个本应该只负责灭杀魑魅的武将,此时竟要管理起这堆积如山的公文和无数城池中大大小小的杂务,其实都怪那个做甩手掌柜的第一正司冀央和跑进北境就不知道回来的第二正司麟书。 唳钧站起身来,抓起一侧的官袍披在身上,点点头道:“走吧。”说完就跨过降魔殿的门槛,大踏步地往不远处的行宫走去。 唳钧来到行宫正殿之外,看着烛火黯淡的宽大殿堂面露肃然,他总是不免地感到恍惚,想自己当初只不过是南境一个不受重视的小小武将,因为冀央广纳天下武者组建降魔殿而毅然离开家乡,却没想到如今竟以降魔殿第三正司的身份有了如此的权势地位。 他时常会面对那堆积的公文和忙碌的手下们陷入沉思,仔细想想自己是否真有本事能担待起如此的重任。可是一切都走得太快太急,没有什么思考犹豫的空闲,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的流落使得他成了这临时指挥所的唯一指挥者,犹如一步登天般每日忙碌于城池的治理和民生的修养,此时更是得以独自面对高高在上的三朝宰辅,他长吁出一口气,跨步走入正殿之中。 魏崇阳抬头看见唳钧走入大殿便站起身来,他示意唳钧在一旁落座,然后坐在另一侧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唳钧有些拘谨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便坐在原地等待魏崇阳吩咐。魏崇阳沉默片刻之后还是开口道:“如今冀央大人在东境与鬼门关对抗,麟书大人又远在北境打探魔君情报,眼下能够解决陛下燃眉之急的也就只剩下唳钧大人了啊。” 唳钧连忙拱手行礼说道:“魏大人言重了,当初冀央大人在南境之时就曾下令命我等务必以奇星岛国事为第一要务,尽我等绵薄之力为陛下收复奇星岛而不惧辛劳,麟书大人也是因此而主动前往北境探寻魔君的下落,魏大人有何吩咐自可言明,我降魔殿必当义不容辞。” 魏崇阳点点头:“有唳钧大人此话魏某也就明说了,此时前线战事吃紧,陛下心忧北境魔君大军负隅顽抗而久战难息,不日我将赶赴前线为陛下分忧,后方城池及百姓就只能交付于唳钧大人多些劳心劳力了。”说完,魏崇阳起身拱手行礼。 唳钧连忙起身扶起魏崇阳,同时长身而跪说道:“谨遵陛下与魏大人之令,降魔殿必竭尽所能护佑西南两境的百姓安康,静待大军凯旋。” 半个时辰之后,魏崇阳终于坐上了离开盛廿城的马车,他手中握着竹简却无心阅读,虽然已然尽力将所有的安排传达给了唳钧,但仅仅依靠一个成立不足半年的降魔殿真能稳固好后方吗?魏崇阳不敢深思,因为他知道此时也只剩下了这个办法。当年的朝廷官员们大多早已死在战火之中,魏崇阳手下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协助国事,只能在降魔殿身上赌一把了。 魏崇阳眼下最为要紧的,还是亲自去到前线将自己的思虑提醒陛下,此前战局之中的诸多疑点无不显示出此次兵败也是身处掌控之下,若是再不多做警醒而只知一味进军,恐怕此后还要面临更大的困局。 忧心忡忡的魏崇阳在五日之后终于抵达了前线华昂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军营之中面见奇苍。 听完魏崇阳对于战局分析的奇苍闭上双眼躺倒在了高椅上,许久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说道:“魏先生救我啊。”魏崇阳只是躬身行礼,沉声道:“奇星岛之危,臣定赴汤蹈火辅佐陛下。”听着魏崇阳话语间的沉稳平静,身心俱疲的奇苍吐出一口气,重新点亮起双眼中的光芒,站起身来到兵图之前与魏崇阳在反复的辩证中开始了新的谋划。 十日之后,奇星岛大军转守为攻,避开魔君大军的正面冲击而选择开辟道路与南境大军所在战场相连,自此汇拢两方二十万大军正式出兵北境,开始了维持一年之久的北境之战。 而那股足以左右战局的幕后之力却终究成了难以解答的谜题,魏崇阳用尽了所有的心神也终于放弃了这场无形的对弈,尽管在那次桑河城兵败之后仍会不时察觉到那股力量的扰动,但有了防备和后手的奇星岛大军总算都有惊无险地渡过。 战场的瞬息万变足以吞噬掉无数的生命和时光,失败和胜利总在不易察觉之时袭来又离去,而身处其中的人们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挣扎着前行,因为心中的希望足够强烈,因为旗帜的飘摇足够响亮。 战场之中谁又能得片刻清明? 没有人能够例外。也许…… 第二十三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三) 幽暗的深山间模糊的身影闪烁着,莹白的月色洒落泛着寒光,有阴沉声音下令:“追上他们,格杀勿论。”话语落下,铺天盖地的黑色影子如离弦之箭,在山林树木遮掩间紧紧地贴住奔跑在最前方的那两个人。 夜里微凉的风拍打在脸颊上,刀客眯起眼咬着牙向后看去,无奈说道:“完了,这么多人,跑不掉了。”一旁神色冷峻的剑客也向后看了一眼却就不再理会,他沉声应道:“接着跑吧,能不能活下去还未可知呢。” 登山的路蜿蜒曲折,借着树木和山石的遮掩,刀客和剑客靠在一棵巨大的树干上稍作歇息,他们微微喘着气,极力收敛气息,刀客笑着说道:“虽然现在这么逃跑是有些狼狈了,不过杀了那几头畜生也算值了。”剑客手搭在腰畔的剑鞘仰头调息,应道:“你就不该贪心杀那个魔宫使者,咱们事先说好的慎重为主你是半句也没听进去啊。” 刀客扭过头看向剑客,不以为意地说道:“若是一味想着慎重,咱们又何必踏上这奇星岛魔窟来?反正是九死一生的活计,痛快些也不错。”剑客摇摇头,睁开半闭的眼,两人对视一眼,身形摇晃,便继续向着山上跑去。 半山处,魔宫大护法站在一株参天巨树之上,赤红的双瞳冷冽地望向远处跃动的两人,他背负身后的双手轻轻摩挲,长发浮动在月光里犹如寒芒。 作为魔宫代行者之一,大护法所司应是驻守宿微城,然而数天前魔宫深处却突然下了令,于是大护法便领着手下数十人来了东境,围杀传闻专杀城主的两位陌生侠客。这两人出现得蹊跷,只用了数天时间就从东境边陲杀到了东境鬼门关前,两线并进,凡是魔宫治下城主尽皆丧命,死后尸首更是高悬城门之上,向着北境魔宫的方向,无声地嘲弄着。 深不可测的魔宫大护法望了片刻便身影微动,穿梭在树冠之上,向着那二人追去。以先前的手段来看,这二人并不是自己的对手,速速将他们斩了也好快些赶回宿微城去,毕竟那反攻的奇星岛大军已然杀入北境,不知何时恐怕就会杀到宿微城下了。 山石滚落,刀客和剑客并肩顿下脚步,他们向下望去,幽深不见底的悬崖赫然就在脚下,他们对视一眼,转过身面向追逐而来的无数黑衣人,然后,刀剑出鞘。 人数的悬殊并没有迅速结束战局,反倒是各持刀剑的两位侠客身形矫健地腾挪在包围之中,隐隐占了上风,血肉横飞的山崖上,刀客和剑客慢慢地后背相抵,弯着腰略作喘息,双眼却仍凌厉地盯紧每一个黑衣人,然后他们便察觉到了有一股滂沱的气息降落在山前不远的山林中,他们看着那身影缓缓走近来,红色双瞳闪烁肃杀,他们知道,结局到了。 剑客低着声问道:“这应该就是那什么魔宫的大护法了,我们不是对手。”刀客慢慢挺直了脊背,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说道:“不打一打怎么知道。”说完他笑了起来,抖落满身气息,朗声喝道:“什么魔宫大护法,有本事就来杀了我啊,哈哈哈!” 剑客低下了头,披散长发下他似乎也露出了笑意,突然他伸出了手,几乎就要与飞掠而来的大护法碰撞在一处的刀客被硬生生扯了回来,然后两人就这么跌入了悬崖之下,穿破浓雾不见了身影。 许久后只有几声沉闷的碎裂声回荡。魔宫大护法走到悬崖边上,皱着眉看了许久,最后沉声吩咐道:“差几个人到崖下去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身后几人应声接过命令,便转身下山搜寻而去。魔宫大护法则想了想之后端坐在山崖畔一块巨石之上,闭目等待。 浓雾聚拢又消散,如此往复便模模糊糊地显出那一处昏暗山洞来。山洞外有一弯石台,此时刀客和剑客便仰面躺在其上,闭着眼似乎没了气息。片刻后,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慢慢走出山洞来,他低下头看了看躺在一处的两人,伸出宽大双手将二人握在掌中,重新走入山洞深处而去。 恍恍惚惚醒转过来的刀客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他小心翼翼扭头看了几眼,然后震惊无比地和不远处也睁开了眼的剑客对视起来,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难以置信。且不说居然真的侥幸活了下来,这个单单用手掌就能握住自己二人的庞然大物又是什么? 片刻后他们感受到了火光,于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剑,如果这个巨大的家伙是魔君座下的怪物,那么此时他们便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生死难料。剑客冷静下来的双眼深深看了刀客一眼,无声之间简单的计划便成了形,他们复又闭上眼,静静等待。 终于,怪物的脚步停了下来,然后他们便感受到自己被从掌中解放出来,滚落在了坚硬的山石地上,他们听见有人说话却没等听清,他们握住刀剑翻身跃起,一刀砍向怪物,一剑落向火堆。 宽厚手掌轻轻松松地握住了锋利的刀,而另一侧有双指并作一处停下了长剑,然后剑客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道:“怎么,这才几年就连师父都不认得了?” 剑客楞在了原地,他看着眼前仍旧是一身简朴布衣打扮的中年男子,低声惊呼:“师父?” 刀客闻言也停下了正要继续前行的长刀,脖颈间的衣袍被巨大手掌拎起,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被扔在了剑客身边,他脸带疑惑透过火光看着那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视线落在身边的剑客身上,断断续续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挥挥手示意巨大怪物走到身边坐下,然后看着刀客说道:“在下黄草庭,这位是在下……友人”说完黄草庭向着一侧指了指,巨大怪物低声音沉说道:“在下武山。” 剑客不敢怠慢,连忙回了礼,拱手说道:“见过师父,见过武山前辈,在下于琅。”刀客迷迷糊糊地也学着行礼道:“在下周厌,见过两位前辈。” 坐在火堆旁不久,听着黄草庭和于琅的叙说,周厌才终于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系。黄草庭数年前曾受于琅家中长辈所请前去传授武艺,在于琅出师之后便离开于家不知所踪了,数日前黄草庭和友人武山一同来了奇星岛,目的不言而喻,刀客呢喃道:“破灭魔君。” 黄草庭点点头,然后看着山洞外慢慢明亮起来的光芒,问道:“我且问一句,你们可还要往魔宫而去?方才我扔了几颗石子下去,那些追杀你们的人虽然会搜寻一番,但想来也就当作你们已经粉身碎骨了,你们大可就此离去,不再踏足奇星,但……” 于琅没等黄草庭说完便说道:“师父,我们既然下了决心要来奇星岛便绝无就这么离开的打算,不到魔宫之前去看一看,如何甘心?”周厌点点头,也语气坚定地说道:“奇星岛如今民不聊生,我们又岂能因为畏怯而就此离去?此行哪怕十死无生也无怨无悔。” 黄草庭挥了挥衣袖吹熄火堆,然后站起身来说道:“那就走吧,杀回去。”周厌看了看于琅,无声问道“你师父打得过那个大护法吗?”于琅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说道:“走吧。” 然后一行四人走出山洞,在微熹的日光下不见了踪影。当他们再次行走在东境的城池之间时,魔宫不可一世的大护法早已身陨在了山崖。 西北两境的交界处被浓重的灰色阴霾笼罩,血与火交缠燃烧着,灼热的气息仿佛巨大的手掌紧紧攥住了身处其中所有人的心神。重重营帐深处,烛火跳动在魏崇阳疲惫的面容上,勾勒出纵横沟壑间的沧桑和疲倦,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堆满纸卷的桌案之后站起身来,走到布满许多标记的战局地图前,拂须沉思。 深夜里远处的金铁交鸣之声仍不时响起,即便深居营帐护卫之中,魏崇阳依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战局的紧张和残酷。陛下也亲征前线长达数月有余了,然而对于战线的推进却并没能有太多助益,魔君大军展现出的狠厉和执着,竟硬生生靠着人数的优势筑起了坚固的血肉防线。奇星岛大军好不容易才布置妥当抵在最前方的几座城池,甚至差点重新落入了敌手,据这几日的回报来看,陛下倍感心忧,苦无破局之法。 魏崇阳在地图前看了许久,却仍未能琢磨出足以改变战局的策略来,这时有护卫在营帐外禀告道:“大人,冀央指挥使求见。”魏崇阳转过头,低声念道:“冀央?”他沉默片刻后回道:“传。” 护卫领命退下,待魏崇阳重新坐在桌案之后,冀央便掀开营帐的布帘走了进来,他单膝跪下行礼道:“冀央见过魏宰辅。” 魏崇阳虚抬双手示意冀央起身,然后带着浅淡笑意问道:“冀央大人怎得从东境回来了?那位,如何了?” 冀央拱手回道:“大人说笑了,冀央身为朝廷命官却躲在战局前线之后毫无建树,近日愈加感到愧对陛下和魏大人提拔之恩,于是快马加鞭赶来了这前线,望能为陛下和魏大人有所助益。” 顿了顿,冀央才继续说道:“那位,不日前败在了言封城外,生死不知。” 魏崇阳听到最后,皱着眉沉声问道:“败了?生死不知?”不知觉间,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木桌边沿,骨节变得苍白。冀央微抬起头,有些诧异地从魏崇阳的脸上看到了异样的情绪,魏崇阳也自觉有些失态,于是语气带了沉痛地说道:“真是可惜了啊,从先前的情报来看,那位可是真正的少年英雄,听闻南境百姓都无不称颂其丰功伟绩,如今却落得如此结局,难免让人心有不甘啊。” 冀央看着烛火明灭间的魏崇阳,突然说道:“不瞒大人,其实那日‘地藏顾枝’败了之后,下官也入了城与那恶鬼有了一战。” “哦?结果如何啊?”魏崇阳有些好奇地问道。 冀央笑了起来:“自然是败了。”说完,冀央收敛了笑意,坚定地说道:“但在下活了下来,还走到了这前线面见魏大人和陛下。所以……” “所以?” “所以,在下坚信那人绝不会就这么死了,也许不久后的某一日,他会重新踏上独自前行的道路,一往无前地走到魔宫之前,所向披靡。” 魏崇阳靠在木椅上,眯着眼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冀央大人,为何如此崇敬那人?” 冀央看了一眼腰间的剑鞘,回答道:“因为站在那人身后便可看见这世间无数阴郁尽皆不过尔尔,因为那人形单影只却将众生抗在肩上,因为那人仿佛是上天降下的预兆,由此下官便信,这奇星岛仍会是百姓们的奇星岛。” 魏崇阳没再询问,他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沉默了更久的时间,直到营帐外再次传来了通报声:“大人,麟书指挥使求见。” 魏崇阳抬起头和冀央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传。” 布帘掀开,一身与前线战场格格不入白衣走了进来,魏崇阳和冀央看向那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然后三人在昏暗烛光中无声相望。片刻后冀央皱着眉问道:“麟书?你不是在北境打探消息吗,怎么回来了?”几乎在同时,麟书看着冀央问道:“你不是在东境跟着那什么‘地藏顾枝’吗?怎么也跑来前线了?” 魏崇阳看着眼前有趣的一幕,举起手示意二人先安静下来,然后问道:“麟书大人怎么从北境赶回来了?可是已经得到有关魔君的消息了?” 麟书越过冀央拱手行礼道:“回禀大人,数日前下官收到密报,根据探寻的结果来看,种种信息指出有一条暗道可直达魔宫之后的孤山。下官于是特来禀报,希望能得大人恩准,由下官带领降魔殿众人潜入搜寻魔君所在。” 冀央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麟书,撇了撇嘴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向了魏崇阳。 魏崇阳沉吟片刻之后,问道:“消息属实吗?”麟书回道:“应当无假。” 魏崇阳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好,麟书大人可自挑选降魔殿或军中好手,若真能找到魔君所在,对于前线战局也有莫大助益。” 麟书领命称是,站在一旁的冀央也拱手说道:“大人,下官愿意同往。”魏崇阳点点头说道:“好,若能有降魔殿一二正司一同前往,此行也能少些变数。那二位大人就先下去休息吧,养足精神再行动。” 冀央和临麟书回礼退下,走出营帐不远之后,冀央一巴掌拍在麟书后背却被对方扬起的折扇挡住,麟书面带戏谑地说道:“怎么?说你跟在别人身后就恼羞成怒了?”冀央不耐烦地骂道:“当初要不是看你有点本事,你以为降魔殿非你不可啊?”麟书笑了起来,凑近冀央说道:“翻脸不认人啦?要不是我,南境那么多城池能安安稳稳地撑到魏崇阳派人去?恐怕早就乱成一团喽。” 冀央白了麟书一眼,心中不甘地承认了对方的本事,于是转移话题道:“你去北境不是去寻人的吗?” 麟书摇着头说道:“对啊,我去找魔君的啊。”冀央又是一掌拍去,说道:“你骗得了我?” 麟书笑道:“没找着呗,不过我有预感,那条暗道中会有线索。” 冀央看着麟书一贯轻佻的脸上难得的凝重,想了想跳起来拍了拍麟书的发髻,然后向前跑开去,喊道:“放心,我会帮你的。”麟书嘴角露出笑意,一折扇飞出,砸在了冀央的头上,一声痛呼。 营帐中,魏崇阳身前散落着几张褶皱的废纸,其上清晰的墨痕仍未干得透彻,他放下笔,终究没有写出那封信来。他知道,一直都知道的,那个传闻里举世无双的少年就是当年赋阳村中的孩子,他很欣慰那少年真的走出了深山来到鬼门关前,他很开心那少年有惊无险地一次又一次战而胜之,他看到南境百姓称颂他的功德便满怀欣喜。可是如今却听闻了生死不知的消息,虽然那少年有深不可测的顾先生护着,但相隔万里如何能够安心? 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的魏崇阳,终于还是决定去相信那已经长大了的少年,静静等待着他有朝一日意气风发地归来。 细碎的风缭绕着,少年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激荡起烟尘夹杂落叶,少年嗞着牙扶住一旁的巨石站起身来,眼神带着无奈和幽怨地看向对面的傅庆安说道:“说好的指教呢,下这么重手啊。” 傅庆安挥袖收手,脸上带着戏谑的笑说道:“我没用枪,已经是收着打了。”少年靠着巨石喘息,仰头叹了一口气说道:“人比人气死人,凭什么你这个专练枪术的家伙拳法还比我厉害。” 傅庆安耸耸肩,他捻起衣袖擦了擦手掌,走到少年身侧问道:“所以呢,决定了吗?暗杀之术注定当不得正面相斗,身法一道若被看破更是无所遁形,剑术和拳法你如今又接连败了,枪术更是不用多说……”说到这里傅庆安转头看了一眼少年,果然在那双眼中看出了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他接着问道:“所以?” 少年一跃而起坐在巨石顶上,闭着眼感受秋风拂面,他轻声说道:“那就用刀吧。” 傅庆安看着少年,说道:“其实你自己一开始也早就做了决定吧。” 少年睁开眼笑着看向傅庆安,说道:“喂,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这家伙是不是早就认识我了,明明才两三个月的功夫你怎么就把我琢磨得怎么通透了?”傅庆安摇摇头不置可否。 少年接着说道:“是的,其实当年我之所以接触武学,便是因为大师父带着刀来了赋阳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的,看见大师父身受重伤却仍紧紧握着刀我就有些不一样的感受,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唤着我,握住刀,再去看这世间,好像,真的有了些不一样。” 傅庆安扭过头看着少年认真的神色,问道:“可是,你的刀败给了鬼门关的恶鬼啊。” 少年耸耸肩说道:“曾经有个老先生和我说过‘心境通明’四字,于是我用了三年时间去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山里,什么时候才能去到那些狰狞恶鬼面前。”傅庆安问道:“答案呢?” 少年看着傅庆安说道:“从来都是。”傅庆安愣了愣,少年笑起来:“当我第一次握起刀,当我第一次修炼武道,当我第一次想要走出赋阳村,当我第一次起了杀心,每一次每一刻都是心境通明,因为其实从大师父走进竹屋的那一刻起,我便清楚知道了自己究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只是……” 傅庆安好奇问道:“只是什么?”少年嘿嘿笑着,说道:“只是,我武艺不精罢了。”傅庆安一时无言,片刻后才接道:“你脸皮之厚真是堪称举世无双啊。”少年知道傅庆安是在调侃最近愈演愈烈的歌颂“地藏顾枝”的势头,于是得意地摆摆手,引得傅庆安一阵无语。 最后少年还是说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容易就知道这些道理的,要不是有先生在,恐怕我也走不出这深山竹屋,更走不出赋阳村。” 傅庆安看向林外正晾晒草药的顾筠和扶音,说道:“顾先生确实深不可测。” 少年看着傅庆安,撇了撇嘴说道:“什么深不可测?他也没那么厉害啦,就是不太爱说话而已。”傅庆安好笑地看着少年,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林外扶音挥着手喊道:“快点来做饭啦。”少年立即从巨石上跳下来,边跑便应道:“欸好,来了来了。” 于是傅庆安就站在落叶纷飞的林中看着,看着名为顾枝的少年奔向他的家,奔向站在阳光下笑着的顾筠和扶音。这一刻傅庆安突然觉得少年的身影仿佛穿透了重重的迷雾,无比清晰地勾勒在自己的眼中,不似初见也不似当初,而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世间,满怀信念也满怀爱意,奔向他的人间。 这便是,所谓的心境通明吧。 第二十四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四) 炊烟袅袅升起,顾枝独自在灶房中忙活着,却哼着低微的歌谣,似乎足够欢悦。扶音收拾着碗筷摆放在木桌上,向着屋外脆生生喊道:“吃饭啦。” 顾筠直起身子放下手中的药草应了声好,傅庆安从门槛上站起四下环顾了一圈,说道:“我去叫谢先生。”顾筠点点头,傅庆安便径直往山中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顾枝端出冒着热气的肉菜小心翼翼跨过灶房的门槛,进了竹屋之后转头看了看四周,疑惑问道:“傅庆安和三叔呢?”扶音往屋外山林的方向努了努嘴,说道:“傅大哥到山里去喊谢先生了。”顾枝有些疑惑地点点头,说道:“三叔怎么老往山里跑啊,一整天都见不着人。” 顾筠擦着手从屋外走进来,应道:“谢洵当年受了重伤,如今修为不断坠落,只能无时无刻地修行才能勉力维持。”顾枝问道:“重伤?先生也治不了吗?” 顾筠摇着头坐在桌边,说道:“不是治不了,而是唯一的办法只有散去所有修为,但他不愿,所以我也没什么法子了。” 顾枝有点想不明白,问道:“先生,我看三叔好像总有心事,你之前说他是来奇星岛找人的,所以他还没有找到对吗?所以也才要保有修为?”说着,顾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顾筠抬起头看向顾枝,于是顾枝赶紧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话,果然顾筠怒道:“你小子怎么这么多为什么,赶紧把菜都端上来了。” 顾枝转身走进灶房去,嘴里嘟囔道:“三叔要是说出来我也可以帮帮忙的嘛,何必拿性命来冒险。”顾筠听着这话,他看了看顾枝的背影又望了望山间,摇摇头沉默下来。 帮忙?倒是宁愿你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啊。 扶音坐在顾筠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她眨着眼看向顾筠,认真说道:“先生,不要伤心,我和顾枝会一直陪着你们的。”顾筠看着眼前仍是满怀最纯粹澄澈的少女,听着这轻声细语间带着莫大力量的话语,他笑了起来,伸出手摸了摸扶音的头发,说道:“好,先生不伤心了,先生也会一直陪着你们的。” 吃过了饭,照例是傅庆安被顾枝赶去洗碗,美其名曰不可吃白食,然后他便自顾自地和谢洵去了屋后的竹林,不出所料的便是不触及真气点到为止的武学切磋和在一些技击巧学上的辩证。扶音则背起竹篓和顾筠往山里走去,采摘必需的药草,有时便是大半天的时间过去,直到黄昏二人才披着晚霞回到竹屋。 竹屋后的青翠竹林深处,坐在巨石上,谢洵看向身旁双手支撑着石头仰头望天的顾枝,想了想问道:“想好了吗?决定用什么武器?” 顾枝收回视线,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思索片刻认真地答道:“三叔和先生说得对,即便修习了百般武学但仍需清楚真正握在手里的究竟是什么,否则学的斑驳反倒落了下乘,无一所精。所以,我决定用刀。 谢洵点点头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满意地说道:“不错,那便用刀吧。如今你的身体已然恢复,真元亦是充沛,那就从今日起开始练武吧,我和傅庆安会与你交手来锤炼你的真气,直到你觉着自己有了举世无敌的力量才可再次出山。” “举世无敌?”顾枝低声念着,觉得有些汗颜,即便是脸皮再厚也有点挂不住,谢洵看着少年,说道:“倒不是说你非要能真的天下再无敌手,只是到了某种境界自会有不同的眼界和看法,等你琢磨清楚也就懂了。”如 那登山之人,唯有会当临绝顶,方知自己已是可揽星辰入怀的山巅之人,那般的气魄和心绪,唯有在武道一途继续登高而去才能感知,而谢洵和顾筠都无比确信,眼前这个尚还存着几分稚嫩的少年,一定能够做到。 顾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接住谢洵抛来的竹枝,再次开始修习武艺。而谢洵就坐在一旁,时不时出言指点一二。 其实如今顾枝身上的问题也如他自己与傅庆安所说的一样,非是对武道一途的感悟差了多少,而是在武学技艺上仍是显得青涩稚嫩,所以谢洵和傅庆安这段时间都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对于武学技艺的感悟尽数传授。顾枝的天赋也足够对得起他那六个选择了他作为武学传承之人的师父,不过是在修养伤势的短短时间内,武道攀登也是一日千里。 时光似乎总是稍纵即逝,不知不觉间,一年已是走到了落幕。虽然天空仍旧阴沉沉地似乎难见光明,但毕竟是辞旧迎新的时节,人们总苦中作乐地收拾几样喜庆东西,一家人围坐在一处,迎接新年的来临,祈祷着奇星岛能早一日重得太平。 竹屋外,屋檐下挂着顾枝亲手编织的红灯笼,还有屋门两侧傅庆安张贴的对联,其上的娟秀字迹出自扶音。灶房里顾枝、傅庆安和扶音三人热热闹闹地争辩着什么,顾筠从屋外竹林里挖出几坛酒,和谢洵坐在门槛上邀月对酌。 暖洋洋的光笼住了竹屋,时光似乎在此刻美好得就像梦幻泡影,以至于让人只是饮了几杯酒便要长眠酣睡。没有喝酒的少年却脸颊红彤彤地直接趴在桌上就要睡去,少女细碎念叨着将他拖回了屋里去。难得开怀的青年一跃而起躺倒在屋顶,白了发的药师捧着酒坛跌跌撞撞地走回屋里去,只有一身青衣的男子独自坐在烛光摇晃的桌前,看着酒杯里摇曳的涟漪,默然无语,脸上仍旧带着化不开的苦涩,还有眼底那深切的忧伤。 月色里,酒不醉人亦自醉。 年关过后,又是一年春雨洗旧尘,绿澄澄的竹林亮堂堂一片,少年握着新斩的竹枝翻飞着步调,寒光通透地来回穿梭,刺破低垂云层和微凉的风。 竹林外,傅庆安和谢洵并肩站着。 傅庆安拢着双手笑道:“这小子天资确实不错。”谢洵点点头说道:“不然也不会入那六个绝世高手的眼,做了关门弟子。” 傅庆安说道:“其实我本来以为他会选剑的。”谢洵扭过头问道:“为何?” 傅庆安想了想,说道:“若只以旁观之人的眼中所见,其实当初在祈业城中面对那持剑的恶鬼。才是他那时的武道全盛。在心境上更进一步的他一身真气和剑意直抵当世无双,说实话,若是他能一直那般一往无前下去恐怕如今已然踏入了魔宫了。” 谢洵摇摇头说道:“那时他不过是占了心性上的势罢了,在山里走了一月想明白了鬼门关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以那样锋芒尽露姿态走进祈业城,但终究维持不了多久。言封城鬼门关的那尊恶鬼既然能位列第四就绝不是能轻易胜之的,他还没有想明白自己手里究竟拿着的是什么,又谈何百战百胜。”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不过他如今倒是学会了将诸般武学融入刀法之中,恐怕也快接触到另一种境界了。”谢洵看着傅庆安说道:“接下来的教习就拜托你了,到了这种境界不是现在的我能够帮得上忙的了。” 傅庆安拱手行礼道:“谢先生不用客气,我也很想看看他能走到什么地步。” 境界?地步? 顾枝没想那么多,或者说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某一刻突然顿悟到什么惊天的绝学,他只是日复一日地练习着磨炼着,专注于手中慢慢变得沉重的竹枝,然后再将它当作了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运转自如,如此才在深夜里满意地倒在巨石上沉沉睡去,不知年月的流逝。 傅庆安走进竹林去,他随意地就走过了少年织就的寒芒密网,然后伸出手握住少年平直刺出的竹枝。尖利的摩擦和骤然划亮的火光,傅庆安飘身退去,竹枝轰然破开,散作漫天碎屑。 顾枝喘息着收了架势,站在原地看着傅庆安暗自摩挲的手掌,笑道:“怎么样,还敢乱动吗?” 傅庆安也笑道:“你小子有什么好得瑟的,不过是真元强劲了一些罢了,可还伤不了我。” 顾枝耸耸肩不说话,傅庆安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来,然后远远地抛向顾枝,顾枝伸手接过,有些诧异地说道:“刀?” 傅庆安又不知从何处拿出白缨长枪来,走近顾枝说道:“对,刀。” 顾枝歪着头问道:“哪来的?”傅庆安说道:“谢先生差人给你打造的。” 顾枝拔刀出鞘,悠扬的啼鸣穿梭在竹林中,顾枝眼中绽放出光芒来,伸出手抚摸着黑色的刀身,感受着其上隐秘的刻痕纹路,低声呢喃道:“好刀啊。” 不知为何地,握着这把暗沉沉的黑刀,顾枝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这是一个离别多年的好友,辗转了无数风雨和磨难,终于再次重逢,两厢得意。 顾枝握着刀挥舞了几下,自顾自地问了一句:“我怎么觉得这把刀不像是新打的呢?” 傅庆安看了一眼站在竹林外的谢洵,然后举起长枪对准顾枝,说道:“别废话了,试试?” 顾枝站在巨石之上,握着刀看向枪尖寒芒,朗声笑道:“试试。” 顾筠从屋里走出来站在谢洵身旁,他们并肩看着天光下风发意气的少年,握着熟悉的刀,迎向他的战场,顾筠问道:“你,怎么还把这把刀带来了?”谢洵说道:“我后来回承源岛了,可他们不在。我便走了许多地方,看看还能不能留下些什么,找来找去也只剩下这把刀了。” 顾筠看着竹林里交战在一处的两人,说道:“终究是回不去了。”谢洵微微皱眉,似乎要把所有的苦痛都积聚在眉眼间,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你说,他怎么就选了刀呢?” 顾筠转身往屋里走去,他轻声说:“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过的。”谢洵闭上了眼,他仰起头低声说道:“是啊,躲不过的。他终究是要习武的,也终究是要到那魔宫去的,最终还是会握起刀。” 竹林里,落叶切做细碎的粉末,乘着天光迷离地朦胧起来,慢慢地就遮掩住顾枝和傅庆安的身影,只有清脆的交击声穿透重重阻隔,伴着令人惊诧的寒光四散在天地间。 这一战随着天光西斜落幕,红色的光霞披散在竹林间,迎面站着的两人刀枪相抵,难分胜负。 傅庆安背负长枪,笑着说道:“恭喜。”顾枝摇摇头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喜事。” 说完,两人四目相对,笑了起来。 春风不解意,春雨扰人心。 少年换上了新洗的蓝色长衫,擦拭干净黑色长刀收入竹鞘束缚腰间,背起鼓荡的行囊,踩着春风再次来到了赋阳村外。 村门处,不大的木门借着天光的遮掩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阴影,少年站在村外,少女站在村里,眸光流转着淌进心底,顾筠和谢洵站在扶音身后挥着手说道:“走吧。” 傅庆安站在少年身旁有趣地看着四目相对的两人,顾筠见少年一动不动,有些牙痒痒地克制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终究还是无奈地和谢洵先行走回了赋阳村里去。 顾枝笑着对扶音喊道:“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了。”扶音认真地说道:“你骗人,上次你出去了大半年都没个信。” 顾枝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好好好,这次出去我一定给你写信好吗?”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好。” 顾枝龇牙咧嘴地扯着嘴角,有些不知所措地说着:“那,怎么办啊?”扶音深深地看着少年眼底,一字一顿地说道:“早点回来,不要受伤。” 顾枝又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地就十分开心,他将行囊扔到傅庆安怀里,然后越过了地上那道浅浅的阴影,将扶音揽入了怀里,他紧紧地收拢双臂,似乎要将那份流淌在胸膛的温暖牢牢刻在心间。顾枝抬眼望向远处青潋山竹屋的方向,轻声在扶音耳畔说了一声:“好。”他松开双臂,脸上神色间洋溢着璀璨的笑意,他转身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喊道:“等我回来。” 扶音站在原地,看着那熟悉的高瘦背影有些慌乱地跑远去,突然就低下头笑了起来,她慢慢地抬起头,世间一切在她的眼中都无比地明媚起来,仿佛在这一刹那之间万物就充满了生机,春雨洗净的天空,泛起微光。 远远地,彻底拆碎了城墙的秀栾城出现在视线里,而赋阳村的模糊轮廓已经与青潋山一同湮没在云雾深处,顾枝和傅庆安停下了脚步,视线中,漫天飞舞的沙尘里走来了一道身影。 一身红衣,倾国倾城。 顾枝拱手行礼:“见过楼主。”红衣的女子掩面笑着,问道:“顾少侠,可同行否?” 顾枝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答道:“自然。”红衣女子行了一礼,说道:“鱼姬见过顾少侠,傅少侠。” 傅庆安似乎早就知晓这个女子乃是奇星岛那号称洞悉天下事的醉春楼楼主,于是他郑重地回礼道:“傅庆安见过楼主大人。” 顾枝抬起头来看向远方,他握住腰间的刀鞘,说道:“那就走吧。” 鱼姬和傅庆安站在顾枝身后,看着天光下风沙卷动少年的衣襟。 意气风发。 第二十五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一) 横亘东南两境之间的青潋山南起于亚沙湾,绵延万里北至穆衡山,与分割西南两境的朱炎山相交,堪堪将南境与北境分离开来,青潋山由此成了奇星岛上最为广阔的山脉,更是最为神秘莫测的一处隐秘之地,除了先人开凿出的几条通商东南的密道之外,皆是漫山荒途。 倚靠在青潋山最南端的赋阳村向来是如同与世隔绝般的安居乐业,连当年席卷奇星岛的魔君之乱也没能侵袭丝毫,因此倒是迎来了不少逃亡之人落户隐居,赋阳村一地实在狭小,于是沿着青潋山脚铺开,错落地又形成了几处村庄,以耕种和捕猎为生,自在安康。 几百上千年来的探索和开掘,青潋山终究还是被不辞艰辛的人们踏出了几条路来,猎人们就带着满身齐全装备穿梭其间,直面未知深藏的危险,怀着生活的希望。山林之中也少不了采摘草药的药师身影,虽然多是只在外围山脉寻些草药,但毕竟有些病症所需特殊,因此难免踏足些险恶之地,如此以来,本就深邃隐秘的青潋山更是多了几分昏暗和恐怖,在许多的传闻中吞噬了无数脆弱性命。 这一日天光不算热烈,穿过影影绰绰的草木,踏过荒草丛生的蜿蜒小径,一行十数人就这么怀着心惊胆战摸索着道路前行,只有背着空空如也竹篓的一个青衣少年神色轻松地走在最后,嘴上还叼着一根青草,轻轻哼着陌生的曲调。 灵霜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散乱的枯枝落叶,手掌紧紧攥着扶音的衣袖,颤着声说道:“扶音,这……这会不会有点太危险了啊,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扶音握住灵霜有些冰凉的手,带着笑意说道:“怎么这就怕了,不是你说要深入山里采双生果的吗?”灵霜露出可怜的神色来,她委屈地看着扶音:“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哪知道这山里这么可怕啊。再说了,双生果这么罕见的东西,咱们不帮忙找找,那些得了病急需的村民怎么办嘛。” 嘴上喊着害怕可还是步履不停的灵霜不断嘟囔着消解惧怕,紧紧跟在扶音身边寸步不离,走在队伍前端的青藤慢下步伐,退到了扶音身侧不远,问道:“扶音,你确定这山里有双生果吗?” 扶音答道:“是的,先生的书上有过记载,双生果就在青潋山无崖谷中。”青藤有些好奇地问道:“先生?” 扶音点点头说道:“在去光明岛前有过一位先生教授我医术。”说完,扶音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而四处张望的少年却只是笑了笑并无言语。青藤没有察觉他们的视线交错,想了想说道:“那想来这位先生的医术也是不凡啊,能教出扶音这样的医术天才来。” 扶音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青藤见扶音不愿在这话题上多说,便状似无意地扯开话题:“扶音,这几日你是住在何处啊,怎么没在营地里?” 扶音语气平静地答道:“我和我家兄长住在我们以前的屋子里。”青藤眼角抽动,他侧目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子,耐着性子说道:“哦,对了,赋阳村是扶音的故乡啊,日后若是有机会不如带我们去看一看你以前住的地方?” 扶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她正想着怎么拒绝,一路上沉默着的少年却突然喊了起来:“诶呀。” 前行着的神药学院众人都回过头来看着落在队伍后端明显有些格格不入的少年,有几人疲惫神色中还带着些不耐,毕竟众人一路上认真寻着药草辛苦艰难,可这个莫名其妙跟着一同上山的少年却就如同踏春游玩一般闲散随意,所以对于众人来说,总是难免在焦躁疲惫的情绪蒸腾下,显现出让人不悦的观感来。 扶音转头看向顾枝问道:“怎么了?”顾枝吐出嘴中的草,伸手指着不远的一处灌木丛说道:“有蛇。”说完他快步走到扶音身后,露出恐惧的模样,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们,跑吧。” 这下子所有人的脸上都翻起白眼来:这,也太没用了吧,有危险躲在女子身后?灵霜更是毫不掩饰地恶狠狠瞪了顾枝一眼,说道:“有蛇怎么了,一路上又不是没见过,又危险不到哪去……去,去,去!” 灵霜说着说着便喊了起来:“蛇!蛇!”青藤皱着眉看向灌木丛,只见一条木桶粗细的巨蟒缓缓直起了庞大的身躯,露出狭长尖细的长舌,神色凌厉。 扶音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她微微靠在顾枝身上压低着声音说道:“你故意的吧,这么大的蛇到了这么近你才说。”顾枝轻声笑道:“那怎么办嘛,远了他们又不会信。” 扶音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顾枝耸耸肩说道:“跑呗。”说完,顾枝扫了一眼远处几棵树木的顶端,然后大喊一声“跑啊”,说着就抓起扶音的手狂奔起来。 这声喊惊醒了愣在原地的神药学院众人,顿时尽皆尖叫着四散跑开,慌不择路地跌跌撞撞,青藤脸色阴沉地抽出长剑追着顾枝和扶音跑去。 灵霜被顾枝和扶音带着狂奔,面色苍白地挂在扶音身上,不时回头看着身后,然后绝望地发现,那该死的巨蟒居然追着自己等人而来了! 顾枝只管带着扶音跑开去,却没有回头查看情况的打算,于是灵霜只好颤着声尖叫道:“蛇……!蛇,冲着我们来了!”说完她更是拽紧了扶音的衣袖,顾枝顿时便感觉手上的重量加剧了起来,他无奈地喊道:“别怕,快跑!” 运转了真气功法的青藤追上来,他跟在埋头狂奔的顾枝身边,沉声说道:“顾公子,我们留下来为扶音她们拖延些逃离时间吧。”顾枝抽空瞥了青藤一眼,喊道:“青藤公子,在下身无所学,恐怕挡不了片刻分毫,还是赶紧跑吧。” 青藤咬着牙说道:“顾公子,为了扶音和灵霜能安全离开,我们难道不该拼上一拼?”顾枝加快了步伐,喊道:“青藤公子,在下实在是有心无力,能不能跑出去活下来就看天意了吧。” 青藤听着这话便不再多说了,他只是紧紧跟在顾枝身侧,脸色阴沉,而灵霜则迷迷糊糊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奇怪地觉出些异样来,但此时颠簸赶路也容不得她多想,于是一行四人就沉默着埋头跑去,慌不择路。 突然间,顾枝狠狠地撞在了一旁的一棵巨树上,生生停下了脚步,连带着身后的扶音和灵霜也跌跌撞撞地站住脚步,灵霜回过头看着步步逼近的巨蟒,问道:“怎……怎么停下来了?”扶音感受到顾枝的手掌骤然加了力,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顾枝扯出一个笑脸来,他看着扶音说道:“有点麻烦了。”话音刚落,四人身前不远处的密林中就传来了深沉的嘶吼声,慢慢地,数不清的绿色双眼露了出来,隐隐将四人围在了中间,狼! 此刻局面变得微妙起来,数不清的狼群围住了众人,也将追逐而来的巨蟒囊括其中,于是四人便犹如和巨蟒被困在了一处牢笼之中做着自相残杀的把戏,命悬一线。 顾枝抬头望了望天空,才发觉不知何时天色竟完全了阴沉了下来,为着眼前生死困局蒙上了一层阴霾幕布,顾枝看了看青藤握着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嘴角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又迅速变幻做恐惧的姿态,他靠紧了扶音,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扶音则将灵霜剧烈颤抖的身躯紧紧搂在了怀中,安慰道:“别怕,没事的,没事的。”说完,她看了顾枝一眼,无声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打算?”顾枝眨了眨眼,于是扶音便知道他肯定是早有准备,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护着灵霜地躲在树下,看着顾枝打算玩出什么花样来。 这时青藤的面色却是真真切切地难看起来了,方才只有一只巨蟒的话他还能气定神闲自傲几分自己的真气武学,但是现在四周围满了数不清的恶狼,局面便难以掌控了,他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树冠上若隐若现的黑影,点了点头。 深深吐出一口气,青藤转过头看了扶音一眼,郑重说道:“扶音,我会救你出去的。”扶音咬着唇点点头,顾枝则颤着声说道:“多……多谢青藤公子了。” 到了如今青藤似乎也不再打算装模做样下去了,他眼神凛冽地扫了顾枝一眼然后转过身去,只见在刹那之间有锋利剑芒亮起,青藤持着剑飞身斩向了巨蟒,真气涌动震荡虚空,巨蟒昂起头狠狠甩向青藤,顿时剧烈的碰撞在接触的一瞬间炸开无数花火,青藤飘身落下,数不清的风流潇洒,而巨蟒则缩了缩身子,强忍住鳞甲破碎的痛苦,它试探着退开去却发现无数的恶狼正慢慢靠拢而来。 青藤再吸一气,剑气纵横间劈向巨蟒匍匐的身躯,巨蟒勉力躲开,却不料青藤竟是持剑奔至了身前,双手握剑从天而降,须发飞扬间全力出手,顿时飞沙走石,卷起无数落叶纷飞,巨蟒应声重重砸倒在地,没了气息,而青藤则干净利落地收剑入鞘,飘然落地。 青藤退了几步,他站在树荫下轻轻咳了几声,然后气定神闲地开口说道:“一会动起手来你们就紧紧跟着我知道吗?”说话间,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扶音的手臂,然而却被一只手掌抢了先去,青藤回过头就看见顾枝带着恐惧的双眼可怜地看着自己,青藤咬着牙忍住恶心和甩开手去的冲动,喊道:“动手!” 一时间四周的树木都剧烈摇晃起来,只见阴沉天幕下突然洒落了无数黑影,他们握着刀剑紧紧守卫在青藤身前,随着青藤一声令下,便如离弦之箭般飞掠而去,与终于按耐不住的狼群拼杀在一处,而青藤则捏住顾枝的手掌拖着三人逃离开去。 借着护卫奋不顾身的阻挡和厮杀,青藤带着三人从包围中的一个缺口冲了出去,然后不管不顾地向着印象中下山的路跑去,慢慢地青藤感觉手上的重量轻了下来,他微侧过头去看了看,却发现顾枝不知何时已将扶音抱在了怀中,而灵霜则挂在顾枝的衣袖尾端被扯着往前。 顾枝看着青藤喊道:“往这边跑。”说完便叫喊着跑开去,青藤低低骂了一声这可恶家伙的胆小和怯懦,以及和扶音之间总是好似浑然天成般的拒人千里之外,青藤的眼神愈加冰凉下来,带了几乎无法掩饰的恨意。 破风声紧追不舍,青藤回头便看见数只恶狼正龇牙咧嘴地追逐而来,眼中满是贪婪的杀气和血红,青藤下意识地扫了几眼附近的树冠,然后绝望地发现再无其他侍卫躲在暗处,他试着运转真气却只觉得丹田处一阵剧痛,看来是刚才与巨蟒一战还未完全恢复,他咬着牙握住长剑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同时深深的不甘涌上了心间:他明明很快就要重返金藤岛夺取帝位了,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深山荒草里,他怎么甘心! 跑着跑着,青藤隐约感觉前方的顾枝慢下了步伐,他赶了上去喊着问道:“怎么了?” 顾枝没有说话,只是停下脚步面色难看地回头望向奔来的恶狼,然后沉声说道:“没路了,我们死定了。” 青藤看了看前方杂草丛生的破败山路,带了几分慌乱问道:“你什么意思,这不是还有路吗?” 顾枝绝望双眼看着青藤说道:“没用的,这条路继续跑下去会有更可怕的东西,我们必死无疑。” 青藤伸手攥住顾枝的衣襟,难以抑制地吼道:“那怎么办?”顾枝闭上了眼说道:“等死吧。” 青藤难以置信地退了几步,他摇着头慢慢地化开了往日里的沉静和卓然,嘴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而缓缓清醒过来的灵霜则靠在扶音身上说道:“扶音,我们……我们真的要死了吗?” 扶音只是紧紧握住灵霜的手没有说话,她脸色沉静地看着顾枝,竟是隐隐约约有着笑意,顾枝看了扶音一眼,然后转过头问着青藤:“青藤公子,我们留下来挡住这些恶狼吧,让扶音和灵霜跑远些去,万一还能有几分生机......” 青藤摇着头看向顾枝,言语断断续续:“你……你说什么?” 顾枝走近青藤身前,一字一顿认真说道:“我们,留下来,挡住恶狼,让她们逃开。” 青藤摇着头念叨着:“不,不,不该是这样的。” 顾枝脸上带了焦急问道:“那,青藤公子可还有什么手下躲在暗处?快些让他们动手吧,不然我们就真的死了。或者,或者青藤公子再出几剑,杀了这些恶狼吧。” 青藤不敢直视顾枝的双眼,他退开去然后绊住了一根枯枝,跌了下去,坐在泥泞的土地上,抱着剑不知所措,嘴中低声说着:“不,不,我是金藤岛未来的帝王,我,我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顾枝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的青藤,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冷意,他抬眼看向冲着自己等人扑来的恶狼,然后地面上突然多了几处凹陷,锋利的木刺挑住了几具狼躯,半空中突然垂下来几只编织的网罩,骤然间追逐而来的数只恶狼就被牢牢困住,而余下的几只则分别扑向了抱在一块的扶音和灵霜,以及跌坐在地的青藤。 灵霜看着不断接近的血盆大口,刹那间想到了无数的东西,父亲、母亲、兄长……还有,她还没有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啊,想着想着,她落下泪来,模模糊糊间只感觉到死亡临近了,近在咫尺,只是突然多了一道高瘦背影挡在身前。 呼啸的摩擦声破空而至,尖利的长箭贯穿了狼躯,鲜血喷洒一地,浇灌在青藤的身上,淋得通透。不知何时站在扶音和灵霜身前的顾枝回过身笑着说道:“谢谢张大哥的机关陷阱啦。” 说话间,不远处的丛林里走出来几个披着兽皮的猎人来,其中一个露着笑意的壮汉看着顾枝说道:“还要多谢老弟为我们送来了这份大礼呢。” 顾枝笑了笑拱手回礼,然后走到仍坐在血泊中的青藤身前,弯下腰伸出手说道:“来吧青藤公子,可以站起来了。” 青藤被狼血染湿的长发下,眼神里终于带了难以抹去的杀意。对于这个屡次坏了自己好事,还如此戏耍嘲弄了自己的可恶废物,青藤终于决定不再做些玩玩的把戏,直截了当地杀了反而干脆利落,毕竟通过那次鬼门关和此番山林的试探,这个少年应当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才对。 顾枝看着青藤独自站起来,撇撇嘴走到扶音身边,问道:“没事吧?”扶音扶住瘫倒在地的灵霜,轻轻说道:“玩够了?”顾枝耸耸肩,然后就听见了灵霜声嘶力竭的哭声,贯穿整片山林。 在熟悉山路的猎人们的帮助下,神药学院众人聚在一处下了山去,各自赶回营帐收拾,灵霜更是被几人放在担架上抬了回去,毕竟是队伍里除了扶音之外唯一的女子,受了如此惊吓难免要缓上一阵了,倒是始终神色平静的扶音难免让众人肃然起敬,如此险象环生的处境下便是许多男子都要恐惧难言,可是扶音却能面不改色地下山回家,着实让众人敬佩不已。 第二十六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二) 浮山湖旁,将装了草药的竹篓放在岸边,扶音换下布鞋,然后将细长白皙的赤足放进冰凉的湖水中,轻轻晃动着,顾枝走到一侧坐下,笑着问道:“好玩吗?” 扶音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有些肆无忌惮地笑着,顾枝被吓了一跳,慌忙滚到扶音身边,伸出手捂住她的额头问道:“你,不会被吓到了吧?”扶音甩开顾枝的手,然后弹指敲了敲顾枝的额头,笑着说道:“你啊你,非得这么玩是吧,万一灵霜真被你吓死了呢。” 顾枝往后躺倒在草地上,说道:“不至于吧,不是还有你在嘛,有你保护她不会有事的。”扶音无奈地看着顾枝,说道:“我又不会武功,怎么保护她?”顾枝看着扶音说道:“你这么好看的人,恶狼怎么敢下手杀你呢?”说完,顾枝哈哈大笑起来,拔出一旁的一根青草放在指尖,扶音被这家伙这么不要脸地胡搅蛮缠一番更是拿他没办法,只好也躺了下来,闭上眼不说话了。 于是两人就这么躺着,直到天光落幕,披上赤红的霞。 两人翻身跃起对视一眼,顾枝挠挠头说道:“我去做饭。”扶音转身说道:“我去抓药。”然后便分开了去,将笑意藏在心里。 斑驳的红色云霞洒落在蜿蜒的山前小径上,顾枝一只手提着两个竹篮,另一只手握住扶音的手掌,向着赋阳村走去,这几天以来,他们习惯了在黄昏的时分到魏崇阳那儿去,一起坐在树下,谈着话,吃着饭。 如此,便算作是岁月静好。 苍南城的武馆门外,周厌靠着门扉向着四散跑开去的孩童挥挥手,结束了一天的教习,他伸了个懒腰,眼角余光突然发现了站在门前不远处墙角的一个小女孩,周厌认真地看过去却发现那女孩急急忙忙躲了开去,藏在街角阴影中,周厌有些好奇,于是走上前去。 他蹲下身看着眼前垂下头的小女孩,问道:“你怎么啦?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小女孩只是攥着青色长裙的衣角,红着脸一言不发,甚至眼角隐隐约约湿润起来,周厌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他伸出手去不知该如何安慰,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于琅收拾好武馆内散落的木制器具,走出门来便看见周厌愁眉苦脸地坐在一个小女孩的身前,于琅皱着眉走过去,俯身问道:“怎么了这是?” 周厌抬起头看着于琅说道:“我也不知道啊,方才我看她一个人站着这便问她是不是迷路了,接着就这样了,也不说话。”于琅一巴掌拍在周厌的头上,骂道:“你小子长得这么丑,肯定是吓到她了。” 说完于琅也蹲下身看着小女孩说道:“别害怕啊,哥哥们不是坏人,你是迷路了吗?” 周厌咬着牙忍住痛打于琅的冲动,也看向了小女孩,却只见她摇着头低声说道:“不是的,不是……” 于琅柔声问道:“不是,什么?”小女孩抬起红彤彤的脸颊,看了一眼周厌说道:“我不是被这个哥哥吓到的。”周厌听完骄傲地昂起头看了于琅一眼,于琅不做理会继续问道:“那你是迷路了吗?哥哥们可以送你回家啊。” 不待小女孩回答,街角处便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小浅,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话音落下,舞动在风里的浅色红裙便入了眼中,周厌抬起头看去,女子就这么深深地印在了眼底,他竟是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只是呆滞地看着,一动不动。 女子走到小女孩身边将她揽在怀里,仔细看了看小女孩,察觉到并无受伤异样之后,才转头警惕地看着周厌和于琅问道:“你们,是谁?” 于琅连忙站起身摆手说道:“姑娘别误会,我们是那边武馆的武师,方才看见令妹独自站在此处便过来问问是否发生了何事。” 女子仍是有些神色紧张地抱着小女孩,只是看见不远处的武馆,眼神视线里少了些审视,但她突然又有种说不清的异样感受,下意识往一旁看去,就发现周厌正坐在地上痴痴傻傻地看着自己,她的脸红了起来,又觉得有些不悦,这男子,也太不知羞了。 于琅沿着视线看去,然后咬着牙恨恨地将周厌从地上拖了起来,说道:“对不住啊,我这兄弟脑子不太好。” 女子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妥迅速收敛起神色,然后牵着小女孩行了一礼,就要离去,哪知小女孩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女子低头问道:“小浅,你怎么了?” 小女孩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抬起头看着周厌和于琅,认真说道:“我也想习武。” 女子愣住了,她蹲下身看着小女孩说道:“小浅,你说什么呢?”小女孩认真重复道:“先生,我也想习武可以吗?” 回过神的周厌和于琅对视了一眼,女子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两人,周厌走到小女孩身前,俯身问道:“你为什么想习武呢?” 小女孩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因为学了武功可以更好地保护爹爹和姐姐,不让坏人欺负他们。” 周厌笑起来,他重新坐在了地上,问道:“可是你知道吗,武馆里习武的只有男孩子哦。” 小女孩眨着眼说道:“可是书院的先生说了,女子和男子是一样的,我们也可以在书院里读书,那怎么不可以和男子一样修炼武艺呢?”稚嫩的语气里,满是坚定和无畏。 女子听着这话有些紧张地看着周厌,担心这位武馆的武师会不悦,却只见周厌仍是笑着,他点点头说道:“嗯,说得好,谁说女子不如男,男子可以做的事女子自然也可以,以后你就也来武馆一起练武吧。” 女子慌忙摆手说道:“不了,不了,我们出不起这钱的。” 于琅笑道:“姑娘不用担心,我们武馆不收钱的。” 女子有些难以置信地张开了嘴,却听见周厌对着小女孩问道:“那,你为什么会觉得习武能够保护爹爹和姐姐呢?” 小女孩认真答道:“林家的公子要姐姐嫁给他,可是姐姐不愿,他们就逼爹爹,还打爹爹,所以我要习武打倒坏人。”女子听着这话脸色红得通透,她连忙捂住小女孩的嘴,低着头说道:“多谢两位先生,我先带小妹回家了。” 说完,女子抱起小女孩转身就走,周厌从地上跃起喊道:“在下周厌,敢问姑娘姓名?” 女子脚步顿了顿,低声说道:“云冉。”说完便加急了脚步走远开去,只剩周厌站在原地不断念叨着这个名字,直到于琅带着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哟,看上人家姑娘了?” 周厌看着于琅,然后迷迷糊糊地说道:“于琅,我好像喜欢上她了。”于琅嘲笑道:“不是吧,你才见人家姑娘一面就说喜欢?”周厌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说完,周厌便低着头走回了武馆,于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 苍南城烟柳巷,深夜里的笙歌繁华落了幕,便只剩下几处寥落和无声的风,等待着又一个黑夜再次带来欲望的张狂,醉春楼的屋檐下,长明的红烛跃动着摇曳的光,与红霞相称。 一身张扬红衣的女子站在楼顶栏杆处,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炊烟四起的苍南城,眼中无悲无喜,平静地犹如无风的水面,身后,一个穿着简单银色长衫的女子端坐在桌前,有些笨拙地温煮茶盏调着茶水,神色认真。 敲门声谨慎地响了几声,红衣女子挥挥手说道:“进来吧。”话音落下,一个客商模样的人便走了进来,跪在女子身前说道:“楼主,这是东境传来的消息。” 女子接过风尘仆仆赶路而来的手下递上来的竹简,轻轻掀开看了一眼:自东境富春港停靠,五处据点被破,顾筠。 女子的目光落在最后两个字上,许久之后才回过神,她将竹简重新包好然后放到手下的手中,说道:“送到赋阳村竹屋,交给顾枝。”手下点点头便起身出门行动,女子又站在原地片刻之后,才坐在银衫女子身前,端起滚烫的茶水浅浅喝了一口,评价道:“有进步。” 银衫女子问道:“什么消息?”红衣女子放下茶盏说道:“找顾先生的。”银衫女子有些诧异:“顾先生?”红衣女子点点头,说道;“顾先生本就神秘莫测,更无人知其来历,所以来者也不知究竟是敌是友,就交给顾枝去处理吧。”银衫女子点点头,然后欲言又止起来,红衣女子看了一眼,笑道:“你想问他的消息?” 银衫女子点点头不说话,红衣女子调侃道:“他走了这么久可从没来过什么信,你还惦记着他?”银衫女子摇着头说道:“只是想知道他又走到了何处罢了。” 红衣女子俯过身去,她琉璃般的晶莹双眸深深看进银衫女子的眼底,认真问道:“程鲤,他不是个会为了谁而停下脚步的人,更没人知道他究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比我们都要更了解他,你这样,不会有结果的。” 素喜长衫,与醉春楼、烟柳巷格格不入的程鲤低下头说道:“可是,我答应了要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我从来只为了这而活。”红衣女子摇摇头说道:“不,程鲤,他当初决意要独自离开便是不希望任何人受了禁锢,每个人都该想清楚自己的内心,你要问问你自己。” 程鲤难得地露出一抹笑,只是有些苦涩,她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我早就习惯了跟着他,以致于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问,好像如此就会丢了什么。” 红衣女子站起身来重新独自走到栏杆处,她抬起手中凉却的茶一饮而尽,轻声说道:“三年了,该放下的,该念着的,总要有个答案。”程鲤没说话,她站起身出了门去,于是空旷的楼阁中便只剩下了红衣女子一人。 她披着鲜艳的红衣,站在蔓延而来的夜色中,风吹乱她的发。 骆钦巷的守平小肆在黄昏时才难得多了几分人气,旗岸忙着招揽客人和端菜取酒,没能空出时间小声骂上几句坐在柜台后无所事事的师父,他擦着汗水陪着笑脸,看着手中的银两无比满足。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旗岸招呼着后厨的伙计喝了几碗酒,然后结束了一天的忙碌,颓废地坐在擦得铮亮的长椅上怨声载道:“师父……加钱!” 穿着布衣的老者从柜台后站起身来,提着酒走向后院说道:“今天还差着一个时辰呢。”旗岸噌的一声跳起来,慌忙跑到后院蹲在墙边,不敢再多嘴提起加工钱的事,担心师父明天再加几个时辰,那就连睡觉都没时间了。 傅庆安从院子后门处走了进来,提着桃花巷的好酒走到老者身边,笑着说道:“谢先生,一起喝两杯?” 谢洵点点头坐在门槛处,傅庆安端来几盘下酒菜,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在可怜练功的旗岸面前喝着好酒,闲聊着,旗岸只能咬着牙忍住馋意,全神贯注在渐渐难以支撑的双腿。 傅庆安浅浅喝了一口酒,然后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谢洵,谢洵拆开来之后没有意外地得到了失望的消息,他将纸条揉碎,深深饮了一口杯中的酒,傅庆安问道:“还是没找到?” 谢洵点点头,傅庆安说道:“慢慢来吧,还有机会的。”谢洵看着夜幕中皎洁的月,说道:“我怕我等不到那天了。”傅庆安笑道:“谢先生可别乱说,要是您出了什么意外,我怕顾枝一刀把我砍了。” 谢洵也笑起来,说道:“那小子打不过你的。”傅庆安缩了缩脖子说道:“那不一定,他那刀可不简单了。”谢洵琢磨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渐渐沉默起来,傅庆安问道:“他那天还嘱托我不可再让您随意动用武功了,您可别冲动。” 谢洵说道:“冲动?呵呵,我老了,没那个力气也没那个精力去做什么冲动的事了,找了十几年都没找到,现在除了等还有什么办法。” 傅庆安犹豫着说道:“其实已经过了这么久,或许再也找不到了呢?”谢洵端着酒坛,说道:“只有再见最后一面,我才会相信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了过去,而在这之前,我便是为此而活。” 傅庆安没再多说什么,他从老者轻描淡写的语气中觉出了深刻的情绪,带着深深的不甘和念想。傅庆安站起身来走到旗岸身前,笑着说道:“来,今晚我再教你几招。” 旗岸激动地喊着:“谢谢傅大哥。”说完就要站起身,却被老者凌厉的眼神牢牢钉在墙边不敢随意动弹,傅庆安笑着说;“好好看着。” 话音落下,后院里便起了风。 月华绕着指尖,演化着世间百般的武学, 年轻人看着,如痴如醉。 第二十七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三) 屋子里亮着烛火的光,忽闪着融进月色中,暖暖地落在院子里,树叶摇落几层岁月的痕迹,对坐的人仍是熟悉模样。 魏崇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怎么先来了赋阳,不是要去东境吗?”顾枝往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扶音还是与以前一样,只要来了魏崇阳这里就会钻进屋子里开始琢磨那些堆积如山的古籍书卷,顾枝说道:“她说要先回来看看,反正从这边也不是去不了东境,就是绕得远了些罢了。” 魏崇阳的目光投向夜色中一片昏暗的青潋山,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当年没能赶回来。”顾枝摇摇头说道:“那时的奇星岛可离不开您。”魏崇阳摆摆手说道:“咱们就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顾先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但,是个好人。” 顾枝笑着说道:“当然,他当然是个好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明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却一句话也不肯说。”魏崇阳看着顾枝苦涩的笑意,认真说道:“顾枝,顾先生经历了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无法去苛责一个失去了太多的人,更无法去言说他生前的一切。” 顾枝将魏崇阳的茶盏沏满,说道:“我不怪他的,从未,我只是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总是带着秘密和悲愁,让人看不清,却也难过地受不住。”他低下了头,接着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和他说的话太少了,或者是我忘了他曾说过什么,是不是,他就是不想告诉我他们内心里沉重的悲苦,好像说出来了就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魏崇阳看着顾枝说道:“顾枝,顾先生当年带着你从外面来到赋阳村,他一个人建起那间竹屋,一个人洗衣做饭地拉扯你长大,陪着你和扶音一起观望这个世界、了解这个世界。他一直就在这山里,等你回来,无论是多远的距离。顾枝,这就是你看到的,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难道这还不够你去看清一个人吗,难道这还不够,你去记住那个一直护在你身前也站在你身后的至亲之人吗?” 顾枝抬起头看向魏崇阳,他看着面色沧桑的老者伸出手握住自己的手背,说道:“顾枝,不要把死亡抗在自己肩上,那是这世间我们唯一无能为力的东西。”顾枝扯着嘴角,不知是笑,还是溢出了悲伤。 释怀?只有时间才能带来抚平伤痕的力量…… 又或许,随着岁月落下厚厚堆积,那些难以忘却的便要更加刻骨铭心。 顾枝扯开了话题,他问道:“如今奇星岛初定,先生此时辞官不会有什么动荡吗?”魏崇阳摩挲着茶盏说道:“奇苍皇帝不是什么无能之辈,如今借着奇星岛初定的局面推行改革已可见他的远见和宏图,这几年来我凭着当年的威望为他留下来不少实干的人才,只要善加利用虚心纳谏,奇星岛真会有翻天覆地的那一天的。所以,现在如此年迈的我,除了坐在朝堂上镇压一下宵小之外,已没有什么大用了。” 顾枝点点头,笑道:“反正我是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朝政大事,躲得远远地乐得清闲。”魏崇阳笑骂道:“你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皇帝陛下和冀央是费了多大的功夫在找你,像你这种人要是能握在手中自然是极大助力,可要是躲在暗里,那就不是什么让人放心的存在了。” 顾枝耸耸肩说道:“先生可真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一介布衣,手无缚鸡之力又没什么远见卓识,哪能是什么助力,什么威胁啊。”魏崇阳正了正神色问道:“话又说回来,你又是为何躲着朝廷和降魔殿?” 顾枝帮着魏崇阳满上茶盏,随意地说道:“当年我见过冀央,也听说了他的想法和作为,可那真的不适合我,坐在幕后运筹帷幄、管着一大帮子人?还是冲锋陷阵、做一条只知道杀人的狗?”顾枝摇了摇头说道:“这些都不是我走出赋阳村想要的,而至于现在,不久前皇帝陛下的金令卫还找着我了呢,可是没用啊,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举世无双的大英雄早就散尽修为,安安心心做一个市井小民了,那些个左右天下的大事,可真是有心无力喽。” 魏崇阳看着顾枝满不在意的神色,问道:“当真是散尽修为,甘心流落市井?”顾枝点点头,魏崇阳再问:“为什么?”顾枝有些疑惑地看着魏崇阳:“什么为什么?” 魏崇阳问着:“为什么,甘愿只做一个普普通通之人,为什么再不动用修为?”顾枝觉出话语里细微的差别,感慨先生依旧如当年般睿智之余,也转换了神色,认真地答道:“因为所求不同,因为身边人依旧。” 魏崇阳愣了愣,然后仰天大笑,他伸手指着顾枝说道:“好你个小子,果然是长大了啊。” 年少时的莽莽撞撞、挥斥方遒,到了世间太平、众生安康,回过头看一看,便知那些翱翔九天的宏图大愿却怎么比得过身边人,于是放下当初的自己,然后握着自己的内心,再看一看世间的风景,从此山河万里,做一株摇曳的花,在漫山遍野的芳香中,自得岁月。 屋子里的光黯淡了一瞬,顾枝抬起头看着扶音在朦胧的烛火中走来,扶音走到魏崇阳身边,握住竹制轮椅的把手,俯下身轻声说道:“魏先生,夜深了,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魏崇阳点点头放下茶盏,在扶音和顾枝的照顾下进了屋躺在床上,老仆端着药碗走进来,服侍着魏崇阳喝下,然后顾枝和扶音便起身告辞,魏崇阳裹着厚重的棉被嘱咐道:“夜里走山路小心些,顾枝,照顾好扶音。” 顾枝点点头,扶音则握了握魏崇阳苍老的手掌,笑着道:“魏先生不用担心,您要早些歇息了。”魏崇阳拍了拍扶音的手掌,然后看着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院中的夜色里,许久之后他才收回视线,看向站在一旁的老仆,说道:“你也下去休息了吧,不用在这照顾我。” 老仆走到床边为魏崇阳掖了掖被角然后应声退下,空旷的屋内只剩下了隐隐约约闪烁着的一盏烛火与年迈的老人为伴,在昏昏沉沉间睡去了。 从那一天之后,云浅便会在午后书院结了课之后赶到武馆,饶有兴致地跟着周厌和于琅练着那些学了久了便显得枯燥无味的武学根本,即便身旁的那些个男孩子总是冷嘲热讽地捉弄,但云浅却总能咬着牙做到最好,渐渐地不再需要周厌和于琅在一旁严加看管,也没什么男孩子敢随随便便欺负云浅了。 这一日又是黄昏,武馆的门一打开,操练得筋疲力尽的孩子们便一窝蜂地窜出去,只有云浅留下来帮着收拾些器具,打扫干净屋子,才认认真真地向着黄草庭和于琅行礼,然后在周厌的陪同下走回家去。 无视了于琅和黄草庭一如既往的戏谑笑脸,周厌自然而然地领着云浅走到了城西壶琛巷的千岭茶馆,然后站在门外目送着云浅走进家去,远远地,周厌却只是看着那个穿着一身干净白裙的女子从柜台后起身,笑着抱起云浅,似乎在问着今天的课程如何、有没有累着了。 周厌就这么站在街角处,视线穿过了人来人往,满怀赤忱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 周厌转身离去了,他再次庆幸今天一样没有被发现,然后走得远了便欢快地跑起来,似乎只这一刻便足够快活自在了,他笑得干干净净,像个孩子般,身后人潮入织,远远地,女子站在门外,看着他渐渐走远。 云冉站在门外望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清了,才听见云浅正站在脚边问道:“姐姐,你在看什么啊?”云冉回过神来,她慌乱地捋了捋发丝,回道:“没什么。饿了吧?走,吃些东西去。” 夜里收拾干净之后,茶馆便关上了门,云浅在云冉的照顾下沉沉睡去,看着楼下柜台后的烛火还亮着,云冉叹了口气走下楼,来到垂着头喝酒的父亲身边,轻声说道:“爹,别喝了,快些睡了吧。”云河迷迷糊糊地回过神来,他藏好手中的酒坛,然后笑着说道:“爹没事,你也快去睡了。” 云冉咬着唇站在原地不动,云河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受欺负了?”云冉摇摇头,许久之后抬起头来说道:“爹爹,女儿愿意嫁的。”云河皱着眉问道:“你说什么?” 云冉抬起头看着云河,说道:“爹爹,我愿意嫁给林幕的。”云河压抑着声音吼道:“你在胡说什么!”云冉加大了声音说道:“爹爹,答应林家吧,别再坏了生意和身体了,云浅还小不能让她受这么多苦,女儿嫁过去哪怕是做妾,至少也能不再有那么多麻烦了。” 云河摇头吼道:“不行,我不答应!这苍南城谁不知道他林幕的名声,你嫁过去就是羊入虎口,我就是搭上这条命也不会答应的。”云冉落下泪来,她低着头压抑着声音哽咽道:“可是爹爹,还有云浅啊,我不能那么自私,云浅不该受这么多苦的。” 云河哽住了,他抬起头,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第二日,苍南城日渐繁华的城门处走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他戴着残破的斗笠,腰间系着厚重布条包裹的神秘物件,他抬起头看了看苍南城巍峨的牌匾,笑了笑便进了城。 正值午后时分,各家的酒楼茶馆正热情地招呼着过往的行人,年轻人左右看了看便随便选了一家酒楼,来到二楼栏杆边上坐下,点了一壶清酒和几盘招牌菜,独自坐在那里悠哉游哉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他似乎满是好奇,特别是远远地望见了街边的书院,更是移不开视线了。 在那里,女子同样穿着简单的长衫和男子坐在一处,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先生授课,手上还不时记着什么,年轻人眯着眼认真瞧过去,是漂亮的正楷字迹,年轻人有些汗颜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笑了起来。 坐了一会之后,他掏出几块银钱放在桌上,便离去了。 在城里晃悠了几个时辰,果不其然地没有找到任何据点所在,不得不感概这个所谓“醉春楼”的力量之恐怖,且不说这一路来从未断绝的追踪和监视,便是那些好不容易寻着的据点都得花上不少功夫才能打听出些蛛丝马迹,如今到了这南境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就能找到隐藏在各个出其不意角落里的“醉春楼”。 哦,倒是听说了这城里烟柳巷的那家醉春楼,不过像这种光明正大开张营业的,可却是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出来的,也绝不会是真正的“醉春楼“据点”所在。 嗯,经验之谈。 年轻人就这么带着失望和好奇地闲散逛着,然后便走到了一间装饰简朴的茶馆之外,看着其中似乎请了说书先生,便带了几分兴趣地走了进去。 年轻人才在门边坐下,柜台后打着算盘的女子就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客官需要些什么?”年轻人随意说道:“来些桂花茶就好。”女子点点头然后招呼着一旁的伙计去准备,随后便要行礼退下,年轻人却突然出声叫住了她:“欸对了,现在这说的是什么故事啊?” 女子看了看帷幕之后的说书先生,答道:“哦,好像是当年南境白发医仙的故事。”年轻人愣了愣,他抬起头看着女子问道:“白发医仙?”女子看见年轻人透亮的双眸中似乎有些异样的情绪,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称是,年轻人点点头念叨道:“有意思。”便转过身去认真地听着。 此时说书先生正说道当年白发医仙不畏鬼门关恶鬼的强大威势,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城主府中,暗中下药为民除害的故事,搭配着说书先生刻意营造的氛围和人们记忆里那些黑暗的时光,白发医仙便仿佛是个降世的仙人般救民于水火,不畏艰险、英勇果敢……年轻人只是端坐在原地认真听着,却渐渐地冷了神色。 再说到“地藏顾枝”除魔卫道,破灭鬼门关恶鬼之后白发医仙再次出山,周游南境各处为民诊治,却不收取一丝一毫,只是赤着脚走遍了南境的山川河流,深入穷乡僻壤,为休养生息的百姓们消解苦难,带来希望…… 不知不觉地,年轻人皱起了眉,他看着四周那些个面带敬仰的看客听众,似乎有些意外地从无数神色中觉出真情实意的流露,坐在不远处的一位老者还默默流下泪来,年轻人听见那老者对着周边人说道:“当年我家老婆子身患重病几乎不治,医仙大人妙手回春才捡回一条命啊。” “是啊。”一旁有人附和道,“我家老二当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是医仙大人费尽千辛万苦采了药草才救回来的。” 台上,说书先生义正言辞地歌功颂德;台下,围坐着的人们神色动容地追忆往事。年轻人就坐在这看似荒唐的无数生息之间,竟是慢慢地慌乱起来。 年轻人咬紧了牙关,他闭上眼不再看周围的一切,只是想起了无数个雷雨交加的深夜,还有藏在幽深林间杂乱狭小的木屋,他睁开眼无比坚定地握住了腰间紧紧缠绕的,刀。 年轻人端起茶盏和几盘精致糕点走到邻桌,笑着弯腰行礼说道:“诸位前辈,可否同桌片刻?小子对于白发医仙的故事实在仰慕许久,望诸位不要介意,容我多听一听。” 围坐在一处的几人面面相觑片刻,显然对于年轻人“前辈”的称呼有些受宠若惊,但也没有犹豫太久便招呼着年轻人坐下,随即那最先出言感慨的老者又接着说道:“其实当年医仙大人倒也不止一人行走南境,听说他还带了一位年轻女子同行,说是他的弟子。”旁边有人附和着说道:“我也听说了,有人说那女子是医仙大人的女儿,但也有人说医仙大人并未婚娶,总之对于医仙大人的来历却是没什么人知晓的。” 听到这里,一侧有人凑了过来,面带傲然地说道:“其实我知道医仙大人的来历。” “哦?”听着这话一旁的人都围了过来,年轻人也放下了茶盏转过身去看着开口之人,那人见众人视线都聚拢而来,便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曾听说过当年医仙大人隐世之时乃是在一处名叫赋阳的偏远村庄内,有不少人都曾去过那里求取医仙大人的医治,只是后来医仙大人行走南境之后便失了踪迹,渐渐地也就无人知道医仙大人到底在何处了。” 年轻人问道:“意思是说,医仙大人便来自那赋阳村?” 说话那人摇摇头说道:“医仙大人究竟从何而来无人知晓清楚,但至少可以确信的是医仙大人曾在赋阳村住过。” 第二十八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四) 木台上,稍歇片刻的说书先生又开始了故事,人们慢慢安静下来认真听着,年轻人则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隐约地,门外街上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接着坐在茶馆内的人们便听见木门被猛地踹开,一个熟悉的跋扈声音响起:“方兄,请!”然后乌压压的一群人就挤进了茶馆中,坐在柜台后对着账簿的女子站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那声音来到柜台前,对着身旁一个穿着华丽锦衣的男子说道:“来来来,方兄品鉴品鉴,我这位小娘子姿色如何啊?”锦衣男子挥着折扇上下打量着女子,笑着说道:“林兄眼光果然不错,这小娘子我见犹怜啊。” “哈哈哈哈!”林幕仰天大笑起来,他伸出手紧紧攥住女子的手掌摩挲着,对着身旁一身锦衣的方潜说道:“方兄客气了,到时我与这娘子的婚事方兄可一定不能缺席啊。”突然的,林幕感觉手中似乎有些空荡荡,转过头却发现女子竟远远地躲了开去,面露不悦和嫌恶,方潜摇着扇站在一旁看着林幕,戏谑地笑着。 林幕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觉得落了面子,有些恼羞成怒地低声吼道:“你躲什么,不是你让你父亲答应婚事的吗,现在还装什么小娘子姿态,反正早晚是本少爷的人。”女子咬着唇,眼中慢慢地红了起来,她却只是一句话都不说。 方潜环顾了一圈茶馆,状似无意地说道:“林兄这丈人家中也有几分家财嘛。”话语中的嘲弄和不屑表露无虞,林幕自然听出了其中对于自己对付这种普通人家还如此无能的嘲讽,他咬紧了牙关对着女子吼道:“你给我滚出来,本少今天就把你接回府上去,我看你还装什么装。” 女子摇着头躲在柜台后一动不动,视线紧紧盯住林幕,满是仇怨,林幕看着这双倔强的眼,怒气更是难以抑制,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作为恐怕真就被身边这位从京都而来的贵公子看扁了,于是他挥挥手示意身后的手下汇聚过来,看着女子说道:“今日你要么与我回府,要么我就砸了你这茶馆。” 听着这话,还未等女子开口便有许多茶客悄悄溜了开去,满堂寂静间只余下台上的说书先生还在抑扬顿挫地讲述着。 女子看着人流散去的茶馆,咬着牙开口说道:“林公子何必如此,不日我便将与你成亲了,如今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登门打扰,这不合礼数。” 林幕冷笑起来:“礼数?我可管不了什么规矩和礼数,今日我就要你与我回府,答应还是不答应?”女子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外出采购的父亲和下学的云浅就快要回来了,再拖下去这林幕恐怕真的要砸了茶馆,甚至对爹爹和云浅出手,这是女子如何也不肯答应的,可若是答应林幕的要求,这一入府去恐怕就是一生一世的事了,叫人如何甘心? 女子站在原地,只觉黄昏的光都布满了寒意,阴沉沉的暮色披落在身上,挣不开逃不脱,女子抬手拭去眼角垂落的泪,仰起头便要答应了林幕的要求,却没有看见林幕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不知何时起身的手拿斗笠的年轻人,她在张口的那一瞬,只听见了一个有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冷冷传来:“不去。” 女子扭过头去,便看见一周厌正牵着云浅的手站在门外,神色冷淡,不知为何地,女子觉着让这人看见眼前这一幕简直像要了命一般,顿时泪水就再也止不住地流淌而下,脸色也苍白如纸。 林幕和方潜都转过身看着那个站在门外的年轻男子,林幕冷声问道:“你又是谁?凭什么说不去。” 周厌视线落向站在柜台昏暗中的女子,隐约地瞧见了那晶莹的泪水,他神色愈加冷了起来,简直犹如腊月寒天中的锋利冰锥,林幕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一旁的方潜也皱起眉躲在了下属之间,周厌蹲下身看着云浅说道:“云浅,先生再教你几式功夫好不好?”云浅怒视着林幕,点点头坚定说道:“好!” 周厌站起身来看向林幕说道:“我谁也不是,只不过是来打人的。”林幕强撑起气力笑起来:“哼,你知道我是谁吗?啊?打我,你有本事就试试。”周厌摇摇头:“你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先来招惹,那就在今日解决了吧。” 周厌牵着云浅走进茶馆,林幕和方潜带着一众手下退到了茶馆内,尽皆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严阵以待,周厌示意云浅走到柜台中去与云冉待在一处,然后他抬起眼看了一眼云冉,却一句话也没说,他转过身去看着方潜问道:“我不认识你,不过现在你可以选一选是不是还要和那家伙站在一起。” 方潜看了看身边的林幕,沉吟片刻后说道:“我倒是要看看,你一人如何对付我方家和林家。”周厌扯开嘴角冷笑道:“那你就好好看看吧。” 说完,他扭过头看了眼仍站在茶馆内的年轻人,认真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离开承源岛来了这里,不过既然你站在这就替我关一下门吧,叙旧的事待会再说。”年轻人笑着走到门边,戴上斗笠靠着门紧紧合上,低声说道:“真是无情啊,刚才看到你我可是好生惊讶了一番呢。” 周厌没再理会周遭其他,他甩开每日精心准备好的长袍,露出紧紧束缚住手腕的沉重铁块,他小心地取下然后活动活动手脚,看着摆好阵形的一众人,说道:“好久没好好活动手脚了呢,一起上吧。” 然后云冉便看着无数的人影被一股席卷的风吹散,眼花缭乱间只能细微地捕捉到那人闲庭信步的动作,似乎轻描淡写地落在人身上却就在一瞬爆发出强大的威势来,即便是外行人都能看出这一招一式间力道的掌握,留住性命却足够让人生不如死。 云冉有些看得呆了,她只知道他是武馆的先生却未曾真真切切地看他动过手,更未曾见过他如此凌厉的做派,似乎与往日里的那人差得有些远了,只是她却没有丝毫惧怕,反而觉得欣喜,原来那个呆呆傻傻只知道留个背影的男子还有如此意气风发的一面。云冉觉着这人在眼中变得更加清晰起来,慢慢地要走进心里去了。 周厌没有留手之下,不消片刻地上便躺满了蜷缩成一团的人,只剩下了瑟瑟发抖的林幕和强自镇定的方潜,周厌走上前去,凛冽的一掌将方潜拍倒在地,然后看着林幕说道:“从今往后不得再来打扰云冉一家,更不可再行此等强取豪夺之事,否则,我便拆了你林家。听明白没有?” 林幕跌坐在地,茫然地点着头,周厌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一拳砸在林幕的脸上,生生将半张脸毁了去,凄厉的惨叫声还未响起便又被一掌拍晕过去,周厌站在一众人间,神色冷峻不见悲喜,如同一座掌管杀伐的神像。 年轻人离开木门,走远了些,然后木门便被硬生生踏破,一匹高大的骏马站在门外街上,容貌俊美犹如女子的黑衣男子俯下身看了看屋中,笑道:“哟,原来是‘梅花落’周厌大人啊,难怪有如此本事。”这声音没有传远去,只有站在茶馆内的众人听见,年轻人戴着斗笠低下头琢磨着这名字,似乎憋着笑。 周厌看着坐在马上的男子,皱着眉问道:“你谁呀?” 男子回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大人为我们省了不少事,我们也可帮周大人收拾一下局面。”周厌问道:“什么意思?”男子抽出一张圣旨来念道:“京城方家与苍南城林家官商相互勾结,欲掠我朝财富偷渡离岛,更是嚣张跋扈随意害人性命,特此由降魔殿收押候审。” 男子收回圣旨:“大抵是这么个意思。”周厌点点头:“哦,那你们就赶紧把这些人拖出去吧,别坏了人家做生意。”男子拱手称是,然后挥挥手示意身后的降魔殿之人将瘫倒在地的众人拖了出去,再次行礼说道:“那在下便告辞了。” 周厌突然抬起手说道:“等一下。”黑衣男子转头看向周厌,疑惑问道:“还有何事吗?”周厌指了指碎裂在地的木门,说道:“记得修好。”黑衣男子愣了愣,然后咧嘴笑道:“好的。” 周厌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男子也骑上马带着一众人回了降魔殿,一场闹剧来的快去的也快,周厌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发展,他都准备好叫上于琅一同去拆了林家了呢,结果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解决了。 周厌俯身捡起掉落在地沾染尘埃的长袍搭在身上,无视了一旁的年轻人径直走到柜台前看着云冉问道:“你,没事吧?” 年轻人看着这一幕识趣地走到门外等着,没有打扰,当然,有没有偷听就不知道了。 云冉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低声回道:“我,没事。”周厌挠挠头说道:“那就好。”然后便沉默了起来,往日里恶补的话本和演习在此时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根本不知高该如何与眼前的女子继续交谈言语。 周厌察觉自己的脸颊慢慢热了起来,更是拘谨得不知所措,倒是云浅走出柜台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先生,你好厉害啊。”听着这话云冉也问道:“你没受伤吧?” 周厌摆摆手说道:“我没事的,就这些家伙还伤不了我。”云冉点点头,沉默片刻后认认真真行了一礼说道:“今日多谢公子相救了,小女子无可为报。”周厌慌忙说道:“没事没事,那些家伙向来作恶多端,如此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云冉安静了片刻终于还是轻声说道:“以后公子送小浅回来,也可进来喝几杯茶,不收钱的。”周厌愣了愣,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知如何回答,云冉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周厌,问道:“公子不愿意吗?” “啊?”周厌回过神来,忙道:“不是不是,我我我,以后会进来的,我会的。”说着说着周厌低下头去,双手纠结在一处,云冉觉着好笑,抿了抿嘴角,说道:“公子要不先回去了吧?你的朋友还在门外等着呢。”周厌点点头说道:“哦对,那我先走了,你们也收拾一下早些休息吧。” 云冉点点头,视线始终落在周厌身上,看着他走到门边说道:“这门我明天会来帮着修的。”云冉笑起来,点着头柔声说道:“好,那小女子明日就在这等着公子来。” 周厌不敢再做停留,拉起年轻人转身就跑开去。 “师兄,我倒是没想到,你当年离开之后是来了奇星岛。” “当年魔君祸乱奇星,我便来了,你呢?你不是还要回去旌阳复仇吗,怎么来了奇星岛。” “宋家,没了。” “没了?你干的?” “嗯。” “那你来奇星岛是做什么?” “找人。” “找人?谁呀?” “一个故人。” “当年丢下你和你娘的人?” “是,我听说他在奇星岛就来了。” “如果在奇星岛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找找。” “不用,我已经有消息了,明日我就去赋阳村看一看。” “等等。”周厌在武馆门前停下脚步,他认真地看着年轻人,伸手摘下他的斗笠,问道:“你说什么?赋阳村?你要找的人叫什么?” 年轻人看着周厌说道:“顾筠。” 周厌手中的斗笠跌落在地,他走上前去紧紧盯住年轻人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顾生,你确定你要找的人是顾筠?” 远赴重洋而来的顾生点点头回道:“是的,这个名字我不会记错,更忘不了。” 周厌摇着头说着:“这怎么可能。”顾生皱着眉问道:“师兄,你认识他?” 周厌看着顾生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声开口道:“何止认识啊,当年我们还曾与顾先生一同在赋阳村住过一段时日。而顾先生在魔君祸乱那些年更是行走天下为民消灾解祸,是真真正正的当世医仙,没想到,没想到你找了这么多年的人便是顾先生。” 顾生愈加疑惑了起来,他接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厌回头看了看武馆,拉起顾生的手走到一旁一间酒馆内,挑了个偏僻无人的厢房坐下,关上了门之后才犹豫着开了口:“顾生,我知道你与你娘亲这么多年来过得如何艰辛,我也知道,你对那当年抛弃了你们的人有多么怨恨,可是……可是,顾先生真的是一个,好人啊。” 说到这里,周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了,顾生坐在周厌对面说道:“师兄,我不知道你与他之间有什么样的纠葛和关系,但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当年的事已是定局,所以不管怎样我都得找他要个说法。” 周厌抬起头看着顾生,斟酌着语气开口说道:“顾生,其实顾先生他,他已经去了。” 顾生愣了愣,他猛地站起身吼道:“去了?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去了?”周厌起身按住顾生的肩膀,沉声道:“一年前顾先生身患不治,已然去了,是我们为他抬棺入了墓。” 顾生摇着头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他颤抖着声音不停地说着:“不,这不可能。” 周厌没再说话,他只是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顾生茫然失措,心中不知为何地疼了起来,为什么命运要如此地戏弄人?顾先生那般好的人去得仓促,如今寻了过来的顾生却难再见一面,无论是怨恨还是追忆,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一捧黄土落在了空处,再无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彻底昏暗了下来,顾生跌坐在地,沙哑着声说道:“赋阳村在哪?” 周厌看着顾生脸上坚定的神色,没有多加劝阻什么,只是将去往赋阳村的详细路径说了出来,看着顾生起身便要赶路,周厌想起某人似乎也回了赋阳村,便将一些话埋在心底没有言说,他只是站起身送着顾生离开了苍南城,最后轻轻说了一句:“到了赋阳村不要冲动,多想多看,你会明白一切的。” 顾生没有开口言语,他低着头戴上斗笠,在深沉的夜色中消失了踪影,周厌也回过身回了武馆。 赋阳村浮山湖旁,晶莹的月色浮动在清澈水面上,顾枝展开手中的纸条认真读着,扶音披着长袍从屋内走到顾枝身旁,问道:“怎么了?是鱼姬姐姐那边有什么消息?” 顾枝将写着顾生行踪的纸条递给扶音,沉声说道:“来找顾先生的?究竟是何人?” 扶音恍若未闻,她只是看着纸上“顾筠”二字,陷入了沉默之中。 顾枝摇摇头回身带着扶音走回竹屋,说道:“算了,管他是谁呢,既来之则安之,我就在这等着便是。”扶音抬起头看了眼顾枝沉稳的面容神色,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顾枝耸耸肩无奈说道:“对于先生我又知晓多少呢?所以所有的一切便只需等待好了……反正,他也帮不了我了。” 扶音转过身抱住了顾枝。 皎洁月光揉进烛火中,亮堂堂地一片暖意,包裹着竹屋中的两人,相依为命。 第二十九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五) 夜里的降魔殿依旧灯火通明,更不用说今日这热热闹闹的抄家和全城的搜捕,此时的降魔殿地牢内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全是那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的世家大族中人,喧闹着抵抗着,有时还夹杂了几声凄厉的惨叫。 唳钧坐在正堂内忙得焦头烂额,当初天下安定之后本想着躲到这南境深处远离朝政、修养歇息片刻,却哪知陛下竟就单单挑了苍南城做革新的起手处。这不,今日竟是下了圣旨抄了世代盘踞苍南城内的林家和与其有关的各大世家,不仅降魔殿全员出动,城主大人更是亲自带着守城士兵大肆追捕,誓要将那些习惯了掌控苍南城权势财富的世家铲除个一干二净。 正烦心一些个嘴硬不肯开口的世家中人,门外就传来了一个习惯了闲散做派的声音:“看来这几大世家给唳钧指挥使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啊。”唳钧抬头看去,果然看见了那个一身黑衣的俊美男子正摇着扇走来,唳钧放下手中的毛笔,揉着手腕靠在木椅上,呼出一口气说道:“麟书大人倒是看起来闲得很啊,不如来我苍南城降魔殿帮帮忙呗。” 降魔殿第二正司麟书摇摇头笑道:“诶,可别,在下不过是替皇帝陛下传达圣旨,这些个审问盘查之事就交给唳钧大人吧。”唳钧无奈说道:“你这家伙成天每个正形,就知道和冀央一块躲在宿微城里,这么多繁忙的事就都推给别人,当得个好甩手掌柜啊。” 麟书耸耸肩答道:“这可怪不得我,陛下是看你勤勉能干才放心委以重任的,你可不能抱怨啊,这是圣恩。” 唳钧撇撇嘴在心中念道:这圣恩给你要不要啊?不过既然圣旨降了下来,唳钧自然会尽心尽力地配合那位新来的吕谦麟城主,推行陛下和魏先生定下的新政。 不过唳钧还是有些疑惑地问道:“不对啊,按你这家伙的性子应该不会主动揽这些差事才对啊,北境到南境的路途可不短,我可不信你这懒散惯了的家伙只是为了出门踏青来了?” 麟书在唳钧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无所事事地翘起二郎腿,打了个哈欠答道:“不错,我来苍南城确实另有要事。”唳钧好奇问道:“怎么?你不会也是为了那‘地藏顾枝’而来吧?” 麟书笑道:“说到这‘地藏顾枝’,却也真是躲在你这苍南城内呢,我听说陛下的金令卫回去之后确实带回了些消息,虽然具体还未得知那位究竟隐居何处,不过听说那位万民敬仰的大英雄已经散去修为,自甘流落市井做一个平常百姓了,当真也是有些唏嘘。” 唳钧点点头说道:“果然是寻到了吗?我说那金令卫怎么无声无息就溜走了,原来是有所收获啊,不过若是那人真的散尽了修为倒也真是可惜了,那一身举世无双的武学造诣,常年高踞天坤榜之上,若能为我朝所用……唉,不过想来这也算作是一个英雄人物最好的结局选择了吧,至少急流勇退也能自在逍遥。” 麟书点点头不置可否的模样,唳钧看向麟书,想了想问道:“你既然不是来找‘地藏顾枝’的,那又是有何要事?”麟书笑着道:“私事,秘密。” 唳钧挥挥手不以为意地说道:“那就与我无关了,别闹出太大动静来就是了,若是需要降魔殿之人相助,自己领一些人去就行。”麟书站起身说道:“不用,不是什么大事,谢啦。”唳钧挥手示意麟书自己忙活去,然后就又埋首在堆积的卷宗间,麟书则摇动着扇子离开了降魔殿,径直向着烟柳巷而去。 刚刚送走了周厌的醉春楼楼主和程鲤对坐在楼顶栏杆处,程鲤问道:“既然是与顾先生有这种关系,我们需不需要帮着处理一下?顾枝恐怕应付不来。”依旧是一身红衣打扮的绝美女子摇摇头说道:“不用,这种事只有顾枝自己能解决,我们什么也插不了手。” 想了想,红衣女子说道:“不过周厌说得对,还是再派些人去承源岛多打听些当年的事情吧,毕竟当初顾先生拜托醉春楼查的东西从来都只有师父留下的那些人知道一些。” 程鲤点点头不再说话,红衣女子从一旁桌子上抽出一卷竹简来丢到程鲤怀中,笑着说道:“喏,有消息了。”程鲤慌忙地接住竹简,轻轻展开看了两眼:于望仙岛挑战岛主战而胜之,于瀚兑海域覆灭海盗数千人…… 程鲤将竹简收入袖中,拱手行礼道:“多谢楼主。”红衣女子挥挥手示意算不得什么,眼角余光落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瞥见了一个突兀的身影,她皱着眉呢喃道:“这人怎么有些眼熟?” 程鲤向街上望去却没能瞧出什么,她看向红衣女子有些疑惑。红衣女子看着那人径直向着醉春走来,便回身向着程鲤说道:“你先回去吧,应该是有客人要上门了。”程鲤问道:“不用我在一旁吗?”红衣女子笑道:“不用,若是真有危险我自己应付得来。”程鲤想了想眼前这位娇媚女子深藏的恐怖实力,点点头便带着竹简退下了。 红衣女子则正了正衣装将身前的茶盏满上,耐心等待着客人上门。不消一刻,门外就传来了小厮的通报声:“楼主,降魔殿正司麟书大人有事寻您。” 红衣女子示意小厮将麟书带来,然后便自顾自饮着茶,木门推开,面色阴柔俊美恍若女子的麟书穿着一身肃杀的黑衣走进来,他娴熟地坐在红衣女子的身前端起茶盏,笑着说道:“师妹,好久不见了啊。” 红衣女子神色冷淡:“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师兄啊。”麟书摇着折扇笑着说道:“怎么师妹这么多年未见师兄了,现在却都未见喜色啊?”红衣女子冷笑道:“自然是欢喜的,欢喜能有这么多年见不着你。” 麟书摇摇头:“口是心非,师兄这般绝世容貌的男子师妹还能往哪寻得啊?”红衣女子抬头看着麟书,认真答道:“师父。” 麟书愣了愣,但又似乎早就料到红衣女子会如此作答,他不以为意地喝着茶,说道:“师妹,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因为当年我离开你和师父生气啊?”红衣女子哼了一声,冷声道:“倒也不算生气,像你这般胆小懦弱之人还入不得我的眼。” 麟书放下茶盏自顾自满上,然后说道:“师妹可真是让师兄一通好找啊,若不是陛下的金令卫回去通报了‘地藏顾枝’便在此处,我又如何能够这般轻易寻到师妹呢?” “这又是哪来的道理,为何‘地藏顾枝’在苍南城师兄就料定了我也会在。”红衣女子不带丝毫情感起伏的声音说着。 麟书说道:“师妹倒也不必在师兄面前这般掩瞒,这么些年我好歹也混了个降魔殿第二正司的名头,‘修罗九相’的诸位我们还是掌握了不少消息的。”麟书俯过身去,看着红衣女子说道:“‘罗刹鱼姬’?” 鱼姬依旧没有丝毫面色的波动,她只是直视着麟书的双眼,看着他打算做出些什么事来。麟书重新端坐在桌子对面,接着道:“放心,‘修罗九相’我们虽然还未全部调查清楚身份,但也不会大肆将诸位的身份透露出去,再加上那位‘地藏顾枝’又明确拒绝了为陛下做事,那么就让当年的故事成为传说吧。” 麟书坐回木椅中,他正了正神色看向鱼姬说道:“什么朝堂、什么降魔殿,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鱼姬,今日我来找你只为了一件事。”鱼姬眯起琉璃般的双眸,问道:“何事?” 麟书闭上了眼,叹道:“其实当年我找到了师父的尸体。”鱼姬愣住了,她皱着眉追问道:“你什么意思?”麟书重新看着鱼姬说道:“当年我一直在北境寻找师父留下的通往魔宫的暗道,后来我寻着一路走下去,便见到师父死在了魔宫之后的那座山前。” 鱼姬尽量收敛住心神,她语调平稳地问道:“然后呢?” 麟书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佩和一卷竹简,他将玉佩和竹简递给鱼姬说道:“这是师父死之前攥在手中的,竹简里师父留下了遗书。” 鱼姬打开竹简,借着通明烛火仔细看着。麟书只是静静看着鱼姬精致的面容,没有出声打扰,直到鱼姬指尖苍白地放下竹简,麟书才沉声说道:“当年师父将醉春楼留给师妹,并未打算继续保留遍布奇星岛的谍网,所以也将那块玉佩带走了,师父在竹简里说的清楚,这玉佩可以调动他当年行走天下之时在各处岛屿留下的关系网,如果真能将这一股力量汇聚起来,那天地间之事便尽入我们眼中了。” 鱼姬冷冷看着麟书:“当年魔君突袭奇星不久你便逃了出去,师父的生死你全然不顾,如今倒要来夺回师父留下的醉春楼和权力了?” 麟书扯着一个难看的笑来,带着深深的苦涩,他沉声说道:“当年我意外发现师父在奇星岛之外各处岛屿留下的力量便想着出去寻到,也许对于奇星岛和师父来说都能有所助益。无功而返之后再回到奇星岛,师父却已经前去魔宫了,于是我找了那么多年才找到了暗道和师父的尸首。” 麟书看着鱼姬,认真说道:“师妹,我知道你怨我当年没有留下来照顾师父,也没有护着醉春楼,这般过错我此生难以弥补。但我也知道你既然没有荒废了师父留下的‘醉春楼’那便也是另有打算谋划,我知你从小便志在高远,那么师父留下的这块玉佩你是希望就此蒙尘还是重泛光华?” 鱼姬冷笑着:“从小志向高远?师兄又是从哪来的论调,鱼姬拜入师父门下时已然不再年幼,师兄也不必强扯些不存在的回忆,至于这玉佩……” 麟书看着鱼姬问道:“师妹究竟如何打算?”鱼姬垂着眸反问道:“师兄既然带着玉佩和竹简找上门来,应该也是早有安排了吧。” 麟书深吸了一口气,他说道:“师妹,这既然是师父最后留下的东西那么如何也不能够就此没落,我之所以一直在寻找师妹就是打算将这东西亲自交到师妹手中,‘醉春楼’由师父当年一手创立又交到了你的手中,那么现在身为楼主的师妹便自然拥有所有的决策权力,所以师兄来问一句,师妹可愿再现师父当年荣光?” 鱼姬看着麟书,她不知道身前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师兄为何没有将这代表了恐怖权势的玉佩据为己有,若是说一直以来自己都怪错了他,但当年畏怯逃跑一直不敢归来却又是此人?鱼姬沉默地磋磨着手中的玉佩,然后便见麟书站起身来,拱手一鞠行礼:“楼主,麟书愿携玉佩行走各处岛屿,重新聚拢起师父留下的遗赠。” 鱼姬看着麟书问道:“麟书,你可知此去凶险难测?若是那些人不再听命此玉佩,不再记得师父,那你拿着玉佩妄图收拢他们便是上门送死。”麟书笑着答道:“万死不辞。” 鱼姬皱着眉看着麟书与师父极其相似的一身气度和那俊逸面容,许久许久,麟书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而鱼姬便沉默着将竹简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开口说道:“既然师兄心意已决,那么我便派几个人为师兄所用,玉佩就交给师兄了。” 麟书抬起头,神色肃穆地看着鱼姬说道:“麟书,领命。” 鱼姬将玉佩抛到麟书手中,冷声道:“师兄也大可收拢势力之后销声匿迹,不过醉春楼日后可就再也不欢迎师兄了,胆敢消损师父名誉之人,我醉春楼必不死不休。” 麟书走到门前的身形顿住,他微微侧目看了一眼鱼姬,嘴角露出悲戚的意味,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状似随意地笑道:“师妹放心吧。”说完便大踏步离去了。 鱼姬起身走到栏杆处站了许久,四处笙歌觥筹,只一人寥落孤身。 第三十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六) 清晨的青潋山下迷蒙着柔纱般的雾气,氤氲缭绕着模糊了视线,扶音和灵霜带着神药学院的学子走在山路上,向着赋阳村西面的青阳村走去,他们穿过云雾走进散落着简单搭建木屋的村子里,在村口处支好营帐,便分散开去各家各户探问情况,询问是否有病灾困扰,灵霜紧紧跟着扶音,抱紧腰间装满药材的木盒,有些胆怯又有些期待地和扶音一起敲开村民们的家门。 从一处养育了十几口人的小小木屋中走出来,灵霜呼出一口气垂下肩膀对着扶音说道:“呼,好累啊,而且看着他们那么多人挤在那么间屋子里,总感觉有些难受啊。” 扶音收拾好药盒,回道:“青阳村是当年魔君祸乱时逃乱来到此处的流民们建起的,既没有官府管辖也没有什么人流来往,所以能够在这个世间活着对他们来说便已是幸事了,家中几代人一同挤着反倒也安心。”说着,扶音顿了顿动作,然后笑道:“不过日子总是会越来越好的嘛。” 灵霜抬眼看着扶音,叹了一声说道:“扶音,我真的难以想象当年奇星岛的人们都是如何活下来的,躲在深山间还要担心那些个凶恶虎狼的袭扰,哪里能得安生。”想到几日前青潋山之行遇到的狼群和巨蟒,灵霜仍是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扶音伸出手抚了抚灵霜一忙起来就顾不上打理的凌乱发端,轻声说道:“所以我们才更加珍惜现在的太平日子,哪怕过得穷了些、难了些,终究看得到未来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灵霜抱住扶音的手臂,说道:“扶音啊,你以前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吧,既要上山采药面对山林的危险,还要躲避魔君部众的袭扰,若是你能早些逃去光明岛就好了。” 扶音摇摇头笑着说道:“不,那段时日是我过得最快活的日子,在那么一间简简单单的竹屋里,小小的烛火就足够暖进心底,可以跟着先生上山采药、跟着先生学习医术、听着先生讲当年的往事,那些都是足够放在心中一辈子的事情。顾枝也总会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新奇饭菜出来,他还会带着我去找山里的奇花异草,甚至从山里捡到好看的石头还会捧在怀里带来给我。” 扶音眼中带着追忆,不知不觉间她们走到了村后一处小小的山坡上,在无人的草甸上听着轻柔的风吹过,带来时光的回音。 灵霜似乎是第一次能这般平静地听着扶音说起那个总是让人看不清的少年,她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人是在岸边的木船上,一身白衣沾满灰渍,裤脚也不做打理地高低着,可却看着扶音笑得纯澈;第二次便是在烟柳巷里,简素蓝衣穿梭在灯红柳绿中躲进一处宅院,消失不见;第三次就在苍南城外,他站在扶音身边提着沉重包裹,挡住了洒落的烈日和席卷的风沙。渐渐地,灵霜眼中只剩下了山林里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个高瘦的背影,那般的坚定和无畏,她慢慢地似乎觉得自己对于那人的看法发生了说不清的转变。 “扶音,顾枝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灵霜坐在略微潮湿的草地上,看着扶音问道,扶音坐在灵霜身边嘴角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她轻声地说:“当然,当初无论是多么险恶的处境他总会第一时间站在我的身前,然后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地跑开去;他会和先生难得进一次城还为我带回来一些新奇的玩意逗我开心;他会在我病了时从魏先生那里搬回来厚重的书卷为我摆在床头;他会瞒着先生在清晨带我爬上山里去看日出……他是一个习惯了安静看着世间然后藏进心底的人,他喜欢走得远看得多些,却总是放不下身边的人,所以啊,他真的真的很好。” 灵霜靠着扶音问道:“可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啊,可你已经走到了光明岛那样的繁华之地,难道还要为了他再躲回这偏远的地方吗?” 扶音认真地答道:“顾枝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不会把我束缚在身边,更不会委屈任何人躲在狭小之地,他只是总有着别人看不透的想法和念头,有时候总把人推得远远地,却难以掩饰心里的伤痛和追寻。” 灵霜回过头看着扶音温柔的神色,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扶音,我以前一直觉得像你这般耀眼的人,总该寻得一个同样举世无双的人相伴左右,我以为青藤皇子已然是权势和性子都无可挑剔的最佳人选,所以我在看见顾枝第一眼起便多了些不耐和嫌恶,后来更是见到他出现在烟柳巷我更觉得他对不起你,可是不知为什么的,我现在却觉得你们这样似乎就是好的。” 扶音笑着看向灵霜,她能察觉到灵霜似乎在那一日的山林中看清了些什么,于是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灵霜继续说道:“那一日在山里,我觉得铺面而来的狼群简直要了命,可是还有人能有恃无恐地站着,他那般坚定地站在你身前,我突然间就觉得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大的勇气吗?” 眼中,那一日山林苍茫间浓墨重彩的画面再次浮现,灵霜清晰地记着那站在扶音身前的背影和瘫倒在地无能为力的青藤,她终于知道自己探寻到了什么,她有些急切地问道:“扶音,那就是喜欢吗?喜欢便可以为了她鼓起全部勇气挡在所有灾祸身前,为了她便足够安然地将后背留给对方,从此只两人为伴不负此生?” 扶音愣了愣,她没想到灵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同时对于这种情爱之事不甚了解的她慢慢红了脸颊,但还是强撑住语调说道:“喜欢是心上的事情,如何也难以说得清,但是若心中在说非那一人不可,无论世间如何拦在身前也总会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吧。” 灵霜开心地笑起来,她蹭着扶音的手臂说道:“这样想来那个叫做顾枝的家伙也还不错嘛,虽然没能有‘地藏顾枝’那样的意气风发但也至少对你是极好的,来来来,再跟我说些你们的事吧。” 扶音甩开灵霜起身跑开去,笑着骂道:“你在说什么啊,谁说我就喜欢他了?不说了,还有几户人家要去呢。”灵霜追上去,声音远远传开:“喂,扶音你怎么还害羞了啊,跟我说说嘛,说不定以后我也能遇到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多好啊。” 喜欢就是这般命运般难以捉摸的东西,可以是在细水流长间就足够蕴藏心底,也可以是突然间地便降临,不知何时就刻在心底相伴终生。 顾生的斗笠吹散在风沙中,他握着腰间的刀鞘穿过村外的重重营帐,走进赋阳村中。路边走过一个猎人打扮的中年汉子,顾生拱手行礼问道:“这位大哥,请问顾筠可住在这座村子里。” 中年汉子愣了愣,他上下打量几眼顾生风尘仆仆的衣装,回道:“你找顾先生有何事吗?” 顾生答道:“久仰医仙大人之名,特来找寻求见。” 中年汉子叹了口气说道:“顾先生以前是住在浮山湖边那座竹屋里的,只是可惜在一年前已然仙去了。” 顾生顿了顿再问:“那请问顾先生葬在何处,我也好前去祭拜一番。”中年汉子指了指山里某处方位然后说道:“那里是当年顾枝和他那几位好友选出来的好位置,说是能让顾先生黄泉路上走得安稳些。” 顾生皱起眉问道:“顾枝?敢问可是天坤榜上那位‘地藏顾枝’?”中年汉子笑起来,说道:“不是,顾枝只是当年与顾先生一同来到村里的普通人罢了,可不是那什么大英雄。” 顾生想了想问道:“那这顾枝可是顾先生的子嗣?”中年汉子摇摇头说道:“这倒是无人清楚了,只知道是顾先生带回来的孩子,却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有何关系,不过他们这么多年来也如父子一般了。” 顾生点点头拱手行礼道:“多谢大哥了。”说完,顾生便向着中年汉子方才指的方向走去。 中年汉子则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之后还是走到了魏崇阳的宅邸外敲了敲门,顾枝应声打开了门,听闻了顾生问路的事情后,沉默片刻之后向着中年汉子道了声谢便返回魏崇阳屋子内。 魏崇阳半靠在床上翻看着一本书册,看着顾枝走进来便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顾枝想了想拱手说道:“魏先生,我得先离开一会了。” 魏崇阳没有多问什么,他只是挥挥手说道:“不管是什么事,注意些别伤了自己就好。”顾枝点点头转身离去。 蜿蜒的山路很快便走到了尽处,那座无字的石碑就那般孤零零地入了眼,顾生远远地望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近了,看着石碑两侧叠放的酒坛,还有重重掩盖的荒草四处蔓延,顾生站在原地沉默着,仿佛不知所措。 清风拂过,低矮的土包露出几分模样,干干净净的石碑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顾生就这么看了许久,然后沙哑着开口:“原来,你也就死在了这么个地方啊?我还以为你是到哪逍遥自在去了,快快活活儿孙满堂呢。怎么,躲得这么远了还是只敢藏起来吗?什么白发医仙,什么好人,装模做样地掩饰起自己就能当曾经的一切没有发生过吗?” 顾生说着,声音渐渐拔高:“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她自己一个人是怎么带大一个孩子的吗?你知道那些年我们只能躲在山野里什么都没有吗?你知道若是没有师父我们已经死了多少回了吗?你知道吗?!”顾生嘶吼着,似乎将此生所有的气力都宣泄了出来:“她没有一分一刻不在念着你,她直到死还在说你是个好人,好人……呵呵呵!” 顾生抽出刀来挥砍着四周的荒草,眼眶通红,他继续沙哑着吼道:“宋家自称是什么千秋世家,将一个未曾婚嫁便怀了孩子的族人就当作猪狗扔了,她那么多年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连走进城里去都不敢,怕那些和宋家沾亲带故的世家大族要落井下石,于是只能自己躲进山里去将孩子拉扯大,建着个随时都会塌了的木屋就那么苟活过余生。她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大小姐何时做过什么农活什么家务,伤了手伤了身还一声不吭,她就这么咬着牙把一个孩子养大啊,山里蛇虫鼠蚁哪一个都能轻易要了她的性命,若不是师父后来暗中护着,她恐怕早就在哪个冬日里抱着孩子再也醒不来了。” 顾生说着,慢慢地神色混沌起来,麻木地将这数十年来、这万里远渡而来的所有话语宣泄着:“她死了,她甚至都看不到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第一次拿起刀,她甚至都再也没能回到繁华的都城再见一见当年的故人,她就那么被所有的世事遗忘,埋在山林深处再也无人问询,她到死还在喊着你的名字!” 顾生就那么看着无字亦无言的石碑,握着刀说着:“她说你从来都是个心怀天下的好人,她说你是从小便立志天涯的医者,她说你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她与我说不要怪你,千万不要。”他苦涩地笑着,落下泪:“可我偏要怪你!这一切,她寥落的一生都是因为你,你个胆小鬼凭什么抛下一切就逃了,凭什么留她一个人念念不忘,凭什么就这么死了!“ 顾生将刀插入地上,他无声地喘息着,一字一句地说:“我拼了命地练武,拼了命地为一些个道貌岸然的大人物做事,我杀了那么多人,甚至都快忘了鲜血是什么味道,终于挤进了都城里,我就那么看着宋家随着岛主死去地位水涨船高,看着他们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欢愉里放浪形骸,我看着、我等着,然后我就拿着刀一把捅进了宋家那条老狗的心里,我一把火烧了宋家引以为豪的高门宅邸,你知道那一刻的我有多么开心吗?” 眼泪肆意地流淌着,揉碎了沾染的尘沙和年月的痕迹,他像个孩子般哭干了泪水,呜咽着:“然后我顺着‘醉春楼’找到了奇星岛,你知道我拿着刀踏上岛的那一刻有多么兴奋吗?只要找到了你,我就能一刀解决掉所有的仇人,所有害死了她的人就都付出了代价,我杀了那么多人、付出的那么多努力就都值得了,可你,凭什么就这么死了?凭什么不等我来杀你就擅自躲进这石碑后面!” 顾生举起刀将将就要砍在石碑上,却在半空时忽然顿住,他双眼无神地看着石碑上空无一物,说道:“怎么,你也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这世间是吧?即便再怎么用医仙的名头粉饰自己也掩盖不了自己造下的罪孽,所以什么也不敢留给世间,你以为这样就能死得安生?” 他就这么从日出站到日落,呢喃着这么多年来的恨意。 而他身后,顾枝也只是安静站着,听着那未曾听闻的细碎过往,将曾经那个熟悉的人重新勾勒出清晰轮廓。 顾枝没有出声喊住已然陷入疯癫的顾生,哪怕他无数次想要大声吼着反驳,却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参与过那人的过去,自己只不过是习惯了躲在他身后,推着向前,慢慢成长,自己早已习惯了无论发生何事都会有那人站在竹屋外笑得温和,可是自己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于是念念不忘难以释怀。 终于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顾生不再嘶哑着一遍又一遍地宣泄,顾枝始终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扶音不知何时站在身旁,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顾枝茫然地看向扶音,却从那溢满月色的眼眸中清楚地看到坚定的神色。 顾枝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这般的脆弱不堪,因为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是这样坚毅,顾枝双手捧着扶音的手掌,回过身看着顾生慢慢地握住刀。 顾生转过身看着顾枝,手中银白色的刀刃泛着月光,他冷冷地说道:“顾生。” 顾枝握着扶音的手掌,认真回道:“顾枝。” 夜里深沉的冷风吹拂而过,无字的石碑默然不语。 第三十一章 修罗九相镇魔宫(一) 沧桑古老的城池破败凋零,生息穿梭其间四处寥落,巍峨高墙踏破几层败落,看过了几世春秋,宿微城却终究黯淡至斯,城门虚掩着,一眼望去,只有远处高耸森严的那座魔宫昂首立着,俯瞰世间,一片冷漠。 十一年前,名扬四海的崆玄七侠闯过重重阻隔,率领北境破败城池中仍旧心存希望的众多武者,与魔君座下恶鬼悍然相抗,当年那绵延了一日一夜的厮杀却最终没了声息,魔君手刃七侠,遁入魔宫之后深山不见踪迹。 有人说,魔君受了重伤因此躲在深山不敢现世;有人说,魔君从崆玄七侠身上得到了旷世的奇功因此潜心修行……无论是何种传闻,都不过是对魔君消失十年的揣测,真假如何无人清晰知晓。 可又还有谁在乎呢?魔宫藏在数十万大军之后,即便魔君消失,可那一座座巍然屹立的鬼门关却就足以断绝了所有的生机,人们惶惶恐恐自顾不暇,躲避着藏匿着,反倒更像是见了光就要灰飞烟灭的鬼魂,而那杀人如麻的真正恶鬼却正大光明地站在高台,受尽尊崇。 十三座鬼门关四散在奇星岛各处,其中相距北境甚远的南境以最为凶恶残暴的四座鬼门关统治千万百姓,只是凭借血流成河的威名就足够镇压住了一切。 而东境因面朝诸多港口所需多加防备,于是在三座鬼门关之余更是指派了各城城主相协统治,于是东境便成了除北境外守卫作为森严残酷的地域,虽是当初魔君大军登岸所在,许多城池早已被踏破所灭生息所剩无几,但毕竟是曾经天下第二大岛赖以成名的商贸繁华地界,藏在暗里的许多反叛威胁即便是鬼门关也不敢放松丝毫。 与东境遥遥相对的西境因长年为当初奇星岛败逃大军和臣民占据,于是只有两座孤零零鬼门关镇守西北两境边界,鬼门关中藏着兵力深不可测的魔君大军,始终暗中提防抵御着奇星岛残余势力的反叛。 最后便是魔宫辖下的北境,四座鬼门关各有魔君大军守卫,层层绕绕地将魔宫护卫在后,如今更是牢牢抵住了奇星岛的大军。 西南两境大军合作一处之后,奇星岛大军终于在皇帝陛下的率领下攻破了西北两境边界城池,越过了护卫在一侧的两座鬼门关直入北境,却又严严实实地被挡在了素来以稳固着称的奇星岛第一大城杜深城外。 魏崇阳来到中军营帐,与奇苍并肩而立眺望杜深城城墙,看着那垒积而起的坚固山石,奇苍叹了口气说道:“当初奇星岛先辈建立杜深城便是为了替北境守住最后一道关,有此雄城在即便是数十万大军也要耗上不知多少时日才能攻下,如今反倒落入敌手成了阻隔我军的屏障,唉。” 魏崇阳裹紧身上的长袄,沉声道:“陛下不必过分忧心,如今大军已然踏入北境之地,只等攻破杜深城,之后便仅剩下那四座鬼门关还有重兵把守了,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奇苍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北境深山,即便知道那所谓魔君就躲在其中却只能无能为力,他叹息一声说道:“魏先生不必宽慰学生,学生知道要真正站到宿微城之前即便填上这数十万将士性命也未必功成,如今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魏崇阳看着奇苍,郑重说道:“陛下不可妄自菲薄,更不可将一切托付上苍,这十余年来奇星岛百姓一直等着陛下归来,只因人们相信唯有承继了奇星岛历代帝皇血脉的陛下才能拨乱反正,重现天光,如此便才是我等站在此处的原因,陛下只管抬头看去,身前身后,万众追随。” 奇苍看向魏崇阳,看着老者沧桑双眸间明亮的光,他认真答道:“学生敬遵先生教诲,即便是要学生拼上性命砸开城墙也在所不惜,吾辈何惧生死。”说完,奇苍向着魏崇阳躬身行礼,然后大踏步走到列阵以待的将士身前,挥手高呼:“进军!” 魏崇阳站在原地看着奇苍亲率大军攻向杜深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来,他只不过是埋首书卷的文弱书生,不懂得多少行军打仗的本领,更是未曾涉足过武学一途,但此刻的他却从奇苍身上看到了一股张扬的气息威势,若隐若现呼之欲出。 天底下一百零八座岛屿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那便是历代岛主帝皇皆可将一身绝学毫无保留地传承接续至血脉后代,如此一代一代炼化融合之下便可造就出独步天下的绝世武力。虽然未曾得到任何考据,但传承最为悠久的光明岛岛主从来占据天坤榜榜首其实也就成了一种无声的证明。 魏崇阳始终相信承继了历代帝皇绝学的奇苍必将在某一刻完全炼化一切力量,然后以曾经位列天坤榜次席的奇星皇帝身份,举世无双地踏破那魔宫。如今看来,那一刻已然不远了。 东南两境边界的苍茫山林间,三个渺小身影穿梭着往守备森严的东境行去,他们越过山石,踏过河溪,终于闯出林木的阻隔,将东境万里河山尽数纳入眼底,顾枝当先而立,握着腰间刀鞘,叉着腰吐出一口气说道:“终于,回来了。” 傅庆安站在顾枝身后默默地望着远处城池,依旧是一身鲜艳红衣打扮的鱼姬倒是悠悠然开口道:“你就这般自信这次能够打败那言封城的鬼门关恶鬼?”顾枝嘿嘿笑道:“确不确定的有何重要?既然都走到此处那无论如何也该去砍上两刀试试啊。” 鱼姬神色冷淡地看了顾枝一眼,不做评价,顾枝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鱼姬问道:“不过倒是一直忘了问,为何楼主会离开醉春楼而与我等同行前去魔宫啊?”鱼姬上前几步站在山崖眺望远处城池,轻声说道:“没什么,只是觉着整日坐在屋中也是无趣,倒不如去闯一闯那魔宫,见一见所谓魔君。” 顾枝笑着拱手说道:“楼主大人真是高人气度,便是无人可敌的魔君也能不放在眼中,在下佩服。”鱼姬瞥了顾枝一眼,冷冷说道:“顾少侠还打算在这路上拖延多久?不若早日斩杀了那言封城的恶鬼也好尽快去往魔宫啊。” 顾枝看着鱼姬眼底冷漠的寒光,觉得脖颈处一片冰凉,不由得想起了路上遇着魔君大军残余势力时这位娇弱女子出手的狠辣,连忙正了正神色不再开玩笑,迈开步子往东境城池走去,说道:“那就走吧。” 一路行来,不知是因为北境战局焦灼魔君无暇顾及它境,还是东境势力已然复起,虽然没有奇苍和魏崇阳安排的将臣到此接管城池,但却也在一些个曾经统领一处地界的武将和文官相协下恢复了些许气象,虽未能似南境般一路皆可看见百姓们重建家国的浩大声势,但至少人们也可不再躲在暗处,见一见天光灿烂。 鱼姬走在顾枝身旁说道:“听闻当年你破灭了祈业城内的鬼门关之后,那降魔殿之主便随即接管了城池号召百姓重建生息,可东境与南境情况毕竟不同,临近的几大城主都不时袭扰祈业城使百信难得安息,然而就在不久后却突然出现了两个年轻侠客,专挑着这些个城主杀,如今东境那些匍匐在鬼门关下的城主,恐怕已被那两人杀了个干净了,所以东境诸多城池才能复得如今模样。” 顾枝点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这二人有心之余倒也是功夫不俗,只是不知东境鬼门关会不会也已被踏破了去?”鱼姬看了看顾枝,问道:“怎么,你还怕别人抢了你功劳去?”顾枝不由得白了一眼,虽然知道鱼姬是在有意玩笑却还是说道:“我是想说若真如此咱们也就不用浪费时间在这东境了,不如直奔北境而去。” 傅庆安一路上并未如何开口,此时却突然看着远方说道:“恐怕言封城仍旧在那鬼门关镇守之下。”顾枝闻言望去,却见原先空无一物的旷野上莫名多了高耸的石墙,瞧着似乎还环环绕绕了许多层,将那座言封城遮掩在后,倒与此时昏暗天光一般无二,仿佛有着压住人心中气力的威势,让人喘不来气,顾枝看了看,转头看向鱼姬问道:“那个,醉春楼未曾报告过此消息?” 鱼姬摇摇头说道:“东境醉春楼所能涉足范围实在甚小,再说这言封城本就是座地处偏远的孤城,如今再加上了这重重阻隔,即便醉春楼真有此处消息,也难见其中奥秘。”顾枝点点头,然后思量着说道:“不过这言封城恶鬼铸就此般城墙的意味何在?这东境又不似北境和西境有魔君大军可驻守其中,即便建起这阻隔也难挡住何人吧?” 鱼姬想了想说道:“此前我倒是有收到消息,说魔君座下的几大禁卫统领倾巢而出赶赴东境,只为剿灭那两位侠客。”顾枝有些惊诧说道:“禁卫统领?那不是驻守魔宫的势力吗,怎么魔君竟将他们派了出来,那魔宫不就成了无人把守吗?”鱼姬摇摇头说道:“那魔君如何思量我们又怎么知晓?” 话音落下,傅庆安却沉声说道:“好像有什么声音。”顾枝和鱼姬也安静下来仔细听着,果然在那重重石墙之内隐约传出凄厉的惨叫声:“哎哟,怎么这里也有机关啊,太损了吧。”另一个声音吼道:“你能不能闭嘴,再这么喊下去那恶鬼就直接冲出来把咱们都杀了,师父不在咱们可不一定打得过。” 顾枝和鱼姬、傅庆安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斟酌着问道:“这二人不会就是那神秘侠客吧?”,傅庆安不置可否地说道:“不管他们是或不是,从这声音看来那些石墙之内应该尽是机关陷阱了。”顾枝点点头,思索片刻之后说道:“那咱们怎么过去呢?” 鱼姬看着顾枝认真思索便没有出声打扰,却哪知不消片刻顾枝就抬起头看向傅庆安说道:“诶,傅大哥,要不我们直接破开城门闯进去吧。”鱼姬愣了愣看着顾枝问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顾枝理所应当地回道:“是啊,怎么了,这不就是最有效最便捷的方法了吗?” 鱼姬看着远处巍峨石墙,说道:“这么多石墙,你们二人就要凭着蛮力一一破去?”傅庆安点点头答道:“此法可行。”鱼姬彻底无言,她看着跃跃欲试的两人说道:“那你们就去试试吧。” 然而不等顾枝和傅庆安走到石墙之前,却不知从何处走来了一大一小两大身影,其中一人高大身形如同蛮兽,竟直直向着那石墙城门撞去,然后只听得轰然一声响,石门应声倒塌,接着便如雪山坍塌一般,环环绕绕的诸多石墙都碎裂开来,漫天烟尘扬起,砸得沙石之地一片摇晃,顾枝不由得惊叹出声:“好一身体魄啊。” 傅庆安也仔细看去,瞧见了那高大之人脸上始终平淡的神色,赞了一声:“如此威势之下仍能不动如山,此人修为之深厚难以度量。”鱼姬待得烟尘落地才走近前来,点了点头,接着又有些疑惑地说道:“不过此等人物先前倒是从未听说,莫非也是从海外而来?”顾枝挥开铺面而来的烟尘,说道:“不过无论如何,这石墙终究是塌了,咱们也就直接去那言封城鬼门关走一趟吧。” 说完,三人便径直向着言封城的城门行去,而那一大一小两人却眨眼间不见了踪迹,不知是又去往了何处,让打算结交一二的顾枝好一阵遗憾。就这么不过走了片刻,言封城的城门便遥遥得见。 顾枝站在当初与恶鬼交战之处,看着地面之上仍清晰可见的刀剑痕迹,呼出一口气,然后便面色淡然向着城门走去,傅庆安和鱼姬则停下了脚步,他们看着少年踏步而去的身形,沉默着等待那一把刀再次现世。 身后沙石渐渐沉落,黄草庭和武山走到一处坍塌山石之前,看着跌坐在地的于琅和周厌狼狈地爬起身,笑着说道:“抱歉,来晚了些。”于琅吐出嘴里的沙石,含糊问道:“师父,你们是去何处了?” 黄草庭看着远处正向城门走去的少年,说道:“本想着去往那祈业城鬼门关见识一下那位孤身一人就杀了恶鬼的少年英雄,却没想到你们竟这么快就到了言封城,于是半途折返回来了。”于琅有些疑惑道:“师父怎知我们是来了言封城?” 黄草庭指了指远处高山说道:“这言封城乃是一座孤城,从山上望去便一览无遗,我瞧见你们闯进这石墙之内,便带着武山回来了。”周厌站在一旁说道:“我们也是没想到这石墙内机关居然如此险恶,否则也早就到了那所谓鬼门关。”于琅翻了个白眼,这个信口开河的家伙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 这时于琅才发现黄草庭正看向何处,于是循着视线看去就看见了那个消失在城门阴影处的少年背影,他思索着问道:“那人不会就是破灭了祈业城恶鬼之人吧?”周厌这才反应过来,喊道:“那那那,那小子是要抢功劳?” 黄草庭摇了摇头说道:“若真是那人,他可不只是杀了祈业城的恶鬼,南境的四座鬼门关也都是毁在了他的手中。”周厌沉默下来,小声说道:“这么厉害?四座鬼门关都灭在了他的手里?” 黄草庭踏步便往言封城外走去,笑着说道:“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于琅和周厌连忙跟上。 还是一身简素青衣,少年怀抱着青竹刀鞘走进城去,他望去只见人流往返形色混沌,他们拖曳着步伐磨搓着尖刻的沙石,鲜血渗出破落的布条,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长长地,直直地,却不知该往何处延去。 远处山石堆叠,高高地铸就巍峨鬼门关,有无数人影穿梭其间,挑着沉重木石拖着疲惫身躯,麻木地将高台垒到天上去,仿佛如此便昭示着独步天下的地位和声势,拄着刀的高大身影就那般站在最高处居高临下,然后与少年怀中的刀直直撞在一处,视线交错,风烟再起。 第三十二章 修罗九相镇魔宫(二) 少年将刀鞘杵在沙石地上,然后昂起头朗声喊道:“吾师计瞳,有一刀且问。” 他缓慢而决绝地拔刀出鞘,将那声悠扬洒在辽远之中,黑色刀身上流淌的锋芒四溢挥洒,不问天光也自璀璨,少年站在那里便如万丈骄阳。 这一次他的心中没有丝毫起伏,那前行着难免的踌躇和犹豫仿佛被埋进了厚土之下,他便踏在之上毫无流连,此时此刻心境透彻,眼底满是光亮。 那恶鬼一步一步从天上走下来,于是也只不过站在少年身前,未见地狱业火缠身更不见天光缭绕周身,少年笑着举刀相向,朗声道:“今日,便再斩一恶鬼。” 刹那间刀锋就到了眼前,少年一步不退地横刀相抵,然后抬起步子踩去,恶鬼纵身掠去,少年再进一步始终不曾拉开距离,恶鬼忽地顿住将刀尖递出,少年以刀背接住然后猛地运力,无形的纹路向四处散开,沙石呼啸着冲天而起,恶鬼张开嘴怒喝出声,刀尖不退反进地扎在黑色刀身之上,碰撞着有烟火爆起,少年眯着眼终于退了一步。 恶鬼躲进席卷的风沙之中,少年却就不动如山地站在风刃穿梭的正中,他抬起手看了看完好无损的刀身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身形卷动刺向风沙之间,锋芒再次相遇,交错出摄人的声势,如天雷滚动亦如万马奔腾,如电闪穿梭亦如烟火盛起,模糊的两道身影持着至真的刀相互侵袭,让人始终看不清,胜负亦难定。 少年撞出风卷,看着漫天的沙石缓缓沉落,砸出深刻的点点坑洞,他慢慢等着,等待那道受了伤的身影败露出来。跌跌撞撞地,恶鬼握着刀却在少年身后显出影子,从天上砸落的刀身沾染了鲜血,少年抬头看去,嘴角冷笑。 少年右脚撤去半步,踩出一个坚实步伐来,然后左掌平直推出,点在黑色刀身之上,沿着其上模糊刻痕延伸而去,少年就这般举着刀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恶鬼从天而降的身影,身周更有隐约剑气傍身,些许突兀又恰到好处地融汇一气,生生将那恶鬼甩开去。 清脆声响砸在地上,那磨炼了百日烈火的刀身却碎开来,恶鬼趴伏在地吐出血,胸腹之间鲜血散开来,眼见着便命不久矣,少年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神色间满是冷漠,他认真说着:“且问上天有理否?且问人间有意否?且问心中有道否?”恶鬼抬起头张着嘴似乎要回答,少年却一刀干脆利落地贯穿了恶鬼的躯体,答道:“你,不配回答。” 尘埃落定,鬼门关破。 顾枝昂起头吐出一口气,说道:“大师父,总算没有辱没了你的声名。”他的眼中又浮现那一年竹屋之中握着刀的那双手,那鲜红的血和决绝的声音......终究是握着刀走到了此刻,终究做出了回答。 傅庆安和鱼姬从城外走来,他们看着顾枝将刀收回鞘中,然后微微侧过身露出跟随其后的四人,黄草庭当先而立,拱手行礼道:“少侠好功夫。”顾枝看了眼傅庆安和鱼姬,然后带着疑惑地回礼道:“晚辈顾枝,见过前辈。” 黄草庭指了指身旁的三人,介绍道:“在下黄草庭,这这一位是在下友人武山,这位是我徒儿于琅和其友人周厌。”互相之间见了礼,顾枝问道:“敢问前辈是否为前些时日屠灭了各大城主之人?” 周厌拍了拍胸膛说道:“那两人是我和于琅。”于琅看着周厌那傲然的神色,不由得扶额无视,顾枝点点头称赞道:“二位真是胆魄武学皆为当世无双啊。”周厌摆摆手笑着说道:“诶诶,过奖过奖,你也不差嘛。”于琅彻底无言地看着周厌,心想就你这功夫也好意思与人在这互相吹捧。 交谈一阵,黄草庭看了看城外绵延的路,问道:“不知少侠可愿同行?”顾枝看了看傅庆安和鱼姬,然后回道:“我等打算破灭各处鬼门关之后便往魔宫而去,不知前辈作何打算?”黄草庭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我等也正有此意。”顾枝拱手说道:“那便同行吧。” 走到城门处,周厌和于琅二人落在最后相互吵闹着,武山沉默地跟随在中间,傅庆安和鱼姬自顾自走在前头,倒是顾枝和黄草庭走在一处,黄草庭忽然看着顾枝腰间的竹鞘说道:“少侠这刀倒是不错,不知从何而来啊?”顾枝回道:“前辈唤我顾枝便可,这刀乃是家中长辈差人打造。”黄草庭点点头赞道:“此刀,好刀。”顾枝拱手回礼。 就这般,一行人踩着日落的余晖,行在路上。 北境铁锁连城之后,有蜿蜒小道不知所起亦不知所归,一行十余人走在其间,销匿着气息躲藏着身形,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座暗沉沉的魔宫而去,冀央和麟书走在先头,琢磨着手中并不清晰的图纸,冀央皱着眉说道:“怎么这消息打探得如此模糊,连图纸也不完整。”麟书仔细比对着纸上的方位,回道:“这也是没办法,咱们的人也不过打探了数日便回报了消息,能有这张图纸已是不易,我们多加小心便是。可不知道这条暗道是否已被发现,若是事先埋下陷阱我们就危险了。” 冀央回头看了看身后神色肃穆的十余人,说道:“这些人都是军中和降魔殿中的好手,此次把握也能大些。”麟书点点头,随后指着图纸上一处红色的标记说道:“按照消息来看,此处应有些许线索。”说完,麟书便抬头看着四处,这里位于贯穿北境的一道长河之畔,虽只是一处支流但却水势最为湍急,崎岖的山路也最是难行,麟书远远地看见了一处倾落的瀑布,便领着人往那处赶去。 走到近了,冀央便吩咐下属散开去寻找线索,麟书则走到瀑布垂落的一块巨石旁,看着碎裂其上的一柄长剑陷入沉思,冀央走上前来看着那长剑说道:“这应该便是消息里猜测此处有线索的根据所在了吧,只是不知这把长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会不会是这暗道的发现者?”麟书沉默着捡起长剑碎片,静静看了片刻然后将碎片拢作一处,眉间深深地皱了起来。 这时散开搜寻的属下都已归来,却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冀央叹了口气说道:“那图纸的指示便只到了此处,若没有线索我们又如何在往下走去。”说着冀央便看到麟书站到了巨石之上,举目远眺而去,冀央好奇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麟书看了许久,然后将散开的长剑碎片包裹在一起放进河水之中,任着漂流而去,然后沉声说道:“我知道如何走了。” 冀央诧异地看着麟书,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麟书却是不做回答,只是看了冀央一眼说道:“走不走?”冀央耸耸肩也不再多话,示意身后下属跟上便与麟书继续往前赶路。 又走了一日一夜,终于远远地,众人都看见了那座黑色的魔宫和绵延其后的雄伟高山,冀央扶着腰拍打麟书的肩膀,说道:“厉害啊。”麟书甩开扇子,四处看着却似乎没有找到期望之中的东西,他没有做任何停留地示意众人继续向前,冀央看着麟书那闲散惯了的身影此时竟多了几分仓促和急切,不由得皱着眉思量起来。 入了夜,麟书终于在冀央的劝阻下休整下来,倚着一处黑黝黝洞口,不敢燃起篝火的众人便在月光的照耀下浅浅睡去,只有冀央随着悄声离开的麟书来到了山崖边,看着远处孤山沉默不语。 冀央轻声问道:“你究竟是如何发现线索了,又有何东西是你在找寻的?“麟书摇晃着扇子,终究开口道:”那把长剑我认识,其上应当还在剑柄处有一颗红色宝钻,雕刻的便是我们此时所在的这座狮吼山的形状。” 冀央看了看麟书,问道:“那把剑是谁的?”麟书摇摇头道:“我并不确定,只有真正见到了才能得知。”冀央思索着道:“你的意思是,在这暗道之后我们将会寻到那留下线索之人?”麟书仰起头说道:“我并不知道留下线索之人是谁,但我知道的那人已没了消息许久。” 在这暗道之后,便是威压奇星岛十余年的魔宫和见证了奇星岛皇朝变迁的孤山,若是那人行至暗道深处之后没了声息,那结局其实已然不言而喻。冀央沉默地轻轻叹了一声,站在麟书身边,看着那仿佛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眼中满是悲切和仓皇。 数日之后,一众人终于绕过魔宫重重守卫来到了孤山之下,然后他们便看见了那跪坐在地上的背影,一身青衣绘着苍翠的竹,流离的金丝嵌在衣袖处,照着光熠熠生辉,那人就那般背对众生也足以光华万丈,即便藏在黑暗中已久,但那心上的明媚烛火却轻易便撕开了混沌,一片清澈地耀眼。 麟书走上前去,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搭在那背影的肩上,轻轻唤了一声:“师父?”没有回答,指尖的尖利和粗糙却告知了一切,麟书背对众人躬着身走到背影身前去,然后直直地跪了下去,冀央看着这一幕,挥挥手示意属下散开警戒,然后阔开距离不去打扰。 麟书伸出手抚向那已然枯瘦如柴的脸庞,依稀地似乎还能看出几分曾经的俊美,那是一幅在男子脸上难见的风采,一笔一划都足以让人入眼难忘,曾经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实实在在是一个文武兼修举世无双的倾城男子,俊逸无双。 麟书低声说着:“师父,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你不是最看重面容的吗,怎么就这样跪在此处受着风雨,你看看你的脸都快比不上弟子好看了,这下子人家可不会再说我生的像你了……你怎么,怎么能这样啊。” 麟书抹开淌落的泪水,说着:“师父,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还在怪罪弟子当初离开你和小妹,可是我只不过是想出去寻些助力,若能救奇星岛自是最好,若不能至少也要将你们救出去啊,你怎么就不理我了? 我,没能找到师父当年在各处留下的助力,是弟子太过愚笨了,可师父为何不肯动用那些力量呢,若是能有帮助为何不试试?弟子不明白啊…… 现在弟子回来了,当了降魔殿的正司也有了自己的势力,可却如何也找不到醉春楼所在,如何也找不到小妹,你说我会不会来晚了,小妹她……不,小妹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麟书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对于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不知多久后,麟书模糊间看着面前尸身手中似乎攥着什么,麟书伸出手去掰开紧紧握着的手指,然后便看见了掉落出来的玉佩、书简和一块金色的如意手环。麟书俯下身将那金色手环捧在手中,溢满泪水的眼底满是苦悲。 黄昏的凉风吹拂而过,站在山脚下的冀央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循声看去,却见麟书已然收敛了神色站在身旁,冀央没有多加询问,只是指着天空上那仿佛从来未曾散开的阴云,说道:“我已派了人回去通报,若是所料不错,魔君应当就藏在此处。” 麟书也望着那阴沉沉的厚积云层,然后就在原地盘膝坐下,冀央看着麟书问道:“你这是在作甚?”麟书闭着眼回道:“消息传了回去,魏先生和陛下定会派人前来,我便在此处等着。”冀央皱着眉说道:“你留下来做什么,我们还是先回去吧。”麟书摇摇头说道:“这么多年了,我们走到这一步,若是不亲眼见一见那魔君如何回去?” 冀央愣了愣,然后叹息着也坐在麟书身边,说道:“没想到你也有如此胆识啊。”麟书应道:“我也没想到,你有如此胆识。”冀央呵呵笑着,然后突然问道:“那人,就是你要寻的吗?” 麟书睁开眼,点点头沉默不语,冀央轻声问道:“他,是谁?”麟书低着头回道:“他是我的师父,从小我便跟着他,我这一身本事都是由他传授。”冀央应了一声,然后静静地坐在地上,看着天边的阴云发呆。 就这般,还未来得及长大便没了师父的两人坐在山脚下,望着那座遮蔽了所有天光的孤山,恨着躲在其中的仇怨的根源。 东境的偏远荒途上,在言封城外聚拢一处的七人向着东境最后一处鬼门关行去。 走在半途,鱼姬便收到了醉春楼的消息,她将竹简递给顾枝说道:“按照消息来看,前方的潼箜城鬼门关此时应当是聚集了魔宫的各大统领以及魔宫护卫,恐怕是股不小的势力。”顾枝看了看竹简,然后不假思索地说道:“无妨,反正总该走下去的,哪来的一路顺遂。” 一行七人沿着破败的官道一路走去,远远地还未望见那座守卫森严的潼箜城便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味,顾枝皱着眉,想起了南境的各处鬼门关,那毫不遮掩的血腥和残忍,酷烈得仿若地狱的光景,顾枝沉默着飞身掠去,跟在身后的数人也自展开身法追去。 近了,却见城门洞开,鲜血积聚做了河流满出城来,望去,城中只站着两个身影,一把刀和一身银衣。 七人走上前去,那两人回过身,俊朗的少年和安静的少女。 少年收起刀,拱手行礼:“徐从稚。”少女学着行礼,冷冷道:“程鲤。” “顾枝。” “傅庆安。” “鱼姬。” “黄草庭。” “武山。” “于琅。” “周厌。” 第三十三章 修罗九相镇魔宫(三) 西北边境华昂城内行宫,紫色长衣的降魔殿中人来往交错,从各处而来的政令、文书皆由此处监察,端坐在行宫偏殿的唳钧忙得焦头烂额,若不是有魏先生举荐的几位儒生文士前来相助处理西南两境城池兴复要务,并不擅长此事的唳钧恐怕都要悄悄逃了。 每当这时他总不由慨叹,还是当年先帝在时任职一方武将来得轻松,这般多的政务简直能要了人的性命,可惜如今人才凋零,魏先生和陛下能用之人实在缺乏,可若能前线大胜,一举夺回都城再兴复奇星岛四境,届时重新启用当初早有学识之人也要方便些。 在这些浩繁如海的谍报消息中还是有些令人满怀期待和喜悦希冀的传闻,继南境四大鬼门关被破之后,东境鬼门关及各处城池城主也皆已被斩杀,当初冀央带往东境去的降魔殿中人也开始慢慢将东境重新纳入奇星岛正统之下。 破败的鬼门关和终于重见天日的城池,虽不知究竟是从何而来的武道宗师出手,但据消息来看,那为首的一位少年英雄却是有些相似当初南境破灭鬼门关之人。“地藏顾枝”的威名得势已久,可是那位横空出世的少年英雄却已经许久没了声息,此时再次强势闯入所有人的眼界,似乎身边还多了其他助力,不仅一如当初势如破竹地将东境的阴霾黑幕捅破了去,而且还一往无前地向着西北两境而来。 想来有了那九位武道修为深不可测的江湖高手入局,对于如今焦灼纠缠的大军战局也有难以言喻的莫大助益,看来魔君一手遮天的世事终究是要过去了,奇星岛也终将迎来复兴之日。 想到此处,唳钧疲惫的神色便焕发了些光彩,屋外又有下属匆匆赶来,拱手行礼道:“统领大人,前线消息回报,西境两处鬼门关于同一日被破!其内恶鬼和魔君大军无一得存!” “什么?!”唳钧扶着桌案站起身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喜色,他追问道:“是何人所为?能够一举剿灭两处重兵把守的鬼门关应当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不该如此悄无声息才对啊。” 那前来回报之人语气激动地回道:“是东境那九人!他们兵分两处,竟是以微弱的人数便将满城大军杀得片甲不留,当时守卫在四周的将士都见得一清二楚,那些人只不过凭着肉体凡胎却行神人之举,一刀一刀将那城门劈开,一人一人杀得干净。” 唳钧愣住了,他绕过桌案站在属下的身前,问道:“就他们九人?这如何可能,九人如何杀掉了上千的大军?”说着,唳钧摇晃着头仍是觉得难以置信,可那回报之人却兴奋地浑身颤抖起来,连连说道:“属下也是亲眼所见,只不过数个时辰,我们都以为他们是有去无回,哪知竟是毫无折损地大破那两处鬼门关!” 唳钧沉默了许久,脸上的喜色却如何也掩盖不住,他在屋中来回走动,双手紧紧攥在一处,骨节苍白,片刻后他挥手吩咐道:“备马,我要亲自赶赴前线禀告此事。” “是。”下属拱手退下,着手去安排了,唳钧看了看满桌的文书,低声念叨道:“可惜了,若是能够亲眼得见那般风采,该是如何难忘啊。”说完,他抓起一旁的披风长袍,便连夜赶往了前线战局。 北境杜深城内,自三日前破城后,陛下亲率大军连日搜寻才终于将城中残余势力清扫干净,此时陛下于营帐之内休息,接管城池收敛势力的事务便落在魏崇阳身上,他披着长衣独自坐在营帐内埋头文书之间,仔细地查看着北境各处城池的情况,同时还分心计划此后行军路线。 如今杜深城破,那么大军只需闯过剩下的四处鬼门关便可直面魔宫辖下的都城了,虽然魔君大军尽皆固守鬼门关内,好似此时绕道其他城池迂回潜行至破败都城才算更为稳妥可行的抉择,但奇星岛大军已见希望在手,怎么会在此处停顿,必然将满腔气势倾吐干净才肯罢休。 魏崇阳正看着,营帐外传来通报声,魏崇阳喊道:“进来吧。”应着声,一位穿着黑衣的降魔殿中人便走了进来,单膝跪地行礼道:“禀告魏大人,冀央统领传信来报,已寻得暗道所在并抵达孤山,魔君应确在那里无疑。” 魏崇阳抬起头,问道:“消息确切否?”那人拱手说道:“冀央统领和麟书统领都还在孤山下,只等魏大人和陛下下令。”魏崇阳站起身将长衣穿在身上,斟酌了片刻之后说道:“你先下去吧,我去通报陛下。”那人应声退下,魏崇阳掀开营帐的布帘,径直往奇苍的营帐走去。 一路上,魏崇阳揣摩了许多计策,但最终却都只有一个答案,虽难以确定是否能够功成,但却是此时能够做出的唯一主意了。如今奇星岛的倾覆之乱和百姓寥落之苦,恐怕只有那样孤注一掷的选择才能有一线胜算,魔君不除,即便真到了那都城之下也是胜负难料。 想着,魏崇阳来到奇苍的营帐外,奇苍却似早有察觉,直接便说道:“魏先生进来吧。”魏崇阳掀开布帘走进去,拱手行礼后说道:“陛下,冀央回报已寻得魔君所在,又有暗道可往,陛下有何打算?” 奇苍站起身来站到魏崇阳身侧,说道:“先生也早有计划了吧?”魏崇阳摇摇头说道:“还是要看陛下主意,如今走到此时此地,任何一步都是至关重要,老臣不敢妄言。” 奇苍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魏先生一心为国,所思所想也皆是确切,想来也只有这般主意了对吧?”虽未明说,但毕竟同行日久,思量的也多有相似,魏崇阳皱着眉说道:“此举太过冒险,不若还是先派一支军队前去打探清楚再说?” 奇苍摇摇头说道:“魏先生,学生明白的,若是到了此时还连这般气魄也无,那又如何面对历代先祖啊。”说完,他看着魏崇阳认真说道:“先生,学生不日便亲自前去孤山,与那魔君殊死一战,此战无论胜负皆无怨无悔,保全天下便是毕生所愿。” 魏崇阳后退一步拱手行礼,沉声道:“陛下深明大义,老臣恭祝陛下得胜归来!”奇苍笑了笑,说道:“先生,学生此去凶险,前线战事以及暂得修养的百姓们就都交给先生了。”魏崇阳认真应道:“陛下放心。” 再商量了一些计策之后,魏崇阳便告辞退下,离开营帐之后魏崇阳走到一处城墙处,看着城内寥落的灯火,他怔怔出神沉默良久,心中不免担忧,奇苍如今乃是奇星岛仅存的希望了,若是此举冒险失败那么奇星岛就是真的彻底没了兴复时机了啊。 可是魔君不除却又终究难以得胜,无论如何权衡,魔君都必是要除的,而作为当今在天坤榜上与光明皇帝并肩的魔君,单单只论武道争胜,哪怕是十万大军都难耐魔君如何,那么也只能如此兵行险着,由千年来位列天坤榜次席的奇星皇帝血脉与魔君殊死一战。 夜风吹过,魏崇阳独自站了许久便听见脚步声响起,循声望去却见本该坐镇西境的唳钧竟风尘仆仆地来了此处,魏崇阳上前几步,困惑问道:“唳钧统领,你怎么来了?”唳钧拱手行礼道:“魏大人,唳钧是带了莫大的好消息来的。” 魏崇阳愣了愣,这些时日一直忧心于前线战局,其余消息他实在是有心无力,所以也不知道如今把控着奇星岛四境所有消息往来的降魔殿为自己带来了什么“好消息”。他想了想问道:“哦,什是何好消息?” 唳钧回道:“西境两处鬼门关尽皆被破,出手九人无一折损,鬼门关中无一幸存。”魏崇阳微微皱眉,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追问道:“九人?可是东境那九人?那南境孤身破灭鬼门关之人是否也在其中?” 唳钧面上带着喜色回道:“是的大人,正是那东境九人,而当先之人便是当初南境那人。”魏崇阳看着唳钧,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良久之后唳钧问了问:“大人?” 魏崇阳似乎终于醒了过来,他望着黯淡深沉的夜幕,忽地笑了起来,朗声大笑。 数日之后,休整妥当的奇苍披挂甲衣,亲自点派了军中和降魔殿的一些个武艺高强之人,不过近百人的队伍便要往暗道中去寻那魔君,可其实到了此时人数并未能起到何种助益,面对魔君这般天坤榜也难以定义的举世高手,无人敢称几分胜算,恐怕只有光明皇帝出手才稳妥得当,可如今奇星岛陷入如此绝境却未能有任何援军,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奇星岛唯一的皇族身上,望那传说中的传承之力能在血脉流淌中全然承继,以使如今这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能够与那魔君尚有殊死一搏的机会。 细细算来,奇星岛陷落已有十余载,魔君及座下恶鬼如何欺凌逞凶的行径也传了出去,否则又怎会有那般多的江湖高手前赴后继地踏入奇星岛找寻魔君?那些明知奇星岛倾覆危局而仍奋不顾身前往魔宫的武道高手,为的可不是什么名声,而是希望能够凭借一身世人口中的“蛮力”将那残忍狠辣的魔君斩了,换来奇星岛百姓复得安康。 可奇怪的是,除了这些个一去不回生死未知的江湖高手,那些天坤榜上有名的各大岛屿之主却并未有任何举措,连那号称百岛源起的光明岛也默不作声,于是魔君和那声势浩大的百万大军,竟将奇星岛这当初的汪洋之上第二大岛彻底逼入了绝境。 人们整日混混沌沌地游离生死边界,却也忘了在这海外还有广阔世事,可那汪洋再怎么广阔又有何用呢?奇星岛已是成了孤岛,想要活下去,想要重见光明,便需依仗自身,若落入绝境还要妄想他人援手,生死的那份重还有什么意义? 魏崇阳看着收整齐全的奇苍,心中暗暗叹了一声,但却没有丝毫犹疑和遗憾,虽然不知道外界的诸多岛屿又出了何事才没有施以援手,但既然奇星岛已有了复见光明的机会又何必再妄想他人施救,只需握住手中刀剑,奋起鲜血凝聚的旗帜,义无反顾便是了。 想到此处,魏崇阳走到奇苍身前躬身行礼道:“陛下此去乃是为民赴险,无论胜负如何,臣再次便预先恭祝陛下凯旋!”奇苍伸出手握住魏崇阳的手臂,语气坚定激扬地应道:“先生放心,为了奇星岛的万万百姓,此去必胜。” 魏崇阳点点头,奇苍转身便要领着众人从驻扎营帐中悄然离去,此行既不能通告全军乱了阵仗亦不可引起敌军的警醒,所以一切都在暗中行进,而待奇苍离去之后魏崇阳和唳钧便会立即接管前线军队和降魔殿,确保进军之事不受影响。唳钧突然走了过来,向着奇苍和魏崇阳恭敬行了一礼说道:“陛下,魏大人,方才有人递上来这张竹简。” 说着,唳钧伸手将一片纂刻字迹的竹简递给魏崇阳,魏崇阳接过低头一看,竟是看见了熟悉的清晰笔墨写着:“北境鬼门关,必破。” 那有些熟悉的凌厉字迹落入魏崇阳的眼中,便似乎在脑袋中翻涌出了那个存着几分稚气却意气风发的少年的身影,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然后将竹简递给奇苍,说道:“陛下,看这意思,应该是那大破其余三境鬼门关的九位武道高手递上来的消息,若是老臣所料不差,他们此时应是已往北境第一座鬼门关扈庸城而去了。” 奇苍看着竹简上的字,说道:“听说他们九人不久前才破了西境两处鬼门关,难道那么快便赶来了北境?而且居然还要凭着九人之力生生破了大军环伺的扈庸城?” 魏崇阳负手在后笑着说道:“这些神秘的高手倒是霸道,不过瞧这提前告知的意思,他们应当是想要我们从旁协助?”奇苍点点头说道:“先生言之有理,吩咐下去,全军集结前线,有任何情况便做好出兵的准备。”唳钧领命而去,奇苍又仔细看了看竹简,说道:“倒真是有趣,那便先去看一看吧,这般高手若能收入麾下那该是何等助力啊。” 魏崇阳点点头,却没有接着奇苍的话语继续说些什么。二人随着军队来到扈庸城下,远远望着风沙飞扬之间的那座雄城,等待着仿若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盛况上演。 只见天光下走来了模糊的身影,他们在天地间勾勒的虚影,好似踏着云沐着风,意气风发,就那般一步一步地向着寒光闪闪的城走去,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也要所向披靡。 第三十四章 修罗九相镇魔宫(四) 看着城墙上拉满了弓弦的利箭,周厌犹豫着开口道:“呃,咱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嚣张了些啊。” 走在一侧的于琅瞥了他一眼,说道:“是谁听到这个主意就连连称好的啊?怎么,现在走到这倒怕了?”周厌翻了个白眼,瞥着于琅说道:“谁说我怕了,我这不是看着气氛肃穆,开个玩笑嘛,就算再来个几千人我也没在怕的。”于琅冷笑一声,说道:“要不是有其他人在,借你几个胆子你都不敢站到这里吧?”周厌挥拳佯势要打。 前去奇星岛大军营帐中送信的程鲤赶了回来,站在顾枝和徐从稚身边说道:“已将消息送到军中去了,能不能到那皇帝陛下手中就不可知了。”顾枝挥挥手说道:“没事,魏先生在营帐内应该是识得我的字迹的,想来也能知晓我的意思。”徐从稚看了看顾枝说道:“我们几人其实便可一路趟去直到都城,虽做不到像在西境时那般将恶鬼全数歼灭,但全身而退不是问题,为何要寻大军相助?” 顾枝摇摇头说道:“我们几人自可赶去魔宫与那魔君一战,但这些大军也是不会停下脚步,若是能在我们的帮助下攻陷城池也可少些伤亡,日后重建家国也要利落些。”徐从稚看着顾枝说道:“你倒是想得长远。”顾枝耸耸肩说道:“没办法啊,毕竟站到了魏先生身前,若是行事莽莽撞撞,将来可是要挨罚的。” 同行之人在听闻顾枝所言计划之后,便都知晓了魏先生是何人,也懂得了顾枝此行的安排其实已是最好便都没有再多说什么,虽然向来心思缜密的鱼姬觉着如此莽撞的计划简直与什么都没计划一般,但在经历了西境一战之后知晓了众人实力,鱼姬也便觉得这样直截了当的行事恐怕真能成功? 于是九人就怎么堂皇地走在两军对垒之间,渺小如尘埃,仿若不过是往慷慨而死。 顾枝的计划很简单,那便是学着西境时的战斗一般,九人直接越过城墙而去闯入城中,撕开缝隙之后打开城门供奇星岛大军行进,然后斩杀了城中鬼门关恶鬼之后便接着往下一座城池去,如此一路杀去直至魔宫。 若是在先前这样的计划听起来便如天方夜谭,可在西境之时,九人兵分两路都能轻易灭杀一城成百上千的驻守军队,那么此行胜算又有谁能断定呢? 魏崇阳和奇苍站在军营之上一处塔楼中,他们远远望去看着不曾停顿脚步的那九人,奇苍感概地说道:“这九人当真是如神人一般啊。”虽然承继了历代武学,但是奇苍其实从未将自己看作什么在武道一途上的高深之人,即便此去将与魔君一战,但对于他自己而言其实清楚,这一身武学不过来自先人所授,如何比得来那些自身修炼而得的。 魏崇阳眯着眼仔细瞧着走在那九人先头的模糊身影,应道:“是啊,这九人居然真的就这样单枪匹马地面对一座守卫森严的城?当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奇苍问道:“先生觉得,他们可有胜算啊?”魏崇阳笑了笑回道:“老臣不懂这些修炼武学之事,但他们这一路走来所作所为,实在让人心生期待啊。” 奇苍点点头然后便与魏崇阳并肩站着远眺战况。奇苍没有注意到,魏崇阳故作轻松的神色间,眉眼聚起的难免的担忧。 两军之间那远阔的沙场,本自行走的九人在眨眼间销匿了踪迹,城墙上有箭矢飞掠而来却落入空处,然后城门处便传来了山崩一般的轰然巨响,城墙摇晃起来,仿若下一刻就要坍塌陷落,未等城中大军反应,城墙上便突然多了数道身影,竟无人瞧见他们是从何处攀爬上来的,可当他们甫一现身,漫天的刀光剑影便如汹涌浪潮般拍落下来,卷动翻滚着,城墙上慢慢地染做了赤红。 又一犹疑,城墙上便是空无一人,而戒备森严大军环伺的城内却乱了起来,呼喊声和戛然而止的惨叫声在四处响起,往往是游走城中的大军方一赶到某处支援便只见到满地鲜血残肢,而下一刻另一处便又陷入屠杀。 北境的许多城池,尤其是四座鬼门关,在魔君覆灭奇星岛坐镇魔宫之后便再无其他生民居住其中,于是此时在这扈庸城内的尽皆都是从杜深城退下的魔君大军和原本驻守此处的军队,可是未等他们将精心安排的陷阱机关启动,便先丢了性命。 就这般,犹如地狱恶鬼般的杀戮迅速席卷了整座城池,这些习惯了向世间狰狞面目的魑魅魍魉却在此时觉着自己见到了真正的恶鬼,连那阴森森的魔宫和鬼门关在那九人面前都仿佛不过是提灯小鬼,不值一提。 不久之后,轻而易举行军进城的奇星岛大军也是这般所想,他们看着城内仅存的几处军队驻扎之处已然丢了所有的抵抗心思,又将满城血色映入眼中,不知为何他们觉得遍体生寒,仿佛有尖刻刀剑落在自己身上一般,如何也躲不开,但慢慢回过神来才猛然惊觉,己方大军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下了一处城池! 渐渐地城里响起欢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起,从城中一直绵延至城外军营,魏崇阳和奇苍站在塔楼上看着沸腾的大军,开怀笑着,奇苍说道:“先生,那九人居然真的做到了,这可真是上天救我奇星啊。”魏崇阳点点头应道:“陛下所言极是,有这九人助益,踏破魔宫指日可待。” 奇苍呼出一口气握住腰间长剑,神采飞扬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自暗道赶去孤山,若能在大军抵达魔宫之前除掉魔君,那便胜局可定。”说着,在魏崇阳的恭敬行礼下,奇苍回身便领着整装待发的队伍往暗道而去。 魏崇阳站在原地,唳钧慢慢走了过来站到身旁,语气兴奋地说道:“此前我还在想西境那一战是真是假,没想到世间竟真有这样举世无双之人,当着是难以置信。”魏崇阳看着城中早已不见那九人身影,低声应道:“是啊。” 魏崇阳又慢慢地加深了担忧,这般的血腥厮杀,那人是否还安好? 从这一日城破那一刻起,从人们走进那座血流成河的城中起,“修罗九相”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开去,刻入了争相传诵的神话,写进了名扬四海的传说。而为首的那位唤作“地藏顾枝”的少年英雄也在称颂中慢慢地染上几分神仙色彩,化作了撕破黑夜的一缕天光,足够热烈足够温暖。 站在倒塌的鬼门关之上,徐从稚收刀入鞘,看着缓缓走来的顾枝说道:“是我先了一步啊。”顾枝摇摇头笑着说道:“行行行,这次便算是你的了。”徐从稚满意地点点头走下来,然后看着慢慢聚拢而来的其余几人,说道:“那我们便接着走了?”顾枝伸了个懒腰说道:“先去寻个地方歇歇吧,打了这么久的架也累了。” 傅庆安提着长枪站到顾枝身旁说道:“你现在倒是轻松自在了啊。”顾枝知道当初自己独闯南境之时傅庆安便一直在一旁看着,所以此时说的自然是自己现下看待这腌臜世事的态度,顾枝回道:“见多了黑暗便该清楚,苦大仇深地与世间脱离开来并无用处,倒不如继续走着再多看看,只要一刀在手,自斩不平事。” 徐从稚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黄草庭走近前来笑着接道:“此言在理,明知自己手中所持何物,便心思透彻。”顾枝笑着拱手晃了晃,算是行礼致敬。 顾枝看了看天色,说道:“走吧,先离开这座城池再说。”说着,九人便往城外走去,顾枝走在武山身边突然说道:“武山大哥,方才谢谢你了,若不是你为我挡住那几刀,我现在可不会这么轻松。”武山挠挠头憨笑回道:“小事。”顾枝看了看武山,认真说道:“等日后安定了,我请你吃酒。”武山点点头,说了声好。 他们继续前行,向着那座足够断绝所有生机的魔宫而去,没有惧怕亦没有犹豫,他们自偏远之地而来,自无边海域而来,自兴盛之地而来,殊途却同归,他们见过了世间山河的曼妙,见过了百姓生息的悠扬,于是满怀希冀和勇气,一往无前。 赋阳村浮山湖旁的苍翠竹屋内,顾筠低身仔细收拾着东西,扶音自屋外竹林走进来,手上捧着晒干的草药,然后走到敞开的木盒中一一收拾好,顾筠看了看堆叠的药草,想了想说道:“再去药房寻些外边少见的药草吧,以备不时之需。”扶音点点头应了声好,然后便走去竹屋旁的药房中仔细清点准备。 顾筠环顾一圈干净妥当的竹屋,满意地点点头,对着扶音喊道:“也无需准备太多,我们还得走远路呢。”扶音在屋外“欸”地喊了声,顾筠走到湖边看着涟涟的波光怔怔出神,接着捂住嘴轻轻地咳嗽起来,慢慢地弯下了腰,他摊开手看着掌心的血渍,眼里有些难言的意味。 扶音从药房走出来,便看见了站在湖边的顾筠,她捧着草药喊道:“先生,您又咳嗽了?先前您的病就还未好得彻底,怎么这么着急就要出山去,不若再休息几天。”顾筠直起身挥挥手说道:“没事的,不是什么顽疾,修养几日就好得差不多了,快些收拾好我们就出发。” 几日前顾筠在为村里人拿药时突然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若不是扶音一直跟在一侧细心照顾恐怕就要彻底躺着起不来了,如今不过刚见好转,顾筠却就提出要带着扶音出山去为那些暂得安息的百姓们诊治探问,扶音本想等顾筠再好些,可顾筠却如何都不肯再躺在床上了,于是今日便将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 顾筠回到竹屋中提起几个装满了草药的木箱,然后便对着扶音说道:“走吧。”扶音拿起堆着换洗衣物的包袱和装了些吃食的木盒,跟在顾筠身后走出了竹屋,轻轻地合上门,走过熟悉的山路和村间的小道,扶音却是第一次走出了赋阳村,她站在蜿蜒而去的路上眯着眼聆听长风拂过荒草,还有飞燕掠过长空的啼鸣声,划破天际嘹亮四野,顾筠站在扶音的身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看着扶音,眼底有些愧疚。 顾筠轻声地说道:“扶音,先生这么多年却是从未带你走出过赋阳村这方寸之地,是先生思虑不周对不起你了,现在先生便带你去看一看这世间万千百态的河山好吗?”扶音伸出手攥住顾筠的衣襟,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便渐渐地走远去,背影在天光下拉长扯远。 走出赋阳村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正慢慢重新筑起的城池,从山林中运送而来的沙石紧紧垒进城墙中,越过坍塌的城门,顾筠和扶音走进了遍体鳞伤的城池之中,曾经的繁华兴盛,如今却是一片破落模样,扶音仔细看着,认认真真地将躲在街角面色残存苦涩的人、行走在街巷欢声乐语的人、忙碌在废墟之上挥汗如雨的人尽皆纳入眼中。 扶音似乎隐隐约约记起来些久远的记忆,细细算来却也不过十余年,可那时的年少懵懂又能记住几分颜色?只模糊想起曾经彻夜通明的灯火和街巷中的人山人海,耳边还有几缕喧嚣残存,可眼中的景象却是万般不同,扶音问着身旁的顾筠:“先生,以前的景色要比这样好上许多吧。” 顾筠点点头轻声说道:“当然,那时世间最美的景色便莫过于众生百态,只是看着便能让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扶音歪着头,她想起书上描绘的繁华风景,认真说道:“先生,奇星岛也会重新变成以前的模样对吧?”顾筠笑着看向扶音澄澈双眼,答道:“是的,先生相信那样一天很快便会回来。” 说着,他们走到了一处医馆之外,其中来来往往挤满疲惫虚弱的人,忙碌的医师不过寥寥,根本照顾不来那般多的病人,南境城池慢慢复原,重新燃起生的希望的无数民众自然也不会在再像曾经一般恨不得早些死了,于是在那些黯淡时日中勉力生存下来的人们,也都被送进了医馆中诊治,如此一来自然便将医馆挤满了,医师自然也是忙不过来。 顾筠和扶音走进去,与医馆的几位医师商讨了片刻,便将身上的东西放在一侧,开始着手诊治那些神色痛苦的民众。有了顾筠和扶音的帮助,诊治、拿药、包扎等一系列的杂乱事务一下子变得有条不紊起来,民众们慢慢地不再挤做一处,在顾筠和扶音娴熟快捷的诊治之下迅速疏散开来,医馆中也不再挤满了人,只余下一些身患重疾之人还留在医馆中治疗。 不过几日,顾筠和扶音的名声便传了出去,有人慢慢提起了白发医仙的故事,于是顾筠的出现也开始成了口相传的神话传说一般,复得安康重见光明的人们茶余饭后便开始修饰起故事来,顾筠就这般被抬到了极高的位置去,可当人们聚到医馆外想要一见白发医仙,却得知早已离去的消息。 顾筠和扶音就这么辗转在南境诸多城池之间,每到一处就要掀起争先传颂白发医仙故事的潮流,而顾筠和扶音却也不会多待太久,将一些个诊治的方法留给医馆医师便自离去,于是更多了些神秘色彩。人们开始带着笑意讨论些新奇事物,也自谈论起让人心生雀跃的传说故事,南境的生息就这般慢慢地重新鼎沸起来,天上缭绕的阴云也在不知何时散开了去。 走在山林之中,扶音蹲在溪边看着嶙峋怪石上游曳而过的鱼,听着不远处瀑布垂落砸开水帘的声音,顾筠坐在扶音身后的一块石头上,仔细清理着一只游鱼的鳞甲,然后放在火堆上炙烤。 北境的一处幽深山林中,顾枝自顾自走到山崖边向南望去。 天边的云彩慢慢地浮动着,璀璨的光洒落几缕碎片,照着天涯两处的人,互相思念互相等待。 第三十五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一) 顾生背对着无字的石碑,看向与扶音并肩而立的顾枝,冷声道:“你就是顾枝?”顾枝平静回道:“是的。” 顾生上前一步问道:“他这么多年便是与你在一处?”顾枝双手仍紧紧握着扶音,他拉起扶音的手示意道:“我们都与先生住在一处。”顾生点点头再问:“我听说,是他带着你一同来了这儿?”顾枝应了声是,便等着顾生接着往下说去。 顾生说道:“他那么多年便就躲在这种偏远地方?哼,可还真是一样无能啊,是不是寻思着躲得远了就能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重新开始,可却没想到遇到了那魔君叛乱吧。”顾枝皱起了眉,扶音昂起头说道:“请不要如此说先生。” 顾生冷冷看向扶音说道:“如此?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怎么?他这些年装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哼。”顾枝将扶音往身后拉了拉,回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与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却由不得你站在先生坟茔前如此辱骂,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再清楚不过。”顾生冷笑道:“清楚?那你们可知他来了奇星岛之前做过什么?不过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当得起医仙?当得起先生?” 顾枝双眼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他沉声说道:“还请公子斟酌着些,莫要再这么信口辱骂。”顾生却是没再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顾枝,许久之后问道:“你认识周厌?”见顾枝点点头,顾生满意地说道:“那想来你就是那‘地藏顾枝’了吧?” 顾枝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之人,可不是什么大英雄‘地藏’,认识周厌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公子若是想来纠缠此事倒也不必如此麻烦。”顾生冷哼一声说道:“周厌那人不是个能随意与人交好的,虽然平日来看起来闲散惯了,但心中却总是看的清楚,他对你和顾筠的评价可并不简单,若说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是断然不信的。” 顾枝问道:“就算我是那什么‘地藏顾枝’公子又打算如何?”顾生眼底慢慢地显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气息,他咬着牙说道:“我此次来这奇星岛为的便是取了顾筠性命回去祭奠,但没想到他却已经死了,那便只能你来让我杀一杀了。” 扶音在顾枝身后低声说道:“他好像一些不对劲。”顾枝点点头回道:“我看出来了,他似乎心境有些不稳,就连武道真气都要失控。”扶音露出担忧的神色,问道:“那怎么办?”顾枝看了看四周的山野,说道:“他应该还尚存一丝理智,想来不会对你一个女子出手,待会动起手来你便跑回竹屋去。”顿了顿,顾枝认真看着扶音说道:“这次断不要跑回来了,我自有分寸。”扶音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顾枝重新看向顾生说道:“公子这是何来的道理?无缘无故便对我家先生百般辱骂,此时又动不动便要杀我,这世上我可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顾生自顾自抽出刀来说道:“这世间本就没有道理可言,我要的不过是个结果罢了,只能怪你命不好,遇上了他那种人无端遭了祸。” 说着,他已然一步一步向着顾枝走来,顾枝松开扶音的手示意赶紧离开,然后又看了看顾生身后那座无声无息的石碑,顾枝喊道:“公子何必执迷不悟。”顾生却不再多说,眼中一片赤红,他提着刀便直直冲了过来,顾枝转过身向后跑入山林深处,顾生便紧紧跟在其后,很快两人就不见了踪影。 扶音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山林中,终究还是走回了竹屋去,远远地她却瞧见屋外亮着灯,走近了些,才发现周厌和于琅竟站在门前,扶音走上前去疑惑问道:“周大哥,于大哥,你们怎么来了?”于琅指了指身旁的周厌说道:“他拉着我来的。” 周厌看着扶音身后说道:“顾枝呢?”扶音回道:“方才有个叫做顾生的人非要与顾枝动手,现在两人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周厌皱着眉语气焦急说道:“他还真的动手了?他刚才做了什么?” 扶音说道:“他刚才就一直站在先生坟茔前说了许多不知所谓的话语,又无缘无故就对顾枝出手了。”周厌叹了口气说道:“他怎么这么冲动啊,顾枝不会真出手吧?”扶音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但是顾枝说他自有安排。” 周厌坐在门槛上沉声说道:“我知他这些年来已被仇恨掩住了双眼,可是如何能这样一言不发就要动手杀人,若是遇上了打不过的对手怎么办?若是因此害了无辜怎么办?要是顾枝真的出手怎么办?他便就要死了都不知道自己败在何处。” 扶音推开竹屋的门说道:“放心吧,顾枝当初既然说了不再动手,那便是有分寸的,先进来坐坐吧。”于琅点点头便随着扶音走进屋中,而周厌却仍坐在原地说道:“可顾先生在顾枝心中是如何也动不得的逆鳞,怎么会任由他人在他坟前这般辱骂,我担心……”于琅喊了一声:“你就别在那胡思乱想了,若是顾枝真的动了手又能如何,莫非你就拦得住了?现在就只能等着顾枝回来了。” 周厌叹息着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阴森森的密林,竹屋中扶音与于琅对坐着饮茶,各怀心事。 春夜里苍翠的林木繁密地遮遮掩掩,顾枝身形晃动着穿梭在崎岖的山路间,借着重重险阻躲避开顾生的视线,而顾生紧紧握着刀寸步不离地跟在顾枝身后,始终不曾离得远了,却如何也无法追上,他的心头愈加烦躁起来,双眼间的赤红像是鲜血一般就要淌落下来,暗夜中望过去犹如索命的恶鬼,狰狞可怖,顾枝没有回头,他只是面色沉凝地往前跑去,凌乱的步伐却一步一步将顾生引向某处。 就这么跑了许久,直到天际处泛起了微红,顾生向着顾枝吼道:“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跑下去吗,像那个懦夫一样只知道逃避,从不敢堂堂正正地站出来!”顾枝眼底闪过异样的色彩,却被他狠狠压抑住了,他只是埋着头加快了步伐,顾生见得不到回答,便咬着牙关紧紧追了上去。 很快便来到了一处广阔的山谷处,无边的草甸飘扬在初晨的微风里,细细摇晃着,顾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直直地往下坠去,倒在草甸之上又迅即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前跑去,顾生在山坡处没有丝毫犹疑地一同跳了下去,两人便在山谷之中重新开始了追逐。 顾枝终于回头望了一眼,清晰地便能看见身后顾生眼中的那股暴戾,他摇摇头然后继续加快了步调往前奔去,眼见着就要撞在一处山崖上,却见他伸出手,双脚一踏就腾空而起,牢牢抓住了山石,然后往上攀爬而去,顾生紧随其后将刀尖插入山石之间,跟着顾枝向上爬去。 到了山崖之上,顾枝便头也不回地躲进山林之中消失了踪影,顾生跳上山崖之后望着四周空无一人,眼底烦躁和冲动竟收敛了些,他仔细瞧着地上的痕迹和四周林木的折痕,然后提着刀往一个方向追去。 跑了一阵便远远地看见顾枝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眼中,顾生冷笑一声加快了步伐,握着刀便从天而降,向下劈去,顾枝却站在原地静静等着,然后猛地躲开了去,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狠狠拉了一下,接着便有一张巨大的网向着顾生笼罩而去,顾生在半空中无依无靠地便直直撞进网中,紧紧地被束缚住了手脚,顾枝慢悠悠走到他的身前,说道:“现在公子能不能冷静些了?” 顾生眼底仍是一片漠然,他反手握住刀柄割开绳网,挣脱开来,冷冷看着顾枝说道:“一命还一报,顾筠以为自己死了就能一了百了,那么就只能你来替他还这罪孽了。” 顾枝摇摇头,然后扭过身继续奔跑起来,顾生便不知疲倦地追上去,又一轮追逐上演,闪烁着山林中。 竹屋外,周厌就那般在门槛上坐了一夜,而于琅则躺在湖边睡了一晚,显然也没能睡个好觉,倒是扶音似乎在屋内睡得安稳,丝毫没有担心,她捧着药草端到屋后竹林中晾晒,吹着穿林而过的风,想起几分从前。 于琅起身之后便跑到竹屋旁的灶房里找吃的,却一无所获,又看了看愁容满面的周厌,想了想对着扶音喊道:“扶音,我出去一趟,周厌这小子你也不用管他,等顾枝回来了再说吧。”扶音在竹林里应了一声,然后于琅就自顾自走开了去。 来到村子里,于琅四下看了看,最终走到了青羊小院的门外,推开木门就走了进去,栗新正收拾着屋子里的书卷,等待孩子们的到来,听到开门的声音便看了过去,便看着已经许久不见的于琅走了进来,栗新面带笑意地走上前去,说道:“于大哥,你怎么也回来了?”于琅摆摆手说道:“先别说太多了,弄点吃的来,饿死我了。” 栗新愣了愣,说了声等等,便往灶房里走去,于琅则自顾自晃悠到院子里一间紧紧闭着门窗的偏房外敲了敲门,然后就走了进去,看着悬挂在墙上的一张泛黄画卷,还有摆放在桌上燃烧着的香火,他双手合十郑重行了一礼,这时栗新重新走了过来,喊道:“于大哥,我帮你温了一些饭菜。” 于琅应了一声合上门走出去,看着栗新说道:“老先生走了之后就剩你一人操持这青羊小院,真是辛苦你了。”栗新挠挠头笑起来,应道:“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啊,当初那些孩子们也都长大了,现在也就是个私塾罢了,倒也不用再像当年先生那样领着几十口人过日子。” 于琅点点头坐到桌前,对付着简单的饭菜,舒缓了为与周厌赶回赋阳村而饿了几顿的肚子,栗新看了看天色便收拾起包裹,塞了几本书卷,于琅看着好奇问道:“这是要做什么?”栗新答道:“想着今日带孩子们出去走走,再多看一看不同的风景。” 于琅点点头站起身说道:“那我与你们一起去吧,反正也是无事可做。”栗新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两人就走出青羊小院,领着村子里汇聚而来的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走出赋阳村去。 出了村门,自然避不开那些重重营帐,栗新小心拉着孩子们,担心好奇的孩子们跑到营帐中去,惹怒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尊贵之人,虽说是从光明岛而来的医师,但却陌生得难免让人有些惧怕,不过听说在扶音的带领下走访了邻近的几座村子,倒也算是尽心尽力地为乡亲们看病诊治,只是环绕在营帐四周的那些身披甲胄手持利刃的护卫,让人不免警惕。 走出来营帐的范围,有孩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那些是什么人啊,为什么都看起来恶狠狠的样子。”栗新回头看了看守卫森严的营帐回答道:“这些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人,和那些在村子里为大家看病治疗的医师是一起来的。” 又有一个孩子问道:“别的地方是哪里啊?”栗新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说道:“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需要坐着船穿过风浪,很多很多天才能抵达。”孩子们都围绕着栗新转,叽叽喳喳地问道:“先生,先生,你去过海外吗,你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吗?”栗新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先生也没有去过啊。” 走在一侧的于琅突然开口道:“我去过哦。”孩子们都将视线转过去看着于琅,虽然除了一些年岁较大的孩子之外其他人都对这个陌生的男子没什么印象,但听故事的强烈好奇心却迅速占据了他们的心神,他们都静静地看着于琅,眼里满是期待,闪烁着光。 于琅清了清嗓子慢慢悠悠地说道:“你们先生说的那个地方呢,是海外最大的一座岛屿,没有之一,居住在上面的人也要比奇星岛多上很多很多,那里除了巍峨的城池外还有许多抬头也望不到尽处的楼阁,高高地,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塌下来,却又稳稳当当地住着许多人。 在那里,和我们一样,男孩和女孩都能入书院读书,不同的是,在那座岛上女子也与男子一般可参军入仕,可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也可在沙场上驰骋风云。”说到此处,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一些个小女孩不自觉地向着于琅靠近过去,认真地听着,眼底有着无限的遐想。 于琅继续说着:“在那里,人们不再只关注于田野上庄稼何时播种何时收割,也不再入夜时便合上自家的屋门早早入睡,人们走在路上不再只依凭车马和脚力,甚至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登天揽月也都有了成为现实的根基,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奇怪却美好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做工业。” 孩子们如痴如醉地听着,这是他们从未了解过的世界,甚至从未听闻难以想象,可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某处,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摸得到,孩子们渐渐忘了周遭的一切,不知已经走到了何处。栗新也听得有些迷糊了,虽然他也从顾枝和扶音那里听过不少关于外面的、关于海外的、关于光明岛的故事,可无论何时他都像第一次听闻的一般,为那副波澜壮阔而神往、痴迷。 于琅停了下来,伸出手指着远方说道:“到了。”栗新和孩子们这才回过神来,他们顺着于琅的指尖望去,叶符城的城墙直直地撞进眼中。 有曾跟着家中长辈来过城里的孩子嘟囔着:“先生便是带我们来看这城池吗,可是这也没什么好玩的啊。”栗新语重心长地说道:“带你们到这儿来看看城池,不是为了告诉你们这外面有什么好玩的,而是想说,你们不能只将眼光放在村子里,放在山里,应该望着远处的海,看着远方的城,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不会只局限于偏远一隅,然后鼓起所有的勇气和期望,一点一点地积蓄,一步一步地前行,直至知道自己最终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早已习惯了栗新在授课时的严肃与正经,虽然有些孩子听得并不认真,但却都安安静静地等待栗新说完,于琅也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栗新领着孩子们坐在路旁的缓坡上,取出包裹里的书卷,指着远处的城池和被山崖遮掩的海峡,认真解读着古籍圣言里的枯燥道理。 站在春风吹拂的旷野里,感受着不受束缚的视线四下纵横,孩子们在往日只觉烦闷的书卷中却也听得更认真些,不时有邻近村子里外出行商之人经过,也都会与相熟的栗新打一声招呼,夸赞几句孩子们。 时间就这般不紧不慢地流逝着,转眼已是正午时分,栗新收起书卷便要领着孩子们走回赋阳村去,一直站在一侧默默无言的于琅却突然开口道:“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吧。”孩子们面面相觑却都露出了兴奋的期待神色,栗新疑惑地看了看于琅没有多说什么。 说罢,于琅便当先向着一侧的一处山路走去,驾轻就熟地绕过阻隔的荒草林木,径直往上攀爬而去,他刻意地放缓了步调,等着栗新带领孩子们跟上来,走了没多久便远远地望见了一处立在山崖边沿的石台,孩子们叫嚷着奔过去,站在石台上举目望去,栗新也追了上去,然后便见万里的山河都撞进了眼底。 于琅走到石台上与众人一同望着远方,说道:“以前我便经常走到此处看着远方,因为站在这里就可以越过城池的墙头望见人潮如织,也可穿破云天的界限望着海潮翻涌,一望无际。” 栗新静静地看了许久,他似乎隐隐约约懂得了什么,却又捉摸不住,只听得于琅走到孩子们近处,蹲坐下来,轻声说着:“走的远了,站的高了,见着的东西便要更多些,也更壮丽,如此心生欢喜满怀期待。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当作世间的肮脏混沌丝毫也不存在,也难以装作世间并无世家大族、无强权横行,可难道因此就要屈居一处,不敢踏出一步吗?当然不是的,哪怕出身再如何微小却无法就此断言一人的生命有何尊卑,更不可就此沉沦失却眺望远方的心神,城池拦得住人却拦不住人心,且就振翅翱翔,越过山石,再见风光。” 第三十六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二) 孩子们自然是一知半解地听着,心思稚嫩的他们无法从中捕捉到确切的蕴意,却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些莫名的情绪:即便深处偏远之地,又如何可以忘了行千里路的心? 孩子们只觉心中有股暖流淌过,却不知最终会流落何处,而答案就交给时间。 栗新听出来更多不同的深意,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于大哥也是这般走了许久的路,走得远了吗?”于琅笑着站起身来:“自诩卑贱足以蒙住眼界,而高墙大院又何尝不是遮掩阻隔,无论是何出身,来历并不重要,真真切切的是你走过的路,以及前方的憧憬。” 栗新听着却没头没脑地轻轻道了一句:“光明岛的风景应当是极好的吧,也才养出了这般的心智。”于琅拍了拍栗新的肩,说道:“以前我和顾枝便时常说,像你这样的人其实不该只埋没于山野,却不知你当年为何选择回了赋阳。”说到这里栗新却是没做犹疑便答道:“此处总要有人回来,将一些个道理讲清楚,只盼着能多走出去几个孩子。” 于琅点点头没再多说,栗新也招呼着孩子们赶回赋阳村,于琅眼底带着感概地看着栗新的身影,心中想着自己不过是讲了些光明岛的见闻,而栗新却从中就看出来那样的世事对于人的影响。如此的洞见,轻而易举地触及了言传之中的深切,其实一家一国最要紧的便是如何教化民众,当世事发展到了一定的层次便自然而然地融进民众的心思中。 于琅出生自光明岛,从小是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却慢慢地懂得了这样的道理,明白了高墙之外的壮阔山河,也明白了穷乡僻壤阻挡不住的意气浩荡,这便就是光明岛的人间景色所带来的反馈,深入心间,自有道理。 又路过了营帐之处,孩子们凑近于琅问道:“先生,先生,这些人也是从光明岛而来的,为何却是不肯走出这片围起来的地方?”于琅听着愣了愣,却又忽然笑了起来,开怀地笑着,他说道:“因为心中所思所想终究是自己的事,看见过什么,懂得什么却又是人人不同的。” 栗新点点头,他其实隐约猜出营帐中住着什么重要人物所以才如此重重护卫,可是同样出身高贵、深不可测的于琅却可云淡风轻地远离繁华之地,自甘流连乡野,而那营帐护卫中的贵人却从未显露出身影,仿佛如此才能牢牢护住性命,即便与世事毫无触碰,却就能确保不失手中如今握紧之物,可是如此又有何所得呢? 回到村子里,孩子们自是各自回家去,而于琅则随着栗新回了青羊小院,简单准备好午膳,于琅和栗新坐在院中又开始聊了起来,其实却是许多年前的话题再次延续。 “于大哥,你当年曾说过光明岛也仍是还有世家大族的,只是不比奇星岛上的那些古老姓氏能够只手遮天,也不再和以前那般举足轻重,但却始终难以彻底消除,可为何连光明岛也无法彻底压服住那些世家呢?” “很简单,因为世家大族存在了太久的时间,他们手中掌握着太多家国变迁的遗馈也因此改变了许多人的思想和视线,他们不会轻易就被所谓的新政所教化,他们远远地躲开去即便丢弃些家财也要再看得清楚些,不愿轻易卷入未知的变化中,而一旦他们躲起来,他们所掌握之中的财富和民众便也要不见天日,所以若要行使新政便不可将所有世家一网打尽,而是收拢教化为主,慢慢地消磨掉世家大族的名号。” “周大哥曾说过你是来自光明岛一个有名的世家,却又是为何要奔波如此之远,难道便是为了方才所说的‘行千里路’吗?” “呵呵,周厌那小子也是多嘴,不过倒也不错,我确实来自一个所谓的世家大族,但‘行千里路’从来不是目的而是过程,最重要的是这千里路的风景和最终所能抵达之处,慢慢地找寻前往内心的方向。” 就这么慢慢聊着,午后的时光很快过去,孩子们又挤入青羊小院开始了下午的课程,于琅便站在一侧帮着解惑,任着时间随意地流逝,自在潇洒。 青潋山中,顾枝和顾生仍不知疲倦地追逐着,却不知不觉地绕了回来,顾枝带着顾生消磨掉了诸多的气力,然后前往了某处。 顾枝在赋阳村的那座竹屋内住了十余年,也在青潋山里跑了十余年,何处栽着什么药草、何处栖息着什么野兽,虽说无法了如指掌可却总不会忘了方向,此时他打量着四处的林木,有几分陌生之余却也找到了模糊的方位,他看了看身后追逐而来的顾生,想了想便往着那处跑去。 瀑布垂落的声音敲击在山石之上,林间有倦鸟归林,几声啼鸣,夕阳西斜,慢慢沉寂的夜色中,顾枝的身形突然就消失在了视线中,顾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挥舞着手中的刀划开眼前杂草,直直奔向顾枝消失的位置。 落叶厚厚地堆叠着,顾生抬头望见不远处有一间小小木屋,然后一步踏出,身躯便急速地往下坠去,不知多久之后才隐隐约约听到沉闷的落地声,顾生冷哼一声,躺在幽深地底深处,一时间动弹不得。 顾枝慢慢悠悠地从木屋中走出,然后来到深坑边缘向下望去,看向拄着刀支撑起身体的顾生,喊道:“公子不若就在这里冷静冷静吧。” 顾生咬着牙回道:“什么‘地藏顾枝’?就这般没有胆魄不敢一战吗,难道当年的那些个以一敌百的壮举不是你所为?现在怎得这般懦弱胆小!”顾枝冷笑道:“看来公子还是太冲动了啊,那就在这里面多待几天,好好想清楚吧。” 顾生靠着坑洞壁沿,喊道:“想清楚什么?这二十年来我早就想的够清楚了,宋家已经满门被灭,付出了应有的代价,现在就该轮到顾筠那个家伙了,这才算做是真正的公平。” 顾枝摇摇头坐在坑洞边缘处,问道:“那我倒要听听看公子所谓的公平究竟是为了什么?”顾生摩挲着手中的刀,身子依靠着深坑内冰凉的石壁,回道:“血债血偿,宋家逼死我母亲,该死;顾筠抛弃我的母亲,任她一生困顿郁郁而终,该死。这便是公平。” 顾枝问道:“抛弃你的母亲?据我所知,顾先生并未娶妻也并无子嗣啊。”顾生冰寒的声音从地底传来:“是啊,并未娶妻,他不过是个胆小懦弱不敢有任何作为的小人罢了,世家女子的身份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遇着了事情便只知道躲开去,留着一个女子独自面对那般多的指摘和险恶,这么多年杳无音讯,他可知她因此受了多少的苦?如今却安心地就躺进坟墓里,以为可以就此掩盖一切罪孽?” 顾枝静静听着,其实昨日他已在坟茔之前听了许久顾生的倾诉,也对事情有了些大致的了解,此人看来应该是先生的后嗣,但不知为何当年离开承源岛的先生却并不知道此人的存在,按照顾枝这么些年对于顾筠的了解,无论如何说他都是不会相信先生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懦弱之事来的。若真有一个女子如此付出真心,那顾先生也断不会负她,所以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可是很明显只为寻仇而来的顾生此时身心全然被仇恨和埋怨所占据,此时说什么误会自然毫无用处。 顾枝斟酌着说道:“我虽不清楚公子与你的母亲究竟遭遇了什么,但据我对顾先生的了解他断不会做出此等不负责任的事,想来若是公子的母亲对于顾先生足够了解也该清楚这点,所以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和不曾揭露的往事存在,公子且就在此处冷静思索,我会去调查清楚真相,最终结果如何,我希望能还顾先生身后清白。” 顾生听着顾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周遭的一切也安静了下来,浓重的夜色铺盖在坑洞狭小的顶上,顾生抬头望去便见隐隐约约的繁星点点闪烁,他不知为何地就内心平稳了下来,那一股缭绕了数十年的怨气似乎正在缓缓消散,但他并无察觉,只是慢慢地想着顾枝方才说的话。 自从来了奇星岛之后,似乎各处都在称颂着当年魔君统治时期那些挺身而出的英雄们,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便是“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如果所料不错,这顾枝应当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英雄,而周厌应也在九人之中,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师兄,实力如何顾生再清楚不过。 再有便是流传甚广的“白发医仙”的故事,听闻那医仙年纪并不如何苍老却早早就白了发,虽然只凭顾筠这么个名字难以确认是否就是自己所要找的那人,可无法否认的却是那人的医术确实卓绝,再结合一路所闻的事迹,自然不会寻错了人,可若那人真的如自己所想的怯懦又为何会在那般的乱世之中走出深山、行走天下,全然不顾自身性命安危? 顾生就这么想着,却如何也得不到答案,而且最主要的是那人已经死了,自己隐忍了那么多年的诘问却落到了空处,无论如何也再得不到回答,顾生握着刀柄慢慢坐到了冰凉的地上,昂着头闭上眼,神色莫名。在坑洞绵延深邃的黑暗中,他的身影被吞没在模糊的阴影中,只有手中闪着寒芒的长刀还有几分光彩。 顾枝回到竹屋外时,便见着似乎刚从魏先生那处回来的扶音提着竹篮从山路走来,而浮山湖边从青羊小院回来的于琅正和周厌坐在草地上,相顾无言,顾枝向扶音挥了挥手然后走到于琅和周厌身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周厌见顾枝回来了便从地上猛地翻身站起,急切问道:“顾生呢?你们没有动手吧?”顾枝笑了笑说道:“你不会以为我把他杀了吧,放心吧,他没事,只不过被我丢在一个地方静一静罢了。走吧,回屋里聊,入夜外面可冷得很。”说着,顾枝便走到扶音身边接过竹篮,然后走进竹屋中去。 顾枝先自去煮了壶水洗洗疲倦的面容,扶音沏了壶茶示意于琅和周厌在桌前座下,然后四人就那么面面相觑,顾枝率先开口道:“周厌,那顾生是你师弟?”见周厌点了点头,顾枝便喝了口温茶暖暖身子,接着问道:“讲讲关于他的事吧。” 周厌叹了口气说道:“我倒是从未想过顾先生竟与顾生有这样的关系,顾生的母亲是承源岛一个世家里的嫡女,听说当年与一个没什么名气的穷小子相爱,可却因那男子没什么地位权势而被宋家生生拆散了,后来那男子就不知所踪,而不久之后顾生的母亲就被传出有了身孕,宋家自然不会任由这种事情败坏世家名誉,于是将顾生的母亲赶出了家门,且不允许她再踏入都城和其他城池,以免被人认出丢了宋家颜面,所以顾生的母亲便带着还在襁褓中的顾生躲到深山里去了。 也就是那时我师父开始出手暗中相帮,等得顾生大了些便出面收入门下,我也就是在那时认识的顾生。顾生的母亲因为身子虚弱又在怀着顾生时生了病,在顾生十岁时便去世了。 顾生一直以来心怀怨气,尤其是在调查清楚真相之后更是拼了命地练武只求有朝一日找上宋家去,还有找到那个不知为何抛弃了他母亲的人报仇。不过后来我来了奇星岛也就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只知道此次他来奇星岛之前已将宋家灭了门,我看他来时满身煞气恐怕已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顾枝静静听着,问道:“你师父为何会出手相帮?”周厌想了想说道:“我也问过师父为何会帮助顾生和他母亲,师父只说是要还个人情,却没有细说。” 顾枝沉默下来,他晃了晃头却如何也想不明白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先生应当是不会做出那些令人不耻的抛弃之事来的,所以其中又究竟有什么隐情呢? 扶音从一侧伸出手来握住了顾枝的手,看着他并不平静的神色说道:“不如拜托鱼姬姐姐去承源岛调查一番吧,也许当年之事还有些蛛丝马迹。” 顾枝看向扶音的双眼,感受着那温和却坚定的力量便不知觉地平静了下来。似乎总是这样,在这些难以理得清的情感和关系里,扶音总能有着莫大的力量不受困阻,清晰地捕捉到方向看清内心,然后怀着这种坚定的力量安抚一切的情绪。 顾枝看着扶音,轻声说道:“好。”他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扶音眨着眼望进顾枝眼底,笑意暖暖。 那些年的竹屋,那些年的烛火,还有那些年的人。 对坐着,思念着,坚定着。 第三十七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三) 邻近赋阳村西侧的仲阳村几日以来接连有孩子病倒,却不是什么受寒高热之类的症状,反倒有一病不起的忧患,仲阳村依靠青潋山,赶去最近的城池也需许多时间,而孩子们的病恐怕拖不了太久,不过好在驻扎在赋阳村外的那些海外之人及时赶来为孩子们诊治,总算是避过了生死的危局,但却未能彻底根治,此时扶音和灵霜便与神药学院的众人站在一座小院外议论着,而几日未曾露面的青藤也在其中。 灵霜面带忧虑地说道:“这些孩子们应当是中了毒,可这种症状却是从未听说过,如今虽然能吊着一条命但无法根治终究是个隐患。”众人都点点头,青藤也皱着眉说道:“这几日以来我们也试过了各种方法,但却难以确定何种药草能够有真正的功效。” 扶音想了想说道:“青潋山里倒是有一些药草的功效神异,但仍需试验之后方可确定,接下来几日且先按照目前的方法稳定孩子们的情况吧,待试验出真正有用的药草再行根治。”话音落下,有人问道:“可若是那些药草也无用处呢?” 扶音抬起头面色坚定地说道:“那就再试,世间无数药方,哪一样是一举便能所得,哪怕是穷尽一生也不可眼睁睁看着一种病症轻易夺取他人性命。”众人叹了口气点点头。 简单商议之后,扶音便背起竹篓往青潋山走去,灵霜也毫不犹豫地抓起背篓跟了上去,喊道:“扶音,我和你一起进山。”扶音停下脚步看着灵霜说道:“要去寻到那些药草的地方不是安稳之地,此行不知会有什么危险,你就不要随我一起去了。” 灵霜摇摇头说道:“那你呢?既然那些地方那么危险你还要孤身一人去吗,为何不先和顾枝说一声。”扶音神色坚定地说道:“时间紧迫,来不及再多做准备了,只能冒险一试,现在争取来的每一丝时间可能就会挽救无数性命。” 灵霜双眼紧紧盯着扶音,说道:“那我更要随你一起去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我们都一起面对,更要一起挽救这些孩子们的性命。”扶音看着灵霜眼中的坚毅,想了想还是点点头说道:“好,但是此行一切都要小心为上。”灵霜笑着点点头。 于是熟悉青潋山中地形的扶音便带着灵霜一同上山去了,而余下的神药学院众人便留在小院中诊治那些病倒的孩子们,青藤也只是看了看扶音和灵霜消失在青潋山的背影,然后留在了小院中。 虽是天光大盛的清晨,但郁郁葱葱的山林仍旧阻隔了光线的洒落,只在枯枝落叶堆积的地上铺开一条浅浅的路痕,扶音和灵霜便沿着光的方向走去。就这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虽然未曾遭遇什么野兽毒虫,但山路也逐渐崎岖起来,灵霜毕竟不常攀爬山路,于是体力也慢慢地难以支撑,扶音察觉出来便提出原地休整一番。 倚靠在树干上,灵霜抽出腰间的小刀在树皮上深深划出一道痕迹来,这一路上她都小心翼翼地在沿途留下记号,以免回去时找不到路,而早已习惯山林生活的扶音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见灵霜已有准备便也不再多做记号了。 休息了一阵,扶音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山间天色黑的快,我们再走两三个时辰就回去吧。”灵霜喘着气点点头,扶音站起身来望了望前方,说道:“我先去前方探探路,你就先在这里休息等我吧。”顿了顿,扶音转头看着灵霜说道:“山里危险难测,千万不要独自随意走动。”灵霜点点头应道:“你也要小心啊,如果遇到什么危险就赶紧喊我。”扶音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往前走去。 灵霜坐在铺了层布条的地上,感受着扶音离开后愈加冰凉的山林的风,以及似乎彻底沉寂下来的空旷辽远,慢慢地恐惧感从四面八方涌来,远处黑暗的山林深处仿佛有莫大的危险正在窥伺,灵霜深深吸了口气,小声说着:“不怕,不怕,不会有危险的,不会有危险的。” 突然之间,有个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响起,仿佛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一般,回荡在耳边演变做沉沉的呜咽声,灵霜腾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紧紧握住小刀环顾着四周,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可是那隐约的喊声似乎还在响着,灵霜颤抖着声音轻轻喊了一声:“谁?谁在喊?” 那声音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回应,突然停顿了下来,灵霜这时才有些反应过来声音的来处并不是真的来自地底,而是在自己身前的山林之中,似乎距离并不算太远,那声音停了片刻之后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沉沉的呜咽,而是清晰起来:“有人吗?救我!” 灵霜再次确定这声音不可能是来自扶音,于是她想了想斟酌着喊道:“你是谁?”那声音回应道:“我只是一个上山的猎户,不小心掉进坑洞里上不来了。”灵霜犹豫了一下喊道:“你是哪个村子里的猎户?”那声音停了停回道:“我是来自赋阳村的。”灵霜再次问道:“那你认识顾枝吗?” 毕竟是在未知的山里,突然听到莫名的呼救声总要多确定一下身份才好,而那猎户既然说自己是来自赋阳村,那么应当是认识顾枝和扶音的,毕竟自己可是见过顾枝和扶音走在赋阳村街上时无人不识的样子,那声音不假思索地喊道:“认识,认识。” 灵霜想了想再次说道:“那你认识扶音吗?”这一次那声音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却是用更加确定的语气喊道:“认识!”听到这里,灵霜似乎终于下了决心,她喊道:“你等一下,我过去救你。”听着那声音的回应,灵霜确定了大致的方位,于是在原地留下了痕迹告知扶音自己去了何处之后,便收拾好东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的扶音正蹲在一处草丛前兴奋地看着一样珍贵的药草,嘴上轻声说着:“没想到能在这里找到疏石草,这可是极难寻得的啊,看来离那些珍稀药草生存之地也不远了。”将疏石草摘入竹篓之后扶音便打算赶回去与灵霜会合,却突然间看到了一道稍纵即逝的身影,扶音的瞳孔微缩,心思闪过便猜出那东西应该是常年盘踞在山间药草之侧的蛇尾鸟,这种奇怪的野兽既有蛇的毒性也有飞鸟的敏捷,算是青潋山中有名的最难对付的野兽。 扶音默默将肩上的竹篓放下,握紧手中的小刀,同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站在原地严阵以待,提防着那蛇尾鸟不知从何处便会发起的突袭,她手中的锦囊中装有当年顾筠亲自调配的药散,可以对付青潋山中大部分的毒虫野兽,后来也流传到了附近几个村子中,算是一种行走深山护卫自身的手段,不过扶音此时拿着的其实还做了些许改进,也算作是平时在神药学院读书之余的消遣。 林子里静悄悄的,几乎凝滞的呼吸包裹着,一股无形的壁障紧紧束缚而来,扶音的双眼中没有丝毫慌乱,耳边也极力分辨着周遭的气息,慢慢地捕捉着异样。 蛇尾鸟是一种极具耐心的野兽,平日里也可以盘踞在药草一旁一动不动,此时侵袭目标更是耐心地等待着适当的时机,于是扶音也就静静地等在原地,细心留意着四周。这是一场无声的斗争,更是耐心的较量,一旦其中一方稍有疏忽,那么面对的危险便是生死的局面。 时间的流逝仿佛都化作了凝固,突然间有破风声呼啸而来,扶音迅捷地蹲下了身,躲开了狭长的蛇尾,同时猛地向后挥出一刀划在蛇尾之上,蛇尾吃了痛迅速缩了回去,扶音却是立起身来循着方向追去,终于在一处杂草之间捕捉到了蛇尾鸟的身影,她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静静地与蛇尾鸟对峙,蛇尾鸟被觉察出身影所在便也不再躲闪,而是睁着犀利的双眼盯住扶音,尖利的嘴角微微张开发出细小尖刺的鸣叫声。 扶音后退几步,蛇尾鸟却猛然向前扑去,鸟喙撑开狠狠啄来,同时蛇尾甩出,从上下两侧向着扶音包围而来,扶音却不紧不慢地再次矮下身形,打开了锦囊然后精确地朝着方才在蛇尾上划出的豁口上撒去,虽然被蛇尾狠狠拍在了地上,但却把药散全部洒在了蛇尾伤口上。 顿时药效开始发挥作用,蛇尾鸟在地上蜷缩起身子,痛苦地鸣叫着,不一会就没了动静,扶音揉着酸痛的肩膀和后背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眼前的蛇尾鸟尸体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却突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冰凉。 扶音猛地扭过头去,便见一把长剑紧紧钉在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身上,同时于琅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呼,刚刚好。”扶音转过身去看着于琅,疑惑问道:“于大哥,你怎么来了?”于琅收回长剑入鞘,说道:“顾枝这几日不是都要照顾魏先生嘛,所以就嘱托我来跟着你,以防有什么危险。” 听到魏先生,扶音的神色暗了暗,这几日以来魏崇阳的身子愈来愈虚弱,已是将近油尽灯枯,顾枝便每日寸步不离地守着、照顾着,而扶音虽然每日都要带着神药学院众人行走各处村庄,但每一回道赋阳村便会到魏崇阳的院子去和顾枝一同照看。 扶音收敛了些许神色,对着于琅行了一礼说道:“多谢于大哥了。”于琅挥挥手笑道:“跟我客气什么。不过你们两个女子进山怎么还能分开行动呢,刚才要不是我得跟着那位姑娘去看看出了什么情况,也不会差点赶不上。” 扶音皱着眉问道:“灵霜?她怎么了?”于琅摇摇头说道:“方才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声响,我便暗中随着她过去看看,结果却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扶音更是疑惑了,于是拿起竹篓跟着于琅一同向着灵霜方才走开的方向而去。 灵霜小心翼翼地绕开重重的灌木丛,便远远地看见一间木屋掩藏在林木之间,她正以为那声音从那处传来,却突然听见脚下响起了声音:“我在这呢,快救救我。”灵霜被吓了一跳,不过却还是小心地找到了深入地下的一个坑洞,循着微弱的日光望下去,灵霜隐约看见了一个身影正倚靠在坑洞的岩壁上抬起头。 灵霜想了想喊道:“你是怎么掉下去的啊?”那声音回道:“我本打算往不远处那间木屋走去,却没想到脚下有这个陷阱所以就掉了下来。”灵霜打量了几眼坑洞的深度,问道:“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你受伤了吗?我现在手上没有绳子没办法就你上来,如果你有什么伤势我可以先送些药草下去,然后我便赶回村子里找人来就你好吗?” 那声音顿了顿回应道:“不用找人来救我了,如果你能帮我带条绳子来就好了,嗯……”灵霜点点头喊道:“好,那我回去找绳子。”说完她便要起身下山,那声音却又再次响起:“诶诶,先别走啊。” 灵霜重新俯过身问道:“怎么了?”那声音说道:“那个,我的脚好像受伤了。” “具体是伤在了何处啊?”灵霜追问道。 “我也不清楚,这地下看不清晰,不过好像是划开了几道口子,现在勉强止住了血。” “哦,那应该是没有伤到筋骨,这样吧,我先准备好些止血消疼的药草用竹篓抛下去给你,待我去村子里找到了绳子再来救你。” “好,多谢姑娘了。”那声音感激说道。 灵霜便直起身取下背后的竹篓整理好药草,同时从怀里掏出几瓶药散和药丸来,想了想又用小刀在衣服上割下几条布带,然后一同放入了竹篓中,又从附近折过几支粗壮的草茎编织着覆盖在竹篓上,接着喊了一声:“接住了”便奋力将竹篓往下抛去。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痛呼:诶呦!嘶……”灵霜咬住了牙关,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喊道:“那个,是不是不小心砸到你了啊。”那声音忍着痛回道:“没事,多谢姑娘了。”灵霜听着那声音强忍着疼痛的语气,不由得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来,此时天光洒落铺在姑娘柔和的面容上,便成了地底深处唯一的风景。 灵霜站起身来说道:“那你且再等等,我会回来救你的。”那声音回道:“多谢姑娘了,不过还请莫要告知他人。”灵霜虽然觉着奇怪不过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又喊了一身就离开了,决定先去与扶音汇合然后赶回村子里去找绳子。 坑洞深处又恢复了一片沉寂,黑暗重重包围着,看不清那人的身影。 不远处,扶音正和于琅一同站在木屋外看着这一切,在他们身旁还有提着一个食盒的周厌,周厌摇了摇手上的食盒问道:“这情况,我还要不要去送吃的啊?”于琅瞥了周厌一眼说道:“顾枝终于答应给他吃的了?”周厌无奈道:“顾枝说饿了两天应该能让他清醒点了,可是现在这情况感觉他自己马上就可以出来了啊,都不用我们送吃的了。”扶音想了想说道:“我们先不要管了吧,看看他逃出来之后会做什么,不过还要麻烦周大哥盯着点,莫要有什么意外伤了灵霜。” 周厌点点头示意清楚,然后便走到木屋里自顾自打开食盒大快朵颐起来,于琅摇摇头无奈骂了声,然后就跟着扶音赶回去和灵霜汇合。 下山的路上,灵霜果真没有将那个误入坑洞陷阱之人的事情告诉扶音,虽然心中紧紧压抑着但总觉着这般瞒着扶音不太妥当,可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而清楚一切的扶音也没有对灵霜提出提前下山的决定多说什么,而是一同小心翼翼地走下上去,于琅便在她们身后远远跟着。 第三十八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四) 下了山,灵霜只说要先回到营帐中去休息一会,扶音也约定好明日一同上山便回了赋阳村去,然后径直往魏崇阳的院子走去,于琅则晃晃悠悠地又走向了青羊小院,在栗新那里蹭吃蹭喝。 回到营帐中不久,灵霜准备好一些应急所需的药草和食物之后便取了绳子再次往青潋山走去,沿着一路上所做的记号,这一次由于不再专注于沿途的药草,于是很快便回到了那一处坑洞外,只顾着埋头赶路的灵霜并没有察觉到天色正渐渐黑了起来,已是将近黄昏时分。 蹲在坑洞边缘,灵霜向着地底喊道:“我回来了,你好些了吗?”那人听见了声音便回道:“多谢姑娘方才留下的药草,现在感觉已经好些了。”灵霜点点头说道:“我带了绳子过来,待会我会绑在树上然后抛给你,你便那样攀爬上来吧。” “好。”那人喊道,“那个,”灵霜想了想说道“我带了些食物过来,你被困了几天了,要不要先吃一些恢复点气力。”那人却是回道:“多谢姑娘好意,不过还是等我出去再说吧。” 灵霜点点头,说了声“稍等”便走开去寻找粗壮的树干将绳子牢牢缚在其上,接着走回到坑洞边缘将绳子抛了下去,喊道:“我绑好绳子了,你快爬上来吧。”那人道了声“好”灵霜便见着绳子猛地绷直,然后似乎有什么重物正沿着绳子攀爬上来。 不知为何灵霜慢慢地有些紧张起来,此时她似乎才察觉到四周一切都已经变得黑暗,抬头看去,黯淡的天光正逐渐退场,模糊的月色泼洒而下。呼吸声渐渐临近,灵霜站起身握着手中的小刀,慢慢地向后退去,躲在树干之后,小心地探看着,接着便见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猛地跃出了坑洞站在了身前。那人站稳住身子,便自顾自弯下腰似乎是在鞠躬行礼,嗓音清朗说道:“多谢姑娘相救。” 灵霜躲在不远处,借着模糊的光影却看见了那人手中拿着什么东西,定睛瞧去,竟是一把刀!灵霜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她犹豫着不知该转身逃走还是用着手中的小刀先发制人,正当犹疑之际,那人却已直起身来,视线直直地望了过来,灵霜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手掌颤抖地握住小刀。 迷蒙的夜色里,少年直直地望见了那个满眼恐惧的姑娘,没有丝毫犹豫地丢下了手中的刀,然后走到姑娘的身前伸出手说道:“姑娘,你没事吧?” 灵霜听着长刀落地的声音,又见那人竟往着自己冲了过来,尖叫一声便抬起手中的刀挥舞而去,胡乱地甩在身前,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那人似乎也被灵霜的举动吓到了,连连向后退去,嘴中却是忙不迭地说道:“姑娘,姑娘,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灵霜此时才听出那人的声音似乎还算是年轻,此前因为坑洞深度的原因并没能听清那人的声音,又感受到了语气中的温和与歉意,于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小刀,认真看去,然后便见一个穿着简素长衫的少年站在身前,看见自己慢慢稳定下来了,那个少年才再次拱手行礼道:“见过姑娘,在下顾生,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灵霜手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却一时不着力跌了一跤,顾生慌忙上前去伸出手,说道:“姑娘,我扶你起身吧。”灵霜躲开顾生的手,慢慢站起来身,行了一礼低声说道:“灵霜见过顾公子。”一时无言。 顾生挠了挠头左右看了看,说道:“那个,姑娘,在下被困了几日实在有些饿了,你方才说带了食物,不知可否?”说完,顾生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觉得自己这打破沉默的方法实在蠢笨,灵霜指了指不远处的竹篮,轻声说道:“我带了些简便的食物,你先吃吧。” 顾生点点头再次道谢然后走向了竹篮,灵霜看了看顾生的背影,犹豫着开口道:“那,既然公子无恙我就先走了。”顾生捡起竹篮回过身正要说什么,却见灵霜已走进了黑暗之中,顾生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低下头看了看竹篮内整理齐整的药草和食物。 突然,一声轻轻的呼喊声响起,顾生意识到是灵霜的声音,于是连忙放下竹篮拿起长刀,沿着灵霜消失的方向追去,走了没多久,便见黑暗之中灵霜跌倒在地,低声骂着:“怎么山里的天这么黑啊,这怎么走的出去啊。” 顾生听着姑娘低声的抱怨,不知为何却是微微地笑了,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个,姑娘,天色太晚了,此时下山可能有些困难,不如先到不远的那木屋暂住一晚,明日再下山去?你不用担心,在下定不会走进屋中去,只在外面守着就好,姑娘不必担心。” 灵霜蹲坐在地揉了揉扭伤的脚踝,想了想抿着嘴回道:“好吧。”然后便撑着一旁的树干站起身来,忍着痛向着木屋走去,顾生走回坑洞旁捡起竹篮然后小心地跟在灵霜身后,听着姑娘小声的沉重喘息,顾生想了想抬起手中的长刀,将刀尖对着自己,刀柄指向灵霜,斟酌着说道:“姑娘,要不你拄着这个走吧。” 灵霜静静看着顾生,顾生感觉周遭的寒冷都离开了自己身上一般,只觉得一片燥热,随后便听见灵霜轻声说道:“多谢公子。”然后手中便猛地一松,灵霜却又自顾自往木屋的方向摸索而去,顾生低声说了声“不用谢”便紧紧跟了上去,却又不敢走得太近,于是只能时不时小声提醒灵霜偶尔走错的方向,而灵霜总是顿了顿才按着顾生指出的方向走去,明明不算太远的距离两人却走了许久。 终于来到木屋外,灵霜推开门便要走进去,顾生却抢先一步拦住了灵霜,然后说道:“那个,姑娘,这毕竟是在深山之中,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危险,所以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贸然走进去。”灵霜点点头说道:“公子说的是,那……” “那个,不如由在下先进去看看,如果没什么危险,姑娘便再进来吧。”顾生询问道,灵霜想了想道了声“好。”顾生便放下手上的竹篮,然后走了进去,直到顾生的背影消失在木屋的黑暗中,灵霜才后知后觉那人的刀还在自己手上,正要出声提醒,却见一道光亮闪过,接着木屋便燃起了烛火,灵霜往着光的方向看去,只见披散着长发的少年正双眸澄澈地望着自己,他那有些脏乱的脸却并未遮掩住清秀的面容,灵霜不知觉微微红了脸。 顾生又在木屋内走了一圈,确定了这间木屋虽然干净得诡异却并没有什么危险,于是回到屋外说道:“姑娘,这间屋子没有危险,你今晚便且先在里面休息吧,待明日再下山去。” 灵霜却是低着头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然后就抱着长刀闪进木屋去,紧紧地合上了门,顾生看着紧闭的门,愣了愣又笑了起来,随后他便摇摇头坐在了屋外的台阶上,打开竹篮借着屋内的光找到了药草。 顾生揉碎了药草简单涂抹在受伤的腿部,然后从身上扯出布条包裹住,此时他似乎想起来什么,然后从怀中掏出了几条干净的蓝色布条,他回头看了看屋内,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么精致的衣服,想来也是一位出身不错的姑娘啊。” 却在这时,木屋的门猛地打开,然后顾生握着灵霜从身上扯下布条的一幕便仿佛凝固住了,顾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灵霜却刷的涨红了脸,然后又狠狠地关上了门,听着声音应该还上了锁,顾生张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看了看手中的布条又看了看屋内,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顾生坐在原地想了许久,打开竹篮想要吃些东西,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合上了,然后他咬紧牙关拿起竹篮走到木屋门外,敲了敲轻声说道:“那个,姑娘,你应该还没吃东西吧,这竹篮你还是拿进去吧。” 等了许久,屋内却无声无息,顾生站在门外尴尬地挠挠头然后重新走到台阶上坐下,心想着自己应该怎么解释留着布条只是想着不该污了姑娘家这么好的布料罢了。就这么想着想着,身后的木门却又再次轻轻打开来,顾生察觉到身后有光亮照来,于是回过头便见灵霜在门后探出头说道:“你。进来吧。” 顾生愣了愣,却见姑娘又闪进了屋内,只有木门还隐约开着,顾生想了想拿起竹篮便顺着门缝走进去,甚至不敢再将木门多打开些,然后便小心翼翼地合上门,身子紧紧地贴着木门一动不动,眼神小心地向着灵霜看去。 灵霜看着顾生小心翼翼的动作觉得有些可笑却仍绷着脸,想到刚才看见的一幕更是不知所措,不过她还是认真说道:“你的伤那样简单包扎没用的,很快就会化脓腐烂,到时恐怕会有更大的危险。”顾生问道:“那个,姑娘怎么知道的?”灵霜指了指木屋的窗子,说道:“我从那里看到的,我是个医师,虽然还没什么独自诊治的经验,但好歹比你自己这样胡乱要好,我帮你包扎吧。” 顾生犹豫着点点头说道:“那就麻烦姑娘了。”灵霜挥挥手却是说道:“还有,我不叫‘那个姑娘’,我叫灵霜。”顾生憨憨傻傻地点点头说道“哦”,灵霜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又迅速收敛,然后示意顾生走到木桌边坐下,顾生抱着竹篮慢慢走近,烛火的光缓缓笼罩着,暖暖的气息不知不觉地蔓延而起。 走出院子,顾枝拿着竹篓和扶音走在赋阳村的小路上,向着不远处的山路而去,此时天色已晚,街巷两侧的门都紧紧合着,只有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散发着隐约的光芒,顾枝和扶音便走在这微弱的光里,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顾枝轻轻叹了一声问道:“魏先生,还能撑多久?”扶音摇了摇头说道:“魏先生并不是患了什么重疾,亦不是身上留下了重伤,他是自然老去的,自己心中也存了死志,如今的药不过是消减些暮年的病痛,所以魏先生应当也是不会再这般挣扎着苟活。”顾枝昂起头呼出一口气,点点头说道:“我都知道啊,人们总说寿终正寝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是如何能让人甘心呢?总以为何时去寻都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的人却就要这般永远离去,如何也难以放下啊。” 扶音走在顾枝身旁,她清晰地感受着那种浓郁的悲伤和怀念,轻轻地伸出手握住顾枝的手掌,无需言语便借着手掌相交的温度抵御了夜色笼罩下的冰寒,他们并肩同行,一步一步地归家去。 来到竹屋之外,有簌簌声响传来,顾枝熟练地伸出手去接住从半空中落下的飞鹰,然后小心取出束缚在其腿上的竹简,随后便放任小雀重新翱翔于空中消失了踪影,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之后便打开了竹简中鱼姬送来的消息。 打开竹简之后,顾枝意外地发现除了熟悉的纸条以外还有一沓细长竹卷堆叠在一处,先是拿过纸条看了看,其上鱼姬熟悉的字迹写着自己已经收到了顾枝数天前委托的打听承源岛情况的请求,然后说道醉春楼先前受顾筠生前所托前去承源岛探听消息的人落入顾生手中之后,便也已经着手调查其身份来历,最终找到了顾生的师父了解到了一些当年的往事,那些竹卷便是顾生师父亲笔所写。 顾枝仔细地看完之后,皱着眉说道:“原来先生当年也委托过醉春楼去承源岛打听消息,可是先生为何不早点前去寻找呢,或者却不自己亲自前去?”扶音听完顾枝的话语,接道:“我们先看一看顾生师父说了什么吧,先生的心思我们如今也难以揣测。”顾枝点点头,然后与扶音走进竹屋去,坐在桌边点燃烛火之后,便倚靠在一处认真端详着写满了字迹的竹卷。 “数十年前,承源岛南境玄鹤城中有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结拜为了异姓兄弟,他们相互扶持一同成长,虽然身为流落街头的孤儿没有家中长辈教导亦无德高望重的师长授学,他们却常常流转于私塾和武馆之外小心观察着,也就在这一段潜心修习的时间里他们三人结识了许多人,其中也包括我。 他们三人在市井之间与险恶世事搏斗,慢慢地成长做了意气风发的少年豪杰,他们三人之中有一人不善于打斗修炼之事,但却手不释卷努力把握住接触书籍的机会,后来其他两位少年混迹于帮派宗门之间,他便跟着医馆的老先生认真修习医术,三人的声名在南境各大城池之间也是有了些不同的地位,两位修习武学之人更是以天才之姿,逐渐天下无敌。 三人中的大哥出海游历时结识了一位少女然后迅速相爱成婚,两人在孕有一子之后便决定游历天下遍览山河,另外一位也决定出海修行,只剩下了排行居中的那位照顾着年迈的师父一同进京去为皇帝陛下治病,兄弟三人至此暂做分离。 那少年进了都城之后并未被世事的繁华迷了眼,在师父被陛下降罪赐死之后便自行在都城内开了一间小小医馆,少年神医的名号也渐渐传开去,但毕竟是毫无根基背景之人自然未能引起那些豪权之人的注意和看重,也就在这时少年遇见了一个世家大族的年轻女子,两人很快暗生情愫,私定终生。 年少轻狂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世家大族的势利和强大,他豁出毕生积蓄前去求亲却被赶出大门,并且又被暗中加害追杀出了都城,虽然后来他冒死跑回都城想要带走女子却得知了女子已然另作他嫁的消息,于是黯然神伤自此离开了承源岛,临走之前他找到了当年相熟的一些人拜托暗中护卫女子,少年向来待人宽厚又无偿为许多人医治疗伤于是颇有威望,所以收了委托之人也就暗中小心护卫着那女子,而少年却是再也未曾回到承源岛。 后来那位世家女子因为抗拒联姻被察觉到已是有了身孕,于是被她的父亲即家主大人亲自赶出了家门并从此禁止踏入城池,甚至暗中也安排许多杀手试图抹杀这位污了家族声名的女子,后来在那些暗中护卫之人的保护下逃到了距离都城遥远的深山中独自抚养照顾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然后在当时作为一宗之主的我安排下,待那孩子成人之后便收入座下为徒,而那女子也在临死之前才说出来当年的秘辛。 原来当年女子察觉到了父亲不仅要拒绝少年的提亲,而且在听说了少年的名声之后还打算将少年送进宫中为陛下炼制所谓长生之药,这可是必死无疑的一条路,而且即便没有死在陛下手上也会终生囚禁皇宫之中再难见到天日,女子不忍见到意气风发的少年落得如此结局,于是假意答应联姻打消了少年冒死赶回来的打算,但却又暗自打算此生再也不嫁,于是没有将自己已然有了身孕的事情告诉那时就连自保都难的少年神医。 女子因为当年的追杀和奔逃落了一身隐疾,说出真相之后不久只留下了一封遗书托我寻到当年的少年神医之外便撒手人寰。可惜,这许多年过去了,我却再没能找到当年那人。” 落笔,终章。 第三十九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五) 赋阳村外的重重营帐之间,除了散落四周的神药学院众人外,护卫于正中央的便是青藤的营帐,尤其是经历了青潋山之行那一次生死危急的局面之后更是加强了防卫,不久之后便要以皇子身份重回金藤岛夺取皇位的青藤,自然不希望再出现任何意外危及性命功亏一篑。 此时天色昏暗,四下里静悄悄的,青藤的营帐中亮着一盏微弱烛火,他坐在桌案之后神色深邃莫名,交缠的双手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突然营帐外传来轻声的通报声,青藤眼光一闪,示意前来汇报的属下进来。 一个身披甲胄的卫士走了进来,双手拱起呈上一卷竹简,禀道:“殿下,这是从金藤岛传回的消息,二皇子殿下一方的势力正不断动摇太子的地位,太子虽然还是没有直接撕破脸皮,但也暗中私下屯兵,皇位之争很快便要摆在明面之上了。”青藤点点头接过竹简仔细看完其上的信息,然后便挥挥手说道:“你先退下吧。”卫士领命退出营帐。 青藤依靠着椅背,看着竹简的脸上露出若隐若现的笑容,其上不仅写明了这一段时间以来金藤岛上变化莫测的局面,也透露了金藤岛邻近一座岛屿皇朝有意联姻,金藤岛三位皇子之中只有青藤不曾婚娶,所以这等要事自然将会成为青藤一方势力的极大助益。 青藤仔细思索了许久也慢慢觉察出这其中定有那些神秘人的暗中相助,那些人神秘莫测又神通广大,不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且似乎所图甚大,不过都是各取所需罢了,青藤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运作,他们也需要借助青藤的身份地位打探消息,所以算不上亲密合作但也是不错的联盟关系。 想到这里青藤终于露出笑意来,他轻轻拍打着竹简,心中思量道:当初被迫远离金藤岛已有四年之久,为避免正面抗衡二位皇兄的东宫之争只能暗中谋划,如今又得本领通天的神秘之人相助,一切准备妥当只等二位皇兄按捺不住行那逼宫之事,自己只要拨乱反正那么皇位便是囊中之物,这么多年来的耻辱和怨恨也就得到终结。 青藤眼神中闪烁着陆离的光彩,有潜藏许久的血腥肆意也有难以抑制的狂热渴望。自古皇位之争怎能没有一片刀光血影?二位皇兄落败之后会落得什么下场也不言而喻,成王败寇自有道理,青藤这么多年的隐忍也就会在夺得皇位的那一刻得到极致的宣泄。 黑暗里那微弱的一点烛火在风里一阵摇晃之后彻底熄灭,青藤躲在未知的深处,低声说着:“皇族血脉,一姓天下,尽在手中。” 青潋山中那座小小木屋内,灵霜小心地揉碎药草涂抹在顾生的伤口之上,而夸下海口不会惧怕疼痛的顾生只能暗地里龇牙咧嘴地忍住,终于灵霜抬起头来说道:“好了。”她的脸上不知为何有些红润得异常,不过在跳动的烛火下顾生并未察觉得到,他只是连忙放下抬起的脚拱手行礼道:“多谢姑娘。” 灵霜收拾好其余的药草和器具,浅浅笑着说道:“你都说了多少句‘多谢姑娘’了。”顾生有些难堪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确实是多有麻烦姑娘了,在下不便在村中露面所以只能躲在此处。” 灵霜好奇地看向顾生问道:“我却未曾问你,为何受了伤也不回村中医治,你不是猎户吗……”说到这里,灵霜看了一眼横在桌上的长刀,瞧着那篆刻其上的纹路意识到绝非常物,便接着补充道:“哦不,你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猎户吧,难道是赋阳村中有什么仇人?” 顾生没有回答,而是站在灵霜身旁反问道:“姑娘为何觉得是由仇人想要害我,为何不能是我要对村中人不利?”灵霜上下打量了一眼顾生认真说道:“我觉着你不像是坏人。”说完这句话,灵霜却莫名有些心下发虚,她不知道被自己看破身份的顾生会不会做出什么来,可是在心底深处她却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应该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敲打着心扉。 顾生同样诧异莫名,从承源岛一路赶到奇星岛,途中倒也遇见了不少人,但无不为他身上浓郁煞气所摄,躲得远远的,如今却有一个柔弱姑娘对自己说觉着自己绝非坏人,不知为何顾生便不知所措起来。他想了想斟酌着语气道:“其实我是到赋阳村来寻仇的,只是可惜那人却早已死去了,于是我便昏了心智追杀相识那人之人,最后被困到那坑洞之下。” 说到这里,顾生小心地看了看灵霜,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难堪和心虚,补充道:“不过我也知道那时自己是失了心智才会对他人大打出手的,我没想过要真的杀人。”说完,顾生退后几步不敢直视灵霜,他担心这样的自己会吓到对方,于是主动退开距离不敢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对于顾生来说简直便是度日如年一般,然后他便听到灵霜轻声开口道:“你要找的那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顾生愣了愣,回道:“是的,我一直以来便想着要杀了他复仇。”灵霜摇摇头,接着说道:“不,不只是作为仇人,他应该对你还有很不一样的意义对吗?” 顾生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灵霜,灵霜认真看着顾生的双眼说道:“否则你又怎会听闻他死了的消息便慌了心神失了明智,又怎么会念念不忘将满腔仇恨宣泄他人,又怎会躲在山中不敢相见?” 顾生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就那般看着灵霜焕发着光亮的晶莹双眸,许久许久才回过了神,他低下头去,不知所措,他低声开口说道:“可是,若是那人就那般死了我又还能如何去恨呢?这么多年来所受的委屈似乎也只能落在了空处,云淡风轻的没有重量,我不甘心啊。” 灵霜伸出手却停在了少年散落的长发前没有再向前触碰,她回过神来连忙收起手,然后说道:“可若是那人还活着,而你又为了复仇杀了他,那之后呢,你没有了恨也宣泄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可也失去了最后的支撑,你又还剩下了什么呢?之后的打算又是如何呢?” 顾生抬起头看着灵霜,灵霜一字一句说着:“难道你这么多年便只是靠着恨而活着?那将所有的恨意都复仇之后,你又会何去何从?我并不知道你这么多年来背负了什么,更不知道那人对于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是……”女子的眼波流转着淌进少年的眼底,灵霜静静地看着顾生的双眸说道:“可是你的眼底似乎空无一物,直直的便能望见空洞的心里。”灵霜的声音低缓柔和,却仿佛是擂动的鼓声砸在顾生的心上,回荡起波涛汹涌。 许久之后,顾生沙哑着开口说道:“夜深了,姑娘还是先休息吧,我就守在外面,不用担心。”说着顾生便拉开木门走了出去,临走之前还不忘说了一句:“竹篮中的东西,姑娘先吃了吧。”说完,木门轻轻合上,顾生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屋外的黑暗中,灵霜坐在烛光中,不知为何地心中有些异样的情绪在跳动,她似乎,觉得那个少年,那般的可怜和孤独。 就这般,女子在木屋中坐了一夜不知所想,少年在屋外站了一夜不知所思,直到天光驱赶了夜幕,温和地将暖意洒落林间,顾生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日光的细碎流离,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轻轻敲了敲门,说道:“姑娘,天亮了,在下送你下山去吧。” 没有回应,顾生又等了许久,其间也轻声开口喊了几次,女子却仿若未闻般无声无息,顾生想了想说道:“姑娘,我进来了。”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了门,走进去便看见灵霜正枕着手臂卧在桌上,面容安宁柔和,睡得正好。于是顾生便静静地站在一侧为灵霜挡住倾斜落下的日光,无声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顾生只是静静地站在灵霜的身旁,终于女子缓缓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的眼,一眼便瞧见了背着光而立的少年,清秀面容上满是温和的光晕,依稀勾勒出动人的棱角。灵霜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站起身扭过头去,顾生感觉到女子的动作有些奇怪便问道:“姑娘,你,怎么了?”灵霜只觉得自己睡着的窘态都被人看了去羞愧难当,却是不知如何回答少年这天真的询问,于是只能说道:“你,怎么进来了?” 顾生以为女子是因自己未打招呼便私自闯了进来,连忙解释道:“不是的,在下方才敲门许久见姑娘没有回应,便才自作主张进来了,还请姑娘便要介意。”灵霜听着顾生这忙不迭的解释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舒缓了一阵情绪,又不着痕迹地理了理发丝衣衫,灵霜装作平淡地重新转身面对顾生,说道:“昨夜多谢公子守卫在外了。”顾生笑着摆摆手示意没什么的。 灵霜低下头收拾好竹篮中的东西,将几样油纸包裹的干粮放在桌上,轻轻说道:“这些东西你先将就着吃吧,午后我再帮你送些食物进来。”说完,灵霜抬脚便往屋外走去,顾生愣了愣连忙拿起桌上的长刀追了上去,喊道:“姑娘,我送你下山吧。” 灵霜回过头看着顾生,说道:“你的脚不是还伤着吗?”顾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包扎的伤口,摇摇头说道:“小伤无碍的。”其实顾生真正受的伤是在体内,先前那迷失心智的追杀已是煞气入体扰乱修为,真正需要恢复的是修行真元,不过顾生倒也没有跟灵霜多解释这么些,见灵霜没说什么只是转身继续赶路,顾生便连忙追了上去。 天光普照下,山路自然要好走一些,顾生紧紧跟在灵霜身后,似乎没多久便远远望见了村落的模样,看着村庄内来往的人群和袅袅的炊烟,灵霜突然觉得莫名地难堪起来,自己居然和一个陌生男子在山里呆了一夜,虽说什么都没发生,但却还是让人有些尴尬,如今就该想着能不能偷偷溜回营帐中不被发现了。 想到这里,灵霜低着头回身向着顾生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公子相送,告辞。”说完,灵霜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去,顾生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女子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他才转身走回了林间的木屋。 如今身体修为都尚未恢复,无论那个顾枝是否会追究自己追杀一事,自己都该恢复到全盛之时才能防备一切情况。另外,那个人与自己母亲的前因后果也该了解清楚,无论是生是死,这数十年来的委屈和苦痛都该有个回答。 赋阳村中,虽说贪恋儿时温暖的床铺,但终究是有要事要做,再加上如今魏先生身体日渐衰老,于是顾枝和扶音也不敢贪睡,早早地便醒了过来,听完蹲守山中一夜的周厌回报的关于顾生和灵霜的情况,顾枝只是愣愣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向扶音问道:“这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扶音看着顾枝略带戏谑的神色,笑着反问:“你想说什么?”顾枝耸耸肩,周厌也摇摇头说道:“这可真是不知该怎么说啊。”扶音收拾好药箱背在肩上,看着浮想联翩的顾枝和周厌说道:“别想太多了,他们俩的事就让他们俩自己解决好了,我们也不要多说什么。” 顾枝点点头回道:“算了,反正也与我无关。”扶音看了看顾枝,说道:“说起来现在还真与我们有些关系了,顾生如今毕竟也应该算是我们的阿弟了?”顾枝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扶音笑起来,拉着顾枝的手臂说道:“走吧,该去魏先生那里了。” 顾枝点点头对着周厌说道:“你先回去看看你那个师弟的情况吧,如果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便去见一见他,别又来什么追杀个一天一夜的情况啊。”周厌撇撇嘴回道:“就知道指使我。”顾枝却是恬不知耻地说道:“诶,是你自己要来的啊。”周厌一拳砸在顾枝身上,骂了一句便往山里跑去了,顾枝和扶音则往魏崇阳的院子走去。 推开院门,老仆正服侍着魏崇阳坐在院子的石桌旁,抬头看着落叶夹杂微光,四散飘零,顾枝和扶音走上去行礼道:“魏先生。”魏崇阳挥挥手见过礼便对着扶音说道:“我听说仲阳村这几日有了流疾,可还严重啊?”扶音认真答道:“生病的都是些孩子,如今已经稳定下来病情,只是想要找到根治的药方还需时日。”魏崇阳点点头说道:“那就好,魏先生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根治的方法的。” 扶音笑着点点头,然后说道:“那,魏先生我就先走啦?”魏崇阳笑着挥挥手,看着扶音的身影消失在屋外,便看向顾枝说道:“你也不用日日都来我这里,扶音这几日忙你该去跟着她。”顾枝摇摇头答道:“她可不乐意我跟着,说什么我现在连药草都认不清了,只是帮倒忙而已。”魏崇阳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茶盏,顾枝便将药草递给老仆,仔细吩咐该如何熬制,然后才坐在桌边与魏崇阳喝着茶。 魏崇阳问道:“顾先生的事情可解决了?”顾枝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那个家伙还被我留在山里,不过倒是已经查清楚先生当年之事了。”魏崇阳点点头,说道:“顾先生是个心怀苍生的真人,无论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想来也会有个好的结局吧。” 顾枝抬起头望向青潋山说道:“先生当年之事我们不好评说,至于那人会如何想也就交由他自己了,若是他还念念不忘想要寻仇,那我便不再拦着,先生向来无愧何人何事,怎能生后这般受辱,我自会讨个公道。”魏崇阳看着顾枝说道:“好好去谈吧,再怎么说也是顾先生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顾枝愣了愣,然后低下头应了一声,魏崇阳看着顾枝似乎莫名的低落,想了想说道:“你知道当年顾先生带着你来到赋阳村之时,有多少人都以为你和顾先生是一对父子吗?因为当初你时时都跟在顾先生身后寸步不离,连与人打招呼也是不敢的,顾先生便带着你日日到村子里与人交往。那时我曾想过是什么样的世事让这么一个年少的人却白了头,可后来我只想着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这么一个真正的完人,他有旷世的医术,更有一颗怀着天下苍生的心,最重要的是他将你和扶音放在了心上的位置,时时刻刻护着,赋阳村的人都知道即便顾先生总说着你们并不是父子,可那么多年的相伴,情感早已与亲情一般无二了。” 顾枝抬起头看着魏崇阳,沉声说道:“当初我醒来之时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过去的八年时光仿佛被硬生生抹去,是先生带着我慢慢看这世间,于是我可以不再执着于遗失的过往,昂起头看着前方,先生和扶音都是我的亲人,所以无论生前生后,一切都自有我。” 魏崇阳点点头,说道:“那还在我这里坐着干嘛,去把事情解决了吧。” 顾枝想了想还是起身拱手行礼,然后走了出去。 魏崇阳看着顾枝的背影,抬起头望向青潋山的方向,似乎在与某个故人言语,感概地叹了一声:“当年的孩子终究还是长大了啊。” 第四十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六) 木屋里,顾生盘膝坐在干净整洁的木地板上,闭着双眼调息恢复,突然屋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顾生缓缓睁开双眼严阵以待。 紧闭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周厌探着头走了进来,顾生抬眼看去,疑惑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周厌走到顾生身前二话不说就是一掌拍在顾生的头上,骂道:“我是担心你一言不合就与人大打出手,万一遇到高手怎么办?”顾生站起身挠挠头回道:“我知道那个‘地藏顾枝’很厉害,但我应该不至于完全打不过吧?” 周厌冷笑一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自顾自倒了一杯,说道:“你小子倒是聪明,能猜出来他就是‘地藏’,可你怎么就不能再猜一猜他的实力不是你能轻易挑衅的呢?” 说完,周厌认真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顾生,说道:“记住了,不要以为你在承源岛足够横行无敌,到了这外界也同样如此。正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承源岛外的高手数不胜数,不要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放松懈怠了,现在我便清楚地告诉你,那人若是全力出手即便是我也难以抗住几招,所以别再擅自做出这种寻死一般的轻率之举了,否则你要是哪一天栽了,我如何与师父交待,知道了吗?” 顾生点点头沉思起来,周厌的实力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当年自己便不是他的对手,如今重逢之后更是察觉出他的修为恐怕已是更上一层楼了,可是这样的师兄都说自己不是顾枝的对手,那么那个自己丝毫察觉不出修为如何的顾枝又该是何等层次了啊。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以后就别再有事没事找我切磋什么的了,反正我也不会答应。”就在这时,木屋外再次传来了声响,然后顾生和周厌便看着顾枝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看向周厌。周厌腾地站起身来,咬住牙关骂道:“你在这逞什么威风,反正我迟早有一天一定要把你踩在脚下。” 顾枝耸耸肩坐在椅子上,端起周厌倒满的茶杯便一饮而尽,不以为意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啊,不就是那次醉酒之后被我踩了几脚嘛,就心心念念非要决斗一场啊,无不无聊。”周厌撇过脸去,嘀咕道:“得意什么,搞得自己天下无敌了似的。” 顾枝不再搭理周厌,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递到顾生身前,平淡道:“看来你也已经平静下来了,自己看看吧。”顾生疑惑地拿起竹简,而也已经了解的事情真相的周厌看了看屋中的气氛,决定还是将这一间小小木屋留给顾枝和顾生两人,于是走出门去,还顺手合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顾生抬起头来看着顾枝,顾枝说道:“这是我托人从承源岛打听来的消息,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应该是你师父的亲笔书信吧。所以,你可了解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了?”说完,顾枝却是没打算等着听顾生说什么,他自顾自站起身走到门边,说了一句:“我并不知道曾经的你母亲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在心里又是如何想先生的,但终究事实真相便在这里了,你自己想清楚吧,如果想好了便再到石碑处等我。”说完,顾枝便推开门离去了,只留下顾生一人坐在屋中对着竹简怔怔出神。 周厌看看着顾枝走了出来,疑惑道:“你们俩不打算聊聊?”顾枝摇摇头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这么些年经历了什么吧,就让他自己再好好想想。”说完,顾枝便往山下走去,周厌看了看木屋也跟着顾枝离开了。 午后,灵霜正在营帐内小心地准备着食物和药草,却听到了扶音在喊自己,于是连忙跑了出去,有些慌乱地看着扶音问道:“怎么啦?”扶音奇怪地看着灵霜,眨着眼睛说道:“我听说你昨夜没有回营帐啊,出什么事了吗?” 灵霜愣了愣,慌忙摆摆手说道:”没有啊,那个,我……我昨夜睡不着便跑出去散步了,对,散步。”知晓一切的扶音自然不可能相信,点点头说道:“以后晚上出门要小心哦。”说完,扶音又语重心长地多嘱咐了几句青潋山的危险难测,这才离开了去,灵霜长吁一口气,走回营帐中提起准备好的竹篮,犹豫了一下,掀起帐篷的门帘仔细看了一圈,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往山里跑去。 待灵霜的背影消失在了山中,扶音才和于琅从掩藏的树木之后走了出来,扶音抚着下巴说道:“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于琅也抚着下巴点点头,然后两人就站在原地琢磨了好一阵。 听到敲门声的顾生藏起了竹简,然后便看见灵霜提着竹篮走了进来,顾生连忙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姑娘,你来啦。”灵霜顿时觉得难堪起来,不过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于是只是走到桌边,说道:“那个,我给你送了点吃的来,另外你的伤也需要换药。”顾生“哦”了一声,然后便是一片沉默了。 灵霜娴熟地为顾生换了药,然后看了看少年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双眼,问道:“你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顾生震惊地抬起头,看着灵霜问道:“你怎么知道?”灵霜也愣住了,她慌忙说道:“我,我就是猜的。” 不知为何,灵霜好像总是能够轻易地察觉到眼前这个还算是陌生的少年身上的情绪波动,可自己平日里却是大大咧咧从不在意这些事情的,为何如今却会这样呢?灵霜想不明白,但她却只是等着顾生回答。 顾生想了想说道:“我认真想过姑娘说的话了,如果自己并不清楚内心究竟留下了什么,那么便无法得到这个世间的答案,所以我想自己也应该好好静下来,慢下来了。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的事,或好或坏,却只是埋头往着那一个执念而去,似乎从未认真想过些事情。” 灵霜看着少年认真的双眸,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那些话是我一个朋友说的啦,我并不清楚那么多大道理,不过也希望你能找到自己内心的答案。”说完,灵霜在心里感谢了扶音一直以来为自己传授的那么多道理,然后站起身来便告辞离去了,顾生还是追了上去送灵霜下山。他们并肩走在树影婆娑的山间,一路沉默,最后顾生便站在山脚,直到看不见女子的背影了才回到木屋。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顾生点燃烛火,然后又一遍一遍地看着竹简上那些熟悉的字迹所讲述的往事,突然间烛火晃动起来,顾生皱着眉扭过头,便看见木窗外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顾生沉声问道:“谁?”那人的声音低沉黯淡让人分辨不清:“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你带来了什么。”话音落下,那人伸出手来抛出几封信件,顾生伸手接住,接着便看到那身影晃了晃消失不见,顾生连忙追了出去,却只见到一片黑暗。 疑惑地走回木屋,顾生拿着信件犹豫许久,却还是打开了来,入眼便是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字迹:“阿漓,你,过的可还好? 也许我并不应该写这封信,可总有些话想说一说,你可愿听?当然,也许这封信也并不会送到你的手中,谁又知道呢?往事如烟,时光流逝,一切都会慢慢变得模糊黯淡,然后消失不见,希望你早已忘了我吧,可,我忘不了啊。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若当初我不是和先生学医术,而是跟着大哥和三弟他们修炼武艺,那么我们当年是不是也会不一样,可又也许那样的我根本不会认识你,说来奇怪,没想到随着年岁见长,我倒也信起了这些因果之说。 其实当初我听闻你另有婚嫁是万万不信的,我以为我们真的能够远走高飞然后实现年少那走遍万里山河的愿望,可是我却也慢慢懂得了,人总会成长,总会面对现实,你说得对,我们终究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宋家高高在上,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者,又怎么与你相配呢? 不说这些成年旧事了,你如今过得可还好?想来你的夫君应该也待你不错的吧,虽说联姻总是让人难以承受但若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又何尝不可呢?在这海外漂泊了这么多年,我去过了光明岛也去寻过了传说中遗世独立的蓬莱岛,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见过了许多的人,每到一处都各有不同,疾苦、欢乐,人们总是各有安生。我还是喜欢走在山林间,时不时也会走到城里去,然后支一个小摊子,为人们看病诊治,然后再走到下一处去。 似乎说了太多的废话,至于为什么突然想到写这封信,君洛,也就是我常与你提起的大哥写信邀我前去奇星岛,那里传闻正是身处战乱,所以此去也不知生死如何,便想着写一封信给你,也让你看一看海外的世界确实如我们当初所想的那般……” 戛然而止,顾生又打开了另一封信。 “阿漓,一晃便是数十年年过去了,我也已在奇星岛上住了十余年,不知为何总觉得已经老了。 当年来了奇星岛虽说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可是却没能完成君洛的嘱托,这么多年来总是不免心痛难熬,好在还有一个孩子留了下来,我带着他躲在山林里搭了一间竹屋,后来又遇见了一个小女孩,便三个人住在一处。 想来若是没有他们二人陪着,我应该也早就活不到如今了吧,谢洵还在找着当年失散的人,我却只能躲在一处地方独自悔恨,每每看着那个孩子我便觉得自己对不起君洛,没能好好护住他留在这世间的妻儿安好,那孩子不过小小年纪便经历了那样的苦难,就连记忆都失却。不过慢慢地却是也好好地成长做了一个温和之人,想来也多有宽慰。还有当年那个小女孩,医术上的天赋更是一骑绝尘,我已将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了她,希望日后也还能有人行走天下,疗愈苍生。 我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看着那两个孩子如此的成长我便也可安心了,如今奇星岛上天下已经安定,想来也不需要我时时刻刻护卫在一旁了,我也只不过是暮年的一束残烛,很快便该燃尽。 这一封信想来也是不会送到你的手上吧,也好,不必去打乱你的生活,当年的事便留在了当年吧,好像,真的该说再见了,当年没能好好道的别,就这样吧。” 通篇无处落款,却字字句句写着鲜血淋漓的往事,那是心头上的血,分隔山海的两人便这般相互念了数十年,却无处知晓。顾生终究知道那一股熟悉感从何而来,他清楚,这字迹与母亲的何其相似啊。他知道,自己从来只是盲目地恨着,却忘了母亲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却忘了那人,是自己的父亲。 除了恨,内心又还想着他什么呢? 只是想见一见。 烛火熄灭,少年坐在黑暗里,任由泪水肆意地流淌。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落在石碑上,影子轻轻地晃动起来,微风吹过,依旧是空白的石碑上,落下了一只手掌,颤抖着轻轻拂过,一分一寸。 顾枝和扶音沿着蜿蜒山路走到了石碑前,看着顾生跪在地上抚摸着那块石碑,背影飘摇,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然后走上前去,顾枝轻声说道:“当年先生离世,有千人送行,是扶音与我和其他几人送着先生来到此处安眠,他总说自己不会再去管生后的事,这地方也是我托人看好风水定下来的,总要让他走得安稳些,来世也别再过得这般孤独了。无字石碑是先生自己的要求,他说自己一生并无功绩,更没有血脉在世,便留着这一块石碑足矣了。” 顾生静静地跪在石碑前,顾枝蹲下身看着石碑怔怔出神,扶音伸出手搭在顾枝的肩膀上,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那一日漫天白纸,洋洋洒洒像是落了一场雪,沉默前行的人群安静地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悲鸣哀乐,也没有凄厉哭喊,只有无声的人群,似天上阴云一片,暗沉沉地压抑着。 扶音轻声开口道:“先生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顾枝伸出手握住扶音搭在肩上的手,然后拿起一旁的一坛酒倾倒而下。 顾生突然昂起了头,伸出手抓起了另一坛酒猛地饮了一口,便都倾洒在了石碑之前。他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认真地行礼,三跪九叩。 跪那一个未见的人, 叩那一份不忘的情。 第四十一章 我见众生开太平(一) 一座孤山立于危城之后,黝黑山石铸就深沉宫宇,绵延蜿蜒,无论是站在何处也望不见尽头,更难以看的清晰,这便是威震奇星十余年的魔宫,那位天坤榜也难以立下定语的横空出世的魔君,虽不见踪迹,却仍严严实实地压在所有的心神之上,压抑着,喘不过气来。 而现在,三境鬼门关已破,大军兵临北境,势如破竹地攻城略地而来,魔宫已然岌岌可危,但只要那位魔君依然盘踞宫宇之中那便是天下无敌,无人可破,于是身怀高贵血脉、承继了历代绝学的奇星岛新任皇帝陛下来到了孤山之下。 奇苍率领着数百人穿越了已被探索的暗道,一路没有阻隔地来到了魔宫之后的孤山下,等待已久的冀央和麟书远远地便行礼恭迎皇帝陛下,冀央禀告道:“陛下,现已查探清楚,魔君应当便藏在孤山之中。”奇苍抬头看向了孤山之上盘踞的阴云,点了点头,说道:“可有确定确切位置?”麟书上前一步回禀道:“禀陛下,吾等能力有限只能止步孤山入山道之前,难以寸进。” 奇苍看向孤山下那蜿蜒着绕进山中去的狭小山路,想了想说道:“如今奇星岛大军应当已在‘修罗九相’的助力下向着宿微城而去,若是未能在那之前除去魔君恐怕一切将会功亏一篑,你们便在此处守着,若是出现了意外也要尽力拖住魔君为大军争取时机,孤且就进山去见一见那魔君。”说完,奇苍握着腰间的长剑便大踏步往山中走去。 冀央正欲阻止,却被麟书拉住了肩膀,冀央看见麟书双眼坚定地说道:“孤山之中禁制深厚非我等可以擅自进入的,如今能够直面魔君的也只有陛下了,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冀央愣了愣,说道:“可是,那入山道的禁制至少我们二人还是能闯一闯的,总不能让陛下一人冒险吧。” 麟书没有回答,而是向着入山道的方向看去,冀央沿着麟书的视线望去,却见那层遮掩在入山道前的迷雾正缓缓散去,麟书说道:“只有陛下有资格直面魔君与之一战。”冀央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留在了原地,而那层迷雾也随着奇苍的背影消失在山中而重新聚拢,昭示了魔君的意志:只有奇星岛的皇族后裔才有资格踏入孤山之中。 也许还有许多年前那个孤身一人登山而去的天下第一人?只是最终落得个寥落凄凉的结局,那么如今同样步步登高的皇帝陛下,能否为奇星岛换来一个青天明日? 冀央和麟书留在山下静静等待着,他们不时望向远处巍峨的宿微城,这座曾经的奇星岛第一雄城,同时也是奇星岛万众所向的都城,此时正一片死寂般的滞涩着,行人盲目困顿、浑浑噩噩,破碎坍塌的城墙四散零落,满目凄凉。 攻破了扈庸城,顾枝一行九人一路向着下一座城池而去,他们避开那些个已然被彻底放弃了的城池,从山林间一路穿行,只用了短短几日便赶到了朴关城外,他们站在林间,视线透过绵延沙场和杂乱树枝,看着那座守卫森严的城池。 顾枝低声说道:“扈庸城被破的消息应当还未能传到朴关城,我们此时便还是可采用先前的法子冲进城内,不过大军尚未赶来,我们也不可恋战,这可不比西境的那两座鬼门关,其内驻扎的大军人数已非人力所能及的,我们不可再妄想屠尽一整座城,且随着愈加临近宿微城,城池之中的军队数量也随着增长,此处绝非扈庸城可比,我们只需杀进鬼门关之中除去那恶鬼便可,其他的交给奇星岛大军。” 听完顾枝的计划,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一来经过这一路而来的杀伐已然对各自的实力有了定数,想要穿过大军阻隔在城池之中杀进杀出并不难,顶多需要多加小心便是;二来顾枝一路上对于战局的分析十分透彻几乎没有出过差池,即便有些个计划略显草率,但队伍之中那几位战力恐怖的怪物却总能以武力填补掉空缺,于是无一败绩。 只是这一伙人觉得理所应当的事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恐怕定要说一声异想天开才是,毕竟谁能想象以区区数人便要冲进一座守卫森严的城池之中还妄图斩杀城中枢纽处的恐怖恶鬼,这样的故事只应当存在于传说之中才对,可是谁又知道数百年后他们这些“异想天开”的人便不会被写入所谓的传说之中传颂呢? 看了看天色,顾枝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闭目养神,说道:“等天黑了再行动吧,否则现在直接冲进去恐怕真有可能被万箭穿心射成筛子。”其他人自无意见,有的便直接坐在地上,有的则翻身爬到了树上去,有的甚至自顾自跑开去寻些吃的。谁能想象就是这样一伙毫无章法的人正所向披靡地挑战着一座座城池呢? 鱼姬站在顾枝身旁,显然是嫌弃地上脏乱不肯坐下,身上披着一件灰袍遮住惹眼的红衣,自然是在顾枝软磨硬泡下的相劝下才被迫披上的,顾枝的原话是“我可不想还没见到敌人就因为你这衣服被发现而先死了”,此时她那鲜艳红衣也遮掩不住的娇媚容颜也隐藏在灰袍下,目光犀利地望着远处的朴关城。 顾枝看了一眼鱼姬,问道:“醉春楼的势力在北境已然所剩无几了吧?”鱼姬点点头说道:“否则我自然不会同意你这么些胡闹的计划,必然要先分析一番才可拿出计划来,哪能这么草率,若是哪一天真的遇到了难以面对的困境就悔之莫及了。”顾枝摆摆手说道:“没事的,我们不是有黄先生和武山大哥嘛,还有傅庆安和你还有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有意外的。” 坐在一侧的徐从稚皱着眉开口道:“为什么是你,不是我?”顾枝不屑地瞥了徐从稚一眼说道:“你小子怎么就是不承认我比你强呢,这明明就是事实啊。”徐从稚冷笑一声道:“若不是现在情况特殊,否则我定要与你一战。”顾枝缩了缩脖子说道:“别,我这人可不喜欢什么打打杀杀的事情,你要打找别人去。”徐从稚冷冷看着顾枝不说话。 顾枝躲开视线看向一旁的武山,问道:“武山大哥,你这体魄究竟是如何练成的啊,也太过吓人了些。”武山傻笑着回道:“就自己瞎练的。”顾枝摇摇头赞叹道:“果然是天才啊,佩服佩服。” 黄草庭笑着看向顾枝说道:“你不也是天赋异禀。”顾枝摆着手回道:“别别别,黄先生可别折煞我,我自己几斤几两清楚得很,可不敢说什么天赋异禀。”鱼姬站在旁边看了顾枝一眼,嘲讽道:“你先把你脸上那得意的笑收敛一下再说这种话好吧。”顾枝尴尬地收起笑容,不说话了。 傅庆安倒是好奇地和黄草庭与武山谈起海外的一些个风貌来,显得颇感兴趣,他问道:“不知黄先生和武山先生是从哪座岛屿而来的,我一直十分向往海外无数岛屿的各异风景,只可惜未曾得见。”黄草庭回道:“我们倒也不是从何处岛屿而来,只是一直流落各处,此前听闻魔君攻占奇星岛便想着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岛屿之外的一片汪洋之间确实自有妙处,一些个神异岛屿也是让人听之便动容,只是可惜这么多年来一直未能寻到传说中的蓬莱岛。” “蓬莱岛?”顾枝凑过来好奇问道,徐从稚在一旁语气平淡回应道:“是一座传说中的仙山岛屿,有传闻说其中藏有长生寻仙的秘法,于是千万人趋之若鹜,不过除去这些神秘的说法,也有一些自称去过蓬莱岛的人说其上的风景也非人间可见,于是也倒是值得一去的地方,只可惜如今从未有人寻得确切所在。” 黄草庭笑着点点头,补充道:“更有甚至传闻光明岛并非百岛起源,这片不见尽处的汪洋中心便在所谓的蓬莱之中,一切生命奇妙都来源于那处,只是这也不过是人们为蓬莱岛强加的神秘色彩罢了,汪洋中心的说法确实存在,但究竟在哪也无人知晓。” 顾枝感概地惊叹道:“看来以后我也得走出奇星岛去看一看了啊,这般多的神异之处总不免让人心生向往。”傅庆安也也附和地点点头,鱼姬看了看天色,冷淡道:“天黑了。”顾枝抬头看去,然后收回视线看向聚拢而来的所有人,他站起身握住刀柄,看向远处的城池,沉声说道:“那便走吧。” 夜色里,影影绰绰的灯火闪耀在城池中,一片肃杀冰寒之气,沉重的铁甲披在身上铿锵地拖曳在路上,冷酷的面容上满是视死如归的神色,为了胜利而驻守着城池。黑暗中,有人轻轻叹了一声:“战争从来没有胜者,无论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天下大局,终究是要有无谓的牺牲,所以,好好活着有什么不好呢?” 巡游在城墙之上的魔军将士们愣了愣,但很快便回过神来,迅速占据了各处要塞,高声呼喊道:“谁?是什么人?”四下里除了手持尖利长矛的将士却没有见到其他的可疑踪影,就在士兵们慢慢放松了下来之际,却突然有人影在城墙上出现了,模糊的面容藏在阴影中,手中握着寒光闪闪的利刃,将士大声高呼:“敌袭!敌袭!” 然而,一切已然是来不及了,城门被一股巨大的难以抵挡的力量硬生生撞破,城墙上有难以捕捉的无数身影腾挪闪烁,让人几乎看不清究竟敌人的数量有多少,倒塌的城门处迅速被城内将士团团围住,却见不到任何的人影,城墙上的喊杀声正此起彼伏地响起,在这深沉的夜里,却显得那般的不真实。 待得援军赶到城墙上,却只见鲜血四溢地流淌,已然没了站立的人,震诧莫名的人们还未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城内就燃起了熊熊的烈焰,一下子四面八方仿佛都涌进来无数的军队,局面变得愈加扑朔迷离,一片混乱。 顾枝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城内,他沿着街角墙壁的阴影默默潜行,循着鬼门关的方向而去,借着城中由周厌和于琅放火造成的混乱,毫无阻隔地到达了鬼门关外。 此时,黄草庭和武山已然出手抵挡住了城门处的士兵,傅庆安和鱼姬也与周厌和于琅汇合奔逃在城中各处引起混乱,掩护着顾枝与徐从稚和程鲤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逼近鬼门关。顾枝站在鬼门关外,看着深沉诡异的幽深宫殿,没有丝毫犹豫地便走了进去。 徐从稚和程鲤赶到时便只看见顾枝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徐从稚冷哼一声道:“可惜,被抢先了。”程鲤知道徐从稚是在说他与顾枝那所谓的比拼,其实只是徐从稚想要在对战鬼门关恶鬼这么件事情上与顾枝暗暗较量罢了。 不过杀了鬼门关恶鬼才是要务,倒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斤斤计较暗自抢夺,当下徐从稚也没有犹豫地便和程鲤散开来,为顾枝与鬼门关恶鬼一战做好掩护,避免遭到任何外力干扰。当然,他们都默认顾枝绝不会失手。 走在黑暗的宫殿廊道之中,顾枝却有些走了神,他突然想到了自己这一路走来似乎真的变了许多,从一开始赋阳村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到后来独自踏破南境鬼门关的少年,又到战败东境重新潜修然后便是现在了,从一开始独自一人到现在结伴同行,从当初深恶痛绝到现在满怀希冀,似乎那蒙在天空之上的阴云终将会被掀开了去,然后自己也可与三两好友为伴,安闲世事。 想到这里,顾枝笑了起来,他突然无比地想念起赋阳村浮山湖旁的那座竹屋,然后跑了起来,势如破竹,他握住手中的刀一往无前地穿破了无数木石的阻隔,卷动起漫天烟尘狠狠劈在了一座高椅之上,有黑衣腾空而起,嘴中似乎在冷笑说着什么,顾枝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道:“不用废话了,且不说你这妄想自己坐拥一处自立为王的恶鬼,便是那魔宫之中的魔君我倒也想去杀上一杀。” 然后炽烈的刀光划破黑夜,粘稠滞涩的阴霾被驱散,皇皇堂堂的热烈升腾而起,照亮万里。 只是一刀,意气圆满、神完气足的一刀,少年那颗始终温暖的心脏在这一刻汹涌地跳动着,他的眼中穿过无数岁月的痕迹,似乎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另外一刀,那是从天上而来的刀,借着月光的华丽,留下一道顶天立地的背影,熟悉又陌生,少年记得这道背影曾在自己离开岑方城时出现过,站在血与火之间伸出手,将自己拉出那混沌的湖底。 这一刻那身影举起刀,少年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刀正沿着那模糊的刀的方向落去,然后绽放出无可匹敌的光彩。 鬼门关轰然坍塌,顾枝站在挥洒而下的血液和尘土中,轻轻地道了一声谢,他不知道那模糊的身影究竟是谁,但毫无疑问,是那人指引了自己去探寻心中的方向,终至此刻一切圆满大成。 傅庆安站在一处屋檐下,在不知何处落下的雨幕中远远望着远处的少年,轻声说道:“终于,厚积薄发的一切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展现,少年也握住了手中的刀。” 这不是所谓的顿悟,只是少年于青潋山竹林中将自身武学融会贯通之后,依旧缺少那一种可以纂刻心上此生都无需犹疑的印记,那是他重新举起手中刀踏出赋阳村时便选择了的道路,而此时站在倒塌鬼门关的废墟之上,少年终于将心中的意气挥洒肆意,也透过那站立血与火之间的模糊身影看见了自己终将会去追寻的那一抹光亮,比天光更盛。 黄草庭在城门处远远眺望,朗声笑着:“终得大成啊。”然后他杀入奔涌而来的大军之中,轻声说了一句:“真像啊。” 第四十二章 我见众生开太平(二) 朴关城内外的士兵都以极快的速度聚拢而来,眼看便将整座城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如此庞大的兵力自然不是人力可以直面硬撼,望着倒塌的鬼门关,众人没有丝毫犹豫地便在兵力汇聚之前逃出了城去,再留下去恐怕就真得耗得个力竭而亡。 就这般,朴关城的魔军将士们搜寻了一天一夜却再也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迹象了,那一伙刺杀了鬼门关恶鬼的人早已远去。 再次潜逃进了山野之中,全力奔逃的顾枝喘着气停下脚步,回头便望见影影绰绰的身影都追了过来,自然不是那些尚未反应过来的朴关城兵士,而是那几道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的熟悉身影。片刻之后九人又重新聚拢,无一折损,就连受伤的伤势都微不足道,顾枝没有因了逃出朴关城而心绪起伏,反倒是看着这些同行之人安然无恙而才松了口气。 徐从稚走到顾枝身前,皱着眉问道:“你先前一直隐藏了实力?”顾枝摊开手说道:“当然没有。”徐从稚又问道:“那你方才如何能有那般的威力?”顾枝嘿嘿笑起来:“因为那才是我的真正实力啊。” 徐从稚不说话了,只是眼神中带着审视,顾枝也不理会,他转向其他人说道:“接下来我们便不急着赶路了,如今扈庸城城破的消息定是已经传扬开去,余下的那两座鬼门关不会这般容易便破了的,我们等一等奇星岛的大军再一同行动。” 周厌不以为意道:“即便消息传开又如何,咱们不是照样可以在城里杀进杀出无人可抵嘛,难道现在还有什么能挡得住我们的?”于琅冷哼一声骂道:“你是痴傻了吗?咱们这么大摇大摆的行事一旦传开,他们以兵力配合应对便能硬生生将咱们耗死了,到时阴沟里翻了船就可笑了。”周厌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顾枝摆摆手说道:“不多说了,我们就在山里暂歇几日,等到奇星岛大军赶来再一同行动。”话音落下,顾枝便当先往深山中走去,其他人自然跟上。 夜里的山中万籁俱寂,四下里的黑暗粘稠深邃,扯着人迈不开步子,隐隐约约的诡异飘荡着,澄澈的月华落下一层薄纱,披盖在树影之间,斑斑点点,远处,有瀑布声轰然砸落,滴滴答答、细细碎碎。顾枝拨开遮掩的灌木丛,一眼便看见了月光下站在瀑布中的人影,背对众生,自成天地。 其余的人也走了出来,他们都莫名屏住呼吸看着那道模糊的身影,忽远忽近地闪进眼中,犹如一个愈来愈滚烫的烙印,慢慢炙烤着,程鲤和周厌还有于琅最先向后退去,他们不自觉地闭上了眼,躲进黑暗中,稍后便是傅庆安和鱼姬,最后就连黄草庭、武山与徐从稚也藏进了深山的黑暗中。 只有顾枝仍站在原地,似乎被定住了身形一般,黄草庭皱着眉出声提醒道:“顾枝,不可直面对战,此人神秘莫测,恐怕武道境界不凡。”顾枝却仿若未闻,已然被那道身影威势逼退的众人只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影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顾枝以及他身后躲在黑暗中看不见身形的众人,那人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却透着一股诡异,他悠扬的声音丝丝缕缕传入众人的耳中:“可真是一群有趣的人啊,暗藏心思的、迷茫困顿的、不知生死的、热血赤心的,有的还走在路上、有的不过刚刚抬起脚步、有的却已然站在了尽头,真是好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多有趣的人了呢。” 顾枝皱起眉问道:“你,是谁?”那人笑着:“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想着来见一见你们,本来倒也没打算在你们身前现形,不过看着这么有趣的一群人我真是难以自控呢,而且我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过手了,现在正好拿你们热热身子。” 顾枝当即没有丝毫犹豫地拔出了刀,体魄经脉之间的真气开始奔涌沸腾,一瞬间他的心湖气海就将所有武道真气都运转到了极致,然而还没等他将真气流转身前,身形就毫无征兆地被一股莫名的巨力正中面门,生生轰了出去,他的身影飘在半空中,好不容易才掠至一棵树下单膝跪地,压抑住嘴中的血腥味,厉声吼道:“快跑!” 始终站在一旁都没能反应过来在那一刹之间发生了什么的众人迅速散开去,却见那人竟身形一晃变作了更多的人影,循着众人逃开的方向追了上去,顾枝咬着牙低头狂奔,他难以想象得出来这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只是见了一眼便知道不可抵挡,只能转身奔逃却似乎还是生死难料,他从未有过这般的感受,即便是当初在言封城时也未有这样生死不知的绝境。 月光在这一刻变作了赤红的颜色,滴落下粘稠的血液,顾枝回过头去,那无数的身影一齐跃起又迅速落下,狠狠地砸在了众人的身上,携着摧天裂地的威势,然后顾枝便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看着树冠之上皎洁的月,恍恍惚惚地不知身在何处。 顾枝向四下里望去,众人都躺在树上休息着,一切都那么的安静祥和,顾枝知道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梦,可是却不知为何那般的真实,他翻身跃下枝头,独自走到了远处的湖边,望着垂落的瀑布怔怔出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枝回过头看着鱼姬走来,她问道:“怎么,睡不着?”顾枝点点头回道:“是啊,做了个恶梦。”鱼姬走到顾枝身旁,看着银华闪闪的瀑布,说道:“怕了?” 顾枝摇摇头说道:“不是怕,只是希望这一切早点过去,然后所有人都可以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必四处奔波更不必担惊受怕。”鱼姬仿佛在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曾经有也有一个人与你说过一般的话。” 顾枝扭过头看着鱼姬精致的侧脸,轻声问道:“是少竹先生?”鱼姬颔首,轻轻点头,披落的漆黑长发遮掩住她绝美的容颜和动人的神色。 顾枝视线落在倒映出月华影子的水面上,说道:“先生也与我讲过很多少竹先生的事情,说当初行走各方若不是有少竹先生的照拂恐怕早已死了,只是可惜自己却没能保住少竹先生的性命。”鱼姬摇摇头说道:“顾先生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只是师父他的性命却已是无力回天。” 顾枝问道:“少竹先生后来是去寻那魔君了吧?”鱼姬点点头回道:“是啊,他用了十年找到了一条通往孤山的暗道,然后便一去不复返了。”顾枝抬头望向天边,说道:“这奇星岛上已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一切都该结束了。”鱼姬默默地点了点头。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落在湖面上,轻轻摇晃着。 后来的故事有些枯燥,无非便是用性命去填那攻守城池的苦战,而在战火的遮掩下,早在军中有了莫大威望的“修罗九相”便潜进了城中,轻而易举地踏碎了最后的两座鬼门关,犹如一把利剑的当先锋芒直刺宿微城和魔宫而去,而失去了鬼门关镇守的城池迅速坍塌,庞大的军队紧随在九人身后奔赴宿微城外。 “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的开篇似乎总是如此,孩子们坐在低矮的木椅上,任着无边的云扰乱天光,斑驳地洒在身上,不知寒暖,听不见春风吹动人心、看不见夏日灼热大地、听不见秋风扫落枯枝、看不见冬雪堆积几层,孩子们只是静静地听着那些动人心魄的传说,便仿佛看得见模糊的画卷在眼前铺展开来,他们心怀憧憬,满是期待,那些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英雄故事坚实着他们的脚步,一步一步成长。 他们纯澈灿烂的双眸中始终带着希望的光芒,熠熠生辉,因为传承了无数年岁的血液在他们胸怀中流淌,奔涌着焕发出夺目的生命力,所以,哪怕山河变迁日月轮转,世上总有鲜活的生命在坚定地鼓动着,勃发出一个民族灵魂深处的力量,经久流传。 只是,在传说和故事中,人们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掠过那些惨痛的现实,因为现实本就不在故事之中,现实只在那些亲历者的眼中,深深篆刻在心上,相伴余生。人们无比虔诚地歌颂着丰功伟业却不会说起背后的血与火,人们说着美满的结局却不会讲述那堆叠的尸骨。 唯有如此,传说才是传说,故事也才是故事,人们无需时时刻刻面对着无能为力的悲痛现实,而是始终心怀期待地等待明日的光芒划破夜空,如此永不停歇却也永不倦怠,望着天边,憧憬期待,这又何尝不是现实呢? 现实不是只有苦痛,自然也不会只有圆满的美好,可是若心中黯淡无光,眼底又如何容得下那些传说故事里的结局呢? 而现在,又一段传说迎来了结局,在无数年后,人们便忘了坍塌的城池和暴戾的鬼门关,甚至忘了那些埋藏在无名地的累累白骨,人们感受温和的天光洒落,称颂那悍然起兵的奇星皇帝,歌颂那踏破鬼门关的“修罗九相”,然后,开始讲述故事圆满的结局。 从南境偏僻之地走出的少年,跨过了万里山河,他孤身一人无双睥睨,他结伴同行一往无前,他握着刀,一身风霜,双眸始终明亮,心上的血液,鲜活流淌。 以前的奇星岛是如何的呢?少年在那遗忘的记忆中自然无处探寻,当他再一次睁开双眼看这世间依旧只不过是一个懵懂稚童,于是他翻阅书籍、听闻故事,慢慢地勾勒出繁华的街道、摇晃的灯火、巍峨的城池、苍翠的青山流水,绵延万里,汪洋之上,光明之下。 这是一座历史悠扬的岛屿,有举世无双仅次于光明皇帝的奇星皇帝血脉,有威震八方联通万里的枢纽港湾,人们安居乐业,细数世间美好。 当第一颗火花绽放在东境最为繁华的港湾处,谁人能够想象一个仿若自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可怖魔君居然就能毁灭了整座奇星岛,那巍峨的都城皇宫轰然坍塌,黝黑深邃的魔宫就那般建了起来,然后鬼门关也立在了城池之间,压抑着所有的性命,几乎便要压断了一个民族的脊梁。 少年眼睁睁地看着一切,也攥着心流着泪送走了那一道道奋不顾身的背影,然后握着刀走出了深山,见世间。他眼见黑暗混沌,眼底有光,他战无不胜一朝落败,他心境通明再次前行,一步一步。 一人又一人,“地藏”的名号不知是谁最先喊了起来,于是他便站在了地狱深处的前方和高处,孤身一人,对抗着所有藏在最深处的邪祟和黑暗,直到后来“修罗九相”慢慢地站在身旁,他不再孑然一身孤独而立,他走得更远也见得愈多,于是他渐渐地将世间都看了个遍。 世间有亭台楼阁、有城池宫宇、有山河万里、有波涛万丈,世间,有众生。 于是少年看遍了众生,百态。 少年终于走过了坍塌的城门,挥着刀斩开抵挡在身前的所有身影,无所慈悲,只是向着眼底的光,循着那条模糊的轨迹,走在命运的道路上,亦是走在人生的道路之上,少年不曾问神明,又如何信命运,他只信手中刀。 巍峨的宫门立在身前,黑色的山石泛不起丝毫的微光,仿佛无时无刻地将世上所有的生机都摄了进去,暗藏起天地间真正的混沌和邪祟,可是既然要压在众生之上,那么便如何逃开世间去,如今便要见光明。 大军如潮水般涌来,魔君的麾下做着最后的殊死搏斗,奇星岛的大军势如破竹,无双披靡,只有曾经的都城内街巷之间空无一人,城外是战场,城内是早已躲了开去不敢直面战场的民众,他们在窗棂、在门洞、在屋顶、在几乎察觉不到的各处张望着,他们的眼中毫无希望,却又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可怜的念想,他们见过太多走到魔宫之前的身影,可是无人真正走入其中,亦无人幸存,何止十年了啊! 魔宫内静悄悄的,却挤满了魔君留在最后一道关卡的所有兵力,宫门无声无息地立着,那般高大深厚,让人觉得便是洪水滔天山石砸落也打不开这门,可是不知为何,此时站在宫门后严阵以待的所有身影却都开始不可抑制地晃动起来,颤抖着。 少年在宫门前站着,他的身后还有其余的八人,他们已无人能敌,此时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似乎正在慢慢地拔高,顶天立地,又似乎还是寻常模样,毫不起眼,可是在这一刻无人出声,无人打扰,只有少年和手中的刀,慢慢地睁开了眼。 少年呼出一口气,他张开嘴轻轻地说:“一切,该结束了。” 话语声落下,刀出鞘。 天边有厚重阴云低垂,隐约雷鸣;天际有模糊光影轮转,细碎光明。 刀光接引九天之上的璀璨星河,亦聚拢了世间万千光芒,一点又一道,缓缓落下,门便开了。 先是细微的碎裂声,然后是刺耳的破裂,最后轰然倾塌! 魔宫的大门在这一刻破碎,遮掩了光明的阴云就此消散! 故事迎来了结局。 当魏崇阳领着大军走进城中,魔宫内鲜血成河,那并肩而立的九道身影犹如修罗,孤山的影子随着光芒洒落,山巅处,有人一步一步走到最高处,一声喊唤醒世间:“魔君已除!” 于是,传说有了圆满的结局。 顾枝和其他人在城破之时便离开了宿微城,他们没有在任何人身前显露面貌,自然是为了避免受人瞩目的那种不适,虽然遗憾未能见到那所谓的魔君与之一战,但除去十三鬼门关、一刀开宫门也已然足以了。 他们自然是不在乎身后的名声,可是消息却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早已占据了奇星岛四境的降魔殿不遗余力地将“修罗九相”的功绩传扬开去,当先的便是“地藏顾枝”,最后还有那一把劈开了魔宫的刀,冠以了一个明亮的声名。 太平。 第四十三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一) 茫茫苍苍的山林间,有雏鸟啼鸣、有虎狼长啸,有银河垂落、有穿林徐徐,少年背着竹篓握着女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山路上。 走得累了,便在一处清澈的湖边歇下,扶音坐在石头上看着顾枝蹲在湖边取着清水,说道:“你不用跟我一起上山的,应该去好好照顾魏先生。”顾枝站起身走到扶音身前将竹筒递了过去,露出无奈的笑意说道:“魏先生说了这几日不让咱们过去,我可不敢忤逆他的意思。” 扶音接过竹筒喝了几口水,低下头看着翠绿光滑的竹筒,低声说道:“魏先生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药也不喝,不知道身子怎么样了。”顾枝坐到扶音身边抬起头望向远处,轻声说道:“他们这些大人啊,总喜欢自己将所有的事情都扛着,把我们都护在身后,好像这样我们就能永远也不会被这世间的纷杂世事伤到一般。” 扶音看向顾枝带着追忆的双眸,轻声说道:“你还在怪先生对吗?”对于顾枝和扶音来说,“先生”二字只代表了那一个人,那一个在雨夜之中为他们点起一盏烛火的人。 顾枝笑了一声,却无丝毫喜悦欢愉在他的神色视线中浮现,挂在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苦涩,他沉声说道:“我再怪他又有什么用呢,他不还是已经躺在地底深处不说话了吗?”扶音皱着眉伸出手去握住顾枝的手掌,说道:“先生没有告诉我们他的病况也是不想我们为了他再如何奔波辛劳吧。”顾枝转过头看着扶音,说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他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们呢,他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们怎么办?” 顾枝的眼底满是难掩的悲戚,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他依然忘不了那一日听闻先生离世时的伤痛和无可奈何,那种无能为力和撕裂的虚幻,那种紧紧握住的东西悄无声息便流逝而去的慌乱,那种痛是刻在心上的,成了一生的烙印,时时刻刻疼着,念着。 扶音低下了头,她当然记得那一日那封跨越重洋送到自己手中的信,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刻心上一声碎裂的疼痛,相隔万里,她甚至没有见到先生的最后一面,可那个领着自己重新走进世间的人就那样离去了,再也不曾有半分音讯,等到她拼了命地赶回来,只有凄凉的苍白迎接着她,满目皆是霜雪般的白色,遮盖在眼前,视线模糊交错,现实与迷离,究竟是真是假? 直到她看见跪在竹屋外的那个熟悉的清瘦背影,直到她看见了四散站着的人们身上的粗麻白衣,那一刻清晰的碎裂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响起,在心上的位置,鲜血淋漓。 失却了记忆的少年躲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世界,雨夜里醒来的少女握着手满怀希冀地走进世间,可是那个似乎始终都会在家等待着游子归来的身影却已然离去,化作一阵风,随着云卷云舒就那般散了,轻飘飘地没有重量,可就是这样才更加深刻的痛,他们一无所知,直到最后一刻只留他独自一人在偏远的竹屋中闭上了眼,而那一刻他的心中究竟是释然还是不甘?他们无从得知,也从此再也不知。 往后每一日的思念,便是从此日日夜夜的悔恨和不甘,悔恨那时的自己为何没有多多坐在身边听他讲过去的故事,不甘为何对于彼此来说早已是这世间最为紧切关联的他却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未留下,似乎这十余年的时间对于他来说就那么不值一提? 而此刻想起,又还记得他的多少呢?只有竹林微风里的每一点模糊的细碎平常,而他过往的一切还有他始终埋在心里的伤痛却如何也未曾留下丝毫痕迹,随着最后一捧黄土落下,一切只是埋葬地底,再也无人知晓。 顾枝低声说道:“他从不肯跟我们说起他以前的任何事情,也不告诉我们他心中的念想,若是他早些说出来而不是在最后一刻才让醉春楼派人去往承源岛打探消息,也许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扶音轻轻叹了一声:“是啊,也许先生便会知道他挂念了一生的那个人也从未忘记过他,也许顾生也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如何的人。” 顾枝摇摇头说道:“人们总说生命的美丽就是它的遗憾,可是在那些鲜血淋漓的遗憾背后,真真切切的伤痛又有何人知晓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顾枝站起身说道:“走吧,我们再接着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药草吧。” 扶音应了一声,顾枝伸出手拉起扶音,他们重新背起竹篓继续赶路,在山野密林间寻找着那些曾在医书和先生留下的笔札中有过记载的奇异草药。仲阳村孩子们的病症还未彻底根治,需尽快找到适宜的药草才是。 黄昏时分,顾枝和扶音回到了赋阳村,又一次被魏崇阳拒之门外,他们便只能回了竹屋去,扶音去了浮山湖边晾晒药草,而顾枝则走到了竹林中去,叉着腰一声大吼:“你们想喝酒谈天能不能别在我这招摇啊!是不是知道扶音不让我喝酒故意显摆啊!” 周厌自然不可能被这声势吓住,他当即就吼了回去:“不能喝酒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顾枝大步走到周厌身前指着他的鼻头吼道:“那你别来我家后院喝啊!” 周厌吐了吐舌头不说话,栗新赶紧出来打圆场:“别生气别生气,这不是周大哥的房子被拆了嘛,就只能露宿在此了。”周厌咬着牙骂道:“你还不如不说话。” 顾枝看着栗新,上下打量了几眼,开始端起大哥的架势教训说教起来:“你一个学塾先生不在青羊小院修习学问教导孩子跑来这喝酒?成何体统!还有,他那房子被武山拆了是因为建的实在太丑了些,迟早得塌。” 栗新连忙摆手说道:“这几日书院休学我才敢喝酒的,再说我是被强拉来的,可怪不得我。”说完,栗新小心翼翼看了看旁边自顾自喝酒事不关己的于琅,只敢眼神示意帮着解围,于琅只是喝酒,自然不会跳出来和周厌一起背锅。 周厌跳下巨石回道:“你以为说是武山拆的我就不敢怎么样了?等我回城里去我就找他算账去。”于琅在一旁喝着酒不屑说道:“切,说的好听,我不信你敢去找武山的麻烦。还有,你这小子一回城不得急着去找那个姑娘啊。” “哟。”听到这里顾枝脸上当即露出戏谑的笑意来,凑到周厌身边说道:“什么姑娘啊?哪招惹的?”周厌推开顾枝,结结巴巴地说道:“哪有什么姑娘,你别听于琅乱说。” 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不说话的顾生说道:“我可以作证,他还为了那姑娘在城里大打出手。” 周厌一脚就往着顾生踹了过去,不甘示弱地骂道:“你小子不是还躲在山里跟小姑娘卿卿我我吗?” 顾生脸刷的就红了,支支吾吾道:“你……你,你在说什么啊?” 顾枝摇摇头说道:“你看,这么快就同门相残了。”周厌一罐子砸过去,顾枝接住酒坛,得意地笑着。摇了摇酒坛,顾枝抑制住喝上一口的冲动将酒坛抛了回去,问道:“你们俩还不回去?” 问的自然是周厌和于琅,于琅看了看周厌,周厌看向顾生说道:“本来为的就是这小子,怕一个不小心被你给打死了,现在事情也告一段落了,我们也就回去了。” 顾枝点点头,瞥了一眼顾生,说道:“放心吧,这小子就放在我身边再好好修炼一阵子,免得将来跟你一样没出息。”周厌嘁了一声,拍了拍顾生的肩膀,说道:“顾生,你别看这家伙现在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本事还是有一些的,跟着他好好练好好学,将来想做些什么也不会虚了他人。” 顾生沉默着点点头,眼睛里却眨着明亮的光彩,跃跃欲试的模样。 说完了话,周厌便抬起酒坛一饮而尽然后招呼了一声于琅:“走吧。”于琅不满地撇撇嘴,说道:“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吧,我看你回去了不请我几坛好酒,否则这事可没那么容易过去。要知道,我可是冒着和你一起被顾枝揍的险勉为其难才来的......”见喝了酒的于琅还要再抖搂些胡言乱语,周厌赶紧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周厌一把揽过于琅,扯着就往竹屋外走去,嘴上喊道:“扶音,我们先走啦。”扶音应了一声,周厌和于琅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道中,只有于琅不满的声音还在回荡:“以后你自己害怕打不过顾枝别拉着我了,打死了也跟我无关。” 顾枝笑着摇摇头,看了看身旁的栗新,问道:“听说这几日于琅一直在你那,如何,有没有学到些什么?”栗新自然知道顾枝问的是自己,当年顾枝带着一大帮子人回了村子里,也帮了青羊小院不少的忙,至少是给了许多当年的少年向着远方去的希望和勇气,后来许多人也都学有所成走出了村子,只有栗新一人留在小院中撑起这小小的一个书院。不过当年毕竟是一同熬过了那段艰辛的岁月,那些远走的青羊小院故人也不时寄回来一些书卷古籍,算是帮着青羊小院一点点支撑了下来。 当年与青羊小院走得最近的除了顾枝和扶音便是于琅了,当初还在赋阳村的时候,于琅不像周厌那样喜欢时不时就找人比武,所以就经常闲逛去了青羊小院。栗新当年跟着于琅便学到了不少的新鲜东西,对于终日埋首其中的书籍学识也多了几分独到见解,所以顾枝知道栗新其实一直以来都将于琅当作授业的长辈看待,亦师亦友,于琅也愿意和栗新多说些海外的事情,天南地北无话不说,这一次想来栗新也从于琅那儿学来了不少的见识。 栗新却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于大哥这一次没多说什么,倒是讲起了一些往事,我也听周大哥说过于大哥的家世其实不俗,只是他自己不愿沾染那些个权势利益才来了奇星岛。他也提起为何当年对青羊小院多加上心,说是年少时便一直也想过做一个教书先生,不过后来修炼了武道也开始向往起江湖,就慢慢地没了那些心思。” 顾枝坐到巨石上,顾生默默让开了些位置,顾枝拍了拍行走山间沾染了些泥土尘埃的衣摆,神色感概说道:“于琅是个真真实实的君子,不虚与委蛇更不遮掩造作,他家里确实算是光明岛上传承最为久远的几大世家之一,所以也才一直流传至今,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选择,就像当年我问你要不要出海去一样,你最后不也选择了留在赋阳村,所以决定了一个人的不是身世地位,而是自己明明确确的心,只有看透了自己心中的方向,才会有真正的选择。只不过,有的人穷尽一生也找不到那一个答案罢了。” 栗新看着顾枝问道:“那于大哥找到了吗?”顾枝反问道:“你觉得呢?”栗新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他似乎还在犹豫什么,好像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东西在纠缠着他,难以解脱。” 顾枝点点头说道:“所以人啊,一生都是在追寻和解惑,只要直到最后能无愧于心就够了。”栗新又好奇地问道:“那你呢?”顾枝笑着看向栗新,说道:“只不过是还走在路上罢了。” 天色渐晚,栗新便告辞回了村子里,顾枝看向昏暗的竹屋,跳下巨石对着顾生说道:“会做饭吗?”顾生点点头回了一声“会。”顾枝满意地说道:“那走吧,赶紧做饭去了。” 说完,他当先便往灶房走去,路过湖边时还不忘对着扶音喊一声:“我做饭去啦。”扶音只顾着埋头收拾药草,没打算搭理他,顾枝溜进灶房之后就倚靠在墙边,指使着顾生烧菜做饭。 炊烟升起,顾枝看向竹屋,扶音端着药草走了进去,然后烛火便点亮,细微闪烁却满是流离光彩,暖意点点。 顾枝看着低头忙碌的顾生,突然说道:“你知道这竹屋是先生自己建的吗?”顾生疑惑地抬起头,片刻之后便反应过来顾枝是在说顾筠,他沉默着点点头,看着顾枝等待下言。顾枝示意顾生继续忙活,然后说道:“屋后的竹林也是先生自己栽种的,他倒不是喜欢竹子,只是觉得好养活不用费心打理罢了。所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觉得世事无甚不同,却又觉得世上的一切繁杂的很,可他总能做的很好,恰到好处的好,于是安安稳稳的一个人就将我和扶音拉扯大,他一个独身惯了的人却是从不嫌麻烦,细心地照料着日常里的点点滴滴,总算把我们俩养大了。” 顾生将劈好的木柴丢进壁炉中,看着跃动的火焰愣愣出神,顾枝停顿了片刻说道:“我并不记得八岁以前的一切记忆,所以这个名字是先生给我的,既然你也随了先生的姓氏,那么便没理由将你当作了外人,你的武功是不俗,可若还是只知道这么埋头走下去,就要难免落入桎梏。如果没有其他要事,你就先跟着我一段时间吧,我会将合适你的武学全数教给你,不过并不能保证这些武学就与你的武道契合,所以最后能走到什么境界还是要看你自己了。” 顿了顿,顾枝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拒绝。”顾生摇摇头,盯着跃动的炉火,低低地应了声“是”,然后掀起锅盖将热腾腾的饭菜盛好,看着顾枝说道:“那,吃饭了?”顾枝点点头端起一旁的碗筷便往竹屋走去。 吃过了饭,好不容易不再是家中唯一受欺负的弱小势力的顾枝当即指使顾生收拾好桌子后到竹林自己练武去,然后顾枝就安闲地坐在躺椅中,舒适地摇晃着,扶音坐在一旁认真地翻着古籍,无奈说道:“你倒是心安理得地就开始指使他干活了啊。”顾枝不屑道:“切,一个孩子总得多吃点苦才行。” 扶音无奈地抬起脑袋,摇摇头看着顾枝说道:“你也没大了人家几岁,再说了人家这几年受的苦也足够了。”顾枝摇头晃脑不以为意,扶音轻轻拍了拍桌子,顾枝立即跳了起来,嘴中忙道:“我去给你倒茶。” 说完转身就要跑,扶音笑着道:“不用,我是想让你帮我到先生屋子里找几本医书出来。”顾枝“哦”了一声便以最快的速度闪进屋子里,扶音摇摇头笑着,继续认真查阅着古籍,试图找到有关那一种困扰着仲阳村的奇怪病症的记载。 屋门没有落锁,还像是仍有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端坐其中的平常模样,顾枝推开门,却恍惚间看见了那时刚回到此处的自己,就连推开这间屋门的勇气都荡然无存,只是害怕那入眼的平常却只能成了过往的追忆。 顾枝走入屋中,时时打扫的房间没有落下灰尘,环顾一圈,也好似与当初并无两样,只是许多东西终究还是改变了,物是人非。 独自坐在竹屋正堂的扶音回头看了一眼顾枝走入屋中的背影,眼中闪烁晶莹的光芒,她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低头翻看医书,神色专注眉眼温柔。 顾枝绕过堆叠的一些木箱,其中装着先生生前留下的一些物件,然后顾枝沿着熟悉的方向找到了堆满书籍的木架子,看着其上夹杂的许多小小木牌,像是年幼时寻找有趣书籍那般聚精会神地搜寻着有关医术的记载。 屋子里漆黑一片,静悄悄的,只有月色透过窗子的间隙洒落。 顾枝搜罗了一沓书卷捧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然后凭借着自己那仅存的一丝医学知识帮着查阅起来,扶音拿过一本泛黄的书册,上面没有留下什么书名,只是简单写着“顾筠”二字。 扶音“咦”了一声打开来,然后惊奇道:“这居然是先生当年行走天下时所写的医术笔札!这要是传出去可是足够流传千古的医术巨典啊。”顾枝好奇地凑过去看着书册上熟悉的字迹,点点头说道:“先生当初行走天下各处岛屿数年,想来也是见多识广,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相关的记载吧。” 扶音顾不上回答,迫不及待地小心翻开书籍,认真地看了起来。顾枝蹲在扶音身边,视线也沿着那些熟悉字迹的勾勒,追寻起当年那个年纪轻轻便名动天下的神医翻越千山万水遍看众生百态。 夜色愈加深重,竹屋内唯一的烛火闪烁着,柔和的光笼罩着依偎在一处的两人,竹林里月华洒落,顾生独自躺在巨石上双手枕在脑后,眼底映着细碎的光,不知想些什么。 是追忆,还是思念? 第四十四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二) 当第二日清晨的光轻柔洒落,扶音带着兴奋的声音就在屋子里响了起来,趴在桌子上不知何时睡去的顾枝被惊醒了过来,当即站起身拉开扶音的房门。 昨夜扶音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全然沉浸于顾筠留下来的笔札中,一直到了深夜才有些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顾枝便将她抱回了房间去休息,自己则继续留在竹屋内堂中翻阅医书,不知不觉也睡着了,只是如今天刚刚亮,扶音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推开门,顾枝看见扶音面色喜悦地跪坐在床上,看见了顾枝,抑制不住眼中和嘴角的笑意,伸出手指指着笔札上的几行字迹说道:“看,先生以前就记载过相似的病症,并且已经找到解决之法了。”顾枝走上前去认真看着,只见书上顾筠写着自己在路过一处偏远岛屿的村庄时曾遭遇了一场可怕的瘟疾,几乎席卷了整座村庄所有人的性命,到了最后人们只有祈求上苍庇佑,全然没了办法。 顾筠用了月余的时间走访每一户人家探问详细病情并加以汇总整合,终于试验出了一样药方得以解决此种病症,虽说过程多有波折,只是要想劝说已将所有希望寄托天地的人们服用药物便殊为不易,可是顾筠并未放弃,每家每户的院门他都走了个遍。到了最后,顾筠自己甚至也染上了那种疾病,后来在一位过路游侠的帮助下才得以成功治好全村百姓,自己的性命也得以保全。 “俊美游侠,擅使折扇暗器,行事隐秘不乏磊落,真君子也。” 顾枝看着记载的最后几句关于那位游侠的叙述,想了想说道:“这位应该就是少竹先生了吧,没想到先生与少竹先生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然相识。”扶音点点头,她虽然未曾亲眼见过少竹,但当年顾筠时不时就会去往城中醉春楼出,顾枝也曾在醉春楼中有过一段修行,所以扶音对于少竹的故事也多有耳闻。此时听到顾枝说起,也有所了悟当年先生与少竹先生之间为何会有那么深厚的关系所在。 不过现在她倒是注意到了些其他的东西,扶音皱着眉说道:“先生在笔札上说后来那个村庄之人已然全数信奉起了神明不再服药,如今仲阳村的情形与之已是愈加相似了,即便我们按照先生记载药方配出药来,若是他们并不信任不肯服药又该如何?” 顾枝想了想,突然笑道:“我想,这应该便是先生留给我们的难题,他之所以没有详细记载恐怕也是存了让我们自行解决的心思。”扶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没有丝毫犹疑地起身跑到药房去,喊道:“不管如何,还是先将药方配出来再说吧。” 顾枝突然想起扶音怎么回了房中还在读书,便问道:“诶,你方才怎么那么早就醒了?”扶音若无其事地答道:“睡不着了便先起了。”至于关于昨夜被抱回房中,其实在顾枝怀中便醒过来的事她自然不会说,更不会说自己因为整夜都想着顾枝怀里那温度而羞得睡不着。当然,她也不会想到,在当年无数个自己因为看书而睡着了的深夜,都是顾枝将她抱回房中去的。 看着扶音在药房中忙碌的背影,顾枝摇摇头走出门去,这么多年来未曾接触过药草,顾枝也已经将一些个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也就不在扶音身边帮倒忙。他自顾自走到竹林中去,看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几间简单的竹屋,正想着顾生那小子会不会还在贪睡,却见一侧的山道处顾生正提着刀缓步走来,他看见了顾枝便是一愣,问道:“顾大哥,怎么了?” 顾枝看了一眼顾生手中的刀,问道:“你跑哪去了?”顾生指了指身后的山林,答道:“我方才见你们还未醒,便到山上练刀去了。”顾枝低下头咳嗽了一声,看来自己近来不再沉迷武学之后确实是懈怠了啊。 随后顾枝便抬起头看着顾生说道:“走,随我去仲阳村看看,有个棘手的麻烦事需要解决。”顾生没有多问什么,点点头便拿起一旁新做好的竹鞘收起刀,跟在顾枝身后和扶音打了个招呼便往仲阳村走去。 走在赋阳村的街巷间,顾生再次见识了顾枝在村子里的名望,几乎是路过的每一个人都会与顾枝打声招呼,顾生有些奇异,他自小便与世隔绝从未有这么多相熟之人,更没有这种能与人相交攀谈的本事,于是便认真地看着顾枝,顾枝见他好奇,便随口说道:“这没什么奇怪的,赋阳村就这么点大,村头到村尾有多少人大家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常到村子里来便都认识得差不多了,再说当年我好歹也在村子里住了十年,扶音和先生也是一样的。”顾生点点头,却见顾枝径直往一处院子走去。 顾枝走到了院门外,敲了敲,喊道:“魏先生!”院子里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回道:“臭小子,我不是说了别来吵我嘛,滚。”顾枝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也不敢多说什么,不知为何魏先生近来脾气奇怪得很,只是魏先生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顾枝也不敢多加忤逆他的意思,担心给气出个好歹来,顾枝想了想说道:“魏先生,我下午再来找你。”魏崇阳没有应声,顾枝便带着顾生离开了赋阳村。 顾生有些好奇,不过没有多问,对于自己无需知道的东西他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否则这么些年来早就死在了那些勾心斗角的权益斗争里,哪还能活到今日复仇宋家?他跟着顾枝走到了村门外,神色警惕地看着重重营帐间行走的甲士,顾枝笑着道:“不用担心,这些人是护送光明岛神药学院而来的,当然最主要的是那位皇子殿下,倒也不算什么敌手,你那位姑娘也在其中的。”顾生愣了愣,惊讶地看着顾枝。 顾枝戏谑地看着顾生,说道:“没办法,你那时可还满身戾气,不盯着点你我们可不放心。”顾生却只感到羞恼,他自然知道看顾自己是必要之事,可是自己和那位姑娘的言行不也被瞧了去,顿时思前想后起来,顾枝倒也不理他,自顾自往仲阳村走去,嘴上还说着:“走吧,那位姑娘也在仲阳村呢。” 顾生顿时又将思绪扯到了别处去,那一天自己决定下山前便告知过那位姑娘无需再给自己送东西了,至此之后便是没再见过面,虽然也才不过一两天的事,却不知为何能够费尽心思筹谋一场数十年复仇的他,在这种事情上倒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不知不觉间,仲阳村便在眼前了,顾枝当先走了进去,顾生犹豫片刻也紧随其后,一路上看着许多户人家都紧闭着门窗,有些屋子里甚至瞧不见人影,顾枝不以为奇径直往村子里一处作为医馆的院子走去。 这几日以来病情不断蔓延加剧,从孩子慢慢扩散到大人身上了,得了病的人都聚在医馆,而那些惧怕之人也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更甚者已在村尾山脚下搭起了一个供奉香火的木台,听说今夜便要借着圆月祈祷神明相救了。 祈祷神明自然不可能救了他们的性命,顾枝再清楚不过,自当年走出赋阳村眼见那般多的凄凉悲切他便知晓所谓神明从来不会怜悯人世间,更不会去管在祂们眼中看来蝼蚁一般的生民性命,祂们漠然而高高在上,其实又有何用呢?诚然,人们信奉神明祈求能够带来福荫,消灾求福,可是面对实实在在的困境却只是一味祈祷又有什么助益呢? 走到了院子外,顾生便看见了行色匆匆的人影间那熟悉的身影,虽然不过只是见了数面,可是此时看着那随风摇曳的蓝色裙摆,顾生不知为何便有一种安稳的温和感受,似乎岁月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美好起来。 顾枝站在医馆外看了片刻,然后转过身便走向了一侧,顾生正犹豫着应该跟着顾枝还是走进医馆,却听见顾枝说了一声:“你留在这里,如果扶音来了便帮着调配药草。”说完,顾枝就自顾自走向了一处人家的院子,顾生点点头然后走进了院子里。 灵霜端着一壶药渣走到墙角处倾倒而下,然后转过身走回药房,却不料一侧有一位端着滚烫药汤的医师正低着头疾步走来,眼见两人便要撞在一处,灵霜小心地往一旁闪开,手中握着的药罐却猛地松开了,眼见着就要跌落在地碎开,灵霜着急之下整个人扑了上去,虽是抓住了药罐可却便要摔在地上了,她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疼痛,一个坚实的胸膛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自己。 灵霜抬起头正要出言道谢,却意外地看见了那个少年的面容,她愣了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听得少年笑着说道:“你,没事吧?”说着,少年伸出手接过几分沉重的药罐,将灵霜扶了起来,灵霜有些慌乱地摇摇头,然后抢过少年手中的药罐转身便要走开,想了想又停了下来,背对着少年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顾生看着灵霜的背影,认真答道:“我在这里等人。”灵霜转过身好奇地看向顾生,问道:“你那时不是说你要回赋阳村去解决一件事情吗,怎么又来了仲阳村?”顾生回道:“事情已经解决了,所以就来了这里。” 说完,顾生走上前去站在灵霜面前,说道:“我在寻找我内心里留下的东西。”灵霜听出来少年是在回答当时在山里自己曾说过的,那时少年的眼中几乎望不见任何的情绪和念想,似乎一心一意都被什么苦痛所占据,现在仔细瞧瞧似乎真的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灵霜点点头然后低声问道:“你来这等什么人。”顾生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们这儿这么忙需要帮忙吗?”灵霜抬起头看着少年清澈的双眸,不自觉点了点头,说道:“这几天的病患不断增加,而且药效一直不断衰落,恐怕很快我们也没有办法抑制住疾病侵袭了,医师里也有一些人身体明显受了影响,不知道会不会也染上了病。” 顾生看着灵霜,问道:“你呢,没事吧?”灵霜摇摇头说道:“放心吧,没事的,我们发现疾病又不断增长的趋势之后便多加防护了,不会让自身也受了影响的。”顾生点点头,然后跟着灵霜走进医馆的房间里去,一起劝着一些被病痛折磨的人服下药汤,即便没有多大用处,可若是能延缓些痛苦对于病患来说也是一种宽慰啊。 顾枝走在仲阳村的街巷间,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院落房屋,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帮着这些流落至此的人兴建房屋的情形,本以为好不容易熬过了魔君统治的阴暗,却难料世事无常,一场病痛便能迅速席卷要了无数性命,让人无能为力。 想着,顾枝走到了一处正搭建着的木台前,其上已经摆放了一些石雕神像和卦图,还不断有村民从屋中端来贡品逐一放置,顾枝看着村民们脸上的忧愁和无措,摇摇头走到木台下一位神色忧愁的老者身旁,他拱手行礼道:“曹村长。” 曹村长见是顾枝急忙回礼,说道:“顾先生回来了啊?”顾枝看着木台,问道:“今夜村子里便要举办神会?”曹村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法子啊,虽然有那么多外来医师相助可是却不见有人好转,还陆陆续续有人病倒,想来也是无能为力无力回天了,只能求一求上苍开眼,救一救我们这些苦命之人了。” 顾枝点点头,问道:“那今夜之后呢?”曹村长疑惑地看着顾枝,问道:“顾先生什么意思?”顾枝背负着双手看着木台上的神像,问道:“你们难道过了今夜便只等着神明施舍吗?”曹村长皱着眉说道:“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顾枝说道:“如果明日便有人来说已经试验出了适宜的药方,那么你们信与不信?” 曹村长又叹了一声说道:“这几日以来不断有医师说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之法,可到头来不还是失败了,我们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当年能从乱世之中存活下来便已是神明开眼留我们一命了,现在也只能再次祈求上苍。”顾枝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沉默着走开去,一直走到了青潋山上一处崎岖的岩石上,俯眼看去,如今仲阳村人人自危,何其像是当年的黑暗混沌之时……顾枝只是冷眼看着,缓缓握紧了双拳。 入夜了,医馆里灯火通明,哀鸣声四处响起,医师们忙碌的身影来回穿梭,不知疲倦地奔波着,顾生在灵霜的指示下帮着照顾病患,却在此时听到了异样的声音自院外传来,他放下手中的药罐走出院门,其他医师也都面面相觑地走了出来,灵霜站在顾生身旁,问道:“出什么事了?”顾生看着不远处亮起烛火的木台,回道:“应该是求神的祭祀开始了。” 只见木台上有无数烛火亮了起来,空地上也燃起了几处熊熊的篝火,照得村子里的黑暗都散开去,晃晃犹如白昼。木台上,身披厚重繁复长袍祭司打扮的一个中年男子摇晃着手上的金杵,其上圆环叮叮当当作响,在夜里回荡着,莫名多了些诡异感受,同时有颂唱声低沉缓缓从四面八方响起,只见仲阳村的村民们都跪在篝火前随着那木台上的人一起诵经,迷迷糊糊呢喃着听不真切,但大意应当是借着经文在祈求什么。 青藤站在院子外冷眼看着,这几日眼见着病疾加重他已是存了离开的心思,又见着许多人已然放弃了治疗便想着劝服其他人一同离开了。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心存了死志之人再如何麻烦去救又有何用呢?倒不如一死百了。他当初之所以选择加入光明岛的神药学院,一来是为了遮掩真实目的,如此看起来似乎真的寻到了真正感兴趣之事不再染指皇位;二来便是想着将来不至于因了药草一道而稀里糊涂死了去,就像他那位没用的父皇便轻易被二位皇兄一齐下了药。 这么些年来虽然也多多少少学了些医术,但他可从未有过什么悬壶济世的心思,这一次前来奇星岛一是为了躲开此时金藤岛上的兵乱,二是为了扶音,至于一路上随意出手救下一些苦痛之人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如此费心费力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他只是冷眼看着,他很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为了皇位,为了金藤岛将来百年安稳,他没那么多心思能够再留给他人了。 神会仍在继续,愈来愈多的村民加入其中,人们跪在地上神色虔诚,深深地低着头向神明祈祷,木台上那人举止夸张地舞动起来,嘴中念念有词似乎真的与神明在交涉着。 灵霜回过头看向了院子里,只见许多躺在床上哀嚎之人已然虔诚地翻倒在地祈求着,虽然因为疼痛蜷缩着身体却仍然不断祈祷神明相救,药汤就放在他们身侧,满满当当无人触碰。灵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痛,她想起了扶音曾说过的人们的心思的坚韧,可是如今这场面又算是什么呢? 夜幕中,有人捧着一盏微弱烛火自村外走来,有人行走在黑暗里面色深沉而坚定地下山而来。 扶音用了一天的时间改善了药方,将一些奇星岛上寻不到的药草替换掉,如今终于找到了确切的解决之法,于是她披星戴月赶来。 顾枝站在山上看了许久,看着篝火点燃,看着神会上演,直到此刻他才走下了山来,他的双眼闪烁着璀璨的光彩,恍若当年。 他们隔着旷野相望,明了各自心意。 如今,便来解一个迷吧。 第四十五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三) 微弱的一盏烛火,隐隐约约地闪烁着,渺小得掩盖在漫天的火光中,可却只是迎着黑暗里寒冷的风,坚定地前行着,然后就要见天地。 自小时候起,扶音便一直向往着有朝一日能与先生一般为人看病诊治,然后看着人们大病得愈时神色的喜悦便足以欣喜,如此似乎便觉得自己无愧于世间,总算是有了些帮助,看这世上少些病痛悲戚,换来一个平安世事,即便只是一点微弱的光,也要尽力地盛放,哪怕不过是片缕温暖,亦是无愧于心。 她一直是这般想的,也一直是这般做的。她无时无刻地跟在先生身边研读医书、熟记药草,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将青潋山上的药草认识了遍,所以到了后来,药房中的药草几乎都是扶音来收拾料理,顾筠只需坐在堂前为人们看病,随后写出药方交给扶音即可。 扶音很喜欢那时坐在先生身边看着人来人往的感受,顾枝就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为人们派发竹签,先生带着自己细心探问每一种病症然后认真写下药方,然后再将人们离开时脸上神色的欢欣纳入了眼底,心生向往。 扶音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跟着母亲走在街巷之间,看着忙碌的人们脸上那种喜悦的神情,年幼的眼中自然看不出内里的深意,可是那样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岁月静好万世安康就刻在了心底,即便年幼的记忆中慢慢忘却了曾经人的面貌,也快要忘了那时见过的繁华世事的模样,可是那种心上的追寻总是留了下来,然后一点点地生根发芽就要长成了苍天的树,开花结果。 扶音喜欢读书,自幼便喜欢,只可惜年幼之时家中总是多有劝阻,说是女子不必习得那么多的学识,将来寻得一个好人家嫁了便是。后来魔君祸乱奇星岛一切都变了,那些长辈宗规就不见了,父亲母亲兄长都没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躲进了深山里,无措地四处奔逃,然后就见到了顾枝,见到了先生,见到了那座竹屋,还有升腾而起的暖意,于是便重新有了一个家。 家里一切都那么好,先生和顾枝也好,小小的竹屋里便充满了让人安心的温暖,还有先生屋子里那成堆的书,更好。先生说那些书都是自己从城里那些大人物手里换来的,他们只要富贵权势和身体康健,这些堆叠的书籍竹简弃之如敝履,先生便不取分毫只拿了这许多的书,顾枝早早就都读了个遍,于是先生便吩咐顾枝把所有的书都搬到了扶音的屋子里去,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大半个屋子。 那些书上的文字浩渺如沿海,写满了奇星岛的众生百态也记载了更多的山川湖海,先生总说着书上得来终觉其浅,于是扶音便对外面那真实的世间憧憬万分,只可惜那时世道艰难,人们只顾着如何活下去便已是难事了,怎还能记着什么风景美色? 后来到了魏先生那里又见着了更多的书,魏先生那里不仅有古老的典籍还有记载海外世界的奇书异卷,真是令人向往非常,就在那时,扶音看到了光明岛,也看到了神药学院。 顾枝自从那一日随着先生去了城里回来,便潜心于武学修习之中,他说他要修炼得很厉害更厉害,然后为天下百姓挣得一个太平世间。扶音知道他总有一日是要走出去的,顾枝已然坚定地为着自己的所求一心一意,扶音便开始想自己又究竟想要做到什么呢? 后来先生带着扶音离开赋阳村来到了百废待兴的城池之间,他们走遍了万里,见过了众生的真实模样,还有那一片汪洋,站在潮头便想要望得更远些,看的更多些,扶音终于确定了自己前行的道路。明了她的心意,好似早已打定主意与过往断个一干二净的先生还是二话不说便修书去了许久没有关联的神药学院,举荐扶音入学精修医术。 那是扶音第一次离开先生和顾枝的身边,她独自远渡重洋,见到了许许多多此前从未曾谋面的人,可她毫无畏惧,因为那样的一种孤独感和陌生感却让她真真切切地知道了自己也能做到些什么。 扶音一直都是神药学院里最为耀眼的那一个人,她医术精湛与人为善,时常随着学院内的夫子外出诊治,在人们的称道中,已是自有一番行事的医师。这一次神药学院出行历练的队伍其实隐隐是以她为首带领着,因此也才回来了奇星岛。 神药学院之所以会安排这样的一场出行历练,目的便是为了那些一直呆在学院一隅之地的学者们可以看一看世间,看一看那些受着苦、熬着痛的百姓,如此便才清楚身为一个医者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够去做到什么。就像是此时此刻,仲阳村突如其来的疾病、病患不再信任医术而听信上苍命运,那么,作为医者又该做什么呢? 有人迷茫着,有人漠不关心,可有人却坚定着自己,一步一步坚实地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之上。扶音走到了医馆的院子前,她看着所有的医师认真说道:“我已经调配出适用的药方,瘟病很快就能驱散干净。”灵霜神色忧虑地皱着眉,看向不远处篝火前跪着的人们,她低声说道:“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再相信医药可以救他们的性命了,我们如今再有什么办法也无用了啊。” 扶音没有看那一处火光漫天的祭祀,她只是看向医馆内同样伏地虔诚的病患,一字一句说道:“我们是医者,我们能做的便是为病患诊治疗愈,更不应该比病患更早放弃他们的性命,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够说自己问心无愧,至于其他的东西,又怎么还有性命重要呢?” 灵霜攥紧了手,她坚定地点点头,说道:“扶音说得对,我们作为医者便应该竭尽所能救治性命,即便遇到了再多的阻隔也要不遗余力。” 有人犹豫着问道:“可若是那些病患不愿再服药了呢,还有那边的仪式,想来也是不再信任我们能够疗愈病患才举行的吧,如此我们还怎么劝服那些病患答应救治呢?” 扶音这时才看向了那处,但她只看得见灯火之间那个模糊的身影,从黑暗的山间走来,却踏足于最纯粹的光明之中,她坚定地说着:“我们能做的便是竭尽所能地治好所有病患,至于其他的,就交给他吧。” 说完,她当先走进了院子里,头也不回径直向着药房而去,灵霜紧紧地跟了上去,顾生自然紧随其后,其余人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也都慢慢地坚定起来,那么多年的研习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人民消灾除病嘛,那么如今希望就在眼前,自己作为医者怎么能够先言放弃呢? 青藤站在院子外,他没有跟着扶音走进医馆,而是留在了原地,他远远地望着那个站在篝火和村民之间的人影,神色冷漠。 顾枝没有打断神会的举行,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相信扶音自然会解决好药方的事情,而他所需要做的便是处理好其他的阻隔,就如许多年他曾说过的一般,只要有他在身边扶音便自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其他的便只交给顾枝就好了,无论何事无论何时,顾枝都一定在扶音的身旁。 木台上,那位法师仍在竭尽所能地接引天听祈祷平安,篝火旁,人们压低着身子虔诚至极地颂唱经文,一遍又一遍,可是黑夜依旧是黑夜,没有神光突然之间降落人间,更没有神明驾云而至,一切丝毫都没有改变。 不知何时,那法师胡乱作舞念念有词的举动停了下来,他盘膝坐在木台上,清了清嗓子说道:“神明已经下达旨意,如今灾病,皆因当初尔等避乱潜逃至此而降下惩处,所以必须得要交出性命祭祀才能平息神明怒火,如何处置那些病患想来你们也清楚了吧。” 说完,法师故作高深地闭上了眼,他自然未曾听到神明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如何为病患消去灾祸,他所能做的便是以神明的名义劝村民们将那些病患亲自处置掉了,免得疾病再扩散开来,危急他人性命。 听到了法师的话,村民们自然清楚了意思,顿时便有老媪哭出了声来,喊着自己那可怜的孙儿何其苦命,接着一些个妇人也低声啜泣着,余下还算镇定的人都向着站在木台一侧的曹村长看去,他们沉声问道:“村长,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真的只能葬送掉这些性命吗?可他们都只是些孩子啊。”曹村长闭着眼声音颤抖着说道:“医师束手无策,如今神明也说是我们自身造下的罪孽,那么,便只能受着了。” 说话间,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影正走到了法师的身旁,俯身问道:“法师大人,您的法会可结束了?”法师睁开眼往身旁看去,却见一个少年正认真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眸之间的漆黑布满了纯粹的光亮,不知为何法师感到自己身上一片冰凉,一股极深重的恐惧感瞬间俘获了他的身体,动弹不得。 顾枝没有理会法师呆愣住的身形,他抬起手拍了拍,喊道:“乡亲们,可还记得顾枝啊?”听到喊声,正沉浸在悲伤苦痛中的村民们都抬眼看去,却见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正带着那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看着大家,曹村长最先反应过来,愣愣问道:“顾先生,你怎么到神台上去了?” 顾枝负手而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刚才问过法师了,他说法会已然结束,他也已经告诉了大家如何解决如今的这场瘟病,那么大家可满意这场神会了?”曹村长回身看了看村民们迷茫的双眼,看向顾枝问道:“顾先生这是何意?” 顾枝突然提高了声音,喊道:“我问你们!这场神会你们可满意结果了?神明可是告诉了你们要亲手结束你们自己孩子的性命,你们答应吗?” 曹村长欲言又止,底下有妇人细声回道:“可是我们又还有什么办法呢?如今神明也说了是我们自身的罪孽致使了这场瘟病。” 顾枝冷冷看着仍跪倒在地的所有人,说道:“我知道,这几日以来你们看着医师面对瘟病似乎也束手无策,便寄希望于神明能够降下福荫庇佑,可你们有想过这种结果吗?若是人间的医师也没了办法,难道神明真的一道神光降下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那为何还会有当年的那段时光呢?难道你们告诉自己的孩子不要再去服用药汤,只需等着今夜神会结束就能自然治愈好所有的疾病吗?你们自己信吗?” 顾枝说着看向一旁的法师,他低下身认真问道:“我且问你,神明可真的告诉你要结束这么多孩子的性命?”法师全身发抖着,他不敢回答顾枝的问题,可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回答的话会招惹来更严重的后果,那种后果比自己欺瞒村民们还要更为严重可怕,他缩着身子,小声说道:“那个,那个,我不过是拿钱办事,这,这,神明那么忙哪有空理我啊。” 声音不大,但四下里的村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枝点点头看向众人,一字一句地问:“我且问你们,即便神明真的说了这样的法子,你们可会答应?你们,可会真的亲手结束自己孩子的性命?”这一次,村民们都止住了啼哭,他们不知不觉间看向了曹村长,曹村长有些呆楞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去回答,可是如果神明也只能提出这样的法子,普通百姓又有何办法呢? 顾枝突然提高了声音,吼了一声:“站起来!”这一声吼传了开去,村民们不知为何地身体一震,他们愣愣地看向顾枝,顾枝认真地说道:“如今已有医者试验出了确切的法子,我且问你们,你们是信神明还是信这药方?” 其实此事说到底便是一个信与不信的问题罢了。这些村民都是侥幸自魔君统治下的乱世逃出来到这乡野间避难的,后来又得了顾枝等人的帮助才建起了村子屋舍。对于他们来说,能够从那位可怕魔君统治中活下来活着便是神明的恩典了,所以他们愈加虔诚地信奉神明终会普渡众生,自有慈悲为怀。 这一次的瘟病,他们本庆幸有这些海外而来的医者相助,可是数日过去毫无助益,甚至还有更多的孩子病倒,他们便没了信心,对于他们而言唯一可信的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或许是因为所谓神明不在身旁,而在那遥远不可知的仙界,所以祂们就应该是无所不能,自不会给人以失望。 可是现在呢?神明的法子是要换了一些性命为代价啊?难道自己这些人从当年的乱世中逃出来真的就付出了这么多的福荫,以至于要下一代性命来换?他们不知该信与不信,可是顾枝就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像是站在了所有人犹疑的心湖上,要去问一问内心深处的答案。顾枝是曾经带着村民们建立起村子的人,他真真切切地帮着做了许多事,甚至应该说那时所谓的福荫还有许多是由顾枝带来的,如今又该信谁呢? 顾枝看着犹豫着的村民们,他的语气放缓下来:“乡亲们,你们无需信我,也无需信所谓神明,你们所该信的是人们总会为了某些事情而执着,你们不会那般甘心放弃了自己孩儿的性命,医者也不会轻易放弃了病患的性命,你们只需相信医者那确切的药方,孩子们只需相信自己的父母长辈会在家中等着自己平平安安地回家,这便足够了。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当初便如此说过,跪着有何用,我们应该站着活,哪怕是死,也要无愧本心!” 村民们不知为何慢慢地就直起了身子来,他们拍一拍裤腿上的烟尘,似乎也就掸去了心上的犹疑,他们信神明,可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若是要了孩子们的性命为代价,那么倒不如当初死在那乱世中。 顾枝看着神色坚定起来的人们,说道:“当初我曾说过,我们能活下来是因为奇星皇帝陛下的大军还有那些为了天下生民奋不顾身的英雄们,我们既然活了下来便该心怀希冀,神明是否存在我们无从知晓,我们自可相信会有神明俯瞰世间护佑苍生,可若是万事万物都交由神明,那么我们活着岂不只是一具无魂枯骨。若是香火神位便能了却世上一切麻烦,那么我们每日只需躺在屋子里便能衣食无忧了?我们有手有脚,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一颗活着的心,从乱世里拼出一条性命来怎么能轻易舍弃?” 顾枝的话语里莫名地就升腾起一股磅礴的力量,缓慢却全然地涌进了人们的心里。世间道理说得再多,哪怕能将那份卓然心性都关联在一处,可最终还是需要心上的位置能足够妥当,如此去说服自己,将那些偏见和固执都弃了去,问一问是否还有真真切切的道理可以毫无疑问。 奇星岛历经了那十余年的黑暗混沌,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喘息的人们心境自然难以在这数年时间里便回到当初的太平安然,可是既然没有死在当年的倾覆之中,只要人们自己心中存了希望,哪怕是将希冀记挂在神明身上,可只要最终仍是脚踏实地慢慢行进着,这世间便能在寻常不过的日子里做出些改变来。这也才是一个民族历经无数岁月之后留存在血脉里的的生命力所在,一点一滴,即便难免在时光长河的冲刷下被遗忘被淹没,可只要看得见人间苦难却依旧不死不屈,那么便是乱世如何也难以真正倾覆一个民族。 顾枝作如此想,当年的“地藏顾枝”同样深信不疑。 拯救人间的,终究还是苍生自己。 第四十六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四) 不知不觉间,天边似乎出现了一抹白皙的光亮来,而后慢慢地撑开,赤红色的朝霞撕开夜幕的遮掩,肆无忌惮地洒落而下,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也照进了心里,一片明亮。 青藤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神台下此前还迷茫混沌的仲阳村村民终于都慢慢起身,看着顾枝站在木台上照耀着万丈的光芒,他低声地说:“如此,倒也算是有资格做我的敌手。可惜了,身世的差距、实力的悬殊,我想得到的东西,你守不住。”说完,他示意身后的甲士退下,然后走入了医馆去,随着神药学院众人一同调配药草。 扶音将药方分发下去之后,医馆里神药学院的医师们都一眼便看出这份药方的不凡,再加上平日里就都对于扶音在医术一道上的能力和天赋早有体会,当下再无犹疑,便跟着扶音一起将必需的药草都准备好。 那边的法会结束之后,那位被曹村长和一些青壮汉子赶出村子去的法师自不必说,许多本还茫茫不知所措的老人和妇人却已经赶来了小院,陪在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身旁,帮着医师们将药汤送入孩子们的口中,期盼着能够快快好起来。 以防瘟病继续泛滥下去,扶音也重新调配了一份新的药方,功效与治疗瘟病的法子大致相似,扶音吩咐剩余的医师们将这些药方连同药草一道送去仲阳村的各家各户中,算是一种预防和抑制。 顾生本想还留在医馆帮忙,可是看见了正要出门去往各家门户分发药草和药方的灵霜背起竹篓,又开始站在原地纠结起来,顾枝走进小院的时候就瞧见这小子一脸愣怔地站在原地,视线却都不敢落在灵霜的身上,依旧难以遮掩。 顾枝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走到顾生身边,撞了撞他的肩头,压低了声音说道:“还不跟上去?医馆这里人够了。”顾生愣了愣,张开嘴欲言又止,顾枝却已经走开去,还摇着头低声感慨道:“还是太年轻啊。” 顾生挠挠头,看着顾枝的背影走向扶音,这才大跨步走近跨过院门的灵霜,接过了她身后的竹篓,轻声道:“我和你一起去吧。”灵霜脚步一顿,看着已经越过自己走前几步的少年,顾生转过头来,灵霜眨了眨眼睛,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他们一同行走在仲阳村的街巷之间,顾生身后背着竹篓,装满了药草。 “你不是说你是来仲阳村等人的吗?” “是啊,我等的人已经来了啊。” “谁啊?”“扶音。” “你也认识扶音?对了,那时你骗我说你是赋阳村的猎户时便说了自己认识顾枝和扶音,难道你要寻仇之人就是他们?不对啊,刚才扶音安排你做什么你也都老老实实地去做了啊。” “我本是为寻仇而来,可如今已经没了仇怨,反倒是......多出来一位阿兄和阿姊。” “扶音和顾枝是你的亲人?”“可以这么说吧。”“原来如此。” 他们就这么聊着天,背着慢慢变得空荡荡的竹篓,却还是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医馆中,顾枝来到扶音身边,脸上带着俏皮稚气的笑容说道:“解决了。”扶音看着他的神色觉着好笑,说道:“至于这么得意嘛。”顾枝嘿嘿笑着道:“这不是幸不辱命嘛。”扶音也笑起来,说道:“好,厉害厉害。” 顾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见着院子外站着一个人,竟是赋阳村的刘村长,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之后,好奇地走了过去,疑惑问道:“刘村长,何事啊?”刘村长看着顾枝说道:“魏先生听说你在仲阳村,便嘱咐我来寻你。” 顾枝愣了愣,不知为何便觉得心上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感受,连同方才缭绕的几分喜悦和得意都瞬间消散一空,他微微皱眉问道:“魏先生?”刘村长点点头说道:“魏先生在海岸那边,他唤你过去。” 顾枝看了一眼扶音,扶音想了想说道:“你去吧,不知道魏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你。” 顾枝点点头,然后看着扶音说道:“你这两日没怎么休息,一会这边的事情解决了便快些回去休息,知道吗?”扶音点点头,笑着回道:“知道了,你快去吧。” 顾枝“嗯”了一声便跟着刘村长离开了仲阳村。 “刘村长,魏先生可有说是何事啊?他的身体这么虚弱怎么还跑去了海岸,也不知道这几天药有没有喝,要是海风一吹不得又难熬几天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魏先生这么安排便听命行事了。” “刘村长,你现在可才是一村之长啊,不必再听那老头的话了。” “哈哈哈,顾小友真是。不管再怎么说老朽也只曾是魏先生门下一个服侍的小官罢了,如今能够在魏先生故乡之处当一个村长已是足够幸运了,算不得什么的。” 说着,俩人便走到了赋阳村南侧的海岸处,赋阳村位于南境的最南侧,想来也已是这偏远之地最后一处有人居住的地方了,村子不远便邻近了这处无人开垦的狭小海岸,不过风景倒是不错,时有村子里的大人领着自家孩子到这来玩,也算是一种消遣。 潮起潮落,拍落几层粉末,细沙堆积着冲刷,零零碎碎地积攒起模糊的痕迹,有苍天之树垂下青翠枝叶,遮掩住几分天光,海岸上片缕阴霾。顾枝远远地看去,魏崇阳坐在木制的轮椅上,背对着老仆,眺望远处海天。 顾枝轻声走了过去,老仆与顾枝见了一礼便退开去,顾枝同样礼数周到地行礼,这才走到魏崇阳身后,双手搭在轮椅的推手上,轻声说道:“魏先生,海岸风大,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魏崇阳听见顾枝的声音,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示意顾枝推着自己离海岸线更近些,涌起的潮水轻轻触碰着轮椅的边沿,他静静地望着天际,仿佛在那海天一线之处会有什么即将出现一般,可是许久许久还是空无一物。魏崇阳突然说道:“当初我便是从这里登船离开奇星岛,然后一路飘摇到了光明岛。” 顾枝走到魏崇阳的身边,与他并肩望着远处,魏崇阳接着说道:“那时的我不过是觉着若是一辈子只呆在一隅之地那该多无趣啊,于是便乘着木舟从这里离开再到港口处登了船,一心一意想着走得远些,总要见到不一样的风景才甘心啊。然后在汪洋上飘来荡去,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光明岛,那时只觉得光明岛可真大真繁华,直到走得深了,才看到了更多不一样的东西,遇见了一生难忘的人和事,也才慢慢地觉察出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所以就回了奇星岛,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做了所谓一人之下的宰辅。” 顾枝静静地听着,他清晰地察觉到魏崇阳言语间的落寞和苍凉,当年的许多事早就湮没于时间的冲刷,但留在心底的刻骨铭心却如何也难以忘却。 魏崇阳顿了顿,似乎气息有些不稳,直到过了好一会才咳嗽一声,声音略微沙哑继续说道:“光明岛之行是我这一生最为波澜壮阔的一段记忆了,成了婚、见了太平,明了心、回了人间,终究是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顾枝有些诧异,在他记忆之中魏先生从未有过婚娶啊,他疑惑问道:“魏先生在光明岛成过婚?”魏崇阳笑着答道:“是啊,觉得不可思议?呵呵,可惜她没能熬过那段日子,我本想带着她回来奇星岛的,可是一场病就夺了性命,无力回天。” 顾枝听着魏崇阳那苦涩的笑,也就明白了为何魏崇阳回到奇星岛之后便未再续弦,一个人这一生心动一次便足矣了,即便那一个人早已远去,可也终究念念不忘,在心上伴了一辈子。 魏崇阳看了看顾枝,说道:“不说这些成年旧事了,听说你们这几日一直在忙活仲阳村的事情,解决了吗?”顾枝点点头说道:“解决了,也希望以后他们能有所改变不再偏信神明了吧。” 魏崇阳没有对着这事多说什么,自辞官以后他便不再过问太多世事,一代新人换旧人,终究更迭变化,哪还能是这些老人当道呢?更何况如今也不是当年,那时辞官回到赋阳村的他还有心力去为村子多做些什么,可是现在不知是因为年岁越长还是因为身边多了许多已经长大的少年,所以从来不肯休歇的他却反而习惯了独自待在那座小院里,将所有的外事都交给了那些信得过的少年,比如顾枝,比如扶音,也比如栗新。 还是说因了当年曾亲眼看见那个走出山中和村子去的少年一刀劈开了魔宫的大门,也独自一人将整座岛屿民族的兴衰扛在肩上,于是哪怕是垂垂老矣的魏崇阳,也愿意去相信这个世间终会焕发出莫大的力量,众生百态还是会慢慢变得愈来愈好,所以他也可以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魏崇阳问道:“知道我今天为何喊你来这儿吗?”顾枝摇摇头回道:“不知道。”魏崇阳说道:“这几日我一直不见你们,是在写一些东西,我这一生费了太多的笔墨,去写一片汪洋、去写光明盛世、去写治世奏疏,而那些东西除了束之高台以外再无用处,最后忙忙碌碌却一无所长,到了最后才发现自己从未能真正留下什么。” 顾枝看向魏崇阳苍老的面容,他在心里回应着:这样的一个注定流芳千古的忠臣学士是终究会化作一个民族存续的脊梁的,这么多年来所留下的策略书卷也将留待后世称颂,又怎能说一无所长,无所留存呢? 可是顾枝没有打断魏崇阳的话语,不知为何他便不忍去打扰身前这个熟悉的老人难得的絮叨感慨。那沧桑的声音接着说道:“阿谀奉承的话我听了太多,说什么三朝元老、盛世肱骨,可我自己清楚,我只不过是一个想着能不能为百姓们多做些什么的普通人罢了,不求千古留名更不求万民称颂,只求有朝一日这奇星岛也能绽放光明。可到了最后便才知道这一生都献给了忙碌,到头来孤身一人,孑然一身。” 顾枝蹲下身,伸出手握住魏崇阳的手,紧紧握着,魏崇阳笑了笑,却似乎是在安慰顾枝,他轻声说道:“我写了一卷书,不多,却也没了当年的故作高深和浮华空虚,《逍遥》一卷注定是只能留存在朝堂之上,而这一卷便让天下人看一看光明岛那锦绣风景吧,愿那后世之人也能知道何为太平盛世。” 顾枝轻轻地“嗯”了一声,这些话语以及流转其中的一股暮色苍苍,他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魏崇阳似乎是在交代身后事了,那一种黯淡和沧桑无可抑制地四处蔓延在魏崇阳那苍老的身躯之上,犹如一层一层迷雾般将老人与这世间隔绝开来,很快便将整个人吞噬。 魏崇阳看着顾枝,顾枝低着头不敢直视那双不似记忆中熟悉的浑浊双眼,魏崇阳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肩,轻声说道:“这一次再见你,我很欣慰你已经成长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大人了,能够独当一面也明晰世间道理,可是这世上总还有一些东西是分说不清的,莫要急切莫要冲动。你与扶音要好好的,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俩都要商量着来,若是许诺了一生一世那便是一体同心。” 顾枝觉着双眼有些酸痛,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充盈着眼眶,魏崇阳放开握着顾枝的手,看向翻涌的海浪,说道:“待我死后,无需立碑无需坟茔,燃做尘埃撒入这海里就好了。” 顾枝站起身来,摇着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魏崇阳笑着说道:“人总有一死的,我也活了这么多年该知足了,想见的人也都早做了古,倒不如早些去别处见一见了,我这一生并无遗憾了,顾枝,这一生能遇见你们当真是幸事,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也能有人在我那院子里坐上一坐,更未想过那满屋子的书还能有人去翻上一翻,有你和扶音真的是我这一身老迈最后的欣喜了。” 说完,魏崇阳看着顾枝,脸上是初见时的温和笑意,还有那双看透了世间一切的沧桑双眼,不见浑浊。魏崇阳从怀中拿出一张信来递给顾枝,说道:“这是给扶音的,那孩子心思细腻又执着的很,定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胡闹,我可不想再喝什么药了,这封信你帮我拿给她吧,我可见不得她哭,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顾枝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哑然无声,魏崇阳推着轮椅往前又行了几步,然后背对着顾枝挥挥手,顾枝沉默着将书信收入怀中,然后缓缓地跪了下去,沙哑着说道:“若无先生言传身教绝无顾枝此生风景,顾枝恭送魏先生,若有来世,还愿先生教诲。”说完,顾枝郑重地行了礼,脚步一顿,转身离去。 魏崇阳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顾枝,死亡是让人难以承受的离别,哪怕心上再多苦痛,也永远都不要将离去的人和那份情感化作自己应该承担的罪责,只是离去而已,在死亡面前哪还有什么道理可言的,离去的人不会怪罪还活着的人,又怎么舍得呢?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把日子过得更好,才算是无愧于心。”背对着魏崇阳慢慢走远去的顾枝不知是否听清了,可是少年低着头,有水滴在沙滩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洞。 老仆慢慢地走到了魏崇阳身后,为他披上一件长袍,说道:“大人,岸边风大莫着凉了。”魏崇阳笑着说道:“就再吹一吹这海风吧,老哥哥我要先走一步了,那间院子便留给你了,那一卷书你到时交给顾枝吧。” 老仆沉默着不说话,他满眼悲戚地看着魏崇阳的背影,一如这许多年来的每一刻,他总是跟在魏崇阳的身后服侍着,无论是青涩的年少还是风光的公侯,抑或是这最后的时光中一个普通的老者,老仆便一直跟随在身后,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是救了自己一命又给了自己一个家的魏崇阳便是他最大的道理。 他们就这么站着,海风呼啸而过,衣裳猎猎作响,天边的云卷云舒,日落月升。 人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古往今来又有何人能说出个确切的答案来,终究是要自己走过万里的山河,见过了世间的繁杂一切芸芸众生,到了末了回头望去,是庸庸碌碌还是无愧于心,那时所有的谜题和困惑便自然有了答案。 于是便自顾前行吧,无论前路荆棘风光,无论世道艰险众生百态,读过了万卷书便要行万里路,如此不再偏居一隅固步自封,如此道理自然明了。 魏崇阳望着沉入夜色的汪洋大海,他清晰地感受到心中那奔涌的鲜血正在慢慢地停滞,可是他的眼中却一如年少的清澈,满怀希冀,他的身体在老去,可心中却鲜活地回顾着这一生走来的无数风景,是好是坏,此时此刻毫无缺憾。他不知道人的一生应该如何去过,可是想了便要做,坐得久了总要起来走走,多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于是一切便自会有答案。 魏崇阳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最终的答案,于是无愧于心,于是就这么离去吧,他抬起手对着老仆说道:“走吧,回家。” 轮椅越过崎岖的山石,绕过盘根错节,扬起细碎风沙,暮色里赋阳村的村门站在眼中,昂起头,夜色吞没一切,望去,灯火阑珊,烟火人间。 魏崇阳闭上了眼,带着笑意,惬意的、释怀的、温和的、苦涩的、期待的……万般种种,随风散去, 离去。 第四十七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五) 仲阳村医馆的院子外,扶音看着病症得愈和家人们携手走回家中去的孩子们脸上那欢欣的笑容,终于卸下心头的压力舒缓了一口气,总算是将这场瘟病消散了去,否则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患。 扶音独自站了一会便走回院子里,她虽然心生轻缓脸上却无甚喜色,她隐隐觉得顾枝去见魏先生是有什么大事,心中有了猜测,便多了几分苦闷和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受。 扶音走到了医馆的门前却突然被一道身影堵住了去路,她抬眼一看,却是一个身披甲衣的护卫,正是护卫青藤的那些甲士的打扮。扶音看着甲士面色肃穆眼神冰冷,就那般站在自己身前堵住了道路,不知为何想起来当年那些高高在上的城主来“请“先生时的姿态,她皱着眉问道:“请问有何事吗?” 那甲士冷冷说道:“殿下有请。”扶音环顾了一圈院子,却是不见了青藤的身影,方才应该还在帮着收拾药草才对,一转眼竟不知所踪,她看向甲士问道:“请问是所为何事?为何不能在此处直接与我讲。” 甲士只是绷着脸回道:“殿下在山上等着姑娘,请随我来。”说完,他直接迈开步子就往院子外走去,扶音看着等在院子外的几道魁梧身影,不想惹出太大的麻烦,她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跟着那几位始终一言不发一身肃杀气息的甲士,扶音一路来到了青潋山的一处位于半山的崖畔,看着站在岩石上举目远眺的青藤,扶音面色不变地走上前去,问道:“请问殿下找我来有何事吗?” 青藤转过身来看着扶音,脸上带着亲和的笑意,说道:“扶音,你不必叫我殿下,还像平常那般唤我青藤就好了。”说话间,扶音察觉到护卫在一侧的甲士都退了开去,只留下了扶音和青藤站在一处。 扶音看着青藤不说话,青藤跃下岩石不再高高在上地看着扶音,他走到扶音身旁,并肩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城池,说道:“扶音,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应该是无法与你们一同回到光明岛了。”扶音点点头说道:“殿下毕竟身为皇子,怎么能够一直与我们做这般闲散之事,自有更多大事需要殿下处理才对。” 扶音当然不会没有注意到这几日以来青藤一直以处理要务为由躲着不去仲阳村相助,更不用说在光明岛时那有关青藤的诸多隐秘之事,大多都与腌臜和晦暗相关联,扶音本就对青藤无甚好感,而且青藤在光明岛求学时,虽然一直隐着来历却还是仗着皇子身份有着许多自以为掩瞒极好的骄蛮行径,扶音向来最为厌恶以势压人之人,她总不免想起当年魔君治下时的昏暗世事。 青藤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是不想回去金藤岛的,那些个勾心斗角的皇位之争实在惹人厌烦,只是我父皇如今病入膏肓,那几位皇兄又实在太过无能昏庸,总不能看着他们一手毁掉金藤岛,若我只是一个普通之人,能够与大家一同行走天下悬壶济世该有多好啊。” 扶音神色冷淡说道:“殿下既然贵为皇子,自然便该有不同的责任。” 青藤看向扶音,说道:“扶音,你果然聪慧通透,了解我的苦衷啊。”言语动容,可是有几分真心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扶音看着远处问道:“殿下今日找我来便是为了道别吗?”青藤点点头说道:“此是其一,还有一事我想了许久总觉着应该在离去之前告诉你。” 说着,青藤走到扶音身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认真说道:“扶音,你愿意跟我回去金藤岛吗?”扶音微不可察地后退了一步,神色不变,甚至没有丝毫的惊讶慌乱,只是平静,青藤不知为何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但很快又转变为了恼怒,他耐着性子等待扶音开口。 扶音看着青藤的双眼认真说道:“多谢殿下的美意,只是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而且这一生也非他不可,所以只能辜负殿下好意。”青藤皱起了眉,这种情况虽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是扶音这般决断毫无犹豫的姿态却让他感觉自己此时仿佛成了一个笑话,拙劣地扮演着什么可笑的角色。 青藤努力控制住神色的变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非他不可’?扶音,你真的确定你对那人已经是如此的心意了吗?“扶音点点头没有说话。 青藤转过身去背对着扶音,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你那位兄长顾枝对吧?我本以为这一路走来你会有所改变,可你怎么还是被蒙蔽了双眼呢?” 扶音沉声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青藤冷笑一声道:“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店铺的门面还不如一处茅屋,更不用说他身无所长根本没有能够保护你的能力,这样的人值得你托付终生?”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是这样子算的,地位权势的高低或是财富力量的多寡,无法轻而易举地定义一个人,更不应该作为选择一个人的唯一缘由,更何况,旁人毫不了解的几句评点又如何去说明白一个人呢?所以,我的选择不只是取决于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更在于他与我在一起时是何模样。” 青藤转身看着扶音:“可是生活不是这样子简单的事情,这样的他没有办法在以后为你抵挡那些险恶的困境,你们只会在生活的折磨下终究散落,留下一生的缺憾。所以选择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一步错步步错,若是因此负了终身那就是如何也挽回不了的了。” 说着,青藤上前一步,说道:“扶音,我知你志向广阔绝不会拘泥于一隅之地,若是因了一个无能的人而抱憾此生那该是多么的无奈,你真的想好了吗?那个人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你既然已经走出了方寸之地,为何还要画地为牢?” 扶音向后退去,她离开青藤的身边走到了山崖边看着底下蜿蜒的溪流,她柔和地笑着,语气坚定,一字一句说着:“如果真的是画地为牢那么他当初就不会送我离开,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从不会阻拦,他说过,即便我想去看遍这世间无数繁华他也便跟着我去,无论天涯海角。这不是什么轻飘飘的情话,只是从少时起便相伴的承诺,于是便足够心动此生了。 当初我想过要去光明岛时,他只担心我会不会不习惯那里的环境饭食,却没有逆着我的意思非要跟着一起去,他比谁都要清楚一个人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不应该受到拘束的,只有自由自在地遨游才能找寻到内心的答案。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需要满足任何人的看待,他只需要一直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就足够好了。” 说着,扶音转身往山下走去,再也没有看青藤一眼,挥挥手说道:“殿下也不用再在我们身上耗费心思了,扶音这一生心上有着一人便足矣。”她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没有回头。 青藤站在原地,他摩挲着手指看向不远处的隐约村落,还有那穿梭而过的人影闪烁,他低声说道:“我真是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呢。”他挥挥手,身后有黑衣身影显现,他低声吩咐,不知又有了什么谋划。 日落了,夜幕缓缓漂浮而来,遮掩住天际的光明,灯火亮起,人间安宁,顾枝站在竹屋外,山林的簌簌声隐约入耳,他并不知晓,可是脸上早已落满了泪水,眼中朦胧视线出现了一道熟悉身影,清脆风铃声响起,敲在心上,似乎轻微的声响便打破了心中什么珍贵的东西,他低声沙哑着说道:“阿音,魏先生走了。” 扶音一步步走来,她低下头将顾枝揽入怀中,她倚靠在顾枝的肩上,慢慢地润湿了衣衫,屋檐下灯火闪烁,却照不出他们的影子,就那般躲在黑暗里,宣泄着委屈和苦痛,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似乎要把彼此的灵魂都揉在一块,从此一切悲伤都一同背负。 当天光再一次笼罩住赋阳村,满是苍白。屋檐下、门扉上、牌匾处、甚至沿着每一条狭长街巷之间都悬挂着惨白的绫布,迎着风无声地飘荡着,山路上走来两个并肩携手的身影,他们穿着粗麻白衣,神色黯淡。 村民们早早地来到了院子外,安安静静地围着一个个圈子将院子绕在其中,他们低着头轻声哭泣,默默悼念。孩子们不明所以却静静地站在大人们的身边,他们好奇地看着神色肃穆的人群,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永远坚强的大人们会这般的伤心难过,更不知道为何所有人都来了魏爷爷家的院子外,难道大人们也喜欢听故事吗?可是,魏爷爷呢...... 栗新站在院子里,和其他几位年轻人将准备好的棺椁摆放在树下,他们看着躺在一张白布下的模糊身影,感受到了深深的悲戚。 说起来,这个老人似乎已经许久没怎么在村子里走动,但以前村子里谁家出了什么事都是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出来号召大家一同相助,许多年前这老人回到村子里时还带着不少金银钱财,却没过多久便都散去了,不是为了这一户人家屋舍的修补就是为了那一家新娶的媳妇,他总是大大方方地将所有东西都送出去却不求回报。 他一个人住在这处小院里,没有子嗣晚辈照顾却还是足够安然自在地独自过着日子,他会与年轻人一起到山里看狩猎野兽,也会与农夫到田地里收割粟米,许多年前也是他在院子里建起了仅有的一间小小的私塾,孩子们小时候总往那儿跑,就在那里听了许多故事,看了许多的书。 而现在,村子里的私塾早已变成了青羊小院,而这座孤零零的院落里只剩下了独身的老者,当年的那些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生儿育女有了自己的家,可是却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未曾与老人坐下来聊上几句,世事许多无奈便在于此,太多人脚步匆匆,只是为了生活,于是便离着当年的老人和流逝的过往越来越远,到了最后,满是遗憾。 人群缓缓散开,少年和少女并肩走过,人们拍拍他们的肩,目送着顾枝和扶音走进院子里。虽说老人没有儿孙,可是这两个年轻人却是与老人最为亲近的,这么多年他们也都不时往老人这儿来,在人们眼中已是与老人的儿女一般了,所以这最后一程自然也是要由他们来操持。 只是,短短几年时间,这两个在赋阳村许多人看来依旧算是孩子的少年少女,却不得不亲手送走自己最为亲近的两个长辈,是否太过严苛残酷了些?于是人们只能去责怪时间和命运太过残酷,竟是要逼着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长大。 顾枝松开扶音的手走到了棺椁边,他伸出手摸了摸崭新的红木,轻声对着一旁的栗新说道:“这棺椁应当是用不上的了,先生临终前说了无需入土立碑,他想再出海去看看。” 顾枝说的隐晦,栗新却听得清楚,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他招手示意其他几人跟着自己去准备好柴火,然后院子里便只剩下了站在屋外门槛上的老仆和树下的顾枝与扶音。 老仆看了看顾枝,转身走进屋子里拿出一卷竹简来递给顾枝,说道:“这就是大人临终前所写的书卷,他让我交给你。”顾枝接过书简,看着其上的“端元先生”沉默了起来,他翻开书简,看着那深刻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着一个人此生所见的一切风景,没有黑暗冰寒,只有漫天四溢的灯火阑珊,还有垂下天幕的世间安好,足够刻入眼底心中,满怀憧憬。 顾枝将书简小心收好,然后感受到了扶音伸出手掌轻轻攥住了自己的衣袖,他回过头看向扶音,听着她说道:“真的要火葬吗?”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还有啜泣声隐藏在其中。 顾枝握紧了扶音的手,沉声说道:“我们便听魏先生的吧。”说完,他牵着扶音的手来到院子的门前看着赋阳村的村民们,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乡亲们,魏先生生前说了,大家不必为了他多做什么,他走得没有遗憾也无需再在生后麻烦其他人了,多谢大家今日前来。” 他神色平淡,不见悲喜,可眼底的阴霾却浓郁得如何也化不开。 话语落下,栗新和其他人已将柴火在院子里搭起来一个高高的木架子,然后顾枝便和他们一起将魏崇阳冰冷的尸首小心地摆放在木架上,扶音持着火把犹疑地走来,她的手颤抖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四散飞舞,顾枝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扶音的手腕,他们一起拿着火把走近木架,然后将熊熊的火焰亲手点燃,吞噬了那个身影,模糊闪烁却又无比熟悉,就在这一棵初见的树下,完成了离别。 人群慢慢散去,生活总要继续,悲伤只能留在心底却不能桎梏住手脚,人们复又忙碌起来,有时候便是这样慢慢地就忘了悲伤的感觉,然后许多年以后,也许在某一日便被回忆润湿了眼眶,然后强烈地思念起来。 顾枝和扶音来到了海岸边,顾枝怀里捧着一个崭新的陶罐,这么一个小小的罐子却就装着曾经那样鲜活的一个人,昨日便还与自己在这里说着话,可今日却就天人永隔。 扶音的手里攥着一封书信,她紧紧地握着,似乎只要一不小心,风一来就会被扯碎了一般。 扶音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走向海浪,看着他跪在地上将细碎的粉末撒入海里,她看着他弯着腰低着头,他的背影微微颤抖着,那在人前强撑的冷静在这一刻无需遮掩,他在哭,她走到他的身后,他们依偎在一起,肩并着肩。 一年前似乎也是这样,当拼了命赶回来的她看着他跪在竹屋前那般的脆弱不堪,那般鲜血淋漓地伤痛着,她咬着牙也止不住的泪水便夺眶而出,那一日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了光亮一般,即便是当初黯淡的世事也没有这样的浑浊黑暗,那盏始终等着离人归家的烛火熄灭了,彻彻底底的熄灭了,他和她便再也无家可归,他们走得那么远,而这家里却只剩下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没有丝毫的温度,更不会再像往日里一般的说笑玩乐,再也不能严肃地责问,更不会伸出手拍一拍他们的肩,那样的温和。 那时细碎的苍白比白发还要黯淡,没有一丝一毫的色彩,连天光都不愿见一见,更泛不起任何的光泽,他们抬着棺椁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人们聚集着愈来愈多,无声无息地跟随着,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个死去之人具体的名姓,可他们却知道有许多人的性命都因他而得以延续,如此仿佛神明一朝陨落,天地间都不复光明。 最后石碑落下,无字,无声。一个人的生命便就此落下了帷幕,可是哭泣的他和她却突然发现,原来多少的往事也已经随着黄土掩埋,而他们,其实都对过往一无所知…… 就像此时此刻一般,他们送别着那个始终慈祥和蔼的老者,心上疼痛无比,往日的细碎过往就那般汹涌地占据了所有的心神,那样的清晰,让人如何忘得了?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可以归去的地方了,再也不会有人在某一处等着他们回去,然后沏上一壶茶,说一段故事,从此的从此,他们便长大了,再也没有人能为他们遮风挡雨,再也没有人会将世间的道理讲述着,他们只能跌跌撞撞地走进人间,只此一生,相依为命。 有时候成长就是这样无迹可寻的事情,在某一刻擦干了泪水就要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去,只要身边还仍有那一人为伴,便足以。 第四十八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六) 神药学院的队伍已在赋阳村停留了许久,既然已将周边的几个村子都走了一遍,自然是要启程往其他地方去了,总不可能这一趟奇星岛之行就只在这南境的偏远之地,他们收整好队伍便要随着青藤的亲卫一同往东境而去。 扶音站在赋阳村外看着神药学院众人,他们收拾好东西之后却看向扶音犹豫了起来,她平淡说道:“你们先行一步吧,等我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便会去找你们的。” 听着扶音的话,神药学院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便下定主意地拱手行礼,他们这一行人其实是以扶音为首,按理来说也应该由扶音决定队伍的行进方向,但毕竟扶音还要留下来守孝于是便只能先离开队伍了,不过路线早在一开始便决定好了的,其他人也只需按着路线前行就好,之后扶音自然也会按照路线赶上来,重新汇合。 目送着神药学院的队伍在青藤的率领下离开了南境,然后径直前往东南两境的一道山路而去,扶音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灵霜说道:“其实你不用留下来陪我的。”灵霜伸出手握住扶音微微冰凉的手掌,轻声说道:“没事的。”灵霜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扶音也笑了笑,她们转身往青潋山下的那座竹屋走去。 竹林里,一身白衣的顾枝坐在巨石上看着顾生挥动长刀,他不时出声提点,然后看着刀光劈开细碎的落叶,眼花缭乱,顾枝的眼中清明一片,不见丝毫的悲切和犹疑,他似乎早已从痛苦中走了出来,但那隐藏在深处的情绪却终究是只会在暗里悄悄地释放,就像这一年多时间以来的每一个喝过酒的夜晚,恍惚间出现在梦中的过往总是那般的深刻。 顾生停下了刀站在顾枝身前,他呼出一口气说道:“打一场?”顾枝看了看顾生,顾生将刀甩向一侧,然后捡起地上一根粗糙的竹枝握在手上,沉默着看向顾枝,顾枝抿着嘴不说话,他跳下巨石,然后随手从一旁折下一根竹枝。 春日里的风带着几分微微的寒意,掀动起衣襟,浅浅的落叶飞舞着,缠绕着,顾生闭上了眼抬起竹枝指向顾枝,顾枝退开一步,然后负手而立,如古井,无波。 顾生猛地睁开了眼,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动了起来,无论周厌如何说了顾枝的实力深厚,对于顾生来说,未曾交过手的存在都不会带来任何的畏怯,而即便真是直面实力难以抵挡的对手他也不会轻易认输退却,一步一步走到此时的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世道的艰难,人不可能一直所向披靡无可抵挡,所能做的其实便是在每一次的失败中竭尽全力活下去,然后再一次卷土重来,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无数次地跌倒。 顾生双手握着竹枝,这一刻那粗糙的枝头仿佛化作了凌厉的刀尖,跃动着璀璨的光芒,泛起冷漠的色彩,顾生的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他从不会在任何一次交手中手下留情,即便是当初年少的周厌也曾在这样的决绝中落了下风,不过毕竟是武学的切磋,凌厉的招式间并没有带着汹涌的真气。 这一刻的顾生便如同饥饿的野兽一般,淌落着血腥的气息,择人而噬。他从天而降,狠狠地袭向顾枝的后背,顾枝突然便动了起来,一步踏在地上,激荡起几层落叶的涟漪,然后顾生的眼中就失却了顾枝的身影,他落在地上仔细听着四周的风声,却如何也辨别不出丝毫的踪迹。 顾生重新闭上了眼,他模糊地捕捉到了隐约的痕迹却并不清晰,突然他的耳中响起了凛冽的风声,撕开了重重阻隔的距离就要落在自己的身上,顾生睁开眼挥开竹枝向着头顶挡去,却惊讶地发现顾枝竟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竹枝挥下,划过衣衫,顾生措手不及之下只能往前踏出几步,可是顾枝却已经将竹枝甩开,然后自顾自地又坐在了巨石上,他看着愣在原地的顾生,没有说话。 顾生低下头看着手上的竹杖,却是真的陷入了沉思,他从未面对过这样让自己毫无胜算的对手,甚至让人生不出丝毫的抵抗之心,这种实力的悬殊是尤其可怕的,而且还是在彼此都没有动用武道真气的情况下,也就意味着单单只是在武学招式一道上,顾枝也有绝对的居高临下。 顾生清晰地感觉到顾枝并没有全力地出手,甚至连与人为之一战的心思都没有过,却就这般轻易地胜了自己,顾生觉得那般的不可思议,即便是年少时面对师父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顾生放下竹枝走到巨石边,然后席地而坐,他就那样独自坐着思索许久,缓缓抬起头看向顾枝,顾枝语气平缓道:“为什么?你当初第一次见我时确实比你现在要强出不少,可那时你是因为心中那潜藏了许多年的怨气和怒火,一朝释放便是不死不休,于是实力也就变得更强些,可是现在心境沉稳下来的你便不可能再靠着那股气来出刀了,一个武者最重要的不只是手中的刀和眼里的事物,还有心上的方向,只有在出刀的那一刻无比清晰你的身前站着什么,才能精确无误地战而胜之。” 虽然一开始只是因为看着顾枝心绪低落所以顾生才会主动开口说要切磋一二,不过真正动手之后顾生自然也多了几分相较的心思,此时一战落下,又听见了顾枝意有所指的话语,顾生低下头沉思起来,顾枝从巨石后掏出几瓶酒来丢到顾生怀中,问道:“会喝酒吗?”顾生接过酒瓶点点头说道:“会喝一点,但不是很喜欢。” 顾枝自顾自打开酒塞然后狠狠喝了一口,他摩挲着腰间始终悬挂的朱红酒葫芦,说道:“酒是个好东西啊。”顾生喝了一口说道:“以前也有人这般说过,他说喝酒可以让人不去想很多事情,然后渐渐地麻痹自己,不再记起那许多的腌臜浑浊,当然,还有如何也忘不去的过往。” 顾枝不知道顾生说的是谁,也许是他的师父?谁知道呢,世上喝酒的人许许多多,买醉或是沉湎,都各有道理可说。 顾枝摇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喝醉过,也不觉得喝酒麻痹自己是件好事,我喜欢清清楚楚地看着世间,无论天上有无光明,都不能让自己模糊了眼睛,酒入愁肠那只能让忧愁晚些到来罢了,可是那样刻在心底的忧愁根本不可能真的忘却。我只是喜欢喝酒时那种清晰的感觉,烈酒入喉总会那般直接地刺激着你的身体,那一霎那的感受便能够让人无比地清醒着,然后想起许多可能早已忘了的事情。” 顾生看着酒瓶深处摇晃的晶莹,他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可若是喝了再多的酒都不会醉,甚至借着这样的感受来回忆起曾经的细碎往事,那么这样的人该是如何的心神坚毅呢?亦或者,他的心中又深藏了怎样的悲苦?遗憾?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坐在竹林中,穿林而过的风肆意地拂动着,竹屋响起了声音,门推开,屋檐下的风铃轻轻叮咛作响,熟悉而温和,始终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顾生看见顾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连酒壶不知藏到了哪去,然后居然动用了方才与自己交手切磋时都没有运转的武道真气驱散身上的酒气,在那武道真气出现的一瞬间,视线始终落在顾枝身上的顾生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只觉得一轮巨日骄阳绽放在眼前,难以直视。 可是那种感觉一闪而逝,从巨石上翻身跃下的顾枝又如平常般闲散随意,丝毫看不出是一个有着武道修为在身之人,顾生将酒壶放在地上也跟着起身。顾枝脸上露出笑意,顾生在那扬起的嘴角中看见了难掩的苦涩,可是当扶音的身影出现在顾枝的眼中,那抹笑意便多出了几分心安与温和。 既然还要在赋阳村多待一段时日,灵霜自然是要和扶音住在竹屋里的,于是顾枝便被扶音赶去了竹林中的那几间小竹屋中去,顾枝精挑细选了一间比较干净舒适的竹屋,想来应该是武山或是傅庆安的手笔,然后灰溜溜地被赶出来竹屋,躲了进去。 日子总是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扶音和灵霜每日都会到山里去采摘药草,顾生便时时刻刻地跟着,他也不怎么和灵霜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无论山林间有怎样的危险都早早地扼杀。 顾枝便独自留在了竹屋中,他小心地将魏崇阳留下的那最后一卷竹简中的内容补充完善,毕竟是魏崇阳在生前所作,无论是笔锋还是言语都难免不复当年的风采,但其实未有太多的问题,只是尚有一些细微处还是需要修缮一二。 这一日有人来到了竹屋外,赋阳村的人从来便很少踏足这里,哪怕是在以前若不是有人生了病还是受伤了,也不会轻易到此处来,既是对于这座竹屋的尊仰,自然也是对于当年那位坐镇其中的白发医仙的敬重。 而在当年天下太平以后,村子里也有了小小的医馆,所以如今倒也不至于因为竹屋中没了那位顾先生就无能为力,但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这间竹屋依旧好似某一处重要之地一般,不可轻易地打扰,自然是因为那一个已经离去的人。 不过今日来到竹屋外的人却不是村子里的百姓,而是一个穿着银色长衫的年轻女子,她独自在湖边站了一阵,然后才转过身往竹屋中走去。 门虚掩着,女子推开门便走了进去,扶音和灵霜坐在桌子边整理今日采摘的药草,顾枝和顾生在屋后的竹林中修习武学,女子走进来之后便向着扶音挥挥手,脸上始终冷淡的神色多了几分柔和舒缓,扶音惊喜地站起身来说道:“程鲤,你怎么来了?”程鲤走到桌子边说道:“有消息要告诉你们。” 顾枝察觉到竹屋里有其他的声音便走了进来,他看见程鲤坐在桌边便问道:“出了什么事吗?”程鲤看了看扶音和顾枝,然后又看了一眼坐在桌边的灵霜和出现在后院屋檐下的顾生,扶音点点头说道:“没关系的,有什么事就说吧。”程鲤便直接说道:“他去挑战天坤榜第七的齐境山了。” 顾枝皱起眉,他走到桌子旁坐下看着程鲤问道:“什么时候的消息?”程鲤答道:“就在昨日收到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而且决斗的地方也已经确定,就在奇星岛东侧的点星岛上。” 顾枝沉默起来,而灵霜却已然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齐境山”这个名字对一直以来都向往着绝世高手的灵霜来说简直是如雷贯耳一般,在“戮行者”还未横空出世之前,齐境山是除“地藏”外唯一一个以非岛主身份高踞天方榜的大高手,现在居然有人要与之决斗? 顾枝沉声说道:“齐境山已经答应了?”程鲤点点头,顾枝想了想说道:“我要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所有行踪和消息,另外再给我一份齐境山出手的信息。” 说着,程鲤便从怀中拿出了一份竹简来,她递给顾枝说道:“楼主说你一定会要这些东西,便直接让我带来了,只不过那齐境山出手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所以看不出什么来。”顾枝微微愣了愣,不过想到许多年前在醉春楼中梳理那些谍报信息的往事,便无甚意外地点点头,翻看了几眼竹简之后递给扶音,然后看向程鲤问道:“你要去找他对吗?” 程鲤没有犹豫地点点头,顾枝说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但是决斗这样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可能这其中会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我知道拦不住你,你务必要多加小心,有任何异常便立刻传信给我们。” 程鲤点点头便要起身离去,顾枝却走到屋中拿出一卷竹简,说道:“你将这个交给鱼姬,以任何能够达到的途径将这些内容传播到奇星岛每一处地方去,无需让人知道出处。”程鲤接过撰名“端元先生”的竹简,点点头然后便离开了。 扶音走到顾枝身边,忧心忡忡地问道:“不会有什么意外吧?”顾枝沉声说道:“我不知道那小子是怎么想的,没事挑这种高手决斗是为了什么?程鲤我们是拦不住,她那一门心思早就下定了决心,我们劝不住的。”扶音看着顾枝:“那我们怎么办?”顾枝摇摇头,应道:“我再看看吧。” 说完,顾枝接过扶音手中的竹简,便开始事无巨细地小心琢磨起来,顾生只是捕捉到了其中提到的几个在武道修行之人中还算是如雷贯耳的名字,可是却也猜测不出更多,于是他便自顾自走到屋后竹林中继续修炼去了。 自不必说道夜里竹屋中只剩下了两个女子时的追问和回答,不过终究灵霜也没有问出来确切的答案,毕竟是事关那几个人的事,扶音也不想多言直接暴露了他们的身份,而且这种事情说起来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也许有朝一日当那些所谓传说都成了往事,才能够随意提起吧。 就这样,没能打听出什么江湖秘闻的灵霜不甘心地睡了过去,扶音却忧愁地睡不着,她能够感受到顾枝的忧虑,于是她也自然担心了起来,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决斗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顾生对于顾枝的身份已经有了确切的猜测,当年“修罗九相”和“地藏顾枝”的故事这些年在海外许多岛屿上都足够引人注目,所以自然知道他的身上还有着许多的隐秘,他没有多问什么,反正这段时间都自会跟在顾枝身边,一切事情只需看着就好,若有需要自己的地方自然也责无旁贷。 顾生很少与人这般地相处过,或者说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亲人”为伴,不过他会慢慢学着如何与亲近之人相处,慢慢地,也许就会找到自己的一个家。 守孝七日的时间已经过去,顾枝和扶音将竹屋收拾好之后便落了锁,顾枝将离开赋阳村的消息传给了苍南城里的武山,之后等他们离去了,自然还会有武山来照顾竹屋,至于那间木匠铺子,顾枝不在便是开与不开都无甚关系了。 告别了赋阳村里的几位相熟之人,顾枝和扶音便带着灵霜和顾生重新踏上了前路,他们自会一路向着东境而去与神药学院的队伍汇合,至于半月之后的点星岛决斗,只能是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早先得知了这消息,顾枝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哪怕知道那家伙的实力在这些年肯定也是有了长进,可是直面成名已久的齐境山,还是需要多加谋略才好。 沿着烟尘弥漫的土路走着,很快便走上了山间的商路,狭窄得只容得下一辆小小的马车,灵霜和顾生走在前方,顾枝背着药箱和行李与扶音走在后方。 站在山路的岩石上举目望去,赋阳村的影子模糊地闪烁着,在璀璨的光芒下熠熠生辉,顾枝和扶音并肩而立,他们看着那熟悉的山、熟悉的屋舍还有熟悉的人,轻轻地道了一声再见。 从此山高路远,家乡仍旧在原地,可是却再也无人等着游子归来,离开了家乡的人,至此相依为命,无论前程如何风景,并肩携手,不负此生。 光落在他们的身上,笼罩着,依偎着。 他和她。 第四十九章 我入凡尘君入海(一) 孤山之下,浓雾缭绕着未曾消散,那隐约的山路若隐若现,似乎藏着什么深刻的隐秘一般,而遮掩的视线之外所发生的一切便是从此无人得知。站在高处的冀央和麟书虽然忧心孤山之上的那场对决,可也只能将脚下不远处的宿微城看得清楚。 那座巍峨的魔宫被一道刀光斩开,瞧不真切的九道模糊身影在魔宫之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片甲不留。千万的军队摇曳着旗帜涌进都城之中,魔君座下的鬼魅无所遁形消散得干净,然后孤山之上响起一声喊:“魔君已除!” 冀央和麟书对视一眼,他们向着孤山看去,却只能看见那浓雾笼罩下的山路似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身影,冀央当先走去,麟书跟在冀央身后轻声说道:“那几个闯进了魔宫的人应该就是所谓的‘修罗九相’吧,闻名不如一见啊。”冀央走到山路之外看着那位新任皇帝陛下的身影慢慢走近,回道:“哪怕是仅凭那一刀,‘修罗九相’这个名号也就足够响彻万里流芳百世了。” 麟书耸耸肩不置可否,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游戏人间的模样,即便是与他算得上相熟的冀央,也从未在先前看到那具尸骨的时候之外,从麟书的脸上看到任何起伏动摇的情绪。 奇苍从孤山之上一步步走了下来,他金黄色的铠甲早已卸去,破败的软甲上也染满了血迹,冀央和麟书抱拳单膝下跪行礼,高呼:“恭迎皇帝陛下。” 奇苍点点头,他如释重负一般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然后走到了一侧的山岩高处俯瞰都城,看着百姓们从躲藏的屋舍中奔跑出来,看着挥舞着旗帜的将士们高声呼喊,看着魔宫前那坍塌的宫门,奇苍的脸上没有什么清晰的笑意,背对着所有人的他似乎在想着什么,眼底淡漠,却隐隐有火光燃起。 许久之后,奇苍站在黄昏的微光中,模糊身影顶天立地,他挥挥手示意冀央和麟书上前,然后吩咐道:“我们离开之后就将此处暗道毁了吧,从今以后无人能这般站在都城皇宫之上,孤山便还只是孤山就足够了。” 孤山之所以名为孤山,是因为自奇星皇朝建立之初便无人能够越过皇宫登上这座山,如此皇朝的都城和皇宫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如今这暗道是绝无可能留着的,否则若是心怀歹意之人循着这道路威胁皇宫和都城,那便又将是一场末世的灾难,奇苍自然不会留着这样的意外。 冀央和麟书沉声应道:“是。”奇苍转过身来看着二人,认真说道:“如今魔君已除,奇星岛百废待兴,降魔殿是辅国兴国重臣,还望二位能继续率领降魔殿保得天下太平。”冀央拱手行礼,回道:“降魔殿自由陛下驱使,义不容辞。” 奇苍点点头然后回望了一眼都城,说道:“走吧。”说完,奇苍便当先沿着暗道返回,务求尽快赶回都城,驱散了魔君和所有邪魅之后,如何将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奇星岛重新疗愈,才是现在真正需要忧心思虑的了,任重而道远矣。 冀央率领着护卫紧随在奇苍身后,却发现麟书正站在一块木碑前一动不动,冀央走上前去看着埋葬了那具尸骨的低矮土包,叹了一声说道:“走吧。”麟书沉默着点点头,然后也跟在冀央和奇苍离开了孤山,他的手上紧紧握着那个精致小巧的金色手环,紧紧地,仿佛如此便能握住曾经遗失了的过往。 此后,降魔殿第一正司冀央受任统领之职掌管天下刑罚,降魔殿亦遍布四境每一座城池,不仅裁决各境罪罚且同时监管天下官员,铁面无私。从此天下鬼魅无所遁形,天下的太平盛世慢慢地重现了生机,而身为降魔殿第二正司的麟书则拒绝了统领之位,除了躲在都城降魔殿中整日处理公务之外便是耗尽所有的时间,只为找到某一个失落了许多年的故人。 奇苍在魔宫破碎的第五天登基,于是奇星岛又重新回到了那传承了千年的血脉的掌控之中,而且日渐走向了繁荣复兴之路,从黑暗里挣扎着活下来的人们无比仔细地呼吸着每一丝新鲜的气息,然后不辞辛劳地响应着那一条条的政令,奇星岛的天空终于再现了朗朗的青天,云卷云舒,天光大盛。 宿微城热火朝天地重建着,只为重现当年威震八方的都城之名,而那座依靠着孤山的宫宇,既然已无魔君,那便自然又是新任皇帝陛下的皇宫了,皇宫的宫门依旧坍塌着,只是在一侧重新修建了一处宫门,而那座刻上了深刻刀痕的宫门则就那般面对着天下众生,如此,那一刀开太平的盛况便经久流传在奇星岛从此以后的历史之中。 奇苍披着厚重的黄袍站在窗前俯瞰着复又热闹起来的都城,人们欢欣着庆祝魔君统治的结束和新朝的起始,奇苍脸上有浅浅淡淡的笑意,眼底却藏着难以捉摸言语的深邃,不见悲喜。 门外传来了通报声,奇苍示意召见,魏崇阳走到窗边行礼:“参见陛下。”奇苍拉住魏崇阳的衣袖,示意不必行礼然后说道:“先生不用多礼。”魏崇阳站在奇苍身后看向都城,问道:“陛下召见老臣,不知是有何要事?” 这几日一直留在皇宫偏殿处理政务的魏崇阳面露疲惫,但双眼之间依旧闪烁着坚毅的光芒,突然受到奇苍的召见说是有一困惑不解,于是魏崇阳便赶了过来。 奇苍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我想描绘出《逍遥》之中的画卷。”魏崇阳看向奇苍,皱着眉问道:“陛下是要建造第二座光明岛?”奇苍双手交叉在一处,认真说道:“我将做得比光明岛更好,奇星岛也将会比光明岛更好。” 在这一刻,魏崇阳便清楚了眼前这位新任皇帝陛下的雄心,他看着奇苍说道:“陛下可想好了?一旦真的如此做了那便是天翻地覆,到那时将会得罪无数存活至今的世家大族,还有那些跟着陛下重新打下天下的肱骨重臣啊。” 奇苍看着远方答道:“可我已经找不到比现在更适合如此做的时机了,如今世家大族凋零破败,天下百废待兴,百姓都看着我们会如何做,那么我们何不做得更好些呢?”说着,奇苍挥袖指向远方,他的眼中闪烁其璀璨的光芒,他说着:“我要的,是这奇星岛千百年的太平盛世。” 魏崇阳退后几步,他沉默着看向奇苍意气风发的背影,良久他深深躬身行礼,一字一顿道:“老臣自为殿下驱使。” 奇苍兴奋地拉着魏崇阳聊了整整一日,将自己关于魏崇阳《逍遥》一卷中描绘的光明岛景象的思绪都一一说出,也将自己心中对于奇星岛未来的蓝图都说得清晰。 时间流逝无声无息,奇苍皇帝几乎是废寝忘食,就连午膳也吩咐下人安排在书房中随便吃了一些,等到魏崇阳走出书房时天色已然黯淡了下来,老仆等在殿门外看着魏崇阳走出来便急忙上前去披上一件长衫。 魏崇阳看着老仆笑着说道:“你怎么不再多休息几日?”好不容易在都城熬过了魔君统治,终于再次与魏崇阳重逢的老仆回道:“我的身体无甚大碍,倒是大人,您这几日一直未曾如何休息,还是还多保重身体才是啊。” 魏崇阳摇摇头,然后领着老仆往偏殿走去,老仆跟在魏崇阳身后,他看着魏崇阳迅捷的步伐,好奇问道:“大人似乎心情不错?” 魏崇阳停下脚步,他站在高耸玉阶之上看着灯火阑珊的都城,说道:“咱们这位新任皇帝陛下可是雄心壮志啊,也许不久之后一场风暴就将彻底地席卷整座奇星岛,而这将是百年盛世的序幕。” 老仆不明白什么“雄心壮志”,他只是跟在魏崇阳身后问道:“那这风暴会从何处开始呢?”魏崇阳伸手指向远处,认真说道:“海。” 东境,无边的旷野上,有九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又似乎有意向着某处前行,天空之上有苍鹰盘旋划落,纤细手臂伸出,苍鹰落在指尖,鱼姬取下竹简,然后挥挥手,苍鹰展翅飞去。 鱼姬将竹简递给顾枝,顾枝接过看了几眼,然后露出笑意来,他回头看向疲惫的众人,说道:“行了,我知道该往哪走了。”周厌喘着粗气抬头看着顾枝,挣扎着道:“所以你一开始是真的根本不知道往哪走的对吧?你在玩我们是吧!” 顾枝耸耸肩说道:“是你自己要跟着我们走的,我可没说能带你们去哪里。”周厌冲上来揪住顾枝的衣襟道:“你明明说了打完架就有好酒好菜的。” 顾枝轻飘飘地松开周厌的束缚,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去,挥挥手道:“走吧。”周厌站在原地拉着脸,于琅走到周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走吧,你这么干站着可什么都没有啊。” 周厌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跟在顾枝身后继续前行,于琅笑起来,他摇摇头然后和周厌并肩同行。 徐从稚走在顾枝身边问道:“你不是从南境而来的吗,为何不直接回去还要来这东境?”顾枝摇摇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鱼姬冷笑一声直接揭穿了他,说道:“他这是要去见一个姑娘。” 顾枝愣了愣,然后回头瞪了一眼鱼姬,回道:“什么姑娘,我这是要去见先生好吧。”鱼姬白了一眼,然后便走到前头去了,顾枝咬着牙在鱼姬身后悄悄挥着手,然后听见徐从稚在耳边意味深长地说道:“哦,姑娘啊。”顾枝“嘶”了一声却只能绷着脸继续往前走。不过很快他就眨着眼睛视线在徐从稚和程鲤之间梭巡,同样的意味深长,徐从稚便直接无视。 傅庆安自然知道顾枝不远万里绕路东境是为了见何人,不过他倒是没想到鱼姬也会知晓,而且这么走了一路,傅庆安也早瞧出来顾枝和鱼姬早就相识,显然也是交情不浅,傅庆安好奇地走到鱼姬身边问道:“原来你真的和顾枝早就认识啊。” 鱼姬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笑着道:“当初在赋阳村外见到你我就猜到你们应该早就认识了,不过没想到你倒是也认识顾先生。” 鱼姬看着傅庆安,虽然经过了自南境而起的一路同行,可是鱼姬始终觉着自己看不透这人,当初这人居然能找到醉春楼中的自己打听他师父的消息就让自己好生惊讶,虽然他说是因为曾与师父少竹相识,但这么多年来能直接找到醉春楼楼主的人可没几个。 鱼姬看着傅庆安回道:“顾先生与我师父是旧友,顾枝也是顾先生带着来见我师父才认识的。”傅庆安点点头“哦”了一声,然后便沉默着往前走去,鱼姬看着傅庆安的背影,莫名地觉着这人好像能够通透地轻而易举便看穿什么。 又这么走了两日,终于远远地望见了一座破败的城池,数不清的人热火朝天地搭建着城墙,还有卸下了战甲的士兵也忙活在其间,想来无需多久,又有一座城池就将焕发新生。顾枝指着那座城池,说道:“到了。” 他们站在旷野的尽头,嶙峋的岩石铺垫在脚下,呼啸而过的风吹动他们的衣袖,猎猎作响,他们站在高处看着人间,然后走了下来,一段旅程便就此结束,而故事也早已画上了句号,只是人生的路程依然在继续,至此世上少了九个意气风发的绝世高手,只不过是又多了九个足以相伴一生的知己好友。 从北境最远端的都城走到东境的这一座城池,之间翻山越岭不知多远距离,时间也在不知不觉间流逝了许多,如今已是新皇登基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座岛屿,更不用说在降魔殿有意传扬之下的“修罗九相”的故事,现在奇星岛每一处的百姓们在忙着复兴城池之余的消遣便是谈论着那位新晋的皇帝陛下和“修罗九相”的故事,经过了口口相传和降魔殿有意的引导,如今这些故事早已蒙上了传说的色彩,消失了踪影的那九位绝世高手更是成了神人一般,早就飞升而去不在人间了似的。 走在城里的九人便尴尬地听着百姓们口中对于自己的谈论,一些个奇形怪状的描述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故事细节也似真的一般成了人们惊叹的对象,周厌好奇地拉着于琅跑到人群间兴奋地听着这些故事,脸上的神采简直按耐不住,等到跑回来顾枝身边时,顾枝不由得低声骂道:“你这面皮也是真的不管不顾了啊,听着人们夸你就那么好玩?” 见周厌点点头,顾枝不忘泼上一桶凉水:“可是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人们应该只知道‘修罗九相’和‘地藏顾枝’吧,可不知道什么周厌。”顾枝眼神戏谑地看着周厌,周厌白了一眼回道:“这我倒是无所谓,我可不想出这么大的风头,要是被人找上门了就知道麻烦啰。” 说到这里,顾枝却是头疼起来,没想到当初唯一一次报了名号就被传扬了开来,看来以后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于琅走在顾枝身边若有所思说道:“不过我们现在的名头可确实有些大了,就连当初的‘崆玄七侠’都被拿出来做了比较。”顾枝转过头看向于琅,微微皱眉疑惑问道:“‘崆玄七侠’?”顾枝想到了许多年前似乎曾在醉春楼那里看见过有关这一名号的记载,不过如今却是想不清晰了。 于琅看着顾枝问道:“你不知道?”顾枝摇摇头回道:“只是听说过,不过并不清楚,只记得当初那七人曾率领北境江湖人士在都城与魔君一战,之后便是全部战死的结局?” 于琅点点头叹了一声说道:“说起这‘崆玄七侠’啊,当初也都是年少成名,行走天下行侠仗义,名扬百岛无人不知的,尤其是那为首的君洛更是天方榜降世以来的数百年间,第一位以非岛主身份入榜之人,并且甫一现世就高踞天坤榜前三,仅次于当初的光明皇帝和奇星皇帝,算得上是一时风头无两,举世闻名。 后来更是带着‘崆玄七侠’一同来了奇星岛挑战魔君,聚拢起北境所有城池里残存下来的江湖人士反扑都城魔宫,只是可惜手握‘神器’的君洛终究还是死在了魔君手上,而其他人也都战死在那魔宫之外,真是可叹可敬。” 似乎慢慢熟悉清晰起来的传说故事,在顾枝的脑海中翻涌出模糊的画面,似乎在那许多年前的血与火之间,那一道道为了众生太平而奋不顾身的背影就化作了深深的烙印刻在了所有人的心上,顾枝不知为何,竟是觉得心间有些疼痛。 第五十章 我入凡尘君入海(二) 听着这许多年前的往事,顾枝心上除了唏嘘之外却还多了些难言的悲伤,他晃了晃莫名有些沉重起来的脑袋,疑惑问道:“‘神器’?” 鱼姬走上前来说道:“传闻中是君洛在‘蓬莱岛’上寻得的,可谓是天下第一兵器,无论手握者是何修为都能在这神器的加持下举世无双,只不过,当年的君洛也未曾完全依赖于神器之力,而是早在获得神器之前便依靠着自己的力量登上天坤榜,足可称为武道一途千年以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而传闻中手握神器的他,未必没有与当年天下第一的光明皇帝和魔君一战之力,只是没想到最后手握神器的他独自登上孤山,却也败给了魔君。” 傅庆安在一旁摸着下巴低声念叨:“只是也有些传言说当年君洛登上孤山并未带着神器,不过多是江湖上一些仰慕君洛风采之人的口口相传,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若是明知直面天下第一的魔君,君洛又为何不带着神器在身呢?如今也只能是谜题难解了。” 顾枝点点头沉默起来。是啊,那魔君统治之下混沌黑暗的十余年,又不知有多少曾经的英雄豪杰死在了那座魔宫之外,从此世间也再无他们的消息,一代新人换旧人,可是又还有谁能记得旧人曾经所作的努力和成就呢? 顾枝从未将自己看作什么举世无双的英雄人物,他只不过是借着前人的肩膀尽力登高,希冀着足够竭尽所能罢了,在顾枝看来,即便没有自己第一个站出来去劈开那鬼门关和魔宫,也注定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前赴后继地努力,只不过是为了心中值得追忆的过往,以及在那未来的众生太平安稳流年。 就这般走着,说着,顾枝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在破败零落的街角处,有推着沙石前行的士兵、有站在屋顶修修补补的百姓、有欢笑着追逐的年幼孩童,还有,那坐在简易布蓬下的白发男子,和站在一侧收拾着药草的女子。 人来人往从他身侧翻涌,顾枝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静静地看着,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离着自己远去了,所有的喧嚣嘈杂还有人潮汹涌都从记忆里抹去。在这记忆之中没有鲜血,没有杀戮,更没有苦痛,有的只是竹林间清爽的风和湖边那座安稳祥和的竹屋,烛火燃起便点亮了眼前的人间,风铃声轻轻作响,敲在心头。 其他人看着顾枝停下脚步也都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循着顾枝的视线望去,不知为何,眼中所见便自然而然地穿过了闪烁的人影,看见了在那布蓬之下安安静静的两人,那一处狭小的位置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地开辟出了一点崭新的世界,干净得一尘不染,可又那般清清楚楚地坐落在人潮如织的街角,还有来来往往的病患在那布蓬下进进出出,如此才似乎将那两人拉入了人间。 顾枝摘下腰间的绿竹刀鞘然后轻轻地甩开去,周厌措手不及之下只能下意识接住落入怀中的竹鞘,正要张口开骂,却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他们就站在原地,然后各自沉默,眼前出现的是这样的一幕。 那个风尘仆仆不远万里赶路而至的少年,就那样在视线交错之间毫无顾忌地抱住了穿着一身简素蓝裙的女子,他紧紧地抱住她,低下头倚靠在女子的肩头,就那般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世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打破了什么易碎的宁静。 扶音没有意料到顾枝就这样地抱住自己,重逢的惊喜之余,脸色也多了几分惊诧,没有想到许久未见的他竟是这样的用力这样的不管不顾,只是她眉眼笑得温柔,眼底流转着轻快舒缓的涟漪,就像少年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浮山湖,倒映着天光万丈云卷云舒,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一拍少年的肩膀,低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顾枝的手臂缓缓用力,抱得更紧了,可是还没等他说什么,就感觉自己的耳朵被狠狠地揪住了,随后就是一声压抑着的咆哮:“你个臭小子干什么呢!这儿这么多人你就这样搂搂抱抱,以后扶音要是嫁不出去了我看你怎么办!” 顾枝张牙舞爪地挣开顾筠的束缚,嚷嚷道:“没关系啊,我负责好了。” “负责?负责!”顾筠怒不可遏地抓着顾枝就要打,顾枝连忙绕着布蓬跑起来,他们就这样吵闹着追逐着,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们格格不入,无甚关系。 那个一头白发的男子,坐在布蓬下面对着来往的病患犹如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那种风轻云淡的模样和姿态让人觉着这样的人物只应天上有,而那个容貌温婉的少女也好似遗世独立的一朵摇曳的出尘的花,与世间的所有风霜和尘沙都无关。 可是只因为顾枝走入了那一幕好似定格的宁静之中,白发男子和少女便从天上走入了人间,没有丝毫美好之物被打破的不适和异样,而是那一种浑然天成的接洽将世间所有关于美好的情感都宣泄得干净清晰,让人流连忘返,视线都难以移开分毫。 也许唯有如此,才是所有人前赴后继去拼搏出一个太平盛世的真正意味所在。 傅庆安走到鱼姬的身边,他没有去看鱼姬的双眼,甚至没有问她为何要这样背对着所有人一言不发,而身后的周厌和于琅早就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这诡异的一幕,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徐从稚也加入了他们。 傅庆安笑着看了一眼身后,问道:“你在想什么?”鱼姬摇摇头回道:“没什么。”语气平淡,傅庆安伸出手枕在脑后,随意说道:“我不懂这些,不过顾枝那小子一直说的那些东西倒是没错,人总要问清楚自己的内心,只有想得清楚了才知道前路应该如何去走。” 说完,傅庆安便转身去向众人解释这一切了,而鱼姬却还站在原地,她当然知道傅庆安想说的是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可是如果得到的答案是自己所无法承受的呢?她摇摇头,不再强逼着自己去想这些。 好不容易稳住了顾筠,顾枝招呼其他人到了布蓬下与顾筠和扶音打招呼,而经过了傅庆安解释的众人也知晓了顾枝与这两人的关系,免不了一阵客套寒暄。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带着扶音行走天下为百姓们看病诊治的顾筠也一般都会在这个时候收摊休息,于是指使着顾枝将布蓬收拾好之后便领着众人往暂住的客舍走去。 众人早已不知在空无一物的旷野中走了多久,若是算上当初征伐鬼门关的路途那更是难以估量,于是众人也不知多久未曾正正经经地坐在桌边吃上一顿饭了,看着不知从何处掏出了钱来的于琅说要请客,周厌第一个不客气地就点起了菜来。 虽说这客舍酒楼也才重建不久,但好不容易熬过了魔君统治的店家却是十分热情地有求必应,那劲头简直就算点了龙肝凤髓也要弄出一份来,于是众人也就不扭扭捏捏的了,这一放开来便是不消片刻桌上就满满当当地摆满了菜肴,更有店家珍藏多年的美酒作伴,众人便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顾筠坐在顾枝身边看着众人,他提起自己那常常挂在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摇晃着,面色平淡带着浅浅的笑意,只是看向顾枝时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有着欣慰又似乎有着隐约的担忧…… 顾筠站起身走到了酒楼的临街栏杆处望着远方,突然听见有脚步声向着自己走来,他回过身看去,却是那个看着始终稳重寡言的黄草庭,黄草庭提着一坛酒与顾筠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站在他的身旁说道:“其实我在以前曾听过你的名字。 顾筠有些诧异地看着黄草庭,这个看不出年岁的男子面色沉稳,双眼中的神采闪烁着经年累月沉淀的沧桑,似乎见惯了世事,一切通透。顾筠喝了一口酒问道:“我只不过是乡野间的一个医师罢了,不知先生是从何处听闻?” 黄草庭摇摇头笑着道:“且不说现在早就传开了名声的‘白发医仙’的名号,像你这般能够不顾世间纷杂,依旧愿意走出山林一心为民之人可就不多见了啊。”说着,黄草庭看着顾筠的双眼,认真说道:“所以我想,你应该就是君洛口中的那个顾筠吧。” 顾筠瞳孔猛地一缩,一刹那间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顾枝,又摇摇头看着黄草庭,黄草庭挥挥手道:“顾枝曾说过他并不记得八岁之前的所有事情,而且既然顾枝不知道那把刀的来历,想来他那失去的记忆也掩藏了他的身份吧。我没有告诉顾枝,你不用担心,至于我是如何认识君洛的,只不过是当年有过一段渊源罢了。” 顾筠松了口气,认真地问道:“您是如何知道顾枝的身份的?”黄草庭回道:“我当年见过他,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不过那双眼睛可是忘不了的,和君洛何其相像啊。” 顾筠沉默着着点点头,他看着城里点亮的灯火,还有城门依然喧嚣的劳作声,许久之后才感慨着自言自语道:“是啊,多像啊。”黄草庭端起酒坛喝了一口,沉着声说道:“那孩子很好,与君洛当年的模样几乎一般无二,这一路同行,我亲眼看着他在武道一途登高临绝而去,我们谁也说不清楚他的未来会是如何,可就像他当年选择了和君洛走上一样的道路,那么选择便终究还是在于他自己的手中,如何走向未来,再多的担忧也毫无意义,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君洛,都是自由的,他们终会为了心中那番意气一往无前,而前方究竟是坎坷还是光明,我们给不出答案。” 顾筠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酒壶,藏在烛火深处的神色不知在想着什么。也许是因为那压在肩头的责任,也许是因为那心中始终难以消磨散去的愧疚和感伤,不惑之年的顾筠满头白发垂落,显得那般孤寂和沧桑。 桌子上早已四仰八叉地躺着几个家伙了,周厌和于琅这两个喝起酒来就不管不顾的自不必说,而极少喝酒的徐从稚竟是滴酒便醉,程鲤安静地坐在一旁照顾着。傅庆安倒是酒量不错,虽然面色红润但至少神色清楚,不过也早就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不说话了。鱼姬不客气地拿起于琅的钱袋子到柜台去还了酒钱,武山也跟去帮着大家准备了几间客房。 桌子上只留下了杯盘狼藉,还有好不容易安歇下来的众人。 没有喝酒的顾枝和扶音也离开了桌子,他们走到了门外,并肩坐在台阶上,顾枝看着人影稀疏的街道还有四周屋舍的门窗内透出的微弱光亮,他轻声说道:“终于,一切都过去了。” 扶音看着顾枝,轻轻问道:“累吗?”顾枝笑着摇摇头,说道:“没什么累不累的,既然当初决定了要走出赋阳村就想好了会面对什么。”说着,顾枝扭过头看向扶音,问道:“倒是你和先生,怎么也离开赋阳村了?”扶音笑着说道:“你离开后不久先生便说这世间该太平了,于是就带着我走出了山里,看一看这世上的风景。” 顾枝沉默了片刻,斟酌着说道:“对不起,你一直都想要走出赋阳村去看一看外面的风光,只是我一直把你留下了,是因为当初外面实在危险重重,我觉得……”扶音摇摇头止住了顾枝接下来的话语,她神色安然地说道:“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和该做的事,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我并无后悔,能跟着先生多学些医术和人生的道理,是一辈子的幸事,而且这不是你的过错,你和先生将我在那样的乱世中护得安稳,我还有什么去苛求的呢?” 顾枝看着扶音那闪烁在烛火微光里柔和的侧脸,他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她身后的影子上,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从怀里取出来一件东西握在手心里,看着扶音说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扶音看向顾枝躲闪的目光,依旧是那熟悉的温和的笑,看着她的双眼,不知为何顾枝就没有了丝毫的胆怯,他伸出握紧的手,问道:“你要不要猜猜看是什么。”扶音支着下巴,沉吟片刻之后说道:“我才不猜呢,这什么线索都没有肯定猜不着的。” 顾枝嘿嘿笑起来,然后闭着眼摊开了手,说道:“我在都城里看见的,觉得挺好看的就买下来了。” 其实当时的场景是,躲着奇星岛大军离开的九人在经过皇宫中的某处宫殿时,顾枝自顾自地停了下来,甚至独自走进了宫殿中,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下,拿起一件明显属于女子的饰物看了许久,放下一袋银钱之后便收进了怀中,然后又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不以为意地说了句“走吧”就当先跑开了去。 扶音瞧着顾枝的举动有些好笑,不过她还是拿起顾枝手上晶莹的饰物认真地捧在手中,顾枝睁开眼小心看着,却见扶音将那小小的银色风铃挂在指尖,然后露出了在顾枝眼中这世上最为明亮动人的笑容,她的眼中似乎隐隐闪着泪花,风铃在夜里的风中轻轻摇曳着,在少女纤细白皙的指尖响着清脆的声音。 顾枝看得呆了,轻声问道:“喜欢吗?”扶音看着顾枝,她的眼角有晶莹的泪水划过,她点点头,认真地回应:“喜欢,我很喜欢。” 顾枝笑了起来,然后伸出手擦去扶音眼角的泪水,柔声道:“喜欢就好,哭什么,以前你过生辰时送你礼物也没见你哭啊。”扶音摇着头,她捧着那银色的风铃说道:“不一样的,我喜欢的是你在那遥远的北境都城里、在那黯淡浑浊的世事之间、在那形形色色的众生百态中,将这风铃握在手里,然后走过千万里将它送给我。所以,我很喜欢,很喜欢。” 顾枝静静地听着,他的手落在扶音柔顺的发端,在夜里的寒风中掠过那纠缠的发丝,他的眼中满是她的样子,笑着、哭着、走着、跑着……流年往复,岁月模糊,可是眼前人始终如若初见。 少年轻轻地说:“我也是,很喜欢,很喜欢的。” 少女抬眼,他们的目光交错,比烛火明亮,比天光温暖。 第五十一章 我入凡尘君入海(三) 清晨的微光慷慨地洒满了安静的一座城,安宁时光里人们酣睡在祥和的梦中,而窗外也早已没有了那可怖的喧嚣和黯淡的浑浊,一片光明,照进眼底,暖在心上。 他拾阶而上,迎着初生的光,衣袖飘舞,云淡风轻。 那是许多年以前了吧,三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最喜欢的便是跑到城墙上去俯瞰着万里的风光,他们指着远方说着未来,他们看着人群拥挤说着豪言壮语,他们站在一起并肩而行,将那城墙上的每一块砖石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慢慢地就长大了,不知从哪一日起,他们再也没有回到那城墙之上,而他们的身边也从此只剩下了零落的时光,埋藏在岁月的尘埃深处,只有记忆的翻涌掀起几层痕迹。 如今,他站在墙头,独自思念。 顾枝习惯了早起,当窗外洒下来第一缕光他便起了身,小心翼翼地走过屋门紧闭的楼道,他走到了客舍的后院之中,看见傅庆安正撸起袖子卖力地劈着柴火,饶有兴致。 顾枝好奇地走过去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还跑来这儿来劈柴火,不多休息会?”傅庆安放下斧子擦了擦汗水,笑着回道:“休息够了就起来帮着干点活呗,而且我才发现,原来劈柴是件这么有趣的事情。”顾枝打了个哈欠,摇摇头嘟囔道:“这是什么说法?算了不管你了。” 说着,顾枝便转身向院门走去,似乎是要出门,傅庆安叫住他:“诶,你干嘛去?”顾枝指了指外头答道:“找点吃的去。” 傅庆安拄着斧头看向顾枝,说道:“顾先生让你去城墙那里找他。”顾枝站住脚步,皱着眉疑惑道:“城墙?”傅庆安点点头便没有再多说什么,顾枝挠了挠头,琢磨不透先生这么一大早找自己是所为何事,不过还是没有丝毫犹豫便径直向着破败的城墙处走去。 远远地,顾枝站在街道上,抬起头便看见了那个站在高处背对着天光而立的身影,那道身影俯瞰着慢慢醒过来的城池,看不清晰的神色间似乎多了几分晦暗难明,顾枝站在原地看了片刻,眯着眼睛想要将那人的面容神色都纳入眼中,然后他继续缓缓前行。 顾枝沿着坍塌的石阶往城墙上走去,轻轻走到顾筠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问道:“先生,你怎么也这么早就起来了?”顾筠语气平淡回道:“习惯了。” 顾枝撇撇嘴说道:“什么习惯了,您都多久没有早起过了,家里的活不都是我干的。”顾筠瞥了顾枝一眼,语气平稳说道:“你在说什么呢?” 顾枝咳嗽一声,没敢直视先生的双眼,担心他一个恼羞成怒就一脚把自己踹下城墙去了,顾枝连忙摆着手说道:“没,我什么都没说。” 顾筠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指着城里的某处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顺着顾筠的指尖望去,顾枝看见了在一座简易搭建而起的法坛下跪着一群神色虔诚的人,他们低着头双手合十,轻声地与神明说着什么,世间匆匆的其他一切都与他们格格不入。 顾筠没有等着顾枝说什么,他将指尖转向了另一处,顾枝视线望去,只见在一处街坊的屋舍房顶上站着许多人,他们一边修补着屋顶一边笑着交谈,左邻右舍互相开着玩笑,似乎又隐隐地自成了一方天地。 顾枝沉默着,顾筠也安静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城墙下也终于响起了喧嚣声,有百姓们和兵士一同推着沙石开始重新修缮城墙的破败处,顾枝静静地看了许久许久,然后说道:“先生,我什么也没看见。” 顾筠摇摇头:“你在犹豫,你知道我想让你看的是什么,可是你又觉得自己的内心并不清楚,所以你什么也不敢见,可是如此你又要如何去见世人呢?” 顾枝看向了顾筠,他知道顾筠说的是自己选择了在打破鬼门关和魔宫之后的隐姓埋名,而顾筠方才让顾枝看的便是这世间众人面对着新生活的态度。 顾筠说道:“信奉神明的人没有错,神明是否存在我们并不知晓,但是祈求上苍庇佑又有何错呢?人们不会一直跪着,他们会站起身然后继续走进生活里。埋首于忙碌世事的人更没有错,他们也许终日里庸庸碌碌,但是他们至少可以笑着与身旁人聊着柴米油盐,聊着悲喜纷繁,然后他们会再一次迎来新的一天,重新继续着平常的生活。顾枝,我想问你,如果你放下了手中的刀又要做什么呢,你是否想过应当如何去过自己的一生?” 顾筠未竟的话藏在心里,他不会看着顾枝走上与那人一样的道路,他无法制止顾枝拿起刀,但至少可以劝他放下刀,然后仔细看一看真正的世间人心,在芸芸众生中,他们再不必烦忧魔君的暴戾和乱世的黑暗,他们安宁地生活着,满怀期待。 顾筠转过头看着顾枝,说道:“你该接受你所看到的一切,就像当初你看到了魔君统治之下的黑暗和凄凉,所以拿起了刀,而现在你又看到了什么呢,你又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于是顾枝开始认认真真地思索起来,有时候他总不由得感慨顾筠这种特殊的能力,顾筠只需一眼就能看出人内心里的一切,慌乱、彷徨、厌弃、欢喜、期待……人们无时无刻变换着情绪,而也许自己都未能清晰地察觉得到。 可是顾筠只是见到了顾枝一眼,就看出了他内心里的犹疑困顿和不知所措,那种眼神在顾筠的眼中,就像是一个孩童第一次接触到新奇的玩具一般,躲闪着满怀迟疑却又难以自控地伸出手去。 仔细想想,劈开了魔宫的那座巍峨宫门之后自己又是否想过新的人间会是什么模样?顾枝伸出手握住城墙尖刻的砖石,他在心里认真地问着自己,寻找答案。 也许人们可以从此不再惧怕邪恶的侵扰,也许世间的一切都会重新变得如以前一般繁华,人们无需担惊受怕着自己的生命随时都会消殒,也无需担忧身旁的亲朋不知何时就再也见不到了,街巷之间又满是喧嚣欢声,可是那样的太平盛世自己又将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或者说,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自己该如何活着? 顾枝没有想过,他只是收起刀然后循着家的方向归来,然后站在顾筠和扶音身前如释重负地露出笑意,可是这其中那一段茫然的路途却被遗忘了,他忘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看见的这世间新的模样,他以为人们还是躲在黑暗里看不清模样,可是不是的,人们开始重新回忆起来如何笑着,然后走出了紧闭的房门,迎着盛夏的光,继续生活。 是的,这才是自己一路走过所看到的风景,人们没有一直沉浸于悲伤和彷徨,生活总要继续,无论是哭着还是笑着,这都是生活的模样。所以面对着自己未曾想过的东西,无可否认更无可逃避,只需要学着停下脚步,将那些曾视而不见的一切都看得清晰,然后再去想清楚某些东西。 这座伤痕累累的城缓缓地醒了过来,嘈杂的声响充盈着每一处街巷的角落,形形色色的人群交织在一起,拥挤着推动着,然后开始了新的一天,平平常常稀稀疏疏的,一天。但是已经足以欢笑足以期待,因为天空总会亮起来,乌云总会散去,人间也始终都会是那般模样。 顾枝坐在城墙的砖石上,他摇晃着凌空的双腿,安安静静地看着整座城,视线游曳着,他看到了那座客舍里的许多人都醒了过来,他看到街角处的扶音在傅庆安和鱼姬的帮助下支起了布蓬,他看到周厌和于琅拖着徐从稚还有程鲤在城里闲逛游荡,他看到黄草庭领着武山在倒塌的屋舍周围帮着忙,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搬动了沉重的沙石和木梁,然后小心翼翼地垒起了崭新的房屋。 顾筠站在顾枝的身边,他背负双手摩挲着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再无需言语,只要静静地等待,就像当初自己牵着那个懵懂的孩子走出竹屋,带着他重新看一看这世间的样子,即便忘了所有的一切,但是只需陪在身旁,然后绕着村子一遍一遍地走着,只需在这繁杂的世上兜兜转转,最后总会有一个答案。 其实顾枝有一点想错了,顾筠从来都没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只是因为他对于顾枝太过熟悉,也将所有的心绪都牵挂在这个少年身上,于是只要看见顾枝,顾筠便能透过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看见翻涌的情绪堆叠,毫无遮掩,恍若当年。 许久之后,天上的暖阳似乎已然转动到了头顶,炙烤着,顾枝挠了挠头,然后转过头看向了顾筠,扯着嘴角说道:“先生,我想先回趟赋阳村。” 顾筠点点头,然后将手中的酒葫芦递了出去,顾枝看着身前的酒葫芦,茫然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顾筠将酒葫芦抛到顾枝怀中,然后转身便走了,挥挥手说道:“给你了。” 顾枝伸出手想要叫住顾筠,却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开口言语。顾筠的身影缓缓远去,白发披散在他的身后,不知为何,顾枝竟突然觉得先生是不是也已经在慢慢老去了,即便当年的先生也已是满头白发,可是顾枝却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这般沧桑落魄,似乎心上有什么重担终于渐渐卸下,所以无需再将脊背挺直才足以去承担什么难以承受的责任。 空旷的城墙上只剩下了顾枝一人,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朱红酒葫芦,细小的颈口系着飘扬的红绳,细细碎碎地凌乱在风中,顾枝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壶口的木塞,然后仔细嗅了嗅,没有猜测中的那种浓烈的酒味,反倒是有一股清扬的花香混杂着青草的味道,仿佛是春雨过后那随风摇曳的花草,在云天之下。 顾枝小心地将酒壶递到嘴边,然后呼出一口气,昂起头猛地喝了一口,接着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前仰后合,城墙下的人们都几乎以为那个独自坐在城墙上的少年要摔下来了。 顾枝拍了拍胸口,平复住扰动的气息,然后敬畏地盯着朱红酒葫芦看着,片刻之后喃喃自语道:“这酒真是深藏不露啊。”顾枝虽然是第一次喝酒,但这种直直便滑落到体内的灼热和那一刻猛然疏散开的颤栗感,喝了一口酒便有些敬而远之的顾枝由衷觉得这酒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酒。 果然,是配得上先生那种高人姿态的酒。顾枝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地挂着笑意。 顾枝想着,然后便慢慢地继续饮酒,不敢再如一开始那般猛地灌进去,就这样,他独自一人坐在城墙上喝着酒,一点一点慢慢地喝着,直到后来,将一壶酒都喝光了。而少年的双眼也愈加明亮,比头顶的日光都璀璨。 扶音坐在布蓬下帮着前来的百姓诊治病症,傅庆安和鱼姬虽然不通医术但也在一旁帮着做些杂活,来来往往看病问询的百姓不算少,毕竟经历了那样的一场乱世,人们总难免落下了难以察觉的隐疾和病痛,如今为了新的生活总要认真地对待。 忙碌了一上午,直到顾筠到来才赶着扶音去休息一下,于是扶音便拉着鱼姬在城里逛了起来。扶音拉着鱼姬的手臂说道:“鱼姬姐姐,咱们都多少年没见过面了啊。”鱼姬笑着回道:“哪有多少年,顾枝离开赋阳村也才不过近一年吧。”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对啊,自从顾枝不再去醉春楼之后,鱼姬姐姐也就没来过赋阳村了。”鱼姬愣了愣,然后笑着拍了拍扶音的脑袋说道:“好好好,你说了算。” 是啊,一晃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更不用说当时初见…… 鱼姬岔开了话题,问道:“扶音,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扶音疑惑地看着鱼姬,鱼姬说道:“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要出去外面走走?现在世间也太平了,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扶音昂起头看着天空之上的云卷云舒,想了想应道:“其实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有想过要去一个地方。”鱼姬看着扶音问道:“是哪里?” 扶音伸出手指着天边:“光明岛。”鱼姬有些诧异,她问道:“光明岛,那么远的地方啊?”扶音笑着道:“也不算多远啦,乘船也就几日的功夫便到了。”鱼姬点点头,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什么想要去光明岛?” 扶音答道:“因为那里是整片汪洋之上最大的岛屿啊,也是传说里整片大海的中心,那里蕴藏着上千年的文明和繁华,应该会如书上所说的一样好看吧。”鱼姬循着扶音的视线也望向了天边,然后感慨地说道:“是啊,一定很好看。” 扶音看着鱼姬好奇问道:“鱼姬姐姐,你也没有离开过奇星岛吗?”鱼姬点点头,说道:“当初我很小的时候家里都快穷的揭不开锅了,只能将那些更小的孩子变卖了出去,最后只留下了我和两位哥哥,只是可惜他们都没能熬过那段苦日子,再后来就是魔君祸乱奇星岛,师父救了我,将我带回了醉春楼,后来也没什么机会去海外看一看。” 扶音搂着鱼姬的手臂,轻声道:“鱼姬姐姐,没关系的,现在世道慢慢太平了下来,总会有机会弥补以前的那些缺憾的。” 鱼姬笑着揉了揉扶音的脑袋,想了想问道:“不过,你有将你想要离开奇星岛的事情告诉顾枝吗?”扶音沉默着摇摇头低声回道:“还没呢,再说我自己也没决定下来,等以后想好了再说吧。” 鱼姬握住扶音的手问道:“你是不是在犹豫什么?”扶音低着头慢慢说道:“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顾枝和先生的身边,更不用说独自去到光明岛那么远的地方,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放心让我去的。” 鱼姬皱着眉问道:“你为什么不让顾枝陪你去?”扶音摇摇头回道:“不,顾枝也应该有他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不应该只为了我,而且现在世间在慢慢地好起来,他也可以不用在日日夜夜地习武练刀,也许他总有一日也会走进人群里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应该拖累了他。” 鱼姬叹了一声说道:“扶音,你这不是在拖累他,你要知道任何人对你的好都是因为你值得,而不是他们如此做需要你如何去偿还,你从不曾亏欠任何人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扶音仰起头看着鱼姬笑起来:“鱼姬姐姐,你人真好。” 鱼姬无奈地摇摇头,然后领着扶音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上还见到了周厌和黄草庭他们,也算是慢慢地熟识起来,扶音总是满怀热情地拉着他们聊那一路踏破鬼门关的故事,虽然总能收到醉春楼传回来的消息,但听着这些亲身参与的人亲口讲述出来也有不一样的感觉。 扶音眨着眼,忽闪忽闪的目光探寻着顾枝这一路走来的一切。 第五十二章 我入凡尘君入海(四) 时光缓缓流逝,好不容易从杀戮和征战中闲散下来的众人在城里休养游玩了数日,然后便在顾筠的带领下回到了南境的赋阳村。 赋阳村依靠着青潋山和外海,已然是奇星岛南境的最远端,在太平世间便算得上是离群索居,因此那十几年魔君祸乱的险恶时期,赋阳村还是足够安稳,那时不少人都举家迁移到了赋阳村周边,以至于赋阳村外错落地立着许多简易的茅草房屋,风一吹便好似摇摇欲坠。 一行人站在村外那条早已覆盖了些杂草的土路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沉默不语,顾枝微微皱眉,轻声道:“哪怕是躲起来,可日子也终究不可能好起来。”顾筠叹息一声,轻轻地说道:“走吧。”然后便当先走进了村里去。 这么一大堆人一齐回到了几乎与世隔绝已久的赋阳村,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更不用有几位腰间和手上还拿着刀剑等兵器,看起来便泛着危险的锋芒,若不是有顾筠站在一侧,恐怕有不少村民都要吓得躲起来了,倒是顾枝似乎早有预料,早将绿竹刀鞘丢给了周厌拿着,然后大踏步走到了村子中央。 村民们都汇拢过来,连着村外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他们看着站在村子中间的顾枝叉着腰清了清嗓子喊道:“各位乡亲们,你们无需再担心害怕什么了,魔君已被奇星岛的新任皇帝陛下除去,从此奇星岛重复太平,大家也可以不用再躲在偏远之地,自可以走出山林回到城里去,如果有想要留下来的人,我们也会帮着重建屋舍村庄。赋阳村只有这方寸之地,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再重新建起新的村庄,重新开始生活。” 赋阳村的村民们自然都认出了顾枝来,他们听着顾枝的话语高呼起来,既是因为魔君已被除去奇星岛重得太平,也是因为当初那个小小的孩童在无人所知的远行之后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少年,人们在少年的身上看到了顾先生的坦荡和礼义,还有魏先生的担当和气度。 虽然人们眼里的顾枝变得不一样了,但其实站在顾枝身旁的扶音却清楚地看见了顾枝颤抖的嘴角和攥起的拳头,显然也是没自己表现出来的怎么胆大,扶音浅浅地笑着,在顾枝的身旁安安静静地陪伴,顾筠站在他们的身后,他看着两人的背影在阳光下铺撒出模糊的影子,缓缓交错,顾筠不知为何也笑了起来。 而另一边,周厌被于琅紧紧拖着才没有冲上去找顾枝理论,周厌不满地嚷嚷着:“这小子自己想做好事拉着我们干什么,我可不想做什么搬砖建屋子的活。”于琅翻着白眼道:“那你冲上去找他有什么用啊,这一路上被打趴下的还不够啊。” 周厌在于琅的束缚下挣扎着,低声吼道:“谁说我打不过了。”他正吼着,徐从稚站在一旁冷冷地补上一句:“你确实打不过。”周厌转过头就向徐从稚咬去,骂道:“你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打了。”徐从稚耸耸肩回道:“你也打不过我。” 就在另一轮冲突即将上演、周厌也将再一次被打趴下时,黄草庭笑着插嘴道:“行啦,你们这群小子就是嘴硬,刚才顾枝在村子外面说要帮着那些游民再建一个家,你们可都没什么意见啊。” 顾枝自不会去理会那边的吵闹,他也没想到村民们会这般支持着自己,不过在他眼中赋阳村的村民们其实已经如同自己的亲人一般无二了,所以他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家依旧只能躲在这种偏远之地,既然这世间都已经发生了改变,那为什么人们不能为了自己去寻找其他的东西呢? 是的,他已经有了答案。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顾枝行礼道:“刘村长。”老者笑着与顾枝拱手回了一礼,然后转身面对围绕着站在周边的村民百姓们说道:“各位乡亲们,我们已经无需再躲避着魔君和恶鬼的统治了,如今新皇登基天下重得光明,大家可还记得以前的日子?现在我们就慢慢地找回曾经的生活吧,太平盛世即将来临!” 赋阳村的刘村长是几十年前跟着辞官的魏崇阳一同来到此处的,听说当年也是一等一的大官,所以这些年赋阳村的百姓们都对刘村长颇为信服。听着刘村长也说起外面的世道已经大不同,村民们这才彻底地信了,他们欢呼起来,然后涌上来拉着顾枝七嘴八舌问起如今奇星岛是何模样,他们只知道顾枝这两年一直没怎么在村子里出现过,应该是去了外面,却并不知道顾枝究竟去做了什么。 顾枝笑着回应大家的问话,有问必答,只是避开了自己真正的历程。 许久之后顾枝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借口脱开身来,然后看见了站在一旁拢着手露出笑意的刘村长,顾枝走过去说道:“多谢刘村长相助了。”刘村长摆摆手回道:“既然当了这村长就该做些该做的事,这没什么的。” 赋阳村当年也是由躲避苛捐杂税的先人迁居至此而兴建的,多是各家各姓分居,彼此之间并无太多血脉牵连,也没有太深的宗族观念,所以对于一个外来之人担任村长之职并无抗拒,只是当年对于并不相熟的刘村长,百姓们还是存了几分疏远,后来随着刘村长为村里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事情,百姓们才真真正正地将刘村长看作了自己人。 刘村长看向不远处的顾筠和扶音,问道:“顾先生离开赋阳村,是行走天下悬壶济世去了吧?”顾枝笑着点点头,应道:“什么悬壶济世,先生就是带着扶音一起为百姓们多做些事情而已。”刘村长也笑了笑,然后拍了拍顾枝的肩膀说道:“想来你们赶路回来也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顾枝应了一声,然后目送着刘村长走远去,这位听说当年跟着魏先生一同来到村子里的老人,虽然一直不肯承认,但当年应该也是在朝里做了不小的官职,如今却甘愿来这偏远村庄做一个村长。顾枝总不免觉得魏先生是个有极大魄力的人,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心甘情愿跟着他的能臣,更有刘村长这样哪怕魏崇阳辞官也要跟着一道的忠心之人。 听说如今魏先生又重新执掌了宰辅的位子,还号召了好一些前朝的老臣重新入朝为官,想来不久之后的奇星岛就将真正的百废俱兴了。只是顾枝也有些遗憾,在北境和皇城之前,都没能与魏先生重逢,仔细想想,也已经许多年未见了。 顾枝走回到顾筠和众人的身边,然后看着相互攀谈离去的村民和游民们,说道:“走吧,回家。”说着,他转过身当先向着村后那条熟悉的狭窄山路走去,他的心里,那座竹屋的模样慢慢清晰起来,然后出现在了眼中,这一刻的他觉得无比的轻松,仿佛世上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只需要回到家中,就足以惬意安详。 竹屋自然是容不下这么多人的,于是顾筠便出了个主意,在屋后的竹林里多建几间竹屋,当然,不可能是顾筠和顾枝动手,所以周厌和徐从稚只能拉着脸研究怎么建起一间屋子,倒是其他人反而饶有兴致地开始讨论着该建造什么样的房子。 毕竟都是习武之人,再加上如今没什么事值得去烦心,只不过用了几日,八间简单的竹屋就出现在了竹林之中,若是不注意去看都几乎察觉不了。而当初对于自己造屋子颇为不满的周厌和徐从稚现在反倒颇有兴趣,这几日又拉着于琅一起到青潋山里建了一间木屋,还挖了一个极深的坑洞,说是以后可以到山上去打猎,作为休息之所。 顾枝自然不会由着这些人一直这般胡闹玩耍,闲散了几日之后便都被顾枝拉到了赋阳村西边的一处荒野上,看着忙碌其间已将所有杂草乱石清理干净的游民,周厌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看着顾枝说道:“你不会是说真的吧,你真要帮他们建村子?” 顾枝叉着腰点点头,笑眯眯道:“那当然了,再说了你们这两天不是挺喜欢建房子的嘛,这不,多好的机会啊。”说完,顾枝一把揽住周厌的肩膀,硬生生将差点就要转身逃跑的周厌给扯了回来,拖着就往已经见了雏形的村门走了过去。 于是,这群在外面四处征战无所不能的武道高手,早已在口口相传间成了拯救奇星岛的大英雄的“修罗九相”,现在就这样在山野之间搬运木石建造房屋,哪里看得出什么高人姿态,若是有知道的人看见了,恐怕都要怀疑这些人真的是能在守卫森严的城池里杀进杀出的凶煞人物吗? 其他人是如何想的自然无人得知,不过这些人自己倒是乐在其中,黄草庭和武山早已和村民们相熟,周厌和于琅还有徐从稚这些年轻人也在稚嫩女子的羞涩眼神中慢慢得意,而从来对世事都不怎么上心的傅庆安也饶有兴致地忙碌着。 至于鱼姬和程鲤自然不可能做什么重活,虽说以她们能够自己建起一间屋子的实力是不会做不来这种活的,但总不能随意动用武道真气吓着了普通人,于是扶音便领着她们一同去采买一些必需之物。 就这般热火朝天地干着活,不知不觉秋风袭来,落叶慢慢堆积,然后冬天又临近了,寒气慢慢地飘扬起来,而座落在赋阳村西侧的仲阳村也终于有了模样,这么个名字是顾枝仿着赋阳村所起,倒也算是不错,至少顾枝自己是颇为满意。 眼看着年节将至,新的村庄也建了起来,人们的脸上开始洋溢起幸福的笑容,发自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大红的灯笼挂起来,崭新的春联张贴在屋檐下,于是人间的暖意便热烈地灼烧起来,明晃晃地钻到人心里,希望就这么燃起了火焰。 这一日是除夕,顾枝带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少年在竹屋旁忙活着准备饭食,武山带着扶音在屋外张贴着对联和“福”字,鲜艳的红色围绕着屋子满满当当地充盈着,扶音开心地笑着,她自小便喜欢热热闹闹的,更喜欢年节时大家围在一处,那种温暖到心上的安适,让人足以忘了世间多多少少的繁杂。 黄草庭和傅庆安拎着好几坛从城里买回来的好酒从山路走来,鱼姬和程鲤在竹林里按着扶音的主意将小小的红灯笼挂满了枝头,顾筠就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面带笑意。 时间总是不紧不慢地流逝着,有时回头看一看却才发现许多的事情早已付了过往,而记忆里还剩下了多少的痕迹?摇晃的烛火,朦胧的光亮,模糊的视线,喝一杯酒,问几番曾经。 竹屋里,不大的桌子围满了人,顾筠举起酒杯说道:“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新的一切也终将开启,敬往后的每一日!”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寻一段过往。 有时候喝着酒并不是为了买醉,更不是那一口的灼热,而是在那段迷蒙之间模糊出现的过往的影子,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就那样再次相伴左右,以此似乎足以聊慰余生。 慢慢地,酒坛只剩下了空荡荡,漫无目的地在地面上滚动着,扶音扶着顾筠进了屋子里休息,然后站在门前亮堂堂的烛火里看着躺在湖边草地上的九人,心里暗暗说道以后不能让顾枝喝太多酒了。 顾枝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摇晃着手里的酒壶,昂起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他似乎自言自语一般地问道:“今后该去何处呢?”徐从稚坐在顾枝的身旁,他喝了一口说道:“我想出海去。” 顾枝好奇地看着徐从稚,问道:“你想要去哪?”徐从稚摇摇头回道:“我不知道,这天地这么大,何处去不得,倒不如走到何处便去往何处。” 程鲤安安静静地坐在徐从稚的身边,她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却一言不发。顾枝看了一眼程鲤,然后问道:“你打算自己去?”徐从稚愣了愣,然后似乎在想着什么地答道:“嗯,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程鲤抬起头看着徐从稚的背影,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顾枝皱着眉看向程鲤:“为什么想要自己出去?”徐从稚自然已经察觉到了顾枝的视线,但他却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说道:“没有为什么,有些事情总是要自己去做的。” 说完,他就不说话了,看着不远处的湖边发着呆,似乎那轮模糊的明月有什么奇怪一般,程鲤还是静静地坐在他的身后,他们都在沉默。 顾枝摇摇头,他看了一眼身后烛火深处,然后眼中就只剩下了那一个人。少年哪有什么埋在心里的伤痛和苦闷,自然也不会有难言的忧愁,于是他的热烈坦坦荡荡,也在心里刻下了终生。 就像许多故事的结尾,那般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传说总是一句平淡的言语做了收尾,坏人总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好人和英雄也会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也许这才是所谓的生活吧,人生哪有那么多的跌宕,到了最后总要走到纷乱的人间去,因为那才是一段人生的征途,也许归于平淡,也许充满了苦闷和无聊,但是就那样安安稳稳却已足以走完一生。 徐从稚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乘着轻舟离去,程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她跟着鱼姬去了醉春楼,黄草庭说自己厌倦了流落天涯于是跑到苍南城开了一间武馆,也不在意能不能有什么收益,只是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就够了,于琅拉着无所事事的周厌也跟着黄草庭到武馆里做一个教授武艺的先生,而傅庆安却不知怎么找到了不再穿着青衣的谢洵,然后在小巷里开了一间小酒馆。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而开启了这个故事的少年站在海岸边,看着海面不言不语。 顾筠走到顾枝身边,他看着远处乘着海风而去的一艘客船,问道:“你居然真的没有跟着她一起去?”顾枝摇摇头说道:“扶音说的对,人们总应该有自己所该去追寻的,没有谁应该为了谁而活,路总在前方,停滞不前是走不完一生的。” 顾筠看着顾枝,问道:“那你的路呢?”顾枝笑着拿出腰间的酒壶,摇晃着道:“这么深奥的问题我可捉摸不出来,先走着啰。”顾筠夺过顾枝的酒壶喝了一口,说道:“别拉上我就行。” 顾枝无奈地说道:“先生,你就跟我一起到苍南城去嘛,虽然我开的是木匠铺子,你也可以在一边开间医馆不是?”顾筠将酒壶抛回顾枝的手里,挥挥手走开去了说道:“我住在山里挺舒服的。” 顾筠背对着顾枝走远,然后确认自己已经离开了顾枝的视线,伸出手扶着一侧的树木,压抑着喉咙之间那股涌来的血腥味,他弯下了腰,疼痛席卷了全身,他咬着牙,脸色苍白。可是为何没有痛苦,只有释怀? 顾枝看着顾筠消失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看向了远处的海面那消失的船只,他的身后有一个魁梧身影静静等待着,武山抱着双臂沉默不语。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直到夜色降临。 人们总说世间无不散之筵席,但是世间也总有离不散的人,即便相隔天涯万里,可是捧在心里的那个人却是如何也无法割舍。 此后无论分隔遥遥,相距岁月。 她站在灯火阑珊的栏杆处,他飘摇在茫茫的海面上,是否各自想念? 他站在木匠铺子小小的院子里,看着树上的鲜花摇落几层;她走在学院精致的园林里,仰起头看着明月的光华泛起几层涟漪。 他们互相思念。 风铃声,轻轻响起。 第五十三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一) 如果眼前是一片汪洋,风云起时汹涌波涛,无风无雨时亦厚重地沉默着,一层一层堆叠,无数浪花散作碎屑,飘摇在天地之间,噬着人的心魂直往海底沉去,自此沉沦再难挣脱,这就是那一片海的力量,哪怕是无声无息地卷起千层浪,也足以将莫大的磅礴撞进人心去。 于是千百年来,有多少人离开了海岸,乘着扬帆的船日夜漂泊,为的只不过是眼中能得见这一片汪洋的全貌,可是多少的人只不过是见着了又一座岛屿便停下了脚步,或许是因为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中终究还是迷失了自我和内心,又或许对于只是到了另一座岛屿便算是远航? 即便如今各大岛屿之间流传的海图在这数百上千年间几经更改,可是谁也难以说对于这海洋的全部已经知悉,哪怕是那些亲手绘制出海图的求道研学之人,就算是穷尽一生,也难以了却心上一见汪洋尽处的心愿。那么所谓的“蓬莱”和“中心”又在何处? 若是不再想着那些传说里的故事,不去执着于追寻蓬莱仙界,以及那笼在海图四周的未知之处,那么如今划分清晰的八大海域也算是将一百零八座岛屿都囊括了进去。 虽然当年作为汪洋居中的光明岛率先以八大海域绘制海图引起了一场早已化作了忌讳的战事,可是随着岛屿和海域的格局在数百年前的光明大会之后彻底定格,无论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还是平民百姓,都不免觉得以八大海域如此将遥遥无际的汪洋划分开来的法子,实在有着独到的便宜和益处,一片海域之内的岛屿总比其他的要更为团结,互相往来也要更为频繁。 所以海域的划分和沿用也就逐渐成了习惯,而光明皇帝为推行连贯所有岛屿的海上商路所正式绘制的海图,也清清楚楚地划分了各处海域岛屿所属的地域边界,如此也算是有了一幅确切的海上图纸,指引着许许多多飘在海上的游人追寻着更为明晰的方向。 愿意踏出海岸飘摇在海上的人也愈加多了起来,再加上近些年光明皇帝与各大岛屿协同成立的海上护卫大军,也为行走海上的人们除去了许多为非作歹的海盗的侵袭,虽不能说在各大海域都完全消除此种威胁,但至少也让人们安心不少,于是海上不仅多了许多商船,还有愈来愈多的客船出现,更多的人们借此游览临近岛屿,甚至远跨重洋去那口口相传的光明岛奇星岛等享誉盛名的岛屿之上游览。至此海上一片兴兴向荣,蔚为大观。 这一日坐落于瀚兑海域的嵊台岛邛各港颇为热闹,一艘巨大的楼船稳稳停靠在岸边,港口附近很快吸引来许多凑热闹的人,叽叽喳喳地对着那楼船指指点点。嵊台岛不算是什么大岛,也就是岛上特有的茶园有些名气,而那特产的余香茶更是远销各地,时常有船只停靠交易往来,但像今日这样的大船可是难得一见,于是人们都有些兴奋地伸长脖子往船上看去,想要瞧一瞧上面的风景是多么的精致美妙。 祁门镖局的唐翀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兴致了,此时他正领着镖局里的几个好手挤开人群,指引着那些早就召集安排好的劳工将一箱箱的货物运到那艘大船上去。那位听说是从玉乾海域而来的大老板可是连港口附近那座大城的城主都要礼让一二的人物,唐翀能够接下这个差事已经觉得不可思议,更是不敢有丝毫疏忽,再说这一趟运镖虽说是在海上,但所得的报酬可是不少。 唐翀好不容易挤到了大船之前,他擦了擦汗水将手中那本记录货物的书简递给一旁一位镖局的年轻人,嘱咐道:“好好盯着,这些货物不容有失。”那位年轻人点点头应了一声便仔仔细细地清点着货物。 唐翀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低下头打理了一下衣衫,迈开步子往船上走去,来到最高处的甲板上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站在桅杆下的身影,唐翀硬朗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跑上前去说道:“荣老板。” 唐翀只能站在那位荣老板的几步之外,因为就在这几步之间站着一位抱着剑鞘的侠客,看那模样应该是荣老板的亲卫,唐翀只是瞧了一眼,就觉得这位神色冷峻的中年剑客肯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显然不是自己所能轻易挑衅的,于是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几步之外拱手行礼。 那荣老板听见了声音便转过身来,他那满脸的肥肉之间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眯着那双如黑豆般的眼回道:“唐镖师,我可是久闻你的大名了啊。”唐翀连称“不敢当”,荣老板却只是接着说道:“这一次护镖,想来唐镖师也是知道艰难所在了,我要的不仅仅是护住货物,还有我那些吵着闹着非要跟出来的亲眷,虽说我也带了些人,不过还希望唐镖师能多出出力啊,你放心,报酬自是少不了的。” 唐翀听着“报酬”赶紧回道:“荣老板放心,我等一定竭尽所能。” 荣老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挥挥手示意唐翀可以退下了。 唐翀拱手又行了一礼然后走下船去,他最后看了一眼甲板上嬉笑玩闹的妇人和孩童,心里难免有些泛嘀咕:如今虽说这海上太平了不少,可是嵊台岛所在的瀚兑海域可是从来少不了海盗袭扰的,这位荣老板还真是心大,敢领着这么多亲眷到此处来游玩。 待得唐翀退下去,荣老板看着站在身后的那位亲卫问道:“你觉得这镖局的实力如何?”亲卫冷着脸回道:“此人实力算是不俗,他带着的那些人看来也都是带着血腥气的人,应当是比先前那些人好用。”荣老板点点头,恶狠狠道:“那就好,之前那些废物拿了那么多钱却什么事也干不成,还是赶紧换了好。” 那亲卫点点头,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上有些不安,虽说从玉乾海域到此处来一帆风顺,可这瀚兑海域是出了名的险恶,不可能会这么安静才对,希望别出什么意外吧……而这祁门镖局,亲卫又往船下看了一眼,那些人确实是看得出身经百战的血腥气的,应该也算得上是不小的助益。 单单是将货物搬上船就花费了两个时辰,终于镖局的人也都上了船,荣老板便示意船老大可以扬帆启航了,这么一艘大船驶出港口又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甲板上有几个好奇的孩子趴在栏杆处看着港口上挤满了人,兴奋地拍着手大叫着,对于他们这些无忧无虑的孩童来说,这趟旅程可算是看足了热闹。 这艘船有三层楼高,最顶上的两层自然是荣老板和他的亲眷护卫所住,而最下面一层便是看管底层货物的祁门镖局众人,他们对于这种安排自然是怨声载道,但为了报酬唐翀也只能咬着牙压住手下的抱怨,他想了想叫上那个方才帮着清点货物的年轻人一同到上面几层去给弟兄们要些好酒好菜,算是安抚一下情绪。 来到甲板之上,却见栏杆处每隔五步便有护卫守护,尽皆严阵以待地观望着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唐翀笑着对一旁的年轻人道:“看来这位大老板倒也不算痴傻,知道这瀚兑海域不是什么太平地界。” 年轻人点点头回道:“是啊,听闻这几日那些海盗又不安分起来了,不知道这一路会不会出什么差错。”唐翀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没办法,富贵险中求,既让要拿那些报酬就该担着这些风险。” 说完,唐翀往一处船舱走去,嘱咐道:“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和荣老板说一声,那群只知道喝酒吃肉的家伙总要让他们安分一些。”年轻人点点头,然后自顾自走到一处栏杆边上等待着。 甲板上洒满了温和的光,望去,海天一线光芒万丈,年轻人听见了嬉戏的声音,好奇地循声走了几步,却见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群衣着华丽的孩童正追逐打闹,想来就是那位富商的家眷了。 年轻人看了一阵便走开去,这些权贵之人的脾性向来复杂,若是一不小心招惹了可就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还是避而远之的好。年轻人想着便走回到原处去静静等待,却发现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女子正坐在地上望着远处,手边摆放着被砚台和墨笔压着仍迎风作响的宣纸。 年轻人有些好奇地看了几眼,却发现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年轻人抬眼却见一个脸上带着疤痕的剑客正神色冷漠地盯着自己,年轻人听唐翀说过这船上有一位高手跟在那位大老板身边,想来就是这一位,可却并没有跟着大老板而是守卫在这位年轻女子身边,看来这人应该是大老板颇为看重之人,才命自己的亲卫守护左右。 事实也未出年轻人所料,荣婷正是荣老板的长女,她生性聪慧机敏,往日里许多生意都出自她的手中,她又是荣老板的原配之女,所以颇为受宠。这一次家中亲眷都吵着要跟出来玩,荣老板便将这习惯了躲在屋子里不出门的长女一并带了出来。 荣婷不怎么喜欢言语,平日里往来的外人也屈指可数,于是她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望着远处想些事情,若是得闲了也会拿起手边的墨笔随意绘些山水景色。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年轻人的视线,荣婷也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年轻人连忙抬手行了一礼,然后再不敢往那一边看去一眼。 荣婷收回视线,轻声问着身后的那名亲卫:“左乘,那个人是谁?”剑客左乘还是那般冷漠模样,沉声回道:“应当是老爷所找的镖局中的人。”荣婷点点头然后便不说话了。 她拿起手边的笔墨和宣纸摊开放在膝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绘着什么,左乘站在荣婷身边为她挡着汹涌的风浪。突然船舱之中有动静传来,年轻人循声看去,却见一个白衣书生打扮的俊朗青年走了出来,年轻人察觉那人脸色有些苍白,看来应该是病了。 白衣青年走到荣婷身后拱手行礼道:“多谢大小姐救命之恩,邱昇感激不尽。”荣婷点点头回道:“邱公子不用多礼。”她仍细心画着什么,甚至都没有抬头看那邱昇。 邱昇好奇地探过身去瞧着却被左乘挡住了,荣婷察觉到了便说道:“无妨,让邱公子过来吧。”邱昇站在荣婷身旁看着她笔下的山水,赞叹道:“大小姐观察世间景色细致入微,又有如此洒脱画意,邱某佩服。”荣婷浅笑着回应道:“邱公子多礼了。” 且不说那一边的诗情画意,唐翀却已自船舱中走了出来,然后招呼着年轻人道:“走吧,荣老板让我们到货舱去取些酒肉。”年轻人应了一声然后跟在了唐翀身后,这时荣婷与那邱昇也收拾好了纸笔攀谈着走回船舱去,看来那邱昇也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荣婷与他算得上相谈甚欢,左乘紧紧地跟在左右,隐隐隔在两人之间。 唐翀察觉到年轻人的视线便看到了那一边的公子小姐,他嘿嘿笑着道:“这些有钱人读书人就知道做这些故作的礼仪,反倒不如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来的痛快。”年轻人收回视线,笑着应道:“就是,还是喝酒吃肉的好。”唐翀满意地大手一挥,领着年轻人一同到船舱中去。 唐翀和年轻人抬着酒肉回到了镖局众人所待的船舱,怨声载道的一群糙汉子见到了酒肉也就不再嚷嚷着不满了,围在一处喝酒吃肉,高谈阔论好不热闹,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骂着那些权贵人家的跋扈和白眼,都是在底层礼讨生活的人,平日里见惯了权贵的欺压,大家一杯酒下肚也都大声骂着,就连唐翀也说了几句,年轻人却只是坐在一边不说话。 有人揽住年轻人的肩膀,大声喊道:“诶,程兄弟,你是从外面来的人,应该看过不少风景吧。”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笑道:“哪有哪有,我不过是多去过几座岛屿罢了,算不得什么。” 众人起了兴致便一同喊道:“说说嘛,也让兄弟们看看外面那些岛屿长什么模样。”这一群人大多也都是只在嵊台岛上过了大半辈子的人,没几个走出去见过景色,这一趟海上护镖也是第一次出海,于是便都好奇地围过来听年轻人讲故事。 年轻人扛不住大家伙的起哄,便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我以前去过一座岛屿,那里不像咱们这座岛一样住满了人,更不像那光明岛一样庞大,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露出海面的龟背一般,在那上面只有一处绵延的山脉附近住着人,房屋高高低低地建在山间乱石中,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奇异树木,几乎见不到清晰的道路,那座岛上的人们就都住在那里,此外其他地方就都是一片原野,除了草木再无其他。 在那里的人极少与外界往来,与那传说里的“蓬莱”有些相像,可却没有那般的美景和神妙,只不过是大家都住在一处相互依靠着罢了,既不与外界如何来往也极少到聚居地周围的森林中去探寻,人们安居乐业地住在山里,一代又一代…… 还有一座不亚于光明岛的繁盛岛屿,那里的人们也是安安稳稳地过着太平日子,可是有一日突然来了一群恶鬼一般的凶恶之人,不仅将城池洗劫一空还屠戮了无数生命,血流成河,人们不得不躲在暗处不敢声张什么,而外界也似乎从不知此事一般无人支援,就这样,一段极度黑暗的恐怖岁月就开始了,整整十余年……” 唐翀坐在一旁看着年轻人讲故事,他的眼中有些感慨,想到几个月前这位年轻人刚到镖局之时,大家无不觉得他这小身板没什么真本事,可随着出了几趟镖却发现他虽然身手一般可心思细腻,多次帮着众人躲过一劫,大家也慢慢地与他熟络起来,唐翀总不由得感慨自己的好眼光。 突然,船只剧烈地晃动起来,还有巨大声响砸在头顶,烛火一阵摇晃,镖局众人都吓得不说话了,过了片刻才有人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唐翀稳住身形回道:“应该是海上起了风浪,没事,大家稳住身子然后去查看一下货物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说着,唐翀看了一眼狭长的台阶远处,然后招呼着年轻人一同沿着台阶走到甲板上去查看情况。 到了甲板上,却见空中电闪雷鸣风云交加,磅礴的雨水混着汹涌的海水涌到了甲板上,唐翀与年轻人对视一眼然后往船舱走去,就在堪堪踏入船舱的那一刻年轻人突然回了头,他看向了甲板上空无一人的黑暗深处,有一道冲天的火光摇曳着飞上天空,划破了夜空,可很快就被电闪遮掩住了光彩,再难见到什么。 年轻人皱着眉跟在唐翀身后走进了船舱中,而甲板上又恢复了一片寂静,空无一人。 第五十四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二) 走入船舱之中,摇晃的烛火间,年轻人跟在唐翀身后走进了一处宽敞的大厅中,华丽的装饰和一间间相互隔离开来的厢房闪烁在眼中,年轻人好奇地四处看着,唐翀小心地提醒道:“别乱看,这是大老板和他的亲眷所住的地方,别招惹到什么贵人了。” 年轻人收回视线,点着头跟在唐翀身后不说话。 在大厅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张高大的檀木椅子,披着一席宽大的虎皮毛毯,那位体形不可小觑的荣老板正端坐在其上,脸色有些难看,毕竟船上有着这么多的货物还有家中的亲眷,若是这场风浪招惹了什么意外那可就损失大了。在荣老板下首处的一张椅子上坐着那位看起来安静贤淑的荣婷,她翻阅着手中的书册似乎在记录着什么。 唐翀带着年轻人走上前去拱手行礼道:“荣老板,这风浪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荣老板皱着眉挥挥手道:“你们注意看管好我的货物就好,其他的不用担心。” 唐翀点点头,然后就听见一侧那位大小姐突然开口道:“明日等风浪小些了我会下去查看一下货物的,你们今夜尽力护着不要出什么差错就好。”唐翀应了声“是”然后带着年轻人退了下去。 沿着船舱狭长的通道走向风雨交加的甲板,唐翀带着年轻人与一个书生擦肩而过,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正是早些时候看见的那位“邱公子”,年轻人收回视线,他低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 第二日,过了一夜之后海面上的风浪终于平息,好似是在转眼之间便一片风和日丽,波涛安安静静地涌动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厚重感又再次侵袭着,让人总难免畏怯着那未知的风险。 不过是清晨时分,荣婷便带着几个下人来到了船舱底部,镖局的人都还四仰八叉地躺在门扉敞开的厢房之中,只有年轻人早早站立在货舱的门前等待着荣婷。 荣婷皱着眉走过了那些传出呼呼酣睡声的房间,掩着鼻子躲开那冲天的酒气,她走到年轻人身前,年轻人拱手说道:“小姐,唐大哥让我在这等着您,请吧。” 说着,年轻人让了让身子,示意荣婷走进身后的货舱中去。 荣婷嘱咐下人等候在门外,便跟着举起灯盏的年轻人往货舱中走去,似乎察觉到荣婷在这嘈杂环境中的不适,年轻人笑着道:“小姐见谅,昨夜风浪太大,兄弟们护着货物直到方才刚刚睡下,有些失态了。” 荣婷眉间紧紧皱着,虽然不想和这些糙汉子打交道,但还是回道:“没关系,带路吧。”年轻人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一路向着货舱深处走去。 跟在年轻人身后一直走到货舱深处的黑暗中去,随着四周的声音都沉寂下来,荣婷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些剧烈,几乎压抑不住地震动着,声声响响在提醒着应该对什么东西感到畏惧。荣婷下意识地看着眼前年轻人的背影,在闪烁摇曳的烛光之间却只能看出那并不算宽广的身躯,与镖局其他那些糙汉子有些许不同,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一个读书人而不是什么江湖中人。 荣婷小心翼翼地走前了几步,察觉到年轻人身上没什么浓烈酒气,反倒是散发着一股清酒的香味,温和悠扬,突然间年轻人停下了脚步,荣婷差一点便撞上了年轻人的后背,她低声惊呼了一声,然后迅速向后退了几步。 年轻人转过头看着荣婷说道:“小姐,到了,这就是在嵊台岛上的货。”荣婷低着头理了理衣衫,然后点点头走进了存放货物的厢房中,年轻人举着灯盏紧随其后。 厢房中的位置并不算多大,再加上那么多的货物,两个人之间相隔的距离不算多远,荣婷虽细心查看着货物,但还是清晰感觉到了身后那盏灯火的温度,以及男子独有的气息,不知为何她好像就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了,但是身后那个男子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反倒温和有礼,实在让人无法生出什么嫌恶的心思。 可是如此独处,四周又是一片昏暗,荣婷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 船忽然摇晃起来,荣婷身形一阵晃动便向地上跌去,身后年轻人连忙伸出手接住了荣婷的手臂,而手中的灯盏却在跌跌撞撞中忽闪一下熄灭了。 黑暗里,荣婷半靠在年轻人的手臂上,慢慢地适应之后只能看到彼此的双眼中晶莹的光彩,荣婷不自觉地呼吸急促,她迅速起身低声说道:“多谢公子。” 年轻人语气平淡,问道:“无妨,小姐没事吧?”荣婷点点头没说话,然后抬步就沿着入门的方向走回去,年轻人捡起地上的灯盏跟了上去。 推开厢房的门,荣婷察觉到身后黑暗深处走来的脚步声,她几乎是慌乱地走出房间,可是只不过又走进了另一片黑暗之中罢了,如此似乎便陷入了绝境一般,可是危险究竟在何处呢,抑或只不过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突然,荣婷听到了低缓的声音响起:“小姐,你知道海上的海盗之间是如何传信的吗?” 海盗?荣婷猛地睁大了眼,她在跟着父亲出海之前仔细看过了相关的记载,听说海盗时常会事先安插奸细在货船上然后伺机而动,里应外合吞下货物,而船上的所有人自然也是留不下性命的。 想到这里荣婷愈加恐惧起来,一瞬间所有的思绪涌上了心间:与众不同的气质、温和有礼的做派、独处一室熄灭的灯火……难道? 还没等荣婷说什么,那声音却接着说道:“一般来说是有两种法子,一是海盗互相之间通信便是以箭矢携带信帛即可,而另一种则是用于安插在其他货船上的细作相互之间通信,若是使用烟火会更为显目,而烟火燃烧结束之后不久便会有成群的海盗围住货船,那时就是九死一生了。” 听完了这些话,荣婷攥着拳头颤抖着声音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呼”的一声,灯火又亮了起来,荣婷惊吓着向后跌去,却见在燃起的烛火中那年轻人脸上是温和的笑意:“小姐不用惧怕,我可不是什么海盗,更不会是细作,只不过昨夜上到甲板上时似乎看见了有人在燃放烟花,有感而发罢了。” 说着,年轻人伸出手拉起目瞪口呆的荣婷,然后说道:“走吧。”说完,年轻人当先向着货舱外走去。 荣婷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普通人,她自然知道年轻人的意思,昨夜那风雨交加之中肯定不会是什么闲情逸致的人在欣赏烟花盛景。那么或许,就是如年轻人所言,这船上有海盗的奸细,而且已经将消息放了出去? 就这么想着,荣婷走出了货舱,然后心思重重地带着下人离开了这一层船舱,在踏上台阶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年轻人提着灯盏站在货舱的门前,笑面温和,而眼底的神采在这一刻却显得那样的深不可测。 荣婷不会轻易地信了年轻人的话,她也不会放心地任着这些镖局之人逃脱嫌疑,但不知为何她隐隐就觉得年轻人不会是什么奸细,而真相究竟如何,只有查过才知道。荣婷回到甲板上后便叫来了父亲最为器重的左乘。 接下来自然是暗中的排查,荣家带在船上的亲卫和船夫自有左乘去一一审问,而余下的镖局众人,被荣婷安排了最值得信任的侍卫隐隐限制在了最底下的船舱之中,最后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人,荣婷来到了那位邱公子的房门外。 “邱公子,小女有些事情相问,不知方便否?”荣婷站在房门外敲了敲,邱昇的声音自屋中响起:“进来吧,荣小姐。” 荣婷推开了门,只见邱昇正坐在桌前挥墨书写着,看着荣婷走进来便走到另一张桌子前沏了一杯茶,面带笑容地问道:“荣小姐有何事要问吗?” 荣婷端起茶杯放在手中,轻轻摇晃着却不入口,她看了看邱昇问道:“昨夜风雨大作,不知是否惊扰到了邱公子。”邱昇笑着端起自己身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回道:“是啊,我也没怎么出过海,否则也不会被留在一座孤岛上不知所措,昨夜那般风雨交加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与其他船只相撞了呢,还好,有惊无险啊。” 荣婷点点头也笑着道:“是啊,还好船上的船夫们都算身经百战,总算是度过了一劫,否则整船人恐怕都要翻入海了,对了,记得邱公子便说过当初也是因为这般风雨所以才翻下船去流落到孤岛的,是吧?” 说到这里,邱昇低下头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说道:“是啊,那一夜实在是凶险异常,如今也不知道船上其他人都如何了,也算是我命大躲过一劫了,唉。” 荣婷看着邱昇动容的面色,想了想说道:“邱公子是福大命大之人,此番归家去也定会有大作为的,说起来,已经快到邱公子归家的岛屿了呢。”话音落下,邱昇抬眼望向了窗外,万里风云,他轻声说道:“是啊,快到了呢。” 就在此时,一声轰然巨响炸开,船只猛烈地摇晃起来,荣婷和邱昇都不自觉地从木椅上跌了下来,却只听见甲板上传来了嘈杂的呼喊声,荣婷挣扎着起身,邱昇却已自一旁走过来伸出手扶起荣婷,然后神色慌张地问道:“这是出了何事?” 荣婷却已隐隐有了猜测,她看着邱昇的面色,说道:“应当是受了海盗袭击了。”邱昇猛地转过脸看着荣婷,语气震惊道:“海盗?!怎么会?”荣婷松开邱昇抓着自己的手,抬脚往屋外走去,说道:“邱公子切勿出来,我去看看如今是什么情况。” 说着,荣婷便要打开屋门,邱昇却犹豫着说道:“外面危险,荣小姐还是不要出去了吧。”荣婷回头看着邱昇,认真说道:“外面还有荣家的其他人,我不能躲起来对他们见死不救。” 听着这话,邱昇咬着牙上前推开房门说道:“那我随你一起去,总不能坐以待毙。” 荣婷看了看邱昇的脸色,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走出房门便往甲板走去,邱昇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只是走到了船舱的尽头便看见了甲板上已然散落着许多箭矢,还有生生压过海浪声的吵闹声自海面上呼啸着传来,哪怕还未亲眼得见,自然便是海盗无疑了。 荣婷举目望去,却见三艘高大的船只正急速地靠近过来,虽然左乘已经指挥着船上的护卫射箭阻断道路,可却没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货船笨重自然比不得海盗船追赶的速度,不多久就被追上了,楼船不得已缓缓停下,那些海盗却也不靠近,只是绕着四周游曳挑衅,张狂放肆。 荣婷模模糊糊间似乎看见了,在那一艘张扬着骷髅头旗帜的船只上,有一个赤裸上身手持巨斧的魁梧身影站在船头,狞笑着,挥着手肆意咆哮,那一种足以撕扯开视线和心神的冲击和暴戾,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将荣家的这艘船彻底摄住,再难挣脱。 绝望感蔓延开来,荣婷握紧了手。 左乘握着剑鞘自甲板上跑来,他站在荣婷身前沉声说道:“小姐,我们已经被海盗包围了。”荣婷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左乘看了看甲板上的箭矢横飞,说道:“小姐还是回去船舱里和老板在一处吧,外面太危险了。” 说着,他还看了一眼站在荣婷身后的邱昇,面色森冷地说道:“邱公子也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吧,这种场面你们这些读书人可应付不来。” 海盗的来袭已经确定了船上定是有了奸细,否则来时风平浪静怎么回程却会是这样的艰险,所以船上所有不值得信任的人,对于左乘来说此时都应该心生警惕多加戒备,即便真的没有奸细只是凑巧,那么如此危局也应该把所有的不确定因素都把控住,全心全力地迎战。 荣婷点点头,然后似乎因为左乘站在身前而终于安定了一些,想了想说道:“我去找父亲问一下,能否以货物去交易躲过一劫。”左乘看了看成群的海盗活跃在船头,应道:“只能如此了。” 说完,左乘便站在甲板与船舱交接处把守着,然后一边指使着甲板上的护卫迎战。 荣婷最后看了一眼甲板上的场景,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走进船舱的大厅而去,邱昇依旧跟在她的身后,直到来到荣老板的屋外,荣婷敲了敲门走进去,邱昇才独自一人站在大厅中等待着,他向四周看了看,紧闭的房门里应该正躲藏着荣家的其他人。 大厅里烛火黯淡,照不出人的影子。 甲板上的情形已经愈加艰险,船上的箭矢已经快要用尽却还是不能将海盗们逼退,只能捡起海盗射来的箭代用,可海盗们似乎也知道货船已经无计可施,于是也不再攻击只是绕着四周挑衅着,又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最底下的一层船舱中,祁门镖局的众人自然已经醒了过来,可是他们却发现无论甲板上的声响如何剧烈,狭长台阶之上那些镇守的身影依然一动不动,唐翀面色沉凝眼中更是闪烁着凶狠的光芒,他也不是第一次出海的新手,自然知道这样的动静应该是出了什么意外,而即便如此那些人却还将自己牢牢压在船舱里,这摆明了就是不信任,说什么帮着守护货物也是搪塞之言。 唐翀对着那些人吼道:“你们老板难道以为是我们惹来了海盗?别开玩笑了,我这些兄弟都是在嵊台岛上讨生活这么多年的人,哪来的功夫联系海盗。”说到这里,唐翀突然想到了几个月前才来到祁门镖局的那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 不不不,唐翀摇了摇头,再怎么说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那人真的要害死自己等人怎么可能那么多次都帮着大家躲过风险,往日里朝夕相处大家也都是知道那人的性格,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可是,台阶上的护卫却一句话也不回答,说到底他们其实也心里没底,甲板上战况激烈,而自己等人却只能在这里看守这些疑似的奸细,实在是前无可逃后无退路啊。 他们不回答,祁门镖局众人愈加愤怒,如今什么情况也不知道,简直是把生命交由他人之手,这种感觉实在憋屈,而且还被人当作奸细关押着,他们都握着武器,若不是唐翀和那个姓程的年轻人拦着的话,几乎就要冲出去了。 如此,压抑恐惧的气氛在荣家的这艘货船上下弥漫着,直到荣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甲板上,荣老板同意了荣婷以货物换取生机的建议,于是荣婷便带着左乘来到甲板上与海盗们喊话谈判,而邱昇便站在一边似乎帮着助长气势。 可是不管荣婷如何变化筹码,那个站在船头的魁梧身影就是不搭话,持着巨斧戏谑地打量着喊红了脸的荣婷。 和平度过一劫的主意眼见着便要落了空,而那个魁梧身影却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抬起了手。只见他挥着手高声怒吼:“别跟那小娘们废话了,兄弟们给我上!” 说着,链钩铁索便飞到了货船上,那些穷凶极恶狰狞面目的海盗大笑着向货船冲来。 然后,一把刀来到了甲板上, 划破了狭长台阶的黑暗,和重重人群的紧张神色, 然后,那个人也来到了甲板上, 站在阳光下。 第五十五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三) 最底层的船舱里是照不进阳光的,只有微弱的烛火在角落里闪烁着,不知道甲板上究竟是何情况的祁门镖局众人站在如此压抑黯淡的环境里,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落入了无可奈何的死局之中难以挣脱,几乎看不见了希望。 他们都将武器握在了手中,只等唐翀一声令下就要冲出去,哪怕是与海盗同归于尽也好过在这里憋屈地等死。 那个站在众人身前与唐翀并肩而立的年轻人清晰地察觉到了众人的情绪,他知道再这么耗下去只会使情况越来越糟,所以必须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尽快做出应对,如今也容不得犹豫了,年轻人按住了唐翀拔刀出鞘的手,轻声说道:“我有办法。” 唐翀看向了年轻人,却发现不知何时年轻人的背上多了一把刀鞘,正是当初随着年轻人一同来到祁门镖局的那把刀,可是平日里其实并未见年轻人如何出手,一般还未陷入危局他就已经想出主意带着大家全身而退了,却是极少亲自动过手,唐翀皱着眉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年轻人看了看身后的众人,笑道:“我知道船上的奸细是谁,只要我去告诉了那位大老板我们就可以不再受着束缚了。”唐翀追问道:“你真的知道奸细是谁?” 年轻人点点头坚定道:“放心吧,大家一定不会有事的。”说到这里,年轻人回过头喊道:“大家,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便在这里只管喝酒吃肉吧,事情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众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年轻人,却只看见了他那干净的脸上洋溢着熟悉的温和笑意,就像曾经每一次面对危局时,他都是这样的姿态,仿佛一切都胜券在握无可担忧。可是,如果真的是被海盗包围住了,那么在这茫茫大海上若是连货船上这些护卫也无能为力了,年轻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等大家回答,年轻人却已自顾自对着站在台阶上的护卫喊道:“喂,带我去见你们的老板吧,我知道船上的奸细是谁。”台阶上,几名护卫面面相觑,他们不敢擅自做决定,但是紧张担忧的情绪又笼罩着他们,难道只是这样看管着这些镖局众人就能不受海盗侵袭了?不,总得做点什么。 他们想了想商量之后回道:“你一个人上来,我们带你去见老爷和小姐。”其实早已慌了心神的他们未曾想过,既然海盗已经包围住了货船,那么即便此时找出奸细来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指望着穷凶极恶的海盗因为一个奸细,就作为交易放过自己等人?如果那些海盗能够这般通情达理自然一切有惊无险,可若是那些海盗足够心狠手辣根本不计较一个奸细的性命,那么年轻人的胜券在握又是从何而来…… 唐翀站在年轻人身后神色沉重,年轻人听见了那些护卫的话却如释重负一般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道:“等我回来。”说完,他便自顾自往台阶上走去了,唐翀伸出手似乎打算叫住年轻人,却终究没有开口。 于是,年轻人背着刀的背影便消失在了台阶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 甲板上,无论荣婷如何加价筹码都没能打动海盗,情况没有丝毫转变甚至愈来愈来糟糕了,荣婷感觉沙哑的喉咙都要涌出血来,那一种无助的情绪迅速袭遍了全身,她握紧了拳头,心里默念着祈祷奇迹出现。 可是没有奇迹,只有血淋淋的现实,那个站在船头的海盗头目不知为何摇了摇头,然后抬起手招呼着海盗开始往货船上攻打而来,眼见着成群的海盗就要冲到了货船的甲板上,荣婷咬着牙,眼眶湿热,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可却站在原地脚步一动不动。 台阶之中的黑暗里,年轻人走在几名护卫身后,他清晰地听见了那位海盗头目的高声呼喊,还有张扬咆哮着往货船撞来的那些海盗的声音,他低下头叹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放在了身后。 他握住了刀柄。 光亮闪烁。 甲板上,眼见着谈判失败,海盗们已然开始了强攻,左乘站在荣婷身后握住了剑柄,他咬着牙沉声道:“小姐,你快回去船舱里,这外面交给我们。” 说着,他抽出了剑劈向了一侧的链钩,同时看着那些冲上来的海盗高声怒吼:“给我拦住他们,不可让他们登上船来!”他一边护着荣婷往船舱退去,一边指挥甲板上的护卫御敌。 可就在此时,那把刀来到了甲板上,飞过了形色仓皇的护卫之间,划过了荣婷湿润茫然的视线,直直地立在船头,泛着天光的明亮,那般璀璨夺目,几乎夺去世间所有风光。 荣婷下意识地看向了船舱一侧的那道向下延伸而去的幽深台阶深处,却见在那一片黑暗之中,有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先是迎风而动的衣衫,然后是少年的面容,只是脸上再无散淡笑意,更无初见的光明,那是一种平静的肃杀之气,即便是荣婷这样不识武学之人也看出来那种气态之下的卓尔不凡,可是,他究竟有何依仗呢?那个,镖局里看起来默默无闻的年轻人。 不,不对。荣婷看了看走到甲板上的年轻人,又看了看沿着铁索登上货船而来的海盗,她仿佛一瞬间就清楚了一切,难道这年轻人真的是海盗所派上来的奸细,如今要配合着海盗开始攻船了吗?如果是这样,里应外合之下,那自己这一方岂不是彻底没了办法。 荣婷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那一瞬的刺痛让她清醒许多,她突然意识到如果这年轻人真的是海盗的奸细,那又为什么要提醒自己这船上有海盗的奸细,这不是明摆着暴露身份吗?所以,这年轻人不是奸细……荣婷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片混乱,面对着眼前那成群的凶恶之徒,她彻彻底底地乱了分寸,眼前这必死的危局该如何解? 还没等荣婷反应过来,左乘却已将手中的剑指向了年轻人,冷声道:“你究竟是谁?”年轻人伸出手轻轻抵开长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船头,左乘神色冷漠却没有多加阻拦,他听荣婷说过这年轻人的提醒,所以现在他也想看看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年轻人究竟打算做出什么事情来。 年轻人走到船头,拔出深深嵌入木缝间的刀,他握在手中挥了挥,然后看向了那个提着巨斧的魁梧海盗,朗声道:“你们不打算放过这艘船上的人吧?即便将所有货物拱手相让也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吗?”那海盗冷眼打量着年轻人,然后狞笑道:“我凭什么放走他们,既然他们自己没有实力逃出去那就怪不得我了。” 年轻人点点头,应道:“有理。” 年轻人身后,荣婷和左乘一直听着他与那海盗的对话,如今听到了这一句“有理”,左乘的脸色一瞬间就阴沉了下来,看来还是不能将希望寄托于奇迹,自己刚才居然真的信了这个年轻人能够做到什么。左乘握紧了剑,一身气机开始疯狂涌动,步步攀升至顶峰。 站在左乘身边的荣婷却只是脸色愈加苍白,她那一刻的想法,只是觉得自己似乎真的不应该一直期待什么奇迹,毕竟有时候世事就是这样的冷漠无情,如果真的陷入了生死的危局之间,又哪来那么多的奇迹发生呢?所以,人啊,有时候只能面对生活的艰难叹一口气,然后无能为力……? “但是,”突然,那年轻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荣婷和左乘将视线又重新聚焦在了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却听见,“既然这么说的话,如果我有能力将你们全部杀了,是不是也不用放你们一条生路了?” 安静笼罩而下,就连翻涌的海浪都掩住了声势,荣婷愣愣地站在原地,左乘皱起了眉,站在船头的海盗握着斧子却不说话了,就这样,在绝望和无助之间,可怕的沉寂降临。 最底下的船舱中,静静等待着年轻人回来的祁门镖局众人发现甲板上的动静似乎都停了下来,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他们面面相觑,然后看向了唐翀问道:“大哥,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海盗已经退走了?”唐翀也愣住了,但片刻之后他犹豫着说道:“会不会,海盗已经占领了这艘船?” “什么?!”祁门镖局的众人都惊呼着张大了嘴,然后有人说道:“那,程兄弟……不会有事吧?”另一个人拍了拍开口那人的脑袋,骂道:“能不能念着点好的,这不是在猜嘛,又不是真的出事了,晦气。” 可是听到这话的唐翀却面色难看起来,他想了想说道:“不行,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冒这么大的险,我们得上去帮他。”说到这里,唐翀的眼神坚定起来,他看向了身后的镖局众人说道:“有胆子的就跟我冲上去帮程兄弟,没胆子的就躲在这里继续等着吧。”说完,唐翀当先就往台阶上走去。 祁门镖局的众人看了看彼此,然后大笑着回道:“大哥说的什么鸟话,咱们兄弟有怕死的?”“老子早就不想在这地方呆着了,憋屈。”“走,跟着大哥去帮程兄弟,咱们能活到今天可都是程兄弟救回来。”说着,他们都拿着自己的武器跟上了唐翀。 走到台阶之上,唐翀大手一挥指着那些冲上来的护卫,说道:“绑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往甲板上走去,镖局众人都跟在身后,他们向着光亮处走去。 其实他们的思绪也不过就那般简单,自己的兄弟现在为了大家伙生死不知,自己还被当做了奸细关起来什么都做不成,这是他们无法忍受和等待的,对于他们来说,既然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那么无论是怎么样的危险都不能让兄弟一个人去面对,所以,他们义无反顾毅然决然。 视线逐渐明亮起来,甲板上那些深深破碎开来的坑洞也慢慢清晰可见,断裂的箭矢四散着,还有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动不动,海浪声阵阵响着,像往日里的每一时每一刻,不为所动。祁门镖局的众人在唐翀的带领下走到了甲板上,然后见着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不远处站在船头的魁梧海盗仰天长笑:“哈哈哈,有本事你就来试试啊。”说着,他挥动着巨斧,咆哮道:“兄弟们,给我拔了这只瘦鸡的毛,我要他跪着,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口气。”话音落下,三艘海盗船上的人都狂笑起来,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叫嚣着。 然后唐翀就看见了那个独自站在船头的的单薄身影纵身一跃。下意识地,唐翀冲了上去伸出手喊道:“不要!”几乎在同一时刻,站在船舱边缘的荣婷也伸出了手,只是她垂着头低声说着什么却无人听得见。 年轻人握着刀自船头一跃而起,他在半空之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双手握住刀柄,置于头顶三寸之高,伴着风势越过了海浪的汹涌,然后直直地砸在了海盗船的甲板之上,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烟尘弥漫而起,碎木的残屑四散飞扬,那一艘海盗船之上瞬间就被笼罩进了混沌之中,举目望去却什么也瞧不清楚,接着就是凄厉发哀嚎声响起,一声,一声,又一声。 另一艘海盗船上的那魁梧海盗面色愈来愈难看,若只是一声嚎叫反倒还可认为是那不自量力的年轻人折了,可是这一声又一声就由不得还这般乐观了,恐怕折了的是自己这一边的人马了,魁梧海盗挥手喊道:“给我到那艘船去,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把那家伙给我杀了!” 而就在这时,碎屑烟尘终于散开,海盗船和货船上的人也看见了那声声哀嚎之中的情景,那个看起来瘦削的年轻人右手持刀,只是自上而下一劈,站在身前的海盗举在头顶抵挡的坚硬铁盾就碎裂开来,连同那之下的头颅也硬生生破裂了,鲜血飞溅而起,带着细碎的白骨。 可是还没等其他人有何反应,那把刀又来到了另一处,一刀挑开双脚的经脉,又一刀借着势穿胸而过,然后未作停留地划破了另一人的喉咙,几乎是在眨眼之间,看不清那持刀的身影如何腾挪,却只见漫天的血液四散飞溅,然后慢慢地染红了那一艘海盗船周边的海水,翻涌着,鲜艳的红。 眼见着船上已经死伤无数,那魁梧海盗看着年轻人闪烁的身影,咬着牙抬起手狠狠挥下,大吼着:“给我射箭!”“可是……老大,那上面还有咱们的人。”一旁有人低声提醒道,魁梧海盗二话不说直接将开口的人给斩了,然后瞪着那些愣住的人,喊道:“给老子快点,否则等他冲过来都得死。” 这时他也已经意识到了刚才那年轻人所说的完全不是夸大之言,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那人真的是有实力能够将自己等人都给杀得干净啊。更何况,亲眼看着这样的举世无双,魁梧海盗想到了一个如今在瀚兑海域所有海盗都闻风丧胆的名字,魁梧海盗已经顾不得其他了,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将那人快些彻彻底底地杀死,而需要牺牲掉多少性命都无所谓了,只要能活着就好。 话音落下,终于漫天的箭雨洒向了那艘早已死伤无数的海盗船上,呼啸的破空声深深地嵌入甲板上,那本就被踩踏的碎裂开来的木屑再次飞扬,渐渐的再次见不到那人的身影了,可是似乎动静小了下来,魁梧海盗凑过身去仔细瞧着,却什么也看不清。 寂静再次降临,货船的甲板上,不知何时荣婷和左乘已经站在了船头看着,而邱昇和唐翀也站在他们身后,还有祁门镖局的其他人都皆是满脸震惊地沉默着,他们都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处的海盗船。 烟尘缓缓消散,人们却只看见了血流成河的甲板和满地的尸体,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突然之间左乘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半空之间,天光之下有一个黑色的小小斑点直直地坠落下来,然后就是再一声巨响,另一艘海盗船上,杀戮再次展开。 就像年轻人一开始说的一样,如果自己真的有实力也可以不留给这些海盗一条生路,所以他将神色都隐没在披散的长发下,只是肆意挥舞着手中哪怕杀戮无数却依旧不沾染一丝血迹的长刀,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收割而去。不似惩恶扬善的神明,却更似地狱里游荡黄泉的厉鬼一般,行杀伐血腥之事,无悲无喜地将所有活生生的性命抹杀。 刺骨的寒意随着那刀光的纵横交错渗进所有人的心神中去,如坠冰窖无处可逃,即便是置身事外的旁观之人也觉得好似被拖入了必死的困境囚牢,挣脱不得。没有人能够将那个突然之间便大开杀戒的年轻人和不久前还平平无奇的镖局年轻人联系在一处,可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觉着,此时那个依旧陌生的年轻人身上有着倒映在海面上的璀璨光芒缭绕伴随,那股惊诧所有人心神的阴霾,是敌人索命的利器,却也是划破所有已然心生绝望之人无助阴影的奇迹的光芒。 第五十六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四) 且不说一旁围观人群的震惊和无言,那一边的战局却很快就结束了,这一次年轻人的刀似乎更加犀利决然,他肆意地冲撞着坚硬的铁盾和盔甲,然后一刀一刀地剜开骨肉,带出挥洒的鲜血,哀嚎声四起,可是人们只能看见年轻人那冷漠的神情,那种漠然和决绝,似乎杀戮对于他来说就如家常便饭一般。 没等魁梧海盗做出任何反应,年轻人却已甩了甩刀尖滴落的几缕血丝,然后一跃而起来到了最后一艘海盗船上,年轻人摇了摇头,然后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地冲杀起来,一刀一刀收割着生命,似乎永不疲倦,也并没有打算停手。 眼见着年轻人就要冲到了魁梧海盗身前,货船上却突然起了变故,一道乍现的光亮划过,然后一把尖利的匕首就抵在了荣婷的脖颈上,还没等左乘做出反应,荣婷已被逼到了甲板的栏杆尽头,而拿着刀站在荣婷身后的人也露出了脸来,干干净净的书生此时却是满脸狰狞,邱昇大吼道:“让他停手,否则我就杀了你们的大小姐。” 说的自然是那个在海盗船上大开杀戒的年轻人,左乘咬着牙上前几步,却见荣婷微微摇了摇头颤抖着声音说道:“不用管我,这些海盗穷凶极恶不能让他们跑了......”她的话语还未说完,身后握着匕首的邱昇已经咬着牙嘶吼着喊道:“闭嘴。”说着,手中匕首的锋芒微微划破了荣婷雪白的脖颈,荣婷再不敢多言语。 左乘手掌紧紧攥住剑柄,犹豫不决,可所有人却发现那远处年轻人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货船上的情况,他依旧一言不发地收割着那些不知手中沾染多少罪孽的海盗的性命,只是缓缓抬起头,视线却没有丝毫动摇偏移地落在身前逐渐只剩下孤身一人的魁梧海盗,然后一步一步地来到了他的身前。 此时自然避无可避,是生是死一念之间,海盗握着手中的巨斧犹疑着,是放弃投降还是拼死抵抗?他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方法能换回来一条性命,亦或者什么也做不到。货船上的邱昇却已癫狂了,他知道若是魁梧海盗也死了那自己这个奸细就绝无生还可能了,只靠着自己能够逃出去的机会就实在渺茫,即便手中还握着荣婷这么一个人质,所以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继续杀下去。 可是还没等魁梧海盗做出反应,也没等邱昇再说出什么威胁的话语,年轻人手起刀落直接斩下了海盗的头颅,那滚落的头颅双眼中还残留着迷茫犹豫的心绪,却已经逐渐冰冷。 年轻人反手握刀,视线终于冷冷地看向了邱昇,无悲无喜的眼神和拒稿了下的姿态,与年轻人对视的邱昇手掌开始颤抖起来,可他却决绝地抵住荣婷的脖颈不肯挪开,因为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可若是那个杀神什么都不在乎呢? 事实确实如此,只是纵身一跃便跨越海面重新回到了货船甲板上的年轻人衣衫染血,神色冷漠。他一步一步地向着邱昇和荣婷走去,邱昇惊恐地大叫着:“不要过来!否则我就拉着她同归于尽。”年轻人摇摇头,语气平稳说道:“你不想死的不是吗,你放下刀,也许还有一条活路,若是再这么威胁下去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邱昇一边拉着荣婷往后退去一边吼道:“你别以为我那么蠢,你们不会放过我的,倒不如死之前拉个垫背的,我也算是值了。”年轻人右手提刀左手活动着手腕,低着头回道:“那你就杀吧,反正现在也没人拦得住你了,动手吧。” 听着这话,左乘拿着剑便要向前走来,却被年轻人挡住了身子,左乘疑惑地看着年轻人却看不清任何神色,可是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小姐死在自己面前,否则就算老板不把自己杀了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他必须救下小姐。但年轻人只是这样站在身前就让左乘寸步难行,仅仅是气机的碰撞便让从来自诩修为精深的左乘输掉一塌糊涂,无论如何疯狂地调动体内真气都被狠狠地压制着。 再这么下去,大小姐真的要死了啊。左乘挂着刀疤的脸上神色狰狞起来,他极力地想要挣脱开年轻人的阻挡,却只是动弹不得。就这样,僵持重新持续着,邱昇颤抖着手不知所措,年轻人挡着左乘也不语不言,似乎摆明了就是让邱昇将荣婷杀了也无所谓。 邱昇当然不想死,否则他也不会做出这种临死反扑的事情来,可是,可是现在他们好像真的不在乎这位大小姐的性命了啊,这样的话,自己的威胁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又再次开口了:“你若是不想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那我也可以给你一条生路。”似乎算准过了这段时间,邱昇已是无可奈何急不可耐了,所以年轻人缓缓上前走去,接着说道:“你放了她,我答应你会在最近的一处岛屿将你放下去,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邱昇此时就像是快要溺水而亡的可怜人,抓住了一根小小稻草就拼死挣扎,他犹豫着说道:“好,但是在你们放我下去之前这位大小姐必须跟着我,而且,你必须发誓不对我出手。”年轻人点点头不置可否,然后指了指一旁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岛屿,说道:“好好好,我对上天神明起誓。走吧。” 货船重新动了起来,甲板上一片沉寂的僵持,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人轻易动弹,而岛屿也渐渐接近了,货船慢慢放下了木板阶梯,邱昇挟持着荣婷沿着那木板走上岛屿,他最后看了一眼却只看到那年轻人低下了身,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了,于是再无犹豫,二话不说推开荣婷就跑。 荣婷跌跌撞撞地扑向了木板,然后就被一只手臂揽住,同时破风声擦着耳边呼啸而过,一支尖利的箭矢狠狠地穿过了转身疯狂跑远去的邱昇的喉咙,身穿儒衫的读书人扑倒在地,鲜血的流淌夺去了所有的生机,荣婷抬起头看见了年轻人沉稳的面色,仿佛那一只夺命的断箭不是他扔随手出去的一般。 货船上,祁门镖局的人围在唐翀身后,有人咽了口口水说道:“这……这小子这么厉害的啊。”唐翀摇摇头呆滞地回道:“我也不知道啊。”这时候祁门镖局的所有人似乎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大开杀戒的高手居然是这数个月以来一直与大家朝夕相处的那个年轻人,接着便惘然,这个杀伐果断无人能敌的人真的是自己平日里所见的那人吗? 这时年轻人已经带着荣婷回到了甲板上,至于那个倒在逃跑半途的邱昇的尸首则就由货船上的那些护卫随意找了个土坑葬在了这个荒岛之上,货船也再次扬帆起航,虽然大海依旧不为所动地磅礴汹涌,但是此时站在甲板上仍发着愣的所有人则心上都有着不同的情绪。 荣婷始终站在年轻人身前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仍然沉浸在被海盗包围的恐惧之中,还是因为方才死里逃生的跌宕而心神动摇,她安安静静地站在年轻人身旁,却不说话。左乘仍然拿着剑,隐隐保护在荣婷身边,见识了方才年轻人的本事,左乘不敢说若是年轻人继续大开杀戒自己能够拦住分毫,但是总要防着年轻人会不会突然对荣婷出手,虽然无论怎么看都绝无这种可能,但是经历了刚才的危局,也怪不得左乘谨慎担忧几分。 年轻人没有在意荣婷和左乘,他自顾自拾起甲板上的竹鞘,收起了刀,然后看了一眼身前的荣婷之后走到了祁门镖局众人身前,想了想拱手行礼道:“大家可有受伤?都怪我我发现了船上的奸细所在却没有及时提醒,大家受惊了。” 祁门镖局的所有人只是愣愣地看着年轻人,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更不知所言,唐翀犹豫了片刻之后出声道:“我们倒是无事,而且有你这样的高手在想来也不可能出什么大事。”说到这里,站在唐翀身后的祁门镖局众人都下意识地点着头,年轻人重新背起刀鞘,笑着挠了挠头,这种笑意是那样的熟悉,可是对于亲眼见证了那杀伐血腥一幕的众人来说,实在难以想象这是往日里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年轻人。 年轻人再次拱手说道:“这段时间以来多谢大家的照料了,先前是因为受了伤又有些事情需要弄明白所以只能留在镖局中麻烦大家了,一直躲着没怎么出手,实在不是有意欺瞒。”说着,年轻人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大笑起来:“喂,你们不会是在怕我吧?怎么,这才一下子功夫就翻脸不认人了?是谁说好了要做一辈子兄弟啊,哈。” 看着年轻人舒缓的面容,以及那与往日里别无二致的坦荡祥和,不知为何祁门镖局的所有人似乎就忘了那一幕杀伐的血色,在他们的记忆深处仍旧是那个明朗的少年郎,是啊,就算是武艺高强的高手又如何,说好了出生入死过的就要做一辈子兄弟啊,唐翀率先揽过年轻人的肩膀,然后大家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方才的震惊。 这时的左乘似乎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想起了什么,他凑到荣婷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这时的荣婷似乎才终于醒转过来,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之后才走到了祁门镖局众人身边,看着年轻人问了一句:“敢问大侠可是‘戮行者’徐从稚?” 这话一出,祁门镖局众人的说话声又安静了下来,作为江湖中人,自然是对于那个自数百年前开创以来便威名远扬的天坤榜极为熟悉,位列天坤榜之上的那几位大高手如今身为江湖人谁不是都能细数出来足以称奇的事迹来,现在想想,传闻这几月以来就是因为徐从稚在此所以瀚兑海域肆虐横行的海盗突然间锐减,再加以今日所见,难道这位深藏不露的年轻人真的是天坤榜新晋高手“戮行者”徐从稚? 不对啊,年轻人明明是姓程才对啊。 见所有人都沉默起来,年轻人也转身重新看向了荣婷,然后认真点点头回道:“是的。”这下子是真的满堂寂静,所有人都茫然地盯着年轻人,要知道那些天坤榜之上的大高手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岛主皇帝,就是隐世不出的武道宗师,如今居然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新晋天坤榜高手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前?而且竟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 左乘率先拱手行礼道:“左乘见过徐大侠。”左乘在江湖上也是混迹多年,自然对于这等为民除害的大高手心生向往和敬仰,却没想到今日居然真的让自己亲眼得见了,而且还有幸目睹武道宗师的出手,这是许多人一辈子也得不来的机会啊。 既然已经被认出了身份,年轻人也不再掩瞒什么,说到底自己就算被认出来身份也没什么大影响,反倒借着这高手的身份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荣婷看着年轻人纯澈的双眼,行礼道:“多谢徐大侠救命之恩,待我等于岛屿落地之后定要好好答谢大侠。”不料年轻人却摆摆手说道:“不必了,我会在半途的奇星岛下船,还请离开瀚兑海域之后在沿途的奇星岛稍停片刻,至于答谢什么的荣小姐也不必客气,在下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再说这瀚兑海域的海盗若是见了我也要不死不休的。” 不知为何的,听到年轻人不随着自己等人回到玉乾海域,荣婷心里感到了失落。是因为货舱里那一段惊心动魄的交流,还是方才危险重重之间的杀伐果断和死里逃生呢?荣婷说不清楚,她只是看着年轻人干净明朗的神色面容,竟是觉得有些捉摸不清自己的心思。 再不说祁门镖局众人知道年轻人身份之后的多加询问和震惊的慨叹,大家也问道了年轻人要在奇星岛下船的事情,年轻人没有多说是为了何事,祁门镖局众人也就不去刨根问底,但还是问道是否会再回嵊台岛,得到日后定会再去上一趟的回答之后,大家才安心了许多。 接着便又是枯燥的海上航行,距离奇星岛还有数日的路程,不过已经驶出了瀚兑海域,海盗的危险也少了许多。 听闻了所有消息的荣老板终于露面,在船舱大厅中办了一场宴席,宴请了祁门镖局的所有人,当然,主要是为了那位年轻人。喝了几杯酒后,不胜酒力的年轻人自顾自走到了甲板上,却见到了站在船头桅杆下的荣婷。 年轻人走上前去,看着远处云卷云舒海浪翻涌,问道:“荣小姐怎么独自站在此处?”荣婷这才察觉到年轻人的接近,她看了一眼年轻人的侧脸,然后移开视线摇了摇头,回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船舱里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年轻人看了一眼荣婷问道:“荣小姐是在想那位邱公子吗?他若是不做那海盗的奸细,倒也是个不错的读书之人模样啊。”荣婷摇摇头说道:“我知道这世上总有许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苦衷,但这不是去做为虎作伥之事的缘由,他既然做了这种事情也就没什么可值得惋惜的了。” 年轻人倒是有些意外,感慨道:“荣小姐倒是看的通透,我还以为……”荣婷苦笑着接道:“还以为我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吗?”年轻人笑着摇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没有什么多余意思,但是年轻人也确实没想到荣婷能有这样的见识,不过想到自己认识的那些与众不同的女子们,好像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荣婷自顾自地说着:“我娘亲在我很小时便走了,后来父亲又娶了好几房妾室,虽说一直留着正房的位置以缅怀我母亲,但我小时在后宅的日子并不好过,父亲一直忙着行商,也管不来那些妾室的勾心斗角,而我这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自然也不会被轻易放过,所以就这么自己熬了过来也看清楚了许多东西,后来跟着父亲学着如何经商也才日子好过许多。不过,可就当不得什么大家闺秀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怎么走出过那座后宅,说到底,这辈子都离不开那里的。” 年轻人安静地听着荣婷的话,又想到了方才海盗围船的危机中,那个身为一家之主的荣老板却根本看不见踪影,反而是荣婷这么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最前方直面着危险。 年轻人想了想,片刻之后斟酌着说道:“荣小姐也不必觉着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到底女子和男子又有何不同呢?女子自也可以大胆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应该大胆地离开那些不喜欢的事情,生活日子总是自己的,别人再怎么说也动摇不得,那又何必在意那么多他人的看法呢?” 说着,年轻人看向远方,荣婷清晰地看见了那双眼中深处的影子,年轻人轻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才对,不必跟着谁也不必受制于谁才对啊。” 船帆随着海风猎猎作响,海浪涌起落下,天边有飞鸟掠过。 有人在动心,有人在思念。 世上之事总是这样的难以言说,有的心意只能是那一刹那的摇曳,却终究不可能开花结果,而有的人也始终只会念着那一个人,不知不觉就一生一世。 虽然荣老板和左乘多加挽留,但年轻人终究没有留下来,不知不觉间奇星岛的港口若隐若现了,年轻人与祁门镖局的众人认真道了别之后便自顾自站在了船头看着远方岛屿出神。木板放下,年轻人笑着,走下船去。 终于,荣婷还是跑到了栏杆处喊道:“为什么你一定要来奇星岛?” 远处,那背影挥了挥手, “因为有一定要去见的人。” 徐从稚如是说。 那是许久未见的人,也是心上念了千百遍的人。 第五十七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五) 云卷云舒,潮起潮落,海鸟掠过天际,扰乱几缕日光,细细碎碎的啼鸣撒入海面,浪花卷动着将世间的琐碎藏在海底深处,木板路沿着海岸线铺开,一眼望不见尽处,崎岖的石子躲在木板下的阴影处,低声交谈着流年的痕迹,还有那港口处来来往往的船帆,从云天处而来,再往明日而去。 木板路上的港口总是挤满了人,即便是日落黄昏也难以消弭那鼎沸的喧嚣,人群来来往往地穿梭,不知来处更不知所往,这就是形形色色的人间,也许匆匆擦肩而过也许念念一见相逢,都落在了生活的剪影中,有两人就走在余晖里,影子在身后拉扯,慢慢靠近。 周厌背负双手微微低下头,似乎认真地数着木板的缝隙,但脑海里那翻涌挣扎的措辞只有他自己知晓,他极力思索着该如何开口打破沉默,却终究还是如几日前一样归于安静,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看着身旁的女子,风轻轻吹过她的衣襟,在手边荡漾起飘摇的轨迹。 云冉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身旁男子的局促和踌躇,她的侧脸划过一个舒缓的笑意,然后抬眼看着远方挤满了船只的港口说道:“不知道海外的那些岛屿是什么模样呢?” 周厌扭过头看向了云冉,他伸出手指向海面的远处,迷迷蒙蒙地看不清晰,可是斟酌了许久言语的他却说得清楚:“在那个方向,是曲星岛,那里有传说里最为高耸的神庙,屹立在高山的顶峰,周围站满了常年青翠的林木,还有漫山遍野的鲜花兀自绽放,风吹过总是卷起细碎的花瓣,模糊了视线却总让人就此沉迷其间,只是见了一眼就足以流连一生,只是可惜,这么多年来再没什么人能够找到那处秘境了。” 云冉不知何时已将视线落在了周厌的身上,不知不觉间周厌的神色又浮现起那始终温暖的笑意,他收回视线,说道:“听闻在很久很久以前,曲星岛的男男女女总会一起走到神庙去,祈求一生厮守的誓言以及安详平和的生活,而传说那里的神明总会庇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我曾想着去寻到那个传说中的秘境,不过后来倒也算是无疾而终了。说到底,我独自一人找到了那个地方又如何呢,只是在想,也许有一日也能带着另一个人一同去到那里。” 云冉看着周厌,问道:“那个你想带着一起去的人已经找到了吗?”周厌愣了愣,然后犹豫着张开嘴,随后自嘲般地轻轻一笑,说道:“那一个人吗?我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去罢了。”云冉歪着头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呢?” 因为初见的第一眼便藏在心里成了秘密,因为相伴同行数日却始终不敢轻易地开口,因为即便就在身边也仍觉着遥不可及……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于琅总是嘲笑着这不过就是有色心没色胆,可是在江湖上横冲直撞无所顾忌的周厌却打破脑袋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踏出那一步啊,如果就因为这样的一步而将一切看起来美好安宁的东西打碎了,恐怕穷极一生也再难拼凑起当初的模样来,那岂不是更大的遗憾吗? 周厌看着云冉眼底的温润,轻声答道:“因为我想再等一等。” 云冉问道:“你想等那个人确认你的心意吗?”周厌摇摇头坚定回道:“不,我在等自己确认心底的答案,我想知道错过了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会最终遗憾此生,从此再难心动一刻。我也坚信,答案很快就会出现的。” 云冉收回视线,她微微低下头,不知那闪烁的神色在想着什么,她只是低声问道:“除了曲星岛,你还去过哪些岛屿吗?” 周厌深深看了女子低垂的发丝一眼,然后复又开口说道:“当然还有光明岛,其上的风光自不必多说,这几日以来端元先生的那一册《风光》大卷早已说得清楚,不知又会有多少的人慕名而去,然后试着在这世间找到一处真正的光明。只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着光明岛的时候,只不过是站在船头,遥遥地望着便就将那无边无际的万里山河都嵌入了眼中,可惜最终无论如何尝试也难以将那座岛屿上的所有风光都彻底看遍,然后才知道原来这就是那传说里天底下最大的岛屿,最鼎盛的国度。 高耸入云的不只有崎岖的高山,还有奇巧巍峨的亭台楼阁,琉璃的窗子泛着七彩的光,天空上的云卷云舒将几只大烟囱里的烟尘吹散,还有阳光下瞧着便灼热难耐的铁皮,包裹着垒在港口,不知是作何用处。 于是无需踏上那座岛屿,便见着了这许多的风采,那是无论在曾经的幻想还是此时许多的展望中都难以想象和预料的,可是这般的传说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眼前,一眼望去,岛屿的尽处落入汪洋,无论如何也难以描绘出那无边无际的轮廓。那是一个一眼见过便再也忘不掉的地方,神秘而壮阔,辽远而深沉,神话传说里一切时间的起源似乎真的就在那里找到了答案,也是由那一处地方而开启了数千年的文明,无数的、不同的,文明。” 周厌的眼里闪烁着光彩,似乎在那晶莹之间倒映出了光明岛的轮廓,不知不觉地云冉就望进了周厌的眼底,然后在那些光怪陆离的过往里模糊了视线,她终于还是想起来那个问题,那个夜里总是悄悄出现,躲在角落中细细碎碎说着的问题: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云冉知道,周厌是一个武学修为极高的江湖中人,那日看到降魔殿大人的态度,想来周厌的名声也是不小,可是如今却藏在一间小小的武馆之中不问世事,甚至平日里都瞧不出来这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有何实力。 这几日他们结伴走到青石港,年轻人总是会说上许多他在来到奇星岛之前海外漂泊的那段时日,可是大多还是说起那些沿途的山水风景,却很少提起江湖里的浮沉,所以云冉便知道他是见识过了世上万般景色的人,心怀旷野自在安乐,可是仔细想想,云冉却又觉得自己丝毫未曾真正看清过这个始终温和的年轻人。 他总是笑着,眼中没有苦痛和烦闷,他总是眼底炽热,无论世事繁杂,无论人潮汹涌,那片光明晶莹总能闪烁进人的心里,瞧得久了也似乎要将人心中的所有东西都看得通透,他那般不善言辞,只是看着你,你就能清晰地察觉到所有纯澈的情感,云冉总不免躲闪着这样的眼神,那般无所畏惧的坦荡直叫人不知该如何回应。 可心里总是欢喜的。云冉说不清楚这种情绪,她也只不过是个二八年岁的小女子,平日里见得最多的就是账目上那些枯燥的墨迹,而来来往往的行客却无需她去如何操心,至于当初那些世家大族的袭扰她也没能看到深处的腌臜污秽,她是一个仍对世间满是期冀和向往的年轻人,又何时想过喜欢是怎样的事情。 日落了,黄昏的余晖洒下几分寒意,云冉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周厌小心翼翼地走近,然后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说完,他转过身向着苍南城走去,云冉点点头然后沉默着跟在周厌的身边,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城里去,他们的背影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又似乎缓缓地、慢慢地、渐渐地,靠近。 茶楼里,云河坐在柜台后,借着闪烁的烛火敲打着算盘,时不时提笔在账簿上记载着什么,云浅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双腿摇晃着,视线落在虚掩的门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云河放下了笔,然后看了一眼屋外,抚摸着胡须微微皱眉说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云浅晃动着脑袋,脆声道:“没事啦,姐姐有周先生陪着不会有事的。”云河双眉皱的越来越深,有些不满地低声说道:“这怎么天天都出去啊,那小子不会不安好心吧。” 云河自然知道了那日周厌在茶楼里出手的事情,也从云冉和云浅那里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周厌身上不俗的身份实力,但是终究是没什么直接的交谈,更谈不上了解,这几日云冉又总在这个时候与周厌出门去,云河终于还是觉得应该与女儿好好聊聊了,自己这个大女儿虽然懂事聪慧,但是毕竟年岁尚小,而那周厌看来应该是久在江湖之中的人,若是自己的女儿被轻易地骗了去,云河可不会答应。 正想着,木门被推开,这个时候茶楼已经不再接客,走进来的自然是云冉,云河下意识地向着屋外街道望去,果然在人影稀疏之间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影,还有云冉犹豫着合上门的动作。云河下意识就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云浅好奇地看见爹爹好像咬紧了牙关。 吃过了饭,云河打发着云浅到屋后院子里修习一下今日武馆里学来的武艺,然后叫住了正在收拾餐桌的云冉:“云冉,你先过来坐下。”云冉有些疑惑地放下手中的碗筷,然后坐在云河身边的木椅上,问道:“爹爹,怎么了?” 云河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才斟酌着说道:“那个,云冉啊,你是不是,和那小子……咳咳,你是不是喜欢那小子啊?”云冉张开了嘴,似乎是愣住了,又似乎是没听明白云河究竟在说什么,片刻之后,云河才补充道:“就是那个周厌,你这几日不是一直跟他出去吗?” 云冉好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的脸上迅速升腾起红晕,连那眼底的光都迷乱在了烛光里,朦胧又纯粹,云河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然后挥挥手说道:“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回答了。” 说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认真说道:“云冉啊,父亲虽然不知道那周厌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也不知你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纠葛,但父亲毕竟是多走了这么多年的路,也看过了不少的男男女女,父亲没办法教你如何去明确自己的心意,但父亲想告诉你,只有你对一个人彻底地认识了,再去谈喜欢,知道吗?” 云冉抬眼看着云河严肃的神色,她默默地点点头说道:“嗯,我知道的,爹爹。”云河伸出手掌搭在云冉的头顶,沉声说道:“云冉,爹爹没用,只能自己撑着这么一间小小的茶楼,也没办法给你和云浅女孩子家该有的生活,甚至都差点护不住你们,落入那林家的贼手。你们娘亲走得早,父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带着你们长大,女孩子和男子也是不同的,你们最终总要寻到一个真心实意的夫君才能过好这一生,所以,父亲希望你能再多看看多想想,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情,马虎不得啊。” 云冉感受着头顶那粗糙又熟悉的温度,想起来小时候壁炉旁父亲和母亲一同抱着自己的过往,不知为何她慢慢地湿了眼眶,她总是觉着,如果自己以后也能寻到一个那样的郎君就好了,冬日里燃起炉火和自己的妻儿相伴一处,那样这一生也不算遗憾,那时云冉便觉得,女子若是找到了一个好郎君,是不是日子便能这般岁月静好再无其他奢求。 可是曾在一个平常的黄昏时分,他们在海岸处并肩而行,云冉与周厌随口说起自己小时候也想过与爹爹一样以后操持茶馆的生意,说着,云冉还饶有兴致地与周厌说起了自己对于茶馆以后如何商贸往来的主意,只是说到后来女子觉得有些不妥,便羞红脸止住了话语。 可是周厌却始终神色认真专注地侧耳倾听,最后告诉云冉,若是觉着心中有些什么希冀着去做的事情,那么就无需犹疑也无需忌讳,什么男子与女子的不同,什么士农工商的贵贱之别,只要是自己心中确切的选择便足以。 云冉懂得不多,但她只是觉得,周厌应该,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奇星岛东境,神药学院的队伍走走停停,一路上也去过了不少偏远村镇,为那些个仍旧处在贫穷困顿中的村民们消解了些许苦痛,只是总还有些东西是没办法的,就像他们今日能够解决了这些人的病痛,可是往后那些难挨岁月里的苦难又能有谁来帮扶呢? 总在此时,神药学院这些学生们不免慨叹着光明岛和光明皇帝的伟大卓越,至少在那一个繁盛的国度里,即便再偏远的村寨也不会无人问津,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有随处可见的医馆和地方官吏时刻记挂着,那些个冻死饿死的凄惨之事已是很少听闻了,可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奇星岛,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回到当年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啊。 这一日,离开赋阳村便马不停蹄的扶音和灵霜终于追上了路途,与神药学院的众人汇合做一处之后便继续往东境深处走去,说起来,距离当初第一次踏足奇星岛也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历练的计划也行进了大半,虽然因为仲阳村那场疫病稍稍扰乱了行程,想来那北境都城是没时间去了,只能将这东境大略走上一遍,竭尽所能有所帮扶吧。 见识了世事,人们总会有些不一样的感触,像是曾经不谙世事的灵霜也明白了这世间仍有许多人遭受着苦难,也知道了许多人活得那样的坚强,而也许这就是神药学院要求每个学员都应该有这么一趟历练之旅的原因吧。 一个医者,最重要的除了医术之外,便是一颗懂得怜悯的心,只有将每一个生命都看作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才能全力以赴地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搏击,而在这世上走的路多了见的人多了,也会慢慢地懂得这世上众生百态,生命的意义。 顾枝和顾生自然也还是跟着队伍一同前行,他们二人也不怎么与人交谈,总是时不时就脱离开队伍去钻进深山中,扶音自然知道顾枝应该是带着顾生去指点武学了,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灵霜也从扶音那里得知了顾枝“还算是有些武学在身”的评价,所以也多有猜测。 但在神药学院其他人眼中看来却只不过是两个游山玩水的闲散之人罢了,即便见识了当初顾枝在仲阳村的所作所为,可许多人还是觉得顾枝不过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人而已,当然,许多人也想不明白,为何灵霜似乎对顾枝的观感有所改变了。 这一日黄昏,青藤指使着护卫在一片空旷之地上搭建起了帐篷,然后又在营地中间燃起篝火,所有人围拢在一起,借着温暖的火光和酒菜,相谈甚欢。说到最近风头正盛的“戮行者”约战天坤榜第七齐境山的传闻,男子们都满怀崇敬和向往地说着要是有机会去看上一看就好了,于是青藤便提议不如在游历东境结束之后便去一趟点星岛观战吧,算起来时间也是差不多,不至于耽误神药学院的游历和返程。 这个提议自然是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成,作为队伍主持的扶音也没什么意见,反正她知道无论如何顾枝都会去的,而自己应该也会一起去,那倒不如和神药学院的人一起,也不用再多费口舌解释什么,而灵霜则兴奋异常地拉着扶音说着自己听说到的关于“戮行者”的传闻,眼底满是憧憬。 顾生坐在灵霜身后,看向顾枝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人实力如何?”顾枝瞥了一眼顾生,又看了看灵霜,然后摇着头笑道:“你打不过他。” 顾生皱着眉点点头,接着问道:“那你呢?”顾枝将手中的水壶递给扶音,回道:“我不知道。”顾生追问道:“怎么会不知道。”顾枝打了个哈欠,说道:“我们又没打过。” 说完,顾枝看着顾生陷入思索的神色,打趣道:“想来过几天你们就能见上一面了,到时你不如自己去试一试呗。” 顾生听完顾枝的话却是真真正正地思考起来,然后双手握住刀柄闭目沉思,一身修为气息肉眼可见地升腾而起,顾枝知道青藤所带的那些个侍卫中并没有什么实力足够高深之人,所以不怕顾生的修行会有什么惊扰,更何况有他在身边,就算顾生此时突然修为一日千里也能悄无声息。 所以顾枝并不阻拦顾生由于那升腾的对战之心而突如其来的感悟修行,武道修行便是这样的事情,只有一次又一次地磨砺才能有所成就,单单靠着自己思来想去,最终落入桎梏自困藩篱,可不会有什么天下无敌的气概,更不用去奢望修为武学能够举世无双。 武道登高,道阻且长也。 第五十八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六) 一群人围坐在篝火堆旁各自谈论,灵霜还满脸期待地与扶音喋喋不休地说着有关“戮行者”的传闻,大多都是汪洋上岛屿之间流传的一些并不真切的消息,可是对于憧憬所谓江湖的灵霜而言,那些逍遥千里肆意潇洒的故事实在是太过印象深刻,再说那些武道宗师也离着自己太过遥远,所以哪怕只是些不切实际的想象也足够满足了。 青藤坐在神药学院众人之间带着洒脱的平常笑意,高声说着有关“戮行者”的传闻故事,倒也是说的精彩十足,尤其是那些汪洋之上大战海盗的秘辛,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能够得知的,世间传闻不少,可说到底谁也不敢将江湖上那些个血腥的屠杀说的清楚,万一一不小心惹得背后的哪个大人物不满可就不妙了。 对于太多旁观之人来说,那座名为“江湖”的汪洋同样深邃无言,有时哪怕只是谈论起也要敬畏莫名,所以在心中留下些瞻仰和向往便足够了,若是离得太近了,反而就要因了那好奇而害了性命,更何况对于大多光明岛之人而言,所谓江湖其实少了许多隐秘,毕竟光明岛有着冠绝汪洋的军事,还有那位举世无双的光明皇帝独自屹立武道巅峰。 于是这世上流传的那些个江湖故事大多只是停留在议论武道修行的层次,有好事者便将“戮行者”和那些成名已久的岛屿之主做了比较,可却没人能够想到“戮行者”居然成名不久便直接踏入天坤榜,更是挑战成名十余年的齐境山惊诧了世人,而且这次挑战还是堂堂正正的约战,不久之后就将于点星岛上在天下百姓面前一战,生死不论。 这般的潇洒肆意和英雄气概不知是多少人所心生向往,于是想来到了真正决战那日到场之人也不会少了,更有甚者还在猜测那位被抢了席位的“地藏”会不会也到场观战甚至出手,毕竟这位神秘莫测的大高手可已经许久未再有过传闻现世了,对于好事之人来说,若是能够看到更多的高手交战那可是可遇不可求,即便看不懂那些所谓武学招式,可看个气势相较也算是大饱眼福,值得好好喝彩。 听到了“地藏”的姓名,灵霜愈加兴奋起来,她抓住扶的衣袖惊喜道:“扶音扶音,真的吗,你说‘地藏’真的也会到场一战吗?”不知是不是因为顾枝就坐在身边的缘故,灵霜也不再“‘地藏’顾枝”、“‘地藏’顾枝”地叫着了,免得一些个误会解释,也是麻烦,再说现在明确了顾枝和扶音之间的心意,灵霜也不想多加刺激,万一那顾枝心生惭愧怎么办…… 扶音握住灵霜晃动的手掌,柔声笑道:“即便‘地藏’真的到场了,你又能认出来不成?”灵霜微微昂起头回道:“当然了,像那样的大英雄气度自然与众不同,我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若是能够亲眼见到他出手就好了。”扶音无奈地摇头笑着,然后有意无意地看了身后的顾枝和顾生一眼。 其实这几日与顾枝和扶音朝夕相处,又见过几次顾生在顾枝面前演武求教,灵霜也猜测着顾枝应当不似外表看起来这般无能虚弱,可却从没想过顾枝的实力究竟如何,想来应该就是与顾生不相上下吧。 可是对于和顾枝有过交手的顾生来说,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平日里总是温和有礼的年轻人,那股始终掩藏在平静神色下的磅礴力量究竟有多惊才绝艳,只要亲眼得见丝毫,便要让人觉得高山仰止,只能仰望,甚至都要生不出追赶相较的心思。 不过察觉到扶音看来的视线,以及灵霜喋喋不休的兴奋言语,顾生还是睁开眼看了顾枝一眼,顾枝嘴上叼着草茎抬头望天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顾生看着顾枝那闲散的神色片刻之后才重新闭上了眼,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终究是要与这人再有一战的,自然不是因了什么仇怨和纠缠,只是光明正大的武道比拼,只是到那时胜负一定会是未定之数。 这是顾生武道修行的骄傲,也是武道登高前行的那股不坠心气。 可就在顾生重新闭上眼的那一刹那,他却猛地握紧了刀柄,然后目光落向了早已变得昏暗的树林深处,在那里,影影绰绰的身影若隐若现,顾生微微起身却被顾枝拉住了手。顾生扭过头看着顾枝,却见那人仍旧含着草茎,轻声说道:“别急,外面还有那些护卫挡着,轮不到你去冲在前头。”说完,顾枝看了一眼灵霜,示意顾生跟在灵霜身边护着就行了。 青藤带着的护卫围绕成一圈巡视着营地的外围,虽然人数算不得太多,大多都留在了那艘高大楼船之上,但也有二十之数,且看起来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想来也是精挑细选,所以一路走来,即便是途径了一些不太平之地,也是安安稳稳地无惊无险,以致于队伍里的所有人几乎已经觉得这刚刚度过了那段黑暗岁月的奇星岛是什么安详之地,殊不知有多少危险轻而易举就能夺去他人性命,就像当下,此刻。 昏暗的天色下,数不清的人影冲出了密林,十分机警地散开来围住了巡视的护卫队,又有一群人如同利剑锋芒一般地直直向着营地扑来,护卫们高声喊着收拢范围,隐隐约约将篝火旁的所有人都围拢在正中,尤其是青藤的身旁更是在眨眼间出现了几个神秘的高手身影,平日里根本无人察觉这些人的存在。 顾枝和顾生不着痕迹地起身站在扶音和灵霜身前,顾生早已紧紧地握住了刀柄,这一刻的他双眼神色异常的凌厉可怕,仿佛在那眼底深处泛滥着血色,一股难言的气息从他身上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只不过能够察觉到这股气势的人却并没有几人,只有站在青藤身边的那几个高手隐隐约约有了感觉,可又不知来自何处。 相对于顾生的如临大敌,顾枝则就轻松许多,在旁人眼中也是被眼前这危局震慑住了的模样,似乎有些慌乱地弯曲着手指,搭在衣袖处,敲着,一下又一下。 灵霜和扶音紧紧靠拢着,灵霜有些紧张地颤抖着声音说道:“扶音,这是怎么回事啊?”扶音伸出手揽住灵霜的肩膀,语气平稳说道:“奇星岛毕竟是才从那段混乱岁月中恢复不久,许多无家可归又不知所措的人就做了强盗匪徒,在这偏远之地倒也算是常见,官府忙于恢复生计,也没什么功夫能够收拾他们,不过有降魔殿在,这些匪徒平日里也不敢太过嚣张,想来也是最近降魔殿逼得紧了,他们才铤而走险对咱们这有护卫随行的队伍强行出手吧。” 灵霜对于奇星岛的官府和降魔殿并不熟悉,她只是皱着眉问道:“那这怎么办啊?我看他们的人数可远在我们之上,不知道能不能挡住他们。”扶音没有回答,她低声安慰着灵霜,然后看着顾枝,眼神里是询问。 顾枝感受到扶音的视线,他浅浅地露出一个笑意,然后摇了摇头,扶音便知道了眼前这局面算不得什么,而且顾枝似乎已经知道了破局之法,所以扶音就全然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那些突袭而来的匪徒和护卫对峙着,眼见着一场交锋箭在弦上,但谁都不愿轻易出手打破僵局,可就在此时,一道犀利剑芒划过,竟是一把宽大无比的重剑被抛掷而出,好巧不巧地,直直就砸向了站在篝火旁的顾枝。 看着飞掠而来的重剑,灵霜低声惊呼,扶音也不自觉地拉着灵霜后退一步,只有顾枝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把剑,不躲不避,四下里都响起了喊声,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如此惨死?可就在众人下意识闭上眼不敢看这血腥一幕时,顾枝的身旁却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来,修长稳定,竟空手接住了那把无锋的重剑,同时那人身形扭转卸去冲劲,借着势又是一道破空声响起,重剑再次飞掠而去,只不过这一次却是砸在了匪徒的人群之中,一道深深的沟壑入土一丈。 顾生站在顾枝身边吐出一口浊气,声调有些颤抖地说道:“你就不怕我接不住?”顾枝伸出手拍着胸口,回道:“怕啊,怎么不怕。”顾生也不知道顾枝这副做派是给谁看,但是他心知肚明顾枝肯定是知道自己能够接住这把剑才有恃无恐,甚至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灵霜站在顾生身后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她眨了眨眼,不知为何有些愣怔,似乎是没有想到顾生的实力居然如此深厚,又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扶音察觉到身旁女子的脸色好像有些红润,奇也怪哉。 站在青藤身边的那几位高手更是神色不明,他们没想到在这队伍之中居然藏着这么一位大高手,虽然还未如何施展,但恐怕实力不在自己等人之下,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眼神之中的忌惮,其中一人走到青藤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青藤却只是点点头,然后向着顾生看了一眼,又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顾枝和扶音。 有了那一把重剑,对峙的僵局骤然就被打破了,那些匪徒咆哮着挥舞刀剑冲向了护卫队,训练有素的护卫队则迅速收拢距离,背靠背紧紧贴着牢牢挡在青藤和神药学院众人身前,青藤身边的那些高手也将自身汹涌气势扩散开去,自有一股不凡气度。而方才一鸣惊人的顾生却只是神色淡漠地站在原地,看不出有丝毫出手的意思,似乎打定了主意袖手旁观,可其实是因为顾枝止住了他拔出刀来罢了。 护卫队的人数毕竟不占优势,那些匪徒凶猛扑来便撕开了一道口子,接着就是一队面目狰狞的先锋队伍从那撕裂的口子里冲了出来,直直地向着篝火堆杀来,青藤身边的几位高手迅速踏出一步,身形摇晃,便落在了那先锋队伍之中,一眼望去,几人的动作居然相似许多,看来应该是金藤岛皇室豢养的武者,武道招式大开大合,出手狠辣不留活口。 顾枝站在众人身后,突然笑着低声说道:“真是好大的魄力啊。”顾生有些疑惑地看了顾枝一眼,他虽然听着顾枝的话没有出刀,但却始终紧绷着精神以防意外发生,心神并不轻松,如今却见顾枝还如此笑着,便有些不解。 顾枝摇摇头说道:“你看这些人有没有觉着奇怪?”顾生扭头看向那些匪徒,只是片刻,他便点点头回道:“他们不像是普通的匪徒,似乎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一般。” 顾枝笑着道:“不错,而且这些人虽然极力遮掩,但是手段阵型都与护卫队之人相差不远,如果猜得不错,这些人应该也是那位皇子殿下座下的人吧。”顾生皱起眉说道:“如果是皇子的人,为何还这般不死不休地厮杀着。” 顾枝撇撇嘴,应道:“我怎么知道,不过想来其中有一点应该是来杀我吧。” 话音落下,顾生就看出来那一支先锋队伍虽然被几位高手拦住了去路,但似乎隐隐约约正向着这边移来,避开了神药学院众人,直直对着顾枝等人。繁杂之间,有一个眼神回头望来,顾枝抬眼看去,却是青藤。 顾枝猜得不错,这些匪徒正是由青藤那艘楼船之上的人假扮而成,出现于此的目的只有两个,其中之一就是向着顾枝而来,说起来青藤和顾枝其实并无什么生死仇怨,但是这一路而来青藤一次又一次地失手,在那一场场心神的交锋中更是一败涂地,好不容易终于要回到金藤岛继承皇位的青藤怎么愿意在这处偏远之地受此屈辱,于是死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自然不算什么大事,而且如果能够借此将扶音收入囊中,那可真是一举多得了。 而另外一层目的,或者说藏在青藤心中的隐秘,那就是要将这些人都留在此处,受了指使假扮成匪徒的这些人都不算是青藤自己的亲卫,有的甚至是由那几位哥哥亲自挑选出来的“得力能手”,此次返回金藤岛便是不死不休的骨肉相争,青藤可不想在自己身边埋下几个不安分的种子,倒不如先来个借刀杀人,一举两得。 且不说这番隐秘心思,那几位高手毕竟不是什么气息雄浑之人,大开大合地打了一阵,不免招架不住人数不断增加的敌手,而青藤也觉得时机合适,于是眼神示意之下,早已冲到了篝火旁的匪徒便挣脱开高手的阻挡,几把锋利刀剑砍向了站在原地的顾枝。 刀剑自上而下劈来,站在顾枝身后的扶音神色紧张地伸出手拉住顾枝的衣袖,灵霜抱着扶音的手臂,惊呼出声,顾生皱着眉看向顾枝一动不动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出刀,退后几步站在了扶音和灵霜身边,牢牢护住。 突然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几把刀剑落向自己的顾枝轻声开口:“闭眼。”没有丝毫犹豫和困惑,扶音便闭上了眼睛。 刀剑的速度没有丝毫凝滞,但是即便如此也追不上破空的风声,在刀剑落下之前,几颗硕大的圆球砸在了那几个扑来的匪徒身上,轰然炸响,鲜血四溅。 那几位匪徒瞬间被砸的扑倒在地动弹不得,这时人们才发现那几个飞来的圆球居然是血淋淋的头颅,此时已然碎裂开来看不出模样,但依稀之间青藤就看出来其中几人竟是那些假扮成匪徒的人之中实力不俗的家伙,居然在无声无息之间被人除去了?青藤猛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密林,在那里,昏暗的深处静悄悄的,什么也看不见。 鲜血飞溅而出,灵霜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她眨着眼,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掌愣愣发呆,顾生站在灵霜身旁,举着手挡住了她的视线,身形一动不动。 扶音身前,顾枝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微微侧过头问道:“没事吧?”扶音小心翼翼地睁开紧闭的眼,脸色有些微微的苍白,摇摇头回道:“我没事。”顾枝点点头,然后看向密林深处。 光芒闪烁,来来回回地折返穿梭,像是阴云密布之后乍现的电闪,又似枝叶之间斑驳的阳光,弯弯折折地连成线,不知起始不知落在何处,一点寒芒,光耀九州。 鲜血洒落,在昏暗的天空下四散飘零,一片阴沉,哀嚎声此起彼伏,似是身处炼狱,百般酷刑业火焚身,不得安息。 何为修罗? 一刀在手,杀人无数,身无尘埃。 一袭素净长衫,一道挺立身形, “戮行者” 徐从稚。 第五十九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一) 千里万里的海洋,水深无语,那汹涌的磅礴暗藏在深处,昏暗深邃,即便低语着岁月千万年匆匆而过的往事也无人知晓,几层涟漪,浪花跌宕,终究是人来人往一道随风逝去的痕迹,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岛屿依旧在,汪洋依旧在。 小舟一叶,一人独行。 远处有高大楼船扬帆而行,雕刻精致的船头绘着龙虎的形状,张牙舞爪,在这一望无际的海上,与轻舟又有何异?所以那独自站在船头的白衣人只是看了楼船一眼,而后视线就落在更远处,在那里,有一座岛,同样的一望无际,同样的沧海一粟,可是每一分每一寸似乎都在说着数千年的历史,沉重而悠长。 白衣人看了许久,身后有老船夫的斟酌问话响起:“这位老爷,您真不去光明岛看看?”白衣人摇摇头低声笑道:“不了,以后再说吧,现在,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做。” 老船夫点点头也不敢多说什么,这位出手阔绰的老爷看着便不是什么俗人,一股仙风道骨的气息,想来不是什么大族豪阀,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宗师高手。想到这里,老船夫下意识看了一眼船舱里那安安静静躺在桌子上的狭长木盒,大得出奇,长得出奇。 老船夫也是在海上走了一辈子的人了,什么奇怪的人物没有见过,当初年轻时在那些高大楼船里干活还曾见过有江湖高手直接在甲板上大打出手呢,那场面,船只摇摇晃晃几乎就要颠覆,就连周遭的海浪都生起异象,看着似天地震怒,神仙交战,见之难忘啊。 所以老船夫的眼力见特别好,一眼就看出来眼前这位白衣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普通人哪会雇佣一条小舟跨越海域啊? 老船夫眺望着不远处的海域交界处,那里有一座小岛隐隐约约立着,老船夫暗暗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压住了那股恐惧,自己从来未曾驾着这小船做出此等冒险之事来,若不是白衣人打了保票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而且出手实在阔绰,老船夫此时自然不会硬着头皮驾着这艘不算结实的小舟跨过那海域交界去,只是若能一帆风顺,将来倒也是一个不错的谈资了。 不知不觉间,小舟和那高大楼船之间已是越来越近了,老船夫都能清晰看到那楼船之上密密麻麻的箭矢痕迹,老船夫啧啧道:“真是触目惊心,看来这位大老板运气不好遇上海盗了啊。”白衣人自顾自站在船头一动不动,他瞥了一眼楼船上的那些残破痕迹,没有多说什么。 楼船上,一位面有刀痕的剑客突然之间感到了莫大的危机,他疾步走到站在桅杆下的一位女子身边,如临大敌,女子察觉到了身旁忠心护卫的异样,轻声问道:“左大哥,怎么了?” 剑客左乘沉声道:“有高手。”说完,他的视线望向了楼船之外,这种让人丝毫生不起抵抗心思的强大压迫感,左乘在不久之前刚刚体验过,那是一个年轻人。 白衣人似有所感,抬头看向了楼船之上,在这一刻,他的视线和那女子撞在一处,左乘隐隐走出一步挡在女子身前,而白衣人其实也只不过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小舟和楼船擦肩而过,各奔前程。 女子回过头看着远去的小舟,在那一刻的视线交错间她竟莫名地感到了心悸,就如前不久落入贼子之手命悬一线之时,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年轻人站在自己身边了,女子缓缓收回视线,却听得身旁护卫开口道:“小姐,方才那人实力不在‘戮行者’之下。”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女子愣了愣,然后回道:“现在江湖上的高手已经这么多了吗?”左乘摇摇头说道:“不,这样的高手,恐怕都是天坤榜之上才能寻到的存在。” 女子没来由地感受到了奇怪的情绪,她似乎迷失了心智一般,问道:“‘戮行者’是不是几日之后要在点星岛挑战一人?” 左乘愣住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猛地转过头望着小舟渐行渐远的孤独身影,呢喃道:“莫非……” 女子低下了头,轻轻地说道:“左大哥,我想去点星岛一趟。”左乘回头看着女子,欲言又止,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他点了点头,回道:“是,小姐。” 于是回到家乡岛屿不久的女子又乘上了航行极快的船只,赶往了另一座海域的岛屿,去看一个终究再难见上一面的人,可若是能再远远看上一眼,是不是遗憾能少一些?又或者,不过是多了更多的庸人自扰?谁有说得清呢。 那穿过了草木之间,划破了昏暗夜色来到众人面前的,是一把刀,凭借着真气缭绕之下的灵巧和随心所欲,长刀锋芒毕露,一寸一寸地吞吐着闪烁的光芒,刺目耀眼,鲜血飞溅其间,仿佛一场绚烂的花火,带来了死亡的绝唱。 就只是这么一眨眼的时间,青藤手下的那些如临大敌的护卫们就惊诧地发现自己身前狰狞的敌人已变作了残破的尸体,鲜红的血液渗入泥泞的土壤中,闪烁的火光影影绰绰,一片漆黑,只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在黑夜里清晰无比。 冲入了营帐中的剩余匪徒,他们挣扎着起身,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惨状,脸上恐惧的神色清晰深刻,他们慢慢地走近了青藤的身边,颤抖着苍白的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可是在青藤眼神示意之下,围绕身边的几位江湖高手便悍然出手,轻而易举地夺取了几人的性命,连最终一句开口求饶的话语都没能说出。 可能他们到死也不知道这场夺去了自己生命的戏剧,最终的落幕本来就是他们的死亡吧,因为从一开始,青藤的命令就没打算留下他们的性命。 做完了这一切,几位高手又迅速站在了青藤的身边,他们面色冷峻,眼里都闪烁着犹疑的色彩,那并未现身只是凭借一把刀就除去了数十人性命的大高手依旧隐藏在密林之中,而从方才那展现出来的武学造诣看来,自己等人根本不是对手,恐怕连几招都接不住。 这时何等恐怖的事情,虽说青藤早就被排挤在金藤皇族之外,但是这些年的隐忍谋划可不代表他是什么闲散皇子,相反,他早就在自己身边笼络了一批江湖上的高手和胸怀大志的读书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重回金藤岛夺取皇位,所以他带在身边的护卫自然也是武艺不俗之人,在江湖之上也有几分名气。 而面对那把刀的他们此时却全然生不出什么反抗的心思,仿佛有一道天堑横亘在密林之外,那是真真正正绝顶的高手气息,真气圆满,武道高深,举世无双。 站在灵霜身边的顾生也在看着那把刀,不同的是他的眼中没有畏怯和恐惧,有的只是熊熊燃烧的意气和斗志,他扶着刀柄,跃跃欲试,但是却仍旧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伸出一只手挡在灵霜眼前。 扶音站在顾枝的身后,严严实实地被挡住了视线,她轻声问道:“是他吗?“顾枝只是看了一眼那把落在火光阴影中的刀,然后便回过头对身后的扶音说道:“是。”扶音点点头,然后低声问道:“今夜我和你一起去吗?”顾枝摇摇头说道:“不用了,你陪着灵霜吧。” 说完,顾枝转过身拉着扶音走远去,路过顾生身边时眼神示意他带着灵霜一起跟着来,他们走到了不远处搭建好的营帐外,顾枝对着顾生和灵霜道:“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灵霜有些不乐意,她拉住扶音的衣袖,嘟着嘴说道:“是不是什么高手出手救了我们啊?”扶音笑着拍了拍灵霜的手背说道:“你啊,就是想凑热闹是吧,现在还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呢,万一是一个更厉害的坏人怎么办,听话,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灵霜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密林,眼神里闪烁着光彩,显然还是在想着江湖上那些行侠仗义的英雄故事。 扶音没再多说什么,她看了一眼顾枝之后就拉着灵霜走入了帐篷里,顾枝看着顾生的双眼,说道:“你就别想了,留下来看着她们两个,现在可还不确定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至于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以后不会没有机会,你现在先给我老老实实养刀再说。”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指教,在武学一事上顾生不敢与顾枝多争辩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锤炼那些顾枝传授的刀法,对于顾枝所说的养刀一事也欣然接受,但是仍旧想要见一见那只是一刀便足以将所有危险和污秽都涤荡的干净的武道宗师。 虽然顾生知晓就在自己身边便有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顾枝,可是朝夕相处下顾生实在难以把吊儿郎当的顾枝和武道修行多加关联,于是亲眼看见了眼前的武道宗师出手,顾生便多了几分跃跃欲试。只不过顾枝既然发话了,而且目前也是局势未明,不可能留着两个弱女子在这里,所以顾生沉默着点点头,然后抱着刀一言不发坐在帐篷外。 离开前,顾枝看着顾生说了一句:“放心,你会见到那人的。”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顾生看着顾枝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若有所思,可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守在帐篷外,一身武道真气若隐若现,稳如磐石也汹涌如海。 一路走去,临近了燃烧的篝火堆,神药学院那些读书人已经都躲进了帐篷中去,青藤指挥着护卫收拾那些残破的匪徒尸体,而自己座下的护卫却连几个重伤之人也无,一场莫名其妙的厮杀来的快去的也快,青藤眼神深邃地看向密林,低声和身边几位武林高手说着什么。 已有护卫走入了密林中去搜寻那位高手的所在,另外也是确定那些匪徒已经被杀得干净,而那把不曾沾染一丝鲜血的长刀却仍旧留在原地,顾枝一步一步走去。 绕过了那把长刀,顾枝站在密林外探着身子往深处的黑暗望去,摇摇头啧啧两声便又走回了营帐之中,他独自坐在篝火旁,身后就是扶音和灵霜所在的帐篷和倚靠在原野上的顾生,青藤皱着眉深深地看了顾枝一眼,然后想了想便领着几个高手亲自往密林中走去。 折腾了一个时辰,青藤终于带着探查的护卫回到了营地,阴沉的脸色自然说明了一切,一无所获。青藤没有去动那把长刀,他先是去了神药学院几人的帐篷里说明危机已经过去,接着便绕过顾枝站在扶音和灵霜的帐篷外慰问了几句,最后他自顾自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中去,几位高手紧跟其后,在帐篷外围绕着,牢牢守卫。 夜色逐渐深沉,营地里除了篝火还在熊熊燃烧,所有的光亮都黯淡了下去,天地之间静悄悄的,护卫脚步沉重地在四周梭巡着,眼神犀利,只是没有一人注意到,那始终坐在篝火旁的年轻人已经不知所踪了。 随之消失的,还有一把刀。 密林里,枯枝落叶四散堆叠,春夜里的湿润气息沾染在衣袖上,略微沉重,更多的是丝丝缕缕的寒意,直往人肌肤下钻去,入骨的寒凉。 一处不算多高的山崖上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背影,月色落在他的身上,泛起晶莹的光亮来,银色的衣衫似乎与月光融为了一体,连同那人也似天上的仙神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御空离去,逍遥天地。 年轻人穿过了密集的树木,跨过低矮的岩石,站在了山崖上,银色长衫的那人转过身,于是两个年轻人再次相见。 顾枝将提在手里的长刀抛给徐从稚,然后悠悠然走到崖畔,俯瞰着重山遮掩下不算多么辽阔的景色,在月夜里却别有一番色彩,恍若泼墨的画卷,徐从稚收刀入鞘,然后将刀鞘依靠在一侧的岩石旁,上前几步来到了顾枝的身边。 顾枝收回视线笑道:“怎么?出了一趟远门倒学会了深沉作态?”徐从稚没理会顾枝的打趣,依旧是那副生人莫近的样子,神色冷淡却不冷漠,他低声开口道:“你已经收到消息了吧?”顾枝点点头回道:“程鲤告诉我的。” 徐从稚顿了顿,顾枝拍了拍徐从稚的肩膀问道:“你不会,还没见她吧?” 徐从稚甩开顾枝的手掌,说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话和爱管闲事了?”顾枝拍拍手道:“人嘛,一无聊总要找些事情来开心开心,有什么趣事轶闻便不想错过喽。” 徐从稚瞥了一眼刀鞘,顾枝却似乎是有所察觉,嗤笑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奇怪,原来是在忍着啊。没事啊,只管出刀呗。”徐从稚眼神锐利地盯住顾枝的双眼,却看到了戏谑的笑意,顾枝摊开手说道:“反正我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木匠,你一刀把我杀了都费不了太大功夫。” 徐从稚无奈地摇摇头,虽然他确实差点忍不住就要再次和眼前之人切磋,但是毕竟不久之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容不得半点疏忽,于是只能再等等了,又或者,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枝伸手点了点不远处的刀鞘,说道:“倒是知道养刀,你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胜算吧?”徐从稚听着这一针见血的话语,犹豫了片刻还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顾枝的神色蓦然间严肃起来,看过了徐从稚这几年以来的交战记载和那所谓齐境山寥寥无几的描述,顾枝清晰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差距,他本以为徐从稚应当是一往无前的决绝站在自己面前,而看看这模样,徐从稚恐怕也是知道了自己的胜算并不大。 顾枝皱着眉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主动挑起这场决斗,你可知道那齐境山每次决斗都是生死之局,你是打定主意要去送死吗?”不知为何,刚才的那种异样情绪正在徐从稚身上渐渐退去,他的眼神慢慢明亮,犹如天穹之下的光明,他一字一句回道:“还是要打一场。” 顾枝可不知道徐从稚是着了什么魔,不过这种神色他见过许多次,那是在当年的鬼门关前、在孤山之下的魔宫中、在浮山湖竹屋后的竹林里,那种磅礴的战意和气度,无双披靡。 顾枝再问:“为何非打不可?”徐从稚看向顾枝,突然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来见眼前此人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因为见到了这样一位始终站在前方的人,他便无所畏惧了,失败、死亡,不过就是一刀的事情罢了,有何可怕?若是因为了这些就退缩避战,那么他这一辈子也再难越过眼前的人去往远方。 徐从稚收起笑意,语气平和道:“有些事情需要去确定。”顾枝握着拳挥舞在空中,似乎在驱赶什么烦人的琐碎,他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看醉春楼的消息,那个齐境山究竟有什么秘密?” 徐从稚沉默片刻,转身看着顾枝,顾枝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深邃翻涌的许多隐秘,顾枝微微皱眉,徐从稚缓缓开口,斟酌着言语,尽可能无缺漏也无自我心绪夹杂其中地将自己在瀚兑海域曾亲眼所见的一些东西尽数说与顾枝。 即便再不愿意承认,即便心中始终还是想要与顾枝有一场真真正正的武道切磋,可是徐从稚依旧习惯了将顾枝看作那个最终拿定主意的身边人,至少在当年同行的九人之中,无论是身处乱世还是最终安稳太平,顾枝都是那一个足以让所有人紧紧跟随身后的人。这是一种无可言说的象征力量,也是顾枝足够心思沉稳的结果。 所以徐从稚哪怕需要对不久后的决斗做足准备,也还是赶回奇星岛将所有事情都先行告知顾枝,只有如此才不至于由于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将许多事情落入迟钝,而听闻了那些事情之后的顾枝会作何想法作何安排,徐从稚愿意给予最大的信任。 夜色里,月光下,徐从稚轻声开口,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万籁俱寂,天地一片安宁。 第六十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二) 山崖上的寒风吹过了又一阵,天色依旧昏暗,浅淡的月光下只剩下了一道孤独的身影,银色衣衫轻轻飘摇,齐腰的黑发摇曳着垂在身后,一把平平无奇的竹制刀鞘倚靠在一旁的岩石上,突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独自站着的身影晃了晃,似乎早有预料,却终究还是留在原地,只是静静等待着身后的人走近。 一道犹疑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女子轻轻地问道:“你何时动身?”少年微微侧过身看着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年轻女子,一模一样的银色衣衫,少年伸出手,示意女子走到自己身边来,女子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与少年并肩而立。 少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咳嗽一声,语气平淡道:“明日我便出发,时间也快了。”女子“嗯”了一声,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站着,少年顿了顿,轻声道:“你,不用和我一起去的。”女子没有说话,神色自若。 少年也不再说话了,他们站在山崖上眺望远处,肩并肩。 天色亮了,那些始终梭巡在营帐四周的护卫终于察觉到那把刀已经不知去向,便急急通报了青藤,青藤听闻之后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存了结识这么一位大高手的心思,但既然错过了也难以强求,至于自己的计划虽然出现了些微的偏差,一石二鸟的计策落了空,但也除去了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暗谍,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收拾好了营帐和物件,神药学院的队伍再次出发,他们途径下一处村子后便将顺道去往东境的一座港口,乘船前往点星岛去看那一场必定会惊天动地的高手之战,算是为这场游历刻下了终章,忙碌了许久的大家也可以借此机会好好放松一下。 赶路途中,在身边那几位高手的提醒下,青藤有意无意地与顾生拉近了距离,状若平常地攀谈了起来,说的不过是一些江湖上的趣闻轶事,但隐隐约约地也提到了王朝对于江湖高手的重视和供奉,言语中暗藏何种心思不言而喻。 顾生并不擅长与人交谈,对于青藤刻意的热情也只是敷衍过去,虽然早年间与承源岛许多大人物有过接触的他不是听不懂青藤话语中的拉拢意思,可是此时的他一心一意都放在了刀上,所以并不愿意和青藤多加纠缠,倒是灵霜帮顾生解了几次围,才不至于让青藤和顾生两人的交谈落入尴尬境地。 一来二往,眼见顾生始终不为所动,青藤也收拢了些心思,不再刻意烦扰顾生。 顾枝自那一夜回来之后便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虽然旁人看来只是寻常,可是扶音却清晰地察觉到了顾枝心中的忧虑和困惑,在夜深人静时,暗中送到顾枝手中的信件也愈来愈多,顾枝每日躲在马车中便都紧皱眉头地翻看那些信件,好像在探寻什么隐藏极深的消息。 随着路途蜿蜒而去,终于,顾枝在一日放下信件之后一声叹息,然后看向扶音,扯出一个疲惫的笑脸安慰始终担忧自己的扶音,轻声说道:“总算不是最坏的地步。” 扶音和顾枝独自坐在马车里,倒也不必担心会被人听去了谈话,顾生正带着灵霜在马车外邻近走着,扶音好奇问道:“那日你与我说了徐从稚的猜测,这几日醉春楼的消息又源源不断地送来,难道真发生了什么意外?” 顾枝摇摇头说道:“现在虽然无法确定,但至少可以认为事情没有如徐从稚想的那么糟糕,不过既然当初徐从稚亲眼所见那些人和齐境山的谋划,很难说会不会惊动了那些贼心不死的阴私之人,恐怕他接下来去往点星岛的一路不会安宁了。” 扶音皱着眉问道:“那怎么办,若是还未走到点星岛就遭逢了大意外,徐从稚和程鲤能应付的了吗?”顾枝想了想说道:“不管能不能应付得了,既然已经提出了决斗,点星岛便是非去不可了,再加上那小子的固执性子,希望之前送到醉春楼的消息能尽快安排下去吧。” 扶音点点头,显然也是知道了顾枝所说的安排是什么,只不过扶音依然显得忧心忡忡,她问道:“决斗,徐从稚,能赢吗?”顾枝收拢起细碎的信件,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旁,回道:“生死之战,谁能说得清呢?” 说完,顾枝拍了拍扶音的手背,示意多想无益,然后便靠着车厢闭上了双眼,眉宇之间,有一股气息在缓缓流转,扶音有些熟悉,那是少年在为了某些心中注定要去做的事情在做准备,扶音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翻开起手中顾筠亲笔攥写的医书,以此收拢心性。 马车外,牵着缰绳的顾生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皱了皱眉后收回了视线,在方才片刻,他竟然察觉到了一股汹涌的武道真气几乎无可抑制地从马车车厢中升腾而起,只是很快就消失不见,他小心翼翼地牵着绳子,唯恐坐在马背上的少女遭遇了颠簸,而初次坐上马背的少女不知为何却也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她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眼里有光,倒映着身旁少年的影子。 黄昏下的苍南城从那些斑驳的砖石中透出一股沧桑气息,似乎终于让人真真正正地醒悟到,这是一座历经了不少年月的古城,街巷间的道路,不尽然都是青石木板,但即便是沙土路也都严严实实地压着,平整端正,就像是如今的世道,也在慢慢地好起来了。 那些个黑暗腌臜都在散去,严正的降魔殿公正无私地扫去那些污浊,即便传闻里降魔殿那神秘地牢的深处藏着大恐怖,可终究关押的都是那些如当年恶鬼一般为非作歹的恶人,人们即便对降魔殿传闻里的酷刑和审判闻风丧胆,也只会拍手叫好,颂扬着太平美满的世道。 市井之间的人们也慢慢察觉到了苍南城的变化,比如那些曾经世代簪缨的豪阀大族似乎都安静了起来,什么纵马跋扈的嚣张作态也几乎再也看不见了,更有一些百姓口中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间就被降魔殿清扫得干干净净,这般的雷霆手段和铁血做派,让人拿不准究竟是那位新来的城主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那位降魔殿第三正司大人在背后运筹帷幄,不过这对普通的老百姓们来说自然是大好事,终日里为非作歹的世家被狠狠地打压了,这可不是好事? 虽说不过是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他家之事,可是谁没在走过那高门大户时眼红过?谁没在那些世家公子哥面前低头过?谁没在背地里戳人家的脊梁骨骂过?所以街头巷尾的谈论声当然少不了,急匆匆走过街角的周厌也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对这些碎嘴闲聊和高谈阔论早就听得耳朵起茧的周厌自然不会有什么驻足凑热闹的想法,再加上今日有些要事,也没工夫和那些闲汉老人一起蹲在街角嗑瓜子,他穿过了好几条狭窄的街巷,绕了近路赶到一座茶馆的门前。 不知为何,茶馆今日竟早早地关上了门,周厌站在门外犹豫了一阵,还是走上前去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周厌后退几步安安静静地等待了片刻,木门吱呀打开,探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小脑袋,云浅看见周厌,面露喜色喊道:“周先生。” 周厌也露出温和的笑意,然后抻着脖子张望着,云浅却似乎早就知道周厌的来意,推开木门走了出来,站在不高的台阶上说道:“姐姐出门去了。”周厌神色尴尬地收回视线,没想到居然被一个小姑娘给看出了意图。 周厌正要开口说什么,小姑娘却让开了身子说道:“周先生,爹爹说让你进去。”说着,小姑娘还凑过身子神秘兮兮地说道:“爹爹脸色可黑了,看来是要骂人了,你不知道爹爹骂人有多吓人,你要小心啊。”周厌下意识地点点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走进茶馆,只开着几扇窗子的大堂有些昏暗,黄昏的模糊光线浅浅洒落,一个气态醇厚的中年男子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身前齐整的茶盏泛着晶莹的光,云浅似乎是早得了嘱咐,带着周厌进了茶馆便关上门独自跑上了阁楼去,于是空荡荡的大堂里只剩下了周厌和那位中年男子。 说起来,这是周厌第二次走进茶馆,第一次还是那一次悍然的出手,周厌小心翼翼绕过收拾好的桌椅,来到了中年男子身前,男子伸出手示意周厌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周厌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坐在了男子对面。 中年男子两鬓霜白,脸色始终是端正的肃穆,眼神中潜藏着深邃的光芒,那是岁月沉淀后的沧桑,也恍若看透世事和人心的力量,周厌双手接过男子递来的茶杯,凭着记忆里于琅喝茶时的故作姿态,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便双手端着茶杯轻轻放在桌面上。 男子终于开口问道:“你就是周厌?”周厌双手垂放在膝上,有些拘谨道:“小子周厌,见过云先生。”云河摆了摆手自嘲说道:“一间茶馆的破落老板,当不起什么先生。” 周厌看着眼前这个听说也曾在京城书院里留下过才子名声的中年男子,心中不免有些唏嘘感慨,也不知道世间有多少的寒门学子便都是如眼前之人一般,只能将年少的才气付了过往,从此困顿一生,抱负再难施展。 云河没有继续纠结着什么称呼,他收敛了些情绪,语气平静问道:“你现在是在武馆里做事?”周厌点点头回道:“当下确实是在一位前辈的武馆里帮忙。”云河喝了一口茶,再问:“那今后呢,你作何打算?一辈子在武馆里当个‘先生’?” 周厌愣了愣,他没想到云河的问题居然是如此的犀利直接,一下子就将态度摆明了出来,周厌知道,今日恐怕就要给出一个答案来了,不只是关于未来,也是关于一个人。 周厌仔细想了想,还是回道:“今后,我还没有什么打算。”云河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似乎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他的眼神略微闪烁,像是没想到少年如此的坦诚,云河端起茶盏重新沏了一杯茶,周厌连忙端起身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双手端着呈给云河。 云河将茶杯倒满七八成就收回手,拿起一旁的绢布擦了擦桌上留下的几点茶渍,再次开口道:“我知道,你和降魔殿那些大人物相识,也有一身不俗的武艺,想来在江湖上也有一定的声名,所以我不知道你如今躲在一间小小武馆里是为了什么,体验市井的疾苦还是游戏人间?亦或是当作闲暇的消遣,待价而沽,看看哪一处的价钱满意就赚上一笔?” 周厌愣愣地看着云河,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却是苦笑一声,他双手十指在桌下交缠,认真回道:“云先生误会了,在下不过是一个自小无家可归的孤儿,幸而师父收留才捡回一条小命,后来学了一身自保的粗俗武功便浪迹天涯各处,既不知去向何处也不知停在何处,什么江湖上的名声更是半点也无,不过是个无名的过河卒,而那所谓的大人物更是从不曾认识,哪来的待价而沽啊,只能靠着那间武馆勉强填饱肚子罢了。” 云河听着周厌的话慢慢地皱起了眉头,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是想错了什么,但是这个少年既然身手不俗又岂会真的如此落魄?云河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可曾和云冉说过这些?”低头看着摇晃茶水的周厌抬起头回道:“未曾。” 云河沉声问道:“那我再问你,你又对云冉知道多少呢?”周厌看着云河那双沧桑的双眼,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云河停顿片刻之后自顾自说道:“我自认好歹也是比你们多走了几十年的弯路的过来人,便和你说一些老生常谈。年少时谁没有个远大志向,谁没有想过自己举世无双天下无敌,然后再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恋,荡气回肠,如此才能不负此生?可是谁又想过,如果世事真的如此容易得偿所愿,那这世上还会有那么多所谓的遗憾悔恨吗? 空谈妄想终究是要落在地上的,身前眼中寻常的生活也是,不是说只要想着自己以后飞黄腾达了就可以衣食无忧,而是终究都要靠着自己的这双手一点一点凿出来一亩三分地,做那自给自足的平常事,否则,饿死了的人就只有白日做梦才能富贵气派了。 走过几里路就觉得自己看透了风景?多看几本书就觉得自己明晰了世间的道路?这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所以埋着头横冲直撞只是自我安慰的一往无前罢了,到最后头破血流一事无成,还哪来的将来以后?” 顿了顿,云河好似自言自语般自嘲一笑:“若是你觉得听起来不顺耳,便当作一个落魄至此的中年人在此为少年的热血泼冷水好了。”周厌摇摇头,神色真诚,丝毫没有觉得云河这些话语是在埋怨世道和苛责过往。 云河认真地看着周亚,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你和云冉之间究竟如何,但是我希望你清楚,年轻人的一厢情愿不会总是有所得获,若是连自己的内心都问不清楚,那还谈什么成家立业,我不会拦着你们如何,但是我想看一看,你究竟能够做出什么来对得起你自己的内心所想。” 说完,云河看了一眼窗外黯淡的天光,说道:“云冉去镖局谈生意了,过几日会由她带着镖局的人回一趟乡下带回一批货物,我也会将茶馆的生意渐渐交到她手里。” 说到这里,云河视线落在周厌身上,缓缓说道:“在此事上,我需要与你道一声谢,云冉自小便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可我却从没想过她也可以将在生意上独当一面,是你曾说过的‘女子为何便不可以走得更远做出更多’鼓舞了她,于是云冉才主动与我提起要接手茶馆的生意,周厌,此事我是真心感谢于你,你做的也比我更好。” 周厌连忙摆手摇头,云河话语落下,端起茶杯转过头望着窗外不再言语,于是周厌起身行礼告辞。 推开门,周厌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视线落在不远处,在那里,一个灵动明媚的女子脚步轻盈地走来,她的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笑意,似乎做成了什么大事一般,周厌认认真真地看着,将那沐浴在黄昏余晖中的那个身影刻在了眼底。 终于,女子也看见了周厌,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慌乱地捋了捋衣角,然后脚步轻缓地走到周厌身前,抬头问道:“你来找我吗?我刚才去……”周厌没等少女说完,轻声开口道:“云冉,过几天我会离开一阵,但是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我去接你好吗?” 云冉愣了愣,她问道:“你要去哪吗?”周厌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站在少女身前,笑道:“嗯,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些人。”云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皱起眉头问道:“要打架吗?”周厌笑着摇摇头,伸出手在云冉的眉间虚按了按,抹去那郁结的眉头,说道:“没有,就是去见一个老朋友而已。” 云冉点点头,说道:“那一路小心啊。”周厌点点头,然后转过头看了一眼茶馆昏暗的大堂,收回视线笑意温和,说道:“走啦。” 说完,周厌便大踏步离去,云冉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 走了几步,少年侧过身,挥舞着手喊道:“我会去接你的!” 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向着西边落下的光离去。 云冉站在原地。 他说会来接自己,那么无论何时,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会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一个声音,等待一个身影,等待一个答案。 第六十一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三) 闹市之间,有占了一处不大院落的武馆,青色藤蔓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外墙,红色的瓦砾深深地藏在阴影处,几只叽叽喳喳的鸟儿站在藤蔓上,灵动的双眼滴溜溜转着,不远处屋檐下,有轻薄布帘随风摇曳,木制廊道上,影子闪烁着,斑驳的光。 武馆的院子里,除了几根泥阳巷木匠铺子雕琢而出的演武桩之外,便只剩下了一株古树,自武馆兴建之前便自顾自地立在那里,不开花不结果,只是有郁郁葱葱的青叶飞舞,弯弯绕绕的枝干遮掩住院子内的那间纵向延伸的屋子,干净清洁的光滑木制地板上,有一人盘膝而坐。 武馆自两日前起便告诉那些来此修习的孩子们将会闭馆数日,何时再次开放迎客也未有确切说法,武馆的生意本就不算热闹,来此的孩子们也大多来自附近街巷里一些还算富裕的家宅,虽然武馆收取的银钱实在不值一提,哪怕是最拮据的门户也绝对不至于敬而远之,可是时间对于许多人来说都太过奢侈,也就只有那些还算有了闲钱的门户愿意为孩子们存些强身健体的心思,自然也没有人想着能在这么一处僻静武馆中让自家孩子练出个什么江湖高手来。 家中长辈们不上心,孩子们也只当作来此玩耍,虽然平日里先生们也会有面色肃然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孩子们其实没怎么害怕两位年轻先生,倒是那位一直坐在正堂屋檐下的中年男子,让孩子们有些不敢靠近的敬畏。 如今武馆休学,孩子们乐得清闲,自由自在地在街巷里追逐打闹,偶尔路过紧闭院门的武馆也不会驻足停留,只有几个存了大侠梦的孩子还会小心翼翼地趴在墙角听听院子里的动静,揣测着几位先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才关了武馆,不过最后,自然是什么也没能知道。 周厌一如既往地在这个时候出了门,而习惯了坐在屋檐下饮茶望天的黄先生也破天荒地说要出去走走,于是武馆里就只剩下了于琅一人,他闭着双眼,盘腿坐在武馆正堂内,身旁,一道连鞘长剑安安静静地依偎在地上。 黄昏里的风清清爽爽地吹拂而来,带来了万家的烟火气息,空荡荡的院子门屋内,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影子落在地上,无依无靠。 泥阳巷沿着沧元河铺在岸边,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巷口街道,堤坝上的青色柳枝迎风飘摇,柳絮撞在家家户户的门扉上,落在地上堆积着浅浅的一层,像一场雪,雪地上有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走进了木匠铺子里。 隔壁铁匠铺子的那个贪玩的孩子又跑过来木匠铺子的后院了,瘦小的身影蹲在延伸进后院厢房的廊道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台阶下的一个木桩,在那里堆满了齐齐整整从中裂开的柴火,而一个遮掩了所有视线和天光的魁梧身影正蹲坐在木桩旁,用那双足以轻易捏碎巨石的手掌撕扯开粗壮的柴火,然后有条不紊地叠放在一旁的柴火堆上,高高地堆叠着,几乎靠住了院墙的顶端,小山一般。 孩子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去,按理来说早就闭门近一月的木匠铺子不该有什么客人才对,可是那个穿着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就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后院,手上拎着两壶酒。 孩子重新看向那魁梧身影,却突然发现自己眼前一片黑暗,他昂起头,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双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只是一刹那之间,那抹光彩消失不见,孩子又看见了那张憨厚傻笑的端正脸庞,孩子撇撇嘴,心想果然是个傻子,白长了这一身蛮横体魄。 院子隔壁,一道尖锐的嗓音响起,怒吼声几乎可以传遍整个泥阳巷:“那臭小子又死哪去啦!还不快给老娘滚回来!”孩子蹲在廊道檐下的阴影里哆嗦了一下,二话不说起身就跑出了院子,他与那个中年男子擦肩而过,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满脸温和的笑意,还有一双让人看见就觉得有很多故事的沧桑双眼,双眉压着,看不清。 孩子离开了木匠铺子的院子,武山收起笑意,看向那个不请自来的中年人,中年人晃了晃手上的酒坛,笑着不说话,武山走向不远处的树下,坐在了空荡荡的石桌旁,中年人跟了上去。 春日的余光沿着桃叶的脉络丝丝缕缕,随着微寒的风肆意摇曳,星星点点,落花如雨,清酒的醇香飘摇着,树下,坐着两个人。 中年人喝了一口桃花巷的老酒,啧啧道:“不愧是远近闻名的桃花巷啊,这酒果然不一般。”武山放下酒壶,面无表情回道:“比起醉春楼的那几坛老酒就差了。”中年人笑起来,说道:“这可比不了,醉春楼那几坛酒可是出自大家手笔,比起当初在竹林里埋着的那几坛也不遑多让啊。”武山点点头,不知是想起了醉春楼的酒香,还是想起当初年关时节从竹林中挖出的那几坛老酒。 中年人也放下了酒壶,看着武山欲言又止,武山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眼,浑厚嗓音问道:“你不会是专门带着酒来给我的吧?”中年人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笑意,可神色却并不轻松,武山皱着眉,此时的他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憨厚痴傻,中年人终于开口说道:“你应该也听说了吧,徐从稚那小子去挑战齐境山了。” 武山拿起酒壶,双指夹住窄小壶口,摇晃着,回道:“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徐从稚也在海外游历了数年,无论怎么说武艺也该有所增长才对,怎么,你是担心徐从稚打不过齐境山?”中年人摇摇头,沉声道:“徐从稚打不过齐境山的。” 武山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着中年人的后话,中年人也喝了口酒,缓缓道:“齐境山的修为造诣虽不能说远在徐从稚之上,可是对于武学的参悟却早已举世罕见,所以徐从稚即便在这几年中有所精进,恐怕也是难以取胜。” 武山皱眉看向中年人,问道:“黄草庭,齐境山究竟是谁?”中年人正是苍南城小武馆的大先生黄草庭,他看着武山那张刚毅的脸庞,叹了口气说道:“他就是当年那个年轻人。”武山呼出一口气,说道:“你那个唯一的徒弟?即便是他,难道就真的能够一日千里举世无敌了?” 黄草庭摇摇头,回道:“当然不是,若是论起天赋才情,且不说当年就有君洛那个横空出世手持神器的古往今来第一人,只说当下,无论天坤榜如何排列座次,‘地藏’也绝对可以稳稳压住他。可是那人的性情执念太过深厚,以我对他的了解,若是这种两相决战的局面,定是不死不休的。” 武山说道:“所以,若是徐从稚的修为没能在这几年中突飞猛进,那么,数日之后的那场决战就是必死之局了?”黄草庭点点头,武山摩挲着酒壶,想了想说道:“不过顾枝应该早有准备了吧,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徐从稚送死。” 黄草庭拿起酒壶,回道:“当然,于琅和周厌今日就会出发,还有早就离开的程鲤,应该还会有傅庆安也已经动身了吧。”武山点点头,说道:“如果傅庆安也去了的话那应该能够保下徐从稚的性命了,你在担心什么?” 黄草庭苦笑一声,仰起头灌了一口酒,说道:“可是齐境山最擅长的不是如何杀人,而是攻心啊,这一战即便徐从稚能够捡回一条命,可若是心性受损,那就无可挽回了。”武山神色始终没怎么变化,可是听到关于心境的话语还是微微皱眉。 对于习武之人,尤其是徐从稚和顾生这一些不过堪堪临近武道山巅的年轻人,武艺精湛自是必不可少,可最为重要的却是那一口意气和精气神,若是还未走出几步就泄了气慌了神,那么今后的路不可说彻底断绝,但也是再无曾经气象了,更无可能在武道山巅站稳脚跟,如此武道之路就算是黯淡无光,那所谓的绝顶高峰也与自己再无关系。所以习武之人,修心尤为重要。 武山看着黄草庭,问道:“为什么你不去阻止徐从稚?”黄草庭摇摇头:“拦不住的,年轻人一往无前的心意更是不可拦,而且这世间终究是他们年轻人的江湖了,像我们这些半只脚踩进棺材的老东西,哪还有本事能对他们指手画脚的。” 武山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信他?”黄草庭点点头,回道:“是的,我信他。” 那个年少无畏,单刀闯进混沌世事的年轻人;那个在深山竹林中长大的少年,有一颗敢问世间道理的心,有一双看尽世间斑杂仍旧纯澈如初的眼,还有一把见天下光明却无需生民得见的刀,于是黄草庭信他。更重要的是,黄草庭信那个白了发的晚辈,在竹林中的四季里已将世上的道理悉数言说,所以在他身后长大的那个孩子也终将会真真正正地站在前方,所有人的前方。 武山喝了一口酒,笑了起来:“那就信他吧,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该服老了。”黄草庭终于笑了,面色虽然谈不上轻松,可是似乎将所有的话说给眼前人听就足以释怀些许,他举起酒壶遥遥相碰,说道:“是啊,老了,不过还有酒可以喝也还不错。” 桃树下,两个看起来不过不惑年纪的中年人,却在说着苍老的慨叹,似乎真的在不久之后便是大限将至,而身后的人间就真的与他们再无关系了。当然,还要有酒。 骆钦巷的守平小肆入了夜便更是静悄悄的,本就算不得热闹的大堂,此时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烛火,粗糙的木制桌子上摆放着一壶酒,有两人相对而坐。 不远处敞开着门,后院里有一个身影打着拳架虎虎生风,月光闪烁在凌乱的影子间,少年意气风发。一只木簪拢起一头灰发的老者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笑着说道:“旗岸最近习武倒是愈加勤快了啊,这套拳法也算是打出来名堂来了。”老者摇摇头说道:“这小子惫懒惯了的,这点微末道行还总想着行走江湖,也不怕出门便折了性命。” 年轻人也拿起了酒杯,嗅了嗅清酒的醇香,回道:“年轻人嘛,总要有点志气和意气,想要多出去走走也是一件好事。”老者不置可否,不过那张始终没什么情绪变化的沧桑脸庞上也有一丝柔和,旗岸那小子虽然整天眼高于顶,总是缠着说要学一些举世无敌的绝学,可到底也算是能够踏踏实实地钻研枯燥平常的拳桩拳架,若是旗岸只知道喊着要做什么大英雄却不肯潜心修习,那么老者也不会真的将他当作自己的徒弟来对待。 想到这里,老者突然对着年轻人说了一句:“你先前教他那几套剑法着急了些,以他现在的功夫还学不来这么高深的武学。”年轻人摆摆手说道:“无妨,倒也不如让他多看看这世上的诸般武学,今后的路该怎么选,也好多想想,慢些走。” 老者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隐隐约约间却让人觉得那位年轻人才是更为见多识广之人一样,而早已灰发缭乱的老者却似一个潜心求教的晚辈。 眼前这个年轻人,当年在晋岩城初见,老者便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是年少时面对的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高手,又像是当初谆谆教诲的师傅长辈,更多的,是像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可又莫名地多出了些许历尽世事的沧桑和悠扬,老者看不透,也猜不出,于是始终相敬。 老者端起酒壶满上了一杯酒,而后沙哑开口道:“今夜就该出发了吧?”年轻人点点头,回道:“点星岛说远不远可也不算近了,今夜就会动身。”老者点点头,问道:“既然是生死不论的对决,那么如果顾枝真想要救下徐从稚的性命恐怕也不会简单了,你们要多加小心才是。”年轻人应了声“是”,然后他抬眼望向后院里洒下的月光,起身拱手道:“谢先生,那在下便先告辞了。”老者挥挥衣袖,年轻人走到了后院里。 旗岸停下了自认威猛霸道的拳架,看着走到后院里的年轻人咧嘴笑道:“傅大哥,出门去啊?”年轻人点点头笑着回道:“是啊,有点事情出个远门。”旗岸满脸兴奋地凑上来,小声问道:“打架去?”年轻人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旗岸拉住年轻人的衣袖,央求道:“傅大哥,带我一起去呗。” 年轻人还未开口,身后昏暗的大堂内便传来了老者的呵斥:“拳谱的架式都还打不好,就想学人家行走江湖了?”旗岸顿时缩了缩脖子,嘟囔着回道:“我就问问嘛。”老者冷声开口道:“再去练一个时辰,不然明天就别想吃饭了。”旗岸的脸瞬间就皱了起来,哭喊着跑进大堂去,呼天抢地的求饶声喧嚣地响起,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走进了一旁的柴房里。 小山高的柴堆里,劈砍得齐齐整整的木柴隐藏在黑暗中,年轻人伸出手去,却从那黑暗中掏出了一缕银色的锋芒,延伸绽放,大放光芒,年轻人呼出一口气拂去其上的烟尘,而后装入了一个木匣子中去,他将木匣子背在身上,走出了柴房。 求饶失败的旗岸又在院子里不知疲倦地打着那套拳架,年轻人走近去说道:“这几日,守平小肆就拜托你了。”旗岸没有停下脚步和身形,只是点点头回道:“放心吧,傅大哥。”年轻人转过身对着大堂内的黑暗拱手行礼,而后便拉开后院的简陋柴门,离去了。 与此同时,苍南城那间小小武馆内,好似失魂落魄的周厌走了回来,推开门,一把连鞘长刀便直直地冲向了面门,于琅走下台阶来到院子里,提着长剑,语气平淡道:“该走了。” 周厌接住长刀,而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他一身的气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那平日里穿习惯了的宽松长袍在这一刻无风而动,卷动着四散的月华,攀附在刀鞘。 他们推开门离去,青色藤蔓缠绕的院门轻轻合上。 终于又一次,他们走在了山河之间,一如当初。 第六十二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四) 神药学院的队伍在离着港口不远的一处荒野上搭建起简单的营帐,休息一夜之后便要赶赴港口乘船前往点星岛,而五日之后的那场高手对决也紧紧牵引着许多人的心弦,大家时不时围在一处讨论着自己得知的有关消息,推测着那两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高手究竟会是谁输谁赢。 灵霜自然不会错过这些讨论,每个夜里她总要拉着扶音在帐篷里说上好些江湖上的传闻才能满意睡去,虽然扶音对于江湖上的事情没什么了解更谈不上有多大的兴趣,可也很是配合地与灵霜讨论,不知不觉间却知晓了些江湖上的传闻故事。今夜灵霜又谈起了这些年在光明岛上流传最广的那些故事,其中与奇星岛乱世倾覆有关的言传占据了极大的篇幅。 原来如今“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在江湖上还真是是声望不低,不仅是因为他们将奇星岛的黑暗乱世给掀开了去,更是因为在许多传闻里他们的修为足够深不可测,于是无论是想要与之一战博得大名的江湖人,还是久仰大名想要瞻仰观望一二的旁人,在这些年里都免不了谈论起那九个人,说的最多的,自然还是走在最前方那个踏足天坤榜的“地藏顾枝”。 但是扶音也隐隐有着担忧,如果顾枝从那些醉春楼的消息中所看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徐从稚此行一路不仅是要去直面天坤榜上成名已久的齐境山,在这路途其中更要小心提防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所以徐从稚哪怕是要赶去点星岛恐怕都不得安稳,更不用说历尽艰辛之后还要去与齐境山一战。 想到这里,扶音转头看了一眼营帐外,顾枝的背影在火光的跳动中若隐若现,不知为何,扶音便觉得心安许多。 营帐外的一处空地上,顾枝和徐从稚坐在山崖上,一个嘴上叼着青草,一个膝上横着一把刀。顾枝双手撑在草地上,摇头晃脑看着远处,顾生好奇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总是叼着一根草。”顾枝咧开嘴笑道:“因为你不觉得这样很有大侠风范吗?”顾生愣了愣,摇摇头,顾枝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你这样是找不到媳妇的。” 顾生沉默了,顾枝乐呵呵地看着顾生那张紧紧绷着的脸:“你小子不会也是有色心没色胆吧,要是喜欢人家姑娘就大大方方承认,扭扭捏捏地藏什么呢。”顾生摇着头回道:“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哪来的本事能够说什么喜欢和未来,打打杀杀的事我在行,可是这种事情……” “孤魂野鬼啊。”顾枝突然高声打断了顾生的话,他昂起头看着天上,嘴角散漫的笑意慢慢收敛,可是仍留存着那么一丝微弱的惨淡笑容,更像是在哭,顾生等了许久,顾枝终于开口:“顾生,你知道一年多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吗?” 顾生皱着眉,摇摇头不说话,突然间一道寒风在喉间划过,顾生微微低下头,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锋芒毕露,而握着这把刀的那个人却还是抬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似乎那躲在阴云之后的月亮有什么奇异般。 顾生伸出手移开那把本该安安稳稳放在自己膝上的刀,而后就听到顾枝再次开口说道:“那时的我几乎就像是疯了一样,我在山里躲了三天,直到扶音回来我才走了出来,因为我怕我会忍不住去拿起那把刀然后大开杀戒,哪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需要为此付出任何的代价,可我就是觉得这世道为何这般的不公平,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世上没道理的事情多了去了,当初死了那么多人,他们岂不是更加的无辜和委屈,所以到头来真正该死的人,却发现就是我自己。 我真的想过,也许就这样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可是当我走出山里见到了她,我就知道自己死不了了,因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不会留下什么也带不走,而在那里,却还站着一个你这这辈子都不想离开的人,于是我走出了那座山,于是我跪在地上,跪进土里,最终却还是要站起身继续前行的。” 顾生安安静静地看着顾枝那张不知何时刻满了哀伤的侧脸,眼里的光华像是流水,静静地流淌着,顾枝再次开口说道:“所以啊,我便想,如果我真的就如一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世上游荡,如果我放弃一切大开杀戒以此疗慰心中的愧疚和苦痛,如果我死了一了百了,那么最终,也许他便不会再见我最后一面了,因为那样的我,最是对不住。” 顾生不再看着顾枝,他也抬起了头,刀鞘在膝上静悄悄地滑落,躺在夜里冰凉的草地上,他又一次来到了那座坟前,在遥远的某处,而后他的眼中视线却渐渐模糊起来,重叠交错,无字的石碑和山野间那座荒凉的孤坟。 顾生闭上了眼,他知道顾枝在说的是那一个人,是那一个与自己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人,从未见过一面,却在记忆里慢慢地清晰起来,有人说过他们很像,不是作态更不可能是性情,更多是这张脸,棱角的轮廓,眉眼的痕迹,那么像。可或许,原来在某些心上的牵连中,他们也是如此相像。 顾枝没有看向顾生,更不知这个少年又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将该说的话,轻轻言说:“你曾与世间一切为敌,也觉得无所留恋,可是难道杀了人就能让自己找到一个答案吗?不,复仇的最终不是意气风发的快感,而是无所适从的空虚和落寞,如果那时的你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无家可归,那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而现在,你不是。” 说着,顾枝站起身,他伸出手按在顾生的头顶,笑道:“你是顾生,你姓顾,而我刚好,也姓顾。” 顾枝离开了,草地上只留下顾生一人,他昂起头,眼里是流淌的光,交错缭乱,像划过夜空的那一道迅捷的流星,也像是阴云之后始终散发着光亮的那轮圆月,光芒万丈,眼见千里,心上的路慢慢清晰。 顾枝走到了一处溪边,然后在刚才路过时顺手摘下的一根竹枝上缠绕了一条细线,又从不知何处掏出来一只细小的弯钩套在了细线的尾端,而后轻轻向着半空中一抛,他顺势坐下,倚靠在一侧的岩石上,半眯着眼,独自垂钓。 夜深人静,四下里静悄悄的,不远处的山林里不时有细细簌簌的风声,顾枝自顾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后,有脚步声悄悄靠近,顾枝嘴角露出一缕笑意,却依旧闭着双眼恍若不觉。一双手迅猛无比地搭在他的脖颈上,十指交错将顾枝的脖子禁锢住,而后女子得意地嘻嘻笑道:“哈哈哈,束手就擒吧。” 顾枝将手中的竹枝插入地上的碎石间,然后双臂举起,笑道:“女侠饶命。”身后女子摇摇头沉声道:“将身上的钱财都掏出来,我饶你一命。”顾枝放下手握住女子的纤细手掌,然后拉过女子坐在自己身边,笑着问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扶音坐在一块低矮的石头上,双脚凌空于缓缓流淌的溪水之上,晃晃悠悠,她低着头看着灰暗一片的溪水,轻声道:“睡不着啊。”说完,她突然笑了,似乎是在溪水里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问道:“那你呢,大晚上的跑出来钓鱼啊,诶,你什么时候学会钓鱼了?” 顾枝重新拿起竹枝,一只手搭在石头的边缘,得意地笑着道:“毕竟在沧元河边上住了这么几年,难道还学不会钓鱼吗?”至于能不能钓上来几条,那就另说了……当然,后半句话顾枝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他还是端起一幅高人做派,悠悠然坐在原地垂钓。 扶音歪着头看向顾枝,笑眯着眼,语气戏谑道:“可是,你的鱼钩上,没有鱼饵啊。”沉默,夜里的风吹过,溪水泛滥起涟漪,顾枝依旧一动不动,摆明了装作听不见,扶音嘿嘿笑起来,然后重新看向了暗沉沉的溪水深处,暗流涌动。 似乎是觉得继续尴尬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顾枝果断打消了将鱼钩拿起挂上鱼饵的想法,转而开口问道:“灵霜呢,你就留她一个人在帐篷里啊?”扶音摇摇头,答道:“其实是她睡不着,所以我才也出来走走的,而她,不知道跑到哪去溜达了。”顾枝点点头,说道:“她的性子可真是跳脱,想不出来你们俩居然能是这么好的朋友。” 扶音笑道:“是啊,当初我第一次到光明岛人生地不熟的,神药学院里也都是些不认识的人,若不是灵霜主动与我打招呼,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够习惯那里的生活。” 顾枝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其实扶音很少提起在神药学院的生活,顾枝也心照不宣地不主动提起,因为其实当初的分离,相隔万里的两人从未习惯,只是每一个人都该有自己的道路和前方,不应该为了谁而停滞逗留,而只要到最后身边的人还是一直没变就足够了,所以他在奇星岛上等她归来,而她在光明岛上也始终坚信在遥远的故里,有一人在等着自己回家。 “灵霜家里是医药世家,实际上神药学院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与灵霜家里有不小的渊源关系,所以她自小就在神药学院里度过,性子也不管不顾自在洒脱,她从未遇见过什么过不去的坎,甚至若不是这一次来到奇星岛恐怕都不知道在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跌宕和曲折,所以她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向往和好奇,于是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心怀坦荡,纯澈光明。” 扶音轻轻地说着,顾枝则看着女子坐在月光里的身影,怔怔出神,不知何时,月光已经穿透了阴云的遮蔽,就那样柔和慷慨地洒满了整片大地,溪水波光粼粼,像是岁月的痕迹。静悄悄的,夜里,只有两人并肩而坐,时光放慢了脚步,不忍打扰。 深沉的夜幕下,有一个女子慢慢走近那个独自坐在崖畔月光下的身影。少年独自坐在荒草之间,低下头抚摸着端放在膝盖上的刀鞘,似乎循着那些纂刻的纹路在探寻着什么未知的过往,可如果就连过去都一无所知,那么更加迷蒙的未来又该如何前行?少年竟是难以压下心中的思绪翻涌,几乎就要将他所有的心神都淹没。 可是她来到了他的身边,夜风轻轻吹过,坐在身边的女子身上有好闻的花草香气,少年没有转头,可是他抬眼望去,原来月光已经刺破了阴云,光华似水洒落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他们没有轻易开口言语,只是各自沉默,却又好似已经说尽了千言万语。 还有一人,站在密林深处看着溪边那垂钓的少年背影以及倚靠在少年肩头的女子,露出了笑意,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身后的狭长木匣,抬起脚步缓缓走出了黑暗,走近那一副月光下动人心魄的秀美画卷,好似比世间再多的山水都要让人移不开视线。 溪边,有两人肩并肩而坐,指尖缀着风铃的女子依靠着少年的肩头,闭着眼沉沉睡去。有一人走出溪边的密林站在了少年身边,脚步轻缓,不愿打扰女子的安眠,他身后背着一个狭长木匣,少年抬起头,说道:“你们先行一步吧,我和扶音会借着金藤岛的那艘楼船尽快赶到的。” 傅庆安背负双手托在木匣之下,回道:“放心吧,即便有什么意外,也不会超脱掌控的。”顾枝点点头,笑道:“那是当然,毕竟还有师兄你在嘛。”傅庆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挥挥手微微昂起头,顾枝摇头晃脑咧开嘴笑着,然后侧过头看着少女沉睡的面庞,柔声道:“真是安宁的生活啊。” 傅庆安低下头看着顾枝和扶音,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望向了远方,然后轻声道:“走了。”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一闪而逝,消失无踪。 流水载着月色缓缓流淌,清水砸在岸边的石子上敲出叮咛声,两岸的密林深处有落叶随着夜风吹拂而至,落在水面涟漪之中去往远方。顾枝始终看着扶音的侧脸,一动不动。 山野之间有曲折道路,弯弯绕绕起起伏伏,衣衫相似的少年和女子并肩而行,借着温和的月光走向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他们一人手中握着一把竹鞘长刀,还有一人腰间悬着短刀,绣着纹路,斑驳繁复。 他们披星戴月,奔赴前程,就如许多年前那个平静的夜晚,莽莽撞撞的少年跑出了那座屹立在岛屿深处的巍峨山脉,然后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横冲直撞,离开了那座岛,也离开了那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往,而那个好似始终都会在身旁的女子便在海岸处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从此他们流落天涯,相依为命。 他们始终是两个人,如影随形,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直至今日,还是如此。 一切似乎早已变了模样,可是眼底的光却依旧璀璨清澈,所以还是并肩,同行。 夜里总有阴影,贴在树荫下草丛中,不远不近,既不主动靠近可却总是挂着那段距离,于是就有两人走在前方,而身后的阴影却像是附骨之蛆,甩不开挣不脱。 可是就在不远处,那两人只是前行,熟视无睹。 然后,杀戮降临了,一把刀,一把剑。 阴影涤荡一空。 第六十三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五) 夜晚的光迷离梦幻,琉璃般的光晕笼罩在街巷之间,纸醉金迷就此沉沦,烟柳巷热闹起来,那些个悬挂着大红灯笼的精致楼阁响彻着欢声笑语,人声鼎沸。而在那最高处,与月光为邻的只有一人,一身红衣夺去天光万丈,绣几世风华。 她提着酒壶倚靠在栏杆处,眯着眼眺望远处,而楼下街巷间的车马拥挤和人来人往却与她那般的遥远,一人依高处遗世独立,她还是不曾粉饰任何胭脂水色,便足以倾倒世人,只是,如今又还有几人能够得见她的曼妙身姿和绝世的容貌呢?世上风景千姿百绝,终敌不过一张面容半分啊。 身后传来了低沉的通报声,跪坐在门槛边缘的侍女轻轻推开门接过了那卷竹简,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消息送到了那位总是穿着红衣的楼主手上,侍女的脸上有些紧张,虽然她来这座楼里也已经有数月之久了,可是在传闻里神秘莫测的楼主面前她还是有些难以克制的畏怯。 尤其是在那些个前辈姐姐们的描述里,这位楼主大人虽然看起来人畜无害,倾国倾城,可内里却比这世上最为坚硬锋利的荆棘还要伤人,也许只有传说里那位二楼主大人才能够自在坐在楼主面前吧。然而如今醉春楼中许多人也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位神秘莫测的二楼主大人,所以甚至都不知晓是否真有这人的存在。 而由于那位跟在楼主身边的程姑娘不知何故外出而去了,所以侍奉楼主的任务就落到了这位与醉春楼中许多人一样身世可怜的小侍女身上。可是这些日子跟在楼主大人身边,小侍女却觉得姿容绝美的楼主并不像传闻里那么冷傲不可接近,反倒是在许多细微处有着让人触动的善意。 不过姐姐们也曾说过楼主大人的许多事迹,若不是楼主与二楼主当初在前任楼主离去之后力挽狂澜,恐怕醉春楼早已不复存在,而她们这些身世可怜的女子就真的无家可归,沦落为以色侍人的卑贱女子了,所以即便大家都对着这位楼主大人敬而远之,可是谁不是发自内心里的向往敬佩呢?毕竟醉春楼无论是在当年那般乱世里还是如今的太平之中,都是烟柳巷里那股格格不入的清流,醉春楼的女子从来无需做那出卖身子的事情,这是醉春楼最大的规矩之一,从来无人胆敢触犯丝毫。 侍女来到那位红衣女子身后,低着头递出那卷竹简,低声道:“楼主,这是最新送来的消息,是否直接送去给二楼主?”她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那位即便坐在黑暗里也仍旧锋芒毕露的红衣女子,红衣女子伸出手接过竹简,纤细白皙的手指翻开竹简的粗糙木片,只是看了几眼便重新合上,然后抛向了侍女手中,侍女低着头心领神会,转身离去。 门再次合上,黑暗里又只剩下了那一身红衣,孤零零地缀在栏杆处,与人间的灯火隔得那么远,那么远。 夜空中,有一只飞鸟掠过,轻飘飘地落在了栏杆边缘,红衣女子伸出手去,取下了一张团团折起的纸,其上的墨字有些熟悉,她仔细地看了几眼,然后嘴角微微划过一个弧度,而后手掌之间便只剩下了一堆纸屑,她呼出一口气,纸屑漫天飞舞,四散零落。 信上说,点星岛之战暗流涌动,难以看透; 信上说,又有一座岛屿的醉春楼重归掌控,勿念。 勿念,未归,不见,何思? 红衣女子还是独自坐在一处,摇晃着手中的酒壶,她坐的那般高,那般的孤独。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周厌和于琅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然后终于在一座山头上停了下来,他们坐在一处山崖的顶部,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看不清晰,却又并无阻隔,周厌一脚踩在山崖边缘的岩石上,腰间悬着刀鞘,好奇地张望着,开口道:“按理来说,徐从稚那小子不该走的这么慢才对啊。” 于琅站在一旁双臂环胸,半闭着眼回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现在程鲤应该跟在徐从稚身边吧。”周厌眨眨眼,突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于琅立即一声冷笑嘲讽道:“怎么,不过是跟一个姑娘出去走了几日,就觉得自己晓得这些男女之事了?” 周厌咳嗽一声,悻悻然退了几步站在于琅身边,嘟囔道:“小点声,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调戏良家女子去了呢。”于琅瞥了一眼周厌,取笑道:“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呢,你不就是拖着人家姑娘的时间嘛,要知道你等得起人家姑娘可等不起啊。” 周厌“啧”了一声,嫌弃地走开于琅身边,回道:“你个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的家伙还敢对我指指点点,切。” 于琅耸耸肩,显然不以为意,然后他突然转过身去走下山去,周厌自然也察觉到了,于是他双手枕在脑后,和于琅下山而去。 “诶,你说这顿酒应该是徐从稚来请呢,还是顾枝啊?” “……” “算了,还是让顾枝来请好了,毕竟他可是能请动醉春楼那几坛老酒啊,啧啧。” “……” “诶,你怎么不说话啊。” “锵——” “喂喂,你这么快出剑干什么。” 絮絮叨叨,急急忙忙,晃晃悠悠,他们来到了山下。 山路上,少年和少女并肩而行,夜里崎岖山路有些看不清楚,但是他们脚步悠然,毫不在意地一路前行,少女突然皱着眉说道:“身后那些家伙还是跟着啊。”少年摸着腰间的那把竹鞘,回道:“不管,反正要是不出手,那么就与我们没有太大关系。” 少女似乎很是听从少年的话,于是沉默起来不再多说,可是少年却张着嘴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少女却又迅速收回视线,挠挠头,暗暗叹了口气。他的手指搭在竹鞘上,感受着那股清凉和柔顺,轻轻地敲着,滴答滴答。 少女隐隐约约落后少年半步距离,这半步是那么的渺小,以致于即便吊着不远不近距离的那些影子也看不见,可是这半步却又是那么的刺目,以致于走在少女身边的少年清晰无比地看在眼底,记在心里。 好像,一切还是没有改变啊,那么这究竟是一件好事呢,还是一件足以叹息的遗憾?少年不明白,可是模模糊糊地,他总觉得,这样子,是不对的。 山路慢慢地走进了狭窄处,两侧是险峻的峭壁,高高地耸入云端,若是天光大盛的白日里仰头看去,恐怕便能慨叹一句天地的鬼斧神工和万物的伟大,只是在这深夜里,如果有人抬起头,却只会觉得那逼仄在视线内的方寸月华是那么的遥远和触不可及,然后自身无限的渺小,直到土里去。 头顶是禁锢在方寸天地的夜幕,脚下是散落着碎石的粗糙山路,然后寒芒就慢慢地渗透了进来,一点一滴,充盈着这处狭小的山崖底下,险绝之地。少年呼出一口气,握住了刀柄,而少女退出一步,牢牢地护住了少年的背后。 只是这一次,少年没再一往无前,他拉住少女的手腕,然后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刀,护在少女身前,严严实实,寸步不让。这一次他还是站在少女的身前,可是身后站着的却只不过是自己想要护住的人,仅此而已。 他的心中有激荡而起的思绪,三年以来,一直如此。 那些黑影铺天盖地而来,攀附着两侧的峭壁和垒起在山路间的岩石上,他们藏在兜帽下的双眼泛着冰冷的锋芒,贪婪和欲望,在这深夜里肆无忌惮,残忍与血腥,在无人处宣泄而出,这世上的污秽和腌臜都与他们有着关系,因为他们来自那段黑暗混沌的岁月,他们苟延残喘却永不停歇,他们始终还渴望着这世上最为位高权重的权柄,可是,终究不过是丧家之犬。 很遗憾,站在他们身前的正是那些破灭了他们幻想的人,而他们就此无所遁形,该死。 周厌站在入山口处,他握着刀柄啧啧说道:“这些人胆子也是真大啊,难道他们的主子没有告诉他们面对的是谁吗,难道他们不知道站在身前的人杀了一整座城的人?” 于琅从周厌身旁走过,缓缓说道:“杀人之前不必这么多废话,希望你的刀别和你的人一样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周厌摇摇头笑道:“于琅,现在都是太平世道了,还念念叨叨什么杀来杀去的啊,不过是舒展一下筋骨而已。”说着,他赶上了于琅的步伐。 徐从稚和程鲤严阵以待,虽然眼前的这些人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的威胁,可不知为何他们总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有其他人的靠近,不算多么可怕,可是就像一把藏在暗处里的刀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降临,危在旦夕。 只是很快,徐从稚便笑了起来,而站在他身后的程鲤也愣了愣,他们看见了那两个出现在不远处山路上的模糊身影,很熟悉,很厉害。 那些黑影直到此时才发现在这场追踪里自己才是那螳螂,因为在他们身后的黄雀终于坦坦荡荡地出现了,而自己再无退路,他们眼神交错,毫不犹豫地沿着峭壁往上攀爬而去。 可恶,没想到千算万算挑好的埋伏之地居然差点成了自己的埋骨之地,现在只有逃出去再做打算了。 看着黑影迅速离去,而那两个站在不远处的身影却一动不动,徐从稚拍打着刀鞘,笑问:“怎么,你们是来看热闹的?喂,就算是蚊蝇也很烦人的啊。”那一边传来了回应:“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变得这么唠唠叨叨了。”徐从稚挠挠头,回道:“这句话我刚跟那家伙说过来着。” “呵呵。” 开口的那人率先踏出一步,一道凛冽的光芒从天空之中猛地坠下,恍如一颗璀璨的流星,直直地砸向了那险绝的峭壁,轰然炸响,鲜血四溅,在黑夜里,血液是暗淡无光的,只有惨叫声划开了夜幕的深邃,而那个走出来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把锋利长剑,还有碧绿的竹鞘悬挂在他的指尖,摇摇晃晃。 还未等那些仓促离开的黑影反应过来,有一个人突然就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身边,即便他们尽量四散逃开,可是那人实在太快了,以致于他们恍惚间只觉得有无数的身影扑向了自己,其实却不过是一人一刀罢了。 似乎在眨眼之间,便只剩下了一个断去双臂的可怜黑衣人被扔在了狭窄山路上,那一把刀撬开了他的嘴,以防这些忠心耿耿的走狗用上什么诡谲的方式自杀,然后周厌握着刀柄弯下腰,咧开嘴角问道:“嘿,谁派你们来的啊,你们的主子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呀。” 于琅也收起长剑走上前来,如果此时有人站在他们身边就会清晰地察觉到,他们身上的气息与平日里在苍南城中那间小武馆里完全不同,甚至与周厌当初在茶馆里悍然出手时还有着莫大的差距,这一刻他们再无平日里的闲散和悠然,他们依旧是简简单单的素净长衫,可是那股子气度却犹如顶天立地一般,离人间有些远。 徐从稚和程鲤也收起手中的刀走过来,于琅看着徐从稚说道:“顾枝送了信给我们,接下来你们只管往前走便是了,至于你担心的事情,至今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是真是假,但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不应该到现在才这样大摇大摆地显出痕迹来,所以你只需好好地打这场架,至于其他的,不必忧心太多,有醉春楼在,定会查个清楚。” 徐从稚点点头,然后看向地上那个垂死挣扎的黑衣人,摸着下巴道:“江湖上的风评都说那齐境山心怀坦荡,有侠义作风,应该不会做出这种暗地里下绊子的伎俩,那他们这些人又为何来对我出手呢?当年咱们虽然未曾遮掩身份,可是他们既不找你们的麻烦,还要等我回到了奇星岛才出手,又是为何?” 周厌甩了甩头,应道:“兴许是你‘戮行者’的身份闹得风波太大,所以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和察觉,想起了当年的那几个人?”于琅摇摇头,说道:“可是他们又是从何得知徐从稚回到奇星岛了呢,如果是从以前起便时刻注意他的行踪,那为何要等到回了奇星岛再行动?” 周厌不说话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喜欢动脑筋的人,像这种这么复杂的谋划和盘算实在是让他敬而远之,于琅见徐从稚仍在深思便说道:“总之,你先好好应付那场对决便可,剩下的由我们来解决。” 说完,于琅拉着周厌离开那个始终嘴硬着不肯吐露丝毫消息的黑衣人,而那个黑衣人也毫不犹豫地咬碎口中的毒药很快就没了气息,于琅拖着周厌离开,挥挥手:“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和人生死对决,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他们很快走远去了,徐从稚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和程鲤走出了这处崖底,徐从稚始终低着头,程鲤想了想问道:“后面还会有杀手吗?” 徐从稚摇摇头回道:“我不知道,不过即便还有也构不成什么威胁。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而是齐境山究竟和他们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还有,这场对决又会带来什么?”说着,徐从稚叹了口气,他突然问道:“程鲤,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知为何,此时的徐从稚也和平日里十分不同,他独自行走天下三年,从未有此刻的彷徨,他似乎一直是在前行的,不知疲倦,更不会退缩,可是这一刻的他却觉得自己做错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不是独自一人,一直都不是。 程鲤看着徐从稚的背影,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走出一步,她与少年终于真真正正的并肩,一直在同行,她抬起头看着天空,轻声道:“没关系啊,不过就是去打一架嘛,赢了输了也不会怎么样,而至于其他那些阴谋诡计,只要手上依然拿着刀,那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一直都在……” 最后,程鲤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所以徐从稚听的并不清楚,他只是抬起头看向了女子那张清秀的脸庞和愈加分明的棱角,这一刻徐从稚又觉得,她好像还是变了。 可是,她怎么,总是这么好呢? 他接着往前走去,没有回头亦没有停歇,只是并肩的人似乎又在慢慢地往后退去,站在身后,可是他笑着,默默等待。 沿着山路一直走去,很快就能够看得见那片无际的汪洋,少年和女子站在山巅,他们的身后有数不清的身影闪烁着,然后凛冽的光芒纵横而过,鲜血渗入地底深处,殷红深邃,泛着黯淡的斑驳的光影。 有两人并肩而立,有两人并肩同行。 前方总会有路,身后总还有人。 第六十四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六) 看着远去的小舟,周厌突然转过身,于琅好奇问道:“怎么了,我们的船就在那了。” 周厌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于琅,在离开前,有一个人我还想要再去见一见。” 于琅微微皱了皱眉,可是周厌已经一掠而去,于琅叹息一声跟了上去,他们越过山河,势若奔雷,与来时一般快。 终于,远远的有一队车马出现在山脚下那蜿蜒的驿路,周厌站在岩石上,清风吹动他的衣角,于琅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了那一个身影,他问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明明不敢招惹人家姑娘,还来偷偷看一眼装什么情深意重啊。” 周厌对于于琅这些个犀利的言语早就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愤懑的地方,他伸出手挡在额前,日光肆无忌惮地洒落,周厌缓缓道:“于琅,我见过云冉的父亲了,他和我说云冉这几日会随着车队赶回家乡去,以后茶馆的生意也会慢慢地交到云冉手上去。” 于琅收回视线,他看着周厌,不知道为什么周厌突然开始讲起了故事。 周厌笑了起来:“她的父亲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年轻人,年少轻狂便觉得自己能够得到所有的东西,一辈子都是如此。可是生活哪有这么简单,我说自己在一间武馆当一个教导孩子的先生,人家就会放心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我了?没这样的道理。” “你知道吗,那天她从镖局回来以后特别开心,是真的开心,我从未见过她那样子笑过。她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着父亲打理那间茶馆,她喜欢敲着算盘,喜欢盯着那些账簿上的笔笔画画看,她喜欢那样子的生活。 可是总有人在告诉她这样子做是不对的,巷子里那些阴险的商人会说女子干不成大事;村子里碎嘴的老人会说女子不想着经营好自己的婚事却还抛头露面,是违背祖训道德;还有那些趾高气扬的豪阀氏族,轻而易举地就要拆去他们赖以生存的那间小小的屋子,毁了他们的家。 可是,这样难道就是对的吗? 即便那些泛黄的书里总写着为商低贱,可为何做什么事情都该有个高低之别呢?即便那些圣贤总说着男尊女卑,女子就该躲在男子的身后操持家事,可这又是哪来的道理说好了女子就不能站在前方?” 周厌双眼的色彩那样的璀璨夺目,几乎比天上的日光还要炽热,于琅眯起了眼,听着周厌说道:“所以,我要站在她的身后,她只管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谁不答应我就打谁。”周厌笑得很开心,是真的开心。 于琅看着周厌好似与以往一般没心没肺的笑脸,却从扬起的神色间看出了不一样的心绪流转,于琅轻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周厌双手拢在身前,喊道:“我说,我喜欢她。” 少年喊得肆无忌惮,直要让这天底下都知道,远处,名为云冉的女子坐在马车上,似乎有所察觉,掀起了帘子,远山就在眼前,日光曲折来回,云冉好似真的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你在前方,我便在你的身后,这世上的明枪暗箭无所遁形,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从此后顾无忧。 于琅看着周厌的背影,他突然看向了远处,很远很远的地方,远的不知何处,他的眼里,有很深很深的,光。 也许,世间所谓少年,便该如此肆无忌惮,如此挥洒尽心上言语,才算是无所缺憾? 那艘高大得足以遮蔽日光的楼船停靠在东境的一座港口岸边,占据了好大的一处地盘,惹得附近的那些个渔船和矮小商船都怨声载道,指指点点,但是看着那艘楼船之上披挂战甲的威武将士以及那迎风招摇的“金藤”旗帜,他们只能尽量把声音压低下去,唯恐惹恼了大人物,降下雷霆之怒。 即便已经从那段奇星岛倾覆的乱世之中活了下来,也眼看着奇星岛在奇星皇帝和宰辅大人的手中慢慢修养生息百废待兴,可是在那些年里早已习惯了躲躲藏藏的人们还是不免对着这世间多了几分警惕和畏怯,这是时光在所有人的心魂深处刻下的烙印,也许只有等到许多许多年以后才会在自我的和解中慢慢消匿,又也许只有等到奇星岛重回汪洋之巅,才会将这些怯懦和胆颤从民族的经脉骨骼中消散一空。 不同于行船的的商客,蹲在港口附近墙角处的那些汉子们就没那么多忌讳了,他们叼着旱烟吧嗒吧嗒,嘴上毫不留情地粗声粗气道:“切,金藤岛就能来奇星岛耀武扬威了?以前也不过是我们的手下败将而已,现在奇星皇帝已经重回天坤榜,日后重新夺回天下第二大岛的位置也是指日可待,到那时我倒要看看这金藤岛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虽然许多海域之中的岛屿都很少有什么兵戎相见之时,毕竟海上的规矩是那位光明皇帝亲自订立的,即便不卖这个面子也要忌惮几分那位始终天下无敌的人物的实力,所以大多是和气生财的和睦关系,就算是有了什么冲突也都尽可能压制在一定的可控范围之内,像什么大打出手、百万大军压境这种事情实在少见,所以自然没有手下败将一说,不过知道奇星岛当年超然地位的许多老百姓们仍是存了一些骄傲在身上。 当年的奇星岛只是位居光明岛之下,不仅连贯起这一片旭离海域的所有岛屿,还亲手建立了所谓的七星群岛,以奇星岛为首,点星、曲星等其他六座岛屿围绕四周,自成一处地界,相互往来贸易互通有无,甚至在那时许多人看来,只当作七星群岛为一处地方,其上的人们也都以七星群岛之人自居。 只是后来奇星皇帝修为流失的传言开始在旭离海域中愈演愈烈,而且那时已经年迈的奇星皇帝也许久都没有亲自露面,所以流言兴风作浪,七星群岛的格局也慢慢被打破,甚至在最后许多岛屿都直接与奇星岛反目成仇,这在当年奇星岛还是天下第二大岛屿时实在显出几分诡异和不同寻常来,可是还没等奇星岛做出什么应对,倾覆便在一夜之间来临,什么千年的荣耀,什么旭离海域的无冕之王,都烟消云散,只是因为那一位曾与光明皇帝一同站在天坤榜榜首的魔君。 不过对于市井百姓而言,海域和岛屿之间的诸多隐秘他们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来,他们只知道如今既然奇星皇帝重回天坤榜前三,那么所谓的奇星岛传承断绝的说法就该不攻自破了,好歹是数千年历史的岛屿传承,谁会自甘就那样堕落下去?现在奇星皇帝又在岛内四境中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人们都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信任和崇敬,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憧憬着过去的那段辉煌岁月,祈祷着有朝一日奇星岛又将是汪洋之上数一数二的大岛,人们在茶余饭后也能有些挺起脊梁高谈阔论的胆气。 至于什么潜移默化的政治变革,什么要直抵人心的焕然一新,普通老百姓更是看不明白也想不通透,只是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安稳下来的百姓们,还是愿意给予那些结束了乱世的掌权之人多一些的信任和跟随,而且,那些个为非作歹的世家大族被清扫驱逐不也算是好事吗? 远远地看见了港口处的繁华和人头攒动,青藤示意车队先在附近一处酒楼停下,然后引着大家往一间早已订好的厢房走去,宽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神药学院众人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深山旷野中行走,这一下子顿时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对着青藤拱手行礼致谢,青藤自然还是一脸和善的笑意,招呼大家落座。 当然,还有顾枝和顾生的位置。 顾枝大大咧咧地坐在扶音身旁,拿起筷子神采奕奕,顾生坐在顾枝身边微微皱着眉头,不知是因为那一边青藤和神药学院学子矫揉造作的交谈,还是因为顾枝挡住了他和灵霜之间的视线,总之他板着一张脸,默默端起茶杯,不说话也不吃饭。 顾枝端起酒杯嗅了一口,啧啧道:“这酒应该是东境有名的百日春,听说只在春日里才有的,往后数月都无处可寻,可遇不可求啊。”顾生瞥了一眼顾枝,他不是习惯喝酒的人,所以不晓得那么多门道。 顾枝摇晃着酒杯,突然看向了楼下不远处的一间茶馆,门户洞开,隐隐约约地还能看见其内摆放齐整的桌椅和一张高大的屏风。顾生也循着视线看去,没有看出什么奇异之处。 “听说那位齐境山已经到了点星岛呢,不知道‘戮行者’又走到了何处,我们会不会在海上遇上他啊?”神药学院中一位喝了酒的学子兴奋问道。 灵霜听到他们开始讨论起那场决斗的事情便追问道:“真的吗,不知道‘戮行者’是不是如传闻里一样英俊潇洒啊?如果能够遇上他就好了。” 顾生的眉间皱得更紧了,顾枝摇摇头,轻笑道:“英俊潇洒什么啊,万一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也说不定呢?”灵霜坐在扶音的另一侧,自然听到了这句话,强忍住出口反驳的冲动,只能轻轻哼了一声,心中想着这家伙果然还是很可恶啊。 青藤喝了一口酒笑着回道:“我在点星岛已经为大家安排好了一处绝佳的观战之地,到时定然可以将那两位英雄看个一清二楚。”灵霜拍着手喊道:“好呀好呀。”神药学院的学子也端起酒杯与青藤致敬。 扶音浅笑着没有说话,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去,她看向了那一座茶馆,却是安安静静地听着。身旁的顾枝同样如此,竟是端着酒杯都忘了饮酒。 “且说那万里河山间的城镇之地,高大巍峨之处可比高山,耸入云端不知可去往琼楼玉宇?又不知夜里是否真可摘落星辰,问几句天上的风光?还有那泛着光亮的琉璃窗子,日光洒下是七彩的无数神采,夜里是犹如银河般的晶莹剔透,谁能说得清楚,这竟是人力所能企及,难道世上真有仙人要将银河洒向人间听几声赞叹? …… 我们茫然四顾,可是街上人群早就习以为常,他们低着头赶路,街道两侧的光亮照耀如同白昼,路一直往前延伸而去似乎也是没有尽头的汪洋海路,人们抬起头难道真的就能够看得见天空吗,楼宇遮挡视线,光彩四处寥落,人间早就迷离。 …… 可是人来人往,可只剩几声叹息?不过是习以,为常。日日夜夜他们都生活在这样的人间仙界之中,日月星辰,云雾霞光,不过尔尔。黄发垂髫,怡然可乐。再一望,远处灯火通明,还是人间。” 说书先生的声音穿过茶馆的窗户落在街上的人潮中,被扯碎做了断断续续,而可在茶馆外的那间酒楼上,却有两人听得仔细,他们好似全然不顾周遭其他所有人,只是一心一意落在了那起伏的语调,那壮阔的言辞,畅想着远去的时光,还有故去的人。 厢房里挤着人,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好不热闹,坐在窗边的少年和女子却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在听一段故事也是在想一个人,那一个始终坐在院子里树下的老人,石桌上总摆放着粗糙的茶盏和茶杯,只有那四溢的香气让人能够察觉到满屋的书卷是名副其实,可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得出这样一个普通平凡的老者,竟是三朝元老的重臣公卿。 他一生俯仰于朝堂乡野,不曾以位高权重而自诩狂妄,更不曾因落魄乡野而自甘堕落,他始终笑对苍天,始终,不曾放弃他脚下的这一片国土,所以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避祸之地,投身于战火沙场以及那刀光剑影的庙堂之上,他一点一点地老去却无所察觉,在他心中始终有一处遥远的净土。 那里有万里的风光,有人潮如织的欢喜,有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也有再也见不到的人……遗憾,最终只留在了追忆里,而他再次提笔,一分一寸地将那眼底的色彩诉诸笔墨,铁画银钩,雕梁画柱,美不胜收。 那是一处冠以光明之名的岛屿,那是万事万物的起源,那是所有人为之神往的净土,那是一个少年心底最深的憧憬,最终更是一个老人眼底最纯澈的回忆,真实与虚幻之间,只是伸一伸手就能轻易触碰,可是这一段不远的距离就足以走完一生了。 他走的并无缺憾,因为在那未知的死后的世界里,还有他想要去追赶的身影,还有他要去说的话,于是他永不停歇,干净利落地离开了,无论是画像被挂在庙堂的最高处还是尸骨撒入了汪洋之间,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难得试了试,一切都与他无关,最终也走得坦荡。 这是一段故事,也是一本书,寥寥笔墨。 《风光》。 端元先生所着。 端元先生何许人也? 三朝公卿,最后一任一品宰辅,也是第一任一品内阁首辅。 无论身份名号再多,可最终他也只是那座小小宅院里一个饮茶讲道理的老人,他叫魏崇阳。 顾枝眯着眼摇晃手中的酒杯,扶音收回视线凝视着顾枝的那一双手,指尖微微颤抖。 喝过了酒,谈天说地了好一阵,神药学院的这支队伍终于再次出发,一行人走在通往港口的路上,青藤与其他几人一边向前走去,一边笑着交谈,既然知道了青藤的身份,那么对于一些有心人来说自然不会愿意放弃这个结交的大好机会,这一路上也都勤勤恳恳地与青藤打好关系,不求以后通天路,只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隔着几个人,顾枝和扶音走在最后,顾枝双手枕在脑后脚步闲散自然,扶音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在他们身前灵霜好奇地打量着东境的一些奇异楼阁,顾生不远不近地跟在身边。 他们慢慢走远去,汪洋就在前方不远处,呼啸的海风猛地拂面而来,衣衫猎猎作响,顾枝停下脚步,身前是被海水打湿的木板路,只需一步他就能够走上去,扶音站在上面,回头看向顾枝。 然后所有人就都消失了,顾枝的眼中只剩下了眼前的一个人,那个人长裙摇曳,指尖风铃轻轻作响。 顾枝笑了起来,他在心中轻声地说道:魏先生,放心吧,从今以后我都会站在她的身后,护她此生此世,幸福,安康。 扶音歪着头看着顾枝,然后,也笑了起来。 顾枝走上前去拉住扶音的手,咧着嘴角,笑得那么开心。 他轻声地说道:“走吧。” 于是,少年第一次离开了这座奇星岛。 从他失去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所以应该也算得上是真正的第一次。 第一次,身边有那一人,一直是那一人。 第六十五章 戮行者展修罗相(一) 点星岛,曾经的旭离海域七星群岛之一,即便只是其中最为微不足道的一座小小岛屿,但也曾是风光无比,凭借着那几样远近闻名的独特矿藏,大大小小的港口都曾挤满了张扬旗帜的船只,热闹非凡。又因为位居奇星岛以东不远处,于是借着与奇星岛皇族的交好,乘着天下第二大岛的东风可谓是一时风头无俩。 只是可惜,奇星岛在十余年前陷入了难以阻挡的倾覆混沌之中,而七星群岛的联盟也就不攻自破,点星岛的皇室地位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风云变幻,即便暗中是因为那些个敌视岛屿的推波助澜,但无论如何,不可避免的乱世也降临在了点星岛之上。 先是那坐镇岛屿正中的皇城轰然坍塌,然后就是四处的干戈烽火,只是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什么魔君恶鬼,而只是那些在无数年月里积攒着怨气和怒火的人,眼瞧着那统御百年的皇族再无依仗,于是便揭竿而起,为的不过是那一个位极人臣,甚至自立为王。 欲望一旦无所抑制,那么混乱便会如地狱的火焰般迅速吞噬掉曾经所有的文明,人们化身做了野兽,在这个无可阻挡的乱世做着一飞冲天的美梦,然后挥洒着屠刀和血肉,红了眼。 最后,奇星岛的混乱结束于那一把劈开了魔宫的刀和那一位年轻的皇帝陛下,而点星岛却变成了如今这藩镇割据混乱四起的模样,那些划分并不明细的领域边界,一言不合就是再一场生死之战,似乎生命是那么的无所谓了,只要能够满足自己内心的妄想,就可以忘却曾经的安宁。 坐落于点星岛不远处的奇星岛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乱象继续蔓延下去,那位年少志气长的皇帝陛下,要的是奇星岛再一次百年的繁华盛世,所以在这一片海域之中一切都要回归到当初的井然有序,而慢慢恢复国力的奇星岛也自然有着这样的实力和底气。 于是在光明皇帝的见证下,奇星皇帝在点星岛召集了所有的领主、城主、山头大王……那些个坐拥一地自立为王的野心家坐于一堂,在那位重回天坤榜之上的奇星皇帝注视下签订了盟约。 奇星皇帝不会去管那些争抢地盘的杂事小事,但是谁要是想再掀起一场乱世,那么驻扎在海岸处的奇星岛大军就会登上点星岛,到了那时点星岛最终的统治者会是谁就不言而喻了,所以心怀鬼胎的野心家们只能咬着牙签下了姓名,但这其实同样意味着,那曾经的皇族也再无机会复国了,而所有的野心家也失去了成为这座岛屿主人的机会,只是谁胆敢去冒犯那位奇星皇帝的意思呢? 即便知道了这位年纪轻轻却颇有手腕的皇帝陛下是将点星岛在实际中揽入了自己的版图之下,可是面对注定将会再次崛起的奇星岛,谁也不敢去忤逆奇星皇帝的意思,更何况作为旁观作证的光明岛也未曾说出任何的异议,那么,这盟约便再无可辩驳。 慢慢地,点星岛虽然仍是四处割据的模样,可是倒也少了许多的摩擦纠葛,那些荒废已久的矿山之中又活泛了起来,港口再次开放,船只来来往往,总算是有了几分当初的气象。 这一次,那两位绝世高手将决战之地选在了点星岛曾经的皇城废墟之上,对于点星岛的人们来说是一件真真正正的大事,都是习惯了忙活在昏暗矿山和杂乱田地的普通百姓,谁不想要看一眼那些个传说人物的风采,于是在皇城废墟附近的那几位领主便在短暂的时间里难得地握手言和,共同在废墟之中清理出了一片地界,不仅恢复了邻近的客舍酒楼,还将那一道曾经点星岛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皇城揽月桥给打扫得干干净净,只为了静等那两位绝世高手的到来。 借着这一次契机,许多领主也都破除了禁制,特许了辖境内的百姓们穿过其他领域地界前往皇城废墟之中开一开眼界,而这一番举动在那些领主之间意味着什么,会不会是一次足以撬动整座岛屿格局的言和?这些事情对于那些平民百姓来说自然还是太过遥远,他们只是兴高采烈地挤满了揽月桥边的所有客舍、酒楼和茶馆,只为一见那神仙人物的交手。 这一日,期待已久的决战之日终于是临近了,揽月桥上空无一物,更没有任何人胆敢不开眼地走上去惹人嘲弄,所有人都乱糟糟地挤在附近的空地上,翘首以盼。而早就占据好位置的那些权贵之人则悠哉游哉地坐在酒楼茶馆之上,甚至有的坐在了揽月桥下那条流向远处汪洋的溪流之上的楼船中,静静等待。 在一处距离揽月桥有些远的茶馆屋檐下,眼见着人流愈来愈多的老板早就不知从何处收来了许多废弃的桌椅,又在茶馆外的街道上占据了好大一处地方,好供那些远道而来之人落脚休歇,当然茶钱是肯定不能少了的。再加之如今皇城废墟之中的茶馆酒楼本就寥寥,所以茶馆老板只要稍稍狮子大开口些,就已经赚了个盆满钵满。 一张落脚处缺了一角的桌子歪歪扭扭地勉强站立着,摆放着难免摇摇晃晃的一套简陋茶具,一位穿着白色长衣的中年男子坐在一侧的木椅上,一只手搭在脚边那只木匣子上,另一只手端着一个茶杯,闲散随意地喝着最为便宜简单的茶水,饶有兴致的模样。 坐在中年男子对面的是两个临时拼桌的风尘仆仆的汉子,他们腰间都悬着武器,只是即便外行之人也看得出来那些武器的粗糙简陋,想来也是在这乱世之中有什么雄心壮志,想要有一番作为成就的江湖中人,可是却碍于囊肿羞涩和学艺不精,所以哪怕是已经不惑之年了,也还是一无所成,只能在江湖里摸爬滚打。 那两个汉子喝着茶水,唾沫横飞地议论着:“我看呐,那位齐境山虽然位居天坤榜第七,可未必就打得过‘戮行者’了?”另一人问道:“这是为何?齐境山成名已久,可那‘戮行者’不过堪堪踏入天坤榜之中,而且听说不过是个少年,怎么可能打得过齐境山?” “哎,你想啊,那齐境山虽然久有枪仙之名,可是谁曾经看过他真真正正地出手呢?而那‘戮行者’这几年可一直是在海上杀海盗,还去了各座岛屿挑战。听说啊,不久前他还在瀚兑海域以一己之力杀了好几百个海盗呢。我看啊,未必就会弱了武学修为。” “啧啧啧,你这么说倒也是,要不我再去那‘戮行者’上面添点筹码?” “嘿嘿,你小子,我就知道你肯定已经偷偷下了注,别说,现在那两个人的赔率可是不相上下啊,不知道最后谁能压到个大筹码,狠狠赚上一笔。” 此时那位始终不动声色独自饮茶的中年男子似乎终于来了兴趣,他放下茶杯笑着问道:“两位大侠,这场决战地底下还有赌局在呢?”那两个汉子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气质不俗的中年男子会突然搭话,他们上下打量了几眼中年男子,又看了看他脚边的木匣子,心底下就将这人看作了什么读书人。 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地开口道:“那当然了,像这种江湖高手对决,私底下开盘设赌的人可不少,而且人们也都颇有兴趣,毕竟看一场对决要是还能顺手赢上些钱,那岂不是一举两得,而且这钱还是依靠自己的眼力所得,赢了就是赚了。” 中年男子笑着点点头,嘴里呢喃道“原来如此”那两位汉子瞧着有趣,便开口道:“这位大哥,看着你应该是一个读书人吧,怎么,也来凑咱这江湖人的热闹啊。” 中年男子摆摆手,回道:“诶,这不是路过嘛,听说有这么一场对决就过来看看了。”两位汉子点点头,只是仍有些疑惑,现在这点星岛上还有敢独自行走天下的读书人? 就在此时,不远处走来了几个穿着黑衣兜帽的高大身影,他们默不作声地走到了中年男子身边,然后转过头盯着那两位汉子。那两人抬起头看着气势凌人的黑衣人,心下已经有了几分畏惧胆怯,但是毕竟打定了主意要行走江湖,这一刻他们也不知哪来的胆气,慢慢地将手伸向了腰间的武器。 其中一个黑衣人走到了中年男子身边说了几句什么,那两位汉子额头渗出了汗水,他们面面相觑,心底泛起了嘀咕:这个读书人难不成是什么权贵人物?也难怪,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读书人还敢独自行走在乱象丛生的点星岛上不成。只是汉子实在想不到自己方才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读书人吗?为何这些黑衣人一副气势凌人择人而噬的恐怖模样。 两个汉子早已站起身来,与那几位黑衣人对峙着,附近的人也将视线投了过来,只是不曾想那几位黑衣人却突然转身就走,而中年男人也伸出手拍了拍胸口,两个汉子呆愣在原地,他们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见对面的读书人笑着说道:“不好意思,遇见了几个故人,以前有些误会,只不过如今已经解开了,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周围的人也都听见了这说法,于是都收起兴致回身重新讨论起即将到来的高手对决,而那两个汉子不知为何却自顾自转身离开了,好似慌不择路头也不回地一直走远去,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他们才察觉到压在自己肩头的那股庞然之力骤然卸去,他们倚靠在街角处的破败墙壁上,喘息着。 他们刚才听的分明,那些黑衣人之所以如风般迅速离开,是因为那个中年男子读书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这些话,让你们的头儿自己来跟我说。否则,我不介意拿你们来练练手。”站在不远处的汉子在那时真真切切地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丝丝缕缕地爬上肩头,压在心间,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下意识看向了茶馆的屋檐下,有一个黑衣人坐在了中年男子对面,而那个白衣读书人突然举起茶杯,对着自己两人抬了抬手,笑着点头示意,两个汉子落荒而逃。 坐在中年男子面前的黑衣人神色隐藏在兜帽之下,语气却带着几分浮夸的戏谑,笑道:“齐大侠,怎么,动了杀心?” 中年男子自顾自拿起茶盏沏满茶杯,神色冷淡回道:“杀两个江湖混子有什么意思,要是能把你们都杀了,那倒是一笔不错的买卖。”黑衣人摆摆手,应道:“呵呵,您还是留着气力和那位‘戮行者’打吧,我们可没那本事值得您出手。” 黑衣人话语里带着示弱,可是语气却没有丝毫退让,中年男子微微抬头看向黑衣兜帽之下的阴影,清晰无比地察觉到了那道阴冷的视线,中年男子移开目光,冷冷说道:“如果你是来找我说这些无聊的话,那么还是尽早滚吧。” 黑衣人双手搭在木桌上,摇摇头说道:“主人说了,那个‘戮行者’可以不用死。”话音未落,中年男子已是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收起双手,双臂环胸,瞥了一眼黑衣人,骤然间那一股压力又无声无息地出现,而且要比方才的一闪而逝更加清晰可怖,黑衣人突然微微低下了头,只见身前的残破木桌缓缓下降了三寸有余,而蛛网般的裂缝也在地上浅浅地蔓延开去。 黑衣人维持着低头的模样,中年男子闭上双眼,缓缓说道:“别把我当作和你们一样的走狗废物,你们主人可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杀不杀,打不打,是我说了算。” 说完,中年男子抬起手指轻轻一挥,黑衣人正襟危坐,挺直了脊背,他犹豫了一阵,沉声道:“那就祝齐大侠旗开得胜了,在下告辞。” 黑衣人说完了话,起身便离去了,直到绕过街角,黑衣人才敢抬起头,只见兜帽之下有殷红色鲜血流淌而下,之前的那几位黑衣人也都围了上来,看着眼前的首领暗自调息,黑衣人吐出一口浊气,语气森然道:“以后不要轻易去招惹那个疯子,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出手杀人。” 茶馆屋檐下,中年男子依旧闭目坐在原地,在他身前是慢慢散去热气的茶杯,还有一把不知何时化为了碎屑纷飞的木椅。他静静等待着,下一位客人。 在茶馆不远处,临近揽月桥边的一座酒楼的最高处,有一人提着酒壶独自坐在屋脊上,在他的身边还放着另一坛酒,他自饮自酌,低声说着:“师父啊,你不是总说江湖上那些高手对决是可遇不可求的吗,喏,今天徒弟就带你来看一看啊,这可是天坤榜上的大高手决战呢。而且,那人,不知道会不会出现……” 揽月桥下那一条通向远处汪洋的宽大溪流上,三三两两地停靠着不少大小船只,而就在此时,一艘遮天蔽日的高大楼船带着海风气势磅礴地占据了溪流上最为显眼的一处地方,几乎是将整座揽月桥的风光都轻易尽收眼底,而在那楼船上,一副纂刻着“金藤”二字的旗帜迎风招展,将那些心怀不满的宵小之徒都震慑住,引起无数的议论指点之声。 甲板上,青藤早已安排好了数张坐席,甚至还在顶上搭建起了篷布帷幔,一副豪奢浮华的做派,可是这也才是配得上那面旗帜该有的排场。 神药学院众人在那些坐席上落座,另外还有一些在点星岛沿途登山金藤岛楼船的当地权贵之人,显然也是青藤提前打点的结果,否则这一艘楼船想要穿过那么多处地界,一路来到这皇城揽月桥谈何容易,只不过这些权贵豪族的谈笑风生可不是其他人能够轻易插嘴的,青藤和那些人觥筹交错,神药学院众人则自顾自坐在位置等待好戏开场,各得其乐。 岸边两侧的酒楼茶馆之中也早已挤满了人,几乎是摩肩接踵的地步,人们互不相让地占据着窗口栏杆处,伸长了脖子,满怀期待地看着不远处的揽月桥,琢磨着那两位绝世的高手会如何登场亮相,好以那神仙风姿一开眼界。 此时的点星岛,正是入春不久的时节,溪水两岸杨柳依依,已是初见青翠嫩绿的柔媚身子,那垂落的纤细柳枝浮在水面上,倒影随风摇曳,涟漪阵阵。 有一阵风起,吹散冬日残留的寒气,春日暖阳正好,春风正好。 有少年模样的年轻男子独自坐在酒楼屋檐下,居高临下的视线越过拥挤的人潮望向不远处的揽月桥,他的身边有一个狭长木盒依靠着酒楼的红漆圆柱,灰扑扑,脏兮兮,安安静静; 有少年端坐船头,伸出双手接过少女手中的茶杯,满脸笑意,少女指尖风铃轻轻作响; 有少年站在船头,手心抵住腰间那把长刀的刀柄,眼角余光,全是那站在春风日光下的灵动女子; 有少年并肩而立站在一处屋顶,衣襟飘摇猎猎作响,他们悬刀佩剑,意气风发,潇洒自在; 还有少年自海上走来,身后跟着一位脸色始终平静的年轻女子,他们的腰间都配着刀。 第六十六章 戮行者展修罗相(二) 距离揽月桥不远的那处茶馆屋檐下,不知何时只剩下了那位随和儒雅的白衣中年男子,就连始终在茶馆大堂内忙活的掌柜和伙计都早已收拾好了东西赶去那座揽月桥边占据一个好位置了,更不用说那些天南海北赶来只为一开眼界的江湖中人,所以中年男子便只能独自与那早已冷却的茶盏作伴。 当然,还有脚边那寂静无声的狭长木匣子。 中年男子一手握着空空如也的茶杯,一手伸出抚摸着木匣子那细腻柔顺的纹路,他悠悠然抬起头望向了远处那早已倒塌破碎的皇城城门,眯了眯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那两道身影,他突然笑了起来,缓缓起身放下茶杯,低声说道:“可惜了,少了一坛酒。”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闪烁之间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在那横跨溪水的揽月桥上,有一个狭长木匣破空而至,稳稳当当地立在了桥头石柱上,还未等观望着桥上风景的看客回过神,有一道身影便已然站立在了石柱木匣之上,双手负后,一袭白衣迎风飘摇,当真是名副其实的神仙风采。 两岸顿时惊呼声四起,那些个满怀期待的看客都嚷嚷起来,兴奋地挥舞起双手,视线再不肯移开分毫。溪水之上的那些楼船甲板上,身份不俗的权贵人物也都向前倾着身子,啧啧称奇,慨叹不已。 青藤不知何时已经推脱开了那些个趋炎附势之人的殷勤和奉承,独自来到了船头栏杆处,手中端着一个酒杯望向揽月桥上那位绝世高手的身姿,神色闪烁,眼底似乎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在流转盘旋。 站在石柱木匣上的中年男子自然不会去在意身边的嘈杂,他神色平静地等待着,视线落在远处,在那里,有人缓步行来,不知何时已是独自一人。 宽松大袖早已紧紧束缚在了手腕上,腰间除了一柄翠绿狭刀竹鞘之外,还有一把纂刻着晦涩纹路的银质短刀刀鞘,少年也是双手负后地一步一步走来,走到了桥头,未作丝毫犹豫地便拾阶而上,来到了揽月桥上的正中位置,长身而立。 中年男子嘴角露出笑意,可是眼神之间却满是冰冷锋芒,他轻轻跃下木匣,站在了桥头台阶上,拍了拍身旁的木匣,然后自顾自走上桥去,有机括声悄然运转,在身后响起,隐隐的,似乎还有忍耐许久的啸鸣声悠然回荡。 中年男子站在少年身前,伸出一只手,语气平淡道:“虽说这是你提出来的决斗,不过我也有言在先,我齐境山与人交手,不问生死。” 少年双手垂落在身侧,晃了晃,神色不变地回道:“无妨。” 中年男子望了一眼身边的酒楼茶馆、楼船甲板,微微皱眉问道:“你为何要在这许多人的旁观下和我打这么一场架,若是在私底下打一场,你要是输了也还能留点颜面,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输了便是死了,所以倒也无所谓这些身后名。” 少年摇摇头,应道:“你一直是这么多废话的吗?” 中年男子认真地看向了少年,再次笑道:“呵呵,你是第一个能在死之前和我说上几句话的人,”说着,中年男子向后退了一步,有破空声呼啸而至,他伸出右手,“我知道你在海上那些威名,也知道你年纪轻轻跻身天坤榜之上不容易,可是,”齐境山握住了长枪,“你不该不知天高地厚地与我交手,何必白白寻死呢?” 银白色的长枪之上,有鲜艳红缨刺目耀眼。 少年握住腰间刀鞘,缓缓移动手心,搭在了刀柄之上,冷笑道:“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和一个马上就要死了的人的说话。” 齐境山不再言语,似乎也终于厌倦了这些无关紧要甚至显得幼稚难堪的言语交锋,他视线缓缓偏移,落在的少年的掌心和那翠绿的刀鞘。 那把长刀平平无奇,可是此时在少年的手下却多了几分深邃汹涌的气势,齐境山眯起了眼,却看向了那一把始终安安静静待在刀鞘中的银色短刀,隐隐有些期待。 翠绿竹鞘,有刺耳长鸣阵阵作响,恍若那神话传说里的龙吟。 天空之上,云卷云舒,天地异象。 楼船上,顾枝手肘倚靠在木椅上,轻声道:“这小子,好像确实有了些宗师气象啊。” 屋顶上,不知何时来到此处与周厌于琅并肩而立的程鲤,往前走出了一步,攥紧双手。周厌双臂环胸,叹息道:“哎呀,这下子彻底追不上这小子喽。”于琅手握长剑,说道:“当年人家就远在你之上了,如今在海上走了许多年,有此气象有何可惊异的,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懒散懈怠?” 周厌撇撇嘴,回道:“说的好像你就比得上他一样。”于琅不再说话,眼神之中却没有丝毫不甘,还有暗暗的喜悦,周厌也重新将视线放在了桥上的少年身上,神采飞扬,也是喜悦。 大道在前,走的远了走的近了终究是自己的事情,而当初并肩之人,无论是在身前抑或是落在了身后,其实也都无甚关系,只要仍在同一个方向道路之上,那么,就仍是那同道中人,同行作伴。 点星岛之外,甚至在距离旭离海域之外都极远极远的地方,有一座岛屿,放眼望去,郁郁葱葱此起彼伏,皆是那蜿蜒纵横的山林,只是千万里的山河中却无丝毫的人烟行踪,就连那汪洋之侧的岸边,也根本没有能够看见港口船只的迹象,仿佛与那些个四处散落的荒山岛屿别无二致,可是这座岛却又是那么的大,似乎不该是无主的荒岛才对。 极尽目力自海上看去,无论是穿过了几层山林树木的阻隔也仍旧只能瞧见昂然耸立的苍天巨树,可是若有人能慢慢地在其间行走,花上个不知有没有尽头的岁月,也许就能得见那横卧在岛屿正中的巍峨山脉,如巨龙盘踞安眠,其上错落有致,其实挤满了许多木石屋舍,一座雄城的模样若隐若现,好似那巨龙的头颅。 这是一座岛,也是一尊不知究竟在此安息休眠了多少年岁的一条巨龙,无人得知在那山林深处自成一脉的人究竟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在这与世隔绝之地自在安详安居乐业,可是既然从未有过多少人能够发现他们的隐居之处,那么这一处地方倒也算得上是安宁之地,与传闻里的那座蓬莱仙岛有些相似,可终究不同。 蓬莱仙岛只在传说神话里能够窥见几分飘渺身姿,而这一座林山岛却是真真切切地矗立在所有人的眼前,即便曾有无数人在其中企图找到那处隐居之地而最终无功而返,可终究不在故事流传里,真真实实。 蓬莱仙岛不仅仅是无人能够轻易寻见,而且想要踏足其中更是难上加难,更遑论进出自如了,当然,这也是神话里的说法,毕竟在已知的历史中,还未曾听说有人真的到过那里。即便是当年在江湖传闻中说得头头是道的君洛和神器之说,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证实,就连君洛本人都从未说过自己真的亲身到达蓬莱。 可是林山岛隐居数百年以来,即便山外那苍茫山林危机四伏,暗藏神秘,可却终究是挡不住那些一心一意探访汪洋之人。只是最终还是太多的无疾而终,还有更多的一无所获,而侥幸能够登上岛屿甚至深入山林去往那座山脉的人,却都选择缄默不语,最终反而是那些止步于山林之外的人口口相传下,为林山岛增添多了几分神秘色彩。 六年前,有一个少年从山脉深处走出,越过了千里山林,走入汪洋,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女子。 六年后,少年仍是少年,站在桥头,手中握着长刀。 徐从稚这一路从瀚兑海域赶来,除了在那艘船上之外再未出过刀,即便期待已久与那个人交手,也被他压抑了下来,因为他知道此时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手握红缨长枪的中年男子有着什么样的实力,所以少年宁肯停一停脚步,收回那放眼万里的视线,只是为了手中那把刀。 他将它放在取自浮山湖竹屋之后的竹鞘之中,他将它悬挂在腰间身侧一路同行,他日日夜夜与它为伴,问过春风,邀过明月,最后喝了一坛酒,虽然还是难以习惯那股辛辣滋味,可是不错,很不错。 徐从稚转头望向身边,他的视线掠过一处酒楼的屋檐下,掠过一处茶馆的屋顶,最后掠过一艘停在溪水中央的楼船甲板上,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弯腰,右手抬起横刀在耳边,左手并指轻轻一弹,铮然作响。 齐境山倒提长枪,银白色的枪尖在揽月桥的青石板上划出道道火花闪烁,红缨散乱在风中,丝丝缕缕,徐从稚维持着那个奇怪的姿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竟是将第一次出手的机会让给了明显气势更胜一筹的齐境山。 齐境山眼里有些欣赏,可是更多的却是渗人骨髓的冰冷,仿佛是一头饥饿了一整个冬季的山林野兽,终于难得地舒展了身躯,露出獠牙,狰狞嗜血。 可是在桥面之上对峙的两道身影,落在岸边观战之人的眼中,却另有一番气象,有人怔怔开口道:“怎么,有些冷?” 春风带着暖阳的和煦,自然不会如何生冷,可是那种钻进骨髓之间的寒冷却自顾自地蔓延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其实更多的,还是眼底心上的感受。 因为徐从稚右脚向后一踏,左脚稳稳立在身前,双手持刀,这一刻再也不是什么翩翩少年郎,而是比那野兽还要可怕的狰狞恶鬼,这一刻,“戮行者”又一次站在了那座城里。 曾经在恶鬼横行的奇星岛上,有一个少年和一位女子在东境最后一处鬼门关之中大开杀戒,尸山血海,断肢残骸,也是在那一座城外,在后世称颂中神秘莫测的所谓“修罗九相”第一次相见。 齐境山自然察觉到了少年的气势在不断攀升积蓄,他冷哼一声,纵身飞掠,眨眼之间,长枪的枪尖就直直地刺向了徐从稚的双眼,徐从稚拧转刀身,双手手腕一抖,竟是自下而上迎向了那势如破竹的长枪。以力换力,争一个旗鼓相当的势。 齐境山似有所觉,只是手腕轻轻一抖,被徐从稚一刀甩开的长枪已然调转了姿态,从半空中借着那一股力道的相撞慢慢将抵抗而来的真气奔涌卸下,然后借势自徐从稚身侧猛地荡去,拦腰而至,而早已提着长刀身体前冲的徐从稚便不得已止住身形,只见他右脚踏出,左脚向后划出一个清晰弧度,揽月桥的青石板路上出现了一道粗浅痕迹,徐从稚双手握刀,竖立在身前,硬生生扛住了长枪横扫而来的重力。 只听得“砰”一声,徐从稚的身影狠狠撞在了揽月桥一侧的栏杆处,只是声响听着吓人,但其实大部分的力道早已被狭长刀身卸去,长枪不依不饶地一旋一转便又是一记横扫,徐从稚却早已矮下身形,从那长枪的锋芒之下滚了出去,然后双脚在另一侧桥面栏杆上重重一踩,腾空而起,双手握刀,势大力沉,向着始终站在原地的齐境山劈砍而去。 齐境山毫不犹豫地连退三步,然后借着这一段距离枪尖一挑,鲜艳红缨散在风中,犹如那待放的花苞猛地舒展开了身躯,一点锋芒直刺面门,徐从稚却不知何时早在空中无依无靠地扭转了身形,只见右手松开同时左手手腕一转,倒提长刀,在空中向着青石板仰面躺去,可是左手却提着那刀迎上了长枪的枪尖,刹那光辉,火星四射。 徐从稚借着势力单膝跪地,齐境山将枪尖在地面之上一挑一划,带着刺目的光芒和火星点点,直直地刺向徐从稚的喉咙,徐从稚低声哼了一声,然后曲着的左腿向后一蹬,竟是迎着长枪的枪尖冲去,同时他再度双手握刀,妙到好处地绕着枪尖打了个旋,然后骤然闯进齐境山身前三尺之内。 此时锋利刀尖已然在双手的掌握之中直指齐境山,而长枪却还落在了后程,眼见着长刀就要有所建树,真真正正地在今日这场高手对决之中划出血色,然而徐从稚却猛地瞳孔一缩,只见齐境山不知何时也已双手握住了长枪,然后看着长刀的寒芒冷冷一笑,后退一步,双手一缩,长枪狠狠地击打在了徐从稚的背上,同时齐境山大袖一甩,堪堪躲开了歪斜的长刀。 徐从稚止住前冲的身形,暗暗吞下了喉间的鲜血,他转身面对齐境山,神色冷漠,其实这一场交手看似变化莫测波云诡谲,但是在溪水两岸的普通人看来却只是几道光芒交错而已,甚至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变成了如今相互对峙的局面,其实也才不过数个呼吸罢了。 徐从稚调整沸腾躁动的真气,深深地呼吸吐纳,来回数次,清秀干净的少年双眼间有一抹血色慢慢地散开,犹如碎裂的铜镜,那一道道深刻刺目的裂缝慢慢铺陈开去,摄人心魄。 更为刺骨的寒冷突然穿过了杨柳依依的岸边,钻进所有人的意识里,在他们眼中,徐从稚在揽月桥上的身影慢慢远去淡去,而与此同时,有一副可怖的尸山血海画面慢慢浮现,愈来愈清晰,那般的真实,那般的触手可及。直让人都要闭上双眼不敢去看,却又不由自主地将所有心神都投入其中。 在那滔天的烈火和血海之间, 少年独自持刀屹立于上。 而这一幕落在齐境山眼中却有了更不一般的色彩,对于武道登高已见大风景的武道高手而言,如今在徐从稚身上几乎凝若实质的气势缭绕,只是所谓的武道气象罢了。 到了高手宗师这一层次的习武之人,不仅是已在武道一途有了自我的道路前行,更是自成了一番气象意境,更像是一种心境的外显演化,也许在普通人和那些武道修为不精之人看来只是犹如神仙手笔的幻觉,但对于同样在武道之路走得极为深远之人来说,这番气象却已是代表了一位武道中人的武学造诣和心气前程。 齐境山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脸上神色间似乎有些失望。好像眼前徐从稚那逐渐攀升的气象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对于齐境山来说便是一戳就破? 与此同时,他也并未任由徐从稚独自释放武道气象,齐境山的长衫衣襟忽然剧烈抖动,仿佛有无数的狂风在那长袖之中倒悬徘徊,揽月桥边飞沙走石,垂落溪水上的杨柳骤然压低了身子,摇摇欲坠,只有齐境山手中长枪纹丝不动,红缨丝丝缕缕,清晰可见。 没有什么惊艳世人的武道气象显化,只是这一刻恍若揽月桥上降临了一尊来自天上的神明,占据了所有人的心神和视线,甚至有了俯首称臣的错觉,在这一股气势身前,世间一切都要无所遁形也避无可避,旁观之人尚且觉得难熬,无法直视那股仍旧在攀升的气势,不知对于直面的徐从稚而言,是否也看见了不同的武道气象。 短暂的试探终于过去,徐从稚右手提着长刀,左手缓缓地伸向了腰间,在那里,有一把雕刻着晦涩纹路的短刀刀鞘,泛着银色的似水光华。 少年双手持刀,嘴角咧开,轻声道:“再来。” 有风雨雷霆之声作响,桥面下溪水猛然冲天而起,犹如一株盛放的莲花,向着四面八方舒展延伸开去,蔚为大观。 第六十七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一) 奇星岛南境苍南城的偏远骆钦巷,一间躲在街角深处的小小酒肆中,四散的桌椅安安静静冷冷清清地杵在原地,倚靠在门边不远处的柜台后有一个披散着满头灰发的沧桑老者眯着双眼,悠哉游哉躺在倾斜的躺椅上,摇摇晃晃,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嘴上似乎还在哼唱着什么怪异的曲调,悠扬深邃,带着一股荒凉气息。 略显昏暗的大堂内,年轻的店小二不知疲倦地奔来跑去,不是拿着白布这里擦擦那里抹抹,就是仔细瞅着那些干干净净的桌椅是不是哪里缺胳膊少腿了,忙忙碌碌,乐在其中。年轻人时不时会瞥一眼人迹稀疏的门外,幽怨地叹一口气,然后对着坐在柜台后的老者悄悄翻个白眼,无可奈何。 年轻人实在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想的,一身武艺从不显山露水也就算了,心甘情愿躲在市井之间当一个闲散掌柜也没什么,可是把酒肆开在这种僻静地方是为了什么?这么几年下来入不敷出,几乎都在破败关门的边缘苦苦支撑,可是那个老头子偏偏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天天自在悠闲,心情好了就指点自己几句,心情不好了就骂上几句。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人一天天老去,这间荒凉的酒肆里好像只有年轻人这一点唯一的生气,夜里点一盏灯才不会使得那个老人显得太过可怜,晚年凄凉。 年轻人虽然时不时会抱怨酒肆的生意不好,可却从来没有责怪过老者什么,顶多在背地里和多喝了些酒的傅大哥悄悄说上几句坏话,可是也说出几个字来就做贼心虚般左顾右盼噤若寒蝉,年轻人还是每天在空无一人的酒肆里忙碌,好像这小小的一处地方就装满了年轻人的整个世界,无一处不应该好好呵护珍惜。 今天又是从大早上就忙碌到了黄昏时分,年轻人叉腰吐出一口长气,满意地环顾着干净敞亮的大堂,点点头然后自顾自坐在一张长椅上,拉出茶盏独自沏上一杯茶,慢悠悠喝着,时不时地拿眼神瞅着坐在柜台后的老者,希望今天自己的师父能够心情大好地指点自己几句,然后最好再教上几招绝世的拳法武学。 年轻人仔细回想着曾经傅大哥无意间施展的那百般武艺,虽然自己已经瞧得足够认真了,可如今还是未能记下来多少,即便是那寥寥几招,自己躲着师父偷偷修习时也总觉得摸不着窍门,滞涩缓慢,全然没有当初傅大哥施展时的行云流水,得心应手。 年轻人有些郁闷,自己每天拼了命地练着那些拳法招式,忍着那股子枯燥乏味,可是一旦见到了傅大哥顾大哥这些真真正正的武学奇,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在原地踏步罢了,毫无进展,年轻人憧憬着有朝一日纵横江湖行侠仗义,可是现在连师父要求的那几步拳法都还没能打出名堂来,如何敢奢望啊。 不过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怎么也不该就这么颓唐丧气,年轻人握住双拳轻轻一挥,然后猛地从椅子上跃起,一边跑向后院一边对着柜台后的老者喊道:“师父,我去做饭啦。”年轻人高高跃起,从大堂后门的门槛上直接跳进了院子另一侧的灶房中,一气呵成。 老者依旧独自坐在柜台后,闭目养神,不问世事的模样,突然,有敲击声在柜台的桌面上敲响,急促剧烈,毫不客气。老者睁开眼睛,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在他身后还有三四人已然拉出椅子坐在了大堂中。 那汉子见老者睁开眼便粗声粗气地说道:“来几斤好酒,再来几盘的你们店里的招牌菜,快点,耽搁了我们兄弟的时间你们担待不起。”说完,汉子哼了一声,狠狠瞪了一眼老者,然后走到了桌边和那几位同行之人大声议论着什么。 老者绕出柜台后,先是走到大堂一侧的墙角处搬出几坛酒来,然后顺手拿了几副碗碟,和酒坛一起放在了那一伙人围坐的桌面上,老者沉声说了句“客官稍等”便自顾自走到后院去,应该是去准备肉菜了。 魁梧汉子瞥了眼老者略显佝偻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拿起那些碗碟讥笑道:“喝酒还要用碗?这是看不起我们兄弟啊。”说着,他高高抬起手臂,将那碗碟尽数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回荡了一阵。 同桌的有一位腰佩长剑的中年男子,端正坐着,面色沉稳,似乎应该就是这群人的领头之人了,魁梧汉子掀开一坛酒的盖子,看向中年男子,说道:“大哥,咱们今晚就行动吧,还等什么啊,难道那城西李家还能有什么高手坐镇不成?” 说着,汉子喝了一口酒,酒液肆意地顺着他那披在胸前的长须流淌而下,一大坛酒很快就去了大半,汉子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却见到那中年男子投过来的冷冷视线,汉子浑身一个哆嗦,身旁一个背负巨刃的黑衣男子一巴掌拍在汉子头上,骂道:“大哥说了多少次,在外面不要谈论这件事你是一遍都听不进去是吧?” 汉子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十分惧怕那默不作声的中年男子,他微微低下头说道:“大哥,俺知道错了。”中年男子不理他,自顾自拿起一旁的茶盏倒了一杯茶,然后便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 汉子继续喝酒,一坛接着一坛,就这样一大半的酒都入了他的肚子里,同桌的另外几人不是安静喝茶就是缓缓喝着酒,汉子见等了这么久还不见肉菜上桌,有些不满地对着后院扯开嗓子吼道:“那老头,你不会是在后面摔了一跤摔死了吧,这么久还不给老子上菜,想死啊?” 老者闻言走到大堂后门门槛,回道:“抱歉了各位客官,小店准备不周,还请各位再稍待片刻。”汉子似乎是酒气上了头,整张脸涨得通红,听着那老头慢悠悠的话就不乐意了,一拍桌面悍然起身,指着老者骂道:“他娘的,看不起老子是吧,老子让你赶紧上菜,否则老子拆了你这破落地,他奶奶的,要不是怕打草惊蛇被那劳什子李家察觉,老子至于来你这地方喝酒?” 中年男子皱起双眉,一股冰冷的杀机悄悄浮现,背着巨刃的黑衣男子和坐在另一边的男子自然感受到了气氛的改变,这个性情刚烈的汉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实在是让人受不了,不知道闯出了多少的祸事来,若不是好几次的死里逃生都是他拼死为大家换来的,恐怕现在他早就死在这位腰佩长剑杀人不眨眼的大哥手里了。 这一次他们几人来这苍南城是为了那城西李家,传闻这平日里以书香门第闻名的李家书房中却藏有一件江湖重宝,若是能够得到不仅仅可以修为突飞猛进,更重要的是那件至宝还代表着一些隐秘的身份,自己等人要是得到了今后想要自立山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此事至关重要,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暗中再多做安排,几人才选择来这偏远之地稍作休憩,只等恰当的时机便潜入那李家夺取至宝。 汉子话音刚落,便大踏步地走到了老者身前,居高临下地瞪着老者,怒气冲冲道:“给老子把你们这最好的酒都拿出来,要是再敢拖沓迟延,小心我不仅拆了你这酒肆还把你这把老骨头给拆了。” 汉子说完就走回来桌子旁,老者默默地走到大堂角落拣选着酒坛,汉子还未坐下却听得那中年男子沉声说道:“今天你要么把这件事压死,要么你就去死吧。”说的自然是方才汉子说漏了嘴的话,中年男子语气低缓,可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和森冷杀气。 汉子愣了愣,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脚步沉重地踏在大地上,闷声作响,一路将那些摆放齐整的桌椅都推翻在地,汉子一步一步走向弯腰在大堂角落中忙碌的老者身后,高高抬起双臂,怒叱一声,毫不犹豫地狠狠砸下。 想要将一件事情做的无声无息,那就只能让除了自己以外的死人来保守秘密了,而至于死一个破落酒肆的老头子,对于他们这一伙人真正想要的东西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老者弯着腰,似乎对于身后那森然的杀机毫无所觉,可是灰发披散下的那双浑浊双眼却突然之间大放光明,老者双袖缓缓鼓起,一阵清风吹入大堂。 清风还未来到老人的双手之间,却就直直地挡在了汉子高高举起的双臂之下,这是一股更急更快的风,老者微微直起腰,转过身,看着挡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沉默着不说话。 年轻人咧开嘴角,直截了当地接住了汉子势大力沉的一拳,对着身后问道:“师父,你没事吧?”说着年轻人看见老者鼓荡双袖慢慢平息,悄悄松了一口气,可是那挡住拳罡的双臂却依旧坚若磐石,纹丝不动。 眼角余光瞥见老者摇了摇头,年轻人回头看着那个有些愣住的魁梧汉子,轻声道:“你们这么做,不对。”随着年轻人话音响起落下,一股磅礴巨力凭空出现,硬生生砸在了汉子的胸口,将那魁梧庞大的身躯狠狠摔在了地面上,砰然作响。 坐在桌旁的另外几人猛地起身,中年男子抽出腰间的长剑,年轻人抬眼望去,视线沉稳,一步不退。 六年前,茫茫无际的玄坎海域中,那一座孤零零独自屹立的林山岛上,有一个少年翻山越岭穿过了伏龙山脉的每一处人迹罕至之处,来到了山下,那一座寂静无声的深潭之前,在那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等待着。 少年看着那个背影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走上前去,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神色极为沉稳,几乎看不出什么多余的神态变化,就连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丝细节都瞧不出少年人该有的活跃和随性。 少年来到那个高大身影的身边,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安安静静看着深邃混沌的深潭,似乎在想着什么极重要的事情。高大身影微微侧过身看着少年,中年人刚毅的脸上同样是古板的神态,他沉声开口:“你为什么要私自跑下山?” 中年人的语气中带着责备和不容抗拒的意味,少年身形摇摇晃晃,双手紧紧攥着衣袖,咬着牙,开口道:“为什么我就要一直呆在山上哪也不能去。山前的那些林子我可以不去,山上的禁地我也可以不去,但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可以来的后山我也来不得?”说着说着,少年似乎有些愤怒,他微微昂起头,问道:“爹爹,为什么?” 中年人抿着嘴,眼神之间没有丝毫涟漪,就如同伏龙山脉上的每一个人对于他的评语一样,这个肩负着林山岛岛主身份的男人是这个岛上最为一丝不苟和公正稳重之人,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护着与世隔绝的林山岛不受那些外来之人的窥伺,更靠着那未曾位居天坤榜之上却同样天下无双的实力一次次地驱逐着那些心怀不轨的外来者。 伏龙山脉上的每一个人都对中年人十分敬重,但同样的,也没有人敢轻易地与中年人相处,那股子古板和一丝不苟足够把任何一个人的呼吸都压制得死死的,似乎每一次呼吸都该深思熟虑,是否犯了哪一些忌讳禁制。 林山岛上只有这一处伏龙山脉上有人居住,所以世代独居此处与世隔绝的人们也自然而然有着传承已久的一些规矩,这些规矩是绝不允许触碰和违背的,而中年人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规矩,他绝不会容许任何一个人违背规矩,而这在他对待身边少年的事情上体现得更为彻底干脆。 因为少年是中年人唯一的子嗣,也是将来最有可能靠着那种秘术全盘接过他身上那传承了不知多少岁月实力的人,所以少年自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必须遵循着中年人订立的一样样规矩行事,绝不可有半分忤逆。 只是少年在一天天地长大,他看着身边一起长大的孩子们都早已跟着大人们进山打猎,或者到那一处处秘境禁地之中镇守,可是只有少年一直被父亲关在那方寸之地,哪也去不得,如何也跑不开,少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偷偷来到了后山,却还是被父亲给拦住了。 深潭附近有一些茅草屋和几间砖房,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少年仍能听到一阵阵的敲击声,中年人冷哼一声,看着少年说道:“我早就说过,你的身上担负着伏龙山脉的传承,就算是你不怕死到处乱跑,可今后的伏龙山脉还要靠着你这副身躯和那一身血脉,岂容你自己擅自胡来。” 少年皱着眉,老气横秋的模样,少年一直被父亲管得极严,平日里不多的消遣就是去看那些个所谓的闲书志异,当然,圣贤书册也要读得更多些,少年难得顶撞道:“父亲,难道我一直躲着,直到以后继承了您的实力就能够护佑伏龙山脉安稳了?” 中年人瞥了少年一眼,语气之间没有丝毫起伏:“你以为你自己真有本事能全盘接过这祖宗传下来的修为?伏龙山脉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端坐在神位上的岛主就够了,否则一切都要靠着所谓的岛主,那我林山岛这数千年都白活了?” 少年咬着牙,嘴唇发白,攥着衣袖的十指更是青筋暴起,少年不服气地直视中年人的双眼,颤抖着说道:“爹爹为什么就觉得我担不起这份责任?” 中年人话语冰冷刺骨:“凭你这些年只不过是让我一次次失望罢了。”中年人说着缓缓绕着深潭走动,接着说道:“六岁的时候,你翻不开那本书;九岁的时候,你没有拔出那把剑;十岁的时候,你搬不起那块压龙石;十二岁了,你居然没办法在那道瀑布下站上一个时辰。” 中年人又只留下来一个背影,冷冷道:“徐从稚,你告诉我,你拿什么担起责任?” 少年怔怔出神,原来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父亲的考验和试探,而自己原来早已在父亲的心中这般的无能,少年抬起头看着那高大背影,问了一句:“爹爹,如果我有朝一日能够依靠自己的实力登上当世的顶峰,你是不是就会觉得我能担起这份责任了?” 中年人转头冷笑一声,视线犹如一把尖刻的长剑刺进少年的心底,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能靠着自己的实力打败我,那么这份责任给你又有何妨?” 伏龙山脉数百年来,中年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他在接受这份先辈遗赠之前便以自己的实力打败了上一任岛主,而且完完全全地将那份传承千年的修为都拿到了手,所以,中年人有足够的实力和傲气去看轻世上的每一句豪言壮语。 少年沉默着与中年人对视,然后转身离去。 幽静无声的神潭岸边,那个中年人甚至都没有去看少年离去的背影,只是始终独自站在原地,视线落在神潭水面之上,默默无言神色冷淡。 第六十八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二) 少年一路跑回了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那个独自在院子里练刀的少女打招呼,而是自顾自跑回了阁楼,与那个总是自顾自练刀修行的少女擦肩而过,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屋中,没有看见身后似乎永远都会一心一意练刀的少女竟是停下了动作看着他。 少年爬上阶梯来到了阁楼内,紧合上门然后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一处角落,他蹲下身掀开木板,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木盒子。 少年轻轻抚摸着那个木盒子,仿佛又听到了那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对自己说:“从稚,以后就算不想学剑也没关系哦,还可以学刀嘛,娘让外公教你好不好,外公的刀法可厉害了呢。”那一年少年不过五岁,而在那一年的大雪夜里,女子安安静静地离去了,从此少年没有了娘亲。 少年打开了木盒子,一阵耀目的光亮闪过,银白色的刀鞘映入眼帘,少年又想起了那个苍老的声音:“从稚,拔不出那把剑又如何,我辈刀法难道就输了?跟着外公好好学,咱们练刀照样天下无敌。” 少年双手捧着刀鞘,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似乎又变成了外公那几位徒弟口中的练刀奇才,少年跟着外公只用了一年就将所有刀法都学了去,后来又只用了一年时间便学遍了伏龙山脉上每一本书籍卷宗中记载的刀法,少年极少出手,可是在几次交手切磋中,就连许多练刀已久的同辈之人也都早已不是少年的对手。 少年提着刀慢慢起身,然后环顾了一遍这间布置简单的阁楼木屋,少年有些怀念还有些不舍,但更多的却是愈来愈坚定的光彩,他推开门,在黄昏日落前的最后一刻踏上了山路,远离了那一个居住了十六年的家。 少年没有注意到,那个十年前被父亲捡回家的少女也同样消失不见了。 少年一路穿过密林,用了一个月,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人前来阻拦,甚至那位举世无双的父亲也没有出现,这一个月里少年日日夜夜与孤独相伴,还有手中那把刀,他神色疲惫地来到岸边,然后看到了一艘小舟,还有安安静静坐在小舟里的少女,那个即便少年早把她当作家人、可是却一直以来都在家中以仆役自居的少女。 这一日,少年和少女离开了家,离开了这座与世隔绝的林山岛,甚至远远地离开了玄坎海域,他们跋山涉水,走了千万里。 六年后,徐从稚站在点星岛皇城废墟中的揽月桥上,双手持刀,在离开了那座岛屿之后,第一次拔出了银色刀鞘里的短刀,徐从稚左手五指轻轻拂过短刀刀柄,有些怀念,有些感伤。 齐境山看着徐从稚拔刀出鞘的那番气象,摇摇头冷笑道:“你输了。”徐从稚没有搭话,只是借着这番对峙喘息修养,齐境山倒提长枪一步步走来,语气冰冷:“接下来,你必死无疑了。” 徐从稚晃了晃脑袋,突然笑了起来:“你说了可不算。” 话音落下,电闪雷鸣,溪水再次倒悬而起,云层低垂,接天连地。 楼船甲板上,顾枝走到顾生身边,拍了拍他自徐从稚和齐境山交手以来便一直放在刀柄上的手,笑道:“怎么,还真觉得这种高手对决是你能轻易参与的?” 顾生摇摇头,回道:“不,我看的出来,这两个人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顾枝上下打量了顾生几眼,神色中带着几分欣慰和感慨,顾枝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指向揽月桥,问道:“你觉得最终会是谁输谁赢?” 顾生沉默地观望着,许久之后才回道:“我看不出来。”顾枝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这些高手对决落在普通百姓眼中自然是电光火石,神仙气象,可是像我们习武之人却要看的更多一些,比如那一招一式其实并不出奇,似乎每一个练刀练枪之人都早已烂熟于胸了,可是为什么在武道高手的对决中就好像能瞧出些不同的气象来呢?” 顾生皱着眉,认真地思索起来,顾枝拍了拍顾生的肩膀,笑道:“自己好好琢磨吧,至于最终会是谁输谁赢,”顾枝的语气慢慢冷了下来,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顾枝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溪水波澜壮阔,楼船摇摇晃晃,顾枝一动不动。 在那座并不算如何宽广的揽月桥上,那两位当世绝顶的高手早已不知交手了多少次,那一幕幕风起云涌落在溪水两岸看热闹的普通百姓眼中只不过是犹如画卷一般,除了啧啧称奇和惊叹不已便说不出什么门道来了,而那些在江湖之中修行的武道众人则神态各异,有对这绝顶武道气象的向往也有对自身修为不堪的落寞。 可是旁人究竟如何看如何说却与那两人没有丝毫关系,他们只是棋逢对手,尽情挥洒着积攒已久的那一身蛮横真气和武学造诣,虽然齐境山在看过了徐从稚出刀的气象之后便已然胜券在握的姿态,可是即便是他也难以否认,徐从稚这个对手极为难缠棘手。 徐从稚左手持刀没有丝毫的凝滞与不适,而似乎那把在银色刀鞘中温养数年的短刀也已然与他自身融为了一体,那一股暗藏在刀锋之间的锐气和磅礴的气量,简直叹为观止,谁能想得到一个年纪轻轻之人能够养出这样一把锋芒毕露的刀呢? 徐从稚双手持刀的姿势仿佛浑然天成一般,他左手翻转手腕倒提短刀,右手已然是抵住刀柄的姿态,双臂携带风势卷动刀锋,化作两道平地而起的龙卷,从齐境山的两侧席卷而去,拦腰而斩。 齐境山始终维持着与徐从稚之间的那一段距离,不论如何出枪都绝不容许这一段距离被丝毫地跨越,这对于用枪之人来说至关重要,因为那方寸之间的差距便极有可能被一位用刀用剑的高手近身,命悬一线。 齐境山往后一踩,身形猛然一震,手中长枪更是弯曲了一个古怪弧度,枪尖在红色长缨的缠绕下狠狠砸在了桥面青石上,一道肉眼难见的狭长缝隙迅速蔓延开去,隐藏在桥面之下,但实际上这一枪的气象却并不是这么简单。 只见桥面之下的溪水突然之间仿佛被什么东西拦腰斩断了,那躲藏在桥面阴影中的溪水骤然翻开,露出了沉积不知多少年岁的溪底淤泥,而那轰隆隆翻开倒悬而起的溪水则化作了两道扇形花瓣,从半空之中缓缓合拢,于是那两道锋利龙卷就犹如烈火遇上了河水,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声势,烟尘四起。 在那烟尘之中,徐从稚眼神没有丝毫的动摇和犹豫,他猛地踏地前冲而去,左手持刀横在身前,右手五指扣住刀柄,直直地刺向了仍旧压低着身形的齐境山,一往无前。 齐境山的衣袖再次鼓荡,竟在那毫厘之间直起身然后单手握住长枪尾端递了出去,一抖一甩避开了长刀的刀剑,砸在了短刀的刀面上,衣袖间的气息猛然倒卷而去,红缨飞舞,长枪枪尖吞吐一股磅礴巨力将徐从稚狠狠撞开,落在了十步之外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齐境山没做丝毫等待,他双手握住长枪,轻喝一声,两道粗壮白雾从他的脸上升腾而起,宛如两道蜿蜒身躯的蛟龙,他的双眼闪过亮光,身形拔地而起,长枪横扫而下,单膝跪在地上卸去那一股重力侵袭的徐从稚避无可避。 但是短刀比徐从稚的身形更快动了起来,徐从稚右手一扫将那长刀刀柄抵在了左手手腕之下,而左手握着的短刀则再次上扬以刀面抵挡来自空中的巨大力量。 又是轰然巨响,徐从稚再次被撞开,落在桥头台阶上,狼狈地仰面倒地,大口喘息。不远处,接连调动体内真气的齐境山只是一呼一吸就再次前冲而来,誓要将这硬扛了数次重击的少年给彻彻底底地砸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徐从稚翻身跃起,在半空中以衣袖抹去了嘴角的血迹,然后翩翩然下坠而去,一点一点声势慢慢叠加,直到身形落在前冲而至的长枪枪尖之上时才再次卷动身形,双手之间的两把刀各自翻飞舞动,真气四溢之间像是一个巨大的磨盘一般滚动砸落,密密麻麻的金铁交击之声刺耳响起。 齐境山微微皱眉,枪尖一挑,身形一闪已然向后掠去退开了不短的距离。齐境山在那先前几次不管不顾的倾洒真气之后其实并非完全不受影响,但他本以为少年应该比自己伤的更重才是,可没想到手持双刀的少年却似乎积攒起了更多的真气,一次又一次地在刹那之间恢复那看似最后一击的余力,然后便是让人不得不避的反击之势。 齐境山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对手,其实真正的高手对决并不会像今日的对决这样,至少不应该在维持了一个时辰之后还是胜负难分的模样,所谓的高手对于自身真气和武道深浅早已清晰无比,于是在交手之前两人之间其实便已知道了接下来每一步可能的情况,应该在哪一步不遗余力也都不言自明,说到底,高手之所以给人神仙气象的感受,便是因为那一次次声势浩大的真气碰撞便足以决出胜负了。 可是徐从稚就像是一个刚刚修炼武道刀法的稚童一样,毫无顾忌地施展着在所谓高手眼中再难登大雅之堂的微末招式,一次又一次借此积攒真气,然后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上爬起,不肯后退一步。可偏偏在这些最根本的武道招式切磋中,齐境山极难找到肆意挥洒真气的间隙,只能一次次被徐从稚扯入招式交错的局面中,所以才会被一直拖延至此。 齐境山重重呼出一口气,气势再次攀升,这一次他终于不再收敛任何真气了,既然对方想要一直和自己缠斗下去寻求那几乎不可能存在的破绽,那么自己如何也不应该落入对手的战局里,一切的胜负都该握在自己手中才好。 因为亲眼看见徐从稚的武道气象和心境外显尚未圆满大成,所以早已知道自己一定会赢,可是齐境山却没有丝毫的懈怠和犹豫,因为不将那个一次次被打倒又站起来的家伙彻底打得动弹不得,那么这场胜负便说不上结束。甚至再如此下去,真有可能被眼前这个总能一次次重整旗鼓的家伙给生生将真气耗尽了,齐境山绝不允许出现此等情况。 徐从稚长身而立,他看着齐境山慢慢攀升至顶峰的气势,却突然将脸上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露出了浅谈却发自肺腑的笑容,那股倾轧而来的真气气势何其的熟悉啊。 只是那时候的自己不过一个躲在小屋阁楼之中的孩子,而现在,自己走了千万里路,看过了山水,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那么如今再次站在那个人面前,自己又有何可惧的呢?世间一切事,总要先问过手中的刀才对。 胜负如何,谁说了都不算。 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有一股烟沙自遥远的城外而来,慢慢地人们似乎看见了在那之中有一副巍峨庞大的身躯,贴附着地面蜿蜒而至,慢慢地,那身躯愈来愈大,烟沙逐渐遮蔽了天地,就连天上的日光都黯淡了几分,而那条躲在烟沙之中的巨蟒骤然拔地而起,化作了云层之间的巨龙,一声长吟。 齐境山双手持枪,枪尖直指徐从稚,那巨龙自烟沙云层之后探出巨大头颅,长须舞动,直奔徐从稚而去。 在天地之间,少年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不堪。 可是在这一刻少年的笑意却更加浓郁,他的眼神异常明亮,他突然放声大笑,仿佛再一次站在了那座绵延山脉的巨石之上眺望远方,蛰伏沉眠的巨龙就在脚下。 这一次,盘踞的巨龙在头顶,可是少年要斩龙。 徐从稚双脚踏在青石板上高高跃起,双手倒持长刀和短刀,身形直入云层之中,一声长啸,刀锋落下,龙首之上的那一块晶莹逆鳞,流光溢彩,然后砰然碎裂。 天地之间也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厚重云层被数不清的裂缝撕扯开,日光斑驳地在其中穿行,有风起,烟尘滚滚,轰然向着四周扩散开去,惊呼声、倾倒声、喊声、哭声……嘈杂无比的溪水两岸,视线模糊。 以人力撼动天地如何?蚍蜉而已。 登天斩龙又如何?蝼蚁而已。 溪水翻涌掀起涟漪鼓荡,摇摇晃晃的楼船之上,顾枝不知何时站在了扶音身边扶着少女的柔弱身躯,他眯着眼看向不远处一片混沌的揽月桥,轻声道:“他没有输。” 顾枝翻遍了醉春楼所有有关徐从稚和齐境山在江湖之上的出手记录,无论怎么看,顾枝也难以在那之中找到徐从稚获胜的分毫机会。 可是,汪洋无际,长空无垠。人力又何必非有穷尽之时? 所以徐从稚没有赢,但他同样,也不会输。 少年远离那座足以让他安稳一生的海岛山脉,只是拿着那把刀走了千万里的山海,于是从今往后的一切都要问过手中的刀才有应该的道理,既然刀没有断,既然刀已出鞘,那么谁的道理能够告诉自己必败无疑呢? 烟尘散去,揽月桥上栏杆碎成粉末烟消云散,齐境山和徐从稚分立桥头,齐境山脸色阴沉,眼中视线终于有了彻底的杀意。 而少年依旧笑着,热烈灿烂,即便脸色苍白衣衫褴褛,少年高声喊道:“这山我也劈开了去,谁来定我输赢?” 少年从未如此快意。 第六十九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三) 烟尘四起,风沙弥漫在溪水两岸,垂柳挣扎地摇晃着,根部几乎破土而出,沿着溪水岸边的石板路纷纷碎裂倒卷,碎屑散在风沙之中压着人睁不开眼,直不起身,那些好不容易占据着高楼栏杆处的看客此时慌不择路地四处乱窜,而那些站在街道两侧围观的百姓也都快步冲进本就拥挤的大堂内,一时间混乱的景象充斥着揽月桥下的每一处空旷之地。 溪水沿着揽月桥那狭长桥面向着两侧推开,波澜万丈,好不容易挤到前方的那些巍峨楼船都难以抑制地左摇右晃,有的楼船四周更是不时响起落水声,甲板上满是四处奔逃的人群和摇晃倾倒的桌椅。溪水波纹一路蔓延开去,直到百里之外才渐渐平息,汪洋就在不远处,海浪冲天而起,接天连地。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有一处街角,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身影又突兀地出现,不久前坐在齐境山身前的那位黑衣首领,面容神色依旧掩藏在兜帽下,微微抬起手挡在眼前,遮掩不远处那两位高手倾力而为下冲撞而来的真气余波,他咳嗽一声,眯着眼站在原地片刻,看着渐渐清晰起来的揽月桥,还有那个背对着自己站着的少年背影,黑衣首领语气阴森开口道:“如果齐境山杀不了他,就由我们来动手。” 有一人犹豫着问道:“主人不是说了,徐从稚可以不用死吗,将来也许会有些用处。”黑影首领侧过头眼神冰冷,那开口的黑衣人顿时噤若寒蝉。 黑影首领冷冷道:“如果徐从稚不死就能逼出那人来自然最好,可若是最终齐境山带来的威胁不足以让那人出手相救徐从稚的话,那么就无论如何也要将徐从稚逼入死地,只要那人不出现,死多少人都无所谓。” 说完,黑衣首领重新望向揽月桥,而在他身后,数不清的黑衣身影迅捷无比地动了起来,向着风波尚未平息的四周潜去,占据着揽月桥四周所有的要处关隘,杀机四伏。 揽月桥上,齐境山看着仍旧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徐从稚,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烦地冷哼一声,低声骂道:“这小子怎么这么难缠。”齐境山一身读书人的白色长衫,可却绝不代表这位位列天坤榜第七的高手就真的是什么读书人好脾气,他这么多年游历八大海域,不说杀人无数,可也绝对算不上是行侠仗义的游侠豪客,在那些年的江湖浮沉中,一言不合便暴起出手的时刻也算不得少了。 真正的江湖,可不是孩童憧憬里的高远肆意,也不是话本说书里的潇洒纵横,那些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和蝇营狗苟,还有数不清的杀戮血腥,才是所有江湖人每一日都要面对的人生常态。 徐从稚此时脸色苍白,身形有些摇晃不定,可却仍旧双手持刀站在原地,甚至还露出了一个少年郎灿烂夺目的笑容,似乎在刚才那场真气碰撞中未曾丝毫落入下风,可体内真气乱窜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但是徐从稚觉得这一刻的自己似乎终于将这么多年来的江湖之行都付诸于那一刀之中了。 斩龙又开山,少年意气风发。 齐境山双手十指摩梭着长枪银白色的枪身,最后手指停留在了红色的长缨上,在一刹那之间,齐境山猛地前冲而去,身影在那一刻化作了千百道电闪虚影,在视线中飘摇无痕,不知如何便出现在了徐从稚身后,枪尖寒芒吞吐,直刺徐从稚的后心,势要贯穿而去。 徐从稚有些僵硬地侧过身,左手短刀扬起推开枪尖的冲击之势,然后身形借着这股冲击后退飞掠,他的脸色微微涨红又迅速变作了苍白,显然这一次的交手再也不能游刃有余。 齐境山能够在那刹那之间恢复真气,可是斩龙之时将真气尽数倾泄的徐从稚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他虽然竭力运用了多种秘术呼吸吐纳,可想要恢复到直面齐境山的地步还需更多的时间。 徐从稚一退便是回到了另一侧的桥头,可是齐境山却没有留给徐从稚丝毫的喘息时机,长枪点地再次不依不饶地直刺而来,堂堂正正,就是要让徐从稚无路可退。徐从稚右脚踏入台阶,身形一矮躲过了一枪直刺,又迅速弯腰前扑,再次避过了长枪横扫,然后吸气吐纳,双脚点地身形飘摇,双刀飞舞扫落那些肉眼难见的尖利锋芒。 齐境山回身又是一枪,徐从稚再退,就这样数不清有多少次的死里逃生,徐从稚的那一袭银色长衫早已变得破烂不堪,不时有鲜红血液从长衣之下渗出,在那银白色的纹路间四下纵横,触目惊心,可这些伤势却不仅仅是因了长枪锋芒而伤及体魄,更是在那些避无可避的长枪锋芒所蕴含的真气涌动中,于体内经脉气海的相撞下,触及到了神魂的伤势。 徐从稚的眼神逐渐模糊起来,随着双刀与那长枪的一次次撞击,徐从稚感受着这么多年那磅礴的真气慢慢枯竭,感受着自肺腑之间涌起的疼痛搅乱每一寸经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座山里的瀑布下,承受着细针刺骨的一次次疼痛,可也正是因为有那些年渴望着勤能补拙的体魄打磨,早应该力不可支的徐从稚才能勉励支撑到现在。 虽然接下来的每一次交手徐从稚都落入了明显的下风,可是旁观的人也都看得出来,齐境山即便一次次提起真气和杀意一往无前也只能将那少年的身形往后砸去,却无法真真正正地将其彻底打倒在地,更遑论是一击毙命结束这场决斗。 百姓们看不出其中门道,可是对于齐境山来说,面前这个似乎只剩下了一口气的年轻人,体内却始终积攒着一股在最后时刻取之不尽的真气,每当直面那避无可避的对撞,便都要从气海中奔涌而出,是悬崖边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足够坚韧。所以即便齐境山依靠着修行多年而更为深厚的修为,再加之令人眼花缭乱的百般武学,一次次杀气盎然还是难以真正将徐从稚的那最后一口气打散。 齐境山从未遇到过如此的对手,武道山巅的高手之间对决,绝不会将战局拖入此等胡搅蛮缠的境地,若是只剩下了最后的那一口气,那么无论如何也是要倾力而为的,哪有徐从稚此时的这般打不死也压不倒,非要纠缠个不休。明明是毫无胜算的局面,齐境山很难想象这样年轻的一个武道修行之人,哪怕年少成名登顶武道山巅,却居然全无所谓的少年意气,就连拼个鱼死网破的下场都不愿? 齐境山的心绪起伏不定,修行多年始终平稳安宁的心境都起了几分涟漪,自独自远行江湖修行数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难以抑制杀气,他的双眼之间也出现了难得的血色,他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一声惊雷般的爆喝,青石板地面骤然四分五裂,这就是齐境山的那仅剩的最后一口气,精纯深邃,势如破竹。 徐从稚扯了扯嘴角,他知道此时真正的生死危局摆在了自己面前,这一招比起那烟尘幻化的巨龙也许声势有所不如,可是在那直来直往的长枪和飞舞散落的红缨之间,从齐境山体内气海深处奔涌而出的气息却丝毫不弱,甚至要更为的难以阻挡。 徐从稚神色慢慢平静下来,虽然体内真气早已所剩无几,甚至真的就只剩下了那最后一口气,而勾连内外天地和气海窍穴的经脉也已经千疮百孔,可是徐从稚没打算就此放弃,就像齐境山所想的那样,虽然徐从稚一往无前地来到了点星岛对战之地,可是并不代表他真的打算战死于此,徐从稚不愿意死于此地,也不舍得死于此时,更何况她就在不远处看着他。 徐从稚深呼吸一口气,微微闭上了双眼,心境气海涟漪阵阵,似乎织就了一副山水画卷,在波光粼粼之间大放光芒。徐从稚知道那些就在不远处旁观的家伙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身死,可是无论如何徐从稚也不会就这么选择不战而退,哪怕体魄之中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徐从稚也要一吐为快,即便到了此时,徐从稚依旧不相信自己会输,也不相信自己会死。 他举起双刀,早已褴褛的双袖猛然爆裂开来,碎屑飘舞,竟是随着春风浮动的痕迹缭绕在少年的身旁,徐从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手中双刀更是稳如磐石,此时的他一身气息彻底收敛,仿佛那无波无浪的海面,在深处暗藏着的是历尽千万年也未曾动摇丝毫的坚石,可是只要风云起时,那么便是波澜壮阔的天地胜景。 长枪破风而至,徐从稚双脚陷地三寸,那些几十上百年前铺就的青石板砖在无数次的碰撞之中终于再也难以支撑,碎裂的乱石飞扬在空中,又猛然炸开做了漫天烟尘,揽月桥上再次一片模糊混乱。 齐境山右手持着长枪,左手托在长枪下,身形拉开犹如蓄满了力量的弓弦,而手中长枪就是势如破竹的长箭锋芒直指徐从稚,笼罩住所有的窍穴气府,在祂们之间,身周的一切气息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滞了下来,只有红色长缨还在随风摇曳。 徐从稚在长枪临近的一瞬间右手上扬,刀锋擦着枪尖延伸而去,刺耳的金铁相撞之声被淹没在一声清脆的碎裂中,伴着徐从稚行走江湖数年的长刀就此化为了残屑,而枪尖依旧直刺而来,徐从稚在那生死一刻,只凭借着直觉将左手短刀刀背挡在了身前,然后天地之间的那一声沉闷的声响,就像是一座从天而降的高山将他彻底压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就连心绪都凝滞。 那一道碰撞的声音犹如天神躲在层层云海之后擂动战鼓,带着自远古千年以来的荒蛮直抵人心,几乎只在瞬间就能够将所有的心神都占据夺噬,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在两人之间,在心神深处,于是除此之外的任何人都毫无所觉,更不知道这一场维持了如此长久的决斗,其实在这一刻才真正地决出了胜负高低。 旁观的人群伸长了脖子眺望着,等待烟尘散去,可是那些透过缓缓淡化的烟雾始终注视深处风景的许多人却早已按耐不住了,所以当所有模糊视线的粉末消散,人们终于看到了那两位绝世高手相互对峙的身形,而那些暗藏在四周的黑衣人却早已动身。 百姓们有些茫然,他们看不出那两位高手之间究竟是谁胜谁负,于是有人怔怔问道:“这,是哪一个人赢了啊?”旁边有一个带着武器的江湖中人也出神地望着桥上,犹豫着回道:“好像,平手了?” 可是还未等人们反应过来这一场决斗究竟是不是平手,那两位高手的武器终于慢慢分开,然后在那即将彻底分离的刹那,有其他人闯进了桥上,突如其来,其疾如风,猝不及防! 漫天遍野,黑色的身影铺天盖地。 齐境山收回长枪之后仅仅是退了一步,他察觉到有其他人闯了进来,可是还未等真气耗尽的他做出反应,便看见无数的身影扑向了依旧留在原地的徐从稚,两人之间不过几步距离,可是在此时却挤进了无数的身影,带着冷漠血腥的杀气。 齐境山皱起了眉,双眼之中满是还未散开的嗜血狂躁,他当然知道这些人是谁,以及为何出现,他也知道今天这场闹剧的主角不是自己更不是徐从稚,而是那个不知道究竟会不会现身的人。 齐境山不愿去管那些所谓的谋划,他今天来此确确实实就是为了和登上天坤榜行列的徐从稚一战罢了,至于其他的他根本不屑于去理会。决斗酣畅淋漓,可是他却如何也难以抑制心头那股烦躁,因为这场决斗完全出乎了自己的预料,因为那个年轻人居然真的没有死在自己的枪下,居然真的和自己打了个平手。 而现在,自己居然需要由这些令人恶心的躲在暗处的害虫鬼魅来收拾残局,齐境山觉得自己的胸腹之间填满了块垒,连那迅速恢复的真气都波涛汹涌起来,水涨船高一般抑制不住地节节攀升,居然要比先前决斗的声势更为浩大。 黑衣首领站在桥下远处,他冷眼看着桥上,双手拢在袖中,心头冷笑道:这个齐境山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一切胜券在握了?说到底不过是主人的手下败将,老老实实做一条狗便是了,还偏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高人了?说什么杀一个徐从稚游刃有余,可到最后不还是需要靠我们来收拾残局。 齐境山想要一场公平的决斗,想要做一个江湖上真真正正的武道宗师,可是最终却落得如此局面,那么就只有靠常日里习惯了做腌臜阴险勾当的人来把事情彻底做绝了,只要能够逼出来那个人,换一个徐从稚如何也亏不了。 于是真气耗尽身负重伤的徐从稚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而无数的杀气却毫不犹豫地直刺而来,四面八方,分寸不漏,徐从稚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齐境山猛地睁大了眼睛,所有的黑衣人都顿在了半空中。 一个狭长木盒立在地上,缓缓打开。 黑衣人手中的刀剑背对着天空上洒下的日光,泛着阴冷寒芒吞吐,洋洋洒洒,遮天蔽日。 木盒彻底张开,脏兮兮灰扑扑的木盒中大放光明,于是天光再次纵横穿梭,一点纯粹,喷张壮大,四周的空间仿佛都被撕裂了开来,镜面支离破碎,只此一点。 枪出如龙。 天空上云层翻滚绵延,千里万里,溪水汇入海面之上,再起波涛,有船只在极远处眺望,仍旧看得到那腾空而起的硕大身形,人间之龙蜿蜒升空。 龙吟声贯穿天地。 在不久之前,齐境山凭借手中长枪调动天地气息,硬生生自远处卷动风沙汇聚了一条硕大长龙,直奔揽月桥,而后被手持双刀凌空登天的徐从稚斩落,而此时又有龙吟声响起,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能够察觉得出来,这一枪的威势与方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人们抬头望去,那头巨龙身上的每一处鳞片都清晰可见,仿佛真的是传说里的龙族现世。 旁观的人止不住地身形倾倒,摇摇欲坠,直面着长枪出匣的所有黑衣人则在顷刻之间就化作了漫天的碎屑,就连一点一滴的鲜血也未曾留下,没有在这世上留下一丝痕迹,长龙不屑于理会这些脆弱不堪的鬼魅,那两颗硕大的眼睛冷漠地望向了桥上站着的另一位手持长枪的人。 齐境山看着那头巨龙心中居然有了惧意,甚至身形都不由得为之一滞,犹豫不决,可是他最终还是眼神闪烁地走出那一步,双手握住长枪,迎向了那一头幻化而出却又无比真实的巨龙。 虽然最先来到揽月桥上的那些黑衣人都在瞬间就被抹杀,可是躲藏在暗处的黑衣人仍旧不在少数,当那两杆长枪相互碰撞,那些黑衣人又再次悍不畏死地冲上了长桥,直奔那个站在原地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而去。 桥下不远处,有一个腰间悬挂长剑的男子从屋顶处一跃而下,然后在人群拥挤之间来回穿梭,另一个手持刀鞘的男子则身形飘摇地跳跃在屋顶楼阁间,与长剑男子并肩而行。 他们几乎同时来到桥面台阶下,然后对视一眼同时跃起,长剑出鞘横扫而去,一股呼啸罡风席卷向那些扑向徐从稚的黑衣身影,而手持刀鞘的男子却没有出刀,他来到徐从稚身前弯下腰,二话不说就将身形摇晃的徐从稚抗在了肩上,转身奔向远处。 第七十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四) 从烟尘散去黑衣人登上揽月桥,再到长枪出匣巨龙腾空,最后又是两个陌生男子登场将徐从稚救走,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只不过是在一瞬间就千变万化起来,旁观的百姓们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本以为不过是两位天坤榜上有名的高手之间的对决罢了,却不料最终竟是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简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对于许多只是来看个热闹的旁观之人而言,这般光怪陆离的故事演化恐怕便是所谓真正的江湖风光吧?武道宗师之间的势均力敌,带着血腥阴险气息的黑衣人,还有大隐隐于市的武道高手最终收场,真是一场令人酣畅淋漓的旁观啊。 溪水上的楼船甲板,由于担心再次被桥上高手气息冲撞,所以此时站在甲板上的人都离得有些远,看不清楚桥上的具体情况,但也看得出此时似乎出了很大的变故,让人捉摸不透。 不知何时顾枝离开了扶音身边,他们只是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分开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顾枝来到了顾生身旁,看了一眼就在不远处双手紧紧攥着楼船栏杆的灵霜,顾枝轻声道:“我们该走了。” 顾生自然清晰地看到了揽月桥上的一切变化,而对于其中关联有所了解的他,在看到那个熟悉的持刀男子出现的时候也掌握了更多的东西,想明白了这一路赶来点星岛的途中为何顾枝会有那样的心绪起伏,于是他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我去和她道个别。” 顾枝没有多说什么,他看了一眼桥上远去的那三个年轻人,还有紧跟其后的黑衣身影,又看了一眼还在桥面上对峙的两人,他收回视线转身望去,甲板上的一处高台台阶上,扶音站在青藤身前说着什么。 说话间,扶音和青藤都看向了顾枝,青藤眯了眯眼,然后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点点头又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伸出手指向台阶下,随着扶音走了下来。 青藤和扶音来到顾枝身前,顾枝看着扶音微笑着点了点头,扶音再和青藤道了一声别,便走开去来到另一侧船头,在那里顾生远远站着,看着身前的灵霜,犹豫着没有走出那一步。 顾枝看着青藤,收敛起笑意,转身望向远处揽月桥,青藤上前几步来到顾枝身边,脸色淡漠,语气冰凉:“你知道的,扶音在神药学院里很受夫子们的器重,若是留在光明岛上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说着,青藤斜瞥了顾枝一眼,神色间有着威胁的意味:“你没资格带着她回去你那山野,埋没了她一身才气成就,你心甘情愿做一个木匠,或者说,你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可凭什么要扶音也陪着你过这种平常日子?” 顾枝呼出一口气,笑道:“青藤公子真不愧是天下第二大岛屿的皇子殿下啊,这张口闭口的就是‘资格’和‘凭什么’,那我倒要问一问,你又是凭什么资格来和我说这些话?” 青藤皱起了眉,他侧过身看着这个一路走来似乎一直是闲散淡然的男子,此时竟有了几分别样的气质,仿佛居高临下,又仿佛其实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青藤贵为皇子,虽然常年流落在外,但是身份地位为他带来的尊贵是刻在他血脉骨髓里的东西,他可以在神药学院里装作一个普通求学的学子,但是他绝不容许有人真的以如此态度对待自己,他冷硬开口道:“怎么,畏畏缩缩了一路,这时候觉着要离开了就硬气了一把,还敢如此与我说话了?” 顾枝笑意更甚,微微摇头道:“青藤公子,这‘畏畏缩缩一路’又是什么说法?哦,是说在山里遇见了狼群只知道慌忙逃窜?还是说山贼来了的时候只知道躲在后面?嗯,您说的倒也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手无缚鸡之力的木匠,自然也只能呆在那些山野之间,庸庸碌碌过完一生。” 顾枝收起笑容,扭头直视着青藤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可是,您凭什么就觉得自己能够高人一等地对我随意指摘呢?又凭什么就觉得扶音应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顾枝走出一步,青藤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鞘,顾枝不屑一顾。 顾枝接着说道:“我知道青藤公子不日就会回去金藤岛了,至于之后的荣华富贵即便是个普通百姓也都想象得到,可是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一个金藤岛的皇子就真觉得天底下至高无上了?可笑。” 顾枝此时的言行与平日里截然不同,不仅仅是语气上的咄咄逼人,而且他身上的气息都似乎摇身一变,布满了让人看不清摸不透的迷雾,深邃而强大,可是青藤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身上有丝毫的真气波动,所以确确实实是个普通人罢了。 青藤不甘示弱地冷笑一声:“即便我金藤岛还谈不上在这八大海域之中天下无敌,可是就凭你一个乡下的小木匠,也没有资格来与我谈论这些,我只是来告诉你,你给不了扶音的东西,我都能给,甚至是你想都想象不到的东西我也照样能够给她,而你呢,只能把她困在那个小地方,跟着你这个废物一辈子无所事事,庸碌一生。” 青藤身上的气息陡然攀升,长剑出鞘一寸,顾枝看也不看那华而不实的长剑,双手负后一步步向后退去,神色依旧自若安然,他语气平淡:“青藤,扶音她想做什么、喜欢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从来不是任何人能够帮她下决定,抑或是能够阻碍的。即便真的是有什么东西拦在她身前,那也还有我在,而其他时候她就只需要一直向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一直走去,我也自然会一直站在她的身后。” 顾枝已然退到了甲板与岸边连接处的木板台阶上,衣袖飘摇,说着:“而你,就自回去金藤岛享受你的泼天富贵好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如果日后你还不死心一再烦扰,那我可就将你视为扶音身前的阻隔了。”顾枝低下头笑了笑,然后抬起头挥挥手,“告辞。” 说完,顾枝转过身看着就在不远处和灵霜道别的扶音,脸色温和。 青藤咬着牙,腰间长剑已然出鞘,可是不知为何他如何也走不出那一步,仿佛他和顾枝之间隔着千里万里一般,他的额头渗出汗水,最后终究还是泄了气,他收起长剑,神色冰冷地回到了甲板上的高台。 青藤回到高台,有守护身旁的高手低声问道:“殿下,需不需要出手除掉那人?”青藤冷哼一声:“一个普通木匠也值得我三番五次费心思去除掉?不过是一个连站在我的剑前都不敢的懦夫罢了,还谈什么护着扶音,我倒要看看他如何配得上扶音以后的大道之路,可别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先给淹死在了风浪了。” 不远处,顾枝微微动了动耳朵,下意识摩挲着手指,差点就要忍不住手痒痒了。 船头甲板上,灵霜拉着扶音的手,面色愁苦嘟囔道:“唉,我要是也能和你一起回去奇星岛就好了。”扶音伸出手揉了揉灵霜的头发,笑道:“前几日院长不是给你寄了封家书催你回家了?还是快些回去别让家里人操心了好。”灵霜不满地哼哼道:“那个老头就知道让我回去啃那些医书,说什么以后神药学院就要靠我来撑着了,他自己撑去,我才不乐意呢。” 扶音笑着摇摇头,神药学院在光明岛上的地位超然,院长之位更是尊崇无比,就连光明皇帝遇见了也会礼让一二,而几百年来神药学院的院长都由灵霜家族中的人出任,到了这一代却只出了灵霜在内的寥寥数人在医术上有些许天分,也是没落了不少,所以灵霜自小便被院长父亲寄予厚望,此次出来奇星岛算是她少数的得以逃出家族游历在外的机会了。 扶音看了眼站在灵霜身后的顾生,突然凑到灵霜耳边说道:“你不会是舍不得顾生吧?”灵霜刷的一下脸就红了,连忙甩开扶音的手捂住脸,说道:“你瞎说什么呢?扶音,我发现了,你一回了奇星岛不仅说的话变多了,还学会开玩笑了是吧。” 扶音笑道:“是不是开玩笑你比我清楚,好啦,我这就要走了,以后记得给我写信。”说完,扶音摸了摸灵霜的头,轻声道:“好好道别。” 看着扶音向顾枝走去,顾生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上前一步来到灵霜身边,挠了挠头,说道:“我也要跟着他们回去了,顾枝说我刀法还没学完,道理也还不清楚,这样子在江湖里很快就会被那些豺狼饿虎给啃食得一干二净了。”顾生摇摇头,轻轻打了一下自己,说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总之,我也要走了。” 灵霜依旧捂着脸,低声问道:“那等你刀法学完了,道理也懂了,是不是就会离开奇星岛游历江湖了?”顾生点点头,可意识到少女此时捂着脸,于是回道:“是的。”灵霜双手慢慢放下,低着头问道:“那你会不会去光明岛?” 顾生愣了愣,不知为何他的眼中突然闪烁起了斑驳的光,仿佛有一湾溪流蜿蜒流淌而过,他的心上涌起了波涛,不算汹涌,却细水流长。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微红的脸颊,晶莹的双眼,顾生在那一刹那之间将这一路走来的一切都细细回忆了一遍,点点滴滴。 青潋山的初见、仲阳村的携手、东境遇袭的守护还有一路走来的并肩,顾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眼前的女子放在了心上,所以哪怕是一言一行此时竟都清晰无比地涌现在心头,他下意识地开口道:“会的,我会去找你。” 灵霜微微抬起头,可是迷离的眼神却不敢与顾生对视,她似乎也愣住了,良久,沉默着不说话的两人才回过了神,顾生不知所措地用手背拍打着刀鞘,灵霜双手背在身后轻轻敲打。 灵霜突然笑了起来,再无一点扭捏,她似乎又变成了平日大家印象里的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子,她歪着头看向顾生身后的揽月桥,遗憾道:“可惜啊,没能看到‘戮行者’究竟生的什么模样,也没能见到‘地藏’顾枝,算了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说着,她挥挥手,似乎松了一口气,看着顾生说道:“再见。” 顾生顿了顿,点点头低声说道:“再见。”他转过身,修行日久耳力极好的他听见身后女子轻声说道:“一言为定。”顾生低着头笑了,然后昂起头,迎着灿烂的日光,走下了船,他站在岸边柳树下回头望去,低声道:“一言为定。” 顾枝站在扶音身旁抱着双手,若有所思道:“这是不是这小子第一次笑啊?可恶,我辛辛苦苦教了他一路刀法,连一句好话也没给我,人家姑娘就说了几句话,至于开心成这样嘛。” 扶音伸手拍了拍顾枝,笑道:“行了,想要顾生给你好话,以后教他的时候就别一直骂了,不然人家天天就想着以后找你打架了,哪还有什么好话。” 顾枝不满道:“骂他几句怎么了,悟性不够,脑子还不好,就那几步刀法教了几次还是那样,想当年我练字的时候先生不也天天骂我嘛。” 扶音推着顾枝走远去,说道:“好啦,赶紧去看看徐从稚怎么了吧,你说你不出手也就算了,现在还不赶紧去看看他怎么样了说不过去吧。”顾枝边走边摊开双手,说道:“反正死不了。” 顾枝嘴上虽是这么说,可脚下的步伐却片刻不停,到了后来拉住扶音的手便跑了起来,常人也许察觉不到,但跟在身后的顾生却清楚地知道顾枝正运转难以察觉的身法,一步掠去便是百丈,而后愈来愈快,就连顾生都快跟不上了。 三人远去,不远处的一处屋顶上有人缓缓起身,挥挥手,身后无数身影动了起来。停靠在溪水上的高大楼船也动了起来,灵霜站在船头,看着那远去的背影,默不作声。 揽月桥上,烟尘滚滚,光芒纵横穿梭,只是零零散散向外逸散的真气痕迹便足以摧毁一座巍峨楼阁,察觉到局势变化的人群已然慢慢散去,人去楼空的楼阁骤然间便轰然坍塌,化作漫天烟尘碎屑,在那之间只是站着两个人,各自持着一杆长枪,红色长缨和银色长缨交错纠缠。 齐境山虽然借着心境动荡兀自提起了一股真气,可是此时却清晰无比地知道自己稳稳地落入了下风,甚至若不是对方毫无杀意,恐怕此时的自己早就落败身死,可是正因为察觉到对方依旧留有余手,于是齐境山本就动荡的心绪更加郁闷,窍穴经脉之间真气流窜奔涌,撑着齐境山脸色涨红。 终于,那杆突如其来的长枪枪尖还是来到了齐境山的身前,齐境山避无可避,只能侧身躲开要害处,但也因此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齐境山瞳孔猛地一缩,他没有想到一手枪术出神入化的高手居然是眼前这个如此年轻的男子,更没想到,自己居然对于此人没有丝毫印象,江湖上竟还有如此深藏不露之人? 年轻人收起枪,脚尖一点勾起木盒,笑着看向齐境山道:“不打了。”齐境山止住身形,强行抑制着体内失控的游走真气,他脸色阴沉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将长枪重新收进木盒,然后抱在胸前看着齐境山说道:“我听说,几年前你一直说自己未曾和文仲甲一战,所以也没法真真正正的受那当世‘枪仙’之名。”齐境山点了点头,回道:“是的,文仲甲当年的枪术已然臻于化境,若是能够与他一战,是我辈用枪之人的荣幸。”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我是他的弟子。”齐境山愣了愣,年轻人接着说道:“你不如我,所以自然不如我的师父。”齐境山皱了皱眉:“你就是为此而来?” 年轻人摇摇头,回道:“不是,我是来救人的,我只是顺便说一句,以后别总拿自己和那以前的人做比较了,现在的世上也不是谁都入不了你的眼。” 齐境山沉默着不应声,年轻人转身走远,挥挥手说道:“现在的江湖啊,更是比不得以前喽。” 街巷之间,不断有黑色身影被高高抛起又落下,于琅持剑在前,剑气激荡横扫便是数不清的黑衣人被震开,他的身后是扛着徐从稚的周厌,落在最后的是左手提着银色短刀的程鲤,徐从稚在周厌肩上睁开眼,挣扎着开口道:“你们怎么来了?” 周厌呼出一口气,显然扛着徐从稚如此奔逃也不算是一种容易的事情,他没好气道:“要不是知道你会输,我们怎么会来,总不能几年不见就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吧。” 徐从稚扯出一个笑脸,回道:“我可没输。”周厌翻了个白眼,骂道:“闭嘴,几年不见,武功不见长,脸皮倒是变厚了。” 徐从稚不再说话,他看了眼揽月桥的方向,问道:“是谁拖着齐境山?不会是那家伙出手了吧?”周厌摇摇头说道:“是傅庆安。”徐从稚低声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说完,徐从稚疲惫地靠在周厌的背上,他微微抬起头,看着神色警惕的程鲤,笑着不说话。 就这样,阳光下,少年和少女逃跑着。 他们不再形单影只,他们落在身后。 身前,有人牢牢护着,一往无前,似乎就要逃到天涯海角去,无所畏惧,更无可阻拦。 第七十一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五) 揽月桥下,皇城废墟之上零落破败的酒馆楼阁早已倾塌大半,不久之前此处汹涌的人潮和鼎沸的生气竟是一时之间就寻不到一丝痕迹,桥面台阶上烟尘逐渐散去,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缓步走下,他的手中是那一杆红缨长枪,只是此时的他再无之前来到揽月桥直面那一场决斗时的潇洒意气,反而显得有些落寞颓唐。 黑衣首领站在街角处拍了拍衣袖,握着腰间的刀鞘一步一步走到齐境山身前,露出笑意问道:“齐大侠,没受伤吧?”齐境山抬眼看去,视线却是越过身前的黑衣首领望向远方,在那里有一个抱着木盒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 良久,黑衣首领咳嗽了一声,齐境山收回视线,双眼之间的神采不减反增,璀璨夺目,他高高扬起双眉,一拍身旁竖立桥面石雕上的木盒,然后将长枪收入木盒中,这才开口道:“徐从稚应该是死不了了,你自可以回去告诉他是我办事不周没能引出来那人,无论是清算还是追杀,我都无话可说,大可以来便是了。至于那人,之后的事情就不要再来烦我了,如果另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就让他亲自来找我。而你们,我见一次杀你们一次,听懂了吗?” 说完,齐境山提着木盒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沿着溪水岸边的杨柳依依缓缓远去,黑衣首领站在原地看着齐境山衣襟飞扬的背影,冷笑一声,低声道:“没打赢徐从稚也就算了,居然还输了一场,自己也觉得丢了脸面吧。哼,我倒要看看从今往后你还装什么高人姿态,老老实实在主人身边当一条狗不是更好。” 突然间黑衣首领神色一愣,一道寒芒忽地闪过,迅捷无比地将他的右手手臂穿透切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鲜血甚至都未来得及喷涌而出,一道冰冷的声音传入面色狰狞的黑衣首领耳中:“别拿我和你们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相比,想让我做狗,这世上还没谁有这么大口气和本事,留你一命回去告诉他,如果他答应我的事情办不到,那么今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各走各的路。” 齐境山远去,黑衣首领站在原地咬着牙脸色铁青。 皇城荒废日久,虽然因着这场决斗涌进来了不少人,可是此时人群散去,街道上很快就又变得荒凉,起初周厌背着徐从稚还能躲在人群里遮蔽身形,可是很快于琅和程鲤就不得不紧紧跟在前后附近了,因为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竟是始终紧追不舍,丝毫不肯给这群逃跑的年轻人一点点喘息的时机。 于琅看着愈来愈近的城门脸色却更加严肃紧绷,他沉声道:“出了城恐怕才是真正的危险,在这城里他们还要忌惮几分这座岛上躲在暗处的人,可是出了城往山路密林里去他们可就无所顾忌了。” 周厌瞥了一眼在屋顶穿梭追踪的黑衣身影,骂道:“可是想要尽快赶到港口离开点星岛,除了走入山林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于琅一甩长剑,剑气纵横,他微微转头回道:“不过也不用怕什么,麻烦一点罢了,就凭这些人还奈何不了我们。”周厌笑了起来,喘着气道:“行啊,那就靠你于琅大显神通了。” 于琅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在前方开路,奔着城门而去。 坍塌倾斜的城门只剩下了低矮零散的沙石堆砌,于琅高高跃起便轻易翻了过去,周厌扛着徐从稚重重一踏地面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出了城,程鲤紧随其后,她看着徐从稚苍白的脸色,神色有些化不开的忧愁,好在方才试探了脉搏,虽然看着魂魄憔悴却并未曾损伤根本,程鲤才略微松了口气。 她转头望去,看着愈来愈近的黑衣人,突然停下脚步说道:“你们先走,我拖着他们。” 于琅身形一转,提着长剑回道:“不行,我们一起走。” 程鲤摇摇头,语气依旧和往日一般平淡:“我拖着他们,你们也能尽快赶去港口离开点星岛,放心吧,我的本事拖住这些人半个时辰绰绰有余。” 这次还未等皱着眉的周厌和于琅开口,趴在周厌肩上的徐从稚就挣扎着说道:“不行,现在还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若只是为了杀我们的话那你拖着他们也没用,他们肯定还留有后手,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赶紧离开。” 程鲤站在原地不动,可是徐从稚的语气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走,别浪费时间了。” 程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可是就在四人打算再次逃亡时,于琅和周厌却都神色一凝,程鲤也握紧了手中的刀紧紧站在徐从稚身边,面色肃穆。 低矮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数十个身影。他们身穿紫色长袍,腰佩长刀刀鞘,神色冷硬,为首一人对着四人抱拳行礼道:“各位大侠只管离开,这些人由我等来拦着。” 四人看着这些人的紫色官服,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他们的身份,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些人,这些在奇星岛之上声势逐渐无可匹敌、举国上下或敬仰或畏惧的降魔殿中人。于琅倒提长剑,问道:“降魔殿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此时黑衣人已经临近,降魔殿众人也都提着长刀迎了上去,身穿紫色官服的首领回道:“正司大人的命令,我们只是听命行事罢了。”说完,他也不再多说什么,纵身跃起,举着长刀冲入追杀而来的黑衣人群之中,大开大合,无可阻挡。 于琅转身向着最近的那座山峰掠去,程鲤和背着徐从稚的周厌紧随其后,周厌好奇问道:“降魔殿正司怎么会来这里?”于琅摇摇头回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有他们帮我们拦着,那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周厌回头看了一眼,啧啧道:“怎么感觉欠了人情啊。” 于琅也回头看了一眼,紫色的身影和黑色身影来回交错缠斗,但是一眼看去却能够清楚地看到降魔殿众人已然稳稳占住上风,黑衣人虽然一开始人多势众,但是随着揽月桥上被那一枪直接抹杀大半,一路追踪又在剑气下陨落了不少,此时也只剩下了寥寥十数人,即便再怎么悍勇精炼也敌不过本就是从江湖之中精挑细选而来的数十个降魔殿中人。 其实若不是为了尽快将徐从稚带离此处,面对那些看似有备而来的黑衣人,即便只有于琅和周厌也足够应付了,甚至都不需要多少时间便能解决个干净,哪还需要如此狼狈地只顾奔逃。 可是现在徐从稚所受伤势难明,也就没那么多时间可以耽误在此,所以于琅和周厌都只能畏手畏脚,程鲤更是心忧徐从稚,恐怕此时一身武道修为都难以施展大半,于是他们只能先顾着逃离此处,不过心中都暗暗记下了这些和当年所杀恶鬼气息有些相像的黑衣人,日后若有机会再次遇上定要讨回一场。 降魔殿突然入局出手,出乎了四人的意料,恐怕一直旁观运筹的顾枝也始料未及,不过终究是相助而来,所以此时无需太过追究背后是否有什么隐秘,只是无论怎么说,这份来自降魔殿的人情是必须记下了。 此时四人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今日的事都记在了心上,回了奇星岛再做计较。他们运转真气,身形闪烁之间便是百丈之外,没了那些黑衣人的纠缠不休,以几人精深的武道修为,自然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他们一路向着山外的港口赶去,知道在那里一定有人等着自己。 点星岛松崖港的海岸边,有一个少年站在潮水涌起的边缘处,四处眺望,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神色有些焦急地望着通向海岸的山路尽头,等待着,还有一个腰间佩着竹鞘长刀的年轻人一言不发站在一侧,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子望了一阵却始终没有看见期待中的身影,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地走到四处张望的少年身边问道:“他们怎么还没有来,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少年双手拢在额前眺望着四周,摆摆手回道:“放心吧,就算周厌和于琅应付不来不还有傅庆安嘛,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站在一旁的佩刀少年顾生皱着眉问道:“傅庆安又是谁?他的实力还在‘戮行者’之上?”四处打量的顾枝头也不回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小子就别整天想着和这些人交手了行不行?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找人打架啊。” 顾生沉默着不答话,但是眼神之中却充满了期待,若是能够借着顾枝身边这些高手砥砺一下自己的武道修行,那么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啊。若是顾枝知道了顾生这样的念头恐怕又要暴跳如雷地敲几下顾生的脑袋里,顾枝身边有周厌和徐从稚两个一天天总想着找自己打一架的家伙存在就够了,现在还来一个顾生,顾枝可不惯着了。 扶音又看了一眼远处山道尽头,叹了口气,然后好奇地看着顾枝问道:“你是找什么吗?”顾枝伸出手摸着下巴,点点头回道:“是啊,你说这堂堂松崖港怎么一条船也没有啊?”扶音愣了愣,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伸出手一巴掌拍在顾枝的头上:“喂,你不会是之前信誓旦旦说好了在松崖港会合,结果连船都没准备好吧?” 顾枝挠挠头,悻悻然看着离开了神药学院众人便立即原形毕露的扶音,细声细语道:“那我也没想到这松崖港一条船都没有啊。”扶音翻了个白眼,骂道:“点星岛上这些港口都荒废多久了,更别说这无人管制的皇城附近的港口了。” 看着扶音好像是真的生气了,顾枝赶紧收敛些神色,解释道:“离开奇星岛之前拜托醉春楼准备了船只,不过现在看情况应该是之前交手太过急切,所以接应的船只只能先行远离,之前也说过没必要让醉春楼的人太过冒险,若是情况不对便先离开就是了,我们自有办法。”扶音点点头,问道:“办法呢?”顾枝咳嗽一声,神色尴尬。 其实一开始他是真的想着若情况不对,自然不应该将醉春楼牵扯进来,所以事先备好的船只只是后手,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徐从稚和齐境山拼个两败俱伤,然后傅庆安一锤定音,由于琅周厌他们带着徐从稚逃离,再到此处乘着醉春楼的船只离开。 可是没想到徐从稚那小子居然好像真的要和齐境山来个不死不休一样,不管不顾地运转倾泻真气,一时间风起云涌,不知道多少船只和旁观人群只能散去,结果顾枝连想要在混乱之中登上一艘船的计划也落空了。 顾枝叹了口气,然后思索着认真说道:“要不咱们走回去吧,大不了就再坐一坐那金藤岛的船回去呗。”顾生眼神一亮,扶音却摇摇头答道:“等和从稚他们会合了再回去恐怕会节外生枝,还是不要了吧。”顾枝点点头,摊开手说道:”我也就说说。” “我有船。”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顾生二话不说拔刀出鞘横在身前,然后身形一闪,挡在了顾枝和扶音的身前。即便知道顾枝是武道修为深不可测的高手,可朝夕相处下来,这家伙一天天喊着自己早就只是个普通人了,顾生又看不出是真是假,更何况自己也是责无旁贷理应挡在身前,所以顾生没有多说便持刀直面那个不速之客。 来者穿着一身简简单单的紫色长衣,没有绘制什么晦涩神秘的纹路,更没有佩戴任何精贵雅致的饰物,只是简单地挽起发髻,背负双手走来。顾枝从顾生背后探出脑袋,看着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皱了皱眉。 那人缓缓走来,伸出双手垂在身前行了一礼:“好久不见,顾大侠。在下冀央,不知您可还记得?”顾枝一拍脑袋做恍然大悟样,指着冀央道:“哦,是你啊。” 冀央笑着点点头,然后看着远处海面说道:“降魔殿的船只就在不远处,想必很快就会赶来,几位大侠就乘着我们的船一同回去奇星岛吧。” 顾生皱起眉,他来奇星岛之前也曾在打听中听说过降魔殿的赫赫声名,如今在奇星岛上可谓是地位超然,在北境皇城之外掌握着先斩后奏的生杀大权,而冀央这位降魔殿第一正司,作为当初一手成立降魔殿之人,更是在江湖之上声势不小,顾生早有耳闻,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顾枝从顾生身后走出,路过顾生身旁时示意他将刀收回鞘中,顾枝来到冀央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眼,回道:“事先说好啊,我可不会给钱。”冀央依旧笑着,说道:“若是要给钱,那在皇城外挡着的那些降魔殿好汉才更该向你要钱。” 顾枝眼神闪烁,微微皱着眉,语气不再故作轻佻:“降魔殿的人出手了?”冀央点点头,认真答道:“举手之劳,顺势而为。”顾枝看着冀央不说话。 冀央想了想接着说道:“本是我想要来看一看当初‘修罗九相’中年纪轻轻便跻身天坤榜的徐从稚一战,带着一些降魔殿中潜力不俗的好手一同来此观战也是为了应付意外情况,却没想到会遇到当年的余孽,于是顺势出手,也算是举手之劳了。” 见顾枝仍盯着自己,冀央摆摆手说道:“毕竟降魔殿如今也担负着整座奇星岛的安危,所以在京城正殿内也有一份密档记载着当初‘修罗九相’的身份,曾经行走天下声名不俗的‘长风起’于琅和‘梅花落’周厌自不必多说了,而最近声名鹊起的‘戮行者’徐从稚想要找到与当年相似的蛛丝马迹也不难。” 顾枝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看着远处说道:“此次是我们欠你一个人情。”说的是如今在皇城废墟外挡着的降魔殿中人和即将到来的船只,冀央却摇摇头郑重道:“顾大侠这么说可就是折煞我等了,当初若没有‘修罗九相’,不知道奇星岛还将在战火中煎熬多久,若要说人情,那也是我奇星岛欠你们的。” 顾枝挥手打断了冀央的话语,轻声道:“当年的一战没有什么人情一说,面对那样的乱世只要是仍有余力之人便都义无反顾。”冀央却不再多说,他的心中自然有着一杆秤,话虽是如此,可是面对举世无敌的魔君和残忍可怖的恶鬼,又有几人敢于站出来呢?最后,竟是几个年轻人。 顾枝在冀央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一些也许说出这番言语的他自己都没能感受出来的一些东西,似乎对于冀央而言,在那十余年的乱世倾覆之中,“修罗九相”的出现要比那个最终斩杀魔君一锤定音的奇星皇帝更为举足轻重? 就在这时,远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四个人的模糊身影,扶音带着顾生迎了上去,顾枝转过身看着那边,却突然问道:“当年奇星皇帝斩杀魔君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孤山?” 冀央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顾枝会这么问,想了想点点头道:“是的,我就在山脚下。” 顾枝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言语继续问道:“你可有亲眼看见奇星皇帝斩杀魔君,割下他的头颅?”冀央摇摇头答道:“没有,孤山那时设有禁制,除了皇帝陛下没人走得上去。不过那时陛下确确实实带着魔君的首级下山,这是毫无疑问的。” 说到这里,冀央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他肃然道:“虽然魔君余孽在此出现,但是魔君确实已经死在了当年,这些人应该也只是死后余灰,不足为意。” 顾枝点点头不再多说,上前几步走向了周厌等人。 第七十二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六) 顾枝和顾生从周厌肩头接住徐从稚,扶音上前搭住徐从稚的脉搏,片刻之后松了口气道:“还好,没有伤及根本。”站在徐从稚身后的程鲤神色一缓,但随即又紧绷了起来,只听见扶音说道:“但是,就这些伤势也足够躺个两三月才能恢复大半了。”程鲤又皱起了眉,咬着牙不说话。 徐从稚听完了话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顾枝一句话给噎得哑口无言,只听见顾枝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道:“还好,死不了就行。”说完,他伸出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冀央,对着几人说道:“这位降魔殿正司大人给咱们备了船,一会就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吧。” 话音未落,远处海面上有一艘船缓缓驶来,顾枝抬眼看去,却听见冀央沉声说道:“奇怪,这不是降魔殿的船啊。”顾枝也疑惑地仔细看着,这时突然从那艘船上的甲板处传来了喊声:“瀚兑海域荣婷。” 听着女子的声音,顾枝神色古怪地看向了徐从稚,周厌和于琅也不怀好意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徐从稚,毫无疑问,作为这伙人里唯一一个在瀚兑海域闯下了赫赫声名的徐从稚是唯一的怀疑对象了,果不其然,那女子接着喊道:“程大侠……徐大侠曾救过我的性命,此次特来相助。” 言谈中,船只慢慢靠近废弃港口,一个身姿挺拔的柔弱女子站在船头,神色间有些焦急,顾枝几人的眼神愈加玩味,徐从稚有气无力地解释道:“从瀚兑海域回程的时候顺手救了他们的商船,但是她怎么会来这我就不知道了。” 顾枝啧啧出声,摇摇头笑着不说话,可是还没等徐从稚开口接着解释,重伤的气机激荡下,徐从稚竟是直接昏了过去,再也撑不住了。 顾枝无奈地低低骂了一声,撇了眼一言不发的程鲤,想了想对着冀央说道:“他的情况有些紧急,我们需要尽快赶回奇星岛,就不劳烦降魔殿的船了,这份人情日后定会还上。”说完,也不顾冀央是否还会继续开口推脱所谓人情一说,顾枝便指挥着顾生将徐从稚扛上了船,几人陆续登船,顾枝站在船头对着岸边的冀央挥挥手,然后杨帆启航,船只远去。 冀央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远去的背影,直到船只消失在天际,悬挂着降魔殿旗帜的船只慢慢出现轮廓,冀央才回过神叹了口气,低声道:“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啊。” 就像当年,他也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拿着刀的少年走进一座座城池面对着险恶的恶鬼,然后踏碎了一座座鬼门关,举世无双。 现在,他也只是仰望着,即便自己已经站在至高的位置,可是却终究和江湖远去了。 皇城废墟之中,那座屹立了数百年的揽月桥轰然坍塌,在半空中散作了漫天烟尘碎屑,溪水下坠三丈有余,溪底泥土寸寸龟裂,绵延千里,深不见底。 齐境山一路走出皇城,再不去理会身后的嘈杂和蝇营狗苟,他的面色沉凝似乎在想着什么,突然有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伴随着慢慢停歇的马蹄声,齐境山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那声音再次响起:“齐大侠!在下金藤岛青藤,仰慕大侠声名已久,不知可否一叙?” 话音未落,马蹄扬起的烟尘已经追上了齐境山,一身锦绣长袍的青藤翻身下马,伸手止住了随从跟随的动作和犹豫的劝阻,独自跑到了齐境山身边,与这位提着木盒的大侠并肩同行。 青藤拍了拍衣袖,笑道:“齐大侠,在下金藤岛青藤,虽然称不上是江湖中人,但也自少时便心怀憧憬,今日得见天坤榜之上的高手对决更是自觉受益匪浅,不知可否与齐大侠聊一聊?” 齐境山瞥了一眼青藤,然后自顾自前行,半眯着眼道:“不知道金藤岛的皇子殿下找我有何贵干啊?”青藤似乎并不意外齐境山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因为那些出现在揽月桥上的黑衣人其实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只不过青藤在一些事情上终究是想错了。 青藤双手背负身后,犹自说道:“既然齐大侠知道我的身份,那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那位大人神通广大运筹帷幄,座下更有齐大侠这样的高手坐镇,可谓是如虎添翼,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得到齐大侠应允?” 说着,青藤顿了顿,小心地看了眼齐境山的脸色,见无什么异样才接着道:“不瞒齐大侠,我此次返回金藤岛正是为了那皇位而去,父皇如今受了几位兄长毒害已然命不久矣,可是偌大金藤岛怎么可以就这样群龙无首,我那几位兄长又都是只知道眼前利益的目光短浅之人,若是由他们治国,恐怕我金藤岛天下第二大岛的声名就再保不住了。” “所以我才不得已放下了光明岛神药学院的求学之旅而决意返回金藤岛,非是我觊觎什么权势,而是不得已为之啊,好在有了那位大人的帮助,我也才有了如今的契机,只是虽然万事俱备我却仍是心上难安啊。所以,若是能得到大侠的相助,想来金藤岛日后百年安宁也更有了妥当。” 青藤看了一眼齐境山,认真道:“齐大侠放心,事成之后,国师之位以及我金藤岛日后百年供奉绝少不了,只要大侠助我平定金藤岛乱世,那么大侠从此便是金藤岛上的座上宾,万人之上,绝无虚言。” 青藤的话语方才停歇,却发现自己随着齐境山前行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而且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再走不出一步,他抬起头看着远去的齐境山,只听得:“人要懂得知足,那人既然愿意把你扶上皇位,那你就安安稳稳地回去做你的皇帝就是了,没必要在我面前装模做样,我对什么权势身份毫无兴趣,若不是嫌麻烦,早就把你这聒噪的家伙给一巴掌拍死了,快滚吧,我现在的心情可说不上太好。” 说着,齐境山的背影渐渐看不清晰了,青藤犹不死心,大喊道:“权势身份就代表了所有的一切,只要拥有了足够的权力那么这世上的一切就都如囊中之物,何处去不得,何物得不到?”青藤想到了那个跟在顾枝身边的少年,也是一副淡漠的姿态拒绝了泼天的权贵。 声音从远处传来:“因为这世上还有比权势更重要的东西,这世上的自由也不该如此小。” 江湖极大,人心极广,道路极长。 庙堂和江湖,一个在天上不食烟火,一个在地上摸爬滚打,可是谁就能够评定出来个高低深浅呢? 看的极远的人,从不拘泥于脚下的路泥泞或顺遂。 所以走的愈来愈高,看的也愈来愈多,自由皆在风景中。 木船行驶在风浪席卷的海面上,一路向着奇星岛而去。张扬风帆下,还算宽敞的客舱内,一个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少年闭着眼躺在床上,扶音坐在床边,闭着眼伸手搭在徐从稚的手腕上,片刻之后松开手,顾枝在一旁心领神会地准备好了纸笔,随着扶音的言语在白纸上挥洒着笔墨,很快一张简单的药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木桌上。 站在一旁等待着的荣婷伸出手接过药方,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年便说道:“我去船上货舱看看有没有备着这些草药。”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客舱内只剩下了顾枝、扶音以及始终站在角落一言不发的程鲤。 扶音看了一眼顾枝,然后又瞥了眼程鲤,顾枝点点头然后站起身,转身对着程鲤说道:“我们去外面等着吧,在这干等着也帮不上忙。”说完,顾枝当先向着屋外走去,扶音走到程鲤身边,看着女子犹豫的神色说道:“放心吧,从稚的伤并未伤及根本,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了,现在先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扶音拉住程鲤的手,然后牵着她走出了客舱。 来到甲板上,不知何时也赶来登上了木船的傅庆安正坐在木盒上,和于琅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厌指点顾生练刀,顾枝看了一眼,然后指了指另一侧船头,对着身后的两人说道:“我们去那边吧。” 依靠着栏杆,顾枝看着仍旧抱着两把刀的程鲤,微微叹了口气说道:“程鲤,你这一直不说话是什么个意思嘛。”扶音站在顾枝身边,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手臂,示意少年闭嘴,然后说道:“程鲤,你要是真的担心从稚就说出来吧,不要自己一直忍着。” 程鲤抬起头看了看顾枝和扶音,张了张嘴却还是缄默不语,她低下头望向了海面,顾枝思量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程鲤,我可以问一问你和徐从稚是怎么相识又是为何同行了这么多年的吗?” 扶音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没有阻止,程鲤向来是个不爱说话的,就算是年节大家一起喝酒玩笑,也没见她露出几次笑意来,所以扶音觉得让少女说一说自己的故事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一个人安静的太久若是真的忘了如何去言说,那又如何去理清心头的万千思绪? 程鲤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清清冷冷地缓缓说道:“我是徐从稚家中收留的婢女,他的父亲是一座与世隔绝岛屿上的第一高手,也是那座岛的岛主,他的母亲在十几年前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并教了我刀法,从此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两件事情:练刀,还有侍奉徐从稚。” 不顾顾枝和扶音的震诧,程鲤依旧语不惊人语不休,她接着说道:“六年前,徐从稚带着他母亲留给他的刀离开了家,因为他的父亲在他母亲离世之后就对徐从稚看管得实在太过严苛,以致于徐从稚只能呆在家中哪也去不得,所以他决定带着他外公教给他的刀法,独自外出闯荡江湖。” 听到这里,顾枝不由得啧啧道:“原来徐从稚这个小子平日里也是故作正经啊,切,不过是个赌气之下离家出走的小屁孩嘛。”顾枝嘿嘿笑着,扶音悄悄拧了一把顾枝的腰间,然后示意程鲤继续往下说。 “徐从稚离开家中以后不久他的父亲就发现了,他勃然大怒要亲自去把徐从稚抓回来,并且看样子从此之后只会将徐从稚看管得更加严实,只是就在此时徐从稚的外公出现了,在徐从稚的父亲还未成为岛主之前,徐从稚的外公便是岛上公认的至强之人,只是现在却如何都不可能是徐从稚父亲的对手。 但是徐从稚的父亲终究是没有和那位白发苍苍仍旧提着刀拦在门前的老人动手,他说了一句从今以后与徐从稚断绝关系的话,之后就自顾自去了后山闭关,而徐从稚的外公则吩咐我去跟在徐从稚身边侍奉他,于是我也离开了那座岛,和徐从稚一起闯荡江湖,最后来到了奇星岛。” 这是一段不算如何绵长的往事,而由性情清冷的少女说出来更是三只有言两语,顾枝听完之后却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如果徐从稚的外公没有让你去追上徐从稚,那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程鲤愣了愣,然后看见了顾枝和扶音认真的双眼神色,她皱起眉,咬着牙,低声道:“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顾枝抱着双臂靠在船头栏杆上,身后的海水涌起又落下,顾枝看着程鲤不说话,程鲤斟酌着解释道:“徐从稚母亲离世之前说过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徐从稚的安危,而且我是徐从稚的婢女,保护他的安全更是义不容辞,所以我……” 顾枝默默摇头,生硬开口打断了少女的自言自语:“程鲤,不是这样的。”程鲤安静了下来,低着头看着脚下,可是视线其实被胸前抱着的两把刀挡得严严实实。 顾枝上前一步,停顿了一下,他的眼角余光落在身旁的扶音身上,嗓音温和:“喜欢从来不是什么需要掩饰畏怯的事情。”程鲤愣在原地,整个人的身体都紧紧绷直,一动不动。 顾枝却不再多说,似乎也不忍再对本就始终不愿直面自己心意的女子多加逼迫,他再次叹息一声,然后挥挥手走远去,说道:“我去看看那小子练刀有没有懈怠了。”说完,他走到了另一侧船头,原地只剩下了扶音和程鲤。 程鲤没有听见顾枝方才走到程鲤身边低声说的话,可是她却好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转过身背对着程鲤招招手,笑道:“过来。”程鲤走到栏杆边,和扶音站在一起望着海面远处。 扶音侧着头看着程鲤,认真说道:“程鲤,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羡慕你的。你的武功又高,还去过了那么多地方,这是多少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真厉害,不是吗?”扶音眨眨眼,那双灵动纯澈的双眼仿佛会说话一般,直看进人心里去。 程鲤茫然地看着扶音,就像每一次坐在醉春楼顶楼上一般,那时的她始终都看不透那个凭栏遥望的女子心中在想着什么,为何那么孤独?而现在,她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言说才配得上这一双真诚的双眼。 于是她轻声开口:“我不知道。我懂得不多,只知道练刀,也只知道跟着他走,所以这么远的路,如果不是他一直都在恐怕我是如何也走不了的。”扶音轻轻摇头,柔声道:“不是的,你的刀练得很好,你也不需要跟在任何人的身后就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不是吗?” 看着程鲤的茫然神色,扶音开始掰扯手指头:“青潋山竹林里的小屋是你自己建的,竹屋的春联是你帮我换的,醉春楼屋檐下的灯笼是你挂的,还有那些每日送到醉春楼的无数消息也是由你亲手整理好交给鱼姬姐姐的……还有,还有,还有好多的东西都是没有你也办不成的。” 程鲤看着扶音,只听得柔和的声音说道:“所以啊,为什么要害怕呢?” 扶音伸出手握着程鲤的双手,一字一句地说:“在人心面前,没有那么多的高山峻岭,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挡着人的心意,开心便是开心,难过便是难过,喜欢便是喜欢。不要害怕,也不要退缩,你是程鲤,从来不是站在谁身后的影子。” 扶音顿了顿,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客舱,浅浅笑道:“最后那一句,是徐从稚说的。” 说完,扶音拍了拍程鲤的双手,然后笑着离去。 她的言语,还有离去的背影,和刚才离去的少年如出一辙。 程鲤站在原地,看着海水汹涌,良久良久。 当荣婷安排好了草药再次来到客舱外,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年,少年在黄昏的微弱光线里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无所阻隔地落在了床边的女子身上,愣了愣,然后他笑了起来,女子微微低下头。 在他们的身边,躺着两把相互依偎的刀。 荣婷默默转身离去。 船头,少年们站在落日余晖中,静静倾听海水的声音。 有的喜欢,无疾而终。 有的喜欢,一见钟情。 有的喜欢,长长久久。 第七十三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一) 风起云涌,万里汪洋之上绵延的波涛阵阵,木船摇摇晃晃地在一望无际之间前行,不算宽敞的甲板上,左乘怀中抱着长剑,身子斜倚在正堂船舱外,沉默着旁观船头那几位神秘的少年人。 徐从稚身为天坤榜上的大高手,又是与成名已久的齐境山一战,揽月桥上那一战最后虽然出了种种变数,但是那其中的波澜壮阔对于行走江湖多年的左乘来说要比荣婷看的更加透彻深远,所以他才更能感受到眼前那两位从齐境山手下救走徐从稚的少年,看似平淡无奇的行止神色中究竟隐藏着如何深不可测的武道修为。 至少左乘自认,如果是自己,在那座揽月桥上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衣人以及气机正盛的齐境山,绝无可能安然无恙地救走身受重伤的徐从稚。 还有那个不知何时登上船来的青年,竟是全然悄无声息,若不是眼看那几人都与背着木匣子的青年相熟,始料未及的左乘就要冒然出剑了,只是恐怕也根本不是一合之敌。所以早就不再行走江湖多年的左乘,只能远远看着那几个仍旧满身少年意气的年轻人,似乎也又再次看到了许多年前曾向往憧憬的江湖风光。 船头,傅庆安坐在灰扑扑的狭长木匣上,和站在身旁的于琅看着眼前不远处的周厌和顾生,顾枝从另一侧船头慢悠悠地走近,站在傅庆安和于琅身边,伸出手指点道:“怎样,在我的指点下,这小子的武道修为突飞猛进了吧?” 早前随着周厌赶回赋阳村见识过顾生实力的于琅确实有所感慨,但是听到了顾枝如此得意的语气便没好气道:“那是人家根骨和体魄打造得好,再加上天赋本就不俗,慢慢解开了心结自然武道修为会有进展。” 顾枝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切,不就是不敢承认自己在黄先生的武馆里教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得意弟子嘛,看看,不过是月余时间,我就能教出这么一个武学奇才来了。”于琅摊开双手,回道:“我教的那可都是尚未开智的蒙童,你要是拿顾生和他们去比较,那我也没办法了。” 听着这两人的交谈,傅庆安不由得摇摇头笑道:“行了行了,再说下去那个还在潜心修行武艺的少年可就要不乐意了啊。”说完,傅庆安伸出手摸着下巴,赞叹道:“这个顾生的根骨天赋确实极为不错,只是可惜似乎荒废了一段时间,这些时日有了顾枝传授的那些刀法武学作为底子,修行想必会更加进境神速了。” 不知为何,听到傅庆安言语中所说的根骨天赋,顾枝神色黯淡了些,突然有些沉默了起来。而知晓了顾生来历和身份的傅庆安,只是看了一眼便察觉到了顾枝心绪的变化,只是还未等他多说什么,就看见顾枝怒气冲冲地上前几步,一脚踹在正端着刀维持架势的顾生腿上,踹的他一个踉跄。 周厌站在一旁不满道:“喂喂喂,你干嘛呢?没看见我正在传授刀法吗,捣什么乱啊。”顾生收起刀回过身看着顾枝,顾枝摆摆手,不耐烦道:“练什么刀啊,你看不出来这小子现在的心思都根本不在这吗?” 说完,顾枝自顾自走到了栏杆边,周厌撇撇嘴示意顾生收起刀,然后走到了顾枝身边站着,傅庆安和于琅对视一眼也上前来到了栏杆边,他们站在一起,远眺着海天一线。 顾枝迎着海风微微闭上双眼,神色舒缓了些许,似乎慢慢地散去了掩藏极深的愁绪,他缓缓开口道:“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奇星岛呢。” 顾生将刀鞘倚靠在栏杆边上,疑惑道:“为什么?”顾枝笑着睁开眼回道:“什么为什么。以前我都一直呆在奇星岛上呗,也没想着要出海看看,现在看来海上的风景也还不错嘛,嗯,至少海风还挺舒适的。” 于琅悠悠开口道:“这万里的汪洋之上确实是气象万千的风采,可是让人神往的还是坐落在这海上的一百零八座岛屿啊。”周厌点点头接着说道:“是啊,一想想这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各异风光,就让人神往不已了。” 顾枝晃了晃脑袋,笑着说道:“嘿嘿,不愧是走过江湖的人啊,这眼界就是不一样。”周厌不理会顾枝的插科打诨,翻了个白眼,和顾枝悄悄拿肩膀相互对撞。 傅庆安轻声说道:“说是江湖,其实也不过就是些众生百态罢了,江湖上的什么打打杀杀、勾心斗角,看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无甚新意。与其走走停停,倒不如找一处安闲地安稳度日来的舒坦。” 周厌轻轻点点头,傅庆安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一向自称江湖中人的周厌也想要安稳下来了?”周厌愣了愣,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行,他下意识挠挠头,结结巴巴道:“什么江湖中人啊,我这几年不都老老实实待在黄先生的武馆里了嘛,这江湖也没什么好的。” 顾生也感到有些奇怪了,他可是清楚记得这位师兄当年还在承源岛修习武道时日日喊着的那些豪言壮语,什么武林盟主、什么天下第一啊,那时的周厌举手投足之间满是潇洒意气,后来更是远离师门独自行走天下,修为也是日益精深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还未能成为什么天下第一,可是如今的武道修为恐怕都已超过了师父,只是怎么却没了当年的心气一般? 于琅嘲笑道:“呵,是因为被人家姑娘的父亲说了一通,决定改邪归正了吧。” “哦?”这下子,几个人都来了兴趣,顾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周厌追问道:“是哪位姑娘啊?我记得那时在赋阳村时就提过了来着,可是没有细说,现在快点如实招来。” 周厌架不住几人灼热的眼神,于是便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和云冉相识相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到了那一次在茶馆里和云冉父亲的交谈,周厌的神色和缓下来,带着莫名的肃然:“所以我想在苍南城里找一样活计,就像人家父亲说的,哪能一辈子无所事事啊。” 顾枝收敛起了玩笑的作态,认真看着说出这些话语的周厌神色间那熠熠的光彩,似乎那些再简单不过的言语却是周厌如今真正在意的所有,顾枝转过头去,双臂支在栏杆上望向远方。 顾生微微皱眉,这些时日本习惯了什么都不去想的少年,思绪渐起心间。 傅庆安问道:“那你想好要干什么了吗?”周厌双手紧握,轻轻敲打在栏杆上,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又不像顾枝一样会做木匠活,除了这身修为蛮力以外一无是处,实在不行,大不了就去码头搬货呗,总能做点名堂出来。” 于琅难得没有取笑周厌,他突然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周厌慢慢笑了起来,点点头坚定道:“想好了。”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他们望着远处的风景,可是心上都各自有了思量。 少年想着该是怎样的生活才是他和她的未来; 少年想着该是怎样的自己才有资格重新去找她; 少年想着漂泊半生的自己是不是也该找个地方安安稳稳; 少年想着自己究竟应该想些什么…… 可是少年啊,终究还是少年,无论走了多少的路,总还是有着那说走就走的勇气,于是只要想好了,便去做吧。 身后,舱房的门轻轻推开,程鲤扶着脸色苍白的徐从稚走了出来,站在船头的几人回过头去,却见那个许久未见的少年拱手作揖行礼,认真道:“多谢。” 短短两个字的言语,可是这其中所蕴含的郑重却那般磅礴,几人相视而笑,将方才那些个悠悠扬的思绪收敛,顾枝当先走了过去,一把揽住徐从稚的肩膀,站在徐从稚身旁扶着他手臂的程鲤只能让开身子,扶音走了过来拉着程鲤的手,浅笑着看向顾枝和徐从稚。 顾枝拍了拍徐从稚的肩膀,那种自得的神色又浮现在了脸上,他语重心长道:“那你可得好好谢谢我了,我这对你可是救命之恩啊。”徐从稚有气无力地甩开顾枝的手臂,回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出手的是周厌他们,你不就是在旁边看着?” 顾枝不乐意了,哼了一声说道:“要不是我通知了周厌他们,你以为哪能那么巧地救你一命啊。”徐从稚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会顾枝这起伏不定的脾气性情。 这家伙,一会儿还能和你头头是道地谈论天下大事,可是一转眼恐怕就又嬉皮笑脸起来了,有时候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时一直站在不远处旁观的左乘突然上前几步走近,抱拳拱手沉声道:“几位少侠,我家小姐已在大堂内为各位备好了酒宴,诸位请吧。”几人点点头,也是行礼称谢,然后跟在左乘身后走进了船舱大堂内。 大堂内算不得宽敞,过道两侧垂落细纱帘布,走入船舱之后,几步之外就是早已摆放宴席的长桌,几人走近之后便各自落座,坐在长桌主位的那位年轻女子举起手中的杯盏,说道:“此行匆忙,船上所备也殊为简陋,只能为各位安排了这些菜肴,还请诸位不要嫌弃。” 顾枝收敛了方才的嬉笑神色,端起杯盏回道:“荣小姐客气了,本该是我们多谢荣小姐出手相救之恩才对,我们也都是些粗蛮之人,怎还会有什么嫌弃。” 说完,顾枝举杯示意,然后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顾枝有些可惜,不过扶音就在身边,即便真的是酒水,他也不敢贪杯。 站在荣婷身后的左乘有些奇怪,这些人中只有这个少年和那个指尖悬挂风铃的女子看起来毫无修为,除了气质不俗之外,其他并无出众之处,却没想到居然是这伙人之中真正的领头之人? 荣婷喝了一口茶水,温婉笑道:“少侠言重了,在下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若要说到恩情,该是我们好好谢过徐大侠当初出手搭救之恩才对。” 徐从稚此时又恢复了清冷的神态,他端起茶杯,回道:“荣小姐不必客气,那些海盗本就是该死之人,我也只是做了该做之事而已,至于恩情荣小姐更是不必放在心上。今日还是要多谢荣小姐相助了。” 荣婷也不再多说恩情报答之类的话语了,抬起手示意大家尽管吃喝,一顿饭吃得不急不缓,除了其间几句简单的攀谈,顾枝和扶音妥当地一一应付,其余便是无风无浪,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荣婷也十分识趣地没有去主动问起这些人的身份,更没有和徐从稚多说什么,只是眼神之中闪烁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流转。坐在桌边的许多人都看得分明,却没有去多说什么,不管是初识还是故交,有些事情终究不是旁人几句言语便能够说得入心,还是要将那些缠绵悱恻的心绪都掰扯开来,至少自己更要看得清楚,才能去说更多由衷由心的言语,也才能够去做确切真切的事情。 点星岛和奇星岛相隔并不算远,再加上今日海上风平浪静,一路安安稳稳地行驶,即便是绕道去了奇星岛南境的港口,也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奇星岛的繁华港口就遥遥在望了。 几人站在船头,与荣婷和左乘行礼道别,顾枝看了一眼徐从稚和程鲤,然后点点头示意徐从稚自己解决,之后便来到船边等着木船靠岸。 徐从稚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衣,他上前几步来到荣婷身前,说道:“荣小姐,此次一别应当难有重逢之时,只是汪洋广阔,许多事情都非轻易便盖棺定论,希望荣小姐日后选择的道路也该如此才对,只管往前走下去,前途的风光总会慢慢清晰,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轻易地评定个清楚。” 荣婷抬起头看着少年即便脸色苍白可是依旧纯澈璀璨的双眼,她犹豫着,终究还是咬着牙问道:“那徐大侠的路呢,也是自己一直在往前走着吗?” 徐从稚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转身轻声说道:“我啊,还有好远好远的路途要走,只不过,希望不是独自一人就好了。” 荣婷伸出手,可是最终却只落在徐从稚身后的阴影中,不敢轻易触碰,她低声问道:“徐大侠当初回到奇星岛要找的人就是那个姑娘吗?”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怀中抱着两把刀的程鲤,徐从稚笑了起来,点点头,回答道:“是的。” 说完,徐从稚挥挥手渐渐走远,清朗的声音说道:“保重。”他来到程鲤身边,然后并肩走到了顾枝等人身边,木船缓缓靠岸,他们一路走远,背影渐渐模糊。 荣婷站在船头看了许久,最终她转身离开,木船远去。 江湖很大,大到只是相见一面就要跨越千里万里;可是江湖也很小,小到只是那几个人站在一起就足够了,而其他的人终究不过匆匆过客,过眼烟云。 青石港靠岸之后,周厌就着急忙慌地和众人打了个招呼,身形闪烁间便消失不见,于琅思忖着无所事事,也跟了上去。余下几人回到苍南城中后也各自离去,傅庆安悠哉游哉地抱着木盒子走回了苍南城里偏僻的骆钦小巷。 傅庆安回到守平小肆窄小木门外头的时候,有些奇怪地看了几眼束缚在门外的一匹高头大马,然后他想了想绕到了后门,将木盒重新放在柴堆里后才拍了拍衣袖,来到了昏暗的大堂内,只见一张木桌旁坐着三个人,而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几个不省人事的家伙。 坐在木椅子上端着一个茶杯面色平淡的老者侧过身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神色平常地点头致意,然后兀自走到柜台后翻开账簿认真看了起来,可是注意却都放在了不远处那张气氛古怪的桌子上。 坐在老者对面的是一个身穿宽大紫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此时神色恭敬稳重地放下茶杯,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傅庆安,犹豫着还是开口说道:“前辈,今日之事我降魔殿定会收拾干净,前辈无需担心后续会有什么叨扰麻烦,降魔殿如今算是朝廷掌管裁决的话事人,对于江湖之事也有所涉猎,在这些事情上的处理,定会让前辈满意。” 说完,中年男子仔细瞧了瞧老者的神色,试图从那沧桑枯槁的面容中看出一丝丝异样来,可是老者的神态却始终如自己先前急匆匆赶来时所见的一般,古井无波,无悲无喜。 今日之事,却不是为了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老者而来,而是因为坐在桌旁的那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唳钧接到消息说有人要对苍南城里那座传承已久的书香世家下手,于是这几日以来一直严加布控,试图引蛇出洞,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整治一下南境的江湖风气。 可却没想到收到了那伙人被一网打尽的消息,唳钧本以为是什么世外高人出手,却竟只是一位偏僻巷弄中的小肆年轻店小二,于是独自快马赶来之后,便与身份不明的老者还有刚刚结束一场大战的年轻人坐在了桌边。 本就人烟寂寥的小肆,此时虚掩着大门,昏暗的正堂内,除了还躺在地上由几位降魔殿中人看守的匪徒以外,便是站在柜台后沉默不语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傅庆安,还有相对而坐的谢洵旗岸和唳钧,气氛有些凝滞。 第七十四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二) 降魔殿在当年魔君治下便以广纳天下江湖人闻名,如今天下太平,降魔殿不仅没有消殒,更是一举坐上了司掌裁决的位置,降魔殿在这百废待兴的新朝中所肩负的责任不算轻了,除了将当年那些残留的余孽清扫干净以外,还要协助各境城主治理城池,更要在暗处推进新政的施行,如今更是隐隐有了一统江湖的名望所在。 所以降魔殿对于奇星岛上的所有消息可谓是尽皆掌握在手,虽然还比不上那个根深蒂固的“醉春楼”,可是降魔殿密档中留存的记载也算不得少了。 许多在当年乱世之后隐退的武道高手江湖宗师都在密档中留有记述,这间隐匿在骆钦巷的小肆掌柜,于降魔殿的档案中虽然没有记载具体来历身份,可是寥寥几句记载却昭示了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老者,当年应是武道修为极深厚的宗师高手,所以即便身为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依旧愿意给予这个看不出跟脚来历的老者足够的尊重,称呼一声前辈。 不过唳钧也有些犯嘀咕,这么一个偏远却繁华的苍南城中竟隐藏了这么多大高手?不久前麟书还提起一嘴,说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梅花落”周厌也在城中,唳钧不由得揉了揉眉间,觉得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唳钧看了看身边的年轻人,虽然脸上瞧着受了不轻的伤,可其实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皮肉伤,而且还是年轻人不善打斗自己磕碰出来的,地上躺着的那几个心怀歹意的江湖中人才是真正的受了大伤,年轻人不知是不是没能收住拳脚,竟是硬生生将那些人的武道根基都给一拳打散了,沦为了连普通人也不如的废物。 老者微微抬了抬眼皮,那双藏在苍老面容之后的犀利双眼瞥了瞥唳钧,显然是在赶客了,可是唳钧却仍旧厚着脸皮坐在原地,斟酌着开口问道:“前辈,这位年轻人不知是不是您的弟子?”老者没有回答,反倒是年轻人微微抬起来一直低着的头,看了眼老者,犹豫着张了张嘴。 老者毫不理会,年轻人便又低下了头,唳钧看出了些古怪,可是却没有多加追问,只是接着说道:“前辈,令徒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武道修为雄浑深厚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更不去说那一身根骨资质,将来定是不可限量。” 顿了顿,唳钧察觉到老者好似洞穿一切的眼神,也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如今我奇星岛新皇登基不久,又适逢新政推行的紧要关头,正是我朝人才缺乏之时,我降魔殿司职刑罚巡视天下,若是前辈和令徒不嫌弃的话,我降魔殿愿给予高位为酬劳,不知令徒可有意愿入我降魔殿?” 说完,唳钧视线落在老者身上,可是余光却始终打量着年轻人,试图能够与其至少在眼神上有片刻的交汇,然后运用自己这些年来在朝廷之中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功夫打动一二。可惜,年轻人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者终于发话,可是却没有看向任何人,他语气清冷地说道:“自己说。” 年轻人下意识抬起头,唳钧便将视线投在了他的身上,年轻人先是看了看像往常一般严肃古板的师父,又看了眼站在柜台后偷偷望过来的傅庆安,深呼吸一口气。 唳钧满怀期待地看着年轻人,心中难免感慨自己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种说客,看来是因为在朝廷政事之中忙活久了,熟能生巧? 只是唳钧真的很是期待年轻人能够答应,如今的降魔殿虽然声名赫赫,可是随着新政条例的不断深化推行,所需人手越来越匮乏,即便皇帝陛下派出了自己手下的亲卫来协助,也仍力有不逮。 而且因为降魔殿第二正司麟书的突然卸任和终日满天下跑的第一正司冀央只顾着不务正业,唳钧不久之后就要赶回京城降魔殿坐镇中枢,虽然还要在南境和苍南城中将许多事情处理收尾,可若是到时候赶赴京城身边能多几个得力干将,那便更是事半功倍了。 年轻人呼吸吐纳了三次,这才神色坚定地开口说道:“多谢大人好意,可是在下修为浅薄,更无出任官职的打算,只能拒绝大人了。” 说完,年轻人端起了茶杯,唳钧看了看老者和年轻人手中的茶杯,终于不再坚持,于是起身拱手道:“无论如何,今日之事谢过二位的出手相助,日后我降魔殿中始终静候二位大驾光临。” 说完,唳钧喝完了杯中的茶水,转身骑着门外的马离去了,另有降魔殿中人迅速带着那几个昏倒在地的江湖人紧随其后。 直到马蹄声都听不着了,傅庆安才走出柜台,他来到木桌旁坐下,看着又神色落寞低下了头的年轻人,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嘟囔着将自己和那些寻衅滋事的江湖人交手的事说了个大概,又说了那位离去的降魔殿正司大人的意思,傅庆安点点头,最后问道:“那你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降魔殿的正司大人亲自允诺的高位官职啊,真的不要?” 年轻人摇摇头,回道:“我不要,我的武功怎么样自己清楚,拳架都打不明白,哪当得起什么官,做得了什么事?”傅庆安看了眼老者,笑着说道:“你不是把那些江湖人都打趴下了嘛,这不挺厉害了。” 年轻人还是摇头,却不说话了。 老者终于开口:“是啊,厉害了,武功都还学不明白就想学人家仗义出手了是吧,这次是你运气好,下次遇到修为比你高武道比你厚实的怎么办,傻乎乎出手等死是吗?”年轻人唯唯诺诺反驳道:“那他们要对师父出手我还就看着啊?” 老者气笑道:“怎么,真当我老了打不动了,还要你来救我?”年轻人察觉到师父是真的生气了,平日里那股子嬉皮和活泛都收敛了起来,不敢轻易开口。 可是心里又觉得有些不服,顾大哥、傅大哥还有扶音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过的,绝不能让师父再轻易动用修为,没想到却白白挨了师父一顿骂,少年人心里难免有了些怨气。 傅庆安似乎感受到了少年的情绪,温声道:“旗岸,天色都这么晚了还不去准备晚饭,是想饿死我和你师父吗?”旗岸站起身,闷声道:“我去做饭。”傅庆安点点头,随口说道:“记得带两壶酒来啊。” 看着旗岸的背影消失在灶房中,傅庆安斟酌着言语说道:“谢先生,我知你是埋怨旗岸出手不知轻重,招惹来了官府的人太早抛头露面了,可他也是出于好意啊,再说了他不是打赢了嘛,总不能天天走着拳架却不知道怎么打架吧。” 老者还是不苟言笑,右手放在木桌上轻轻敲打着,闷闷道:“这小子武道根基还没打扎实,若是一天天想着闯荡江湖仗义出手,那是会栽大跟头的。”老者的神色有些落寞,可是更多的,还是追忆。 傅庆安没有对老者的教导方式指手画脚,对于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便苍老至此的老者他有着足够的尊重,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只是说道:“不过终究还是少年嘛,不气盛算什么少年。” 说完,傅庆安起身走到了后院去,老者坐在原位,舒展了神色,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有些感慨地昂起头,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少年气盛啊。” 灶房里,旗岸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看见傅庆安站在门槛上背对着光伸出大拇指,笑着说道:“好样的!” 旗岸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刚刚兴起的那些埋怨念头烟消云散,憨憨傻傻地笑着,一如平常。 少年终究是少年。 在奇星岛南境和东境交界的一处巍峨山巅,于琅背后负着长剑居高临下地望去,绵延山路一览无余,还有那个握着刀埋头狂奔的模糊身影若隐若现。 蜿蜒山路上,可供商队马车通行的路途并不宽广,女子坐在一辆载满货物的马车车辕上,摇摇晃晃,借着午后和煦的春光认真看着手中的账簿,清风微微拂动她的额角发丝,有青草香悠悠扶摇而起。 女子身后坐着一个怀中抱着长剑的年轻男子,面色沉稳眼神犀利,警惕地看着四周,视线时不时落在前后左右那些身穿劲装的护镖人身上,眼底有些忌惮。 剑客看了眼坐在身前的女子,神色柔和舒缓几分,他在心中默默赞叹,虽然与这个女子相识不久,起初也只是受了恩人所托一路护卫他的女儿,但是十几天的相处,剑客却不由得感慨女子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在商业往来上的才情和手腕却着实让人惊叹。 从南境前往东境的路上并无什么差错,可是回程途中不知是不是因为货物的增加,这些镖局中人的神色总有些让人心忧的异样,尤其是为首那人,一身蛮横修为再不加丝毫收敛,隐隐在暗中压迫着孤独为伴的剑客和年轻女子二人。 剑客虽然瞧着年轻,可是也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好些年,修为称不上如何出众,但是磨砺出来的眼界和一些保命手段也不容小觑,所以他时刻提防着这些护镖人会不会突然暴起行凶。 商队在一处山崖下的阴凉处略作休整,女子捧着账簿走到车队末端的马车旁仔细盘点起来,丝毫没有理会四周慢慢异常起来的氛围,剑客紧紧跟在女子身后,缓缓握住了剑柄。 一个魁梧的汉子朝着几个站在身边的手下挥挥手,然后大踏步来到女子身旁,挤出一个笑脸说道:“云小姐,在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啊。”女子放下账簿,神色平和地转身看着魁梧男子,回道:“曲横大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汉子曲横憨笑着搓搓手,说道:“那个,咱们之前不是已经定好了这趟镖的价钱嘛,但是我们也没料到这货物突然多了这么多,再加上您急着赶回去,咱们绕的这近路可不安生,所以,我就想替兄弟们找云小姐发发善心,这价钱能不能往上加点?” 女子眨眨眼,一本正经回答道:“曲横大哥,我记着先前我便说过,如果这近路有危险的话那便算了,还不如多走一些路安全得好,总不能让大家都遇到生死的难题,现在这是什么说法?”女子说得平淡,可是站在旁边的剑客却猛然神色一凛,女子话中的意思是在说这个镖局首领曲横所选的这条路是从一开始就另有所图? 曲横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他沉吟一声抱着双臂看向女子,一字一句说道:“云小姐,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厚道了啊,我们兄弟们愿意冒这个险也是为了让您早些赶回去,现在这是还没过河就先拆桥了?” 女子皱了皱眉,答道:“曲横大哥误会了,等回了南境若是兄弟们觉得价钱低了我们再商量就是,可是,”女子顿了顿,问道:“您说的冒险又是指?” 话音未落,远处就有一个护镖人大声喊道:“不好啦,山贼来了!” 几乎是在刹那之间,一支迅猛无比的利箭便自半空中直直坠下,直奔女子所在的地方,始终护卫在旁的剑客身形一晃,手臂抬起已将剑鞘挡在了自己和女子身前,面色冷漠,恶狠狠地看向了曲横,曲横却耸耸肩说道:“我可说过了,这条近路不安生啊。” 说完,曲横转身走到马匹旁拿起自己的大刀,同时大声吼道:“兄弟们,保护货物,还有云小姐。”曲横似乎故意将这句话拉得极长,回荡在山谷中,一阵又一阵。 剑客面沉似水,他转身对着女子说道:“云小姐,跟在我身后。”女子有些担忧,她抱紧着怀中的账簿咬着牙不说话,脸色微微苍白。 由于剑客和女子躲在马车货物之后,所以对于远处的打斗只能听到刀剑交错的响声和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不知过了多及,声音渐渐停息,剑客做了个手势示意女子不要轻举妄动,然后慢慢直起身望向远处,却是空无一人。 剑客内心直呼不好,可是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刀光凛冽,剑客长剑出鞘,双脚一踏一扎,以剑身和剑鞘往上迎去,砰然一声响,女子被卷起的烟尘挡住了视线,只注意到脚下的地面出现了蜿蜒纵横的裂痕。 与此同时有呼喊声在身边响起,数不清的身影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在他们身后,是被长绳紧紧束缚住的护镖人们,连那个魁梧汉子也在其中,似乎昏迷不醒,满身鲜血。 女子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一只手就伸了过来,剑客双袖破损,披头散发地单手持剑,拉起女子就往远处跑去,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散去的烟尘之后有断裂的剑鞘和一个神色阴冷的持刀男子。 持刀男子率领着剩下的十几个山贼追了上来,还有几个人留在原地看守货物和护镖人,剑客带着女子一直往前跑去,一直来到了山路的一处断崖前被挡住了退路,山贼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两人若困兽,无路可逃。 剑客满面狰狞,刚才那一次交手,剑客清晰地察觉到那个持刀男子的修为实力绝不在曲横之下,而自己更加不是对手,虽然还剩下些压箱底的手段,可是如今在对方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实在难以施展,剑客轻轻叹了口气,本以为从此能够还了恩人十年前的恩情,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的无能居然还要让他的女儿陷入险境。 持刀男子步步逼近,剑客犹豫了一下,对着女子说道:“一会我会尽全力杀出去,但恐怕就难以顾及到你了,所以云小姐只管从我打开的缺口跑出去,不要回头也不要犹豫,一直回到我们入山前的那座从林里都不要停下来。” 女子咬紧牙关,颤抖着声音问道:“那你怎么办?”剑客摇摇头,惨然一笑:“人在江湖中生死有命,若是能为还上恩情而死也不枉此生。”说完,剑客闭上了眼睛开始积蓄剑意,手中长剑慢慢璀璨。 女子看着步步逼近的持刀男子和那些山贼,只觉得自己心上难以抑制的剧烈震动,仿佛都要撑破了胸膛,无论她再怎么坚强地为了父亲和妹妹出来走这一趟镖,无论她多么精明能干地把小小的本钱换回来这么多的货物,可是她终究还只是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年轻女子,她会害怕更会担忧,渐渐地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可是她紧紧咬着双唇,刺痛狠狠地抑制住了泪水,眼眶通红。 身前,剑客的剑意步步攀升,持刀男子一步步逼近,可那张阴冷的脸上神情却突然起了变化,他瞪大了眼睛停下脚步,与此同时,女子只感觉自己的眼前覆盖了一只温暖的手掌,有人轻声说:“别怕,闭上眼睛。” 女子愣了愣,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然后就察觉到一阵轻风从自己身旁掠过,站在女子身前的剑客睁开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到了一个身穿简单青衣的少年手持长刀一步跨出,鲜血飞溅而起,一颗、两颗、三颗……大好头颅,温热鲜血。 不过眨眼之间,只剩下了那个持刀的阴冷男子,少年将刀架在不知为何动弹不得的持刀男子脖颈上,看着对方竭力挣脱真气威压而青筋暴起的额头,少年摇了摇头神色冰冷,一刀划过,又是一条生命,对于剑客来说需要拼尽全力的对手,被少年一刀斩之,毫无还手之力。 少年转过身路过剑客身边的时候点了点头,然后径直来到闭着双眼的女子身前,揽住她的肩膀,俯下身低声说道:“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说完,少年带着女子身形一晃,剑客反应过来,紧随其后赶回了货物所在的车队。 不知为何那些昏迷的护镖人们早就醒转过来,而且脱开了束缚和那些山贼坐在一处,曲横站在前方等待着,却没想到一把刀就那么突如其来地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同时有一个清冷声音说道:“是要我杀了你们,还是自己废了武功滚?” 曲横运转修为真气却发现完全动弹不得,他回身看见少年,又看见了站在少年身边安然无恙的女子和剑客,心下了然,自己和山贼的合作已经破灭,于是他心一横居然举起了手中的大刀,少年叹息一声,女子依旧闭着眼。 微微的血腥气息钻进鼻子,女子难受地皱着眉,却发现自己被轻轻地抱起又轻轻地放在了马车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行走在了山路上,女子缓缓睁开眼,只见载满货物的几辆马车被绳子拉在一起,慢慢前行,剑客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 女子回头,车辕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她轻声问:“周厌?” 少年回头,露出笑意,他轻声答:“云冉,我回来了。” 第七十五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三) 奇星岛南境苍南城的泥阳巷里有一间木匠铺子,在这远近之间如今也还算是有些名声,那个年纪轻轻的店主却有着一手好手艺,再加上那不俗的谈吐和温和的性情,即便是一些高门大户也乐意将雕琢研磨的精细活交到年轻店主手上。 紧挨着木匠铺的是一间铁匠铺子,住着一个憨厚老实的魁梧男人还有他的泼辣媳妇,以及那个宝贝似的独苗小男孩,这一日,本就是平平无奇寻常日子的一天,他们一家却觉得有些奇怪,尤其是时不时就往隔壁跑的小男孩,在自家屋子外头探头探脑犹豫不决,因为今天隔壁院子似乎来了不少人,颇为热闹。 平日里木匠铺子也就只有在生意好的时候才瞧着热闹些,否则便总只有那个年轻店主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铺子里埋头打磨雕琢,不知怎得总让人看出些寂寥来,可若是走近了,那个年轻店主又还是带着温和笑意,似乎足够平易近人,却还是让人时而琢磨出些疏淡来。 铁匠家媳妇领着孩子在门槛上远远看到,年轻店主和那个逢年过节就会见着的温婉女子带着两个气态不俗的年轻男子,径直走进了自家院子里去,而后没多久就又来了一个蒙着面纱的柔美女子,一身红衣,瞧不清面容,但就仅是那行走之间摇曳的腰肢就让铁匠家媳妇自惭形秽,感慨这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女子? 见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铁匠家媳妇嘟囔着走回了自家铺子,那个孩子则有些郁闷地蹲在门槛上,细细碎碎地骂着:“这小子好不厚道,带了两个江湖人回家还来了个漂亮姐姐,居然不带我一起玩,哼。”老气横秋的模样,不愧是能与隔壁年轻店主蹲在门前调侃过路行人是不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孩子。 栽着一株桃树的木匠铺子后院,石桌旁坐满了人,身为当家人的年轻店主毫不客气地将腰间佩刀的顾生赶去了树下,和那个身材魁梧不似凡人的憨厚汉子蹲在一起,然后霸占了桌旁四张椅子剩下的唯一一张,盘起双腿,直勾勾盯着眼前掀开面纱的绝美女子,神色警惕。 红衣女子接过身旁扶音递过来的茶杯,浅浅喝了一口,看也不看顾枝,悠悠说道:“看我做什么,看得再久我也不会让你赊账的,还钱。” 顾枝呼出一口气,大义凛然地一甩头,哼了一声:“没钱!”态度之强硬,语气之坚决,令顾生叹为观止,蹲在顾生身旁的武山嘿嘿笑着。 扶音又沏了一杯茶递给坐在对面的徐从稚,半途却被顾枝抢了去,狠狠一饮而尽,扶音翻了个白眼悠悠叹息一声,在这些熟人面前,她可不会再刻意端着那些清冷疏远做派,她伸出手拍了一下顾枝的手背,啧了一声道:“好好说话。” 顾枝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扭过头直视着对面的红衣女子,说道:“没钱就是没钱。” 红衣女子放下茶杯浅笑道:“行啊,没钱是吧,醉春楼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敢欠钱赊账的一条腿一只手臂,如何?” 顾枝“嘶”了一声,放下双腿,咳嗽一声说道:“那个,你看啊,醉春楼里边毕竟还挂着我这个二楼主的名字呢,自家的生意谈什么钱啊?” 红衣女子“哦”了一声,嘲讽道:“是谁说的自己才不管那么多杂事破事了,什么二楼主什么醉春楼第一高手的名号尽早丢了的啊?” 顾枝揉了揉脖子,红衣女子嘴角还是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可是却让人心底发寒,至少此时真气修为耗尽的徐从稚是大气也不敢出,正襟危坐。红衣女子接着说道:“还是说,顾大侠想要回来重掌醉春楼二楼主之位?那行,刚好有几百个卷宗等着您呢,什么钱不钱的咱们也不谈了。” 顾枝哀嚎一声,决定摆道理打感情牌,他俯过身一本正经道:“你看啊,这次打探消息呢是为了徐从稚这个家伙对吧,为的也是程鲤还有周厌、于琅他们能够找到他对吧,这是咱们的事情啊,且不说谈钱伤了感情,那怎么能把账都算我头上?”红衣女子耸耸肩,笑着道:“我不管,谁打探的消息谁就给钱。” 顾枝大怒,一拍石桌,喊道:“鱼姬,你别欺人太甚!”红衣女子鱼姬眼神冰冷,笑意盈盈,顾枝气势一矮,搓着手说道:“能不能,便宜一点?” 扶音坐在一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推了一下顾枝,笑骂道:“行了,鱼姬姐姐又不是真的来讨债的,差不多得了你,你好歹还是醉春楼的二楼主,当初说好的帮着扶持醉春楼,若是真的太忙了帮帮忙也是应该的,总不能一直当甩手掌柜吧。” 得,话事的人来了,鱼姬赞赏地看了眼扶音,扶音笑着回应,徐从稚也默默舒了一口气:还好,这个看起来绝美的柔弱女子没有发疯,不然在场所有人都得掉层皮。若是周厌和于琅在场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因为都是亲眼见识过鱼姬在战场上出手的那种嗜杀风采的人,那股子狠绝毒辣,谁能从这绝美面容下瞧出来? 倒不是说在武道修行上九人中鱼姬有着足够无敌的姿态,而是明知不会真的动手的情况下遇见鱼姬这种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人,真是能够让人把哑巴亏给吃个够,有苦也说不出来的。 武山看着吵吵闹闹的几人,傻傻笑着。顾生一头雾水,满是困惑,比如为什么扶音好像才是这个家里一锤定音的人?比如那个容貌倾国倾城的红衣女子究竟是谁?比如身旁的这个和怪物一样的大家伙为什么一直在傻笑? 顾生真是看不明白,可他莫名觉得,这样子,似乎才是顾枝和扶音一直以来真正的生活,没有什么武道登高的险绝,也没有什么江湖纠纷的忧扰,只是平平淡淡寻寻常常的似水年月罢了。或许,也是那个人一直以来的生活?似乎,也挺不错的? 推诿扯皮结束,话题也该回到了正轨上来了,鱼姬瞥了一眼脸色仍旧苍白的徐从稚,语气冷淡问道:“伤得如何?”徐从稚接过扶音沏好的新茶,双手握住轻轻摩挲杯沿,回道:“没什么大碍。”扶音点点头说道:“伤得不算太深,只是皮肉筋骨受些折磨,内在根基武道窍穴并无大碍。” 顾枝坐在一旁自顾自喝着茶,不搭话。 鱼姬不置可否,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为什么程鲤还是回去醉春楼了?她不是你的婢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还往我那跑做什么。”鱼姬话语不太客气,但其实内里还藏着些不一样的意味,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来。与这些人和这些事都不算相熟的顾生依旧一脸茫然,于是他便干脆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当年徐从稚独自出海游历天下,一去就是两三年,除了当初顾筠病逝才急匆匆赶回来了一趟,之后便又是不见踪影,若不是醉春楼在奇星岛慢慢恢复之后逐渐开始搜罗天下江湖事,恐怕就真是没人知道他徐从稚丝毫的消息了。而身为徐从稚婢女的程鲤被留在了奇星岛上,她自幼被徐从稚父母领回家中便是服侍徐从稚,可是现在连自家少爷都不见了,她又该做什么呢? 于是程鲤跟着鱼姬回了醉春楼,做那些搜集探听消息的事情,也算是将那一身武学有了用武之地,鱼姬虽然不曾多说什么,可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在市井混迹久了的鱼姬自然一眼看出程鲤和徐从稚之间的奇怪别扭,所以她今日除了真真是来催顾枝“还钱”之外,就是来问一问徐从稚。 徐从稚手上的动作一顿,而后他缓缓地将茶杯放在了桌上,有白茫茫雾气升腾而起,他呼出一口气,轻声答道:“她不是我的婢女,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是。”鱼姬不动声色,接着问道:“那她是你的什么人?” 徐从稚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是如此直白的问询,但他只是想了想,就语气坦荡地说:“我不知道。”鱼姬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醉春楼从来都不做哪些寻常红楼的卖笑寻欢生意,可是毕竟身处鱼龙混杂的烟柳巷弄,经年累月在烟柳巷中俯瞰众生百态,鱼姬早就洞悉了几分人心根本,所以无论是如何的人心世事起伏,都难以轻易动摇她的神色。又或许,只是能够隐藏极深,看不出丝毫? 顾枝坐在一边嗤笑一声,眼珠子一转落在徐从稚身上,嘲讽道:“你这比顾生还不如呢。”顾生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出神中抬起头看向顾枝,顾枝看也不看他,说道:“你先一边呆着去,好好想你的姑娘,别给我打岔。”于是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顾生继续沉默。 顾枝双手放在膝盖上,直勾勾看着徐从稚,也不说话,就是这么看着,徐从稚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凉的茶水,神色自若。鱼姬喝尽了杯中的茶,起身对着扶音道了声别,然后看着徐从稚说道:“这一次回来希望你能给她一个答案,也给你自己一个答案。” 说完,鱼姬放下面纱,转身离去,扶音起身跟了过去,送到铺子门口。 扶音站在门槛上,看着朦胧面纱后那张绝美的脸,欲言又止,鱼姬浅浅笑了,柔声道:“有什么话想问吗?”扶音双手十指交错,鱼姬心下了然,招招手,说道:“走,陪我走走。” 扶音默然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后院,鱼姬却说道:“不用管他们,顾枝知道该怎么做。”扶音露出笑脸,走出门槛揽着鱼姬的手臂,两人沿着沧元河岸堤坝走远。 顾枝自然察觉到了扶音和鱼姬的离去,但是有鱼姬陪在身边,又是在苍南城内,顾枝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看着徐从稚,问道:“知道你这一战败在哪了吗?”来了兴致的顾生走到石桌旁坐下,安静听着,武山却依旧蹲在树下,低下头伸手扒拉着松软的泥土。 徐从稚皱了皱眉,回道:“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顾枝摇摇头,伸出手指敲了敲石桌光滑的桌面,接着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接下来齐境山那神完气足的两枪的?”徐从稚紧皱眉间,答道:“因为我的刀法修为。” 顾枝“呵”了一声,神色却正经起来,他突然抬起手指点向坐在对面的顾生,吩咐道:“去,拿你的刀练一练。”顾生疑惑问道:“现在?”顾枝不耐烦道:“这次练了多久就像偷懒了?” 顾生在练刀这件事上倒是从来不会与顾枝唱反调,于是走到了石桌和后院廊道之间的空地上,气沉丹田,开始运转起来这段时间顾枝所教的刀法。 少年穿着素净的白色长衫,翠绿刀鞘倚靠在廊道下的红木柱子,落了几片绿叶红花的石板地面上,少年轻轻呼出一口气,忽有长风起,缭绕周身不散,少年平直双臂,刀柄在只见缓缓转动,而后少年双脚一撤,身形如风云变换,千变万化眼花缭乱。 石桌旁,徐从稚放下手中茶杯,凝神看着,虽然修为真气并未完全恢复,可是在刀法一道上他的眼界造诣依然在,而且随着这几年游历江湖甚至更为雄浑深厚,不在那个坐在自己身边的家伙之下。 天光自长空之上洒落,桃树随着春日的清风微微摇曳,有淡淡清香远远散开,少年运转刀法圆润如意,显然随着这一个多月以来顾枝的不断打磨,少年早已将那些古朴玄妙的刀法都有了自己的体悟,可是顾枝仍有些不满,只要少年有丝毫的停滞和犹疑,顾枝就会冷声开口怒斥,毫不客气。 少年随着顾枝的指点不断变幻刀法,虽然额头渐渐渗出汗水,可是少年却依旧在顾枝严厉的言语中固守本心,一心一意专注于手中的刀,蹲在树下的武山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眼里有着赞赏。 顾生的武道天赋不弱,甚至那一身根骨资质若不是荒废了好些年恐怕此时年纪轻轻的他也自有一番独自的气象了,所以即便顾枝将那么多的刀法都一股脑地教给顾生,可是他依旧能够最大程度地掌握感悟,慢慢地,磨砺着手中的刀,逐渐锋芒毕露。 徐从稚不知道顾枝的用意何在,他已经听周厌和于琅说过了顾生的身世和顾枝教授刀法的事情,可是他不明白此时顾枝让顾生在自己面前运转刀法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他皱着眉,时不时出声指点顾生刀法中的一些瑕疵漏洞,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少年似乎不知疲倦,浑身上下的意气浑圆饱满,真气沸腾翻滚。 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小院里,扶音掀开木匠铺子门口的布帘子走了进来,武山在树下站起身说了句自己去做饭然后就径直往灶房而去,顾枝坐在石桌旁喝了一口早已冷去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开口道:“停了吧。” 一声令下,顾生扭转手腕,脚尖一点收刀入鞘,意气风流,潇洒至极,顾枝看也不看徐从稚,起身走到木匠铺子中去,看着收拾柜台物件的扶音,伸出手揉了揉辛苦装了一下午的冷脸,龇牙咧嘴,然后挠挠头含糊不清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要回去光明岛啊?” 扶音从柜台后抬起头,伸出手指撑着下巴想了想,说道:“其实我应该不回去光明岛了吧。”顾枝有些疑惑,凑到柜台前,问道:“为什么啊?你要留下来了?你的学业不是还没修完嘛。” 扶音笑着摇摇头,回道:“不是的,是有一位神药学院的老先生,这几年一直在一个偏远岛屿做学问,他想让我去那座岛屿再做些研究,也可以帮着那座岛屿上的穷苦百姓消灾祛病。” 顾枝手指轻敲柜台的桌面,问道:“什么时候去?”扶音犹豫了一下,掰了掰手指,说道:“应该是一个月以后吧。”顾枝点点头,琢磨道:“那座岛在哪?”扶音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叫做方寸岛,就在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交界之处。” 顾枝挠挠头,说道:“那还真偏远啊,听都没听过。”扶音笑了笑,顾枝转身走向灶房,嚷嚷着:“饿了饿了。”扶音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夜幕降临,后院里,收拾好碗碟的武山坐在树下拨弄着那只扶音送的二胡,扶音蹲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目不转睛,顾枝独自坐在木匠铺子的大堂里,点燃一盏烛火,仔细地雕琢着手上的木头。毕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开门迎客了,送上门的订单在这一日之内可是纷至沓来,顾枝只好挑灯夜战,毕竟自己身上也欠着好些钱呢。 唉,愁啊。 廊道两侧的座椅上,徐从稚和顾生面对面坐着,顾生认真地问着一些修行上的问题,徐从稚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谈甚欢。 春夜里凉风徐徐,人心就像那杨柳吹落拂动的溪水湖面,涟漪阵阵。 即便相隔着遥远的距离,可是心上眼底总是那人的身影,夜深人静的星幕下,顾生躺在屋顶,看着头顶明月沉默不语。 一间简单收拾出来的侧房,徐从稚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睁着眼,久久不曾入睡。 第七十六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四) 日子不急不缓地过去,转眼间就是春末的时节了,一个月的时光走得有些快,这一日木匠铺子又挂起了歇业的木牌,那个年轻的店主双手抱在身后,跟着身边女子沿着沧元河走远去,他们走出泥阳巷一直走到了桃花巷,顾枝从扶音手中接过钱袋子走进那间有名的酒肆拎了几坛好酒,然后走到了巷尾站住脚步,犹豫不决。 扶音站在顾枝身后伸出手推了一把少年的后腰,轻声说道:“走吧,你不会还在怕吧?” 顾枝咳嗽了一声,回道:“我怕什么啊。” 扶音摇摇头,不愿意拆穿少年的古怪心思,顾枝咽了口唾沫,呼出一口气,终于再次抬起脚步,向前走入骆钦巷,扶音紧随其后,两人沿着狭窄巷弄走去。 临近黄昏的守平小肆依旧没什么生意,年轻店小二肩头披着擦桌子的白布,只穿着简单的布衣,独自蹲在门前,以一个古怪的姿势站着拳桩,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了脚步声,店小二扭头看去,咧开嘴角,刚要喊出声,想了想还是低声说道:“顾大哥,扶音姐姐,你们怎么来了啊?” 顾枝走近,店小二旗岸收起拳桩,瞥了眼身后,凑到顾枝身边说道:“师父在后院呢,刚喝了酒应该在睡觉。”旗岸自然知道顾枝和扶音同时来到此地是为了找自己的师父,虽然当年被师父收入门下之后旗岸其实并没有见过几次顾枝和扶音,但耳濡目染那些传说中的英雄事迹之后,旗岸就对这个自己叫做顾大哥的人满怀崇敬。 无论其他人如何看待那个与大英雄同样叫做顾枝的泥阳巷年轻店主,可是对于听过了千百次那些英雄故事的旗岸来说,顾大哥毫无疑问便是那个“地藏顾枝”,就是一股没来由的崇敬和向往,而每每与傅大哥提起此事,傅大哥也没有否认,有几次旗岸偷偷问过顾枝,顾枝也只是笑着不说话,憧憬江湖风光的少年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早就默认了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顾大哥就是隐姓埋名的大英雄“地藏”顾枝。 旗岸并不清楚顾枝和师父的关系,只知道顾枝总是喊着“三叔”,只是这几年却没怎么往这边来,除了逢年过节送来几两好酒之外,从没有在这里停留过,有时旗岸都会在想顾枝是不是在躲着师父,可是又想不出来什么道理,于是就选择了不去想,只是老老实实听着顾枝的话,绝不让老人再轻易地动用真气修为。 傅庆安从后院走来,跨过门槛靠在门边,问道:“怎么来了?你是想请谢先生今晚一起过去聚一聚?”顾枝摇摇头,挥了挥手中提着的酒坛,说道:“三叔不喜欢吵闹,我就是来送酒的。” 傅庆安点点头,侧过身示意顾枝和扶音可以过去,顾枝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拍了拍旗岸日渐雄健的肩膀,说道:“做的好。”然后笑了笑,就径直往后院走去,扶音跟了上去,路过傅庆安身边的时候,两人相视而笑。 旗岸站在原地嘿嘿傻笑,傅庆安笑着问道:“怎么这么高兴?”旗岸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自豪道:“顾大哥说我做得好。”傅庆安摇摇头,无奈道:“你就这么崇拜你顾大哥啊?”旗岸理所当然地说道:“那肯定啊,顾大哥的英雄事迹我可是听了好几遍了呢,每每听见都心向往之。” 傅庆安取笑道:“就你听的那些说书先生所说的英雄事迹都有好几个版本了吧。”旗岸挠挠头,乐呵呵道:“没事,顾大哥是真的厉害就好了。” 顾枝和扶音来到后院,屋檐下有一只竹椅摇摇晃晃,顾枝犹豫一下看了看扶音,扶音点点头,顾枝拎着几坛酒走到了屋檐下,站在竹椅中的老人身边,轻轻地将酒坛放在脚边,与闭目养神的老人拱手行礼:“三叔。”扶音也跟着行了一礼。 老人从竹椅中直起身,睁开眼睛,看着扶音和蔼笑着回道:“回来啦,好好好。”然后瞥了眼脚边的桃花巷好酒,指了指身边空地,对着顾枝说道:“拿两张椅子过来坐着吧。” 顾枝点点头“哎”了一声,拎了一张长椅放在老人身边,然后和扶音坐下。 老人伸出手捂住嘴巴咳嗽了一声,缓缓道:“扶音又该去神药学院求学了吧。”扶音浅浅笑着,一双灵动眼眸闪烁着朝气的光芒,她点点头,脆生生应道:“是的,谢先生。” 老人点点头,拍打着竹椅的扶手,沉声道:“好好学,医术是能够治病祛灾的大本事,更是行善积德的大功德。”扶音认真地点头,一字一句回道:“放心吧谢先生,我一定会好好修习医术的。” 老人笑着看向扶音,说道:“你我是放心的。”扶音看着老人那双日渐浑浊的双眼,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在青潋山的初见,那双蕴含了太多情绪的沧桑双眸实在让人忘不了。 老人又看向了顾枝,收敛几分笑意,问道:“听说你在教一个年轻人刀法?”顾枝顿了顿,回道:“是的,他是……”顾枝抿了抿嘴唇,低声道:“他是先生的孩子。” 老人似乎早就知晓此事,点点头没有多说,顾枝却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既然都来到这里了,那么当年的事情他不能不问。于是他咬着牙关,问道:“三叔,先生当年在承源岛究竟发生过什么?” 老人垂下双眉,灰色的披散长发有些晦暗,他摇摇头,沙哑开口道:“没什么出奇的,不过是我们这些没什么世家背景的穷小子被人家看不上罢了,筠哥当初离开承源岛之后也没再回去过了。” 顾枝皱着眉,问道:“为什么先生不再回去了?”老人没有回答,顾枝看着老人苍老的面容,那种古怪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害怕? 顾枝有些害怕眼前的老人,是的,害怕。 即便这个老人是自己喊一声“三叔”的人,即便这个老人是和抚养自己长大的先生自幼就相识结拜的兄弟,可是不知为何顾枝总是觉着自己和老人身前隔着一层屏障,而这层屏障让顾枝很是害怕,不是因为什么武道修为的畏怯,而是发自内心的害怕,好像自己只要轻轻地伸出手触碰这层屏障。就会有什么足以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东西汹涌而来,然后天翻地覆。 于是顾枝自从顾筠在青潋山竹屋病逝之后便更加不敢独自来见眼前这个老人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看见老人那张日渐苍老的脸和那双沉寂如死水的双眼就会那么地害怕,恐惧死死地攥紧他的心,让他不知所措,狼狈落败。 老人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多说,他又咳嗽了一声,弯腰拿起放在脚边的酒坛,双手轻轻拍打着边沿,问道:“我听说徐从稚去和齐境山打了一架?齐境山好歹也是我们这老一辈的人了,居然还好意思和一个年轻人约架决斗?” 顾枝晃了晃脑袋驱散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也不再纠缠那些当年事,终究是无法在早就画地为牢的老人口中多问出些什么来,他点点头回道:“是的,不过徐从稚其实早就知道自己会输了。” 老人似乎有些好奇,问道:“哦?明知自己会输还要去挑战?据我所知,这个齐境山一旦与人决斗交战可是从不会手下留情的,动辄就是身陨的下场,而那些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家伙也都是半生无望了。徐从稚,还真是好大的胆气啊。” 顾枝扯了扯嘴角,笑道:“那小子就是个犟脾气,下了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回来,更何况这件事情我们也没理由去拦。” 老人转头看着顾枝,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问道:“难道这场决斗背后还有什么隐情?” 顾枝摇摇头,正色道:“徐从稚几个月以前在瀚兑海域遇上了齐境山,那时齐境山和一些黑衣人在一块,虽然有武道修行之人不可轻易杀害岛屿之主的禁令在,可是徐从稚却亲眼看见齐境山挑战了那位岛屿之主后不久,那位岛主就骤然病逝,而那群黑衣人则迅速扶植了一个傀儡上位,、。徐从稚怀疑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和当年的魔君有关,后来暗中试探之后有了更多的猜测,虽然其中受了伤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是也逼得那位齐境山不得不接下这场光明正大的决斗。” 顾枝顿了顿,接着说道:“徐从稚想的就是要在千万人面前,逼得齐境山说清楚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就是想要问清楚,那个魔君是否还活着。” 老人眯起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眸缓缓清澈,暗藏的光芒点点滴滴地汇聚,顾枝直视着老人的双眼,说道:“只是可惜,徐从稚虽然撑着没有输,可是却没有机会能够当着面问出来真相,不过我通过醉春楼和降魔殿搜寻的消息,推断魔君应当是真的死了才对。” 老人的神色变化一闪即逝,他掀开酒坛的盖子嗅了嗅,意兴阑珊,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是你吩咐旗岸拦着我出手的吧?”顾枝愣了愣,挠挠头,扶音却微微探过身子抢先回道:“谢先生,是我告诉旗岸不可再让您轻易动用真气修为的。” 老人看着女子清澈明亮的双眸,点点头不说话了,顾枝琢磨着老人的神色,说道:“三叔,先生当年也说过了,您不可以再轻易动用修为的,否则曾经受的那些伤一旦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摆摆手,打断了顾枝的话,说着:“我自有分寸。” 老人仰头喝了一口酒,抬头看了看天色,黄昏的余晖洒落在他的身上,勾勒着脸上沧桑的纹路,还有那双浑浊之下依旧蕴藏着莫大力量的眼睛,他缓缓道:“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也不用在我这坐着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吧。”老人语气轻缓,染上了一层沉沉暮气。 扶音和顾枝缓缓起身,顾枝抬手行礼,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三叔。”扶音也浅浅行礼,然后扶音便当先走向小肆正堂,顾枝依旧站在原地,老人转头看向顾枝,顾枝犹豫了一下,说道:“三叔,这次扶音离开我应该会和她一起去,您......” 老人摆摆手打断了顾枝的话语,微微皱眉,嗓音沙哑道:“怎么,担心我老得连自己都照顾不住了?好好照顾扶音,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得住。”顾枝只能点点头,再次行礼,随后转身离去。 老人一直抬头看着天色,直到顾枝和扶音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槛处,老人回过头,神色掩在黄昏黯淡的光彩中,看不清晰,他捧着酒,却不再喝。 夜色静悄悄地降临,傅庆安不知去了何处,旗岸搬了一张桌子来到后院,然后就与师父坐在屋檐下吃起晚饭,少年捧着大白碗狼吞虎咽,老人不急不缓地细嚼慢咽,少年当先吃完了饭,抹了抹嘴就要起身收拾桌子,老人抬起手示意旗岸继续坐着,旗岸疑惑地挠挠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原位。 老人从桌子底下拎出一坛酒,正是顾枝下午带来的桃花巷好酒,老人拿过两个干净的白碗,端起酒坛倒满了两碗,然后移到了旗岸身前。 旗岸愈加疑惑了,师父一直以来是不让自己喝酒的啊,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放下酒坛靠在脚边,指了指两只酒碗,说道:“拿着。” 旗岸老老实实地双手端起碗,老人抬起头看着屋檐边缘露出的月光,轻声道:“敬酒。” 旗岸看着老人,有些不知所措,老人指了指北边的方向,说道:“第一碗是敬你的大师伯。” 旗岸不明所以,但他看着师父那肃穆的神色,不自觉地就收敛起所有的繁杂思绪,他抬起一只酒碗对着北面倾倒而下。 老人又指了指南面,说道:“第二碗,敬你的二师伯。” 旗岸端起另一只白碗向着南面倾倒而下。 月华洒落,倾倒在后院中的酒水映照着琉璃般的流光溢彩,旗岸回过头慌忙地伸出手接住了师父扔过来的一只酒坛子,老人靠在竹椅上,一手捧着酒坛,一手轻轻拍打扶手,说道:“喝酒吧。” 旗岸看着怀里的酒坛,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父,您不是说我的拳架还没站踏实,不能喝酒吗?”老人难得地露出笑意,说道:“我说的话你就都听啊?” 旗岸嘿嘿笑道:“那您是师父嘛,您的话我当然都听。”老人摇摇头,说道:“喝吧,哪有练武的人不喝酒的。”旗岸想了想,掀开了酒坛的盖子,闻了闻味道,有种好闻的花香。 旗岸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老人,愣住了,他看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父脸上带着笑意,那些层层堆叠的沧桑纹路舒展开来,老人的眼角,晶莹一片,旗岸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师父似乎很开心,可是自己突然就很难过。 旗岸捧起酒坛凑到嘴边,一闭眼就是一大口酒灌了进去,第一次喝酒的少年被浓烈的酒气呛住了,仍不住地俯下身咳嗽起来,地动山摇,脸色涨红,老人哈哈大笑,伸出手指指着旗岸,笑得灰色长发随风招摇,覆盖住了面容。 老人的脸上,有晶莹滑落。 四十年前的此时此刻,在承源岛玄鹤城的一座石桥下,三个六七岁的孩子挤在一块,脏兮兮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光彩,在他们身前摆放着一个破了一角的碗,里面有摇摇晃晃的半碗酒水。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捧起那只碗凑到鼻子边嗅了嗅,然后硬生生地从自己身前推开去,似乎这样就能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他扭过头看了看挤在自己身边的两个瘦小孩子,想了想先把碗递给了那个最小的孩子,然后对着另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孩子说道:“先给谢洵试试吧。” 文弱孩子点点头,于是那个叫做谢洵的孩子生平第一次喝到了酒。 很难喝,难喝到几乎就要吐了出来,可是孩子仍旧逼着自己咽下去,最后他们三个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酒碗叹了口气,原来,那些大人们喜欢喝的酒也没那么好喝嘛。 可是,这已经是三个孩子心心念念了好久才得来的一碗酒了,于是即便再难喝他们也将它喝了个精光,可是也没能让自己快快长成大人。他们依旧是饿着肚子睡在石桥下,三个孩子穿着破旧的单薄衣衫,在寒冷的春夜里瑟瑟发抖。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想着明天一定要早起练拳,虽然那只是从武馆里偷学来的简陋架势; 文弱孩子想着明天路过私塾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多学几个字; 最小的那个孩子砸吧砸吧嘴,依靠着两位兄长,慢慢沉入梦乡。 谢洵坐在守平小肆的后院里,看着洒落在地面上的酒,仰起头,大笑出声。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的旗岸抬起头,他从未见过这样开心的师父,也从未见过这样伤心的师父。 第七十七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五) 时近黄昏,忙碌吵闹了一整日的青石港才慢慢地歇息了些许,那些个停靠的商船货船上的船夫伙计也终于能够歇口气,有的便去了那岸边的的红楼酒肆寻寻乐子,借此聊慰终日漂泊海上的枯燥,而忙活了一日的港口劳工也终于能够蹲在墙角抽上几口旱烟,清点清点自己今日挣了多少银钱。 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轻人不知疲倦地将垒成小山包的货物一并搬下了甲板,总算是完成了今日的活计,从船头老者那里领过了银钱,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将钱收入腰间钱囊,乐呵呵地沿着青石港的木板路往回走。 有几个蹲在不远处的粗壮汉子应该是与年轻人相熟,手里拿着旱烟招招手喊道:“周小子,今晚一起去喝两杯啊。”年轻人停下脚步,笑着回道:“不了,今晚还有事。” 那些汉子也不坚持,只是眼角余光都看见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身影,他们相视一笑,神秘兮兮地对着年轻人说道:“良宵苦短,好好把握啊。”说完,他们哈哈大笑。 年轻人这一个月以来也算是和这些人混了个相熟,于是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然后便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碎屑,呼出一口气,脚步轻缓地向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熟悉身影走去。 近了,年轻人接过女子手中拎着的篮子,笑嘻嘻说道:“你来啦?” 女子也笑着,点点头,说道:“嗯,忙完了。”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你也不用每天都来等我,现在茶馆那么忙,你要是脱不开身也没关系的。”女子依旧笑着,摇摇头,说道:“没事。”语气柔和,不温不火,但是在夕阳的光照里,能够暖到人的心里去。 年轻人眨着眼睛看向女子温婉的面容不说话,女子的脸颊慢慢升腾起了红润颜色,年轻人咧嘴笑了起来,晃了晃篮子,说道:“走吧。” 两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青石港通往苍南城的小路上,港口墙角处聚在一起的汉子们看着两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这小子命真好啊,能有这么个姑娘天天等他一起回家。” 旁边一个擦着汗的汉子抽了口旱烟,摇摇头说道:“可惜了啊,这小子虽然干活利索,脾气也好,在这码头熬上几年也能混个班头当当,但是那姑娘瞧着家境就还算不错,可不是我们这些干苦力活的能够攀附得上的,那小子还年轻,以后就知道什么叫做难事了。” 这句话说完,大家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虽然那个刚来了一个月的年轻人每一天都能干上好几个人的活,勤勤恳恳也没什么怨言,只是埋头苦干,待人也亲近温和。可越是如此,大家便越觉着可惜,在码头做得再好又如何,每天拿着这么几颗铜板,还真以为自己能有朝一日可以出人头地了?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更觉着这世上的一切只要自己拼一拼就都能得到,可是生活啊没那么多幸运,于是最后也只能是一段不值得回首的往事罢了。 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黄昏的光辉里,轮廓模糊。 又也许,这些早就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汉子们,心中也有着几分希望,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与心爱的女子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此世间少些遗憾,是否自己的心中也能聊慰些许? 云冉走在周厌身边伸出手指了指篮子,说道:“今晚不是要去和于大哥他们喝酒嘛,我在桃花巷买了几坛好酒,你今晚带过去吧。”周厌愣了愣,憋了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冉看着他的神色,好笑道:“你可别说什么拿了工钱就还给我啊。”周厌嘿嘿笑着,摇摇头轻声道:“不会。” 云冉背负着双手,十指轻轻扭结,环环绕绕,就像她现在的思绪一样,虽然现在自己手下管着好几号人,那一趟东境之行也终于打开了一条商路,可她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这一个月以来总是想不清楚,今日甚至在对着账的时候还不自觉地出了神。 周厌小心地琢磨着女子的面容,看着那在黄昏的光芒中柔和灵动的双眸,光华似水,好看极了。 云冉突然转过头,周厌匆忙收回视线,咳嗽一声,抬头望天,云冉深吸一口气,还是问道:“周厌,你为什么要来港口干活?”女子想了一个月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神色坚定。 周厌顿了顿,脚步轻轻拖曳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他也知道今天是早也逃脱不过了,即便她每一日都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说着茶馆的生意,即便她可以细心温和地问着自己在码头上发生的趣事,可如果想要长久地并肩携手,终究他们是绕不过这个问题的。 周厌没有直视云冉的视线,只是收回目光,落在篮子里摇摇晃晃的酒坛上,斟酌着话语道:“那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在黄先生的武馆里混吃等死吧,总得找点活干啊,要不然以后怎么养活自己,怎么养活……”周厌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云冉皱着眉,拉住周厌的衣袖,两人站在路边,周厌抬起头看着女子认真的神色,她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为什么是来港口做这些体力活,你明明有那一身武艺......” 周厌摇摇头,轻声道:“以前我是满天下的跑,自然有武学在身就无所忧虑,可是现在既然决定安定下来,那总不能还想着凭借这身武学来养活自己吧?去镖局?我可不愿意寄人篱下。开武馆?我做不来传道授业的事情。那怎么办,我不会手艺,脑子又笨做不来商贾之道,除了一身蛮力还有什么。” 云冉想了想,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我养你啊。”周厌愣住了,女子说出口之后就有些后悔,虽然自己敲着算盘看着那些蹭蹭往上涨的银两时是想过这么个念头,可是却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说出来口。 云冉猛地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开口解释,可是一只手掌落在她的脑袋上,她昂起头,看见了身材高大的少年俯下身,眼底满是笑意。 他脸上的温和神色犹如春风吹拂而过,光芒万丈,他轻声说:“好啊,我是不介意被人戳脊梁骨骂做一个丢脸跌份的上门女婿,可是提亲的彩礼总还要能拿得出手吧,等我攒够了彩礼钱就不干了,靠你养我。” 云冉脸色更红,甩开周厌的手掌,远远地跑开,嘴上骂着:“不要脸。”周厌哈哈大笑,拎着篮子追了上去。 夜色深沉,烟柳巷的灯火通明却足以让人眼花缭乱,车马声轰隆隆驶过,三三两两的风流公子哥走街串巷,倚靠在楼上栏杆的娇俏女子妩媚招摇,何处不是笙歌阵阵。 醉春楼后院的一条僻静廊道上,一个穿着青衣的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摇摇晃晃地走着,四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不远处挂着一盏明晃晃的大红灯笼,少年双手撑住栏杆,翻身跳进环绕着花草的小路,弯弯绕绕地向着一扇木门走去。 推开门,顾枝看着倚靠在李树下的于琅,疑惑问道:“诶?周厌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于琅睁开眼睛,慢悠悠说道:“那小子应该从港口那边回来,也还要些时间。” 顾枝点点头,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阁楼,傅庆安和黄草庭正坐在其中下棋,徐从稚坐在一边观棋不语。 顾枝关上门,于琅问道:“扶音呢?”顾枝摊开手无奈道:“拉着武山大哥去灶房帮忙去了。” 于琅露出笑意:“那不也挺好,反正在家里也不用她做饭,来这里施展一番手脚我们还有口福。”顾枝摇摇头:“可惜了,你们没口福吃上我做的饭。” 于琅不以为然:“你还是做给扶音自己吃吧。” 顾枝和于琅向着阁楼走去,于琅问道:“顾生呢,怎么没带着他一起来?” 顾枝摆摆手:“看家呢。”于琅翻了个白眼:“就你那破地方还用看着?” 顾枝呵呵两声:“然后他说还要他还要练刀。”于琅问道:“他的刀法也学得差不多了吧?” 顾枝点点头:“反正我该教的都教给他了,最终能学到几分我可就不管了。”于琅撇撇嘴,嘟囔道:“口是心非。”顾枝就当作没听见了。 其实于琅和周厌他们都看得出来,顾枝对于顾生这么个便宜“弟弟”还是颇为上心,至少在指点武学时从来都是足够认真严肃,容不得顾生出现一点差错,否则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骂,有没有暗存些摆架子的嫌疑在其中不好说,可至少所有人都看得出顾枝所花费的心思真不算少了。 就在这时,木门再次打开,一个身影扑了过来,于琅微微侧过身,顾枝嘿嘿一笑,身形一矮,猝不及防的周厌扑倒在地,刚刚换上的长衫瞬间沾上了泥土,他翻身张牙舞爪地再次扑向顾枝,暗地里带着真气涌动,显然是想要和顾枝过两招,但是顾枝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抱着头满院子乱跑,大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好在这院子藏得够深,即便再怎么吵闹外界也是丝毫都察觉不到,周厌见追不到顾枝便将目光投向了于琅,于琅叹了口气,先发制人,拿起地上的石子就扔了出去,顾枝也从旁边悄悄绕过来,三个人又是乱作一团,跟孩子似的。 鱼姬和扶音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副光景,鱼姬自然是阴沉着脸无可奈何,扶音嘿嘿笑着,身后,武山和程鲤端着酒菜走了进来,于是时隔三年,阁楼里坐着的人终于齐了。 圆桌旁,面向南边的方向还是少了一张椅子,顾枝端起酒杯倾倒而下,默然无语,片刻后挥挥手,说道:“吃吧。” 众人这才动筷,周厌和徐从稚之间在饭桌上暗戳戳的争抢就不说了,那边黄草庭和傅庆安点评着醉春楼的藏酒也是头头是道,武山坐在门槛上乐呵呵傻笑。 于琅拉着顾枝拼酒,扶音时不时咳嗽几声警醒顾枝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是好不容易能够光明正大喝酒的顾枝却是悄悄多喝了好几杯。 鱼姬仍旧是置身事外的样子,只是时不时地皱着眉提醒那几个家伙下筷子的时候不要太过分,程鲤向来是沉默不语的,坐在一边慢悠悠吃着,静静地看着。 烛火摇摇晃晃,月光洒落,阁楼里,暖洋洋一片。 夜深了,桌子上又醉倒了好几人,三个女子早早上楼歇息去了,总不能陪着这群糙汉子熬夜,周厌和于琅抱头睡在一块,不是你拍一下头就是我踹一脚,只是都毫无所觉。 顾枝拿着酒坛起身,看着只有喝醉了酒才会这般作态的于琅,又看了看周厌手背上被沉重货物压出来的红印子,他笑了笑,沿着廊道走到了院子里的湖边。 昏暗中,徐从稚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的亭子里,顾枝走近了坐在旁边,取笑道:“哟,这次居然没喝醉?”徐从稚瞥了一眼顾枝,双脚盘在栏杆上,下巴撑着膝盖不说话。 顾枝慢悠悠喝了口酒,眼神愈发明亮,恍如一盏明灯,看着模糊一片的湖水,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徐从稚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故意让我教顾生刀法的吧?”顾枝笑道:“是啊,有你教他我不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徐从稚看向顾枝,摇摇头说道:“不对,世间刀法殊途同归,你教给他的刀法已经足够,何须我来?” 顾枝拍了拍酒坛,反问道:“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徐从稚低下头,回道:“我不知道。”顾枝扯开嘴角,又喝了口酒,缓缓道:“记得我问过,你是输在了何处吗?”徐从稚点点头说道:“当然,无非是我技不如人罢了。” 顾枝呵呵一笑,说道:“不,当然不是,什么技不如人啊,你小子可是登上了天坤榜的人了,难道还真以为自己刀法学的不够?”徐从稚皱着眉,不解道:“难道不是吗?” 顾枝看着徐从稚,收敛起嬉笑的神色,认真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输在了何处,或者换个问法,你是赢在了何处。”揽月桥一战,徐从稚没有落败身死,可是同样没有打败那个天坤榜上第七的齐境山。 徐从稚愣住了,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是他又不确定,他看着顾枝,顾枝喝了口酒,自顾自说道:“说起来,齐境山其实只出了两枪,第一枪是借用天地气势的黄沙巨龙,第二枪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又蕴含了他所有的武道真气,更为凶险。如果你真的还没有琢磨清楚刀法,那么根本不可能挡下来,可是仅凭刀法又远远不够,因为,还要有那一口气。” 顾枝双手握住酒坛,探过身子,问道:“顾生的刀怎么样?”徐从稚答道:“日渐锋锐,再出鞘之日,势不可挡。”顾枝点点头,再问:“那么,一个月前,顾生的刀又怎么样?”徐从稚皱着眉,说道:“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应该是不如现在的。” 顾枝点点头,直起身子,说道:“当然,可是在揽月桥边观战的时候,他出刀了,虽然手上的刀被我压在了刀鞘内,可是锋芒毕露,那时也是势不可挡。” 徐从稚听的迷迷糊糊,顾枝又喝了口酒,拎着轻便许多的酒坛晃了晃,接着说道:“因为他有着那一股气,那一股无论谁站在身前都会出刀的气,这不是说什么武道之路上无所畏惧的勇气,而是在心上想明白了道理,所以再出刀之时,唯有坦坦荡荡的真气,足够一往无前。因为他知道自己出刀是为了什么,因为他知道抬眼望去,自己的眼光应该落在何处。” 顾枝站起身,挥着手说道:“大道三千,天高海阔,世人庸庸碌碌,江湖人来人往,起起落落沉沉浮浮,站在山巅的有几人?登山的路很远,很长,比拼的又哪是只有刀法的深浅,真气的强弱,天赋的高低?想要最后走到山顶一览众山小,靠的是那一口气啊。” 顾枝转身看着徐从稚,一字一句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会离开家乡游历天下?为何要来到奇星岛踏破鬼门关?又是为何要为了确认一个魔君是否还活着而决战揽月桥?徐从稚,你可有问过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何?”说完,顾枝伸出手指向阁楼二楼,问道:“你又可问过自己,程鲤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掷地有声,平静的湖水波光粼粼,顾枝仰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晃晃悠悠地走远去,跌倒在那一棵桃树下。 徐从稚坐在原地,只觉得自己慢慢恢复的真气骤然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变成了那个跪在娘亲的坟前不知所措的孩子,成了那个看着父亲严肃面容瑟瑟发抖的孩子。 他茫然失措,一无所有。 第七十八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六) 伏龙山脉,玄坎海域,旭离海域,奇星岛,瀚兑海域……这几年,他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见过了那么多的人和事。 他曾为了一座岛屿的太平浴血奋战,也曾为了一整座海域的安稳而深入贼窟,他登上了天坤榜,站在了世间武道的山巅,可是今夜却只是因为一句问话,他竟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什么也做不到的孩子,只能站在父亲的身后,期待着他能转过身来看一看自己。 徐从稚闭上了眼睛,他依靠着亭子的红木柱子,身子微微颤抖,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无措紧紧地束缚住了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黑夜里,徐从稚恍惚间觉得,自己其实一直都只是当初躲在被褥里偷偷哭泣的那个小男孩而已,他本以为只要自己长大了就能不再畏怯于心绪的囚牢,可只在此刻,他那看似装满了世间万物壮阔的世界却轰然崩塌,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其实空无一物。 那一个个因为害怕父亲生气失望也怨恨自己没能达到父亲期待的黑夜里,年幼的孩子总会躲在被子里悄悄啜泣,浑身颤抖,想着要是母亲还在身边就好了,可是一想到母亲孩子哭得就更加厉害了,紧紧咬住牙关,忍住不出声,可是泪水肆意流淌。 最后孩子总会不知不觉地睡去,醒来却发现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孩子模糊的记忆中,只恍惚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自己床边,伸出温热手掌攥住自己的双手,轻轻地唱着母亲总是哼唱的那首曲子,孩子曾竭尽全力想要去看清楚那个瘦小的身影,为何那样的熟悉,为何那样的安心? 可最后,哭累了的孩子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沉眠于那轻缓悠扬的曲调中,心绪的起伏和忧愁的涣散都被抚平,孩子从不知道,那个身影会在什么时候离去,孩子只记得那个声音轻轻柔柔的,就像落在身上的月光。 脚步声轻轻响起,徐从稚闭着眼,眼角湿润,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熟悉的声音哼唱着他记忆中的那首曲子,徐从稚微微皱眉,这一次他没有睡去,他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握住了搭在自己肩上的纤细手掌,好似担心下一刻那身后的人就会如月光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去。 女子就站在他的身边,即便已经长大了,可是依旧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远处烛火的光将她的影子不断拉扯,可却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徐从稚的心绪似乎早已难以自控,他伸出手落在女子的脸上,模糊的视线中好似看见了许多年前的初见之时。 有一个男孩站在雪地里的门槛上怯生生地说:“你好,我叫徐从稚。”跟在娘亲身边的陌生小女孩神色冷淡地点点头,却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男孩的娘亲笑着伸出手介绍道:“从稚,以后程鲤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男孩点点头,看着女孩的双眼,悄悄地笑了。记忆中的画面在淡化远去,那个男孩早已长大了,却记不得那时女孩是否也露出了笑意? 徐从稚声音沙哑,轻声道:“程鲤,我该怎么办?” 究竟什么样的自己才能够回去那个应该称之为家的地方? 究竟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够坦坦荡荡地站在父亲身前,说自己担得起那份责任? 究竟什么时候,能够说一句喜欢? 程鲤摇摇头,她不知道,她从来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就这样陪着他是不是算做到了答应夫人的事情,她不知道徐从稚为什么不让自己和他一起出海,她也不知道徐从稚为什么此刻这样的无助,她更不知道自己每次看见他哭的时候心里的那份伤心痛苦意味着什么。 徐从稚站起身,他伸出双臂将程鲤揽入怀中,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程鲤没有意料到徐从稚会如此,一时间愣在原地,手掌却还落在他的肩上,于是便算是相拥? 徐从稚突然感觉到体内的真气重新出现,开始欢快奔腾,就连千疮百孔的气府窍穴都瞬间春暖花开,他的眼睛慢慢弯起,嘴角咧开,他突然觉得很开心,就像那时候在雪地里,女孩伸出手包裹住男孩冻得通红的双手,那样的温暖,让人刻骨的难忘。 徐从稚靠在程鲤僵硬的肩头,轻声说道:“程鲤,我喜欢你。” 喜欢就是喜欢,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喜欢。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一样。 练刀的时候一样,出刀的时候也是一样。 夜色里,湖水骤然倒挂而起,春风吹拂而过,淅淅沥沥,一场春雨,落了下来。 大道前行,且问心上道理一二,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晨光微微洒落,青石板上的水珠滴溜溜泛着光彩,顾枝走出阁楼仰头望去,天边仍旧是阴云深重的模样,想来这春光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风景,顾枝叉着腰打了个哈欠,回头看见了桌面上仍在呼呼大睡的于琅,周厌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顾枝晃了晃脑袋,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阁楼二层,栏杆处程鲤抱着刀倚靠在红木柱子上闭着眼,听见了脚步声看了一眼顾枝,便继续闭目养神,也不知昨夜究竟有没有入睡? 顾枝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一旁的厢房外张望了两眼,然后伸出手指转过头无声地张嘴问了几句。明明还闭着双眼,程鲤好像就知道顾枝想要问什么,只是摇了摇头,顾枝点点头,就要走到栏杆处等待。 房门轻轻打开,扶音揉着惺忪的眼睛走了出来,鱼姬坐在屋里的桌子旁喝着茶。 顾枝向着鱼姬点点头,然后揽住扶音摇摇欲坠的身子,看见扶音又闭上了双眼,顾枝轻声笑道:“睡吧,我带你回家。” 说完,顾枝微微弯腰将扶音抱在怀中,转身走下了楼梯台阶,阁楼外,武山从门槛处起身,静静地跟在顾枝的身后。 天光柔和,暮春的微微寒凉缭绕着,雨水浇灌之后的草木气息蒸腾而起,鱼姬走到了小院里,程鲤站在她的身边,她们看着那三个背影走进了清晨的薄雾中,渐行渐远。 木匠铺子的后院里,顾生独自持刀站在树下,闭着双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脚步一撤,收刀入鞘,他拍了拍衣袖,睁开双眼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身坐在了石桌旁,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身旁的树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几朵娇媚的桃花花苞缀在枝叶之间,只需一夜便能占尽芳华。 木门吱呀打开,扶音张开双臂打着哈欠走了进来,顾枝双手撑在脑后晃晃悠悠地跨过门槛,武山轻轻地关上了门。 看见独自坐在树下石桌旁的顾生,顾枝歪着脑袋问道:“这么早就起了?” 顾生站起身点点头,然后双手合在身前,深深地行了一礼,顾枝放下双手泰然处之地受了这一礼,扶音也正了正衣襟。 顾枝走上前去,问道:“要走了?”顾生“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中崭新铸就的绿竹刀鞘,说道:“刀法学得差不多了,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地方吧。”顾枝点点头,说道:“也是,白吃白喝确实不好。”扶音伸手将顾枝推开,站在顾生的身前,郑重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顾生握紧刀鞘,回道:“先走走,然后回去承源岛。”扶音皱了皱眉,而后还是说道:“行侠仗义也就罢了,打打杀杀的事可别再当作家常便饭,这世上不是什么都不值得在乎,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轻易地拿起放下……” 扶音絮絮叨叨说着,顾枝在一旁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顾生微微露出笑意,仔细听着。 顾生知道,扶音说的是那一次初见时的自己,满身血腥杀气,满腔怨恨委屈,似乎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亏欠了自己,亏欠那个在山野之间潦倒余生的女子……可是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该死的不该死的,死在自己手上的人早就已经数不清了。 为了走到那座煌煌京城,为了能够手刃仇人,当初的自己,什么都可以不拿起,什么也都可以放下,那些勾心斗角的蝇营狗苟不知道做了多少,宁肯做那些人手里的一把刀,也只是为了自己的怨恨得以宣泄。 那么现在呢?宋家已经覆灭,自己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仇人也早已化作了一捧黄土,而且那些咬碎了往肚子里咽的埋怨和仇恨却慢慢地不知该落在何处,那个人,姓顾啊。 在那些逐渐清澈起来的心绪纠缠中,少年觉得世间总有些事情该有它的道理,不是从来如此,也不是一定如此,所以顾生心里有一股气,他觉得有些道理应该去说一说,只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顾生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扶音的嘱咐,笑着回道:“知道了。”然后他拿起地上的包裹,轻声道:“走了。”扶音点点头不再多说,顾枝抱着双臂站在原地。 顾生走到了门槛处,转过身咧嘴一笑,顾枝也笑了起来,喊道:“要是打不过人家,或是被人家打哭了,就回来啊。” 顾生抬起空悬的右手,朗声大笑着回道:“好。” 云层翻涌,淅淅沥沥的春雨又落了下来,可是少年一往无前。 青石港,突如其来的春雨驱赶着那些卖力搬运的劳工跑到街边的屋檐下躲雨,还有的挤在一处临岸的街亭中,蹲在地上抽着旱烟,把握这难得的休憩时间。 街亭外水雾弥漫,街亭中烟雾缭绕,周厌靠在街亭的柱子上伸出手指揉了揉眉间,一夜宿醉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为了一日的工钱,周厌还是强撑着早早醒来,赶到青石港任劳任怨。 周厌身后是那些汉子们的胡乱调侃,不是有关港口附近那座红楼的浑话,就是不知从哪听来的庙堂小道消息,还有不久前点星岛的那场武道宗师的对决,头头是道,津津有味,煞有介事……周厌突然抬头看向了雨幕,一道披着蓑衣的身影缓缓走来。 顾生走近街亭,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那群汉子,摘下斗笠站在周厌身边,那些啪嗒啪嗒抽着旱烟的汉子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们看着顾生手中拿着的绿竹刀鞘,面面相觑,咽了咽口水,果断选择挤在了街亭后方的角落里,于是街亭台阶附近只剩下了周厌和顾生二人。 周厌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问道:“要走了?”顾生点点头,周厌看向顾生,点点头说道:“不错,一身刀意已经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了,行走江湖只要别去碰到那些天坤榜上的怪物和隐世不出的老王八,自保无虞。” 顾生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壶扔给周厌,周厌伸手接过,嘿嘿笑道:“哟,你小子不仅跟顾枝学了刀,还学会喝酒了是吧。”顾生倚靠在另一侧的柱子上,缓缓说道:“喝点酒暖暖身子吧,瞧你现在这弱不禁风的样子。” 周厌摩挲着酒壶,摇头晃脑道:“你小子也别得意自满啊,不会真觉得自己打得过我了吧,虽说你师兄我现在轻易不动手,但也不是你这个小子能够比的。”看着周厌那欠揍的得意模样,顾生又想起了以前在山上每次被周厌打倒在地时受到的嘲讽,顾生看着周厌,说道:“过两招。” 周厌将酒壶收进怀中,虽然眼馋,可却实在不敢在港口这里干活的时候喝酒,他摇摇头伸出手指点了点顾生,说道:“我不是说了嘛,我现在轻易不动手,而且不能吓到我身后这些兄弟不是?”顾生笑道:“你那天在茶馆里可是打得起劲啊。” 周厌丝毫没有难堪的神色,反而问道:“那你呢,这一次出去又是为了谁出刀?”顾生转头看向绵延雨幕,低声说道:“我会先去一趟光明岛。”周厌点点头,顾生想要去光明岛做什么周厌自然也是知道的,毕竟这个周厌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小到大,有什么事还是会习惯来问一问他这个师兄。 周厌直起身走到顾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溅起几滴雨水,周厌看着远方说道:“别忘了回去承源岛看看那个老家伙,有我这么一个不着家的就够了,你可别学我。还有啊,以后也别忘了回来奇星岛,这里可还有一个师兄呢,也还有,”周厌嘴角露出笑意,“一个兄长和一个阿姊。” 顾生想起了临行前扶音的碎碎念,还有顾枝交到自己手中的绿竹刀鞘,他也笑了起来,眼底满是暖意,他直起身,重新戴起斗笠,轻声道:“下次来,我可就要喝你的喜酒了啊。” 周厌哈哈大笑,说道:“你小子可别抢在我前头了。”他们相视而笑,然后就此离别。 顾生在雨幕里远去,周厌站在原地,抬起头,露出笑脸,低声说了句“再见”。 江湖太远,汪洋太大,故人能够重逢便是最好,能够再见,世间最最好。 身后那些始终旁观的汉子们一头雾水,泛起了嘀咕,周小子还跟江湖中人相识呢? 一个寻常的午后,一艘再寻常不过的木船甲板上,少年和少女并肩而立,他们远眺着视线尽头的苍南城,然后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某一座山,他们站在海风里,头顶是厚重云层,身后是万里汪洋。 他们就此离去,不知归期。 在那个春雨过后的清晨,红衣女子叫住了怀中抱着少女的少年,问道:“她问我这一次还该不该离去,她问我三年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红衣女子看着少年的双眼,问道:“你的答案呢?” 少年低下头卡看着怀里安然睡去的少女,轻声笑道:“三年的时间啊,是长了点,不过没关系,十五年也过去了啊。这一次,自然还是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就是了。” 红衣女子接着问道:“那你呢?” 少年转身离去,声音消失在晨雾深处:“这一次,我会在她身边。” 且问心中千里道, 山海依旧,故人作伴。 第七十九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一) 奇星岛,南境青潋山。 竹楼外,浮山湖上有一处蜿蜒小径,两侧修建齐整的草木一路蔓延,直至深处豁然开朗,一座无字石碑安静矗立,孤零零的坟茔土包上是肆意生长的荒草,一场暮春的雨绵延落下,有意留存的荒草之间冒出点点绿意,与四周齐齐整整的草木交相呼应,自成一片小小天地,浑然天成。 四处青绿之间有鲜艳的花争相绽放,风一吹,摇曳身姿,脚步声轻轻地走近,被惊动的雏鸟叽叽喳喳飞远,片刻之后,石碑附近又是安安静静的,那个带着斗笠的身影在石碑前蹲下身,伸出手挑了挑斗笠边缘,然后从身后掏出了两壶酒。 刚刚一场春雨过后,泥土地上仍旧是湿漉漉的,带着斗笠的少年毫不在意,他席地而坐,想了想摘下斗笠放在身旁,眼角余光看见了那些层层堆叠在一侧的酒坛子,他晃了晃脑袋,将自己带来的两壶酒放在身前,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光滑干净的石碑,这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风暖和起来,但是随着天光西下又慢慢寒凉,少年从清晨坐到了日落,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目光紧紧盯着石碑,时不时会伸出手拂去石碑上落下的树叶和尘土,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星辰铺满夜幕,少年抬起头,呼出一口气,终于开口说话了:“还是山里的天空好看啊,小时候我就喜欢和娘亲在屋子外看着夜空,娘亲会把我抱在怀里,和我讲那些亮闪闪星光的故事,说那是历史长河中声名赫赫的英雄的化身,当然,也有老人家说每个人死去以后都会化作星辰,没关系,我都信的。” 少年拿起一坛酒掀开了酒塞,轻轻放在石碑前,然后拿起另一坛酒抱在怀里,他低声说着:“那个时候山里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乱糟糟的事情纠缠不清,娘亲会轻轻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然后把我抱进屋里,自己则借着昏暗的烛火缝制衣衫,到后来,看物件都不太清楚了,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个时候我就想好了,以后我一定一定要让娘亲过上好日子,我才不管什么世家大族的禁制,他们不让我娘亲进城,没关系啊,那以后我就要站到比他们更高的地方,看看到底是谁说了算。” 说到这里,少年的脸上露出笑意,似乎还未喝酒便已经醉了。 “虽然我可以帮着娘亲进山去拾捡柴火了,也可以照料种在屋子后边的菜园子,可是日子还是越来越难,娘亲的头发好像一夜之间就白了大半,年纪轻轻的姑娘,带着我这么一个累赘独自住在山里,真是什么苦都受了个遍,那一年下起了大雪,从来没有过的冷,山里的路都封死了,柴火也都受了潮根本用不了,娘亲就抱着我在那间小木屋里,轻声说不要怕,不要怕……”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被冻死了,如果不是师父和师兄及时赶到,恐怕最后木屋里就只剩下两具尸体了......从那之后,娘亲本来就不算好的身子愈发虚弱,即便搬到了宗门山上去,也还是日渐衰落,师父说,娘亲自己不想活了……是啊,这大半辈子已经受了这么多苦了,到最后何必再受这病痛之苦呢,一了百了。” 少年伸出手轻轻拍打着酒壶,夜色里,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微微颤抖。 “娘亲走了以后我发了疯地练武,恨不得把一天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刀,直到后来师父怕我走火入魔才制止了我,否则到最后真不知道我会练成什么样,也许就是江湖上的那些个大魔头了……可那个时候,我只是满心满眼的仇恨,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世上,像娘亲那样好的人却偏偏要受这样的苦,为什么那些冠冕堂皇的人却可以高高在上发号施令,这是哪来的道理。” “师父说,承源岛上终究还是世家大族说了算的,即便在那之前已经有江湖侠士替天行道惩治了跋扈张扬的豪阀世家,可是野火烧不尽啊……所以我一定要去到那座京城,我要去看一看,那些趾高气扬的世家究竟有何了不起的,我要去看看,所谓的宋家真的就能只手遮天,连自己家族的嫡传骨肉都可以说丢弃就丢弃?” 少年打开了怀里的那壶酒,然后又拿起了石碑前的酒壶,倾倒而下,他拎起怀里的酒,抬起手向上举了举,仰头狠狠喝了一口。 他抹抹嘴,接着说道:“当然,除了宋家,我还恨那个抛弃了我娘亲独自远走高飞的懦夫混蛋,娘亲为了他被赶出宋家,为了他独自困顿山野十年最后郁郁而终,可是他呢,不知道在哪逍遥自在着,所以我发誓,除掉了宋家就去杀了那个混蛋,不过,我从未和娘亲说过。” 少年顿了顿,看着无字石碑,轻声道:“娘亲说,我这辈子都是姓顾的,姓顾名生,不能改。”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娘亲还要心心念念着那个抛弃妻子的懦夫,可是娘亲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这是唯一的一次。” 少年又喝了一口酒,轻轻碰了碰石碑前的酒壶,咧开嘴角说道:“我干了十年的脏活累活,终于走进宋家杀了那群仗势欺人高高在上的畜生,然后一路来到了奇星岛,我要找到那个混蛋,他居然还敢在承源岛打听我娘亲的消息?怎么,自己活舒坦了就想到以前的红颜知己了?” 少年说着恶狠狠的话,可是神色满是凄凉落寞:“我一路追寻,终于找到了他,可是呢……可是啊,你怎么就死了呢?”少年喝了一口酒,伸出手轻轻落在石碑上,他的怀里还放着那两封许多年前没能寄出去的信,一字一句,都仿佛是一根刺深深扎进少年的心。 原来,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恨意,都落在了空处。 原来,他们各自遗憾,却从未背弃。 那么,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呢?少年手指微微颤抖,不知不觉已是跪坐在了石碑前,他低下头,肩膀耸动,夜幕深沉,只有点点晶莹滑落,渗入泥土深处,不知归处。 自己好像从来都在逃避,也从不曾去想过,那个人,是“父亲”。 少年抬起头,眼神恍惚,眼底深处有流淌而过的长河,一幕幕。一闪而逝的过往,心底记忆的怨恨,还有深夜里的茫然四顾,最终脑海中所翻涌的一切,都只剩下了这段时间以来顾枝和扶音亲口说起的有关那个名为顾筠的人的过往,少年恍如置身荒野,独自一人,风沙弥漫。 很久很久以前,少年有一个小小的家,在山林的深处。然后木屋在大雪覆盖下轰然倾塌。再后来,娘亲走了。 最后最后,少年远渡重洋,去找一个自己恨了二十年其实也想了二十年的人,可终究还是,孤独一人。因为内心隐隐的期待,因为那盏点亮在家中的烛火,还是只留下了一捧黄土,满身凄凉。 少年早已无家可归。 但是少年的腰间别着一把绿竹刀鞘,少年的手里,还有酒啊。少年跪在原地,伸出手将酒壶轻轻地碰撞在一处,清脆悦耳,少年说:“我要回去了,有一些事情应该去做,有一些人也应该去见,以后还会不会回来,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 少年笑了起来,他想起了那间木匠铺子后院里女子的絮絮叨叨,还有站在一旁那人时不时的插科打诨。少年晃了晃脑袋,好嘛,至少自己如今还有一个便宜兄长和靠谱的阿姊。 少年仰起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他笑望着石碑,轻声说道:“这酒你也别喝太多了,你看看,旁边都堆了这么多酒坛子了,一看就是顾枝那个酒鬼瞒着扶音带过来的,娘亲说了,酒喝多了不好,伤身体的。” 少年说着说着,声音轻轻颤抖,他的眼角温热一片,他站起身弯下腰将手中空荡荡的酒壶放在石碑一旁,他抽了抽鼻子,像是一个受了委屈跑回家的孩子,瘪着嘴,说道:“行啦,话都说得差不多了,等我这趟江湖走完,再回来跟你唠唠啊。走了。” 少年转身,挥挥手慢慢走远,泪水流淌而下。 “再见,爹。” 夜里的山林静悄悄的,风也温柔。 青潋山绵延蜿蜒,有一处山崖矗立在汪洋之上,月光下波涛万丈,海水拍打着山崖,低缓深沉,山风和海风混在一处,猎猎作响,老者背负双手站在山崖边缘,闭着双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身后,昏暗的山林深处,有一个带着斗笠的身影缓缓走出,看了看老者的背影,慢慢走近。 少年站在老者身边,没有说话,老者却睁开双眼率先开口:“要走了?”少年点点头,说道:“和顾枝学了刀法,总得出去走走,而且,也该回去了。” 老者点点头,然后转身看着少年,沉声道:“你应该和顾枝一起,喊我三叔。”少年也看向了老者的双眼,皱了皱眉。 老者重新看向远处汪洋,接着说道:“当年的我,虽然知道了你的存在,也知道你的身世,可是那个时候我还有些事情没有放下,所以只能拜托你师父护你周全,这十年,过的不容易吧?” 少年没有作答,他还记得十年前,眼前这个还未如此衰老的男人远远地见了自己一面,说了句“好好活着”就消失不见,后来自己问过师父,却没有得到答案。 老者轻轻咳嗽一声,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是怨顾筠的,不管当年的事情有多少的隐情和无可奈何,你和你娘的那些年都过得并不好,即便顾筠对此一无所知,可遗憾就是遗憾,说不得也放不下。” 少年伸手握住腰间的绿竹刀鞘,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师父虽然未曾言明,可师父是认识他的,对吗?”老者点点头,披散的灰色长发在夜风中凌乱飘荡,少年敏锐地察觉到老者沧桑的面容神色间有回忆纂刻下的深深痕迹。 老者缓缓说道:“我们和你师父认识有数十年了,当年顾筠曾救过他几次,算是欠下了不大不小的人情吧,所以顾筠离开承源岛之前,特意嘱托了那时已为一宗之主的你师父对宋漓多加照料,只是没想到宋家竟如此绝情,将你母亲和尚在襁褓中的你赶出来家门,等到后来你师父找到你们的时候一切还是晚了。” 说着,老者转头看向少年,眼神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亮,他接着说道:“说到底,真正欠你们母子的是我和大哥才对,如果当初我们跟着顾筠一起去往京城,如果我和大哥早点知道你的存在,也许后面的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也不至于到了最后,只是阴阳相隔的结局。”老者面容坚毅,眼底有着蕴藏了许多年的悲切。 少年望着远方,不知为何看到那样的一双眼睛,他竟是不敢直视,似乎在那沧桑之中还潜藏着更加波涛汹涌的苦痛,少年轻声地问:“顾枝究竟是谁?他和顾筠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者嘴角露出笑意,似乎终于等到了有人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可是嘴角的笑意却那样悲伤苦痛。他转身看向密林深处的黑暗,汪洋在他身后波澜壮阔,他缓缓开口,语气低沉。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在四十年前的承源岛,距离繁华京城千里万里的玄鹤城外,有三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混进乞丐之中闯进城去,凄风苦雨的深夜里互相依偎在石板桥洞下,他们在寒冷中瑟瑟发抖,他们躲在黑暗里,等待着天亮。 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一位总是最早醒来的一个,他会先走到溪边用冰冷的水浇在自己的头上,将自己从昏睡中彻底逼得清醒过来,然后摆出一个不知从哪学来的拙劣拳架子站在溪边一动不动,饿了一夜的肚子干瘪瘪的,可是孩子浑不在意,眼神坚定。 第二个醒来的是那个长得极为文弱秀气的孩子,他睁开眼坐起身,然后将自己身上盖着的破衣裳往身旁仍在熟睡的那个瘦小孩子身上拉了拉,随后站起身来到站着拳架的孩子身边,语气有些老气横秋的意味,他说道:“君洛,今天我们必须找到活干了,谢洵身子骨本来就弱,再这么饿下去会熬不住的。” 叫做君洛的孩子呼出一口气收起拳架,他双手扶着后腰说道:“码头的那群混蛋说不要小孩子,酒楼的掌柜又嫌我们太小太矮,要是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去赌馆碰碰运气了。”文弱孩子皱着眉,说道:“赌馆那地方鱼龙混杂的,你们会受欺负的,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君洛笑了起来,孩子稚嫩的脸上闪烁着灿烂的光芒,他说道:“顾筠,就你这小身板能帮上什么忙?还跟着我们睡桥洞就已经是胡闹了,你那医馆不是有个老头要收你做徒弟嘛,别犹豫,不然就真要饿死了。” 顾筠回过头看了一眼桥洞下仍在睡梦中的瘦小孩子,顾筠皱着细小的双眉,悠悠然叹了口气,君洛伸出手拍在顾筠肩上,大喊一声:“别担心,有我这位大侠在,是不会让你们受欺负的,你可别忘了,我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人!” 说完,君洛一拍顾筠的脑袋,骂了一句“傻瓜”,然后就做着鬼脸跑开去,顾筠涨红了脸喊道:“别打我的头,不然以后会长不高的。”孩子一边喊着一边追赶了上去,溪边石桥下,两个小小的身影互相追逐,还有一个孩子揉着眼睛慢悠悠地醒了过来。 冬日的阳光洒落,照着三个小小的影子。 “这是故事的开始。” 老者不知何时坐在了山崖边缘的草地上,挺直了脊背抱着双臂。 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老者的身边,绿竹刀鞘放在弯曲膝盖上。 他们在暮春的最后一场雨落下之前,慢慢地将一个故事从开始说到了现在。 第八十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二) 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的界限交接处有一座无主的荒岛,其上驻扎着作为两处海域执牛耳者的光明岛和奇星岛的军队,严格把控着来往穿梭于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的船只,既是海上商网的一处重要枢纽,也是作为监察中转的重兵把守之地。 在风平浪静的午后,一艘两层楼高的货船悠悠然停靠在了中转岛屿的港口上,船老大和船上的船夫们忙忙碌碌地赶去港口附近的坊市采买必需之物,以应对接下来的航路所可能遭遇的境况,毕竟按照海图的航程,一直要到半个月以后才能在另一处港口停歇重新添置物件。 无所事事的乘船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倚靠在甲板栏杆上,不是看着巍峨山水吟诗作赋便是指着远处戒备森严的军营窃窃私语,这艘即将横跨玉乾海域去往圣坤海域的客船上载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商贾、有书生、有江湖武夫也有装束朴素的普通百姓。 还有三个气质不俗独树一帜的少年少女。 船头处,顾枝闭着眼睛感受着徐徐的海风迎面吹拂,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气说道:“嗯,这风可比奇星岛上的舒服多了,那雨下个不停可真烦人。” 徐从稚站在顾枝身边,瞥了一眼姿态慵懒的顾枝,说道:“说什么保护扶音,你就是自己想出来玩了吧。”顾枝耸耸肩,说道:“方寸岛地处偏远,历来又是割据混战的局面,我是真不放心。” 徐从稚摇摇头,却察觉到顾枝睁开眼睛看向了自己,顾枝伸出手撑着下巴,问道:“先别说我,你小子呢?不会是被拒绝之后悲痛欲绝,然后赶着离开那个伤心地吧。”徐从稚没有理会顾枝不着调的调侃,他当然不是因为这种原因而选择跟着顾枝和扶音去往方寸岛,但其实也算是差不离了。 身后,扶音缓缓走来,一只手臂搭在顾枝俯低的背上,一只手摇晃着指尖的风铃,看向徐从稚问道:“所以程鲤说了什么,你才又选择自己离开?”徐从稚双手握住栏杆,他抬眼望向远方说道:“她说她不知道,她说她还要想一想,她说让我不要等。” 顾枝不怀好意地“哦”了一声,啧啧道:“那不就是被拒绝了嘛,你看看,你小子还真以为人家会等你这么久啊。”扶音抬脚踢了一下顾枝,顾枝吃痛只好乖乖闭嘴不再伤口上撒盐,徐从稚接着说道:“没关系,反正多久我都等得起。” 扶音抿了抿嘴角,说道:“这三年程鲤在醉春楼一直没有错过关于你的任何消息,挑战齐境山一事也是她日夜兼程告知了顾枝,所以啊,虽然我不知道程鲤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她总有一日会想明白的,因为有时候她只是需要停下来,多想一想。” 徐从稚露出笑意,对着扶音伸出大拇指说道:“还是扶音说话顺耳。” 顾枝翻了个白眼:“其实你可以直接骂我的。话说,就算是要等,你也可以不离开奇星岛啊。”徐从稚摇了摇头,沉声道:“不行,如果我留了下来,以她的性子,肯定还是把我当少爷看待的?我可不想做什么少爷,离得远了她也能自在一些。” 顾枝突然直起身叉着腰,扶音放下手臂站在一旁看着突然怒不可遏的顾枝,满脸疑惑。顾枝指着徐从稚的鼻子破口大骂:“那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啊!”徐从稚回过头看向顾枝,神色平静,一本正经地说道:“保护扶音。” 顾枝瞪大了眼,双脚一蹬跳了起来,徐从稚见事不妙转身就跑,于是满船的人看着这两个气质不俗的少年一阵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有个独处的机会你小子还要给我搅黄了是吧。” “哼哼,我们早就知道你小子的心思,所以就由我来保护扶音不受你的魔爪。” “哇啊啊啊,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 “有本事你去打黄先生和傅庆安啊,他们又不是没有出主意,你不是厉害吗,一挑八啊。” 扶音站在船头捂着嘴哈哈大笑,她看着相互追逐的两个少年,笑得眼泪都流出了眼眶。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温和灿烂,春风一吹,草长莺飞。 真好。 收拾妥当,客船再次扬帆起航,不知不觉间便穿过了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之间那无形的边界,大海宽广无边,抬眼望去风景都在高远处,涟漪沿着船舷远远落在身后,一阵一阵,缓缓消逝,木船远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接下来横穿玉乾海域的路途并不总是一帆风顺,自然也有惊涛骇浪狂风骤雨的时刻,好在这艘看起来上了年份的木船还算坚实牢固,再加上船老大也算是见惯了风雨的人,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破开了风浪,迎来了又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如此循环往复,大家却也不再担惊受怕,反倒将这汹涌壮阔当作了另一番风景,乐在其中。 船舱内烛火通明,木船摇摇晃晃,甲板上洒满了倾泻而下的雨滴和倒卷而起的海浪,人们倚靠在窗边,欢声笑语。每当遇到了狂风骤雨,顾枝总会拉着徐从稚来到木船甲板正中的船舱内蹭几两酒喝,听一听船上的船夫或是随船远航的江湖人士高谈阔论,别有一番风趣,当然,也是借此消解一些船只摇晃带来的不适。 扶音却总是独自安安静静呆在船舱内,比起没出过几次海坐过几次船的顾枝,扶音早已习惯了大海之上的气象万千,此次出行的包袱包裹自然是落在顾枝的肩上的,得以空闲一二的扶音也拣选了几本当初顾筠留下来的古籍医书仔细研读。 如今医术日渐精深,眼界广了视野远了,多加思量便能从那些当年便已熟读的前人笔札中看出更多的东西来,其实扶音也是受了那一次仲阳村之事的触动,心中对于顾筠当初传授的医术有了更多的体悟,于是更加勤勉钻研。 可不能让先生失望啊。 扶音一只手撑在窗沿,一只手握着书卷,烛火晃荡,少女的影子落在窗外,模糊又清晰。 窗外,依靠着船舱外壁的顾枝抬起头看着头顶勉强遮住风雨的一片狭小屋檐,他站在夜里的风雨中消散些身上的酒气,却没有轻易去敲响女子的房门,他侧过身看着木窗上的影子,伸出手挥了挥,嘴角露出笑意。 倾斜的雨水溅湿了衣摆,他抱着双臂望向了风雨交加的海面,海浪倒挂而起犹如巨兽张开了大嘴,直直地就撞向了木船,又是一阵摇摇晃晃,顾枝微微皱着眉压住腹部涌起的不适,嘴角却仍是笑着的。 海上也不总是风平浪静的好风景嘛。 顾枝摇摇头,眯起了眼,只见昏暗雨幕之中有一艘巨大的楼船猛地冲撞出来,从木船一侧缓缓驶过,风浪高高挂起却只是沿着楼船的外壁滑落,顾枝微微抬起头,楼船甲板上亦是一片灯火通明,顾枝想了想,觉得如果是在风平浪静的晴天,楼船甲板上应该也是很热闹的吧。 顾枝舒服地依靠着木板外壁,在寒冷的春夜里呼出一口白雾,看着楼船渐渐消失在了雨幕中,顾枝伸出手指摸了摸腰间的朱红酒葫芦,轻声说着什么,自言自语。 “先生,你说过海外的风景也是极好的,怎么就没想着带我们出来走走呢?还有啊,自己走了那么多的路,怎么就不知道留下几篇游记,写那么多医书有什么用,我又看不懂。” “嘿嘿。” “先生,我开玩笑的啊,那些医书还有扶音呢,也不至于拿来垫桌角什么的。” “先生,你说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有没有去过蓬莱啊?我听说那里住着神仙呢,还能让人长生不老,嘿嘿,不错啊,是吧?” “先生,我和扶音走得这么远,留你一个人,你可不要太想我们啊。我让武山多带了几壶酒回去,你先好好喝着。” “先生,你自己一个人,不要害怕啊。” 船舱内,扶音抬起头看见了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放下书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窗台上,低声说道:“不要怕。” 昏暗的雨夜,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盏烛火,映着窗上两个人影。 风浪过后又是晴空万里,木船晃晃悠悠地,顾枝站在船头,只见阳光照耀下,远处有一座巨大的岛屿轮廓映入眼帘,顾枝极力望去,却发现无论如何也看不见这座岛屿的边界,只能看见那繁忙的港口处挤满了挂着各色船帆的船只,还有形形色色的人来回穿梭,港口附近堆满了奇怪的铁皮箱子,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华。 顾枝眯起了眼,扶音走过来站在顾枝身边,伸出手指指向那座岛屿,轻声道:“那里就是光明岛。” 光明岛,汪洋之上最大的岛屿,传说中一切人类文明的发源之地,在任何一座岛屿的海图之上,当之无愧地占据着正中的席位。在那一幅神秘莫测的天坤榜现世之前的千年,人们也早就知晓,执掌这座光明岛的皇帝陛下就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只此一人的唯一,无人能够撼动丝毫。 天坤榜现世之后,即便已将光明皇帝陛下列为了第一,可是人们似乎仍旧觉得这样的位置还不够高远,尤其是对于这一代的光明皇帝而言,他不但提出了建立海上商网的策略,几乎是要凭借光明岛一座岛屿之力将整片汪洋八处海域连接起来,而且更是大刀阔斧地在光明岛之上大兴“工业”。 即便没有人知晓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究竟是什么,可是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光明皇帝好似与先前的历代帝皇一道,不约而同地携手并进,竟将这数百年里的所有惊天动地的策略都连贯起来,使得那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工业”如今如火如荼地兴盛起来。 顾枝虽然一直待在奇星岛上,可是对于光明岛的故事可听得不算少,无论是曾在光明岛求学的魏崇阳还是曾在神药学院担任夫子先生的顾筠,或是那些流传甚广的书册话本,对于光明岛的描述叙说都几乎事无巨细,就连光明岛都城内的每一条街道上有几座书馆都有人不遗余力地记载下来。 可以说,在汪洋上的其他岛屿之人看来,除却虚无缥缈的蓬莱岛,光明岛几乎便是人间仙境一般的存在了,无数人前赴后继地远渡重洋,只为了能够踏上光明岛的土地,似乎如此便能够一步登天,高高在上。 顾枝双臂撑在栏杆上,他想起魏先生曾说过光明岛能有如今气象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不是靠着所谓人类文明起源之地的名头,而是因为近三百年来,历代光明皇帝的一条条惊世骇俗的治政策略居然能够出人意料地连贯一气,才使得所有埋下的种子在这一代光明皇帝的手中破土而出,一步步抽芽开花,直至结果。 顾枝摇晃着脑袋,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来:“这岛,好大啊。”扶音笑了笑,说道:“如今可还没有人能够精确说出光明岛的辽域究竟有多广,有人说有十座岛屿那么大,也有人说是百座岛屿那么大,总之众说纷纭,光明岛也就愈加神圣高大了。” 顾枝扯了扯嘴角,说道:“再怎么说,这光明岛可就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啊,又不是什么在天上云里的仙界。”扶音点点头,说道:“是啊,其实在那之上的人们也没什么特别出众的,不过都是安安稳稳生活的人罢了,也许比较其他岛屿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各自所想了吧。” 顾枝伸出手支着下巴,说道:“是啊,毕竟这‘民主’和‘工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没想明白。”扶音也倚靠在栏杆上,解释道:“其实就是光明皇帝说的,人们的事情总该是由人们自己决定,没有谁能够高高在上地指指点点,即便是掌握了一定权势的官员武将,也不是什么高人一等的贵人,只不过是为了平常人们的生活多做些事情的人罢了。” 顾枝咧开嘴角,说道:“这光明皇帝可真敢说啊,都是王朝治下,都是皇帝为尊,什么天权神授的,哪个皇帝不是紧紧攥在手里,也亏得是光明皇帝,没人打得过他也就没人敢说什么了。” 扶音嘿嘿一笑,双手撑在栏杆上,看着在视线中缓缓划过的光明岛,说道:“至少光明岛自两百年前开始可就没有什么世袭罔替了啊。” 顾枝没再多说什么,自顾自看着光明岛上每一处繁华的港口,还有其上无论比较哪一座岛屿都要更加高大巍峨的青山楼阁,少年静静看着,眼里有璀璨的光芒流淌而过,扶音收回视线看向少年的双眼,她露出笑意,少年在这一刻,意气风发,有些熟悉。 有些地方,即便只是远远地看过,可是就觉着那里是好的。 有些事情,即便只是零碎地听过,可是觉着那样就是对的。 少年做如是想。 不知过了多久,光明岛的轮廓终于消失在了视野中,接下来又是千里万里的航路,风平浪静的时候顾枝和扶音便站在船头吹着海风,而徐从稚却自顾自地跑到僻静的地方吐纳练气,毕竟不久前受的伤可还没好的彻底。 汪洋上除了海浪和天空的风云,还有一艘艘载满了货物的高大木船,面色刚毅的镖人神色警惕地守卫在栏杆附近,小心翼翼地盯着路过的船只,即便是在光明岛治下的玉乾海域也没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还有那甲板上挤满了人的精美楼船,顾枝和扶音远远地看着,抬起头,看见在甲板上有小贩扛着糖葫芦来回走着,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围绕左右;还有说书先生坐在一张桌子后头,手里拿着折扇和醒木,声情并茂地说着江湖上的波澜壮阔;更有那江湖人在甲板上狭路相逢,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好在船上的护卫及时拦阻;或是坐在船头醒目位置,美人相伴声色犬马的权贵子弟对着站在船头翻看圣人书籍的穷酸书生指指点点。 时不时的,还能见到几艘简便小巧的轻舟,或是有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负手而立站在船头;或是有看起来深不可的江湖高手腰间佩刀,独自坐在船头垂钓;或是有实在盘缠窘迫的读书人坐在船头捧着书箱唉声叹气…… 众生百态,波澜壮阔。 顾枝饶有兴致地看着,扶音便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边,有时会和顾枝一起猜一猜那些过路人的身份和去处,有时也会陪着顾枝垂钓几个时辰,即便最后一无所获但也乐在其中,更多的时候,她会带着一本本顾枝早就忘得差不多了的医书仔细翻看,神色认真,眼神闪烁。 转眼之间,一个月余的时间就匆匆而过,木船安安稳稳地停靠在了方寸岛的窄小港口处,自然是比不得奇星岛的繁华热闹,更不用和光明岛去作比较,港口处只有几艘破败渔船闲散搁置,远道而来或是准备出海而去的木船更是寥寥无几。 扶音先行走到了港口堤坝上,顾枝和徐从稚收拾好行李便也下了船,他们沿着港口的木板路走到了岸边,扶音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说道:“那就是神药学院先生的马车,是来接我们的,走吧。” 扶音在来方寸岛之前便跟那位自愿来这方寸岛偏远之地受苦的神药学院曹先生事先说过了,约好了抵达的时间,曹先生也派出了马车前来指引。 顾枝点点头,抬起脚步便跟着扶音向马车走去,徐从稚跟在他们身后。 就在顾枝和徐从稚走下船的那一刻,有一个穿着黑衣的女子头戴斗笠走上了一艘简陋的轻舟,女子手中提着一把刀。她站在船头转身最后看了一眼方寸岛,轻轻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开船吧。” 走到马车附近的顾枝似有所感,回头望去,却只见一艘轻舟缓缓远去,模糊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视线中。 少年皱了皱眉, 好像,有些熟悉。 第八十一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三) 玉乾海域因着那座天下闻名的光明岛而占据着万里汪洋的居中高位,无数的人跨越千山万水只为了能够在这片海域探寻一点难得机遇,毕竟八大海域之中也还有着瀚兑海域这般海盗横行之地,哪来真正的安稳太平。 大海宽广无际,无悲无喜,可在这之上,在那之间,还有着无数的生息,来来往往,千奇百怪。 如此烟火升腾而起,唤作人间。 方寸岛落在玉乾海域的边界处,毗邻圣坤海域,占地极小,地处偏远,再加上并无什么独特矿藏或是出色物件,于是名声不显,甚至并未列入一百零八岛屿之列,其上各番势力割据,即便是在千变万化的汪洋之上也是独树一帜的混乱不堪。 方寸岛虽是地处玉乾海域,可光明岛似乎也不愿触碰这个鱼龙混杂之地,这么多年来并未有什么明确的举措肃清岛上的乱局。传闻岛屿上隐居着不少江湖上无路可逃的大魔头,而且圣坤海域的一些个岛屿也暗中和方寸岛做着交易,扶持割据为王的势力,借此作为一处辗转过渡的无理手,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鬼魅便都扔在了这座岛上,使得方寸岛愈加混乱黑暗。 方寸岛上也是住着不少人,有些是遭遇了重大变故无路可去的逃亡之人,有些是神神秘秘的武林高人,更多的还是为非作歹无所顾忌的江湖浪子,四散而居,暗地里波涛汹涌,在这座岛屿之上若是一个不小心,便要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丢了性命。 方寸岛东南面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港口,零零散散停着几艘破败渔船,时不时地也会驶来几座木船,或是载着些货物,或是来了一些不开眼的人跑到这过提心吊胆的日子,莫不是想着富贵险中求?可是在这无所拘束之地,哪来的所谓富贵,能够安稳活着就殊为不易了。 港口不远处有一座山脉,绵延千里,其中居高的那座山头下有一处被硬生生凿开来的巨大洞穴,洞穴外搭建着高低错落的木架子,从山上俯瞰下去,渺小的人影来往穿梭其中,走近了些,无不是在这初秋时节仍赤着膀子的精壮汉子,或是肩扛巨石或是推着堆满沙石的推车,汗流浃背。 太阳的光线洒落,即便已是入了秋,可是正午的烈日仍旧毒辣,照在人的身上犹如烈火炙烤,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挑着一担子石头走出洞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旁的巨石堆,将那担子里的石头全部倾倒,这才缓缓直起腰喘了口气,他伸出破旧的布衣袖子擦了擦额头,灰尘覆盖下的稚嫩脸庞神色坚毅。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便又挑起担子走到洞穴中去,身影渐渐没入黑暗,也不知这瘦小的身影是哪来的气力,一次次挑起那些成年汉子也不一定能够撑得住的石头。他不知疲倦地劳作着,直到太阳缓缓西斜,一日的搬运工作终于得以停歇,他胡乱擦了把脸,着急忙慌地跑到工头身前。 工头板着脸,对于这个每一天准时准点来自己这里讨工钱的孩子没什么好感,其他的劳工无不畏惧自己魁梧的身板和手上的那根鞭子,唯独这孩子毫不畏惧,说好了多少工钱就是多少工钱,半点也不能少,否则别看这孩子瘦弱,发起狠来谁都怕,上一个胆敢拖欠他工钱想要中饱私囊的工头竟被这孩子硬生生咬掉了一根手指,没人能够拦得住。 孩子仰起头,神色冷漠地看着工头,工头阴沉着脸将几颗铜钱放在孩子掌心,孩子点点头,满意地转身离去,工头站在原地,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眼神中闪过可怕的阴影。 这座被当地人称为云神山的山头,几百年来无人造访,可就在数十年前不知从哪来的一位寻龙望穴的高人,竟一眼断定其中藏有不大不小的一处玉石矿脉,这一下就惹来了好几股势力的拼抢,即便是如今矿脉早就已被开采个七七八八了,可掌管这座云神山矿穴的势力仍旧三五天便要变一变,唯独这些从附近村寨而来的劳工不曾如何更替,拿钱办事罢了。 孩子走出山下矿脉,一路来到一条小溪边,仔细看了周围一圈才放心地蹲下身,捧起清水打湿沾满灰尘石屑的脸,拍一拍布衣,皱着眉发现又多了几处破损的地方,孩子有些气恼,似乎衣服破了是什么难以原谅的事情,他蹲在原地纠结了好一阵才站起身,掂量了一下藏在胸口处的钱囊,面色好转一些,长长呼出一口气,孩子转身脚步轻盈地跑回了家。 云庚村外走来了三道陌生的人影,还有一位村里人并不陌生的长衫中年男人,知晓其身份的人都好奇打量着跟在中年男人身后的三位少年少女,不出所料的话,这个村里人喊作李瘸子的男人又招揽来了几个冤大头。 李瘸子拖着瘸了的右腿走在前头,嘿嘿笑着领路,一边还絮絮叨叨说着:“各位贵客放心,这云庚村向来是出了名的安稳,住在这里面的人都是清清白白,绝不会给各位带来什么麻烦,贵客们只管安心住下就是了,曹老先生安排的事情,咱可不敢不上心啊。” 走在李瘸子身后的青衣少年笑着点点头,说道:“那就多谢李大哥了。”李瘸子眉开眼笑,仔细打量着少年,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精美配饰,可是腰间挂着的小巧酒葫芦看起来却是深藏不露。 其实并不是因为那酒壶有多惹人注意,而是这三个少年少女确实气质不俗,一眼便能够让人觉着是什么身份高雅的贵人,再加上是那位光明岛神医引荐的人物,肯定非富即贵,李瘸子打定了主意得好好宰上一笔。 一路走着,李瘸子带着三人绕进了一条小巷子里,两侧伫立着低矮的黄泥土墙,几户门扉上都贴着早就破败不堪的春联门神,只有一户人家的门上还洗刷得干干净净,大红色的春联和福字也未曾遭了雨打风吹的摧残,这时李瘸子也停下了脚步,站在那户人家的门前。 青衣少年问道:“就是这一户?”李瘸子咳嗽了一声伸出手指指向了对门的另一户院子,三人顺着视线望去,只见一处破败木门摇摇欲坠的院子映入眼帘。 李瘸子上前几步扶起即将掉落在地的门板,一本正经地介绍道:“各位贵客,这一出院子可大有来头啊。”说着,李瘸子看了几眼三人的脸色,见没有因着这出院子破败而露出嫌恶神色,李瘸子心下稍定,接着说道:“按着曹老先生还有各位贵客的意思,这处院子实在合适不过了,诸位别看这里年久失修有些破损,其实啊,是因为云庚村的百姓们都对曾住在这院子里的那位大人颇为敬重,于是这么多年了这院子还是没有新的主人。” 青衣少年好奇地“哦”了一声,问道:“大人物?” 李瘸子笑着回道:“那位大人的身份可是高深莫测的很,传闻他曾是光明岛上的武林盟主,修为实力足以高踞天坤榜之上,只是极少出手于是名声不显,后来退位让贤便来了这偏远之地隐居,为人温文尔雅,村子里谁家出了事情他都是热心出手,几十年前有一伙盘踞在村外的土匪也都是由他出手解决,才有了云庚村后来的太平安宁。” 说到这里,李瘸子叹了口气,看起来应当是真的在追忆着那位大人,他说道:“只是可惜,后来那位大人听说了奇星岛的魔君之乱后便收拾行囊赶了过去,誓要为了百姓安康诛除妖魔,一去不返。” 听完了故事,青衣少年露出浅浅笑意,点点头,李瘸子收敛情绪,又扯着那低微的笑脸,说道:“各位贵客,别看此处有些破败,但收拾收拾也算是村子里鼎鼎有名的风水宝地啊,再加上此处足够安静,诸位贵客若是真的不想受人叨扰,此处再合适不过了。” 青衣少年环顾四周,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也打量了几眼四周的巷落,青衣少年说道:“先进去看看吧。”李瘸子“哎”了一声,推开木门带着三人走进院子里去。 院子不大,一座空无一物的亭子立在院子中间,院子左侧堆放着早就干枯碎裂的木柴,右侧则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搁置在其上的木桶也已破裂开来。 青衣少年走到亭子后的阁楼,居中的正堂有两层楼,正门屋檐下悬挂“天下迎春”的匾额,落满灰尘,少年抬脚走进阁楼,抬眼看了看,轻轻点头,然后又走到阁楼外的一处偏房,打量了几眼,少年又去看了看阁楼另一侧的灶房,李瘸子便站在院子里安安静静等着,眼珠子不停转悠,等待着这位领头的少年发话。 青衣少年查看完了几间屋子,拍了拍手走到年轻女子身边,低声问了几句,女子点点头,青衣少年露出笑脸,双手负后走到李瘸子身前,李瘸子嘿嘿笑着问道:“如何?”青衣少年点点头,说道:“就这儿了吧。” 李瘸子眼睛一亮,内心狂喜,没想到这一处宅子居然真的能够卖出去,这几年一直扔在这里无人问津可快把李瘸子给愁坏了,当初以为凭借那位大人的声名能够尽快高价卖出才入手,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没一个看的上眼的江湖人来此。李瘸子只能是一直攥在手里,好不容易见到了这几位,才升起了将此处宅子卖出去的想法,没想到还真的成了。 青衣少年自然不知道李瘸子作何想,不过即便知道了也无妨,因为少年确实对于此处颇为满意,想到这里,少年转头看向了院门附近的一处花圃,在那里有一株胡乱生长的桃树探出枝丫,在这初秋时节依旧缀着几朵小小花蕊,惹人怜惜。 李瘸子搓着手,小心翼翼说道:“那,这个价钱?”青衣少年笑着回道:“您说了算。” 李瘸子张开嘴,想了想终究没敢狮子大开口,不知是因为神医曹老先生的面子,还是因为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站在亭子里的少年手里的刀。 李瘸子轻轻地说出了一个价钱,青衣点点头伸出手,站在亭子里的少年无奈地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子抛给青衣少年。 李瘸子瞥了眼持刀少年骤然冷下来的脸色,咽了咽口水,连忙补救一二,将价钱又往下压了压,青衣少年浑不在意,清点了钱囊里的钱便递给李瘸子,李瘸子又看了一眼,接住钱囊的手微微颤抖,说道:“那个,其实价钱还可以再低一点的。” 青衣少年摇摇头,笑着说道:“无妨,这样就好,余下的就当算是谢过您了。” 李瘸子连声说着“不敢不敢”,然后便主动说去村子外将诸位贵客的行囊亲自送来,青衣少年没有反对,李瘸子攥紧钱囊,走出了院子。 直到走出了小巷,李瘸子才敢打开钱囊清点,掂量了几下钱袋子的重量,李瘸子泛起了嘀咕:“这几个家伙到底是财大气粗还是初入江湖傻了吧唧的,就这破院子值得了这么多钱?”李瘸子将钱袋子收进怀里,摇摇头走远去。 院子里,青衣少年走到亭子里拍了拍落满灰尘的栏杆,轻轻一踩就坐在了上面,持刀少年面色阴沉,青衣少年笑着说道:“哎呀,不要这么小气嘛,再说了,是你死皮赖脸要跟着我们来的,总不能吃白饭啥也不干吧。” 持刀少年语气不善:“顾枝,你小子就是故意的,这破院子值得上那么多钱?”青衣少年正是远渡重洋而来的顾枝,他双手枕在脑后,啧啧道:“我觉得这院子挺好的啊,这价钱也不贵嘛。”持刀少年便是跟随顾枝登船上岸的徐从稚,他抬起刀鞘砸在顾枝肩头,骂道:“那是,花的不是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了。” 顾枝躲开了刀鞘,仔细走过了几处屋子的扶音也来到亭子里,她走到顾枝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一本正经道:“这院子啥东西都没有啊,接下来要花的钱才多呢。” 顾枝张嘴就喊:“徐从稚,拿钱!”还未说完,扶音抬手重重拍在了顾枝头上,顾枝吃痛“哎哟”一声,扶音说道:“所以啊,别以为离开奇星岛就能好吃懒做,好好想想怎么赚钱吧。” 顾枝挠挠头,撅起嘴小声说道:“咱还是攒下来不少积蓄的好吗?”扶音露出笑脸,轻声道:“哦?”顾枝身子一僵,扶音捏住少年的肩膀,问道:“不少钱啊?我怎么没见到呢?” 顾枝咬紧牙关,向徐从稚投去求助的视线,徐从稚面无表情地扭过头,顾枝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扶音狠狠掐着顾枝的耳朵,又是一番吵吵闹闹。 巷子口,在溪边洗漱干净的孩子从一个汉子手里接过锄头,数了几颗铜板交给汉子便扛着锄头走回家去,来到家门口,孩子皱起眉转身看了一眼,对门的那座破落院子里居然来了三个陌生人。 孩子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在方寸岛上好奇心是最为害人的致命毒药,孩子抬起手敲了敲门,松缓些习惯了冷漠疏淡的脸色,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喊道:“娘,我回来了。” 说着,孩子推开了门,木门轻轻拉开,露出了不大不小的缝隙,对门院子里的顾枝突然抬起头,扶音的手还落在他的头顶,顾枝的视线望去,缝隙的片刻风景里,有一个姿态温婉的女子坐在屋檐下,放下手中采摘的豆角,抬起头,笑意温柔。 屋檐下,风铃轻轻摇晃,一声脆响。 木门缓缓合上,顾枝收回视线,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脑袋,连同扶音的手掌都握在了掌心,顾枝皱着眉,神色痛苦,察觉到异样的扶音蹲下身,伸出另一只手放在顾枝的手腕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顾枝晃了晃脑袋,握了握扶音的手掌便松开手,笑着说道:“没事,就是突然有些头疼。” 说完,顾枝站起身,说道:“我去收拾一下屋子。”他转身走进阁楼,扶音站在原地,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对门的那座紧闭木门。 太阳西下,最后的一道光影落在木门上的那个福字,一点一点,光芒褪去。 行李很快送了过来,顾枝和徐从稚带着那几位曹老先生派来的下属仔细清理了阁楼里的几间屋子和阁楼外的偏房,总算是赶在夜深之前收拾出来一个可以落脚歇息的地方。 待李瘸子和那些属下离去,顾枝站在亭子里,撑着腰满意地点点头,对着一旁的徐从稚说道:“这地方还不错嘛。”徐从稚也点了点头,指着阁楼的偏房说道:“我就睡这吧。” 顾枝嘿嘿一笑,拍了拍徐从稚的肩膀,说道:“嗯,算你有眼力见,那我就睡阁楼里了。”徐从稚冷笑一声,说道:“你啊,睡亭子里吧。” 说完,徐从稚肩头一抖,自顾自走进偏房收拾行李,顾枝耸耸肩自然不会理会,他跑到阁楼二层,看着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的扶音,就那么倚在门上静静地看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行了,别收拾了,这都夜深了,先睡吧,其他的明日再说。” 扶音点燃一盏烛火放在屋中的桌子上,仰起头环顾了一圈屋子,顾枝笑着问道:“怎么样,满意吗?”扶音也笑了起来,点点头说道:“满意。” 扶音看向了顾枝,问道:“你为什么选这处院子?” 顾枝摆了摆手,说道:“这里安静呗,而且你不是说这里的亭子适合读书嘛。” 扶音笑了笑,走到门边,伸出手将顾枝推了出去,说道:“行吧,我要睡了,再见。” 说完,扶音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顾枝伸出手欲言又止,而后叹了口气走到了隔壁屋子,推开门,却见床铺和桌子已然收拾妥当,顾枝知道应当都是扶音做的,少年摸了摸腰间的朱红酒葫芦,笑着转身走下阁楼。 顾枝来到院子里,徐从稚的屋子里还亮着烛火,顾枝自顾自走到亭子里,斜倚着廊柱取下腰间酒壶,放在掌心轻轻摩挲,院门紧紧关着,顾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想要透过木门看到另一处院子的深处去,顾枝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一眼却好似一根细细的线,坠在身前,摸不到也挥散不去,让人头疼,更让人难舍。 顾枝抬起酒壶,喝了一口,晃了晃脑袋决定不再多想,他昂起头看着夜空里皎洁明月,心里想着以后的日子,应当不错吧? 顾枝抬起酒壶对着明月,轻轻说些什么。 院子里那株桃树在夜风中摇曳,最后的一朵花轻轻落下。 一夜无事。 第八十二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四) 方寸岛上虽然满是混乱和灰暗,“丹心楼”却安安稳稳地在其上占据了一席太平之地,非是其中有什么修为高深的江湖人士,而是那几位自光明岛远道而来的神医,他们来者不拒,只要是受伤生病的人去了那里都能得到救治。 无论你是山上的土匪还是市井的普通百姓,只要不是必死的局面,那几位神医都能妙手回春,于是声名远扬,各方势力不约而同地给予“丹心楼”足够的尊重,无论是谁也不会轻易地去动“丹心楼”以及其内的神医,否则便是和整座方寸岛为敌。 曹蘅是“丹心楼”中资历最老的一位神医,“丹心楼”也是许多年前由他一手创建,当初身为神药学院副院长的他带着几位弟子学生远赴重洋,生生在混乱不堪的方寸岛上造出了这一处太平地界来,后来曹蘅的弟子学生又有了弟子学生,于是“丹心楼”的名声愈加远扬,就连光明岛上的神药学院都听闻一二,只要是曹蘅开口要的药材,神药学院不远万里都会送来。 曹蘅即便已经离开了神药学院千里万里,可是副院长的身份却仍是挂在神药学院的正堂之上,所以每过三年的神药大会,曹蘅都会自方寸岛赶去神药学院,坐镇那五位副院长的位置,主持召开大会。 三年前,曹蘅带着几位弟子赶回光明岛,却没想到见着了当年曾与自己有过一番相识的先生的后人,虽然那位先生年纪轻轻,可是一手医术与学识早已登峰造极,所以当年的曹蘅便不管什么长幼之别,只循着那学宫曾说过的“达者为先”,每逢有琢磨不透的地方就捧着书去找那位先生,或是考较医术或是论辩学识,皆是收获颇丰。 当年曹蘅和那位年轻神医的故事在神药学院里也算是一段佳话,有人说曹蘅后来会选择远走方寸岛也是因了那位先生的教诲,可也有人说当年那位先生实在太过年轻,早就有了学识功名在身的曹蘅不可能真的持后生之礼,众说纷纭。 曹蘅却从不多说什么,唯有与他相熟的人才知道那位在神药学院短短几年就声名显赫的年轻神医对于曹蘅来说有着多么非同一般的意义。 那一次神药大会,听闻那位先生的后辈来了神药学院,曹蘅便存了考较一二的心思,这一看,曹蘅就看准了这位年轻的女子,且不说那一手颇得真传的医术,就说那谈吐学识也是看得出来博览群书的底子在,曹蘅满意的很,要不是神药学院的院长铁了心要将那女子留在神药学院,曹蘅当初就要带着她去往方寸岛了,要是能有这么个关门弟子,那可真是余生之幸啊。 虽然没办法指教那位天资卓绝的女子,但曹蘅还是倾尽了自己的所学,将这数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学识以及当年从那位先生处学来的医术都倾囊相授,不遗余力,既是存了看看这位难得一遇的医术天才能够走到何种高度的心思,也是想要偿还当年那位先生的授业之恩。 后来赶回方寸岛之前,曹蘅不过是提了一嘴“丹心楼”,却没想到那位惊才绝艳的女子,居然真的将此处选做了自己求学生涯的最后一处修习之地。这让曹蘅更加对她刮目相看,毕竟不是哪位天才人物都有这般年轻轻轻却愿意沉下心来受苦的心思在的。 这一日曹蘅早早站在“丹心楼”外,初秋清晨的风呼呼吹过,老者拢着双袖却神色焕发,终于看到了女子的身影,曹蘅露出笑意,带着服侍在身旁的弟子迎了上去。 扶音背着药篓独自走向“丹心楼”,看见了等候在门外的曹蘅,扶音快步上前,行礼道:“扶音见过曹老先生。”曹蘅笑眯眯地招招手,说道:“好好好,不愧是顾先生的后人,这些年果然更加不同凡响了啊。” 身为整个神药学院上下公认的年轻一代的医术第一人,居然心甘情愿来这偏远之地,实在出人意料,也实在让人钦佩不已。 扶音笑着直起身,曹蘅带着扶音走进“丹心楼”,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似乎很是高兴,扶音便安安静静地听着。 “丹心楼”外的一处街角,顾枝斜靠在墙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直到看着扶音的身影消失在“丹心楼“内,顾枝才转身离去,走回了不远的云庚村去。 云庚村距离那座云神山不远,甚至云庚村的这个名字,还与云神山有着早已说不清楚的神话传说牵连,但那早已是几百年前流传的故事了,如今的云庚村不过是坐落于偏远处,只能依靠男耕女织勉强过活的小村子罢了。不过好在确实如那李瘸子所说,没有方寸岛上其他地方那么的鱼龙混杂,还算得上是一处安稳太平之地。 顾枝慢慢悠悠地走回自家院子所在的小巷,沿路的门户都紧紧关着,即便有几户门扉露出缝隙,只要见着了有人路过便急匆匆地合上了,顾枝早对这方寸岛上的情况有所了解,于是并不奇怪,毕竟在这人心叵测混乱四起的地方,毫无戒备之心才是真的傻子。 顾枝走到巷子口,迎面走来一个瘦小的孩子,瞧着应该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笑意盈盈地关上自家院门之后,转眼间便神色冷漠,那孩子抬眼看了一下顾枝,便低下头脚步匆匆地走出了巷子,顾枝看了几眼这个住在自家对门的孩子,摇摇头走回了院子里。 院子里,徐从稚站在左侧的墙角,盯着那些破碎木柴发呆,顾枝走进亭子里靠在廊柱上,看着徐从稚说道:“你要是感兴趣,砍柴的活就交给你了啊。” 徐从稚闻声抬起头,他点点头说道:“好。”顾枝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徐从稚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徐从稚却看着顾枝问道:“那你呢?扶音说得对,还不知道会在这里住上多久呢,总不能一直坐吃山空吧?” 顾枝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说道:“还能做什么,我也就会做一些木匠活计,一家家上门去问问看有什么活能给我干呗。”徐从稚呵呵一笑,走进偏房里拿起刀就往不远处的云神山走去,他挥挥手说道:“祝你旗开得胜。” 顾枝在亭子里唉声叹气了好一阵,不过说到底他也没打算真的终日无所事事,即便现在的积蓄还算是略有盈余,可还有以后呢,将来成家立业怎么办?想到这里,顾枝傻呵呵地笑起来,站在亭子里呼呼哈哈地挥舞着拳头,给自己加油打气。 院门并没有关上,对门的院门突然轻轻打开,一个穿着素净长裙的女子拎着一只竹篓走出院子,顾枝停下动作,女子抬眼看来,露出温和笑意点点头,顾枝敛了敛衣袖,回了一礼,女子拎着竹篓走出巷子,顾枝站在原地,扶着腰,盘算着自己的木匠铺子应该搭在何处才好。 巷子外,接过孩子锄头的汉子并未走远,待得孩子的身影不见了,汉子才转身看向了巷子,女子提着竹篓走出来,汉子抱拳行礼,女子摆摆手说道:“真是麻烦马大哥了,这孩子向来是有自己的主意的。”女子嗓音柔和,宛若春风。 汉子拄着锄头,恭敬回道:“夫人言重了,公子小小年纪,却能够挑起一家的梁子,跑去那云神山矿脉讨生活,虽然苦了些,但总比守着一亩三分地来的好。” 女子苦笑一声,说道:“那是因为遇着了马大哥,否则怎么真能找到有人愿意每日都帮着打理田地却只收几颗铜板啊。” 汉子神色坚毅,一字一句道:“大人离开前有所吩咐,我等自当守护夫人与公子平安。” 女子摇摇头说道:“其他人都已经走了,你也应该跟着他们一起去的,留下来照顾我们这孤儿寡母的有什么出路。” 汉子不为所动,说道:“那些忘恩负义的人迟早都要遭报应的,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女子不再多说,只是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汉子告别离开,去往田地除草浇灌,尽心尽力。女子站在原地提着竹篓,她看向孩子消失的方向,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咳嗽了几声,脸色微微苍白,她慢慢走远去,到村子里唯一的集市挑几两好肉,好给那个做了一整日苦力活的孩子补一补。 云神山脚,今日孩子只做了半日的活就领了工钱离开,因为家里的柴火不够了,孩子需要上山去砍一些回家备着,总不能拿着本就不多的钱去买贵得让人受不了的煤炭吧。 孩子拎着柴刀走进山中,心里盘算着今年得多备着些柴火,日子愈来愈冷,虽然二叔和姨娘不在,家里只有两口人,但是娘亲的身子却是熬不住寒的。 孩子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林间,突然停下了脚步,孩子紧紧握住手中的柴刀,神色警惕。不远处,一个腰佩长刀的少年站在一棵大树前做沉思状,似乎眼前的树上有什么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孩子当机立断,决定走到别处去寻柴火,孩子自小在方寸岛长大,虽然有二叔和姨娘照顾守护,可孩子也算是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自然不会轻易地靠近陌生之人。 孩子悄悄转身走远,只是他下意识地转头,却看见少年抽出腰间的刀砍在了树干上,大树纹丝不动,孩子似有所感,他眼神一瞥,果然,沿途的许多树上都满是刀痕,可是所有的树却都完完整整地矗立着。 孩子心下了然:哦,原来是个傻子。 还以为是什么江湖中人,敢情那刀就是个摆件啊。孩子摇摇头,走远了。 孩子身后,徐从稚收刀入鞘,百思不得其解。虽然自己未曾动用真气修为,可是凭借刀身的锋利和自己的刀法造诣应当轻易就能砍下一棵树才对啊。徐从稚挠挠头,有些怀念当初住在浮山湖竹屋后的日子,毕竟那时有力大无穷的武山负责每日所需的柴火。 徐从稚叹了口气,转身看着那个孩子的背影,想了想决定还是请教一二,总不能一无所获回去遭顾枝的取笑吧,徐从稚身形一晃,那个以为自己已经走出足够远的孩子眼前一花,定睛一看,徐从稚已然站在了自己身前。 孩子二话不说,柴刀已经护在身前,同时视线来回梭巡寻找逃生的路线,毕竟面对一个能够瞬间来到自己面前的陌生人,孩子可不敢掉以轻心,孩子心下有些懊恼,自己方才居然看走了眼,还以为此人只是个绣花枕头呢。 徐从稚看着孩子警惕的神色,想了想蹲下身轻声道:“嗯,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坏人,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孩子心想信你个鬼,一步步向后退去,徐从稚毫不在意,接着说道:“那个,我想问一问啊,这树应该怎么砍?” 孩子顿住,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徐从稚,一脸疑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好像在说:你个武林高手问我怎么砍树? 徐从稚看着孩子的神色依旧冷漠警惕,想了想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晃了晃说道:“你教我,我给你钱。”徐从稚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够厚道,可是面对一个小小年纪就独自上山的孩子,徐从稚却又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妥。 孩子收敛情绪,冷冷道:“我不信你。” 徐从稚取下腰间的刀递给孩子,说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我把你交给你,待我学会了怎么砍树你再还给我怎么样?” 孩子皱起了眉,他看着眼前少年清澈的双眼,开始斟酌权衡。 徐从稚摊开手,想了想决定自我介绍,他说道:“那个,你知道天坤榜吗?”孩子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其实并不了解,只是曾听二叔提起过。 徐从稚点点头说道:“那就好,我叫徐从稚,是如今的天坤榜第九。” 徐从稚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能够位列天坤榜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此时觉得至少天坤榜流传天下无人不知实在是一件极好的事。 孩子皱着眉摇摇头,徐从稚愣住了,问道:“你不知道?”孩子还是摇头,徐从稚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不过孩子已经伸出手说道:“把刀给我,事后价钱还要另算。” 徐从稚递出刀,笑道:“没问题。”说完,他站起身,跟着孩子走到了一棵树前。 在孩子的演示下,徐从稚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漏之处,一旦掌握了要诀,依靠着这么多年的刀法研磨,徐从稚很快就熟能生巧。待得黄昏临近,地上已经摞好了好几捆树木,徐从稚满意地点点头,孩子也收拾好了自己的柴火,将刀还给了徐从稚,又收回来几两银子便自顾自走下山去,徐从稚佩戴好长刀,跟了上去。 “今日多谢你了。” “不用。” “你真的不知道天坤榜?” “知道,但是不了解。” “哦。” “那个……算了。”孩子欲言又止,徐从稚反而来了兴致,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问道:“怎么了?” 孩子似乎是觉得不应该和一个陌生人聊这么多,但是又实在想要知道,于是想了想还是问道:“你认识‘地藏顾枝’吗?” “认识啊。” “他,是不是很厉害?” “还行吧。” “可是他打破了奇星岛上的所有鬼门关,是救了一整座岛屿的大英雄啊,应该很厉害的吧。” “嗯,也就还行吧,我跟你说啊,他不过是天坤榜第十,我可是第九呢。而且当年大破奇星岛的鬼门关也有我的功劳好吧。” “哦。” “诶,你别不信啊。” “可你不会砍树。” “我那不是没用修为嘛。” “……” 黄昏中,两个人,少年心性难得。 第八十三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五) 初秋的风轻轻吹过,街角处一株探出墙头的花树上飘落下枯黄的树叶,摇摇晃晃地坠落,少年伸出手接在掌心,呼出一口气,落叶随着风飘向街巷,忽上忽下,不知最终会落在何处,少年依靠着墙面,仰起头,手指放在腰间,轻轻拍打着朱红酒葫芦。 “丹心楼”。 扶音揉了揉眉心走出药房,今日虽是第一天来此,曹蘅却颇为信任扶音,竟是第一日就为扶音准备了一间独属的药房,为那些来此寻访医师的病人诊治。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丹心楼”本就声名在外,一些小病小灾也许还不至于赶来此处,但若是真的伤筋动骨了,谁不是马不停蹄地来“丹心楼”找寻真正信得过的神医诊治。 于是即便曹蘅的学生弟子也早有了学生弟子,“丹心楼”的人手依旧是有些不够的,所以学识渊博又颇得神药学院诸位师长赏识的扶音,自然也就被曹蘅看作了足以独自为病人看诊的真正医师了,而这一日下来,也确实佐证了曹蘅所想,扶音有条不紊地忙活了一日,许多来此诊治的病人都以为扶音是在此许久的神医了。 扶音离开“丹心楼”前先与曹蘅打了声招呼,曹蘅本想留扶音与大家一同吃个饭,不料扶音却说有人还在等自己就先回家去了,曹蘅也未加拦阻,只是突然想到了李瘸子说过的跟在扶音身边那两位少年。 想到这里,曹蘅看向了扶音走出“丹心楼”的背影,站起身走到了窗口处。 女子背着药篓走下台阶,晃了晃脑袋,四处张望了一番,街角处,等候多时的少年面带笑意走了出来,女子嫣然一笑,指尖风铃清脆作响,她蹦蹦跳跳地迎向他,他站在原地,依旧笑着,温和灿烂。少年伸出手接过少女背后的竹篓,他们转身走远去,笑着交谈些什么。 曹蘅伸出手抚摸着颌下的长须,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光景,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当年初见那位先生时的景象,似乎和那个少年有些相像,不是样貌,而是那只要露出笑意便足以让人如沐春风的姿态神情,以及一抹少年的意气,曹蘅有些回忆起了从前。 少年和少女渐渐走远,走向他们的远方和未来。 云庚村的街道上,徐从稚扛着几捆柴火走在那个瘦弱的孩子身旁,孩子似乎习惯了沉默,除了下山时主动问起“地藏顾枝”以外便未曾开口,而徐从稚虽然不知为何的有些变了心性,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交谈,于是两人各自沉默,走向院子所在的巷子。 拄着锄头的汉子等在巷子口,孩子快步上前放下手中的柴火,从怀里取出钱袋子仔细数出几颗铜板,汉子接过铜板数了数,点点头将锄头还给孩子,然后转身就走。孩子接过锄头,弯下腰重新拿起柴火,可是由于一只手拿着锄头,本就瘦小的孩子虽然力气不小,但毕竟力有不逮,今日实在贪心砍了太多柴火,于是便维持着那弯腰的姿势却拿不起柴火。 徐从稚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孩子和汉子之间古怪的来往,此时看见了孩子的窘态,徐从稚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伸出手拿起放在地上的柴火,然后率先走进巷子里,说道:“走吧。” 说完,徐从稚头也不回,孩子直起身皱着眉跟在徐从稚身后,不知是不习惯陌生人主动的相助还是懊恼自己的失策。 走到院子门口,顾枝和扶音也恰好回来,正站在院门口,看到了徐从稚,顾枝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柴火,笑道:“哟,这都一天过去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砍柴呢。” 徐从稚“呵呵”一笑,身后孩子快步走来,抬眼看了一下顾枝便转身打开自家院门,先将锄头放好,然后便接过徐从稚手里的柴火。 顾枝也看了看忙活着的瘦小孩子,皱了皱眉,孩子的手掌满是厚厚的茧子,有的已经破开,露出好大一片红艳艳的血肉,但是孩子却仍旧不知疲倦地奔走,似乎毫无所觉,孩子将柴火放进院子里,便要合上院门,但是他顿了顿,看向徐从稚,低声说道:“多谢。” 说完,他便关上了门,徐从稚摇摇头笑着绕过顾枝走进院子,顾枝站在原地看了看对门的那副春联,字迹疏狂又不失框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样的字迹顾枝从未见过,魏先生的字是板板正正的,先生则习惯了书写药方于是字迹偏为潦草,但这春联上的字却好似将这二者都包含其中,不知书写之人那时的心境究竟是如何? 顾枝没做多想,抬脚走进院子,然后着手准备起了晚饭。没办法,扶音忙了一日自然不可能由她来负责做饭,而徐从稚却是不会做饭的,于是顾枝便只能负担起职责来了,顾枝走进灶房,喊道:“徐从稚,烧火。”徐从稚捧着柴火跟着走进灶房,炊烟袅袅升起。 对门院子里,也有白烟缓缓向上升腾,还有饭菜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在巷子里,想来那位温婉女子的手艺应当也是不错的吧。 第二日清晨,看着扶音走进“丹心楼”后,顾枝便独自走回了云庚村,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准备顺路去往村头的集市买一些东西。云庚村的集市并不算热闹,也不过是一条小巷子里蹲着几家贩卖蔬菜瓜果的农妇,还有几间售卖肉食和其他零碎物件的铺子。 顾枝走进巷子的时候,愣了愣,那个住在自家院子对门的女子正蹲在一个蔬菜摊子前,仔细挑选着,顾枝很快回过神来,见女子似乎没有看见自己便也没有主动打招呼,抬脚走进一旁的铺子里。 铺子里摆放着几个木架子,其中一个上面搁置着几本落满灰尘的书籍,想来也是许久无人关顾了,顾枝径直走到另一个木架子前,上面放着一些锤子木尺之类的物件,顾枝左挑右捡,虽然觉得远远比不上自己在苍南城里用的物件,但还是只能勉强选好必须的器具,还了银子放进竹篮里。 走出铺子的时候那个女子迎面走来,顾枝点点头,女子也笑着回了一礼,两人擦肩而过,顾枝走出巷子,女子走进铺子。 女子走到铺子里一个摆放着黄纸和烛台的架子前,挑选好了几样东西便到柜台前还了银钱,女子收拾好东西走回自家院子的小巷,脸色依旧是苍白的,秋风簌簌吹过,女子身上的衣衫似乎有些单薄,女子咳嗽了几声,脚步虚浮。 顾枝走进巷子来到自家院子里,蹲在亭子里掰了掰手指,然后对着持刀坐在院子水井上的徐从稚说道:“诶,我还需要几根木头,你再进一趟山呗。” 徐从稚睁开眼睛,看着顾枝问道:“你找到活干了?”顾枝摇摇头,说道:“没有,不过我打算在巷子外搭一间铺子。” 徐从稚站起身问道:“那人家凭什么来你这。”顾枝摊开手,说道:“自然是因为我的手艺喽。”徐从稚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我帮你砍柴,你也得帮我一件事。” 顾枝站起身叉着腰,说道:“诶,得寸进尺是吧,你别忘了每一日的饭菜可都是我准备的。”徐从稚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回道:“这院子还是我买下来的呢。”顾枝无言以对,徐从稚得意一笑,自顾自走出院子,上山去了。 顾枝站在亭子里,看见对面的院门缓缓合上,女子单薄背影慢慢消失,顾枝转身走到墙角,打量着木材想想自己的铺子应该怎么搭起来。 徐从稚走出巷子后却没有直接上山,而是走到了云神山脚下的那座玉石矿脉,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孩子,决定来看一看。 玉石矿脉里依旧是热火朝天的,孩子挑着扁担来往搬运着开凿出来的石头,至于那些真正有用的玉石是轮不到他们这些人来负责搬运的,孩子不知疲倦地进进出出,似乎早已习惯从那洞穴的黑暗里骤然遇见光明,即便晃了晃眼睛,也不会阻挡脚下的步伐。 在这矿脉里干活是按数量算钱的,干的活便拿的工钱自然也多,站在石头堆旁的工头仔细看着每一个人来往运送的石头,一个工头手下也就七八个人,于是也还能够记得清楚。工头看着孩子又挑出一大扁担石头,还故意走在面前晃了晃,显然是想要让自己看得清楚些,也不敢在算工钱的时候偷工减料,工头面色冷漠,眼神里却有些戏谑。 工头隶属于如今掌控矿脉的那一方势力,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喽啰,但是能够捞到个有些油水的工头自然也是懂得左右逢源的聪明人,自己好一番软硬兼施才从那些劳工手里挤出来一些油水,唯独这个孩子一毛不拔,可是自己又挑不出他的毛病,没能将手上的鞭子狠狠摔在这个可恶孩子的身上。 工头忍了许久终于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憋屈才对,于是今日他定要让这个孩子吃点苦头才行,每一日不交出点银钱来,可别想过得安稳。 孩子放下担子里的石头,直起身呼出一口气,然后便要转身走进洞穴,突然头顶的木架子上有风声呼啸而来,孩子下意识地向前跑开去,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一个烛台狠狠砸在地上,砰然碎裂。 孩子眼神一冷,抬起头看去,木架子上那个负责巡视矿脉四周的汉子招招手喊道:“没事吧?” 孩子摇摇头,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衣衫,转身走远,木架子上的汉子有些遗憾,但是既然钱已拿到手,那么做到这个地步也足够了。 工头神色愈加冷漠,他看着孩子消失的背影,扯了扯嘴角,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人立即意会,跟在孩子身后走进了洞穴里。 矿脉之外的一条狭小山路上,徐从稚抱着刀站在树下,始终安安静静地旁观,无动于衷。 这一次孩子从洞穴出来的时间晚了许多,但最终还是挑着扁担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扁担里头的石头没有多也没有少,孩子低着头,有殷红鲜血滴落,孩子的肩膀微微抽动,不知是因为肩头的扁担太过沉重,还是真的疼了。 孩子走到石堆旁,将扁担里的石头倾倒而下,然后披散着杂乱的头发走到工头身前,昂起鼻青脸肿的脸,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咧开嘴露出笑脸,说道:“好好看着,结钱的时候一分都别少。” 说完,孩子挑着扁担走进洞穴里去,而这时,那几个不久前跟着孩子进入洞穴的劳工也走了出来,不是衣服破了就是脸上被抓出来好几个口子,他们走到工头身前低着头,工头脸色冷漠,看着孩子消失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废物!” 徐从稚还是站在远处的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许久之后才重新动身走进山里,按着顾枝的要求多砍几节木头回去。 日头西斜,孩子拿好了今日的工钱,在工头怨恨的视线里走远去,孩子一路来到溪边,低头看着水波里倒映出的脸,鲜血早已干涸紫黑,眼角和嘴角都郁结着淤青,眼里还有丝丝缕缕的血丝,犹如破碎开来的镜面一般。 孩子抿着嘴捧起清水,任由冰冷的水冲刷着绽裂的伤口,深入骨髓的痛,孩子低头看着身上残破的衣衫,咬紧牙关,满是愤怒,似乎衣服破了要比自己身上受了伤还来得难以忍受。 “喂。”孩子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警惕地从溪边蹦了起来,转身掏出腰间的小刀,却见一个腰佩长刀的熟悉身影肩头扛着木头,缓缓走来。 孩子皱着眉,徐从稚伸出手掏出一个小瓷瓶,远远地抛给孩子,孩子伸手接住,低下头看了几眼,徐从稚靠在树下,说道:“擦一擦吧,你要是真不想让你娘亲知道,就这么回去可解释不了。” 孩子打开瓷瓶,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徐从稚解释道:“这药涂了之后很快就能见效,至少你脸上那些淤肿不至于这么明显。”孩子犹豫着,徐从稚呵呵一笑说道:“放心,不是白给你的,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孩子抬起头看向徐从稚,徐从稚指了指腰间的长刀,说道:“我总不能一直用这么好的刀来砍柴吧,我就用这药和你换一把柴刀,如何?” 孩子想了想点点头,然后抹了一点瓷瓶里的药膏胡乱涂抹在脸上,龇牙咧嘴,但是忍着没有喊出一声疼,孩子抹完了药就蹲在溪边发呆,徐从稚就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 夕阳下,溪边只剩下那个孤独的瘦小身影,水波流转,模糊了孩子稚嫩的脸庞。 徐从稚抬起头,想起了从前。他想着若是当初自己也能有顾先生的这药该多好啊,那就不必在每个练刀后的深夜里疼的睡不着觉,还要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惹得父亲不满。 想着想着,徐从稚笑了起来,扯着笑脸,想到了那个在自己辗转反侧的深夜里来到床边轻轻哼唱歌谣的女子,嗓音柔软,悠悠荡荡地晃进人心底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月亮都升了起来,孩子站起身转身就跑,经过徐从稚身边的时候说了声“谢谢”就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孩子低头狂奔,再不尽快赶回家去,娘亲就要担心了。 徐从稚回头看了看孩子的背影,脚步一转,提起木头跟了上去。 回到了灰暗的小巷,孩子站在院门前纠结了好一阵,就在扶音打算走出院子问一问出了何事的时候,孩子猛地推开自家院门,艰难地扯着笑脸迈步走了进去。 院门缓缓合上,扶音站在门槛上,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巷子口,徐从稚扛着木头走来,扶音招招手,喊道:“从稚,吃饭了。“徐从稚笑着应了一声。 走进院子,扶音看了看身后的对门院子,问道:“对门那户人家好像只有母子二人啊?”徐从稚在亭子里放下木头,回道:“是,不过我倒是没怎么见过那个女子。”扶音晃了晃头,说道:“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应该不容易吧。” 想到这里,扶音走到灶房外,对着在里头忙活的顾枝说道:“顾枝,我们等什么时候有空的时候去拜访一下对门吧,毕竟以后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总不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吧。”顾枝站在烟雾里,点点头笑着说道:“好啊,你说了算。” 对门院子里,屋内点起烛火,孩子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旁,穿着素洁长裙的温婉女子皱着眉坐在孩子身前,手里拿着药膏,小心翼翼地帮着孩子涂抹身上的那些伤口处,她不时呼着气,怕孩子的伤口会疼。 孩子已经消肿的脸上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娘,没事的,我就是在地里跌了一跤,都是小伤。”女子叹了口气,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要不娘以后还是跟你一起去地里吧,总还能有个帮衬的。” 孩子连忙摇头,说道:“不用的,娘,我自己应付得来。” 女子点点头不再说话,可是眼里满是心疼,她低声问道:“疼不疼?” 孩子依旧笑着,轻声回道“娘,我不疼。” 女子眼里泛着泪花,收起药膏站起身走出屋子,说道:“我去给你盛饭,先吃饱了再好好休息一下。”说完,女子走进灶房,孩子远远地听见了娘亲细微的啜泣声,孩子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第八十四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六) 过了几日,云庚村的人们惊讶地发现村子里的一条小巷外搭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棚子,几根硕大木头撑在下头,上面铺着一个木板和一个简易的小木桌子,顶上还有遮掩风雨的布帘垂落。 人们好奇地路过,却见棚子外挂着一个木牌写着“木匠”二字,一个穿着青衣的少年坐在棚子里,对着沿途路过的人们露出笑脸,却不出声吆喝。 如此过了几日,没有一个人主动去到这个木匠铺子里,直到有一日一个住在附近的农夫实在懒得跑到村头去换一个锄头,于是怀着试一试的想法走进了木匠铺子,却不料那个年轻人的手艺颇为娴熟,而且价钱开得极低,这下子名声传了开去,愈来愈多的人都来到这座简便的木匠铺子里,于是顾枝的这个木匠铺子也算是支了起来。 就这样,日子总算是安定了下来,扶音每一日都会在顾枝的陪同下赶去“丹心楼”,顾枝则会顺路去到村头集市里采买一些家中必需的物件,然后支起木匠铺子开始一日的生意,徐从稚总会在清晨出门进山,为顾枝带回来木匠铺子所需的木材,这一去就是一整日。 徐从稚总会站在玉石矿脉外的山路上静静地看一看那个孩子,却不再主动靠近,无论孩子是又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还是差点被飞来的石头砸死,徐从稚都始终无动于衷,而孩子也每一次都有惊无险。 虽然受伤的次数愈加频繁也愈加严重,但孩子还是每一日都会来这里干活,除了进山砍柴的时候会与徐从稚遇上以外,他们也就是在巷子里见到了点一点头,擦肩而过。 一旬时光匆匆而过,方寸岛已是入了秋,奇星岛却才迎来了夏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绵延不绝,裹挟着暮春尚未散去的寒气缭绕纠缠。 苍南城骆钦巷子里的守平小肆后院,似乎又苍老了几分的老者独自坐在屋檐下的躺椅里,眯着眼听着雨声,院子里有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虎虎生风地打着拳法,风雨无阻。无形的拳罡刺破雨幕,似乎还有隐隐升腾的气息始终相伴少年身侧,气象在身。 小肆正堂,傅庆安站在柜台后头敲着算盘,手里捧着写满了字的账簿,他神情认真,一丝不苟的严谨姿态,小肆的门虚掩着,不时有雨滴溅落,傅庆安突然抬起了头,木门被轻轻敲响,傅庆安喊了一声:“请进。” 虚掩的门推开,一个黑衣人头戴斗笠走了进来,那人收起手里的雨伞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傅庆安看了一眼院子里还在走着拳架的旗岸,然后走出柜台来到黑衣人身前,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人腰间的刀,端起茶盏倒了一杯茶,说道:“客官,小肆还未开门迎客,不过倒是可以避一避雨,茶水管够。” 黑衣人点点头不说话,头上的斗笠有雨滴垂下,滴落在桌面上,傅庆安将茶杯推给黑衣人,说道:“您有什么事再招呼我。”那人还是不说话,只是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傅庆安又回到了柜台后,正堂里静悄悄的,只有傅庆安劈里啪啦敲打算盘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小肆的客人已经来了好几个又走了好几个,那个黑衣人却依旧独自坐在原处,斗笠上的雨滴已经滴落得干净,旗岸招呼着最后一桌客人离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挠挠头不知道应不应该和这个黑衣人打声招呼。 旗岸抬头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傅庆安,傅庆安点点头,于是旗岸吐出一口气,走到了黑衣人身旁,问道:“客人,小店就快打烊了,您可是想要住宿啊?小店隔壁就是一家客栈,这外面的雨也够大的,您可以先在那里落脚,等雨停了再赶路。” 黑衣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握着盛满凉透茶水的杯子。 旗岸不知所措,抬起头再次看向了站在柜台后的傅庆安,傅庆安下巴点了点后院的屋檐下,旗岸拍了拍脑袋决定还是去问问师父应该怎么办。 旗岸看了一眼黑衣人,然后跳着跑到后院里,来到老者身前,低声问道:“师父,有个客官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了,茶也不喝,话也不说,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的,怎么办啊?” 老者手里握着一壶酒,抬眼看着旗岸说道:“还能怎么办,开门迎客,问问人家想要什么呗。”旗岸纠结地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正堂里的那个黑衣人,嘀咕道:“可是那人也不说话,我怎么知道。” 老者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正堂里烛火闪烁,就在老者回头看去的那一刻,风雨破门而入,傅庆安抬起头,旗岸脚步一晃,烛火明灭不定,黑衣人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斗笠飘落,老者手持酒壶,愣在了原地。 许久之后,老者嗓音沙哑,轻轻开口:“澜珊?” 傅庆安走出柜台关上了门,旗岸跟在老者身后走进了正堂里,斗笠飘落的黑衣女子站在原地,瘦削脸庞上红着眼,嘴角微微颤抖,老者快步来到桌前,重重地将酒壶砸在桌子上,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女子低声开口,哽咽道:“三哥。”老者一时间似乎是愣住了,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旗岸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师父,如此失态,除了那一夜顾枝和扶音走后的醉酒,但又不太一样。旗岸转头看向傅庆安,傅庆安只是轻轻摇头,于是旗岸也就站在师父的身旁安静不语,只是静静看着。 老者绕过桌子伸出手落在女子头顶,不知过了多久,才哽咽着声音说道:“澜珊,你还活着?” 女子点点头,老者皱着眉嘴唇颤抖说道:“你知道三哥找了你多久吗?” 女子脸上泪水流淌而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轻声问道:“三哥,你怎么,老了这么多?”老者颤颤巍巍地收回手,惨然一笑,说道:“我找了你们十五年,一无所获,我以为你们已经都死了。” 女子拉着老者坐在桌旁,旗岸和傅庆安对视一眼也坐在了一旁,老者有些急切地问道:“你当初是怎么逃出去的?”老者似乎有些激动,涨红了脸,忍不住地咳嗽起来,旗岸连忙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 女子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擦了擦眼角,说道:“当初魔君追杀,我和嫂子在奇星岛南境与那位顾筠失散了,他带着君衣逃往另一处,我则带着嫂子想要乘船离开奇星岛,哪知所谓鬼门关里跑出来好几个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我们逃了好久,直到二哥赶来才终于得以离开奇星岛。” 老者瞪大了眼睛,问道:“二哥也还活着?”女子点点头,抬眼看着老者说道:“其实,我此次之所以会回到奇星岛就是因为二哥。” 老者疑惑问道:“二哥怎么了?”女子斟酌着言语说道:“二哥当初为了保护我和嫂子身受重伤,不仅散尽修为而且还废了双腿,这么多年来只能依靠轮椅过活。”老者听着这话,想起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坐看风起云涌的二哥,眼里的悲切几乎就要溢了出来。 女子顿了顿接着说道:“可是几个月前二哥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老者皱着眉问道:“怎么回事?” 女子看着老者,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魔君。” 电闪雷鸣,暴雨倾泻而下,原是春寒料峭时。 人间灯火摇晃,忽明忽暗。 玉乾海域的海上总是不乏来往航行的船只,或是载满了各处岛屿矿藏货物的坚实货船,或是载着闲散之时出海游玩行客的精美楼船,风平浪静之时真是一番繁华光景,这一切都要得益于那座巍峨屹立的天下第一岛屿,可谓是以一己之力支撑起了汪洋之上的秩序规矩。 可是规矩框得住守规矩的人,却拦不住内心鬼蜮的浪荡之辈,胆敢行驶船只做那海盗行径的在这玉乾海域自然是没有的,可是暗地里躲在海岛上伺机而动的所谓江湖人却是一点都不少,恐怕除了光明岛上,每一座岛屿之上都还是少不了这些心存侥幸想要捞一笔横财的人。 不过这也才有了市井百姓口中的所谓江湖啊,这些躲在暗处的恶人和那些腰佩长刀背负长剑的行侠仗义之辈,如此千奇百怪才足以称作江湖,人间总不都是好人,自然也不都是恶人,所以人来人往,天上人间,自有趣味。 这一日光明岛最大的港口处停靠着一艘轻舟,在众多巍峨高大的船只之间显得毫不起眼,有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掏出银钱递给船头的船夫之后就转身走向了光明岛的城池中,一路沿着官路驿道,日夜兼程,足足走了三日,来到了光明岛的京城城门下。 年轻人抬了抬头顶的斗笠,日光洒落,年轻人眯起眼看着头顶远处城门上悬挂的硕大匾额,上书“禹夏城”三字,年轻人歪头看了一阵,只觉得这几个字写得真是好大,却没觉着其中有没有透出来什么别致的意味来。 年轻人收回视线走进城中,耳边骤然热烈起来,抬起头,原是人来人往,鼎沸生息。 年轻人的脸庞藏在斗笠下,他在嘈杂的街道之间伸了个懒腰,路过的人潮并没有为此停驻,年轻人收回双臂继续前行,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走出了江湖,应当去附近的酒馆里喝一杯酒才对。 顾枝那个家伙有一句话说的不错,酒是个好东西啊。 年轻人没有察觉,自己在这江湖里走了一个月,从旭离海域的奇星岛一路走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刀法确实深厚了几分,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似乎也变作了一个酒鬼少年郎。 走入了光明岛,却未曾离开那座名为天下的江湖。 刀在腰间,年轻人风尘仆仆,千里万里,奔赴而来。 年轻人站在酒楼外停下脚步,片刻之后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低声骂了一句“蠢货”,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拉住一个路人问了问路便一往直前。 年轻人脚步愈来愈快,似乎有些急切,直到站在了一座红木大门之前他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打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咳嗽一声,抬脚走入其中。 木门上,有一块古朴匾额,上书“神药学院”。 年轻人本以为会有门房之类的杂役前来拦阻一二,或者需要出示什么身份令牌才可以走入其中,却没想到一路畅通无阻,年轻人一路来到了神药学院内部正中的一座长亭里,沿路遇见许多来来往往的书生,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袍,样式有些古怪。 不过光明岛上本就都是千奇百怪的衣服首饰,有的还在其他岛屿之上被视作权贵人物的专属之物,年轻人不懂什么装饰打扮,只是瞧着有些奇怪,然后突然想到不知道那位姑娘穿着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年轻人笑了起来,他摘下头顶的斗笠,走进长亭。 长亭两侧沿途都垂落下轻薄的纱帘,在这夏日里随着风轻轻摇曳,似乎便使得行走其间的人不会那么的闷热,年轻人好奇地左右张望,长亭两侧的檐下还悬挂着许多木牌,随着清风和纱帘轻轻晃动,年轻人走近了去看,却只见其上方方正正地写着一个个名字,每一块木牌上都写着一个名字。 年轻人一个个看去,然后蓦地停下脚步。 木牌摇摇晃晃,年轻人伸出手,一个木牌握在掌心,上面有清晰墨痕写着,“顾筠”。 长亭外,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儒士走来,他的身边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年轻女子,女子穿着神药学院里独有的衣衫,拉住儒士的衣袖说道:“爹,你就放我出去吧,我在这学院里也学不到什么新东西了啊。” 儒士神情不变,语气生硬回道:“学海无涯,学院里这么多先生夫子,你要学的东西还多了去了。” 女子有些不满意地撅起嘴,说道:“爹,你不是说,一个医师应该在生活之中学知识嘛,我总是待在学院里能学到什么,而且扶音不也已经去方寸岛历练了嘛,为什么我不能去。” 儒士不说话了,只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去,女子叽叽喳喳地说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入长亭。 儒士抬眼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他看着年轻人腰间的长刀,皱了皱眉。 女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儒士回头看去,女子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像是长亭之外的璀璨天光。 年轻人站在不远处握着那个木牌,缓缓转身。 女子上前几步,轻声道:“顾生?” 年轻人一只手握着木牌,一只手放在腰间的绿竹刀鞘上,点点头露出笑脸,轻声唤道:“灵霜。” 少年走过了千山万水,来见一人。 第八十五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一) 大海实在广阔,哪怕只是从这一座岛上去到邻近的另一座,天地间的气象也就瞬息万变。 年轻人离开奇星岛的时候还是春雨绵绵的模样,可是今日站在玉乾海域的这座小岛上却感觉头顶的太阳已经炽烈得让人忍受不住。 年轻人停下脚步,站在不见远方的山路上伸出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年轻人放下双手,一只手搭在腰间的绿竹刀鞘上,另一只手取出水葫芦来,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年轻人酣畅淋漓地呼出一口气,踮了踮脚尖,皱着眉望向远处,不知道视线远端的那座港口什么时候才能走得到。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轰轰烈烈作响,年轻人往路旁避开了几步,果然看到一支车队晃晃悠悠地驶来,年轻人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奇怪地发现其中一辆马车上没有满载货物,而是躺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书生,穿着浅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坐在一旁默默垂泪。 车队从年轻人的身前经过,护卫在一旁的镖局众人警惕地多看了几眼腰间佩刀的年轻人,年轻人却只是扶着腰站在原地,眯着眼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车队从眼前驶过,他忽地转头望去,隐约察觉到在远处有急切的脚步声,似乎在追赶着什么。 年轻人多看了一眼马车上的书生和女子,微微皱眉。 待到马车远去,年轻人沿着山路接着前行,可是直到天边的夕阳缭绕天际,年轻人依旧没能走出这座绵延的山脉,年轻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决定在这山里找一处洞穴或是破败寺庙歇上一夜。 夜幕落下,年轻人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影影绰绰的火光,犹豫了一下,年轻人还是走近过去,果然,是不久前见到的车队。 年轻人来到车队燃起的篝火旁,立即就有镖局的领头之人带着几个属下走了过来,年轻人说明自己不过是寻亲访友路过此处,夜深了寻一处地方落脚罢了,而后又掏出了通关文牒来,镖局的人这才放下心,同意了年轻人歇息在一旁。 年轻人十分识趣地坐得远了些,独自拾取了一些柴禾枯枝就地燃起篝火,年轻人依靠着山路旁的石头坐下,抬起头看了看,发觉这是一处背风的凹陷洞穴,山路就在洞穴外蜿蜒延长,在远处是昏暗一片的深深山林,夜里有风声呜呜穿行而过,年轻人枕着双臂,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不远处的车队。 那个浑身沾满鲜血的书生已经被人抬下了马车,此时正躺在篝火旁,女子卷起双袖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条擦拭着书生的脸庞,脸上满是担忧和悲伤。 书生依旧紧紧闭着双眼陷入昏睡,生死莫测。女子跪坐在原地看着书生,片刻后站起身来到那位镖局领头人身边,掏出钱袋子细细说着什么,镖局领头人多看了几眼书生的凄惨模样,阴沉着脸还是点了点头,接过了钱袋子。 女子复又走回到昏睡的书生身边,蹲下身低声说道:“柳郎,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已经拜托了镖局的人,他们明日就会送我们到城里去,我一定会寻到最好的医师为你诊治。”女子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书生的鬓角,眼里满是柔和的光芒。 书生颤颤巍巍地睁开了双眼,似乎这样就耗去了诸多气力,他的脸色愈加苍白,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强忍着浑身伤势的疼痛,扯开嘴角轻声说道:“小笙,莫要担心,我没事的。” 说着,书生缓了缓,皱眉叹息道:“你怎么这么傻,你不该带着我一起走的,如今的我只会拖累了你。” 唤做小笙的年轻女子抓住书生的手,摇着头说道:“不,我不后悔和你一起逃出城,以后也不会后悔的,你不要说话了,安心养伤,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书生惨然一笑,颤抖着闭上双眼,只觉得身上的伤都没有心上那么痛,书生心里没有如何埋怨那些追杀着自己不死不休的人,反倒怨恨一身清贫的自己,是怎样才能受得起眼前的女子的一腔情真意切?书生的眼角有泪水淌落,无声无息。 夜里有急切风声响起,镖局的人都神色警惕地站起身,领头之人握紧了手中的刀,视线四下梭巡着,在这山路上野兽也许并不是真正的威胁,反倒是那些不知暗藏在何处的山匪和江湖中人才是要命的利刃。说到底,只知道贪婪觅食的野兽如何比得了人心的诡谲。 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年轻人依旧悠哉游哉地坐在车队不远处,似乎对于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息毫无所觉,镖局领头之人其实也花费了些心思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身上,担心这是一个里应外合的匪徒,只是年轻人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实在看不出什么出奇之处。 风声很快停歇,镖局众人却愈加神色警惕,篝火摇摇晃晃,突然有几道模糊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山路上,而后又有一个身穿暗蓝色长袍的中年人脸色阴沉地走了出来。 这些人站在镖局十数人的对面却没有轻易动手,中年人当先一步走到镖局领头人身前,冷冷开口道:“你们是收了那丫头的钱才挡在他们前面的,还是真铁了心要拦我们?” 镖局领头人皱着眉看了一眼身后突然神色紧张的女子和书生,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位姑娘,我只答应送你们到城里,可没说要护你们周全啊。” 说完,领头之人握住刀鞘一言不发地看着身前的中年人,女子缓缓站起身,她的视线落在自己无比熟悉的中年人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道:“二叔,你是真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 中年人嗤笑一声,神色冰冷回道:“小笙,你可别误会,这些都是你父亲的意思,我也只是听命行事。”中年人伸出双手交错叠在身前,接着说道:“你要么乖乖和我们回去,要么就接着守着那个迟早要死的书生,反正他受了我一掌也活不了几天了。小笙,只要你和我回去,你爹顶多关你几天禁闭,以后你还是你的千金大小姐,可你若是铁了心要为这个穷书生违抗你父亲,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女子咬着嘴唇,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恐惧,她颤抖着对镖局的领头之人说道:“穆大哥,如果我加钱你能不能帮我们拦住他们?” 姓穆的镖局领头人此时也琢磨出来了眼前这是怎么个情况,看来自己在城外遇到的这个姑娘和身受重伤的书生,原来是违抗了家族意愿逃出来的苦命鸳鸯,对于习惯了行走天下的镖局中人来说,无非是江湖上再常见不过的穷书生和千金小姐的故事罢了。 如今姑娘家的人追了上来,摆明了是要拆散二人,甚至为此不惜杀了那个书生,镖局领头人也是走惯了江湖的,自然知晓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轻易触碰的,他收起刀招呼着镖局的人往后退去,经过女子身边的时候他低着头说了一句“抱歉”,便毫无歉意地退到了洞穴深处,打定主意冷眼旁观。 虽然并不知晓这些人物所代表的家族势力究竟有何不俗之处,可是对于只不过走镖讨口饭吃的镖局众人来说,还是能够不去轻易触犯所谓世家大族更为妥当安稳。 女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此时躺在地上的书生强撑着坐起身子,他伸出手握住站在自己身前女子的手,女子回过头睁开双眼,看见书生如同初见时一般神色坚定,他咳嗽了几声,对着站在不远处的中年人问道:“我想问一句,如果小笙和你们一起回去,你们会不会逼她嫁给那个太守之子?” 中年人冷笑一声,俯下身看着书生说道:“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即便小笙嫁给了太守之子那也是她的福气,你个穷酸书生有什么资格反对?” 书生直视着中年人冷漠的双眼,直起身,脸色苍白却没有丝毫动摇,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我便不会同意让小笙就这么离开了,如果她回去了能够过上她自己想要的日子,那我不会有二话,可你们若还是想要逼她,我便不答应。” 中年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仰天哈哈大笑,指着书生说道:“就凭你?半死不活的人了还说什么不答应,你有这个资格吗?” 书生松开女子的手,艰难地站起身说道:“当仁不让。” 中年人收敛笑意,挥挥手,身后的黑衣人上前几步抽出刀,来到书生身前就是当头劈下,不远处,不远处篝火旁,那个好像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无所察觉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睁开双眼看了过来,却仍旧一动不动。他好奇地看着。 书生迈开沉重的脚步挡在女子身前,直直迎向了那把锋利无比的刀,毫无畏惧。 刀光落下,年轻人站起身,一步跨出就来到了刀芒纵横之间。 年轻人双指并拢接住长刀,摇着头打了个哈欠,说道:“大半夜的打打杀杀吵什么呢?” 被挡住了长刀的黑衣人体内真气翻涌却不知何时早已不受控制,年轻人抬起一脚就将黑衣人踹了出去,落在山路外的昏暗山林中不见踪影。 着暗蓝色长袍的中年人眯起双眼,抬起手制止住了身后其他黑衣人前冲的动作。 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书生,笑着说道:“别硬撑着了,再这么站下去你这身体可就要废了。”话音落下,年轻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书生的脸色红白一阵,一口乌黑鲜血吐出,在女子慌忙的搀扶下蹲坐在地上。 书生抬起头看向眼前突如其来的年轻人,明明是与自己一般的年纪,却不知为何显出些不同寻常的深沉。年轻人依旧转身看着蓄势待发的中年人,扭了扭脖子,一步不退。 中年人阴着脸问道:“这位少侠什么意思?”中年人没有轻举妄动,凭借年轻人在出手之前让所有人都毫无所觉的深厚修为,以及那随意一脚的威势,中年人不由得心下惴惴,提防着这个看不出真实年纪和修为实力的“年轻人”。 中年人可不相信现在的江湖里有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就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想必是什么驻颜有术的老家伙出来游戏人间,不然就是哪个江湖宗师亲手培养的奇才高手。 年轻人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自顾自说道:“两件事。”年轻人斟酌了一下言语,接着说道:“第一,带着你的人有多远滚多远,别吵着我睡觉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第二,放过这个书生还有你们的什么小姐,从今往后他们生死自负,你们管不着。当然,如果他们自己愿意和你们回去我也不会拦着。” 说完,年轻人转身低下头看着依偎在一处的书生和姑娘,问道:“你们觉得呢?” 中年人皱起双眉,说道:“少侠这是想要保他们二人?”年轻人点点头却仍旧背对着中年人。 中年人上前一步说道:“少侠可知如此便是在与我李家为敌,而且还要得罪了如今颇得陛下器重的太守大人,少侠可想清楚了……” 中年人的威胁言语还未说完,年轻人就不耐烦地打断道:”不用跟我说你们背后的什么势力有多了不起,跟我有甚关系?你就只需跟我说答不答应就好了。哦不对,应该是这位书生和你家小姐如何想?” 年轻人伸出手拍了拍书生的脑袋,催促道:“赶紧回答,婆婆妈妈的算什么男人,我可没时间陪你们耗下去。” 书生愣了愣,看了一眼中年人和他背后的黑衣人,想了想坚定说道:“恳请少侠救我和小笙一命,从今往后少侠与我便是再造之恩,上刀山下火海义不容辞。” 年轻人没有理会书生的誓言,他看着女子等待答案,女子落满泪水的脸在火光中那般柔弱,可又那么的坚毅,她点点头说道:“少侠今日相助之恩,我与柳郎余生铭记在心。” 年轻人直起身握住腰间刀鞘,不再理会地上的二人,他看着中年人,说道:“行了,你可以滚了。”中年人没想到这个江湖人居然真的要挡在那个穷酸书生的前面,他咬着牙说道:“少侠真的想清楚了?” 年轻人呵呵一笑,落在绿竹刀鞘的手指移到了刀柄处,就在中年人察觉不妙的刹那间,年轻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而他身后那些措手不及的黑衣人,在方才的片刻刹那间,只在年轻人的手下过了几招就被远远地扔进了山林里,而后中年人艰难地转过身,看着自己眼前的年轻人。 年轻人手指轻轻敲打刀鞘,说道:“滚吧,我会送他们二人一程,所以最好别抖什么机灵,至于以后嘛,如果你还能找到他们,到那时是还要赶尽杀绝还是捏着鼻子忍了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只不过我可能没那么容易就早早死了,要是哪一天回来这里看一眼,心情应该不会太好。” 说完,年轻人自顾自走回到洞穴下的篝火旁,坐在石头上闭上双眼。 中年人最后看了一眼书生和女子,铁青着脸匆匆离去。躲在洞穴深处的镖局众人重新走了出来,他们没有理睬依偎在篝火前的书生和女子,自顾自围坐在篝火旁修养,寂静的黑夜再次降临,仿佛之前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般。 年轻人自顾自躺在远处,镖局的人不敢去打扰这位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劫后余生的女子忙着照料再次昏睡过去的书生,于是一夜无话。 在暗沉沉的静寂中,年轻人双手枕在脑后,半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镖局的人按照约定将书生和女子送到了就近的城镇之后就离去了,女子搀扶着虚弱的书生找到了城里的医馆,用光了最后的银两为书生开了几味药,他们稍作休整之后便出了城,然后发现那个神出鬼没的年轻人等候在城外的田垄边。 书生和女子对视一眼走上前去,书生艰难地作揖行礼,沙哑着声音说道:“今日少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年轻人没有理睬什么答谢的言语,指了指远处说道:“我说了送你们一程,走吧。你们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书生看了一眼身旁的柔弱女子,这几日奔波劳累,从小安稳长大的女子脸上满是灰尘和疲惫,衣裙破旧哪还有什么千金小姐的样子,书生苦笑着说道:“回乡。” 接下来,在年轻人的护送之下跨越山水,书生和女子终于得以休整安歇,那些追杀之人也再未出现过踪影,书生的脸色依旧苍白虚弱,只是比起初见时已经好了太多。 他们日夜兼程,夜深了就休憩在山里的荒废古寺中,燃起篝火,年轻人总是自顾自躺在远处,看着火光里依偎在一起互相宽慰的书生和女子,眨眨眼不说话。 这一路走下来,书生和女子虽然也会和年轻人说上几句话,可是终究东拉西扯就又各自沉默,年轻人也是不爱说话的性子,于是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完了山水路途,来到了一个僻静的镇子外。 书生再次作揖行礼,说道:“多谢少侠这一路相送,我和小笙实在无以为报。” 年轻人手指搭在腰间的绿竹刀鞘,看着远处夕阳下的城镇,问道:“你们今后作何打算?”书生握住身边女子的手,说道:“考取功名是没什么希望了,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和一间铺子,安安心心过日子就是了。” 这一刻的书生没有寒窗十年却无所成就的惋惜,也没有走了千万里却一无所获的遗憾,他笑得温和,那样满足。在那一身清贫儒衫上,没有暮气沉沉,只有少年人依旧愿意为了未来事和身边人去一往无前的锋芒。 年轻人不再多说转身离去,书生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心思难以捉摸的江湖高手竟然选择这样就此离去,他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喊道:“少侠,你要去哪里?” 年轻人背对着二人,挥挥手说道:“好好过日子,既然两个人都活了下来,以后的日子再苦也咬着牙忍下来。至于我,自然接着走我的江湖去了。” 女子扯了扯书生的衣袖,问了一句是不是要留这位少侠吃一顿饭作为报答,书生想了想却轻轻摇头,他拱手行礼弯下腰,高声喊道:“山高路远,祝愿少侠前程万里,似锦繁华。” 年轻人远去,书生站在原地,想起了这一场萍水相逢的山水路途,年轻人始终独自前行,却并不孤单,书生从那一双清澈的双眼里看见了璀璨的光明,光明里站着一个人,是位女子。 年轻人没有赶去港口,他来到一座高宅大院的门外,抬头看见了“李家”的匾额。 年轻人握住腰间的刀,直直地出刀劈下,大门轰隆隆塌陷,年轻人高声一喝:“且问世间真情可有门第之别,高下之分?”年轻人走进李家的院子里,刀光纵横。 直到烟尘散去,旁观之人才发现平日里嚣张惯了的李家已是一片狼藉,所有高高在上的世家权贵都狼狈地躺在废墟中,也不知是庆幸自己逃过一死,还是终究还会对此耿耿于怀。 年轻人离开城里的时候走进了一家酒馆,取了一壶八文钱一斤的土烧烈酒,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城门,走进了深深的夜色里,远去。 年轻人走向了另一座江湖。 他姓顾名生。 第八十六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二) 夕阳的霞光洒落,透过树林的稀疏缝隙斑驳闪烁,徐从稚肩头扛着木柴走出云神山,晃晃荡荡地来到了山脚下的玉石矿洞,眯着眼看见那个孩子依旧伤痕累累鼻青脸肿地走了出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向远处的溪流,徐从稚默默地跟了上去。 孩子蹲在溪水边捧起秋日里冰冷的清水浇在脸上,那些肿胀破损的伤口立即刺骨地疼痛起来,孩子龇牙咧嘴却忍着没有喊出声。他洗干净了身上的尘土,满意地发现今日的衣衫没有破损,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不易察觉的笑意,一闪而逝。 他艰难地抬起手掏出藏在怀里布袋中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脸上,孩子蹲在原地,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知道那个家伙又跟了过来。 徐从稚放下木柴,站在孩子身后的树下,说道:“怎么?又被打了?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话啊,当我的徒弟不吃亏的。”孩子没好气地回道:“说了不学武功就不学。” 徐从稚说道:“不学武功你就只能挨打,这样下去你娘亲迟早会发现的。” 孩子咬着牙转身看向徐从稚,坚定说道:“不行,学了武功娘亲要担心的。”徐从稚摇摇头说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你只挨打你娘亲就不担心了?”孩子倔强地昂着头,一言不发。 徐从稚不再多说,扛起木头说道:“走吧。”孩子收拾好自己的褶皱衣衫和小心翼翼藏好的钱袋子,跟在徐从稚身后走回了云庚村。 巷子外,孩子掏出钱袋子将今日的工钱算给了拄着锄头的魁梧汉子,汉子离去之后孩子看见那个简易搭起的木匠铺子里空无一人,东西四处散落着也不怕丢了。 孩子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地摇摇头,说道:“你这个朋友真是心大啊。”孩子说得老气横秋,徐从稚看了一眼木匠铺子,说道:“反正这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好偷的,那家伙钱都藏在身上呢。嘿,和你还真像。” 孩子翻了个白眼,自顾自走回了自家院子。 徐从稚站在巷子外等了一阵,村子外顾枝和扶音并肩走来。 顾枝看见徐从稚站在巷子口,抬起拎着一个篮子的手臂摇了摇说道:“买了点东西,今晚去拜访一下对门的那对母子,都来这里小半个月了,总不能一声招呼都不打。” 徐从稚点点头没有什么意见,三人走回了巷子里的院子,扶音问道:“从稚,你是不是和那个孩子还挺熟悉了?”徐从稚摇摇头说道:“那孩子小小年纪戒心却不小,这么久了还是不肯多说几句话,就跟个闷葫芦一样。” 顾枝乐呵呵一笑:“那不就跟你一样了嘛,你俩站一块就是葫芦碰葫芦。”徐从稚不理会顾枝的取笑,抬着木头走进院子,扶音笑了笑跟在顾枝身后也走进院子里。 院子的门却是照常开着的,这条巷子本就在村子里属于偏远,再加上没住着几户人家,三个年轻人一块住着的院子确实不用太过提防。 吃过了晚饭,徐从稚收拾好碗筷,三个人站在院子里一合计,又把几条晒好的鱼干放进篮子里,而后三人来到对门的紧闭院门外,顾枝理了理衣衫,伸出手轻轻叩响门扉。 “笃笃笃” 浅淡的夜色里,四周静悄悄的,于是敲门声显得格外清脆,院门吱吱呀呀地推开了一条缝隙,柔和散落的光线刺破了视线的昏暗,孩子的脑袋钻出来,神色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三人,而后他看着徐从稚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顾枝露出笑脸,扶音上前一步蹲下身说道:“我是住在对门的扶音,已经搬过来这里半个月了,还没有过来和你们打声招呼,不知道今夜能不能叨扰你们一下。” 扶音的话语说的十分客气,有些文绉绉的,孩子微微皱起眉头又自以为极好地小心掩饰,只是站在对面的三个人都不是普通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孩子的防备。 这也难怪,住在这混乱莫测的方寸岛谁又敢轻易放下心眼呢?在方寸岛上,这是即便稚童都明白的道理,更别说本就警惕心颇重的这个孩子,对于特意登门拜访这种荒谬事情,孩子的难以置信也是不出所料。 这时院门又推开了一些,孩子抬起头,原来是那个温婉的女子走了出来,孩子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紧紧盯着对面的三个人,即便那里面站着一个自己还算熟悉的徐从稚,可是孩子却没有丝毫放松。 女子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着推开院门,然后抬眼看向站在院门外的三个年轻人,轻轻说道:“进来吧。” 扶音笑着行了一礼,当先走了进去,顾枝拎着篮子紧随其后,徐从稚慢慢悠悠地走在后头,直到三人都走进了院子,孩子才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女子带着三人走到了院子后头的屋里,不过是几间低矮的房屋,不过外头却搭建有简易的长廊,将邻近的几间屋子也都连在了一处,廊柱和栋梁都是简单的木制材料,可是雕琢显出几分精细,别有一番难能可贵的雅秀。 走进长廊,顾枝抬头看了一眼,这座院子正屋外的屋檐下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在夜风里轻轻作响,女子走进屋子里,里头只有一盏昏黄的烛火在隐约跳动,女子先示意几人坐下,然后又多点燃了几盏烛火,屋子里登时亮堂起来。 女子喊来孩子去备些茶水,还特地说了要拿出些平日里肯定不会随意动用的茶叶,孩子有些犹豫地多看了一眼几人,但还是点点头跑了出去准备茶水待客。 在桌旁坐下,借着跳动的烛火光芒,顾枝将屋子里的模样尽收眼底。 正屋里的陈设有些奇怪,居中摆着一张圆桌子和几张凳子,右侧则是一个软榻,其上摆着一个棋盘和两罐黑白棋子。 屋子左侧是一张摆放着宣纸和笔墨的长条桌子,椅子并不高,应当是孩子所用的。 屋子里所有一切都收拾得齐齐整整,一尘不染,可又不会显得空荡荡,反而让人觉得这应该是一处风雅儒士居住的地方。走进屋子的第一眼,便自然而然地瞧见了悬在圆桌之后墙壁上的一幅画,绘着深远的山山水水,其间似乎还有人影散落,瞧不真切。 几人在圆桌旁坐下,桌上还放着女子所用的针线盒子,女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屋子简陋,还请各位不要介意。”扶音立即摆摆手回道:“您客气了,这屋子收拾得可真干净。”女子摇摇头说道:“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可做,整日躲在院子里也就只能收拾这收拾那的。” 扶音笑着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顾枝和徐从稚,这才说道:“实在抱歉,这都来了小半个月了,一直未能找到一个空闲的时间前来拜访一二。”说着,顾枝适时地拿出手中的篮子,扶音将篮子交到女子手中,说道:“这是一些小小的心意。” 女子没有接过篮子,摇摇头说道:“你们远道而来,想要好好安顿本就不容易了,能来这里喝上一两杯茶就已足够,还带什么东西啊。” 扶音将篮子放在脚边,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说道:“是啊,这方寸岛真是与众不同,我都花了好些日子才认清楚这来回的路。哦对了,我就在附近的‘丹心楼’里做事。” 女子有些讶异,问道:“可是那座神医所在的‘丹心楼’?”扶音笑着说道:“我可称不上什么神医,不过那里面的先生们都是有大学问的。” 女子静静听着,眼神柔和,微微低下头咳嗽了一声,扶音停下话语,轻声问道:“夫人可是身体不舒服?”女子摆摆手笑道:“没事的,老毛病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是平平淡淡的口吻,让人听了就似乎会安心许多。 顾枝看着女子鬓角的细微白发,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光亮。 扶音还要再追问几句,门槛外孩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女子接过茶盏说道:“夜里风寒,喝杯热茶吧。”说完女子挽起衣袖,微微起身,姿态端庄地沏满了三杯热茶推到三人身前。 扶音止住话语,顾枝端起茶杯先道了声谢,然后轻轻吹散热气,喝了一口,不由自主地赞叹出声:“好茶。”女子放下茶盏,看着顾枝轻笑道:“这位小公子还是个精通茶艺的?” 顾枝端着茶杯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几声,说道:“是我家先生喜好喝茶,这么多年来耳濡目染也就习惯了些。”女子点点头,说道:“若是公子喜欢的话,就拿几包茶叶回去吧。” 孩子始终站在女子身后不说话,听的这话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女子似有所觉但却没有理会,顾枝看了一眼孩子,放下茶杯回道:“不用了,我平日里也不怎么喝茶的,多谢夫人好意。” 女子没有多说,回头看了一眼始终攥紧拳头和徐从稚干瞪眼的孩子,笑道:“这孩子也一直和我说起你们呢,毕竟是村子里难得的年轻人,又是从外头来的,这孩子好奇得紧,就是脸皮薄一直不敢主动打招呼。” 说完,女子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十四五岁的孩子却还是显得有些瘦削矮小,女子眼神温和,满是怜惜疼爱,孩子好像是被娘亲戳穿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地抿着嘴,涨红了脸。 之后又是一番简单的寒暄客套,扶音看了一眼天色便找个借口带着顾枝和徐从稚起身告别,女子也带着孩子送到了院子里。 跨过正屋门槛,顾枝下意识抬眼望去,先前进门的时候未曾注意,原来在低矮院墙的一角栽种着一株枝干蜿蜒的树,秋日里落叶凋零看不清是什么树木,但是黑暗中却能看见在树枝之间零零散散地悬挂着好些木片,其上好似书写着细小的墨字。 告辞离别,回到了自家院子,顾枝走在最后合上院门,却愣了愣,他恍惚间又看见了那株不算高大的树,在树下,似乎有低矮的坟茔,落叶层层堆叠,是一个还是两个?顾枝抬眼看向对面早已合上的院门,皱了皱眉。 夜深人静,烛火摇摇晃晃然后忽地熄灭,日夜交替。 第二日,从“丹心楼”逛荡回来的顾枝照例坐在了巷子外的棚子内,低下头小心细致地雕琢着手上的木头,棚子外沿的木板上坐着几个附近巷子里的老人,带着自家坏了的木制器具来找顾枝,一来是离家里近些方便,二来这个年轻人的价钱也要收的比别人便宜些,而且三三两两的相识之人约好了一同来此,也可以坐下来拉拉家常。 无所事事的老人们高谈阔论,顾枝安安静静地埋头忙着手上的活。 巷子口,女子和孩子一同走了出来,孩子的手上拿着一把锄头,女子则提着一个篮子,今日秋高气爽,正是收割的好时节,于是孩子今日没有去往矿场,而是决定和娘亲一起去田里收麦子,然后转手卖出去就可以为即将到来的冬日攒些银两。 女子看见了坐在棚子里忙活的顾枝,想了想带着孩子走上前去主动打了声招呼,顾枝抬起头站起身,郑重其事地拱手行礼:“见过夫人。” 女子笑着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喊我一声乐姨便是了。”顾枝直起身,也露出了笑意,说道:“乐姨,您以后也不必喊我公子了,挺不习惯的,叫我顾枝就好。” 女子点点头,然后拍了拍身边孩子的肩膀,说道:“和顾枝哥哥打声招呼。” 孩子好像有些不情不愿,神色警惕,握着锄头的手臂紧紧绷着,他硬着脖子说道:“我叫君策。” 说完,他转身就走,女子歉意一笑和顾枝说了声抱歉,顾枝摆摆手示意无妨,而后女子提着篮子追上了孩子的步伐,低下头轻轻说着什么,应当是语气温和的责备,孩子也不还口,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听着,轻轻点头。 顾枝站在原地看着远处一大一小的背影,孩子瘦弱的肩上扛着锄头,女子消瘦白皙的手臂上提着篮子,他们在阳光下慢慢走远。 顾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上去问一声“需不需要帮忙”,他蹲下身拿起木头,重新雕琢了起来。 徐从稚走出巷子来到顾枝的木匠铺子里,依靠着木柱,问道:“今天还要不要木头?”顾枝头也没抬,说道:“对面那户人家的孩子和他娘亲去收麦子了,你要是闲得慌,就去搭个手。” 徐从稚往村子外的方向看去,眯起眼,看见了那两个远去的背影,想了想点点头跟了上去。 秋风轻轻吹过,丹心楼里一个小小的屋子里,扶音带着几个学徒为前来问诊的病患们耐心诊治着;巷子外,顾枝坐在简易搭起的木匠铺子里小心翼翼地雕琢着木头;云庚村外的崎岖沙土路上,一大一小的身影并肩走向他们即将丰收的田地,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年轻人远远地跟着,脚步闲散。 小巷子里有那两座相对而立的院子,其中一座的小院里栽着一株前人留下的桃树,枝叶早已慢慢落尽。另一座院子里,墙角处也有一株自十几年前种下的树木,秋风一吹,树下堆满落叶的两座矮矮的小土包露出了模样,树上,光秃秃的树枝之间,写满了字迹的木牌随风摇曳。 屋檐下,风铃轻轻作响。 叮叮咚咚。 第八十七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三) 山脚下一座荒废许久的古寺内,篝火闪烁着明灭的光芒,倾斜大半的庙门外,雷雨夜里的冷风呼啸而过,溅落几点豆大的雨珠,湿了门槛。 篝火旁,老者沧桑的声音微微颤抖:“呼,这六月的天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啊,大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到了晚上就凉飕飕的。”一个稚嫩的孩童嗓音啧了一声:“师父,别打岔,故事还没讲完呢。” 老者嘿嘿一笑,悉悉索索地紧了紧身上褶皱的道袍,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道:“别急嘛,这故事可才刚到精彩的时候呢。诶?我刚才讲到哪来着?” 坐在一旁的孩子声音略微提高了些许,不满地嘟囔道:“说到三十年前那位武林盟主无故暴毙之后,他赖以成名的绝学秘籍也随之流落江湖,致使武林大乱,各方门派勾心斗角,大打出手,一些个屹立百年不倒的宗门豪族也都因此摇摇欲坠。就连端坐皇位之上的天子也深陷武林的浑水之中,一国气运浑浊不堪,天下的大乱之势即将倾轧而来。” 老者伸出双手架在篝火上借以取暖,声音慢慢变得平稳悠然:“那你们知道为什么一本秘籍竟会使得江湖、庙堂乃至整座天下都大乱吗?”老者没有等待回答,自问自答道:“因为传闻中那本秘籍记载了武学的极致,传说中的武道境界。” “武道境界,说起来玄之又玄,就像那传说中蓬莱岛的仙界秘境一般,乃是虚无缥缈之物。可是对于许多人来说,那可就意味着登顶武学山巅的一个机会啊,说不得,有朝一日还能跻身天坤榜之上,举世无敌。” 听到“蓬莱岛”、“天坤榜”,本因为师父的絮絮叨叨有些不耐烦的小道童顿时神色一振,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上的一杆白幡横在膝盖上,身子微微侧着,看着老者眼里满是期待。 老者察觉到徒弟崇拜的视线,得意地耸了耸肩膀,这才接着说道:“可是,如果这份武学秘籍真有那么出神入化,那位无端暴毙而亡的武林盟主又为何未曾踏入过天坤榜的门槛呢?但江湖里许多人并不会思量这么多,只要有那么一份机会摆在眼前,谁都会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所以这数十年来的江湖当真是风起云涌,波云诡谲啊。” 老者抬头望向古寺之外,面露追忆,坐在老者身边的小道童伸出手扯了扯老者的衣角,老者收回视线,笑意慈祥地说道:“不过啊,也正是因为数十年来的勾心斗角,才有了这百年难遇的万物生发时节,且看如今的江湖之上,多少天资卓绝的年轻人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就说不日将要召开的武林大会吧,那几位有望夺取新任武林盟主的可都是不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一辈啊。” 说到这里,老者有意无意地看了身边一眼,却不是那位怀里抱着白幡的弟子,而是坐在篝火另一侧一位背负斗笠的年轻人,老者很快收回视线,摇头晃脑地接着讲起身旁弟子最喜欢的故事。 “说起那几位年轻一辈,江湖上呼声最大、最有望登顶武林盟主之位结束这三十年来江湖乱象的,应是那三人。当先的就是传闻里与那位已故武林盟主师出同门的绿湖剑仙,满鞘煌煌剑气举世无双;再来就是那出身自一处百年宗门秘境的‘逍遥客’,持一杆长枪所向披靡;最后则是那位神出鬼没的新任望月楼楼主,手持双刀杀人无数。 这三人近年来名声正盛,尤其是传闻前年都城里的‘二王之乱’也有这三人的身影,所以很难让人不揣测,那位不久前借助平定‘二王之乱’而登基的年轻皇帝陛下,已在心中有了武林盟主的合适人选,甚至要亲自入局为这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一锤定音……” 老者终于悠悠然地将这横跨三十年的曲折江湖事断断续续说完,低下头提起放在身边的酒壶,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坐在老者身旁的小道童意犹未尽地怔怔看向庙门外,似乎想要透过那重重雨幕瞧见所谓江湖的一点一滴。 坐在篝火另一侧的年轻人拨弄着火堆旁的枯枝,抬头看着四周破落倒塌的佛像,说道:“原来,江湖上这么热闹啊。”老者抱着酒壶,看向年轻人,笑着说道:“顾少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话说得好似那些个混迹了江湖几十年却郁郁不得志的老东西说的话啊。” 老者的言语随意,实在也是这几日与年轻人一同行走,发觉这个有些神秘的年轻人并不是什么出身豪阀大族的眼高于顶之辈,反而言辞沉稳,待人谦逊,于是老者的言语交谈也就放松了些许。 年轻人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笑了笑,回道:“老先生说笑了。我这不过是看得少了,有些感慨江湖上的精彩罢了。”老者拂须一笑,摇摇头。 随后年轻人又多问了一些江湖事,老者也是知无不言,将自己这数十年来混迹江湖知晓的许多奇闻轶事尽数说了出来。其实这几日以来,多半都是这样的场景,年轻人总是会问一些江湖上的事情,有些甚至是关于武林宗门如何建造、江湖与庙堂的关系如何微妙的奇怪问题。 老者毕竟是走惯了江湖的老道士,也就拣选了一些从别处听来或是从书上某处看到的秘辛为年轻人讲解一二,有些个实在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年轻人也不会纠缠不休,点到为止罢了。所以老者说得尽兴,年轻人也听得满意,跟在老道士身边的那个小道童更是天天缠着自己师父多讲一些。 时辰很快来到深夜,小道童早已昏昏欲睡,老者与年轻人对视一眼,年轻人点点头,有了这几日一同走下来的默契,老者和小道童也就没再和年轻人争抢守夜的事,自顾自在原地休憩。于是火光黯淡的篝火旁,年轻人默默独自守夜,一夜无事。 第二日清晨,天光大盛,年轻人从彻底熄灭的篝火旁站起身推开了半掩的庙门,古寺之外一夜积攒的水坑都干涸了大半,年轻人抬眼看着璀璨的日光,微微眯起眼。老者和小道童也相继醒了过来,三人随意吃了些干粮便走上山路,开始登山。 这是径直通往一座临海城池的山路,但却不是行商往来的主要驿路,只能算是赶路急忙的无奈之选,毕竟新帝登基不久政权不稳,江湖几十年来又是混乱难堪的局面,若是擅自走进荒芜之地,保不齐就会遇着什么艰险阻碍。 原先老者和徒弟也是打算走大道官路,去往下一座城池,可是半途遇上了这位年轻人,承了情,老者也就带着徒弟为急于赶路的年轻人指引这一条近路,争取快些到达港口。 老者手持一杆拂尘,抬起大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六月的天气确实闷热,再加上昨夜的一场雨,蜿蜒山路让人觉着湿热难当。 老者看了一眼身前年轻人不曾丝毫停顿的步伐,喘着气说道:“顾少侠放心吧,这山路虽然走得人少,但老道当年也是亲自走过的,确实要比那条朝廷的驿路快上不少。” 年轻人微微放慢脚步,待到老者追上,回道:“多谢老先生带路了。” 老者摇摇头笑了笑,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抱着白幡气喘吁吁的弟子,说道:“那日若不是顾少侠出手相助,我这傻徒儿就要铸下大错了。” 似乎是听到了老者的话,低着头赶路的小道童直起脑袋,脸色有些愤愤不平。 老者叹了口气,想起了几日前在一座繁华城池中与带刀年轻人初见的场景。 那时算命铺子好几日不开张的老者和小道童都饿得两眼发昏了,幸得一位路过的年轻女子好心给了几颗银钱,小道童才得以吃上一顿饱饭。 可是后来再遇那女子却是在一处画舫甲板之上,看着女子被一位衣着奢华的公子哥拽进房中,站在岸上瞧见的老者只是摇摇头叹息一声,心下知道那位好心的年轻女子看来也是个年纪轻轻就无奈沦落到烟柳之地的可怜人。 可是小道童却急了眼,大喊大叫着要去救下女子,惹来了画舫上那位公子哥手下扈从的不满,悍然出手就要取下小道童性命,好在带刀年轻人及时出手救下了小道童一命,又带着师徒二人一路来到了此处,躲过了那些恶仆的追打。 老者后来也只是和小道童解释了一二那位女子的身份和处境,小道童仍旧气愤难平,可是老者清楚,即便这样的事情不合情理也难以让人接受,可是又有何办法呢?谁又知道那位善良的女子在沦落烟柳红尘之前有着怎样的无可奈何,即便是知道了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啊。 这世间有太多的苦难和无奈,非人力所能企及。 老者出神想着什么之际,身侧突然有急匆匆的马蹄声轰隆隆临近,年轻人停下脚步,拉着老者和小道童往山路一侧靠了靠,老者回过神来,看见一对悬刀佩剑的年轻男女骑马从身前呼啸而过,看那身上的衣着打扮,应该就是那座出了一位“逍遥客”的百年宗门的弟子。 老者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不觉间也是黄昏了,年轻人继续赶路,说道:“再往前走走吧,看看有没有什么废弃的宅子或是山洞可以休息一夜。”老者自无异议,带着小道童跟了上去。小道童伸着脖子望了几眼两匹马消失的方向,眨眨眼,满是期待和向往。 距离山顶不远的一处山坳处,有一座似乎搭建尚未完成就废弃的道观,除了摆放香炉的小院之后那座大殿正堂四面墙壁齐整外,其余无论是院墙还是厢房都只有空洞洞的木架子,或是干脆就是些细碎的砖石随意堆砌,年轻人和老者带着小道童走进小院,径直朝着大堂走去。 来到门槛处,年轻人当先走了进去,由于先前在小院外已经瞧见了那两匹方才疾驰而过的骏马,于是年轻人看见大堂内坐着的一对男女侠客并没有如何意外。 老者带着小道童走进正殿的时候低声念叨了一句道家典籍的圣人言语,微微抬头就看见了四周只有泥土胚子模样的天官神像。 坐在大堂内的男女站起身,老者上前一步越过年轻人,笑呵呵说道:“两位少侠,我等途径此地,不知可否借此道观休憩一夜?” 那两人对视一眼,年轻男子拱手回礼,一丝不苟地回道:“道长客气了,我们二人也只是借此地落脚一夜罢了,说起来,道长才应该算是这道观的半个主人家才对,莫要客气。” 老者呵呵笑着,一甩拂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面对这些武林正派宗门弟子,老者也不自觉捏起了一股架子。那对男女下意识多看了几眼老者身边年轻人腰间的绿竹刀鞘,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小道童拾取了一些枯枝燃起篝火,三人便就着干粮对付了一顿,不远处的那对男女侠客也是如此,只是燃烧篝火的手段就要略显笨拙些。 毕竟有了外人在,年轻人和老者没有多交谈什么江湖上的事情,于是道观大堂内静悄悄的,只有枯枝劈里啪啦燃烧作响的声音。 就在无聊的小道童昏昏欲睡之际,年轻人突然坐直了身子,视线落在了外边昏暗的小院中,老者下意识地攥紧手中拂尘,显然这一路走下来早已对年轻人的警觉有所了解,片刻之后那对男女也听见了声响,默默握住了腰间的刀剑,蓄势待发。 大堂半掩木门外响起敲门声,随后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衣的翩翩公子,坐在篝火旁的年轻男子侠客松开腰间的剑柄站起身惊喜喊道:“师兄?您不是还在闭关吗?怎么也来了这里?” 白衣公子先是礼貌地对着年轻人和老者点点头,这才大袖飘摇地走近男女侠客身前,笑着说道:“宗门出了这种大事,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年轻男子身边的女子也站起身,两人脸上都带有喜色,虽然宗门内出现了镇宗宝物失窃的大事,可是既然有这位有望夺取武林盟主之位的大师兄亲自出马,想来追踪到那位大胆贼人也是手到擒来了。 年轻男子连忙邀请白衣公子坐在篝火旁,休息一夜之后再一同追赶贼人,白衣公子自无异议,只是神色若有似无地多看了几眼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的佩刀年轻人。 白衣公子想来在宗门内除了地位悬殊之外,与宗门弟子的关系也颇为不错,刚刚坐定,就热切地为男女侠客讲解修炼上的困惑:“涂骐的剑术虽然修行已久,但剑法的选择上却太过驳杂,杂学而难精,倒不如早些决定下来走哪一位长老的剑术道路,也许会另有突破。”指点完了男子,白衣公子又对着女子说道:“丁馨的修行应该是不用我多嘴说什么了,毕竟有丁长老的倾囊相授,想来日后修为定是一日千里。” 这一边的年轻人和老者没有留心白衣公子的指点,倒是小道童强撑着颤颤发抖的眼皮仔细听着,饶有兴致。可是很快年轻人就紧紧皱起了眉头,老者压低着嗓音问道:“怎么?又有人来了?” 年轻人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是看向对面那位白衣公子衣襟下摆的斑驳泥土痕迹,眯起了眼。 有呼呼风声骤然炸响,这时白衣公子三人似乎才察觉到异样,白衣公子猛地起身,脸色微微苍白,大堂木门轰地破开,一个穿着黑衣的冷峻男子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手持拂尘的老者连忙将小道童拽到了身后,小道童惊鸿一瞥之后顿时神色呆滞,躲在老者身后瑟瑟发抖,老者默默地往年轻人身边靠近了些。 黑衣男子扫视一眼大堂内,最后冰冷视线落在白衣公子身上,冷笑出声:“原来是躲到这地方来了,若是为了你们的大业暗中拖住我的望月楼楼主,惨死之前知道你这家伙已经自己逃走了,恐怕会死不瞑目吧。” 黑衣男子将手上的头颅扔向了白衣公子,说道:“赶紧将你们宗门藏了这么多年的那半卷秘籍交出来,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白衣公子看着淌血的头颅脸色难看,身边的剑客涂骐和女子丁馨听着黑衣男子的话语,下意识看向了身边白衣公子,但很快涂骐就喊道:“大胆狂徒,看来就是你偷窃了我宗门秘宝吧,居然还要栽赃嫁祸到我大师兄身上,可恶贼人莫非不知‘逍遥客’的名号!” 涂骐站在白衣公子身后怒目相向,黑衣男子摇摇头冷笑回道:“‘逍遥客’?呵,那你可知‘绿湖剑仙’?”说完,黑衣男子拔出了背后剑匣中的幽绿长剑,目光森森。 涂骐愣住了,江湖上和大师兄“逍遥客”并驾齐驱的绿湖剑仙,可是自己修炼路上的志向和期待啊。怎么,是眼前这个阴冷森然的模样? 涂骐看着白衣公子,白衣公子却早不知何时已经默默退开了距离,视线梭巡着逃离的路线。 涂骐和丁馨只觉得世上一切都陌生起来了,那个往日里意气风发、坦荡磊落的大师兄这是在做什么?莫非那个盗取宗门秘宝的人真是大师兄?可是大师兄在宗门中的地位又怎需如此?而且,大师兄为何只和绿湖剑仙打了个照面就落荒而逃? 黑衣男子手持长剑,冷然说道:“还想逃?受了我一剑的你恐怕早就控制不住真气了吧。”说完,剑光闪烁,直直冲向白衣公子,白衣公子咬紧牙关,大袖挥舞,两人战在一处。 身受重伤的白衣公子很快败下阵来,最后被幽绿长剑一剑穿心而过,涂骐和丁馨便看着平日里举世无双的大师兄被一剑斩杀,还未来得及出手的他们,眼睁睁看着黑衣男子从大师兄的怀中取出了宗门潜藏数十年的半卷武道秘籍。 黑衣男子将秘籍收进怀中,随后冰冷视线看向了剩余的几人,显然是要杀人灭口了。 剑光纵横穿梭,当先朝着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而去,年轻人早已站起身却没有出手,因为回过神来的涂骐和丁馨已经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前,抗住了这一剑,同时喊道:“你们快走!此人是江湖上的‘绿湖剑仙’,我们也只能拖住他一阵,你们快逃!” 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逃?如今秘籍已在我手,你以为你们能够拦得住我吗?”黑衣男子真气鼓荡之下,泥土神像轰然震动,滚落无数烟尘。只是涂骐和丁馨虽然神色苍白,更受了重大惊吓不知所措,却仍旧一步不退,挡在老者和年轻人身前,总不能让无辜之人受了这江湖上的无妄之灾。 黑衣男子手提长剑冲来,涂骐和丁馨迎了上去,却不过数个回合就节节败退,年轻人歪着脑袋看了一阵,突然对身后的老者问了一句:“江湖上,真的有行侠仗义、拔刀相助吗?” 老者疑惑地看向年轻人,片刻之后点点头,神色肃穆地沉声道:“总还是有的。” 第八十八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四)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那就够了。”说完,只见大堂内有璀璨光芒骤然闪烁,年轻人已经来到了黑衣男子身前,一刀劈下,黑衣男子猝不及防之下挥剑格挡,却已被年轻人砸出了门外。 随后又是刀光剑影,即便是修行多年的涂骐和丁馨也只看得见年轻人闪烁身影的片刻辗转,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黑衣男子眼睁睁看着陪伴十年的幽绿长剑节节崩碎,而眼前那遍布斑驳痕迹的出鞘长刀却仍旧锋锐无匹。 黑衣男子这一刻,感觉好似又站在了年少时初见的那位举世无敌的武林盟主身前,自己只能抬头仰望,好像一辈子也追赶不上。可是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天下无双的武林秘籍也已经尽入自己手中,明明不久之后自己就将独步天下,为何会如此? 年轻人却没打算给黑衣男子留下更多追忆感慨的时间,一刀向前已是穿透了黑衣男子的胸膛,鲜血溅射,黑衣男子涣散的瞳孔中有消磨不去的不甘和迷茫,与个已经躺在地上的白衣公子死去前的模样一般无二。 暴雨倾盆落下,“绿湖剑仙”的身体也很快变作了和“逍遥客”一般的冰冷尸体。 收刀入鞘,年轻人没有低头去看一眼黑衣男子怀中滑落的那两卷被长刀一同穿透而过的所谓秘籍,他走回大堂,头也不回,青衣飘扬,一尘不染。雨幕在他身后洒落,电闪雷鸣。 破败道观中,遭逢重大变故的涂骐和丁馨没敢轻易和那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攀谈,只是互相疗伤,一夜无眠,坐在逐渐熄灭的篝火旁神色苍白空洞。 修养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涂骐和丁馨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与年轻人告别,也与年轻人和老者说明了会回宗门去说明昨夜发生之事。 简单的交谈之后,察觉到年轻人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高在上的宗师模样,涂骐和丁馨存了些心思,可惜无论怎么邀请年轻人到宗门内由长老正式致谢,甚至还开口许诺了客卿供奉的位置,可年轻人都摇头拒绝了。 于是涂骐和丁馨便只能驾着马赶回了宗门,只是在离去之前,涂骐坐在马背上看着小院方向,问了一句:“江湖上什么时候有了这一位厉害的少年刀客?”丁馨摇摇头回道:“从未听说。而且……”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尽皆了然。 出刀的那一刻,他们都从年轻人身上看见了洗刷不去的殷红血色,那股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杀气真是一个少年人身上所有的? 一整晚都没睡好的小道童眼眶乌黑地跟在师父身边,却没有丝毫颓态,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人,对于这位大侠满是崇敬之意。 三人离开道观之后终于来到山顶,年轻人和老者走到了一处山崖边上,小道童紧紧跟着。 老者笑着问道:“顾少侠是从海外来的吧?”年轻人点点头,老者握着拂尘感慨道:“江湖上不知道多久没有出现过顾少侠这样的少年侠客了。”年轻人有些奇怪地看向老者,却只看见了老者目光中的追忆。 老者郑重地对着年轻人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少侠。” 年轻人以为老者是在感谢道观里的出手相救,便没有多说什么,老者转头看向山崖下的山河,嘴角的笑意有些久违,发自内心。 后来又过了几日,三人终于来到港口处,年轻人登上了一艘远行的航船,站在甲板上与活蹦乱跳的小道童和手握拂尘的老者挥手作别。 年轻人的腰间悬挂着一个酒壶,装满了港口附近那座城池中闻名的醇酒,年轻人站在甲板上,海风吹拂而过,青衫潇洒。 岸上,老者带着叽叽喳喳询问方才离去的年轻人有多厉害的小道童慢慢走远,老者微微笑着抬起头,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个还未成为武林盟主的弟子,也是这样跟在自己身边问着江湖究竟有多精彩。 可是在那之后许久许久,老道士身边的小徒弟渐渐长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承了一部绝世的武功秘籍,一朝成名,登顶武道山巅,号令武林上下。只是财帛动人心、怀璧其罪,堂堂武林盟主无故惨死,武道秘籍流落四方,之后三十年的江湖,烽烟四起,勾心斗角。 老者始终远远看着,慢慢失望。 直到此时,老者看见了一个少年郎,腰间悬刀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武道山巅的秘籍至宝不过尔尔,甚至都不曾正眼瞧过一眼。 少年啊,终究还是心性自然,没有被那几场沁入心脾的春寒秋雨凉了热血,也没有见惯了世间的波涛就甘愿低头臣服。 少年就该如日中天,直要让天底下所有心性鬼祟之人都不得直视。 老者终于回头看了一眼,海浪尽头,年轻人站立甲板的航船船帆远去。 老者伸出手放在小道童的头顶上,说出了在小道童听来,全然不似说惯了江湖有多艰险的师父会说的话:“江湖啊,就像是一壶美酒。” 老者决定对这座看了几十年的江湖还可以多些期待,因为有少年侠客依旧相信着行侠仗义、拔刀相助。 少侠姓顾,名生。 秋风一吹,金黄的麦穗便在风中尽情摇曳,细细簌簌地诉说着一年丰收时节的到来,瘦弱矮小的孩子站在齐腰的麦穗田地之间,弯着腰,手持镰刀,干净利落地收割着沉甸甸的喜悦。 麦田附近还有一处小小的菜园子,一位温婉女子卷起双袖弯下腰,提起一桶清水走进搭建着瓜棚的田埂间,她身上穿着清素的长裙,衣摆拖曳在地上沾染了些黄泥,女子毫无所觉,小心翼翼地绕过长色喜人的藤蔓,细心浇灌着。 不远处的瘦弱孩子直起腰回头看去,果然看见娘亲没有老老实实坐在田垄上等待,而是不知闲地又忙活了起来,孩子皱起眉,大声喊道:“娘,我把这些麦子割完再去那边浇水就行了,你……”孩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女子站在田地间笑着对自己挥挥手,长发垂落在眼前,即便隔着这么些距离,孩子依旧看见了那发端的丝丝白发。 孩子咬紧牙关不说话了,他身边的麦田中冒出一个脑袋,手里也提着一把有些破旧的镰刀,孩子听见身边人说道:“你去帮你娘吧,这儿交给我就行了。” 孩子转头看去,眼前这个不久前还浑然不知如何割麦子的年轻人,此时学着自己卷起双袖,也忙活得有模有样,身旁堆满了新割的麦穗。 徐从稚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了一眼犹犹豫豫的孩子,补充道:“不是说了嘛,我可不是白给你干活的,等做完了这些,我再找你要报酬。”孩子看着徐从稚面不改色的神色,心里恨恨这个只字不提银钱的可恶年轻人究竟会要什么报酬,可是有娘亲在身边又不好和年轻人直接翻脸,要不然孩子才不会让徐从稚走进自家的麦田。 孩子摇摇头,转身低下头,说道:“不用了。”孩子虽然不知道为何平日里时常教导自己要有提防之心的娘亲,会答应死皮赖脸跟上来的徐从稚帮着自己割麦子。但是孩子同样清楚,自己咬着牙挺过了这么多年的娘亲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软弱不堪。 若是自己真的放下手上的活跑过去,娘亲嘴上不会说什么,可却不会愿意因为自己拖累了自家孩子,难免又要忧愁,孩子不愿娘亲难过,于是只能想着尽快做完手上的事情。 孩子弯着腰面无表情地割着麦子,速度要比方才快上许多,徐从稚看着孩子又低头忙活起来便也不说话了,呼出一口气便接着割起麦子。 两人是同时从田地的一头开始割麦子的,起初不太熟练的徐从稚落下了好些距离,可是后来渐渐熟能生巧便来到了孩子身边,此时孩子加快进度,徐从稚也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不知不觉地,好似存了较劲的心思一般,孩子手上的动作愈来愈快,浑然不觉天色慢慢低沉。 吃过了午饭之后的三个时辰,孩子和徐从稚终于将结满了麦穗的一整片麦田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麦子也都堆砌在一处,等待事先谈好的人来直接收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孩子早已习惯。 黄昏的天际处,云层染上金红的颜色,沿着西沉的日光浸染蔓延开来,仿佛熊熊燃烧的灿烂火花,升腾蜿蜒。 站在田地间的孩子抬眼看去,高高昂着头,徐从稚站在他的身边,影子落在地上,孩子的身影愈加显得瘦小。 徐从稚双手枕在脑后,悠哉游哉说道:“待会收麦子的钱……”孩子二话不说地回道:“我会把你的那份给你,但是事先说好,你只帮了割麦子,剩下的还有这一年来的开垦、播种、浇灌和照料,所以你的那一部分没有多少。” 徐从稚笑了笑,说道:“别担心,我不要钱。”孩子皱起了眉,徐从稚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地整天皱着个眉头给谁看啊?”孩子不耐烦地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从稚放下双手,说道:“呵,你以为我乐意来帮你这个没句好话的孩子干活啊,还不是顾枝那家伙喊我来的。”孩子抬起头,徐从稚看着孩子的神色,解释了一下:“不是那个‘顾枝’,就是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个顾枝。” 孩子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孩子自然不会说出自己听到那个住在自家对门、整日里只知道蹲在那个什么木匠棚子里的少年,名字是顾枝时的震惊诧异,以及随后的怀疑和自我否定。 徐从稚看着孩子紧紧绷着的脸色有些好笑,凑近了些低声说道:“不过啊,你之前问过的那个‘地藏顾枝’我也认识哦。”孩子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面不改色。 徐从稚终于不再绕弯子,说道:“不过嘛,虽然是顾枝那家伙喊我来的,但我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听他的话,所以报酬可不能少了。”孩子抱起双臂,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静静等待徐从稚的下文,徐从稚也收敛了些玩笑神色,说道:“跟我学武吧,我来当你师傅。” “不要。”孩子毫不犹豫地拒绝,徐从稚点点头,转头看向坐在田垄上摘选菜叶子的女子,说道:“那我就去告诉你娘亲,你天天都往矿脉那边跑,还挨人家的打。” 孩子抬起头怒目看向徐从稚,咬着牙说道:“你敢。” 徐从稚也抱起双臂,直视着孩子恶狠狠的双眼,面不改色。两人就这么站在原地干瞪眼,不远处的女子不知何时收拾好一竹篮菜叶子,就坐在原地静静看着不远处暗自较劲的两个人,苍白脸色间有些笑意。 女子不知道已经多久不曾在孩子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好像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孩子就突然地长大了,不再吵闹二叔多讲一些海上的风景和所谓江湖的风光,也不再好奇地盯着姨娘那把藏在鞘里的长刀跃跃欲试。 孩子忽地就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样子,那张稚气的脸庞不再有绽放的笑脸,也不再生着气就鼓囊起脸颊,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日渐黝黑的面容下,眼神坚毅。 女子何尝不知道孩子在二叔和姨娘离去之后的彷徨和悲伤,可是孩子却咬着牙用瘦弱的身躯撑起了一个家,小小年纪便在玉石矿脉里和大人们抢活干,只为了那多出来的几块银钱能够贴补家用。 女子都知道,可是她没有说什么,因为这样好的孩子她已不忍再多说,因为孩子总要长大,而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去,那时候,她只希望孩子能够好好地活着。 女子从不曾在孩子面前展露过自己的怯懦和悲伤,可是早熟懂事的孩子早就看出,每年那几天跪在树下坟墓前的娘亲是那样的脆弱和伤痛,即便没有一滴眼泪,可是孩子也记得那曾在深夜中看见过的柔弱身影,站在屋檐的风铃下,看着那些悬挂树枝间的木牌怔怔出神。 那样的娘亲,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孩子不知道为何二叔和姨娘会突然间离去,但孩子知道,在这个没有所谓和平安宁的海岛上,只有比所有任何人都要坚强,才能保护好娘亲,保护好那方小小的院子,所以也才十五岁的他从不当自己是个孩子,大人能干得活他也能做得更好。 他咬着牙独自长大,从没有什么朋友,瘦小的身躯里蕴藏着蓬勃的生命力,绝不服输也绝不会轻易倒下。所以矿脉里的打骂孩子一声不吭默默受着,所以孩子不会在娘亲面前喊一声苦一句累。 孩子与娘亲相依为命,即便只是偏远村落里的一个小小的院子,可那也是孩子唯一的家和家人。 可是此时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伪装起的坚硬盔甲正在慢慢瓦解,因为他从没有遇见与自己一样的少年,就像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可恶的”年轻人,他们的身体里都蕴含着不问春秋、却只往前奔跑的少年意气。 少年意气,就像一把甫一出鞘就要锋芒毕露的剑,没有遮遮掩掩也没有阴沉心思,只是一往无前,足矣。 徐从稚看着孩子气愤的神色,慢慢笑了起来,裂开嘴角,笑得开怀。 田垄上的一条黄泥土路,顾枝和扶音并肩而立,他们看着远处的徐从稚和孩子,脸上也是笑意。 黄昏远在天边。 第八十九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五) 位处汪洋海图中心的光明岛上有无数的传说和神话,因为即便只是那毫无生气的土壤和蜿蜒山水也蕴藏着千万年的悠久历史,人们只需心怀虔诚和畅想,去探寻一二时光流淌而过的痕迹,就能轻而易举地翻动起岁月堆叠的烟尘,使得那不知掩埋多久的某一段历史骤然焕发璀璨的光芒,如此点点滴滴的星火蔓延攀升,光明在无际汪洋之上傲然盛放。 无人能够说得清光明岛都城的城墙究竟历经了多少年岁月的摧残和修复,也无人能够说得清那些屹立在都城内的高宅大院究竟是如何在一代代光明岛变革的时代大势之中,依旧能够归然不动,即便是在这两百年来的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之中,也依旧有着一些熟悉的姓氏和牌匾悠久流长。 就如光明岛皇城内的那座神药学院,既是传承千年的幽深宅院,也是传说里自“神农尝百草”之后便慢慢衍化铸就的世间一等一学府,千年以来,有无数学子走出神药学院行走天下,他们无一不以“悬壶济世、有教无类”的祖训深耕于蛮瘴偏远之地,教化生民、传授学问、化解病灾。 神药学院胸怀天下大义,不单单以自身医学诊治病痛,也毫无保留地将自身习得的学问道理传授世人,并且始终恪守学问根只,绝不参与庙堂和江湖之中,置身纠纷杂乱之外,只为潜心治学、教化生民。 神药学院与致力于教导天下生民、治学兼济天下的光明岛“学宫”以及位处圣坤海域的岚涯岛“道德谷”,并称天下三大治学圣地,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有无数求学之人慕名前往,甚至许多王朝皇子勋贵都挤破了脑袋也想要挣得一个圣地学子的名声。 三大圣地除了“道德谷”之外的另外两处都讲求来者不拒,于是所谓圣地之中也并不皆是潜心治学之人,有的只不过是为了那一个无妄的虚名。 但是传承千年的三大治学根源所在,又怎么可能任由乱象根深?想要进入圣地求学不难,但若是想要取得一个圣地学子的名号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于是那些真正行走天下的圣地学子之所以能够享有莫大的声名,便是因为他们无一不将所学的学问本源都在心中探究得清楚,不为虚名而入世,更不为名利而动摇。 学问便只是为了一个“学”字一个“问”字,学而所得教化天下,问之天下识得天地大道。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腰间悬挂着翠绿的狭长刀鞘,从波云诡谲的海上汪洋和江湖之中走来,他踏足无数人心中艳羡仰慕的光明岛,来到了巍峨屹立数千年风雨不动的禹夏城。 他穿过人潮如织的繁华街道,走过纂刻着神药学院千年历史的匾额之下,跨进神药学院无数求学之人奋发求取的门槛,行走于埋首书籍不问世事的学子之间,弯弯绕绕着走过深远悠长的白墙绿瓦。 他走入长亭,听着清风吹动屋檐下数不清的木牌轻轻晃动,伸出手,握住了一个名字。 二十年前的神药学院,茫茫多慕名而来的求学之人中,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男子凭借着令人赞叹的玄妙医术和严谨缜密的医书手札,只是不到一月的时间,便夺得了神药学院的夫子身份。随后又以其行走天下多年举世无双的妙手医术,走入了光明岛皇城获封“神医”称号,而即便是在传承千年的神药学院之中,历史上也只是出现过十位“神医”而已。 所以这位即便只是在光明岛和神药学院居住了不到两年的男子,却以其足以流芳百世的数次出手医治和严谨细致的医书典籍,载入神药学院的秘典之上,供千年百世的学人弟子敬奉求教。其名字也毫无例外地纂刻于听风亭中的木牌之上,与神药学院千百年来无数的治学夫子、妙手圣人一同尊受世人崇敬。 那个男子,姓顾。 年轻人轻轻摩挲着着那深深纂刻在木牌之上的名字,入木三分。年轻人有些怔怔出神,直到有人走入长亭,看着他的熟悉背影,言语中带着惊讶和欣喜的一声呼唤:“顾生?” 年轻人手心抵住腰间刀柄,另一只手依旧握着木牌,他缓缓转身,看着不过数月未见却好似已经许久只在思念之中的女子,笑着回道:“灵霜。” 清风穿堂而过,名为顾生的年轻侠客好不容易走过千万里的江湖,喝过八文钱一斤的土烧黄酒,也饮过深藏地窖一甲子的香醇美酒;拔刀相助过身陷囹圄孤苦无依的流落之人,也与行走天下的豪侠做过那劫富济贫的痛快之举。 终于带着那一份思念和惴惴不安的心意,来到了女子的身前,仿佛用了莫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喊出来她的名字。 灵霜惊喜地走上前去,却被身旁的中年儒士伸出手拉了回来,儒士神色严肃地警告灵霜不可轻举妄动,同时气态沉稳地看着身前年轻人腰间的绿竹刀鞘,开口问道:“这位少侠,也是来神药学院求学的?” 年轻人放下木牌,双手抵在胸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虽然不知道身前儒士的身份,但年轻人却仍是礼数周到地行礼道:“在下顾生,是灵霜的,朋友。”年轻人的语气顿了顿,礼数毫无破绽。 儒士点点头松开灵霜的手臂,双袖垂下拱手身前回了一礼:“灵韫见过顾少侠。”灵霜老老实实站在儒士身旁,双手拢起小声解释道:“这是我爹。” 儒士灵韫虽然听的一清二楚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眼瞧着对面那个年轻人愈加神色拘谨,不由得有些头疼和没来由的怒气。 怎么自家姑娘第一次出趟远门就给自己出了这么个老大难题。儒士伸手指引,说道:“我们去那边说话吧。”说完,儒士看了灵霜一眼,向着亭外走去。灵霜看了几眼儒士的背影,这才走到顾生身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顾生的手掌又不自觉地抵住刀鞘,依旧笑着回道:“你不是问过我会不会来光明岛吗?所以我就来了。”灵霜眨了眨眼睛看着顾生,然后伸出手挠挠头看着不远处停下脚步回头看来的父亲,说道:“走吧。”她当先一步走出长亭,顾生转过头多看了一眼木牌上的那个名字,不动声色地跟在灵霜身后。 走出长亭,儒士领着二人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离着那些朗朗书声悠扬的学塾不算太远,院子里栽种着顾生看不明白的药草,儒士坐在墙角的一张石桌旁,桌上摆放着一套崭新瓷白的茶具,儒士就从身边一株树下的井水旁提起一桶水,倒入已然备好的红泥火炉之上的茶盏中,慢慢煮沸。 顾生跟在灵霜身后走近石桌,儒士伸出手指着石椅说道:“坐吧。”顾生拱手致意便小心翼翼地落座,视线看了看儒士的脸色,又看了看坐在儒士身旁的灵霜,正襟危坐。 儒士理了理身上的长衫,看着顾生问道:“顾少侠不是光明岛中人?”顾生左手又不自觉地搭在刀柄上,点点头回道:“是。”想了想,顾生补充道:“我是玄坎海域的承源岛中人,前不久从旭离海域奇星岛而来。” 儒士不苟言笑,感慨道:“横跨三座海域,少侠走了好些路途啊。”说完,他看着身旁的灵霜问道:“那少侠和小女是在奇星岛相识的?”顾生还是点点头,然后斟酌着言语正要开口,坐在一侧的灵霜却突然说道:“爹,我来说吧。” 随后,灵霜就将在青潋山和顾生初遇以及后来跟着顾枝扶音走了一趟奇星岛东南两境的事情拣选着说了一遍,只不过漏掉了一些细节,比如那几次灵霜独自上山与顾生的相遇、比如那一路同行的路途中灵霜和顾生的数次交谈。灵霜似乎早就备好了这些说辞,毫无阻隔停顿地就将事情说完,而儒士手边那一壶茶水也方才煮沸。 儒士伸出手提起茶盏,沏满了身前的三个茶杯,然后将茶杯推到了顾生面前,语气沉稳、一阵见血地问道:“那少侠为何会来光明岛?”灵霜扯了扯儒士的衣袖,似乎是在埋怨父亲为何说话这般直接,岂不是摆明了要让初次见面的年轻人的难堪嘛。 顾生若是回答途径光明岛便前来瞻仰天下第一大岛的风光,顺道着拜访光明岛上的故人倒还好。可若是顾生说自己是为了灵霜而来又该如何?灵霜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看向顾生,却见少年的那双澄澈眼眸明亮干净地让人移不开视线。 顾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眼神坚定地看着儒士说道:“因为灵霜曾问过我会不会来光明岛,所以我想来告诉她,我会来找她。”儒士微微皱眉,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找灵霜?见到了她你又想说什么?” 顾生依旧看着儒士那双沧桑的双眼,毫不畏惧,语气丝毫没有退缩畏怯:“因为有人曾跟我说过,一个人最不能够欺骗的是自己的内心。所以奇星岛千里路途,从旭离海域到玉乾海域的万里汪洋,我便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只有这个问题得到了回答我想我才能够无愧于自己的内心。” 儒士抚摸着瓷白茶杯的边沿,问道:“那你找到自己内心的答案了吗?”顾生一饮而尽杯中茶水,说道:“我一直以为,答案在很远很远的将来,在很深很深的海底,可是就在刚刚,我发现答案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在那里了,很近很近。” 不等面色肃穆的儒士再次发问,顾生自言自语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曾问我为何练刀,那时我的答案只有复仇二字。然后我学了十年的刀,当过沙场的武将,做过受人钱财为人消灾的扈从,也曾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取人性命,最后我终于成为了那座天下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所以我就开始报仇,我的仇人不多,只有一家一姓和另外的一个不知道躲在何处的人。” 儒士提起茶盏重新沏满顾生身前的茶杯,没有因为少年言语中隐隐约约透露而出的血腥气息而厌烦,只是面不改色,古井无波。顾生依旧说着,语气渐渐低沉沙哑:“后来我离开承源岛,一路追杀到了奇星岛,我想找到那个人,只要找到了那个人,我心心念念地十几年的仇恨就能一笔勾销,可是最终我发现,那个人原来已经死了。” 顾生缓缓低下头,仿佛不敢再去直视儒士和灵霜的双眼,似乎故事说到这一刻,少年有些愧疚。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报完了所有的仇就可以了无牵挂,可以回到承源岛,告诉娘亲我已经报了仇,她便可以安心离去了。但我却发现,那个我恨了二十年的懦夫,原来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原来娘亲临终之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原来那个人真的有那样好,于是我才知道自己的仇恨是那样的脆弱不堪,那样的可笑。 我曾以为仇恨就是我所有的一切,习武练刀,报仇雪恨,痛痛快快。直到站在那个人空无一物的墓碑前,我才知道原来除了仇恨之外,自己的心中还有着更多情绪,遗憾、愧疚、悲伤、委屈、喜悦……我说不清楚那样的感受,但就是觉得,原来那个人不是自己仇恨的那种人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 顾生停下言语,伸出手握住身前慢慢冷却的茶杯,晃了晃脑袋,抬起头看着灵霜说道:“然后有人跟我说,在我的眼中只是空洞洞的什么东西也没有,我那时并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可是慢慢地,我才发现,原来人的心里可以装下许多东西。” 顾生露出笑意,直起了脊背,视线偏移,与坐在对面的中年儒士对视,顾生说道:“所以我决定再多走一些路,多看一些事情,然后再问一问那个人,我的眼里,是不是多了些东西。”顾生摇摇头,说道:“然后我知道了答案。” 儒士眯起眼眸,问道:“你心中的答案是什么?” 顾生一字一句说道:“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儒士皱起双眉,灵霜愣愣看着顾生,顾生却笑了起来,嘴角的笑意有些嚣张:“人的心里可以装下许多东西,可是只装得下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的答案。” 少年乐呵呵的,傻乎乎的。 少年身如浮萍,曾在泥泞深潭之中无依无凭。少年见过了庙堂沙场的勾心斗角,也见过了世家大族的张扬跋扈,他走过了千万里,终于在那所谓江湖里知道了为何出刀,也终于知道了自己拼尽全力也要去往的那个方向里有着什么。 绿竹有刀,少年斩世间不公; 心上一人,少年为一场重逢。 夜幕下,禹夏城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顾生腰间悬刀,走出神药学院,他走进明晃晃的灯光里,身旁人来人往,生息鼎沸,少年仰起头,摇摇晃晃,慢慢走远。 神药学院的小院里,儒士独自坐在石桌旁,四下里只有药草吸引而来的萤火虫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儒士微微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皎皎明月,想起了坐在身前的那个少年,那意气风发的神色,无所畏惧,好像喜欢一个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事情,好像谁来说一句不答应少年也都不知退缩。 儒士站起身,慢慢走出小院,有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难得是少年啊。” 听风亭中,屋檐下悬挂的灯盏晃晃悠悠,灵霜慢慢行走其间,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灵霜当然知道这个二十年前得封“神医”称号的前辈,年少时只当作激励自己多读些书然后去拼命追赶的榜样。后来通过扶音提起才知道,那个年少无双、名动光明岛的前辈最终去了奇星岛,依旧是悬壶济世、心怀苍生的圣手神医。 再后来遇见了顾生,天生聪慧灵敏的灵霜即便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可是跟着顾枝扶音走了一路,也大致知晓了许多。 灵霜伸出手握住那个随风摇曳的木牌,抚摸着入木三分的刻痕,灵霜猛然间转头看去,然后一路跑出了神药学院。 顾生穿过宽阔无比的禹夏城主城道,沿着城墙的石阶走上了城头,这是禹夏城的内城城头,平日里也就是作为百姓登高观光的游玩之所,真正护卫城池的长墙其实是在城外的外城。 城头上三三两两走过结伴游玩之人,顾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僻静处,他轻轻跃上城头,迎风而立,眺望远方。 少年走了这么远的路,想过很多事情。那时奇星岛,顾枝曾问过他今后的路要如何去走,他只说不知道,却是真的不知,抛下了一切仇恨的他还剩下什么,只不过身边一把刀罢了。 后来遇见一个一见便难以忘却的女子,那般安好地站在眼前,立在心头。他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那人的坟前,将二十年的岁月细细说出,无论是深埋心底的委屈还是无时无刻的心痛悲伤,他毫无遮掩地都说给那人听,只是注定不会再有回答。 再后来,少年独自行走江湖,他其实早已知道,自己的心中有些东西在慢慢变得清晰,可他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稚童一般,只差那一步却始终都走不出去。直到他走过了千山万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来人往,听过了斑驳杂乱的世事,终于走到了这里来见一个故人,一个女子。 重逢的那一眼,少年便知道,原来自己的出刀可以依旧那么快,因为有这样一个亭亭玉立便如清风拂面的女子住在心里,少年便无所畏惧。 顾生握住腰间刀鞘,嘴角扯出一个笑意,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回去承源岛了。然后,少年就要对那座天下出刀,对那座世间所有的不公放声。 少年走入江湖又离开江湖,可是少年始终相信,世间该有真正的行侠仗义、拔刀相助。 城头的走马道上走来一位女子,她静悄悄地走到站在墙头上的少年身后,少年似有所觉地转身低头,女子仰起头,露出了笑意,眼眶里晶莹一片,落在少年的眼中,却满是天上月光,皎皎入心怀。 少年跳下墙头,他们并肩而立。 第九十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六) 今日的方寸岛落下了一场秋雨,细细绵绵,砸落了枝头上所剩无几的枯叶,村子里的黄泥土路泥泞不堪,坑坑洼洼随处可见。 顾枝撑着伞好不容易将扶音送到了丹心楼,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的衣摆和长靴早已沾满了污泥,于是也就不再小心翼翼地躲着地上那些泥水崎岖,只想着早些去村头买好今日家中所需的必备之物,然后就赶紧回家。 就这么想着,顾枝走回了云庚村的村头,绕进小巷,舍不得一日那几颗铜板银钱的小摊贩还是支起一个小小的棚子在售卖,顾枝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对面那户人家的温婉女子蹲在不远处拣选着菜蔬。 那个叫做君策的孩子照例是一大早就要出门去的,即便今日下了雨也依旧如此,虽然田地里的麦穗都已收割,但听徐从稚提起,那个年纪轻轻却早熟聪慧的孩子,似乎瞒着自家娘亲跑去了玉石矿脉那边讨生活。 顾枝对此不置可否,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又是在这杂乱不堪的方寸岛,与娘亲相依为命的孩子有此想法也是正常,只是苦了点。 当年奇星岛在魔君治下,顾枝独自行走天下之时,所见过的苦日子何曾少了,那是真正的触目惊心,也是真正的让人于心难忍。所以顾枝才对顾筠和魏崇阳那般的敬重感激,若不是有他们,当初年幼的自己,恐怕也要像那些无家可归的稚童还有如今这个小小年纪就挑起重担的孩子一般,拼了命才能活着。 顾枝不会对君策的生活去指指点点,却也知道徐从稚和那孩子的关系比较亲近,于是多有嘱咐徐从稚若是遇见了便照拂一二,至于其他多余的,就只能靠着孩子自求多福了,毕竟人生的路总要自己走,谁也帮不了太多。 回过神来,顾枝便看见那个温婉女子有些颤颤巍巍地起身,手臂提着那个竹篮子,摇摇晃晃。顾枝皱了皱眉头,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接过了女子手中的竹篮,笑着说道:“乐姨,我想买些鱼肉回去炖汤喝,您帮我看看今日的河鱼哪些比较好呗?” 女子先是有些诧异地透过油纸伞看了一眼顾枝,随后便似愣住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点点头笑着道:“好啊,走吧。” 顾枝理所当然地帮着女子拎起竹篮,女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顾枝走到贩卖河鱼的摊贩前,细心细致地说解了哪些鱼适合如何烹饪,顾枝便蹲在女子身旁,认认真真地听着。最后,在女子的指点下,顾枝挑选了一条身上带着些细细斑点的河鱼,然后跟着女子走回了小巷。 女子看着顾枝手上提着的河鱼,笑着问道:“是要炖汤给扶音姑娘喝吗?”顾枝一手持伞,另一只手拎着竹篮和河鱼,嘿嘿笑道:“是啊,这几日好像丹心楼的病患有些多,就想着煮些汤水给她补补。” 女子笑着摇摇头,调侃道:“你们倒是有趣,女子主外,你这男子却甘心情愿地打理好家内事。”顾枝眨眨眼,应道:“我也习惯了。” 年少时,扶音时时刻刻跟着先生学习医术,只要埋头于医书便要废寝忘食。而“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顾枝,就只能负责家里那些个洗衣做饭的杂事了。 自从扶音住进竹屋,先生便好似当起了甩手掌柜,再不似以前为顾枝亲自下厨,害得顾枝在背后数落了他好些年。可如今回头看去,许多言语细碎早已淡化,唯独那些以为寻常的画面仍在记忆深处,绽放着灼烧眼眶的光芒。 女子倒也没觉得顾枝与扶音如此有什么不妥,只是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做是要让村子里那些老人戳脊梁骨数落的,顾枝乐呵呵地说无妨,反正自己的日子过得也挺开心的,他人要说就随他说去呗。 就这么聊着聊着,走到了巷子口,女子看着顾枝的木匠棚子,问道:“今日也要开工的吧?”顾枝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好歹能够贴补些家用。” 女子接过顾枝手中的竹篮和河鱼,说道:“你要是信得过我,这条鱼就交给我来处理,保证将鱼汤炖得鲜甜可口。”顾枝挠挠头,愈加不好意思了,说道:“这不好吧?” 女子笑意愈浓,打趣道:“怎么,怕扶音嫌你这口鱼汤不够有心啊?”顾枝摆摆手,连忙道:“那就麻烦乐姨了。”女子点点头,说了句“你忙吧”,就走回了自家的院子里。 顾枝站在原地,直到看着女子走进小院,这才支起了自家的铺子,挑起一盏烛火,全部心神很快就沉浸在了手上的木头里,浑然不知无所事事的徐从稚什么时候走到了铺子外,又是何时离去的。 细雨绵绵中的玉石矿脉依旧是一副热火朝天的热闹模样,不知为何这几日那占据此方矿脉的山头势力似乎有些急切,开凿的日程一再推进,就连看守矿脉的那些工头和杂役也都语气急促,甚至为了能早日开采完成还加了好些工钱,于是为了多拿几颗银钱铜板的青壮都不愿屈居人后,即便是在这微寒的秋雨天气也都赶来了矿脉。 孩子挑着那副扁担走在幽深昏暗的矿脉中,临近细雨倾斜的洞口也没有丝毫犹豫,他的头顶带着一副略作遮掩的斗笠,身上也覆盖有一件轻薄的宽大纱衣遮挡风雨,于是显得孩子的瘦弱身躯愈加渺小,但孩子担子里的石头却依旧是沉甸甸的。 孩子低着头挑着扁担走向沙石堆旁,身边走过几个邻村的青壮汉子,边走还边低声说着什么,孩子有意无意地听了一些,微微皱眉。 “诶,你听说了吗?前几年霸占云神山的那个虎老大好像要回来了。” “真的假的?不是说他当年已经被人废了吗?”“哪能呢,虎老大当年就在这附近无敌手了,更不用说他手下的那几个,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那他当年怎么放着这云神山玉石矿脉不要,带着手底下那么多人跑了。”“啧啧,这就不知道了,按理说现在这侯老大不是虎老大的对手才是啊。” “欸欸欸,别说了,工头看过来了。” 话语声很快淹没在了雨滴的细碎声响里,几人慢慢走远,孩子低着头缓缓前行,似乎有些心情沉重,斗笠下的面容神色阴沉似水。孩子挑着石头走到工头身边的石堆,将扁担里的重量倾倒一空,然后沉默着重新走向洞穴。 那个屡次对着孩子下手教训的工头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可恶的瘦小背影,咬着牙冷笑一声:“哼,等老大回来了,我第一个要你好看。”孩子的背影消失在洞穴中,工头却没再示意手下人跟进去,否则今日的孩子恐怕又要鼻青脸肿地离开矿脉了。 玉石矿脉一旁的山路上,倾盖的树冠底下,徐从稚抱着双臂站在原地,仍由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砸在油纸伞面上,声响有些沉闷,今日他的腰间多了一把刀,藏在银白色的刀鞘中,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刀柄,声音淹没在雨水滴落的细碎之中。 下了雨的天色还未接近黄昏就很快黯淡下来,孩子拿了今日的工钱就急匆匆地走出了玉石矿脉。沿着熟悉的山路,孩子毫不意外地在不远处看见了徐从稚的身影,孩子扯了扯嘴角,不知是无奈还是早已习惯。 很快,徐从稚撑着伞和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孩子并肩而行,徐从稚看着孩子今日好不容易安然无恙的面容,问道:“哦?他们今日没有打你?”孩子摇摇头,说道:“没有。”声音简短坚定,甚至显得有些急促。 徐从稚微微察觉到了异样却没有多说什么,孩子转过头看了一眼徐从稚腰间的长刀,欲言又止。 徐从稚捕捉到了孩子细微的神色,露出笑意,问道:“怎么?想跟我学武了?” 孩子收回视线二话不说就接着往前赶路,今日的天气算不得太好,秋雨一落寒气便慢慢地积攒,不知道向来节省的娘亲有没有烧火炉暖暖屋子,不然娘亲的身子可耐不住。 徐从稚也不着急,就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孩子的步伐,也不知道心性慢慢变了的他为何那么执着于指教孩子习武。兴许是实在无所事事,又也许是心生怜悯,或是孩子真有什么修炼习武的根骨资质。 总之,顾枝和扶音未曾问过,徐从稚自己也从来没有说起,倒是孩子慢慢地从厌烦变作了习惯。大略知晓了方寸岛上乱象的孩子,并不奇怪这个看起来与众不同的江湖人为什么会隐居一处偏远村落,孩子不会多问更不会去探寻真相,只当是这些衣食无忧的高手宗师闲来无事的随意游戏。 回到小巷,顾枝正好和扶音走到了小院门外,急匆匆路过的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点头致意,这才推开自家院门跑了进去,徐从稚慢慢悠悠地紧随其后,看着站在院门口的顾枝和扶音,问道:“今晚吃什么?” 顾枝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不知道。你这小子还真以为我是给你洗衣做饭的啊。”徐从稚摇摇头,纠正道:“不对,你是做饭的,我才是洗衣的。” 说完,徐从稚脸色微变,倒是顾枝释然一般的嘿嘿笑起来,徐从稚看了看顾枝和扶音衣摆下方的泥渍,脸色不太好看,尤其是站在门槛上的那两个人还都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徐从稚脸色阴沉地走进小院。 突然,顾枝问道:“诶,你今天拿刀干什么?”徐从稚愣了愣,摘下腰间的刀鞘,随意答道:“太久没拿刀了,过过瘾。”顾枝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扶音想了想看着走进小院亭中的徐从稚喊道:“从稚,你来方寸岛这么久了不会还没写信吧?” 在亭中栏杆旁坐下的徐从稚看着走进灶房的顾枝背影,还在恨恨地嘟囔着什么,听到扶音的问话,转头疑惑应道:“写什么信?” 扶音有些无奈,换下了脏兮兮的长靴走进亭子里,看着徐从稚说道:“写信回奇星岛啊。”徐从稚更加疑惑了:“为什么要写信去奇星岛?顾枝不是有写信给周厌傅庆安他们过了吗?” 扶音叉着腰,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势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栏杆旁的徐从稚,说道:“顾枝写的信和你写的信能一样吗?”徐从稚眨眨眼,问道:“怎么不一样?” 扶音叹了口气,摇摇头看着一脸疑惑的徐从稚,终于解释道:“你不打算写信给程鲤吗?难道你还是要她从醉春楼的谍报里才能看到你的消息?”徐从稚下意识地挠挠头,扶音也是点到即止,只是看着榆木疙瘩一般的徐从稚啧啧出声,躲在灶房屋檐下的顾枝也不怀好意地看着热闹。 炊烟袅袅升起,夹杂在细碎的秋雨中,缓缓飘散。 孩子站在屋檐下皱着眉头喊道:“娘,天气都这么冷了你怎么还不烧火炉啊。”站在灶台前将鱼汤倒进瓦罐中的女子浅浅笑着,安抚道:“没事,也就下了一场雨,家里还没那么冷,娘没事的。”孩子还不罢休,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女子也不反驳,就是安安静静听着,笑意不减。 最后说得涨红脸的孩子不情不愿地将鱼汤送到了对门院子,开门的是那个就在巷子口上开了一家木匠铺子的年轻人,笑着道了声谢,孩子点点头就回了自家院子。 对于对门那户人家,孩子只是对那个语气温和的女子有些好感,对于有些烦人的徐从稚和只知道窝在木匠铺子里的的年轻人都没什么好印象,早熟坚强的孩子觉得一个男人就该挑起家里的担子,哪有女子奔走在外,男子无所事事操持家事的道理?孩子没有多说,却也并不赞同。 秋雨落下,冬日的步伐好像就快快邻近,只不过半月时间过去,衣衫就要厚上一些才能熬得住了。 这一日,从玉石矿脉赶回家中的孩子推开院门,却只见昏暗天色下所有屋子都漆黑一片,悄无声息,孩子皱起眉头,脸色微变,猛地撞进屋子里去,焦急地大喊起来:“娘!娘!” 可是四下里安安静静的,无人回应。 孩子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疯狂寻找着,终于在自己所住的厢房门槛附近看到了昏倒在地的娘亲,孩子惊呼一声跑过去,跪倒在地,却只见娘亲消瘦的脸颊上毫无血色。 孩子不知所措地大喊起来,左右张望着,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相助,孩子急得眼泪都快落了下来,眼眶布满了狰狞血色。 突然间,孩子想起了什么,背起娘亲就往院外跑去。 院子里,顾枝合上院门,看着亭子里指点徐从稚写信的扶音,笑着摇摇头,正要走向灶房,却听见了急切剧烈的敲门声。 亭子里的徐从稚和扶音闻声抬头,顾枝皱起眉头转身打开院门,只见那个瘦小的孩子背着昏迷不醒的女子,声音颤抖地喊道:“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顾枝二话不说接过孩子背上的女子,扶音也从亭子里跑了过来,简单看了几眼女子的脸色,扶音语气沉稳道:“到屋子里去。”顾枝神色肃穆,背着女子就往屋子里跑去,扶音紧随其后。 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进亭子里,就要跟着进屋,却被徐从稚拦了下来,孩子无助地看着徐从稚,徐从稚说道:“交给他们吧。” 孩子脸色苍白,骤然跪倒在地,他茫然地抬起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天空中电闪雷鸣,又是一场雨落。 第九十一章 叹几番烟云过往(一)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纵横交错着丰收时节过后的斑驳痕迹,松动的土壤正大光明地裸露于冰冷寒风中,阴云密布的空中终于细细碎碎地洒落了晶莹的雪花,寒风呼啸而过,田埂上坐着两道身影,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肩上。 身形较高的男子穿着一身阴沉黑衣,他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瘦小孩子落满雪花的肩头,语气尽量和煦地轻声问道:“冷吗?”孩子视线望着远方,摇摇头不说话。 男子看着孩子由于瘦削而早早棱角分明的侧脸,皱起了眉,轻轻地叹息一声,也望向了远方。 “君策,是不是怨你娘亲不让你习武?”黑衣男子轻声问,孩子抿了抿唇,闷闷回道:“没有,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 黑衣男子轻声笑道:“跟二叔就说实话吧。”孩子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低声道:“娘她为什么不让我习武啊?二叔和姨娘不是经常说方寸岛上很危险嘛,我要是学了武功,就可以保护娘亲了啊。” 黑衣男子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斟酌了一番言语,这才缓缓开口说道:“君策,你知道你娘亲为何日日都要喝药吗?”孩子昂起头看着黑衣男子,摇摇头,黑衣男子望着远方,语气沉重:“因为你娘亲为了带着你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花了很大的力气,千万里的海上路途和千变万化的天时风雨,你娘亲才积攒下了这一身顽疾。” 孩子皱着眉,嘴角耷拉下来,黑衣男子看着孩子的神色,笑道:“怎么还是这么爱哭?你要是哭了二叔就不给你讲故事了哈。”孩子揉了揉眼睛,眨眨眼看着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这才接着说道:“君策,你是不是觉得习武之人很威风啊?” 不等孩子回答,黑衣男子已经摇着头自问自答:“不是的,什么宗师高来高去的江湖,什么纵横睥睨的沙场,哪有那么多荡气回肠的话本故事。” 黑衣男子抬起头看着阴云深重的长空,雪花飘摇落下,他呼出一口气,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最后的那一句。 话本里,怎么会说死去之人的故事,还有故事背后的那些鲜血淋漓和遗憾委屈? 黑衣男子的神色始终古井不波,他慢慢说着:“习武之人,若只是想着行侠仗义,游走江湖,那是要吃大苦头的。”说到这里,黑衣男子高高扬起的面色里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但他还是接着说道:“若是觉得自己手上拿着一把刀一把剑,就可以和人讲清楚道理说明白善恶,这样的人可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而是那早早就会消失在江湖上的蠢货。” “这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是说学了武功就可以学会保护,如果有一天发现你学了的武功不足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怎么办?那就去学世上无人能敌的绝世秘籍?要不就去找一把举世无双的神兵利器?还是说就那样子认命服输?” “对于许多江湖人来说,习武是开始,却也已经是结束。有的人一生只能凭仗那注定不会有什么远大前程的武学,有的人为了得到更强大的武学秘籍而不择手段,有的人只是为了不受伤害就主动去伤害他人。当然,还有那些始终相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可是那样的人很少。而更多的人,只不过是刚刚走在习武的路上,就已经将自己的贪念和野心表露无疑。” “君策,你是不是觉得二叔这样子身前身后都有江湖人跟随很威风?还是觉得姨娘的那把刀肯定打败了许多人所以很是厉害?” “很久很久以前,二叔和姨娘,还有本来应该听你喊一句三叔、四姨的很多人,也觉得自己学了武功就可以去行走江湖仗义相助,也觉得年纪轻轻就有了那样成就武功的自己,已经可以轻易地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我们后来遇见了你娘亲,再后来一起去了一座岛屿,在那里,我们遇见了前所未有的一个敌人,然后一直觉得自己所向无敌的我们,输了。输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然后你娘亲就带着你逃到了这里,当然,还有你姨娘和我。” 黑衣男子始终仰起的面容上神色慢慢凝滞,仿佛吹拂而过的冬日寒风将那些混杂着记忆的喜怒哀乐都冰封了起来,他看向阴云深处,自然是看不到光芒万丈的天光。 坐在身边的孩子伸出手攥紧黑衣男子的衣袖,颤抖着声音问道:“二叔,我爹是不是就留在那座岛上了?” 黑衣男子的脸上终于有些动容,只不过一闪而逝。他低下头,看着眼前不过十岁的孩子脸上竭力抑制住的悲伤,他伸出手捧着孩子的脸颊,说道:“君策,一定要好好听你娘亲的话知道吗?如果有一天二叔和姨娘不在了,你就是你娘亲唯一的家人了,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好她知道吗?” 孩子红了眼眶,狠狠地点着头,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孩子却浑然不觉。 黑衣男子站起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一个带刀男子赶忙上前扶着黑衣男子,随后俯身在黑衣男子身边说了什么,黑衣男子面色沉静地点点头,他最后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缓缓起身的孩子,挤出一个笑脸,然后转身离去。 孩子蹲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黑衣男子慢慢消失的背影,雪花洋洋洒洒地阻拦着视线的延伸,孩子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向着黑衣男子步履蹒跚的背影追去,他大声喊着:“二叔!二叔!不要走!” 风雪呼啸而过,孩子跌倒在地,眼前空无一物。 小院里,顾枝坐在亭中,他看着身前依靠着栏杆沉沉睡去的孩子突然伸出手大喊着,疑惑地皱着眉伸出手接住了孩子的手掌,然后看到那个睡了一夜的孩子睫毛微微颤抖,睁开了眼睛。 孩子依靠着栏杆缓缓睁开了眼睛,顾枝收起手,孩子揉了揉微微发涩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在睡梦中的不安稳,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顾枝不以为意地看了眼孩子,问道:“做噩梦了?” 孩子摇摇头没有回答,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房门紧闭的正屋,顾枝没有在意,顺着孩子的视线说道:“放心吧,你娘已经没事了,只是现在还有些累在休息,扶音带着徐从稚去拿药了,只要喝上几副药再注意修养很快就会好的。” 说到这里,顾枝看着孩子问道:“你娘亲的身子好像不太好,难道以前没有问过大夫?”顾枝皱着眉,语气似乎有些责备。孩子没有直视顾枝的视线,低声回道:“以前娘亲喝过一段时间的药,但后来以为没什么大碍就停下了。” 顾枝摇摇头,说道:“这药哪能说停就停的,你娘亲的身子以前什么样你应该比我们清楚,怎么能说不喝药就不喝了,就算是她的意思,你也不该就顺着她的意思。”顾枝有些絮絮叨叨,但不知为何孩子却没有出声反驳,也没有觉得不耐烦。 终于顾枝停下话语,孩子这才低着头轻声问道:“我能进去看看我娘吗?”顾枝摇摇头抱着双臂,说道:“乐姨现在需要静养,等扶音回来看看情况再说吧。” 孩子沉默地点点头,然后瘦小身躯蜷缩在原地,怔怔看着屋门出神。 顾枝站起身看了眼天色,说了句“我去做饭”就走进了灶房去,孩子一言不发,只是点点头。 待到炊烟绵延袅袅升腾,扶音和背着一箩筐药草的徐从稚踏进院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亭中的孩子,扶音示意徐从稚带着药草到灶房去按着自己的药方煎药,然后便独自走进亭中,站在孩子身旁,想了想俯身问道:“乐姨以前是不是身子就不太好?” 孩子缓缓收回视线,微微抬起头看着神色柔和的扶音,点点头。扶音了一眼紧闭的屋门,斟酌一番还是决定和眼前年少的孩子开诚布公说明白。 扶音坐在孩子的身边,顿了顿,语气和缓说道:“乐姨的伤不在体外而在体内,气血疲虚,再加上经脉根骨似乎也受过伤势,所以唯一的方法就只能是慢慢静养,药是一日也不能再停了。” 孩子并不意外,只是脸色愈加苍白几分,他沉声应道:“我会煎药。”扶音看着孩子倔强坚毅的神色,说道:“好,我会把药方给你,等乐姨醒过来了,之后每日的药就交给你,我每三日都会重新查看乐姨的情况,你做得到吗?”孩子坚定地点头,扶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似乎是在激励孩子。 灶房里,除了饭菜的香气,药草煎熬而出的苦涩味道也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顾枝端着几盘饭菜来到亭中的木桌旁,四人围坐在一起潦草地吃过一顿午饭,然后在徐从稚收拾石桌的时间里,顾枝和扶音就端着药汤走进正屋,查看女子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走进光线昏暗的正屋,担心女子受了秋风寒凉而紧紧合上的窗缝间透进细细的微弱日光,并不温暖,只是让人觉得安心的和煦。 顾枝和扶音走进正屋一楼的房中,扶音坐在床边为陷入沉睡呼吸平稳的女子号脉,片刻之后扶音看着顾枝点点头,示意女子除了体内隐疾之外已经没有大碍。顾枝放下药汤,心中不知为何轻缓许多。 如此看来,女子突然间的昏倒,应该是因为久未用药,再加之天气急转直下未加防范才旧病复发。 扶音轻轻地拍打着女子的肩头,细声唤道:“乐姨,乐姨,先起来把药喝了吧。”女子缓缓睁开眼睛,颤抖的视线略微偏转,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的顾枝和扶音,扶音接过一旁小小木桌上的药汤,顾枝连忙上前几步扶起女子,依靠着床板微微坐起身子。 扶音小心翼翼地服侍女子喝下药汤,又嘱咐了几句,然后便说几个时辰后再服一味药才能下床,这才走出了房间,顾枝动作轻缓地扶着女子慢慢躺下,女子似乎终于回过了神来,看着顾枝,挤出一个笑脸,低声道:“多谢,麻烦了。” 顾枝笑着摇摇头,轻声道:“乐姨,你先好好休息,我们和君策都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就随时喊我们。”说完,顾枝为女子掖好被角,轻轻拍打着女子骨节分明的纤细手掌,低低哼着:“睡吧,睡吧。” 女子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意再次沉沉睡去,顾枝就一直坐在床边,直到看着女子呼吸逐渐安稳,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屋门轻轻合上,微弱的光洒落在紧闭双眼的女子脸上,一闪一闪,静悄悄的。 眼前是模糊的一片,女子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女子站在原地愣了愣,然后突然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撞开重重迷雾,拼了命地伸出手去,却只是抓了个空。 眼前依旧是纠缠不清的云雾深深,而远处那个模糊身影已经是两人并肩,只是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似乎是一对父子的模样,较高的那个男子低着头弯着腰好像在对男孩说着什么,男孩蹦蹦跳跳,两人慢慢走远,没有回头。 女子低下头,发现脚下是清晰如明镜一般的海面,波纹微微荡漾,女子可以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容貌,不是早已习惯的苍白脸色和渐渐泛起的眼角皱纹,而是不知多少年前曾经惊艳了时光和世间的动人容颜,女子蹲下身,看着镜面中的自己,眼眶湿润。 泪水轻轻滚落,女子在这一刻却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如此的悲伤,她就像是一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只知道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等待着家里的大人来到身边,拍着自己的肩膀,轻声安慰。 女子的视线再次模糊不清,泪水阻隔眼前的一切,就连重重叠叠的迷雾都好似正在慢慢远去,女子看着镜面上出现了一双脚印,一点一点,深深浅浅,脚印慢慢走近,一只手落在女子的肩上,轻轻拍打着,有人低声安慰着,语气轻柔,带着细微笑意,有些熟悉。 “卿乐,莫哭。” 女子起身,终于看见眼前人的神色慢慢清晰起来,女子伸出手落在他的脸上,骤然有一阵风起,云雾散开,天光肆无忌惮地洒落,四周景色变换,竟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青草野花俯低了身子,女子看见他的容颜,还是那样熟悉,就如初见。 黄昏中,顾枝端着又一碗药汤走出灶房,看着坐在亭子里一动不动的孩子,喊道:“走吧,去看看你娘亲。”孩子站起身,安安静静地跟在顾枝身后。 推开屋门又走进房间里,看着躺在床上安稳睡着的女子,顾枝将药汤交给孩子,然后便退了出去,将时间留给了孩子和他娘亲。 孩子来到床边,看着娘亲逐渐不再如纸一般苍白的脸色,终于重重地松了口气,他坐在床沿上,握住女子的手腕,轻声唤道:“娘,娘,起来喝药了。”女子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放在孩子的脸上,孩子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娘,我扶你起来喝药。” 女子坐起身,看着孩子捧起药汤轻轻吹散热气,女子似乎全然忘却了梦境,她神色柔软,微微叹息一声,看着孩子说道:“阿策,别担心,娘没事的。”孩子端着药汤,洋溢笑意地点着头回道:“嗯,娘,先把药喝了吧。” 女子在孩子的照顾下喝下了苦涩的药汤,孩子就要起身离去,让娘亲好好休息,女子却伸出手拉住孩子的手,拍了拍床沿,说道:“再坐会吧,娘不困。”孩子听话地点点头,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握着娘亲的手,轻轻摩挲着,驱散寒意。 女子看着从小便懂事听话、从未让自己操心过的孩子,心中总是有些愧疚,她轻声问道:“阿策,有没有怨过阿娘?”女子看着孩子不知所措的茫然神色,苦笑着说道:“都怪阿娘没能好好保护你,反倒要你小小年纪就挑起家里的担子,苦了你了。” 孩子像摇波浪鼓般使劲摇头,说道:“娘,您别这么说。要不是有娘和二叔还有姨娘,我怎么可能这么安安稳稳地长大,再说,我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是个大人了,家里的活本来就该由我来做,有什么好说苦的。” 女子神色悲切地看着孩子,知道这是孩子的心里话,真真切切,于是内心更加苦涩,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孩子?女子伸出双手握住孩子的手,轻轻抚摸着孩子掌心的茧子和积攒的道道伤痕,女子轻声哼唱着孩子熟悉的歌谣,孩子低下头,眼眶湿热。 “娘,你要快快好起来啊。”孩子低声说着,女子点点头。 夜幕落下,孩子看着女子熟睡的面容,这才小心翼翼地合上房门走了出去。女子躺在床上,睁开并无睡意的双眼,看着昏暗中的房门怔怔出神。 她终于知道一直以来的那种熟悉感觉来自何处,原来那个自己尽力想要忘却的人其实从来未曾走远,只是一直站在自己的心境深处,容颜不改,一如初见,于是只要再看一眼便依旧记着一生。 所以哪怕只是细微的神色相似,可女子还是因为那个叫做顾枝的孩子有几分像他,就红了眼眶。 只是女子未曾想或者不敢去想,其实那个叫做顾枝的少年,好像真的太像太像了。 第九十二章 叹几番烟云过往(二) 夜色中的骆钦巷守平小肆,正门紧紧合着,屋内只有昏黄的烛火轻轻跳动,后院的屋檐下,四人坐在桌旁,安安静静地听着那个不再穿着青衣、灰色长发随意披散的老者声音沙哑地说起从前的故事。 “以前小的时候未曾见过汪洋,便也只是觉得那所谓的海上风景不过就是比桥洞旁的那条溪涧长上一些,宽上一些,没什么敬畏,也没什么向往,最喜欢的还是往城头上跑,站的高些也就看的多些,后来出了城见过了外边的风光,便也知道世间还有比城头更高的山头,还有一眼如何都看不着边际的汪洋大海,波澜万丈。” 老者手上端着一杯酒,月光跨过屋檐,洒落在摇晃的酒杯水面上,荡漾出阵阵涟漪。 “离开承源岛的那天是一个刚刚下过雨的午后,筠哥儿说什么也要送我们到港口码头才肯跟着师父去往京城,其实更不放心的反倒是我们,筠哥儿一个从来不肯习武的读书人,独自留在承源岛,还要去那不知深浅的京城,大哥很是担心,只不过筠哥儿倒说自己也算认识些江湖上的朋友,自保无虞,大哥说好了一年后就会回来看看这才带着我登上船。那时我不算年少了,只是年轻气盛,其实不算多么用心,只知道盯着那套武学琢磨,从来没有想过那一次离别之后会发生什么。” 老者抿了一口醇酒,坐在桌旁的旗岸撑着下巴听的入神,傅庆安端起酒杯也缓缓喝了一口,神色不变,而坐在老者对面的那个摘下斗笠的黑衣女子,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后来走了很远的路,看着了外边天地的许多风采,当然,也遇见了很多人,有劫富济贫的江湖正道,也有杀人无数的寇匪贼盗;有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也有下山历练的宗门子弟。江湖上是很精彩,可是看得多了,慢慢地便也厌烦,多半是些勾心斗角,人情世故,于是后来我和大哥便极少往城镇中去,反倒是行走人迹罕至的山林原野,别有风光。” “人们总说世上还有离别,一年后我们回到承源岛,筠哥儿早已离去,却不知究竟去了何方,甚至是死是活我们都未知晓,于是我和大哥便就此分离,各去寻找。”说到这里,老者再次停顿,握住酒杯的手指指尖发白,酒液晃荡。老者的神色那般起伏,眼中倒映月光隐约摇晃,傅庆安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开了桌边,站在院中,似乎将屋檐下的那处地方留给了剩余的三人。 “再后来,我和大哥再次相遇时他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位女子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我们也知道了筠哥儿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开的承源岛,可是我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即便是想要替他寻个公道,他也留下消息不允我们擅自做主。筠哥儿总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他若是铁了心不让我们找到,我们又有何办法呢?于是我和大哥再次行走江湖,然后就遇着了二哥,青歌,越年,澜珊,商宁……”老者的视线落在身边女子身上,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于是,几个心中总是难免还对世事怀揣着些远大志向的年轻人就那样结伴而行,什么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什么天下事不过一剑事、什么天下人总在三尺之外……总之走过了形形色色的山山水水,人来人往,不知不觉就是十年江湖,最后来到了奇星岛……” 旗岸安安静静地坐在师父的身边,他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师父说起过往的故事,不去深思今夜的师父为何如此反常,似乎言谈之间总是难以掩饰那汹涌流泻而出的深切情感。更不知师父又为何突然之间一改平常闷葫芦一般的作风,敞开了心怀地借着杯中酒说起他似乎从来不愿提起的往事。 老者说了很多的话语,但却其实掩藏了许多如何也不愿再去触碰的伤痛。 如那当初,自己和大哥若是不离开承源岛亦或是早些回去,是不是筠哥儿这一生就可以不用过得这般苦? 还是说那时,一同站在皇城之前的人,一起拼了命也能有不一样的结局,这就是放不下心中的百般牵挂。 到最后,侥幸活下来的人只能心怀愧疚,即便是那当月举杯,又有几人得以宽慰? 后来,老者又说了许多,断断续续。 然后不知何时,天空之中一片深沉的黑暗,不见月光也没有星星点点,旗岸多喝了几杯酒,早已昏昏沉沉,却只见屋檐下站着一个长身而立的背影,束发身后,一支木簪。 旗岸迷迷糊糊地站起身,那人转过身来,一袭青衣,风流万丈,他伸出手拂在旗岸的头上,微微露出笑意:“旗岸,师父走后,这守平小肆就留给你了,你要是真的想去那江湖上走走也就尽管去,有师父教你的那些武功足以自保无虞,但若是想要走得更远也别忘了多些心眼,再这样傻乎乎的,隔壁客栈掌柜的那个姑娘可不会喜欢上你。” 旗岸迷迷糊糊地开口:“师父?你,要去哪儿?” 那人负手而立,不再是老者模样,似乎只是喝了一坛酒就褪去了丝丝银发,沿着时光的长河逆流而上。但其实,这个日渐衰老的男子也还未至知天命的岁数,他穿上自小的时候看见那些世家公子哥们羽扇纶巾飘摇行走便喜欢上的青衣,不知为何不再枯燥衰老的墨色长发垂落身后,简简单单地挽起了一个木簪。 他眼神清澈,内有光芒璀璨,锋芒毕露。 他转身背对旗岸,轻轻说道:“师父啊,要去报仇了。”说完,他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身后少年的肩头,然后身形潇洒地走出屋檐下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到了小院正中,旗岸迷迷糊糊地举目望去,好似看到了话本里的武林宗师、山上仙人。 傅庆安站在洞开的后院院门门槛上神色复杂,还有重新戴上了斗笠的女子站在院外,看不清神情变换。 他在院中慢慢前行,天空中本已期待天明的深沉夜幕猛地撕扯开来,月光承载着星河的点点璀璨一同坠落人间,洒在他的身上。 这一日这一夜,守着偏远小肆的那个困顿落魄的老者,重新换上了青衣,于是衣袖之间再次清风鼓荡,他大袖飘摇,宛如谪仙,他姓谢名洵,曾是那武道山巅之人,现在依旧是。 旗岸痴痴站在原地,直到星月隐遁,天光洒落。 少年喃喃开口:“师父,你要去哪?”不知何时,早已热泪盈眶。 有些离别,还未说出口,就再也一去不返。 奇星岛南境苍南城的城头之上,来往巡视的守城将士已经算不得少,可是仍旧没有一人说得清那两道出城的身影,究竟只是夜里呼啸而过的清风,还是两道一闪而逝的模糊影子。 更没有人看见在城头烽火台之上,还有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黄草庭看着那两个出城远去的身影,皱着眉却没有开口,武山站在一旁叹息一声,神色再不似平日里的憨傻轻快,他悠悠开口:“这一去,恐怕就没有归期了啊。” 黄草庭远远看着那袭青衣,虽然气血鼎盛、灵光溢彩,可是体内经脉却早已荒芜枯竭、腐朽不堪。不知是最终的回光返照还是柳暗花明的否极泰来之势,但不可否认,此番寅吃卯粮的运气修行,恐怕真的此去再难复返了。 黄草庭吐出一口气,仰起头看着天明之前最为深沉的黑暗夜幕,终于说道:“如今的江湖真的越来越无趣了。像我们这么老的人了都还苟活于世,可是这些年轻人,怎么倒是一个一个的都不在了。“ 武山手里抓着一坛酒,他抱着双臂,看向黄草庭。 黄草庭转身不再看着城外,神色萧索,武山直视着他的双眼,问道:“你是不是又要做什么了?”黄草庭愣了愣,迎着武山的视线却不知如何开口,武山伸出手掌拍在黄草庭的肩头,一字一顿道:“挑了一辈子的担子,该放下了。年轻人的事情就交给年轻人自己吧。” 说完,武山走下了烽火台,身影消失不见,黄草庭站在原地,看着已经许多年未曾喊过一句师兄的大师兄背影渐渐远去,许久许久才有叹息一声。 他已在这世间活了足足一甲子,年少时不管不顾地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好不痛快,后来一步一步来到了武道山巅,不知何时就已经居高临下地去俯瞰那座江湖,天下的风景似乎慢慢远去。他做过世家大族的武学师傅,也当过山上宗门的客卿供奉,他教导过许多年轻人,也动过收徒的念头,只是世事无常,后来的一切跌跌荡荡,看重的那些个年轻人不是夭折于江湖,就是离经叛道别有追寻,到最后,他回头看去,还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其实有时候仔细看一看,这么多年走过的路也曾遇见过一些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江湖不是师父说的那样波澜壮阔,也不是师兄口中的无甚趣味。其中的欢喜、悲切、遗憾、愤懑,斑斑种种早就还是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了才知醇酒滋味。 他也曾看重过几个注定会一飞冲天的年轻人,根骨资质、性情禀赋无一不是上上人选,可是到头来,最终得到他认可的弟子还是只有那两人,一人兼修百家学问却又坚守一把刀,一人琢磨刀剑事可最终却离经叛道,他曾满是期待,也不曾失望,只是有些失落。 直到十余年前,听闻那个精彩绝艳的年轻人死于奇星岛皇城外,就连那把刀都下落不明,许久不曾计较过世间事的黄草庭还是决定要来讨一个道理。自己这辈子潦倒困顿无所成就也就罢了,哪能眼睁睁看着半个弟子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他来到了奇星岛,而那个窝在山里的老不死师父便喊来了大师兄,说好的事给黄草庭助阵,但又何尝不是存了心思不让他去拼死拼活? 只是一甲子岁月匆匆而过,又有几人值得他去拼尽心胸间的意气? 到如今垂垂老矣,还是一无所成。 黄草庭双手负后,神色无悲无喜,他走下烽火台,在城头巡视将士临近之前一闪而逝,模糊身影刹那间出现在城中某一处高楼屋顶翘檐,随后几个纵跃便回到了小巷的武馆。 他拿了一壶酒,坐在院中高树的枝头,缓缓饮酒,等待天明。 不远处的屋檐下,深夜依旧无眠的一个年轻人怀中抱剑,神色闲散地依靠着身后的红木柱子也在仰头眺望夜空,只是无言。 夜色中的汪洋之上,波涛依旧汹涌,一叶小舟离开了奇星岛南境的青石港。 船头站着一个腰间悬刀的黑衣女子。 还有一袭青衣, 乘风而去。 第九十三章 叹几番烟云过往(三) 蜿蜒山路,秋日里荒芜的小径上杂草肆意散乱,垂落的枯枝枝头上偶尔落下几只安静矗立的鸟儿,马蹄声缓缓踏响,卷起细碎风沙,弥漫视线,隐约有一骑当先。 走到了山路一侧的大石崖畔,那匹当先的高头大马停下脚步,一人腰佩大刀坐在马鞍上,留下疤痕的脸上神色阴沉,他眺望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有另一骑示意跟随的百余人停下前进步伐,随后来到领头之人身边,一同望向了远处。 在视线的远端,云雾遮掩的山脚下,一处守卫森严的玉石矿脉中,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面带疤痕的魁梧壮汉一手握住腰间的环首刀柄,一手指着远处,语气森然问道:“军师,你看这玉石矿脉可还有夺取的价值?恐怕早就被那贪得无厌的侯砷给开采光了。”说完,他冷哼一声,眼神中满是浓郁杀气。 在壮汉一旁,坐在马上的军师一袭儒衫打扮,腰间却也悬配有一柄连鞘长刀,带着几分血腥肃杀之气。军师冷笑一声,说道:“那不是更好?有那侯砷帮我们将玉石都开采出来了,我们岂不是只需要将玉石卖出去就好?” 壮汉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只有一只完好眼睛的军师,勾起嘴角,眼中满是赞赏,仰天哈哈大笑。 军师只是在一旁陪着笑,脸色却愈加阴沉,就连早已习惯的那只破碎眼珠好似都又开始疼痛起来,他又不自觉地想起那个穿着黑衣的可恶身影,几乎就要咬碎了牙关。 腰佩大刀的魁梧汉子拍打着马背,悠悠回身,说道:“放心吧军师,那座云庚村我会留给你的,你只管去复仇便是。” 军师只是坐在马背上点点头,眼中却闪烁难以掩饰的兴奋光芒,那是隐忍已久的张狂在肆意,他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缰绳,闭起眼睛,十年前的一幕幕便又汹涌起来,那时要不是那个黑衣人横空出世,害得自己没能吞下云神山附近的几座村寨,败走此地,现在自己又何需像条狗一样跟在别人身后,恐怕这方圆百里之间都是自己手中的天下了。 但万事没有如果,既然听闻那个黑衣男人已经离开了云庚村,那么这个仇叫他还能如何隐忍下去?想到这里,军师嘴角的冷笑多出了几分血煞,他自然不敢再次直面那个男人,可听说如今那处让自己折戟沉沙的小巷里,只剩下孤儿寡母守着一座小院,那他便要为当年之事做一个了结。 军师调转马头,紧紧跟随在那个腰佩大刀的魁梧男子身后,带领着身后的百余人缓缓向着云神山附近一座山头的半山腰走去,在那里,一座经历了好一番腥风血雨才好不容易占据云神山玉石矿脉十年的山寨,即将遭受灭顶之灾。 云庚村的小巷里,栽种着一株低矮桃树的院子中,脸色恢复几分血色的温婉女子在孩子的搀扶下走出了阁楼,坐在亭子里抛着手上一件崭新雕刻出来的木制小物件的顾枝站起身,看着女子笑着问道:“乐姨,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温婉女子带着孩子走进亭子,轻声笑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哪还能继续麻烦你们,叨扰这几日已是过意不去了。”说完,女子示意孩子不用再搀扶自己,然后便郑重地行了一礼,顾枝连忙上前一步侧过身,不敢轻易受了女子的行礼,伸出手扶起女子,说道:“乐姨,无需这么客气。” 女子依旧笑着,随后又与顾枝寒暄了几句,说好了等扶音回来一定要一起到家中吃一顿饭,然后就带着孩子走回了小院去,顾枝一直送到了院外的巷子里,看见院门合上这才走回了亭子里。 站在亭角翘檐下想了想,顾枝还是合上院门离开小巷,来到已经好几日闭门歇业的木匠铺子里,打开遮挡的木板,粗略地打扫了一番,开门迎客。 回到院子里,看着打扫干净的房屋和小院,女子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笑着说道:“阿策真厉害。”孩子左手双指捏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右手扶着娘亲的手臂,说道:“娘,你还是先去房里休息吧,别着凉了。” 女子却摇摇头,松开孩子的手,独自走到早已摇落枯叶的那株树下,看着树下的两个低矮的坟茔沉默不语,孩子没有走近,默默地走进屋中,知道已经几日没有回家的娘亲还要在那里站一阵,便去房里为娘亲找一件袍子,抵挡风寒。 女子站在树下,听着秋风吹动落叶的细细簌簌声,还有不远处屋檐下的风铃声,女子蹲下身,伸出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黄土,低声说着什么。头顶上,悬挂于枝头的木牌摇摇晃晃,似乎听见了女子的话语便都争着抢着作答。 孩子走出屋檐下,看着那样熟悉的娘亲,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黄昏中,顾枝和扶音从不远处城镇的丹心楼一同走回了云庚村,听说乐姨已经离开了自家小院,还说今夜要做饭感谢,扶音想了想便说不如先去帮忙,也好再帮乐姨看看身子恢复得如何,顾枝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木匠铺子里还有些活计没做完,就让扶音先领着徐从稚过去帮忙。 巷子里,仅有的几户人家都静悄悄的,偶尔有烛火点亮又熄灭,还是一如既往的安宁,即便在纷乱不休的方寸岛难以说得上祥和,却也算得上是一处难得的清净地。巷子口的小小木匠铺子里,顾枝点起昏黄烛火,低着头细心细致地雕琢手上的圆滑木头。 不知不觉入了夜,顾枝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站起身走出小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将遮挡铺子的木板合上,然后拍打着腰间空荡荡的酒壶,脚步轻缓地走向小巷。 不远处院子里有烛火的光亮摇摇晃晃,顾枝走在狭窄小巷里,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心安,他抬起头看了眼露出半边脸的月光,嘴角带着笑意。 院门虚掩着,顾枝却还是伸手屈指敲响,笃笃笃的敲门声在小巷里悠悠响起,卷起袖管蹲在院子里打下手的徐从稚站起身打开门,看着顾枝说道:“赶紧洗手干活。”顾枝撇撇嘴,摇头晃脑低声说道:“我是来吃饭的,可不是来干活的。” 说完,顾枝就径直往正屋走去,结果却被在灶房里帮忙的扶音喊住,顾枝立即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徐从稚咬着牙忍住了回家拿刀往那家伙头上砍几下的冲动,走到屋檐下,坐在台阶上清洗着菜蔬。 灶房里,掌厨的是那个瘦弱孩子,顾枝蹲在灶台下,看顾着火势,扶音则在一旁准备好下锅的食材,有条不紊。 结果小院里,身为主人家的温婉女子反倒无事可做,只是坐在正屋屋檐下的竹椅上,笑着看向来回忙碌的几人,最后想了想还是走到屋子里拿出一卷丝线和细针,借着烛火织了起来。 毕竟也就几个人在一块吃个饭,虽然多了几个年轻人,但是也没有准备得太多,几人坐在正屋里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已经殊为满意,尤其是完全不会厨艺的徐从稚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看得顾枝恨不得朝他后头来一脚。 吃过了饭,徐从稚自觉地主动收拾桌上碗筷,女子招呼孩子去帮忙,平日里在外头对徐从稚没什么好脸色的孩子也懂事听话,跟在徐从稚身边帮忙,两人也不说话,各自在灶房里故意弄出好大声响,只是正屋里头端坐喝茶的几人都不去理会,只当做是少年心性由着去。 温婉女子又拿出了上次顾枝和扶音来拜访时喝过的那些香气四溢的茶叶,害得本就不怎么懂得琢磨味道的顾枝有些赧颜,心虚地小口小口喝茶,从肚子里挤出一些文雅士子的赞叹言语,惹得一旁的扶音捂着嘴偷笑,就连女子也都浅笑着摇摇头。 喝过了茶,扶音为女子重新查看了身子,细心嘱咐要按着药方安生修养,委实是女子的病症积郁已久,非是几两药草或是一两日调理就能好起来的,只能靠着潜移默化的水磨工夫,慢慢修补。 那边收拾好了的徐从稚和孩子走回正屋,徐从稚故意揽着孩子的肩膀,笑着问道:“一起下一局棋呗?”不知什么时候说漏了嘴的孩子一脸懊恼,自己以前不过是跟着二叔打过一段时间的谱,后来事务繁忙也就再没功夫好好琢磨,可是有一次被无所事事随意闲聊的徐从稚惹得急了,脱口而出一两句无心之语,却被这家伙逮住了机会就戏弄起来。 孩子本想拒绝,却不料坐饮茶水的娘亲却笑着拿出棋盘摆在桌上,说道:“随便下一局呗。”说完,指了指时常打理未曾落下灰尘的棋盘,坐在一侧的顾枝和扶音也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孩子只能硬着头皮坐在桌旁,徐从稚收起笑意,可是眼底却有些孩子气般的得意。 顾枝手中端着茶杯,透过氤氲的水雾看着徐从稚的神色,意外地发现了那些本以为是徐从稚刻意装出来的心性自然,竟是从内心深处涌现的纯粹和洒脱,顾枝吹开茶杯上的雾气,微微眯起了眼眸,眼底有些期待,似乎已经看见了那个不再刻意拗起心性、而愿意将本就属于少年的潇洒意气都整装在身的徐从稚,再次握起刀站在自己身前。 孩子狠狠瞪了徐从稚一眼,心想着哪天乘这家伙不注意,一定要好好绊他一跤。孩子是没有习惯下棋打谱的,再加上许久没有碰过,无论是执子还是布局都十分青涩,就连只和顾筠下过一段时间棋便再没什么机会重新提起的顾枝都能够明显看出来,棋力深厚的徐从稚即便有意松缓些气力,也还是压着孩子的棋势在走,到最后收官阶段,孩子毫无疑问地输得落花流水。 但不知是不是被激起了火气,孩子默默收起棋子,却闷闷地说了一句“再来”,徐从稚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又是一局横扫之势的枯燥棋面,这一次孩子没有开口,徐从稚却慢慢悠悠地再次落子行棋,于是便又有了第三局。 坐在一旁观棋的不知不觉只剩下了顾枝一人,扶音搀扶着女子走到外头屋檐下去散心缓气,沿着不算宽广悠长的廊道,很快二人就走了一个来回,女子笑着说道:“这屋子是自己建的,所以难免粗糙了一些。” 扶音却有些讶异,没想到这么一间在风水上颇有讲究的屋子居然是女子自家建的,扶音虽然在医术上研究颇深,可是年少时在魏崇阳的家中以及在神药学院那座藏书极丰的书楼里也算是看了不少的闲书杂书,所以对于一些藏风聚水的房屋风水一说也有所了解。 只是随即扶音就有些疑惑,问道:“这是找了劳工来帮忙?”显然,总不可能是眼前这个瞧着柔弱的女子和那个瘦小孩子自己动的手。 女子摇摇头,顿了顿说道:“是孩子他二叔和姨娘出的力,那时阿策还小,也就是嚷嚷着在一旁加油助威,有时还要和个小大人一样,跟在一旁指指点点。”女子露出笑意,回头看了一眼正屋里皱着眉头琢磨的孩子。 扶音也笑了笑,只是斟酌着问道:“那他们现在是外出远游了吗?”女子收回视线,点点头,神色平静说道:“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扶音没再多问,毕竟是别人家里的事情,不好多说。 两人走到小院里,来到那株树下,扶音看着那些在枝头随风摇曳的木牌,好奇地伸出手,握住一块木牌,借着廊下烛火看了一眼,其上写着:“梅子酒”,扶音有些疑惑,又拿起了另一块木牌,却只写着一个“衣”字,又多看了几块,有的字迹深厚、铁画银钩,但有的却歪歪扭扭,好似稚童蹒跚学步。 女子见扶音有些好奇,便说道:“这是阿策小的时候学字,他二叔带着他练字用的木牌,我觉得有趣便挂在这里了。”扶音恍然,只是有意无意地掠过了树下的两处低矮土包,既没有投去视线,也没有询问。 两人又在月华如水的院子里走了几圈,眼见着再次落败的孩子恼怒地收起棋盘,这才笑着走回正屋。 夜深时分,三人便起身告辞,女子一直送到了院门外,这才挥挥手告别,而似乎有些赌气的孩子只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装作漠不在意的模样。顾枝瞧着孩子的神色有些好笑,总觉得比起初见时那个满是戒备谨慎的孩子要看起来顺眼许多,与乐姨点头还礼之后,顾枝这才合上院门。 而后两处院子各自熄灭烛火,夜空中,阴云翻涌,遮蔽了月光,明日恐怕又会有一场雨不期而至。 第二日,孩子终于还是去玉石矿脉上干活了,若是入了冬,以娘亲如今的身子恐怕更是离不开人,孩子便想着多赚些银钱,还能贴补家用,熬过注定严寒的冬日。 走出巷子口的时候,发现那个住在对门的顾枝已经早早将铺子支了起来,顾枝也看见了孩子,便挥挥手打了声招呼,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回礼,然后就埋着头跑向了矿脉。 来到矿脉里,孩子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异样,眼看着守护在外围的带刀人多上许多,生性谨慎的孩子犹豫着要不要打道回府,可是听说今日开采出来的玉石都算上两倍价钱,孩子摇摇头,心想着就这一天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便挑起扁担走了进去,打算今日多忙活一些,赚足了银两就赶紧离开。 玉石矿脉里有些莫名的沉闷,不知是不是因为头顶始终阴沉不散的乌云重重,但是戴着斗笠的孩子本来在矿脉里就从不和人打交道,此时也只是埋头干活,不去关顾身边的怪事。 比如一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莫名其妙地被召集在一处然后带往了其他地方,比如一些平日里和那座占据矿脉的山寨关系颇为热络的墙头草居然腰间也都戴起了刀剑,锋芒森森。 阴云万里的天空,似乎响起了闷雷震动的声响,昏暗的玉石矿脉中,孩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第九十四章 叹几番烟云过往(四) 不知不觉天色愈加昏暗,只是算来距离黄昏的时分还有好一阵子才对,孩子又一次挑着扁担走进山洞,回头看了一眼洞穴之外,不知何时站着许多人,神色各异,孩子心头愈加担忧起来,决定挑完这一担子之后就回家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 俗话说,风从龙云从虎,今日那位平日里安坐山寨头把交椅的侯老大心情颇为凝重,因为那位声势浩大杀来的虎老大居然丝毫不肯商量谈判,摆明了就要血洗山寨,来一场杀一儆百的豪迈之举,真真就像那山林里不讲丝毫道理的蛮横恶虎一般。 好不容易从玉石矿脉那边招揽来了好些青壮汉子,又咬着牙将那些矿脉里的工头武装起来,可是侯老大还是惴惴不安,琢磨着习惯了酒肉的自己对上那位如日中天的虎老大还有几分胜算,只是结果丝毫不容乐观,可把本就看起来略显老态的侯老大给愁坏了,就连眼角的皱纹好似一夜之间就多出了许多来。 驻扎在山下休养生息的虎老大一行人其实昨日午后就已经来到此处,只是并不急着攻山,说是示威,倒像是有恃无恐地安心修养,只等着一声令下,就能以完全之势一举血洗山寨,虎老大手下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都是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就盼着这一票来个一劳永逸。 虎老大身边的那个儒衫军师有些急躁,可是又不敢多说什么,总不能催促那个性情难测的虎老大赶紧行动,好让自己去云庚村痛快寻仇。 想到这里,军师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一个人带进了营帐中,看着那个神色平静却眼底满是谄媚的带刀江湖人,军师狞笑着问道:“你确定那家伙还有那个刀法深不可测的婆娘都不在村子里了?” 那个江湖人恭敬行礼,回道:“千真万确,如今只剩那孤儿寡母,军师此行一定马到功成。” 军师点点头,若是换成其他村镇,军师肯定不会相信什么一定万无一失的言语,毕竟方寸岛鱼龙混杂,谁知道村子里会不会就躲着几条过江龙下山虎,但是云庚村在那个自作聪明的黑衣男子手下,这几年可以说是干净得一塌糊涂,这个地处偏远的村子称得上是一处“世外桃源”了。 军师点点头,看着那个江湖人说道:“放心,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但你要是敢谎报军情,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说完,军师挥挥手赶人,那江湖人说了声“不敢”便告辞离去。 军师看着那个注定心里欣喜不已却脸上故作镇静的江湖人,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讽意味,心里想着不愧是在那个黑衣男人身边呆过一阵,就这份隐忍气度也算是难得了。 只是很快军师就冷笑起来,即便你有通天本事算无遗策又如何,还不是看顾不得身后事?要是日后还有机会回来,发现自己安稳护着的那对母子已经惨死,恐怕只能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吧。 打定主意干完这一趟就金盆洗手远走高飞的军师悠哉游哉地抬手枕在脑后,随后就听见了营帐外响起的号角声,知道那个虎老大终于要动手了,军师仰天长笑,意气风发。 那个走出营帐的江湖人其实神色并不轻松,他招呼那几个跟着他一起投靠虎老大的手下,几人商议一番还是觉得先去解决了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搅局的顽固家伙,以免节外生枝,使得兄弟几人的富贵前途毁于一旦。至于他们心里是不是有过一点一滴对于那个当初待他们还算不错的“大人”的愧疚,就不得而知了。 秋收之后,那个暗中守护在一旁却只是被孩子当作拿钱办事的汉子无所事事地走到了田埂边坐着,想着不告而别的大人不知道何时还会不会回来。 然后始终保持着谨慎的他就听见破风声呼啸而至,他猛地翻身站起,双腿踏地,体内积攒多年的真气猛然提起,一拳轰了出去,撞开了一把锋利长剑。 汉子面露怒意,看着那些从远处走来的江湖人,咬着牙说道:“你们还有脸回来?大人待你们不薄,你们居然敢背信弃义,今日我就要帮大人清理门户。” 那个带头的江湖人冷笑一声,讥讽道:“大人?呵,那家伙可有真正把我们当作人来看待,不过是几条无关紧要的狗罢了,还要老子给他卖命,怕不是脑子进水了。” 受过大恩的汉子容不得那些人对于大人的辱骂,涨红脸色,运气汹涌,怒喝一声就抬手出拳,对面的那几位江湖人也没打算做那堂堂正正的江湖捉对厮杀,摆好阵势之后便一拥而上。 汉子虽然时时刻刻都不曾松懈过练拳,可是毕竟天赋有限,再加上双拳难敌四手,很快渐渐招架不住。只是听着那些人肆无忌惮地说着那位虎老大和军师的谋划,知道夫人和小少爷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悲从心来,汉子即便落入下风,可是依旧拼了命地运气砸拳,最终杀死一人重伤两人。 汉子始终站在方寸之地内,一步不退,一步不让,即便最后力竭身死,依旧面朝云庚村,站立不倒。 最后汉子的心里只剩下了悲伤和遗憾,悲伤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少爷和待人温和的夫人恐怕是难以逃过此劫了,遗憾的是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再见一眼大人,只是自己没能完成大人的吩咐,恐怕也已经无颜相见了。 秋风呼啸而过,汉子拳桩不倒,满地鲜血。 玉石矿脉,孩子挑着扁担走到洞穴口,却发现洞口外站满了那些平日里一同劳作的青壮汉子,此时手中都握有刀剑,严严实实地守着洞口,禁绝一切出入,孩子心道一声不好,知晓意料之外的乱象终于还是发生了。 孩子手掌攥紧扁担的竹竿,有些埋怨自己为了那几两钱财,居然不得已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孩子没有坐以待毙,小心翼翼地挑着扁担走到人群后方,视线打量着是否有可乘之机,要早些离开这处是非之地才好。 玉石矿脉的简易木门外有马蹄声如雷鸣,那位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侯老大一马当先,身后是手底下的精锐,所有人身上都带着鲜血流淌,侯老大怒吼一声,守在木门附近的手下等待所有人马都进了矿脉便急匆匆地合上了门,了望台上的弓箭手立即拉满弓弦,神色警惕。 不久之后,愈加振聋发聩的马蹄声轰隆隆传来,孩子踮起脚尖越过人墙就看见了手提大刀的一个魁梧汉子狞笑着骑马冲来,一颗颗头颅悬挂在他的腰间,鲜血拖曳在地,风沙粘稠。 看着弓箭呼啸而去,那些追杀之人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锋而来,孩子心思电转,想着能有什么避难逃脱的方法,只是一瞬间脸色煞白,孩子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后果。 如果这些人还要做那洗劫村寨的事情怎么办,娘亲一人在家怎么办?随后孩子又想到了另一个后果,如果自己死在了这里,只剩娘亲一个人谁来照顾她?孩子咬着牙,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先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站在了望台下的侯老大脸色铁青,没想到这虎老大居然甘愿舍弃搜刮山寨,怎么说都要追杀自己来到矿脉,简直就是失心疯了一般,恐怕此次为的就是杀人痛快。 侯老大恨得几乎咬碎牙关,当初占据山寨被那个黑衣人警告恐吓得不敢袭扰村镇也就罢了,自己老老实实守着这个矿脉,如今却还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真是天降横祸啊。 眼见着战局急转直下,侯老大仰天怒吼一声,当先一骑就提着刀冲了出去,身后忠心耿耿的精锐手下也都神色坚毅地跟上,决定来一场破釜沉舟的反击,即便失败身死也好过乖乖等死,窝囊一生。 金铁交击,喊打喊杀声此起彼伏,守在洞口的都是一些紧急从矿脉上招揽来的青壮,此时早已吓得脸色煞白,哪敢上前去助阵。倒是一些早就得知虎老大即将来袭,做了那里应外合之辈的工头心中暗自窃喜,恨不得侯老大赶紧落败,自己好上去表忠心。 那位平日里就和孩子不对付的工头看着形势明显偏向了虎老大那一方势力,藏不住自己心里的得意,回头看向挤在洞口不敢动弹的劳工中那个可恶的瘦小孩子,工头咧嘴一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刀,心想着待会先把这孩子一刀砍死再说。 孩子默默退到了所有劳工的身后,想着躲进洞穴深处能不能逃过一劫。木门附近的战局已经很快局势明朗,虎老大一方简直是势如破竹一般地就冲进矿脉,侯老大的大好头颅已经挂在了虎老大的腰间做了战利品,毛发如枯草垂落,鲜血滴滴答答。 洞口处,那些青壮汉子放下刀剑,在做了通风报信里应外合的叛徒的几位工头带领下,神色恭敬地跪倒在地,声声求饶。 魁梧汉子虎老大骑着高头大马缓步走来,低头看了眼跪倒在地的青壮汉子,又抬头看了眼畏畏缩缩躲在洞穴里的那些瘦弱劳工,虎老大狞笑一声,对着那些洞口外的青壮说道:“站起来,拿着刀把洞穴里的人都杀了,谁下手慢了,谁就先死,谁杀的多,谁就能活下来。” 那些只是想来多挣几块钱的青壮汉子脸色苍白地抬起头,犹犹豫豫,虎老大摇摇头,一刀劈下就砍下了一颗头颅,语气森然:“多耗一分就多死一个人。”说着,又是一刀,鲜血四溅。 不知是谁先跌跌撞撞地起身,随后那十数个青壮汉子就都拿着刀剑一步步走进洞穴中去,求饶声怒斥声此起彼伏,有的甚至是出自同一宗族家门的手足兄弟,也逃不过你死我活的局面,虎老大端坐马鞍,饶有兴致地看着。 就这么看着,虎老大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一个瘦小低矮的孩子居然不知何时抢过了一把刀,然后贴着土石墙根站着,似乎琢磨着如何侥幸逃脱,若是有谁杀红了眼扑上来,孩子也毫不留情地挥刀砍去,用尽气力。 虎老大点点头,然后嘟囔了一句:“这孩子杀还是不杀呢?”却不料还未下定决心,就发现身边有一个满是谄媚神色的工头居然带着刀冲向了孩子,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虎老大皱了皱眉,一刀就掷了出去,生生砍进了那个工头的背脊中,于是自作聪明妄图浑水摸鱼报私仇的工头顿时惨死当场。 做好了准备与那个工头拼命的孩子看着这一幕有些愣怔,结果就听到那个坐在马背上的虎老大大笑着说道:“小子,尽管去杀,要是能活下来,以后就跟着老子吃香的喝辣的。”虎老大伸手指了指孩子身边那些拼命厮杀的劳工,示意孩子赶紧动手。 孩子咬着牙关,眼见着又有一把刀向着自己砍来,呼出一口气,然后就弯腰翻身,一刀捅进了那人的胸腹间,鲜血浇灌在孩子身上,打湿了垂落的散乱长发,模糊了视线。 孩子脸色苍白,眼眶里布满血色,只是眼神始终坚定,毫不动摇。 玉石矿脉附近的那条蜿蜒小径上,腰间悬挂银鞘短刀的徐从稚眼神冷漠地看着不远处矿脉洞穴附近的厮杀,堪堪能够瞥见那个孩子的模糊身影,徐从稚始终没有出手,只是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好像是终于要下雨了。 云庚村里今日的摊贩似乎多了一些,应该是因为冬日将近,再加之秋收刚过,于是许多农夫无事可做便想着多挣些银两,走了远路前来摆摊。今日清晨,顾枝多买了几条新鲜河鱼,想着为对门的那个温婉女子也熬一碗鱼汤补补身子。 今日午后扶音就回了家,说是曹蘅破天荒地给丹心楼里的医师们放了半天假,再加上今日本就是丹心楼闭门打理的日子,无所事事的扶音便干脆回家来读书。顾枝自然是眉开眼笑,平日心里可没少埋怨那个曹老头子不通情理,也不知道给扶音多放几天假,只留着自己一天天独守空房。 天色昏暗,雨气丝丝缕缕,黄昏时分也渐近了,看来沉闷了一整日,雨水也终于舍得落下。顾枝从扶音手里接过盛满鱼汤的汤锅,由于扶音说既然是给乐姨补身子的不如多加几味药草,所以最后熬汤的变作了扶音,顾枝便老老实实端着鱼汤送到了对门院子。 女子打开门的时候神色显得有些忧愁,看着顾枝以及手里的鱼汤,笑着道谢,顾枝摆摆手只说没什么,看着女子眉眼间的烦扰,问道:“乐姨,可是出了什么事?” 女子笑得有些牵强,只是说道:“没什么,就是天气瞧着不太好,不知道阿策怎么还没回来。”顾枝抬头看着天色,劝慰道:“没事的乐姨,君策心思活络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徐从稚好像今天也去了山里,若是遇上了君策,也会帮着的。” 孩子今日出门的借口是去山上采摘野菜,女子心下其实知道真相,却也不好和顾枝多说什么,便点点头再次道谢,只说以后再将汤锅还回去,顾枝自然说“无妨”,随后看着女子关上院门,顾枝才走回了自家小院。 只是还未踏过门槛,顾枝停下脚步,皱着眉往村门的方向看去,随后他沉声对着坐在亭子里的扶音说道:“扶音,你先去阁楼里,不管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来。”扶音看着顾枝严肃的神色,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说了一句“小心”就走进阁楼里去。 插上门闩,依靠着屋门的扶音神色并不轻松,在黑暗中她始终睁着双眼,所有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都显得那样清晰,她只是竭尽全力地去捕捉那个熟悉的呼吸声,以确保那人安然无恙。 对门的院子里,女子将汤锅放在灶房里,便独自坐在了正屋屋檐下等待孩子的归家,只是眼看着阴云厚重压下,天色昏暗,孩子的脚步声依旧没有响起。小院里始终没有点亮烛火,女子坐在屋檐下的黑暗中,头顶风铃随着秋风叮咚作响。 不知何时,村头那边突然响起了滔天响的嚎啕,与此同时,天空中一阵电闪雷鸣,轰隆作响。 小巷里,除了附近的几家矮墙院子里响起了锅碗瓢盆落地的慌乱声响,那两处各自栽种着一颗树木的小院却安静得出奇,似乎对于外界正在发生的乱象毫无所觉。 马蹄声缓缓临近,木匠铺子放在巷子口附近的招牌被踢翻在地,数不清的模糊身影举着火把出现在了狭窄小巷的一端,血气浓重。 当先一匹高头大马,坐在马鞍上的儒衫男子弯腰俯身,借着闪烁火光,看见那处自己此行目标的小院外好像有一道身影,他眯眼看去,一道闪电划过,骤然光明,于是他终于看清。 巷子里,院门外,一个身着布衣的少年依靠矮墙而立,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就连视线也只是落在了地上那一群匆忙搬家的蚂蚁身上,似乎对于巷子口的无数人影毫无察觉。 只是电闪之后,天空中雷鸣响起,震耳欲聋。 所有人悚然一惊。 那个少年只是视线冷冷看来, 杀气漫天,人间地狱。 菩萨慈悲,金刚怒目,都是佛法。 地藏始终在。 第九十五章 跌宕浮沉流落人(一) 皎皎明月,光华似水,映照着嶙峋的山崖石壁,泛起阴冷刺骨的寒凉,视线越过遮遮掩掩的石门,透过一扇狭窄的小窗,他坐在石洞中仰起头,伸出手,似乎如此便能在这万丈高山之上的石崖囚笼中,触摸到一望无际的长空,宛如那登高摘星辰的谪仙人,或是那神明坐高台,拨弄银河月光在手。 可惜如今,终究只是一个被穷困于森冷洞窟之中不得自由的可怜人而已。 有轻缓脚步声在石崖囚笼外的那条蜿蜒小径山路上响起,还有在被囚困已久的他听来早已有些熟悉的那些古怪曲调,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身穿单薄衣衫的身体依靠着冰冷石壁,散乱的长发垂落遮住了视线,他默默闭上眼睛。 脚步声在石门外停下,有人屈指敲响本该不会回荡任何声响的坚固石门,沉闷又清脆的敲门声来回荡漾,他充耳不闻,可是门外的那人却好似极有耐心,亦或是将此事当作了难得的消遣,敲门声不绝于耳,在狭小的石洞囚笼中横冲直撞。 他皱着眉转头看向被遮掩住的石门小窗,在那里有一个背对石崖囚笼的身影,他沙哑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一个月没有来过了,怎么,终于舍得杀我了?”他的言语由于极少开口而低沉嘶哑,可是语气却充满了讥讽和快意。 门外的那人缓缓摇头,终于停下时不时敲响石门的动作,站在凌绝周遭所有高山的此处山路上微微抬头,似乎琢磨着今夜的月光为何如此明亮,脚下是深夜云雾遮掩于是始终难以看清的深渊,那人只是站在足够双脚踩踏的临空山路上,却毫无畏惧,意态萧索,嘴角隐约嗜着笑意,有些冷淡。 坐在石洞中的他开口说完那句挑衅言语之后也不再开口,虽然他始终琢磨不透门外那人的任何言行,可是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人的耐心好似无穷无尽一般,既然说好了不会轻易杀了自己,那么那人的戏弄和取乐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地就停下。 他看着那人的背影,眼里有着深深的仇恨,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他此时犹如一头失去了所有神智的野兽,露出獠牙伺机而动。 那人终于开口回应:“谕璟,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石洞中,名为谕璟的男子冷笑一声,回道:“我有的选吗?”谕璟很清楚,无论是所谓的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对于此刻无能为力的自己来说,任何外界的传闻都是坏到极点的消息。 那人呵呵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许久之后才收敛情绪,缓缓开口说道:“那就先说好消息吧。”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的相好澜珊带着你那个叫做谢洵的兄弟一起来救你了,而且谢洵多年前便早已枯竭耗尽的修为居然回光返照了,想来应该还真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来。” 谕璟一愣,随即惨淡呜咽一声,只是极力压抑着,因为他知道自己任何神情的流露都极有可能沦为门外那人戏弄谢洵和澜珊性命的乐趣所在。只是这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是糟糕透顶的坏消息了,虽然得知了谢洵还活着,可是一旦踏上这座岛,那么生死其实早已定下了结局。 那人似乎给谕璟留下了整理心绪的时间,等了好一阵才继续开口说道:“接下来说说坏消息吧。”他微微侧过身透过狭小石窗看着囚笼中的谕璟,语调轻快地说道:“我的计划正在完全按照我的想法进行呢,不过这还要感谢你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不然我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把他给引出来。” 那人“哦”了一声,补充道:“提醒一下,我要找的人不是谢洵哦,你还可以继续猜一猜。” 那人眯起眼,饶有兴致地借着微弱月光想要看清谕璟的神色,可是那个被汪洋上诸多江湖人誉为天下筹算第一的男人,始终是面色古井不波,即便已经被关在这一处狭小石洞中两年之久,可是谕璟依旧保存着那可怕的理智,压抑着所有情绪。 其实双方都再清楚不过,就算是方才那几句出言挑衅,也只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谕璟心有不甘地在试探罢了,至于那些话语中奔涌的情绪有多少出自真心,谁也看不透。 不过那人依然觉得极有意思,因为若不是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自投罗网而来,恐怕自己还没办法这么快就找到方法。只是可惜,要不是不久前那些没用的废物没能成功完成计划,自己也无需这么快就动用这只被困在囚笼中的可怜虫子作为诱饵。 那人收回视线,神色同样无悲无喜,他不再多说什么,鲜红长袍的两只大袖随风鼓荡,他踏出脚步,于是身形猛地坠下,在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崖之上坠落不知深浅的深渊之中,红袍穿透遮掩云雾,砸出了一个久久都没有合拢的大洞。 石牢中,谕璟即便看到那个身影骤然消失也没有丝毫意外,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果然,震动石崖的巨大声响传来,轰然一声在地底深处贯穿而起,然后小窗外,一道红色的身影直冲天际而去,一闪而逝。 深渊之下,数不清的巨大坑洞遍地可见,深浅不一,有的早已深不见底,有的却好似一只野兽的掌印而已。 一袭鲜红长袍从深渊下一跃而起,然后便好似悬空而停,无凭无依地站在高山之上云海之间。 他站在月光中,眼中不见天地,却看向了人间。 眼底有些眷恋,有些怀念。 云庚村上的深沉夜幕被纵横穿梭天际的电闪雷鸣不断撕扯,厚重云雾一层层压下,翻滚涌动。 小巷中只有一人独自站在矮墙之间,直面那些影影绰绰的火炬光芒,一步不退,神色从容。 不知何时握住刀柄的军师抬起一只手挥了挥,身后有一位手持环首大刀的长髯汉子骑马上前,军师语气低沉地吩咐这位心腹:“你先去试试看那个小子是什么人,如果只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就直接杀了了事。” 长髯汉子点点头,粗声粗气地狞笑道:“放心吧大哥,我这把刀可不是那小子的那种小身板能够挡得住的。”说完,长髯汉子肩扛大刀骑马踱步走入小巷,只是他的神色却并不和他方才的言语一样轻松。 因为那个独自站在小巷里的少年,那满身异常气息即便是个瞎子都能感受得到,长髯汉子心中有些发怵,可是手中毕竟还有陪着自己大杀四方的环首大刀在,总不可能因为一个年纪轻轻、手无寸铁的小子就止步不前。 高头大马在狭小巷弄中只是走出几步就已经来到少年身前两臂之内,坐在马鞍上的长髯汉子将大刀的刀尖对准了少年,刚要出言恫吓,却只见一道模糊的影子从视线的顶端猛地落下,然后汉子的知觉里只模糊察觉到,天空中似乎有细细雨滴落下。 小巷里,少年看着眼前的高头大马,丝毫没有听一听那个汉子打算说什么的意思,他抬起手,好似挥手打招呼一般,可是动作极快,落在旁观之人的眼中便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他伸出手掌拍在马头之上,鬃毛飞扬,然后马头轰然坠下,连带着那壮硕身躯都一并狠狠砸在了黄泥土路中。 轰!天空中又一声巨大雷鸣,云雾倒卷,雨水终于落下。 少年按马头! 坐在马背上的汉子被马匹坠下的那股巨大的力量带动,身躯不受控制地摔落,只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少年已经一步上前,双指掐住了长髯汉子的脖颈,轻轻一扭,咔嚓一声隐藏在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滴声响中,汉子身体瞬间疲软瘫倒,好似没有了骨头,轻飘飘落在地上。 少年衣衫一尘不染,就连雨水都没有一滴落在身上。少年又走出一步,抬脚一踢,马匹的硕大尸体便砸出了小巷,巷子口的那些人终于回过神,慌不择路地躲开,尸体再次猛地砸在地上,又一个巨大的坑洞,积攒着雨水。 军师调转马头,猛然大吼:“一起上,杀了他。”只是话语声未落,少年已经走出了巷子口,扶起地上书写着“木匠铺子”的木牌,然后直直地插在泥土中。 雨滴坠落,沿着木牌上的字迹纹路蜿蜒。少年拍了拍木牌,这才转身面对缓缓围上来的十数个身影,少年抬起头伸出手扫开眼前雨幕,神色中有些不合年纪的沧桑意味,似乎在感慨着什么。 那些围在四周的人看着少年好似出神,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几人视线交错便一同大喊着冲了上来,还有几人跃上了巷子口的矮墙之上,居高临下地扑杀而来。 少年只是向前移了一步,便来到了一人身前,少年握住那人手腕轻轻一扭,那人手中的武器便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刺进了另一人的胸膛之中。手腕断折的那人吃痛张大了嘴巴,可是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少年已经捏着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拔了起来甩在半空中,直直砸向了那些从上而下扑来的身影。 同时,少年身形再次动了起来,衣衫飘摇之间已经在地上绕了一个圈,只见半空中不知何时早已都是轻飘飘的人影,随着少年停下脚步面朝剩下那些围在军师身边的人,早已生机断绝的尸体终于都从半空中落下,溅起无数雨滴,却毫无重量。 少年没有转头看一眼那些落在地上水坑里的尸体,他的身影撞破雨幕重重,一步就来到了军师的马匹身旁,下一刻却又出现在另一侧,而那些围绕守护在军师身边的人,无论是坐在马鞍上还是双脚站在地上,尽皆骤然失去了手中的武器,所有人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而少年已经回到了方才那些尸体落下时站立的地方,好像一切只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幻觉。 少年歪着脖子看了看,还未等那些人反应过来,少年抬起一只脚在原地踱了踱,一圈无形的涟漪振荡开,雨水猛地停顿,地上那些被雨水砸出来的水坑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宛如地牛翻身一般的巨大动静摇动地面,那些站在军师马边的身影摇摇晃晃,然后就感受到地底下传来了一道道刺进身躯的力量,只是从脚底下贯穿而入,便将周身上下所有的生气都剥夺得一干二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呼吸,又也许已经燃尽了一炷香,等到茫然端坐马背上的军师回过神来,自己周围已经只剩下了毫无血色的尸体,遍地只有雨水砸落,却无一点一滴的鲜血,他惊愕抬头,不远处,那个身穿布衣的少年负手而立,神色冷漠,却好似无事发生一般,仿佛地上数不清的尸体不是被他轻描淡写举手投足亲手杀死。 军师翻滚着从马背上落下,那只早已双脚不敢动弹的马匹好似得蒙大赦,嘶鸣一声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跑开,军师跪在地上,感觉到自己那只早已破碎无用的眼珠好像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着牙跪在地上,不断叩首,嘴中高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早已燃尽的火把四散落在地上,军师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几乎就要咬碎了牙关,此时心中再无什么仇怨和愤怒,只有和当年一般无二的无力和恐惧。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他始终都没有听到那个出手毫不留情的少年开口,军师不敢抬头打量,只是浑身颤抖地跪在秋夜冰凉雨水中,生死悬于一线之间。 不知已经多久没有动过手杀过人的顾枝站在原地,抬起手掌仔细端详,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清楚记得当初第一次持刀出山、第一次抬手杀人的感觉,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自己还是依然觉得这世上有些人终究是该死的,不是什么嗜血残忍的地狱恶鬼,而只不过是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的人,人和恶鬼又还有多少分别呢? 顾枝摇摇头,虽然有些感慨自己走出了这么远的路,却依然还是看见了世上的这些腌臜龌龊,可是顾枝也还有些东西需要问清楚,所以便留下了这个明显是领头之人的家伙的性命。顾枝缓缓走上前去,脚尖一挑,跪在地上那人的长刀便和早已沦为尸体的那些人手中的武器一起堆在了墙角。 居高临下,顾枝看着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那个儒衫男子,沉声开口:“我问,你答。”那人匍匐在地,牙齿打战,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顾枝抬眼看向自村口处由于这些人的到来而混乱不堪的屋舍,有的甚至已经在洗劫之下破败倒塌、付之一炬,只是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只有黑烟升腾袅袅。 顾枝脸色冷漠,问道:“你们来云庚村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所有人都直奔这一条小巷而来,甚至放弃了洗劫沿途许多房屋,你们不是为了劫财而来,对吧?”顾枝蹲下身,压低着嗓音道:“抬起头,回答我。” 那缺了一只眼睛的军师抬起头,苍白无血色的面孔落在顾枝眼中,他觉得有些奇怪,如果自己所料不错,此人应该是这一伙人的头领才对,可怎么竟如此不堪,就因为自己雷霆出手把他的手下都给杀了?顾枝皱着眉,等待着这个好似被吓破了胆的儒衫男子开口做答。 军师此时是真的几乎完全心神失守了,本以为等到那个黑衣男子还有那个拿刀的女子离开之后,自己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来找那对孤儿寡母寻仇报复,怎料还未遇到那个黑衣男子可能留下的后手,自己就被这个年纪轻轻却强得没有道理的少年挡在了巷子外,功亏一篑。 军师只觉得这个少年和那个黑衣男子那么相像,出手果决、毫不留情。 可是看着顾枝的阴沉神色,军师不敢不作答,于是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十年前,我曾是占据云神山矿脉的山寨之主,后来为了山寨存续便开始带着弟兄们扫荡附近的村落……可是一百多号兄弟跟着我却全部折在了这云庚村里,只是因为住在这条小巷里的那个人……混乱之中我逃了出去,遇到了妄图借机占据云神山山寨的虎充,他的野心不只是要这云神山的矿脉,于是我就当他的军师,跟着他闯荡方寸岛十年,终于等到了机会回来,所以我……” 军师眼神涣散,根本不敢去看蹲在身前的顾枝,他顿了顿,犹犹豫豫地说道:“所以我听说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云庚村,就想要把那对母子给杀了……不……”军师使劲摇头,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少年刚才就站在那处小院外,如果他真是和那对母子相识,亦或就是那个神鬼莫测的黑衣人留下来的后手,那么自己若是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岂不是将自己的性命拱手奉上? 军师咬住自己的舌尖强逼着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停下话语,不再开口。不料蹲在身前的那个少年却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说道:“哦,原来是为了那对母子来的?” 说完,顾枝伸出一只手抓住军师的头发,神色平淡地问道:“那么,你们是打算直接把他们俩杀了,还是打算好好折磨一番以报那个什么黑衣男子的仇呢?”顾枝冷笑一声,抬头看了眼阴沉天幕,问道:“那个什么虎充呢?没跟你一起来吗,还是刚才已经死在我手里了?” 军师瞳孔猛地一缩,只觉得好像有一把刀直直抵在了自己的咽喉,命悬一线,他颤抖着回道:“虎充带着剩下的弟兄去夺回云神山矿脉了。”顾枝点点头,手上微微加重力道,军师感受到自己的脖颈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不断往后扯,他伸出双手握着脖颈,大喊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顾枝摇摇头,看来这个男子真的是被那个什么黑衣人给打怕了,能够忍辱负重十年回来寻仇,却只因为自己雷霆出手将其计划完全打乱就彻底心神失守,顾枝没再多想多问,手上力道加重,雨夜里细微不可听闻的一声咔嚓,身穿儒衫的男子已经脸色苍白地没了声息。 顾枝缓缓起身,摊开手掌,借着愈加滂沱的雨水清洗双手,他环顾四周,地上都是尸体,附近有许多门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风波平息的此处。 顾枝依旧皱着眉,觉得有些麻烦,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尸体。 不过很快他就扯了扯嘴角,然后身影消失不见。 第九十六章 跌宕浮沉流落人(二) 矿脉外,虎老大端坐马背,俯身看着洞穴内一番生死厮杀,那个自己颇为看好的孩子虽然身躯瘦弱,可是力道却绝对不容小觑,辗转腾挪之间就抵挡住了所有落在自己身上的刀刃,只是却从未主动伤害其他人,在漆黑洞穴中犹如一条灵活至极的游鱼,独善其身。 落在虎老大眼中,这个孩子几乎就是练武的好材料,只可惜远观根骨好像已经有十五岁左右了,错过了打熬体魄根基的最好时机,不过虎老大还是起了收入麾下的心思,当然前提是他能够在洞穴中活下来。 孩子此时的心神完全紧绷,并不主动加入战局之中,而是只求能够平安活下来,所以他极力避免纠缠不休,以免让自己落入艰难处境,可是孩子总难免有些焦躁,若是这个虎老大和当年那些人一样直扑村子去该如何是好,现在二叔和姨娘都不在身边,自己答应了要保护照顾好娘亲可不能食言,孩子咬紧牙关,眼中的血色愈加浓郁。 孩子已经在混乱之中杀了两个想要浑水摸鱼挑软柿子捏拿自己下手的混蛋了,此时心中不知不觉间有一股郁结之气升腾缠绕,就像是一只手掌不断推着他去杀人,去享受那种鲜血溅射而出的快意。 孩子没有任由自己的心绪被血腥杀气牵扯,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然后回家。这股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孩子都全然忘却了第一次杀人所带来的恶心和恐惧,他眼中布满血丝,却仍在眼底深处蕴藏着那一点灵光。 不知不觉间,洞穴中已经只剩下了寥寥数人,除了始终游离在战况外的瘦小孩子,剩下的三四人其实早都被压迫在身心上的沉重压力剥夺了所有气力,如今不过是靠着一股本能在勉强维持着。 洞口外,那个安然端坐的虎老大不知何时下了马背,肩头扛刀,嘴角冷笑着看向洞穴内仅存的几人,丝毫没有满意停手的打算。 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人里,不久前刚刚亲手砍杀了平日里时常喊自己一声二伯的家中晚辈的一个中年男子,此时气喘吁吁地小心打量洞口处虎老大的神色,他的眼神晦暗狡黠,看出了虎老大恐怕还想接着袖手旁观战局,于是他咬了咬牙,干脆狠下心来。 他悄悄走到了一侧,压低着声音对剩下几人中一个明显还留有几分力气的年轻人说道:“那个虎老大不看着我们再死上几个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要想活下来就尽可能多杀几个。”中年人龇牙咧嘴,神色狰狞说道:“那个老头交给你,我去对付那个瘦猴儿,至于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破落户,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影响,最后再收拾就好了。” 中年人和这个手持一把染血短刀的年轻人从战局一开始就早早联手,两人本就是平日在矿脉里极为相熟之人,早些年甚至还一起投奔过附近另一座山寨的主子,只是后来一番波折,那个山寨眼见着难以自保,两人便都一起金盆洗手回了村子,想着来矿脉讨口饭吃。 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过生死悬于一线的险境,难怪老一辈人总说身处这鱼龙混杂的方寸岛,想要安然自保都不是简单的事情。 年轻人咬着牙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就提着刀走向不远处一个脸色苍白的老人,而中年人则恶狠狠瞪了眼依靠着石壁修养的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家伙,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然后中年人神色阴冷地走向半蹲着身子重重呼气的孩子,志在必得。 中年人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个孩子了,虽然瞧着稚嫩瘦弱,可是力气不小,胆识气魄更是令人刮目相看,就说能够靠着那副小身板撑到现在,也不是简单货色,但是中年人对于自己手中早就砍翻了三四人的那把柴刀也很有信心。 只要除掉了这个孩子,再把那个断臂的家伙一刀砍了,最后要是还不能让那个虎老大满意,就再把剩下所有人都杀了,活下来的自然就是自己了。至于说那个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中年人心中冷笑,交情都是纸糊的,生死之前谁不是独善其身?若是身处方寸岛上还心存有什么真情挚友的想法在,那恐怕离死就不远了。 孩子紧紧盯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中年人,苍白脸色没有丝毫畏怯,他的眼神不断巡视四周,当然不会只靠着早就被耗去许多气力的瘦小身躯去硬抗一个中年男人绝地里的拼死一搏。他视线猛地停顿,再次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向后退去,左脚微微抬起抵住身后石壁,双手同时握住手中的刀刃。 中年人上前几步,然后缓缓加快步伐,最后几乎是一跃而起,跨过了好几步的距离直扑孩子,可是半空中的他很快就瞪大了眼睛,因为本该被自己完全压迫在石壁前的那个孩子居然好似早就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一般,压低身子,借着左脚蹬在石壁的反弹力道,竟是从自己身下躲了过去,在地上翻了好几个圈子。 中年人暗道一声不好,收住力道砸在石壁上,顿住身形就要转身,可是孩子比他更快,在地上一个拧转身体就单膝跪地,同时右脚蹬地再次借力,贴着地面直奔中年人而去。 这是孩子身处洞穴内以来的第一次主动出手,雷厉风行,中年人大吼一声身体贴着石壁顺势蹲下,竟也没有转身,就那样向后仰去,堪堪被孩子手中的刀割破肩头,可是自己的后背也狠狠砸在孩子身上,将孩子撞出了几步远,咳嗽不已。 中年人一只手握住受伤流血的肩头,半蹲在地上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的孩子,吐出一口唾沫缓缓起身,孩子也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肚子,游离在中年人几步之外,神色警惕。 中年人看了一眼旁边年轻人和那个老头的战况,竟是几乎两败俱伤的局面,年轻人的腿上血流如注,而老人的肚子上也被划拉出一道巨大的血槽,中年人神色狰狞,怒吼一声冲向了孩子,想要凭着自己的体魄身形将孩子彻底压制住。 可是孩子的身形却极为灵活,几乎就像是江湖高手的轻功步伐一般,好似一缕清风始终围绕在中年人柴刀轨迹的外围,中年人好几次都落了空,跌跌撞撞,喘着粗气。孩子脚步急促,其实视线始终落在中年人的身上,尤其是那把染血的柴刀,泛着森冷寒芒。 虎老大一直极有耐心地等在洞口,此时看着战局纠缠却有些不耐烦了,他伸出手掌拍打刀面,喊道:“再给你们半炷香的时间,要是最后没能只留下来一个人,那你们就都一起死吧。”说完,虎老大悠哉游哉地继续等待,眯起眼睛盯着那个愈加让他觉得惊艳的孩子。 中年人终于按耐不住,他故意卖了一个破绽,欺入孩子的身前一臂距离,付出了一条胳膊几乎被彻底斩断的代价,将柴刀递到了孩子的腰间就要狠狠捅进去,务必要以此次机会就功成。 怎料那孩子又好似早有察觉一般,竟是舍了砍在中年人胳膊上的刀刃不要,身子向后跌去,躲开了若是被命中就几乎必死的那把柴刀,同时伸出双手死死攥住柴刀刀刃,一咬牙一跺脚,将中年人扫落在地,身子一扑压了上去。 中年人本就胳膊受伤,此时又被制住了柴刀,还被孩子压在身下,顿时动弹不得,只能奋力挣扎,大声咆哮着,可是他那个年轻同伴却最终和那个老头同归于尽了,没能出手相助,中年人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落入这样的局面,一个孩子竟然能够将自己逼入只能求饶的地步。 中年人收敛情绪,开口讨饶:“饶……饶我一命,我家中藏有黄金,你放我一马,回头我自会将自己所有的家当都给你,绕我一命,求求你了。”孩子始终跪坐在中年人身上,一只手甩开柴刀,另一只手压在中年人的脖子上,彻底占了上风。 他神色冷漠地听着中年人的求饶,却没有丝毫动摇。 中年人只能再次开口循循善诱,想要借着自己比孩子长了这些岁数得来的世故经验逃过一劫,不料孩子居然猛地从自己身上跳了起来,滚向了另一侧,中年人还未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就看见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家伙居然已经大叫着举刀来到身前,中年人瞳孔一缩,嘴巴张大还未来得及喊出声,刀刃就贯穿了心脏,夺去了所有的生机。 孩子眼角余光从一开始就注意着那个断臂的家伙,所以便借机让那个伺机而动的家伙杀了中年人,自己则躲了开去,此时借着两人摔在一起的机会,举起一旁的柴刀就抵住了剩下那人的脖颈。 战局持续至今,外面早已是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孩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此时声音沙哑干涩,他说道:“把刀放下,跪在地上。”那个杀了中年人的家伙趴在尸体上喘着气,松开死死握刀的手掌,翻身仰面躺在地上,孩子的柴刀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脖颈。 洞口处虎老大拍掌大笑,喊道:“杀了他,活着出来,以后跟着我大把富贵锦绣。” 孩子没有转头看向虎老大,紧紧盯着那个躺在地上早就由于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的家伙,其实他再清楚不过,这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人,从虎老大出现在矿脉之外的一开始就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在洞穴混乱战局之中也始终紧紧跟在自己身边,有好几次避之不及的危机都被此人挡了下来,甚至他断去的那一臂也是因为自己。 孩子脸色苍白,眼神却愈加明亮,就像刺破阴云的一道天光。 就在孩子和那个断臂之人两两对视之际,早就空荡荡安安静静的洞穴内有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杀了他吧,再耗下去他只会更痛苦。”声音清冷悠扬,丝丝缕缕地飘摇在幽深洞穴内。 洞口处,虎老大神色一凝,随即紧紧握住大刀,同时挥手示意,围绕在外围的手下顿时都靠近过来,神色戒备。 孩子猛地抬头,果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家伙,不知怎么只用一只手就攀附在石壁上,那人看着躺在地上的断臂男子,说道:“他的伤太重,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再说他经脉早就都断了,看来是个被人放弃的死士,你不如给他个痛快的。” 说完,那人跃下石壁,看着洞口外雨幕中数不清的人影,轻声说道:“然后,我们回家。”他神色平淡,轻轻拍打腰间银色刀鞘。 孩子收回视线,重新看着那个断臂男子,张开口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二叔安插在我身边保护我的人?”孩子嘴唇颤抖,柴刀扔在地上,断臂男子闭上双眼,没有回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洞口处虎老大盯着不知何时躲过所有人视线进入洞穴内的年轻男子,语气森然问道:“你是何人?”那人揉了揉手腕,回道:“我要带这个孩子回家,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虎老大冷笑一声:“有意见又如何?”那人点点头,做恍然大悟样,说道:“就是说,你没打算放我们走?”虎老大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遇到了一个傻子,他挥舞大刀,吼道:“弟兄们,上!” 大雨滂沱,云神山矿脉的鲜血却始终都冲刷不干净,最终汇成一条鲜红色的蜿蜒溪流哗啦啦冲下山崖,身上没有一滴鲜血雨水的徐从稚将一顶斗笠按在孩子的头顶,牵着他的手走出了矿脉洞穴。 数不清的尸体横躺在地上,临死之前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惊讶畏惧,因为杀他们的人出刀实在太快了,虎老大仰面趴在洞口附近,四肢断折,鲜血早已流干。 洞穴中,咬舌自尽的死士死之前嘴角带着释然的笑意。 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消失在雨夜里,淅淅沥沥,哗哗啦啦。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早些出手,这样也许就可以少死一些人;他也没有问他要不要跟着自己学武功,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就可以安然无恙。 他们并肩而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第九十七章 跌宕浮沉流落人(三) 方寸岛地处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的交界处,自有记载以来就是无主之地,甚至在许多海图文献之中对于此处岛屿的叙述都是“鱼龙混杂”、“蛮夷不化”的说法,足可见方寸岛这数百年来逐渐沦落为汪洋之上无数亡命之徒躲藏之地的破败落后。 方寸岛上许多潜藏身份金盆洗手的所谓江湖中人其实如今都算是老老实实安稳度日了,毕竟谁也不知道就在自己所处的村子里小巷中,是不是就藏着一个曾经叱咤一岛的魔头宗师。所以这么多年来逐渐安居乐业的人们代代传承下来,其实早已没了许多江湖意气,反倒是心照不宣地安分守己,为了这难得的无主之地的存续,而至少不再有大规模杀戮血腥的出现。 岛屿之上聚拢了这么些不知深浅不知来历的人们,也不全然都是聪明人,像是一些个以为自己拉拢一些人马就可以叱诧风云的年少轻狂之辈也大有人在,不过只要不是实在倒霉触碰到那些隐居之人的逆鳞,其实也就是些争地盘抢生意的小打小闹罢了,毕竟再轻狂也不可能真的什么也不懂得,大摇大摆闯进那些鱼龙混杂的城镇村寨中的事情终究是少见。 不过在方寸岛上其实也有着几大势力超然世外,他们无一不是执掌着岛屿港口的巍巍帮派宗门,虽然一开始可能也只是一两个高手宗师的联合罢了,可是随着传承演化,势力逐渐扩大繁盛,早已不可小觑。 这些台面上的大势力心中都有着一杆秤,绝不会轻易大打出手,就连门下一些个小摩擦都是尽量避免,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惹恼了某位隐居此地的大人物,所以小心翼翼,各自割据,井水不犯河水,一百多年来已经演变成了四大宗门遥相呼应的格局。 但是近十年却有一只势力异军突起,莫名其妙地就侵吞了岛屿东境的大片地盘,连好几个根深蒂固穷凶极恶的帮派都被连根拔起,于是四大宗门终于投注了足够的注意力,一番调查搜寻之后意外发现这么一只势如破竹的势力居然只是起势于偏远云神山附近,实在奇怪。 可是最终探查的结果却让四大宗门悚然一惊,尤其是暗中和圣坤海域以及玉乾海域某些岛屿有所往来的势力更是忧心忡忡,这一支突然崛起的势力背后似乎有着圣坤海域几大核心岛屿的影子,这不由得使四大宗门开始思量这一信息所传达的信号,是不是意味着圣坤海域将要真正对方寸岛出手,然后收入囊中了? 一时间群雄并起、议论纷纷,可是所有势力以及所有潜藏暗中的高手宗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时沉默观望,没有谁愿意去当出头鸟,也没有谁打算主动去接触,只是隔岸观火,看看这一支几乎就要吞下整个方寸岛东境的势力究竟所为何来。 对于“守平阁”的长老以及门下弟子来说,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亦或是当局者迷,总之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宗门在那位运筹帷幄的宗主带领下势如破竹地在东境站住了脚跟而已。 至于宗门已经逐渐成为方寸岛东境的第一大势力,甚至隐隐有与四大宗门站在同一处山巅的迹象,对宗门宗主极为仰慕崇敬的守平阁中人并不意外,只当是那位宗主大人的手段高明,自己宗门势力也终将屹立方寸岛武林山巅,至于底下的暗流涌动波云诡谲,其实没有几人能够真正看清。 近几日,守平阁新任宗主暗中下达了数条密令,宗门内负责刺探暗杀的风雨堂精锐尽出,就连堂主都亲自出马,足足有十八人一同赶赴云神山附近的一座名为云庚的小小村落,在密令之中只是说明了此行任务的目标以及所保护的人员罢了,却没有说明此次行动的原因,只是随行之人其实都看见了领队堂主眼中的一丝细微振奋,于是暗地里议论纷纷。 来到了风平浪静并无异样的云庚村中,风雨堂精锐只有六人跟随宗主伪装成寻常农夫和猎户进入村子里,剩下的人则都留在了村外镇守,即便沿途就注意到了一支人马直奔云神山矿脉而去也没有主动出手干预,所有人只是悄无声息地躲藏在云庚村周围,就算不知道任务执行的原因,可是训练有素的风雨堂中人都只管尽心尽力地完成任务而已。 守平阁风雨堂堂主刘磬岩在清晨时分挑着一担子豆角和时令菜蔬走进云庚村后,一整日都蹲守在云庚村村头处的小小集市里,热情地招揽行客,也有条不紊地贩卖者担子里不多不少的菜蔬,只是眼角余光其实始终暗中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中。 就连蹲在摊贩前挑选菜蔬中的几个其实暗藏修为真气的江湖中人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那几个人根本不成气候,别说能够眼界犀利到察觉出他的身份,恐怕就没有一个能够逃得过自己带来的那些属下手中刀刃的。 刘磬岩依靠着巷子里的矮墙,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摊贩的一亩三分地,严令禁止手底下的人马靠近接触此行的目标人员,更不可以主动出手暴露身份,任务之外,任何事情都于己无关。 今日头顶阴云一直纠缠不休,刘磬岩不知为何有些心情沉闷,总觉得好似将要有什么事情突如其来,这使得他原本有些振奋的心绪又慢慢沉稳起来。 其实这一次任务如果只由几位副堂主前来也应该可以起到应有的作用,可是位列守平阁几大长老的刘磬岩却不愿意放过这一次机会,因为作为守平阁老人的他其实知道许多内幕真相,比如守平阁真正的那位宗主大人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出走,比如那位守平阁无数人仰慕崇敬的宗主大人其实一直以来都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隐居在云庚村中。 刘磬岩十分清楚,如今的守平阁能有此等成就,如果不是有那位始终潜藏幕后的大人在运筹帷幄,根本不可能会有如此气象,所以刘磬岩在得知这一次任务后二话不说便主动揽了下来,自然是存了亲眼见一见那位大人曾经所在的心思。 刘磬岩胡思乱想之际,巷子口走来了一位身着素洁青衫的年轻人,刘磬岩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却骤然瞳孔一缩,只是看了一眼就好似有高山压顶而下,刘磬岩呼吸急促地依靠着矮墙,艰难收回视线,心思电转,只是再一眼,那个青衫年轻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刘磬岩伸出手抹了抹额头汗水,只觉得方寸岛上果然卧虎藏龙,只是一座小小村落之中都有如此修为可怖的人物存在,而且看起来竟只是少年容貌。 刘磬岩不敢多想,强自镇定下来情绪,他抬头看了眼,已经是时近正午,刘磬岩站起身挑起担子,与邻近几位方才攀谈过的农夫村妇招呼了一声就离开了这一条小巷,慢慢悠悠走出村口之后,身影闪烁,消失不见。 风雨堂的人一直安安静静躲在暗处等待着,直到黄昏邻近,天空阴沉天幕低垂落下,云庚村外终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站在村外一株高大树木枝干后的刘磬岩抬手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就看见一个只剩下一只眼睛的儒衫男子带领一队人马冲进了昏暗中一片寂静的村子。 村口处,刘磬岩早上瞥见的那几个身怀武艺的江湖中人最先和这些人交手,只是奈何不得人多势众,很快落败身死,而且由于他们冲动的出手,直接导致就在附近的几户人家也遭受了无妄之灾,惨遭那些杀得兴起的匪徒的毒手,鲜血从门槛处流淌而出,在黄泥土路的小巷子里汇聚一处。 刘磬岩只是冷眼旁观,即便在那些无辜惨死的人中有几个就在早上还曾关顾过他的摊子,一个奋力想要保护尚在襁褓中孙子的老汉早上还曾教过刘磬岩如何吆喝才能使过往的行客停步,而现在他们就在刘磬岩的眼皮子底下无辜丧命,他只是远远看着,神色没有丝毫动摇。 那些匪徒没有在村口浪费太多时间,在那个儒衫男子的率领下直奔一处小巷而去,刘磬岩皱了皱眉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挥挥手,身后有无数黑色身影闪烁之间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云庚村,比那些人马更快赶到了那处小巷附近,刘磬岩紧随其后一掠而去,沿途经过那些尸体横陈的屋舍,刘磬岩一往无前,视线目不斜视。 不知何时,雨水淅淅沥沥地从天而降,潜藏在小巷附近的风雨堂中人,震诧莫名地看着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举手投足之间就将数十条性命轻易收割,更是在眼皮子底下骤然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地尸体。 刘磬岩站在小巷外的某一处矮墙附近,始终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幕幕,雨幕低垂而下,没有人看得清楚那个年轻人的相貌,只是隐隐约约之间。刘磬岩想到了早上见到的那个青衫年轻人。 还未等刘磬岩细细思量,一个身穿布衣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前,刘磬岩毫不犹豫地掏出身后的匕首刺了上去,那个年轻人只是轻描淡写地抬手,只用双指就夹住了刘磬岩手中的匕首。 可是刘磬岩却不是那些匪徒一般的泛泛之辈,他没有丝毫凝滞地放弃了匕首,身子一矮一挑,就来到了年轻人的身侧,一掌如刀,裹挟风雨直直砍向年轻人的肋间,同时他另一只手做拳,狠狠砸向年轻人的太阳穴,一上一下,速度和力量都在一瞬间爆发到极致。 年轻人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收起双手背负身后,微不可察地衣衫摇晃,刘磬岩发现自己不知为何便失手了,一掌一拳居然全都落在了空处,好像自己和年轻人在那一瞬间莫名其妙地错开了,刘磬岩来不及收回双手,暴喝一声,早已围在四周的风雨堂杀手骤然出手,从四面八方罩住了年轻人。 与此同时,刘磬岩强逼着自己的身形往一侧的矮墙撞去,离开年轻人的身周,他没有想到,即便自己已经对这个年轻人投注了足够的注意和全部的修为,可是自己好像仍旧和第一次见到那袭青衫时一样,只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之感。 十几道身穿黑衣的身影手持刀剑从天空中落下,年轻人微微抬起头,全然没有在意刘磬岩早已躲开了去,雨水滴落,却停留在年轻人的眼前三寸之地,仿佛凝滞。 时间骤然停顿,年轻人缓缓踏出一步,于是天地倒转一般,那些风雨堂的精锐杀手还未回过神来就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地上,而那个年轻人悬停空中,衣衫摇曳,始终负手身后。 刘磬岩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踏地,落地之后的风雨堂杀手也随同甩出了袖中的烟雾之石,砸在地上,烟雾升腾而起,遮掩视线。 年轻人笑了起来,眼神蓦然灿烂,好似有一道璀璨日光划破了阴沉雨幕,一只手掌破空而至,刘磬岩的衣领被一只坚若铁钳的手掌牢牢抓住,刘磬岩一咬牙,袖中滑出一把幽绿短刃,就要有所动作,却发现身后那个神出鬼没的年轻人只是禁锢住了自己身上真气的流转,然后慢慢悠悠轻声开口道:“我没打算杀你们,所以那些个拼命的手段还是先收起来吧。” 话语落下,年轻人又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不过你们倒是和那些匪徒不太一样,强了一些,太久没有动过手脚,说实话,实在有些不太适应,应该说整天就是坐在铺子里筋骨都松懈下来了?不过还是安安稳稳无事发生的好……” 刘磬岩被年轻人扔在地上,十余个风雨堂精锐杀手潜藏在附近不敢轻易动弹,刘磬岩微微抬头看了眼年轻人,只觉得匪夷所思,就是这么一个年轻人有如此修为境界? 年轻人走到了一侧的矮墙下,蹲下身看着坐在水坑里的刘磬岩,扭了扭脖子说道:“你的那些个手下我这两天倒是有看见过几个,不过你也是耐得住性子啊,居然是今天才亲自露面,而且这隐藏修为的本事实在不俗,要不是我眼神好,恐怕早上都还看不出来。” 年轻人嘴角有着浅浅的笑意,他凝视着刘磬岩,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应该不是和那些匪徒一伙的,但是好像也是为了那对母子?” 年轻人当时解决了那些盘踞在巷子口的匪徒之后就有些忧心如何处理掉那么多躺在地上的尸体,不过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小巷附近的许多街巷之间都有着异样的气息存在,远不是那些匪徒之辈能够比较的。 于是年轻人思索片刻之后,就决定出手试探一下这些人,如果也是为了那对母子来的那就好办了,不论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年轻人都不会再装作视而不见。 刘磬岩缓缓起身,站在年轻人身前却一言不发,他皱着眉,根本琢磨不透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和所为何来,可是眼看着如果没有一个交代,年轻人应该也不会放自己等人离开,刘磬岩环顾四周,一番沉思之后有了隐约猜测。 守平阁的宗主密令上只说了风雨堂的精锐到云庚村之后要保护那对住在某条僻静小巷中的母子,而且在给刘磬岩的命令中还特别说明了这对母子和那位宗主大人之间的密切关系,虽然知晓的并不清晰,但是可以确定,保护这对母子的安全是那位宗主大人离开之前所下的唯一命令,所以刘磬岩才会主动请缨,赶赴此地。 刘磬岩一路上其实有些奇怪,如果那对母子对于宗主大人来说尤为重要,那怎么可能没有留下任何后手,需要出动宗门势力奔赴而来。 此时见到这个守在巷子外出手没有丝毫犹疑的年轻人,刘磬岩有了些答案,他想了想反问道:“斗胆请问大侠的宗门出处?” 第九十八章 跌宕浮沉流落人(四) 年轻人愣了愣,回道:“无门无派。”刘磬岩接着问道:“大侠可认识住在那条巷子里的人?”年轻人点点头,疑惑地歪着脑袋,不知道刘磬岩问这些问题是为什么。 刘磬岩拱手,歉意道:“在下刘磬岩,守平阁风雨堂堂主,此行乃是奉命守卫卿乐君策二人,多有得罪,还请大侠赎罪。”说完,刘磬岩视线猛地落在年轻人身上,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年轻人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摆摆手说道:“既然我们目的一致,那就更没有动手的理由了。还有啊,收起你那些试探,我不认识什么守平阁,什么风雨堂,更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保护那对母子,要不是我这两天早就察觉你们在暗中保护,恐怕现在你们早就是和外面巷子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了。” 刘磬岩微微皱眉,年轻人站起身抱着双臂接着说道:“我只不过是一个住在巷子里的普通人罢了,与乐姨和君策是对门,这段时间以来关系不错,所以对那些想要来事后寻仇的匪徒看不顺眼就都杀了。既然我们都开诚布公了,接下来我希望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好了,我对你们宗门之间或者宗门之内的争斗没有丝毫兴趣,你不用担心。” 刘磬岩仔细琢磨着年轻人话里的意思,自然不可能相信对方只是什么“普通人”,但是对于年轻人最后说的话却没有什么异议,因为这么一个修为深不可测的高手如果真的参与进了宗门斗争,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势力抵挡得住。 年轻人悠悠开口问道:“首先,你们那个宗主大人是谁?”刘磬岩低声回道:“我们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谕璟,却没有人见过他的脸。”年轻人点点头继续问道:“为什么要保护那对母子?” 刘磬岩回道:“我只知道宗主大人和那对母子是一家人,但其中具体细节并不清楚。”年轻人眯着眼,说道:“说说你们那位宗主大人吧。”刘磬岩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将宗主大人在这十年间带领守平阁一步步走到方寸岛东境武林山巅的故事都说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雨幕稀稀落落,夜色浓重,刘磬岩停下话语,年轻人呼出一口气走出矮墙之下,他看也不看刘磬岩和潜藏在附近的守平阁风雨堂杀手,只是挥挥手说道:“收拾干净巷子外的那些尸体之后你们就可以离开了,至于之后怎么保护那对母子你们只管听从那位宗主大人的命令就好了,我不会插手。” 年轻人双手枕在脑后,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条小巷。身后,有黑衣人走入黑暗。 街道上鲜血洒满大地,顺着雨水流淌而去。 宣艮海域出云岛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来往帆船的身影,对于在八大海域海图之上地处偏远的出云岛来说其实并不奇怪,只是岛上似乎有些让人看不清也琢磨不透的变化正在悄无声息地演变,可是却没有谁能够真正触及,所有人只是在那位“神灵”的指示下,心怀希冀地走向所谓的“大同”。 一艘小舟停靠在出云岛的某一处海岸边,一个身穿青衣气度儒雅的男子和一个头戴斗笠腰间悬刀的黑衣女子,并肩走向不远处的一座城镇,黑夜里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在他们毫无所觉的脚底深处,浓郁的云雾聚散离合不定,似乎在牵引着行走其上的脚步。 夜色中,城镇的巍峨城门豁然洞开,把守将士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地戒备着,门洞里站着几个手持长枪的卫兵,看见深夜入城的男子和女子也只是肃然而立,既没有阻拦也未查看通关文牒之类的朝廷印证,即便看见了黑衣女子腰间的刀鞘也无动于衷,青衣男子走在前方,眉头微皱。 街道上张灯结彩灯火煌煌,行人如织络绎不绝,青衣男子和黑衣女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其间,本以为是什么难得的节日庆典,但是一路走来却觉得好似只不过是寻常一夜的景象。 青衣男子伸手指了指街角处一家稍显僻静的酒楼,转过头看了看女子的意思,女子点点头,两人走入其中,来到二楼一处临街的木桌旁,店小二很快迎了上来,面带笑意,娴熟地询问两位大侠有何所需。 青衣男子简单点了几样酒楼的特色菜肴,店小二便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于是桌旁只剩下相对而坐的青衣男子和黑衣女子,二楼的木桌三三两两几乎都坐满了人,只是比较起一楼和其他酒楼此时的盛况来说稍显冷清罢了,青衣男子双手搭在光亮干净的木桌上,手指轻轻敲击,无声无息。 黑衣女子视线落在楼下街巷之间,斗笠帷幕下的神色有些困惑不解,她低声询问:“三哥,这座城好像有些奇怪。”坐在女子对面的正是在奇星岛苍南城骆钦小巷中当了三年店掌柜的谢洵,此时他已经不是那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反倒是黑发如墨,青衫风流。 谢洵看了一眼澜珊不知从何时起习惯了的黑衣,然后便也看向了街上的人来人往,他点点头却只是说道:“这样,不也挺好的吗?”澜珊没有回答,沉默着点点头,神色有些落寞。 街道上,行人结伴而行,或是家中父母携着孩童穿梭奔走,或是才子佳人悠悠前行赏心悦目,还有那腰间悬刀佩剑的豪侠三三两两大步而行,路过的马车上富贵人家的孩子掀开帘子一脸仰慕地看着侠客,不知是否在憧憬那江湖风光。 酒楼茶馆、客栈摊贩无一不是在黑夜里仍旧开门迎客,有好些小摊小贩便直接在街道两侧摆起了烟火升腾的吃食铺子,行人或是驻足或是观望,一派繁华气象。 谢洵的视线越过房屋之间的钩心斗角、屋脊翘檐,好似看到了这座巍巍城池的大千气象,而窗外街道上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的繁华景色,人间烛火点点,誓与天光一较高下。 有话语声传入耳中,谢洵神色不变,视线也始终落在窗外。 “成兄,好久不见了啊。”邻桌来了几个腰间佩剑的少年侠客,有一个背后挂着一副牛角大弓的魁梧汉子从阶梯处姗姗来迟,刚要落座的一个白衣少年立即起身相迎,姓成的汉子连忙拱手回礼,哈哈大笑道:“任阖少侠,客气了啊。” 说完,汉子揽着少年的肩膀低声说道:“好小子,原来你是山水宗弟子,居然瞒着你哥哥我这么久,不够意思了啊。”唤作任阖的少年侠客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赔着笑,丝毫没有那座巍峨大宗山水宗嫡传弟子的架子,说道:“师门有命,实在不是有意欺瞒成大哥的,一会我自罚三杯。” 汉子畅快大笑,拍了拍任阖的后背,大踏步走到了桌旁,和那同处山水宗的其余少年侠客们一一行礼,一番主客皆宜的热闹模样。 一巡酒后,任阖终于和几位师弟师妹对视一眼开始说起了正事,原来是山水宗的这一代弟子也到了独自行走江湖历练的时候了,早有江湖经验的任阖便先来充当引路人,本来只需将这些少年送到山下即可,却不料宗门有令,要所有人一同前往出云岛南境的一座偏远村子附近,为百姓们除去那只行凶作恶的山上恶虎。 任阖虽然有过行走江湖的过往,可却自认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带着这么多初出茅庐的少年安然无恙地走这一趟来回,于是下山之后便找到了当初在江湖上交情匪浅的好友兄弟,几人约在了这座酒楼碰面,商谈具体事宜。 成姓汉子听闻此事之后立即拍着胸脯说包在自己身上,任阖笑着举杯,连连称谢,成姓汉子大笑着说道:“诶,任小子你就不用跟我客气了,再说了,这是为民除害的大好事,我辈武夫自然义不容辞。” 这一番话说的荡气回肠,说的那些几杯酒下肚便脸色微红的少年侠客们顿时感觉心胸间满是江湖意气,一个少年涨红了脸拍着桌子喊道:“对,为民除害!义不容辞!干!”说完,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成姓汉子和任阖对视一眼,也都是大笑起来,满是豪气纵横、江湖风流。 桌子上菜肴已经上齐了,澜珊终于摘下那戴了一路的斗笠帷幕,即便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女子好似依旧是那副模样,虽然眼角鬓间多了几丝岁月沧桑痕迹,可是气度飒爽、英姿勃发,还有那足以称得上令人过目不忘的动人容颜,坐在邻桌的一个被酒色红了脸的少年瞥了一眼便有些痴了,晃了晃脑袋才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低着头浮想联翩。 澜珊将筷子递给谢洵,轻声说道:“三哥,先吃饭吧。”谢洵收回视线,看了眼这么多年未见,脾性语气早已和当初截然不同的澜珊,笑着点点头,可眼底却满是悲伤流淌而过,原来物是人非。 简单用过了饭菜,此时心事重重的两人其实全然品尝不出什么滋味,离开木桌的时候,附近的那些少年侠客们还在把酒言欢,嚷嚷着定要见识一下江湖山巅的风景,还说什么侠之大者义不容辞之类的豪言壮语,惹得二楼的许多宾客频频侧目,却没有谁露出不悦不耐的神色,只是浅浅笑着,似在感慨。 澜珊又重新带上了那顶斗笠,走在前方,谢洵随着走下阶梯,身后热闹喧嚣,少年志气肆意挥洒,谢洵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便义无反顾地离去,走出酒楼,汇入人潮。 在附近的客栈里简单修养了一夜,第二日谢洵和澜珊从北门出了这座繁华城镇,清晨的日光下城池早就醒了过来,一路上街边的摊贩换了人,馄饨铺子和包子铺围满了人,热热闹闹,谢洵和澜珊目不斜视地走向洞开的城门。 路过一处小巷时,谢洵看了一眼,巷子里不多的几户人家几乎人人门户洞开,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在其间追逐打闹,毫无顾忌地在各家各户之间奔走,家中的长辈也只是笑着说一声小心,好似早就习以为常,谢洵收回视线,两人走出了城镇。 出云岛极北处的高山之上,一座孤零零的幽静石牢内,垂头散发的男子抬起头看着小窗外缓缓升起的日光,有些刺眼,可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好像在那璀璨光芒之中有着故人的身影、往事的痕迹,他的手边放着一壶酒,是昨夜那人送来的,说是谢洵和澜珊已经上了岛,很快就能三人团聚了,让他喝酒高兴高兴。 男子拿起酒壶,解开了泥封,醇酒的香气飘摇而起,男子笑了笑,感慨那家伙总算没有计较这点东西,好歹算得上是一壶好酒,男子将酒壶举到耳边,轻轻摇晃,酒水叮咚作响,他低声说着:“慢点,慢点,再慢点……” 说到最后,他语气哽咽,低低呜咽:“不要来,不要来……你们,为什么要来啊……”石牢里空荡荡的,没有回答。 奇星岛南境的那座苍南城中一处偏远小巷有一家小小酒肆,虽然平日里也没什么热闹生意,但是这几日以来却始终是虚掩着大门,也不是闭门谢客,只是屋子里总是黑漆漆的,好像早已没什么人气,过往的人看了一眼便没了走入其中的兴趣。 于是生意愈加冷清,人们也好久没有看见那个好似整天都有着用不完的力气的少年,至于那个终日坐在小肆里晒太阳的老者,人们却是从来没有在意过。 昏暗正屋里,旗岸还是沉默寡言地趴在桌子上,空荡荡的木桌木椅光滑干净,显然少年依旧是每日都勤劳擦拭,傅庆安坐在柜台后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一只手托着下巴看向旗岸,眯了眯眼睛。 自从谢洵离开之后旗岸便总是这副模样,整日照样擦拭桌椅,照样将那几个拳架把式翻来覆去地磨炼,没有一日懈怠松弛,可是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像这样趴在桌上怔怔出神,至于小肆已经好几日没有过来客他却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只是沉默。 傅庆安走出柜台,走到墙角拿起了一坛酒和两个酒碗来到旗岸身前,将酒坛和酒碗放在桌上,坐在了旗岸对面,说道:“喝酒。” 不由分说,两只酒碗已经倒满了酒,傅庆安将酒碗推到旗岸手边,旗岸悠悠直起身,垂头丧气,手掌僵硬地拿起酒碗,迷迷糊糊地一饮而尽,然后就被那股子辛辣呛得连连咳嗽,涨红了脸。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看着对面傅庆安嘴角的笑意,旗岸好似终于回过神来,眨眨眼,低下头长长叹息一声,傅庆安神色自若地端着酒碗,随意问道:“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旗岸嘟囔着回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啊?师父的身体本就不好,这次强行运气摆明了是要去拼命,我拦不住师父也不敢拦,可是我那些拳架都还没学明白帮不上什么忙,能怎么办嘛……”旗岸语气埋怨,却是在指责自己。 “你说这要是给顾大哥和扶音姐知道,他们不得骂死我啊……”说到这里,旗岸愣了愣,猛地抬起头看着傅庆安,问道:“对啊,我是不是应该告诉顾大哥?” 傅庆安默默看着旗岸的眼睛,没有说话,旗岸自顾自点点头,说道:“对,我应该告诉顾大哥,他一定有办法的。”说完,他站起身,可是一瞬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旗岸茫然地看着傅庆安,问道:“我只知道顾大哥和扶音姐去了玉乾海域方寸岛,可是怎么告诉他们啊?”傅庆安喝完碗中的酒,抬起头,回答道:“你可以去问问醉春楼。” 旗岸恍然大悟,咧开嘴角撒腿就跑,头也不回挥挥手,喊道:“谢谢傅大哥。” 少年身影远去,傅庆安抬起那一坛酒却没有倒酒,他沉默了好一阵,摇摇头叹息着站起身,站在昏暗小肆中望向日光洒落的街巷。 守平小肆里,一片空荡荡的静寂。 第九十九章 烛火暖心人间意(一) 浓重夜色里,蜿蜒小径模糊在视线中,早已停歇的雨水依旧洒落着细碎的云雾缭绕,天空中万里无际的深沉雨云将月光和星辰尽数遮掩,整片大地混沌迷蒙,孩子戴着斗笠走在徐从稚的身边,由于不久前的大雨倾盆,以往回家的那条山路早是泥泞不堪,于是他们走在了另一条道路上。 远远地,在小路的远方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孩子愣了愣却没有停下脚步,他攥紧早已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双手,即便从山脚矿脉走出来之后浑身激荡热血早就冷却,此刻不过是强撑着的气力,可他依旧没有躲在徐从稚的身后,而是并肩同行,继续向前走去。 近了,徐从稚转过头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细小的火光骤然亮起,视线终于出现了片刻的清晰,光亮摇摇晃晃,照着道路上忽明忽暗的影子。 这条小路孩子并不陌生,虽然不是他平日里从矿脉里回家所走的山路,可是如果孩子没有记错的话,在这附近就是家里的那几亩刚刚收割丰收的麦田。 借着微弱火光,孩子看见了一张苍白如纸的枯瘦脸颊,睁着眼,瞳孔早已涣散,可是那眼神深处的坚毅和卓绝却没有丝毫消散,孩子看着这张有些熟悉的脸却觉得有些陌生,因为眼前的人好似在一夜之间就消磨了所有的生机和精气,犹如枯骨一具,一动不动。 徐从稚轻轻走开了去,于是火光笼罩住了那具尸体的全身,孩子终于看出眼前之人维持着一个出拳的架势,一手竖起挡在眼角附近,一手平直伸出一往无前,孩子视线下意识地看向了地上,遍地鲜血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隐约痕迹,还有几个不似雨水砸出来的硕大水坑里残留着殷红颜色。 孩子抬了抬头上斗笠,伸出手去,摊开手掌轻轻握住了那个平直向前的拳头,坚硬如铁,可是就在孩子的手掌触碰上去的刹那却有一股柔和清风鼓荡飘摇,沿着孩子的手掌和拳头之间缭绕片刻然后终于散去。 孩子抬起头,尸体的眼睛终于合上,僵直身体瞬间瘫倒在地,孩子缓缓低头,尸体的脸上也是一副释然的模样,和山洞里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徐从稚始终站在旁边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孩子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却还是倔强地沉默不语,徐从稚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腰间银色刀鞘,无声无息。 孩子蹲下身,将尸体的两只手臂搭在肩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背着那副尸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云庚村的方向,徐从稚默默跟在孩子的身后,火光闪烁不定。 很快,云庚村那不算如何高大的村门就隐隐可见,寒凉秋夜的泥泞小路孩子走得很是艰难,此时脸上都有了细密汗珠,可是一路上他始终沉默不语,徐从稚也没有主动上前问起是否需要相助,两人缓缓走进村口。 村口附近那条平日里挤满了摊贩的小巷有些杂乱,邻近的几条小巷子里更是有着房屋倒塌,破败院子里有细细哭泣和哀嚎声,孩子背着冰冷尸体和徐从稚只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在来到木匠铺子所在的那条巷子口之前,孩子背着尸体拐进了一条邻近的狭小巷子,站在了一户木门紧闭的院子外。 徐从稚站在巷子口,没有跟着孩子走进,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街巷,即便已经清扫干净,可是昏暗夜色里徐从稚的眼神却好似璀璨天光,丝毫痕迹仍旧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抿了抿嘴唇,收回视线,静静看着巷子里院门外的孩子。 孩子轻轻放下背后尸体,抬起手屈指伸出,却停顿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他微微低下头。黑夜里,孩子那没有人看不清的面容上紧紧咬着嘴唇,许久之后他才终于抬起头,呼出一口气,伸出手屈指轻敲。 今夜云庚村里的动静其实不小,住在村口附近巷子里的许多小院都提心吊胆、忧心忡忡,担心那些无所顾忌的匪徒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闯进来,所以许多人其实一夜无眠。孩子轻轻敲响门扉的时候,雨停过后的安静深夜里有很多人心中猛地一紧,四处张望,担心是灾祸找到自家来了。 孩子敲了几下院门之后就安静等待着,片刻之后木门缓缓打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站在半开的院门后,苍老面容上神色警惕,看见是一个有时在街上会看见的孩子之后这才脸色松弛了些,轻轻将木门推开了些,孩子抬眼看见不远处屋檐下站着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妇人,神色忧愁。 老者很快看见了孩子身边脚下的尸体,瞳孔猛地张大,然后颤颤巍巍地蹲在地上,抬起手中烛台仔细打量着尸体的面容,片刻之后嘴中低低呜咽,孩子微微后退几步,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不远处的妇人好像察觉到了异样,转身将熟睡的婴孩抱进屋子里去,这才独自走出,走近门槛之后借着微弱火光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此时却苍白枯槁,早已没了生气,妇人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瘫倒在地,捂着嘴使劲压抑住哭泣声。 孩子在院子外站了很久,直到老者和妇人竭尽全力将尸体抱进院子里去,又一言不发地缓缓关上门,孩子始终目不斜视,紧紧盯着那具尸体面容上的释然,院门合上,在彻底关上的一瞬,孩子看见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小男孩揉着眼睛走出屋子,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孩子又在院门外站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他耸了耸肩,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肩膀上,他脚步缓缓,走出小巷站在徐从稚身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徐从稚,徐从稚神色冷淡,孩子好像想了很久,轻声开口问道:“如果我习武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少死一些人?” 徐从稚摇摇头,没有说话。孩子低下头,默默地继续向前走去,最后缓缓跑了起来,埋着头朝着院子所在的巷子而去。 顾枝走出巷子的时候听见了身后簌簌风声,知道那些其实身手不算普通的守平阁风雨堂杀手已经悄然离去,他抬头看了眼不再有雨水落下的头顶云雾,呼出一口气,身形闪烁之间已经越过院墙回到了院子里,果不其然地看见了亭子里飘摇微弱的烛火光芒,还有一个皱着眉间的女子趴在石桌上,伸出一只手拢在烛火之上,指尖风铃晶莹闪烁。 顾枝落在院子里的时候无声无息,此时抬起脚却故意轻轻挪动脚步,女子猛地抬起头,手掌挥动,烛火光芒几乎就要熄灭,女子指尖风铃摇晃作响。 顾枝露出笑意,张开双臂,说道:“我回来了。”扶音站起身,站在原地,顾枝走进亭子里,微微低头看着她的神色,轻声道:“不是说了让你只管安心睡觉嘛,怎么还在这等着。” 乖乖听从顾枝的话躲进阁楼中却又实在放心不下,独自坐在亭子里等待的扶音只是轻轻摇头,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顾枝,好似终于如释重负,顾枝笑道:“放心吧,我没事的。”说完,顾枝一只手揽着扶音的肩膀,另一只手端起烛台,走向阁楼房屋。 推开门,顾枝将烛台交到扶音手上,轻声说道:“我再去看看乐姨那边,不知道君策回来了没有,这一次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乖乖睡觉了,好吗?” 扶音点点头,始终不说话,顾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眯起了眼睛,就要转身离去,扶音却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顾枝回头,扶音放下烛台紧紧抱住了他,顾枝愣了愣,温热手掌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指尖。 顾枝在亭子里站了一阵,直到看着屋里的烛火熄灭,这才摇摇头走向院门,他的嘴角带着笑意,却满是无奈,因为自己最为在意的这个女子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听话,明明说好了遇到任何危险任何事情交给自己就好的,可她总是学不会。 顾枝轻轻推开院门又轻轻合上,他拍了拍身上早有预料于是换上的简素布衣,虽然难免有些污渍沾染,但好歹不必多么心疼。顾枝回头看着对面紧紧关闭的院门,想了想还是走到院门前的门槛上坐下,依靠着秋夜里的冰冷院门微微仰起头,视线好似穿过了厚重雨云看见了深处的璀璨银河。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只有一刹又好似早已有一束烛火彻底燃尽,身后院门轻轻打开了一道狭小缝隙,顾枝愣了愣回头看去,院门打开,那个温婉的女子端着烛台站在院门后,低下头看着顾枝,轻声说道:“夜里外面冷,来家里坐吧。” 顾枝连忙起身,拱手行礼,说道:“乐姨,你还没睡啊?”说话间,顾枝迅速看了眼巷子外,果然早已清理干净。 女子浅浅笑着摇了摇头,微微侧过身让出了一条小路,顾枝点点头还礼示意,然后抬脚走进这几个月以来早已有些熟悉的小院,女子落在身后虚掩院门,端着烛台领着顾枝走向正屋里去。 顾枝还是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株挂满了木牌的枯树,听过扶音说起那些木牌上纂刻书写的古怪言语之后,顾枝有些好奇却也只是远远看着,不曾询问,不曾走近。 正屋里依旧是昏暗一片,女子也没有燃起暖炉,不知是还计较着那些炭火木柴的价钱,还是因为自家孩子迟迟没有回来实在忧心,顾枝轻声说道:“乐姨,还是把暖炉烧起来吧。” 女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摇摇头说道:“你看看我,年纪大了这都给忘了。这秋日夜里的一场雨可是能冷进骨子里去的……” 女子细细碎碎地念叨着,顾枝静静看着手上忙碌起来的女子,悄悄叹息一声,却也觉得好似这一刻女子才有了些生气,顾枝将桌上的烛台也点燃,女子将正屋角落里的暖炉点起,也将屋门虚掩着,屋子里很快就有丝丝缕缕的暖意升腾而起。 在雨夜里站了一夜的顾枝其实并不会觉得如何寒冷,但是此时却实在觉得温暖,他拢起双手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手掌,开口说道:“乐姨,你不用太担心,兴许是大雨封了山路,现在雨停了,君策和徐从稚很快就会回来了的。” 女子将茶壶放在暖炉附近烘着,这才坐在了桌旁,看着顾枝应道:“嗯,知道。”嘴角依旧是浅淡笑意,不温不火,可是眼底的忧愁却满溢流淌,宛如深夜里淅淅沥沥落下的冰凉雨水,化不开散不去。 顾枝看了眼虚掩屋门外的昏暗夜色,想了想还是轻声问道:“乐姨,以前君策的二叔也住在这里吗?”女子点点头,却没有问顾枝是从扶音那里听来的消息还是从何处得知,她回道:“一开始就是君策他二叔和姨娘护送我们来这方寸岛安居的,若不是他们一直在身边,就只有我一人怎么能把君策拉扯大啊。” 女子露出自嘲笑意,却好似就此打开了话头,慢慢说起了往事。 “说起来都是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了,以前年少时也有过和三两好友一同在所谓江湖上走走停停的历练,也就相识了几位足以一生相交的友人,那时年纪轻轻也都觉得这世上无处去不得,无事做不得,可到最后想要寻一处地方安稳度日却也只是难得。” 女子的语气有些低沉,不知是因为今夜始终没有等到相依为命的孩子回家,还是秋夜寒凉雨幕深沉,女子的心情不似往日里一般温婉柔和,顾枝双手搭在桌上,安安静静地听着。 “后来几个人一起到了一座繁华岛屿,足以称得上是那处海域一等一的岛屿,港口船只来来往往,城镇里人潮如织,好似所有人都可以清晰看到不久后的将来便会有大好繁华触手可及,于是即便日日奔走也就不知停歇。那里的江湖很是热闹,官道驿路、山径丛林,游侠剑客总是结伴而行,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那时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也有了……君策,就想着在这座岛上安稳下来,好像也还不错。” 女子话语顿了顿,突然起身走到暖炉旁将烧开的茶壶端到了桌边,顾枝站起身接过茶壶,又拿起桌上两个茶杯,女子的脸色在烛火映照下有些苍白,缓缓落座之后捧起热腾腾烟雾升起的茶杯,轻轻呼出一口气,好似叹息。 她接着说道:“可是后来一场飞来横祸就毁了整座岛屿,无论是人来人往的繁华城镇还是船帆阵阵的港口都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人的性命卑贱犹如草芥,不值一提。山河破碎,狼烟四起,就是那个时候,君策的二叔还有姨娘护着我们来到了这座方寸岛,虽然混乱不安,可是至少不问来历身份,安安稳稳地躲在方寸之地也能讨得一个闲暇。” 女子摇摇头不再多说,低下头喝了一口温热茶水,顾枝坐在对面始终一言不发,可是心中却觉得女子口中所说的横祸或许就是魔君之乱了,毕竟在这数十年的汪洋历史中,除了奇星岛的魔君之乱,已经没有什么横祸足以顷刻间毁灭一整座岛屿。 顾枝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烛火闪烁明灭。片刻之后,顾枝轻声说道:“君策是个好孩子,想来学了许多道理。”女子笑着放下茶杯,眼中有些追忆,回道:“他的二叔以前算是个读书人,虽然没有考取功名,可也是一方岛屿上数一数二的治学之人,后来执意要去行走江湖可把他的授业恩师气得够呛,不过却也由着他去。” 顾枝也笑着点点头,环顾四周昏暗里的那些书册画卷,开口说道:“若是在那些安宁岛屿上,君策多读些书去考取功名也是件好事啊。”说出口之后,顾枝觉得有些不妥,正要解释一番,不料女子却接着说道:“是啊,当初还怀着君策的时候他爹就总说这个孩子要让他去读书治学,可不能再在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了,所以才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其实,那个名字也是极好的,只是命不好罢了……” 顾枝愣了愣,不知是因为女子话语里那份越过了时光的柔和,还是话语最后骤然的失落遗憾,好似一座巍峨高山忽地压了下来,直让人喘不过气来,顾枝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院子里的那棵枯树,在那底下有两个低矮的小土包,不言不语。 顾枝的视线好似越过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奇星岛南境青潋山上的那座无字的石碑。 顾枝轻轻说道:“是啊,哪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江湖上浮沉跌宕呢?若是能够安安稳稳读书考取功名,总是好过打打杀杀的坎坷。”顾枝微微低下头,说道:“以前有个长辈就总和我说,若是不想要走出山里也没什么的,喜欢木匠手艺就开一家木匠铺子,若是还能读得下医书就把那间医馆继续开下去,可是最终,我还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女子为顾枝重新满上了茶杯,语气好似有些释然地说道:“一个人总要成长起来的,然后心性思绪总会被世上的许多事情潜移默化地渗透,那个时候如果能够看得清自己的内心然后做出选择,其实也算是无愧于己了。其实没必要纠结于当初做出其他的选择是不是会好上一些而遗憾,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在那时就已是最好的了。” 顾枝猛地抬起头,看着烛火闪烁里女子眼里的浅浅笑意,顾枝不知为何语气有些颤抖地开口问道:“真的已经是最好的了吗?” 女子也抬眼看向顾枝,视线坚定,说道:“不是一直走到今天了吗?” 顾枝眉间舒展开来,于是他其实从走进这座小院开始就微微皱着的眉间终于如释重负,只是他未曾察觉。 第一百章 烛火暖心人间意(二) 其实从两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和顾枝亲近的许多人都能够感受到这个少年以往身上的那些意气风发好似顷刻间灰飞烟灭,只是瞬间就心性垂垂老矣,并不明显,亦或者说顾枝掩藏极深。 从扶音跨越山海赶回奇星岛、顾枝从深山的自困藩篱走出,他虽然心里仍旧有着未曾说出口的波涛汹涌,却竭力掩藏自己的情绪,只是终日蹲在那座木匠铺子琢磨手上的木头。 扶音不在岛上的时候顾枝便极少走出那座铺子,若不是手上有一些需要送到其他府上去的珍贵物件,或是周厌和于琅硬拉着他出去喝酒,他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足不出户,整日不是雕琢木头就是蹲在门槛上和隔壁那个小屁孩扯东扯西,天南地北,其实没几句正经话。 顾枝在木匠铺子里的时候武山一般都在赋阳村里收拾那些竹屋,于是空荡荡的木匠铺子后院里也只有顾枝独自一人,所以除了时常会去串门的周厌和于琅有时能够看见顾枝独自坐在桃树上饮酒之外,其实没人知道在许多个寒凉的深夜里,这个其实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会独自躺在屋顶,自饮自酌,然后泪流满面。 有时扶音从光明岛回到奇星岛,顾枝的脸上才有几分由衷的笑意,可是从小就心细如发的扶音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顾枝内心里深深掩埋着不去触摸试探的那些悲伤苦痛,只是她并没有多说,甚至从未主动提起过此事,他们只是始终默默相伴,就像小时候许多个先生外出的夜里,也只不过是个孩子他便都会坐在她的屋子外头,直到屋里的灯火熄灭才起身远去,而她也会默默等待,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屋中才安心睡去。 无论走了多远的路,无论见过了世间多少的人和事,顾枝也终究还是当年那个少年罢了。懵懵懂懂地站在先生身后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人间,在大雨淅沥的深夜里对树下的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说一声不要怕,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于是他习武练刀远走千里,但其实他心中始终有个小人还住在那座竹屋里头,不愿离开。 今夜闲谈,不过三言两语,但女子好似看见了顾枝心底里那个蜷缩在原地的小人儿,低低啜泣却又不肯让人知道。女子看着顾枝的神色,看见少年那双初见便觉得清澈干净的眼眸里有万丈光芒点亮,涤荡人间烟尘,满室堂皇。 女子转头看去,巷子里终于有熟悉脚步声响起。 孩子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小院门口,有些气喘吁吁地撑着院门弯着腰,视线看向院子里的正屋,看到娘亲安然无恙地缓缓站起身,孩子如释重负,抬脚走进院子里。 顾枝也随着女子起身,说了声“乐姨早些休息”就走出了小院,和孩子擦肩而过,顾枝闻见了消散的血腥气,微微低头看见了孩子满身的血迹,路过小院,顾枝抬头看了一眼渐渐散开的深沉夜幕,跨步迈过门槛,轻轻合上院门。 孩子跑到屋檐下,女子张开双臂将孩子抱在怀里,女子柔声说道:“以后天色不好就不要往山里去了,大不了多花几个银子买一些炭火就好了。”孩子在女子怀里点点头,女子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孩子闷声闷气问道:“娘,二叔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情没让我们知道啊?” 女子低下头看着孩子,牵着他的手走进正屋里,轻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娘都可以告诉你。”孩子坐在桌边,看着女子,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娘,二叔是不是留了人保护我们?” 女子点点头,抬手倒了一碗热茶递给孩子,回道:“你二叔是一个很厉害的读书人,以前也是一个很厉害的武学高手,所以很多事情他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否则他又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呢?” 女子握住孩子的手,轻声道:“阿策,我知道早些年你一直在怨我们始终把你当作小孩子,不肯让你习武也不愿告诉你往事,但你要相信,等有一天你长大了,娘会把一切告诉你的好吗?” 孩子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头,女子满眼怜惜地看着瘦弱的孩子,心中低声叹息,有些对不起。然后她站起身,没有询问孩子那一身伤势和血迹从何而来,只是默默地为孩子煮水洗漱,擦药收拾, 巷子里,徐从稚收起火折子,一只手扶着腰间银色刀鞘,神色冷淡地看向顾枝,顾枝打开院门,两人走到亭子里,顾枝这才问道:“矿脉那边也出了事情?”徐从稚摘下刀鞘依靠栏杆,点点头说道:“也?看来这里果然也出了事情。” 说到这里,徐从稚顿了顿,迅速环顾了一眼四周,问道:“你出手了?你的刀呢?”顾枝坐在石桌上嘿嘿一笑,回道:“怎么,没带刀我就不能出手了?” 徐从稚自然不可能这么小瞧眼前的顾枝,只是想要知道这家伙有没有把那把刀带着身边罢了。顾枝上下打量了徐从稚一眼,问道:“你出刀了?养刀这么久,走了这么远,感觉如何?” 徐从稚伸出手指轻轻摩挲刀鞘,喃喃道:“不够痛快,还不够。”顾枝双手枕在脑后,悠哉游哉说道:“能出刀就不错了,我还以为你得再等一阵子的。” 徐从稚抬头看向顾枝,无声询问,顾枝今夜似乎心情还算不错,嘴角带着笑意解释道:“和齐境山一战自然不能说是你输了,但也没赢不是。”顾枝没有如徐从稚所料多加嘲讽,而是顿了顿便继续开口。 “之前就说过,到了某种武道境界的高手,双方之间对决已经不只是局限于什么刀法秘籍,而是在于修心二字,有的人一辈子都走不过去那个坎,即便有武道前辈一语点破也根本不得其门而入;也有的人,也许只是别人的一句无心之言就茅塞顿开,出刀出拳出剑更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顾枝看着徐从稚,笑眯眯问道:“你觉得你是哪一种呢?”徐从稚静静听着,没有回答,顾枝掰着手指头说道:“说来有趣,世人多有揣测,说那当年的‘修罗九相’究竟谁强谁弱,只是许多人其实名声不显,人们就说那登临天坤榜的‘地藏’自然居首,其实不然。” 顾枝即便是说起有过自己的事情也神色坦然,他接着说道:“单就从当年来说,我们几人里,境界修为最高的自然是黄先生,以及深藏不露好像还没见过他真正出手的傅庆安,接下来才是我,接着应该是武山大哥和鱼姬,在那之后才是当年的你,而周厌于琅和程鲤三人其实不相上下,只是这些年来有无长进我就不知道了。” 顾枝坐在桌子上,双脚悬空摇晃,他接着说道:“不过现在嘛,其实有了点变化。”说到这里,不远处阁楼上有轻轻咳嗽声响起,顾枝立即闭嘴,看来是还未睡着的扶音在提醒夜已深了,顾枝跳下石桌就要走进阁楼,徐从稚突然低声问道:“现在呢?” 顾枝头也不回,摆摆手,走进阁楼里去,关上了门。徐从稚独自坐在亭子里,望着小院里那株枯萎的桃树,心中细细思量。 其实顾枝说的没错,在他们这几人里境界最为深厚的正是在武道一途早已走出千里道路的黄草庭,至于顾枝所说深藏不露的傅庆安徐从稚其实看不太清楚,周厌于琅二人天资根骨都不错,再进一步的希望也不是没有,而最为熟悉的程鲤,徐从稚晃了晃脑袋,记起一事,暗暗下定决心。 徐从稚站起身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去,银色刀鞘留在了亭子里,徐从稚没有在九人之中将自己和顾枝的位置摆放上去,因为他此时最想知道的,就是自己和顾枝之间在九人中究竟谁在前谁在后。至于天坤榜的位置,徐从稚根本不屑一顾,在他心中,那些百世传承的岛主空有一身真气底蕴,可若是真的捉对厮杀又有几人是自己的对手? 想到这里,徐从稚又好似看到了那座熟悉的林山岛,还有那个自己始终只能抬头仰望的背影,徐从稚缓缓攥紧拳头,走进昏暗房屋里,关上了门。 还不够。 接下来风平浪静,守平阁的人没有主动露面,那些匪徒也被清扫干净,矿脉那边很快便又有新的人占据,只是想要重新开工恐怕还要有些时日,于是孩子这几日便背着背篓去往云庚村附近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边抓鱼,等到冬日降临可就不是捕鱼的好时机了。 后来孩子见过几次那个木匠铺子里的年轻人,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也有些不服气,可还是在那个年轻人带有显摆嫌疑的指点下学会了钓鱼,那个年轻人还好心地做了一根鱼竿,孩子收下了。 现在的孩子便习惯了蹲坐在溪边,耐心等待,身边有时坐着一个腰间带刀的年轻人,也有样学样地提着一支鱼竿在手,眯起眼睛等待溪中河鱼上钩,孩子只当看不见他,始终安安静静。 他们从清晨坐到了正午,孩子的篓筐里装满了活蹦乱跳的河鱼,而徐从稚多是空手而归。 回到云庚村,孩子带着背篓回了院子,徐从稚坐在巷子口的木匠铺子里,看着街巷怔怔出神,顾枝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扶音今天会带信回来。”徐从稚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摩挲着下巴,琢磨起接下来该写什么信去。 顾枝看着徐从稚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好嘛,要么不开窍,要么一下子就这副摸样了,简直是朝思暮想。顾枝摇摇头,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自得的笑意,心中想的,是自己就没有这种忧愁了,毕竟心上人始终都在眼前身边。 正午的时候,丹心楼里若是不忙,扶音便是会回来吃饭的,不过现在很多时候却不需要顾枝亲自动手起灶,因为有时候对门院子里的女子都会早早准备好,然后打开院门喊三人过去一起吃饭。 顾枝一开始本想推脱,可是扶音却没有多说什么,顾枝想了想,意识到女子应该是觉得总是白白让扶音为自己号脉诊治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那一晚的事情,于是女子也就以此作为报答,顾枝想明白之后也没有明说,只是两家人的走动确实更加自然自在了许多。 顾枝始终没有问起那个“守平阁宗主大人”的真实身份究竟与女子和孩子有什么关系,虽然早有猜测,但顾枝并不打算刨根问底,说到底,既然女子和孩子现在在这云庚村过着安稳日子,看来也是早就想把自己从那些江湖上的曲折摘开去的。 顾枝又大致知道了女子是带着孩子从奇星岛逃亡至此,心底里其实就更多存了一份亲近,所以这段时间两家的院门始终是敞开着的,扶音有时候看书乏了就到对门院子找女子聊聊天,学一学那针织的手艺。;枝有时从集市里回来,也会顺手带上一些蔬菜瓜果送到对门院子;而终日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徐从稚,则包揽下了两家人的柴火。 吃过午饭短暂休息一阵,扶音就又要去丹心楼了,最近方寸岛上说不着太平,各方势力勾心斗角摩擦不断,丹心楼有些繁忙,曹蘅甚至亲自带着几位嫡传弟子行走方寸岛各处诊治疗伤。 在丹心楼医师眼中没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说法,得了病就吃药,受了伤就上药,这也才是丹心楼立足于方寸岛的根本。 等到了黄昏时分,顾枝差不多忙完了手上的活计就去接扶音回家,若是天色尚早两人便绕着村子附近的溪流田野走一走,不过若是晚了点也就尽早回来帮一帮乐姨准备晚餐,有时会在溪边和山路上远远看见好似如影随形的徐从稚和孩子,顾枝和扶音总会驻足看一眼,觉得这样的徐从稚其实有些新奇,因为若是以前,徐从稚恐怕是对所有人都要敬而远之的。 不过他们觉得这样的徐从稚,其实也挺好。看着那个见着自己不再一脸警惕满是防备的孩子,他们也都会会心一笑。 回到村子里,吃过了晚饭,徐从稚和孩子收拾完桌子就会下上几局棋,有时顾枝在一旁看得心痒痒就兴冲冲下手,只是实在没这天分,一个臭棋篓子最后总被徐从稚和孩子狠翻白眼,而顾枝却只是乐呵呵不以为意,然后偷偷喝上一口酒。 云庚村里有一样祖传的米酒,每日去往集市的时候顾枝都会偷偷装上一些,乘着扶音不在就喝上一两口,惬意舒坦。 扶音和女子则会在院子里绕着圈子散步,有时是扶音说一些光明岛上的见闻,有时是女子笑着说起当年“行走江湖”的奇闻趣事,有时两人也会到一侧的屋子里琢磨那针织的手艺,女子若是在光明岛上一定是个很好的教书夫子,循序渐进、查缺补漏,很快扶音就摸清楚了其中门道。 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慢慢消磨过去,虽然徐从稚还是会时不时地问一句孩子要不要叫自己一声师傅,即便徐从稚始终还是找不到机会和顾枝切磋试探一番,即便扶音还是没有问一问顾枝为何好像心境一夜之间生机勃发,即便顾枝还是纠结着那一步没有走向扶音…… 可是日子就像溪水缓缓流淌,孩子的脸上有时会出现笑意,徐从稚也开始给自己打磨另一把竹制刀鞘,顾枝觉得和扶音这样的日子也已经足够好。 冬日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黄昏里顾枝收拾好木匠铺子略作遮掩的木板,伸伸懒腰,呼出一口气就慢慢悠悠地走入小巷,不远处的小院里有烛火闪烁,徐从稚站在院门口对着顾枝招招手,应该是开饭了,顾枝笑着,慢慢跑了起来。 徐从稚站在门槛上看着顾枝,突然想起那一夜孩子也是站在那个位置上,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熟悉小院里的微弱烛火光芒,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然后跑了起来。 第一百零一章 烛火暖心人间意(三) 春去秋来,由于今年暮春去得极迟所以秋日其实来的极快,奇星岛南境的苍南城算是最快吹拂到了那一股人间的秋风飒爽。 巍峨城池里一座闹中取静的小小武馆院子里,有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年轻人卷起袖管,踩着一个古怪拳架,走势闲庭信步,弯腰随手拾起那些随处散落的木制刀剑和木桩架子,歪着脑袋,好像还在分心想着什么。 不远处的屋檐下坐着一个身穿粗麻布衣的中年男子,手心里放着一个雕琢古朴的小茶壶,手指轻轻摩挲,看着院子里的年轻人,中年男子随手一抛,茶壶稳稳当当落在了身后正屋里的桌上。中年男子站起身拍拍手,双手负后当先走向虚掩的院门,轻轻推开,背对年轻人说道:“走,喝酒去。” 年轻人直起身子,满脸疑惑,却还是抱着那些木制物件走到屋檐下放好,小跑几步跟上了中年男子的脚步,不忘转身锁上院门,毕竟院子里可不再有一个白痴家伙负责看家护院。 年轻人走在中年男子身后,看着这个自己已经快有十年未曾喊过一句“师傅”的男子悠哉游哉地走在黄昏里的人来人往中,左右张望。 于琅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黄先生为何今日居然主动开口带自己去喝酒,不过于琅很快就收拾好心情,双手抱在脑后,心想着蹭一顿好酒也不错,就是不知道好像一直入不敷出的黄先生,会不会又要自己这个所谓的“世家子弟”来掏腰包。 想到这里,于琅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已经些微干瘪的钱囊,咬了咬牙。 黄草庭自顾自走在前头,视线在街上随意梭巡着,很快看着了一间相对而言不怎么喧嚣热闹的酒楼,挥挥手带着于琅走入,酒楼老板看见前后走入酒楼的两人,愣了愣,很快就意识到这两人好像是自家孩子求学习武的那家武馆的先生,于是绕出柜台后热情地打了声招呼,亲自带着二人去往一张正好能够居高临下眺望城池风光的桌子旁,还吩咐店小二拿上来两坛好酒,算是自己的心意。 黄草庭客客气气地笑着回礼,没有推脱,只是看了一眼于琅之后,大手一挥,点了好几样价格不菲的酒楼特色菜肴,于琅攥紧腰间钱囊不由得叹息不已,却也不敢表露,只能内心愤愤。 两人落座之后,黄草庭也没端着架子,主动揭开了酒坛子的泥封红纸,为自己和于琅倒了酒,就着老板送上来的几碟佐酒小菜慢慢悠悠喝了起来。 于琅不明所以,也就安安静静地喝酒,小口小口地抿着,显然是对于自己的酒量心中有数,可不敢在黄先生面前来个酩酊大醉,当然,若是有周厌徐从稚那几个家伙在场,于琅倒也不会如此拘束。 黄草庭喝完了一碗酒,这才开口,语气平淡:“当年我在光明岛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可能一直靠着所谓祖宗荫蔽,呆在那座繁华都城里,却没想到你最后胆子大到敢来这魔君之乱的奇星岛。” 于琅笑着摇摇头,说道:“先生果然眼光独到。”说完,他端起酒坛子识趣地为黄草庭重新满上一碗酒,黄草庭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晃荡的酒碗,接着说道:“其实当年你们家那个老祖宗在找到我担任于家的先生之前,说过要我治治你们的心性,言下之意,最担忧的其实是你于琅这个家中最受宠的孙子,起初我只当是为了你们于家这个千年大姓家族的传承,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想错了。” 黄草庭没等于琅询问,就已经自言自语一般地接着说道:“是因为那座光明岛,也是因为那禹夏城。”黄草庭抬起视线,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说道:“看过了那种风光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听从老气横秋垂垂老矣的老人家的话,乖乖呆在家族封地传承祖宗家业,不可能的。”黄草庭视线落在于琅身上,轻声说道:“尤其是你,于琅。” 说完,黄草庭难得露出些许笑意,看着于琅,于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自然也是想起来当时初见家族那些供奉客卿时自己的豪言壮语,说什么将来行走江湖定要登顶山巅、一拳一掌就是万人无敌,后来遇见了黄草庭,自己也是一开始有些不服气,直到被眼前男子操练得苦不堪言了才收起那些挑衅言语,不是不敢再说,而是再没力气争辩。 想到当年初次练武的情景,于琅也难免有些唏嘘追忆,小时候年少成名得了所谓“神童”之名,不仅备受家族老祖宠爱,更是口口相传间隐隐有了传承整个世家的传闻,后来读书练字更是得了大家直言,前途不可限量,将来高居庙堂不是虚妄。 不过最让家里头那位老祖宗眉开眼笑的,是家族里几乎所有的武道高手供奉客卿们都尤其看重于琅的习武根骨,对于以前曾投身行伍的老祖宗来说,这才是真正的于家子弟该有的天资。 所以早就功成身退,甚至安安稳稳遵从祖训绝不涉足光明岛朝堂要事的这位于家老祖宗,难得跟一些大人物开了口,讨来了好些个武道宗师教导家族子孙,最后甚至找到了云游天下重回光明岛的黄草庭,只为了能够把自己这个宝贝孙儿的天资发挥到极致。 可老人家也有担忧,自己岁数大了,虽然侥幸得以看到家族四代子孙,可是若等这些孩子们长大了便心高气傲,要去做什么闯荡江湖的事情可如何是好?其实老人家要还是以前那位纵横沙场的大将军根本不可能做此想,可是已经半只脚迈进土里的人了,自然有些眷念。 于是嘱托黄草庭只管放开手脚操练家族子孙的同时,也希望这位高深莫测的武道宗师能够磨一磨孩子们的心性,别整天嚷嚷着要去江湖上做那仗义出手的侠客,还把什么“死而后已”、“虽死无憾”的话挂在嘴边。 那时黄草庭只当作老人看重这位于琅这位孙儿,所以特别开口嘱咐,可是亲眼去见到于琅之后,黄草庭也有所明悟,这个年轻人的天资确实足够好,即便不如自己当年的那个徒弟,却也不遑多让,若是细心雕琢未必不能成器。 所以本就只是打算住上一两个月的黄草庭,却最终住了数年之久,直到最后于琅选择持剑,黄草庭才觉得到了火候,告辞离去,却没想到后来意外重逢,竟是在混乱不堪危机四伏的奇星岛。 于琅其实还是不太清楚黄草庭今日为何突然喊上自己出来喝酒,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一问,黄草庭却先声问道:“周厌最近如何了?这小子除了每半个月来送几坛酒也没个消息。” 于琅喝了一口酒,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虽然黄草庭一直没有主动问起周厌的近况,可于琅也知道黄草庭早就将周厌也看作了自己的子侄辈,自然多些在意,此时黄草庭提起,于琅也没有多想,随意回道:“周厌啊,整天就在那青石港口蹲着呗,还有就是和云冉有事没事绕着外城走上一圈。” 黄草庭笑了笑,伸出手指了指于琅,开玩笑道:“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多大人了也不知道找一个心仪女子,要是以后自己一个人回家里去,你那个老祖宗不得气得胡子都翘了。”于琅赶紧喝了一口酒,只当没听见,实在是觉得这些情爱之事好像离自己还远得很。 精美菜肴很快上了桌,这对其实早就不再师徒相称的师徒便一边喝酒吃菜,一边随意闲聊。华灯初上的时分,已经各自放下筷子,慢悠悠喝着酒,欣赏窗外入了夜之后别有风味的人潮如织。 了了,黄草庭又向店老板要了两坛好酒,独自起身离去,挥挥手说剩下的那些就都留给于琅了,其实还是要于琅掏腰包还钱的意思,于琅无奈苦笑,好在当年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财不少,后来和周厌行走江湖劫富济贫也留了一些盘缠,于是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这一顿酒就如何伤筋动骨。 付过了酒钱,于琅也不急着离去,看着窗外黄草庭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其实相比起顾枝时不时挂在嘴上的傅庆安的“与众不同”,于琅还是觉得这位当年第一次遇见就觉得深不可测的武学先生更加让人难以琢磨。 就像当年家族里一位姑姑仰慕黄草庭出手的风姿,说什么都要以身相许,这对向来家风爽朗的于家来说也并不如何出奇,只不过黄草庭的推脱之言却有些耐人寻味,那时看起来不足不惑年岁的黄草庭只是摇摇头笑着说了一句:“年纪相差太大,不合适。” 于琅其实知道,这位当年看起来便高山仰止的武道宗师已经在江湖上行走了许久,走过了很远的路,也见过了数不清的人和事,有时练武闲暇之时,黄草庭总会给憧憬江湖的孩子们讲一些故事,只是碍于那位于家老祖宗的嘱托,所以故事的结局其实都不算太好。 所以到最后真正“离经叛道”离家出走的,还是只有于琅一人。也许从当年开始,于琅就从来都知道那所谓波澜壮阔的江湖其实没什么好的,只是在心中,却总觉得那般更辽阔的天地,总还是有值得去亲眼看一看的风采,于是于琅走到了这里,也才走到了如今。 于琅收回视线,拎起剩下的半坛酒就从窗台上一掠而去,附近的客人们还没来得及惊叹,就发现早已不见了人影。于琅在屋脊翘檐之上身形辗转腾挪,很快就来到了苍南城中那座最高的了望塔上,虽然底下有兵马把守,可是从天而降的于琅自然无人察觉。 他独自坐在观星祭祀抬头观天的塔顶高台上,默默饮酒。 看着眼中城池,有几分,像是那心底的模样。 身穿布衣的男子手提着酒坛子,行走在横贯苍南城的沧元河畔,一座木匠铺子的宽大门扉洞开着,有一个魁梧汉子怀抱双臂依靠门框,默默等待故人携酒来,他抬眼望去,人间灯火辉煌。 中秋节临近,城中街巷之间多了许多小摊小贩,大人们闲暇时分也没有拒绝吵吵闹闹要去逛大街的孩子们的渴求,于是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在摇摇晃晃的灯火之间,有好不容易换上一袭素净青衣的年轻人乐呵呵地陪在一位年轻女子身边,他们并肩而行。 路边有人抬着一个插满冰糖葫芦的木架子吆喝着经过,女子停下脚步,年轻人轻声询问了一句,女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觉得不该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驻足,年轻人却露出开怀笑意,嘴角咧开,他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钱袋子,然后从摊贩的手中接过了两串糖葫芦。 他站在不远处转过身看向女子,女子站在人潮汹涌之中,看见了那个年轻人扯着嘴角,扬起手中的糖葫芦神色飞舞,好似做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开心地邀功,女子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眼底的光芒如水波荡漾,然后张灯结彩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却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年轻人挤过人群,高高举着糖葫芦来到女子身前,女子故意板着脸,埋怨道:“怎么?就当了个小工头,赚大钱了?还争着去掏钱是吧……我又没说我想吃……” 女子最后的话语声逐渐低了下去,年轻人不以为意地笑着,女子看着他的神色,然后就再也不知道如何去埋怨指责了,她接过一串糖葫芦,向前走去,年轻人急忙跟上。 他们走在灯火灿烂之中,好似世间的所有安宁美满都只在他们身上。 那座矗立烟柳巷中的精美阁楼之上,那位倾城女子依旧独自凭栏而座,神色寂寥。 她的身后是一个腰间悬配刀鞘的年轻女子,静静斟茶,手边放着一封封跨越山海而来的书信,叠放着,整整齐齐。 腰悬刀鞘的女子收拾好桌上的茶盏,伸出手指百无聊赖地敲打着手边的书信,即便都已翻阅过了好几遍,女子的眼底却依旧雀跃跳动着亮光,她轻声问道:“旗岸真的打算自己去找顾枝吗?” 窗边的女子依旧视线恍惚地居高临下眺望着,随口回道:“这件事情我们谁都不适合插手,终究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三叔。”说到这里,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明天帮我写一封信吧。” 坐在桌边的年轻女子直起身子,正色道:“这件事情背后另有隐情?”窗边女子伸出手指缓缓绕着垂下的发丝,淡淡道:“既然旗岸说他师父是去复仇,那么这件事情就决不可能是那么简单的。” 悬刀女子微微皱眉,再次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那女子摇摇头,回道:“只是猜测,并不确定。” 悬刀女子不再过问,站起身收起桌上的那叠书信,打了声招呼之后就离开了这座没有点燃烛火的昏暗房间,合上门之后她径直走向阁楼外的唯一一道阶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座好似空悬在高楼之上的孤零零阁楼只有两间房屋,除了女子刚刚走出的那一间昏暗茶室,在另一侧只有一间已经好些年未曾打开过的房屋,屋门没有落锁,一个木牌挂在顶上屋檐下,上面写着两个字,是一个名字。 悬刀女子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阁楼上又只剩下了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独自一人,她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人间,灯火通明,好似白昼,声息鼎沸,好不热闹。 唯独她一人,有些寂寞。 宣艮海域的出云岛上,那些在山下安居乐业的人们只觉得年关将至,于是街巷之间热闹一些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山下的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抬头看去,更不可能将视线穿过云雾,疑惑那座独自屹立在最北端的高山,为何在这腊月寒冬里,春色依旧,绿意葱翠。 有两个外乡人行走其中,一路所见所闻,竟是全然不似他们意料之中的模样,没有硝烟四起,更无流离失所,只有无数的人们心中怀揣着未来可期的美好祝愿,义无反顾地朝着那个好似空中楼阁的“大同”未来而去,荒诞不经,又有条不紊地展现在眼前,好像是一副画卷,胡乱泼墨,却有万里山河呈现。 依旧是一袭青衣的谢洵走在前头,一路走来他愈来愈沉默,身边的澜珊又是不爱开口的性子,于是他们只是埋头赶路,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出云岛的最北端,不远处有一条好似断头路的山间小径,云雾缭绕,让人看不出前方究竟通向何处。 曾有附近的村民樵夫误入其中,却在几天之后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全然没有了身处其中的点滴记忆,于是这个神秘之地在人们心中就变成了一个秘境,甚至有人将其视作了神明隐居之地,虔诚膜拜。 谢洵站在山间小径之前,抬头看去,他的视线毫无阻隔地穿透了厚重云雾,看见了山间的芳草莺莺、杨柳依依,看见了山崖的亭台楼阁、彩蝶仙鹤。 他收回视线,只是看着前方,轻声道:“到了。” 澜珊上前一步,握住了腰间长刀的刀柄,谢洵伸手拦住了她,澜珊也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烛火暖心人间意(四) 忽然之间,云雾汹涌扑面而来,谢洵和澜珊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云雾不断向外扩散而去,很快就笼罩住了方圆百里的荒无人烟之地,谢洵和澜珊站在云雾中,眼前骤然开阔,一条蜿蜒山路就在脚下,不远处是一直向上延伸而去的重重阶梯,高山流水围绕四周,叮咚作响。 谢洵眯起眼睛,山路阶梯之上走来了一个身影,可是还未看清那人的面容,已经有九道身影率先来到山脚,有几人或站立或蹲坐在最下端的台阶上,有几人或在树下或在树枝之间冷眼旁观,总计九人,或腰间悬配刀剑、或手抗长枪重斧,已然都是站在武道山巅处的高手宗师。 谢洵浑然无惧,只是站在原地负手而立,静静等待,台阶上的那人走到半途便停下脚步,有声音悠悠回荡:“主上恭候多时,请登山。” 话音落下,澜珊摘下头顶斗笠,微微低下了身。谢洵呼出一口气,耸了耸肩,好似抖落了满身烟尘,又像是卸去了一身枷锁重负,神色依旧古井不波,气势却骤然攀升,有隐约龙吟,谢洵伸出一只手握拳置于腹部,缓缓向前走去。 澜珊依旧站在原地,身子越来越低,她看着那个独自前行的背影,有些神色恍惚,好似一瞬间又看到了那个初见之时意气风发的谢洵,那时少年一袭青衫,举手投足之间璀璨夺目,澜珊低下头,握住刀柄,双脚重重一踏,烟尘激荡而起,却凝滞在了半空之中,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一股疾风从谢洵身侧呼啸而过,吹动他垂落的如墨长发,台阶上有一人站起身,出剑拦住了那一股横冲直撞的疾风,刀剑交错,澜珊重新露出身形,握刀在手,神色冷漠,杀气纵横,那把曾经饮血十年却又尘封已久的锋芒长刀,再次出鞘。 谢洵眼底有些难以掩饰的悲伤,却神色不变,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台阶之上那看不出面容的身影微微摇头,像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和悲哀。 谢洵脚步轻缓,还未来到山脚台阶处,不远处的大树之下就走出了一位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他大踏步走向谢洵,低沉开口:“欲要登山,先过关。” 谢洵视线始终看着阶梯之上,背负身后的衣袖却有清风呼啸凝聚,那壮汉一步踏出又怒喝一声,眨眼之间就有一个硕大拳头直直砸向了谢洵的面门,谢洵脚步不退反进,握于身前的拳头松开,一掌推出,硬生生挡住了破空而至的拳头,同时他袖口卷动,好似清风的雪白真气冲荡而去。 壮汉本就只是出手试探一二,见谢洵一出手就是疾风骤雨,自然也不可能傻傻呆在原地接住这注定不可小觑的一掌,他没有尝试从掌风中抽出拳头,而是身形前移,不退反进,一个膝撞砸向谢洵的肋间,同时另一只空置手掌再次握拳,没有丝毫犹豫地撞在自己身处掌风之中的手臂之上,以此摆脱了犹如附骨之蛆的雪白真气。 谢洵摊开五指,像是拂弦作赋,轻飘飘地推开了身前的拳头,同时衣摆激荡,直接无视了撞向肋间的那一脚,欺身而入壮汉身前的三尺之地,肩头一沉,蓄势待发,犹如撞钟。 壮汉自知大意,收回双臂竖起挡在身前,借势连退五步,卸去了谢洵真气的鼓荡冲撞,同时纵身拔地而起,在空中拧转身形,落在不远处,神色阴沉。 壮汉揉了揉酥麻的手臂,沉声开口道:“本就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而已,还敢这样挥霍真气,恐怕你之后连登山的力气也无了。”谢洵站在原地卷动袖管,神色自若,心中却并不似表面的平静。 眼前这个壮汉虽然被自己的出手击退,可是谢洵却能够察觉到此人气府内的磅礴真气,方才与自己动手恐怕只动用了七八分气力。 谢洵心中有些疑惑,自己虽是许久未曾在江湖上行走,可是难道如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所谓高手就都能有足以跻身天坤榜的实力吗? 谢洵对自己的实力和此时的状态自然一清二楚,靠着冲破当年顾筠为给自己疗伤而封堵的禁制,天地气息骤然倒灌,再加上自己修习的独特武道功法加以运转,此时体内真气比起当年全盛之时还要强上三分,可是注定不可能维持太久,那壮汉说得对,如果再这么拖延下去,自己恐怕连登山的气力也消磨殆尽了。 想到这里,谢洵视线看向了不远处重新退回山脚、没能一步踏入阶梯的澜珊,虽然看起来毫发无伤,可是体内真气却早被牵引,握刀的手掌也微微颤抖,谢洵再次吐出一口浊气,走到澜珊身边,澜珊抬头与谢洵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各自眼底的无奈和决然。 谢洵拍了拍澜珊的肩膀,轻声说道:“没想到多活了这几年,我们几个人还是要死在一起啊,这样也好,不然商宁越年那几个家伙在下面找不到一起喝酒的人怎么办。” 谢洵嘴角露出笑意,似乎无可奈何又似乎终于释然。其实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倒不如说此时能够站在这里的他才是由衷的高兴。自从当年他独自留在奇星岛上,得知顾筠救下君衣之后,就没有过一时一刻放弃去寻找当年一同在宿微城外迎敌的余下几人。 那些年他几乎是走遍了八大海域,无论是光明岛、金藤岛这样的繁华岛屿,亦或是林山岛、承源岛这些名声不显的岛屿,甚至是传说里的蓬莱岛他都想过去找一找,可是最后却一无所获,再没有任何当年“崆玄七侠”其中一人的消息。 于是最后他带着一身早已无力回天的伤势回到了奇星岛,听了顾筠的话,封禁住了全身的修为真气,安安稳稳地在苍南城里当一个酒肆老板,他依旧没有放弃过寻找,只是顾枝和扶音百般劝说,他才答应交给醉春楼去寻找,也许总好过自己一个人毫无目的地在汪洋之上大海捞针,最后消磨掉了所有的生机。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所以当澜珊出现在守平小肆里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喜悦,而在听说了谕璟的事情后他更是毫无犹豫,心境骤然焕发生机,即便知道此行就像是那飞蛾扑火,他仍是义无反顾。 因为年少时曾结伴同行,因为杀戮中曾并肩而立。 澜珊重新握刀,直起身子,谢洵抬脚走出一步,台阶上的那个模糊身影却再次开口:“请贵客直接登山便可。”话音落下,即便那些山脚下的武道宗师们都有些疑惑不解,可是仍然毫不犹豫地让开了登山的道路。 那模糊身影缓缓走下,谢洵终于看清了那人的容貌,面如冠玉、眸若星辰,青衫读书人的打扮,可是眨眼之间又变成了一个背后负剑的年轻女冠,又一瞬是一个佝偻着腰鹤发童颜的老者,最后来到山脚下则是一个两鬓霜白的中年男子,面容平常,带着浅浅笑意。 那人伸出一只手,微微弯腰行礼:“请。”谢洵回头看了一眼澜珊,两人并肩同行,拾阶而上。 那人站在山脚一直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这才收回视线,挥挥手,山下九人聚拢在一处,神色肃穆,那人伸出手指点了点,其中几人也无需言语,领命而去,剩下四人站在原地,那人抬眼看向云雾之外,轻声说道:“你们去方寸岛,把人带回来。”四人拱手抱拳,转身消失不见。 那人站在原地,怔怔出神,然后默默无声拍掌,张大了嘴巴开怀大笑,却无声无息,眼中毫无笑意,一片冷漠,那人悠悠开口,轻声说着:“厉害,厉害。” 看不到边际和山顶的台阶之上,谢洵和澜珊目不斜视地登山走去,其实就算看向四周也什么都看不见,云雾再次缭绕周身,如影随形,澜珊收刀入鞘,突然轻声开口道:“谢洵,对不起。” 谢洵愣了愣,微微摇头露出笑意,澜珊继续说道:“我不应该去找你的,何必都来这里白白送死呢。”女子絮絮叨叨,一字一句都是埋怨,刺向自己的内心。 谢洵没有打断女子的言语,只是神色终于有些变化,眼底的悲伤和寂寥满溢而出,他的嘴角微微颤抖,满是苦涩,他的视线好似看到了许多年前,那时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子握着一把刀站在自己身前,说不打败自己就绝不离开,于是谢洵就再次毫不客气把那个出师不久的少女捶打了一遍,最后打得那个女子蹲在河边委屈地掉眼泪。 最后是青歌指使越年出剑赶走了还在一边假装“苦口婆心”劝说、实则痛打落水狗的谢洵,少女这才破涕为笑,后来便是一路同行,又遇到了年纪最小却天赋最为出众的商宁,几人那时刚好走到了一座名为崆玄的高山,于是少女持刀站在山巅,意气风发地说“以后我们就叫崆玄七侠吧”,其余的人不置可否,只有商宁捧场地拍手叫好,说着“霸气霸气”。 只是岁月流淌,那个高声喊着要行侠仗义、做那最值得为人称道的江湖事的年轻女子终究不再年少,岁月没有磨损她腰间的那把锋芒长刀,却还是一点一点地消磨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谢洵伸出手拍了拍澜珊的脑袋,女子停下话语,微微抬头看向身旁的谢洵,谢洵看着前方,轻声开口:“傻丫头,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把你扔下山去。” 澜珊一瞬间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谢洵,那时谢洵最喜欢捉弄几人之中境界修为最低的澜珊,动不动就要在她脑袋上敲几个板栗,有时走到了独木铁索桥上还要咋咋呼呼地吓唬本就战战兢兢的澜珊,惹得她总是委屈地偷偷掉眼泪,只能喊着青歌和越年狠狠揍谢洵。 谢洵笑着转头看向澜珊,弹指在澜珊额头敲了一下,说着:“可别哭啊,不然这次可没有青歌和越年帮你了。”澜珊咧开嘴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却怎么也抑制不住眼底的泪水夺眶而出。 谢洵伸出手擦拭着女子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不哭不哭,我们还要一起带谕璟回家呢。回去的路上记得提醒我给君洛带一壶酒哈,不然那嗜酒如命的家伙看见我两手空空不得骂死我,还要给越年带一把玉簪子,好给他去讨好肯定又要不理他的青歌,不然他可不敢去君洛那里偷酒喝。哦对了,还要给商宁带个糖人儿,那小子多大人了,还就喜欢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孩子似的……” 这次变成了一袭青衣的谢洵絮絮叨叨起来,澜珊胡乱擦着脸颊的泪水,静静听着,微微点头。不知走了多久,重重阶梯终于来到了山巅处,谢洵停下话语,澜珊也停下脚步,他们抬眼看去,有一人站在不远处,只有背影。 谢洵和澜珊对视一眼,然后同时走出了那一步,来到山巅,那个背影好像有所察觉,没有转头,只是挥挥手,然后当先向前走去,谢洵和澜珊略作犹豫,抬脚跟了上去。 这座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也看不清究竟有多高的巍峨山峰,其实就是汪洋之中最高的那一座山,只是山巅却没有皑皑白雪堆积,更无罡风呼啸犹如刀剑锋芒,在一片孤零零的山崖处,有一座空悬深渊之上的小亭,在山崖之外,只有低矮台阶连接着山崖的连绵山石,只是小亭却毫无摇摇欲坠之感,那个背影当先走入小亭,谢洵和澜珊紧跟其后。 亭子里有一张石桌,摆放着棋墩和棋盒,还有几坛尚未开封的酒壶搁置桌下,那背影站在亭子里眺望远处,谢洵和澜珊走入小亭,看了几眼棋盘,谢洵沉声开口问道:“你是谁?谕璟在哪?” 那个背影突然伸出双臂,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带着些微笑意,悠悠然回道:“我是谁?啧啧,这可真不好说啊,不过呢,好像是有许多人喊我……”他顿了顿,恍然大悟一般:“魔君?” 谢洵和澜珊神色凝重,那人终于转过身,一袭大红长袍迎风猎猎作响,白皙面庞上笑意浅浅,他合起手掌,恭敬行礼,谢洵和澜珊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人浑不在意,再次看向亭外,伸手指向山下,语气激动地说道:“看,多好看啊。” 谢洵和澜珊上前一步,终于看见了在这座古怪亭子里居高临下眺望而去的风光。 人间烟火,星星点点。 第一百零三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一) 寒冬的雪落下,云神山的山巅好似一夜之间便银装素裹,长空清明,即便是站在不远处的云庚村街巷之间,抬头仰望,也能够清晰得见,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好景色。 那座竖立着一块木匠铺子招牌的巷子口上,不知为何又腰间悬刀的徐从稚叉着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云神山怔怔出神。 木匠铺子里,顾枝与几位闲来无事的老妪谈天说地,手头上却也没闲着,几件镰刀和锄头把子已经雕琢完善,好不容易那些老妪终于意犹未尽地离去,走之前还絮絮叨叨着说那个站在巷子口发呆了好半天的公子哥生得可真好看,若是自家的孙女还未嫁人可就好了……至于在几位老人家眼里更加“不错”的顾枝,老人家们却是知道有一位生得秀美可人的年轻女子就和顾枝住在一栋院子里,所以也就省了些口舌。 待得那些已经在这座云庚村里传承了好几代、早就把那些所谓江湖风雨当作了话本说辞的老人家们远去,徐从稚才慢慢悠悠地走到木匠铺子的简陋屋檐下坐着,伸出手摸着下巴,继续发呆,顾枝头也没抬,看都不看一眼徐从稚,从铺子里的一个木架子上掏出一本厚厚的书籍,翻开之后,又取出了夹杂其中几张绘制着奇怪纹路的宣纸,神色认真地钻研起来。 过了好一阵,徐从稚才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在看什么呢?”顾枝没理他,继续低着头喃喃自语,徐从稚也没恼火,摘下腰间的银色刀鞘轻轻搁在木匠铺子的“门槛”上,然后微微侧过身看着顾枝,斟酌了一番言语才说道:“我想雕一件东西,你……” 顾枝这才放下手里的书,转过头神色古怪地看着徐从稚,眼底有些戏谑,徐从稚无动于衷,继续说道:“你,教教我吧。” 顾枝捻着书页的双指相互摩挲着,微微抬起下巴,问道:“你要干什么?”徐从稚叹了口气,似乎说出接下来这些话是他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他看着顾枝的双眼说道:“你就说教不教吧。” 顾枝翻了个白眼,就冲这家伙的态度,不教!顾枝转过头继续琢磨那些纸张和书籍,谁知徐从稚的话还未说完,他看着顾枝手上的书籍说道:“你教我,我就把我当年藏在青潋山竹屋里的酒送给你。” 顾枝眼睛一亮,却还是不动声色,理也不理徐从稚,徐从稚咬咬牙,只好继续加价:“两壶。”顾枝啧啧两声,徐从稚呼出一口气,伸出手拍了一把顾枝的后背,咬着牙忍痛说道:“全给你!” 顾枝立即露出笑脸转过身面对着徐从稚,乐呵呵道:“早说嘛,我又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家伙,像这种木雕活对我来说不就是举手之劳嘛。” 徐从稚呵呵冷笑,说道:“那你还我一壶。”顾枝撇撇嘴,挥着手说道:“诶,咱俩谁跟谁啊,这么见外?”徐从稚不再纠缠,只能往木匠铺子里挪了挪,低声说了自己想要学的木雕物件,顾枝听完之后先是皱眉,然后又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最后眼神玩味地看着徐从稚。 徐从稚只当没看见,顾枝也不再取笑他,随手拿起了一块大小长短适中的木头,又将一把雕刻小刀递给徐从稚,这才说了一些雕刻的细节规矩,又看了看徐从稚上手之后的尝试,简单指点了两句,就不再管他,只说尽管下刀下手,不用去管有没有技巧手段在身,就算是下刀出了差错,说到底不过就是个修修补补的活计罢了。 徐从稚弯腰低头,神色认真,好像眼中心底都只剩下了手上的木头,顾枝看了几眼,嘴角笑意不改,伸手又多拿了几块木头,根本不指望这家伙第一次上手就能有一个满意的作品出来。 做完这些之后,顾枝又开始细心看起了手上的书籍和纸张。 若是有路过之人多看几眼,就会有些奇怪,这两个气态儒雅的年轻人,居然对着这些和所谓圣贤文章君子六艺毫无关系的“旁门左道”如此入迷,而且神色认真,简直比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求学之时还要专注。 云庚村落下的积雪并不深厚,即便故意加重脚步,也不会有清晰的踩雪声簌簌作响,而若是小心注意声响,兴许还能借着路上的小雪花遮掩脚步,来一个猝不及防,就像此时悄悄来到木匠铺子外头的扶音,抿着嘴唇,然后蓦然跳了出来,嘿哈一声,张牙舞爪,做着鬼脸。 结果却看到双手放在身后的顾枝笑容僵硬地看着自己,而徐从稚几乎也是如出一辙的举动,只是神色不像顾枝那样慌乱,扶音收敛神色,双臂环胸,然后眯起眼睛看着蹲在木匠铺子里的两人,顾枝咽了口唾沫,笑嘻嘻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扶音哼哼一声,却也没有多做追问,只是站在木匠铺子外头,叉着腰说道:“曹先生让我去送药就诊,说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旧识,耐不住舟车劳顿,只能亲自去看诊,曹先生又走不开,就让我去了,不远,八十里外的屏亨峰。” 顾枝闻弦知意,给徐从稚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悄把身后的书籍和纸张都挪到了徐从稚身后,这才站起身走出木匠铺子,看着扶音笑着道:“得令!这就给扶音小姐牵马去。” 扶音挑了挑眉毛,倒是不意外顾枝能够猜到需要跟着自己一起去,毕竟丹心楼的医师就那么几个,实在抽不出人手可以一同前去,而这八十里路顾枝也不会放心扶音自己在暗流涌动的方寸岛上独自行走,所以顾枝自然是觉得义无反顾要来当这个车夫和护卫的。 扶音笑了笑,说道:“我去跟乐姨说一声,万一今晚赶不回来,也不用等我们了。” 顾枝自然没有意见,点点头然后看着扶音走入小巷,便当先走到村口处找到那个曾经到港口载过自己三人一程的马车夫,商量了一番又多给了些银钱,很快就牵来了一辆不大的马车,顾枝依靠着车辕站在村口外等待着。 冬日里只能去山里多砍一些柴火的瘦弱孩子脚步沉稳地走出山路,来到村口处看见了独自站在马车边的顾枝,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打了声招呼,问道:“你要出门?”顾枝点点头,双手抱在脑后说道:“去一趟屏亨峰。” 孩子转头看了一眼村子,不远处扶音正缓缓走来,孩子便不再多说,只是语气平淡说了句“走了”就背着柴火走进云庚村去。与扶音擦肩而过的时候,孩子礼数周到地停步行礼,扶音笑着挥了挥手,微微转身,直到看着孩子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才重新走向村子口的马车。 顾枝抓起搁置在车辕上的鞭子,吹了声口哨,接过扶音手中提着的医药木匣,又伸出手将扶音轻轻提上马车,笑着吆喝了一声:“走咯!” 扶音坐在车厢里,看着单脚撑起坐在车厢外的顾枝,笑着摇了摇头,神色轻松惬意,马车晃晃悠悠启程,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手车夫技艺的顾枝脸上洋溢着舒适的笑意,看着山路两侧枯枝上头落着堆积的浅浅雪花,觉得真是好看。 山路崎岖,顾枝悠闲自在地驱使着马匹,稳稳当当地行走其间,只是那头埋头赶路的可怜黑马却有些苦不堪言,因为身后那个好像根本不知道如何驾驭马匹的家伙,无时无刻地用磅礴真气压制着拖着一个车厢的马匹,以使马匹在他的手底下足够稳当听话。 好在走出了一段路程之后,顾枝终于收起了那股真气涌动,黑马才得以舒缓一口气,自然也是老老实实地向前行去,顾枝手中的鞭子不过就是个摆设罢了。 顾枝身后的车厢里,门帘掀开,扶音半躺在车厢中的座椅上,一只手撑在脑袋下,歪斜着身子精研一本医书,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只是摇摇头笑了笑,自然也是习以为常,除了在外人面前,独处之时或是在当年的那座竹屋里头,扶音其实一直是这般闲散姿态。 顾枝觉得这样很好,因为这样的扶音很熟悉,不必拘束着自己也不必在意外事外物,好像如此就回到了当年和先生三人相依为命的那座山间竹屋里,时光安详宁静,缓缓而行。 遥远海域的一座高耸山巅,那座古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峭壁之上,有三人坐在亭中石桌旁,一袭大红长袍尤其瞩目,山风吹来,猎猎作响,宛如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搏击长空。自称魔君的红衣男子弯腰拿起桌下的酒壶,笑着递给坐在对面的谢洵和澜珊,淡淡道:“这酒不错。” 谢洵没有接过酒壶,只是神色冷漠地注视着好像一个豪阀家族闲散公子哥的“魔君”,冷冷问道:“谕璟在哪?”魔君没有介意谢洵和澜珊的“无礼”,他依旧笑意不改,收回手臂,揭开泥封,自顾自喝起了酒,却不回答。 澜珊的手始终放在腰间刀柄上,体内真气汹涌激荡,随时准备暴起动手,她的眼中有着几分茫然,但更多的还是仇恨和杀气,毕竟这个神色轻松坐在山巅古亭中的男子,就是当年那个几乎以一己之力倾覆了奇星岛的魔君,更是曾在天坤榜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光明皇帝并列首席的武道宗师。 虽然奇怪的是,眼前之人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暴戾张狂,可是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的澜珊和谢洵根本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更何况还不知道谕璟现在又是否还活着? 魔君喝过了酒,轻轻掀开手边棋盒的盖子,看着谢洵问道:“会下棋?”谢洵皱了皱眉,没有应答,魔君点点头,伸手指了指谢洵身前的棋盒,说道:“那就先下棋吧。” 话音落下,谢洵身前棋盒盖子骤然消失,漆黑棋子质地晶莹剔透,无声无息,泛着深邃幽静的微弱光芒。魔君笑着说道:“执黑先行。” 说完,魔君自顾自喝了口酒便静静等待着,谢洵呼出一口气,虽然不知这个魔君究竟是要做什么,可他也没有没打算轻举妄动,凭着如今的自己和澜珊,想要以武力强行救出谕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谢洵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魔君的双眼,虽然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可却让他确定了一件事情。 谕璟还活着。 谢洵伸出手指捻起黑子,缓缓落子,魔君点点头,白皙手指探出宽大长袖,取出了一颗白子。之后亭子里只剩下了棋子交替落下的清脆声响。 谢洵虽然年少时在承源岛玄鹤城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琴棋书画的高雅技艺,可后来有了谕璟和顾筠的潜移默化,以及这些年无所事事之余的打谱,其实棋力还算撑得住一局筹谋。 只是不过行棋至中盘,就连未曾学棋的澜珊都能触类旁通地看出棋局其实完全是在按着魔君的心意而走,谢洵无论是走出历史上先哲贤人的精妙定式还是干脆利走偏锋地使出一式无理手,都好似在魔君的把控之中。 棋盘上,黑子就像是白子手底下的一员大将,只需轻轻动动手指,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看魔君那闲庭信步的闲散模样,恐怕这还不到他真实棋力的三两分。 到了打扫战局的官子阶段,魔君终于缓缓开口:“我跟谕璟下过几局棋,不愧是江湖上被人称作天下筹算第一的谋士,若是与那些自恃国手的世间王朝九段棋待诏下上几局,恐怕他们都要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棋谱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话语稀疏平常,甚至没有什么语调的起伏波动,只是坐在对面之人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这样面对面的下一局棋、聊一聊天而从千山万水之遥的海域之外赶来。 谢洵根本不在意棋面的输赢,即便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棋都在魔君的意料之中也没有什么憋屈愤恨,他从始至终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魔君的神色之中,他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在世间掀起轩然大波的恶魔君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魔君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言语:“再说一说青歌和越年吧,这两人在二十年前的江湖可是名副其实的神仙眷侣啊,且不说各自武学早就已经登峰造极,若是两人携手对敌,招式相配、真气勾连之下更是有无可匹敌之势,当年曾有幸见过二人联手对阵千军万马,剑气纵横,潇洒风流啊。” 谢洵微微皱眉,不知魔君这些话语究竟有何深意,亦或真的只是随口言谈? 谢洵和澜珊对视一眼,都看出来各自眼中的疑惑和终究因为这些熟悉名字而难以抑制的情绪起伏,澜珊的手掌离开刀柄位置,攥紧成拳,骨节微微发白。 魔君缓缓说着:“还有商宁,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居然就能有那样的武学成就,就算是放眼整片汪洋和千年武学高山,也是屈指可数的武道天才,难怪当年曾有武道宗师明言,商宁若能安然无恙地活过半甲子,那未必不能成为君洛之后的第二个登顶天坤榜之上前三甲之人。到那时,恐怕世间传承千百代的那些岛主之流就真的都要退位让贤了。” 魔君缓缓落子,棋局终于行至终盘,魔君端起酒壶,手指轻轻敲打,嘴角笑意愈发浓郁,他似有些怀念,轻声开口:“不过说起当年的‘崆玄七侠’啊,当然还是要说一说那个打破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来各大岛屿之主占据武道山巅格局的君洛。单以天赋而言,君洛不如商宁。论起师承,从未真真正正拜师学艺的君洛更是不比青歌和越年。可就是这样一个出身平平的贫苦之人,居然能够一朝化茧成蝶,登顶武道高峰,甚至凌驾于众多岛主之上,仅次于当年的奇星岛主和光明皇帝。” 谢洵没有意外魔君能够以如此淡然的口吻说出君洛的出身,既然这个魔君没有死在当年的奇星岛之乱中,甚至如今安然无恙,与当年宿微城中一战相比修为不退反进,那么想要查清楚早就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君洛以及崆玄七侠其他所有人的身世就并不奇怪。 “不过若是有更多的人看到了当年在宿微城的那一战,就会发现天坤榜的排名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即便是没有手持那把所谓‘神器’的君洛,也早就境界修为凌驾奇星皇帝之上了,那个号称天下第二大岛屿之主的老家伙,哪来那么大的脸面位居天坤榜次席几十年。”魔君语气轻蔑,可神色却依旧是闲散笑意。 魔君放下酒壶,开始收拾棋局上的棋子,一颗一颗轻轻捻起,落入棋盒的清脆声响声声入耳。 恍惚间,谢洵和澜珊居然看见眼前云雾升腾而起,景色蓦然一变,烽烟骤然灼烧,竟是又重新站在了当年的宿微城外,谢洵和澜珊看着站在身前那个大红长袍的背影,有话语声传入耳中。 “走吧,带你们去看一看当年只有君洛一人能够登上的那座孤山。” 第一百零四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二) 谢洵抬头看去,宿微城的匾额悬挂在巍峨城门之上,脚下是滔滔血海涌动,谢洵站在城门外,犹豫了,他知道走入城里去将会看到什么,那是经过了这么多年依旧难以忘却的生离死别,甚至这一次以旁观之人走入其中,还会看到一些曾经未能得见的残忍。 谢洵和澜珊走入宿微城,那夜护送顾筠等人离开的澜珊并没有参与进这场生死决战,即便后来在方寸岛上她问过谕璟,可是关于过往真正的答案终究还是需要亲眼所见,才会知道那般的鲜血淋漓,足以让人午夜惊醒,泪流满面。 他们走过一处倒塌的精美阁楼,大火熊熊燃烧,有一人赤手空拳独自站在废墟之间,衣衫破损,须发张扬,鲜血沿着他的手臂和脸颊流淌而下,他昂起头咧着嘴张狂大笑,在铺天盖地的黑色身影之间大放光明,孤身迎敌,所向披靡。 他叫商宁。 他们又来到一座横跨溪水的廊桥,廊下风铃古钟在夜风里叮咚作响,有两人并肩而立,各自持剑,剑气泼洒,纵横交错,有贴附着溪水两岸和廊桥顶部的魑魅魍魉鬼祟而行,可是剑光犹如划破深沉夜幕的皎皎明月光,世间一切阴影邪祟无所遁形。 女子剑仙,青歌;男子剑客,越年。 再往前走去,一堵倾塌泥墙之下,身披黑衣的男子单膝跪地,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他微微抬起头,看着那些骑着高头大马从街巷之间蜂拥而至的千军万马,缓缓起身,即便七窍之间皆是鲜血,他却依旧是那个曾寒窗十年的潇洒儒生,运筹帷幄、谋断天下,更有武道修为凌驾江湖,问世间千年武道,谁出其右? 天下筹谋第一,谕璟。 终于,隐约夜色里,那座依山而立的魔宫出现在了视线远处,有一人站在宫门前背对众生,一袭青衫无风而动,那些从魔宫之中倾巢而出的鬼魅,前赴后继地冲锋撕咬,却丝毫也动摇不得此人的一夫当关,他站在原地,抬头望去,不远处,有一座巍峨孤山,在那看不清晰的蜿蜒山路间,有一人独自穿行云雾,登山一战。 青衣人嘴角有着笑意,快意风流,谢洵。 不知不觉,澜珊早已泪流满面,好似身临其境,这一趟宿微城的行走,竟是让人觉得恍如隔世,时光在这一刻彻底凝滞停留,好像有人以莫大神通截留了一段光阴长河,然后挥挥手,犹如画卷一般铺开,呈现在眼前,澜珊几次伸出手去,却无能为力,她看着熟悉的身影倒下、死去……撕心裂肺。 绕过那个独自守关的青衫身影,只是轻轻踏出一步,三人就来到了云雾遮掩的孤山山巅,在那里,天空中泼洒雨水的厚重阴云也落在了脚下。 一袭大红长袍站在山崖处,登高远眺,眼光落在极远处。身后,有一人腰间悬刀,姗姗来迟。 身穿红袍的魔君转过身,看着终于行至身前的君洛,笑着问了一句:“来了?”君洛没有作答,他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山下那座大火燃烧的城池,吐出嘴上叼着的草茎,然后,刀出鞘。 棋局上干干净净,只是一眨眼,一切又都恢复如常,谢洵和澜珊依旧坐在魔君的身前,澜珊茫然抬手,脸颊湿热,满是泪水,谢洵神色阴沉,看着魔君,冷声开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魔君将黑白棋盒的盖子合上,一挥手,衣袖翻动,他站起身,又站在居高临下眺望人间的古亭边沿。 “我已经独自看着这世间很久很久,我以前一直在想,什么江湖道义、什么武道攀登、什么行侠仗义、什么武林论道……究竟是什么,不过就是书上的一笔一划,不过就是看客的几句惊叹,可是直到我亲眼看过了这人间汪洋,我才知道,原来所谓江湖,大不一样。” “有少年郎鲜衣怒马,有侠客背剑持刀;有身不由己,有快意恩仇;有斤斤计较,有勾心斗角;有武道宗师,有旁门左道;有武林争锋,有寻仇暗杀……看多了看久了,也就不过如此?” “我觉得不对,至少世间还有君洛,还有谢洵,还有澜珊,还有‘崆玄七侠’,只要汪洋依旧存在,那么这世间就依旧有些东西可以不变。如此是哪般?难道看过了几本书,见过了几个人,就可以说这个江湖不如我的意愿、不如当年?就知晓如日落西山,死气沉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江湖,不是说江湖就真的在江河日下,而是即便再如何浑浊不堪、波云诡谲,也终究有些东西值得期待,所以只要存在着就可以有些期盼,不要急着下定论,当然更不要急着说句失望,再多看看,再多等待,总不会‘不过如此’……呵” 话语说得杂乱无章,甚至让人根本难以想象,这些话是从眼前这个曾经以一己之力覆灭了一座庞大岛屿王朝的恶魔君主口中说出来的,此时站在谢洵和澜珊身前俯瞰人间山河的红衣年轻人,好似一个读书百遍得证大道的读书人。 指点江山,对这个世界满怀期待,挥斥方遒,要让这人间光芒万丈。 谢洵默默起身,体内真气再次提起,翻涌沸腾,既然棋已下完,酒已喝过,那么接下来只能是无话可说,澜珊随之起身,锋利长刀内气息充盈,杀气再无抑制,尤其是在云雾之中看见了当年宿微城那一战的惨烈之后,她的心胸间有积郁之气,只待出鞘。 魔君缓缓转身,神色间不再带着笑意,无悲无喜,只有漠然,好像在一瞬间之后便不再是怜悯人间的读书人,而是那个曾经高居王座山巅的恶魔君主,他淡淡道:“当年的君洛如果没有把那把刀藏起来,手持‘神器’未必不能在孤山之上杀了我,只是可惜,他死了,而我活了下来,所以我现在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只管出手。” 言谈间,魔君缓缓行步,方寸之间斗转星移,三人来到了另一处山崖边,在不远处有一道沿着山壁向下的阶梯,嶙峋怪石散落排列着,杂草丛生,魔君站在山巅之外虚空处,再次轻轻开口,话语却回荡在山间,就在三人脚下那座阶梯通往的石牢中,垂头散发的谕璟蓦然抬头,同样听得清晰。 “当年若不是君洛重伤了我,我根本不会在奇星岛待那么久,至于什么鬼门关、什么魔宫,不过是那些贪得无厌之人的放肆而已,死在奇星岛大军手中根本死不足惜,不过倒是让我在孤山上看见了一些有趣的人,比如那个号称‘地藏’的年轻人……” “人们只道蓬莱仙岛不过是空中楼阁、虚构之言,可是当年的君洛却真真正正地走入过那里,带走了‘神器’,最终也将那把‘神器’重新留在了其中,否则怎会过了这么多年都让我寻不得?” “若是君洛还活着,我自然不必如此麻烦,可惜他死了,所以就需要他血亲之人的脉络牵连,才能助我在这出云岛秦山之巅找到那虚无缥缈的蓬莱岛和‘神器’。本来我还只能冒险一试,却不料那个谕璟自投罗网,倒给我寻到了更好的机会。” 话语悠悠响起,敲打在谢洵澜珊谕璟三人的心湖中,在那股难以抑制的愤怒之间,他们感受到了更大的可怖。他们三人当然可以在这座山巅拼尽全力,甚至抛却性命不要,只为向眼前之人寻仇,可若是他们就这样死在了山上,君洛留下的血亲就要遭逢敌手,而那时只能是无能为力? 谢洵的心中更是犹如滔天巨浪汹涌拍岸,他突然想起了那日将要离开奇星岛的顾枝和扶音登门告别之时随口说的那些话,如果徐从稚在瀚兑海域看见的黑衣人以及在点星岛上现身的黑衣人就是魔君的手下?如果魔君早就察觉到了顾枝的真实身份,难道这般般布局和点星岛一战都是为了顾枝布下的罗网? 谢洵紧皱着眉间,心思电转,顾枝一行人最后自然是从点星岛全身而退,可若是此时回看,却发现种种疑点有迹可循,从不主动现世的齐境山接受了徐从稚大庭广众之下的邀战、自恃讲究江湖道义的齐境山放任那些鬼祟黑衣人追杀没能死在自己手上的徐从稚、还有即便有傅庆安和于琅周厌等人出手却依旧穷追不舍的鬼魅…… 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顾枝一人? 不对,顾枝的身世身份除了谢洵和顾筠之外应该无人知晓才对,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顾枝的容貌性情早就和当年完全不同,再加上谢洵和顾筠这么多年掩藏顾枝身份的诸般谋划,魔君又是从何而知? 只是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魔君的话语言谈早已说得明白,谕璟不管不顾地主动入局,换来的却是隐居方寸岛上的那个女子和孩子的身陷囹圄,谢洵的眼眶慢慢布满血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神通广大、深不可测的魔君,真正的目的居然是君洛留在世间的血脉牵连。 谢洵怒吼一声,骤然间,在山巅有电闪雷鸣,犹如神人端坐云雾之上擂动战鼓,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丝丝缕缕穿透人的周身气府窍穴,直冲心脉,轰然炸响。 看着不管不顾全力运转功法的谢洵,魔君从山巅之外缓缓落在山石上,他的身影岿然不动,神色无动于衷,眼底满是冷漠。 谢洵的功法根本就在于气府内的磅礴真气,是强取世间流转气息化为己有,然后顷刻间以力破万法的霸道路数,当年一战重伤之后,顾筠和顾枝扶音之所以百般劝导谢洵不可再肆意运转功法就是也是在于此理,以这功法的霸道蛮横,若是想要继续行走武道之上,经脉窍穴早就支离破碎的谢洵,根本不可能再支撑得住。 也正因为如此,在谢洵和澜珊离开苍南城的夜色里,站立城头的黄草庭和武山才会说一句“寅吃卯粮,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但是此时心中有所猜测更有所牵挂的谢洵再也无所保留,如果不能在这里阻止魔君,那么谁也无法预料,在眼前之人布局的棋盘中,顾枝和那个孩子会落得怎样的下场结局? 如果说在早些的年月,谢洵只是因为君洛的缘故而对顾枝多些难言的歉疚而倾囊相授,那么在亲眼看着那个和君洛无比相像的年轻人一步步成长之后,谢洵心中是真的有着欣喜,好像看着那少年意气风发的身影,便看到了当年玄鹤城中三个孩子的影子。 谢洵呼出一口气,有白雾在面庞前升腾缭绕,他猛然前冲,一掌之后又有一拳,真气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从山顶源头处,倾泻而出。 在不远的身后,澜珊似有所感,她微微低头看向山崖之下,蓦然笑了起来,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便好似回到了当年。 那时行走山水之间,有几个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争论着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稚童应该叫什么名字才好。即便那个孩子的父亲已经早早起好了姓名,却被所有人无情地抛弃了。 那时那个温婉女子就站在一旁抱着孩子不言不语,笑得温柔,还有一个没心没肺觉得自己起的名字真是恰到好处的悬刀男子,就叼着一根草坐在山坡上看着女子和她怀里的孩子傻乐呵。 最后争执不下,青歌和越年二话不说就先将年纪轻轻的商宁排挤出去,然后一同对着难得统一意见的谢洵和澜珊一顿追打,只有那个不知为何读书人出身却喜好一身阴沉黑衣的男子默默翻书,念叨着那些蕴意深刻的文字,思索着应该取哪个名字才好,难得露出了疑惑纠结的神情。 在胡乱打闹中,绿意葱葱的山坡上,欢声笑语。 只是好似一晃眼之间,早就物是人非。 那对说好了以后要找一处山野隐居的男女剑仙客死他乡;那个说要在这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间一统所有武林江湖的少年孤零零死在了废墟之间;还有总是一袭青衫风流的年轻人,再见之时却在昏暗街巷间的小肆中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那个出身名门正派、在所有人眼中总是无忧无虑的年轻女子,也终究没能对那个仰慕已久的人说一声喜欢,即便之后朝夕相处,可是心境却早就支离破碎。 而那个习惯了坐在烟云之后搅弄风雨的读书人,一身傲骨也早就随着残破的双腿而烟消云散,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内心中,那些难以言说的悲伤和愤怒在每一个深夜隐隐作痛。 石牢的门缓缓打开,颓坐山石的谕璟强撑着站起身子,早就废了的双腿颤颤巍巍,体内那断绝荒废的经脉,不断有鲜血渗出,他抬眼看着门外蜿蜒山路阶梯,拖着双腿,一步一步,登山而去。 山巅上,故人重逢,生死之间。 曾并肩行过千山万水的同道中人,见识过武道山巅的风景。 可是在那山外,还有一山。 眼前之人,在那天外。 神仙中人。 第一百零五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三) 云雾层层叠叠,随着脚步落下沿着左右缓缓退散而去,以儒衫中年人面貌现世的男子拾阶而上,来到了山巅的台阶之上,他双手负后,举目望去,并未刻意遮掩的山巅风光尽收眼底,他站在原地,神色中没有惊讶和震撼,而是深深的赞叹和难以掩饰的渴望,只是他直身而立,没有再敢踏出一步。 山上石崖古亭外,一袭红袍的魔君站在亭下台阶处,只是轻轻伸出一掌,就接住了谢洵那犹如长龙出云、吞云吐雾的一拳,与此同时,魔君的另一只手攥紧握拳,眨眼之间来到了谢洵的眉心处,一点一收,谢洵顿在原地,全身骨骼经脉却无声无息地尽皆崩碎,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缕缕虚无缥缈的烟雾从体内飘荡而出,然后被眼前魔君握在手中。 澜珊的长刀在谢洵的身躯倒下之后便迅猛来到,魔君只是又一掌推开瞬间支离破碎的长刀,一指按在澜珊的眉心处,有一点殷红鲜血流淌而下,澜珊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眸中,看见了虚幻飘摇的白色烟雾从身躯内丝丝缕缕逸散而出,与谢洵下场如出一辙,落在了魔君的掌心。 魔君白皙的脸庞愈加苍白,可是他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动摇,看也不看一眼谢洵和澜珊轻飘飘的尸体,他身形闪烁来到了跪坐在地的谕璟身前,蹲下身,看着本该意气风发却早早瘸了腿的读书人神色枯槁,眼中再无神采。 魔君伸出手,五指如钩,落在谕璟披散的长发之上,轻声说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很聪明,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你能够找到我。只是很可惜,你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我,其实当年你们没能在奇星岛上杀了我,就已经失去最后的机会了。不妨告诉你,只要站在这出云岛秦山之上的我,便是无敌于世间。” 谕璟在清晰感受到生气逐渐流散的生死之间,突然微微抬起头,视线落在魔君那苍白脸颊上犹如深潭古井的眼眸中,最后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可能永远维持这样的无敌,我很期待,你究竟会为了这冠冕堂皇的大道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话语落下,又是一缕飘渺烟雾落在了魔君的掌心,谕璟毫无生气的尸体瘫软在地。 魔君缓缓起身,低头看着掌心尚存几分神智茫然四顾的三缕魂魄,神色漠然又木然地低声道:“代价?我早就已经付出难以挽回的代价了。”他的声音极低,即便是近在咫尺的三道魂魄也全然没有听见。 魔君没再言语,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将三道魂魄收入其中,然后将玉质塞子盖在瓷瓶上,这才放入袖口,瞬间消失不见,显然衣袖其内另有乾坤。 魔君呼出一口气,瞳孔中有血丝支离破碎纵横交错,又被他生生压下,他一甩衣袖,神色轻松,缓缓走到了古亭中的石桌旁。 始终站在山巅顶层台阶下默默等候的男子这才踏足山顶,脚步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古亭中,看着站在汪洋极北处于是便背对众生的红袍背影,恭敬禀告:“那九人已经都领命而去,也告知了齐境山。” 魔君点点头,挥手抬袖坐在了石凳上,语气古井无波:“下棋。” 儒衫男子神色顺从,卷起衣袖便坐在了石桌旁,魔君看也不看,随意推了一盒棋子来到男子身前,男子也习以为常地接住,是白子,于是男子伸手示意魔君先行。 魔君却没有急着落子,神色慢慢又变成了闲散模样,嘴角有隐约笑意,他略带笑意地问道:“晋汉,这一次没有什么想问的?” 名为晋汉的男子也笑了起来,捻起一只棋子在指尖轻轻摩挲,答道:“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主人这一次允许我问几句。”魔君爽朗一笑,摇摇头提起一颗黑色棋子落在棋盘上,淡淡道:“今日都可。” 晋汉眼神闪过一丝异样,却没敢抬头看一眼魔君,只是指尖按着白子落在棋盘上,然后斟酌了一刻才开始问道:“主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地留下他们的魂魄?” 晋汉似乎早就不对这种取人性命却留人魂魄的行径感到有何奇怪,即便这种手段好像根本不是人间所该有的,就算是那些屹立武道山巅多年的宗师高手,恐怕穷尽一生都未必听闻过,可是魔君随手为之,晋汉却也熟视无睹。 魔君对于晋汉的问询并不意外,抓了一把黑子放在掌心,轻轻抛着,回道:“因为我突然觉得这么一大局棋如果只有一个人入局会有些没意思,所以我想要再多看一看,应该会比较有趣。” 晋汉只是略加思索就恍然,他一只手轻轻搭在石桌上棋盘边缘,将自己的猜测尽皆说了出来:“主人还是想要让那个顾枝入局?也是,只说当年,有可能在奇星岛上留住主人的也就只有君洛和这个横空出世的顾枝了。虽说现在已无需再去赌顾枝和君洛之间的关系,但若是再借此人观道,主人接下来的计划也会好走一些。” 魔君轻轻点头,缓缓落子,嗤笑一声:“留住我?呵,即便是在当年的奇星岛上,仅凭一个没有神器在手的君洛和尚未雕琢成器的顾枝,还做不到。”晋汉笑着点点头,没有反驳,虽然已经跟在这个深不可测的主人身边许多年,可晋汉依然不敢说自己就有多了解眼前此人。 至少那些依旧埋藏在汪洋深处和一百零八座岛屿之间的谋划,晋汉绝不敢说自己能够清楚所有。 晋汉想了想还是问道:“不过主人觉得那个顾枝还能再走得更高?奇星岛一战之后他便选择隐姓埋名,主人当年是见过他的,甚至有过交手,不过是个及冠之年的少年郎,却在暴得大名之后选择放下手中刀,大隐隐于市不再混迹江湖。其人本心难免让人觉得少了几分该有的意气风发,心性显露也绝不是什么野心勃勃之辈,恐怕也不会再有武道重登高峰的念想了,莫非主人觉得此人,还另有什么出奇之处?” 魔君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视线专注地盯着棋局,笑着说一句:“晋汉,你这棋力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啊,五十步之后可就得投子认输了。”晋汉的眼神始终落在棋盘上,其实心中对于棋局也不是毫无所知,此时只是应道:“委实是主人棋力太盛,比较不得。” 魔君摇摇头,有些遗憾地说道:“其实那个谕璟的棋力还是不错的,若是早个几十年遇见他,兴许现在也不必会是这种生死相见的局面,我倒挺想看看,若是再由他自然生发,最终究竟能够走到何种高度。” 言罢,魔君这才重新开始刚才的话题:“顾枝当年两次出现在奇星岛,第一次是接纳了那六个死在魔宫门外连我的面都没见到的武道宗师的传承和武运,虽然连破五道鬼门关,其实无甚出奇。第二次却是出人意料地脱胎换骨,短短数月时间,便触碰到了武学大道的门槛,甚至走到宿微城时便已然是登堂入室了。” 说到这里,魔君止住了话头,晋汉斟酌着问道:“此人根骨天赋以及武道福缘都是古往今来罕见之姿?”魔君笑着摇头,摩挲着掌心所剩无几的棋子,继续说道:“虽然当年只亲眼见过他一面,可我知道,此人的武道之路不过刚刚远望山巅,可是在那山巅之外,却是更上一层楼。” 说着,魔君嘴角的笑意难得有些发自肺腑的真诚,只是转瞬即逝,即便是晋汉也没能得见,晋汉看着手中素白的棋子,想到了那只被魔君收入袖里乾坤的瓷瓶,便又想起了那些终于动了起来的谋划。想了一阵,晋汉终究决定把握这个主人难得高兴而允许自己随意询问的机会,问个明白。 晋汉放下手中棋子,双手搭在石桌上,第一次直视魔君的双眼,神色认真肃穆地问道:“主人,您为何要借助君洛留在世上的血脉牵连找到那把神器?虽然那把传说里能够将世间武道再拔高一层的神器确实非同一般,可对于早就无敌世间的主人而言,难道还会有什么更大的用处吗?” 晋汉自然知道眼前魔君的真正实力却不只是一句“无敌世间”可一以概之,否则那些历史上曾在江湖中叱诧风云一时号称无敌的武道宗师,得羞愧得将自己埋进土里。正因为如此,晋汉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魔君究竟想要得到那把神器有何作用。 魔君神色轻松,确实是难得的心情不错,他没有在意晋汉其实有些逾越界限的发问,而是轻声泄露天机:“因为那不是什么武道神器,而是一把‘钥匙’。” 晋汉神色一瞬间愣住了,随即慌忙低下头,不敢有丝毫神色变化,许久之后,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迫缓缓消散,晋汉才悄悄松了口气。 魔君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方才无意间的气息倾泻,依旧自顾自说道:“君洛当年应该也是察觉到了什么,亦或是有人提醒了他,但不管如何,那把神器都被他留在了蓬莱岛中,而那里恰好就是唯一一处我目光不可及之处。如果君洛当年没有出现在奇星岛,恐怕我确实需要再花上一些时间才能知道那把神器的消息,只是福祸无门惟人自招,君洛还没有等到我主动去寻他,便自投罗网。” 晋汉收敛起情绪,没敢再大胆问起这些真正的谋划,他伸出手再次落子,一时间古亭里寂静无声,只有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晋汉终于抓起一把棋子扔在棋盘角落,然后举起双手,笑道:“认输了。” 魔君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里,拍了拍手,起身走到亭子边缘孤身而立,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而他眺望远处,身后晋汉独自默默复盘,魔君看着远方,视线穿过常人看作天堑鸿沟的重重云雾,有丝丝缕缕不可见的雪白气息缭绕在他的衣袖之间。 他的眼中所见大不一样,越过世间的山川城池,跨过了滔滔翻滚的汪洋云海,他看见了世间灯火里最为瞩目的那几道光亮,犹如暗夜里的指路明灯,只是在他看来却好似可以轻易摘下的星辰,这些光亮多代表的人,无一不是早就登顶武道山巅的宗师高手,可是他早就看腻,并不在意。 至于如果出现在他眼中,则必定最为耀眼的那两人所属的光芒,终究无论他如何运作也始终看不清晰,不过他并不介意。因为有一人早就自困藩篱,不可能轻易离开;而另一人这么多年来杳无音信,早就游戏人间。 他举目望去,知道在这些熠熠生辉的光芒中有一道是属于那个名为顾枝的年轻人,其实有些事情他并没有和晋汉解释,之所以让顾枝入局,在观道和眼见此方天地武道更上一层楼之外,其实是因为他知道,顾枝确实是那人的血脉后代,如果说在点星岛之时还未确定,可由于谕璟牵一发而动全身、谢洵和澜珊的登山,他终于知道自己当年所见那一眼的猜测并未出错。 所以他觉得很有趣,有趣到他宁愿再缓一缓步伐,只为看一看那个年轻人是否能够和当年手持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长刀只身登山面对自己的君洛一样,让独自看着这世间百年的自己,再次眼前一亮。 秦山山巅,古亭外,疾风起,一袭红袍独身而立,超然世外,俯眼看向人间。 崎岖蜿蜒山路之间,一辆马车孤独前行,车辕上盘腿坐着一个神色轻松惬意的青衫少年郎,身后车厢中,女子半躺在座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医书细细读着,神色认真,嘴里低声念念有词,车厢门帘掀开,少年郎依靠着车厢而座,听着女子细细的读书声,微微露出笑意。 不远处,一座依山而建的山寨终于隐约出现在视野中,第一次驾驭马车却出乎意料娴熟的顾枝轻轻一声吆喝,马蹄声渐缓,顾枝侧过头对着车厢里的扶音说道:“屏亨峰山寨到了。” 扶音闻言坐起身,收拾好医药木箱,又梳理了一路行来难免散乱的衣衫和发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里,与先前判若两人,瞥见了顾枝戏谑的眼神,扶音翻了个白眼,不理他!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了山寨门前,驻守在木门两端的两位持刀护卫急忙上前拦住马车,一位年纪不大的麻衣少年落在后面,手握刀柄神色警惕,另一位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在距离马车五步以外喊道:“来者何人?” 扶音走出车厢,手中拿着一块刻有“丹心楼”三字的木牌,同时喊着回应道:“我们是丹心楼的医师,曹蘅先生嘱咐我们来为朱老寨主诊治。” 听到了“丹心楼”和“曹蘅”,中年男子神色松缓了一些,不过仍是不敢放松戒备,小心翼翼上前接过了扶音手上的木牌,眼角余光多看了眼坐在车厢外的顾枝,察觉到这个年轻男子身上并无真气波动之后,中年男子审视了几下木牌便伸手抱拳行礼:“见过丹心楼神医,寨主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说罢,中年男子眼神示意身后那个年轻人守好寨门,便摊开手掌示意扶音随他入寨,扶音礼数周到地回了一礼,挎着医药木箱走上前去,顾枝轻轻翻下马车,跟在扶音身后,怎料那中年男子看着顾枝说道:“车夫在外等候。” 顾枝没有停下脚步,扶音却想了想伸手挡住了顾枝,低声说道:“没事的,你就在外面等我吧,曹先生以前来的时候也无需护卫跟随,朱老寨主此人和方寸岛上其他那些占山为王之辈不同。”顾枝撇撇嘴,点了点头,只是轻声嘱咐道:“放心,万一有什么异样,我便会及时出现。” 扶音点点头,这才重新看向中年男子回道:“我们走吧。” 中年男子神色肃穆,领着扶音走进寨门,而后木门再次缓缓合上,门外只剩下那个干瞪眼警惕着顾枝的年轻人,顾枝没有理会他的视线,自顾自抬头看去,寨子外围虽然是密密麻麻的木栅栏,可是仍旧有些间隙能够看见寨子之中。 这圈护卫在外的木栏十分高大,顾枝看着间隙间隐约可见的许多低矮房屋,以及穿行其间的普通百姓,若有所思。 第一百零六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四) 在云庚村临行之前,顾枝和那位平日里驾驭马车走南闯北的车夫打听了一番,得知这屏亨峰朱老寨主已经建立山寨四十余年了,听说来这方寸岛之前也是某座岛屿武林的顶尖宗师,只是后来不知出了何事,被迫躲到了方寸岛。 可是武艺高强的朱老寨主到了方寸岛之后却没有肆意作乱占山为王,反倒是围起了一座守卫森严的寨子,收纳那些由于岛上纷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从岛屿之外而来无家可归的流民,所以屏亨峰的寨子虽然瞧着规模不小,可其中更多的还是普通百姓。 屏亨寨外,顾枝牵着马车来到山门外的枯树旁,将绳子系在其上,然后自顾自蹲在山门外不远处,盯着寨门上的“屏亨寨”三个字怔怔出神。 那个独自守卫在寨门外的年轻人见顾枝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也就慢慢松了些警惕,毕竟是初出茅庐,并未见识过多少江湖上的尔虞我诈,年轻人一心一意只知道尽心尽职地守护好寨门为身后那些百姓们遮风挡雨,倒是打心里没有去深思一个驾车的马车夫可能会有什么大本事。 年轻人握着刀柄,远远看向蹲在地上的顾枝,神色不自觉有些倨傲,居高临下的,年轻人想着自己好歹是老寨主的弟子,师兄也常说自己的一身武艺在江湖上算得上出类拔萃,还真不需要如何戒备一个手无寸铁的车夫才对。 想到这里,年轻人慢慢放松下来,甚至有些好奇地打量起了顾枝,上下审视,琢磨着这个车夫怎么穿的衣服好像比自己还要好。 正当年轻人打量顾枝的时候,一直看起来沉默寡言的顾枝却突然开口问道:“屏亨峰的规模还在不断扩张吗?”想了想,顾枝换了一个说法:“还有外人迁徙来这屏亨峰吗?”年轻人没料到顾枝会突然开口,自己又一直在打量着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握紧刀柄,身体紧绷。 顾枝并不着急,问过了一句话之后就又沉默起来,耐心等待,年轻人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咳嗽一声,拣选了一些不会暴露山寨内幕的事情回道:“前几天还有几户人家前来寻求屏亨寨庇护,这些年寨子也确实还在不断扩大,毕竟人越来越多,总还得有住的地方才是。” 顾枝点点头,接着又问道:“可是屏亨寨难道不但心这些外来人之中有心怀不轨之徒吗?若是他们偷偷潜入,图谋不轨里应外合,打破了屏亨寨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年轻人啧啧啧笑出声,摇头晃脑地说道:“怎么可能!每一个外来之人都由师父…….寨主亲自招待,寨主是何等人物,岂会让那些鬼祟之辈来到屏亨峰?四十三年了,屏亨寨一直相安无事,寨主神通广大,自然有独到之处。” 顾枝下意识看了眼年轻人,心中微微摇头:这个家伙还是太年轻了啊,不久前还一副警惕神色,这下就得意忘形了? 顾枝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接着问道:“屏亨寨占据着云神山山脉中地势最为独到的一处山峰,难道没有外来势力觊觎此处,还任由屏亨寨不断扩张?” 年轻人偷偷翻了个白眼,心中腹诽此人看来还是不知道自家寨主有多厉害啊,年轻人看了一眼身后的寨门,安安静静地矗立着,年轻人松开握着刀柄的手,挪动脚步走近了顾枝。 年轻人开口说道:“那些人莫不是瞎了眼才敢来此挑衅屏亨峰?寨主的修为在这方寸岛上的武林中有谁敢言定能胜之?哼,那些觊觎屏亨峰的家伙,怕不是听说了寨主以前的威名就都连靠近也不敢了。” 说到这里,年轻人来了兴致,不知不觉微微弯腰,在顾枝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寨主以前在圣坤海域那也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宗师,曾经还是数座岛屿之间公认的武林盟主,要不是后来遭了一些妒忌小人的暗算,寨主何至于来此方寸岛。不过寨主不仅仅是武艺高强,而且宅心仁厚,没有仗着修为高便为所欲为,还为无家可归的流民打造了此处避风港,这可是真正的造福之举啊。” 年轻人言语之间满是崇敬仰慕,神色更是带着几分追忆,好似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寨主在圣坤海域武林叱诧风云的风采。顾枝从刚才年轻人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中大致猜出此人应该正是那个朱老寨主的关门弟子,毕竟已经八十岁整的朱老寨主手下还有一个这么年轻的弟子,而且根骨不错,应该不太可能再找到更好的人选作为关门弟子了。 顾枝点点头,倒是对于年轻人的赞叹言语没什么异议,这个朱老寨主敢在深不可测的方寸岛上如此大刀阔斧地开辟出一方安宁之地,不仅仅是艺高人胆大,更是一番宅心仁厚的江湖义士之举,可敬可叹。 年轻人犹不满足,居然蹲在了顾枝身边,神神秘秘地说道:“还有一个原因,让那些宵小之徒不敢觊觎我屏亨峰。那就是寨主的几位弟子都是修行武道的奇才豪杰,其中那位大师兄更是完全继承了寨主的武道绝学,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放眼整座方寸岛,恐怕未来几十年间也是足以所向披靡。你说说,就这样,谁还敢随便打屏亨峰的主意,不是找死吗!” 年轻人摇着头啧啧出声,顾枝虽然对于年轻人的毫无戒备觉得有些好笑,可却依然维持着那副普通人的闲散模样,没有真的无聊到释放一些真气修为吓吓这个不识江湖深浅的年轻人一跳,顾枝顺着年轻人的话语问道:“哦,原来如此,可是如今朱老寨主已是耄耋之年,难道一些大势力不会动些歪心思吗?” 年轻人第一次不知如何作答,虽然正如他所说,屏亨寨的这位老寨主境界修为深厚,再加上后继有人,自然可以震慑一些觊觎屏亨峰地势之人,可是如今随着朱老寨主年岁渐长,显然不可能还是当年的巅峰状态,而且从丹心楼曹蘅对这位昔年好友的重视程度看来,恐怕朱老寨主身上留下的伤势非同小可,已是难以挽回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伺机而动的家伙,恐怕早就迹象可循。 话到这里,年轻人只是琢磨起了利弊,却没有深思素未谋面的这个普通车夫为何对于山寨的安危和可能遭逢的险情如此上心。 顾枝没有打扰年轻人的思索,他只是抬眼看向山寨内部,木栏杆的间隙中,有许多持刀护卫来回巡视,神色警戒,路上的百姓们不知何时已经少了许多,可是时间尚未近黄昏。 顾枝伸出手指触碰地面,心中默默算着时间和距离,在自己感知里,有一只不少于百人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往屏亨峰方向而来,如果不考虑其他环境因素,这支队伍会在半个时辰之后出现在屏亨寨的寨门前,不过若真是为攻打而来,应该会耐心等待夜幕降临。 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反倒不是这只不知为何而来的队伍,而是在另一方向行动更加隐秘、人数不知的另一支队伍,也是同样朝着屏亨寨直扑而来,而且看寨子里的情形,要不是事先得知,就是寨子内也出了问题。 顾枝没有再理会独自思考的年轻人,他缓缓起身,年轻人愣了愣也随之起身,顾枝语气平淡道:“带我进寨,刚才那位医师有一味药忘了带进去,需要我立即送过去才行。”说完,顾枝走到马车车厢附近随便掏出了一个木盒子,年轻人想了想,点头道:“好,不过我需要先通报一声。” 顾枝自无不可,年轻人走到寨门底下,对着木栏顶上了望守卫的护卫高声喊了几句,那些站在高处的护卫闻言没有异议,而且也大都知道年轻人是寨主的嫡传弟子,自然也是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寨门缓缓打开,顾枝紧跟在年轻人身后,与此同时,有另外二人走出寨门,护卫两侧,寨门再次合上。 走在寨子里,划分而出的街道和房屋整齐位列,行人愈加稀少,而手握武器的护卫却越来越多,年轻人走着走着,念叨道:“奇怪,怎么今日大师兄没有在练武场操练护卫?” 顾枝顺着年轻人的视线望去,不远处有一大片空地,四周还有一圈木栏杆环绕,一些兵器架子散落其间,此时却空无一人。 一路来到了寨子正中的一处绵长高耸台阶下,顶上就是寨子大堂所在,此时台阶下站着几名神色肃穆的护卫,伸手挡住了年轻人和顾枝,年轻人停下脚步,微微皱眉出声道:“让开,我要带丹心楼的医师进去。” 那几名护卫显然知道年轻人的身份,可却没有丝毫动摇,神色依旧冷漠,回道:“朱恒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年轻人听到大师兄的名字,神色不由得犹豫起来,虽然不知道大师兄出于何意,可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有所冲突。 想了想,年轻人说道:“那好,就让此人在外等候,我先进去和朱恒大人汇报一声。”说完,年轻人向前走去,可是那几名护卫依旧一动不动,这下子,年轻人没有忍耐,皱着眉训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连我都要拦吗?”年轻人也顾不得在外人身前隐瞒身份了,怒气冲冲。 几名护卫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便无论年轻人再说什么都不说话也不动摇了,只是握着武器一动不动地守卫在台阶下。 站在年轻人身后的顾枝始终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此时终于抬头看向台阶上的那座“忠义堂”,神色平淡。 忠义堂中的一座偏房门槛处,扶音和身穿一件软甲的中年男子隔着一扇半开的屋门对峙,中年男子转了转手腕,冷笑道:“神医大人,看在丹心楼的面子上我自然不敢对你下手,可你也没理由拒绝我的提议吧。” 男子说着,看了一眼屋中床上躺着的一个白发老者,眼神阴沉地接着说道:“我只不过是要您不再多此一举出手医治罢了,至于之后朱刑会有什么下场,也和神医大人没什么关系了。” 扶音守着门口一动不动,神色坚定地回道:“丹心楼的医师不可能见死不救,更不会做这助纣为虐之事,还请朱恒大人离开。” 名为朱恒的男子咬了咬牙,出言威胁道:“神医大人想清楚了,我虽然不敢伤您,可将你暂时打晕却不是难事,神医大人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扶音没有畏惧,神色认真地回道:“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样的谋划,但是今日我在此便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朱老寨主由于中毒而在我身前丧命。” 朱恒见扶音油盐不进,甚至直言挑破了朱刑并非病重而是中毒的真相,终于失去了耐心,唯恐再这么等下去,万一朱刑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察觉到异样,自己可就失去掌握主动、和那些奔袭而至的援军里应外合夺取屏亨寨的机会。 朱恒没有犹疑,恶狠狠说了一句“得罪”,一掌就呼啸而至,可是还未等他的手掌落在扶音的脖颈,朱恒瞳孔猛地一缩,身后汗毛惊悚竖立,一只手已经拎住了朱恒的衣领,轻而易举就将毫无所觉的朱恒甩了出去,同时还未等朱恒反应过来,又有一拳直砸面门,朱恒虽然一开始始料未及,可此刻下意识运转真气抵挡,只是撞在了忠义堂的大门上,剧烈咳嗽起来。 朱恒没敢放松大意,手掌一撑地面,怎知那出手之人更快,转瞬来到朱恒身前,朱恒无可奈何,只能以体内真气强行抵御,可是那人居然也不多做什么,只是以真气与他互相较劲,朱恒察觉到对方的动作顿时心中一喜,比拼真气自己还真自认不会输给谁。 朱恒怒吼一声,功法运转,真气沸腾涌动,无形罡气向四周扩散开去,疾风呼啸作响,正当朱恒打算出言嘲讽出手之人的阴险暗算和狂妄托大之时,却突然惊恐察觉自己的真气被完全压制了,他瞪大了眼睛,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真气在眼前之人面前犹如萤火与皓月,瞬间渺小不可见。 惊惧之余,朱恒就要出声求饶,可是那人根本不敢他出声的机会,一腿横扫而至,硬生生折断了朱恒的腰肋,朱恒痛苦倒地,哀嚎出声。 这时年轻人才急匆匆地来到忠义堂大门外,看着那个初见平平无奇的车夫雷霆出手制服台阶下的几名护卫之后,又眨眼之间废了自己平日里极为仰慕的大师兄。 顾枝看也不看瘫倒在地的朱恒,拍了拍手走到扶音身前,皱眉问道:“没事吧?” 扶音摇摇头,说道:“我得去看看朱老寨主怎么样了。”说完,扶音走进屋中,顾枝跟了上去,看见那个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白发老者正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深处有些唏嘘和哀伤,扶音连忙握住老者的手腕,顾枝则打开了医药箱,等在一旁。 年轻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走进偏房,就看到了几日未见却不知为何已经风烛残年的师父,年轻人大喊一声:“师父!”他抽出刀来到顾枝和扶音身后,不知这二人究竟要做什么。 顾枝随意挥手,一巴掌就将年轻人推了出去,同时冷冷道:“要是不想让你师父就这么死了,就安安静静守在外面,别让任何人进来。”顿了顿,顾枝补充道:“你不信我,总该信‘丹心楼’这三个字吧。” 年轻人虽然脑子里一团浆糊,可是稍稍冷静下来也知道丹心楼神医的分量,方寸岛上独独只有丹心楼这一处地方没有任何势力胆敢得罪和觊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丹心楼神医只为救人。 年轻人等在门外,心急如焚,看着倒在地上哀嚎的大师兄年轻人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急得团团转。 不久之后,许多寨子里的长老都赶了过来,然后随着几个年轻人从来没有见过、长老们却颇为尊敬的黑衣人现身,事情慢慢水落石出,年轻人怔怔听着长老们和那些黑衣人的交谈,不知不觉留下了泪水。 从小带着自己漫山遍野玩耍、教自己武功和为人道理的大师兄是里应外合谋求寨主之位的奸细?而且还对养育自己长大的师父下了毒? 山门外的百人奔袭而至已经都处理干净了?大师兄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和方寸岛上的其他势力有所牵连,蓄谋已久? 年轻人难以置信,自己视为榜样的大师兄居然是这样的鬼祟之人?而且还对师父下了毒手,想要让丹心楼的神医见死不救,自己讨一个大义名头? 年轻人下意识看向偏房,沉默不语。几位长老在那黑衣人中领头之人的示意下也没有冒冒然闯入屋中,所有人安静等着那个年轻女子神医和那位神秘的少年郎,更是心中焦急不知究竟能否治好恐怕已经病入膏肓的老寨主。 房屋中,老寨主的眼神默默黯淡,几近油尽灯枯。 而扶音始终没有放弃,她微微皱着眉间,汗水顺着脸颊淌落,顾枝安安静静地在一侧帮忙,扶音一伸手,顾枝便心领神会地取出药草或是药丸,亦或是针灸所用的器材。 他们肩并着肩,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眼前的病人,还有他们二人罢了。 第一百零七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五) 夜幕笼罩窗外,昏暗的房屋中药味浓重,捡回一条命的屏亨寨老寨主朱刑缓缓睁开双眼,视线微微偏转便看到了坐在不远处桌旁的一对少年少女,老者混沌的思绪中回忆起了沉睡前的一些片段,他的脸上没有悲愤和不甘,却只有深深的释然和难言的愧疚。 扶音看见朱刑醒了过来,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查看了一番,发现脉象并无剧烈起伏这才松了口气,顾枝也站起身来到扶音身边,看着躺在床上艰难张开嘴的朱刑。 朱刑轻轻呼出一口气,又微微喘息一阵,声音沙哑地说道:“多谢小神医出手相救,让老朽还能侥幸捡回一条命。” 扶音神色平静地摇摇头,回道:“朱老寨主客气了,丹心楼的宗旨从来便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人死在眼前见死不救,朱老寨主又与曹先生是至交好友,扶音听闻过朱老寨主的事迹,更是心生敬佩,所以于情于理,扶音都会竭尽全力为老寨主救治看诊,老寨主不用太过记挂在心。” 朱刑嘴角露出苦笑,惨然道:“此遭变故,实是我屏亨寨牵连了小神医和这位少侠,若是此次曹蘅亲自前来,恐怕也要身陷囹圄,我朱刑无地自容。” 扶音只是轻轻摇头,顾枝语气平缓说道:“朱老寨主不必自责,人心鬼魅,谁也不敢说就能够看得通透,即便再怎么防患于未然,也未必拦得住他人有心算无心,此次变故说到底还是心生贪婪和野望的朱恒一人之过错。” 朱刑叹了口气,说道:“朱恒从小便失去了父母亲人,我当初见他可怜,亲自带回寨中抚养长大,这么多年来已视作了亲生子弟看待,更是将一身武学倾囊相授,却不料再如何温养教导,最终却仍是做出了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举,如此看来,应当还是我平日里教导欠缺,疏于管教了。” 顾枝没有在朱刑教导弟子的事上多加置喙,毕竟再怎么失望可惜都是朱刑以及屏亨寨中那些曾对朱恒寄予厚望之人的事情,而顾枝不过是因为此人胆敢对扶音动手才不留情面地直接出手废了他,至于阴差阳错化解了屏亨寨的危机,只能说是早有察觉的顾枝随手为之的结果罢了。 朱刑开了话头,不知是因为回忆起了往初还是终究因为垂垂老矣而难免暮气沉沉,他沙哑的声音语气低缓,悠悠说道:“当初我从圣坤海域来到这方寸岛,本就是因为厌倦了那些为了权势地位的勾心斗角和泥泞争斗,即便是一同长大的兄弟骨肉,也可以在诱惑面前轻易背弃情感和信任。” “那所谓高高在上的王朝之主和岛主之位,诱惑何其大也,更不用说那武道山巅的风光,那所向披靡的武学修为,只要得到了继承大统的机会,便可以借助那从久远时代之前传承而来的秘术,几近完满地得到历代岛主积攒修炼而来的武道境界修为,这是真正一步登天的机会,谁能不眼红?不拼了命地拼抢?” 顾枝微微眯起眼眸,朱刑这随口而出的言语之中却包含了不少的内幕,顾枝只需细细思量,就组略猜得出朱刑来到方寸岛之前,应该是圣坤海域之中某座岛屿上有望继承岛主之位以及那些历代传承而来修为的位高权重之人,最后却因为不愿眼睁睁看着一同成长的兄弟亲人为了这个机会骨肉相残而自甘放弃,远离纷争来到方寸岛。 有关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中的历代岛主传承秘术,顾枝有所耳闻,甚至某些隐秘他也知悉一二,毕竟有曾位居庙堂高位的魏崇阳和行走天下已久的黄草庭武山等人,即便只是些平日里的闲谈,顾枝也能得知许多几乎不可能在江湖上流传的内幕。 顾枝总不免感慨,这种秘术确实足够震古烁今,居然能够在继承岛主之位的同时,从上一任岛主身上几近完全地得到历代岛主积攒修行而来的武道境界修为,这种违背武道修行根本的一步登天之举,在这无数年里造就了一位位登顶武道的宗师高手。 这便是为什么天坤榜上岛主之人占据了大多席位,也是为什么当初君洛登临天坤榜会那般的让人觉着不可思议,因为那般前无古人之举简直就是以一己之力去对抗历史传承的力量,一时间在汪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朱刑继续说道:“我本以为再过几年,等朱恒武道根基再扎实一些就用秘术将自身修为传承给他,虽然当初只是有所了解,不可能和真正的秘术那样全数传承,可也足够将朱恒的实力提升到将屏亨寨守卫周全的境界,却不料,他竟是连这最后一点时间也等不得了……” 在唏嘘慨叹中,虚弱苍老的朱刑难免言语颤抖,却很快收敛情绪,接着说道:“当初来到方寸岛,我早有耳闻此处是无主之地,历来更是那些背负仇怨或是无处可逃的江湖之人逃亡迁居之地,却不料亲眼所见,竟是还要比想象中更加混乱不堪,那些甘愿隐居山林村镇之人还算安稳,可是仍旧带着登顶江湖野望的武道之人就肆无忌惮了。” “看那些由于江湖争斗而流离失所的人,总不免心生悲切,而有的甚至还不得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只为了留下一条性命。既然方寸岛是一处无家可归又不愿深陷江湖纷争之人的逃亡之地,那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身不由己之人痛苦难耐。于是我便来到屏亨峰建立了这座屏亨寨,虽然难免还是有宵小之辈觊觎此地,可是只要愿意守护此地太平安稳的人们团结连接起来,我想此地终究还是能够得以留存。”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最后朱刑脸色愈加苍白,眼神混沌,扶音轻声说道:“老寨主,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稍后还要喝药,你现在需要静养。”朱刑点点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扶音回头看了一眼顾枝,顾枝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出去和屏亨寨的人说一声,而且好像还有些意料之外的人也来了。” 扶音点点头,说道:“我再为老寨主写几张药方,之后让屏亨寨的人按照药方照顾好老寨主就行了,我们明天便可以回去。”顾枝伸出手揉了揉扶音的肩膀,轻声说道:“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外面我去应付就好了。” 扶音点点头,说了声“好”,顾枝咧嘴一笑,伸出手拍了拍扶音的脑袋,扶音疲惫的神色也有所松缓,笑了笑,顾枝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出屋门。 轻轻合上屋门,顾枝缓缓转身,看向忠义堂大殿中端坐在局中位置的几位老者和不久前在云庚村中见过的黑衣人,屏亨寨的几位长老见顾枝走出偏房便立即站起身,就要开口询问朱刑的情况,可是又不知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几人对视一眼,顿了顿,沉默着站在同样起身的几个黑衣人身边。 黑衣人中一位神色带着些许笑意的中年人点点头,眼神里有些警告的意味,几位长老心领神会,本该脱口而出的问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大长老拱手抱拳行礼道:“此次多谢少侠出手相助,我屏亨寨才能得以逢凶化吉。” 长老们在忠义堂焦急等待救治中的朱刑时,通过那个带着顾枝来到忠义堂的年轻人了解到顾枝在忠义堂大殿下的悍然出手,以及对于朱恒这个叛徒的完全压制,已经对于那个陌生少年郎的修为有了几分了解,后来又得了守平阁来人的提点,长老们确信那个来历莫测的少年郎非同小可,自然不敢仗着年纪大如何居高临下,于是开口还是先谢过了顾枝的相助。 顾枝回了一礼,直起身神色平淡道:“举手之劳而已,屏亨寨的危机还是要交由各位长老和守平阁的各位大人处理,才能处置得恰到好处,我一个外人不敢居功。”顾枝后半句话的语气有些异样,几位长老还未察觉到什么,带着几个手下再次和顾枝相遇的守平阁风雨堂堂主刘磬岩此时却是只能苦笑。 与几位长老说过了朱刑的情况,听说朱刑可能再也无法动用修为时,几位长老有些遗憾唏嘘,可也还是觉得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已是难得,于是便再次郑重行礼谢过了顾枝和那位丹心楼的女子小神医,还说了之后定有重谢。 顾枝没有多说什么,看了一眼刘磬岩,刘磬岩见忠义堂中安静了下来,急忙上前一步道:“请少侠移步殿外,借一步说话。” 顾枝转身走向忠义堂大门,突然顿了顿,回头看向神色茫然站在几位长老身后的年轻人,顾枝抬起手挥了挥,说道:“你也一起来吧。”年轻人愣了愣,心神其实还沉浸在大师兄莫名其妙的反叛和师父不知伤势如何的纠结情绪之中,见顾枝招呼,年轻人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刘磬岩落在最后,侧过头面带笑意对着那几位长老说道:“你们最好不要动太多歪心思,此人的实力不是你们可以轻易巴结的,过犹不及,相信你们还是知道的。”说完,刘磬岩回过头去已经收敛了脸色,紧跟着顾枝和年轻人走出大堂。 忠义堂里那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先前由于朱恒被废、朱刑受伤而盘算着如何借助那个出手凌厉的少年郎力量的想法此时都安分了下来,一些私底下的窃窃私语也安静了,不敢再多做试探和谋划。 可是长老们都不由得面色愁苦,如果屏亨寨一下子少了朱刑和朱恒坐镇的强大守卫,那许多早有觊觎的鬼祟之徒定会更加肆无忌惮地试探扰乱,虽然此次一直在幕后相助的守平阁主动现身,可是帮得了一时,怎么可能时时刻刻护卫屏亨寨? 况且听说守平阁一直还在不断地扩张势力范围,可见其野心所图之大,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小小屏亨寨身上投入太多注意力,此次能够惊动守平阁一位堂主亲至就已经匪夷所思了,今后更是不用奢望守平阁会时时刻刻盯着这里。 无法拉拢顾枝,几位长老立即聚在一起重新商讨对策,也不去管顾枝和刘磬岩避开所有人会聊些什么,说到底这也不是现在势弱的他们可以涉足的隐秘。 一路走下了忠义堂外的台阶,来到了空无一人的练武场,顾枝自顾自站在一些木桩子之间抬头仰望天际,夜幕披散着,山野顶端的长空洁净犹如黑晶铜镜,星星点点的光芒眨呀眨,顾枝微微眯起眼睛,伸出手去,好似想要摘下几颗星辰。 年轻人站在顾枝身后,低着头不说话,顾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闷闷道:“王泉。” 顾枝点点头,收回目光,转身看着年轻人王泉,神色沉静问道:“怪我一下子出手就废了你的大师兄吗?” 王泉依旧低着头,没有看见顾枝那双仿佛蕴藏着万里汪洋的深邃眼眸正注视着自己,也自然没有清晰感受到那种直击心灵的力量,王泉似乎早就有了答案,没有思索太久,回道:“不怪。师兄做了叛徒,联合外人想要侵吞屏亨寨,还下毒害了师父,这是他的错,自然应该承担责任。” 顾枝伸出双手枕在脑后,看了一眼跟在二人身后却最终只敢止步在练武场外几步远的刘磬岩,顾枝没有理会,还是看向王泉问道:“我听你师父说过了,他虽然收了好几个徒弟,可是真正有习武根骨天赋的,其实也就你和你大师兄二人,如今你大师兄已经废了,今后肯定还有受到更重的处罚,而你师父又卧病在床,可能再也无法动用武道修为,这样,以后谁来守护屏亨寨?” 王泉没有丝毫犹豫,微微抬起了头,语气虽然仍旧有些茫然无措,可是却带着几分坚定地回道:“就算没有师父和大师兄,也还有我。”顾枝瞥了一眼王泉那双似乎流过眼泪而有些通红的双眼,笑着问道:“就凭你?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我只用一根手指你都打不动。” 王泉直起身子,第一次直视顾枝的双眼,虽然因为顾枝说的这几句实话而有些恼怒和不甘,可却没有涨红脸反驳,只是坚定地重复着:“师父教我武功,我就一定会守护好屏亨寨。”王泉扬起脖子,似乎在给自己壮胆,说道:“哪怕现在的我还不够厉害,可是我相信只要我好好练武,一定可以做到像师父那样的。” 顾枝看着王泉倔强的神色,原本装出来的嘲笑模样便多了几分真诚的笑意,不过他很快收起笑容,看向不远处的刘磬岩,刘磬岩站在原地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虽然以他的武道境界自然可以听见顾枝和王泉的谈话,可他却始终有意无意地低着头,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刘磬岩察觉到顾枝的视线,呼出一口气走上前去,拱手抱拳行礼道:“见过少侠。” 顾枝同样抱拳还礼,笑着道:“刘堂主,又见面了啊。”刘磬岩维持着行礼低头的姿势,嘴角有些苦笑,实在是这还没过几天,就又与这位摆明了远离江湖世事、隐居山野的神秘少侠相遇,很难不让对方以为自己另有所图,一路跟踪至此。 刘磬岩早就准备好了如何解释,缓缓抬头之后露出真诚的笑意,抱拳说道:“少侠莫要误会,那日分别之后我已与手下之人特别嘱咐过,绝不可打扰了少侠的隐居生活,也未和守平阁禀告此事,一切都按照少侠的意思处理干净。此次屏亨寨之事,实在是巧之又巧。”说到这里,刘磬岩停下了话语,看了眼一旁的王泉。 顾枝双手负后,随意说道:“无妨,你只管说就是了,既然我们都介入了屏亨寨之事,今后王泉作为屏亨寨的话事人也该知晓些事情。” 王泉还在思索着顾枝先前所说的话以及屏亨寨如今突逢的变故,此时一头雾水地看向顾枝,不知道自己一个还未在武道上登堂入室的年轻人怎么就当上屏亨寨的话事人了? 刘磬岩却是心下了然,顾枝这个第一次来到屏亨寨的人都能看出这么多事情来,和屏亨寨早有联系的刘磬岩自然也早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屏亨寨的武力依仗在朱刑和朱恒之外也就只有那些早已老朽的长老们,而其他护卫要不是缺乏武道天赋,就是身份实力都太过低微,显然不可能在此种乱局之下赶鸭子上架做那一锤定音之人,那么整个屏亨寨上下最有希望接过朱老寨主之位的,也就只有王泉这个武道根骨不俗的关门弟子。 年纪轻轻又有远大前程的王泉,正是此时屏亨寨最为需要的。 任由王泉在一侧疑惑地挠头,刘磬岩也没多加解释什么,点点头便接着说道:“十年前,屏亨寨遇上过一场灭顶之灾,虽然屏亨寨的百姓们可能无所察觉,可是那一次朱刑却差点就要被几位从海外而来的武道高手围杀而死。” 王泉蓦然愣住了,记忆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尚年幼时,还未跟着师父学过多少武艺的他只知道跟在大师兄屁股后头玩耍,却记得有一次师父离开寨子好些天都没有回来。 “那时宗主大人带着尚在兴建中的守平阁中人全数赶赴支援,这才救下了朱刑,也是在那之后守平阁和屏亨寨在暗中有了关联,一直到今日,也未曾断绝过。” 刘磬岩作为最早跟随那位宗主大人兴建守平阁的元老之一,虽然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宗主大人的真面目,但许多大事却都曾亲自参与其中,那一次援救朱刑的任务中也出了大力气,此时娓娓道来毫无保留。 “朱刑老寨主是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的武道宗师,自然不相信有人会那般不计代价地出手相救一个陌生人,所以得救之后,便直截了当问了宗主究竟是想要什么。朱刑明言,若是为了屏亨寨而来,那他也只能忘恩负义一把,以怨报德,因为即便是拼了命,他也要保住屏亨寨。” “宗主大人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句‘既是为屏亨寨而来,也不仅仅是为屏亨寨而来’,也是因为这句话,朱刑才愿意收起一身真气和宗主大人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刘磬岩言语简洁,却说得细致,让人好似身临其境一般。王泉已经全然沉浸于当年往事之中,震诧无言。 顾枝只是默默听着,沉默不语。 第一百零八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六) 十年前在大战落幕之后的一座深山山崖上,双腿残缺坐在轮椅中的守平阁黑衣宗主,看着浑身遍体鳞伤却仍不动声色的朱刑,眼底有些旁人难以察觉的欣赏。 站在黑衣宗主身后的守平阁几位武道高手都能够清晰感受到朱刑身上的真气修为依旧磅礴汹涌,可那位一袭黑衣的守平阁宗主却始终熟视无睹,神色毫无波动,更无畏惧。 那位神秘莫测的宗主语气平淡,悠悠然说道:“朱刑,我知道你一手打造的屏亨寨,是为了那些无家可归逃亡至方寸岛又不愿再卷入江湖纷争的流民有所寄托。可你也该知道,单单靠你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一直护着屏亨寨这么一处地方的安然无恙。” 朱刑微微皱眉,那位宗主自顾自继续说道:“屏亨峰地势险要,只要是对云神山这一带有所觊觎的势力都不可能留着屏亨寨这么一个眼中钉。如今方寸岛暗流涌动,许多势力的格局都在不断变革,屏亨寨遭遇的危机只会越来越多,朱刑,你觉得只靠你一个人挡得住吗?” 朱刑没有回答,坐在守平阁宗主的身边微眯着眼,暗自调息,守平阁宗主也不在意,其实也根本就没打算听到什么回答,他自问自答道:“答案是不能,就像今日,你朱刑如果死在了这里,屏亨寨就会被各大势力瓜分,其中那些无辜百姓又会再次流离失所,甚至面临更大的苦难。朱刑,你真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后果发生?” 朱刑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问道:“宗主大人有话直说便是,这些事情我朱刑还是能看得清的。”守平阁宗主面无表情,也不在意朱刑话语中的森然冷漠,点点头说道:“很好,那就不枉我丢下那么多计划跑来这深山老林救你朱刑一命。” 说到这里,守平阁宗主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站着的那些真气澎湃的武道高手,朱刑头也不回,却也能够感受到那些人站在一起的可怕威势,守平阁宗主语气平淡道:“这些人站在一起,瞎子也能看出来,守平阁根本不会是甘愿偏居一隅的势力。不错,守平阁想要的自然不是云神山,也不是什么方寸岛一境之地,而是整座方寸岛。” 朱刑皱起眉头,转头直视着守平阁宗主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眼,即便是这样的豪言壮语,可是一袭黑衣的守平阁宗主眼中居然依旧毫无波澜。朱刑斟酌着话语,沉声说道:“我对权势争夺一统岛屿的事情不感兴趣。” 守平阁宗主像是没有听到朱刑的言语,根本不予理会,他视线微微偏转,看向山下远处,继续说道:“方寸岛位处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之间,向来是无主之地,又因为岛上各大势力、武道高手鱼龙混杂,根本没有哪一个海外势力敢登岛而入,妄图一统。各大海域中那么多的江湖人都将此处视为逃亡隐居之地,这么多年来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一股脑地涌进此地,早已混乱不堪,乌烟瘴气。” “可是这样一来,那些逃亡至此的人不过是走入了又一处更大的漩涡之中罢了,即便现在还能维持住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难得局面,可是海外势力潜移默化的不断渗入、逃亡来此的江湖人各怀心思,方寸岛迟早会有一场大战,那时生灵涂炭,只会掀起更多潜藏在河底的老王八,局面一旦不可收拾,方寸岛就会彻底毁了,更多的人再次无家可归,那些定居于此其实早就不再涉足江湖事的无辜百姓也会白白丧命。” 朱刑听得仔细,开口问道:“所以你打算做什么?”守平阁宗主神色第一次有了变化,微微露出笑意:“很简单,我要立规矩。只要有规矩在,那些想要来此避难的江湖人就要压住自己的心思,而有了规矩,方寸岛的江湖人就不可能让外来之人轻易涉足其中,打乱这个得以让他们安稳逃难的难得之地的格局。” 守平阁宗主挥了挥手,说道:“我会让守平阁走遍方寸岛的每一处地方,告知所有势力,只要方寸岛上所有的势力以及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绳,方寸岛就能维持住平衡,所谓纷争,更在规矩之下。” 朱刑神色震动,他虽然知道这个深不可测的黑衣宗主所图甚大,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计划,竟是想要依靠一己之力平息方寸岛自古以来的混乱,真真正正地将方寸岛,打造成汪洋之中所有想要避难或是隐居的江湖人,都默认且认可的一处法外之地,并且还要将所有事情都置于规矩之下。 那时所有外来之人就要直面规矩的力量而不敢轻易涉足,而方寸岛上所有江湖人为了安稳平衡也会至少在某些不得不妥协的事情上点头,以维持住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一份规矩,到那时便根本没有势力可能渗入方寸岛其中,也不会有江湖人胆敢与整座方寸岛的规矩作对,那时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安稳就会得以实现。 没有去管朱刑的震惊和困惑,守平阁宗主又毫无保留地说了许多规划,竟是将这好似空中楼阁的远大愿景一步步走得踏踏实实,让人几乎挑不出丝毫的毛病来,根本不可能嘲笑一句狂妄自大做白日梦。 最后朱刑也不禁动容且动心,觉得那位好似丧心病狂的黑衣宗主所说的法子大有可为,如果方寸岛都能位于规矩之下,而这规矩又不触犯任何人的利益,那么在安稳之中屏亨寨也能做到真正的独善其身。 最后朱刑问道:“所以你救下我是为了什么?”守平阁宗主嘴角带着笑意,答道:“第一,你朱刑打造屏亨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第二,身为曾经圣坤海域名噪一时的武道高手,我需要你朱刑的境界修为助我一臂之力,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你为我卖命,你只需为我做到几件事就好了。而作为交换,守平阁会护着屏亨寨的安危,至少在规矩订立之前,只要守平阁始终还在,屏亨寨就绝不会有事。” 朱刑思虑良久,最终缓缓起身,答应了守平阁宗主的提议,离去之前,问了最后一句:“你究竟是谁?”守平阁的黑衣宗主依旧看着远方,只是说了一个名字:“谕璟。” 听到最后那两个字,顾枝神色不变,心中却有些隐隐的感慨。这位守平阁之人心目中奉为神明的黑衣宗主,应该也正是住在顾枝对门院子里那个孩子的二叔,扶音与那位女子的每夜交谈,其实已经知晓了不少事情,也知晓了当年护着女子和孩子远离江湖纷争逃亡至此,正是那个名为君策的孩子的二叔谕璟和姨娘澜珊。 顾枝从扶音那里听说了乐姨闲谈起的一些往事,也就理解了那时第一次走入小院正屋里所看到的布局为何隐隐透着股让人莫名便觉得非同寻常的不凡。摆放得齐齐整整的书画和棋盘古籍,悬挂正堂墙壁上的山水画卷,只需看上一眼便能让人感受到浩然正气的底蕴,绝非平常之人能够温养而出。 顾枝想了想,觉得可能也只有那样心怀大道又超然世外的江湖高人,才能够教出君策那样即便对世界怀着警惕戒备又赤子之心澄澈的人来。 刘磬岩说过了有关屏亨寨和守平阁的往事之后,见顾枝沉默不语,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担心顾枝依旧怀疑自己等人心怀不轨,刻意跟踪至此。其实刘磬岩撒了谎,他自然不可能回到守平阁之后便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毕竟这个年纪轻轻的武道高手在云庚村里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还远在守平阁现任宗主和朱刑之上,刘磬岩查遍了这些年守平阁收拢来的所有信息,一无所获。 不过刘磬岩也只是禀告了现任宗主,最终都决定与那个隐居偏远村落的少侠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若是那人愿意护着宗主大人离去之前嘱咐过的那座小院,其实守平阁也愿意卖一个面子。 此时心中有鬼的刘磬岩不再多说,却悄悄打量着顾枝的神色,不知这位少侠是否也是那性情不定之人,刘磬岩担心由于自己的一个处理不当而为尚未功成的守平阁惹来了一桩大麻烦。就连刚才全盘托出的有关守平阁往事的言语,也都是刘磬岩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毫无保留的,毕竟若是再有所隐瞒,很难预料那位如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少侠会不会对守平阁的影响消减几分,甚至就此结怨。 心绪飘散胡思乱想的顾枝,自然不知道刘磬岩心中连他自己还有守平阁怎么死的都想过了好几遍。等顾枝回过神来,也没有注意到刘磬岩额头上在这寒冬里依旧不断渗出的汗水。 顾枝呼出一口气,点点头说道:“守平阁和屏亨寨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去管,既然当年有所约定,那么之后应该如何和王泉说明,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我还是那句话,不用顾及我的存在,也别有事没事在我面前晃荡。” 说完之后,顾枝看向皱眉深思的王泉,不急不缓道:“你也听明白了,守平阁是怎么个势力你应该比我清楚,朱刑老寨主的伤势我刚才也说过了。今后该怎么做,就是你的事情了,屏亨寨和守平阁今后是什么关系,你们自己好好谈吧。” 顾枝看着突然遭逢这么多变故的年轻人皱眉困惑,还是多话指点了几句,其实言语已经有所僭越,虽然是看在屏亨寨愿意为无辜百姓提供一处避难之所和朱刑老寨主为人的面子上,可顾枝也不过点到为止,不可能手把手教会王泉如何去做。 顾枝不再多说,自顾自离开了练武场,一步步走回了忠义堂,来到台阶下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王泉站在刘磬岩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似乎低声询问者什么,神色认真,虽然眼底还是有些彷徨困惑,可却再无犹疑。 第二日,写下了好几张药方以及用药方法的扶音再三嘱咐过了照顾朱刑的王泉和其他杂役奴仆,这才放下心来,告诉顾枝可以回了。 顾枝一夜没睡,一直守在偏房桌旁,不让任何声响打扰昨晚半夜好不容易睡去的扶音,此时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好,我先去牵马。” 顾枝走下台阶,练武场上有好些比王泉年纪还要小的孩子在哼哼哈哈地操练着,神色坚定,即便汗流浃背也尽力维持着姿势不变,眼神里都有着向往武道风采的光芒。 顾枝从孩子们身前走过,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住了自己:“少侠请留步。”顾枝回头望去,王泉追了上来,腰间没有带刀。 顾枝站定,问道:“还有事吗?”王泉有些犹豫,可是看了看顾枝的双眼却还是坚定说道:“请问顾少侠能不能教我一招武学?”见顾枝面露疑惑,王泉急忙补充道:“就是你在忠义堂外一掌推开两名反叛护卫的那一招,就一招,可以吗?” 顾枝歪了歪脖子,扶音站在不远处微微露出了笑意。顾枝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道:“好,不过在学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那一招是有名字的。” 说完,顾枝向练武场上的一处空地走去,在一旁听到了交谈声的孩子们和屏亨寨的教习们都让开了位置,王泉紧跟其后。 顾枝来到空地,双腿缓缓分开,牢牢扎根在大地上,他一手握拳收在腰间,一手做掌横在身前,顾枝气势浑然一变,不再是平时那副闲散模样,此时真气内敛却拳意流淌,犹如九天银河垂下,砸落漫天星辰。 顾枝朗声开口:“这一招,唤做开山,由奉震海域平山岛武林盟主玄晖墨所创,一掌可裂山河,一拳可开山破岳。” 顾枝缓缓行拳推掌,步伐稳健行云流水,拳架随意动,出拳之处有罡风大作,掌风所及天地真气汹涌。王泉站在一旁看得认真,不知不觉便站着一个拳桩,跟着顾枝的动作慢慢运气行走,不远处旁观的孩子们以及屏亨寨的教习们也下意识地出拳行走,练武场外,巡逻经过的护卫也停下脚步,为拳意所牵引,同样踩拳桩架势随行。 忠义堂偏房中,还未痊愈的朱刑在手下的搀扶下走到了窗前,看着练武场上的出拳不停真意不散,老者浑浊眼眸之中,有精光绽放,宛若新生。 扶音站在台阶下看向不远处的练武场,初升的朝阳肆意洒落,犹如一件金色长衫披洒在站立于众人之间的顾枝身上,扶音扬起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夜未睡却出拳毫无阻隔凝滞的顾枝。 她笑得温柔,心底也温柔。 最后顾枝又将开山拳架打了两遍,王泉这才点点头示意自己学会了,顾枝便不再多言,驾驭马车带着扶音离开了屏亨寨,沿着狭小山路一路晃晃悠悠地回了云庚村。 至于今后的屏亨寨会如何,鼓起勇气向顾枝讨要一招武学却学了一整套开山拳架的王泉又会在武道上走到哪一步,顾枝没有放在心上,只希望以后也许有一日听闻屏亨寨和王泉的消息,会是一个让人会心一笑的好消息吧。 马车原路而返,在驭马一事上慢慢熟练的顾枝平平稳稳地驾驭着马车来到了云庚村外,却突然缓缓停下,顾枝坐在车辕上一动不动,在他身后,扶音从未曾放下的车帘下疑惑地探出脑袋,皱了皱眉头走出车厢,顾枝也在车辕上站起身望向不远处。 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站在云庚村外,看着站在马车上的顾枝和扶音,从来坚毅开朗的少年大喊一声,带着哭腔。 “顾枝,师父不见了!” 山巅的风呼啸着猎猎作响,古亭里,依旧一袭鲜红长袍的男子从棋盒里轻轻捻起一颗洁白棋子落在棋盘上,低声笑着道: “请君入瓮。” 第一百零九章 生死间道理自明(一) 寒冬落雪的林间山路,孩子背着一捆木柴小心翼翼地走下山,行走姿势有些古怪却走得稳当,孩子慢慢调整呼吸,干瘦矮小的身体里好像有一股气息沿着这个古怪姿势在体内的脉络游走,使得孩子即便在吐气成霜的寒冬清晨里也依旧脚步稳健,丝毫未被寒气所影响。 孩子沿着熟悉的山路缓缓行至山脚,这才放下双臂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二叔教的这个运气法子,虽然不像武道修行一样可以修炼出一口纯粹真气,可却能够让孩子在这种严寒天气和难行山路少些负担,也少些危险。 想到了二叔和姨娘,孩子咧开嘴,意识到年关将至,他掂了掂背后的木柴,看了眼不远处的云庚村轮廓,眼见着四下无人,孩子脚步轻快地蹦跳起来,很快云庚村就近在眼前。 只是孩子在临近云庚村村口时却慢慢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看向村门外的那个陌生的背影,孩子微微皱眉,神色警惕,身体更是在一瞬间又紧绷了起来,只是孩子很快收敛起脸上的神色变换,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姿态更是伪装出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天真和不堪重负,气喘吁吁。 走过那个背影,孩子刻意绕开了些,却不料那个抬头看着村门匾额的陌生男子却还是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急忙忙喊住了孩子,待得咬紧牙关却扯着一张纯真笑脸的孩子转头看向他,那男子神色急切地问道:“请问你知道顾枝和扶音是否住在这村子里吗?” 话音刚落,看起来并不比孩子大上几岁的年轻男子似乎担心孩子多想,补充道:“我叫旗岸,是顾枝和扶音的旧识。”神色有些愁苦的年轻人脸上拉扯出一个笑脸,可是孩子觉得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孩子愣了愣,刻意伪装的笑脸也有些僵硬,眼底闪过深深的疑惑,他本以为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也是一个初初逃亡至此的江湖人,所以有意避开了些,却不曾想还是被留住了脚步,孩子本还在心中百般思索该如何甩开纠缠,不料此人居然是为了顾枝和扶音而来? 孩子虽然并不清楚顾枝和扶音的身份来历,可是那个救了自己一命、最近总是带着一把刀到处晃悠的徐从稚,却一眼就能看出绝非凡人,即便孩子对徐从稚说起的“天坤榜榜上有名”始终存疑,但孩子也不得不承认那时在云神山矿洞亲眼见过了徐从稚出手之后的确有所触动,在此之外,孩子也多少能够猜得出顾枝和扶音绝不只是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孩子上下打量着旗岸,内心迅速思索着:难道是顾枝和扶音在来方寸岛之前结下的仇家,一路追到这里来了?还是真的如他所说,是顾枝和扶音的旧识,有事寻来?孩子不敢确定,而且眼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气息浑厚,就像孩子第一次见到徐从稚那时一般,清晰地就能感受到武道中人的那种气势所在,所以孩子犹豫不决。 见孩子不说话,旗岸以为是自己吓到了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于是平复了些千里迢迢赶来的急切和内心的焦躁,放缓了口气再次补充道:“顾枝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喜欢穿浅色衣衫,腰间总是带着一个朱红酒葫芦……” 还没等旗岸说完,孩子扬起脑袋,眯着眼睛说道:“我知道!但是我和他们不熟诶,不过我认识一个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人,我先把他喊来见你可以吗?” 旗岸听了孩子的话瞬间眼睛发亮,他从醉春楼那里知道除了顾枝和扶音如今住在方寸岛云庚村,徐从稚也同样在此,此时听到孩子所说,旗岸也多半便知孩子所说的就是徐从稚了,于是在村门外等了许久却不知该如何寻找的旗岸,顿时语气振奋地急忙回道:“好好好,那就麻烦你了。” 说完,旗岸客气地拱手行了一礼,丝毫没有因为眼前之人是一个稚嫩的孩子就如何傲慢,孩子由于此时伪装的天真模样,也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回礼,脚步略微加快地跑进了村子里去,待跑出了一段距离,回头见旗岸依旧站在村外原地没有跟上来,孩子微微松了口气。 一路来到巷子口,早上孩子出门时就看见蹲在木匠铺子里的徐从稚,此时依旧埋着头神色认真地雕琢着手上的木头,孩子走到木匠铺子前,想了想对着徐从稚说道:“村子外有人要找顾枝和扶音,好像也是一个习武之人。” 徐从稚自然早就知道孩子来到木匠铺子外头,却头也不抬地问道:“谁呀?”孩子放下身后的木柴放在木匠铺子外头的小小台阶上,回道:“他说他叫旗岸。” 徐从稚这才放下了手上的木头,抬起头皱着眉再次问道:“谁?”孩子拍了拍衣衫上的碎屑,应道:“旗岸。”说完,孩子小心打量着徐从稚的神色变化,看到了困惑和意外。 徐从稚站起身走出木匠铺子,神色有些难得的认真严肃,他抬脚就往村子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顾枝和扶音是不是还没回来?”孩子想了想,抄起木匠铺子里的一把小刀藏在怀里,跟在徐从稚身后走向村口,回道:“还没,我刚才进村的时候,山路上也没有他们的马车。” 徐从稚点点头不再多说,手指搭在腰间的银色刀柄上轻轻摩挲,似乎在想着什么,孩子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两人很快重新来到村口,只是还未走近村门,徐从稚和孩子就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蜿蜒山路的尽头,顾枝和扶音站在车辕上看向村口处那个背对着徐从稚和孩子的年轻人。那个风尘仆仆越过了千山万水的年轻人带着哭腔喊了一声:“顾枝,师父不见了!” 与此同时的奇星岛苍南城醉春楼,在那精美神秘的高悬阁楼之中,程鲤腰间带刀站在独坐栏杆的鱼姬身后,语气有些震惊和难以置信地问道:“确定吗?”鱼姬手中双指捻着一张写满了墨字的纸,语气同样也并不轻松,只是神色依旧冷淡,她轻声道:“恐怕是真的。” 程鲤皱起了眉头,思索了一阵喃喃道:“如果魔君还活着,那当年奇星皇帝在孤山之上杀了的又是谁?如果魔君没有死,那为什么奇星岛这么多年依旧安然无恙,甚至大有更上一层楼的繁华气象?汪洋之上更是毫无魔君的任何消息,难道魔君就真的甘愿吞下当年的失败,隐姓埋名了?” 鱼姬轻轻摇头,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根据旗岸所说,谢洵之所以会突然破开顾先生当年设下的禁制恢复修为并且不告而别,恐怕真正原因所在并非只是向魔君寻仇那么简单,谢洵当年是‘崆玄七侠’之一,据旗岸描述,那位黑衣带刀女子应该就是‘崆玄七侠’之中的澜珊,而他们此去则是为了当年‘崆玄七侠’中号称天下筹算第一的谕璟。” 鱼姬缓缓说着,其实也在将自己的思绪慢慢整理清楚,她接着说道:“如果魔君这么多年是因为受了伤或是另有所图而一直蛰伏,而这次因为谕璟的暴露身份和谢洵澜珊的主动出手,恐怕魔君也是想要借此机会除掉当年曾给他带来极大麻烦的‘崆玄七侠’。”说着,鱼姬又皱着眉间顿了顿,似乎还是觉得在这之间有什么说不通。 程鲤想不透这之间的深邃秘密,只是问道:“需要我怎么做?”鱼姬回过神来,暂时停下了思绪,想了想说道:“旗岸应该还未赶到方寸岛,你快些带着消息去方寸岛和顾枝还有徐从稚他们汇合,一定要将魔君还活着的事情告诉他们,如果魔君早有准备,以有心算无心,结果难以预料。” 程鲤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就转身走出了阁楼,鱼姬依靠着栏杆端详手中的纸张,字迹有些熟悉,正是一直在海外收服当年少竹遗留下的醉春楼势力的麟书送来的消息。 单以奇星岛醉春楼的能力,若是有所准备尚能在一处岛屿的地界中洞悉世事,可若是放眼于整座汪洋就难免力有不逮了,无奈之下鱼姬只好找到了麟书帮忙,虽然心中仍旧有些芥蒂和怀疑,可是事出突然又事关重大,由不得计较些心绪上的纠缠,而且鱼姬结合这三年来的许多蛛丝马迹,其实也并非完全不相信魔君还活着。 甚至鱼姬稍加思索,便发觉借着这个消息很多疑问都能迎刃而解,比如现在也不过在天坤榜上位居探花席位的奇星皇帝,当年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杀死了曾与光明皇帝并列天坤榜首席的魔君?难道奇星皇帝的实力还在当年如日中天的君洛之上?还有徐从稚行走瀚兑海域时见到的那些黑衣人,以及曾在点星岛上现身的黑衣人,这些人的行事作风和心狠手辣简直与当年搅动奇星岛风云的鬼魅如出一辙。 鱼姬晃了晃脑袋,觉得有些头疼,无论消息是真是假,顾枝都一定会去救谢洵,而此去是羊入虎口还是自投罗网,根本毫无线索能够预测一二。 鱼姬站起身,精致的眉眼低垂,看着阁楼下的街道上稀稀疏疏的人来人往,她突然觉得这样的安详平静好似空中楼阁,只要那个潜藏在幕后的君主伸出手掌,就能轻易摧毁。 鱼姬缓缓攥起手掌,空无一人的阁楼中有磅礴真气骤然倾泻扩散,不堪重负的木门在鱼姬身后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桌子上的茶杯终于停止了晃荡,然后随着那个红衣女子再次坐在栏杆前,所有茶杯无声无息地碎成粉末。 程鲤离开醉春楼之后并没有直奔城外港口,她以极快的速度在屋脊楼阁之间辗转,即便有人抬头看上一眼,也不过觉着是日光晃了眼。程鲤的身影落在沧元河畔,没有走向那座正门关闭的木匠铺子,而是来到了另一旁的铁匠铺子,她走入其中,再走出之时手上多了一个长条包裹,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的木匠铺子,然后神色间便再无犹疑,运转真气直向城外港口而去。 木匠铺子后院里头,武山端坐在树下石桌上擦拭着怀中二胡,他察觉到了木匠铺子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熟悉气息,抬头看了一眼却没有走出门去,他低着头将二胡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站起身,叹息一声,走进屋里去,开始收拾包袱行李。 云庚村外,顾枝跳下马车来到旗岸身前,双眼的神采在一瞬间化作了幽深潭水,他微微皱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扶音也走下马车,站在顾枝身后看着旗岸,神色中有些担忧。徐从稚带着孩子从村口处走来,站在旗岸身后不远处沉默不语。 旗岸重重喘息一声,这才强压下心中见到顾枝之后翻涌而起的复杂情绪,既有一路赶来难以抑制的忧愁迷茫又有没能好好照顾师父愧对顾枝扶音的难堪,旗岸开口道:“二十天前一个自称澜珊的武道高手找到师父,然后师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尤其是在听到他们的二哥还说着,以及那个当年他们曾千辛万苦护着的大哥的血脉还存活于世,师父极为喜悦。可是澜珊前辈却说当年大战之后废了双腿的二哥前段时间突然独自离开,如今下落不明。澜珊前辈便根据他们二哥这些年搜寻到的消息找到了奇星岛苍南城,找到了隐居守平小肆的师父。” 缓了一口气,旗岸接着说道:“师父沉默了很久,然后在后院里喝了一夜的酒,师父说了很多话,可是我听不懂,只知道师父是在说起往事,还提到了顾先生,最后我也喝醉了,模模糊糊之间师父跟我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和澜珊前辈离开了。” 说到这里,旗岸难以抑制地落下泪来,哽咽道:“顾大哥,都怪我,要是我没喝醉就一定会拦下师父的,绝不会让师父就那样不管不顾地恢复境界修为。” 没等旗岸的话说完,顾枝脸色刷得苍白一片,急切打断道:“你说什么?三叔破开禁制重新动用修为了?”旗岸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鼻涕泪水,使劲点头道:“是,师父说要去救人,还要去报仇,然后当晚就和澜珊前辈离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傅大哥让我去找了醉春楼,鱼姬楼主便让我来方寸岛。” 顾枝愣在原地,似乎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扶音在顾枝身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强压下心中的忧虑,她走上前去拉住顾枝的手掌,轻声说道:“先回院子里再说吧。” 几人一直站在村口处,有人来人往好奇地打量几眼,窃窃私语。 感受到扶音手掌温热气息的顾枝吐出一口浊气,一言不发地回身牵着马车走向云庚村,路过徐从稚和孩子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到此时孩子的脸色几乎与他别无二致,苍白如纸,就连嘴唇都微微颤抖。 站在孩子身旁的徐从稚看着他的神色,眉间和眼底都是疑惑。 第一百一十章 生死间道理自明(二) 还了马车,几人来到小巷里的院子中,孩子在路过自家院子的时候猛地跑了进去,然后紧紧关上了院门,待得顾枝旗岸几人在院子亭中坐定,对面院门再次打开,顾枝正要再与旗岸询问几句,却见孩子跟在乐姨的身后急匆匆走出院门来到了院子里,几乎是在同时,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各自眼底的震惊。 刚才旗岸话说的太快太急,顾枝和扶音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女子的名字,此时反应过来,澜珊?这和乐姨曾提起过的孩子的姨娘的名字一模一样,难道说? 那个始终温婉平静的女子第一次展露出急切的神色,她带着孩子来到亭子里,顾枝和扶音站起身,旗岸和徐从稚也跟着站了起来。 见娘亲没有说话,早就心急如焚的孩子站在女子身前,皱着眉头看向顾枝和旗岸,问道:“你们说那个到奇星岛上的武道高手叫做澜珊?是个女子?她去找的是谁?她为什么要去找人?”方才,孩子在村口处听的一头雾水,只是听到了澜珊的名字就已让他乱了方寸。 女子伸手搭在孩子的肩头,示意他冷静一些,女子的脸色其实也好不到哪去,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满是忧愁,刚才不过是听孩子简短说了几句,女子就有些不好的猜测,此时急匆匆赶过来,心中也满是疑惑。 顾枝没有在意孩子话语中的急切和焦躁,他看向乐姨,斟酌了一番言语说道:“如果没有错的话,那个去往奇星岛找到我三叔谢洵的武道高手,应该就是君策的姨娘澜珊,而那个澜珊想要救下的人,应该就是谕璟了。” 说到这里,顾枝结合起这些时日以来从守平阁那得来的消息,确定了那个穿着黑衣坐在轮椅上的守平阁宗主大人已经不在这座岛上,所以澜珊找到谢洵想要去救下的“二哥”,就是谕璟? 可是澜珊还有谕璟又与谢洵是何关系,为什么是二哥?谕璟和澜珊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谢洵当年又是因为什么离开了承源岛,和先生分别那么多年才再次重逢? 顾枝心底里也有无穷无尽的疑惑,却没有察觉到乐姨的眼底有异样的光芒一闪而逝,女子低声问道:“你的三叔,是谢洵?” 顾枝点点头,女子又接着问道:“那你的父亲是?”顾枝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女子会突然这么问,他摇摇头,回道:“当年我被先生所救之后就失去了八岁以前的所有记忆,是先生和三叔照顾着我长大的。”女子慢慢低下了头,看不清神色。 顾枝只当是女子听闻了澜珊和谕璟的消息之后有些担忧,没有多想,他此时心中满是谢洵再次动用修为带来的莫大危险,他看向旗岸问道:“三叔有说是要去找谁报仇吗?又或者提过他要去哪里?”旗岸摇摇头,应道:“没有。” 孩子依旧担忧着二叔和姨娘的消息,双手攥着拳头问道:“姨娘有说二叔是出了什么事情吗?”旗岸还是摇头,手掌握着拳头狠狠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道:“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些事情记不太清,可就是想不起来。” 顾枝没有意外这样的回答,按照三叔的性情,恐怕这也是他刻意为之,就是不想让旗岸和顾枝等人知道自己将去向何处,更不要他们去救自己。顾枝咬紧牙关,他知道,谢洵这是不管不顾舍弃了一切要去拼命了。 究竟是怎样的对手值得谢洵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日子也给再次舍弃了,甚至破开了顾筠和扶音这么多年种下的种种禁制,也要恢复全部修为去全力一战。 顾枝很快有了主意,即便谢洵不肯留下线索让自己找到,可是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三叔去送死。在先生和魏崇阳死后,扶音和三叔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顾枝决定回去奇星岛,哪怕醉春楼搜寻不到消息,顾枝也想好去找降魔殿的协助,无论如何他都要拼尽全力找到谢洵的踪迹。 顾枝思绪百转,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他突然想起当年在自己和扶音引荐之后,谢洵亲自拜托鱼姬和醉春楼去寻找的人,那时谢洵不肯和顾枝扶音明说,难道就是在找澜珊和谕璟? 顾枝没有犹豫,他转头看向旗岸,语气坚定道:“我们现在就回奇星岛,既然你找过醉春楼,鱼姬肯定会在这段时间找到什么线索。”旗岸使劲点头,面色坚毅。 说完,顾枝又看向强忍着情绪站在原地攥紧拳头的孩子,顾枝语气低沉说道:“君策,我一定会去救三叔,而三叔既然是为了去救谕璟前辈和澜珊前辈,那么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突然,顾枝停下了话语,他看向身子摇摇晃晃的乐姨,急忙上前一步扶着,却见不知何时女子已经闭着眼睛昏了过去,顾枝急忙抱着女子走进了屋子去,孩子虽然此时脑子里一团浆糊,可是眼见母亲再次病倒,急忙跟了进去,扶音抓起药箱跟在他们身后。 将女子在床上放下,扶音仔细检查一番,如释重负轻声说道:“乐姨只是因为突然听到了不好的消息,再加上本就体虚,所以暂时昏了过去,休息一下就好了。”顾枝点点头,孩子一脸茫然无措地顿在床边,双手抓着头发,埋下头。 顾枝看着孩子却不再多说,他皱着眉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女子,然后走出了屋子,扶音也跟在顾枝身后走出,缓缓合上了屋门。 站在大堂里,顾枝手指下意识地搭在腰间朱红酒葫芦上,扶音看得清楚,与顾枝再熟悉不过的她一眼就看出了顾枝此时内心的烦忧。 扶音率先开口,她语气平稳地说道:“我会准备好药草和针灸的东西,你带在身上,找到三叔之后便立即按照当年先生教给我们的法子禁制住三叔的境界修为和气府窍穴,如果救治及时,我会尽量找到方法,一定可以救下三叔的。” 顾枝点点头,对于扶音的话没有丝毫怀疑,他永远相信她,就像她永远相信着他一样。 顾枝手掌握住酒葫芦,沉声道:“我必须尽快赶回奇星岛,我会让徐从稚留下来照顾你们。”扶音没有劝阻,也不会劝阻,因为对于扶音来说,顾枝和谢洵也同样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最后,顾枝松开握着酒酒葫芦的手,双手搭在扶音的肩头,咧开嘴角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说道:“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带着三叔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扶音上前一步抱住顾枝,低声呢喃:“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顾枝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就连包袱也只是简单塞了几件衣服进去,此时便开始赶路,如果和旗岸一样坐上那些无需中途停靠的船只,其实赶回奇星岛最快也就需要半月有余的时间。 如今时间紧迫,顾枝和旗岸没有再犹豫,急匆匆地离开了云庚村,徐从稚将他们送到了村口,扶音留在院子里照顾乐姨。 离去之前,顾枝看着徐从稚,徐从稚却只是摆摆手说道:“放心,虽然我觉得我也应该一起去,可是现在方寸岛这里有扶音他们在,我会留下来照顾好他们的。”说着,徐从稚拍了拍腰间的刀鞘,顾枝便不再多说,拱手抱拳然后转身离去。 天空中蓦然有雪花洋洋洒洒落下,比方寸岛上以往任何一年任何一日的大雪都要来得迅猛和声势浩大,小院里,扶音站在屋檐下抬头仰望天空,她双手合十,轻轻将指尖风铃笼罩掌心,她独自祈祷,只是希望那个再次离别远走的少年,平安归来。 那个少年,本以为从倾覆战乱之中离去,便从此可以安稳世事宁静祥和,可世间总是不肯放过,那些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也总是会缭绕在所追寻的自由的道路上,挣不脱逃不开。 烟柳巷外有夕阳的余晖细碎洒落,身穿素朴布衣的中年男子双手负后,晃晃悠悠地从巷子口走来,他脚步闲散,目光随意看着,有一些早早开门迎客的楼阁外站着满面带笑的揽客少年郎,只是看见了中年男子之后却都不自觉地站开了些,自然更不敢主动上前搭话招揽,其实说不上来这个看着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有什么不同,可就是那好似浑然天成的气势便如山岳一般,横亘原地也遥不可及,高高在上。 中年人好像根本没有看出周边路人的奇怪,他一路走到了醉春楼大门外才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看着那孤悬顶上的阁楼,中年男子甩了甩袖子,迈步走进醉春楼。 醉春楼中的格局与寻常酒楼并无太大差别,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散落各处垂下帷幕的雅间,这也是醉春楼能够在苍南城甚至奇星岛南境都声名鹊起的根本所在,每夜在那其中都会有醉春楼的艺伎和舞姬尽情演绎,更有精通琴棋书画、投壶舞剑的奇妙女子令人目不暇接。 醉春楼有一个绝不可轻易触碰的界限,那就是这些各有所长的女子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曾经也有武林豪阀和高官权贵全然不当回事,以为自己仗着那权势实力便能无所顾忌,可是后来无一不是无声无息地就横死长街,就连出面收尸的人也无,那时人们才知道,看起来幽居烟柳巷的醉春楼,背后的权力和地位其实非同小可。 外人兴许不知道此间细节,不过此时走入醉春楼、又得那些女子恭敬行礼的中年男子却是心知肚明,醉春楼能有这种超然地位,其实归功于少竹和鱼姬这两位楼主。 在庙堂深处,那些真正站在权势之巅的人无不清楚,这两位醉春楼的楼主为奇星岛的复兴和新政的推行,都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且不说当初奇苍皇帝能够率领大军在奇星岛西境起事以及之后往北境而去的长驱直入,那个后来死在孤山之下的醉春楼楼主出了多大的气力。只说奇星岛收复之后,若不借助号称通晓天下事的醉春楼,那位年纪轻轻的奇苍皇帝怎么可能只用短短的三年时间就清扫干净占山为王肆无忌惮的江湖人?更是能够将那些传承百年的豪阀贵族全都记录在案。 正是因为醉春楼那深不可测的信息来源,这才有了镇魔殿在奇星岛四境的雷厉风行,也才让奇星岛有了如今百废俱兴的繁华景象。 所以,既然奇星岛的皇帝陛下都愿意给予醉春楼足够的尊重,那么胆敢不开眼挑衅醉春楼之人,下场如何凄惨也不会有任何人敢说一句二话。 中年男子绕过了精美繁华的大堂,沿着藏在暗处的阶梯走到了醉春楼上的孤单阁楼外,中年男子没有看向一侧那紧闭屋门的偏房,伸出手轻轻敲响房门,早已知晓有人登门的鱼姬打开房门,点点头行礼道:“见过黄先生。” 黄草庭也点头回礼,鱼姬让开道路,黄草庭走进阁楼坐下,鱼姬也在桌案后坐下,刚刚鱼姬看到黄草庭从小巷外走来便准备着的茶壶此时正好烟雾升腾,鱼姬施施然温杯烫罐,黄草庭也不急着开口,四处打量着装饰别具一格的阁楼,烛火闪烁中更是别有一番风采。 鱼姬将茶杯推到黄草庭身前,笑着说道:“黄先生也要体谅一下烟柳巷的生意啊,您这一路走来可不知道有多少人吓破了胆。”说话间,鱼姬并没有看向黄草庭,可是就在方才,哪怕她独依栏杆居高临下,也依旧能够清晰感觉到那股犹如猛虎下山的磅礴气势,全然来自身前这个看起来无甚出奇的中年人。 所以黄草庭一路走来,过往行人只能避其锋芒,甚至噤若寒蝉。 黄草庭端起茶杯轻轻吹散雾气,语气平淡道:“太久没有舒展筋骨,难免有些生疏,还望楼主莫要怪罪。”语气里带着调侃,可是对于黄草庭此行所来早有预料的鱼姬却丝毫不觉得轻松,她缓缓抬头直视黄草庭的双眼,这个这么些年来好像一直对于世间一切无所上心更再不过问世事的武道宗师,此时终于有了当年一同前去魔宫的那锋芒气势,毫无收敛。 鱼姬自然知道,以黄草庭当年曾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想要压制境界或是掩藏修为避开常人发觉实在是轻而易举,所以如今这个毫不掩饰修为实力登顶醉春楼阁楼的武道宗师,定是有所求。 鱼姬放下茶杯,语气沉重问道:“黄先生此次为何而来?” 黄草庭喝了口茶水,赞叹了一声,这才轻声缓缓应道:“谢洵离开奇星岛之后去了何处,想必如今醉春楼也已知晓了吧。”鱼姬只是点点头,黄草庭接着说道:“旗岸离开奇星岛是去找顾枝?”鱼姬还是点点头,黄草庭最后问道:“那程鲤离开又是为何?” 鱼姬呼出一口气,看来幽居小小武馆之中的黄草庭其实也并不是对世事毫不在意,至少在苍南城里,黄草庭想要知道些事情根本不难。 鱼姬想了想说道:“谢先生之所以离开是为了去救当年‘崆玄七侠’中的谕璟,那时我还并不知道他们离开的真实原因,所以便让旗岸去方寸岛找到顾枝,毕竟说到底这也算是他的家事。可是后来我得到了消息,原来谢先生之所以会那么急匆匆地离开,甚至不惜破开禁制恢复修为,都是为了一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人,于是我便让程鲤再去送一个消息,希望顾枝回来之前能够有所准备。” 鱼姬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其中掩藏了些东西,可是黄草庭在话语落下之时却已经语气平缓地接道:“那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人,是魔君?”鱼姬轻轻叹息一声,再次点点头,黄草庭突然笑了起来,也不解释自己到底是如何猜出来的,他站起身,拱手行礼,郑重道:“敢问楼主,我应往何处去?” 鱼姬连忙跟着站起身,神色复杂凝重地看着黄草庭,片刻之后,鱼姬轻声说道:“宣艮海域,出云岛。”黄草庭抬起头,然后再次行了一礼,鱼姬郑重回礼。 最后离去之前,黄草庭便还是那副这三年来无风无波的平常模样,只是看着鱼姬语气轻缓地说道:“很多事情本就不该你们这么早便去面对,至少让我们这些老江湖将路走过一遍了,你们再一往无前吧。” 说完,黄草庭便离开了醉春楼,鱼姬坐在栏杆边,看着消失在夜幕灯火中的黄草庭的背影,鱼姬伸出手撑着下巴,细细思量着黄草庭那句不知为何便让人觉着悲伤和唏嘘的话语。 孤悬阁楼之上,女子凭栏而依,神色朦胧,最后只是觉得,好像有那一座早已摇摇欲坠的江湖,最终还是轰然坍塌了。 万里汪洋上,船帆远去又归来,玉乾海域的繁华景象更在海上,一艘满载货物的高大楼船自旭离海域驶来,与那居高临下瞧着毫不出奇的小小商船擦肩而过,楼船船头上站着一个腰间悬刀的年轻女子,她眺望远方,却不知道脚下那艘小小商船里,也有故人。 顾枝坐在商船的幽暗船舱中,闭着双眼。 汪洋跌宕起伏,他自岿然不动,原来早在山巅。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生死间道理自明(三) 绵延大山外,汪洋拍岸处,一艘小舟自高大货船底下驶出,悠悠扬扬地停靠岸边。 腰间悬刀的年轻女子远望了一眼视线中的狭小山路,她转身从袖中取出几颗银锭递给掌舵的老船夫,面色苍老的船夫不知是不是得了货船商家的提点,神色恭敬地点头哈腰,连声道谢,女子摆摆手没有说话,她踏入岸上,也不见步伐如何辗转,老船夫眨眨眼,已经不见了女子的身影。 女子离开岸边后,没有沿着方寸岛港口附近许多年来人们开辟而出的路途行走,反而孤身走进深山,在荒草丛生的狭小山路间奔走,女子的神色始终没有什么起伏波动,可是眼底却有些急切,不知是因为那个将要说出口的消息实在太过惊人,还是因为要去见的那人已经许久不见。 女子埋头赶路,没有察觉到方才海上风平浪静的天色,此时在方寸岛上抬头望去却已是阴云密布,冬日呼啸的冷风拍打在女子的面庞上,女子微微皱眉却没有停下脚步,深山里的小路上堆积着细碎的雪花,还有融化的水珠悬挂在干枯的枝叶间,女子全然视而不见。 深山里抬头望去也只能看见山巅的皑皑积雪,顺着记忆中方寸岛地形图的轨迹,女子在奔走的方向上不偏不倚,其实早已临近那座村庄,可是女子蓦然停下脚步,她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不知觉间摒住了呼吸,她扶了扶身后缠绕着布条的包裹,然后伸手握住了腰间刀柄,蓄势待发。 空无一人的深山四下里静悄悄的,女子却身体紧绷丝毫不敢放松,她慢慢伏低身子,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身形一闪来到了一棵尚还吊着几片枝叶的树冠上,她的视线来回巡视,神色警惕,甚至隐隐有些紧张。 似乎察觉到了女子的戒备,悄无声息走近的某个人轻笑一声,肆无忌惮地踏着雪地现出身形,女子蹲在树上,神色并没有因为此人的出现而松动,反倒是越加凝重,而那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不管不顾地走到树木环绕间的空地,抬头和女子对视,嘴角扯着一个暴戾血腥的笑容。 壮汉看着女子,眼中带了几分兴趣,所以刻意抑住了澎湃汹涌的真气,怀抱双臂笑着问道:“如果晋汉那家伙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也是什么修罗九相之一吧,那么你是哪一个呢?” 女子没搭话,心境却有些沉重,虽然她和鱼姬不是没想过那个神通广大的魔君恐怕也早就发现了方寸岛的所在,可是如今和这个气焰滔天的家伙正面遭遇,女子还是皱眉叹息,那位“死而复生”端坐幕后的魔君可真是深不可测啊。 至于女子是如何一眼就看出眼前的敌人来自于魔君座下,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女子察觉到此人存在的那一刻,竟有年少时自己直面林山岛岛主的那种渺小之感,可如今她的修为已经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了,却还是这般几乎提不起丝毫抵抗念头,女子想不到,除了魔君还有谁能够在手底下养着这么一位足以匹敌天坤榜上武道宗师的神秘高手。 壮汉见女子不搭话,却也不恼,只是重新抬脚慢慢走近,站在树下看着渐渐融入黑暗里的女子,脸上笑意不改,有些恍然大悟:“原来是‘幻影’程鲤,有点意思。” 壮汉是真的觉得有些意思,在得知所谓“修罗九相”几人的传闻之后,壮汉其实对于此人和另一位女子‘罗刹’鱼姬最为感兴趣。重要的不是传闻中这二人皆是绝色,而是因为其中一个所学功法刁钻阴暗与自己所学的武道恰好互为克制,而另一位以女子之身却修习专走海纳百川路数的蛮横武道,那般气象让人叹为观止。 壮汉笑了笑,再次看向树冠却早已不见了女子身影,壮汉心中虽然有些忌惮此人功法究竟有多少对于自己的压制,可却仍是战意盎然,就那样站在原地,方圆百丈之内皆在掌握,所以他有足够的自信,无论那个女子如何费尽心思,也只能在这方圆之间与自己周旋。 藏在暗处的程鲤神色并不轻松,她一眼就知道此人功法走的是一力破万法的霸道路数,而自己所学武道虽然擅于潜行暗杀,可是这一次狭路相逢,没有早做准备的她其实就已经落入下风,如果再被逼得只能在方丈之间交手,那么最终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程鲤思虑极多,却没有丝毫退缩避战的想法,她很快在壮汉圈定的限制中游走了一圈,却发现真气流转周身的壮汉好似没有丝毫破绽,程鲤神色愈发凝重,可是心中却慢慢平静安定,此时在她的眼中只剩下了壮汉一人而已,同时习武之人体内的窍穴脉络也完整呈现在她的眼中。 程鲤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 可是壮汉没打算站在原地给她这个机会,他脚步拧转,呼啸风声炸响,他转身出拳,有电闪雷鸣随行,拳罡好似一幢洪吕大钟,从天而降砸向了阴影中的程鲤,程鲤被迫显出身形,抽刀出鞘,一点一撞破开拳罡,同时脚步一踏地面,牵着残影出现在壮汉的头顶,程鲤反手持刀,狠狠刺下。 壮汉双脚一沉陷入地面,双臂抬起就要硬生生接住女子的刀刃,可是程鲤身形再次一闪,落下的刀刃竟然只是一道轻飘飘的残影,不知为何,壮汉收起了笑意,微微皱眉。 程鲤再次躲进黑暗中,此时天空中阴云层层堆叠,深山里更是犹如陷入了黑夜,壮汉扎根原地,然后开始不断出拳,向着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轰击而去。 只是时不时能够听见拳风撞击在女子身上的沉闷声响,却始终捉摸不到女子的所在,壮汉并不着急,毕竟自己就是为了打架而来,而其他的事情则还有其他人去负责,所以在出云岛藏了这么久的他决定借此机会好好施展一番拳脚,不然之后空有一身修为却遭天下人耻笑可就不好玩了,壮汉扭了扭脖子,换了一口气就要继续出拳。 躲在暗处的程鲤并不轻松,甚至由于为了尽量再看清楚些眼前敌人的破绽硬生生挨了好几拳,其实已经伤了内腑,程鲤强行压制住了气血的上涌,否则一旦由于血腥气息暴露了自己,那到时敌人的拳头就会犹如雨点一般毫不留情地砸落在自己身上。 程鲤眼见着壮汉毫无顾忌地换气,知道自己只能冒着极大危险抓住这算不得机会的飘渺时机,哪怕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也要找到破绽逃出生天,至少要将魔君还活着的消息告诉顾枝和徐从稚为先。 程鲤从黑暗中一步走出,恍若夜幕高悬的星火光芒,一刀直前来到壮汉的面门。 尚未蕴养出新一口真气的壮汉却不紧不慢地挪了挪脚步便躲开了女子的刀刃,同时双手猛地伸出就要钳制住程鲤手中长刀,可是在半空中却突然顿住,这一次程鲤没有因为一击落空而骤然消失,双手持刀,贴着地面砍向壮汉的双腿,壮汉大喝一声,周身气息释放,竟将程鲤硬生生撞开了去。 壮汉双腿屈膝站在原地,眼中终于有了些恼怒,自然不是程鲤真的为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说到底就算是长年潜居出云岛的他也清楚,以自己如今的修为武学其实已经足以在汪洋之上横着走了,无敌手不至于,可只要不遇到那些只能被迫困守一地的岛屿之主,那就安然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即便早有耳闻这个穿着银色衣衫却依旧能够完全融入黑暗的女子的难缠,却没想到竟是这般让人气恼。只说方才的几次交手,壮汉虽说存了戏耍的念头才一次次让程鲤再次躲入黑暗,可程鲤展现出来的手段却也不算少了,那抹了不知多少层阴狠剧毒的长刀、那藏在袖口衣衫之间的银针、那层出不穷突如其来的飞刃落叶,还有就在这方丈之地内悄然升腾而起的白色毒雾。 壮汉龇牙咧嘴,琢磨着再这么玩下去可能会阴沟里翻船,于是便收起逗弄的念头,身形同样在林间拖曳出道道残影,紧紧跟住了程鲤藏身的黑暗,即便无法找出具体方位,可是壮汉不打算让程鲤继续躲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天色昏暗,也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此时究竟是清晨还是黄昏,终于在一棵歪歪扭扭的枯树下,真气运转不济的程鲤现出了身形,哪怕只是眨眼间的片刻,可是一直缀在不远处的壮汉却已经蓄势待发,眼见着程鲤靠着树枝现身,一拳便呼啸而至,直扑程鲤略显单薄的身影。 程鲤举起长刀挡在身前,硬生生抗住了这一拳,然后借着势头后退一步,壮汉一愣,这才发现程鲤居然已经站在了自己真气所能掌控的范围外,壮汉大笑一声,眼底却满是残忍嗜血,他心里低低骂了一句都怪自己太久没有与人动过手才这般生疏大意,可他依旧脚步不停,转瞬间便来到了程鲤摔落的身影前。 程鲤蜷缩在地,受了壮汉全力而出的几拳之后,即便她已经尽量用真气护住了气海窍穴,可此时也依旧疼痛难忍,再也提不起一口新的气息,只能摘下背后长条包裹和长刀一起抱在怀里,躺在地上一声不吭。 壮汉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着程鲤,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不知道那边的战斗落幕了没有,想来也应该是手到擒来吧。想到这一次好不容易离开出云岛能够与人出手对战却就要这样草草收场,壮汉觉得好生无趣,他低头看向程鲤,突然说道:“方才你明明有机会伤我,为何最后却退了?真是让我失望啊,我还以为,能够见到一个,女子剑仙?呵。”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抬脚踏下。 势大力沉的一脚重重砸下,可是地上却只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壮汉微微皱眉,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枯树下半跪着一个年轻男子,紧紧地将浑身颤抖的程鲤抱在怀里。 壮汉从地上拔起脚,攥紧拳头猛地冲去,可是那个好似眼前只剩下了程鲤的年轻人却不知如何动作就用一把破碎的长刀锁住了壮汉前行的路,同时身形一退,带着程鲤来到了另一棵树下。 程鲤睁着眼睛,嘴角鲜血流淌而下,她模糊的视线里渐渐勾勒出眼前熟悉男子的面容,她伸出手却又放下,嘶哑着声音说道:“魔君,还活着……他,是魔君派来的,要杀你们……”那个满眼心疼的年轻人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皱着眉间握住程鲤的手掌,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没事了。” 程鲤缓缓闭上了眼睛,年轻男子伸出手抹平了程鲤额头散乱的发丝,他将女子轻轻地放在树下枯叶堆积处,然后看到了女子睡去之前递给自己的长条包裹,年轻人拿起包裹,全然不在意身后壮汉已经突破了长刀碎片的限制,也好似没有察觉到还有另外两人同时来到了场间。 年轻人轻轻拆开包裹,看见了一把锋利崭新的长刀,年轻人眼神温柔地看着沉睡的女子,第一次从脸上神色中展现出了内心深处真正的情感,也正是因为这骤然涌动的情绪,此时的他手掌微微颤抖,从未有过的愤怒,犹如滔天卷动的烈焰,披挂在他的身上,于是当年曾与一人并肩面对鬼门关的那个“戮行者”徐从稚便又一次将要对着世间出刀。 看着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青衫老者和软甲女子,壮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此人是谁?为何那家伙的刀会在他手上,还碎成这样。”衣衫沾染灰尘的老者面色凝重,回道:“那个嗜刀如命的武疯子死了,甚至都没能逼得眼前此人出刀。”壮汉啐了一声,低声吼道:“那你们俩干嘛呢?” 面色冷漠的软甲女子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此人在与齐境山一战之后还有大机缘,现在的境界修为与当初点星岛上相比已是一日千里,这下麻烦了。”壮汉皱眉问道:“此人就是拖住齐境山的那个叫做什么‘戮行者’的年轻人?更强了?怎么可能,连齐境山都杀不了的人,还能更强?” 老者冷哼一声,也不顾及壮汉的面子,其实在他们几人之中,单论修为自然是那个已经死了的用刀的家伙最弱,可要说战力,那这个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如何运用的壮汉才是最弱的那一个,所以对于壮汉的井底之蛙和诧异震惊老者有些不屑一顾,他冷冷道:“不管如何,主公的任务要是完不成,我们回去也是死,有的是人能够接替我们的位置,所以要么拼命讨一个机会,要么就只能回去等死。” 说完,老者身影消失不见,显然已是潜行暗处做好死战的准备,软甲女子虽然并不如何忌惮方才雷霆出手便杀了一人的徐从稚,可是对于这人此时身上的气势和那把始终悬在腰间没有出鞘的刀,女子还是无法不在意,如鲠在喉。于是她站在了一棵树上,闭着双眼暗自调息。 空旷的林间山路上只站着壮汉一人,此时对于眼前年轻人一无所知的他心头莫名有些发毛,毕竟看着修为高出自己一截的老者和女子都如此警惕戒备,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早做打算才好,可是还未等他整理好思绪,那个始终站在原地背对三人的年轻人缓缓转身,方才还冲天而起的气势骤然下沉,古井无波。 徐从稚看向壮汉,语气毫无起伏地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的?”壮汉没有搭话,攥紧的拳头间积攒起汹涌真气,突然现身在一块嶙峋怪石上的青衫老者没有隐瞒地回道:“如果那个‘地藏顾枝’没有离开的话,我们也打算送他一程。” 徐从稚露出笑意,看着老者问道:“哦?你们打算把我们俩一起杀了?” 老者皱眉摇头,却听见徐从稚语气轻蔑地自问自答道:“那你们也太不自量力了些,就凭你们几人了,还想将我们二人一起杀了?”老者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就连心神也早就无风无波,他并没有因为徐从稚的言语而动摇,缓缓道:“主公说你们还有些用处,所以并不打算杀你们。” 徐从稚将藏在竹鞘内的崭新长刀握在手中,最后只轻轻说了一句:“当年未能与魔君亲手一战已是憾事,如今大好机会,说什么也得走上一遭啊。” 话语落下,老者和壮汉女子就看着与传闻里内敛冷淡的“戮行者”截然不同的徐从稚缓缓抽刀出鞘,竟是毫不遮掩锋芒毕露,在他的身旁,汹涌真气卷动呼啸狂风肆虐,落叶伴随细雪飞舞作乱。 徐从稚站在他们身前,即便天空中阴云厚重,可此时的少年郎,如日中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 生死间道理自明(四) 站在树上始终调息修养的软甲女子选择了率先出手,此时还留在场间的三人中,她境界修为不如老者,武学造诣又不如壮汉,可搏杀之术却是登岛五人中的佼佼者。 其实从她那斑驳破损的软甲也能看出些端倪,这么多年来他们十人藏在出云岛中,唯有女子和那个已经死在徐从稚手上的用刀武疯子时常交手切磋,而且皆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不是晋汉始终在一旁冷眼旁观准备收尸,恐怕他们早就分出生死。 可是他们十人既然能够在那座黑暗魔窟里活到最后,现在也终于熬到了主公开始布局落子的阶段,终于得以出岛施展拳脚,其实也都清楚彼此之间分出胜负生死毫无用处,他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给这早就习惯了习以为常的世间来一场盛大的震撼。 女子出手时毫无技击巧劲可言,完全就是以自身化作一颗巨石砸向徐从稚,而徐从稚单手握刀站在原地,另一只手甚至还悠哉游哉地搭在腰间银色刀鞘上,他看着女子携风雷之势扑面而来,虽然看起来依旧是一动不动,其实此时即便心绪激荡充斥了他的胸膛,他也还是维持着对敌时绝对的冷静和敏锐,他眼神平静地看着站在身前的三个敌人。 在云庚村外与三人一战时徐从稚就看出了古怪,这些人无一不是境界修为深厚异常之人,甚至那个老者和此时出手的女子都要比徐从稚当初曾挑战过的几位岛屿之主都略胜一筹,若说是隐世不出的武道宗师也并非没有可能,毕竟在这个江湖水深的世间,谁敢说自己就能够睥睨天下举世无双? 但奇怪的就在于,既有了足以匹敌天坤榜上武道高手的实力,又能够这般聚在一处,noam不得不让人思量这些人背后的隐秘,而且这些人的目的明确,直扑云庚村而来,若说是意外巧合徐从稚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可能相信。 方才程鲤昏睡前的话让徐从稚瞬间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如果魔君还活着,以此人当初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摧毁一整座奇星岛的实力来看,即便用几年时间在手底下养出这么多战力可比天坤榜上武道宗师的高手来,似乎也不足为奇。 徐从稚微微挪开脚步,那个好似不管不顾拼命而来的女子没有丝毫停顿地在半空中扭转身形,拔出身后尖刺密布的两截短棍当头挥下,徐从稚扬起长刀隔开,无视了从手掌传向整个手臂的麻痹感,他轻喝一声,欺身而入,空置手掌拍向女子腹部。 不料女子竟是避也不避,硬生生接住了这一掌,与此同时反手握住短棍,压住了徐从稚的肩头,徐从稚双脚在地上一踏一扭,卷起落叶积雪纷纷,恰到好处地躲开了短棍的重击。 可是徐从稚刚刚退出几步,眼见着场间就剩下自己实力最弱的壮汉不敢犹豫,已经在女子动手之时便来到了徐从稚的身后,此时徐从稚后退三步便恰好落入壮汉真气席卷范围内,壮汉摊开双臂大吼一声,真气鼓荡犹如撑开了一座遮天蔽日的屏障,一道无形的涟漪圆圈扩散而去,犹如囚牢,便要将徐从稚困住其中。 徐从稚长刀驻地,肩头一抖,自与齐境山一战之后修养至今的真气修为猛然炸开,再无限制。 其实从顾枝在奇星岛醉春楼小院里与徐从稚说过那番话之后,徐从稚便一直将体内修为刻意禁锢住,为的便是闭刀养意。此时他在这险象环生的生死之局中反倒可以再无顾忌了,心中积攒已久的气焰熊熊燃烧,于是便再无压制的必要。 壮汉猝不及防之下只能向后退去,可是真气流散而出的风浪仍然狠狠拍打在他脸上,于是本打算乘人之危暗中出手的壮汉,反倒不得不生生挨住徐从稚全数修为突破限制之后气象余波的正面相撞,感受着体内经脉骨骼的隐隐作痛和沸腾喧乱的真气涌动,壮汉只能压下喉间的血腥气味,暗暗吞下了这一颗苦果。 老者见徐从稚的修为居然比方才还要更上一层楼,再不敢犹豫等待,他们几人此次所来本就不是为了和徐从稚在此生死交手,只要拖住徐从稚,等云庚村那边成功得手他们便只需全身而退了,甚至若是一切顺利,只负责等待接应的壮汉都根本无需出手。 可是云庚村外的狭路相逢就猝不及防折了那个持刀的武疯子,如今又不得不和气息不断上扬的徐从稚正面相较,老者眼见徐从稚越加难缠,心中深思熟虑一番便知道不可久做纠缠,可是想要在气势正盛的徐从稚手底下离开,恐怕真得出点真手段了。 老者身着一袭青衫,犹如私塾中传道授业的教书先生,可是此时运转真气却有污秽血腥气息缭绕周身,犹如一件深沉的血色甲胄披挂在身,老者眯着双眼,一步踏出,心领神会的女子和壮汉让开了一段距离,于是在一条直直小道上,首尾两端站着徐从稚和老者二人。 徐从稚挥一挥衣袖,看着气势全然不输当初揽月桥上初见之时的齐境山的老者,他眼底也有无穷战意掀起,如海上波涛汹涌作乱,与此同时,他的身上有煌煌光亮闪烁,也好似一件金光熠熠的甲胄穿戴在身,徐从稚和老者相对而立,好像身处一座鲜血漫黄沙的战场,旌旗零落,唯此二人。 老者一掌推出,四周凋零破败的枯枝落叶瞬间倾倒,好似一阵龙卷在林间呼啸而过,徐从稚神色自若,缓缓行走在纷乱龙卷的中心,右手握住长刀,另一只手握住了腰间的银色短刀,他和老者之间相距百丈有余,可是徐从稚只轻轻走出三步就来到了老者身前三尺,完全无视了二人之间的枯枝落叶。 刀出鞘,长短两刀交错而出,在虚空中划出了一个倒挂的十字,无凭无依地缓缓向前推去,直刺老者心口,大放光明。老者面无表情,双手掐了一个古怪的印记,同时身子微微佝偻,竟是猛然间真气外放似高大神明,以无形气势撞开了刀光,同时在老者身后出现了一座神明虚影居高临下地看着徐从稚,没有丝毫犹豫地双拳砸下。 徐从稚反手握住短刀挡住了势大力沉的双拳,毫无阻隔的右手紧紧握住长刀顺势劈去,这一式自揽月桥一战后自悟而出的劈山一刀,锋芒自徐从稚手中刀尖吞吐而出,气息圆满如意独到。 那尊站在老者身后好似天下无敌的神明被迫收回手掌,可是老者却不退反进,身上那真气造就的血色甲胄上有鬼头毒物狰狞游走,衬托得一身青衫的老者好像那驱鬼降妖的天师,又似幽冥地狱深处的恶鬼。 老者轻吐真言,不知是哪一支脉络道统的敕令,随着话语落下,他的真气气象再次一变,甲胄在一瞬间化为活物,张开血盆大口扑向徐从稚,同时老者身后神明虚影冲天而起然后猛然坠下落入老者体内,老者胸口紫府腹部气海同时有风雷声作响,硬生生将那一袭青衫炸碎。 老者骤然间身形拔高,肌肉虬结,伟岸身躯竟是比那壮汉还要魁梧。 徐从稚将银色短刀刺入直扑而来的甲胄活物口中,同时右手持刀背在身后,朗声开口:“斩!” 长刀从身后挥出,一道好似天空弯月的无形涟漪荡漾,细线在甲胄活物的脖颈处蔓延而去,瞬间就将那真气铸造的身躯劈做了两半。 而与此同时,老者已经大踏步来到徐从稚身前,一拳一掌接续砸下,徐从稚左手短刀贴住手臂抗下了那一掌,而右手长刀则直直刺向老者的拳头,在方寸之间有虚无镜面破碎的声响,徐从稚和老者各退一步,然后又同时前行一步,再次撞在一处。 女子和壮汉从老者出手之后便站在远处一言不发,他们内心都清楚,晋汉曾经说过的那十人先后之分根本不是作假,就比如那个早早死在徐从稚手上的武疯子,应该也就是天坤榜上第十位的实力,而眼前气势勃发的老者已经是天坤榜上仅次于前五之人的武道宗师。 就在这时,女子和壮汉对视一眼,他们都听见了不远处战局之外的另一道微弱声响,于是他们在各自眼中看出了退意,看来此行目的已经功成,那么就无需再与徐从稚浪费时间了,此次折了武疯子就已经让主公的谋划少了一颗棋子,若是拖延下去再出什么意外,他们几人可承受不住那后果。 老者和徐从稚打得难舍难分,徐从稚虽然在分别与几人轮番交手之后显得有些难以为继,可是却不知为何越战越勇,而且老者还能察觉到徐从稚在出刀之间那毫不遮掩的杀气,老者难以深思,可却也感到徐从稚好像始终没有将所有心神放在自己身上。 老者心中冷笑,年轻人终究还是太过幼稚,居然在生死之战中也敢胡乱松懈心神。 在一次徐从稚以伤换伤的出刀之后,老者被迫退出十步,身上终于出现了一道鲜血流淌的伤痕,而徐从稚站在原地双手持刀,即便太阳穴和七窍之间皆有鲜血流下却还是面不改色,他的气势仍旧处于巅峰,一步不肯退。 老者回头看了一眼,女子微微点头,老者知道无需再拖延下去,以后有的是机会和这位年纪轻轻却站在了武道山巅的“戮行者”再次交手,于是老者也没有什么意犹未尽再做纠缠的打算,他知道今后自己该做的事情会比此时在这死战更加重要,所以根本不想再浪费时间。 他仰天长啸一声,将那真气化形的神明虚影从身上剥离而出,像是一座巍峨高山压向了徐从稚,同时老者大吼一声:“走!”身形闪烁间,老者已经远去,而女子和壮汉紧随其后。 壮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徐从稚被那身高百丈的神明虚影完全遮掩住了身形,好像沧海一粟,渺小不可见,壮汉仍然心有余悸,此时心中细细思量,不由得想起方才徐从稚躲开女子一击之后,好像是早就算好了跌入自己怀中,而一身气机也早就锁定了自己,如果老者再晚出手一些,自己恐怕就要完全落入徐从稚的真气和刀光之中。 可是就在此时,壮汉猛地瞳孔一缩,而身前的女子和老者也毫不犹豫地向前遁去,一瞬间和壮汉拉开了一段距离,一个冰冷至极的声音轻笑道:“我让你走了吗?” 壮汉怒吼一声,双脚扎根大地,可是那两道交错落下的刀光已经犹如盘踞已久的真龙猛地苏醒,龙吟吐息,直扑壮汉。 壮汉竖起双臂想要抗下这一击,可是在那交缠的两道真龙之后还有两道殷红的血色光芒从天而降,徐从稚站在半空中,左侧反手持短刀,右侧正握崭新长刀,轻轻抵在一处,犹如水滴落下的清脆声响,可是这一滴好似鸿毛的轻盈水珠,却硬生生砸开了一颗硕大巨石。 真龙飞舞而下,红芒似雷霆降世,顷刻间将壮汉魁梧身躯完全笼罩其中,随着徐从稚缓缓落在地上,所有异象消失不见,而那个双脚扎根大地的壮汉已经犹如一棵被天雷山火击打过后的枯树,化作了飞灰,魂飞魄散。 徐从稚抬头看去,老者和女子已经远去,甚至就连感知中也再无踪迹,徐从稚静静等了一阵,这才吐出一口浊气,鲜血从嘴角流下,他抬手轻轻擦拭,然后收刀入鞘,一步一步走回程鲤身前。 他弯腰抱起程鲤,看着女子安静沉睡的容颜,少年腰间悬挂两把刀,稳稳当当走在深山小路间,他轻声说道:“当初顾枝几句话竟差点就将我修炼了这么多年的一颗心境给彻底毁去,可是若没有他,自以为是回到林山岛的我恐怕还是打不过那个人的,那时不知所措的我居然就那样毫无分寸地对你说出来那些话,吓到你了吧? 后来跟着顾枝离开,一来是为了再多看看再多想想,不知心中能否得出答案来。再有就是不希望让你难堪,毕竟就那样毫不负责地说了好些话,我可没有顾枝那么厚的脸皮,自然短时间内不敢再见你。不过啊,这可不代表我后悔说出那些话,我说的事自然也不会后悔。” 徐从稚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也不在意昏睡的程鲤究竟是否听得见,最后来到云庚村外,徐从稚看着孤零零留在了村口处的熟悉木筐,其中没有孩子每日上山带回来的柴火。 徐从稚抿着嘴唇,仰头望去,他神色不变,可眼底却有波涛汹涌。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走了这么远的路,自然是为了让那人看看,即便不在他的身后我也可以做出一番功业来。可是说到底,走了这么多年的江湖和山水,我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内心,这段时间难得安定下来,才知道自己看过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却也错过了许多。 程鲤,今后我不想再视而不见,我想总要给手中刀落下的地方找一个答案,所以我想再问一问你,是否和当年一样,还愿意与我一起离开林山岛。这一次,我们再走的远一些,再多看一些可好?我想我的刀,可斩世间不平,这,就是我的道理。” 程鲤在徐从稚的怀中缓缓睁开双眼,她从未这样看过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少年,现在好像终于发现当年那个站在自己眼前怯生生打招呼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程鲤舍弃了那些纷杂思绪,此时眼底心中只剩下将自己抱在怀中的少年,她轻声说:“好。” 徐从稚笑了起来,他低下头看向程鲤,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少年扬起脑袋,低声说道:“现在,还有些事情必须去做。” 比如去杀一个人, 比如去救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路难太平在鞘(一) 夜幕下灯火阑珊人潮如织,哪怕天空圆月已经随着中秋盛节的落幕而远去,可日渐繁华的苍南城中,依旧有那满怀期待和希望的人们愿意在繁忙之余的黄昏黑夜,带着家中女眷和孩童,奔走于大街小巷,放飞那一个个承载着愿景的灯笼,随风飘去,好似点缀于琼楼玉宇的晶莹光华,星星点点。 而在那人声鼎沸的高处,只有几盏微弱烛火忽明忽暗的孤悬阁楼中,一袭红衣的倾城绝色女子还是独自一人凭栏而坐,她伸出白皙如暖玉的手掌轻轻撑着下巴,眼光漫无目的,不知看向遥远天际,还是纷杂世间。她的眼底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又似乎有无数情感稍纵即逝、如梦幻泡影。 醉春楼的生意向来是这苍南城烟柳巷中最好的,无论那些愿意一掷千金的权贵豪阀是为了附庸风雅,还是想要凭借一次又一次货真价实的千金万两讨得那个从未有人见过的楼主大人一眼青睐,总之醉春楼的名声在整个奇星岛南境算不得微不足道,即便有些个不清楚醉春楼背后隐秘的人慕名而来,也会由衷慨叹醉春楼中女子的色艺双绝,名不虚传。 只是这些,终日独坐空无一人高悬阁楼的红衣女子却从未去看过,醉春楼的生意如何、那些权贵豪阀如何不要脸面地一掷千金,红衣女子都从不放在心上,而那些换了便服轻装,时不时在烟柳巷巷子口晃荡的降魔殿中人,女子也只当没看见。 阁楼孤悬于醉春楼上,与那人来人往的世间,离得有些远,也离得有些高,于是许多声音其实都被隔绝在外,这自然也是女子想要的清净,只是今夜,阁楼一侧那一间从来不曾打开过的偏房却有人轻轻推开了屋门,女子双手十指交缠在一处,眼神依旧迷离散落,了无牵挂。 脚步声轻轻响起,那个没有打一声招呼便大摇大摆走进偏房的人似乎正在细细打量那间不知是否已经落满灰尘的屋子,女子想了想还是起身从身后桌案上取了一壶酒,揭开泥封自顾自喝了起来,似乎在等待。 终于,偏房的屋门再次合上,片刻后,女子独坐的阁楼屋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双指捻住酒壶的红衣女子随意挥手,屋门吹拂而开,站在屋外的那人走进屋子,不忘随手合上屋门。那人没有急着走到女子身边,也没有急着开口问些什么,他自顾自走到了悬挂几幅名画的墙壁边,拿起火折子轻轻一吹,然后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将那些随意散落的蜡烛一一点燃,他轻声说道:“怎么总喜欢把屋子弄得这么暗。” 红衣女子喝了一口酒,微微扬起的白皙纤细脖颈悬挂着几滴晶莹,在烛火中熠熠生辉,衬托着一袭鲜艳红衣的女子好似画中人。女子手指摩挲着酒壶边沿,嗓音清冷地回道:“怎么,副楼主百忙之中还要来查一查醉春楼的账目?” 那人坐在桌案后,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握在掌心,他闻言笑道:“这生意的事情楼主大人还是不要取笑我了,我可不敢指指点点。”女子依旧背对着他,将酒壶轻轻放在栏杆上,一根手指抵住酒壶壶口边缘,另一只手掌轻轻拍打,酒壶摇摇晃晃却始终立在栏杆上那方寸之地。 那人笑意散去,端起手中空荡荡的朱红色酒葫芦,语气低沉问了一句:“三叔去往何处,醉春楼已经查出来了吧?”女子转过身,看着眼前坐在烛火光芒中熟悉的少年,正是从千万里外日夜兼程赶回来的顾枝,此时的他风尘仆仆,满身疲惫,可是那双璀璨如故的眼眸却有无数星尘亮起又熄灭,起起落落,只在他的眼中便有万千气象。 自那年幼时便喜好一身红衣的鱼姬捧着酒壶,语气清冷说道:“宣艮海域,出云岛。”顾枝轻轻点头,却没有急着离去,而是坐在原位低下了头,鱼姬一挥袖,搁放在墙角的一坛酒忽地落在顾枝身前,顾枝轻笑一声,端起酒壶赞叹道:“原来好酒都被楼主藏在阁楼里了啊,这么多年来可都没能喝上一口这甲子佳酿啊。” 鱼姬淡淡道:“这酒一壶千两,当年师父都舍不得喝上几口,你若是不要就还我。”顾枝急忙抱在怀里,微微侧过身应道:“别,我拿回去藏在竹楼里,还能多攒个几年,到那时再喝又别有滋味了。” 鱼姬斜靠着栏杆,问道:“你要回赋阳村?”只是不等顾枝回答,鱼姬便轻轻“哦”了一声,喃喃道:“原来是藏在那里了。”顾枝笑了笑也不多解释,他将酒壶放在桌上,手中掌心依旧握着那个光滑小巧的朱红色酒葫芦,他低声开口:“鱼姬,当年三叔和先生,究竟是托醉春楼去寻什么?” 鱼姬沉默了片刻,喝了一口酒这才斟酌着言语答道:“当年顾先生和谢先生一直在寻几个人,只是有些人已经早也不可能寻得到,而有些人有心躲起来醉春楼也难以轻易找得到,所以这么多年来也就找到了个承源岛,以及那在顾先生口中‘算不得故人的故人’。”顾枝知道,这个所谓的“故人”就是顾生和周厌的师父。 顾枝微微皱眉,鱼姬也知道顾枝想要问什么,便接着说道:“若是之前我也只当他们都已死在了当年的魔宫之前,可是澜珊的到来,以及谢先生的离去,我这才知道,原来当年那一战之后居然真的还有人活了下来,其中一人,还是年少时便得诸多江湖中人赞誉‘天下筹算第一’的谕璟,此人即便是当年师父尚在之时,调动醉春楼的所有势力想要寻得其有意遮掩的行踪也绝非易事。所以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都只能让谢先生失望了。” 顾枝紧皱眉间,他嗓音低缓问道:“当年,魔宫一战?”鱼姬点点头,说道:“谢先生,澜珊以及谕璟,当年都是‘崆玄七侠’之一。”顾枝猛地抬起头,神色间有些震惊,只是很快却又只是惨然一笑,他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为何我当年就不肯多问一句呢?” 只是一瞬间顾枝就明白了许多事情,当年他不是没有听周厌和于琅他们提起过“崆玄七侠”,可是如果他愿意多问一句,是不是早就可以知道在那七个曾经立于武道山巅的少年中,有个喜好着一袭青衣的男子?是不是自己多问一句,三叔就会愿意说几句当年的旧事?是不是自己就能多做一些? 顾枝松开握着酒葫芦的手掌,而另一只手掌却紧紧攥拳,骨节发白,鲜血顺着手腕留下,滴在他惹满烟尘的衣衫上,像是一朵朵盛放的花,孕育着悔恨的苦果。 有些时候,总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当年初见还是一身青衣的谢洵,年幼的顾枝和扶音只看出了他眼底的忧伤和让人捉摸不透的愁绪,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疏离久远,于是让人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好似走得近些,就要牵扯上荆棘的尖刺。所以少年哪怕知道此人是自己的三叔,也不敢去走近那一步,因为他始终都不明白那看向自己的眼中为何满是悲伤。 当年战乱落幕之后,顾筠还在时,谢洵时不时会来竹楼喝酒,可是顾枝总忙着去打理木匠铺子,所以总是匆匆见过几面也没能多说上几句话,后来顾筠走了,顾枝独自躲了好些日子,更加不敢去见谢洵,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扶音,也对不起谢洵。 顾枝一直都在害怕,他怕从那双不知何时起就苍老浑浊的眼眸中看见悲伤之外的其他情绪,比如失望,比如怨恨……所以哪怕只隔着几条小巷他也从未在闲暇时提着酒去聊聊天,哪怕中秋除夕,他也只是送去几样无关紧要的贺礼,更是坐下来谈不了几句话。 现在想想,好像是总觉得时间还多日子还长,等自己长大了,慢慢不再害怕,也许那时就能和三叔坐在屋檐下喝喝酒、谈谈话。顾枝仰面躺下,怀里紧紧抱着朱红葫芦,他轻轻拍打着,幽静空旷的阁楼里有清脆声响滴滴答答。 鱼姬不知何时走到了桌案边,坐在了顾枝的对面,她没有看向眼底溪水潺潺流淌的顾枝,她细心且耐心地看着顾枝身后的一幅画,空无一物,白纸一张。 以前的顾枝,会将顾筠独自病逝在青潋山竹楼里的事情尽数挑在自己肩上,甚至打定了主意就这么挑一辈子,所以他可以依旧快快活活地与周厌于琅他们喝酒嬉戏,却再不敢在夜深人静时与扶音说几句心里的话,也更不敢去见一见那个自己喊一声三叔的亲近之人。 因为他害怕,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觉得这担子好像也还有其他人可以一起挑着,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去说服自己,错不在自己的身上。 方寸岛上,他看见了乐姨和君策贫寒却温暖的生活,他又看见了黄昏日落时在家中为他亮起的一盏灯,他还看见了心境中始终跪在竹楼外的自己原来其实还是一样,只不过希望有那样一个人能够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回了奇星岛,甚至没有丝毫犹豫地决定回去青潋山竹屋重新取出那把刀,因为他知道无论是怎样的犹豫和彷徨,最终都不过只是想要一个心安理得和不留遗憾。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在这世上除了扶音之外唯一的亲人如今身陷囹圄,自己又为何还要去躲着,去装作视而不见呢? 至少要让遗憾,到此为止。 顾枝坐起身,于是便与一直看着顾枝身后空白画卷的鱼姬直直对视,在那一瞬间,鱼姬微微眯起了眼睛,因为少年眼中有春日暖阳的光芒万丈,好似初见之时的清澈纯净,又有一同行走奇星岛鬼门关那时的风发意气。顾枝看着鱼姬,低声道:“帮我准备一艘船吧,越快越好。” 鱼姬点点头,端起酒壶喝了一口酒,她不再与顾枝对视,顾枝却依旧看着鱼姬,扯了扯嘴角,还是说道:“此事虽与魔君有关,但已经无需他人插手,我独自去便是了。旗岸我也没打算让他跟着一起去,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没道理去白白送死,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终究不可能有三叔一直在旁边教他。” 鱼姬微微皱眉,神色毫无波澜地看向顾枝,顾枝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其他人我不知该如何说,周厌已经有了想要相守一生之人,傅庆安也在守平小肆安定了下来,于琅无需接着行走江湖,武山和黄先生更不该再随意动用修为。徐从稚和程鲤,他们的事情还是要他们自己去解决。三年过去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日子要过,没必要再去拼命,当年我曾答应过他们,奇星岛的太平便是为了让他们可以安心地生活,没道理跟着我再去出生入死,所以已无需告诉他们。但是……” 顾枝看着鱼姬,神色认真道:“鱼姬,我知你心中依旧想要复仇,少竹先生的事情你不可能那么轻易放下,但是能从当年举世皆敌的局面下活下来的魔君已经不再是人间武道能够相较的存在了,说句逆耳的话,倒不如就当那个魔君已经死在了孤山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鱼姬打断了顾枝的话,皱眉看着顾枝,顾枝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缓缓起身说道:“醉春楼可以没有一个枯坐暗室整理卷宗的副楼主,却不能没有端坐幕后运筹帷幄的楼主。少竹先生当年的愿景绝不只是一个醉春楼那么简单,所以你也留下来吧,出云岛,不要去。” 鱼姬抬头看着顾枝,一言不发,阁楼外有夜间清风吹拂,烛火光芒摇曳,宛如一件轻柔的衣衫披在少年的身上,鱼姬握着酒壶的手掌缓缓攥紧,可最后她却还是将酒壶轻轻放在了桌子上,点了点头。 顾枝走到栏杆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他呼出一口气,抬眼望向夜幕中并不圆满的弧月,他嘴角露出笑意,却满是寂寥,他最后低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回来,扶音……就拜托你们了。”说完,他没有等待一个回答,从阁楼栏杆一跃而起,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鱼姬坐在桌案后,一袭红衣泼洒在地,她身影孤独,宛如一朵独自盛放在光芒里的娇艳的花,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袖子,阁楼里所有的烛火尽数熄灭,一片黑暗。最后,她似乎轻轻点了点头。 苍南城中的降魔殿坐落于城西一条巷弄的深处,即便是那昭示身份与地位的堂皇正门也远离市井,唯有悬挂屋顶翘檐上的“降魔殿”三字旗帜如遗世独立的山顶仙人,迎风招展,满城皆可见,夜幕之下,人们抬眼望去,也仍旧会觉得那模糊摇曳的旗帜虚影,清晰可见。 奇星岛复兴之初,降魔殿即便没有如今的规模和人手,却也承担着非凡的重任,不单单要协助各地城主修复城池,更要在混乱之中顺势施行皇帝陛下和魏首辅为王朝将来百年版图所制定的新政策略,可谓是身兼数职,既是位高权重也身负重任。 如今岛屿四境和各大城池百废待兴,降魔殿也愈加繁忙,尤其是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坐镇的苍南城降魔殿,即便是夜深人静之时,依旧有身穿紫色官服腰悬长刀的降魔殿中人来回奔走,神色肃穆。 降魔殿邻近巷子中所居住的皆非普通常人,不是受雇于降魔殿和城主府的江湖中人,便是曾在庙堂公署和降魔殿中担任要职的外放人员,这些人在新政推行下有了更多的用处,于是与降魔殿的关系自然更加密切,居住在附近便是为了随时能与降魔殿互通有无。 若是常人居在住附近,则难免会时不时被降魔殿中的动静惊吓到,那些好似从幽冥地底传出的哀嚎和不留情面的行刑声响,又怎是能够为常人所轻易知晓的。 所以降魔殿周遭的巷子附近极少有外人走动,即便有那些心怀好奇和误入其中的人,也多半无法走到降魔殿的中枢要地,于是降魔殿至少在看起来其实并不如何设防,只要不曾踏入降魔殿正门,一切都可视而不见。 这其实也是因为降魔殿如今的底气够足底蕴够深,毕竟能够在降魔殿的眼皮子底下闹出风波来的人,恐怕也还未等走近小巷就已被觉察,而真正能够威胁到降魔殿的人,也该掂量掂量如今在皇帝陛下眼中正红得发紫的降魔殿,究竟有没有让来犯之人付出惨痛代价的实力。 夜幕中,从一条小巷子里走出的少年并不起眼,他一路来到了降魔殿正门所在的大街上,看着那些或行色匆匆出入大门或押解着要犯奔走来往的降魔殿中人,少年深呼吸一口气,抬起脚步走到了降魔殿的正门台阶下,他抬头看着屋檐灯笼光芒下的降魔殿牌匾,看着那些入木三分的凌厉字迹,少年不知为何反倒心境平和。 少年站在大门外正犹豫是否直接走入其中,却隐约看见不远处一间点燃着通明烛火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魁梧身影,那人披着一件要比其他降魔殿中人官服颜色更深的紫色长袍,站在屋檐下与少年遥遥对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行路难太平在鞘(二) 很快有一个腰间悬挂玉佩的降魔殿官吏来到少年身前,拱手抱拳说道:“正司大人有请少侠。” 少年愣了愣,却有意板着脸点点头,他跟在引路之人的身后穿过了降魔殿正屋外宽敞的大堂,来到了独自站在屋檐下的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身前。 唳钧眼带笑意看着少年,挥挥手示意那为少年引路之人自可退下,那人拱手行礼之后便走入唳钧身后的正屋,既然能够在唳钧坐镇的降魔殿正屋中枢办事,又腰悬昭示身份的玉佩,想来应是唳钧的手下心腹。 唳钧看着少年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等着少年打量完自己身后的正屋,少年似乎斟酌思量许久,才收回视线看向站在身前的唳钧,语气低沉开口道:“见过唳钧大人,在下旗岸。”语调生硬,显然这些话语平常少年是绝说不出口的。 唳钧看着少年还略有些稚嫩的脸庞故意板起,语气听起来又装作低沉浑厚的模样,想来应该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些,可又实在不熟悉其间言行的分寸尺度,所以显得小心翼翼,反倒生硬幼稚。 不过唳钧并未开口戳破更没有言语说笑,他神色认真地抱拳行礼,旗岸回了一礼,唳钧走下正屋外的台阶来到旗岸的身旁,他拍了拍旗岸的肩头,示意少年与自己在院子里走走,旗岸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唳钧身边离开了灯火通明的正屋。 两人就这样各自沉默地走在降魔殿这一处宽敞院落中,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察觉到身旁少年终于不再紧绷心神,唳钧轻声开口问道:“不知旗岸少侠此行所为何来?” 旗岸停下脚步,唳钧也缓缓转身直视少年,旗岸呼出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看着唳钧缓缓说道:“不知道当初正司大人所说的话是否还算数。” 唳钧点点头,自然记得不久之、前在骆钦巷小肆里自己答应的事情,只要旗岸愿意加入降魔殿,将来无论是正司之位还是庙堂中枢,唳钧都能为他打包票。此时其实早就猜到少年来意的唳钧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他看着与不久前初见似乎截然不同的少年,内心有些疑惑却又很快想清楚了些其中关节,只是他依旧没有主动开口,静静等待少年接下来的话语。 旗岸再无犹豫,他一字一顿认真说道:“我愿加入降魔殿,无需什么正司职位和庙堂中枢的承诺,只是想要在降魔殿中做事,若是正司大人有所顾虑,旗岸可以说定会一心一意遵循降魔殿的规矩,绝无其他心思。” 唳钧露出笑意,他伸出手握住少年宽厚的肩膀,重重地说了一句:“好!”唳钧看着旗岸的双眼,缓缓道:“降魔殿自有自己的规矩,一旦真正走入了降魔殿便都是为了那面旗帜做事的人,既然当初我可以给出那样的承诺,便是看重了你的心性与降魔殿自然相符,可我也要丑话说在前头,若是真的触犯了降魔殿和王朝的规矩,也绝不会有半分的相让,所以我也希望你能记住今天自己所说的话。” 顿了顿,唳钧笑着说道:“不过我看好你,希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旗岸点点头,唳钧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未与旗岸闲谈太多,如今降魔殿事务繁忙,由不得他闲散分毫,所以只简单说过了接下来旗岸需要走的一些降魔殿必要规章,又指派了一位降魔殿中的下属负责领着旗岸熟悉其中要务,便让旗岸可以先行离去明日再正式来此就职。 说完,唳钧就回到了那间繁忙的中枢正屋,看着唳钧离去的背影,如释重负的旗岸微微弯腰站在原地,只是片刻之后他便挺直了脊背,他抬头遥望夜空,明白唳钧心照不宣没有问出口的为何。 为何旗岸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就改变了主意? 旗岸虽然久居小肆又一心练武,却也不是蠢笨之人,自然知道唳钧随口言语之中谈到的降魔殿的实力和分量,旗岸也清楚,当初自己动手之后师父便已经难免暴露在了许多人的眼中,旗岸知道降魔殿也许不会做出暗中监视的事情来,可是师父的离去降魔殿想要知晓也并不难。 唳钧没有向旗岸问清楚此间细节,旗岸对此心怀感激,因为关于师父的事情,旗岸还是不愿意与外人多说太多,师父离去的原因更是不能与旁人多说分毫,旗岸本就有些歉疚在身,觉得那时自己的莽撞出手扰了师父隐居的清静,以至于少年有时候都会觉得师父的离去也该怪在自己身上,可是顾枝和扶音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他的不是。 少年独自站在空旷院落中许久,直到夜幕深沉似水,再不见月光和星辰,旗岸缓缓转身,离开了降魔殿。他走在黑暗里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守平小肆,轻轻推开门,旗岸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小肆,最后他轻声呢喃:“师父,我不想再无能为力了,我会变得更强,哪怕这条路再难走我也会一直走下去,我一定,一定会再见到您的。” 小肆的木门吱呀合上,不远处的屋顶上,一路跟着少年的顾枝双臂环胸,最后轻轻叹息一声,再回头看了一眼泥阳巷木匠铺子的方向,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清晨的日光斑驳洒下,赋阳村沐浴在秋末难得的温暖中,青羊小院的木门轻轻推开,舒展着懒腰的栗新带着笑意和村子里的人们打着招呼,闲谈几句,最终问的最多的自然还是自家孩子的课业。 栗新一一作答,笑意温和,言语之中更是尽量说明所授课业的重要,否则一些个眼神闪烁的村民眼看着又要提起让自家孩子休学务农的话题了。 简单聊了一些之后,村民们自然还是要去照顾田地,栗新也走回了小院里准备今日的课业内容,他坐在小院石桌旁翻开书籍,只是还未看上几眼,他猛地抬起头,小院外站着一个熟悉身影。 栗新站起身快步走到院门门槛处,那人却摆摆手走入小院,随手合上了门,栗新眨眨眼疑惑道:“顾大哥?”连夜从苍南城回到赋阳村的顾枝摇摇头,轻声道:“不用声张,我此次回来很快就会离开。” 栗新没有多问,只是神色也严肃起来,顾枝看着栗新认真的模样,却也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栗新的肩膀,说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如今武山在苍南城的铺子里,我这一次离开应该要有一段时间,所以来拜托你之后闲暇时帮我打理一下浮山湖旁的竹屋。” 栗新重重点头,自然没有异议,顾枝笑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石桌上的蒙童书籍,然后轻声说道:“走了。”他转身打开院门,身影很快远去,附近的村民更是无一人看见。 栗新独自站在门槛上许久,不知为何心头沉重,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事情突如其来如疾风骤雨,而与顾枝的这一次离别也好像不同以往。 最后栗新没有跟去浮山湖畔的竹屋,他合上院门,回到石桌旁拿起书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他抬眼看向青潋山的方向,低声呢喃:“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狭小山路上,只有顾枝一人的身影孤独行走,他一袭白衣却不染风尘丝毫,脚步轻缓稳健地一路来到了铺满白色石子的蜿蜒小径前,他抬眼看去,只是一阵子不曾打理的小径便有杂草肆意横亘,顾枝沿途走去,将那些秋风中枯槁凋败的杂草和野花摘去,慢慢走到了那座无字的石碑前。 顾枝缓缓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坛子鱼姬所赠的甲子醇酒,顾枝将酒坛轻轻放在石碑前,咧开嘴角露出笑容,却不知为何有些难以言说的寂寥和悲伤,他轻声道:“先生,这酒我就先放在你这啊,你可不能自己偷偷先喝了。” 说着,顾枝拍了拍酒坛子的光滑外壁,嘴角笑容缓缓收敛,他微微低下了头,显得有些垂头丧气,更有他人不曾看过的困顿和哀愁,他低声说着:“先生,我用这酒和您换一样东西可好啊?您别急着生气,我知道当初是我自己说好了再不拿起这东西的,可是情况有变嘛,又事出紧急,而且,而且……” 顾枝辩解的话语微微停顿,接着道:“而且,这一次是胜是负我也真的看不清了。呵呵,先生,你可别笑话我啊,人长大了自然也就不会和当年一样不知轻重大小嘛,现在可说不出来什么世间无敌的狂妄之言了……” 一片落叶轻飘飘地从头顶枯树落下,却像是一颗石子重重砸在了顾枝的头上,顾枝停下话语,抬起了头,在那一瞬间好像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伸出手屈起手指狠狠敲在了自己的头上,严厉地呵斥。 顾枝抖了抖肩膀,不再絮絮叨叨,他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轻轻碰了碰身前的酒坛子,这一次他的嘴角终于带着清朗的笑意,他嘿嘿一笑,如释重负一般:“先生,走一个。” 他端起空荡荡的酒葫芦仰起头像是一饮而尽,然后他直起身,跪坐于地,恭恭敬敬叩头行礼。 顾枝额头抵着石碑前的地面,语气平稳说道:“先生,顾枝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也许是任性也许欠缺考虑,可是此行不去我心境难安,还请先生莫要怪罪。曾经答应先生的,顾枝一日不敢忘,绝不会罔顾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扶音的安危,先生自可安心。” 话语落下,顾枝抬起头,依旧跪坐于地,他扯着嘴角开朗笑着,抬起手轻轻擦了擦眼角,他缓缓站起身,将那坛子酒放在了石碑旁高高垒起的酒堆一侧,挖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洞埋入其中,然后他拍拍手走到了石碑后,脚步微微一顿,然后便走入了荒草丛生的深处。 在那从来无人踏足的密林深处,在那无字的石碑后,顾枝从天然生成的树洞中取出了一个微微泛黄的竹鞘,他吹了一口气,缠绕布条的狭长刀柄露出原貌。 顾枝轻轻握住刀柄,阳光下,黝黑长刀缓缓出鞘,光华万丈锋芒毕露。 林间有簌簌风声呼啸,落叶纷纷。 腰间悬挂泛黄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的顾枝回到了熟悉的浮山湖旁,看着那洞开的屋门台阶下站着一个魁梧如小山的身影,那人咧嘴憨笑,顾枝无奈叹息,走到近前,顾枝抬起头看着武山,神色有些无奈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武山收起那个旁人看来只觉得痴傻憨厚的笑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蜿蜒山路,语气平淡地应道:“总不能一直在铺子后头蹲着吧。” 顾枝晃了晃脑袋,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武山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可是心中百般思绪并不比常人浅显单薄,甚至有时顾枝都不明白武山究竟在思虑些什么。 顾枝走进竹屋环顾一圈,笑着道:“怎么打扫得这么干净了?” 武山弯腰躬身坐在竹屋门槛上,顾枝回头看了看他的宽厚背影,知道这个从来吝啬言语的汉子应该早就回来赋阳村等着自己了,至于他究竟从何得知的消息,又是为何早早在此处等待自己,顾枝无需多问,武山也没有多说。 有些时候,许多人之间,很多事情其实不需要一句为什么,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举动,便都清楚,曾经并肩而立的人,依旧还是同路之人。 顾枝走到了竹屋后头,秋风里依旧翠绿如新的竹林簌簌作响,顾枝闭起眼睛,静静倾听着这听了许多年却依旧觉得动听入耳的清风穿林声,还有隐约风铃声丝丝缕缕穿梭其间,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双眼,竹林深处,有三个身影姗姗来迟,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顾枝有些愣怔无言,可最终却也只是摇摇头笑了笑,他摊开手语气无奈地说道:“你们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啊。” 竹林间,当先站着的是一位富家贵公子打扮、身后背负一把连鞘长剑的男子,他长身而立,一言不发,秋风吹动他的衣衫,他嘴角有着浅浅笑意。 于琅。 另一侧,腰间悬挂着一把长刀的布衣男子斜依着绿竹,笑容是熟悉的闲散模样,像是不过踏春而至,不期而遇,好似还是那一个曾在武林江湖中随意行走的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周厌。 落在最后的,是将一个狭长木盒拄在落叶纷飞间的年轻男子,他衣衫朴素,面容朗秀,长发随意披散身后,同样在笑着,不知为何便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他的眼中有潺潺流水倾泻流淌,清澈却又幽深。 傅庆安。 离开醉春楼前顾枝之所以说那些话,便是希望自己独自前去出云岛的事情莫要让这些已经在苍南城中安居乐业的友人知晓,顾枝信得过鱼姬,知道不是醉春楼走漏了消息,那便只能是自己这些友人实在都太过神通广大。 顾枝知道,无论他们是从何得知的消息,可既然他们都来到了这里,那么无论自己说什么,他们也绝不可能任由自己独自前去出云岛。 无论是因为他们当年能在奇星岛相逢便是为了那个举世皆敌的魔君,还是后来一路同行出生入死来到宿微城魔宫外,其实有许多理由能够让他们来说服顾枝,所以顾枝本打算的一人远游只能落空。 千言万语,其实不过一句同道中人便足以。 这群曾并肩同行千万里的人又再次一同踏上了远游的道路,这一次他们飘摇在汪洋之上,哪怕四时而变、风起云涌,哪怕前途渺茫、万里遥遥,他们却依旧一往无前。 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再一次出刀、出剑、出枪、出拳,而已。 白衣少年站在船头,泛黄竹鞘中, 名为太平的长刀缓缓苏醒。 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尘心事杯中醉(一) 那时烽火狼烟之中,坍塌沦落的宿微城血流成河,雨云厚重的夜幕不见繁星明月,大雨倾盆滂沱之下,澜珊和顾筠带着身怀六甲的卿乐和尚且年幼的君衣远离了奇星岛北境的纷乱战局,一路逃往仍未彻底沦陷的南境港口,出海逃亡。 那一路跌宕千万里,从宿微城魔宫中倾巢而出的魑魅和沿途作乱的宵小,唯有一人身负武道修为的澜珊疲于应付,最后到了南境,四人都已是狼狈不堪。 怎料到了奇星岛南境,才发现本该仍未彻底卷入乱局的南境,居然成了最先推倒城池建起鬼门关的地界,一无所知的四人一头扎进了大兴土木的鬼门关重重包围之中,本就有伤在身难以为继的澜珊不得不直面那全盛猖狂的鬼门关恶鬼。 眼见四人都已深陷险境,卿乐无奈之下只能将由于路途颠簸和日夜兼程而昏睡不醒的君衣交由了顾筠,嘱咐顾筠带着君衣先行逃离奇星岛,而她则强提起那早已荒废散去的武道修为,几乎是赌上了肚中孩儿与自己的性命相助澜珊,只为顾筠和君衣挣得一线生机。 至此四人分离,澜珊和卿乐合力之下也只不过拖住了那鬼门关恶鬼步伐些许,最后二人都已是十死无生的境地,就在那时,不知如何从宿微城脱身的谕璟骤然现身,拼尽修为强杀了那恶鬼,自己却也付出了双腿残废的代价。可借此机会,三人也得以脱离纠缠战局,一路慌乱寻到了南境最近的港口,逃出了奇星岛。 再说顾筠和君衣,没了澜珊护卫的二人更是深陷囹圄,即便顾筠百般相护,最终君衣却仍是受了重伤,失却了一切记忆,而顾筠也从此落下了隐疾,寿命所剩无几。也正在此时,本该镇守宿微城魔宫外的谢洵突然现身,带着顾筠和君衣逃到了奇星岛南境的一处偏远村落。 若照起初所想,自然是逃出奇星岛更为妥当,可是君衣的伤势若是再不能及时救治,便不是失却记忆那般简单的事情了,于是他们只能暂时在奇星岛南境沿海的赋阳村中隐居起来。 谢洵未做停留,自那以后的十年间,他走遍了奇星岛和曾经与“崆玄七侠”一同走过的万千山水,只为了能够找到当年故人的片刻踪影。 在青潋山浮山湖畔潜居的顾筠,终于以那上可通神的绝妙医术将濒死之际的君衣生生救了回来,而看着失去所有记忆、懵懂看向世间的君衣,顾筠下定决心要让这个孩子从此远离纷争仇恨,就安安稳稳地住在山间,如此一生足以。 于是顾筠为死里逃生年纪八岁的孩子取名为顾枝,收为弟子学生,传授世间常识和百般学问。 后来孩子渐渐长大,不再只愿意钻研那晦涩医书,他喜欢往村子里那曾在朝廷庙堂中枢担任要职的魏崇阳院子跑去,只为了多听一听外头不一样的风光,不是硝烟四起生灵涂炭的黯淡山河,而是那曾高居汪洋之上的繁华盛景,孩子心怀憧憬,总是缠着自家先生带自己走出山中村子去看一看。 神医名号传遍奇星岛南境的顾筠总不得不入城为那些魔君座下鬼祟做事,所以其实去往城里的时候不算少,虽然那些恶鬼看重他的名号和能耐还算敬重,可是顾筠仍不愿意年幼的顾枝太早见识到外面的悲欢离合,于是迟迟拖着。 可是后来,看着奇星岛上十三鬼门关镇压百姓生息日渐猖獗,听闻外界变迁的孩子百般疑惑,更是不时有惊艳之语评判世事,魏崇阳和顾筠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于是魏崇阳告诉其实不过还未不惑之年的顾筠,若是因为记挂孩子的安危而逼着本非池中物的孩子做那井底之蛙,反倒是倒行逆施,非妥善之举,自那以后顾筠也对孩子的未来所行之路多了些思量。 在顾枝十二岁那年,顾筠改了主意,主动带着顾枝第一次离开赋阳村去往城中。 顾筠带着顾枝看过了背靠高高在上的鬼门关得势便猖狂的城主府,也看见了流离失所的百姓和凋败零落的城池山河,最终顾筠带着顾枝去往醉春楼。 自那以后,顾枝便时不时会在醉春楼中跟着楼主少竹做事,其实就是些整理卷宗和分析世事的枯燥杂事,可顾枝做得认真,更仔仔细细地将只言片语间关于奇星岛时局变化的记载都刻在了眼底,此后百般思量,渐渐成长。 也是在那时,曾在旭离海域中闯荡出声名赫赫的刀圣计瞳,几经辗转找到了富有神医之名的顾筠,身受重伤的计瞳求助顾筠相救,要再以武道修为全盛之身去往宿微城魔宫寻魔君一战,解救奇星岛百姓于水火。 在那些年,顾筠见过太多这样心怀壮志奔赴奇星岛的武林江湖侠士,可最终都是身死道消的悲凉结局,顾筠答应相救计瞳,于是计瞳便成了第一个在浮山湖畔竹屋后竹林中建起一座竹屋之人,也是在那时,顾枝开始习武。 之后数年,刀圣计瞳、剑仙韩世、武神玄晖墨、枪仙文仲甲、飞云褚羽和潜麟沅弃六位武道宗师都受了顾筠救治,也将自身武学对顾枝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于是短短六年,顾枝的武道境界修为便一日千里,早早成了那武道山巅的高手宗师。 就像魏崇阳和顾筠曾说到的那样,意气风发的顾枝本就非那寻常池中之物,自然不可能自困藩篱固步自封,那样的少年郎不可能眼见着山河生息倾颓衰败,却袖手旁观。 于是十八岁的少年背着行囊,离开了奇星岛南境的偏远山村,毅然决然走进了血腥残忍的城池鬼门关之中。 此后一路生死之战,顾枝得了那“地藏”之名,虽在东境言封城外折戟却因祸得福,在傅庆安和谢洵出手相救之后,再次出山的顾枝修为更上一层楼,至此有了无敌之势。 东境再一战,顾枝和同行的鱼姬傅庆安,相遇结伴闯荡江湖的少侠于琅和周厌、修为深厚的武道宗师黄草庭和武山、还有青梅竹马并肩而战的徐从稚和程鲤,这便是后来的“修罗九相”。 烛火闪烁明灭,扶音停下了话语,她静静看着坐在对面脸色苍白的温婉女子,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神色哀伤,之后的故事已经无需多说,因为随着奇星岛大战落幕、“地藏顾枝”登上天坤榜,关于“修罗九相”的故事流传甚广,即便有所出入,其实也已经足够说明那九位武道高手势如破竹携手打破魔宫的壮举了。 而此时相对而坐的扶音和卿乐,所要各自知晓的已经无关“修罗九相”的功绩。 看着坐在桌旁一只手捂住脸庞的卿乐,扶音皱着眉却抵不住眼底的伤感满溢而出,她微微叹息一声,实在未曾预料到如今会是这样的局面。 当年奇星岛魔君之乱在“修罗九相”和那位登顶孤山一战的奇星皇帝手中落幕,顾枝在南境城池与顾筠扶音重逢之后便一同回了赋阳村。在那山间竹林安稳过了一段时日后,徐从稚独自出海远游,程鲤跟着鱼姬去了醉春楼,黄草庭带着于琅周厌在苍南城开了一间武馆,傅庆安则不知如何找到了潜居在一处小巷和新收的徒弟张罗一间小肆的谢洵,于是山中便又只剩下了顾筠顾枝和扶音三人。 再后来,顾筠和顾枝都丝毫没有反对地鼓励扶音前去光明岛神药学院求学,顾筠更是主动提出要修书一封与神药学院的故人打声招呼,这对向来关于旧事讳莫如深的顾筠而言绝对算是难得了。而顾枝也斟酌纠结之后决定去苍南城开一间木匠铺子,既是为了今后的生计打算,自然也是他年少时便有的兴趣所在。 这么多年来也就因为顾枝远游前去魔宫才有了分离的三人,再一次面临千里之遥。 那时顾枝忙着在苍南城里开店,扶音则还跟着顾筠学习医术,顾筠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此身所学都倾囊相授,并且在扶音将要启程去往光明岛之际,将一种扶音从来没有听闻过的玄妙秘术传授给了她,顾筠告诉了扶音当年所有的过往,而那种秘术,就是可以将顾枝那封存的记忆唤醒的神秘手段,可说是顾筠此生修习医术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依靠了这一种秘术,顾筠当年才能够成功救下濒死的君衣。 扶音不明白,既然有了这种秘术,为什么顾筠不亲自将顾枝的记忆唤醒,而是要交由扶音来做这个抉择,顾筠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只是告诉扶音,他希望顾枝此生都不再记起那些年的过往,因为好不容易可以在太平盛世中做些自己真正愿意去做之事的顾枝,顾筠不愿他再有更多的仇怨和悲伤在身,扶音自然明白顾筠的心绪,所以最终她也选择了隐瞒。 可是如今顾枝已经遥遥远在万里之外,没能做出选择的扶音只能将前尘旧事说与眼前的女子听。 看着卿乐泣不成声,扶音此时又何尝不是心境激荡,久久难以平息。这数月以来朝夕相处,顾枝和卿乐有多少次相对而坐、多少次言谈欢笑,可是二人却从未知晓,原来他们之间,是那世间最为真挚深刻的牵连。 卿乐擦了擦眼角流淌的泪水,那双始终温柔娴静的眼眸此时烟雨朦胧,有斑驳血丝牵扯其中,支离破碎,卿乐看着扶音,她颤抖着伸出手撑在桌上,声音沙哑,哽咽问道:“顾枝,本名君衣?” 扶音点点头,卿乐缓缓闭上了眼睛,满是哀伤的神色,嘴角却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其实从顾枝离去之前的话语,以及卿乐仔细回想这一段时日以来的相处,许多事情就已经豁然开朗。虽然如扶音所说,当年波折之后,顾枝无论是根骨还是相貌其实都因为那时的重伤而发生了些微变化,可是卿乐怎么可能记不起来那双眼睛呢? 那双眼睛,当年黄草庭一见便能够确定顾枝和君洛的关联,而对于君洛和君衣那么熟悉的卿乐,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其实只不过是因为这些年的自欺欺人自困藩篱罢了。 为了拉扯君策长大,为了在方寸岛上安稳度日,卿乐逼着自己不再将某些事情强刻在心头,如那人的相貌,如那人的言语,如那人的声音…… 可是怎么能忘了他的眼睛呢?卿乐眼角泪水簌簌落下,烛火照耀下竟好似殷红血泪,卿乐手掌紧紧攥拳,刺痛感顺着手臂直贯心脉,她浑然未觉,只是突然间觉得有一股清气在脑海之中横冲直撞,将那些早已掩埋深处的记忆悉数翻动,她双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扶音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卿乐和扶音来到小院中,此时尚未时近黄昏,天色却已黯淡如深夜,卿乐和扶音走到了那悬挂着无数木牌的枯树下,看着那两座紧紧挨着的低矮坟茔,卿乐颤抖着伸出手指,语气嘶哑地说道: “当年谕璟和澜珊带着我离开奇星岛也是迫不得已,若不是因为我妄自运用真元动了胎气,谕璟和澜珊也不必为了我不管不顾地逃离奇星岛,更不可能就那样抛下君衣和顾筠不管,只是那时情况危急又追兵在后,由不得我们多做停留,谕璟双腿被废更是雪上加霜,于是我们只能按照既定的逃亡路线登上了船,一路离开了旭离海域。 驶入玉乾海域不久,君策便出生了,只是一路跌宕、提心吊胆不得安息,君策甫一出世便身子虚弱,又由了颠簸海上不得进补,于是谕璟斟酌之后提议在方寸岛落脚。若是按照当初离开宿微城的想法,我们应当是和顾筠一同逃回承源岛的,至少要离旭离海域和奇星岛更远些。 可惜局势所迫,方寸岛历来又是鱼龙混杂之地,我们可以无须担心暴露身份或是被追兵找到,便来到了偏远之地的云庚村中买了一座小院。那时我只当作君洛和君衣都已经死在了战乱中,便为他们立了这连衣冠遗物也无的衣冠冢。” 卿乐的声音断断续续,扶音却也已经不忍再听,她难以想象那时逃到方寸岛的卿乐究竟是怎样的心境,本该相守一生的丈夫死在了异乡孤山,而自己的骨肉更是深陷绝境,生死难料。卿乐这么些年只能逼着自己不被这些困苦过往纠缠,才能将君策拉扯长大,即便有谕璟和澜珊在,可是陪伴君策更多的当然还是卿乐。 卿乐和顾筠谢洵当年对待顾枝的想法其实别无二致,无论是不让君策接触武学亦或是从不与君策提起过往,都是为了下一代人不再被仇恨和意气卷入纷争,卿乐所要的不过是君策能够在这方寸之地安稳度过此生。至于复仇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后来传来的消息也已经说过了那个举世皆敌的魔君死在了魔宫孤山上,那么仇恨又该落向何处呢? 扶音顺着卿乐的手指看向黑暗里隐隐约约可见凌厉字迹的木牌,那些文字此刻落在眼中便那般深刻清晰。顾枝的本名是“君衣”、顾筠当年最喜欢喝的酒是“梅子酒”、君洛的姓氏是“君”字……原来一切,都早已有迹可循。 卿乐看向扶音,她擦了擦眼角泪水,苍白神色间又露出了那个让人一眼看见便要融化心头的温婉笑容,她轻声问道:“那你呢?扶音,你又是如何和顾枝一起长大的?”细细端详木牌字迹的扶音愣了愣,她收回视线,看到了女子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突然觉得和顾枝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相像。 扶音微微低下头,开口道:“当年在奇星岛东境,因为我父亲是那一地有名的乡绅,祖辈也曾在朝中当过大官,所以家境殷实,在那方圆之间都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可是落入那些恶鬼眼中,自然成了最该搜刮一空的藏金库,于是一夜之间满门覆灭,血流成河。那时我年纪还太小,只记得是我娘亲和大哥拼了命将我送入了青潋山中,后来我一路逃亡,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逃出深山。 不管不顾地在深山中跑了一天一夜,侥幸未有遇到什么豺狼野兽,可年幼的我却再也不堪路途遥遥和一路颠簸,竟是昏死了过去。那夜大雨滂沱,我发烧烧得厉害,迷迷糊糊之间便看见了不知为何上山的顾枝,他将我带回了浮山湖畔的竹屋,先生医术绝世,捡回了我一条性命,自那以后我便在竹屋住了下来,后来跟着先生学了医术。” 扶音娓娓道来,慢慢收敛心绪的卿乐不再那般难以抑制的失魂落魄,她伸出双手握住扶音的手腕,冰凉的指尖传来了难言的暖意,扶音抬起头浅浅一笑,她声音微微颤抖:“乐姨,对不起,是我没有做好答应先生的事情。如果我早点发现,顾枝也能早些和您相认,不至于现在还要天各一方......” 卿乐摇摇头,她牵着扶音走到了树下,轻轻探出一只手掌扯下了书写着“衣”字的木牌,她嘴角带笑,缓缓道:“这是君策写得最多的一个字,小的时候应该只是因为这个字笔画少写起来方便,后来长大了却不知道怎么就觉得这个字一笔一划多了几分韵味,于是写的最多,也写得最好。” 说着,卿乐又随手指了指其中的几块木牌,皆是不同字体的一个“衣”字,但无一例外,尽数带着少年心绪的挥洒。卿乐将正楷书写的“衣”字木牌递到扶音手中,她低声说道:“这个你收好,今日的事情便你我知晓就是了。以后不用告诉顾枝他的身世,我也听说过‘地藏顾枝’的传闻,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要去走,无需再被其他的东西牵扯脚步。即便相认了又能如何,仇恨绵绵不尽,若是到头来一场空又能如何?” 卿乐松开扶音的手掌,她独自走向院门,轻声道:“我去接君策回家。” 似有所感,扶音微微上前,伸出手就要抓住女子的肩头。 就在此时,敲门声缓缓响起,长短有序,悠扬回荡。 第一百一十六章 前尘心事杯中醉(二) 卿乐停下脚步,扶音正要出言提醒,却不料卿乐竟再次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院门。 一袭点缀青竹流水的素雅白衣出现在院门外,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背后系挂着一个狭长木盒,扶音脸色微变,急忙上前走到了卿乐身侧。 中年男子站在院门外拱手抱拳行礼道:“在下齐境山,受人之托,请卿乐和扶音姑娘一叙。”扶音微微皱眉,先前还心境起伏的卿乐此时却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地问道:“受人之托?”齐境山神色毫无变化,只是再次重复了一句:“请卿乐和扶音姑娘与我走一遭便知道了。” 扶音扯了扯卿乐的衣角,卿乐和扶音对视一眼,显然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怀疑和忌惮,却不料齐境山似乎看出了她们心中所想,悠悠然补充道:“虽然不愿意这么说,可若是卿乐和扶音姑娘还想再见一见顾枝和君策的话,就莫要再犹豫了。” 卿乐脸色一变,本就苍白的面容此时更像是落了一层洁白的寒冬深雪,扶音伸出手握住卿乐的手臂,稳住了女子的身形,扶音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坚定地看着齐境山说道:“请带路吧。” 齐境山眉头一挑,似乎没想到扶音会这么爽快地答应,不过他也乐得清闲,虽然可惜此次未能再与那个同样出现在方寸岛的徐从稚一战,不过能够圆满完成任务也就足以了,他可从来都不愿意和那些人一样做魔君座下的一条听命行事的走狗。 齐境山当先走出小巷,扶音和卿乐走在后头,齐境山也完全不管不顾,根本不担心二人是否会暗中逃走亦或是悍然出手,身居天坤榜上第七位的齐境山虽然见识过了那位魔君的手段,却也依然有着自己的的骄傲,自然不会将扶音和卿乐两位女子放在眼中。 卿乐依靠着扶音的手臂,低声道:“此人我也有所耳闻,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够驱使得了天坤榜上的高手,他说的再见顾枝和君策一面又是什么意思?”扶音轻轻摇头,回道:“传闻中齐境山一直是独来独往行走江湖,看似意气之举,可其实当初徐从稚便已看见过端倪,只是那时不过是猜测罢了。恰逢此次谕璟前辈落难、谢先生和澜珊前辈出走奇星岛,还有顾枝离开方寸岛不久齐境山便登门而来,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当初徐从稚的猜测恐怕已经成真。” 卿乐微微皱眉,扶音压低了声音说道:“魔君,还活着。”卿乐瞳孔微缩,她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扶音双手撑住卿乐的手臂,继续轻声道:“既然齐境山登门,徐从稚也没有出现,那么他们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徐从稚已经被拖住了脚步,我们也找不到什么能够逃离的机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且……”扶音话语微微停顿,卿乐看了扶音一眼,看见这个印象里除了对待医术一道之外便始终温润宁静的少女,此时的眼中竟有万丈光芒熠熠生辉,扶音微微扬起脖子,显得那样的骄傲和胸有成竹,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而且,我相信顾枝。” 走在前头的齐境山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嘴角露出笑意,摇摇头看向了远处,心中有一声轻轻叹息:“地藏顾枝”固然实力强悍,自己若也能和他一战自然毫无缺憾。可是那个魔君,却已非人间人了啊,即便是当年全盛的君洛和顾枝,也毫无获胜的可能。 这个局,只因为执棋之人是那魔君,于是胜负便早已分晓。 玉乾海域与宣艮海域本就相距不远,其间只隔着一个八大海域之中疆域最小的乘巽海域,于是齐境山带着卿乐和扶音在玉乾海域边沿的方寸岛登船后,不过在海上漂泊数日,便遥遥望见了似乎始终遮掩在渺渺云雾之中的出云岛,恍若天上宫阙落下凡尘。 扶音搀扶着卿乐站在船头,她看着远处出云岛愈加清晰的轮廓,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异样的熟悉,不是因为那些船帆摇曳的港口,更不是因为此时岸头影影绰绰的人影,而是整座岛屿的气象,此时远望,竟是与当初扶音第一次去往光明岛时所见一模一样。 登上了出云岛,齐境山也并未做停留,岸边有一辆马车早早等待,扶音和卿乐上了马车后便由齐境山亲自驾驭,摇摇晃晃地在陆路上颠簸了四五日,其间休憩所在也都是临时搭建而起的竹屋木房,显然是只为了扶音和卿乐二人准备。 马车所走路线远离城镇,几乎只在山野间穿行,即便是路过些城池,从马车帷幕后打量的扶音和卿乐也只能看见人烟稀少风沙漫天,隐约间似乎还有什么嘈杂声响沉闷回荡,却又让人琢磨不透来源。 一路向北而去,天时却愈加温暖,扶音和卿乐越来越沉默寡言,到最后都感受到了各自内心的沉重。这座魔君坐镇的出云岛,果然处处都透着一股隐秘,如果齐境山未有言语欺瞒,恐怕顾枝和君策也终会来到此处。 身怀武学的顾枝尚且有那一线之机,可君策又该怎么办? 忧虑之间,马车缓缓停在了出云岛北境的一座巍峨高山下,也是整座汪洋之上的最高峰。 秦山山脚下,一袭白衣的清冷女子手中持着一把折扇轻轻扇动清风,看着从马车上走下的扶音和卿乐,微微眯起了眼。 齐境山看着这个再次变换了容貌和作态的魔君座下第一人,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在他看来,此人的一切做派不过是虚张声势雕虫小技罢了。 看着扶音和卿乐走向秦山山脚台阶,齐境山却也不做停留,转身便离开了秦山地界。随着他脚步跨过一道无形界限,天空中好似有无穷云雾猛地坠落,秦山再次遮掩在了浓重云雾之中,齐境山回头看了一眼,眼眸深沉,一言不发。 女子打扮的晋汉等到扶音和卿乐走到山脚,这才收起折扇行了一礼,语气平淡道:“请随我上山吧,主人等候多时。”说完,晋汉转身就走,扶音和卿乐对视一眼,当年曾行走江湖的卿乐和这么多年来耳濡目染的扶音都看出了眼前此人的不同寻常,气息内敛,已是宗师气象。卿乐和扶音没有犹豫徘徊,走在晋汉身后跟了上去。 秦山的绵延台阶掩藏在云雾中距离山巅遥不可及,实际上若是由常人行走怕是三天三夜都未必能够安稳去往山顶。可不知为何,即便是不久前武艺深厚的谢洵和澜珊也要花上半日才能走完的台阶,扶音和卿乐竟只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山顶。 到了山巅,晋汉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座孤悬山崖之外的古亭,说道:“请。”言语落下,晋汉却始终站在距离山巅尚有一步之遥的台阶上,不敢逾越半分。 扶音呼出一口气,和卿乐走入山顶,来到了古亭中。 一袭红袍明晃晃闪入眼中,那人负手而立,背对整座天下,独自一人。 听见了扶音和卿乐的轻微脚步声,那人转过身,白皙细腻的双手十指交缠身后,一个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的俊朗男子出现在扶音和卿乐眼前,那人点点头算是行了一礼,轻笑着开口道:“宁愚,见过卿乐和扶音姑娘。” 说完,不等扶音和卿乐作答,自称“宁愚”的年轻男子自嘲地摇头笑了笑,缓缓道:“太久未曾用过这个名字了,莫要见怪。”红衣男子指了指石桌,自顾自说了一声“坐”便当先坐在已经落满了黑白两子的棋盘前。 扶音和卿乐自然不会在意这个男子所说的名字,因为哪怕当年都未曾亲眼见过魔君,可是能够独自坐拥秦山山巅,让那看起来深不可测的齐境山和晋汉都要不敢越雷池半步,扶音和卿乐已经想不出在汪洋之上还有谁能做到了。 红衣男子见两人无动于衷却也不恼,依旧笑着说道:“本就是随口所言,你们要是不习惯,自然喊我魔君也是可以的。” 轻描淡写,这个自称魔君的男子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这样一个只独属于一人的称号代表着什么,那是曾在一座繁华岛屿上掀起腥风血雨的恶魔君主,那是曾屹立天坤榜上与千年以来最强者的光明皇帝并驾齐驱之人,那是在群雄并起风云突变的奇星岛孤山上全身而退之人。 扶音和卿乐一言不发地在桌前坐下,魔君也不管她们此时作何想,悠悠然道:“本来此事与你们自然是无关的,只要有了顾枝和君策便已经万无一失,不过我觉得若是能够多几个旁观之人和我一同看一看这棋局,应该也会有趣一些,更何况,若顾枝和君策就死在棋局上,那么你们不明不白的,我也看不下去啊。” 言语玩笑,可是坐在魔君身前的扶音和卿乐却神色并不轻松。卿乐双手搭在石桌上,她的眼中有隐藏极深的滔天怒火汹涌澎湃,眼前此人,就是将君洛彻底留在了孤山上的人,甚至连他的尸体都灰飞烟灭,世间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魔君眼神平淡地与卿乐对视,心里其实有几分赞赏,这两个女子与君洛和顾枝一般,都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惊艳之人,单是这份临危不惧的气度就已非常人可比了。而这也正是魔君想要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看一看他苦心孤诣造就的旷世棋局。 魔君一挥袖子,他看向了古亭外汪洋的方向,语气轻缓道:“大费周折,我宁愿再这么多花一些时间等一等顾枝,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啊。” 眼前斗转星移,扶音和卿乐顺着魔君的视线看去,眼中景象却已大不相同。 原来天上人间,都在眼前。 船帆随风摇曳,猎猎作响,顾枝腰间悬挂泛黄刀鞘站在船头。身后傅庆安细致认真地擦拭着木盒中三年来未曾得见天日几次的长枪;于琅和周厌都一言不发地盘坐调息,许久未曾动用的真气锋芒隐约升腾;武山依旧独自坐在一处,撑着下巴似乎在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海上有一艘满载而归的小小渔船擦肩而过,同样站在船头的中年渔夫看见顾枝手中拿着一个品相不错的朱红酒葫芦,本就因为大有收获心情不错的他破天荒来了兴致,他挥手高呼一声:“诶,那位少侠,可要喝酒啊?”顾枝闻言转身看去,中年渔夫不知从何处抱来了一坛酒,晃了晃。 顾枝笑着招手,回了一声:“多谢阿叔好意,我最近不喝酒了。”中年渔夫朗声大笑,喊道:“少年人哪有不喝酒的!再说了,想要行走江湖,身上不带着几两酒可不行啊。”说完,中年渔夫看准了渔船和顾枝所在船只临近的那一刻,用力一抛,大喊道:“接住了!” 中年渔夫本就是兴起所至,也不管酒坛子是否真能到顾枝的手上去,心中其实也是存了看看这个腰间悬刀的少年郎是否真是那江湖中人的念头,期待着能够来一式让人眼前一亮的精妙手段。 顾枝眼见着酒坛子就要落入海中,无奈之下,他将酒葫芦系挂在腰间,身形已经飘出了船头,在栏杆上轻轻一踏便如一片轻盈落叶直奔酒坛子而去。他衣衫微摇,竟是脚尖一点站在了海面上,伸出手接住了酒坛子,然后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身形再次冲天而起,一个翻身稳稳当当落在了船头原处,衣摆微动,缓缓平息。 中年渔夫先是一愣,然后大笑着拍手道:“好!好!”渔船擦身而过,顾枝拱手行礼,中年渔夫已经远去。顾枝看了看手中的酒坛子,揭开泥封闻了一口,是那乡间家中自酿的醇厚土酒,闻着辛辣入口却柔和细腻。 顾枝想了想摘下腰间酒葫芦,将坛中酒倒入酒葫芦中。酒葫芦本就不深,很快就满上了,顾枝也无需回头,便知道于琅和周厌肯定已经虎视眈眈,顾枝轻轻一抛酒坛子,周厌连忙抱住,顾枝淡淡道:“给你们了。”于琅和周厌一撇嘴却也不管顾枝拿捏的做派,拿出几个白碗就和傅庆安武山将一坛酒分了个干净。 顾枝站在船头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先生递出酒葫芦,那是顾枝第一次喝酒,先生看着呛得满脸通红的顾枝,笑得那样开怀,最后拍了拍顾枝的背,大喊道:“少年郎就要多喝酒啊。喝酒啊!”那样的先生,顾枝刻在心底深处。 顾枝露出笑意,他摇晃手中酒葫芦,听着酒水敲打叮咚作响。 当年事,杯中酒。 一醉方休, 太平在鞘。 第一卷总结 大家好! (虽然不知道能够看到这里的有多少人,也不知道这本书究竟能被多少人看到,但还是诚挚地与大家打声招呼) 坦诚地说,这本书作为第一本真正下定决定开始写的作品终究还是不太成熟,直白说就是太过稚嫩粗糙,第一卷其实在一年前就已经写完了,而这本书也已经写了一年多,其间磕磕碰碰跌跌撞撞,还有许多次的心性不定和纠缠不清,所以回头看去,其实也没什么太大成就,只能看着还是在不断增长的字数自我满足些许。 第一卷没有大改,做决定将这本书发表的时候,深思熟虑了许久,还是觉得便将那时还青涩稚嫩的文笔和简略粗糙的构思干净利落地贻笑大方得了,虽然还是做了些难免的删减补充,但故事和书写思路依旧是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我,如今自己再看都觉得有些惨不忍睹,但怎么说呢,毕竟都是自己攒下的“余孽”,做不得视而不见,便觉着不如交由大家来共同评判。 第一卷的问题很多也很明显,无论是杂乱的叙事思路还是粗糙的文笔风格,还有中心立意的飘渺以及主线剧情推进的落后,等等,问题数不胜数,没有成功通过签约审核自己都早有预料,所以经过了难免的失望之后,还是没打算就此切书,正视自己的缺漏和不足,继续前行便是了,不敢说之后所写能够有质的飞跃,但还是希望在旁人看来也能够比现在有了些进步。 说说第一卷的剧情吧,与自己那时写这本书的心境情绪有些关系,所以整体基调总觉得低沉缓慢,而且太过注重笔墨于情感和心绪的探讨,有时便显得絮絮叨叨太过烦人(如果有人坚持看到了这里,道一声歉)。 其实直到后半段,一些主线剧情和想要表达的东西才能够真正展现,自然是节奏把握的不足和文笔能力的稚嫩问题,第一卷的故事总结起来便是将“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以及其他主要人物在当年发生的故事从不同视角叙述了一番,然后转入现在的时间线,开始推进中心剧情,也开始引入了幕后真正的大人物。 由于存在故弄玄虚和把握不足的缺漏,所以很多地方让人琢磨得一头雾水,其实第一卷看下来好像也没什么太多主线剧情,所以只是希望能够将人物有了一定的塑造,至少将想要说的一些情感连结表达到位了,也算是没让第一卷就这么彻底烂掉(笑)。 第一卷埋了一些伏笔,不大不小,可是如果有读到这里的书友愿意细细想一想,应该还是能发现一点有意思的东西,对后面剧情的发展也有重要关系,算是为第一卷的存在打了些基础,然后也可以顺势进入后续故事发展。 这本书总共有三卷,在开始对这本书进行构想的时候就决定了,其实最开始只打算写一个短篇故事,应该也就是第一卷“修罗九相”的故事和后面对决幕后大人物这两段剧情,可是没想到写着写着加入了太多“私货”,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不过三卷的基调已经定下来,第二卷其实现在也写到收尾阶段了,故事已经是成型的,结局也有了构想,所以关键就在于能不能够写出来而已。 最后,还是感谢能够看到这里的书友,这本书的数据很差,写得也算一塌糊涂,可是能够看到有一些朋友还是愿意支持这本书,或者只是这本书终究还是能够被一些友善可爱的人看到,终究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情,感谢! 愿大家还能够对这本书的后续有些希望,自认第二卷还是比第一卷所写有了一定的进步,无论是在剧情方面还是书写方面,还是成熟了一些(存疑?哈哈)。 总希冀着文字能有直抵人心的力量,总期盼着故事能有焕发鲜艳的能力。 在第二卷我们试着去探讨一些问题,没有答案,或者,暂时不需要答案。 行路难,亦无妨, 继续前行便是。 第一章 行千里路叩心间(一) 汪洋之上,好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一道道划破飞溅海浪的箭矢呼啸着来回穿梭,血液流淌而下,浸染着高大船只身下的海水也翻涌着血腥的气息,然而此时已然无人去在意身下的潮起潮落,数不清的船只汇聚而来,箭矢之后还有钩索一往无前,嘴里叼着弯刀的将士双手牢牢抓住钩索,往着敌方的船只奋不顾身的冲去。 “拦住他们!”明显落入下风的舰队中已经有许多船只上挂满了钩索,此时箭矢耗尽的他们也不再去拾取敌方的箭矢化为己用,而是挥舞着砍刀劈砍着铁制的钩索,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让敌人攀附上来,否则本就势弱的他们还未等到援军就要陷入一场屠杀之中。 在战局不远处,一艘异常高大的楼船上,绿色旌旗之下的铁甲中年将军面色凝重,并未因为此时战况正占据上风而欣喜,他皱着眉见,沉声问道:“之前派出去的那些斥候还没回来吗?”拱手站在将军身旁的一个多读书人打扮的军师摇摇头回道:“还未。” 身为六岛联军海上军队掌舵人的大将军冷哼一声,眼底闪烁着狠厉的凶芒,他低沉说道:“这次回去我定要砍那些老东西几颗脑袋,我带着人在前面打打杀杀,他们还在背后搞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现在呢?逼得那群丧家之犬什么人都敢往军队中招,白白害死了我这么多弟兄。” 军师闻言也轻轻叹息一声,六岛联军在实力上自然是无可匹敌,可是那几个始终不愿归顺的岛屿居然在腹背受敌之下将那些海上拼杀讨生活的海盗和江湖中人都招揽进了军队里,显然是背水一战不管不顾了。六岛联军的力量其实根本无需将战局拖延如此之久,可是那临时组建起的六岛会议却非要在战局之外搞一些小手段,搅乱得那些本就自顾不暇的岛屿政局混乱,这才破釜沉舟来了这一招无理手。 任由江湖人和海盗身居军队,即便那几座岛屿能够挡下这几次攻势,可是自身却也已经千疮百孔,这些亡命之徒可不会忠心耿耿,此时尚有在战局中捞取利益的余地在,可若是拖到了弹尽粮绝之时在,这群鱼龙混杂之徒跑起来只会更快。但至少在此时,为了六岛联军背后的金山银山,这些江湖人还是给海上的纷乱战局又添了一把火,已经不是任何一方能够掌控得住的了。 大将军和军师所在的主舰船只之后还有一些完好无损的战舰蓄势以待,尽皆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将士,大将军打定了主意,定要在此次毕其功于一役,将那些狗屁海盗都杀个干净。大将军站在船头眺望远处,却不是那其实已经不再有什么变数的战局,而是更远处,他在等待。 突然间,在那天际处有一艘若隐若现的船只显出身形,大将军瞳孔一缩,举起了手,身后很快有侍卫手中捧着一个长条物件走上前来,递给了大将军。大将军拿起这光明岛铸造的所谓“望远镜”贴在了眼前,眯着眼看了一阵,军师轻声问了一句:“将军,如何?可要出兵?”大将军放下望远镜,皱着眉头喃喃道:“奇怪,怎么只有几个人?” 远处,站在船头的一个白衣少年也皱起了眉头,咕哝道:“怎么在打战?”身后,腰间悬挂剑鞘的公子哥走上前也看向了远处,摸着下巴说道:“以前也没听说宣艮海域有什么冲突啊,怎么看起来好像是不死不休的大战?”正在擦拭长刀的另一个年轻人收刀入鞘,纵身一跃站在了船头栏杆上,跃跃欲试道:“要不咱去练练手?” 剑客公子哥闻言一巴掌就将带刀年轻人差点扇到了海里去,剑客没好气道:“你闲的慌?再说了,你就这么冲进去乱砍一番?谁是敌谁是友?滥杀无辜是吧,信不信我先把你砍了。”带刀年轻人自然不可能一头扎进水里去,他稳住身形撇嘴道:“不就说说。” 没管这两个家伙的胡闹,白衣少年转身看着犹豫走来的船夫,出声问道:“老先生,这是什么情况?”双鬓花白的老船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说道:“这位少侠,不是我故意坑害你们,实在也是没想到这里会有大战,可此处已经是去往出云岛最近的路了,若是没法子的话就只能绕路了。” 白衣少年想了想,问道:“若是绕路的话,要多久才能到出云岛?”老船夫伸出手指,比划一下,回道:“还需五日。”白衣少年沉吟片刻,若是能够沿着现在的方向一直前行,想要抵达出云岛不出两日,可若是绕路还要白白耗费那么多时间。 白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视线穿过纷乱战局,遥遥看向那座孤独矗立在汪洋版图最北方的出云岛,他呼出一口气,对着老船夫拱拱手说道:“那就麻烦老先生沿着原先的路线继续前行吧。”老船夫愣了愣,随即面露难色道:“少侠,这……”老船夫说着,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战局,欲言又止。白衣少年直起身子,手掌握住腰间的刀柄,轻声道:“无妨。” 老船夫瞥了一眼船头甲板上与白衣少年同行的其余几人,想了想咬咬牙还是点点头,转身便走向了船舱去,应该是与船员商量去了。白衣少年一只手握着刀柄,另一只手负在身后,指尖轻轻摩挲着朱红色的小巧酒葫芦,沉默不言。 船舱中,老船夫看着摊开在桌上的海图皱眉深思,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凑上前去,闷声问道:“爹,咱们真要冲着那打仗的地方去啊?太危险了。”老船夫没有理会,汉子挠了挠脑袋,嘟囔道:“当初就不该让这群江湖人上船,我就知道没好事,现在还要带我们去送死,爹,真不值当,就那几个银子……” 老船夫喝了一声,抬眼看着汉子骂道:“闭嘴!我教你的‘见风使舵’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当初见到那一袋子钱是谁拍着胸脯叫嚷着包在身上的?现在遇着了风浪就想着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说着,老船夫哼了一声,也不再理会脸色涨得通红的汉子,伸出手指仔细比对着海图,可惜无论如何也绕不开那场战局了,只是希望这仗别打得太久,兴许还能有机会安然渡过。老船夫想着,突然摇着头自嘲一笑,虽然当初在乘巽海域是自己那个没用的儿子先应承下来了这趟差事,可不知为何,那时看着这几个从旭离海域千里万里赶来的江湖人,自己居然也没来由地头脑一热,想要陪着这群年纪都不大的侠客闯一闯。 看着闷闷蹲坐在船舱门槛上的汉子,老船夫轻喝一声道:“去,今天你来掌舵,往东南方走一些,尽量避开战局。”汉子转头愣了愣,老船夫拿起一根木头就砸了过去,骂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汉子麻溜起身,脸上带着笑意就跑向了船尾处的甲板,心里头想着这老头子今天怎么喜怒不定的,一会儿和平日里一样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一会儿又破天荒许自己在其他海域的海面上掌舵了。 老船夫没有去管汉子怎么想的,只是独自轻轻叹息一声,他在这海上已经飘了几十年了,走南闯北,大风大浪也见过,就是在陆上站不住脚,成家立业草草了事,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可这一次恐怕也就是最后一遭了。再怎么看不惯自己那个没用儿子的技艺不精,可年少时只知道满天下跑的他却也只剩下了这么一艘破船,如今年纪一日日见长,难免技艺生疏,自然不敢把乘船之人的性命当玩笑。 老船夫也知道为什么那几个人生地不熟的江湖人会找上自己,在乘巽海域那一亩三分地他也算是有点名声在外,毕竟年轻时还去过最南端的奉震海域,算得上是远近闻名的娴熟船夫了,其他人也没那胆子敢接这一趟差事,这可是跨越一整个海域去往海图最北方岛屿的航程啊,没个几十年风雨还真没这胆量。 老船夫吐出一口浊气,掂量了一把那几个年轻江湖人给的一袋子银子,实在是出手阔绰,这一趟走下来,如果能够安稳回到乘巽海域,恐怕自己也不用担心那个三十好几的儿子还得继续打光棍了,孩子他娘死得早,就剩下这么个独苗,如果再被穷死,他也白跑这么多年船了。 船尾处,汉子抚摸着舵盘,稳了稳心神,心想这一次定要让爹好好看看,自己也能够独当一面了。汉子轻轻转动舵盘,船只微微转向,不再直直冲向不远处两方舰队交战的位置,向着东南方而去。汉子一边掌控舵盘一边眺望远处观察方向,突然他眯起了眼,不确定地低声道:“那是什么?” 汉子还在困惑之中,猛然间好似天色暗了下来,汉子悚然一惊,脖子僵硬地微微侧过头,只见一直坐在船尾的一个庞大身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此时站在汉子身边也在看着远处,汉子吞了口唾沫,就像初次见到这个庞然大物时一般难以置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高大的人?这还能称之为人?怪物。 汉子也只敢心里想想,自然不敢说出口,否则恐怕这个“怪物”一只手就能把自己捏死。身边的魁梧“怪物”看着远处,看的自然比汉子要清晰得多,平常人即便昂起头也看不清楚的脸庞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连平日里对着人憨厚傻笑的刻板面容也无,他眼神冷漠,不是看着那些从不知何处突然冒出来的船只,而是遥望远处的出云岛,他缓缓握拳,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远处楼船甲板上正皱着眉眺望那艘突兀出现的孤独船只的大将军猛然回头望去,而严阵以待的舰队此时也吹响了号角,有将士大声呼喊道:“敌袭!”大将军伸手握住腰间刀鞘,冷哼道:“这群宵小之徒还真以为我会毫无防备?不过是打着从战局后方来个措手不及的心思,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易得逞。”说完,大将军迈步走向船尾,亲自接过侍卫手中的军旗,猛地挥动起来,同时大喊道:“结战阵迎敌!” 军师来到大将军身边,在战鼓擂动和滔天喊杀声中问道:“将军,那艘船怎么办?”大将军将腰间的望远镜递给了军师,一手拄着军旗,一手叉腰遥望远处即将碰撞在一起的船只,沉声道:“方才我看过了,那船上不过三两人,即便真是冲着我们来的也不足为惧,你带几艘船盯着,一旦他们有什么异动,直接杀了便是。”大将军此时战役盎然,他丝毫不担心所谓的江湖人能够搅乱当下的战局,自然也是他对自己的领军能力和手下这支精锐海军的自信。 军师闻言便收下望远镜领命而去,不过临走之前还是吩咐了几句身边的侍卫,将一些早就准备好的战局应对方案有条不紊地施行,军师独自走到船头处,举起望远镜,遥遥看见那艘孤独船只正向着战局边缘地带驶来,军师极尽目力,模糊看见船头甲板上站着几个模糊的身影,船只极小,想来这些眼前所见应该就是船上所有的人了。 军师虽然比大将军要更加谨慎一些,早年也曾在某些武林宗门中混迹过,自然不会低看独自行走江湖的侠客,可如今六岛联军声势正盛,此时更是精锐齐至誓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把那些苟延残喘的岛屿给吞下来,所以军师细心警惕,却毫不担忧。 甲板上,老船夫走出船舱来到白衣少年几人身边,说过了船只将会向着东南方向尽量绕过战局,大致方向却依旧不变,两日之内定能到达出云岛,白衣少年礼数周到地行礼道谢,老船夫没有多说,走到了船尾处去看看自家那个技艺不算纯熟却整日眼高于顶的儿子,他站在船舱一侧看着不远处那个站在舵盘前两眼放光的儿子,微微叹息一声,看来也真的时候放手了,这一趟走完,就真的安心留在陆地上吧。 老船夫正想着,船只却突然顿了顿,老船夫一个颠簸差点没站稳,回过神来老船夫便勃然大怒,抬起头就要狠狠骂上几句,这臭小子好歹跟着自己走了这么多年船,还会出这样的毛病?怎料刚抬起头就看见汉子苦着脸看着自己说道:“爹,这里也在打仗。” 老船夫闻言转头看去,只见远处有舰队碰撞在一处,箭矢如雨落,更有手持各样武器的江湖侠客飞天遁地一般地往返于敌我船只,虽然看着规模不比方才所见,可是战况的惨烈程度却犹有过之,这支由海盗和江湖人士临时凑合在一起的舰队居然逼得训练有素的海军只能拿命去抵挡和拼杀,一时间鲜血染红了波涛海水,煞气冲天而起。 老船夫脸色微变,高声嘱咐了几句:“别管那些,把舵盘把握稳了。”说完,老船夫脚步匆匆地重新往船头赶去,汉子伸出手欲言又止,不过想了想还是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把控着船只,眼神却始终盯着远处的战局,心头沉重,以致于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那个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魁梧身影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老船夫来到船头,意外地看见了那个初见时难免惊诧不已的小山似的魁梧身影,不过老船夫也没有疑惑此人怎么会从船尾突然来到此处,他快步来到这一行江湖人领头的那位白衣少年身前,正要开口说什么,那个白衣少年已经沉声说道:“老先生,现在局面非是我等先前所料,此时临近出云岛,突逢战局危机重重,没道理再让老先生和我们一同去冒险,若是船上还有空余小舟,我等便就此下船吧,老先生自回乘巽海域便是,您放心,该付的银两不会少了。” 老船夫愣了愣,他看了一眼远处的战局,收回视线却见白衣少年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正直视着自己,老船夫从那眼底看见了真诚的温和,老船夫摇摇头笑道:“少侠可还记得那日所说?”白衣少年微微低下了头,语气平缓道:“一路所遇险阻,有我等所在定可护得老先生周全。” 老船夫摊开双手,神色丝毫没有退缩动摇地说道:“那便如此吧。少侠既然遇见了此等战局依旧不愿停顿等待,那么就接着前行便是,老小子和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想看一看几位少侠究竟何等风姿绰约。”老船夫言语没有丝毫勉强,显然这正是心中所想。 白衣少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其他几人,即便是看见了那样战况惨烈的海上交战,几人的神色依旧古今无波,显然是真的毫不在意。白衣少年看向老船夫说道:“会有些危险。”老船夫洒然一笑,说道:“少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 白衣少年皱着眉还未开口,站在一旁的带刀年轻人笑着接道:“记得!老先生当年也是去过光明岛见识过天坤榜第一高手风采的人,也曾在海上遇见过来回纵横百里海面交手不断的江湖侠客,大风大浪是见过的。” 老船夫也哈哈大笑起来,本有些佝偻的后背此时却是挺直了起来,他语气洒脱道:“少侠说得好!我此生除了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已经没什么好计较担忧的,什么都可以放得下,即便是陪着几位少侠往那龙潭虎穴闯一闯又如何?” 白衣少年还有些犹豫,此时那个侠客公子哥却也笑着开口道:“无妨,有我们在,千军万马在前也视若无物。”侠客语气轻狂,却无一人嗤笑轻蔑。 白衣少年想了想沉声道:“那就劳烦老先生了。” 老船夫笑着点点头,然后便快步向着船尾走去。 第二章 行千里路叩心间(二) 船尾舵盘前,老船夫一巴掌将汉子扇到了船舷栏杆边,汉子挠挠头低声道:“爹,就这么冲过去不是白白找死吗?”老船夫冷哼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老子还怕死?”汉子脸都皱成了一团,觉得自己这个一辈子只知道和海水打交道的老子是真痴傻了,居然要陪着那几个年轻江湖人去送死。 老船夫双手稳稳把住舵盘没有再理会汉子絮絮叨叨的劝诫,最后却是轻声说道:“这一趟回去这船就给你了,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过料你也没那胆子,顶多就是继续做这载人的行当,要不就是和那几个狐朋狗友一起拉几趟货物,撑死了一年下来能养活自己。” 老船夫话还没说完,汉子语气迷茫道:“船给我了,那爹你呢?”老船夫呵呵一笑,应道:“我?老子天天搁赌馆青楼待着,钱花完了了事,等死呗。”汉子急切道:“您不出海了?”老船夫撸起袖子,眼神发狠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战局,高声道:“还出什么海?老子忙活了大半辈子,不干了!要不是为了你这臭小子,你老娘当年死了老子就不想干了,可是不干,谁来养活你这小子……” 老船夫啐了一声,念叨道:“说这话干嘛,呸!总之,以后这船就是你的了,出了事也别来找老子。” 汉子苦着脸道:“爹,我自己,哪能出海啊?”老船夫狠狠骂道:“老子教了你几十年,你就这副德行是吧。以前不总天天叫嚷着要自己出海,现在怂了?老子告诉你,没门!老子的钱老子自己花,有本事你自己挣去。”说完,老船夫一脚踹开汉子,说道:“滚远点,到时候要是打起来记得躲远点。” 汉子踉跄着走进船舱,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今日言行都像是变了性子的老船夫,平日里虽然也是对自己多般谩骂,可也没有今天这样不管不顾地撂挑子不干啊,汉子不敢多说,只能独自躲进船舱里。这冲着战局去可是真会出事的,汉子也不敢在外面凑热闹,只是那个老头子没事在外面逞什么英雄啊,汉子坐在空无一人黑漆漆的船舱里,挠头不语。 老船夫看着汉子的背影消失在船舱中,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虽然已经下定决定要走完这一趟,可是不得不说危机难料,谁也保不齐会出什么意外,老船夫只能尽量护住汉子的安危。至于最后能否安稳活下来,而经历此次危机的汉子又是否会变变性子不再犹豫不前,老船夫也说不准,只希望若能回去乘巽海域,自己真的能够放心将这艘船交给他吧。 船头处,遥望逐渐临近的战局,白衣少年皱着眉问道:“老先生为何要跟着我们去冒这个险,先前是说过护卫安危,可是遇见战局变数太大,既然可以全身而退为何还要卷进来?”带刀年轻人摇头晃脑就要开口高谈阔论,却被不知何时取下腰间剑鞘抱在怀中的侠客抢先说道:“因为这样豪气啊。”白衣少年疑惑看着公子哥打扮的侠客,问道:“就因为这个?” 带刀年轻人在一旁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却也任由侠客接着说道:“千军万马在前我自一往无前,全身而退闲庭信步,你说,这能不让人心神往之?”白衣少年摇摇头,不理解道:“难道就为了这所谓的江湖豪迈,舍弃了性命安危?”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人背起木匣缓缓起身,轻笑道:“先前他为何会提起那去过光明岛的故事?世人都说光明岛煌煌若仙境,更称道那武道山巅无人望其项背的光明皇帝,可是光明岛上的风光究竟有何不同谁能说得清楚呢?人们只知道,那地处所有版图中央的光明岛就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而身为这座岛屿之主的光明皇帝更是千百年来毋庸置疑的武道山巅之人,所以世人向往光明岛的繁华,却更要向往光明岛背后的那座巍峨高山。” 剑客点点头接着说道:“从前的江湖,在许多人口中不过是一群身怀武艺却不守规则秩序的莽夫罢了,直到天坤榜的降世,直到光明皇帝屹立武道山巅无可动摇,人们才慢慢发觉原来那一座座波澜壮阔、各不相同的江湖中还有诸多风采,多少人心向往之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遥遥看去一眼,抱憾终生。” 剑客顿了顿,看着海面之上云卷云舒,他轻吐一口气说道:“为何汪洋之上每一座岛屿都有无数人昂首期盼着那副天坤榜的颁布和变更,为何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位武道宗师的事迹便能经久流传,便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在看着江湖,在看着那些修炼天地真气化为己用的侠客武夫。举手顿足,纵横千里,在世仙人。” 剑客笑了笑,说道:“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有这样的本事,更多还是不知从哪学了一些旁门左道的末行武夫,凭着一身蛮力或是三脚猫功夫就行走江湖,说着铲奸除恶,最后当然还是‘无奈’俯首于世事,脚踏实地挣些银两勉强度日。”说到这里,剑客眼神戏谑地看向了带刀的年轻人,年轻人看见了这眼神,也没有勃然大怒,而是摇头晃脑地瞪了回去,一副与我无关的姿态。 听到了剑客的话语,白衣少年也有些沉默起来。以前的他没觉得江湖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当然也听先生说过一些江湖上的事情,可到最后不过都是遗憾结局或满是警醒意味的下场,所以白衣少年一直觉得江湖没什么,不过是向往武道之人闲来无事的谈资罢了,现在细细想想,好像也有了些不同的味道。 不过白衣少年没有深思多久,船只已经慢慢临近了战局,虽然尽量绕过了些,可站在主舰甲板上早就有所防备的那位军师还是指挥着手下的战舰慢慢围了过来,与此同时,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的几艘船只也向着此处迅猛冲来,甲板上有穿着各色装扮的人叫嚷着喊打喊杀,一时间,孤零零的船只就陷入了围困对峙之中,其实还是受了无妄之灾。 看着严阵以待的战舰和显然由许多不成编制的武夫聚在一起的船只队伍,白衣少年想了想还是对着战舰的方向高声喊道:“我等无意经过,更无参与战局的想法,只是想要从此处借道而过,还请莫要拦阻。” 来到其中一艘战舰之上指挥战局的军师听着少年的话,先是愣了愣,而后皱着眉摇摇头有些哑然失笑,这少年的话实在荒谬,哪有人冲着战况焦灼的战局而来,却说自己只是无意经过,还要战舰为其让道的。军师挥挥手示意所乘战舰往前驶去,然后高声回道:“既然是无意经过,何不在远处等候战局落幕,或是绕道而行?” 白衣少年拱拱手应道:“我等一行有急事需要在近日赶去某地,实在难以绕道拖延时日。若是等候……”白衣少年没有多说,其实军师也清楚。既然双方已经都将各自的存在看在眼底,那么即便少年一行人等待战局落幕,获胜的一方也一定会与少年一行人接洽,此时正逢宣艮海域几大岛屿交战之时,无论怎么,少年一行人也定不可能于此处安然度过,少不得要受些盘问,甚至还要被拘押下来,等待战局彻底结束才会放过这些来历不明的江湖人。 白衣少年和战舰之上的军师还未交谈几句,不远处的那伙海盗和江湖人混杂的船只队伍已经按耐不住了,有人高喊道:“怎么,这就是你们的援军还是后手?这么点人,看不起我们是吧?就这几个绣花枕头老子一巴掌拍死好几十个。”话语落下,船只之间哄笑声四起,更有人已经弯弓搭箭跃跃欲试,显然也不在意少年一行人是何身份,杀了再说。 舰队不断迫近,甲板上几个少年已经陷入了两难境地,可是却没有任何一人面露急切慌乱,白衣少年看着军师再次问道:“不知可否从此处而过,我等定不会轻易出手搅扰局面。”军师冷漠摇头,收敛起似有似无的浅淡笑意,开口道:“口说无凭。” 白衣少年轻轻叹息一声,他看了一眼远处战局,其实若是许一艘游离在外的船只跨越战局却不影响方向地继续前行自无不可,但眼下战局混乱不可能会有哪一方势力愿意眼睁睁看着这下悬刀佩剑的江湖人从战局经过,于是白衣少年说的再多也只能是白费口舌。 白衣少年猛然抬起头,视线遥遥望去,在不远处一艘燃烧着缓缓下沉的船只旗帜上站立着一道突兀现身的人影,一袭黑衣随风摇曳,熟悉得刺眼,一眼便像是将人拉扯回到了那些年奇星岛的倾覆战乱之中,白衣少年眯起眼眸,甲板上的其他人还无察觉,可是落在旁人眼中,方才言谈切切温文儒雅的少年此时却气势浑然一变,简直好似那杀人不眨眼的煞气缠身之人。 那人影抬起手,手掌之中有一只枯槁桃枝和一块木牌,白衣少年踏出一步,船只微微向前倾泻,不远处的人影却已经消失不见,那艘燃烧的战船也彻底淹没于海水之中。似乎终于察觉到少年的异样,背后系着木匣的男子走到少年身边沉声问道:“怎么了?” 少年还未开口,那个蹲在甲板上却依旧魁梧得惹眼的壮汉闷声回道:“那个黑衣人,应该是魔君的手下,这场战役,恐怕也有他的手笔。”带刀年轻人不以为意地开口道:“那又如何?”白衣少年冷哼一声,轻声道:“是啊,那又如何,反正这一趟去了总要见生死。” 背匣男子看了眼少年,余下几人也都下意识看向了少年腰间的泛黄刀鞘,这一路泛舟远游,枯黄的竹鞘却反倒慢慢染上了翠绿颜色,此时有光芒从竹鞘上亮起,恍若人间的艳阳。 呼啸声蓦然响起,箭矢划破虚空,终于狭路相逢的舰队不再顾虑居中船只的阻隔,开始真正交手了。至于少年一行人是否会对战局有所阻碍,自恃准备妥当的敌对双方都各有自信。 于是在震天喊杀声和飞舞箭矢之间,白衣少年踏上甲板栏杆,冷声道:“魔君,抓了扶音和乐姨。” 话语落下,本就激荡不已的海面上平地起惊雷,有轰然巨响在海底深处炸起,冲天的水柱就像是那一道道支撑起巍峨大殿的梁柱,不知不觉间将孤零零的船只围在了正中,白衣少年飘然起身,竟好似站立在虚空之中一般,他抬起双掌猛地推去,海水龙卷向着四周扩散而去,那些叫嚣着拼杀的战船都不由自主地远去,摇摇晃晃,站在其上的人只觉得看见了高踞云端的天神,举手投足,天地异象。 蹲在甲板上的壮汉站起身,皱着眉沉声道:“他在做什么?这般毫不顾忌地挥洒真气,他还怎么出刀?”带刀年轻人一跃而起站在了栏杆上,他摸着下巴沉吟道:“这小子已经这么强了吗?不过为了出刀还是省着点用真气吧,不然藏了三年多的刀,可不是那么好出的。”剑客默不作声,眼底却也有些隐隐担忧。 独自跨出船头的白衣少年长发飞舞在狂风波涛中,极尽目力的人们昂起头也根本难以看清他的神色,少年潜居三年之后的第一次全力出手,气势自然不可小觑。从体内源源不断涌现的真气犹如深潭溪水,潺潺而流连绵不绝,又有那银河垂落三千尺的磅礴气势,一时间海面上烟雾袅袅,天地之间充斥着狂乱的真气。 细碎的海水如雨落,打湿了甲板,也冲刷着少年腰间的刀鞘和酒葫芦。 船尾独自掌控舵盘的老船夫仰起头张大了嘴巴,感受到海水起伏不定的汉子也悄悄从船舱中探出了脑袋,只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顽固的老头子为何舍了性命安危也要闯一闯所谓的江湖,原来人间风光,哪怕只是一步之遥,也大不相同。 水柱缓缓落下,惊动天地的异象吸引了战局之中所有人的注意,而那个恍若在世神人的白衣少年却只是凭空而立,他眺望远方,隐约间看见了那座矗立北方的岛屿,少年缓缓握拳,然后落下的海水便再起波澜,一朵盛放的晶莹水花舒展开花瓣,竟硬生生在船只前方破开了一道畅通无阻的水道,犹如一支利剑直指北方。 白衣少年一手握刀柄,一手摘下酒葫芦一饮而尽。 这一日,天坤榜第十的“地藏顾枝”终于再次现世。 第三章 行千里路叩心间(三) 黄沙漫天,堆积的细碎尘沙中一只手掌缓缓伸出,五指如钩紧紧攀附住随风吹散的黄沙荒野,君策奋力挣扎,终于睁开了好似系挂有千斤重担的眼睑,头颅从黄沙中探出,他艰难地坐起身,伸出双手摊开在身前,不知过了多久,他茫然抬头四顾,只有无尽黄沙蔓延至天际,烈日高悬,荒无人烟。 君策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血腥气充斥整个咽喉,他咽了口唾沫,紧紧咬着牙慢慢站起身,脚下一个踉跄便又跪倒在了地上,他不声不响地双手撑地,再次站起身,摇摇晃晃地举目望去,风沙扑面而来,他眯起眼眸,困倦和饥渴包裹住了他所有的心神,可是在那些茫然和无措之间,模糊的记忆提醒着他,这里已经远远不在方寸岛之上,更不在他曾去过或是听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君策低头看了一眼擦刮出几缕碎屑的衣衫,他缓缓拖动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去,在这一眼望不见任何东西的荒野中,君策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方向能够指引自己走出困境,于是他只能朝着不知去向何处的前方走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很难,哪怕很简单,活下去。 君策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风沙中,烈日洒落炙热的光芒,已经不知在此处昏睡多久的君策揉着疼痛的脑袋,似乎完全忘却了饥饿和干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疲倦,没有停歇。 不知是否心中那个仅剩的念头起了作用,此时的君策已经没了多余的气力去思考自己究竟为何会深陷于此,也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独自一人留在云庚村中的娘亲现在如何了。他近乎本能地在黄沙地面上行走着,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足迹沟壑,只是很快就被沙尘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的君策抬起头,模糊视线中只见天色昏暗,鲜红的圆日在天际处缓缓下沉,终于消失不见,然后好似在一瞬间,天地间呼啸的风就寒冷刺骨,君策紧紧抱着双臂,埋头前行,在夜幕下就像一道模糊的阴影,风一吹,就轻易扯碎了。他摔落在地,无声无息。 当灼烧的光芒再次洒落,君策睁开双眼,刺眼的日光晃得他只能看见漫天的白色光点,像是舞动翅膀的白蛾成群飞过,吞没了天地间他的渺小身影。君策坐起身,甩了甩毫无知觉的双臂,他慢慢站起身,再次跌倒,又再次起身,然后便曲着双膝继续前行。 这一日时近黄昏,君策终于在远处看见了模糊的绿色光影,他咬着牙埋头赶去,在夜幕彻底落下之前无力地跪倒在一片虚幻中,伸出手去触摸那慢慢消逝的清澈湖水,他昂起头,双手无助地颓落,就这样一动不动,似乎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烈日再次升起,君策双手握拳撑着地面,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前行,可是眼中所见四面八方,除了黄沙再无他物。君策就这样继续前行,不知来路更不知归处,只有心中那个被风沙掩盖却始终没有忘却的模糊念头还在奋力挣扎,像是一股激荡的湍流在他的体内奔涌,哪怕拼尽全身的每一丝气力,他也没有彻底趴下,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起身前行,。 远处,有一个模糊身影走来,君策停下脚步,他静静等待着,那人缓缓走近,君策闭上了沉重的双眼,那人伸出手臂,君策跌倒在那人的怀中。那人看着怀里孩子干瘦枯黄的脸颊,掏出腰间的葫芦凑到君策嘴边,清澈甘甜的水混杂着君策嘴唇上的鲜血涌进他的体内,那人转过头喊了一声,身后有驼铃声由远及近,几人走上前来一起将君策放在了骆驼背上,然后摇摇晃晃地离去。 君策再次睁开眼的那一刻只觉得好像先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身下仍旧是简陋却舒适的床铺,还有身上那一袭棉被散发着暖阳烘烤过后的香气,他伸出手却牵扯了身上的疼痛,他皱着脸,听见了屋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一袭青衣走了进来,那人嘴中哼着陌生的曲调,先是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一旁的桌上,然后来到了君策的床边,那人居高临下,君策艰难地侧过头,模糊视线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那人好似稍微愣了愣,然后张口说出了君策根本听不懂的言语。君策皱起眉头挣扎着就要起身,可是那种遍布全身的无力感却将他牢牢束缚在了床铺上,动弹不得。 那人见君策好像听不懂自己的话语,想了想便换了一种语言,这一次君策终于听懂了,那人问道:“你醒了?感觉如何?”那人的声音干净清朗,带着从容和稳重。君策张开嘴,却发现干涩的喉咙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那人也没有等待君策的回答,很快就转身将放在桌上的一个白瓷药碗端了过来,那人坐在床边,轻轻扶起君策的头,将冷暖适当的药汤灌进君策的口中。 将君策重新安置在床上,那人又从一旁的桌上倒了一杯清水放在床头,那人推开屋中紧紧合上的窗户,清风拂面而过,君策看见和煦的日光瞬间洒满了整间房子,那人背光而立,君策依旧看不清面容和神色,那人轻声开口喃喃道:“不是霍眠谷的人?难道是从外面来的?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山外的赤野?迷路了?还是有人故意谋划?” 君策耳中听着那人的自言自语,如坠云雾,那人没有在屋中停留太久,指着床头的杯子说了一句:“渴了就喝水,我待会再给你送吃的来,醒了也好,总算能够吃点东西了,本来就瘦小,要是再饿下去就跟只瘦猴似的了。”那人的言语絮絮叨叨,却还是在片刻后离开了屋子。 君策躺在一片安静中,窗外有细碎风声和鸟鸣,他轻轻抬起头又轻轻落下,反复几次,似乎借此敲醒混沌一片的思绪,他慢慢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那风沙中独自前行的几日非是一场梦境。 那日他和往常一样上山砍柴,可是还未走出村口就有一个从来不曾见过的人出现在眼前,然后自己就再也不醒世事,重新睁开眼已经是在黄沙漫天的荒野中,空无一人,死气沉沉。君策有些担忧,如果这一场身陷囹圄的戏码不只针对自己,那娘亲怎么办?徐从稚和扶音还在,他们能否保护好娘亲?又是谁策划了这手劫掠的戏码,是那日顾枝说的二叔和姨娘的仇人吗? 君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日头西斜,君策再次尝试着起身,这一次他艰难地依靠住了身后的床板,他伸出手颤抖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虽然不知现在身处何处,可是君策依旧没有茫然失措地恐慌,他眼中似乎深藏着湖底的涟漪,一团从未熄灭的火焰慢慢燃烧,就要冲天而起。 屋门再次被推开,那人走了进来,这一次君策转头看去终于看清了容貌,那人是一个岁数不大的男子,穿着一身素朴青衣,黑发盘曲在一个玉冠中,除此之外他身无繁饰,那人看着坐在床上的君策,将手上的食盒放在了桌上,问道:“要不要我扶你起身?” 君策神色警惕,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那人露出浅淡笑意走上前来,伸出手搀扶住君策,那人哼哈一声似乎在以此借力,终于将君策从床上带了起来,那人轻声笑道:“你这孩子,看起来瘦弱,怎么这么重?看来食量不小啊,不会我带的不够吧,你要是饿了就说啊,不然师父可要以为我故意饿着你了,哪能啊,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对,这话不是那光头挂在嘴上的嘛,咱这应该是一身正气才对。” 君策有些头疼,不知为何这人如此多话,絮絮叨叨地好似没有停歇,直到在桌边坐下,那人才坐在君策对面说道:“我叫张谦弱,道号清浚,你呢?”君策拿起筷子,闷声回道:“君策。”名为张谦弱的小道士点点头,又满是好奇地问道:“你不是霍眠谷的人吧?难道是从外面来的?要不然尘停谷和简鸣谷的人也不会走那么远的路深入赤野吧?”君策放下了筷子,似乎完全忘记了饥饿,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地问道:“这里是哪里?” 张谦弱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道:“你先吃着,不知道是在赤野里待了多久,居然睡了足足五天才醒过来,肯定饿得不轻,可别再给自己折腾坏了。”君策低头看了眼桌上的方才,咽了咽口水,也不再多说,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张谦弱眯着眼看着,眼中有些笑意,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岁数不大的孩子有些意思。 君策此刻哪怕是在吃饭也依旧全身紧绷,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张谦弱清晰地看见孩子低垂的脸上仍旧有几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想来是那一杯清水和一碗药汤打消了孩子的疑虑,却仍对完全陌生的自己怀有戒备。 张谦弱也不介意,自顾自就说了起来:“这里是上庭岛,当然,现在的海图上应该不是这个古老的名字了,唤作圣坤海域岚涯岛才对,更具体地说,这里,是道德谷。” 君策停下筷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张谦弱,张谦弱双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道:“听说过?”君策没有回答,很快重新低下头去,张谦弱也不在意,接着说道:“赤野以北,天门以南是为道德谷,由霍眠谷、尘停谷和简鸣谷三山拱卫,居中而显。世间人常以道德谷与光明岛神药学院、学宫相称,何为汪洋之上三大求学圣地,只是道德谷从来隐居红尘世外,世人多时探访不至,亦或望而生畏,毕竟赤野丛横三千里,天门巍峨高耸入云,多少人能够真正走到此处来呢?” 说着,张谦弱又自顾自笑起来,伸出手指着君策说道:“所以啊,你这孩子是怎么一个人穿过赤野走到霍眠谷附近的呢?真是奇也怪也。”君策轻轻放下筷子,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直视着张谦弱,张谦弱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碟,哑然失笑,君策斟酌着问道:“是你救了我?” 张谦弱摇摇头,解释道:“霍眠谷的人时常会走入赤野去寻访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绿洲秘境,说来也是你命大,正好走到了霍眠谷这么多年来难得开辟而出的路线上,也正好撞见了初入赤野的队伍,否则你恐怕在赤野里走上个一年半载的都见不到一个人。” 君策皱着眉头,低声喃喃道:“三千里赤野?”张谦弱啧啧出声,说道:“你可别不信,岚涯岛可是汪洋上八大海域中疆域仅次于光明岛的岛屿,即便是远在北方的林山和出云两座古老岛屿也难以相提并论。不过说起来也是奇怪,当年那些先贤祖宗是怎么穿过赤野来到此处兴建起道德谷的呢?又是为何非要躲到这化为之地?只是师父从不肯说,书上也没写过,奇怪。” 君策见张谦弱似乎又要絮叨起来,连忙打断道:“那我现在是在何处?”张谦弱收起思绪,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笑着问道:“你要是身体恢复了些,不如和我出去走走?” 君策双手撑着桌子,感受到体内的气力恢复不少,他轻轻点头,张谦弱提起食盒,当先迈步走出了屋门,回过身看着君策。君策双臂微微用力,终于将那好似灌满了水银的沉重双腿支撑了起来,君策吐出一口气,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屋门。 屋外,黄昏的余晖尚还剩几抹浅淡色彩,远远缀在天边,君策眯着眼望去,从未觉得原来天地之间的界线如此遥遥。张谦弱站在屋外廊道中,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屋檐下的铜铃,一时间廊道屋檐下的所有铜铃便都摇晃起来,叮叮咚咚,君策莫名有些失神,这熟悉的声音仿佛将他拉扯回了那个自出生起便从未离开过的小院中。 张谦弱等着君策回过神,这才继续向前带路,绕着廊道走出了这座小小庭院,君策看见了一处宽敞的广场,一扇绘制着盘龙彩凤的石壁屹立正中,两根巨大石柱耸立两端,君策侧身望去,在石壁之后的台阶上,有一个硕大三角铜炉独自矗立在大殿之前,香火袅袅。 张谦弱提着食盒走在前方,却没有带着君策走上台阶去往道观正殿,张谦弱独自走向大门边的灶房中将食盒放下,这才跨出门槛转头对君策说道:“可能需要走一段山路,你要是累了就说。”君策点点头,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虚掩着门的大殿,跟着张谦弱走出了门槛。 走出道观,君策看见了门外一颗巨石上书写着“长生观”三字,说不上铁画银钩也不算是入木三分,只是莫名有些香火飘渺的意味在其中,张谦弱见君策看得入迷,笑道:“这名字也就是几位老祖宗起的,毫无新意嘛,好在都是在这一座山上,要是放在别处,恐怕以长生为名的道观没有几十也有五六。” 君策不置可否,跟着张谦弱走下大门外的山路台阶,一时间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君策站在台阶上,怔怔出神,似乎茫然不知所言。视线所及之处,道观林立,寺庙遍野,更有高耸书楼隐约可见,长生观所居似乎极为高远,一眼望去山中景色尽收眼底,君策清晰地看见在那些道观寺庙书院中,人来人往,怡然自得,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人间红尘烟火。 君策又向远处望去,此山极高,竟有云雾缠绕林野好似锦缎丝绸,绿意葱葱山花烂漫,仅是一眼所见,便有绿叶红花相映,彩蝶鸟雀共舞,黄昏的细碎光芒洒落,恍惚间如见仙境,好似梦幻泡影,只要轻轻伸出手去便要惊扰一切的安然。 张谦弱怀抱双臂站在君策身前的台阶下,他似乎早有预料到君策见到眼前景色的神色,于是嘴角带着笑意也望向远处,即便是从小在山上长大的他,无论何时见到此番景色也要驻足慨叹,鬼斧神工不过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轻轻覆盖,君策终于回过神来,张谦弱挥挥手,说道:“走吧。” 第四章 行千里路叩心间(四) 张谦弱和君策沿着台阶走了一段,很快就拐入了一旁的山路,绕过遮遮掩掩的树木和花草,从小便在山中奔走惯了的君策很快察觉到这是在向着山顶走去,地势起伏绵延,即便夜色苍苍,君策也默默记下了来时的路,此时的孩子依旧紧绷心神,不敢有丝毫放松。 眼前有一点光芒微弱闪烁,君策伸出手去,柔和的光线轻轻披在他的指尖和手掌,君策迈出一步,抬头望去,月色悠悠挂在天边,可此时君策的所有视线却已经被远处的那道高耸阴影占据,继而有千钧高山压住了心神思绪,君策茫茫失神,张谦弱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一路而来君策的反应颇为满意。 这一次君策很久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张谦弱自顾自坐在了山顶悬崖边的一块嶙峋巨石上,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书籍,摊开在身前,借着月光便仔细读了起来,旁若无人,嗓音空灵悠扬,远远荡去。君策骤然陷入一片空白虚无的心神缓缓聚拢,他听见了耳畔的读书声,然后看见了那个坐在月光里的小道士,君策晃了晃脑袋,走到巨石边坐下,低声呢喃,似在询问:“那是什么?” 张谦弱没有回答,此时的他全然沉浸在手上的那本道藏中,忘乎所以,好似骤然置身于天际云雾中,飘渺不定,君策安静下来,他抬头看去,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就在山外远处,一座高耸巍峨的巨大关隘似乎就屹立在天上圆月之下,离天半尺去地极远,东西纵横绵延千万里不知尽头所在,关隘之上有绰绰光亮闪烁,像是漫天的星辰坠入人间,借此休憩片刻。 读书声停了下来,张谦弱卷起手中书籍又缓缓松开,他伸手抚平其上的褶皱,轻声开口说道:“那便是天门,就在岚涯岛的最北端,与赤野一同将道德谷围拢其中。世人若是求学于道德谷,亦或是想要来此寻一寻机缘,也多是从天门而来。赤野三千里从无活物,常人尚可走过赤野外围的千里荒漠,却鲜少听说有谁能够安然无恙地走过赤野来到此处,自然有那不信邪的人想要闯一闯,却无一不是深陷其中生死莫测。于是世人想要抵达道德谷,便只能从天门而入。” “同样的,谁也说不上来天门究竟是由何人所建,也不知其存在的意义何在,世人若是往曾经上庭岛传说的“天庭”“仙境”去想,似乎也能说上一说,但是那只存在于远古的传说如今又是为何再也不复现世,曾经又是为何成了如今的历史呢,天上现任在何处,可真的能够腾云驾雾逍遥长生……” 张谦弱又絮叨起来,不过这一次君策没有打断,他细心地听着,这些事情是他从未听闻也从未了解过的。 张谦弱说着,转头看向君策笑问道:“所以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从赤野来到道德谷的呢?既然你不是距离赤野最近的霍眠谷中人,那应该就不是误入其中,可是据我所知,能够从穿过赤野来到道德谷的人,这千年以来只有一人。” 君策疑惑问道:“是谁?”张谦弱眼神中有些向往和感慨,他悠悠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在六十年前,那时我的师父也还是一个孩子,与师祖一起见到了那个孤身穿过赤野的年轻人,那人独自而来,却也只是在道德谷中住了十天半个月就消失不见,这是据我所知的唯一一个穿过赤野仍旧幸存下来的人。只是可惜,师父已经忘了那人的名字,否则我就算是翻遍了世间的书籍,也要找一找这个神人究竟是谁。” 君策没有回答张谦弱的问题,他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那如果我想要离开道德谷,离开岚涯岛,是不是也只能从天门离开?”张谦弱点点头,看着君策不说话,君策抬起头与张谦弱对视,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能否带我去往天门?”张谦弱收起手中的道藏,他站起身,背对着月光,君策看不清他的神色,张谦弱回道:“可以。” 君策也站起了身,面上有些喜悦之色,他虽然对于道德谷和在此处见到的种种神奇倍感兴趣,可是一想到娘亲还独自一人留在方寸岛,君策便心中担忧,即便自己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可是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法子尽快赶回方寸岛。张谦弱的话语还未说完,他接着说道:“但是,你出不去,离不开。” 君策愣住了,他语气略有些急切地问道:“为什么?”张谦弱转身望向天门,轻声道:“天门每过十年才会开启一次,而且入天门易出天门难,虽然其上镇守的将士也不过是岚涯岛各大王朝统一推举而出的军队,可是天门的开启关闭却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甚至就连何人能够走入天门、何人能够从天门离开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执掌,只能任由那个好似通灵的天门下决定。” 说着,张谦弱指向山下,他的语气有些难言的清冷,显得有些淡漠,他说道:“在道德谷之外的另外三座山谷中,你知道有多少当初为了道德谷的虚名而跋涉而来的人由于不得出天门而受困于此,你知道有多少人不得不失魂落魄老死此处而从此再也与外界的所有一切再无瓜葛?天门是一道关,在内是世间圣地道德谷,在外是无尽汪洋万般人生,唯独这一道关,既是生门,也是死门。” 君策攥紧了拳头,他低沉问道:“十年,还有多久?”张谦弱又是那一副轻松姿态了,他转身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君策回道:“你很幸运,还不错,只有五年了。” 君策皱起了眉头,张谦弱上前揽住君策的肩膀宽慰道:“别皱眉头了,既来之则安之嘛,虽然你没有说,不过能够把你扔在赤野扬长而去的定不是常人,他这么大费周章怎么可能却让你轻松离去呢,再说了,想要过天门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安心在山里住下来吧。” 君策叹息一声,他最后回身看了一眼天门的方向,据张谦弱所说,地处圣坤海域和玉乾海域之间的方寸岛应该就在那个方向,君策转过头,夜色中的山林一片静寂,却有一个神态苍老的老者披着道袍悄无声息地走来,老者面带笑意,看着君策轻声说道:“曾有一人打破了天门的规则,不在十年之期到来也不在十年之期离去,我记得,那人好像也姓君。” 万里汪洋之外,脚踏虚空好似神人的顾枝飘飘然落回船头,他一手负后一手握住腰间刀鞘,神色淡漠无悲无喜,可是站在顾枝身边的几人却都清晰地察觉到了他身上骤然间外放倾泻的杀气,几乎就要凝为实质。 背着狭长木匣的男子站在顾枝身后,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头,哪怕是在他的记忆中,当年再次走出赋阳村前往鬼门关的少年身上的戾气也未有如此猛烈,好似一头挣脱了束缚的野兽无所顾忌地奔走在山野间,仰头咆哮,要叫世间都惊诧不已。 男子伸手摸了摸身后的木匣,还未等他出手,身后的剑客和刀客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走出一步,他们将手掌搭在顾枝的肩头,沉声说道:“别忘了,你的对手是魔君。” 说完,剑客和刀客一声暴喝,船头猛然倾斜入海,随着波涛起伏不定,摇摇晃晃,而剑客和刀客已经去到了海天交界的半空中,然后随着他们的身形坠下,海面上再次掀起滔天风浪,而他们的身影闪烁见消失不见,只有模糊的影子辗转腾挪。 那些本已被推开去的船只正要调转方向,却都只听见了船舷一侧传来了轰然巨响,船只再次不受控制地随着海浪飘去,船上所有人都摇摇晃晃地站不住,却只能在跌跌撞撞中茫然地看着那一艘孤零零的船只飘扬远去。 剑气刀光纵横间,众人只知道在一声声巨响中,无论是以速度见长的狭长战舰还是体型巨大的主舰都不由自主地推开远去,一时间,纷乱的战场居然就在那几个看起来好似少年的侠客出手之后被硬生生地分开了。 不知是因为茫然还是骤然间的无措,那个站在船尾手持旌旗指挥战场的大将军呆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远处另一艘船上的军师也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见识过江湖的他自然比大将军要更清楚那座有人看不起又有人前赴后继的武学汪洋是怎样的风光万丈,即便他从未见过如此以一人便可抵挡千军万马的神仙中人,可除了慨叹之外也只能是无能为力了。 军师知道恐怕在此次战局过后,那位从来看不起江湖人的大将军也会有所转变了,毕竟天高海阔,可不是所有人都和那些只会袭扰奔逃的杂牌军一样,武学不精却还自恃万人敌,在那武道的山巅,却还是实实在在地站着好些人,只可仰望,天壤之别。 船上掌握舵盘的老船夫先是愣了愣,很快便咬着牙操控着船只沿着那位剑客和刀客清空的道路前行而去,风浪作伴,老船夫只隐约察觉到了两侧不远处那些对战双方军队的注视,他感觉背上发热,好像被无数箭矢穿胸而过,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那两位飘然落回船头的少年身影,心上竟有枯木逢春之感,只觉得热血奔涌,仿佛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身边伸出了一只手掌,递过来一坛醇酒,老船夫转头看去,却见那个本该躲在船舱里的汉子居然捧着两坛酒站在自己身边,老船夫皱眉看着汉子,却只见这个平日里只知道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没用儿子此时神采奕奕,眼中有向往也有奔腾的光彩,老船夫眉头舒展,不知为何地便由衷释然,他接过汉子手中的酒坛子,仰天痛快大笑。 船只依旧独自前行,渐渐的远离了战场,站在船头的顾枝等人自然也不会再去管那处战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顾枝此时的神色已经松缓了些,那一身戾气也好像吹灭的火堆,只剩下微弱光芒还在等待着重燃。 剑客和刀客都不知该开口说什么,倒是一直沉默蹲在原地的壮汉闷声说道:“养刀这么久还是攒着点用吧,既然魔君已经知道了我们会来,又如此大费周折地引你去,那么无论如何这一战是板上钉钉了,只有你的刀才有几分获胜的可能。” 剑客和刀客没有出言反驳,其实当年一同走过那一趟鬼门关之路的几人都清楚,武道圆满还有步步高升之势的顾枝一直都是那个最强之人,哪怕黄草庭和武山要更加成熟,哪怕傅庆安要更加深不可测,哪怕徐从稚天赋同样不弱,可是顾枝好像有一种如刀剑一般藏锋于鞘的气势,每一次出鞘都别有不同,也许真有可能高出山外。 顾枝点点头,他呼出一口气说道:“既然扶音和乐姨都被魔君所抓,恐怕方寸岛也早在魔君的注视中,他蛰伏这么多年却在此时重新现世究竟是为了什么?复仇?还是早有预谋?”顾枝自言自语,他的心中有万千疑惑,如果魔君当年没有似在孤山上,那么独自上山的奇苍对战之人又是谁?亦或者说,魔君和奇苍之间还有什么隐秘? 离开战场之后,船只行进的速度也慢慢加快,船头几人都各自沉默,气氛也有些凝滞,终于有一人,当初升的朝阳划破天际云海,在视线之外,有云雾升腾缠绕,一座横亘海图北方边境的岛屿映入眼帘,顾枝握着刀鞘向前踏出一步,轻声道:“出云岛。” 过了午后,船只已经慢慢沿着出云岛的边境靠岸,扔下船锚的老船夫带着汉子来到船头,剑客掏出钱袋子上前递给了老船夫,温声道:“老先生,这是之前答应的贴补银两,这一路有劳了。”老船夫双手接过,连忙道:“几位少侠客气了,还要多谢少侠的救命之恩。” 顾枝转身看着老船夫,收敛了一身常人不可见的煞气,他拱手行礼道:“是我们拖累了老先生,才卷入了那一场战局中,老先生此行回去定要绕远些,不知那些人会否寻仇。”老船夫低头回道:“自然,少侠无需担心。” 顾枝直起身,轻声道:“那便告辞了,山高水远,老先生一路风顺。”老船夫拉着汉子拱手回礼。 踏入出云岛的岸上,几人并肩而立,一行五人从万里之外的旭离海域而来,日夜兼程风尘仆仆,终于来到此处,如同当年奇星岛南境初遇,一路去往孤山之下的那座魔宫,顾枝仰头望去,隐约间在极远处有一座巍峨高山,高出天外。 视线中,有无数云雾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骤然间就要倾吞五人的身形,铺天盖地,不留丝毫缝隙,几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视而不见。 云雾吞没了几人身影, 于琅出剑,周厌出刀,武山出拳, 傅庆安长枪如龙, 顾枝负手而立,迈步走入其中。 第五章 当年年少刀在鞘(一) 阳光透过粼粼水波温和地洒落,窗外有微风穿堂过,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窗棂上,叽叽喳喳地诉说着又一日的风和日丽。少年睁开眼睛,毫无惺忪睡意,他扯着嘴角露出笑容,猛地翻身坐在床边,他扬着笑脸对窗外的鸟儿挥挥手,喊道:“早啊。”鸟儿受了惊吓,振翅远去。 少年晃了晃脑袋,然后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他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感受着体内休憩一夜而松缓的筋骨传来劈里啪啦的声响,少年龇牙咧嘴,却满是快意的笑容。少年快步走出屋外,来到小院中的水缸边提起一个木桶,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小院外,有苍天古树接天连地,骤然间闯入眼帘好似无数庞然大物驻守天地,只是抬起头去便有无边压力扑面而来,少年早就习以为常,视若无睹,他迎着毫无阻隔穿过厚重树荫洒在蜿蜒道路上的日光,一路走向不远处的清澈深潭。随着少年的脚步,本是静谧安宁的深林中有嘈杂声响渐渐传来,少年跨过好似门槛的树根,绕过古树的遮掩,看见了潭边早起的人们热火朝天地干着活。 少年提着木桶跳下土坡,双腿像是车轱辘一样绕着深潭飞快跑了起来,沿路,少年热情地和每一个人打着招呼,或是低头忙碌或是三五成群闲谈的人们也都面带笑意回应,这一番好似在那些个重大节日才会出现的热闹场面却是平日里最不足称道的日常。 深潭牢牢占据着林中遥遥无际的一片区域,跑了一阵,少年抬头便看见了从天而降的瀑布,从高空云海处落下,好似天上那轮模糊的太阳裂开了一道口子,有灿烂光华倾泻而出,落九天。深潭激荡,瀑布之下有水雾升腾,视线隐约中还能看见无数木架水车在瀑布四周密密分布,接引着一道道清澈溪流流向林中各处。 少年猛然跃起,跨过了一条蜿蜒小溪,惹得一旁几位接水洗衣的妇人笑着念叨了几句,少年笑着高喊抱歉,却很快就跑得没影了。少年不知跑了多久,深潭依旧在身侧,只是人渐渐少了许多,最后甚至再也看不见在神潭中捕鱼和嬉戏的顽劣稚童,少年慢慢停下脚步,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独自依靠着深潭边缘而立,屋外竹椅上躺着一个闭着双眼的老者。 少年忽地放缓脚步,双手提着木桶小心翼翼地沿着潭边走近木屋,可是还未等少年仔细看看老者是否真的还在安憩,一个悠悠然的声音就在他的耳畔响起,好似有人站在他的身后突然开口:“怎么?还嫌昨日挨的打不够?”少年停下脚步一动也不敢动,嘿嘿笑着回道:“别啊艾叔,咱不是说好的,昨天我接住了你的一招你就要教我点新东西的嘛,说话不算话啊?” 被称为艾叔的老者缓缓睁开双眼,微微坐直起身子舒展筋骨,老者满头白发却面上不显皱纹,双眼澄澈无风无浪,他神色淡然,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少年见状放下手中的木桶,窜到老者身边蹲了下来,一副狗腿子的模样。老者嘴角冷笑,哼了一声:“早知道当年就不救你臭小子了,淹死在神潭里才好,免得天天来烦我。”少年依旧露着灿烂笑脸,尽是真诚,他回道:“艾叔这话说的,村子里的人都不敢来您这,要不是我天天过来,您得多无聊啊。” 老者一巴掌按在少年的头上,神色依旧平淡安然,他开口道:“行了,别把你这十几年来天天都要说的话来烦我了。教了你十年的马步,昨天接我一招就哭得昏天暗地,真该把你那模样给村子里的人都看看。”少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昂起头说道:“这不是没晕过去嘛,可比艾叔你以前吓我说的那些下场好多了。” 老者站起身背对着少年,他看着不远处涟漪阵阵的潭水,轻声问道:“你真要接着练?想好了,如果最后变成我这样也不后悔?”少年还是蹲在地上,他看了一眼老者的背影,视线也落在了远处的潭水中,不知为何,这一刻少年的耳中好像听见了瀑布垂落九天的磅礴声响,可是那不知早已存在几千万年的天地瀑布其实从来无声无息。 良久,少年再次说起了十年前他重新找到老者说的话:“不后悔,我只是想要站得高一些,多看看这个世界的风景罢了。”老者轻笑一声,却只是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身后的少年根本毫无察觉,老者收敛起所有情绪起伏,抬起手指指向面前清澈的潭水,平淡道:“那就下去吧。” 少年闻言龇了龇牙,苦着脸问道:“可以不下去吗?”老者冷哼一声:“怎么?这就熬不住了?”少年跑到老者身前摇着头回道:“咱能不能换个练法?这真遭不住啊。”老者不为所动,冷冷看了少年一眼,说道:“反正我这就一种练法,爱练不练,熬不住趁早滚,耽误老子时间。” 少年连忙摆手,转过身去也面对着潭水,低下头唉声叹气一番,这才脱下脚上的草鞋,又摘下了脖子上挂着的在此地极为稀有的小巧玉如意项链,少年深呼吸一口气,猛地跃起,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水花四溅而起,少年一猛子扎进潭水底部,自然毫无美感可言,可不知为何飞溅而出的水滴却没有一点掉落在地,很快潭水归于平静。 幽深潭水底部,哪怕是一个稚童也能够清晰看见,此时的少年正抱住一块黝黑的石头蹲在水底,鼓起腮帮子,面色有些紧张,不知是在等待什么。站在岸边的老者没有去管少年的如临大敌,他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去。 就在老者身影离开岸边的那一刻,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激流猛地砸在了少年的后背上,少年在水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四处飘荡起来,只是还好有那一块石头将少年留在水底,否则此时少年已经被狼狈地冲出水底了。 少年感受着后背传来火辣辣的感觉,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息冲进体内,在五脏六腑和经脉骨骼之间来回撞击,毫不留情,少年面色涨红,却是丝毫不敢松开紧咬的嘴巴,生怕一个不小心喝进满肚子潭水。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的翻江倒海终于停歇,可是还没等少年缓口气,又一股水流狠狠袭来,少年咬牙坚持,感受着比昨日还要强烈上一番的激流,心中就连骂几句老者的心思和气力都没了。 两次激流过后,少年松开石头爬上潭水岸边,剧烈地喘息着,刚换了几口气,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的老者便悠悠然开口道:“下去。”少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就将少年拍进了水底。又一番激流涌动,少年逐渐麻木,以至于都快要忘了疼痛的感觉,而每到这个时候,冲刷而来的激流就会再强上一些,始终让少年的痛觉保持活跃。 少年从清晨见过老者,不知在水下呆了多久,等到他再次筋疲力尽地爬上岸,天上已是日头高悬,这一次老者没有将少年打入水底,而是闭着眼睛说道:“该吃饭了。”少年趴在岸边草木中,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然后挣扎着拖动疲惫不堪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回住处,准备吃食去了,此时的他就连和老者告辞一声都做不到。 老者也不介意少年就那样离开,他其实早就无需吃饭便能活得好好的,可是满足一番口舌之欲也算孤身甲子有余的他难得的消遣,而这个莫名找到自己就要学武的少年,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厨艺也还算不错。再者,老者可没有收取少年什么回报,只是每日这午晚两餐要由少年来承担。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哪怕是习惯了一个人的老者也不由感慨,这个从小便懂事伶俐的孩子终究是慢慢长大了,神潭边的人们谁不是亲眼看着少年成长起来的。从小无父无母的孩子吃着百家饭长大,懂事了也帮着人们处理些平日里的杂活,以此养活自己,从不麻烦他人,也从不依靠何人。 少年步履维艰地走回住处,沿路有些相识之人看见了都笑着打声招呼,只是看着少年筋疲力尽的模样,人们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看来少年是又去“学武”了。人们自然也听过许多传说,比如有人习了武功之后便可乘风逍遥,更有甚至说那学武之人最终可触碰到长生的境界。 只是人们都不过一笑置之,哪怕知道那个隐居在神潭另一侧的老者是名副其实的真修之人,举手投足之间确实自有仙人风采。可人们都极少与老者接触,再来也并不觉得学了武功有什么了不得的,所以传说只是传说,顶多就是年少时默默憧憬一番罢了。 可是最近这段少年却不少往老者那边跑,每次回来都是这么一副散了架的疲惫模样,一些个心思柔软的妇人看得蔓延心疼,这么一个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怎么天天就要去受这个苦?只是人们从不多问,因为事关那个所有人都由衷崇敬的“神官”,人们只能默默给少年些帮助。 少年走到住处院门前,再次看见了一筐草药就摆在门槛上,那些绿油油的药草上还沾着晶莹的水滴,少年艰难地弯下腰,知道肯定又是哪家人看自己过得“凄惨”,于是偷偷“接济”一番。少年抱起草药走进院子里,他心中默默地记下,之后当然还是要力所能及地帮一帮这几户人家的。 少年简单收拾了一番,很快提着一个竹篮离开住处,再次绕着原路回到了神潭另一侧的那间孤零零的木屋,平常人们有事相求“神官”只需走一个时辰的路,少年愣是走了快两个时辰,若不是怕篮子里的饭菜彻底凉了,少年恐怕还要再走上半个时辰。 而这一路拖延的时间,自然也就成了少年午后入水所受苦痛更上几层的原由,激荡的水流根本不给少年喘息适应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少年的脊背,渐渐地有血腥气从少年喉间和鼻头涌出,却根本无法污染神潭丝毫。从岸边居高临下看去,少年浑身颤抖蹲在地底,面色苍白如纸,双手几乎就要把握不住黝黑石头了,在水底来回飘来荡去。 黄昏时近,老者终于走出屋檐下,他来到岸边看着水底一动不动的少年,袖子一挥,一道水流便托举着少年来到了岸边,浑身湿漉漉的少年此时下意识地蜷缩成一团,老者听着少年还算平稳的呼吸,没有叫醒少年,而是拖着少年走回了木屋中,将少年扔在一张棉布上就不管不顾了。 老者走出屋子来到神潭岸边,他抬头看着夜幕下依旧璀璨的瀑布光柱,他微微仰起头仰望着,眼底满是敬畏,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我已经太老了,这样的力量根本无法再驾驭,只是可惜当初那个人不愿意留下来,否则以他的天资才学未必不可能打破这么多年来的禁锢,成为那第一个全数继承力量的‘神官’,可惜,可惜啊。” “这个少年不错,只说根骨资质便要比我好上许多,算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如果他真能撑下来,我想试一试由他来继承‘神官’之位,当然,这一切恐怕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一切机缘巧合不知是否早有预兆,可能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当初我在神潭中救下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如今他又找到了我要习武,也许这也算是有所指示了吧。” 说着,老者脑海中想起了当年他也是独自站在神潭岸边,看着一个包裹在襁褓中的孩子飘到自己身前,竟是一滴水珠都没有沾染,老者难以置信之余却也有所明悟,于是后来他将孩子交给人们去照顾看养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去那座山谷中,却发现和神潭瀑布遥遥相对的祭坛上空无一物,守护在祭坛边的祭司更是早已消失不见,老者顿时就明白了当年那人的离去究竟意味着什么。 祭坛上既然已经没了那样东西,那么祭司的存在也就无足轻重,那些好不容易挣脱束缚的人们终究没能回到现实的生活里去,即便生下了聪慧灵秀的后代,也还是承受不起那份天大的恩赐,最终生命早早流逝,干干净净归于天地。老者知道那个从神潭来到自己面前的孩子就是某一位祭司的后人,想来也是临死之前有意让自己多加照顾。 也是在孩子被救起的那时,老者感受到了那人的气息再次出现,老者也终于从匆匆赶来又不得不匆匆离去的那人口中得知了曾经发生的一切。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此方天地,老者终究还是久久难以忘怀,哪怕此时此刻,老者依旧清晰记得那人所说的外面的世界,原来与自己看到的和想像的又大有不同。 老者轻轻叹息一声,身后少年扶着门扉走出木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老者身边,老者瞥了少年一眼,淡淡道:“明日继续。” 说完,老者转身走回木屋,轻轻合上了门。少年低下头看着潭水倒映出自己的模糊面容,在远处瀑布光柱的照耀下愈加苍白,少年呼出一口气,提起竹篮和木桶走回了住处。 云雾笼罩而下,吞噬了几人的身影,顾枝双手负在身后,腰间刀鞘微微颤鸣,他抬起头望去,早已不见那座矗立北方的巍峨高山,只一瞬间天地山河变色,云雾遮掩住了所有的视线,顾枝闲庭信步地向前走去,丝毫未曾被这突如其来的空无所震慑,他双眼澄澈明亮,义无反顾。 很快,玉白飘渺的云雾变幻起来,顾枝默然停下脚步,他虽不知这云雾铺天盖地的手笔究竟是如何做到,却也知道是那坐镇高山之上的魔君的手段,于是他处之泰然,来者无惧。 云雾中,有一个模糊的矮小身影跌跌撞撞冲破视线的阻隔,渐渐清晰,顾枝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六章 当年年少刀在鞘(二) 一个身穿着破损单薄衣衫的孩子出现在眼前,视线一直落在孩子身上的顾枝并没有察觉到四周的景色在一瞬间变成了白雪茫茫的荒野,孩子独自走在风雪中,遥遥地看见了一座高高耸立的城池,顾枝下意识跟着孩子看向那座城池,白茫茫的天地间,只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孩子继续向前走去,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身边还有一个腰间悬挂刀鞘的男子跟随,孩子来到城下,数不清的破败茅屋三三两两地分布着,风雪一吹,摇摇欲坠,蜷缩在茅屋中的流民更是瑟瑟发抖,不知多久没有吃过饭的虚弱身躯好像就要被扯碎在了寒冬风雪中。 孩子神色警惕地绕过饥肠辘辘的流民,他一路走到了紧闭的城门前,极力抬头仰望,却只能模糊看见城门上匾额的一笔一划,顾枝也抬头望去,风雪遮掩了他的视线,竟是也看不清究竟身在何处。 不知独自走了多远的路的孩子此时好像骤然卸去了气力,转身离去的脚步踉踉跄跄,他沿着城墙根走着,捂着肚子紧咬牙关,强压下那份饥饿。顾枝默默跟在孩子的身后,他发现自己好似跟这一方天地毫无关联,没有人看得见他,他也没能触碰到任何一人,于是他只是遵循着心中那不知由何而来的直觉紧紧跟着孩子,漫无目的。 不知何时,顾枝发现自己的视角骤然降低,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看见一双沾满了灰尘和沙土的小小手掌,顾枝抬头看去,那个沿着城墙根走的孩子来到眼前,身边有稚嫩却沉稳的声音响起:“还是没有找到吃的吗?”孩子摇摇头,无力地坐倒在地,顾枝转头看向身边,一个身披破碎长衫的小男孩蹲在自己身边,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的肩头,面色坚毅。 男孩扯了扯身上的长衫,转头眼神温和地看着身边奄奄一息的孩子,顾枝与男孩的眼神对视,只一瞬间,顾枝好像听见了自己心中有千言万语呐喊而出,这样一双眼睛,顾枝太过熟悉。那个瘫软在地的孩子此时挣扎着爬起身,嗓音低沉说道:“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去抢了,不然谢洵熬不下去。”长衫男孩无奈叹息一声,眼神却也变得坚定起来,他低声回道:“也只能如此了。” 眼前天旋地转,顾枝伸出手去想要抓着那个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小男孩,却发现自己又是独自一人站在漫天遍野的云雾中,空无一物。顾枝有些失魂落魄,竟是站在原地茫然四顾,方才的一幕幕好像是一场梦,可是那样的清晰,顾枝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也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先生?三叔?”顾枝低声呢喃,他闭上眼睛仰起头,手掌握住腰间的刀鞘,手指轻轻敲打。不知过了多久,顾枝再次睁开双眼,他迈步前行,神色古井无波。云雾牵扯着他的脚步,四周有细微的嘈杂声隐隐约约响起,顾枝慢慢松开握着腰间刀鞘的手掌,他摘下腰间的酒葫芦轻轻摇晃,叮叮咚咚。 眼前骤然开朗,有阳光洒落脚下道路,顾枝就这样一步走出了满天云雾织就的空白之境,人间的清风拂面而过,顾枝知道,自己不在梦中。有孩童奔走而过的欢笑声,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的妇人细碎的交谈声,一时间顾枝竟也有些神色恍惚,像是回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赋阳村,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山林莽莽苍苍,却不见那座竹屋。 顾枝自嘲般地摇头笑了笑,他收敛起莫名汹涌的情绪,遥遥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巍峨高山,迈步走下山路,来到了山脚下那处繁华小镇。顾枝一路走到了小镇城门前,沿途没有一人因为他腰悬刀鞘便侧目惊讶,顾枝端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抬头看着那块残破了大半却仍旧看得出模糊字迹的匾额,他低声喃喃:“桃止镇?” “大哥哥,你要吃糖葫芦吗?”顾枝的衣摆被轻轻扯动,他低头看去,几个神色清澈的孩童站在自己身边,其中一个小女孩鼓起勇气抓住自己的衣摆,另一只手的手指抵住嘴边,低声问了一句。顾枝愣了愣,随后看见了城门附近的糖葫芦贩子,他哑然失笑蹲下身问道:“你们的爹娘呢?” 小女孩松开抓住顾枝衣摆的稚嫩手掌,声音清脆地回道:“爹爹和娘亲都去地里忙活了,我就和小青小雨他们来镇子里玩。”顾枝微微皱眉,他看向来时的道路,似乎也是通往一些山脚下的村庄,顾枝看了看站在一起的几个孩子,都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他轻声问道:“你们就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来镇子里?你们的爹娘要是找不到你们会担心的。” 小女孩挠了挠头,她转过头看了眼同行的玩伴,片刻后才重新睁着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看向顾枝答道:“不会啊,我们经常来镇子里玩的,爹爹娘亲也都知道啊,这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顾枝打量了一眼几个孩子的身躯,竟是不知如何作答,这不是孩子?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几人的问答,一旁那个抱着一根插满糖葫芦的竹子的小贩走上前来,笑着说道:“公子不用见怪,这些孩子所住的村子本就离镇子不远,哪怕不走弯弯绕绕的山路也自有大道通行,他们也是习惯了的,这一路还真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者说,” 小贩卖了个关子,顾枝直起身看着小贩,小贩取下竹子上的糖葫芦递给小女孩,这才接着说道:“再者说,生长在这桃止镇附近的百姓都知道,谁胆敢违背那位神明大人的旨意那是绝不可被饶恕的罪过,所以只说我小子我这短短二十余年的年岁,还真是一场偷盗劫掠的祸事也未曾听闻的。” 小贩十分健谈,摘下竹子上几颗糖葫芦递给眼馋嘴馋的几个孩子之后,又递过一根给顾枝,顾枝本想拒绝,不过还是最终还是接下,他从腰间掏出几块铜板,来到宣艮海域之后他便特意将铜钱换成了此处专用的样式,虽然也可以用上银两,不过毕竟不便随身携带。小贩笑着接过,也没有数一数顾枝递过来的铜钱是不是真的足够将几个孩子手中拿的糖葫芦也一并支付了。 顾枝手拿糖葫芦,看着几个孩子喜笑颜开地吃着糖葫芦,他的眼中露出温和的浅浅笑意,顾枝问道:“那位神明大人可是就在那座秦山上?”方才小贩提到了神明大人,顾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想到了那位坐镇潜藏在北方高山上的魔君,小贩点点头,顾枝望着远处模糊的高山虚影,问道:“请问若要走到秦山该往何处去?距离此处又有多远路途?” 小贩拄着挂满糖葫芦的竹子也望向远方,他神色认真,眼神中带着几分恭敬,回道:“不远,只要走过桃止镇就到了,不过秦山太高,若是公子想要上山看看,恐怕需要多备上些吃食才好,否则走个五天五夜都不一定都走完那登山路。” 顾枝收回视线,神色有些凝重,他沉声问道:“走过桃止镇就到了?”小贩笑着看向顾枝,点头道:“是啊,镇子里好多人每月都要登山参拜一次,我也上去过几次,不过山实在太高,可累了。”小贩还在絮絮叨叨说些镇子里的人登山参拜神明大人的故事,顾枝却已经没了多少心思,在他的眼中,秦山犹然远在天边,眼前小镇虽说不是一眼就可望见尽头,可也绝不是绵延千万里直至秦山山脚。 顾枝简单和小贩聊了几句,打听了一些关于那位神明大人的事情,很快又有过往行人关顾小贩的身影,很快城门下便只剩下顾枝和几个叼着糖葫芦站在他身边一起抬头仰望的孩子。 顾枝手指下意识轻轻敲打腰间的刀鞘,他摘下酒葫芦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将糖葫芦塞进了嘴里,狠狠咀嚼起来。自从踏入出云岛,到走出云雾来到桃止镇外,顾枝总觉着每一步都充满了诡异和难以捉摸,本以为出云岛会与当初的奇星岛一般民不聊生,或是在那位魔君的统治下已经成了人间炼狱,可是眼前所见却与想象截然不同,那位在其他海域早就被人看作无恶不作的恶魔君主在此处却成了人们口中的神明大人,更是颁布了无数旨意,不仅将桃止镇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听闻从无一人敢去触碰旨意的底线,那位神明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切的龃龉鬼祟都无所遁形。 顾枝不知道那位魔君究竟是在做什么,更不知道在岸边走失的其他几人此时又是身处何种境地,可是感觉到了种种诡异的顾枝仍旧还是一往无前,因为毫无疑问,在那座世间最为巍峨的高山上,有着那位好似已经不是人间之人的神秘魔君,还有顾枝在这世上唯一的几位亲人。无论如何,顾枝都会走到那里去。 顾枝又抬头看了一眼桃止镇的匾额,虽然不知道为何在那位小贩的口中,好似整座出云岛只有桃止镇方圆之地以及那座坐镇北方边境的秦山,这座看起来民生安详的镇子是否有着古怪。可顾枝还是走进了镇子里去,站在原地一切的疑惑那也只是疑惑,答案终究是在前方,无论是好是坏。 顾枝迈步跨过城门门洞,在那一瞬间又有云雾笼罩而下,只是这一次顾枝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空无感,他知道眼前的云雾不过只是幻觉,在那幻境中有一个模糊身影站在云雾中,轻声开口:“放心,扶音和卿乐都好好地在秦山上,至于其他人,等你登山之后自然便知晓了,不必着急,我还可以再多等你一段时间。”话语悠悠回荡,顾枝正要出声,云雾却骤然席卷倒挂,眼前又恢复原样,人来人往的街道和清晨洒落的柔和日光。 “大哥哥,你要吃包子吗?”衣摆再次被轻轻扯动,银铃般的稚嫩声音响起在耳边,顾枝晃了晃脑袋,不再去管那一幕幻境,他低头看向跟着自己走进镇子的几个孩子,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这是把自己当成可以白吃白喝的冤大头了?顾枝自然是不在意那几块银钱的,再者这几个孩子真要不管不顾仍由他们独自在镇子里乱走顾枝也不放心,于是他只能笑着点点头,说了声好。 小女孩见顾枝答应了顿时咧开嘴角笑起来,可是很快似乎是觉得不该表现得如此明显,于是赶紧抿着嘴唇,双手纠缠着早就吃干净的糖葫芦串子,脸色有些粉扑扑的红润。顾枝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啊?”小女孩脆生生应道:“大哥哥,我叫伊伊。”顾枝点点头,牵着小女孩的手,说道:“走,我请你们吃包子。” 小女孩眼神示意身后几个玩伴跟上,然后蹦蹦跳跳地说道:“大哥哥,我给你带路吧,我知道镇子里有哪些地方好玩。”顾枝笑着回道:“不先去吃包子了?”小女孩涨红脸,自然是不敢承认自己嘴馋了的,拨浪鼓般地晃着脑袋,一板一眼说道:“哪有的事,我们是想要带大哥哥一起去玩的。”顾枝笑出了声,若有其事地说道:“那好吧,你们带我在镇子里玩,我再顺路买几个好吃的包子可以吗?”小女孩本想要点头,却还是强忍住了,只是她身后几个孩子已经不争气地狠狠点头,顾枝摇摇头,笑得开怀。 走在小镇的街道上,以顾枝的眼力,自然看得见在另一扇城门外根本没有所谓秦山的身影,可是他又真真切切地看见许多成群结队的人们竟像是突然消失一般,走出城门外身影拔高而去,好似登山。顾枝微微皱眉,心中满是疑惑,却也不急着去那一探究竟。既然云雾中有人与自己说了话,那位魔君显然不打算让自己那么快便去到秦山,再怎么挣扎终究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顾枝领着几个孩子来到一个热气升腾的包子铺前买了香喷喷的包子,然后便在小女孩的带领下开始走街串巷。镇子似乎有些古怪,顾枝带着心事其实看的并不仔细,再者跟着几个孩子疯跑也提不起什么趣味,只是顾枝有些奇怪,一个腰间带着刀鞘的男子跟着一群四五岁的孩子跑来跑去居然没有什么人好奇看来。 好不容易将几个跑累了的孩子安抚在一张茶水铺子的桌子旁,顾枝独自走向不远处城门,在他的眼中,城门豁然洞开,远处只有一直蔓延向远方的道路,竟是看不见尽头,只知道在极远处,那座巍峨秦山独自屹立。 小女孩伊伊走到顾枝身边,她抬起头看着顾枝,好奇问道:“大哥哥,你也想要登山吗?爹爹娘亲带我上过一次山,可是路太远了,我都不记得山有多高,也不记得在山上看见什么,爹爹说等我长大了一些再带我上去。”顾枝蹲下身与伊伊并肩而立,他轻声问道:“伊伊,你能看见秦山吗?”伊伊眨着双眼,疑惑道:“看得见啊,不就在那里吗?看,还有好多人带着东西上山呢,不过这个时候上山可能走不了多远天就要黑了。” 顾枝顺着伊伊的手指望去,依旧只有空荡荡的蜿蜒道路,他突然轻笑一声,也不再纠结,他拍了拍伊伊的头,说道:“在这等我一下,大哥哥去看一看秦山究竟有多高。”说完,顾枝迈步前行,身影飘忽不定,竟是一瞬间就走到了门洞阴影中。 他抬脚跨去,不出意外地发现一道虚无缥缈的云雾纠缠住了自己的脚步,竟是前行不得分毫,顾枝能够感受到一股难言的力量,自然不是不敌,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该在此处出刀,而且出刀之后应该也不是就那么简单的事情,显而易见的是,魔君对于自己的到来已经有所预料。顾枝拍了拍腰间刀鞘,看了一眼秦山,转身离去,他挥挥手,好像在说再会。 顾枝知道,这座充满了“不知为何”的桃止镇就是魔君为自己设下的棋局,如何走,如何去,都在脚下,一步一步,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是有人在顾枝的心上搭建起了一座门户,只等轻轻叩响,然后骤然推开,道路就在门外,更在前方。 顾枝牵起小女孩伊伊的手掌,笑着说道:“走吧,我带你们回家。”小女孩点点头,手臂一挥,其他几个孩子便跟了上来。桃止镇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身穿白衣腰间竹鞘的顾枝带着几个孩子来了又去,脚印落在地上,一直蔓延向远方的远方。 太平依旧在鞘。 第七章 当年年少刀在鞘(三) 道路前方有隐约的话语声传来,顾枝手牵着小女孩慢慢走近,方才从不远处山坡下走来未曾看见的错落村庄房屋出现在眼前,还有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手持锄头镰刀的村民站在田垄间,或低头劳作或三两交谈,日光温和洒落,顾枝的眼中竟好似看见了一副随风轻摇的画卷,陌上陇头,稻穗摇曳,簌簌作响。 小女孩挥舞着空置的手臂,声音清脆的喊道:“爹爹!娘亲!”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喜笑颜开的小女孩,抬头望去,在不远处的田地间有一个双腿衣摆卷起的汉子直起身子露出笑意,还有一个卷起衣袖的的妇人蹲在田地中探出头,笑得温柔。跟在顾枝和小女孩身后的几个孩子也都跑进地里,蹦蹦跳跳地冲向还在日头下忙作的家人。 小女孩摇了摇顾枝的手掌,眨着眼睛说道:“大哥哥,你要去我家里做客吗?我娘亲做饭可好吃了呢。”顾枝蹲下身笑着回道:“不麻烦啦,大哥哥就送你们到这里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以后再来这里吃饭好吗?” 听着顾枝的话,小女孩鼓起腮帮子,显然并不满意顾枝的回答,可是小女孩又不知道应该如何留住顾枝,细小的眉间微微蹙起,一张笑脸满是纠结。 这时田间小路走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伸出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笑意慈祥地说道:“伊伊,听说你带着小雨小青他们去镇子里玩,是这位大哥哥给你们买了糖葫芦吃吗?”老者从地里走来,一路上也问了几句那些尽兴而归的孩子们,显然是知道了顾枝的作为。小女孩抬起头看着老者,乐呵呵道:“对啊爷爷,大哥哥还买了包子给我们呢,可好吃了。” 老者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看着顾枝说道:“这位公子要不还是留下来吃一顿便饭吧,乡下的粗茶淡饭虽然不一定合胃口,可也还算得上是干净稳当,就算是我们对你带着伊伊他们在镇子里玩的报答吧。” 顾枝站起身,小女孩依旧牵着他的手掌,眼里满是期待,顾枝看了一眼远方天色,想了想点点头:“好,那就麻烦了。”老者摇摇头,伸出手示意顾枝跟着自己一起走去村子里。 临近村庄,顾枝看着田地绵延土路蜿蜒,也没什么石碑村门,只是走着走着房屋多了起来,还有一些留在自家院子的孩子好奇地探头看着腰间悬挂竹鞘的顾枝,叽叽喳喳说着什么,顾枝侧耳倾听,哑然失笑,这些孩子不知道从哪听说的故事,竟把顾枝当成了从那座巍峨秦山走下来的神仙中人,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素净白衣,嘴角挂着笑。 到了一处小院门外,老者推开院门,蹲坐在院子里的小男孩放下手中的书籍从小小竹椅里站起身,看着老者喊道:“爷爷。”随后,男孩也看见了小女孩以及牵着小女孩走进院子的顾枝,小男孩微微皱眉,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老者笑道:“叶儿,带着你妹妹去玩吧,今天的书读的差不多了。”小男孩叶儿哦了一声,快步跑到院门门槛边,抬头看了一眼陌生的顾枝,二话不说拉起伊伊就跑开了去,伊伊跌跌撞撞地跟在叶儿身边,还不忘回头对着顾枝喊道:“大哥哥,我和哥哥要去溪里抓鱼,你要来找我们玩哈。” 说完,两个年纪都不大的孩子便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 老者带着顾枝走进小院,简单收视了一下小院里堆放的一些柴火和粮食,这才搬过一张竹椅示意顾枝坐下,带着些许歉意说道:“公子请坐,小院里实在简陋,莫怪。”顾枝摇摇头,看了一眼小男孩叶儿放在地上的书,书页微微卷起却也还算是干净,不过是最寻常的蒙学书籍罢了。 老者看见顾枝的视线,自嘲地笑笑,声音略微沙哑的说道:“乡下也没什么读书的地方,就老小子年轻的时候有过几本书,想着还是要让孩子们多读些书,哪怕只是多认识些字也好,只是今后也难免要下地干活的。”老者话语中没什么遗憾,好像只是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顾枝轻轻点头,他看了一眼收拾得还算齐整的院子,伴着清风日光,不知为何竟突然有种身心轻缓的舒适感,他伸出手握住腰间刀鞘,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竹鞘的清凉感,顾枝晃了晃脑袋。老者看着院子外时不时有孩童奔走而过的小巷,问道:“公子是从外边来的?” 顾枝应了一声是,想了想问道:“老先生,那座秦山您是否也去过?”老者沧桑面容上露出追忆之色,他轻声说道:“自然是去过的,年轻时还登上过山顶,只是可惜没能见到那位神明大人显迹,略有遗憾。”顾枝皱着眉头,他又再一次听见了“神明大人”的称呼,他问道:“那可有人见过神明大人?” 老者伸出手摸着下巴,掏出腰间的旱烟杆子握在掌心轻轻摩挲,声音飘忽道:“那应该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吧,我也是从家中长辈那里听来的,那时年纪小,还以为自己也能够爬上秦山山巅见识一下仙人风采呢。小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听说曾亲眼见过神明大人的二叔,总是喜欢跟我们一群孩子说起那件事。” “说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时分,他和一群同行之人在昏暗天色中迷失了路,慌乱中走进了深山去,这么多年已有人在秦山找出来好些直通山顶的道路,可那一日他却和同行人看见了一条建在云海之上的通天台阶,白玉皎洁,好似由无数名贵白玉搭建而成,又像是截取了月光造就,一眼望去,不似在人间,就连风雨晦暗都消失不见。 就在那时,台阶上走下来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年轻人,问了一句他们是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他们都只觉得自己看见了神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言语,可那人却好像能够看透人的内心和前尘过往,说了一句‘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挥手,他们就都回到了秦山山脚,抬头看去哪还有什么通天台阶,像是一场梦。” 老者敲了敲旱烟杆子,顾枝不知何时将酒葫芦抓在了手中,静静深思着这故事,老者笑了笑,说道:“小时候只觉得二叔见到了仙人,羡慕得不得了了,可等到长大了,即便知道那位神明大人就在山中,可又还有谁敢去奢望见上一见呢?” 顾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却有些掩不住的疑惑惊讶,若是那位此时在秦山上的神明大人就是魔君,可为何百年以前就有如此传说了呢?难道说,那位魔君真不是人间之人,已然超脱天地间? 顾枝面色郑重地看着老者,认真问道:“老先生,这神明大人是何时出现在秦山的,可有详细记载?”老者咬着旱烟杆子,啧啧出声,片刻后才说道:“这就记不清了,有人说是自古以来就要仙人住在秦山上,也有人说是在三百年前神迹现世之后仙人才住在秦山上庇佑苍生的。”顾枝愣了愣,问道:“神迹?” 老者咳嗽一声,接着说道:“话说在三百年前,也没人说得清究竟是具体哪一日,只知道夜里天地变色,竟是一瞬间亮如白昼,天空云海沸腾,更有仙人擂鼓雷鸣阵阵,一道接天连地的光柱从天而降,竟是有无数星辰从中飞出,位列天幕各处,好似一轮轮硕大的太阳,照的人睁不开眼睛。然后又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地又黑了下来,没有月光没有星星的夜幕中,三道火柱从天上落入秦山,消失不见。” 顾枝听得满头雾水,如此故事怎么听都像是话本里的胡诌一般,哪来的仙人显迹真有如此风采?顾枝不知道为何在这桃止镇附近好像所有人都对那位神明大人的存在深信不疑,更是信奉如今的安康日子都是那位神明大人的恩赐,在外界,在其他海域,虽然还有不少远古的传说,可都不过成了历史的尘埃,一些个读书人喊着举头三尺有神明却满不在意,因为实在没有人真正见过什么仙人显迹。 可是如今在老者的口中,顾枝居然真的听说了有关仙人在世的传说,头头是道,而且那座神妙非常的秦山也真真切切就在眼前,竟是由不得顾枝不信。顾枝抬眼望去,远处的秦山依旧笼罩着若隐若现的云雾,顾枝的心头也好像渐渐蒙上了一层迷雾。 院门外小男孩叶儿跑了进来,他先是好奇打量了一眼顾枝,然后才跑到老者身边说道:“爷爷,我和伊伊围了石子挡住了几条鱼,我想拿网兜去抓可以吗?”老者笑着站起身,拍了拍小男孩瘦削的肩头,点头道:“叶儿这么厉害啊,爷爷才教过一次就学会了?”小男孩神色有些难掩的得意,却又涨红脸不敢表现出来。 老者转身走进灶房取出网兜和木桶递给小男孩,说道:“去吧,和伊伊抓几条大鱼回来,今晚给你们熬汤喝。”小男孩接过网兜又吃力地接过木桶,从身侧却伸过来一只手掌,顾枝不知何时不再深思,他站起身站在小男孩身边接过木桶,笑着说道:“走吧,我和你们一起去。” 小男孩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老者笑看着顾枝和小男孩,伸出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发,温和说道:“大哥哥和你们一起去吧。”小男孩叶儿点点头,看着顾枝说了一声“走”便转身跑了出去,顾枝提着木桶与老者行过一礼便跟着小男孩出了门,老者站在院子里的屋檐下,他看着顾枝腰间的刀鞘,依旧和煦笑着。 小男孩跑的飞快,不知是因为不放心此时独自一人的妹妹,还是因为顾枝就在身后小男孩难免有些急切,顾枝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与小男孩缀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 顾枝脚步轻缓,视线随意看着,乡间土路蜿蜒起伏,田野一望无际,竟是像要一直蔓延至天边一般,金黄的稻穗和翠绿的菜蔬欣欣向荣,人们忙作其间,自得其乐,顾枝有些疑惑,如此宽广的田野,莫不是足以使得这附近村落和桃止镇都衣食无忧了? 小男孩叶儿在前方带着顾枝来到了一条小溪岸边,溪水潺潺蜿蜒流淌,顺着石子散落的岸边曲折前行,蔓蔓不知归处,小女孩伊伊蹲在岸边,伸出白嫩手指拨弄着溪水,笑声咯咯咯响起,银铃一般清脆,叶儿回头看了一眼手提木桶的顾枝,抓着网兜就往溪水跑。 伊伊站起身看着叶儿手中的网兜开心地拍着手掌,喊着:“抓鱼喽!抓鱼喽!”叶儿卷起裤腿衣摆,神色认真地踏入溪水中,微凉的溪水漫上他的膝盖,叶儿身子颤抖一阵却坚定地向前走去,顾枝走到伊伊身边,伊伊脸色涨红地使劲鼓掌呐喊,为哥哥助阵。 叶儿走到了岸边不远处一个用石子围住的小水凹,几条误入其中的游鱼甩着尾巴四处碰壁,叶儿深吸一口气,手中网兜迅猛扎下,一甩就舀起了一尾活奔乱跳的鱼,他紧紧抓住网兜口子,手臂用力不敢让那游鱼挣脱网兜的束缚。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岸边,顾枝笑着放下木桶,接过叶儿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的网兜,将那一尾游鱼放入木桶中,又屈起双手从溪水里舀起几捧水倒入木桶中,游鱼摆动身躯,不再奋力挣扎。叶儿抓着网兜和伊伊蹲在木桶边,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尾生气十足的游鱼。 顾枝见他们看得认真,轻轻笑了笑,四处看了看,突然走开了去,不一会儿,等叶儿和伊伊回过神来,他们抬起头张望了一阵,却不见方才还在岸边的顾枝,伊伊站起身疑惑道:“大哥哥呢?”叶儿也站起身,他抓着网兜皱着眉头,摇摇头不说话。 伊伊绕着木桶转了一圈,视线来回望着,突然她大喊起来:“在那里!大哥哥在那里!”叶儿顺着伊伊的手指看去,只见在不远处一片小小竹林里,顾枝手中提着几条竹竿走了回来。看见伊伊喊着自己,顾枝扬起手中新制的粗陋鱼竿,说道:“来,我教你们钓鱼。” 盘腿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顾枝将手中两根细小的鱼竿递给两个孩子,自己则轻轻一抛将鱼竿甩入水中。叶儿捧着鱼竿与伊伊对视,顾枝拍了拍石头旁的空地,笑着说道:“坐下吧。” 伊伊看着顾枝的姿态,有样学样地盘腿坐下,仔细打量着手上的鱼竿,饶有兴致,叶儿琢磨着顾枝方才抛掷鱼竿的模样,神色认真地思索着,顾枝看了眼安安静静的溪水,知道没有鱼饵的鱼竿自然不可能会有鱼儿咬钩,他也不在意,将鱼竿搭在石头上便转身面对着叶儿和伊伊,他抬起双手,仔仔细细地将如何抛掷鱼竿、如何准备鱼饵、如何抓起鱼儿都说给两个聚精会神的孩子。 顾枝话语声落下,伊伊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挥舞着手臂就开始尝试如何将鱼竿抛进溪水中,叶儿则端坐在原地,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竹制鱼竿。 顾枝看着两个孩子的模样,轻轻笑了笑,他转身看着溪水缓缓流淌,感受着清风拂面而过,他抬眼望去,却不再看那座占据了所有视线远端的秦山,而是望着天边云海,翻滚舒卷,天光乍现。 第八章 当年年少刀在鞘(四) 时间随着溪水远去,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岸边,早就放下鱼竿的伊伊跑到远处去捡拾石子,至于那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安稳稳抛进水中的鱼竿则早就被她遗忘一侧,叶儿端坐在顾枝身边,他的身前,鱼竿稳稳当当地架在岸边,。 叶儿没有看向没有鱼饵注定不可能钓起鱼儿的鱼竿,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看着身旁不远处的顾枝,这个从来未曾见过的少年郎此时闭着双眼盘腿而坐,叶儿虽然对顾枝腰间的竹鞘好奇的紧却不敢妄言妄动,所以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琢磨着这个陌生人究竟是从哪儿来又要去哪呢? 天色暗了下来,顾枝睁开双眼,他呼地站起身,拍了拍双手,脚尖一挑抓起鱼竿,看着身旁吓了一跳忽地收回视线的小男孩,笑道:“走,回去了。”说完,顾枝跳下石头,挥着手招呼着远处的小女孩,伊伊捧着满满的奇异石子飞快跑了回来,到了顾枝跟前,叽叽喳喳地介绍起那些奇异五彩的石子。 叶儿看着顾枝的背影,他抓起鱼竿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拿起岸边的网兜,顾枝已经提起一旁装着几尾游鱼的木桶,三人沿着乡间土路走回了村子小院,夕阳西下,两个孩子走在顾枝的身边,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渐渐拉长,泛起涟漪。 天上的海洋涟漪阵阵,灿烂光芒穿透深邃的海水洒落,少年推开屋门,撑着腰眯着眼抬头望去,古木树冠的间隙中光线绵延万里,云雾聚拢又分离,若隐若现飘渺不定,像是缕缕轻纱,风一吹,扯碎远去,是那漫天的飞絮。 少年揉了揉酸痛的肩头,今日可不像昨日那般有通体舒畅的感受,那经过无数道湍流捶打之后的脊背和肩头,此时依旧有火辣辣的痛感折磨着少年疲惫的身躯,少年呼出一口气,低着头轻声喊了一句,然后他抬起头,扯着笑脸,飞也似地跑出了院门,沿着山林间的蜿蜒道路去往神潭。 神潭岸边依旧是三两成群的人们,还有孩童欢笑嬉戏奔走而过,少年放缓了脚步,与相熟之人打着招呼,几个关系近的长辈还拉住少年问起这几日的事情,少年每次往神官那里去都要大半天才回来,总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模样,这些心思细腻又心怀亲切的长辈不免有些心疼少年,少年老老实实地听着长辈们的问话,挠挠头笑着搪塞了几句,自然也不会将艾叔如何教与自己武学的事情说出来。 神潭居中,在这道自天上云海坠落的灿烂瀑布光华方圆万万里,无数小院屋舍就在苍天古树之下,千万年来皆是如此,从未有人探访过这一方满是树木的天地究竟如何宽广,人们自少时起便安安稳稳地守着一方地界度过此生,即便是那些故事里的习武一事也不足称道,因为在所有人的眼中,这片苍茫山林便是天地间真正的净土,上抵苍穹下踏厚土。 可是少年知道,那些能够逍遥天地间的武道中人不只是故事里的云遮雾绕,他亲眼见过艾叔举手投足的神异,也知道武道一途绝非空中楼阁,所以自年幼起便一直念念不忘的少年,如今哪怕是不管不顾地缠着那位人们眼中的神官大人也要试着习武修行,哪怕再苦再累,少年似乎还是喜悦的。 推脱开了几位长辈,少年绕着岸边继续前行,自然不敢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否则好不容易真的答应了要教与自己武学的艾叔恐怕就要翻脸了。少年走了一阵,几个自幼时起便一起玩耍的年轻人凑了上来,其中一个神秘兮兮地搭着少年的肩头,低声道:“我们发现又发现了一条密道,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少年甩开搭在肩头的手臂,撇撇嘴道:“能有什么密道?不会又是什么人们不小心踏入其中留下的痕迹吧?”年轻人不乐意了,压低着声音道:“这次是真的!这条路不知是通向哪里的……” 少年没理会无所事事的几个年轻人,他快步前行,挥挥手喊道:“你们还是找点正事去干吧,别成天没事做到处乱跑,小心哪天真的去了禁地被神官大人抓住了。”几个年轻人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不以为意地摇头晃脑,各自离去。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几个熟悉的年轻人,摇摇头却也暗自笑了笑,不久之前的自己也是和他们一样,闲来无事就会在这好似无边无际的山林中到处乱闯,除了那些历来劝诫不得靠近的禁地,这一伙心思活泛的年轻人几乎都要将深潭附近的山林走了个遍。 只是如今的少年一心一意都在武学之中,便是平日里帮一帮相熟之人的忙也要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于是自然也不再与这些同样渐渐长大的年轻人再一起奔走戏耍。 少年转身远去,身影在岸边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木屋前,少年停下脚步,却不见屋檐下竹椅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少年歪了歪脑袋,四处打量了一阵,那位人们眼中只可敬而远之的神官大人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少年走近潭水低头望去,却自然不可能在水中找到人影,少年放声喊着:“艾叔?艾叔!”声音悠悠回荡,四周空无一人。 少年低声咕哝了一句“奇怪”,走到屋门洞开的木屋外看了看,依旧没有找到艾叔的踪迹,少年想了想绕着木屋走了一圈,又沿着神潭的岸边走了一段路,少年茫然四顾,心中琢磨着从来没有离开过神潭的艾叔是去了哪里? 在神潭附近安居的人们都知道,那位独自坐镇神潭的神官大人无论何时都会在那座极少有人走近的木屋中,只要不是有人不小心走入了禁地或是对深潭之上那道灿烂光华有所不敬,人们几乎看不见神官大人的踪影。 少年不知不觉间走进了神潭之外的山林,在此处幽幽潭水终于止步岸边,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好似就近在眼前的那道从天而降的灿烂光柱,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片寸缕的光华,却两手空空。少年晃了晃脑袋,探头看了一眼无声无息的幽深山林,这是少年从未听闻也从未走近的地界,少年有些犹豫。 有一阵风从山林间吹过,少年抬头望去,古树树冠的缝隙间斑驳光华落在少年肩头,少年微微眯起了眼睛,抬起脚步走进林中。脚步声簌簌作响,凋零在地的断枝碎叶四处堆积,古树上有隐约鸟鸣声落下又远去,少年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山林中的蜿蜒道路上,心中惴惴不安,他根本不知晓,此处是否也在人们常说的禁地中。 林间清风吹拂,少年皱了皱鼻子,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隐约夹杂着轻缓呼啸声,少年继续前行,渐渐神潭落在身后远处,少年好似无知无觉,此时的他便只是前行而去,视线落在远方。 苍天古树之上,那片无边无际的海洋涟漪荡漾,云雾聚散离合,古树树冠掩藏在飘渺之间,此时遥不可及的古树之上站着一个人影,他负手而立,哪有半分老者的沧桑,人们口中的神官大人此时站在云端高处俯瞰山林,视线中有一个渺小的少年身影跨过神潭岸边的光华界线,又穿过了山林中一道道风云屏障,少年脚步落下便是千里,身影渐渐走近了这座岛屿的边缘。 老者站在树冠上收回视线,他抬头望去,那座云海之上似乎有波涛万丈,而在风浪之上又是另一方世界的模样,远在天边真假难辨,老者只是看向那云海之间骤然被灿烂光华刺破的无形道路,在那里有无数云雾相伴,接引着那道光柱落在深潭中,老者的眼神中满是恭敬。 老者轻声说着话:“如果他能够走进那片海,我想也可以试着将神官之位传给了他,我已经太老了,即便有神潭缀着一条命,也终究受不住这份力量,既然他走过了这一道道界线,那就看一看他最终能够走到哪里吧。” 话语落下,没有声音作答回应,老者的眼中那一道道在山林中的界线消散又合拢,少年穿行其间畅通无阻,老者知道这便是回答,可是在少年的前方还有遥远距离,而那些界线将只能由少年独自走过,如果他最终止步,那么老者也只能继续等待,等待另一个走进那片海洋中的人接过他的神官之位。 少年的耳中听见了嘈杂声响,像是一道道雷鸣在他脑海中骤然炸响,细细碎碎地回荡着,少年仔细辨认却难以琢磨到只言片语,少年拍了拍脑袋,抬头望向远方,他眨了眨眼睛,眼中的树木骤然换了方位,少年愣在原地,他揉了揉眼睛,只在一刹那间山林再次变换,少年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一株古树出现在身后,而他的眼前成了一片空无一物的平地。 少年在原地停顿片刻,他回头望了一眼,自然已经看不出来时的路,少年走到一棵古树边,他再次眨了眨眼睛,眼前风光变换,少年手边的古树消失不见,少年撇了撇了嘴,他抬头吐出一口气,突然抬起脚步便继续前行,他眼中看着那道落下光华的光柱,便循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去。 少年在不知不觉间闯过重重屏障,耳边的声响渐渐平息,四周陷入了一片空无的寂静中,压抑的气息压在少年心上,就连天色也好似在这一刻黯淡,少年却不管不顾,他只是看着那云海之上的光芒,一直前行。少年没有发觉也没能知道,此时的他已然只是一缕幽魂,光芒落在他的身上,毫无阻隔地穿透,少年的身上有柔和光线逸散而出,环绕着他的周身,若即若离,隐隐闪烁。 古树上始终跟随着少年脚步的老者面不改色,显然眼前的景象于他并不出奇,他自然知道,走上了这一条路的少年便要应对这场考验。 此时的少年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回归到了最初的原点,少年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光点,他的灵魂散在风中,唯一的方向就是灵魂的指引,此时的少年没有知觉也失却了往事记忆,他的前行和最终的远方都来自灵魂深处。这才是天地间最纯粹的考验,剥去生而为人的一切外壳,直指深处。 老者静静看着,哪怕少年一次次毫无所觉地撞在沿途的古树上,哪怕少年的灵魂在风中涣散游离,老者始终冷眼旁观,因为就在少年的前方,一切跌宕都是必由之路。 老者的眼前有斗转星移,景象沧海桑田,他的眼中看见了无数年前,有那样一个误入山林深处的少年郎,卸去了躯壳,只有那清澈透明的灵魂在灿烂的天光下终于找寻到了最终的方向。 老者微微闭上了眼睛,他有些期待,却也有些愧疚,因为终究还是他逼着少年走到了这一步。 少年眼中依旧只有那天边云海之上的光芒,他脚步跌跌撞撞,不知是因为终究劳累疲倦还是道路绵延起伏,少年脚步没有停歇,他跨过倒塌的古树又越过林间细小的溪流,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些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一方天地的东西究竟有何出奇。因为在神潭附近,在人力所能及之处,再没有深潭之外的一切水源,也更不可能找到断折倒塌的古树。 少年的视线渐渐从天边收回落到了脚下,他看见地上不再有盘根错节,也不再有嶙峋石子磕磕绊绊,他缓缓抬起头,就在远处有柔和的光芒浅浅洒落,少年伸出手去,想要捉住一缕不同于天边灿烂的光芒,少年不知为何便是觉得,这一缕光芒不是来自于神潭之上的光柱,于是他也根本不相信走了回头路,一切都不过是回到了原点。 少年向前走去,带着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少年撞破了山林的阻隔,视线穿透了云雾的遮掩,终于看见了,那一片海。就在少年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蓝,涟漪波涛堆叠涌动,来来去去,海水漫上岸边树木,又缓缓退去。 少年站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身边的一切都被迅速抽离,无论是自年幼时起便屹立在身侧头顶的古树,还是穿林而过的清风鸟鸣作响声,少年的眼中,远处和眼前,只有近在咫尺的一片汪洋以及头顶那片无论看过多久依旧足以称奇的空悬云海。 天地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界线,就在古树树冠之上云海之下,那道界线犹如一面清澈光滑的明镜,而在明镜两端,就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少年一时间难免恍惚,竟是不知究竟站在天上云海还是脚踏厚土。 少年从未想过也从不知晓,原来就在好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山林之外便是这样一片汪洋,少年也震撼于原来山林真有边界。眼前这片海就像藏着无数神秘的禁地,少年脚步退后,就像是第一次看见神潭一般,少年的心中只有敬畏。可是海浪声哗啦啦作响,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撞入了少年的耳中,一声一声砸在心上脑海,由不得少年恍若一场梦,真真切切。 就在少年身后,老者已经从古树上来到了汪洋岸边,他双手合十面色恭敬,就那样站在少年身后远处不敢僭越一寸半步,无论来过此处多少次也不管慢慢知道了这方世界的多少隐秘,老者始终对这一片海洋有着无穷尽的恭敬,就像是一个稚童面对那道落下神潭的光柱,真真正正地看见了神明在人间眼前的神异,足以一生仰望。 老者看着少年的身体四周有无数光芒聚拢,慢慢地重新铸就了少年的身躯,老者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嘴角露出浅淡笑意,少年终究是找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答案,凭着那独一无二的执念找寻到了前方的方向,于是少年来到了这片汪洋之前,亲眼见证了神明流落人间的手笔。 老者抬头仰望,知道自己终于还是等到了一个能够接过神官之位的人,只不过还需要一句问话罢了? 那么少年,究竟愿与不愿呢? 少年只是看着眼前的海洋,微微眯起了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眼眸。 汪洋深处,光芒渐渐黯淡,隐约间有无数荒弃石柱站在海底,若是仔细看去,在无数年月的冲刷下,那些石柱依旧保有着模糊面容,竟是一尊尊人像。 而在遍布海底的人像石柱之间,海水细细流淌,有一把藏在鞘中的长刀静静伫立海底。 刀在鞘,却有光芒乘风起,锋芒毕露。 第九章 花开山雨零落处(一) 天光乍破万里悲云,孤雁南飞又北去,天际一线云雾翻卷,日光和煦洒落在空荡安宁的小院,细细簌簌的声音渐渐平息,小院里廊道屋檐下的铜铃在清晨的风中微微叮咛作响。 落叶扫尽的院中,身披简单青衣道袍的年轻人拄着扫帚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他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满意地点点头,而后他走到墙边放下扫帚,看了一眼微微洞开的某座房屋,其中烛火早已熄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年轻道士想了想走进小院里的另一间屋子中随手拿起一本书便跑出了小院,路过白玉台阶之上的巍峨大殿和香火铜炉,年轻道士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这才转身跑出这座藏身于山中幽野的道观,登山而去。 道观位居高山山腰处,穿过密密丛林便是一处可以望见千里风光的山崖,可是在道观之上,蜿蜒山路的尽头却也有那高耸在云端的山巅,自然更有一番别具一格。年轻道士脚步轻快地走在熟悉的山路上,悠悠然然地登上山顶去。 山巅上再无道观寺庙书院,只有还要比云雾更高比天际更远的古树围绕而居,年轻道士驻足而立,他细细端详了一眼愈来愈高的古树,琢磨着如今不再年幼的自己是否还有那胆量和能力爬上树冠去。片刻后,隐约听见读书声的小道士笑着摇摇头,他迈步走上山巅,行过古树环绕,一路走向开阔的山崖。 山崖之上鬼斧神工般地矗立着一块嶙峋石壁,小道士哪怕隔着几步远也早就眯着眼睛熟练默念起这天然而现的石壁上千百年来雕刻留下的先贤词句,小道士摇头晃脑地迈步走在山巅,视野开阔处空无一人,小道士摘下腰间的书册卷起拢在嘴边,轻轻喊着:“君策!君策!” 声音悠悠扬扬传开去,惊扰缭绕云雾离散分合,青衣小道士踱着步四处走走看看,终于在石壁之后看见了一个侧卧在石壁凸起石块上的熟悉之人,此时这个面色终于微微红润的孩子手捧一卷书籍津津有味地读着,声音朗朗回荡。 小道士也不打扰,自顾自在一旁坐下来,他翻开手中书籍,俗话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小道士看着早已被自己翻过上百次的泛黄书卷,琢磨着自己是不是研磨提笔真能有神异纷彩,他乐呵呵地想着,手中书页随风翻动,哗啦啦地犹如海浪声,轻响拍岸。 自清晨第一缕日光洒落山崖石壁便来到了山巅的君策缓缓回过神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坐起身,歪着头看向身旁望着远处云海笑着发呆的青衣道士张谦弱,伸出手掌在张谦弱的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 张谦弱挡住君策的手掌,低下头仔仔细细捋平怀里书卷的一页页,这才悠悠说道:“好不容易把院子打扫干净了,这才得空上来读书啊。”君策端坐在石壁边缘捧着书卷,闻言回道:“不是说过由我来打扫院子就好了。”张谦弱笑着摇头,随意道:“可没这样的理所应当,院子打扫的活计,一人一日最是合适了。”君策看着张谦弱,微微皱眉道:“终究是我叨扰了长生观,总不能在这白白住着吧。” 张谦弱转头看着君策,笑着耸耸肩道:“君策,你这才读了几天的书啊,这话说的是文绉绉的了啊。师傅不是说过了嘛,长生观本就不是谁人的,就像我,从小就被师傅捡回了观里,那我是不是也该跟师傅说如何报答才好啊?不是这样的,既然在观里住了下来,那就是长生观的人了啊,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分别呢?”张谦弱又是这般说起话来就要絮絮叨叨个不停,君策微微摇头,却也舒展开了眉间。 张谦弱停下话语,他看了一眼君策手中的那卷书,好奇问道:“这道卷你真能看得明白?”君策扬了扬手中的书卷,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不过张谦弱却也没打算能从君策这听到什么答案,他站起身抚摸着高耸在云雾中的石壁,闭着眼睛感受那些先贤笔墨的行云流水,他轻声说道:“那日师傅说的话我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觉得你应该明白,虽世间神异总是难以言明,可是脚踏实地的道路却有时只在眼前,切勿急躁冒进,既然你已决定在长生观里多待一段时日那便好好住下来,该读书便读书,想要登山就登山,反正那道天门就在那里,无论你何时去,总还在那。” 君策转身面对着石壁,他安安静静听着张谦弱的话语,思绪却有些飘摇远去,回到了那座云神山中熟悉的蜿蜒山路小径,回到了一望无际开阔平整的茫茫稻田,也回到了那座屋檐风铃伴着树下木牌晃动声响荡漾的小院。君策轻轻回了一声,却还是念着身子本就不好的娘亲如今可还安好。 君策想起那日在长生观外山崖夜幕中那位老道人的话,他隐约知道老道人口中那唯一一个打破了千万年来天门禁制的姓君的男子也许便与自己有些关联,可是君策并不觉得此前十五年岁月一直安稳平和的自己能够身怀玄妙使得那座天门再开禁制,不再局限于十年之期。他想要离去,也必须离去,为了娘亲也是为了自己。 在此山中住了六七日,君策不得不承认,此处就像是曾在书中看过的世外桃源一般,幽居山中终日与道藏书籍为伴,无那世间纷杂入耳更无外事忧扰,足以忘却许多事,只记着书中自有千里风光。君策喜欢读书,自年幼时便如此,当年在云庚村的小院中,谕璟和澜珊费了好些功夫找来许多书籍,只是因为从小体弱多病的孩子看见书卷便有由衷的开怀笑意。 可是君策心中常有风铃作响,无时无刻警醒着他,此处决不可久留停顿,因为娘亲一定还在等着自己,他必须回去。君策看着张谦弱绕着石壁慢悠悠走着,他缓缓站起身仰头望去,石壁某处挥洒着一片笔墨,君策微微眯起眼眸,细微辨认出其中的勾勒笔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君策曾问过张谦弱此话的含义,张谦弱指着山崖边缘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小路说:“在道德谷的山中有一条小路无需途径任何寺庙道观书院就可直达山顶,从山脚处一路蜿蜒而上,只需坚持不停留,足以走到山顶。可是最难的也正是在于坚持,因为这条山路环山而造,不知是否真是仙人手笔,才能在嶙峋陡峭的山崖外造就这样一条登天路,走在此路上,若是停留若是犹豫便有万劫不复的坠落之危,只有凭着一股气一路登天才有可能走到山巅,千百年来能够做到的人寥寥无几,最后一个走完这条山路的是一个剑客也是一个诗人,他在石壁上刻下此诗,于是从此之后这条登天山路便有了名字,谓之蜀道。” 君策看着这句撞进心里的词句,心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是否等到哪一日自己能够走过这条蜀道登天路,也就有了足够的底气去往天门?君策手掌轻轻拍打书卷,思绪随风摇曳。张谦弱不知何时已经走回了原地,他站在君策身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就和君策片刻之前的举动如出一辙。 君策眨了眨眼睛收回视线,他认真地回答了张谦弱方才的言语:“我知道,既然千百年来的天门一堑拦住了世上那么多人,我也不会觉得自己就会是那独一的例外,我想离去,却也愿意在道德谷的山中多读些书,多做些事,也许有一日当我觉得自己有了站在天门之下的勇气,我会去试一试。” 张谦弱抬头看着山巅外好似近在咫尺的天光,他打了个哈欠点点头,摆摆手说道:“走吧。”君策跟在张谦弱身后走下山路,结束了一日的晨读。回到长生观,今日该由君策负责道观伙食,山中吃的多是素菜和鱼肉,君策自小便跟着娘亲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来手艺其实学的不错,简简单单的食材在他手下也能焕发出难得的香气和新鲜感,张谦弱和老道士毫不吝啬地赞不绝口。 吃过了早饭,道观里仅有的两个道士自然还是要在正殿里诵读道经典故的,君策无所事事也就跟在一旁静心潜修,时常一闭眼就是半日过去,君策虽然仍旧觉得把握不住在那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时所获得的安宁究竟和道藏典故中所说的修行有何干系,却也在那难得的宁静中有了些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停下脚步,他细细琢磨自己的内心,温热的跳动,回忆过往一幕幕就在眼前走过,在醇香缭绕的香火气息中,叩问神明在上。 过了午后,君策会跟着张谦弱去往山后栽种蔬菜瓜果和伐木备好柴火,临近黄昏时张谦弱还会带着君策到山后溪涧岸边垂钓,一日的荤菜就都寄希望于此时的运气,若是运气好有时能有好几条蠢笨飞鱼上钩,可若是没那运气,那就只能过上一两日清汤寡水的清淡日子了。 张谦弱的垂钓本事说不上厉害,更毫无技巧可言,大半都是他从小自己琢磨出来的,毕竟他年幼来到道观时便只有和年迈的师傅相伴,没有长辈和师兄能够传授于他生活的技艺,师傅年纪大了之后便终日只在道观大殿打坐修行,山后的蔬菜和每日灶房的柴火也都是张谦弱忙活备好的,说不上辛苦和疲累,毕竟在这山中除了潜心修炼和读书,张谦弱也没什么事情足以忙碌和忧心的。 君策和张谦弱坐在岸边,两个年纪相差不远的少年有时会漫无目的地闲聊,虽然一开始都是初来乍到的君策问些有关于道德谷的故事,后来难掩好奇心的张谦弱也会打听君策从小长大的方寸岛是什么模样的,大海又是何等的广阔,更重要的,张谦弱总是好奇外边的世界里人们又是怎样的呢? 君策都会一一作答,只是在回答之前他总会思考上一阵,不知是是在回忆还是在斟酌语言,亦或是在这漫无目的的闲谈之间,难免地触碰到那些早就习以为常却终究深深刻印在心中化作了人生路上坎坷颠簸的点点滴滴。 其实二人之间说的最多的,还是为何道德谷在很久很久的以前会留在这世外之地完全地隔绝在汪洋之外,张谦弱只能从书上读来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站不住跟脚的先贤论调,最终还是归于沉默。其实少年终究还是少年,读书做事静心已是难得,若要看明白世事却仍少了阅历支撑,就像君策同样答不上来留在道德谷和住在方寸岛上究竟孰优孰劣。 论起垂钓,在云庚村里跟着顾枝学了一段时间的君策居然还要比张谦弱来得更有收获,他在山中精心拣选了几样作饵的小虫一一试验,最后凭借一样滑腻肥美的小虫钓起了不少上钩的鱼儿,于是长生观的伙食也随着好了不少,除了日日都能有新鲜的鱼肉,还能喝上一口鲜美的鱼汤,这一手本事可是让张谦弱刮目相看,至此要是来了溪涧岸边垂钓张谦弱总要仔细观察君策的一言一行,有样学样。 当夜幕落下,幽居山中林间的长生观便更要寂静,除了大殿和小院书房的几点烛火微弱光芒,四下里都是黑黢黢的,君策总是会坐在大殿下的白玉台阶上抬头仰望星空,在无边的黑暗里那高悬头顶的光芒便更加璀璨,如此独坐深思,好像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一个人,只需将心上愁绪和难言的话语轻轻说与清风,便能乘着星海游走,落在思念的地方。 身边传来脚步声,君策侧过头,借着大殿外折射的烛光看见了一个披着道袍的苍老身影,君策站起身却被一只宽厚手掌按在肩头,老道士笑着轻声道:“没事,坐着吧。”君策点点头,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玄易道长。”老道士坐在君策身边,仰起头看着漫天星河静默不语。 君策有些局促地不知所措,更不知是该开口说话还是静静坐着,老道士似乎是察觉到了君策的犹豫,他收回视线,沧桑眼眸看着君策,依旧是笑着,温声说道:“若是有想问的便问吧。”君策挠挠头,呼出一口气,理了理思绪。 “我想问一问道长,您曾说过的那个姓君的男子,他真的跨越天门的十年之期,来到了道德谷中吗?那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君策认真问道,老道士怀里卷着拂尘,丝丝缕缕的银白丝线在夜风中轻轻拂动,他答道:“那人叫做君洛,是个行走江湖的刀客。听闻那时在天门之上驻守的将士所言,君洛独自一人乘一叶孤舟前来,临近天门之下,先是出刀在汪洋之上开辟出了一道前行的路途,然后踱步汪洋沟壑之间,他一路来到天门之前,没有理会驻守的将士,也好似没有看见天门石壁上雕刻的‘仙凡有别’四字。 将士们说到此处便也都说不清楚了,只记得就在君洛收刀入鞘的那一刻,天地间骤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就像是高悬天际的太阳坠落了凡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模糊起来,然后就听见了仙鹤齐鸣神雷炸响的异动,待得人们回过神来,巍峨天门竟被生生抬起了海面,君洛就那样从天门洞开处走过,而千百年来接引其他来访之人的天门石壁却根本毫无动静,好像在这一刻人们才见到了真真正正的天门。” 君策皱着眉头听完了老道士简短的叙述,无论如何体悟思索都只觉得一头雾水,那座天门竟像是真的有所知觉一般,能够分辨来访之人,也自有权衡准则,那携刀独行前来的君洛又与他人有何不同?君策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却发现笑意温和的老道士正看着自己。 老道士看着君策的面容,笑道:“那君洛踏入天门之后走过了道德谷外的三座山谷,最终也来到了道德谷中,奇异的是,就后来见过君洛之人所言,他走过所有的地方都不过是走马观花,竟从未停下过脚步,无论是见识到了传闻里道德谷地界和外界的诸般不同也没能让他停下脚步,他一路走过了三座山谷最后来到道德谷山下。” 说到这里,老道士顿了顿,而后他才面带追忆的说道:“然后他便成了这近百年来唯一一个走过了蜀道登顶山巅之人,仅仅用了一个时辰便在山道上看遍了赤野和天门,还有就在其间的千人万事。他来到山顶时,我便见到了他。” 君策闻言看向了老道士略显浑浊的双眼,此时的老道士神色温和舒展,全然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他的话语悠扬回荡,在夜幕下细细敲打:“那时的长生观只有我一人,而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的我却还是读不完也学不透观里的诸多道藏典故。那个潇洒独行的刀客,只不过是一个及冠之年的年轻人。我不知道外界所说的武道高手究竟是如何,可是那一日看见君洛的一眼,我便觉得自己看见了巍峨的高山,比我此生见过的任何一座高山都还要高大。” 夜风吹拂而过,老道士微微回神,他站起身甩了甩拂尘,就站在星光下,君策跟着起身,老道士低声呢喃:“君策,君洛。我不知道你和当年的那个刀客是否有什么关系,可是我却始终记得,你们的眼睛很像很像。”老道士转身面对着君策,于是他便背对天门,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君策,那时君洛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却足以用我一生去参透。” 老道士的声音在夜幕下飘摇远去,看着大门虚掩的大殿,君策走下白玉台阶,回到了小院中,张谦弱推开书房的屋门,站在廊道下伸了个懒腰,他看见君策站在院中的青树下,伸出手轻轻抚摸那翠绿的枝叶。 他听见君策低声说着,细微的声音却在小院中激荡起铜铃肆意作响。 “世间无仙人,仙人不世间。” 第十章 花开山雨零落处(二) 黄昏中的乡间小路蔓延而去,风吹麦浪簌簌作响,顾枝拎着游曳几尾河鱼的木桶带着伊伊和叶儿走回小院去,此时日落时分,在田间忙碌了一日的农夫都肩扛锄头三三两两归家,欢快的稚童围绕大人身侧蹦蹦跳跳,无忧无虑。 来到小院外,伊伊和叶儿率先跨过门槛,奔向娘亲忙做其间的灶房,叽叽喳喳地喊着今夜要喝鱼汤,顾枝站在小院外,片刻后他伸手摘下腰间的竹鞘长刀放在小院门槛外,这才迈步走入。 乡间的饭食自然说不上精致,可顾枝也是从小就在村里山中长大的,自然不可能会计较菜肴的品相如何,而且伊伊娘亲的手艺确实不错,简简单单的几样菜蔬肉食也都色香味俱全,再加上老者和伊伊父亲热情端上桌的珍藏窖酒,这顿饭算是顾枝在海上漂泊这么久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了,也让顾枝难免想起了一些当年在青潋山中竹屋的日子,竟是不知不觉间贪杯,有些醉了。 乡间夜幕落下,人们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事情可做,早早收拾好就都熄了烛火,老者腾出了自己的屋子,带着叶儿住在偏房,尚且年幼的伊伊便和爹爹娘亲住在一起,为顾枝让出了一间房屋。顾枝推脱不得生性质朴的热情,便只能百般道谢接下了这份情意。 夜里带有心事的顾枝始终睡不着便来到了小院中,他随手收拾好了院子里散落的柴火,又将带回来的鱼竿精修了一番,与叶儿平日里常用的网兜一同倚靠在院墙下,他站在院子里望向桃止镇的方向,依旧只能看见极远处秦山的模糊身影,他没有走出小院重新将绿竹刀鞘悬挂腰间,只是拍了拍今夜饭后装满了酒水的朱红酒葫芦,微微一笑,然后衣摆轻摇,乘着清风就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屋顶上。 顾枝蹲在屋顶上,眺望着远处铺满若隐若现星辰的夜幕,突然听见轻微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房屋木门轻轻推开的一道缝隙里钻出了一颗小脑袋,正张大了嘴巴看着轻而易举就飘上了屋顶的顾枝。 顾枝笑了笑,然后招招手,那个小脑袋吓了一跳就要往回缩回屋子里去,却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推开屋门走入小院,正是一直没有睡着的叶儿。 顾枝看着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自己的小男孩,笑着轻声问道:“要不要上来?”叶儿犹豫了一阵,眨眨眼却发现顾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顾枝伸出手搭在叶儿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就带着叶儿回到了屋顶,没有丝毫声响传出。 应该是从来未曾来到过如此高处的叶儿努力撑开双臂摇摇晃晃,顾枝轻轻抓着叶儿的肩膀,直到察觉男孩终于稳住了身形,才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掌,叶儿踩着斑驳的瓦砾,新奇又敬畏地仰头望去,那高悬夜空顶端的月牙就像是近在咫尺一般,叶儿下意识伸出手去,却骤然失去平衡就要滑下屋顶。 顾枝伸出手拽住叶儿的衣摆,二人顺势躺在了屋顶上,叶儿惊慌地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喊声,顾枝双手枕在脑后,笑着看了一眼大口喘气的小男孩,然后也抬头看向了月明星稀的夜空。 夜色里,附近的乡间小院本就相距甚远,此时灯火熄灭更是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几声犬吠和草丛中的虫鸣,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眨一眨眼睛,星星便好似也在微笑,月牙忽远忽近的,叶儿看了一眼抬头望着天空的顾枝,悄悄地伸出手去,似乎还是想要试着触碰到那泛着柔和光芒的月亮,顾枝眼角余光自然看得见小男孩试探的举动,却只是笑着不理会,他的视线深深望去,好像穿透了模糊的夜幕,看见了流转的星河璀璨,就在月光之后静静流淌,宛若时间的流逝。 叶儿的手掌在半空中胡乱抹过,终究还是空无一物,他失望地收回手掌,视线却也缀在月光和星辰之间,恍惚间失了神。良久,顾枝突然轻声开口问道:“叶儿,你多大了?” 叶儿愣了愣,似乎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顾枝是在询问自己,他低声回道:“我十岁了。”顾枝点点头却不说话,叶儿收回望着夜空的视线,小心打量着顾枝。 顾枝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夜风中有些冷淡,他漫无目的地说着:“十岁,那已经可以上山采草药了啊,哦也可以学会如何明白书上的道理了,虽然只是死记硬背,但也还是要学着去多想一想,自然更要多问,否则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坐井观天。世间的事也可以多打听打听,哪怕只是为了今后的道路前行多几分探寻也好,既然已经到了知晓世事的年纪那也不该茫然不知。” 顾枝的话语细细碎碎,叶儿听着困惑,却也不敢出言打断。 顾枝停下言语,他自顾自地摇头笑了笑,认真地与叶儿道了声歉:“抱歉,你就当我方才什么也不曾说过就好了。”说着,顾枝又问道:“听说你喜欢读书?最喜欢的是哪一本书?”叶儿斟酌了一番,细心地拣选起自己所读过的那寥寥无几的书籍,最后他低声回道:“《千家诗》。”顾枝似乎没有意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千家诗》中所写都是些不同朝代不同姓氏的诗人游历山水的词句,对于看得清其中寄托的大人来说自然有说不出的妙处,可是顾枝却没想到叶儿这般小小年纪也会对看似枯燥难懂的诗句感兴趣,他侧过身看着叶儿,问道:“为何?” 叶儿好像早就知道了会有此问,又或者当孩子思索到自己所喜书籍的那一刻,他便也已经想好了此问的答案,他一字一顿认真回答:“因为书上的文字虽然很少,可是外面的山水景象和诗人的情绪寄托却都一览无余,就像,就像是我带着伊伊去山间探险一样,永远也不知道下一次的前往会看见怎样的景象,又或者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宝藏。在书中,一切只在诗词歌赋之间。” 顾枝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他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捧在掌心,笑容犹如消解的冰河水面,照见夜幕下的生机盎然。他轻声赞叹:“真棒。”叶儿不知道顾枝为何会突然夸赞,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庞,心中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吹拂下的叶儿有了困意,顾枝轻声问道:“叶儿,你想不想去那座秦山?”叶儿迷迷糊糊地回道:“想啊,爷爷说了,在山上是有神仙的,若是能够见到神明大人……” 小男孩话语停顿下来,顾枝取下酒葫芦的木塞,轻轻嗅着醇厚的酒香,他问道:“若是能够见到山上的神仙,你想要做什么呢?” 叶儿的眼皮子已经止不住地颤抖打架,他含糊不清地说道:“若是能够见到神明大人,我就想要问一问书上所说的大海是不是真的那般广阔,神明大人要是能带我去看一看那就更好了。” 说着,叶儿嘿嘿笑了起来,似乎真的见到了慈蔼温和的神明大人,也看见了书上所说广袤无边的汪洋大海,顾枝看着慢慢陷入梦乡的孩子嘴角带着的由衷笑意,感慨年少早熟的孩子终究还是有着如此稚气的一面。 只是顾枝的年少幼稚,却早就遗留在了竹屋之后的簌簌竹叶纷飞和山间溪涧的潺潺流淌之中。 顾枝放下酒葫芦,轻轻抱起叶儿熟睡的身躯,放在了老者收拾好为自己准备的房屋中,然后他静静合上屋门又来到了屋顶上,此时夜幕流转,微微遮掩了月牙的光芒,顾枝孤身而立,手握酒葫芦仰头饮了一口乡间的土酒,热辣的感觉弥漫胸腹,顾枝舒畅地呼出一口气,一招手,竹鞘长刀飞起又落下,已在他的手边。 顾枝站在屋顶,双手拄着掌心的绿竹刀鞘,就这样独自在屋顶上待了一整夜,看着远处秦山和天际星月沉默不语,就像是一个穷学浩瀚书海的读书人,绞尽脑汁地琢磨着书上圣贤的道理学问,明知急躁不得,却还是按耐不住求取成果的切切。 山不远,却横亘城门外,驻足道路尽头,山路蜿蜒而上,直抵山巅高处,轻易若手可摘星辰,却恐惊扰了天上宫阙的仙子安憩。孤亭中没有烛火闪烁,却自有光芒缭绕两人身侧,照耀眼前棋盘如涟漪阵阵,有熟悉身影置身其中,从千万里外迢迢而至,却可见不可遇。 温婉女子的鬓间多了几缕散乱的银白发丝,眉间微微蹙着,始终不曾舒展放松,是因为眼前镜中熟悉又陌生的人,也是因为不知身在何处安危难料的孩子。温婉女子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指尖悬挂晶莹风铃伴着夜风轻轻作响,她看着棋盘涟漪中男子的容颜,神色虽有担忧,却无甚急切慌乱。 卿乐看了一眼孤亭外空无一人的山崖,忧心忡忡,扶音收回视线握住卿乐冰凉的手掌,温声安慰道:“乐姨,不用太过担心,既然那个魔君说了,君策就在另一座岛屿上经历着和顾枝相似的事情,那如今我们便不如选择相信这位所图甚大的魔君断然不会做出白费气力的功夫,哪怕不明白他所说的大考究竟是什么,可是顾枝就在眼前,即便前行不得。我相信君策也定然能够凭借着自己安然无恙的,一定,一定。” 卿乐轻轻叹息一声,点点头,她看着身旁年轻女子脸上的神色,有些感慨又有些心疼:“扶音,你年纪还小却已经如此懂事,还有着常人不可及的勇气和坚毅,看来顾筠真的把你教的很好。” 扶音挤出一个笑容,面带追忆地轻声回道:“先生从小就教了我们许多,最重要的便是做到胸有惊雷却面若平湖,只有这样,哪怕不过是将自己欺骗了过去,却还是给了心上思绪多多流转的余地和时间,有时候多想一想,世事总会不同。” 卿乐点点头,也轻笑着说道:“顾筠是个读书人,看来在培育孩子上面,还是要比我们擅长一些。”扶音收敛笑意,摇头回道:“先生和乐姨都是一样的,都是竭尽了所能给年幼的我们一个家,一个哪怕走的再远也还是可以回头看看的归处。” 卿乐拍了拍扶音的手掌,各自宽慰,各自缅怀。 卿乐看着棋盘中倒映出躺在屋顶的顾枝,轻声问道:“扶音,你是不是也会担心顾枝没能通过魔君的大考?如果真如魔君所说,这场考验关乎生死和天地,顾枝所面临的困境就太过危险了。”扶音摇摇头,她坚定地回道:“不,我相信他。” 卿乐看着扶音的双眼,有光芒闪烁亮如白昼,卿乐听见扶音说道:“顾枝一定会来到秦山的,也一定会登顶山巅直面魔君,最终不过是谁胜谁负罢了,我不信魔君就真的已是神仙中人,也更不信顾枝就只是棋盘镜面中任人观详的牵线木偶,他一路走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他一定可以做到任何事情的,一定。” 卿乐看着扶音的神色,在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数十年前的另一个女子,她也是那样相信那个她心中的英雄少年终会战胜一切邪恶,也会如承诺的那般陪着自己直到年华老去,沧海桑田。 可是那个英雄死在了雨夜的城池孤山上,就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过。 卿乐听见扶音双眼始终看着棋盘镜面中独自躺在屋顶上眺望夜空的顾枝,低声念叨埋怨道:“喝那么多酒做什么,我不在就不听话了是吧,哼,看我不收拾收拾你,学先生什么不好,偏要学喝酒,有什么好喝的嘛......” 卿乐露出笑意,她看着棋盘镜面中倒映出的少年郎,她却也还是那样的信任。 她的英雄没有输, 扶音的顾枝也不会输, 一定,一定。 第十一章 花开山雨零落处(三) 翌日清晨,雄鸡啼鸣未起时,小院中有柴火清脆落地的细细声响,在空旷蜿蜒的乡间轻轻敲打着一扇扇门扉,只有缝隙间荡漾的尘屑给予回应,在晨光中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光亮。 上了年纪的老者无论是在酷暑亦或寒冬,终究还是难以像年轻时那般睡得早还起得晚,只是恰恰好好的三个时辰就足以。老者看着身旁床铺上没有叶儿的身影,带着疑惑推开屋门,只见那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卷起衣袖正在小院中劈砍柴火,正正当当,恰到好处的柴火成半堆叠在地。 顾枝看见老者走出屋门,笑着轻声打了招呼,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屋,解释了一番小男孩为何会躺在另一张床铺上酣睡。老者无奈笑着摇摇头,和顾枝一起将劈砍好的柴火搬进灶房中,然后老者便开始烧火煮水,屋顶上有炊烟升起,和着云雾,笼罩住熹微的日光浅浅。 不多时,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夫和农妇也起了床,小院里骤时间便醒了过来,沿着墙角踱步的小鸡扑腾着翅膀急切奔向洒落的稻穗,趴伏在门槛上的黄狗伸出舌头围绕着老者身侧祈求餐食,还有鸟雀途径屋檐落下几句叽叽喳喳便又飞远去。 顾枝没有主动走进灶房帮忙,以免使得憨厚老实的农夫一家觉着是自己照顾不周,怠慢了客人,顾枝蹲在屋檐下,身后小屋里叶儿还在睡梦中,顾枝手上把玩着掉落的小块木头,他仔细端详,似乎是在想着应该雕琢出什么新奇物件来。 灶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渐渐停歇,日头早已穿过窗棂的房屋中,睡得迷糊的叶儿和伊伊也被娘亲扯出了被窝,有些不情愿地蹲在水井旁洗漱起来,从屋中走出来的叶儿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到这间屋子来,看着那睡眼惺忪的模样,恐怕需要好些时间才能回想起来昨夜被平日里只在故事中听说过的武林高手带着飞到了屋顶上的兴奋。 吃过了白面馒头和撒着小麦的米粥,农夫和农夫简单叮嘱了几句伊伊和叶儿若是独自出门要注意安全之后便带着锄头和篮子出了门去,老者收拾好了小院中的柴火和其他物件就搬出一张凳子放在屋檐下,带着叶儿读起了书。伊伊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飘着,时不时在屋檐下追着蝴蝶跑,又一会便蹲在顾枝身前,眼睛眨呀眨地看着顾枝手中渐渐栩栩如生的木雕。 顾枝轻轻一吹木雕上的碎屑,抬起头来,看着张牙舞爪在阳光下扑打飞舞木屑的伊伊,笑着问道:“伊伊,是不是想出去玩啊?”伊伊停下脚步,双手背在身后,乐呵呵地看着顾枝笑,顾枝站起身将木雕收入腰间,牵着伊伊的手说道:“走,大哥哥带你去城里玩。”伊伊咧开嘴笑起来,拍着手喊道:“好呀好呀!我要去叫上小青他们一起。”顾枝点点头,伊伊转身跑出小院。 顾枝走到门槛处,转头看了一眼屋檐下的老者,眼神询问得到了无妨的回答,这才拿起不知何时昨夜还在手中却又靠在了院门外的竹鞘长刀,甩着腰间叮叮咚咚的酒葫芦,摇晃着脚步走出了小院。不远处,伊伊身后跟着一群嘻嘻哈哈的稚童飞奔而来,顾枝一招手,孩子们就蹦蹦跳跳跟在他的身后,走向了桃止镇。 镇子内外来往行人不多,更多的还是临近村子和久居城中的人们在叫卖、在采购,却根本不见背着包袱行色匆匆的赶路人,顾枝没有在意,直到正午时分带着几个孩子来到一处僻静酒楼中坐下才察觉到了异样。 孩子们没什么机会来城里吃饭,听着店小二的介绍一个个都快流口水了,顾枝大手一挥便点了好几样招牌菜,满足了一番孩子们的馋瘾。渐渐的,顾枝的注意力却被附近的一些交谈声吸引了去。 坐在身后几桌的男女正在说着今日清晨上山贡香,无一不是口口称道秦山上那位神明大人的慈爱和灵验,又说到在这天地间听闻还有许多仍在煎熬之中的化为之地,若是也能有神明大人这样的存在就好了,也不会如传说里的那样荒蛮不堪,民不聊生。不过几人也都有些宽慰,自从神明大人降世,那些传说里的苦难终于远去,大家也都能过上安稳太平的日子了。 听着听着,顾枝微微皱起了眉头,听这些人言语中的意思,竟是根本不知道在此处不远处的山林之外就是一片连接着千百岛屿的汪洋?这些人好似觉得天地间只有这一处位居秦山脚下的地方安居着百姓,而这一切都拜那位垂怜世人的神明大人所赐,否则大家仍要如神明大人教化世人之前的传说中那般过着凄苦悲惨的生活。 这时酒楼正中的屏风后说书人猛地一拍醒木,登时大堂中都安静了下来,细细簌簌的碗筷敲击声停歇,说书人刻意拉长的腔调从屏风后传出,故事的开头便是从那三百年前天火降世之前的天地未曾开化说起。 传说在三百年前神明还未降世的天地是荒蛮混沌一片,就在秦山脚下的百姓过着食不果腹难以为继的日子,他们聚居在秦山山脚和山中,只能依赖山林中自然生发的瓜果和禽兽为食,在变幻莫测的天气时候面前终日躲藏,更不知日落之后的一片漆黑意味着什么,只能祈求天空中那闪烁光芒的月牙和星辰看一看世间的苦难,救助世间生灵。 这一切直到三百年前天火从天而降才彻底改变,那位从神火中走出的神力无边的神明大人不忍眼看世人苦难苟活,选择了长居秦山之上,他为世人带来了照亮黑夜的火光,也为世人带来了种植畜牧的手段,至此以后,世人不再需要依靠秦山而存活,人们建造起了茅屋和土房,建造起了城墙和街巷,慢慢演变成了今日的桃止镇和临近村落, 故事不长,更多的还是说书人满含崇敬仰慕情绪的对于神明大人的赞颂,言辞恳切,坐在酒楼中的人们无不掩面追忆,心中默念感怀神明大人的丰功伟业。顾枝环顾四周,看着酒楼众人的神色变化,他摘下酒葫芦轻轻摩挲,眉头紧皱。 此时的顾枝就好似深陷一处迷雾笼罩的诡异泥沼中,四处都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和若有若无的声响嘈杂,可是无论他如何触碰和听说都始终只在原地徘徊。顾枝当然知道那个说书人口中所说的故事不过就是一派胡言,可是酒楼中的人却对此深信不疑,只觉得这就是如今住在秦山之下的先人的过往。 可这如何可能呢?即便出云岛位居汪洋最北端,即便出云岛是宣艮海域中新进发掘开拓的岛屿,可也已经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啊。出云岛并不如何广阔,比之方寸岛也就多了几座绵延山脉和蜿蜒溪流,在这近千年中即便还有些久居山林深处的世人未曾见识过外界风采,可无论如何也不该连使用火和种植畜牧都不会。 住在桃止镇附近的百姓也许会见识短浅一些,不知道不远处的汪洋浩荡,可是此处难道彻底与世隔绝?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坐井观天,竟觉得天地间只有这一处地方有着有灵众生,并且只在神明治下有着不过短短三百年安稳过往。 顾枝潜心思索着,全然忘却了时间流逝和周遭种种,他的视线远处出现了那座高耸汪洋之上的秦山,云雾缭绕山巅,他仿佛置身其中,俯身望去,眼中所见只是区区方丈之地,桃止镇以外几座散落村庄,而更远处乃至临近处,竟再无其他。 伊伊看着眼神茫然涣散的顾枝,停下沾满油水的筷子,伸出手轻轻扯了扯顾枝的袖子,低声问道:“大哥哥,你不吃饭吗?”在云雾遮掩模糊的刹那失神之中,顾枝低下头看见了双手赤红的袖袍,然后猛地便醒了过来,他的视线从远处的秦山收回,看见了仰起头眨着眼看向自己的伊伊。 顾枝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伊伊的脑袋,轻声说道:“没事,大哥哥不饿,你们快吃吧。”伊伊乖巧地点点头,这才拿起筷子风卷残云起来。顾枝看着围坐在桌旁的无忧无虑的孩童,眉间不由自主地再次紧皱。即便仍旧思索不清,可是他明白,刚才那一眼的失神,恐怕并非自己的本意,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完全没了自我的感受。 屏风后的说书人断断续续地又说了许多称颂神明的赞誉,顾枝却不再细心去听,等到伊伊和其他几个孩子都吃过了丰盛的午饭,顾枝带着孩子们在镇子里闲逛起来。听伊伊说镇子里有一处精心修建的祠堂,其中供奉着其中一块砸落人间的天火陨石碎片,顾枝便和孩子们在小镇巷子中找寻,终于在一汪澄澈平静的湖水岸边看见了一座精美的祠堂。 祠堂附近围绕着造型古朴的房屋楼阁,有细微鸡鸣犬吠声从各户人家传出,沿着祠堂四周纵横蔓延开去的巷子间有小贩敲打着铜锣和竹器叫卖着,孩子们饶有兴致地围上去,打量着小贩肩挑篮子里的小巧秀美物件。小贩在祠堂外停下脚步,露出温和笑意蹲下身,陪着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顾枝看了一眼小贩和孩子们,抬起脚步走上祠堂外的台阶,伸手推开了半掩着的朱红大门。跨过漫上膝盖的高耸门槛,顾枝站在了空无一人的祠堂中,他手握腰间竹鞘长刀刀柄,看着眼前铺满白石的笔直朝圣之路沉默不语。 祠堂内以白石铺就的笔直小路直直伸向不远处的大殿和后堂,就在石路两端,种满了垂落翠绿枝叶的繁茂古树,祠堂四周的红墙绿瓦极高,顾枝方才站在祠堂外竟是全然看不见这遮盖了整座祠堂内景的环环苍天古树。视线沿着石路前行,烛火明艳的大殿犹如敞开在天光之下,璀璨耀眼,没有高大神像端居大殿中,视线毫无阻隔地透过大殿望见了更远处的后堂,烛火光芒黯淡几分,视线也不由得模糊起来。 顾枝耳中听着祠堂外孩子们的嬉笑着,迈开脚步踏上了镇子里人们在一些盛大节日才会虔诚走上的朝圣石路,在树荫下的斑驳光影中走向大殿。祠堂在桃止镇的百姓看来是神圣之地,也是距离百姓最近的瞻仰神迹之处,无需攀登秦山万丈高阶就可虔诚叩拜,似乎不该在平日里如此安宁,无人光顾,更无人在此驻守。 一路走来,顾枝除了带着孩子们问明白如何走到祠堂,其实也了解到一些桃止镇百姓对祠堂的崇敬之心,除了如春节除夕这样的盛大节日之外,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来此叨扰神明降下人间的神迹,人们对于神明的敬畏不只在于朝拜秦山的虔诚,更在于对神明教化之功的心悦诚服。 桃止镇以及临近村落的百姓自年幼时起就清楚,能有如今此等平静祥和的生活都是因为神明大人为人们带来了驱散黑夜的火炬和赖以生存的诸般技艺,人们终其一生都感念神明的善意,再不敢有丝毫僭越和多余的祈求,所以更不敢来此祈求神迹的灵验能够为自己带来更多的祝福,只在盛大节日时来此叩谢神明的恩赐。 顾枝脚步轻缓地走在白石大道上,渐渐地耳中一片静寂,他回身望去,祠堂的大门门槛竟是那般的遥远,顾枝面无表情地向着供奉神迹的大殿走去,手指轻轻摩挲长刀刀柄,风声细细碎碎,拂面而过。 大殿前后的朱红木门豁然洞开,清风穿堂而过似有天上宫阙吟唱悠扬之声,顾枝迈步跨过大殿正门的门槛,装点满室的烛火呼地摇曳作响,复又归于平静,顾枝站在光芒中抬眼望去,就在眼前不远处,大殿居中位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香火铜炉,其上香火不绝,余味袅袅。 顾枝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所谓的神迹,他绕着大殿走了一圈,除了居中位置的香炉外,大殿四周只在两侧悬挂有叙述神明为此地百姓带来诸般改天换地恩赐的故事画卷,有的画卷已经微微泛黄,有的却还是崭新摸样,看来这么多年一直不断有人将神明的故事记载传颂。顾枝一一看过了栩栩如生的画卷,其实与那位酒楼内的说书人所言并无太多差别,看来这些故事也已是在桃止镇流传甚广,妇孺皆知了。 顾枝没有在大殿停留太久,他望向大殿之后的后堂,想了想还是踏上了大殿后的朝圣石路,沿着两侧栽种竹林的细碎光影,走向后堂所在。后堂处并不像大殿一般装点了许多烛火,顾枝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后堂内室里星星点点的光芒点缀,待得走近了,顾枝察觉风声都停歇下来,似乎害怕惊扰了此处的静寂安宁。 顾枝走进后堂,就在眼前的一张红木桌案上摆放着一个白玉盘子,其上端端正正搁置一块嶙峋漆黑的怪石,顾枝微微皱眉走上前去仔细端详,怪石通体漆黑犹如夜幕撕扯而出的碎片,可是在细微纹路之间却能看见如血流淌而过的赤红痕迹,就像是精心绣在石头上的丝绸线条一般,平白添点了一些摄人心魄的力量。 顾枝看了许久,慢慢伸出手想要触摸这块传说中带来了神明降世的天火碎石,可最终他还是收回了手掌,他抬起头发现怪石之后的雪白墙壁上悬挂着一副空白的画轴,没有书画痕迹也没有题跋落款,顾枝静静看了片刻,转身走出了后堂,一路穿过大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祠堂。 第十二章 花开山雨零落处(四) 祠堂外的清水湖边,伊伊和其他孩子还都围在小贩的竹篮前叽叽喳喳,顾枝走上前去蹲下身,笑着听伊伊介绍起竹篮里的那些新奇物件。 最终顾枝帮着几个孩子挑了几样东西满载而归,这才领着孩子们走街串巷离开了祠堂。 街巷之间的百姓门户都敞开着,嬉笑耍闹的稚童在临近的房屋之间追逐,各户人家中熟悉的家中长辈都会笑着嘱托一句“小心些”。 此刻午后时日已过,天色虽未昏暗可是天时却已温和许多,天上日光浅浅洒落,清风带来几分凉爽气息,街巷之间有年迈老者蹒跚而行,身边跟着年纪尚浅的家中晚辈,或是搀扶而行或是细心交谈。镇子里的私塾里跑出来呼啦啦一群背着书囊竹篓的孩子,三三两两结伴跑回了家去。 顾枝就这样带着孩子们沿着街巷走出城去,今日此时的他要比昨日看见的更多,也感受的更多。他细心查看着桃止镇里的众生百态,来往行人,黄发垂髫,他没有在任何一人脸上看到丝毫怨怼和愤恨,除了忙碌一日难免的疲惫和倦怠,剩下的却都是溢于言表的满心欢喜。 街巷纵横接连,临近的人们即便各自住在不同的门户中,却都好似家人一般地来往交谈,一座小小的院子里有时挤满了好几户邻居的相聚,炊烟袅袅升起香气四溢。 顾枝见识过太多苦难,那一路从赋阳村走向奇星岛四境,他看过了魔君和鬼门关治下的生灵涂炭,直到那座宫门轰然坍塌一切烽火狼烟才最终止歇。他也在苍南城中亲眼见证了奇星岛的复苏,他看着众生一步步重新焕发生机,他也相信终有一日奇星岛能够回到曾经书籍中所写的山河曼妙盛世繁华。顾枝相信年幼时看过的字字句句,那其中写着大同盛世。 所谓大同,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做,故外户而不闭;所谓大同,是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书上的笔墨描绘出梦幻泡影的景象,如今却就在这区区桃止镇的方寸之地,一幕幕真真切切地展露在顾枝眼前,这便是最终的大同吗? 直到走出城门,顾枝回头望去,看着那匾额上书写的桃止镇三字,他闭上眼睛想起了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他睁开双眼眺望远处,竟觉得那座秦山好似不再遥遥不可抵达,他转身带着孩子们走回村子里去,没有回头。 夕阳西下,远远挂在秦山的模糊绵延轮廓中,顾枝带着叶儿和伊伊坐在溪水旁静待垂钓渔获,今日顾枝教会了叶儿和伊伊如何在田野林间找到足以招引鱼儿的虫子作饵,此时蹲坐在岸边的叶儿和伊伊看着木桶中几尾活蹦乱跳的鱼儿,神色兴奋地紧紧盯住垂落的竹竿和鱼线。 顾枝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看了一眼神色认真的叶儿和伊伊微微一笑,他低下头继续雕琢手中的木头,碎屑飘摇落下,随风散去。 黄昏的余晖灼烧着天边云海,翻涌起波澜壮阔的层层焰火,待得叶儿和伊伊一声惊呼,奋力甩起一条鱼儿,顾枝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起身。 此时的木桶中已经有好几尾各样游鱼,比之昨日的收获还要丰盛,叶儿满脸振奋地看着顾枝,眼中不再如昨日初见那般的警惕和迷茫,眼神闪烁的清澈光芒中带着几分敬仰和憧憬,伊伊围绕着跳下石头的顾枝来回跑着,开心地笑着,兴奋得整张小脸蛋都红彤彤的,像是天际的云彩。 叶儿期待起顾枝的称赞,怎料顾枝走到近前来的话语却是:“这个送给你,以后你若是还想去看海,不需要再去山上求那神明,相信我,终有一天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翻越山川,也许你会发现,原来大海是那样的近,只需要翻过一座山就好了。” 说完,顾枝一只手拉住伊伊,一只手提起木桶当先走回了村子。 叶儿低头看着造型奇特的木雕,一时间竟是愣在原地,他收拢起鱼竿,沉默不语地跟在顾枝身后,直到不远处的小院模糊晃在眼中,顾枝松开了伊伊的手掌蹲下身,轻声说道:“大哥哥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现在就要离开了,但是大哥哥答应你,以后我一定会再回来带你去镇子里吃糖葫芦的好吗?” 伊伊眨着眼睛,看着顾枝的深邃眼眸咧开笑意,她银铃般的稚嫩声音回应道:“大哥哥,那你要跟我拉钩,以后不可以骗人的哦。” 顾枝笑起来,伸出小指与伊伊拉钩约定,他这才站起身将木桶递给跟在身后的叶儿,然后伸手摸了摸叶儿的脑袋,轻声说道:“走了。” 话语落下,顾枝已经在乡间土路上越走越远,好似只在眨眼的功夫间,叶儿和伊伊眯起眼睛也只能看见那个一袭白衣的模糊背影,并不宽阔的肩膀上却挑起了他们眼中的秦山。 伊伊抹了抹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年幼的心里知晓了离别的苦涩。叶儿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紧紧握住的木雕,其上雕刻着一艘乘风破浪的航船,有水手站在甲板上奋力撑起船帆,似有迎风猎猎作响声传来。 回到桃止镇的顾枝在北方的城门门洞中站了一夜,他站在阴影中闭上眼睛静静倾听,听着镇子里来回穿梭于洞开门扉之间的百姓的脚步声,听着早早熟睡的孩童在睡梦中的咂嘴声,听着挑起灯笼烛火和拍打蚊蝇的细碎声响。 最后夜深了,万籁俱寂,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蛙叫声和蝉鸣声。 黎明破晓之前的夜幕深深笼罩人间,顾枝睁开双眼,他看着眼前洞开的城门,看向城外蔓延前行的道路,第一次在眨眼间看见了耸立眼前高处的巍峨秦山,像是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在了顾枝的心头,他迈步前行,走出了城门。 身后是熟睡的一座人间,头顶月牙星辰也隐遁了身形,天地间只剩下这一袭白衣的孤独身影,顾枝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饮尽土烧的烈酒,他长啸一声,身影前行撞去,就在夜幕下有一道自城门处一线而去的雪白光影,伴随着刺破黑夜的碎裂声,锋芒毕露。 秦山就在眼前顶天立地,顾枝持刀的身影那样渺小,此时点亮的这一瞬雪白光影也不过就像是山脚下的一粒沙石,可是他手中的刀已经出鞘,身前不是魔君,甚至不是真正的秦山,可他还是出刀了,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简单道理,只是因为他想出刀便已然刀尖直指秦山虚影,从天落地,光影蔓延而去,劈开了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秦山。 天亮了,天际红日撑开一线光明,积攒了一夜的露珠纷飞在清晨的朝霞中,就像是干干净净地下了一场雨,顾枝站在原地收刀入鞘,秦山的虚影砰然破碎,支离四散的碎片就像是山中的满树繁花都盛开飘摇,顾枝抬眼望去,那人就在山中。 秦山山巅孤亭中,扶音站起身伸出手轻轻触摸着荡漾水波的棋盘镜面,那个白衣少年站在破碎的秦山虚影之间,他们遥遥相望,扶音笑了起来。 花开山雨零落处,她在山中笑。 长生观小院里落叶簌簌堆积墙角,君策挥动扫帚将落叶扫入竹篓中倾倒在树下土壤中,书上说尘归尘土归土,落叶也便化作枝叶繁茂的肥料重新归于了尘土之中。 此时清晨的日光披在君策身上,他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着凝神倾听片刻廊道檐下的铜铃脆响,这才提着扫帚和竹篓走出小院来到长生观的正门处。 不远处的台阶下身披青色道袍的张谦弱拖动这疲惫的身躯挥舞扫帚,将台阶缝隙之间的落叶扫向两侧的山林,长生观前的台阶层层堆叠,清风也要来嬉笑一二,于是张谦弱忙碌得汗流浃背苦不堪言,他直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肢,看见了站在台阶上偷笑的君策,大喊道:“赶紧来帮忙,累死我了。” 君策提着扫帚走下台阶来到张谦弱身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膀,眼中带着取笑,张谦弱顿时怒不可遏,拄着扫帚大喊起来:“喂,你没来之前这些活可都是我自己干的啊,你现在这一脸看不起我的样子什么意思啊……“张谦弱叽叽喳喳地絮叨起来,君策只是笑着充耳不闻。 沿着台阶走下,道德谷的山上,哪怕是邻近的寺庙道观和书院都相距甚远,所以需要长生观独自清扫的台阶也就算不得少,若是在炎夏时节恐怕更要让人忙得头晕眼花,才能扫干净堆积台阶缝隙的落叶。 君策挥动扫帚涤荡落叶,张谦弱在一旁有气无力地帮着忙,君策时不时会问起道卷中的真言,张谦弱就将自己的感悟说出,君策有时也会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两人就这样相互印证,伴着清风,似乎清扫那些烦人的落叶也就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脚步声拖曳在台阶上,君策和张谦弱回身望去,一个小沙弥背着竹篓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君策面露疑惑,张谦弱却笑着招手喊道:“小光头你怎么来了?” 听着张谦弱的招呼,君策看着小沙弥光乎乎的头顶,抿住嘴唇不敢笑出声。 小沙弥刷的涨红了脸,可却抑住了那份羞恼没有出言反驳,他双手合十与不相识的君策行了一礼,这才看着张谦弱说道:“清浚,该我们下山去了。” 张谦弱走下台阶笑嘻嘻伸出手就要摸一摸小沙弥的头,小沙弥连忙跑开去,看着张谦弱似乎还要追上来,他赶紧喊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清浚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去告诉玄易道长了。” 张谦弱悻悻然收回手,指着长相清秀的小沙弥对君策介绍道:“这是圆一寺的小和尚,每月道德谷都会有一批道观寺庙和书院的人下山去行走各处山谷,既是为百姓们祈福扫去厄运,也是验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道理,总不能一直就窝在山上读书,若是能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更好了。” 说完,张谦弱又向小沙弥介绍起来:“这是君策,不知道被谁丢在了赤野,后来霍眠谷的百姓救下他送来了长生观,就暂且在这住下了。” 小沙弥再次双手合十行礼,自我介绍道:“小僧法号真页,见过君策施主。”君策拱手回礼。 张谦弱扛起扫帚带着真页和君策走回长生观,似乎这才想起来问一问君策,他站在小院门槛处转头看着君策问道:“你也一起去吧?那就收拾一下行李吧,也不用带什么东西,准备几件换洗衣服,再带几本书就好了。” 说完,张谦弱自顾自走进屋子里去收拾起来,君策挠挠头,却也默认了自己想要一同前去。 不多时,君策和张谦弱也各自背着一个包袱站在长生观的大殿门前,玄易道长站在烛火辉煌的大殿中挥舞拂尘落在张谦弱和君策肩头,轻声诵念起道卷真言,然后拿起搁置在门边的两只桃木短剑递给张谦弱和君策,笑着道:“去吧。”张谦弱和君策恭敬行礼,背起桃木剑走出了长生观。 长生观的那块石碑前小沙弥真页背着竹篓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张谦弱跨出观门门槛一把揽住真页的肩头,伸手招呼了一声君策,当先走下台阶喊道:“走咯,下山去咯。”真页挣扎着甩开张谦弱的手臂,最终无奈放弃,君策看着走在前头的两人背影,伸手握住身后桃木剑的剑柄,微微笑了起来。 山间的风吹起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混杂着未散去的晨露潮湿,君策走在蜿蜒的山路台阶上四处张望,他看见了哪怕站立山巅也始终云遮雾绕的幽深道观,袅袅香火之间还有木剑起舞;他看见了红墙绿瓦的寺庙塔楼间诵经庄严之外,还有小和尚挑着水桶艰难走在山路;他看见了楼阁之上有人抚琴和读书,看得见高山流水也看得见云烟缭缭。 道德谷的山很高,君策去过山巅云雾深处,却从未在山中其间一一走过,山路蜿蜒就像是从天空中骤然乍泄的潺潺流水,顺着掩掩藏藏在林木花草间隙中的一座座建筑蔓延而去,看得见的许多,看不见的却还有更多,君策闭上双眼就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朗朗书声,有铜铃轻轻作响,伴着钟声悠扬。 在道德谷的传说里,千万年来世间的诗篇卷册都尽皆汇于此地,无论是精修的道藏经文,还是江湖上流传甚远的所谓武林绝学,凡是世间所有的文字记载都留存在道德谷中。既是无数潜居山中苦修的先贤纂刻而来,也是那玄之又玄的仙人所赐,就这样代代相承源远流长,无数人将一生的时间消磨在浩渺书海之中,只为了寻求字里行间的道理所在。 在天门之外的汪洋中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若是道德谷中一心读书的苦修愿意出山入世,那么世间的无数王朝势力都会为了这些人争抢破了头,因为长居道德谷中的求学之人是真正将学识融进了骨血之中,就像是化为了人这一生存在的那一部分难以割舍的所在,哪怕只是表露些微痕迹,也足以世间天翻地覆。 世间的说法里总难免夸大其词,塑造起一个所有人都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就像是供奉起一尊神明,道德谷中自然没有人真的能够知晓万事万物,更不可能随便一人走出深山入世就可相助王朝实力鼎盛万万年。人们总是寄予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妄想,只是为了自己终究难以企及的远端,将遗憾圈禁在高贵的牢笼中。 君策走在道德谷的山中,沿着山路来到了山脚下,此处有蔓延远去的道路通向三座环绕道德谷的山谷,也有道路直指荒无人烟的赤野,只有那一条铺满鲜花的路通向坐镇汪洋的天门。 下了山的君策向着道路远处的模糊天门虚影遥遥看了一眼,然后他转过身。 张谦弱和真页在走向尘停谷的道路上停下脚步,他们站在原地等着君策。 不远处的瘦小身影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忽地拢起手掌仰天长啸一声。 张谦弱看着君策傻乎乎的举动,笑着喊道:“快跟上啦。”君策笑着转头看向张谦弱和真页,大喊着应了一声,追了上去。 风起于汪洋之上,越过天门穿破云层,拂动道路上的遍地青草红花,呼啸着掠过巍峨高山,追上三个少年的背影。 山上繁花盛开,随风起落, 像是下了一场雨。 第十三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一) 小院里摇落簌簌落叶,沾染几层霜雪痕迹,寒风穿过亭间泛起涟漪,他独自站在石桌前看着紧闭的院门默不作声,他的腰间挂着那把熟悉的银色刀鞘,在冬日里冰凉刺骨,他双手负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子里静悄悄的,那些熟悉的人都已不知离去了多远的距离,只有他还在原地等候,等着一人醒来。 身后阁楼的木门吱呀作响,他转身望去,那女子披着一件长衣站在门后,脸色有些苍白虚弱却已是好了许多,他快步走上前去取下身上的裘衣披在女子身上,皱着眉轻声道:“天气冷,别着凉了。”女子看着站在眼前的他,那般的近却好像又隔着多远距离,她微微往后退了一步,低声回道:“当年习武的时候没这么娇弱。”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刀鞘,呼出一口气还是说道:“你的伤还没好全,若是再着了凉可就不容易好了。”女子咳嗽了一声却语气低沉问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魔君还活着,也知道顾枝他们一行是九死一生,你为何还留在这里?你该去帮他们的,若是晚了,不知道魔君又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低着头沉声回道:“我知道,我还知道君策和扶音他们肯定也是落入魔君手中了,我自然万分想去救他们,可是……”女子咬着嘴唇看向他,似乎刚才说出那些责备的问话已经耗去了她所有难得提起的精气神,他低声道:“可是你还身受重伤,我如何放心离去?” 女子转身走进幽暗的阁楼中坐下,一时间两人间再次沉默,竟是与当年有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曾几何时,他们之间也多了些难言的话语,纠缠不清,说不明白。其实不过也只是些少年少女间的情思,就像当初他们一同离开那座林山岛,心中自有万里江湖风光,也想好了只与身边人为伴。 他迈步跨过门槛,点燃桌上的烛火,阁楼里点亮起跳跃的光芒,“接下来你作何打算?”她透过烛火看着坐在对面的他,他手指搭在桌上轻轻敲打,女子熟悉的那副俊朗面容上多了几分细心思索的沉稳,他慢慢说道:“你来方寸岛之前,我们只从旗岸那知道谢先生还有君策的姨娘一同前去为当年事复仇,如今听你所说,谢先生和澜珊前辈都是当年崆玄七侠之人,他们的仇人更是那不知为何还活着的魔君,想来先回了奇星岛的顾枝也都已知晓。” 她静静听着,听着他慢慢理清思绪和现在的局面,“既然魔君的手下来了方寸岛与你交了手,那么君策和扶音他们的消失就有了解释,定也是魔君的手笔,如此,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到他们,无论是在魔君如今坐镇之处还是汪洋上的那座偏远岛屿,我答应了顾枝要保护好他们的,决不食言。” 说到这里,他不再敲打桌面,缓缓抬起头的他眼中再次点亮起她熟悉的璀璨光芒,意气风发的那个少年郎又出现在他眼中,她点点头回道:“我来方寸岛之前还不知道魔君究竟在何处,那么我们接下来也该先回趟奇星岛,至少要拿到醉春楼的消息才能做下一步打算。”他笑了笑,一晃眼似乎回到了当年,那千万里的波澜江湖,一直都是他们二人并肩走过。 他站起身抬眼望向院门,她也站起身跟在他的身后,院门推开,刘磬岩拱手站在门槛外遥遥行了一礼,他和她并肩来到院中,刘磬岩沉声问道:“少侠还需要守平阁做些什么吗?”他摇摇头,拱手回礼道:“谢过刘堂主这段时日来的相助。”刘磬岩看着已经伤势恢复大半的女子,摆摆手回道:“举手之劳罢了。”说着,刘磬岩语气沉重道:“也是我守平阁风雨堂没用,居然让那人轻易就到了云庚村外,还带走了君策。” 他摇摇头应道:“这怪不得守平阁,那个幕后之人的可怕之处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算无遗策的他想要带走一个孩子和两个女子太简单了,即便我们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无用。” 他顿了顿,“不过,想让我们就这样束手无策那也太看不起我了,你放心,君策和乐姨我都会安然无恙地带回来的。” 刘磬岩再次抱拳行礼,郑重道:“若有什么需要我守平阁相助的地方定义不容辞。”他看着刘磬岩,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守平阁为何如此看重君策?真就只是因为当年那个前阁主的命令?”刘磬岩低着头,语气依旧郑重,带着些沧桑意味:“阁主的命令就是守平阁所在的根本,更何况这是阁主离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命令,哪怕要守平阁冒着分崩离析的风险去做,也毫不犹豫。” 他不再多说,只是郑重地点点头,随后说道:“那就麻烦刘堂主为我们准备一艘船吧,能够横跨海域远行的船。”刘磬岩拱手应了下来,有些疑惑问道:“少侠知道该往何处去找到那个幕后之人了吗?”他摇摇头,抬眼望着远处汪洋起伏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回答道:“我需要去问一个答案。” 刘磬岩转身带着守平阁风雨堂的人撤出云庚村之前,又将早就备好的几样疗伤药材留下,最后刘磬岩看着并肩站在小院中的二人,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地问道:“少侠究竟是何人?”他手扶腰间刀鞘,笑了笑,嗓音清冷平淡地说道:“徐从稚。” 刘磬岩站在门槛外愣了愣,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刘磬岩看向巷子口站着的守平阁风雨堂寥寥数人,眼中难免有着化不开的惆怅和悲切。这些由刘磬岩一手带出来的风雨堂精锐,很多都死在了那日云庚村外那一杆长枪之下,眼睁睁看着卿乐和扶音被那位高手带走无能为力。 不过若是眼前这些年纪轻轻便能高居天坤榜第九席位的“戮行者”徐从稚,未必敌不过那犹如长龙在世的长枪,只是刘磬岩并不知道,那手持一杆长枪让他们如见神明的高手,同样位居天坤榜之上。最后,刘磬岩还问了一个问题:“那那个之前同样住在此处的年轻人又是谁?”刘磬岩神色郑重地看着徐从稚,等待一个答案。刘磬岩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夜就在小巷外,那个年轻人举手投足,天地翻覆。 徐从稚手握银色刀鞘,他微微低下头似乎也在勾勒出那个人的模样,不是再次相见时的懒散淡然,而是曾经尸山血海之间的那个手握长刀举世无双的少年英雄,徐从稚抬起头呼出一口气,轻声回道:“他是,‘地藏顾枝’。” 刘磬岩最后带着满腔震撼离开了云庚村,没有人知道,当他得知就在自己眼前所见的这两个年轻人都是高居天坤榜上的大高手时究竟如何震诧难言,至于回到守平阁之后,这些当年谕璟留下来的精锐又会因为这些牵扯不清的江湖关系有何作为,自然就不是徐从稚会去考虑的了。几日后,刘磬岩找来了船只和掌舵人,徐从稚和伤势初愈的程鲤踏上重回奇星岛的航船,前方万里波涛,还是二人同行。 甲板上,看着天际云卷云舒,阴云慢慢汇聚,似乎将有一场大风雨落在汪洋之上,徐从稚看着站在身旁的程鲤斟酌起言语,他从身后拿起缠绕的包裹递给程鲤,轻声道:“你的刀断了,等回了奇星岛我再找人给你打一把,这是你从奇星岛带来的东西,给你。”程鲤低头看了眼徐从稚手中的长条包裹,摇着头低声道:“本来就是带给你的,你拿着就好。” 徐从稚有些疑惑:“给我的?”程鲤点头“嗯”了一声,徐从稚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却见一把绿竹刀鞘泛着微光,他下意识抽刀出鞘,锋芒寸寸展露,虽说不上神兵玄妙,可是倒也锋锐无匹,极见功底心意。 徐从稚抬起头看着程鲤,程鲤却只是依靠栏杆望着海水起伏,她说道:“这是我找顾枝那木匠铺子隔壁的铁匠打的,比不上你之前用的那把刀,更比不了夫人当年留给你的这一把,不过我差他打造了四个月,应该也还用得上。”徐从稚喃喃道:“四个月?” 算算时间,正是徐从稚与齐境山点星岛一战后至今,徐从稚收起竹鞘长刀负在另一侧腰间,他看着程鲤清冷侧颜,最终只是上前一步走近了些,低声道了句谢谢。伤势痊愈又重新有所感悟境界飞升的徐从稚竟是毫无察觉,就在他走近那一步之时,手握栏杆的程鲤骨节发白,用尽了气力,似乎如此,才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看风起云涌,波澜万丈。 徐从稚又从身边拿起一件递给了程鲤,说道:“给你。”程鲤转身看着徐从稚,而后低头便见少年手中拿着一把雕刻而出的木制长剑,细节处难免粗糙,可是棱棱角角却都能看得出少年细心雕琢的痕迹,长剑剑尖尤其锋利,犹如少年的眼中神采,程鲤抬眼看着徐从稚,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连问话都止步口中。 徐从稚眼神明亮地看着程鲤,一字一句说道:“从小我就知道,你并不喜欢练刀,只是为了不让娘亲失望也怕娘亲因此不要了你才陪着我练刀,可是我看过你持剑时的样子,程鲤,以后你想持剑就持剑吧,虽然现在只是一把木剑,但我以后一定为你找到一把绝世的剑,那时再送你好吗?” 少年言语恳切,字字句句都是真情流露,竟是让习惯了冷着脸色的女子不知所措起来,她想起了那日对战魔君手下时无意的一句话,其实这么多年来她都是在练剑,只不过手中拿着刀罢了。当年在林山岛,身为岛主后人的徐从稚没能拿起那把意味着传承的守护神剑,在那之后徐从稚便被岛主禁足在了方寸之地,后来程鲤去过一次神剑所在的山谷,没有人知道,她只是走进山谷,那把神剑就如有灵性一般地自行出鞘,环绕着年幼的程鲤雀跃颤鸣。 即便对于剑术心生欢喜,又生来便与世间之剑亲近异常,可是她从不敢说她想学剑,因为她怕那个在茫茫雪地里救下了自己的好心的夫人不再愿意教导她,甚至她又要再一次无家可归,所以她认真练刀,只为了能够不辜负夫人在离世之前将徐从稚交托于自己手中的这份厚重之情。 程鲤伸出手接过了长剑,徐从稚双手握住腰间的两把刀柄,他看着程鲤挑了挑眉头,朗声道:“接下来,就让我们再去闯一闯江湖吧。”话语落下,徐从稚脚踏航船甲板凌空跃起,航船猛地顿住,船头倾斜下沉,程鲤手握长剑手腕转动,汪洋起伏之间航船恢复原状。 程鲤抬起头望去,徐从稚站在半空中犹如虚空而立,他拔刀出鞘,于是天空中厚重阴云汇聚处,有两道笔直锋芒横贯而去,蔓延向天际,刹那之后,徐从稚落在船头栏杆,天光刺破云层,洒落两人肩头。 遥远宣艮海域出云岛上,出城开山的顾枝一袭白衣站在破碎虚影之中,没有意外地等来了汹涌云雾,再次吞没他的身形,身后的那座孤城和散乱村落也消失不见,似乎就在不久之前的那一幕幕都不过是顾枝的一番幻想,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大同之治,也没有夕阳下小溪岸边的那个小女孩和向往汪洋的男孩。 云雾中顾枝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他微微眯起眼眸,似乎是在思索方才开山一刀之后那片刻的视线交会,那般熟悉,却那般遥远,他有些不耐烦了起来。云雾中走出一个随风摇曳的身影,飘渺不定好似根本不在人间,正是顾枝几次看见的那个神秘之人,第一次是在海上此人手持枯枝和木牌,第二次是在孤城城门外。 顾枝收刀入鞘怀抱胸前,语气冷淡开口道:“还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我没那么多的耐心。”那人面容若隐若现,却有轻笑声清晰传来,带着几分娇媚的声音回道:“顾少侠急切什么,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若是现在就不耐烦了,那后面可就不好玩了啊。” 顾枝察觉到此人其实根本不在云雾中,站在自己身前的虚影也只是轻易就会随风扯碎,他微微皱眉却气态自若,即便口中说着不耐烦可他依旧沉住气,没有冒然出刀也未有进一步出口相问,他只是安静站在原地等着那人的下一步。 那人见顾枝不再理会自己,啧啧嘴觉得有些无趣,虚影一番流转,传入顾枝耳中的声音又变成了一个苍老沉稳的嗓音:“顾少侠好气魄,倒是让人吃惊了一番,本以为你会养刀更久一些,却没想到就在此处便出刀开山,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按照原先的准备,你应该在这桃止镇多待一段时日的,只是没想到顾少侠如此急迫,那在下也就不拦着少侠的路,请前行。” 话语落下,云雾舒卷翻腾,虚影再次消失不见,顾枝眉眼沉凝不再言语,只是暗自压下了心中那股烦躁沉闷,他将竹鞘长刀重新束缚腰间,却踏出一步之后发觉自己又来到了一处幻境。 第十四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二) 这一次他站在一座武馆的门前,听着门中教学师傅的厉声喝骂还有学徒武夫苦不堪言的闷声呼啸,顾枝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紧紧攥着,小小的手掌早已结满了厚厚茧子和遍布伤痕。 这一日孩子还是没有走进武馆,他仰望着横亘眼前的朱红大门,转身离去,午后的他结束了早晨商队的卸货活计,这就要赶往城中一座茶楼打打下手,虽然是挥挥扫帚擦擦桌子的差事,可能够多几颗铜板已经殊为不易。到了晚上,孩子还要去往一座酒楼帮忙,若是有眼力见把那些公子少爷伺候好了还能多拿几颗铜板。 去往茶楼的路上孩子摸了摸自己怀中鼓囊囊的包裹,层层叠叠的掩藏中是他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一些银子,可他却不敢轻易动用,因为他还有一个兄弟将来可能会去考取功名,还有一个兄弟年纪尚小,他总得备着些救命急用的钱才好。 一直到深夜,顾枝透过孩子累到模糊的双眼看见了昏暗街道的灯火跃动,感受到孩子拖着沉重脚步回到了那座桥洞下,此时那个小小年纪却已经气态沉稳的常长衫男孩看着孩子,指了指身旁已经陷入沉睡的小男孩,孩子点点头蹲坐在一边,长衫男孩小心翼翼地将残破被褥盖在小男孩身上,走到孩子身边一同蹲坐着看向潺潺流水。 长衫男孩低声说道:“那个老先生答应我可以在药房里帮忙了,以后只要做得好了也能自己拿些药草,谢洵很快就能好起来的。”孩子点点头,伸出手拨弄冰冷河水,犹豫着问道:“顾筠,你真想好了?不去学堂就只跟着那个老先生学习医术?我们这两年现在也攒了一些银钱,你若是想去读书……” 孩子的话还没说完,名为顾筠的长衫孩子已经打断了孩子的话:“老先生对我很好,只要我能把那些医术都学会他可能就会收我当徒弟了,到时我们也能有地方住不用再挤在桥洞,至于学堂读书,谁知道那所谓功名还得等待多久?那些钱你留着吧,以后可能还有急需的时候,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起学武吗?” 孩子摇摇头,沉声应道:“穷文富武,我们可没那么多时间和银钱可以去挥霍。”“可是,那人说过你有武学天赋啊,不该就这么白白耗费了。”长衫男孩顾筠皱着眉说道。 孩子冷笑一声,自然也想起来了两年前他们三人还在冰雪中苦苦求生时遇见的那个所谓江湖中人。那人确有武学傍身,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出了孩子的天赋还是另有所图,总之没能得到孩子愿意从其学武的应答后竟然就要出手杀了顾筠和谢洵强行带走孩子,孩子只得假意答应,最后三个孩子拼了命将那个学艺不精的江湖中人坑杀在了山崖。 孩子站起身拍了拍手,说道:“什么武学天赋啊,我看你顾筠才是真的有读书的天赋呢,你怎么不去读书非要学习医术?行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忙活一天呢。” 说着,孩子似乎将一日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笑着拍拍顾筠的肩膀就要转身走进桥洞下的黑暗中。 视线转动,顾枝也看不见了那个同样名为顾筠甚至与先生还有几分相似的男孩,可是突然间他却心上一紧,一个苍老声音轻笑出声入耳:“小子,你还真有武学的天赋,如何,愿不愿意跟着我练武啊?” 孩子猛地转身,于是顾枝也看见了那个站在河水水面上一动不动的白发老者,顾筠同样站起身隐隐护在孩子身前,孩子看了一眼桥洞下缓缓醒转过来的小男孩,咬着牙沉声问道:“你是谁?” 白发老者转动手腕上束缚的铁环,呵呵一笑:“我是谁?说起来我好像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行走世间了,恐怕这座江湖都要忘了我的名字了吧,总之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随我习武。”老者说着话,脚踏河水便来到岸边。 孩子伸出手将护在身前的顾筠扯到身后,又眼神示意刚刚醒来还不知所措的小男孩不要轻举妄动,这才看着老者闷声问道:“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白发老者哈哈大笑,挥挥手说道:“不愿意那就不愿意,难道我还能逼着你答应不成?” 孩子听过了老者的话,虽然还是没有放下戒备可却心中舒缓一些。 白发老者看着站在一处的三个孩子,继续说道:“不过你要想好了,当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当我的弟子都苦求无门,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你面前你真的要放弃?”孩子咬着牙没有回答,白发老者看着身体紧绷的三个孩子,笑着道:“算了,我给你时间慢慢考虑,反正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等我再次回到这里,如果你还没有离开,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到时再回答我也不迟。” 说完,白发老者再次站在水面上,他在离去之前看着相依为命的三个孩子,再次感慨三人的天赋卓然,他朗声问道:“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为首的孩子抬眼看着老者,神色不卑不亢:“君洛。”身后的长衫男孩拱手行礼:“顾筠。”走出桥洞阴影的男孩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可却神色坚毅应道:“谢洵。”白发老者看着他们,哈哈大笑离去。 云雾扑面而来,顾枝站在原地竟是愣怔无言,那三个孩子的名字熟悉又陌生,难道真是先生和三叔?那这个名为君洛的孩子又是谁?莫非是那个古往今来第一个身非岛主之位却踏入天坤榜的君洛,是那个持刀于孤山上和魔君一战的君洛? 顾枝晃了晃脑袋,似乎有那样一点东西在他的脑海中心头上埋下了种子,慢慢生根发芽,终有一日就会撑破他的心神,将一些东西铺展在他眼前。 顾枝摘下腰间空荡荡的酒葫芦,低声嘟囔道:“没酒了。”他迈步穿过云雾,站在了一条蜿蜒沙土路上,不远处有一杆残破旗子迎风飘荡,隐约看得见其上的“酒”字,顾枝慢慢走近。 乡间土路之间的这座小小酒馆只是虚掩着破败木门,遮掩住风沙席卷,顾枝推开木门只见大堂中坐着一个独自饮酒的年轻人,顾枝自顾自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躺在柜台后打瞌睡的店小二弯着腰跑过来殷勤问道:“客官要什么?” 顾枝将朱红酒葫芦放在桌上,随口道:“先来二两酒,随便上一些你们店里的肉菜就好。”店小二哈腰应承,跑进后院灶房。 大堂里静悄悄的,就在顾枝不远处的那个年轻人端正坐着,身边已经放着两个空荡荡的酒壶,显然已是喝了有段时间,年轻人面不改色,桌上的肉菜也是不曾动过,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算不得醇厚的劣酒。 很快顾枝的桌上也摆上了酒壶,顾枝拿起酒碗就倒满了一整碗,一手端起一饮而尽,此时的他的心神还有半分留在了云雾之中,更多的是对于那三个孩子的疑惑。 顾枝从小就知道顾筠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也知道自己那失却了的八年记忆恐怕掩藏了许多连顾筠和谢洵都不愿提及的过往,顾枝从来不曾去追寻过,因为当那时在青潋山竹屋睁开眼重新看着世间的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注定会将顾筠看作自己最为亲近的家人,至于不知是否还在世的生身父母,顾枝想过念过,却不知是否该从何寻起。 那三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有顾筠也有谢洵,是否就是当初顾筠曾说的在承源岛玄鹤城中结拜的兄弟三人,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个名动天下的君洛就是顾筠和谢洵的兄长? 顾枝的思绪就此止住,他竟是有些不敢再往下深思,他直接端起酒壶仰头喝下,辛辣的酒入喉穿肠,顾枝微微皱眉,咳嗽一声。 酒馆的木门被风吹开,残破门扉拍在墙上轰然一声响,趴在柜台后的店小二浑身颤抖一阵,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去却根本空无一物,看来只是长风作祟。只是下一刻又有沉闷声响传来,大地微微颤动,竟是敲打着酒馆大堂中的桌子也起起落落。顾枝伸出手按住桌子,自顾自仰头喝酒,也不在意不远处那个再次喝光了一坛酒的年轻人已经站起身。 酒馆外风沙弥漫,隐约间有绰绰人影,店小二眯眼望去,却见锋芒乍现,竟是无数身披甲胄的将士,一眼望不见浩浩人烟,店小二眼皮颤动,愣在柜台后不知所措,想要高声呼喊叫来那个躺在后院休息的老板,可是却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站起身走到顾枝所在的桌边,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语气平稳道:“这位少侠,扰了你的喝酒雅兴还请莫怪,只是待会若有什么冲突交锋,希望能避则避,这些人都是杀红了眼的,不会放过独自行走天下的江湖人。”年轻人说着双手拢进袖中,耸耸肩笑道:“毕竟这世间可没几个人是他们不敢杀的。” 顾枝抬眼看了看运转真气汹涌的年轻人,低下头自顾自饮酒,没有理会。酒馆外一个身后背着两把硕大长刀的披甲大将带着几个同样魁梧壮硕的侍卫走近酒馆,站在门槛外与年轻人遥遥对视,年轻人绕过顾枝所在的桌子,轻声笑道:“将军这是来抓我的?” 那个双刀壮汉闷声开口道:“军令所在,不敢不从。”年轻人呵呵一笑,毫不在意这位大将军言语之中流露的煞气,他回道:“那位都还没说话呢,他们就这么心急,连你们这重水军都动用了,看来今天我若是不从,你们还要将我格杀于此?”那位大将没有应答,只是神色冷峻杀气毕露。 年轻人伸了个懒腰,扭了扭手腕随意道:“素问重水军向来征战无往不利,凡是胆敢进犯北元王朝的外敌都绝无侵犯一城一地的可能,赶尽杀绝誓不罢休,不知重水军是否能像传闻中一般不让我失望?”说完,年轻人神色一冷,一脚迈步门槛便是一掌推出。 那位大将暴喝一声,抽刀出鞘高高跃起,可是他身后没能反应过来的几个侍卫却直直撞上了年轻人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掌,瞬时间就被犀利锋芒扯碎成满地血液,手持双刀的大将急急退去,身后大军听见将军的暴喝,齐齐踏出一步。 那年轻人甩了甩衣袖,抬眼看着汹涌而来的铁甲重军神色自若,高坐马背的将军冷然喝道:“世子殿下,莫要以为跟着那些江湖人学了些功夫就能够抵挡住大军开拔的冲撞,吾等只是想要带着殿下进京罢了,之后的事情还有那几位的想法重水军并不在意,还望殿下莫要冲动行事。” 年轻人仰天长笑,语气讥讽道:“重水军的大将军也会说出这种可笑的话来啊,莫说你们本该镇守边境此时却出现在了京都之外,只说你们所谓的军令若是出于那几位之手,难道我束手就擒便会有什么好下场?” 年轻人拉开拳架,脚步随着横移,身后酒馆中独自饮酒的顾枝看了一眼,此时的年轻人就像是一座横亘溪水之上的巍峨山石,断水横风,即便黑甲大军犹如潮水一般汹涌拍打而来,依旧岿然不动。 数不清的重水大军气势汹汹扑来,只是还未临近年轻人和其身后渺小的破败酒馆,有一道光芒从天而降落在年轻人身前,一声怒喝响起,随后剑气纵横,年轻人愣了愣,高声喊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烟尘落下,站在剑气之间的那个背影一袭青衫摇曳,有声音喝道:“小子,学艺不精就想要学人家独闯京城可是很容易就死的不明不白的,更何况,”那背影微微侧身,将一把连鞘长剑抛入年轻人手中,那人扬了扬下巴说道:“连剑都不带,真是找死来了?” 年轻人握住手中的长剑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人重新转过身去,刹那间已经在重水大军之中杀进杀出三次,待得风沙微微停歇,年轻人才看见师兄所站的位置已经洒满了鲜血,年轻人咬着牙喊道:“师兄,快退啊。”声嘶力竭的呼喊却淹没在又一批扑上来的大军声响之中。 若是从天空中俯瞰而去,被黑甲大军填满了的乡间土路和四周荒草就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而寥寥不可见的剑气以及站在其间的几人就像是脆弱不堪的枯草,只要这股黑色潮水一拥而上,便会轻易折断消逝。 只是重水大军之后再次有骚乱传来,年轻人凝神望去,再熟悉不过的剑气弥漫天地间,竟是他在山中的那几位师兄师姐都来了,可就在重水大军之中也有几道身影腾空而起,红色大袖挥舞交错,正是负责守卫京城皇宫的那几位大内高手,显然北元王朝那些不愿意看到身为当世剑仙弟子的年轻人回到京城的大人物是下了血本的,就连藏在宫中的底牌都展露出来。 几位师从剑仙的剑客虽然带给了重水军不小的干扰,可是随着那些大内高手同样暴起出手,年轻人孤立无援地站在破败酒馆的那杆萧瑟旗子下,他拔剑出鞘,怒喝一声便是剑光亮起,潮水稍稍退却,只是浪花落下便又是一阵愈加汹涌的海浪,年轻人脚步退去,拉着受伤昏迷的师兄一退再退,终于踏破了脆弱的酒馆门槛,穷途末路。 年轻人横剑身前,不甘心地咆哮怒喝:“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就这么担心我会回到京城吗,告诉你们,当年他们夺走的东西注定守不住,只要今日我能活下来,那个皇位我倒也想坐上去看看,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伟力才能让人趋之若鹜。” 年轻人的喝骂吞没在交战中,只是可惜他没能拖住更长的时间,否则他这么多年来所做的后手安排也能化险为夷,只是没想到那些皇子为了阻挡自己入京,不仅传唤了隶属皇命的重水军,还带来了这些深藏不露的大内高手,一时间年轻人所做的诸多筹谋都显得脆弱不堪,如果他没能活下来,那么愿意走入赌局的那些人也自会选择其他人选,他将再无机会。 年轻人仰头望去,手中紧紧握着长剑,他还是不甘心,微不可察的叹息轻轻响起:“爹娘,看来我还是没能给你们报仇,即便我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却还是敌不过皇权浩荡,只是我不过想要一个真相罢了,为何世事都要阻我?皇位,权势,金钱,不过如此,我非要一剑一人直入京城,问一问那狗皇帝,当年究竟是不是错了!” 话语落下,年轻人持剑飞去,大军迎面而来,酒馆倾覆在即,顾枝将酒壶中剩下的酒都倒入了朱红葫芦中,他转头看了一眼后院里瑟瑟发抖的酒馆老板和店小二,然后他站起身一手握刀鞘一手持酒葫芦,走出了酒馆。 就在顾枝踏出酒馆门槛的那一刻,飞扬尘沙犹有灵性一般倒卷而去,无数重水军中将士都摇晃身形站立不稳,年轻人站在风沙中听见了一个声音:“正七,上九,东南位。”年轻人一愣,却随着声音所指的方向落下脚步,一时间手中长剑莫名调转方向,顾枝缓缓走到年轻人身边伸出并拢双指拂过长剑,他喝了一口酒,轻声道:“去。” 长剑破空而去,犹如天神端居云层之上点下双指,于是汹涌汪洋生生分开。 从南往北,从东向西,天地四分,万物俱寂。 轰然声响,潮水四下退去,高高扬起浪花又猛地落下。 风沙之中,顾枝又喝了一口酒。 他有些想念一个人,山中一眼遥遥相见,愈加思念。 第十五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三) 潮水退去之时溃不成军,那一剑并未杀去重水大军一兵一卒,可是奔袭千里而至的三千重水军精兵却已然再无御敌之力。 看着那一袭白衣的少年郎依旧老神在在地喝着酒,手持双刀的将军只能下令退兵,毕竟只是借助他人之手的一剑就有如此威势,重水军的大将军并不觉得自己手下的三千精兵拼死便能讨得什么便宜。如果此时五万重水军都在此处,这位大将军虽然从未见过如此手段玄妙的江湖中人,却也不觉得单凭一人可抵万人。 重水军退去之时那几位大内高手也悄然消失不见,同样深受重伤的另外几位剑客跌跌撞撞地来到年轻人身边。 顾枝看了一眼重聚的几人相互查看伤势,摇晃着酒葫芦走进酒馆中,他从怀里掏出一颗银子放在柜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乡间土路四周的荒草原野已经被三千大军踏平,顾枝独自行走其间就像是一株飘摇枯草,无根落叶,可是他一手饮酒一手挥袖,闲庭信步泰然自若,他抬眼望向不远处模糊可见的秦山虚影,嘴角冷笑心中便自有定论,不过是又一场魔君自以为玩弄股掌之间的牢笼困境罢了。 他心中有所不耐却依旧处之泰然自若,只是再一次出刀开山之行。 当年在奇星岛赋阳村中,魏崇阳曾说“心境通明”四字,既是对想要出山入世的顾枝的劝慰却也是一句箴言,此后顾枝走过万水千山看过人世起伏,心中却自有一处太平静湖可时时观照自身,求取前行大道仍不忘水中一点清澈光亮,只是由此心中大定,可乘风而去也行踏足登山。 顾枝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酒馆门前之人的视线中,手持长剑拄地的年轻人一直到瞧不见顾枝的身影才力竭跌落在地,同样身负重伤的其余几位剑客陪在年轻人身边,各自调息修养,一时间竟都是沉默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声问道:“那个少年是何人,我好像未曾听过江湖上出现了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修为实力的高手,莫不是什么隐世已久的老怪物的后人?” 年轻人运转真气压下体内伤势,呼出一口气这才斟酌着说道:“方才他借我之剑就可退三千重水军,我却完全察觉不出他是否将真气灌注长剑中,似乎只有一股难以言明的剑意牵引着我的真气随行,论起手段,实在玄妙难以捉摸,此人剑道底蕴深不可测,恐怕之后的江湖要有好一番热闹了。”年轻人话语落下,有一位师姐皱眉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年轻人抬眼看着顾枝消失的方向,却正是遥遥可至京城,听见了师姐的询问,年轻人站起身回道:“虽然被迫出了一剑受了些伤,不过说到底最后一剑并不是由我所出,真气有所耗损却并未伤及根本,已经算是最后的结果了。”另一个身穿儒衫的师兄语气低沉道:“此次若不是那个少年,一切的谋划就都要功亏一篑了,没想到京城里那几位皇子居然胆敢动用重水军来围杀,而且还有大内高手作陪,当真是不择手段了。” 年轻人冷笑一声道:“那些只知道躲在京城宫阁之中的权贵早就被权势金钱压弯了脊梁,当年师父几次进京更是吓破了他们的胆,要不是师父已经不再现世,他们怎敢如此蹦跶?”说起已经消失了十年的师父,几位剑客都沉默下来。 年轻人手掌紧紧握住长剑剑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这也无妨,既然此次我活了下来,那也便是天命所至,那些还在犹豫着是否该入局的老家伙总该动一动了,若还想躲在后面看热闹坐收渔翁之利,就别怪我把这棋盘给掀了。” 年轻人视线看向远处,有一袭宽袍大袖飘摇而至,跪倒在年轻人身前,白发苍苍的老者声音颤抖道:“是老奴来迟了,请世子责罚。” 年轻人露出诚心的微笑,弯腰扶起自称老奴的老者,拍了拍老者匆匆赶来沾染尘沙的衣衫,温和道:“楚爷爷不用说这些话,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麻烦您奔波劳碌,再说了,现在我不还是没什么事嘛。” 楚奴看着已经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年轻人,眼神中满是欣慰,他也不再说些责罚的言语,而是神色沉重地说起正事:“如今西南道的唐门和剑阁都已决定入局,世子此次败退重水军也会让东南道的雷门和远泽山不得不将筹码摆上棋局,这样一来,再加上京城外的岁禺山和那座武夫坐镇的百郾城,北元王朝的所有武林话事门派无一再能置身事外。” 年轻人眼神冷漠嘴角带着笑意,声音沙哑道:“很好,除了只为皇帝续命求取长生道的观星台和自以为能够一直超然物外的望道观,我倒想看看,这样一整座江湖都踏入京城,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又该如何权衡利弊。告诉所有人,一个月后,我李墨阩就会入城,想要杀我想要入局的,只管落子。” 楚奴领命退去,其余几位剑客正要归去行事,年轻人却拦住了他们,他皱着眉头神色担忧道:“各位师兄师姐,我无意让你们入此乱局,此次若不是你们主动出手拦住重水军其实完全能够超然世外,可是这一战之后恐怕京城里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对你们装作视而不见了。” 年轻人的话还没说完,领头的那位剑客就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笑着道:“小师弟,师父离去之前就说过了,我们从小一同长大就已是各自的家人,就算没有因为这一战我们也都会心甘情愿地走进那座京城与你并肩而战,所以今后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们的时候切勿再说这些话了,剑不得出非我辈所愿。” 年轻人看着剑客真诚的眼眸,声音沙哑道:“大师兄,你们……”剑客退后一步与其他人站在一处,拱手朗声道:“山高路远,京城再见,我辈唯有一剑,只舒心中大道。”说完,手持长剑的潇洒剑客身影消失不见,年轻人站在萧瑟酒馆门前,双手紧紧攥拳。 夜深的山中一处凹陷石窟,顾枝手持树枝拨弄着跳跃火光,石窟外山风呼啸急急切切,顾枝紧了紧身上的白衣,双眼盯着火堆目不转睛,那双一眼望不见底的幽深眼眸,似乎又在想着一些什么,是思念是疑惑还是悲伤? 石窟外脚步声传来,顾枝依靠着石壁望去,一个几分熟悉的身影走近,看见了石窟中火光后的顾枝似乎也愣了愣,正是那个在酒馆外独自对抗三千大军的年轻人,年轻人放下手中长剑郑重拱手行礼:“多谢大侠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李墨阩无以为报。” 顾枝摆摆手只是说道:“不用在意我,借个火休息一夜吧。”李墨阩再次恭敬行礼,这才走进石窟中,长剑就那样倚靠在石窟洞穴之外。李墨阩坐在火堆另一侧,顾枝随手递过事先烤好的几条鱼,李墨阩连声道谢。 顾枝没有在意李墨阩的拘谨和欲言又止,他看着火焰跳动随口道:“不用想着我在酒馆外的出手,我对所谓江湖朝堂的事情没有兴趣也不想掺和其中,只是不想那座酿的酒还不错的小酒馆平白遭了无妄之灾。”年轻人不得不把许多感恩的话咽回肚子里,至于那些夹杂其中的拉拢试探言语更是不敢再说出口。 李墨阩打量着一袭白衣的顾枝,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好像比自己年纪还要小上一些的少年罢了,恐怕不及弱冠?李墨阩斟酌了一番言语这才打破石窟中的沉默,他语气故作轻松道:“不知少侠师从何门何派?”顾枝摘下腰间酒葫芦置于掌中,随意回道:“无门无派。” 李墨阩咳嗽一声,继续找起话题:“少侠的剑道造诣已是当世罕见,想来即便是当年的师父也未必能胜过少侠,只是此前从未有过少侠行走江湖的传闻,难道少侠以前只在山中修行吗?”顾枝摇摇头,答道:“我不是这座岛上的人,是从海外云游至此罢了。” 李墨阩眼神一亮,顾枝有意无意地看见了他的神色变化,心中多了几分猜想,看来这一次魔君牵引自己走入的天地并不是消息闭塞的困境。李墨阩语气带着好奇和兴奋地问道:“敢问少侠,海上的风光是不是真如书上所写的波澜壮阔,还有,海外的江湖是不是有传说中屹立山巅的仙人,我曾在书里看见过那光明皇帝的传闻,说是一身武学早已通天玄妙,与仙人凌尘无异?” 顾枝挑弄火堆,想了想才说道:“光明皇帝确实已是传说里那般,古往今来武学的巅峰只被一人占尽,天坤榜在世三百余年,光明皇帝一直就在榜首未曾动摇,甚至那位撰写天坤榜的隐世高手还说过,光明皇帝此人的修为实力尚在天坤榜上其余所有高手联手之上,可谓是独占天下风光。” 李墨阩眼中满是敬畏憧憬,顾枝又接着说道:“不过三百年江湖风云变幻,自从一个名为君洛的江湖人出现之后,天坤榜的格局才有所变动。原本从来都是各大岛主占据天坤榜高位,因为传说中每一座岛屿都有着可以将历代岛主修为实力传承于下一任岛主身上的绝世秘术,所以古往今来没有人想象过有谁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对抗这些千秋万代累积下来的岛主的修为底蕴。可是这样的局面却在数十年前顷刻颠覆,君洛不过在江湖上行走十年,天坤榜上的位置便只位于光明皇帝之下。” 李墨阩急切追问道:“那君洛可曾与光明皇帝一战?”顾枝摇摇头:“不曾,甚至传闻里君洛从来没有踏足过光明岛,不知是山巅高手的彼此默契还是另有隐情。可惜,这些都不会再有答案了。” 李墨阩皱眉问道:“为何?”顾枝将枯枝扔进火堆中,模糊不清的神色微微变化:“因为出现了一个能够与光明皇帝在天坤榜上平起平坐的魔君,而君洛登山与魔君一战之后就身死了。” 李墨阩喃喃道:“魔君?” 顾枝不再说话,似乎也陷入了沉思,其实他一直觉得奇怪,如果魔君当年活着离开了奇星岛,那为何这么多年来风平浪静无消无息,若说是他当年受了重伤不敢轻易现世,可是在他隐居的出云岛中又为何是这般诡异的安宁?这一切都和那个以一己之力覆灭奇星岛的魔君截然不同。 听过了海外的江湖故事,李墨阩小心翼翼地藏起眼底深处对于壮阔江湖的向往,尚有大仇未报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若是此时就懈怠远遁,那他这二十多年来的努力就都成了笑话。 自从当年他那惨遭诬陷无望夺嫡的父王带着他和娘亲离开京城之后,他无时无刻都在想为何那个父亲从未想过要争夺的皇位会招惹来那么多的追杀和陷害,最后本就和京城的勾心斗角格格不入的他们一家三口,也不过是得了三两年的安宁日子。 最后当今圣上成功坐上皇位却还是不肯放过李墨阩的父亲,赶尽杀绝,逼得李墨阩最终被父母交托于师父从小养大,而他们,早就死无全尸再无消息。 二十多年来李墨阩除了拼命地练剑,也借助曾经父亲尚为先皇最为看重的淮寅小王爷时的残存实力,探听到了许多当年夺嫡的秘辛阴谋。 原来父亲当年本是最有望坐上皇位的皇子,可是先皇从小养在宫中的那个侄子却早有二心,认为当年皇位本该是他父亲所有不该是先皇,于是筹谋日久,先是陷害淮寅王被剥夺了王位,在李墨阩一家离开京城之后更是心狠手辣地残害了先皇的诸多忠臣和皇子,最终借助重水大军起兵谋反,终于夺得如今的皇位。 可是淮寅王当年无论是才学还是声势都让当今皇帝无比忌惮,所以最终不惜代价也要对淮寅王赶尽杀绝,只是他没想到,他为了安抚天下人而假意为淮寅王那失踪的儿子赐予的世袭罔替的世子之位,却演变为了眼下的乱局。 淮寅王世子李墨阩再次出现在天下人眼前已经是江湖第一高手剑仙的关门弟子,并且还与西南道唐门少主为好友,江湖上多有赞誉,风头一时无俩,在这样的局面下已经病入膏肓的当今圣山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阴谋,居然传召李墨阩进京,这使得那些虎视眈眈的皇子有了不好的预感,于是才有了不久前的三千重水军围堵和大内高手悍然出击。 然而李墨阩不仅从未想过夺取那个皇位,此次进京更是要去讨一个公道,他要问一问那个皇帝当年为何不肯放过无心争抢的父亲,他要问一问那些落井下石的高官权贵,是否真的心甘情愿辅佐这样一个弑君大逆的皇帝。 石窟中李墨阩满含追忆和怨恨的声音渐渐停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堆光芒,眼中噙着泪水,双手交错攥紧。顾枝看着李墨阩的神色,心中也有些感慨,自古无情帝王家,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和虚无缥缈的滔天权势,许多人根本抵挡不住如此诱惑,为此不择手段血肉相残再常见不过了。 顾枝轻声问道:“所以你这么多年除了修炼剑术还广交江湖好友,是为了有朝一日打入京城去?可你也应该比我更清楚,所谓的江湖根本不会给庙堂带来多大的震慑,单凭个人勇武想让朝廷屈服,让皇帝认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墨阩擦了擦眼睛,神色认真说道:“我知道江湖人很难动摇那些高官权贵的态度,想要逼得那位皇帝认错更无可能,可是这些江湖势力的背后其实才是真正的话事人,既然我能让江湖入局,那些牵连江湖和庙堂的高人也就知道如何看清形势了。能够养着江湖势力的人绝不简单,自然也看得出那位就快死了的皇帝应该早做继位打算,选那些没用的皇子不如选一个在天下富有声名的我。这样一来,其实到最后,还是他们京城自己的争斗罢了,我只是为他们添了一把火,然后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顾枝听过了李墨阩的回答,沉默一阵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世间许多仇恨和争斗背后其实也不过是一些可笑的理由,更何况甘愿在这天下大势中入局的都是心甘情愿之人,是生是死他们早该有所打算,说不得是李墨阩利用他们,各取所需罢了,而在这棋局中如今唯一的变故其实只有一点。 顾枝抬眼看着李墨阩,视线转向石窟外幽暗夜色。 唯一的变故,就是眼前这个李墨阩究竟会不会坐上那个皇位。 第十六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四) 一夜过后,既然二人都是要去往京城,于是李墨阩也在征得顾枝不置可否的回答后结伴同行,翻山越岭而去。 终于在黄昏时登上了山巅,顾枝也等来了李墨阩按捺许久的一句问话:“顾少侠,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顾枝站在山崖边喝了一口酒,淡淡道:“我不会出手,更不会参与江湖朝廷的争斗。” “不。”李墨阩神色认真地说道,“我不敢奢望少侠出手,只是想问一问少侠可否教我练剑?” 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手持长剑的李墨阩,不似话本故事里那些权贵后人的高高在上,只是气态自然脱俗寻常,顾枝问道:“为什么?” 李墨阩疑惑看着顾枝,顾枝继续问道:“为什么要我教你练剑?”李墨阩看着手中长剑,应道:“我自幼跟着师父练剑,本以为自己已经参透剑术奥妙,可是那日见过少侠的剑道深远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还差得那么远。” “世人都说京城是那龙潭虎穴,皇宫更是深渊一般难测,可我偏要一剑光九州,让所有人看一看江湖意气也能问一问高高在上的天子,可我知道自己的实力还远远不足,希望少侠能够指点我,若是少侠愿意,我愿拜你为师。”李墨阩恭敬拱手,弯腰行礼。 顾枝看着李墨阩笑道:“你比我还要年长几岁,拜我为师也不嫌难堪?”李墨阩认真应答:“闻道有先后,少侠剑道远在我之上,拜为师长也绝无难堪的道理。”顾枝转身看向日落西山,夕阳的余晖沉入他眼中的秦山虚影,他手握腰间刀柄,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拒绝。 下山时两人走进了一座小镇,看起来有些像是桃止镇,只是未有门户大开的大同景象,顾枝和李墨阩来到一处还算干净的客栈中暂作休息,李墨阩抢着付了银钱,顾枝便带着他去往镇子里最为热闹的酒楼中点了一桌子菜,李墨阩推脱不得只能看着顾枝付了钱,两人坐在二楼栏杆窗边,看着夜色下的镇子人烟往来。 顾枝点了这座酒楼招牌的浮叶酒,自斟自酌问道:“可曾听说过秦山?”李墨阩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点点头道:“自然听说过,传闻秦山乃是世间最为高耸雄伟的一座山峰,其上更是有那三百年从天而降的仙人坐镇,许多人都慕名前去登山访仙,只不过通往山巅的重重台阶总也有新的尽处,似乎从未有人能够真正去往顶峰。” 顾枝点点头,神色平静问道:“桃止镇可在北元王朝境内?”李墨阩愣了愣,思索着说道:“出云岛上十大王朝疆域辽阔,可能确有这一座镇子,不过北元王朝境内我还未曾听闻。” 顾枝接着问道:“出云岛上有十大王朝?”李墨阩点点头,放下酒杯详细说道:“出云岛现世八百年,传闻第一批来此的那些祖先都是来自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的落败皇族后裔,于是在这座尚未有人占据的岛屿开辟出了如今十大王朝的格局,虽然朝代更迭许多血脉早已断绝,不过十大王朝的存在却从未有所消亡减少,似乎冥冥中另有定数。” 李墨阩饮尽杯中酒继续说道:“北元王朝建立三百年有余,正是在那三道开天辟地的仙人天火降世之后,开国皇帝才一举推翻了前朝的昏庸统治,建立北元王朝,并在史书上将天火降世攥写为北元王朝开国的征兆,一时间北元王朝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十大王朝隐隐以北元王朝为尊,甚至已经有了联合治国的趋势。不过当今这位皇帝少了魄力和能力,这才搁置了出云岛的一统。” 顾枝静静听着李墨阩所说出云岛的历史,虽然在前来之时已经托醉春楼多处打探有关出云岛的消息,只是真正踏足之后顾枝才发现那位魔君的治下终究还是藏着许多捉摸不透的隐秘,就说那座传说无人可以攀登顶峰的秦山,恐怕就是魔君施展的手段,作为了坐镇此处的道场。 顾枝问道:“我在来到出云岛之前看见宣艮海域的岛屿之间似乎并不如何安宁,竟是有许多岛屿联合一处交战,不知出云岛这些王朝势力是否也参与其中。” 李墨阩摇摇头回道:“不,出云岛好像自古以来都断绝和外界的往来,即便有些船只通行也都掌握在各大王朝顶尖势力手中,平常人根本没有机会行走汪洋,出云岛也从不参与海外势力纷争,奇怪的是,那些宣艮海域其他的岛屿也未有侵犯或是拉拢出云岛的打算,几百年来相安无事。” 顾枝了然不再多问,李墨阩又喝了一口酒,看着顾枝似乎依然没有打算回答自己在山巅的拜师请求,心中难免遗憾却也没有追问,对于自小向往江湖风光的李墨阩而言,拜师一事还是要讲求缘分所至。他一杯一杯喝着酒,依旧如顾枝在那座小酒馆时初见的那样,端正坐着。 很少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李墨阩究竟为了那一个所谓的道理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也许在很多人看来皇位争夺本就是血雨腥风,成王败寇的道理自古都没有异议,许多人更不看好李墨阩能够从高高在上的天子那里得到一个认错,其实攀附在李墨阩身边的那些势力还是看重他的血脉,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凭借扶龙之功一飞冲天。 第二日清晨顾枝和李墨阩离开了小镇继续向着北元王朝的都城行去,此时走出了荒野之处,许多暗流涌动的势力也渐渐浮出水面,刺杀和试探日夜不息,李墨阩早有预料,事先告知顾枝不用理会自己,若是嫌麻烦自可以独行。 顾枝同样不置可否,若有来犯之敌也不过先行退下,既不出手相助也没有真正离去。李墨阩一路有惊无险,若是受了伤顾枝也会指点他去采摘山中路边的草药疗养,就这样走到了临近京城的官道外,真正的山巅势力再也按耐不住,一张早就布好的蛛网笼罩下来,誓要将李墨阩拦在京城外。 李墨阩的谋划都在京城中,那些入局的势力只会支持能够走进都城的李墨阩,而死在路上的李墨阩不会有任何人理会,于是这条通往京城的官道其实才是真正的生死局,甚至比三千重水军在前都要危机重重。 朝天道的起始处周边是一座芦苇荡,顾枝和李墨阩乘着一叶扁舟躲过了重重绞杀登上了岸边,顾枝扶着鲜血满身几近昏迷的李墨阩穿过芦苇荡来到了大道路边的一座简陋客栈,借助客栈的相助稳住了李墨阩的性命,只要真气不再激荡起伏冲撞内腑,李墨阩便可无恙。 顾枝独自坐在客栈一楼饮酒,客栈掌柜是个容貌依旧可见靓丽的妇人,看了眼二楼李墨阩所在的客房方向,示意身边店小二将店里珍藏的好酒拿来,自己则理了理衣衫发丝,带着几分妩媚笑意施施然走到顾枝所在的桌边落座。 客栈里其他人不识货,可是自称名为“祝桑娘”的妇人却看得分明,这位少年郎的医术绝不简单,至少不是那些白发苍苍就装作神医的老家伙可比的。 祝桑娘接过店小二拿来的酒壶,浅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此酒乃是都城都找寻不到的万里金酒,取深秋时节的五种花籽、五种异兽血液还有五种不同时节时辰的露珠深藏半甲子才揭开的奇酒,传闻有缘人得之可饮酒延年益寿百年,或是那修习武道之人饮之则能瞬息往返万里飘渺若仙人。公子今日定要尝一尝。” 说着祝桑娘端起酒壶,顾枝却笑着伸出手挡在了酒杯之上,双眼注视着祝桑娘,祝桑娘愣了愣,依旧带着笑意柔声道:“公子这是信不过我这客栈的酒?”祝桑娘揭开酒壶的泥封,端起一个酒杯便将金黄色的酒液倾倒而出,然后聚平齐眉与顾枝行了一礼,仰头一饮而尽。 顾枝手掌从酒杯上移开,摘下腰间酒葫芦,笑着道:“掌柜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酒还是应该多要一些,麻烦帮我倒些在这酒葫芦里吧,我这人赶路之时离不开酒。” 祝桑娘一口气喝了珍藏数十年的烈酒,脸颊微红,听着顾枝的话又是一愣,她低头掩嘴轻笑,腰肢半弯站起身倾向顾枝身前,双手葱白手指抵住酒壶将金黄色的烈酒稳稳当当倒入酒葫芦中,顾枝有意无意地垂下眼睑,没有看着妇人岁月不曾消减磨损分毫的曼妙身姿。 祝桑娘重新坐在顾枝对面,倒了满满一杯酒再次行礼,顾枝举起酒葫芦回礼,这才仰头喝了一口,不由得眼神一亮由衷感慨道:“我曾在先生的书中读过,光明岛上有一种取自秋月光华所结花果和露珠酿制而成的醇厚美酒,其为似茉莉花香,入喉犹如冰河消解穿越山壑,世人称为‘秋日第一酒’,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祝桑娘嘴角笑意带上了几分真诚,笑着应道:“公子说笑了,就我这酒再怎么也比不了那座光明岛上的美酒啊,不过是多藏了些时日,公子若是喜欢今日就把这一整坛都饮尽也无妨。”顾枝连忙摆手说道:“这可不敢多喝,若是被知道了,可得骂死我。” 祝桑娘阅尽世事的双眼捕捉到了顾枝言语之中片刻的深深思念,还有那双清澈眼眸中细细流淌而过的柔情百转,祝桑娘不自觉地收敛了笑意,低声问道:“那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吧?” 顾枝摇晃着酒葫芦,静静倾听酒水敲打的清脆声响,点点头轻声道:“是啊,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祝桑娘斟酌着问道:“公子为何不去见他呢?” 顾枝抬眼看向祝桑娘,祝桑娘解释道:“我看公子很是思念那位姑娘,可似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想无论如何公子都应该将这份思念和珍视说给那位姑娘知道才好,世间深情难得,长情更难。就像是这酒,心急之人往往三五年便要启封,可如何比得上等待三十年的美味?” 顾枝挑了挑眉,忽地笑起来,仰头灌了一口酒,声音略微沙哑道:“掌柜说得对,我很快就会见到她了,虽然心急却也只能脚踏实地多走一些路,再高的山一刀砍了就是。”祝桑娘看了眼少年腰间的绿竹刀鞘,一时间竟从医术高妙的少年郎身上看见了江湖豪侠的意气风发和锋芒毕露。 顾枝没再任由酒意熏陶思念,他看着显然有所求的祝桑娘,随意问道:“掌柜为何会将客栈置办在这朝天道的僻静处,即便这条通天官道不乏商贩权贵,可是隐在这小径之中,生意实在算不好吧?” 祝桑娘无奈笑了笑,在店小二的震惊眼神中喝了第三杯酒,店小二清楚这位掌柜的脾气,无论是如何权势滔天的人物来到这座客栈中饮酒,掌柜该陪的酒绝不会超过第二杯。 祝桑娘似乎真的因了这万里金酒模糊了记忆心神,断断续续地轻轻说起不知多久没再提起的往事。原来这座客栈本来是祝桑娘的夫君一手建立,而祝桑娘则是附近那座村子里有名的制酒小娘子,再加上面貌秀丽妩媚,不少人都慕名前去买酒,自然也是想要一睹祝桑娘的美貌。 年轻时的祝桑娘知道自己的面容终究会惹来些麻烦,于是性格颇为霸道泼辣,一言不合就将看不顺眼的买酒之人踹出酒铺子,一来二去也没什么人敢去轻易招惹。李九便也在慕名前去的人之中,他刚刚散尽家财建了一座简陋客栈,一来是听说祝桑娘这里的酒好且便宜,二来竟是真的一眼见到祝桑娘就一见钟情了,死乞白赖地天天来酒铺子,也不缠着祝桑娘,就是心甘情愿打打下手,没事看着祝桑娘傻笑。后来祝桑娘被他惹得犯了,骂他是软骨头没出息,也不管管自家的客栈整日就知道缠着自己。 李九就笑着应承下来,是绝不会羞怯红脸还是恼羞成怒的,可是祝桑娘哪看得起这样一个放着自家买卖不做只知道缠着女子的没用男人,后来与村长家儿子订了亲事毫不留情地把李九踢出了酒铺子,放狠话再来就要拿刀砍死他。李九还是笑着答应,只是从那以后却再没有来过酒铺子。 一直到那个被村长从京城里拽回来的败家子又一次把新婚入户的祝桑娘打到头破血流,那一夜大雨,躺在小院中睁不开眼睛的祝桑娘看见了蹲在门槛上的佝偻身影,那一瞬间她竟觉得无比熟悉,就是那个自他成亲以后再没有出现的李九。 可她已经太累太累了,只想要就这样昏死过去,就连喊一句救命的力气也没有了,最后她的模糊视线看见那个佝偻身影一步步走近,并不宽厚的肩膀背起祝桑娘,在大雨中走了遥远的路,回到了那座小径深处孤零零的客栈。 后来村长带着他那个儿子还有村子里宗族的人来客栈要将祝桑娘带回去,可无论他们再怎么打骂再怎么威胁纠缠,李九只是当挡着紧闭的客栈屋门一动不动,就连最后祝桑娘哭着想要打开屋门跟着那些人回去李九也不肯动摇。 最后被打出了血的李九掏出客栈里所有的钱从村长那里讨来了一份休书,直到所有人都离去了,脸上早已破了相的李九才打开了屋门看着泪流满面的祝桑娘傻傻地笑,将那一纸休书高高扬起,像是凯旋的大将军。 说到此处,祝桑娘眼角落下泪水,可她恍若未觉,一个小女孩走到祝桑娘身边,苍白稚嫩的手指擦拭着祝桑娘的脸颊,嘟着嘴呼着气说着:“娘亲不哭不哭,不痛不痛。” 顾枝放下酒葫芦,他看了眼不知何时站在二楼栏杆处面色坚毅的李墨阩,又看向相互依偎在一起的祝桑娘和小女孩。 少年有些难过,世上总还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忧愁和苦痛,原来人的一生就像一直困在许多年前的奇星岛一般,有着不可抵挡的邪祟,也有把握不住的光阴生命流逝。 少年喝了一口酒,站起身,腰间还是那把刀。 第十七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五) 客栈后院的一株树下,年轻人和小女孩肩并肩蹲在地上,看着那由于天际厚重阴云而急急切切举家迁徙的蚂蚁成群。 后院屋檐下腰间带着绿竹刀鞘的少年坐在一张桌案之后提笔书写,他时不时抬眼看向树下的年轻人和小女孩,这才拧转手腕继续勾画笔墨。 少年已有许多年没有读过医书,只能奋力从记忆深处将年幼所学倾倒而出,少年低着头奋笔疾书,将那纷繁药草调理之法尽可能写的明白干净,他微微皱眉,就像是年幼时在竹屋里被先生看着练字时一般,却再没有那时心中的苦不堪言,毕竟小时候的少年郎总觉得山里的翩翩羽蝶和溪水中的曳尾游鱼比起黑白交错的纸笔更为有趣。 不远处树下的年轻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少年身边站着,仔细看着其实完全看不明白的草药名字,小心翼翼开口问道:“顾先生,小悦的病能治吗?” 少年停下笔墨,将堆叠的纸张扬起吹干,应道:“我不好保证此事,只能说尽力而为。” 年轻人咳嗽一声,体内真气却已不再鼓荡起伏,正是在客栈中休养数日的李墨阩,而站起身将药方递给恭敬等在一旁的店小二的少年就是顾枝。 李墨阩皱眉看着不远处蹲在树下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咬着牙说道:“这么小的孩子就要日日夜夜忍受如此病痛折磨,真是让人不忍心啊。”顾枝摩挲腰间酒葫芦,看着小女孩不说话,其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一夜,整整一坛万里金酒入喉,手握酒葫芦的顾枝和站在二楼栏杆边沿的李墨阩都听闻了那样一个故事。 祝桑娘得了一纸休书之后便留在了客栈中,平日里打打下手,也会主动酿酒贴补客栈生意,李九那个憨厚汉子的意思是祝桑娘可以不必非得留在客栈,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只是祝桑娘似乎再没有了曾经的泼辣精明,终日闷闷不言却勤勉干活,本就不善言辞的李九更不知该如何劝慰。 后来水到渠成一般的,即便周边村子里多有戳脊梁骨狠狠嘲弄叫骂的声音,李九还是在客栈摆了几十桌酒娶了祝桑娘,来的人没几个,祝桑娘本就没什么父母亲人在世了,仅有的几个朋友也早就淡了交情,最后还是李九的一些个远房亲戚和所谓江湖朋友赶来充了充场面,祝桑娘没想着这般张扬,李九却说什么也不答应,说是要给祝桑娘实实在在的名分。 那日客栈里来了许多平日里从没有见过的人,甚至许多人祝桑娘都没有听李九提起过,祝桑娘看着那些人一杯杯酒敬着李九,最后一个个都醉倒在了客栈里,口中还喊着什么万人之间取上将首级、登山大战江湖豪侠夺取天下第一的胡话醉话,听起来豪气万丈,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成亲几年后客栈的生意依旧是那样不温不火,只是多了许多生面孔,有时是坐着富丽堂皇的马车而来,有时是携刀佩剑的江湖打扮,或是住了一夜或是饮酒便离去。 日子平平淡淡过着,只有一点像是一根刺扎在祝桑娘心头,当初被打得惨了,问过大夫才知道,祝桑娘的身子已经怀不上孩子了,李九倒是觉得无关紧要,只是祝桑娘觉得对不住李九。 后来李九有一日出远门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回来,说是被人丢弃在路边的可怜孩子,祝桑娘二话不说就答应把孩子留在客栈中,说是今后就当自己孩子养着了。躺在襁褓中的小孩肤色白皙像是一个瓷娃娃一般,即便饿的瑟瑟发抖也咧嘴笑着,于是祝桑娘便取了单名一个悦字。 有了孩子之后客栈里多了些生气,只是还凭着几两银子的生意终究不够,李九出远门的时刻便多了起来,走南闯北地忙活着多赚些买卖。夫妇二人日夜围着小孩转,养的白白胖胖的,看着像大城里富贵门庭养出来的闺秀。 小女孩悦儿也生来聪慧,三岁时就能成篇诵读诗词,五岁时还跟着娘亲学习制酒手艺,夫妇二人本以为日子这样平淡下去也就足够了,却不料在悦儿六岁那样一场大病几乎要了性命,李九找遍了附近的神医大夫,最终都无能为力。 再醒来的悦儿双耳便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身子更是一日日消瘦下去,李九拼了命地挤进都城里寻访名医,终究无济于事,直到有一日风尘仆仆赶回客栈的李九满脸兴奋地说托人找到了御医答应为悦儿诊治,那时祝桑娘也觉得奇怪,什么样的人竟能找到宫中的御医?只是悦儿的病推脱不得,李九急匆匆地出门去,可是却再也没有回来了。 祝桑娘最后说两年前李九消失之后,确实有医术玄妙的名医前来为悦儿看诊,最后勉强保住了悦儿的性命,只是却无法保证日后是否还会复发。 那夜顾枝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女孩悦儿便知道,那病终究还是复发了,而祝桑娘走投无路已然无能为力,最终才搬出万里金酒想要求求顾枝相助,祝桑娘笃定保住李墨阩性命的顾枝医术不俗。顾枝没有拒绝,只是事先说明白自己的医术算不得高明,只能尽力而为,祝桑娘却已经感激涕零。 李墨阩的伤势也需要多休养些时日,两人就在客栈中住了下来,这几日顾枝尝试了许多法子,确实缓住了悦儿体内经脉的衰败,只是依旧还有许多顽疾难以化解。顾枝看着蹲在树下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心中叹息一声。 入了夜,客栈今日没有来客,于是大堂中只坐着顾枝李墨阩还有祝桑娘和悦儿,以及几个还留在此处帮忙的店小二,桌上的饭菜不算豪奢,不过是家常便饭,还有几两精酿黄酒。李墨阩和几个店小二说着最近江湖上的侠客传闻,也展望起海外的江湖高手,祝桑娘有时也会笑着说上几句话,顾枝倒默默喝着酒,时不时往悦儿碗里夹几块肉,笑意温和。 如此过了五日,有一夜多喝了些酒的李墨阩倚靠在后院树下迷迷糊糊擦拭长剑,顾枝端着酒葫芦走到他的身边,像是随口问了一句:“我有一剑,你想学吗?” 李墨阩一下子就醒了酒,自那以后顾枝就开始指点李墨阩练剑,只是每天都说上一两句而已,也没见如何玄奥高招,李墨阩却认认真真细心体会,觉得在这其中定有自己还未参悟的东西。 又七日后,顾枝和李墨阩终于就要再次动身了,而悦儿的病症也算是稳住,顾枝答应之后还会再来看一次,祝桑娘说什么也要将顾枝的酒葫芦倒满万里金酒,还说自己要是早点遇见顾枝定要将祖传的玉佩给他,意思就是私定终生了,惹得李墨阩开玩笑地喊了声师娘,给顾枝用了内力的一掌扇得不见踪影,不知摔在何处。 顾枝离去之前蹲下身用生涩的手语告诉悦儿以后不用害怕,他会去找到一个医术比自己还要厉害许多许多的姐姐,一定会医治好悦儿的,今后也能重新听见声音。 悦儿开心咧嘴笑着,使劲点头,顾枝也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最后顾枝拱手对着祝桑娘行了一礼,告别离去。 顾枝在小径远处回头看了一眼始终站在客栈门槛目送自己远去的母女二人,大手牵着小手相互依偎,祝桑娘抚摸着胸前悬挂的半块玉佩,应该是祈求那听说祖上得过高僧点拨的玉佩为远行的顾枝和李墨阩保佑福缘。 不知从哪里爬起来的李墨阩张牙舞爪地挥着手臂,让悦儿放心,自己一定会带着京城里最好吃的糖葫芦回来找她的。 沿着小径去往官道,两人来到京城城墙之下,顾枝便消失不见,再没有丝毫踪迹和消息,李墨阩独自站在巍峨城池城门外抬头望着金黄匾额,手持长剑走向记忆里渐渐陌生的都城。 守卫城门的侍卫拦住了手提长剑的李墨阩,李墨阩却丝毫没有理会那些侍卫虎视眈眈的审问,此时的他气势浑然一变,不再是那客栈中与悦儿嬉笑打闹的江湖少侠,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孙贵胄,他冷冷看着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侍卫,语气冰寒一字一顿地说道:“淮寅王世子你们也敢拦?” 话语落下,都城中有数骑飞奔而来,腰间皆挂着禁军的令牌,将城门处的那些低等侍卫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然后又有一辆马车在骑兵护卫下缓缓停在城门,待得众人看清那位宫中大监的一身紫色长袍,城门口顿时跪倒了一片,毕竟都是在皇城根下讨生活的人,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这一位可是宫中最得恩宠的大监,他的出现几乎就代表了圣上的旨意亲临。 紫袍大监来到李墨阩身前行了一礼,语气却见不得如何恭敬:“老奴参见淮寅王世子殿下,陛下已经恭候多时了,还请世子早些入宫的好。”李墨阩怀抱长剑笑着回道:“公公这是专程来请我,还是抓我进宫啊?”紫袍大监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敢。” 李墨阩笑了一声,自顾自走进都城,看也不看那些拱卫在附近的禁军,挥挥手背对着紫袍大监说道:“我赶了许久的路,有些累了,先找一家客栈洗漱休养,明日再进宫面圣吧,毕竟也不能让圣上看见我这邋遢模样不是?”紫袍大监皱眉眯眼,语气冷冷道:“世子殿下是要抗旨?” 李墨阩没有回应,脚步不停,紫袍大监却止住了话语,因为就在不远处已经多了许多悬挂旗帜的马车,那些或面熟或有所听闻的身影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即便是身怀圣上威严的紫袍大监也不敢轻举妄动。 李墨阩走近那些等待在此的人,一番客套寒暄说得宾主尽欢,年纪相仿的甚至与李墨阩勾肩搭背就一同离去了,紫袍大监站在原地沉默许久,这才脸色阴沉地带着禁军回了宫中。 再次回到都城的李墨阩根本没打算低调,就在皇城眼皮子底下,许多势力和暗算手段都不得不多掂量掂量,李墨阩也是看重了这一点,居然刚刚回到都城的当夜,就召集了江湖上一些举足轻重的大门派在都城内的那条长河上大摆筵席,许多势力牵扯的高官权贵也都现了身,甚至那些还打算在皇子之争中静观其变的官员富商都赴宴而去。 这场宴席摆了一夜,就像是一记响亮惨痛的耳光狠狠甩在了都城里那些觊觎皇位之人的脸上,尤其几位平日里相争惯了的皇子更是在各自府邸中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把李墨阩碎尸万段。 李墨阩在都城的再次出现不仅仅意味着曾经的淮寅王,那些甘愿随他入局的权贵更是看重他血脉之中的先皇遗命,毕竟如今这位圣上的昏庸无能使得许多人开始怀疑起当年的夺嫡之争究竟还有多少阴谋。 第二日早朝之后,李墨阩奉旨入宫,而一夜之间都城的暗流涌动便渐渐开始翻腾起来,随着李墨阩去往皇宫,形势几乎瞬息万变,常人也许还看不出什么来,但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却都不免心惊胆战,又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到时城头便又要换了大王旗,此时再决定如何站队似乎已经晚了。 李墨阩走到宫门外时停下来脚步,他没有看向比都城城门还要精美壮阔的宫门,也没有看向宫门之后的那些富丽殿宇,更对那些环环拱卫的五千禁军视而不见,他的眼中只有悬挂宫门之上的数具尸体,有的已经被风雨腐蚀剩下皑皑白骨,有的却还看得出身上的斑驳伤痕鲜血。 领着李墨阩入宫的紫袍大监神色淡漠地看着那些尸体,没有丝毫情绪动摇地说道:“这就是胆敢刺杀天子的下场。”说完,紫袍大监当先走入宫门,李墨阩沉默了许久,这才低着头走进皇宫。 皇宫外的大街上,在都城城门外消失不见的顾枝坐在一家茶馆中,看着李墨阩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皇宫深处之后,看向了不远处的皇宫之上静默不语。 他的视线落在那些随着风可笑摇摆的干枯尸体上,有一具白骨尸身的脖颈位置,垂落一条几乎就要扯断的红色丝线,丝线尽头,挂着半块玉佩。 秦山山上平日里是几乎见不着人影的,那一袭红袍自称名为宁愚的魔君更是终日闭关于秦山山中的深渊,反倒是每日都以不同面貌示人的晋汉会时不时来到两个女子所在的孤亭中走走看看。 秦山山巅也有一处雅致庭院安置给两个女子,只不过她们每日还是常常来孤亭看那承载出云岛风光的棋盘,更多的,还是在看那个带刀的白衣少年。 如今白衣少年走到了一座巍峨宫殿前,今日装扮成妩媚妇人的晋汉浅笑着指点棋盘说道:“当年听说他曾引领修罗九相和十万大军攻入奇星岛都城,想来当时他站在皇宫之前也是这般模样吧,还真是有些举世无双的风姿啊,只是可惜当年我没能跟随主人一同去往奇星岛,否则定要好好看看少年郎的模样。” 在这山中住了一月有余,扶音和卿乐已经渐渐不再忧心忡忡的模样,看起来沉稳安宁了许多,只是心中还有多少忧虑急切便无人可知了,毕竟除了日日都可看得见的顾枝外,那不知流落何处的君策只得了魔君一句“还活着”,这叫卿乐如何不担忧? 扶音没有搭话,晋汉却自顾自坐在两人对面倒了几杯茶,笑道:“那日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那身杀气可真是吓人的很,我若是真身前往恐怕他就要一刀砍了我了,这我也没办法啊不是,听命而为,主人的安排我可不敢妄自揣测和干预。”扶音抬眼看着晋汉的装模做样,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 晋汉见没人理会也觉得有些无趣,扭头看向孤亭外的登山台阶,突然拍着手说道:“对了,今日好像是出云岛百姓登山祈福的日子,想来山下应该很热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啊?” 说着,晋汉已经站起了身,伸手指引,显然也有不容拒绝的意味。 扶音看向卿乐,卿乐点点头,当先站起身,扶音站在卿乐身边,两人跟在晋汉身后走出孤亭。 第十八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六) 站在一眼望不着边际的蜿蜒台阶最高处俯瞰而去,眼中只能看见飘渺纠缠的层层云雾,站在山巅的人就像是居住在云海之上的宫阁之间。 晋汉迈步走下台阶,一步步消失在云雾中,扶音和卿乐紧随其后,无形中跨过了山巅的禁制,眼中的景色也千变万化起来。 走在登山台阶上几乎是一步一景,只见刹那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原来整座出云岛都笼罩在环环云雾之中,流淌纵横的渺渺云海将出云岛分割做无数不同的地界,彼此相接却好似相隔万里,彼此根本不知道临近的存在,如同顾枝此时所在的北元王朝境内就在一处疆域最为辽阔的云雾正中,也是出云岛上为数不多能够还留存有直通大海道路的地界,难怪身处其中也于在其他岛屿中没有太大差别,至少还有人听说过天坤榜和光明岛的声名。 站在台阶上驻足望去,又有一座座秦山虚影耸立天地之间,原来在不同云雾地界之中都有一座秦山,而那些信仰秦山之上有着仙人归隐的百姓其实都不过是虔诚走在虚幻的登山路上,来来回回不过原地徘徊,就连真正的秦山所在何处也根本无人知晓。 那些秦山虚影之上都升腾袅袅烟雾,晋汉手中不知何处出现了一把轻罗小扇,扇动着山风柔声道:“那些山上的云烟都是世人敬仰仙人而点起的香火,以为如此便能够上达天听求取仙人,殊不知他们点燃的香火愈加旺盛,困住他们的云雾也就愈加纠缠不休,世世代代便只能困在其中,至少在我的记忆中,还没有哪处地界能够勘破这一层屏障,可惜可惜啊。” 扶音微微皱眉,不由得轻声问道:“你们为何要这么做?”晋汉见终于有人理会自己了,掩嘴轻笑起来:“这都是主人的安排,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能看得明白啊。不过我却觉得挺有意思的,无事可做便看一看某一座地界中的新鲜事,不失为一种消遣。” 扶音皱眉应道:“可是这不公平,居住出云岛的许多人甚至都没能完完整整地看到真切的世界,这与囚禁于牢笼有何差别?” 晋汉摇着扇子摇摇头道:“世人谁不是自囚于牢笼之中,有人一生困于潦倒贫穷,也有人一辈子都在追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权势富贵,有人渴望武道之上天门登仙,也有人终其一生都只能触摸到武学的微末分毫。世上有高居皇位的天子也有生活在泥泞之中的凡夫俗子,说到底都是将自己困于一隅之地或是自囚心境,谁能免俗?” 扶音摇头说道:“这不对,即便世人的一生都在困顿探寻,可也不是你们能够举手投足之间便操纵囚困他人命运的理由,无论是一生都在田间地头的农夫还是山巅武学至高的高人异士,一辈子也不过就是最多百余年的时间,还有什么事情大得过自由无悔?” 晋汉依旧笑着,眼神中却透露出悲伤:“百余年?也许这就是没人能够理解主人所想的原因吧。时间长河那么蜿蜒曲折,汪洋大海那么广阔无际,可是许多人却只能看见眼下的点滴,孰不知远处和以后,同样有着太多的风景。主人的眼睛始终落在更远的地方,所以现在的名声和细枝末节算得了什么?主人自嘲为魔君,也就只有那些短见愚蠢的人才会真当作主人残暴血腥。” 晋汉自顾自说着,最后其实已经自问自答一般,扶音和卿乐对视一眼,看出了各自眼底对于晋汉还有那位魔君更大的忌惮。卿乐手掌紧紧攥着,脸色有些苍白,她从不知原来宿命是这样的可怕,她曾亲眼看着他独自一人走向孤山之上迎敌,如今他和她的孩子也都深陷魔君的牢笼之中,难道这一切都逃不开躲不去? 扶音看出了卿乐心境的起伏,这些时日若不是秦山山巅的灵气相护以及扶音精心调制的药草,身子本就虚弱的卿乐恐怕已经倒下了,扶音上前扶着卿乐的手腕,她看着晋汉说道:“错的便是错的,对的还是对的,奇星岛和出云岛的诸般乱象都是因魔君而起,即便再有千千万万的理由,尸山血海,都是魔君应该背负的罪责。” 晋汉转头看向扶音,收敛了所有笑意,眼神冰冷犹如一条蛟龙猛地抬头,面貌身姿变换,一瞬间扶音和卿乐身前站着的已经是一个头戴斗笠的消瘦红衣身影,嘶哑干涩的声音传来:“这些话我倒想看看那个顾枝能不能说得出来。” 说完,晋汉领着扶音和卿乐继续走在山路上,几人沉默看着出云岛的各处,只有渺小身影穿梭其间,不似人间。 在出云岛上一处云雾笼罩的小小村落中,远道而来的剑客和刀客见到了一群年纪轻轻的江湖游侠,在村长置办的酒宴中,剑客和刀客知晓了以名为任阖的少侠领头的这伙江湖侠客,是要来铲除山中一只常年扰乱村落安宁的猛虎。 剑客和刀客自称是要去往秦山的远行之人,听过了这些江湖游侠的打算后,立即拍着胸脯豪言壮语,说要跟着他们一起去为民除害,任阖自然没有异议,再加上又是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几杯酒下肚聊的宾主尽欢,约定好明日便山上。 几位游侠住在村长的家中,剑客和刀客则住在另一户人家的偏房里,夜深之后村子里静悄悄的,剑客和刀客却都说不着,身穿干净长衣的贵气剑客埋怨道:“你闲着没事干是吧,赶路都来不及还要为民除害?”刀客双手枕在脑后随意道:“我们都已经到过两座秦山了,不仅没有什么魔君也看不见其他人的踪迹,现在着急有什么用,不如和这些江湖人打点关系,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剑客自知此理便也不再多说。 刀客叹息道:“你说这出云岛也是真奇了怪了,哪来那么多秦山啊,不是说秦山是汪洋之中最高的高山吗,这么多都是最高?还有,那些总是不见消散的云雾又怎么回事,我们又是怎么和顾枝他们走散的?”剑客将长剑抱在怀中,应道:“这些问题你都问了多少次了,哪来答案啊。” 刀客又是长长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顾枝他们走到哪里了,不会已经遇上魔君了吧,那我们不是亏大了,我都还没怎么出过刀呢。” 剑客不说话了,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酒壶,自顾自喝了起来,刀客嗅了嗅鼻子,忽地坐起身低声骂道:“偷偷喝酒不喊我,快给我。”剑客坐起身冷眼哼了一声,刀客扑上前来一把抢了过去,喝了一口啧啧出声,摇头晃脑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藏的,还不错啊这酒。” 剑客又从刀客手中抢了回去,随口道:“那日去秦山路过一座皇宫,随手拿的。”刀客嘿嘿一笑,说道:“那可真随手啊。” 两人在黑暗中喝着酒,刀客拿着刀鞘戳了戳剑客,问道:“欸你说,这出云岛上不会也有鬼门关什么的吧,看起来好像也挺太平安生的啊,虽然好像许多地方都被分割开来各不相知,可却不像当年的奇星岛那样混乱破碎,魔君转了性子了?还是这是另一个魔君?” 剑客晃了晃酒壶,回道:“这不也挺好的,没有祸害百姓算是他魔君识相,等我们走到秦山再把他给砍了不就得了。”刀客接过酒壶点点头:“是这个理。” 随意聊着,话题也飘散起来,最后说到了砍下魔君头颅之后的打算,刀客抱着酒壶嘿嘿笑道:“我自然就回奇星岛去了啊,云冉现在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了,将来说不定整个奇星岛都有她的酒馆客栈,那银子哗哗哗地呢。”剑客轻蔑一笑,嘲讽道:“然后呢,你就吃软饭是吧,入赘也不错。” 刀客撇撇嘴:“你那是嫉妒,入赘我倒是不介意,反正我也没什么亲戚家人了,谁来戳我脊梁骨骂软骨头?只是吃软饭这事我还是做不出来,总觉得单单靠她养着也不是个事啊,可我这人你也知道,没读过多少书,更做不来买卖和银钱交易,除了这身武功一无是处,唉。” 剑客喝了口酒问道:“可你不是打定主意要娶人家姑娘的嘛,还信誓旦旦地让人家父亲安心,怎么现在就打退堂鼓了?”刀客摆摆手说道:“我怎么可能放弃,就是还没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嘛。欸,你当年应该在家里头读过不少书,学过不少东西吧,毕竟你们这些富贵家出来的公子哥,什么琴棋书画自然不在话下,圣贤道理和筹算工艺也都信手拈来,你要不教我一点?” 剑客打断了刀客的话:“真难为你为了拉上我帮忙夸了我这么多啊,不过别想了,我当年可没学过那么多东西,从小我就只练剑,不然也不会被赶出来无家可归,只能浪迹天涯,还得跟着你这家伙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刀客不乐意了:“喂喂喂,你敢说那个时候偷的瓜你没吃?”剑客冷笑一声:“反正我后面是把银子留下了,哪次偷东西不是我来付钱?”刀客缩了缩脖子,嘟囔道:“你们有钱人都这么抠门的是吧,这点小事还记着。” 剑客喝了口酒说道:“你不也记得,怎么,打算以后无路可去就上我家去威胁我啊?”刀客呵呵一笑:“呸,我是那种人吗?江湖上谁不说我一句义薄云天侠义心肠啊。再说了,我还不知道你家在哪呢,只知道是光明岛的一户古老门庭,想找你也找不着啊。”剑客难得点点头回道:“也对,毕竟我没打算回去。” 刀客试探着问道:“你以后真不打算回家去了?那你父母亲人不会念你?”剑客摇了摇酒壶笑道:“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富贵家里头的蝇营狗苟看的人心烦,我就不乐意回去,什么家财万贯权势滔天的,有的是人要,我要是回去别人还以为我是冲着这些东西去的,麻烦。” 刀客点点头,想起话本故事里的那些一家一户中的血雨腥风,感慨道:“也是,倒不如走走江湖还是就住在奇星岛了,你放心,以后我让云冉帮你留意看看适合的女子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剑客一剑鞘砸过去,骂道:“还没成家呢,说的话怎么这么让人不耐烦,酒喝完了就睡觉。” 说完,剑客将酒壶一抛放在桌上,抱着长剑躺下,刀客啧啧回味了一番,这才抱着长刀入睡,很快就有细微鼾声传来,黑暗中剑客却一直没有睡着,他睁开明亮双眸看着窗外月光,不知是不是也有些想念起那记忆深处称之为家的地方。 刀客睡梦中呢喃出声,喊着一个名字,刻在心头日思夜想,他想着与她的一生一世,原来便是他走过了千万里江湖之后最想要的归宿。 远在奇星岛的女子也是做此想,有些担忧有些思念,原来是喜欢。 云雾席卷之后同行之人都失了踪影,海岸边只剩下一人的身影,他看着云雾深处之后的模糊秦山,笑道:“远道而来不请我去坐坐喝一杯茶也就算了,连壶酒都不给我?” 话音落下,一壶酒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接过酒壶席地而坐,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你既然打算让他们与你一战,又何必还做这么多的复杂事情,直接打一架了事,生死不过两字。” 有声音悠悠传来:“我找了你许多年,本来以为你还会继续躲着的,没想到居然愿意来此见我。”他喝了口酒摇摇头道:“你误会了,我没事来见你干嘛,我是想来看看他这次能够走到哪里罢了,这些年除了君洛也就这孩子有点意思。”那声音似在云端远处:“君洛确实已是这方天地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人了,只是他我还需要再看看。” 他仰头喝酒,说道:“可你还是把君洛杀了,我还真看不明白你究竟想做什么,我本以为你不会杀了君洛的,否则我应该会早点去奇星岛。”那声音冷冷道:“你要拦我?” 他摇晃着酒壶沉声道:“你们两人一个自称魔君,一个自困于那座岛上,我真不知道你们现在到底怎么了,为何连君洛这样的人也杀了?” 那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是君洛自己放下了那把神器,最终我赌赢了,否则他在孤山上杀了我也就万事皆休,只能说运道如此。” 他仰头一饮而尽壶中酒,站起身转了转脖子道:“看来你们都是打算一意孤行了,我没兴趣参与这些事情,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出手阻拦你。”说完,他走入云雾,来到了一处地方。 那声音最后说了一句:“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他仰头望着秦山不置可否。 只是莫名有些怀念, 同行之人还是分道扬镳。 第十九章 我见太平一把刀(一) 终年安居神潭岸边的人们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 头顶古树树冠遮掩之后的那座悬停空中的汪洋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世间的海水竟能高居苍穹,而贯穿天地的神潭瀑布为何源源不绝又难以探寻来处? 只知道从那破碎云层之后的一片汪洋倾泻垂落。居住在此处的人们已经将这些存在看作了理所应当,又或许其实在他们的认知中,世界也该是如此才对。 神潭百姓无不知晓,那位独自住在神潭深处岸边木屋中的神官是通晓天地万物的先知,既有无穷玄妙灵力也有洞察世事巨细的神异手段,百姓们很少涉足神官大人所居之所,对于他们来说,神官的存在就像是天上的那道日光,只要永远还在那个位置世间便还是自然运转的。 神官之位传说中是两甲子时间轮换,百姓也不觉得一任神官能够寿命百余年有何出奇,每一任神官都是突然来临的,没有人知道神官之位由谁制定又由谁将神官送至此地,总之人们习惯了神官的存在,却无需习惯神官究竟是谁。 神官在平日里若无其他要务总是留在神潭岸边的,只是今日艾烛却离开了神潭跟着寻找自己的少年来到了岛屿边缘,见到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想象的壮阔汪洋,还有潮起潮落卷动万丈波涛,艾烛站在丛林中看着远处面朝大海的少年,似乎一时间被震慑住了所有心神,不知所措不知所言。 艾烛看着少年的背影,以及更远处波澜壮阔的海洋,他想起许多年的那个年轻人,也是这般背对着世人可望不可及的海外仙岛义无反顾地离去,似乎历尽千辛万苦便只是为了来看一眼,而那个精彩绝艳的年轻人还带走了岛上的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以至于此后的岁月岛屿开始出现了微妙变化。 于是机缘巧合之下,又好像是一切早就暗暗注定,当不再年轻的年轻人回到岛屿,而还未失去好奇的孩子听闻了海外的故事,此后就有了日日来到神潭岸边求着自己教习武学,冥冥之中便是命运。 而此时,少年历尽了神魂剥离和重铸身躯的磨练看见了岛屿之外的一片汪洋,艾烛不再站在深处而是慢慢走到了少年的身边,他遥望远处海洋,其实心中也有着深深的好奇和眷恋,因为即便是当上了神官的这百余年,他也从未曾真正漂泊于海上,感受一番那波澜壮阔。 艾烛悠悠出声:“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原来岛屿的边缘是更遥远更不可知的海洋,而且天空之上还有着另一处汪洋,似乎平常人们觉得海洋就在天穹之上也显得荒诞可笑了。”少年皱起眉头,低声道:“为什么我能够走到这里来?” 艾烛笑了笑:“你没有察觉到自己多了些什么吗?”少年转头看着艾烛,试探说道:“疲倦?烦躁?期待?”艾烛收敛笑意,点点头道:“是的,你多了些感受,一些你从未有过亦或者已经慢慢失去了的感受,比如好奇,比如疑惑,比如疲倦,比如烦闷。” 少年愈加困惑,只觉得头脑鼓胀就要撑破了一般,他蹲坐在地双手挠头,艾烛也随之席地而坐,宽袍大袖猛地摊开在地,犹如水滴坠入神潭。 艾烛拍了拍少年肩头,少年抬起头,艾烛指了指远处模糊不清的海洋远处,缓缓道:“看着那边吧,会好受一些。你可能从来没有察觉到,又或者也和其他人一样当作了理所应当,因为你们已经失去了年幼时憧憬丛林深处的好奇,以及对于世上一切的困惑不解,你的年纪还小,若是看看那些上了岁数的人,你会发现他们其实甚至连疼痛和喜悦都再也感受不到了。而这些感受会随着年月的增长,一点点失去,如果不是当年那件事,你恐怕也应该已经忘了许多感受,比如期待,比如向往。” 少年的眼神茫然落在起起伏伏的海面上,不知是否还听得见艾烛的话语,老者的声音还在继续:“人都是被制造出来的,而人生的轨迹也都是早已注定的,即便日出而作,做的是什么;日落而息,何时睡去;这些还在意外之中,可是人的一生该有什么感受,该失去什么拥有什么却都已注定,没有例外。” 少年视线落在艾烛身上,艾烛笑了笑接着道:“我?我不是人。世人只知道神官的存在是有冥冥之中的仙神指点,可我也不过是那座山谷中随手捏就的泥人塑像,等到百余年的时间流逝,我也就会化作天地尘埃。 而你,之所以会听说那个故事,又之所以会比常人保留多了一些感受,以及此时能够走到这里来,都是因为你原本也是那座山谷中造就出来的,甚至就是那座山谷最后制造出来的一任神官人选,按照既定轨迹,你本该在现世三十年后便接替我的位置,可是由于那人的到来拿走了祭器,于是山谷崩塌祭司离散,而你,经过了数年的漂流不知为何落在神潭之中被我救起,成为了茫茫人海中的一员却又与众不同。” 少年本就满心困惑,此时艾烛的话语中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烟雾,让人看不清也听不明白,少年晃了晃脑袋。 艾烛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等我说完你再问吧,今天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当年那人打破了这世间的规矩,居然能够来到此处,而且还不是独自一人。他的到来虽然没有打破这座岛屿的规矩,可是却因此牵动了祭祀山谷的那样东西,随着那人离去,居然也消失不见了,于是这里的规矩也开始发生了微末转变,最终一切都照应在了你的身上。” 艾烛不再言语,少年尽力梳理思绪,沙哑着说道:“为什么是我?” 艾烛看了一眼少年低声道:“因为你本该是在山谷中等待就任的神官人选,因为你本该在山中知晓这一切的,可是因为那样东西的消失,所以你也还是襁褓中的孩童模样,漂泊来到神潭和芸芸众生一同成长,可是你当年在山谷中无意听闻的一切却都成了你后来求取武学的根本原因,这些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少年皱眉问道:“当年的故事?”艾烛叹息一声:“许多事情只能你自己得知却不能由我来说,也许你已经记不清了,可是那些记忆深处的刻印却塑造了现在的你,再加上这副神官躯壳,所以才能支撑你走到此处。你方才没有感受到吧,其实当你穿过丛林的时候便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和生死界限,此时的你慢慢得到了那些失去的感受。” 少年问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艾烛笑了笑道:“因为我已经就快要逝去了,而神官之位还需有人接替,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虽然当年你没能在山谷中知晓一切,可从此之后山谷也不再存在,神官的继任者便只能走一趟这莽莽丛林历练,可能要辛苦你了。” 少年看着艾烛,神色认真说道:“可我只想修炼武学行走江湖啊,江湖?”少年说着便困惑起来,为何自己会说出“江湖”二字? 艾烛摸了摸少年的脑袋,一股清气略略舒展了少年纷乱思绪,他伸出手指了指天空中的云海,声音飘渺环绕:“不必困惑,所谓江湖确实存在,只是不在这座岛上,现在抬头看看,是否觉得有所不同了?” 少年仰头望去,再无古树遮掩视线,悬停空中的汪洋起伏跌宕,而在那波光粼粼之间,一副画卷铺展在少年眼中。有万里山河交错,有巍峨城池林立,有剑气刀光纵横,有人间烟火袅袅,更多的,是来来往往数不清的人。 艾烛的声音悠悠回荡:“这些,也都在你曾听闻的故事中出现,这也是你曾经会独自一人走到神潭岸边找到我的真正原因,因为从一开始你的眼中所见就与其他人要远远不相同,就此注定了你的未来道路也要走的更远一些。” 艾烛站起身面朝大海负手而立:“如今山谷祭司已经都已不存在,神官之位除了由方才那段路途考验,其余便都取决于我。”说到这里,艾烛仰头望着天穹,是那悬空汪洋之上的更高处,他自嘲喃喃道:“如果神明不介意的话。” 少年也缓缓起身站在艾烛身边,觉得眼前这个已经相伴十数年的老者是那样的陌生,他低声问道:“所以当初我求您教我武学,你便已经开始将我当作了下一任神官吗?”艾烛摇摇头回道:“不,我在犹豫,我本以为随着那人将那样东西送回岛屿一切又会恢复如初,但显然规矩已然不可挽回地改变了,于是神官之位只能由此择选。” 少年想起了不久前艾叔才答应自己求取武学的请愿,又慢慢联想到这些年来他在神潭四下的所见所闻,曾经理所应当习以为常的一切此时竟然细思极恐,他望向大海想了许久,纷乱思绪之间有一个隐约声音在叫喊着。 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此生今后的道路究竟应该如何前行,他只是按照心中一点灵光的指引走到了今日,却没想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如此光怪陆离,少年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悬停天空之中的那方世界与我们距离很遥远吗?我们又能否去到那里?” 艾烛看着远处海天相接处,语气肃穆庄严地说道:“我们这座岛屿存在于世间一切之外,却又在天地之间,其实说起来,我们此时头顶的那个世界才是真真正正的人间,只不过有一层屏障遮掩其间,我们可以看得见却难以触碰靠近。”少年语气有些失落悲伤:“所以我们一生都只能留在这座岛上吗?” 艾烛接着说道:“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人吗,他就是从那个世界而来的。所以我只知道在这座岛屿与那方世界之间存在着一道门,只是这道门在何处又应该如何穿过我就无从得知了,听闻那个世间也曾有传说,隐约指向我们所在的这座岛屿。” 少年点点头,似乎想了许久的一个问题还在纠缠不休,于是他皱着眉间抬头看向艾烛,艾烛伸出手搭在少年的肩上,笑着道:“不用着急,神官之位不是随意指派或是强求便能传承的,你可以再多想一想,如果最后还是不愿接任神官也无关紧要。” 说着,艾烛指向海面轻声说道:“那人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把那样原本祭祀于山谷的神器送了回来。传说中祭祀神器无形无质,甚至世间之人根本看不见其真实面目,不过那人带着神器归来时却分明是一把连鞘长刀的模样,我最后看见一眼,那人将神器丢掷海底消失不见,怎么样,愿不愿意潜入海底去看一眼,也许机缘之下,这样神器也会再次找到甘愿追随的主人呢。” 少年茫然神色间终于有了一点光彩,他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就在海底吗?” 浪潮拍打岸边,海水蔓延而上,少年的脚印落入水面,像是世间最为灼热的岩浆一般灼烧着少年的脚面,少年惊呼一声缩回了脚,可是脚面上却没有丝毫痕迹,少年皱着眉头再次走出一步踩在海水上,又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贯穿全身,少年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慌忙向后退去,疑惑地看向艾烛。 艾烛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道:“你以为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能够穿过禁制看到这座海洋,又为什么神器会在海底消失不见,因为无论是在这座岛屿四周还是那座遥远世界,海洋都是最为神秘和高贵的存在,没有人知其所来也没有人知其所往,想要习惯海洋你还有许多功夫需要准备呢。” 说完,艾烛转身走回丛林,声音悠扬飘来:“就像在神潭那里我所教给你的一样,只要能够忍受这样一份苦痛,终有一天便能得到你心中想要的。慢慢尝试吧,若是累了就回来,时间还长。”艾烛的身影消失不见,少年收回视线,重新看着潮起潮落的海面,咬着牙走出一步,再走一步。 时间犹如海浪一般哗啦啦地流淌而过,天色沉寂下来,只有天际余晖带来了黄昏,少年第一次真正站在了海水之中,虽然依然有无数银针扎入身体的刺痛感,可是少年已经慢慢略微适应了这种疼痛感受,他时不时会离开海水回到海岸休息,然后重新走入其中,不知疲倦也义无反顾。 黄昏中,少年太阳望向海洋远处,眨眼间海面上落下余晖的灿烂金色光芒,海浪猛地翻涌掀起,有无数体型庞大的蓝鲸从海底探出身影,还有声音悠扬回荡的海豚高高跃起又落入水中,浪花细碎飘洒空中,挂起一座座七彩长桥,成群的鱼围绕着长桥之下来回游梭,像是一个个漩涡一般旋转无定。 少年静静看着,心中震撼无言,感叹于世间盛景奇妙无穷,他想起了艾烛离去之前所说的这座岛屿的名字,在那座天边世界的传说里是有神明居住的仙宫。 那是一个好听的名字,蓬莱。 在云雾深处。 第二十章 我见太平一把刀(二) 汪洋之间秦山之下的那座出云岛上,一个叫做北元王朝的地界在短短时间里风云突变,随着那个淮寅王世子入宫并且还在宫中住了一夜之后,本就暗流涌动的京城开始有许多敏锐的好事之人按耐不住了,那些本就在都城等待已久的皇子和豪阀氏族更是急切地动用了准备多年的势力,只等着那个病入膏肓的老皇帝一命呜呼便开始抢夺那天子之位。 淮寅王的名头实在太大太重了,凡是在京城中传承已久的高门大户没有人会不记得当年那位淮寅王的举世无双,若不是传闻淮寅王实在没有登基为皇的心思,恐怕当年许多人都能做出让淮寅王逼迫先皇退位让贤的大逆不道之举来。 淮寅王当年年少时便曾挥师半国兵力收拢了北元王朝附近的三座混乱属国,后来坐镇庙堂中枢又让许多人真真切切看到了一统天下的可能,可以说当年先皇对于淮寅王的喜爱和看重,已经让淮寅王触碰到了除坐上皇位之外的所有一切天子才能执掌的权势。 怎奈何淮寅王从一开始便没有上位登基的打算,后来当朝皇帝崛起,淮寅王也甘愿退出京城。怎料在一场看似找寻不到任何线索的刺杀中,惊才绝艳的淮寅王就那样身死,最终当朝皇帝登基,为失踪的淮寅王独子留下了世袭罔替的资格。 如今淮寅王世子李墨阩入京又安然无恙地在宫中住了下来,除了这么些年来李墨阩辛苦谋划的势力之外,当年曾支持过淮寅王的许多人也动起了心思。 其实很多人并不认可当朝皇帝当初撕毁传位诏书登基的举动,更不用说其后恐怕还有着许多不能提及想象的皇位血腥,这些年来当今皇帝也没能做出什么让人信服的政绩来,与当年淮寅王治下更是遥遥不可及,动了心思的人其实不在少数。李墨阩的存在就像是一颗火花坠入了堆积日高的干柴中,只要随着一阵风起便熊熊燃烧,势不可挡。 皇宫中李墨阩独自住在一座宫殿里,听那个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神志不清的老皇帝所说,这座宫殿当年曾是先皇为淮寅王迎娶王妃所建的,所以由李墨阩入住其中也算合乎规矩情理,只是李墨阩对于这富丽堂皇却冷冰冰的宫殿并无丝毫印象,他还是怀念那座已经被拆除荒废的淮寅王府。 想到这里,李墨阩叹息一声又喝起了酒说起他为何会答应留在皇宫中,也许这还算不错的御酒才是最大的理由之一,李墨阩喃喃低声道:“可惜师傅不在这里,否则定要陪师傅喝上一壶。” 有声音在宫殿窗外传来,李墨阩遣散了服侍的宫女太监,所以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格外清晰,李墨阩却没有丝毫惊慌,只听见那声音说道:“什么样的好酒啊?”李墨阩一把打开宫殿大门,摇晃着叮咚作响的酒壶,咧嘴笑道:“自然比不上万里金酒的滋味。” 不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来到皇宫深处的顾枝接过李墨阩手里的酒壶,抬脚走入宫殿,李墨阩毫不奇怪顾枝能够安然无恙无声无息地来到此处,他笑着跟在顾枝身后,随手合上了大门,甚至根本不担心是否有人在此监视到异常。不过和顾枝相识不到一月时间,李墨阩已经对于这个年纪轻轻却修为通神的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如见神明。 顾枝坐在雕琢点缀有盘龙锦云的长桌旁,抬眼环顾了一圈金碧辉煌的宫殿,李墨阩一挥手多点起了几盏烛火,依旧开怀咧嘴笑着坐在顾枝对面喝着酒,顾枝收回视线看着李墨阩,笑问道:“这么开心?”李墨阩点点头:“我还以为师傅就这么走了再也不见我了呢。” 顾枝喝了一口酒,随意问道:“这两天没什么时间可以练剑吧?”李墨阩使劲摇头,难得有些骄傲神色地回道:“师傅,练剑这事我可丝毫不敢怠慢,这两天虽然事情颇多,但我每日那三个时辰的练剑时间可是一点也没有少。”顾枝笑着点头,其实也不是正儿八经要检验这个便宜徒弟是否用心。 李墨阩好奇问道:“师傅,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啊?”顾枝摇晃着酒壶,似乎觉得那酒水晃荡的叮咚声响比世间的丝竹奏乐都要悦耳,他轻声说道:“这两天走了走京城,看看这出云岛上的第一王朝有何非同寻常。” 李墨阩歪着脑袋问道:“那师傅觉得北元王朝的京城如何?”顾枝笑着摇头道:“不如我的家乡那边。” 李墨阩抱着酒壶喃喃道:“师傅的家乡,是那奇星岛?唉,可惜出云岛地处偏僻,许多地方和海外的盛景我连听都听说过呢,不过师傅曾说奇星岛疆域辽阔,比起北元王朝更加地大物博,山河画卷也愈秀美磅礴,想来就着喝酒也更心胸开阔。” 顾枝点点头,赞成道:“以前行走奇星岛的时候我还没有学会喝酒,现在想想确实少了许多乐趣,不过回忆一番那万里山河的行走也值得多喝一些酒了。” 李墨阩眼神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顾枝随口问道:“你想要做到的事情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吧?”李墨阩正色道:“万事俱备,只要所有后手都准备就绪,就到了我出面的时候了。”顾枝不置可否,自然不会参与其中,他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吊挂皇宫宫门外的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李墨阩愣了愣,随后才语气沉重地回道:“那些尸体都是胆敢闯入皇宫刺杀圣上之人的下场,历朝历代都有吊挂尸体于宫门外的传统,为的就是震慑宵小,张扬皇室威严。” 顾枝抬起酒壶却没有喝酒,他看了一眼窗外昏暗夜幕,和皇宫中四处烛火辉煌好似在两个不同世界,他轻声道:“这两天我在京城里听说了一个故事。”李墨阩凑过身,眨着眼睛好奇等待。 顾枝清冷嗓音悠悠响起:“有说书先生在一座偏僻巷弄的酒楼说起一个故事,在两年前当今皇帝陛下不知为何突发奇想,要开辟一条自都城到海岸的运河河道,由此打通北元王朝境内最大的几条河流,以备皇室巡狩。这番注定耗损无数金钱和人力的差事落在了江南道几大世家的头上,出钱出力也就罢了,皇帝陛下还下了死命令,定要在三年之内完成运河河道的开辟。 起初江南道历代经商和在朝中同样权势滔天的六大世家一番商议,请奏皇帝陛下希望能够得到国库支出的相助,否则单靠六大世家和江南道百姓的身家,运河河道开辟下来恐怕就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的了,极有可能倾家荡产民不聊生,再加上还需征调苦力,若没有朝廷支持,简直就是把六大世家往死路上逼。哪知皇帝陛下勃然大怒,连下诏书警告六大世家,若是再动调用国库和朝廷势力的歪心思就要抄家灭族,搜一搜看看这些世家无数年来积攒下来了多少财富。” 顾枝顿了顿,喝了口酒,李墨阩若有所思,江南道筹备运河河道开辟一事他自然有所耳闻,也知道最终结局并不算好,顾枝接着说道:“后来,江南道六大世家动用了这么多年打点的关系才好不容易开掘河道,怎知居然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刚刚筑起的堤坝顷刻间摧毁崩塌,六大世家忍痛割肉砸进去的钱都泡了水,这下子恐怕等不到倾家荡产就要被皇帝陛下砍了脑袋。 六大世家那些隐世不出的老家长们坐不住了,拿出了当年扶龙之时或是振兴国运的那股子霸道来,调动满朝文武百官联名上奏,誓要逼得皇帝陛下知难而退,或是另起主意,总之江南道六大世家是不干了。也是在那时许多人看出来这些百年世家的真正底蕴,几乎已经能够动摇王朝根本了。 皇帝陛下没有收回旨意,只是答应朝廷可以为江南道提供助力,然而看似君臣和睦的背后,皇帝陛下准备对江南道世家大族下手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毕竟是天子威严,怎么可能被这些世家大族如此侵犯相逼。 江南道六大世家也不会坐以待毙,一个个自视甚高在权势之上躺的久了,谁还在意那个遥遥见不到几面的皇帝陛下啊,六大世家筹谋之下竟是找到当年的某位武林盟主,那人已经退居幕后许久,传闻在一场大战中功力尽失,只不过这些谣言在不久之后就不攻自破了。 因为这位前任武林盟主不知和六大世家达成了什么协议,孤身一人闯入皇宫,连破护城大阵和观星台的剑阵,而后再杀禁军千人,最后在七十二大内高手联手之下气绝而亡,临死前还一拳砸烂了皇帝陛下坐着的龙椅,也是从那以后本就疾病缠身的皇帝陛下逐渐日暮西山,病入膏肓。 而那个身死的武林盟主尸体被吊挂于皇宫宫门外,运河河道开辟一事无声无息地停了,皇帝陛下没有追踪六大世家的罪责,六大世家也继续做着皇帝陛下聚敛财富的马前卒,世间依旧相安无事。” 李墨阩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故事,皱着眉头沉声道:“相安无事?那那些惨死在河道修筑和洪灾肆虐的百姓性命呢?那由于开辟河道对骤然加剧的苛捐杂税苦不堪言的百姓呢?还有死于权力争斗的那个早就隐世不出的武林盟主?难道只有皇帝和世家大族的性命是性命,其他人只如草芥?” 顾枝看着李墨阩愤愤神色,仰头喝了一口酒,他站起身走到宫殿窗台边,轻声道:“此间事了我就会试着离开了,今后何时还能回来,又或者再也回不了都不可知。我不知道最终你是否会坐上那个皇位,不过许多年曾有一位老先生和我说过,这天下终究还是千千万百姓的天下,一家一姓守得一时安稳却求不来万世太平。如果最后你还是选择仗剑走江湖,那就出海去看看,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海上重逢。” 顾枝身影闪烁已经出现在了宫殿之外,李墨阩连忙起身站在窗边,看着顾枝的背影张嘴不知所言,顾枝背对着李墨阩挥挥手道:“你好歹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将来可不要辱没了我的名声。还有啊,此间事毕,记得回去祝桑娘的酒馆告诉她一声,就说顾枝一定还会回来喝一喝她那打算藏上一甲子时间的祝桑酒的。” 话语落下,顾枝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有若隐若现的声音回荡宫殿:“山高水长,江湖再见。”李墨阩退后一步,恭恭敬敬拱手弯腰,然后他挥动衣衫长身而跪,叩首于地如此反复三次,是那世间最大的拜师之礼。 直到后来,李墨阩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这个年纪轻轻的师傅是那天坤榜上的大高手,是几乎以一己之力换得整座岛屿太平的英雄豪杰。从那以后,李墨阩的心中便点燃了一盏闪烁的光亮,指引着他走出黯淡的复仇和深埋的苦痛,见天高海阔。 一切筹谋落定,只等天地入局,而打破这番沉寂的是一把剑,贯穿皇宫三十六殿,剑尖直指圣上所在龙椅,观星台静默不出,大内高手划分阵营相互牵制,最后挡在皇帝陛下身前的只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大监和五百禁军。那一剑的主人缓缓走来,是个学他师傅穿了一袭白衣的年轻人,正是淮寅王世子李墨阩。 李墨阩剑指龙椅上神色萎靡病入膏肓的皇帝,丝毫不顾四周环环围绕的无数势力,他看着那端坐高台的天子,朗声大笑道:“江湖剑客李墨阩今日独闯皇宫,只要两样东西。” 站在皇帝陛下身边的紫袍大监厉声怒斥:“大胆淮寅王世子,居然敢剑指当朝圣上,是要大逆不道谋朝篡位?”李墨阩被打断了豪言壮语,不耐烦地破口大骂:“你个阉人,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还有,哪来的淮寅王世子,我是江湖剑客李墨阩。” 话音落下,一剑剑气直去,紫袍大监的头颅滚落在地。 李墨阩继续高声喊道:“皇帝老儿,不久前我师傅说过,报仇这件事情,尤其是父母血亲的仇,就要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地报了,所以我懒得和你们弯弯绕绕,这些年动脑子的事情做的多了就想痛快出剑一次。方才一剑有个名字,希望天下人都听好记着,日后写上话本故事的时候一字不差,那一剑传自我师傅的师父剑仙韩世,名曰神隐。区区天子,今日也要在我剑前抬不起头! 我今日要的第一样东西是你的罪己诏。二十年前弑君篡位,杀戮皇室宗亲后裔不择手段,撕毁传位诏书鸠占鹊巢,二十年来北元王朝国力倾颓民不聊生,边境战乱外地纷扰层出不穷,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条条状状,你认与不认?二十年前淮寅王出走京城之后惨死于西南道,治国治世的奏疏策论付之一炬,你皇帝老儿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随着李墨阩大逆不道的言语震耳欲聋,整个京城的人都听见了轰隆隆的声响,只见都城大门缓缓开启,一直到皇宫的大道上空无一人,宫门开启,坐在皇位上的老皇帝眯眼望去,披挂黑甲的重水军浩浩荡荡踏步而来,竟是五万重水军齐至。可是端坐马背位居重水军最前方的统帅却是披挂金色甲胄,赫然是皇室独有的将帅金甲。 李墨阩继续高喊:“第二样东西,是要为我的兄弟讨一样东西,传位诏书。皇帝老儿,你若是还没彻底老糊涂,就该看得出来,你这些养在京城的皇子皇孙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比起我兄弟一根汗毛都不如。皇帝轮流做,不如酒让予我兄弟可好啊?” 那身披金色甲胄的人策马踏入皇宫,这时许多人才看清那人面容,竟是常年在外征战的四皇子殿下,传闻四皇子殿下生母只是当年宫中的一个服侍婢女,生下四皇子之后也早就死于非命,于是四皇子殿下一直不曾受圣上待见,不仅从小就被送往军中历练,而且九死一生也没有多少恩赐嘉奖,世人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个皇室血脉的存在。 然而世人不知道的是,四皇子在边境出生入死十余年,早就在北元王朝军中的百姓心里威望甚重,曾经直隶帝王的重水军更是早就被其收入麾下,许多年前四皇子便与淮寅王世子李墨阩交好,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不久前重水军还与李墨阩上演了一出苦肉计瞒过京城权贵的视线,在今日二人终于势不可挡地回到了都城皇宫,剑指天子,马踏京城。 站在皇宫宫门上的顾枝看着皇帝写下两份诏书之后溘然长逝,而后四皇子顺势登基,剑客李墨阩在重水军的追杀下逃出京城,从此世人自然也只知道江湖剑客李墨阩剑指天子,却没人再敢说淮寅王世子和四皇子殿下逼宫大逆。 顾枝离去之前拿走了宫门外的一样东西,在李墨阩赶至朝天道小径中的酒馆之前,留下了一样东西带走了一样东西,直到祝桑娘打开酒馆的门看见了风尘仆仆的李墨阩,也才看见放在桌上映照日光的那块浑圆玉佩,缺失的一半就在祝桑娘脖颈间。 客栈酒馆少了一壶酒,是祝桑娘亲手调制珍藏已久的一坛万里金酒。 天光普照下,少年独自前行,腰间还是一把刀,一壶酒。晃晃荡荡。 第二十一章 我见太平一把刀(三) 大道之上独行而去难免孤单寂寥,哪怕天上穿透云层的太阳如此刺眼,可是前方的道路依旧不止是鸟语花香那般美好,坎坷泥泞总必不可少,然而有人会因此知难而退却又有人一往无前。 朝天大道直达都城,也与皇宫的巍峨宫门在同一条直线之上,白衣少年手握朱红酒葫芦独自走在大道上,渐渐地被云雾遮掩了身影,他的眼中远处高耸城墙和宫门消失不见,只有一座秦山的虚影再次阻隔了视野和前行道路。 少年来到巍峨高山山脚,抬眼望去只有缭绕云雾和蜿蜒而上的台阶,至于那隐入云层之后的山巅却遥遥难以企及,就连视线中都没有模糊模样。可是少年知道,自己一直思念的人就在山巅,而自己一直想要寻找的人也同样在那里,在高处在远处,在脚下。 白衣少年揭开酒葫芦仰头喝酒,随着一路走来,醇香甘冽的一壶万里金酒已经就快见了底,少年却毫无醉意,就像他第一次喝酒时那般,他的眼神随着酒意升腾愈加明亮澄澈,本就倒映出世间繁华盛景的眼眸此时就像盛满了天穹之上的所有光芒,即便身处云雾环绕之处,依旧是那盏最为明亮的灯光。 他一饮而尽,另一只手握住腰间刀柄缓缓出鞘,没有震撼世间的虎啸龙吟,也没有刺破迷雾困境的亮眼光芒,只是平平淡淡地长刀出鞘,锋芒毕露如初。 白衣少年将朱红酒葫芦系回腰间,望着秦山虚影朗声高呼:“这一刀会比桃止镇外的那一刀更好,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既然当初我能劈开那座魔宫,哪怕是真正的秦山阻挡着我,照样一刀砍了。” 少年意气风发,身上有一股难言的气息逐渐苏醒,书上说的是少年意气、刀剑江湖,却都难以形容许多年前第一次走出青潋山的那个少年。 白衣少年衣衫微摇,他一手握住刀柄,缓缓侧身而立,弯腰屈膝,另一只手摊开为掌覆盖刀柄之上,自上而下划破天地禁制,秦山虚影在看似毫不出奇的一刀之下骤然支离破碎,犹如一层薄薄的镜面,白衣少年最后回望一眼,在破碎飘扬的镜面之中,他看见了折射出的北元王朝,最终视线停留在朝天道小径旁的那座客栈酒馆,少年身影消失不见。 这一次坠入云雾的感受愈加清晰,顾枝都快习以为常了,睁开眼看见了陌生的一座武馆后院,他低头看了一眼,还是那双满是老茧伤痕的手掌,不过已经长大许多,抬起头,身前是一个已经摆好架势准备一战的年轻人。 顾枝环顾一圈才发现自己原是站在一处擂台上,台下站着几个魁梧教学师傅的身影,脸色铁青似乎并不满意,不远处还有一个白发老者,抚摸着长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对面那个准备已久的年轻人高声喊道:“只管出手,即便你刚才能够打败我们武馆那么多人,也不意味着我就会输给你。” 年轻人话语落下,顾枝就听见自己如今所在这具身躯的主人语气平淡回道:“你先出手吧,今日说了任何人都走不出我手下三招,说到做到。” 那年轻人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说完,他却已经猛地出手,拳罡猛烈撞来,已经长大的名为君洛的男孩摊开手掌直直接住这一拳,然后身形一转就顺势将年轻人抛出了擂台,高下胜负立判。 随着擂台上一声“胜”落下,看着台下已经四仰八叉躺着许多人,君洛看着那些教学师傅,冷冷道:“我赢了,这下你们可以道歉了吗?” 那些人看着不过十余岁的君洛,咬着牙恨不得自己出手,可是早先答应了君洛,若能打败武馆里所有同龄之人就为不久前的事情道歉,这些魁梧汉子也拉不下脸翻脸不认账。 想到这里,几个教学师傅恶狠狠看着躺在地上那些没用的弟子,居然连一个平日里不过来武馆打些杂役下手的少年都打不过,而且不久前凭着一身浅薄武艺和不俗家底背景,还在一处酒楼堂而皇之地羞辱眼前这个少年的两个弟弟,那些难听话让这些心直口快的习武之人都难以入耳,恨不得亲手教训一顿这些骄蛮惯了的年轻人,说起来他们还要感谢一番君洛的出手。 教学师傅们一声怒喝,躺在地上叫苦的年轻人爬起身,一个个老老实实站在擂台下,君洛视线转动,勾勾手指示意台下的另外两个少年走上擂台,三个人并肩而立,微微仰起头,骄傲地接受了那些人的致歉。 然后,年纪最大的君洛带着另外有些鼻青脸肿的两人径直走出武馆门槛,那个始终在一旁看着的白发老者追上君洛,笑着道:“孩子,日后你可以来武馆多学学武艺,放心,不收你的钱。” 君洛看着身为武馆馆主的白发老者,想了想抱歉说道:“感谢老先生的好意,不过我以后不会再来武馆了。”白发老者疑惑问道:“为何?是不想再看见那些年轻人还是另有隐情。” 君洛摇摇头,语气真诚却有些不客气地回道:“因为武馆已经无法教给我想学的武道了,所以我不会再来。” 说完,君洛身边那个一袭儒衫长袍的少年领着年纪最小的孩子也也给白发老者行了一礼,三人并肩转身离去,白发老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虽然依旧瘦弱渺小,却让人莫名看得见未来他们并肩站立山巅的样子。 三人远去,站在君洛身边的儒衫少年看着另一边沉默不说话的少年谢洵,低声问道:“谢洵,你怎么了,不会是觉得自己打不过那些人丢了面子吧?还是说君洛给你报的仇不够痛快?” 君洛也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谢洵,笑着道:“傻小子,平日里让你多跟着我学一学你就不听,这下好了吧,和顾筠两个人被人打成了猪头,我可是按你说的好好打了武馆那些人的面子,可没有对上谁出过三招以上。” 谢洵闷声闷气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他嘟嘟囔囔,君洛一巴掌按在他的头上,咬着牙假装恶狠狠道:“咋了,不会觉得武艺不精比不上丢脸吧,嘶,你这家伙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顾筠连忙上前劝架:“欸欸欸,君洛你轻点,谢洵那天受的伤还没好呢。”君洛可不管这个,看着顾筠说道:“顾筠,我刚才打架拳头也破了,你待会回去拿点你那个便宜师父给你的药膏给我擦擦呗。” 顾筠一把将谢洵拉开,摇摇头道:“不要,那东西贵得很,省着点用,你这点小伤犯不上。”君洛撇撇嘴,双手枕在脑后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如今三人来到这座玄鹤城已经有五年,谢洵当年流浪挨饿落下的病根也好得差不多了,三人的日子慢慢好起来,在城里一座僻静巷弄那里有了一栋破败宅子,总算不至于还躺在桥洞底下。 顾筠跟着那个被许多人唤作医圣的师父修读医术,早已打消了考取功名的心思,觉着医术也算不错的出路,慢慢兴趣占了上风,医术突飞猛进,惹得那个一大把年纪才正式收徒的医圣老先生喜不自胜,也愿意倾囊相授。 谢洵身子好些之后就跟着君洛在城里到处找事情做,也跟着君洛在武馆里学了些三脚猫功夫,不过天赋和努力都还比不上君洛,所以时常被压了一头。但是谢洵不会轻易泄气,像今日这般吃些苦头也就愈发奋勇。 三人一路走到巷弄深处的宅子,正要推开门,附近一户人家的院门打开,走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手里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白菜炖肉,老妪身后还跟着一位羞怯低着头的小姑娘,手里同样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肉菜。 看见了三个少年,老妪露出笑意招呼道:“来来来,赶巧了,正要拿些东西给你们,顺便带回去吧。”君洛站在门槛处挠挠头不知所措,而年纪最小的谢洵已经看着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秀气小姑娘,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顾筠连忙上前接过老妪手中颇有分量的一大盆肉菜,笑着说道:“奶奶,不用给我们准备这些的,我们三个小伙子在外面也能讨生活赚些银两,您留着自己吃就好了。” 老妪不乐意了,在顾筠脑袋上敲了一个板栗,教训道:“挺聪明一个孩子,怎么就记不住话呢,不是跟你们说过了,以后我给你们的东西都不许不要,以后再敢顶嘴,信不信狠狠揍你们一顿。” 君洛走下门槛台阶,敲了一下愣怔出神的谢洵的脑袋,上前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盘子。 顾筠这才露出纠结笑意,低声道:“奶奶,真不用,我们现在日子没那么难熬了,谢洵也能跟着君洛去找些活计干,不缺银子了。”老妪微微佝偻着腰,啧啧道:“说的什么糊涂话,三个大小伙子好不容易攒些钱总得省着花,不然以后哪有姑娘家看得上你们啊,晓得不?” 顾筠转头看了一眼君洛和谢洵,三人连忙点头称是。 顾筠最后想了个折中主意,说道:“这样,我们屋子里备好了一锅饭,要不今晚奶奶和小苑都上我们那儿一起吃吧。”老妪这次没有拒绝,拉着孙女跟在急匆匆推开院门的谢洵身后走进宅子,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和君洛还有顾筠说些处世之道,听起来浅显单薄,三个少年却都听得认真。 吃过了饭,谢洵和小苑去灶房刷洗碗筷,老妪拉着看得最顺眼的读书人顾筠来到小院石桌旁说说话,君洛则在狭窄小院里拉开拳架随意行走,意气圆满如意,浑然天成,已经初见未来山巅武道宗师的雏形。 夜深送走了老妪和小苑,君洛和顾筠取笑几句望着小苑离去背影依依不舍的谢洵,惹得恼羞成怒的少年满院子追着两个兄长打,直到都精疲力竭躺在小院中,三人才气喘吁吁地静心聆听起夜幕下的细微蝉鸣。 顾筠双手叠放在肚子上,轻声道:“师父说过几年要带我走一走承源岛的天下,医术不可只留在书上,还有落在实处。”君洛双手枕在脑后,摇头晃脑道:“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不过觉得老先生说得对,人总要多走一些路才能多知道些道理,你看那些只知道在窗台后边读书的书生,真不知能够读出什么来。” 顾筠低声反驳道:“说不得对与错还有高低之分,读书研学之人自有道理,行万里路也自有妙处,读的书还是少,不能随意批判高下。”君洛从来不会拒绝顾筠耐心细心琢磨出来的道理,甚至暗暗放在心上,多多咀嚼。 谢洵望着辽远夜幕,低声道:“我以后要学世间一等一的武学功夫,还要学那江湖上的侠客一般纵横天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君洛笑起来:“谢洵你小子,先把手头上的武学琢磨透了再想这些极高极远的东西吧,脚踏实地才是锤炼武道的根本所在。不过你说得对,以后我们三个人都是要名震天下的,不只是在这承源岛上,还要让海外的天下人都知晓我们的名字。” 谢洵抬起手掌攥成拳头,似乎也在暗暗下定决心。顾筠听着二人的豪言壮语,从来只想着安居乐业的他心中也难得有些少年意气,乘风扶摇直去。 突然墙头上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却实在陌生的声音:“好小子,几年不见,语气大了不少嘛。怎么样,考虑得如何了,今日我可定要得到个答案了,还有那个叫做谢洵的小子,这次也给你个机会,要不要拜我为师啊?” 三人坐起身,严阵以待地看着那个蹲在墙头的老者,双手已经没有了束缚的铁环,不过看起来脸色苍白,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势。 老者伸出手指点了点顾筠,说道:“至于你这个小子,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料,我也就不问你学不学武功了,问了白问,可惜一身也不错的天赋啊。”说完,老者跳下墙头,开门见山道:“不妨和你们直说了,老子就是几十年前江湖上臭名昭着的那个武疯子,一个人灭了不知道多少个江湖上的败类门派,世人畏惧我,囚禁我三十年,如今还不是被我脱困而出,这三年我把那些仇家都杀了,不过恐怕也时日无多,所以我再来问问你们,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君洛站起身将顾筠和谢洵护在身后,问道:“如果我们不答应呢?”老者笑着道:“那我就逼着你们答应,老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几个武道种子,可不想就这么浪费了,就算是撒泼打滚我也认了,反正你们今天非得答应我不可。” 三个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自诩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武道宗师说出口这些幼稚言语,都有些难以置信。 还不等君洛三人琢磨出个答案来,墙头上又出现了一个身影,一袭宽袍大袖华贵齐整,中年人头顶玉冠,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中年人先是笑着道:“你们不用惊慌,我是皕云门门主,想来你们初涉江湖也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嗯,算的上是江湖上有名的正派了,你们眼前这个宗师是当年皕云门的长老,其实不算坏人,只是江湖上的事向来说不清楚,我这位师叔又一心痴迷武道,所以才有了些不副实的传言。所以你们大可放心拜师,不必有后顾之忧。” 说完,自称皕云门门主的中年人这才对着老者恭敬行礼道:“师叔,数十年晃眼已过,可以回皕云门了吧。”老者不耐烦地挥挥手:“滚蛋,老子这辈子死了都不会回去皕云门那鬼地方,一团琐碎规矩,老子看着都烦,今日你来助我收徒我就不打你了,要是还不赶紧走,信不信我不用出刀直接锤死你。” 中年人没觉得在身后弟子面前丢脸脸面,无奈笑道:“那就先恭喜师叔成功收徒,传承有后了。”老者一挥手将中年人和年轻人打出了玄鹤城,最后说了一句:“你这弟子还不错。” 中年人和头晕目眩的年轻人站在城外,中年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开怀笑道:“奉熵,得了老祖宗这句话,你日后的武道之路可就好走多了。”年轻人懵懵懂懂,只依稀记得小院里那三个少年的模样,居然和自己见过的许多武道有成之人十分相似,自有一番气度在身。 城中小院里,三个少年神色有些茫然地看着院墙外头,似乎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在江湖上声名不俗的皕云门门主居然如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老者双臂环胸,龇牙咧嘴地笑道:“怎么样?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啊?”君洛和谢洵对视一眼,最后二人看向顾筠,顾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涉足大道选择,顾筠也不好多说什么。 君洛上前一步直视老者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我想知道你的武道在承源岛上,是否排得上名号。” 老者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只见他骤然收敛神色,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身形宽厚的长刀,猛地一声暴喝,天地间有滚雷震动,夜幕被撕扯开,月色洒落小院之中,老者踏天而去,一刀劈开了厚重云层,撕裂痕迹贯穿长空万里。 老者站在半空中,望着小院里站着的三个少年,朗声问道:“如何?”君洛咧嘴一笑。 老者缓缓踏云回到人间,豪迈笑道:“老子的功夫,虽然在这承源岛还不敢说称得上前三甲,不过前五的席位就是老子囊中之物了,谁敢说句不答应,老子就砍了他的脑袋。怎么样,当我的弟子不丢人。” 谢洵攥紧拳头,他随着君洛上前一步,少年并肩而立,同时拱手抱拳道:“君洛,谢洵,拜见师父。”老者仰天长笑,殊为快意,顾筠微微一笑。 如此动静却始终被武道通天的老者控制在方寸之地,就连住在隔壁院子的老妪和小苑都不会听见分毫,可是在这一夜,许多承源岛上的武道宗师却都知道了那个三十年纵横江湖的武疯子收了两个弟子。 天空中的撕扯夜幕,过了许久才缓缓合拢。 顾枝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眼前站着一个风神俊朗的青衣少年,眯着眼笑起来看着自己,像是一头狡黠贪玩的小狐狸一般,可是只一眼顾枝便看出此人还是前几次在云雾中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人,只不过不知用了什么妙术手段变换面容罢了。 顾枝一手握住绿竹刀鞘,一手持酒葫芦,神色淡漠。 第二十二章 我见太平一把刀(四) 神潭之上从天而降的天光瀑布哪怕是在夜深时依旧璀璨夺目,少年低着头走出茂密丛林,沿着神潭岸边朝着回家的方向,他神色间满是疲惫,身上的伤痕累累却不只是浮于表面,那海浪一次次的冲刷打击,少年自认已算心志坚毅却还是难免一次次生出放弃的念头,只是最终他总是坚持了下来,看见了黄昏下天际海面的壮阔景象。 少年穿行于高耸入云的古树之间,经过一间间悄无声息的木屋宅院,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每一户人家,不知是天色昏暗的缘故还是他的心境起伏,本该熟悉的人家落在眼中却莫名多了几分奇异感觉,像是一个个棱角分明的木盒,再由神人捏造泥人置于其中,便是少年短短十余年时光中的所见所闻。 少年一路回到自己宅院,他躺倒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头顶木屋,转头望向窗外,神潭的隐约光亮刺破丛林夜幕,少年眨了眨眼睛,就这样不知不觉睡去,哪怕脑海之中还是涟漪阵阵,哪怕心境跌宕起伏犹如海浪,少年还是没有丝毫动摇地走在亲手选择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清晨的光芒温和洒落,少年照常睁开眼睛,好似没有察觉到身上的酸痛倦怠,少年一跃而起,龇牙咧嘴地扭动着身躯,然后望向窗外呼出一口气,他展颜一笑,猛地推开屋门就往外走。 在小院中梳洗一番,少年跨出院门,路上遇到许多小时的玩伴和长辈,少年一一笑着打招呼,神色没有丝毫异样。而相识之人的满脸笑意也依旧那般熟悉,温暖且亲近,让人不自觉地就要沉湎其中,恍若投身于世间的怀抱。 神潭光柱瀑布落下的哗啦啦声响传入耳中,少年脚步轻快地站在岸边,看着那些早早来到神潭之中嬉戏打闹的孩子,露出由衷真诚的笑意,他转身离去,路过某处丛林的时候随手摘下几颗红彤彤的果子,在衣衫上擦了擦就塞进嘴里去。 少年一直走到神潭另一侧的木屋门外才停下脚步,却不知为何还是没有看见神官艾叔,少年倒也没觉得急切或是奇怪,因为艾叔毕竟是镇守此处的神官大人,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必需去准备吧。 少年独自在空无一人显得格外寂静的神潭岸边站了许久,最后他蹲下身伸出手拨弄着水面,看着荡漾水纹,少年的倒影渐渐扭曲歪斜,可是随着水面平静,少年的面容倒映水中还是一般无二,少年又笑了起来,依旧是十余年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少年站起身挥舞着手臂似乎在给自己鼓劲,然后他转身走入丛林,沿着模糊记忆的道路走向海洋的方向。 少年其实还是没有想明白艾叔所说的这座岛屿与头顶上那个世界之间的勾连和不同,可是少年觉得自己好像也无需思虑这些复杂难题,他想起黄昏中的海面,只是觉得想要再去多感受一番那份汪洋大海的起伏就好了,而若是能够潜入海底去看一看,也许风景更会大不一样? 少年没有忘记昨日走入海洋中遭受的疼痛,可是少年觉得如果通过这样的努力就能有所收获的话,其实已经是足够值得欣喜的事情了,就像当初他死缠烂打求取艾叔教自己武功时一样,端坐神潭水中的他遭受着水浪捶打的痛苦,可却没有使他有丝毫退缩,因为他向往的江湖,已经在他看来咫尺之间了。 少年凭借着模糊记忆,本还打着多绕一些路的准备,却还是骤然间被翻涌海浪撞入了眼中,少年跳下丛林沿着海岸走到海边,天光洒落,海面上像是撒了一层璀璨的珠子,起起伏伏闪烁夺目,少年抬头望去,那座漂浮云海之上的世界依然日升日落,好像遥不可及却在少年的心中成了道路的远处。 少年走近海面,海水漫上少年的脚踝,刺痛感带着鼠蚁啃咬的酸涩感钻入少年的身躯,少年扭曲面容,死死压制着大喊出声的冲动,他面色涨红闭上双眼,双手紧紧攥着,然后抬起犹如灌满了铅水的双腿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走的艰难无比,像是肩上扛着万钧高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少年慢慢走入海水中,直到海水第一次漫上他的膝盖,他才缓缓向后退去,筋疲力尽地倒在潮水无法浸漫的海岸上,气喘吁吁意识模糊,直到过了许久少年才重新睁开眼睛,天光有些刺眼,少年眯着眼睛脸色苍白,却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就这样一次次反反复复地走入海水之中又退回海岸,少年清晨来此夜幕落下就会离开,筋疲力尽返回家中的时候其他人家早就紧紧闭上了门户,少年回到家中总是倒头就睡,然后第二日再次精神奋发地前往海边,日复一日,不知停歇,少年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神官艾叔了。 直到海水渐渐漫上少年的肩膀,又慢慢盖过了少年的头顶,少年第一次潜入了海底的世界,反复练习几次之后少年在海底睁开了眼睛,海水充斥耳边的阻塞感使少年就像置身于一个空荡荡的宽阔空间之中,关于世间的一切只有眼前所见,少年缓缓地任由身体下沉,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停止了,少年看着天光刺破海面落入海底,心中再无丝毫纷杂思绪。 海底世界幽深空旷,时不时有小小游鱼绕过少年的身边,还有体型庞大的海兽在远处游曳而过,少年慢慢沉入海底,看见了海底肆意生长的海草和珊瑚,天光在此止步,少年犹如投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可是渐渐地少年眼中却亮起了异样的光芒,稍纵即逝,少年的眼中看见了不远处密密麻麻站立海底的模糊身影。 少年猛地挣扎,奋力向上游去,竭尽全力扑向海岸,跪在地上止不住的干呕,灌入口鼻之间的海水慢慢倾倒而出,少年使劲捶打胸口,不知过了多久才躺倒在海岸上,怔怔出神。少年没有看见海底深处那骤然亮起的光芒来自何处,可他瞥见了海底世界的模糊残影,在无数游鱼和海草珊瑚之下更远更深的海底,站立着数不清的石柱,隐约间少年脑海里闪过那些石柱上雕刻有人的面容,栩栩如生。 少年环顾四周,想要找到神官艾叔的身影,问一问心中的疑惑和震诧,可是空无一人,海岸边依旧只有他独自一人,少年躺在海岸上胡思乱想。许久许久他才缓缓坐起身,看着幽深海面似乎在想着什么,直到他站起身眼神变得坚定,应该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他再次走入海水中,无视了逐渐习以为常的灼烧刺痛感受,潜入海底深处。 身躯下沉越来越深,天光慢慢消失不见,幽深昏暗海底少年眯着眼睛想要探寻到不久前模糊捕捉到的方向,却没有那道光芒骤然亮起,少年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显得有些遥远的海面,咬着牙向前游去。阻力越来越明显,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少年身后拉扯着他,前行的道路步履维艰,少年奋力向前游去,直到伸出手触碰到了坚硬的石面。 光芒再次毫无征兆地亮起,少年的双手都搭在石面上,光亮中少年漂浮海底与眼前等人高的石柱四目相对,雕刻石柱上的面容像是在浅浅微笑,光芒渐渐昏暗,少年和石柱面对着面,光亮和阴影从他们的身上缓缓褪去。少年在最后一丝光亮中望向更远处,茫茫不见边际的海底,满是数不清的人面石柱。 少年站在昏暗海底,慢慢失去了意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海底停留了太长的时间,海面上伸出一只手掌,熟悉的身影游到了少年身前,在少年模糊视线中一把抓住少年的衣襟,拖曳着少年向上游去。海岸上,艾烛拖着少年走出海水,一把将少年摔在地上,少年一阵咳嗽,海水从口中吐出,少年气喘吁吁,涨红的脸望向艾烛,艾烛摇摇头叹息一声,等到少年缓过神来,两人并肩坐在海岸上。 还没等少年问出满腔疑惑,艾烛就沉声道:“你的好奇心实在太重了,连海底你都敢停留那么久,迟早有一天会把你就这么害死了。”少年苦笑一声,低声道:“艾叔,我下次不会了。” 艾烛摇摇头,轻声道:“说吧,还想问什么。”少年斟酌了一番,问道:“艾叔,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艾烛的身上飘荡起尘埃一般的细碎光亮,原本和少年一样湿漉漉的衣衫瞬间干净合身,他缓缓道:“这段时间我去山谷那边看了看,祭坛已经彻底荒废了,那些祭司也都消逝,看来某些规则已经悄然改变,不知道今后这座岛屿会不会也出现些不可逆的改变。” 少年小心翼翼问道:“会很严重吗?”艾烛摇摇头:“应该不会,顶多就是和几百年前那样出现几个外来人罢了,总之这些问题你还不用操心,只要我还是神官,规则就还是规则。” 少年挠挠头疑惑道:“外来人?” 艾烛点点头,望向天际,不知是在看着海面还是看向头顶的那个世界,他说道:“应该是在三百多年前,不过由于在这之间已经另有两位神官,所以传下来的消息并不完整准确。能够肯定的是三百多年前,神潭附近出现了三个毫无征兆从天而降的外来人,不是从那个世界打开门而来的,是从天上沿着那道光柱瀑布骤然出现,好在还没引起太大骚乱之前,当时的神官就将他们带走了。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三个人也没有从门离开,而是走入神潭光柱中消失不见,不过听当时的神官告诉山谷,那三个人确实是去往了那个世界。” 少年皱着眉头,喃喃道:“那这三个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又为何可以从光柱中去往那个世界?”艾烛笑着摇头道:“别琢磨了,除了当时那任神官之外,哪怕是山谷的祭司也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事情。” 少年疑惑道:“神官没有将事情的所有经过告诉祭司吗?”艾烛笑道:“你不会以为神官是听命服从于山谷祭司的吧?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神官之所以号称接引神灵法力可不是说说而已,就那些山谷祭司还没资格让一个神官将所有事情都上报。” 艾烛说到这里摸着下巴道:“不过也确实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上任神官是会将任期内发生的所有事情毫无保留告诉下一任神官,唯独这件事,到现在为止我都毫不清楚,奇也怪也。” 艾烛不再说起往事,少年想了想问出了此时最想知道的事情:“海底那些人面石柱是怎么回事?”艾烛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高深莫测笑意,低声道:“那是蓬莱最大的秘密之一,除非等你继任了神官,否则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的。” 在艾烛盖棺定论一般打断了少年的思绪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艾烛就又消失不见了,不过少年已经知道艾烛肯定就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也有些肆无忌惮一般地潜入海底,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只是再没有出现过意外了。 直到有一天,少年绕过密密麻麻站立海底人面石柱,凭着模糊记忆寻找那个骤然亮起的光芒的来处,他伸出手随意摸索着,终于指尖停在了某处和四周石柱触感截然不同的地方,光滑纤细,少年眯起眼眸,在昏暗海底想要竭力看清眼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却一无所获。 少年没有放弃,他踩在身边一具人面石柱的肩头,心中连声致歉,然后摊开双手触摸着眼前那个神秘的东西,就在此时,光芒再次亮起,由于近在咫尺,刺眼的光芒闪烁在少年的眼中,少年几乎就要睁不开眼睛,却仍竭力捕捉着眼前物件的模样。 少年的眼前手中,握着一把刀。 绿竹刀鞘,纂刻二字。 太平。 第二十三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一) 若是从宣艮海域的汪洋之上乘坐扁舟遥望出云岛,即便落在眼底还是寻常的海岛轮廓,却总会让人生出一种若即若离忽远忽近的模糊感觉,好像这样一座坐镇汪洋西北边沿的岛屿始终存在于一层触摸不到的云雾之中一般。 其实若有人敢于触碰当年那位突然降临宣艮海域的出云岛岛主的禁制踏上出云岛海岸的话,就会发现出云岛上确实被无穷云雾分割成了无数地界,各自偏安一隅,能够掌握知晓的消息都各不相同,甚至许多地界都不知道,就在自己脚下土地的不远处还有那么多的王朝百姓存在。 许多年前出现在出云岛的那位岛主是宣艮海域所有海岛都不愿也不敢去提及议论的对象,所有海岛的话事人都不会忘记那段史书上浓墨重彩书写的往事,那位不知为何没有位列天坤榜却实力恍若神明的出云岛岛主,轻而易举地以一人之力败退宣艮海域所有岛主,并且签订下如今出云岛不可有外人随意踏足的禁制。 一直以来,除了与出云岛临近的几座岛屿还能与出云岛上的一些个王朝有些消息往来,其他的商贸纷争都丝毫也别想涉足出云岛海岸,就连最近席卷整座海域的各大岛屿之间的战争,出云岛始终超然物外。不过那些冲锋陷阵在前的将士应该至死都不会明白,那些本该各自统领坐下的岛主为何会临时起意,打破数百年来的规矩联合一处,还对那些不愿合作的岛屿雷霆出兵,这一切的背后诸多谋划,恐怕只有真正站立山巅的那些人才明白。 宣艮海域和光明岛坐镇的玉乾海域之间还隔着海图上占据最小疆域的乘巽海域,光明岛的使节率领一支浩浩荡荡的舰队跨越乘巽海域去往宣艮海域,既然坐拥汪洋之上第一大岛的名声,光明岛这么多年也肩负起扞卫海上太平的职责,这支舰队受了光明皇帝的旨意,前往宣艮海域探寻最近连绵战争的缘故。 只不过这支舰队还未能完全穿过乘巽海域就被一阵海上的狂风大浪拦住了前行的道路,就连不同于其他海岛的钢铁战舰都支撑不住倾覆海水之中,光明岛使节立即下令舰队停靠岸边,这才没有损失惨重,不过这来势汹汹的狂风骤雨却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居然足足发作了一月有余的时间,最后光明岛的舰队不得不返航,决定增加补给之后再重新出发。 后来不等光明岛的舰队重新起航,宣艮海域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原来持续半年有余的战争终于落幕了,根据宣艮海域临时组建起的几座大岛屿之间联盟的说法,这场战争的兴起和落幕只是因为宣艮海域商贸交易之间的一些纷争,另外还涉足了宣艮海域之后各大岛屿的发展,所以才有了这场战争。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宣艮海域昭告天下,今后无需担心前往宣艮海域还会有性命之忧,一切照常。 光明岛便不再出动使节前往,距离宣艮海域最近的乘巽海域也不再提心吊胆,寥寥无几的那几座海岛总算不必担心会被殃及池鱼。汪洋之上又恢复了往日模样,至少没有各大岛屿之间大打出手情况出现,而一些难免的摩擦和各自的勾心斗角,光明岛也没那么多时间精力去看管。 出云岛上,走出云雾幻境的顾枝手握刀鞘看着眼前装扮成青衣少年的陌生人,神色冷漠也不主动开口说话,只是遥遥对视,手指轻轻敲打腰间刀柄。那个青衣少年突然神色阴沉起来,声音犹如惊雷炸响在顾枝耳畔:“你不就是为了杀我而来吗?如今我就站在你面前,为何不出手!”字字句句,犹如战鼓擂动,顾枝却岿然不动,神色依旧古井无波。 青衣少年挥手衣袖,云雾骤然变化,有猛兽飞禽成群浮现,遥遥对着顾枝咆哮嘶吼,青衣少年手指一指,贪婪血腥的猛兽扑向顾枝,顾枝却摇摇头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随意抬手一挡,无数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砸在顾枝身上,重新化作云雾缓缓消逝。 顾枝看着青衣少年,语气有些不耐烦地道:“不用装神弄鬼,你不是魔君,也没那个本事能够把我拦在这里。甚至不敢真身来此,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如果你没有更多的废话要说,我就要继续前行了。” 青衣少年骤然间收敛满脸怒气,身形转变,化作了一个面容柔和的青衣女子,浅笑道:“顾少侠好眼力,好气魄。只是顾少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何你所走过的两个地界好像根本不在一个地界一般?为何你穿行迷雾便会有置身他人记忆的幻境感受?” 顾枝将空荡荡的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会等魔君亲自来见我才问这些问题呢。我当然觉得奇怪,事实上桃止镇还有北元王朝也根本不在同一个相知的世界中对吧?” 青衣女子点点头,笑道:“不错,出云岛上被主人以莫大法力,凭借云雾分割了无数地界,各自之间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而想要穿行其间,如若没有主人的掌控,根本不可能像顾少侠这样轻而易举地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 顾枝故作恍然,点点头道:“那我还得谢谢你的主人了?”青衣女子掩嘴娇笑,回道:“不,顾少侠武功盖世,完全不需要主人的掌控就能够凭借手中的刀打开各自地界之间的通道,我委实佩服,难免都要对少侠心生欢喜了呢。”顾枝皱起眉头一脸嫌弃,杀气从眼中毫不掩饰地流淌而出,他沉声道:“别恶心我,否则砍死你。” 青衣女子委屈地缩了缩脖子,叹息一声道:“不过顾少侠如此不计后果地出刀,难道不怕真正走到主人面前的时候,根本就不再可能有获胜的把握吗?” 顾枝神色恢复如常,丝毫没有被眼前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干扰心性,他冷冷道:“你是怕你的主人会死,还是怕我会败啊?”青衣女子笑道:“自然只是希望能够看到一场势均力敌的当世绝顶之战。” 青衣女子挥挥手,云雾变换犹如水面荡漾,顾枝看见一副画卷缓缓浮现,画卷中是一处青山绿水间,于琅和周厌跟在一群年轻侠客身后正往山里去,画面稍纵即逝,青衣女子随口道:“给顾少侠看一看,就是希望不用担心,与你同行之人都还安然无恙,另外两人也是如此,没有走到秦山之前,主人不会出手拦阻,顾少侠只管前行。” 顾枝冷冷抬眼,问道:“扶音和乐姨呢?”青衣女子做恍然状,又一挥手,端坐孤亭棋盘前的两个女子模糊显出身影,青衣女子笑着道:“有个有趣的事情,其实顾少侠这一路走来她们二人都一直在旁观,顾少侠是不是有一种明明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之感啊?唉,不是我们非要棒打鸳鸯,主人的筹谋我们委实也想不通透,顾少侠再忍耐一阵,若能走到秦山脚下,主人自会见你们。” 顾枝看着眼神坚定却神色有些黯淡无光的扶音,还有脸色苍白皱着眉头的卿乐,他握着刀柄的手掌缓缓用力,骨节发白,一股更浓郁的杀气充斥在顾枝和青衣女子之前,犹如实质。 青衣女子浑然不觉一般地自顾自说道:“哦对了,不久前扶音姑娘说过,说主人不该如此将出云岛上的百姓看作手中任意安排的泥人木雕,不该擅自剥夺指点他们的人生和自由,我却觉得不对,主人用心良苦为他们打造出这些生生世世都不会遭受外界纷扰的世外桃源,他们还有什么可抱怨不甘的。顾少侠以为呢?” 顾枝上前走去,看也不看青衣女子的虚影,他轻声道:“回去告诉你们主人,我很快就会走到秦山,到那时这些鬼蜮手段都大可不必,堂堂正正地一战,生死两定。” 说完,顾枝头也不回地走进云雾中,只有一个声音回荡在青衣女子的耳中:“至于出云岛上的百姓,我只想说即便世上真有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没那资格剥夺断定他人的自由。世上之事,生死自由之外,不过尔尔。” 青衣女子面容身形变化,站在原地的是一个身体凝实的黑袍中年人,他冷眼看着顾枝渐渐消失的背影,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方才几句交谈,中年人清晰感觉到,仅凭自己根本不会是顾枝的对手,他心中那点仅存的额外心思烟消云散,不再执着于和天坤榜上高手一战,只是真切期待起眼前这个年轻人和主人的交手,究竟会是如何精彩?想来不会比当年未能亲眼所见的奇星岛孤山一战逊色。 顾枝向前走去,云雾就在身前缠绕不休,顾枝微微皱眉,想起了方才交间那人所说的出云岛上分割地界的云雾,顾枝觉得眼前的云雾是那样烦人。 跨过云雾,顾枝站在了另一处陌生的地方。眼前是一座远在天边又好似近在咫尺的孤城,孤城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两座高耸的山脉,一座山脉顶上是飞溅而出的炽热岩浆,另一座山脉的顶上是皑皑堆积的厚重白雪,孤城独自屹立宽阔原野之间,顾枝远远望去,城头上站着一个熟悉身影。 岚涯岛道德谷外的曲折蜿蜒山路间,张谦弱独自走在前头手持书卷扇风,嘴里念叨着山中的夏日天气实在闷热,君策和真页落在后头,小沙弥正颇有耐心地与君策细说起接下来将要去往的尘停谷。 道德谷外另有三座山谷,说是山谷,其实疆域辽阔与山脉绵延已无差别,只不过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说法罢了,毕竟那时的人们也只能偏安一隅,还没有如今山谷中的繁盛气象。 听着真页的说法,君策琢磨着这道德谷附近的三座山谷似乎已经和曾经听二叔说过的那些海外城池差不多了,在一些疆域辽阔的大岛屿上,巍峨城池中总是挤满了人,若是在明君治下,就像是汪洋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光明岛,居住城中的人们可谓是和道德书籍上的大同盛世也差不了太远了。 不过君策也记得二叔曾说过,世上不是只有光明岛,还有一些仍旧未得开化的偏远地界,在那里人们还是和方寸岛上的许多人一样,想要寻得一处太平之地安居都无比艰难,所以二叔在教君策下棋的时候,总是会以棋盘为例子,将黑白二色棋子比作汪洋上的一座座岛屿,尽量以生动趣味的说法为君策说道一些可能听不太明白的策论。 张谦弱走在前头听真页介绍起尘停谷的情况,也悠悠然插嘴道:“尘停谷是三座岛屿中距离道德谷最近的,也有许多道德谷上的求道之人一生居住于尘停谷中,只为了那一句书上读来终觉浅。当然也有人一辈子都乐意呆在道德谷上,就连这些自古流传的行走传统都视而不见,觉得唯有潜心治学才是对于通途大道的敬重。” 真页挠了挠光秃秃的头顶,笑道:“张谦弱向来是看不起那些只知道窝在道德谷中的人的,他小的时候不知分寸,顽皮的很,玄易道长一个看管不严,张谦弱就要钻进那些研学之人的小院房屋中破坏一二,不是在砚台上刻字就是把人家的毛笔拔得光秃秃,害的玄易道长一家家给人道歉过去,那时候玄易道长脾气不好,为了给这家伙道歉,低声下气,回了长生观总要把他好好打一顿,可这家伙不知道老实,直到这几年才好些了。” 张谦弱放缓脚步,等得君策和真页跟上来,他一把揽着真页的脖子,恶狠狠道:“你个小光头,要是再敢把这些事情拿出来说,我就又要敲木鱼了啊。”君策疑惑问道:“敲木鱼是什么?” 真页张开嘴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叹气,果不其然,张谦弱嘿嘿笑道:“你看着啊。”说完,他屈指就在真页脑袋上敲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是佛家正统经文,君策愣了愣,笑着摇摇头。 真页挣脱开张谦弱的束缚,摸了摸微微泛红的头顶,不再理会这家伙的无理取闹,继续和君策说起道德谷的一些事情:“就像张谦弱说的,尘停谷里会有一些道德谷中人常年居住,但是距离较远的霍眠谷和简鸣谷中则极少有道德谷上的人,一来是因为这两处山谷相比尘停谷来说更早得到开化,民生也更为安稳。二来,其实道德谷上许多书院道观和寺庙都有规矩,下山行走可以,但切不可过于深入参与山下百姓的生活,敬而远之,便是此理。” 君策有些困惑:“为何距离道德谷最近的尘停谷反而比起霍眠谷和简鸣谷,民生要更为不如?”张谦弱摇头晃脑道:“很简单嘛,因为很久以前还没有千里赤野的时候,一些迁徙至此的人们只是停留于霍眠谷和简鸣谷中,直到后来繁衍生息,才又开辟了尘停谷,而道德谷的存在却与这些山谷的衍化并无太多关系,道德谷的历史好像比赤野都要更加久远。” 君策皱着眉头道:“千里赤野不是自古便有的?”真页摇摇头回道:“根据史书记载,千里赤野并非和天门一样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上庭岛中。抱歉,我们这些人还是习惯把岚涯岛叫做上庭岛。道德谷有书籍记载的历史以来,赤野是在后来慢慢演变而成的,而那些早先迁徙至此居住于山谷中的百姓,最终也是自困牢笼,再也出不去了。” 张谦弱神色也有些唏嘘:“当初发现赤野形成的那些百姓可谓是天塌了一般的,那些人从没想过要如此与世隔绝,许多人都涌入赤野想要寻找到出逃的道路,最终全部死在了赤野中,然而这么多年来,一代代人扑进赤野里,更不知死伤多少啊。” 真页突然看着张谦弱疑惑问道:“我记得许多年前长生观不是来了一个从赤野中跨越而来的人吗?难道他没有留下穿越赤野的道路?”张谦弱倒是不在意真页会说起这个长生观讳莫如深的往事,毕竟真页的主持师傅是玄易老道为数不多的故人了,想来此事也是真页的师傅从玄易那里听来而提起的。 张谦弱摇着头道:“老道士也不愿多说,只是当作故事提起过,毕竟他那个时候也只是跟在师祖身边的一个小道童,恐怕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更主要的是,这段往事的具体细节师祖没有留下任何记载痕迹,似乎是长生观的秘密。” 真页点点头,没有追问,张谦弱笑着指了指君策,说道:“你还不如问问他,毕竟那个震惊整座道德谷,唯一一个能够让天门违背期限开启的来访者好像与他有些血脉牵连。” 真页好奇看向君策,君策想了想,无奈摇头道:“我对长辈的往事知之甚少,更不知道玄易道长说起的那个姓君的刀客是不是与我有什么牵连,所以你们不用问我,我从小就住在一座偏远岛屿的乡下,恐怕对于这座汪洋的了解要比你们少得多。” 张谦弱拍了拍君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道德谷上的书那么多,你只要耐心细心地看过了,总会知道的更多一些。” 君策点点头,真页深以为然,感慨道:“道德谷不愧是世间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世外桃源啊,单是这包揽世间奇书孤本的浩瀚书海就足以让人前赴后继,我们能够生来居住其中实乃幸事。” 君策摩挲着腰间系着的一本书,若有所思。 第二十四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二) 三人走走停停,夜幕落下就在山路一侧找到一个山谷凹陷处稍作歇息,清晨再次启程,就这样走了五日,尘停谷的人烟终于遥遥在望。按照山上说好的路线,三人要走遍尘停谷中人烟最为聚集的合众脉与绰行脉两处地方,若是还有些时间和精力,三人再去看一看尚在开拓兴建中的其他地方,更远的霍眠谷和简鸣谷则有其他人前往。 不过站在一处山崖遥望尘停谷的张谦弱却突发奇想,想去看一看传闻有一处温泉的尘停谷锦泽脉,真页及时止住了这家伙的天马行空,只说先把原先确立的路线走完再说,张谦弱只好作罢,不和这个在某些事情上颇为固执的和尚作对。 走出山路,尘停谷的一座城池模样出现在视线远处,车马行驶的声音传入耳中,三人回头望去,看见了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地行走在山路上,看着像是一支走过了遥远路途满载而归的商队。三人下意识地靠着路边让出道路,只是好奇打量着商队中几辆垂下帷幕的精致马车。 车队领头的一个精悍中年人看见三个少年主动让出道路,点点头示意道谢,张谦弱站在前头回了一礼,本该就此擦肩而过,车队中一辆马车的帷幕掀开,一个神色和蔼的老者看见身负书箱腰悬书卷的三个迥异少年,露出温和笑意,抬起手喊了一句。 车队停下前行脚步,老者走下马车来到三个面露疑惑的少年身前,老者身形高大,弯腰轻声笑道:“三位小先生是从道德谷山上下来的吗?” 三人中负责与人打交道的张谦弱点点头,双掌交错行礼道:“长生观清浚、君策,圆一寺真页见过老先生。”君策拱手行礼,真页竖起手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者看着三人各不相同的行礼,拂须笑了笑道:“老夫是绰行脉宝盐城荀氏家人,三位小先生想来是道德谷山上行走天下的求道之人,若是不介意,可随我等同行?” 张谦弱看了眼身后的君策和真页,点点头恭敬道:“那就谢过荀老先生了。”老者爽朗大笑,一身儒衫飘摇,他抬起手,立即有一个带刀仆从走上前来,老者简单说了几句,一辆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脸色不太情愿的年轻人和随侍书童,两人翻身上马,神色不善地打量着三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 老者伸手指引,笑道:“请三位小先生上车,前方不远就是合众脉的沽端城,等到了城中安顿下来,老夫再与三位小先生好好聊聊。”说完,老者又挥手招来几个明媚水灵的丫鬟婢女,说是陪侍在三人马车中,三人连忙摆手拒绝,老者这才作罢。 坐进舒适宽敞的马车中,真页皱着眉头正襟危坐道:“张谦弱,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张谦弱也没有随意依靠车厢放松下山以来行走遥远路途的疲惫,他微微闭眼,缓缓道:“无妨,山上的规矩是要我们不可深入参杂山下人的日常生活,却不是说要我们全然行走在山下人之外,这样其实无益于我们行走天下的本意。” 真页低声念叨起道德谷天下行走身上肩负的责任,“传道,教化”四字而已。 君策静静听着两人的对话,对于年岁长上一些、并且以前就曾下山行走的张谦弱在为人处世上的考虑没有什么异议,他微微掀开车帘看着摇摇晃晃的景色,没觉得坐上马车有什么舒适之感,反而有些恶心反胃不太适应。 很快马车驶入城中,君策看着繁华往来的人群,这才觉得自己先前对于道德谷外这三座山谷还是低看了一些,即便是这一座城池的疆域所在也足以让十五年来一直呆在方寸岛上的君策大开眼界,想来三座山谷的真正疆域要比君策所能想象的大得多,恐怕比方寸岛还要大上许多? 君策这么多年一直住在方寸岛上的云庚村中,就连临近的城镇都没怎么去过,对于世间的看法印象还是停留于年幼时二叔所说的那些,尤其是关于江湖上的高手传闻,君策记得最为牢靠,但对于汪洋上这些数不清的岛屿究竟有多么辽远,君策并不清楚。 就说这在汪洋上疆域仅次于光明岛的圣坤海域岚涯岛,古时候说法中天庭所在的上庭岛,单单是世人能够一眼看到的地界就相当于十几二十个方寸岛那么大了,而在千里赤野和天门之间的这三山环绕之地,更是在岚涯岛上占据了不小的范围,所以其实道德谷外的三座山谷,每一座所在的地方都不输给方寸岛大小了。 在城中摩肩接踵的街道上艰难行走,马车终于晃晃荡荡在一处客栈后院停下,早与荀氏老者相熟的客栈掌柜等候在门外,两人寒暄客套一阵,老者特意嘱托客栈掌柜多准备几间上房,听说是由道德谷的小先生在车队中,客栈掌柜立即正色以待,即便没有和荀氏老者的这层关系在,也会尽力准备妥当,定不会怠慢了几位小先生。 君策还不清楚,道德谷的存在对于这些终年困守赤野和天门之间的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简直就是神明居住之所,因为无论是当年开辟三大山谷的祖先还是发现囚困于山谷之中的前人,传承繁衍都离不开道德谷山上求道之人的相助。 那时山上的书院道观寺庙主动走下山,有的亲自下田上山开垦,有的开办学塾教导百姓,有的坐堂问诊,有的制定界域规矩。凡是在三座山谷土生土长的百姓无一不知晓这段历史往事,所以对于心怀天下的道德谷山上人,三座山谷的百姓都带着由衷的敬意。 三位少年在客栈掌柜亲自引领前往的上房中放好行李,三人客气送走了殷勤忙前忙后的掌柜,坐在张谦弱的屋子里,张谦弱神色认真地叮嘱道:“山下人对于道德谷的人都有着一层出尘的想象向往,所以有些人可能会将我们捧为座上宾,当然也会有些人并不把我们当回事。但最主要的就是,切记下山的初衷本心,不可以轻易违背山上山下的规矩,还有心中的道理。”真页和君策点点头,皆是有所深思。 看着二人的神色,张谦弱笑道:“当然,也不用一直正襟危坐时时刻刻紧绷心弦,曾经带着我一起下山的一位书院夫子说过,无论是我们乘坐精致马车远游千万里还是穿着草鞋背着书箱孤独远行山川,其实最终离不开那座道德谷,离不开这么多年来的修行和读书,所以只管万事万物都去看过、听过,再不忘把道理放在心中就好了。”真页若有所思道:“道理放心上,大道直前行。”张谦弱点点头,觉得这句话颇有些嚼头,回头可以记在书上。 屋外传来敲门声,是客栈掌柜亲自来邀请三人赴宴,荀氏老者在客栈正堂那边摆了一场接风洗尘宴,恭候三位小先生,张谦弱说了声好,客栈掌柜就先下去忙活了。这场宴席就算是张谦弱也是连声拒绝的,怎奈实在抵不住曹氏老者的言辞恳切,如此大张旗鼓,对于其实也没见过大世面的三个少年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张谦弱披上道袍,将桃木剑放在屋中没有随手带着,真页身穿沙弥打扮,一如往常,君策穿着张谦弱准备的青白素净长衫,看着不像是张谦弱介绍时说的道观道士,却像是书院中潜心治学的小夫子,他同样没有带剑,其实也无分别。 走进客栈正堂,荀氏老者与其手下车队的人手占据了一大片地盘,足足有十几张桌子,唯独还有几个空缺位置的桌子旁除了坐着依旧一身儒衫的老者,还有那个被赶出车厢的年轻人,以及一个脸色不太好却温婉端庄的年轻女子,除此之外,宽大桌子旁只有三个孤零零座位还空着。 老者看见了三个少年,站起身招招手,张谦弱带着微微低下头不太好意思的真页和君策穿过人群环绕和视线打量,走到了老者身前的桌子旁坐下。老者提起酒杯,三位少年拿起桌上的茶杯,老者朗声道:“今日各位且尽兴,一切开支由我荀踽负责。” 荀踽举杯示意,满堂客人都遥遥举杯回礼,三位少年也略显拘谨地喝两口杯中的茶水,以茶代酒了。正是开宴之后,荀踽也没有和三位少年高谈阔论起什么书上的圣贤道路,只是随口说起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又问了些道德谷上的风景名胜,其他的点到为止。坐在老者身边的年轻人一直保持沉默,似乎知道三位少年来自道德谷后心里的怨气已经少了许多,而那个瞧着身子不太好的年轻女子则时不时会柔声说上几句话。 宴席落幕之后,三个少年看着颇为尽兴满面涨红的老者,率先告辞离去,那个叫做荀念竹的年轻女子拉着名为荀修仁的年轻人起身恭敬行礼,三位少年礼数周到地回礼。夜深之后,客栈里少了许多纷杂声响,几间上房都在极好的位置,独自住在屋中的君策走到窗边举目望去,居高临下地看见了沽端城的灯火辉煌。 君策微微弯腰低身,双手手肘支撑在窗台上,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好似一动不动却又有生息往来不绝的城池,觉得这样的景色是那样陌生,却又早在心间脑海的想象中出现了许多次。少年有些深深的忧愁,想念不知独自留在方寸岛上的娘亲是不是太过忧心自己而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回忆起许多年也是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二叔坐在自己身边说起天坤榜的故事,那时年幼的自己是那样心生向往,却从未动过习武的念头,因为这是娘亲万万不允许的。 不知独自站了多久,慢慢地有了些困意,君策躺在被褥柔软舒适的床上,却觉得还不如长生观的简单床铺来得舒服踏实,因为更像自己早就习以为常的那个家的感觉。君策闭上眼睛,这一夜他又梦见方寸岛和娘亲了,还有那个腰间带着一把银色刀鞘的徐从稚,以及并肩站在田垄上看着自己笑的顾枝和扶音,少年不知不觉泪水浸润被褥。 第二日清晨,三个少年几乎就是整座客栈中最早醒来的人,除了那些早早忙碌的店小二伙计。三位少年走出客栈行走在缓缓醒来的沽端城中,也已经有四五年未曾来过此地的张谦弱同样并不熟悉,三人走走停停,看着忙碌的商贩支起店铺,看着席地而坐的菜农准备开始叫卖,看着揭开店铺大门的包子铺里有浓烟翻滚而出,香气四溢。 直到天边鱼肚白被天光熏染,三个少年才走回了客栈,此时荀踽也早醒了,便笑着邀请三人一起吃过早饭,荀念竹也坐在一边,笑意温柔。几人吃过早饭,荀踽告罪一声,说是还要在城中待上几日,把生意都安排妥当了,张谦弱摇着头说无妨,他们三人也要在城里多走走看看。荀踽便说由经常跟着自己出门走南闯北的荀念竹负责领着三人,张谦弱自然连忙说不用,却最终还是没能推脱。 四人行走在城中惹来不少侧目,一个身披道袍背负桃木剑的小道士,一个光着脑袋的小沙弥,一个同样负剑却不知是道童还是读书人的少年,还有一个身边不带侍女扈从的富贵门庭大小姐。 跟着荀念竹行走在沽端城中一些个风景名胜之地,途中还路过了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和钟声不绝的寺庙,张谦弱和真页都只是站在门外恭敬行礼,却没有踏入其中。 这些山下百姓心存敬仰建造的道观寺庙,虽然也有些道士僧人坐镇其中,不过大多不是道德谷山上人,虽然也没有什么正统传承的说法,不过张谦弱和真页依旧没有胡乱烧香祭祀。 不过张谦弱和真页倒是建议君策和荀念竹可以进去上香拜一拜,诚心二字,不过求个心安而已。君策毕竟在长生观住了些时日,一些礼敬的步骤过程也算是有所修习,荀念竹便跟着君策一起点香祈祷,有条不紊。只是荀念竹跪地闭眼的时间竟是与求取娘亲和二叔姨娘平安的君策几乎一般无二,这让君策有些疑惑,不知这位知书达理的家族大小姐是否也有什么忧心烦扰的事情。 四人在城中逛了一整日,黄昏时走到了城墙上远眺四方,张谦弱和真页并肩站着,指着远处山路规划前行路线。年轻女子荀念竹独自站在一处缺了一角的城墙边缘,望着远方,神色有些哀伤。 君策望向远处逐渐身影模糊的巍峨高耸天门,双拳紧握。 忽有一日,山中修道,先读书,再知理。 第二十五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三) 沽端城城郊的礼镌河旁小路上,黄昏余晖洒落树荫间,照着前行方向几点斑驳的光,初夏的绿叶时不时调皮跃入风中,摇摇晃晃地轻轻落在地上。 存着几分孩子心性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步跳起来,唯恐践踏着那些瞧着便生机盎然的青翠叶子,少年察觉到自己无意识的举动,连忙抬起头看向前方几个背影,发现无人回头看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少年抬起头伸手挡在眼前,眨着眼睛望向山峰后遮掩面容的落日,耳畔清风徐徐拂过,少年这些时间来的纷杂心绪难得舒缓,他微微闭上眼睛,就那样感受着树荫小路间的片刻安宁。走在前头与荀踽一同前行的张谦弱和真页同时转头看去,两人会心一笑,那个年纪轻轻却早熟机敏的少年终于难得有些松缓时刻。 荀踽负手在后,温婉宁静的荀念竹跟在一旁,荀踽笑着指向小路前头道:“前面就是我与小先生提过的礼镌河河神庙了,虽然平日里香火不算旺盛,不过沽端城一些虔诚诚心的香客还是会不嫌麻烦地专程来此供奉香火,听说也是颇为灵验。”张谦弱点点头,随口闲聊了一些道家古籍之中有关这些山水神祗的说法记载。 真页缓缓落后脚步,慢慢和君策并肩行走,解释道:“虽然就像沽端城里那些道观寺庙一样,这些山水神祗其实一样不曾被正统封正,不过道德谷向来对这些小庙颇为宽容,不会严格禁绝,百姓们愿意供奉香火虔诚祈祷也无所谓,至少在道德谷看来不是那些心怀恶意之人的鬼祟谋划就行了。”君策点点头,低声问道:“道德谷好像也没有非得要求山下人去遵循山上的天官佛陀规矩,只是虔心供奉就可?”真页回道:“不错,道德谷山上人不会随意参与进山下人的纷争,自然也不会要求山下人要按照山上的规矩道路行事。” 说到这里,真页抬手闭眼告罪一声,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其实道德谷上那么多道观寺庙,还有儒家书院,各自参悟研学都不相同,只说许多寺庙里的观音佛陀传承其实各有讲究,非要讨论出个正统路数三六九等,恐怕这场佛法之辩能论上个几百上千年也决不罢休。” 君策恍然大悟,如果道德谷上的研学之人都是读的那些书、修的那些道、参的那些佛,又何必有那么多的书院道观寺庙呢,看来道德谷中的学问也各有讲究方向啊。 真页说到此处若有所思道:“不过道德谷上的儒家书院要特殊一些,山下虽说不会有太多道德谷中人,但是山上儒家的书籍和圣贤道理大多都会落到山下来,落到实处去,想来也是那些读书人内心信奉的求学道路吧。” 君策点点头,不知不觉落后些脚步的荀念竹也小心翼翼地接话道:“我曾听一位游学路过宝盐城的道德谷夫子说过一句话,是那‘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想来也是这么多年来常常有儒家圣贤道理来到山下的原因?” 荀念竹说完了话,有些忧惧地看着真页的神色,担心自己这话是不是会引起山上人的不悦,毕竟儒家学问道理可与佛家有着许多可争辩的地方,更不用说道德谷和山下某种程度上的泾渭分明了,一句无心的话有可能就是触碰到了禁忌。真页听过了荀念竹的话只是微微皱眉,却不是心有不悦,而是认真思索起来,最后他摇摇头又露出微笑,少年面貌却老成稳重的小和尚真页行礼说道:“荀施主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说完,真页微微低下头轻声道:“只是小僧修为不精,此时此刻恐怕还参不透这么大的道理。”荀念竹连忙行了一礼,轻声道:“小先生客气了。”君策看着真页和荀念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书卷,神色中有些疑惑也有些思索模样。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很快看到了就在礼镌河岸边柳树下的一座小小祭祀神庙,一块木牌匾额悬挂横梁,书写“礼镌河河神庙”,虚掩木门之后有烛火闪烁光芒,还有香火烟雾飘散而出,此处并无庙祝,平日里也就一些虔心的老人会来点点烛火打扫四周。 荀踽伸手指引,三位少年跟在老者身后走入神庙,荀念竹落在后头,好奇打量了一番左右两侧的门神彩绘挂像。张谦弱和真页依旧没有上香祈福,只是各自行了道家和佛宗的正统礼仪,君策则带着荀踽和荀念竹虔诚焚香,跪在地上默默念念有词的荀踽和荀念竹颇为虔诚,君策闭上双眼,手持三柱香火,内心默念起一些名字,最后落在“平平安安,此生顺遂”几字上。 走出礼镌河河神庙,日光已经彻底隐于山峰之后,天色慢慢有些昏暗,只剩下天际处的火红云海缓缓席卷舒缓,一行人走在礼镌河河神庙外的岸边石子路上,老者缓缓向前,最终站在岸边负手望向远处。三位少年站在一旁也各自看着天边和潺潺流水默不作声,老者的孙女双手交错身前看着溪水中倒映出的年轻女子面容,神色有些淡淡的忧愁。 荀踽望着远处突然笑着感慨道:“若是在五十年前,站在这礼镌河边的我定能出口成章吟诗作赋,好好舒展一番心中抱负理想和眼观美景的心潮澎湃,只是此时日暮西山可就没那种闲情逸致喽。”语气平淡,却暮气沉沉,满怀追忆遗憾滋味。 张谦弱和真页、君策没有随意搭话,老者果然缓缓道:“不怕三位小先生笑话,曾经老夫也曾想过能不能找到个机会登上道德谷,去那儒家书院读书研学,不敢说求道参悟,只是多读些书,总不能让心中毫无道理可言。”张谦弱见老者好似真情流露,打开了话匣,于是恰到好处地问道:“最后老先生为何没去呢?” 荀踽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老夫去了,站在山下都快迈上台阶了,最后却仍是止步原地不敢向前。”老者惨然一笑,带着张谦弱几人这个年纪注定无法了解感同身受的怆然落寞,荀踽沙哑着声音道:“道德谷的山太高了,高得我这个连山下科举考了十年都没能及第的半吊子读书人根本不敢去去迈出第一步登山路,几位小先生可能不知晓,对于我们这些山下读书人来说,道德谷就像祖庭上宫一般的存在,只是遥遥望见就要心生敬畏憧憬,却极难走过心坎,也更难攀登上山路。” 荀踽说到此处已是肺腑之言,将自身七十年的厚重遗憾过往都倾泻于口:“后来我就放弃了读书这条路,实在是家徒四壁孤苦伶仃已没有太多余地,又不敢走到山上去,就只能放下手中的圣贤书,做些不入流的商贾之事,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还算小有成就,只是终究还是背弃了当年的许多圣贤道理,如今更是连拿起书来都不敢了。” 荀踽说完了言语,抬起手轻轻擦拭眼角,最后在昏暗夜幕落下时恭敬对着三位道德谷山上少年行礼道:“所以三位小先生能够在山上参悟圣贤古籍,通达天地正理,便是我等山下人最高最好的愿景了。因为如此知晓道德谷还是那样当年心中向往的研学求道光景,就让我等对当年心生向往拼尽全力尝试过的自己满怀欣慰。” 张谦弱和真页各自持祖宗礼仪恭敬回礼,张谦弱沉声道:“老先生言重了,道德谷的山很高,道理却很低,书籍更是就在手边,风景随处可见,山路也就是那一条直通山巅。清浚年纪尚小不知道那么多世事反复和人情无常,不过希望仍旧圣贤放心中的老先生不必妄自菲薄,山就在那里,千万里依旧,老先生定要寻个时机上山看看,无甚出奇。” 真页同样轻轻诵念一声“阿弥陀佛”,缓缓道“荀施主这么多年来的商贾修行不也是验证心中所学的求道之途?道德谷山上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实则所学所求也在山下烟尘之间,世间能说的道理很多,能做的事也更多,希望荀施主今后的路莫要遗憾便是。” 荀踽再次恭敬回礼,认真道:“小先生的话有大智慧,一语道破老朽心中多年壁障。”说完,荀踽带着几分真诚笑意,看向君策问道:“不知这位小先生可有些圣贤道理教与老朽?”君策愣了愣,本就坐在微微皱眉思索张谦弱和真页话中真意,此时竟给荀踽问住了,不知所措。 张谦弱和真页这次没有主动开口为君策解围,只是笑着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场颇有意兴的老者和少年的对谈,其实二人不约而同的,也是存了看一看君策这段时间看了那么多的书,是否有些自己的感受参悟。 道德谷上没有恒定不变的道理,总是各处地方争论不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书籍泛黄,说的话语做的事情,还有落在心中的道理却都在历久弥新。 君策没有急于回答,更没有脱口而出自己其实也才在道德谷上待了不久,更算不上山上读书求道之人,他斟酌言语,更多的是在思索方才这一路走来几人之间的交谈,然后从荀踽刚才的感慨和追忆中找出切入口,他想了想轻声道:“老先生,我没有清浚和真页那样读了许多书,所有很多事情也想不太明白,不过我有一些话总觉得虽然不太清晰却可以说一说,如果有所缺漏和不妥,希望你们可以告诉我。” 君策神色真挚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张谦弱和真页,两位少年正色点头,荀踽同样收敛起微微的笑意,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戏言居然换来少年如此的正视,他有些好奇,少年能够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君策悠悠道:“道德谷上有书院道观寺庙不知几许,各类书籍古卷便更不必说了,这么多年来先贤参悟言说的道理足够咀嚼思索良久,一生受用。不过道德谷的道理虽然落在山下,可是求学之人却极少来到山下,山下的人也极少能够凭借着书上道理成功走入山上,我觉得很是困惑,这好像与山上说的许多道理有些矛盾。” 张谦弱适时开口轻声解释道:“道德谷存在以来便有祖宗先贤的嘱咐在,书籍万千可读,道理远近大小可说,对错是否可论,但山下百姓的生息安宁不可随意指摘介入,即便是多年前赤野还未阻隔此处和外界,这条祖训规矩同样存在,因为道德谷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其与山下绝不可一概而论,甚至和海外许多传闻里同样研学治世的求道之处并不相同。 道德谷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如今逐渐演化而来的三教百家的学问道理可以潜心探索追寻,由此衍生生发而来的道理可以落在山下,也必须落在山下,否则就是空中楼阁,无根浮萍,空口无凭。 但是如果道德谷上潜心治学之人走近山下人,就会出现道理还未完善提升就已经流入百姓之间,口口相传。若是读书更多自然可以慢慢修补改进道理的缺漏,可是一旦落入此种境地,就会随之出现何时修缮、应不应该打破既定规矩、如何因人因地因时而异的诸多问题,所以祖先的意思就是道德谷的道路可以落在山下,甚至慢慢缝补缺漏,但是山上人却不可以此作为验证心中道路的正途大道,否则苦了山下百姓又该何处论起。” 张谦弱将许多年前玄易道长曾经剖析传承的说法娓娓道来,君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的话我就有些明白了,二叔曾说过汪洋上三大治学圣地,另外两处就是光明岛上的学宫和神药学院,学问宗旨都落在一个行字上。这些凭我的浅薄学识暂时不敢多加议论,且放在一旁。说回来刚才,清浚所说的意思应该就是不希望山上潜心治学之人将山下当作征道所在,随意操控左右百姓的生活,以此丰富完善可能更能够有益于百姓的学问道理。” 君策视线落在溪水上,继续道:“所以我觉得就像清浚刚才所说,道德谷的道理其实很低。虽然我在山下行走的时间只有寥寥数日,却能够感受到山下人对于道德谷的敬仰甚至敬畏,我觉得这其实和道德谷的初衷并不相近,若是世人只将那座山看成亘古不变的仙府宫殿,那么流传山下的道理怎么还会因时而变,步步不同呢?所以道德谷的人住在高山上,其实也是住在山下口口相传的那些最低的道理之中罢了。” 说完,君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抱歉,我读书不多,可能说的不是很好,还望老先生不要介意我这些空口白话,可能也只是一个没怎么经历过世间事的愣头青的胡诌罢了。”荀踽却摇摇头,夜幕下看不清楚老者的神色,站在老者身后的荀念竹听过了少年的话也是若有所思,君策能够感受到这对爷孙俩都陷入了沉思,似乎有所感悟? 真页抬手捻佛家印,已经和君策相熟的小和尚低声笑道:“原来已是山上人,原来已是读书人,原来已是,同道之人。”认识君策最久的张谦弱看着夜幕下少年的模糊侧脸感慨最深,他其实知道少年话语中那些谦虚的年纪轻轻推脱说法,可能还是藏了些少年这么多年来已经习以为常的掩饰试探意味,毕竟这个少年初见之时的敌意和警惕让张谦弱可印象深刻。 张谦弱知道少年对于这个陌生世界其实还是难免有着自己几近固执的警惕观望那个,所以这也是他和师父会想要让君策下山走一遭的原因所在,君策如今需要不只是一个“知”字,还有一个“行”字。 张谦弱和玄易道长并不知道,君策也可能从来都不会知道,远在宣艮海域出云岛上,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色酒葫芦的少年也同样囚困行走在“知”“行”之间。 张谦弱相信少年在山上读了几个月的书,又在山下走了两旬的山路,以少年能够得到师父“福至玲珑心”的极高评价,对于书上的圣贤道理有所参悟并不出奇。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张谦弱从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同于往日心心念念前往天门时焦虑忧愁的从容,越来越像是一个潜心研学的读书人了。 第二十六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四) 几人沿着来路返回,借着篝火在溪水旁简单吃过了晚饭,君策没有点燃烛火看书,而是跟着张谦弱去往附近的树林间,借助月华光芒,取出背后桃木剑,君策跟着张谦弱的指点和牵引轻轻挥动长剑,不是武道修习,更像是对于道家真言的剖析理解,另一种方式的验证参悟。 真页就坐在树林边缘,依靠着身后的一颗古树,闭上眼睛手中转动佛珠,轻轻诵读佛经,站在不远处礼镌河边的荀念竹手中也有一串佛珠,只是她看着坐在树林外的真页,却有些不敢像往日那般随心诵念真经,生怕哪里做的不对。 荀踽年纪毕竟已经大了,早早休息在马车上。荀修仁没有过分探寻三位道德谷少年的生活言行,他没有了起初的敌意又收敛了后来的好奇,便日夜不息地手持长剑修炼武道,眼神始终坚毅。他时不时会与车队中的护卫切磋交谈,一心一意沉浸武道修炼,只是和姐姐荀念竹还有爷爷荀踽说话时偶尔有些笑意,其他时候都是不苟言笑。 清晨时分,张谦弱和君策照常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睁开眼,即便是在夏日时分,露珠微微深重的小溪岸边终究是比城镇来的清凉舒适,张谦弱和君策各自拿了一本书随意坐在那边,借着初熹的日光默默精读。 真页同样坐在一侧捻着佛珠闭眼诵读,虔心诚意,小小年纪却如那老僧入定,听张谦弱说真页这个小和尚在道德谷上也颇有些名气,年幼时就曾跟着主持师傅去往各处寺庙论法,每每都有精妙之语,许多人视为佛子在世。 在三位道德谷少年之后,最早醒来的却不是荀踽和荀念竹,反倒是年纪最小的荀修仁,手持长剑走出休憩马车,先是看着三位少年端坐礼镌河岸边的精读潜心模样,想了想没有上前打扰却也没有主动行礼示意,他独自走到空无一人的岸边,气定神闲地呼吸吐纳,而后开始舞剑如风。 待到荀氏家中人和随从护卫也都醒转休整完毕,荀修仁率先收剑往回走,张谦弱和君策则一如往常要将书上的某些语句彻底琢磨一番才肯罢休,即便是读书不久的君策也在山上跟着张谦弱学来了这种习惯,真页总是最晚回到队伍中的那个,佛经妙语的日日诵读和参悟与道家儒学要有更多不同,像是顿悟一说总要更多落在佛家修行上,正是此理。 之后一路同行,到了一些熟悉城镇,荀踽有时独自前往有时带着荀念竹一起,详细商谈交易来往的细节,银钱交易讲求斤斤计较,荀踽从商多年,也是存了将这些细微道理传授给聪慧懂事的荀念竹的念头。 若是路过并无商贸往来的城镇,不知是照顾三位同行少年,还是荀踽同样有意让孙子孙女多看看些世事人情,也会在这些城镇停留数日光景,或是走过城中名胜,或是虔心去往道观寺庙,也会在儒家私塾之类的地方,荀踽往往愿意多出些银两,买上几本据说是最近从道德谷山上书院流传下来的书籍。 走走停停,看过听说,始终细心观望君策的张谦弱觉得少年身上的那股从容不迫要更为圆满精熟,身心似乎也随着慢慢安定下来,不再时不时望向身后的那座已经逐渐看不见的天门。 真页同样在修习佛法之余观望了一番君策的根骨气象,虽然好像更应该是道家的寻龙望气之术,真页却比张谦弱更为熟练,触类旁通,其实道德谷山上的各处书院道观寺庙也不尽是只有喋喋不休的争论。真页看得出君策那早早被人培育心田的种子正在茁壮生发,逐渐破土而出,就要开花结果。 自从那日礼镌河旁的一番言谈之后,荀踽似乎打开了心结思绪,几乎每一日都会在与三位少年同桌吃饭时聊起些当年此时读书治事所遇到的困惑不解,三位少年没有妄自菲薄也没有过分傲慢,只是拣选自己能够理解并且尚能说上几句评论的事情,尽量简单详细地说些见解感悟,对于不能理解或是没能获知全貌的事情则全然不予置评,更不会随意指点。大多时候君策都只是默默听着,若有几人交谈间值得深入思索的问答他也会记在一本书简上,真有了几分读书人的刻苦认真模样。 几人所说之事天花乱坠无奇不有,有说市井坊间对于商贾之道的勾心斗角,有书上圣贤道理的细微值得琢磨处,有所遇官员武将的政绩趣闻和道听途说的腌臜故事,有一些道观寺庙供奉香火的不同讲究,有擦肩而过的江湖武林人士的悲欢离合……大多没有什么着落处,却都是荀踽抛砖引玉的砖石,三位少年多加思索,认真作答深究,有时还会各自交换意见,张谦弱和真页甚至都快聊到佛道之辩去了。 对于武林江湖和庙堂沙场的事情,荀修仁会听的比较仔细,也会难得插话几句,在荀踽半开玩笑半欣慰的解释中,三位少年才知道那个被爷爷道破心性而满脸涨红的年轻人,原来一直向往江湖风光,也曾期待过上阵杀敌,取敌将首级于万军之中,所以勤勉练剑修习武道,虽然年轻人尽量面无表情地争辩说是为了守卫家族,荀踽和荀念竹还是笑着将年轻人的向往理想说给了三位少年。 荀修仁倒不是觉得自己的理想有什么难堪见不得人的,单纯就是年纪轻轻还未如何参与过世事,不擅长与人交谈,所以觉得从此之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三位年纪相仿的少年罢了。若是他肯付之于口,这些日子里被迫说了许多话的君策恐怕心有同感。 这么多年来只在云庚村和云神山脉附近长大的君策,哪有那么多机会和心思去与人说这么多话,探讨如此多的道理学问,都是从前以往绝不敢想象的,君策甚至觉得这段时间都把自己今后的话语也要说完了。 这一日来到了合众脉与绰行脉交界处的独枫城,张谦弱和真页君策商议之后,觉得这一路走来跟随车队已经见着了许多风景,接下来的路更应该脚踏实地去走一走乡野市井,这其实也是张谦弱和真页一早确立的下山行走宗旨,既然是要将所学道理落到实处去,总不能跟着马车晃晃悠悠也不是个事嘛。 荀踽自然也是百般挽留,说什么至少也要到了宝盐城让他尽尽地主之谊才是,直到看出三位少年的坚持之后,荀踽才做了罢休,当夜在独枫城摆了一桌酒席,这次没有大张旗鼓地在客栈正堂闹出大动静来,荀踽就只是摆了一桌菜邀请三位少年同桌吃饭而已,还有荀念竹和荀修仁作陪。 荀踽今夜难得情绪外露,喝了许多酒,最后脸色通红,连连对着三位少年拱手道:“多谢三位小先生传达授业解惑之恩,无以为报无以为报。”这让一路上受了老者颇多照顾却并无太多回报的三个少年羞愧得头颅都快埋在底下,最后不同于平日商贾交易时斤斤计较心思精明的荀踽,一挥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更改过的儒衫衣袖,朗声道:“山高路远,三位小先生们道理放心上,大道自坦途啊。” 说完了话,醉醺醺的荀踽就在侍卫和荀念竹的一同搀扶下先行去往房中休息了,饭桌上剩下三位少年和年轻人荀修仁,那把终日带在身边的长剑荀修仁应该是放在了房屋中,今夜不知是不是因为三位少年马上就要离去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人难得主动开口 荀修仁喝了一口酒,轻声道:“还望三位小先生莫怪,爷爷虽然在年复一年来往商贾之道,却向来被宝盐城相识之人喊上一句名不副实的‘书呆子’,其实是在讽刺爷爷,因为每逢旱灾洪水灾祸,爷爷总是那个尽心尽力最多的士绅,大家都说这是花钱养望的可有可无事情,不过爷爷却当作了一项事业,布施粥食之外还要为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人寻一处安稳求生地,这些年来家财散了不少,就一直是这样不上不下的境地。爷爷一直是个还存着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读书人风骨的商人,所以这么多年积攒的苦闷愁绪也是借此抒发。” 荀修仁又喝了一口酒,沉声道:“不过爷爷从来都说自己绝不后悔,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多照顾照顾家中的人。”说到这里,年轻人的眼眶微微湿润,荀念竹不知何时来到年轻人身后,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摩挲安慰。 脸色依旧苍白虚弱的女子柔声道:“家里赚的钱不多也不少,其实刚刚好,只是爷爷如今有些失望失落的便是当年没能多留些心意在家里,才导致为了家中商贸往来贸然远赴霍眠谷的爹爹娘亲出了意外,爷爷只有爹爹一个孩子,我们从小便都是爷爷一手养大的,爷爷这么多年来最大的心坎反而不是当年没能走上道德谷,而是爹爹娘亲的意外。” 荀修仁也喝了一杯酒,狠狠擦了擦眼角,他蓦然站起身对着三位少年抱拳行礼,一直一言不发的三个少年急忙起身,荀修仁难得真情流露,当真有些江湖人的豪爽做派,沙哑着声音道:“所以我们要谢过三位小先生这些日子以来和爷爷的交谈,不仅让爷爷说了些这么多年来都没能说出口的话,也实实在在解了困惑。”荀念竹也随着行礼,眼角微红。 三个道德谷少年连忙回礼,张谦弱轻声道:“其实我们没有做什么,道德谷也是如此,我们向来只管读取书上文字,参悟虚无缥缈的道理学问,以前年幼的我不知道那份规矩的厚重,看不起从不下山的读书人,后来有所感悟,虽然还是另有看法,却已经稍稍能够理解。所以无论是我们还是道德谷的道理,其实只是借助文字和语言轻轻说出,至于其中蕴含多少厚重和远方,都是在与听取阅读之人的心田之上。老先生一直都有儒士之风,心结易结难解,也是靠着老先生能够恪守本心,才有今日参悟。” 荀修仁依旧恭敬抱拳行礼,微微醉了的少年最后说了句“江湖再见”便转身走回了房屋,张谦弱和君策真页也离开了饭桌,来到客栈后院开始舞剑参佛,独自在正堂中站了许久的荀念竹来到客栈后院屋檐下看着小院里的三个少年,似乎在做着什么决定。 张谦弱和君策收起桃木剑走回客栈的时候荀念竹依旧站在屋檐下,双方行礼之后张谦弱拉着君策离去,来到台阶上张谦弱次啊低声对君策道破天机,手腕缠着一串佛珠的荀念竹应该是另有困惑心结要问一问真页。 真页悠悠然睁开双眼,抬头看了一眼圆缺明月,微微一笑,喃喃道:“一切有为法。”随后他站起身,似乎早有预料,看着站在屋檐下安静等待的荀念竹,行礼诵念“阿弥陀佛”,荀念竹赶紧行了一个佛家礼。 此时的真页没有丝毫平日里交谈问答的少年模样,全然是寺庙中修行有道的僧人姿态,他眉眼微敛,多了几分慈悲,少了几分情感,他伸手指引,两人来到小院中,站在月光中,真页轻声问道:“施主可有什么因果纠缠要问?” 荀念竹似乎这一路来已经下定了决心,就连言语都琢磨许久,她犹豫了一下低声开口问道:“真页小师傅,若是曾有一个人说过他还有更大更远的事情需要也必须去做,所以不得不放下现在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已经相许一生的女子,也要义无反顾,哪怕心中百般不舍纠缠也毅然离去,她给了女子一个承诺,三年为期定会归来,可是女子已经等到了第五年依旧不见那人的归来,女子相信那人绝不是因为朝秦暮楚另有他欢,却又不知是何缘由,敢问佛法上可有言语可教这位女子?” 真页微不可察的愣了愣,这可有些难住了不及弱冠之龄的小和尚,若是有人询问佛法真意,他能够说上三天三夜也不知疲倦,可是荀念竹问的却是佛家中向来敬而远之又极难参破的男女情爱一事,如此真页就需要多想想了。 荀念竹似乎也察觉到了真页的为难,低声补充了几句:“那位女子和那人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甚至已经给那女子家中提亲了,婚约既定,只是那人武道修习和读书研学都颇有天赋,所以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庙堂国运衰败和边军惨烈,毅然决然投身军伍,三年之期也是和女子在婚约上做出的承诺,只是如今过了这么久……”荀念竹没有再往下说,眼中的悲切却已经流淌而出。 真页悄悄叹息一声,最后他一手掐印置于袖中,另一只手竖起身前行礼,一字一句道:“佛家有言‘怜愍众生故有法爱,如是法爱即真解脱’,这说的是大爱之所在,那位男子能够毅然为了国运边军而投身军伍,其实落在求取远离红尘的佛家眼中就是脱离了情爱之外。 只是男子又和那位女子情根深种,婚约承诺重于千钧。所以佛家也有大能说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小僧并未参悟男女情爱一事,不过觉得世间佛法真理脱不开此话内在真意,若是心中有爱又可以此坚守一生,无论是诺言还是生死,其实都大不过爱之一字的重量,女子可以为此坚守苦等一生,是否愿意相信男子也会为此念念终生?不过情爱一事向来最难说法,因为‘不可说’。” 真页叹息一声,看着簌簌落泪的荀念竹,真页最后说了一句:“等于不等,信与不信,不是选择,答案也在一开始就已经深埋心中,施主,醒来吧。”说完,真页转身离去,口中轻轻呢喃:“一切有为法”,只是这一次,不是参悟佛法妙语的欣喜,而是慈悲为怀的由衷伤感。 荀念竹独自站在小院月光下流泪,她将脸颊埋在双掌中,呜呜咽咽。其实正如真页所说,聪慧的年轻女子怎会不知,那个自己从来没有丝毫怀疑过的少年是一定会信守承诺的,可是已经逾期日久,那么立下海誓山盟的少年,其实已然远去? 世间之事,唯有阴阳两隔最是深远厚重。 第二日清晨时分三位道德谷少年就离去了,没有惊扰任何人,在缓缓开启的城门中走向远处城郊山路。 思念,参悟,转变,感伤,观望,道理。 还有远方。 第二十七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五) 道德谷山下历尽百代更迭,除了尚在兴起中的尘停谷外,其他山谷的许多王朝庙堂也都还未彻底完善,沙场厮杀和江湖乱象仍旧让那些白发苍苍的庙堂权贵愁得满脸褶皱,只能缝缝补补,尽力推动着山河趋于稳定。 山下的疆域辽远,向来是和外界一般无二的王朝治下,也许有些许不同,大体还是类似,皇室宗亲、边军将士、江湖剑客、武林豪杰,单说在霍眠谷中如今就还有着三家割据纷争的局面,不过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却还是不敢在道德谷眼皮子底下大开杀戒。 三座山下山谷之间倒是极少有冲突矛盾,更多的还是商贸往来和道理互通,所以宝盐城的荀家人也才敢如此走南闯北的谈生意赚银钱,而能够让三座山谷井水不犯河水的根本原因,自然还是那座宣称不会涉足山下事宜的道德谷,虽然这么多年道德谷的规矩还是那样,只是这些山下王朝的聪明人却愿意多想一些,忌惮“道德”二字的重量。 道德谷山上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行走天下,有时晃荡山野乡间,有时也会踏足王朝都城,甚至就连血腥气极重的沙场也会有道德谷山上人出现过踪迹,他们就像是手持纸笔的翻书人,冷眼旁观世事变迁,但又像是热心肠的街坊邻居,举手之劳做起来绝不含糊。 山下人对于道德谷的广观感向来微妙难言,有像荀踽和客栈掌柜那样将道德谷求道人奉为座上宾的人,也有忌惮道德谷山上人学问道理而暗中试探百般琢磨的人,更多的是各大王朝不约而同的敬而远之。 即便传说中只要能够得到道德谷山上人的相助,便能够拥有千年万年的太平盛世,可是就连当年海外的光明岛岛主亲临也请不动的道德谷,山下王朝如何也不敢有此妄想,因此心怀怨怼的也大有人在,毕竟那些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山上人看着超然物外,却不是把学问揣在肚子里,却不愿多看一眼世间苦难? 道德谷从来不会去管山下人的观感看法,那些不太入耳的愤恨埋怨更是没有一个潜心求道之人会放在心上,学问道理已经那么多那么沉重了,心中哪还有位置能够顾虑这些?道德谷照例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求道人下山去,生死自负,道理自证。 按照传统,应该是三人成行,书院道观寺庙各一人,不过出自长生观和圆一寺的两个少年却带着一个外乡人一同下山,山上并无异议,毕竟只是约定俗成又不是万古不变的规矩,那些固执于山上学问的求道之人,也愿意给予在山上颇有名声的张谦弱和真页这个不大不小的选择权力。 合众脉与绰行脉的交接山谷中,在山上被人说上一声“言如剑尖”的道士清浚和“佛子在世”的真页依旧不知疲倦地开始了小小的佛道之辩,走在两人身侧的君策这才看出来这两个早已在平常习惯的少年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觉得你最后一段话说的取巧了,人家姑娘问的是佛法,最后那段话你敢说不是以自己的学问去强加在他人身上?不过我觉得你真正想说的应该是最后那句‘不可说’吧,至于荀姑娘问的那件事,我其实觉得那位大能说的不错,只是这种事情不可妄言不可置评,哪怕搬出再多的道理来,终究不可能影响到荀姑娘的答案。” “不是取巧也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我曾听一个书院夫子说过‘逃禅’二字,虽然身为佛家正宗我不会对这两个字有什么太好的观感,但是对于已经心神摇摆不定的荀姑娘来说,什么佛法其实都可能有其道理,我只是把正经上的佛法说出来罢了,至于如何去参如何去悟,全在荀姑娘。既然你说到了可不可的问题,那我就要问一问,这是道家所修的‘无为’还是你清浚的‘自在’?” “和尚,你这可是问道了啊?我若是回答你,依旧在我所学的‘自在’之中,是不是也要落入我方才说的‘强加’之上了,这么明显的坑就没必要推我下去了。对于此事,借用师父曾说过的‘天地规矩逃不开天时自然’,所以荀姑娘那个不是问题的问题,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顺应她心中所想的脉络,不是欺骗也不是逃避,而是去看去想,如此才能明悟天地万物逃不过自然规矩的最终指向。” “慈悲为怀,若是非要扯出荀姑娘鲜血淋漓的心绪,倒不如直接遁入空门,所以我只能摆出她想要的佛法道理,虽然不合时宜也不一定适应心境,可是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求个所谓心安。” 论法之时,平日里习惯了低眉敛目的真页犹如金刚怒目,双眼澄澈大放光明,不怒自威。张谦弱怀抱桃木剑侃侃而谈,也与平常随意闲适的做派毫不相干。 两人已经就此辩论了一个多时辰,看着日头高照,汗流浃背饥肠辘辘的君策终于试探着打断道:“那个,要不先吃饭?” 张谦弱一甩桃木剑负于身后,盖棺定论:“不过你最后留下那本佛法正经是对了。”真页收敛眉目,不予作答,张谦弱拍了拍君策的肩膀,伸手一指,原来前方不远就有一条溪涧潺潺而流,张谦弱理直气壮地说道:“钓鱼去啊。” 君策不予理会,从包袱中取出干粮就走到一旁山路的树荫下啃了起来,以此果腹,其实还是三人之间的默契,毕竟一路走来君策也算见识过两人争辩时的忘乎所以,就及时拉扯回来。 真页微微一笑,取出怀里揣着的果子啃了起来,一同站在树荫下遮蔽夏日的灼热日光,张谦弱扯出笑意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挤了个位置,小小树下站着三个少年显得有些拥挤,就连难得吹拂而过的清风都少了清凉意味,又不好将谁摆脱出去,三个少年只能心中各自劝导着心静自然凉,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看着天光刺破树叶间隙斑驳洒落,他们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挂着笑意,自然而然。 马车轰隆隆的声响从身前驶过,这一次可没有什么看得出三个少年身份的人停下马车招揽三个人了,毕竟这已经不是在距离道德谷最近的合众脉边缘,更何况三人这一次也是断然不会再做出相同的选择,车队碾过崎岖山路,微扬尘土,三个少年无奈举起衣袖遮掩口鼻,收起干粮,略略休整一阵就再次起身赶路。 其实三人说不上有什么前方的目的地,反正这一番行走天下只要能够走到尘停谷的尽头就算可以返程了,其间如何去走如何去看如何去做,都是取决于三人自己,也不会人考验行走天下的成就好坏,这一路远行验证的是少年们内心自己追寻的道理,决定了将来学问高低和深浅,所以还是要看自己更多些。 山路蜿蜒,三位少年又走了一日终于看见了人烟踪迹,是一座就在山脚下的村庄,房屋低矮朴实,更远处有田垄纵横交错,隐约人影就在大日头下埋头劳作,并肩站在山坳上的三位少年,没那么多规矩讲究的君策已经卷起裤管大袖,看起来清凉许多,张谦弱有样学样,只是不敢太过放肆,苦的一本正经的真页满头大汗,仍旧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和“一切有为法”。 君策看着山下屋舍俨然阡陌交通,莫名多了几分熟悉亲切感受,只是少年的脸色很快有些垮了下来,张谦弱察觉到少年的神色变化,却已经不再出奇惊讶,经过了这一路同行,年纪轻轻的少年已经不再刻意掩藏自己,亦或是说终于或多或少愿意在张谦弱和真页面前展露内在心性,所以张谦弱和真页看着君策的神色,知道这个早熟也经历过人生苦难的少年应该是在思念海外的熟悉故人了。 三位少年并肩走下山,进入村庄之前没忘记收拾好自身打扮,君策放下了裤管袖袍,三人一个道士长袍背负桃木剑,一个儒衫长褂同样背剑,还有一个脑袋光秃秃的小和尚,手腕处系着一串晶莹剔透的佛珠。这三个年纪不大却身份出奇的少年走进村子里自然引来了不少视线注意,不过人们也不是没见过道观寺庙里的修行之人,顶多是觉得三人并肩而行又年纪轻轻不太常见罢了。 最后是张谦弱硬着头皮敲开了一家院门,看着打开门的怯生生的年轻姑娘,问了一句能不能讨杯水喝。这有些像是化缘的言行,本该是张谦弱大手一挥推脱给真页的,最后君策却提了一句猜拳决定,张谦弱居然此次都输了,只能提起脸皮敲开人家的门。 院门里的女子轻轻点头,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彻底打开了院门,三位少年听见清晰的朗朗书声,才知道原来这个地方是一家村子里的私塾,君策落在三人后方竟是微微有些愣怔出神,当年在方寸岛上云庚村可没有私塾这种东西,就连仅有的几家书肆之中也只有寥寥无几的藏书,少年更多的见解还是来自二叔,或是转述或是不知从哪得来的书籍。 学塾夫子是个一袭青衫打扮的中年人,慈祥和蔼,更是读书人的礼节和规规矩矩一样不少,看着和自己差不多打扮的君策,还有小道士和小和尚,中年夫子垂手行礼,三位少年恭敬回礼,这一来一回,站在一旁的年轻女子眼神一亮,有些艳羡神色,似乎觉得这样的礼节往来就是世间美好之事。 学塾夫子听过三人是来讨水喝,立即招呼女子去取水碗也热情留下三位少年一同吃过晚饭,也可留宿一夜,毕竟下一处村庄城镇可还有些距离,张谦弱最后应承下来,学塾夫子才拂须笑着走回学塾中去,刻意板起脸做出一副威严模样,一丝不苟地开始授业解惑。 年轻女子领着三位少年去往侧屋休息,小院不大,除了居中位置的学塾大堂之外就是坐落两侧的一间昏暗灶房和三间屋舍。三位少年此时正是坐在左侧毗邻灶房的房屋中,看着有些像是夫子的治学之处,不远处内屋里的书桌打扫得一尘不染,摆放着明显照料妥当的书籍层层叠叠。 在屋内坐下,君策下意识嗅了嗅鼻子,年轻女子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隔壁灶房中还在煎药,可能味道不太好受,还望三位少年见谅,三人自然不会多说,连声说无妨。 女子将几杯茶水放在桌上之后就告退去往灶房,应该是去看顾灶台上的草药,三位少年独自坐在屋中没有随意四处走动,静静听着不远处的书声和夫子严厉的训诫,真页已然闭上眼睛开始诵读经文,张谦弱也自顾自拿出道卷开始默默精盐,这本书已经是张谦弱第三次开始翻阅,却除了边角处岁月磨损的泛黄痕迹外,崭新如初。 君策倾听着学塾中的书声好一阵才微微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后也开始翻书阅读,慢慢沉浸在字里行间,全然忘却了行走山路的辛劳,少年时不时皱眉又时不时悄然舒展,手指下意识轻轻拂过书页边角,全无察觉。 小院里的时光缓缓流淌,隔壁灶房的草药味愈加浓烈,突然传来了一声女子压抑着的惊呼声,君策率先放下手中的书,跑出门去,张谦弱和收起念珠的真页紧随其后,昏暗灶房中,女子不断往通红手指上呼气,又看着已然沸腾滚滚的药草罐子不知所措。 君策跨过门槛,随手拿起灶台上的一条短布,不顾药罐子里升腾而起的灼热水雾,恰到好处地揭开罐子顶上的盖子,然后双手攥紧短布握住药罐子的把手,少年微微用力就将药罐子拿起又放下,随即又蹲下身将灶台底下的火焰挑了挑,慢慢沉寂下来。少年一贯而成行云流水,等的几人反应过来,君策已经看着年轻女子问道:“没事吧?” 女子愣了愣,连忙放下手指,对着少年忙不迭道谢,张谦弱回到屋子里拿出包袱里的药膏,递给女子说先简单处理一下吧,若是被烫伤留下疤痕就不好了。年轻女子又连声道谢,涨红了脸,只是低声道不能错过了喝药的时辰。 学塾夫子不知何时来到了灶房门外,看见受伤的女子,又听见了这句话,顿时满脸心疼,他先是对着三位少年道谢,这才上前查看女子受的伤,轻声安慰道:“没事没事,颜桑,你先去休息一下,喝药的事我来就好了。”唤作颜桑的年轻女子似乎愈加愧疚,涨红的脸色泫然欲泣,中年夫子笑着道:“没事的,交给爹爹就好。”说完,夫子有些歉意地看着三位少年。 张谦弱识趣地拉着君策和真页告辞回到隔壁屋子里,没有让主人家变得更加难堪,没有让明显修养极好的儒衫中年男子觉得更加怠慢了三个客人。屋子里沉默起来,张谦弱低声问道:“君策,你怎么那么熟练啊?以前在家里便是你负责煮饭的?” 君策摇摇头:“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娘亲,不过煎药这种事情都是我在做。”君策的语气有些低沉,却是第一次在另外两人面前说起有关自己的往事:“我娘亲身子骨不太好,从我小的时候就一直需要喝药调养。” 张谦弱点点头,没有在此深究,看向屋外,那个受了伤的女子蹲坐在对面一间房屋的门外台阶上,小心翼翼地往手指上抹药膏,时不时还要皱着眉抬头看一眼学塾正堂附近的那间屋子,有些忧愁。学塾夫子又回到了正堂去,时近黄昏便严厉训诫几句很快休了学,端坐在学塾里的孩子们毕恭毕敬地行礼告退,这才欢天喜地地结伴出了院子。 学塾夫子收拾好了正堂里的山下刊印的圣贤书籍,这才急匆匆赶到灶房将药汤准备好,小心翼翼端着走向颜桑方才担忧看去的那间屋子,有女子咳嗽声传来,已经将药膏小心收起放在台阶上的年轻女子立即起身,跟着父亲走进屋子里去。 另一处屋子里,三位少年依旧读书修行,没有多看多听。 第二十八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六) 黄昏时分的余晖撒入小院之中,张谦弱和真页君策商议着是不是应该推脱学塾夫子的留客邀请,早些离去才好,免得麻烦了主人家。君策却说若是就此告别离去,恐怕会让中年先生才觉得是对不住三位客人,真页表示赞同。 还没能讨论出来个所以然,灶房里却已经有炊烟袅袅升起,乡下的姑娘家也没那娇弱贵气,虽然刚才受了些小伤,此时依旧做起该做的事情。 这下子三个少年可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屋子里读书修行了,纷纷起身来到灶房门外,询问是否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担心姑娘不敢回答,张谦弱还故意跑去墙角搬来了一堆柴火,摆明了说是非要帮忙不可了。 年轻女子不知所措,学塾夫子却已经走来,笑着道:“既然三位说了,那就一起准备好了,也能尽快吃上饭。”虽然中年人说的豪爽干脆,可是三位少年却都能或多或少看得出学塾夫子眼底的难堪和愧疚,三人装作视而不见。 君策在方寸岛上的院子里是习惯了在灶房打下手的,二叔和娘亲都做得一手好饭菜,从小到大还真没让少年如何帮过忙,只是些择菜和生火之类的琐碎事情还是交给了少年。后来扶音顾枝和徐从稚的到来,少年不知是存了相比较的心思还是真的不想在年纪比自己稍大些的顾枝徐从稚面前跌了份,于是在院子里抢着干的活也多了许多,没少被顾枝和徐从稚骗着使唤来干活,少年那时恨恨不已那两个家伙暗自偷笑的模样。 此时灶房中,三个少年对于饭菜料理一事其实颇为娴熟,看得那位没有遵循“君子远庖厨”说法的学塾夫子和自幼就看顾家里的年轻女子啧啧称奇,毕竟这个年纪的少年,看着打扮气态更像读书修行之人,居然做起这些乡野粗活也毫不含糊。 简单准备了一些乡下常见的饭菜,虽然中年人觉得是怠慢了三位少年,三人却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妥,毕竟习惯了住在山上和乡下的他们自然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多讲究。 年轻女子从屋中搀扶出一位脸色虚弱两鬓霜白的女子,看起来应该是女子的娘亲,几人在饭桌前坐下,学塾夫子给三位少年盛满了饭,说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该多吃一点,长身体嘛不是。 那个病体虚弱的女子也挤出笑意招呼起三个少年,语气柔和温婉,不只是简单的寒暄客套,听闻三个少年是独自出门远行,也细心问起些一路上的艰辛困苦,面露和蔼关切之意,看得君策最后低头扒饭,许久没有抬起头来。 女子身体应该很是虚弱了,没有吃几口饭就在年轻女子的搀扶下回了屋子里休息,离去之前还歉意地对着三位少年微微一笑,沙哑着声音低声提醒三位少年行走山路城镇之时要多加小心注意,三位少年起身行礼。 张谦弱和真页都察觉到了坐在身边的君策神色有些纠结模样,嘴角耷拉着,不过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学塾夫子在虚弱女子离去之后,歉意笑道:“拙荆这些年来重病缠身,这副模样也是许久未曾出过门见过人,若是唠叨了些,还望三位小先生莫怪。莫蔺在此以茶代酒,谢过各位。” 张谦弱连忙摆手道:“莫先生客气了,我们三个可丝毫不觉得唠叨,这些暖心言语若是更多些,今后我们走在夜路霜寒间也要壮起些胆气的。”莫蔺哈哈大笑,说道:“清浚小天师这话说的舒心。”张谦弱连忙说道:“莫先生可别折煞了我,这小天师我可不敢应答的。” 虽然张谦弱在道德谷山上颇有声名,私底下喊他一声“小天师”之人也不是没有,可是这等涉及道家谱牒的头等大事,张谦弱可丝毫不敢逾越。此后名为颜桑的少女也回到桌边,应该是也跟父亲这位学塾夫子学了好些学问,莫蔺随口和三位少年闲聊的圣贤书籍,颜桑也听的自信,饶有兴致。 闲聊中,莫蔺和三位也算饱读诗书求道研学的少年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不知在偏远乡野憋了多久的许多有关圣贤道理的话语开始滔滔不绝地和三人说起,说到最后还会站起身来回踱步,皱眉思索喃喃自语,竟是毫无保留地将心中这么多年读出来的学问拿出来和三位少年相互印证讨论。 君策一样没有轻易多说插嘴,只是多听多想,至于莫蔺称赞的“饱读诗书,小有成就”,君策更是丝毫不敢接下,还是张谦弱和真页来的更名副其实。最后君策和颜桑默默收拾起饭桌,已经慷慨激昂的莫蔺正与张谦弱和真页就儒家典籍上的“有教无类”这句圣贤道理开始高谈阔论。 颜桑自然不敢让客人帮忙,君策却说无妨,就当是吃过一顿饭和住上一夜该有的报酬好了,年纪轻轻的少年在这些推托解释的话语上说的滴水不漏,还未如何见过世面的颜桑最终无言以对只能勉强答应。、 收拾好了饭桌和灶房,百无聊赖地年轻女子去看了一眼娘亲休息的房屋,看着饱受病痛折磨的娘亲已经安然水睡下,女子这才来到小院中,蹲在台阶上,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小院的沙土地上开始一笔一划写字,月光柔和洒落,竟是比屋子里的烛火还要明亮。颜桑写的认真,全然没有察觉到手持书卷的君策何时来到身边。 待得颜桑感受到君策就站在一旁,立即羞涩伸手就要抹去还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君策却轻声道:“若是要学正楷书法的话,‘莫’字的底下还要再肆意一些,连贯倾泻,虽然无法和其上连接着书写,可是一口气却不能断,浑然一体最好。” 颜桑愣了愣,看着写在地上的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就跟着君策所说开始一笔一划书写,若是觉得不满意便又擦掉重写,不知不觉君策也蹲下身,拿起一根树枝,轻声教导女子如何去书写。 小院里,烛火明亮的屋子里,三教学问在此交汇。屋檐下,蹲在台阶上的少年将许多年前二叔所教的书写学问,轻声教授给身边的少女。 头顶月光澄澈,圆满光亮。 宣艮海域出云岛上被云雾分割出的一处地界高山上,剑客和刀客紧跟在身前几位侠客身后,小心翼翼地绕过山路和丛林,去往山下百姓所说最后见到那头为害恶虎的地方。这群临时起意又一呼百应聚在一处的侠客,是由一位传闻来自一座正统山门的少侠任阖所率领的。 此时这位一袭玄色劲装的少侠走在自己一见如故几乎就要称兄道弟的剑客和刀客身边,小心细致地与这两位和自己年纪相仿初入江湖的兄弟说道:“这只山中恶虎正值壮年,这些年来又给它残害了好些百姓牛羊和家禽,凶性毕露,血腥残忍不可小觑。” 自称同样来自一处山门宗派的刀客一副惶恐模样,打量着四周问道:“那就我们这几个人会不会不太够啊?”声音都微微打颤,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刀客的畏惧,本就阴沉沉的天空上适时落下一道震耳惊雷,吓得一群警惕异常的侠客不由自主都握住了手中的兵器。 倒是任阖一副老江湖的做派,虽然也不知不觉攥紧了握住腰间长剑的手掌,却语气镇定道:“不必担心,我们赫辕门的紫竹剑法专克此等邪祟血腥凶物,再加上还有几位少侠大侠压阵,此次定能凯旋。” 刀客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惶惶不安的模样,任阖却没有看不起刀客的做派,毕竟是能在酒桌上把自己喝趴下的人,任阖还是觉得这位兄弟同样是不可小觑的未来江湖大侠,只不过少了些历练罢了嘛,自己初入江湖之时不也如此? 任阖会心一笑,又和剑客和刀客详细说起紫竹剑法的渊源,不过具体剑法招数任阖说涉及到了祖宗武道不可外传,只能厚着脸皮在兄弟们面前藏着掖着了,不苟言笑的剑客摇摇头说理解,无妨。 很快,一行人深入了山中丛林,不知不觉间四周寂静莫名,就连枝头鸟雀的叽叽喳喳都销声匿迹,除了一行人脚下踩在落叶枯枝上的簌簌声响,竟是只有各自的呼吸声了,有几个应该也是初入江湖的少年侠客呼吸微微加重,握着兵器的手都轻轻颤抖,这还没见着恶虎踪影呢。 几个年纪稍长一些的江湖游侠心里有些瞧不上这些出身豪阀正宗的雏儿,连这点心性都欠缺,还谈为民除害呢,只希望等会真正打起来别添乱就好。 至于那两个半途加入进来的剑客和刀客,这群江湖游侠心里就更看不起了,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剑客也就罢了,看不出体内真气激荡,可是气象也没怎么出奇,这些江湖游侠都是在江湖上混迹已久的人,可不觉得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家伙能够给自己多大的惊喜,撑死了是个山上宗门的嫡传弟子,故意藏拙? 而那个畏畏缩缩的刀客,几个江湖游侠几乎就是把厌嫌摆在脸上了,若不是不想拂了和刀客一见如故称兄道弟的任阖的面子,这几个游侠都要忍不住恶语相向了,实在是这家伙一点武林豪侠的做派都没有,白白喝人家的酒就算了,偷偷藏几坛就算了,犹犹豫豫不敢跟着一起上山也就算了,如今大敌当前了还这般没用的窝囊模样,真是眼见心烦。 这几个江湖游侠心里还是自忖武道修为有成的,否则也不会看在赫辕门少主任阖的面子上愿意和这么多年轻人同行,单凭他们未必拿不下那头畜生。一行人警惕环顾四周,都说风从龙云从虎,天上那般阴云厚重,让一行人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突然有另外声响在不远处响起都骤然消失,那几个老江湖却已经猛地抽出武器握在手中,压低着声音道:“小心,那畜生应该就在附近,恐怕已经发现我们了,大家围成一个圈,各自防范,不要出现意外纰漏。”一行人瞬间合拢围绕在一起,剑客和刀客还有任阖并肩站着,各自都将刀剑握在手中了。 随着众人停下脚步,林子里愈加安静了,只有粗重呼吸声此起彼伏,这时那个古怪声响又再次响起,这一次没有骤然消失,而是由远及近,慢慢靠近一行人。那些初出茅庐的江湖少侠已经汗流浃背,冷汗直流,只能勉力握住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 那些江湖游侠瞥了一眼神色中有些讥笑,又看了一眼和任阖站在一起的剑客刀客,意外的是,这两人却面不改色,该不苟言笑的依旧不苟言笑,该畏畏缩缩的依旧畏畏缩缩,倒是让几个江湖游侠微微有些出奇。 就在突然间,一条黄色闪电一闪而过,已经扑向了一个瑟瑟发抖的持刀少侠,那人惊呼一声,手中长刀下意识挥出却落了空,只见那黄色身影一鼓作气逼近少侠身前,一爪子就拍了下来,站在附近的一个江湖游侠大喝一声,一斧头横扫过去,就要逼退那只凶性表露无疑的恶虎。 那恶虎好似有了灵智一般,虚晃一枪就向后退去,这时一群人再次散开,缓缓围住了那只垂涎欲滴的龇牙恶虎,几个江湖游侠对视一眼,同时上前,已经隐隐将恶虎困在了各自兵器所能及的范围内。 就在一声喝下,几人同时动手,那恶虎咆哮一声奋起反抗,手持长剑的任阖恰到好处地加入战局,一手剑术娴熟精妙,隐隐约约有紫色光芒来回纵横交错,在恶虎身上带出一道道鲜血,恶虎在被一剑刺中腰间后默然仰天长啸,江湖游侠眼见时机成熟,大喝道:“就是现在!” 所有人一扑而上就要给恶虎致命一击,却不料就在恶虎身后的丛林中又一道黄色闪电窜出,一声惨叫传来,一个江湖游侠的手臂居然被活生生撕了下来,鲜血淋漓。 众人疾退,这才看清在那头奄奄一息的恶虎身边出现了一只体型更加庞大的恶虎,看起来像是先前那一只的母亲,此时正舔了舔地上恶虎的伤口,然后对着一行人怒目相向奋力嘶吼,龇牙咧嘴。 那个受伤的江湖游侠被几人护在身后,一个大髯游侠沉声道:“失算了,没想到那只恶虎居然还是幼虎,这下子来了个更大的了,难怪村子里那么些牛羊死得蹊跷,原来是两个恶虎同时下的手。”大髯游侠气喘吁吁,显然刚才倾力而为想要速战速决已经耗费了许多真气内力,余下几人同样如此,倒是剑术精妙的任阖此时尚有余力。 任阖沉吟片刻说道:“若是另外那只恶虎不再能干扰,几位再为我压阵,我可以试试看杀了它。”说完,任阖看了一眼几位江湖游侠,沉声道:“若是事不可为几位就速速退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会为你们拖住他,鱼死网破也值得,总不能再害了山下百姓。”大髯游侠笑着回答:“任少侠这话可就是瞧不起我们了,哪有让你殿后我们逃命的道理,待会一起上,定要杀了它。” 几人正在商议,那头愤怒的恶虎却已经扑了上来,几人急忙施展武功拦阻。身后,刀客凑到剑客身边,问道:“喂,用不用我们出手,都有人丢了条胳膊了啊?可怜可怜。”剑客皱着眉头道:“你有没有觉得古怪?” 刀客环顾一圈,低声道:“你是说他们的武功?”剑客点点头:“他们虽然也是走在武道路上,却好像只是站在门槛外头,不只是学艺不精的缘故,更像是内功心法本就滞后不堪,居然就连真气运转的窍穴和脉络都不完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刀客挠挠头,嘟囔道:“到了出云岛上的古怪事还少吗?”剑客叹息一声:“是这个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那座秦山啊?” 刀客摸着下巴:“说起来我们在这个地方也呆了半月有余了,是不是该继续前行了?”剑客点点头:“既然已经看过了这个地方的武道,接下来还是再去前面看看吧,我倒要试试那个魔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刀客嘿嘿一笑。 就在任阖与几个江湖游侠且战且退之时,有一道剑气呼啸而至,一剑砍下了恶虎头颅,众人定睛瞧去,不知何时那个畏畏缩缩的刀客已经去到那个苟延残喘的恶虎身前割下了它的头颅丢在地上,剑客和刀客并肩站在一起,拱手道:“江湖路远,来日再饮酒。” 刀客对着任阖笑道:“抱歉了兄弟,我们还有些要紧事去做,只能欠下你的酒钱来日再还。”说完,两人已经身影消失不见。 许久之后,回过神来的任阖看着几个同样目瞪口呆的江湖游侠,扯着嘴角道:“怎么样,我这两个兄弟果然不简单吧?”任阖最后除了愣怔之外还有一个念头,不知道那个酒力惊人的兄弟所说的“皕云门”在何处呢?将来也好再去找他饮酒不是。 云雾之中,剑客于琅和刀客周厌一同迈入其中,即便不知身处何方,但他们无比清楚,只要这样一直走下去,那便是前行。 出云岛上,这段时间以来最为璀璨夺目的几处光芒,终于渐渐地开始汇聚。 第二十九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一) 孤城在远处的道路前方,城门紧闭,恍如一个缄默不语孤零零站在群山遍野之间的人。 孤城之上天光万里纵横无边无际,白云滚滚,一轮光明大日挂在云海顶端,似乎隐约间还有圆缺明月隐藏在日光之中。 孤城之后更远处那两座绵延不绝又高耸入云的山脉孤傲俯瞰人间,还有行走在遍野绿草繁花之中小如芥子的白衣少年,孤城和山峰寂静矗立远方不悲不喜岿然不动,就像是等待许久,只有一点轻轻叩响门扉的声音都能够回荡群山之间。 白衣少年临近城门,仰头望去,那个熟悉身影站在墙头眺望远端,又低下头看着自己露出微笑,他伸出手做了叩响门扉的动作,白衣少年疑惑地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如出一辙地伸出手叩响城门,本该坚固凝滞不会回荡起丝毫声响的城门却蓦然在少年的手下荡漾起钟声悠悠,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掀起少年的衣摆,城门缓缓开启,无声无息。 城门之后的笔直街道空无一人,四周的屋舍犹如一块块细心雕琢而出的玉石,无论是形制还是规格都一般无二,可是眨眨眼,那些屋舍又瞬息万变,眼前是杂草丛生的空城,远处有孤零零架在无声无息流淌溪水之上的廊桥,也有古钟轻轻晃荡却没有丝毫声响回荡的幽静古寺,还有香火袅袅却同样听不见丝毫声音的巍峨道家殿宇。 少年缓缓前行走入城中,随着他走出城洞的阴影,眼前再次变换,这一次又变作了尸山血海填满整座城池的人间炼狱模样,就像是当年少年初次出山行走天下时所见的鬼门关治下,四下里没有一丝一缕的人气生机,只有阴煞戾气缭绕嘶吼,纠缠在眼见之人的眼底心扉,咆哮哀怨。 少年微微皱眉,可是眼前已经再度变换,居然是一座座高山在城中拔地而起,一道道流水纵横而过,少年犹如站在沧海桑田的时光长河之中,看着山河变迁。 一个声音从城墙上传来,唤醒渐渐就快要完全沉浸在眼前幻化不定中的白衣少年,那人朗声道:“到城墙上来吧,这儿看得更清楚一些,也不容易陷入其中。”白衣少年回过神来,手掌握住腰间绿竹刀鞘,摘下朱红色酒葫芦,他一掠而去,踩在城墙的斑驳砖石,然后白衣飘摇落在城墙上。 身后依旧背负着一个长条木匣的熟悉男子,正是同样远道而来却在海岸边被迫分离的同行人之一,傅庆安。此时他盘腿坐在墙垛上,看着城墙下的风景变幻不定,伸出手对身边少年道:“有酒吗?”白衣少年顾枝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似乎自己也已经忘记了,他不动声色地把酒葫芦系回腰间,淡淡道:“没了,喝完了。” 傅庆安也不介意,收回手拢在袖子里,缩了缩肩膀目不转睛看着城墙下,顾枝轻轻一跃也一同坐在墙垛上,此时再望去,城墙下的城中景色虽然同样瞬息万变,不过却与站在城墙下的感受完全不同,就像一个旁观者站得远远的,看着眼前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事不关己。 傅庆安轻声问道:“走了很久才到这里来的?”顾枝点点头,疑惑问道:“你难道不是吗?”傅庆安笑了笑:“听你这语气,难道这一路走来还吃了不少苦头?那我就放心了,还以为那个魔君把我困在这里是要另有打算呢,不过你要是千辛万苦走来那我就舒心多了。” 顾枝翻了个白眼,傅庆安伸出手揉了揉脖子,摘下身后木匣子放在城墙上,嘟囔道:“在这都不知道看了多久了,这里也没个时间流逝的概念,我都怕我像是那个南柯一梦的故事一样,走出去直接身躯腐朽,垂垂老矣。” 顾枝从城墙下收回视线,环顾四周,他好奇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还在出云岛上吗?”傅庆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还在出云岛上吧,虽然那个魔君装神弄鬼的,不过也不至于大费周折和我们玩捉迷藏?”顾枝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脑袋,傅庆安问道:“这一路走来怎么说,魔君拿什么出来为难你了?” 顾枝晃了晃垂在城墙上的双腿,缓缓道:“倒也没有为难我,就是这出云岛实在古怪。”说着,顾枝斟酌了一番措辞,将这一路来的见闻还是在云雾中见到那个面容变化不定的神秘人的事情都与傅庆安说了一遍,只是略过了踏入云雾时总会莫名其妙见到玄鹤城那三个少年的故事。 听完了少年这一路来的见闻,傅庆安揉着下巴道:“这么说出云岛上的云雾都是魔君搞的鬼,难道他已经和传说中一样成了天上仙人?不然哪来的这么神通广大。”白衣少年也皱眉轻声道:“这也是我觉得困惑的地方,而且出云岛上并没有当年的奇星岛那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相反,在不同云雾之中的地界似乎都还能算得上是繁华盛世。”顾枝仔细回忆了一番那个神秘人在他面前展示的出云岛全貌,若有所思。 想到这里,顾枝沉声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出现在我面前的神秘人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不相信出云岛上都是这般神神秘秘的所谓仙人手段,这一切应该还是因为那个端坐秦山山巅的魔君。”傅庆安点点头,皱眉沉思,视线却还是留在城墙下的千变万化。 一时间城墙上也有些沉默起来,傅庆安转移话题道:“其他人呢?还有扶音她们如何了?”顾枝回道:“那个神秘人只给我看了于琅和周厌,这两个家伙还在一块,不知道在哪个地界里流落,不过看着安然无恙。扶音和乐姨在山上我也看见了,不过却没有见到了三叔他们,想来那才是魔君等待我们到达那里的最终筹码。” 傅庆安叹息一声:“唉,我可是一直没找到从这里出去的法子,周边几乎都给我走遍了,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回到这里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琢磨出什么门道来。” 顾枝看着眼前的风景转变,此时又变成了一整座岛屿的俯瞰全貌,青山绿水点缀其间,再美妙不过的壮丽山河。可是下一刻又是一座缓缓沉入海底的岛屿,支离破碎硝烟遍野,悄无声息就消失在了海底深处。 傅庆安站起身拍拍手道:“走吧,先带你四处走走看看,也许能够找到别的法子出去。”少年也站起身,轻轻点头,收回视线,两人就这样在墙垛上悠闲散步前行,时不时轻轻一跃,绕着城墙走了许久,才在前方见到了一座建造在城墙走马道上的茅屋,傅庆安跳下墙垛指着那个茅屋说道:“反正那个门我是打不开,你要不去试试看?” 顾枝随之跳下墙垛走近茅屋,还真就伸出手去轻轻一推,简陋屋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了,傅庆安站在一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顾枝取笑道:“别装了,尴尬就尴尬呗,大不了出去了你请我一顿酒,我就答应不把这事说出去,否则于琅周厌他们知道了可是能够好好喝上一两杯酒的,嘿,高深莫测的傅庆安吃了瘪?” 傅庆安不予理会,当先走入茅屋,白衣少年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带着笑意紧随其后。苦中作乐嘛,既然手边无酒可喝,总得找些事情松缓些情绪。 走入茅屋,骤然有光亮闪烁照耀整座茅屋亮堂堂的,恍若有一轮小小的明月悬挂茅屋顶上居中位置,柔和洒落光芒,顾枝和傅庆安眼前是堆积半间屋子的成山书籍,堆叠一处已经齐腰位置,顾枝行走其间随手拿起一本,单是首页的书籍名字和作者姓名都如雷贯耳,是出自一位百余年前在汪洋上赫赫有名的大儒之手的儒家正统书籍,那位大儒后来还位列光明岛上学宫的副教主之位。 顾枝小心翼翼地翻阅,却意外发现在泛黄书页间的那些笔墨痕迹居然好像是由亲手书写,截然不同是市井坊间那些书肆随处可见的刊印书籍,顾枝放下手上的书,又在身边拿起另外一本同样出自名家之手的古籍,书页的字迹同样是亲笔所写,而且与前一本可以明显看出非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顾枝沿着书海之间的狭窄通道一直前行而去,心神完全沉浸其中,恍然不觉。这其实足够古怪,因为少年已经是这片汪洋上首屈一指的武道宗师,且不是修为如何精妙,便是心性也已经超然物外蔚为大观,本不该如此轻易沉陷其中才对,然而无论是方才在城墙上看着眼前千变万化还是此时身处书海小径,少年竟是不知不觉陷入其中。 两人一直前行走去,好似没有察觉到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小茅屋不该有如此深远宽大的范围才是,随着深入走去,顾枝还看见出自道家天君和佛宗大能之手的古卷正经,同样亲笔所写,截然不同的字迹纹路。傅庆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茅屋最深处的一道墙壁前,站在一副画卷下沉默不语,少年慢慢走近,仰头看去。 骤然间顾枝心神一坠,眼前有不同于出云岛上出自魔君之手云雾的浩瀚云海汹涌而至,下一刻顾枝和傅庆安竟是御风而行,站在了云海之上极高远处,俯瞰而去,穿过云烟渺渺,眼前是一座即便已经站在天穹之上却依然望不见边界的大陆,其间山川巍峨,遍野繁花,鸟兽奔走,更有传说中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所谓自然灵气清晰可见,游走与山河纵横的痕迹和鸟兽高飞纵跃的踪影之间,就像是命运的轨迹,来龙去脉,有迹可循。 眼前的苍茫大陆之上有灵众生安居山河壮阔之中,就像画家大师笔下的秀丽美景,那样高雅秀美又实实在在落在大地之上,只是独独少了一样,竟是无论在视线可及的脚下和视线不可及的远处都没有丝毫人烟迹象,站在云海之上的少年微微皱眉。 骤然间眼前画卷开始支离破碎,有山川崩碎落石滚滚,有大地分割沟壑横亘,有山石高高隆起,也有河流顺势流淌,竟是在那大陆之上开始分离出无数大小岛屿,少年和傅庆安站在云海的身形骤然拔高而去,视野开阔,眼见大陆之外是更加遥遥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那些分离岛屿沿着汪洋起伏的轨迹飘散各处,然后好似云海之上真有仙人端坐挥挥衣袖,那些居无定所的岛屿开始停住,然后“落地生根”。 再看向那座好像眨眼间就沧海桑田的大陆,虽然依旧是汪洋上疆域作为辽远的所在,可是却实实在在大不同。在山野间开始出现了直立行走的原始人类,他们翻山越岭,茹毛饮血,然后开始收集石器,打猎捕鱼,随着一道火焰划破黑夜,天下人间出现了一抹不同于大日明月的光明,人类开始圈养飞禽走兽,他们聚居一处,有了宗室家族传承,慢慢地王朝建立,规矩律法无形生成。有儒家先祖行走纷乱各国讲学教化,有道家先贤幽居山野亲近自然大道显化,有佛宗人间佛陀出海远游又重归立地成佛。 此时世间的灵气已经慢慢掩藏深处,直到有船只扬帆起航,从这座大陆开始泛海去往别处,于是灵气流转海面涌入各处岛屿,越来越多的人类出现,灵气就躲藏进有形的屋舍建筑和无形的学问道理之中,人间生机勃勃,天下地上,众灵之首。 顾枝和傅庆安的身形再次往更高处,这一次他们看见了就在无形中被划分为八大海域的汪洋之外的某处,似乎灵气几乎显化为实,隐约间是一座岛屿轮廓。 然而还未等云海之上的旁观之人看清,有三道璀璨光芒在已经渐渐成型的汪洋岛屿之上亮起,一点在那座最早还未分离的苍茫大陆上,一点在最西北处,还有一点在疆域不输居中岛屿的另一座岛屿之上,他们连贯一处,隐隐有一道线指向那座灵气显化的岛屿,只是好似并不在同一个人间世界。 眨眼间,白衣少年和傅庆安已经回到了那座茅屋外,屋门紧闭,顾枝下意识伸手却已经再也推不开那道简陋破败的屋门,顾枝双手手掌抵在屋门上低下头开始深呼吸,傅庆安缓缓走到墙垛之上眺望远处,他们心神震撼一时不知所言。 顾枝也走到了墙垛上,他沙哑着声音道:“刚才我们看见的,难道就是汪洋之上的历史变迁?所以原来世间的一切岛屿都来自那座居中光明岛的碎片,还有人类的出现也离不开光明岛,看来世间流传的历史虚虚实实,也并非和真相谬以千里。”顾枝最后苦笑一声,揉了揉头发,显然还是没能从刚才眼见山河变迁的奇妙之旅中完全拔出心神。 傅庆安蹲下身看着远处,轻声道:“可是为何光明岛所在的那片大陆会突然分散呢?又为何最终会在汪洋上停留下来,‘生根发芽’?”顾枝也蹲在一旁,双手笼袖斟酌着语言道:“只能知道那些虚无缥缈的灵气起了极大作用,就像是一道无形规矩约束那些岛屿应该落在何处,也许看似支离破碎无迹可寻,却依旧是隐隐契合此方天地大道?” 顾枝和傅庆安的对谈好像轻而易举地就牵扯到了所谓的“大道”,这种虚无缥缈谁也说不清楚的东西好像更应该留在书籍笔画之中,可是对于这些站在武道山巅的宗师高手来说,武学的更远更高处甚至说尽头,其实已经指向大道。 这也是为何于琅和周厌会在那个武道低下的出云岛云雾地界感到奇怪,因为那里的习武之人好像只是走在半山腰就以为见到了山河的万千景色,视线蒙蔽根本看不见大道所在。 傅庆安呼出一口气,缓缓道:“若说山河分裂汪洋起落最终确立了如今的海上格局,还有人类应运而生慢慢走到了世间有灵众生之首契合大道,可是这所谓的大道究竟由谁来定?还是说就这样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岛屿还会进一步分裂,人类也会慢慢消失?”顾枝摇摇头,坦白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此前我们所看所学的圣贤规矩之外,原来在先贤宗师划定的格局之外还有更大的规矩,那是谁也不可能掌控的。” 傅庆安点点头,没有纠缠于这个注定不可能琢磨出答案来的复杂难题,他回头看了一眼茅屋道:“虽然还是难以置信原来汪洋之上的规矩格局是这样逐渐演变而来的,一切都起源于那个如今唤作光明岛的大陆,恐怕把这些真相告诉那些年复一年琢磨汪洋历史变迁的治学之人,他们也是不敢想象的。不过也是好事,至少让我们看见了世间的许多真相,不至于浑浑噩噩毫无所察,方才也亲眼见过了武道的起源与兴起,实在让人心潮澎湃。“ 顾枝同样回头看向依旧让人一眼觉得平平无奇的小小茅屋,轻声道:“是啊,不知道这样一间小小的茅屋居然能够如此包罗万象,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一看那些书籍,我有个荒诞的猜测。”傅庆安视线转向顾枝,等待下文,顾枝缓缓道:“那些书籍好像都是真迹,所以说那些名家圣贤的最初着作都在此处,听起来匪夷所思,可是那些字迹做不得假,绝对都是出自亲笔所写。” 傅庆安看着顾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声问道:“你很确定?”顾枝点点头,他的眼神中骤然有璀璨星辰破灭流散,是认识了顾枝许多年的傅庆安逐渐熟悉的丝丝悲伤动容,他听见顾枝沙哑着声音道:“因为我看见了先生的着作,就在那些医术古卷的最顶上。” 顾枝抬起头,嘴角微微颤抖,他再熟悉不过,那些字迹笔划是他曾看着那人亲手写就的,就连他如今的字迹都是由那人一步一划所教,如出一辙,所以当顾枝看见那本尚未泛黄的书籍摆放在那堆传世医书之上,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翻开,一瞬间眼眶湿润,就像一个离家许久的游子远远看见了熟悉的亲人站在远处对着自己笑着挥手。 傅庆安视线重新看向远处,他轻声道:“我刚才也随意看过一些,顾先生的书被摆在了传世医书的最顶上,应该是代表着顾先生是在医术一途上目前最后一位登堂入室的圣贤吧。”傅庆安轻轻叹息一声,难免觉得遗憾可惜,顾先生那样一个才情卓绝的人本不该如此早逝。 顾枝站起身,神色却已经收敛许多,似乎伤心过后的少年却更加坚定毅然,他看向城墙上更远处,说道:“走吧,看看前面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东西在等着我们。” 说完,他当先迈步,傅庆安拍拍手站起身,紧随其后。 第三十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二) 他们稳稳当当走在城墙墙垛上,左手边的脚下就是依旧变幻不定的风光,右手边的脚下则是有一座茅屋渐渐落在身后的走马道。 两人边走边随口闲聊,傅庆安突然问道:“最后那些灵气显化在三座岛屿上,那最西北处的岛屿不会就是出云岛吧?”顾枝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极有可能,还有一座岛屿就是光明岛,但是剩下的那座我却看不太出来,模糊觉得应该是在圣坤海域中?” 傅庆安点点头,也并未在这个事情上面多说什么,毕竟关乎这座汪洋大海之上的最大隐秘,即便是已经站在山巅的武道宗师也同样还是距离太远。 两人走走停停,有时也会落在走马道上看一看城墙另一侧的风景,虽然那座城中的变化莫测依然让人眼花缭乱,但相比起捉摸不定的奇景还是不如看一看那些原野高山来的心胸开阔,城墙高大深远,两人走了两三个时辰才见到走马道上的另一处建筑。 不远处宽敞走马道居中位置坐落着一幢一眼看去就比先前那茅屋要气派精致的阁楼,九层高,每一层阁楼翘檐上都趴伏着一头奇珍异兽的木石雕刻,阁楼最底下的正门两侧挂着一对联子“万古千秋气,一楼平地起”,还有悬挂屋檐之下的横批“大道在此”。 单是看着那座精致阁楼,其实也就是与世间权贵家中的藏书阁楼一般形制大小别无出奇,可是那副联子又口气极大,好似要气吞山海尽皆收于一座阁楼之中,顾枝和傅庆安走到阁楼前蓦然停步,顾枝摩挲着腰间酒葫芦,看着屋檐下的横批联子,轻声道:“要不,你去试试看能不能开门?” 傅庆安摇摇头,端详着门前两侧廊柱上的联子,回道:“打不开。”顾枝耸耸肩,上前轻轻一推阁楼大门,果然还是无声无息地开启,傅庆安看也不看顾枝略带戏谑的眼神,跨过门槛走入其中。 阁楼之中依然是在两人踏足其中的那一刹那就有光亮骤然划破昏暗空间,不过此处不同于那座茅屋,随着居中光亮冉冉升起,还有闪烁如烛火的微弱柔和光芒在阁楼大堂中依次点亮,原来看似空荡荡无一物宽敞开阔的大堂四壁间隔挂满了笔墨画卷,那些细微光芒就在各副画卷之中亮起,萦绕四周徘徊不去,隐隐照破黑暗,指引方向。 顾枝和傅庆安同时抬头望去,只见蜿蜒阶梯犹如盘曲长龙向上扬起,就在阁楼第一层大堂的无数光亮点起,头顶其余楼层又有光芒闪烁不灭,一时间整座楼阁煌煌如置身璀璨星河之中,眼花缭乱神妙飘摇。 顾枝和傅庆安对视一眼,各自走向一副画卷,顾枝凝神望去,骤然间瞪大了眼睛,画卷上所绘之人的相貌他竟是熟悉,而且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见过了,因为这人死在了当年依旧镇压奇星岛的魔宫宫门外,死无全尸,灰飞烟灭。 顾枝伸出手去却没有触碰好似有虚无云烟纠缠缭绕的画卷,只是愣愣看着画卷一侧的一行逐渐显化的金色文字上写出此人的姓名,还有生平事迹,“潜麟沅弃”。顾枝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位师傅,那个一身黑衣专擅暗杀潜行一道的汪洋之上鼎鼎有名的刺杀第一人,只不过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江湖的老故事了,如今也不知道是谁担起了这个不算太正大光明的名号。 顾枝心神震动,在这副画卷之前停顿良久,怔怔看着那行金色文字对于六师傅的生平阐述,寥寥数语,最后写道:“奇星岛,收徒顾枝,卒于宿微城魔宫外,终年三十七岁。”顾枝缓缓攥紧拳头,最终转身走向下一副画卷,待得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少年如释重负,似乎刚才离开沅弃的画卷之时还在担心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顾枝一路走去,果然六位曾在奇星岛南境赋阳村中求得顾筠相救,并教授顾枝武艺的武道宗师画卷都在此处,并且各有一行金色文字在侧书写生平概要,有多有少,但却绝不包含丝毫褒贬,可是最后那一句话却都几乎一般无二,只是死在魔宫之外的岁数各不相同罢了。最后顾枝站在大师傅“刀圣计瞳”的画卷前竟是不敢再往前走下去了,他害怕就这样走下去又是一场离别。 只是当初的那个在竹林中跌跌撞撞苦练武学的孩子终究还是长大了,顾枝最后对着六幅画卷恭敬抱拳行礼,然后像是当年离别之时一般轻轻说道:“江湖再见。”顾枝转身走向下一副画卷,眼神依旧明亮坚毅。 大堂另一端的傅庆安同样仔细看着画卷,无一不是在汪洋之上历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武道宗师之外,那些曾在茅屋书海中出现过姓名的大儒天君还有佛宗大能同样有画卷在此,只是看来还有更多的人留在顶上的层层阁楼中。 傅庆安和顾枝沿途走来,一直走到那座向上蜿蜒而去的台阶前才止步,第一层尽头处的最后一人是名为胥衽的武道高手,传闻中曾学尽当时江湖中的所有武学,然后一拳一掌打出了如今光明岛上的龙跃山涧瀑布。 顾枝和傅庆安沿着台阶向上走去,果然来到更高一层的阁楼中,同样还是悬挂四周的无数画卷,两人依旧不厌其烦地看过去,有些久闻大名的古人先贤自然看着让人只觉高山仰止,而一些甚至都未曾听闻过的名气的先人却同样值得那些金色文字大书特书,顾枝和傅庆安一样心怀敬畏,恭敬行礼以表敬意。 这一层顾枝可就没瞧见什么熟悉面孔了,不过走过了两层阁楼之后,顾枝隐约察觉到,阁楼中收录的画卷先人除了要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痕迹,而且好像都已是不在人间了。 傅庆安看着再一次走上台阶的顾枝好像有些悲伤和紧张,傅庆安轻声问道:“可能会在此看见顾先生?”顾枝呼出一口气,没有回答,只是拾阶而上。 傅庆安看着少年的背影,知道平日里再如何心境通明的少年此时也未必能够心如止水,毕竟不知道那个少年心中最为看重的先生是否也在这座阁楼中,能不能借助那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画卷再见一面逝去的先生,少年也会紧张先生的画卷被悬挂在哪一层阁楼,因为根据那些画卷一侧的金色文字书写来看,每一层阁楼悬挂画卷的准则好像是对于世间的影响深浅来划分的,成就更高造化更多之人自然在更高阁楼之上。 走上第三层和第四层阁楼,顾枝和傅庆安沿途看去,依旧没有见到熟悉的人,直到第五层阁楼,画卷的数量明显少了许多,顾枝和傅庆安却突然发现了一副不曾见过却名字有些熟悉的画卷,“谕璟”。 顾枝骤然间心头一紧,这意味着君策的二叔已经不在人间,仙逝而去了?可是眼前画卷又与先前所见的有些不同,原来这副画卷上的人物容貌虚实变化不定,似乎还未能彻底稳固,就连一侧的金色文字都飘忽不明,傅庆安按住顾枝的肩膀,说道:“也许还有转机。”顾枝点点头,同样心中如此告诉自己。 只是下一刻顾枝便再次难以抑制地心神坠落,同样毫无所觉,走在一旁的傅庆安也只看得出少年的神色骤然失魂落魄,原来眼前画卷再次出现了一个熟悉身影,“谢洵”。顾枝皱着眉头咬牙道:“三叔前往秦山解救谕璟,此时两人却都是相似处境,看来魔君也没打算手下留情,将三叔他们的姓名当作筹码。”说到这里,顾枝冷笑一声:“也对,那个高高在上的魔君何必与我做这些手段。” 顾枝的眼神中有幽幽杀气肆虐,若说当年他独自出山入世破灭鬼门关是为了天下大义,那么这一次前来出云岛秦山寻访魔君就是纯粹的私仇了,少年腰间的刀依旧锋芒毕露,一往无前。顾枝在谢洵的画卷前停留许久,最后低声喃喃道:“三叔,对不起,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找到你们了。” 顾枝转头离去,在谢洵身边的是一个女子画卷,同样是在方寸岛上听闻的那个名为澜珊的武道前辈,这时再走下去看见的画卷人物面貌和金色文字就清晰起来了,有些陌生的名字,“青歌”“越年”“商宁”,其中金色文字对于最后一人的评价极高,单单是干脆利落的“天赋卓绝,十年可至山巅”几句就清晰明了,顾枝轻声问道:“这些,都是当年崆玄七侠中人吗?”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青歌越年这对剑客侠侣,当年天坤榜还曾特地说明两人联手几乎可入天坤榜之列。最后的商宁,年纪最小却天赋最佳,甚至当年天坤榜也说过此子天赋不在那个古往今来第一人的君洛之下,这句‘十年可至’山巅也非虚言,若是当年没有死在奇星岛,恐怕给他多几年成长时间,未必不能做那第二个入天坤榜上的人物,也不用便宜了齐境山那个家伙白白占了君洛之下第一人的名头。”傅庆安说到最后脸上有些讥讽神色,看来同时用枪之人,傅庆安对齐境山并不看好。 顾枝如有所思,沉声道:“那就还差一人。”傅庆安也仰头望向更高处的阁楼,低声道:“那人毕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打破各大岛主垄断山巅的武道宗师,位置在更高处理所应当。”顾枝点点头,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已经渐渐远去的谢洵的画卷,他淡淡道:“走吧。”两人再次走上台阶。 第六层的画卷便更少了,照这样的趋势下去,恐怕最高处的阁楼都摆不下三两张画卷,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才能够端坐高台,不过顾枝有所猜测,许多年开教化之功的儒家先祖肯定位列一席,以及确立如今三教鼎立之势的另外两位道家祖宗和佛宗大能应该也不会例外。 在第六层中走走停停,终于在临近台阶处的最后一幅画卷之前顾枝顿住脚步,眼前所见就这样不期而遇毫无防备地撞入了少年的心扉,像是一道锋利的剑气刀光狠狠纵横掠过,痛彻骨髓深处,顾枝一眼之后竟是有些不敢直视画卷之人那双始终沉静的眼眸,只是低下头的少年擦了擦眼角,抿着嘴唇又倔强得抬起头,扬着下巴,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摘下腰间酒葫芦,高高抬起手臂,骄傲道:“先生,我如今会喝酒了呢。” 傅庆安站在少年身后,分明看见故作坚强的他肩膀不可抑制地微微耸动,傅庆安看着画卷上那人的面容,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疯了似的从苍南城一掠而去的白衣少年,那时满城的人都见着了那破开城门而去的锋锐身影,若不是事后鱼姬帮着遮掩踪迹,恐怕那位皇帝陛下也不会大费周折都找寻不到“地藏顾枝”了。 待得紧随其后的几人也来到了青潋山前的那座竹屋前,看见了已经默默走下竹屋台阶的栗新泪流满面站在一侧,而那个不管不顾飞奔归来的白衣少年就那样跪在地上,一瞬间失却了所有心气,就连在体内一直奔腾不息的真气都骤然流散天地间,以至于站在白衣少年身后的众人不由得连连后退,否则那些凝若实质的真气就要将他们也扯碎。 白衣少年独自跪在竹屋前,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家中,熟悉不过的屋檐下廊道中坐着一个青衣身影,微微低下头,手中摊开的书垂落在盘曲的膝盖上,好像是打了个盹,满头白发长发在严紧绑缚的玉冠锦带中垂落丝丝缕缕,清风吹拂而过,那身影摇摇欲坠,书页翻动的声响哗啦啦,头顶风铃叮叮咚咚。 在那一天,白衣少年生平第一次体会了生离死别的滋味,原来比他走过山水万程见识过了那么多的苦难艰辛还要伤心难过。 最后在那个远赴光明岛的少女还未回来之前,白衣少年就一直呆在山里,用双手在先生曾经随手一指戏言的安葬之地挖出一个深深的坟墓,然后卸去气力的少年哭哭笑笑,直到最后失魂落魄再也没了力气,只有满身杀气缭绕不去,恍若地底爬出的恶鬼冤魂。 直到扶音从光明岛赶回来,白衣少年走出山林,跌入少女的怀中放声大哭,那一刻所有人只听见一句模糊不清的呜咽喊声:“先生走了……扶音,先生走了……” 白衣少年姓顾,和那个刚刚抛下人间与世长辞的白发人一个姓氏。 顾枝, 顾筠。 “收留顾枝扶音二人” “逝于奇星岛南境青潋山赋阳村”。 第三十一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三) 出云岛秘境孤城城墙的走马道上,那座孤零零矗立的九层阁楼中有隐约光亮丝丝缕缕萦绕,像是天上的星河骤然坠下,点点滴滴落入阁楼之中,填满了每一张自然绘就的画卷,织就了那些入木三分的金色文字,傅庆安独自坐在阁楼第六层和第七层的阶梯之间,仰头望去,闭上眼睛,故意不去听那低低的呜咽和呢喃声。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轻轻踩踏在台阶上,傅庆安睁开眼睛看着那个好不容易才又一次捡起魂魄的白衣少年,看着他沙哑着声音道:“走吧。” 傅庆安站起身,顾枝摘下朱红酒葫芦紧紧握在手心,两人登上第七层阁楼。此处的画卷比起第六层更要少了许多,不过到了这般高的地方,出现在画卷中的人物当真是妇孺皆知,汪洋之上无人不晓。 画卷中有那开创武道又一峰的绝世宗师,有着书立传成就圣人三不朽之功的儒家圣贤,有枯坐山巅一朝顿悟便佛唱漫天神佛皆临的佛子转世,有焚香说道紫金莲开羽化登仙的道教天君,还有行走天下立下后世“悬壶济世一片冰心”的神药学院院长,更有曾一人站在上庭岛天门外与道德谷众生论道的一个落魄读书人,而位居第七层最深处的那个坐镇之人则是历史长河中所记载的第一任光明皇帝。 一个个看过,顾枝和傅庆安再次行礼告辞,登上了第八层阁楼,在此处画卷只剩下了四幅,其中人物更是犹如悬挂天穹的圆日明月,哪怕岁月再如何变迁都不会磨损丝毫,正是神药学院的第一任院长,学宫第一任教主和道德谷传闻中的那个开山之人。 最后一幅画卷漂浮在第八层阁楼的大堂之中,画卷之上的面貌有些熟悉,尤其是当顾枝和傅庆安抬头望去,那人的双眼也好似望了过来,遥遥对视,穿过了生死界限和无数岁月缝隙。 画卷一侧的金色文字洋洋洒洒书写了许多,每一桩每一件都震古烁今,“起于承源岛玄鹤城”、“古往今来武道山巅第一人”、“海外寻访登岸蓬莱岛”、“天赋、资质、根骨、机缘、成就、造化,万般最佳”,甚至在那些从未有丝毫情绪流露的金色文字中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惋惜的慨叹:“弃神器,战败死于宿微城后孤山,遗憾未能武道独断千万年”,奇怪的是,在金色文字之中还有几行几句被模糊隐去,即便顾枝运用了真气注入双眼也依旧难以堪破。 顾枝在这幅画卷之前停留良久,他看着那人的面容不知觉微微皱眉,他虽然以前只是听过名声却一直未曾见过此人,但是就在那些飘渺云雾之中他见过此人少年时的相貌,与此时站在画卷中那个锋芒毕露的男子一般无二,也是那般的意气风发,似乎无论经过了多少年,无论生死,他都是这样,眼眸蕴藏星河日月,放眼眺望只在更高处更远处,那双让人见之难忘的双眼似乎诉说着无数的情感,却又好像什么都埋在更深处不易察觉。 傅庆安也看着那人的画卷,突然低声说道:“好像啊。”顾枝眨眨眼睛,傅庆安看了一眼顾枝,似有所悟。原来遥遥对视的两人,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少年模样,面貌有些相像,但更重要的是那双眼睛竟是一模一样,可能顾枝自己都没有察觉,但是被这双眼睛注视着的人要更加清楚,被这样一双好似澄澈见底溪水又凝聚着天上星河的眼睛瞧着是怎样的感受,就像自身的一切都无所遁形,自惭形秽。 顾枝也低声呢喃道:“是啊,真像啊。”他想起了方寸岛上那个背着竹篓装满柴火总是一脸倔强的孩子,虽然看起来好像更像他的娘亲,棱角柔和眉眼温软,但是只说那双眼睛里透露的情绪和感受,竟是与画卷中那人一模一样。顾枝突然低下头,有些头疼,他没有想起来,当初在方寸岛上,他无意间看见卿乐坐在屋檐下的身影时,也是这样骤然头疼欲裂。 顾枝和傅庆安走出第八层就要登顶最高处的时候,却发现有一层无形屏障挡住了去路,竟是再也迈不出去脚步,两人站在台阶中进退两难,最后一道光芒闪过,他们已经回到了阁楼外,阁楼大门缓缓合上,无声无息,顾枝还是不死心地上前轻轻一推,岿然不动。 看过了阁楼中的无数画卷和金色文字中蕴含的沉甸甸重量,此时再看那副挂在阁楼门外的联子,顾枝和傅庆安的感受便愈加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万古千秋气,一楼平地起”,还有居中的“大道在此”。 两人又蹲在了墙垛上看着城墙下的千变万化怔怔出神,顾枝突然轻声道:“那些金色文字里说,先生当年若是没有自困奇星岛,成就会更高的。”傅庆安点点头,说道:“顾先生不仅医术高妙,而且心怀天下苍生,若是潜心研学求道,未必不能在更高处悬挂画卷,以供后世之人瞻仰。”顾枝吐出一口气,望着远处不说话,似乎许多话都已经在那幅画卷之前说完了。 “走吧。”顾枝站起身,继续在墙垛上走着,傅庆安又在原地蹲了一会儿,直到看着脚下城池里的模糊画面从一处海底幻境变成一处万里黄沙才站起身跟在顾枝身后,两人依旧前行,阁楼落在身后,自然已经看不到阁楼中的画卷和金色文字了。 就在顾枝和傅庆安出了阁楼之后,那副位居第八层阁楼的居中位置的画卷蓦然涟漪阵阵,画卷上的人面貌缓缓变化,其实还是那个人,只是一些细微处变得更加清晰,若是顾枝和傅庆安还在此处,就会发现此人的相貌已经不能说和顾枝是相像几分,几乎就是七八分的相似了,尤其是还有那双眼眸的点缀,两人实在太像了。 金色文字中那些模糊的段落也逐渐清晰,“若是神器在手,千万年大道在此转折”,“与卿乐有二子在世,一名君衣(已更名顾枝),一名君策”。 阁楼轰然震动,阁楼中画卷一侧金色文字凡是有关“顾枝”的段落字句全部绽放出刺目的光芒,有无形灵气骤然汇聚缭绕,其中光芒又有分别,以其中几幅最为璀璨明亮,名为“君洛”“顾筠”“谢洵”的画卷光亮就在最前方。 在许多年前,没有人亲眼看见的此处,也是随着那副画卷落在第八层阁楼而轰然震动,就连孤城的城墙都有簌簌烟尘起落,那幅画卷的主人姓名便是,“君洛”。 时光的长河流淌前行,在潺潺流水之中总有那么几块高出天外的石头,即便是流水都要让道,而此时就在流水的某处,已经极高的某座山峰骤然间再次拔高,几乎就要追赶上那些已经静止不动的巍峨高山,节节攀登而去,不知疲倦一往无前。 顾枝和傅庆安悠悠然走在墙垛上,顾枝的情绪已经平稳许多,这让傅庆安悄悄松了口气,他可是真怕这个一身白衣的少年又与当年自困山林时那样,心境通明中的那点光芒骤然大放光明,满身杀气锋芒毕露,此时此刻可没有扶音,傅庆安不觉得自己能够拦得住他。傅庆安回头望了一眼已经渐渐消失在视线远处的阁楼,思忖着心境起伏的顾枝有没有可能一刀把这神秘难测的阁楼给劈了去? 不过这都是实在无趣乏味时的无聊作想,傅庆安的念头很快又飘到了别的地方,走在前头的顾枝同样心思重重的模样,低着头一跳一跳。不知想到了什么,顾枝突然“欸”了一声,傅庆安停下抬眼看去,顾枝转头皱着眉头问道:“那座阁楼里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顾枝转身倒退而走,哪怕身处高耸入云巍峨墙头依旧走得稳稳当当,傅庆安缓缓而走,摸着下巴思索道:“少了一个人?那座阁楼中能够拥有一副画卷和文字纂述的都是在汪洋上历史中留下大名声的人物,更重要的是要对这个世间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少了谁呢?”顾枝缓缓道:“两百年前,光明皇帝。” 傅庆安歪着脑袋开始思索,两百年前的那位光明皇帝确实声名远扬,甚至如今光明岛能有蒸蒸日上之势,没有随着其他岛屿的兴起而坠了千万年来毫不动摇的天下第一岛屿的名声,也是出于这位光明皇帝当初的力挽狂澜,以一人之力对抗整座光明岛上根深蒂固的豪阀氏族以及陈旧律法。 那位光明皇帝一举开创了后世许多岛屿沿用的崭新律法规矩,也推动建立了后世汪洋之上支撑如今蔚为大观的海上往来的背后规矩,使得光明岛的影响不只局限于名声和地位,并且还有了无形中对于整片汪洋各大岛屿之间关系的某种程度上的掣肘。同时有些大逆不道地废除了被世人看作理所应当的岛主传承制度,改为了禅让制度,凡是能够有所成就并且成功通过光明皇帝核验之人都有希望接任光明皇帝之位。 世人皆知,岛主之位乃是一步登天的最好路途,因为传说中岛主之位的传承还能够将那满身修为实力都全然接续,只要当上了光明岛岛主那可就是板上钉钉的天坤榜上之人,一下子几乎汪洋之上许多人都涌向了光明岛,想要看看那位光明皇帝如此大开豪言壮语,是否真能让许多人都捞到个机会。 后来人们看着那位光明皇帝当真一步步通过筛选推举出了一位汪洋上每一座岛屿都挑不出毛病的继任者来,慢慢了解了光明皇帝择选核验的过程之后,天下百姓无一不信服,即便还有些存着小心思的人也无可奈何,因为那位光明皇帝虽然手段温和地一一瓦解豪阀氏族的势力,但是在某些不容触碰的底线上却是雷霆手段绝不手软。 那段时间为了抵御外界许多岛屿的不甘和想要乘着光明岛大刀阔斧改革之时乘虚而入,结果被那位光明皇帝强势镇压,光明岛的舰队远航至每一座海域,震慑宵小张扬国威,一时间人们都知道了那座岛屿的地位绝对不容侵犯丝毫,即便还是有许多岛屿担心是否会被强势的光明岛干涉内政,但后来看着奇星岛和金藤岛这些同样高高在上的岛屿也乘着光明岛改革的东风焕然一新,人们才真正意识到那位在位时间极长的光明皇帝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大毅力和魄力。 如今光明岛的成就有目共睹,那些铁甲战舰和逐渐远销各座岛屿的新型弩箭就是军事上最大的威慑力,还有光明岛上那许许多多深受汪洋上百姓们喜爱的新奇玩意,甚至就连美食和书画都在光明岛上出现了不一样的新颖创造。岛屿外围新建的那些冒着白烟的巨大烟囱听说也是当年那位光明皇帝亲手绘下的蓝图,名为“工业”的神秘产业正在悄然升起。 还有更重要的是,那位光明皇帝无形中将许多圣贤书籍中的学问道理转化为了现实中随处可见的规矩约束,比如那女子也可入学堂求学,更可以凭借自身才学和意愿入朝为官,即便是在书院学宫中潜心治学也无不可。 还有那“有教无类”一事,学宫和神药学院大开方便之门,凡是想要一睹两处学问圣地风采甚至想要试图身在其中的任何人都有了更多机会,海外岛屿上的许多一心治学之人一时间也都涌向了光明岛。 如此一想,傅庆安也疑惑道:“对啊,按理来说这位光明皇帝称得上是光明岛的中兴之祖,位列阁楼中一席之位也是理所应当才对。” 顾枝晃了晃脑袋,仰头望着天边,低声道:“兴许那座阁楼的书画人另有打算吧,说起来,这些阁楼和茅屋不会都是传说中的仙人手笔吧,居然能够收揽古往今来的书籍卷宗,还能够记录下历史上素有声名的这些人物,这已然远远超出了平常人能够做到的极限,我想也唯有传说里的仙人才可以做到了。” 傅庆安双手枕在脑后,悠悠然道:“仙人,仙界?我倒是听说很久很久以前的圣坤海域上庭岛,现在海图上的名字应该更改为岚涯岛,那里就曾被称作衔接天地的飞升台,传说有人在那里看见了无数宫殿林立,还有仙鹤异兽盘旋游走,更有那神光笼罩的仙人行走其间,虚无缥缈。” 顾枝重新转身走在墙垛上,点点头,倒也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 第三十二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四) 两人继续一路前行,直到阁楼已经远远落在身后极远处,他们依旧没有看到走马道上再次出现什么奇异存在,此处时光流转又无白日黑夜之分,两人除了觉得实在走累了才会跳下墙垛背靠城墙休息一阵,其他时候依旧一边行走一边闲聊,奇怪的是全然不觉得饥饿疲倦,不知是不是两人真气内力雄浑的缘故。 顾枝随口说起自己在云雾地界中听说的一些趣闻,其中就提到了那供奉在桃止镇中的那块血色陨石,顾枝轻声道:“后来我走到另一处地界的时候也听说了一样的传说,三百多年的某个夜晚,骤然间天上星河下坠,日月同天亮如白昼,人们抬头望去就能看见和传说故事所写所说一般的天上仙界,还有仙鹤齐鸣神人擂鼓,而后夜幕降临,人们便看见了有三道红色的光芒划破长空坠入人间,后来有缘人便得到了那些血色丝线缠绕的碎石,供奉为神仙之物。” 说着,顾枝伸出双手背转过身和傅庆安详细描述起那块摆放祠堂白玉盘上的陨石,顾枝接着说道:“在北元王朝所处的地界上看来一模一样的传说也广为流传,只是听说那块陨石落在北元王朝皇室龙兴之地,后来我也没找到时间机会去看一眼,不过按照流传的说法来看,人们之所以那么看重那些陨石不只是因为代表着仙人凌尘,更是因为那些陨石最终都带来了切实的巨大改变,桃止镇是迎来了莽荒开化,北元王朝皇室则是因此兴起。” 傅庆安琢磨着道:“我倒是听说过不少岛屿都曾挖出过天上陨石,只是没有亲眼所见,不知道和你所说是不是有所不同,不过倒是从未听说过陨石坠落人间之前还有那样的奇妙光景。”顾枝点点头,他也曾听说过有关天上陨石的传说,只是此次如此觉得意外,是因为亲眼所见又听说了那样一个言之凿凿的传说故事,这让顾枝对于那块缠绕血色丝线的陨石碎片有了不一样的观感感受,而且在顾枝走过的地界都流传着相同的传说,在知道了这些地界并不相通之后顾枝更是察觉到了奇怪,就像是云雾中有一条隐约细线却始终找不到线头线尾的存在。 顾枝轻声道:“我总觉得这和魔君如今能够操纵整座出云岛有关,并且桃止镇流传的传说以及他们所认为的蛮夷开化应该也与魔君脱不了干系,如此一来难道魔君就是三百年前随着那些陨石一同出现的?”说着,顾枝笑着摇摇头,自顾自道:“想什么呢?难道魔君还能使天上仙人降世不成。”傅庆安同样微微一笑。 后来顾枝又说起那对在北元王朝都城外朝天道小径中客栈酒馆相依为命的母女,那个因为身患重病而失聪的可爱女孩,说起此事的顾枝有些失落,更多的是失望,他沉声道:“那个女孩子的病症我也只能勉强抑制住,当年总是不肯用心用功多读几本医书,现在用尽全力却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等到找到扶音一定要回去找到悦儿,即便不能恢复她的听力,也要让她尽量少些病痛折磨。”傅庆安知道,那深深的失望,是少年对于自己内心的拷问。 其实这些年来傅庆安和其他人也不是看不出来顾枝此人深藏的内在秉性,在顾筠病逝之后的骤然爆发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后来慢慢才察觉到这个平日里闲散惯了的少年,不只是在一些重要大事上心性卓绝和毅然魄力,隐隐能够成为当年行走天下九人之中的为首之人,更重要的是顾枝心性中那点璀璨的光芒既是构筑起他心境通明的关键所在,却也是最大的弊病。 所有人都看见了顾枝因为顾筠病逝的那股子失魂落魄,不只是因为死亡这件事情发生在亲近之人身上的重大冲击,而是少年那一路尸山血海走过之后已经习惯了将那些有关悲伤愤懑的情绪都藏在内心深处,就像自己亲手往身上肩头加了一层又一层的扁担,压弯了他的精气神,如果这些被少年视为底线的东西无形中绷断碎裂,恐怕那尸山血海走来都依然心境卓然的少年就极有可能沦落为心中煞气操纵的杀戮傀儡。 只是顾枝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彻底说出自己的内心所思所想,倒是对于他人心境上的瑕疵总能恰到好处地进行修缮缝补,可能只是在无形之中,对方都未必有所察觉,但是傅庆安却能看得出围绕在顾枝身边的许多人正在慢慢完善自己的心境,就像终于决定在奇星岛安居乐业的周厌,还有逐渐坚定自己内心的徐从稚,当然还有砥砺武道远走江湖的顾生,在守平小肆安稳习武的旗岸,甚至就连武道有成的武山也随着顾枝的潜移默化慢慢变得心境圆满,这还只是傅庆安能够看到的,也许还有许多。 总之对于顾枝这个人,算是比起其他人认识顾枝最早的傅庆安,其实内心感触更多的不只是同门师兄弟之间的照顾和欣慰,还有对于顾枝心境上也许他自己都还未完全察觉到的那种无形的影响力,傅庆安觉得这很好,比起顾枝已经是武道宗师还要更好,因为这样的一个武道宗师总能够站得更稳,也看得更远,总不至于走到最后身边空无一人,太过孤独。 不过那一丝正反两面极有可能瞬间颠覆的界限,傅庆安也有些隐隐的担忧,只能压下,静观其变。也许可以和当年期待再次出山的少年那般,更多些信心,毕竟顾枝已经给许多人带来了太多的惊喜。 终于两人身前不远处的走马道上再次出现了一幢建筑,是一座庭院深深的宅邸。宅邸大门门扉上悬挂着两幅彩绘门神画像,是光明岛历史上最为有名的那两位武将,汪洋上许多岛屿的门户上也都悬挂着这样两幅门神画像,镇宅辟邪。高门大户的屋檐下挂满了大红灯笼,围绕着整座宅邸像是缀满了火红的天边云彩,是朝霞漫天际的惊鸿一瞥,随着两人走近,那些红灯笼骤然点亮,即便是在天光洒满城墙的走马道上,那些灯笼烛火依旧闪烁着别样的光彩,照进人的心里去。 这座宅邸看着与寻常百姓的门户没什么区别,甚至就连那扇红木大门上都有几分斑驳痕迹,铺满院墙的瓦片微微残破,门前台阶上还散落着几点青苔,藏在光芒照不到的阴影处,肆意生长。宅邸大门虚掩着,顾枝和傅庆安眼力极好,哪怕是站在门外远处也能从缝隙中看见门后头的宽敞天井院落,青石铺就,还隐约围起来一处小小方塘,水声幽幽。 宅邸大门既然开着,顾枝和傅庆安便一同走上了门外台阶,站在大门前伸出手去就能轻易推开虚掩大门,顾枝看着豁然洞开的天井小院,那处方塘之中还有几尾各色游鱼随意游曳,水底还趴着几只懒得动弹的乌龟,水中藻荇交横,光影闪烁寥落,星星点点。 顾枝抬脚迈过门槛,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了身后传来吱呀的关门声,他回头望去,不知何时本该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傅庆安已经又回到了台阶下,红木大门缓缓合拢,最后的缝隙之间,顾枝看见一脸茫然的傅庆安露出无奈苦笑。顾枝没有转身去强行打开那扇大门,他只是看着并无门闩落下的大门沉默良久,随后环顾小院四周,只有深深廊道通向后院,应该是各处房屋所在了。 小院居中方塘之后是一处祠堂模样的敞落大堂,摆放着礼数周到的几张桌椅,祠堂正中雪白墙壁上独独悬挂着一幅画卷,是那高山流水林木森森,山巅处云海蒸腾,有一个巍峨身影孤独站立,那人双手在前分别立掌出拳,双腿划出一个弧度,身形绷紧犹如一张弓弦,拳意却松松垮垮犹如潺潺溪水流淌千万里,自然而然。 顾枝缓缓向前走出几步,站在方塘之前透过祠堂其中的微弱烛火看着那副画卷,虽然看不清独自站立山巅那人的面貌,但是顾枝却无比熟悉这样一副画卷,因为在汪洋上几乎是随处可见,一些个传承有序的武林门派祖师堂中也有供奉这一幅画像,顾枝更是不久前刚巧在那座阁楼中的第八层看见此人。 正是后世武道开山之人,古往今来第一个有所记载的武道修行宗师,世间所有习武之人当之无愧的祖师爷,即便是死后千年也依旧享受香火供奉,若不是出于对这位祖师爷的敬重,不敢轻易僭越,这么多年下来恐怕许多武道修行之人都快给这位祖师爷塑金身了。 顾枝微微皱眉,就要再踏出一步,可是就在他抬起脚的那一刹那,骤然间有无穷山岳之力压下,坠在他的肩头和背脊上,顾枝闷哼一声,膝盖弯曲就要跪在地上,可是他愣是双手手肘扬起,若有似无地“抬起”那些强压而下的山岳,他艰难抬头再次望向那副画卷,云烟浩渺,刹那间整座小院金光大盛,就在顾枝的视线中,无数面容模糊的人走出云海,一个个悬停站在小院半空。 那个站在画卷山巅独自出拳的武道祖师爷也一步跨出,好似穿越千古岁月和阴阳界限出现在了顾枝身前,走出烛火依旧微弱闪烁的祠堂,站在方塘对面,模糊面容上的那双眼眸直直望向顾枝。顾枝咬着牙冷哼一声,缓缓直起腰站直了身,肩头轻轻一抖,将那些山岳之力卸去,他拍拍手掌,环顾了一圈无悲无喜站在小院半空中的那些武道气息浓郁的先人,他呼出一口气,然后咧嘴笑着,抬头朗声道:“怎么?要打架?” 话语落下,一道剑气先至,而后刀光肆虐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敲在心底深处的神人擂鼓声响,还有拳罡呼啸扑面而来,系着红缨的长枪一点寒芒先到,以及一道阴狠毒辣递向顾枝腰间的淬毒匕首,顾枝吐出一口气,绵长吐纳间隙已经拉开了一个拳架姿势,他双臂屈起护在面前,双腿分别向前后各自一踏,犹如骤然撑起了一个自成方圆的坚固壁障,那些随手袭来的攻击都撞在壁障之上,涟漪阵阵。 顾枝看着那几个身形微微前倾好似看着自己的模糊身影,笑着道:“我说各位师傅,即便要出手也不用这么不约而同吧,当年喂招的时候你们可没教过我面对围攻怎么做。”说话间,顾枝的双眼绽放出刺目的光芒,明晃晃照进人的心里去,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些武道气息缠身的模糊身影,便是许多年前在那座青潋山竹屋后院竹林中教授他武学的师傅们,出手果决,那般熟悉。 此外还有许多陌生气息的身影同样围绕着顾枝站在小院半空中,顾枝几乎可以确定,这些人无一不是历史上武道一途登峰造极的宗师高手,山巅上即便有人可以独断千万年,也依旧难以抹消这些人的登山足迹。那个站在顾枝对面的武道祖师爷,突然开口说话,犹如春雷猛然震动,划破长空,回荡在顾枝的心扉:“你是第四个来到此处的人,本来我们以为会是那个古往今来武道第一人的君洛,只是没想到是你,不过你还是差的太远了。” 武道祖师爷的话语声落下,那些模糊身影也有不少人朗声大大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顾枝看了一眼那些显然早也不在人世的熟悉身影,他脸上挂着笑意,高声问道:“差得远了?那就看看祖师爷和各位前辈想要看到什么样的武道风光了,我顾枝一人足以。” 那位武道祖师爷再次开口怒喝:“狂妄!武道不过才在半山腰,也敢口出狂言!今日我们都会出手,你只管使出百般武学,生死自负。”说完,那些身影也都不再言语,就连窃窃私语的嘲笑声都隐没,顾枝看着那六个熟悉的身影慢慢退入众多身影之中。 顾枝凝视着那位武道祖师爷的模糊面容,算是终于确定了这座宅邸小院为何存在了,看来这些居住此处的武道宗师们,即便只有武道气息还勉强留存,却一身气势鼎沛的真意丝毫未曾衰减,就在此处等待着后世武道登山之人来此一战,是要看一看如今的武道风光是不是比起以往要远远不如,还是另起一山蔚为大观。 顾枝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晃了晃却没有酒水叮咚作响,他有些遗憾,不过还是笑着将酒葫芦系回腰间,他一手手掌抵住腰间长刀刀柄,微微低头然后猛然抬眼直视前方,他看着那位武道祖师爷,半步不退,就那样以一人之身占尽当世所有武道登山之人的风采,今日此时就在此处,与千年来的武道宗师们切磋论道。 最先出手的是一位拳罡绵柔却源源不绝的武道宗师,迎面而来犹如清风吹拂,顾枝却不自觉地微微眯起了眼眸,竟是不敢直视那蕴藏拳罡之中的大日光明和呼啸罡风,只是他依然没有丝毫动摇,只是以那个古怪拳架递出一拳,开山之势不可挡,轰然震动,就连整座宅邸都烟尘四起,只是天井小院依旧安然无恙,好像他们的交手落在了别处,丝毫不会影响这座小院。 站在宅邸门外的傅庆安不知何时重新背起了本该被他留在远处的木匣子,他双臂环胸,竖耳倾听小院里武道气息碰撞的震动,他摇摇头笑着呢喃道:“还好不是我进入其中,这看起来打得挺热闹啊。” 傅庆安丝毫没有尝试上前开门或是越过院墙的打算,因为就在宅邸红木大门缓缓合拢,顾枝身影消失的那一刻,两幅张贴在门扉上的彩绘门神画像有涟漪晃荡,然后那两位神色肃穆庄严的武将就各自手持武器出现在在了门外台阶上,举目眺望远处,好似没有看到眼前站着的傅庆安。 小院中已经有拳罡和踏天之势打退一位位武道宗师的顾枝依旧留有余力地笑着道:“各位宗师前辈们,可别因为看着我还轻松就不要脸皮地联手哈,不然跌了面子不是,小心我出去了就往外说啊。”顾枝这不说还好,话语声落下,那些隐隐落在后方的武道宗师就一同往前踏出一步,竟是有好几任同时出手,而没有出手的那些武道宗师也将武道气息都倾泻而出,无形中压力倍增。 顾枝干赶紧收敛笑意,终于无法维持那个拳架站在原地,他身形横移数步,堪堪躲过了几道呼啸而至的剑气,顾枝拍了拍胸口,一口真气还未能缓一缓,又一拳直冲面门,顾枝暴喝一声,一掌推去,武道气息碰撞溅射出刺目火花。 顾枝看着不知疲倦再次一哄而上的武道宗师,他终于不再故作轻松,后退一步抱拳行礼,朗声道:“后世习武之人顾枝,今日在此问道各位前辈,多有得罪,日后江湖再见,都在酒里了。”说完,顾枝微微弯腰,他竟是当着无数汹涌扑来的武道气息无所顾忌地闭上了双眼,顾枝心中有一个声音响起,泛起涟漪,回荡在整座天井小院,“我有一刀,名为太平!” 长刀出鞘,铮铮作响,那位站在方塘另一侧的武道祖师爷似乎隐隐露出笑意,他轻声呢喃:“后世武道,也别有风光嘛。”说完,他猛然向前一步踏出,一掌在前一拳紧随而至,满堂武道气息犹如银河落九天,全然砸在了那个出刀的白衣少年身上,白衣少年站在坠落星辰之中只管出刀,天地纵横,无处不在。 后世武道山巅,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当今唯有一人,手持太平刀,另起一山,天地可见。 第三十三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五) 孤城城墙走马道上的那座宅邸外,一眼望去只能瞧见天井小院中纵横交错的武道气息轰然碰撞,溅射出金色的火花飞扬飘荡,还有犹如洪吕大钟悠悠响起的深沉声音缭绕回荡。 站在宅邸红木大门外背着木匣的傅庆安百无聊赖地掰着手指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足足六个时辰,可是宅邸小院中的武道气息依旧浓郁得让人不敢直视,恐怕若是那些武学不精的后世习武之人,只是站在宅邸大门外都要被那股气势压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骤然间一切武道气息都收敛消散,宅邸红木大门缓缓打开,傅庆安一眼望去,竟是不由得有些悚然。走出宅邸大门的白衣少年此时就像披了一件红色衣裳,鲜血从他的脸上流淌而下,身上渗透血液源源不断涌出。少年手中拄着长刀步履蹒跚跨过门槛,拖曳着脚步走下台阶,傅庆安连忙上前扶着少年摇摇欲坠的身躯。 即便是当年行走奇星岛天下之时,少年也未曾受过如此的伤势,也不至于看起来如此狼狈,当年虽然第一次出山的少年败在了东境言封城外,可也不像是此刻这般身躯体魄和心境神魂都飘摇不定,几乎就要支离破碎,若不是少年始终以一口真气缀着筋脉气府不断,恐怕此时就要彻底昏死过去了。 傅庆安搀扶着闭着眼睛几乎已经察觉不到外物存在的顾枝走到了墙垛附近,身后宅邸大门缓缓合拢,那两尊门神武将也一步踏出回到了门扉上彩绘画像之中,一切归于寂静安详,似乎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顾枝伸出手抵住墙垛,低着头尽力呼吸吐纳,可是每一次气息流传都不断牵扯着他千疮百孔的筋脉窍穴,方才宅邸天井小院中,随着那位武道祖师爷出手,而后千万武学落在顾枝身上都不遗余力,即便顾枝一刀一刀砍去,可是那些模糊身影的武道气息丝毫不退不散,就算一刀斩破也依旧缓缓凝聚如初,最后顾枝只得拼命一战,再不敢将那些武道前辈的出手看作切磋试探,那些真真切切的杀招可是毫不留情。 此时回想起天井小院一战,顾枝还是有些难免的心悸,若不是最后他拼着一口真气都被彻底打散强行越过那亩方塘,一刀直刺那位武道祖师爷,此时顾枝恐怕还要在小院中再熬上一段时间,直到他体内真气彻底被打散,生死道消。 傅庆安扶着顾枝,低声问道:“如何?”顾枝沙哑着声音低沉回道:“还死不了。”他缓缓抬起头,视线不过刚刚无意识落在眼前城墙下的那些变换景色中,一股莫名巨力从背后传来,顾枝骤然就那样飞了起来,就连长刀都被丢在了原地,向着城墙下坠去的顾枝仰头望去,却见傅庆安摊开双手一脸错愕,显然也不知道顾枝这是为何突然就坠下了城墙。 城墙上的傅庆安起身一跃就要飞落城墙救起早已筋疲力尽的顾枝,可是一道无形壁障出现在他身前,无论他如何奋力,都只能次次碰壁而回,眼睁睁看着顾枝就那样坠入了此时幻化为一处幽深山谷的幻境之中。 顾枝眯起眼眸看着傅庆安一次次无功而返,心里幽幽叹息一声,此时他已经没有任何气力能够维持住下坠身躯不至于砸在城墙下,只能绝望等死,他本就颤颤巍巍打颤的双眼紧闭,最后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个坐在秦山山巅棋盘前的女子。 顾枝后背轻飘飘落在一片白云之上,他缓缓睁开眼睛,却发现身体上那些血液早已消散一空,白衣干净如初,就连一路上沾染的尘沙都消失不见,顾枝双手撑在白云上坐起身,环顾四周,好像回到了不久前在那座茅屋画卷中所站立的天穹高处,他站起身,却突然坠落云间,落在了一处巍峨高山山巅,在这里唯有一人背对众生,没来由地,顾枝便意识到眼前此人就是那位在画卷中高山流水间独自出拳的武道祖师爷。 那人缓缓转身,虽然面容有些陌生,可顾枝还是确定了此人就是千年武道祖师爷琉悬。一袭青衫双鬓微白的魁梧中年男子低头弯腰看着跌坐在地的顾枝,微笑道:“怎么?还想再打一场?”顾枝下意识摇摇头,中年男子收敛起笑意,骤然间有磅礴气势压在顾枝肩上,琉悬冷声道:“那还不赶紧站起来,后世习武之人见我便如苍天在上,一点礼数也不懂?” 顾枝手掌撑地站起身,拍了拍肩膀,看了一眼四周的景象,云遮雾绕,也没有瞧见其他武道山巅宗师的踪影,看来不会是一场硬仗要打了。似乎能够看到顾枝内心的想法,琉悬气笑道:“差点就把命丢了,还敢看不起我?怎么,以为此处山巅只有我一人你便能够稳赢了?那也太看不起千年前的武道山巅风光了吧。” 说完,琉悬就要一拳直出,此时身边没有长刀在侧的顾枝可不敢跟这位身上武道气息一点分毫不散的武道祖师爷硬碰硬,他赶紧恭敬抱拳行礼:“后世习武之人顾枝,见过祖师爷。” 琉悬冷哼一声,转身走到山崖边缘举目眺望而去,顾枝默默走到这位祖师爷的身后,依然满头雾水,不知自己为何不久前还在那座宅邸小院中大战一场,此时就来到画卷中的高山流水山巅和武道祖师爷一同眺望远方。 琉悬突然沉声问道:“你的武道是由那六个小家伙所教的?”顾枝点点头:“计瞳,韩世,玄晖墨,文仲甲,褚羽,沅弃,这就是当年教授我武道的六位师傅。” 琉悬冷笑一声:“那六个小家伙武道修行平平无奇,也就那个用刀的还算能看,其他人实在没资格出现在那座小院中留下武道气息,不过你小子也是奇怪,武学上还留有那六个人的丝毫痕迹,武道心境却截然不同,看来也是个欺师灭祖之辈。” 顾枝无奈道:“祖师爷,当年您不是也说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吗?如今又说我欺师灭祖,不太好吧。” 琉悬瞥了一眼顾枝,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没想到武道修行不精,连脑子也不太好啊,我说的话什么意思你听不懂?孩子自作聪明怕听懂了又得给我一顿揍。”顾枝心中反驳了一句要是太平刀还在谁揍谁可不好说呢。不过顾枝其实也知道琉悬所说那句话的意思,即便武道上常有前辈说弟子不必不如师,更要在教学师傅之外另起一山,否则千年武道如何再高,所以武学向来并不讲究要师徒全然一脉相承。 可是琉悬之所以会如此说顾枝,便是因为他竟丝毫无法从顾枝身上看出那六个师傅的武道痕迹,这就有些奇怪了,因为师徒之间的武道其实是有脉络可寻的,就像是两座高山之间还有一条小小溪涧流淌其间才对,可是顾枝竟离得其他高山远远的,独自另起高峰。 顾枝想了想回道:“当年出了一次变故,后来舍弃掉其他武学脉络,最后只留下一把刀。”说的便是当年第一次出山败退言封城外一事,从那以后顾枝便在青潋山竹屋后院竹林中重新审视心境,最后只选择了一把刀。如果还是第一次出山的顾枝,便与后世许多习武之人一般无二,依旧和武学脉络之间有着溪水连接,自然不是说这样不好,同样能够有巍峨高山平地起,可是还不够好,所以第二次出山的顾枝便焕然一变,别具一格。 琉悬点点头,似乎能够理解,神色间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欣赏,他已经在那座宅邸中见识过太多的后世武道,说实话能够让他眼前一亮的不多,近百余年来也就身边这个顾枝,和那个最终不知为何没能位列宅邸小院中武道祖师堂的君洛。其实琉悬一直以为除了那三个三百多年前联袂现身的古怪之人,下一个踏入宅邸小院的应该是那个武道高山已然远远超出自己的君洛,却没想到那座高山轰然坍塌,一切都如梦幻泡影。 琉悬收起思绪,沉声问道:“是不是觉得一切都莫名奇妙,武道宗师前辈们突然对你大打出手,甚至就像不死不休。”顾枝点点头,没有否认自己内心的困惑,琉悬望着远处悠悠然道:“很简单,因为那座小小宅邸院落,就是千年来的武道祖师堂,其实那些最终能够留在小院中的武道气息已经没有当年的多少神智了,随着时间流逝最终也只会留下那些武道气息,你那几个师傅也一样如此。而后世之人若是如你这般光明正大走入其中,那就是挑衅千年武道,自然就要被问拳问剑问道一番,不稀奇。” 顾枝嘟囔道:“那可是真会死人的。”琉悬笑道:“自然,武道一途何时轻松自在了?想要一见千年武道山巅,没有独到气势那就还不如身死道消,就连最后位列祖师堂的资格都不会有。”顾枝眨眨眼,看着琉悬问道:“那我是不是算赢了?”琉悬一巴掌按在顾枝肩上,顾枝没躲,担心会惹来一拳,琉悬冷声道:“我的时间不多,你有什么问题赶紧问,其他废话不要再多说,不然打死你。” 顾枝也不犹豫,开口第一句就是:“祖师爷,为何你好像还能保存完整神智?”琉悬松开按着顾枝肩膀的手掌,双手负后望着远方,悠悠然道:“完整神智?哼,如果我还有完整神智,你还想走出那座宅邸小院?此时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可是这也怪不得谁,毕竟死后还能留下武道气息已经足够欣慰了,如今还能有这么几下子上不了台面的仙人手段,可是想也不敢想。” 琉悬缓缓道:“我不知道世上究竟是否有仙人存在,但是这座祖师堂宅邸的存在,还有你所见到的孤城,如何还能让人相信是人间手段?所以你不用怀疑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我想了千年也没明白,我能够告诉你的就是,你既然通过了武道一途的考验,后面一定还有什么等待着你去闯过,也有可能你已经见识过了?”顾枝随口提起那座阁楼和茅屋,琉悬只是简单听过就抬手打断了顾枝的话语,丝毫没有打算听闻有关那副茅屋画卷和阁楼画像的故事。 琉悬再次说道:“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地方已经不在人间,更像是一个通往别处地方的门户所在,三百年前就有三个明明不在后世武道之列的外乡人,却能闯过武道祖师堂。”话语声落下,云遮雾绕的天上骤然有雷声轰轰,琉悬抬头望去,沉声道:“接着问,我的时间不多了。” 顾枝问道:“那祖师爷可曾见过仙人?”琉悬摇摇头说道:“当然没有,不过我见识过武道真气之外的世间另一种自然气息,也有可能其实和当年我发现的武道真气出自一脉,那就是世间自然灵气,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仙气了。” 顾枝点点头,问道:“为何我方才明明已经出了宅邸小院去依然来到此处?”琉悬抬头望天,冷笑道:“即便是天上仙人又如何,我自有一山高出天外,这点手段还是做得到的,其实你能够活着走出武道祖师堂,一身伤势便无需担心,自然而然就会修缮如初,甚至还另有裨益,但是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需要说道说道。” 说完,琉悬伸出手指指向天上云海深处,他沉声道:“顾枝,当年我一人登山至高处便以为能够一见天上风采,最终生死道消之时武道气息归于孤城祖师堂,这才发现原来仍旧是井底之蛙,后世习武之人多是让我失望,唯有数十年前那个君洛有望破开这座深渊井底,可是最终却山岳崩塌,背后定然另有深意。” 琉悬看向顾枝,正色道:“三百年前天地之间规矩悄然发生过改变,也许就和那三个外乡人有关,君洛的半途陨落同样也是由于规矩的骤然转折,否则武道如今也该高出天外去,至少世人眼中的儒释道,也不会就能俯瞰武学一途。所以顾枝,我想告诉你,无论如何都竭尽所能的活下去,如今后世武道算不上失望,却还是气数不足,唯有一山仍旧有些希望。我希望你能够活下去,哪怕只是为武道祖师堂延续香火也好,看一看那些天外的规矩,看一看我武道山巅是否仍旧有更高处。”说完,天空中云卷云舒,竟是有天雷滚滚而落。 琉悬仰头望去,朗声大笑,一掌将顾枝推出,顾枝踉跄后退,身影化虚,最后顾枝抱拳行礼高声道:“祖师爷在上,后世习武之人仍有武道高出天外,千年之后万万年。” 琉悬大笑道:“好!希望若有朝一日你顾枝重归祖师堂之时,能够给我们看一看武道更高处的风光。” 话语声落下,顾枝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琉悬独自站在山巅面对滚滚天雷,他朗声道:“今日消磨我琉悬的意志,可是武道气息犹存,即便天道断去一山又一山,我武学一途仍是山外有山。世间规矩杀了一个君洛,我不信还能再杀一个顾枝!” 说完,琉悬只管一拳砸向滚落天雷,山巅震动,然后轰然坍塌,琉悬身影从此消逝,只有武道气息留在武道祖师堂之中。 第三十四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六) 顾枝踉跄走出,宅邸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傅庆安站在墙垛上正一次次尝试着跃下城墙,顾枝回头看了一眼门神画像黯淡的红木大门,转身咳嗽一声,傅庆安转头就看见安然无恙的白衣少年站在台阶上,傅庆安身形摇晃差点就要跌落城墙,那道无形壁障已然消失不见。 傅庆安跳下墙垛,看着走近的顾枝问道:“怎么回事?”顾枝摇摇头,没有细说,只是说起了见过武道祖师爷的事情,却没有说琉悬具体说了什么。 傅庆安摸着下巴思索道:“难道是我武道修行还入不了那些武道前辈的眼?居然不让我进去。”顾枝想了想,拍拍傅庆安的肩膀,安慰道:“那还是别进去的好,否则真的会死人的。” 两人背靠墙垛坐着,顾枝陷入沉思,傅庆安也就安安静静地不打扰。 说实话,如今不过在孤城上待了一段时间,顾枝却觉得好像有浩如烟海的无数学问道理挤在脑子里,无论是有关汪洋变迁的历史,还是供奉各位先贤人物的阁楼,以及不久前差点命丧其中的武道祖师堂,处处透着古怪,似乎有人竭力要告诉顾枝一个真相,可是却又云遮雾绕看不真切,像是两个互相博弈的下棋人,以此孤城和顾枝作为棋盘进行较劲,唯独的一个无理手还是道破天机的武道祖师爷琉悬。 顾枝低声呢喃道:“我们现在究竟身在何处?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这个地方已经远远不在秦山山巅那个魔君的掌控之中了,也与我曾经走过的出云岛上其余地界完全不同,难道真像祖师爷说的那样,此处是那海外仙界?” 傅庆安摘下背后木匣抱在怀中,下巴搁在木匣子上轻声道:“也许此处不在魔君的掌控之中,但依旧是他想要我们来此此处?” 顾枝点点头,这个问题他从踏足此处就思索过,魔君先前诸般谋划,没道理眼睁睁看着顾枝走进一个他无法掌控的地方,所以就连顾枝走到这个地方来恐怕也在秦山山巅的视线之中,只是这背后又有何深意? 傅庆安抬眼环顾走马道前后,此时只有眼前的武道祖师堂宅邸还在视线中,其他如阁楼茅屋已经完全看不见,傅庆安喃喃道:“这个地方就像是世间一切来龙去脉的汇聚之处,除了千万年的古籍书卷,还有历史长河中的人物,就连千年以来的武道气息都能独具一堂。” 顾枝也望向那座宅邸,沉声道:“这就有点像是传说中的地狱天界了,只是各有论资排辈,只有这些在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之人才有资格残存几分痕迹。”傅庆安轻笑一声:“天道无常。” 顾枝抬眼望向高处,轻声道:“我以前可是从来都不信世间会有什么神鬼之说,当年的鬼门关魔宫,不过也是武道上走得更远一些却没能道德持身的败类罢了,算不得什么鬼怪。可是如今此时我却有些怀疑了,傅庆安,你说这世间不会真有地狱天界的存在吧?那是不是人死之后也能重新相遇?” 傅庆安仰天笑道:“无论真假现在又有谁能够给出答案呢?不都得死伤一回才明白,既然是死后的事情那就到时再说呗,再见便是缘分未尽,若是一了百了,那时也已经生死道消。” 顾枝难得扯出一个笑意,点点头道:“这话说的在理,看来我在苍南城散漫了这几年,心气倒坠了不少,以前行走奇星岛是从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的。”傅庆安拍打着木匣子,玩笑道:“没准是到了这个古怪地方,心境牵动才开始胡思乱想的吧。”顾枝笑了笑,没有反驳,内心未必没有这个想法。 傅庆安突然悠悠说道:“可是没有酒。”顾枝看了一眼望着天际的傅庆安,伸出手拍了拍身边人的肩头,站起身说道:“那就接着走吧,没准走着走着就出去了,到时候请你喝酒去。”傅庆安手撑着木匣子也站起身,两人轻轻一跳就站上了墙垛,顾枝将长刀重新入鞘,绿竹刀鞘悬挂身侧,这一次傅庆安走在了前头。 两人继续前行,武道祖师堂宅邸渐渐落在身后,傅庆安双手枕在脑后,随口问道:“当年你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奇星岛苍南城中?没想过也出去海外走走,多看看吗?” 顾枝笑道:“我从小其实是个惫懒性子,要不是先生和扶音,我恐怕都不会安安静静坐下来看一本书,练一练字,更不用说上山采药,日常洗衣做饭什么的了,只是这些琐碎事情慢慢也就习惯了,倒不觉得累,只是让我潜心研究医术那就强人所难了,所以我有空没空就往村子里跑,去听魏先生讲故事,后来师傅们来了,也就开始习武。” 傅庆安转头笑着道:“奇怪,习武可不是轻松简单的事情,该受的苦一样少不了,可不比你潜心研究医术来得快活。” 顾枝也学着傅庆安的样子双手枕在脑后,摇晃着肩膀道:“那时候看书听故事,总觉得以前所谓的武林江湖很是有趣嘛,剑气刀光纵横天下,狭路相逢一杯酒,豪气得很嘞。后来魏先生开始说起外面魔君治下的冷酷血腥,也跟着先生去往城中见过了真正的人间炼狱,反倒没有望而却步,直到遇见大师傅,我就决定了一定要习武,将来说什么都要去那些鬼门关瞧上一瞧,看看能不能给它拆喽。” 傅庆安哈哈大笑:“原来还是个梦想成真的圆满故事啊,后来那个憧憬闯江湖的孩子长成了大侠,不仅将奇星岛上的鬼门关都给拆了,还名扬天下了嘞。”傅庆安学着顾枝的语气,说起奇星岛南境的方言,顾枝会心一笑。 傅庆安问道:“难道就因为懒所以留在了奇星岛上?我当年还以为你一定会跟着扶音一起去往人生地不熟的光明岛呢,毕竟会放心不下。” 顾枝摇摇头说道:“当年鱼姬也问过我,我只是觉得我都独自一人走过奇星岛的那么多地方了,可是扶音从小到大就只是呆在赋阳村山中,后来跟着先生出山悬壶济世,其实我知道扶音从来就很憧憬外面的风景,只是以前世道混乱不敢让她独自一人外出,后来她难得提出想要出去闯闯,又是去往鼎鼎有名的光明岛,我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呢?” 顾枝缓缓道:“担心自然是有的,可是扶音也有她自己的江湖要去走嘛。而那个时候我的江湖其实很小很小,就只是想要一间小时候憧憬过的木匠铺子,可以日日夜夜都做我喜欢的木匠手艺活,小的时候总怕先生会骂我不务正业,所以偷偷躲起来玩,还攒了好些自己磨出来的竹制刻刀。” 傅庆安点点头,轻声道:“至于说给奇星岛朝廷招揽我就不问你了,恐怕咱们这几个人都没什么兴趣,倒不是看不起那些在朝为官战场杀敌的将军大官,只是太不自在,难免身不由己。” 顾枝伸出大拇指,傅庆安接着说道:“不过我觉得有些奇怪,自从开了那间木匠铺子之后,你好像刻意地不再动用武道修为了?否则当初很多不讲理的对家商户和客人其实小小收拾一顿要来得更快捷,还有那一次点星岛对战,其实有你在也无需我出手才对,当然,既然我也去了,出手倒是无所谓,但你始终克制是为何?” 顾枝沉默了一阵,这才开口道:“当年还未习武的时候我就认真问过先生,如果今后我不打算以医术为生,先生会答应吗?先生却没有给我答案,只是反问我将来希望自己的人生是怎么样的。那时我觉得这个问题太深奥,于是就去问了魏先生,魏先生说的直接,甚至有些直白,他说人的一生总得依靠什么才能活下去,有的人是依靠某些人缀着心神,有的人是靠着某样手艺能力谋生,无论虚实,人的一生若不想躺着等死还是好吃懒做等待钱财外物从天而降,就得想明白自己今后能够依靠的是什么。” 顾枝随意看了一眼脚下城池中的千变万化,此时又是一座建造在山林间绵延学宫模样,他继续说道:“我认真想了很多,觉得哪怕不学医术,将来当个治学夫子?还是就想着依靠木匠手艺谋生得了。后来大师傅的出现,我便走上了习武的道路,可是一趟奇星岛走下来,再次遇上了先生,我却还是迷茫不知将来道路该如何去走,既然武学好像已经对我而言没有太大用武之处,那么又该何去何从呢?” 顾枝伸出手摩挲着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他接着道:“于是先生就提出了几种可能性,比如依旧凭借一身武学闯荡更大的江湖,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都去走一遍,又或者干脆投身军伍保家卫国,还是就像我小时候想的那样开一间小小的铺子?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先生给的酒葫芦,我想了很多,最后觉得是不是可以试一试放下武学,然后看一看今后的道路只依靠一手木匠手艺为生,也许也能满足我心中所想,满足我这一生想要的一切了。” 顾枝轻声笑道:“后来我觉得还不错,木匠铺子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毕竟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没觉得有多辛苦,放下了武学日子照样能过,时不时还能拉着你们一起去醉春楼蹭酒喝,没事了就给扶音写写信,琢磨着什么时候攒够钱了就也上光明岛看看去,不然一副贫苦穷酸样岂不是给扶音丢了面子。咳咳,娶媳妇的钱也是要好好准备的。” 傅庆安也会心一笑,似乎眼前看见了少年描绘出的静谧岁月,一座小小院落,两个相守一生的人。 顾枝轻声道:“所以我就试着彻底放下武学,反正也没打算以此走过余生,倒是有些无关紧要了。只是后来顾生还有徐从稚的事情,以及到了混乱不堪的方寸岛,才知道以前井底之蛙做的愿想其实有些不切实际,天大地大,奇星岛苍南城能够安稳太平,那就一辈子守着一亩三分地好了,可是一旦去到别处,还是身处纷杂之中,难免还是身不由己不得自在,就像在方寸岛上,君策和乐姨其实过得很不容易,即便有谕璟留的后手在,可是日子的点点滴滴不是那么轻松简单的。” 顾枝抬头望着天际,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所以现在我觉得倒也不至于非逼着自己完全不碰武学,只是想得更远一些更高一些,如今也觉得武道山巅的风景是不是会更好看。当然,也是因为想要对着那个曾经在天坤榜上位列榜首的魔君出刀,所以不得不多走一些路。” 两人就这样随意走在城墙上,不知不觉间站在了城墙的另一面,此处望去就能看见分别矗立两侧的巍峨山脉好像触手可及,顾枝这才发现两座山脉隐隐交接在一处,而这座孤城位列居中,就像是一扇门。原野一望无际,就像天上的云海,更像熟悉的汪洋大海,顾枝和傅庆安两人站在孤城墙垛上,便似乎恰好站在了天地之间,上穷碧落下黄泉。 天上云卷云舒,云海沸腾翻滚,天光扰乱,城墙脚下的原野上绿叶红花随风摇曳,恍若哗哗作响的海洋潮起潮落,此处风景独好,可惜只有两人得见。那两人并肩而立,阳光恰好落在他们的身上,影子远远躺在身后宽敞走马道上,探着脑袋想要再看一眼城池中的千变万化。 此时两座巍峨连绵山脉,有冲天赤红火柱照耀云海,又有冰冷雪花纷纷扬扬攀附云海,一阵风蓦然吹过,脚下孤城的城门豁然洞开,四面八方狂风呼啸,顾枝和傅庆安站在高处衣衫猎猎作响,他们最后对视一眼,然后看了看来处,一跃而下。 随着两个身影消失在天光之中,孤城城门再次缓缓合上,狂风止歇,两座山脉也寂静如初,城墙走马道上的所有建筑都各有一道冲天光柱骤然照耀天际,天空中圆日隐退,明月高悬,走马道上原来除了那座茅屋阁楼和武道宅邸,还有一座文庙学宫,一处香火道观,一幢巍峨古寺,有剑气森森,有刀芒肆虐,还有许多许多,城墙实在太过广袤,而这么多年能够来到此处的也不过只有四个人。 这是世间千万年来的所有规矩起源处也是终结处,那些璀璨光柱之中有无数视线再次看向人间,他们终于有些期待,因为这么多年来世间的规矩开始崩碎又重建,苍生芥子其中,有那样几点光芒让人满怀希望,无论是外乡人,还是此方世界的人,一样身处其中,大势滚滚。 眼前光芒填满视线,顾枝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全然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存在,只能听到耳畔的细碎声响,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也有人刀剑交错,纷杂絮乱。 终于一切归于寂静,眼前不再有光芒无处不在,顾枝缓缓睁开眼睛,身处一处山巅云海中,顾枝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再次出现了那位武道祖师爷身后,可是他下意识低头看去,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却没有朱红色酒葫芦。 他抬眼望向山下灯火人间,朝霞满天,露珠缀在身边脚下的草木之间,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袭青衫的少年抱着双臂喊道:“走了,筠哥还在等我们呢。” 他“嗯”了一声,缓缓转身,刚刚及冠之年的他用了一年时间与谢洵一起走遍承源岛,如今是这座岛屿的武道第一人,大道可期。 他走下山巅,腰间绿竹刀鞘的长刀名为太平,亲手纂刻,他名君洛。 第三十五章 修罗何为入地狱(一) 春暖花开的山野蜿蜒道路泛着清风拂动的芳香,视线远处的溪水中消融破碎的残冰顺流而下,浸润着两岸的绿叶鲜花向阳而生,两人走在道路上,各自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前头的年轻人腰间悬挂绿竹刀鞘,落在后头的少年一只手从路旁摘下一根狗尾巴草,手臂扬起,看着清风吹拂而过。 远处城池轮廓若隐若现,悬挂于城头上的匾额字迹入木三分,眼力极好的两人一眼望去便能看见那三个字“玄鹤城”,只是如今再看便有了些不同的感触,毕竟许多年前的他们在风雪之中看见这座城,就像孤魂野鬼终于看见远处的一盏灯火。 城门处有络绎不绝的商队和车马往来,驻守城门的兵卒一一审视户籍关牒,两人年轻人牵着马走入其中,毫不起眼。 走进了城中,两人将马匹当给了一间客栈,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在城里,再熟悉不过的大街小巷落在已经长大的他们眼中显得有些逼仄狭小,只是他们却依旧带着微微笑意,走到了一处藏在陋巷之中却名气传扬甚广的医药铺子外头,看着坐在柜台后一丝不苟为病人看诊的儒衫男子,两人想了想,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把瓜子,就那样蹲在医药铺子外头的巷子口处磕起了瓜子。 日头逐渐西斜,一袭青衫的少年率先站起身伸了伸腰肢,蹲了大半天腿都有些酸了,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年轻人却一动不动看着巷子外头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发起了呆。青衫少年知道这个大哥的脾气,也不管他,小心翼翼走到医药铺子外头探着脑袋,看着那个儒衫年轻人什么时候能够休憩一阵。 终于医药铺子的人来人往少了许多,儒衫年轻人将手上的药方交给身边几个机灵的伙计,又细致叮嘱几句,这才走到后院对着还在收拾晾晒药草的师父恭敬行礼,告辞离去。他一步跨过门槛,早有预料地伸出一只手按住了突然窜出来的一个家伙的脑袋,笑着道:“谢洵,无不无聊,多大人了。” 青衫少年谢洵挣脱开儒衫年轻人根本没有几两气力的手掌,挠挠头笑道:“筠哥,你可算出来了,你不知道君洛这家伙一路上把钱都拿去买酒了,我都好几天没吃饭了。” 听着这话,顾筠笑着望向谢洵身后慢慢站起身的君洛,就看见君洛正悄无声息地把手里的瓜子壳都倒在了谢洵刚才蹲着的地方,然后咳嗽一声道:“谢洵,你嗑的这些瓜子不是我买给你的?还好几天没吃饭了?赶紧的,收拾干净。”谢洵转过头去一脸悲愤。 嬉闹一阵,顾筠长袖一挥说道:“走,吃饭去。”君洛一步跨出就越过谢洵和顾筠并肩而立走出小巷,谢洵嘿嘿笑着跟在后头。 到了大街上,许多人都不由得侧目看向并肩前行的三个少年,实在是太过瞩目耀眼,居中的那个少年腰间悬挂刀鞘意气风发,身旁的儒衫少年温文尔雅气态温和,还有一个一袭青衫的少年双手枕在脑后笑得放肆。 常年住在玄鹤城中的许多人很快回想起了这三个少年是何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诶,那个君洛和谢洵也回来了啊?”“可不是嘛,当年他们走了之后玄鹤城可是安静了好一阵,不过那些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倒是再也不敢闹事了。”“听说还有以前被君洛和谢洵揍了一顿的公子哥跑去找顾筠的麻烦,结果那两个出去跑江湖的,直接上京城去把那公子哥家背后的靠山打了一顿。” 三个少年只管前行,却是丝毫不在意身边街巷之间的闲聊议论,顾筠听着他们细碎说起君洛和谢洵这游历江湖一年闯荡出来的许多传闻,笑得合不拢嘴。待得听到有人说君洛在江湖上深受那些豪阀小姐的喜爱,谢洵肩头轻轻撞了一下君洛,嘿嘿笑着,君洛摆摆手一脸严肃道:“这是假的。”顾筠笑得微微弯腰。 走到了玄鹤城里最热闹的酒楼,顾筠经常来此买酒喝,于是酒楼掌柜也和这个颇有名声的“小神医”关系不错,特意为顾筠留了一个不错的位置,顾筠便大手一挥多点了几壶好酒,酒楼掌柜便送了几碟佐酒小菜。 在二楼栏杆附近坐下,顾筠看着风尘仆仆的两人,笑道:“你们俩可真会找事情做啊,这一年来江湖上的故事都离不开你们,什么一人一刀毁了人家山门祖师堂,什么两人独战三千骑兵,还有说君洛一人战败江湖上的另外十大高手的,如今你们俩的名声可大得很,君洛已经是承源岛武道第一人了呢。” 谢洵就着佐酒小菜喝了口酒,啧啧道:“还不是那个没胆子的狗屁岛主,我们都找上门去了还躲着不敢出来,不然君洛一刀砍了他就是真正的承源岛武道第一人了。”顾筠好奇问道:“哦?你们现在这么厉害了啊,连岛主都能打得过了?我不是听说这些岛主的修为实力都是历代传承下来的,积攒深厚不可小觑。”君洛提起酒壶,故作高深道:“一刀的事情。” 顾筠笑着摇摇头,很快丰盛的菜肴端上了桌,看来确实好一段时间没吃过好东西的君洛和谢洵风卷残云一般大快朵颐起来,顾筠就笑着说“吃慢点”,帮着往他们碗里夹菜。很快三人就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走出酒楼时各自提着一壶酒,闲散走在灯火通明的玄鹤城中,好像还是当年熟悉模样。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条昏暗小巷中,三个少年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当初住的那间低矮小院,顾筠从怀里掏出钥匙说道:“钥匙我一直留着,虽然现在住在药铺那边,时不时也会过来打扫,你们要是不想多花钱就接着住这儿吧。”说完,顾筠上前一步开了门,君洛和谢洵紧跟其后走进小院。 看着小院里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模样,少年们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触,毕竟已经不是当年有了上顿怕没下顿的贫苦时候了,只是身边除了依旧相伴的家人之外,还是有许多故人早就不在了。 那个当初回到小院执意要收君洛和谢洵为徒的白发老者已经在两年前油尽灯枯死去了,这么多年来一人独战整座江湖身体早就如四面漏风的茅屋,最后将武道传承延续给了君洛和谢洵也就洒脱离去,死后倒是没介意葬在皕云门的山上,只是如何都不愿意入祖师堂。 君洛和谢洵回到玄鹤城之前也去了一趟皕云门后山,带着几壶好酒陪着那个躺在坟墓里的老头聊上几句,说一说他的两个弟子如今已经做到他当年都没做到的事情了,两人独占承源岛江湖的所有风采。 屋子里点燃烛火,三人坐在桌子前,顾筠随口问道:“你们那个时候去京城打了礼部侍郎没什么太大影响吧?”君洛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那个老骨头本来就差不多也要赶出庙堂中枢了,我们那一趟虽然被那个皇帝陛下最后追杀了好一段时间,不过听说那个老骨头也待不了几天就被送回老家安享晚年去了,现在皇帝陛下恐怕都在想着怎么收回对我们俩的追杀命令了,毕竟猫抓老鼠还被老鼠溜着玩的大内高手可是丢尽了脸面。” 顾筠笑了笑,倒是放心君洛的为人处世,谢洵突然问道:“筠哥,之前那事你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再做?”顾筠愣了愣,然后收敛笑意摇摇头,沉默不语,君洛看着顾筠说道:“是啊,交给我们去做就好了,你那样太过冒险,若是出了意外我们不一定赶得回来。”顾筠轻声道:“没事,不是都顺顺利利的嘛。” 君洛微微皱眉,想起几个月前顾筠寄来的一封信,后来他们也顺着蛛丝马迹探听到了更多的消息,才知道顾筠在说明一切事情之后说的那句“已经安置妥当,仇已报”意味着什么。 两年前送走了白发老者之后,住在少年们隔壁的那个老妪身子骨也日落西山,慢慢地就连顾筠都无能为力,老妪倒是看得开,最后只是握着三个少年的手说以后没办法再给他们做最喜欢吃的的炖肉了,老妪撒手人寰之前只是有些担心那个唯一的孙女,少年们答应一定会帮着照顾好已经嫁作人妇的小苑,老妪便安心去了。 最后老妪家里头只来了个酒鬼儿子,还是三个少年出钱出力安葬了老妪,而那个被家里头逼着远嫁的孙女小苑到最后也没能赶回来。后来三个少年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小苑的消息,一直到一年前君洛和谢洵决定去行走江湖,便打算游历天下之时尽力去寻找小苑的消息,少年们想着总不能让老妪临走之前最后的愿望都只能落下遗憾。 小苑当年出嫁的时候是被家里头的人硬生生从老妪院子里拽走的,三个少年赶回来的时候只看见老妪失魂落魄地蹲在院子里落泪,却无能为力。这么多年来老妪一直没能收到小苑的任何消息,忧心忡忡,身子骨也一下子就不行了,这才早早撒手人寰离去,可是临终前也没能再见从小便相依为命的孙女最后一面。 君洛和谢洵在江湖上寻找,顾筠则托了皕云门的帮忙探听消息,如今已是皕云门少主的奉熵在几个月前亲自送来了一条消息,顾筠得知之后没有立即提笔告诉不知在江湖何处的君洛和谢洵。 那时拿到消息的少年,让如今的奉熵时不时想起都要毛骨悚然,一直温文尔雅从不轻易和人红脸的顾筠,那时手中攥着褶皱纸条神色就冷了下来,简直比三九寒冬还要冰冷刺骨,心湖似乎有一条蛰伏已久的恶龙猛然抬头。 顾筠没有拜托皕云门相助,将奉熵送到院子门槛外头之后,一身儒衫的少年独自在小院里站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少年都一动不动,手上依旧攥着那张纸条。 消息上说当年小苑根本不是出嫁,而是被家里人卖给了附近一座山头的山大王做小妾,可是压根没有什么名分,最后连一个最低贱的婢女都不如,被心狠手辣的山寨土匪玩弄而死,死无全尸,抛尸荒野,任由山野禽兽啃咬。 那个山头的土匪流寇和官府有些关系,虽然是烧杀劫掠商队的土匪,却背后有着官府撑腰,那些钱财一大半都流入了官员手中,所以为非作歹逍遥自在,像是弄死一个小妾这样的“小事情”,根本都不会让那些官员眨一眨眼皮子,又有谁来讨个公道呢?所以老妪临终前心心念念的孙女,原来早就比她还要先一步离去了。 顾筠在小院里站了一夜,第二天他向师父说要出门一段时间,然后带了几样不起眼的药草便离开了。后来有一个商队落入那个山头的魔爪,但是有一个颇有名声的小神医因为帮着山大王化解了一种顽疾,不仅留的一条性命,而且被奉为了座上宾。 然后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整座山庄突然燃起了大火,所有山匪无一幸免惨死山中,夜幕下唯有那个小神医独自下山离去,后来官府的人仔细查验过了那些山匪死去的真正原因,无一不是中了必死无疑的剧毒,而且还无法让人查探出丝毫跟脚,这就使得那些背后的官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那个无声无息消失的小神医回到玄鹤城,又是那个始终温和待人的儒衫少年,顾筠后来写了一封信告知君洛和谢洵此事,那时两个少年揍了礼部侍郎一顿后,顺带着把那些山庄背后的官员也套了麻袋,下半辈子算是下不了床了。 只是听说了那个山庄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的消息,君洛和谢洵还是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个小神医的事情,后知后觉知道是顾筠以身涉险,不免有些后怕担忧。 顾筠看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君洛和谢洵,笑道:“我不是完好无损坐在这里嘛,真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是吧,虽然我没有习武,但脑子还是能用的。”君洛摇头叹息道:“还是太危险了,以后打打杀杀的事情交给我们俩就行了。”谢洵使劲点头道:“筠哥,你这手是要来救人的,可不是用来杀人的,这种粗话交给我俩。”顾筠轻轻“嗯”了一声,笑着点头。 过了几天三个少年去附近山上祭奠老妪,是一个山水气运不错的地方,老妪的坟茔附近还有一个新建不久的墓碑,是顾筠收拢小苑的残存尸骨和遗物安葬的,三个少年恭敬焚香祈愿,希望好人有好报,若是有来世,定要安稳幸福一生。 下山时君洛和顾筠说过段时间就要出海去游历天下,谢洵会跟着一同出海,只是两人说好不会去往一个地方,各自闯荡汪洋大海,顾筠点点头笑着说自己不久后也要跟着师父进京,如今那个皇帝陛下大炼丹药,征召了不少江湖上的神医大夫。 再次分别的那一天下着小雨,顾筠将君洛和谢洵送到城门外,君洛从怀中取出一个朱红色酒葫芦递给顾筠,说道:“去了京城多喝些好酒,这酒葫芦可是我精心挑选的,别拿来装一些劣酒哈。”顾筠笑着接过,随手系在腰间,回道:“世上没有劣酒,只有会不会喝的人。”君洛和谢洵都笑了起来。 最后顾筠腰间系着酒葫芦独自站在城门外,看着那两个身影远远离去,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少年意气风发,就要出海远洋。 只是那时年少的三人没有想过这次离别,却是那么多遗憾的开始,也是今后许多重逢和离别的开始,此后一生的跌宕起伏都在这场雨天离别中开始,犹如一条长线的起始,绵延而去,最终不知落向何处。 顾枝站在漫天雨幕中看着那个独自站在城门外的身影,腰间悬挂朱红色酒葫芦,顾枝仰天望去,他的身影逐渐模糊,却分不清落在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远处顾筠的身影也模糊不清。 第三十六章 修罗何为入地狱(二) 有人轻轻拍了拍肩膀,顾枝睁开眼睛转头看去,云雾之间身后背着木匣的傅庆安站在身边问道:“你怎么了?”顾枝皱着眉头揉了揉眼睛,摇头轻声道:“没事。” 说完,他环顾四周,又是熟悉的云雾弥漫,他喃喃道:“我们出来了?”傅庆安点点头,疑惑道:“应该是离开那处古怪地方了,就是不知道这里又是何处?” 顾枝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朱红色酒葫芦,低声道:“这里就是魔君操纵的云雾之中,他也是凭借这些无处不在的云雾分割了整座出云岛。”傅庆安点点头,有些好奇地伸出手去触碰虚无缥缈的云雾,并无出奇。顾枝站在原地等了一阵,却没有再出现那个神秘之人,顾枝抬眼望向模糊不清的远处,说道:“走吧。”他率先迈步走向云雾之外,傅庆安紧随其后。 云雾遮掩视线,聚散又离合,眨眼间两人便一步踏出了缭绕云雾,视线不远处,蜿蜒道路上的一间狭小茶水铺子里有两人抬眼看来,然后猛地站起身,顾枝和傅庆安对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并肩站在茶水铺子里的两人正是于琅和周厌。 几人在茶水铺子里落座,于琅率先问道:“你们也是被那些云雾困住了好久吧?我和周厌都已经不知道去过多少个地方了,那些地方好像各自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只有那一亩三分地的认知。” 顾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缓缓道:“魔君操纵云雾将整座出云岛都分割成了无数个互不相同的云雾,我们能够穿行云雾之中应该也是他故意为之。”顾枝又详细说过了那个神秘人展现过的出云岛,于琅和周厌都微微皱眉,周厌呢喃道:“这种手段,恐怕已经不是武学修行就能够达到的了吧?”于琅默默点头。 而后几人各自说过了自出云岛海岸处走到这里来的诸多见闻,于琅和周厌比起顾枝还要走过更多的地方,所以看见的也更多,傅庆安却是一直滞留在那处古怪地方,所以许多事情都是第一次听说。听过顾枝和傅庆安说起那座孤城,于琅和周厌不由得面面相觑,茅屋阁楼和武道宅邸无一不是远远超出他们以前所想的事情,虽然他们不算是从不信奉神鬼的人,但是这种超乎想象的事情眼睁睁摆在眼前还是让人难以置信。 顾枝摘下腰间酒葫芦,轻声问道:“你们走过的那些地方有没有一个关于三百年前天火降世的传说?”于琅摸着下巴点点头道:“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关于天火的传说,三百年前夜如昼,三道天火从天而降,而且据他们所说,天火落下之后都对那个地方的某些东西产生了影响,有供奉那块天火碎石的家族已经连出三代科举状元,也有的家族培育出一位位沙场所向披靡的武将,更有的借此龙兴开国,还有些看作神明遗物供奉在神庙之中。” 顾枝点点头,这和他听说过的差不多,不过问起于琅和周厌有没有走过类似桃止镇的地方,他们却都摇头说没有,两人一起走过的其实大多都像是北元王朝所在地界一般的地方,至少疆域算得上辽阔,却没有类似桃止镇那方寸之地。 远处空无一物的山路上再次出现了翻滚云雾,走在茶水铺子里的几人对视一眼,当先站起身,果然从云雾中走出一个熟悉身影,顾枝招招手喊道:“武山,这边。”魁梧高大如一座小山的汉子抬眼看来,憨傻一笑,大踏步走来。 几人再次落座,问起武山这一路经历,汉子挠挠头闷声道:“我走入云雾之后就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山林之中,飞禽走兽不少,就是见不到一个人,我就在那座山里走了足足一个多月才好不容易看见了云雾,于是走入其中,再出来就看见你们了。”顾枝皱眉道:“看来魔君为我们每个人准备的道路都还不同?这背后究竟有何深意。” 几人又将各自的经历说了一遍,武山点点头沉默不语,看似憨傻的汉子其实思索极深,只是不善言语,几人也不介意,早就习惯了。于琅斟酌着说道:“我和周厌所走的最后一个地方,最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们的武道修行,虽然还是有所谓的武林江湖,可是他们的修行总像是一个只有半只脚踏入武道的门外汉,不得其门而入。” 周厌轻声道:“我和于琅总觉得是有人故意为之,就像是给了那座江湖一本并不完善的功法秘籍,以此传承下来断了武道修行的真正路途,可是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有一个在背后的人如此做,那么有意何在?” 顾枝沉声道:“这应该也还是魔君的手段,他将出云岛分割成无数个地界,然后再将那个地方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就像我走过的桃止镇,他们并不知晓就在山外不远处就有他们怀疑是否存在的汪洋大海,而且他们还一直认为人类的历史起源于那三道天火,是由于秦山上的那个神明恩赐才有了他们的今日,所以我怀疑魔君在以互不干涉的不同地界进行试验,只是我唯一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想要做到这些百十年潜移默化的影响,没有足够的时间根本做不到,那难道魔君已经在世几百年了?还是说魔君之位同样和岛屿之主一样代代相传,所以奇星岛的魔君也是真的死在了孤山上,而秦山上那一个又是另外之人?” 几人都陷入了沉思,如今若是不考虑那些神神鬼鬼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好像只有如此才能解释的通,一开始他们只以为魔君并未死在孤山上,极有可能是不知有什么手段逃过了奇星皇帝之手,然后一路来到出云岛休养生息,可是看着出云岛由来已久的状况,恐怕顾枝的猜测要更合理一些才对。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震天的响声,几人站起身走出茶水铺子举目望去,只见山路外的远处有飞扬尘沙弥漫城池轮廓,旌旗猎猎迎风招摇,即便隔着遥远距离依旧清晰可见绣在旌旗上的狰狞面容,顾枝猛然转头看向茶水铺子那个沉默不语的掌柜,只见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那掌柜身后,一掌洞穿了掌柜的身体,然后狞笑着消失不见。 血腥气弥漫缭绕,默默对视的几人突然有些熟悉感觉,好似晃眼间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奇星岛,此时再一眼眺望远处,那一座座关隘城池又与当年的鬼门关有何区别?更远处,巍峨秦山矗立视线尽头,不知为何顾枝便觉得这座秦山就是自己此行所要去往的最终方向了,不再是模糊虚影,而是真真切切的秦山。 顾枝深呼吸一口气,仰头望向骤然阴沉的天际,突然笑了起来,站在身边的几人也都露出笑意,只是轻轻响起的笑声却那样的冷漠,如果还有人站在附近,甚至能够看到凝若实质的滔天怒火和凛冽杀气,方才还坐在茶水铺子里闲谈的几人此时浑身气势已经截然不同。 许多年前,本该繁荣昌盛千百年的汪洋之上第二岛屿奇星岛一夜之间王权倾覆,山河破碎,一切只是因为那个独自从奇星岛东境登岸的魔君,在他之后便有千万恶鬼相随,张开贪婪面目倾吞整座奇星岛,尸横遍野民不聊生,而后宿微城皇宫被推翻,魔宫依山而建,魔君便坐镇其中,而后千万奇星岛败将和江湖豪杰前赴后继攻打魔宫,最后却甚至连走到那座魔宫宫门前都做不到 唯有十五年前的崆玄七侠,三年前的修罗九相,他们踏破魔宫,打败了镇压奇星岛的十三鬼门关恶鬼,愤而向那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君出刀出剑出枪出拳,只是最后的结局并不算美好,崆玄七侠覆灭,那个被誉为古往今来武道第一人的君洛死于孤山上魔君之手,还好后来者居上的修罗九相一路打到了魔宫之前,相助奇星岛大军踏破魔宫,手刃魔君,此次奇星岛终于得以百废待兴。 那时一同前行的九人一路所向披靡,凭借武学创下了无数壮举,可是最终后世之人即便再怎么憧憬仰慕,却还是给予一个“修罗九相”的称号,自然不是将这些拯救了奇星岛的英雄看作了和鬼门关恶鬼一般的人,只是因为在传说中,修罗九相每到一处便是尸山血海,那些镇守鬼门关的恶鬼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留的全尸都算好的了,可是屠了一整座城的恶鬼以及残忍虐杀恶鬼这样的传闻也在江湖上流传甚广,所以人们既仰慕那九人,也难免有些内心中的畏惧,这也就是“修罗九相”的由来。 传闻自然算不得真,可是许多事情其实并没有说错,当年九人游历奇星岛,屠杀那些恶鬼和手下走狗向来毫不留情,杀红了眼更是一个个犹如从地狱幽冥之中走出来的修罗恶鬼,若是不知情的人在那时不小心看了一眼,都要怀疑这些人和那些恶鬼究竟谁才是更让人害怕的恶人了。所以九人虽然对于“修罗九相”这个名称并不看重,却也没觉得“修罗”二字说错了。 此时看着远处与当年奇星岛几乎一般无二的城池,并肩而立的几人有些沉默,一路行来他们就在想魔君为何费尽心思在出云岛上布置了那么多的手段,原来最后还是一样的任由那些恶鬼肆无忌惮。 于是还是当年那些人,虽然少了几人,却还是当年并肩同行的人,修罗九相缓缓走向山路之下,向着那些城池而去,既然已经在魔君的操控下走了那么远的路,那么现在就酣畅出手吧。 远处秦山山巅,闭关已久没有露面的魔君缓缓走到那座摆放着一副棋盘的孤亭中,一袭青衫长袍打扮的晋汉毕恭毕敬站在孤亭台阶下,魔君看着依旧坐在棋盘前的两位女子,他本就苍白无血色的脸此时犹如冰冷的白雪一般,扯出一个笑意,魔君沙哑着声音说道:“不错,都走到这里来了,那么接下来只要在地狱里走一遭很快就能到秦山了嘛。” 说完,魔君自顾自走到孤亭边沿眺望远处云海,扶音看着棋盘上一一展现的那些特意兴建的城池,竟是无形中契合了传说中地狱的重重关隘,就连黄泉奈何桥也都在前往秦山的道路之上。扶音沉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魔君没有回答,他始终望着远处的云卷云舒,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低声回道:“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这山上等他们来罢了,要杀我也好,我杀了他们也罢,就且等他们走到此处来再说吧。”说完,魔君鲜红色长袍挥舞,他已然纵身一跃跳下了深渊,站在孤亭外的晋汉恭敬行礼。 扶音和卿乐对视一眼,她们还是一样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熟悉身影走向危机重重的城池关隘,向着秦山而来。 深渊底下,魔君凌空而立,他双手交错闭上眼睛,突然间轻声道:“等了这么久,你终于也要在棋盘上落子了吗?很好,我已经等了这么久,都快不耐烦了呢。”说完,他无凭无依地向上飞去,穿破云层望向远处,汪洋之上,几点璀璨光芒越来越耀眼。 并肩走在山路上的几人很快来到山脚,却见远处有一处巍峨洞窟阻住了去路,幽深昏暗的洞窟就像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静静等待着来人的自投罗网,可是想要去往那些城池关隘此处又是必经之地,于是几人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入其中,龙潭虎穴也好,地狱幽冥也罢,道路就在前方,如何停滞不前? 昏暗洞窟中起先只是一条蜿蜒狭窄的小路,几人先后穿行而过,骤然眼前豁然开朗,有微弱光亮照耀前方,还有潺潺流水声丝丝缕缕飘入耳中,几人走出蜿蜒小路,站在一处山崖前,脚下就是流淌而过的溪水,看不见来源也看不见流向何处。 他们脚下所站的山崖只是不大不小的一块石板,距离脚下溪水极远,身边有一条贴着山壁简单筑造的石板路,只能容一人行走其上,甚至只能无法双脚自然站立,只能后背贴着山壁,双脚前后行走。 对于身怀武学的几人,行走其上其实并不难,只是武山体型魁梧高大走的有些艰难罢了,最后有惊无险地来到另一处山崖上,此处开阔许多,借着洞窟中的昏暗灯光几人小心翼翼看了眼身后幽深洞穴,顾枝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点燃,骤然间有尖叫声刺耳传来,还有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猛地扑来。 周厌冷哼一声甩开那个身影,几人定睛一看,昏暗无光的洞穴中蹲着好几个骨瘦如柴的可怜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模样,此时被周厌随手摔在山崖上,虽然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不敢直视顾枝手中的火折子,可是却眼神冰冷残忍地盯着几人。 顾枝下意识举着火折子站在山崖上环顾一圈,有无数尖叫声蓦然响起,几人转头望去,只见无数洞穴中有影影绰绰的身影走出,四周昏暗阴沉,只有他们的眼睛闪烁倒映着光芒,在洞窟中就像一盏盏微弱烛火,只是从那其中看不见丝毫情感动摇,那些骨瘦如柴犹如枯骨的孩子们看着几人,就像在看一样食物。 突然间有一道火光坠入脚下溪水,刹那间整座洞窟亮如白昼,却也有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原来脚下溪水竟被火光点燃,熊熊大火升腾而起,那些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见过光亮的孩子尖叫声此起彼伏,凄厉入耳。 顾枝站在山崖上看着高耸宽敞洞窟中无数狭窄洞穴,那些孩子们纷纷退入其中,就像是躲在山洞里饥饿难耐的蝙蝠,终日见不到丝毫光亮,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一个人了,顾枝看了一眼脚边瑟瑟发抖的孩子,他抿着嘴唇。 洞窟中只有凄厉尖叫回荡不绝,自海外远渡重洋而来的几人站在山崖上,沉默不语。 第三十七章 修罗何为入地狱(三) 脚下是万丈深渊,幽深狭窄的洞穴密布石窟上下,洞窟之上只有一个狭小的孔洞接引着片缕天光,今日阴云万里厚重,日光隐遁在昏暗中,于是深渊犹如天上最漆黑的夜幕披盖而下。 几个身影走到了那个孔洞附近俯瞰而去,其中一人手中捻起一点烛火光亮,然后冷眼望着底下层层叠叠的洞穴囚笼,犹如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一般,他轻轻一抛,烛火坠入万丈之下,骤然点亮了深渊之中那条潺潺溪水,于是洞窟有光亮升腾而起,刺耳凄厉的尖叫声冲天而起,惊动山中飞鸟掠向高空。 站在孔洞之上的那人一身白衣甲胄点缀着几点金色纹路,晃眼看去那些丝线犹如活物一般围绕着甲胄游走,像是狰狞仰头嘶吼的蛟龙,盘踞在白玉一般的嶙峋石块之上,甲胄遍布斑驳痕迹,甚至还有鲜血渗入那些被刀剑或是拳脚划破的破碎痕迹,于是那条游走蛟龙又像是贪婪吞噬着那些细碎鲜血。那人身后横挎着一把狭刀,他神色冷漠无悲无喜,即便他只是遥遥望着脚下的深渊,站在他身后的几人却不自觉地站的远了些,微微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背影。 只有一个披着黑色长袍带着兜帽的高大清瘦身影站在那人身后稍近处,双手负后沙哑着声音说道:“祝猷,主公说不用我们来这边画蛇添足,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驻守要好些,否则沦落到和那些已经失去神智的家伙一般的下场可不是好玩的。” 说完,他隐藏在兜帽中的视线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另外几人,看见了他们微不可察地瑟瑟发抖,显然也是想起了不久前那些不听命行事擅作主张的同僚的遭遇,主公只是挥挥手,那些人就变成了提线木偶一般再无神智。 身穿白衣甲胄的那人一动不动,似乎对于身后人的忠告不以为意,但是他却没有固执地站在原地,片刻后他转身走下山,身后那些人紧随其后,唤作祝猷的魁梧男子应该是领头之人,他根本没有理会那些跟在身后远处不敢接近自己的其他人,而只是和身后那个黑袍身影沉声说道:“巫赟,如果最后他们没能走到鬼门关去,今日你劝我离开,狭刀饮血没能出鞘的后果我便只能找你了,即便事后主公要我性命,你也还是会死。” 巫赟藏在兜帽中惨白脸色露出一抹笑意,似乎根本没有将祝猷的话放在心上,完全不在意这个主公手下武道第一人,也将会是未来汪洋之上武道第一人暗含杀机的试探,他依旧双手负后,想着方才火焰点亮洞窟之后那个无意中仰望而来的视线,不知为何这个将来会是汪洋之上武道第三人的他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走在前头的祝猷视线望着远方,眼底却只有那透过灼热火光望来的双眸,犹如璀璨银河挂九天,其中还有一点寒芒刺破交错视线,直抵他的内心,犹如一把利刃率先出了一刀,他下意识握住身后刀柄,无比期待那个被世人唤作“地藏顾枝”的家伙能够来到鬼门关前与自己一战。 突然下山的一行人停住脚步,祝猷松开握着刀柄的手,狭刀饮血却已经出鞘寸余,众人身前出现了一个青衫儒士,腰间挂着一件白玉牌,巫赟当先一步行礼,恭敬道:“见过晋汉大人。”祝猷却冷眼看着身前不远处的主公座下头号心腹,眼中满是毫不掩饰地嫌恶和杀意。 手持羽扇的晋汉像是没有看见祝猷的阴沉神色,他只是视线落在众人身后的秦山轮廓上,缓缓道:“主人已经知道你们擅自来到这里了,很简单,如果之后你们没有死在那些人手中的话,主人不介意将你们送回去那个洞窟。”说完,晋汉收回视线看着祝猷的双眼,悠悠道:“还有,主人说了,你们根本拦不住他们,更不要想着能够和那个顾枝以命换命,若是你们还想要未来那个天坤榜上的席位,那就按着指示去做,多余的,分毫也不要有。” 晋汉手中羽扇轻轻扇动清风,他突然笑道:“最后那段话也是我给你们的忠告,好自为之。”话语声落下,一刀已经劈砍而来,晋汉腰间玉牌光芒一闪,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刀光只能落在空处,祝猷收刀入鞘大踏步离去,巫赟依旧双手负后不紧不慢的走着,至于身后那些人则对神秘莫测的晋汉心怀敬畏,即便私底下说一说那人不男不女的千变万化,却没有人胆敢当着晋汉的面说上一句,毕竟身为主公座下最受器重的心腹,也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能够去到山巅的人,这些人不敢不夹着尾巴做鬼。 秦山山巅光华流转,晋汉一步跨出已是清风拂面,晋汉神色恬淡,他回望一眼,那座隐隐约约的十八层地狱洞窟,就像是一道突兀的伤疤出现在通往秦山的城池关隘和更远处山路之间,截断了无数云雾缭绕的出云岛地界和秦山山脚,晋汉没有刻意去看遥望而去只如芥子一般的祝猷一行人,他知道他们即便再怎么斗志昂扬也得耐着性子回到那些鬼门关中去镇守,晋汉冷笑一声。 祝猷和巫赟一行人不把他这个躲在秦山上做些小手段当作大谋划的走狗当回事,他又何尝把那些从地底下像一条狗爬出来好不容易当上了人的家伙放在眼中,越是站在山巅,越是和那个被世人称为魔君的人站的越近,眼界心胸就会装得下更远的汪洋大海,祝猷和巫赟想要追寻武道更高,晋汉不介意送他们那些虚名,毕竟他更想知道有朝一日站在比秦山更高的地方俯瞰而去是怎样的风采。 洞窟中脚下火光滔天,临近山崖底下火焰溪水的洞穴中,已经有一些骨瘦如柴的稚童被火舌舔舐身躯熊熊燃烧起来,凄厉嘶吼和哀怨尖叫声混杂在一起,站在山崖上的顾枝一行人不由得微微皱眉,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蜷缩在洞穴中尽力闭上眼睛想要抵挡火焰所带来的光亮的孩子们。 顾枝突然转头看向更远处更高处的洞窟山崖,在那里似乎有影影绰绰的身影窃窃私语,方才顾枝隐约察觉到洞窟顶上那扔下火光之人的存在,遥遥望去却根本看不清面容,顾枝沉声道:“走。” 几人再次沿着石壁上的狭窄通道前行而去,因为只有这一条道路,于是他们沿途还是经过了许多洞穴,其中多是骨瘦如柴的孩童,还有些孩童蹲在一处嘴角带着血迹看向路过的一行人,在他们身前有一具死去没多久的尸体。沿着石壁上的道路来到一处洞穴外头,洞穴中没有那些蜷缩的孩子,只有一条细小通路亮起微弱光芒,几人回头看了一眼幽深嶙峋的无数洞穴,咬着牙走进了通道中。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缓缓围绕微微向下倾斜而去的石台,层层台阶摆满了石椅,最底下居中处是一个擂台模样的宽敞石崖,四周围绕着尖刺荆棘牢牢圈住石崖,想来身陷石崖之中的人若是想要逃脱,恐怕被那些尖刺荆棘划破遍体鳞伤也无能为力。 几人面面相觑,周厌低声道:“难道那些洞穴中的孩子是被当作了斗兽场中的禽兽?”顾枝微微皱眉,想起曾在书上看过也曾听人说起过的所谓斗兽场,其实在海外岛屿上并不少见,多是在那些繁华兴盛之地,有心思活络的商贾会将世间最血腥残暴的凶兽圈禁起来,以此作为招牌招揽那些有钱没地话的权贵人物,或是希望在这些斗兽场开的盘口中捞一笔横财的赌徒,齐聚一堂之后就会将那些凶兽都引入类似眼下石崖那般的地方,任由观看之人下注,赌一赌最终获胜的是什么凶兽,而存活下来的凶兽多半会被有钱人家收入家中,或是圈养或是当作炫耀的旗帜,而落败的凶兽则多半是成了其他凶兽的腹中物,反正都是禽兽,大家也就看个热闹。 不过顾枝也曾听说过某些未曾开化的岛屿也会被当作更大的斗兽场,利用那些蛮夷之地的凶兽,再将为了钱财或是权势而甘愿登岛搏一搏生机的人都放入其中,开一个更大的盘口,赚的却都是血淋淋的人命钱。如今眼下这个石崖,莫非也是以人命作为棋子? 就在几人皱眉思索之间,此处洞窟的光亮骤然暗了下来,只有底下居中的石崖上有一道光芒洒落,一瞬间有无数身影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顾枝一行人严阵以待,却发现昏暗中那些人熟门熟路地各自拣选位置坐下,还有人从顾枝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视而不见。 待得所有人都坐下了,洞窟中安安静静的,顾枝一行人也就地坐下,想要看一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只见唯独还剩下光亮的石崖上有烟尘四起,一扇扇紧闭的铁门打开,从四扇门中各自走出一群孩子,他们相互依偎着聚在一起,瑟瑟发抖,尽皆消瘦如枯骨。 一声鼓响,一群似乎有了些经验的孩子率先动了起来,贴着石崖边缘缓缓游走,然后瞅准了一个时机,全部一拥而上狠狠攀附在另一群孩子的身上,或生生捶打或龇牙咧嘴撕咬,顿时石崖上尖叫嘶嚎声四起,有了这个先例,那些早就饥肠辘辘的孩子不管不顾地咆哮起来,所有人撞在一处,很快就没了阵营划分,石崖上鲜血四溅,还有碎肉骨头洒满地面,惨不忍睹。 然而坐在台阶石椅上的身影却都毫不在意,只是窃窃私语低声交谈着什么,有的使劲伸长脖子看向石崖上的战况,压低着声音喃喃自语,双拳紧握似乎恨不得亲自上场。甚至还有的人随手抓起身边的碎石子就扔向石崖上,或是砸的那些孩子头破血流或是被一些杀红了眼的孩子当作了武器,此时石崖擂台上已经没有什么阵营之分了,每一个孩子都在为了自己的性命和不再饱受饥饿而奋力挣扎。 于琅和周厌不知不觉间已经站起了身,昏暗中他们的脸色阴沉似水,顾枝坐在原位缓缓转头望去,有几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往自己等人这边走来,顾枝站起身,那几个身影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一个像是领头人的肥胖中年男子搓着手低声笑道:“几位客官可是第一次来此处啊?可能不太了解我们的规矩,想要看一场斗兽厮杀得先下了筹码才行,虽然不知道几位是如何进来的,但来了都是客嘛。”说话间,富家翁打扮的中年人身后走出几个魁梧身影。 顾枝双手笼袖盯着中年人的双眼不说话,身后武山缓缓起身,那些魁梧身影护卫顿时矮了一头,气焰都不由得稍减几分,那中年人神色尴尬,咳嗽一声走上前一步,压低着声音说道:“这位客官怕不是这附近的人吧,咱们这规矩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开门做生意嘛,总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这样,几位客官也不用下注了,就当卖我个面子看一场斗兽厮杀就行了。只是,我们这儿的规矩还有一样,进了门总得出点钱,即便不下注,留个面子钱总还要吧。” 中年人笑眯起眼,低头哈腰看着顾枝,顾枝轻轻转头瞥了一眼四周渐渐安静下来的看台,他笑着道:“说得对,规矩嘛都得守着才是,不然丢了面子跌了份您以后就不好开门做生意了,只是我们若不想让你们这生意做下去了呢?” 那中年人先是愣了愣,然后仔细打量起眼前的顾枝和他身后的其他人,中年人后退一步,神色逐渐隐入昏暗中,不过顾枝看得分明,中年人的脸上笑意全无,冰冷眼眸中的精光还透出几分讥讽,中年人的声音飘忽起来,缓缓道:“客官怕还是不知晓我们这儿的规矩,砸场子?那也得知道砸的是谁的场子吧。” 中年人的声音不再刻意压制,骤然间灯光亮起,看台上无数身影站了起来,他们脸上都带着骷髅样式的面具,视线冷冷望过来,隐隐将顾枝一行人困在其中,中年人撇撇嘴,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挥挥手,不远处石崖擂台上有巨响传来,顾枝等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磨盘从天而降,那些还在垂死挣扎的孩子顿时被压成了肉末,死无全尸。 中年人拍拍手,有更多的魁梧身影赶来,手持利刃围住了顾枝一行人,中年人拱手行礼对着四周看台上的人朗声说道:“扰了各位客官的雅兴,今日无论下注输赢,我们都按最高价钱全数偿还大家,小店今日来了几个不长眼的,兴许是那有了几两功夫技艺的江湖人,不懂规矩就想乱来。” 顾枝笑道:“乱来?”中年人双臂环胸,冷笑道:“那就先与你们说说本店的规矩,先前说的来了就得交钱且不说,大家伙也不是差这几块钱的人,下注便各有输赢也无需赘叙,只是几位客官可能不知道吧,砸招牌踢馆也要看看自己招惹的是什么人。” 顾枝环顾四周,轻声道:“怎么着,这儿的靠山大的吓人?不会是什么世俗皇室宗亲背地里做的生意吧?还是你们这儿江湖上的武林盟主的生意?” 中年人笑着摇摇头,他伸手指了指站在四周的所有人,淡然道:“小店哪有什么靠山啊,不都是靠着几位衣食父母?小店开业百年来,靠的不是跟那些山上门派或是世俗权贵讨几样残羹冷炙,而是方圆百里所有的百姓啊。” 顾枝回头望去,那些看台上的人都摘下了面具,一张张面孔都好似冰冷的石头一般面无表情,只是有耄耋老者也有青壮汉子,有翩翩少年也有温婉少女,有不及弱冠的孩子也有还跟在大人身边的稚童,他们都对底下擂台上的惨状和身后洞穴中的尖叫嘶吼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中年人摊开双手,说道:“客官,现在看清楚了没有?小店百年家业,兴建这洞窟擂台靠的是各位父老乡亲,开盘口赚钱也是各位支持,几位客官想砸场子,那可就是和所有人作对了啊,到时候没有什么王朝大军或是江湖宗师,不过就是一人一口唾沫嘛,淹不死人。”中年人嘴角笑意讥讽。冷眼看着神色阴沉的顾枝几人。 他从祖宗手里传承下这家日进斗金的斗兽场之后,还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刺头和不要命的,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但是也该知道些这附近的事情吧,且不说如今的皇帝陛下和他手底下那些文官武将还有没有多少本事,能够顾得上此处百姓早就自己当家作主的地方,这家斗兽场的生意可从不依靠权贵势力,当年附近所有的百姓砸钱开了这家斗兽场,后面又有源源不断送上门来的孩子,生意可真是如火如荼起来了。 其实做生意最难的不是看顾各位看官,毕竟百年以来这些人都知晓了规矩,哪怕是外乡人闻名而来也都愿意恪守规矩,也不是如何找到这些无家可归可以扔进斗兽场厮杀的孩子,因为世上大把大把从斗兽场捞到钱或是欠了钱的家伙,愿意去购买或是劫掠这些本就贫寒交迫的孩子送给斗兽场,一些富贵门庭里边不缺孩子的自己拱手相送都有,实在不出奇。 这些年来附近打了太多场仗,也没个主心骨扛大旗能够一呼百应的,就这么斗着,住在这附近的百姓当年连烹儿充饥的事情都做过,如今天高皇帝远没人管了,又从战场上捞了不少钱,百姓们忙着享福都来不及呢,好不容易有斗兽场这么个有趣地方,不过是要些孩子当禽兽嘛,看作路边随处可见的野狗不就行了,要是道德感实在太强那就滚远点,不耽搁大家寻乐子就行。 更何况许多走投无路的孩子还巴不得能够进这斗兽场呢,不过只是拼一场就能有富贵自由的机会,在擂台上获胜活下来的孩子可以拿到一笔钱重回自由,也可以跟着看上眼的看客主子回家做仆役也好当护卫也行,总归不用流离失所。所以这斗兽场最难的,其实是数钱啊,日日夜夜都有无数的人来这里寻乐子砸钱,银钱哗啦啦就像海水一般。 顾枝微微低下头,身边那些看客都已经围了上来,于琅和周厌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坐回了石椅上,双手攥拳抵在膝盖上,咬着牙似乎强忍着天大的怒火,他们恨不得把这儿所有人都给杀了,可是就像那个中年人所说,既然这儿的生意是附近所有百姓都看作理所应当的消遣之处,那么他们能够杀了这里助纣为虐的看客,外头那百万人千万人呢? 傅庆安也坐在原地,他抱着木匣子看向顾枝的背影,武山站在顾枝身后,还是不说话,反正有顾枝在也不需要他冲在前头动脑子说客套话,既然来了这出云岛,他所需要做的其实就是指哪打哪,此事他最擅长,至于动脑子思考这种事情,平日里做的太多了。 顾枝轻轻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啊,那倒是我们的不是了,既然各位把草芥人命看作自然而然理所应当,根本不放在眼底心上,就连小孩子都小小年纪就来提前享受这份乐子了,看来这规矩还真是根深蒂固了啊。” 顾枝握住腰间刀柄,手指微微发力,他想起了方才从洞窟中一路走来所看见的一切,那些孩子早已不成人样,为了活下去也为了吃饱饭,人也可以沦落到禽兽一般的境地。 可是这斗兽场石崖擂台上为了生存奋力厮杀的孩子真是人们眼中的斗兽? 第三十八章 修罗何为入地狱(四) 错了,顾枝摇摇头,真正的禽兽是这些坐在看台上冷眼旁观还不以为意的人,他们以为从那个硝烟四起人命薄如纸的岁月里熬了下来就可以不把人命当回事了,他们以为曾经成了他们祖辈肚中食物的孩子就是禽兽了,他们以为自己高坐看台就是操纵人命的神明了,钱财权势地位在战争中都低贱不已,唯有心头的开怀才是自由的象征啊,及时行乐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许多年前的奇星岛上,魔君和手下大军肆虐过后的山河遍地破碎,生机凋零民不聊生,那时候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百姓何其多也,为了生存跪地求饶甘当走狗的亡国降将何其多也,顾枝那一路走来看过了多少,可是却从未有此刻的无助和困惑。因为他在奇星岛上能够看见希望,看见了有人走投无路想要将孩子献祭给鬼门关恶鬼却被人拦了下来,看见仍有人拿起石子去砸鬼门关的大门,看见还有父母即便已经骨瘦如柴却还要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食物送进孩子的肚子里。 可是现在呢,顾枝环顾四周那些冷漠的面孔,他们不以为意无动于衷,好像此时顾枝说一声这样做不对便是天大的笑话。中年人有一句话说得对,顾枝他们注定无能为力,哪怕他们能够杀了这里所有人,将身后洞窟中的孩子放走,可不用几日洞窟中又会有源源不断的孩子被送进来,也会有更多人来看台上一掷千金。 中年人看着顾枝古井无波的神色,虽然有些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没有把这几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江湖游侠放在眼中,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过想要行侠仗义的江湖人,最后呢?不是扔进那些洞穴给孩子们当食物,就是抛进深渊底下的溪水中淹死,这就是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规矩的下场。 中年人双手十指交错,眯着眼睛笑道:“各位也可以试试看,看看我们这儿的规矩到底大不大得过你们手里的刀剑。”中年人转身挥挥手,就要离去,而那些护卫已经扑了过来,顾枝后退一步,却背负双手挥了挥,身后于琅周厌虽然满心困惑,却依旧坐在原地没有动。 顾枝突然转头看向方才走过的洞穴通道缝隙,有一袭鲜红长袍飘了进来,那个面如冠玉浅笑着的富贵公子哥弯腰看了一眼看台和石崖擂台,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凝滞,那些高高跃起的护卫顿在半空,那些冷笑出声的看客维持着古怪神色,中年人半转着身,眼角余光竭力看向那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红袍男子直起身缓缓走下看台,边走边笑着道:“一口一个规矩的,还真是大过天去了不成?我不过出去外面走了几天,嗯,也就一百年吧,你们倒给我弄这么一出有意思的游戏来了。只是你们的规矩和游戏还是太无趣太小了,别整天挂在嘴上,丢人。” 红袍男子缓缓走下来,时间恢复正常,只是那些护卫都倒飞出去,砸在石壁上粉身碎骨,红袍男子走到中年人身前,清瘦高大的身影看着矮胖中年人就像看着一个孩子,他伸出手握住中年人的脑袋,轻轻一提就将中年人抓了起来,笑道:“我觉得你们这儿的规矩不怎么样,就想砸了你的招牌,怎么样?一口一个唾沫淹死我呀。”红袍男子嘿嘿笑着,中年人虽然惊惧异常却仍说道:“你,你要是真敢坏了这儿的规矩,真不怕走不出这门?就算走出了这门,坏了大家的兴致也休想走出这个地方。” 红袍男子摇摇头,眼中仍旧只有笑意,他缓缓道:“你错了,你不该这么和我说话的,跟他们说说还行,对我没用。百万人千万人又如何?亲手死在我手上的都可能不止这么些人了,还有,我不是说了嘛,别再把规矩挂在嘴上,一百年前我就说过,规矩只能由我说了算,现在还由不得你们这些蝼蚁。看来出云岛安稳太久都忘了当年我千辛万苦留下来的传说了是吧,那座秦山上还有神明看着呢,你们不亏心?” 红袍男子环顾四周,接着道:“看来神明还是不够啊,我觉得之前有一个不甘受辱而死的家伙说的更好,要不改作魔君得了,之后过段时间还得去奇星岛呢,看来神明分量不够,就叫魔君好了。”说完,他咧嘴一笑,俊朗若神明画像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血腥残忍,只有笑意,可是他手上的中年人却已经形销骨立,化作一滩烂泥坠落在地,他挥挥手,四周看客全部只剩下一具具白骨,无论男女老幼。 红袍男子自顾自走出洞窟,喃喃道:“魔君,魔君。不错,唉,看来还是不能离家太久,又得好好把这出云岛改造改造了,不过还是这游戏好玩,希望将来奇星岛也别让我失望,一定得让魔君这个称号传遍奇星岛,最好是汪洋上无人不知。” 说完,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洞窟中只剩下顾枝一行人还停留在原地,可是红袍男子就像是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一般,于琅沉声道:“他是,魔君?” 周厌皱着眉头道:“不可能吧,听他的说法他都得活了好几百年了,难道魔君真能不死不灭?而且如果是魔君的话,他为何还说过几年去奇星岛,当年魔君覆灭奇星岛,名号已经够响亮了吧。”顾枝却轻轻摇头,说道:“不,他就是魔君,而且先前我们都猜错了,恐怕如今出云岛上的魔君依旧还是当年的魔君,不死不灭也许只是传说,但肯定还有不为人知的手段能够延续百年寿命,甚至还能假死复活?”于琅看着顾枝的背影说道:“这些不都是小孩子才会信的胡话吗?” 顾枝转头看着身后众人,笑道:“可不就是胡话嘛,可是我们不得不信,因为这就是他当着我们的面说的,这就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让我们知道先前觉得如今的魔君已不是当年的魔君这句话有多可笑。” 说完,顾枝挥挥手,石崖擂台上的磨盘居然随着他的手指起落,于琅蓦然醒悟,喃喃道:“溪水怎么可能点燃?”周厌转头看着于琅,傅庆安也轻声道:“怎么可能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当着我们的面杀死一个就在眼前的人?”话语声落下,顾枝轻轻一笑,眼前的景象已经光怪陆离,模糊扭曲。 视线涣散又聚集,还是摆放着几杯茶水的简陋木桌,没什么生意的茶铺掌柜坐在柜台后敲着算盘,顾枝看着渐渐回过神来的几人,轻声道:“从刚才我们听到的那声巨响之后,我们就陷入了幻境之中,虽然有那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但他就是想要我们看到最后,至于能不能走出来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所以他想告诉我们,不过有多不可思议,现在的魔君还是当年的魔君,无论是真相还是幻境,只有走到那座秦山才能知道所有。不过我觉得,方才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未必就是假的,甚至有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当然,方才那好似是时光倒流将往事呈现在眼前的幻境,应该还隐藏了更多的东西想要告诉顾枝几人,可是此时一无所知根本无法探寻真相和内幕,还是只能且前行,且多看多想,此事顾枝当年便做过了,不过再来一次而已。 于琅轻声道:“如今大费周折,又是将我们困在云雾中,又是将我们拉入幻境,还有踏入出云岛上之后的种种不可思议莫名其妙,魔君究竟想做什么?为何当初他要灭了奇星岛,却又将出云岛打造成世外桃源一般的隐世之地?”周厌抓了抓脑袋,他最不喜欢动脑子琢磨这些复杂的事情,当年和于琅行走江湖,习惯了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还真没有经历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 周厌闷声道:“反正现在也不用想太多,不还是得走到秦山找那魔君打一架嘛,想这么多也没啥用,哪怕知道了魔君是个老不死的,有这么多手段,不就更拼命去打嘛。”傅庆安笑着点点头,顾枝也不再琢磨思索,笑道:“确是此理。” 顾枝放下茶杯,取出一颗银子放在桌上,走出茶水铺子站在山路上,有稀稀疏疏的商贾和赶路人路过,顾枝遥望而去,城池林立并无出奇,更没有方才幻境所见的血腥阴霾,那些鬼门关旌旗更没有丝毫踪迹,其他人也都走出了茶水铺子,顾枝握住腰间刀鞘,看着阻断山路尽头的洞窟,轻声道:“走吧。” 一行人再次前行,很快就走到了洞窟附近,一条蜿蜒山路越过洞窟顶上继续蔓延而去,还有小径遍布洞窟两侧,绕了过去,不过也有身后负剑背刀的江湖游侠直直走入昏暗洞窟,听他们闲谈言语,应该是要去看一看当初被江湖宗师亲手覆灭的人命斗兽场遗址。 顾枝几人走进洞窟中,循着幻境中的道路看到了那一处处洞穴,只是没有从深渊底下升腾而起的火光,现在想来,那站在洞窟顶上抛下火光之人应该也是构筑幻境的环环相扣罢了。沿着山壁上的石板路走过洞穴,似乎还能听见凄厉尖叫声,还有隐约血腥气息,恍惚间还有犹如枯骨的孩子蹲在洞穴中,饥不择食地啃咬死去同伴的尸体。 穿过洞穴通道缝隙来到那座已经被崩塌石块填满的石崖擂台和四周看台,顾枝一行人不由得想起那个一袭红袍大袖的年轻男子,似乎很难将那个富贵公子哥打扮的儒雅俊秀男子和奇星岛上残暴血腥的魔君联想在一处,可是世间多少人多少事都是如此,越看起来人畜无害也许就会带来更不可预料的颠覆后果,让人看不透却又不得不吞下苦果,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附近那些游侠或是结伴来此的看客都低声说起关于这座人命斗兽场的传闻,更多的还是歌颂那位亲手覆灭人命斗兽场的前辈宗师,说那人以一己之力对抗整座早就烂透了的人心鬼蜮,最后还和山上仙府一起将周遭地界都重新树立起道德规矩,这才有了如今出云岛的万里太平,实在让人心生仰慕,不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都学着当年那位前辈穿一袭红衣闯荡天下。 顾枝一行人只是默默听过,却没有反驳也没有探寻更多的往事,他们已经在这出云岛上见识过太多关于秦山山巅魔君的千奇百怪传闻,即便现在有人说魔君其实是光明皇帝,他们都不会觉得奇怪了,只会觉得这个世界若是真的有神明,那也应该是个瞎子聋子吧。 顾枝一行人沿着当年那个红袍男子走过的道路走向洞窟之外,光芒璀璨夺目,外头应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天光烂漫,顾枝握着腰间朱红色酒葫芦,视线穿过交错光芒,望向那座秦山,他心中有刀光亮起,斩破虚妄。 幻境也好,真相也罢。魔君也好,神明也罢。 少年曾走过奇星岛万里山河,他亲眼所见,所以哪怕身化修罗也要杀尽世间恶鬼,管他身后名,此时他依旧走在路上,不过再次出刀而已。 还是太平。 第三十九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一) 黄昏中,山坡上的重重阴影之间似乎有走走停停的疾风,犹如附骨之蛆一般纠缠不休,站在半山腰俯瞰而去小如芥子的两个身影在山坡下的小径上小心翼翼地前行,似乎对于山坡上犹未可知是否存在的敌人万分警惕。 终于前方有一座祠庙的模糊轮廓,小路上的两人面露欣喜,在这荒郊野外夜宿旷野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尤其是在这传闻流寇出没的偏远地界,若是没能找到遮蔽休憩的地方,恐怕今夜难得安生。 两人对视一眼,脚下急急如风便飞奔起来,然而心中的担忧还是无奈地变作了眼前骤然出现的几个魁梧身影,当先一人手持巨斧狞笑着看向并肩而立神色紧张的一对少年少女,高声道:“原来是两个雏儿,那就给你们说说道上的规矩,留下买命钱过路财,大爷就留你们全尸。咦,这个小娘们看着不错,虽然还没张开差了点滋味,不过没关系,跟大爷回去寨子里,大哥他们多半是看不上的,让爷好好疼疼你,保管几年后滋味更好,哈哈哈。” 领头汉子看起来是这一伙早就尾随两人已久的流寇的小头目,此时仰天大笑,身后的小喽啰也都起哄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叫嚣着,站在小径上进退两难的少年和少女神色紧张却并未慌乱,少年上前一步将身后背负一把长剑的少女挡在身后,同时握住腰间的长刀,严阵以待。 手持巨斧的汉子挥了挥手,看着毫不开窍似乎想要拼死一战的少年,冷笑道:“小子,不要不识抬举,你大爷我这一斧子你想留个全尸可就难了。”少年神色凛然半步不退,就那样双眼直视巨斧汉子咬着牙蓄势待发。少女站在少年身后也已经伸手绕后握住剑柄,低声道:“师兄?”少年摇摇头,示意少女只管站在自己身后无需妄动。 巨斧汉子见那不过及冠之年的少年还是油盐不进,也不废话了,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手下,那些谄媚笑着的喽啰顿时意会,挥舞着武器便围住了少年,少年缓缓拔刀出鞘,刀尖直指巨斧汉子,汉子本想让手下先跟少年玩一玩,此时也被激起了斗志和杀气,大吼一声便举着巨斧向着少年的头顶砸去,少年吐纳之间挥刀迎击,却不料一股巨力落在刀身上,少年不由得向后滑出几步,双手微颤。 巨斧汉子看少年奋力挣扎的纠结面色,就知道这个小子一定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了,看穿着打扮应该还是什么豪阀宗门的弟子,向来一直呆在山上长辈身边还不知道江湖险恶啊,巨斧汉子便不再留手,一下一下狠狠砸在少年手中的刀身上,少年本以为自己能够以宗门刀法抵御,此时却完全没有施展的机会,他心中憋闷,真气激荡之下被那巨斧犹如打铁一般重重捶打,几乎就要气息断绝,只能苦苦支撑。 身边女子见少年勉励支撑,便缓缓出剑,围在四周的喽啰立即上前和少女缠斗起来,且等巨斧汉子料理了少年再来与少女纠缠。少女出剑却并不如她看起来绵柔,几个喽啰很快落入下风,竟是觉得少女恐怕还要比逐渐力竭的少年强上几分,巨斧汉子正要对少年痛下杀手,也察觉到了少女出剑的凌厉,眼神一冷却心中一喜,这样的女子才更有滋味嘛。 少女摆脱开那些喽啰的纠缠,一剑刺向巨斧汉子,少年得以勉强脱身,换了一口气之后终于能够将修习已久的刀法肆意挥洒,一时间反倒是孤立无援的巨斧汉子落入下风,巨斧汉子暴喝一声巨斧砸落,将少年甩飞了出去,巨斧汉子咽下一口鲜血,身形前冲扑向少女。 山坡上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七八匹高头大马缓缓停下脚步,其中一个脸上疤痕交错的领头之人看向缠斗在一起的三人,冷笑道:“这家伙还是只有蛮力没脑子,两个雏儿都得打这么久,耽误了大买卖看我不砍了他。”说完,他举目望向远处,黄昏下的昏暗光线中他只能隐约看见更远处两人的身影,听手下来报,那两个年轻人应该出身不俗,其中一个还背了一只木匣子,想必其中就是什么重器宝物。 疤脸汉子挥挥手,身后几人点点头骑马奔下山坡,就要协助那个巨斧汉子先解决了两个碍事的江湖雏儿,既然能让山寨三位主子之一的疤脸汉子亲自出手,那两个年轻人就休想逃出生天,所以这两个明显就要落败的雏儿他还根本不放在眼里。 少年和少女本就只是勉励支撑,如果不是那几骑从山坡上突然出现的流寇,少年和少女未必找不到机会脱身远走,可是被那几个巨斧汉子见了面都要低头哈腰的马匪围住,少年和少女不由得心生绝望,没想到第一次下山游历还未走多远就要命丧于荒郊野岭,这让临行前还满嘴豪言壮语的少年难免不知所措起来。果然师父说的没错,山下的江湖水深得很,就连盘踞在此处的流寇马匪都能轻易要了性命。 坐在马背上的一人率先挥动砍刀砸向少年,其他几人还甩出渔网一般的铁链网子想要罩住少年和少女,暂时控制起来免得耽误了对付那两个年轻人。看着铁网落下,少女奋力出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师兄就要落入敌手,突然有一只手掌出现在眼前,轻轻一抓就将铁网攥在手中,那一袭骤然出现的白衣抬手微微发力,铁网崩散四溅乱舞,竟是有意无意将那些马匪都甩出了马背。 山坡上的疤脸男子瞳孔一缩,方才他竟是根本没有看清本来还在道路远处的这个白衣年轻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山坡下的,他皱眉深思,似乎是在考虑会不会碰上了咬不动的硬茬,只是不等他思索清楚,小径上那白衣年轻人已经站在马背上转头望来。 疤脸男子当机立断就要驱马远离,只是刚刚调转马头就发现身后站着一个身后背着木匣的年轻人,正笑着看向自己,伸出手似乎是在客气说道“请”,疤脸男子咽了口唾沫,再次看向山坡下已经躺在地上哀嚎的手下,他咬着牙突然攥紧缰绳,马匹嘶吼一声奔向木匣年轻人,然后疤脸男子顺势一跃滚落在地,埋头狂奔,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偏远地界讨生活要是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早死八百回了。 疤脸男子一直跑出去老远,这才敢停下来气喘吁吁,他回头望去,早就看不见那些人的身影了,他根本没有去想手下会是什么下场,细细思忖一番,他决定回去找大哥和二哥出马,可能才有把握拿下那两个年轻人,当然他是肯定不会说自己只是打了个照面就慌不择路逃了的,这叫示敌以弱。 山坡上,背着木匣的年轻人只是伸出手掌就将那匹高头大马停在身前,然后他缓缓走下山坡,白衣年轻人已经跃下马背,顺手拿起几根绳子将那些躺在地上痛的说不出话的流寇绑在一起,随手拖到一旁的一棵枯树下,绑在了树上,还撕了几块布条塞在他们嘴里,免得叫喊烦人。 白衣年轻人拍拍手转过身看着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少年和少女,笑道:“还能动吗?到前面祠庙去休息吧,看着天气是要下雨了。”说完,白衣年轻人指了指头顶阴云,少年下意识点点头,站起身弯腰拉起少女,然后两人对着并肩而立的两个年轻人拱手行礼道:“碧山宗卓宴,隋堇宸多谢两位少侠出手相助。”白衣年轻人抱拳回礼,简单说道:“顾枝,傅庆安。” 白衣年轻人和背着木匣的年轻人,正是走出洞窟之后不知为何又与其他人再次分离的顾枝和傅庆安,想来又是魔君暗中操纵的原因,只是就像于琅所说,魔君如此大费周折到底是为何? 四人结伴往不远处的祠庙走去,跨过门槛时身后便有倾盆大雨落下,荒废祠庙中还有些断裂木材梁柱,顾枝和自称碧山宗卓宴的少年一同收拢起木材,就地燃起篝火,看着火光,少年和少女脸上才恢复了些红润,想来刚才吓得不轻,一眼看得出是真真正正的江湖雏儿。 顾枝从怀里取出干粮递给少年和少女,卓宴又连忙道谢,顾枝只是笑笑,傅庆安坐在一旁擦拭木匣子,问道:“你们怎么不走官道而要来这山野小径,此处偏远经常会有流寇马匪出没,可不太安全。”卓宴挠挠头看了眼身边少女,少女隋堇宸咽下一口干粮,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听说沿着这条路走可以在一处山崖找到名为丹晨草的一味珍惜草药,所以就稍稍绕了些路,正好也可以顺路去往本来就要去拜访的祈水山庄。” 顾枝点点头,随口道:“丹晨草确实罕见,不过这味药草多是用来治疗筋脉伤势,若不是习武之人因为筋脉内伤牵扯真气运转应该也用不上丹晨草,普通的筋脉伤势用龙胆花辅以水行根也能有效。”卓宴眼睛一亮,看着顾枝说道:“少侠精通医术?”顾枝笑着摇摇头道:“算不上精通,只是小时候看过几本医书罢了。” 隋堇宸犹豫了一下,叹息一声道:“实不相瞒,是我们师父早年与人争斗落下了内伤,我们出门游历便想着看能不能帮着师父找到些草药改善伤势。”顾枝点点头,以前青潋山竹屋来的最多的便是那些闯荡鬼门关魔宫落败重伤的江湖人,所以顾枝对于各类修行伤势颇为熟悉,只是绝不敢随意应承为人看诊,已经这么多年没碰过的医术了。 卓宴看着顾枝略通医术就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被隋堇宸眼神示意拦住了,萍水相逢得人相救已是天大幸事,若再得寸进尺要让人家跟自己回宗看治师父,恐怕就要犯了江湖忌讳了。卓宴只得收心,便与看起来是同龄人却武道远高于自己的顾枝闲聊起些江湖上的趣闻。 从洞窟中一路行来,沿途顾枝和傅庆安也听说了些关于此方天地的说法,原来当年那位自称师承秦山山巅神明的武道宗师一手覆灭惨无人道的斗兽场之后,联合旗起附近秦山之下无数城镇的分据势力和江湖门派,肃清了百年来征战纷杂的乱象,又不遗余力地扶植起势力庞大的王朝势力和宗派门户,逐渐形成了附近百余年来的规矩制度,自然不是当初那个死于红袍男子手上的斗兽场中年人所说的规矩,历尽百余年,当初那些助纣为虐之人的后人早就恪守新的规矩道德安安稳稳地重新开始繁衍生息。 若是洞窟后的这方天地如今有多安稳太平其实也说不上,因为曾经实力最为广阔强势的王朝分崩离析之后如今颇有些藩镇割据的状态,只是还不至于沦落到当年人间炼狱的模样,所以这片疆域相当于两三座方寸岛的地方如今呈现几方势力相互交错对峙的格局,当然也因为还有当年那位武道宗师留下的仙府在庙堂和江湖之间都颇有威望,人们还不敢轻易触碰那些早已成为铁律的规矩。 比起庙堂格局和势力纷争,如今的江湖还要更加人心浮动,那些传承已久的宗门无不各怀心思,既没有一个能够实力力压武林的宗师,也没有足以一呼百应强势约束各大势力的宗门,而且最近还有些不知真机的消息开始流传,使得更多的江湖人和宗派势力卷入其中,可谓是暗流涌动,私底下的勾心斗角和隐秘交锋层出不穷。 也由于这些势力的盘根错节,洞窟外还有许多无主之地,比如此时顾枝和傅庆安遇到碧山宗少年和少女的山路,就是一处流寇马匪齐聚的法外之地,既没有哪个割据势力能够出兵吞并,也没有哪个宗门愿意出手镇压,说到底还是利益权衡使然,万一一出兵就让对手势力乘虚而入怎么办?万一一出手中了其他宗派的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 于是兜兜转转,好似轮回一般,百余年之后此处依旧算不得什么太平之地,只是规矩道德还是刻在了人们的心中,没有进一步沦为当年的模样,不过最终各大势力的争锋又会走向何处,是不是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反而会有枭雄异军突起一统天下,或是武道宗师一步登天横压当代,其实都不出奇,在海外的无数岛屿历史上,这样的更迭演变层出不穷。 此时顾枝和卓宴说起的却是有关那个如今在江湖上已经说的头头是道的传闻,卓宴正襟危坐,显然对于出手救了自己和师妹的两个年轻人颇为信任,此时正色道:“听师父所说,那个仙府确实再次出山入世了,那十个名额也是千真万确,极有可能此时那十人都已注定,接下来就要前往那仙山争先台夺取唯有三份的机缘了,不过师父也说了,一旦这十人动了起来,其他江湖门派势力也不会袖手旁观,毕竟那三份仙府的机缘可没说只有谁能获得,只要抢到了十个名额中之一,就有希望得到机缘,各大势力宗门谁不是紧紧盯着那十人出现,更有甚者恐怕已经在争先台守株待兔了。” 卓宴说起的正是如今惊动整个江湖的那个传闻,原来仙府不久前有消息传出,将会选择十人前往仙山争先台夺取那三份分别对于无穷权势、无上武力和无尽生机的机缘仙缘,一时间不管是武林门派还是江湖散修,甚至就连割据势力都眼红垂涎。 毕竟仙府传说中直隶秦山,说不定这些听起来可以一步登天的神秘机缘确有其事,而且若是被选中的十人时运不济或是实力差了被他人窃取仙府也是不会管的,这就由不得其他人蠢蠢欲动,此时被选中的十人恐怕反倒是忧心忡忡,生死难保。 顾枝听卓宴说得头头是道,言语中对于仙府还颇为敬畏,便随口道:“无穷权势、无上武力还有无尽生机,这些机缘恐怕只有真正的仙人才能给予吧,而且无论是谁获得了这些机缘,都有可能轻而易举便收拢起这座天下的所有势力和江湖门派,如此便能重归太平安稳,这仙府可谓用心良苦了。”卓宴默默点头,隋堇宸坐在一旁轻声道:“只是在三份机缘还未确定花落谁家之前,恐怕这座天下也要掀起一番血雨腥风了。”少女眉间微微蹙起,似乎颇为担忧。 顾枝低声呢喃道:“乱世出英雄,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卓宴皱着眉点点头,深以为然,愈加觉得这个谈吐不俗并且武学修为深厚的年轻人真正是江湖上的高手,只是为何此前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卓宴突然问道:“顾少侠,为何刚才你们放走了那个山寨领头人?为何他回去搬了救兵回来围剿我们怎么办?”隋堇宸也忧心忡忡地看向顾枝和傅庆安。 傅庆安放下木匣,凑近火堆伸出手取暖,笑道:“谁说不是呢,此时门外就有几十骑流寇已经把这座破败祠庙围了个水泄不通,看来还真是风雨无阻啊,我以为会来得慢一些的,看来那家伙跑回去之后没有说实话,不然也不应该这么快来送死才对。”卓宴和隋堇宸脸色一变,就要站起身去往祠庙大门查看,此时破败大门虚掩,只能看见风雨交加和电闪雷鸣。 顾枝挑了挑篝火,随意道:“坐着吧,我们是故意放过那人的,不是有句老祖宗的话嘛,我辈江湖人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任侠之气,也要有眼底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斩草除根之意,这不就等着他们上门来了嘛。”说完,顾枝拍拍手,看向傅庆安问道:“你出手还是我出手?”福清啊缩了缩肩膀,笑道:“外头那么大的雨我才不出去呢。” 顾枝无奈摇摇头,摘下朱红色酒葫芦和竹鞘长刀与傅庆安的木匣子放在一处,他站起身舒展筋骨,看了一眼卓宴和隋堇宸说道:“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随手抓起祠庙中不知哪位前任遗留的残破斗笠戴在头上,轻轻推开门就走入了昏暗雨幕中,白衣飘摇在风雨之中,犹如一叶扁舟穿行汪洋大海。 第四十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二) 卓宴和隋堇宸对视一眼,看着傅庆安问道:“不会有事吧?”傅庆安摇摇头,笑道:“没事,那家伙最近本就烦得很,还被人三番五次地阻住脚步更不耐烦了,得找个机会给他舒舒筋骨,不然平日里可不会这么好说话,可能今夜出去淋雨的就得是我了。” 说完,傅庆安又从怀里掏出干粮问道:“你们还要吗?”卓宴摇摇头,望向祠庙大门外,隋堇宸透过火光看见了对面青年俊朗面容上的澄澈视线,竟是有些慌乱,摆摆手,连忙转头看向门外,傅庆安耸耸肩,自顾自啃了起来。 随后傅庆安又和少年少女闲聊起来,知道了碧山宗是这附近算是二流垫底的门派,当年若不是他们那位宗门大长老的师父力挽狂澜和对手拼的两败俱伤,如今连山头都没了。此行他们下山游历既是为了给师父寻一些疗伤的珍稀药草,也是师父要他们遵循祖训下山历练,顺便走走一些还有香火情在的武林门派,算是为碧山宗延续香火了。 卓宴和隋堇宸沿着这条路去往的祈水山庄就是和碧山宗有些渊源的江湖大门派,如今的庄主算是他们师父的子侄辈了,当年师父对于庄主的父亲有救命之恩,后来又结为好友,这些年和碧山宗往来频繁,算得上关系亲密。 闲谈中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卓宴和隋堇宸正要开口问一问外头的情况,凭他们两个的眼力自然看不清外面,傅庆安突然转头看向门外,一袭白衣走了进来,身上除了雨珠垂落便没有其他尘埃沾染,更无血迹气息残留,似乎只不过是外出散步归来,顾枝站在门口摘下斗笠,其实根本没有遮挡住雨幕,他甩了甩衣袖,走到篝火旁烘烤起来,随口道:“放心吧,我已经以德服人将他们都劝回去了,后面应该也不会袭扰找麻烦了。” 卓宴和隋堇宸面面相觑,似乎不太明白顾枝说了些什么,顾枝从袖子里取出一株通体翠绿唯有顶上一抹嫣红的草药来递给卓宴,说道:“这是你们要找的丹晨草,我刚才看见就随手采摘了,年份不算久,但也有将近半甲子,入药绰绰有余。”卓宴茫然看着怀里的丹晨草,张着嘴巴欲言又止,傅庆安笑道:“连道谢都不会了?真是个傻小子,这样子还这么闯荡江湖啊。”隋堇宸急忙拉着卓宴站起身,恭敬行礼道:“多谢顾少侠。” 顾枝摆摆手笑道:“举手之劳罢了,方才听你们说要去祈水山庄,正好,我们也要去往附近的城镇,到时候请我们俩喝一顿酒就行了。”说完,顾枝看着眉目飞舞重新落座将丹晨草小心收好的卓宴,问道:“能喝酒吧?”卓宴此时还兴奋地涨红了脸,觉得江湖上虽然和师父说的一样有流寇马匪一样的坏人,却也有顾枝和傅庆安这样的大好人啊,卓宴拍着胸膛朗声道:“碧山宗谁不知道我千杯不醉,到时候一定请顾少侠喝一顿好酒,不醉不休。” 顾枝和傅庆安看着卓宴一下子就掏心掏肺的豪气模样也给逗乐了,不由得摇头笑起来,隋堇宸也掩嘴笑着,轻声拆台道:“什么千杯不醉啊,师父不是说你一杯酒下肚就要开始胡言乱语的。”卓宴啧啧道:“那都是我让着师父的,我真正实力不容小觑。”顾枝由衷笑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喝酒,无论是孤城秘境也好还是洞窟幻境也罢,少了酒的顾枝难免心头憋闷,方才出手对付那伙自投罗网的小蟊贼也没留手,如今都被绑在了暴雨中的沙坡上,筋脉断绝自生自灭。 夜深之后篝火光芒暗淡些许,卓宴已经呼呼睡去,抱着长刀似乎还在梦呓着什么,隋堇宸倒是没睡,坐在篝火旁抱着膝盖不作声,时不时看向门外的雷雨交加,傅庆安靠着木匣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顾枝也盘腿而坐,梳理纷乱思绪。 一夜无事,第二日睁开惺忪双眼的隋堇宸看向洒落在门槛上的日光时有些怔怔出神,不知道昨夜自己何时睡去的,突然有一张俊秀脸庞出现在眼前笑道:“醒了?” 隋堇宸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涨红了脸,不由得低下头去,傅庆安伸出手递过还沾着露珠的果子,隋堇宸双手接过,细若蚊蝇的声音轻轻说道:“多谢。”傅庆安点点头,又去叫醒了还在呼呼大睡的卓宴。 顾枝独自站在祠庙外的屋檐下,身体自然而然摆出一个拳架,看着屋檐滴落的雨珠细线沉默不语,他已经许多年没有静心站桩,自从奇星岛大战落幕之后他已经许久不曾真正修行,虽然真气内力丝毫没有衰减甚至还有所稳固增长,但是却非有意为之。 方寸岛上的出手和出云岛上的养意让顾枝找到了些当年还在竹屋后院修行时的感受,难以说明却有一种玄妙感受,让他看见了自己的内心,犹如一面光滑镜子的无边无际湖面上,倒映出许多人事的影子,此时交织在一起,已经许多年古井无波的湖面泛起涟漪。 傅庆安走出祠庙门槛,顾枝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收起拳架,两人对视一眼,顾枝轻轻摇摇头,傅庆安便没有多说,当年顾枝在言封城外重伤回到青潋山竹屋之后曾与傅庆安一同修行过一段时日,说起来也可以算是顾枝的半个师傅了,察觉出些修行端倪并不奇怪,只是就像当年一样,傅庆安还是对这个作为师父关门弟子的师弟颇有信心。 雨过天晴之后的蜿蜒山路虽然还有泥泞坑洼,却也有芳草依依露珠晶莹,一行四人走在天高气爽的道路上,因为已经无需去寻找丹晨草,几人很快绕出偏远山路,渐渐靠近官道去往独自占据某座重城外高山的祈水山庄。 通往祈水山庄的道路上有几辆马车在护卫的跟随下去往祈水山庄所在的山头,一辆马车上的帘子轻轻掀开,一位容貌出彩年纪轻轻的女子好奇地看着城外的风景,坐在一辆车中的另一位腰间佩刀的英气少女看着常年住在城中宅邸好不容易出门的好友,笑道:“辛梳,这沿路上的景色没什么好看的,等到了祈水山庄我带你去看那世间一绝的祈山瀑布,那才是让人叹为观止的世间美景。” 出生于那座统领三十万大军的重城第一豪门的年轻女子辛梳收起视线,浅浅笑着看向对面身为祈水山庄庄主独女的好友,点点头柔声道:“好,以前就总是听你说起祈水山庄的各异景色,如今终于有机会前来看看了。” 辛梳从小身子不太好,这些年来一直养在城主府里,直到最近她那将女儿捧做掌上明珠的城主父亲才同意她出城去往祈水山庄,否则平日里就连踏出城门都不会允许的,实在是怕这个女儿磕碰着了,所以这些年深居简出的辛梳一直没什么朋友,只有小时候便认识的祈水山庄庄主独女凌烟妗愿意时不时来城主府找自己玩。 从小习武且天赋不俗的凌烟妗豪迈地拍了拍胸膛,说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祈水山庄附近十几座山头小时候就能闭着眼睛走一遍了。”辛梳掩嘴笑着,大家闺秀的温婉姿态,凌烟妗龇牙笑着,像是一个志向闯荡江湖的年轻游侠,只是她的父亲总说如今江湖暗流涌动,一直不答应她独自远行天下,这让她颇为憋闷,只能时不时和辛梳去往那座重兵城池的演武场舒展拳脚,关系不错的城主和祈水山庄庄主也乐见其成,这些年军中骁将和祈水山庄豪侠多有切磋。 不远处祈水山庄近了,最近这段时间由于江湖上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一直闭关的庄主凌恪没有现身,即便身为江湖上足以名列前十的武道高手,凌恪在这纷杂大势中也不敢掉以轻心。 山庄外,作为庄主首徒也是山庄管家的余珩和山庄的教书老先生孔祥岳站在山庄大门外,车队缓缓停下,护送辛梳至此的将士就地驻扎在山庄外,凌烟妗带着辛梳走下马车,走到不苟言笑的余珩与和蔼笑着的老先生孔祥岳身前,凌烟妗大大咧咧道:“这么客气作甚?辛梳跟咱们也都认识久了,还得专门迎接啊。” 说完,凌烟妗神色狐疑地看着身为大师兄的余珩,琢磨着是不这个师兄对辛梳有什么别的想法,居然大费周章出来迎接,余珩就当作没有看见凌烟妗的眼神了,和孔祥岳与辛梳恭敬行礼:“见过大小姐。” 辛梳施了个礼数周到的万福,余珩这才解释道:“我们是在等人,有两个听说是当年曾对老庄主有救命之恩的武道宗师的徒弟要来拜访祈水山庄,庄主十分看重当年这段香火情,说是老庄主临终前也念念不忘,不许山庄断了往来,庄主特命我们在这等候,务必好生招待。” 凌烟妗眼睛一亮,摩拳擦掌道:“武道高手的徒弟?不错不错,正好与我练练手。”余珩还未开口严肃告诫,孔祥岳老先生就笑着道:“烟妗,庄主有令,在他闭关这段时间你不可落下课业,稍后还需跟我回去学塾抄书,庄主说是你前段时日擅自在城里与人动手的惩罚。”凌烟妗从小就怕这个学塾先生,孔祥岳不仅和当年的老庄主兄弟相称,而且还是祈水山庄头号军师,如今的管事余珩都算是他的半个弟子。 凌烟妗缩了缩脖子,辛梳伸手握住凌烟妗的手掌,笑着眨眨眼,似乎是在说还有她陪着呢。凌烟妗还有些闷闷不乐,只是就拉着辛梳站在山庄外一起等人到来,看看能不能出手解解闷。 远处山脚下,卓宴和隋堇宸看着好不容易答应一同上山的顾枝和傅庆安,直到两人终于不再三步一回头,少年和少女才舒了一口气,本来说好的要去城中请一顿酒,只是途径祈水山庄也没道理过而不入,而且早就有书信说过到达时日,总不好让人久等,于是卓宴和隋堇宸就邀请顾枝和傅庆安一同前往,毕竟祈水山庄素有广邀天下豪侠英雄的声名在外,倒是不怕来几个陌生人会叨扰。 顾枝和傅庆安便与卓宴和隋堇宸并肩走向山庄,听着卓宴说起那座毗邻一座重镇的祈水山庄,称得上是江湖上一流的宗门,还不是简单的一流宗门,庄主如今板上钉钉的江湖前十人,这还是未曾与人搏命厮杀的原因,根据江湖上的说法,这位庄主想要跻身前五之列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加上祈水山庄这些年多有弟子下山行侠仗义,山庄也对江湖上的游侠来者不拒,一律好酒好菜招待,所以在江湖上可以说是未来武林盟主的不二人选之一了,不过如今出了仙府三份仙缘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闲聊中,几人渐渐看见了祈水山庄的轮廓,一座巨大的牌坊楼作为山门,之后依据着蜿蜒山头搭建起无数亭台楼阁,此时山门前站着披甲将士和山庄弟子,当先四人更是气态不俗,除了那个看起来垂垂老矣的儒衫老先生和柔弱的富贵女子,剩下两位祈水山庄弟子的武道修为恐怕都在卓宴和隋堇宸之上。 走近了,余珩和孔祥岳对视一眼,余珩当先走出一步,抱拳行礼问道:“敢问可是碧山宗卓宴少侠和隋堇宸少侠?”余珩看着并肩而立的少年和少女,只是心头却有些莫名的震颤,他方才不过是看了一眼站在碧山宗两人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竟然让他产生了面对庄主的感觉,只是稍纵即逝,此时他再看去,那两个气质不俗的年轻人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江湖游侠修为罢了。 卓宴和隋堇宸礼数周到地回礼,虽然没想到祈水山庄如此郑重以待,不过还是没有因此慌乱,回礼之后卓宴又与余珩介绍起顾枝和傅庆安,按照山脚下的说法,卓宴没有细说顾枝和傅庆安的武道修行有多高,只说是路上相逢一见如故的同行之人,余珩同样抱拳致礼,客气邀请顾枝和傅庆安一同做客祈水山庄,顾枝和傅庆安也回礼。 站在余珩身后的辛梳看着身边的凌烟妗轻声问道:“怎么样?”凌烟妗撇撇嘴,有些意兴阑珊道:“无聊,修为都只是平平,不足以让我出手。”辛梳不懂武道修行事宜,便没有多说。 孔祥岳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顾枝腰间的绿竹刀鞘和傅庆安背后的木匣子。 跟在余珩和祈水山庄弟子的身后走进祈水山庄,顾枝抬头看了一眼牌坊楼上的金色匾额,传说曾是一位王朝君主亲自题写,上书“祈水山庄”朱红大字,顾枝转头望向远处的秦山,轻轻握住腰间刀柄。 急不得,且慢行。 第四十一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三) 月华倾泻而下顺着祈山瀑布的陡峭之势流淌,祈水山庄占据了一整座高山,于是屋舍建筑都散落在山林间,彼此相隔甚远,只有召开山庄长老会议或是宴请八方来客才会启封的祈水楼今夜灯火辉煌的酒宴落幕。 夜幕下的山庄又恢复了静谧的祥和,一行由庄主首徒余珩和老管家孔祥岳亲自招待的年轻人,在山庄杂役的带领下去往临近山庄胜景祈山瀑布附近的几处宅邸,走在前方提着灯笼引路的杂役有些犯嘀咕,这四个看起来年纪甚至比余珩还要年轻许多的年轻人,居然能够让山庄如此看重,就连宅邸都安排在可以一览祈山瀑布景色的绝佳位置。 不过杂役可不敢随便和这些贵客搭话,虽然几人看起来都面目和善,但是看着最近山庄外松内紧的肃穆,即便是他们这些杂役也看得出来如今江湖上不算太平安生,所以杂役吃不准这几个年轻人的来头身份,只是将几人带到了连绵在一处的几处宅邸前,细心讲述了附近可供游玩观赏的祈水山庄风景后便告辞离去。 此时站在宅邸前的正是卓宴和顾枝一行人,在经历让少年和少女如今还目眩神摇觉得不可思议的盛大酒宴之后,两位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没有察觉到酒宴上的许多隐蔽言语,他们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原来碧山宗和祈水山庄的香火情如此厚重。此时卓宴脸色通红,兴许是酒喝的多了,也可能是因为多打量了几眼那个坐在山庄宴席高位的温柔女子。 顾枝看着卓宴已经有些醉了,说道:“那就先各自休息吧,明日我们再去看一看祈水山庄的景色?”卓宴和隋堇宸只是点头,少年和少女其实心中对于顾枝和傅庆安现在是百般感激和崇敬,因为方才酒席上许多两位初入江湖的年轻人不知所措的问答和寒暄,顾枝和傅庆安都恰到好处地解了围。 待得卓宴和隋堇宸各自走进祈水山庄定然已经收拾妥当的宅邸之后,顾枝看了一眼袖子里还顺走了一壶酒的傅庆安,笑着摘下腰间酒葫芦摇了摇,傅庆安也笑了起来,两人走入小院,不知是祈水山庄有意区别还是无意为之,顾枝和傅庆安住在一处宅邸之中,显然是没有卓宴和隋堇宸那般的好待遇,不过这种有意无意的试探和此时依旧从祈水楼那边传来的探看,顾枝和傅庆安不会在意。 看着四人都走进小院,站在已经灯火昏暗的祈水楼上顶层廊道中的余珩收回视线,没有做进一步的试探,孔祥岳背负双手来到余珩的身边,依旧似有似无地笑着,余珩沉声问道:“孔先生,看得出来那两人的深浅吗?”孔祥岳缓缓道:“你不是已经在酒宴上试探过几次了?还算恰到好处,应该不至于惹恼了对方。” 余珩微微皱眉默不作声,虽然刚才在酒宴上他有意说起些武道修行上的事情想要试探一下那两个年轻人的修为,结果其实和那两人看起来的修为差不多,虽有独到之处但显然还是些散修游侠的说法,依旧难以在武道一途上登堂入室,可是余珩总还是不太放心,如今庄主闭关,山庄虽然戒备森严,但难保此时会不会有哪些觊觎山庄的江湖人乘着江湖乱象横生就来乘虚而入,所以作为山庄管事之人的余珩最近可谓是劳心劳力。 孔祥岳看出余珩的担忧,安慰道:“应该是家学也有些渊源的习武之人,虽然自称无门无派可也颇有些见解,为人处世如今也没什么毛病,卓宴和隋堇宸虽然看起来心思单纯,却绝非蠢笨之人,四人一路走来交情便匪浅,看来那两人也不该是有意攀附关系觊觎山庄之人。” 余珩点点头,其实在酒宴上的一番交谈,余珩反而对那两个年轻人观感不错,毕竟是年纪相仿之人,武道见解也并不粗浅,若不是在如今江湖纷杂的现状下,没准余珩也愿意和两个年轻人多聊一些,结下一段善缘。 余珩看了一眼祈水楼不远处的一座宅邸,低声道:“就是希望烟妗不要闲来无事去找那几人切磋武道,卓宴和隋堇宸还好,如今修为不高,虽然资质根骨不错,但看来反而是被碧山宗给耽误了,烟妗对上这二人,即便是联手也能讨得上风,但那两个年轻人目前看来可都不在她之下,希望不会节外生枝。” 孔祥岳抚须而笑,说道:“我倒觉得让烟妗与他们交手一番没什么坏处,如今江湖上乱象四起,无论是庄主还是我们都不会放心烟妗出门游历,倒不如让她先与江湖人有所接触,吃亏也好坎坷也罢,终究还早,也在山庄之中。”余珩不置可否,眉眼间满是化不开的忧愁。 孔祥岳看着余珩的背影,有些感慨,这个年轻人已经挑起祈水山庄的担子有三四年了,其实已经做的非常不错,当年游历江湖时也声名威望,如今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无论是他孔祥宇还是庄主凌恪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是早就还是年轻人,不知这么早就心思深沉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院中,顾枝和傅庆安对坐在雕刻有棋盘的石桌旁各自饮酒,傅庆安看向皱眉思索着什么的顾枝,问道:“怎么愿意走慢一些了,明明秦山已经在眼前,而且是真正的秦山,我本以为你会不再管魔君这些看不出深意和缘由的手段,直接赶去秦山的。”顾枝摇摇头,不知是在回答傅庆安的问题还是自言自语,他低声道:“现在去秦山,我会死。” 傅庆安喝了一口酒,自然知道顾枝的意思,不是跨越山河万里来到出云岛的顾枝怕死,而是此时的顾枝知道自己哪怕走到秦山拼死出刀也没有战胜魔君的可能,所以心境通明却泛起涟漪的他需要走的慢一些,就像当年第一次出山落败的少年,同样需要回到青潋山竹屋再等一等,多想一想。 傅庆安问道:“不知道于琅他们此时又在何处,我总觉得应该不至于再把他们丢进那些云雾地界之中了,也许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顾枝点点头,仰头喝酒,嗓音有些沙哑道:“没关系,反正秦山就在那里了,总能走到山脚下去。” 傅庆安将空荡荡的酒壶放在桌上,身体后仰靠着石桌,双手枕在脑后望向小院外的银河落九天,还有瀑布哗哗声响穿过山林回荡耳畔,顾枝伸出手触摸桌上的棋盘纹路,看着那些规规矩矩的线条,似乎想要试着将心中脑袋的一团乱麻也揪住线头线尾脉络清晰。 离开方寸岛和奇星岛时的顾枝很清楚,远赴出云岛就是为了出刀,虽然现在依旧没有改变想法,可是他逐渐想的更多,比如魔君为何要让自己走过那些地方看过那么多的人事,比如魔君为何要在云雾让自己身陷不知是幻觉还是记忆的往事,又比如魔君为何要将由他亲手覆灭的洞窟往事展现在自己面前。 还有如今明明已经身在秦山山脚,却依旧有所谓仙府机缘掀起江湖风波,当然还有真正掀起顾枝心境涟漪的孤城之行,顾枝总觉得在这其间,那个高坐秦山山巅的魔君一直就在冷眼旁观,他似乎想要告诉顾枝些什么却还是要让顾枝自己一一去看,走过千里山水。 最后顾枝将酒葫芦放在桌上,没有再去看棋盘纹路,他在小院中站了一夜,有时是开山的拳桩,有时是踏天步伐,有时又是当年修习刀剑术法的虚握之势,他始终闭着双眼,随性所至凭心而动,真气内力自然流淌全身,只是有意遮掩,又有傅庆安在旁,外界即便有视线探看,也难以看见顾枝流淌全身的那股气象万千。 祈水山庄无论是在太平年月还是如今的风波四起中,每一日都会有整座山庄弟子齐聚祈水楼前白玉广场操练武艺的传统,风雨无阻,今日破天荒的,居然是山庄大师兄余珩和庄主独女凌烟妗都现身,亲自带着山庄上下几百位弟子修习武道,更有山庄学塾先生孔祥岳带领山庄稚童在一旁诵读圣贤书籍,琅琅书声呼呼风声,山头气象蔚为大观,站在祈水楼上远观的辛梳,眯起眼睛柔柔笑着,只觉得自己这副多年病体都有豪气万丈升起。 早已醒来也在各自小院都借助日升紫气修行过后的卓宴和隋堇宸同样来到白玉广场附近旁观,祈水山庄倒是没有这种忌讳,甚至还有杂役在旁跟随着贵客看是否有需要相助的地方,自然也会油然自豪地讲述起祈水山庄这扬名江湖的特有拳桩,不仅仅是锤炼真气打熬体魄,更能裨益心境安稳大道感悟。 祈水山庄无数屋舍建筑都有意无意围绕着山腰处那座祈山瀑布而建,祈水山庄为昨日来到庄子里的几位贵客安排的住宅距离那祈山瀑布都不远,只需推开宅院后门就能见到一道精心铺好白石板的山崖小径,沿着小径沿途走过祈水山庄亲手搭建的行亭和观景台,便能来到那鬼斧神工打造的石台,足够迎面感受激荡吹拂的水雾气息。 此时祈水山庄为看客打造的观景石台附近一棵苍天古树上,躺着一个背后靠着木匣的年轻人,有脚步声临近树下,顾枝抬起头看着闭目养神的傅庆安,笑道:“不去看看祈水山庄扬名江湖的拳桩?”傅庆安伸了个懒腰坐起身,他看着树下一夜未睡的顾枝,说道:“看你打了一夜的拳架,实在提不起兴趣了。” 顾枝笑着摇摇头,昨夜心头涟漪阵阵睡不着的他一直在院子里走桩习武,虽然都是些年少时就烂熟于心的简单架式,顾枝愣是来来回回走了一晚上,最后傅庆安不知何时独自来到这祈山瀑布附近观景休憩了。 顾枝盘腿坐在树下,傅庆安提起木匣翻身跃下,问道:“还要在祈水山庄待多久?看山庄的态度,卓宴和隋堇宸应该不会那么早离开,兴许还会在此历练一阵,昨夜那个余珩不会有意说起山庄接下来等庄主出关之后可能也会去那仙山争先台夺取机缘,没准天赋不错的卓宴和隋堇宸也会被那个不知为何如此看重香火情的庄主带在身边,送他们一场游历历练。” 顾枝点点头,他眯眼望向瀑布流水,不知为何记忆回到了几年前在临近宿微城前夜梦中见到的那道瀑布,顾枝随口道:“待会余珩应该会再来找我们,又或者那个庄主会特意出关寻我们,如今江湖上的波云诡谲,我们俩突如其来难免会让他们多想,没准就会想到是否和那仙缘有关,所以静观其变吧,如果没有节外生枝的话,我们就去争先台看看。” 傅庆安不觉得奇怪,即便二人已经收敛了气息,可是如今江湖上的纷杂由不得这些江湖门派不小心再小心,又有了那仙缘所在引动人心浮躁,再多的试探都不为过,顾枝和傅庆安也不会介意,至于仙府争先台是一定要去的,这个听起来和当年奇星岛魔君创建的鬼门关截然不同却其实司职相近的势力,如果不去亲眼看上一看,顾枝依旧无法安心走到那座秦山。 果然过了不久,顾枝和傅庆安站起身并肩看着瀑布,身后几人脚步声由远及近,凌烟妗带着辛梳还有卓宴和隋堇宸来到瀑布前观景,生性潇洒的女侠凌烟妗虽然看不太上眼卓宴和隋堇宸的武道修为,却也没有故意冷落,大大咧咧地说起祈山瀑布的巍峨和声名远扬,听的从小就在山中门派修行的卓宴和隋堇宸大开眼界。 走近了,凌烟妗看见那两个修为不上不下却刚好隐隐压了自己一头的顾枝和傅庆安,一直不曾管过山庄事宜和江湖事的凌烟妗还是没琢磨明白昨夜那场盛大酒宴的缘由,按理来说就凭眼前这些人的修为还不足以让祈水山庄兴师动众才对,这就是心思单纯只知晓练武修行的凌烟妗看待江湖的脉络,修为高自然说的上话也当得起他人另眼相待,其他声名地位权势身世背景都是浮云。 凌烟妗看着顾枝和傅庆安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心中默念师兄余珩和先生孔祥岳的嘱托,就压下了翻涌真气,向已经笑着走来的顾枝和傅庆安抱拳致礼,顾枝和傅庆安礼数周到地回礼,几人一同行走祈水山庄的山水间,凌烟妗说到那些风景名胜的典故兴起时还会随手出拳挥刀,意气风发,显然对于自己山水胜景和如今在江湖上闯荡下的赫赫声名颇为自豪。 站在山庄顶上的一处山崖上俯瞰山川,凌烟妗还在豪气纵横地说着什么,卓宴和隋堇宸听得专心致志,辛梳也满脸惊奇,顾枝和傅庆安本在侧耳聆听,突然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看了一眼山庄门口的方向,两人没有出声说什么,直到庄子山门牌坊楼那个地方轰然一声响,有喊声传遍祈水山庄:“游侠鄣浑,特来拜访祈水山庄。” 本还眉飞色舞的凌烟妗蓦然大怒,按住腰间刀柄怒气冲冲道:“又来了,这些家伙还真以为我们祈水山庄不敢下狠手是吧?”辛梳小心翼翼低声问道:“烟妗,这是怎么了?” 凌烟妗脚步匆匆就要赶下山,咬牙切齿道:“那些江湖人听说我父亲闭关之后,就一个个都要来拜访山庄,其实就是想要找人切磋一番,那些自诩只是弱了我父亲一筹又不敢对上我父亲的跳梁小丑就想要借此机会扬名,这段日子都来了好几个了。” 说完,凌烟妗拔腿就要下山,余珩却不知何时来到了凌烟妗身边,皱着眉头说道:“烟妗,不要冲动,还不用你这么急匆匆出手,庄子自有应对。” 余珩又看向卓宴和顾枝几人,抱拳歉意道:“抱歉,惊扰几位了,祈水山庄应对这些已经算是熟稔,诸位无需担心。”卓宴和隋堇宸茫然回礼,顾枝和傅庆安也回礼点头。 凌烟妗不满道:“师兄,那游侠鄣浑素来号称一刀之下见生死,我早就想跟这个说大话的家伙一决高下了,让我去嘛。”余珩摇摇头道:“你几个师兄师姐已经赶过去了,你就不要去节外生枝了。”凌烟妗还要反驳几句,余珩却皱着眉头悄悄摇晃手指,凌烟妗只能作罢,独自生闷气。 其实凌烟妗知道最近其水水山庄这般肃杀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江湖上的仙缘而戒备森严,而是不久前号称闭关精进武道的父亲凌恪其实不是主动闭关,否则在这纷乱大势下,声名在外的祈水山庄早该主动动身去往仙府争先台夺取机缘了,怎么也不会如此犹豫不决。 那是因为不久前凌恪外出回来之后,居然受了些隐伤,算不上动摇根本,却也有些难熬,听父亲说是在争夺一样和仙府机缘密切相关的紧要物件时被人暗算,如今祈水山庄便只能先自保固守,待得凌恪重新出关再做打算。 那些江湖游侠不知是知晓些内幕还是无意,最近来的十分频繁,虽然都被山庄打了回去,却还是源源不绝地来此寻求扬名机会,可把山庄恶心坏了。 第四十二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四) 余珩皱眉看向山门处,师父闭关前叫上了孔祥岳先生和他一同密谈过,原来当初和师父结伴争夺那份机缘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宗师,两人本来都要得手那件据说能够让人获得仙府十人资格的宝物,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游侠暗算,尽皆受了伤。 更主要的是,那件宝物最终不知所踪,而那个游侠似乎不肯罢休,凌恪担心那人还会来山庄找麻烦,这才赶紧闭关,山庄上下也隐隐固守,那些护送辛梳来此的将士驻守山门也未必没有震慑之意。 那个游侠鄣浑很快被山庄嫡传弟子打退,出手重了些,没个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这也是山庄雷霆手段震慑外界的手段,凌烟妗没能出手,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直到黄昏时余珩不知为何突然叫住在白玉广场操练武学的卓宴,说是和凌烟妗可以来一场切磋,卓宴对于江湖上已经声名在外的武道高手余珩愿意指点武学自然喜出望外,凌烟妗虽然觉得卓宴作为对手太过弱了些,却也愿意舒展筋骨。 余珩便和辛梳、隋堇宸、顾枝和傅庆安站在祈水楼台阶上看着白玉广场上的切磋对决,基本是凌烟妗压着卓宴在打,余珩时不时会出声指点卓宴的步伐身姿,也会指出凌烟妗的错漏之处,余珩双手负后,武道高手的气度自然而然,他眼角余光其实有意观察顾枝和傅庆安的神色,只是仍旧没能看出来什么。 这场对决自然不是余珩羚羊挂角的随意之举,闭关的师父突然传出消息,让自己试探一下顾枝和傅庆安的真正身份,即将出关的师父就要率领山庄去往仙府争先台争夺那山庄百年难遇的机遇,在这紧要关头,无论是隐藏的对手还是可以拉拢的盟友,都需要细细斟酌。 夜幕落下,来到顾枝小院中坐着的卓宴还忍不住龇牙咧嘴,隋堇宸摇摇头轻声说道:“还是技不如人。”身为师兄的卓宴也不恼,只是挠挠头,顾枝和傅庆安各自喝酒,几人随口闲聊,卓宴和隋堇宸已经在今夜的宴席上答应了会随祈水山庄一同前往仙府争先台,无论是长见识也好历练也罢,对于少年和少女来说都是真正的行走江湖。顾枝和傅庆安依旧没有正面回答,余珩也不进一步询问。 小院中清风吹拂,瀑布的哗啦啦声响回荡不绝,卓宴和隋堇宸对视一眼,不知把自己两人拉到小院的傅庆安和始终让两人再等等的顾枝为何这般古怪,就在此时,顾枝望向小院之外,将酒葫芦系回腰间,轻声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们俩就呆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卓宴和隋堇宸眨眨眼,轻轻点头。 顾枝和傅庆安视线望向远处的祈水楼,此时有一道幽绿光芒划破夜空,然后刀剑交错的声响传来,卓宴和隋堇宸才有所察觉,两人面面相觑,隋堇宸低声问道:“有人闯入山庄了?”顾枝点点头,说道:“准确来说,是藏在山庄里被发现了,今日那个自称游侠鄣浑的家伙根本就是障眼法,有一人已经乘着山庄戒严山门的时候潜入了进来,应该是闯入祈水楼的时候被发现了。” 卓宴站起身望向祈水楼,低声问道:“那人很强吗?”傅庆安点点头,喝了一口酒说道:“庄主凌恪已经出关了,两人现在对上了。哟,还是个会御剑术的剑客。”傅庆安飘上墙头,顾枝也随着并肩而立,透过真气激荡吹开的窗口,在他们的视线中,那场在祈水楼中的对战清晰可见。 一个已经不再依靠面具遮掩面容的游侠露出惨白面色,犹如世间游荡的孤魂野鬼,此时他正小心翼翼地驾驭那把歪斜扭动的绿色短剑不断袭扰酣畅出拳一步步靠近佩刀的祈水山庄庄主凌恪,凌恪看着那个将自己重伤过的游侠,怒色道:“那样东西根本没有在我这里,你居然还敢闯入祈水山庄纠缠不休,真是嫌命长。” 游侠弯着腰站在祈水楼大门附近,转头看了一眼楼外广场上的余珩和其他山庄弟子,他冷笑一声,看向凌恪心中满是讥讽,这些妄图仙缘的凡夫俗子真是眼界狭窄,那样东西如何是获得仙府十人名额的机缘? 只有游侠他们这些已经被选为十人之一的人才清楚,所谓的仙府三份机缘根本不在争先台,而是已经流落江湖,需要十人在仙府开启争先台的时辰之前带着那些机缘去往争先台,才有机会一步升天。 机缘只有三份,可是有资格获取的却有十人,厮杀搏命肯定不会少,可是各自勾心斗角动脑子却也是重中之重,游侠好不容易引动那位隐世的武道宗师帮着自己驱散其他人的觊觎,却不料那位蠢笨的武道宗师居然还喊上了凌恪一同出手,就要从自己手里抢走那份机缘,游侠只好先把那个武道宗师给杀了,却不料机缘居然落入他人之手,游侠最后只知道肯定在祈水山庄,却不知道被这个凌恪藏在了何处。 祈水楼外的白玉广场上,姗姗来迟的孔祥岳看了一眼紧闭大门的阁楼,问道:“情况如何了?”余珩摇摇头,脸色阴沉如水,他沉声道:“那人极强,又有一手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御剑术,不好对付,好在师父已经出关,否则仅凭我们还真拦不住。”方才已经和师兄师姐们一同出手阻敌的凌烟妗站在一旁嘴角犹有血迹流下,她看着祈水楼忧心忡忡。 祈水楼中,挣脱开那把幽绿短剑纠缠的凌恪终于握住了在江湖上赖以成名的佩刀,一身气势暴涨,踩在楼阁廊柱上一刀劈向游侠,游侠御剑握在手中,后退一步,后背撞上楼阁大门,身形骤然消失,一把长剑刺向半空中的凌恪,凌恪拧转身形挥舞佩刀接住了长剑,与不知从何处取出长剑此时双手持剑的游侠颤斗起来。 凌恪心中惊惧不定,这个以往不曾在江湖上听说过的游侠不仅善于阴狠刺杀之道,更有失传已久的御剑术,如今看来还是一位修为深厚的剑修,看着游侠年轻面容,凌恪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年轻人是如何隐姓埋名至今的。 游侠和凌恪对招百余次,双方各有高下,只是毕竟位于祈水山庄之中,凌恪自由地利和麾下弟子压阵,游侠逐渐心生退意,只是突然间灵犀一动,他看向楼外的白玉广场,有些吃不准,但却身形一动,硬抗住凌恪一刀,借势砸出楼阁门外,然后幽绿短剑直刺余珩。 凌恪追出祈水楼,余珩也同时挥刀挡住短剑,广场上的祈水山庄弟子散开,隐隐围住了自投罗网的游侠,然而那个身陷重围的游侠却不为所动,那把刺向余珩眉间的短剑骤然转折,竟是袭向了在场唯一没有武道修为的孔祥岳。 凌恪迅若奔雷出刀挡下了短剑,游侠不再纠缠,从怀中掏出一颗铁丸砸在地上,冷笑道:“老家伙,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都是夺取仙缘之人,藏头露尾没甚意思,我倒要看看你能藏多久?” 说完,游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铁丸爆散的烟尘之中,凌恪不敢丝毫放松,看了一眼踉跄后退的孔祥岳,低声问道:“孔先生,没事吧?”老者惊魂未定,摇摇头,就在余珩和凌烟妗正要走近凌恪和孔祥岳之时,一道幽绿光芒从地底下窜出,直刺孔祥岳,同时还有一把长剑从天而降,那个去而复返的游侠袭向孔祥岳,全然再无留手隐瞒。 凌恪只来得及拦住那把短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游侠手持长剑刺向孔祥岳,然后出乎广场上所有祈水山庄之人的意料,那个在山庄中教了几十年书的老者眼神精光大盛,再无平日里的老态和慵懒,轰然一拳砸出,竟是将那把长剑剑尖直接崩碎,游侠毫不恋战,手指一勾收起幽绿短剑,就扛着被孔祥岳一掌拍在后背的代价远遁而去,朗声道:“老家伙,那样东西凭你自己可保不住。” 广场上烟尘落定,所有人眼神复杂地看着孔祥岳,只有凌恪将手中佩刀嵌入地上,伸手扶住老者,皱着眉头担忧道:“师父,那人如何看出你的身份来的?”孔祥岳坦然受了凌恪的这声恭敬的“师父”,笑道:“都是取得了那十个名额的人,自然心生感应,否则我也不会让你出关拦住此人,只是可惜,我要是早点出手就更好了。”凌恪沉声道:“师父,这会坏了你的大道根基啊。” 孔祥岳看了一眼还难以置信的祈水山庄弟子,叹息道:“事已至此,我再隐藏下去也不可能护着祈水山庄安然去往争先台,你也未必就能获得机缘,倒不如早些让这群孩子们心里有数。”说完,孔祥岳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宅邸,低声道:“你先带孩子们去祈水楼等我,我去请那两人。” 孔祥岳身影飘忽去往远处,凌恪看着一片狼藉的广场上那些一脸茫然的弟子,心中叹息一声,沉声道:“都去祈水楼,我自会告诉你们一切,今后祈水山庄也只能主动入局了。” 站在院墙上的顾枝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老者,低声说道:“这就是那些江湖高手啊,隐姓埋名在一座江湖门派之中当一个学塾先生,非常时刻悍然出手震惊四座,啧啧啧,痛快。”傅庆安笑着看了一眼顾枝,低声回道:“你小子话本故事看多了是吧。” 顾枝突然身形后仰,隐隐站在傅庆安身后,恭敬道:“师兄,孔老先生来了。” 话语落下,一袭儒衫的孔祥岳已经站在院墙下,笑着与站在门槛上已经通过顾枝和傅庆安得知那边祈水楼战况的卓宴和隋堇宸点点头,然后看向傅庆安抱拳道:“少侠可愿与老朽聊上一聊。” 傅庆安心中腹诽,顾枝这家伙喊上自己一句师兄,显然是有意把自己推出去应付来客,既然已经被这个当初在牌坊楼处就隐约看出修为不俗的老者找上了门,顾枝和傅庆安想要隐藏修为多少就有些不必要了,只是顾枝显然不想掺和太多,就把傅庆安推了出去。 傅庆安和顾枝飘然落下墙头,抱拳回礼道:“老先生,请。”几人走入小院,卓宴和隋堇宸站在门槛附近,知晓顾枝和傅庆安实力的他们小心翼翼地听着那个深藏不露的老先生和两人的谈话。 孔祥岳开门见山道:“不瞒二位少侠,在下潜居祈水山庄已经四十年,当年确实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头,只是后来不愿掺和世事,后来收了凌恪当弟子,本就更不想沾染红尘事,只是不知为何那桩仙府十人名额的机缘却落在我这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手中。” 傅庆安和顾枝只是安静听着,孔祥岳接着道:“我实在已无意夺取那些仙缘,只是作为仙府择选十人之一似乎能够对那些散落江湖的仙缘另有感触,所以当初凌恪和那位武道宗师去寻找那桩机缘,其实我便跟随凌恪一同前去,暗中截取,等待祈水山庄赶往争先台再拿出,到时祈水山庄一同武林的机遇就板上钉钉了。”孔祥岳停下话语,这番掏心掏肺之语显然是为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铺垫。 傅庆安顺着话头问道:“不知老先生与我们说这些是为何?”孔祥岳抚须而笑道:“两位少侠无需谦虚,老朽虽然老了却也看得出来,两位少侠绝非池中之物。不瞒二位,如今落在祈水山庄手中的仙缘乃是无上武力,届时祈水山庄夺取机缘一统武林,二位借势武道更上一层楼未必没有机会啊。” 傅庆安拿起桌上还未喝完的酒壶晃了晃,笑道:“老先生这是想为祈水山庄招揽我们师兄弟?老先生不怕我们也是心怀鬼胎冲着那仙缘而来,或根本就是十人之列?” 孔祥岳此时再不是先前所见的儒衫老者模样,他挥挥袖子不以为意道:“富贵险中求,既然是仙缘得来更是危机重重,在所难免。老朽今日与两位少侠开诚布公说这些,就是知道两位心性豁达定是做买卖的不二人选,这才为祈水山庄邀请二位,届时到了争先台,不论是机缘落入谁的手中,终究还是一段善缘。” 顾枝和傅庆安自然明白老者言下之意,这一路祈水山庄前去争先台不会太平,那个游侠未必不会散布消息妄图乘虚而入,所以孔祥岳即便武道修为深厚也还是希望能够将顾枝和傅庆安化为祈水山庄的盟友,至少在去往争先台的路上精诚合作,到了仙府是夺取祈水山庄的机缘也好或是信守承诺也罢,总归好过在半路上前功尽弃,老者的话语还包含了一层意思,那便是祈水山庄有他和庄主凌恪全然不担心顾枝和傅庆安在争先台翻脸,富贵险中求各凭本事正是此理。 孔祥岳自然没有告诉顾枝和傅庆安他可以与其他十人之列的仙府选中之人心生感应,所以确定顾枝和傅庆安都不在十人之中,也就不担心会对仙缘有所感应,只要这一路应对得当,顾枝和傅庆安只能乖乖守着不知藏在何处的仙缘跟随祈水山庄去往争先台。 傅庆安仰头喝了一口酒,顾枝摘下朱红酒葫芦看向远处瀑布,傅庆安点点头笑道:“多谢前辈抬爱,那我与师弟就斗胆跟随祈水山庄去往争先台,定要亲眼看到祈水山庄登顶武林。”孔祥岳哈哈大笑,站起身抱拳行礼,傅庆安和顾枝起身回礼。 孔祥岳转身离去,没有拖泥带水,更没有进一步试探,显然这位多年未曾出手的武道宗师对自己的眼光颇有信心,根本不担心顾枝和傅庆安还能更深藏不露,会脱离他的控制。 小院中,一头雾水的卓宴和隋堇宸走向石桌旁欲言又止。 顾枝和傅庆安对视一眼,顾枝手握酒葫芦,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石桌上的棋盘纹路,若有所思。 反正二人也要去往争先台看一看那仙府,自然不会拒绝孔祥岳既是试探又是威胁的招揽,只是顾枝难免疑惑。 这纷杂争斗是否依旧在那魔君的眼下,那么这一次他又想让自己看见什么呢? 第四十三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五) 长河岸边犬牙交错,嶙峋碎石散落一地,许多身穿相同服饰的习武年轻人聚在一处一丝不苟地演练武艺,砥砺武道,不远处还有几个山庄嫡传弟子跟随在庄主身边,似乎围绕着那个始终一袭儒衫的学塾老先生问着什么,山庄其余弟子都有些犯嘀咕,好像以前也没见着几位师兄师姐,尤其是庄主独女凌烟妗师姐这么勤恳修习圣贤道理啊。 岸边另一处,少年卓宴和少女隋堇宸心无旁骛地演练着宗门独传的武道功法,在他们不远处蹲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捡起地上的碎石扔下溪水,看着那些石子飘落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有脚步声传来,卓宴和隋堇宸停下手中刀剑转头看去,只见那个腰间佩刀神色温和的祈水山庄庄主凌恪正缓缓走来,他先是来到卓宴和隋堇宸身边详细问过了修行上的难题和困惑,这才勉励几句,走向了已经站起身的那两个年轻人。 顾枝和傅庆安转过身面对显然就是冲着二人而来的凌恪,抱拳行礼,凌恪笑着抱拳道:“这一路颠簸有劳两位少侠了,若不是孔先生一语道破天机,恐怕我祈水山庄的待客之道就要怠慢两位了。” 傅庆安硬着头皮承担了打交道的领头之人,自然是怪身后那个从来没叫过自己师兄的家伙那天晚上的突发奇想,傅庆安也笑着说道:“凌庄主客气了,孔先生看得起我们师兄弟二人是我们的荣幸,就我们这浅薄修为,只希望一路上不会拖累了山庄的步伐。” 凌恪走近岸边站在顾枝和傅庆安身边,眺望溪水说道:“两位少侠不必妄自菲薄,孔先生的眼光我们自然都是信得过的。想来孔先生也已经将此行的凶险和机遇都说与两位少侠了,虽然如今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祈水山庄手中怀有仙缘,不过这种事情终究瞒不住太久,那些被选中为十人之列的其他人很快就会现身了,届时混战不停,祈水山庄哪怕筹谋再多也难免会有疏漏,凌恪也不敢让两位少侠为我山庄冲锋在前,只希望尽量护住我山庄弟子即可,都还是年轻人,不知江湖险恶,祈水山庄哪怕最终淹死在这场风波里,还是希望这些年轻人能够留的性命。” 傅庆安点点头,只是笑着轻声问道:“庄主为何如此信得过我师兄弟二人,万一我们二人到时见机不妙就见风使舵或是干脆逃离远遁了呢?”凌恪摇摇头,神色虽然还是带着笑意却已经有些锋芒毕露的凌厉,他朗声道:“无妨,江湖上本就生死自负,若是两位少侠觉得我祈水山庄这艘船太小了,或是觉得自己足以行走天下无碍直达那座争先台,只管按照两位少侠心中所想去做就好了。” 傅庆安笑着点点头,凌恪已经恰到好处地转移话题,这种相互之间的试探和摆实力点到为止就好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凌恪能够将祈水山庄打造成江湖上公认的盟主人选之一,这种手腕和胸襟还是有的。随后凌恪简单说过了祈水山庄此行去往仙府争先台的道路安排,不久前刚拿到地图的顾枝和傅庆安自然没有异议,祈水山庄精心谋划的这条路线已经兼备攻守可变和尽量路程最短了。 凌恪很快告辞离去,去往那边凌烟妗和几位山庄嫡传弟子修行之处,那一夜在祈水楼揭开真实身份的孔祥岳,如今成了各位小时候最惧怕诵读圣贤书的嫡传弟子心中高山般的存在,虽然山庄其余弟子尚未知晓孔祥岳的身份,但是这些嫡传弟子看见了如同话本故事里所写在山庄隐姓埋名几十年的武道宗师,还是满心崇敬地围绕在四周请教武道修行事宜,毕竟就连庄主都要喊孔祥岳一声师父,这些嫡传弟子也不怕如此会拂了庄主的面子。 看着凌恪远去,傅庆安低声道:“乱世出枭雄,这个凌恪再加上那个孔祥岳,未必没有可能在那争先台上夺取先机。”顾枝弯腰捡起一颗圆润石子握在手心,他点点头说道:“祈水山庄想要在乱世中脱颖而出不难,不过我总觉得那个孔祥岳不太简单,那一夜说话也真假参半,恐怕另有深远谋划,一个能够在山庄学塾隐世几十年的武道宗师,无论是心境还是修为都决不可小觑。” 傅庆安提起木匣背在身后走向不远处的卓宴和隋堇宸,顾枝随手抛着石子跟在后头,傅庆安看向仍旧不知疲倦一遍遍修行的卓宴和隋堇宸,笑问道:“怎么不去那边也请教孔祥岳老先生,凌庄主和孔先生不都说了你们俩可以跟着山庄嫡传弟子一起修行吗?”卓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有些不知怎么作答,隋堇宸微微侧过身擦拭汗水整理好发丝,这才看向傅庆安回道:“师父说过,我们俩如果连宗门最简单的剑术和刀法都没熟练,就不必要去妄想一步升天,只有脚踏实地才能千锤百炼见真章。” 顾枝轻轻一跳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傅庆安抱着双臂轻声道:“武道根基越扎实将来等山路也就走的更加轻松是没错,不过武道一途除了笨鸟先飞也有鲲鹏逍遥,你们刚刚踏入修行也无需太过精神紧绷执着于眼前的武学,多看一些多听一些,未必就没有好处,只是修力也是修心,不是看过了觉得更好就应该觉得当下修习的武学不好。”隋堇宸眨眨眼认真琢磨傅庆安这段话,卓宴抱着刀鞘一脸仰慕道:“傅大哥,你好厉害啊。”傅庆安摇摇头,挥挥手,走向顾枝那边。 顾枝看着傅庆安问道:“怎么,师兄打算收取弟子了?卓宴和隋堇宸资质确实不错,说句不好听的,以前恐怕还真给他们那师父和宗门功法给拖累了,根基没有打熬足够,若是能有人指点,未必没有机会更上一层楼。”傅庆安摇摇头道:“你师兄我行走江湖多年,多好的武道苗子没见过,从来没有动过收徒的心思,倒是你,不是收了个开山大弟子,要不再收一两个?”顾枝摘下腰间酒葫芦轻轻晃悠,随口道:“暂时没那心思。” 卓宴和隋堇宸收功走向顾枝和傅庆安,卓宴斟酌着问道:“顾大哥,傅大哥,虽然那天晚上你们已经说过了那位孔老先生的真实身份,可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祈水山庄想要顾大哥和傅大哥同行,还有你们怎么不隐藏修为了?”顾枝喝了一口酒,咂咂嘴道:“如今的江湖这么乱,孔祥岳老先生看出我们师兄弟二人武功盖世心生倾佩自然想要结交一二,再加上此行凶险若有我们助力那便是如虎添翼啊。” 卓宴若有所思点点头,隋堇宸却已经捂着嘴偷笑起来,自然比她那个师兄更快明白了顾枝这一番话的调侃意味,只有心思单纯的卓宴还没反应过来,居然当了真,细心思索,卓宴抬起头问道:“那顾大哥和傅大哥既然知道此行凶险为何也要答应一同前往啊?” 顾枝双指捻着酒葫芦,摇着头道:“自然也是奔着那三份仙缘去的呀,若是能够浑水摸鱼到手一二,那可就是一步登天了,我们师兄弟也动心了嘛。”卓宴挠挠头,笑着说道:“我怎么觉得不对啊,顾大哥和傅大哥好像不是这种人。” 傅庆安扶额笑着低声说道:“还不算太傻。”顾枝一本正经地看着卓宴,语气低沉道:“卓宴,你才认识我们师兄弟多久啊,就敢这么言之凿凿,不怕我从一开始遇见你们就是盘算好了的,攀附上了祈水山庄的高枝就要得寸进尺,届时到了争先台翻脸不认人,做那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卓宴皱着眉头深思起来,隋堇宸看了一眼坐在一旁自顾自笑着的傅庆安和刻意在眼底装出厉色的顾枝,低声道:“顾大哥和傅大哥一开始就没打算在祈水山庄落脚,遇见那伙马匪的时候更是没有手下留情,顾大哥和傅大哥不是坏人。”卓宴抬起头使劲点头。 顾枝摇摇头笑起来,伸出手指着两个不愧是初入江湖的少年和少女,说道:“你们啊,要是没有被那些流寇马匪杀了,迟早也要在江湖上蠢死了,那天晚上我说独自出去杀了所有马贼你们亲眼所见了?那日在祈水山庄外头最后我们百般推辞不也主动跟着你们进了山庄?还有那天孔祥岳来找我们,只是说了几句我们就欣然答应走这一趟凶险万分的远路。你们就不觉得我们一开始便心怀不轨?” 顾枝跳下石头,走到卓宴和隋堇宸二人身前,点了点两人握在手中的刀剑,缓缓道:“方才傅庆安刚说过,万事多想,老话也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说法,你们这两个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江湖雏儿,别总以为修行好了武道就可以行走天下了,也莫要与人随便交心,到时给人埋了还要帮人家数钱。” 卓宴仔细想了想,看向走向祈水山庄的顾枝背影,说道:“顾大哥,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看多想,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和傅大哥是好人,顶好顶好的人。这个不用想,师父一直夸我直觉很好。”隋堇宸难得郑重点头,显然认可自家师兄这个说法,傅庆安笑着走过两人身边,追上了顾枝的背影,顾枝背对着少年和少女摆摆手,傅庆安看见他的脸上有些笑意。 祈水山庄的车队继续前行,除了环绕在几辆马车附近的山庄弟子,车队最后居然还缀着数量不少的披甲将士,自然不只是因为那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和祈水山庄的关系匪浅,还因为其中一辆马车之上就坐着那位将军最为宝贝的女儿,那位将军破天荒的允许辛梳和祈水山庄一行去往仙府争先台,只是随侍兵卒就显得浩浩荡荡了些。一路行来,不是没有觊觎祈水山庄的江湖人,只是多半也被这些肃杀的将士给吓住了。 顾枝和傅庆安没有坐在马车中,各自骑着一匹马跟随在车队一侧,随意观赏着沿途风景,凌恪和孔祥岳时不时会凑过来闲谈几句,多是介绍沿途景色,或是聊一聊有关的江湖趣闻,顾枝和傅庆安就笑着应对,始终没有给凌恪和孔祥岳一颗定心丸,比如具体修为如何比如如何看待这一路前行,两人就像是踏春远游一般,与严阵以待的祈水山庄一行颇有些格格不入。 傅庆安看着坐在马背上随口饮酒的顾枝,问道:“你当初为何会突发奇想收下了那个叫做李墨阩的弟子?”顾枝摇头晃脑,坐在马背上像是一根随风摇曳的野草,他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闲来无事随手教了几剑而已,他就非要喊我一声师傅?也许是因为觉得自己在医术上一事无成帮不了那对已经生活过的够苦的母女,所以想要在自己能够有所建树的武道上找补回来?又也许只是想看一看剑仙一剑是否也能够让那些权贵之人、天子龙孙低头?”顾枝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傅庆安看向远方,烟尘四起,车队就要临近一处必经之地,只是位于一座峡谷之中,若是有人事先埋伏或是有意阻拦会是祈水山庄最大的麻烦,傅庆安问道:“第一次出山之前的你,或者说决定习武之时的你,心目中的江湖是什么样的?”顾枝喝了一口酒,将朱红酒葫芦系回腰间,自从来了出云岛之后他已经喝了许多酒,可仍是抑不住心头那份思念。 顾枝看向远处,神色恍惚,轻声道:“我记得当年在竹林中你问过相似的问题,好像是说为何明明知道鬼门关和魔宫已经那样残暴血腥我却还要义无反顾地行走天下,那时我说的很豪气纵横,说是我行走天下只信我手中刀剑和一掌一拳,哪怕是鬼门关和魔宫,只要死不了就要走上一遭又一遭。” 顾枝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只是现在想来,那时候根本算不上什么行走江湖,眼中所见除了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哪还有什么书里的江湖风采,所以我可能只是想去看一看如今的天下是怎样的,又与书中的江湖差了多少,如果鬼门关和魔宫都没了,又能够好上多少?所以世人往大了说,‘地藏顾枝’是为民除害,其实往小了说不过是一个少年想要去试试看心中那所谓的江湖到底有多么让人向往罢了。” 傅庆安笑道:“那你这个没怎么走过江湖的家伙也好意思信誓旦旦与卓宴和隋堇宸说什么行走江湖的大道理,都是扯淡是吧?还不如让你师兄我这个至少走过更远路的江湖人来说教。” 顾枝哈哈大笑,低声道:“诶,你不觉得我说那段话特有高手风范嘛,管它什么行走江湖的至理名言,这也是我琢磨出来的生意经,与人打交道做生意也脱不开多看多想,现在我也是在行走江湖,就且先仗着武功高些,装一装高人风范了,若是这些话说的哪里不好,怕教坏那些江湖雏儿,师兄一定要指点一二啊。” 傅庆安摇头笑道:“你可别叫我师兄了,总觉得没什么好事,说什么江湖雏儿,你也差不了多少,若是有一天这身武道修为没了,你小子说不定不比卓宴这傻小子好多少。” 顾枝摇头晃脑道:“师兄啊,那你是没见过当年我和其中一座鬼门关恶鬼的勾心斗角,可谓是险象环生啊,还好我棋高一着多了些心眼,不然武功再高阴沟里翻船也未必不可能。”傅庆安撇嘴道:“你是不是忘了谁帮你收的尾?当初说值得请我一壶酒,到现在我可都没见着。” 顾枝咳嗽一声,就当没听见了。 第四十四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六) 祈水山庄的车队已经来到峡谷之前,那两扇犹如大门一般矗立两侧的峭壁高耸巍峨,直叫人站在底下根本看不起顶上的景色,一直跟在山庄车队后头和两侧的将士中有一骑快步跑出来到凌恪和孔祥岳身边。 那个年纪不大却已经担任一军大将的男子沉声道:“前方云升谷历来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凌庄主依然想要选择此路吗?不瞒庄主,出发之前,大将军叮嘱过,那些一直盯着山庄的家伙不可能放弃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即便是我们澄山营骑兵也难以在此处发挥太大用处,最好还是绕路而行。” 凌恪看向远处云升谷的蜿蜒上山路和两侧陡峭崖壁,他握住腰间佩刀沉声道:“既然知道那些人肯定在此驻兵埋伏,那么即便我们今日绕过去了,今后肯定还是袭扰不断,我相信纪小将军肯定还早有安排了吧,澄山营不会对此局面毫无准备,我们祈水山庄也有强闯此处的勇气,倒不如在此与他们拼上一拼,好过今后被蚊虫吵吵来的痛快。”身后跟随祈水山庄的澄山营小将军纪蒙面色沉凝点点头,显然对于凌恪的回答也是早有预料了,他调转马头,手掌挥舞,澄山营便开始按照先前的计划分散开来,隐隐呈扇形。 车队缓缓驶向峡谷,原本还谈笑风生的车队此时都已经静默不语,就连坐在马车中的辛梳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凌烟妗坐在辛梳身边伸手握住刀柄,呼吸吐纳严阵以待,骑马行走在马车附近的卓宴和隋堇宸神色警惕地环顾四周,行走在车队最前方的凌恪和孔祥岳神色也并不轻松,若只是应对江湖上的杀机,祈水山庄还真不会如何畏怯,但若是那些割据势力座下的大军开拔攻打,祈水山庄和澄山营就要难以应付了。 车队中唯独还气态悠闲的恐怕就只有那两个许多祈水山庄都十分陌生的年轻人了,这两个人当初和祈水山庄的贵客,碧山宗的那两位少侠一同住在山庄之后,居然还跟着一路注定险象环生的山庄前往仙府争先台,而且庄主似乎对这两个年纪轻轻的游侠还十分客气,许多祈水山庄弟子其实不太理解,有的甚至觉得那两人修为不过也是平平,便有些嫉妒眼红起来,觉得肯定是什么豪阀世族的权贵子弟,这才能让庄主礼敬一二,看那绿竹刀鞘和装模做样的木匣子,肯定也不过就是摆设罢了,属于那种丢进江湖里就要被淹死的假把式。 眼前峡谷之间的蜿蜒山路倾斜向上,车队缓缓踏上了山路底下,就在此时有烟尘四起,众人眺望山路顶上,只见烟雾之中有无数模糊身影缓缓走出,祈水山庄弟子和澄山营顿时如临大敌,只是等那些烟尘逐渐散去,所有人都有些愣住了,就连凌恪和孔祥岳都有些皱眉头。 原来那些站在山路之上的并不是原先预料的军队兵卒,竟是一个个手持锄头钉耙瑟瑟发抖的村民,人数众多,一个个好像还是从田地里就直接被抓了过来充场面的,裤腿袖管挽起,黝黑皮肤上满是汗水和烟尘,他们眼神游移不定,握着本该是讨生活如今却成了武器的村野器具不知所措。 凌恪和孔祥岳猛然抬头望去,只见两侧峭壁之上有影影绰绰的披甲身影,一个威名赫赫割据一方的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俯瞰而下,嘴角似有讥笑。凌恪咬着牙道:“好阴险的手段,这是想要我祈水山庄里外不是人进退两难,要么杀了这些村民,要么困在这山谷中,或者干脆打道回府绕道而行,不过我估计无论怎么选,那些居高临下的将士都不会善罢甘休,收拾残局也好直接出手也好,祈水山庄注定是没办法应对得当了。”孔祥岳看向那些被军队推到前头来送死的村民,眼神幽幽。 纪蒙纵马来到凌恪身侧,沉声问道:“庄主,现在如何打算?”凌恪摇摇头,说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能够如此残忍阴险,居然将百姓推出来当挡箭牌,哪怕我们不杀了这些村民拼死逃出去,只要这些百姓死在了这里,他们那些军队冲杀而过,最后再盖上我们山庄的头上,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凌恪仰头望向那个居高临下的大将军,冷冷道:“好算计。” 纪蒙眼神凝重望向那些无辜百姓,其实已经知道祈水山庄会怎么做了,这些百姓已经注定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那么祈水山庄和澄山营能做的就是冲杀过去,再把那些军队也该收拾了,到时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怎么说不还是祈水山庄说了算,这些百姓的死就怪不到祈水山庄头上来了。 凌烟妗已经持刀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她眺望向那些无辜百姓,她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有些无能为力,她看着前方父亲和孔祥岳的背影,突然有种无力感,好似这一刻高高在上的父亲和孔祥岳先生成了生杀予夺的判官,那些百姓只是命如纸的些许尘埃罢了。 凌烟妗咬牙望向高处那个身披黑甲的大将军,她苍白脸色慢慢变得坚毅,呼出一口气,她手握刀柄跨出一步跳下马车,一步步来到凌恪和孔祥岳身边,凌烟妗仰头看着马背上的凌恪和孔祥岳说道:“父亲,先生,让我去试试将那将军杀了吧,只要杀了那个将军,届时群龙无首的军队就会溃散,这些百姓也无需枉死。”凌恪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着凌烟妗,语气淡漠道:“你?即便是我也做不到在这样的局面下取上将首级,送死的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说完,凌恪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嫡传弟子,示意他们照看好凌烟妗,然后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顾枝和傅庆安,凌恪收回视线,看着那些慢慢走近的百姓,和纪蒙开始商讨接下来的应对之计。凌烟妗被几个师兄师姐带回了车厢中和辛梳呆在一起, 卓宴和隋堇宸坐在马背上看着失魂落回到车厢的凌烟妗,两人对视一眼,骑马来到顾枝和傅庆安身边,低声问道:“顾大哥,傅大哥,这是怎么回事?”顾枝望向前头那几位领头之人的身影,最后他深深看着那个儒衫老者的背影,嘴角似乎挂着讥讽的笑意,傅庆安看着卓宴说道:“祈水山庄没打算就此退走。”卓宴震惊道:“那岂不是要和那些百姓对上?”傅庆安默默点头,隋堇宸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问道:“这会死很多无辜之人的。” 顾枝坐在马背上双手攥着缰绳,神色如常道:“成王败寇嘛,想要在乱世之中成事哪一个不是手段狠辣之辈。”卓宴低声呢喃道:“可凌庄主在江湖上向来是以刚正义气闻名的,更是公认的武林盟主人选,胸襟眼界还有道德修养无人不称道,这……”顾枝看着卓宴,笑道:“怎么?觉得不可思议,为何那个平日里修身极好的凌恪此时却视人命如草芥,甚至此后也绝不会承认今天在这云升谷中他做了什么,将来人们所说的肯定是敌对大将坑杀百姓,祈水山庄仗义出手,凌恪还是人们口口相传的义庄庄主。当然,前提是祈水山庄能够在这场埋伏只能活下来,还对那些埋伏之人斩草除根。” 卓宴不由得身体颤抖起来,隋堇宸双拳紧握,低声道:“可是这样不对。”傅庆安看了一眼卓宴和隋堇宸,心中叹息,如今的乱世和江湖风云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让这些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慢慢习惯熟悉,甚至一开始就要面临这样的不可思议。 傅庆安没有去看前方已经做好筹划的凌恪和孔祥岳,他只是坐在马背上看向一旁的顾枝,其实他更好奇说着自己也是江湖雏儿的顾枝会对眼前作何应对,顾枝听过隋堇宸的这句话之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他缓缓起身蹲在马背上,轻声道:“这当然不对,只是对于现在对峙双方的谋划之人,没谁会觉得自己错了,就连这乱世也不会觉得错了,只要最后三份仙缘花落各自手中,天下再次太平,今日死在这云升谷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关系呢?站在高处的人,登山的人,脚下踩死几只蝼蚁不过无关紧要,因为他们看得更远,心中的抱负也更大更重,所以一路上许多微不足道的生死和对错又如何呢?” 顾枝的声音断断续续低不可闻,只有傅庆安听的分明,然后他就看见顾枝蹲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咧嘴笑道:“不过还好,等到顾枝行走江湖的时候已经不需要袖手旁观无能为力了。” 说完,顾枝看向卓宴和隋堇宸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江湖没什么好的,只是我们一直以为心中那座江湖永远都是芳草依依草长莺飞,可是无论有多少人多少事告诉你们对的可以是错的,错的也可以是对的,都不要觉得自己的善恶和最低最根本的道理就可以舍弃了,有时候傻一点,再坚持一下吧,你们可以想一想,天底下不还有一个顾枝嘛,天塌了高个子先顶上,你们只管在江湖上纵马前行。” 顾枝在马背上站起身,瞬时间无论是祈水山庄的车队还是那些站在云升谷峭壁上的人都望了过来,顾枝看着卓宴和隋堇宸最后说道:“不过别学我,还没走过多少路也没读过多少书是没理由说世间人事不过如此的,且慢行,多看多想吧,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地走上一遍真正的江湖。” 话语声落下,顾枝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笑着站起身,也一般无二地站在马背上,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顾枝看向凌恪和孔祥岳,最后少年看着孔祥岳咧嘴笑了笑,眼中居然有些怜悯,只是一闪而逝。 轰然间,云升峡谷的山路脚下眨眼间有碎裂缝隙如蛛网一般纵横而去,一个从马背上跃下的白衣身影双脚落地,只是身形一矮一跃,山路上烟尘四起,人们抬眼望去,一道白色闪电就在那座陡峭崖壁一路蜿蜒攀升而去。傅庆安站在马背上,没有跟随那道白色身影前行飞升,他只是望着那一袭白衣飘摇落在峭壁之上,注定在视线不可及的高处面对着成千上万严阵以待的甲士,傅庆安觉得少年的背影有些陌生,可是却又觉得有些熟悉,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壶酒,自顾自喝了起来。 峭壁之上,顾枝没有再看底下山路上祈水山庄众人和那些依旧不知所措只能在军队的压迫上一步步向着祈水山庄车队和澄山营前行送死的百姓,顾枝抬起一只手猛然一挥,狂风呼啸卷动着那些攒射而至的飞箭七零八落,那个身披黑甲的将军已经默默退到了重重护卫之后,他虽然没把这个脑子进水冲上来送死的江湖人放在眼中,但也不想自己白白站在前方遭了殃。 顾枝身形闪烁转眼来到手持盾牌挡在前方的军阵之前,他弯腰踏地冲天而起,又一轮飞箭射向半空中的白衣少年,顾枝大袖翻摇那些飞箭骤然转折方向,砸在重重护卫的盾牌军阵之中,似乎还蕴藏了汹涌的真气内力,一时间将那些手持盾牌的甲士都砸得倒滑出去,而此时那个白衣身影已经深入军阵之中,手掌掌心抵住刀柄,贴地疾走,像是没有看见那些直直刺来的无数长矛枪尖。 顾枝身形辗转腾挪,那些竭力挥舞长枪长矛的甲士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尾白色游鱼恰到好处地游曳穿行于重重阻碍之间,竟是又拉近了和渐渐躲在军队后方的那位黑甲将军的距离。 顾枝猛然止步,眼前盾牌军阵迅猛散开,十数匹高头大马嘶吼着冲来,坐在马背上的持矛甲士奋力一刺,直奔顾枝的头颅和胸口,一时间四面八方都布满了呼啸的风声和尖锐长矛的锋芒,顾枝站定之后却没有拔刀,而是借着骤然立在原地的势头一脚后撤踏地,故技重施再次身形飘摇而起,竟是硬生生握在了一把长矛的锋芒之下,然后犹如一袭翻滚白布缠绕着长矛一拳砸在了那个坐在马背上之人的铠甲之上。 随着这一骑轰然翻倒在地,长矛骑兵的包围圈就被撕裂开了一道缺口,顾枝身影快如闪电,并不和这些甲士缠斗,拼着跟随骑兵之后的步卒的长枪拂过肩头和后背的险峻攻势,瞬间再次突破了一道防御线,似乎从他落在峭壁之上就可以看得分明想好了,此时竟是直直冲在了距离那位黑甲将军最近的一条线上。 散布四周的甲士迅猛收拢在一处,若是有人如飞鸟掠过高空俯瞰而下,就会发现此时那个依旧没有出刀的白衣身影就像一根去势不绝的飞箭硬生生撕扯着不断聚拢的几千甲士形成的包围圈,只能像是溪水涟漪一般不断散开,而那人卷起漫天尘沙,直指坐在马背上的那个黑甲将军。 终于坐镇军中护卫那位将军的武道高手掠阵而出,几位修为深厚的江湖高手无需言语,直接就各自站好方位,拦住了白衣少年的前冲身影,顾枝早有预料,他竟是当着那些武道高手的面换了一口气,迅猛刁钻的拳头和刀剑如雨纷纷落在顾枝身上。 顾枝咧嘴一笑骤然屈膝,身形如同一座不动山岳,眼见刀剑就要砍在他的身上,顾枝眼睛一亮,一掌扯住了一位武道高手的拳头,然后借势就地旋转一圈,竟是由着那些刀剑的呼啸而来的残余剑气和刀芒砸在后背,然后白衣少年翻滚出去,手掌拍地就这样撞出了包围,身形拔高落地,已经稳稳当当站在了那位黑甲将军座下神驹的头颅之上。 顾枝站在马头上随手扯下了身上已经残破不堪的一袭白衣,余下的依旧是一件素净白色长衫,少年负手而立,神色从容,身上竟是看不见一点伤势,顾枝凝视着那位黑甲将军的双眼,身后已经有剑气编织的罗网和刀光交错而成的雷云压下,顾枝取下腰间刀鞘,只是高高扬起,便有从上而下劈落的刀芒将那些剑气和刀光撕扯成漫天碎片,卷起呼啸黄沙龙卷将那些聚拢而来的甲士都砸了出去。 峭壁上的惊天动静自然都落在了崖下山路上所有人的耳中,那些百姓已经停下了脚步,听着犹如神人降下神罚雷霆的声响愈加神色恐慌,那些逼迫他们的甲士已经全部赶往那处峭壁,只是注定来不及了。凌恪坐在马背上仰望而去,神色复杂,他刚才并没有故意欺骗凌烟妗,哪怕拼上性命他也做不到杀了那个黑甲将军。 凌烟妗和辛梳站在车厢外仰头凝望,却注定看不见丝毫,凌烟妗有些内心郁闷却又觉得豪气纵横,原来那个像是一个读书人一般散淡的白衣少年是一个敢向千军万马出刀的江湖豪侠啊。傅庆安站在马背上将喝完的空酒壶系在马鞍一侧,然后笑着看了一眼身后早就和初见时一般目瞪口呆的卓宴和隋堇宸,傅庆安身形拔地而起,已经去往那位峭壁之上。 有一颗头颅挥洒着鲜血滚落山路,所有人看得分明,正是那个黑甲将军的首级,那些围在峭壁上的军队已经悄然退去,祈水山庄和澄山营的车队得以再次前行,只是那两个年轻人再也没有回来。 峭壁上,那两个年轻人早已远去,有一人轻声问道:“不回去了?江湖也不走了?”另一个声音回道:“江湖还是要走的,区区一个祈水山庄算什么江湖,只不过这条道路不是我想要走的江湖罢了。” 两个年轻人远去,白衣少年摘下腰间酒葫芦缓缓饮酒,心中块垒稍减,如切如磋。 第四十五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一) 夜深人静入眠时,人间阳气下沉酣睡休憩,低矮房屋宅邸外的屋檐下只有早已熄灭烛火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摆着。 斜风急切奔走而过,纸糊的灯笼吱呀作响,还有尘沙卷动,随着夜风呼啸远走,拍打在紧闭门扉上似有细微敲门声。 更夫的声音忽远忽近,伴着一声声沉闷悠扬的打更声,天上有阴云聚拢,遮掩如水月华,竟是还有隐约的雷鸣声,看来明天会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 更夫走在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大街小巷间,缩了缩脖子低声咒骂,这半夜的鬼天气怎得这么冷,更夫抬头望向街巷远处,不出意外的话,如今在这个时辰还有灯火亮起的除了村口附近的那座已经极少有人去的鬼宅祠堂,就只有村子里那位备受百姓尊敬的教书先生的学塾了。 前者是因为前些年有一位大德高僧经过,说是点起香火可以驱散那座许多年前全家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的鬼宅中的怨魂,而学塾中的灯火则是那位教书先生告诉村子里的人,如果家中有什么急事的话,即便是大半夜的也可以敲门请求相助。 更夫经过学塾的时候看了一眼院子里跳动的烛火,搓着手呵出一口气,莫名觉得有些暖意。虽然他们这些从细小活计里扣点银钱出来养活自己就已经足够勉强的村子闲汉说不上有多尊重那位学塾莫先生,可是却也都不会再学着话本故事里的说法在私底下嘲笑百无一用是书生,毕竟当年村子里那些在私底下嘲笑落榜回村只能开了一间破落学塾的莫蔺的街坊邻居,现在谁不是闲谈间都要竖起大拇指由衷说一句好话的。 莫蔺早年间在村子里就名声不俗,从小就是读书的料,家里穷就经常自己走街串巷给街坊邻居帮闲,却也不要拿银钱,只是借书抄书,而且说好的什么时候还书,莫蔺绝不会慢上一个两个时辰,再加上莫蔺干活也算勤快利落,许多家中藏书颇丰的人家瞧孩子可怜又实在喜欢读书,就会主动找些活计给莫蔺去做,事后多掏出几本书罢了。 莫蔺就这样读着读着读出来了一个秀才,听村子里以前在外头闯荡过的老人说,莫蔺其实还考取了举人,而且名次还不低,许多文坛大儒和官场权贵都听说过莫蔺的名声了,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何并未进京,那时候人们就说莫蔺其实是落榜了,只能攥着穷酸秀才的名头灰溜溜回到村子里。 莫蔺的爹娘走得早,倒是其他亲戚帮他谈了一桩婚事,成婚不久莫蔺就筹办了这间村子里唯一的学塾,起初没什么人家愿意把孩子送过去,不是看不起莫蔺的学问高低,只是觉得不必要花这冤枉钱罢了,毕竟读再多书最后不还是得下地插秧嘛,大家私底下甚至还会跟自家孩子说别学莫蔺,考了个秀才功名又如何,还不是回了家无所事事,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后来莫蔺居然一家一家走过去,即便受了人家的白眼和逐客令,莫蔺都一字一句和每一户人家聊了一遍,说学塾不会收取多少银钱,顶多要些纸笔费用罢了,可是孩子自小不能不读书不识字啊,哪怕以后不会走多远的路,也没有用得上读书写字的地方,可是总不能当一个睁眼瞎不是。莫蔺言辞恳切,有时说到激扬处难免言语触犯了某些人,被人家拿扫帚撵出来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莫蔺就这样走了大半年之后,总算有人家领着孩子到学塾来说试试看,莫蔺无论孩子岁数大小也不管孩子在村子里是不是别人口中所说的顽劣,照收不误,于是相依为命的莫蔺和那个温婉持家的妻子终于不用再靠着莫蔺帮人家写信写春联那几个银钱艰难度日了,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莫蔺的学塾在村子里慢慢有了些名声,总能有朗朗书声传遍大街小巷,莫蔺也还是会主动帮着那些有需要的人家或是犁田割麦子,或是看诊一些不算严重却实在急切的病症,就连百姓们想要送家中患了病的人去城里莫蔺也会主动随行,确实有这位读过书见过世面的教书先生帮助,许多看起来让人急切不已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每一户人家几乎都真真切切看到了莫蔺的诚心,私底下编排这位穷酸秀才的声音也就少了许多。 可惜好景不长,莫蔺那个村子里所有人都瞧着可喜的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出生不到几年,他的妻子都病了,听说耗光了家里的积蓄最后也只能养在家中,一开始还能带着女儿出门走走,到后来村子里的人就几乎见不到那个从来与人言语温和笑意浅浅的温婉女子了,学塾里每一天都飘荡出浓郁的药味,若不是村子里的人已经内心里倾佩感激莫蔺平日里的所为,恐怕学塾都要开办不下去了,毕竟老人家总说让孩子们泡在药罐子里和靠近将死之人总是不吉利的。 只是那个女子不知是因为莫蔺和早慧懂事的莫颜桑的照顾还是一碗碗药汤十几年的浇灌,居然就那样在床上躺了十几年也活得好好的,这下子村子里的人可不再说什么闲话了,谁不说一声莫蔺对自家妻子的尽心尽力和不离不弃,而且看着自家孩子在学塾读过了书确实不一样,大家由衷地敬仰那个许多年前失魂落魄落榜回家的莫蔺。 更夫走过了学塾小院的门口,想起村子里的人说今日学塾来了几个年轻人,一个道士一个和尚和一个读书人,实在古怪,不过莫蔺好像还与几个少年相谈甚欢,难得去村里的小铺子里多买了几壶酒,更夫有些犯嘀咕,道士与和尚也就罢了,莫不是莫蔺看上那个读书人想留下来当个乘龙快婿?村子里没少人向莫家提亲,莫颜桑也到了出嫁的岁数,只是莫蔺和莫颜桑好像都不着急,一一推了回去。 更夫走过学塾所在的街巷,绕过街角就来到了村子里直通村口的大街,突然更夫眼前一花,他赶紧揉了揉眼睛,远处那座亮着昏暗烛火的鬼宅门前似乎有白影一闪而过,更夫突然打了个激灵,觉得今夜这股寒风似乎有些刺骨,更夫提着烛火和锣鼓拖着脚步往前走去,尽量贴着墙根走,探头探脑看向鬼宅那扇落着生锈锁头的正门。 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更夫内心一紧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原来那扇鬼宅的正门居然被风猛地吹开了,屋檐下那些破败不堪的纸糊灯笼摇摇晃晃像是一个个吊死鬼,更夫顿在原地开始犹豫要不要再往前去看看了。此时更夫距离那座鬼宅还有十几步路,他蜷缩在原地内心默默念叨着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佛经。 更夫小心翼翼抬眼看去,瞳孔一缩,只见在那爬满了青苔和杂草的斑驳院墙上探出了一个脑袋,还有鲜血从那脑袋的脖颈处缓缓沿着墙壁流淌而下,更夫愣在原地,早就依靠着墙根跌坐,却见那颗头颅附近露出一张雪白脸庞,没有耳鼻也没有眼睛,只有一张龇牙咧嘴的狞笑嘴巴,舌头长长垂落,随风摇曳。 更夫猛地大叫起来,跌跌撞撞舍弃了手中的烛火和锣鼓疯狂跑向那还有灯火亮着的学塾,他时不时回头望去,却见那身上鲜血流淌的白衣身影挂着那副狞笑的雪白脸庞踉跄走出鬼宅大门,好像盯着远去的更夫在笑,更夫惊声尖叫起来,慌不择路地扑倒在学塾的门前,使劲地敲打起来。 很快学塾小院里就有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传来,院门打开,更夫扑倒在门槛上抬起头看向那个身披一件青衫的清瘦隽雅的教书先生,莫蔺蹲下身扶起更夫,皱着眉轻声问道:“发生何事了?”更夫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双手攥着莫蔺的衣袖,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道:“闹……闹鬼了,那个鬼宅,又……又死人了。” 莫蔺将更夫搀扶起身,更夫被冷汗模糊的视线这才看见在小院中的学塾大堂门前还站在三个年轻人,莫蔺回头看了一眼,莫颜桑也走出屋子视线怀着疑惑地望来,莫蔺摇摇头,莫颜桑便心有灵犀地走向娘亲所在的屋子里,轻轻关上了门,莫蔺将更夫扶着走进小院,来到书房中点起烛火,直到坐在桌边更夫才慢慢停下了颤颤巍巍发抖的双腿和双手,三个衣衫各异的年轻人也来到书房门口。 莫蔺倒了一杯茶水给更夫,轻声问道:“具体是如何?”更夫呼出一口气,低声说起自己方才在鬼宅外的所见所闻,竹筒倒豆子一般不吐不快,听完了荒诞又血腥的鬼宅故事,莫蔺缓缓起身拿起书房桌上的火折子,看着更夫说道:“我们再过去看看,无论是闹鬼了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总要看看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 更夫正要犹豫着推脱,却见那个身穿道袍的年轻人已经背负桃木剑站在门口说道:“莫先生,我们也一同前去看看。”更夫小心打量了一眼年纪轻轻却气质不俗的小道士和小和尚,这才一口喝下杯中茶水站起身,跟着几人一同去往鬼宅。 路上莫蔺低声对着跟在身后的三个年轻人说道:“抱歉,惊吵到几位了。”身穿道袍背桃木剑的小道士张谦弱摇摇头低声道:“莫先生无需客气,我们几人本就是下山降妖除魔而来,无论是不是闹鬼了,总要去看看才好。”莫蔺点点头,却也没有执意不肯三人一同前去,今夜一番交谈,莫蔺大致已经清楚这三位学问渊博的年轻人的性情。 很快来到鬼宅之外几步路远的地方,可是那颗探出墙壁的头颅却已经不见所踪,也没有了那张雪白脸庞,只是有破败灯火滚落在地,那扇已经许久不曾打开的正门豁然洞开,夜风呼啸而过,似有呜咽声。更夫缩在莫蔺身后眯着眼睛不敢看向鬼宅,莫蔺沉吟片刻决定从平日里大家为鬼宅点灯的偏门走进去。 其实说来奇怪,这座十二年前一夜之间全家无故暴毙而亡的宅邸主人家,生前算得上是村子里一等一的大户了,那位村子里德高望重的宅邸老家主曾经官至朝廷的工部第三把交椅,只是家中子孙不争气,居然没有一个能够对得起老家主的细心栽培,再加上后来老家主在朝中声望被敌对之人下了狠手,到了最后几乎是不得不主动辞官的地步。 老家主无论寻了多少关系,也只给几位游手好闲的子弟在附近城镇衙署中找了个混吃等死的闲差,老家主辞官返乡之后就住在这座村子里占地最大的宅邸中深居简出,说是细心栽培那些还未彻底荒废的年幼子孙。 村子里许多老人也都与从小就在外头拼搏的老家主并不熟悉,反倒是学塾先生莫蔺与老家主成了忘年交,传闻当年莫蔺在外读书求学的时候老家主也对他有所照拂。老家主平日里唯一走出宅子就是去往莫蔺的学塾,就连家中几位年幼的晚辈也会领着去往学塾听课。 只是记得在那一年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老家主一家几十口人都回到了宅子里,却不料第二天就再没有一个人走出门,最后还是莫蔺和村长去找来了官府,才发现那些随意躺在宅子里的尸体竟然是染了相同的疾病所以才一夜之间暴毙的,那种顽疾毫无征兆来势汹汹,其实村子里的人背后说起那座鬼宅,都会说哪是什么能够一夜之间取人性命的瘟疫疾病啊,应该是老家主以前得罪了什么人,满门上下被灭了口,官府居然也帮着遮掩真相。 也有一些闲着没事干的人,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念叨着那户人家的惨死没准还和莫蔺有关,毕竟平日里只有莫蔺和那座宅子走得近,可能是见钱眼开与官府勾结,瞒天过海,只不过这种说法人们是听一次骂一次的,莫蔺平日里是什么为人和品行大家还是看在眼里的。 关于那座鬼宅的说法其实都是传闻,比如当年死了那么多人之后就常有人说在夜间经过宅子的时候总能听到轻轻的呜咽声和凄厉的求救声,还有人时不时能够看见宅子里冤魂飘荡狰狞嘶吼,甚至还会来到各处人家的门前敲门喊冤,那些私底下说过那座宅子坏话的人一时间都风声鹤唳,最后还是莫蔺从附近城镇里找来了一位得道高僧为鬼宅勘验风水,于是才有了鬼宅夜间点灯驱散邪祟的传统。 此时站在门扉上彩绘门神已经斑驳脱落的宅邸侧门前,莫蔺看了一眼侧门上那副已经摇摇欲坠的匾额,其上的“靳氏”两字已经几乎被雨水冬寒消磨殆尽,莫蔺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推开了侧门,举着手中烛火当先走了进去,更夫紧随其后。 三个年轻人迈步跨过门槛,小和尚低声佛唱:“阿弥陀佛。” 第四十六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二) 宅子里点亮在宅邸祠堂中的那些烛火都已熄灭,此时四下里静悄悄的黑暗深邃,几人沿着墙根走向正门所在的地方,还有更夫方才所说挂着一个带血头颅的墙头,只是来到了正门附近的墙头,却只见有几点殷红血迹沾染在墙头和墙角,并没有更夫所说的头颅,莫蔺紧紧皱着眉头,转头看向院落里祠堂的方向。 站在莫蔺和更夫身后的张谦弱皱着眉头低声道:“好浓的血腥味道,好像是故意为之。”小和尚真页已经摘下手腕的佛珠在手中捻动,他始终低眉敛目轻轻诵读佛经,此时抬头说道:“那位高僧在此做的法事已经算是尽心尽力了。”说完,真页接过张谦弱手中的火把,照耀着墙角附近的一些插在泥土中的木制金刚杵样式的东西,张谦弱默默点头。 几人跟着莫蔺走向宅邸祠堂方向,其间走过听说曾经倒着不少尸体的廊道和房屋,更夫不由得瑟瑟发抖,哪怕是一点风声都要止不住地低呼一声,几人来到祠堂外的广场上,一堵雕琢着鲤鱼跃龙门的影壁矗立在一侧,另一侧影壁上则是两尊怒目而视的天官神像,莫蔺手中火把突然缓缓下降,只见广场上的青石板上有粘稠鲜血流淌在缝隙中,几人抬头望去,此时天空中的阴云恰好散开,祠堂外的屋檐下挂着随风摇曳的几条白布,定睛一看,竟是几具无头尸体。 更夫已经惊吓地跌坐在地,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张谦弱和真页的脸色也刷的一下苍白起来,只是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如更夫那般不堪,倒是那个一袭儒衫读书人打扮的少年居然没有过多受到惊吓的神色变化,张谦弱凑近少年的耳边问道:“君策,你不怕吗?不会已经被吓傻了吧?”名为君策的儒衫少年摇摇头,只是视线偏移看向整整齐齐摆放在尸体底下台阶上的几颗头颅,死不瞑目。 更夫颤抖着伸出手,结巴道:“就是这颗脑袋。”莫蔺毕竟是当年曾亲眼见过那一幕灭门惨状的人,只是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就走上前几步,借着火把的光芒看着那几颗沾染了鲜血的头颅,莫蔺叹息一声,沙哑着声音道:“是村长的长子一家四口。”更夫目瞪口呆,莫蔺看着那些睁大了眼睛的头颅,甚至还有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莫蔺沉声道:“报官吧。” 附近城镇官府里的人哪怕已经喊了村子里脚力最好的年轻人去请也至少要第二日清晨才来了,随着已经花甲之年的村长急切赶到鬼宅之后,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传遍了整座村子,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一些青壮汉子闻讯赶来,都不忍直视那副惨状。 这座小村庄的村长已经二十几年没有换过了,大家平日里也没什么要紧事需要找到这位村长,哪怕是家中有些急事也都不乐意去触这个只知道守着那些钱财和一亩三分地万事不管的村长的霉头,更多的还是直接上学塾去问莫蔺的意见,大家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一个村长在了。 村长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们早就出嫁了,一个前些年还成了寡妇,就一直住在村长的家里,街坊邻居没少听见村长家里有摔东西叫骂的声音。长子留在村子里占了十几亩田,早就和那个在附近城镇当差的二弟分了家,村长最小的那个儿子年少时在莫蔺的学塾里读书的时候还有着神童的名称,后来却不告而别听说去了军伍中打拼,再没有消息传回来。 如今鬼宅里难得这么多年后再次灯火辉煌,村长和那个街头巷尾碎嘴最多的老妪已经趴在宅子祠堂前嚎啕不止,那个住在家中的女儿没有来,在家里照顾几个被吵醒的孩子,不知道有没有掉几滴眼泪,为这个从来不愿多见几面说几句好话的大哥悲伤一阵。 莫蔺来到鬼宅门前简单和那些围拢而来的村民说了一番宅子里的情形,大家都有些悚然,也没听说平日里那个把自己当一个地主看的汉子结了什么大的仇怨啊,一时间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但是大家都已经默认了那一家四口应该是得罪了什么歹人,居然就被带到此处砍了头,也有人嘀咕着是不是当年这座宅子死了人之后,那个村长的长子是第一个带头闯进去搜刮东西的,所以遭了鬼魂索命,这下子看热闹的许多人更加心中惴惴不安,默默赶回家去烧香拜佛,只有那些当初靳氏灭门之后没有落井下石的人家还留在鬼宅门外。 莫蔺和张谦弱三人就一直留在鬼宅里等到了第二天清晨那些官差赶来,期间莫颜桑远远来询问情况,莫蔺只是让莫颜桑回家好好照顾她娘亲,不要轻易靠近这座宅子。站在宅邸祠堂门前,莫蔺看着依旧嚎啕落泪的村长和老妪,心中叹息一声,他看向祠堂正对着的屋檐下站着的三个少年,走上前去低声问道:“你们要不先回去吧?感觉这里的情况有些复杂,恐怕会很麻烦。” 真页已经盘腿坐在原地,转动佛珠闭着眼睛诵念佛经,张谦弱神色凝重,沉声道:“莫先生不用在意我们,若是跟那个更夫所说是什么邪祟作怪,我们也要亲眼看看的。”莫蔺转头看了一眼依旧摆放在台阶上不敢轻易搬动的那几颗头颅,他低声道:“只怕不是什么鬼魂索命,而是仇家灭门,大家现在怕的反而是这四人究竟是为何而死,若是因为这座宅子以前的事,可就不好说了。” 君策斟酌了一下问道:“莫先生,当初为何明明都看得出来靳氏一家不只是死于瘟疫疾病那么简单,官府却没有追究到底而是草草收场?”莫蔺叹息一声,双手笼袖,昨夜他出来得匆忙,只是披了一件青衫,他低声道:“当年就连我都看得出来,靳老爷子一家都是死于被人下毒所害,可是官府刚开始查看情况之后就立即驱赶了无关人等,我也不知道后面官府是如何探查的,总之后来出了告示,又将整座靳氏府邸仔细清扫一遍,就说靳氏一家都是死于瘟疫疾病了。” 莫蔺说到这里神色有些难掩的悲伤,他轻声说道:“当年我还在外求学的时候,靳老爷子知晓我与他来自一处地方便多有照顾,当初进京赶考的时候若不是老爷子相助,我都赶不上,只是官场险恶,我回到村子里没多久,老爷子也就心灰意冷地辞官返乡,总算是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唉。” 昨夜饮酒,莫蔺倒是难得对三位少年吐露了心声,原来当年莫蔺在外求学参加乡试,一举成名拿下解元,一时间文坛都听说了莫蔺的名声,声势大涨,意气风发的莫蔺和几位好友结伴就要进京赶赴礼部的会试,怎料半路遇上的一个同样进京的权贵子弟居然参与了科举舞弊案,本该一飞冲天试着夺取首榜的莫蔺也被卷入其中,不仅在牢狱之中蹲了大半年,最后一切身份名声也都烟消云散,莫蔺只能回了村子。 昨夜喝了酒的莫蔺难免骂了几句世道不公,可是三位少年却没有看见莫蔺有多少捶胸顿足的懊恼和悲愤,后来莫蔺只是聊起这座小小学塾里那些孩子们,说是还出了好几个读书种子,如今也在外头求学,时不时会有书信寄回来,想必将来不一定会比他莫蔺当年弱了,真心实意满怀欣喜。 几人就站在屋檐下听莫蔺聊起一些注定早就不太想要去回忆的沉痛往事,知晓那位早年在官场上颇有建树的靳老先生其实可以算是一个足以在青史上留下几笔的好官,只是世事多是如此,就像当初进京赶考的莫蔺也不会想到自己最终只是夭折半途,靳老先生没能留在京城和那些对手勾心斗角,回了村子反而修身养性,细心培育子孙后人,那些没能挑起大梁的子孙一直是老先生的遗憾,所以对于治学深厚的莫蔺老先生一直不吝啬青眼相加,家中适学子弟都带到了学塾中来,只说让莫蔺一视同仁,教鞭戒尺该落下的都不用少了。 莫蔺轻声感慨道:“靳老先生的那些孙子辈的后人中确实有几个算是不错的读书种子,如果最终靳老先生干干净净利落地从京城辞官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并且也没有留下什么隐患的话,那些子孙未必没可能在官场上重新闯出一片天来。还有一位我记得最清楚,从小就擅长诗词曲赋,常有精妙对谈,琴棋书画也都各有所长,靳老先生最是看好他,说将来未必不可能成为如今已经有近百年不曾出现过的那连中三元的绝世天才。可惜天不遂人愿,最终都死在了那场灾祸中。” 君策低声说道:“所以靳氏一家的身死也未必不是那些政敌暗地里下的手?”莫蔺摇摇头,说道:“靳老先生当初不愿和那些政敌纠缠,悍然辞官返乡,虽然自己的官身和名望是都丢了个一干二净了,但却也使得那些本就不算生死大仇的政敌愿意退让一步,靳老先生一家才能安然回到村子里,最终保住了这处宅子,所以当年那场灾祸未必是那些远在京畿之地的高官权贵过了那么多年还要穷追猛打。” 言语之间,宅邸正门处有喧哗声传来,马蹄声缓缓停下,很快走进来几个腰间悬挂铁尺的官府捕快,只是奇怪的是在这些官府之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大髯游侠打扮的精壮汉子,腰间挂着一把大刀,还有铁环系挂刀柄,随着汉子大摇大摆走来叮咚作响。几人走到祠堂前看见了那副惨状,几个捕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趴在地上哭泣嚎啕的村长却已经爬到了几位捕快脚边呜咽恳求,说是一定要还惨死的长子一家清白啊。 莫蔺走下台阶来到几位捕快和那汉子身前,详细说过了自己的身份和昨夜来此查探看到的一幕幕,几个捕快中那个年长的领头之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莫蔺,沉声问道当年靳氏一家灭门的案子是不是莫蔺也在其中说过话,莫蔺便将当年自己发现靳氏一家灭门和去请官府前来的事情说了一遍,那个中年捕快看着莫蔺冷笑道:“是该说你这读书人运道差,两桩灭门惨案都让你给遇上了?还是该说你眼光不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还非要往上凑?就不怕惹得自己一身腥臊。” 莫蔺拱手说道:“几位大人只管安心查案,莫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需要去往郡城面见郡守老爷也义不容辞。”那中年捕快笑着道:“你倒是熟门熟路了。”说完,他神色一冷,二话不说就先把莫蔺给用铁链铐了起来,两桩灭门苍惨案都是这家伙第一个看着的,哪怕与他无关也都拎回去给郡守老爷问问话。 站在几个捕快身后的那个汉子没有在意这些言语交谈,听完莫蔺的叙说之后他大踏步来到那些头颅身前,鲜血早已干涸凝结在地,大髯汉子蹲下身看着那些尸体,说道:“据你所说,你们来到此处的时候这些尸体应该也死了有一阵子了,你们大致是什么时辰来此的?”不远处屋檐下张谦弱开口道:“正是大约子时。”汉子转头看去,意外地看见了三个装扮各异的年轻人,汉子咧嘴笑道:“哟呵,少见啊,一个小道士还有一个小和尚是怎么凑一块去了,还有一个看着不像读书人的少年,奇怪。” 说完,汉子站起身来到三人身前问道:“你们也是昨夜的目击之人”三人点点头,汉子详细问道:“你如何知是子时?”张谦弱不卑不亢道:“那时还在修行道法未曾入睡,这是从小到大的习惯,子时修行之后才可入睡。”汉子点点头,倒是没有怀疑,他转头看向那些走上前去收拾尸体和头颅的捕快,说道:“你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管我,既然报官之人说是鬼祟索命,那就你们负责阳间办案,我就在此斩妖除魔。” 几个捕快不敢违背此人的话语,虽然此人不过是昨日才到官府领赏的江湖武人,可是那份敢于独自剿灭山中恶虎和毒蛇的胆识气魄和一身沙场上积攒下来的伤痕累累,哪怕是他们那位初来乍到年纪轻轻的郡守老爷也敬重有加。 几个捕快照例找来了旁观之人和其余目击之人都一一问话,然后又将这座荒废已久的鬼宅走了一遍,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捕快们凑在一起一合计,觉得还是先把尸体和村长、莫蔺这些目击之人带回郡守衙署去听候发落得好,问话那些村民的时候他们也听说了这鬼宅的古怪传闻,觉得邪气得很,既然那个汉子愿意留下斩妖除魔,他们也无需今夜留下来守株待兔,不如早些复命,该怎么办案查明真相不还是那些老爷们一句话的事情。 议论之后,那个中年捕快来到汉子身前,语气恭敬地说道:“禾大侠,此案恐怕与当年的靳氏一家灭门案有些关联,且容我等先带着这些人去郡守衙署复命,之后郡守老爷有何吩咐我们再来此处擒拿抓捕真正凶手。”汉子咧嘴一笑,似有嘲讽,他握着腰间刀柄,说道:“不是说了邪祟索命嘛,哪还有什么真正的凶手,而且万一凶手已经给你们慧眼如炬一并抓去了衙署,不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中年捕快没有丝毫面色不悦,自然听的出来这位禾大侠对于自己等人办案二话不说先将有关之人都抓了复命了事的举动不太满意,只是中年捕快却不与汉子纠缠,官府办案还轮不上一个江湖人来说三道四,敬重畏惧是一回事,该怎么按照官场规矩行事又是另一回事。 莫蔺自知该去郡守衙署,于是来到三位少年身前说道:“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由我先去见过那些郡守老爷即可,只是可能会耽误了你们的远行,终究还需要在村子里多呆几天才能洗刷嫌疑,麻烦回家告知颜桑一声,只说不必担心。”三位少年点点头,君策皱着眉头道:“莫先生,我与你一同前去吧?”莫蔺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无妨,牢饭也不是没吃过的,习惯了。” 那些捕快来去匆匆,似乎不愿意在这个偏远村庄和那处鬼宅多做停留,倒是那个佩刀汉子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坛酒,自顾自坐在了祠堂正对着的屋檐下,似乎还真打定主意要在此等到今夜斩妖除魔,三位少年就要离去,那个汉子突然说道:“那个道士与和尚,今夜要不与我一同留下来斩妖除魔?想来有你们那些道家真言和佛家正经也能使得万鬼避易。” 只是不等姓禾的汉子话语说完,真页已经转头和张谦弱与君策说道:“虽然说来有些奇怪,这桩惨案可能并非鬼祟作恶,只是我能够察觉到这座宅子煞气怨念不散,那位高僧留下来的手段已经不管用了,我们可能也需要多留几天,我想在此做一场小小法事。”张谦弱点点头说道:“我今夜留下来,无论是什么鬼魅还是凶手,总要尽力尽早还莫先生一份清白,找到真正的幕后之人。” 汉子见几人不理自己,转头看去,却见除了那个儒衫少年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出了鬼宅,剩下的小道士与小和尚居然一个环绕鬼宅走了起来,一个走到广场中间开始诵念佛经,汉子觉得有趣,似乎没想到三个少年居然毫不畏惧刚刚发生过命案的这座鬼宅。汉子望着那个小和尚的背影好奇问道:“小和尚,你是想要在此超度那些惨死之人的魂魄?”真页背对着汉子,只是低声佛唱一声。汉子仰头望天,手边端着酒坛子却不饮酒,似乎也在想事情。 君策赶回学塾与莫颜桑说过了莫蔺的嘱托,最主要的自然是莫要让那位卧病在床的女子知晓,莫颜桑倒是十分镇定,有条不紊地料理起学塾中的事情,想来以前莫蔺外出办事也都是少女独自撑起家中的诸多事宜。君策犹豫了一下,看着莫颜桑坐在灶房中煎药的身影,他站在小院阳光下轻声道:“我今夜也去那座鬼宅。”莫颜桑看着少年坚毅的眼神,没有劝阻,只是低声问道:“你不怕吗?” 一袭儒衫的少年已经转身走向院门,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回道:“不怕。” 第四十七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三) 阴云堆积遮掩天光四散,孕育了一夜的电闪雷鸣带来了倾盆大雨,斜风吹拂而过雨滴连接成线,砸落地上散开一朵朵绽放的花,青石板路上少年飞奔而过,只是抬起双手遮盖在头顶额前,飞溅的水滴沾染在少年的儒衫长袍上,少年放下双手卷起裤腿埋着头跑进了那座刚刚出过命案的鬼宅之中,站在正门屋檐下少年拍了拍衣袖,抬头看了眼雨幕重重,转身走进了那处血腥应该早被冲刷干净的祠堂之前。 少年绕过破败门窗走到屋檐下,看见了不远处的广场上身穿一袭道袍的张谦弱不知道从哪扯了一块布条遮盖在头顶上,就那样站在大雨瓢泼的广场,在他身边坐着一个闭眼双手合十的小和尚,手中念珠不停,微微皱眉,口中轻轻诵读佛经。少年止步屋檐下,早已喝了几口酒驱寒的那个江湖汉子转头看来,似乎十分意外看见这个儒衫少年的身影。 汉子闲来无事,也觉得那两个还站在雨里的年轻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他看着儒衫少年咧嘴笑道:“怎么?你也要下去淋雨?”少年弯腰盘腿坐在台阶上,雨滴拍落在他的脚边,他摇摇头说道:“我不通道法也不擅佛法。”汉子双手手肘支撑在地上,问道:“你是读书人?”少年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不知是否认还是不愿作答。 汉子眯起眼睛看着少年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雨幕中的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他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可是死了好几十人的鬼宅,昨夜还多了四个被鬼魂砍了头颅的可怜家伙,半点不怕?”少年伸出手接住雨滴,看着那些水珠在掌心破碎沿着掌心纹路脉络流淌,少年轻声道:“小时候就不怕鬼魂了,也不曾相信世上有鬼魂,因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汉子笑道:“怎么听着你还有些遗憾?世人避之不及的鬼魂邪魅,你不怕?”少年低下头,轻轻晃了晃脑袋。 汉子不知为何好像就知道了少年的回答,他仰头望向天空的万里阴云,突然自言自语道:“我曾有个朋友说过和你一样的话,他说世间要是真有鬼魂便好了,那样万般思念的逝世之人也能再见上哪怕一面。”儒衫少年君策低声说道:“也许他们也只是想要回家罢了。” 汉子笑了笑,晃着手边已经只剩下半坛的酒,而后这座鬼宅便又安静下来,除了雨滴坠落和斜风拍打门窗的声响,身在祠堂广场附近的四人各自沉默,就这样在这座任谁来了都觉得阴风阵阵的宅子里待了大半天,渐渐雨过天晴,只是天色已久有些昏暗,没什么阳光洒落。期间莫颜桑来过宅子外头,是儒衫少年出去接过了饭菜,恭敬道谢。 时近黄昏,坐在屋檐下台阶上读书的张谦弱和儒衫少年突然放下书,各自拿起桃木剑走到广场中央修行,汉子坐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看了一会之后不屑地撇撇嘴,都是些空把式,看着花俏其实半点用处也无。汉子笑着道:“那道士,身上也没有带上一些符箓之类的降妖除魔物件啊?入了夜万一那鬼魂来了可得多出点力啊。”张谦弱收剑站定,看着汉子说道:“好的。”汉子觉得无趣,又后仰躺下。 儒衫少年按照莫蔺的吩咐,在夕阳落下之后走进祠堂点燃烛火,然后重新退到了不远处的屋檐下,几人安静等待,已经一日未曾吃过东西的真页依旧盘腿坐在广场中央闭着双眼。慢慢地时近子时,突然间有狂风猛地呼啸而过,众人听见了屋顶上传来细碎声响,抬头望去,祠堂屋顶上闪过一道白色光影。 坐在屋檐下的汉子突然飞身踩在台阶上,一跃而起落在屋脊上,环顾四周,却无异样,他皱着眉头抽出腰间环首大刀,双手拄刀站在屋顶,做怒目金刚相。张谦弱盘腿而坐,桃木剑横放在膝上,儒衫少年坐在一旁,桃木剑轻轻搁在身后破败门扉上,少年神色自若。 突然间汉子转头望向正门方位,张谦弱随着起身,汉子就那样在屋顶上飞檐走壁,径直奔向正门,张谦弱和君策对视一眼,都听见了正门那边传来呜呜咽咽的细微声响,还有刀刃割下骨头的摩擦声,两位少年神色微变,猛地跑向正门。正门那边,汉子已经翻身跃下,站在正门门槛上默不作声,张谦弱和君策飞快走上前去,却见门外地面上鲜血流淌,一条尸首分离的土狗躺在血泊中。 猛然间,汉子暴喝一声冲向了祠堂后院,张谦弱和君策听见了侧面那边传来一声巨响,连忙跑出正门奔向侧门,却见侧门门扉洞开,真页的身影一闪而逝,张谦弱和君策赶忙追了上去,三位少年飞奔在冷清的街道上,脚下是积蓄的小水坑,不断飞溅起泥泞的水珠。 他们跑了一阵,真页停下脚步,弯着腰气喘吁吁,张谦弱问道:“怎么回事?”真页摇摇头望向远处,空无一人,他轻声道:“方才有一个白色身影闯进祠堂,似乎早就知道我在那里,和那个更夫说的一样,脸上雪白只有一张狞笑的嘴和长长垂下的舌头,他看见了我只是跑进祠堂拿走了几样东西就跑了,我从侧门追出来,却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 汉子不知何时也已经出现在几人身边,他沉声道:“看得清那个白色身影是人是鬼吗?”真页直起身,说道:“人。”汉子冷笑一声:“装神弄鬼的货色。”君策望向远处鬼宅,低声道:“调虎离山?”汉子转头望去,摇摇头,突然眼神一凝,张谦弱呢喃道:“有血腥味。” 汉子看了一眼街道远处,低声道:“跟紧我,若是歹人作怪未必不会对我们下手。”说完,他当先跑去,三位少年紧跟其后,很快他们来到一处院落前,正是那个村长的家中,此时门外屋檐下悬吊着几个无首尸体,地上依旧摆放着他们死不瞑目的头颅,还有几盏烛火点亮在他们的尸体之下,随风摇曳。 汉子凝神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一个白色身影一闪而逝,汉子咬着牙怒吼道:“混蛋!站住!”汉子飞身追去,附近人家被惊醒,打开门举起灯笼一看,尖叫声四起,张谦弱和真页此时也不由得有些脸色苍白,君策看着那吊挂在屋檐下的四具尸体,其中还有两个五六岁的孩童,他咬着牙脸色铁青。 第二日清晨,村口处来了一队人马,村子里一些辈分足够的老人都站在村口附近,毕竟这座偏远村子恐怕几十年都来不了如此仪仗隆重的大官,不远处坐镇那座城池的郡守老爷居然亲自带着人赶到这座村子里来断案寻凶,而且死的不过是这座村子里那个小小村长的家中之人,虽然死了人在村子里的村民就是顶了天的事情,可是好像也不足够入了这些大人物的眼才是。 腰间佩刀的江湖汉子和那三位少年也站在村口,汉子神色铁青,昨夜他独自一人去追那个白色身影,居然还真给那家伙跑了,哪怕他在附近山林搜了大半夜也没能找到蛛丝马迹,这让汉子有些憋闷。村子里的人视线也多有停留在那三个少年身上,按理说不过远游至此的少年郎,哪怕莫蔺那个读书人对他们几人青眼相加,留下来吃过了饭聊过了天也该远去了,可是不知为何,这三个少年居然主动留了下来,那就注定和村子里的命案牵扯越深了。 那队人马慢慢走近,那位年纪轻轻的郡守老爷没有坐在马车中,而是当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老村长和一袭儒衫风尘仆仆的莫蔺,那位姓宋的郡守老爷翻身下马,与几位村中的老人见过了礼,领着手下捕快就大踏步往鬼宅走去,走到半途,似乎心事重重的宋郡守还不忘停下脚步等一等正与几个少年说这话的莫蔺。 此时莫蔺已经摘下了铁链,可是神色却并不轻松,他低声和三位少年说道:“如今的郡守老爷,宋凩,算是和靳老爷子当年师从文坛一脉,他的爷爷宋鹤是当年靳老爷子的恩师。无论是靳老爷子身在京城还是后来辞官返乡,宋凩和靳老爷子的往来都不少,我当年也曾见过这位以探花郎身份补缺官职的年轻人,治学严谨之外政见得当,这几年在附近的山屏城担任一郡郡守,颇有建树。”说完,那个宋凩已经转头看向莫蔺喊道:“莫先生?”莫蔺点点头赶了上去,抛了个眼神给三位少年,然后就带着宋凩走进靳氏鬼宅。 此时那位村长从马上下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看着宋凩的背影哀嚎道:“请郡守老爷还我们一家老小公道啊!”村长已经泣不成声,宋凩却根本不回头看一眼,脸色铁青似乎隐忍着怒火。汉子和三位少年得到宋凩手下捕快的点头跟着走进了鬼宅,莫蔺重新说过了靳氏当年一家灭门的案件以及那一夜发现村长长子一家四口惨死于此的事情,汉子和三位少年则相互不冲着说过了昨夜那个白色身影。 宋凩默默听完,他站在祠堂前的广场上看着那扇鲤鱼跃龙门影壁,冷哼一声道:“鬼魂索命?那也得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闻言,君策和张谦弱与真页对视一眼,都看出来各自眼底的意思,看来这位当年和靳老爷子关系莫逆的郡守老爷恐怕不只是冲着眼下这个案件而来的,当年靳氏一家灭门的案子是上一任郡守办的案,最后以意外告终,看来如今这位郡守循着现在的案子察觉到了什么。 宋凩吩咐捕快重新将靳氏鬼宅探查一番之后,他带着莫蔺和村长以及从郡守衙署那边拎回来的村长二儿子一家,一行人在那些村中老人的带领下来到村中的议事堂,宋凩坐在高位,莫蔺、村长和村长二儿子一家人跪在躺下,除了莫蔺神色不卑不亢,已经知晓家中惨案的村长和他的二儿子此时止不住地发抖,宋凩皱着眉看向几人,一拍醒木。 宋凩语气低沉道:“当年靳氏一家灭门一案,报官的可是堂下莫蔺和赵财?”莫蔺点点头回道:“草民莫蔺。”那个战战兢兢的老村长赵财哆嗦着道:“草民赵财。”宋凩盯着赵财,冷声道:“赵财,将当年你是如何发现靳氏一家灭门以及如何报案的一一说上来,若有隐瞒或是欺骗,别怪本官保不住你的脑袋,还要先给砍了了事。” 赵财身体伏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将当年如何经过靳氏一家门前的时候发现异样又是如何找到与靳氏一家相熟的莫蔺,最后如何去官府报的官都尽可能毫无遗漏地说过了,大致与莫蔺所说一般无二,可是宋凩一皱眉,问道:“你说当年你去报官的时候,是你自己去的?为何不让莫蔺跟随?为何没有让村子里其他人去?” 赵财颤抖着肩膀道:“回禀老爷,当年靳氏一家灭门实在惨烈,老头子不敢当作寻常命案看待,便决定自己亲自前去官府,学塾莫先生素来在村子里有些声望,又与靳氏一家相熟,所以老头子我便觉得留下莫先生在村子里主持大局要好。” 宋凩扶着椅把手,看着赵财一家剩余的所有血脉,除了那个远嫁他乡的大女儿,如今都在堂下了,宋凩沉声道:“赵财,将你们村子里的族谱都拿来,包括其他脉的谱牒我都要。”赵财闻言颤颤巍巍起身,领命去各大祠堂的老人那里寻。 宋凩看着堂下的莫蔺,说道:“莫先生请起吧,对于当年的案子还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我将当年负责此案的老人和有关的书面记载都带来了,还需要与当年一直在旁的莫先生一同辩证。”莫蔺起身作揖行礼道:“不敢。” 犹豫了一下,莫蔺开口道:“宋大人,我能不能先回一趟家中,拙荆身子一直不太好,太久不在身边我有些担忧。”宋凩点点头,看着这么多年来好像一直从容不迫一丝不苟的莫蔺,他难得有些舒缓笑意,说道:“莫先生还是那般重情义。”莫蔺笑着摇摇头,告辞离去。 宋凩看着一袭儒衫的莫蔺远去,心中有些唏嘘,当年宋凩还在爷爷的学堂中读书,见到了这个居然能然官居工部侍郎的靳老爷子亲自领着来见自己爷爷的读书人,要知道那时宋凩的爷爷便已经是文坛上首屈一指的大儒了,宋凩对于这个读书人那时面对自家爷爷的从容和不卑不亢记忆深刻,记得当初莫蔺离去之后,宋凩的爷爷居然难得感慨说这个年轻人将来若能抗的住官场上的风雨,未必不能走到更高处,真正的青史留名,只是后来莫蔺卷入了科举舞弊案,被剥了一切身份头衔,宋凩爷爷后来说起此事还颇有些遗憾。 走出议事堂,莫蔺看见了从鬼宅那边走来的君策和江湖汉子,莫蔺疑惑道:“可是靳氏宅邸那边出了什么意外?”汉子没有说话,君策斟酌着说道:“靳氏祠堂那边好像还少了几根烛火,刚刚好是村长赵财和他二儿子一家的数量。”汉子沉声道:“若不是这个小子心细我都不会发现这点东西,看来那个凶手没打算就此收手,得告诉宋郡守一声,先护好赵财一家老小。”莫蔺点点头,片刻后看着君策正色道:“你们要小心。” 说完,莫蔺便走回了家,君策看着莫蔺的背影若有所思,为何觉得这个风尘仆仆的读书人此刻有些疲惫和悲伤,君策晃了晃脑袋,跟着汉子走进议事堂。 宋凩听过了二人的说法,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最后他看着一身儒衫的君策问道:“你们三人是游学至此?”君策点点头,宋凩又问道:“为何留下来卷入此案。”君策想了想说道:“起先是证明莫先生的清白,后来便是想要试着抓住那个屡屡犯案的凶手。” 宋凩看着少年那双清澈眼眸,挥挥手不再多说,君策和汉子便回了那座鬼宅,宋凩看着君策远去背影,呢喃道:“倒还真是个读书人。” 第四十八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四) 议事堂那边自莫蔺从家中回来之后就一直忙碌,一直到夜深同样点燃烛火如白昼,宋凩将当年的案子和如今的命案关联起来,与莫蔺反复琢磨。 鬼宅那边,除了几个驻守在正门附近的捕快,江湖汉子与几个少年依旧待在祠堂前的屋檐下,汉子手边多了几坛酒,只是都已见了底。 汉子看向坐在祠堂中央不再诵经念佛只是仰头望天的真页和沿着广场一圈圈走着的张谦弱,以及在屋檐下台阶上发呆的君策,汉子问道:“你们三人如今是和这个案子牵扯的有些深了,我是江湖人倒是无所谓,可是你们不同,如果议事堂那边郡守老爷最终没能找到凶手,你们少不得也要受些牢狱之灾,否则清白可没那么容易洗刷得来。” 张谦弱停下脚步看着汉子,回道:“既然活人的清白都那么难得到,那么死人的清白呢?” 汉子愣了愣,笑道:“你们几个不也才来了村子没几天,怎么就这么确定靳氏一家当年灭门一案背后定有腌臜隐情,万一是靳氏后人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或是靳氏树大招风惹来了什么仇寇觊觎,或干脆就是靳氏当年作孽太多罪有应得,那还需要什么清白呢?死了了事,说不得当年的凶手还有被人夸赞几句。” 坐在广场中央的真页双手合十摇摇头道:“佛说善恶因果,靳氏家主当年在京城的治国政见是否得当且不去说,靳氏后人是否嚣张跋扈也不说,只说当年靳氏一家灭门之中那些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有过错吗?那些从小就在村子里长大去过莫先生学塾的孩童有该死的过错吗?” 汉子嗤笑道:“你这和尚倒是慈悲为怀。”只是汉子嘴角带着笑意,眼中却异常认真,并没有丝毫瞧不起张谦弱和真页所说的意思。 此时夜已深,祠堂中烛火摇晃,汉子突然开口说道:“当年沙场上并肩作战的一个兄弟说过一句话,这些年我总觉得有些嚼头,是说那世间对错是非难分大小,世间善恶本性也难分好坏,就像战场上争锋相对的敌我双方,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呢?其实都没有对错,只是国仇家恨或是到最后不过为了活命而不得不杀更多人,手中沾染罪孽,错了吗?那个读了些书就喜欢在我们面前拽酸文的兄弟说,至少不对。所以我离开沙场之后一直行走江湖天下,想要去那个兄弟的家乡看一眼,他说他还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我们自然是不信的。”汉子拍了拍身边的酒坛子。 君策低声问道:“战场上死了很多人吗?”汉子没有嘲笑少年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他呢喃道:“是啊,死了太多人了,很多人最终连尸体都找不到,只能掩埋在黄沙之中,可能连家里人都不会知道。” 君策仰起头问道:“攻城掠寨,会死很多无辜的人吧?”汉子点点头道:“有的城池还会让百姓守在墙头或是出城当挡箭牌,就是为了让敌方军队投鼠忌器,可有时候杀红了眼谁还计较这些呢?战场上,死了就是死了,没理由的。” 君策收回视线,摩挲着腰间的书卷,问道:“为何书上说战场上常有屠城一事呢?”少年自问自答:“背后也许牵扯到了敌我双方势力的清洗,当然还有那些当权之人要考虑手下将士征战以来的诉求,艰苦攻城之后以屠城泄愤,这就牵扯到了权势高处的谋划。”君策又问道:“那江湖呢,庙堂和市井呢?常有灭门,也有诛九族。” 张谦弱静静听着,然后缓缓道:“江湖上的灭门一事,说来还是所谓的意气风发,如果不去说那些遭了无妄之灾被骤然富贵的匪寇席卷而过的门户,只说与人结了死仇然后被人家蛰伏几十年悍然出手覆灭了的家族,此事又如何去论对错呢?报仇之人自然无错,可是杀了那么多的人当真就都是该死的罪人?会不会其中哪怕有一两个无辜之人?那些被人覆灭了的家族之人错了吗,是不是早就有错于是被人技高一筹以血腥手段收回了欠债,可是这种错能不能改?能不能做弥补?这种死仇的界限根据又在何处?” 真页也缓缓开口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正是世事各有不同,时时处处又多有变化,战场厮杀殃及无辜若是最终国家安定,这些过错如何去论?家国掌权之人制定秩序律法,诛九族的罪罚明明确确写在律法条文之中,只是何种过错应该划入诛九族的责罚,那些被牵连之人是否无辜?这些是否也应该明文确立,然后直到某种过错已经足够大,于是才应该施以足够的责罚,又或者这种责罚已经太过严苛,那么又该以何种律法去约束圈定那些人心善恶?” 君策伸出手扶着额头,他低声喃喃道:“规则。如果庙堂市井之间百姓得以安居乐义,是因为除了战阵厮杀的将士的英勇也因为权势高处有形无形的规则,既是约束也是一种恰当的圈定,那么这种规则的约束力应该有多大?道德在规则之外又需要或者应该有多重要?那么所谓的江湖是否也有规则?如果没有既定现行的规则,是不需要?还是根本做不到?” 张谦弱走到君策身边低头看着此时皱眉深思的少年,张谦弱突然抓起一旁的桃木剑轻轻拍在君策的肩头,真页也站起身站在君策身前,他们神色严肃。 张谦弱轻声道:“高处的思虑固然重要,规则和道德本就是世间最大的道理,可是就像书上的文字终究是要被人看进眼中听进耳朵里的,无论是多大的道理都需要落到更细微处,步步登高视线却不可一直仰望,环顾四周俯瞰山河同样重要,许多现下此处想不明白的东西不是世道不对,更不是道理太少,而是你此时看得不够远,也不够多,书上的文字还只是文字,只有看过再去想,想了之后再去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道理。” 君策呼出一口气,放下捂着额头的手掌,张谦弱和真页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心中的如释重负,方才君策就像是书上所写的顿悟一般陷入了一种玄妙难言的境地不可自拔,以致于张谦弱和真页都被牵动,竟是不知不觉间说了太多高远厚重的疑问,其实书上圣贤道理可能已经早有说法,只是少年终究年少。 张谦弱一直记得当初带他下山的那个儒家先生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是一句儒家圣贤所说的话。于是不只在读书问道的人之间,也许某个福至心灵的时刻或是看到了某一句书上言语的时候就会突然开始自省琢磨。可能也在每一个埋头做事的世人之间,只是一个知不知道的问题,知道了之后又如何去思考和前行的问题。 每一个人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发散出去许多疑惑难题,甚至有时都找不到这种疑问是从何而起又是为何而起,最重要的,是有时根本不知道这种疑问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只是听过了某句话或是看到了某段文字便阻隔其中,百思不得其解。 君策抬起头看着张谦弱,突然笑着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还要再多走走。”张谦弱收起桃木剑扛在肩上,真页也露出了笑意,只有坐在身后屋檐下的汉子一头雾水,抱着酒坛子眼珠子急转。 方才他听见三个少年语不惊人语不休的问答,简直把他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糙汉子给吓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跟那个读过书的兄弟说的一样,这几个读书少年郎就要道德加身白日飞升了呢。 此时有声音从正门那边传来,熟悉的儒雅嗓音缓缓道:“书上文字要看,世间百态也要看,只是看过如何去想,想了之后又如何去做。这就是儒家圣贤所说的大学问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难啊。” 莫蔺的身影举着火把慢慢走进祠堂,汉子站起身,看着四个人尽说些听不懂的话,都开始反复思考自己刚才说的那段话是不是哪里不对了。 莫蔺看着三位少年,又看了看汉子,他叹息一声,轻声道:“走吧,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汉子皱着眉头问道:“不用守着鬼宅?万一那个凶手又来了怎么办?”莫蔺摇摇头,转身走向正门那边,张谦弱点亮火把,几人跟了上去。 莫蔺缓缓道:“凶手不会再来这儿了。”汉子看着莫蔺的背影,沉声道:“你怎么知道?不会真是你这个读书人干的吧?”莫蔺哑然失笑,汉子看着三位少年投来的看傻子似的眼神,咳嗽一声说道:“咳,万一是你们灯下黑呢?” 莫蔺走出靳氏宅邸正门,看着村口蜿蜒向一侧山林的山路,说道:“凶手已经完成他想做的事情了。”汉子转头望去,只见议事堂那边灯火辉煌,似乎还有噪杂声响,莫蔺解释道:“赵财一家已经都死了,除了赵财的尸体现在还没找到,其他人的尸体和头颅被悬挂在村尾赵家祖坟那边,还有那几盏从靳氏祠堂取走的烛火。” 汉子皱眉道:“宋郡守不是安排了人保护那几人吗?”莫蔺慢慢带着几人走向村外,缓缓道:“赵财的几个孙儿还小,被他们娘亲带回赵财的家中休息,郡守府派了几个捕快守着,后来跟你们之前在鬼宅遭遇的差不多,简单的几个调虎离山之计,妇人和孩子就都不见了。赵财拉着自家二儿子说要给自己的妻儿收尸,大半夜翻出议事堂去找那些暂时被搁置在一座荒废宅子中的尸体,然后也消失不见了,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汉子疑惑问道:“郡守府的人无动于衷?现在不应该在整个村子里找疯了吗?”莫蔺已经走上了蜿蜒山路,山林一片昏暗,只有几人手中的火把映照出隐约的光亮,似乎山林中便有无数隐隐约约的影子跳动着。 莫蔺轻声说道:“凶手不在村子里,应该是带着赵财的尸体去了别处。”君策走在张谦弱身边看向崎岖山路,低声问道:“莫先生知道凶手在何处?”莫蔺点点头,沙哑着声音道:“并不确定,只是需要去看一眼。” 几人在夜色中行路,时不时脚下便会有碎石子绊住脚步,只是不说张谦弱和君策都是从小走惯了山路的人,真页也算是在道德谷山上跋山涉水过,大髯汉子更是行走江湖已久,莫蔺则好像十分熟稔这段山路,几人走的不慢,很快莫蔺沿着道路一旁的某个缓坡走了下去,一条蜿蜒小径出现在眼前,隐约地,众人看见了不远处有细微烛火光亮。 汉子大步上前挡在众人身前,握住腰间环首大刀,几人慢慢走上前去,只见一棵古树树枝间垂落一具无首尸体,头颅就搁放在树下,头颅旁点燃着一盏烛火,几人抬眼望去,古树附近是几十尊制式相同高矮不一的墓碑,其上刻画着相同姓氏下不同的名字,在最前面一尊的墓碑前跪着一个白衣身影,衣摆沾染血迹。 大髯汉子抽出环首大刀直指那个白色身影,厉色道:“大胆狂徒,莫要再装神弄鬼,速速现出原形。”那个白色身影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还有细微的呜咽声传来,莫蔺上前一步越过持刀的汉子,看着那个背影轻声喊道:“靳竺?” 那个白色身影转过头来,只有一张狞笑嘴巴和长长舌头的雪白面皮上已经被泪水浸湿,那个白色身影伸手摘下狰狞鬼面,竟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此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看着莫蔺,哽咽唤道:“莫先生。” 身后山路上传来了喧哗声,汉子和三位少年转头看了一眼,应该是郡守府的人赶了过来,看来莫蔺早就心中有数了。 宋凩走下缓坡,默默走到了几人身边,看向不远处跪在墓碑的那个年轻人。莫蔺看着年轻人那张已经不再熟悉的脸庞,与当年那个跟在自家爷爷身边去往学塾的孩子模样已经大不相同,莫蔺低声道:“靳竺,为何这么多年才回来?” 白衣年轻人双手攥紧握拳,沙哑着声音道:“未能报仇不敢回来。”宋凩上前一步,没有在意身后那些捕快侍卫的阻拦,他看着靳竺问道:“可是靳老先生嫡孙靳竺?”靳竺抬眼看向身穿官袍的宋凩和一袭儒衫的莫蔺,他跪地磕头,沉声道:“靳氏不肖子孙,十二年后大仇得报,杀害赵氏一家十四口人,百死莫恕。” 莫蔺看着颤抖着身影的靳竺,不由得面露难以掩饰的悲伤,他低声问道:“为何要如此啊?”靳竺语气坚定,哪怕已经认错伏诛,承认了自己就是杀害了赵财一家的凶手,他依旧毫不后悔地说道:“靳氏一家四十三人的性命,唯有血债血偿,靳竺苟活至今,非手刃仇人难报此仇。” 宋凩叹息一声,轻声道:“既然知晓当年靳氏一家灭门案另有隐情为何不报官?也许最后赵财一家也难逃责罚,何至于非要把自己的性命也置于其中。”汉子听的一头雾水,扯过身边一个郡守府侍卫询问起来,于是汉子和三位少年才知道真相。 原来宋凩和莫蔺通过查阅户籍居然发现当年那个离开村子参军入伍的赵家子弟所记载的年龄和赵家族谱上的那个子弟的年龄并不相同,于是他们开始循着蛛丝马迹发现关于靳氏一家尸体的记载上,似乎有仵作说过靳氏一家那时本该在宅子里的人数好像少了一具尸体,只是那任同样为幕后之人的郡守为了草草结案了结此事便没有深入探究。 原来当年靳氏一家回到村子以后,村长赵财便觉得自家再不是村子里最富贵受人敬仰的门户了,通过多方打听,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那时的郡守和靳氏家主当年在京城的敌对派系有些关系,于是恶从胆边生,居然妄图杀害靳氏一家谋取一步登天的富贵和机遇。 那个郡守其实只是京城盘根错节势力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为了在大人物面前送上一份投名状,居然和村长赵财勾结毒害靳氏一家,想要以此作为进京的敲门砖,最后根据宋凩的说法,那位郡守是弄巧成拙反而惹怒了京城的权贵,最后直接身败名裂,宋凩一直不知道背后还有这层关系在。 靳竺大仇得报,也一五一十说过了这些年的遭遇,原来当年赵财家的小儿子事先知晓了这桩毒计,可是只来得及救出靳竺,其他人都已经吃下了有毒的饭菜,后来赵家小儿子以自己身份带靳竺离开村子,靳竺参军入伍,赵家小儿死于途中一场意外之中,临死之前只是求靳竺将来若是想要报仇,放过从小待他最好的大姐,于是靳竺回到村子之后只对其他的赵家人下手,十四条性命血债血偿。 往事就这样被撕开了血淋淋的内幕真相,靳氏一家四十三人死后被莫蔺请人葬于这山中,此事罪魁祸首赵财的尸体就系挂在不远处的树下,以死赎罪。 君策低头看着那盏烛火,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第四十九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五) 天上又有雨下,点滴雨水汇聚成河,奔涌于大街小巷的缝隙之间,微风一吹,氤氲湿气纠缠不清,似乎村子里的血腥气息都被冲刷干净许多,清晨的街道上人迹寥落,又有阴云绵绵,刚刚经历过一场诡异血案的村民大多都更愿意待在家里头,学塾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熄灭,院门缓缓打开。 莫蔺站在屋檐下便没有打伞,身后站着手持一柄油纸伞的莫颜桑,莫蔺看着站在院门外的三位少年,轻声问道:“真不再留一留了?好歹等雨停了再走吧。”手中持伞的张谦弱摇摇头笑着道:“已经耽搁了些时日,还要接着远游去了。” 莫蔺只能点点头,看向这几日为村子和那座鬼宅主持法事忙碌疲惫的真页,真心诚意道:“感谢真页小师傅这几日的虔心祈愿,相信今后村子和那座靳氏宅邸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至少在看待世事无常上,总要看得更清楚些。” 真页一手持伞一手合十,他微微低头轻声说道:“最终还是落到人心二字上,更多的还要看莫先生和学塾的教化之功。”莫蔺神色凝重,恭敬作揖行礼:“谢过真页小师傅提点。” 随后莫蔺又看向一袭儒衫的君策,笑着道:“书自然要读的更多些,路上的风景也要多看看才好,脚下匆忙赶路也别忘了视线看向高远处,只是回头看一看,停一停脚步,也都是知道和修行,读书人嘛,只管读书远游,道理要讲,学问要做,总是在向阳路上就好了。”君策作揖行礼,莫蔺回礼。 莫蔺最后看着天上雨落点滴成线,轻声道:“年少也曾负笈远游,遗憾的是看了太多的人人事事却已经忘了路上的诸多风景,到最后走过了千万里山河再回到原处,叩问心关难计得失,于是能做的就是将这一路的所看所闻,所思所想,尽可能落到实处去,既然做不来着书立传的大学问,那就做教书育人的小学问,道理可以有大小,只要没有高低便可。” 莫蔺伸出手接住屋檐垂落的雨珠,缓缓道:“在这村子的方寸之地,尚有这样那样的恩怨纠缠,说不明理不清的道理追究,书上的学问道德都是好的,只是如何圈定约束在人们的言行举止还有心中所想,便要难上许多。世间多学塾书院,说文解字已经殊为艰难,再要将一个个道理剖开讲细便更难,所以做学问的人可以更多一些,愿意将文字道理从书上拿下来的人也要更多一些。” 莫蔺看着君策,笑道:“以此共勉。”君策似乎有些失神,张谦弱和真页已经各自行礼,然后所有人看着君策,这几日少年走遍了村子各处,去过了靳氏一家的山中墓碑,也去过了赵氏一家的祖坟祠堂,看过了堂前案下的对错究明,也看过了仪仗绵延的祭祀盛礼。 靳竺隐忍十二年杀害赵氏一家十四口人,情有可原死罪难逃,按照朝廷律法处以斩刑,全数承担罪责就地伏诛的靳竺没有丝毫违抗辩驳,离去之前宋凩带着靳竺来到学塾,宋凩只是问了莫蔺一个问题,然后就将学塾留给了靳竺和莫蔺,靳竺也问了莫蔺一个问题。 那时已经了结心愿再无牵挂的靳竺问道:“莫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如此全由自己做主,不仅杀害了当年罪魁祸首的赵财,还牵连了他家中十几口人的性命,也许其中还有全不知情的人,也许我如此做也是对于当年救我逃离的赵廓的忘恩负义,可我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当年赵财杀害靳氏一家满门的时候,可曾想过那座门户之中也有和他子孙后人一般只是在这座村子出生长大的人?为何读书做官、凭借自身才学谋取富贵是错?为何他人不肯多想一想自己不如人之处在于他所作所想便不如人,根源在何处,不在他人有多好,而是己身哪里做的不够好。” 双手系挂在枷锁中的靳竺坐在学塾屋檐下的条凳上正襟危坐,他看着莫蔺的双眼,没有丝毫退缩躲避:“这么多年我想了很多,是不是报官翻案会比我靳竺孤身一人去杀了赵财一家更好?也许那样官府彻查之下也能还我靳氏一家的清白,也许那样赵财这个罪魁祸首会得到更应有的惩罚,可是莫先生你知道吗?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我的父母亲人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他们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他们在告诉我靳氏一家仅剩我一人苟活在世了,如果我依然仍由怯懦去犹豫,那么如果官府还是当年那个官府,又或者换了一个郡守却依旧不肯正视这个案子,是不是靳氏一家的案子还是只能蒙尘,那么多人的性命只能枉死?” 靳竺已经泪流满面,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所以莫先生,我不敢去赌那个万一,靳竺当年已经和靳氏一家死于那场灾祸之中了,我如今还在世上,哪怕当年沙场之上生死厮杀我都咬牙撑下来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回到此处的我能够以此手刃仇人,十二年来我甚至不敢生病不敢受伤,我就怕我哪天如果死了,那么赵财一家依旧逍遥法外,我还如何去地底下去面对那个已经死了的靳竺和靳氏满门?” 靳竺最后哽咽着问道:“莫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是错的?可我真的不后悔。”莫蔺身穿一袭儒衫坐在屋檐下,他那时看着泣不成声的靳竺,安安静静地听完了靳竺所有的话语,然后轻声说道:“靳竺,我没觉得你做错了,甚至村子里的人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之后,也许不仅不会说你做得不对,还要说你是孝心难得,隐忍至今只为了靳氏满门的冤屈能够以血偿还。” 莫蔺伸出手指了指靳竺胸口的位置,缓缓道:“靳竺,其实你的内心一直在告诉你一个答案,那就是当年赵财杀害靳氏一家绝对是错了,可是你为了复仇牵连赵氏太多无辜之人也不对,所以你才会说你并不后悔,因为你害怕我会告诉你这样做是错的。不是这样的,当年在学塾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一件事情,在这个世上永远没有一样的心境,于是看待一件事情的根据和缘由也就各有不同,所以我觉得如果是我站在你这样的一个处境,也许我都熬不到今时今日。” 莫蔺呼出一口气,那时蹲在书房门口的三位少年都看见了这位教书先生眼中的悲伤和失望,却不是因为眼前的靳竺,他轻声道:“可是这样的对错,不能这样去告诉世人,就像我为什么告诉宋郡守,今日处以斩刑的你,来龙去脉务必在告示之上写得详尽,而且还要告诉天下人这么做不对,为何?”那时的莫蔺就像是当年学塾教导靳竺的教书先生,靳竺犹豫道:“因为先生曾说过,规矩之外还有道德,道德也在规矩之中?” 莫蔺点点头,伸出双手在身前画了一个圆,然后又指了指圆圈内外说道:“规矩就是做圈定和约束,在这个既定的规矩范围之内,就决定了人们什么可以去做什么不能去做,因为一旦触碰了规矩的边界,跳出了规矩的束缚就要接受惩罚,这既是规矩也是道德,是一种最低的底线。那么在更大的道德之中呢,你靳竺今日为了全家性命报仇错了吗?世人不会这么认为也不应该这么认为,可是世人同样不能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哪怕结局来看足够圆满,可是其中心路脉络已经越出了规矩的范围,此时用道德去衡量对错,那么世人就会认为这样的道德在规矩之外,既然规矩和人心善恶观念的道德产生了偏差甚至是矛盾,此时规矩就会失去应有的约束,那么这样的圈定就会被破坏,就像人们又回到莽荒时期的居无定所。” 莫蔺看着靳竺,正色道:“所以宋郡守必须告诉知晓此事的天下人,靳竺报仇此举触犯了律法,那么就该就该处以斩刑,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道德和规矩不是相互冲突的界限分明,而正是因为你靳竺的复仇并不合乎道德和规矩,所以此举错了。哪怕你靳竺是占据了大义和孝道,可是赵氏一家十四口人的性命不是草芥,如果任由一个人因为一桩觉得天经地义的冤屈就可以肆意寻凶,那么千百年来圣贤道理的教化和礼法难道都是大话空话?世上可以有一个靳竺,但是天下人不能都是靳竺,所以你并没有做错,先生只是觉得,你可以做的更好的。” 最后莫蔺拍了拍靳竺的肩膀,低声说道:“可是先生错了,这么多年哪怕我知道当年靳氏一家灭门一案疑点重重,可是我依然没有追究查明,如果我做的更多一些是不是你也不会最后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靳竺仰起头看着莫蔺,看着这个十二年来已经两鬓霜白的莫蔺,他流着泪咧嘴笑道:“先生,你当年曾告诉过我们,这世道可以百般刁难坎坷委屈,却万万不可去苛求一个好人,所以莫先生当年教导之功,十二年前为我靳氏满门筑碑之德,靳竺在此拜谢。” 靳竺拜倒在地,三跪九叩,这是靳竺这么多年依旧牢牢记在心中的道理,所以他感恩怀念每一个在人生道路中遇到的好人,也因此愿意舍弃了苟活性命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靳竺离开之后,莫蔺独自站在院门外相送,许久许久都没有挪步,那时的莫蔺好像更加失望了。 雨幕中油纸伞下,君策抬起头看着莫蔺,轻声问道:“莫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一问,那时宋郡守问的那个问题是什么?”莫蔺双手笼袖,看着雨珠坠落伞面四散绽放,他缓缓道:“宋郡守问我,为什么选择在这偏远村野当一个教书先生?”莫蔺露出了微笑,他指了指君策背在身后的包裹,在那其中有许多的圣贤书籍。 莫蔺轻声道:“因为我发现自己好像还是喜欢读书,甚至已经没那么想当一个好官经世济民,虽然也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可是我觉得在学塾就很好啊,看着那些好像本该一辈子不会读书识字只能在田间地头度过此生的孩子也能坐在书桌前朗朗诵读,我就觉得这样已经是我想要看到的最美的风景了,哪怕我知道他们最后走出学塾依旧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拿起书写一写字,可是书上有那么多的风光,有那么好的学问道理,此生怎么能一无所知呢?” 莫蔺看着三位少年,正是大好年华,他笑着道:“我们可以对世道失望,也可以对人心失望,却万万不要对自己失望,因为书籍还在,书上的圣贤道理也还在,哪怕这世道对错难分善恶难辨,可这不是一个人能够不去明白是非道理的缘由,正是因为这个世界让太多的人失望,所以规矩、礼法、道德才那样的重要,它们就像悬挂天上的日月和银河,只要依旧能够照亮人心,那么就总还有希望。” 君策作揖而拜,正心诚意,他恭声道:“君策拜谢今日莫先生传道之恩,学生受益匪浅。”莫蔺哈哈大笑,他看着三位少年,朗声道:“清静求真的道士,自在慈悲的和尚,还有游学问道的读书人,少年郎就是这个世道的希望啊。” 最后三位少年并肩站在学塾院门外,恭敬行礼:“道德谷长生观清浚、君策,道德谷圆一寺真页,拜谢莫先生传道之恩。”莫蔺愣了愣,看着三位少年远去的背影,他突然高声喊道:“原来是道德谷上的三位小先生!道德谷上的风景一定很美吧?” 君策转过身笑容灿烂,他喊道:“道德谷上,书很多。”莫蔺哈哈大笑,开怀畅意,他拍打着身上的儒衫,朗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真是美极了。” 莫颜桑走上前一步撑开油纸伞,她看着好像从未如此开心的父亲,低声问道:“爹爹,他们来自道德谷?”莫蔺点点头,笑着道:“原来是道德谷山上求学问道的小先生,难怪有此渊博学识,难怪有此道德正心,难怪有此向道赤诚。”莫颜桑望着他们的背影,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那个读书人打扮的少年离去之前,与她告别时候说了一句话:“煎药一事颇多讲究不敢妄言,只是我当年习惯在柴火之中加入一张纸,纸上可以写任何东西,祈求病症快快好起来,祈求娘亲喝药的时候没那么苦……”说到最后,少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还是笑着说道:“心诚则灵嘛。” 莫颜桑手中攥着一张纸,寥寥数字,“药到病除,愿娘亲快快好起来,莫颜桑”,最后的姓名以生涩行书写就,是那个少年在月色下所教,莫颜桑看着雨幕下的远去背影,露出笑意。 原来是道德谷上的小先生啊,以后求学问道,也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读书人吧。 山路上,脚下泥泞,有个背着桃木剑的小道士问道:“君策,你觉得莫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好不好?”一袭儒衫的少年点点头,说道:“很好。”手中捻着佛珠的小和尚笑着道:“看来今后长生观要多出一个书院小夫子了啊。” 儒衫少年摇摇头,却扬起笑脸道:“现在的我依旧不算是一个读书人,可是我会继续读书,知晓道理,因为我觉得如何去看待这个世界可能不是因为读书多寡,却一定是因为心中有无道理,就像莫先生说的,规矩和道德是支撑世事人心的根据和缘由,那么就且再多走一走再多看一看,也许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山水万程,有风雨也有晴云,路迢迢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第五十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六) 圣坤海域作为八大海域之中疆域仅次于玉乾海域的一处汪洋大海,那座因为道德谷而声名远扬的岚涯岛自然天下皆知,可是如今人们说起圣坤海域却也绕不开那座拥有一位天坤榜上次席武道宗师坐镇的金藤岛,更因为金藤岛近些年毫不掩饰野心,不仅收拢了附近五座岛屿作为藩属势力,更以武力和商贸往来的不同手段隐隐占据了圣坤海域之上霸主的地位。 虽然人们在暗地里还是要骂一句金藤岛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可是人们也不得不承认,在如今的汪洋之上,除了光明岛之外已经没有哪座岛屿能够与金藤岛相互掣肘了,那座因为魔君而百废待兴的奇星岛依然需要更多的时间,至于位于圣坤海域附近的奉震、乘巽、宣艮三大海域更是尚未有一个能够一锤定音的强者可以与金藤皇帝叫板。 所以如今天下也有一些声音在说,八大海域已经被分割作为以光明岛为首的四大海域和以金藤岛为首的四大海域,不过这种说法大多还是被人嗤之以鼻,区区一个因为奇星岛陷入颓势而顺势崛起的金藤岛何来的能力和胆量敢与光明岛叫板,只是不可否认的是,如今在光明岛大开的海上商路航线之上,金藤岛的旗帜就是不弱于光明岛旗帜的强大象征。 圣坤海域之中有见风使舵依附于金藤岛的岛屿,也有独善其身冷眼旁观的岛屿,比如岚涯岛;还有一些是岛屿和岛主实力都不上不下便还在犹豫徘徊的,比如承源岛。 如今承源岛上的局势有些微妙,那个年纪轻轻的新任岛主传闻尚未完全炼化岛屿之主的力量,于是被当朝权势最盛的柳家牢牢掌握在手中,而且作为当朝宰相的柳家家主更是个目光长远之人,不仅没有借着如今的机会大肆收敛权财,而是死心塌地地为那个年轻的岛主铲除异己。 承源皇帝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柳家来做,承源皇帝想杀却不能杀的人柳家来杀,凡是需要承源皇帝动动手指头的事情柳家都能做到锦上添花,极尽谄媚,于是承源皇帝手中的许多权势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入了柳家手中,虽然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嫌疑,但是不可否认,如今柳家已经彻底拉拢了那个年轻岛主的信任,柳家注定就要作为承源岛最为强盛的家族绵延百年了。 可是柳家家主这段时间却极为愤怒焦躁,因为就在承源皇帝和柳家的眼皮子底下,那个依附于柳家的十大世家中最忠心耿耿的宋家居然一夜之间覆灭了,宋家家主和所有手中掌握权势的宋家血脉都死在了那座宋家祠堂中,除了那些和宋家所掌握权势无所关联的子孙后人、老幼妇孺和仆役婢女得以逃过一劫,所有人的尸体都和那座富丽堂皇的宋家宅邸一同付之一炬。 可是无论事后柳家动用了京城中多少的势力都完全找不到那个凶手的丝毫蛛丝马迹,除非那个凶手拥有不弱于承源岛主的实力,要么就是京城中有人事先知晓此事帮助那个凶手事后将所有痕迹都抹去了,柳家家主震怒之下在京城中开始了大肆的清洗,可是大半年过去了,除了那些个在暗地里还想要多捞取些利益的老鼠屎,全然没能查到那个凶手及其背后之人的丝毫踪迹。 柳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已经许多年未曾有人胆敢如此触犯柳家和十大世家的威严了,所以柳家的清洗蔓延出了京城,开始在整座岛屿之中挖地三尺,这既是柳家家主要给依附于柳家的十大世家一个交代,也是要彰显柳家的权势不容侵犯。 承源王朝虽然是整座承源岛势力最大的王朝,并且还有承源岛主坐镇,可是依旧有些亡国势力和零散的起义军不断和承源王朝边军有些摩擦,承源王朝不是没有实力将这些势力一网打尽,可是如果将这些势力打散了却没能斩草除根,那么躲在承源王朝内部的残余势力会让承源王朝更为头疼,倒不如将那些势力留在那里,顶多就是和边军有些交错摩擦,至少看得见摸得着,不至于躲在背后捅刀子。 可是柳家在整座王朝的清洗何等丧心病狂,居然还打算让承源王朝边军主动出击将所有残存势力都给杀个干净,既是示威也是实在担忧那个胆敢灭门宋家的凶手会躲在某处伺机而动,柳家不怕权势相撞的豪阀氏族,却唯独怕这种不要命的单枪匹马之徒,所以当年那个君洛和谢洵两人就能纵横天下的江湖鼎盛格局已经被柳家百般打压,那些江湖门派和游侠只能在柳家手心上夹着尾巴做人。 承源岛上的波云诡谲,在江湖上早已不再抛头露面隐居山野的皕云门开始封山,以前还会有些江湖上的朋友慕名而来,如今却是谁也登不上那座皕云门的山头了,当初朝廷清洗朝廷之时,最后是皕云门和其他几大山头门派与朝廷和柳家坐下来商议出了如今的格局,可是那之后皕云门非但没有借此机会攀附柳家乘势夺取武林大局,反而愈加远离纷争,甚至近些年都不再收取弟子,摆出了隐世不出的姿态。 皕云门所在的觞剑山位于承源王朝中部重城玄鹤城西边那处绵延山脉之中,除了那条以往可以由江湖人攀登拜访如今却严密把守断绝的巍峨登山道外,其实皕云门内门弟子和与皕云门关系更紧密的一些江湖朋友或势力都知道还有一条刀剑路可以直抵觞剑山山巅,今日已经许久未曾有人登山的刀剑路上有一位年轻男子竹杖芒鞋缓缓登山,沿途时不时便会驻足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就在刀剑路旁的一座座皕云门祖师前辈墓碑。 年轻男子擦了擦额头汗水,仰头望去,皕云门的祖师堂就在不远处,天光洒落缭绕烟雾,年轻人突然觉得有些安心和难得的宁静,山路之上出现了一位身穿紫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年轻男子手拄竹杖,行礼道:“见过奉门主。”那个紫色长袍的男子却让开一步,没有受年轻人这一礼,他袖袍翻卷竟是要行跪拜之礼,年轻男子却连忙笑着摆摆手,说道:“奉门主不必行礼。”说完,年轻男子加快脚步走到皕云门门主奉熵身边并肩而立,两人继续登山。 奉熵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他的消息也传到京城去了?”年轻男子笑着摇摇头道:“没有,那样不一定能瞒得过柳家的眼睛,我们以前另外有所安排,一旬之前他传了消息给我,我就暗中离开京城赶来皕云门了。”奉熵点点头,突然停下脚步,年轻男子也已经拄着竹杖停步,此事二人所站位置眺望而去正好能够将那座玄鹤城映入眼帘。 年轻男子由衷感慨道:“当年谁能想到区区一座承源岛玄鹤城之中居然能够走出一位前无古人想必更是后无来者的武道宗师,恐怕几十年前的承源岛江湖也想不到,那两个孤身走天下的武道高手,之后的武道登高路居然走得那般遥远。”奉熵望着玄鹤城的热闹繁华,知道那个远走千万里又归来的年轻人就在城中,他叹息一声:“可惜都已成过往了。” 年轻男子突然笑了起来,低声说道:“当年柳家得知那两人在外头的名声之后可是吓得半死,生怕柳家当年假借承源岛主之名宣召入京的那位小神医会将在京城所遭受的事情都告知那两人,最后还好有惊无险,只是那个如今已经没了宋家倒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是幸事还是悲哀。”奉熵缓缓道:“福祸无门惟人自招。”年轻男子轻轻笑着。 玄鹤城中的一处僻静巷弄中,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来到一座早已荒废多年却也没人重新入住其中的狭小宅院外头,年轻男子轻轻摘下斗笠,脸上有些风霜痕迹,却显得少年愈加稳重,少年腰间有一把绿竹刀鞘,他看着眼前宅院早已剥落斑驳的彩绘门神和两幅春联,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绿竹刀鞘。 不知在小巷中宅院外独自站了多久,少年手中多出了一壶酒,他揭开泥封轻轻洒酒在地,低声道:“顾枝说江湖百代千年风光总是不同,唯有杯中酒遥寄当年事和故人。以前没怎么逛过玄鹤城,今日走了一遍,觉得还是没什么不一样,甚至不如奇星岛的城池来的繁华,我去过了那座桥洞也看过了早就倒塌的许多权贵府邸,当年你们的事迹如今也还有人口口相传,真是威风啊。不过接下来我也想做一件威风的事情了,虽然不一定能够成功,可是总想要试一试,将来和顾枝他们一起喝酒,总不至于在说大话上面弱了一筹。” 少年最后蹲下身,仰起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轻声道:“希望能够尽快结束吧,然后我就将灵霜也接来这里,嗯,也可以回去奇星岛。嘿嘿,不能多想,还是之后再说吧,要是没成功的话可不一定能够通过灵霜父亲的考验,你说你要是还活着多好啊,以你在神药学院的名声,给我撑撑腰也好啊,还得我自己答应什么三年之约。算了,不怪你了,暂时应该打不过你那两个兄弟,等我哪天打得过顾枝了再说吧。” 最后少年站起身,他重新戴上斗笠,笑容灿烂,想着远方光明岛上的那个眼中似有万千山水流传的灵动女子,想着奇星岛上那个总是喜欢劝自己喝酒的顾枝和会细心地说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扶音,想着就在玄鹤城外一座山清水秀之地的孤零零坟墓,身边有无尽花海相伴,想着那座独自矗立山中小径尽头的无字石碑。 皕云门祖师堂外,手持竹杖的年轻男子独自站在山巅,身后顾生缓缓走近,年轻男子冷冷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顾生摘下腰间绿竹刀鞘,转动手腕不以为意道:“你可以试试看。”年轻男子转头看着顾生,眼神冷漠:“见我也敢不行礼?”顾生看着年轻男子的双眼,缓缓道:“等你哪一天把柳家彻底给拆了,我兴许还会喊你一声陛下,只是现在,愿赌服输,喊我一声师傅听听看。” 年轻男子瞬间破功,转身苦着脸道:“你这出去这么长时间了能不能别再记着这件事了,还有,如果不是我帮你收拾残局,没准柳家那个老王八蛋真能查出你来。”顾生走到年轻男子身边并肩而立,随口道:“那时柳家查到我也没用,我已经离开承源岛了,有本事追杀我到奇星岛去啊。”年轻男子垮着肩头嘟囔道:“你这去了一趟仇都报完了?” 顾生呼出一口气,点点头淡然道:“都解决了。”年轻男子试探着问道:“你真把他杀了?”顾生瞥了年轻男子一眼,回道:“没有,赶紧谈正事吧,再耽搁下去柳家迟早发现你已经偷偷溜出了京城。”年轻男子双手笼袖,缓缓道:“十大世家随着宋家分崩离析之后已经开始有些异动了,不用半年,拿下其中半数不成问题,剩下的要么是死心塌地给柳家做狗的,要么就是可以试着拉拢的。五大边军已经慢慢剔除柳家的影响,只是因为做的隐蔽没什么太大进展,但是接下来却可以借助那些顽抗势力筹谋一二。不过当年被你这个暗杀第一人差不多打服了的听海楼现在已经彻底归于我手下了,柳家恐怕还被蒙在鼓里,想必在消息收集和一些暗地里的手段运转,足够柳家喝一壶的了。” 顾生点点头,轻声道:“具体的谋划还是要由你去做,只是我这一次行走汪洋有了些不同的展望和想法,可能会对我们的计划锦上添花。”年轻男子笑道:“怎么,一座承源岛还不够?现在我们可还不能与金藤岛扳手腕。” 顾生摇摇头道:“不是在外,而是在承源岛内部。以前我们只是看着光明岛在做,如今我觉得百废待兴的奇星岛其实更值得我们去学,一来我们没有当年光明皇帝那样的强势和足够的勇武智谋,二来如今已经圣坤海域有金藤岛虎视眈眈其实没有机会给我们彻底推倒重来,只能按照循序渐进的法子,但是分寸火候也不用可以压制,大刀阔斧之外也可以放开手脚。” 年轻男子看着顾生,问道:“我当年虽然在你的捶打下已经彻底炼化祖宗流传下来的修为了,但你也知道,如今的承源岛在八大海域中根本不够看,单单靠我掣肘金藤岛尚且做不到,可不一定能够在承源岛上做到什么地步。” 顾生微微一笑:“当年不过和你玩笑言语,其实没想着掺和进这些谋划当中,只是想着顺手帮助你这家伙把前人馈赠都拿到手,然后再把那个尾大不掉的柳家给收拾了,可是如今我觉得当年说的大话可行,并且势在必行,光明岛和奇星岛已经走在了前头,金藤岛目光短浅且不去说,可是我们如果还是固步自封,最终说不定滚滚大势压下,也就说没就没了。” 顾生伸出手指着海外的方向,缓缓道:“在奇星岛上有一位兄长在闲聊时与我说过一句话,是说光明岛和奇星岛如今百般变化的关键,便是看到如今真正掌控整片汪洋的不是那潮起潮落波涛起伏,而是人心所向。他还说世道规矩千万年一直在变,一家一姓循环流转已经屡见不鲜,那么是不是可以试着换一种思路脉络,也换一片天地主人。” 顾生随口说着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他低声道:“以前我只是看着承源岛自己胡思乱想,如今我觉得为什么还要再等呢?难道眼睁睁看着那些贪婪鬼祟之徒把控权势更久?难道看着百姓蒙昧停滞不前更久?倒不如一刀劈开了去,换了日月变天地,再看一看风景是不是更好。” 年轻的承源皇帝看着身边认识已久的顾生,突然觉得和当年那个愁苦满怀的人已经截然不同,当年的少年心胸间其实也有壮阔山河,否则本该身份地位悬殊的两人也不会有这份难得情谊,只是那时的少年好像对所有一切视而不见,更不在意心中那份展望有多了不起。 看着顾生,承源皇帝轻声问道:“你中邪了?”顾生大手一挥,笑道:“放心,承源岛上有你,也还有我嘛,金藤皇帝怎么了,敢站在我面前也就是一刀的事情,什么柳家什么十大世家,都是狗屁,我有一刀且问,谁来?” 还是年轻人模样的承源皇帝看着顾生,蓦然放声大笑:“好!那就换了日月便如何!”说完,承源皇帝戳了戳顾生的肩头,低声道:“我打不过的你堵上哈。”顾生嫌弃地看了一眼,说道:“没事,我那个兄长说了,打不过就跑,他来打。”承源皇帝挠了挠头,问道:“你那兄长到底是谁啊?”顾生握住腰间刀柄,高声道:“地藏顾枝!” 承源皇帝看着顾生神色不像作伪,心想都是姓顾,这家伙不会出了趟门还真多认了个天坤榜的武道宗师做兄长吧,这身世比起自己丝毫不遑多让了啊,一个神医父亲,两个武道宗师叔伯,如今还有一个武道宗师兄长,了不起了不起。 承源皇帝咳嗽一声,低声道:“以后有机会引荐引荐。”顾生看着当年就说过自己仰慕顾枝的承源皇帝,笑的开怀。 最后承源皇帝问道:“诶,现在你的仇都报完了,姓氏还改不改了?” 顾生摇摇头,轻声道:“这是对我娘亲的承诺,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毕竟我的父亲姓顾名筠。” 顾生俯瞰万里山河,意气风发。 第五十一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书声琅琅透过学塾的窗棂丝丝缕缕地逸散在飞扬的尘沙和灼热的天光之中,教书先生手持书卷端坐学塾前方,一袭在大漠黄沙中有些格格不入的素净青衫,双鬓微白一丝不苟,他抬头看了一眼屋外,微微笑着点头示意。 坐在学塾屋外的是两个年轻人,昨日沿着那条日渐人烟稀少的废弃商路跨越沙漠来到此地,在客栈酒楼初遇的三人相见如故相谈甚欢,于是今日便也留下来,看一看学塾的授业,也是等待下一次小镇商队车马的启程好一同横跨接下来的大漠路途。 学塾屋外小院中两个年轻人相对坐在一张石桌旁,正捻棋对弈,此处位于小镇居中位置,四面都有建筑环绕,倒也不至于有漫天黄沙涌入,就连灼热的风沙都要少了许多,日光落入身后建筑的阴影中,倒也难得有了些凉爽。 昨日风尘仆仆跨越黄沙的两人可谓狼狈,不仅低估了大漠黄沙下的路途遥远,也没想到此处日月温度的千变万化,直到在小镇中与这位教书先生喝了一顿酒,这才决定再次启程时便和小镇商队的车马一同出发,也好有个照应。 棋盘边身穿一袭白衣的少年特意在衣衫之外还套了一件轻纱,略微遮掩风沙侵袭,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入乡随俗,披上了当地小镇百姓常穿着的宽大长袍,摘下身后的木匣子倚靠在石桌旁,两人正是当初在云升谷与祈水山庄车队分道扬镳的顾枝和傅庆安。 两人在附近的城镇买了一张地势堪舆图,拣选了这一条横跨沙漠的路线去往仙府争先台,虽然看似绕了些远路,不过至少沿途都不是那些位于纷争中央的城池村落,算是寻了个清闲。 昨日来到这座独自矗立沙漠中的小镇之后,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客栈酒楼休憩,刚好有外来商队都挤在那座酒楼中,于是两人就和这位学塾教书先生拼了一桌,相谈甚欢。 傅庆安一只手撑在腮帮,伸出一只手拍掉了顾枝的悄悄挪动棋子的手指,顾枝怒道:“怎么?还不许我输的不那么难看了?”傅庆安看也不看他,随手将棋子挪回原位,随口道:“是你说不用我让子的,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顾枝双臂环胸,不知那股子气势汹汹的怒火是伪装还是真情流露,顾枝瞪着傅庆安,缓缓道:“你能不能别什么都这么擅长啊,以前刀枪剑戟样样精通也就算了,连下棋也这么深藏不露是吧,敢情以前我下棋血虐周厌和徐从稚的联手,你就在旁边看笑话是吧。” 傅庆安笑道:“你们也没问过我会不会下棋啊,再说了,我可不是什么都会,比如,我不会做饭。”顾枝气呼呼道:“那是,你要是会做饭,以前在村子里我就天天叫你做饭了。” 傅庆安抬了抬下巴,说道:“该你下了。”顾枝随手拿起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显然有些中盘自暴自弃的嫌疑。 傅庆安手中摩挲着棋子,随意道:“顺便说一句,于琅的棋术也不弱。”顾枝摆摆手,说道:“我知道,所以我从不和他下棋,毕竟是光明岛那边的豪阀子弟,从小肯定是琴棋书画就都样样精学。” 傅庆安看了一眼学塾中的那位教书先生,低声道:“你是看出了他的古怪才留下来的?”顾枝摇摇头道:“不是,虽然在这个江湖纷争的节骨眼上一个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确实不寻常,可是我们也确实需要等待商队车马一同出发,否则不一定能跨过这片沙漠。”傅庆安点点头道:“看得出深浅吗?”顾枝也捻着棋子在手,说道:“看不清楚,至少目前看来不在于琅和周厌他们之下。” 说到这里,顾枝看了一眼远处黄沙漫天,缓缓道:“我突然有些担忧于琅和周厌他们了,如果武山大哥没能和他们在一起的话,这座江湖的水可不浅,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傅庆安也看了一眼远处,说道:“那两小子走过的江湖路可比你多了去,心性智谋都不差,至少自保无虞。”顾枝点点头,傅庆安转过头看着顾枝,伸出手将一颗挪了位置的棋子拨回原位,顾枝神色无辜。 傅庆安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祈水山庄的车队?在你出手解决了那拨拦路的人之后,想必所有想要阻拦祈水山庄的人都要掂量掂量一下自己了,所以我们跟着他们一起走一定可以更顺遂更快赶到争先台。”顾枝点点头道:“当然,而且在祈水山庄那边也能顺便看看卓宴和隋堇宸这两个江湖雏儿,免得半路就给脑袋一热卷入江湖纷争,可是我就是觉得不想留下来了。” 傅庆安刚要说话,顾枝却摇摇头道:“当然不只是因为祈水山庄在面对那些百姓时做出的决定,这座江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害无辜,我们身为局外人无法苛责什么。而且我们并不了解那些百姓是不是真的无辜,也许是敌对将士假扮的?也许是有罪在身的刑徒?都有可能,并不绝对。 所以我虽然有些不愿看到祈水山庄做出那个决定,却也并不觉得失望。可我只是觉得在行走江湖路上身边跟着这样的江湖人好像不太合情合理,当然也只是不遂我个人本心而已,自然是自私作祟。所以我想看一看祈水山庄之外的这座江湖,是不是还有更多可见的风采,毕竟我们一眼就能看得见祈水山庄之后会走的道路了,难免无趣。” 傅庆安笑着道:“这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还以为你顾枝只是觉得祈水山庄所作所为不顺你意也不合乎道德大义就要划清界限,甚至要对整座江湖失望,然后说一句江湖不过如此。” 顾枝白了一眼,说道:“我虽然没怎么走过海外和江湖,但也不是一个只会在奇星岛南境画地为牢的傻子吧?还不至于眼界如此狭窄。”傅庆安摆摆手,笑道:“开玩笑。” 驼铃声响,还有嘈杂细碎的交谈声由远及近,顾枝和傅庆安抬头望去,学塾小院外又有一队满面风沙的商贾车马缓缓经过,其中还有几辆精致马车,微微掀起的帘子中有一位姿容明媚的少女好奇打量着四周的景色,突然看见了小院中的两个年轻人,少女连忙收回视线躲进马车中,脸色微微红润,看来是个久在闺阁的单纯女子,只是和年纪相仿的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就羞涩不已。 顾枝瞥了一眼那队车马,自然也看见了那个少女,笑着调侃道:“以前只觉得于琅和徐从稚这样的男子生得这么好看已经足够让人愤懑不已,原来你傅庆安也不错啊。”傅庆安依旧手撑腮帮,说道:“难道不是我一直姿容出色,只是你没看出来吗?”顾枝耸耸肩,不予置评。 傅庆安笑道:“怎么不会是那个女子看见了你所以羞红了脸?对自己怎么没有信心?”顾枝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此话不可乱说。”傅庆安切了一声,原来是怕被某人知晓了。 时近晌午时分,学塾的课业告一段落,坐在小院中的顾枝和傅庆安也正好已经收拾起棋子入罐,那些奔走而出喜上眉梢的蒙童好奇看向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只是孩子们习惯了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商贾,于是只是飞奔而过的一瞥,身影早就冲出小院不见踪迹,得以放飞手脚和心思闯荡大街小巷,暂时放下那些枯燥乏味晦涩难懂的圣贤言语。 小镇唯一的教书先生简随杏收拾好圣贤书籍,这才拍了拍身上儒衫领着一个气态温和眉眼伶俐的孩子走出学塾,昨日简随杏便与顾枝和傅庆安介绍过这个尚无姓氏只是叫做章穗的孩子从小父母就病故了又无其他亲人,于是孑然一身的简随杏就将孩子带在了身边养着,从一个两三岁的懵懂稚童如今已是一个马上就十岁的男孩了。 章穗礼数周到地与顾枝和傅庆安作揖行礼,顾枝和傅庆安站起身笑着点点头,简随杏揽着孩子的肩头,笑着道:“顾先生,傅先生,下午还有课业未能饮酒,只能请二位去酒楼吃一顿乏味菜肴了。”顾枝笑着拍了拍腰间酒葫芦,说道:“无妨,昨日已经偷偷攒了些酒。” 简随杏抚须而笑,伸手做引,顾枝和傅庆安跟在青衫读书人身后走出学塾小院,章穗顺手合十院门,却没有落锁。这座位于大漠荒野的孤零零小镇能有这样一座学塾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久居此处的百姓大多十分感激这个气态儒雅与人为善的教书先生,更敬佩这位教书先生还有一手不俗医术。 几人穿过街巷,沿途多是简陋黄石搭建垒起的房屋,倒也算是坚固,这座小镇当初是由避乱前人来此聚集,后来渐渐演变成了一座连贯大漠内外的商贸城镇,也还算得上是繁华,只是住在此地的百姓却不多,街上人来人往更多还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商贾行人。 小镇居中位置有一口挖掘幽深的井水,四周围着高耸的石墙,抵挡风沙侵袭,来来往往有不少人拎着木桶从此汲水,作为小镇中为数不多的清水来源,许多百姓每一日都要来此提水。 简随杏看见远处有一个老妪带着自家年幼孙女各自拎着一个水桶来此提水,简随杏拍了拍章穗的后背,轻声道:“去帮个忙吧。”章穗点点头,奔向平日里就经常帮些举手之劳的老妪和小女孩。 简随杏笑着看向男孩勤劳奔走的背影,说道:“顾先生,傅先生,我们先过去便是了,章穗这小子干起活来勤快得很,没个一时半会不会歇下来。”顾枝点点头道:“简先生教导有方授业有道。”简随杏摆摆手说道:“顾先生可别说这些大话来诳我啊,万一当真了我可是就要忍不住喝上一壶酒了。”顾枝笑道:“那就是我劝酒功力还不够了。” 三人随意闲聊着,一路上有许多风尘仆仆的小镇当地青壮见着简随杏都会主动行礼,简随杏便笑着点点头,有时还会刻意停步与人交谈几句,昨夜简随杏已经与喝过酒的顾枝和傅庆安聊过许多,大致知晓这两位年轻人的性情,于是大多眼神示意一番,并不觉得待客不周。 三人走走停停,这才来到了小镇中作为繁华的一座酒楼之外,顾枝和傅庆安所住客栈在不远处,简随杏昨夜就说起此处的招牌菜肴多是来此的行人必尝之物,所以今日说什么也要带着顾枝和傅庆安来试一试。 酒楼老板显然认识简随杏,笑着招呼三人去往三楼一处僻静地方坐下,三楼客人寥寥,只有几桌低声闲聊的商贾行人,还有一桌便坐着那位顾枝和傅庆安在学塾小院惊鸿一瞥的少女,一身装束庄静贤淑,还有那些不显山露水却一眼瞧着就不寻常的配饰,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同桌的还有一位穿着淡金色长袍的肥胖老者,笑眯着眼与人说话,看起来是那一桌人的领头之人。 三人坐在桌前,酒楼老板问过简随杏是不是按照平常所点的菜肴来上,简随杏点点头,特意叮嘱道:“酒就不用上了,下午还有课业要上,怕耽误了。还有章穗也会来,他吃不了辣,劳烦掌柜的告知一下后厨。”说到这里,简随杏看向顾枝和傅庆安,问道:“你们可有什么忌口?”顾枝和傅庆安都摇摇头,酒楼老板便笑着告辞。 简随杏等待菜肴上桌和章穗归来的时候便随口说道:“关于那口燕沙镇水井其实还有一个老一辈才会说起的传说故事,传闻百余年前燕沙镇尚只有一个雏形,避难于此的百姓费尽千辛万苦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到水源,在这沙漠之中没有水源那便是只能就地等死了,那些走投无路的先人没法子只能跪地磕头祈求上天垂怜。 沙漠中常有海市蜃楼的传说,那一夜所有百姓都看见了一座高山虚影凭空出现在天地之间,然后仙鹤齐鸣神明擂鼓,异象消失之后人们只看见一个红衣身影独自跨越荒漠来此,从地底下挖出了一个传说三百年前坠落于地的天火碎石,然后就在那坑洞之下人们挖掘出了甘甜清冽的井水,所以人们也常将那水井唤做仙石井。” 再次听闻了有关天火碎石的传闻,顾枝和傅庆安只是对视一眼,却没有多说,简随杏已经继续说道:“虽然这种神神道道的传说许多年轻人现在不太信了,毕竟什么仙人赠水的故事总难免感觉是吓唬孩子的言语,不过倒是听说在远处确有一座仙人幽居的秦山,乃是世间最为高耸的山脉,登山台阶蜿蜒曲折犹如登天之路,无数人耗尽此生都不一定能够走到山巅去。” 简随杏话音落下,附近有一桌身上携带刀剑的江湖人高声笑道:“你这读书人知晓得倒是不少,那座仙山名为秦山,还有一座仙府在人间,俯瞰世间人事,上达天听,不过想来你们这些画地为牢的家伙是不会听说了。”那桌江湖人显然都是喝了不少酒,此时都有些醺醺然,似乎点起了话头便高声喊叫起来,都忘了应该忌惮那桌显然就是富贵人家走镖的存在。 简随杏笑着举起茶杯向着那位说话的江湖汉子说道:“感谢兄台解惑。”说完,简随杏仰头喝尽茶水。那汉子嘀咕道:“读书人就是不爽利,大口喝酒才是快活嘛。”江湖汉子身后那桌端坐喝酒的肥胖老者突然笑着说道:“这位大侠见多识广,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仙府争先台的来历啊?” 那汉子又喝了一口酒,这才一脚踩在长凳上,打了个饱嗝说道:“自然是知道的,我们兄弟此行就是要去争先台争夺那仙缘,世间人人争先,岂能久居人下。那仙府争先台乃是百余年前那位红衣武道宗师一手打造,那位宗师手持秦山仙人旨意涤荡世间邪祟开百年太平,后牵引仙府出山入世,打造争先台,凡是自认武道登高之人都可前往争先台求取仙府和仙人认可,从此一步登天,逍遥天外。不过如今争先台可就要人满为患了,知道为啥不老头?” 与肥胖老者同桌的几位扈从都面有不善,只是肥胖老者依旧笑着说道:“莫不是因为那人人皆可争夺的仙缘?小老儿也有所耳闻,听说那三份玄妙仙缘乃是让人一步登天的好东西,无数江湖大侠都会前往,那番盛景真是让人心神往之。” 那喝酒喝的满脸通红的江湖汉子大笑道:“哈哈哈,你这小老头倒也知道争抢仙缘,等我前去大显身手,夺取那无上武力的仙缘之后,小老头将你身边那个水灵姑娘嫁给老子可好啊?” 汉子话语落下,满桌饮酒人都哄堂大笑,肆无忌惮,顾枝摇摇头,果不其然,那个始终笑眯眯的胖老头轻轻放下酒杯,一个端坐在侧的扈从已经暴然起身,大踏步来到那个言语无忌的汉子身前,身后一抓就将汉子整个提了起来,轻轻一挥,从三楼窗台扔出了酒楼。 同桌之人还未惊醒过来,那个魁梧扈从已经脸色阴沉满身杀气就要继续动手,那些江湖人连忙拿起武器,那个胖老者笑着挥挥手道:“好了驹鞅,小惩大戒便是,不要砸了人家酒楼的买卖。”那个魁梧扈从点点头,盯着那些江湖人,那群人连忙抓起武器落荒而逃。胖老者举杯对着顾枝那一桌笑道:“打扰各位雅兴了。”三人都以茶代酒说道“无妨”。 酒楼一阵喧哗,应该是那个被扔出窗外的汉子清醒过来想要上楼找人拼命却被拦了下来,骂骂咧咧远去。章穗走上楼来,一头雾水,只是看见那一桌胖老者正在低声安慰受了惊吓的少女。 章穗走向简随杏身边,简随杏拍了拍少年沾染风沙的衣衫,笑意温和。顾枝看着并肩坐着的简随杏和男孩,伸手轻轻摩挲着腰间酒葫芦。 那桌金袍老者为首的客人很快也饮酒作罢,酒楼老板亲自带着伙计将这群客人送到了酒楼门外,丝毫没有问责方才冲突一事的意思。酒楼老板将简随杏点的菜肴送上了桌,还带来了两壶热茶。 第五十二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二) 简随杏疑惑问道:“掌柜的,这是何意?这些茶水好像不是我们点的呀?哟,还是酒楼最富盛名的望潮茶,没想到今日我们竟有这么大的面子。” 酒楼老板没有在意简随杏的调侃,循着窗台望去,轻声说道:“这是那位老爷送给你们的,说是为方才的惊扰略作赔罪。” 说到这里,酒楼老板看了一眼陌生的顾枝和傅庆安,见简随杏没有说什么,这才开口低声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位富贵老爷就是如今天下最富有的那尊财神爷,听闻有好几支万人大军都离不开他的钱财支撑,此人不仅富可敌国,而且还是各大割据势力与江湖门派的座上宾,真真正正的钱财祖师爷。 跟在他身边出手的那个扈从,姓伍,名驹鞅,乃是二十年前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那座魔教的首席供奉,杀人无数不说,一身修为通天造化,若是不长眼招惹到了他们,恐怕莫名其妙死无全尸都不奇怪。” 简随杏倒了一杯茶水,点点头说道:“多谢掌柜的提醒,好在方才我们并无冲突,也算结下了一份善缘。”酒楼老板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顾枝看了一眼简随杏其实并无什么起伏的神色变化,知道那个在顾枝和傅庆安看来只能算是修为平平的扈从,同样没能入了这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之眼。 不过简随杏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依旧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一边为章穗碗中夹了好些肉菜,温声嘱咐着吃慢些,一边继续与顾枝和傅庆安闲聊,谈天说地,既有关于燕沙镇的更多传闻,也有圣贤书籍上的道德学问,顾枝和傅庆安应对得顺遂自然,显然也是简随杏为人处世上的娴熟,一桌子饭菜吃得宾主尽欢。 下午简随杏依旧在学塾中授业解惑,顾枝和傅庆安则外出寻找愿意临时加人并且顺路离开荒漠的商队,最终找到了一家燕沙镇本地的镖局,不知是因为看见过简随杏与二人走在一块还是生性豪迈,听过顾枝和傅庆安的请求之后便爽快答应,还直接谈拢了银两,顾枝和傅庆安心满意足地回到学塾小院,觉得今夜应该请简随杏喝一顿酒,然后便可以静静等待三日之后的商队启程。 对于简随杏,虽然不知此人为何隐藏一身修为躲在燕沙镇当一个学塾教书先生二十余年也任劳任怨,街头巷尾有人闲聊说起也多是称赞之语,看来此人安安稳稳大隐隐于市确实是收起了锋芒,做一个平淡无奇的教书先生。 期间两人路过那座仙石井的时候,看见那位胖老者带着孙女还有那个名为伍驹鞅的扈从,正在与一些小镇当地百姓询问有关那块天火碎石的下落,只是现在的百姓们大多都已经不知道那块传说由祖宗先人从仙人手中得到的天火碎石是否还存在。 胖老者并无什么倨傲神态,言谈之间便与寻常市井老者一般无二,只是那个安静坐在胖老者身边的少女看见了已经第三次见面的顾枝和傅庆安,有些羞赧地低着头小心打量,这让胖老者和伍驹鞅也注意到了路过的两人,胖老者笑着点头示意,顾枝和傅庆安也点点头,假装没有看到那个伍驹鞅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之意。 两人晃晃荡荡沿着小镇走了一圈,还去看了一眼小镇南北的两座城门,并不高耸巍峨,也是由简单的黄沙碎石铸造而成,两扇大门瞧着厚重,只是不如那些繁华城池的城门,恐怕几位青壮汉子合力就能轻易推开。 小镇也没有什么驻守护卫,毕竟只是一座常住之人不足千人的荒漠中转小镇,迎来送往更多的还是路过的商贾行人,无需如此戒备森严,此处地处沙漠之中,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更不是一座江湖门派会选择落地的好山水。 北城门附近有一块巨石之上刻着有关那位红衣仙人为燕沙镇先人开凿水井和筑造城墙屋舍的帮助,显然是寻找了一位学识渊博的书生夫子,用情真意切的言语洋洋洒洒写满了整面巨石,最后落款只是燕沙镇而已。 顾枝和傅庆安绕到巨石背后,看到了简随杏提起的那些刀剑痕迹,一块本该巍峨高大的巨石此时已经消瘦许多,便是那些路过此地的江湖人若是看见了这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红衣武道宗师的故事,便多半都要祭出一刀一剑的,在巨石上留下痕迹,遥寄那位宗师前辈的大德,渐渐地巨石就小了许多。 顾枝腰间依旧挂着绿竹刀鞘,不过简随杏没有多问什么,应该是当作了远游书生的防身物件,傅庆安双臂环胸开玩笑道:“你要不要来上一刀,不过恐怕一个力道掌握不好,整块巨石都要化作齑粉。” 顾枝翻了个白眼,一副你知道还没话找话说的表情,傅庆安无所事事地耸耸肩,身后没有背着那个木匣,他向来如此,既不担心木匣不在身边是不是会突然遭遇强敌,也不在乎木匣会被人给偷了去。 两人又沿着燕沙镇的城墙走了一圈,其实除了南北两座大门,燕沙镇东西两侧并没有明显的城墙和城门,大多都是沙漠之上拱起的山坡和日渐荒废的一些建筑便当作了小镇的外围,燕沙镇的百姓还真没有遇见过由于城墙失防便深陷危机的局面,这么多年来一直安然无事,恍若一座人来人往的世外桃源,那些已经不需要走南闯北的老人和尚且年幼的孩子住在此处倒也算是舒适自在。 渐渐地黄昏余晖落下,四周温度便骤然降低,好似一下子从炎炎夏日便到了秋末的萧索,顾枝和傅庆安走回了学塾,短短几步路,天色便很快暗了下来,远远地能够看见学塾已经点燃烛火。 章穗从不远处小心翼翼地跑来,手中提着两只盒子,简随杏笑着走在一旁,手中拎着几壶酒,笑道:“慢点。”看见了归来的顾枝和傅庆安,简随杏晃了晃手上的酒壶,却见顾枝也神色无奈地举起手上的酒壶,顿时哑然失笑,摇摇头。 几人走进小院,屋檐下的灯笼光晕柔和,洒落在已经收拾起棋盘的石桌上,四人围坐,将盒子里的新鲜菜肴都放在桌上,顾枝不好意思地说道:“真是麻烦简先生了,本来还说今夜要请先生的,最后没想到还是蹭了先生的光。” 简随杏依旧一身儒衫青衣,却没有那份坐在学塾中的肃然,此时言语随意许多,笑道:“无妨,今夜之后不是还有时间嘛,接下来我和章穗的五脏庙就劳烦二位了。”顾枝和傅庆安笑着点点头。 几人也闲来无事,便细嚼慢咽吃得不急,章穗吃得最快,简随杏因为喝了些酒,说话便更随意了些,就让章穗先独自回去书房中抄书读书。看着章穗走进书房的背影,简随杏眼神温和,就像是看着自家的孩子一般,其实这么多年下来,两人也都将各自看作亲人了。这份眼神中的真心言语和情感流露,顾枝看着真切,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 此时石桌旁已经放着几个酒壶了,顾枝和傅庆安带来的酒已然喝完,此时喝的便是简随杏的酒了。简随杏回过神来,揉了揉脸颊说道:“许久没有去过外头了,听来往的人说现在外面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不再安生,看来读书人会不太好过了,当然,更不好过的还是百姓,硝烟四起家破人亡,那些眼中只有权势和财富的人哪会在意多死或是少死几只蝼蚁呢。”说着,简随杏喝了一口酒,脸色微红,显然是有感而发。 顾枝端起酒杯看了一眼天空中的高悬明月,感慨道:“一路走来,虽然不能是山河破碎,可是风声鹤唳山雨欲来,这对于那些既无准备又无可奈何的百姓来说最是难熬,谁也并不知道能够往何处去躲,只能随波逐流,日夜忧虑生死之事。” 简随杏自嘲一笑道:“所以啊,还是我这怯懦避世之人有先见之明了,没敢在外面面对那些才华横溢的读书人,便自己躲起来做学问,固步自封夜郎自大,也算是祸福相依,居然躲过了外头的乱世。” 简随杏叹了口气:“不过再这么乱下去,燕沙镇的百姓也要不好过了,除了那些发战争财的胆大之人,谁还敢在烽火狼烟之中做买卖啊,有命挣钱没命花。” 傅庆安点点头,不过笑着说道:“简先生妄自菲薄了,先生做学问的本事可不算弱了,我看那些蒙童虽然没什么心思在圣贤书籍上,却对先生所讲都能有兴趣纳入己身之中,现在可能看不出什么来,将来随着年岁渐长思索更多,也就明白今日这份难得的授业有多值得记住。” 简随杏哈哈一笑,举起酒杯说道:“这话说的,值得喝一杯酒。”傅庆安笑着饮酒,顾枝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突然问道:“简先生如何看待圣贤所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的?”简随杏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顾枝会突然问起圣贤言语,他端着酒杯轻声说道:“我得想想。” 顾枝也并不催促,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逐渐被云海遮掩的明月,简随杏缓缓说道:“儒家本说自古以来就有人性本意善恶之辩,千百年来派系分明争执不休,至今也没有一锤定音的说法。于是就有圣贤提出了另外的道路脉络,便是说人的本心原初并无善恶之分,从根本上否定了心性的生来如此,无关教化也无关缘由,只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泾渭分明的善恶,就像天上仙人无需争辩的法旨本意,直指天理,即‘无善无恶心之体’。 关于岁月变迁人心的转移,此时就渐渐开始需要回到善恶分明的道路上来,去考究一个人所行之事所思之想的来龙去脉,最终判定一个善恶区别。但是圣贤同样给出了不同的脉络延展,是说世间人事之所以会有善恶之分,其实根源还是在于人的本心本意之动摇,看待世事对错是非便会自然而然地筑造一个人心中的善恶之分,也许不是非善即恶的两种极端,世人更多的还是位于两者之间,可能并不知晓善恶本心,却自然随心随性行,于是就有了‘有善有恶意之动’。” 简随杏喝了一口酒,轻轻放下酒杯,双手手指缩在袖中,继续轻声道:“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听过的故事,就是慢慢塑造一个人心境和所为的根源,良知是人心本源,从一开始没有善恶之分,随着所见所闻所知更多,就会自然而然地以心中无形的尺度去衡量人事的对错是非,可能是大小也可能是高低,最后便是知晓了其间善恶,即‘知善知恶是良知’。 至于圣贤所说的最后‘格物’二字,自然是知晓世间善恶之后极好的看待和解决方法,却难免玄妙难懂,世间无数读书人琢磨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够明白,现在的我,恐怕也想不明白。”简随杏说完,无奈笑着摇摇头,举杯示意顾枝。 顾枝笑着放下酒杯,手心抵住刀柄,看着简随杏的双眼,顾枝的眼中此时却毫无笑意,他看着简随杏轻声问道:“那么简先生如何看待当下的对错是否,又觉得善恶何在呢?”不知何时,学塾小院外站满了人影,火光滔天,那些握着火把站在院外的人脸上没有丝毫情感神色,眼神淡漠,就像是一具具牵线木偶。学塾远处,还有一处地方此时已经嘈杂声响四起,更加耀眼的火光照亮了那一处的夜空。 简随杏轻轻放下酒杯,笑着看向顾枝和傅庆安,轻声道:“看来这些酒里的东西果然对你们没什么用处啊。”简随杏站起身,望向那个点燃烛火的书房,此时那位男孩应该已经沉沉睡去,等到他再次醒来,熟悉的燕沙镇会变得无比陌生,许多平日里点头言笑的人会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许多往来的商贾行人会死无全尸,当然,他这个先生会奄奄一息却留的一条性命,然后带着男孩离开此地,去往那座仙府争先台,一步登天。 简随杏依旧双手笼袖,那些站在小院外已无神智的人群缓缓走进小镇,简随杏身形飘摇落在小院院墙上,他笑看着逐渐被人群围拢的顾枝和傅庆安,轻声道:“善恶之分?对错是非?没关系,我还会有更长的时间慢慢思索,而这个肮脏不堪的世道还是要变一变才更好,待得江山换了一代人,再来说这些圣贤道理,也许会比现在更有效果。” 简随杏没有再看如瓮中之鳖的顾枝和傅庆安,转头望向客栈酒楼那边,有些可惜,有些兴奋。 顾枝坐在石桌旁呼出一口气,突然笑了起来,他缓缓站起身。 第五十三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三) 顾枝缓缓站起身,那些围拢而来的人群他全然视而不见,只是掌心抵着刀柄,看向院墙上安静望着远处的简随杏,开口问道:“是那口水井?” 简随杏双手笼袖收回视线,应该是对那边的情况胸有成竹,他点点头笑道:“不错,那口仙石井是燕沙镇百姓平日里都会用上的水源,自然是最好的动手脚地方。”简随杏也不介意告诉顾枝和傅庆安真相,毕竟在他看来,有他坐镇此处又有两百来位完全听命操控的青壮汉子,即便这两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深藏不露,也能不对最终结果产生什么意外。 顾枝问道:“为何我们也喝了那口水井的水却没事?我想你下在水井里边的,应该不是今夜这些酒水之类的上不得台面的毒药吧。” 简随杏笑意温和,像是那个讲述圣贤道理的教书先生,耐心地与顾枝说起真相:“既然是针对小镇百姓,那么自然不是那些骤然起效的药物,水井中的水源已经有一个月都不只是普通的水了,只要小镇百姓喝下之后又有饮酒,那么一个月之后就都会完全由我操控生死。”看着顾枝和傅庆安的神色,简随杏笑着补充道:“没有解药。” 顾枝点点头,看了一眼书房的位置,傅庆安已经大踏步走向书房门外,简随杏似乎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意识到两人的意图,笑着摇头道:“放心吧,章穗我没打算害他,他只是睡了一觉而已,等待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带他离开,你们若是慈悲心肠,倒不如担心一下那些商贾行人的安危,今夜之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活下来。”远处客栈酒楼的方向已经有刀剑交错和惊声尖叫四起。 那些挤进学塾小院的人群已经步步逼近孤立无援的顾枝和傅庆安,可是两人依旧不以为意,顾枝看着简随杏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简随杏嗤笑道:“我若是说这么做能够让我觉得快活便随手为之了,你们信吗?” 顾枝摇摇头,低声道:“也是因为仙缘?所以你本来也是打算就在燕沙镇隐姓埋名余生也就足够了,却没想到出现了所谓的仙缘,于是你不知出于什么意图,最终还是决定出手抢夺仙缘?” 简随杏依旧笑着,眼神却又杀机浓郁,冰冷刺骨,他缓缓道:“你很聪明,看来当初从你们走进燕沙镇就已经看出我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了。不过没关系,你们越厉害,今夜这场局却越有意思。你猜的没错,原本一切可能就这样风平浪静地结束了,我这个家破人亡的魔教少主也就一辈子隐姓埋名,可是既然仙府争先台指明了仙缘的存在,又将我列入了十人之列,那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就只好出手争上一争了。” 顾枝手掌撑在石桌边缘,问道:“为何是今夜?”简随杏神色似乎有些感慨,啧啧道:“机缘巧合就是这样毫无缘由,本来我准备了这么久的手段是为了引一个老对手入局,在这燕沙镇围杀了他,可是却没想到他没有来,还将那份仙缘摆在了我面前,既然这样,我也没有等待下去的必要了,这是陷阱也好机缘也罢,只要是我简随杏握在手中的东西,就没理由再丢了,一步慢步步慢,既然他将机会拱手相让,那我就不客气了。” 顾枝呢喃道:“是那根钗子?”简随杏眼神一亮,满是赞赏,只是杀意却也更浓。 顾枝不再言语,他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点点头,离开了屋门紧闭的书房,纵身一跃已经背负木匣站在了学塾屋顶,然后身形闪烁消失不见,远处客栈酒楼方向有身影一闪而逝。简随杏没有追赶也没有出手阻拦,反正那人在不在此处影响都不大,不过是从一网打尽变成各个击破罢了。他冷眼看向小院之中的顾枝,衣袖轻摇,那些拖曳脚步前行的人群突然咆哮起来,猛地扑向了顾枝。 远处客栈酒楼,在不久前依旧是灯火阑珊安静祥和的夜晚,那位天底下无人不知的财神爷阮巨富正和手下几个伶俐的买卖人商议接下来的行商路线,坐在不远处小院屋檐下读书的孙女阮凝身边站着身材魁梧不苟言笑的伍驹鞅,即便是在阮巨富看来并无太多凶险的燕沙镇,这个走南闯北什么买卖都能做都敢做的财神爷依旧没有放松提防,对于那个家里头孙儿辈唯一的女娃娃可谓是疼爱有加,自然不会让她出现任何意外。 可是突然之间伍驹鞅就带着阮巨富和阮凝站在屋檐下严阵以待,只听见客栈酒楼门外有细细簌簌的声响沉闷传来,似乎掌柜的和店小二出去看了一眼,不过交谈几句就有惊声尖叫炸响,还有凄厉哀嚎。阮凝顿时脸色苍白,阮巨富站在阮凝身边依旧气定神闲,只是看向伍驹鞅问道:“出现何事了?”伍驹鞅沉声道:“外头来了许多人,不下百人,似乎是冲着我们来的。” 此时小院里那些账房先生已经都躲在后方,站在小院里的都是阮家忠心耿耿的心腹扈从,盯着小院门外安静等待。院门豁然洞开,一具尸体飞入小院,鲜血散漫地面,阮凝忍不住尖叫一声,吓得赶紧闭上眼睛,阮巨富将孙女护在身后,伍驹鞅上前一步,神色严肃。 小院外站着无数人影,百余人都是神色木然眼神空洞,只是不声不响地向前走来,小院里的扈从在伍驹鞅的吩咐下先是退了一退,然后试探一下这伙人的由来。没想到那些好似提线木偶的人群居然不管不顾就开始冲杀起来,手中有武器就奋力劈砍,没有的就以身躯撞上阮家扈从,生死不顾。 伍驹鞅看着那些人犹如饿虎扑食一般杀向阮家的扈从,心知不妙,转头对阮巨富说道:“老爷,我先护送你和小姐离开此处,那些人有些古怪,好像还是冲着我们来的。” 阮巨富没有犹豫,全然没有管顾什么房屋中留下的钱财物件,直接拉着阮凝在伍驹鞅的护送下向着此处客栈小院的后门离去,怎料三人刚刚走到后门附近,只见那扇大门居然也轰然炸裂,同样有举着火把的无数人有晃动着扑向三人,一时间竟是陷入了左右为难走投无路的境地。 伍驹鞅暴喝一声,挥动手中双锏迎向那些人群,既然前后都有拦路虎,那么身为当初魔教首席供奉的他便狠下心来杀出一条血路,为身后的老爷和小姐拼出一条逃生之路来,虽然此时此刻他依旧不清楚这些明显受人操控的家伙为何拼死也要袭杀阮家的商队,而且摆明了冲着老爷和小姐而来,不过其实也就是为财为利这些简单理由罢了,伍驹鞅只是愤恨那些幕后之人没有露面,不然擒贼先擒王,总能多出一份机会可能。 阮凝躲在伍驹鞅身后,早已脸色苍白如纸,身边阮巨富虽然依旧神色沉稳,心中却也难免有些慌乱,看着前后几百人的围堵,阮巨富有些担忧伍驹鞅是否能够抵挡得住,他伸出手牵着身边宝贝孙女的手掌,低声安慰着,四周都是漫天的火光和刀剑交错哀嚎尖叫的声响,好似整座燕沙镇都陷入了混乱不堪之中,简直就是夜幕下的人间炼狱。 伍驹鞅手中双锏已经沾满鲜血,身前也躺下了十几具冷冰冰的尸体,可是这些提线木偶的人群中不只有老者和瘦弱少年,还有那些走南闯北身怀武艺的青壮汉子,即便是伍驹鞅在重重围杀之中也疲于应付,身上难免多了几道血槽划痕,可是身前人群依旧茫茫多,身后更有不断逼近的滔天声响,显然时间越拖下去就越不妙。 从学塾小院通往客栈酒楼的屋脊上有一个身影迅若奔雷,几乎只是一道在夜幕下模糊的影子,他一路走来顺便出手解决了散落在大街小巷的许多同样陷入神智不清境地到处乱砍乱杀的木偶人,都只是敲晕绑了起来,没有痛下杀手,他没有时间留下来安抚那些受了惊吓甚至因为家中亲人惨遭横祸而失魂落魄的百姓,他望向远处客栈的方向,快速前行。 客栈后院中,伍驹鞅被一道长刀刺入腹部,鲜血淌落满地,阮凝已经跟在阮巨富蜷缩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她神色苍白几无人色,都不知道脸上泪水还在潺潺流淌,更不知道已经干呕了几次,只是此时怔怔出神,等待死亡的来临,阮巨富同样面如死灰,行走天下这么多年来,水深火热的买卖不是没有做过,没想到最后居然大意栽在了这么一块偏远之地。 突然客栈前边大门的动静轰然巨响,阮凝本就已经绷紧的心神几乎就要彻底断绝,只是声响又很快停歇,有一阵清风拂面而过,那人略微顿步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阮凝,然后身形一闪,抓住已经上伤痕累累的伍驹鞅向后甩去,然后以一拳一掌迅捷出手。 不多时,那些失却神智的人群就都瘫软在地不省人事,那个身影重新轻飘飘站在原地,身上不染尘埃,他身后背着一个木匣,看了一眼学塾方向,看着阮凝和阮巨富问道:“没事吧?” 阮凝怔怔看着不过见过三面却根本不知道姓名来历的年轻人,泪水无声淌落,却心神有巨石落地,整个人躺倒在地,气喘吁吁,背着木匣的傅庆安看着阮凝和不断道谢的阮巨富,知道并无大碍,看来赶来还算及时,只是他很快转头望向远处,微微皱眉。 生死大劫之后的阮巨富正扶着阮凝靠墙休息,此时看见了救命恩人的神色,低声问道:“恩人,可是还有变故?”傅庆安点点头,说道:“无妨,你们在此安生休息,应该不会有意外了。”说完,傅庆安身影消失不见。 燕沙镇北边大门外,夜幕下的黄沙席卷中,有两个身影并肩行来,当先的是一个仙风道骨身披道袍的白发老者,身形消瘦却有莹华内敛气象庄严,他的身边跟着一个游侠打扮的年轻人,神色冷漠,正是当初在祈水山庄出手夺取仙缘却被孔祥岳出手击退的那位在江湖上名声不显深藏不露的游侠鸿谬,他突然停下脚步,眼前不远处就是那座燕沙镇的城墙,他默默眯起眼眸,双手并指缩在袖中,有锋芒一闪而逝。 城门那边站着一个孤零零身影,身后背着木匣。 学塾小院中,站起身的顾枝看着站在院墙上的简随杏,看也不看那些围拢而来气势汹汹的木偶人,这些人显然也是简随杏精心挑选的,都是手中持着武器的习武之人,气息不俗,简随杏已经不再看向客栈酒楼那边,静静看着顾枝说道:“那个当年我爹瞎了眼才选中的首席供奉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否则当年也不会眼见形势不妙都赶紧逃走依附于那位财神爷,兢兢业业当一条狗,今夜我会留他一条命,再让他生不如死。” 顾枝无动于衷,手掌轻轻一拍身前石桌,只见石桌和围绕四周的椅子都轰然拔地而起,一扫而去,那些飞扑而来的人群顿时就被砸出去十几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顾枝缓缓踏出一步,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天而降,那些举着刀剑的青壮汉子跪在地上面色不动,眼中却瞬间布满血丝,显然这个力量并不好受。 简随杏饶有兴致地袖手旁观,就像看着一个牢笼中尽情卖弄的鸟雀,突然他皱眉望去,显然是察觉到了客栈那边有人凌厉出手解决了困局,然后他又看向了小镇城门那边,笑道:“倒是还要谢谢你们,原来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那就先让我们的傅先生对上那两个难缠家伙,我把你解决了之后就可以拿走那份仙缘远走高飞。” 说完,顾枝的那股无形之力已经将那些跪在地上逐渐晕死过去的人群都清扫出了小院,简随杏跳下院墙,伸手一招,学塾正堂讲台上的那根戒尺凭空飞入他的手中,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木制戒尺居然有木屑飞舞而起,化作了锋芒毕露的短刃,简随杏轻轻转动手腕,显然很久没有动手的他依然没有忘了那份对敌厮杀的感受,一身真气汹涌澎湃,杀气蒸腾。 顾枝眼前一花,简随杏已经来到身前,一刀直刺顾枝眉心,同时真正杀招的左手握拳猛地砸向顾枝气府关键处,顾枝缓缓推刀出鞘寸余撞开简随杏的拳头,然后身形后仰躲开了那一刀,同时脚步拧转已经来到简随杏身侧,一拳轰出,简随杏飞入小院的柴堆之中,烟尘四起。 简随杏缓缓起身盯着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嘴角鲜血淌落,他咧嘴一笑,再无那个教书先生的温文尔雅,一副嗜杀残忍的模样,他轻声道:“这样才对嘛,有点意思了。”顾枝摇摇头道:“没意思。” 简随杏无声大笑,下一刻一个拳头就来到了他的眼前,简随杏不退反进,一手手肘挡住拳头之势,手中短刃砍向顾枝的肩头,顾枝身形一矮又一顿地,居然恰到好处地往前挪了一寸,肩头撞开简随杏握着短刃的手腕,一拳化掌,抓住了简随杏的手肘,一推,简随杏后背狠狠砸在院墙上,簌簌黄沙落下,教书先生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简随杏屈膝撞向顾枝腹部,同时弯腰低头,以肩头牵动手腕发力,反握短刃刺向顾枝后背,就是要逼着顾枝只能前进迎敌不得后退半步,明明是他简随杏落入方寸之地的困境,却还要不管不顾地牵扯住顾枝。顾枝一掌拍掉简随杏的膝盖,微微弯腰,腰间刀鞘扬起挡住了短刃,可是简随杏居然骤然松手,短刃落地,他已经身形闪烁将后背拔出了院墙,重新站在了院墙之上。 顾枝手掌握着刀鞘,直到眼前这个自称魔教少主的教书先生试探交手已经告一段落,顾枝抬头看着简随杏,随口道:“怎么?还要我去灶房帮你拿把菜刀来不成?” 简随杏咧嘴无声发笑,手掌轻轻一招,灶房中墙角阴影处有一道耀目光芒划破灶房屋顶破空而起,一道金色丝线从天而降落在简随杏掌中,一把剑身如霜雪锋芒毕露的凌厉长剑落在简随杏手中,哪怕已经许久未曾出鞘,依旧剑气纵横。 顾枝轻飘飘翻身落在学塾屋顶上,换成了他居高临下看着简随杏,他冷眼看着简随杏身上剑意肉眼可见地步步攀升至巅峰,若是修为不济的习武之人站在附近都要不自觉闭上眼睛,若是再走近一些,恐怕就要被那一身剑气斩碎,甚至根本无需简随杏刻意掌控,只是参与剑气流溢便有如此气象,无论是在出云岛这秦山山脚的江湖,甚至放眼整座汪洋,顾枝觉得仅凭这份剑气和剑意都已然不俗。 顾枝眼神清澈明亮,其实自从来到出云岛上之后,除了在那座城墙墙头的武道祖师堂内,他根本没有哪一次酣畅出手,再加上明明知晓一切都在那位魔君掌控下却无能为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的憋屈,顾枝已经快要按耐不住无需养刀就已经呼之欲出的磅礴意气。 于是此时他静静等待简随杏慢慢蓄意,居高临下,对于一切都觉得无关紧要一般。 第五十四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四) 简随杏没有浪费顾枝白白送给他的这份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十息时间,却也足够他这位早年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魔教少主将一身剑意圆满遍布全身,隐隐地还有模糊气象虚影在他身后浮现,煞气和剑气交错缠绕,恍若一条蛟龙抬头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万物。 简随杏盯着屋顶上那个白衣少年,只见顾枝一只手握在刀柄上,缓缓出鞘,从他脚底的学塾屋檐下蔓延到简随杏所站院墙脚下,一道幽深沟壑无声无息地出现,甚至继续蔓延而去,一直到学塾小院还不肯罢休,只是那个白衣少年好像有意操控,手腕拧转握住刀柄,那股让简随杏不由得眯起眼睛的气息骤然收敛,好像刚才一切只是错觉,眼前白衣少年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游学书生。 简随杏在此前的游历江湖中从未遇见这样一个对手,不是没有让他如临大敌的人,也不是没有让他九死一生的对手,只是从来没有一个像眼前少年一般,让他这个铁石心肠杀人如麻的魔教少主根本就要提不起一点对战的心思,只觉得此时赶紧转身逃离才是上上之策,不过时隔多年再次提剑的他硬生生压下了这份古怪感受,严阵以待。 顾枝持刀在手,却依旧安静等待简随杏先出剑,简随杏压下心头的震撼和真气不由自主的被牵动,缓缓吐纳,脚下一踏烟尘四起,他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顾枝手腕翻转反手握刀,轻轻抬起挡在身侧,一剑平刺顾枝太阳穴,就在刀剑相接处,有磅礴剑气犹如瀑布垂挂,从半空中直直冲刷向站在屋顶的顾枝,狂风大作剑气呼啸,吹动顾枝的衣襟向着一侧疯狂飘摇,可是他却岿然不动,反手握刀轻轻一推,便将那道剑气瀑布硬生生逆流而去,倒卷向已经离开原地再次消失不见的简随杏。 顾枝看向不远处屋脊某处,只是衣袖翻摇,正手持刀化虹而去,凌厉气息席卷屋顶上的瓦片瞬间化作漫天齑粉,一刀凌空砍下,简随杏站在屋脊翘檐上避无可避,双手拄剑身前,便有一座巍峨山岳横亘天地间,任由无边无际的刀光锋芒呼啸而至,瞬间将一些气象虚影斩碎凋零,简随杏身影一退,借势坠落地面,在剑气刀光交错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顾枝那双古井不波的眼眸。 简随杏双腿落地,没有丝毫地举起长剑挡在头顶,同时左脚轰然扎根地面,借此卸去那道紧随其后的刀光的重压,简随杏右手持剑,左手化掌一拍地面,一道陆地龙卷凭空造就,咆哮着仰起头直扑翻身持刀落在半空中的顾枝,简随杏随着后退数步,一步便是一个巨大坑洞,这才化解掉了顾枝那道刀光的余力,简随杏微微低着头,神色冷漠。 顾枝一脚踩在那条黄沙龙卷的头颅上,一股恍若天倾的磅礴气势瞬间沿着那条黄沙长龙的脊背贯穿而下,顾枝就那样在漫天风沙翩然落地,随后一剑便至,剑气凝做实质,竟是天地间的尘埃风沙都化作了一道道实实在在的长剑一般,从四面八方将顾枝牢牢封锁原地。 顾枝一刀拄地,一拳轰去,无形的牢笼炸裂开一处细微缝隙,顾枝却完全无视那些近身的剑气,一刀从那缝隙处探出,直刺剑气之后的简随杏,那些剑气砸在顾枝身边三寸便难以再近丝毫,这还是顾枝将大部分真气都附着于长刀之上的缘故,否则这些剑气在自有真气始终护体的顾枝这里就连身周三尺之地都难以跨越。 简随杏并拢双指抵住剑柄,双手运转真气一剑递出,竟是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还要硬生生撞向顾枝的一刀,刀剑相向,一触即分,顾枝一步踏出,简随杏咬牙继续出剑,两人就在学塾小院的方寸之地各自出刀出剑,简随杏不知不想跨出小院借助更大的天地之力助益,可是顾枝的气机始终锁定住简随杏,就是要将对方逼迫在这样的方寸之地勉强出剑,眨眼间就已经刀剑相撞数十次,若不是双方手中武器都算是神兵利器,换做其他习武之人的普通武器置身于这样的战局中,顷刻间就会化作遍地碎片碎屑。 简随杏眼眶通红,血色密布,喉咙中的鲜血终于抑制不住,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在地,顾枝依旧气定神闲的模样,眼神淡漠,看着简随杏那双从一开始胜券在握慢慢冷漠残忍最后此时又苦不堪言的复杂眼眸,他始终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就像当年少年独自来到鬼门关前,一开始还会与那些冥顽不化百死莫恕的恶鬼说上几句,后来却再也不讲什么道理了,一刀砍了了事。 简随杏直到此刻依旧没有看出顾枝真气涌动之时的气象究竟如何,眼前只能看见一座座关隘还有千山万水的虚影交替出现,甚至还有一些尸山血海遍地尸骸,模糊不定,这让已经渐渐萌生出必败之心的简随杏莫名有些心慌。 其实身为魔教少主的他还会一门旁门术法,能够在交战之时通过对方的眼眸和真气气象看出此人的实际杀力深浅,是一座幽深不见底的水井,还是一处江河汇聚的湖泊、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简随杏依旧没有看透顾枝,这说明眼前此人还留有余力,根本没有完全全力出手。这让已经修身养性几十年的简随杏莫名恼火,激起了他的好勇斗狠之心,竟是再次不管不顾地剑气倾泻而出,似九天银河垂落人间。 顾枝右手持刀归于腰间刀鞘位置却没有入鞘,左手覆盖右手之上,双手同时握刀自下而上迎向无穷剑气,狂风呼啸好似在脸上和身上都划出了一道道血槽一般,顾枝甚至都没有眯起眼睛,双眼眨也不眨地只是剑气龙卷,一刀切去,再次抽刀断水。 这一次顾枝没有逼迫剑气倒卷,只是将剑气龙卷一分为二,然后一刀脱手而去,直奔简随杏,无论简随杏如何阻挡,那把长刀依旧恰到好处地穿过了剑气屏障和真气护甲,深深刺破了简随杏的胸膛,竟是将早已剑意剑气齐出的简随杏钉在了院墙上。 顾枝站在原地轰然出拳不停,将那些散乱剑气全部打散,然后他手上并拢剑指,轻轻吐出一声:“来。”简随杏手中那把颓然落地的长剑颤颤巍巍,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飞向了顾枝的手中,顾枝双手持剑脚步一撤,犹然垂死挣扎须发怒张操控地上晕死之人晃晃悠悠站起身的简随杏,眼睁睁看着顾枝就在眼前吐纳之间,便有漫天雨落的剑气将整座小院洗刷一遍,甚至简随杏觉得顾枝倾力而为的话,将会有更多的剑气笼罩整座燕沙镇。 下一刻简随杏眼睛都没眨,就看见一把长剑顿在眉心眼前,而顾枝一手持剑一手拔出简随杏胸膛的长刀,还不忘灌注真气捣碎了简随杏的经脉和气府,简随杏沿着院墙颓然瘫坐在地,顾枝双手一甩,长剑和长刀落在身侧,他伸手一抓,刚刚落地的简随杏又被一掌掐住脖子生生提了起来,后背嵌入院墙,犁出了一道深刻痕迹。 简随杏咧嘴一笑,鲜血从七窍涌出,他狞笑着喊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二十年后的江湖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武道高手,是我简随杏认栽了哈哈哈,不过这样才有意思嘛,倒是期待起争先台会有多精彩了,那些和我一样平日里置只会所在乌龟壳的老王八,恐怕谁也想不到会有你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存在吧,真想看看他们的神色啊。” 顾枝眨了眨眼睛,盯住简随杏,简随杏嗤笑道:“怎么,还舍不得杀我了?哈哈哈不用心存侥幸了,这些人一个都不活不了,若是换成当年的我,恐怕还会一一亲手杀了才更好,不过现在就让他们跟着我一起死了吧,也挺好的,说起来我还挺喜欢这座燕沙镇的,这些人傻的真是可爱啊。”简随杏肆意大小着,喉咙却已经沙哑粗糙。 顾枝看着简随杏,缓缓道:“我会把章穗一起杀了。”简随杏蓦然瞪大眼睛,张嘴吐出一根利刺直奔顾枝的眉心,顾枝微微侧头躲过,冷笑一声,简随杏冷声道:“放过章穗,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顾枝“哦”了一声,点点头晃着肩膀说道:“那这一切又跟这些百姓有什么关系?” 简随杏冷哼一声,断断续续说道:“这些蝼蚁的生死与我何关,百余年前我们宗门不过是为了在那个人人是鬼的乱世中活下来,没想到最后那个什么仙人走过一趟之后,天下太平了,我们宗门倒成了魔教,好嘛,魔教就魔教好了,倒也行事痛快,可是二十年前,那些冲上魔教山头的所谓江湖正派,有哪一个不是冲着我们宗门的深厚底蕴而去的?在利益驱使下,人心都是这样不堪一击的,肮脏丑陋经不起丝毫推敲,即便今天不是我以毒药掌控他们,那我给他们一千两银子呢,一千两金子呢,万两呢?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自己一个个上赶着来帮我做这些事情?会的,人嘛,事情,都是这么简单的。” 顾枝只是漠然看着简随杏,他缓缓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杀了章穗又如何,人命如草芥,不是吗?”简随杏仰天长笑,他面目狰狞道:“好啊,那就麻烦大侠顺手把那小子一起杀了呗,我都是骗你的,哈哈哈这样正好我在黄泉路上也能有个伴。”顾枝只是安静看着简随杏已经流下血液的双眼,手掌微微用力,简随杏顿时发不出声响来,顾枝缓缓转头看去。 不知何时小院外已经围拢了许多小镇中的幸存百姓,他们手中拿着火把,不知道是来此处寻求小镇里唯一的读书人简先生的相助,还是听到巨大动静闻讯赶来,他们站在小院远处,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看见和听见那个突然间陌生无比的简先生,他们默默站在原地,就像是一棵棵在沙漠中极其难见的树木。 书房的屋门终于被孩子撞开,章穗茫然走出书房就看见平日里最为敬重的简先生被那个言语和善笑脸温柔的顾枝攥紧脖子按在墙上动弹不得,身上满是鲜血,简先生此时满脸涨红,已经被顾枝掐的说不话来,可是章穗看见简先生的嘴上说着两个字“快逃”。章穗愣在原地,他看了眼学塾小院外躺着的人群,愣了愣,抓起地上一把短刃,怒吼着刺向一袭白衣的顾枝。 顾枝轻轻一踢简随杏的那把长剑,章穗手中短刃落地,孩子也扑倒在地,被一剑穿破衣衫钉在地上,章穗竭力抬起头看着顾枝和简随杏,凄厉喊着“简先生”,咬牙切齿似要狠狠从顾枝身上咬下一块肉。 顾枝冷眼看着章穗,缓缓转头看向简随杏,此时的教书先生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小镇城门的方向,知道那边的惊天战局也已经落幕,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那个背着木匣的年轻人打败了自己那个老对手和另外一个武道宗师的联手。 简随杏直到此刻才有些绝望,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丝毫胜算,本以为余生就都留在这座小镇教书授业也挺好,没想到得到了一个仙府的十人名额,本以为精心谋划千方百计,终于能够有机会算计外边那座已经快要忘了自己的江湖,没想到却是自己还未重新爬到半山腰就坠落山崖。 简随杏最后看向趴在地上痛苦哀嚎的章穗,他的瞳孔渐渐涣散,至于他与顾枝所说的话到底哪一句为真哪一句为假,他究竟是希望顾枝放过章穗还是根本无所谓,便也从此再无答案了,看着不知为何突然醒了过来的章穗,简随杏咬破了从记事时起就埋在嘴里的毒药,瞬间身死,那些趴在地上晕死过去的人群也随着一命呜呼。 顾枝轻轻松手,简随杏沿着院墙滑落,小院外那些闻讯而来的百姓围在那些亲戚朋友的尸体边,哀嚎痛哭,还有人踏破院墙扑向简随杏的尸体,拼命捶打践踏,顾枝缓缓退后,章穗趴在地上,眼眶布满血丝,泪流流淌满面,怔怔无言看着简先生的尸体和小镇熟悉百姓的愤怒悲伤。 顾枝心中叹息一声,不知自己让傅庆安帮助孩子事先散去药效看着简随杏身死和一切的真相是好是坏,他看了眼被撞破的书房院门,提起地上的长刀入鞘,身影闪烁来到小镇城门外。 黄沙大地上有无数如花绽放的沟壑,傅庆安手持长枪站在万花之间衣袖飘摇不染尘埃,顾枝看向不远处,一个道袍破碎不再仙风道骨而是面目狰狞的老者双手无力垂落,还有一个曾在祈水山庄远远看见过的游侠一把飞剑碎裂在地,手中佩剑也已是裂纹密布,他的七窍之间皆有鲜血潺潺。 傅庆安看了眼无声无息来到场间的顾枝,顾枝掌心抵住刀柄,摘下酒葫芦握在手中,傅庆安拄着长枪站在原地。 荒漠中夜幕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云海翻滚,星河挂在天穹高处,天高地阔,风沙呼啸。 傅庆安看着仰头喝酒的顾枝,觉得此时的白衣少年有些孤独。 第五十五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五) 水桶摇摇晃晃,本该满满当当的一整桶水此时却半数都洒落在地,他低头咬着牙拖拽步伐继续走着,即便还有无数的拳打脚踢从四面八方落他的身上,那样痛进骨肉里又疼痛在心头的深切苦难他尽数接下。 嘴角有血液流下已经浸湿了眼前衣襟,他眼眶噙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不敢抬起头,因为落在身上的拳头根本比不上那一双双望来的眼睛,他们几乎空洞无神的眼眸中那种深刻的仇恨和苦苦的压抑,他只能倔强又注定无用地一趟趟走过仙石井到学塾小院的这段路,最终水桶中依然还是会空无一物。 他回到学塾小院外,愣愣站在院门外,不远处学堂屋檐下坐着那两个年轻人和燕沙镇里主事的一位长者,他知道那人叫做卢雍,平日里没少来此处找简先生喝茶,时不时还会拎着几壶酒前来,笑着说自家孙儿顽劣,请简先生多担待,对他这个被简先生捡回家中的孤儿也多有照顾,平常少不了慈祥笑脸相迎,此时望过来的眼神却是那样冷漠。 顾枝坐在屋檐下没有去看那个依旧苦苦压抑着想要一刀刺死自己的孩子,他看着对面的卢雍,轻声打消了对方的顾虑,说道:“卢前辈放心,简随杏死后不用有什么后患,他所说的那个魔教,我问过一位叫做伍驹鞅的人,他说魔教已经彻底覆灭,二十年来更是早就再无什么残存势力,所以不必担心简随杏背后还会有人冒出来。另外,昨夜来到小镇外的两人,本来是冲着简随杏来的,现在拿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后已经远去,也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卢雍点点头,沉声道:“多谢顾少侠。” 傅庆安望向小镇城门的方向,那两个落败的家伙应该已经离得远远的了吧,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回到燕沙镇来触霉头,在他们看来此处就是不祥之地,毕竟以为将仙缘藏在一个无关之人的身上引出那个一直躲在小镇的魔教少主,然后二人联手再将这个隐患给除去了,没想到最后连小镇城门都走不进去,还被两个横空出世的武道高手压迫得毫无还手之力。 距离燕沙镇极远处的一处沙堆上,身披破碎道袍的老者就地盘腿而坐,虽然闭着双眼,心神却始终警惕身边那个虽然飞剑已毁却肯定还另有后手的游侠鸿谬,双方只是临时结盟,可不一定不会在背后捅刀子。道袍老者沉声道:“你确定这份仙缘能够逼那个老家伙出手抢夺?” 鸿谬吐出一口浊气,冷冷道:“放心吧,那老家伙和你差不多,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肯定会想要这份无尽岁月的仙缘苟延残喘,到时候只要我说出这份仙缘在你这里,他肯定按耐不住要动心,乖乖拿着手上那份无上武力的仙缘来换。” 说到这里,鸿谬睁开眼睛望着远方讥讽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老家伙吧,你以为他真会乖乖帮着什么祈水山庄谋取百代千秋大业?笑话。” 道袍老者也睁开眼睛,倒是不觉得鸿谬此话有什么不对,几十年前的江湖上他和那个如今躲在祈水山庄的老家伙是极富盛名争锋相对的老对手了,若是那家伙知道这份他势在必得的仙缘落在了老对手的手里,那家伙肯定按耐不住就要出手,到时候他和鸿谬联手想要杀了那家伙不成问题。 道袍老者回望一眼远处已经不见踪影的燕沙镇,喃喃道:“他们为何要把这份仙缘拱手相让?”鸿谬站起身,转了转手腕,淡淡道:“你觉得凭他们的实力,想要从谁手中夺走仙缘不是易如反掌?如果他们也是前去争先台的话,我觉得我们还是早点跪下求饶的好。”道袍老者不置可否,倒不是身为江湖顶尖宗门之主的他拉不下这个脸面,而是他不觉得如此做就能阻挡住那两人。 道袍老者也站起身,手中握着一根金钗,其上镶嵌着一颗荧光闪烁的蓝色珠子,正是那份仙缘的信物,只要凭借此物去往争先台得到仙府认可,那么就能稳稳将这份仙缘拿到手。鸿谬也收回视线,两人对视一眼,看出了各自眼底深深的忌惮和无可奈何,他们没再多说,快速远离了那座燕沙镇,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这辈子都不想遇见那两个家伙了,只是原先的谋划也不会就这样罢休,事在人为。 燕沙镇已经破败不堪的学塾小院中,卢雍告辞离去,小镇里还有那么多家破人亡的百姓需要他去走访看望,更何况他的家中也有亲人离世,此时实在没什么心气和精神,得到那两位武功盖世的大侠无需担心的承诺之后,他便离开了,没有看一眼那个始终站在院门外一动不动的孩子。 章穗拎着井水已经所剩无几的木桶走进小院,将水倒入已经见底的水缸中,可是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那个已经遍布裂纹的水缸便碎裂成满地碎片,章穗愣在原地,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片。 傅庆安看向顾枝问道:“为何最后还要把仙缘给他们?”顾枝手中握着酒葫芦,却没有喝酒,轻声回道:“既然他们想要我们又不想要,那么就给他们又如何?而且如果继续留在我们这里或是那个女孩的身上都会招惹来更多的麻烦事,干脆就还给他们好了。” 傅庆安双手枕在后脑勺,随口道:“我还以为你会干脆把他们也给废了或是直接杀了呢。毕竟为了自己的谋划就将无辜之人牵扯进了生死难料的境地,根本不顾后果也不顾他人死活。” 顾枝挥挥手没有说话,傅庆安瞥了一眼顾枝,此时的白衣少年好像有些疲惫,可是昨夜对战简随杏对于顾枝来说应该不至于如此伤筋动骨才对。 顾枝仰头望向晴空万里,缓缓道:“简随杏的尸体呢?”不远处那个蹲在地上的孩子肩膀微颤,傅庆安看了眼倒塌大半的院墙,说道:“好像被小镇百姓给扔到沙漠里去喂野兽了,我在想,要是简随杏没有选择自刎,而是被你废了武功留下一条性命,会不会被小镇百姓给生生撕碎了。” 顾枝语气平淡道:“会,小镇平日里德高望重的学塾教书先生,哪怕是在昨夜那样的混乱局面下人们依旧想要找到他的帮助,可是最后却发现他才是害得所有人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谁都会想要活生生杀了他的。”章穗蹲在地上咬牙切齿低吼道:“你胡说!” 顾枝看也不看章穗,继续说道:“还有那些把孩子送到学塾里来读书的百姓恐怕此时都悔青了肠子,自家孩子跟了这么一个草芥人命心狠手辣的人学了这么多年的学问,谁知道最后会不会因此变成什么样的人。”章穗手中攥紧碎片,猛地站起身怒视顾枝,手掌已经被碎片勒出血液。 章穗涨红了脸看着顾枝吼道:“你闭嘴!简先生平日里帮了大家那么多忙,谁家里头有些急事不是来找简先生帮忙的?简先生从来没有二话更不会要什么报酬谢礼!简先生是治学修身的读书人,那些在学塾里读书的孩子每一个都成长得好好的,平常谁不说简先生教导有方!” 顾枝随意打断了章穗的话语,冷冷道:“你也说了,那是以前,现在的简随杏呢?一个即便已经死了人们却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坏种,为了一己私欲就可以害死整个小镇的人,现在谁都只会认为他简随杏平日里是人面兽心道貌岸然,走过学塾谁不吐几口唾沫?”傅庆安坐在顾枝身边,眼神平静看着此时有些陌生的顾枝。 章穗一把扔出手里沾染鲜血的碎片,顾枝随便挥袖便都轻飘飘落在身前,章穗气得浑身打颤,沙哑着声音嘶吼道:“胡说八道!大家才不会这样呢,简先生,简先生他……” 顾枝终于看向章穗,他眼神淡漠直视着双眼血红的孩子,冷笑道:“你自己摸着你身上那些被街上同龄人打砸出来的伤口,再看一看学塾小院外那些已经家破人亡的小镇百姓,你问问你自己你信吗?简随杏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把你捡回家的先生,他说修身治学传道授业的教书先生,他是小镇里所有人仰慕敬佩的读书人,可是他做了什么?” 顾枝突然间变得怒不可遏,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毫无涟漪波动,他站起身指着杂乱不堪的学塾小院,盯着倔强仰起头和自己对视的章穗,压抑着声音说道:“简随杏辜负了小镇百姓的信任和倾佩,他在仙石井里投毒,他杀了小镇里那些见了面都会与他笑着寒暄的百姓,他害得小镇里家家户户皆缟素,你告诉我,你告诉小镇里的百姓,简随杏是什么人?” 章穗恶狠狠直视着顾枝的双眼,眼泪已经抑制不住地流淌而下,他咬着牙说道:“简先生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是这样的人。” 顾枝挥挥手直接打断了孩子已经语无伦次的话语,冷漠道:“简随杏有难言之隐?是,他身为魔教少主没能和宗门共存亡反而逃到这么一个僻静地方龟缩起来,他为了夺回权势和那个什么狗屁宗门的地位,他可以罔顾小镇里这么多人的性命,当年他也可以仗着魔教少主的身份为所欲为,这就是他的难言之隐?那小镇里的百姓呢?大家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谁想要自己的父母亲人沦为别人操控下的行尸走肉,最后还要跟着殉葬?” 章穗咽了口唾沫,已经说不话来的孩子依旧死死攥着拳头,任由鲜血浸润十指,他依旧倔强地看着顾枝,却已经视线模糊,顾枝上前一步掌刀劈开孩子的后脑勺,章穗随即闭上眼睛瘫软在地,顾枝一只手扶着孩子将他带回了还完好无损的书房,轻轻放在木板床上关上门走到屋檐下,重新坐下拿着酒葫芦沉默不语。 傅庆安轻声说道:“如此心境和情绪的起伏,这个孩子若是熬不过去这道坎恐怕以后就要废了。”顾枝怔怔望着远处,小镇里依旧忙忙碌碌嘈杂四起,百姓们忙着处理家中的后事,惊魂未定的商贾过路人躲在客栈里不敢随意外出。 顾枝呼出一口气说道:“他从昨晚眼睁睁看着简随杏死在眼前,尸体又被小镇百姓丢弃在荒漠之后,就一直不停地去往仙石井汲水,一趟又一趟全不停歇,哪怕沿路有那么多平日里会与他嬉笑打闹的同龄人对他拳打脚踢,哪怕有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百姓会对他辱骂仇怨,他还是一次次走出小院走上那条路,他不是身上不痛也不是听不见那些话语,哪怕其实此事跟他毫无关系,可是他却想要一人代替他的简先生担起这些罪责,对他来说最难熬的是心里的那个简先生和此时人人喊打的那个简随杏,好像根本就是一个人。” 傅庆安叹息一声说道:“真不知道是该说这孩子从小没了父母便早早懂事成熟还是简随杏平日里教导有方,这么小年纪的孩子就有这份心性,换成另外一个人要么在昨晚就已经疯了,要么此时也已经自己一头撞死,或是想明白便和小镇百姓一起痛骂那个恶魔简随杏,却总不至于像此时这般难熬。” 顾枝收回视线,摩挲着手里的酒葫芦,低声道:“所以他希望他能熬过去,无论是为了他心里的简先生,还是小镇里的百姓,或是他自己,只要活下去,一切就都还有去处和来处。”顾枝转头看了一眼书房紧闭屋门,就像看着那栋翠绿的竹屋。 在许多年前有一个才华横溢德高望重的神医,为了小时候的那份情谊也为了他自己心中的选择,毅然决然来到早已支离破碎的奇星岛,在混乱之中凭着那一身单薄身躯为一个孩子撑起一片天,带着孩子来到尚且安稳的山林中,他亲手搭建起一座遮挡风雨的竹屋,他牵着茫然懵懂的孩子的手,去看山河万里也去看人间烟火,他教孩子读书写字,教孩子知礼学理,他早早白了头发,任劳任怨将孩子好好养大,后来还多了一个小女孩,他依旧那样自在安然,一切都有条不紊,两个孩子都成长的很好很好。 许多年以后已经长大的孩子来到一座学塾小院,他看见深藏不露的教书先生与一个和当年的孩子差不多岁数的男孩一起相依为命,他本以为他们也会与当年的孩子和先生一样,慢慢地一起长大,可是最终那个教书先生却转眼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恶魔,一切的幻想都被撕扯干净。 所以昨晚的顾枝其实没有留手,甚至他很想亲手一拳打烂那个简随杏的身躯,就好像砸碎一个胆敢玷污少年心中那片净土的杂碎,可是他看见那个孩子跑出书房的撕心裂肺,他看见那个人在自己手下的毫无悔意,他突然就疲惫不堪,因为过了这么多年顾枝还是觉得,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当年的先生一样,只身化山海,为身后的孩子遮风挡雨,指引前行的方向。 傅庆安看着顾枝的侧脸,轻声问道:“你想试着帮章穗度过这道坎?” 顾枝摇摇头:“这道坎会永远留在章穗的心中,哪怕此后他已经真正认为简随杏的所作所为是错的,哪怕今后那些小镇百姓不再无妄指责他,可是不管过了多少年,他都永远忘不了今时今日还有曾经与简随杏走过的路途,所以现在的他只能找到一个方法绕过这道心坎,只有如此才能活下去。” 傅庆安点点头,仰头天幕,日光灿烂。 第五十六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六) 章穗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他睁着眼睛望向屋顶,直到感受到书房外的天色昏暗,灯笼烛火微微闪烁,他轻轻坐起身,看着在床边摆放整齐的靴子,黑暗里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一丝声响。就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那个始终温文尔雅的简先生教会他读书识字,教会他如何为人处世,教会他要与人为善懂礼明智。 可是为什么简先生却选择了与他所说截然不同的道路呢?为什么相依为命的简先生居然是什么魔教少主,而且还要为了所谓的仙缘就残害了已经认识相伴二十年的燕沙镇百姓,章穗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不知道昨晚那个嘴上叫嚣着要让所有人与他陪葬、死在自己眼前的简先生为何突然之间就变得那样陌生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问,简先生就已经尸骨无存。 章穗摇晃着站起身,甚至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水,他缓缓打开屋门,站在门槛原地听着小镇夜幕下依旧喧嚣的忙碌声响,他知道小镇的百姓都在忙着为突遭横祸的家门处理后事,他知道注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些骤然家破人亡的百姓都不会忘记对简先生的恨意,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章穗茫然抬头,看见屋檐灯笼烛火光芒下对坐在石桌前的那两个年轻人,他们正在安静对弈,外界的所有嘈杂和人来人外都与他们距离那样遥远,毫不相干。 章穗拖着疲惫疼痛的身躯跨过书房门槛,却止步屋檐下不敢迈出一步,他看见小院外走过一个熟悉身影,是那个他不久前还帮着拎水桶的小女孩,她身穿雪白缟素满脸泪水奔跑而过,章穗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身上的那些伤痕痛入骨髓,比心中的伤痛还要难捱。孤独无助的孩子缓缓走到石桌旁座下,只是盯着棋盘默不作声。 顾枝捻起白子落下,棋子与棋盘敲击出清脆的声音,对弈二人都没有看向章穗,甚至都像是没有听见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的孩子肚子咕咕叫的声音。章穗愣愣看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昏暗灯光此时在他的眼前好像变得那样灿烂夺目,几乎就要睁不开眼睛,他微微低着头,小声问道:“简先生离去之前还有说过与我有关的话吗?” 院子里寂然无声,只有棋子相互敲击的声响,顾枝和傅庆安依旧安静行棋,孩子也没有出声,最后默默站起身走进黑暗一片的灶房,很快就有烧火声和碗碟相撞声传来。 傅庆安的视线望了一眼,看见火光下孩子蹲在灶台下,鼓起嘴巴吹起火焰,然后踮起脚跟拿着锅铲在锅里捣鼓起来,从小与简随杏一同生活的孩子早早就学会了这些简单的活计,那时候尚且年幼的孩子只是觉得应该从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报答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简先生。 过了不久,章穗端着一碗热好的剩饭蹲在灶房门口埋着头吃起来,依旧是细嚼慢咽,没有忘记简先生说过的吃饭时的礼仪。 吃完了饭,孩子走向灶房外那个小木桶,却发现本该空空如也的水桶里装满了水,不远处还有几个大小陶罐也都盛着水,章穗愣了愣,背对着顾枝和傅庆安站在原地许久,这才弯腰舀水清洗碗筷和锅灶。做完了这一切,章穗重新走到已经开始复盘的顾枝和傅庆安身边坐下,此时睡饱了觉又吃过了饭的孩子好像才彻底任由疲惫席卷了身体,颓然低头垂手坐在原位,不说话。 顾枝捻起一颗白子在手中,轻声道:“简随杏说的话你都听见的了,再无其他,也别寄希望于他临死之前会有什么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我放过你。简随杏此人我以前自然是没有见过他,所以不知道你所以为的好有多好,可是我知道他是一个野心从来都没有掩饰和消磨的人,若是情势不妙他便可以蛰伏数十年,可是只要机会摆在他眼前,他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牢牢握在手中,所以即便他知道那份仙缘是别人设下的陷阱他也义无反顾,因为他相信靠他自己就能做到易如反掌。” 顾枝说完,将手中白子丢回棋罐,摘下酒葫芦,终于开始喝酒,慢慢饮酒。 顾枝缓缓道:“章穗,你是不是觉得简先生是在你心里那样好的一个人,所以他肯定不可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即便事实就摆在你面前,即便所有人都在指责咒骂他甚至还要因此迁怒于你,你也还是觉得一定是哪里产生了误会?” 章穗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顾枝继续说道:“可是你同样无法说服自己,因为鲜血淋漓的现实就在眼前,燕沙镇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而那些人平日里还会在街上遇见了你和简随杏,笑着打声招呼客套寒暄,然后他们就都死在了简随杏的手中,你不管怎么欺骗自己,无论你如何将怨恨转移到我的身上想要以杀了我来还简先生清白,可是你还是无法对自己内心对于简先生所作所为的不认可甚至隐隐愤恨视而不见。” 章穗低着头肩头微颤,他紧紧咬着牙,却没有在声嘶力竭地反驳顾枝,而是认认真真地听着,即便他很想大声怒斥,却根本找不到内心有任何一个道理作为支撑。顾枝喝着酒看向孩子,他的身上依旧穿着和简随杏相差无几的儒衫打扮,有些破碎却依旧被孩子打理得齐齐整整。 顾枝轻声道:“章穗,其实我并不想要告诉你,你内心里的那个简先生有多么万恶不赦,甚至我并不觉得你心中对于简先生的念想错了。简随杏是你心中的那道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关隘,所以你不应该视而不见或是只将它当作不可逾越的山岳,而是应该仔仔细细地看向那座关隘。” 章穗茫然抬头,双眼虽然依旧被眼泪模糊视线,却已经不再满是仇恨愤懑,顾枝看向远处,轻轻说道:“章穗,我知道你心中那个简先生在这些年教给了你许许多多你认为万分正确的处世之道以及圣贤道理,这些当然没有错,不是因为他简随杏昨夜杀了小镇里的无辜百姓变得陌生残忍就说他曾经讲述的圣贤学问错了,即便是我也觉得简随杏在学堂中的传道授业是我见过的有数的读书人,可是同样的,这些对也不能去覆盖简随杏所犯下的过错。” 顾枝收回视线看着章穗,他的眼眸就像是挂在天际的璀璨星河,章穗愣愣看着顾枝,甚至都忘了流泪悲伤,顾枝柔声说道:“章穗,你要知道,不是所有读书人都会把读过的圣贤书当作为人处世之道信奉遵循,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把世事千锤百炼出来的道理当作立身之本,有太多的人即便知道世上有那么多的好道理在,也知道这些好道理能够真正地裨益世道和人心,可是他们也依旧会视而不见,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权衡利弊得失才是唯一的标准,其他这些空泛高远的道理,不该是脚踏实地的人去想去做的。” 顾枝放下酒葫芦,神色认真说道:“可是这个世界天高地阔,难道只有所谓脚踏实地的利益权衡才是唯一的方法去让自己过得更好吗?不是这样的,这个世道之所以变化莫测轮转不停,却依旧还是大体上上升向好,就是因为世上的道理有那细微处在脚下道路,也有那道理崇高在天际远处,只有这样才会有脚下的道路和远处的灯火,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走的更远也走得更稳当,所以不是简先生教给你的学问错了,而是简随杏没有将这些极好的道理真真正正地当作立身之本,所以他做错了,而你知道了那些好道理,又该如何去做呢?” 章穗看着顾枝,低声喃喃道:“我该如何去做?”顾枝循循善诱问道:“犯错了应该如何?”章穗没有犹豫地回答道:“应该去改正。” 顾枝点点头:“没错,既然已经知道了过错的存在,简随杏为了一己私欲残害百姓是错了,而且你章穗也同样觉得自己无法对简先生犯下的过错视而不见,那么就去改错,即便一切无法挽回无法补救,那么就去缝补去竭尽全力地修正,不是你章穗走出门去听多了辱骂受够了拳脚就可以抹去他人内心的伤痛和愤怒,这些本不该由你章穗来承担。” 章穗低声说道:“可是简先生已经不在了,所以这些事情只能我来做。”顾枝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他看着章穗,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那就去改错。”章穗看着顾枝问道:“如何做?” 顾枝指向小院外头依旧灯火通明的小镇说道:“谁家需要多提几桶水,谁家需要有人帮忙搬些重东西,谁家需要多些人手才能做事,如果你章穗觉得需要一家一户都做弥补才能内心稍稍好受,那就竭尽所能去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直到有一天你觉得自己已经绕过了简随杏这座关隘,可以回头看去问心无愧,那么曾经简先生告诉你的对的道理就还在,同样的你也不会忘记那些错误,只有如此你才知道对错其实本来分明,只是人心善恶,才需要从这点点滴滴去累积修正。” 章穗坐在原位看着顾枝,抬起手抹了抹脸,片刻之后重重点头,他猛地站起身就跑向小院外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向着顾枝和傅庆安作揖行礼,然后孩子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下的灯火中。 傅庆安看向咧嘴笑着的顾枝,问道:“你觉得他走的过去这道心坎吗?”顾枝拿起酒葫芦仰天灌了一口酒,呼出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随后他笑着补充道:“我很期待。” 接下来几天顾枝和傅庆安没有动身离开,即便已经和百般道谢的阮巨富说好将会跟着阮家车队出发,可是顾枝和傅庆安依旧每日都会去往那些仍在办丧事忙碌不堪的百姓家中去帮忙,后来阮巨富也让手底下的人都来帮忙,甚至还叫上了小镇里其他的商队过路人,只不过有人觉得此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想要离开也没有阻拦。 章穗每天一大清早就出门,去往每家每户询问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有些人家其实很清楚简随杏的过错不能怪罪一个孩子,所以即便内心有些疙瘩也没有为难孩子,可是也有的人家实在对简随杏恨之入骨,所以只要章穗上门去就会被百般辱骂甚至拳打脚踢,章穗都一一受着,即便一次次碰得个鼻青脸肿,他也还是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前去。就这样从清晨忙活到日落夜深,他才拖着疲惫难堪却毫不觉得辛苦难捱的身体走回学塾小院。 就这样过了一旬时间,燕沙镇终于慢慢安歇下来,那些滞留此处的商队也都已经再次启程,只有阮家的车队依旧耐心等待。 小镇里许多青壮男子都已不在,许多小镇百姓选择离开燕沙镇去往亲戚朋友家中,但也有人无处可去还是留在了燕沙镇中,对于这些生活注定会更加困苦的门户,阮巨富也尽其所能为他们准备了足够安稳度日的营生,多是前往附近城池做一些帮工之类的活计,注定要远离家乡去赚钱讨生活,所以许多老人孩子也只能留在小镇,指着那些注定不会太多的银两过日子。 这天晌午时分,章穗还在外头人家里帮忙,顾枝站在学塾小院门口,神色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却又觉得意料之中,因为傅庆安站在小院中看向顾枝笑着说道:“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我想留在这里,还有许多孩子已经无家可归,也没了教书先生能够教导如何读书知理,这座学塾总不能变成一个摆设,所以我就勉强当一个读书人吧。” 顾枝收敛起震惊的神色,其实有些开心,因为这么多年来傅庆安留在奇星岛苍南城其实一直好像没有找到能够真正提起兴致的事情,就只是待在那座守平小肆里耗费光阴,所以顾枝很开心傅庆安终于找到自己愿意去做的事情,他笑着说道:“好,本来这趟路也没打算让你们一起涉险,放心吧,等我走下秦山一定顺路来这儿找你喝酒。” 傅庆安看着顾枝,轻声笑道:“没有我在一旁压阵真的没事?”顾枝摇摇头说道:“习惯了,当年第一次出山的时候就没想过和谁一起同行。说到这里,好像还从来没有真正和你说一声谢谢,当年言封城外若不是你和三叔我早就死了。”傅庆安笑着摇头。 顾枝继续说道:“即便是第二次下山,虽然路上遇见了你们,可其实我从来就没想过身边会多出这么多真正的朋友,我一直以为那就是一场独自生死厮杀的路程,所以后来我很开心,能够有你们那么多人作伴。” 傅庆安笑着看向顾枝道:“这些话还是留着以后他们都在的时候再说吧。”顾枝也笑道:“别,等到他们都在了我可开不了这个口。”说完,顾枝抱拳行礼道:“祝愿所想皆所成,很高兴你能够找到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傅庆安摆摆手说道:“我好歹是你师兄,还用你来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 傅庆安却也抱拳行了一礼,笑着说道:“放下,如果你们遇到了实在过不去的坎,只要喊一声,我肯定随时出现。”他神色认真,眼神清澈,所以顾枝没有玩笑回应,只是郑重点头,随后傅庆安拍了拍顾枝的肩头,轻声道:“活着回来,我还要等着喝你与扶音的喜酒呢。”顾枝咧嘴一笑,重重点头。 等到章穗满头大汗跑回学塾小院的时候,只看见听说将会留在小镇当一个教书先生的傅庆安,傅庆安笑着看向气喘吁吁的孩子,说道:“他已经走了。”章穗站在小院门外望向小镇城门,黄沙席卷已经根本看不见那个白衣少年的背影,章穗轻声问道:“傅先生,顾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傅庆安伸出手拍了拍章穗肩膀上的尘埃,他望向远处答非所问你,轻轻道:“章穗,你知道为何顾枝会费心费力与你说那么多话做那么多事吗?”章穗摇摇头,仰起头看着傅庆安。 傅庆安笑着说道:“因为在许多年前顾枝也是和你一样的孩子,他也有一个先生,那个先生很好很好,也一直将真正的道德学问一以贯之,如果没有那位先生也就没有今天的顾枝。所以顾枝无论何时都会念着那位先生,也希望与他小时候很像的你也能知道,世界上有着很好的人值得你去记住所有的好,然后更加坚定地活下去,活得更好,只有这样当你有一天再去遇见你心中的先生的时候,如果你也恰好已经会喝酒了,那么就请那位先生喝一壶酒就好了。” 章穗将傅庆安所说的关于顾枝的每一句言语都记在心中,使劲点头。傅庆安拍了拍孩子的脑袋,指着远处说道:“快去吧。”章穗转头望去,是一个提着水桶的女孩在向自己使劲招手,章穗咧嘴一笑,离去之前不忘向傅庆安作揖行礼。 章穗奔向小女孩,接过水桶一直走向那座仙石井,有个慈祥老妪站在那里,看见了孩子,轻轻一笑说道:“谢谢。” 章穗笑容灿烂,眼里有些泪花,他望向小镇城门外远处,祝愿那位顾先生此去山水万程,平平安安。 傅庆安独自站在学塾小院外,他双手负后仰头望去,晴空万里。 第五十七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一) 海岸处潮水翻涌,在此处好似永远没有日落黄昏也更无月明星稀的夜幕,天际远处海天一线,时而有身形矫健的鱼儿跃出水面,掀起峰峦叠嶂一般的浪花重重,放眼望去,天穹之上那座悬空的云海之上有日升日落也有炊烟灯火,星星点点的像是遥远却又只是咫尺之隔的银河挂空。 少年盘腿坐在海岸与山林之间的地上闭着双眼,双手轻轻叠放在身前结印,他正襟危坐,背脊如蛟龙舒展蜷缩筋骨,像是一道笔直指向云天处的长剑,少年身周环绕着七彩琉璃的绚烂光彩,还有烟云雾绕的朦胧气象,少年端坐其间宛如高居云海深处。 山林中艾烛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看着已经独自坐在海岸处三天三夜的少年,艾烛眼神里却没有什么担忧,他看了一眼整齐摆放在少年身旁手边的两本书籍,只是简单材质书就,已经略微泛黄,可是少年翻书极仔细缓缓,于是书籍都还是齐齐整整的模样,没有什么磨损褶皱。 这两本书籍是当年那人带着神器重新回到此处亲手交给艾烛的,一本书上是那人数十年来习武练刀的感悟,另一本书则是那方世界山巅处的内功心法,足以让那边的所谓江湖人争破脑袋,那人说虽然此处应该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不过也算是作为当年他取走神器的些许报答吧。 艾烛没有拒绝,虽然这些东西留在此处确实根本毫无用处,因为注定无人需要或是想要去修习什么武功绝学,直到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的出现。 少年没有答应接任神官之位也没有拒绝,他只是在艾烛拿出这两本武学秘籍的时候说他还需要再想想,于是从那之后少年每一日都会来到海岸边修炼武学,艾烛很少会来此,只有少年一不小心在海中游得太远了艾烛才会遥遥站在海岸,或是等到少年修炼结束艾烛也会有时出现在此处与他闲聊,少年问起许多关于那人和头顶那方世界的事情,艾烛只是拣选了一些娓娓道来,少年便是满眼向往,一闪一闪点亮光芒。 今日艾烛之所以会出现在此,是因为少年好像陷入了某种武道瓶颈之中,居然已经在此忘我地端坐修炼三天三天都不自知,艾烛静静站在少年身旁,没有贸贸然打断少年的修行,虽然对于所谓武学武道一事他并不了解,却也知道少年目前所处的境地不可被轻易打断,否则不只是武道修行会出问题,就连少年的心境和魂魄都会受到影响。 在这座岛屿之上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头顶那座云海世界中的许多人,艾烛都能直接看见他们的心境显化和魂魄气象,那是一种玄妙难言的感觉,就像此时艾烛看向少年,就能看见在冥冥之中有一道盘坐魂魄全身似有淡金色的流水缓缓萦绕身周,更有一点如遥远日光的光亮在那道晶莹剔透的魂魄体内明灭不定。 而少年的心境湖面中,原本倒映而出的景象里只有莽莽苍苍的山林、从天而降的神潭瀑布以及头顶那座遥遥不可见的云海,可是此时却又多了一个站在小舟上泛海远游的模糊身影以及一把潜落在幽深海底的长刀。 骤然间,少年身边那些烟雾猛地收缩贴附在少年身上,七彩琉璃光彩的霞光笼罩住少年,艾烛转眼看去,有一道巍峨高山的模糊虚影缓缓升起在一道蜿蜒长河中,一闪而逝,而后所有异象消失不见,那些贴附在少年身上的光芒遁入少年体内,少年微微皱眉然后缓缓舒展,呼吸吐纳之间睁开双眼,有莹莹流光盘旋在少年的眼眸中,熠熠生辉。 少年抬起双手伸了个懒腰,身后脊背响起爆竹炸响的清脆声音,少年动作僵住,缓缓转头看见身边站着一个老者,少年仰起头笑嘻嘻道:“艾叔。”艾烛点点头,背负双手看着远处海洋,少年就要起身,艾烛却开口轻声道:“坐着吧。”少年只好照做,双手托着腮帮望向远处,怔怔出神。 少年呢喃问道:“艾叔,为什么我还是拔不出那把刀啊?”艾烛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少年哦了一声,又开始发呆,伸出手下意识轻轻抚摸身边的两本书籍,其上文字皆用工整小楷书写,密密麻麻就像是一个个方正小盒,等着少年去一一开启观摩。少年很喜欢读书时的感觉,顺畅处会心一笑,晦涩处皱眉深思,每每总有所得。 艾烛轻声问道:“习武修炼如何了?”少年回道:“初窥门径,小有所得。”艾烛笑道:“口气不小,还会拽酸文了。”少年乐呵呵笑着,艾烛盘腿坐在少年身边,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艾烛问道:“是不是看了这些书之后对那个人很好奇?” 少年点点头,轻声说道:“字里行间好像就能够看见一个举世无双的人在酣畅淋漓地出刀,哪怕世间有那样多的高山,哪怕世间汪洋大海遥远无际,可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人的存在世间无数风景便要自惭形秽。”艾烛轻轻点头,语气有些怀念说道:“那时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这般的感受。” 艾烛缓缓道:“那时第一次来到蓬莱岛的他其实已经不算年轻了,不过对于那座世界来说,以他的年纪能够有那种武道修为可谓是千万年来绝无仅有的。他其实不是独自一人来此,身边还跟着他的妻子,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所以那时无论是我还是山谷的祭司看到那一幕都无比震撼,哪怕是他独自一人开门来此也就算了,他居然还能带着身边人一同到来,简直就是比山谷中那些千万年来的历史画卷都要让人震撼无言。” 艾烛望着远处,似乎看见了那一年就在海面上,有一道环绕灿烂光芒的寻常门扉豁然洞开,然后那人带着妻子和孩子轻轻落在水面上,有一艘小舟凭空出现在他们脚下,那人轻轻一挥手,小舟便悠然来到岸边,山谷祭司向来不会离开山谷,所以察觉到异象之后赶到此地的只有艾烛一人。 艾烛继续说道:“那人只是踏足蓬莱岛的海岸,山谷中的那件供奉神器就轰然震动,千万年来寂然无声的神器居然自行离开山谷落在那人身前,只是他看也不看,带着妻儿走上海岸然后就在我的带领下去见识神潭。” 少年有些疑惑,问道:“那人是知道神器的存在所以才来的吗?”艾烛摇摇头道:“是因为在那方世界有一个关于蓬莱岛的传说,传闻此处便是人间仙界,所有人都是长生不朽的仙人,可是多少年来从未有人真正找到过通往蓬莱岛的门扉所在,更不用说打开了,所以他们慕名而来。” 少年眼中似乎看见了那人意气风发地踏足海岸,他自言自语道:“他在那个世界一定也是最为出彩的人吧。”艾烛点点头,终于开始将那座世界的某些真相内幕娓娓道来:“那人在那座世界被誉为古往今来武道修行第一人,真真正正的无敌于天下。”说到这里,艾烛叹息一声:“如果没有那三人的变数在的话。” 少年转头看着艾烛,低声问道:“艾叔,你曾说过,那人已经离世身死了?”艾烛点点头,感慨道:“他离世的那一天,也许那座天下的人都没有察觉,可是那时蓬莱岛上山谷中那副绘就岛屿和那座天下万年历史的画卷却居然出现了一丝涟漪波动,不仅如此,当我来到海岸的时候,居然有滔天巨浪层出不穷,我仰头望去,只见那座天下的汪洋大海深处有无数光亮骤然升腾而起,直冲云霄,造就出了一幅海底与天穹相互连接的景象,那人的魂魄居然化作横跨天地的长桥,那座天下的自在灵气几乎就要全数奔赴此人,可是他还是没有因此动摇那座天下的根本,就此散去,了无痕迹。” 少年抬头望去,那座云海依旧潮起潮落,有风雨雷电交加,也有风平浪静水深无言,少年不知为何便有些伤感。艾烛收回视线,看着身边仰头望天的少年,艾烛轻声问道:“想不想看一看那片世界的风景?” 少年看向艾烛,重重点头,眼神明亮。艾烛笑了笑,一挥手,两人身前的海面上有云雾涌起缓缓织就一幅山水画卷,其上很快就有山河万里,炊烟人家,舟船车马,亭台楼阁。 少年怔怔看着那那幅凭空出现的画卷,好像完全置身于那座天下之中,可是却又格格不入,因为在他眼中能够看尽有许多大大小小明暗不定的光亮在各座岛屿之上闪烁,其中在画卷的西北处有光芒最为耀眼,好似有几道本该散落各处的光亮汇聚在了一处,另外在画卷居中处的那座最为疆域辽阔的岛屿上也有一点光芒夺目,其余各座岛屿光亮都要稍稍逊色。艾烛指着那些光亮轻声说道:“这些就是天下大势。” 艾烛挥挥手,眼前画卷开始演变不定,有庞大岛屿独自位居汪洋大海之上然后骤然分裂四散,有岛屿之上开始出现第一位君王也有硝烟纷争随之四起,有一座岛屿上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民不聊生也有一点璀璨光芒亮起好似划破黑夜重燃希望,可是少年看见在某一刻,有三道火焰从天而降,然后天地间的奔涌灵气开始不可抑制地发生了玄妙变化,有许多灵气开始汇聚在三个位置,远远要比其余各处更加浓郁厚重,然后就有三点光亮在那三座岛屿上熠熠生辉。 画卷缓缓回到了此时此刻的那座天下,少年定睛看去,想要仔细看一看那三座岛屿,可是却发现很快有视线望来,好像有人察觉到了少年的窥伺,艾烛抓住少年的肩膀往后掠去,少年好不容易收起视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汗流浃背,那幅画卷又开始以居高临下的视角俯瞰天地,再没有什么视线回望而来。 少年眨了眨眼睛,艾烛看向少年笑着说道:“是不是感觉到了那几个人的视线?”少年茫然点点头,艾烛轻声道:“不用理会,这么多年来他们也知道有人还能在远处看着那座天下,而且也无法对那座天下造就什么影响,所以只要不窥探得太过分他们不会理会的。” 少年一脸困惑,艾烛正色说道:“那三个人就是曾经从此处去往那座天下的外来之人,他们聚拢了那座天下最多的气运灵气,得天独厚自然与众不同,所以要看天下大势也势必绕不开那三个人,可是也还有一些对整座天下大势举足轻重的人不可忽视。只不过在给你看更多景象之前我必须告诉你,我们只是旁观之人,无论看见什么人或是什么事都不可以觉得不顺心意便要有所作为,只是旁观一座天下的运转而已,我们不是什么掌管一座天地和生灵的神明。” 艾烛看着少年,少年看见了艾烛眼中的肃穆和庄严,少年坐直身子郑重点头,艾烛这才挥手指向画卷,缓缓说道:“接下来我会给你看几座岛屿,见微知着,通过这些岛屿无形中的变化你会对那座天下有更多的感触。” 少年虽然以往也听说过一些那座天下的风物人情,可是艾烛从未像此刻这般郑重其事,所以少年不敢怠慢,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艾烛看见少年那双望向天地画卷的眼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彩,他心中暗暗叹息一声,然后这才重新说道:“你看着那些流转天地汪洋之间的灵气痕迹能够看出什么变化来吗?” 少年仔细思索,斟酌着言语道:“除了那三座分据各处的岛屿之外,还有一座位于东北方位的岛屿似乎也是灵气最为凝实之处。而且灵气汇聚并不是根据岛屿大小来划分的,就像某片海域中那疆域最为辽阔的岛屿此时却灵光暗淡,不过好像重新有了灵气聚集盛放的气象。” 少年视线偏转,有些疑惑说道:“居中那座最为辽阔的岛屿灵气似乎有些异样,就像是沉睡许久此时在缓缓苏醒一般,那点光亮正在不断汲取更多的灵气环绕,而且隐隐牵扯了其他海域其他岛屿的许多灵气朝向,有些人间君王的感觉。” 艾烛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问道:“还有呢?”少年伸出手揉着下巴说道:“仔细一看,天地之间的灵气好像都在流转不定,原本一些该留在岛屿上的灵气也开始涣散流离,就像那座海域中的某座岛屿,不断有灵气汇聚而去,只是速度比起居中那座岛屿要慢上许多。”少年手指指向海图西面的那片海域,艾烛说过,似乎,名为圣坤海域。 艾烛终于缓缓开口说道:“汪洋居中那座岛屿名为光明岛,就像刚才所见,这座岛屿是那座天下所有生灵出现繁衍的根本所在,如今也是那座天下中最为繁华强盛的岛屿,其上坐镇之人名为光明皇帝,乃是那座天下天坤榜现世三百年来当之无愧的榜首,并且在此前的千万年以来都绝无例外。光明岛的气象从来都是那座天下最为昌盛之所在,在那三人没有介入那座天地之前,光明岛就是世间所有灵气的汇聚朝向处。”少年神色认真,竖耳聆听。 艾烛继续说道:“西北和东北处两座岛屿分别名为出云岛和林山岛,乃是两座门户所在,通往何处?”艾烛笑着指了指身前,少年愣愣说道:“通过那两座岛屿就可以来到蓬莱岛?” 艾烛点点头又轻轻摇头道:“准确说来,出云岛是从蓬莱岛去往那座天下的门户,而林山岛则是来到蓬莱岛的门扉,所以若要连接两座天地就只有通过这两座岛屿之上的门户,可是找得到门户是一回事,能不能打开又是另一回事。” 艾烛手掌按在画卷前的虚空中,景色变换,艾烛沉声道:“既然你也看得出来那些灵气的异样,那么其实所谓的天下大势也就在其中悄然流转,除了那几座犯了忌讳的岛屿之外,我将会慢慢给你展示几座岛屿的景象和气运,这样你会更加了解那座天下的规矩所在。” 言语间,艾烛点了点几座在少年眼中显然灵气最为聚集凝实的岛屿,有那三点光亮所在的光明岛、出云岛和岚涯岛,也有身为通往蓬莱岛门户的林山岛。说到这里,艾烛顿了顿,低声苦笑道:“只是这样的规矩很快就要被打破便是了。” 少年皱着眉头看向艾烛,艾烛轻声说道:“你要清楚,天地运转从来不是什么挥挥手灵气聚散离合的事情那么简单的,动辄就会卷入无数的世道人心,血流成河横尸遍野,所以无论是我们还是那些真正的神明都只能袖手旁观,这是哪怕天地间所有规则秩序都发生了改变却绝对不能动摇质疑的规矩所在,你做好准备了吗?” 少年没有犹豫,呼出一口气,重重点头,艾烛没有再多说,眼前画卷聚集在一座汪洋之上最为狭小的岛屿之上,名为方寸岛。 天下大势悄然运转,有人茫然懵懂,有人当局者迷,有人身在其中,有人冷眼旁观,有人运筹帷幄,有人一往无前。 第五十八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二) 漫天黄沙席卷蔓延,好似凭空而来的狂风使得前行的商队车马步履蹒跚,只有一个一身白衣身披长袍遮掩的少年闲庭信步,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他手中牵着艰难前行的马匹,身旁趴在骆驼身上狼狈不堪的胖老者看见年轻人的自在闲适不由得苦笑一声,比不得比不得。 突然那白衣年轻人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缓缓说道:“最好找个避风处躲一躲,好像有沙尘龙卷来了。”胖老者悚然一惊,赶紧招呼手下忙碌起来,寻找庇护所和做好人员货物的防护。 身后有一辆马车显然力不从心,车上车夫竭力睁开眼睛却还是看不清眼前,白衣年轻人转头看了一眼,牵着手中的马匹逆流走去,接过那位车夫手中的缰绳,再将自己手上的马匹交给车夫,然后马车就在年轻人的手中变得稳稳当当,再没有抑制不住地偏移。 车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高耸山坡,已经修养好了伤势的伍驹鞅行走在风沙之中也毫无阻滞,他来到胖老者阮巨富身前恭敬行礼,阮巨富点点头,伍驹鞅便开始吩咐手下人前往那处山坡避难,白衣年轻人牵着马车缓缓前行。走到那座山坡的背风处,车队里的人急忙用沉重货物和布绢遮掩在外围,所有人躲在遮掩之后,抵御即将到来的黄沙龙卷。 阮凝从马车上走下,毕恭毕敬与白衣年轻人道谢,年轻人摆摆手,走到一处阴暗角落独自蹲在那里,摘下酒葫芦轻轻摩挲,阮巨富凑了过来,蹲在年轻人身边,笑眯起眼,乐呵呵问道:“顾少侠,真不需要我们送你去那仙府争先台?我们也正好去看看热闹啊。” 手持酒葫芦的白衣年轻人正是从燕沙镇重新启程的顾枝,他看着阮巨富笑道:“阮老先生,仙府争先台到时汇聚了天下各方豪杰,会很危险的。”阮巨富似乎有些遗憾,不过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好像真的动心想要前去看一看,顾枝没有劝说,在这乱世之中,只能是生死自负。 阮凝和伍驹鞅也来到两人身边,伍驹鞅沉声抱拳道:“多谢顾少侠和傅少侠那夜出手相助。”其实伍驹鞅并没有真正看见顾枝出手,可当他最后知道那个学塾教书先生居然是当年的魔教少主之后就知道能够独自杀死简随杏的顾枝绝非普通武道高手,身为当年魔教的首席供奉,虽然早早见风使舵叛离,可是伍驹鞅对于那个心狠手辣性情难测的少主不可谓不印象深刻,所有他更清楚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侠绝对不简单,还好那几日在燕沙镇中看得出这两个修为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好像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不然伍驹鞅就要以为自己一伙人先出狼窝再入虎穴了。 顾枝笑着说道:“不用客气,记得到时请喝酒便是了。”说着,顾枝晃了晃已经快见底的酒葫芦,伍驹鞅郑重点头。阮巨富双手笼袖感慨道:“真是多亏了顾少侠和傅少侠了啊,没想到当初那个言之凿凿为我孙女算命赠送出那根金钗的老道士居然才是幕后指使,恐怕没有两位少侠,我们到死都要被蒙在鼓里。”阮凝点点头,此时她还有些惊魂未定,那一夜傅庆安取走了她头上的金钗,众人才知道那个在路上遇到,为阮凝算命卜卦的道士居然是要将阮凝作为诱饵,牵引出那位躲藏暗中的魔教少主。 阮巨富突然疑惑问道:“顾少侠,既然你们说那金钗所藏的就是所谓的仙缘信物,为何你们不自己留着呢?那两个幕后主使好像并不是你和傅少侠的对手啊。” 顾枝抱着酒葫芦望向外头,风沙愈来愈近,猎猎作响,顾枝缓缓说道:“难道所有就都该想要那些所谓仙缘吗?”阮巨富愣了愣,顾枝却已经笑着告罪道:“抱歉,阮老先生,是我言语不当了。” 阮巨富连忙摆摆手,顾枝笑着说道:“只是我并不想要那些仙缘罢了,无上权势无关紧要,无敌世间没甚意思,长生不朽更是从未想过,既然如此,又为何何必卷入那些浑水里呢,自讨没趣嘛。” 阮巨富感慨道:“顾少侠不愧是真正的大侠,看淡人间高风亮节,实乃江湖上的标杆人物。”顾枝缩了缩脖子,笑道:“阮老先生不愧是生意人啊。”生意一道的财神爷的阮巨富自然知道顾枝的言下之意,眨着眼一脸真诚,只是那张已经苍老褶皱脸庞实在有些不忍直视。 顾枝看着阮巨富,正色道:“顾枝要代燕沙镇百姓在此感谢阮老先生的慷慨大义,若不是阮老先生主动相助,燕沙镇的百姓很难挺过此次难关。”阮巨富叹了口气道:“顾少侠不必如此,说起来燕沙镇的百姓家破人亡也与我们贸然闯入不无关系,我也是只是尽己所能,真没做什么。”顾枝摇摇头,还是抱拳拱手行礼,阮巨富赶紧回礼。 阮凝缩在一旁,听着外面的狂风呼啸,有些瑟瑟发抖,她低声问道:“顾少侠,为何傅少侠要留在燕沙镇啊?”顾枝转头看了一眼阮凝,阮巨富和伍驹鞅也视线落在阮凝身上,少女顿时涨红了脸,羞赧不已。 顾枝忍着笑,没有戳穿少女的小心思,缓缓说道:“他会留在燕沙镇学塾做一个教书先生,也是为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至少不至于此后懵懂度日耗费此生。”阮凝眼神流转,似乎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风神俊朗的年轻人,她低声喃喃道:“真是了不起啊。”顾枝偷着笑,看样子当年傅庆安独自行走江湖之时,肯定也有不少女子仰慕的吧。 傅庆安当年师从文仲甲,出山之后就一直行走在各大海域之中,直到文仲甲赶赴奇星岛战死魔宫之前,得知消息的傅庆安为了见文仲甲最后一面才来到奇星岛,然后听说文仲甲收取了一个关门弟子,这才有了后来和谢洵一路跟随顾枝以及在言封城外的出手相救。 再后来修罗九相一同行走奇星岛,就像顾枝曾和徐从稚说过的,傅庆安和黄草庭其实才是当年九人中实力最不俗的,可是当顾枝走到魔宫之前砍出那一刀为一切盖棺定论,好似从来没有正在出手过的傅庆安和一直留有余手的黄草庭都没有列入天坤榜,只有顾枝得以跻身末席。 傅庆安此人年纪轻轻却好像已经看淡世事,总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模样,后来躲在守平小肆更是懒得动弹,也不再去行走江湖也没有更大的志向愿景,好像此生就这样虚度下去便无所谓了。所以在燕沙镇顾枝听说傅庆安愿意留下来当一个教书先生的时候是真的喜悦,因为傅庆安终于找到了自己愿意去提起精神对待的事情了,这很好。就像终于看着傅庆安走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顾枝能够看得见另一条山水锦绣的蜿蜒大道,所有人都还在不断前行。 顾枝抱着酒葫芦,想着傅庆安这家伙哪都好,就是喝酒太快这点不好,看着慢饮慢酌,哪次不是他喝的最多,还要把酒壶酒坛子往自己这边挪,害的顾枝背了好几次锅,可被扶音教训惨了。 阮巨富看着不远处被狂风卷动起落不定的布绢,叹息道:“如今乱世真是处处不安定啊,以前还以为能够借此机会赚取更多机会,没有这一次只是来到偏远之地的燕沙镇都会身陷如此困局,前途渺茫啊。”顾枝一时间不知道阮巨富所说的是“前程”还是“钱程”,不过却也理解这位走南闯北惯了的财神爷为何会如此感慨。若此次只是阮巨富带着阮家商队来此,无论遭遇了什么险境困局他也算是见多了风雨,可是此次不过是带着久未出门的孙女一起出了趟院门,都陷入了神色不知的境地之中,若不是路过了两位武功高强的少侠,即便有泼天富贵也要身陨此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顾枝轻声说道:“乱世之中,谁人不自由。”阮巨富细细思忖,觉得顾少侠这句话真是说的太好了。乱世之中,只要舍了一条性命不管不顾,谁不能够闯荡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来,只是这片天地的大小高低以及是否长久安稳,便要各凭本事了。可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谁又能够真正的自由呢?那些平日里还会恪守江湖道义的武道高手可以无所顾忌地杀人夺宝,那些伺机而动的割据势力可以借势大动兵戈,大势裹挟之下谁人能够置身事外,哪怕是燕沙镇这般偏居一隅的荒漠小镇也要卧虎藏龙,一招不慎家破人亡。 阮巨富此时蹲在地上,本就矮胖的身躯蜷缩成一团,阮凝发现一直以来都筹算重重气态硬朗的爷爷,此刻看去却好像一下子都失去了所有的名声和财富的环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上了岁数的老人,阮凝看着爷爷鬓角白发苍苍,伸出手握住爷爷有些冰冷的手掌,阮巨富转眼看着最为疼爱的孙女,笑着反握住阮凝的手掌,眼神温和,阮凝便觉得安心几分。 阮巨富斟酌着问道:“顾少侠,既然不想要那些仙缘,又为何要去往仙府争先台?”阮巨富问过之后便觉得有些不合适,不知道会不会触碰到到顾少侠的忌讳,顾枝却随口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去凑个热闹,看看那些无所不能的武道宗师怎么个出手凌厉举世无双,长长见识也好。” 阮巨富和阮凝也许不太了解,可是伍驹鞅确实知道,就凭顾枝和傅庆安这两个年轻人的武道修为,在这座江湖上恐怕还真没什么人敢真正自称武道宗师了,那些前往争先台的武道高手和各方势力,根本不可能在眼前这位少侠手上讨得便宜。当然,就像顾枝自己所说的一样,如果他真的只是去凑凑热闹没想着出手,那么却也是个绝对能够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观之人,谁要是没长眼睛非要去触他的霉头,那就只能下辈子注意点了。 阮巨富有感而发说道:“这些年走过了许多地方,也去那座百余年前赫赫有名的魔窟中看过,想起当年的祖宗前辈就是从那里发迹的,如今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当然也有些难以启齿和更加复杂难以言明的感受。”阮凝每每听说这段祖宗往事都会由衷的感伤,其实更多还是愧疚。这座天下谁不知道那座魔窟之事,而阮家先祖正是当年魔窟的最大幕后人,后来被那个红袍武道宗师一手覆灭之后,阮家一落千丈,直到后来阮巨富撑起了家族栋梁,这才重新有了如今的格局。顾枝静静听着,哪怕手中摸索酒葫芦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出声说什么。 阮巨富继续说道:“看过了那么多割据势力的勾心斗角和自相残杀,也会觉得若是能够快些结束乱世格局就好了,所以那些仙缘的存在又何尝不是应运而生,只求快些能够有人一锤定音,哪怕是大一统依旧遥遥无期,可是至少让人看见一些希望也好啊。” 顾枝抬起头看着布绢货物遮掩外的愈来愈近的狂风黄沙漫天,想起了那个独自走入魔窟亲手覆灭斗兽场的红袍身影,他又想起了奇星岛的硝烟四起山河破碎,顾枝怔怔出神。希望,很多人都说当年奇星岛能够重燃复兴之火,便都是由于那个敢于独自向鬼门关出刀并且一往无前的“地藏顾枝”,若是没有这样一粒小小的烛火点燃燎原之火,恐怕如今的奇星岛也不会好到哪去,也是因为“地藏顾枝”一人一刀带来的希望,这才有了奇星皇帝重归奇星岛,以及后来的“修罗九相”,所以希望有时候也许只是需要有那样一个人或是那样一点小小的光亮,只要有人看见了并且感受到了温暖,那么无论身处怎样的逆境和困苦之中,便都还有继续前行的力量。 风沙龙卷骤然而至,那些略作遮掩的布绢被轰然掀开,消散无影,沉重货物被黄沙笼罩,几乎就要消失不见。阮凝紧紧蜷缩在阮巨富身旁,他们低着头竭力抵抗狂风呼啸,守护在外围的阮家家奴和帐房先生一个不慎,居然许多人都没能扎根大地,被那些风沙牵扯着置身于不由自主远去的境地之中,他们伸出手大喊着呼救,可是所有声音都被遮掩在了风沙之中。 伍驹鞅尽力用身躯挡在阮巨富和阮凝身前,即便是武道不俗的他也依旧只能低头眯着眼睛竭尽全力,可是当他无意中转头看去,那个白衣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将其实没有喝一口酒的酒葫芦系回了腰间,然后缓缓起身。 顾枝站起身,手握刀柄,缓缓迈步前行,他走出山坡之下,黄沙扑面而来,身上的遮掩长袍都被瞬间卷入狂风中消失不见,顾枝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他仰头望去,万里阴霾,无论是高处还是远处都只有漫天黄沙呼啸,他低下头,脚下细碎黄沙盘旋游走,衣襟随风卷动。 顾枝抬起头,然后缓缓出刀。 天地间,有漫天纵横刀光,有呼啸潇洒剑气,有悍然如瀑拳意,有巍峨天倾气魄,有直去一点寒芒,有充斥凛冽锋芒。 白衣少年独自站在天地间,骤然天地清明。 第五十九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三) 城门下,一支从黄沙大漠中挣扎走出的商队居然还算齐整,相较其他赶至此处的车马的狼狈实在好得太多了,毕竟那一场席卷天地间的风沙龙卷即便在此处城池都能遥遥看见,真是遮天蔽日神明之怒。 守卫城门的卫士自然认得那位城主大人和城外那位大将军都奉为座上宾的财神爷,于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仔细查看商队一行人的关牒。阮巨富回头对着那个牵着马匹缰绳走进城池的白衣少年点点头,顾枝笑着点头致意。 在这座城里是有阮家的商铺分号在的,也有一座客栈酒楼记在阮家名下,阮巨富吩咐手下几个心腹清点货物和记好账簿,独自带着伍驹鞅和阮凝与顾枝前往酒楼。 顾枝笑着说道:“不必如此麻烦阮老先生,若是耽误了买卖就不好了。”阮巨富爽朗大笑一挥手道:“无妨,这些事情若是都要我亲自过问那一天天的不得忙死了,还是忙里偷闲与顾少侠喝酒才对。” 阮凝在阮巨富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道:“爷爷,少喝点酒。”阮巨富尴尬一笑,顾枝却会心一笑,摸了摸腰间酒葫芦。 酒楼的生意极好,三层楼都闹哄哄的挤满了人,看见了阮巨富这位大老板,酒楼掌柜惊慌失措,急忙就要去腾出一个位置来,阮巨富其实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看见了一楼窗台附近还有一个狭小位置,询问顾枝是否介意,顾枝自然没有不可,于是四人便就坐在了那处,若不是看见阮巨富和那个年纪轻轻却能被大老板热络招待的少侠都算是和颜悦色,酒楼掌柜就不是额头冒汗那么轻松了。 酒楼一楼鱼龙混杂,既有风尘仆仆赶路而至的商贾,也有风霜满面脚下搁着竹箱的游学书生,有那豪饮呼喊的江湖侠客,也有聚在一处低声商议着什么的三两好友,阮巨富听见有人在大声议论不久前那场忽如其来又骤然消散的沙尘暴,他笑着举起茶杯看向顾枝,顾枝正望着窗外车水马龙,显然并不在意。 阮巨富和伍驹鞅心中可不是像他们现在脸上看起来的那般自在,那个在漫天风沙独自站立天地间的身影足够他们深深刻在心底,若说傅庆安在燕沙镇的出手是救他们于水火绝境,那么顾枝一人对抗天地风沙就是所有人心目中都曾勾勒刻画的那个江湖侠客的形象。这让好多年不曾有过热血沸腾感受的阮巨富都觉得自己一瞬间年轻了几十岁,只想要意气风发地豪饮一阵。 酒楼掌柜亲自送上桌最好的酒水和招牌菜肴,阮巨富挥挥手没有留酒楼掌柜在一旁招待。顾枝已经收回视线,与百般道谢的阮巨富酒碗轻轻磕碰,各自饮酒,耳中却听着那些闹哄哄议论声里某些有趣的消息。 有人说起十天前一位体型魁梧庞大的怪人独自对抗千人骑兵,护卫一座城池百姓安然无恙。有人说起一位剑客偶遇了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剑仙,那位号称剑术通玄的剑仙好像也是直奔争先台而去,素来热衷仗剑与人对战,遇见了修为不俗的剑客便主动邀战,却只是一照面就被那位剑客直接斩断了赖以成名的佩剑,还有人说起一位刀客路过一座残害山下百姓的武林门派是,只是顺手出刀便直接覆灭了整座门派。 顾枝缓缓饮酒,听着这些传闻故事,自然还有些并不符实的说法,不过顾枝还是很高兴终于再次听到了他们消息,他看着眼前的酒水,一饮而尽。阮巨富听着那些江湖上各大门派混杂纷争以及平日里某些修身意气的江湖大侠却全然不顾颜面道德的谋划厮杀,不由得联想起了燕沙镇的遭遇,幽幽叹息一声。阮凝低声喃喃道:“三份仙缘,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阮巨富沉声说道:“财帛动人心,历来如此。所谓的三份仙缘,那些位于市井底层的百姓和那些自认绝无可能分得一杯羹的江湖底层游侠自然也就是看的热闹,而那些江湖上不上不下的门派势力和自认还有几分斤两的江湖侠客却就想要拼命试试,至于那些站在山巅的武道修行之人就更要视为囊中之物了,于是所有人前赴后继,有人观望也有人主动入局,在这之中有谁错了吗?争抢权势和地位,人之常情,尤其是觉得自己还有那么几分机会过的更好之人就更要为此争抢得头破血流了。” 阮凝置身于四周嘈杂喧哗之中,本就经历了一场燕沙镇险境的懵懂少女此时愈加茫然,竟是一时间慌张无措,觉得这世间与自己想象之中的完全不同。那些平日里仰慕敬佩的大侠怎么就都成了道貌岸然之辈?那些看着和蔼可亲关系紧密的好友怎么就能瞬间翻脸厮杀?阮凝不明白,好似只要人人说一句身处乱世身不由己就可以理所应当地背弃一切道德和道理,规则和秩序脆弱不堪,阮凝不由得觉得这样的乱世真的有结束的一天吗? 阮巨富自嘲一笑摇头说道:“不说他人,就说我不也想过和那些将军城主合作抢一抢某份仙缘的机遇吗?只是这一次燕沙镇之后,我是断不敢有此想法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要知足啊。”阮凝看着爷爷,似乎觉得这样的爷爷有些陌生,可是却也有些熟悉。 阮巨富看着第一次出远门便经历如此多纷杂世事的阮凝,轻声说道:“凝儿,爷爷此次之所以要带着你冒险出远门,便是想要你看一看这个天下不只是书上的文字笔墨,而是更多的世道人心交错,还有更多的暗流涌动和黑白混淆,爷爷不是想要你去学他们或是说学爷爷这样左右逢源,好似不主动与他人相似就会在这个世道活不下去,而是看过了这些世事之后依旧觉得好像并不是对的,然后再去审视自己的过往和今后的道路,爷爷打拼了这么大一份家业,足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所有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大不了爷爷护着你一辈子就是了。”阮凝低着头,眼中有泪花闪烁。 顾枝喝了一口酒,轻声说道:“非黑即白,道理分明,既然世道从来不是如此,那么如何与人去说善恶,与天地去说规矩呢?”顾枝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却没有继续说下去,阮凝茫然抬头看着顾枝,阮巨富试探着说道:“以力顺势?” 顾枝笑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去苛求乱世呢?”顾枝自问自答道:“所谓乱世,有人视为放肆心中反复一面的浑浊溪水,那便也有人视为论证内心通明的镜面湖水,既然世道翻覆无常,世人皆说那善恶无定对错难分,那么可以去审视怀疑世道的腌臜,是否也可以去旁观思索世道的那一点希望的光亮,可能在人们的心中也可能在书上的某个字句段落,哪怕渺小细微,可是只有还有那么一点所在,乱世也好太平也罢,天地之间才有会立身之本脚踏之地。” 阮凝看着顾枝的双眼,那片清澈的流水中,有和煦笑意,像是日光洒落刺破心头阴霾,顾枝缓缓道:“乱世之中,无所适从?那么就去苛求圣贤与豪杰吧,总有道理是可以说得通的,若是不行,那不是还有拳头嘛。” 说着,顾枝扬起拳头使劲挥了挥,嗓音温和继续说道:“在乱世之中可以有人挺身而出以力顺势,可是也要有人可以以德服人,不是只将乱世当作可以肆意破坏道德规矩的借口,而是透过乱世看得见那些真真正正的道理和根本善恶。” 说完,顾枝倒满了一碗酒站起身,若有所思的阮巨富和伍驹鞅也站起身,阮凝随着起身手中端着茶杯,顾枝笑道:“多谢阮老先生请的这一顿酒,希望今后还有机会能够也请老先生喝一顿酒,祝愿老先生此后顺遂。” 说完,顾枝抬头一饮而尽,阮凝轻声问道:“顾少侠是要走了吗?”顾枝放下酒碗点点头,他笑意满面,朗声说道:“山水万程,有想要见的人已经思念许久,赶路去也。”阮巨富拱手行礼道:“祝愿顾少侠此去前程似锦。”顾枝笑着与阮巨富和伍驹鞅还有阮凝都抱拳行礼,笑着大踏步离去。 望着白衣少年的离去背影,伍驹鞅低声呢喃道:“这才是真正的江湖豪侠吧。”阮巨富点点头,轻声说道:“一个愿意讲理的大侠。”阮凝捧着茶杯,她眼神中的茫然就像茶杯上的氤氲水雾渐渐散去,她看着顾枝的背影,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回荡着。 那个声音在说,先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只要自己的心中还有希望,那么总会有晴空万里的那一日,可能就在雨过之后,可能就在风沙之后。 顾枝晃晃悠悠走出城门,腰间悬挂的朱红酒葫芦已经满载酒水,他从怀里掏出阮巨富赠送的更为详尽精准的堪舆形势图,其上还有沿途各方势力和江湖门派的旁注解析,顾枝蹲在路旁打量了一眼,伸出手指比比划划,寻找着适合的前进路线。身边是一座搭在路边的简易茶摊,顾枝便掏出几颗铜钱讨了一碗热茶,毕竟是大白天的,喝了太多酒也不好,当然不是害怕愈加临近那座秦山被某人瞧见了要挨骂。 顾枝就蹲在路边喝着热茶,堪舆图已经收入怀中,他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座城池之主和那位就在城外驻军的大将军都不是那种野心勃勃之徒,于是城池往来还算繁华,并没有其他地方那般杂乱不堪,路上也有许多悬刀佩剑的江湖人或成群结队或独行,瞧这意气风发的架势不是要去江湖上闯荡出个名声来,就是要去不久之后注定热闹的仙府争先台看好戏去。 顾枝喝完了热茶将茶碗还给茶摊,刚好路边有人吆喝着走过,顾枝便顺手买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沿着堪舆图上的路线走出几里路后绕出驿路走向山林之中,开始跋山涉水。在人迹罕至的山林原野顾枝反而如鱼得水一般,放开了脚力在树木环绕之间奔走,有时还会跃上树冠枝头举目远眺,也会干脆就在树枝上辗转腾挪,身影一闪而逝,惊起飞鸟无数。 直到黄昏时分,顾枝找到了一处小溪岸边,取出路过山中竹林随手摘下的竹枝,摘下身后包裹拿出鱼钩鱼线缠绕,轻轻一跳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悠悠然垂钓,溪水潺潺东流,沿着山林蜿蜒前行,按照堪舆图以及顾枝对于出云岛的认知来看,这条山中溪水最终会汇入一条大江之中,然后一直奔流到海,只是不知道此处天下有多少知晓并且在意在汪洋大海之外还有一片更加广阔无垠的世界呢。 顾枝一直坐到了夜幕落下才好不容易有了渔获,不过是几尾小小游鱼,不过也聊胜于无了,顾枝将事先拢起的枯枝柴火点燃,山林中便有劈里啪啦的声音作响,悠扬回荡。 吃过了饭,顾枝盘腿坐在溪边闭目养神,身后篝火明灭不定。溪水上有细微涟漪荡漾开来,顾枝睁开眼睛,只见不远处有一艘小小渔船摇摆着前行而至,一手持蒿的渔夫老者似乎没有料到深夜此处依旧还有陌生人,坐在船尾的一个精壮少年好奇打量着一袭白衣腰悬绿竹刀鞘的顾枝。 渔夫老者显然有些忌惮,毕竟如今的世道可不太平,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逃难躲到这深山里来,只是远远见那年轻人始终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渔夫老者也就继续前行,还需要沿着溪水逆流去往上游的一条岔路河道上收网捕鱼。 顾枝只是盘腿坐在原地,远远看见渔夫老者便笑着点点头,那老者愣了愣,也点点头,顾枝便安安静静看着那艘小小渔船从身前摇曳而过,那个坐在船尾的少年转头多看了几眼,却被老者轻声呵斥,这才老老实实收回视线坐在船上。 顾枝看着渔船远去,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溪水对岸的登山路和溪水下游的方向,顾枝犹豫了一下,站起身熄灭身后篝火,收拾好了身上的物件,将那根竹枝鱼竿顺手一甩刺入一棵大树上,然后背着包裹戴好斗笠,转身脚步拧转,身形闪烁便来到了对岸稳稳站定,然后一袭白衣开始沿着溪水流向伏低奔走前行。 终于在夜幕深深中来到了溪水下游,耳中听着哗啦啦的声响慢慢停下脚步,眼前是一道向下汹涌坠去的瀑布,天际处有明月悬挂瀑布之上,顾枝轻轻一跃站在瀑布顶上的一块石头上,就那样站着不动,缓缓闭上眼睛。 斗转星移,夜幕褪去颜色,远处天际泛起鱼肚白,顾枝睁开眼睛望向远处,一点璀璨金色光芒逐渐升起蔓延,渗透万里云海灿烂如金鳞,顾枝跨出一步,就那样坠落瀑布,双手摊开任由清风吹拂双袖,他在半空中拧转身形飘然落在水面上,没有激起一滴水花,可是却有重重涟漪水幕四散而去,他双脚踩在水面上一掠前行,沿着河水消失在远处。 此后顾枝便都在山林之中赶路,有时也会与一些乡野村庄不期而遇,顾枝有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继续前行,有时也会走入村子里,当然是因为腰间酒葫芦的拮据。行走山林,顾枝还见到了有人在半山腰处结茅隐世,也会有竹屋隐藏在树木竹林之间,顾枝没有驻足打扰,就那样飘荡在高山林野之间,逐渐临近了那座仙府所在的仙山。 仙山附近山脉连绵,此时远远近近都能看见许多身影,顾枝不再行走山林,而是走到了山路上,头戴斗笠手持行山杖沿着道路边缘前行,时不时会有人纵马而过,也会有车队轰隆隆驶过,甚至还有几个武道修为不俗的江湖游侠直接踩着山路之上的陡峭石壁飞掠而过,顾枝始终埋头赶路,孤零零的身影独自前行。 临近仙山山脚下的那座龙门小镇,顾枝逐渐发现四周山路源源不断有人汇聚而来,不过似乎比沿途所见收敛许久,至少一路走来看见的那种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是很少看见了,最多也就是那些声势浩荡的车马队伍言语争锋几句,撂狠话又不需要伤筋动骨还能争个气势,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小镇外的宽敞大道上依旧是闹哄哄的动静,烟尘四起喧嚣不停,顾枝默默走在道路一旁。 龙门小镇就像是仙山脚下的一处湖面,顺着仙山登山路倾泻而下,三面环绕着层层建筑,既有终年居住此处的百姓也有酒楼客栈林立,只是平日里会来此处的人其实不多,毕竟那座仙山之上还有一处仙人隐居的仙府所在,谁也会担心来到此处惊扰仙人,所以那些酒楼客栈的掌柜大多只是在此占了一处地盘,若不是有仙府开办的祭祀大典或是像如今这般的大开争先台,那些酒楼客栈都是闭门谢客。 此时顾枝站在道路远处遥望而去,那些分散在龙门小镇中的酒楼客栈都争相悬挂起高处的灯笼和鲜艳花团,夺人目光声势浩大,一番热火朝天的气象,可背后那座仙山的静谧幽深截然不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感受。 龙门小镇中是有些世世代代就居住在仙山之下的百姓的,只是如今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外出去寻找活计,此处多半宅邸都被那些有意接近仙山的势力所得,所以那些强势势力和江湖门派其实都在此处有着自己的地盘,看似勉强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可是对于那些势力稍逊一筹的江湖门派而言就要难堪许多了,不少酒楼客栈中都有因为争抢一个面子上的上等客房而恶语相向面红耳赤的门派交锋。 龙门小镇里还有些上了岁数不愿离开此处的老人,和一些年幼的孩子,此时都探头探脑地在各处墙头张望着人来人往,只是家中长辈都会特意叮嘱不可外出乱跑或是不小心惹了什么大人物的不喜,所以孩子们只能趴在墙头低声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有人小心翼翼说那位大侠的长剑好气派啊,有人说那些仙子姐姐的衣裙真好看,有人说那辆马车都是金色的一定很值钱,有人说那个人看起来跟个穷书生一样一定是来凑热闹的没什么出息…… 第六十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四) 顾枝缓缓走入小镇,一袭白衣的衣摆沾染了些尘土风沙,他扶了扶斗笠,准备先找一家没那么热闹嘈杂的酒楼落脚,可是一眼望去,大街小巷无数酒楼客栈无处不是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顾枝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酒葫芦,还是随便找了一家路旁的简陋酒楼,比起那些雕梁画栋高耸气派的酒楼,这座小酒馆只是一处小院中的宅邸,看起来像是当地百姓自己开的,大堂中只摆放了十几张桌椅,此时都坐满了气势汹汹的江湖人,还有许多赶路至此只是为了歇歇脚喝一口酒的人都蹲在小院中和酒馆门槛持碗饮酒,也无甚顾忌。 顾枝走入酒馆,立即就有一个笑脸殷勤的店小二走上前来,刚好有一桌客人离去,店小二便领着顾枝前往,然后就热络地介绍起龙门小镇特有的“醉仙酒”和“龙脊酒”,顾枝便先说了各来一壶,然后就随便上些佐酒菜好了,店小二大喊一声“好嘞”转身就去忙活了,顾枝环顾酒馆四周,那些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应该都不是豪阀门派出身的江湖游侠,大多不拘小节豪饮畅谈,显然也是不愿去那些酒楼凑热闹,本就是来看一看那些登上争先台的武道高手的风采的,可不想因为先触了那位老爷的霉头而下场凄惨。 此时那些江湖酒客聊的便都是如今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武道高手,有人已经通过搜罗各方消息基本确定了那天下十人都是何人,甚至还暗中排了座次,也有一些人在说着关于仙缘的小道消息,显然那些天下十人抢夺三份仙缘的消息如今也不是密不透风了,不过顾枝在一旁听着总觉得还是有些云遮雾绕,就像如今最为认可的天下十人之列便没有顾枝知晓的已死的简随杏和祈水山庄的孔祥岳,看来那十人虽然已经暗中勾心斗角抢夺仙缘却也心照不宣地不愿暴露各方身份,毕竟谁也不希望有更多的知情人入局坏了局面。另外有关仙缘信物早在江湖之中的消息也尚未有定论,多是小道消息的流传。 顾枝总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按照最初仙府的说法,所谓的天下十人名额早有定数,然后于十人浮出水面的半年之后仙山大开争先台,届时天下十人便要登上争先台争抢那三份仙缘,所以各方势力和江湖门派若是没能有天下十人的名额,便只能去依附于天下十人,力求赌大赢大借此机会依靠那夺得仙缘的武道高手开辟一条大道坦途,所以如今的乱世之所以硝烟四起,便是这些目光长远的势力都不会只和大部分江湖人那般只将仙缘争夺视作热闹观赏,而是从中看出能够攀附的机遇,以及在这其间如何与敌对势力的争锋相对。 可是顾枝从那天下十人之列得到的消息却指明了天下十人的名额虽然早定,可是所谓三份仙缘同样早就散落人间各处,所谓的争先台其实不过是看天下十人谁能够将仙缘信物活着带到仙府仙人面前罢了,所以如今江湖的波云诡谲未尝不是那天下十人在幕后的百般谋划,只是大多世人还是被蒙在鼓里,甚至相信所谓的十人名额是可以被替代的,于是那些自视甚高却没能获得仙府认可的武道高手便要在江湖上杀红了眼,看似占尽先机,实则落在那些真正的天下十人眼中不过是井底之蛙的垂死挣扎罢了。 所以仙府给予天下十人有关仙缘的消息和对天下人广而告之的消息并不相同,明明这些仙缘的争夺哪怕是卷入整座江湖也不该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府仙人会忧心的事情,更何况如今的局面并不比天下人都知晓仙缘已在人间好到哪去,同样是水深火热的纷乱格局,顾枝便愈加疑惑,这仙府费尽心思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如果和顾枝所想的那般,仙山仙府的背后其实还是那个秦山之上的魔君,那么这样的一个局面又和意外入局的顾枝一行人有无关系? 只说现在,便有十人之中的简随杏死在了顾枝手上,那么对此是不是与最终仙缘的归属又会有什么其他的变数。顾枝在心中细细推敲,他此次前来争先台,除了从所谓仙山仙府之中寻找前往秦山的蛛丝马迹之外,便是要看看这一方最为接近秦山山脚的天下又与顾枝在出云岛上一路走来所见所闻有何不同。 顾枝缓缓饮酒,酒馆外又走来了许多人,那个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酒馆老板娘骂着那个年轻店小二手脚不够伶俐,不得已扭动着已经不再纤细的腰肢懒洋洋走出柜台,亲自招呼大步走进酒馆的那伙江湖人。酒馆大堂中已经没多少座位,老板娘只能给各桌客人陪着笑脸,勉勉强强为那一伙同行的十几人腾出来座位来,只是如今,顾枝便只能和他人拼桌,本来只有顾枝一人饮酒的桌边围坐着五六人,看起来像是一个江湖门派出身,由一位身穿青衣背负长剑的中年男子率领,礼数周到地在落座前与顾枝抱拳行礼,顾枝便笑着回礼。 中年男子自称姓邢,却没有报上师门名号,不知是因为囊中羞涩只能带着师侄们来此小酒馆所以不愿辱了师门,还是行走江湖谨慎为上不愿交浅言深,顾枝也只是说过了姓名,便自顾自喝着酒,随意听着四周的那些江湖人高声谈论。中年男子同样耳听六路,还时不时低声与身边最年长者不过瞧着及冠之年的师侄弟子们,说些江湖上如今流传甚广的所谓天下十人的传闻事迹,翻来覆去离不开“江湖水深,多看少说”几字真言,摆明了这位中年男子其实带着初入江湖的几位师门晚辈来此还是心底惴惴不安,担心护不住这些孩子,可是又实在不愿意错过这个目睹武道高手争锋的机会,所以只能处处小心。 中年男子和顾枝一样喝着醉仙酒,辛辣之余还是一丝山野清香,不愧是龙门小镇百姓最为自得的一样酒水,传闻有一味入酒佐料取自仙山山脚那条龙爪溪畔浸润仙山溪水灵气百余年的龙鳞茎,乃是世间药材、入酒佐料之中最为得天独厚的祛火清凉之物,在此醉仙酒中能够让人在酒水入喉之余感受那一份仙山飘渺的气息,若是喝的多了,更要飘飘欲仙。 顾枝瞥了眼那位中年男子,不知是不是极少喝酒的缘故,居然几杯酒下肚就脸色泛红,若不是悄悄运转真气驱散酒气,恐怕就要在身边晚辈面前跌了面子。顾枝心中暗暗摇头,世间好酒万千,却最难得遇相见恨晚的品酒之人,顾枝自认与世间酒水都是一见如故的至交好友,至于鱼姬最喜欢冷嘲热讽说酒水入了他们几人口中就是暴殄天物顾枝可不会理会,不过是担心喝完了醉春楼好酒罢了。想到这里,顾枝有些遗憾,好段时间没有喝过醉春楼的酒了。 酒馆外又挤进来许多人,酒馆老板娘和店小二忙得不可开交,顾枝和中年男子他们这一桌又来了一位大刀阔斧的汉子和一位背着竹箱却并不瘦弱的儒衫读书人,两人也都是和顾枝这般独自远游至此的人,并不相识,一桌人坐下,那个汉子喝过了酒便扯着嗓子与其他桌上的江湖人开始争论起如今江湖上的所谓江湖第一究竟是谁。 顾枝倒是第一次听说有关那江湖上流传的天下十人的座位排次,只是不由得微微皱眉,实在是某些好像如雷贯耳的名号和姓名都未曾听说过,顾枝只能听个乐呵,还好那些江湖人说起那位江湖上杀力极大煞气极重的靖堼大将军时,中年男子身边的一个晚辈低声问了一句此人不是领兵五十万征战四方的大将军嘛,为何这么多江湖人都将其视为真正的江湖人来看待,甚至与那个江湖上公认的半甲子以来独步天下的“山人吕酽”相提并论,中年男子也是知之不多,只知道那位靖堼大将军在沙场上向来有万人敌的名号,如今坐拥五十人大军几乎有半座都在他的马蹄下不敢胡作非为。 这时那个气态郎秀的读书人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道:“那个靖堼大将军在三十年前还未参军入伍时乃是某座末代王朝顶尖门派的首徒,传闻年少时便与那位号称‘仙人馈赠’的吕酽素有武道气运之争,只是这个早已舍弃了原先姓名的靖堼大将军在宗门覆灭之后不愿寄人篱下,就此参军入伍,改头换面,江湖上便自然而然少了许多将其与吕酽相提并论的传闻。 可是随着如今仙缘一事的愈演愈烈,许多老前辈都按耐不住,再加上那位靖堼大将军离开大军独自赶赴争先台,这些成年旧事就被翻了出来,江湖人苦于那位吕酽之下已久,能够有这么一位可与吕酽争夺天下大势的武道宗师存在,自然也就声势大涨。” 既然开了话头,那位中年男子也没客气,不知是不是喝酒多了些,主动开口询问读书人如何看待如今公认的那份天下十人的座次排列,读书人看了一眼自顾自饮酒好似没有听见这些话的顾枝,却没有着急开口,那个已经摘下腰间大刀的汉子转过身来说道:“要我说啊,‘山人吕酽’和靖堼大将军肯定已经稳稳占据前二席位,第三的自然是那位道法拳意都通天的陆合老道长,第四第五便是那对携手行走天下的‘镜湖侠侣’,第六就该轮到曾为某座王朝大内第一高手的那位鸢歆公公,第七的便是祈水山庄庄主凌恪无疑,第八的是坐拥二十万铁骑的玄铁关大将军,第九和第十却是最难确定的,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一眼就看的出来,那位如今声名鹊起的游侠鸿谬肯定要占据一席之地,真是我们这些江湖散修的典范了。最后一人就留给那些隐世不出多年的老前辈吧,那位末代武林盟主……” 突然间酒馆外有骤然喧哗声,顾枝始终缓缓饮酒,视线看向早有察觉下意识望向酒馆门外的那个读书人,这才顺着所有人的视线看向酒馆门外,有人奔走高声喊着什么,很快蹲在酒馆小院中的那些江湖人也都站起身,酒馆内外不断有人高声喊着发生何事了,一个从酒馆门外一冲而过的江湖游侠喊着“陆合道长和游侠鸿谬联手对祈水山庄出手了,现在就在龙门镇外交手。” 说完,越来越多人奔向小镇之外,酒馆内外也有人跟着去凑热闹,那个还在兴高采烈说着如今江湖天下十人的汉子也抓起大刀飞奔而去。急得那个酒馆老板娘和店小二赶紧喊着别忘了结账给钱,最终还是给跑了好几个浑水摸鱼的江湖人,气得那个老板娘指着店小二的鼻子骂没出息。青衫背剑的中年男子已经站起身,却没有跟着那些人一起往外冲,似乎正在权衡这场热闹凑上去会不会引火烧身,那个读书人提起竹箱笑着看向方才一直沉默饮酒的顾枝,问道:“这位少侠不去看看吗?” 顾枝放下已经喝完的醉仙酒,拿着龙脊酒愣愣看向读书人,尴尬笑道:“那个,这天下十人之间的争斗,不太好去凑热闹吧。”读书人点点头,轻声说道:“也对,万一被卷入其中就不好了。不过既然都到了这龙门镇,若是错过了这些武道高手的交锋难免可惜啊。”顾枝满脸纠结,那些跟在中年男子身后的少年少女眼神明亮看着读书人,觉得这个看起来没有半点江湖气息的年轻人好像更像是一个江湖人,而那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年轻人只顾着喝酒,更是畏首畏尾,实在不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侠。 读书人没有再与顾枝搭话,笑着告辞,与中年男子带着师门晚辈一同走出酒馆,跟在中年男子身边的那些少年少女好奇问着许多问题,见闻广博的读书人无话不说,始终笑意温和,即便是中年男子也渐渐放下了戒备。 顾枝端着龙脊酒缓缓站起身看着他们的远去背影,他看了看仍在喋喋不休骂人的酒馆老板娘和低眉顺眼的店小二,笑着将银子放在桌上然后走出了酒馆。酒馆外的大街小巷满是喧哗和奔走身影,顾枝站在院门口仰头望去,依旧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是就在这座小小的小镇之中却是鱼龙混杂浑浊不堪,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将酒水倒入酒葫芦中,然后将空荡荡的酒壶放在酒馆门槛附近,腰间系着酒葫芦,他左手轻轻搭在腰间刀柄。 在所有人奔向小镇之外的那一刻,白衣少年独自远望仙山的方向。仙山之上有悠扬钟声蓦然敲响,顾枝转身望去。 仙府大开争先台。 第六十一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五) 仙山之下此方天地的一切史书记载之中,追溯到文字笔墨出现的最起始处,这座苍翠巍峨的高山有过无数个名字,却从没有过关于仙人隐居其上的传说。 直到三百年前三道天火降世照耀夜幕如白昼,此后便有无数神怪传说流传经久,渐渐地在不知不觉间,人们所能走到的山水边界便骤然缩短,甚至于那片汪洋大海就在山河之外都不再为人知晓,只有少数之人还在憧憬着海外的世界是否也有万物生息,可是从来没有人踏出过那一步,也没有见过海上有任何人烟行迹,所以人们对于汪洋大海便看作了仙人手笔,是可望不可及的神仙秘境。 一百余年前,那座统治天下五百年的繁华王朝轰然坍塌,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史书经卷文字典籍都在战火硝烟之中顷刻灰飞烟灭,所以如今许多人都已经忘却了曾经那座王朝的疆域边界曾是多么广袤无垠,以至于东西南北都曾抵至汪洋之畔,人们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眼前所见的山河最北边只能隔着那座玄铁关遥远仙人所居秦山,最南边只能止步于仙人亲手覆灭的魔窟,而东西两侧更是为大山险阻,人们都忘了是否应该翻山越岭去看一看关于汪洋大海的传闻真假与否。 那位身穿红衣的仙人从最南边而来,一手覆灭当年乱世之中全然罔顾道德秩序的魔窟斗兽场,一路北上,直至在仙山止步,创立仙府重新订立天下规矩,此后百年便有崭新王朝脱颖而出,自然也有势力纷争四起,可是一切都在那座仙山的注视之下,更在那位传说已经远赴秦山隐居潜修的仙人注视之下,所以此前百年以来所有的王朝和势力都将仙山供奉朝拜为世间规矩秩序之所在,王朝君主也会在每年都赶赴仙山之下的龙门镇祭祀仙人曾经为当世太平所做的一切伟业。 仙山从不主动参与世事,可无论是当年有望一统天下的王朝还是江湖之上推举而出的武林盟主,背后都不无仙山仙府的影子,那些仙人亲手指点的仙府神使隐姓埋名行走天下,为太平盛世而奔走,为维护树立秩序而不辞辛劳,这些往事都曾或多或少记载于史书之上和仙府密卷之中,广为流传,所以即便从来没有人真正看见过所谓的仙府神使却早已妇孺皆知,仙府神使默默无闻为世间太平所做恩德厚重,人们看向那座仙山的目光中便不再只是敬畏,还有真真正正的倾佩和憧憬,无形之中所有人早将那座仙山仙府视为了救苦救难无所不能的人间仙界。 可是甲子之前,最后一座王朝实力倾颓逐渐走下没落,此后群雄并起乱世硝烟,人们却再也没有听说那座仙山仙府的任何传闻,甚至有人说仙山对于人间纷争开始袖手旁观,除了龙门小镇中那些几百年来一直居住于此的百姓之外,再没有人走近传说中封山的仙山之下。 于是乱世愈加混乱不堪,人们为了权势地位也为了野心奢望奋不顾身,逐渐许多人都快要忘了还有一座仙山始终看着人间,逐渐许多人也都忘了那座最北边的玄铁关究竟是在抵御着什么由究竟是在护卫着谁,然后人们完全忘却了许多年前那位仙人还未来到此方天地之前的乱世究竟有多么不堪。 半年前,仙府终于再次现世,于是那三份足以让得到之人平定乱世一步登天的仙缘便应运而生,可是在此之前,早已无所顾忌的无数势力和武道高手便已然杀红了眼,三份仙缘和天下十人的传闻一经流传便是往油锅之中滴落了水珠,顿时那些早就支离破碎的所谓规矩秩序便更加不值一提,甚至于道德都不再约束那些口口声声得到仙缘是为了开万世太平的武道高手,仙府依旧冷眼旁观,只是在争先台前等待着最终走到此处的那三个人。 顾枝对此困惑的是仙山仙府将仙缘的消息告知天下,却独独将仙缘所在传达于早成定数的天下十人,好似便要看看这些已经在仙山视线之中的天下十人能否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安然无恙地带着仙缘登顶争先台,而此外所有天下人便是搅乱混水的助力罢了,除了让天下十人的争抢愈加扑朔迷离,其实在这场仙缘争夺之中费尽心思的天下人根本毫无意义,就像是某些人眼中无关紧要的木偶泥塑,任人摆布。 龙门小镇之中不断有人赶往小镇之外那场狭路相逢的宗师交战,可是骤然间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望向北方,因为仙山之上有神人敲钟,位于仙山之下龙门小镇深处的那座争先台烟尘四起,竟是有地底清水源源不断翻涌,然后推举着那片广阔的石台缓缓生殖半空,仙山之上云霞雾绕,有仙鹤纷飞百兽齐鸣,似有万千光亮从仙山之中飞旋环绕,就连天上日光都要逊色几分。 前往龙门镇的那条山路之上,身穿道袍的老者神色阴沉地看向已然彻底开启的争先台,转头与鸿谬对视一眼,然后陆合老道不再纠缠于凌恪和祈水山庄的剑阵,身形闪烁一拳砸地,借势以伤换伤冲破凌恪的阻挡,一掌直奔正决定率先解决鸿谬的孔祥岳,一时间孔祥岳便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凌恪虽然修为不俗,可是这一路以来早已被他孔祥岳暗中汲取了太多真气内力从,此时被陆合不管不顾地重击之后已然强弩之末。 孔祥岳惊怒不已躲开陆合,看着鸿谬咬牙切齿怒吼道:“小王八蛋,和陆合这个老家伙合作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告诉你,此前我便说过你助我得到陆合手上的仙缘我自会把手上仙缘给你,你也看到了,什么我答应凌恪带他来到仙山助他登上争先台根本就是屁话,这一路上凌恪的浑身真气早就被我汲取大半,此时我若全力出手你们觉得你们还挡得住?” 孔祥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可不想自己隐忍几十年而且还精心培养出凌恪这么一个蛊就这样功亏一篑,他其实没有欺瞒鸿谬,此前这个游侠找上门来要与他冰释前嫌,说得知那份可以长生的仙缘如今就在陆合老道手上,要与孔祥岳合作夺取那份仙缘,而作为交换,孔祥岳假意答应给予凌恪其实始终打算作为交易筹码的仙缘便要交给他鸿谬。 孔祥岳答应了下来,却不料临近龙门镇动手之时,鸿谬居然一转阵营与陆合联手,这让措手不及的孔祥岳可是吃了个大亏,否则按照他的谋算,先与鸿谬联手杀了陆合夺取仙缘,而后他再全数将凌恪身上的真气都化为己用杀了鸿谬,到时两份仙缘在手何处去不得,大可以坐山观虎斗,手上攥着保命的筹码。 鸿谬驾驭新近炼化的飞剑冷笑道:“孔祥岳,你以为那次从祈水山庄离开之后我没打听你这家伙当年在江湖上的名声?几十年前‘鬼手雷瑔’可是比所谓魔教还要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一人之力虐杀了多少世家门派,若是不多存一个心眼,我怕与你合作之后就要丢了性命。” 早已不再以“鬼手雷瑔”的名号行走天下多年的孔祥岳盯着鸿谬,借机喘息换气,低吼道:“小王八蛋,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不好好躲起来护住你这天下十人的身份,居然还敢觊觎仙缘?你口口声声说着我当年的往事,那你可曾知道这个与你联手的陆合老道披上道袍之前的所作所为啊?” 孔祥岳吐出一口血水,看向不远处那个满脸震惊却已经无能为力的凌恪,冷笑一声,可惜没能全数汲取此人身上的真气内力,否则现在也不用这么进退两难。 鸿谬看了一眼陆合,却没有丝毫心念动摇,他自然知道这个身披道袍好似仙风道骨的陆合老道当年在江湖上是怎样的名声,身为最后那座王朝皇宫守门人的唯一弟子,当年陆合便是第一个向那位早就没资格端坐王位的小皇帝出手之人,若没有陆合当年杀了自己的师父还刺杀天子,恐怕那座王朝还不会那么早就被人踏破了皇宫。 当年拳法尚未登堂入室的陆合担心被亡国皇宫大内高手鸢歆公公寻仇,只能隐姓埋名拜入道门修真,而巧合的是,鸿谬的师父和陆合便是至交好友,所以才有了鸿谬和陆合此次精诚合作,虽然陆合对这个恃才傲物与自己没什么尊敬礼数可言的晚辈鸿谬看不太顺眼,却不得不承认此人绝对有资格和实力跻身天下十人。 陆合与鸿谬对视一眼,决定不再拖延,否则那些肯定都已暗中涌入龙门镇的其余天下十人可不一定会一直袖手旁观,说不定就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毕竟这明晃晃的两份仙缘就在此处,由不得他们不动心。 鸿谬驾驭飞剑堵住孔祥岳的退路,不再藏私,袖中有无数细小飞剑鱼贯而出,铺天盖地织就一张剑气蛛网,与此同时,陆合拳意暴涨须发皆张,恍若道门之中的怒目天官神像,也像是误入歧途堕入邪魔外道的道门左道,孔祥岳不敢再掩藏修为,更是将那些从凌恪身上得来的真气内力全数运转而出,三人再次厮杀一处,那些在旁围观之人更是急忙退后,不敢卷入其中余波。 卓宴和隋堇宸站在倒塌马车一旁,护卫着身后已然身受重伤的凌烟妗和脸色苍白的辛梳,方才凌恪被孔祥岳汲取内力又被陆合步步紧逼,凌烟妗想要助力父亲却被一拳直接打得身受重伤真气尽散,此时只能在辛梳的搀扶下眼睁睁看着倾力颓然的父亲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却还是眼神示意不让自己妄动救援。 护卫祈水山庄的澄山营此时已经只剩下寥寥几人,作为统帅的纪蒙更是已经身首异处,不知是死于暴起出手的孔祥岳之手,还是鸿谬和陆合的无意为之,祈水山庄的弟子门生更是早就躺在了血泊中,他们的剑阵根本没能困住陆合片刻,此时那些还在苟延残喘的弟子只是不可思议那个山庄里的学塾先生为何会是武道高手,又为何竟是一直暗中谋算残害庄主的心狠手辣之辈。 卓宴和隋堇宸警惕视线突然一滞,他们微微转头看见了在山路一旁某株古树树枝上站着的白衣少年,卓宴就要开口言语,却被隋堇宸扯了扯袖子,摇摇头,卓宴顿时心下了然,便收回了视线,咬牙盯着不远处的占据,少年少女很清楚,眼前的战局已经涉及了仙缘的大道之争,万万不可轻易将顾枝牵扯进来,即便知道顾枝的战力无双,也不确定如此强大的顾枝是否也在十人之中,可是卓宴和隋堇宸都不愿这个愿意为了千百无辜百姓的性命而深陷重围的江湖大侠为了自己身陷囹圄。 顾枝就站在远处旁观,看见了卓宴和隋堇宸的视线又看见了少年少女有意的躲闪,知道这两个初入江湖依旧愿意以最大善意看待世间的少侠是不想要将自己卷入其中,顾枝按了按头上的斗笠,只是远远旁观。 树下有脚步声走近,顾枝早有察觉却装作不知,那个背着竹箱神出鬼没的读书人仰头看向顾枝,笑问道:“少侠不是不愿意卷入这些武道宗师的交手之中吗?”顾枝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去,不好意思地扶了扶斗笠,咧嘴尴尬笑道:“这不是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嘛。”读书人点点头深以为然,感慨道:“就是害怕这份好奇会要了命啊。” 顾枝蹲在树枝上,托着腮帮看向远处的战况,却不再只是看对战三人,而是开始找寻观战人群中那些气息不同的人物,只是一眼望去,就有三四人隐藏其中,虽然不如简随杏那般让顾枝从一开始就瞧出不俗气象,可是这些人同样深藏不露,而且摆明了都在扮猪吃老虎,顾枝其实有些好奇,这些人会如何在争先台已经开启的这个时间里去竭尽所能地抢夺仙缘呢?毕竟从目前来看,除了最后一份下落不明的仙缘,其实可以说明此前争抢仙缘的机缘都被此时真正对战的三人占据了先机。 孔祥岳隐忍几十年又有凌恪的修为化为己用,原本此次千万争先台他是胜券在握,只要不落入和吕酽或是那个靖堼大将军捉对厮杀的境地,无论面对谁他都有胜算,可是如今却遇上了围杀之局,而且其中一人还是与自己早年便有过交手相互熟悉的陆合,孔祥岳渐渐力不从心,战况急转直下,他咬着牙开始视线环顾四周,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护不住这份仙缘了,谋划几十年的祈水山庄在没了凌恪之后根本帮不上任何忙,所以他决定找出其余天下十人入局,如今争先台都已开启,他不信这些人还能隐忍下去。 突然之间孔祥岳挥袖卷动鸿谬的飞剑,同时与陆合互换一拳,借势后退飞掠,撞入身后树林之中,鸿谬的飞剑紧紧贴住孔祥岳真气包裹护卫的后背,距离后心只有一寸,孔祥岳抬脚踹在树干上,双臂抗住陆合一往无前的十三拳,然后暴喝一声道:“鸢歆,陆合就在眼前,仙缘也近在咫尺你还要等到何时?” 话音落下,围观众人只听见一个好似响彻在众人心头的阴柔嗓音冷笑道:“雷瑔,别想着拉我入这混水,仙缘我可没兴趣,不过嘛……” 那说话之人缓缓走出人群,是个面容藏在兜帽下的矮小身影,那人伸出兰花指指向依旧朝着孔祥岳悍然出拳的陆合,他笑着喃喃道:“不过嘛,陆合的头颅我要了。” 说完,烟尘四起,那个一袭紫袍兜帽的身影直奔陆合而去,甚至不管鸿谬手持长剑已然刺入腰间,鸢歆左手攥住鸿谬的长剑,身影已经来到陆合身后,一掌推去,站在山林中的许多人浑然不觉,那个站在树下的读书人悄悄挪了一步,只见一道幽深沟壑贯穿山林蔓延而去,许多在这沟壑一线之上的旁观之人都被波及,或是直接撕扯成碎片或是坠入沟壑之中。 鸢歆出手之后,孔祥岳转身以手肘撞开那把鸿谬的飞剑,根本不做丝毫停顿地飞奔向龙门镇中,鸿谬驾驭飞剑追赶而去,而鸢歆则死死盯住了陆合,陆合看了一眼远走高飞的鸿谬和强弩之末的孔祥岳,吐出一口血水,扯开身上破碎道袍,摆出一个鸢歆熟悉的拳架。 鸢歆冷笑道:“怎么,还要用我以前指点过你的招数来对付我?呵呵,找死。”说完,两人轰然撞在一处,许多旁观之人不得不一退再退,也有人已经跑向了龙门镇那边去观望争先台。 那个站在树下的读书人看了一眼瞬息万变的战局,再一抬头却已经不见了那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他微微一笑,颠了颠竹箱,不急不慢地走向龙门镇。 第六十二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六) 在所有人没有察觉到的地方,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卓宴和隋堇宸身边,伸手抓起二人就去往远处,而后他再次出现就要带走凌烟妗和辛梳,凌烟妗却一把抓住顾枝的衣袖,哽咽道:“顾少侠,求求你救救我父亲,求你。” 顾枝看向远处已然半死不活的凌恪,凌恪转头望来,轻轻摇头,嘴角有一些苦笑却也有些释然,似乎临死之前这个江湖上素有大侠名声的祈水山庄庄主终于认清了自己的野心原来在在这样一个乱世之中是那样不堪,也终于为再次看见了这个愿意为了无辜百姓出手的少侠而释然,当然更多的还是对于没有被自己这个不择手段的父亲扭曲了为侠意气的女儿的欣慰,所以他眼神恳求,求顾枝带走凌烟妗。 顾枝点点头,一掌拍晕了凌烟妗,带着她和辛梳离开了山路战局,很快一行人落在龙门镇一处僻静巷弄之中,有个龙门镇的孩子从一边跑过,好奇看了一眼就跑开了去。顾枝看着蹲在地上照顾凌烟妗的辛梳,然后看向卓宴和隋堇宸道:“如今的龙门镇不可久待,可是现在无论你们如何想要离开都不可能安然无恙,所以最好是在此处等待一切落寞再做打算。”说完,顾枝看向小巷之外,越来越多的江湖人赶往争先台。 卓宴忧心忡忡问道:“顾少侠,那些天下十人真的会打的不死不休吗?那其他江湖人会如何?还有那些仙府仙人难道真的就一直袖手旁观吗?”顾枝摇摇头说道:“其他人注定是不可能在仙缘之中分的一杯羹了,他们从一开始就只是那所谓天下十人的棋子罢了,仙府仙人会不会袖手旁观我不知道,但是……”顾枝突然愣住了,然后眼神冷漠,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然后继续说道:“但是,他们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所谓的乱世不过是一个笑话,因为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顾枝抬起手示意卓宴和隋堇宸不要再多说,就在此时小巷两端有身影出现遮挡了天光,许多从一旁跑过的江湖人愣怔原地,越来越多人汇聚在这条小巷四周,有人窃窃私语,顾枝却无需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就已然知道出现在巷子两端的人是谁了,天下第一“山人吕酽”和靖堼大将军。 顾枝低头看着蹲在地上背对自己的辛梳,问道:“我很想知道,那些仙人告诉了你们什么,为什么你们愿意舍了仙缘不要却要来对我大打出手?”卓宴和隋堇宸神色茫然地看向一路上始终大家闺秀没有什么可疑异样的辛梳,此时那个身体柔弱的女子缓缓站起身转身笑着看向顾枝,轻声说道:“我可不知道,你得问他们。”顾枝拍了拍腰间酒葫芦,低声道:“你和那个读书人是一伙的?奇怪,难道仙府在天下十人之外还有安排了另外之人,可是为什么要如此拉我入局呢?” 那个站在巷子口处手中持剑的山人吕酽缓缓道:“很简单,因为你是第四份仙缘,虽然那人根本没有说这一份仙缘代表了什么,但我觉得应该会比其他那三份仙缘有趣许多。”站在另一端的靖堼大将军冷冷道:“吕酽,我这人不喜欢和别人联手,所以你想要先与我分个先后再杀了此人还是自己认输乖乖退走?”吕酽轻轻一笑,伸出手掌道:“你大可以先行出手,之后再与我战一场便是了。我不占便宜,可以压境。”靖堼冷笑道:“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吕酽微笑道:“我在意。” 顾枝没有理会这两个家伙目中无人的攀谈,他抬头望去,可以感受越来越多的气息靠近此处,还有不少并不弱于方才交手的那几人,顾枝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他缓缓说道:“不如去争先台吧,在这个巷子里不得劲啊。”靖堼冷漠道:“随你,反正你都会死的,无所谓。”吕酽点点头,顾枝拍了拍身边卓宴的肩头,轻声说道:“你们就在这待着吧,别凑热闹了。” 说完,顾枝和辛梳擦肩而过,说道:“你们可以一起来,不用觉得胜之不武。”顾枝缓缓走出小巷,吕酽主动让开道路,顾枝站在了大街上,转头望去,那家小小酒馆已经破败不堪,站在院外的老板娘和店小二手上拿着长剑,孔祥岳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鸿谬神色警惕看向这边,顾枝摇头轻笑,这些家伙一个个还真是喜欢玩这种一鸣惊人的把戏啊。 顾枝独自走向争先台,无数身影盘桓在街巷之中、酒楼之上、屋脊翘檐,他们远远围观着这个好似一瞬间就成了众矢之的的年轻人,吕酽和靖堼紧跟其后,那个背着竹箱的读书人缓缓走出小巷,身后跟着神色冷漠的辛梳,读书人笑道:“抱歉了,没有先打声招呼。”顾枝没有转头看向与自己并肩行走的读书人,淡然道:“你也可以一起来。”读书人只是微笑。 争先台端居湖面之上,好似悬停虚空,顾枝喝了一口酒将酒葫芦系在腰间,不知不觉间除了吕酽和靖堼,除了被顾枝杀死在燕沙镇的简随杏,天下十人齐聚台下,就连不死不休的陆合和鸢歆都各自占据一方,顾枝看了一眼并肩而立的读书人和辛梳,心中有些不耐烦了。 顾枝回头望去,仙山之后是巍峨高耸的秦山,他看见仙山之上走下来一个在云雾之中见过数次的身影,他没有理会,收回视线看向那些所谓的天下十人,白衣少年负手而立,轻声道:“你们可以一起上。” 光明岛之上有一座巍峨宫殿绵延百里方圆,红墙绿瓦紫气绕梁,在过去的几千年中此处都是天底下最为深不可测的深渊秘境,没有谁胆敢擅自闯入其中甚至就连触动这座宫殿所代表的威严的心思都不会有,可是两百年前那位开辟了如今光明岛乃至整片汪洋崭新格局的光明皇帝,与那些大逆不道的革新举措之中加入一条无关紧要却足可以震惊整座汪洋的决定,那就是光明皇宫除了那些如今仍为庙堂中枢的几座殿宇之外,其余所有殿阁亭台都可以由任何人去游览观赏,只要通过了把守皇宫之外的禁军的查验,只要不主动靠近那些中枢禁地,皇宫之中无论何处都可去。 原先还有许多人对此不可理解,就连在光明皇帝变革之中一直沉默寡言的学宫都对开放皇宫这件事情难得说了几句话,可是光明皇帝再次独自找了那时的学宫山长之后便再无质疑言语了。随着两百年以来,人们看着光明岛所带了无数千奇百怪的变化革新,早就忘了开放光明皇宫此事在当初有着如何的惊天动地。 光明皇宫之中有一座位于湖面之上的孤零零的阁楼,没有什么精巧设计,只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阁楼,可是此处却是天底下最应该戒备森严却也最不需要层层守卫的地方,因为这座阁楼之中住着一个人,没有杂役奴婢,也没有禁军护卫,只是一个在整座汪洋之上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人,人们不知他继任之前的原先姓名,就像此前的每一任就任之人一样,因为人们只需要知道那个称呼,然后心怀崇敬的心心念念便足矣。那个人叫做,光明皇帝。 一个身穿白衣没有披着那件设计繁密龙袍的年轻人站在阁楼窗边,阁楼并不算巍峨高耸,一眼望去,禹夏城中远近之间便有许多高于阁楼和皇宫的高楼,可是这个年轻人放眼望去视线却没有丝毫阻隔,甚至在他的眼中,不只是眼前的这座禹夏城,就连广袤无垠至今无人能够精确测量出疆域范围的光明岛都在此人眼中无所遁形,心念微动便是目光所至,他屹立世间权势之巅,也在千万年来的武道山顶。 在千年前那位武道祖师爷琉悬还没有为天下人开创武道之前,世间无数岛屿之主便都有着开山辟海的力量,而那时的光明皇帝便世世代代都是天底下绝对无可匹敌的那人,哪怕是在武道开辟以来,哪怕是在天坤榜现世三百年以来,光明皇帝始终都是那个举世无敌之人,甚至绝不会有人对此质疑丝毫,就像太阳每一天都会升起那样的天经地义。所以许多年前那个一刀惊艳世间的君洛能够紧追光明皇帝之后才会那样不可思议,所以许多年前那个以一己之力覆灭了奇星岛的魔君能够和光明岛并肩站立天坤榜榜首才那样匪夷所思。 年轻人神色平静看着他已经由有将近三十年没有亲眼看过的世间,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只能运用稀薄的意念指点那些历尽无数年精心培养的手下心腹继续有条不紊地推进他心中的革新画卷,直到此时他才真正从阁楼的那张石床上醒来,然后只是看来世间一眼,他就看见了过去几十年的一切变迁,也看见了汪洋之上的暗流涌动和过往种种,其中他的视线在奇星岛的方向停留许久,神色平淡,眼底却有漫天星河旋转生灭。 阁楼外有一个身影走过铺在湖面上的廊道,缓缓走近阁楼,年轻人的苏醒没有惊动任何人,其实也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个三十年不曾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究竟是因为什么要自困于阁楼之中,那个身影走到阁楼门前抬手轻轻敲打,须发皆白的老者等待着又一次皇帝陛下隔着阁楼大门的旨意传达可是这一次大门缓缓打开,身为光明王朝宰相的老者愣了愣,看见了一个微微笑着的年轻人站在阁楼之中,虽然已经和老者五十年前第一次看见他时相貌截然不同,可是那种气度一般无二,老者低着头神色恭敬走进阁楼。 那个年轻人伸手示意老者坐在身边的椅子上,没有在意什么繁文缛节,老者也处之泰然,显然知道这位皇帝陛下的脾气,年轻人双手笼袖看向阁楼大门外,轻声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们了。”老者轻轻摇着头,低声道:“一切深谋远虑都是陛下一人劳心劳力,我们不过是沿着陛下指明的道路前行罢了,如何算的辛苦?”年轻人摇着头笑了笑,神色还是有些疲惫,老者欲言又止。 年轻人轻声说道:“放心吧,不会再出现之前那样的情况了,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和你们招呼一声,明日我就会重新上朝了,当然,不会忘了年长几岁。”说着,年轻人打趣说道,老者会心一笑,想起了当初他刚刚位处庙堂中枢跟着那时的宰相来见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作为下一任宰相人选的他当年听闻皇帝陛下的言语依旧震惊的无以复加,可他仍旧守住了本心,也通过了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的最后一关,成功登上庙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一坐便是几十年,从不惑之年到如今垂垂老矣。 年轻人看着阁楼之外,老者也望向门外涟漪阵阵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感慨道:“这些年,发生了好些事啊。”年轻人点点头,老者笑着低声道:“不过皇帝陛下肯定也都看见的了,也早就有所预料吧。”年轻人摇摇头,老者疑惑看向年轻皇帝,年轻人缓缓站起身,依旧双手笼袖,他看着远方轻声说道:“有很多东西已经是我看不清甚至看不见的了。”他的眼中深处,所有人都不可能瞧见丝毫的那片星河之中,有云雾遮掩的出云岛,也有百废待兴的奇星岛,有气象蒸腾其实天地颠倒的金藤岛,也有那座始终安宁静谧的岚涯岛…… 年轻人走到了阁楼门口站着,他举目望去,背对着老者,轻声说道:“颁布光明令吧。”老者猛然站起身,愣在原地,可是他却没有询问什么,低头拱手,很快离去开始着手颁布光明令以及此后的诸多事宜,注定会轰动整座光明岛以及海外的每一处地方。 光明令,哪怕是在历史已有千万年的光明王朝历史上,总共也就出现过两次,作为能够号令天下所有岛主的权力所在,光明令第一次真正现世是在八百年前,那时一百零八岛屿的格局落定,为了那些无主岛屿的归属汪洋之上硝烟四起血流成河,光明皇帝颁布光明令召集所有岛主齐聚光明岛,给了所有人一个坐下来谈判的机会,在此之后汪洋之上的格局就彻底确定,没有人会去胆敢违逆丝毫,因为光明令不只是那份权力的象征,更是背后举世无双的光明皇帝和同样所向无敌的光明岛大军的象征。 光明令第二次颁布是在两百年前,那时光明皇帝大刀阔斧的革新火焰蔓延到了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为了抵抗失心疯了一般违逆千万年来秩序根基的光明皇帝,这些豪阀氏族请动了家族交好的岛屿之主,一同为光明皇帝施压,可是光明令颁布之后,所有岛主齐聚光明岛并离去之后,再没有光明岛之外的势力对光明岛的变革说一句二话,那些世家大族不可阻挡地走向了覆灭和与此前他们妄想的世代传承截然不同的结局。 年轻皇帝站在阁楼门槛上望向远处,他低声呢喃:“宁愚,为何非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一袭白衣的年轻皇帝站在湖面之上,孤独一人,屹立天地间。 学宫所在晏山的某处洞穴之中,一个端坐在黑暗深处的身影依旧紧闭双眼。 遥远奇星岛渡口之上,一个刚刚坐上渡船的书生身后竹箱背着一幅幅画卷,他的手上牵着一头小毛驴。 第六十三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一) 世人忘了最北边的玄铁关究竟是在抵御着什么,可是玄铁关中世世代代便在此处绝不会离开一步更不会退后半步的百姓却都不会忘记,甚至会看着那些浸润大地数百年深深的鲜血和漫天黄沙尘土将那些裸露白骨的历史刻在心头记忆之中不敢消磨,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些就在北方盘踞不散似乎生生世世都能永生不死绵延不绝的魔军何时便会再次攻城,妄图踏破玄铁关血洗关隘之后守护数百年的那片天地。 许多人早已忘却了玄铁关最初究竟是由谁铸造而成又是为何铸造,人们只知道好像从某一天起便有那些好似失了神智心中只有血腥杀戮的百万魔军会一次次想要攻破玄铁关的城池,而玄铁关之中的无数百姓和那支注定是天地间最为强大的军队。便会一次次用血肉之躯挡住那些眼中无生死的魔军,代代传承。 他们不会去问原因,为何是他们世世代代都要守护在此,更不会去探究最初的源头,因为他们从出生时起就必须将那个信念刻在心中,身处玄铁关之中想死不难想要死的其所却不易,所以半步不退屹立于此不是从不是规矩,而是每个人真真正正追寻的生命的答案。 玄铁关自然也会知晓那座就在身后已经守护数百年的天下的纷杂世事,可是大多不过一笑而过,什么王朝更迭,什么庙堂江湖,什么乱世鬼蜮,什么仙人降世,什么仙缘争先,听闻过后便也只是茶余饭后的佐酒小菜,不值钱更不能当作玄铁关中的锋利剑矛刺向魔军。 至于还有传闻说玄铁关那位大将军也位列什么仙府十人之列,有资格去抢夺所谓的仙缘,那都是屁话,谁要是相信玄铁大将军会离开玄铁关去什么争先台那可是要被玄铁关的所有人吐口水狠狠嘲笑的,这不是瞧不起玄铁大将军嘛? 玄铁大将军既是玄铁关大将军的唯一统帅,也是玄铁关这座破损无数次又重铸无数次的重城的城主,代代相传最终能够坐到那个玄铁位置之上的无一不是沙场上冲锋陷阵最无畏最勇猛之人,无一不是玄铁关百姓发自内心信服崇敬之人,所以既然玄铁关的百姓都可以世世代代守护在此,除了外面那些人的闲言碎语,谁会相信玄铁大将军会舍了玄铁关不管不顾去争抢什么仙缘? 玄铁关不久前刚刚驱退了一支魔军的袭扰,只有五万玄铁精骑迎敌,更因为有那位不知从何而来却愿意为了玄铁关出剑的年轻人,所以那支魔军最终全军覆没,玄铁军大获全胜,如今的玄铁关难得悠闲几分,酒铺酒肆热闹非凡,许多人都在谈论那个一身富贵公子哥打扮的年轻人,那一手剑术真是出神入化,虽然瞧着花里胡哨,可却实在有用啊,看那剑气纵横所及处,什么魔军的铁甲重盾全都不堪一击,看的那时在城墙上守卫的将士都一个个热血沸腾,后来整座玄铁关便都知道了那个年轻外乡人原来是个举世无双的剑仙。 有人喝酒喝多了之后涨红了脖子喊道:“我早就看出来那个年轻剑仙肯定是个深藏不露的武道宗师,你们还都不信,说人家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绣花枕头,现在傻眼了吧?”旁边有人破口大骂道:“你闭嘴吧,当时就属你骂的最起劲,说人家穿的一看就是那些整天泡在脂粉堆里的公子哥,还赌人家出了城区能呆多久,会不会死?怎么样,输了个底朝天吧。”那人涨红了脸,也开始吐口水对骂,酒肆里闹哄哄的,喧哗不止。 酒楼二楼僻静处的一张酒桌上,只有两人对坐,脱下了一身玄铁重甲的玄铁大将军严溯烬看着桌对面那个换了一身打扮的年轻人,举起酒碗轻声道:“还是要说句抱歉,之前是我看低了你,自喝罚酒,也要与你说声感谢,若是没有你出剑压阵,这一次玄铁军不会凯旋如此顺遂。”严溯烬一口气喝了三碗酒,年轻人笑了笑,只是喝了一碗酒,然后重新倒了一碗,轻轻摇晃着。 严溯烬轻轻放下酒碗,直接提起酒壶喝酒,看着一战过后并无什么真意损耗依旧如最初所见那般平静的年轻人,疑惑问道:“当时出城一战我便问过你,为何愿意留下来为玄铁关出剑?”年轻人望向窗外街道,道路上行人不多,在这座低于魔军数百年习以为常的城池之中,所有人都习惯了各司其职,还真没有多少人可以有那时间消磨在大街小巷之间。年轻人回道:“因为我曾在多年前,在一处距离这里极其遥远的地方也见过与这些魔军一般无二的军队,那时他们在一个自称魔君的家伙的掌控之下血洗了一整座岛屿,其上万万人一夜之间流离失所,所以再次见到他们,我很难不出剑啊。” 说完,年轻人看向酒楼之下,有一个身披甲胄的护卫急匆匆跑进酒楼来,他轻声说道:“而且我需要在此处等人,无论他们此时在何处也无论他们需要行走多久,最红他们都会来到这里的,所以我只需要在这里等他们就好了。”严溯烬喝了一口酒问道:“为何他们也一定会来这里?”年轻人望向远处的那座高耸秦山,缓缓道:“因为我们要去北方。”严溯烬皱眉道:“有魔军占据北方的原野荒漠,你们不可能安然无恙地横穿整个北方,那座仙人隐居的秦山更是无人能够走近。”年轻人抿了一口酒轻声笑道:“千万里的路都走过了,还差这方寸之间?千万人都杀过了,还差这所谓的百万魔军?” 严溯烬微微皱眉看着年轻人,那个身披甲胄的年轻护卫来到严溯烬身边恭敬低声汇报,严溯烬愣了愣,看向那个护卫问道:“那人有说为何而来吗?”护卫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人只说要来此处等人。”严溯烬视线偏转看向对面的年轻人,自称于琅的仗剑年轻公子哥微微笑道:“是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的白衣少年?还是一个身背木匣的青年?是一个身形魁梧好似山岳的壮汉?总不会是那个腰间悬刀瞧着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吧?”护卫仔细听过了于琅的问话,挠挠头说道:“是一个自称名为周厌的年轻人。”于琅轻轻一笑,拍了拍额头,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严溯烬低声问道:“是你要等的人?”于琅点点头,站起身说道:“其中之一,大将军可以放心,我们都不会对玄铁关有什么歹意的,在其他人到此之前,只要魔军进犯玄铁关我们也会出手。”严溯烬也随着站起身,点点头道:“于少侠出城一战之后,无论是我还是整座玄铁关都会念这份情谊,该有的信任和尊重也不会少。”于琅拱手笑道:“多谢大将军的信任,那个家伙我去带他进城就好了。”严溯烬大大咧咧抱拳回礼,说道:“玄铁关不会强求两位少侠出战的,自可以在此安稳等人便是,希望与那位周少侠好好解释一番,城门处的严厉把关实在是不得已为之的传统。”于琅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然后就跟着那个护卫走出了酒楼。 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坐在位置上看着街道上远去的年轻人,低声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那座浑浊不堪的江湖上也有这样的年轻人出现了,武道修为不俗还有着超脱凡尘的志向意气,如今那些都为了所谓仙缘争抢得头破血流的家伙恐怕早就忘了这样的武道风光吧。”身为天下十人之一的严溯烬依旧坐在酒楼中缓缓饮酒,对于那座就在身后不远处的仙山仙府和争先台仙缘根本毫不在意,更不会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擅自离开玄铁关。 严溯烬想起那个许多年曾来过玄铁关历练却又远去的家伙,听说如今在身后那座天下中统帅五十万大军四处征战所向披靡,严溯烬知道那个心中依旧还是将自己看作一个江湖人的家伙肯定会去争先台,也许不是为了什么仙缘,却一定想要和那些天下十人中的其余之人一战才好,同样只知道那人叫做靖堼的严溯烬缓缓饮尽壶中酒,站起身走出酒楼去往北边城头,继续盘腿坐在依靠着一杆古朴长枪的墙头之上,闭目凝神,静静等待下一场大战到来。 南边城门处,自称刀客周厌的年轻人跟在于琅的身后走入玄铁关,此处房屋建筑都不会高出两层,于是显得环绕四周的巍峨城墙更加高大耸立,至于从城池之外蔓延出去的绵延城墙更是此起彼伏,足以东西横跨百里,阻挡魔军的乘虚而入。于琅转头看了眼身边风尘仆仆却没有其他异样的周厌,问道:“这一路走来挺轻松?”周厌双手负后打量着玄铁关肃杀沉静的街巷,随口回道:“没什么麻烦,就是料理了一个不太顺眼的宗门。”于琅点点头,问道:“没去仙山争先台?”周厌看了一眼于琅,反问道:“你不也没去。”于琅掌心搭在腰间长剑剑柄上,随意道:“没兴趣。” 周厌打了一个哈欠,有些百无聊赖,他问道:“玄铁关的事情你也跟我说过了,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通往更北方的关隘缺口了是吧?”于琅点点头,说道:“除了玄铁关和百里城墙之外,其他都是高山耸立,所以想要去往更北方去往秦山,只能通过这座玄铁关,当然还要闯过百万魔军。”于琅顿了顿,说道:“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只是隔绝海外已久的此方天地之人是不会想到的,那就是乘坐渡船直接绕道而过,也能在玄铁关和百万魔军的更北方靠岸。”周厌欲言又止,于琅摇摇头道:“我们就别想了,之前不就知道了魔君一直盯着我们呢,就那些云雾便够麻烦了,想要找到海岸更难。” 周厌呼出一口气,无奈道:“不想了,脑袋疼,等顾枝他们到了你们动脑子去,请我喝酒。”于琅一脚踹在周厌小腿上,疼的对方踮起一只脚蹦蹦跳跳,于琅冷笑道:“要你有何用?”周厌拍了拍腰间刀鞘,龇牙咧嘴道:“我能打啊。”于琅翻了个白眼,还是带着周厌走入一家酒肆,酒肆掌柜似乎也已经听说了年轻剑仙出城杀敌的事迹,对于琅颇为热情,看得周厌一头雾水,一番插科打诨地探听才知道不久前于琅的出剑,两人坐在酒桌前,周厌笑道:“那些什么魔君真是和当年奇星岛上的一样?好多年没有清清爽爽干脆利落地出刀了,正好锻炼锻炼筋骨。” 于琅缓缓喝了一口酒,低声说道:“玄铁大将军严溯烬不傻,此前所有能够坐镇玄铁关的大将军也都看得出来,所以连我都知道所谓百万魔军其实根本没想着一举踏破玄铁关,更像是一代代不知疲倦地练兵演武罢了。”周厌端着酒碗,正色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奇星岛那样的情况在不久后一定还会在此出现?可是不应该啊,奇星岛距离出云岛如此遥远,当年那些突然出现在奇星岛上的魔军总不可能是从出云岛而去的吧?就这一路经过三座海域,不可能悄无声息。” 于琅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缓缓说道:“如今这些袭扰玄铁关的魔军肯定不会是在做无用之功,所以不久之后的魔军出征几乎可以预料得到,如果我们能够收集更多海外的消息,也许魔军进犯玄铁关两百余年,在这两百余年之中就有许多战场有过魔军的身影。而奇星岛的例外便是魔军第一次出现那样倾巢出动一般的蜂拥而至,我怀疑那是散落在外的魔军汇聚而成,也有可能早就偷偷潜藏在奇星岛附近的那些荒岛之中伺机而动。” 周厌拿过酒壶倒了一碗酒,叹息一声道:“这个神通广大的魔君到底是要做什么?演练百万魔军,吞没奇星岛又拱手相让,逃回出云岛又蛰伏数年再次现世,现在又将我们困在此处,真是千奇百怪捉摸不定。”于琅皱眉望向酒肆门外,轻声道:“只能等待他们一起到了此处,再去那座秦山找到那个自称仙人的魔君问个清楚了。” 周厌点点头,两人酒碗轻轻磕碰,各自一饮而尽。 第六十四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二) 仙山之下悬空湖面的石台之上,白衣少年俯瞰身下那些天下十人,除了已死在燕沙镇的简随杏以及没有来到此处的最后一位天下十人,其他人都已齐聚龙门小镇,那个酒馆老板娘和店小二应该就是所谓的“镜湖侠侣”,恐怕更是早就在这小镇之中蛰伏许久了,等待的就是今日,可是不知为何,本该为了仙缘和各自恩怨厮杀纠缠的这些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将锋芒对准了本该是局外人的白衣少年。 顾枝抬头望向龙门小镇外的山路,有烟尘滚滚而至,大地微微震颤,顾枝微微一笑,有故人至,顾枝看着那个背着竹箱的读书人,读书人先是恭敬向着顾枝身后那个走下仙山之人行礼,歉意道:“希望大人能够再容许我胡闹片刻,只要杀了顾枝,无论是榜上位置还是生死性命我都会全数还给主公。” 以白袍老者现世的晋汉没有理会胆敢违逆自己和主人命令的读书人,而是冷冷看向站在读书人身边的辛梳,问道:“你也一样?”辛梳笑着点点头,晋汉神色淡漠道:“可惜了,本来你是应该在前五之列了,可比这个以为那点小心思就能够将所有人玩弄股掌的家伙好多了。” 顾枝没有转头看向晋汉,却知道身后那人依旧不是真身在此,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神通,不过肯定是那个魔君的手笔。顾枝问道:“怎么?我不耐烦,魔君也不耐烦了?嫌我走得太慢就想要直接在这里把我杀了?” 说完,顾枝手掌抵住腰间刀柄,笑道:“那可不太够。”晋汉双手负后语气平静道:“明胥和辛梳的自作主张不是主人本意,不过事已至此我也不会管他们便是了,你若想要杀了他们就随便,反正最后他们都难逃一死,违背主人的命令,可不是什么一死百了的简单事情。” 顾枝点点头,看着读书人打扮的明胥,明胥直起身子看向顾枝,歉意笑道:“抱歉,我只是等不下去了也不想再等,主公想要让我们在秦山之下等你,还说我们肯定拦不住你,所以对我们另有安排,可是我实在按耐不住啊,不跟天坤榜之上的‘地藏顾枝’一战我都快要急死了,所以只能自作主张做了什么事情,希望你能理解。”顾枝看着明胥似乎真心诚意的笑脸,缓缓道:“理解也接受,不过我可不像你们主公,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明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挥挥手说道:“之前说的你们都听清楚了吧?仙缘之外,只要谁能杀了此人就能去往那座仙山之后的仙人隐居之秦山,到那时你们就会知道你们这群井底之蛙眼中所见不过是这天地间最渺小细微的寸缕之地,天高地阔还有更高处的风光,只要杀了此人,你们注定会得到比仙缘更大的机缘。” 明胥神色平静,哪怕他口中所说的机缘是要以他自己和辛梳的性命作为交换,因为此事之后他们注定会死,那么就会空出两个位置。 说完,明胥看了眼身边的辛梳,眉眼温柔,轻声说道:“对不起,最终我们还是只能一起死了。”辛梳始终笑着看向顾枝,说道:“跟着你来到这里我就已经知道结局了,所以没什么抱歉的,更何况当年在魔窟之中若不是你我早也就死了,此后无论是占据一席之地还是武道登高,我这条命随时都能还给你,而且我也很想和这个主公都愿意高看一眼的‘地藏顾枝’打一架。”明胥眼神噙满泪水,满是柔和爱意地看着辛梳。 龙门镇南边山路的声势愈加浩大,终于有在旁观望的江湖人看见了那个在漫天烟尘之中狂奔向争先台的魁梧身影,像是一座小山奔走于大地之上,每一步都踩踏出深深的坑洼沟壑,卷动着风沙呼啸而至争先台前,顾枝看着烟尘散去之后站在原地看向自己的那个熟悉身影,身上除了沾染着风沙尘土之外还有鲜血干涸不久的道道伤痕,可是这个身型如小山的壮汉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顾枝不说话。 顾枝笑道:“武山大哥,我自己可以对付的。”武山摇摇头闷声道:“没必要继续拖延。”顾枝点点头低声呢喃道:“也对。”他抬起头咧嘴一笑,看着武山说道:“那就麻烦武山大哥帮我拖住几个人了。” 武山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边的几个身影,除了最靠近争先台的四个人,其余人等武山都有战而胜之的绝对把握,哪怕是联手。 靖堼手持铁戟没有转头看向那个魁梧骇人的身影,而是一脚踏地便掠上争先台,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依旧看着争先台之下,他微笑道:“你们可以一起上,否则不过是浪费你我时间罢了。”反手持剑负于身后的山人吕酽看着眯起双眼的靖堼,笑问道:“怎么说?虽然我也没有与人联手的习惯,不过此人如此言语挑衅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靖堼只是盯着顾枝不言语,吕酽耸耸肩,身形轻轻飘上争先台。 顾枝看着一动不动冷眼旁观的明胥和辛梳,问道:“你们俩还有继续等着看热闹?”明胥只是背着竹箱不再言语,反倒是沉默寡言的辛梳微笑道:“抱歉,我和他们一起出手的话他们可能会先死在我手上,所以你们可以先行一步。”顾枝抬了抬下巴,手指轻轻敲打刀柄,轻声道:“麻烦,还得多浪费一点时间。”说完,他终于转身面对着各自占据一个方位的吕酽和靖堼,争先台很大,足够三人尽力施展。 争先台下其余人中最先动弹的是已然强弩之末的孔祥岳,他竟是二话不说丢弃了手上的仙缘信物然后远遁而走,摆明了绝不再掺和丝毫,镜湖侠侣夫妇二人已经和鸿谬占据三个方位围住了武山,而鸢歆犹豫了一下,根本没打算听陆合开口言语,继续与这位数十年就该死在自己手上的叛贼交手分生死。 明胥慢慢悠悠绕过争先台和湖面来到晋汉脚下的山脚台阶坐着,晋汉低头瞥了一眼明胥,语气冷漠道:“你应该知道,这些小手段根本不可能杀了顾枝,甚至就连拖住他的脚步几分都做不到,所以你现在一切不过是白费力气,还不如让辛梳一起上。”明胥似乎极为疲惫,也顾不得与晋汉之间该有的恭敬礼数了,他背对着晋汉轻声笑道:“辛梳自己不愿意出手我也没办法不是,没关系,辛梳能等我也可以。” 晋汉视线望向一触即发的两处战局,冷笑道:“当初你主动找到巫赟说要代替他来此天地择选人选之时就已经筹谋到今日的局面了吧?只是有可能不是为了顾枝,应该是我或是祝猷?明胥,你的这些小聪明还好只是用在了此处,若是今后真让你借着座次登顶天下,恐怕就要捅出天大的篓子来,到时主人可不会给你们收拾烂摊子,本该拿到手的东西自己把握不住怪不得别人。” 明胥摘下背后空无一物的竹箱放在身侧,手臂搭在竹箱上轻声说道:“我也没办法啊,这些武道之上登高之人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这让我如何不动心不动念呢?主公说要让我们再等一段时间,到时天大地大何处不是我们的一言堂,可是我真的等不了了也不想等,哪怕今日是我费尽心思输了也罢,或是我侥幸赢了却终究还是会死在你手上也好,我没有后悔。” 晋汉再次看了一眼明胥的背影,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在魔窟血泊中护住身后女孩抬头望向自己的男孩,眼神坚毅淡漠冰冷,哪怕之后的他一步步成长为一个武道登高之余饱读诗书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是无论如何晋汉都不会忘记那时走出魔窟的那个男孩眼底几乎不加掩饰丝毫的野心,不是为了什么权势和自由,而是干干净净的杀戮野望,没有缘由更不知执念何在,所以这么多年若不是有站立无双的祝猷和晋汉一直盯着这个城府如深渊的明胥,恐怕榜上有名的许多人都会早早死在此人的算计之下。 此次来到此方天地择选榜上位置的继任者,本该由巫赟隐姓埋名探看人间,最终却是明胥主动顶替了巫赟的位置,并且还带着平日里只知道修行武道根本不问世事的辛梳一道,两人变换身份隐于人间,为的就是在乱世之中择选适合继任榜上位置的人选,可是在此期间明胥同样用尽手段,布置了一个针对顾枝的围杀之局,可能一开始真的如晋汉所说是为了针对明胥一直渴望杀了的祝猷或是晋汉,可是最终顾枝来了,一个在天坤榜上由主公亲自书写名字的武道山巅之人,这让明胥如何不动心? 晋汉其实一直看在眼中,无论是明里的谋划还是暗中的大势,晋汉看得见也想得明白,只是从明胥主动离开秦山山下的那一刻开始,本就忌惮明胥野心已久的晋汉就没打算劝阻一二,因为他知道明胥这是在自己寻死,所以晋汉甚至愿意推波助澜一番,这些细小的谋划对于眼光在整座汪洋的主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一些蝼蚁的过家家罢了。 那位和凌恪联手抢夺仙缘的武道高手,那些被迫挡在大军之前的云升谷中的无辜百姓,那位阻挡于琅最终带着于琅直接越过仙山去往玄铁关的剑客,那些本该拦住武山却最终还是被武山直接杀了个干净来到龙门镇的骑兵,那个主动寻衅周厌最终破败于周厌一刀之下的宗门,还有陆合和鸿谬布局燕沙镇与蛰伏数十年的简随杏的交锋……一桩桩一件件都早有伏笔,可是顾枝闲庭信步便还是来到了仙府争先台,所以明胥只能道破天机,直接将自己死后必然会空出的位置留给那些愿意倾力出手围杀顾枝之人。 晋汉抬眼望着不远处,武山已经与镜湖侠侣和鸿谬交手,那个身形如高山体魄也如山岳的壮汉犹如一尊顶天立地的神像,好似身后有那三头六臂的虚影显化,一拳一掌之间便是风雷震动,晋汉想起那些邸报消息中关于此人寥寥无几的记载,武山在汪洋之上的江湖中几乎从未有过与何人交手的传闻,甚至可以说晋汉能够掌握的关于此人实力深浅的情报便只有当年奇星岛的战场,此外关于此人的武学源来和籍贯师承都无丝毫根据。 晋汉没有再看好似势均力敌的武山那边,而是缓缓看向争先台上似乎根本没打算出刀的顾枝,靖堼已经气势蕴养攀升至顶峰,一身杀气好似凝若实质,幻化赤色长龙缠绕铁戟之上,同时还有无数四爪武道气运蛟龙游走于靖堼身上甲胄,仰头咆哮,声势如雷霆,靖堼一步踏出挥动铁戟,便有狂风呼啸平地而起,湖面之上炸起一道道水珠猛地坠落直冲顾枝,铁戟锋芒直刺顾枝眉心。 顾枝深深呼吸吐纳,一个古朴拳架骤然而成,他重重踏地一股无形涟漪直接撞上那些气势汹汹的水珠,四散炸开,同时顾枝一拳直去抵住铁戟锋芒之前三寸之处,轰然春雷滚滚,有磅礴罡风吹拂靖堼身上铁甲铿锵作响,靖堼竟是不得不手铁戟后退一步,须发飞扬的靖堼神色冷漠,后退一步之后便要强自前行两步,石台之上有碎石溅射而起,随着手中锋芒横扫而去便有星河流转一般的碎石困住顾枝周身。 顾枝双臂抬起挡在身前,拳意暴涨若水幕天降,挡住了横扫而来的铁戟,借势后退数十步,吕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顾枝身后,一剑指天手掐剑诀,好似争锋相对一般将那些被顾枝驱散而去的水珠重新聚齐,一剑刺去便有云雨缠绕剑气,铺天盖地无处不在,顾枝后退飞掠恰好止步于剑气所指边缘,然后一脚扬起撞开铁戟,缓缓转身一拳递出砸开漫天雨幕剑气,同时身形拧转躲开直刺腰间的铁戟,弯腰一掌拍去,铁戟被迫断开了一往无前的寒芒一点,顾枝屈膝一撞,身形直奔手中长剑犹有剑气吞吐的吕酽,吕酽不慌不忙地横移一步,长剑收拢身前一划,一道无形沟壑挡住了顾枝裹挟风雷的一拳,吕酽身上长衫猎猎作响。 靖堼铁戟拄地,看着顾枝冷冷道:“出刀!”顾枝站定身形拳架依旧不变,他没有说话,眼神中的意思却满是轻蔑,靖堼怒吼一声,铁戟挥动呼呼生风,竟是有大漠黄沙的遮天蔽日气象,还有肃杀铁血的气息扑面而来,顾枝一步掠去,身影眨眼间消失于漫天罡风之中,然后靖堼猛地低头弯腰拧身铁戟向着背后横扫而去,一拳未能砸中靖堼后脑勺却还是在靖堼耳边划出一道血槽的顾枝屈膝砸开铁戟,再次欺身而入,一掌按住靖堼的面庞,五指如钩猛地用力,竟有剑气从他的五指之间涌现而出,直刺靖堼的双眼,靖堼双脚扎根大地,硬生生屈臂收回铁戟砍在顾枝的手肘之上。 顾枝收手退后,吕酽看着那些缠绕顾枝手指之间本该属于自己长剑的剑气,眼神终于有了杀机冷漠,他轻轻一抖长剑,便有无数剑气从方才顾枝和靖堼以力相撞之后的沟壑中凭空浮现,犹如一把把刀剑锋芒直奔顾枝而去,四面八方滴水不漏,隐隐之间便有剑气刺入顾枝身上关键窍穴之中,直接搅碎顾枝体内真气流转和赖以运转内力的气府,可是顾枝一臂弯曲横放腹部一臂直直挡在眼前,只有一只眼睛的视线盯住了吕酽,那些刀剑就像撞上了一堵墙壁,然后顾枝逆着剑气长河一掠而去,靖堼突然出现在顾枝前行的半途,铁戟从下而上直拍顾枝。 靖堼顾不得脸上鲜血模糊视线,披头散发的他手持铁戟步步紧逼,顾枝围绕着石台边缘奔走不停,靖堼手中铁戟的锋芒便紧紧攀附,同时还有那些游走蛟龙张开血盆大口似有鲸吞之势,不断牵引顾枝体内的真气逆流倒转。吕酽没有袖手旁观,他双手持剑拄地,微微闭眼,剑气从他的身上流淌倾泻,蕴藏十年的剑气和剑意如臂指使,石台便犹如一座猛然涨潮的湖水,缓缓将顾枝包裹其中,每一道剑气都直指顾枝,然后如雨落攒射而去。 顾枝一踩剑气借势腾空,却也把自己完全暴露于剑气之中,靖堼手中铁戟和武运蛟龙黏住顾枝的身形,于是顾枝瞬间就落入了天罗地网的围困之局,进退两难,此时再不出刀便更无可能了,可是顾枝依旧没有拔刀出鞘,他在半空中朝天出拳,然后拳意碰撞剑气和铁戟锋芒,有璀璨花火溅射四散,顾枝独自站立虚空犹如神人,一袭白衣的少年只是出拳不停,却有拳意罡风撞开剑气大幕,也有剑气从白衣之上流淌冲刷铁戟锋芒,顾枝双脚踩踏虚空便有无形涟漪阵阵,哪怕是远处观战的许多武道修为不济之人都瞬间脸色苍白,只听见心中钟鼓长鸣,震荡气府经脉。 远处山脚台阶上坐着明胥轻声感慨道:“不愧是能够让主公都多看两眼的人啊。”晋汉有些神色凝重,坐镇仙山的他能够比身在局中将自己也当作了棋子的明胥看见的更多,所以他清晰无比,顾枝此事仍不出刀不是因为眼前两人比不得燕沙镇简随杏,毕竟吕酽和靖堼哪怕还没有占据榜上位置也已经足够武道圆满无瑕,比起所谓天下十人中的其他人已然是不同的风景,所以顾枝对付这两人绝对要比简随杏麻烦得多。 可是顾枝仍旧可以不出刀,晋汉终于知道当时远远看见在云升谷中面对千军万马出刀的顾枝、看见在燕沙镇中为了倾泻心中江湖意气只为杀了残害小镇百姓性命的简随杏而出刀的顾枝、看见在黄沙大漠之中独自一人对风沙龙卷出刀的顾枝的一幕幕意味着什么,顾枝哪怕已经身在武道山巅,足以俯瞰汪洋之上无数武道登高之人,可是这依然不是他的巅峰,晋汉甚至已经能够看见顾枝身上的武道气运高山还在一步步破出天外,无论是出拳还是出剑的顾枝都像是在出刀,世间万般武学皆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 晋汉转头望向秦山,在那处山巅有一个天上仙人山外之人,晋汉终于知道为何主人会说只管让顾枝登山,因为从那时顾枝再次走出青潋山竹屋起,世间武道便要因为此人再高一截,高出天外,问礼仙人,而这还是少年消磨了三年光阴从未修行的结果,所以晋汉无比期待,登上秦山的顾枝能否与当年的君洛一般,被主人视为同道中人。 争先台上,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了白衣少年独自一人。 第六十五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三) 仙山山脚下的湖面上早已风起云涌,那座悬停高空的争先台好似被无形抬高十丈,逐渐越过了许多人的视线,所以人们最后只能看到那些笼罩整座石台的剑气潮水和铺天盖地的铁戟锋芒被一拳拳砸碎,然后还有剑气如雨落洗刷着整片争先台,那一圈圈海浪一般的无形涟漪声势一层层叠加,终于有旁观的江湖人承受不住这份气府心脉激荡的苦痛,纷纷退开了远处去。 骤然有人惊呼出声,人们视线凝聚而去,只见高出所有人视线高处的争先台上有一个身影猛地飞出砸入湖水之中,惊起百丈水柱屹立天地间,水幕垂落人间蔓延而去,临近争先台湖面的青石板砖都瞬间裂痕遍布,宛如一层镜面骤然碎裂。 然后又有一声惊天动静从争先台上传来,人们眼睁睁看见那石台底下某一处地方下陷数丈,还有骨骼经脉碎裂的声音刺耳响起,若是有人能够从天空之上俯瞰而去,就能看见有一个从湖水深处缓缓浮起的身影,以及一个整个人埋在石台凹陷之中一动不动的身影,争先台上只剩下那个始终没有出刀的白衣少年,衣摆轻摇不动如山。 顾枝双手负后,无风自动的衣衫便缓缓停歇,他抬起一只脚轻轻一踏,深陷石台之中身上铁甲破碎奄奄一息的靖堼就被踹出了石台,湖水中那个艰难爬出水面的山人吕酽仰面躺在湖边早已闭着眼睛失去知觉。顾枝没有杀了他们二人,甚至都没有伤及他们的武道修行根本,只是此后这两个人的武道修行之心会不会因此而碎裂不堪还是借此登高再一层,顾枝都不在意,他缓缓转身看向已经站起身的明胥和辛梳,眼神冷漠,静静等待。 一袭儒衫的明胥站在山脚台阶底下,仰头远远望向独自站在石台上的顾枝,晋汉站在明胥身后淡淡道:“你可以去送死了。”明 胥背对着晋汉微微笑道:“真是有意思,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必输的局面。”晋汉冷笑道:“你从开始布局的时候就该想到的,主人的话你们都当作了耳旁风?你们以为给你们在榜上几个位置就可以俯瞰天下了?幸好当年主人去往奇星岛的时候没有带上你们几个废物,不然当年你们就该死在顾枝的刀下了,哪还有后面这些乱七八糟贻笑大方。” 明胥依旧笑着,哪怕他已经看到了必输必死的结局,他轻声说道:“既然我们注定连一个在天坤榜上位居末席的顾枝都对抗不了,那么所谓的榜上位置还有什么意义?祝猷位居榜首难道就有光明皇帝的实力了?我真的想不明白啊。” 晋汉神色冷漠缓缓说道:“你以为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在主人的眼里算什么?不过是蚂蚁搬家乌鸦筑巢罢了,主人的眼中看的更高也要更加长远,一时一地的谋算胜负争个高低有何意义?千秋百代此后汪洋之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要翻天覆地才值得主人落子,可惜了,你终究是看不到那样的一场造化之功了,也好,否则到时你也会被自己蠢死的。” 明胥神色感慨,想起那个几乎从来没能看见背影的主公,从来都是身在高山云雾之中,眼中根本没有人间更没有生死,明胥眼中泪水流淌,原来真正的绝望不是深陷死局困境,而是穷尽一生也绝无可能靠近那个山上仙人的背影丝毫,明胥相信晋汉所说的翻天覆地即将席卷整座汪洋,到那时那些在天坤榜上也在千万年的武道山巅占据一席之地的许多人都会一笔勾销烟消云散,而那时山巅登高路上将会站着什么人,所谓的江湖和武道修行道路是什么模样风景不过都是那个天下君王的一句话一挥手罢了。 三百年前天坤榜降世,有人看作神明俯瞰人间的片刻显化,有人看作武道山巅游览风景的旁观之人提笔勾勒,于是世人能够借此一睹光阴长河之中那一座座高山的片缕光彩,可是从未有人知道,在那张言定天下武道的天坤榜之后提笔书写一个个名字,亲自决定了每一位站立武道山巅之人身份的,其实几百年来都是那一个人而已,那个身居秦山山巅便能够俯瞰人间万万年的君王。 明胥走出仙山,身形飘落争先台之上,辛梳已经出现在另一个方位,顾枝站在石台居中位置,与吕酽和靖堼对战之后的他依旧没有丝毫气息起伏不定,一袭白衣不染尘埃点滴,清风吹拂而过只有少年腰间的酒葫芦酒水碰撞叮咚作响,顾枝视线没有看向明胥和辛梳,而是望着远处的秦山。 明胥脸上残留着泪痕眼神模糊地望向不远处的辛梳,那个始终瞧着柔弱的女子还是和初见那时一般,愿意让明胥不顾一切地挡在她的身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作为换取她能够安然无恙的筹码,在那座暗无天日的魔窟之中,在此后的万水千山中,始终只有他们相依为命,苦苦挣扎着活到了今日。 顾枝看着哭哭笑笑状若疯癫的明胥,语气平静问道:“你们不属于此处天地,来自那座秦山?”明胥收回视线看着顾枝,点点头笑道:“受主公之命来此择选继任之人,有负所托。”顾枝双手笼袖,继续问道:“主公?”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晋汉,抬了抬下巴说道:“和他所说的主人是同一个人?”明胥笑着点头。 明胥回头看着晋汉,晋汉神色冷漠地轻轻点头,明胥恭敬垂手行礼,转身面对顾枝缓缓说道:“主公深谋远虑,早已看见百年千年之后的汪洋山海,所以主公亲笔写下天坤榜为一位位能够攀登武道山巅之高的宗师在历史长河之中留下笔墨,顾少侠同样也在其中。可是主公所见也要比我们这些井底之蛙更加辽远,所以亲自拣选了十人作为今后天坤榜上之人,为此后崭新天地的武道登高路指引方向,可惜明胥有愧于主公重恩,今日只求一死,顾少侠之后不必留手。” 说着,明胥看着辛梳微微一笑,然后望向辛梳身后的更南方,神色缅怀道:“在此处天下走走看看也已经有十余年,市井百姓口口相颂的红衣仙人覆灭魔窟总是让人心神往之,若是能够亲眼看见主公当年的风姿该有多好啊。只是那处暗无天日的魔窟,既是主公的恩赐也是我们改天换命的必经之路,当初居然会因此心中埋怨主公,明胥百死莫恕。” 晋汉耳中传来一个声音,平静如幽暗古井深水,晋汉神色恭谨低头弯腰,片刻之后转身向着北方远处拱手行礼,这才看向争先台上的顾枝说道:“明胥和辛梳都是当初从魔窟之中九死一生爬出值得被主人多看几眼之人,今日明胥和辛梳胆敢违逆主人的命令擅离职守妄图越俎代庖,主人方才亲自言说,麻烦顾少侠可怜可怜这两只费劲心思的蝼蚁,给他们一个痛快的,毕竟秦山之上还有人在等待着顾少侠。” 晋汉其实心中很是疑惑,自从顾枝踏足出云岛之后主人便已经闭关许久,无论顾枝走到了哪一处云雾地界又做了什么事情,主人都没有丝毫意外更没有旁观一眼,可是此时主人居然主动开口让顾枝无需拖延尽快赶去秦山,这般不同寻常不是那个运筹帷幄千里的主人会做出来的事情,所以晋汉只能心中百般思量。 顾枝听见了晋汉的言语,眼神微微眯起,看来魔君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可是魔君居然会将秦山上那些顾枝在意之人作为筹码明明白白摆在顾枝身前挑衅,这对于顾枝心目中那个看待所有事情都高高在上的魔君似乎有所不同,不过顾枝却反而没那么急切了,他看着明胥问道:“魔窟不是已经在百余年前就已经彻底毁灭了吗?” 晋汉微微皱眉,却还是耐心解释道:“魔窟在此后只开启过一次,主人为了择选跻身天坤榜十人的继任者便以此魔窟斗兽场作为天然竞争之地,每一个身处其中的孩子都需要经过九死一生的厮杀才能存活,最后千百个孩子之中只存活下来十人,能够有幸得到主人给予武道登高的机遇,可惜这么多年以来已经有许多人像今日寻死的明胥和辛梳一样早早蠢死了,所以才有了所谓仙府仙缘择选继任者。” 顾枝静静听着,轻笑着摇摇头,低声呢喃道:“费尽心思,以人命万物生灵作为掌中游戏的木石之物,这就是那个自称仙人高高在上的魔君所做的事情?”顾枝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瞥了一眼明胥和辛梳,淡淡道:“你们可以出手了,我已经没什么问题,接下来我会亲自去找那个人问清楚所有一切,在此之前,你们这些钻研心思匍匐那人身下做一条狗的家伙,还真是死不足惜。” 话语落下,明胥缓缓抬头看着顾枝,站在顾枝身后的辛梳却已经身形猛地一震,争先台之下的湖面上有一线划破水幕,瞬间湖水倒卷冲霄,伴随着辛梳的一拳呼啸而至顾枝的后心背部,同时辛梳屈膝撞向顾枝的腿部,借此打破白衣少年只是站在原地就自成的不动山岳,明胥卷起儒衫衣袖,双掌倒转虚按,地面之上石台崩碎,随着碎裂漂浮而起的还有湖水岸边方圆之间的青石板砖,皆是宛如漫天刀剑一般激射向顾枝,裹挟风雨厚重,天空中阴云翻滚遮掩天光。 顾枝衣袖轻摇,侧身一掌接住辛梳的拳头,强势碰撞之下的罡风从两人一拳一掌接触之处轰然扩散而去,环绕湖面而居的屋舍建筑便有倾塌之危,那些木制横梁梁柱吱呀作响,好似脆弱不堪的纸张,同时顾枝另一只手轻轻将酒葫芦系回腰间,辛梳的膝撞恰好便砸在顾枝的手背上,竟是硬生生将辛梳推了出去,与此同时,明胥驭使的碎石残片便从四面八方困住了顾枝,顾枝拉开拳架一拳开山而去,辛梳再次欺身而入,竟是丝毫不顾那些不分敌我攒射而出的碎石,又是一拳直抵顾枝太阳穴,顾枝一拳撑开拳意水幕抵挡碎石,同时一脚虚踏便有一层无形屏障挡住了辛梳如狂风骤雨一般的数十上百拳,滴水不漏。 顾枝脚步腾挪身形一闪,强行撞开漫天锋锐碎石,一掌横推至明胥身前,五指如钩按住他的面部,轰然间天空之上阴云深处便有雷霆砸落人间,直奔顾枝的一袭白衣而去,同时辛梳侧身撞破顾枝的拳意水幕,一拳从上砸落,与那蜿蜒如蛇的雷电一同压在顾枝的头顶,若是有人此时还能在远处睁开看去,就能看见好似书上所说的天劫雷池恰恰好好笼罩争先台之上,然后那些神人震怒砸落人间的雷电便汇聚如山岳砸在顾枝的头顶之上,而辛梳一拳拳意凝聚卷动争先台下湖水倒挂长空细碎如雨幕,同样分毫不差地全数落在顾枝身上,无论如何看,那个白衣少年都无处可躲也注定躲不过去。 顾枝手掌依旧牢牢抓住明胥的脸庞,好似没有注意到那些从天而降的雷电和身后辛梳暴雨般的汹涌拳意,顾枝双脚扎根石台,骤然争先台底部再次下陷数丈,顾枝就像将自己整个人嵌在了争先台上,他空余一手负后,五指摊开手掌掌心面朝上天,那座雷电环绕的山岳便那样悬停半空再难落下丝毫,辛梳的一拳已至,此后便有千百拳砸落,可是没有哪怕一拳能够透过顾枝身后三寸之地,那一袭白衣好似有高山流水披挂在身,隔着一层厚重瀑布之后才是身形模糊不清的顾枝,所以辛梳的每一拳都注定只能落在拳意和剑气以及顾枝体内真气构筑的瀑布水面之上,虽有水花溅射却终究徒劳无功。 顾枝攥紧五指,明胥双眼瞪圆看着神色平静的顾枝,就像看见了一个裁决人间性命于手掌之间的神明,顾枝低头凝视着身陷必死局面却依旧面露兴奋的明胥,似乎越惨烈越对其不利的厮杀便更要让他称心如意,顾枝眼神怜悯看着明胥,这些被魔君一手造就出来的只为杀戮而生的怪物和当年那些鬼门关恶鬼有何区别? 顾枝不再理会天空中雷电再次聚集的阴云,也不管身后辛梳的拳罡已经突破一寸,他弯腰低头攥紧五指,明胥的面部传来骨骼挤压碰撞的刺耳声响,明胥艰难抬起双手抵在顾枝太阳穴两端的不远处,闭上眼睛露出微笑,骤然间有细小雷电缠绕明胥的十指之间,跳动闪烁犹如一把把细微犀利的飞剑,顾枝微微眯眼,眼睛和太阳穴都有刺痛感受,身后白衣紧紧贴着后背,辛梳拳罡再进一寸。 顾枝弯腰愈低,他的神色始终平静如水,眼底却有海浪翻涌遮天蔽日,明胥的双眼之中有血丝蔓延破碎,渐渐地七窍流血,面部扭曲笑意模糊,身后辛梳的拳罡终于撞上了顾枝的衣衫,顾枝一甩手撇开明胥,转身一拳迎上辛梳的拳头,就在两人双臂之间的方寸之地,互换千百拳,有汹涌拳意碰撞,石台之上支离破碎如蛛网,那些犹如飞蛾扑火一般撞上顾枝身前拳意的拳意雨幕宛如逆流江河,生生将落下人间的雷池重新撞回了天上去。 顾枝一掌扭转破开辛梳衔接不断的拳意,同时双脚微曲身形拔地而起,置身那座即将重归云海的雷池之中,酣畅淋漓地出拳又出剑,那一层层的无形威压随着他的不断出拳逐渐累积厚重,竟在他的身边汇聚了又一座堆叠云海,撑破了雷池然后逆流而上,骤然间雨落人间,天地清明一片,天光重新洒落,白衣少年乘着光华漫天直坠石台之上,早已双拳白骨裸露的辛梳眼神明亮继续对着顾枝出拳,可是顾枝身上却有无穷拳意和剑气倾泻,好似终于冲破了阻隔汪洋的堤坝,汹涌而至倾吞了辛梳的身形。 顾枝一脚踏地,明胥奄奄一息的身体砸向了深陷石台之中的辛梳,此时的争先台已经被生生切割出一道道沟壑,甚至还有深坑直接穿透了石台,无数碎石掉落湖水之中,明胥和辛梳摔在一起,此时的辛梳已经双臂颓然断折,双腿也骨骼尽碎,七窍之间鲜血不停的明胥伸出双臂抱住辛梳,顾枝抖了抖破碎的白衣衣袖,没有再看一眼转身离去,轻轻跃下石台,不远处,武山已经手捏鸿谬的头颅看向顾枝,他的脚下是武道根本被彻底打断的镜湖侠侣,他们的长剑和鸿谬的无数飞剑都已经变作了碎片散落在地,武山将鸿谬扔出嵌入不远处的建筑墙壁。 顾枝看着武山咧嘴一笑,武山轻轻摇头,顾枝看向武山身后远处,已经清醒过来不知是不是目睹了全程的凌烟妗正在隋堇宸的搀扶下和卓宴望向此处,初次行走江湖便眼睁睁看着父亲和相识了十余年的好友死在眼前,此时的少女眼中满是泪水和茫然,卓宴和隋堇宸看着好似无双神明一般的顾枝,眼中有憧憬也有微微的悚然,顾枝的视线看向更远处,小镇南边山路处有一辆马车上站在阮巨富和阮凝,此时阮巨富遥遥拱手行礼,阮凝双手握在身前脸色苍白。 白衣少年摘下腰间酒葫芦喝了一口酒,和着喉咙涌起的鲜血咽下,他看着一片狼藉的龙门镇,最终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也不再停留,卓宴隋堇宸也好,凌烟妗也罢,阮巨富和阮凝更是,顾枝不过也只是他们人生之中的一个匆匆过客,看作恩人也好视为无甚慈悲的神明也罢,顾枝哪怕此时说上千言万语,难道目睹了父亲好友身死的凌烟妗就能明白一切坚定她的任侠之心?难道顾枝只言片语就能让阮凝对这个世间多些信任和希望?难道顾枝指点几句卓宴和隋堇宸的修行便能够助他们在江湖乱世之中保全自身再去利好他人? 顾枝转身和武山走过争先台去往仙山山脚,他想起了那个在燕沙镇中还在为了他心中简先生而赎罪的孩子,也想起了夜深时分与爷爷一同在山中溪涧泛舟捕鱼的年轻人,还有那些山林之中若隐若现的竹屋茅舍,顾枝握住腰间刀柄,始终未曾出鞘的长刀却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在天地间酣畅吐露锋芒。顾枝来到晋汉身前,缓缓说道:“继续择选天坤榜上的继任者也好,就此借助仙缘结束乱世也罢,我依旧不觉得他端坐秦山山巅就能够无视整座出云岛万万生灵的自由,所以此去我会与他问个明白。” 说完,顾枝和武山开始翻越仙山去往更北方的玄铁关,然后去往更远处的秦山,在那里有自视神明俯瞰人间的魔君,顾枝为思念之人也为了自己,为了奇星岛上的尸山血海也为了出云岛的自由蒙蔽,顾枝此去有千言万语,只为出刀。 第六十六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四) 走出偏远村庄之后的三位少年没有去往即将处决一场斩刑的郡城,而是绕道翻山越岭,穿过绵延的滁帘山去往合众脉的边境,寻找适宜的前行道路抵达绰行脉。三位少年走到了滁帘山雾岩峰下看见了一个腰间悬挂环首大刀的大髯汉子,正百无聊赖地蹲在路旁探头探脑,看见了几个少年这才站起身,似乎终于等到了想要等待之人。 张谦弱与君策真页对视一眼,有些疑惑,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询问为何本该跟着宋郡守回到郡城的汉子会在此处,那个在靳氏鬼宅与三位少年待过一夜的江湖汉子却已经抱拳笑道:“我叫禾徸渠,知道你们要通过滁帘山去往绰行脉,与你们同行一程。”张谦弱愣了愣,他们是曾与莫蔺说过接下来的远行规划,却不记得这个自称禾徸渠的汉子也在一旁听说,张谦弱欲言又止,禾徸渠却已经大手一挥大大咧咧道:“放心吧,就你们几个细胳膊细腿的一看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还有一个是那穷惯了的小道士和一个不知道食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和尚,那个读书人模样的少年也是双手满是茧子的,所以我肯定不是对你们图谋不轨,只是刚好也要去往绰行脉罢了,而且滁帘山可不太平,有我跟着你们不亏。” 张谦弱没有理会汉子言语之中对于道士与和尚的言语,而是垂手行礼问道:“为何禾大侠想要与我们同行?”禾徸渠一拍腰间大刀,身型魁梧的他俯视着几个少年,笑道:“没有我跟着你们,你们能够安然无恙地横穿滁帘山?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该长眼睛不是,虽说你们几个胆子是不小,可是胆子又不能当饭吃,有我护着你们穿过滁帘山就少些意外。”张谦弱抬头看着禾徸渠问道:“禾大侠为何如此相助我们?”禾徸渠哈哈大笑,腰间悬挂着几壶酒咣当作响,他上前一步拍了拍张谦弱的肩膀,咧嘴笑道:“江湖人仗义出手还需要理由?我看你们顺眼,所以愿意顺路捎你们一程,这个理由如何?” 张谦弱还有些犹豫,禾徸渠却已经挥手招呼后面的真页和君策,然后转身率先大踏步走入山路,一边还开口说道:“滁帘山山林幽深,虽说除了那只把我杀了的猛虎之外也没听说还有什么凶猛野兽,可越是深入越人迹罕至,会有什么意外都是难以预料的事情,进了山之后你们最好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得太远,发生什么意外我也好及时出手,别指望你们那做摆设的桃木剑,没啥用。”汉子絮絮叨叨,还不忘停步回头招呼愣在原地的三个少年:“别愣着啊,赶紧走了,最好是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能够休憩的地方。” 张谦弱和君策真页对视一眼,各自眼底都有些无奈,不过既然汉子非要跟着,三个少年也没啥意见,毕竟滁帘山中山高路远难免会有大大小小的意外,虽然他们也已经穿行过不少山岳丛林,可还是小心为上。于是三人跟上依旧还在喋喋不休的汉子的脚步,走入了雾岩峰的山林之中,山路蜿蜒逐渐没有清晰道路,只能张谦弱和君策取出桃木剑劈砍草木清理出道路来,真页缓缓跟在其后,大髯汉子则懒得拔刀出鞘来开道,悠哉游哉走在身边几人身边不远处。 一路上禾徸渠总是没话找话,开山劈草累的满头大汗的君策和张谦弱没法子开口回话,他就去烦真页,还好真页只要说些打机锋的佛家言语大髯汉子就要头疼皱眉,所以最后汉子便自顾自扯开话题去,又能够与真页闲聊一阵,所以三个少年平日里沉默赶路的游学远行难得如此热闹,禾徸渠说着说着又开始给几个少年讲述他的江湖经历了。 “靳氏鬼宅的血案最后还是因为有人在背后作祟,可是我那一次夜宿山中古寺可是实实在在遇见了鬼魅附身妖兽之身,还能佯装人形出来吓唬人,起初我还真没瞧出来,跟我一起的那个一开始不愿走入古寺的老道人也是个睁眼瞎,什么道法没半点用嘛,诶诶,清浚小子不是说你啊。那头幻化人形的鬼魅妖物装扮做一个进山采蘑菇然后被大雨困住回家路途的女子,生的貌美如花楚楚可怜,看的我都于心不忍,咳,这才答应让她一同在古寺之中避雨的。” “那女子一开始倒也正常,还说自己有个读书人的老相好可惜远走他乡还未归来,所以她日日会来山中采蘑菇之外还总是去到山的另一边等待他的情郎归来,可惜等了好几年也没个信儿,村子里其他人都说那个读书人不会回来了,她就偏不信,家里人要给她重新谈一桩婚事她也打死不从,就这样从一个少女等成了一个女子,就那样日复一日相信着等待着情郎回来。后来又跑进来了几个附近村子的泼皮混吝子,不知道是不是钻进山里贪玩误了回家的路,我便也答应他们留下来一同烤烤火。 谁知等我打盹的半夜居然有阴风阵阵,我猛地睁开眼睛,古寺外的雨已经停了,就连篝火也已经熄灭,四周黑乎乎一片,我就听见那女子在喊叫,起身一看,古寺门外那几个泼皮汉子抓住那女子就要欲行不轨,我一怒之下抓起大刀追了上去,可是那个被人按在地上的女子突然不再哭喊,而是阴恻恻笑了起来,然后面皮裂开钻出一张野兽的脸庞,还有四爪从身上探出,张开血盆大口就将那几个泼皮给撕碎了,最后看来我和那个居然还闭目养神不知道是不是装死的老道人,然后化作一团烟雾跑了。” 此时山林幽深日光没能透过树冠洒落,汉子故意压低着嗓音,还详细描述了他亲眼看见的那头妖物的面容以及那几个无赖泼皮的死后惨状,听得张谦弱和真页不自觉靠近几步,只有君策还算神色自若,看得张谦弱啧啧称奇,禾徸渠继续说着他的江湖见闻:“后来我就莫名其妙地睡着了,奇怪的是等我再次醒来站起身问那个老道人昨夜的事情,老道人居然说是我做了梦都是假的,我哪里肯信嘛,可是出门一看那些尸体都已经没了,雨过天晴地上也没啥血迹,我就犯迷糊了,然后那个老道人就说他不下山继续远行了,而是要回去我们路过的那个村庄,我没挽留,反正身边跟着这么个老道人也没啥意思。” 说着说着禾徸渠双手枕在脑后晃晃悠悠慢慢前行,也不说话就是仰头望着天空沉默不语,君策放缓脚步走在禾徸渠的身边,转头看了一眼汉子的神色,最后却只是问道:“还有其他故事吗?”禾徸渠似乎回过神来,咧嘴一笑转头看着君策,然后大手一挥开始讲述他独闯贼窟救出一群被山匪抓走的蒙童的故事,绘声绘色手脚乱舞,时不时还要提起刀鞘胡乱耍一通,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时分,几人终于找到了一处靠近溪流的石崖,还算平整,便就此停歇,君策和张谦弱熟练地拿起路上摘取的竹枝做好鱼竿,然后从一路收集好鱼饵的真页那边取过鱼饵开始坐在岸边钓鱼。 真页起身去寻柴火,汉子无所事事又不敢一口气把酒都喝完了,就卷起裤腿绕远了些跳下溪水,抓起袖管开始眼神盯着溪水捞鱼,一抓一大把的溪水,就是没一只鱼,汉子自得其乐,等到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只鱼的嘴巴,龇牙咧嘴跑回了石崖那边,却发现君策和张谦弱已经将游鱼串起架在篝火上烤了,汉子熟门熟路地坐在一边流口水静静等待,至于什么自力更生是绝无可能了,江湖人不拘小节嘛。 吃完了晚饭,君策和张谦弱就走到那边开始修习道法,真页更是不去看百无聊赖准备抓人聊天的汉子,直接闭上眼睛默念佛法,禾徸渠见没人理他就自顾自撑着双手半躺在石崖上,看着天上夜幕逐渐深深,然后有璀璨星河挂在天边,与明月争辉,禾徸渠眨一眨眼睛那些星星也就眨一眨眼睛,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般。 等到君策和张谦弱走回篝火这边,禾徸渠就开始神秘兮兮地说起他在山里和乱葬岗看见孤魂野鬼的故事,边说还要一边左顾右看,似乎害怕哪里就会立即钻出一个鬼魅来,可惜手里握着道卷的张谦弱不怕,默念佛法的真页也不怕,君策更是神色自若没有害怕神色,汉子觉得不行就转变了路数,换着讲那些妖兽化形害人的故事,这下子张谦弱和真页终于有点动容,汉子就要满意点点头。 子时张谦弱还要修行,于是前半夜的守夜就交给了张谦弱,汉子也是个心大的,倒头就睡说自己守后半夜,可是三个少年还是按照各自的轮换次序来,后半夜的时候张谦弱叫醒了君策,然后就由君策守后半夜了,禾徸渠也准时准点地醒来,看着君策咧嘴一笑,破天荒没说话只是抱着环首大刀眺望夜空,君策也沉默不语,在心中细细思念默默祈祷。 就这样四人翻山越岭在滁帘山中走了一旬光阴,张谦弱与君策和真页也终于习惯了身边还有一个禾徸渠的存在,一路上虽然没有遇到什么野兽,可是一些个山石拦路和溪涧挡道的困境禾徸渠也会不遗余力地出手相助,帮着三个少年有惊无险地继续前行,所以三人也慢慢可以无视禾徸渠一路上的神神叨叨,听还是会听,就是不至于觉得烦罢了,只是最近禾徸渠每时每刻都要哀叹自己没酒喝了还是让不厌其烦的三个少年恨不得给他一下子,可是看了一眼环首大刀还是没下手,读书人嘛,动口不动手。这个时候张谦弱和君策就会眼神示意真页开始念佛法,禾徸渠最受不了这种,只能捂着耳朵自顾自唱起三个少年都听不的的乡谣。 后来三人也问过禾徸渠为何要去绰行脉,汉子一开始只是笑着说要去走远一点的江湖,自从退下战场之后也还没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风景呢,总得走远点才是。慢慢的禾徸渠也愿意多说一点,多是在夜晚讲完那些神鬼故事之后,他就面露追忆地说起尘停谷合众脉西部边境和简鸣谷边境大大小小的战事,他会说沙场上的酒格外好喝,足够辣肚肠能辣出眼泪来,还说那些战刀虽然没有他现在手里的环首大刀好看气派,却要锋利得多,一砍下去……每每说到这里他就不说了,拍了拍三个少年的肩膀说别吓着你们的小鸡胆子。 张谦弱和真页也会问些尘停谷西部接壤简鸣谷处总是绵延不休的战场的情况,其实人们早就忘了一开始就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两个地方怎么就能像现在每年都要有大小战事不停,禾徸渠说那里本来是有好几座边陲城池的,现在早就都是断壁残垣,以前还会有读书人游学去那里看一看,现在压根就不敢去,那些军队早就都杀红了眼,可没谁管你是什么人,只要站在不同的地方上就是敌人,砍死再说。君策会低声问禾徸渠有没有杀过这样的无辜之人,禾徸渠就点点头说有啊,然后就没下文了,君策也不再问。 几人走了半个多月就快走出滁帘山了,许久不需要一同守后半夜的君策却还是醒来与禾徸渠一起守夜,禾徸渠没酒喝之后就总是喜欢独自一人皱眉头仰头望天,这一夜君策问了禾徸渠一个问题:“那个古寺女子的故事是不是假的?”禾徸渠摇摇头,轻声笑道:“真的不能再真了。”君策抱着膝盖低声问道:“是那些泼皮死了为真,还是女子没能等到读书人回来最后也只能独自离去为真?”禾徸渠依旧面带笑意,最后只是轻声说道:“都是真的。” 故事就是故事,可能是道听途说也可能是亲眼所见,可能是生搬硬造也可能是假中真相,可是好的坏的既然最终变成了故事,那么说起这些的人为何不能够愿意多说些没那么遗憾的事情呢?真相也好故事也罢,老天爷看得见,能够有人记得住,也就足够了。 第六十七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五) 山巅夜幕最近月色,脚下不远处有一座峭壁之上瀑布携月华垂落人间,沿着江河入海流。 在这道德谷山下的人间不是没有人乘着一艘渡船泛水远游,随着那些蜿蜒滔滔江水去往汪洋,可是最终还是要被那座横亘天地间的天门阻隔前行步伐,有人郁郁不得已,有人站在渡船眺望高耸天门心中亦有快意,只是不知站在天门之上眺望月色,是不是要更触手可及一些,可揽星月入怀。 山顶崖壁下的石窟中,篝火在夜风中忽闪明灭,君策和禾徸渠并肩坐在石窟洞口附近眺望山外月色,禾徸渠嘴里咬着一根草茎无所事事,腰间那些已经喝完的酒壶还是轻轻碰撞作响。 已经知晓三个少年来自道德谷的禾徸渠含糊不清地随口问道:“道德谷山上的风景要比其他的山岳好上一些吗?”君策盘腿而坐双手叠放在身前,双眼怔怔望着远处,这几日深夜君策都会醒来与禾徸渠一起守着后半夜,两人有时各自沉默,有时也会随意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君策想了想轻声说道:“我也没有怎么走过道德谷,只是经常从观里去往山上,也会去观里附近的那座崖壁远眺天门,还会沿着山上的道路台阶多走上几步路,可是也都只是扫扫落叶,没有看过太多风景,不过山林一幢幢,还是心旷神怡的。” 君策说着说着却想起了方寸岛上那座常年山巅都有积雪不化的云神山,禾徸渠啧啧道:“看山看水不能就只是看那山中林木,更不能只是看流水滔滔,还要去看风吹树叶簌簌作响,去看水撞顽石浪花滚滚,世间山岳万千,看来看去不过也就是石子堆砌再点缀几点翠绿,要走得深入了才能看见流水环绕山腰,看见湖泊静谧独处林间,听见鸟雀叽喳鸣叫,听见竹叶涛声阵阵,这才是风景,摸不着却能看得见。” 君策转头看了一眼禾徸渠,大髯汉子挠挠头低声笑道:“当然,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那个读过几本书听说还考了功名的兄弟说的,他有事没事就喜欢念叨几句书上的诗词,说亲眼看着沙场才能真正感受到边塞诗的雄浑壮阔,他还说读书人看的书多了要是走的路反而少了,就要被书上文字蒙蔽视线固步自封,这些乱七八糟我们可听不明白,就问他是不是找了这些个借口抛弃了那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未过门的媳妇,他也不恼,就是摇头说我们这些酒鬼光棍嫉妒他。” 禾徸渠轻声说着,面带笑意,可是君策却能看见汉子眼中静静流淌的晶莹光华,似乎有些悲伤,君策低声问道:“他没有和你一样离开战场吗?”禾徸渠吐出嘴里的草茎,又随手抓起手边的一根草茎扫去泥土,丢进嘴里说道:“他总是说他将来是要当大将军的,到时候我们这些只知道动手不动脑的、顾头不顾腚的家伙就知道什么叫做挥斥方遒纵横捭阖,什么狗屁话嘛,不就是比谁看杀的敌人更多,还动脑子,想得太多到时候怎么给人砍死的都不知道。” 禾徸渠顿了顿转头看了眼君策,却发现少年神色如常,禾徸渠有些感慨,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又是在那座道德谷上的读书人,怎么也会有那满手的茧子和数不清的跋山涉水的门道,怎么会如此好像对世间生死习以为常的沉稳心性,禾徸渠总是难免在想,这个穿着儒衫的少年究竟经历过什么。 禾徸渠收回视线继续说道:“不过他也会说其实如果没有这些战事的话他最想做的就是去看尽世间山水,嘿,他还说将来一定要去道德谷看一看,哪怕只是站在山下也好,他说天底下没有哪个读书人不希望自己能够去往道德谷的,那里藏书浩如烟海,一辈子都看不完,还有那么多的学问和道理去知晓去参悟,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财富。每当此时我们总会嘲笑他兜里没几颗铜板还要装大爷,肚子里有点笔墨说什么财富满满,不还是个穷光棍,他也不反驳,只是强调他不是个光棍,家乡那边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呢。” 禾徸渠突然不再说话,君策疑惑转头看去,却见禾徸渠咬着牙瞪大眼睛望着远处月光,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所以君策,读书人就好好读书,没那么多国仇家恨要给你们去劳心劳力,书上的好学问和好道理才是你们该去琢磨的,什么打打杀杀没啥意思,尤其别想着江湖是如何酣畅快意的地方,拖泥带水魑魅魍魉多得是,日子好好过,肩上别挑着那么重的担子。” 君策收回视线看着不远处夜色下随风摇曳的野草,他低声呢喃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哪怕读过了书知道了那么多的道理,可是总有些事情对错纠缠善恶不分,置身其中往往身不由己。” 禾徸渠吐出嘴里的草茎叹息一声,伸出手拍着膝盖说道:“再难的苦也要咬牙和血吞,再远的路也要埋头一直走,因为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好的坏的都是可以回头再看看的,所以,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君策点点头,低着头不言不语,他想起小院里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等着自己回家的娘亲,想起离去之前只剩下背影远去的二叔和姨娘,想起大人们讳莫如深的往事和故人,想起那两个就在木牌树下安静相依偎的坟包,少年不知道死别会不会鲜血淋漓,可是少年觉得生离就已经足够撕心裂肺了。 禾徸渠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地上翘起腿轻轻摇晃,脸上已经是恬淡平静的神色,他轻声笑道:“你要是乐意守夜我就睡一觉了啊。” 君策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禾徸渠真就闭上眼睛似乎沉沉睡去,片刻之后还有细微鼾声传来,君策一直望着远方,看着月色遁入夜幕深处,看着天际远处泛起鱼肚白。 滁帘山阻断于一条汹涌翻腾的大江之前,此处终于有人烟村庄散落,横跨江河的石桥上还有牧童骑在牛背上摇摇晃晃前行,质朴憨厚的农夫走在前头挑着担子,还有着手握锄头镰刀背着箩筐桥的另一侧缓缓走过。 禾徸渠在石桥一端停步,他看着不远处那鸡鸣犬吠青山绿水间的村落,笑道:“就送你们到这里吧,我还要去一个地方看看再接着闯荡绰行脉的江湖,接下来只有走过前面的村子再多翻过一座矮山就能看见绰行脉裕和国的边境城池了,合众脉与绰行脉的接壤处还算安稳,你们只管通过那座城池继续游学绰行脉便是了。” 张谦弱看着禾徸渠问道:“禾大哥不是也要去绰行脉,怎么不一起去?”禾徸渠拍了拍身上的衣衫和那把环首大刀,咧嘴笑道:“这不是还算积攒出了一身家当,准备回家那边去显摆显摆?虽然家里头也没什么人了,不过我当初离开村子去参军入伍的时候可没少人看不起我的,这次回去跟他们摆摆阔,再给家里那几个坟头上几炷香,以后还会不会去就不好说了。” 张谦弱点点头,看了一眼真页和君策,三人各自行礼郑重道:“多谢禾大哥这一路的护送相随。”禾徸渠摆摆手笑着说道:“江湖人不拘小节,虽说你们是那读书人,可是也要学咱们爽利点不是?以后重逢买几壶酒给我就是了。” 真页欲言又止,禾徸渠连忙皱着眉头摆手:“真页小师傅别念叨,知道你们修行之人不食酒肉,我我,以后就让君策掏钱请我喝酒好了,想来儒家门生没那么多讲究。” 说着,禾徸渠向君策挤眉弄眼,君策无奈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我们接下来应该还会去一趟绰行脉中部松瓶国的宝盐城,若是禾大哥之后游历顺路也可去那里看一看,没准能够遇上。” 禾徸渠愣了愣,然后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说,大大咧咧的江湖汉子抱拳摇了摇,然后对着君策比出饮酒的姿势,便转身大踏步离去,抬起手臂挥了挥,君策作揖行礼,张谦弱和真页也都持礼告别,看着大髯汉子的背影消失在山林深处,张谦弱这才转身走上石桥说道:“走吧。”君策和真页紧随其后。 石桥之后的村庄远离城镇,虽然也会有商队翻山越岭来此,村子里的百姓也会在年关或是一些赶集的日子去往附近那座城池,可是总体来说在这里居住的人们就像书上所写的世外桃源一般自给自足安然自乐,三位少年没有停留村庄,背着包裹行囊与村子里的一个老者询问过山路方向之后就径直去往不远处的那座山野,继续跋山涉水去往绰行脉。 绰行脉裕和国边境的重城人烟繁华,城里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城隍庙香客络绎不绝,三位少年路过之时也远远拜了拜,却没有停留,在城中寻了一处客栈住了一夜便继续前行,清晨的城隍庙愈加人来人往,听说半夜还会有许多虔诚香客等候在城隍庙门外,就是为了在吉时抢得那一炷头香,心诚则灵,愿意相信的总是许许多多。 三位少年路过城隍庙时看见许多年轻女子联袂来此,个个羞赧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特意来求姻缘的;还有那些个神色落魄的书生站在城隍庙外唉声叹气,被那些个在庙外的香火摊贩三言两语说几句就请了几炷香去往庙里虔心祈愿;有豪阀大族的贵妇人携带家仆婢女浩浩荡荡一行人挤进城隍庙里去,那架势恨不得把庙门口的所有香火香烛都给买下来好给城隍老爷看看自己的诚心诚意。 三个少年就蹲在城隍庙不远处啃完了烙饼,然后就起身继续赶路,出了城池一路穿过裕和国西南面边境,还要路过一座青盛国才能去往松瓶国,青盛国极重道家,十年前还有灭佛一事,只是如今与领国虞杉国的边疆常有纷扰,再加上国内忧患重重,如今佛道之争的风气才好了许多,不过听说青盛国的道士都不太看得起和尚庙,所以在走出裕和国之前君策说要给真页买一副兜帽穿上,免得路上被什么道门子弟瞧不顺眼了就要惹出是非,真页本是无所谓,张谦弱却连声赞成,脸色认真眼里却有戏谑,看的真页差点当场就要和张谦弱再起一场佛道之辩。 走入青盛国所见所闻其实也没预想的那般糟糕,没什么佛道争辩得不可开交的格局,听说是几年前有一位佛家大德云游路过此地,一场在青盛国京城的佛道之辩为举国上下的佛家子弟争了个扬眉吐气,所以再不会有道门子弟路过一座佛寺就要进去砸场子的纷乱。张谦弱这才笑着和君策解释说那位云游路过的佛家大德正是道德谷山上人,当年下山返回道德谷途径于此,听说了佛道争执又听了些青盛国国师关于道法的论辩,觉得不太合适,便直接找到了那个青盛国的国师来了场佛道辩论。 君策听的啧啧称奇,张谦弱笑着说那个佛门老和尚在道德谷山上的脾气可不好,当年有一次来长生观和玄易道长论道,被在旁坐着的张谦弱插嘴说了几句就吹胡子瞪眼,说张谦弱小小年纪道法不精不可轻易开口,不过张谦弱又说那个佛家大德其实不是看不起道法,而是希望张谦弱能够真正参透了道法才可以与佛法相互辩证,不可一叶障目,看山皆是山看水皆是水,君策若有所思点点头。 几人一路穿行青盛国,其间路过了一座没什么名气在外的高山,秀水高峰景色怡人,山脚下有一座道士人数不少的香火道观,三人没有走入道观而是径直去往山路,蜿蜒台阶攀升山巅,居然没什么落叶堆积,三人拾阶而上,半路上遇见了一个拿着扫帚登上的小道士这才了然,原理是小道士一路清扫上去,可是三人驻足不远处没有继续登山,因为那个小道士正在与一个持着扫帚下山的小和尚斗法呢。 小道士和小和尚年纪都还小,也就十岁左右的年纪,按照张谦弱低声说的言语,就是他在这个年纪可得玄易道长喊上好几遍才乐意出门打扫院子和山路。两个孩子争论得面红耳赤的自然不是佛法和道法,而是小道士说我们道观的山路台阶还会再往上走走的,这里可不是你们寺里的地盘。小和尚不服气地挥着扫帚移开落叶,顶嘴说当年这些台阶可都是他们寺里的前人所建,匀给你们道观几块台阶石砖就是了怎么还要得寸进尺。 小道士和小和尚喋喋不休地争吵着,其实各自也没句重话,看来平日里应该也是相熟的,嘴里不依不饶手上却还勤勤勉勉地一起清扫台阶落叶,就是各自站在一边挥动扫帚,少不得撞上肩膀就顶两下,看的不远处的三个少年都有些乐呵。 君策低声笑道:“我怎么觉得以前张谦弱肯定也这么欺负过真页啊。”张谦弱就要开口争辩,真页使劲点头还轻轻叹息一声,张谦弱不乐意了,压低着嗓音说道:“哪来的是,你是不知道真页的嘴皮子功夫多厉害,小时候我都不敢跟他多说话,一开口就能把别人的话都给说了去,你还挑不出毛病,长生观圆一寺附近其实许多其他地方的人小时候都不爱和真页玩,嫌他和那些长辈老人似的说大道理。” 君策笑眯眯看向真页,真页神色自若抬了抬下巴说道:“人家看见咱们了。”张谦弱和君策转头看去,那两个孩子已经停步转身看过来,神色有些困惑,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与一位读书人同行远游,张谦弱和真页认真行礼,两个孩子后知后觉连忙各自致礼,君策作揖起身,三个少年继续前行来到两个孩子身前。 那个小和尚与小道士对视一眼,一手合十在身前看着真页问道:“几位施主和这位师兄是要去庙里吗?我可以给你们带路。”真页也一手合十,摇摇头轻声笑道:“我们就不去庙里了,你们每天都要扫山路台阶吗?”小和尚点点头声音清脆道:“师父说我不能只让佛法留在嘴上和眼睛里,要把佛法铺在山路上铺在脚下,才算是有所悟了。” 真页笑着不说话,张谦弱低声说道:“你师父是骗你的,故意那这些玄乎的话诓你呢,要你每天心甘情愿来清扫落叶。”小和尚一时间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个年轻道士,心里念头急转,寻思着不会是别家道士要来庙里头砸场子的吧,可得赶紧告诉主持师父,要是来了一场佛道之辩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小和尚身边的小道士眼神明亮看着张谦弱,摇摇头说道:“不是的,我师父也说过差不多的路,说是不能只会动嘴皮子功夫,那样文字是不会走进心里去的,道法更要只在务虚处。”张谦弱看着神色真诚的小和尚和小道士,咧嘴无声大笑。 君策知道张谦弱是在开玩笑,于是就笑着和两个孩子说道:“你们不用理会他,这个道士他修为不济,道理知晓的还不如你们多呢,哪能大得过你们师父的道理,所以不用理会他。”小和尚和小道士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重重点头,又觉得是不是会顶撞了那个年轻道士,于是眼角余光瞥着张谦弱。 君策和真页一左一右踹了张谦弱一脚,张谦弱马上龇牙咧嘴笑道:“我骗你们的呢,哈哈哈,你们一定要好好听师父的话,以后道观和寺庙各该有几块山路台阶定要有个定论才好。” 小和尚和小道士都涨红了脸,知道方才那些争执言语都被听了去,有些难为情,真页和君策急忙拽住张谦弱的衣袖,笑着与两个孩子告辞,继续登山去了。真页回头看了一眼远处两个身影渺小的孩子,埋怨道:“你欺负人家孩子干什么?” 张谦弱一脸无辜,说道:“我哪欺负人了,你不知道,以前师父也是怎么跟我说的话,害得我每天都要早起来打扫山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长生观的传统,专门拿来诓我们这些小道士的。” 张谦弱神色愤愤,可是眼底却有笑意,真页和君策对视一眼,笑着摇摇头。 第六十八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六) 三人此后继续前行,翻山越岭走走停停,青盛国商贾往来繁华虽不及松瓶国,却也算得上是心思活络的新兴王朝,乐意与四面八方的国家开门做生意,只是不知为何与临近的虞杉国近些年纷争不断,虽然没有什么血流成河的乱战惨况出现,可是两国接壤的边境处实在算不得太平,唯有松瓶国商贸若是从此处绕路而过两国才愿意卖几分面子稍稍停战一段时间,可是一到了摩擦不断的时候就是大打出手。 市井坊间多有传闻,不过都是些编排那些朝廷庙堂掌权之人的言语,真假参半,有说虞杉国当年一位皇子前来青盛国游玩山水的时候遭了意外直接死在了青盛国,也有说是虞杉国皇帝崇尚佛家无形压制了皈依道门的青盛国皇帝,所以要在战场分出个高下来,有些传闻荒诞不经却还是说的头头是道,只是这些平头百姓无聊之时随口闲聊的话语,即便落在那些权贵耳朵里多半也是一笑置之,谁也没那心思管这些闲言碎语。 不过近几年青盛国抽调举国上下的青壮男子参军入伍的事情倒是频频发生,所以也怪不得有些故意把胡话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人了,实在是有些积怨心中,不愿意为了些没头没尾的缘由就上了战场丢了性命还要害得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可是青盛国也没在此事上做得太过火,所以真正能够往庙堂中枢递上话的人不愿意掺和,只能是那些怨天尤人的百姓茶余饭后多骂上几句而已。 三个少年来到青盛国边境时就犯了难,不是没有其他法子可以去往松瓶国,可是那样就要绕道其他两座王国才能抵达松瓶国,拖延了游学进程和时间损耗不说,还要多担些沿途的意外风险,本来青盛国边境这段时间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什么大战事了,可是到了这座边城才听说最近又有不少斥候兵马狭路相逢打打杀杀的事情,可能就是在为下一场战局做铺垫呢。 后来恰好有一只要通过松瓶国去往虞杉国的商队愿意捎带三个少年出城,只是之后就没法子同行了,这些走南闯北惯了的商队自有自己的穿行门道由不得外人窥探,哪怕是三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年轻人也不行。三人出了城之后尽量拣选人迹罕至的荒野地带行走,盼望着早些看见那条横跨青盛国和松瓶国落砚山的长河,可是这一日不远处尘沙飞扬,依旧有一队青盛国的斥候人马围住了三个少年。 本来以为少不得要被带回去边城拷问一二再囚禁一段时日,可是那队斥候里面领头的那个年轻人却没有为难三个少年,反而笑着说可以稍稍绕路带着他们去往落砚山山脚的长河,三个少年面面相觑,那个自称名为米壑的年轻人却大大咧咧带着三个少年沿着青盛国掌握的隐蔽道路去往落砚山。 后来安安稳稳穿过边境界线即将到达长河之前的一夜,米壑坐在篝火旁看着那些插科打诨的战友同僚,笑了笑这才与三个少年坦诚相待:“几年前我也遇见过像你们这样奇怪的三人成行,那时我还没有参军入伍,只是跟着镖局的队伍走商,遇见了那三个人一路同行,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来自道德谷,所以之前我一眼看见你们就开始猜测你们的来历,只是你们未曾自己言明来历我也就不多打听了,免得你们触犯了什么规矩。” 说着,米壑往火堆里丢进一根枯枝,摇摇头笑道:“别看这一路走的稳妥风平浪静,其实都是在为下一场大战蓄势,没准再过个一两天就要有大战掀起了,所以现在的边境处反而是最安静的地方,斥候也会慢慢少一些,像我们这些其实已经不是打探情报巡守边界了,而是要找到那些事先布置在战场上的暗手一一拔除,为今后大军开拔扫清障碍。” 说着,米壑歉意看着三个少年,年纪轻轻满面风沙便显得成熟稳重许多的年轻人轻声说道:“抱歉,这些事情你们应该不爱听。” 三个少年都摇摇头,米壑指了指那些嬉笑打闹的斥候兵士,其实一个个也都年纪不大,还有的看起来甚至不过和君策差不多岁数,可是这些人眼神里都有些不同于这个年龄该有的沉稳和坚毅,米壑低声说道:“所以你们这一路不用因为我们的护送就牵挂感恩,其实我们也有些私心,就是不想那么快回去城里,若是能够沿途多做些事情哪怕就是多随意看看沿路的景色也好,因为谁也不知道我们下一场战事是不是就再也没那机会多走几步路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嘛。” 那些围绕着篝火言语交谈无所忌讳的斥候兵士开始低声唱着歌,此处靠近松瓶国边境的落砚山,没那么多的顾忌了,他们唱着乡野的民谣,是那地方的风俗方言,三个少年听不明白,可是那些低低吟唱的声音伴着篝火焰花噼啪作响便多了几分悠扬气息,米壑双手轻轻拍打膝盖,这个年纪轻轻却已经经历过好几场战事的年轻人开始回忆其实并不久远的往事,然后就有些怀念路途迢迢的家乡。 距离落砚山下的长河还有一两天的路程,有一天黄昏里米壑带着那些斥候兵士燃起篝火,有生性大大咧咧的汉子问那个坐在不远处的树下读书的儒衫少年认识的字多不多,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点点头说还凑合,然后那个汉子就问能不能写一写自己的名字,说是这么多年都没学过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有读书识字过的同僚就要出言取笑,结果就被米壑揽住脖子说不话来,米壑看着不远处的儒衫少年,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有些歉意,君策收起书卷在腰间,点点头笑着说道:“没问题。” 然后君策从树下捡起一根枯枝就走到篝火旁,借着火光和黄昏余晖询问一个个斥候兵士的名字,还会相信问过名字是否有甚含义是否知晓大略如何书写,以免有那同音却意思迥异的文字,最后地上写了齐齐整整的一行文字。 君策一一轻声讲解过去,有些是真的大字不识一个就聚精会神瞪大眼睛看着,手中也拎着一根枯枝随便勾勒,那些知晓些笔墨的也都饶有兴致听着,听那读书人规规矩矩的说文解字,即便是那些一听就是村野随便起的糊涂名字,少年也要一笔一划地细细说明,就像是一个教授学塾蒙童开化的教书先生,黄昏中张谦弱和真页站在不远处看着君策,会心一笑。 夜色中三个少年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眼休憩,君策没什么困意就抬头望向头顶月色,突然听见身边有些细碎声响,他转头望去,一个平日里荤话嬉笑最多的汉子蹲在不远处正背对着所有人好像在写写画画,似乎还念叨着什么,君策记起这个汉子好像在所有人都学过了自己的名字过后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特意找到自己,说想要再多学几个名字,君策没有拒绝,汉子学的很认真,君策能够从他的眼神里看见那一笔一划的痕迹,纂刻在眼中也在心底。 君策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伸出手指在身前轻轻书写一个个名字,最终地面上最多的却是一个少年自小时候练字起就喜欢的“衣”字,锋芒凌厉行云流水,君策伸出手掌轻轻抹去那些名字,最后只剩下一个“君”字和一个“衣”字。 他手掌按在地上一动不动,低着头的少年神色好像有些悲伤和愧疚,谁也不知道当年那个娘亲、二叔和姨娘眼中早慧成长的孩子,在每一次独自一人看见那些家中兄弟姐妹成群的孩子能够围绕在父母长辈身边叽叽喳喳缠着要糖葫芦时心中有多孤独,也不知道孩子一次次停步远远看着同龄孩子聚在一起放飞纸鸢时有多渴望也能有人与他一起玩耍。 可是少年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长大了,他知道娘亲、二叔和姨娘护着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方寸岛有多不容易,哪怕这些长辈其实很少说起这些往事,但是当年还是个孩子的少年却慢慢地就自己拼凑起真相和内幕,他知道在遥远的那座岛屿上留下了许多性命,而那些人有自己的至亲之人和其他的叔叔姨娘。 最后他还知道有个名叫“君衣”的孩子比自己年长几岁,自己应该喊上一声兄长,而那个孩子永远地留在了那座遥远岛屿上,所以少年在独自一人慢慢长大的那段岁月里,总是喜欢书写“君衣”这个名字,自娱自乐,幻想着如果自己也有一个兄长的话,是不是就也会有人教自己如何爬树下水,是不是遇到了有人欺负自己兄长也会挡在自己身前。 君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情,哪怕是娘亲也同样如此,因为君策知道娘亲只会比自己更加思念,心中也会有更多的伤痛,所以孩子每一次都会因为自己幻想着兄长和父亲还在的话是不是自己就能开心些而自责愧疚,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惹娘亲伤心,可其实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以孩子就这样慢慢长大了,习惯了把所有事情藏在心里,在不断的自责愧疚和悲伤思念里成为了一个少年,一个坐在距离家乡极远也距离过去极远的地方眺望头顶月色的儒衫少年,一个好像其实还没读过多少书的读书人。 落砚山下的长河蜿蜒流淌,河面宽阔惊涛骇浪,屹立水面的石桥宽敞平整,足够那些行走天下的商队安稳度过,米壑和手下的斥候兵士没有直接和三个少年去往那座石桥附近,而是在远处就停下了脚步,免得遇上了商队引起不必要的骚乱,米壑坐在马上看着三个少年,抱拳笑道:“山高路远,希望还能有缘再见。”三位少年各自还礼,分别是道门佛门和儒家的正统礼仪,米壑灿烂一笑,调转马头,几人已经远去,只有尘沙席卷身后。 三人在原地站立许久,这才动身穿过落砚山去往松瓶国,君策低声呢喃:“由来征战地。”张谦弱抬眼望向远处,他双手笼袖,轻声说道:“其实道德谷山下一直不是很太平,除了毗邻赤野又连贯至道德谷的霍眠谷,其他地方大多都是这样摩擦不断纷争不停的格局,像是尘停谷与简鸣谷就要时常有大战绵延。 不是说道德谷的教化之功不足,也不是道德谷看似固步自封的独居山上太过不近人情,而是人心素来便是世间最大的学问,山上求真问道修行的不也是个心境和心性? 所以道德谷的山下行走不是看得越多就要失望,也不是不去看便无事发生,而是要看见了这些注定不只是书上文字的纷杂世事,回头再去看自己引以为傲的道德学问是不是太过务虚浅薄,还要去看自己的内心是否真的有那伏线千里足以牵连人事脉络万千?” 真页点点头轻声说道:“渐次悟才有顿悟至,不是今日修习佛法,钻研精深几分有人当头棒喝就能参透悟尽,就像那山间溪涧潺潺而流,汇江而后入海,滔滔不绝源源不断,只有那些细微点滴连绵成江河湖泊,最终才能有汪洋大海,若是只靠高处的雨幕润泽人间,或是依靠地底深处的水源不绝,难道比之世间无数岛屿疆域都要辽阔无数的汪洋大海就能凭空造就了?” 君策走在石桥上,一步一步,他的耳中听着流水拍岸,听着浪花撞上顽石,听着游鱼跃出水面又落下,少年的脚印落在石桥上没有丝毫痕迹,可是却有一条细微脉络从少年脚底蔓延开去,而后是数之不尽的无数脉络细线铺洒在大地上,串联着一个个文字,也牵连着一个个故事。 少年身穿儒衫腰悬书卷,却好似在这一刻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步伐缓慢却坚定,自有浩然气。 第六十九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一) 仙山北面与玄铁关雄城之间的一座巍峨城池向来被视作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更是钱财往来络绎不绝的重要枢纽,几乎所有懂得富贵险中求和具有独到眼光的商贾都不会将此处视为可有可无的地方,毕竟许多注定无法在台面上流转的金钱都需要从这里换一换黑白颜色。 所以这座城池玄铁关的生意也做,天底下所有商贾的钱财买卖也做,可是最多的还是在许多人眼里一本万利却依旧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的赌桌交易,钱财如流水,每一天在这座显宴城中往来奔走的金钱数之不尽犹如浩瀚汪洋。 显宴城鱼龙混杂看似杂乱喧嚣,可是那些无需诉诸于口却都心知肚明的规矩底线没有一个来此的人敢装作视而不见,历史上不是没有乱世之时一些割据势力盯上了这座好像只有一个孤零零城主坐镇的城池,可是最后许多人都只能无功而返,不是被那些富可敌国的商贾直接掐断了他们行军的钱财命脉,就是军队一个个掌权武将无故暴毙而亡,最终一场场蔓延至显宴城的战火都无疾而终。 坐拥大军的庞然大物都没能在显宴城讨得便宜,更别说那些江湖门派了,所以许多和江湖门派结仇或是直接叛逃祖师堂的亡命之徒游侠都会躲进显宴城里,反正在这里谁也不敢光明正大的闹事,只要眼尖心眼活,知道抱上哪些大腿,那就可以在这里混的风生水起。 没有人知道显宴城城主的来历背景也没有人知道这城主之位究竟是如何代代相传的,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任城主在显宴城中开枝散叶的,其实除了那些来头极大的商贾得以在一些重要的议事上见过城主之外,显宴城里还真没有多少人知晓城主究竟是何人,就连相貌都几乎不知,所以常有传言说城主经常混迹在市井坊间,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了看着身边的人,最终也没谁能够有着福缘见着这位家财万贯的城主大人。 说来奇怪,作为显宴城的城主注定是天底下最有钱的那几个人之一,可是人们出了显宴城之后人们却都极少听说有关这位城主的传闻,好像坐镇显宴城的城主就只是一辈子都守在这座城里,就连住在何处都不知道,却代代相传秩序井然,显宴城这么多年还真没有过什么大风波是城主摆不平的,所以人们虽然好奇这个藏头露尾的城主大人却也由衷佩服此人的手腕。 这天显宴城城门北边来了一队从玄铁关出发的车马,都是轻装打扮的玄铁关的将士,那一辆辆车马上载装的都是玄铁关更北面山野间的珍稀药材、木料和其他在别处寻不到的奇巧物件,这也是唯有玄铁关垄断的产业,毕竟谁也无法越过玄铁关深入那些魔军驻守的蛮夷之地做买卖,就只能靠着玄铁关大战过后去涉险收拢,另外玄铁关周边高山峻岭之间的矿脉和其他值得开采的珍藏也早都被玄铁关租借给了其他势力,最终只换做白花花的银子流入玄铁关。可是单单靠这些钱财来源怎么可能支撑玄铁关数百年来绵延不绝的征战,所以玄铁关真正的金钱库藏其实就在显宴城中。 玄铁关的车马里有两个生面孔的年轻人,其他甲士都是玄铁关中做惯了买卖的人,显宴城那些收购玄铁关手中货物的商贾都不会陌生,可是这两个腰间悬刀佩剑的年轻人还真没瞧见过,看起来跟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哥似的,也没听说那座只知道打仗的玄铁关还有跟什么富贵门庭打交道啊,几乎每一任的玄铁关大将军都不屑与权贵势力人情往来,所以能够去往玄铁关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更没有玄铁关亲自和哪些势力故意走得近些的传闻。 玄铁关车马进了城,那两个年轻人就告辞离去,自顾自游览显宴城去了,没有掺和玄铁关的买卖,两人虽然都是从玄铁关而来却早先并不是通过显宴城而去的,腰间悬挂佩剑的富贵公子哥是与人追杀转战千百里最终从山路间来到了玄铁关,而腰间挂刀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则是亲手覆灭了一个为非作歹的宗门之后被许多江湖势力一同追杀至此,所以两人还真没有看过这座繁华喧嚣的显宴城。 此时看着街巷之间几乎无处不在的大小赌场,年轻刀客啧啧称奇道:“还真是热闹啊,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的说法真是没错,你看看这些人,一个个不是失魂落魄就是失心疯了还死活要扑上去。”剑客瞥了一眼那些赌场内外奔走不断的人群,轻声说道:“金钱银两取之有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想要靠着赌术和运气一本万利一夜暴富的,当真是看不出赌桌上的许多阴私吗?富贵险中求而已,可是他们同样也只看得见赌桌上的钱财往来,看不见更远处的金钱流转,所以单单靠赌桌上的买卖,即便侥幸有赚头却最终还是要走到断头路的尽头。”刀客撇着嘴点点头,多看了几眼却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神色各异的赌客。 刀客随口问道:“听说争先台那边已经落幕了?”剑客点点头说道:“不久前严将军刚收到消息,听说变故极多,不过更重要的是顾枝他们应该快来此处了。”刀客正是周厌,他双手负后无所事事地到处打量,问道:“顾枝也出手了?那应该还挺热闹的吧。”剑客于琅手指轻轻抵住剑鞘,说道:“消息说的不清楚,不过大致就是最后好像变成了天下十人围杀一个白衣少年,还有一个身形魁梧的怪人,最终却都被两人一锅端了,号称天下无敌的山人吕酽和靖堼大将军联手登上争先台却被那个白衣少年一个人直接打落生死不知,后来还有一场战斗,只是就语焉不详了。” 周厌疑惑道:“只有顾枝和武山?看来傅庆安还不知道流落何处啊。”于琅点点头望向远处显宴城的城头,轻声道:“魔君的手段确实玄妙,我们自从登上出云岛之后简直就是被耍的团团转。”周厌抬头望向远处,突然说道:“自从穿过那座魔窟斗兽场之后,我总觉得这个地方和我们之前走过的那些云雾阻隔的地方不太一样。”于琅转头看着周厌,周厌挥了挥手说道:“到了出云岛之后,我们也算是走过许多山水,当然也见过了许多人,可是就像我们看见任阖时一样,他们的武道修行被上了一层枷锁,所以无论他们如何穷尽一生都不可能真正登高,可是来到这里之后,无论是市井武馆的授业还是江湖门派的武道修行,其实已经和我们在海外所见没什么太大差别了。” 于琅想了想点点头道:“其实那个不知为何就缠上了我的剑客修为不低,放在海外任何一座岛屿的江湖中都不可小觑,可是按照严将军的说法,那人甚至并不在十人之列中,再看严将军的修为,所以这个就在秦山山下的武道江湖其实甚至比海外的许多江湖武道都要出彩。”周厌晃了晃头说道:“这个魔君真是麻烦,出云岛这么大的烂摊子还有这么多的琐碎事情,可真是不遗余力了。”于琅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秦山,摇摇头没说话。 街边有一家赌石场,许多都是从玄铁关周边深山中开采出来的玉石原矿,显宴城的赌石风气远近闻名,也有许多人远赴至此就是为了砸下银子享受那种一刀天堂一刀地狱的快感,为此倾家荡产的人不比寻常赌博少一分半点,可是只要有那一人曾经切出来了一朝富贵的珍贵玉石,所有人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沉浸其中,希望那泼天的富贵砸在自己头上。 周厌看着那些堆满整片广场的奇形怪状的石头旁都蹲满了人在仔细观看,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于琅也晃悠过去,两人走马观花看着那些按照勘验品质和存养程度分隔开来的许多石头,即便是他们二人眼力也根本不可能透过石头的包裹看见其中的玉石,周厌还跟着那些蹲在原石一旁细心研究的人一同仔细端详,最后也没能看出个什么来,两人走到了赌石场中间一处开石的场地,许多石头被搬上台前剖开,四周围满了人,有人有幸中标攥紧拳头担心一刀下去功亏一篑,有人怀着看热闹的心思却也聚精会神,神态各异,眼中却都有着蔓延的渴望。 周厌突然眼睛一亮转头跑向一处石头堆前蹲下身,于琅看着开石台上那些被开采出来的玉石,有的虽然不是一无所有却品质根本比不上那些投了钱的人的预期,所以买石之人长吁短叹,有人一刀开采下去空空如也,一切钱财石沉大海都没能听个响,一时间就有人跪倒在地脸色苍白。于琅转身走向周厌,弯腰疑惑问道:“你也想试试?”周厌摸着下巴道:“我算是看出来了,除了那些真正钻研此道的人看的是内在的门路,更多的还是看个眼缘和运气嘛。”于琅翻了个白眼,你这家伙刚看了多久就言之凿凿看出门道来了? 于琅看着周厌眼前的一块石头,问道:“这一块就是你有眼缘的?”周厌伸出手抚摸着石头,突然猛地站起身,指着眼前石头对着老板说道:“多少钱,我买了。”之后于琅就看着周厌兴致高涨地和老板讨价还价,也不知道这个第一次走进赌石场的家伙怎么砍起价来都能一套一套的,最后愣是给他商量好了一个满意的价钱,然后周厌掏出自己怀里的银两,又看着于琅眨着眼睛不说话,于琅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周厌说道:“五五分账。”于琅无奈地拿出腰间的钱袋子递给周厌。 周厌抱着石头就去开石处,搓着手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等待着,于琅转头四顾,看见了不远处一个摊贩那边蹲着几个消瘦的孩子,他们眼前只是摆放着连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出来不入流的石头,恐怕都跟山路间随处可见的石头没甚差别,几个孩子中那个瞧着年纪较大的女孩子低着声与过路人介绍石头,可是没有一个人驻足,女孩子也不气馁,她看着那些蜷缩在一起衣衫单薄的弟弟妹妹们,轻轻挥了一下拳头似乎在给自己打气,然后嗓音稍稍大了些,脸色却涨红了起来。 身后一阵喧哗,于琅收回视线转身望去,只见周厌手里抱着两块晶莹剔透的水红玉石,正咧嘴笑看着自己,于琅一拍额头,看着被许多人围绕着的周厌,心中有些无奈,就知道这个家伙的狗屎运每一次都能应验。 其实当年在光明岛外的渡船上初见时,于琅就已经惊讶于周厌的运气,先是莫名其妙撞破了渡船管事和一群江湖大盗妄图盗取一个富贵人家钱财的内幕,和于琅一同出手救下那户人家之后,这家伙就非要拉着“一见如故,同道中人”的于琅一起喝酒,后来渡船遭遇了海啸所以只能弃船逃离,四散而逃,最后终于到达岸上之后居然只有这一艘周厌力排众议指明路线的小舟船存活了下来。 在那之后周厌和于琅一同行走江湖,每一次都能险之又险地避开那些层出不穷的陷阱和围杀之局,不知道有多少次死里逃生,事后于琅都不得不感慨要不是周厌在身边都不一定能够活到今日,后来在奇星岛上被魔宫高手追杀不不得已坠下山崖,然后遇见了黄草庭和武山,于琅也觉得匪夷所思,居然还真能让周厌蒙中了一条逃生之路来。所以方才于琅才会那么痛快就把钱袋子交给周厌,实在是对于这家伙的运气深以为然了。 周厌抱着两块石头大踏步来到于琅身边,递出一块塞到于琅怀里,于琅无奈道:“你就打算这么带着?”周厌低头看了眼,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应该怎么办,于琅看了一眼赌石场附近那些玉石铺子,说道:“要不先给人家雕琢好了再收着吧,不然就这样拿着也不是个事啊。”周厌看着于琅重重点头道:“有道理。”于琅恨不得给他一拳,敢情这家伙完全就没考虑过怎么处理这石头是吧。 不远处喧哗声响起,于琅和周厌以为是什么人又开出了珍贵玉石,可是于琅突然皱起了眉头,那个女孩子所在的摊位附近那几个蜷缩在一旁的孩子此时都惊慌失措地站在一边,而那个嗓音低低的女孩子正捂着额头半跪在一边,嘴里不停地道歉,还不忘摆手示意弟弟妹妹们不要靠近。站在女孩子身前的是一个披头散发双眼血红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块已经被剖开的石头,自然是空无一物,正一下子砸在女孩子的头上,然后叫嚷着赔钱,说是女孩子故意欺瞒了他,才让他一无所获。 周边围观之人有人窃窃私语议论着,原来这个中年汉子以前也是个殷实门户,可是几个月前因为赌石倾家荡产,就一直攥着仅剩的那些钱游荡在赌石场里,想要来个绝地翻身,最后只剩下可怜兮兮的几颗铜板,今天走投无路只能买下女孩子摊位那些不值钱的石头,最后自然不可能真的有所收获,彻底一无所有就来女孩子这里闹事,说是女孩子故意欺骗。 附近有摊主看不下去了就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这种一锤子买卖赌的就是个眼光和运气,能够走进赌石场的人谁不明白,可是那个汉子不依不饶抄起摊子的石头就要和那个和事佬拼命,于是没谁敢多说了,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最是惹不起,道理自然是不可能再听进去丝毫,更别说让他可怜眼前几个孩子了。 那汉子指着女孩子怒骂,见女孩子只是道歉也不说要还钱,汉子骂骂咧咧伸出手去扯住女孩子,就要搜刮出钱袋子来,女孩子赶紧捂住腰间哭着喊道:“不行,这些钱是救命钱,你不能拿走,不然弟弟妹妹他们就会饿死的。”女孩子难得如此大声说话,声嘶力竭泣不成声,可是那个汉子却不管不顾,使劲扒开女孩子的手就扯下了钱袋子。 女孩子拼了命扑上去抓住汉子的腿,汉子狠狠一脚踹在女孩子的身上,然后弯腰抓起她的头发就要砸在地上,一只手掌伸出抓住了汉子的手腕,汉子一瞬间就感到钻心的疼痛,整只手竟是都骨骼粉碎,他吃痛松开手,女孩子摔向地上,被那只手掌的主人抱在怀里,汉子跪在地上哀嚎着,剧烈疼痛让他再说不出话来。 女孩子脸上流下鲜血,她匆忙看向不远处年幼的弟弟妹妹,却看见一个腰间悬刀的年轻人脸色阴沉护在几个孩子身前,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女孩子茫然转头看着抱着自己的年轻人,眼睛明亮却透着一股冰冷看向那个痛苦哀嚎的中年汉子,于琅冷冷道:“赌石场的规矩应该就在门外明明白白写着吧,这么闹事嫌命长?” 赌石场外有一块石头上刻着赌石场幕后人亲自订立的规矩,条条框框事无巨细,像是这种买卖之后闹事的,除了会被赌石场彻底禁止再次进入此地之外,还会被打断一手一脚,以此警醒所有人。 第七十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二) 很快就有赌石场的护卫赶来,将那个中年汉子拖走,然后一个身穿紫色长袍的老者姗姗来迟,正是赌石场明面上的话事人。 于琅看着老者说道:“赌石场的规矩很好,可是事情都闹大了才有人来是不是迟了点?”老者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哪怕心里觉得年轻人语气冷硬半分不留情面有些过分,可是却也只能赶紧陪着笑脸致歉,答应会把事情处理好,今后女孩子再来这里摆摊也会多多照拂。 于琅看着怀里筋疲力尽的女孩子,他抬起头看向老者只是说道:“希望你说的话有用。”然后他站起身看了一眼周厌,老者连忙说道会派人帮着守一守摊位,于琅点点头道了声谢,然后和周厌带着几个孩子离开了赌石场。 老者看着于琅离去的背影,此时却身后出了一身冷汗,不是因为于琅刚才的出手,而是于琅的最后一句话,赌石场的规矩很好,因为那是幕后人亲自订立的铁律,而且允许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来此摆摊的肯定也不会是这个坐等事情演变姗姗来迟的老者,所以于琅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就是告诉老者最好将今日之事处理好了,不只是给所有来此的客人一个交代,也是为自己多做考虑,万一落到那个幕后人的耳朵里,以能够制定那些冷硬规矩之人的心性,老者不会好过。 于琅带着女孩子去往医馆疗伤,周厌领着几个孩子先将手上的两块水红玉石交给玉石铺子的人,自己的那一块希望能够雕琢出一套镯子和玉雕挂件,至于于琅那一块则由他之后自己决定。周厌带着孩子们买了包子蹲在路边吃,看着不知道一天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的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孩子,周厌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医馆。 医馆中老医师为女孩包扎好了头上的伤势,又开了几味药,没打算收钱,因为老医师认得这个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来为她娘亲拿药的女孩,本来日子就过的苦了,如今出来做点小买卖还出了意外,老医师于心不忍,不过那个带着女孩来的年轻人却执意要替女孩掏钱,听闻老医师说过女孩家中还有个卧病在床的娘亲后还特意留了一袋子银两在医馆,只说以后女孩若是再来拿药老医师可以稍稍减些价钱,不必让女孩知道自己的所为,老医师最后还是收下了,最后看着那个腰间佩剑风神俊朗的公子哥,有些感慨在这座金钱至上的显宴城还能有如此难得的善心人。 于琅来到头上包扎着伤势的女孩身前,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低着头怯生生道谢,于琅轻轻摇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孩低声答道:“回公子,我叫绣月。”顿了顿,女孩微不可察地补充道:“姓罗。”于琅看着女孩有些紧张纠结缠绕在衣衫上的十指,轻声问道:“家里头只有你带着弟弟妹妹吗?”女孩绣月点点头说道:“娘亲生着病只能在家里,弟弟妹妹还小,需要带在身边。”于琅想起那两个不过四五岁、六七岁的男孩子和一个同样只有不到十岁的小女孩,都不是能够如何帮助眼前女孩操持家业的人。 于琅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的父亲呢?”女孩低头更低,根本不敢让蹲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于琅看见脸上神色,于琅心中叹息一声,站起身轻声说道:“走吧,我带你们回家。”女孩颤抖着声音说道:“还有那些玉石。”于琅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畏惧怯懦的女孩,轻声说道:“赌石场那边的管事会帮忙看管,赌石场那里的规矩要比你们以为的更加严正。”于琅想起了那些冰冷的石上刻字,倒是还挺想见一见那个赌石场的幕后人,能够在那么多慕名而来的富贵商人和那些不顾一切的赌棍眼前明晃晃摆着这么一桩不容扰乱丝毫的规矩,于琅挺佩服那个赌石场幕后人的气魄。 女孩还有些犹豫,于琅看着女孩散乱微黄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没能吃得饱饭的缘故,轻声问道:“饿了吗?”女孩没说话,只是轻轻攥紧腹部的衣衫,于琅拍了拍女孩的背部,说道:“走吧,先带你去吃饭。”女孩微微抬起头,却还是没敢看于琅,问道:“绣红,小筷子和小尾巴他们呢?”于琅愣了愣,轻声说道:“我带你去找他们。“说完,于琅带着女孩跨出了医馆门槛,于琅回头看了一眼老医师,轻轻点头,老医师点头回礼。 找到了蹲在路边吃着香喷喷包子的弟弟妹妹,女孩绣月这才神色自然许多,没有接过妹妹绣红专门留给自己的包子,只是让弟弟妹妹们先吃饱,然后女孩绣月咬着牙看向并肩而立的于琅和周厌,一下子跪在地上哽咽道:“多谢两位公子救命之恩,绣月无以为报,愿意为公子们做牛做马。” 周厌赶紧上前去要把女孩扶起来,却发现身体瘦弱的女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厌回头看向于琅,于琅蹲下身从怀里掏出女孩的钱袋子,其上绣着半朵牡丹花,针线粗糙,于琅将钱袋子递给女孩,轻声说道:“拿着吧,我们不用你给我们做牛做马,先起来吃点东西。” 绣月没敢接过钱袋子,周厌就将钱袋子拿过来塞给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小女孩绣红,然后将绣月扶了起来,说道:“包子有的是,你们都先吃饱再说其他。”说完,周厌拍了拍于琅笑道:“放心吧,这位叔叔有的是钱。”于琅抓住周厌的手掌,挤出一个笑脸道:“叫哥哥就好。” 最终绣月还是没敢多吃包子,小心翼翼将剩下的四五个包子放在怀里,这才流着泪又要跪下,于琅连忙轻轻抓住她的肩膀说道:“今天我开了一块石头,大赚一笔,所以你们就当作我们今天高兴,将那些多出来的银子花在你们身上好了,谢过我一次,再谢过这位周大哥一次就够了。” 说完,于琅就要多掏些银子给女孩,却被周厌拉住了胳膊,轻轻摇头,于琅有些疑惑却还是拍了拍女孩绣月的肩膀,说道:“先带着弟弟妹妹回家休息吧,赌石场的玉石不用担心,会有人帮你们看管的,只有等你自己休息好了才能继续摆摊赚钱是不是?” 女孩绣月还是有些犹豫,放心不下赌石场的石头,于琅看着女孩身后的小女孩和小男孩说道:“今天发生了这些事情你弟弟妹妹们肯定都吓坏了,不先把他们带回去休息一下吗?”女孩绣月这才点点头,没再多说,咬着牙拉着弟弟妹妹给于琅和周厌鞠了一躬,几个孩子这才一起走回家中的陋巷去,小女孩绣红看着姐姐轻声问道:“姐姐,疼吗?”绣月扯出一个笑容说道:“不疼。”走出了一段路,绣月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绣月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可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走回了小巷,绣月神色警惕地看着四周,在经过一处拐角的时候还是被几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孩子拦住了去路,他们看着绣月揣在怀里的包子,大笑着说道:“小乞丐,你这是和你那个废物爹爹和死人哥哥一样也上战场去了?给人打成了这样就拿回来几个包子啊,都不够我们几个塞牙缝的。”说完,男孩一把推在护着身后弟弟妹妹的绣月,一只手就要抢过绣月怀里的包子,绣月突然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臂咬了上去,男孩吃痛松开手,绣月跌在地上紧紧抱着怀里的包子,眼里噙着泪水却满脸坚毅。 男孩挥挥手就要招呼背后的几个朋友一起上去把小女孩揍一顿,居然还敢还手,可是突然他们愣在原地,然后赶紧转身跑开了去,可是当绣月察觉到巷子口那边遮掩天光的阴影消失不见再回头望去时,已经没有了任何异样,小女孩绣红拉起姐姐绣月,几人神色慌张地回了祖宅小院,只有简陋木栅栏小门略作遮掩,绣月将包子递给绣红说道:“拿去给娘亲,不要说今天发生了什么,就说今天多卖了几块石头所以买了包子,更不要和娘亲说我受伤了知道吗?”绣红咬着牙点点头,绣月摸了摸她的脑袋,独自走进昏暗灶房为娘亲煮药。 那几个跑开的男孩还是被两个年轻人拦住了去路,那个腰间挂着一把刀的年轻人笑嘻嘻拉着那个出手推了一把绣月的男孩,问了几个问题。原来罗家以前的情况也没如今这么不堪,罗家汉子是在玄铁关军伍里受了伤拿着一大把抚恤金和家人来显宴城居住的,可是后来染上了赌石,几乎倾家荡产,罗家长子便去了玄铁关参军入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寄钱回来贴补家用,可是罗家汉子还是不知悔改,最后给家里买了那一大堆没用的破石头,罗家女子也被生活重担压垮了身体卧病在床,罗家汉子一个晚上喝了酒投河死了,没多久罗家长子战死的消息就传来了,抚恤金落到了绣月手里,可是这几年为了给娘亲治病都花了个七七八八,只能靠着父亲留下来那点破石头去赌石场卖。 最终离开小巷的时候于琅询问周厌先前是不是就知道绣月他们一定会被巷子里的其他人欺负,才不让自己给绣月钱的,周厌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一袋银子之后肯定惊喜万分的罗家几个孩子,点点头说道:“知道啊,以前又不是没看过这种事情。” 于琅转头看着周厌,周厌仰头望着天幕说道:“以前顾生上山拜师之后回了一趟以前讨生活的一条小巷子里边给几个相熟的孩子送了钱,结果不过过了一夜就传来那几个孩子死了的消息,不知道是被赌棍酒鬼知道了,还是被其他饿坏了的孩子痛下杀手。”于琅皱眉转头望去,周厌轻声说道:“不敢说这样就能比较稳妥,可是绣月那孩子看着是个伶俐的,只是不善言辞,留了钱给她自然知道应该遮掩,否则在这种陋巷里头死了几个孩子可没人在乎。” 说完,周厌顿了顿,还是说道:“你若是还不放心,要不多留下来看几天?”于琅摇摇头,却不说话,周厌仰着头轻轻叹息一声。大街上传来一阵喧哗,于琅和周厌刚好走出小巷,就看见不远处一家赌馆门外来了一个脸色铁青的富贵公子哥,挥挥手示意身后几十个扈从一拥而上就要砸了那座赌馆,听说是这个初来乍到的公子哥在赌馆里面栽了跟头,觉得丢了面子就来砸场子了。 那些扈从拆桌子砸椅子的,公子哥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还有几个同样骑着马的魁梧男子,应该是实力不俗的贴身护卫,公子哥冷笑着身边的护卫闲聊:“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不知道小爷我是谁吗?纵横赌场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失手,敢出老千骗到你小爷我头上,找死不成?”公子哥弯腰看着鸡飞狗跳的赌馆,还有许多无辜的赌客跟着遭了殃鼻青脸肿。 公子哥冷笑道:“这座显宴城还真以为给的那个‘千金城’的绰号是夸它呢?要不是忌惮那座废物玄铁关,早不知道被多少大军给踏平了,那座玄铁关天天叫嚷着自己在守护天下,也不知道他娘的在和什么鬼东西打仗,谁都没见过嘛,不过是缩着脖子躲在城子里的老乌龟罢了,要我看啊,迟早得被人抹平了,还敢自己占着那些珍稀东西,真当所有人都是瞎子不成?” 公子哥抓起酒壶喝了一口酒,看着赌馆砸的差不多了,心中痛快了些,其实也不知道在乎那几个银子,只是看不起显宴城赌馆那些管事的嘴脸,真当自己身在显宴城就如何了,口口声声的规矩,知道其他大军不敢当着玄铁关的眼前深入此地,就仗着不知道有没有些关系的玄铁关来狐假虎威,以为没人治的了这些地头蛇了?公子哥自忖家里头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显宴城,根本早就忘了临行前家中长辈要他来了显宴城收敛些的叮嘱。 公子哥调转马头,也不管大街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纵马而去,马蹄高高扬起,烟尘四散,有一个避之不及的小孩子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高高落下的马蹄就要砸在孩子的头上,突然公子哥眼前一花,看见了一袭白衣落在马头上,然后轰然一声响,公子哥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连同那只高头大马狠狠砸在空无一人的地上,白衣少年缓缓落地抱起那个才反应过来嚎啕大哭的小孩子。 公子哥身后的护卫愣了愣,纵马撞向白衣少年,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站着也要比自己等人坐在马背上都高大的魁梧身影,那人伸出大掌一挥,剧烈罡风吹拂而过,那些护卫都如落叶一般飘了出去,和那个公子哥摔在一个坑洞里。 白衣少年将孩子交给了匆匆赶来的家中长辈,看也不看那个昏死过去的公子哥,而是转头看向一处巷子口并肩站着的两个年轻人,咧嘴一笑。于琅和周厌走出小巷,还没出手就被白衣少年夺得先机的两人脸上也满是笑意,迎上了白衣少年和魁梧汉子。 远处玄铁关城楼上,燃起了一束烽火狼烟,有号角声响起,又一场攻守战拉开帷幕。 第七十一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三) 显宴城人来人往钱财如流水,真真正正的鱼龙混杂也是真正的卧虎藏龙,所以历史上不是没有过在显宴城闹事的权贵人士,可是最后不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就是直接得罪了显宴城被事后清算,所以但凡是能够经常往来于显宴城的商贾都明白应该恪守那些无形的规矩。 即便显宴城的城主从不亲自出面掺和事情,可是违逆了显宴城规矩的下场都不会太好,所以见好就收始终守着那一条线已经是许多人无需言语遵循的规矩,今日这样胆敢直接砸了一座赌馆的事情,还真是许久没在显宴城发生过了。 那几个年轻江湖人直接收拾了公子哥一群人,很快就有显宴城城主府的护卫赶来处理,一个士兵上前去拖起公子哥,轻轻一巴掌把昏死的公子哥叫醒,低声说道:“砸了赌馆没关系,打了显宴城的脸面也无妨,不过是打断手脚送回家里去,可是对玄铁关说了那些话可就不行了,放心,到时候要是你们家里人觉得送过去的那个头颅脸上的神色不够自然,我一定亲自去赔礼道歉,是我失手。”说完,那个公子哥又再次晕了过去,只是恐怕性命也要不保了。 公子哥和手下扈从都被城主府的护卫带了回去,一个披着轻甲的士兵走到几个年轻江湖人身前恭敬抱拳说道:“城主有请几位少侠。”说完,士兵伸手做引,领着几个年轻江湖人离去。 沿途有许多围观之人亲眼目睹了方才的一幕,有人吹着口哨叫嚷着为那个白衣少年和魁梧汉子叫好,那种以为来了显宴城还能和在家里一样嚣张跋扈的公子哥不吃些实实在在的苦头恐怕还真不会把显宴城的规矩放在心上,什么过江龙,老老实实趴着就得了。 那个士兵带着四人往显宴城北边城墙走去,却没有去往城墙下那座城主府军营,而是拐了个弯绕进一处人迹稀少的小巷,那个士兵走在前头,腰间佩剑的于琅突然开口道:“邱城主,不知道我们越俎代庖收拾了违逆显宴城规矩的外乡人,算不算违反了城主大人的规矩?” 那个士兵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轻轻摘了身上的轻甲,本就没有刻意隐藏身份的显宴城城主邱貉廉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跟随玄铁关车马来到此处的于琅,笑道:“严将军与我提起过于少侠和周少侠,赌石场的事情还要多谢两位少侠助我守住了规矩,不然赌石场也没继续存在的必要了。”于琅抱拳行礼道:“原来赌石场也是邱城主的手笔,果然独到非凡。” 邱貉廉笑了笑转身继续前行,手上提着轻甲说道:“于少侠抬举了,邱某没什么本事,也就多挣了几颗银子而已。”于琅没有搭话,几人跟着身穿一身素朴长袍的邱貉廉走进一座小巷子里的小院。 院墙下还有好一片菜园子,一个素钗布裙的温婉女子卷起袖管弯腰拔除杂草,站起身笑着看向一行人,邱貉廉摆摆手说道:“你忙活吧,我来待客就行。”女子笑着施了个万福,继续收拾菜园子,一旁还有两个岁数相差不大的小孩子在追逐打闹,沿着菜园子的瓜藤乱窜,只是看见了父亲身后的几个陌生人,还是停下脚步认认真真行礼。 邱貉廉将轻甲随手扔在正屋门外,装饰简陋干净的正屋里居中放着一张八仙桌,两侧摆放着几张椅子,邱貉廉没有坐在主位上,只是端来了几盏茶给四人,然后随意坐在一侧的椅子上,邱貉廉笑道:“寒舍简陋,怠慢了几位了。” 于琅端着茶杯摇摇头道:“邱城主不用客气,世人多有揣测那几座豪奢宅子哪一幢中住着那位谁也没见过面的城主大人,没想到邱城主大隐隐于市,这份眼界胸襟让人佩服。”邱貉廉挥挥手笑着道:“于少侠可别捧着我了,不过是自小就习惯了这种日子,也不是没想过去住那些好几进院子的大宅,实在是受不住。” 于琅放下茶杯指了指身边的白衣少年和那个坐在椅子上略小拥挤的魁梧汉子,说道:“这是我的好友顾枝和武山,此行我们是一同游历。”邱貉廉抱拳行礼,说道:“顾少侠和武山大侠方才在大街上的出手尽显江湖气概让人倾佩,于少侠更是为玄铁关阻退了魔军大军的袭扰,邱貉廉代玄铁关再次谢过几位。” 于琅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看来这座显宴城就是玄铁关能够驻守数百年依旧岿然不动的支撑所在了,难怪临行之前严溯烬多有暗示,说是到了显宴城不必太过拘谨,玄铁关和显宴城城主历来交好。 邱貉廉也没有藏掖,对于严溯烬亲笔书信介绍的这几位江湖侠客,邱貉廉还是颇为重视,尤其是听闻了赌石场和大街上的两次出手,邱貉廉也大概知晓这几位侠客的性情,干脆开门见山道:“当年显宴城的第一任城主其实便是玄铁关军伍出身,所以后世每一任显宴城城主都有职责在身,显宴城那些收拢积攒的财富都会源源不断地供给玄铁关前线的战事,无论是和商贾行商购买军械也好,还是买办军资都是显宴城在暗中出面,这才有了玄铁关能够坚守数百年护卫天下太平。” 于琅看了一眼顾枝,见顾枝点点头,便知道他应该也是知晓玄铁关存在的,于琅便看向邱貉廉问道:“所以历代显宴城城主极少抛头露面也是为了遮掩玄铁关幕后背景?” 邱貉廉喝了一口茶水点点头道:“显宴城钱财流转多变,可是只要涉及到了军械采买难免会引起他人注意,所以显宴城城主的身份能不拿出来显摆就尽量藏掖着,毕竟许多军资买办都需要我亲自负责,若是直接将玄铁关和显宴城捆绑在一起,无论是适逢乱世还是王朝太平,总是难免会有有心之人针对此时以玄铁关要挟显宴城,无论是玄铁关的铁骑还是显宴城的财富,眼红之人可是真不少。” 于琅轻声问道:“为何玄铁关和显宴城总不主动刻意提起关外魔军的存在?”邱貉廉自嘲一笑,神色冷漠道:“有用吗?如今谁还相信关外有什么穷凶极恶的魔军存在,人们只知道有一只铁骑一直躲在北方,哪个势力哪座王朝不想着占为己有,谁在乎那谁都没见过的魔军?说不定那些怕死之人登上一眼城头看见了魔军还会想着招揽麾下,以前玄铁关不是没想过主动与那些王朝势力合作御敌,可是最终真正愿意一心一意守住玄铁关的有多少?玄铁关退一步又如何,天下就受不住了?关外那么多天材地宝不想着搜刮一空还畏缩不前,什么魔军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嘛。” 邱貉廉不再多说,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每一任显宴城城主可不只是择选那些会做买卖的生意人,而是每一个能够从玄铁关活下来并且愿意动脑子的聪明人,所以显宴城城主才会一直一心一意辅佐玄铁关,因为只要身处过与魔军的战场哪怕一次,就会永远记住那种铭心刻骨的滋味,也会明白玄铁关驻守数百年的艰辛和伟岸。只是玄铁关出身,每个人都容易对身后所守护的世道人心失望,所以显宴城其实也都必须恪守某种无形规矩,否则以显宴城的财富地位,稍稍动些手脚想要搅弄天下风云还不简单? 邱貉廉以前也会对显宴城中那些来来去去醉生梦死的人心生厌恶,觉得玄铁关的坚守根本毫无意义。可是后来越来越明白,从这些不把钱当钱也更不把命当宝贝的家伙手上挣钱那才叫问心无愧,玄铁关世世代代的驻守死战,已经不只是当年为了庇护天下这种虚无缥缈的伟大念头了,而是每一个玄铁关的人谁不是和魔军有着家仇私怨,世代传承不死不休。 邱貉廉又说了些显宴城不算内幕的老黄历,对于眼前这个严溯烬颇为看重的年轻人,邱貉廉也愿意多给予些善意,毕竟在玄铁关的人看来,能够并且愿意出城对战魔军之人就都是玄铁关的座上宾,无论是一个小小的边关斥候还是修为通天的武道宗师,更何况眼前这个名为于琅的年轻人可是当得起天下十人之一严溯烬都自称稍逊一筹的武道高手,所以邱貉廉坦诚相待,几人相谈甚欢。 令邱貉廉有些意外的是,交谈之中几人其实好像隐隐是以那个白衣少年为首,一些个有关为何游历至此以及今后为何要去往更北方的事情都是由此人来说,言谈恳切神色真诚并无虚伪造作,邱貉廉更加高看了一眼这几个豪言壮语要去更北方的江湖人。 顾枝不着痕迹地多问了些所谓魔军的事情,照当年和严溯烬一同从前线厮杀拼搏出来的邱貉廉所说,那些魔军的统帅之人好像从来都是变幻莫测,如今玄铁关也就已经见过了不下十几位不同的将领,而且几乎每一次攻城战都会由不同人督战,由于对于更北方情报的缺失和对于魔军大军的了解甚少,所以玄铁关没能搜集得来更多的消息线索,就连魔军到底从何而来背后到底是何势力都不知晓。 最后几人喝过了一盏茶也就告辞离去,于琅从玄铁关和周厌出发前往显宴城等待顾枝的时候,严溯烬就说过可以去寻显宴城城主坐一坐也许会聊得来,这其实已经可以看出严溯烬此人对于于琅的看重和信任,毕竟牵扯到了玄铁关和显宴城的重重关联,外人知晓其实还是有些不妥。 离去之前邱貉廉还打趣着说感谢今日于琅和顾枝帮着显宴城的规矩更加深入人心了,于琅也就顺势提了一句陋巷中罗家的事情,没有直接让邱貉廉亲自出手相助,只是能够多看几眼至少护着平安就可,其实当初孤苦无依的绣月能够拿着那些破石头进入赌石场摆摊也是邱貉廉发了善心亲自点的头,所以对于于琅的请求邱貉廉答应了下来,于琅也相信显宴城城主邱貉廉有那份能力和手腕照顾好罗家那几个可怜孩子。 不过邱貉廉犹豫了一下还是斟酌着言语问了一句:“于少侠,显宴城和玄铁关中都有那么多像罗家这样由于战事而遭受不幸的门户有许多,像罗家那般由于当家人没能消受战争影响而自甘堕落导致家中没落的事情也不少,于少侠只是看见了罗家的苦难有如此上心照顾,那其他许多人如果于少侠瞧见了难道也要竭尽所能都去帮扶?” 邱貉廉这些话其实本不该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对于武道高手来说,虽然依旧在江湖之中却极少主动牵扯世道红尘,这已经涉及到了武道修行根本,所以邱貉廉这番话除了有些无意苛责于琅的意思在,也算是触动了武道修行之人的本心根本,但是邱貉廉作为俯瞰世间万千金银流转的显宴城城主却还是问出了口,就是已经在言行之间信得过这个年轻少侠的性情,所以没有按捺心中疑惑,坦坦荡荡问询。 于琅自然也不会在意邱貉廉这番直指本心的问话,他微笑着说道:“其实开口与邱城主提出这个请求之前于琅也有些惶恐犹豫,毕竟邱城主常年看着玄铁关和显宴城的一切,想必对于这些疾苦早就看过许多,更何况邱城主日理万机实在不敢麻烦注重这些小事。可是于琅觉得,世间苦难万万千,既然就在身边亲眼所见,那么如何也不该再视而不见,竭尽所能也好举手之劳也罢,能做多少便是问心无愧。”邱貉廉抱拳行礼不再多说,于琅也笑着回礼,身后周厌、顾枝和武山同样抱拳回礼。 邱貉廉站在小院里看着四人离去的背影,他刚才清楚看见当于琅说出那番话之后身边三人都是早有预料的模样,此时看着毕竟离去的背影,邱貉廉有些感慨,原来这就是只真正的通道之人吧,邱貉廉走在小院中回头望向遥远的玄铁关,想起当年和严溯烬一同在战场上并肩奋进厮杀的往事,也许那个时候也是真真正正的同道之人,只是如今虽然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却其实还是坐着走向一样的远方,如此也很好。 那个在小小菜园子里忙做的温婉女子小心喊着几个孩子不要玩的太疯了,记得先把学堂的课业完成了,一个身穿布衣耍着树枝的男孩立即站定大声回着说自己已经完成学塾先生的课业了,旁边的弟弟也有样学样,温婉女子这才笑着挥挥手。 两个孩子继续追逐打闹,小小的院落里嬉笑声四起,邱貉廉依靠着院门静静看着,戎马一生规矩严整的显宴城城主露出了柔和笑意。 第七十二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四) 走在街上,周厌勾搭着顾枝的肩膀问道:“傅庆安呢?你也没见到他?”顾枝摇摇头,抓住周厌的手腕一甩,说起了燕沙镇发生的事情。 周厌愣了愣,于琅手指轻轻敲打腰间的剑柄,说道:“挺好的,傅庆安也算是找到了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不过他真的不是以前欠了我们太多酒所以故意躲起来吗?” 周厌回过神来,一拳砸在掌心说道:“那不行,等我们从秦山下来定要去寻他,当年他还说他在圣坤海域行走江湖的时候喝过一种云水酒,那滋味简直让人如坠仙界飘飘然,可还没带我去喝过呢。” 于琅转头看着周厌,说道:“他跟我说的是圣坤海域有一种桃芽酒。”说完,于琅和周厌看向顾枝,顾枝摘下酒葫芦默默说道:“圣坤海域的青庐酒。”三人看向武山,武山挠挠头憨厚笑道:“圣坤海域荟垆酒。”周厌咬着牙恶狠狠道:“好嘛,这小子骗人也不用心是吧。”几人都笑了起来。 寻了一家酒楼,自然还是出身显贵的于琅掏钱,虽然于琅离了家之后其实没再怎么跟家里联系过,其实还真没跟要过银子,可是耐不住这位公子哥离家出走的时候带走的家底够厚实,被这些酒徒砍了这么些年也还是绰绰有余。 坐在酒桌旁,顾枝说起了仙府争先台的事情,于琅皱眉问道:“天坤榜是出自魔君之手?”顾枝点点头,周厌一脸不可思议:“这世间真有活了三百年的人?”周厌自顾自摇着头,难以置信。 于琅看着顾枝问道:“玄铁关北方有魔军驻守,想要去往秦山不容易,虽然魔军每隔一段时间的就会有攻城的休歇,可是我们不一定能够轻轻松松横穿那片地域。”顾枝点点头,沉声道:“而且我们并不知道在这秦山和玄铁关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魔君的手段在等着,更重要的是,我们并没有去往秦山的具体堪舆图,有些麻烦。” 周厌不愿动脑子,扶着下巴看向远处玄铁关城楼上点燃的烽火狼烟,周厌随口问道:“于琅,那什么魔军真的和当年奇星岛上那些魔君座下走狗一般?”于琅点点头,低声说道:“那种感觉,太熟悉了。” 于琅又跟顾枝说过了自己的猜测,百万魔军定是在以驻守数百年的玄铁关作为演武练兵的磨刀石,才会如此袭扰不断却从不真真正正的倾吞城池。 顾枝沉默良久,最后说道:“先回玄铁关吧,力所能及,总也要领略一下如今魔君精心打造的魔军又有何不俗之处吧。”周厌收回视线看着顾枝,那股几乎凝若实质的杀气在顾枝身上其实极为少见,也只有当年走入鬼门关驻守的城池时,拔刀出鞘的少年才会有这种不加掩饰的锋芒。 周厌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一拍腰间长刀,说道:“那就打。” 几人离去显宴城再次去往玄铁关之前,周厌想起来留在玉石铺子的水红玉石,于琅便说可以与铺子掌柜雕琢好了之后托人送去玄铁关便是,若是那时已经去往秦山那就留在玄铁关再回来好了,周厌点点头,拉着于琅去往玉石铺子跟老板交代几句,于琅也将属于自己的水红玉石雕琢为几样佛雕挂件和镯子,几人这才正式启程去往玄铁关,没有跟着玄铁关的商贾车马,几人放开了脚力飞掠而去,卷起烟尘四散。 玄铁关城池之中百万军民,虽然平日里也没什么繁华闲散的意味,可是此时战事来临却也是截然不同的气象,四人跟着玄铁军的一位严溯烬的心腹小将走向北方城墙,沿途看见大街小巷都有人肩挑军械物资奔走,就连那些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也都抱着铸造的刀剑铁甲在士兵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赶往北边城墙,那些酒楼酒肆和客栈茶馆照旧开门,可是驻足之人寥寥无几。 玄铁关中从没有什么锦绣富贵人家,若是想要凭着祖辈的军功躺着享福大可以去往显宴城,但是留在玄铁关中的每一户人家,谁的家里面没有几个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汉子,所以一旦城楼上点燃狼烟烽火,满城百姓都会是如今这样的匆匆却井然的戒备着,尤其是那些还没能参军入伍的孩子更是抢着帮玄铁军运送军资去往城头。 在高耸城墙之中的这座玄铁重城,此时俨然是一件严丝合缝精准运转的机械,每一处榫卯都是举足轻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这一切得益于玄铁军中负责制定战局筹谋和城池补给策略的那座破军军帐,那些年纪不大却都早已身经百战的谋士,洞察战局走势也无形中连结起整座玄铁关的力量。当然也得益于玄铁关数百年来守城作战的历史传承,每一个久居于此的门户家族都不会对这样的战事感到陌生,只要那道狼烟烽火燃起,所有人便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来到北面城头之上,玄铁大将军严溯烬的副将负责驻守墙头,远处北方战场上有玄铁关守城多年来建造巩固的多座军寨,那些玄铁关赖以商贸运转的天材地宝所在山峰上也有玄铁军驻守,在城池以北延展开来一线防御军寨,更北面更有涉险建造的前线军营,注定会首当其从领略每一次首先攻向玄铁关的魔军,既是以性命为后方示警也是要尽力拖延住对方的行军步伐,此时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已经身处前方玄铁军驻守的居中军寨,统一调度行军阻敌。 玄铁关的守城战注定和历史上任何地方的守城战都要不同,务必在第一时间就要阻敌于前线军寨,否则一旦陷入魔军推进至城墙下只能固守玄铁关城池的局面就会十分被动,因为玄铁关注定不会有任何援军和后方势力的支撑,所以玄铁军才要涉险在前线铸造军寨直面魔军开拔的汹涌步伐,以性命血肉之躯生生阻隔魔军行进,在从中寻找破敌反击的机会,既是骤然见生死的激战也是玄铁关必须打造的持久战。 顾枝站在北面城头上望去,远处有一线如海浪般涌向玄铁军前线军营的魔军,身穿黑色重甲的大军重阵在前,后方是手持长枪长矛的骑兵凿阵在后,更有弓箭军阵早已驻守原地弯弓射箭,扰乱玄铁军阻敌的重盾军阵。 玄铁军以二十万铁骑闻名于世,无论数百年来无数场战事如何消磨玄铁军,二十万铁骑的数量都不会有丝毫消减,这是玄铁军最为锋利的一把剑,所以显宴城采买军资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一点便是如何寻得战马,好在如今远在塞外草原上的牧民部落无心涉足乱世,也可以在这样混乱不堪的世道中自保无虞,所以玄铁军的战马才有了着落,否则这近百年来魔军更加频繁的袭扰攻城,玄铁军早就要不堪重负了。 此时玄铁军没有贸然出击,虽然前线军营也有五万铁骑蓄势待发,可是需要重甲步兵先行阻挡下第一波涌来的魔军重甲大军,以及尽早探查清除掉魔军中针对骑兵的那些军阵,为铁骑开拔清扫出一道尽可能凿阵深入一击功成的前行线路,玄铁军这么多年和魔军交战,虽然没能清楚那些层出不穷的统帅的心思,可是对于悍不畏死的魔军士兵却是不陌生,所以对于这种既是优势又是劣势的拼死冲锋,玄铁军已经有极大把握将之全然转化为对方的劣势。 站在墙头的玄铁军副将何炂有些忧心忡忡,皱着眉头眺望远处,于琅轻声问道:“何将军,有何不对劲吗?”何炂手掌攥拳撑在城头,沉声道:“此次魔军攻城有些不对劲,似乎不像以往只是为了攻破军营和军寨直奔玄铁关,而是想要生生耗死玄铁军。” 何炂指向北方黑蒙蒙的魔军大军,继续说道:“如今魔军的兵力已经远远超过十万,恐怕再加上两翼驻守压阵的兵马就要接近二十万了,如此庞大的兵力在以往的攻城中极少出现。” 何炂突然脸色一变,前线军营重甲玄铁军被撕裂开了一道缝隙,竟是有一支五十人左右的魔军军阵如巨大磨盘碾过玄铁军,何炂声音冷硬道:“是魔军中那些武道修行之人结成的军阵,竟是如此早就投入了开阵的战局中。” 以往魔军中这些单体杀力强劲的武道修行之人一般只在之后刺杀大军将领和扰乱战局才会出现,从未出现过之前投入开阵凿营的前线战局,这对缺乏武道修行之人的玄铁军来说极为不妙,若是不得已就只能提前投入铁骑了。 周厌轻轻跃上城头,眯眼眺望远处,看见了坐镇魔军后方的一个坐在马背上的模糊身影,一身黑色镶金战甲和身后血红战袍刺眼夺目,他的身后有军旗飘摇,显然应该是此次攻城中的统帅。 那人远远和周厌对视一眼,周厌不由自主握住了腰间刀柄,抿着嘴唇不说话,于琅发现了周厌的异样,看了一眼何炂,何炂轻轻点头,于琅这才一同跃上城头,问道:“怎么了?”周厌盯着远处那个身影,声音难得沉静道:“那人很强。” 于琅也看见了远处那人,一身武道气象在黑云压城的魔军之中异常瞩目,犹如夜幕之上悬挂的圆月,只是没有璀璨光华,而是渐渐和夜色黑暗融为一体。 于琅回头看了一眼,顾枝没有跳上城头也已经看见了那人,周厌也转过头无奈说道:“顾枝,我应该打不过。”顾枝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然后看向周厌说道:“可以打。” 周厌眉毛一挑,其实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自视低人一等的年轻人此时眉眼飞扬,锋芒毕露,就连一旁的何炂都不得不退让几步,看着方才还吊儿郎当的年轻刀客,一身气象竟是如见玄铁大将军严溯烬。 顾枝继续说道:“那人极有可能也是榜上继任者,实力不弱于那个和我交手的辛梳,周厌对付起来不容易,若是只有此人一人坐镇的话,周厌和于琅联手有把握拖在战场上,只要魔军没有后手,将此人彻底留下只要再加上武山大哥出手就行了,可是……”顾枝还未说完,何炂惊声道:“不可能。” 众人望向远处战场,只见有一只重甲骑兵从魔军中轰然前冲,不止如此,还有许多身穿黑甲的人蹲在马背上蓄势待发,竟是直接破空掠过前线军营,直奔后方军寨而去,何炂咬着牙道:“魔军这次是倾巢而出了?以前绝没有如此多的武道修行之人。” 周厌望着远处苦笑道:“得,顾枝你这乌鸦嘴,又来一个了。”远处那个黑金战甲之人身后有一骑缓缓走出,一身气息内敛却让人不敢直视。 不过周厌言语之间却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于琅跳下城头站在顾枝身边,低声问道:“难道是魔君针对我们的手笔,所以才要魔军倾巢而出?” 顾枝看着已然接近三十万大军之数的魔军,沉声道:“魔君不会只让这些魔军来拦住我们的脚步的,既然故意引诱我们来到出云岛,没道理让我们止步于秦山之外,虽然他也算是小看了我们,可是断然不可能让百万大军直接把我们杀了,再说了,如果我们铁了心不相助玄铁关,这个必死之局就绝不存在,所以这不过是魔君给我们的一份见面礼罢了,能不能挡住这次攻城的魔军再借势前往北方。” 武山始终望着远处大军汹涌,只是问了一句:“那现在怎么办?”无论如何,魔军此次来势汹汹玄铁军也是被顾枝他们牵连其中,所以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措手不及之下玄铁军折损严重,顾枝喝了一口酒,看着周厌跃跃欲试的背影笑道:“那就打啊。” 十几年前,奇星岛覆灭于魔君和座下汹涌大军之下,“崆玄七侠”奔走四方解救备受压迫的百姓,召集流亡的江湖人齐聚北境反攻魔宫,在这之间,有一个惊世骇俗的传闻,魔君指使十万大军沿途阻隔追杀“崆玄七侠”,竟是依旧在山水中生生撕裂了包围圈,并且还在奔走沿路杀了万人大军,直接让那一支从东境被遛狗一般带到北境的十万大军几乎分崩离析,从此沙场万人敌不再只是话本故事里的天方夜谭。 在那之后更有“修罗九相”奔走天下破关屠城,除了坐镇鬼门关的恶鬼被一一袭杀,凡是和“修罗九相”狭路相逢的魔君座下大军无一不是直接覆灭。最后“修罗九相”更是在魔宫中独自对战魔君留守孤山之下的八千大军,硬生生被几人杀穿覆灭,自此才有奇星岛大军入驻魔宫重新兴建都城皇宫的后事,所以这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武道高手,不只是捉对厮杀之上的无敌,更是陷阵杀敌的所向披靡。 周厌拔刀出鞘双膝微曲轰然一声响,在何炂的震惊目光中,周厌直接纵身跃下高耸城墙,激荡烟尘飞扬,刀客身影直直掠去,于琅同样拔剑出鞘,衣衫轻摇飘然落下,在接近地面之时有剑气卷动裹挟剑客身影飞掠前行而去,武山只是随意走出一步,身影便如巨石凶猛坠地,竟是就连玄铁关的城墙都隐约晃荡震颤,何炂张大了嘴巴看着前行而去犹如雷霆电闪的几个身影,喃喃道:“这还是人吗?” 顾枝站在何炂身边笑道:“放心吧,是人。”何炂呆滞无言,看着远处三人卷入战场之后,那些前冲直奔军寨的武道高手瞬间被无尽剑气刀光席卷,小山一般的那个魁梧身影没有停留,直接撞入前线魔军重甲军阵,以血肉之躯硬撼军阵,竟是硬生生被凿开了一道巨大豁口,解决了后方那些武道高手的剑客和刀客紧随其后,直接化作两道雪白光练直刺魔军阵营,却不是一味前行陷阵,否则一旦体内真气流转关隘处需要换气之时深陷大军之中可就是主动寻死了,所以三人只是问稳固住开辟出来的缺口,为身后铁骑前冲步伐扫清障碍,同时协助左右两翼的玄铁步兵推进战线,绞杀魔军无数。 何炂强自镇定下来,转头看着顾枝问道:“顾少侠不出手吗?”顾枝摇摇头轻声道:“还要再等等。” 自然不是等顾枝恢复真气内力,虽然对战山人吕酽和靖堼大将军之后接连对战明胥和辛梳对于顾枝来说也并不轻松,可是根本不需要顾枝如何修养,此时他依旧是圆满无瑕的武道境界,甚至自从踏入出云岛又从武道祖师堂走出之后,顾枝的一身武道修为还在稳步登高,无形之中气象更加浑厚,顾枝在等的是魔军下一步的手段,此时有于琅他们加入战局已经足以扭转玄铁军的一丝颓势了。 远处战场上终于有更多的武道高手被投入战场,从那魔军大军后方有许多或潜行隐匿或飞跃而至的身影开始围杀锋芒毕露的三人,那两个坐镇大军中枢之人依旧一动不动冷眼旁观,可是魔军大军两翼的骑兵却都围拢过来,竟是想要将前线军营的这些兵力连同那三人直接包围其中杀个干净,后方军寨中严溯烬的身影出现,手中军旗一挥,便有铁骑汹涌前冲。 玄铁关城头上有风声呼啸而过,何炂竟是觉得脸庞生疼,下意识转头看去,身边顾枝却已经不见了身影,何炂趴在墙头向下眺望,似有雪白瀑布从天而降,黄沙大地隐约下陷,有风沙龙卷矗立天地间。 一袭白衣坠下城头,化虹掠去,凿阵杀敌。 第七十三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五) 玄铁关城池之外犹如地龙翻身的轰然声响终于再次陷入沉寂,前线军寨的将士与玄铁关中的将士开始轮转。 城门大开,神色疲倦铁甲之上伤痕累累的将士拖着脚步走入城池,修养重整的玄铁关驻守将士肃然站立一旁,然后开拔前往前线军寨,阻敌于前方的军营已经在前两次攻城战中毁于一旦,此时玄铁关二十万铁骑尽数驻守军寨。 而为了维持住持久战只能像如今这样每隔一段时间进行军寨和玄铁关将士的轮转替换,否则一次次阻敌于前的士兵很快就会失去战斗力和心气,这是玄铁关数百年演变而来的守城征战策略,就是为了能够尽可能地将更多的魔军阻隔于前线,不得靠近玄铁关城池半步。 这一次随着将士一同回到城中的还有已经亲自披挂上阵冲锋陷阵的玄铁大将军严溯烬,他必须与城中的副将何炂互换,既是身为玄铁军最强战力的严溯烬需要以此修养,也是为了和城池中的破军军帐商议行军策略,此次魔军的攻城有些不同于以往,虽然破军军帐在每一次战前都会有不同情况的推衍,可是为了针对这一次魔军几乎倾巢而出的武道高手和铁骑,玄铁军需要拿得出与之争锋相对的策略来。 在前两次的攻城战中破军军帐几乎是焦头烂额,若不是有那四个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武道宗师,恐怕此时的玄铁军已经损失惨重,根本没有破军军帐进一步完善行军策略的机会,所以无论是前线奋战的将士还是破军军帐中的谋士都由衷地感激和敬佩那四位陷阵在前的武道高手,居然全数拦住了那些搅局的魔军武道高手的袭扰,硬生生把战局掰回了以往玄铁关最熟悉的那种战况,让破军军帐得以喘息片刻,也才有了此时魔军暂时收兵,严溯烬得以回到玄铁关城池重新商议行军策略。 严溯烬独自去往就在玄铁关北面城墙上的破军军帐,他站在墙头上看着脚下街道上那四人的背影,神色肃穆铁甲血腥气息浓厚的玄铁大将军此时脸上却有些难得的浅淡笑意,若是没有这四人玄铁军的损失不知道会在措手不及之下如何惨重,而且严溯烬在这四人的身上看见了难得的江湖意气,那种陷阵厮杀依旧潇洒纵横的一往无前,那种挥洒剑气和刀光无穷无尽的举世无双,谁的心中不曾在年少时有过远游江湖登高武道的愿景?谁的心中不曾有过陷阵厮杀纵横无敌的豪言壮志?此时此刻,就在眼前,让人如何不胸怀激荡。 严溯烬转身走向破军军帐之中,魔军即便暂时退去却注定下一场攻势一定会更加凶猛不讲道理,于琅已经和严溯烬提过如今魔军大肆攻伐不管不顾的缘由可能和他们一行人有关,严溯烬却没有在意这些,对于世世代代驻守玄铁关的所有人来说,无论是和以往一样的攻城袭扰,还是百万魔军倾巢而出都无妨,玄铁军和二十万铁骑就在此处,一战而已。 与玄铁军一同陷阵奋战两场战役的四人来到街角一家空荡荡的酒肆中,店小二已经被掌柜的赶去了城头帮着固防,此时头发花白的老掌柜亲自拿着几坛酒和几个大白碗送到了四人身前的桌上,还笑着拿来了几碟佐酒菜,如今玄铁关中许多人都听说了战场上有四个陷阵杀敌不遗余力的外来江湖人,老掌柜虽然不清楚那四人是谁,不过看着风尘仆仆坐在酒桌旁的四人,老掌柜却已经猜测到了身份。 四人都笑着与老掌柜点头还礼,周厌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道:“这些鬼东西还真是他娘的不怕死啊,简直就是要以血肉性命来填战场推进战线,砍的小爷我的手都酸了。” 于琅已经将佩剑背在身后,腰间悬挂着一把玄铁军的制式长剑,放下酒壶缓缓道:“魔君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那两个坐镇魔军的家伙是真的想要以几十万魔军的性命直接将我们坑杀于此的。” 顾枝先将早已空荡荡的酒葫芦倒满酒水,这才倒了一碗酒笑道:“可惜一直没能把他们逼出来,就那么躲在后方也不出手。” 于琅沉声道:“我和周厌试过擒贼先擒王,可惜那些魔军重甲军阵和骑兵实在难缠,想要破阵不容易。”顾枝点点头说道:“不必急于直接对上那两个人,最主要的还是尽可能以搅乱战局协助玄铁军铁骑的突进,下一次魔军的攻势一定来势汹汹,所以我猜测玄铁军可能会选择率先出击,如今前线军营和山坳那边的布防都已经失陷,玄铁军不可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战线被不断压近城池。” 于琅转头看着顾枝问道:“那就按照我们以前在奇星岛那样?不必随军出击,而是绕道破阵搅局,至少试图将魔军军阵切割开来,这样兵力不足的玄铁军才有把握各个击破。” 周厌仰起头一饮而尽碗中酒,开口道:“可是这一次我们对上的军队数量可不少,想要做圈定和分割恐怕没那么顺心。”顾枝沉吟道:“魔军的策略一直是宁可拼掉全部的重甲军阵也要诱使玄铁铁骑冲锋在前,然后再以两翼的骑兵合拢围杀,下一次玄铁铁骑的冲锋应该会是以不同的军阵出击,所以我们可以跟随在骑兵中隐藏身份顺势隔绝两翼的合拢之势。” 言语中,酒肆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个孩子的声音率先闯了进来:“老黎头,给我几个兄弟们来几壶好酒,这一次我们势如破竹冲锋在前,可是在城头上固防的中流砥柱,就连那些什么将军什么统领的都要竖起大拇指喊我们一句英雄好汉,这不喝酒说不过去了吧。” 说着,一个身穿灰扑扑衣衫的孩子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岁数相差不大的孩子和少年,都是满身的尘土,看来也是奔走城中和城墙那边协助搬运军资和固防的。 那个率先跨过门槛的孩子被酒肆老掌柜一手攥住耳朵提了起来,孩子使劲踮起脚跟拍着老者的手,老掌柜气笑道:“老黎头也是你喊的?小兔崽子,以为去城头那边跑了一遭你爷爷我就管不了你了?小小年纪喝什么酒,滚犊子。” 那孩子好不容易挣脱开老黎头的手掌束缚,龇牙咧嘴捂着耳朵反驳道:“你个躲在后面享福的老头儿懂什么啊,我们这些在城头上固防备战的可都是一等一的豪杰,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们就要披挂上阵了,到时候不砍下几个头颅来我都不乐意来你这里了。” 老者笑呵呵坐在一旁的酒桌旁,一巴掌拍在孩子的脑袋上,从沙场上功成身退多年的老者手劲可不小,孩子原地旋转了一圈,老者笑着骂道:“小兔崽子,鼻涕上不挂两条青龙了就敢这么硬气说话了是吧?你不来我这里没关系,有本事把这话跟你娘说去啊,不把你屁股打开花。” 孩子不接这话茬,伸手指了指身后跟随的孩子和少年,看着老者问道:“老黎头,真不拿酒来给我们兄弟?”老者骂了一句:“滚蛋。“ 孩子不愿在身后几个好友眼前丢了面子,说好了要带着他们来自家酒肆痛快喝酒的,孩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转头看见了四个居然在这战乱时分还端坐谈笑风生喝酒吃肉的家伙,虽然其中有一个身型魁梧吓人的孩子,可是孩子梗着脖子就大踏步走上前去,看着身穿白衣面色和善的顾枝问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知不知道前线战事吃紧啊,有本事别在这酒馆里喝酒摆阔,赶紧上阵杀敌去,要是贪生怕死那也好歹走上城头去协助固防吧,哪有你们这样大白天喝酒吃肉丢人现眼的?” 姓黎的老者就要制止自己孙子的出言不逊,不料于琅却看着老掌柜笑着轻轻摇头,老者也就坐在原地,看着那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低头看着孩子疑惑问道:“奇怪,可是你和你的兄弟们不也大白天的来找酒喝吗?” 孩子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一身白衣素洁干净的顾枝,孩子拍了拍身上衣服沾染的尘土,抬起下巴趾高气扬道:“跟小爷我比战功?知不知道城头上有多少块砖头是小爷我和兄弟们亲自搬上去的啊?不是我说你们,年轻人就该和那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几个英雄好汉一样奋勇杀敌才对,哪有这样躲在后面我窝囊喝酒的。” 顾枝笑着扯过一条长凳,看着孩子和他身后那几个孩子与少年,语气认真道:“原来是各位城头上固防的好汉啊,是我们大白天喝酒喝迷糊了,来来来,各位好汉快坐下,这酒是不能给各位,不过这些佐酒菜就当我略尽绵薄之力犒劳各位了。” 孩子不屑轻笑,却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孩子和少年都各自找凳子坐下,那孩子也不含糊,直接接过盐水花生和酱菜的佐酒菜递给自己的兄弟们,老者笑着摇摇头,转身走进灶房去多拿了一些出来。 孩子又打量了一番顾枝,啧啧说道:“不是兄弟说你,你看看好歹还揣着一把刀呢,不上阵杀敌却在这里装模做样不合适吧?”说着,拿了几碟佐酒菜就不再自称“小爷”而是以“兄弟”相称的孩子凑过身低声说道:“兄弟跟你说啊,隔壁巷子那边的小画亲口和我说过的,女孩子啊不喜欢那些佩刀挂剑的花把式,瞧着好看有什么用啊?有本事就直接上阵杀敌去,摆阔装模做样都莫得用处,以后讨不着媳妇的。” 顾枝一脸细心倾听的模样,孩子满意地点点头,抓起一把盐水花生丢进嘴里嚼着,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坐在一边自顾自饮酒的憨厚汉子,孩子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有钱人啊,总是喜欢身边带着扈从杂役什么的,为了一条小命嘛。我告诉你啊,只要你敢走上城头去看一眼,哟,那你可就知道这些什么担惊受怕屁都不是,只要面对黑乎乎一大群的魔军啊,就算你有成千上百个扈从都没用,小命难保,最主要的是自己要有一技之长,才能护住自己啊。” 其实在玄铁关城池中孩子想要看见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带着扈从杂役出门不容易,毕竟留在玄铁关中的百姓无一不是有那决定和历史传承愿意拼死驻守的人,所以还真没有闲散度日的公子哥,孩子这些话多半还是从那些酒客和老人的故事中听来的,语重心长,顾枝点点头说道:“兄弟说的有理啊,不知道兄弟可有什么傍身绝技可传授一二?” 孩子双臂环胸,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摇摇头说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些绝世秘籍怎么能够轻易外传。”黎姓老者已经听不下去这个顽劣孙子的口无遮拦了,站在身后就给孩子来了一巴掌,骂道:“闭嘴吧你。” 孩子刚要顶嘴,酒肆门外走进来一个玄铁关百姓都不陌生的身影,孩子一下子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老者抱拳作揖:“参见大将军。” 玄铁大将军严溯烬笑着摆摆手道:“黎伍长不用客气,来几坛好酒便是了。”早已退下沙场多年却还是被大将军一语道破当年军衔的老者意气风发,大笑着问道:“大将军是要带出城去的还是就在此喝?” 严溯烬坐在顾枝那张酒桌旁,笑道:“带出城去的,有何区别?”老者拍着胸脯道:“那就得给大将军拿上最烈的酒。”严溯烬笑着点点头。 一直将玄铁大将军视为天底下最顶天立地好汉的孩子此时激动得只顾着傻笑,严溯烬看了一眼孩子和身后那些同样满眼敬慕的孩子和少年,严溯烬笑了笑,拿起空置的大白碗喝了一大口酒,积攒胸中的郁气舒缓几分。 于琅轻声问道:“军帐那边有了下一步谋划了?”严溯烬点头道:“不好打。” 于琅突然察觉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看,那个孩子怒气冲冲瞪着于琅,说道:“怎么不喊大将军,要讲礼数的。”于琅愣了愣,孩子神色不悦地看着刚才都没有起身行礼的四人,摇摇头叹息一声,果然是没有胆子也没有眼力见的废物公子哥。 严溯烬看着那个孩子被自家爷爷一扯衣领直接拽开去,这才沉声说道:“我需要尽快重新出城去了,几位可以在城中多修养一阵,玄铁军绝不会苛责几位。” 顾枝摇摇头道:“希望严将军和军帐那边能够将我们四人考虑其中,无需顾虑,为了行军策略和破阵阻敌,我们绝对服从玄铁军的一切安排。” 严溯烬放下酒碗抱拳道:“诸位高风亮节无畏奋勇,严某且替玄铁军和玄铁关所有百姓谢过各位。”说完,严溯烬端起酒碗一连喝了三碗酒,四人也都各自饮尽碗中酒。 严溯烬没有停留更久,提起老者准备好的酒坛子酒起身离去,老者一直将严溯烬送到了门槛外,四人也准备起身离去,顾枝低头发现那个咋咋呼呼的孩子低着头扯住自己的衣摆,低声问道:“那个,爷爷说你们就是那几个江湖大侠,对不对啊?” 顾枝将朱红酒葫芦系挂在腰间,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着道:“你说得对,玄铁关里可没有大白天喝酒吃肉的人,是个男子汉就该冲锋陷阵,所以我们这就出城杀敌去,你要是今后还敢以登上城头去帮着玄铁军固防,兄弟有缘遇见你就教你一技之长傍身如何?” 孩子抬起头眨着眼睛问道:“真的?”顾枝点点头认真道:“喝了兄弟的酒,没道理不掏出点压箱底的宝贝来回报啊。”孩子兴高采烈犹豫着问道:“能不能给我几个兄弟们也都教一教啊?” 顾枝看了看孩子身后那些同样眼中闪烁光彩的孩子和少年,笑着点点头道:“没问题。到时候学了绝世武功,有了一技之长再上阵杀敌,小画一定觉得你顶有英雄气概。”孩子脸色涨红,却难掩笑意。 顾枝转身和酒肆老掌柜抱拳行礼,老掌柜同样抱拳作揖,然后牵着孙子的手看着四人的离去背影,没想到那几个英勇厮杀的江湖人中原来还有如此年少的年轻人啊。孩子轻声问道:“老黎头……爷爷,为什么他们几个外乡人要跟着玄铁军一起厮杀啊。” 老者想了想,低声说了一句这辈子未曾知晓多少的书上言语:“也许是,君子当仁不让吧。” 书上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是书上也有君子当仁不让,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无论眼前是重重鬼门关还是数十万的大军,行走天下的这些同道之人总是一往无前,为生民百姓也好为胸中意气也罢,细究人心苛刻缘由,都不如战场上多砍几颗头颅,再痛快饮酒。 第七十四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六) 玄铁军的主动推进战线显然也在魔军的意料之外,不过那两位坐镇大军后方的统帅却依旧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只是被玄铁铁骑扩展战线至前线军营以北。 魔军直接收回了驻守山坳的军队截断玄铁铁骑的撤退线路,然后蛰伏军寨中的玄铁军重甲军阵开拔,其中就有武山隐匿其中骤然撕裂了一道缝隙,玄铁铁骑在此投入五万兵马一线直去,这一次不再和第一支冲锋在前的铁骑一样只顾前行推进战线,在于琅和周厌躲藏其中的带领下,五万铁骑分别向两翼散开,竟是生生被玄铁军造就了包围驻守魔军的战局,将魔军驻扎不久的军寨直接逼退五里。 大胜归来,虽然玄铁铁骑付出的代价极大,可是魔军却不得不一再退却重新驻扎军寨,并且玄铁军寨也没了山坳那边驻守魔军袭扰的威胁,夜幕下军寨中篝火升天,好不容易打了一场酣畅大仗的将士们难得痛快饮酒,就连巡守战线的铁骑和其余军阵也都在警惕神色之间有了些眉眼飞扬,看向远处夜幕中几乎瞧不见身影的魔军,期盼着再来一场却敌千里的大胜。 严溯烬独自坐在点兵台的栏杆上,手边镇纸压着军帐那边送来的记载着三场攻守战之后玄铁军兵力的折损的册子,还有另一部册子写着如今玄铁关尚可一战的兵力和辅佐储备的军资,严溯烬脸色并不轻松,只是看着不远处那些得以舒畅心中郁结几分的兵卒,还是仰起头喝了一大口酒,夜风吹拂而过,身边的书册纸张猎猎作响。于琅轻轻走到严溯烬身边坐下,手中端着酒壶,酒水叮咚响。 严溯烬伸出酒壶和于琅轻轻磕碰,其实经过了前几场战事以及那一次于琅独自下城出剑,严溯烬便觉得和于琅算得上意气相投,至少也是能够喝几杯酒说得上些心里话的知己,所以严溯烬没有遮掩,更没有故作轻松,轻声道:“这场战如果魔军铁了心还要不管不顾地投入兵力,玄铁关军寨只能守住下一场,而身后的玄铁关没了铁骑冲锋在前,那便失去了最大的优势,想要驻守更久也难。” 于琅拍了拍栏杆,看着不远处神色激昂的玄铁军将士,缓缓说道:“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死守这座军寨,只要军寨和玄铁铁骑多拖延一日,也就为身后的玄铁关挣得多一份守城的时间。” 严溯烬轻轻点头,然后突然笑道:“其实我没打算回去了,我会和玄铁铁骑留在军寨之中死守,一旦军寨被破我也身死,那么玄铁关那边军帐就会立即推举新一任玄铁大将军,然后尽可能拉开持久的布防守城战,所以每次我冲锋在前,还真没什么顾虑。” 于琅摇摇头道:“身为玄铁军的主心骨更是身后玄铁关的顶梁柱,别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哪怕玄铁关应对得再及时,可是玄铁关中的人心很容易就因为一个严溯烬的战死沙场而跌入谷底,再要持久守城恐怕就只是死守,再没有半分阻敌的希望了。” 严溯烬没有说话,抿了一口酒,其实并不如何爱喝酒的玄铁大将军,是在战场上被已经战死沙场或是已经功成身退的战友一壶一壶酒劝出来的酒量,也只有在心中畅快或是郁结无人可说之时,严溯烬才会喝酒。 严溯烬望着远处说道:“听顾枝说靖堼那家伙在争先台上和吕酽联手也被直接打得没了心气,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彻底断了修行根本,一颗武道登高的心直接碎裂不堪。当年我就和他说过,江湖没什么好的,那些滔天权势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何必还要回去趟浑水,不如留在玄铁关痛快杀敌,至少还能自己选个死法,别不明不白地就殒命在勾心斗角和鱼龙混杂之中。” 于琅放下酒壶轻轻笑道:“如果一旦知道了在眼前远处以及视线不可及的更远处有着一片更大的天地,谁会轻易善罢甘休呢?”说着,于琅收敛神色看着严溯烬,认真问道:“如果我说就在玄铁关不远的海岸更远处,还有无数座比玄铁关脚下岛屿更大的岛屿,其上有无数和玄铁关与显宴城一样的城池,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许多闻所未闻的新奇物件和匪夷所思的故事精彩纷呈,更有武道登高几若通天的武道宗师在江湖上声名显赫流传百世,你会不会想要离开玄铁关?” 严溯烬没有喝酒,只是怔怔看着远处,视线逐渐朦胧模糊,不远处跳动的篝火好似慢慢织就一幅波澜壮阔天高地远的山水画卷,那是年少时书籍故事中编撰的海外的世事,那是一个小小兵卒躺在营帐中闭着眼睛畅想的陌生远方,那是喝了酒之后豪言壮语挥斥方遒之间脱口而出的虚幻世界,严溯烬低声呢喃道:“想啊,如何能不想呢。” 于琅看着严溯烬,看着这个年近知天命的玄铁大将军仰头一饮而尽壶中酒,咧开嘴笑道:“如果现在有一个神仙,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个远游千万里的机会,我可能会接受,可是如果眼前这数十万的魔军不除,如果身后的玄铁关百万百姓不得安宁生生世世,那么我会请那神仙等一等,等我严溯烬杀光了百万魔军,还天下一个太平,定要远游海外看一看。” 于琅看着跳下栏杆的严溯烬走向那些围坐篝火旁饮酒的兵卒,抓起一壶酒就开始骂骂咧咧地喝酒,与那些士兵勾肩搭背胡言乱语,玄铁军都知道玄铁大将军的治军严明和执政清明,却从不知道大将军还有这样的直抒胸臆,于琅收回视线望向天幕,他知道那个难得想要以酒灌醉自己的中年男人,是要将那些突然涌起的念想都混杂在酒水中吞进肚子里,他从睁开眼睛看向这个世界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能也不会离开玄铁关,直到战死的那一刻。 顾枝半躺在铺着一件破损战袍的地上,双手手肘撑在地上望着远处,武山静静坐在他的身边,默默喝酒,武山的酒量并不大,似乎每一次一起饮酒,这个习惯了在人前一副憨厚老实模样的汉子就只是沉默不语地喝完眼前的一壶酒,顾枝看着武山的魁梧背影,犹如一座巍峨山岳横亘夜幕下,就连风雨都要绕道而行,顾枝轻声唤道:“武山。” 武山嗯了一声,他知道顾枝想要说什么,就像当年每一次从鬼门关中厮杀出来,顾枝都会不厌其烦地坐在武山身边絮絮叨叨说着打架的时候不要只顾着杀敌,也要护着自己,不然总是一身伤痕,看得见的鲜血淋漓还好,就怕伤及根本。武山就像这样笑着轻轻嗯一声,然后下一次厮杀依旧拼杀在前,明明不只是依靠一身体魄杀敌的汉子,还是习惯了以血肉之躯硬撼拳头刀剑,置之险境向死而生。 顾枝看向武山背对着自己的魁梧背影,不知为何,少年看着这个好似一辈子都没多少话只是默默做着那些琐碎事情的汉子,好像身形有些佝偻,除了那依旧如高山深湖的武道气象,似乎有一抹暮色披在这座山岳上。 武山轻声问道:“顾枝,如果能够活着离开秦山和出云岛,我能不能喝的上你和扶音的喜酒?”顾枝点点头,低声道:“等救下扶音,我们就回家。” 武山看着远处,咧嘴笑着的汉子眼底有那座巍峨模糊的秦山也有那座青山绿水的青潋山,他神色有些疲惫,双鬓之间竟是有了些斑白迹象。 顾枝轻声问道:“若是……”最终顾枝还是没有问出口,自从魏崇阳也离世之后,已经不再年少的年轻人其实早就逼着自己再没有疑惑犹豫的心思,可是看着武山,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那是暮色炊烟里蹲在灶房里轻声说着“可以吃饭了”的身影,那是一手托着少女轻轻放在肩头笑着少年说“回家了”的身影,顾枝还是难得松懈了心神,就像那毫无涟漪的心湖中有一尾游鱼浅浅淡淡地露出了游曳身影,却还是潜入了湖水深处,就连他自己都已看不见。 武山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沙场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和鲜血尸骸,缓缓道:“顾枝,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你自己都让你失望,你一定要记得还有扶音,希望不需要一刀一剑去开天辟地,只要还有一人立心头,那就是你全部的希望。”顾枝仰头喝酒,默默点头。 远处沙场上大地震颤,顾枝翻摇起身,坐在篝火那边和玄铁军饮酒的周厌一掠而至,武山缓缓站起身,点兵台上号角声悠扬响起,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开始挥舞军旗,魔军夜袭军寨。夜幕下有一抹白衣身影化虹前行,于是所有人就看见有一道从大地扶摇而上的刀光撞破云霄,遮掩云层之后的月光随着云海的絮乱四散落向大地,不断有细若丝线的剑气缠绕着那道刀光,所有人看见了在夜色中有一尊顶天立地的巍峨法相只是悍然出拳,双手握拳砸下,大地开裂。 一场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落幕的夜袭随着那个白衣少年收刀入鞘便归于寂静,那五千骑兵不过是试探的兵马,所以居然就这样被少年一刀逼退,所有还没来得及扔下酒壶披甲在身的士兵和那些端坐马背上已经准备好冲锋迎敌的骑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恍若神人的少年缓缓归来,顾枝握着腰间绿竹刀鞘,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 翌日清晨魔军难得收兵驻守原地,军寨居中军帐中严溯烬和几位副将都脸色阴沉,魔军虽然没有主动冲锋,可是居然在短短一夜之间又多出来五万精骑,就那样盘旋在魔军的军寨之外耀武扬威,这对早已损失惨重的玄铁军来说绝对不是好消息,城池那边破军军帐已经撕毁了无数份行军策略,可是最后无论怎么看玄铁铁骑都不可能从正面打破魔军骑兵和军阵,恐怕下一次攻守战军寨就要彻底被毁,那时玄铁军要么拼死阻敌,要么就只能依靠城池负隅顽抗了。 有将领在拍桌子大喊着直接玄铁铁骑倾巢而出破釜沉舟的时候说了一句:“那几个江湖人那么厉害,还有那个白衣少年,干脆就让他们冲锋在前好了,只要能够为骑兵撕开一道缺口,我们就有把握拼掉魔军的所有骑兵。” 结果被严溯烬冷冷看了一眼,直接一刀鞘砸在那个唾沫横飞的将领脑袋上,骂道:“玄铁关什么时候需要去苛责外乡人来帮我们凿阵杀敌了?”那个将领这才闭了嘴,其实军帐中还有不少人存着相似的念头,看着昨夜那个第一次出刀的年轻人居然一己之力逼退了五千骑兵,这些将领难免希望这些神通广大的江湖人能够冲杀在前。 最后破军军帐只能给出一份玄铁军折损最少的方案,可是军寨破灭不到三日只能固守玄铁关的的既定结果还是没有改变,甚至有可能因为那一只突如其来的骑兵和那两个至今没有出手的魔军主将而将三日期限推前,此时的玄铁大将军亲自披挂上阵,就像严溯烬亲口和于琅所说的那样,他根本没想着舍弃军寨退回玄铁关,直到战死的那一刻他都会和军寨共存亡,之后玄铁关的守城战就需要留下来的那些人和新任玄铁大将军去忧心操劳,这既是他这个玄铁大将军义不容辞的英勇,当然也有他严溯烬不可言说的私心,至少死在冲锋厮杀的战场,而不是憋屈地困死在城池之中。 玄铁铁骑开拔冲锋,位居最前方的是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和那四个年轻人,即便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让这几位神通广大的江湖人冲阵在前,可是他们就那样无需多说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最前方,其他人也许不知这四个外乡人为何愿意为了玄铁关打这一场场注定不可能真正胜利的战役,可是严溯烬知道最初他们不过是为了离开玄铁关去往更北方,看着四人在沙场上的无所不能纵横捭阖,严溯烬不觉得舍弃了玄铁军的他们会无法穿过魔军驻守环伺的大漠荒原,可是他们依旧留了下来,一次次杀敌于前硬生生为玄铁关拼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机会。 严溯烬挥动手中军旗,大吼一声:“冲!”这场注定只能和魔军鱼死网破的冲锋玄铁军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丝毫犹豫,既是为了身后那座玄铁关以及其中的家人亲朋,也是为了这数百年来家家户户世代传承的血仇恩怨,哪怕知道正面硬撼魔军没有半分胜算,因为破军军帐的推衍之中,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指明若想把握住那一丝胜算,只有从魔军背后撕开一道口子与玄铁铁骑相互呼应才有机会彻底割裂战局,可是驻守前线军营和山坳已经是玄铁军能够涉足的北方地界,想要绕道魔军身后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玄铁铁骑冲锋凿阵,魔军骑兵严阵以待,可是喧嚣声犹如陆地龙卷从魔军军寨之后呼啸而起,魔军大乱,玄铁铁骑就那样插入了魔军军阵之中,一路势如破竹,若是化作飞鸟从上俯瞰而去,就能看见不知为何破开一道缺口的魔军之后与两翼兵马之间有一道雪白战甲汇聚的长河犹如一把利刃撕开了魔军的军阵,当先四人身如箭矢一往无前。 他们高高跃起,在魔军军寨之后,有一个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微笑抬头,遥遥视线交汇。 第七十五章 乘舟可渡重山海(一) 城楼上有号角声此起彼伏,悠扬回荡整座城池之中,街角处酒肆酒楼的掌柜走出店铺,陋巷小院里的清贫女子牵着年幼的孩子站在门外举目眺望,大街小巷有孩子奔走追逐蓦然停下脚步望着城墙,还有坐在宅邸屋檐下拄着拐杖只能回忆当年事却有心无力的老人抬头望向天幕。 几个胆大的少年和孩子扛着军资飞奔上城头,一颗颗刚刚越过城头箭垛的小脑袋使劲伸长脖子望向远处漫天黄沙席卷,有钟鼓声在身后城池敲响,一个孩子挥舞着双臂笑着嚷嚷道:“魔军退兵啦!魔军退兵啦!” 远处如黑色潮水般的大军缓缓退去,玄铁军的雪白战甲充斥着前沿战线,很快就有简易军寨驻扎原地,攻守交战数百年的玄铁关早已对此熟稔,只要魔军退兵便会立即驻守战线,玄铁关能够将战局往前推一寸,身后的玄铁关就多一分避免据城死守的机会。 玄铁铁骑没有乘胜追击,此战折损大半的骑兵兵马有条不紊地缓缓撤回军寨,玄铁大将军严溯烬领着亲卫营和几位副将留在硝烟沉积而下的战场上,看着远处几个离去的背影。 有个断了一臂却依然神色坚毅的将领沉声感慨道:“如果天底下的所有江湖人都能够有这样的心胸和担当,玄铁关何至于独守孤城数百年。”此战若没有那几个江湖人不顾生死地拼杀在前,恐怕此时玄铁关即便能够拒敌却注定要拼得个鱼死网破的惨烈结果。 另一个将领攥紧手中缰绳,眼眶通红却咬牙坚忍,他手下营帐和亲兵全军覆没,心甘情愿立下军令状带领骑兵军阵冲锋在前的将领此时没有丝毫后悔,他只是看着那几人的背影沙哑着声音说道:“终究不只是故事,终究也还是故事。” 严溯烬回头看了眼这个其实一身心气已经坠了大半的麾下将领,恐怕此次回城之后也就要离开玄铁军了,之后喜好读书也喜欢喝醉酒就骂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他估计就只能一辈子呆在那个空无一人只有无数追忆和往事的宅子里自消自受,严溯烬低声笑道:“附庸风雅。” 其他没有说话的将领也都笑了起来,却都悄悄向着那个说出一句读书人言语的同僚竖起大拇指,那个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的男人只是双手紧紧攥拳又轻轻松开。 严溯烬调转马头转身轻声说道:“走吧。”说完,他当先纵马回城,身后烟尘激荡飘摇。 那个从魔军军寨身后独自现身的中年人出手之后硬生生帮着玄铁军将魔军军阵从中撕裂开来了一道缺口,这才有了玄铁铁骑能够拒敌于前,大胜而归。 那四个与玄铁军并肩作战的江湖人便那样离去了,也许以后玄铁关中的酒肆酒桌上还会有几句赞叹言语,也许某个还趴在城头上的孩子会想起那个白衣少年好像还没有教授自己绝世武学,可是对于玄铁关更多的人来说不过是又一场战事落幕而已,不久之后还是会有黑云一般的魔军浩浩荡荡而来,玄铁军可能再次大胜也可能瞬间倾覆,数百年时间玄铁关外的黄沙大漠从无新鲜事。 风沙中一个小心翼翼将酒壶系在腰间的刀客凑近那个独自走在前方的布衣中年男子,搓着手笑问道:“黄先生,您这是什么时候来的出云岛啊?” 那个在几十万大军相互搏杀的战场依旧可以力挽狂澜的中年男子双手负后瞥了眼周厌,笑道:“周公子怎么没在渡口那边大展拳脚了?” 周厌摆摆手一本正经道:“黄先生这说的哪里话,我周厌虽然身在渡口可是心还在武馆啊,那么多孩子的拳架把式要教导纠正,我真是每一日想起都要心如刀绞,不太好受啊。” 于琅一脚踹在周厌的腿上,冷笑道:“得了,你自己说说看当初离开的时候答应黄先生每日一壶酒的,现在攒了多少没个音信了?” 周厌头也不回挥挥手拍了拍衣摆,看着中年男子眼神诚挚道:“余着,余着。咱这不是想要赚大钱了再给黄先生买上几坛好酒嘛。” 顾枝一把揪住周厌的衣领往后扯,看了一眼于琅,于琅叹了口气轻轻点头,顾枝便上前一步和中年男子并肩而行。 周厌走在于琅身边也不再故意插科打诨,低声问道:“你知道黄先生离开奇星岛了?”于琅抬头看着前方中年男子的背影,正是在奇星岛南境苍南城中开了一家小小武馆的黄草庭,于琅轻声说道:“不然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要找你们一起去醉春楼问鱼姬?顾枝还没回来奇星岛的时候,黄先生就已经离开了。” 周厌恍然,当初于琅找到自己和傅庆安一同去醉春楼问过了谢洵突然离开奇星岛的事情,所以便也知道些内幕,这才有了后来三人联袂来到青潋山竹屋等待顾枝,而武山则是早早来到青潋山竹屋等待,所以四人后来便直接跟随顾枝一同出海来到出云岛。其实当初于琅就是因为黄草庭的不告而别,隐约察觉到到事有诡谲,于是找到了傅庆安得知了谢洵的事情,最终几人才经由醉春楼知晓了关于魔君的消息。 顾枝走在黄草庭身边,刚才于琅的反应已经说明他早就知道黄草庭离开奇星岛了,而且还是在顾枝还未从旗岸那里得知消息赶回奇星岛之前,顾枝轻声问道:“黄先生早就知道三叔他们的离开是为了魔君?”黄草庭摇摇头说道:“我只知道有人找到了谢洵,然后他们一同出海离开了奇星岛,后来我找到醉春楼才知道内幕。” 顾枝犹豫了一下,黄草庭已经开口说道:“没什么为什么,就像你们会来出云岛一样,所以我来了。”顾枝看着远处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高耸巍峨的秦山,轻声说道:“其实我来这里还因为扶音被魔君拘押在了山上。” 黄草庭微微皱眉看着顾枝,问道:“为何?”顾枝自嘲一笑:“我如何知道,这么多年魔君从孤山上全身而退我不也半点不知情,到了出云岛之后更是如坠云雾被耍的团团转,哪知道为什么还要抓了扶音逼我现身,他不可能不知道得知了三叔和魔君消息的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这样多此一举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顾枝便说起了自从踏上出云岛之后的见闻,于琅和周厌也详细说过了出云岛上的所见所闻,黄草庭沉声道:“我的历程没这么坎坷,踏上出云岛之后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跨越了整座岛屿来到秦山山脚,可是奇怪的是那之后我就一直被困在这座山下原野中,直到你们和魔军交战我才察觉到你们的到来。”周厌以拳击掌骂道:“得,又是那个魔君在装神弄鬼。” 黄草庭看着顾枝问道:“魔君不会这样闲来无事就大费周章,一个能够一夜之间覆灭奇星岛的山巅人物不会只做些高深莫测的无聊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顾枝点点头轻声说道:“有想过,可还是不明白,即便他给我们看过了这么多又如何,想要说明那个在奇星岛掀起战火硝烟的魔君也有不得已的理由?还是想说如今的魔君和当年那个坐镇魔宫的魔君不是同一个人?”黄草庭摇摇头说道:“还是想的浅了。” 黄草庭伸出手指向远方,缓缓道:“我曾走到秦山山脚,在通往登山台阶的前方有一条蜿蜒长河。”说着,黄草庭又伸手指向身后玄铁关和玄铁军与魔军交战的战场,说道:“在前往秦山的道路上还有一座玄铁关和百万魔军,甚至还有你们走过的那座魔窟和无数个被掩藏在云雾之中的地界。” 黄草庭看向顾枝,问道:“有没有觉得像是书上所写的地狱?” 鬼门关、孤魂野鬼、百万阴兵、黄泉奈何……黄草庭收回视线望向远方,轻声说道:“这就是一场正大光明的问心局,世外桃源的桃止镇也好,太平安稳却也有国仇家恨的北元王朝也罢,心在山中江湖任侠却不得其门以入的年轻侠客,莽莽苍苍无人无迹的崇山峻岭,隐居黄沙孤镇心狠手辣的魔教少主,仙山仙府争先台,还有仙缘。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某种大规矩之下自然而然的秩序运转,无声无息也不会让身在其中的任何人有所察觉,可既然你们已经走过了,此时再回头看去,有无刻意之处?有何可疑之处?” 顾枝低头沉思,于琅轻声开口道:“走过了也许曾在某处见过却又大有不同的天下江湖,又看过听说了以前也许偶然得见却又无半分熟悉感觉的故事,就像是走过了漫长遥远的生命大道,然后脚踏尽头,原来已经身在阴曹地府?”周厌怔怔无言,呢喃道:“好深远的谋划,好大的手笔。” 黄草庭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问道:“如果这场问心局还要追溯到为何魔君能够从奇星岛全身而退呢?如果问题还在为何奇星岛新皇明明提着魔君的头颅登基却还有一个魔君坐镇出云岛秦山?” 于琅皱眉问道:“奇苍皇帝是故意为之?”黄草庭轻轻摇头道:“是不是故意为之无从得知,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奇苍借此登基,而魔君依旧逍遥海外。” 顾枝双手笼袖低声缓缓道:“即便不去说天坤榜本就是由魔君一手缔造,当年能够将魔君和光明皇帝相提并论绝不是空穴来风,所以那样一个屹立武道山巅又随手便可缔造百万大军的人,一个可以坐镇出云岛如神明的人,难道会局限于一个拱手相让的奇星岛?” 周厌疑惑问道:“既然已经坐镇出云岛神仙自在,为何还要跋涉千万里覆灭奇星岛,然后又在十几年后拱手相送?”于琅轻声道:“合纵连横,魔君的眼光不只在眼前。” 顾枝转头望向汪洋大海的方向,“是整片天下。” 许多所见无所思的擦肩而过,许多所闻无所想的天方夜谭,许多看似杂草丛生的思路脉络,也许在某一刻就是棋局之上天翻地覆的无理手,而一颗颗棋子落地生根,在十九道绵延棋盘上,好似纵横交错,原来道路早已铺就。 黄草庭从海外绕过玄铁关和群山来到这片原野之后便一一走过,所以对于秦山山下的此处无际原野便不至于带着几人犹如鬼打墙一般不知如何前行,此时他们来到一座矮山的山巅,黄昏余晖褪去颜色,夜幕降临篝火点燃。 周厌挑弄枯枝拨动篝火,轻声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志在天下千百岛屿的魔君就那样闲来无事将我们当作棋子耍的团团转?问心局问的又是什么?”黄草庭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着双眼说道:“为奇星岛砍出第一刀的‘地藏顾枝’,走遍奇星岛踏破鬼门关的‘修罗九相’,还有什么看着这些妄图蚍蜉撼树的蝼蚁在眼底下兜兜转转来的有趣呢?” 周厌骂了一句娘,就连于琅都难得情绪起伏黑着脸。 跨越千万里山海来到出云岛,明明一次次看着秦山就在眼前,可是剑气和刀光都无论如何也无处可去,此时更像是一座山岳砸在了溪水中,无可奈何,溪水还是依然需要往前去,那些细小浪花撞在山岳之上不过是九牛一毛,一直坚定走在武道登高路上的于琅和周厌自然不至于因此道心染污垢,可是难免让人憋屈无言。 根据黄草庭的说法,穿过整座原野去往秦山,即便他们所有人都运转真气以最快的步伐行进也至少需要一旬时间,所以于琅和周厌干脆就压下心中波涛汹涌的思绪坐在篝火旁静心修行,哪怕无法精进修为也要稳固心境,武山独自坐在山崖边缘,魁梧背影犹如一处小小山坡,浸润月色之中,光华流淌。 黄草庭和顾枝走到一处巨石上并肩而坐,顾枝轻声问道:“黄先生从前便知道三叔是‘崆玄七侠’之一?也知道当初来寻三叔的澜珊前辈是为了与魔君复仇一事?” 黄草庭盘腿而坐双手叠放在身前,他闭着双眼缓缓道:“‘崆玄七侠’当初名扬海外,其实除了登顶武道山巅的君洛、筹算天下无遗漏的谕璟和年纪轻轻天赋最佳的商宁,旁人并不知晓其他人究竟都有何人,而谢洵当年在汪洋之上的名声其实更多还是在承源岛上和君洛压胜整座岛屿的江湖,以及之后独自远游修成的那身犹如浩瀚大海的高深修为。” 顾枝抱着双腿低声说道:“以前都不曾听说过三叔的事迹,总以为那些往事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三叔能够安安稳稳地在那座小肆里度过余生就好了,先生也能放心些。”黄草庭缓缓睁开双眼望着远处,问道:“究竟是愧疚还是另一种寄托?” 顾枝轻轻摇头道:“当初先生突然说我在这世间还有三叔这么一个亲人,其实我很开心,也没想那么多,生逢乱世那些前辈长辈自然都有许多不可言说的故人往事,所以先生说往后不可让三叔随意动用修为了,我便细心遵循,不是因为这是先生的嘱托,也是因为我真真切切希望三叔能够好好地度过此生,哪怕还有许多遗憾和不可释怀的过往,可是……” 顾枝顿了顿,沙哑着声音继续说道:“可是自从先生去了之后我就觉得生死之外还有什么大事,所以三叔是我的至亲之人,我便希望他能够过得更好,至少也不是当年初见时的那样失魂落魄和悲伤憋闷。” 黄草庭看了眼顾枝,问道:“既然将谢洵视作至亲,为何同在苍南城却极少去见他?”顾枝下巴搁放在膝盖上,轻声道:“不敢去,只要见到三叔就好像能从他的眼中看见失望和悲伤,就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永远都不能忘了让先生独自逝于青潋山的罪责,所以我不敢去见三叔,其实我也知道可能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可是若不这样想却会更加难受。” 黄草庭收回视线看着远处夜幕下的摇曳草木,说道:“这样不好,肩上挑着的担子太重,心境中的湖水也太过深邃,除了给自己添增负担和烦忧,日日夜夜放不下,又如何就能支撑你继续活下去?如此长久以往,武道登高之路就会关隘重重,最后哪怕仍有通天路在前却是自毁前程。” 顾枝抬起下巴怔怔望向远处,低声喃喃道:“从宿微城回到青潋山,其实我便没有了什么武道登高的愿景和心气,当初离开山中去往鬼门关的那股锋芒和意气其实也跟着太平刀一同埋在了山林深处,我不愿也不想去拾起,在城里开一间小小铺子,劳作闲散之时与三两好友饮酒,在家等待扶音归来,或是将来她若想要去哪里游历我便随她一起去,所求不过如此,所以哪会在意什么武道登高关隘。” 黄草庭摇摇头道:“暴殄天物,白白浪费一身天赋根骨。”顾枝笑着打趣道:“黄先生这话好没道理,难道还要我放下木匠手艺的天赋?” 黄草庭双手撑在膝盖上,问道:“现在呢?”顾枝收敛神色,眼神古井不波,说道:“现在心气提起来了一些,可我知道这还不够,世间事总是取舍各有得失,如果我真的决定了走在武道登山路上,那么注定以前那些懒散念头和畅想就要丢弃,所以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这个难题我想不出答案。”黄草庭斟酌言语问道:“为何需得舍弃?” 顾枝笑了起来:“因为如果我顾枝决定走到武道更高处,那么世间武道山巅就要下坠,只因为而更高也要因我而自觉望尘莫及,所以只要我破除关隘继续前行登高,便要高出天外为后世武道开创另一番气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承诺,也是做出选择之后的另一个远方。” 黄草庭疑惑道:“承诺?”顾枝笑着不说话,那个独自站在武道高山流水间拳开天外的武道祖师爷,一山在前更在高处,那么顾枝就要遵守承诺去往天幕界限,直到天上地下再无更高处。 黄草庭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啊。”顾枝也笑着拍了拍胸脯道:“不是黄先生说的要有心气和魄力嘛,以前不愿拾起,可是总还是要有才对。”黄草庭点点头没有言语。 顾枝也静静看向远处,秦山就在眼前,故人就在山上,而顾枝的答案也在山巅,只要再见那人。 第七十六章 乘舟可渡重山海(二) 夜风吹拂簌簌草木作响,黄草庭闭上双眼,一身真气便流淌全身如神明庇佑驻守人身各处关隘,黄草庭的心境之中有一幕幕画卷,那是他踏足出云岛秦山山下之后的所见所闻,那时独自泛舟远游靠岸的黄草庭没有遇见什么百万魔君,更没有什么云雾遮掩牵引,他走上海岸来到那座秦山山脚的长河时,有一个人从山路台阶走下,身穿一身青衫长褂手持羽扇,腰间悬挂素白玉佩,似乎有古篆精细雕刻,那个肌肤莹莹如有光华内敛流转的少年走到黄草庭身前微笑着自报名号:“晋汉,见过黄草庭黄先生。” 黄草庭只是看着少年背后的秦山,晋汉笑着轻轻拂动羽扇转头说道:“黄先生不用着急,还有一些黄先生的故人即将赶赴此地,不如我们一同慢慢等待,我自会寻些有趣事物与黄先生一道观摩,至于秦山嘛,总在此处又不会长脚跑路了,那些远赴山海的故人无论如何都得从此处经过,不如黄先生先走走看,届时也好领着他们穿过原野来到秦山。”黄草庭收回视线,看着晋汉问道:“请君入瓮?”晋汉大笑着挥动羽扇,点点头道:“黄先生真是聪明人。” 黄草庭转身离开秦山走向晋汉口中的茫茫原野,晋汉走在黄草庭身边并肩而行,晋汉饶有兴致地细细介绍起这处被他的主人移山搬海亲手造就的万里原野,有青山绿水也有黄沙大漠,有亭台楼阁也有荒弃道庙,晋汉遗憾摇头说着可惜少了些人气,两人一路走过,晋汉领着黄草庭仔细绕行整座原野一一看遍。 其间走到一处山顶废弃寺庙之时晋汉突然停下脚步,然后笑着挥挥手,腰间玉佩悬浮而起有云雾翻滚,黄草庭便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汪洋之上的渡船,晋汉身形突兀消逝,然后黄草庭就看见有一个白衣少年悬停半空一身真气激荡海浪千万,而后是剑气和刀光纵横交错整片海面,手中攥着一块木牌和枯枝的晋汉重新出现在黄草庭身边,歉意笑道:“抱歉,主人觉得他们来的太慢了便差使我去给他们送一份见面礼,怠慢了黄先生。” 黄草庭看着晋汉手中那截枯槁桃枝,神色不变却有真气翻涌杀机显露,他看着晋汉冷冷问道:“你们拿扶音威胁顾枝?”晋汉收起那个木牌和枯枝,摆摆手道:“诶,什么威胁,不过是请了几个故人上山做客,总不能让顾枝一直蒙在鼓里不是?”黄草庭死死盯着晋汉的双眼,一瞬间晋汉竟是有毛骨悚然之感一闪而逝,晋汉举起双手哀怨道:“这可怪不上我,都是主人的吩咐。”黄草庭眉眼低敛转身继续行走,晋汉跟在黄草庭身后,双手负后。 黄草庭随口问道:“他们需要多久能够到达这里?”晋汉撇撇嘴道:“不好说。”黄草庭顿了顿转头看了眼晋汉,晋汉笑道:“我是真的不知道。”黄草庭也就不再多问,直到几天后晋汉腰间的玉佩再次悬浮而起,黄草庭看见同行至此的几人走入云雾之中不见了身影,晋汉一挥袖,玉佩翻涌云雾景色变换,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色酒葫芦的白衣少年走入桃止小镇,黄草庭轻声问道:“其他人呢?”晋汉负后双手手指轻轻交缠,摇摇头道:“没有主人的答应我也看不了其他人。”黄草庭沉默良久,语气平淡问道:“为什么魔君要让我看这些?以他如此神通广大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碾死我?” 晋汉双手手指轻轻相撞,看着云雾画面中顾枝手持一根糖葫芦蹲在一个小女孩的身前,说道:“主人的心思我可不敢揣测,听命行事,不画蛇添足也无需锦上添花。”黄草庭不再出言试探,身边这个根本看不出深浅的少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除了这些好似只在话本故事里出现过的神仙手段,这段时日的同行黄草庭故意以武道真气调整步伐,可是无论快慢变换身边少年都能如影随形,始终并肩同行,而黄草庭根本察觉不出此人体内是否有真气内力。 晋汉好像看出了黄草庭的所思,笑着说道:“黄先生误会了,这些神仙术法可不是我能够把握得住的,晋汉生死一切都只在主人一言之下。”晋汉神色平静,黄草庭静静看着画面中顾枝行走桃止镇又来到了乡野小院。 此后两人继续前行,当顾枝离开桃止镇出刀那时,晋汉消失了一炷香功夫,之后便又笑意盈盈地与黄草庭并肩而行,黄草庭看着顾枝来到了一座小小酒馆之中,一步踏出酒馆剑气纵横,而后行走天下身边跟着个贵为皇亲贵胄却非要与顾枝学剑的年轻人,最后看见顾枝和年轻人离开了一条大道路边的酒馆去往繁华都城。 顾枝再次来到一座秦山虚影之前出刀,晋汉便随着消失,只是那一次的晋汉回来之后脸色阴沉,黄草庭早就不再与其言语,可是晋汉不久之后就又再次神色恬淡和黄草庭介绍起沿途走过的山山水水。 这一日黄草庭和晋汉走到了一座山崖之巅,远处有黄沙席卷呼啸,似有金戈铁马厮杀声势,黄草庭举目望去,看见了在奇星岛上亲眼所见过的黑甲魔军浩浩荡荡攻向远处一座孤独城池,城池之前的前线军寨中有身披雪白战甲的铁骑悍然迎敌。 晋汉嗤笑道:“演武练兵这么多年了,那些废物还是没能练出个所以然来,一座小小玄铁关数百年了从没有伤筋动骨过,不过倒是多出了不少趣味,只希望他们今后可别耽误了主人的大道就好。” 黄草庭以掌握拳背负身后问道:“魔君志在天下?”晋汉笑着不言语,黄草庭也不说话,玉佩云雾已经许久没有画面了,按照晋汉的说法就是他的主人不乐意给他们看着了,黄草庭就在山巅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 晋汉好奇蹲在黄草庭身边,凝神看着那本写满了墨字的册子,黄草庭没有遮掩,晋汉眼睛一亮,赞叹道:“黄老哥好手段啊,这是亲笔手写的武道修行正典密卷?”黄草庭盘腿而坐,从册子一边摘下墨笔,册子右端嵌有一块墨泥石砚,黄草庭只需滴落一滴水珠就可提笔沾墨挥毫书写。 晋汉啧啧称奇道:“开宗明义,又辅以武道登高沿途所见佐证,黄老哥,你这本书要是真能写完,恐怕后世习武之人就要看见一条明灯指引的阳光大道了。” 黄草庭细细翻阅册子上以竹线牵连的木简,随口说道:“不过是开山明言几句,晋汉前辈就能看出个高下来了?”晋汉就势坐在黄草庭身边说道:“黄老哥这话说的客气了,老弟我不过甲子年岁有余,老哥还是要长我几岁的。” 黄草庭没有急着提笔书写,看了一眼晋汉笑着道:“甲子年岁?那我岂不是还要虚长你几十岁了?”晋汉双手笼袖,少年面容笑意灿烂道:“黄老哥老当益壮嘛。” 黄草庭收回视线看着册子上的文字,说道:“还是晋汉前辈客气了,以您的岁数小子我恐怕都还不如一个三岁稚童吧。”晋汉开始掰手指算着自己的岁数,再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明明是以中年面貌示人岁数却已经近百的“老人”,晋汉默默点头,如此说来好像也没太大差别,自己都快忘了在这出云岛上苟活多少年了。 黄草庭提笔在册子上写下“天地间流转气息上至九天下至黄泉,无高下之分优劣之别,广纳百川可延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人身三百六十五座大小关键窍穴气府可做诸天星辰之变,锤炼牵引化虚为实,可若神明加身坐镇窍穴天地,神意内敛道法抬升,可筑天地之分神人之别,人身自作天地孕育生养万物”,这是册子首页开宗明义之言的查漏补缺,将武道所登高山置于天地之间化虚为实,于是世间所有人都可看见都可观望,自然而然就能牵连所思所想。 黄草庭翻过一页,便是武道修行的第一个境界“观止”,看山在前岿然不动却自觉天地有大雅无言,始觉眼界开阔天地有无穷奥妙,便知身前有通天道路可以武破禁高出天外,这也是千年之前那位武道祖师爷从无到有的造化之功。天地与人身不是取之于外也不仅仅是纳怀自固,而是看见天地万物生灵之外还有好似虚无缥缈却近在咫尺的流转真元,若是能够潜心入定见山观山便可借势打破第一道大关隘,有望跻身武道修行路。 在这一页上黄草庭密密麻麻以端正小楷写满了有关坐定观山的许多细微感悟,世间事最难的便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所以想要走上武道修行便是必须要先有这一个看见,才能有之后的参悟问道种种。翻过一页,晋汉俯身仔细看着,神色难得认真,这一页上写的是修行的第二个境界“停湫”,越过了第一个大关隘知晓武道存在,便可截取天下流转真元归入周身,世人常说气沉丹田也是此理,化用天地真元入体,积攒武夫真气,如同在体内蓄满一座湖泊水潭,至于能够从天地间攫取多少,既看个人资质自然更多的还是看武夫修炼的勤勉和问道之心的坚定。 第三页写着“寻脉”,至此境界其实便是世间许多所谓江湖人自忖可以行走天下无碍的登堂入室之境,真气运转周身经脉,更要进一步探寻世间流转真元的根本脉络,至此以人身内在天地沟通外在天地,可攫取真元化实为虚随时转化为体内真气,再以刀剑术法、拳脚功夫施展,可御敌可护身,难免给人一种已然身在武道山中的感受,可是晋汉眯起眼睛看着黄草庭手中的册子,书简深厚,所以这个境界恐怕还不过是蹒跚而行的浅浅印记罢了。 果然,晋汉看着黄草庭翻过下一页的书简,其上写着“问璞”,在这一页起始位置黄草庭直截了当写道“前三个境界世人皆可修习,乡野农夫、市井闲汉、学塾稚童、富贵公子、军伍兵卒,无一不可破开人身关隘感悟接纳真元化为真气,快慢有别,从无到有却人人可行,琉悬祖师造化之功也”。 开门见山,直接为前三个境界盖棺定论,常人眼中掌握武艺出拳随风刀剑随影的风姿卓绝,不过是世人皆可跨过门槛走入的一座小小屋舍,其后想要推门步入更广阔的院落宅邸,就需走过第四个境界,回望来时路叩问本心,这是一道几乎可以阻断世间无数自以为登堂入室江湖人的门槛,门槛不高关隘不重,可是只要堪不破,便不可知晓“武道”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终究只能止步于拳裂砖石便自以为是的井底。 晋汉笼在袖中的双手轻轻搓动,眼中难得有光彩流转,可是黄草庭却已经缓缓合上册子,看着晋汉笑道:“晋汉前辈旁观已久,总不能让我只做亏本买卖吧。”晋汉收回视线,眼中光彩渐渐沉寂,黄草庭依旧只能透过人心的窗棂看见晋汉好似历尽沧海桑田的枯井心境,晋汉喟叹一声,无奈道:“黄老哥,真不是我不愿意给你看了,这是主人的意思啊。” 话音未落,晋汉腰间玉佩漂浮悬停空中,画面中白衣少年沿着峭壁飞掠而去,一人凿阵擒王千人中,黄草庭瞥了一眼晋汉,晋汉神色自若,却心中震撼,看来主人愿意破例让二人继续旁观,也是因为看见了黄草庭手中那本阐述武道修行境界小册子的不俗,晋汉难免心痒痒,能够让主人都愿意高看一眼的东西,晋汉真不觉得世间还有多少。 此时山巅之上,黄草庭掏出怀中册子递给顾枝,顾枝茫然抬头看着黄草庭,黄草庭淡然说道:“武道登高至此已是我的极限,此后就由你来写了。” 顾枝低头看着那本在火光下光华流转的竹简册子,轻轻翻开,恍惚间像是打开了一幅流转千年跨越山海的画卷,波澜壮阔天高地远,高山在后,远方在前。 第七十七章 乘舟可渡重山海(三) 世间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格局自三千年前起逐渐演化成型,岛屿之主王朝帝皇得天独厚自有气运加身,那些代代相传好似虚无缥缈的无上之力在世人眼中便如神仙造化,可搬山倒海凌驾世俗之上,只可仰望若见大日悬空,人们称颂上苍垂德,钦定资质卓绝之士受恩于天,统御岛屿生灵万万百姓,坐镇大地汪洋之上。 在那段许多人都将岛屿之主王朝帝皇视为名副其实“天子”的岁月里,从未有人想过那些力量竟是就在身边亦可纳为自身所有,人们理所应当习以为常地认为唯有那些屹立权势之巅执掌天下之人才可握有那份力量。 那时的江湖也不过就是体魄强健之人横冲直撞,凭借一身悍勇热血行侠仗义,却终究无甚气象可言,所以在数千年以前所谓的江湖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闲言,谁也看不起那些提着刀剑施展拳脚之人的豪言壮语,当作了那些闲散无事吃饱了撑着的惫懒货嬉笑打闹的把戏,能有什么太大出息? 可是这一切在千年前天翻地覆,人们看不起的江湖人好似一夜之间便一步登天,因为有一座巍峨山峰骤然横亘天地间,像是一座气象崭新的岛屿崛起于汪洋之上,人们口口相传,听说了那个人的名字,也听说了那个新奇说法。 一个来自瀚兑海域偏远岛屿的少年横空出世,乘舟泛海可掀滔天巨浪翻覆海盗船只,平海域安定救行船百姓性命;可浮空悬停海面之上,犹如御风而行转瞬远去千万里;可手握刀剑便有剑气刀光显然于世;可出拳如风便有天地异象随行,犹如在世神人法相加身;可陷阵厮杀辗转腾挪,一线直去破敌军阵,万人无敌。 种种神异匪夷所思好似天方夜谭,汪洋之上几乎每一个行人走过的角落都有无数玄妙事迹经久流传,人们只当作杜撰而出的话本故事,可是却又有许多人真真切切地看见了那份神仙气度。 那个少年踏足光明岛,得以光明皇帝召见,从那以后,汪洋之上便有“琉悬”和“武道”四字流传千万里,光明皇帝亲承天地间因琉悬一人便要大有不同。 琉悬于光明岛上开宗立派,传道授业三十年后独自出海远游,独自一人走遍八大海域竟是一己之力战败了无数百姓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随着那座新晋宗门之人行走天下,于是那个好似虚无缥缈的武道二字便化作了一座伫立于光阴长河之上的山岳,所有人都能看得见也就看见了另一番天地景象,无论是人们自古以来的认知还是天地间庙堂江湖的格局都顷刻间天翻地覆,人们开始意识到,原来作为平常之人也有资格去感知天地,也有机会锤炼周身体魄窍穴修习登山法。 于是千年以来,随着那位后世尊称“武道祖师爷”的琉悬于光明岛外一座荒岛之上渡过天劫飞升离世,便有了那可御风远游的武道宗师,有了那可开山断江的武道高手,有了那陷阵破险的万人无敌,诗词曲赋中有了剑气纵横千万里,山河画卷中有了山巅风云变,人们也不再仅仅只将岛屿之主的力量视作上天馈赠,而是开始试着相信就在一呼一吸之间,就在擦肩而过之间,原来就有天地无穷无尽的本源真元流转不定,那是天地大道无所偏私的馈赠,所有人皆可摄取也可化虚为实纳为自身体魄神魂之裨益。 可是月盈则亏,随着登山之人越多,许多人也发现了武道修行之中的道道关隘,所取愈多自然也就需要付出愈多,世间道理大多逃不过一个因果循环增减有序。可是因为那位武道祖师爷从无到有的开天辟地而各得造化,那么此后所谓的关隘门槛不过便是艰辛难行些罢了,关隘可破山路且行,千年来气象万千。 在这背后还有许多人根本不会去深思的天地格局之变,像是八百年前光明令初次现世,便不仅仅是因为各大岛屿之主对于那些无主之地的各怀心思,而是许多习惯了凌驾众生之上的岛屿之主开始恐惧畏怯那些登山之人终有一日会走到世间权势的身边,那时他们这些岛屿之主还如何保得住手中力量,难道真要犯了那句“侠以武犯禁”的谶言? 于是光明皇帝给予了世间武道修行之人一个无形的规矩约束,凡是真正在此道登堂入室之人便更会知晓那些岛屿之主传承之力的背后真相内幕,历史久远却从未消磨对天地敬畏之心,只要登高观天看见了那些流转天地间的真元之气终究源自于上苍,若是还有人心存以武力杀戮一位岛屿之主窃取高位自居,那么就要顾虑那份传承有序的天地之力所在,不敬于天自受其咎,武道修行登高自是逆流朝天,可是真要违抗天意而行那么便是当年琉悬触动天地禁制天劫降身的下场。 琉悬开创世间武道自是夺天地造化馈赠万民,可是对于世间固有秩序而言,琉悬此举便是窃取于天,于是才有了后来琉悬妄图一山高出天外被天劫度化的下场,当年的光明皇帝和琉悬其实在开宗立派之前便有了一桩约定,于是后世武道修行之人需要恪守的规则秩序便要永远传承于登山法中,不可罔顾天地恩赐而恃武乱世。王朝更迭战场厮杀、门派兴亡宗门林立,万事万物皆有其理,各显神通也好旁门左道也罢,绝无横加干涉,可是一旦触犯到了岛屿之主的大道正统便是真正的禁制。 历史上不是没有因为岛屿之主无能残暴而被围杀退位的典故事迹,这自然不在武道修行禁制之中,而是若有人自恃武力之上便有强取天道气运则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光阴长河漫漫,千年以来许多美其名为飞升羽化的武道之人死于天劫之中便是因为触动这些无形秩序的约束,演化千年才有了如今的格局气象,蔚为大观。 “叩问心关之后,人身小天地便好似有了依据,心境心湖之上有一座岛屿山岳化作立身之本,至此踏入第五个境界‘行虚’和第六个境界‘循真’,要以人身内在天地探寻外在天地的本相,感知天地真元与体内真气的勾连牵引,在锤炼体魄的根基之上深入神魂奥秘,以抽丝剥茧之法比对真元和真气的细微处,就像是穿针引线,当有了一件丝绸衣袍的样式便要探究如何裁剪勾画才可穿戴在身,在这两个境界需要仔细深究‘虚实’,真元为虚真气为实?亦或是真元为实真气为虚?此中道理并无定数,且看问心之人如何择路而行。” 黄草庭伸手轻轻翻过书页,指着竹简上的文字开始与顾枝讲述着,顾枝与自身武道修行登山路途一一验证比对,自然感悟颇深,也对于黄草庭能够将那不一而足虚无缥缈的登山路以文字显化眼前并且据此划分境界层次而深感震撼。不知何时于琅和周厌也围了过来,聚精会神地听着,在此几人都已是登山高远的武道高手,黄草庭此前所说各个境界的玄妙他们都已经亲自走过,所以愈加期待黄草庭对于之后境界的叙述。 顾枝轻声喃喃道:“契合八卦之数?”黄草庭看着顾枝,轻轻笑着点头,顾枝便继续说道:“第一个境界‘观止’,乃是将武道所在喻为不动之山,世人唯有先见此山才知有武道之路可行,由此观望感悟,开始探寻天地真元所在。‘停湫’便是攫取真元化为自身真气积蓄在身,犹如一座人身之内深浅不一的水潭,此为‘泽’。‘寻脉’一境探究真元脉络和人身经脉,深思真元流转不定天行有常的大道秩序,而后更要内观自身如何将真气水潭中的真气灌注周身运转自如,才有了拳脚刀剑之术的用武之地。” 于琅盘腿坐在一旁,双手撑在膝盖上,疑惑道:“那四境‘问璞’对应的是什么?”黄草庭轻抚衣袖,与同道之人坐而论道的中年人此时眼神似有日月轮转,光芒万丈,黄草庭娓娓道来:“‘问璞’境叩问武道登山本心,乃是凶险至极的一道关隘,可是却又是最容易走过的一道关隘,就像是当你读过了那些晦涩难懂高深莫测的圣贤书,在学塾之中实在难捱,于是教书先生问你一句‘可还要学?’,在第四境便要作此问此答。心性坚定之辈自踏入第一境的门槛时起便有了答案,可若是有人问道之心并不牢固,早早看见了武道高山深入云海遥遥不可及便望而却步,或是因为知晓了些许武道登高触动大道秩序的凶险便要退缩,那么止步此境便走到了断头路。‘问璞’二字重在一个‘问’字,要在心中擂鼓叩关,道卷记载世间术法乃是雷法总摄万法,便要在心中如有雷鸣电闪,自在心中落下重重天劫,才可继续登山逆天。” 顾枝神色认真推敲说道:“那么‘行虚’一境和‘循真’一境应该是落在水火之上,五行之属各有生灭,水火之争由来已久,便是以此二境圈定切割出个‘水火之间虚实有别’,要问询武道修行之人的登山之路所在,这也是真正地开始登山了,不再只是于山脚盘桓观望,落在了一个‘道’字上。” 黄草庭点点头,手指捻住竹简轻声说道:“可是人身和天地若总是分个内外虚实,那么就还是有窃取天道气运的嫌疑在,于是就要构筑人身小天地融于天地大道,犹如年关将至清浊自分,下沉浊之为地,上抬清之为天。第七个境界正是‘居尘’,要脚踏为地,第八个境界为‘归清’,要目光眼界在天,于是天地分离混沌离散,四时代御阴阳大化,日月星辰天时流转,打造人身内在天地气象,于天地阴阳大道相合,取之有道各有得失,于是武道修行之人才可真正光明正大屹立于世间。” 顾枝手指抵住沁凉竹简,轻声道:“如此便有了又一个大关隘。”黄草庭手指捻住第六页竹简和第七页竹简轻轻晃了晃说道:“这就是另一座关隘门槛,如何区分水火虚实便直指阴阳之道,唯有构筑人身内在的自有道理才有资格和把握去说人身小天地和外在天地大道相合。”周厌摸着下巴呢喃道:“那么如何区分‘行虚’和‘循真’两境,以及‘居尘’和‘归清’两境呢?” 于琅试探着说道:“水是生命之源,命理气数落在一个‘虚’字上,此境修行之人唯有堪破人身存在的虚实和天地大道显化之虚实,其实更是一场自问自答的凶险历练,要知道人之所在并非天地真元所化,而是自在规矩的演化之自然而然,若是修行之人只见人之所在和天地真元并无差别,那么化为自身所有和天地自在又有何区别?陷入两难境地,四面八方皆是天地大道,那么身居其中的人又有何不同?于是就要将人之存在本身落入一个‘虚’字,而如何从‘虚’字中行走出来,构筑自身道理秩序便是此境关键,踏入下一境的要诀在于堪破,需有见真气水潭如漫无边际汇入外在天地至水潭深浅大小在乎于人之打造锤炼的过程,在此境界唯有打破真气水潭好似经久不变原来如此的固有边界,开疆拓土才可就势走入下一境。” 周厌轻轻点头,黄草庭补充道:“第五境的关键就在真气积蓄人身天地的深浅大小,就像当初我们都会有过的那种桎梏脱身瓶颈终破的感受,便是纳入天地真元的厚薄有了区别,而第六境‘循真’,便是要循着第五境的内在秩序开始推敲验证,寻找真气流转体内三百六十五窍穴锤炼六百三十九块肌肉的根据,完全掌握自身每一处流经气府和筋肉的源来去向,直到人身体魄再无缺漏瑕疵,才有了神魂水到渠成的裨益和反馈,至此有了两境打底便可体魄神魂皆有所依,踏入第七个境界的‘居尘’。” 顾枝突然轻声打断了黄草庭的言语,斟酌着说道:“此处可以再深入一番,观之天下大多数内功心法武功秘籍,其实还是从体魄入手居多,对于神魂的感触反而弱了,若是从‘行虚’境界入手只注重于开疆拓土其实难免还是有所阻碍,不如先以真气锤炼筋骨血肉构筑体魄的圆满无瑕,再将自身内在天地大开府门攫取积蓄更多真气,顺势踏入下一个境界。而在‘循真’境则可以真气巡游人体三百六十五座窍穴,精炼真气犹如神明坐镇山河,再点亮神魂各处契合人身天地两座天地契合的大道格局。”黄草庭双手按在竹简册子上,眼神明亮道:“可行。” 黄草庭将竹简册子递给顾枝,站起身双手负后望着远处月色,缓缓道:“第七境和第八境的圈定关隘在于如何在天地间行开天辟地之举,体魄神魂相融化作人身体内的老天爷,如何使浊气下沉,为武道修行找寻落地生根的依据,就要勾连此前所说的窍穴气府和筋骨血肉,使之好似山脉连绵江河并行,人身需合为一处,体魄神魂交融毫无介隔,至此运转真气好似呼吸自然而然,唯有窍穴气府各处的府门开合自定真气流转自如如履平地,才可跻身下一境‘归清’,便是在‘居尘’境的地基之上抬高至天上,心境眼界思绪都要往高处走,就像是积蓄一股气象,若是外化则便是常说的法相虚影,真正的神明加身。” 顾枝轻轻攥住手中的竹简册子,黄草庭停下话语转身笑着说道:“至此我便只能止步了,这么多年的徒劳无功我早已认命,便也不再狗尾续貂,顾枝,你的武道之路所行极为稳重也最为深远,我知道你经常与于琅他们说什么我的修为高深莫测,其实从当年我们在言封城外相遇时你就已经是我们所有人中走的最远的那个人了,不必妄自菲薄,无需觉得自己没有见过多少江湖的人事就天高地远自有高人在山中,世上哪来那么多修为通天的高人,岂不是白白抹消了当年祖师爷的开天之功?当然,这些话换成几十年前我是定然说不出口的,说不得现在就要给你们一人一拳看看真正的武道风光,不过拳怕少壮,我就不自讨没趣了。” 说完,黄草庭神色严谨地与顾枝郑重行礼:“武道一路登高者为先,如此说来你才是前辈,我知道武道一途不只局限于这几个境界,其上还有大好风光,只好托付于你,无论是当作闲散读物付之一笑也好,还是愿意在此之上进一步增添删补也罢,都无所谓,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念想,其实也无甚大用,既不是能让人一步登天的武功秘籍,也不是什么入得了大流的提纲掣领言论,只是希望若能以此为后世登山之人递过去一根小小行山杖,便是足以。” 顾枝小心翼翼收起竹简册子起身郑重回礼道:“黄先生为后世之人搭建行山台阶功莫大焉,顾枝定会珍重,勉力续写,最终定不会使明珠蒙尘。” 第七十八章 乘舟可渡重山海(四) 周厌仰起头看着直起身微笑点头的黄草庭,怔怔问道:“黄先生,你为何突然说这些?” 黄草庭摇摇头盘腿坐在原地,随意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时机恰好又与你们相逢在此,便将此物交给顾枝好了,尽我所能也不过只是当下八个境界,不敢误了后世子弟。” 周厌还是看着黄草庭,不知为何一瞬间的恍惚,周厌好像黄草庭竟有满头白发枯槁无光,一身气势更是瞬间日暮西山,周厌低声问道:“明明就像是在托付遗言后事?” 黄草庭笑着看向周厌,神色和蔼温润,再无半分平日里在武馆中那般闲云野鹤和洒脱自如,他看着周厌柔声说道:“既然已经决定了离开江湖就不要再掺和进这些打打杀杀了,也就是我不知道,否则我要是还留在奇星岛一定要把你绑在武馆里,没事跑来出云岛干什么?当初怎么跟我说的,答应了人家姑娘的父亲要安稳支撑起一个家,如今又主动卷入这些风云之中让人家姑娘在远方独自思念忧愁,你小子还觉得快意潇洒?当年在江湖里可以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踏踏实实的,别想着什么意气洒脱,鸡毛蒜皮油盐酱醋茶才是生活的底色,也不是什么少年和年轻人了,该长大的时候就别耍孩子气。” 周厌忍不住嘀咕道:“你不也没成家嘛,说的头头是道的。”黄草庭不以为意,神色傲然道:“我跟你们这些光棍能一样?一个跟人家姑娘纠纠缠缠十几年了还没个准话,一个别别扭扭说要和人家姑娘过日子却还是动不动就往外跑,还有一个不知道媳妇在哪呢?老子我当年也是成过亲的人,别以为平时不跟你们计较,那些酒桌上的混账话我就当作你们没说过,不过我要是多说几个当年的红颜知己,你们都得羞愧不已。” 顾枝看着神色飞扬完全不似平常沉稳的黄草庭,眼里有些伤感。于琅喃喃道:“原来先生当年拒绝我姑姑是因为已有家室啊,可是现在?” 黄草庭语气平淡挥挥手道:“她的身子骨弱,没能挺过去把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一起跟着去了,左右不过两三年而已,早就还是光棍一条了。” 黄草庭看着于琅说道:“既然当初不过是赌气离开,该回去的时候就回去,于家怎么个乱摊子你比我清楚,看着你爷爷那么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撑多久?连周厌都知道多些担当成家立业,你小子自己好好想清楚。” 黄草庭没有和于琅多说,最后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三个年轻人,三人的岁数加起来其实都还不足老人的岁数,他最后起身走向山崖坐在武山身边,对着身后挥挥手不说话了,顾枝握紧怀里的册子,与周厌和于琅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眼底的隐忧。 此后一路前行依旧无风无浪,没什么鬼门关阻隔道路也没有百万魔军浩荡而至,只是眼见着秦山愈来愈近,于是那条横跨原野汇入汪洋大海的长河也就近在咫尺,有齐肩高的野草芦苇在两岸随风轻轻晃荡,河面宽广水流湍急奔涌,撞向远处山崖峭壁似有雷霆震鸣,有一座断折倾颓的拱桥横跨水面之上,从长桥居中缺口处摔落的巨石屹立在河水中,惊起巨浪滔天。 河水两岸都无渡口,只有远处对岸有一条蜿蜒支流向北方流淌而去,黄草庭带着几人来到岸边,一株沿岸的古树树干上系挂着粗糙绳索,牵引着小舟停靠河岸随着水面起伏荡漾,黄草庭解下小舟的绳索,轻轻一推,几人依次走上船只,武山站在船尾提起竹蒿,小舟泛于激荡水流中,去向对岸那条蜿蜒的支流。 船头上顾枝走到黄草庭身边,欲言又止,黄草庭双手负后望着远处,笑道:“想问什么就问吧。”顾枝看着黄草庭的侧脸,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黄草庭轻声问道:“还有酒吗?”顾枝摘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黄草庭,黄草庭却只是将酒葫芦举到耳边摇晃着叮咚作响,他神色缅怀道:“其实当年我不喜欢喝酒,觉得那股子辛辣干涩实在没什么趣味,可是之后江湖路走的远了,看过的人人事事多了,反而觉得酒是个好东西,即便依旧没那么好喝,却好像能给人一个放肆酣眠的借口。此生遗憾从未醉过,此生好在还未醉过。” 世人常说饮尽杯中酒且负万古愁,可是他喝了几十年的酒却从来没能真正的醉去,好像也从未能够任由自己离开那座名为过去的泥泞深潭,他只是渐渐沉入其中,最终却也再不想离去,所以好在从未醉去,否则若是一不小心有那一时半刻忘了故人故事该如何是好? 他这一生见过很多人,自然也见过很多的少年和年轻人,有人惊才绝艳,有人庸碌平凡,有人心性坚忍,有人动摇怯懦,有人登顶山巅,有人陨落中途,有人武道行万里,也有人读书破万卷。他见过太多的遗憾和委屈,见过太多的不舍和释怀,看着人们笑过哭过,渐渐地,他也从那个意气风发想要改变世道消解苦难的少年变成了旁观者,他的心境好像再也不会为此涟漪阵阵。 曾经有个孩子仰起头眨着眼睛问他:“师父,是不是等我也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就可以挣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糖葫芦了,吃也吃不完的。”那个时候的他只是笑着点点头,他本以为只要他将眼前这个无家可归孤苦无依的孩子教导成材了,自己也就可以忘却那些无法消减丝毫的的遗憾和伤痛。 可是当他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严厉指点孩子的习武修行,呵斥责罚孩子的心性顽劣,好像不知为何那个孩子的眼中再没有了当初看着自己的那种清澈流光,沉默寡言最后竟是将刀剑扔在地上看着他冷冷说道:“我不学了。” 直到当年那个孩子远走天下再没有了丝毫消息,他终于离开了那个画地为牢的小小岛屿的偏远村落,轻轻地和那座低矮坟茔告别,泛舟出海远游。 他去过某座繁华岛屿的武林盟主庄子里当一个看大门的闲散汉,他去过某座岛屿的荒郊野外做一个破落门派的供奉客卿,他去过某座岛屿王朝的皇宫中担任禁军教头和皇子教习,他还回到了光明岛上拎着一壶酒去见已经几十年不见的师兄,还有师父的坟墓。 此时那个离去的孩子已经在汪洋之上声名赫赫,被人称为天下枪术之人的次席,仅次于那位坐镇一座岛屿江湖的“枪仙”文仲甲,听说那人扬言有朝一日会决战文仲甲独占“枪仙”名号,只是枪术却是当年他唯一没有教给那个孩子的武学。 他问师兄自己当年是不是做错了,那么多的遗憾和悔恨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有毅然决然离开师父去行走天下最后甚至都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有当年没能下定决心安稳度日与那个市井寻常女子携手一生,有曾经没能好好多想一想是不是对那个孩子过于严厉了。 当然他也说过许多这些年的见闻趣事,有一个他曾见过一面后来听说登顶天坤榜前三甲的少年,他觉得那个少年是有希望有朝一日做到和当年祖师爷琉悬一样的伟业造化的,那个少年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尤其是那双眼眸澄澈如蓄满日月星辰的光芒,直教人看上一眼便能瞧见汪洋山河的波澜画卷。 那个少年与一个十分般配的女子就在一座岛屿上享誉已久的一个山中成婚,少年早早便家中再无长辈亲人,女子也是自小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于是两人就在天地见证之下成亲,那时他刚巧遇上了少年挑战那座岛屿之主为岛屿百姓受尽压迫的百年讨一个公道,于是他便正好成了见证那场婚事的一个旁观者,他觉得少年和女子一定可以长长久久的,以后也许会有几个膝下承欢的子女,也许有一天少年就不再行走江湖了,他们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结茅度日,安稳自在,世道再好不过。 可是不久后他就听说了奇星岛的变故,听说了那个古往今来举世无双的君洛死在了孤山魔宫,于是他终于不再远走海外,在光明岛上受了一个早已白发苍苍的昔年故友的托付,担任那座传承数百年的姓氏世家的武学教习,遇见了一个一心憧憬江湖资质卓绝的少年,那个少年无论是读书治学还是习武修行都足够惊艳,可是最后那个少年不愿接过家中累累家业,于是远走天下竟是消失在了江湖之中,几年后他也离开了,和师兄一起去往生灵涂炭的奇星岛,其实他已经心存死志,想着若能够为天下百姓痛痛快快战死于魔宫,此生也算不曾寂寥。 他在奇星岛上遇见了那个远走天下的少年,也遇见了和少年并肩同行的另一个少年,都是他此生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少年人,资质惊艳又心性纯粹,然后他又看见了一个孤身持刀对抗鬼门关的少年,竟是一眼就能从那双眼眸之中看见熟悉的光芒,和当年那个他曾觉得必定将会登顶天下的君洛一般无二的神色,就连面容都有几分相像。 于是他不愿眼睁睁看着这些顶好的少年和年轻人就如此舍弃了性命也要拯救这座病入膏肓的奇星岛,可是之后一路同行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真的老了,这些后世武道修行之人早就走的更高也走的更远,哪还需要他去操心担忧,最终随着少年一刀劈开魔宫宫门,他居然奢望能够多活几年,好好看着这些少年和年轻人是不是可以做到当年他没能做到的事情,是不是能够做到当年他以为君洛将会做到的事情。 黄草庭将酒葫芦递还给顾枝,轻声说道:“顾枝,不要留下太多遗憾,也无需挑起那么重的负担,我其实一直觉得你能够在奇星岛上开一间小小的铺子就已经很好很好了,没有人会去苛责你多做些什么,难道当年为奇星岛所做的还少吗?我觉得顾筠和谢洵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没有人会责怪你做的不够多或是不够好,只要你和扶音能够安安稳稳地携手此生,那便是最好的事情了。此间事了,只希望你们能够真正的去做你们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我们见识经历的多了就希望你们也丧气失望,而是天下如此之大,哪会没有那么一块安生立命之处,世事流转不定,青史留名也好散漫一生也罢,如果连这样选择的自由都没有,那么何苦来哉。” 黄草庭突然止住话头,原来以前总觉得老人家言语太多实在烦人,却是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此,莫说太多了,免得少年人厌烦。 黄草庭望向远处,对岸芦苇荡中走出一个模糊身影,顾枝顺着黄草庭的视线看去,自然看的清晰,黄草庭最后转头看了一眼走出船舱神色凝重的于琅和周厌,然后看了一眼停下撑蒿的武山,他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白色衣衫,轻声说道:“走了。” 船只缓缓靠近对岸和支流的交接处,黄草庭一步跨出踏足河岸,他伸手真气鼓荡轻轻一推,小舟沿着纤细支流继续蜿蜒前行,他挥挥手,然后缓缓转身。 就在那眨眼之间,一直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便白发苍苍身形佝偻,面容爬满了皱纹,眼神浑浊,他弯着腰背负双手看着眼前手中持枪的男子,沙哑着声音笑道:“好久不见了,徒儿。” 未来的天坤榜上将会位居次席的齐境山冷冷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老者,只是开口说道:“你会死的。” 小舟沿着溪流去往北方秦山山下,于琅站在船尾看着早已不见身影的芦苇荡,他沉声说道:“为什么师父要独自去面对齐境山?”武山已经不再撑蒿,小舟似有真气托举缓缓前行,他坐在船尾沉默不语,顾枝独自坐在船舱中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抬起头看着武山不说话。 周厌神色急切地看向武山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帮黄先生?齐境山此人手段歹毒,修为更是位列天坤榜之上,没有我们,黄先生……”武山轻声接过话头:“他会死。” 于琅转身看着即便盘腿而坐依旧高大如小山的武山,顾枝摘下酒葫芦握在手中,武山呼出一口气,淡淡道:“黄草庭是我师弟,我们的师父是曾在光明岛上开山辟地打造龙跃山涧瀑布的胥衽,黄草庭以前的家族是清流大儒,所以如果没有家道中落家破人亡的话,黄草庭此生应该是一个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可是最终师父和我遇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沿街乞讨的小乞丐,黄草庭天赋极高,刀枪剑戟无一不精,只用了五年时间就出师入世,走过了千万里见识了万千事,五十年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入室弟子,就是齐境山,可是后来齐境山叛出师门,黄草庭又因为丧妻失子早就失魂落魄,最终游荡天下几十年就回到了光明岛去往于家教授武艺。” 武山停下话语,他抬起头看着顾枝,然后缓缓起身,平日里只是憨厚傻笑的汉子此时神色犹如世间最为冷硬的石子,小舟不知何时撞上了岸边,不再前行,而秦山山脚也近在眼前。 武山走上河岸,然后背对着三人,语气平静说道:“齐境山会来拦你们,那么之后的路肯定还会有其他人,我和黄草庭无法保证一定能够杀了齐境山,可是至少绝不会让他再出现在秦山,之后的路你们多加小心。” 说完,武山身形顿了顿,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顾枝伸出手去,不知何时,原来他的身前再没有一个人了。 第七十九章 天涯人间下黄泉(一) 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仲春时节,春雷震动,万物各得夜雨细润无声,草木间露珠坠落,土壤消解冬寒,惊动虫鸣此起彼伏。 有稚童蹲在街巷拐角处的杂草附近,眨着眼睛寻觅着那些小心翼翼躲藏着身躯的五彩斑斓的瓢虫,身边还穿着新衣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脸上淌落两条青龙的小男孩同样目不转睛,他们窃窃私语,似乎害怕惊吓到了那些胆子还不如夜晚入睡前的自己的小虫子。 有一个顽皮孩子伸出手想要拨开杂草,还被身边的玩伴严厉地制止了,稚声稚气的孩子搬出了学塾先生的言语,听得其他孩子都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好像先生的戒尺随时会落下来。 市井门户的屋檐下有鹂鸟扑腾着翅膀落下,叼着细枝末节精心搭建着狭小却舒适温馨的宅子,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市井坊间的小门小户,在这奇星岛南境的苍南城中都有个小小习俗,于惊蛰来临的这一日,宅子里的主人家或叫上杂役或亲自动手,手持升腾着袅袅青烟的艾草行走在家中的梁柱和门窗之间,驱赶五毒害虫,祈求春耕时节能够有个好的开始,屋外又下起了雨,有妇人站在门槛上喊着自家的孩子赶紧回家来了。 一座矗立在闹市之中的小小宅子如今入去楼空,倒是屋外攀附着院墙肆意生长的藤蔓之上,有浅红色的娇艳花儿遮遮掩掩地探看着人间,犹如美人细心涂抹胭脂却还是羞于见人,不知是未曾醉人便已自醉,还是唯恐醉人。 有几个孩子扯过树叶遮盖在头顶奔走而过,一个神色木讷眼神却明亮有光的孩子在那座宅子前停下脚步,放下了手上的树叶抬起头看着宅子门扉上悬挂着的匾额,孩子低下头有些失望,不知道几位先生们都去了何处,武馆已经许久没有开门了,孩子家里穷,本来想着武馆这儿收取的银钱不多便来当个学徒,将来无论是去走镖还是参军入伍也算是有了傍身之术。 孩子其实很喜欢来武馆,虽然不管他如何努力好像先生们都不曾提起过要招收学徒的事情,好在这座小小武馆收取的银两不多,不然爹娘早就不让他来了,可是孩子觉得那两位年轻先生都是很厉害的高手,虽然那个相貌英俊的先生总是站在树下偷懒打盹,虽然那个嬉皮笑脸能跟所有孩子打成一团的先生总是每个正形,可是孩子觉得他们教给自己的拳脚功夫是有用的,至少现在巷子里那些大点的孩子都不敢欺负他了。 有一次孩子以武馆教的功夫和一伙巷子里的少年起了冲突,第二天鼻青脸肿地来到武馆,不管先生们怎么问都不肯说发生了什么,孩子只是咬着牙,哪怕脸憋的涨红都要认认真真把先生传授的拳桩立住了。 那一日散学之后,孩子难得被姓周的先生留了下来,难得可以帮忙武馆收拾好院子,平日里都是只有那个叫做云浅的小姑娘才有这种殊荣的,所以孩子哼哧哼哧做的很卖力,周先生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孩子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原来那几个少年总是要欺负他的弟弟,那一天他弟弟就说了他个哥哥现在在武馆习武,等他回去了一定能够把那些少年都给揍一遍,所以他回去就跟那些少年起了冲突,孩子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还是灰溜溜脏兮兮地回了家,只是没敢跟弟弟说自己打输了。 孩子低着头拎着木剑不敢看周先生,小声问道:“周先生,我是不是做错了?先生们说过不可以恃武作乱,不可以觉得自己习武练拳了就比别人厉害得多,所以无所顾忌地欺负他人。可是,是他们先欺负我弟弟的。” 周先生却没有责骂自己,依旧是笑着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蹲下身低声说:“先生没有说你做错了啊,如果习武练拳了还有人欺负你,你却还是只能忍气吞声任人欺负是不对的,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和亲人被人欺负。” 孩子使劲点点头,周先生接过孩子手里的木剑,轻声说道:“可是先生也希望你记住,习武练拳了是为了保护好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可是看待任何事情依旧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不是说你学了些拳脚功夫别人打不过你了,所有的道理就都在你这边,假如,先生只是说假如啊,如果有一天你的好朋友欺负别人了,然后又被别人打了一顿,那么那个时候你应该为了自己的朋友出拳吗?还是你会如何做呢?” 孩子摇摇头,不敢说话了,虽然周先生还是那般温和模样,可是孩子就是觉得有些害怕,周先生将手中的木剑放在脚边,自问自答道:“先生曾经在书上看过一句话,拳高不出术高莫用,这句话的意思呢,是说当你习武练拳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越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拳什么时候不应该出拳,道理不是在拳头和刀剑上的,而是那些对错分明的道理就一直在那里,拳脚刀剑只是术,而如何做人做事却是在生活中的这些点点滴滴。你是不是和弟弟说过自己一定会找机会把那些少年揍一顿,所以弟弟才会跟那些少年们撂狠话,你是不是也跟弟弟说过以后只有自己带着他去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你们的事情了。” 孩子脸刷的红了,被周先生戳中了心事,他正准备带着几个武馆里的玩伴一起去找那些少年挣回面子呢,上次是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对方人多势众在,这次自己就要好好给他们个教训了。周先生笑着拍了拍孩子的肩膀,说道:“先生不说太多了,你的朋友们在门外等久了,记住了,如果你还是决定去把那些少年们打一顿,你觉得事后是撂一句狠话还是跟他们好好讲道理呢?” 孩子抬起头看着周先生,周先生扬起拳头,咬着牙咧嘴笑道:“别担心,把他们好好揍一顿,谁让他们欺负你弟弟的对吧?” 孩子看着周先生的眼睛,孩子下意识摇摇头,颤声说道:“周先生,我不去打他们了,打人是不对的,他们打了弟弟本来就错了,如果我还跟他们一样不是也做错了吗?所以我会去告诉他们以后不可以打人了,如果他们再这样我就去告诉他们的爹爹娘亲,再不行我就去找官府老爷,新来的城主老爷说谁都可以去报官讨公道的,大事小事都不会视而不见。” 周先生拍了拍孩子的脑袋,笑得很开心,他站起身,孩子鞠躬行礼跑出了们,朋友们围了过来,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然后就都散开了去。 天上雨幕落下豆大的雨珠,孩子赶紧重新将树叶挡在头顶,怎么下的雨比当初姐姐出嫁的时候流下的泪珠还要大嘞,不知道娘亲说的珍珠是不是也跟雨珠一样晶莹光亮。 孩子跑过武馆门前,看见了那个总是围在周先生身边的小姑娘,听说是城里一座茶馆掌柜的女儿,现在那座茶馆在苍南城里名声可不小,原来这个小姑娘的姐姐继承了家业,居然成了一个日进斗金的女商人,走南闯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如今是许多人茶余饭后交相称奇的故事。 小姑娘独自手持油纸伞站在武馆院墙外抬头看着那些浅红色的花儿,她伸出手轻轻摘下一株放在手心,好像有些伤心难过,小姑娘身后有一个女子急匆匆跟了上来,然后缓缓停下脚步,年轻女子蹲下身看着妹妹脸上皱成一团的眉毛,轻声问道:“云浅,你怎么自己跑来这里了?” 小姑娘不说话,就是低头看着手心的花儿,年轻女子抿着嘴唇伸出手接住雨滴,低声问道:“你想先生们了吗?” 小姑娘点点头,声音颤抖着说道:“先生们说我以后肯定可以成为一个大侠的,可是我还没有学到什么绝世武功,也没办法帮助姐姐,为什么先生们就不回来了呢?为什么周大哥也不回来了?” 年轻女子手指微颤,轻轻捻住衣角,她转头看向妹妹,扯出笑脸柔声说道:“放心吧,先生们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 云浅扭过头看着姐姐,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问道:“真的吗?”女子轻轻点头,笑着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轻声说道:“回家吧。” 年轻女子站起身牵着妹妹的手离开武馆也离开了这条街道,街巷拐角处她转过头看着那座绿藤缠绕遮掩的武馆,眼里流淌着清澈流光,平日里雷厉风行精明严谨的女子此时难得和当初一样有了些小小忧愁和不知所措,雨水浸润而下,那些小小忧愁便氤氲开来,占据了她的心神,她的眼前好像看见那个模糊又熟悉的背影,不知道如今他身在何处,可曾同样的思念? 醉春楼顶层阁楼中,身穿红衣的倾城女子独自坐在栏杆边沿,看着屋檐下滴落雨珠接连成串,犹如精美的珠帘,女子的惊艳容颜便如水墨般飘渺起来,身后的木桌上堆满了雪花一般的木片和竹简,都是从海外四面八方传来的消息,海外的醉春楼已经有半数重新被招入麾下,如今醉春楼能够得到的消息已经足以横跨五座海域。 女子没兴趣看那些纷纷扰扰的天下大事,只是当作无聊之时随手翻阅的闲散书籍,可是女子还是能够看出许多的不太寻常,暗流涌动山雨欲来,女子手边拎着一壶酒,阁楼里只有她独自一人,在这座繁华城池她还是独自一人,女子轻轻闭上了眼,昨夜她独自推开那座小院的院门,那些本该在春雨中生发自然的苍翠树木居然有些已经落叶纷纷,女子缓缓饮酒,轻轻把栏杆拍遍。 阁楼墙壁上那张画卷依旧空无一物。 芦苇荡中似有风雷呼啸而过,齐肩高的芦苇野草尽数断折弯腰,一个深坑竟是将方圆数十丈的地界夷为平地,像是燃起了吞噬所有花草生灵的大火,焦黑一片裂痕密布如碎镜,两道身影交错远去,一点寒芒犹如口衔骊珠的蛟龙骤然舒展身躯,翻江倒海卷动着庞然身影,铺天盖地裹挟着不远处的滔天河水淹没面前那个消瘦佝偻的身影。 老者白发苍苍,双手负后一往无前,身影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了那条银色蛟龙的头颅之上,轻轻一点便有神人擂鼓闷响,那条蛟龙连同口衔骊珠都瞬间炸裂开来,一时间所剩无几的孤零零芦苇荡再次被席卷一空,漫天碎屑化作灰烬歇脚土壤。 老者悬停半空中沙哑着声音冷笑道:“怎么?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要学的绝世武学?我看不也如何嘛,当初徐小子居然都没能在点星岛揽月桥上胜了你,看来是怜悯你齐境山这一条丧家之犬的摇尾乞怜。” 那个单膝微曲的男子没有说话,眼神冷漠满是冰冷杀意,手中长枪再次迎面刺去,与此同时天地间似有无数雨滴幻化成线,每一条丝线都蓦然壮大锋利无匹,将老者四面八方的所有空间都死死锁住,无论是天地之间能够调用的真元还是老者的窍穴气府,都被那些枪芒幻化的利刺争锋相对,同时那杆长枪也已经点向老者的胸口。 老者双袖一甩,伸出双手并拢做掌,像是有一道巍峨沉重山岳压在了长枪枪尖之上,硬生生将一整杆长枪都压得几乎断折,弯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弧度,齐境山却没有丝毫慌乱退缩,依旧是一枪直去,竟是借助那弯曲长枪的弧度重新松手又握住,反握长枪拍打老者,老者一拳砸在从天而降的长枪之上,一掌呼啸直取齐境山的面门,一时间齐境山的双眼和七窍都感受到了犹如洪水遮面的窒息感受。 可是齐境山依旧不慌不忙,只是横移一步,然后手臂夹住长枪身形摇摆逼近老者,长枪调转枪尖直刺老者扎根大地的双脚,既然老者还是选择最为擅长的大开大合的打法,那么齐境山就笑纳这显而易见的优势了,毕竟对眼前老者知根知底的齐境山事先布下的那层压制老者运转真气真元的利刺小天地可不是摆设,一旦老者一口真气坠下难以为继之时,齐境山只需要一枪就能砍下老者的头颅。 老者双膝下蹲以扛山之势抵住长枪,然后猛然欺身而入,齐境山打定主意要以枪术打败甚至杀气眼前这个早已不是师父的男人,所以根本不会给老者近身的丝毫机会,他向后飞掠而去,堪堪站定在寒芒利刺小天地的边缘,然后看着近在咫尺的老者,弯腰下蹲一枪横拍向老者的胸膛,同时身形一转,被老者一掌推回的长枪点地借势翻身而起,双脚一踏冲天而起,双手握住长枪如山岳坠地。 老者背对着从上而下的齐境山,突然脊背弯曲愈盛,几乎就要以头点地,然后齐境山眼前一花就看见老者已经身形后仰掠去,转身一拳砸在了利刺小天地之上,电光火石之间火星四溅,老者居然凭借双拳连出数十次硬生生将小天地撕扯开来一道细微缝隙,齐境山扯了扯嘴角,抓住了老者在那一瞬间换气的破绽,一枪刺入老者的后背,若不是老者恰到好处地横移数步,恐怕枪尖已经透过老者的心口。 老者以一只肩膀垂落的代价重新提起一口真气,体内似有火龙拱背,老者枯槁肌肤之下筋脉暴涨,鲜血淋漓白骨裸露的双拳之上有莹莹光芒亮起。 老者以手肘撞开再次欺身而至的长枪,然后一拳轰在了齐境山的太阳穴上,齐境山暴喝一声一脚扎根脑袋猛地一甩,双手却紧紧攥住长枪回荡而去,狠狠拍在了老者的腰侧,清脆的骨裂声传来。 可是老者好似浑然不觉,披头散发下双眼死死盯住齐境山,然后一手抓住迅猛回身的长枪,一拳一拳砸在了长枪之上,陪伴齐境山走南闯北行走江湖几十年的长枪居然有道道细微裂缝蔓延四散。 齐境山抬脚踢在长枪上,身形随着一荡退后数步,此时那座小天地已经不得已散去,不仅仅是老者刚才出拳的缘故,也是齐境山的真气也不允许他如此耗费在维持一座牢笼上,齐境山终于冷冷开口说道:“你以为燃烧性命做代价就能够再上一层楼?当年你与我说的那些狗屁境界之说根本就是胡言乱语,你以为在此破境就有可能杀了我?” 说完,齐境山看着再次贴地飞掠一拳砸向自己的老者,冷哼一声脚尖一挑长枪,顿时便有雷电化作长蛇蜿蜒而去,一化二二化三,眨眼间就有数不清的无数雷电长蛇缠绕上老者出拳的手臂,慢慢攀升到老者的肩头和后背。 齐境山借势吐出一口淤血,老家伙居然不惜以性命为代价也要将自己留在这里,齐境山也不介意直接送他个痛快。齐境山瞳孔猛地一缩,还没来得及将长枪收回,一片阴影就笼罩住他的身形,一拳犹如山石坠下万丈悬崖,齐境山背脊弯曲硬生生抗住一拳,体内真气居然不可抑制地冲撞开本该自有神灵坐镇宛若小天地的气府,一时间处处府门大开狂风呼啸不止。 齐境山没能转身只是侧身抬起一条手臂挡在太阳穴位置,不得不抗住接下来如暴雨般接踵而至的拳头,一时间就有几十拳结结实实地砸在齐境山的手臂上,衣衫尽碎皮开肉张。 终于齐境山双手触及地面身形一拧,长枪收回身边然后他的身后有一条蛟龙抬头张开血盆大口,那个出拳的魁梧身影只能双掌撑开那道蛟龙血口,齐境山得以放下手臂看见那个不速之客的身影。 第八十章 天涯人间下黄泉(二) 可是齐境山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神出鬼没再次从天而降,齐境山不怒反笑,哪怕深陷双人交击之下,可是江湖上口口相传的那个“以战养战,以杀养杀”的枪仙齐境山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不知道有多少以为靠着人多势众就能讨到便宜的江湖人最终一个个都被齐境山一人杀个干净。 只是事已至此就由不得齐境山只依靠枪术了,他腾出一只手压下老者迎面而来的拳头,双眼圆瞪便有天倾之势直接压迫着老者整个身躯,一时间老者竟是犹如身陷泥泞沼泽,再也难以出拳,而齐境山便如坐镇此处的天地神明,无数个遮天蔽日的手掌破开云霄向着老者压下。 老者冷笑一声:“看来说你离经叛道是真,欺师灭祖却是假,当年教给你的拳脚功夫倒是没忘嘛。”齐境山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看着那个犹如蝼蚁一般身形停顿在自己身前的瘦小老者,老者晃了晃脑袋,然后佝偻背脊似有爆竹声接连炸响,一瞬间老者的后背便舒展开来,不仅抗住了齐境山的所有手掌,而且双脚拔出了泥泞之中,一拳轰向了齐境山的胸膛。 身后赶来的武山双腿肌肉虬结,他抬起头看着那只好似人间物的陆地蛟龙,然后双掌开合,直接将蛟龙撕开做两半,武山身形前掠而去,一手抓住龙须一手扯住龙骨,竟是直接将整条蛟龙剥皮抽筋一手捏碎了龙骨,好似活物的蛟龙哀嚎一声,一身凝若实质的鳞片漫天炸射,武山全然不惧地站在鳞片雨幕之中,那些比世间许多刀剑都要锋利的鳞片砸在武山身上却就像是落在了最为坚硬的城墙之上,只能听个响。 齐境山横枪身前挡住了老者的出拳,在齐境山记忆中好似不仅仅以拳脚功夫见长的老者不知为何居然身无他物,难不成是觉得只以双拳就能将自己这个跻身天坤榜之上的武道宗师留下?齐境山咬着牙脸色阴沉,眼前这个许多年不见的家伙已经如此苍老,几乎就是油尽灯枯了,只是依旧还是这样傲慢和目中无人,从来都不曾看得起自己,无论自己如何勤学苦练,哪怕自己已经名扬四海声名赫赫,齐境山怒吼一声,身后有虚影法相若隐若现。 武山一脚踏地便转瞬而至,齐境山背后紧闭双眼的法相睁开眼睛,不同于当初揽月桥上徐从稚出刀之前的那股气象,齐境山身后的那尊法相更为真实,而且这才是真正的武道气象显化,非此境界之人不可触及,其实这已经超过了黄草庭所写的那本境界册子上八个境界所能描述的极致,所以齐境山早已踏入了八个境界之上的另一层境界,而老者远远不及。 武山对上了齐境山背后的法相,齐境山将长枪抛起落入法相手中,一时间如有蛟龙盘踞身躯被那座巍峨法相握在手中,和武山猛然相撞,齐境山双袖鼓荡直扑老者,既然他如此信任自己的拳脚功夫,那么他齐境山就以这个老东西当年所教的武学来与他做个了断,杀了也好废了也罢,反正这个已经活了太久的老家伙早就该死了。 老者和齐境山互换近百拳,本就白骨裸露的双拳更是五指弯曲断折,骨裂寸寸开裂,双手几乎是惨不忍睹,齐境山也并不好手,另一只手臂的衣衫同样化作齑粉,筋骨透出皮肉裸露在外,好似一根根倒刺竖立在身躯上,老者嘴角鲜血流淌不止,不远处武山竭力出拳砸向那尊护住齐境山后背的法相,与那身高十丈的怒目法相以及手中蜿蜒蛟龙缠斗不休,只能眼睁睁看着老者被一步步逼近长河岸边,一只脚踏在汹涌河水中。 齐境山双眼血红咧开嘴压着声音低吼道:“黄草庭,你真要在此与我不死不休?那些人不自量力地去对战魔君本就是死路一条,你又何必为他们铺路,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老者沉默不语,只是冷笑着说道:“齐境山,当年我教你的东西,看来除了这些拳脚功夫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什么叫做有所为有所不为,什么叫做修身持平,当年我就和你说过,野心贪婪都无所谓,只要那是你认为的武道登高之路便是了,可是看着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还能够安心?” 齐境山啐了一口,神色冷漠道:“魔君想要天下也好,想要奇星岛也罢,与我毫无关系,我可不想做那位高权重的孤家寡人,我要的只是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岛主君主出枪出拳的机会罢了,那些沽名钓誉毫无作为的家伙凭什么能够一代代坐拥无上权势,你黄草庭当年是拯救了整座奇星岛的英雄,你来说说看,这些人难道不该死吗?难道他们对百姓的危害少了去?”老者手腕一拧砸起滔天河水淹没齐境山的身影,将其生生逼退,齐境山任由老者换了一口气,然后突然瞪大了眼睛怒喝道:“老头子你疯了!燃烧神魂性命你不用一个时辰就会死个干净。” 老者摇摇头看着齐境山,眼神怜悯缓缓说道:“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还不以为意,难道你还觉得你齐境山占据了道德大义?我问你,魔君在奇星岛上杀的人少吗?那些岛主如果死了整座岛屿群龙无首又是怎样的乱世?如果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觉得只凭手中刀剑和拳脚就可以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事情大打出手,觉得自己处处时时都是占据了大义,你可想过会是什么下场?”齐境山以拳击掌,冷声道:“助纣为虐?老家伙,那你可真正看过这么多年年来那些岛主的所作所为?多少人暴虐无边,多少人视人间如蝼蚁,多少人罔顾道德律法,又有多少人还觉得理所当然无关紧要?我觉得这样的世道还不如就和奇星岛一样毁个干净再重来,倒落得个百废俱兴了。” 武山双手扯开那条长枪幻化蛟龙的身躯,语气低沉淡淡道:“你们有什么资格为天下人选择自由和生存的方式?又有什么资格去替那些在奇星岛上枉死之人说一句死得其所,为后世太平功德造化?不过是你们自欺欺人还以为道德加身罢了。” 老者低头笑着,不再开口说话,本来他的脑子就没有师兄好,也不爱说话,这今日和顾枝他们说起那些浅陋的境界划分已经比他过去那么多年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了,既然师兄在身边,老者也就乐得不言语,可是他很快神色黯然,是不是也因为当年自己不愿多说自己不愿多想一想,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齐境山。 当年那个小名葫芦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大大的却挂在骨瘦嶙峋的那张苍白小脸上,看的就让人心生嫌恶,所以那些街巷间的孩子都肆意欺凌,如果不是那个刚刚脱下丧服的中年男子愿意将他带回家,那个孩子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个冬夜里了,哪还有如今的神仙气度。 黄草庭不后悔当初救下孩子还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细心照料长大,只是愧疚自己当年没能好好教导孩子,以致于如今江湖上多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枪仙齐境山,少了一个能够真正行侠仗义讲理说法的武道宗师。 齐境山背对着武山,丝毫不在意自己的长枪已经断折粉碎,他轻声说道:“你们鼠目寸光只能看见那些眼前事,可曾想过这样的世道如果延续个百年千年,难道那些书上的圣贤道理不会只是空洞虚壳子?我看不如将这世间改天换地一番,那些岛主都杀个干净,这样才好给天下人真正的自由。” 武山透过虚幻法相看着齐境山的背影,问道:“这样的真正自由你相信魔君能够带给天下人?你觉得他所说的自由就是所有人都想要的自由吗?” 齐境山摇摇头看了一眼身后魁梧如小山的汉子,说道:“我不会信任何人,只是因为魔君有能力去试着做到此事罢了,只要他能够给一个机会,那么杀干净所有岛主的事情我来做,之后魔君想要做什么我管不着,可是那时天下人都会知道没有人岛屿山巅掌权者的压迫,会是怎样的自由天地。” 武山拧转手腕,冷冷道:“草庭说你把道理学问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我看你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什么人会给野狗真正的救命骨头,什么人会把野狗直接抓取宰了,至少还有点眼力见趋利避害,可是你呢,自以为是的道德大义挂在心上已经早就看不清对错是非了。” 齐境山转身看着武山,一挥手说道:“我看不清?至少我看见了奇星岛那个狗屁新任皇帝眼巴巴接住魔君给他的几张废纸奉若圭臬,至少我看见了那些简简单单的言语能够让奇星岛有了如今的模样。” 武山难得情绪激荡,他怒喝一声骂道:“可你们凭什么觉得这样对天下百姓就是好的!口口声声说着为了真正的自由,可是那些死在奇星岛上的无辜之人答应了吗?玄铁关的将士和百姓答应了吗?整座出云岛的百姓被蒙蔽其中答应了吗?” 武山向前踏出一步,居然和黄草庭如出一辙地燃烧神魂性命,他盯着齐境山说道:“我从来都不愿意动脑子去对世道和他人指摘太多,因为我知道道理谁都有,自以为是的大义更是一抓一大把,可若是没有真正的能力去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对他人和天下造就什么影响,那么我宁愿聪明人装蠢,也宁愿所有人都茫然度过此生好了,至少没什么性命之忧也不必担心前程未卜。”武山看着齐境山一步步走近,那尊法相已经融入齐境山体内,坐镇体内窍穴气府。 武山继续说道:“千万年来那些前辈先人潜移默化的教化功德,落在你们眼中心里就是不值一提,就是造成如今世道混杂的缘由?那我看你们还不如自己找块石头撞死得了,免得那些先人都要从土里爬出来抓着你们问明白,怎么书上说的‘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就不如你们自以为是的轻易断人生死了?” 老者抬起头看着那个武山,并没有觉得陌生和不同寻常,虽然在光明岛上重逢以及来到奇星岛之后的武山好像一直都是沉默寡言,一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憨厚模样,可是黄草庭不会忘记年少时师兄每次带着自己去往山下集镇里采买东西时的一些教诲。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曾经读书不少的黄草庭都下意识地将师兄的每一句话奉为珍宝,因为那不是什么宽泛无边的大道理,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生学问,无论是安稳度日也好走南闯北也罢,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黄草庭从来没觉得自己很聪明,哪怕师兄总是说自己天资更好,哪怕当年若是没有家破人亡的他极有可能连中三元位居庙堂之高,可是在黄草庭心目中师兄就是世上最聪明的那个人,因为师兄所有事情和人都能一眼看的通透,可是师兄从不会多说一句也不会多做事情,他只是一一看遍,然后将那些处世学问反复锤炼。 可能当年那些年轻人都没发现,在同行远游中言语不多的武山每次开口其中都夹杂着能够让他人无形中觉得道理深刻的字句来,可能事后才会咀嚼出味道,可那都是真真正正的生活学问,千金也买不来的。 难怪当年师父会说他黄草庭天资根骨福缘机遇再好,最后的成就也可能远远比不上脚踏实地一步步走的稳重的武山,可惜最终黄草庭没能凭借天赋更上一层楼,也无甚福缘,却满是遗憾愧疚,而武山也没有武道登高,只是默默做着那些生活里的琐事,以前是在光明岛上为师父和黄草庭洗衣做饭,现在是为顾枝和扶音打理屋舍烧火做饭,武山乐得如此,也许这才是他活了这么多年真正的追求,而不是什么武道修行。 齐境山不再言语,他知道那个魔君不是信口开河的无能之辈,如今的奇星岛能有百废待兴的光景,可不是什么奇星皇帝的治政有方,甚至还不如那个鞠躬尽瘁的宰相魏崇阳,而是奇苍当年得到的魔君所描绘的山河画卷,照本宣科竭尽所能锦上添花罢了。 所以齐境山相信魔君所说的那个机会一定会到来,而且不远了,所以齐境山不愿在这里和两个寻死的老骨头耗费时间,既然没能和顾枝交上手,他就准备出海去寻那些眼睁睁看着魔军过境而无能为力的岛屿之主一战。 齐境山撑开拳架,武山和黄草庭居然也是一模一样的拳架,山河变色,长河浪滚滚,犹如雷鸣落人间,回荡千万里。 第八十一章 天涯人间下黄泉(三) 秦山山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座巍峨城池关隘,没有什么大军驻守,只是在城墙上站着几个身影,有些寥寥,先是其中两人死在了方寸岛上那位不知为何修为更上一层楼的“戮行者”手中,后来又是两个莫名其妙死在山下那座小小天地间,如今还有一个在不远处那座长河岸边和人厮杀惨烈,被生生拖住了脚步,不得自由。 墙头上一个身影凭空浮现,身穿一身黑衣神色淡漠,脸色苍白却不显萎靡神色的年轻男子站在身披战甲的魁梧男子身边,一同望向远处。 身上战甲有金银两色丝线缠绕盘旋的祝猷掌心抵住刀柄,没有在秦山上那位主公的眼皮子底下对身边这个最喜装神弄鬼如今也不知是不是真身示人的家伙大打出手,否则以祝猷的心性恐怕现在早就一刀砍在这个最喜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身上了。 祝猷冷冷问道:“为什么不拦着明胥和辛梳,我不在乎他们城府算计,可是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那什么仙山争先台,还不如当初给我一刀砍死得了,白费了秦山这么多年的栽培。” 黑衣男子神色漠然,面容和眼神都毫无波澜起伏,好似一个制作粗糙的提线木偶,他语气平淡道:“自己找死那就如何死也由不得他们自己了,没了明胥和辛梳还有其他人,以后的天下少了谁,都照样还能安稳寻常。” 祝猷皱眉说道:“可是现在上哪去找能够跻身天坤榜的人?”黑衣男子没有转头看一眼祝猷,只是冷声道:“祝猷,你的脑子是个摆设吗?也对,你这个人本来也就是个摆设。你还真以为你们这些所谓的天坤榜继任者会对主人的计划有什么影响吗?半分也无的,主人想要让你们活着登顶天下那你们就有点点资格,主人想要你们直接死在这里那你们也没什么好倨傲自以为是的,你们这群从地底下爬出来的虫子,主人都不愿意多看上一眼,可有可无的存在,别真当自己是回事了。” 祝猷神色不变,只是手指轻轻敲打腰间刀鞘,他知道身边这个黑衣男子跟随主公已经不知多久,也知道当初那座只剩下他们这些不人不鬼的家伙活下来的魔窟其实也是此人为主公一手打造运转,可是祝猷还是看不起此人,倒不如也可以说能够让祝猷看得起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主公自不必去说,天坤榜上那些沽名钓誉的岛主也不值一提,当然那位光明皇帝例外,此外就是“地藏顾枝”和那个修为精进许多的“戮行者徐从稚”了,而身边这个不男不女不知生死的家伙,祝猷觉得迟早有一天会砍了省事。 变幻黑衣年轻男子容貌的晋汉没有和身边的祝猷废话,平日里以其他模样身份示人的晋汉可以不跟这个满脑子只有打打杀杀的东西计较,可是现在几乎就是以真身出现的晋汉却没有那么多无聊心思,所以他懒得和祝猷废话半句,反正只要按照主人所说把这个难得还有几分气力的祝猷当作可以如臂使指的一把利刃就够了。 身后戴着黑色兜帽的佝偻老者上前一步站在晋汉身后,沙哑着声音低声笑问道:“大人,那个齐境山如此违逆主公的命令,今后不会对我们的计划倒成了阻碍?” 晋汉摇摇头淡漠道:“秦山也好出云岛也罢,哪样事情哪个人不在主人的眼中纤毫毕现,他齐境山能够出现在那条长河主人会不知道?他齐境山自己想要去找死主人会不知道?那就由着他去,齐境山不是自视甚高想要以一人挑尽天底下所有岛主吗,如果连这么小小一关都走不过去,那么之后也就没什么用处,一个其实根本没资格跻身天坤榜的家伙还这么自以为是,简直蠢笨至极。” 巫赟知晓些许内幕,比如那个江湖上声名赫赫以倨傲处世的齐境山为何会答应留在秦山又为何会答应和徐从稚在点星岛万众瞩目中打那一架,因为主公答应了齐境山的条件,待得日后天下大乱,他齐境山不会为魔君出手,但是各大海域各大岛屿之主都由他齐境山来杀。 齐境山此人就是彻彻底底的武疯子,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对战世间所有武道高手,越是强大之人他越是无论如何都要一战,其实和死在争先台上的明胥有些相像,只不过明胥是以手段和计谋坑杀武道高手,而齐境山则更直接。如果不是主公没点头,恐怕连独战光明皇帝这种要求他齐境山都敢提。 晋汉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不远处有许多身影稍纵即逝,一座无形大阵已经严丝合缝地矗立原地,只等待那几人自投罗网,祝猷皱眉问道:“何必如此麻烦?既然搭建了这座鬼门关不是想要让我们和他们一战吗?我们可不是当年奇星岛上那些废物。”晋汉轻轻一跃站在城头,然后迈出一步坠下城墙,最后只说了一句:“多办事,少说话。”黑衣身影消失不见,祝猷闭上双眼开始养意,敲打刀鞘的手指渐渐平息。 远处长河河岸早已大地凹陷坍塌,河水倒灌竟是直接打造出了一座湖泊,水面上那座断桥有簌簌碎石坠落河面,激荡起骇浪滔天涌动,连同那条蜿蜒支流的水面都抬升不少,沙石滚落河水中,竟是将几处河面抬起如高台,此时几道身影就站在其上,双手裸露筋骨蠕动缓缓生发又涣散,就像是一座不断有枯枝落入其中的火堆,他的身后那尊法相已经只剩下虚幻的影子,紧闭双眼身上荧光闪烁点亮周身窍穴,齐境山抬眼看向对面河水高台上那个颓然盘腿坐在原地的老者,白发苍苍垂落肩头,记忆中齐境山从未见到他如此的狼狈却又带着释然。 站在另一边的武山一只手臂被生生削去一截,同时裸露上身有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遍布,几乎就能看见那些纵横交错的经脉,鲜血早已不再肆意流淌,他的身下有高台水面已经被浸润为了鲜红红色,可是武山依旧岿然不动站在原地,他的身后有模糊法相若隐若现,只是可惜法相身躯黯淡,根本没有齐境山法相那般的荧光璀璨,显然是武山强行提升境界勉强打造出来的气象而已,他的身上有火焰灼烧不停的声响,那是武山修行百年铸造的神魂和体魄在不断地寸寸消耗,最终不仅仅是死无全尸的下场,更要历尽煎熬而死。 齐境山盯着席地而坐盘腿吐息的黄草庭,他的心中大恨,没想到这两人不管不顾地出手便是燃烧性命神魂,居然被武山率先破开齐境山的法相和长枪,黄草庭又不惜性命直接破去齐境山耗费大量真气打造的小天地,硬生生将齐境山拖入拳脚交锋的境地,齐境山的体内真气和体魄神魂的打造自然是要远远强于武山和黄草庭二人,可是两人也都是站在了武道登高路巅峰之人,虽然没能更进一步见到大风光,可是一旦他们心存死志像如今这样不顾性命,那么即便是齐境山也要吃大亏,于是现在齐境山居然身受重伤短时间肯定不可能在与那些岛主君主交手了。 齐境山看着黄草庭咬牙问道:“你究竟为什么不顾性命也要拦住我?如果你笃定顾枝一定可以登上秦山见到魔君,那有无拦路还有区别吗?他顾枝还有那两个修为不济的年轻人值得你将这苟活百年的性命都不要了?” 黄草庭缓缓睁开双眼,他早已油尽灯枯甚至就连站起身的气力都没有了,他眼神怜悯看着齐境山,轻声说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那就是当初不该只教你武学登高,却忘了当年的你是一个在市井坊间受尽了冷眼羞辱的小乞儿,所以无论是心性和眼中所见都难免有失偏颇,可是我没有注意到这些,只知道将毕生所学教给你。” 总是身穿一身白衣儒衫温文尔雅的齐境山此时脸上鲜血流淌有些神色狰狞,他冷笑道:“毕生所学?呵,除了你自以为是敝帚自珍的那些拳脚功夫还有刀剑术法,你还有什么可依仗的?”黄草庭只是静静看着齐境山,齐境山咬着牙低吼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对你言听计从的孩子了,没那么傻,因为你的眼神视线或是一句话就要思虑重重,都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难过,你知道吗,你每次这样看着我都是在提醒我,我还是那个躺在小巷子里人人路过都可以踢上两脚的乞丐,我根本不需要谁的怜悯!” 黄草庭双手手掌叠放在身前,他的嘴角流出鲜血却已经是漆黑颜色,黄草庭看着齐境山缓缓说道:“你是怪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齐境山冷笑着摇头道:“到现在你还是自以为是,你总是以为自己能够全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最后呢,我不想学那些拳架剑术,你却觉得那些才是真正的武学修行,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学这些东西。”黄草庭点点头,低声呢喃:“我知道。” 齐境山突然神色张狂,伸出手指指向黄草庭,说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枪?就是为了离你当初硬塞给我的那些武道修行远远的,我非要自己走出一条路来,你黄草庭觉得自己修为精深见多识广,就能给我最好的大道正路?不,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我的大道。”黄草庭看着齐境山,轻声问道:“所以离开了这么多年,你找到你的大道了吗?” 齐境山抬眼望向那座秦山,笑道:“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黄草庭只是问道:“你觉得那是你想要的吗?”齐境山似乎早就知道黄草庭要问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道路就是对的错的……”齐境山突然愣住,因为他发现黄草庭问的并不是预料中的“你觉得这样的大道是对的吗?”,他怔怔看着黄草庭,又是那种他最痛恨的眼神,故作温和关切,其实都是他的自作聪明。 齐境山永远记得他决定离开那座小院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那时还是少年的他每一日都要修习六个时辰以上的武艺,包揽拳脚刀剑无一不学,而且每一日黄草庭都会考究他的修习成果,若是哪里明明是早该改正的瑕疵却依旧没有改过,就要加上一个时辰的修行,那时少年最羡慕的就是院墙外那些抓着纸鸢从巷子里飞奔出去的孩子,他们穿着好看的衣衫嬉笑追逐,而齐境山就只是那一身粗布衣衫。 黄草庭在镇子里一个小医馆中做事,早出晚归,但是每一顿饭都会回到家中和齐境山一起吃,总是匆匆赶回来又匆匆离去,所以齐境山几乎每天就是自己待在院子里,练功累了就趴在墙头上看着人来人往,其实偏僻巷子里也没什么人,都是些蹒跚走过的老人和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孩子,也没有人会和终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的齐境山说话,所以少年只能在黄泥院墙上有树枝写字,读书识字也是黄草庭所教。 少年小时候最仰慕那些官老爷,一个个都穿着丝绸官袍趾高气昂的,平日里也能穿着材质最好的衣衫悬挂玉佩挂饰乘坐马车,人人看见了都要让路行礼,最是地位尊崇听说也是最有钱的,因为再有钱的人都会主动把钱往官老爷们家的宅子里送,这当然不是黄草庭教的,却是当年他还是个乞丐的时候趴在人家门口院墙上听来的,没办法,那个时候饿的肚子连咕咕叫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听些闲散事情分散注意力。 少年还听说只有读了书考取功名才能当官老爷,少年就在想自己要是不练武了就读书,是不是能够更快地赚好多好多钱然后也不用被人冷眼看不起,还是个乞丐的时候少年曾经蹲在酒楼茶馆门口讨些吃食,就会听说书先生讲起江湖大侠的故事。 少年觉得没啥意思,因为那些大侠总是做好事不问回报,这不是扯淡嘛。啥都不要,那些大侠难道不用吃饭休息?既然是名利双收的事情还要计较什么名声跟不能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所以少年其实不太看得起习武之人,只是后来跟了黄草庭,少年怕先生不要他就从来没敢这么说。 少年有时也会偷偷溜出小院和巷子去街角处看那座学塾,读书人都穿着干净清爽的长衫端坐在椅子上,一本传记地拿着书本琅琅诵读,教书先生就会站在讲台上手持戒尺一一说文解字,虽然听不到声音,可是少年总觉得那样子的读书人真是气派,比苦兮兮练武要强多了。 只是少年其实也不太喜欢先生的说文解字,总觉得枯燥乏味,不知道学塾里是不是会不一样,只是少年同样不敢说要去学塾的事情,因为每一日练武就够累了,少年也不敢跟先生提太多请求,虽然先生平日里没什么笑脸总是很严肃可对自己还是很好的,但少年就是不敢,怕说多做多就要错多,惹来先生不喜就又是沦落街头的下场了。 少年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枯燥的日子,以前年纪小先生还会带着自己出去走走,可是后来先生除了每日的指点武学好像就和少年无话可说了,其实少年一直觉得先生是一个好人,因为他去偷偷看过先生在医馆里的样子,无论是什么人去问诊抓药先生总是不吝笑脸的。 只是好像先生回了家就沉默寡言也神色严肃,少年总担心自己会不会哪里做错了,所以战战兢兢过着每一日,渐渐地少年开始觉得先生是不是觉得自己只会赖在院子里无所事事,根本就是养了个闲人,所以少年主动说要出去挣钱,先生却拒绝了,也没说理由,只说武道修行不可落下。 少年曾回去当年流浪乞讨过的巷子,那些曾经讥笑辱骂过他的同龄人穿着干净的衣衫背着书箱结伴去往学塾,那些欺负羞辱过他的闲汉妇人依旧守着自己的小院和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哪有什么报应。 少年从不去寺庙道观,因为他不觉得那些瞎了眼的神仙老爷就真会睁开眼看看自己,然后一道天雷把那些做惯了坏事还不以为是的家伙给劈死,好像天底下就没有坏人终会自食恶果的道理。 至少那时的少年只觉得天下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为什么那些比自己年纪大些力气大些的人就可以对一个躺在地上饥寒交迫的乞丐拳打脚踢极尽辱骂,难道只有拳脚重了力气大了才有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的资本吗? 少年不明白,可他也不愿意问先生,因为他担心先生会因为自己还记恨那些人而对自己失望。 第八十二章 天涯人间下黄泉(四) 少年看见过先生和一个读书少年郎并肩走在街上,那是少年长大后再一次看见先生脸上有那样的由衷笑意,先生双手负后挺起胸膛,和那个读书人笑着言语。 后来少年便经常能够看见那个读书人和先生一同走回家来,读书人是住在附近不远处一条巷子里的大户人家子弟,少年去偷偷瞧过那座宅子,鎏金匾额朱红大门,屋檐下还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 可是先生从来没有和少年提起过那个读书人的事情,回了家中先生依旧是指点少年的武学,依旧是不苟言笑,饭桌上也都是沉默寡言,少年不知为何就觉得是那个读书人的错,其实少年也不清楚为什么好像等自己长大了先生就不再和自己说故事了,整日里也没个笑脸言语。 现在少年明白了,原来是自己读书太笨学识太少,先生根本就不愿意和自己多说,所以少年在一个黄昏中把那个读书人套麻袋打了一顿,其实好没理由的事情,只是少年跑出那条小巷的时候听见那个读书人的哀嚎,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高兴,好像看见了以后先生回了家也会与自己笑脸言语,他就可以和先生说今天自己在巷子里看见的那只纸鸢有多色彩斑斓,可以和先生说那些在街角处下棋的老人家可喜欢唾沫四溅地相互争执。 可是在那之后日子还是一样,先生好似没有发觉掩瞒心事的少年的异样,只是过了几天少年又看见了那个读书人和先生走在一起,脸上鼻青脸肿消减许多,先生还面露关切,可是自己每次练武龇牙咧嘴喊疼的时候先生却从来都没个关切安慰,少年默默攥紧了拳头。 那一天是个暴雨连绵的下雨天,天色昏暗,少年等在学塾外的一条巷子里,抓住那个读书人再次狠狠打了一顿,甚至还抓住读书人翻书写字的手腕就要生生折断。 可是那一刻电闪雷鸣,少年怔怔抬头看见巷子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先生没有怒不可遏地责骂和怪罪,只是将读书人搀扶起身,然后带着少年一起来到那个宅子前。 少年永远也忘不了先生对那个趾高气昂的妇人和那个矮胖男子低头弯腰时的样子,少年低着头咬着牙说出道歉言语,可是少年已经分不出自己脸上流淌的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少年双拳攥紧指甲嵌入血肉,鲜血淋漓。 回去的路上,先生依旧不说话,只是独自走在前头,雨水淋湿了先生的长衫,不知为何那一刻少年觉得先生好像不再那么高大伟岸,就像是一个最为普普通通的市井汉子,根本就没有少年幻想中的江湖豪侠气概。 最后来到院门前,先生伸出手却没有推开门,少年低着头轻声说道:“先生,我错了。”先生没有说话,他只是顿在原地,少年抬眼看向先生,他好像看出了先生的悲伤和懊悔。 不知为何少年便再也忍不住了,他吼叫着:“先生!为什么你就那么看中那个读书人,为什么还要和那家人低头,明明是我的错,他们如果想要责罚我打我骂我都可以,先生为什么要去道歉!” 那时不过不惑之年的的黄草庭站在站在原地颓然收回双手,他转头看着少年,眼底是那样熟悉的怜悯和愧疚,少年狠狠一拳砸在院墙上,抹了一把脸怒吼道:“先生!你总是这样,总是以为这些你给我的就是我想要的,可是我从来就不在意这些,那些内功心法那些武功秘籍我根本就不喜欢,先生不是也一样吗?觉得那些读书人就是要比我这个乞丐来的顺眼,对于一个读书识字都磕磕绊绊的小子,除了教这些拳脚功夫还要什么出路?我都明白,可是我也想读书啊,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坐在学塾里读书写字,我还想以后考取功名当大官,那样就能挣好多好多钱。我也想和先生笑着说话……” 少年一拳拳砸在院墙上竭力掩盖住最后的那句话,他抬起头看着先生,却只能看见先生颤抖着嘴唇望向自己,少年从没有见过这么窝囊的先生,少年便更加愤怒,生气那个只会扯嘴皮子的读书人,生气那座高高在上的气派宅邸,生气那些背着书箱穿着干净衣衫走去学塾的孩子,生气那些以前看不起自己如今日子依旧过的很好甚至更好的人,最后少年对先生有些生气,为什么先生从来不愿意和自己多说说话,为什么先生只知道严厉指点自己的武学却可以和其他人笑谈言语。 少年看着先生,离去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恨你。”说完,少年跑出了小巷,一直跑出了城池,一直跑出了深山原野,最后离开了这座岛屿。 黄草庭坐在原地擦干净嘴角的血迹,他模糊视线看着齐境山,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怪我当初你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找你?”齐境山撇开视线没有去看黄草庭,黄草庭也不再追问,只是说道:“境山,你说的没错,当年都是我的错,只是这么多年都欠你一个对不起。我不该自以为是觉得武学就是你想要的也是你需要的,可是明明我都可以给你一个家了,那就护着你一辈子又如何,何必还要你千辛万苦地有一技傍身。” 齐境山转头看着黄草庭,他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不知何时原来眼前这个人已经如此苍老,风烛残年。 黄草庭看着齐境山,缓缓说道:“境山,就和当年我初次看见你的时候所说一样,我没觉得你一定要有什么大出息,这是当年我师父救下我的时候说过的,我希望你能和我一样,只是因为活了下来并且好像还有一点希望能够活得更好而开心就足够了,可是我做错了,让你受了委屈。先生以前没少和你说教,你不愿意听先生便不再讲了,可是先生还是想知道,如今你如此坚定地相信魔君所指明的道路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黄草庭自问自答道:“我去过奇星岛,见过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是怎样的苦难,见过那些断壁残垣和破碎山河,我不知道是多高远的理想,是多了不得的大道正途,居然需要这么多无辜的性命受尽十余年的煎熬来换,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高高在上的人才可以将一座出云岛玩弄于股掌之间,好似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他说了算便足够了,难道这样的未来就是真正的自由?即便今后魔君愿意把天下还给天下人,可是在这之间的野心、欲望、苦痛、仇恨、悲伤、生离死别、山河家国,又该怎么算?这注定是一笔糊涂账。人心不是死物,没有谁能够真正看透操纵,所以来到这里,也决定相信顾枝他们会给出一个更好的答案。” 齐境山看着奄奄一息的黄草庭,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人的双眼,然后转过身去,黄草庭看着齐境山的背影,低声呢喃:“对不起,以后先生就不管你了,别怪先生最后还要跟你分个胜负高低。” 齐境山背对着黄草庭,肩膀微微耸动,他最后还是没有转身再去看那个有些陌生的老人一眼,他身形闪烁消失不见离开了此处,没有几个月的疗伤他不可能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修为战力,可是他现在心中却没有什么恨意了,好像看着那个垂垂老矣命不久矣的老人,回忆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于是他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好像眼前都开始模糊,他没能听见身后那个老人低声说了一句:“其实枪术,先生也能教你的。” 离去很远的齐境山跪在一处空旷原野中,他仰起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其实齐境山早就不恨他了,他偷偷回去过那座岛屿,听说了当初他离开之后黄草庭帮他挡住了那座没能暗杀了齐境山便死活都要调动军队杀了黄草庭和少年的宅子,也在一个僻静的村落中听说了曾有一个名叫黄草庭的男子和一个温婉的女子就在此结茅而居,只是后来过得不是很好买女子难产而死,那个男子处理了后事也没有留在这个伤心地。 他还听说一座小镇里曾有一个姓黄的显赫姓氏,许多年出过一个被誉为神童的读书种子,只是后来家道中落,那个唯一活下来的读书种子在大街上乞讨了几年,后来不知怎么就消失不见了。 所以最后重逢,齐境山看着那个老人的一眼中究竟看见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能说出口,好像也没有答案了,因为就像当初先生没有和少年多说一句话,最后他也没有和先生多说一些。 武山跨出一步来到黄草庭所在的河面高台,黄草庭的身体已经逐渐侵蚀消散,武山伸出手将消瘦苍老的老人抱在怀里,好像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比当年那个练武练得龇牙咧嘴的少年还要瘦小,黄草庭抬头望向远处秦山的方向,其实已经视线模糊看不清什么了,黄草庭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师兄,当年我只是以为上天让我在失去婉儿之后遇见了这个孩子,就是要给我一个新的家,所以我把境山当作了自己的孩子,只想着把自己有的都给他,可却从来没有去想过什么才是真正对他好的,只知道严厉教导逼着他修行武道,是我错了,你和师父当年说的没错,我黄草庭总是太过眼高手低,最后只能一事无成。” 武山轻轻摇头,说道:“不,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黄草庭看着远处,好像看见了那几个年轻人,他轻声说道:“其实我很开心能够遇见顾枝,因为好像看见当年那个没能真正成长起来的君洛,也很开心能够重逢于琅,因为他比我当年想象的还要成长的更好,还有周厌,这样总是对生活和江湖充满了希望的少年郎,才是天下的希望啊。可是我又不希望他们这些年轻人挑起太重的担子,如果能够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度过此生不也很好了?只是现在真的老了,这些牢骚话反倒不合适与年轻人直说。我本来以为自己就在奇星岛度过余生了,没想到最后还有再次遇见齐境山的机会,没想到最后还能酣畅淋漓地出一次拳,没有遗憾了。” 老人的眼中似乎有泪水流下,武山知道,黄草庭此生依旧有着难言的遗憾,那是一个他漫长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却也是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最深刻印记的女子,黄草庭最后闭上双眼,轻声对武山说道:“师兄对不起,是师弟没用,最后还要拖累了你。” 武山仅剩的手臂揽住黄草庭,他的身体也开始渐渐消散,他低声说道:“不用再说对不起了。” 离开光明岛决定独自闯荡江湖的少年离去前和师父与师兄说了对不起,看着心爱的女子阴阳两隔的中年人哭着说着一声声的对不起,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回到光明岛的他还是说着对不起,再次见到了那个他视作亲人子嗣的徒儿他说的最多的还是对不起,难道最后合眼的那一刻还是只能说对不起吗? 武山望着远处,有一个白衣少年要去见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也注定还要念着一辈子的女子,武山还是有些遗憾,没能喝上他们的喜酒,也没能再回到那个所有人聚在一起的竹屋里,他就坐在灶房里看着屋外嬉笑打闹欢声笑语,如饮醇酒。 他最后想起一事,忘了和顾枝说了,他已经在竹屋后边备好了竹子和树木,这样等顾枝以后准备好终于决定动手搭建一座和扶音一起居住的屋子了,他也算是帮上了忙,只是以后就没办法带着坐在肩头的扶音逛遍苍南城的大街小巷了。 河面上,激荡的水流撞在高台上,轰然坍塌,而灰烬早已随风飘散消失不见。 远处,顾枝猛然回头望去,然后他就坠入了一座烈火焚烧阴风秽雨的黑暗地界中,四周满是孤魂野鬼飘来荡去,还有无尽白骨铺就脚下道路,更远处一座座高耸关隘镇守环绕,似乎圈定着这座阴暗天地的边缘,有阴兵过境,有奈何长桥,有鬼门关,有黄泉渡。 秦山上,坐在孤亭中的扶音手中捻着的棋子坠落在地,清脆作响,坐在对面的红袍男子神色自若,轻轻落子,坐在扶音身边的卿乐看着自从被囚禁在秦山始终泰然自若不急不躁的扶音竟是泪流满面,卿乐看着棋盘画面上有两道身影化作灰烬散入天地,扶音颤抖着伸出手去,唤着顾枝的名字。 心上人遥遥不见,故人一个个远走离去,最终只是故人难再见。遗憾、悲伤、愧疚,自消自受。 第八十三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一) 绰行脉松瓶国在东西两侧的山脉中都有连绵不尽的瓷窑,终日里烟火袅袅也有忙碌不息的声响。 环绕东西两大山脉而居的村庄大多都是山上烧瓷的窑工及其亲眷久居于此自然而然形成的,自松瓶国立国以来一百余年,松瓶国马蹄窑和龙窑两大窑洞中烧造的瓷器便是远销绰行脉乃至整座尘停谷的风靡物件,其中又以龙窑中那几座专供皇室出品的瓷器最为出名,也有皇帝专门钦点的窑务督造官负责监督和拣选。 能够进入这几座龙窑中烧造瓷器的无一不是手艺娴熟并且通过了窑务督造官严格遴选的,只是这些人一旦进入龙窑烧造瓷器一般就是要在其中待上了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为的就是尽心尽力为皇宫各大宫殿和适逢佳节烧造瓷器贡品。 几座龙窑也有些暗自较劲,谁能够将更多的完满瓷器送入皇宫,便是那些一门心思扑在烧瓷拉坯上的汉子唯一的争锋相对处了。 只是可惜的是,坐镇皇宫的不同帝皇也总是有不同的喜好偏向,所以几大龙窑时不时就要因为时局动荡而更换烧瓷的工匠师傅,毕竟各有所长,色彩艳丽极尽奢靡追求观之便夺目的瓷器和素雅点墨氤氲烟云在于赏心的瓷器其中考究自然各有不同,虽不能说出个高下之分,可是还要讲究烧瓷人手艺和心性的不同。 更可惜的其实还是那些因为不合贵人心意而不得不打砸敲碎的瓷器,或是出了些细微瑕疵便入不得督造官眼中的那些瓷器,最终都逃不过一锤子下去便支离破碎的下场。 可是这么多年来那些位不高权却重的窑务督造官早已摸索出了从中捞取油水的精妙处,那些注定送不入宫中的瓷器或是有外头的贵人私底下发了话想要入手的瓷器,其实只要窑务督造官稍稍运转手腕,就能将那些瓷器神不知鬼不觉地先运往其他窑洞,再通过运往四方的商队悄悄带出去,无本万利的买卖,每一个督造官都不是傻子,所以最后功成身退的这些官员一个个盆满钵盈,实在是个能够让松瓶国大小官员挤破脑袋的美差。 精美富雅又足以让那些权贵之人自视目光独到的瓷器自然是一等一的宝贝物件,所以负责运输瓷器远销各地的商队无一不是松瓶国最为强势的那些商贾和镖局,有的背后甚至还站着那些庙堂上的大人物,以及许多邻近国家的权贵人物,毕竟瓷器此物不仅仅是赏心悦目的把玩物件,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钱财物,官场晋升也好谋求利益也罢,只要拿出手的瓷器足够入得品阶,那可是比白花花的银子更流转自如的物件,毕竟谁也抓不住把柄。 可是松瓶国虽然在绰行脉中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更是和常年交战的青盛国和虞杉国都能有不浅的香火情,可是眼中觊觎松瓶国这两座山脉源源不断钱财流水的势力可是也不少。 松瓶国中有几股根深蒂固的游走匪寇,或盘踞在运瓷商队必经之路的深山老林,或直接蹲守在商队注定会经过的某条道路上袭扰不断,即便松瓶国军队多次征讨清洗,可是这些匪寇依旧层出不穷,松瓶国庙堂自然知道背后肯定有那些眼馋松瓶国利益的他国势力卷入其中,可是这种无凭无据的东西最终也只能怪你松瓶国自己本事不济护不住这些利益罢了。 更可怕的是这些专门劫掠瓷器的匪寇未能被朝廷清洗殆尽,也因此滋生出更多浑水摸鱼的匪寇势力,这些势力往往势力不大,有的还愿意套一个山上武道门派的名义,有的干脆就是扯大旗要造反了,不过这些势力都不大还不足以让松瓶国朝廷直接派大军镇压,只能是各地各凭手段,或安抚招安或征讨镇压,所以松瓶国国内虽然商贸发达可是大大小小的麻烦却不少,复杂难解比起两国大战更要惹人烦忧。 松瓶国对于商贸的宽松政策倒也无形中消解了些这种袭扰不断的担忧,毕竟那些远走天下四方的商贾大多都能和各地牵扯出一份香火情,所以松瓶国的瓷器销路从来不缺,更是在松瓶国国内外都能有一份无形的护身符,那些想要对这些商队下手的人都要掂量掂量自己背后的势力有没有能够碰上这些商队勾连势力的手腕。 所以说到底,松瓶国的商贾是最不安全可又也是最为安全的,松瓶国就靠着这些源源不断细水流长的香火情和钱财支撑了王朝矗立于此百余年。 松瓶国南境落砚山和西边马蹄窑所在的锦泮山脉山根相互勾连,就在两座山脉之间有一处宛如一条长河流贯其间的峡谷聚居地,像是一条飘落在地的锦带轻轻铺在山脚下,蜿蜒纤细的流水从许多沿着青山绿水而建的屋舍附近潺潺流淌而过。 这座由松瓶国君主亲自命名为荡绳峡谷的地方大致沿东西向铺展开来,其中除了不远处那座马蹄窑的窑工亲眷所住的村庄城镇之外,还有几座在松瓶国内外都小有名气的城池,其中就有松瓶国四大名城之一的锦窑城,和东边山脉附近的潜窑城相对而立,都以那几家能够负责运输销售瓷器的商贾之家为城中支柱,就连坐镇此处的郡守和城主都要卖这些家族几份面子,毕竟可是松瓶国名副其实的财神爷。 锦窑城外有一条新近开辟出来前往松瓶国中部宝盐城的线路,只是除了那几家足够底蕴深厚的家族还没有其他商贾敢于涉险穿行于此路,虽然去往宝盐城是能够快上许多,可是也要提防这一路上肯定尚未被清剿干净的匪寇之徒,所以这一日西师镖局的车队小心翼翼载着瓷器驶出锦窑城时,即便是走南闯北几十年的镖长高骋都有些忧心忡忡。 如果这批瓷器能够早几日送来西师镖局,自然无需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走这条新路去往宝盐城,可是为了能够保住西师镖局的信誉,也不能得罪那些宝盐城买家背后的大人物,高骋只能匆忙笼络了还留在镖局里的青壮汉子又找了几位信得过的江湖人主动为镖局揽下这趟镖,算是为老镖主分忧解难了,只是高骋回头看了一眼车队中一个坐在马背上故作神色镇定却难言眉眼飞扬兴致勃勃的年轻人又只能叹息一声。 这个老镖主最宠爱的嫡长孙平日里也就是斗鸡走狗流连于勾栏之地,对于镖局的事情从不上心,老镖主也不去管这个父母早逝的孙子,应该也是对于为了镖局而英年早逝的长子的愧疚,所以该有的不该有的都随着这个孙子折腾去,除了尚未娶妻生子以外,整座锦窑城都知道这个雷尚雷公子的荒唐不羁,再加上老镖主和城中几位富商都相识已久,所以西师镖局其实地位不低,雷尚居然就和那些同样出身豪门的狐朋狗友折腾出了一个什么“马上十君子”,飞扬跋扈趾高气昂。 可是不知怎的这一趟凶险万分的镖这个雷公子却非要求着自家爷爷答应由他跟着,即便老镖主说了一大箩筐的此行凶险,雷尚就是不听。 高骋收回视线,望着远处人烟稀少的商路,挥动手中旗帜,车队终于再次前行,高骋没有立即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在,这个身形魁梧面容粗犷的汉子等着那三个少年骑马来到身前,这才抱拳歉意道:“实在对不住三位小先生了,西师镖局此行只能涉险选择此路,其间凶险已不必多说,三位小先生若是担忧现在还来得及回去城中。” 身穿道袍的张谦弱打了个道门稽首,笑着道:“高师傅无需如此,方才在城中我们也已知晓此行的困境,既然我们信得过高师傅的人品和西师镖局的能耐,自然也愿意随着车队一路去往宝盐城。”高骋重重一抱拳,居然觉得这个小道士还颇有些江湖侠客的气概。 初遇这三位自称游学至此的小先生,高骋正火急火燎地从锦窑城赶回家中,原来是住在附近庄子里的家中独子上山去往落砚山劈砍柴火的时候摔断了腿,幸得这三位路过的小先生出手相助,这才将高骋的独子送回了家中去。 高骋安顿好了家中人,说什么也要请三位少年去锦窑城中吃一顿,由于还有一个小道士和小和尚在,高骋便没有喝酒,只是江湖气极重的汉子听说三人要去往宝盐城,便还是像喝了酒一般的涨红了脸拍着胸膛说包在他身上,就当是报答三位小先生了。 雷尚骑着马路过几人身边,他斜瞥了一眼三个少年,眼中有些不屑,雷尚向来是不喜欢去什么道观寺庙之类的地方的,即便是爷爷押着他去祈福也要不情不愿,对于没在学塾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待过几天的雷尚而言,那个装模做样的年轻读书人最为不顺眼,腰间还系着一本书,是担心别人不晓得你的读书人身份?雷尚翻了个白眼,悠悠然骑着马就赶去了车队的前方。 此后一路开始还算安稳,毕竟距离锦窑城不远,即便有些闻讯而来的匪寇要埋伏也不会如此选择不谨慎,所以直到过了一座峭壁之下,雷尚才疑惑发现车队里的气氛好像开始不太对劲了,许多骑着马的护镖人渐渐散开在两侧注意了望观察,还有护卫后方的人马也开始占据多数,雷尚看着四周静悄悄的,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人真是没见过大世面,如此战战兢兢的哪还有话本故事里的江湖气概嘛。 其实雷尚也不愿意跟着镖局出行,可是他实在是想要快快赶去宝盐城,他在锦窑城中最大那座画舫里养着的一个女子居然被宝盐城那边的青楼要走了,这不是不把他雷公子放在眼里嘛。 于是雷尚大闹了一番锦窑城的画舫之后就要去往宝盐城把那个女子要回来,不然他都觉得自己在几个兄弟之间抬不起头来,想到这里,雷尚挺了挺胸膛,摸了摸手边金色刀鞘的长刀,神色自若,应该是在告诉那些镖局的下属不必担忧,有他雷尚在一定安然无虞。 高骋可没有这么心思安定,他警惕地查看这四周的动静,虽然此前还没有一支往返于此的车队发生过遭受袭扰的事情,可是西师镖局毕竟比不得那些豪阀富商的车队,震慑力还是不足。 高骋回头看了一眼,有些意外,那三个少年居然都没什么慌张担忧的神色,那个小和尚微微低着头转动手中念珠,似乎一路上都在仔细推敲着佛家语。小道士手握书卷左右张望着沿途的风景,怡然自得。那个年轻读书人虽然比起两个同伴要多了几分警惕,可是却也没什么忧心忡忡的模样。 高骋心下感慨,不愧是远游求学的治学之人,看来也是真正走过了千山万水的。 张谦弱低声念叨着一句诗文:“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身穿素净儒衫的君策轻声道:“可惜没能去亲眼看一看窑洞烧造瓷器的场景。” 张谦弱点点头笑道:“瓷器此物以往摆放在长生观里都还真不会刻意驻足观祥,此时途径造瓷处反而觉得以前怠慢了那些纂刻着美好诗文的精美瓷器了。” 真页抬起头无奈道:“你要是早些这么想,就知道你小时候不小心打碎了那个瓷瓶玄易道长为什么非要追着打你,甚至追到了圆一寺都不罢休。” 张谦弱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你这和尚好生无礼,怎得还爱翻旧账,莫不是学了百家末流的商家术法,不妥啊。” 真页没有理睬,君策却想了想说道:“诸子百家,虽然总有些座次争论,可我看书中其实对于商家学问宗旨的阐述也未与治学根本脉络差之太多。虽然商家更着眼于事功,讲求一个交易事,也就少了着书立传探究学问根只的追求,但其实商家好似也讲究一个正中平和的说法,要权衡双方利益得失,尽可能将益于己方的事情做到最大,却也要衡量如此做对于另一个极端的影响,毕竟得失自有其理,天行有常,所以商家其实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再者如今这么多的商贾之家,其实都可以算是商家的弟子门生,即便没有学问宗旨的发扬光大,可是却有道理落在实处的一以贯之。” 张谦弱笑着指了指君策,说道:“你小子真是这段时间读书读傻了,去到了哪里都要看遍书肆的书似的,也亏得你是个脸皮厚的,没给那些书肆掌柜的眼神盯死。” 君策拍了拍腰间的书卷,咧嘴笑道:“二叔说过,唯有文字道理两物看见了就可以收入囊中,至于何时再将他们翻出来晒晒太阳又何时有那幡然醒悟,自然就都可以慢慢来了。” 张谦弱点点头,这才说道:“世人苛责商家学问之处,其实并不是那所谓的铜臭气,更多的是商贾对于钱财之物孜孜不倦的追求,以及在这背后注定就要万事万物斤斤计较落上价码的衡量,如此若是商家学问真正被奉为正统,那么世道人心就要浮华,人人若都是只着眼于利益之得失,取舍之多寡,那么就要多了人心的计算,而少了自然而然的人心牵扯,那就远了善恶是非的多多思量。” 君策点点头,觉得张谦弱这番言语说的精简独到,回头可以记在册子上,日后多拿出来翻阅翻阅。这一路上君策的那本册子上记载了不少内容,有书卷上的圣贤言语和美妙诗文,也有真页和张谦弱以及他人随口说起的道理。 真页看着四周轻声说道:“越是远离锦窑城,这深山中就越是寂静,恐怕此行不会安稳。”张谦弱点点头说道:“明明知晓肯定会有匪寇袭扰,却又不知究竟是何时回来,这才是真正的煎熬啊。” 话音未落,君策刚要让张谦弱别乌鸦嘴,不远处山道旁树木攒动,一时间涌出来乌泱泱一大群蒙面人,其中为首的一个汉子举起手中的长刀高声喊道:“留下过路财,保你们一命。” 第八十四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二) 这群突如其来的匪寇人数不少,一眼望去就有五六十人之多,只是高矮胖瘦都有,看着手中的兵器也良莠不齐,可是西师镖局这趟镖的护镖人却只有寥寥二十人,所以对上这伙人其实还是不太有胜算的。 高骋一马当先,盯着那个为首的汉子沉声问道:“这位兄弟可知道我们这趟镖的买主是谁,那可是宝盐城的林家,当今圣上姓氏中的那个林,这位兄弟当真要如此做吗?”那个为首的汉子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初次涉足这个行当就碰到了硬茬子,汉子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其他人,这才色厉内荏地回道:“少废话,留下过路财。” 高骋见对方无动于衷,只能挥动手中旗帜,既然对方好像没有马匹,那么倒是可以试试直接冲出去,然而就在此时另一边的山路也冲出了一伙人,当先还有几匹高头大马,高骋看见为首之人顿时心中大叫不好,竟是盘踞在锦窑城原先商路那边剪径的一个大山头,居然早早就伸手到了这条新开的山路上。 高骋看着这伙人的兵强马壮,恐怕难以善了了,于是反而是那人数最多的蒙面人成了旁观者,他们站在原地看着高骋和那个骑在马上的山头二把手抱拳行礼,所说无非还是摆出锦窑城西施镖局和宝盐城林家的名头,可是那个为首之人却根本不屑一顾,做惯了这刀口舔血买卖的他们哪还会在意这些背后的势力,当他们就没人撑腰?哪还怎么盘踞了十年都没被彻底清洗干净。 很快那个坐在马背上的领头人神色冷漠地望向这伙显然还是雏儿的蒙面匪寇,那个为首汉子打量着对方的人马,咽了口唾沫。也不含糊,带着身后的一行人都急急忙忙又退回了山路旁山林中,那个坐在马背上的领头人此次带出来的人手不是很多,收拾了这队镖局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所以就难的大发慈悲绕过了那伙匪寇,不过之后找到机会肯定是要循着痕迹去看一看的,既然是来抢生意的,那就怪不得他们赶尽杀绝,毕竟断人钱财可就是杀人夺命啊。 高骋见对方已经亮出刀刃,便赶紧挥动旗帜示意几个老镖主钦点的属下赶紧护卫住雷尚,然后高骋怒喝一声道:“快走,别管那些东西了,保命要紧。”高骋最后眼神歉意地看向那三个少年,只是生死关头又是这样无能为力的局面,高骋只能感慨一句时运不济,那三个为人不错的少年郎也不知道能不能趁乱逃出去,高骋自然会在此搏命,可是结局如何就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那几个护卫赶紧护着雷尚就要从山路旁逃出去,可是那个匪寇领头人安排在四周设伏的手下已经悄悄收拢了包围圈,一时间竟是只剩下正面突围的选择,高骋坐在马背上迎向对方的人马,早年曾行走过江湖的高骋一手刀法在锦窑城也是小有名气,并且骑马作战的高骋还要与寻常作战的高骋截然不同,也正是如此老镖主才会勉强点头答应雷尚的此次出行,那个二山主见一照面就被高骋砍落马两个手下,当下就手持长枪冲了上去交战在一起。 雷尚坐在马背上看着瞬间碰撞在一处的两拨人马,一瞬间就见了血还有残肢断臂四溅,雷尚一个眨眼,一颗头颅就从他的身边飞了过去,雷尚一个哆嗦,手指颤抖摸出那把花把式的长刀,身体就颤颤巍巍地跌下了马,站在地上茫然四顾。 雷尚看着不远处许多不久前还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镖局之人居然一下子就只剩下半截身子了,还有的连同断了一颗头颅的马的尸体一同躺在血泊中,雷尚不是没预想过这些事情的发生,可是亲眼所见,还是这种狭路相逢不死不休的局面还是让雷尚措手不及。 不远处三个少年已经翻身下马,张谦弱没有取下桃木剑,反正也就是个摆设,三人尽量压低着身体躲在拉运瓷器的马车附近,张谦弱低声问道:“这咋办?救人肯定是没办法了,只能想办法逃一个是一个了。” 君策此时的神色和眼神与平日里截然不同,微微讶异的张谦弱和真页只是觉得这样的君策有些陌生,却没有察觉到身穿儒衫的少年身上那股血腥杀气,一时间君策觉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那个云神山的矿洞中,洞窟外大雨瓢泼天色昏暗,洞窟之中血肉相残。 君策沉声说道:“现在只有一个地方暂时算是缺口。”张谦弱和真页对视一眼,三人都看向了方才那伙蒙面人消失的方向,虽然那些人已经消失不见,可是对于此时交战双方而言,那个地方就像是还有人驻守一般,都有意无意地绕开了去,所以三人只能尽量不起眼地找机会溜过去,至于之后会不会离开这座战场又遇上了那些匪寇,此时还真来不及想那么多。 君策顺手捡起地上一把长刀握在手中,此时少年消瘦脸颊有些病态的苍白,可是他的眼神却要比平常都更加明亮,只有在此时,眉眼更像娘亲般温婉柔弱的少年才会眼眸绽放光彩,似乎要更像当年的某个古往今来举世无双的人,也有几分像那个在云庚村中让少年觉得有些懦弱无用终日懒洋洋的年轻人。 有一个翻身下马的匪寇刚刚斩杀了一位护镖人,此时身上沾满了鲜血,眼角余光瞥见那个蹑手蹑脚爬去马车旁的年轻人,身穿富贵锦绣衣衫,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哥出身,匪寇嘴角露出狰狞笑容,舔了舔鲜血,觉得这些细皮嫩肉的公子哥砍杀起来不知道会不会是软绵绵的,还是跟砍其他人一样也要被那个骨头阻隔些许。 雷尚握紧手中的长刀翻身依靠着马车,刚要悄悄松口气,就看见一把刀当头劈下,雷尚吓得肝胆欲裂,他平日里虽然也会跟着镖局一同操练,可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没有的他见着这番鲜血四溅的场景就已经被吓破了胆,哪还有提刀的气力,他慌张之下举起手中的长刀一挡,然后手腕一麻长刀已经掉落在地。 那把当头劈下的长刀略微受阻却已经再次砍落,雷尚一个翻身滚到一旁,长刀落空,那个匪寇不依不饶地举刀再砍,突然感觉到背后一股巨力撞来,居然一下子横移出去数步,还有一把刀划破他握刀的手臂,匪寇一个吃痛定睛看去,一个读书人手持一把长刀正死死盯着自己。 匪寇站直身子觉得有趣,一个年轻读书人居然还持刀面对自己,然后他好整以暇摸了摸出血的手臂,就要再次出刀,却一晃眼看见那几个少年已经转身就跑,连带着那个被吓傻了雷尚也下意识跟着疯跑起来,随着君策持刀在前,四人居然有惊无险地钻入了山林中,可是身后还是有两个匪寇紧紧跟了上来,雷尚跑在最后面,脚下慌张中踩到了树根,瞬间摔倒在地,身后那两个浑身浴血的匪寇已经追了上来。其中一个继续追赶那三个少年,另一个则留在原地对付那个手脚乱挥的公子哥。 君策有意落在后面,突然一个拧转身形停住脚步,然后一弯腰脚下一踏,身影横移一步,然后一刀挥出,那个猝不及防没想到这几个少年居然还敢反击的匪寇一愣神就被那个读书人劈落了手中的长刀,可是那个读书人却没有赶尽杀绝,而是一刀架在匪寇的脖子上,然后看向不远处那个正打算一刀砍死雷尚的匪寇。 雷尚愣在原地,那个正要杀了他的匪寇看着不远处犹豫了起来,可是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只是眼中厉色一闪,那个读书人居然已经一个膝撞砸在那个被刀架脖子的匪寇胸膛,然后一跃扑向那个手中持刀的匪寇,手腕一拧长刀飞了出去,那个匪寇微微侧身躲过,读书人已经欺身而入,一拳砸在匪寇的腹部,然后趁着长刀还没重新落下的间隙一把拉起雷尚转身就跑,虽然雷尚背后还是挨了一刀,可是两人却已经远远跑开了去。 那个手中持刀的匪寇犹豫了一下居然还是没有趁胜追击,而是停下脚步在那个蜷缩在地的匪寇身边,远远看着那几个在山林中跑起来飞快的身影,居然还有那小道士和小和尚,真是奇怪。雷尚被君策拖着只能被迫在地上撞来撞去,可是好歹跑出了一大段距离,君策这才松开雷尚的手,可是雷尚还没喘口气,却看见那三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的少年居然还在继续飞奔,丝毫不见疲惫,雷尚担惊受怕地回头看了一眼,不得不拖着绵软的双腿追赶上去,此时他可不敢独自一人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山林内外的丝毫声响了,三个少年才缓缓停下脚步,君策顺手救下的雷尚跌跌撞撞跟了上来,其实不是三人不想救其他人,而是那种局势下能够逃出生天就极为不易了,甚至比张谦弱所预想的三人都只能分散逃离的结果要好得多了,没想到君策居然还能顺手再救一人。雷尚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他茫然看着君策说道:“你,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帮忙?” 张谦弱翻了个白眼,恨不得掏出桃木剑给这个富贵公子哥来一下,此时的君策依旧还是神色沉寂的模样,视线冷冷看了一眼雷尚,雷尚居然就不太敢说话了,只是独自坐在地上的雷尚除了有些后怕还觉得自己刚才其实只是因为措手不及,不然肯定至少能够和眼前这个少年一样打杀几个匪寇,雷尚又偷偷看了一眼君策冷硬的侧脸,缩了缩脖子,想着应该比这个少年还是差一些的,但也肯定可以对付一两个的。 君策猛然转头看去,那伙蒙面人居然没有离去,那个不自觉已经摘下了蒙面黑布的为首汉子愣愣看着几个年轻人,几个年轻人也看着他,他咬着牙心一狠一挥手道:“绑了。”君策与张谦弱和真页对视一眼,没有选择拼命,还好只是绑起来,而不是直接打杀。 最后四人被那伙蒙面人带回了山林外不远处的一座山寨,几人都被套了麻袋自然看不清,可是君策心下却已经猜测这伙人应该是初次做这种剪径之事,否则那个为首之人不会如此不谨慎,也不会套了麻袋之后居然直接大摇大摆走着回程路都没有稍稍绕路搅乱痕迹,否则有心之人还是能够借此辨认路途方向的。 几人被扔在了一间好似柴房的地方,摘了麻袋四周依旧昏暗一片,窗户都被木板死死挡住,门口那边有一条粗大铁链捆住了大门,几人都被绑住了手脚,倒是没有堵住他们的嘴巴,所以雷尚还能够战战兢兢问道:“他们不会是要杀了我们灭口吧?”三个少年都没有理会,这个家伙怕不是已经被吓得脑子不灵光了,既然方才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山林中都没有动手杀人,没道理大费周章到这里来杀人才对。 君策侧耳聆听,微微皱眉,张谦弱低声道:“有孩子的声音。”突然门口那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一个老者带着方才为首的汉子和几个青壮汉子一同走了进来,看见了居然还有一个小道士和一个小和尚,那个老者明显愣了愣,然后使劲一跺手中的拐杖,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者哀叹一声:“作孽啊。”随后他一拐杖敲在那个汉子的头上,说赶紧给两位仙师解绑,张谦弱连忙顺势为君策和雷尚求情,于是几人又都莫名其妙地就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 那个老者亲自领着四人走出柴房,身后跟着那个挠着头不知所措的汉子,老者叹息一声,双手合十说道:“仙师恕罪,我早就说做这种一定会遭天谴的事情肯定会有报应的,果不其然,只是稍稍起念就有两位仙师莅临敲打,我看他们这下子还敢不敢做这种勾当。” 那个跟在后头的汉子嘟囔道:“这不都是议事堂推举出来的结果嘛,咋还能怪我们。”老者转身又是一拐杖敲在这个除了几斤气力之外没半分脑子的儿子腿上。 汉子吃痛不敢再言语,君策走在一旁看到几个孩子正躲在路边的屋舍后边探头探脑看着自己这行陌生人,君策环顾四周,居然是一处屋舍俨然的村庄模样,只是屋子都只是木头搭建,看着也都不大,就连那些孩子身上所穿也只是缝缝补补的粗陋衣衫,孩子们都有些面黄肌瘦,更不用说那些蹲在屋檐下都不在蒙面的汉子了,一个个脸颊消瘦眼神空洞,茫然看着跟在宗祠辈分极高的老者身后的几个年轻人。 最后来到勉强算是有个院子的宗祠外,老者这才停下脚步,站在沿着山路而建倾斜向上的山庄最高处望去,几人也顺着老者的视线看去,老者叹息道:“如果不是实在揭不开锅了,就是打死我也绝不会点头他们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打家劫舍即便能够暂时的有几口饭吃,可是这种注定要遭报应的事情可就是要祸及子孙后人的,哪能为了一口饭吃就不管不顾,连祖宗教诲都不放在眼里心中。” 君策看着贫瘠困苦的山庄上下,那些孩子虽然还能嬉笑追逐大闹,可是看着他们的大人眼中却都满是忧愁,紧锁的眉间是日子的艰辛也是内心的煎熬。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去落草为寇做那劫掠他人的事情呢?可是这样终究还是不对的,只是看着眼前的模样,再多的道理有用吗?都不如一个馒头。 君策突然想起在方寸岛上云庚村外的小溪岸边,曾有一个懒洋洋垂钓的年轻人笑着说过:“世间的抱怨有很多,听过就算。世道的纷乱有很多,看过就算。书上的道理更多,读过了记住了却不算。因为道路是在脚下的,不是心中觉得看见了一点远处的风景,就可以一往无前一帆风顺,总是有些好的坏的让人觉得此事不对可又无可奈何,还能如何呢?” 可是那时还是个消瘦孩子的他却只是蹲在那个不务正业每天就知道缩在木匠铺子里的年轻人身边,抬起头问道:“想要我帮着拿什么东西?不用拽这些大道理,我听不懂。”那个年轻人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瞥了一眼孩子,讪笑道:“也没什么,记得帮着买几壶酒,可不能和上次一样就放在院门口啊,不然不好找借口。” 孩子想起上次对面院子传来的责问声以及求饶声,还有一个在旁边时不时插嘴的煽风点火声,孩子偷偷低下头咧嘴一笑,目不转睛盯着年轻人手上的竹竿,琢磨着一些钓鱼的诀窍。 年轻人转头看着眼前蜿蜒流淌的溪水,最后轻轻说道:“闭上眼睛假寐逃不过一个梦里求真,那就不如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对错是非、真假虚实,哪怕再难捱哪怕再觉得不堪入目,可是有一天回头一看就会发现,原来世间不是只有自以为是的不堪也不是只有心心念念的美好愿景,如果有一天觉得可以真正去做些什么了,那就可以将那些埋在路边的道理翻出来用上一用了。” 孩子那时不明白这些大道理,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看来钓鱼这件事情还是讲求一个耐心啊,也对,厚积薄发才有收获嘛。孩子眨着眼睛盯着水面,有鱼儿游曳而过。 第八十五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三) 群山连绵不尽,有流水挂山腰,有雀鸣立枝头,锦泮山脉中卧如龙脊的绵延瓷窑热火朝天,也有散落在四处的偏僻低矮山头只能独居一隅,就连炊烟都寥寥,离着城池远些,离着窑洞更要远。 山脚林木蜿蜒茂盛,山上又难寻一亩三分地开垦播种,于是许多无论是因为往年战乱而只能避难山中之人,还是由于代代相传祖祖辈辈就习惯了躲在山中的后人,只能竭尽所能谋取求生之道。 松瓶国的山水多,多过于散布其间的大小城池,所以许多为了避世安稳的人,最终都会选择进入深山,反而离得城镇远远的。可无论是潜窑还是锦窑,百余年传承下来,其实能够进入瓷窑中做活的都已经是靠着血脉传承,讲究“父传子”和“传男不传女”。而这些来到山中的村庄寨子,为了能够不只是吃干净那些祖宗老本,那就只能另外寻求为继之道。 要么还是主动靠近周边的城镇以寻找谋生的活计。要么就只能尽量拣选山下适宜开垦耕田的地方,只是这样最终总是难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最终不可能逃过谱牒清点,一样不得安稳自足。许多寨子最终也会选择种植桑树以纺丝行商,或是栽种花果之树和那山上柴火木炭一同运往城池之中贩卖。 可是松瓶国确实没有太大的外忧,内患却让人实在无奈。若是运气好走那人迹罕至的山路勉强去往城中那倒还好,可若是走那商路驿路,可就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提防那些无处不在神出鬼没的匪寇之辈了。久而久之,许多寨子难以为继,竟是只能落草为寇,做那打家劫舍的事情,最后不是成了一处悍匪,就是被附近官府直接打杀干净了。 躲藏在锦泮山脉一处矮小山峰之间的马家寨也差不多是这般的光景,许多年前马家村还是锦窑城那边一处世代烧窑的门户聚居之处。 可是后来因为换了皇帝,马家村负责的那几个窑洞烧造的瓷器不知怎么就犯了禁制,竟是一时间就被直接在山上斩首了好几个烧瓷人,马家村也被勒令不许再有人入山烧造瓷器,锦窑城中一个和都城那边搭上关系的官员为了讨都城权贵的欢心,还打算直接将马家村都给一锅端了。 所以马家村的先人只能辗转搬迁躲到了这深山之中,如今竟是已经过了三十余年,许多没有经历过那场祸事的新生孩子也都长大成家。 以前马家寨虽然没了烧造瓷器的窑洞,可是靠着这座牧蒙峰山上的柴火烧制木炭和栽种果树也能够载往城中换取银两和其他所需,可是后来崎岖山路开凿成了商路,匪寇就多了起来,马家寨陆陆续续有几拨青壮汉子最终都没再能够回到寨子里,于是也就只能不得不自困藩篱,靠着那些天地造化的瓜果和河间溪鱼熬着日子,可是只靠这些东西根本养不活一整座寨子里的人,更没办法将那些年幼的孩子安健照顾长大,所以才有了不久前涉险劫掠过路商队的事情。 马家寨外出去往附近山峰之中狩猎的青壮汉子们直到时近黄昏才赶了回来,今日运气好些,居然抓了几只兔子和野鸡,也算是难得给寨子开了顿荤菜。 那个率先提议落草为寇的马家寨汉子是如今马家老宗主的嫡子,几日前发生了那一桩事情,没有劫掠来钱财货物,反而带回了几个年轻人,其中还有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汉子的父亲觉得这就是上天和祖先给予的警告了,于是将那几位年轻人奉为座上宾,更再次召开祖宗祠堂议事,严令禁止此后不得再有人提出那打家劫舍谋生的混账话。 马家寨上下对老宗主马骆都由衷敬服,所以对于老者的决策没谁有意见,就连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汉子也心悦诚服,其实马家寨上下本来就不觉得那个打家劫舍以求生的决议合情且合理,如今有了这一桩事情反而是给马家寨犹豫不定的心思拉扯回了正道,日子苦一些无妨,总不能连心中道德和祖宗教诲都给丢了一干二净。 马家汉子和几个同宗兄弟扛着穿插在木叉上的野兔和野鸡大摇大摆走进寨子里,汉子大笑着招呼了一声,留在村子里操持家务照料孩子的妇人们也都走出家门露出笑意,那些蹲在不远处祠堂门外墙根探着脑袋聚精会神听着故事的孩子们也猛地站起身,欢呼雀跃地跑向寨子门口。 君策依靠着院墙坐着,双手轻轻撑在膝盖上,他放下手中的树枝,看着孩子们的背影跑远去,露出笑意,地上的沙土间写着几个简单文字,还有许多歪歪扭扭的字迹如蚯蚓爬爬。 祠堂门外台阶上坐着一个无所事事揉着肚子喊饿的年轻人,一身富贵衣衫已经换成了简陋的粗布短衫,年轻人瞥了一眼不远处依旧盘坐在地的君策,还有地上那些少年在讲述远游风光人事时随手写下的几个文字,雷尚有些嗤之以鼻,没觉得君策这有意无意想要教会孩子们读书写字的心意,是什么值得琢磨心思耗费时间的事。 雷尚拍着肚子,觉得这几天吃着平日里绝对不会喜欢也不愿意习惯的粗茶淡饭,他觉得现在自己肯定是骨瘦嶙峋的可怜模样了,可惜在这荒郊野岭也没个铜镜什么的在手边。 雷尚听说寨子今夜终于可以架火烤肉了,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只是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君策,还是不敢太过放肆言语,对于这个一直身穿儒衫却在那场山路狭路相逢中出手凌厉的年轻读书人,雷尚有些说不上来的敬畏。 他只能挪下台阶沿着院墙靠近君策,小声抱怨道:“我们咋还不离开这儿啊,既然那些人都没打算关着我们,也没打算靠着我们能够赚回些什么,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吃也吃不好睡觉也睡不安稳,赶紧下山去城里享福不好嘛,你放心,你们救了我一命,我雷尚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到了宝盐城或者回了锦窑城,你们想要什么只管开口,还没有雷尚做不到的事情。” 雷尚拍胸脯震天响,却始终没有听到身边少年的回应,雷尚转过头看见君策依旧望着远处,寨子穿着缝补衣衫消瘦矮小的孩子们都围绕着架火烤肉的大人们叽叽喳喳地欢声笑语,君策脸上也挂着笑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雷尚的絮絮叨叨。 雷尚也习惯了君策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正这几天只能和三个少年说话解闷的雷尚也没少如此受到冷落,孤苦无依的年轻人不敢对此不满,毕竟如今寄人篱下而且他内心深处还真有点怕君策。 雷尚拍了拍身上粗糙简陋的短衫,叹息一声又开始抱怨道:“也不知道高叔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能逃出去?那些瓷器丢了也就丢了,可别把命也留在那里了。那些山匪真是可恶,有眼无珠的玩意,等到了宝盐城我找到了林家或是回了锦窑城,我倒要看看那些敢看不起林家和西师镖局的玩意会是什么下场。” 二十多年来都只在锦窑城内外附近嚣张跋扈游山玩水的雷尚,还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波折,好几个晚上都因为做了噩梦大呼小叫醒来,还得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把铺在地上的被褥往同住一间屋子的三个少年那边拉近一些,否则雷尚都担心那些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的马家寨汉子要直接把自己架火烤了。 雷尚还真有些佩服三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少年,那个道士和和尚也不是那种只知道研学问道的,今日又跟着马家老宗主马骆去往附近山头看看能不能找到适宜栽种开垦的地方,君策今天却没有跟着一起去,短短几日就和寨子里的孩子们玩在一处的君策总是会这样蹲在祠堂门外跟孩子们讲起外头的风物民俗,还有远游沿途的所见所闻。 孩子们听得津津乐道,不识字更没有读过书的孩子们也会下意识地记住那些被君策随手写出的文字,还有一些年纪稍大的少年少女起先不太好意思靠近,后来也偷偷拿着树枝跟着书写,他们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眼睛里闪烁着雷尚不清楚为何的熠熠光彩,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就好像寻见了什么难得的宝贝一般。 君策突然站起身,雷尚也就跟着站起身,君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抬脚走向祠堂外沙土路通往的一条山林蜿蜒小径,雷尚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点起火焰的篝火,还是跟上了君策的脚步,他可不敢独自一人留在寨子里。君策伸手拨开树枝,沿着山林崎岖小路来到了一条潺潺小溪边,可惜留在溪边的那些渔网和鱼竿都毫无所获,君策看着没有游鱼身影的清澈溪水,沿着溪水往下游走去。 不远处有夕阳隐没身影,君策和跟在身后的雷尚终于看见了三个身影,正是跟着马骆一同去往附近山头探看的张谦弱和真页,君策迎了上去,张谦弱擦了擦额头汗水笑道:“今天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了。” 君策露出疑惑眼神,真页放下卷起的袖管,说道:“发现了一处适合栽种桑树和养蚕的地方,可惜距离马家寨距离不近,而且中间还有穿过溪水和砍掉附近的一片山林,不太容易。”君策点点头。 马骆攥紧手中的拐杖,白发苍苍的老者身子骨还算硬朗,安慰笑道:“已经足够是个好消息了。” 几人转身走回马家寨,雷尚依旧跟在身后,对他们交谈的事情不怎么上心,也不感兴趣,马家寨如何跟他毫无关系嘛,也不知道那三个少年这么上赶着帮忙是为了啥。雷尚弯腰捡起岸边地上的石子,抛入水中打着水漂,一个个宛如含苞待放花朵的旋儿荡漾开去,惊扰了溪水中如金银破碎的夕阳余晖,晃得人心上都要微微颤动。 信奉佛家学问的马骆还是对张谦弱和真页持俗家问道的礼仪,只是对于这两个年纪轻轻就结伴远游千万里,并且愿意放低身架真正为马家寨谋寻求生破局之道的少年,马骆也是内心由衷的敬佩和一种长辈看待晚辈的欣慰感慨,还有身边那个虽然言语稚嫩却能够让人察觉到几句真诚建议中蕴含的少年热忱的读书人,马骆是亲眼见证也经历过那场马家村迁徙的老人,所以其实对世道是有些失望和相看相厌的,然而眼前这三个少年却让早已枯朽苍老的老人还愿意去想一想外面的世道是否好了一些。 张谦弱斟酌着言语和马骆询问道:“马老先生,您觉得若是最终能够栽种桑树并且纺丝行商,能否和临近几座城池的镖局或是商队事先沟通好,不需要马家寨独独承担这些沿途行商的风险,还可以和附近的城池搭上些关系,也算有个保障。” 马骆叹息一声说道:“马家寨毕竟还是在锦窑城那边落了案的,以前还能靠着运送炭火去往壶泽城和宝盐城那一带,并不惹人眼目,后来虽然由于行路艰难断了路途,却始终不敢想与锦窑城那边再有什么交涉关联,万一被追责算账,马家寨还是逃不出覆灭的下场。” 张谦弱皱着眉头问道:“当年官府的意思不是只问责了马家村的烧瓷人而已?后来会对马家村下手也是那个锦窑城统领的自作主张,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不至于还要对马家村穷追猛打才对啊。” 马骆摇摇头无奈道:“宁可赌那个最坏的万一,也不敢冒险一试啊。” 真页缓缓说道:“如今马家寨不远处那条商路也算是开凿出来了,虽然如今肯定还是危险重重,但以后若是行商队伍多了,其实对于马家寨来说也是个机遇,若是能够借助那些大商队的遮掩和庇护沿途去往壶泽城宝盐城一带的城池,应该可以算作出路。” 马骆点点头,在君策的搀扶下跨过脚下的树根,马骆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这才说道:“出路是有了,可是马家寨想要破局却还是需要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总不能再依靠那些木柴炭火,马家寨既然已经在此安稳日渐壮大,想要为继还是需要有更好的手段。” 张谦弱点点头感慨道:“是啊,所以无论是种桑纺丝还是开垦播种,都还是需要尽可能一试才好。” 马骆苦笑道:“以前也是我们这些老人家目光短浅,还以为靠着那些手边的零碎就可以支撑马家寨在此太平安稳,竟是丝毫没有顾虑到之后的出路,如今多了那么多的年轻人和孩子,总不能还跟我们一样吃苦受累。” 马家寨所在的这座山峰牧蒙峰风水不错,可惜并不是什么适合开山久住的地方,山下林木繁茂作为遮掩却也没了适合栽种播种的土壤,山中多坚硬山石少花果溪水,更没有空旷地带可用于栽种,所以马家寨这么多年来只能是守着空山过日子,如今有些朝不保夕的意味了。 第八十六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四) 近了山寨,远远地就看见微微昏暗的天色下已经有熊熊火焰在寨子居中位置燃烧起来,还有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细细碎碎传来,马骆不由得露出笑意,褶皱脸庞上难得不再皱眉深深。 几个年轻人跟在老人家的身后,走向不远处有肉香味弥漫馋人的篝火堆。雷尚犹如饿虎扑食,大大咧咧就接过了寨子里专门准备给几个少年的肉,真页自然是不会吃的,也更不会在意非要拉着君策一起在面前啃骨头还要嚷嚷着真香的张谦弱,真页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来了干净果子和干粮,看得张谦弱啧啧称奇,这一路真页还真是随时随地都能有瓜果干粮傍身,也不知道平日里都是藏在了什么地方,有备无患。 张谦弱和君策吃得克制,只当作是修行了,并没有将那些寨子里有心留着的丰盛肉食都全盘接下,还故意留了许多给那些吃的满嘴流油的孩子。 雷尚倒是自顾自捧着盘子吃得津津有味,最后还剩下大半盘的时候就被君策一把夺了过去,笑眯眯拿给几个围坐在篝火旁的孩子,雷尚欲言又止还是不敢发作,只能恶狠狠啃着骨头,低声嘟囔着不是人过的日子。结果读书人君策居然回了一句,也是,狗才啃骨头不撒手,给雷尚又气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对于雷尚这个侥幸捡回一条命到了马家寨还是只会混吃等死的家伙,三个少年都不在意,是死是活如何过日子是别人家自己的事情,想要继续当富贵公子哥的雷尚那就继续当去。 三个少年坐在距离篝火不远的一个干草堆上,还算是饿着肚子的张谦弱好不容易从真页那里讨来了一块干粮,掰开来和君策一人一半干巴巴地嚼着,张谦弱看着那些笑得开怀吃得满意的孩子们,感慨道:“若是能够天天这样吃,不至于饿一顿饱一顿,他们会更开心吧。” 真页盘腿而坐轻轻转动手中念珠,轻声说道:“所以马家寨不能再如此固步自封下去了。”张谦弱点点头叹息道:“可是谈何容易啊,除非距离马家寨最近的壶泽城愿意出兵肃清这一路沿途的匪寇之患,否则马家寨依旧还是只能战战兢兢躲在这里,进退两难。” 张谦弱说着轻轻握拳砸在身下干草堆上,沉声道:“可是听马老先生的意思,壶泽城历来是不愿意和那些流匪大打出手,甚至还有些纵意豢养的心思在,恐怕马家寨想要借助那条新的商路去往外界还是困难重重。” 真页睁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篝火闪闪,缓缓道:“清浚说得对,松瓶国上下自古以来的崇尚商贸终究还是反噬了朝堂治政,无论是庙堂之高的权贵还是封疆大吏都只是想着如何依靠钱财流水做好政绩账簿,却丝毫不去管民生百姓的太平安稳,任由这些各地势力支撑的匪寇大肆劫掠作乱,其实还是那些各地官员的不作为或是不愿作为。” 君策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怔怔看着不远处的孩子们,喃喃说道:“可是松瓶国和其他各座山谷各脉都是一样的,倚靠科举制艺拣取治政人才,为何读的都是一样的圣贤书,最终却人人皆学去了旁门左道的勾心经营?” 张谦弱拍了拍手掌也盘腿而坐,他甩了甩道袍大袖,轻声说道:“常有说那一入侯门深似海,其实入了官场也是一样。一个真真正正读了圣贤书学了对错道理的好人想要当一个好官更要做一些好事,不只是一板一眼照着书上圣贤所写心中豪言所想去做便是了,而是还要如何在那好似泥泞一片的官场之中坚守自己,更要步步登高做那能真正做事情不被随意左右的高官。 可惜这些道路并不容易走,一旦在这条路上少了明灯挂心头而多了更多自甘沉沦之人,那么这条更加泥泞崎岖道路之上,若是不被同流合污还要逆流而上,那么就要承受更多,人心易变世道时移,不得轻松。所以当一个随波逐流的官员要更加容易更加得意,时不时开心了就做一些其实还是对百姓算是好事的随手举动,就已是那些官员足以聊慰本心的善举了。” 君策点点头不说话,张谦弱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君策,笑道:“不过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够这么快就和孩子们玩的一片火热了,这要是以前刚遇见你的时候,我可是万万不敢想象如此的。” 君策无奈抬起头正要说话,真页却笑着问道:“刚遇见君策的时候?”张谦弱直起身子眉眼飞扬和真页说道:“是啊,那个时候君策刚刚被从霍眠谷的送到了道德谷山下,还是我师父和霍眠谷有些香火情渊源在,所以君策才住在了长生观里,那个时候君策也不知道在赤野里呆了多久,整个人皮开肉绽面色枯槁,多亏了我的悉心照料才慢慢醒转过来,可是这小子睁开眼睛看见我的第一眼居然是打算动手打我,眼睛里都是戒备和警惕,可让人伤心了呢。” 君策打断了张谦弱略有些添油加醋嫌疑的说法,说道:“哪有那么可怕,我不过是刚刚醒来对一切都还陌生不知罢了,所以难免警惕多些,哪有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真页联想起了君策不久前面对那些匪寇时的异样,还真信了几分,不过心中对于张谦弱胡说八道的本事也是自有定数,所以只是笑着。其实现在君策想起来还是觉得太过巧合了些,那些远走赤野探寻的队伍中居然恰好就有和长生观颇有渊源的一个书院山长,这才拜托霍眠谷之人将君策送到了道德谷,否则君策也就只是在霍眠谷的山下晃晃荡荡,还真没有道德山中潜心修学的机会,更没有那么快就知晓天门所在的机遇。 君策解释道:“马家寨的孩子们从小就只是呆在这山中,恐怕都不知晓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辽阔和纷繁,若是马家寨最终没能破局,这些孩子岂不是到最后老去的时候都根本不知道山外的世间,所以我就尽可能多说一些远游的见闻罢了,然后再夹杂些书上的学问道理,以及说文解字,莫先生不是也说过嘛,世间浩渺书海,总不能有人至此一生都睁眼一抹瞎,全然不知晓书上的风光吧。” 说着,君策放下双手也盘腿而坐,望着远处神色中有些怀念,轻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打交道,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与所有他人打交道,以前在方寸岛上我就只是往返于云庚村内外,从小就没什么同龄的朋友,二叔和姨娘离开之后,更要忧虑那些都没什么规矩讲究的邻里会不会肆意就要打砸洗劫家中,所以从来都是视陌生他人若仇寇,提心吊胆习惯了。” 张谦弱双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前倾看着君策,问道:“如此说来的话,那你在长生观里遇见我的时候反倒要好上许多了,至少没有你说的这时刻勾心斗角视若仇寇?” 君策笑着点点头,轻声说道:“是啊,那是因为后来遇见了几个人,一开始我也以为他们是心怀不轨之徒,只是后来发现他们好像和以前遇见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是真真正正的好人,所以我就多学会了些与人交涉的胆量和经验,以前尚未察觉,如今回头再看,其实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走过的路最终都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 真页看着坐在身边的君策的背影,少年已经比起初见时少了些黝黑消瘦,身穿儒衫看起来竟是有了些温文尔雅的气度,真页轻声问道:“君策,你想家了吗?” 君策点点头,低声说道:“是啊,我想家了,可其实我都不知道故乡在何处,方寸岛不过是娘亲和二叔姨娘为了我而找到的临时落脚地避难所,那座他们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奇星岛藏着许多秘密,可好像也是过客匆匆的路过,所以我想娘亲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也是我的故乡了。”张谦弱和真页静静坐在君策身边,他们一同望向不远处的篝火熊熊,还有人影绰绰,各自思念。 之后几日君策就干脆拿木头在街角处打造出了一张小椅子,只要身穿儒衫的少年端坐,那么一座小小的学塾就坐落于此,很快就会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飞奔而来,一颗颗小脑袋挤着蹲在小先生身前,看着名为君策的小先生手持树枝悠悠哉哉说起山外的世间人事。 有那夜宿古寺灵狐拜月,有那孤坟野冢白衣女子独泣,有学塾先生智破迷案,有大髯游侠独闯虎穴,孩子们听的津津有味,还有许多聚在外围的少年少女也眨着眼睛闪烁着对山外世界的憧憬向往。 君策时不时就会手持树枝在地上书写,说到那座闹了血案鬼魂的宅邸,就写下那座寨子悬挂门外楹联上的文字。说到那破败古寺,就一笔一划写下寺庙外头倒塌匾额上书写的文字。说到那城隍庙外的众生百态,就会引用许多书上诗句雕琢孩子们想象中的画卷,更要认认真真眉飞色舞地解释那些诗句的具体含义,才好让聚精会神的孩子们实实在在勾勒出言语中的画面。 那几个年纪稍大的少年和少女蹲在外围,手里也提着树枝学着君策一笔一划写着那些文字,歪歪扭扭却神色认真,有一次一旁坐着听故事的雷尚听到君策又要开始吟诵诗文实在无趣,就走到那几个少年少女身边,伸出手对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指指点点。 初涉识字一道的少年少女都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雷尚却居高临下地嫌弃批判,唾沫四溅,最后无意间看见君策抬头看来的冷冷眼神,这才像是一只鹌鹑一般鼓着腮帮将话语挡了回去,憋的难受,君策却已经重新低头书写,不再理会。 雷尚自讨没趣就又坐回去屋檐下怔怔发呆,后来实在无聊就又踱步来到了那些少年少女身边,他们赶紧停下手上的书写动作,一个个不敢动弹,雷尚却蹲下身伸出手指轻声指出书写文字的错漏之处,也算是解闷随手而为了,那些少年少女一开始只敢点头称是不敢多说话。 后来有胆大的开始主动问起雷尚某些文字的书写,雷尚好歹也是从小被爷爷带着读书识字过的,一手小楷和行书其实写的不错,所以也就耐着性子讲解起文字的书写,渐渐地竟是有些乐在其中那些少年少女的仰慕眼神和赞叹言语。 有一次小小学塾的孩子和少年少女们都散开去了,雷尚走到端坐原地闭目养神的君策身边,背靠院墙望着那些拎着树枝远去的背影,随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反正读书写字对于他们来说也没有意义,他们不过是想要听那些山水故事罢了,其实最终还是没有几个人记得住文字和诗句。” 君策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啊。”雷尚转头看了眼君策,嘟囔道:“知道那你还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情,还有那个小道士和小和尚,整天带着马家寨的人跑来跑去,劳心劳力还不一定能讨到好,何必呢。” 君策睁开眼睛甩动手上的树枝,难得和雷尚多说了几句:“世道复杂人心各异,可还是有愿意在这些纷繁杂乱中做些吃力不讨好事情的痴人,我们不是手握权势的官吏,也不是一呼百应的权贵,那就只能做些在眼前手边的力所能及之事,愿意不遗余力,反正最终自身不会因此损失些什么,却能或多或少为他人增添什么,为何不去做呢?” 说完,君策站起身,走向山寨外一处开始开垦尝试是否能够播种的山林,雷尚跟在君策身后,皱着眉头问道:“你们不是要远游求学?难道在这里耽误了这么多时间不算是你们的损失吗?” 君策没有说话,雷尚也就沉默不语,跟着君策一起来到那处开凿出来的山野处,君策卷起袖管和裤腿走入其中开始和那些马家寨的人一起劳作起来,雷尚站在一旁犹豫了一阵也跟着走入其中。 就这样晃晃悠悠过去了半月时间,君策坐在街角的夕阳中望着孩子们远去的欢快身影,还有那些少年少女仔细推敲一个个文字的背影,君策笑着轻声说道:“因为我是读书人啊。”雷尚蹲在君策身边打量着那些字迹各异的文字,抬起头问道:“什么?”君策笑着重复说道:“因为我是读书人啊。” 雷尚歪着脑袋听不明白,君策却已经站起身对雷尚说道:“明天你来讲故事。”雷尚猛地站起身,可是不等他说话,君策就已经走向山寨外,雷尚急忙跟了上去额头流着汗水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行的,最终无济于事。 所以第二天就变成雷尚不自在地坐在了那张街角的椅子上,看着眨眼睛盯着自己的孩子和少年少女们,雷尚扭了扭脖子搓了搓手,看了眼不远处蹲在那些少年少女身边的君策,咳嗽一声这才斟酌着开口,一开始嗓音细小,被孩子们一抱怨一打岔,雷尚就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 雷尚琢磨了一晚上,觉得那些流连于勾栏以及与狐朋狗友叱诧风云的故事就不适合讲了,最终开始说起爷爷小时候讲过的走镖时的见闻和趣事,雷尚渐入佳境,也学着君策时不时在地上写写画画,君策就蹲在不远处轻声指点那些少年少女的书写。 街角处的小小学塾围着一颗颗脑袋,他们穿着缝缝补补的粗陋衣衫,他们手掌结满了老茧和冻疮伤痕,他们瘦小却眼神明亮,有收拾家中的老人老妪走出屋檐看着孙儿露出由衷的笑意,有捣衣归来的妇人三三两两驻足不远处低声浅笑,有忙碌汉子手持镰刀斧子扛在肩头朝着雷尚和君策笑着竖起大拇指。 山寨外的空旷处已经移植栽种了十几株在附近山头发现的桑树,还有一些野草种子播撒在翻掘过的土壤中,张谦弱和真页依旧带着马家寨的汉子走遍附近山头和山中,寻找适宜栽种开垦的土地,或是能够移植栽种的瓜果树木。那条流淌山间的小溪终于在下游处找到了一块游鱼出没的地方,撒落渔网等待着足够让孩子们欢呼雀跃的鱼儿自投罗网。 雷尚端坐在街角的椅子上,双手挥动着树枝眉飞色舞,听的孩子们一个个一惊一乍却抑制不住眼中的惊喜,君策细心指点着文字的书写,突然皱着眉头望向山寨门口处。 很快许多人都察觉到了异样,山寨通往山外的狭小山路上居然有嘈杂声汹涌而来,还有马蹄声轰隆隆作响,马家寨的百姓都站在山寨门口探头张望,还有青壮汉子手持利刃神色警惕,孩子们和少年少女都飞奔过去,君策和雷尚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山寨外的山路上很快有骑马身影出现,居然是身披甲胄和官袍的官府之人,还有许多甲士伐山开路而来,乌泱泱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直扑马家寨。君策挤出人群站在前头看着不远处的人马,张谦弱和真页也跟着马骆赶了过来,所有人都神色严肃,不知道这些突如其来的兵马是为了什么。 雷尚眯着眼睛远远看去,居然看见了熟悉的高骋的骑马身影,他一瞬间就明白这些人应该是觉得自己被马家寨绑来了此地,所以不知为何得以逃命的高骋就循着蛛丝马迹带着官府兵马来救自己了? 雷尚就想要跑出去,可是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几个要好的孩子都小心翼翼躲在了雷尚身后,他们眨着眼睛满是畏怯。 雷尚脚步一顿,他看着那些孩子,又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街角处的椅子,雷尚握紧手中的树枝展颜一笑,然后转身挤出人群,站在了前头。 第八十七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五) 松瓶国中部以四大名城之一的宝盐城作为中枢的十几座城池扎堆处就是松瓶举国商贸最为繁华之地,东西两侧依靠四通八达的商路和山脉沟通锦窑和潜窑,南北两侧又直达山水之外的别国,再加上此地距离那座北方的皇城不近,天高皇帝远,此处的郡守和城主就颇有些割据分裂的封疆权势,鱼龙混杂却也是实实在在的钱财聚集处。 松瓶国临近所有国家的商贸往来大半都会来到此处周转,这个被口口相传名为“金瓶潭”的地方,既是商贾们勾心斗角蝇营狗苟最为繁复的地方,也是所有商人都可以大展拳脚无所顾忌之处,因为在这“金瓶潭”十三城的地界,钱财银两就是最大的道理和权势。 壶泽城就位于“金瓶潭”的西侧,靠近那座锦窑城和源源不断从山中运出的马蹄窑瓷,可是在此前的许多年里,壶泽城却完全没能有机会靠着这得天独厚的机遇捞取更大的利益。 以前锦窑城和“金瓶潭”的直接勾连处其实是南方的另一座大城,缘由便是锦窑城和壶泽城之间的商路没有完全开辟而出,大部分锦窑城的商队和镖局都选择走往南方那条历史渊源不短的古旧商路,直到近几年新的商路被壶泽城打破,锦窑城中才有不少商队和镖局愿意选择拣取这条路途更短的道路,可是其间的匪寇成患自然也是需要壶泽城劳心劳力之处。 壶泽城那位新任城主是宝盐城那位老郡守的门生弟子,早年在皇城那边的名声就半点不俗,如今外放为官虽然大多是镀金的考虑,可是这个年轻城主却野心不小,新官上任三把火,居然大手一挥直接调动了驻扎在“金瓶潭”西侧的军队,决定大肆清洗那条最新商路的沿途匪患,誓要在就任壶泽城和重回庙堂中枢之前,将这条商路彻彻底底打通,作为一块一步登天的敲门砖。 壶泽城那些许多已经习惯了混吃等死的官员就只能听命行事,不少只会享福吃供奉的官吏不得不挪屁股,颠簸于马背和马车上,和那些驻扎兵马一同巡守四方,这段时日可谓是苦不堪言,可惜最终也没能找到多少匪寇所在,只能是在商路上多走几步路做做样子,也算是警醒意味了。 直到前几日有宝盐城的大人物带着一个锦窑城而来的镖局护镖人,直接找到了驻守在壶泽城内的中部兵马司分部,说是有一批货和镖局的人被山匪给劫了,许多人还都已经死于非命,宝盐城林家那个这段时间颇为活跃的二少主怒气冲冲地让壶泽城和兵马司定要给个公道。 壶泽城城主直接其中赶往中部兵马司分部,和驻守将领一番商议决定借此大好机会杀鸡儆猴,所以壶泽城城主将命令派发给了手下那些最习惯了做面子混吃等死的副官,言辞凌厉,为的就是要这些阳奉阴违的蛀虫看到城主的决心,若是这桩差事做得不好,恐怕就不是以往小打小闹的惩处那么简单了,这个身世背景都不俗气的城主极有可能来个撕破脸皮的肃清,所以那个被同僚赶鸭子上架的壶泽城副城主只能一路和那兵马司将领陪着笑脸,不求有功只求千万无过了。 远远看见那座寨子的轮廓,趴在马背上汗流浃背的矮胖副城主立即挺起胸膛眯起眼睛望去,只是瞧着那座寨子好像颇有简陋破败,副城主却没想那么多,只要能够带着身后兵马完成城主大人的命令就够了嘛,管那么多干嘛,反正都是打家劫舍业障缠身的匪寇之辈,大不了杀个干净就是了。只是好像还有孩子?副城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将领,却依旧没怎么在意,匪寇的孩子也是匪寇嘛,都该死。 有一个骑在马背上的魁梧身影脸上有崭新猩红刀疤,他走在那个兵马司将领身后,林家的二少主没有亲自前来,毕竟对于林家来说这只是一个跌了面子的事情,倒不是多大的损失,西师镖局的脸面足够让林家礼敬几分,却不足以让林家二少主来此涉险,当然也是因为死里逃生的高骋面子还不够大,若是老镖主亲自来此去往林家,那么林家二少主就一定会极尽拉拢只能,毕竟西师镖局在锦窑城可是仅次于那几个大家族商队的镖局,对于“金瓶潭”许多商贾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助力。 高骋远远望去那座山寨门口,面露惊喜神色,凑近那个将领的身边伸手指向那个站在山寨人群中的粗布短衫年轻人身影,说道:“那个就是我们西师镖局的少主雷尚,他还活着,他还活着。”那个将领只是神色冷漠点点头,看着那些手上拿着锄头镰刀的青壮汉子,将领微微皱眉,觉得好像不是高骋和林家二少主说的那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寇才对啊,倒像是一个隐居于此日子清贫的小寨子。 站在山寨门口的雷尚走到了最前方那三个少年,君策转头看了一眼雷尚,问道:“是高骋?”雷尚点点头,张谦弱微微皱眉道:“难道是高骋逃出生天之后怀疑雷尚被匪徒所绑,所以回了城池那边找到了官府,又循着当初马大哥他们留下的痕迹找到了这里?”雷尚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马家寨不知所措的百姓,他转身看着拄着拐杖的马骆,神色坚定道:“不会有事的,我来解决。” 君策看着雷尚没说话,雷尚稍稍泄气委屈道:“不是,都这个时候了,总得先让我和高叔说几句话吧,不然他们要是不管不顾冲进寨子怎么办啊?”君策却只是伸出手拍了拍雷尚的肩膀,说道:“我们和你一起解释,而且如果这些人是从锦窑城来的,恐怕马家寨还会多一份危险。”雷尚松了口气,他转身面对着逐渐停步的领头几骑,攥拳握紧又缓缓松开。 雷尚上前一步,惊喜喊道:“高叔!”高骋也面露喜色,尤其是还看见了站在雷尚身边的三个少年,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去往宝盐城和壶泽城搬救兵的高骋终于松了口气,高骋看了一眼身边的将领却没有主动策马向前,毕竟雷尚可还被那些手持镰刀锄头的汉子团团围着。 高骋停马驻足不远处,喊道:“少爷,你没事吧?我们很快就救你出来!”虽然平日里对于这个只知道嚣张跋扈熬鹰斗狗丢尽了老镖主面子的少爷少主没什么好印象,可好歹是老镖主的嫡长孙,高骋在侥幸逃到壶泽城之后真是追悔莫及,觉得自己害死了雷尚,不知道还能如何去面对老镖主,还好如今见到雷尚安然无恙。 雷尚往前再走出一步,那个坐在马背上的将领神色一凛,他不是那些驻扎在重城附近边高枕无忧闲散惯了的军伍出身,而是从战场上实打实厮杀出来的,只是从雷尚这个小小动作就看出了这座寨子绝不是什么匪寇所在才对。身边那个副城主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上来说既然那些匪徒没有挟持住雷少主,不如赶紧让兵马围了寨子一锅端了得了。 那个将领无动于衷,只是静静看着不远处的雷尚。雷尚抱拳高声道:“高叔,我无妨,马家寨不是打家劫舍的匪徒,他们只是隐居于此的村庄罢了,我也没受什么危险,反而是被马家寨所救。”高骋愣了愣,策马向前走了几步,身子前倾问道:“少爷,你在说什么?”雷尚便详细说起了他为何会来到此处以及来到这里所发生事情的大略经过,只是雷尚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其实马家寨一开始是打算落草为寇的。 高骋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壶泽城将领,却不是去看那个副城主,那个将领踱马上前看着雷尚身后的马家寨百姓,问道:“你们为何会隐居于此?这里若不是有那条最新的商路,根本就是人迹罕至之处,莫不是有罪在身躲藏在这?”他依旧没有让身后的兵马放松戒备,反而像是一线潮与山寨争锋相对。 马骆拄着拐杖走上前去作揖行礼道:“官爷明鉴,马家寨三十余年前为避纷乱于是隐居在此山中,不久前恰好发现了雷公子逃亡至此,所以出手相助。” 那个将领眯着眼睛不说话,脸上赘肉在马背上微微颤的副城主咳嗽一声义正言辞道:“胡言乱语!莫不是你们什么马家寨掩瞒了莫大罪行?是不是这座寨子就是个幌子啊,让你们这些老幼妇孺都出来挡着,其实真正的匪徒还躲在后面?” 副城主见那个将领没有说话,于是挺起胸膛厉色道:“一群刁民也敢如此以下欺上,速速放下手中武器!所有人都乖乖束手就擒,定要带回去壶泽城好好审一审,看看你们这些嚣张惯了的山匪还能如何狡辩。识相的,就赶紧供出其他人的所在,不然今日就踏平了你们这小小寨子!” 马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回头看了一眼神色慌张的妇孺和眼神愤慨的青壮,他轻轻叹息,转身弯腰更低恳求道:“官爷误会了,马家寨就只是苟活于这牧蒙峰中的一个小小寨子罢了,可不敢做那遮掩匪徒踪迹的事情,更不敢欺瞒各位官爷啊。” 副城主冷哼一声,冷笑道:“还轮得到你一个腐朽老头来出头?你们这些山匪做惯了烧杀抢掠的事情,倒是使唤起这些老弱装可怜也不遗余力啊。” 雷尚微微皱眉,直接出声反驳道:“不是的,马家寨真的不是盘踞躲藏的山匪,他们就只是当初迁移至此的普通百姓而已,他们如今就连温饱都朝不保夕的,怎么可能是藏匿匪患的寨子。” 副城主摇晃着肩头讥讽道:“这些山匪心思深沉,能够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藏匿这么久肯定是手段阴险,还是让壶泽城都抓回去审一审才好,胆敢反抗的就直接格杀当场,我看谁还敢胡说八道有意欺瞒。” 雷尚一挥袖子,伸出手指向那个胖子,怒气冲冲道:“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往普通百姓头上泼脏水!”那个副城主眼神一冷,他可不知道什么少爷少主的,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家伙居然敢对自己横眉冷对? 君策扯住雷尚的袖子制止了他的进一步话语,身穿儒衫的年轻人上前一步作揖行礼道:“官爷和将军自可以走进寨子亲眼看一看,马家寨如今既无傍身财源又无简单温饱,甚至还需要在附近山头找到些猎物和野草过活,现在更是才开始开垦栽种,寨子就只有这么一亩三分地,实在不可能会有什么山匪隐匿,请官爷和将军明鉴。” 那个副城主还要言语几句,嘴角冷笑心中想着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上当,还真要走进去瞧瞧?可是身披甲胄的将领却已经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君策,神色平静回道:“好啊,那就去看看。” 副城主愣了愣,小心翼翼从马背上爬了下来,赶紧挥手示意身后几个亲兵跟上来,而那个将领已经在君策的带领下阔步走进山寨,马家寨的百姓都留在寨子门口,只有三个少年和雷尚还有马骆跟随。沿途走过确实只有简陋屋舍环绕而建的狭小寨子,即便还有君策在旁指点解释也只需要走上一个时辰就来到了寨子的祠堂门口,是寨子里唯一一处院子的宅子。 门扉上的门神已经彩绘斑驳,那个将领没有迈步走进祠堂,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街巷拐角处那边的一张椅子,地上还有歪扭字迹,他问道:“那是什么?” 君策顺着将领的视线看去,似乎看见了那些围绕着椅子聚精会神的孩子的小脑袋,他会心一笑轻声说起那座小小学塾的事情,身披甲胄腰间悬刀的将领最后认真多看了几眼君策,然后也没有走进祠堂,就只是站在门口看着马骆问道:“大可以有话直说,马家寨当初为何会来到这里的?如果是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情那么你们不可能一直躲下去的,若不是,那就直说无妨。” 马骆叹息一声,神色恭敬将马家寨为何会来到此处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起,最后将领只是问了一嘴那个下令清洗马家村的官员的名字,马骆战战兢兢说出口,那个将领便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向寨子门口。 壶泽城副城主还是没敢走入寨子,探头探脑打量着,那个将领翻身上马,伸手点了点马骆和三个少年,沉声说道:“你们跟我去壶泽城走一趟,放心,不会有性命之忧。” 说完,他调转马头,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着三个少年问道:“会骑马?”君策点点头,那个将领便策马回城,竟是不再多说一句话。 最后雷尚也骑上了马离开了马家寨,马骆离去之前和寨子里的后辈交代了几句遗言,也不知道此去会不会是前途未卜,只是马骆忧心忡忡地看着同样策马前往壶泽城的三个少年,觉得马家寨非但没有报答三人为寨子忙前忙后的恩德反而还因此坑害了他们,心中内疚不已. 君策却轻声安慰道:“马老先生,先不必如此担忧,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竭尽全力护住马家寨的。”马骆皱眉叹息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马家寨,神色悲苦,果然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只是不知道马家寨会不会被秋后算账,直接重新覆灭于此。 行走在兵马压阵的山路上,君策看向身边低头闷闷不乐的雷尚,问道:“你为什么会替马家寨掩瞒他们事先打算落草为寇的事情?又为什么愿意护着马家寨,本就与你无关的,如今高骋也找到了你,你只需要跟他一起回去就够了。” 雷尚嘟囔着嘴巴不知道低声说着什么,君策看了看雷尚就不说话了,最后雷尚抬起头看着远处山路,他的眼神模糊,却轻声说道:“我只是,不想要失望。” 君策没有说话,雷尚继续说道:“我觉得如果我没有为了马家寨挺身而出说几句公道话,那么我会对自己失望。如果马家寨最后还是被壶泽城的兵马抓了,而我还是安然无恙,我怕那些孩子会对我失望。我觉得如果我把今日的事情说给了爷爷听,如果明知道马家寨的百姓根本没有错却还是因为救了我的缘故而覆灭,可能本来就对我很失望的爷爷也就彻底失望了。” 雷尚说完之后像是卸去了一身气力,无精打采地趴在马背上。 君策手里攥着缰绳,他目视远方,最后轻声说道:“还好,你还没有对自己失望。” 第八十八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六) 黄草庭和武山离去之后,那长河之畔的交手动静响彻方圆百里。 远去的于琅和周厌一直忧心忡忡地回头望去,唯有顾枝始终埋头飞掠而去,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座耸立的巍峨城池,犹如天幕处最为漆黑的一角被撕扯到了人间,轻轻覆盖在了眼前,即便天际万里天光大盛,依旧泛不起丝毫的涟漪光亮。 三人没有停下脚步,即便眼前这座城池就像是当年在奇星岛上再熟悉不过的鬼门关,顾枝一步踏出,猛然回头望去,然后脚步落下,一瞬间山水颠倒天翻地覆,他已然置身于另一座天地,一切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偏差,只等顾枝全然提起的心境和修为完全沉浸其中之时,远处那场交手也落下帷幕,尘埃落定,而只要在看见那座城池的一瞬顾枝有片刻的心神摇曳,就被扯入了环环相扣的阵法当中。 四周混沌一片,只有灰色雾气漫无目的地飘荡聚散不定,顾枝微微皱眉行走其间,此时他的心境就像是即将落下倾盆大雨之前的汪洋大海,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早已波涛暗涌,他已经耐着性子在出云岛秦山山下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奇星岛上早已花落花开又一年,那座无人打扫的竹屋不知落在了多少灰尘,更不知道山上那等待依旧的故人是否安好。 顾枝呼出一口气,眼前的灰雾缓缓退去,骤然间在极远处有一个哪怕相隔千万里依旧能够看出庞然身躯的顶天立地身影慢慢苏醒,那个身影站起身抬起双手撑开了天地。 顾枝缓缓抬头又低头望去,灰雾好似被一条纤细银线从中割裂开来,浊气下沉化作厚实大地,而清气聚拢上升勾勒出天穹,无边无际,那个庞大身躯轰然倒地,血肉骨骼化作了山川湖海。 眼前山河在许多年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女子,模糊看不清面容,她挥动手中的树枝沾起泥土就捏就了一个个泥人,然后落在地上就变成了人类的模样,人类就这样慢慢繁衍生息,从茹毛饮血衣不蔽体到部落群居耕田畜牧。 在这期间,还有人类弯弓搭箭射落天上的八个太阳,也有人类误食了灵药飞升月宫,有山人迈开巨大步伐追逐天边的圆日,有水火相争砸开了天穹的缺口,有游龙盘旋天空行云布雨,有人间城池兴建覆灭周而复始,有人类成群相撞的战争血流成河,有人类登高称帝统御万民自号始皇,有光阴流转沧海桑田不知寒暑已过几载,眼前有白色雾气蒸腾而起似乎不知灼烧着何等沸腾的能量,然后高楼拔地而起。 顾枝眼前一花,眼前好似梦幻泡影的画面骤然消散一空,他闭眼又睁眼,有血红色的道路蔓延在脚下铺盖大地,似乎还有累累白骨犹如雪落堆积身旁,顾枝抬脚走出一步,看见了一条宽敞至极的道路,蔓延而去不知尽头何处,数不清的模糊身影低着头颓丧垂手蹒跚前行,还有许多身形高大却更加飘渺不定的身影在一旁挥动着长鞭驱赶那些身影前行,若是哪个身影胆敢回头转身去走那回头路,就会瞬间被灼烧成为了灰烬消散一空。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道路,他左右张望起来,有神色从容却面庞千疮百孔的女子成群走过,手捧花灯点燃着青绿色的诡异火焰;有白骨堆积而成的高大身躯骑乘一匹同样血肉消散的高头大马巡守游曳,身后跟随着茫茫无际的飘渺阴兵;有唯独黑白两色的模糊身影飘荡而过,手中拿着钩索看不清神色,高高的帽子上似乎还张贴着纹路扭曲的符箓。 顾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白骨堆叠鲜血宛如溪涧流淌其间,唯一的缺口远处有一座巍峨耸立的城池,顾枝转头望向前方,然后一步跨出走上了那条黄泉路,转瞬之间有无数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中,几乎就要撑破了他的脑袋,有无数人的悲欢离合演绎在他的眼前,耳边唯有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在擂鼓作响。 顾枝强忍着难忍的疼痛睁开眼睛,却眨眼间就走过了漫长道路来到了一条长桥下,桥上站着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模糊的老妪,似乎咧嘴笑着,手捧一个缺了一角的圆碗正殷勤地将圆碗递给过路人,顾枝抬脚走上,却又一刹那就走过了奈何桥,回头一看,那个老妪居然转头望过来,咧嘴更大笑容更盛。 顾枝站在一座高台上抬眼望去,居然看见了青潋山在眼前拔地而起,然后浮山湖旁的竹屋在竹林摇曳的影子里若隐若现,有一个中年面容却早已满头白发的男子坐在屋檐下轻轻翻书,身边坐着一个低头书写文字的少女。 屋檐下的风铃声叮铃作响,顾枝向前伸出手却触手可及又远在天边,他看遍青潋山和竹屋竹林都没有寻到那个少年身影,似乎天地间就从未有过这个人的出现。 顾枝看着眼前光景牵扯变幻,一处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废墟中一个尚未白发的男子抱着怀里一个额头鲜血如注的孩子咬着牙忍住眼泪,即便是学遍了天下医术的男子在此时竟然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眼前变幻,还是在那废墟中,男子路过坍塌院墙看见了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孩子,却叹息一声轻轻摇头,眼中似有不忍却还是转身离去。 眼前是一个男子抱着孩子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亡到了奇星岛南境的陷落城池中,男子小心翼翼将孩子藏在一个尚未倒塌的佛寺中,然后自己被追赶而来的魔军一刀刺入胸膛,临死之前的男子视线落在孩子的身上。 男子带着孩子终于逃到了与世无争也幸免于难的偏僻村落,可是那些警惕戒备的村民却不肯接纳风尘仆仆伤痕累累的两人,居然拿出锄头和镰刀直接胡乱打杀了两人,有一个辞官隐居的老者站在院门口同样神色冷漠没有出声阻拦。下一幕却是那个老者站在男子和孩子身前阻拦村民的暴动,然后就被同样砍杀,头颅滚落在地。 男子在山中湖畔搭建起一座竹屋,带着孩子在此住了下来,身后栽种着竹林,男子医术通天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在竹屋前开垦出一处小小菜园,以此为生,然后有一天男子走进山中想要试着打猎让孩子吃上一顿荤菜,就被大雨困在了山上最终被滚落山石活活压死。男子困在大雨中,看着归路神色慌乱,大雨竟是绵延了足足三日,待得男子跌跌撞撞赶回那座竹屋的时候,孩子已经躺在倒塌的竹屋废墟中再无声息。 同样也是一个大雨夜,不知为何醒来的孩子抬头望着雨幕,然后拿起屋檐下的油纸伞走入山中,孩子穿过泥泞山路来到了一棵树下,看见了一个躺在树下草堆上早已气机断绝的小女孩。还是在那树下,孩子小心翼翼背起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同样年纪不大的孩子步履蹒跚走在大雨滂沱的山林中,可是夜幕中那个独自站在屋檐下焦急不已的白发男子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孩子的身影了。 孩子已经长成了少年,他腰挎绿竹刀鞘身上背着包裹和长枪,少年远去僻静村落和山中竹屋,可是少女和白发苍苍的中年男子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少年的归来。 少年奄奄一息躺在竹屋中鲜血淋漓,少女竭尽全力却还是没能保住少年的性命,白发男子从山中赶回来的时候只能看见少年冷冰冰的尸体一动不动。 少年远走岛屿四方,可是走出竹屋和村子的白发男子和少女却在行医途中遭遇横祸,待得少年功成名就赶回来的时候已经只能埋葬二人。 少年站在海岸处目送少女乘船离去,可是少年却再也没有听闻少女的消息,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死在了倾覆的海浪中还是决意一去不复还。 少年的先生无声无息死在了竹屋,少年敬重的魏先生死在了归乡途中,少年的三叔满是遗憾地死在了那座小肆的后院,最后少年的朋友也都离开了那座岛屿,少年只剩下独自一人。 顾枝闭上眼睛可是那些画面依旧在眼前一一闪过,时间好似停滞不前,只有无数画面在他眼前来来往往,顾枝不知何时已经是盘坐在地,眼前极远处是占地广袤的城池,有宫殿矗立在城池中,悬挂的匾额上字迹模糊,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些宫宇坐镇之人的名号。天地间除了那高高在上的十座宫殿就只剩下顾枝独自坐在高处。 顾枝缓缓睁开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在身下,有不甘就此转世的魂魄竭尽全力却湮没于黄泉路上的烈火,有叩关不得入之罪大恶极者的魂魄直接在城池关外堕入了地底深处,只有凄厉哀嚎回荡,有身披黑白衣袍的官吏手中钩索牵引着一道道魂魄来到关隘和黄泉路上,有千万阴兵奔走在茫然无际的绵延原野上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往何处去,有许多魂魄走过了道道关隘跨过门槛,那个高坐椅子上的冷漠判官手中持笔一划,无数早就身不由己全然无知的魂魄便坠入一条条道路之中,不只是再次转世为人还是就此烟消云散。 宫殿镇压着地底深处的执念和怨恨,还有许多躲藏在原野白骨堆里和鲜血河流中的怨魂厉鬼伺机而动,冲破阴兵的阻碍冲向天空,可是顾枝只是远远望去一眼,那些鬼魂就在尖叫声中灰飞烟灭,还有许多不断从地底深处涌出的黑雾血线直奔顾枝而来,可是就在顾枝的身前最终膨胀又轰然炸裂开来,只剩下尘埃飘落。 远处宫殿中有无数视线落在顾枝身上,却始终不敢走到宫殿门前抬头与顾枝遥遥对视一眼,还有顾枝头顶天幕处居然有好似春雷滚动的声响,似乎妄图撕扯开天空,无形中便有无上重担落在顾枝的肩头,可是他就那样盘腿枯坐,全然忘记时间流逝和此生种种。 世道人心求一个我,苦学问道求一个真,何时才知我是我,何处可做我是我。 就像看遍前世今生,又好像经历过无数段不同选择和不同境遇而造就的人生,最终他独自一人肩负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名号,居然就此枯坐于无依无靠处,看遍众生百态又看尽了生死之间。 遗憾,悲伤,痛苦,难耐,欢愉,喜悦,离散,相聚,怨恨,愤怒……世间事,有人拿得起,有人放不下,有人舍不得,有人不甘愿,有人洒脱自然,有人怨怼纠缠,有人无可奈何,有人冷暖自知,有人得失不明,有人善恶不分。 秦山山巅孤亭外的虚空之中,云雾遮掩飘荡层层堆叠,唯有独自一人坐在虚无之间,身上红袍犹如夕阳下的火烧云霞,他同样盘腿而坐紧闭双眼,神色淡漠无悲无喜。那个走入阵法之中就停留原地一动不动的顾枝此时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与他相同,即便是那些和顾枝在那座城头茅屋之中所见截然不同的天地初开神话诗篇,也是他坐照观想而出。 出云岛走遍万水千山,见过了大同盛世,见过了鼎盛王朝依旧有权势倾轧仇恨纠缠,见过了所谓仙缘就卷动乱世相残,见过了独自守关依旧要承担身后骂名和讥讽,走过了巍峨城池和汹涌大军,叩问本心又求真武道,乘舟渡过长河又看见倾塌长桥,在即将走入山中的那一刻感受到了性命的消散,于是一往无前就成了问心之路的尽头,可能无愧? 身穿红袍的他坐在云海中,他决定再给顾枝一个机会,不只是让他多走一段山水路途那么简单了,他决定看看顾枝会不会做出和自己一样的选择,只是在这之前他要给顾枝一条名正言顺的道路。 既然世人都唤你“地藏顾枝”,既然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既然应运而生出现了顾枝此人来打破他有意无心打造的鬼门关和人间炼狱,那么就看看一帆风顺此生道路的你顾枝,是选择承受这个名号之重,还是选择登高再登天来一场换了日月变天地。 他很期待,在这个陌生其实又已经再熟悉不过的世界,是不是也能再出现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足以亲手开启一个千秋万代的不同世道,好坏、对错、是非以及最终虚无缥缈的自由都在其中,规矩和秩序都有可能凭借你顾枝一人决断,那么已经不再年少的顾枝会作何选择呢? 他微微一笑睁开眼睛,视线落下远处那座天下居中的岛屿,一个故人已经醒了过来,于是棋局的对面终于有人落座,纵横其间。 第八十九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一) 壶泽城背靠“金瓶潭”十三城,直面锦泮山脉的边缘地带,自然不及宝盐城的四通八达和繁华昌盛,可是壶泽城毕竟是地处松瓶国西部的重镇,更有大军兵马司驻扎,所以能够在此担任城主之人都是位不高权却重的存在。 历史上便曾有两位兵部尚书和一位吏部尚书崛起于此处,于是后来凡是能够被调遣至此的年轻俊彦,无不是松瓶国朝野上下公认的未来庙堂栋梁,如今坐镇这座城池的城主杨立源便是近几年松瓶国朝廷最为瞩目的其中一位年轻人,弱冠之年就入了翰林院,后来补缺壶泽城城主,短短数年而已,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将来此人在庙堂上的座椅不会低。 更何况杨立源背后还站着个就任宝盐城郡守已逾二十年、简直就是一人问鼎“金瓶潭”十三城的传道恩师,所以这几年杨立源在壶泽城大刀阔斧地挥斥方遒,不少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褒贬不一,却都知晓这个年轻人的野心不小。 勾连周边四城打造“小金瓶潭”牵引通往宝盐城的商路分流也好,与城外驻扎兵马司分部统领一同亲征商路清剿匪患也罢,都是杨立源新官上任放的火,敢想敢做,倒是有些一清松瓶国朝野沉寂几十年垂垂老矣气象的风头。 壶泽城城主府一间位于后院深处的书房中,只有身穿简单儒衫的一个青年独自负手而立,他的眼前悬挂着一副松瓶国中部和西南的堪舆形势图,其中几条红色细线蜿蜒蔓延,正是历来繁华车水马龙的商路,更有一条细线微微加粗几分,正是从锦窑城直接通往壶泽城的一条崭新山路。 杨立源伸出手指轻轻敲打在堪舆图上,前不久兵马司已经调动人马开始沿着这条商路开始清洗山匪,务必要将更多伺机而动的山匪扼杀在萌芽中,尤其是宝盐城林家二少主不久前亲自登门兴师问罪的那伙山匪,其实杨立源并不介意林家的趾高气扬,反而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杀鸡儆猴机会,所以这才让兵马司只管把动静闹得大些,干脆利落地流些血掉些脑袋,才好吓得住那些眼馋这条商路的匪患。 杨立源其实和庙堂上下猜想的,只是来这壶泽城镀金然后不久后就会返回京城就任中枢不同,杨立源是真真正正打算在这壶泽城多待几年的,至少无法将袭扰西南商贸和中部的匪寇清洗干净,也要把这条锦窑城通往壶泽城的崭新商路给彻底稳固下来。 本来按照杨立源那位郡守恩师的主意,只要在这壶泽城待个几年,自然而然就会升任宝盐城城主,然后再运作几年,赢得朝野上下和往来邻国的称赞就可以顺势跻身中枢,可是杨立源却主动想要留在壶泽城多几年,一手打造出的“小金瓶潭”虽然分走了些宝盐城作为中枢位置的权势,但他的那位郡守恩师却颇为欣慰,这样也算是给本就钱财流水波涛汹涌的“金瓶潭”汇入了一条磅礴溪涧,愈加有了欣欣向荣的气象。 门外有人轻声走近门槛,低声通报副城主和兵马司分部统领已经回到了城主府,并且还带回来了几个年轻人,杨立源双手负后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然后披上了一件稍显富贵气质的紫色外袍,遮掩了儒衫的素净,这才走出书房去往城主府正堂。 杨立源微微皱眉有些疑惑,按理说如果兵马司已经清剿了匪徒,应该是那位统领直接亲自来找自己就好了,更要大大张旗鼓地大肆宣扬,可是如今却悄无声息,更是好像还出了什么意外? 杨立源一路来到城主府正堂,却只见那位身材臃肿的副城主神色有些不耐烦却尽力遮掩地陪着那位兵马司分部统领一同站在正堂外的院子里,身边还站着几个身份各异的陌生人,杨立源微微皱眉,然后舒展眉头快步走了上去,拱手道:“姜统领,王副城主。”那位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小上许多的统领抱拳回礼,而王副城主则笑容谄媚,连连拱手弯腰。 杨立源眼神透露出疑惑,看着一见如故私下里其实能够一同喝酒闲聊的统领姜彧,只是两人一个身为壶泽城城主一个则是驻守“金瓶潭”西侧的兵马司统领,所以在台面上还是客气却疏淡的关系,除了一些重大的决策商议之外,两人几乎从不曾会面,这也是给壶泽城那些其他官员的一种信号,不至于觉得这位新官上任的城主大人是要动用朝中权势和靠山背景一来就给兵马司和所有人一个下马威,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更不至于觉得这个城主大人是有备而来,早就和兵马司暗中勾连。 虽然坐镇此处的兵马司分部统领在官衔上并不弱于壶泽城城主,可是对于向来重文抑武的松瓶国而言,文官的职权总是要高出武将一筹半点,所以历任壶泽城城主都隐隐掌控着兵马司分部的调遣职权,以往更是有不由分说就随意调动兵马司下辖兵马的城主,妄动权势胡作非为。 而这个瞧着青年面貌实则已经不惑之年的姜统领其实见识过了两三任城主的各异作为,只是没有一个能够像如今的杨立源这般大刀阔斧干练利落,姜彧一开始也以为杨立源不过是那种仗着朝中靠山来此折腾一番其实毫无作为便打道回府高升庙堂的年轻人,只是经过这两年的相识,姜彧倒是真心认可杨立源的手腕和心性,更觉得自己和杨立源的心中展望不谋而合,为的就是将那些胡作非为的匪寇和暗中勾连匪寇的权贵一网打尽,所以姜彧才会不遗余力心甘情愿地率领兵马司兵马充当马前卒,清剿商路沿途的匪患。 姜彧转身看了一眼身旁的儒衫少年,然后伸手指向那个拄着拐杖神色紧张的老者,说起了马家寨的情况,杨立源下意识双手捻住袖口,微微低头皱眉,有个身穿官袍的木讷中年男子手捧几卷案宗来到那位副城主身边,王副城主瞥了几眼就神色恭谨地将有关锦窑城那边的档案呈给了杨立源。片刻之后,杨立源看着那个神色局促的老者,马骆赶紧就要下跪行礼,却被杨立源抬起一手沉声说道:“不必行礼。” 那位王副城主审时度势,双手搭在撑起官袍一圈圈的腰上,咳嗽一声看着马骆说道:“你们马家寨畏罪潜逃又落草为寇,桩桩件件无不触犯我朝律例,如今姜统领和杨城主愿意给你们多些耐心,还不快快认罪?” 方才那位城主府管事递呈的卷宗上写的分明,三十年前曾有马家村连夜逃离锦窑城之下的荡绳峡谷,虽然王副城主不是不知道当年坐镇锦窑城的那几位后来下场都不太好的官员是什么见风使舵的作风,这些年都是他们这些官员引以为戒的前车之鉴。 只是如今杨立源和姜彧摆明了就是要借势清洗锦窑城和壶泽城沿途商路的匪患,所以不管当年马家村是不是不该被处以那么严重的刑罚,也不管马家寨如今是不是有可以洗脱罪责的机会,王副城主就顺水推舟给杨立源和姜彧递上了一个台阶。王副城主不明白姜彧为什么要撤兵马家寨,还带着几个年轻人和那个马骆来到城主府,按照王副城主的想法,管他马家寨是不是落草为寇的匪徒呢。 既然林家二少主和锦窑城西师镖局都大张旗鼓找到了城主府,并且杨立源和姜彧也当作了一桩打破清剿商路匪患僵局的良机,那么直接把马家寨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先把这个下马威真真切切摆给所有观望躲藏的匪徒好好看着,更要给那些与壶泽城示好的商贾和世家看着,看得出杨立源作为城主是真的打算为“金瓶潭”打造出一条干干净净谁都能赚钱的商路来的。 杨立源没有打断王副城主的“好意”,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那个额头渗出汗水的老者,马骆颤颤巍巍握着拐杖,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只得斟酌着言语说道:“城主老爷明察啊,马家寨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独居牧蒙峰,全然没有落草为寇的打算更没有做过那打家劫舍的事情,姜统领和王副城主都可作证,马家寨如今都揭不开锅了,我们哪敢做那烧杀抢掠的勾当。” 王副城主冷笑一声:“胡说八道,就是因为你们马家寨无路可走这才做那匪寇行径吧,更何况谁知道那马家寨如今的模样是不是你们的障眼法,背后肯定隐藏着更大的匪患吧,奉劝你这老骨头速速都招上来,莫要以为城主大人和姜统领好说话就扯东扯西。” 马骆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汗水,实在是又惊又心虚,毕竟马家寨是真的想过要做那劫掠过往商客的事情,而且这位王副城主言之凿凿话里藏话,摆明了就是打算要对马家寨来个秋后算账了,这些年马骆也打听过当年那些锦窑城官员的下落,只是语焉不详线索寥寥,只知道那些人都已经离开了锦窑城,也不知道如今是官居庙堂中枢还是已经落魄辞官,所以这些年马家寨一直就是躲在牧蒙峰中,也是他们这些当年亲身经历过马家村之事的老者逼着那些朝气勃勃的年轻人固步自封,委实是不敢轻易尝试回到荡绳峡谷还是远走“金瓶潭”。 马骆断断续续说道:“各位老爷,马家寨确实是当年的马家村迁徙而至,可是这些年马家寨绝无畏罪潜逃和藐视朝廷的心思,当年马家村受罪之人都已经被处决,只是剩下些马家村的老幼妇孺,战战兢兢隐居牧蒙峰山中,已是百般思量当年先人犯下的过错,日日夜夜良心难安,怎还敢做那丧尽天良之事。” 马家寨可以认下当年逃避罪责躲藏山中的过错,却要一口咬定马家寨绝无占山为王的心思,否则在这本就匪患猖獗的松瓶国,没有一个官员会放过软柿子的马家寨。 杨立源依旧不说话,王副城主小心打量着城主大人的神色,再次咳嗽一声就要再添一把火,却被那个微微皱眉的统领姜彧打断了言语,姜彧看着马骆说道:“三十年前的糊涂账,自有锦窑城官府和朝廷会跟你们马家寨慢慢算。可是不久前宝盐城林家和锦窑城西师镖局都信誓旦旦说你马家寨就是劫掠商队和绑走雷尚的匪徒,后来兵马司又确确实实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你们,作何解释?” 一直沉默寡言站在高骋身边的雷尚没有理会高骋按住自己肩膀的手掌,上前一步反驳道:“马家寨没有劫掠商队也没有拘押我,他们不过是路过商路顺手救走了我罢了,更何况马家寨如今都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如何有存心劫掠和拘押的心思?” 杨立源抬头看向雷尚,微微皱眉,这种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果然不用谈什么礼数更没有脑子,说的话语里错漏百出,马家寨路过商路救走几个年轻人?好一个路过啊。 姜彧侧过身看着雷尚,有些神色不悦,他方才那番质问言语其实和那个王副城主不同,并不是要马骆如何陈述罪状,而是要他顺势说出马家寨如今的情形,好让那位野心不小脑子不错的杨立源明白自己多此一举的缘由所在,可是被雷尚如此一搅和,不仅没有帮助马家寨挣脱匪寇的嫌疑,更是雪上加霜,其实姜彧一直在等那个于马家寨三言两语就能将马家寨困境说进自己耳朵里的儒衫少年开口,可是那个年轻读书人却始终一言不发。 站在儒衫少年身后的张谦弱和真页也始终不说话,本来他们二人身份作为道士与和尚站在官府中就有些格格不入,再来就是他们有意给心性已经发生转变甚至行事作风也开始悄然改变的少年一个踏出一步的时机。以前的君策,无论是在道德谷的山上还是在行走尘停谷的山水路程中,他都一直沉默寡言小心翼翼打量着眼前的所见所闻,就像是误入陌生境地的孩子既担惊受怕又满怀好奇,更有些深埋在君策内心中的警惕和戒备,使得始终对眼前事和身边人或多或少地寡淡疏离。 可是君策在慢慢改变,无论是和莫蔺的言语交谈还是与禾徸渠打听江湖故事,亦或是在青盛国边境为那些斥候边军传授姓名书写以及在马家寨中担任那小小说书先生和学塾夫子,君策开始试着去走入书外的世界,甚至开始试着做点什么。 张谦弱和真页此时感受比姜彧更清晰,知道君策此时为何一直沉默寡言,是明明已经走出一步的少年在和自己的内心和此前走过的人生道路较劲,他在拘谨也在打破这种与外在世界敬而远之的心性作风。 王副城主不愿和与林家有些牵扯的西师镖局惹来不快,就只是顺着雷尚的话头看着那位马骆沉声道:“马家寨位居那条崭新商路不远处,难道你现在还敢说,你们当真没有存过落草为寇的心思,更没有闯入商路挡住西师镖局的前进路途?” 马骆口干舌燥,扔下拐杖就跪倒在地,低着头颤声道:“官爷,草民怎敢啊。” 王副城主勃然大怒就要进一步怒斥几句,可是一直不说话的杨立源却缓缓开口道:“马家寨的罪责和是否有那劫掠行径且不去说,就算是真的救下了商路上的几个年轻人,为何时隔这么久的时间却依旧没有将他们送走,反而困在马家寨中啊?” 雷尚皱眉回道:“是我们自己没打算离开的,和马家寨有什么关系。”君策轻轻拍了拍衣衫,回头看了眼雷尚,雷尚下意识就闭嘴了。 君策作揖行礼一丝不苟,弯腰低头轻声缓缓道:“城主大人,马家寨当年离开荡绳峡谷之后入住牧蒙峰,这些年来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来山水格局崎岖无法轻易开垦栽种,二来远离官道商路更无立身物件可与临近城池行商,所以如今马家寨的贫瘠千真万确。如今在牧蒙峰不远处有了锦窑城通往壶泽城的商路,既是马家寨的良机却也是困境,即便马家寨能够有行商的物件和人马,却终究困顿于商路难行。” 姜彧站在一旁眯起眼睛,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年轻人,三言两语就顺着杨立源的话头掠过了马家村当初逃离荡绳峡谷的罪过,并且借助注定绕不开的那条崭新商路打开言语缺口,自然而然地将马家寨的困境和商路牵引在一起,也就是值得壶泽城多问几句多思量一番的事情了。如此巧妙心思和言语,比起那个都不愿意多动脑子的雷尚和脑子转的太灵光的王副城主都要好上许多。 杨立源抬起双手交叠覆盖在腹部,神色淡然问道:“哦?此话怎讲?”君策依旧弯腰低头作揖,继续说道:“无论是马家寨还是更多在松瓶国各大商路沿途的偏僻村落,都逃不过深受匪患袭扰的苦楚,那些势力庞大的商队和官府亲自押送的镖队自然可以有惊无险地趟过商路,可是那些势力不足的商队和也想要依靠商路官道往来行商的村庄寨子就要无可奈何,最终就是和马家寨这样走投无路困死山中。” 其实君策还有话没有说出,可是杨立源却很快就意识到松瓶国内这些纵横匪患,不少也就是所谓“走投无路”的村庄寨子揭竿起义而成,所以杨立源也迅速反应过来姜彧如此大费周折的用意所在,只是有些话不能由他们亲口说出,而只能通过旁人言语一针见血。 王副城主皱眉瞪眼道:“你的意思是朝廷逼着这些村庄寨子的人落草为寇了?” 君策微微抬起头直视着杨立源,看着这位城主大人始终沉稳的神色,君策心下安定几分,看来还有的谈。 第九十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二) 君策斟酌着言语说道:“朝廷的治政措施自然无错,否则也不会有如今松瓶国上下的商贸繁华了,可是似乎能够更好一些。 只说‘金瓶潭’十三城所在,除了居中的宝盐城敢说一句连贯东西横跨南北畅通无阻,其余城池和势力根本不足以有那份底气说可以保证沿途商路官道的一帆风顺,更无法与邻国通商往来无碍,便是因为宝盐城的威势积压所在,可是其余城池势力乃至北方都城似乎都只能不堪其扰地和那些游走不定的匪寇争锋相对,却野火烧不尽。 所以堵不如疏,何不主动些,找到那些可能正走投无路困顿一地山中的村庄寨子,将那些不得不走上打家劫舍之路的苗头扼杀,既能够打通商路的脉络枝叶,也可以从根本上清剿匪患的源来,也许会是一劳永逸的引水之策。” 杨立源眼睛一亮,他看了一眼同样望向君策微微点头的姜彧,杨立源扯了扯嘴角露出笑意,没有给那个王副城主继续开口的机会,点点头说道:“好一个堵不如疏,除了那些居心叵测背后靠山绵延的匪患,许多山匪确实逃不出一个无可奈何,只能咬着牙狠下心烧杀劫掠。 可是如果能够在商路两端之外再将左右两侧打通,那么锦窑和潜窑的瓷器也好,‘金瓶潭’十三城的商货也罢,也就有了更多的支流脉络。 也许无法立竿见影,毕竟一些躲藏山中乡野的村庄寨子没什么珍稀物件能够往来商贸,可是只要从一开始就给了偏远之地机会,那么将来匪患一事就会大大削减,那些背靠势力的山匪游寇更要忌惮更多,毕竟那时松瓶国将会腾出手来真真正正大举清洗。” 杨立源说着神色飞扬起来,姜彧也轻轻点头。 可是那位站在一旁的王副城主却心中暗暗叹息,就连神色都有些尴尬,杨立源和那个儒衫少年的所说王副城主不是听不明白,松瓶国的庙堂上下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说法声音,可是这样做不仅仅是触动了某些根深蒂固势力的利益,更要松瓶国上下劳心劳力安抚和招揽所有散落山野的村庄寨子,那些在松瓶国历史上无论是由于受商路崎岖所累还是自古就隐居乡野的百姓,自然而然就会被纳入沿途商路的脉络之中,化作潺潺支流。 长此以往,本就商贸繁华的松瓶国将会出现一种举国上下无一不是商贾的格局,人人都能分得一杯羹,可是困难就在于那些已经占据大部分利益的权贵绝不愿意就这样让出手中财富,也有可能更甚之会使松瓶国百年之后真真正正成为商贾天下,人心浮动利益相争,又如何是好? 君策扶起还是在地上的马骆,看着杨立源,君策想起了不久前和张谦弱还有真页聊起的商家之事,君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中想法:“商贸一事是契合松瓶国国策的一条引水道路,却可以不只是唯一道路。既然如果愿意挖掘出松瓶国本就四通八达商路的沿途脉络,那么除了以商贸往来给予那些村庄寨子一份机会之外,也就可以适当地选取更温和或是更恰到好处的措施。” 君策点到即止,毕竟不是治政臣子,如今更不知道这位城主大人和统领的心性心思,所以君策不打算更多的涉及施政策略。 杨立源却轻轻抚掌没有掩瞒嘴角笑意,他看着君策神色和缓,这些年来对于壶泽城和松瓶国上下的困境思虑良多的杨立源,一下子就抓住了君策话语里的一丝线头,眼神满是对眼前儒衫少年的欣赏和欣慰。 杨立源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转头对那个站在一旁的王副城主说道:“王副城主,今日麻烦了,就先回去休息了吧。”王副城主知道这个年轻城主大人的意思,恐怕真是因为这个儒衫少年的言语而意动了,所以打算进一步说一些不合适给自己听的言语。 王副城主已经足够惊心胆颤,知道这个杨城主的野心和胃口,却没想到会这么大,明明还是深处“金瓶潭”边缘的壶泽城,却眼光心路早就通往了庙堂中枢,王副城主行礼退下,倒是姜彧破天荒没有避嫌地独自留在了城主府中。 杨立源领着几人去往城主府后院,由于还有小道士和小和尚在,杨立源就吩咐杂役通知厨房准备下素菜就好,杨立源带着几人来到后院书房旁的观景亭中,马骆还有些一惊一乍不知道君策所说是不是足够让这些官老爷对马家寨网开一面。 下意识跟着几人走到后院的雷尚开始沉默深思,琢磨着君策的言语,高骋有些无奈跟在他的身边,本来是打算带着雷尚赶紧告辞离去的,毕竟方才听着那些对话似乎非同小可,一个锦窑城的西师镖局虽然搭上了不少权贵的关系,可也不是能够轻易掺和进这些东西的。 在亭中杨立源多问了马骆一些马家寨如今的困顿所在,以及作何打算,马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杨立源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马家村负罪之事也不再提及商路匪患的事情,就只是打听马家寨的情况,期间张谦弱和真页也补充说了几句马家寨周边山峰地貌的情形,杨立源和姜彧都微微有些讶异,见到小道士、小和尚和读书少年同行就已经足够惊奇,更何况还是这样气象不俗谈吐周到的少年郎,杨立源有些猜测却没有多说。 姜彧作为上任松瓶国兵部尚书的嫡孙和当今刑部尚书之子,虽然从来不曾表露过身份,就连杨立源都不清楚姜彧的身份跟脚原来如此深厚,姜彧更是对于三人身份来历多了几分确信,以前听爷爷提起过许多年前也曾有这样奇怪的三人结伴游历松瓶国,只是那时不过在松瓶国有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书院讲学,使得那些商贾的家学门风中多了一份适可而止的圣贤气,不至于过分功利急躁。 杨立源听过之后问道:“马家寨当初为何选择了水土如此不适宜的牧蒙峰落脚?”马骆神色尴尬回道:“马家寨先人看重了牧蒙峰的风水,却没想到水土情况。”杨立源点点头却微微皱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君策适时轻声说道:“马家寨周边唯有一处山林适合开垦栽种桑树和播种稻谷,水土是贫瘠了些,却依旧能够尽力寻到适宜的破解之法,所以因地制宜,也许是为其他那些村庄寨子铺路的关键所在。” 杨立源眼神明亮看着君策,再也掩饰不住笑意和欣赏,开口称赞道:“好一个因地制宜啊,若是愿意将简单事情多想复杂些,其实开枝散叶就脉络清晰起来了,这才是能够打动那些村庄寨子愿意相信松瓶国朝廷的关键瓶颈。好一个胸藏千百计,腹中有乾坤的读书人。” 君策愣了愣,张谦弱和真页都笑着看向他,杨立源这语气极重的称赞言语可不是简简单单的青眼相加了,而是将年纪轻轻却能够言语真知灼见心思婉转无疏漏的少年视作了同道中人,一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 杨立源看着君策问道:“可曾考取功名?”君策赧颜,摇摇头轻声道:“不曾。”杨立源由衷感慨道:“希望松瓶国能够多些这样的读书人,这样的少年郎啊。” 君策自然是不可能考取功名的,更何况他也不觉得自己只是读了几本书就能够做圣贤答了,所以对于杨立源的称赞和感慨君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 之后用过了简单的晚膳,高骋拉着雷尚率先告辞离去,雷尚虽然有些不情不愿却心不在焉,没有执意坚持,只是看着君策欲言又止。君策几人被杨立源留在了城主府中,就连马骆都被城主府杂役领着到了一间干净雅致的屋舍,使得本以为此次进程凶多吉少的老者受宠若惊。 亭中只剩下三个少年,不远处的书房亮着灯,杨立源和姜彧在其中细细详谈那份“堵不如疏,因地制宜”的策略,想来带着君策几人来到城主府本就存了考较心思的姜彧应该会进一步和杨立源开诚布公了,这两个相逢有缘的同道中人将会真真正正地联手为世道做些什么,既然心中都有相似抱负,那就好好大展拳脚一番。 君策坐在亭中轻声说道:“也不知道今日所说所为是对了还是画蛇添足。”张谦弱依靠廊柱而坐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笑道:“不必多想,恰到好处的指点也好,逆耳违心之语也罢,只是摆出了一种可能性和为马家寨争取一分破局机会,尽力而为便是。” 君策神色复杂看着张谦弱,张谦弱轻轻摇头道:“不用多想,道德谷的祖训是说不可轻易涉足朝政和权势纷争,却没有教我们对所有事情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否则圣贤书真就是读进肚子里的废纸一箩筐了。”真页停下转动念珠也抬起头看着君策说道:“无有定法,如来可说。” 君策呼出一口气,学着当年那个喜欢坐在木匠铺子里和溪边发呆的年轻人双手笼袖,张谦弱蹦跳起身和真页一起走出凉亭,笑道:“那个雷公子虽然脑子不太好,却是难得地愿意好心办事。” 真页也笑着说道:“应该是君策这个学塾小夫子的功劳。”君策笑着耸耸肩,倒是没觉得雷尚是因为自己而有了什么转变,自己只是在马家寨给了雷尚一个走出自困藩篱的机会,去主动接触那些眼神清澈对外界心怀展望的孩子和少年少女,至于雷尚是否能够因此而有所悟所得,君策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君策内心确实藏了一份希望,世间嚣张跋扈为非作歹之人可以少些,愿意用心动脑的好人可以多些,只是见过听过看过许多世道繁杂和人心的不可说,君策还是知道更多事情苛求不来,强求不得。 张谦弱和真页去往城主府中安排的小院,君策则独自留在了观景亭中发呆思索,心绪漫无目的地飘摇着,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当年那个见缝插针就想要收自己当弟子的徐从稚,当时徐从稚说过一句:“学了武就可以多做一些啊。”也许现在君策再见到了徐从稚,会轻声说一句“即便不学武,好像也可以试着多做一些什么。” 不知何时身披长衫的杨立源来到小院中,姜彧已经离去,书房里的烛火昏暗闪烁,晦暗不明,可是天上明月一如既往地璀璨光莹,树影婆娑,杨立源走进凉亭中站在君策身边,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愿意在松瓶国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吗?” 君策轻轻摇头,杨立源没有勉强,他从身后拎着两壶酒来,轻声笑道:“松瓶国有名的荟垆酒,尝尝?”君策愣了愣,接过酒壶却没有喝酒。 从小到大他还真没有喝过酒,也从没想着尝试一番,只有在看见顾枝和徐从稚饮酒的时候琢磨过酒水到底会是个什么滋味。 杨立源自顾自仰头饮酒,只是站在这个儒衫少年身边,已经为官数年的杨立源好像就重新看见了当年那个在学塾之中一心报效为国大读圣贤书的自己,好在岁月不久依旧不晚,他还是热血难凉的青年,所以可以肆意放纵心中展望所想,也可以大展拳脚打破些成规陋俗,天下终究还会是年轻人的天下,过去的老人在缓缓退场,未来的孩子在慢慢长大,终有一天都是朝气勃勃的少年郎,满怀壮志酬日月。 杨立源最后低声问了一句:“小先生来自道德谷?”君策没有回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好似醉了的杨立源就拎着空荡荡的酒壶走回了书房,烛火跳动,他挥毫泼墨,在雪白墙壁上写下了诗文“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君策独自站在亭中,拎起手中酒壶解开泥封嗅了嗅鼻子,微微皱眉,然后试着抿了一口酒,少年皱眉更深却抑制住了喉咙的咳嗽,感受着那股酒水穿肠过的辛辣和灼热,君策啧啧嘴,却露出了笑意,就像是辛苦攒钱好久不知不觉已经是个有钱人了,终于大手笔一回一掷千金,痛快真痛快。 酒不好喝,却也不难喝。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第九十一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三) 高门大户庭院深深,锦衣玉带的孩子老气横秋地双手负后站在屋檐下抬头望去,只能看见方方正正的天空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头顶不远处,好似只要孩子一次次爬上屋顶蹦跳着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可是孩子却从来没能抓住那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白云的衣袖,都不乐意留下来做客聊聊天。 孩子只能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屋顶伸出手破口大骂,反正屋顶不算是家里面,说脏话也不会被家塾先生指责,再说孩子都已经准备一大摞可作为责罚抵账的抄书了,这就叫财大气粗,偶尔挥霍一番大可不用担忧。 这些话孩子可以在爷爷面前随便说一说,却绝不敢在那个一年也不会回几次家的父亲面前开口,孩子此时独自站在屋檐下,于家虽然数百年传承下来是真真正正庞然大物的豪阀氏族,可却也是最为严格恪守光明皇帝律例的大家族,至少那些恭恭敬敬陪侍一旁的杂役奴仆不必低声下气,当年于家散去半数家财产业,还遣返了大部分的奴仆,将许多田产店铺租赁给愿意独自当家立业的杂役。 而孩子其实也更愿意独处,因为他总是有些小小的忧愁,孩子的想法天马行空,更小的时候喜欢围绕着爷爷问些以前光明岛的老黄历,现在却更愿意读了书然后就这样独自微微皱眉思索,不过十岁的孩子却像是一个看多了世事沧桑的老人了,孩子仰起头,粉雕玉琢的面庞上眼睛眨呀眨。 现在他在想为什么光明皇帝和光明岛那么厉害却从不主动收复海外的其他岛屿,因为孩子在许多书上和邸报中,都看见了海外诸多岛屿跌宕起伏甚至深陷泥泞的传闻,更无法和此时蒸蒸日上焕然一新的光明岛相较了,所以孩子总觉得光明皇帝还是过分仁慈了些,倒不如将八大海域都整合做一处,一律推行光明岛的律法不就是天下太平了? 隔壁院落中又传来了令人心烦的嘈杂声,就像有十几只麻雀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孩子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皱眉越深,显得脸庞稚气的孩子多了几分不符年纪的稳重。 他走出屋檐下的台阶,走进四周环绕着林木深深的小院,在这座除了树木花草以外唯有孩子身后那座阁楼的院落中静悄悄空无一人,是孩子七岁那年爷爷送给他的生辰礼,在于家上下是绝无仅有的殊荣,即便是孩子的那些叔叔伯伯都没有这样的宠幸,可以在于家宅邸中独自一人占据一座院落。 孩子跨出小院门槛,门口站着两个身穿劲装的护卫,他们侧身对着神色冷淡的孩子微微弯腰,沉声称呼道:“小少主。”孩子转身毕恭毕敬回礼,这才走向隔壁小院中。 于家这一辈和孩子差不多年纪的十几人基本都聚在了这处小院里,嬉笑打闹放飞纸鸢,这些在孩子眼中幼稚无聊的事情却几乎每一日都要上演,孩子站在院子外,看着那些奔走嬉闹的稚童和小心守在一旁的几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孩子摇摇头,背负双手走进小院。 有一个手里拿着纸鸢叫喊着飞奔而过的小男孩率先看见了孩子,一时间愣在原地,下意识呢喃道:“于琅。”其他孩子也很快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孩子神色冷漠走向小院居中的那座木台,沿途那些妇人都弯腰低头行礼,名字取自书声琅琅之意的孩子于琅一一还礼,一丝不苟神色认真,于琅站在木台上,本就个子高的孩子居高临下看着那些不长记性的同龄人,冷声道:“我记得我说过,玩闹可以,在于家那里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是我也说过,哪里不可以?” 一个手里攥着糕点的小女孩低下头怯生生道:“祠堂不可,学塾不可,议事堂不可,书房不可,大寒小暑亦不可。”于琅瞥了一眼算是于家上下与他关系最好的小妹,神色柔和几分。 可是看向那个鬼鬼祟祟眼神游移的另一个小男孩,于琅就神色淡漠眼神冰冷了,这个与他年纪相仿只是相差了几日的家伙,总是觉得生为于家嫡孙的他才应该是备受家族青睐的那个孩子,所以一直处处和于琅争锋相对,可无论是读书识字还是琴棋书画,所有事情都被于琅压了一头,在平日里严肃庄重的爷爷那边,也就只有于琅和几个乖巧可爱的小孙女可以讨得个笑脸。 于琅看着那个孩子冷冷问道:“那这座院子叫做什么?”那个孩子不敢说话,一个被妇人牵着手四五岁模样的小孩子稚声稚气脆生生道:“小暑!” 于琅点点头,缓缓道:“既然还是有识字的,那我就再说一遍,祠堂肃静地,学塾读书处,议事堂重地,书房研学处,小暑和大寒两院是先贤祖地和训诂光明岛律法处,所以不许你们随意进入玩闹,你们都当耳旁风了?” 那个故意带着所有人来此,想要借此向隔壁那个喜欢装大人死读书、没谁愿意和他一起玩的同龄人显摆的孩子硬着脖子抬头和于琅对视,声音却微微颤抖道:“爷爷都没说什么,凭什么就你于琅这么多规矩,别人喊你一声小少主就了不起啊,二叔也不过就是朝廷的户部侍郎,芝麻点的小官一年拿多少俸禄啊,都没我爹一天挣得多吧,有什么好趾高气扬的。” 于琅微笑点头,眼睛却眯了起来,所有孩子一下子都觉得脊背发凉,一旦于琅这个模样就是要开始“讲道理”了,于琅双手轻轻交叠赞叹道:“厉害啊,不愧是我于家的嫡长孙,我当初就和爷爷说过,于慎这个名字不适合你,于家偌大家业还有大大小小的规矩不都是你说了嘛,现在不是以后迟早也是的嘛,腰间的钱袋子多沉啊,出个门都得身边跟着一大群人,都比当朝宰相还威风了,应该叫你于大爷才对吧,还需要什么君子慎独呢?” 有好几个孩子已经悄悄躲到乳母身后去了,那个最先开口的小女孩是于琅的亲妹妹,此时捏着糕点泫然欲泣,心里愧疚和后悔交织在一起,觉得自己为了贪玩就忘了哥哥的嘱咐实在不应该。 于琅一旦开始阴阳怪气说话别说是这些孩子,就连一些于家的大人和老人都要束手无策,那个叫做于慎的孩子不甘心地反驳道:“你不用阴阳怪气说话,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也不知道小少主这个称呼是谁传开来的,我看就是你于琅自己安排下去的吧,还真以为爷爷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于琅点点头啧啧称奇道:“哟,还会说出成语了?看来前几日学塾小考我给你个不合格真是委屈你了。”于家学塾如今每月三次的小考都由于琅代先生批阅,实在是于琅读书比起其他孩子要快上太多,如今学塾那边的圣贤书籍基本都给于琅翻过一遍了,而且是那种牢牢记得住的翻阅。 于琅走下木台环顾四周,来到于慎身前,轻声道:“你可以不把小暑院当回事,但是别忘了,你引以为豪的嫡长孙身份,还有走在街上那些仰慕崇拜的视线,都是拜这座小院里走出去的先贤所赐,不是说你在祠堂装模做样地烧几炷香就是尊重缅怀先人了,人心如何神鬼自知,那些老祖宗要是真能听见看见你的言行,恐怕都得给气活过来。” 于慎手里抓着的纸鸢掉落在地,他涨红了脸瞪着于琅却说不出话来,于琅扯了扯嘴角,伸出手拍了拍于慎的肩膀,轻声缓缓道:“今日学塾小休,先生没能授业传道,那就我先代劳说几个三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给你于大少爷听听。于家的规矩什么时候是一言堂了?我说的这些礼数大伯和婶婶没有教你?恐怕是被你于大少爷左耳进右耳出给放了吧。你以为来这里吵着隔壁院子的我就能显着你厉害了还是手段了得啊?” 于琅绕着一动不动的于慎踱步,继续说道:“我爹是户部侍郎也好是当朝宰辅也罢,大伯是腰缠万贯也好富可敌国也罢,跟你跟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有关系吗?钱财多少是道理大小的关键所在吗?可能在你于慎看来就是如此了,没关系,你还小嘛,是个孩子,不懂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无论光明岛的律法是怎么样的,人们路上看见了于家的人还是要崇拜礼敬的,所以你于慎自然就是万众瞩目,什么狗屁道理有用吗?都换不了几张钱币。” 于琅在于慎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问道:“可是人们崇拜礼敬的是你于慎于家的身份吗?错了,他们认的是于家当年和光明皇帝说的那个道理,愿意为了天翻地覆的革新散尽家财和所有传承尊崇,算了,和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以你的脑子就一辈子一叶障目享着于家的荣华富贵好了,没谁指望你开窍。可是至少在这于家宅子里,各处小院的规矩我不管也管不着,但是这几处地方的礼数,你于慎记得住记不住都得死死认住,不是我于琅身为小少主就可以说这些话,也不是你说不过我就得忍着,而是规矩礼数远远要大过你心里的小算盘和小心思。” 于慎说不话来,只能红着眼盯着于琅使劲攥拳,于琅站在于慎身前停下脚步,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牵着妹妹于窈的手,走出了小暑院。 于窈走在哥哥身边低声哽咽道:“哥,对不起,我……”于琅摇摇头柔声开口道:“小妹,哥哥不是故意要和你们作对的,平日里你怎么玩闹哥哥也没有说过你不是吗?哥哥教你的书不乐意读可以慢慢来,琴棋书画学得慢也没关系,但是道理和规矩却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为这是一个人最根基的立身之本,你还小,哪怕犯了些小小的过错,只要诚心愿意认错并且去改错就是好的,所以小妹不要生哥哥的气,也不要觉得哥哥是故意要说你的好吗?” 于窈使劲点头,握紧哥哥的温暖手掌,轻声道:“哥哥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学道理讲规矩的。”于琅侧身揉了揉于窈的小脑袋,只有在妹妹这边才会露出真心笑意的孩子轻声道:“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哦,小妹乖。” 于窈破涕为笑,挥动着于琅的胳膊,问道:“哥哥,我们出去玩吗?”于琅想了想,点点头微笑道:“好,哥哥带你去城里玩,给你买糖葫芦吃。” 于窈开心地蹦跳起来,粉扑扑的裙摆像是一朵花儿随风摇曳,孩子的难怪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要能跟在哥哥身边就是于窈最高兴的事情了,可是这几年哥哥总是喜欢独自一人躲在夏至院里读书,于窈都要以为哥哥不喜欢自己了,还好哥哥还愿意带着自己时不时去禹夏城里玩。 小暑院外,有一个身穿儒衫的中年男子和另一个两鬓微白的男子并肩而立,儒衫男子正是于家二少主也是于琅的父亲于肃呈,而身边那个则是于家大少主于旷言,于旷言看着小院里的于琅,笑道:“于琅这孩子确实懂事得早,懂礼数讲规矩,最难能可贵的是愿意在这个岁数去说道理,以后考取功名说不得比你还要厉害多了。” 于肃呈从小就是那副冷淡性子,虽然相貌清俊却总是板着脸,有些苦相。此时看着远去的两个孩子的背影依旧神色淡然也没有什么欣喜,只是眼中有几分柔和,不再是那个在朝廷户部中铁面无私一丝不苟和账本较劲的官吏了。 于旷言看了一眼院子里强忍着不落下泪来的儿子,叹息一声摇摇头和于肃呈继续散步前行,于旷言轻声感慨道:“要是于慎也能和于琅那么懂事就好了,这些年我没怎么管他就变得这样无法无天,以后怕是难有什么大出息的。” 于肃呈行走时昂首挺胸眉眼目视前方远处,安慰道:“兄长不用担心太多,衡儿还有枫儿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以后于慎跟着他们一起学习商贾之术也不是不可。” 于旷言转头看着于肃呈玩笑道:“衡儿和枫儿没能和你一样读书读出个功名来,看来于慎也是不用指望了,难道当年爹爹真是将咱于家所有文运都传承到你那儿去了?” 于肃呈无奈道:“兄长就不要取笑我了,这要是咱于家数百年文运都落在我身上却如今只是个小小户部侍郎,不得气死那些先贤祖宗了。” 于旷言笑着拍了拍于肃呈的肩膀,说道:“行了,别人怎么看你怎么说你我不知道,可是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你铁了心非要在户部,这些年再官升几品对你这个当年的探花郎来说很难?” 于肃呈没有在此事上多说,出身于硕果仅存的几个世家大族,又是于家中步入仕途的唯一一人,对他于肃呈看不顺眼的人可不在少数,那些背地里还是以为于肃呈依靠祖宗福荫跻身庙堂的人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所以于肃呈这些年早就习惯了在户部老老实实和账簿打交道,官场逢迎什么的一概不理会。 两百年前于家和其他几个豪阀氏族追随那位雄才大略的光明皇帝在光明岛上掀起了天翻地覆的革新,之后也算是保存住了于家这个姓氏,虽然再没有当年那种权势滔天了,可于家还是光明岛京畿之地最为富裕的世家,甚至没有之一。 这么多年来于家为了避免忌讳,没有一人步入朝堂,只有二十年前于肃呈不顾于家家主的严厉斥责,参加了会试并且高中探花郎,正式踏入仕途一道,并且后来还走入了落在有心人眼中绝对充满了龃龉的户部,一呆就是十年。 可是光明皇帝和当朝宰辅都没有对富商于家和户部侍郎于肃呈之间的关系有过怀疑,而且这些年光明岛依旧日新月异,人们也就渐渐忘了还有一个出身于家的户部侍郎一直蹲在衙门里。 于肃呈独自住在禹夏城中,妻子和两个孩子都留在于家中,于肃呈一年只有极少时间能够回到于家,就连年关都不一定会回来。 于旷言和于肃呈走到一处凉亭外,一个白发苍苍却神色焕然的老者独自坐在亭子里打谱,于旷言看了眼于肃呈,推了推他的肩膀,于肃呈犹豫了一下走进亭子里坐在老者对面,老者没有理会于肃呈,于肃呈也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看着老者打谱行棋,不知过了多久,于肃呈站起身拱手行礼,离开了亭子,两人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于旷言看着身穿儒衫的于肃呈离开小院,走进凉亭无奈道:“爹,肃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这么别扭干嘛。” 身为于家家主的老者好似没有看见那个人,也没有听见于旷言说到的那个名字,老者只是问道:“于慎他们几个又闯祸了?”于旷言气得就要转身离去,还是闷闷说道:“被于琅训了一通,估计又得一段时间才敢折腾了。” 老者点点头,说道:“于琅出去了?”于旷言想了想道:“应该是带着于窈去城里玩了。”老者不再说话,于旷言叹息一声离开了亭子,只剩下老者独自一人。 老者抬头看了一眼桌对面又转头看了一眼天幕,有些不会与人说的遗憾,如今于琅渐渐长大,似乎也就不会再跟自己撒娇问问题了,就连下棋的时候也不再乐意故意悔棋耍脾气,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和他那个离经叛道的爹一个德行,老者气得揪着胡子,却只是想象那个最宠爱的孙子对着同龄人一本正经说道理的模样就笑了起来。 带着小妹于窈就要跨出宅子的于琅突然脚步一顿,微微皱眉,他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好像有纷沓记忆汹涌而来,他看见了许多陌生身影,而且还听见了父亲和大伯还有爷爷的交谈声。 可是眨眼间那种异样感受又消失不见,于窈疑惑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于琅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带着小妹徒步走向不远处的禹夏城。 第九十二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四) 于家的宅邸坐落在禹夏城外城边缘的一座山脚,依山靠水,附近的山水十二景名义上是于家私产,可是如今却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踏春赏景,于家没有封禁山路,所以通往禹夏城的道路平坦笔直,还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半路上于窈累了就赖在哥哥身上,明明也在十岁的孩子就会背起小妹脚步轻缓地走向禹夏城,看见了城墙上的大红灯笼一朵朵,于窈在于琅背上手舞足蹈,于琅微微一笑放下于窈,两人手牵着手走进城里去。 倒是不必担心两个孩子会在城里出什么意外,如今禹夏城可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一个地方,巡守四方的护卫随处可见。于琅买了两根糖葫芦,带着于窈熟门熟路地走上城墙,沿着人影散落的城头走马道散步缓行。 读书研学时的于琅是一个人,独处琢磨事情的于琅是另一个人,在于窈面前的于琅是一个人,在其他人面前的于琅又是另外一个人,当然还有和爷爷下棋的于琅就更是另外一个人了。 渐渐长大之后,于琅也就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有些稚气做派,其他时候不是不苟言笑就是和学塾先生为了某个道理争辩得撸起袖子,当然这些样子的于琅都是于慎那些人从来没见过的,他们只觉得那个明明和自己这些人年纪一样大却总是跟个大人一样的于琅很不好相处,甚至不怎么怕父母长辈的他们反而会更怕于琅。 于窈踮起脚跟趴在墙头箭垛上望着远方绵延皇城,她嚼着糖葫芦嘴巴鼓囊囊的,含糊不清说道:“哥,咱们啥时候能再去皇城里面玩啊?”于琅站在妹妹身边,身材高大的孩子已经不需要踮起脚就可以看见皇城的所在了。 于琅揉了揉小妹的脑袋,轻声道:“等过年的时候,下了雪的皇城最好看了,到时候哥哥带你去玩。”于窈点点头,攥着糖葫芦却有些神色黯然,她收回视线低下头低声道:“可是爹爹又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了。” 于琅的手掌轻轻搭在妹妹的脑袋上,他拍了拍妹妹,笑道:“走,哥哥带你去那边看学宫。” 于窈转过头眼神熠熠,牵着于琅的手,两个孩子在城墙上撒腿欢快奔跑,皇城坐落在禹夏城内城的居中位置,而学宫和神药学院就分别位于皇城的东西两侧,各有绵延起伏的亭台楼阁,学宫更是依靠着一座山脉而建,其中晏山乃是光明岛上第一峰,山势险峻林木繁密,传说其中还有仙人隐居,翻遍世间圣贤书,泼墨人间山水画。 于窈眨着眼睛看着学宫,挥舞着哥哥的手臂笑着说道:“哥哥哥哥,以后我一定也要去里面读书,听说现在女子也能是研学女官了,爷爷不让我们去做官,可是去学宫里面还是可以的吧。” 于琅笑道:“你不是不爱读书嘛,还去当研学女官,那可是天天要和书本打交道的,不嫌枯燥乏味?”于窈微微皱起疏淡微墨的双眉,脸颊圆滚滚的小女孩双手握着糖葫芦做沉思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可是我觉得研学女官很厉害啊,以前先生回家的时候不就有学宫的女官姐姐来代为授课嘛,我觉得要是以后也能和她们一样就好了。” 于琅咧嘴笑起来,又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小脑袋,开玩笑道:“可以啊,那以后小妹当了小夫子,可就该你来教哥哥读书识字了。”于窈羞红了脸,哥哥那么厉害那还需要自己来教啊。 于窈却抑制不住嘴角的咧嘴笑容,笑意从小女孩的眼眸中潺潺流淌而出,就像是夜幕下的禹夏城千万家灯火骤然点亮与星河争辉。 于窈拉着哥哥的手掌,轻声说道:“哥哥,娘亲说总是拍脑袋会长不高的,我现在想不明白问题都不敢拍脑袋了,哥哥可以拍一拍,可是一天不能拍太多次的哦,不然以后我就是哥小矮子了,得被小锦小媛她们笑话的。” 于琅差点忍不住又要拍一拍妹妹的小脑阔,只得尴尬收回手,笑着点点头,然后并肩看向远处学宫。 于窈轻声问道:“哥哥,你读书那么厉害,以后会跟爹爹那样当官吗?不对,爷爷是不会答应的,那你和我一样一起去学宫里面吧,听说研学官和夫子们都会远游整座光明岛的呢,我还没有去过其他地方看看,咱们以后一起去好不好?” 于琅愣了愣,他想过很多,比如天边白云为什么那样白,比如海水为何那样蓝,比如光明皇帝说的“民主”到底应该如何理解,比如当年光明皇帝宣布革新的时候海外许多岛主曾联袂去往皇城到底说了什么,打了一架? 可是于琅却从未想过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小时候他觉得父亲能够入朝为官很厉害,大伯能够一人掌管于家遍布光明岛海内外的生意很厉害,他也觉得爷爷能够读尽三千圣贤书很厉害,可是他好像这么多年也就是一直在瞎琢磨,从没有真真正正向往过什么。 于窈思绪天马行空,见哥哥不说话,她就又说起其他事情了:“哥哥哥哥,你觉得那些来找爷爷喝茶下棋的江湖人是不是很厉害啊,听说他们都是什么剑仙刀圣的,一听就很了不得,要是以后我也能有这么个名号就好了,到时候和话本里面一样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事后都不用留名字,就说上一句响当当的名号,可威风了呢。” 于琅屈指轻敲于窈的额头,笑骂道:“什么江湖,京畿之地还好说,听说光明到其他地方还有海外的江湖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别总听话本里面说的。”于窈皱着眉头揉着额头,委屈地嘟起嘴巴。 于琅弯曲的双指悬在半空,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小妹,不知为何就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他脑海中莫名盘旋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想法:原来自己已经七年没有见过小妹了。错过了小妹的及笄礼,错过了爷爷的生辰大寿,好像还错过了更多的东西。 于窈疑惑地看着突然流泪的哥哥,跳起来挥舞着手臂,嗓音清脆如银铃喊着:“哥哥,哥哥,哥哥。”于琅回过神来,他伸出手摸了摸脸庞,泪水沾染在指尖。 可是还没等他再次抬眼看向于窈,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前山水绵延格局纷叠,天光洒落,于琅站在一棵树下,手上拎着一把木剑。 不远处木台上黄先生手掌搭在于慎的肩膀上轻轻一压,于慎一下子双腿弯曲面目痛苦狰狞,黄先生边走边说道:“初涉武学,拳桩拳架就是根本,若是连最微不足道的根基都不能站得住站得稳,那所谓的武道登高你们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第一道门槛。” 于琅翻转手腕倒持木剑,缓缓走出古树的阴影,站在木台上艰苦站着拳架的少年都看向于琅,眼中有羡慕有向往有嫉妒也有愤懑,于琅视而不见,已经十五岁的少年虽然修习武学也不过三年,却早已经是一同习武的所有于家同龄人望尘莫及的武道中人了。 于琅站在木台下抱拳行礼,毕恭毕敬喊了一声“黄先生”,木台上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点点头,随意指点了几句木台上的其他人,这才走向于琅,问道:“那几本剑诀都琢磨透了?” 于琅轻轻点头,详细说起最近这段时日的武道修行进展,听闻是爷爷亲自重金聘请而来担任于家武学教习的黄草庭黄先生认真听着,然后单手负后说道:“走,看看。” 于琅心领神会,两人走向不远处的演武场,黄草庭只用一只手应对于琅层出不穷的繁杂剑招,甚至都没有挪步,还有闲情随口点破于琅剑招中的破绽和瑕疵,于琅始终面色沉凝,眼眸中的光亮只有黄草庭一人独立的身影,手中木剑挥舞如落花。 一炷香后,于琅气喘吁吁站在演武场上,黄草庭依旧没有赞叹言语,只是说道:“这三部剑诀虽然你已经烂熟于心也能够运转如意,可是其中剑招流转的真气脉络才是根本,更是你能够武道破镜的关键所在,所以可以再多琢磨琢磨,之后我会再给你一本剑典,贪多嚼不烂,等你以后登堂入室了就会明白一剑破万法的缘由所在。”于琅挺直腰杆抱拳行礼,黄草庭拱手还礼。 不远处木台上的于慎眼神阴沉却不敢也不能说话,实在是这些枯燥拳架就已经让他没了气力。无论再怎么嫉妒羡慕于琅的武道修行,他们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于琅的天赋和资质实在太过让人绝望,所以能够得到黄先生倾囊相授也是情理之中。 于琅在演武场上就地盘坐调息,过几日黄先生会带着自己去禹夏城那几家声名赫赫的武馆去问拳和问剑,于琅最近这段时间几乎是废寝忘食地修行,最紧要的是养出一颗平常心,对敌时方能心境无碍。 之后的三个月,黄草庭带着于琅走遍了禹夏城中当得起黄草庭一句“过得去”的武馆,于琅有败有胜,可是所有武馆馆主都不得不承认,若是再给于琅几年的时间圆满武道,恐怕到时将会在整座光明岛上都名气不俗。 于琅也会在修行间隙去往各处武馆请教武道,虽然出身于家而且天赋卓绝,可于琅总是愿意诚恳求教,各大武馆的馆主和一些年轻天才武夫也就对于琅影响极好,几乎都将于琅看作了武馆中的弟子和师兄弟。 那一日离开最后一座武馆,黄草庭带着难得没有鼻青脸肿的于琅去往一座酒楼,就只是在一楼一个偏僻角落,就连街外的人来人往和民生鼎沸都看不见。 黄草庭和于琅相对而坐,酒楼里喧哗阵阵,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瞻仰天坤榜榜首光明皇帝威名的海外江湖人也都高声饮酒,只是光明皇帝毕竟是一朝君主,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见着的。其实身为天坤榜榜首的历任光明皇帝,好像也就从未有过出手对敌的故事流传,只有一些不知是杜撰还是添油加醋的传闻有鼻子有眼地流传海内外,为人津津乐道。 黄草庭倒满酒杯抿了一口酒,问道:“你见过光明皇帝?”于琅点点头,说道:“以前去皇城玩的时候远远见过,皇帝陛下好像也不需要什么护卫重重,自顾自就能独自走在皇城各处,有人认出来了就毕恭毕敬行礼或是暗自惊呼,没有认出来的也就看作一个游览皇城的过客罢了。” 黄草庭笑道:“那也是,光明皇帝恐怕无论行走在哪里都是不需要护卫的,只他一人就足够压尽天下。” 于琅提着筷子狼吞虎咽,实在是真气耗尽精疲力竭,赶紧吃点东西才要紧。却见黄草庭推过来一个酒杯,于琅眼睛一亮却神色尴尬道:“先生,这不好吧,我还小。” 黄草庭嗤笑一声:“你还小?脸皮挺厚啊。没事,喝一杯就好,别让你娘亲知道就行,要是于老哥说你就推到我身上好了。” 一直眼馋酒水的于琅就不客气了,反正黄草庭嘴里的“于老哥”自己的爷爷肯定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指手画脚,说不准还要偷着乐,自己的孙子终于能跟自己一起喝酒了呢。 于琅抿了一口酒,微微眯起眼,黄草庭伸出手指点了点笑道:“你小子倒是个喝酒的料,第一次喝酒居然就懂得享受了?” 于琅颇有豪气地高高举起酒杯,咧嘴笑道:“那可不,以后行走江湖喝不了酒不得给人笑话?”黄草庭举起酒杯和于琅轻轻磕碰,说道:“你爷爷,你娘亲,还有你父亲,都不会答应你去行走江湖的。” 于琅大手一挥,喝了酒的少年眼神熠熠,说道:“没关系,反正也要等我武道有成了再去,到时候再说。”黄草庭点点头,笑着望向喧杂酒楼,轻声说道:“别走的太远去就好了。”于琅摇晃着脑袋,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举着酒杯的于琅看向对面的黄草庭,不知为何他的心突然隐隐作痛,好像在三年后某个深夜,他独自背着包裹离开于家的时候只有眼前这个中年人发现了自己,却没有拦着自己固执的离家出走,只是说了一句:“记得回家。” 可是为什么黄草庭明明坐在眼前对面,自己却觉得那么遥远,就像天地之间,阴阳相隔。 好像有个熟悉的声音穿破了酒楼的喧杂和天幕的界限,回荡在于琅的耳畔:“醒过来!” 第九十三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五) 山水画卷文人笔记、话本故事传说神话,已经少年的于家小少主,好像看过了所有的圣贤书之后又要翻遍了无数的汪洋江湖书卷,似乎已经学了剑登山武道的少年,想要从字里行间看见剑气纵横光寒天地、想要看见千军万马一人独行、想要看见力挽天倾逍遥山海。 那是少年只能想象却从未亲眼看过的世界,有人说是江湖有人说是现实,可对于少年来说,那就像是年幼时天边的白云,看得见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就这样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剑修行中,少年就好像越来越靠近那座精彩纷呈的人间江湖画卷。 在于家很多人看来,渐渐痴心武道一身江湖草莽气态的小少主,就是一个白白浪费了天赋资质的读书种子,如今只知道成天在演武场那边修行练剑,家里的产业不去学着如何挑起担子,书好像也不读了,别说和他爹一样离经叛道去考取功名当官,就连考入学宫研学都成了奢望,已经远远不及当年那些看着资质才情都要比他逊色许多的于家同龄人。 只是于家家主不知为何还一直将小少主的名头留在他于琅身上,好像依旧寄予厚望,祠堂议事堂那边也都从未有过异议争论。 因为在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于琅已经从十六岁那年就跟着大伯去往于家账房翻看于家产业账簿,并且能够在于家商贸一道议事中说得上话了,就连最近这段时间于家那几艘驶往其他海域的船只舰队,背后都有于琅协助出谋划策的身影。 只是于家家主也好,于家大少主于旷言也罢,甚至就连于琅自己,都不愿意将这些事情摆在于家台面上去说,而能够位列于家祠堂和议事堂落座的人,都清楚知道,于家家主就是要将于琅真真正正当作于家继承人来栽培的。 至于外人眼中那些不务正业的武道修行,于琅也确实都没落下,若不是在几场议事和料理账簿的事情上于琅都做得足够出类拔萃,恐怕也难以服众。即便如此,私底下和于琅下棋喝茶闲聊时劝说于琅将全部心神放在于家事物上的长辈,依旧不在少数。 于琅就这样在于家忙忙碌碌又好像闲散悠哉地过了两年,在一场雨夜书房一直对孙儿好脾气的于家家主摔茶杯怒斥的事情过后,于家小少主就离家出走了,没有任何征兆也再没有丝毫消息传回家中,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在那之后于琅走遍了山川无数,跨越整座光明岛然后乘坐渡船离开了玉乾海域,结识了刀客周厌,三年江湖游历之后去往奇星岛又认识了“修罗九相”,兜兜转转跌跌宕宕,不知不觉就是七年过去了,好似大梦一场。 然后站在某处的于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面容和身形都模糊不清的身影,抬起手掌弯曲手指似乎是在敲门,轻声问了一句:“不过是在于家账房中打了个盹,这段山水路程走的可还是你心中的江湖?” 于琅茫然开口问道:“都是假的?”那个身影答非所问,只是收起手掌声音飘渺继续说道:“行侠仗义也好,解救奇星苍生百姓也罢,不都是你于琅一直以来向往憧憬的江湖吗?如今功德圆满得偿所愿,那就醒来吧,难道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早就还是只能一辈子困在于家的深宅大院中吗?这才是你自己选择的归宿啊,哪有什么离家出走远游千万里,哪有什么名扬四大海域的‘长风起’于琅,醒来吧,年少时的梦还要信以为真多久呢?” 于琅只觉得一瞬间脑海中的纷乱思绪一下子就天清地明,好像终于不用再苦苦探寻前路和远方,一切都不过是睡了一觉,然后醒过来他还是坐在账房中的于家小少主,人生中的每一个脚步都早已命中注定,读书知理也好,商贾之术也罢,终究是要他去挑起家族的重担,逃不开的职责、甩不掉的身世,自欺欺人还是大梦一场,真的有用吗? 手中三尺剑,四顾亦茫然。 可是有一个声音,像是厚重云海之后的电闪雷鸣,游走如蛟龙刺破天幕,从天而降落入他的耳中,那个声音喊着他的名字:“于琅,醒过来!” 于琅抬起双手,似乎有鲜血流淌指缝,似乎有碎裂长剑落在掌心,可是既然一切都是梦,为何明明已经醒了过来却还是如梦幻泡影一般?眼前终于有了一条道路等待他去踏足,可是为何他却觉得那样孤独,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遗忘了什么。 耳中有沉闷悠扬的声音在回荡不止,似乎有人想要竭力砸开一层厚重的屏障,于琅抬起头望去,四面八方寥寥空荡,脚下是如镜湖面天边是云卷云舒。只要他多走一步好像就回到了那座于家僻静院落里的小小账房,身边会有一个哪怕长大了也依旧喊着要吃糖葫芦的小妹,还有一个他竭尽全力都无法接近的父亲,有那个身子不好却还是要日日都去灶房里为兄妹俩亲自做饭的娘亲。 他下意识地走出一步,眼前是熟悉的园林庭院,假山池塘青青,凉亭阁楼巍巍,是那方方正正的一角天空,有纸鸢随风飘摇,伴着孩童银铃般的嬉闹声,那是他小时候觉得无聊烦厌的吵闹,却又是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往,甚至时间过了太久,他都已经忘了,那时独自坐在书房读书的他是否也畅望过和其他孩子一起放飞纸鸢肆意嬉戏。 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小院外,笑着眯起月牙似的眉眼,嗓音清脆软糯地喊着“哥哥哥哥”,还有一个听说是和自己有着娃娃亲的温婉女子站在小妹身边神色腼腆羞赧地小心瞧着自己,于琅就那样站在原地怔怔望去,时间好似在这一刻都停滞不前,又或者他只不过是希望一切都像这一刻如此美好就足够了。 不。于琅突然攥紧拳头,他的腰侧悬挂着一把长剑,微微颤鸣似龙吟,于琅再次听见了那个声音,“醒过来!” 然后于琅拔剑出鞘,一剑刺去,有镜面破碎的清脆声响先是细微颤动,然后轰然一震,天地间满是支离破碎如雨落人间的碎片,他一剑直去,撞开一把从天而降砸在周厌肩头的短棍,于琅一手持剑一手负后站在原野上,与周厌并肩而立。 周厌持刀的袖口已经支离破碎,碎屑随风摇曳,眼前是两个从魔军中回到此处的天坤榜十人继任者,一个身穿青衫好似得道高真的老者,还有一个手中倒持双棍的女子,周厌气喘吁吁啐了一口,骂道:“你小子睡得挺香啊?” 于琅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周厌,又猛地转头看向不远处周身缭绕云雾好似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边的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于琅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周厌手指挥动,眼神晦暗道:“这是一座什么神神道道的阵法,在我们踏入其中的时候就会把我们扯入幻境之中,应该就是黄先生之前说的什么问心了,真不明白这个魔君总是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干脆利落打一架,生死都认不就得了,烦。” 于琅看着周厌问道:“你怎么好像没事?” 周厌冷笑一声,有于琅站在身边的他终于可以舒展肩头和脊背运转调息真气,周厌随意道:“那幻境里不是以前我还无家可归差点被饿死,就是我错过了云冉又差点害死了她,就这?想要骗过我周厌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在许多年前,周厌还是一个只能躲在街巷之中瑟瑟发抖的孩童,有一个身为一宗之主却愿意蹲下身和自己轻声说一句“我带你回家吧”的男子,在许多年后,有一个站在街口神色温柔眼里却闪烁着比谁都坚定的光芒的女子就那样看着自己。 所以周厌至此一生,他可以不是“梅花落”周厌,也可以不是行走天下的大侠。可是他不能不是皕云门奉熵的弟子,不能不是“修罗九相”之一,也不能不是云冉喜欢也喜欢这云冉的那个人,所以什么幻境什么问心,他周厌从来就只认他自己眼前所见。 于琅转头看向顾枝,问道:“那顾枝怎么回事?”周厌始终盯着对面那两个颇为难缠的家伙,缓缓道:“顾枝的情况有些不同,似乎不是简单的幻境那么简单,否则以他武道登高的向道之心绝不可能被轻易牵扯脚步,更何况秦山上还有人在等着他呢,他可是能出刀就一定会出刀的人。” 于琅轻轻点头,只是说了一句:“那我们就为他护道吧,开路去。” 周厌扯了扯嘴角咧嘴一笑,看了一眼于琅问道:“你刚才怎么回事?”于琅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说起来还要感谢魔君呢。” 周厌干脆扯下已经破碎不堪的双手袖管,抖了抖肩膀笑道:“那就行,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可就要被打死了。”于琅终于看向那两个一身气象模糊不清的家伙,问道:“点子扎手?” 周厌点点头,于琅也不再多说,两人并肩而立,刀剑相和,只是轻轻一踏,两人脚下的地面骤然下陷碎裂,犹如蛛网密布,转瞬间就有寒光剑气和凌冽刀芒直奔对面敌手。 于琅对上了那个手持双棍的女子,还披挂着一身甲胄的女子神色阴沉,眼中没有什么光彩,就像是一个只会打架杀戮的人偶,轻甲上有斑驳血迹早已干涸枯竭,在早先那场顾枝四人和玄铁关一同迎战的战事中,这两位坐镇魔军的武道高手始终没有出手,却给了于琅和周厌极大的震慑。 女子倒持短棍弯腰一砸落向于琅持剑的肩头,脚步虚踏悬空,一身真气汹涌无止尽,于琅持剑长身而立只是轻轻抖了抖手腕,便有细微剑气猛地膨胀又收束,迅速织就了一个环绕住于琅身外三寸的圆圈,无论女子的短棍如何千变万化地落向不同位置,都被剑气一一阻挡。 女子虽然一直面色古井不波,却眼神中带了几分疑惑和忌惮,根据先前在战场上的远观和以往从晋汉那里听来的说法,于琅和周厌都没有这样的实力才对,至少对上在继任十人当中战力都算末席的自己两人也该早早落入下风,哪还可能被周厌硬生生拖到了于琅清醒过来,隐隐反制。 于琅就那样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地看着身影飘渺不定的女子,只是轻轻一呼一吸,于琅闭眼又睁眼,骤然间身外三尺有汹涌云雾聚散离合。 手持双棍的女子不得已后退数步,半蹲着身子死死盯住于琅,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好似富家贵公子的年轻人就在险象环生中破境吸纳真元,竟是无形中打破了某种界限和瓶颈,女子没有犹豫,身形前冲撞入真气云雾中,全力挥动短棍砸在于琅的身前,女子闷哼一声双棍敲击,递出双臂坠入于琅身前三尺,终于缓缓落在了于琅眼前。 于琅横剑身前,像是一座坐卧安然的绵延山脉从万里之外被扯到了对战两人之间,女子手中双棍就像是顶天立地的天柱,而于琅则驱使剑气和满身剑意借来了汪洋之上最为高耸绵延的山脉,轰然巨响犹如山岳崩塌,无数碎石席卷四散,漫天烟尘遮天蔽日,有剑气寒芒和呼呼狂风如影随形,两人刹那之间辗转数十里,身影出现在远处长河水面又出现了断桥碎石之上,剑气将沿途树木和芦苇拦腰而斩,短棍带动的罡风肆意犹如磨盘肆意磨灭着漫天飘摇的树叶和碎屑。 于琅始终一手持剑一手负后掐剑诀,双眼之中点亮星辰明灭,骤然抬手举剑,剑尖一点破开对方双棍造就的罡气小天地,然后像是捻起一轮圆日在手中,背后剑指竖起身前,轻轻一声“斩”。 一道横亘天地之间百里的剑芒贯穿而去,竟是生生在长河水面犁出了一道幽深沟壑,河水倒灌上岸滚滚奔走,那个女子倒持双棍护在身前,脚尖一点水面身形后掠不止,终于一挥袖消散了剑气的残余。 女子轻轻放下双棍,一个身影已经瞬间欺身而来,剑尖似乎凝聚着盘旋星河,犹如浪潮无休止的剑气长河倾泻流淌,女子只能再次弯腰低头举起双棍勉力抵挡,竟是难以直面于琅的剑气,同时好似有剑意坐镇于琅周身窍穴气府,隐隐之间一道虚影盘腿坐在于琅身后,女子终于开口了,愤怒喝道:“你居然强行破境?” 女子话音未落,不远处同样和对手撞在一起的青衫老者声音沙哑阴沉咆哮道:“你敢破境?不怕此后跌境不休,甚至大道断绝?” 手中持刀劈砍而下的周厌双臂似有金翠两色的蛟龙盘踞长吟,周厌咧嘴大笑道:“老子先杀了你再说,跌境又如何,大道断绝又如何?关你屁事!” 周厌吐息如霜雪满面,双眸似有日月同在,双手持刀弯腰屈膝拔地而起,凌冽刀芒纵横交错,笼罩住终于舍得取出袖中飞刀无数的青衫老者,老者长啸一声,数不清的锋利飞刀像是秋风里肆意飘零的落叶,无处不见护住了老者的身外各处,以及要紧窍穴气府所在。 周厌落地又再次踏足破碎大地身影直扑老者而去,势如破竹,不死不休的架势。不知不觉间,于琅和周厌已经带着敌手二人离开了独自站在原地的顾枝数十里之外,决不让战斗的丝毫动静和对手的阴险手段威胁到顾枝的安全。 周厌落地微微屈膝低头呼出一口气,单手持刀轻轻挥动,砸开老者剩余的那些飞刀,气喘吁吁的老者已经站在一棵摔落在地的高树上,双手袖管破碎露出了老者肌肉虬结的双臂,这个仙风道骨又身怀暗器的老者居然还是一个修炼纯粹体魄的武夫。 周厌依旧嘴角带着笑意,可是眼中却只有高昂战意和至死方休的卓绝。 第九十四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六) 周厌是闲散惯了的,当年离开承源岛皕云门行走天下也是觉得自己不该白白浪费了一身修行武学,至少也该为世上可能和自己当年一样的苦命人做些事情,所以走过了三大海域无数座岛屿的他始终不知疲倦地行侠仗义,只要是他眼中所见的苦难和不平事,周厌都会不遗余力地出刀,虽然这样不管不顾的江湖意气使得他的远游路走的跌跌撞撞并不轻松,可是周厌从来不觉得这就是吃苦。 只要饮酒时记起曾有一个误入风尘的苦命女子,终于可以自己掌握自由时看向自己露出的笑意;只要想起曾有一个在骑兵过境之后无家可归、独自坐在废墟中哭的小男孩,终于也可以安稳留在学塾中念书了时对自己眨着眼睛;只要记起曾有那家道中落备受欺辱的读书人,终于可以挺起脊梁衣锦还乡,向那多有照顾自己的邻居女子说一声喜欢;只要记起在那大渎之畔在那海岸边界,那些大小村落也可以过着自给自足的炊烟日子,不必再受山匪袭扰的痛苦煎熬。 周厌觉得这些就是他跟在师父身后走出那条小巷又登山修习刀法之后,最理所应当的责任,后来认识了于琅,一同走过山水又去往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奇星岛,那是一段九死一生却足够让人一辈子都无憾无悔的旅程。 幸运的是,他周厌活了下来,还结识了那样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最后还认识了那个占尽世间所有美好的女子,周厌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天地间也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 登山远行,有人觉得肩上身后背着越来越沉重不堪的竹篓,渐渐堆满了随处可见不值一文的石子和树枝,可是对于周厌来说,本来就一无所有的他,此生远游遇见的所有人看见的所有事,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因果纠缠也好恩怨难解也罢,都是他不会与人说道却深深珍藏在心中的贵重之物,比起世间任何的金山银山都要珍贵,他从不觉得这样远游山海是一种负累。 人间苦难可能就像路边的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只要一直前行就一直如影随形,那么既然一切都已经不可能更好也不可能更坏了,为何不好好地去珍重所遭遇的一切呢? 所以周厌毅然决然地来到了出云岛,哪怕奇星岛上有他割舍不下的人,哪怕承源岛上有许久未见心怀愧疚的故人,可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这个可能比当年奇星岛还要更加危机重重九死一生的地方。 只为了护住人间所有美好,只是为了他周厌眼中理所当然的道理,生死之外无大事。 周厌身后的虚影蓦然睁开眼睛,只是比起于琅水到渠成的破境,周厌的强行破境却是寅吃卯粮的举动,极有可能耗尽周厌修行二十年的大道根基,甚至此后只能沦为一个病体孱弱的早衰年轻人,若是不管不顾地竭泽而渔,更有可能会要了周厌的性命。可是周厌依旧毫无犹豫,他一步踏出,身后虚影同样高举双臂持刀挥下,似神明震怒。 青衫老者双脚扎根大地双臂高举头顶,宛如移山巨人顶天立地,硬生生抗住了从天而降的厚重巨刃,锋芒毕露,老者的双臂和胸膛早已鲜血淋漓,对面的周厌其实也不好受,七窍之间都有鲜血细细流淌而下。 另一处的于琅双脚踏地,双手拄剑深入脚下断桥桥面,剑尖直指河底沟壑,灵光汇聚一点,大放光明,那个女子双手短棍合在一处化作了一根玄铁长棍,猛地挥动似转动一个巨大磨盘,呼啸狂风四面八方困住了于琅的持剑身影。 可是闭眼再睁眼的年轻人就像从一个富家贵公子突然间就变成了怒目狰狞的恶鬼,剑气从剑尖猛然舒展,那点灵光好似一个经营灵珠被无数细密丝线穿透,长风呼啸卷动于琅的双袖飘摇猎猎作响,剑气蔓延交错,宛如一朵结满了无数花瓣的花儿在于琅身前绽放,不仅荡开了那些罡风,而且剑气化飞刃直扑女子的关键窍穴气府所在。 女子身形不退反进,沿着河水倒卷的水面一掠而去,举起手中长棍化作支撑天地的巍峨石柱,女子全身有点点星光亮起在窍穴和经脉,流转不定却有汹涌真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双手所持长棍中,只是一力破万法,凭借手中长棍迎向于琅的漫天剑气。 于琅却双手持剑倒挂身前,所有流散剑气猛然收拢在他的眉心,他轻轻一吐“斩”,天地间有高大巨人挥动重剑切割开了清浊界限,钟鼓齐鸣,无形的真气激荡涟漪四散而去,重新涌向水面的岸上河水竟是如雨幕倒悬,盘随着那道一去再去的剑光直追那个手中长棍开始碎纹密布的女子,于琅身后的虚影终于从盘坐缓缓起身,双眼依旧紧闭,却有金光流溢而出,正是神灵在人间。 女子只能一退再退,竟是沿着河岸远去数十里都只能勉力支撑,而剑气和剑光无边无际不知休止,席卷两岸树木断折粉碎无数,逼着女子只能无凭无依地置身于磅礴剑气之中,动弹不得。 于琅手持长剑随风而去,身后虚影蓦然睁开双眼,金光一闪而逝,而后一把长剑出现在那个虚影的手中,猛然一斩,明明距离那个女子还有十里之遥,却有一把长剑从女子的头顶坠落,剑尖直指,避无可避。 女子仰天咆哮,手中长棍砰然碎裂无数,紧紧贴附在身上的轻甲上,然后女子弯腰屈膝像是一颗厚重山石坠入河水中,剑气和长剑同时落下,一处搅乱长河水面的漩涡盘旋不止,而女子浑身鲜血不断涌出地单膝跪地在河底,低着头披头散发,河水缓缓落下淹没她的身影。 于琅站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倒持长剑,身后虚影已经如浪花一般化作漫天碎屑,脸色微微苍白,他喉咙微动咽下了一口鲜血,然后身影消失不见。 周厌追着那个青衫老者不断退去,两人辗转路途遥遥,老者始终肩如抗鼎,而周厌身后的那尊模糊虚影虽然已经裂痕遍布大有支离破碎的征兆,周厌的双眼也血红一片,面庞早已被鲜血掩盖了神色,只有瞳孔中还始终闪烁着他一如既往的清澈光芒。 那是对世间一切美好都尽收眼底的期待,那是对身边世事始终满怀希望的意气风发,那是和好友饮酒大笑的畅快和无所顾忌,那是和她一起看着城池开满烛火鲜花憧憬未来时小心翼翼的珍重。 老者终于不敢再硬抗疯了一般非要以命换命的周厌,怒吼道:“你回头看看,玄铁关早就是一座废墟了,你们离开不过短短数日,玄铁关就被魔军踏破屠戮,整座城池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遇难,之后就该轮到显宴城,再然后就是整座出云岛!你现在就算拼了命杀了我又有何用处?” 老者死死盯住周厌,想要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丝毫片刻的动摇和恍惚,可是周厌却只是看着那个面目狰狞眼神中没有丝毫作伪的老者,然后停下腾挪身影猛然坠地,眨眼间再次轰然拔地而起,然后和身后光芒涣散的虚影合二为一。 在青衫老者终于将要背靠那座不知何时矗立在秦山山脚下的城墙之前,周厌携刀砍在了老者的脖颈上,清脆的骨骼碎裂声刺耳响起,刀光蔓延而去穿透老者身影撞上了城墙,然后那个站在城头的巍峨身影拔刀出鞘一斩而去,直奔已经强弩之末的周厌。 刀芒一往无前,直要将周厌直接一劈为二,一个身影手持长剑从周厌身后猛然冲出,就那样倾斜着身体挡下了刀芒,鲜血挥洒在周厌身前,周厌脚步轻轻一退,瞳孔一缩,一条手臂握紧长剑摔落在地,然后周厌跪在地上接住了那个竭力倒下的身影。 于琅紧紧咬着牙,即便被生生砍去了持剑的手臂,他却依旧没有喊叫出声,早已化作了两个血人的两个挚友,就那样跪倒在漆黑城墙外。 手中持刀的祝猷一直在此处和另外两人以及晋汉等待着那个顾枝的出现,当然也有可能直接败在了主公随手而为的问心困局之中,祝猷不知是不是觉得那两个拼尽全力斩杀了两个敌手的年轻人太过碍眼,所以挥手再次砍出一刀,刀芒直去,天地间只有被遮蔽的云海和天光万丈,锋芒光彩夺目,笼罩住了那两个身影。 虚空中,那个盘腿坐在高处的白衣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他没有再去看烈火烹烧的地狱,也没有去看并肩而居绵延耸立的十座阎王殿。 纠缠在黄泉路上的死后魂灵也好,不甘就此轮回而被投入岩浆之中的怨魂也罢。那些被阴兵驱赶屠杀的孤魂野鬼,那些被黑白无常钩来的茫然魂魄,明明就在他的眼前,他已经看见了百千年如一日的地狱光景,也看遍了千万人的跌宕人生和生死大怖,似乎在某一段光阴的某一刻,他还曾对着整座天地轻声说了一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白衣少年缓缓站起身,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一个站在高高草甸上的孩子,手中持着木剑就那样怔怔看着自己,又好像是在看着漫山遍野、为了国仇家恨愿意拼死冲入魔宫的无数人,孩子站在原地从草甸高处来到了雨夜中的竹屋,手中木剑消失不见变成了一本医书,他们依旧那样对视着,看着完全陌生的对方,却似乎有些熟悉的感觉。 白衣少年眨了眨眼睛,然后孩子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年纪不大却白发苍苍的男子,白衣少年又眨了眨眼睛,孩子就长大了,变成了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少年郎,一袭白衣随风轻轻摇曳,他们面容和气度都一般无二,白衣少年轻声说了一句:“你好。” 好像他只是站在原地滞留了片刻,好像他只是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天地坐了一会儿,却已经过去了千万年匆匆光阴,白衣少年拔刀出鞘,只是低头轻声说道:“好久不见。” 然后就有一道身影站在了那两个鲜血满身的年轻人身前,漆黑城墙上的刀芒遮天盖地,却被那个白衣少年伸出手握在手中,他一手持刀一手攥拳,然后抬头望向秦山山巅,他的视线终于穿破了云雾缭绕和天地界限,看见了那个在亭中缓缓站起身的熟悉身影,他的耳畔似有指尖风铃声响。 白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于琅和周厌,轻轻点头,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接下来都交给我吧。” 白衣少年面朝城墙和秦山蜿蜒山阶,他站在汪洋天地的最北方,背对世间众生和种种过往,他朗声道:“奇星岛顾枝,来接扶音回家。” 周厌带着于琅脚步蹒跚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盘腿而坐,周厌撕下破碎衣衫包裹住于琅鲜血如注的断臂处,他只是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鲜血,然后怔怔望向秦山,于琅依靠着周厌躺倒在地,同样转头望向秦山,他们的头顶有飞鸟掠过。 周厌轻声问道:“你觉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于琅知道周厌说的是玄铁关和显宴城,他沙哑着声音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周厌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低声呢喃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突然沉默。 于琅问道:“黄先生和武山?”周厌摇摇头,不说话,于琅也就不说话了。 周厌突然收回视线看向断了一臂却神色自若的于琅,轻声问道:“你是怎么醒过来的?”于琅顿了顿,转头看向周厌,想了想轻声说道:“很久以前有许多人问过我以后想要做什么,可是那时我只知道读书知理,学习一切我愿意去学也必须去学的东西,我学的很快也学的很好,所以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但我却依旧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就像是一切都早已注定了,而我必须去承担那些事情。我并不抗拒,也可以无怨无悔地一辈子担着于家的姓氏。” 周厌轻声道:“可是?”于琅笑了笑,呼出一口气:“可是,梦也好真相也罢,最终就是于琅离开了于家也离开了光明岛,然后走过了山水无数,也认识了好友许多,没有遗憾更没有后悔。所以在幻境中有人问我,既然早已认定一切都是注定,为何还要纠缠不休地沉浸于行走江湖的梦中呢?” 于琅转头望向秦山:“他说的没错,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没觉得自己可以彻底离开于家,以后也许有一天也会回到于家承担我必须负起的责任。可是他魔君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说我走过的千山万水就是梦幻泡影了?哪怕最终还是要回到原点,哪怕兜兜转转毫无价值,可是在我于琅眼中这就是无穷意义了,因为当年的我想要走遍千山万水,想要行侠仗义,奢望也好憧憬也罢,我现在都做到了,那么凭什么由别人三言两语就轻易抹消?” 周厌竖起大拇指,打趣道:“霸气。”于琅笑了笑,叹息道:“可惜没有酒。” 周厌抬头看着秦山和城墙,还有那个一往无前的白衣少年,轻声道:“其实我在竹屋后面藏了几壶酒,应该已经有四年了。”于琅嗯了一声,低声道:“那就喝他个不醉不休。” 杯中酒,三两人。 山前湖,天上月。 第九十五章 天地间汪洋有道(一) 壶泽城外的兵马司驻军几乎全数散落在了锦窑城和壶泽城之间的那条崭新山路中,只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次朝廷的兵马却不是只为打杀山匪而来。 在每一支营队兵马中都跟随着壶泽城城主和“金瓶潭”西四城其他城主的心腹文官下属,他们翻山越岭不辞艰辛地奔走于荒郊野岭,将那些隐居潜藏在山野中的村庄寨子都一一找了出来,不再一概以山匪处决,而是实实在在地探访那些百姓群居处的环境和水土,将商路和沿途所有村落寨子之间都打通了脉络勾连。 甚至有一些落草为寇却只是劫富济贫并未肆意烧杀抢掠的匪寇山寨也得了许多机会,朝廷官兵只是处决了那些罪大恶极的领头之人,至于剩下之人同样有重新开辟山寨村落而居的机会,朝廷一视同仁,打通商路和山寨之间的联系,由朝廷兵马亲自看护着往来商贸,即便是最简单的炭火贩卖,朝廷都紧紧护着这些村落的来往,摆明了就是要展示一种态度,让所有伺机而动的山匪都掂量清楚“金瓶潭”西四城和锦窑城巩固此商路的决心。 与此同时,壶泽城城主杨立源已经书写好了一份奏疏,却不是直接呈给庙堂中枢,而是将署名杨立源和兵马司分部统领姜彧的奏章送往宝盐城那位掌管“金瓶潭”十三城的郡守手中,有了那位杨立源的传道恩师从中斡旋和作为枢纽,那份奏疏就确保了能够直接送到皇帝陛下的案头,并且真真正正地入眼上心。 杨立源对于自己的筹划信心十足,当然也是因为在壶泽城的雷厉风行之下已经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并且杨立源还结合松瓶国上下的情况,给出了不同地界应对那些匪寇和散落村寨的法子。 虽然无法尽善尽美,但至少给出了种种可能性,那些坐镇四方的封疆大吏不是目光短浅之人,即便真的有些背后支撑着山匪游寇,可是如果能够将举国上下的商路都清剿干净,这份功德和之后更加源源不断畅通的商贸足够填补他们的胃口了。 杨立源不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不会觉得自己这么一个还窝在壶泽城的城主,能够撼动举国上下已经根深蒂固的利益群体,所以倒不如退一步,给出皆大欢喜的办法,还能推进治政奏疏的下行。 只不过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那个最早给出这些种种可能性的其实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读书少年郎,那个在小时候读了许多书听了许多故事却总觉得远在天边、直到此时走过了山水万程又翻阅了圣贤书才觉得原来自己也可以做些什么的少年,没有留在壶泽城的城主府中,只是协助杨立源和姜彧将一些治政疑虑查漏补缺,然后就跟着两个同行少年回到了那座位于牧蒙峰上的僻静村落中。 身穿道袍、佛衣和儒衫的三个少年卷起袖管和裤管和所有马家寨百姓一起下地耕地、施肥浇种,俨然似是久居于此的村野百姓。 牧蒙峰山后的溪涧岸边已经勉强开垦出了一处足以栽种培育桑树的林子,同时在张谦弱和真页的协助下,马家寨的百姓也终于将牧蒙峰山下的几处密林翻整填平做了耕地,只是需要去往附近各处山头挖掘搬迁适宜播种稻米的泥土。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即便此前马家寨都习惯了瓷器打交道,但毕竟是住在乡野的人,对于耕种自然还是不陌生,而且此时能够有这些勉力维持的营生哪怕只是足够自给自足也让马家寨百姓满足欣慰了。 三个少年亲力亲为丝毫没有自矜读书人身份,听马家族长马骆的说法,三人还是拒绝了壶泽城城主的盛情主动回到马家寨中来的,包括那些经过马家寨附近而送来粮食种子的军队兵马也是看在君策的面子上才愿意“多此一举”,这不仅没有让马家寨百姓觉得三个少年开始遥不可及,反而更加觉得亲近和由衷感恩。 就连寨子里那些拎着篮子抱着水桶跟在大人身后一同去往田地和林里的孩子都愿意跟在三个少年身后,因为君策能够讲那些光怪陆离的江湖故事,张谦弱会神神道道地杜撰道士降妖除魔的惊心动魄,真页也会笑着说些佛门典故,虽然背后的深意孩子们自然是不懂的,不过能够说的有趣,引得孩子们乐呵乐呵也就足够了。 君策站在田地里填土,烈日照耀下他缓缓直起身,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淌落,若是站在溪边或是眼前有一面镜子,就能看见君策此时脸上纵横交错的土辙子,君策只是抬起手背随意擦拭眉眼,视线这才稍微清晰一些,不远处张谦弱和真页站在一起,不知道手里攥着泥土的二人怎么还有气力一如往常地在论道争辩。 君策摇了摇头,看向附近那些虽然汗流浃背但却露出由衷笑意眉眼的马家寨百姓,不知为何,此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君策,觉得现在的自己比当时站在城主府里和杨立源说那些话并且得到认同的时候要更觉得开心和自豪。 也许是少年想起了以前还在方寸岛上的时候,其实在二叔离去之后以及顾枝徐从稚他们到来之前他一直是一个人独自收麦子的,那时风吹过,秋日的暖意依旧灼热着他满身的汗水,那时倒也不觉得苦,只是难免有些无趣。 田垄上有几个跟在母亲身边来到田地里的孩子蹦跳着招手,嗓音清脆悠扬地喊着:“大哥哥,大哥哥,喝水啦!” 君策拍了拍手露出微笑,没有察觉到不远处的张谦弱和真页已经不约而同停下话语看向了他,然后会心一笑。 他们三人走过尚在培土的田地来到小径上,一个身穿缝补短衫的小男孩双手捧着大白碗高高举起手臂站在君策身前,君策微微弯腰接过水碗,认认真真道了谢,小男孩咧嘴笑着又不好意思地背负双手,君策端着水碗和张谦弱还有真页一起走到不远处的树荫下休息。 君策喝了一口水,声音微微沙哑地问道:“清浚,这处田地还要多久才能彻底培土到适宜栽种的耕地?”君策虽然在方寸岛上也有着几亩田地,但是平日里的开垦耕种却都是交给了那个至今君策都不知道真实姓名的汉子,所以君策顶多知道些天时说法和播种收割的讲究,其他田地的好坏和施肥的多少可以算是知之甚少。 张谦弱双手捧着碗扭了扭脖子,看着不远处的田地,想了想说道:“估计再有两三天就可以播种了,到时候借助不远处的溪涧,还有商路上运来的牛羊鸡鸭什么的,也算是将马家寨打造成寻常村落了,再然后就是如何从自给自足到往外走,这些规划和决策就是马家寨上下自己的抉择了,我们也帮不上太多忙。” 君策点点头,真页没有像张谦弱那样依靠着树干,而是挺直胸膛站着,他轻声说道:“之后我们就可以继续远游了。” 张谦弱转头看了一眼君策,说道:“如今才过去了多长时间?那些策略不可能完全传达到松瓶国各个地方的,至少还要在中枢议上一段时间,也要看看壶泽城的手段成效如何才可以作为国策推行,所以我们哪怕在这留上个一两年的恐怕都看不到最终的结果。” 君策知道张谦弱是在开解自己,担心初次远游又主动参与进世事中的自己会走向一个极端,非要事事处处都按着自以为的正确而立竿见影,他端着水碗说道:“放心吧,我知道的,如今我也有些明白道德谷的那道戒律的根源所在了。” 真页低声说道:“道德谷山上人不得随意参与山下政事,既是不愿意那些读了圣贤书就觉得自己满腔本事的人随意指点朝政,也是为了道德谷山上能有始终纯粹坚定的求学问道之心。也许这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另一个关键所在吧,许多自以为已经足够清楚了解的道理和规矩其实只有等到真正置身其中的时候才会由衷感悟。”君策饮尽碗中的清水,轻声道:“从渐悟到顿悟。” 真页会心一笑,张谦弱嘶了一声,故作震惊地看着君策,感叹道:“君策,你是打算学贯儒释道三教学问啊?真是好大的宏愿,佩服佩服,好在咱三教的老祖宗都是明白人,讲究一个兼收并蓄,倒也不至于说你不敬,只是一些个老古董读书人恐怕就要指责你大逆不道了。” 君策摇摇头,笑道:“我也没说我是个读书人啊。”不知何时三个少年身边多了一个蹲在地上不说话的年轻人,没有身穿平常习惯的锦衣玉带而是披着一件寻常粗布衣衫,那个年轻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君策,问道:“你不是说过你是一个读书人吗?” 君策垂下眼帘看着那个消失了一段时间又突然出现的雷尚雷大公子,君策歪着头问道:“我说过吗?” 雷尚眨了眨眼睛,摇摇头一本正经说道:“一定是我听错了,你怎么可能是一个读书人呢?” 君策端着空荡荡的水碗差点就要当头砸下去,张谦弱哈哈大笑,真页也低头轻笑,雷尚却不敢笑出声,只是看着那个不知为何明明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只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的君策,一副狗腿子的模样不说话了。 君策咳嗽一声,问道:“你不是从壶泽城跟着高骋去宝盐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雷尚这才站起身缓缓卷起袖管,抬头说道:“我想好了,我还是回来跟着你们一起帮马家寨百姓开垦栽种吧,不然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戳我的脊梁骨。” 君策迈步走向田垄随口说道:“可没人逼你回来,你和马家寨的绑架仇怨和吃住之恩都已经两清了,没什么好纠结的。”雷尚却摇摇头说道:“不对,我觉得这么算不对,哪能那么容易就清了的,那一日若不是你们马家寨就要被我害惨了,所以我不能视而不见。” 君策停下脚步看着雷尚说道:“所以你是出于对马家寨的愧疚还是出于对我们的感恩回来的?”雷尚侧身面对着君策,斟酌着说道:“都有?” 君策只是看着雷尚的双眼,不远处有孩子的喧哗声传来,君策的视线望去,看见有几个马家寨的汉子牵着几头牛走向田地,马骆笑容满面跟在一旁,对着雷尚连连点头似在致谢。 君策问道:“那些牛是你送来的?”雷尚挠了挠头小声说道:“六头牛,十只羊,几十只鸡鸭鹅,宝盐城的雷家人不多,只能送来这些了,之后会让锦窑城那边再送来一些。”君策却说道:“已经很够了。” 雷尚疑惑不解,君策却重复了一番雷尚刚才的话:“都有?”雷尚不知所措地跟在重新迈步走向田地里的君策身后。 君策弯腰将水碗递给小男孩,那个小男孩仰起头看着雷尚,鼓起勇气还是低声问道:“这位大哥哥,那天你那个故事还没说完呢。”雷尚愣了愣,君策却已经拍着雷尚的肩膀笑道:“没事,待会就让这个大哥哥给你们好好把故事讲完。”那个小男孩顿时乐开花,笑得合不拢嘴。 雷尚跟着君策走进田地里开始培土,期间雷尚小心翼翼看了眼君策的背影然后跑到了还算比较好相处的张谦弱那边,低声问道:“为什么君策说我送来那些牛羊和鸡鸭鹅已经很够了啊,再多一些马家寨的日子不是会更好过吗?” 张谦弱弯腰埋土低头笑道:“对于马家寨来说,此时的雪中送炭和将来的锦上添花自然都是好事,可是若一顿饭就把一个饿惯了的人撑死了,那还有什么将来好说的?”雷尚听的不是很明白,却大致清楚自己这么做还是足够好了。 张谦弱接过雷尚捧在怀里的耕土,解释道:“这些道理君策也许现在也还是说不明白,可是这些可大可小的道理更像是生活里积攒出来的经验之谈,所以不用觉得我们说话高深莫测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只要愿意多看一些多想一些,总是能够攒足几个支撑处事和远行的道理的。”张谦弱最后看着雷尚笑道:“要不是看你愿意帮马家寨多说几句,现在还愿意回来,君策和我恐怕都不会和你说这些。” 雷尚这句话听懂了,也想明白了不久前的那个问题,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宝盐城和林家二少主一同饮酒作乐的酒桌上突然站起身离席,然后备好了牛羊和其他物资直接马不停蹄赶来了马家寨,因为他忽然就觉得这样做是对的是好的,比起以往他那些和狐朋狗友一起走街串巷叫嚣着的行侠仗义要更落在实处,是能够真真正正帮到他人并且让自己心满意足的作为。 雷尚大步流星走到君策身边,抬起脏兮兮的手掌就拍着胸膛高声说道:“我明白了,我会回来是因为我想回来。” 君策弯着腰抬起头看着扬起下巴的雷尚,疑惑问道:“你干嘛呢?干活啊。”雷尚愣了愣,“哦”了一声跟在君策身后继续翻掘填土,没有看到身前弯腰低头的君策露出了笑意。 一直忙活到了时近黄昏,雷尚已经被几个孩子拉着坐在树下开始绘声绘色讲故事了,就连一些跟在大人身边一起干活的少年少女都控制不住地走过去侧耳聆听,大人们却也不喊骂,只是笑容挤满了沧桑脸庞,眼里满是苦尽甘来的由衷温和。 雷尚就留在了马家寨中,依旧是和三个少年挤在一个屋子里,躺在地上的雷尚却难得睡了这段时间来的安稳觉,倒是短短几日就让他反而不习惯了那些锦缎棉被,一闭眼就到天亮了,他精神焕发地跟着三个少年下地上山,虽然每天深夜回了屋子总要喊上几句腰酸背痛,可是三个少年还有马家寨的百姓却都能看见这个第一次见面只是养尊处优公子哥的雷家少爷已经大不相同。 这一日三个少年收拾好了行李终于就要离开马家寨继续远游求学了,壶泽城城主杨立源和兵马司分部统领姜彧却恰好一同巡守来了此处。 杨立源和姜彧坐在没有茶水也没有蜡烛的昏暗屋子里,杨立源却脸上扬着笑意,他看着君策眼神明亮说道:“我老师还有几个翰林学士也都一同上书了,如今壶泽城和锦窑城之间的山路已经初见成效,那些依靠培植山匪的富商和权贵也依旧有的赚自然不会从中作梗。恐怕过不了多久松瓶国的匪寇乱象就能一扫而空了。” 君策只是轻轻点头,杨立源最后郑重其事问了一句:“你真的不愿意留下来考取功名为松瓶国效力吗?”只是说完之后杨立源就自己轻轻摇头,释然笑道:“算了,当我没说过好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却还是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遇见你们的,到时候你应该也能够多喝几杯了,一定要好好喝个痛快。” 已经和杨立源挑明了盟友关系的姜彧也笑着说道:“杨城主还是藏了好几壶好酒的,到时候可要尝一尝。”君策笑着说了声“好”。 最后雷尚手牵着几个孩子和马家寨的百姓一同站在寨子门后送别三个少年,君策看着雷尚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此时马家寨看着欣欣向荣前途光明,可是之后难以避免的还是会有许多天灾人祸突如其来,君策相信马家寨百姓的坚韧也愿意相信重新回到这里的雷尚到时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君策最后只是和张谦弱还有真页各执一礼郑重行礼,马家寨百姓也在马骆的带领下弯腰低头致意。 杨立源和姜彧骑着马站在寨子门口看着这一幕,他们将会顺路护送三个少年去往壶泽城,然后穿行“金瓶潭”各大城池去往宝盐城,杨立源看着那个弯腰作揖的儒衫少年,轻声说道:“世间多少年。” 三个少年终于再次启程,穿过壶泽城走上了绵延商路,去往“金瓶潭”中枢处的松瓶国四大名城之一宝盐城,临行前杨立源送了君策最后一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 第九十六章 天地间汪洋有道(二) 林山岛盘龙山脉后山湖畔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客人,一袭儒衫的中年男子身后背着一个竹篓,其中堆放着一摞卷起的宣纸,似乎还有笔墨纸砚齐齐整整地铺在竹篓底下。 中年男子双手抓着竹篓细绳,神色淡然地看向不远处湖边的几个散乱茅屋。身后有脚步声慢慢走近,似乎对于眼前这个能够轻而易举出现在林山岛禁地的人并不感到意外,儒衫男子双手笼袖微微弯腰耸肩,闭着眼睛深呼吸口气,神色恬淡舒适。 背后的那人是个已经双鬓花白的中年人,脸上竟是也有皱纹沟壑遍布,只有那双眼眸还是精光闪烁熠熠生辉,似是短短几年时间肩上的重担就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了,他双手负后走到儒衫男子身边,微微皱眉沙哑着声音问道:“你好像和画像上长的不太一样。” 儒衫男子转头笑着看了一眼中年人,眨了眨眼睛调侃道:“你也和以前长得很不一样了。” 中年人望着远处起伏山脉连绵,追随着云海的轨迹忽隐忽现,低声呢喃道:“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儒衫男子重新看向波光粼粼的湖水,点点头轻声说道:“是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徐从稚离开也已经好几年了吧。” 中年人似乎愣了愣,没有说话,儒衫男子就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中年人才开口说道:“需要我开门了吗?”儒衫男子点点头,说道:“麻烦了,当年我来这里见君洛的时候还是你父亲负责把守着那扇门,可惜那个时候我的处境有些不太寻常,所以既没能好好和君洛聊上几句,这些年你们也只能独自承担肩上的重任。” 身为这一代林山岛岛主也是一个身份隐秘的看门人的中年人摇摇头说道:“父亲和我说过有关先祖和您的那个故事,本就是我们林山岛自己的职责,您愿意许下承诺为我们相助已经足够让我们感激了,所以我们不会得寸进尺地苛求太多,您也不必自责。” 儒衫男子看着湖面问道:“如今的门已经不如以往那样稳固了吧?”中年人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眼神中透露出疑惑地看着儒衫男子,对于眼前这个虽然是第一次见过的人他却有着足够的信任。 因为在接过林山岛岛主位置的时候,他便也接下了自两百年前起历任岛主传承下来的一个秘密,有一个传说从门后的世界来到此处的少年愿意为林山岛岛主把守关隘的职责助力,除了历史上曾有三次不知用了什么奇妙手段稳固住了动摇的门之外,还曾亲自走入门后的世界为林山岛带来了镶嵌在那柄神剑上的琉璃宝石。 自那以后手握神剑的林山岛岛主就多了一层莫大的神力,除了依旧可以借助神剑开门之外,还可以找到并斩断那些天地间虚无缥缈却始终拉扯着门的细小灵气丝线,得以稳固住隔绝开两座不同世界的门。 所以在林山岛盘龙山巅那座只有岛主才能踏足的祠庙中悬挂有一副画像,正是那个少年。 儒衫男子转头望向海外的方向,从海图上看,名声不显的林山岛位于东北处的最远端,与西北处的出云岛遥遥相对,而在他们的更北方则就是笼罩着厚重云雾的不知处了,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能够走入其中,所以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那些迷雾的存在。 儒衫男子轻声说道:“天地间就要天翻地覆了,不过我还是可以保证,林山岛依旧置身事外不会卷入其中,不久后光明岛会颁布光明令,你可以选择是否前往,无论你和林山岛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中年人点点头,神色却依旧笼罩着阴霾。 儒衫男子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记得上一次见他还是一个眉眼张扬的少年郎,直视着同样是少年面容的自己,眼神中除了好奇还有年轻人朝气勃勃的挑衅,儒衫男子轻声说道:“开门吧。” 中年人一招手,一把插入山中瀑布巨石中的长剑破空而至,中年人双手持剑身形长掠站在湖面上,然后双手拄剑落入水中,待得长剑剑尖接触湖水,一道圆弧出现在湖面上,泛着七彩琉璃光泽,然后一道形制古朴的石门出现在湖面上。 儒衫男子抬脚踩在湖水上如履平地,缓缓走入了石门中,中年人轻喝一声拔出长剑,一瞬间湖水倒挂而起又淅淅沥沥落下,半空中挂起一道彩虹,中年人单手持剑回到了岸边,怔怔看着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剑,叹息一声,长剑已经回到了山中瀑布,最后中年人独自站在湖边眺望远处天际,想起了那个偷偷学刀神色固执的孩子,不知道此时又远游至何处了?是不是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躲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 漫无边际的海面上潮水缓缓涌动着,倒映着天空中云海的变幻莫测,还有云海中那片浩瀚世界的跌宕起伏,只是光线扭曲支离破碎,始终看不真切。 海面上有一艘无人撑蒿却缓缓前行的小舟,一个身穿儒衫的男子坐在船头手持竹竿闭着眼睛垂钓,可是鱼线距离水面却还有一段小小距离,鱼线末端也没有弯钩和诱饵,不知道儒衫男子是在做什么。 海面上突然探出一颗脑袋,然后忽地又消失不见,儒衫男子始终闭着双眼似乎毫无所觉。 那个熟练游曳在海水中的身影慢慢靠近小舟,像是一条好奇的鱼儿,居然真的被那没有鱼钩也没有诱饵的垂钓之人吸引而来。 那颗脑袋再次探出水面,皱着眉头疑惑不解,按照艾叔的说法,蓬莱岛以及这片海域是从不会有外人踏足的,除了许多年前那个带着妻子和孩子来到此处的持刀人之外,他再没有听艾叔提起过有谁曾来过此地。 那颗脑袋突然钻入了海水中,一条通体赤红却有一块金色鳞片位于头顶的鱼儿跃出水面咬住了鱼线,然后儒衫男子终于笑着睁开眼睛轻轻一甩鱼竿,那条鱼儿在半空中一个扑腾就重新落入了水中,儒衫男子却也没有沮丧神色,只是依旧带着笑意,然后视线偏转看向那个沉在水中的少年。少年见已经暴露了身影,便探出脑袋问道:“你是谁?” 儒衫男子却收起鱼竿站起身弯腰伸出手,笑道:“要不要上来坐坐?”少年犹豫了一下,双手一拍水面就跃起来抓住了儒衫男子的手掌,然后浑身湿漉漉的少年就落在了船头上,小舟微微倾斜又很快如初。 儒衫男子重新坐在船头甩出鱼竿,少年蹲下身好奇问道:“为什么这样钓鱼?还有,为什么刚才那条鱼会上钩啊,明明没有鱼钩也没有鱼饵的嘛。”儒衫男子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说了一句:“愿者上钩。”少年下意识挠挠头,虽然不太明白,但为什么总觉得眼前这个中年人是在说自己呢? 儒衫男子头也不转笑着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少年愣了愣,收回看着儒衫男子身后竹篓的视线,看向儒衫男子的眼神中露出了警惕。 儒衫男子却像是看见了少年的神色,笑道:“不用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不然你们的那位神官大人已经找上我了。”少年问道:“你认识艾叔?”少年顿了顿,补充道:“神官艾烛大人。” 儒衫男子点点头不确定地说道:“我记得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吧,忘了,上次来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少年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说道:“你骗人的吧,艾叔说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外人打开过这扇门,而那个人在许多年前重新来过这里以后就离开了,艾叔说那个人是不会告诉外面的人开门之法的。” 说完,少年打量着儒衫男子,自顾自说道:“你看着也不像是个习武之人啊,怎么可能是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道最强者。” 儒衫男子终于转头看着少年,笑着说道:“你说的没错,千万年来确实只有君洛曾经打开过这扇门,可是我不是外人啊,嗯,应该说其实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少年语气肯定道:“不可能。艾叔说了,蓬莱岛还从没有过有人去往其他世界。” 少年想了想说道:“除了三百年前那三个人。” 儒衫男子笑着不说话,少年瞪大了眼睛不确定道:“不可能吧,你是说你活了三百年了?” 儒衫男子却转身取过竹篓,然后看了一眼少年,小心翼翼捧出一卷画轴,再次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不是想要离开这里?” 少年还是不搭话,儒衫男子却已经笑望向少年身后,然后一抖袖子展开了画轴,那是一副山水绵延的深邃画卷,其中山川花鸟人烟屋舍栩栩如生,少年一眨眼就不由自主地离开了船头,然后身影忽地消失不见。 在那之后海面上的小舟不过是继续泛海前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可是不知不觉身处画卷中的少年却已经经历了一个人从出生到因病逝去的几十年光阴。 他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年纪轻轻就考取功名身居翰林书阁,此后外放为官却没能成功施展一身抱负,最后虽然依靠家族的势力重新回到了京城庙堂,却余生始终郁郁不得志,为官治政和着书立传最终都远远不及年少时的所想,最终家国面临内忧外患的局面,已经知天命之年的他居然披挂上阵成了一个儒将,拖着孱弱身躯征战十年护卫住了国家的边界,最终战死沙场被朝廷追封为大将军。 可是直到死去他依旧满怀遗憾和不甘,因为那支悬挂在笔洗中的墨笔还是没能写出流芳百世的着作也没能挥洒出震古烁今的治政国策,所以遗憾也有释怀也有,谁又还知道一具湮没在黄沙中的苍老躯体在想些什么? 少年身影消失不见的那一刻,小舟船头出现了一个老者,他皱着眉头看向悬浮在半空中的画卷,儒衫男子坐在原地手持竹竿闭着眼睛,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多说,只是默默坐在了男子的身边,儒衫男子轻声笑道:“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老者双手撑在膝盖上,背影微微佝偻,视线眺望远方回道:“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 儒衫男子睁开眼睛问道:“这些年除了我和君洛,那两个人来过吗?”老者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 儒衫男子轻轻点头,似乎松了口气,老者皱着眉头问道:“那处世界不太安稳?”儒衫男子耸了耸肩说道:“何时安稳过?” 老者又看了一眼画卷,显然还是不太放心,虽然身在此处的他还是有着匪夷所思的神妙手段,可是比起眼前这个三百年前就离开这里并且在那处世界已经站立于山巅的人,老者不觉得自己就有他这样的手段。 距离上一次见到眼前此人已经过去了数十年,那时艾烛也不过刚刚接过神官的职责,亲眼见证了此人出手稳固住那道连贯两座世界的大门,使得两座世界之间的灵气不至于搅和在一起,最终拉扯蓬莱岛坠入那处世界。 儒衫男子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画卷,一个身影闪烁间重新站在了船头,少年眼神茫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儒衫男子收起画卷,然后取出一卷新的画卷笑看向少年问道:“再来?”少年愣了愣,瞬间就又被扯入了画卷中的世界。 这次他是一个自小修行武道的侠客,只是天赋资质实在一般,刀剑拳脚都没能真正登堂入室,可他却戴上斗笠腰挎长剑就开始行走江湖,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结识了身为一座巍峨宗门首徒的挚友,后来还卷入了山上各大江湖门派的争斗,最终居然被推上了武林盟主的位置。 可是没过多久就被挚友联合枕边人一刀刺入胸口,本就是江湖门派牵线傀儡的他直到死去依旧想不明白,本该为世事人心仗义出手的江湖门派和武林联盟为何还是为了那些腌臜不堪的利益纠缠勾心斗角不休?那么多的贫寒和苦难都装作视而不见?那么多的道理规矩都弃若敝履? 少年重新出现在船头,他怔怔看向并肩坐着的儒衫男子和艾叔,儒衫男子转过头来笑眯眯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井舜。”说完,男子看着少年笑意温和。 少年愣愣开口:“华朝。” 名为井舜的儒衫男子笑了笑,点点头道:“很好,可愿闻道?” 言语落下,少年看着男子的手指轻轻点在海面上,然后一道琉璃光彩细线就沿着他的指尖向着四面八方延展而去,遥遥不知落在何处,最后细线蜿蜒拔地而起,直去那座云海世界。 在那些细碎飘散却始终缭绕着细线的琉璃光彩中少年看见了一个个日月星辰的幻灭和重生,似有一个个曾在光阴长河中留下过笔墨的人物匆匆而至又匆匆离去,少年如痴如醉。 第九十七章 苍生何以见光明(一) 光明岛皇城深处的那座辽阔湖面上,隐匿在晨间露水雾气之中的阁楼孤零零矗立其间,此处和其他光明岛庙堂中枢办事所在是如今皇城之中寥寥可数的禁地了。 因为在许多年前那位光明皇帝就下令对天下人大开皇城之门,任何人都可走入皇城游览观光,只是那些禁地就绝对不可擅自踏足其中,因为皇城看似百无禁忌却是实实在在的外松内紧,历史上不是没有自诩武道登高的江湖高手妄图闯入其中寻找那位权势和武道都位于世间顶点的光明皇帝,可是无一不是刚刚踏入禁地就消失得悄无声息。 阁楼外屋檐下的廊道中摆放着一张棋盘,两个对弈之人就随意席地而坐,其中白发苍苍胡须垂落胸前的老者手捻白棋做沉思状,而对面那个身披黄袍面容肃穆的中年男子则手中攥着几枚黑子轻轻转动。 老者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子,中年男子看着早有对策却还是转动着棋子却不落下,老者抬眼看向男子,轻声开口道:“陛下?”中年男子似是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凝视着棋盘,捻子落下,动作行云流水称得上赏心悦目。 老者心中默默赞叹,陛下不愧是世间最为深藏不露的弈棋高手,那么多的各大王朝棋待诏和国手其实见着了陛下都要自惭形秽才是。 老者是光明岛上寥寥无几能够走入这座阁楼的人之一,因为光明皇帝平时虽然也会来此却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御书房或是议政殿处理公务,而此处是光明皇帝休憩之所,常人根本连踏足通往此处的那座廊道都绝无可能。老者之所以能够坐在此处,便因为他是光明岛上那个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宰辅,位居三司六部一院主事之上,统领政务总理要事。 光明岛庙堂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革新,如今的格局便是议政司、军法司和裁审司三足鼎立,其下分辖六部,除了保留原有的户部、吏部、礼部和刑部之外,还重新设立了外交部和海事部。而在三司六部之外还有一个权力中枢独立于所有统辖之外,直隶于宰辅总理和光明皇帝,那便是江湖院。 江湖院的职责乃是总辖江湖事务,而且特殊所在就是江湖院的管辖范围不仅仅是光明岛一处,更不只是玉乾海域,而是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每一处有江湖所在的地方,江湖院不会参与那些岛屿之上武道修行者和江湖门派的纷争,可是一旦出现岛屿和岛屿之间、海域与海域之间的武道修行者的大肆争斗,或是有武道宗师的捉对厮杀,江湖院就会出面维持秩序,就像不久前在点星岛上有同样登顶天坤榜的徐从稚和齐境山问道搏杀,岛屿内外便有光明岛江湖院的身影。 三司六部一院之下还有各大厅室,如工事厅、司农厅、漕运厅和水利厅等,分管各大事务,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光明岛上下如今是真真正正的秩序井然太平安稳,虽然光明岛之外还有许多王朝并不看重光明岛的所谓革新,可是这套庙堂治政格局却已经被许多王朝沿用,就像百废待兴的奇星岛,如今的庙堂格局就和光明岛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些时日老者其实并不轻松,虽然皇帝陛下已经重新回到了朝野上下的视线中,可是在颁布光明令之前光明岛所要做的事情却极为繁复和絮乱,光是如何择选去往各大海域和岛屿的使臣就是个需要费上许多心思的精细事,毕竟如今各大岛屿虽然还愿意宣扬和尊崇光明岛的海域中心地位,可实际上又还有多少野心昭彰的岛主其实早已蠢蠢欲动。 光明皇帝阔别几十年终于再次亲自上朝,却便是昭告天下颁布光明令,无论是已经风起云涌的圣坤海域和宣艮海域各大岛主心中各有猜想,便是承平已久的奉震海域、玄坎海域和乘巽海域也不由得多想一些,难道光明岛又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措了? 毕竟在此前的两次光明令现世,不是划定了各大岛屿的疆域界限就是为光明岛翻天覆地的革新埋下伏笔,无一不是影响了八大海域的重要之事。所以如今再一次的光明令颁布,所为何事自然也就会惹得人心浮想联翩。 其实光明岛的宰辅大人寇槐易同样也心中不安稳,因为那一日光明皇帝陛下醒来召见自己说的唯一一件事便是颁布光明令,可却并没有告诉自己召开光明大会的宗旨所在,所以如何为外出使臣准备好觐见各大岛主的说辞就又是一项需要慎之又慎的要事,稍有不慎可就要难免使得那些已经纷争四起的岛主以为光明岛是要仰仗地位权势来清算了。 坐在寇槐易对面的光明皇帝轻轻落子,然后提起已经失了气的白棋,寇槐易收敛四散思绪,仔细一看棋局微微皱了皱眉,皇帝陛下竟不知何时开始极有耐心地对散落各处其实早已不再有生发机会的白棋围追堵截然后一一拔除,如此棋局之上虽然黑棋开始真正连贯一气,可其实也给了白棋落子他处生根发芽的机会,这可与以往寇槐易知道的陛下的棋风截然不同,绝不会如此穷追不舍和眼界短浅才对? 光明皇帝在等待寇槐易落子时端起一旁桌上的茶壶为两人倒满了茶杯,寇槐易知晓陛下的性情便没有赶紧放下棋子恭敬还礼,而是继续琢磨着棋局上的纵横交错,向来在下棋时不太说话的皇帝陛下却端着茶杯问道:“使臣都已经出发了?” 寇槐易攥着白棋抬眼看向皇帝陛下,轻轻点头低声道:“回禀陛下,前往各大岛屿的船只都已经出发了,除了去往出云岛和林山岛的使者得了命令无需登岸找到岛主之外,其他使者都会亲自和各大岛主一同回来光明岛。” 光明皇帝点点头,伸出手点了点棋局,问道:“你觉得哪座岛屿的岛主会在此事上最为难缠?”寇槐易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棋局,斟酌着言语道:“圣坤海域的金藤岛如今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岛屿霸主,虽然并未违反当年光明岛和各大岛屿制定的规矩界限,可金藤岛想要将整座圣坤海域都纳入麾下附庸却已是人尽皆知,而那位如今的金藤皇帝已经年迈,几位皇子都蠢蠢欲动,在这个节骨眼上金藤岛未必会是金藤皇帝亲自赶赴光明岛。” 光明皇帝没有说话,寇槐易便继续说道:“宣艮海域硝烟四起,虽然已经慢慢平复,而那几座联手结盟的岛屿却都肯定不愿意在此时放弃吞并邻近势力的机会前往光明岛参加一场不知缘由为何的议事,所以去往宣艮海域的使臣应该会受到最大的阻力。” 光明皇帝随口问道:“奇星岛呢?”寇槐易沉吟了一下说道:“奇星岛刚刚经历过一场翻覆浩劫,如今百废待兴,那位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肯定不会在此时和光明岛交恶,甚至会极力促进旭离海域的岛屿之主一同前来,以此巩固住如今的第三岛屿位置。” 在说到奇星岛浩劫的时候寇槐易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皇帝陛下,却没有看到任何神色变化,这些年对于光明岛的指责可谓是铺天盖地,虽然随着光明岛大力协助奇星岛稳固朝政而渐渐消减,可大大小小的议论却此起彼伏。 反正光明岛自己宣称的言语自由,人们也就乐得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说一直自诩海域中心的光明岛却对陷入危局的奇星岛见死不救,说光明岛只知道巩固地位收拢权势却在真正的危险面前当缩头乌龟,那位自称武道第一人的光明皇帝竟是连直面同为天坤榜榜首的魔君的胆量都没有,还不如那些死在魔宫前都没有见到魔君一面的江湖高手。 光明皇帝再次落子提子,黑棋乌泱泱聚在一处像是一片漆黑云海,缓缓说道:“可以预见的是圣坤海域的抵抗,玄坎海域和奉震海域的置身事外,还有宣艮海域的波云诡谲,可是最终所有岛主还是会来到光明岛的,因为那个站在幕后许多年的人既然决定真正走到台前就不会如此小家子气还跟我做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寇槐易眼神疑惑地看着皇帝陛下,光明皇帝抬眼神色平静地看着寇槐易,问道:“你觉得同样身为天坤榜榜首的魔君会死在与如今暂列天坤榜第三的奇星皇帝的捉对厮杀中吗?你觉得一直被压在光明岛和奇星岛之下的金藤岛为什么就有底气和实力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如此大肆搅乱圣坤海域的格局?你觉得宣艮海域的硝烟四起只是那些岛主的野心使然?你觉得奇星岛是如何只用数年时间就百废待兴的?” 光明皇帝手指点在棋盘上,寇槐易瞳孔一缩,眼前的景象已经随着那些黑白棋子的旋转变作了一张囊括八大海域的海图,其中宣艮海域硝烟弥漫,圣坤海域以金藤岛为尊尚有其他几座零星岛屿抵抗金藤岛的侵蚀,旭离海域随着奇星岛的复兴渐渐重现当年七星连岛的繁华和各大岛屿携手并进的崭新格局,疆域最小的乘巽海域依旧毫不起眼,向来独善其身甚至不愿意如何加入海上商网的玄坎海域和奉震海域却在东北和西南两处似乎遥遥对峙,还有海盗猖獗已久的瀚兑海域商贸一事正在蒸蒸日上。 世间一切看似依旧静中生动,即便还有摩擦还有矛盾却还是大体承平往上走的,只是顺着光明皇帝的手指指去,寇槐易将这些年来的所有消息都在脑海中仔细翻阅了一遍,再将所有的不同寻常和匪夷所思列在一处,竟然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突如其来的魔君和奇星岛覆灭,莫名其妙纷争不休的宣艮海域,势力骤然膨胀的金藤岛……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在光明皇帝不知为何隐居幕后不再上朝开始出现的,就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筹划终于开花结果。 寇槐易突然低声问道:“当年陛下离开过光明岛?”三十年前光明皇帝突然宣布隐居湖上阁楼便不再出现了朝堂上,只不过所有政务依旧有条不紊地推进,光明岛也没有出现权势纷争的乱象,随着时间推移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那位皇帝陛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 可是寇槐易却记得在皇帝陛下宣布隐居之前似乎离开过一次光明岛,这对于历来镇守光明岛绝不走出一步的光明皇帝来说是足以深思的事情,光明皇帝轻轻点头,然后淡然开口道:“魔君还活着。” 寇槐易抬眼看着皇帝陛下,历尽风波的老者虽然神色震撼却眼神稳重,光明皇帝继续说道:“他已经在棋盘上落子,奇星岛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一切已经从阴谋走向了阳谋,这件事情从来不是光明皇帝和魔君同居天坤榜榜首那么简单的,而是天下大势和光明岛之间的对弈,他可以是那个执棋之人也可以是局中之人,所以光明令的颁布不只是挑明了光明岛的态度,更是一种正大光明的回应。在大势裹挟中,光明岛不会置身事外更不会视而不见,明枪也好暗箭也罢,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不过是落子提子。” 光明皇帝捻子落在棋盘上,黑棋依旧对着白棋的散乱布局穷追不舍,几乎是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无论是固守地盘还是深入腹地都展现出了分毫必争的决心,这对于两个弈林高手之间的对局来说太过不同寻常,更像是初学棋艺的稚童只知道将对手落在棋盘上的棋子收入囊中的那种较劲。 可是在光明皇帝这位顶尖国手的运作下却是足以将棋盘上所有对手棋子赶尽杀绝的一往无前,寇槐易不知不觉间竟是额头淌落冷汗,手中攥着棋子不敢落下。 光明皇帝似是回过神来,突然将手中的黑棋都丢回了棋罐中,然后伸手指着寇槐易面前筑起垒壁的白棋阵营,喝了一口茶水说道:“现在就是这样的格局,他给了光明岛两百年的发展时间,可是显然最终光明岛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同样的,光明岛也给了他两百年的时间,足以使他将天下大势在某一刻彻底推到顶峰,然后只要他在人心一事上稍稍落子,所有仰慕光明岛也只能一直眼睁睁看着光明岛日新月异的岛屿之主都会不知不觉间自己走入棋局中。” 光明皇帝放下茶杯轻轻一笑,继续说道:“他这是在以全天下问道,可笑的是,所谓的天下大势、所有自诩万人之上的岛屿之主都轻而易举地沦为了他手中无足轻重的棋子,就像眼前这些铺天盖地的黑棋。已经风起云涌的圣坤海域和宣艮海域在其中,自以为置身事外其实早已人心浮动的奉震海域和玄坎海域也在其中,海盗肆虐不休杀之杀之不尽的瀚兑海域在其中,已经在奇星岛旗帜下走向新时代的旭离海域也在其中,而疆域最为微不足道的乘巽海域又如何逃脱的开?” 光明皇帝一指黑棋和白棋接壤处的一颗白子,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玉乾海域就风平浪静了吗?方寸岛真的只是一个江湖亡命之徒潜居之所吗?被誉为筹算天下第一的谕璟隐居方寸岛上一手创立守平阁只是为了守卫故人安危,还是夺取方寸岛上的权势?” 光明皇帝一挥袖子,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容神色肃穆,自有威严八方,他看着面前棋盘轻声说道:“天下大势熙熙攘攘皆在我的眼中,可看得见是一事,如何做便是另外一事。忠良、奸佞、侠客、富商、权贵、平民……是举世皆敌还是依旧如野草般可以自强不息的万年不变,难道只在一两人的掌心?天底下哪本史书上写下了这样荒谬之事,究竟是你看的太浅了还是太过急切?亦或者是我真的做的不够好?” 寇槐易一开始还能稍稍揣测皇帝陛下的言语深意,可是到后来就根本一头雾水了,只是看着眼前那个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皇帝陛下双手笼袖语气低沉道:“如今首要之事就是抽丝剥茧,将所有已经埋下的伏笔一一找出来,最终才能触及到那个最深处的真相。这是一场谁也无法阻止的天下乱世伊始,光明岛除了主动入局之外再别无选择,这就是过去两百年光明岛背下的债务,只有一一还清才能真正开启一个崭新时代。” 寇槐易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坐直了脊背,神色严肃地看着皇帝陛下,光明皇帝从手边取过一颗白棋,落在了棋盘中间的一个黑棋环绕的险要处,轻声道:“坐而论道,纸上谈兵。既要有落座棋局的勇气,也要有掀了棋盘的果敢。那么如今已经过了千百年,人们可能忘了许多年前传说里的故事,天下所有岛屿皆来自光明岛,一切文明的发源也来自于光明岛。没关系,这是光明岛拱手相让的自由,事实证明,世事终究还是在往上走的,只是慢了些,路窄了些。所以这么多年后,可还有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能够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下,见一见天下众生吗?而天下苍生又如何面对避无可避的光明呢?” 光明皇帝手指指尖按在白棋上缓缓道:“我要苍生来见我光明。”寇槐易觉得眼前似有惊涛骇浪跃起千万丈,好像眼前那个一直以来只是坐在阁楼书房中处理政务的皇帝陛下终于披上了世间最为璀璨耀眼的衣衫,就要走到天下人的眼前,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和小心翼翼的打量都要不得不走进光明,寇槐易虽然还是不清楚那场光明令召集而起的议事所为何来,可却已经知晓了皇帝陛下的决心。 寇槐易最后轻声问道:“陛下,那人是在以天下大势与谁问道?” 光明皇帝掌心摊放着一颗黑子与一颗白子,他淡淡道:“我。” 第九十八章 苍生何以见光明(二) 秦山山巅的孤亭中身穿红袍的男子落座桌前,眼前刀刻般的石桌棋盘十九道纵横交错,黑白两色的棋子错落而置。 这是一局不知出自何人对弈的残局,线索之深邃布局之高远简直是匪夷所思,难以相信这样复杂的棋局是人力所能算尽的。 可是坐在桌前对面的扶音却知道,这盘棋的执棋人之一肯定就是眼前那个始终一身红袍大袖的神秘男子,和世间口口相传的魔君形象毫不相干,却实实在在就是那个曾掀起腥风血雨似乎永生不死的魔君。 魔君看了一眼自从再也看不见棋盘上变幻景色便心神不宁站在孤亭台阶上的卿乐,然后看向坐在对面看似神色安稳却手指轻轻摩挲指尖风铃的扶音,淡然问道:“下下棋?” 扶音没有说话,魔君却已经取出白棋在手中,自顾自低头看着棋局沉吟起来,扶音攥起一枚棋子,卿乐已经重新走进孤亭站在扶音身边,神色平静却眼神幽幽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魔君轻轻落子棋盘,扶音便紧跟其后落下一子,魔君也不在意扶音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还是随意为之,继续低头思索然后缓缓落子,扶音依旧迅猛放下黑棋,然后同样看着棋局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下了十几手,魔君突然手中出现了一壶酒,拎在手中看向对面的扶音和卿乐,笑着问道:“就不问问我山下如何了?” 早在半月前眼前棋盘就不再展现顾枝一行人的踪迹和言行,卿乐和扶音哪怕已经耐着性子在此等候了许久,却依旧还是心中压着一块大石头,犹如厚重夜幕笼罩一层阴霾在心间,只是扶音和卿乐都不愿意在这个高深莫测神出鬼没的魔君面前有任何显而易见的情绪显露,所以除了日日盯着棋盘以外便再无其他异样,魔君好似也乐得清闲,直到今日才来到孤亭中。 魔君见对面两人不说话,便将酒壶放在膝盖上语气平静道:“顾枝已经走到山下了,而那座脆弱不堪的‘鬼门关’当然挡不住他,我只希望他能手下留情让那几个眼高于顶的家伙留一条性命,不然之后还得麻烦我再去找人顶替他们的位置,不过现在看来已经又死了两个了,实在无趣。” 魔君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你们不是应该问我,明知道所谓出云岛问心局和山下那座可笑的鬼门关根本拦不住顾枝却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吗?因为我实在无聊的很啊,下棋论道,世间一直让我失望又失望,好不容易出了几个惊才绝艳的‘天才’却都早夭,遗憾遗憾。” 扶音打断了魔君的话语,沉声道:“出云岛问心局是为了看顾枝的心境显化。大同盛世的桃止镇在所有人眼中都是美好的,那么对于顾枝来说自由是对的还是大同安稳是对的?传统皇权治下的北元王朝,有阴私污秽的勾心斗角,有遗憾憋屈的人生跌宕,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任侠,对于顾枝来说其中是否也有对错优劣?然后就是仙府争先台的十人之争和玄铁关的死守一方,这些不就是你想要让顾枝看见的吗?” 魔君静静看着扶音,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扶音抓着棋子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她声音平稳说道:“走过了玄铁关和秦山之间的荒原再到此时山脚下的‘鬼门关’,足够你看到顾枝在心境上的选择了,是还如年少时一般义无反顾地为大义也为私心而向‘魔君’这个称号出刀?还是选择在人心上拔河,看见奇星岛在覆灭之后短短数年的复兴、看见出云岛也能有大同盛世安稳隐居、看见传统王朝治下的恩怨纷争概莫能外,那么是否会多想一想世间的对错难道真的分明?” 扶音抬眼看着魔君,那双清澈眼眸中有漫无边际的汪洋起伏摇曳,似还有天上日月云层的聚散离合,扶音无法想象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么会是一手造就奇星岛生灵涂炭的魔君呢?可是扶音眼神中没有困惑和犹疑,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 从那个雨夜在顾枝背上回到了竹屋,此后拿起医书的她一直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独自远赴汪洋去往光明岛求学、赶赴偏远方寸岛深研医术,她还有一个未曾付诸于口却知道顾枝一定早就懂了的小小奢望,她想要和当年先生一样走遍八大海域所有岛屿,研学求道、治病救人,汪洋那么大,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说到武道登高,那虚无缥缈的道心从来就没有人能够清楚说明,更像是笼罩在武道登山路上的一层迷雾,看得见却难以触碰,更加难以去理解,只是所有最终能够走到武道最高处的宗师高手都明白,唯有坚守道心明澈心境才能守住本心和武道根本,可惜世间大多武道修行之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走到那个境界去,也就根本没有这种远虑和深思。而始终只是深研医术的扶音,却好像有着世间最为难能可贵的坚韧道心。魔君拿起手边的酒壶看着扶音,眼里噙着笑意。 扶音微微皱眉沉声问道:“可是你大费周折做了这么多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魔君喝了一口酒,反问道:“你觉得我费尽心思覆灭奇星岛是为了什么?你觉得我在出云岛上这几百年又是为了什么?” 扶音沉吟片刻,缓缓道:“玄铁关外豢养的魔军和出云岛的云雾地界,你想要的从来不只是一座奇星岛或者出云岛,而是整座天下?” 魔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要天下做什么?”说完,魔君伸手示意扶音继续落子行棋,扶音捻住棋子问道:“难道还是因为无聊消遣?” 魔君无声而笑,扶音轻轻落子,魔君笑着好奇问道:“你的棋术也是顾筠教的?”扶音不说话,魔君啧啧称奇道:“可惜当年没能亲眼见一面这个顾筠,能够教出扶音和顾枝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真是有些好奇了呢。” 魔君自顾自一挥袖子,然后说道:“当然不只是无聊的消遣,虽然世间总是无趣,可也还有些事情可以多琢磨琢磨的,我从来都不觉得世道人心‘不过如此’,也不觉得一切道理事物都能够被人翻覆手掌间,就像汪洋大海,难道它存在的意义就只是为了拍岸淘沙?自然不是的,汪洋大海从来都在那里,而所有不同寻常的意味都不过是后世妄自的揣测,这当然无可厚非,可若是一直如此,只为了表象而强加自以为是的本质,那么世间可还知道真正的根本所在?” 魔君将酒壶轻轻放在膝盖上,继续说道:“我亲眼看着世道变迁许多年,当然不只有失望,因为世间还有许多的美好和欢喜,那就是人们的希望。可是世间真的变得更好了吗?也许是的,可是这样的道路这样的前方真的一片光明坦途吗? 不,在我眼中,那些端坐高位的岛屿之主和权贵早已画地为牢,汪洋之上是无数岛屿,可是天下何曾是一座座孤岛了?人们只知道守着门前分毫利益沾沾自喜,却没有看见汪洋那么大,没有看见世道往上走的更大可能性。可笑的是,那座汪洋中心的光明岛明明就摆在所有人面前了,可是还有那么多的人选择视而不见,因为在他们眼中封建传统的利益才是落袋为安的根本。” 扶音皱眉愈深,竟是有些捉摸不定魔君究竟想要说什么,甚至扶音和卿乐都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的人不是那个穷凶极恶的魔君,而是一个忧国忧民忧心天下的忠良义士。扶音声音略微沙哑地说道:“既然天下世道如此不堪,那么这就是你夺取天下的理由?” 魔君看了眼扶音,手指却轻轻落子,笑道:“你很聪明。所以其实知道我根本不会这样为了权势地位而道貌岸然,太过可笑也更加无趣。那么我是为了什么呢?” 站在扶音身后的卿乐手掌攥着衣摆,低声呢喃道:“天翻地覆,移山倒海。” 魔君抬眼看向卿乐,笑道:“不愧是当年的崆玄岛岛主之女,哪怕愿意隐居方寸岛做一个寻常普通的乡野妇人,可是见识和眼界终究还是不同,真不知道当年你和君洛一起离开崆玄岛是浪费了这一身才学还是命运使然,因为没有卿乐也就没有后来的君洛和此时的顾枝,当然可能还有将来的君策。” 卿乐看着眼前那个好像无所不知的魔君,不愿意在往事上纠缠深究,她沉声问道:“这么做除了生灵涂炭还有什么益处吗?哪怕山海倾覆,难道世道人心就能借此缝补修缮吗?” 魔君微笑道:“为什么不能呢?奇星岛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范例吗?”扶音捻起棋子的手指一顿,抬头看着魔君,问道:“奇星岛是你故意为之?” 魔君微笑点头,娓娓道来:“奇星岛历来就是仅仅位于光明岛之下的第二大岛屿,可惜那些穿惯了黄袍的皇帝陛下已经自以为是太久,甚至都看不见就在身前的光明岛革新,那么我就只能帮上一帮了。你看,经过十余年的浩劫,如今的奇星岛已经痛入了骨髓,知道痛了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于是我就将岛屿重新拱手相让,还给了那个年轻人一个亲手杀了魔君的声名。” 扶音看着魔君问道:“奇星皇帝登上孤山‘亲手杀了魔君’也在你的谋划之中?”魔君摇摇头:“不,是奇苍从躲藏在旭离海域边缘岛屿重新回到奇星岛本来也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罢了,只是我不会帮他收复旧山河,所以找到魏崇阳组建复国大军、借助顾枝和‘修罗九相’势如破竹都是时运造就,我不过是最后再小小推了一把。还好,奇苍做的还不错,至少最后成功走到了孤山,而且幸运的是他找到了向来高看光明岛政见的魏崇阳,这才能够水到渠成地把我交给奇苍的那些事情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 扶音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奇星皇帝在奇星岛上推行的革新都是你安排的?” 魔君晃了晃酒壶,笑道:“这很奇怪吗?光明岛都已经变革两百年了,可那些固步自封的权贵却还是视而不见,因此所有的革新只能停滞在玉乾海域甚至只有光明岛这一座岛屿,这难道不才是最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卿乐已经落座扶音身旁,虽然依旧强忍着心绪,可是本就身体虚弱的她还是脸色微微发白,好在山巅的清风不算寒冷刺骨,甚至带着略微暖意,不知道是不是眼前那个魔君的随手为之。扶音转头看了一眼山下的方向,最后轻声问道:“可这一切和顾枝的问心一路有何关系?”魔君笑了笑不说话。 扶音低声问道:“难道一切真的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魔君将空荡荡的酒壶轻轻放在脚边,嗓音清冷道:“已经无可挽回了不是吗?无论是安享太平许久的岛主和权贵,还是不甘如此许久的更多怨恨和愤懑,就像是一堆柴火,其实只需要有人投下一颗火星就够了,而或早或晚还有区别吗?别无选择的选择就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我给世间的一个选择,是继续随波逐流还是激流勇进,是继续固步自封还是迈出那一步从此天高海阔,权衡之间罢了。” 魔君转头看向云雾遮掩的山崖,可其实在他眼中就是烛火点点的天地山河,他轻声自言自语:“人间万万年,天地苍生万物可还有走进光明之中的勇气和问心无愧?两百年了,你还没看见自己所做只是徒劳无功吗?” 这是一场问道对弈,对坐执棋之人,只是宁愚和井舜罢了。 第九十九章 路的尽头有一人(一) 尘土飞扬的商路官道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道路两侧的原野一望无际,青山连绵起伏。 在眼界不远处,有茶园宛如台阶拾级而上,头戴斗笠身披短衫的农夫和妇人弯腰行走其间,似笑着高声唱和。驮载着货物和护镖人的马车吱呀吱呀前行,还有悬刀佩剑的江湖人骑着高头大马忽地呼啸而过,余下酒香和清风缭绕烟沙细碎。 三个少年骑在毛驴背上沿着道路侧沿缓缓踱步,有一袭道袍独自行走于前,遮掩在斗笠之下的头颅微微垂落,随着道路起伏一点一点,少年的肩膀耷拉着摇晃起来,可是脊背却挺得笔直,也不知究竟是在昏昏欲睡还是为了躲避日光。 身后身披袈裟的小和尚眯起眼睛转动手中掌心的念珠,视线余光却落在道路一旁的原野上,似乎对于那些吹动草茎飞舞和碎屑扶摇的清风痕迹颇有兴趣。 身穿儒衫的少年卷起袖管搭在手臂上,双手捧着一卷竹简埋头细细研读,日光洒落照耀着竹简泛起流水般的光芒溢彩,少年却看的入神,身子结结实实地坐在毛驴背上,似乎都已经忘却了自己还是行走于道路之上,眼前早就是书桌烛灯相伴。 这是少年从张谦弱的书箱里找到的一卷海外轶事传记,张谦弱翻来覆去已经看了许多遍,听说是他小时候好不容易在道殿角落里找到的一本闲书,对于从小就是研读那些道卷经书的张谦弱来说,这是难得的珍宝,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就藏在床头,就连这次出远门都特地带在了身上,算是解乏也算是一种安心的压舱石。 少年已经将几人带出道德谷的书都看了个遍,无论是道藏、佛经还是儒家圣贤书,最后还是为了帮赖床的张谦弱收拾行李才翻到了这本“闲书”。 赶路的这些天,少年就一直在琢磨这本其实文字没多少故事也算不上如何出奇的话本,好像非要从中看出个圣贤端坐谈天说地来似的,张谦弱倒是无所谓把书放在少年这里,毕竟在珍重爱护书卷这方面两人还真是不相上下,恐怕许多道德谷山上修身齐平的书院读书人都要自愧不如。 书上写的是一个海外的江湖故事,似乎是有人醉酒之后随手提笔泼墨书写,字迹疏狂离散却内蕴神华精髓,让人所见第一眼有触目嶙峋山石的诧异,转瞬却也有透过清澈溪水看见堆叠细石的安稳心境,忍不住地便要伸出手去探入水中轻轻触碰,好像只要有那一刻的真实接洽,就能直抵文字背后的光阴流转和岁月厚重。 书上写的是一个少年英雄短暂却波澜壮阔的一生,他出生于一座日渐衰败的岛屿上,从小孤苦无依流落千里,直到在一座城池里靠着给酒楼和漕帮打杂才勉强为继。 他像许许多多的少年一般,憧憬着意气风发任侠逍遥的江湖武林,可是贫寒积弱的他根本没有那个底蕴和钱财去习武,只能在去往武馆做帮工的时候偷偷学些打熬体魄的拳架和拳桩,在夜深人静或清晨拂晓的时候独自面对着桥洞下的河水走桩练拳,竟是就这样给他练出了一身坚韧体魄和积攒起了一口绵长深厚的武夫真气。 本该就这样平平淡淡熬过余生的他遇见了那个改变一生的武道师父,却倒不如说他卓绝的天赋资质和坚持不懈的努力换来了这样一个被武道宗师青睐的机会,从那之后短短几年,他就迅速成长为了那座岛屿之上就连岛主都不是对手的武道高手,然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泛舟离开了这座岛屿,开始了漂泊历练汪洋江湖的人生之旅。 竹简书页上的文字随性勾勒,有时着笔于少年英雄幼时成长处的环境之艰辛和社会之磨难,笔锋一转却又随着少年英雄的视线看见了青山绿水的郁郁葱葱。笔墨洒脱不羁如字里行间少年英雄出拳出刀时的身影,衣衫随风起伏摇曳似天边云海卷舒,逍遥可游千万里。 离开岛屿之前,少年英雄在街角的铁匠铺子打造了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此后远游海外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力压无数武道豪阀宗门的天之骄子,挑落了许多江湖上身负盛名的前辈宗师,看得人心潮激荡热血沸腾,最后少年英雄遇见了那个相约一生的女子,两人在一处草长莺飞杨柳依依的山间水畔成婚,整座岛屿的飞鸟都齐聚盘旋,仙人在云端奏响乐曲和鸣。 少年英雄已经不再年少,名声也早就威震整座汪洋大海,竹简书页上以一大段笔墨骈文勾画了那个英雄的种种奇遇,有些甚至都触碰到了虚无缥缈的神明和仙界,可是不知为何却给翻阅之人一种唯有如此才与那个英雄相称的错觉。 打败了那么多的邪祟也为那么多的百姓苍生带来了光明,好像最终应该落下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然而字迹却停顿在了那个英雄独自走上一座孤山,山上有一个举世无敌的恶魔君主,而英雄放下了神器,独自背对众生,挑战人间神灵。 故事截然而止,阅者闭上眼睛似能看见那个英雄独自走上孤山台阶的萧索背影,人间烽火狼烟生灵涂炭,而他肩挑日月付光明,一如年少时哪怕深处泥沼阴暗,却始终愿意心怀希冀和热忱,全然献出此生体魄和神魂,毫无怨怼。 故事中有意掠去了许多遗憾和血淋淋的现实,比如那个带着一个孩子又怀着身孕的女子应该何去何从,又比如那个为了英雄同样登上那座覆灭岛屿的医仙又是什么下场? 行走道德谷山下的这段远游路上,君策不是没有听过话本故事,江湖上的悲欢离合也早就混着茶水和饭蔬嚼进了肚子里,有唏嘘也有感慨,却只是远在天边的故事。 可是就如当初张谦弱第一次看见这本书那样,君策还是被那笔墨入木三分的故事深深勾住了心魂,好像在那些一笔掠过的山水之间,在那行文严谨又疏狂洒脱的江湖历练中,藏着一个和君策遥遥对望的身影,面貌模糊却似曾相识。 君策清楚记得这种感受,就像当初在方寸岛上的小院中,他第一次看见了那个站在对面小院里的年轻人一般。明明相貌只能算得上清秀,不如棱角分明风神俊朗的徐从稚多矣,可只是初见那一眼,君策就觉得那个年轻人好像曾在哪里见过,那样熟悉,那样难以忘却。所以即便后来君策谨慎又警惕地疏远着那几个年轻的邻居,却一直小心翼翼地打量旁观,好像希望能够从那个年轻人雕琢木头和择菜劈柴的痕迹中瞧见分毫相熟的影子。 小时候君策也会缠着二叔多说上一些江湖上跌宕起伏的故事,因为在那时的孩子眼中,二叔其实就已经是世间最为厉害出彩的江湖宗师,虽然谕璟从不让君策搅和进守平阁和方寸岛的事情中,可是君策却也看得出来那些时不时出现在村子里的陌生人的与众不同,还有二叔发号施令时的气定神闲。 那是君策憧憬向往却深埋心中的秘密,孩子哪怕再喜欢那些江湖故事却绝不会动上分毫习武远游的念头,小小年纪的他就像是一个已经历经世事变迁的大人了,可以抑着自己的心性,也可以想着就那样在村子里陪着娘亲度过余生就足以了。 在二叔说起的许多江湖传说中,君策闲暇时独自琢磨,居然发现其中许多故事就像是一串手链上的珠子一般可以绵延成线,勾画出一个人的模样,也描绘了一幅壮阔山河的泼墨画卷。 此时看着眼前这本无落款提名的“闲书”,对照着那些风起云涌的江湖故事,君策好像看见了那个人的背影,然后多走近了几步,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碰到衣角发端。 如果还是当年小时候的君策,看见了这本书可能会为那些意气风发为民除害的壮举而拍手叫好,可能会为少年英雄力压当代无数天骄而面红耳赤,可能会为那些饮酒山水间的逍遥洒脱而心怀憧憬,可能会为那个不再年少的英雄一步步登顶武道山巅举世无敌而感慨向往。 可是这几日翻看着眼前竹简书页的君策,却每每都会停步于笔墨落在少年英雄走入一个僻静安宁村落的时候,会沉湎于那个藏起鲜血淋漓的长刀坐在石头上为牧童吹响竹笛的少年,会仔细看着那一段记载少年英雄第一次饮酒而牵肠挂肚的字句。 炊烟篝火、原野荒草、山林溪涧、云海晚霞,这些平凡事物好像都只是随处可见的落叶碎石,可是不知为何,远游山外路程遥遥的君策就会不自觉地溺在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叙述中,一字一句翻来覆去地看着,几乎就要把那些墨痕字迹都牢牢刻在脑海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坐在客栈屋中秉烛翻阅,居然看着那一段记述少年英雄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不自觉地流下泪来,就连君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就像是有人拿起一根细针在心上戳了一下,那种震颤神魂和骨血的颤栗感让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着那些文字的痕迹,如身临其境如感同身受。 走在最前方的张谦弱打着哈欠抬起头,不远处的巍峨城池已经轮廓分明,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两个家伙还在自顾自沉溺于各自的思绪中,张谦弱揪住毛驴的鬃毛,放缓脚步轻轻一掌拍在真页的斗笠边沿,把眯着眼睛轻颂佛法的小和尚唤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真页瞪了一眼张谦弱,背着桃木剑的小道士却已经摇头晃脑踱步至君策身边了。 他一把按住君策捧在手里的竹简上,吓得君策赶紧双手攥住书页,张谦弱无奈道:“虽然你平时看起来老气横秋却实在年纪不大,可是也不至于还像个孩子一样对这些江湖故事如此神往念念不忘吧,我是因为小时候在道藏之外唯有与其作伴才情感深刻些,你倒是怎么手不释卷起来了?” 君策轻轻将书卷收起,拍了拍毛驴的脑袋然后摘下水壶喝了一口水,答非所问:“宝盐城到了?”张谦弱也不再调侃,打着哈欠点点头,真页也已经重新与他们并肩行走。 宝盐城不愧是松瓶国四大名城之一,更不愧是“金瓶潭十三城”之首,临近城门口不远处,三个少年就已经听见了震天响的喧嚣声从城池内逸散而出,他们手牵毛驴跟在绵延不绝的商队镖局车马身后静静等待入城,竟是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将文牒路引递给城门守卫。 城门口附近有许多简易搭建的茶摊酒肆,若是等待入城太过漫长烦闷,花上几颗铜板喝一口凉茶也是不错的消遣,那些茶摊酒肆的店小二都热情熟络地招揽过往行客,看着脸上洋溢的笑意,看来一日的收成也不错才对。 三个少年入了城,将毛驴卖给了城门附近的一家客栈,然后三人就站在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茫然四顾,来自天南海北的行人商客犹如溪涧河流一般涌动着,三人最后不得已只能站在街角的僻静处才能稍稍歇口气,张谦弱扶着腰嘶了一声,低声道:“咱们好像不知道荀家在哪啊?” 君策小心翼翼颠了颠背后的包袱,斟酌着说道:“荀家应该在宝盐城也不是岌岌无名之辈,否则无法走那么远的路去行商,找个过路人请教请教应该也能找到去处,早知道离开前问一问雷尚了,他来过宝盐城又和林家相识,总比我们抓瞎要好。” 张谦弱呼出一口气,面带笑容走出街角,与一个行色匆匆的过路商人轻声请教,那人听到张谦弱是打听荀家,居然饶有兴致地停下了脚步,反问道:“你们认识荀家?”张谦弱愣了愣,笑着道:“曾与荀家家主有过一面之缘,途经此地特来拜访。”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张谦弱的道袍打扮,又探头探脑看了看身后的君策和真页,这才说道:“那你们应该很久没见过荀家家主了吧,他都卧病在床三四个月了,如今恐怕已是病入膏肓。这不,荀家祠堂这几日都在议事,我们这些只是负责管理名下产业的掌柜和主事只能静等结果了。唉,只希望下任家主是个和荀老先生一样愿意以诚待下人的,不然我们可就有罪受喽。” 张谦弱微微皱眉,轻声问道:“荀踽老先生卧病在床已久?”那人点点头,看来这段时间也是心忧前途不吐不快,走到街角处就一股脑地说了一大堆荀家这几个月的事情。 最后他叹息一声道:“说来也是唏嘘,荀家能有如今的名望地位还不都是荀老先生一力支撑的,结果了了那些祠堂老祖宗却要横插一脚为了血脉传承说几句‘公道话’,可怜荀老先生唯一的子嗣年纪轻轻就没了,如今那一脉就只剩下个女子和在外行走江湖的少年,真是难以为继了啊。”那人摇着头,可是很快就又开始唉声叹气地抱怨着前途未卜,心焦荀家祠堂议事结果。 三个少年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耐心听过了那人口干舌燥的一吐为快,张谦弱才轻声问出了荀家所在,那人离去之前还碎碎念叨着,说不知道该不该直接掏出家当从荀家手里盘下那几间车马铺子,张谦弱只能附和了几句,也不知道那人是否会放在心上。那人走远之后,张谦弱手指轻敲墙面,君策沉声道:“没想到荀老先生遭此变故,按理来说荀家的地位名望应该是能找到名医为荀老先生诊治的,既然过了这么久都不见好转,恐怕真是恶疾缠身了。” 真页双手合十颂了一声佛号,然后轻声道:“我们就快些赶去荀家看一看荀老先生吧。”张谦弱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君策,说道:“先看一看。” 君策抬头看着张谦弱,然后点了点头。 三人很快迈步启程,荀家祖宅在城西,距离三人入城处至少要跨越半座城池才能走到,虽然荀家的产业遍及整座宝盐城,可是向来念旧的荀踽还是更愿意住在荀家祠堂所在的祖宅,连带着一大家子荀家人都住在祖宅,比起富丽堂皇的林家和其他宝盐城世家都要低调许多,想来也和荀踽当年曾是儒家门生有关。 荀家在许多年前不过是宝盐城中不入流的世家门庭,依附于其他世家商贾勉强为生,直到不再执着于考取功名的荀踽走到台前,这才有了荀家慢慢占据宝盐城商贸一席之地的机遇,荀踽这么多年也都事必躬亲,就连远走其他脉和山谷的走商都要亲历亲为,这些年走南闯北才积攒起了荀家如今的家大业大。 可是荀踽只有一个早逝的子嗣,此外便再无嫡系血脉,所以这才有了如今那些仰仗荀踽已久的祠堂长老和其他晚辈要站出来争夺那个家主之位的勾心斗角。 荀修仁不久前远游江湖,现在也不知是否赶了回来,荀家就只剩下一个荀念竹整日奔走于家族产业之间,哪怕遭受了许多叔伯长辈的冷眼,可是荀念竹依旧埋头咬牙支撑,赢得了许多祠堂长老的青眼相加,愿意在议事上为她说上几句好话,否则这个家主之位恐怕就要落下定论了。 到了荀家家门外,虽然那个满脸怨气的门房眼神不耐,却还是走进祖宅中通报三个少年的到来。 本在账房中查账的荀念竹竟是亲自出门相迎,三个少年站在门外看着那个脚步匆匆赶来的年轻女子,虽然面容依旧温婉和煦,却头发微微散乱双袖卷起,眼神异常明亮,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张谦弱打了个稽首,真页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君策作揖行礼。荀念竹恭敬还礼。 第一百章 路的尽头有一人(二) 当白衣少年在虚空高处慢慢站起身的时候,眼前景色骤然间凝滞不动,那些怨魂厉鬼张牙舞爪面色狰狞,他的耳中再没有凄厉哀嚎也没有婉转啜泣,那些细细碎碎的祈祷和讨饶声远去消散,许多生死界限之间未亡人哭泣嚎啕和亡者迷茫纠结的画面都褪色磨灭,最终只剩下了眼前不远处的那十座宫殿,还有岩浆烈焰依旧不断溅射涌出的深渊,那座白衣少年曾驻足看见无数不同人生际遇的高台上空无一物,天地间就连风声都销声匿迹,仿佛真是来到了无边地狱深处。 他抬头望去,在高处的更高处有绣着金边的云海层层堆叠铺就台阶,恍惚间他看见了漫天神佛高坐云端俯瞰人世,他们眼中有慈悲有淡然,却没有喜怒也没有起伏,白衣少年有些疑惑,他已经在此处不知道待了多少年,有数以万计的魂魄从他眼前走过又消散,那数不清的人生画面缭绕纠缠着他的心绪,独自站在无凭无依处的他竟是就快要忘了自己是谁了,来自何处又所为何来? 可是他突然想起了那许多不同人生选择而跌宕起伏的际遇历程,想起了那个站在竹屋屋檐下的女子和白发男子,于是他慢慢就回忆起了在许多年前曾有一个男子牵着自己的手,俯身低声说道:“你以后就叫顾枝吧,别怕,这个世界我会带你慢慢看的。现在,和我一起走出第一步吧。” 于是躺在床上对眼前一切都陌生畏怯的孩子轻轻走下床铺,跟在那个白发男子的身边,走出竹屋,走进了漫天光华中,沐浴在阳光下。白衣少年抬起头,可是暗无天日的地狱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他伸出手去又颓然收起。 现在他想起了自己是谁,可是却没有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是现在的自己,于是他轻声问道:“这里是哪里?”身边居然真的有人做出了回答,那个清冷淡漠的声音应道:“这里是地狱,而你的职责就是忘却前身往事,镇守此地亡魂厉鬼。” 白衣少年沉默片刻,然后问了一句:“为什么?”那个声音再次开口:“因为这是你的选择,你选择了走出山林乡野入世,你选择为了天下苍生出刀,你选择义无反顾舍生忘死,所以这就是你肩负的责任。” 白衣少年摇摇头:“这个说法不对。”那个声音不说话了,白衣少年于是继续说道:“凭什么愿意舍身奉献的人却还要被苛责肩负更多的责任呢?难道选择不该是自由的吗?” 那个声音问道:“所以如果回到当初,你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白衣少年笑道:“你不是说我应该忘却前身往事吗?我又怎还记得当年我曾做过什么选择。” 那个声音答非所问:“你已经看见了不同选择带来人生际遇的不同,如果这一路没有这般出乎意料的顺遂,如果真的在某一刻世事人心急转直下,你是否会后悔?又是否会真正看见何谓人生和道路?” 白衣少年不假思索,缓缓道:“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就该是尽头的终点,可以回头看看却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至于人生和道路,这个道理太大了,不是我现在站在此处看遍了世道人心就可以高谈阔论。看见的再多却终究不是感同身受,听见了再多也终究不是休戚相关,也许只需要我曾想过某件事情并得到了答案,那就是我的道路了吧。” 那个声音拉扯着话题:“选择和自由,在你看来,是否比世道人心的修补完善还要更加重要?”白衣少年摇摇头说道:“选择和自由不正是构建了一个人与世事的根基和缘由吗,圣贤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世道人心真的泥泞不堪了嘛?还是真的还在一直往上走了呢?一言以蔽之,一叶障目,都是不可取的,唯有众生百态说了才算。” 那个声音疑惑道:“可是有的人根本无法做出选择不是吗?可是有的人根本不愿意为了自由而做出选择不是吗?”白衣少年没有说话。 那个声音语调微微高昂:“我们无法对那些埋首书海钻研学问的求道者苛求更多,也无法对许多愿意去做正确选择的人视而不见,可是一旦有人能够站在高处遮蔽人心眼界,一旦世间有了混淆的对错好坏,是否高低之别是非之分就成了纠缠不休的争辩?那么越来越多的人固步自封做那井底之蛙,难道这样的选择和自由是更多人想要的吗?” 白衣少年低声呢喃:“所以世间需要有英雄,有指引者。”那个声音赞同道:“是的,于是世间还有了殉道者。有人愿意为了他人的选择而放弃自由,这就是先驱。”白衣少年轻声自问:“可如果更多人的选择被框定在一个更大的选择之中呢?自由又是何物?” 那个声音冷笑一声:“自由?哪怕是书中的大同盛世,难道就是自由了?还是说众口难调,每一个人都可以口口声声宣称出一个自由来,那么是否这样的选择反而是一种真正的桎梏呢?” 白衣少年手掌下意识地搭在腰间,触碰到了朱红酒葫芦的光滑外壁,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所以先驱所做是在剥夺更多人的选择和自由吗?难道牺牲和奉献反倒成了口诛笔伐的斥责和抛弃?不对,所以世人可以在后世评判的对错和好坏,都只是当下必须做出的抉择罢了。” 白衣少年转身看着那个红袍身影,问道:“你的选择呢?”那个声音笑道:“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白衣少年伸出手捂着胸口,微微低头,沉声缓缓道:“从出云岛外的战争开始,桃止镇、北元王朝、燕沙镇、仙府争先台、玄铁关,还有秦山,这算什么?人生之路?还是问道?” 那个红袍身影似乎面对着白衣少年,透过了迷雾和光阴和他遥遥对视,白衣少年依旧低着头,许久许久。 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桃止镇的大同盛世建立在你一手书写的历史之上,他们可以安居乐业却永远都看不见字里行间记载的汪洋大海是不是真实存在,也许在更久以后,甚至人们都再也不知道原来在山外可能还会有大海的存在,更何况海外的辽阔世界?这是你亲手搭建的绝对的自由,却不是真正的自由,因为在那样一个目光和心绪所不能及的遥远终点处,真正的自由应该是相对的自由,强者自我圈定选择的边界,弱者尽力去拓宽桎梏和牢笼,世间维持住一种微妙却坚固的平衡。” 那个红袍身影似乎在微微点头。然后轻声笑着说道:“继续说下去。”白衣少年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捧在眼前,低声缓缓道:“北元王朝是如今汪洋上再寻常不过的皇权统治,可以是以前的奇星岛,可以是现在最为鼎盛繁华的金藤岛,也可以是几百年前的光明岛。可是光明岛和奇星岛的兴盛就区分了新旧两种政制的不同,也许在许多人看来,光明岛的革新不过是历史上惊鸿一瞥的小小变化,可是历经两百年光明岛早就是天翻地覆的不同了,而显而易见的是光明岛的革新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某种改变整座汪洋的变化到来。” 红袍身影笑问道:“这是顾筠说的,还是魏崇阳教给你的呢?”白衣少年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继续说道:“燕沙镇、仙府、显宴城和玄铁关,就像是神魂抽离体魄之后所走的一段人生路途,见过了最初的本心也抵达了生命的终点,最终远处还有一座鬼门关,只要走过去了就是新的轮回,还是开始?你所问的不就是现在的我和当年的我是否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白衣少年抬起头直视着对面的红袍身影,他轻轻摇头说道:“不,我此次会来这里就是因为私心,因为三叔来了这里没有了消息生死未卜,因为在我赶来的路上你抓走了扶音和乐姨,所以很简单,我要走到秦山然后杀了你,管你是什么魔君还是苟延残喘的布局者,所以当年的我会为了奇星岛苍生百姓而九死一生地出刀,现在我只是为了自己罢了,仅此而已。” 红袍身影的面容渐渐清晰,白衣少年突然愣住了,因为眼前的容貌竟是有些熟悉,忽然间他想起了许多年在奇星岛北境的某处山林中,那时月华顺着瀑布倾泻人间,然后就有一个背对世间的身影独自站在瀑布下,慢慢和眼前之人的身形容貌重合,红袍身影双手负后神色平静地看着白衣少年,问道:“当年的你不也是为了私心吗?为了给几位师父报仇,为了一身武学可以挣来一个英雄的名号,难道现在和当初有什么不同?” 白衣少年的眼神如静湖,他看着红袍身影,反问道:“报仇,名声?当然,驱使我走出赋阳村的心性很难没有这些痕迹的存在,可是所想和所做如果已经在正确的路上远游千万里,那么对于最初的审判是否只是拷问本心和苛求念头呢?有许多想法哪怕转过再多的圈子都不会走出弯弯绕绕的囚笼,所以自辩愈多否定愈多就只会堕入固步自封和停步不前,有时候等待不是就能抵达对的抉择,所以走出的那一步才显得弥足珍贵。到了如今,其实私心和大义还那么重要吗?不是的,因为我会走到秦山山巅,然后出刀而已。” 红袍身影露出笑意,那张好似神明提笔勾勒描绘的精致面容上有暖阳绽放,他的眼中有光华流转,一时间竟是让人根本难以将眼前之人与那个倾覆整座奇星岛的魔君联系一处,其实许多亲眼见过魔君的人都会有这种错觉,难道世间的一切揣测和指责都是蒙昧与固执? 魔君抚掌无声而笑,点点头道:“顾枝,你比我想的还要更好一些,只是终究还是自困藩篱,明明应该走的更远些更高些才是。没关系,看得见眼前只是第一步,在那之后展望远处,或是落子棋盘,大道高远。” 魔君的言语之间,似乎眼前不是一个立誓要杀了自己的敌手,而是一个坐在学塾中求知问道的晚辈,哪怕这个晚辈已经在道路上走出了很远很远,可是在他眼中依旧不够,很不够。在他的心中有一座全然不同的汪洋,在他的记忆深处也有一个已经离去许久的天地,那是他能够想象到的最大的美好,哪怕还有那么多的不足和缺失,可是现在有了翻覆和修缮的可能,他如何选择放手。 魔君抖了抖袖子,笑意带着几分缅怀和慨叹:“我已经独自看着这世间许久,很多事情可以视而不见,可是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改变,哪怕在这过程中付出太多牺牲太多,也是值得的。” 白衣少年已经转身重新看向不远处的那十座宫殿,然后摇着头轻声说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道,竟需要如此的翻覆作配?”魔君的身影又变得模糊起来,他轻笑一声:“那就登山来问道吧。” 白衣少年最后问道:“你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魔君没有说话,身影消失不见。 白衣少年却自言自语道:“武道九境共分四层,第一层,知守。”话语落下,他的眼前便再次浮现了那熟悉的青潋山湖和苍郁竹屋,还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站在屋檐风铃下,正与他遥遥相视。 白衣少年低头看了一眼,朱红酒葫芦系在腰间,还有微微泛黄的绿竹刀鞘轻轻摇晃,他眨眨眼,拍了拍胸口,那种钻心的疼痛被深深掩埋,在他的脚下是漫长的黄泉路,分明有两个熟悉身影出现在了鬼门关外,他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望向站在对面的白衣少年,他们相貌身形一般无二,可是眼中流转的光彩却截然不同。 那是此生都没有走出青潋山和赋阳村的他,奇星岛还是在许多英雄的前赴后继下百废俱兴,而他只是一个躲在山野的医师,没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和豪侠意气,这样的他和顾筠是如此相像,但他知道,顾筠不是这样的人,而他顾枝同样不是。 所以顾枝看着那个站在竹屋外的白衣少年,挥挥手轻声说道:“你好,好久不见。”也许,在许多年以前,这个白衣少年就是顾枝所能想象的未来了,一辈子安居乐业于熟悉的山林之间,身边还有先生和扶音作伴,奇星岛恢复安宁繁华,如此就已是最好了。可一句问话、一番承诺、一腔意气,可能最终就是不同的选择所走上的道路了。 那个白衣少年只是静静看着顾枝,然后骤然破碎消散,没有阻拦顾枝已经踏出的脚步,下一刻,顾枝便离开了不知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的地狱深处,他拔刀出鞘,刀芒贯穿光阴和虚空,晋汉精心布下的阵法就那样支离破碎,然后一袭白衣化虹直去,出现在了那道刀光之前,直面漆黑鬼门关和巍峨秦山。 身穿白衣,因为她喜欢。 第一百零一章 路的尽头有一人(三) 窗户紧闭的房间中老人粗重微弱的呼吸声幽幽响起,换上了一袭儒衫的少年感觉好似回到了当年方寸岛上的小院中,只能忧心忡忡又尽量强撑起坚强,无数次坐在烟火缭绕的药炉前独自神伤和担忧,那种无力感和心绪始终七上八下的感触少年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 所以君策难免又开始涌起了深深的忧虑,不知道许久未见、隔了千山万水的娘亲是否还安好?是不是因为担心自己而累垮了身子?少年晃了晃脑子,鼻子里闻着那些熟悉的药草气味,强自收敛思绪,跟着身边的张谦弱和真页缓缓走近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人。 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为了阻隔丝丝缕缕的清风和凉意,就连日光都被拦阻了脚步,所以只有微弱的烛火点燃在床铺附近,君策微微眯起眼睛,透过昏暗光线仔细看着那个不久前刚刚与之离别的老者,此时躺在床上竭力睁开眼睛,已是油尽灯枯下的气若游丝。 老者床头案边还放着几本书,不过看样子老者已经许久没有气力能够坐起身子好好读一读了,只有热气已经沉降的药碗还放在桌边,倒映着烛火的闪烁身影。 荀念竹坐在床边轻轻握住老者的手掌,然后低声道:“爷爷,三位小先生来看你了。”虽然只是相处了一段短暂时间,可是在那之后似乎解开了某种心结的爷爷却总是将三位年纪轻轻的道德谷小先生挂在嘴边,直到病倒了床上还一直念叨着许多问题都没能好好多问一问,所以听说三位少年的登门拜访,荀念竹也才会如此急切和热忱地亲自相迎。 老者咳嗽了一声,浑浊黯淡的眼眸竭力撑开,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那三个少年身影,老者被荀念竹握住的手掌微微用力,似乎借此积攒起了些开口说话的气力,他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说道:“来了啊,三位小先生见谅……咳咳,老朽身子不争气……咳咳,不然……不然定要好生相迎三位小先生的。” 张谦弱连忙说道:“荀老先生无需如此客气,是我们在路上被些许事情耽搁了一段时间,于是这么久了才来拜访老先生,莫要见怪才是。” 老者尽力扯出一个笑脸,荀念竹有些心疼地不敢去看爷爷,瞥了一眼放在桌上已经冷却的药汤,她站起身低声说道:“三位小先生和爷爷说说话吧,我去帮爷爷重新熬一碗药。” 三个少年轻轻点头,荀念竹离去前还亲自搬了几张椅子过来,君策见状赶紧主动帮忙,然后借机低声和荀念竹说道:“荀姑娘放心,我们不会和荀老先生聊太久的,现在荀老先生还是要多休息才是。”荀念竹默默点头低声道谢,真心实意,甚至眼角早就微微湿润。 荀念竹轻轻关上屋门之后,房间里老者的声音强撑起一口气,勉力说道:“可怜念竹还如此年轻就要肩负起这么重的担子,哪怕不去那座议事堂我也知道那些老家伙和没用的晚辈会说些什么难听话做出什么腌臜事来。” 三个少年已经知道了一些荀家的情况,当年荀踽所在的这一脉其实在家道中落的荀家中就是不受重用的,否则也不会有后来荀踽科举不中又家徒四壁不得已放弃学业深研商贾之道的事情,随着荀踽崭露头角,在商贸一事上异军突起,荀家又迅速换了一副嘴脸将已经落为旁支末流的荀踽所在一脉扶持成了荀家的掌权人,荀家也开始水涨船高,有了如今宝盐城中的地位。 可是那些本就因为荀踽才能够不必再附庸其他世家的荀家祠堂长老和晚辈,此时眼见身为荀家家主的荀踽一病不起,自然而然就起了瓜分荀家家业的念头,不愿意再遵循当年口口声声说好的由荀踽这一脉独掌家族大权的承诺,毕竟荀踽的后人中只剩下了一个柔弱女子和一个向往江湖毛都没长齐的荀修仁,荀踽纵横商贸五十年,即便躺在病榻上也能够将这些事情看的清楚,所以他知道荀念竹现在的不容易。 荀踽叹息一声语气低沉说道:“真是病得不合时宜啊,哪怕是死也不该在这时候,总要为念竹和修仁多留几分余地才是,不然我有何颜面去见他们的爹娘。” 老者年岁已高,又到了如今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时候,所以一些深埋心中许多年不愿意想起提起的往事都开始不可抑制地汹涌而来。那些遗憾和不甘就像是在已经奄奄一息的老者身上又搬来了许多石头,压得老者喘不过气来,只能独自在这昏暗之中叹息和自我埋怨,不得安宁。 张谦弱安慰道:“荀老先生无需埋怨自己更多,荀姑娘做得很好,来的路上我们也遇见了荀家产业的掌柜和主事,对于荀家如今的话事人是荀姑娘其实还是放心的,可见荀姑娘在商贾一道上自有独到之处,只是事出突然又难免需要面对祠堂长辈才忧虑多些,相信等荀公子回来了,姊弟齐心协力也能度过难关。”老者轻轻摇着头,喃喃道:“难啊,难啊。” 张谦弱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哪怕是作为局外人的他们也知道,如今无论荀念竹和荀修仁如何肩挑荀家重担都不可能扛得住那些祠堂议事之人的口舌,那些钻研人心和利益日久的贪婪之人不会放过一点点从两个年轻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机会,所以荀家的产业至少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会不可抑制地分崩离析,直到再出现一个能够和荀踽一样一锤定音之人的出现。 荀踽没有再叹息感慨,话锋一转问起了三个少年的远游路,张谦弱便拣选了一些并不沉重的见闻娓娓道来,掠过了靳家灭门的惨事和沿途所见战争的残酷,只说起行走山林之间所见的奇异和道听途说来的许多趣闻轶事。 最后张谦弱看了君策一眼,然后将壶泽城和马家寨之事简单说了一遍,老者骤然间不知道怎就提起了一股气力,笑着说道:“壶泽城和那条崭新山路的事情我也早就有所耳闻,没想到如今竟有了这样的变化,这对于‘金瓶潭’十三城和松瓶国来说都是举足轻重的事情啊,原来是君策小先生的功劳。” 君策只能无奈看了眼张谦弱,然后轻声说自己不过是多说了些建议而已,更多事情还是杨立源和姜彧的琢磨,荀踽开怀笑道:“看来君策小先生远游山水,已是学有所成了。” 君策想起了当初自己在礼镌河边第一次壮起胆子说出自己的道理,不由得会心一笑,然后作揖行礼低声道:“学海无涯也。”荀踽点点头,然后剧烈咳嗽起来,老者颤抖着伸出手掌,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只能徒劳无功,他沉声呢喃:“而学也无涯。” 三个少年看着闭上眼睛似有泪水滑落的老者,轻轻起身离开了屋子,小心翼翼关上了门,真页低声慨叹道:“荀老先生还有大遗憾不得安歇啊。”张谦弱重重呼出一口气,摇摇头道:“此事无解,荀家面临的困局只能看荀念竹和荀修仁如何将缺损尽力挽救到最小而已,荀老先生如果一直看不开此事,恐怕最后还要难以瞑目。”君策微微皱眉,却只能在心上添了几分沉重而已。 荀踽病榻所在的这座小院里只留下了一个忠心耿耿侍奉多年的老仆和几个伶俐的婢女,平日里煎药送饭之类的闲散事情荀念竹都会尽量亲历亲为,不只是担心爷爷的身体,也是怕祠堂里那些争执得面红耳赤几乎就要撕破脸皮的族人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小院里有一个灶房,三个少年走出屋檐下便闻到了溢满整座院落的药草气味,还有炊烟袅袅飘摇,灶房里传来了低沉却难以抑制情绪起伏的争吵声。 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回家中的荀修仁本要直接就闯进爷爷所在的房屋,却被荀念竹拦住了脚步,荀修仁知晓了道德谷的三位小先生的到来,便耐着性子和荀念竹到灶房里熬药,荀修仁腰间还挂着远游临行前荀踽亲自到铁匠铺子帮他打造的长剑,这段并没有离去太远的江湖路长剑无甚出鞘的机会,倒是上山下水的时候少年心疼又无奈地拔剑出鞘开山拨草才派上用场。 收到了荀念竹亲笔书写的家书之后,已经行走到松瓶国邻国边界的荀修仁快马加鞭紧赶慢赶才在此时回到荀家,从大门外一路来到这座院落,沿途荀修仁便已经看出来了荀家气氛的凝重,尤其是那些七八姑八大姨的拉着家中小孩虎视眈眈看向自己的眼神。 荀修仁只能压抑着情绪快步走开,他不是一腔热血就啥都看不明白想不清楚的愣头青,否则荀踽也不会答应让他去独自行走江湖。所以荀修仁看得出来那些视线和窃窃私语背后的阴私,却终究还是难以理解和接受,他实在无法明白这些往日都和颜悦色将自己当作自家孩子看待的族人怎么就会一下子便面目可憎起来,那样陌生。 荀修仁压低声音看着荀念竹问道:“姐,爷爷怎么会突然就病得这么厉害?”荀念竹将柴火扔进灶膛里,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她低声道:“爷爷的身体在那一次走商之前其实就不是很好了,是他非要再亲自走那一趟路,直到回到宝盐城他才与我提起,还让我不要告诉你,可惜爷爷还没来得及为我们铺好后路就病倒了,所以才有如今的困境。” 荀修仁攥着拳头红了眼睛,咬着牙沉声道:“我们又不是孩子了,那么远的路爷爷怎么能不提前与我们说一声,否则怎么也不该让爷爷冒这么大风险,为了那些钱财和荀家值得吗?” 荀念竹猛地转头看着荀修仁,眼眶通红湿润的女子此时竟是难得有些怒气,她厉声斥责道:“这种话绝不可说,更不要让爷爷听到一丝一毫。当年爷爷投笔从商就下定了决心要将此生都奉献于此了,你现在说这些岂不是在磨灭爷爷几十年来的辛劳?” 荀修仁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少年狠狠抓着头发低吼了一声,这种无能为力的茫然和失措让不久前还一心向往江湖远游意气风发的他难以承受,荀修仁低着头沙哑着声音道:“现在荀家祠堂那边什么意思?爷爷都还没走呢,就开始想要分家拆产业了?” 荀念竹苦笑一声:“还能如何,那些祠堂长老占据了祖宗孝道和道德大义,现在只能拖着不点头,最后终究不可能像爷爷还当家时一样留住荀家的一切了。” 荀修仁抬起头问道:“荀家家主重新推举了?”荀念竹扇动灶膛里的炉火,摇摇头道:“还没呢,那些人没敢现在彻底撕破脸皮,至少要承认当年亲口答应爷爷的事情,这个家主之位还是要留在我们这一脉。” 还未及冠的荀修仁愣了愣,然后嘴角微微颤抖地看着荀念竹,少年一下子就知道了祠堂议事能够有现在的局面肯定是荀念竹撑起了场面,荀家才不至于一下子分崩离析,哪还能等到他荀修仁回来,恐怕祖宅都要被拆个干净了,所以在这之间荀念竹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辛苦是荀修仁能够想象得到的。 荀修仁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声音颤抖道:“姐,对不起,我不该一意孤行非要远游闯荡江湖去的,最后让你独自挑起了重担。”荀念竹只是笑了笑,可有了至亲之人坐在身边的她还是终于能够在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疲惫和沧桑,但是很快她便重新振作了起来,荀家的烂摊子还需要他们姐弟二人共同面对。 荀修仁压低了声音问道:“下一场祠堂议事是什么时候?”荀念竹握着一块柴火轻声道:“明日。恐怕又是一场延续一天的推诿扯皮,你先别露面,否则他们肯定要抓着你的年龄说事。” 荀修仁皱着眉头说道:“可是那些老家伙肯定不会答应让姐一个女子当家主的,还有那些猪油蒙了心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同辈人,恐怕早就虎视眈眈,更不会同意,到时候要是给他们捅出去闹到整座宝盐城都知晓,难免会有有些其他世家大族要掺和一脚。” 荀念竹转头看了一眼荀修仁,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不过出去走了几个月,倒是见识和说道都长进了不少啊,看得挺明白嘛。” 荀修仁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轻声道:“姐,别开玩笑了,现在荀家的这场困局肯定很快就会有其他人要来横插一脚,说什么也不能让爷爷这些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啊。” 荀念竹也收敛神色点点头道:“没错,荀家最大的危机还不是祠堂议事的如何瓜分利益,而是宝盐城乃至松瓶国其他对荀家产业眼馋的世家大族,哪怕是为了将水搅浑也会有很多家族愿意伸手,所以荀家的这场困境只能尽可能速战速决,哪怕是壮士断腕也好,至少要把荀家的根本把握住了,绝不能在一场场议事中被他人一点点分割。” 荀修仁摸着下巴说道:“所以倒不如我明天的议事我也一起去,到时候那些老家伙敢多说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我就直接拔剑,看他们还敢不敢说一句废话来拖延时间。” 荀念竹瞪了荀修仁一眼,低声骂道:“爷爷虽然没怎么逼着你读书,可是也没让你就只会这样想法做事吧,真是江湖莽夫。” 荀修仁一拍大腿道:“姐,我说真的,那些老家伙最喜欢摆大道理说祖宗法,说来说去不都是废话嘛,要是不以雷霆手段让他们闭嘴,恐怕真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荀念竹见荀修仁真动了心思,还是摇摇头道:“不可,这样只会落了口舌,哪怕最后我们能保住荀家,也难以接住正统道义。”荀修仁愤愤道:“那怎么办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老家伙把荀家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我反正是看不下去的,总不能……” 少年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总不能让爷爷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去吧。”荀念竹皱着眉头说道:“我再想想。” 荀修仁站起身走出灶房,迎面遇上了三个少年,荀修仁抱拳行礼,不好意思道:“抱歉,没想到荀家遭此变故,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君策看着短短时间就好像成长许多的荀修仁,有些感慨。 张谦弱摆手道:“无需说这些,是我们来得晚了些,否则还能多陪陪荀老先生。”说到这里,张谦弱看了一眼君策和真页,见其他二人都点点头,张谦弱这才斟酌着说道:“荀家家事我们不敢置喙,不过若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荀公子只管开口便是。” 荀修仁虽然心里嘀咕一句靠你们三个读书人有什么用处,却还是抱拳称谢。此时时近黄昏,院子外走进来几个拎着食盒的杂役奴仆,荀念竹走出灶房拦住那些杂役,皱眉道:“我不是吩咐了无需送饭到这里来吗?” 其中一个杂役低着头说道:“这是二长老的吩咐。”荀念竹皱眉挥挥手道:“你们退下吧,以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可以接近此处。”那个杂役低着头称是,然后就要转身离去。 荀念竹已经面朝三个少年所站,正要开口言语,突然听到了一阵风声,竟是那群杂役中有人猛地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刺向了荀念竹,不是要害处,却能够让荀念竹废去一条胳膊,措手不及之下荀修仁只来得及一声怒吼,君策也只能尽力扑去却还是隔着一段距离。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身影从天而降,一脚踹开了那个杂役,然后一拳一掌又将剩下的几个正要暴起的杂役都砸在地上,然后那个魁梧身影站定,神色阴沉得啐了一声:“他娘的,老子也就以为蹲着玩,没想到你们还真敢做出这种事情来啊,真是够不要脸的。” 已经下意识跑到灶房门外的君策顿住,看着眼前那个熟悉身影,疑惑道:“禾大哥?” 腰悬金刀的禾徸渠转身看着君策,咧嘴一笑。 第一百零二章 路的尽头有一人(四) 一袭白衣飘落在漆黑城墙之前,天色昏暗之间似乎便有一道璀璨天光在某一刹那刺破了云海。 顾枝掌心抵住腰间刀柄站在原地,他望着站在城头上的那几个身影,然后转身走向躺在地上相互依靠的于琅和周厌,周厌勉力坐起身将断了一臂的于琅托在身前。 顾枝快步走去然后蹲下身,伸出手指在于琅断臂处和心口附近连点了几处窍穴,那些在于琅体内絮乱肆虐的真气和汹涌激荡的气血终于不再一次次冲撞于琅的窍穴气府,断臂处的鲜血也慢慢停止了源源不断地涌出。 顾枝低头看着脸色苍白却神色轻松的于琅,沉声道:“抱歉,是我来晚了。”于琅咳嗽了一声还没说话,周厌就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顾枝的肩膀,说道:“废话恁多,你要是没走出来那才真的要抱歉呢。” 顾枝抬头看了眼被一刀破碎的阵法,神色平静道:“现在想来,那处幻境和阵法根本没有困住我,是我自己流连于地狱深处的前世今生和生死幻想。” 于琅声音细微却语气坚定道:“行了,不用在我们这里磨磨唧唧的,暂时我还死不了,赶紧把这碍眼的鬼门关给砸了,然后登山去吧,看来我们是注定没机会亲眼见到那个劳什子魔君了,你可要多替我们俩砍一刀啊。” 顾枝收敛心绪,扯出一个笑脸故意伸出手摸了摸于琅披头散发的脑袋,笑道:“放心吧,到时候我就说‘这一刀是为了于琅’,‘这一刀是为了周厌’,哈哈哈哈。” 于琅甩了甩袖子撇开顾枝的手掌,语气低缓道:“还有为了黄先生和武山。”顾枝嗯了一声,只是重重点头,周厌一推顾枝的肩头,轻声道:“去吧,带着扶音,我们一起回去。” 顾枝站起身,抱拳行礼缓缓道:“我带你们回家。” 在奇星岛上,有一片山林,有一座城池,有一个竹屋,那是他们的家。不是故乡,却是家乡。 顾枝衣衫轻摇离开了原地,周厌和于琅仰起头看着那一袭白衣落在不远处的鬼门关城头,周厌笑道:“那小子临走前说的是在显摆吗?”于琅想起顾枝离去前所说的武道九境第一层“知守”,于琅也露出笑意,咳嗽一声沙哑着声音道:“没关系,反正那个境界我也已经走进了,管他显摆去。” 周厌摸着下巴,啧啧道:“那我也算是达到这一境界了吧。”于琅嘁了一声:“得了吧你,现在半死不活的还敢说自己破境了?”周厌摇头晃脑只当作没听见于琅的话。 他们笑着说出对于彼此来说好像都难以承受的苦痛,是因为无论是武道之路断绝还是就此失去一条手臂,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值得怨怼余生的纠缠,所以云淡风轻笑着调侃。 周厌望着不远处的鬼门关和秦山,看着那个还一如初见时一般惊才绝艳的那个白衣少年,他轻声道:“顾枝会赢的吧?”于琅沉默片刻,然后沉声道:“一定。” 顾枝落在墙头一手按住腰间刀鞘一手负后,没有去看站在城头上如临大敌的三个人,而是眼神深邃地望着缭绕云雾的秦山山巅。城头上除了祝猷和巫赟以外,还有一个身后背着一刀一剑的女子,脸上带着厚重面具狰狞可怖。 巫赟皱着眉头看向毫发无损便走到此处的顾枝,低声喃喃道:“此人武道究竟有多高?”祝猷冷笑一声:“武道有登堂之高低,还有入室之远近。”巫赟看着战意盎然的祝猷,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而他身边那个女子也已经在顾枝的武道气息压制中下意识地拔出了刀剑,严阵以待。 顾枝神色冷漠,低头看着眼前三个人,轻声道:“你们要拦我?”然后没有等待回答,他看着祝猷缓缓道:“你要杀他们?”祝猷一步跨出将城头走马道的砖石都震碎激荡,他直视着顾枝的双眼:“是又如何?” 顾枝不再说话,只是手指轻敲绿竹刀鞘,祝猷看着顾枝的手掌和一身白衣,微微压低了身体然后猛地挺直脊背,身形如箭矢又如从天而降的粗壮雷电直奔顾枝而去。 在祝猷和顾枝对峙之前,巫赟和那个女子已经同时消失了身影,祝猷一步直奔顾枝而去,巫赟和女子便恰到好处地站在了顾枝身边的另外两个方位,隐隐成困守之势,他们却不急着动手,只有祝猷瞬间拔刀出鞘,以开山之势砸向站在原地的顾枝。 顾枝看也不看那两个冷眼旁观伺机而动的压阵人,伸出手掌只是翻转抬起,便好似托举起一块巨大磨盘,祝猷的刀光连同真气砸在顾枝手掌之上三寸,然后轰然一震。 顾枝衣衫飘摇吹拂,却身姿纹丝不动,祝猷的刀止步于顾枝手掌上,然后顾枝一甩袖变掌为拳,拳罡撞在祝猷的刀尖上,又是洪钟大吕被巨灵神砸碎的爆响声如涟漪四散而去,巫赟和女子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以真气捂住了耳朵。 随着那两人一退,三人合围之势便出现了一丝碎隙,顾枝一脚轻踏,眨眼间有夺目的剑光四起,然后汹涌如长河奔腾的剑气便布满了整座城头各处,巫赟和女子都瞳孔一缩,低吼一声各施手段,竟是仅仅为了阻挡剑气冲撞就要控制不住地竭尽全力,祝猷则更加不管不顾,以身上金银重甲亮起的光芒硬抗剑气,然后一刀直砍顾枝。 随着刀芒缓缓落下,又变幻出无数个顶天立地的巍峨身影手持巨刃同时劈砍而下,顾枝身影渺小地站在剑气洪流和高山巨刃之间,双膝微蹲拔地而起,一道七彩虹光狠狠撞在那些高山般的身影上,顿时无数虚影破碎如镜片分崩离析,洒满了祝猷和顾枝身前之间。 祝猷再进一步,终于是真真正正的一刀落在了顾枝眼前,顾枝双臂抬起猛地收在腰腹处,转瞬便出了千百拳,层层叠叠如潮头汪洋,祝猷被彻底淹没身影,只有一刀光芒气息不绝直刺顾枝,顾枝双脚离地虚停半空,手掌向下一按,刀光便被砸入身下城墙之中,顿时有纵横裂缝贯穿整座高耸鬼门关,直抵最深处。 顾枝身影一掠而去,一脚踩在祝猷的刀尖之上,祝猷双手握刀双臂肌肉虬结,金银丝线缭绕的铠甲上似有蛟龙仰头嘶吼,顾枝的眼眸中倒映出蛟龙腾空而起和刀光布满天地间的景象,可是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动摇,任由那些气势汹涌的异象扑面而来。 顾枝神色冷漠地低头看了一眼祝猷,然后双手虚按地面,顿时城头砖石如地牛翻背,将那些蛟龙虚影和刀光都一举吞噬压制,顾枝再次站在墙头处,手掌抵着刀柄,看着祝猷闭上双眼身后慢慢有法相成形,比起先前于琅和周厌所施展的都要更加凝实和气势圆满。 顾枝转头看向那两个站在剑气洪流潮头勉强稳住身形的压阵人,身影闪烁消失不见,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巫赟的身侧,巫赟神色一变,下意识地便脊背蜷缩,脱离了身上那件遮蔽了神色和体态的灰袍,而眨眼之间那件孤零零漂浮在风中的灰袍就支离破碎,好似被无形的火焰灼烧成了灰烬四散流离。 巫赟脚步一退再退,在城头走马道上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冲撞着,那瘦骨嶙峋的身躯肌肤下经脉深处,有异色流光盘旋不定,紧紧护住他的窍穴气府和真元所在,顾枝始终如影随形,手持剑指直刺巫赟流转真气的根基所在,巫赟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只觉得以往面对身穿黑衣的晋汉都没有现下感触的如此无能为力。 顾枝眼角余光看见了那个手持刀剑的女子身影沿着墙头掠向巫赟身后,然后猛然拔地而起,刀剑交错直劈顾枝,顾枝头也不抬,只是伸出另外一只手掌手背按在额头前,刹时间便有雄浑真气挡在了他的身前三寸之地,女子刀剑撞在真气屏障上激起火花四溅,却也给巫赟施展秘术挣脱开顾枝真元压迫的机会。 顾枝任由巫赟脱身远去,抬头看着那个收起刀剑就要疾退的女子,松开剑指化作拳头,竟是直接跨越了距离和时间的空隙,不知如何便来到了女子的身前,一拳砸在了她的额头上,女子措手不及之下只能以刀剑架在头顶,然后就被拳罡直接砸入了城头砖石之中,巍峨鬼门关再次一震,竟是直接下陷地底,城墙下的地面裂痕蔓延而去。 顾枝衣衫摇曳直接在原地拧转身形,双臂搭在一处接下了祝猷身后法相猛然劈砍而来的刀光,他的渺小身影瞬间被淹没在璀璨光华之中,在法相簇拥下好似神明在世的祝猷面容庄严,手持巨刃怒目而视,有顶天立地之势,就那样站在原地暴喝一声:“斩!” 身后法相再次举起巨刃劈砍而去,那个已经看不清身影的白衣少年只是一步踏出就跨越了刀芒笼罩的牢笼,眼睛微微眯起,脚尖一点城头砖石便来到了祝猷身前,在他离开的原地有烟尘化作龙卷凭空冲天而起。 祝猷双手持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法相身周缭绕金银两色光芒,好似也身披重甲,顾枝的一掌一拳全部落在了法相身躯上,祝猷面目狰狞却一步不退,顾枝试探之后转了转手腕,腾空而起膝盖弯曲撞向法相的头顶,法相探出巨大手掌就要将顾枝攥在掌心,顾枝轻哼一声,五指撑开按在法相的掌心,身形倒转竟是直接从天而降,剑指直刺法相身下的祝猷。 祝猷仰起头双手挥舞长刀,怒吼道:“拔刀!”顾枝置若罔闻,剑气潮水再次从他体内源源不绝地奔涌而出,好似瀑布悬挂天地间,云雾席卷大雨倾盆,祝猷状若疯魔,毫无章法地挥动着长刀,将面对顾枝却始终没能让对方出刀的憋屈和愤怒都倾泻而出。 不远处巫赟站在爬出深坑的女子身边,脸色惨白道:“我们还是低估他了,当年主公怎么会只把他列在天坤榜末位?”女子吐出一口鲜血,虽然他们两人只是和顾枝交手了两三招,可竟是连拖延住那人的脚步片刻分毫都做不到,甚至一照面就落下了内伤,体内真气激荡难以抑制。 女子神色阴沉默不作声,巫赟转头看向鬼门关后的山路,在台阶底下,盘腿坐在原地闭目养神的晋汉已经站起身,一袭黑衣的他神色冷漠,一身血腥气息和杀气战意肆意流淌。 顾枝透过剑气和刀光的间隙看见了祝猷身上的重甲缓缓出现了丝缕裂缝,他的身影已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刹那就出现在了祝猷和法相身后,他负手而立,呼出一口气,终于适应了自己全然不留手之下的真元气息。 哪怕是当年闯荡奇星岛鬼门关,他也只在言封城外和魔宫门前有过此时的感受,那种毫不抑制体内真元和武道气息的自由让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好似这种力量终有一刻会不受他控制,致使他沦为武道之路的奴隶,只知道凭借拳脚和刀剑肆意杀戮。 可是走过了千山万水,又一次次叩问本心之后,顾枝真真正正开始去接受这样的力量,因为他从不觉得武学会成为掌控着他的主宰,武道登高之路他顾枝才会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至高之人,他俯瞰世间,早就临绝于天地间所有武道修行人之上,难道还会受困于自身的藩篱? 顾枝没有看向手持长刀和身后法相一同向自己压来的祝猷,只是转头看着秦山山巅,云雾缓缓散去。他一步轻轻踱地,终于城头之上第一次出现了祝猷手中刀光之外的另一种刀芒,宛如烛火点燃在顾枝掌心,他只是轻轻攥拳握住,然后挥袖,一道劈开天地的刀芒便直接掩盖了祝猷和法相的身影,最后只有愤怒的咆哮回荡天地。 一袭白衣闪烁跨越前方道路,握住了祝猷脱手的长刀,手腕翻转反握刀柄,穿越了法相破碎前留下的真元流转,刀尖刺入祝猷的心脏,直接贯穿而过,将祝猷和身上重甲一同牢牢钉死在了地面上,鲜血犹如冲垮堤坝的海水倒灌奔涌,从祝猷体内喷洒而出,在地面上积攒起了一汪粘稠深邃的鲜红血池。 顾枝半蹲着身子抬眼看向不远处已经开始转身奔逃的巫赟和女子,一呼一吸之间便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可是还未能砸出一拳便有一个黑衣身影挡在了身前,晋汉双手在眼前画出了一个圆圈,顾枝的拳罡落在了空处,同时还有一道拳罡出现在他的身后,顾枝微微侧身躲过了自己砸出的一拳,冷冷看着眼前的晋汉。 晋汉神色平静对着身后两人说道:“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只剩下你们两个废物,不要再让主人失望。”巫赟和女子只是抱拳行礼,然后就全力逃离了此处。 顾枝此时眼中毫无情绪起伏,歪了歪脑袋问道:“你也要拦我?”晋汉摇着头淡淡道:“我不是祝猷,你现在也没办法那么轻松杀了我,直接上山便是,主人在等你。” 顾枝察觉到眼前的晋汉依旧不是真身,他掌心将出鞘半寸的腰间长刀按回刀鞘,然后只听见刀剑摩擦的声音响起,晋汉神色微变离开原地,鬼门关轰然破碎倒塌。 烟尘中,一袭白衣独自登山,在山路的尽头,有一个人。 是故人,是亲人,是敌人。 第一百零三章 路的远处有一关(一) 寂静院落中短暂的喧嚣很快平息,那个从天而降的魁梧身影转身和相识的三个少年打了声招呼后就熟门熟路地用绳子将那几个图谋不轨的杂役绑了起来,然后又扯了几块碎布堵住了他们的口舌,随手扔在了墙角。 这几个杂役虽然气力有些,却不是什么习武的武夫,如果不是措手不及又离了一段距离,荀修仁其实也能自己应付得了,看来这些人也是处心积虑找准了时机才出手的。 荀念竹脸色微微苍白,却强撑着伸出手按在灶房门扉上,与禾徸渠弯腰行礼道谢道:“多谢这位大侠出手相救。”荀修仁也已经快步来到荀念竹身边,同样抱拳郑重行礼。 禾徸渠只是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荀念竹,这才转头看向君策问道:“你们先前说要来宝盐城寻人,就是荀家啊?”张谦弱和真页走到君策身边,三个少年站在屋檐下疑惑地看着不知为何出现此处的禾徸渠,数月不见,汉子依旧是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腰间悬配着那把宽阔大刀。 君策愣了愣这才解释道:“当初我们刚刚下山便遇见了远行走商的荀老先生,有幸同行了一段路途,如今途径松瓶国便想要来找一找荀老先生。”说完,君策看着禾徸渠问道:“禾大哥怎么会在这里?”禾徸渠又看了眼荀念竹和荀修仁,叹息一声摇摇头道:“说来话长。” 禾徸渠转身面对着荀念竹和荀修仁,沉声道:“这些人应该是你们荀家祠堂那边有人指派来的,没打算要你性命,只是伤了你算是个警醒,手段下作了些,心思却明白得很,是要你们两个年轻人知难而退,别再纠缠不休,趁早自己把荀家产业和家主之位拱手相让。” 荀念竹深呼吸了几口气已经神色恢复了些,荀修仁还在皱眉思索,荀念竹却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视线望向禾徸渠问道:“这位大侠为何对荀家之事如此熟稔?” 禾徸渠背靠着屋檐下的廊柱,神色平静地看着荀念竹回道:“如果我说我已经盯着荀家祠堂半个月了,你信吗?”荀修仁也回过神来,手掌下意识按住了腰间剑柄,荀念竹神色困惑更甚,斟酌着问道:“非是念竹以怨报德,只是斗胆一问,为何大侠要做此事?” 禾徸渠双臂环胸,淡淡道:“受人之托。”荀念竹追问道:“何人?” 荀家的所有交好之人都只是看在荀踽的面子上,如今荀家遭此变故,不是没有世家愿意站在荀念竹和荀修仁这边,但毕竟都是商贾,更多的还是选择静观其变,说不上寡情薄义,只是利益权衡罢了。 禾徸渠转身蹲在那些杂役身前,没有回答荀念竹的问题,只是摘下其中一个杂役嘴里的碎布,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姓名、缘由,一五一十不要有所缺漏,否则可就不是把你们送官府那么简单的。” 那个杂役还要嘴硬,却被禾徸渠毫不留情地一拳砸在额头上直接晕死过去,禾徸渠挪了挪脚步,摘下另一人的碎布,也不说话就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这个杂役梗着脖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禾徸渠点点头然后又是一拳,就这样一个个问过去,最后终于剩下两个杂役双腿打颤地将荀家祠堂幕后人说了出来,只是缘由他们也不知道,反正应该也跟禾徸渠所猜测的那样。 荀念竹听到那两个杂役说出来的名字,双手紧紧攥拳,牙齿咬住嘴唇,脸色刷的一片雪白,虽然这段时日和祠堂中的各位长老和族人相互推诿争执,什么难听的话荀念竹都咬着牙受着了,可是没想到如今那些人居然为了利益真能做出这种伤害族人亲人的做派来,荀修仁怒发冲冠,抓住长剑就要走出小院,压低了声音道:“我去找那些老家伙算账。” 君策站在屋檐下伸手拦住了脚步匆匆的荀修仁,禾徸渠也已经站起身说道:“你现在去找他们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落个大逆不道背弃道义的污名,何必给他们送去把柄。”荀修仁脑子清醒了些,顿住脚步,荀念竹也颤抖着声音说道:“修仁,回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荀念竹此时同样思绪繁杂,无论是爷爷的病情、赶回家中的荀修仁、不知身分来历的禾徸渠,还是居然做出刺杀之事的家中长辈,都让荀念竹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了,可是她不能倒下,只能强提起心气和思绪将眼下的乱局厘清。 君策轻声开口道:“既然计谋已经被识破了,那就提起线头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如何将这些眼前的机遇把握住,才是现下的关键。” 荀念竹是个聪明人,听见了君策的提点,一下子就明白了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利用这几个杂役的供词在明日的祠堂上扭转局势,让那些祠堂长老无话可说,不得不退步。其实这些事情荀念竹也能够想到,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君策一语道破总好过荀念竹再独自纠结思索良久。 荀念竹有些筋疲力尽的感觉,身子一下子撞在了门扉上,荀修仁连忙扶着荀念竹坐在灶房门槛上,屋子里药炉还在沸腾着咕咕作响,烟火在昏暗中缭绕纠缠。荀念竹抬起头看着禾徸渠,还是问道:“不知大侠为何助我荀家?” 禾徸渠叹息一声,席地而坐,张谦弱伸手拍了拍君策和真页的肩膀,三人就要离开,荀念竹却开口道:“三位小先生无需见外。”禾徸渠看向三个少年笑道:“听一听也好。”三个少年这才坐在荀修仁搬来的椅子上,禾徸渠却依旧坚持坐在原地。 禾徸渠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了一样东西,荀念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禾徸渠身前,禾徸渠抬起手掌将那块碎成两半的玉佩递给荀念竹,荀念竹神色茫然地接过玉佩,低声问道:“这是我送给千煦的那一块?” 禾徸渠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去不敢看荀念竹的神色,沉声道:“岳千煦没能回来。”荀念竹看着禾徸渠,声音颤抖问道:“什么叫没能回来?” 禾徸渠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缓缓道:“他,死了。” 荀念竹脚步踉跄几乎是摔倒在灶房外,荀修仁半跪着接住了她的身体,此时的少年脸上也是震诧和难以置信,他盯着禾徸渠一字一顿问道:“岳哥死了?”禾徸渠抬眼望向荀念竹和荀修仁,此时的汉子眼中满是密布血丝,他神色凝重地点头,好似耗费了许多气力。 荀修仁摇摇头呢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荀念竹捧着玉佩泪水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虽然不愿意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可是她还是一瞬间就泪流满面,那种好像早有预料又不愿意真正相信的感觉刹那间支离破碎,丝毫由不得她挽回和挣扎,就这样莽莽撞撞地打碎了她的心,只剩下手中的玉佩冰凉如冬日的冰锥,手掌的温度都难以捂热。 禾徸渠呼出一口气,还是继续说道:“在一场攻守战中,身为骑兵统领的千煦为了给重甲军清扫出道路,亲自带着一队步兵深入敌营,最后成功为骑兵和重甲军找出了一条反攻的道路,可是他却身死于燃烧的敌军营帐中。哪怕是死前的最后一刻,他都义无反顾地点燃自身冲入敌营,只为了多杀几个敌人。” 禾徸渠咬着牙几乎是挤出声音来:“可是不该他死的,他的战功积攒足够他在军队里一步步坐上将军的位置,哪轮得到他冲锋陷阵这样去送死啊。可是他不听劝,非要领着那支已经死了十几任营长的步兵斥候深入敌军腹地,最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禾徸渠眼前倒映出当初的景象,那时坐在马背上的他跨越敌营冲入敌军之中,只来得及最后看见那个熟悉身影被火焰彻底吞噬的残影,哪怕是一切都看不清晰,禾徸渠也好像能够看见那个一身书卷气却杀起敌军来毫不留情的男人,死前还露出那和煦的笑意,让人不忍直视又难以忘却。 禾徸渠早就知道岳千煦存了赴死之心了,可是当他发现那块放在自己身边的玉佩和几封信时已经太晚了,当看见岳千煦从不离身视若珍宝的玉佩居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禾徸渠都无需去看岳千煦留下的绝笔信,忙不迭地追出去却早就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禾徸渠在战前被临时提为统领接任了岳千煦的位置,可是在那场仗之后,禾徸渠就带着玉佩和绝笔信离开了军队。 禾徸渠行走江湖既是为了返乡,也是为了将岳千煦留下的玉佩和信件送回给他心心念念之人,禾徸渠看过了岳千煦留给自己的信才知道,原来这个更像是读书人的男子平日里吹嘘的未过门媳妇竟是真的,原来在千里之外真的有一个已经提了亲的青梅竹马在等他回去,原来他真的是饱读诗书几乎就要为官治政的读书人,可是他为何要跨越这么遥远的距离来送死啊? 禾徸渠始终想不明白,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亲自将岳千煦留下来的东西交给他死前还在念着的人,那封信很厚,禾徸渠小心珍藏着从未触碰火漆泥印,他知道那封信里一定写了许多话,可是禾徸渠一点都不愿意看上一眼,他只是一直在想,为什么明明可以活下来的人却非要为了大义和战争就那样死了呢? 荀念竹从禾徸渠接过了那封始终好好珍藏着的厚重信件,她手指轻颤将火漆泥封撕开,然后将字迹熟悉的信纸捧在手中,只是看来那封信上的第一行字句她就泣不成声,岳千煦写的一手好看的草书,却在这封信上将字句段落都规规矩矩地以正楷书就,笔墨深浅不一,看得出这封包含了十几张信纸的书信应该是在历经了一段时日才慢慢写成的。 岳千煦落笔时好似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又或者说这封信的存在就是为了他的结局,他写道:“念竹,见字如晤,若你能看到这封信,我或许便是回不来了,对不起。” 小时候的岳千煦第一次遇见荀念竹,还是一个杂役之子小心翼翼打量着富贵人家的小姐,岳千煦从小便聪慧机敏,跟着父亲来到荀家做帮工的时候,偷听过几次荀家私塾先生的说文解字就能将看过的诗句都牢牢记住,后来被路过的荀踽发现了这个虽然出身不好却一直向往书籍道理的孩子,本就更像是一个儒士的荀踽就答应岳千煦只要每次来能够帮着自己打扫书房都可以作为荀念竹和荀修仁的伴读一起进入私塾。 岳千煦也没有辜负荀踽的厚待,打扫书房的孩子会借此机会请荀踽答应自己可以多翻一翻书籍,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位,跟着荀念竹和荀修仁去往私塾的时候会帮着照顾年幼调皮的荀修仁,也会睁着那双清澈眼眸将私塾先生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后来已是少年的岳千煦又跟着荀修仁一起拜师修习武艺,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就名列前茅有了秀才功名。 荀踽也愿意带着少年走一走荀家的产业,岳千煦几乎是贪婪地攫取着所有的学问道理,更重情重义,竭尽全力地报答荀踽的知遇之恩,年纪轻轻便能够在幕后帮着荀踽将许多产业打理的井井有条,于是后来门不当户不对却两情相悦的岳千煦和荀念竹成功提亲,哪怕是荀家族人都没谁多说几句闲话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今后的成就一定不可小觑,没准能够带着荀家一同更上一层楼。 可是后来听闻了绰行脉和桑岭脉边界摩擦不断的战争之后,岳千煦居然毅然决然抛下了似锦前程奔赴绰行脉边界入伍参军,后来许多人都多有猜测,是不是因为岳千煦祖宅故乡就在那饱受战争所累的绰行脉边界的缘故?还是因为岳千煦想要依靠战功在松瓶国朝廷上平步青云? 对于道德谷上山下的三个山谷来说,虽然每一道脉之间都各有家国割据,可是大体上还是将所在一脉视作祖地,所以如果在绰行脉和桑岭脉的战争中能够脱颖而出,岳千煦不仅有机会成为松瓶国驻守绰行脉边界处的实权武将,还能在绰行脉各大国家之间都积攒下一股不小的名望。 只有荀踽和荀念竹知道,岳千煦之所以会赶赴边界参军,只是因为少年从小出生在绰行脉边界看多了战争对百姓的负累,所以哪怕已经前程光明,少年也没有忘记最初的本心,放弃了本可以安稳太平的人生道路,怀揣着一身武艺和学识毅然入伍参军。 离去之前岳千煦本打算和荀家断绝关系,就算是承担了那个以怨报德的名声也好,可是荀念竹却说她这一生就认定了岳千煦,所以才有了岳千煦的提亲。 故事的开始和结束有时候不只有意味悠长的遗憾和悲欢,有可能许多事情便像这样突如其来,让每一个人都措手不及,却无能为力,人们总说逝者已去生者已矣,可是当死亡成了结局的时候总是足够撕心裂肺鲜血淋漓。 岳千煦的书信上除了写给荀念竹、荀修仁和荀踽的话语之外,还有许多和荀家产业相关的嘱托,岳千煦就像是预料到了荀家终有一日会遭遇到相似的困局,所以竟是将所有结果都写在了书信上,然后尽可能给出了恰到好处的解决法子,最后他写道:“荀家之事不在外人而在内庭,虽勉力夸夸其谈但终究有所遗漏,望荀爷爷查漏补缺,若能尽绵薄之力也算是千煦辜负恩德的一丝报答。” “修仁,我知你向往江湖远游,少年时的雄心壮志可以尽情些,可是总有一天当你已经真正长大了,回头看着来路的时候切莫因为当初的选择而后悔遗憾,我希望你能够走的远些看的多些,也希望你能想得多些,荀爷爷年岁已高,我信念竹的能力可以撑起荀家,可是终究会因为女子身份被荀家他人指摘,所以如果荀家真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我希望那时你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以站在姐姐的身边或是身前,为她遮风挡雨。” “最后,念竹,是我没有信守诺言,回不到你的身边了,希望你莫要因此而困顿,只将我当作过客便是,你的路还长,无需为了我而止步不前,我知你从小便不是会服输的性子,所以如果真的遭遇了荀家的困境,你一定是会独自咬牙支撑的,我只希望自己的纸上谈兵能够有所帮助,更多的事情我还是难免思虑不足,你周全细心,望斟酌损益。” “念竹,照顾好自己,对不起。” “念竹,原来最后,我还是这般想你。” 书信的末尾岳千煦的字迹有些潦草,应该是那时下定了决心深入敌军之前才草草写就的,荀念竹捧着书信泪眼朦胧,她只是看着最后两行字说不出话来,禾徸渠看着荀念竹,轻声道:“千煦曾说他此生无甚遗憾,只是终究对不起许多人,所以自怨自责日日夜夜。千煦每次喝酒都会念叨一个名字,那时我们都没听清,现在想来原是念竹二字。” 黄昏中弯弯的月牙挂在天边,遥遥触手不可及。荀修仁将那几个杂役带出了小院,然后安排了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将他们关在柴房好生看管,明日的祠堂议事这些人将会派上大用场,之后他又带着三个少年和禾徸渠到了荀家家中的一处用于招待来客的雅致院落中,在此休憩。 荀念竹独自留在了荀踽所在的小院中,昏暗的灶房在黄昏中愈显黯淡,只有柴火燃烧的火光映照在女子的面容上,忽明忽暗,看不清女子的神色。 第一百零四章 路的远处有一关(二) 三个少年与禾徸渠坐在小院中的凉亭内。 今夜的荀家注定不会太平安稳,所以荀修仁亲自带着人守在荀踽和荀念竹所在的小院外,还细心看管住了那几个绑得严严实实的杂役,以免那些计策落空的荀家祠堂长老狗急跳墙再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禾徸渠本是打算继续蹲守在荀家无人能寻之处,在暗中护住荀念竹和荀修仁,可是荀念竹却只说让禾徸渠安心在小院中住下,荀家之事没理由如此麻烦外人。 君策坐在廊柱旁双手叠放在身前,轻声问道:“禾大哥,所以你以前说过的那个喜欢说道圣贤学问的兄弟就是岳千煦吗?”禾徸渠手握酒壶轻轻摇晃,点头道:“那小子一喝酒就喜欢说大道理和念叨着自己的读书人身份,还嘲笑我们一群光棍以后也没法子媳妇孩子热炕头,大家打打闹闹地没谁当真,战火一起便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若是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来这里恐怕早就面目全非死的不能再死了吧。” 禾徸渠自嘲一笑:“却没想到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们是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死在那里,慷慨赴死倒是挣了个好名声,可是一个小小骑兵统领死了,除了多拿些抚恤银子又能还有什么好处?直到看见他留下来的书信我才知道了些,可仍是想要把那小子从土里拽出来狠狠骂几句,为了个大义而死,还不如安安稳稳去当官老爷呢,管他鱼肉百姓还是踏实做事,活着总比死了好吧,我们这些兵油子都还苟活着,轮得到他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去送死?” 禾徸渠抬头狠灌了一口酒,凉亭内没有点燃烛火,所以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那双眼眸在月色照耀下泛着血丝,张谦弱叹息一声道:“我们经过松瓶国和青盛国边界的时候也见到了战场的残酷和身处其间之人的身不由己,谁的性命不是独一无二的?谁不是想要活着罢了?” “可无论是身为幕后掌权之人的刀剑也好,走投无路只能入伍参军也罢,真正站在了战火之中却只能忘却本心他事,唯有竭尽全力活下去才是正理。而在这之间还能够保守心境如初,甚至为此付出性命和此生道理之人,便是千百年来无数被称为英雄的先驱,所以无论是遗憾还是释然,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禾徸渠嘴角露出苦笑,一直以来喝酒吃肉从不含糊大大咧咧的汉子,此时脸上满是苦涩和悲切,他缓缓道:“喝酒醉人,醉人醉心,哪怕是现在离开了战场已久的我也还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看见焰火滔天刀剑厮杀,日日夜夜面对着这些的人哪还能有心思和气力去思索更多虑想更多,只有千煦从来没有任由自己无缘无故地烂醉如泥。” “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些圣贤教诲,就算知道我们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也要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学问道理,有可能在战马践踏刀剑劈砍下那样不值一文,可是若无心中一点明光坚守,那人与禽兽何异?这个道理,是他留给我的信里所说的最后一句学问话语。” 禾徸渠低头望着幽幽酒水晃荡的酒壶,轻声呢喃道:“当初还说过如果有一日能够一起活着离开战场的话,回了他的家乡定要尝一尝滋味悠长的青庐酒,没想到最后谁都没能信守承诺。” 岳千煦死了,还有许多曾一起在军镇酒肆外蹲着饮酒的袍泽也死了,尸骨无存者众,魂散异乡者众。岳千煦留下了遗书,还有禾徸渠翻山越岭为他交付身后事,可还有很多人,离乡千万里日久,直到最后也没能有丝毫痕迹归去,只能埋骨黄沙之中。这就是战争,无论是绰行脉还是桑岭脉,对于身处战局之中的士兵来说,没有赢家。 禾徸渠最后似是醉了,脚边摆放着四五个空荡荡的酒壶,他趴在石桌上眯着眼睛含糊不清道:“道德谷山上可看见山下的纷战?” 张谦弱不知何时走到了凉亭台阶上就地盘腿而坐,真页坐在他的身边,张谦弱仰头望着月光,缓缓道:“道德谷不涉山下事,可无论是书院寺庙还是道观,所有下山之人都会亲眼看一看沙场的模样,不是书上的金戈铁马也不是话本故事里的纵横捭阖,而是看见那些鲜血和尸骨,看见身处其中的将士和百姓,这样做有意义吗?是否不过是那些安稳居于山上的读书人劝慰自身超脱世事的借口?” 张谦弱摇摇头,自问自答道:“不对,道德谷的存在不只是一座山,也不是世间读书人心目中的祖庭和世外桃源,道德谷是一本书,记载世道变迁也要为世事人心说话和做事,所以固步自封不可取,坐井观天不可取,自以为是更不可取。战争的发源和落幕可以归咎于野心和欲望,或者是更大义凛然的自卫和守护,可是卷入其中的所有人都概莫能外,放弃了思绪的存在本身,随波逐流麻木沉沦。” 张谦弱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理清思绪:“道德谷可以参与其中,能够为战争略尽绵薄之力,鞠躬尽瘁?都好,道德谷的规矩不是圈定和禁锢。可每一场战争的发起不是一个人所能左右其意义的,背后的利益纠缠也好道德大义也罢,谁来说道理谁来辩是非?” “所以退缩避让,假装视而不见?都不是,而是真真正正看过了之后,思索、理解、问询,这些旁观之人的置身事外,不是为了独善其身,而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有人在发起战争或者肆意杀戮的时候,想到某句话或某个道理,然后意识到在护卫家园之外,一切的触犯和入侵都没有胜者。” 张谦弱最后声音渐渐细微不可闻,他仰头看着那轮弯月的光华,柔光铺洒在云层上朦胧虚幻,他没能说服自己,也没能真正说清楚战争的存在和意义,只是好像所有置身于战争之外的人都至少应该保持清醒的思索,哪怕道理不够支撑去安慰自身的冷眼旁观,可是最少应该意识到那些战死沙场的人都也曾是活生生的普通人而已。 禾徸渠不知是否听清了张谦弱的言语,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手掌却下意识地按在了身边的大刀刀鞘上,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安心。张谦弱轻声道:“反复的自省和自辩真是容易将自己也给绕进一个怪圈里去,直要茫然困顿不知所措,所以这也才是为何道德谷所有人都需要下山行走远游的规矩所在吧。书上读来终觉浅,若只是依靠那几个道理支撑着自己的为人处世,难免会有如此的举步维艰,所以多去看看山下世道最本初的景象和心境,才能有更深处的感悟。” 真页将念珠挂在手腕上,手掌轻轻搭在膝盖上,语气平静道:“儒家先贤说过世间人人可成圣,只需将道理和作为相合一便是道路。如果思绪和心境将自己困在了某个囚笼中,如果早已能够凭借经验之谈和书上劝诫看见了前方可能所为之事根本无法尽如人意,甚至可能一切都与正确和明晰背道而驰,那么我们是否还要走出这一步呢?唯有破除迷障,哪怕明知前方是深渊和歧路,只有走出下一步才能知道最终的结果不是吗?” 张谦弱收起罕见的迷茫神色和愁眉苦脸,露出笑意揽着真页的肩膀,笑嘻嘻道:“小光头,你现在这佛法是钻研得深了啊,等回了道德谷我就带着你去各个寺庙都走一圈,让那些小和尚大和尚和老和尚都看看,我们真页小师傅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啊。” 真页手肘轻轻撞开张谦弱的手臂,闭着眼睛“阿弥陀佛”一声,这才正色道:“佛法深远,不是为了较一个高低大小,哪能如此做。”张谦弱见真页又要正儿八经地开始说法了,赶紧捂着耳朵摇头晃脑,喊道:“君策君策,我们再在这荀家多待一段时间?” 君策自从到了荀家之后始终沉默寡言,听过了岳千煦和荀念竹的故事之后,少年更显得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过夜色昏暗下,张谦弱和真页也没能察觉到少年的异样。 君策闻言轻声回道:“荀家遭遇此事,我们便尽量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吧。”张谦弱站起身拍了拍手,转头看着瘫在石桌旁的禾徸渠,无奈道:“我们把他抬起屋子里去吧,免得夜里着了凉。” 君策和真页也站起身,禾徸渠身形魁梧,三个少年相互帮扶着才将他搬进了屋子里。 夜色中,荀念竹轻声退出了荀踽的屋子,小心翼翼关上了门,荀念竹没有将岳千煦的事情和荀踽提起,喝过了药汤之后的荀踽很快睡去,不过今日见过了三位道德谷山上小先生之后的荀踽气色比起往日倒要好上了些,荀念竹离去之前又在床边坐了一阵,直到看着爷爷气息安稳地睡去才安心离开。 荀念竹手中端着药碗独自走向灶房,院子里的老管事和丫鬟都各司其职,除了还在荀踽隔壁屋子候着的老管事以外,其他人此时都早已安歇,所以荀念竹走出灶房的时候院落里显得有些寂寥萧索,女子独自一人站在廊道屋檐下看着小院里许久没人细心照料的花草肆意生长蔓延着,若是爷爷还安好的时候,定要日日都亲自浇水修剪的。 荀念竹就那样怔怔看着歪斜交错的花草在月光下倒映出摇曳的影子,直到夜风寒凉吹拂着她的面目,她才好似醒了过来般抬起双手喝了一口气,下意识摸了摸脸颊,竟是不知何时又流下了泪水。 从接过那块碎成两半的玉佩和绝笔信至今,她始终只是沉默不语,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就此弃了世事,而是依旧做着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好像生活中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 可事实也是如此,难道得知离开了那么久的人逝去的消息就能改变现下生活的一切吗?难道因为死亡这样无法接受之事就要彻底躲起来退回去,将一切都置身事外活埋了自己?荀念竹抬起头望着天上虚掩在夜幕身后的月色,她低声喃喃相问:“千煦,我该怎么做?” 夜风呜咽吹过,没有回答,她再也听不见那个熟悉的声音笑着与自己言语了,荀念竹嘴角颤抖,却只是咬着牙低低念着那个名字,泪眼朦胧中,她好像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在身前向自己缓缓走来。 荀念竹从怀中取出那封书信,无需翻看便已经忆起了字迹间的所有言语,她就那样看着手中信纸在风中轻轻翻折作响,好像如此便有人可以作伴问答,她闭上了眼睛,想起了岳千煦离去之前曾说过的话:“这世间好像有些事情是非我们去做不可的,是旁人便不行,违背本心便不行,所以可以为此放下一切,又好像就此拿起了一切。念竹,我不会后悔,更不希望遗憾,只是,对不住你了。” 荀念竹那时没有挽留那个背影,因为她知道岳千煦认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那是他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坚定走上的道路,所以她不会去阻隔,可是如今回头看去,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他似乎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 岳千煦在帮着荀踽料理荀家产业的时候,也会教荀念竹如何去看账本如何去查店铺生意,哪怕这些事情荀念竹一直都做得很好,可是岳千煦还是将自己的独到之处倾囊相授。他总是笑着和她说,自己不可能一直在身边帮着她,所以她也要学会独自去做这些事情,可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被私塾先生问住了就知道找他帮忙。 荀念竹现在是荀家家主的代权之人,无论是心性还是能力,荀念竹一直以来都比荀修仁更适合作为荀家产业的接班人,可是想要让一个弱女子凌驾于祠堂所有长老族人之上,荀踽本该为此做更多的铺垫,可是事发突然却只能将一切都落在荀念竹的肩上,所以荀念竹注定需要做得更多也要做得更好。 眼泪滴落在信纸上敲响滴答一声,荀念竹伸出手指轻轻抹开那块泪迹,她哭着露出笑意,看见了透过信纸露出了那一行字:“我有时也会害怕和畏怯那些战火和刀剑厮杀,可是最终我还是会走出营帐,总要走出那一步的,不是吗?” 原来,他一切都预料到了,原来他还是一直都在帮她。 荀念竹仰起头,湿润眼眸中的神采坚定卓绝,她没有犹疑和退缩,只有继续前行的胆魄和决心,那是他教给她的,那是他留给她的,那是他和她的。 荀家安置的院落雅致清净,三个少年各自住进不同的房间,君策独自坐在没有点燃烛火的屋子里,就那样捧着手中的竹简书页怔怔出神,不知为何,听说了岳千煦和荀念竹的故事之后,他的脑海里就满是那个英雄和本该厮守一生的女子最终离散的江湖故事,他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女子失去了少年英雄之后是如何离开那座鬼蜮岛屿的,是否和身边的孩子一同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 不知从何时起,对于君策来说,那个竹简上书写的故事便不再只是一个故事了。又或者冥冥之中,这个故事便是少年和某些往事唯一的关联了,只要他能够想的更多些,就能看见故人和旧事。 这一夜,岚涯岛上道德谷山下,尘停谷绰行脉松瓶国宝盐城荀家宅院中的君策,有些孤独。 第一百零五章 路的远处有一关(三) 对于南来北往热闹喧哗的宝盐城来说,除了那几个庞然大物的世家大族又出了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以外,其他的故事都很快便会淹没在更迭之中。 哪怕是近些年来日渐声势攀高的荀家家主残喘于病榻上,也只是城中一些看客在茶余饭后多谈论几句揣测一番的小事而已,慢慢地就被其他更为惹人瞩目的消息遮掩了身影,至于荀家在此之后是一蹶不振还是彻底依附于真正的世家大族,对于寻常百姓和市井商贾来说,其实并无差别。 只是荀家名下那些产业的主事和掌柜可就没有这样的看热闹心态了,毕竟是相关身家性命的事情,若是荀家就此坍塌了,他们这些只能守着一个店铺的小商人可不只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了,日后再要维系日子可是千难万难。 所以这些日子荀家几个大商铺那边的门槛几乎就要被踩破了,全是那些心焦如焚的主事和掌柜前去探听消息,也有的眼光独到咬咬牙一掷千金,将主掌多年的店铺从荀家手中买了下来,至少今后还能自给自足,不至于被荀家的泥沼拖下水。 而荀家祖宅内的勾心斗角和各怀心思同样不只是外人看待的那般祥和安宁,不久前祠堂那边的议事,一个弱女子的荀念竹居然拎着几个刺客直接压住了那些吹胡子瞪眼的祠堂长老,如今局势慢慢转向了荀念竹那边,许多只能仰仗祠堂长老的荀家族人都急得团团转,还有些沉寂多年只等着乱起来异军突起的有心人,更是私底下开始勾结其他世家的人施压于荀家祠堂,至于今后荀家是否会被分割殆尽,对于这些眼馋利益日久的人而言,总得先落入自己手中再说以后。 荀念竹在祠堂那边的雷厉风行和姿态强硬确实为自己和荀修仁挣来了不少时间,这些时日荀念竹带着荀修仁亲自上门拜访了许多平日里就对荀念竹这一脉照顾有加的荀家族人,还有一些打定了主意坐山观虎斗的荀家人,荀念竹也带上荀修仁一同前去。 不谈荀家家事更不谈生意利益,只是论交情摆诚意。 荀念竹的意思很明白,这些中立之人只要不做那墙头草在关键时候倒向祠堂长老那边即可。 在此之外,荀念竹还吩咐将荀家近些年的所有账簿都送进了一座极少有人踏足的院子里,那是岳千煦当初还未离开之前在荀家的落脚处,最近这段时间里只有荀念竹的心腹之人可以看见许多人在那处院子来来往往,无一不是当年跟着荀踽一起打拼出如今产业的老人,他们熟稔荀家商贸的运作,对于账簿一事更是各有独到之处,荀念竹亲自请动了这些许多早已退隐的前辈。 除了这些老人以外,还有驻守在这座院子外的护卫倍感疑惑的两个身影,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道士与和尚,每天都跟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起翻阅账簿,一开始两个年轻人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又由于两人的身份使得那些老前辈有些敬而远之,更是不知道荀念竹为何要安排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来此,只是很快那些老前辈就被两个年轻人的学识之渊博和处事之安然所打动,渐渐地将两人视作了同道中人,在账簿之上的事情都互有商量。 那些驻守护卫不会明白,这么一座小小的院子,其实才是荀念竹最终能够在祠堂议事翻盘的关键所在,只有将荀家产业的所有细微处都牢牢把握住,才能在利益的权衡谈判中占据上风,让那些自诩辈分高经验足的祠堂长老都无话可说。 荀修仁没有待在这座小院中,也没有跟在荀念竹身边料理荀家事务,而是带着一个身穿儒衫的少年一同在宝盐城中走街串巷,市井坊间的寻常铺子也看,世家大族的商铺也逛,漫无目的。 可是不知不觉间,短短几日就将宝盐城里所有世家的产业都走了一遍,自然也包括荀家名下的所有商铺,到了自家产业所在,荀修仁也不查账更不过问商业往来,好像就只是带着那个少年一起闲逛,一开始还有荀家族人暗中跟随查看,后来实在没看出端倪也就没人去管了。 这一日依旧是时近黄昏,君策和荀修仁才回到了荀家祖宅的院落,君策径直走向书房提笔在书册上奋笔疾书,手握长剑的荀修仁几乎是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院子里的凉亭中,对于憧憬江湖向往逍遥的少年来说,与那些荀家商铺里的老狐狸以及其他世家大族的名下产业打交道实在是太过疲累了,哪怕仅仅是为了遮掩实际目的也要他强撑起一副面孔来,委实耗费了不少气力。 书房里除了堆积起一些卷宗账簿的桌子外,便是一面悬挂着宝盐城舆图和许多小纸片的硬板,挂在雪白墙壁上漆上了黑色,君策独自坐在一眼望去都看不见他身影的书桌后微微皱眉落笔。 书册上已经记下了许多他亲眼所见亲耳听闻的消息和细节,这些时日他和荀修仁走遍整座宝盐城自然不只是闲散度日,否则也不会短短数日就将城里几乎所有与荀家有关的族内产业和其他世家的店铺都一一看过。 君策顿住笔锋手腕空悬细想片刻,伸手拿起了手边一份誊写的信纸,正是岳千煦在留给荀念竹的绝笔信中有关荀家事物的部分记载内容。 那日荀念竹得到这份信件之后并没有从此一蹶不振,而是下定决心和那些荀家祠堂长老争个彻底,毕竟荀家能有今日成就,根本就是荀踽当年的力挽狂澜,和荀念竹与荀修仁父母当年以性命换来的,岳千煦在离开之前更是倾注了无数心血,荀念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都落入宵小之辈的手中。 岳千煦留下的信件中将荀家可能遭遇的情况都几乎写尽了,不只是设想了荀踽若是倒下荀家该如何,更是想过了若其他世家大族眼馋荀家的崛起是否会采用何种行径都一一写下。只是岳千煦也在信中提醒,他毕竟是以当年的局面的信息做出这些对策来的,若是荀家真的遇到了困境,定要详细钻研过了时局之后才可下定夺。 字字句句,都是岳千煦毫无保留的心力所聚,即便是君策这样的外人看见了,也能透过纸背察觉到岳千煦的情真意切和对荀家的一片赤诚,当然,背后肯定还有些对荀念竹的担忧和顾虑。 荀念竹没有拒绝三个少年主动请求相助荀家的提议,甚至不知是因为三人来自道德谷的身份原因还是荀踽对三个少年青眼相加的缘故,荀念竹给予了三个少年莫大的信任和权责,张谦弱和真页得以自由出入如今荀家家中最为密不透风所在之一的账房,君策则在荀修仁的相护下看遍了宝盐城的所有商铺,挂在书房墙壁上的那面硬板上已经被少年完整勾勒出了一副宝盐城的世家和商贸版图来,仔仔细细都是出自君策一人之手。 禾徸渠同样也留了下来,暂时的身份是荀修仁行走江湖所遇的好友,如今跟在荀念竹身边护卫她的安全,以免那天的事情再次重演,毕竟已经被荀念竹在祠堂上将此事摆在了明面上,虽然最终的说法是外人所为,可是许多人都心知肚明。 荀念竹握着这个把柄,也就在荀家祠堂的目光下大胆地去开始深入荀家的产业根本,而足以让那些人哑巴吃黄连不敢多说。 小院外荀念竹跨过门槛,凉亭中揉着脖子的荀修仁连忙起身,荀念竹看着荀修仁笑道:“辛苦了。”荀修仁摇摇头轻声道:“这有什么,事情不都是姐姐在做,我不过是尽力帮忙罢了。” 荀念竹脸上的疲惫神色微微舒缓,可还是强撑着气力,眼神重新充满了光彩,她看向书房的方向,问道:“君策也回来了?” 荀修仁转头道:“是啊,一回来就钻进书房里去了,我倒是也想帮忙,可是许多东西都看不太明白,就干脆不掺和打扰了。”荀念竹无奈摇头笑道:“你啊,以前总是不乐意读书,现在到了用时方恨少了吧。” 荀修仁也终于露出了笑意,抱拳对着荀念竹身后的禾徸渠行礼,禾徸渠笑着点头。 荀念竹径直走向书房,禾徸渠和荀修仁留在凉亭中等待,禾徸渠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两壶酒来,抛给了荀修仁,荀修仁眼睛一亮连忙接住,禾徸渠仰头饮酒,抹了把嘴说道:“你姐说得对,可别喝酒误事啊,当然,想要喝酒的时候也不必抑着,不够江湖嘛。” 荀修仁抱着酒壶只是低头闻了闻没有直接饮酒,闻言抬头应道:“禾大哥,真正的江湖人是什么样的?” 禾徸渠摇晃着酒壶看向黄昏中已经点起烛火的书房,随口道:“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刀光剑影,可能是月光美酒,可能是阴私鬼祟?谁知道呢,每个人眼中心里的江湖都不同吧。” 荀修仁愣了愣,手指轻轻拍着酒壶边沿,感慨道:“是啊,江湖那么大那么远,人人所见所思皆不同嘛。” 禾徸渠扭过头看着荀修仁问道:“你真不愿意接过荀家的担子?”荀修仁苦笑道:“并非我不想为姐姐和爷爷分担,可是我从小就不愿意和那些书籍账簿打交道,如今看也看不懂琢磨更琢磨不透,何必自讨没趣。而且姐姐很厉害啊,只是以前总以为自己毕竟是女子不该奢望荀家权责罢了,如今危难之际,姐姐愿意跨过心关挑起荀家之事,虽说我和爷爷都不会愿意看到姐姐如此操劳,可说实在的,荀家上下又还有谁能够有姐姐这般的才情能力?” 荀修仁拍了拍身边的剑鞘,上面系着一根浅黄色的剑穗,在夕阳余晖的凉风中微微摇曳,荀修仁未曾喝酒便好似醉了,眼前视线模糊不清却又突然之间看清了某些匆匆而逝的过往画面,那是许多年前,憧憬江湖开始艰苦习武的荀修仁在一座寺庙的后院里,手持木剑保护了一个身穿锦衣的小姑娘,直面那些妄图抓住小姑娘以行勒索之事的恶徒,那时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义无反顾地将小姑娘护在身后,握着木剑的手纹丝不动。 最后少年虽然被揍了个鼻青脸肿,但也紧紧护住了小姑娘,撑到了家中大人赶来,离别之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将攥在手中的一根浅黄色系带送给了荀修仁,说是从寺庙方丈那里求来的,从那以后荀修仁就一直将系带放在身上,直到远游江湖之前才将其小心翼翼地挂在剑鞘上。 对于荀修仁来说,那就是他在习武登堂之前所曾走过的江湖了,也许只是护着一个孩子,也许只是独自面对穷凶恶徒,又也许是哪怕遍体鳞却只是看见因自己而得救的人破涕而笑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禾徸渠看着荀修仁,虽然眼前少年的武道修行算不上得天独厚走得多远,可是少年的那颗远行千万里任侠意气的真心却丝毫未曾蒙尘,禾徸渠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江湖上有人武道独行登高,也有人始终流连市井村野,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禾徸渠转头看向烛光中的书房,那里窗户的剪影中有身穿儒衫的君策,正站在墙壁前提笔指点,禾徸渠笑了起来,觉得这些坚定走在各自道路上的少年郎,就是这世间最明媚的光亮了,一如他当时初见的岳千煦那般。 书房中,君策站在墙壁上的硬板前伸手指点,朱笔红漆将那些宝盐城中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族都圈画了出来,可是在舆图上占据更大位置的,却是一旁悬挂着许多细纸条的星星点点商铺,皆是市井坊间自给自足自负盈亏的孤立店铺,君策将荀家产业和这些店铺都以笔墨线条勾连,此时正在与荀念竹讲述自己通过岳千煦留下的信件得出的一些破局想法,荀念竹站在对面双臂环胸,微微皱眉深思。 君策的叙说由浅入深,其实在他与张谦弱和真页来到荀家之前荀念竹就已经将宝盐城中的所有情况都深谙于心,可是一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二来如今荀念竹已经下定决心与那些祠堂长老再不让步,所以无论是远见还是手段都肯定和之前所想有所不同。 君策的设想是荀家在世家大族的倾轧下退一步,不再施行荀踽当家时的那些开疆拓土举措,而是将荀家势弱的态度摆在那些世家大族面前,然后接洽不属于任何势力麾下的那些商铺,荀家甚至可以仅仅维持住作为根基的几条商路,然后彻底将目光投向那些世家大族根本不屑于看上一眼的店铺。 当然,如此想法不代表荀家就要放弃之前开拓出的版图和商贸格局,而是主动去站队,不能在风雨飘摇之际还一副置身事外独善其身的姿态,将以前有意和荀家搭上关系的世家大族好好权衡一番,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把荀家开辟出的商路和产业与世家大族相联,出让一些荀家目前肯定难以为继的势力范围,然后得到一个足以暂时为荀家遮风挡雨的靠山。 只是其中尺度和深度都需要再衡量一番,一招不慎从此以后荀家就彻底沦为他人附庸了。所以荀家必须有那些世家足以心动的筹码,也必须要有那些大族忌惮的底蕴。 君策继续在舆图上做注,不断完善自己的想法,毕竟他只是初次来到宝盐城,对于这座在绰行脉都名声不小的名称还知之甚少,若不是借助岳千煦留下的书信,以及不久前主动寄信请教了杨立源,否则君策绝对不会有底气在此高谈阔论班门弄斧。 杨立源送来的信中不只解答了君策的许多问询,还主动提起了他那个坐镇宝盐城的恩师,只是君策却没有去接住这份关系,对于他来说,人情此物太重还不起,比如还深埋在他心中对于顾枝、扶音和徐从稚的感激,他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能够还得起那份恩情,却肯定需要去还。 君策的话语大多还是建议和反问,并没有一意孤行的固执和寸步不让,而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想法能够与荀念竹的构想相互印证,真正寻到适应如今荀家面临困局的道路来。 荀念竹也走近硬板,手指轻敲那些圈画出来的区域和商铺,与君策细细问起许多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以此将心路脉络间的杂草荒芜都清扫干净,也要找出一条大道坦途来。 第一百零六章 路的远处有一关(四) 黄昏天际的火烧云海退去,月华携着眨巴眼睛躲躲藏藏的星星装点夜幕,张谦弱和真页回到了小院,看见坐在夜色中的禾徸渠和荀修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而书房中的烛火还在微微跳动。 张谦弱虽然忙活了一天却还是眼神明亮不见疲态,哪怕是面对枯燥乏味的账簿他也始终怀揣着足够的热情和赤忱,就像平日捧着书籍聚精会神时一般,真页虽然疲惫却也只是手指转动念珠便心绪沉静。 道德谷山上,张谦弱总是时不时看着君策啧啧说着少年年纪轻轻就成熟老气,其实一路走来,君策慢慢打开了心怀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少年,而张谦弱和真页才是更沉稳的那两个,因为他们已经有许多年和道藏佛经为伴日日夜夜,他们的心中早有神明端坐,风景可看道理可问,大道自明也。 张谦弱走进凉亭问道:“君策还在书房里?”禾徸渠手中的酒壶早就空荡荡了,此时他正盯着荀修仁手里的酒壶瞪大了眼睛,闻言随口道:“是啊,都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时辰了,还真是废寝忘食呢。” 张谦弱“哦”了一声,然后直接转身走出凉亭去往书房,还站在亭外台阶上的真页一脸无奈,转身跟上了张谦弱。 张谦弱蹑手蹑脚地趴在书房门外,大门虚掩透出烛光,张谦弱眯起一只眼睛仔细看着,真页一本正经地站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你干嘛呀?” 张谦弱“嘘”了一声,然后笑道:“我就是想看看,现在的君策和当时初见到底有多不同了,你看,指点江山口若悬河的君策是不是有点意气风发的模样了?这样才对嘛,总是一副苦大仇深心事重重的样子,还不等走的更远些就要把自己给压坏了,累不累呢?年纪轻轻就先肆意些,如此才有登高之心行远之力。” 真页若有所思,嘴角挂着笑意,想起了那个在长生观外初遇时一脸戒备眼神中却有些迷茫的少年,原来远游千万里之后,少年已经是一个读书人了呢。真页回头看了一眼远方,那是道德谷的方向,书上多有记载,世间唯有那处月色最佳,站在毗邻的长生观或圆一寺中抬头望去,月光便近在咫尺,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碰那抹轻柔。 真页轻声道:“我们该回去了。”张谦弱直起身子拉着真页离开了书房,然后双手叉腰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喃喃道:“此间事了,回家。” 在那之后荀家祠堂又召开了几场议事,可是荀念竹却再不出现了,而是走入祠堂之后就将长剑直接置于桌上的荀修仁面无表情地坐在议事堂中,听那些长老族人推诿扯皮,荀修仁冷眼旁观充耳不闻,凡是有言语之间想要探听荀念竹如今在谋划什么的问询和闲谈,荀修仁都闭着眼睛装傻,方正摆明了就是你们聊你们别烦我,若是谁看不惯了想要说上几句“公道话”,那就问问我手边的长剑。 宝盐城中同样暗流涌动,开始有许多悄无声息的变化在慢慢推进,除了那些嗅觉灵敏的世家豪阀,其他和荀家一般只是还算有些产业的世家或是普通的市井百姓商户都难以察觉,原来荀家的商铺不知不觉间已经慢慢收拢连贯一处,而许多以前荀踽购入名下的产业则渐渐散了出去,与此同时荀家沉寂已久的商队也开始重新远行走商,只是队伍里多了一些宝盐城林家和李家之人的身影。 荀念竹深居简出,落在荀家祠堂那些人的眼中就是这个妄图占据荀家主位的女子在荀修仁归家之后终于不再冒头了,而是老老实实待在小院中照顾还是日渐衰弱的荀踽,可是荀念竹却早已在这段时间走遍了宝盐城中的四大世家,最终林家和李家都愿意为荀家暂时保驾护航一阵时日,李家是因为与荀踽有旧再加上当初荀念竹的父亲也是如今李家家主的好友,所以才答应卷入荀家事务中。 林家则是真的眼馋荀踽当初胆大包天开辟出来的远跨各国和山谷的商路,所以乐得分一杯羹,顺手还帮着荀念竹接下了那些荀家如今肯定难以兼顾的其他产业,算是荀家壮士断腕故意示弱的添头。 早就与荀家勾心斗角许久的世家大族也都敏锐察觉到了荀家有意地收敛产业商铺,只是瞧见了林家和李家的身影之后,这些精擅商贾之道的老狐狸就都不露痕迹地收起觊觎眼光,不管今后荀家是继续壮大还是从此附庸于四大世家,总之只要有了富可敌国的四大世家的掺和,那就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当然也有些与荀家利益纠葛不深的世家还会为荀家感到惋惜,当初荀踽几乎是白手起家地打造出了如今荀家的格局,却因为病倒床榻只能将好不容易搭建的产业拱手相让,自然足够让人唏嘘。 许多人也注意到了那个奔走忙碌的女子的身影,这些年来荀踽时常也会带着这个聪慧的孙女一同行商,可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最后荀家倾覆之际竟是这个女子站出来挑起了大梁,对于许多看荀家祠堂热闹的旁人来说,那些只会满口道德大义的荀家长老加在一块都不如荀念竹一个女子让人刮目相看。 这一日荀念竹和君策一同来到了一座荀家名下的酒楼中,在雅致明亮的厢房里招待远道而来的杨立源,还有杨立源的恩师,那位坐镇宝盐城同时也是“金瓶潭”十三城所在郡守的老儒士,有了杨立源的引荐和不久前壶泽城的革新一事,那位位不高权却重的老儒士也愿意和荀家来一场宾主尽欢的闲谈,甚至并不需要他去刻意做什么,只要今日郡守大人和荀家会面之事传扬开来,就足够荀家在风雨之后稳稳站住脚了。 老郡守有了爱徒在旁作陪,今日难得多喝了些酒,和荀念竹与君策最后也算是真正的相谈甚欢,目送着老郡守离开之后,君策郑重其事地与杨立源行礼致谢,没有身穿官服只是和君策一样一袭儒衫的杨立源摆摆手笑道:“不用谢我,是我先生听说了壶泽城一事有你的功劳才想要见上一见的,荀家之事不过顺水推舟,最主要的还是荀姑娘这段时日的谋划足够滴水不漏稳当周详,作为‘金瓶潭’十三城的郡守,先生自然难以正大光明地站在哪个世家身后,不过荀家如今已经算是度过了只能遭人瓜分殆尽的局面,所以此时先生在露面就可以水到渠成锦上添花了。” 荀念竹又郑重地与杨立源行礼,这一次杨立源倒是直接受着了,然后笑着说道:“荀姑娘自去忙好了,我与君策慢慢走着闲聊就好。” 荀念竹心领神会,自去忙碌,不仅需要将荀家今后的谋划都重新搭建牢固,还要不露痕迹地把今日和郡守大人会面的事情传出去,这就是荀家能够在各大世家之下仍旧不至于沦为附庸的底蕴之一,当然算是意外之喜。 君策和杨立源在宝盐城中闲逛起来,已经将宝盐城舆图记在心中的君策比时不时就会来此的杨立源都要更加熟稔那些大街小巷,只是杨立源却带着君策去往了城西墙根下的一处荒地。行走在宝盐城繁华街道上,君策还是轻声道谢说着:“今日还是要感谢杨城主的引荐之恩,荀家有了这样的助益也能更有底气度过此次难关。” 杨立源却摇摇头笑着反问道:“你与荀家荀踽真的就只是当初同行过一段路途时日的关系?”君策点点头,杨立源双手负后意态闲适,这是自从就任官职之后就极少出现在他身上的闲散模样,杨立源感慨道:“君策,你们三人这一路远游不会是瞧见了什么苦难窘困就都要出手相帮吧?那这一路走得可不轻松。” 君策摇摇头,双掌轻轻拍了拍儒衫衣袖,他视线看着街上奔走嬉戏的稚童,嘴角不知不觉也挂着浅淡笑意,他缓缓应道:“我们没那么大本事,就像当初途径青盛国和虞杉国的战场,听过了故事见过了厮杀,不还是无能为力?马家寨也好,荀家也罢,近在眼前尽力而为罢了,不敢奢望太多也不敢逾矩更多。” 杨立源点点头说道:“世间为人处事,最怕一个自以为是,自以为如此便是最好,自以为这样便是善意,孰不知是非对错有时便是如此混淆。”杨立源话锋一转,转头看了一眼君策笑道:“可是世间事也讲求不能妄自菲薄,君策也好,清浚真页也罢,都是阅尽人间书看遍世间事的远行人,你们看得见高处的圣贤道理,也能瞧见低处的市井乡野,可以高谈道藏佛语,也能埋首做事。我觉得如此,也算最好了。” 两人走到了城墙下的荒地附近,此处还有些断壁残垣,可是早已杂草横生蛇虫钻研,不远处一片缓坡上还有稚童拖着纸鸢追逐打闹,杨立源看着眼前物是人非所在,伸出手指说道:“这里是我以前求学所在,那时候我也不过和那些孩子一般年纪,记得以前此处除了一座学塾院落以外,不远处就是一处栽种着药草和花果树木的园子,小时候不愿意研究那些文字书籍就偷偷跑出学堂去那园子里,能够玩上一天都意犹未尽,所以那时候总是喊着要去学塾,却只是为了能去附近的园子罢了。” 杨立源脸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是追忆和更加复杂的情绪纠缠,他低声说道:“后来长大了,跟着先生求学又考上了功名,不知道何时这里就已经被拆了去,学塾没了别处还有,可是园子没了,我便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的树影婆娑和自在辽阔。” 又也许,难忘的不只是那处园子里的花草树木,而是那段可以结伴逃出学堂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是那份可以躺在树下闲听蝉鸣笑看花落的自由自在。 杨立源收回视线望向了那些嬉笑孩童,问道:“荀家事了,有何打算?” 有风吹过,好似高高越过了城墙也要在城中飘摇而过,一睹人间盛世景象。 君策下意识双手笼袖,已经长高了些也不再那么消瘦的少年轻声说道:“也许该回去了吧。”杨立源问道:“道德谷?”君策怔了怔,然后轻轻摇头:“回家。” 杨立源毕竟还有公务在身,于是没有在此多留,离开的时候他看着独自站在荒地边缘的君策,笑着挥手道:“以后若是能再见面可别喊我杨城主了,我们也能算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了吧?”说完,杨立源就转身离去。 君策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歪着脑袋想了想,也笑了起来,一见如故算不上吧,但应该是朋友了? 朋友,这是以前的君策所难以去奢望的,他有娘亲要去照顾,他要肩负起那座云庚村中小小院落的一切,还有方寸岛的诡谲混乱,君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与娘亲和二叔姨娘之外的人有过更深的往来,可是现在呢?他遇见了许多人,有人擦肩而过,有人一面之缘,可又有人原来已是站在他身边的朋友了。 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是二叔和姨娘离开的时候,还是顾枝、扶音与徐从稚住进那条小巷院落的时候,亦或是遇见了张谦弱和真页又同行了遥遥路途的时候?君策仰起头望着云海高处,有孤雁长鸣一掠而过,君策轻声喃喃:“娘,我过得很好,你呢?没事的,阿策很快就回家了。”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君策收回视线,张谦弱的手掌刚巧落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故作嚣张地喊了一声,君策回过神来没有理会,真页将念珠系在手腕上,笑着道:“想家了?” 君策只是点点头,张谦弱大手一挥,对着清风拳打脚踢,呼出一口气朗声道:“那就回去了!” 君策还是点点头,然后他转过身,站在缓坡上看着人潮如织车水马龙的繁华宝盐城,他视线缓缓抬高,山川湖泊道路蜿蜒,高山流水险绝深远,在远处那是他脚下的路,在高处,那是他终究要去直面跨越的天门关。 汪洋大海上有一叶扁舟离开了帆船独自远行,在风雨日夜之间,在潮起潮落之间,只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年轻女子并肩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女子轻声问道:“不先去出云岛吗?”年轻人轻轻摇头:“我相信顾枝,也相信他们。” 女子不再言语,就像当年一同远行江湖之时,只需默默陪在他的身边就好,年轻人却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女子本是不自觉地微微落后了他半个身子,此时便和他站在一处,年轻人笑道:“等找到了君策,如果顾枝他们还没能离开出云岛,那我们就去寻他们,总要一起回去才是。” 女子点点头,然后低下头露出浅浅笑意,年轻人眼角余光瞧见了在他眼中倾国倾城的女子笑容,他露出开怀笑意,少有的眉眼飞扬,却是真正的少年意气。 远处潮水涨落,水雾缭绕,不知深入海底遥遥几许更不知掩映云海深深几何的一座巍峨关隘矗立眼前。 人生的路上,也许是在远处,也许是在近处,也许是在落脚处,会有一座天门关,会有一座秦山,去看见,去翻越。 第一百零七章 光阴不可忘当初(一) 郁郁苍苍的山林之间,鸟雀轻鸣花草也沙沙作响,似乎还有瀑布倾泻撞击山石的沉闷声音悠悠回荡,侧耳聆听,溪水在山间流淌而过,潺潺前行不知疲倦,恍若光阴奔腾不知回覆。 山风吹过白衣,他伸出手接住一片离开了枝头不知所措的绿叶,脉络清晰,还沾染着清晨露珠在微微颤动,他捻住绿叶的细茎轻轻转动,珠子连线般的露珠便飞旋震荡开去,凭空凝滞在他的身前,环绕着那片绿叶犹如漫天星河围绕。 白衣少年抬起头去,云雾就在眼前,他的身后是漫漫不知尽头的山路台阶,云雾散去又再次缓缓聚拢,天地间除了风声和山林的声息便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茫茫云雾之中好似蕴藉着天地万物又好像只是空荡荡的,他没有停顿脚步,继续前行而去,清风急了些,手中的绿叶便追随而去,带着那些露珠消失不见。 他手掌轻轻按在腰间刀柄上,摘下朱红酒葫芦饮了一口酒,拾阶而去。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一个曾经听闻的故事,在许多年前,奇星岛倾覆于烽火狼烟之中,最终就连岛屿之主坐镇的皇城都沦为一片废墟荒芜,那座千万年始终矗立在皇城身后的孤山之上,站着一位举世无双天下无敌的魔君,俯瞰人间仓皇没有慈悲怜悯,而那时孤山的山路台阶上也只有一人独自登山而去,要见天上风光,也要斩落云端神明。 白衣少年不禁会想,那个为了奇星岛百姓而独自一人直面魔君的他是否会在登山之时有过片刻的迟疑和犹豫,是否会回头看一看曾走过的人间,而在那时他眼中最后所见是遍地的生息寥落还是他心中珍视的故人旧事?白衣少年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然后抬头望去,他将云雾踩在脚下,山顶已经若隐若现。 白衣少年突然转头望向山路一侧,在草丛深处散落着一顶破碎的斗笠,他收回视线,握着刀柄的手掌却不自觉地攥紧,然后脚步缓缓,少年登山而去,站在了山巅处。 山风一吹云雾便散去,眼前所见是一片连绵宫殿,却不似当年在宿微城中看见的巍峨魔宫,此时眼前望去却一切都像是虚幻,那些层层叠叠绵延不尽的宫宇近在眼前也远在云海深处,白衣少年神色冷淡转头看向崖畔,好似空悬于悬崖之外的孤亭中对坐两人,一人鲜红长袍随风摇曳无迹可循,一人长发散乱看不清面容神色。 白衣少年慢慢走近,他的脚步湮没在山顶的风声里,他站在孤亭外的台阶上犹豫了一下,迈步走入亭中,俯身看去,棋盘上早已落满了黑白两色的棋子,虽然他的棋艺只是寥寥,可是一眼也能看出棋盘上黑白棋子的争锋相对和对弈之间的缜密谋划。 只是此时对坐两人都一动不动,棋罐里的棋子像是流水一般摇摇晃晃却悄无声息,这才让白衣少年不至于觉得自己是否一不小心走入了某一刻凝滞不动的光阴长河缝隙。 那个红袍身影转头看了一眼白衣少年,嘴角挂着浅淡笑意,好像看见了一个故友,白衣少年看着那副俊美面容却想起了地狱深处的匆匆而过,那种孤寂和寥落在魔君的眼中演化生灭,有孤魂野鬼缠绕嘶鸣也有喜怒哀乐幻化破灭。 魔君伸出手笑着轻声道:“请坐。”白衣少年便坐在桌旁,看了一眼棋盘,转头看向那个被长发遮掩神色的对弈之人。 不知是否太久沉寂于黑暗之中,男子的脸上苍白如雪,只有那双眼眸好似披盖了一层夜幕却仍有星光在深处盘旋斗转,男子的双颊凹陷胡须杂乱,全身也是皮包骨头的可怜模样。 男子始终微微低着头,却脊背挺直,手中攥着棋子轻轻转动,好似没有丝毫察觉到身旁还有一人到来,他只是盯着看起来已经没有余地可以落子的棋盘沉默不语。 魔君并不催促,也没有和白衣少年说话,只是自顾自拿起一壶酒轻饮慢酌,清风微拂,若是旁人得见,恍惚间竟是以为亭中三人是那闲情野趣的知己游山玩水饮酒作乐。 魔君握着酒壶放在膝盖上,轻声缓缓道:“谋士,军师,商贾,读书人?世间聪明人许多,千百年来多少人卖弄着他们的智慧搅乱风云只手遮天,最终逃不过棋局对弈的十九道而已。诚然,我们如此对过往高谈阔论还有对先贤祖宗指手画脚,难免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更罔顾千百年的光阴岁月,所以否认曾为天地和众生实实在在有着造化之功的圣贤便是数典忘祖,可是还有更多的人,以为多读了些书多知晓了些道理便妄自尊大,自以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地不过股掌之间,何其可笑?” 魔君拍了拍酒壶,继续说道:“庙堂江湖,多少人算计心思最终还是不得所想,求名求利求权,还是求那一个心安理得造化众生?我看这世间许多年,不敢说万事万物都在眼中,可是最终算得上真正聪明人的却只有寥寥数人,走到高处的有,囿于低处的也有,庙堂权势之中有,江湖逍遥之外也有,那份聪明心思缜密谋划是为了保全自身还是去做更多的事情,事情有好有坏,人有善恶之分。只是最近百年,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更多还是自作聪明的可怜人,权势地位、武道修为、富贵钱财,眼界不过囚困于此,而那许多不够聪明却愿意多做些事的人却始终郁郁不得志,不敢说不过如此,可还是如此。” 魔君笑着看向对面那个满身萧索的男子,喝了一口酒说道:“而你谕璟,是这百年来最有希望走到更高处的那个聪明人,我原以为那个可以一人计策直面二十万大军守住一座孤城的谕璟会在庙堂之上平步青云,将尚未鱼龙混杂的金藤岛打造成另一座光明岛,我还以为能够以一人之力算计整座海域江湖的谕璟会武道修行一往无前直至巅峰,在那天坤榜上也留下一笔。” 魔君摇了摇头,语气遗憾:“可是让人惋惜啊,为何这样一个绝代风华的谕璟名声却淹没在了‘崆玄七侠’之中呢?后世还有多少人会记起当年那个执棋筹谋便天下无敌的谕璟?”白衣少年默默听着,看见那个手中捻棋的男子始终一言不发,好似根本没有听见魔君所言。 许多年前,之所以汪洋之上的江湖中会流传那一个“天下筹算第一”在谕璟的传言,便是因为谕璟名动天下的“谋断三事在乾坤”。 其中两事便如魔君所说,那时还未离开家乡金藤岛的谕璟为了守住一座无辜遭受邻邦侵入的孤城,而以一人之力带领城中不足八千人的将士直面二十万大军的围困,最终不仅护住了这座孤城中的上万百姓,还以合纵连横之术将那功败垂成的二十万大军尽数擒杀,一朝得名,虽然由于那尽数死绝的八千将士,以及坑杀降将之事,难免被人诟病以“毒士”之名,可是就连高坐岛屿之主的金藤皇帝都亲自接见了谕璟,最终却无论声名地位还是权势财富都没能留下谕璟为金藤王朝效力。 另一件事就是谕璟曾在奉震海域之中以一己之力算计了几十座岛屿的江湖,只为了护住那个手持一把寻常刀刃就行走整座海域如入无人之境的君洛免于被所有江湖人一同围杀,虽然君洛在那之后总是说即便没有谕璟苦心谋划将几十座岛屿玩弄于股掌自己也能杀出重围,可是不可否认的是,谕璟在那之中扮演的角色绝对不容小觑,竟是能够让整座海域的江湖都在此之后截然不同,更是无人胆敢与谕璟和君洛寻仇报复。 在谕璟和君洛离开奉震海域之后,便是名震天下的“崆玄山之战”,来自于八大海域的几十位武林高手为了寻那武道祖师琉悬得道飞升之处的机缘而齐聚崆玄山,妄图以秘术炼化千万性命精血为引,只为了修炼那传闻可通天道的绝学,其后甚至还有许多岛屿之主的身影。 可是却被后来世人所称的“崆玄七侠”撞破,七人合力之下将所有图谋之人都杀了个干净,而名声已经逐渐沉寂于江湖中的谕璟更是亲自执棋入局,将所有卷入其中的岛屿都算计了一遍,不过数年时间,这些岛屿之上的掌权人便都换了个遍,而没有人能具体说得清谕璟究竟在其中起了多大的用处。 有了这些惊天动地的筹算谋划,谕璟的名声水涨船高,可是后来随着“崆玄七侠”的名气愈大,以及君洛登顶天坤榜前三甲,世人都快忘了还有一个谕璟身在其中,而谕璟也再没有惊诧世人的谋划现世。于是渐渐地后世习武之人很多都不再知晓谕璟竟是“崆玄七侠”之一,更对那“谋断三事在乾坤”存了犹疑。 随着“崆玄七侠”命丧于奇星岛魔宫外,后世只余叹息多矣。江山代有才人出,恐怕用不了多久“修罗九相”的名声也就沉寂消匿了。 那个披头散发的男子始终不发一语,他伸出枯瘦苍白的手指将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然后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着魔君说道:“我输了。”他的声音沙哑粗糙,好似许久都未曾开口言语过了,于是语调干涩凝滞。 魔君自顾自饮酒,只是笑着看向男子,然后视线越过白衣少年望向孤亭外,魔君轻声笑道:“他们就要来了,谕璟,你的后手还要再藏下去吗?” 男子依旧紧紧闭上了嘴,魔君将酒壶放在脚边站起身,面朝登山路负手而立,语气平淡道:“回去吧,是生是死由他们自己来选,你帮不了的。”男子站起身低着头走向孤亭外的一条蜿蜒山路,然后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崖外,他始终没有回头,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魔君所说的“他们”究竟是谁,漠不关心。 孤亭中只剩下了一身红袍大袖的魔君背对着悬崖峭壁而立,白衣少年坐在石桌旁静静看着那副纵横交错的棋局许久,终于轻声开口问道:“你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我的选择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魔君负手而立,没有转头看向已经缓缓起身的白衣少年,随口回道:“谁知道呢?也许是我独自在这山巅待了太久,无聊之际随手为之吧。” 突然魔君转头眯眼看向白衣少年,嘴角依旧挂着笑意却语调冰冷问道:“顾枝,如果是你,知道了你许久未见并且始终记挂在心的故人就要来此送死只为了救你,你会独自离开装作视而不见吗?”白衣少年轻轻摇头,魔君点点头笑道:“没错,你不会,谕璟也不会。” 白衣少年环顾孤亭,好似自言自语般说道:“不过也是幻境罢了。” 话音未落,孤亭中石桌上的那副棋盘便有烟云飘渺升腾缭绕纠缠,宛若一副刚刚绘就的水墨画被清水浸染,于是那些墨色都晕开来,好似喝醉了酒的女子面容,层层桃花红掩映遮羞,落在白衣少年眼中却只有黑白两色而已。 只有当那个披头散发的男子离开孤亭时,独自坐在石桌旁的魔君一身红袍依旧鲜艳扎眼,而白衣少年便像是站在光阴长河的岸边俯身望去,眨眨眼就脱离了幻境感受来到了魔君打造的“现实”中。 那副棋局依旧在眼前,却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两人对弈,而在此时当下,山巅台阶处走出了两个身影,一袭青衣的谢洵摘下头顶破损斗笠扔在山路一侧,然后隐隐将身后那个看不出实际年岁的女子护在身后,直面魔君。 白衣少年站在孤亭中,完全隔绝于两座不同光阴间隙的裂缝中,慢慢地就要看不清那副棋局上的纵横捭阖,也根本听不清一袭青衣的谢洵与魔君究竟说了什么,白衣少年踏出一步伸出手去,想要穿过虚无缥缈的光阴流水触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刹那间有声音撞入他的耳中,那个在记忆中已经是满头灰发的男子,此时一头黑发双眼明亮宛若当年山中林间初见,他厉色高声说着什么,可是白衣少年却只能最后听见谢洵喊出来一个名字:“顾枝……” 然后许多年都隐居于守平小肆中不再涉足武道的谢洵,骤然间提起了全身的真气本元,就那样好似飞蛾扑火般以早就不堪一击的体魄撞向魔君,而魔君只是伸出手就将谢洵的身躯化作了飞灰,不过眨眼间就连谢洵身后的澜珊也灰飞烟灭,只有两道轻纱般的魂魄被魔君攥于掌心。孤亭不远处的那条蜿蜒山路台阶上,披头散发的男子踉跄着冲了过来,泪流满面张着嘴却只是无声呐喊,然后也只剩下神魂被魔君一同装入一个瓷瓶中。 白衣少年愣在原地,他晃了晃脑袋重新抬眼看去,似乎这样就能让眼前所见都变作虚幻,可是没有,他的眼前那个红袍身影缓缓转身向他走来,然后抬起手中的瓷瓶,神色淡漠直视着白衣少年的双眼,魔君的声音就像是钻进白衣少年的耳朵一般,无处不在回荡不休:“顾枝,你会怎么做呢?” 顾枝,顾枝,顾枝……白衣少年却抬头看着魔君,轻声呢喃道:“我不是顾枝。” 镜面破碎的声音传来,魔君的面容支离破碎扭曲浑浊,只有那嘴角的笑意依旧不变,白衣少年闭眼又睁眼,他抬起的脚步缓缓落地,顾枝终于真真正正地站在了世间最高山峰的山巅处,云雾汹涌奔腾宛若万马披挂战甲压阵。 顾枝挥挥手轻吐一声:“散!” 云雾骤然间倒挂而起,山巅天清地明,不远处的孤亭中指尖风铃作响的扶音已经站起身,卿乐倚在孤亭廊柱下望向顾枝,而那个身穿红袍的魔君却自顾自坐在棋盘前,捻子不语。 顾枝下意识就要转头看向来时路,似乎只是想要再看一眼那顶破烂斗笠,以此安定心神不至于沉溺于那个突如其来的幻境中,可是他很快沉下心境,掌心抵住腰间刀鞘缓缓走向孤亭。 他眼神平静清澈,看向神色忧虑的卿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望着扶音的双眼,他们依旧无需言语,只是视线交错便都知晓了千言万语。 她在等他,而他来了,无论多久无论多远,她始终都相信,他从不会失约。 第一百零八章 光阴不可忘当初(二) 一步一步,顾枝走向孤亭,好像从一个世界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魔君放下手中棋子缓缓起身,双手笼袖望向顾枝,眼神中盛满笑意,好似故友重逢,顾枝没有走入山崖外的凉亭,因为魔君已经一步跨出来到了他的眼前。 顾枝看着魔君,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奇苍皇帝的归来和登基都是你一手造就?”魔君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顾枝再问:“为何?”魔君笑道:“因为我能给奇苍想要的所有一切,野心地位和名望权势,我也能给奇星岛所需的一切,太平盛世和生息安宁。所以奇苍不会拒绝我,奇星岛也没得选。” 顾枝还是问:“为何?”魔君笑意更甚:“天底下仅次于光明岛的奇星岛在经历了倾覆之后,只用了短短数年就用革新治政焕然一新,而且所做的不过就是光明岛用了足足两百年才堪堪打造的事情,这不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吗?” 顾枝微微皱眉,沉声问道:“你想要将一百零八座岛屿都打造成光明岛?”魔君摇摇头,转身望向山下,只有烟雾袅袅,他轻声道:“不,是将整座汪洋都打造成光明岛。” 顾枝摇头说道:“这不可能,几千年来不是没有岛屿之主想过将所有岛屿和海域都连贯一处,可是如此的天方夜谭根本就没有顾虑其后的利益纠葛和权势纷争,更何况如今还有地位愈高的武道修行之人,天下不可能统合一处。掌权者是谁?话事者又是谁?” 魔君笑着看向顾枝,反问道:“不可能吗?”顾枝皱眉沉默不语,他想起了这些年来奇星岛的变迁革新,无论在这之中是魔君的谋划起了更大的作用,还是奇苍与魏崇阳的治政更为尽心尽力,不可否认的是如今的奇星岛已经百废待兴了,而且显而易见的是,奇星岛完全能够以比光明岛更快的速度在短短时间内就打造出焕然一新的政治格局,而在那之后,无论是全然崭新的商贸还是沿袭光明岛的新兴产业都有了借以生发的土壤,根本无需那流逝的数百年时间。 魔君挥挥袖子,于是他和顾枝便站在了山崖外的云海之上,顾枝抬眼望去,根本无需魔君再如何指点,只以武道境界和他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他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铺展开在眼前的山河画卷,八大海域汪洋翻腾,一百零八座生民所居的岛屿和更多只是山石嶙峋林木繁茂的孤岛错落其间。 魔君双手负后缓缓道:“顾枝,你有多久没再仔仔细细看着这世间?还是说,从当年回到奇星岛南境之后的你便只是将视线落在了市井坊间的方寸之地,而对于更广阔的世界视而不见。苛求英雄和先驱者?可是如果有足以去多做些什么的能力却甘愿袖手旁观,是否也会落入难以自明的窘困?” 顾枝看向那副变幻万千的山河画卷,有海域之中战火点亮,有岛屿之上庙堂江湖纷争,谁也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者这世间再过了更多年岁,也依旧是着眼于权势的人更多些,也还是憧憬着万人之上的愿景更多些,所以纷乱和争斗纠缠不休,更高的地位和更大的利益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卷动天下风云,所以无数人前赴后继,只需端坐山巅云海的魔君在背后轻轻一推,便都在无形之中为那最终一统八大海域的格局做铺路的砖石。 顾枝呼出一口气,问道:“你如何确定那样的未来对于天下人来说便是‘大同’,便是更好的?”魔君摇摇头:“我从未亲眼看见所谓‘大同盛世’,甚至于我更觉得那样的未来,不过是圣贤给予世间不至于始终穷困泥沼的一抹光亮而已,只要世间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存在,便终究不可能放下利益的引诱和权势地位的渴望,所以如何在这之间竭力寻找一个足够权衡的间隙,便是更好的了。而那样的更好,我亲眼见过,至少要比现在所有的岛屿都要好的更多。” 魔君身上的红袍大袖在云端山风中猎猎作响,似是装满了匆匆掠过的白云,在天际云海之上盛开了一朵红艳的鲜花,轻轻摇曳洒落生机无数,晃眼间哪还有血色蔓延怨魂纠缠。 魔君笑着凝望世间,一如这匆匆数百年以来的时时刻刻,他轻声道:“世道在变得更好?人心也慢慢完满?只要光阴流水永不停歇,便谁也无可否认,世间总是没有坠落更多的。可是明明更好的未来就摆在了眼前,而且触手可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视而不见呢?为什么明明可以给普罗大众一个睁眼看着世间的机会,却仍要用所谓武道所谓地位来蒙蔽呢?所以我要一场颠覆,会死许多人,也有许多人会因此得到一个机会,更有许许多多的人可以哪怕无法亲眼看见却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道中。” 变革总是需要流血的,可是奇星岛死了太多人,如果将那民不聊生的一切归入自由的代价,是否那样的未来终究多了几分难以承受的沉重?在自由和生命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吗? 不是的。 顾枝手指捻住衣袖,微微低头深思,他总觉得隐约抓住了什么,可是那份感触稍纵即逝。他抬头看向魔君,问道:“为何是我?” 哪怕顾枝对于自己如今的武道修行之路有着足够自傲的底气,可是却不觉得已经站在世间武道和权势巅峰的魔君就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另眼相待,所以魔君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将顾枝一步步引到了秦山之上,又将自己心中谋划和盘托出,究竟为何? 魔君看着眼前沧海桑田的世间种种,答非所问:“顾枝,你知道为何我只将你在天坤榜上的位置列居末席吗?”顾枝摇头不知,魔君神色感慨道:“因为我知道所有人看见‘地藏顾枝’出现在天坤榜末席,不是和奇星岛的旁观百姓那般赞叹几句议论几句便匆匆而过,就是和奇苍一样以为能够将这样一位武道宗师握在手中。可是如果顾枝和当年的君洛一样,位居世间所有自诩正统的岛屿之主之上,那么他们又会如何看待你呢?你将不再是一个英雄了,而是一个可以被有心之人善加利用颠覆无数岛屿皇权的利刃,也可以是所有战战兢兢护着权势的岛屿之主的眼中钉。” 魔君转身看向顾枝,此时的他眼中再没有丝毫轻松笑意,也没有那份深邃不明,而是穿越了无数岁月残存的沧桑,他看着顾枝轻声说道:“而在我的眼中,你是一把刀,一把需要在不久之后的未来时时刻刻都悬在无数人头顶上的刀,足以将早就被战争吓破了胆的岛屿之主以及那些借势崛起的野心之辈都牢牢压制,唯有如此才不会将所有的谋略都功亏一篑于起始处,你顾枝,就是那样的一把刀。” 顾枝好似没有听明白魔君话语中的意思,他只是神色平静地问道:“光明皇帝?”魔君笑了起来,又是那副似乎万事万物都不上心的轻松做派,言语却透露出冬日的冰寒:“他不会放过我的,而我也不打算由他来接管未来的世道,所以我们之间总会有个结果,仅此而已。” 说完,魔君看着顾枝一字一顿说道:“顾枝,你可以做的事情远比你在奇星岛苍南城木匠铺子里的画地为牢多得多,只要你愿意,也许未来那把刀可以换一个人,而你则就是那个坐镇整片汪洋的人。”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翻卷云海,然后转头望向不远处孤亭中的扶音,他也笑了起来,摘下腰间酒葫芦喝下最后一口酒,然后就那样背对着魔君,问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魔君毫不在意,他还是双手负后,笑道:“当年君洛也是这样回答我的。” 顾枝点点头:“然后他死了?”魔君似笑非笑。 顾枝掌心抵住刀柄,手指轻轻敲打绿竹刀鞘,然后轻声道:“那么,我不答应。” 顾枝转身直面魔君,缓缓道:“我不知道那样的未来是好是坏,可我知道在这之间发生的所有一切,无论是对于世间还是众生来说,都是不能再坏的事情了。山河一夜之间就会倾覆寥落,身边人陌路人眨呀间就魂飞魄散,你如何去让他们答应接受在这之后的未来?” 魔君看着顾枝,只是问道:“你会如何做?”顾枝咧嘴一笑:“出刀而已。” 光阴长河奔腾不息,蜿蜒爬过高山也崎岖绕过林谷,像是追寻着天际那抹始终会升起落下的光亮,不知疲倦,没有归期。光阴流水的两岸人人来了又去,生死一事而已,偶尔激荡起的水花中会倒映出人间异彩纷呈的片刻惊鸿,是某一个人或是某段过往。在无数的光阴缝隙中,散落着弯腰拾起便会念之不忘的碎片,人们总是以某个名字来唤它,“当初”。 当初有个年少惊才的孩子在城池之中某个无人问津的桥洞下第一次拿起了刀,于是便注定了此生终会走到天地间的最高处,是那要与神明并肩之人。之后他遇见了许多相识相知的好友,他们是江湖上最为璀璨的那片繁星,他也遇见了那个相约了一生的女子,可是最终当他们来到了尚未倾覆的奇星岛,便注定了在不久的将来他将离开他所珍视的一切,独自登山那座孤山之巅,直面天下最高处的魔君。 当初有个失却所有记忆的孩子在竹屋中醒过来,便注定了在某个寻常的午后他将会遇见那个浑身鲜血来到竹屋外的持刀之人,然后此生他便终究离不开手中的那把刀了。他走出山林遇见了一路同行的至交知己,他们是声名赫赫为世道开太平的英雄,可是当他离开那座奇星岛与她一同行走天下,便注定了终有一日他会一步步走上世间最高峰的山巅,直面死而复生的魔君。 在最近的百年光阴,有两个名字占据了天底下最多的意气风流,君洛顾枝。 当初,当初,少年还是少年,可以与同道中人浪迹天涯行走江湖,只是以酒为伴。当初,当初,时间不过就是时间,可以且付笑谈中,只是肆意挥霍。当初,当初,愿望都是愿望,可以醉酒高歌可以刀剑交错,只是都予未来。可是啊,当初,当初,原来都忘了当年的最初,只是为了提起手中刀为世间挣一个光明,只是为了以少年意气填满心中沟壑。 顾枝微微弯腰低头,山风吹拂他的长发遮掩容貌神色,他的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却又有风铃声轻轻作响,那是先生亲手悬挂在竹屋屋檐下的风铃,那是扶音小心翼翼系挂在指尖的风铃,那是他这一生心中响起的安宁。 长刀出鞘,脚下云海似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骤然盛放,云层翻涌舒卷,一袭白衣在虚空之上奔走,恍若天光刺破云海留下的痕迹,顾枝一掠而去,一把长刀从上而下落向那个站在原地的魔君,只是刹那间,本该近在咫尺的两人便隔绝开了千万里,于是顾枝的长刀缓缓落下,跨越了时间和距离,魔君双手负后眼神沉静地看着那道光芒绽放的长刀,世人给予了它一个名字,“太平”。 下一刻,站在悬崖之外的那个红袍身影和白衣少年便都消失不见,扶音和卿乐站在孤亭中,眼前云海缓缓聚拢,风声依旧匆匆而过,山巅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卿乐此时脸色病态的苍白,低声问道:“他们在哪儿?”扶音轻轻摇头,她咬住嘴唇,眼神还是那般明亮,还有往常所难见的锋芒,她伸手握住指尖风铃,缓缓闭上了双眼。 卿乐视线落在顾枝消失的那处云端,恍惚间好似看见了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就那样背对着自己,手中也是握着一把刀,他脚步缓缓,却是在离去,没有回头,可她知道他在说着对不起。可是对不起什么呢?是没能如当初承诺的一般共白头,还是没能将那个一定会回来的谎言变作真实? 当初有个父亲死后便身世飘摇的女子面对着恶虎豺狼环伺的江湖不知所措,她以为拼了命逃走的自己终究有一日还是会被那片未知的江湖所吞噬,可是她遇见了他,前路的黑暗便有了光亮,她不再疲于奔命,也终于有了直面世间的勇气。在那以后,她的心中便搭建出了一座山林湖边的小屋,有他在身旁,有孩子在屋后奔走嬉戏,如此便是最好的了。 当初有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小女孩蜷缩在雨夜之中的树下,已经视线模糊就连哭出来的气力都没有的小女孩以为自己便也是这样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黑暗中他向她缓缓走来,然后并不宽广却温暖的脊背将她护在身后,于是她便又有了一个家。在那以后,她的眼中便可以看见更高的地方,心中也可以装得下更远的远方,而在那彼时彼处,有一座山林湖边的竹屋,有他在身旁。 当初,当初,愿望很小很小,只是为了活下去。当初,当初,梦想很大很大,只是此生能够再无缺憾离失便好。当初,当初,他和她啊,还以为一生还很长很长。可是啊,当初,当初,原来当时的最初,不过是为了旧时的所望,不过是为了最寻常的祝愿。 可是啊,当初,现在,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不是吗? 第一百零九章 岁月不可磨心志(一) 竹林掩映深深,流光顺着落叶的脉络缓缓流淌,坠入溪水之中无声逝去。 微风轻轻吹拂,一块嶙峋石头上站着孤零零的白衣少年,他持刀在手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那个一身红袍的对手,顾枝微微皱眉,凝视着竹林深处的黑暗和落叶纷纷,他竟是觉得有些熟悉。 于是下一刻他的眼前居然真的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了,顾枝反手握刀,喃喃出声:“大师傅?” 那个双手负后腰间悬刀的中年男子愣了愣,笑问道:“大师傅?看来你小子后来还认了好几个师傅啊。”顾枝呼出一口气,他再次看了一眼四周,虽然没有看见熟悉的竹屋,可是他却十分确信此地就是青潋山中的那处竹屋身后的竹林。 无论是幻觉还是真实,他知道一切都是魔君的手笔,甚至于他还能隐约察觉到自己仍旧站在了那秦山的山崖之外,只是在云海之中缓缓下坠,魔君的身影消失不见,又如影随形。 顾枝跳下石头,看着眼前根本不似虚幻的大师傅计瞳,数十年前扬名八大海域的“刀圣”计瞳走到顾枝的身前,看着少年的眼眸,嘴角笑意温暖和煦,感慨道:“已经长大了啊,当年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屁孩,还整天嚷嚷着以后会是那天下第一。怎么,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顾枝将手中长刀收回腰间竹鞘,不知为何,哪怕记忆中无比清晰地记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早就死在了当年的宿微城魔宫外,可顾枝还是觉得此时站在自己身前的计瞳就是真实的,于是他开口问道:“大师傅,当年为何您明明重伤尚未痊愈却还是去了魔宫?” 当年计瞳在宿微城外折戟之后便拖着重伤的身躯来到赋阳村寻顾筠救治,可是后来在将自身刀术武学全数传授给顾枝之后,明明还带着伤势的计瞳却毅然决然地去了魔宫,最终身死的消息还是顾枝在醉春楼内茫茫的谍报中瞥见的。 顾枝一直没想明白,为何计瞳不等伤势好了再去战那魔君,哪怕只是多了几分越过魔宫去往孤山的机会也好啊。 计瞳答非所问,笑道:“当年我是在南境登岸的奇星岛,机缘巧合便听说了顾筠的名声,若非如此,恐怕当年我早就死在宿微城外了,可是苟延残喘找到赋阳村,终究还是捡回了一条命。”顾枝突然瞪大了眼睛,计瞳却依旧笑着看向顾枝,神色平静道:“原来再次出山的我,还是死在了魔宫外啊。” 顾枝竟是一时间有几分不知所措,眼前的计瞳竟是当年还未离开赋阳村再次去往宿微城魔宫的记忆。而顾枝不知为何,下意识地便觉得眼前计瞳是魔君在其死后留下的片刻虚影,所以才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问出了那句疑惑。 计瞳摆摆手,然后示意顾枝一同散步缓行,计瞳神色安然说道:“无妨,那样的结果也是我的预料之中,毕竟是一个身在天坤榜上首席的武道宗师,即便是君洛都难逃身死的结局,像我这种老家伙怎么可能心存侥幸呢。” 顾枝默默跟在计瞳身边,中年男子伸手接住一片竹叶,脸上笑意收敛,多了几分慨叹和追忆,他轻声道:“当年君洛还未问鼎天坤榜之前便来与我战我一场了,所以从那以后我便再不理会世人给予的‘刀圣’称号,徒惹后世武道之人笑话罢了。可是那样的君洛也死在了魔君的手中,那么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理由不为此牺牲呢?哪怕机会渺茫。可是把一身武学尽数还给这片天下倒也不错。” 顾枝张开口却问不出话来,计瞳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此时的我是何姿态苟活于世,不过这余下的片刻清明应该就是为了再次遇见你吧,想来未来的你……不,此时的你,应该在天底下都很出彩了吧。” 顾枝低声回道:“不过天坤榜末席而已。”计瞳啧啧出声:“可以啊,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我可不信。”说完,他自顾自摇着头,顾枝嘴角露出了浅浅笑意。 计瞳转头看了一眼顾枝腰间的绿竹刀鞘,笑问道:“你到底认了几个师傅?”顾枝犹豫了一下,竟是有些难为情探出六根手指,计瞳啐了一声,骂道:“还有人能跟你师傅我相提并论的?”顾枝便只能低声把另外几个师傅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计瞳听着这几个在当年的江湖中都声名赫赫的名字,愣了愣,最终摇头笑道:“你小子真是运道好啊,居然遇上了这么多武道宗师。” 运道好吗?顾枝从没这么想过。也许是,也许不是。 计瞳想了想一巴掌拍在腰间刀鞘上,咧嘴笑道:“不对啊,这么说来你最后是选择了刀?什么剑诀,枪术,身法……都比不上刀吧?”顾枝不知作何回答,只能说道:“当年败过一次,知晓了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便在刀法上多费心了些。”计瞳满意点头,啧啧道:“不错不错,天底下最出彩的兵器还得是刀嘛,无往不利锋芒毕露。” 计瞳突然神色沉寂下来,他仰头望去却视线模糊,悠悠道:“也许当年的我就该死在宿微城外便是了,何必还非要执着于去闯那魔宫呢?最终狼狈地逃出一条命却难顺本心,本就停滞不前的武道修行更要一落千丈,实在是误人误己啊。” 顾枝轻轻摇头:“师傅,我并不后悔学刀。” 计瞳问道:“最后奇星岛如何了?”顾枝犹豫了一下,说道:“魔君被奇苍皇帝所杀,‘修罗九相’大破十三鬼门关,奇星岛百废俱兴。”计瞳喃喃道:“百废俱兴。” 计瞳伸出手在顾枝的肩头拍了拍,似乎是有落叶压在了顾枝的肩上,有千钧重。计瞳目视前方停下脚步,缓缓道:“顾枝,我不知你为何会来此处与我重逢,可我知道对你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至于对我这个已死之人?那更是不算什么好事了。也许下一刻我就会消失了,也许下一刻我会突然对你出刀,可是你记住,如果我阻挡了你的脚步,一定不要犹豫,出刀,只管劈开了去,无论站在你眼前的我是真实还是虚幻,只要你还是当年那个我愿意倾囊相授的顾枝,那么只管前行而去。” 计瞳突然抬头看了眼竹林遮掩下的天幕,顾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计瞳轻声问道:“顾枝,如果我再问你一次当年的问题,你会是一样的答案吗?”顾枝收回视线看着计瞳的背影,掌心按住刀柄,轻轻点头却没有言语,计瞳的身影已经虚幻起来,可是他却像是听见了顾枝的回答,于是笑了起来,最后只有低声呢喃:“很好。”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刀芒洒满了顾枝的身周,浑身鲜血淋漓的计瞳手持长刀站在顾枝眼前,眼中满是仇恨愤懑,他死死盯着顾枝,怒吼道:“你为何不出手?难道看着天下众生在你眼前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你也是这般冷眼旁观?魔君,魔君,哈哈哈哈,可笑至极!不过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罢了凭什么站在高处和远处装作事不关己的模样。” 计瞳双手持刀,双脚踏地高高跃起,好似有月光穿破夜幕铺满他的身周,于是刀芒无孔不入地直刺顾枝全身窍穴,顾枝抬头望着计瞳的身影,然后拔刀出鞘,一刀劈开了计瞳的身影。 刀锋破开血肉经脉的触感那样真实,甚至在断开骨骼的时候刀尖还出现了片刻的凝滞,计瞳的尸体怒目圆瞪横躺在顾枝脚边,血液涌出沾染着顾枝的鞋底,计瞳临死前还挣扎着伸出手抓住顾枝的衣摆,诅咒着:“你将不得好死。” 顾枝感觉脸上有温热的鲜血在缓缓淌下,他伸出手却只是模糊了视线,竹林中风声呼啸,顾枝蹲下身将死不瞑目的计瞳双眼轻轻合上,下一刻眼前计瞳已经消失不见,一个神色肃穆两鬓霜白的男子站在他的身边,低下头皱眉问道:“你在做什么?” 顾枝抬起头看着背后负剑的男子,低声唤道:“二师傅?”男子皱眉问道:“二师傅?”顾枝缓缓站起身,男子看着顾枝腰间的绿竹刀鞘,神色不悦道:“最终你还是弃了剑选择了刀?”顾枝只是轻轻摇头,却不知如何言语。 男子挥挥袖子责骂道:“怎么长大了性子反而温吞起来,不如当初一往无前了?”顾枝下意识低下了头,好似回到了十年前的竹林中,那时眼前被世人尊称为“剑仙”的男子也是这般毫不留情地指点和责骂自己,可是在剑术一道上,却也是顾枝在当年所学的所有武道中感悟最快的。 韩世看着顾枝的面容,然后环顾四周景色,问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顾枝正要回答,韩世却摆摆手道:“罢了,既是已死之人,纠结这些又有何用,有人在与你问道?竟是有这份手笔,看来你的这个对手不俗啊。” 顾枝还是没有开口说话,韩世视线落在顾枝身上,眼底多了几分柔和温暖,他轻声道:“若是不知道说什么,那就出剑好了,正好让我瞧瞧,弃了剑的你又有何本事?” 说完,韩世便已然拔剑出鞘,剑尖直指顾枝胸前,顾枝双指做剑诀按在剑尖上三寸之地,然后缓缓下压,林间有清风携落叶盘旋聚拢在顾枝的身周,他一袭白衣轻摇,双手飘摇大袖中有无数剑气剑意鱼贯而出,顺着他的指尖一同压在韩世手中长剑上。 韩世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也许他的出剑也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只要知晓了眼前这个少年还是和当年一样没有什么喜新厌旧和人心不足蛇吞象,依旧坚定且敬重地走在武道之路上,那便足够了,只是没有选择剑可惜了些。 韩世左手掐剑诀轻点剑柄,在他身后有竹叶露珠连贯作长河汹涌而至,直扑顾枝,每一滴水珠都是气运厚重的剑气和剑意,两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恍若长河大江的剑气却已经撞在一处,一时间无数竹枝被压弯了身子,就连风声都安静了下来,眨眼间一切恢复原样,顾枝收起手指,韩世归剑入鞘。韩世点点头道:“倒是没把当年的剑术丢下。” 顾枝拍了拍腰间刀鞘,轻声道:“其实当年在刀剑之间犹豫盘桓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刀。”韩世看着顾枝的神色,说道:“你并无后悔。” 顾枝看向韩世的眼睛,看见了少见的温和,韩世扯出一个笑意:“很好。” 韩世走到石头边坐下,顾枝便也就地盘腿而坐,两人在竹叶纷飞中对坐。 韩世说道:“记得当年教你剑术的时候你说过,刀法要学剑术也要学,天下百般武学都可学,我就说你野心太大胃口不足,怎么,如今想明白只取刀法?” 顾枝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回道:“当年输过一次差点死了,想明白了当年觉得自己可以尽数掌握天下所有绝学不过是狂妄之言,所以最终选择了以刀为伴。” 韩世问道:“魔君可死在你的刀下了?”顾枝摇摇头,将当年奇星岛的事情娓娓道来。 韩世最后只是说了一声:“很好。” 然后韩世缓缓站起身,他伸出手看着缓缓虚幻离散的自己,难得露出笑意道:“看来我们这次重逢注定匆匆,而且想来对你而言还是阻碍。” 韩世抬眼看着顾枝,一字一顿道:“顾枝,你能有如此成就已经不能再好了,不用觉得今日再见我一面却弃了剑的你应该有什么愧疚,没必要的事情,其实你已经完成你当年所说的豪言壮语了,天下武学尽在你手,不必犹疑,只管前行,还记得你当年说过的话吗?”顾枝点点头。 韩世笑道:“很好。”当年学剑时,韩世极少对顾枝有过认同称赞言语,可是今日再见却说了一句又一句,好似要把以前亏欠的都说完才好。 顾枝闭上了眼睛,耳畔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他缓缓拔刀出鞘,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枝睁开眼睛,看见韩世盘坐于地,双手各掐剑诀指向地下,长剑刺入他的胸膛,鲜血流淌滴落,最终哪怕是失却了所有神智记忆的韩世也没有对顾枝出手,满身剑气反噬自身,就那样在顾枝的眼前灰飞烟灭。 第一百一十章 岁月不可磨心志(二) 顾枝缓缓转身。 披着一袭松垮黑衣的玄晖墨和穿着一身素净儒衫的文仲甲并肩走出竹林,玄晖墨双臂环胸看着顾枝笑道:“好小子,都长这么大了?” 文仲甲拍了拍儒衫衣摆沾染的竹叶,笑看着顾枝不说话,神色温和眼中满是欣慰和感慨。 玄晖墨大踏步走到顾枝身前伸出宽厚手掌按在顾枝肩头,顾枝竟是能清晰感受到真实的暖意,玄晖墨轻轻捏了捏顾枝的肩膀,啧啧道:“体魄倒是不错,就是这身子瞧着还是瘦弱了些啊,病怏怏的,不爽利嘛。” 顾枝轻声唤道:“三师傅,四师傅。”文仲甲笑着轻轻点头,温醇嗓音问道:“看来你已寻到自己的武道之路了?”顾枝摇摇头却又点点头,玄晖墨一巴掌拍在顾枝肩头,笑骂道:“点头就是点头,摇头就是摇头,怎么还故弄玄虚起来了,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顾枝想起年少时学拳,总是被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汉子揍得鼻青脸肿,走好了拳桩站好了拳架还不行,每天总是得被泡在药桶里好几个时辰,有时顾枝就那样在药汤里沉沉睡去,还是文仲甲把他拎到床上去的。那段日子少时觉得有些难熬,太苦,可是如今回想,却觉得若是还能像当初那样只是一门心思地练武学拳就好了,可是时间眨眼就过去,眼前人已不知多久未见了。 文仲甲看着顾枝的神色,问道:“有难处?”玄晖墨环顾四周,冷笑道:“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顾枝,你怎么还在这里婆婆妈妈的,赶紧寻个法子出去,困在这里算怎么回事。”顾枝抬眼看着玄晖墨和文仲甲,眼神依旧清澈明亮,却好似蒙上了一层清晨的雾气,微微模糊了视线。 文仲甲捡起一根竹枝在手中,点在顾枝的一处本命窍穴上,轻声道:“顾枝,虽不知我们如今再见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能够看到你已经如此好好长大了,师傅很开心,也希望你莫要困于前尘往事,想来我们都是已死之人,你既已有大道前程可走,就该一往无前便是。你是至情至性之人,过往的心绪注定会成为你一生的枷锁,可是如何挣脱桎梏又不忘本心,师傅希望你能够和当年所说的一样,继续那样坚定和卓绝,哪怕你最终没有选择拳法和枪术,也无妨,万般武学皆是大道,千奇百怪也好融会贯通也罢,师傅始终相信,你能做的比我们都更好。” 玄晖墨退后几步仔细看着一身白衣的顾枝,咧嘴笑道:“如今可成天下第一了?”顾枝摇摇头,玄晖墨说了声“好”,然后突然收敛了所有神色。 这个曾经拒绝继承先贤修为成为岛屿之主的男人一身雄浑罡气浑然天成,单以境界和修为来说,其实玄晖墨是顾枝六位武道师傅中武学成就最高的那一个,玄晖墨拉开一个古朴拳架,沉声道:“那就问拳。” 顾枝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一手缓缓摊开手掌,另一只手握拳收在腰腹处,双膝微蹲,站在原地好似一块风雨不动的磐石,浑身真气却流转如云海翻腾,耳边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只管出刀便是。”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在怒吼道:“顾枝!还在犹豫什么!” 顾枝猛地睁开双眼,文仲甲单手持枪跪在原地,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抬起头眼神悲苦地看着顾枝,而另一侧,玄晖墨的身影支离破碎,却有一个虚影屹立天地间,迎向怒吼咆哮的玄晖墨,最终同归于尽,化作漫天碎屑流散。 顾枝拔刀出鞘,文仲甲最终一枪直刺方才竹枝所指的顾枝的本命窍穴,然后就被顾枝一刀贯穿胸膛,尸体上燃起火焰,灰飞烟灭。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被伤到的顾枝,却觉得那处蓄满真气本源的本命窍穴在隐隐作痛。 一个身影飘落在顾枝身后的石头上,顾枝转过身去就看见那个扯着笑脸蹲在石头上的熟悉男子,那个身材矮小身形瘦削的男子双手笼袖看着顾枝笑问道:“现在倒是厉害了啊,不会已经忘了我当初教你的武学真谛吧。”顾枝看着这个好似无时无刻都洋溢着开怀的男子,不自觉地便露出了笑意,轻声道:“五师傅,我没有忘。” 男子点点头,然后视线落向远处,怔怔开口道:“顾枝,其实我本就没有教过你什么,最终也只是告诉你最窝囊的一个道理,所以你无需喊我师傅的,受之有愧。” 顾枝只是轻轻摇头,男子缓缓站起身,明明是那样瘦弱矮小的身躯,却好似蕴藏着世间最为厚重的力量,一股无形的压迫在竹林中荡开去,无数青竹都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发出刺耳的声响。 曾经不过是一个劫富济贫的梁上君子,最终却自悟一式绝学而名扬天下的褚羽,看起来是最不应该来奇星岛挑战魔君的那个江湖人,可他还是来了,而且将那世间绝顶的身法直接逆转倒施,感悟出了与只用于逃匿躲藏的身法截然不同的绝学,名曰“踏天”。 褚羽低头看着顾枝,笑嘻嘻道:“顾枝,像我这样的家伙肯定已经死了吧,恐怕还是连魔宫的大门都没看见,哈哈。” 说完,褚羽无凭无依地在石头上一步步登天而去,只有声音回荡在顾枝耳畔,悠悠道:“既然你喊我一声师傅,那么我能教你的也不会有所保留,我还是当年的那句话,打不过就跑,没什么丢人的,天底下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所以啊,千万不要做逞英雄的事情,哪怕你真的是英雄了,也一定一定要活下去。顾枝,我这一生从无挚友亲朋,能够遇见你,很好,不能再好了。” 话音落下,褚羽从天而降,顾枝看着那个身影坠落好似一颗陨石划破长空,还有声音叫嚣着:“哈哈哈哈,什么魔君嘛,还不是要被老子踩在脚下。” 顾枝伸出手背按在额头,然后缓缓踏出一步,一股无形涟漪在他的头顶和褚羽之间震荡开来,恍若石子惊动了平静的湖面,褚羽的身影凝滞在半空中,他俯下身,裂痕遍布的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盯着顾枝的双眼,最后说道:“跑!” 砰的一声,褚羽的身影炸开血雾,洒在顾枝的头上,顺着白衣淌落。 顾枝很想告诉褚羽,其实他是所有去往魔宫挑战魔君的人之中唯一一个走到孤山下的人,他遍体鳞伤地穿过了整片守卫森严的宫宇,站在了孤山下直面魔君,哪怕是死前,他也是笑着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山顶破口大骂,竟是在流传天下的邸报中落了个“壮哉”评语,若是他自己能够得见,定是要笑出眼泪来的吧。 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远处的青竹树冠上站着一个黑蒙蒙的身影,瞧不出身形面容,只有声音在顾枝耳边响起:“刺杀潜行不过小道,顾枝,大道就在眼前也在脚下,无需犹疑困顿,只管前行,往高处去,见一见那一览众山小的风光。” 那个从来无人知晓姓名的天下第一杀手曾教给了顾枝所有生存之道,独独未曾说过何为“刺杀潜行”之术,因为藏匿也好伺机而动也罢,如果不是为了活下去,那么一切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潜麟”沅弃此生不得已之处多矣,杀过许多不该死的人,也杀过许多该死的人,可是最终去往魔宫的他究竟是何心思也就无人知晓了。最终那个黑色身影出现在了石头上,低头看着顾枝,兜帽下的苍白脸颊上露出笑意,沅弃声音沙哑低沉,缓缓道:“走了。” 顾枝抬眼看去,那张从来没能看清记住的面容被兜帽的阴影吞噬,沅弃的身体直挺挺落下石头,顾枝突然记起沅弃曾说过他始终都将世间最毒的毒药藏在口中,不为杀人,只为了自己死之前能够有一份自在而已。 顾枝愣愣看着眼前的石头,然后转身望去,一座竹屋拔地而起,还有药草晾晒在屋后的木架子上,顾枝抬脚缓缓走去,穿过熟悉的竹屋,闻着那些药草味,听见了屋檐下的风铃声,顾枝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心,顾枝跨过门槛走出竹屋,不远处的湖畔站在一个白发身影,顾枝站在屋檐下不敢再往前走去,那个背影一动不动,只有微风吹动他的苍苍白发。 顾枝抬头望向天幕,轻声道:“够了。” 没有声音作答,只有清风吹动花草,赶路远行发出细微声响,不远处的山林中沙沙作响。 顾枝再次看去,那个白发背影坐在湖畔低头凝视着湖面,顾枝轻声唤道:“先生。”白发身影没有回头转身,只是摘下腰间酒葫芦,抬起手臂晃了晃,顾枝咬着牙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他抬起头望着天幕处,视线好似穿过了云海和光亮,看见了那个闭着眼睛盘坐于天的红袍身影。 竹屋屋檐下的白衣少年无声落泪,可是魔君睁开眼睛却看见眼前的顾枝神色平淡,轻声道:“先生,从来不是我的心魔。” 魔君笑着站起身感慨道:“奇怪的是,你的那些便宜师傅居然一个都没有对你真正出手,甚至有的还甘愿自戕,为你顾枝的大道铺路。不过是我借来的丝缕大道残余,也还能有这样的神智和思绪,真是难以置信。”顾枝盯着魔君不说话,魔君摊开手说道:“怪不得我,这可不是我在装神弄鬼。” 顾枝点点头,沉声道:“我知道。”魔君看着顾枝,问道:“所以呢?”顾枝手掌拍了拍腰间刀柄,轻声道:“武道九境第二层,逾矩。” 魔君双手负后轻轻点头,从他的体内走出了一个佝偻着身影的儒衫老者,笑容和蔼慈祥,同时还有一个神色冰冷的童子一身黑衣站在魔君身后,眼神凶戾地盯着顾枝。居中站着的红袍魔君看着顾枝说道:“我送你一场心魔自证之路,希望当你真正在我身前出刀的时候,能够不让我失望。” 黑衣童子魔君语气寒凉道:“不如君洛远矣。”儒衫老者魔君却笑着搓手道:“够了够了。” 顾枝看着红袍魔君,终于问道:“三叔呢?”魔君好似没有听见顾枝的问询,伸出手卷动袖子,反问道:“我很好奇,计瞳和韩世说的你当年的回答究竟是什么。” 顾枝没有回答,只是眼神冷冰冰地看着魔君,魔君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手指轻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枝想起了先前在孤亭中看见的一幕幕,他伸出手以掌作刀在身前挥舞了一下,似乎想要斩开某种屏障迷雾,可是眼前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魔君不以为意,知道走过了出云岛和孤亭之后的顾枝难免还是会困顿于迷幻和真实之间,所以任由顾枝确定眼前所见都是真实,不再落入又一层幻境中。 魔君看着顾枝,神色难得的认真肃穆,他轻声问道:“顾枝,死亡对于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顾枝神色淡漠,掌心按住刀柄,体内真气翻涌沸腾,那股自从踏足出云岛便开始汹涌澎湃的武道修为终于要抑制不住了。 魔君笑着摇摇头:“生命,死亡,自由。有人说生命走到尽头那时才能得大自由,可是若如此那为何人人都还要穷困于世间,所以没有死过的人对此高谈阔论,不过玩笑。顾枝,你把死亡看得太重了。生老病死,人人都会走过那一步。” 顾枝冷笑道:“你是在说奇星岛那些无辜惨死于鬼门关和魔军手中的百姓还要感谢你吗?” 魔君神色平静,眼底也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他如此回答:“不,没有人能为所杀戮的生命不承担责任,所以他们的死亡归咎于我,毫无疑问。我不是在为杀戮开脱,而是希望你能明白,死亡始终在道路的尽头,活着的人,只需要继续走下去就是了。” 顾枝看着魔君的双眼,笑问道:“你在与我说教?” 魔君耸了耸肩,然后举起手中的瓷瓶,扔给了顾枝,顾枝牢牢握在手中。 魔君缓缓倒退而行,顾枝的身前只剩下跃跃欲试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红袍魔君的声音回荡在天际云海之上:“顾枝,选择依旧在你手中。” 顾枝双手捧着瓷瓶,想起了孤亭中所见,他竟是不敢打开瓷瓶上的塞子,好似如此一切就都还没有发生,只要他想,还是能够去往苍南城的那条陋巷轻轻敲响门扉,会有一个坐在后院屋檐下躺椅中慢悠悠喝酒的老者。 顾枝打开了瓷瓶的塞子,烟雾飘散而出,在顾枝身前凝聚成了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一袭青衣的谢洵看着顾枝,愣了愣,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没等顾枝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道:“是啊,若你知道了,怎么可能不来呢。”谢洵神色严肃地看着顾枝:“顾枝,不要为了报仇而与魔君一战,只管离开,既然我当年选择去往奇星岛,便早就预想到了如今的下场,只是迟来了十几年罢了。” 顾枝只是摇头不言语,谢洵神色焦急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却顿了顿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缓缓走近顾枝,看着少年那悲戚的双眸,叹息一声道:“顾枝,当年我是不愿你习武练刀的,可是筠哥却说你的道路终究还是由你自己来定,所以最终看着你一步步登临天坤榜,我很开心。”谢洵看着顾枝的双眼,将这些年来从未诉之于口的话语都缓缓吐露。 “其实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凭什么呢?我凭什么有资格和道理去怪你呢?筠哥独自逝于青潋山竹屋,其实是我更应该对你感到愧疚才是,怎么最终却成了你困顿了这么久。当年他们就总说我这个人太过别扭,许多事情明明可以一句话就说得明白的,却非要到最后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才开始后悔,就像这些年都让你独自承担这份愧疚感,是我错了。” “筠哥这一生都在为他人思虑,从来没有过过一天自己的日子,以前的我还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根本没有在意过,以为筠哥就会那样一直在身边,可以把所有的顾虑和犹疑都交给他,可是为所有人付出了一切的筠哥离去之前却是孤零零一人,我甚至连他是否有未尽的话都不知道。顾枝,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筠哥,是我对不起你们。我就还像一个孩子那样,任性妄为意气冲昏头脑。” 谢洵自嘲苦笑,顾枝想要伸出手握住他的衣袖,可是却只能掠过一片虚无,谢洵的身影飘忽不定,声音断断续续:“顾枝,看着你慢慢成长,武道修行一日千里,我真的很开心,你做的很好很好。可你还是少年,所以不要给自己那么重的担子,也不要给自己强加那些多心绪的枷锁,哪怕只有片刻,要更自在些,放肆些。只是我们都已无法在你的身前为你遮风挡雨了,所以还是对不起。” 谢洵环顾四周的云海,轻声道:“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无时无刻不在碾碎一切,可是总有些东西是不会被岁月消磨的。顾枝,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拳罡扑面而来,还有掌风迅猛而至,悬于瓶口之上的谢洵虚影和两外两道甚至无法再开口言语的虚幻影子都瞬间被撕碎消散,瓷瓶上裂纹蔓延遍布,眨眼间顾枝的手中就只剩下碎屑。 顾枝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已经来到身前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顾枝咬着牙,眼眸中有血丝蜿蜒密布,天地间响起一声纵意的怒吼咆哮,顾枝的身下云海被驱散开去,无底的深渊被他踩在脚下,顾枝双手抓住一拳一掌,五指如钩,他的身形不断后退,巨大的冲击力激荡着他的经脉和骨骼,他好似浑然不觉,死死盯着突然出手的两人。 死亡,离散,遗憾,委屈,释然,悲伤…… 回忆,过往,欢喜,柔情,自在,肆意…… 顾枝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当年的答案,未曾被时间消磨丝毫。 天上地下,唯我顾枝。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过一句简单言(一) 层层堆叠的云海被撕扯开一道道巨大的裂痕,在那些深渊空洞中可以瞥见人间的山川,可是就连世间最高的山峰也难以触及天幕顶端的云层,越往高处去云层便渐渐褪去颜色,最终只有最纯粹的黑沉沉,繁星妆点明月柔华。 一袭白衣如闪电般穿透黑沉云端,有絮乱云烟缭绕在他的衣衫上,不远处一个单手负后神色冰冷的黑衣童子气态闲适,伸出一只手掌搅乱云海,便有一只巨大手掌从云幕中升起,将白衣少年直直撞来的身躯牢牢攥住,沉闷的声响悠扬回荡,似有人在擂鼓阵阵,金戈铁马之声相伴。 囚困于巨大手掌之中,天地便好似无边无际,山川绵延起伏,还有城池拔地而起,竟是一副山水画卷铺展开来,自成一座小天地。 在一座不断拔高的高峰山巅处,顾枝独自站立,双手负后眼神平静,而小天地天幕处却有金石交击声响如浪涛阵阵响起,似两个屹立云端的巍峨巨人在不顾一切地相撞,直要把天穹都撞出一个空洞来,好引月华星河坠落人间。 顾枝视线落在远处,天地好似没有界限,可是顾枝却一步踏出,直直落下山崖,身形在半空中猛地顿住,然后一掠而去,似一抹长虹挂空。 顾枝的身影眨眼间辗转千万里,站在了一处汪洋大海的岸边,海风阵阵吹来了巨浪滔天的声响,敲打着顾枝的窍穴气府和心房经脉,顾枝恍然不觉,伸出一只手掌并指作剑,轻吐一声:“开。”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天地骤然倒转,而顾枝的剑指也跨越了汪洋和山川,劈开了天幕,断裂处蔓延而去,将整座小天地都斩开了去,顾枝一步走出,来到了那个黑衣童子身前,一拳砸向他的额头。 黑衣童子神色依旧冷漠,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波动,只是抬起手臂伸出手掌按住了顾枝的拳头,罡风自两人一拳一掌交接处猛地荡开去,顾枝一身白衣猎猎作响,就连以木簪束着的长发都散开来。顾枝微微蹲下身子,直直抵住童子眉间的拳头便转折向上,撑开了童子笼罩而下的手掌,也随着破开了童子身前的方寸屏障。 顾枝始终按在刀柄上的另一只手掌推开绿竹刀鞘,于是长刀出鞘寸余,便有凛冽刀芒骤然壮大蔓延,循着云海絮乱的激荡烟雾,宛若一条条缭绕着电闪雷鸣的长蛇,张开了血盆大口直扑黑衣童子,童子眯起狭长眼眸,一步后退,双脚踱地,身形一跃而起,双手大袖挥舞,装满了天地间至纯的罡风真元,像是一道垂天瀑布倾泻而落,将顾枝的身影和如影随形的刀芒都尽数吞噬。 顾枝一手将绿竹刀鞘往身后荡去,于是长刀再次出鞘一尺,一道自下而上生发的刀光将遮盖眼帘的倾天瀑布破开了去,顾枝同样离开了脚下云海,与童子在半空中狠狠撞在一处,刹那间两人已是互换了千百拳,天地间满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残影。 童子一手大袖卷住顾枝的手臂,然后猛地一扯,一座空荡荡的深井凭空出现,将顾枝的身影吞了进去,童子又将另一只大袖盖在深井上,站在黑暗井底的顾枝便看着一座座高山和陨落星辰都向自己砸来,像是下了一场雨。 顾枝仰起头,右手手掌攥住刀柄,井底、云海、天地间都响起了一声古朴深沉的啼鸣,长刀自绿竹刀鞘中全然显出身形,好似传说中沉睡多年的凤凰振翅高飞而起,携着天地间所有的焰火与星辰相撞。顾枝横刀身前,有一道蜿蜒盘旋的巨大身影若隐若现,顾枝左手剑指轻弹刀身,那道身影睁开了眼眸,瞳孔金黄,龙鸣遍彻长空,顾枝脚踩巨龙头顶,凤凰在他身旁飞舞,一同飞升而去。 再次抬手造就一座小天地的黑衣童子低头看着袖子微微皱眉,然后毫不犹豫地自行震碎袖口,身影倒退开去,顾枝的身影再次出现,龙凤虚影都消失不见,可是他的手中,那把漆黑颜色的长刀却亮起让人难以直视的璀璨光华,像是天空中那盏始终散着光热的烈阳被他握在了手中。 顾枝挥刀砍出,一道好似竖立瞳孔的倒悬裂痕四周溅射出精纯炙热的熔浆,向着不远处的黑衣童子缓缓撞去,黑衣童子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掌挡在眼前,然后冷哼一声,肩头一抖,双手手掌合击身前,然后十指如钩,向着两侧缓缓撕扯开,云海瞬息万变,便有两只巨大手掌扒在顾枝挥手斩出的刀光上,将那倒悬裂痕都扯成了碎片。 顾枝一步踏出双手持刀已经出现在了黑衣童子的头顶高处,有剑气沿着他的白衣衣摆飘摇开来,还有拳罡真元自成洪钟大吕坐镇护佑他的体魄,顾枝一刀直落,没有花俏异象也没有刀芒铺天盖地,就好像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刀,黑衣童子却感觉有两座巍峨高山压在了肩头,同时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还让人抬不起头来,只能避无可避地接下这一刀。 黑衣童子的衣衫猛地鼓胀起来,硬生生破开顾枝的压迫之势,然后不退反进,双手举起如抗鼎,瘦小身躯体内的窍穴气府中有无穷无尽的雄浑真气汇聚一处,黑衣童子低声念道:“起。” 脚下云层沸腾翻涌,竟是整座无垠云海都被直接抬起,顾枝双手手腕翻转,反手握刀身形直直坠下,与拔地而起的云海相撞一处,顾枝一手握刀一手掌心抵住刀柄顶端,有数不清的长刀虚影以顾枝手中刀为居中,向着四周荡开,像是湖面上的一圈圈涟漪,环绕着顾枝和手中长刀不断盘旋,然后猛地坠落,将不断抬高的云海刺破,好似丝绸布绢被疾风骤雨撕扯成了细碎残絮,黑衣童子的身影在云海下消失不见,顾枝的身影穿透云层,落在了白茫茫无际的又一层云端。 儒衫老者佝偻着脊背在不远处缓缓踱步走来,脸上挂着和蔼笑意,招招手似乎是在和远道而来的顾枝致礼,顾枝翻手握刀背负身后,左手掐剑诀立于身前,轻吐一声:“破。”眼前有层层镜面不断破碎又聚拢,环绕着顾枝的身躯矗立一座座顶天立地的厚重屏障,那个儒衫老者停下脚步,抬起手掌轻轻下压,笑意不改。 层层屏障一同猛地收缩束缚,将顾枝牢牢困于其中,顾枝剑指点在眉心,然后单膝跪地将长刀刺入脚下云层,刀身微微震荡,无数细小刀芒像是清风吹落的枝叶围绕着长刀呼啸而起,顾枝闭眼又睁眼,双眼中亮起一闪而逝的星河光芒,那些刀芒骤然消逝不见,可是却有一座渺小星尘汇拢而聚的星海撑开天地,将儒衫老者打造的囚牢生生打破。 顾枝反手握刀,直接一脚踩地身形一掠而去,贴着支离破碎的云海眨眼间就来到了老者身前,儒衫老者故作惊讶,却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指点在顾枝的刀尖上,一轮圆月在老者的指尖凝聚化实,顾枝长刀受阻,儒衫老者借势后退一步,晃了晃肩膀,一颗璀璨夺目的烈阳在他肩头升起。 顾枝打碎圆月,再次欺身而来,老者挥挥手将那盏烈阳抛了出去,落在顾枝的眼中却是数之不尽的漫天日月,拖拽着焰火在身后,携倾天声势碾轧而来,顾枝站在原地身影渺小,直面着天穹的威势好似蚍蜉撼树。顾枝神色依旧不变丝毫,平静淡漠,他拉开一个拳架,手中却挥舞长刀不停,将那一颗颗烈日明月都打破,无数碎片和残块砸在他的身边,穿破云海落入人间。 顾枝的身形被不断压落,可是却仍旧高出人间大地许多,儒衫老者继续踱步前行,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枝,他伸出手指好似捻子行棋,一颗颗星辰铺满天幕,竟是以造化手段凭空造就一片星幕,而顾枝就是误入其中的困兽,站在茫茫无边际的虚空中,四下里满是静静悬停不动的星辰,而在每一颗星辰之上又都站着一个儒衫老者,笑望向顾枝,只要顾枝凝神看去,就会落入又一座星幕,无穷无尽逃脱不得。 顾枝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然后携带长刀在漫天星辰之间随意游走,毫无顾忌地挥洒着刀光和真气,逍遥放肆,星辰日月生灭不定,被顾枝打破又恢复如初,顾枝一路前行而去,那些落在他身后的星辰碎片只要聚拢恢复,就会被残存的剑气或拳罡直接炸开。 顾枝一往无前,直奔星幕的最高处,也许站在此处早已失却了东南西北之别和高下左右之分,可是顾枝却没有丝毫停顿脚步,只向着他心中所指引的前方和高处前行,然后在某一刻他睁开了眼睛。 无数星辰碎片在他身下盘旋飞舞,他双手持刀劈砍而去,漆黑天幕被撕裂,一道笑眯眯的苍老面庞在星幕高处显现,然后就被刀芒吞噬销蚀,顾枝一掠而去挣脱开了儒衫老者打造的困境,身影转瞬即逝,出现在了老者的身后,一刀砍向他的脖颈处。 时间猛地停滞,儒衫老者缓缓转头,双眼直视顾枝,嘴角笑意渐渐收敛,世间最为精纯的水运和火运沿着老者的双臂攀爬蔓延,像是两头飞升云端跃龙门而去的蛟龙嘶吼长鸣,咬住了顾枝的长刀,碎裂声刺耳响起。 顾枝没有后退也没有转攻为守,因为他确信手中长刀绝不会就此破碎,更确信自己绝不会止步于此,所以他再次前行踏步,瞬时间无数幻境变化不定又破灭如初,依旧只是儒衫老者的双掌握住了顾枝手中长刀的刀背。 两人就此转战千万里,明明只是对峙之势,却已有真气本元凶险厮杀千百次。 顾枝吐出一声:“斩!” 儒衫老者松开了双手,屈臂挡在身前,身影倒退而去捉摸不定,顾枝手中长刀刀身上亮起雾蒙蒙的光芒,烟雾升腾而起,在顾枝的头顶高处汇拢凝聚成了一把巨大的长刀,携风雷之势直劈儒衫老者,无论老者如何倒退藏匿,那把巨刀还是落在了他的身前,儒衫老者双臂长袖碎开又恢复如初,可是再次显出身影的老者却已是神色狼狈,他依旧笑着,却看着顾枝不说话。 顾枝一身白衣无风而动,那些从体内经脉和窍穴中汹涌而出的真气和刀芒肆意流淌,此时的他一身气象锋芒毕露,看着儒衫老者和缓缓走出的黑衣童子,语气冷淡道:“千年以来所有武学,不过如此?” 儒衫老者笑嘻嘻地搓手道:“可惜可惜,没能让顾少侠尽兴啊。”黑衣童子眼神冰冷语调生涩道:“你就那么想要寻死?”顾枝咧嘴一笑,却没有丝毫喜悦和情绪起伏:“有本事你就试试。” 黑衣童子点点头,儒衫老者无奈摇头,收敛笑意愁眉苦脸道:“顾少侠何必如此。”顾枝没有言语,眼前便已经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天地间只剩下顾枝的身影,在他身前是一条汹涌澎湃的长河,有一座座高山阻隔流水却只是徒劳。 武学之路千年以来无数大道向着顾枝倾轧而来,这一次不似当初在武道祖师堂中,没有武学宗师演化武艺,就只是纯粹的大道之势。 顾枝高喝一声:“起!”一座巍峨高山从长河流水中拔地而起,只是晃眼间就已然高出天外。 顾枝站在长河岸边看着那些层层叠叠的高山,语气张扬:“谁来与我问道?” 高山消逝不见,只有长河浪滔滔汹涌奔走,对岸站着一个红袍虚影,眨眨眼却是儒衫老者和黑衣童子并肩而立,顾枝收刀入鞘,一步跨出站在了流水之上,岁月的厚重之力冲刷着他的体魄,还有时间在不断消磨他的神魂意识,可是顾枝浑不在意,于长河之上信步而走,缓缓向着对岸行去。 黑衣童子同样站在了流水之上,一座七彩虹光搭建的长桥横亘在两人脚下,黑衣童子身后有一个盘坐身影睁开双眼,顶天立地眼眸金黄,身披袈裟却手持拂尘头顶道冠,朵朵莲花盛开在童子的黑衣之上,童子抬手虚托,一株承载无数大小世界的菩提古树在他掌心生发摇曳,树下有一个无尘无垢的石台,十九道棋局纵横。 黑衣童子伸出另一只手掌轻轻翻动,无数道藏佛经在他身前显化,被微风轻轻翻开,顾枝在长桥上每走出一步就要被道家真言和佛门正语镇压,顾枝步履沉重却始终前行,那个坐在童子身后的巍峨神像看着顾枝,怒喝问道:“为何不在地狱镇守,擅自来到人间?”下一刻那个神像又神色庄严语气飘忽道:“道不可道。” 顾枝抬起头直视着那尊神像,笑了起来。 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暗无天日的奇星岛上,有一夜宿于倾塌庙宇,他透过闪烁篝火看着倒塌在地碎裂残破的神像,整整一夜对看,可是那尊享尽人间香火的神像却不语不言。 最终清晨日光洒落,顾枝离去之前在神像端坐莲台上留下了一行字。(见第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过一句简单言(二) 一股神明震怒的威势压在顾枝的头顶和肩上,顾枝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就连脊背都难以自制地弯曲,可是他仍旧在缓步前行,步履蹒跚却未曾停歇,他的长发披散而下,垂落在他的视线前。 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当年,那时满是药草味道的竹屋中他缓缓醒来,睁开眼睛时璀璨光华拥抱了他,暖洋洋的,他挣扎着坐起身,可是却直愣愣低头看着地面,似乎就连如何行走都已忘却。 病弱瘦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静悄悄的屋中,就那样不知所措地攥紧双拳,直到白发苍苍的男子推开门走到他的眼前,蹲下身握住他的手掌,轻声安慰着,然后牵着孩子的手慢慢走下床,走出竹屋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也看见了草长莺飞的山林,还有竹海风声涛涛入耳。 不知为何,站在那个白发男子的身边,哪怕眼前所见尽是陌生,哪怕全身都没有气力,可是孩子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先生带着他读书识字,带着他上山采药,带着他看诊治病,渐渐地他便可以放肆地笑,也可以骄纵些哭出眼泪来,先生总是陪在他的身边,孩子就知道了书上所写的“家”究竟是何意味。 后来有了扶音,炊烟小屋,三两人日夜为伴,那样的时光与烽火狼烟民不聊生的奇星岛格格不入,可是他和扶音就这样在先生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了,他们可以翻阅天下书籍然后畅谈心中愿景,也可以任由心性和憧憬择选人生道路,先生只是默默伴在身旁,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地遮风挡雨。 眼前视线有些模糊,可是顾枝看着垂落的长发却丝丝缕缕都分毫毕现,顾枝突然顿住脚步。 不远处的黑衣童子轻蔑一笑,看来顾枝是终于要撑不住了,毕竟是在光阴长河之中行走,又妄想跨越时光岁月与童子以经年大道打造的神明虚影对抗,一个仍旧没能得大自由的寻常人,怎么可能真的无视时光的冲刷和大道的倾轧。 可是顾枝却站在原地缓缓直起身,就像是伸了个懒腰,他的眼中有光芒汇聚如朝阳升起,黑衣童子微微皱眉,他身后那神像怒目望向顾枝,抬起手掌缓缓压下,就要将顾枝彻底镇压在山底。 可是顾枝却摘下腰间绿竹刀鞘,黑衣童子看见顾枝身后有一棵棵挺直青竹拔地而起,刹那间就是一座无边无际的竹海掩映在顾枝身后,顾枝横刀身前,长刀依旧在鞘,可是天地间却有金铁交击的声响回荡而起,顾枝闭上眼睛手掌握住刀柄。 黑衣童子眯起眼眸,身形凭空浮起,双手摊开,身后神像高举手中菩提树,便有无数个生息演化的大小世界撞向顾枝所在,有天崩地裂之势。 顾枝的脚下出现了一座平静无波的湖面,随着顾枝衣摆轻摇,一圈圈涟漪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有风铃声在竹海中阵阵响起,清脆悦耳,却又好似金戈铁马奔走的壮大声势。 顾枝睁开眼睛,长刀出鞘,一道横亘天地间的裂痕破空而去,只是接近三寸之地,无数大小世界都被这道裂痕的残存刀芒一斩而开,刀光直奔黑衣童子和身后的神像而去,一往无前。 黑衣童子身后神像不再盘坐于地,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枝,神色淡漠无情,他一挥搭在手臂上的拂尘便有无数细小丝线铺满了顾枝的身周,将那些显化而出的青竹尽数斩断,神像头顶道冠绽放出五行光彩,还有一个阴阳太极图背负身后,黑衣童子伸手向着顾枝一指,八卦显像,风雨雷电都落在顾枝的身上,似是天庭刑罚。 顾枝一手握刀鞘抛掷身后,绿竹刀鞘扎根长桥地面,于是便又有无数苍翠欲滴的青竹凭空生发摇曳,拂尘再次斩落却徒劳无功,青竹生灭不定,顾枝一脚踩在湖面涟漪之上,那神像一拂身上金光灿灿的袈裟,便有无数紫金颜色的莲花盛开在顾枝脚下湖水中,顾枝手握长刀挥砍而去,莲花荷叶齐根而断,刀芒声势不减,裂缝在神像身上袈裟攀援纵横。 顾枝抬头看着倾轧落下的八卦显像图,身形拔地而起撞入八卦阵中,手中长刀刺入八卦图的居中位置,于是所有生克之道都顷刻间失却了效用,顾枝脚踩八卦图,挥刀直指神像身后的阴阳太极图。 阴阳鱼缓缓流转,神像手掐道诀,头顶道冠落在阴阳图的居中位置,于是天地间只剩下了黑白两种颜色,只是顾枝本就一身白衣,手中长刀也是漆黑颜色,于是倒也并无差别。顾枝一脚踏破八卦阵,身化长虹挥刀斩向阴阳图和神像。 黑衣童子的身影落下长桥桥面,他转头看了一眼始终站在岸边冷眼旁观的儒衫老者,然后手指轻点枝叶凋零的菩提古树,那石台棋盘上的棋子都转动起来,飞掠而出,黑衣童子伸出手指在身前勾勒,于是天地间便凭空多出一副棋盘来,棋子落下,半空中顾枝的身影掉进了一座深渊。 眼前是黄沙大漠,顾枝长刀刺入地底硬生生将整座沙漠的黄沙都吹拂开,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汪洋海底,顾枝抬头望向天光都难以落入的海面,拔出长刀一手紧握刀柄另一只手抵住刀柄顶端将整座汪洋大海都劈砍出了一道畅行无阻的道路来。 顾枝一步踏出又在无底的深渊中不断下坠,顾枝将手中长刀掷向一侧山崖,于是山石坍塌深渊絮乱,顾枝飞身而去拔出长刀,站在了一棵不断往高处生发的古树树冠,头顶就是近在咫尺的烈日骄阳,顾枝直接离开了古树树冠,带着长刀扑进烈日之中,焰火和灼热被斩碎。 长桥下儒衫老者终于抬脚走行桥面,随着他脚步落下,一个个文字在他身旁飞舞盘旋,一条蜿蜒溪水在他脚下流淌,填满了整座桥面,溪水中有无数各色游鱼在游曳轻舞。 儒衫老者轻声念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还在与幻境抗衡的顾枝看见身前垂下的长发变作了如雪的苍白,双手褶皱遍起,身形不由自主地微微佝偻,就连气力都不断下坠,几乎要握不住手中长刀。 顾枝轻哼一声,并指做剑诀抵住眉心,眼中光华愈盛,照破世间虚妄魑魅,顾枝站在棋盘十九道之间,却挣脱开所有束缚,刀光笼罩住了儒衫老者的身影。 黑衣童子身上的莲花尽数枯萎凋零,可是那副黑色衣衫的漆黑颜色却愈加纯粹天然,就像是无月也无星的深沉夜幕被他穿在了身上,黑衣童子抬起头看着不断落下的顾枝和手中长刀,身后出现了刀枪剑戟无数兵器,像是一棵棵苍天大树离开了地面,迎向顾枝。 儒衫老者甩了甩衣袖,那些盘旋文字涌动着飞舞开去,将顾枝的刀光直接消磨殆尽,并且循着顾枝出刀的蛛丝马迹,那些文字犹如附骨之蛆,直接消失无踪,遁入顾枝的经脉窍穴之中,兴风作浪。 顾枝的身影在半空中微微停顿,可是眼中却仍旧清澈通透,他咬着牙咽下一口鲜血,挥舞手中长刀撞开了无数兵器临身,然后左手剑诀收在腹间,体内真气在本命窍穴中凝聚成一条至刚至阳的真龙,开始巡狩体魄经脉和窍穴气府,将那些不速之客尽数驱赶。 儒衫老者从袖中翻出一本书,捻住书页缓缓念诵,每一句书上诗句和圣贤言语落地,都化作了一盏盏烛火,照亮了儒衫老者的身周,顾枝落在长桥栏杆上,看着那些烛火闪烁明灭,然后在他的体内三百六十五座窍穴中,都有一盏烛火被点亮。 黑衣童子卷动黑色衣衫,竟是有一片深沉夜幕在顾枝体内气海之上缓缓铺盖而下,顾枝眼中的璀璨光亮也被遮掩,顾枝的眼前逐渐看不清任何事物,耳边也没有了风声呼啸,五感尽失。 顾枝身后没有神明虚影显化,可是在他体内本命窍穴中却有一个闪烁着琉璃光彩的小人儿睁开了双眼,那个身躯比起顾枝要小上许多的小人儿面貌神色却与顾枝一般无二,真元大道所化的顾枝盘腿坐在气海之上,抬头望向铺盖而来的夜幕,伸出手指点在虚空中,于是那抹夜幕便被撕扯成了漫天碎片,身下气海中有滔天巨浪涌起,无数真元所化的游鱼纵身而起,将那些夜幕碎片吞咽入腹。 那个小人儿微微皱眉,张开嘴吐出了一把漆黑长刀,然后那道巡狩体内经脉气府的真龙头顶便出现了一个白衣佩刀的顾枝,所到之处,所有烛火夜幕都被斩开破碎。 长桥栏杆上的顾枝眼中光芒重新点亮,眼前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却都已经消失不见,长桥支离破碎,幻灭如泡影。顾枝再次出现在了光阴长河的岸边,他最后看了一眼奔走河水,然后开天而去。 孤亭山崖外的云海之上,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率先现身,然后顾枝的身影便重新出现,虽然早已经过了一场场问道和大战,可是对于孤亭中的扶音和卿乐来说,不过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卿乐曾是习武之人,虽然早已武功尽失,可是却看得出来顾枝此时早已不似先前登山,她皱眉低声道:“顾枝已经受伤了。”扶音双指捻住指尖风铃,轻声问道:“乐姨,如果此时的顾枝对上魔君,会有胜算吗?”卿乐摇头沉声道:“十死无生。”扶音只是轻轻点头。 卿乐神色悲苦,哪怕在此等候了这么久,忧心顾枝和君策的安危,可是病痛缠身的女子依旧咬着牙支撑了下来,如今看着顾枝来到秦山山巅直面魔君,卿乐却感到了当年一般熟悉的绝望感受,竟是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只能伸手撑在石桌上才能不至于就此瘫倒在地。 扶音转身扶着卿乐的身子,卿乐咬着牙忍着体内不断冲撞经脉的那股疼痛,声音沙哑道:“扶音,顾枝……” 扶音轻轻摇头,此时的少女脸上没有丝毫神色起伏,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她将卿乐扶着坐在石椅上,然后背对着身后山崖外的顾枝。 大战再次一触即发,耳边满是刀剑交错之声,扶音看着卿乐噙满泪水的眼眶,伸出手在卿乐身上窍穴轻点,压制住了那股折磨卿乐的病痛,然后轻声道:“乐姨,无论结果需要怎样的奇迹,此时唯有相信顾枝,我也从未怀疑过,顾枝既然来到了秦山就一定会赢的,一定一定。” 卿乐看着少女攥紧的手掌骨节苍白,可是却还在一字一句地劝慰着自己,扶音直视着卿乐的双眸:“顾枝不会死的,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我们都会活着离开。所以在顾枝回到我们身边之前,我们一定不能放弃,顾枝这一生唯一的困顿就是当年没能陪在先生的身边,最后只有先生独自一人逝于青潋山,所以如果顾枝最终活了下来,我们却已经离去,那么顾枝还能如何原谅自己?” 卿乐伸手握住扶音的手掌,看着少女也已经红了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点头。 许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离开的奇星岛,无时无刻都相信着那个无所不能的男子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可是过了一年又一年,最终却只能垒起一个衣冠冢聊作宽慰。然而卿乐依旧愿意相信,顾枝一定会活下来的,一定一定。 山崖外的云海中顾枝的身影忽隐忽现,已经与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再次交手千百次,走过了一次光阴长河,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的身形逐渐飘忽不定,就像是一个纸糊的风筝终于要支撑不住破碎于罡风之中。 顾枝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手中长刀,眼前早已没有了两人的身影,只是看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光彩劈砍而去,最终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一抹鲜红,顾枝握住手中长刀,取出云海上的绿竹刀鞘重新悬挂腰间,然后反手握刀直视对面的红袍魔君。 魔君双手负后看着顾枝,笑道:“厉害的厉害的。” 顾枝不动声色,问道:“你既已杀了三叔和谕璟澜珊他们,又为何要留下残魂交予我?”魔君笑看着顾枝不说话,顾枝皱眉道:“为了激怒我?” 魔君摇头笑道:“激怒你?”魔君伸手指向云海之外的人间,顾枝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魔君缓缓道:“若只是为了激怒你顾枝,那我有千百种办法,比如只需要告诉你玄铁关早已破灭,城中百姓更是无一幸存,就连其后的显宴城也被屠城然后付之一炬,那个你还没能传授武艺的孩子?那个孤苦伶仃将家中弟妹拉扯大的小女孩?都死了。愤怒?仇恨?亲手杀了他们的魔军已经离开了出云岛开始征战天下,那么你又还能如何,来杀我?” 魔君看着顾枝的背影,轻蔑一笑:“要激怒你顾枝可太简单了,你心中的仁义道德简直就是强盛得令人发指,顾枝,如果你还以为自己能够占尽世间所有正道明理,那么你还倒不如真的废去一身修为,就此余生只做一个雕刻树根的木匠,没那本事也就不用想着要让世间都看看何为真正的道理,顾枝,要做的事情和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可是最终会去做什么事情却是要取舍的,道理没有高下,可是事情却有轻重缓急和先后大小。” 顾枝没有转头,声音沙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 魔君只是轻轻一笑,顾枝转身面对着魔君,摇头道:“我还是不认可你所说的牺牲和最终的相对自由。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和心中畅想,不惜以天下人的自由和选择为代价,将无数累累尸骨作为登顶的阶梯,这样的取舍我不答应。起初我以为自己来到出云岛只是为了救下三叔和谕璟澜珊,可是现在我觉得我还是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魔君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顾枝缓缓道:“杀了魔君,还天下一个太平。” 魔君笑道:“你知道我为何会留下谢洵的残魂吗?”顾枝看着魔君的双眸,魔君却神色怜悯着摇头感慨道:“顾枝,你这一生真的走的太过顺畅,竟是连心魔都甘愿自行离去不愿阻隔你的大道前程,所以如果当有一天你发现其实自己还是一无所知,是否会将担在肩上的那份愧疚、不舍、悲伤都还要加上千钧。”魔君站在顾枝身前却像是居高临下,而顾枝站在原地就像是一只始终只能遥望天际的蝼蚁。 魔君终于给出答案,神色平静看着顾枝说道:“因为我要从你这里看到一些东西,也要听到一些东西,现在我只问你,你顾枝的大道在何处?武道修行也好,人生在世也罢,你选择道路究竟为何?若是连自己都不明白,谈何知守,谈何逾矩。” 答案?顾枝收刀入鞘,山风吹动他的衣衫和腰间朱红酒葫芦,顾枝视线越过魔君,望向更北方,听闻千万年来有无数人乘舟北去,却最终都再无踪迹消息,就那样消失在了北方,那么出云岛的北方更远处又是什么呢?汪洋大海真的没有边际吗? 顾枝脑海中思绪翻涌,最终耳畔只剩下心脏的跳动声,顾枝抬眼看着魔君,其实许多年前他便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问世间不求天地,直向心中道。 顾枝轻声道:“我说了,我要带着扶音回家,一起回家。” 跨越千山万水,究竟为何?不过只是一句简单言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只是两个同行人(一) 许多年前,一切的繁华和安宁好似就真的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竟是让人都要觉得是否只是一场残忍的幻梦,只要醒来就都还是乾坤朗朗的太平年。 可是现实比梦境更为残酷冰冷,城墙倒了,城主府倒了,高宅大院倒了,大街小巷中满是惊声尖叫和凄厉哀嚎。 火焰宛如沉眠觉醒的火龙蜿蜒升空而去,照耀着整座夜幕下的城池亮如白昼,数不清的黑色影子在城里烧杀劫掠,血液汇聚成河流淌在城池中,几乎就要漫过脚踝,让人止步不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剑落下,一颗颗头颅死不瞑目,就那样孤零零地散落在地上,滚来滚去。 早已被撞破了院墙的宅邸中,一个浑身是血神色张皇的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女孩,慌不择路地往后院跑去,后院的院门也早已洞开,地上散乱着那些逃跑的杂役婢女没来得及收好的金银财宝,女子走的磕磕绊绊,怀里瞪大了眼睛的小女孩双手牢牢遮住耳朵,可是那些骇人的尖叫声和嚎啕哭泣仍旧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耳中。 女子跌跌撞撞地跑出院门,跑出小巷,跑出已经倒塌的城门,终于远远地看见了昏暗漆黑的莽莽山林,女子不敢停下脚步,哪怕身上被划破的伤口还在流血,哪怕她早已筋疲力尽,可是混沌的神智中还有着最后一丝清明驱使着她要将怀里的女儿救出那座人间炼狱。 天空中炸响一声雷鸣,女子跌坐在一个树下,小女孩紧紧抱着母亲,抽泣哽咽,女子看了一眼深邃黑暗的山林,苦笑一声,然后伸出手摸着小女孩的脑袋,轻声道:“音儿,别怕,你先去山里等娘亲,娘很快就会找到你的,好不好?”小女孩只是摇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女子转头看了一眼焰火滔天的城池,咬着牙忍着身上的剧痛,语气沙哑道:“音儿,听话,你就当是和娘亲玩一个游戏好吗?你不是最喜欢玩躲猫猫了嘛,你先去山里躲好,娘亲一会儿就去找你,知道吗?”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女子,女子伸手抹过地面,将一些泥土涂抹在小女孩的脸颊和粉红色的衣裙上,女子无力地垂下手,轻轻拍打小女孩的背,然后低声道:“音儿,跑。不要回头。”小女孩从母亲的怀里站起身,泪水在脸上纵横肆意,女子竭力扯出一个笑容,吐出最后一个字:“跑。” 小女孩转身跑进山林中,黑夜里根本看不清登山的道路,可是女子看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那些火焰的光亮再也照不到小女孩的身影了,女子露出笑意,然后脸色苍白地喘息起来,最终气息细若游丝,彻底地断了生机。 小女孩只是埋头在山林中奔走,以前娘亲和父亲也会带着小女孩来青潋山中玩,可那时乘着马车行走在宽敞平坦的山路上,小女孩全然不知原来山里的路如此难走,她摔倒了好多次,还被地上的枯枝刮破了衣裙和手臂,小女孩感觉到钻心的疼痛,可是不管她怎么哭怎么喊,娘亲都没有出现在身边,小女孩只能继续往前跑去,跌跌撞撞遍体鳞伤。 不知在山中跑了多久,小女孩抬起头却还是只能看见高大的树木和漆黑的夜幕,有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小女孩觉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最终倾盆大雨落下的时候,小女孩蜷缩在一棵大树下,那里有枯草堆叠,却没有丝毫暖意包裹着小女孩。 小女孩歪着脑袋靠在树干上,昏昏沉沉的意识中只有宅院里震天响的哀嚎和哭泣,还有娘亲最后露出的那个苍白笑容。小女孩低声呢喃:“娘,我怕。” 小女孩的头沿着树干缓缓垂下,她挣扎着不敢闭眼,因为那样无边无际的黑暗就会彻底把她包围,可是现在再也没有爹爹和娘亲陪在身边了,天空中电闪雷鸣,小女孩怕极了,却已经没有力气捂住耳朵和惊声喊叫,她只是下意识地喃喃:“救命,救命。” 黑夜里的山林,雷雨哗啦啦落下,只有空洞的漆黑静寂,怎么可能会有人突然出现来救自己呢? 小女孩又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泪水混着雨水流淌而下,耳边传来了雨滴砸在落叶上的声音以外的其他声响,小女孩强撑着抬起头,她看见了一个并大高大的身影在向她缓缓走来,然后似乎是看见了黑暗中的她,脚步加快跑了过来,甚至被枯枝绊住脚步摔了一跤。 小女孩看见那个身影手中握着油纸伞却不打开,任由雨水打湿衣衫和头发,小女孩最后的意识中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人怎这么傻。” 然后她就只听见一个稚嫩却沉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别怕,我带你回家。” 那个身影蹲下身背起了小女孩,然后这才打开油纸伞夹在肩头和小女孩之间,瘦削的孩子肩头并不宽广,可是他就那样背着小女孩走在漆黑一片雨幕连绵的深山中,步履缓缓却坚毅卓绝。 最终他们回到了亮起烛火的竹屋中,淋成了落汤鸡的男孩儿被先生扔进药汤里泡了一晚上,因为发烧和惊吓而晕厥的小女孩也在先生的照料下慢慢好了起来。 扶音还记得那时,茫然醒来的自己走出竹屋看见了站在湖边读书的顾枝和拣选药草的先生,下过了雨的天空清澈如明镜,屋檐下有风铃被微风轻轻敲打,扶音抬头看去,便看见了风的痕迹。站在湖边的顾枝和先生转头看向自己,露出了比天光还要璀璨温暖的笑容。 后来扶音时不时会想起被火焰焚烧殆尽的城池和在街上嚎啕哭泣的那些百姓,然后在深夜猛然惊醒,只要走出竹屋后院去散心,回过头去,就总能看见顾枝坐在屋檐下,拿着竹枝摆出一个个滑稽的模样,扶音就会忘了那些可怖的记忆,不自觉地露出笑意来。那时只要睡不着,他们就一起坐在屋檐下,看着月色和星光。 这些年扶音只要回到奇星岛,哪怕顾枝总是一副过得很好的模样,可是扶音却能够清晰察觉到顾枝心中的苦痛和愧疚,其实先生独自病逝于青潋山竹屋,扶音心中的愧疚同样沉重得让人承受不住,她总是会想,如果当年自己不离开奇星岛若是陪在先生的身边,是不是不至于让先生最后离去的时候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在光明岛上独自一人的时候,扶音总是会一次次想起当初先生在顾枝再次离开赋阳村的时候与自己说起的那些事情,那些有关顾枝身世的秘密,也许自己早该在那时就察觉到先生病入膏肓的异样,而不是擅自答应先生,若是顾枝平安归来魔君也已除去,那么就将一切秘密都深埋,不必让顾枝知道真相。 在神药学院求学时,每当遇见了棘手的病症和想不明白的问题,扶音就会走到那座悬挂着历代先贤的廊亭中,然后站在纂刻着“顾筠”的木牌上深思,自问自答,便好似还像当年那样,只要遇见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就可以找先生,而无所不能的先生就都会一一解答。 现在呢?已经有那么多人都已离去,先生走了,魏先生走了,三叔走了,黄先生走了,武山大哥也走了……慢慢地原来早就只剩下扶音和顾枝两人相依为命,没有人再站在他们的身前可以为他们开路和遮风挡雨,或是站在他们的身后,只要他们累了乏了倦了就可以往后退去,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一袭白衣的身影直直坠入山巅的宫殿中,响起轰隆隆的震天声响,像是天空中的电闪雷鸣,扶音走到孤亭外看着那袭白衣再次拔地而起破空而去,与云海之上的红袍魔君一次次奋不顾身地相撞,然后就被弹指击飞。顾枝一身白衣依旧不染尘埃,可是扶音却能看见他的脸色早已比白衣还要苍白。 只因为自己当年曾随口说起喜欢身穿白衣,所以顾枝每次在奇星岛渡口等待自己的时候便都会着白衣,他始终记得,她喜欢。 可是扶音没有告诉顾枝,其实当年从光明岛赶回赋阳村,看见那洒满山野的白茫茫,还有身穿白衣披麻戴孝跪在石碑前的顾枝之后,扶音只要看见穿着白衣的顾枝,就都会心疼,可是她不敢与他提起这些有关先生的事情,因为那是只需言语谈起就会扯动心弦拽出血来的旧事。 扶音只是有些心疼,怎么明明比所有人都要痛苦悲伤的顾枝却还总是为他人着想,拼尽全力地将所有的最好都给他最珍视的人,毫无保留。就像做英雄这件事情,不过就是少年意气的一句豪言壮语,最终他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万民敬仰的英雄,可为什么还要一次次逼着他多做些什么? 顾枝义无反顾,他哪怕承认了自己的私心,却还是放不下为众生的太平承担责任的那份心意。 顾枝的身影再次砸在宫殿的废墟中,红袍魔君随着坠下,脚下秦山竟是都猛烈晃动起来,红袍魔君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四周的宫殿阁楼都已倒塌倾颓,烟尘四起,顾枝狼狈地从废墟中站起身,握着长刀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鲜血从他的手腕处潺潺涌出,滴落在地上。 魔君看着顾枝,缓缓道:“你会死的。”顾枝只是摇着头扯着笑脸,然后又一次挥刀直扑魔君,红袍魔君没有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那些千变万化的神通,他只是举手投足,便轻而易举地将顾枝砸飞出去。 魔君摇摇头,有些惋惜和不满:“可惜啊,顾枝你还是远远不如当年的君洛,当年我也是如此,没有动用丝毫外力,没有手持神器的君洛也能逼我倾力而为,而你呢,不过如此。看来武道九境还要多出几层去才对呢,不知道你顾枝能否走到那一步?” 顾枝单手持刀半跪在废墟中,吐出一口血水,大笑道:“再来。” 顾枝的身影闪烁间消失不见,魔君双手负后站在原地,然后猛地转过身去伸出一只手掌,顾枝的长刀就那样直直落向魔君的脖颈,魔君手掌拍开顾枝的长刀,欺身而入肩头撞在顾枝的胸膛,顾枝直接被撞飞了出去,身体直愣愣砸在登山石阶上。 魔君拍了拍衣衫,缓步走出宫殿,却一步踏出就来到了顾枝身前,顾枝站起身就要再次挥刀,魔君伸出手掌五指如钩压在顾枝的手腕上,那些流淌而出的鲜血被牵引而出,凝聚在魔君的掌心,化作了一把血红色的长刀,直接刺入了顾枝的腰腹处。 顾枝不断后退掠去,最终终于以长刀斩碎了那把鲜血长刀,可是体内窍穴却被刀芒侵入,气海翻滚沸腾,那个盘坐于气海之上的琉璃小人身体上也出现了细密裂缝。 顾枝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抬眼看着魔君,笑道:“没必要强撑着,被我砍了十几刀肯定也不好受吧,还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累不累?”魔君摇摇头:“顾枝,你还是没有走到武道的最高处,若是你还这样自以为是,恐怕你这把刀就要真的断在此处了。” 顾枝挥了挥长刀,笑道:“武道最高处?” 顾枝再次出现在魔君的身后,这一次魔君探出双手,分别拉扯住了顾枝的双臂,任由那把漆黑长刀的刀尖抵住自己的心口处,然后魔君猛地一推,顾枝身躯控制不住地跌去,竟是从山崖高处不断下坠而去,魔君踩在他手中长刀上,然后出拳如龙,每一拳都恰到好处地落在顾枝身上的窍穴气府处,将那真气本元所化巡狩体内的真龙直接打散。 顾枝体内气海的水面不断沉降,那些武运所化的游鱼灰飞烟灭,盘坐于气海上的琉璃小人站起身握住漆黑长刀,这才堪堪抵抗住了那股誓要撞破顾枝所有经脉和气府大门的真气。 顾枝手掌轻拍身下白云,身形翻转,魔君离开了顾枝的长刀刀尖,顾枝双手持刀如影随形,魔君一面倒退掠去,一边还饶有兴致地说起顾枝的武道修行:“不像其他武道修行之人,在境界修为达到某种层次之后就自会武运显化法相护持自身,你竟是将武运都吞了去,与自身真气相融气海,打造了一个本元小人儿坐镇体内,确实是不错的手笔。” 顾枝不再开口言语,实在是鲜血仍在喉咙间不断涌出,若是开口就要止不住地流淌。 魔君继续说道:“只是可惜还未圆满,若是你能够不白白耗费这几年光阴,说不定如今你的真气本元就彻底大成,那个琉璃小人也会真真正正的成为你体内的持刀之人,那时无论是天地大道还是武学气运都再难消磨你丝毫。” 顾枝咽下一口鲜血,开口道:“那你要不等我几年,待我神功大成再一战如何?说好了,你要答应就得老老实实在秦山上等我。”魔君摇头轻笑,不以为意。 顾枝借着片刻喘息机会换了一口气,身影落在山巅平地处,不远处孤亭外扶音和卿乐并肩而立,顾枝心中根本不似他此时强装出来的这般轻松,本以为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就是魔君的所有手段了,没想到魔君真真正正的出手竟是还要远远不同。 先前就因为大战而折损了气力真元的顾枝虽然勉力支撑,可也知道难以为继更久,所以此时只能想办法先将扶音和卿乐救下,至于最终是需要同归于尽还是以自己的性命拖住魔君的脚步,此时的顾枝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红袍魔君站在孤亭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枝,丝毫不在意他的琢磨心思和暗自调息,对于这个世间来说,顾枝可能已经是那个天下无敌的武道第一人了,可是对于魔君来说,无论是已经蕴藏了几百年的武道真元,还是那更为玄妙的手段,都足以让他看着眼前顾枝,如看稚童。 虽然是个有些棘手的顽童,可结果还是一样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只是两个同行人(二) 魔军已经开拔离开了出云岛,接下来所有当年精心埋下的伏笔也会按部就班地浮出水面,早已牢牢掌握手中的宣艮海域,野心勃勃却手腕不足的圣坤海域,蛰伏多年将会一鸣惊人涌现出无数豪杰枭雄的奉震海域,还有隔在其间聊胜于无的乘巽海域,万事早已俱备,无需东风也能功成。 最后只剩下两个位置还在棋盘上有空余之地,所以魔君才会留在出云岛大费周章地为顾枝铺这一路问心问道,现在看来顾枝确实是一把世间最为锋锐的长刀,而且天赋资质并不逊色当年的君洛,只是心性差了些,假以时日若能消磨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心绪,未免不是最为合适的刀。 但魔君也有些可惜,如今看来顾枝并不适合坐在那个世间绝巅的高位上纵横捭阖,那就只能再做打算了。 而顾枝,若是最终过刚易折,直接死在了秦山上,那么无妨,些许遗憾不足而已,另寻一把刀就是了,乱世之中,群雄并起,更多的纷彩厚积而薄发。 魔君看着顾枝问道:“顾枝,你既说你来此是为了救下扶音和卿乐,可是如今你又说要杀了我换天下一个太平,那么之间如何取舍,你可想好了?是只救走扶音和卿乐,还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而舍生取义,你如何选?” 顾枝被魔君一语道破心思,却神色依旧古井不波,他擦拭嘴角血迹,直起身子手握长刀直视着魔君,反问道:“为何要选?”魔君嗤笑道:“哦?事到如今,你还要口出狂言说什么无需选择,尽在你手吗?”顾枝也笑了起来,眼中却无什么情绪。 魔君落下孤亭,站在一株盘曲古树下,他视线望向卿乐,笑道:“此时的顾枝,可与当年的君洛太过相像。”卿乐神色苍白,噙满泪水的眼眸中闪烁着明灭的微弱光芒,扶音身影挡在卿乐身前,看着魔君不说话。 魔君收回视线,看向顾枝,缓缓道:“顾枝,终究许多事情是你无能为力的,就像当年顾筠之死,又像如今谢洵之死,那么现在的你,会作何选择?明明放不下身边之人的性命,却还口口声声说要护着天下太平,如今狂妄言语,你自己相信吗?” 顾枝手指擦过长刀刀身,漆黑的刀背倒映不出头顶天光,却照出顾枝双眼中的璀璨光华,顾枝低声自语:“若是连自己都不相信,还谈何大道前程?”顾枝抬起头看着魔君,轻声道:“再来。” 刀芒自山巅每一块山石和花草中亮起,同时在顾枝身后支离破碎的山路台阶上,无数刀光生发而起,随着顾枝的白衣飞旋,一同向着古树下的魔君笼罩而去。 魔君抬头看着头顶早已在此伫立了数百年的古树,从当年他们三人初到这座天下登山秦山山巅之时,古树枝叶便已垂下山崖摇落青叶纷纷,可是如今多少人事被雨打风吹去,他们三人也早已形同陌路,而这座古树却还是在此处风雨不动,所以时间到底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魔君看向一袭白衣飞掠而来的顾枝,眼中有着无数岁月沉降的沧桑和缅怀,他双手合十身前,像是关上了一道门。 魔君身前有两道顶天立地的廊柱拔地而起,同时还有一道巍峨天门从云海之中翻涌落下,一道横亘时光和虚空的古朴天门阻隔在顾枝的前行远方,顾枝看着那道门,竟是觉得有些熟悉,在那处莫名其妙不知何处的秘境中,他曾站在城墙上眺望远处,看见两座山脉之间隐隐造就了一道天门,不知通往何处,也不知是否真是神明手笔。 顾枝站在天门前,手中长刀颤鸣,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自行震颤掀起滔天声势的长刀,呼出一口气,挥挥手,那跟随而来的无数真元所化刀芒都自行列阵前行,顾枝双手握刀,闭上眼睛,便好似回到了当年的宿微城魔宫前,那时他也是如此背对众生,眼前心上都只剩下了那道巍峨古朴的大门,此时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顾枝举起手中长刀,自上而下,从天而降,被气象牵引而来的天地真元也好,顾枝体内气海所化的真气刀芒也罢,都紧紧贴附在他手中漆黑无光的长刀上,然后一道跨越天地界限的刀光便凭空浮现,随着顾枝一声“斩”落下,那道刀光斩在了天门上,裂痕没有丝毫蔓延,天门缓缓打开,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也没有异象横生。 魔君独自站在天门之后,顾枝却在刀光破开大门的刹那间,看见了一座缭绕云雾深深的孤零零岛屿。 魔君一身红袍荡开,绣在其上的无数细密金色丝线蜿蜒游走散乱,魔君伸出手指轻轻拨动如引琴弦,秦山山巅有仙乐奏响,山崖外的云海翻涌滚动,似有漫天神女怀抱琵琶和古琴纵情飞舞,还有神将擂鼓齐声唱和,顾枝抬头望去,一道稳坐云端的牌坊楼耸立着,千万年来都是那般,有无数仙人站在云海高处,以星辰为伴,还有更高处盘坐着几个看不清面容神态的虚影,他们居高临下,俯瞰众生,无悲无喜。 魔君也抬头望向天幕,笑道:“神明?仙人?”他摇摇头,无数幻象都消失不见,只有金色丝线织就的大网将顾枝笼罩其中,魔君轻声道:“该结束了。”顾枝竖起长刀挡在身前,感受到那些毫不起眼甚至散在风中都瞧不分明的金色丝线上有游走的精纯真元,那是世间一切生息的本源,只要顾枝还是世间人,哪怕体内有再多的真气,哪怕武道再如何登峰造极,也要被这丝线织就的天罗地网所压胜。 顾枝在金色网罩中动弹不得,体内真气被完全禁锢,凝滞不动,顾枝竟是有了当年虚弱至极躺在青潋山中竹屋的感受,那时顾筠试过了千百种方法才把昏睡月余的顾枝救了过来,从那时起失却了所有记忆的顾枝便有了崭新的人生,若不是顾筠,顾枝恐怕早就死了。 此时的顾枝像是当年的稚童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看着人间悲苦和眼前所有无能为力,顾枝苦笑一声,握着长刀的双手攥紧,骨节分明青筋毕露,没想到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魔君站在古树下突然抬起头看着四季常青的古树树冠,有清风吹拂而过,云海絮乱缭绕古树,在繁密枝叶之间,魔君看见了非同寻常的一抹紫色,霎时间,满树花开,紫色红色黄色……世间所有颜色都在妆点这株数百年岁月的古树,可在魔君的记忆之中,这株吸取天地日月精华早已不似人间物的古树从来没有盛开过花才对。 魔君低头看向树底下,那里有一片白色花瓣,魔君眯起眼睛,他弯腰蹲下身捡起那片花瓣,低声道:“白发毒?”魔君轻轻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对。”他站起身,转身看着不知何时走到了顾枝身边的扶音,问道:“这是什么毒?” 世间有剧毒白发,沾着必死,无解。可是眼前此毒甚至比世间至毒白发都还要强上许多,至少在魔君的记忆中,人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剧毒。 魔君伸出手指点在眉心和心口,扶音站在顾枝身边,看着那些金色丝线嵌入顾枝的身躯体魄,咬着牙深呼吸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指,一点精纯如水滴的真元瞬间凝聚,她轻抚衣袖,那滴厚重水珠缓缓飘落在顾枝的头顶,一股雄浑真气沿着顾枝体内的经脉奔涌至他握着长刀的手腕,顾枝奋力一挣,刀芒将金色丝线所化囚牢彻底破碎,他缓缓落地,看着身旁扶音,眼中露出些许疑惑。 魔君笑了起来,虽然他竟是久违地察觉到眼前有些模糊不清,可是他却笑得肆意张狂,前所未有的快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魔君手掌一挥,孤亭中的石桌和棋子都被他直接连根拔起,砸在了魔君和扶音的身前。 魔君指着破碎棋盘:“我与谕璟下的最后一局棋,其实是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以此未尽之棋局与你扶音再下一局,却不料就是遂了他的遗愿。顾枝不知道,可你知道啊,也许他是留给谢洵的,可是无论如何,现在是你扶音知晓了真相。” 魔君笑着捻起一枚棋子,点头道:“没错,此处的我的确就是真身,和当年去往奇星岛一样,没想到我独有的两次涉险竟都没能有什么好下场,第一次是托大没有动用灵气差点被君洛杀死在了奇星岛孤山,害我沉睡十年才能离开奇星岛。现在却是谕璟算出了我无数行走天下留下的足迹都是虚妄,唯有坐镇秦山的这副身躯才是真身,所以要看见那副棋局的人知晓,杀我的机会就在此处此时。” 魔君摇头笑道:“谕璟的后手,果然还是让人惊骇,只是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的后手呢,着实期待。” 魔君看着扶音:“既然你有如此剧毒可以杀我,为何眼睁睁看着顾枝被我摧残至此才出手?是你到了现在觉得顾枝已经再无机会了?还是你早就想到了此刻,所以始终隐忍,只等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将顾枝牢牢掌握了?”根本无需扶音言语,魔君只需看见那白发毒的花瓣和古树的异象就猜出了所有真相。 魔君转头看向顾枝,笑道:“不对,你也知道才对。”顾枝脸上的疑惑惊诧却不似作伪,当他来到山巅之时,与扶音对望那一眼就知道扶音留下来后手,将会成为制胜魔君的关键,虽不知扶音为何有此信心和打算,可是顾枝根本无需和扶音多说,他们只需一个眼神交错,就都可以全身心地信任彼此,哪怕需要以生命入局,也无怨无悔。 可是顾枝没想到的是,扶音竟是以当年只见记载于先生医书中的一味从不现世的剧毒暗中算计了魔君,而且扶音好像竟是也有武道修行真气在身。魔君看着扶音问道:“这味毒药,出自顾筠之手?”扶音点点头却不说话,魔君感慨道:“君洛,顾筠,这世间有此两人,就已是足够百年精彩了,只是可惜都生不逢时,早早夭折。” 古树摇落花瓣纷纷无数,化作一道盘旋龙卷将一身红袍的魔君笼罩其中,细密浓郁的花香丝丝缕缕地钻进魔君的身躯窍穴中,看来扶音自从来到秦山山巅看到了那副棋局,便已经着手谋划种下这份致命剧毒,魔君摇摇头有些无奈感慨,可是顾枝和扶音却没有从他的神色和双眸中看见丝毫慌乱和失措。 扶音指尖凝聚出那滴真元之后便脸色苍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顾枝伸出手支撑住扶音的身躯,低声问道:“你从未修行,何来的真元?”扶音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声音低缓道:“来到秦山山巅之后才开始修行的,可惜最终也只积攒了这些真气本元,堪堪用上罢了。” 顾枝微微皱眉,轻声道:“阿音,你可知你这么做是会伤及体魄根本的,如此精纯凝练的真元需以本命精血牵引方可召出体内,这般动摇性命根本之事怎么可以轻易去做。”扶音摇摇头:“顾枝,我们要一起回家,一定一定。” 顾枝看着扶音的双眼,就像是当年雨夜中他在黑暗山林里看见的光亮,看见了那个倒在树下的小女孩,从那时起顾枝就立誓,此生此世都要护着扶音的周全和欢悦,这是顾枝答应了先生的承诺,也是顾枝这一生最大的心愿。顾枝伸出手抹开扶音散落在额前的碎发,然后伸出剑指抵在扶音的眉心,体内纯阳真气涌入扶音体内经脉,将扶音由于擅自动用本命真元而混沌不堪的经脉牢牢护持。 顾枝看着扶音笑道:“放心,我一定会带着你们一起回家的。”扶音伸出手就要拿下顾枝的手指,不愿他再动用好不容易重新积蓄的真气,可是顾枝却固执地摇摇头,他温和笑着,嗓音缓缓:“我何时骗过你?” 顾枝转身面对站在漫天花雨中的魔君,他们遥遥对望,魔君的眼中有日月升起,顾枝看着那一袭红袍渐渐退去颜色,竟是世间最为精纯的黑白两色交替出现,而魔君的身体缓缓漂浮而起,他的眼中再也没有戏谑和丝毫情绪,只有漠然,像是漫天的神佛,他们无悲无喜,只是看着世间众生如蝼蚁。 魔君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地底深处涌出,又像是从云端高处降临:“若不是在秦山,恐怕我又要与当年奇星岛时一般,栽了跟头就此沉睡,你们还真是差点就坏了大事啊。看来这世间终究还是更精彩一些的,时光岁月也无法消磨。” 顾枝双手持刀双膝微蹲,巍峨秦山竟是都摇晃起来,山石滚落溪水倒悬,顾枝拔地而起,手中长刀拖拽出漫天流萤,日月光华流转在他的身周,顾枝迎向那个半空中的魔君,大笑道:“就算今日身前真是神明,也要问过我手中太平。” 那个恍若神明的魔君站在半空中,俯瞰着秦山山巅的三人和世间众生,可是在他的头顶更高处,云海翻涌处,一个身穿红袍的身影紧闭双眼盘坐。谕璟和扶音猜的没错,秦山山巅的魔君确实是真身,他没有行走天下筹谋纵横,也没有藏匿躲避,就只是在这秦山上,如过往两百年那般,独自看着世间种种。 可是知道了魔君的真身就在秦山山巅又有何用呢?他们还是找不到他的真身,扶音以为顾枝此前的倾力而为终于还是将真正的魔君逼得现身,可是原来魔君的真身还是一直待在云海高处。 那个云海高处的魔君睁开双眼低头看去,他没有看向顾枝手中长刀,也没有看向那个神明化身的自己,而是看向站在顾枝身后神色苍白的扶音,女子的指尖有一个风铃轻轻摇晃作响,魔君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云海,一道璀璨天光刺破云层,像是一道顶天立地的光柱直奔扶音。 已经纵身而起的顾枝看见那道直奔扶音的光柱,竟是生生在半空中扭转身形,手持长刀撞向那道天光,而那个神明化身的魔君眨眼间化作一颗渺小光点,扶音指尖风铃漂浮而起,一根细小银针穿过时间和虚空的界限,刺入光点之中。云海高处的魔君哪怕已经足够谨慎,却没想到那根银针的手段竟是落在了神魂之上,于是留在光点中的一魂一魄都不由得残缺几分,被扶音手中银针搅乱。 扶音从未修行,可是她不仅跟着顾筠学会了救死扶伤的医术,还与这位世间千年来最为出色的制毒高手学会了如何用毒解毒的方法,那道被魔君在树下捡起的剧毒,其实真正落点不只是魔君体内的经脉窍穴,更在神魂深处,而扶音手中银针就是牵引这道剧毒生发的关键所在。魔君收回那缭乱的一魂一魄,神色感慨地看着扶音,本以为此人不过是顾枝心中心绪的根本所在,却没想到自己仍旧低估了顾筠为这两个孩子所做的一切。 可是结果依旧不会改变,云海高处的魔君站起身,挥挥袖子,秦山山巅风起云涌,一点电闪从天而降,还被笼罩在光柱之中的顾枝眼睁睁看着那道电闪从身旁掠过,然后激荡落在扶音和卿乐的身前,孤亭四分五裂,山石倾塌,扶音的身影坠落深渊,而卿乐奋力伸出手想要抓住扶音,却也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 顾枝怒吼一声:“不!” 他手持长刀破开光柱,拼了命地冲向那些滚落山石。 在烟尘和云雾中,他看见了扶音的双眼,噙满笑意。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一) 离去的时候,清晨雾茫茫,昨夜下了一场雨。 今日骄阳爬上天幕便又是光芒万丈,刺破云海和水雾,少年们牵着马走出城门,身前是绵延无际的官道和山路,身后送行的几人身影很快隐没于雾气中。 身穿儒衫的少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视线拔高望向城门上悬挂的巨大匾额,虽然只是来此宝盐城短短一月时间,可是少年却觉得与此多了许多熟悉,也许是因为曾在这座城池中走了一遍又一遍吧。 少年回头看向走在前头的两个同行人,他们自下山以来走走停停,似乎还真没有在哪一处地方停留过如此长久的时间,于是他们始终只是匆匆而过的旁观者和过客,而现在,他们终于开始回程。 走在前头的张谦弱转过头看向儒衫少年,招招手笑道:“走吧,回去了。”说完,他便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身披袈裟的真页也坐在马背上露出笑意,策马而去,君策理了理身上儒衫,然后骑着马扬长而去。 三个少年就这样离开了宝盐城,而哪怕是许多年以后荀家已经成为了宝盐城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当年那场荀念竹力挽狂澜的荀家之难中,三个少年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们就像是一阵清风,也像是一场春雨,掠过高高的城墙和高门大院,也落在山野村落之间和城池街巷之中。 若是沿着来时的路离开尘停谷,难免还是要多费去些时间,于是三个少年择选了另一条路,从绰行脉绕道如今尚在兴建中的锦泽脉,算是了了下山时张谦弱的一个心愿,之后再经过一片荒芜的森耘脉就可以直接来到道德谷山下了。而在前往锦泽脉之前,他们还来到了绰行脉和桑岭脉交接的边界处,亲眼看见了黄沙万里的纷争战场。 绰行脉九国之间虽然同样矛盾不休摩擦不断,可出奇的是各国指派来到边界驻守的边军却都能合作无间,将不断挑衅的桑岭脉六国阻隔在外,桑岭脉和绰行脉不同,其中六座王国早已将所有零散势力都吞入腹中,然后野心勃勃的六国便将各自之间的贪婪都收敛几分,视线落在了疆域更为辽阔物资也更加富足的绰行脉,这才有了延续百年之久的边界之战。 绰行脉虽然牢牢占据边疆界限,可这么多年来终究还是被夺去了不少地界,只不过随着绰行脉之中许多国家的商贸日渐繁盛,桑岭脉中几个国家也渐渐不再那么虎视眈眈,而是不着痕迹地大开商贸往来之门,也少了些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的战役。所以最近这些年两脉之间也算是维持住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只是大大小小的冲突还是少不了,这就苦了那些常年只能聚居在边界的百姓,时常看着田地和宅院不知何时就更换了国别。 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们不会将视线落在这些村野百姓之中,那些寥寥可怜的田地和零零散散的茅屋,似乎只要风沙再大一些就被彻底淹没了,何必多费些心思和时间去担忧和看顾呢?然而到了争抢地盘划定权益的时候,那些大人物又要开始对这些在舆图上微不足道的点墨争个面红耳赤,为的是那几亩薄田吗?还是那些风雨大些就会倾覆的茅屋? 自然不是,而是如何以此划定更大地界疆域的可能性,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聚居处被掌握在了手中,才能算是名正言顺的占据了地盘,可是住在其中的百姓是什么人?孩子多了一些还是早就被战争压迫了个寥寥无几?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只要他们还一直在那里就足够了,至于如何活下去,不重要。 田地被黄沙夺去,只剩下一亩三分地上还摇曳着可怜的稻草和蔬菜,茅屋上的枯草又被吹去几根,屋顶破了的空洞里有呼呼风声挤进家徒四壁的屋宅中,村子里只剩下些日暮西山的老人和懵懵懂懂的孩子稚童,至于还在壮年的男子和女子则都远去了绰行脉中的国家去谋生,做生意也好当劳工也罢,多挣几个铜板,困苦于村子里的家中长辈和孩子也就能多几口饭吃,不至于若是有一天想要回家去了,却只剩下破屋几座,荒田几亩。 三个少年牵着毛驴走近村子的时候,有几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孩子蹲在村口附近的一处荒草旁边,身披道袍的张谦弱小心翼翼走近了些,看见在几颗头发枯黄的小脑袋围绕之间,是一行艰难搬着一只昆虫尸体的蚂蚁,它们步履蹒跚却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路线来。 张谦弱本以为这些孩子会拿起树枝和落叶去拨弄戏耍那些蚂蚁,可他们却只是蹲在原地仔细打量着那一群蚂蚁,甚至都不敢大口呼吸,怕惊吓着了那些好不容易找到了食物的蚂蚁。 有一个坐在村头叼着旱烟杆却没有烟雾吐出的老人看见了风尘仆仆的三个少年,浑浊的眼眸中透露出几分疑惑,毕竟在这荒凉纷乱的边界,看见结伴而行的小道士、小和尚和读书人,还是很不常见的。 老人看见张谦弱凑近那几个孩子,下意识地站起身,探着脖子张望,看着张谦弱只是打量几眼便走开去,老人这才收起旱烟杆,双手笼袖看着缓缓走来的三个少年。 张谦弱走近老人身前,牵着缰绳打了个稽首,行礼道:“在下清浚,敢问老先生此处是何村寨?”老人转头看了一眼破败倾塌的村门,面无表情地摇头道:“这村子没有名字,以前倒是有好几个大官和将军来此指点了好几个名字,可是换来换去的,后面干脆就没人来了,村子的名字也就没了。” 老人转头看向张谦弱,神色还是有些警惕,虽然村子里啥都没有也不怕是什么贼匪来此,可是村子里毕竟只剩下老弱稚童,若是来了几个不怀好意之人,恐怕一夜之间这座村子也就没了,就像这些年附近的那两座村子一样,不是因为人都死光了,就是被战马踏过直接碾碎了。 张谦弱直起身看向老人身后荒凉寂静的村落,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老人看着张谦弱和身后的真页与君策,问道:“你们是谁?来干什么的?”张谦弱收回视线,斟酌着言语道:“途径此地,时近黄昏,想要寻个地方落脚,不知老先生可否容我们借宿村中一夜?明日我们便会离去。” 老人听着张谦弱恭敬周到的言语,微微皱了皱眉,探出手指向附近的山中,说道:“那里有座寺庙,你们可以去那里借宿。”顿了顿,老人补充道:“那里军队不会过去,在这里,可能明天这座村子就不在了。” 老人的声音粗粝沙哑,言语中透着习以为常的淡漠和无可奈何的顺从,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不知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子女,还是想起了隔壁村子里前几天可能还在相互笑骂第二日就死在了战火里的老友,张谦弱看着老人枯槁的面容和淡漠的双眼,再次行了一礼,没有坚持走入村子里。 三个少年离去了,老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他们的背影都瞧不见了,老人还站在原地,像是一株明明已经没了生机的枯树却还要倔强地矗立原地,许久许久,老人重新坐在村头的石头上,拿出已经许多年没有放入药草的旱烟杆继续叼在嘴里,眯起眼睛望着远处。那群趴在地上看着蚂蚁的孩子呼啦啦跑到了老人身前,一个神色活泼的孩子挥舞着手笔问道:“爷爷,爷爷,那几个人是谁啊?” 从小在这座偏远村子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们从没有见过外来人,更不用说是与他们年纪相差不远的三个陌生少年了,从未真真正正看过了解外边世界的孩子们,像是发现了比蚂蚁搬家更有趣的东西,眼神中透露出闪烁的清澈光芒。 老人的视线依旧落在远处,好像对身前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言语充耳不闻,有一个孩子低声说道:“我听娘亲说过,外头那些什么书院学塾里可都是有钱人才能进去读书的,你们说那个带着一本书的会不会就是什么世家子弟啊?” 其他孩子都没听娘亲爹爹提起过外面的事情,甚至他们的父母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了,于是只能面面相觑摇摇头,可是对于那个孩子说的世家子弟和书院学塾却都浮想联翩,好像看见了那个带着书的少年就能让孩子们瞧见外头的人生活有多么快意舒适了。 老人多年前也曾是外出劳作的人之一,只是后来被日子压弯了脊背和气力,只能回到村子里虚度时日,他这还算是得偿所愿的,因为许多当年一同出去的老伙计直到老死病死累死都再没能回到村子里,更别说什么魂归故里了。 老人听见了孩子们的言语,像是想起了什么粗声呢喃道:“读书人,有什么好的。”那些将这座村子的名字改来改去的不都是读书人当上的官?那些在高高城池上对战场指指点点的不也曾是手捧书卷的读书人?那些坐在轿子里宅院中从不曾亲眼看过世间苦难的大官不都是读书人出身? 老人当年也曾在城池中见过窗明几净的学塾书院,那些和眼前这些孩子差不多岁数的读书人手捧着书琅琅诵读,还有身穿着干净青衣儒衫的教书先生一板一眼地说文解字,那些言语文字都是老人哪怕活了再多岁数也无法认识了解的,现在想起当年见过的学塾,除了难以掩藏对那些读书人出身的官吏的痛恨,就像是做了一场遥远的梦,早就忘了是真还是假,更不知晓年少时是否也对那些儒衫长褂有过畅想? 孩子们没有听清老人的话语,还在七嘴八舌地说着想象中的画面,比如那个可能出身世家子弟的读书人家里面是不是每天都有可以一直点燃的蜡烛,是不是会有好看的红灯笼挂在屋檐下,是不是每天都能吃上肉,是不是家里面会有一整面墙用来放书,是不是可以自己带着铜板去买一整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吃? 有几个面容枯瘦的孩子下意识地抬起衣袖擦了擦嘴巴,眼神闪烁着满是憧憬,有一个孩子转头看向三个少年离去的方向,喃喃道:“那就是马吗?为什么看起来没有那么高大呢?”只有一个孩子低着头怯生生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书上写了什么,可是我们也不认字啊。” 老人站起身收起旱烟杆,拍了拍几个孩子的脑袋,说道:“走了走了,回家吃饭。”孩子们听话地点点头,然后一溜烟地散了,各回各家,虽然只是破败荒凉的茅草屋,还有家中根本没有油水的蔬菜汤在等着自己,可是孩子们依旧脸上挂着笑容,好像今天看见了搬家的蚂蚁和外来的三个少年就是值得开心一整天的事情了。 老人牵着孙子的手走回家中去,屋门根本无需落锁,因为家中本就不剩下什么值钱东西了,而村子里也没剩下几户人家,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还怕丢失什么东西吗? 村子附近的一座小山坡上,牵着毛驴的三个少年停下脚步俯瞰而去,张谦弱看着那些散去的孩子不说话,君策一直看着老人和孙子离去的方向,真页低声说道:“从这里去往最近的城池,如果只靠双脚行走,也要十几个时辰。而最近的军寨却只需三四个时辰就能走个来回,他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张谦弱看着那些散乱的茅草屋,只有寥寥炊烟升起又很快熄灭,他摇摇头轻声道:“可是孩子们根本都还不知道什么是活着。” 如果不知道什么算是活着,也就不知道什么算是死去,那么生死之间还会有大恐怖吗?有人会站在高处指指点点,说什么若混沌来此世间走一遭,那便是行尸走肉不如未曾活过,可如果连活着都成了奢望,还要他们如何去思考和探索自由呢? 君策低声道:“他们没得选。”张谦弱攥紧握着缰绳的手,沉声道:“他们,应该有得选的。” 可是这么多年他们就这样一步步生息凋零,因为他们的选择从来没有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 真页转头看向远处,在山外就是万里纷争的沙场,他低头看向眼前的村落,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呢喃一声“阿弥陀佛”,然后看向张谦弱和君策,他问道:“还要继续前行去看一看战场吗?”张谦弱收回视线,点点头说道:“走吧。” 他们继续前行离去,身后村落很快吞没于夜色中。 绰行脉和桑岭脉边界的战争由来已久,所以三个少年也没有冒冒然踏足其中。 他们就在这座小山山顶中度过一夜。 日光洒落的清晨,他们被战马轰隆隆奔驰而过的声音惊醒。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二) 站在天边尚泛起鱼肚白的山顶,三个少年看着远处,只能瞧得出隐约身影的骑兵,浩浩荡荡汹涌而过,而在更远处,有一支同样严阵以待的骑兵争锋相对。 两支骑兵队伍很快撞在一起,远远望去,不像是肉体凡胎的士兵在争相厮杀,更像是两座披着厚重战甲的机器相互对撞,碾压出鲜血流淌遍地。 厮杀没有很快结束,短兵相接之后就是你来我往的追逐和杀戮,飞起的头颅像是无根浮萍一般四处滚落,鲜血铺洒在大地上,哪怕只是远远旁观,都瞧得见那浸润整座地面的殷红一片,鲜艳刺目。 不知过了多久,烈日高悬天际,只剩下寥寥几匹战马在战场上踱步徘徊,而鲜血淋漓的士兵拖着脚步行走其间开始清扫战场,站在山顶上的三个少年竟是如何都瞧不出究竟是哪一方最终赢得了胜利。 战场上的残兵牵着战马离去,原地还剩下纵横流淌的鲜血和残肢断臂的尸体,不知道在多久以后才会有其他士兵来此清扫收尸,天地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只有风声呜咽行过,远处黄沙滚滚,很快就将那些鲜血痕迹掩盖,就连尸体都被埋在了沙堆里,不知道是否不久后再次来到这片战场的人,都已经瞧不出还有这些冰冷尸体的存在。 三个少年没有去往小山另一面的寺庙,也没有再回到那座小小村落,他们沿着另一条道路离去,前往距离绰行脉和桑岭脉都不算太远的锦泽脉。高头大马换成了低矮毛驴,走进了深山之后,他们又开始徒步行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不知不觉间早已习惯了这种远游。 锦泽脉尚未有已经彻底定下疆域和正统的王朝,只有热火朝天兴建中的城池和宫殿,于是山林也更多些,纷争倒少些,人们只是择选宜居之处开始大兴土木安居乐业,在生活足够自足安定的格局下,只需井水不犯河水就已然足以,不需那么多无谓的纷乱和争执。 三个少年这一路没怎么往人烟聚集之地而去,钻研于深山野岭中,只是匆匆赶路,渐渐地便能瞧见耸入云端的道德谷高山的影子,锦泽脉也快走到了边界处,不远就是最为接近道德谷的森耘脉了,这一夜三个少年宿于一座天然温泉旁,看着月华中的水雾,这几日以来都闷闷不乐的张谦弱终于恢复了些以往的轻松惬意,只是眼中却多了几分平日里习惯掩藏在深处的锋芒。 三个少年坐在雾气腾腾的岸边,张谦弱自嘲笑道:“现在想起我在荀家宅院里的夸夸其谈,真是羞愧难当啊。”君策想起在荀家时三人和禾徸渠的交谈,知道张谦弱是在说那番关于战争的言语,君策摇摇头道:“我觉得你没说错。” 张谦弱扯出牵强的笑意:“不是说错了,而是想错了。我以为看过了许多书上的文字记载就算是知晓了那般厮杀纷争的不堪,也以为自己旁观者清,看得出所谓战争中背后的真相,就是权势的倾轧和性命的凋零,可是如果仅仅只是这般供人夸夸其谈的简单道理,那怎么还会有千百年都未曾断绝的战争不休呢?” 张谦弱自问自答,看来这段时日里他的沉默寡言,想到了许多事情:“难道千百年来那许多的聪明人都看不出战争背后凋零消逝的生命吗?自然不是,可是还有更高的道理去取代这些血淋淋的性命,书上说在这样的鲜血之后就是向上的变革,无可厚非,可是如果性命的死去被当作了变革的必经之路,是否多了几分自以为是和高高在上?” 张谦弱伸出手捧起掌心的水,看着倒映在涟漪中的月色,自言自语道:“我们无法站在现在去评判史册中那些名烁千古的战役,也无甚资格立场去对过往光阴中的先贤和历史指指点点,可如果从细微处去看,只说那些为了私欲和权益而肆意挑动的战争,那些身不由己置身其中的性命难道不该被多些注视吗?” 张谦弱摇摇头:“我现在知晓为何道德谷一定要我们下山远游去看一眼何为真正的战争了,因为要看的不只是沙场上的鲜血和残酷,还有那许多被卷入其中的性命和屋舍,他们不知如何言语也无法言语。道德谷不许山上人随意涉足山下庙堂,而看过了山下纷乱和战争的人却一定会在心中埋下做些什么的种子,如果以这样的心性走入权势斗争之中,难免就要以道理和学识搅弄风云。 可是一旦从开始就着眼于高处,又如何再去看见低处的泥泞和艰难?就像是我,哪怕读过了再多的书,哪怕已经走过了许多的路途,可是当我真真正正来到此处看见了那座村子里的孩子们,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 张谦弱手中的清水顺着指缝淌落,他便静静看着,看着月色从手中流逝,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悲伤:“遗憾的是,无论是山下许许多多为了生民大义而赴汤蹈火的圣贤先人,还是道德谷上研学求道的每一个人,都无法给出这世间一个完整的答案,所以无论再过多少年都还会有那么多的孩子和老人被留在可能随时都会倾覆的村子里,会有那么多的男人和女人被迫离开家乡去往远处求生。所以看过了这样让人无力去改变和左右的人间惨状之后,我们就难免要去拷问本心,是否多了太多沾沾自喜的高处的道理,而忘了为何翻开手中的书?” 真页手捻佛珠,轻声道:“所以这就是道德谷为何会有行走天下的规矩所在了,无论是亲眼看着众生百态,还是踏足纷乱征战处,看见的都不只是书上所描绘的东西,更要看见其中活生生的性命和更深处的原本,世间所有人其实来到这人间,都只是为了活下去,然后再去追求更大更远更高,罢了。” 张谦弱摊开双手,喃喃道:“更大的自由,更远的前方,更高的选择,其实人生在世,重要的东西有很多,可如果在生死之前,哪还有什么会比性命更重的呢?”张谦弱抬头望向眼前水雾缭绕的湖面,问道:“那么道德谷山上所求的道为何?”他自问自答:“道家求一个无为而治和逍遥游,佛家求一个脱凡身和问菩提,儒家呢,求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儒释道三条根本脉络,世人大多以此看待,而道德谷画地为牢所求难道就只是如此? 现在的答案要更加明晰一些了,道德谷所做的就是尽量站在远处和高处,却要去看人间的细微处和低处,看得清晰看得深邃,然后将心中的道理和笔下的文字去落在世间每一座城池和村野之间,让每一个从来都未看过书籍的孩子知晓何为圣贤言,让每一个一开始只是坐在学塾里读书研学的读书人知晓何为肩上的道义和心中不舍的清源。 所以无论是世人口中的固步自封,还是我们时不时就会苛责本心的离地太远,是因为如何去看待这个世间并且如何去设法变革这个世界的不同罢了,道德谷所有规矩所在,就是要从人间的根本处消解所有毫无缘由的纷争和自以为是的大义。” 君策始终安静听着,一字一句都仔仔细细在心中反复辩证,走过了道德谷山下的许多地方之后,他们见过城镇中的欢悦,见过高门大宅的冲突矛盾,见过山林村野的自给自足,见过偏远之地的困苦难熬……读了书之后,看见许多从前只是擦肩而过的旁人他事,都要不由自主地以自认知晓的道理去烙印,可是一旦落入自以为是的囚笼,就要真正地将自己困入桎梏,从此再难逃脱自己心中无法全然笼罩世事人心的那些个道理,所以道德谷为何离群索居,是否也多了几分深刻理解? 虽然从君策看来,道德谷还是离得人间太高太远,哪怕有了行走天下的规矩,可是难道看过世间许多,口口声声的道理就多了几分清晰和明确吗?这其中是否也是自以为是呢?不过君策也听得明白张谦弱言语中的意思,千百年来道德谷的存在已经不只是一座求学问道的高山了,而是一座住满了上知天文下至地理贤人的圣地所在,也许这就是道德谷立于此处的缘由,又也许原先那些住在其中避世问道的圣贤根本没有预料到如此的未来。 可无论如何,一旦道德谷在人们的心中已经是一座高山,那么道德谷所能做的就是如何从世事人心的根本去着手,而不是像世间许多读书人那般去步步攀高位居庙堂。要从书上做文章,要在人间讲道理,要于人心立规矩,道德谷所做,任重而道远矣。 张谦弱呼出一口气,似乎说了这么一大通话之后他终于稍稍消解心中苦闷,他转头看向君策好奇问道:“离开宝盐城的时候你和荀修仁说了什么?”君策还没回过神来,张谦弱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君策差点一头栽进水里,双手挥舞扑腾起来,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张谦弱开怀大笑,真页也露出笑意。 君策拍了拍衣衫,翻了个白眼,然后说道:“只是说了一句话。”张谦弱问道:“什么话?” 君策突然双手枕在脑后然后躺倒在岸边的绿草地上,他仰头看着明月高悬星海,然后轻声道:“很多时候,我们心中所想和脚下所行是不同的,所以很多以往觉得非此不可的道理和憧憬,总是要被沿途许多消磨干净,那么最终知晓了什么,其实是要去看走过了多少路程。同样的,走过了多少路程,其实也要去看知晓了什么。” 张谦弱也躺在了草地上,笑道:“能不能好好说话?多读了些书就拽这些是吧?我可不信你说这些那个没读过多少书的荀修仁能听明白。” 君策也笑了起来,然后放弃了自己润色许多的文绉绉言语,直接说道:“我只是给他一个建议,无论是继续行走江湖为了年少所求而去挣扎,还是留在荀家担起责任,都需要做取舍,这个选择很难,可是如何不去走出这一步,任由余生困顿不清,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成。我没有立场去说大道理,于是只能说,踏出犹豫的那一步吧,也许前方会是花草盛放,也许是泥泞崎岖,又如何呢?这就是选择,是好是坏,总要去做的取舍,很难也很简单。我就是这么做的。” 真页没有和他们俩一样倒在草地上,只是盘腿而坐,然后看着君策问道:“你的选择?”君策闭上了眼睛,却好似看见了更加璀璨辽远的月色星河,他嘴角挂着浅浅笑意,轻声道:“翻过高山,越过天门,然后回家。” 张谦弱摇摇头啧啧道:“离开天门可不简单。”君策咧嘴笑道:“难又如何呢?”真页会心一笑,转头望向水面上倒映的树影婆娑,轻声道:“总要去做选择,然后走出那犹豫的一步。” 离开锦泽脉,森耘脉虽然是尘停谷中最为靠近道德谷的一处所在,可却也是如今尚未有多少人烟聚居的地方,因为靠近另一侧的万里黄沙太近,而在黄沙之外就是那座笼罩人间阴影的天门。三个少年只是翻越了几座连绵山脉就横跨了整座疆域并不算辽阔的森耘脉,站在了道德谷的山下。张谦弱双手叉腰抬起头仰视道德谷,笑着感慨道:“以前也曾去往简鸣谷远游,却没有像这一次一般足足走了一年有余,见过的经历过的事情也不足此次的精彩纷呈啊。” 君策听到张谦弱的话语竟是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他下意识抬头望着满山青翠的道德谷,如果只从山上花草树木的繁密和苍翠很难看出四季的更迭,因为此处从来四季如春,可是君策站在山下仰望却突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他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又转头望向道路平坦连绵无际通往天门的远行路,一身儒衫沾染尘埃的少年郎不知觉已经长大了许多,眉眼多了几分沉稳,更多了几分意气飞扬。 张谦弱揽着真页的肩膀走上山路,回头对着还站在原地的君策招招手道:“走啊。”君策收敛心绪,看着站在山路台阶上的张谦弱和真页,还有满山飞花落叶纷纷,耳畔是鸟语轻吟,还有书院的朗朗书声,君策笑着点点头,然后抬脚迈出一步,下一刻云雾吞没了他的身影。 君策只觉得身躯摇晃不定,待得眼前景色不再天旋地转,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耸入云端的峭壁之下,眼前只有一条贴附在山崖上几乎垂直朝天的狭长山路,探入云雾中,渺渺不知归处。 君策愣了愣,转头环顾四周,依然是道德谷的山林风景,可是眼前这条山路却不似以往所走的那般熟悉,很快君策就想起来了什么,他走近那条狭长山路,由于常年未曾有人在此走动,嶙峋怪石随意垒起的石阶上落满了厚重风沙和细碎花叶,还有青绿色的潮湿苔藓攀附在台阶缝隙间,君策的视线顺着台阶向上攀援而去,却根本看不见更远处。 君策看着眼前的“蜀道”,一时间根本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可是想起了远处的天门,想起了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赤野,他的心神反而安定了下来,他低下身摸了摸脚下的石阶,触手冰凉却光滑圆润,没有天然山石的锋锐和崎岖,君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身上背负身后的桃木剑和包裹行李牢牢系紧,又将腰间悬挂着的一卷书收起揣在怀里,这才踏出第一步,走上了这条“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有时候走过了很远的路不代表就看见了更多的东西,也不代表就能知晓更多的道理和学识,无论是读书还是远游,总需要去从字里行间和市井坊间不断思索和辩证,将那些个自以为是和固步自封都打破。 人生无奈之处有时就在于,哪怕是你觉得如此就好的某些时刻也是要流逝的,而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无忧无虑更是早已被深埋在了岁月的尘埃里,许多人穷尽一生都再难找寻片刻投影。于是我们总不免要去走出一步又一步,既然还有选择就要去取舍,总比被世事压在心头的那一刻再去悔恨和割舍要好上一些。 以前的君策总觉得自己这一生就留在方寸岛的小院中,照顾好娘亲,慢慢等待二叔和姨娘的归来,然后和小时候一样,到了年节就可以一起坐在热乎乎的屋子里等待旧时去新年来,如此度过一生就再好不过了。他也想过许多,比如听闻父亲是死在了遥远的奇星岛上,比如听说了所谓江湖的风光万丈,他也会觉得自己就这样是否算荒废了一生。可那时的他真的觉得那样的平淡和寻常就是最好了,哪怕再累,回到家中总有娘亲煮好热汤在等着自己。 现在呢?君策慢慢走入山路的云雾中,低下头是看不清的万丈深渊,抬起头是茫茫不知前路的远处,可是他的眼中却有一盏明亮的灯火在闪烁光明,照破畏怯和犹疑,他一往无前,摒弃了过往的思绪和心境,就像是一个第一次站在这世间的陌生人,只是想要走到高处去亲眼看遍这世间一切。 就像当年青潋山中的那个孩子,第一次走到山巅处,在朝阳下,亲眼看遍人间。 那盏明灯在他的心中,亘古不灭,永夜长明。 第一百一十七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三) 山风拂过山石,便没了花叶纷纷树影簌簌的痕迹留存,就像是一把磨损万古的刀终究还是折服于顽石的坚硬,渐渐没了棱角,还是无法在那些泛不起天光的山石凹凸处刻画出深浅印记。 紧紧依附在峭壁上的狭长山路不知究竟是如何而来的,也许是这座圣贤书太重的山本来如此,鬼斧神工;又或许真的曾有仙人独步于此,将那本没有路的悬崖峭壁打造出了这么一道登天路来。 无论如何,在道德谷山上流传的故事里,已经许多许多年未曾有人越过蜀道登山了。不是闻名来此的人半途而废,就是心怀坚韧意志的登山客一去不返,除却在山巅写下诗篇的那位先贤留下的往事,人们都记不清这条山路是否真的能够有人步步登顶。 蜀道的蜿蜒道路上,天上的云雾不舍昼夜始终缠绕,山风吹来荡去却拂不散那些云烟袅袅,无论是站在山脚下仰头望去,还是站立山巅低头俯瞰,谁也看不清,原来此时的蜀道上竟是有个一身儒衫的少年在独自登山,他就像是走在云海之上,步蹈虚空。 独自行走蜀道的君策眼前所见却并非那般仙气飘渺,初初登山的他还有气力能够举目远眺,一览高处风光,可是渐渐地,看着眼前平平无奇又渺渺无边的山石道路,他只能低下头弯着腰竭力攀登,全然忘却了光阴的流逝,甚至都不知道云海之后究竟是骄阳还是明月。 只有当山风吹来云雾的刹那间,他才能望见远处那座千万年都屹立不动的天门,然后视线再次被遮掩,只看得见千篇一律的灰扑扑山石。 山路狭长,几乎只容得下一人的单脚站立,所以君策哪怕是想要稍稍休歇,都要双脚分立不同层阶,后背紧紧依靠峭壁,才能略作喘息。奇怪的是,登山许久,君策却只能感受到双脚的沉重和气力的流逝,而全然没有饥渴感受,只是疲惫感和睡意也已经足够折磨他。 每每闭上双眼将要睡去,一场彻骨冰寒的雨就会从云海中落下,还伴随着电闪游龙在君策的眼前穿梭,雷鸣阵阵敲在他的耳中,他只能睁着眼睛,静静等待雨幕的落下,然后继续登山。幸好,大雨过后,他便还是没了冷暖感受,所以无需担心一场雨就会使衣衫单薄的他病倒半程。 君策一只手撑着峭壁山石缓缓登高,心中默念的诗篇都已用尽,只能开始颂起道卷佛经,以此消磨独自行走于虚空之间的空荡荡感受,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寂静足够让人难以忍耐,可是君策却始终脚步坚定地登山而去,从未回头看去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虽然早已忘了时间的流逝,可是君策却也知道若要登上道德谷的山巅根本无需如此漫长的时间,他停下脚步依靠峭壁休息,慢慢地眼睑就沉了下来。 大雨如期而至,君策睁开双眼伸出手去,感受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刺骨寒凉,以此驱散睡意。他的心绪稍稍清明几分,于是放下了已经诵念数遍的道卷佛经,开始回忆起一路走过道德谷山下的许多风光。不知为何,虽然在刹那间闪过脑海里的画面中,有无数青山绿水和花鸟虫鱼,可是渐渐地,思绪中翻腾的画面就暂缓了脚步,只是一个个身影出现又消散。 雷鸣轰隆隆响起,君策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云海第一次褪去颜色,只剩下沉沉夜幕,电闪雷鸣都消失了,雨幕也退场,君策举目望去,没有天门的厚重影子,只有漫天闪烁的星辰妆点他的视线,天清地明,君策觉得自己从未与天幕距离如此咫尺,好像只要他踮起脚去就能摘下一颗眨着眼睛的星星握在手中。 可是他却只是背负双手站在原地,就那样看着填满视野的星星眨呀眨,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记得在方寸岛上的时候,夜幕落下的云庚村总是很快就静悄悄的,君策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上屋顶,枕着双手躺在瓦片上,独自抬头看着漫天的星辰,有时夜幕太深或是月色太亮,星星便要隐藏身影,可是君策却总能找到他们的渺小身影,然后就那样遥遥对看,足以消磨许多光阴。 到了岚涯岛之后,在道德谷山上他习惯了与烛火书籍为伴,下了山却脚步匆匆,总是忘了抬头看一看。于是此时,君策便得了久违的安宁,与悬在天幕远处的星辰重逢,像是离别许久的老友,无需言语,只是视线交错和嘴角笑意,就足够诉说许多。 云海重新聚拢,君策转身继续登山,撞破云雾和山风,步步登高而去,他突然想起了书上所写的那个故事,那位少年英雄在故事的结尾,便是独自走在一座孤山的山路上,要去往山巅直面那举世无双的敌人,君策脚步缓缓,心绪千回百转,他抬眼看去,就像眼前出现了一个腰间悬刀的孤独背影,就那样背对着苍生,于是他还是看不清那人面容。 君策停下脚步,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块凹陷的阴影,竟是一个峭壁上的洞穴,君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了去,他的手轻轻搭在洞穴的边沿处,探着身子望向昏暗一片的洞穴之中,洞穴并不深,几乎只容得下一人端坐其中。 君策站在洞穴前,愣了愣,然后伸出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低头颂了一声‘阿弥陀佛’。洞穴中,一具枯坐的白骨身上披着颜色褪去的袈裟,还有一串落满了尘埃的念珠悬挂在白骨莹莹的手腕。 君策没有走入洞穴,他抬起头睁开眼睛,看着那具白骨沉默无言。也不知已经多久没有人来过此地了,于是这具尸骨就这样独自腐烂枯朽,最终只剩下岁月的残酷痕迹。 君策曾听闻,道德谷山上有不少苦修之人,一辈子都在跟蜀道较劲,有的人不知疲倦地一次次登上蜀道又颓然走下,有的人一去不回不知生死。看着眼前的尸骨,君策便知晓这是一位许多年前于蜀道苦修的高僧,在此天然洞穴中独坐余生,也不知最后是否参了什么佛。 君策停顿片刻,再次双手合十行礼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取下尸骨手腕上的念珠,便转身离去。他没能在尸骨的身上看出来自道德谷山上的那座寺庙,所以如果他能离开蜀道的话,也无法将这位高僧坐化的事情告知那座也许仍未停止等待和寻找的寺庙,但无论如何,君策都会尽力将此事传达,凭借手上念珠,兴许会有后人能够得知真相。 君策继续攀登而去,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抬头望去,一具皮毛腐烂的尸骨挂在山壁上随着山风可怜地摇摆,君策眯起眼睛,只能勉强看出应该是一头猿猴的模样,弯曲的五指深深嵌入山石中,眼眶处有干涸的黑色血迹,眼珠早已消失不见,也许是被路过的鹰隼啄去。猿猴的尸骨就那样凭借嵌入山石的五指挂在石壁上,生机流逝的躯体上皮毛都翻卷腐化,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也只剩下一具白骨在此。 君策看着那头猿猴尸骨的头颅,在死去之前,猿猴没有凭借本能抬头望向生路所在的山顶,而是转头望向山外远处,似乎在临死之前,未有开化神智的野兽也想要多看一眼世间的风光。君策低下头去,继续赶路。 山路依旧迢迢,不知是否亲眼看见了那两具可怜可悲的尸骨,君策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埋头赶路,就连疲惫感触都忘却了,山风拂过脸颊,眼前云海再次化作夜幕。君策停下脚步,靠着石壁的他再次感受到了冷暖,身后的山石冰凉透彻,酸痛的脊背却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看着眼前深沉的黑夜,君策眨眨眼却恍惚间看见了云庚村小院中的烟火,顾枝收拾好了巷子口的木匠铺子就会来到小院,一脸谄媚地走进灶房帮着扶音和娘亲打下手,而徐从稚总是孤零零坐在屋檐下碎碎念着择菜和洗菜,还要被顾枝居高临下地斥责几句,说什么不会做饭的男人是不会有人要的。劳累了一天的君策站在院门处,看着眼前的热闹和温暖,就稍稍放下了二叔和姨娘离去之后的孤寂感受,贪婪又不舍地走入那烟火之中,任由心神沉浸。 雨水落在脸颊上,滴滴答答冰凉刺骨,君策挣扎着睁开眼睛,不知不觉间竟是就要沉入梦乡,他伸出手接住雨水,抹了把脸,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登山而去。心绪开始翻滚浑浊,画面纠缠不清,许多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来回走过,看不清也留不住,山路上,君策的身影孤零零的。 时间好似眨眼就过,又好像需要更多的耐心去熬,不知过了多久,披散着长发的君策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山路上走来了一个身影,而在他们之间有一个凹陷的洞穴。那个走来的身影看见了君策似乎也愣住了,走近几步,君策看清那中年人身穿一身素净长衫,应该是道德谷上的书院先生。 那位儒士率先作揖行礼,温醇嗓音说道:“豫薪书院崔舫。”君策伸出手理了理披散遮掩视线的长发,拍了拍身上沾染尘埃的儒衫,作揖回礼道:“长生观君策。”崔舫愣了愣,笑着道:“长生观何时有了一个读书少年郎了?”君策回道:“暂居于长生观,未入谱牒。” 崔舫笑着点点头,好奇问道:“你是独自登山至此?”君策点点头,崔舫感慨道:“年少可畏,年少可畏啊。这份勇气实在可嘉。”说完,他自嘲一笑,回头看着高处的山路,叹息道:“相形见绌,相形见绌啊。”君策问道:“崔先生也是独自登山?” 崔舫看向君策,摇摇头道:“登山?不过是取了捷径,想要从山巅处借此蜀道下山罢了,哪能算得上是攀登蜀道。”君策不知如何作答,崔舫松垮了身形,依靠着山壁站立,看着君策笑问道:“小先生为何小小年纪就有此攀登蜀道的念想?”说完,崔舫自顾自摇着头,又是自嘲道:“糊涂了,该说是唯有少年才有此雄心壮志才对。” 崔舫拱手致歉道:“小先生莫怪,崔某终日居于豫薪书院读书,这脑子恐怕实在有些愚钝了。” 君策摆摆手说无妨,接着他斟酌着好奇问道:“崔先生未曾下过山?”崔舫双手笼袖,应是山风吹着他有些寒凉,他摇摇头慨叹道:“此生第一次走出书院。”君策愣了愣,想要问出“为何”又觉得不妥。 崔舫却继续说道:“豫薪书院自百年前便已没落,到了如今也就只剩下我一人独守,所以山上那行走天下的规矩也没能落在我身上,毕竟只余一人守着故园,若再离去,难免凄凉。” 君策也依靠着山壁稍作休歇,闻言只能沉重点头。道德谷山上许多书院道观寺庙都是如此,研学求道一事毕竟太过枯燥乏味,哪怕千百年来始终都有人前赴后继挤破了脑袋想要拜入道德谷,可是最终能够真正留下来的却没有几人,渐渐地,许多地方都如豫薪书院一般,没了传承,至于那些无数人琢磨了一辈子的学问道理,也不知还能留下多少。 崔舫问道:“小先生下山远游过了?”君策点头应道:“走过了尘停谷的合众脉与绰行脉,正要登山回程。”崔舫面露恍然,感慨道:“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不知是否太久未曾与外人言语,崔舫打开了话匣,说起了许多自己在书上读过的山水市井风光,都要与君策所说的远游一一验证,许多君策没有在岚涯岛见过却在方寸岛上听闻的事情,也没有保留地一一诉说,崔舫连连慨叹不已,满脸憧憬向往。 君策奇怪问道:“敢问崔先生,哪怕道德谷上远游的规矩没有强加在豫薪书院,可您若是想要下山远行也并非被禁锢着,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下山,甚至没有走出书院?”崔舫神色有些尴尬,却扯出一个笑容来,视线望向山外的云海,轻声道:“书院里的书太多了,竟是舍不得离开。”君策没有多说,便也转头看向山外,云海聚散离合,像是翻开的一卷卷书页,文字被清风刻下,故事和诗篇留存在光阴中。 崔舫收起思绪和视线,问道:“小先生还要继续登山吗?”君策点头称是,崔舫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来路,说道:“我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所以无法帮上小先生,只能预祝小先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说完,崔舫挺直身子,拱手作揖,君策还礼,然后崔舫率先一步走入洞穴中,伸手做引,君策点点头,然后继续登山而去。 独自站在洞穴中的崔舫看着君策的背影,突然高声问道:“小先生,如果一直走下去都无法登上山巅,你是否会后悔踏足蜀道登山路?” 君策只是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转身。他望着高处和远处,想了片刻,轻声回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可是如果我停步于此,或是就此回头下山,我确信,我一定会后悔。” 崔舫端坐于洞穴中,他看着君策站在蜀道上的背影许久许久,然后突然闭上眼睛,低声呢喃道:“有些事情是不去做就会后悔的,但有些事情哪怕是去做了也还满是遗憾。独自居于书院四十年,究竟是惧怕离开书海而去人间浮沉所以止步,还是真的流连于书上文字呢?谁来与我答案?” 崔舫睁开眼睛望向洞穴外翻卷的云海,喃喃自语:“时间总是轻而易举地带走了许多东西,比如年华比如心志;可却也带不走许多东西,比如思绪,比如回忆,又比如,怯懦。” 声音飘忽远去,君策继续登高,而独自留在洞穴中的崔舫是会和那具高僧尸骨一般就此枯坐其中了却余生,还是继续凭借蜀道下山而去,亦或者选择回头登山,君策没有去问,也没有答案。 选择、取舍,也许只在一念之间,又或许辗转了几十年也还是要犹豫纠结,于是自困藩篱还是撞破了脑袋,都只能在光阴的流逝里看见片刻答案。 君策还是继续迈出脚步,就像离开那处云神山下的矿洞,就像离开道德谷山上去远游,就像站在蜀道下他还是会登山而去,然后就要去翻越那座天门。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四) 路遥遥无尽,时间流淌无边。 君策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模样,低下头却能看见早已破损污垢的儒衫。 不知何时,就连饥渴感受也回到了身体中,他舔了舔干涸枯裂的嘴唇,连结痂处渗出的血液都已被风干,他咽下口水,却填不饱辘辘饥肠。 君策弯腰愈深,几乎是以头点地般地行走,可是他仍没有停下脚步,任由疲惫感压迫在肩头,哪怕没有抬眼望去,可是山路依旧看不见尽头,他仍是向前走去,一往无前。 云海缠绕在他的脚下,像是那场细碎的风沙,君策恍惚间回到了初至岚涯岛的那片荒漠中,亦或者说,原来此前关于道德谷和尘停谷的种种,都只不过是一个困顿于荒漠中将死之人的惊鸿一瞥,不过妄想而已? 君策的头颅沉甸甸的,万般思绪堆叠纠缠,最终他咬着舌头,感受着那股钻心的疼痛,脑海里刻下了唯一一个念头:离开岚涯岛。 君策拖着脚步行于蜀道山路,衣衫下摆早已被磨损大半,碎屑残絮在风中飘散,山风猛地吹拂而过,披在肩头和眼前的长发被荡开去,君策的身前终于清朗几分。 他顿住脚步,身子倚在石壁上,峭壁外的山风寒凉萧瑟,他下意识双手笼袖,脸色苍白眼神浑浊,可是却面色不改,似乎清晰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他在最后的意识里回想起了许多。 方寸岛上,二叔和姨娘为年幼的他搭建起了一个舒适安然的庭院,于是他健康快乐地成长,有了肩负责任的心志;后来遇见了顾枝扶音和徐从稚,一直对小院外的世界满是戒备和警惕的他终于第一次和他人有了交流和往来,慢慢地似乎就不再那么孤零零一人;到了岚涯岛,道德谷上结识了张谦弱和真页,他们结伴游历山下,见过悲欢离合看过沙场繁城,也实实在在地讲过些道理做过些事情。 还有娘亲,那个好像一辈子都在小院里的温婉女子,只是独自坐在屋子里或是站在屋檐下,时间行过便都要轻缓些,不忍触动了那个女子单薄的身影,可是就这样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子,却以孱弱的身躯为他支撑起了一个家,带着他离开纷争处,得以在方寸岛上长大成人。 君策这辈子未有过什么雄心壮志,可是却对二叔和姨娘做过承诺,他一定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娘亲,这是他必须要做也一定要去做到的事情。 想起了娘亲,君策笼袖的双手往里缩了缩,于是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似乎来到岚涯岛之后一直处之泰然的他第一次展现出了怯懦和畏缩,可此时此刻,他的身前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而娘亲还独自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君策便什么都不怕了,他转身继续前行,哪怕脚步沉重,几乎是趴在山路上勉力登高,他也未再停下步履。 君策抬眼望去,模糊的视线中,那个背对着众生和他的身影似乎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低头转身,君策感受到身体内迸发出了一股没来由的气力,似乎有一只手在背后支撑着他,于是他竭力伸出手去,迈开脚步,那个转过身的身影也伸出手似乎想要接住他,君策扑了过去,然后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道德谷的山巅处,身穿道袍的张谦弱一直趴在山崖处低头左顾右盼,视线却始终无法透过云雾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足足五天过去了,可是却还是没能看见登上蜀道的君策的身影。 张谦弱身后,真页已经盘腿坐于此五天了,和张谦弱一样,一直神色平静的真页此时也面露焦急和迫切,可是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个老道士却神色不变,似乎根本不在意君策的生死。 张谦弱直起身子,跪在地上转头看向身后的师父,皱着眉头问道:“君策明明就和我们一起登山的,怎么会独自去了蜀道呢?”玄易道长就只是缄默不语,手搭拂尘捻须深思,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看得心急如焚的张谦弱气的牙痒痒,却只能心中腹诽几句。 不知过了多久,玄易道长突然看着张谦弱问道:“那卷闲书,君策看了吗?”张谦弱有些心虚,支支吾吾不说话,玄易道长气笑道:“怎么?以为这都能瞒得住我?你以为你当年怎么能在正殿里找到那本书的,还不是我放那的,还有你天天放在床头,我又不是瞎了。”张谦弱嘟囔着道:“他看了。” 说完,张谦弱后知后觉抬头看向玄易道长,问道:“为什么你要把那本书放在正殿?”玄易道长视线望向远处,声音飘忽回道:“这是当年那人的交代。”张谦弱疑惑道:“谁?君洛?” 玄易道长没再说话,一甩拂尘指向蜀道台阶处,真页已经站起身,张谦弱转头看去,君策的身影跌跌撞撞扑倒在山顶,张谦弱赶紧站起身跑过去接住了他的身子。 形销骨立的君策身上儒衫已经破损凋败,好不容易在岚涯岛上长高了些面色也红润些的少年此时又变成了一副孤魂野鬼的可怜模样,张谦弱抹开君策眼前的长发,看见少年紧闭的双眼竟有泪水流淌而出,张谦弱小心翼翼将手指放在君策的鼻尖,微弱的呼吸让他稍稍心安。张谦弱背起君策,和玄易道长以及真页一同回了长生观。 君策又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还好这几天张谦弱和真页一直不遗余力地帮他灌进去许多药汤,所以醒来的君策没有因为体内的寒凉和饥渴感受而再次晕过去,他双手撑在床铺上坐起身,环顾着熟悉的屋内布置,君策没来由地安心许多。 屋门被推开,端着药碗的真页迈步走入,看见坐起身的君策,真页面露喜色,快步走近床铺道:“你醒了?” 院子里的张谦弱奔进屋内,看着坐在床上的君策,张谦弱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调侃道:“还真是熟悉啊,记得你第一次来到道德谷也是这般可怜模样。”君策无可奈何,实在没有气力去反驳。 真页递过药汤,他们两人看着君策一饮而尽,真页这才说道:“待会再给你喝些粥,得把身子补好才是。”君策点点头,张了张嘴,沙哑着声音道:“多谢你们了。” 张谦弱搬了两条椅子和真页一起坐在床头,迫不及待地好奇问道:“你怎么会去蜀道?”君策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蜀道上了,还能怎么办?只能登山了。” 张谦弱摸着下巴,自顾自说道:“不对啊,难不成道德谷上真有神仙?可我从小到大早就走遍山上各处,也没见过什么神仙啊。更何况,神仙何必针对你君策一人呢。”真页转动念珠,斟酌着说道:“还记得君策是怎么来到岚涯岛的吗?”张谦弱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君策身子依靠在床头,语气虚弱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世间是否有人能有这般莫大神通,将人从一处地方直接送到了另一处,可是既然他没有出现在我身前,那如何琢磨也无用,无论是不是神仙,都不重要了。” 君策咳嗽一声,张谦弱倒了一杯水递给君策,君策抿了一口水,继续说道:“只看他究竟是要我止步于道德谷,还是只以此磨砺于我,待我去往天门,一切便都明了。” 张谦弱歪着脑袋,喃喃道:“磨砺?谁这么无聊,用这么大的手笔来对付你一个少年。”君策只能摇头,真页也皱眉深思。 张谦弱问道:“你要去天门了?”君策点点头道:“拖了许久,总不能再等下去了。”张谦弱没有劝阻,只是说道:“还是先把身子养好吧,不然走不到半路就半途而废了。” 又过了几日,君策终于从病榻上站起身,走入了绿意葱葱的小院,屋檐下的铜铃敲打作响,他独自在屋檐下站了片刻,这才走出院门。 路过正殿的时候,只远远看见张谦弱独自跪坐其中诵读道藏,君策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出长生观的大门,一路绕过山林,来到了那处距离长生观不远的山崖畔,一个身穿古朴道袍的白发老者独自坐于崖畔,似乎听见了山风中君策的脚步声,老者转头笑着招招手,君策走近去,坐在老者身边。 玄易老道长手臂搭着拂尘,银白色的细线在风中寥落散乱,他望着山崖外的远处,云海厚重,遮掩了天门的身影,可是谁都清楚那座顶天立地的关隘千万年都会始终屹立在那海岸处,阻隔了这千里赤野和汪洋大海,玄易道长白发苍苍,双眼却依旧闪烁着清澈纯净的光芒,他轻声说道:“有什么想要问的便问吧。” 君策双手握拳搭在膝盖上,山风吹来,他的身上多披了一件衣衫却还是觉得寒凉钻进了肌肤下,他缩了缩身子,呼出一口气,缓缓问道:“您是否知道,究竟是何人将我送到这道德谷,又要我从蜀道登山?” 玄易道长视线依旧落在云卷云舒的缝隙间,他轻声作答:“我并不知晓是谁将你送到了上庭岛的荒漠中,但究竟是谁要你遇见那个和长生观有旧的霍眠谷中人,并将你送到道德谷上;又是谁在你回到道德谷山下之后还要你去走那一趟蜀道,我可以做些猜测,但同样不确定。” 闻言,君策转头看向玄易道长始终古井不波的面容神色,犹豫了一下,自问道:“可您不会告诉我那人是谁,对吗?”玄易道长笑着轻轻点头,还是解释道:“这是我做的约定,所以抱歉。” 君策没有什么怨怼或是不满,他的神色同样平静,好似不是一个刚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的少年一般,玄易道长继续说道:“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可以说的。”玄易道长脸上神色松缓了些,似乎许多积攒了久远时光的话语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使他颇为快意。 “那个在千万年历史记载中,唯一一个踏过千里赤野来到道德谷山下的人,长生观认识,倒不如说那人自己选择了于长生观落脚,现在想来已是近百年前的事了,而那时我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稚童而已。”君策没有震诧于玄易道长如今可能已经近百的年岁,而是开始思索那个能行千古无人之事的先贤究竟所为何来。 玄易道长面露追忆,不知是想起了那时的年少还是忆起了那人的面容,玄易道长缓缓道:“那人与师父说了许多,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王朝市井,年幼时我不过一头雾水,很多东西现在同样还是参不透。那人最后留下了一卷书,那时我在旁偷偷看过,书上并无文字,可是师父收下那卷书的时候神色异常郑重,直到后来长生观里我成了最年长那个了,才知晓那卷书无字书意味着什么。” 君策下意识问道:“那是什么?”其实没准备在玄易道长此处听到答案,因为此话一听好像就是什么隐秘才对,说起来还算是长生观外人的君策应该是没资格知晓的。 可是玄易道长却娓娓道来:“那是一卷记载世间百年诸般事的天书,那人留下的说法是,这卷天书虽然自天地现世时起就存在着,却从未有人找到过,可在三百年前他侥幸得手,最后在近百年前转交到了道德谷的手上,因为虽然道德谷山下时不时就能从天门处得到外界送来的诸般信息,但终究太过滞后也太过匮乏,所以那人就决定将天书留在道德谷山上。” 君策疑惑问道:“三百年前得手?”玄易道长面露感慨,叹息道:“是啊,三百年前,那人是否是天上神仙呢?我始终不知晓。”玄易道长继续说道:“自那以后,天书就留在了长生观中,而道德谷山上也有了源源不断清晰可辨的外界消息,许多固步自封坐井观天的书院道观寺庙也多了辩道求证的机缘,不得不说,最近百年,道德谷山上的学问却是突飞猛进。” 玄易道长甩了甩臂上拂尘,语气平淡如水道:“那卷天书留在了长生观,而那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直到十几年前正殿里多了一本记载海外江湖故事的闲书,才能隐约琢磨到他的片刻踪影,可无论是天书之上的记载还是纷纷的消息里都再也寻不到那人的影子,就像是一阵吹过人间的清风,匆匆而至切切离去。” 君策从怀里掏出那卷竹简书籍,低声问道:“这就是那人留下来的书?”玄易道长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君策,眼神深邃道:“而书上所写的那个少年英雄,就是君洛。” 君策怔怔问道:“他死在了孤山上?”玄易道长点点头:“天书如此记载。”君策沉默不语。 其实他还是没有得知什么答案,只是听说了一些飘渺的故人旧事,他还是困惑茫然,一身儒衫的少年低下头喃喃道:“可是这与我有何关系呢?”君策不明白,明明他和娘亲都在方寸岛的僻静处安居乐业了这么些年,为什么有些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还是要落在身上。 玄易道长摇摇头:“也许这就是命定的劫数,又或许,是天定的机缘。”君策低着头不说话,玄易道长缓缓站起身,山崖畔君策独自坐在那里,消瘦的身躯孤零零地有些可怜。玄易道长看着君策的背影,轻声问道:“你要去天门了?” 君策点点头,玄易道长看向云雾缝隙间的天门,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站在蜀道之上,可曾怕过跌落深渊?”君策似乎怔住了,但他依旧遵循那时的思绪和心里的答案,轻声说道:“未曾怕过,却害怕再也走不到山巅,也去不了天门了。” 玄易道长笑着低声道:“不怕跌落,却只怕走不完眼前的路,悬崖峭壁又如何?”说完,玄易道长转身离去,君策独自坐在崖畔,山风吹动他的儒衫衣摆,便像是一层薄薄的云雾缭绕在他的身周,竟像是要将少年都托举起来,送入云端高处。 君策缓缓抬头,眼前是遮掩视线不休的云海,可是他的目光却透过云海和天门,也越过了山川和汪洋,看向了那座方寸岛,君策慢慢挺直了身子。 在蜀道上他已经独自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学问、道理、心绪,再多的纠缠不清都好,他可以慢慢学,可是翻越那座阻隔视线和前路的天门却非去不可了,这是一个很渺小也很简单的道理。 这是君策的道理。 回家。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见天地又是少年(一) 小院里绿叶在枝头簌簌轻鸣,屋檐下的铜铃伴着清风拂过叮咛。 独自坐在书房里的君策放下手中的墨笔,将眼前的几封书信抬起轻轻吹干墨渍,他转头透过虚掩的窗户看着院里的暖阳,好像只是那些光线的飘渺痕迹落在眼中就足以温和心扉,让人流连沉湎,君策嘴角露出笑意,全然不觉。 长生观里飘着香火的气味,不远处圆一寺中钟声悠扬回荡,还有诵经声隐约传来,君策将桌上几张书信封整妥当,然后站起身走出书房,小院里属于他的那座屋子已经落了锁,院中绿树下的那张石桌上放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和一把桃木剑。 君策走到树下,一片绿叶不知是否太过好奇风的去向,跌下枝头落在君策的肩上,君策将绿叶握在手中,然后抬起手,又一阵风起,那片追逐着清风的叶子便坠入了漫天的无垠中。 君策将包裹和桃木剑背在身后,沿着清扫干净的院中小径,走到了长生观的正殿之前,那尊遮掩视线的青铜古鼎上香火袅袅,正殿大门虚掩,君策看着其中并肩坐着的两个背影,犹豫了一下,只是独自无声作揖行礼,然后笑着转身,没有告别,就此离去。 沿着道观外的山路,只是走下几层台阶,就看见了掩映在重重绿树之后的圆一寺,君策同样郑重作揖行礼,然后轻声道别,他一身儒衫,背影沿着山路缓缓离去。 君策离开的时候做了三件事情,他写下了几封书信留在书房桌上,拜托张谦弱分别寄给莫蔺、雷尚、杨立源、禾徸渠和荀家老先生,其中所说有告别也有嘱托,至此一去,君策也不知晓自己是否还会有机会再回到道德谷,所以一些看过听过又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他难免要牵挂,只能尽可能在信上多说些,好像如此,他也就不只是那一个匆匆而来又无声离去的过客。 第二件事情,君策将那串自蜀道洞穴中取下的念珠留给了真页,拜托他以此找寻道德谷山上的寺庙,是否曾有高僧出走蜀道从此再未归来,只是君策也嘱托,若有后人想要攀登蜀道以为先贤收拢尸首也要慎之又慎。 蜀道之难不只在于其险峻和遥遥,更在于行走其上之时的人心异动和自问自省,稍有不慎,便是困于心魔难逃,就此坠下山崖或是枯死蜀道半途,所以登上蜀道需多加权衡。这同样也是君策留给真页和张谦弱的劝告,今后莫要轻易以攀登蜀道为证道之途,只有亲身经历过蜀道艰险之人才会知道其中的大恐怖。 最后一件事情,君策自山中取了一根青竹,亲手做了鱼竿留给张谦弱,又将一些垂钓和熬制鱼汤的诀窍写于纸上一同留了下来。 许多事情交托下来,留给张谦弱和真页的书信,君策便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叠,最后他只在信的末尾做了告别,他的离去只有玄易道长知晓,而张谦弱和真页此时兴许还以为君策依旧老老实实在小院里调养身子。 长生观正殿中,君策踏出道观大门的那一刻,玄易道长似有所感,回头望去,看着儒衫少年的背影,玄易道长放下手中的拂尘,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坐在一旁闭目潜修的张谦弱也睁开了眼睛,看着师父郑重地捧着那本书,张谦弱有些好奇,却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身子。 玄易道长翻开那本“天书”,书页无风而动,哗啦啦翻过,张谦弱看得眼花缭乱,然而纸上却分明没有丝毫笔墨痕迹。 玄易道长任由眼前书卷翻动,最后渐渐慢了下来,停顿在了一张不断出现墨字的书页上,张谦弱瞪大了眼睛,一头雾水,视线落在师父身上,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他咳嗽一声,小心翼翼问道:“师父,其实你是神仙对不对?” 玄易道长捧着书卷,抬眼看向张谦弱,摇摇头道:“我不是。”张谦弱伸出手指指着“天书”,问道:“那这是什么?”玄易道长低头看着书页上的字迹,轻声道:“这是神仙留下来的。” 张谦弱挠挠头:“师父,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还真有神仙吗?您可别骗我啊。” 玄易道长重新看向张谦弱,神色庄严肃穆:“百年前,道德谷山上开始出现了一种山水邸报,可以遍历海外诸般事,事无巨细面面俱到,那封山水邸报就是出自长生观。”张谦弱愣住了,呢喃问道:“您是说,那份每隔一月就会传遍道德谷山上各处的邸报是长生观所写?” 玄易道长点点头,张谦弱的视线缓缓移动,停顿在玄易道长手中的书页上,看着那些字迹所写,“光明皇帝颁布光明令,广召岛屿之主和天下英才齐聚光明岛……”“醉春楼重现江湖,八大海域的情报机构势力交锋一触即发……”“奇星岛镇魔殿第一正司冀央现身光明岛江湖院……”“方寸岛落入金藤岛掌控之中,无数躲藏其上的江湖人和百姓被迫流散,金藤岛宣称打造第一百零九座岛屿……”“圣坤海域有一统之势,以承源岛为首的四座岛屿鼎立抵抗……” 张谦弱看着那写满了海外天下诸事的书页,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言语,玄易道长缓缓道:“百年前那位跨越了千里赤野的先贤来到长生观,留下了这卷‘天书’,自此由长生观代为誊写传阅,道德谷山上便得以明晰海外天下事,不再做那谈天说地的井底之蛙。” 张谦弱还是难以置信:“这等神仙手笔,实非人间物。”玄易道长点点头,说道:“没错,可我同样不知晓,那位先贤究竟是否那游戏人间的神仙,所以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 张谦弱看着玄易道长,玄易道长将手中书卷递给张谦弱,说道:“自此以后,由你来誊录‘天书’所写,也由你来看顾此物。”张谦弱没敢轻易伸手接过,犹豫着问道:“由我来看管?”玄易道长点点头,理所当然地回道:“如今长生观里除了我就剩下你了,难道还指望我一个老家伙能一直看顾此物?” 张谦弱苦着脸,双手颤抖上伸出却不敢接过,斟酌着说道:“师父,我怎么感觉这东西烫手呢,要不您给君策吧?”玄易道长摇摇头:“君策已经离开了。” 张谦弱愣住了,他猛地站起身,转头望向正殿门外,然后看也不看玄易道长手中的“天书”,跑了出去。 玄易道长独自捧着书卷坐在正殿中,看着道袍飞扬的少年背影,露出了笑意,却只是一瞬间,他便好似愈加苍老。 张谦弱飞也似的跑下正殿外的绵延玉石台阶,一路奔进小院中,却只看见清晨离开之前还紧闭着的偏方屋门已经落了锁,而书房的屋门却虚掩着,就像是故意在招呼着走进小院的张谦弱推开门去一探究竟,张谦弱撞进书房里,一眼看见了桌上摆放齐整的笔墨纸砚,还有那几封厚薄不一的书信。 张谦弱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君策的字迹。张谦弱走近去,拿起书信封面上写着“张谦弱亲启”的那一封书信,感受着其中装载信纸的沉甸甸,张谦弱手掌微微有力,然后放下书信,转身跑出了书房和小院。 真页走到长生观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张谦弱埋头飞奔而至,真页疑惑道:“怎么了?”张谦弱二话不说,拉起真页的手腕就往树林里跑去,真页一头雾水,只能勉力维持住身子跟在张谦弱身后。 他们一路来到了山林深处的崖畔,张谦弱松开真页的手腕,双手拢在嘴巴上,大喊道:“君策!”他的声音在山谷里荡来撞去,阵阵回声悠扬敲响,却不是回答。 真页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他伸手抓住张谦弱的衣袖,问道:“君策离开了?”张谦弱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高声喊着,真页愣了愣,然后也缓缓走到了崖畔,低头望去,云雾分分合合,在那些片刻支离的缝隙间,他们只能看见丛山的林木摇曳,却看不见山底,还有那个独自离去的少年。 张谦弱双手垂下,大口喘息着,声音沙哑断断续续道:“这个君策,谁教的他不告而别,身子也还没养好呢,今天的药都没喝,这样子还去什么天门,怕不是走不到半路就把自己给累死了。” 真页问道:“君策走之前就没说什么?”张谦弱没好气道:“还说什么?昨晚不是咱俩看着他回到屋子里去的?那小子今天早上还赖床不起,没想到是写了那么些信,这就是告别了?” 真页摇摇头,虽然自宝盐城踏上回程的路之后,他和张谦弱就能清楚感受到君策离去的迫切,尤其是从蜀道九死一生归来以后,君策的眼中就多了几分以往少见的锋芒,那般不可直视难以阻挡。 可是真页没想到,君策会这么快就不辞而别,且不说他的身体还未完全养好,能不能走过道德谷和天门之间的荒野都都要艰险万分,只说如何越过天门离去,君策如今依旧没有主意,既然全无办法,又为何这般急切赶去?莫非真要做那书上所写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张谦弱似乎猜到了真页所想,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道:“还记得在锦泽脉温泉旁他说的话吗?其实这一年山下远游走来,他感悟的比我们更加清晰明澈,对于他来说,天地间的道理都在大不过那必须走出的下一步,所以既然道路就在前方就在脚下,他还有什么理由心安理得地待在道德谷,只是远远看着天门,只是独自思念呢?” 真页盘腿坐在地上,深思片刻,轻轻点头,张谦弱也力竭坐在地上,他仰头望着山巅,轻声道:“其实我能想到今天,以君策的性子,他不会在我们的注视下挥手告别,然后再看似视死如归般地离去,因为在他看来,他去往天门再离开岚涯岛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是一件他注定会去做的事情,所以不告而别,我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罢了。” 真页嘴角露出笑意,浅浅淡淡,他语气缓缓:“山下一路远游,我们看着君策就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慢慢焕发出属于他的光彩,那般理所当然那样毫不意外,可君策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罢了,却已经肩负着许多的道理和责任,所以很多时候,知晓了多少、成为什么样的人,其实和读了多少书没有必然关系,倒不如人生路上所看过听过经历过的一切才是真正构筑一个人的根本,所以君策不会也不必留在道德谷上自困藩篱,他应该去往属于他的辽阔天际,去追寻他自己现在肯定觉得是奢望的自由。” 张谦弱也笑了起来:“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些,我还以为道德谷这个地方对于你来说就是西方极乐了,是神明所在不容亵渎,今日说的这些可就有点像是在指责道德谷的桎梏和固步自封了。”真页摇摇头,依旧笑着道:“道德谷的自我禁锢和反复辩证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也是道德谷存在的根本,既然是真相那就不可以装作视而不见,也不是知道了这些就要去否认道德谷的存在,恰恰相反,如果连这样的根本都未能了解,那么所谓的求学问道才是真正的桎梏。一辈子都不可能参透人间的大学问。” 张谦弱笑着望向山崖外,感慨道:“是啊,所以君策做得很好,其实我很担心经过了一年他会不会选择留在道德谷山上,就此于书院中研学求道,在本心深处钻研较劲,可是如此一来就要难免在现实和道理之间划分界限和间隙,那就不是真正的读书问道了。” 真页转头看了一眼张谦弱,笑问道:“既然如此,那你现在的愤愤不平又是为何呢?” 张谦弱猛地站起身,双手叉腰骂道:“君策那小子也太不讲意思了,虽说我们不理会那繁文缛节,没有斩鸡头烧黄纸,在桃树下结义,可好歹算是朋友吧,就这么不告而别也太不讲人情了些,害我白白为他寻来了那么些名贵药材,亏死了。” 真页也站起身,站在张谦弱的身边,笑着摇摇头不说话,然后他也学着张谦弱方才的模样,双手拢在身前,高声喊道:“君策!一路顺风!” 张谦弱看着平日里一副正经做派的真页这般肆意,便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就感觉眼角都流出了眼泪,张谦弱伸出手一抹眼角,双手拢在嘴巴上,朗声喊道:“君策!一定要回家啊!” 山脚下,独自站在台阶上的儒衫少年似乎听见了群山之间的回响,他转头望去,好像一眼就看见了林海高处的那座崖畔,以及那两个一定站在崖畔的身影。 君策扬起手挥了挥,然后咧嘴笑了起来,少年跳下台阶,站在山下,双手拢在嘴巴上,高声喊道:“张谦弱!真页!再见!” 第一百二十章 见天地又是少年(二) 道德谷山下有一条蜿蜒而去的绵长道路,路的两旁是随风摇曳四季如春的花草海洋,道路一直向前蔓延而去,穿过尘停谷和简鸣谷相对却不相交的两座山脉之间的峡谷,又一直深入山谷之外的荒野沙漠之中,道路的尽头就是那座顶天立地的天门。 在汪洋海图之上,北方出云岛的秦山和居中光明岛的晏山都是世间最为高耸入云的山峰,可是在许多文人宗师的笔墨言语润色中,天门才是世间那最为高耸之物,直抵天穹界限。 只是这种传闻难免夸大,毕竟在天门城墙之上,常年都会有岚涯岛上各大王朝派出的军队驻守,如果天门真的深入天上仙界,那么人间又如何造出那登天梯去一探究竟呢。 天门城墙上确实常年都有军队驻守,只是根本无须如此也毫无意义,毕竟天门不是什么固守的关隘也从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甚至难以说天门是属于岚涯岛之物,因为在许多记载和传说中,天门乃是仙界留在人间的遗迹,所以人间自以为是的驻守和看护可以算是自作多情?毕竟城墙上的军队无需阻挡外界的客人,也阻挡不了岚涯岛上想要离去的人。 天门城墙上的军队从海外而来,因为至今仍未有哪一座王朝能够越过千里赤野,自然也就无法通过道德谷山下的明晰道路去往天门,所以只能自海岸口乘坐帆船来到天门外的海上,再借助历经百代千年才终于打造而成的登天梯登上天门城墙,可是同样的,那道阻隔世人的界限也禁锢了这些军队,他们没能翻越天门去往之后的地界,只能在城墙上来回巡视,毫无意义又显得那般虔诚和理所当然。 天门外的海面上,闻名而来的船只总是络绎不绝,只是可惜已经许多年都未曾有人能够通过天门的界限去往之后的道德谷了,当然,如果谁觉得自己能和当年的君洛一样,凭借手中刀剑直接劈开天门,也可以一试,只是也别忘了那埋葬在海底深处的许多失败了的先贤的尸骨。 城墙上的军队总是需要不厌其烦地应对那些借助登天梯来到高处的外来人,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地叩关,然后一个个灰心丧气地失败,有的甚至不死不休地在城墙上结茅而居,所以维持城墙上的秩序也许就是那些驻守军队唯一的用处了。 不过若是能够翻越天门去往道德谷,其实也要承担再也无法离开的困境,毕竟许多原本只是打算去往道德谷一探究竟的人,最终一辈子都留在了里面,其中得失如何去算,又找谁说去呢? 即便如此,趋之若鹜的人还是许许多多,只是驻守城墙的军队却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天门内的道德谷再有人来到此地了,毕竟道德谷既没有登天梯能够来到天门高处,其实也没多少人有迫切离开那里的愿望。 在外界许多人的感知里,道德谷的存在就像是人间的世外桃源,没有纷争,只有那些宝贵无价的学问道理。虽然道德谷山上的人未必会这么想,可是能够真正留在山中求学问道之人,其实心中都早已认定了道德谷的规矩,所以一心只为了求那一个参悟的道,根本没有离开道德谷的想法。 所以独自站在天门下的君策犯了难,书上曾多多少少写过一些先贤离开天门的记载,可是却没有细说他们究竟是如何离去的,比如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何爬上天门? 天门之名,在君策的眼前却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城门模样,只是一堵高大厚重的城墙,那么门呢?君策挠挠头,仰望片刻又低头片刻,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天门就是个幌子?其实离开岚涯岛和道德谷的关键并不在此处? 君策走近天门,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历经风沙席卷吹拂千万年的城墙,堆砌的砖石君策没能看出是何材质,只知道和此前所见的所有城墙都不相同,而且天门的城墙砖石上也没有留下丝毫岁月风沙的痕迹,依旧是崭新模样,可是在天光下却没有什么璀璨光彩,看起来那样普通,又实在不普通。 君策转头环顾一圈四周,按照书上所说,在最近千年以来,道德谷山上有一群苦修之人另辟蹊径,决定在天门下结茅修行,其实和道德谷上那些一辈子都耗费在蜀道上的苦修之人有异曲同工之处。 君策沿着天门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了一处环绕着许多帐篷和栅栏的群居之地,君策走近了去,一个正站在栅栏外一动不动仰头望着天门的中年人缓缓扭头看向君策,因为风沙经年累月的摧残,中年人的脸上皮肤干涸,皱纹细密遍布犹如朽木。 君策站在中年人身前,作揖行礼道:“君策。”那个中年人身上披着缝缝补补的粗布衣衫,厚重又粗笨,中年人面无表情,亦或者说他干枯的脸庞已经挤不出任何的神色来。 中年人愣愣回道:“汪十四。你来自道德谷?”君策点点头,却没有说出长生观来,自称汪十四的中年人点点头,然后就继续盯着天门看,一动不动,好像君策根本不存在一般。 君策便站在汪十四的身边,一同看着眼前的天门,直到夜幕落下,汪十四才动了起来,不知是否因为整整一天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汪十四十分艰难才挪动了脚步,君策便伸手扶着他的手臂,汪十四点头称谢,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他们沿着环绕栅栏中各座帐篷间的缝隙慢慢走着,君策透过那些虚掩的门帘和昏暗的烛光,可以看见许多披着破损道袍和袈裟的苦修之人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其中,不知道是在参悟什么学问道理。 汪十四独自住在一座帐篷里,弯下腰穿过门帘之后,汪十四好一阵摸索才找到了一根蜡烛点燃,君策看着只容得下两人站立的帐篷,缝缝补补的粗布散落地上,根本分不出哪些是汪十四穿在身上的衣衫,哪些是他的床铺。 汪十四指着铺着布匹的地上说道:“随便坐吧。”君策看了一眼,然后择选了一个位置坐下,汪十四点燃了帐篷居中的一个小小火炉,又将铜壶悬挂其上,有沸水咕嘟咕嘟的声音传来。 小小的帐篷里坐着两个人就已经足够拥挤了,汪十四双手放在火炉上方,借助微弱的热量驱散夜幕下荒野中的寒凉,君策的脸色有些微微苍白,他也伸出手去在火炉上取暖,轻轻咳嗽了几声,汪十四抬眼看向君策,眼神古井不波,像是早已对万事万物都这般漠不关心,他问道:“你要离开天门?” 君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汪十四,问道:“您有办法?”汪十四摇摇头:“没有,没有人能离开天门。” 突然间,他干枯沧桑的脸上绽放出病态的潮红,双眼都布满了狂热的血丝,汪十四置于火炉温暖之上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像是着了魔一般不断重复着说道:“只有他,只有他,只有那个人,只有他……” 君策微微皱眉,他看着汪十四,然后轻声说出了一个名字:“君洛?” 汪十四像是全身经脉都被雷电贯穿,肩膀也颤抖起来,双眼绽放出灼人的光芒,死死盯着君策,嘴里念叨着:“君洛,君洛……” 火炉上的铜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滚烫的沸水撞开了铜盖,汪十四收回视线,低下头伸出手直接握住了滚烫的铜壶手柄,然后将水壶从火炉上拿了下来,他将溢出沸水的铜壶放在手边,然后举起通红的双手茫然看着,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君策,神色依旧那般古板枯朽,他问道:“你认识君洛?” 君策摇摇头,汪十四便又低下头去,然后声音缓缓道:“只有君洛,只有他才能离开天门,其他人谁也做不到。”君策看不清汪十四的面容,斟酌着言语问道:“你见过他?”汪十四点点头:“我亲眼看着他离开。” 汪十四缓缓抬起头,他的视线茫然空洞地落向帐篷门帘:“那一天亘古不动的天门突然异象频生,不是书上记载的那样,若要从海外翻越天门,只不过是走过一层屏障,然后自有接引光柱送入城下。可是那一日整座天门都摇晃起来,还有仙人自城墙上每一块砖石中浮现,一时间天上的云都坠入人间,或者说那一刻人间就变成了仙界,然后天门便开了,像是有人用力推开了门扉,于是千万年来人们才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看见了何为天门,而那个人,君洛,就独自从天门中走过,闲庭信步。” 汪十四的眼中映照着烛火的光,忽明忽暗,可是君策却能看见他眼底那副纂刻深深的画卷,那副画卷有许多波澜壮阔,但都掩盖不住那个人的身影。在那本得自张谦弱的闲书中,并没有那位年少得名的英雄破开天门走入其中的故事,如果按照玄易道长所说,那位少年英雄就是君洛,那么这段故事究竟是被撰写书籍之人有意抹去,还是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世人浓墨重彩的口口相传而已? 哪怕君策强逼着自己不去在意“君洛”这个名字,可是记忆一旦开始翻涌,就如何都抑制不住。比如年少识字时,但他学会了写出自己的名字,接下去所学的便是“洛”字和“衣”字,君策想起了云庚村小院中那树下两个没有名字的坟冢,也许其上应该留下木牌,写着“君洛”和“君衣”? 自年幼时起,娘亲和二叔姨娘他们就有意避开了往事,也不再提起故人的姓名,所以君策只能在追问中得知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和兄长消失在了遥远的奇星岛,而真相如何,缘由为何,君策全然不知,哪怕如今他翻遍了长生观的藏书,已经略知一二,可他依旧像是一个被掩藏和保护在大人身后的孩子,没有直面风雨的体魄,也没有去担起这份亲情背后沉重的能力。 汪十四声音越来越低,但他还在描绘着当年亲眼所见的那副画卷:“他是那样到来的,也是那样离去的。只是站在天门下,拔刀出鞘,无数异象就要如约而至,仙人也好关隘也罢,只是见到了那个人,见到了君洛,就要退让。哪怕是天门,依旧要大开门扉,而他就那样离去了,自此再也没有人能够来到道德谷,也再没有人能够离去。” 君策问道:“所以君洛当年,是以武道修为和刀法绝学强开天门?”汪十四重重摇头,语气坚定:“不!不!当然不是!是因为是他,因为是君洛,所以天门就要为他让路,世间一切都难以阻挡。” 君策没再言语,他看着眼神再次变得狂热的汪十四,有些奇怪也有些好奇,似乎当年打破天门十年期限的君洛在这个亲眼见证之人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而且这个印象还随着时间的堆积被不断神化,以至于此时眼前的汪十四根本就是将君洛当作了人间的神明看待。 汪十四一直坐在原地,直到那盏本就只剩下半截的烛火燃尽,汪十四便直接倒地睡去,也不知道完全没有进食与喝水的他明日还有没有气力醒来。君策站起身走出帐篷,夜里荒漠的风寒凉透骨,君策裹紧身上的衣衫,从怀里掏出一个烙饼,借着刚才汪十四烧好的热水啃了起来。 君策看着只有寥寥几个帐篷的聚居地,此时都已熄灭了灯火,四下里一片漆黑,君策抬头望去,星光被月色遮掩几分,却还是如期而至,君策听着耳畔隐约的诵经声和祷告声,站在原地缓缓闭上了眼睛。在视线陷入黑暗的那一刹那间,他感觉好似整座天门都向他倒了下来,可是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而且再难睁眼。 熟悉的天旋地转感觉侵入他的身体,君策有些无奈,上一次是被送到了蜀道下,那么这一次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睁开眼睛,然而眼前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站在漆黑静寂的营地中,身后帐篷里还有汪十四睡梦里发出的细碎呢喃,君策犹豫了一下,迈开脚步,并无异样,他慢慢穿过整座营地,来到了栅栏边,眼前天门在夜幕中根本瞧不见身影,但是却让人清楚感觉到身前有那一座顶天立地的关隘阻隔着。 君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是不是看不见天门,它就不存在了呢?君策跨过栅栏,毫不犹豫地朝着天门走去,一步一步,他凭借着白天里的印象,走到了天门城墙脚下,然后呼出一口气,迈出脚步,可是膝盖撞上了坚硬,君策悻悻然收回脚步,身后传来一声嗤笑:“你不会是打算就这样翻越天门吧?” 君策缓缓转身,身后出现了一个穿着素净白衣的少年,腰间悬挂刀鞘,那个少年走近君策,伸出手抚摸着天门,轻声感慨道:“这门还真高啊。”君策也转头伸出手触碰天门,虽然冰凉却没有那种刺骨感受,反而让人有炎热中如沐春风的温和舒适感触。 那个少年叹息一声,有些无奈道:“可是开门一次就够烦的了,还要再来一次?” 君策视线缓缓落在身边白衣少年身上,那个少年笑着看向君策,问道:“你也要离开吗?”君策点点头,白衣少年双手笼袖,转身看着君策问道:“为什么?像你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心中怀揣着对道德谷的崇高信仰,愿意为了求学问道在山中苦修一生才对啊,你为何会想要离开呢?” 君策也转身直视着少年,摇摇头道:“因为我不属于这里。” 白衣少年打量了一眼一身儒衫的君策,问道:“误入此处?”君策想了想,点点头。 白衣少年探出手搭在腰间刀鞘上,问道:“那你为何会来此?”君策只是看着面容俊朗的少年,神色茫然下意识地反问道:“你呢?” 白衣少年搭着刀鞘的手指轻轻敲打,然后看向道德谷的方向,又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的天门,笑道:“我听说,这里会有仙人,所以想要来看一看,顺便也去道德谷一趟,毕竟光明岛上的两处圣地我都已去过了,便不想错过这里。” 君策转头看了看天门,问道:“岚涯岛上,没有仙人吗?”白衣少年耸了耸肩:“在我看来,世间便没有仙人,即便是有,可既然所谓仙界都可以在传说里消失,那么神明又如何长存呢?” 君策看着白衣少年锋芒毕露光亮璀璨的双眼,不知不觉间就陷入其中。这样的眼眸他见过,站在巷子口等着扶音回家的顾枝,跟在自己身边说着自己是那天坤榜上高手的徐从稚,在小院里树下翻书诵读的张谦弱,还有独自坐在夜幕下诵经的真页,一幕幕身影在君策的身前重叠,可眼前的白衣少年却还是那般独一无二,好像只要站在人间,就是那盏最为璀璨的光芒。 君策低下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少年手掌轻轻搭在刀柄上,笑着说道:“君洛。” 君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白衣少年问道:“你呢?” 低着头的君策神色纠结,似乎这样就能压抑着眼角的泪水,他张开了嘴,嗓音沙哑,微微哽咽。 “君策”。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见天地又是少年(三) 天门的阴影下就连天光都显得那般黯淡,在天门外的海面上,光芒就要更加璀璨,细碎的光亮随着海浪翻涌起伏,帆船来来去去,却已经许多年没有人去徒劳地尝试登上天梯跨越天门。 在那些楼船甲板上站着的多是附庸风雅聊作消遣的富家子弟,还有一些穷酸书生憧憬道德谷的深幽而掏尽腰包站在帆船甲板上如痴如醉地仰望。 这些船只有的会绕着天门的城墙缓缓看遍,有的则就是远远看过一眼,觉着不过是比其他城门更高些更大些无甚出奇,于是就此离去。 只有其中一叶小舟那般与众不同,没有撑船的船夫也没有高大甲板庇护,在天门下就如同核桃一般的小舟,却越过所有楼船和帆船,独自飘荡至天门城墙下。 停在后方的许多船只都饶有兴致地看向这艘小舟,还有站在船头的那个腰间悬刀的少年郎。莫不又是一个崇仰当年君洛壮举的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妄想在此一刀开天门而一举得名? 船头处,耳畔无论是浪涛声还是那些看客的细碎言语,徐从稚都恍若不闻,他只是脚踩小舟驱使着缓缓靠近古朴城墙,然后仰头望去,视线穿破云海,好似看见了那直入仙界的城头,他的手掌轻轻搭在腰间银色刀鞘上,另一只手则拄着一把连鞘长刀,手指敲打无声,他眯起眼眸。 身后程鲤走上前来,站在徐从稚身边问道:“你要开天门?”徐从稚笑道:“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传闻天门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接引外人进入,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另辟蹊径了,也没必要非去登那天梯。” 程鲤也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微微皱眉道:“可是天门千万年来就只有君洛一人强开过,其他人都失败了。”徐从稚抓起拄在船头的连鞘长刀,搭在肩头,晃了晃脑袋,轻声道:“总要试试。” 顿了顿,徐从稚突然问道:“你觉得顾枝能做到吗?”程鲤摇摇头:“我不知道,当年离开宿微城之后,顾枝就再没出过手,谁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何实力。” 徐从稚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如今也才接近了顾枝当年的实力罢了,即便他这些年都窝在苍南城没有出手也没有修行,可是他那令人望而兴叹的天赋资质实在匪夷所思,所以真的很难说他是否做得到。” 程鲤转头看向徐从稚,透过刀鞘看见少年闪烁的眼睛,她轻声问道:“为何突然有了这么多感慨?”徐从稚转头直视着程鲤的双眼,不知为何,看着少年那光芒万丈的眼眸,程鲤觉得有些陌生,却又莫名的熟悉,好像许多年前那个还未学剑学刀的孩子又站在明亮亮白茫茫的雪地里看着她。 徐从稚抬起刀鞘拍了拍肩头,温和笑道:“不用担心,顾枝可不是什么我习武问道的心魔,只是点星岛一战之后被他一语道破心绪,于是多了些感悟,也没当年那么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也不会因此沉寂,毕竟总要知晓了前路有多辽远天际有多广阔,才能去迈出下一步的嘛。” 说完,徐从稚转头看向城墙,吐出一口气,咧嘴笑道:“在海上漂了这么久,刀鞘都要生锈了,既然养刀如此久,那么现在,就要出刀。”程鲤身后背负一把竹鞘木剑,她那样站在意气风发的少年的身边,并肩而立,于是他们就自成一座天地,好似当年离开林山岛之时,也像是许多年前雪地里初见的他们。有的人只是相逢,便足以对抗时间和世事。 少年出刀,少女出剑。 天门城墙的影子笼罩下,一身儒衫的君策就像是还站在黑夜里,却恍然不知云端高处早已是天光盛放。 那个白衣少年听见君策的言语,愣了愣,然后笑道:“那还真是有缘啊,没准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白衣少年伸出手拍了拍君策的肩膀,可是视线模糊的君策却觉得少年的灿烂笑容那样难以直视,是因为心底潜藏许久的心绪在掩饰退避,还是那纠缠不清的思绪在翻涌作乱,君策全然不知。 白衣少年看见君策湿润了眼眶,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尴尬地收回手掌,探过脑袋问道:“你,没事吧?”君策抬起手臂衣袖遮住眼眸,摇摇头,沙哑着声音道:“没事。” 白衣少年直起身子,还是有些疑惑,却没有追问。他转头看向城墙,伸出手摩挲着那古朴厚重的砖石,过了片刻,轻声问道:“你有办法离开吗?” 君策在垂落的衣袖遮掩下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放下手臂摇摇头道:“没有。”白衣少年挠了挠头,嘟囔道:“这边也没个天梯,难怪在海外的传闻里,许多人都是只能进不能出的,麻烦。” 君策看着白衣少年的侧脸,下意识问道:“那你是怎么离开的?”白衣少年转头看向君策,疑惑道:“啊?”君策摇摇头,低声道:“没事。” 白衣少年收回手掌支着下巴,做沉思状,然后看着君策问道:“走走?”君策点点头,于是两人从落脚处沿着城墙的蔓延而缓缓前行,荒漠中的风沙时不时吹来缭绕在他们的衣袖,可是身旁的那一袭白衣却始终不染尘埃,君策低着头,似乎在细心数着地上的细碎沙石究竟有多少。 白衣少年背负双手环顾四周,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君策,想了想问道:“你从道德谷山上来的?”君策回了一声,白衣少年问道:“书院学生?”君策摇摇头。 白衣少年看君策还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的样子,觉得有些难搞,不知道怎么消解君策那方才突如其来的落寞和悲戚。 君策却主动开口问道:“你是独自来这岚涯岛的吗?”白衣少年点点头,笑道:“是啊,虽然有两个好兄弟,可是他们都不乐意来这地方,于是一个行走天下去救死扶伤,一个不知道上哪去祸祸小姑娘了,只有我要来不撞南墙不回头。” 君策“嗯”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白衣少年问道:“那你呢?虽然不知是因为什么意外才会来到这里的,可是离开之后呢,你打算去哪?” 君策抬起头,视线落在远方某处,风沙卷入他的眼中,他伸出手揉了揉眼角,低声道:“回家。” 白衣少年笑着点点头,轻声道:“真好。”他伸出手抚摸着城墙砖石,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缓缓道:“我应该还是继续行走江湖去,虽然这海上的风景总是千篇一律,可是世间最有趣的风光还是在人间嘛,多走走多看看,总是好的。” 君策突然停下脚步,白衣少年往前走了几步,转过头看着君策,笑着不说话,君策抬眼看着那双眼眸,轻声道:“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你觉得非去不可的地方,能不能不去?” 白衣少年歪着脑袋,笑问道:“什么地方?” 君策犹豫了一下,呢喃道:“比如一座岛屿?比如一座孤山?” 白衣少年只是继续问道:“然后呢?会发生什么?” 君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白衣少年点点头,依旧挂着满脸的笑意:“我会死。” 白衣少年转身面对着君策,他们站在城墙下一处最为浓郁的阴影中,如果从天空中掠过的飞鸟能够言语几句,就能告诉他们,此时他们所站的地方,就正正好好地直面着远处的道德谷。 白衣少年看着君策,手掌搭在刀柄上,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有个兄长,叫做君衣?”君策嘴唇颤抖,只是那样与白衣少年对视,明明还是那一袭白衣,可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好似在一瞬间就走过了光阴的长河,眼角多了几分皱纹,眼底也有了沧桑痕迹。 他眼神柔和地看着君策,看着儒衫少年的肩膀颤抖起来,那股从骨髓里渗出的悲伤和孤寂已经难以自已,他缓缓走近君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问道:“我已经死了,对吗?” 君策低下头去不敢再去看他,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还是笑着,眼中只有欣慰和感慨,他随意道:“君衣,君策,果然我最后还是取了这两个名字啊。其实吧,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以后如果有了孩子该叫什么名字,最好啊,第一个孩子能是个女孩儿,我才不要伺候一个小男孩呢。” “所以第一个孩子要叫做君衣,虽然好像最终落在了一个男孩儿的身上,不过他也怪不着我了。然后如果可以的话,有了第二个孩子,就要叫做君策或是君语,可不能再跟我一样不读书只知道习武练刀的,还是要读书识字嘛,做个读书人挺好。”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脸上的笑意流溢着,却透着悲伤。 君策不敢去听他的言语,那些轻描淡写的字里行间满是纵横交错的岁月的痕迹,那般深刻和消磨不去,要在人心上戳出血来。 他还是语气轻快地说着:“当然,如果我那娘子有其他的想法,那还是要听的嘛,毕竟天大地大媳妇最大,这个可是至理名言。这也是当年我那打光棍一辈子的师父唯一说的值得记下来的话了。” 那些言语像是风声一般穿过君策的耳朵,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他尽力不去听,却还是听得清晰,近乎贪婪地去抓住他的声音,只是后面君策也分不清那些飘忽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君策缓缓抬起头,看见一袭白衣的他背对着,仰头望向天门。 君洛背对着君策,就像是这许多年在梦中见过的他,就像是不久前在蜀道上几乎就要放弃时所看见的,那样孤绝,却又那样让人想要走近去与他并肩而立,不至于那段注定通向孤山的道路显得那般萧索凄冷。 君洛看着眼前的天门,摇摇头自嘲笑道:“没想到还真跟这门较上劲了,本以为一刀开天门这种事情做过一次就够了,结果还来个一而再再而三。” 君策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不知如何开口言语,君策转头招招手,君策拖着脚步站在君洛身边,君洛笑着说道:“我看你并无武学真气傍身,反倒穿着一身儒衫,想来如今倒还真是一个读书人了,这样也好。若是不论武学,说那虚无缥缈的大道痕迹和神仙手笔,我如今应该算是一个残存的气息凝练罢了,能留下片刻丝缕的清明和记忆已是幸事,想来是天门此地的玄妙所致,不必纠结于此,我,一定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君策眨着润湿的眼睛看向一脸轻松笑意的君洛,似乎死亡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值得牵挂纠结的大事。君洛继续以那一贯的轻松语调说着:“如果有一天那个非去不可的地方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也许会遗憾但一定不会后悔,请原谅,以这个模样残存的我没有了许多记忆,比如我记不清卿乐和君衣的面容,所以我也忘了自己究竟是如何死去的。不过如果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处,那么干干净净来到这世间的我,也一定会干干净净地离去,不会留下什么,也不会带走什么。” 没有涉足武学的君策听不明白,可若是顾枝在此,定会明白君洛所说,就像是已经死去的计瞳和韩世,也能有大道痕迹被魔君以玄妙手段强留化作顾枝的心魔磨炼,可对于君洛来说,以他的境界修为,若是真到了魂飞魄散的那一刻,世间没有谁能够强留住他的丝毫痕迹,就像在人们的传闻里,君洛辞世的那一日天地变色,就连云海高处虚无缥缈的仙界都降下七彩祥云接引他的神魂位列仙班,可君洛却只是身死道消,刀光劈开了虹光和祥云,干干净净地离去。 而如今君策莫名其妙遇见的君洛,则是当年君洛一刀开天门之后所留下的真气大道残余,借助岚涯岛和道德谷此地的玄妙和与君策之间的血脉牵连,才能有这样的片刻降世。 若是没有君策,也许在许多年后的某一日,一个足够做出同样壮举的人来此,也会在开启的天门中看见君洛的身影,只是却不会像如今这样好似遇见一个真真正正的君洛,而只是那种大道之间的接洽。 君洛没再看向君策,那双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光彩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他低声道:“君策,抱歉,没能与你真真正正的见一面,也很抱歉,没能护住你娘亲和兄长的安危,这些年,辛苦了。” 君策摇摇头,呼出一口气,支撑着将一段完整话语说出口:“娘亲和我都过得很好,只是还没能找到兄长,也许他在奇星岛上也过得很好。” 顿了顿,君策说道:“娘亲没有怪过你,我也没有。” 君洛笑着点点头,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虚化的双手,然后抬起头看着似乎在微微颤动的城墙。 君洛点点头道:“应该是有人来寻你了,竟是也要一刀开天门,还有一道剑气在旁压阵,只是还差了一股气,君策,回家去吧。” 君策下意识地追问道:“那你呢?”君洛摇摇头,声音也飘忽不定起来:“君策,我已经死了,今日相见于我也不会再有任何记忆和痕迹留存,只不过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相逢,也许如今此地的我,唯一能做也该做的,就是送你回家。” 君策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流淌在脸颊,君洛手掌按在刀柄上,笑道:“怎么也这么爱哭?我好像记得,君衣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话音落下,君策便看见君洛那一袭白衣都化作了飘散的碎絮,支离破碎,就像是一场透过水面遥遥看见的梦,终于要醒来,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就像是破碎的镜面,让人再难看清他的容貌。 君洛拔刀出鞘,长刀漆黑如墨,比天门城墙的阴影更深,却又好像比云端的天光还要璀璨,君洛看着君策,轻声道:“抬起手。” 君策缓缓抬起手掌,于是那道屹立在此地千万年的天门便动摇了。 君洛手中长刀指向天门,声音自天上落下:“开!”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见天地又是少年(四) 漫天尘土飞扬,海浪翻涌卷入云霄。 天门外,站在小舟船头独自出刀的徐从稚,从那些被剑气卷成星星点点碎片的神明虚影中,看见了一个背对漫天神佛出刀的身影,那人意气风发,无论是站在光阴长河的岸边还是站在仙界天门之下,那人只是朗声一句:“开!” 随着话语,徐从稚手中双刀也落下,于是天门内外,所有人都听见了古神苏醒的低语,悠扬轻缓,却在心头敲响了鼓声,视线落在天门上,所有人都看见,门开了。 站在城墙下,君策醒了过来,他的手掌虚托着什么,而在他身前,巍峨天门缓缓抬高拔升,天光刺破阴影照在他的身上。 身后汪十四跌跌撞撞地越过栅栏,看着君策的背影跪倒在地,热泪盈眶地振臂高呼:“君洛!君洛!”还有更多的人走出了帐篷。那些面色悲苦枯黄的苦修者都虔诚地跪倒在地,不知是因为那个许多年前恍若神明的人重现,还是因为天门真真正正的开启。 海水随着天门的抬升也被托举而起,海浪与风沙遥遥相对,只有一身儒衫的君策独自站在其间,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道德谷,然后抬脚走过天门,就那样离去,也就这样归去。 君策一步跨出,来到了那艘小舟船头,徐从稚收刀入鞘,天门再次缓缓落下,再也看不见那些跪倒在地的虔诚苦修,也掩盖了楼船甲板上的阵阵惊呼,徐从稚上下打量着君策,啧啧道:“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啊,竟然都有了这种境界修为。” 君策摇摇头道:“不是我。”徐从稚拍了拍少年的儒衫,笑道:“废话,当然不是你。” 君策看了一眼徐从稚身边的程鲤,问道:“你怎么来了?”徐从稚手掌运气,小舟便如离弦的箭矢一般穿过了环绕的船只,独自远去,天门很快落在身后。 徐从稚耸耸肩道:“还能是什么?来找你啊。”君策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道德谷?” 徐从稚盘腿坐在船头,招手示意君策也坐下,说道:“这你就不用问了,来说说你在道德谷都干了什么吧,还一副读书人的打扮。” 君策没有说话,只是环顾四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浪涛翻涌,他茫然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徐从稚的脸上没有什么嬉笑和轻松,他一字一句道:“去找顾枝扶音还有你娘亲,然后一起回家。” 道德谷长生观外山林的石崖上,膝上放着一本古朴书卷的张谦弱独自眺望远处,那道占据视线和心神的巍峨天门被神明打开,世间一切光芒都汇聚在一处,只有那个儒衫少年的熟悉背影走在其中,离开了道德谷,就要回家去。张谦弱轻轻翻开手中书卷,一页页空白随风掠过,最后在一页纸上,清晰的墨字缓缓浮现,“君策,开天门。“ 观中书房里君策留下的几封信,张谦弱都送到了那些人的手中,只是在信件还没送到宝盐城的时候,三位少年离开时还能在病榻上坐起身的荀踽老先生却已经油尽灯枯,溘然长逝。 在那封最终由荀念竹和荀修仁打开的信的末尾,君策写道:“老先生以前曾说过‘吾心安处是吾乡’,以前太过年少无知,实在难以真切感触其中的深远意味。” “只是如今却多了几分感悟,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只要想起念起,就如同跨越了时间和距离,再次置身其中,于是世事一切理得,思绪一切心安。那个地方,可以是城镇村野,可以是高山流水,也可以是因为有那几个人所在的小院,于是,就足够称之为家乡。” 少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只是归乡,返家。 天上云海翻涌着世事人心的繁复和来来往往,若是从眼前海面的倒影中看去,那些被鱼儿和海浪打破的碎片里,还是隐约能够看见一座座悬浮于云端的岛屿,只是躺在岸边的华朝独自看了许久,从日暮到夜色,那片云海中的世界依旧看不见炊烟和人影,好似那座世界在慢慢远去,再不似初见一般只在眼前,可这究竟是因为他了解得更多便相隔更远,还是只不过那座世界真的距离他本就太过遥远呢。 岸边停靠着一艘小舟,那个独自坐在其上垂钓的儒衫中年人的身影并未出现,华朝坐起身,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浪花翻滚着在他的脚边起起落落,他眯起眼睛望向远处,一轮明月挂在海的尽头,像是在那无边无际的汪洋的远处是一道垂落天涯的瀑布,而明月便自那瀑布之下缓缓升起,像是一盏如约而至的灯火,在每一个漆黑的夜幕下照亮人间。 在明月的光华中,一个渺小的身影独自站在汪洋远处,华朝看不真切,却知道那是一袭儒衫的背影。 身后脚步声传来,华朝转头看去,许久未见的神官艾烛踱步走近华朝,然后也盘腿坐下,艾烛看着身边那个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少年,神色平静问道:“累了?” 华朝摇摇头,收回视线,看向远处那个沐浴在月华中的身影,艾烛双手宽袖垂落搭在膝盖上,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形微微佝偻,声音略微沙哑,缓缓道:“不再问了?” 自从那个身穿儒衫的陌生中年人出现之后,华朝就在一幅幅画卷中经历了千百人的不同人生,那种现实不过一刹那而转眼便是几十数百年的岁月历练实在让人无所适从,每每华朝从那些纷繁人生中脱身回到海面上,就会再次被拖入另一幅画卷中,就这样往往复复,那个始终微笑着神色恬淡的儒衫中年人才收手,而华朝早已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小舟船头。 在那些片刻清醒中,华朝曾看见神官艾烛和那人并肩坐在一起,所以离开小舟稍作休息的时候,华朝便一次次去找艾烛想要问清楚那个人的身份来历,却都吃了闭门羹,在那之后,华朝又在更多的不同人生经历中浮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不过少年的他只不过在这短短一月时间内,就好似已经历尽千百轮回,无论是心性还是处事都截然不同。 华朝摇摇头,扯出一个笑脸道:“问了有什么用,您又没打算跟我说。” 艾烛眼神古井无波,闻言应道:“有些事情就连我都无法去多说多做,在蓬莱岛此处,即便是当年那座峡谷里的祭司所掌握的权力依旧没有神官强大,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例外,而恰好,那个人就是例外之一。” 华朝双手撑着下巴,叹了一口气道:“行吧行吧,既然问了没用,说了也没用,那就随遇而安了。”艾烛瞥了一眼华朝,少年的面容多了几分棱角,幸运的是,在艾烛并不完全接受的拔苗助长中,少年的双眼依旧如当初清澈和明亮,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远方的向往。 艾烛视线落在那个远处的背影上,以他的目力自然能将那人的身影看个分明,可是哪怕那人就在眼中身前,依旧让人觉得在这之间隔着一层摸不着碰不到的屏障,像是一层垂落的细纱,却又像是天地之间的距离那般遥遥。 艾烛只在上任神官和峡谷祭司那边曾听说过三百年前那三个人的传闻,突如其来又匆匆离去的他们对于蓬莱岛来说不只是过客和不速之客那么简单,他们走入那座世界之后,一切的变化都肉眼可见地混淆起来,就连蓬莱岛都再难观测真切。 以前的蓬莱岛神官还肩负着观测那座世界并尽可能引导那些天地灵气的流转不至于牵扯住某个人或是某件事,最终导致整座天地都造成不可逆转的变化,可是自从那三个人出现之后,这种权柄就被完全削弱了,就连那两扇门,神官都再难靠近,因为缭绕在门扉附近的灵气碎屑,足够消磨掉神官所掌握的力量。 只是在峡谷祭司的观测中,那三个人的出现终究还是带来了向上的力量,那座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更乱,反而在他们对灵气的牵扯下,那座世界在变得更加明晰和清朗。 最近百年,艾烛亲眼看见那几件惊天动地之事的发生,无论是因为光明岛的革新而灵气汇聚膨胀、还是作为蓬莱岛和那座世界连接处之一的出云岛被某个人彻底掌握在手、或是奇星岛之乱,只是因为有了那三个人才最终没有对天地灵气造成影响。 唯一的意外就是君洛的死去,只差一点就导致那座天地和蓬莱岛之间的边缘界限被打破,甚至天地的边界都模糊起来,好在君洛最终自己斩断了与天地灵气之间的联系,才维持住了天地间的某种平衡。 在以前的记忆中,那三个人不过是某种印记一般存在于艾烛的印象中,毕竟从未亲眼见过,艾烛也不确定这三个人是还一直留在那座世界还是已经将权柄继承了下去,直到不久前的相遇,艾烛便清晰地意识到眼前之人正是当年之人。 其实这些年艾烛也远远见过此人,毕竟在数次蓬莱岛和那座世界的灵气碰撞中,除了神官之外,那个人的身影也曾出现在两扇门附近,只是每一次的模样都有些不同,但艾烛知晓那都是同一个人,而另外两人则完全销声匿迹,从未真正现世。 这些时日,艾烛一直在神潭岸边的屋中独自看着那座世界的变换,一些旁观者清的变化已经势不可挡,而且注定是翻天覆地的变革,终将难以避免地对整座天地乃至蓬莱岛都造成或大或小的影响,所以艾烛必须为此做好准备,如果身处那座世界的三个人想要凭借掌握的权柄做出某些事情,艾烛哪怕是耗尽生命也要略作阻挡,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宿命。 在峡谷祭司都消失了之后,神官的权责自然更加沉重,除了维持蓬莱岛这处隐秘之地的存在之外,还要着眼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天地灵气,尽力权衡那座世界的安稳。 在那个人来到此处之后,艾烛见到他所问的便只是一件事:“在未来那场翻天覆地中,你将扮演什么角色?”那个身穿儒衫自称井舜的中年人,面带微笑眼神平静地回答:“我会阻止他,只是天下大势却无法阻挡,我会尽力而为,至少也要打造一种新的平衡,蓬莱岛可以置身事外,只是……” 艾烛明白他的意思,坐镇蓬莱岛这么多年,艾烛早已足够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我注定无法置身事外,平衡蓬莱岛和那座世界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此事无需多言。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只是作为旁观者,毕竟作为外来之人,你们已经对那座世界造成了许多影响,若是还想要依靠手中的力量去翻天覆地,可能会成功,但你们的下场不会很好。” 那个儒衫中年人神色平静,似乎对于艾烛的警告和劝诫丝毫不放在心上,亦或者他也早对此有所预料,他斟酌着话语,最后如此说道:“一切命运的赠予早就在暗中标注好了价码,以身入局和独活百年的代价在那些获取和介入中都有迹可循,既然决定了去做出翻覆,那就想好去承担一切的后果,我是如此,相信他也是如此。“ 艾烛不再多说,只是疑惑:“为何选择华朝?” 那个不知该唤做光明皇帝还是井舜的儒衫男子笑道:“我没有做出选择,只是在给他选择而已,神官之位需要有传承者,光明皇帝的位置也需要有人去坐,如何选,还是要华朝去取舍。你我都看得出来他的与众不同,若是身在那座世界,就是和当年的琉悬与君洛一般的天选之人,无论是读书治学还是习武修道都注定会惊天地殊,而恰好,他出现在了蓬莱岛,保有了难能可贵的干净的灵性,所以如何去引导他的心性和思虑都至关重要,我如此难免拔苗助长,可惜时间太过急切。” 岸边,华朝突然开始探头探脑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海底,艾烛问道:“你在看什么?”华朝摩挲着下巴说道:“那把刀到底是不是神器啊?” 一个声音笑着响起:“是。”华朝抬头看见那一袭儒衫,想起在那些人生历练中的煎熬,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艾烛那边挨了挨身子。 井舜站在小舟船头,便正好挡在了华朝的视线和月色之间,让人看不清那个儒衫男子的面容神色,井舜缓缓道:“君洛是第一个真正掌握神器之人,而刚好他是用刀的,于是你现在看见的神器的模样就是一把刀。” 华朝挠挠头:“可我为什么拔不动啊。” 井舜笑道:“因为你不是他的主人,至少现在不是。”华朝疑惑道:“可君洛不是已经死了吗?现在的神器应该是无主之物了。” 艾烛微微皱眉,轻声道:“当年君洛将神器送回蓬莱岛的时候,神器的主人就已经变了?”井舜轻轻点头,艾烛问道:“是谁?”井舜没有作答,而是将视线落在了华朝身上。 华朝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我可不想再去画卷里面受折磨了,那种只能命中注定地去经历的人生,旁观者的无能为力和手足无措,太可怕了。”井舜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放心,不用去受折磨了。”华朝抬眼看着井舜模糊的身影。 井舜转身仰头望向那座云海高处的世界,声音都变得飘忽遥远,却还是清晰地落入华朝和艾烛的耳中:“他们同样选择了人选,所以拔苗助长这种事情还是算了吧,至少还能为你们挣得几年时间。”华朝听不明白,艾烛却半知半解,隐约抓住了些什么。 井舜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对华朝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蓬莱岛吗?现在还是一样吗?” 华朝顿了顿,犹豫的看向身边的艾烛,艾烛视线始终落在井舜身上,察觉到华朝的问询,只是说道:“遵循你内心的选择就好了,我不会多说多做。”华朝微微低下头。 井舜继续说道:“若是真的踏足那座世界,注定不可能像你生活在蓬莱岛这般安宁,也不可能像是画卷世界中那样一切早已注定,变数和意外都会接踵而至,甚至还会威胁到生命,你是否还是坚持离开?” 华朝呼出一口气,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缓缓道:“我还是想要去那座世界看看,不只是想要满足心中的好奇和一种很难言语的蠢蠢欲动,更因为那与蓬莱岛截然不同的天地间,存在了变数和意外,就像是一潭活水,终究会让人觉得才是真正地活着。” 艾烛转头看向华朝,少年的神色认真,眼神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井舜点点头,笑着轻声道:“很好。那座世界很快就会乱起来,如何适从如何处世,将会完全取决于你,甚至就连如何回来,都只在于你自己,生死自负,明白?” 华朝咧嘴一笑,虽然少年紧握的双拳已经渗出汗水,可他还是点点头道:“明白。” 井舜转身回头,挥挥手,月色下的海面上浮现出一道门,艾烛站起身,井舜鞠躬行礼,艾烛点点头,袖口处有星宿流转,那扇门缓缓打开。华朝最后与艾烛和井舜郑重行礼,然后身影消失不见。 井舜看着那道门,在那座世界,将会有一场相逢。 少年要去见天地,天地也要见少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为一人向死生(一) 在世间最高的山峰之巅,那些响彻于人们心扉上的擂鼓声和轰鸣声经久不绝,无论在出云岛上是夜幕笼罩还是天光万丈,所有的百姓生灵都自觉置身于神明威势之下,只敢悄悄抬起头望向秦山的方向,可却丝毫不敢有视线的停留,唯恐惊扰了震怒的神明。 更有早就对秦山奉若仙山的地界,所有百姓都不约而同地跪伏在地,对着秦山的方向三跪九叩,神色虔诚,念诵着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灵尊名。 距离秦山最近的玄铁关和显宴城已经是一片废墟,那些席卷而过的战火和狼烟都渐渐熄灭与沉寂,只有无边无际的风沙肆无忌惮地呼啸而过,将那些繁华和喧闹都掩埋,也将所有的安宁和生息都埋葬,风声呜咽。 在仙山脚下的仙府争先台下,无数慕名而来的百姓跪倒在地,对着秦山叩拜行礼,神色虔诚的信徒泪流满面,似乎那些足以翻腾起人内心中最大恐怖的声响是神明的旨意,唯有最恭敬的朝拜才能不算亵渎这番降世。 那座千万年来始终屹立在最北端的秦山,似乎自天地初开就忠诚巍峨地耸立守卫在汪洋版图的最北方,抵抗那好似足以吞噬世间的茫茫迷雾,传闻里那耸入云端的山巅四季如春,神灵隐居其上庇佑人间,人们只需怀着最大的敬畏去朝拜和供奉便足以换来太平安宁。 比起汪洋上同样名声远扬的光明岛晏山与岚涯岛道德谷,秦山由于那关于神明的传说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神秘,却也是最少有人能够踏足的地方,毕竟自两百年前起,通往秦山的道路就被茫茫原野覆盖,无数求道者陨落半途,竟是比起传说中三千里赤野和天门之间的道德谷都要更加难以接近。 可是亘古不变的秦山,在人间难以看见的山巅高处,无数山石却在一道光柱之下分崩离析,竟是就连山崖都被生生削去半截,那些灰黑沉重的山石沿着悬崖滚落,卷起漫天烟尘。 整座秦山都在摇晃,山里的树木和流水震荡不已,还有无数飞鸟和走兽好似被置于末世之中,慌不择路地乱窜,咆哮声刺鸣声被掩盖在山石崩碎的巨响中,却平添了几分悚然,还有在震荡中慌了神的走兽直接一头撞在山崖和古树上,一命呜呼。 一时间,云雾缭绕千万年宛如仙境的秦山,竟是沦为了地狱般的景象。 而在山巅,那一袭始终不染尘埃的白衣,挥舞着手中漆黑刀刃挣脱开吞噬真气本源的光柱,终于控制不住那些飞扬的尘沙沾染在衣衫上,可是他恍然不觉,他疯了似地冲向那些碎裂山石,身影撞入烟尘迷雾之中,去追寻那耳畔的风铃声,以及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刀芒铺天盖地,所有遮掩视线和阻隔前方的山石都被斩碎,化作更为细小的尘埃飞舞天地间,他的视线终于刺破了烟雾和重重阻滞,看到了那熟悉的面孔和噙满笑意的双眼,他反手握刀,伸出手去,竭力想要握住她的手。 在那不远不近的距离之间,却好似突然出现了一道天堑鸿沟,一袭白衣坠入深渊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熟悉的身影携着风铃声坠落悬崖,他们分隔两方,都在坠落,似乎死亡不由分说地笼罩住了他们,无数的手从身后探出,拉扯着他们的体魄和神魂都分离和远去,唯有独自直面生死之间。 一袭白衣的顾枝双手握刀,在无法完全控制身躯的深渊黑暗之中生生调转身形,可是无论他如何运转真元都始终无法挣脱那种向下坠落的感受,顾枝清晰地知道,这一次不是幻觉,因为那个险些失策的魔君终于真正地出手了,没有更多的言语交谈,也没有那些天高海阔的道理大义,就只是最纯粹的武道手段。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在顾枝从那座竹屋中走出站在顾筠身边时起就再没有出现过了,可是这一刻,哪怕心中明知黄草庭武山和谢洵都已死去也能强忍着心中情绪的顾枝,却难以自控地泪流满面。 也许是因为好不容易长大了的少年又回到了当年的稚嫩和弱小,也许是因为那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落空了于是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包裹住他,可是啊,少年跨越山海而来,就只是为了接她回家而已啊。 顾枝仰天望去,那黑暗之中唯一的光亮还在远去,而扶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狂风敲打润湿的眼眶,他紧紧咬着牙,体内汹涌澎湃的真气依旧奔走不息,他的七窍都有鲜血流淌而下,可是神色扭曲狰狞双眼血红混沌的少年却还是一言不发,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将那些翻涌的痛苦和难过都牢牢囚困于灵魂深处,然后继续难以回头地成长。 就像当初为了扶音,他还是走出自困藩篱的青潋山,没有就那样在无字石碑前潦倒余生,可若是连扶音也离去了呢?顾枝的双眼迷雾升腾而起,而在他的体内气海处,那个琉璃光彩的小人双眼也有恍若星尘的雾气缭绕,他的手中,那把漆黑的太平刀,光芒在一点一点汇聚闪烁。 四季都有风,翻开书卷一页页,也泛起心湖涟漪一阵阵,春夏秋冬,酷暑严寒,在那些穿堂而过的风中,顾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闻见那足以让人沉湎心神的花香呢?是那个叫做扶音的女孩儿安静坐在身边一同看着枯燥的医书,是背着竹筐的他和她一起走在幽静神秘的山林深处,是夜深人静的屋檐下只有他们两人与月色星光为伴。 以前顾枝总觉得那些写满了墨字的医书太过枯燥乏味,虽然还是在先生的教导下学会了辨认药材和疏通药理,可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兴趣,总是时不时就往魏先生那里跑,去听汪洋上的趣闻轶事,特别是说起那些声名赫赫的江湖高手和武林宗师,顾枝就会满怀憧憬和向往,将那些医书都抛在了脑后,若不是读书识字都还算勤快,顾筠早就将他锁在竹屋里哪都不许去了。 那时候顾枝也会担心,只有自己与之相依为命的先生若是没有人能够真正接过他的衣钵,是不是自己也有点对不住先生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所以顾枝也会拗着性子坐在竹林中翻开医书,其实只是为了不让先生失望。那时顾筠倒也没有说什么,虽然不是非要顾枝和他一样学医,可若是能够借此让顾枝远离那些纠纷和喧嚣,对于顾筠和谢洵来说,就足够了。 后来青潋山中风雨一夜,顾枝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扶音,自此之后,竹屋便多了一个女孩儿,扶音自第一次接触到医术之后就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天赋,就连本来不存什么传承心思的顾筠都毫无保留地将一身医术都尽数传给了扶音,其实真正让顾筠看重扶音的原因,还是扶音那与生俱来的悲悯之心。 若只是沉迷于医术,顾筠同样会悉心教导,可是许多药方和技艺却不一定会传授,毕竟对于普通的医者来说,许多另辟蹊径的医术还是太过玄妙和难以言传,而扶音的天赋资质和那份足以让人敬佩的悲悯之心,正是在顾筠看来许多医者所缺乏的。 不过顾筠同样没有先入为主地引导扶音就此走向医者之路,他虽然看重扶音的资质却不会将此作为禁锢,在扶音慢慢长大了以后,顾筠也开诚布公地问过扶音的心意,若只是因为觉得当初寄人篱下而不得不如此选择或是另有其他心愿却不敢言说才选了医术,那么顾筠还是希望扶音可以去追寻自己的心中所想。 扶音同样对于先生的这份尊重和真诚做出了回应,在经过了三天的深思熟虑之后,扶音真真正正的选择了这条救死扶伤的医者之路,并且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坚定且稳当地走在道路上。 而顾枝呢,听闻了奇星岛的历史和那时的惨状,又跟着先生去过了一次城里,顾枝便愈加向往那快意恩仇也好似无所不能的武道高手,而恰是那时,身受重伤的计瞳出现在了竹屋外,于是顾枝开始握刀习武。 在那竹屋后的深幽竹林里,总是顾枝在绿叶间纷飞,而扶音就静静坐在石头上翻看医书,那样的美好就连光阴流水穿行而过都要不自觉地缓了缓脚步,似乎不忍惊扰了少年和少女之间那份安宁。 顾枝习武之后,也会时常去往醉春楼跟在少竹身边,梳理来自奇星岛四境各地的所有谍报信息,所以这才有了后来醉春楼中神秘莫测的副楼主和那间毗邻楼主阁楼的房屋。 扶音就还是跟在先生身边修习医术,也开始学着为人看诊治病,顾枝只要从城里回来了,就会搜罗些新奇物件送给扶音,然后将那些从血腥气极重的谍报中好不容易寻到的趣闻轶事也说给扶音听。 虽然醉春楼在少竹的安排下有了几个潜在的高手始终护着竹屋的安危,可顾筠和顾枝都还是不太愿意让扶音出去冒险,毕竟那时鬼门关的统治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顾筠和顾枝还是希望本就家破人亡心神憔悴的扶音能够离着那些混乱和腌臜远些,哪怕只是保存住心中难得的一丝纯净,就已是人间最大的美好。 再后来,顾枝独自带着一身修行得来的武学境界远游魔君治下的奇星岛,虽然历经了坎坷和跌宕,但终究成为了那个大破鬼门关换来天下太平的英雄,而依旧隐居于青潋山浮山湖旁竹屋中的扶音,也在与顾筠的修习中慢慢反复辩证自我的内心,最终他们重逢于百废待兴的城镇街角,许久未见的他们只是遥遥相望一眼,世间所有的苦楚和磨难就都不过如此,还有什么是走不出来迈不过去的呢? 年幼的他们从没有想过,未来有一日,他会成为那个天下闻名的大英雄,而她会成为光明岛神药学院最耀眼的那个医者,那时与先生隐居在青潋山中竹屋,相依为命的他们其实从来就只有那最简单最朴素的理想,只是畅想着在许多年以后,这座竹屋依旧还在,竹屋后院的竹林还是沙沙作响,而他们便一直坐在风铃叮咛的屋檐下,闲看花开花落,坐看云卷云舒。 身躯依旧置身于深渊之中,那种无助的感受紧紧包裹住了顾枝的体魄和神魂,好似要将一身白衣的少年重新抽丝剥茧变作那个孤苦无依的孩童,那些深埋在内心的苦痛和犹疑都暴露无遗。 高居云端的魔君冷漠地旁观着,似乎知晓了一切的真相还远远不够,魔君仍要去看一看顾枝最本初的内心究竟是何模样。无所不知的神灵居高临下,虽然施展这样的玄妙手段,同样将魔君的真身禁锢在了云海中,可是在只剩下他和顾枝的世间最高峰山巅,再没有任何威胁能够触动他。 在顾枝那护卫重重不动如山的武道之心深处,埋藏着作为一个世间平常人最寻常不过的心性翻涌,是纠缠困扰了三年之久也注定还要更久的对于顾筠的愧疚,是疑惑困顿了十余年却终究不敢去探寻真相的关于身世的隐秘,是置身于时代大势中权衡私欲与大义的纠结和犹豫。 天坤榜在人们心中刻画的印记实在太深,于是当年看见的位居天下第三的君洛以及如今位于天下第十的“地藏顾枝”,总是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成为了事实。 可是对于亲手订立天坤榜的魔君而言,当年的君洛和如今的顾枝早就已经是那个凌驾于世间所有岛屿之主的那个武道第一人,只是因为世间多了他们三个外来之人,所以多了那么多的变数。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顾枝,也难逃心境深处的自辩和反复,当年的君洛同样如此,若是真如所谓神明那般无悲无喜,更不会去顾虑思索所谓前因后果,那么带着神器登上孤山的君洛恐怕还真就将魔君的真身斩落。 可是世事无奈也多在于此,既然身处人间,那些无法舍弃的心性深处的柔软便会成为世间最牢固的枷锁,却也是许多人自甘沉沦其中的温柔乡,因为那最简单最完满的美好,已不可能被其他任何取代占据。 此时此刻,那些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在顾枝身上被生生撕裂开来,少年好不容易缝补的心境千疮百孔,在那些翻涌于脑海和眼前的画面中,有躺在床上茫然睁开双眼的孩子,有风雨之中背着奄奄一息的她回家的男孩,有习武练刀精疲力竭瘫倒在竹林中的少年,有披麻戴孝跪伏在无字石碑前泣不成声的少年,也有看着扶音在眼前坠落山崖却伸出手去无能为力的他。 坐在云端的魔君双眼之中流转着琉璃光彩,似璀璨的日光也好像是轻柔的月华,伸出一只手指向山崖处的魔君看着向天地两端坠落分离的顾枝和扶音,没有丝毫神色起伏的脸上嘴角微动,声音冷漠响起:“顾枝,如果你还是只能纠缠于这些情感和心绪,那么这辈子你口口声声所说的武道登顶就是一句虚言,徒惹笑话,更不用说还要为武道高出天外,去争取另一番崭新风采,如今的你连君洛都远远不如,何谈跨越和独高?” “你那些豪言壮语连自己的内心都骗不过去,如何将天地真元化作体内气息,在安宁美好和波澜壮阔之间做选择,主动权已经不在你手上了,这里不是当年的宿微城和苍南城,没有什么木匠铺子和山中竹屋去逃避潜藏,那些自欺欺人埋葬起来的过往和思绪终究还是要见天地,更要你去亲眼看看,哪怕再纠缠不清,可那就是你。” 顾枝的耳畔只能听见飘忽模糊的声音在回荡,可是那些话语却分毫不差地钻入他的神魂之中,似乎要化为烙印刻在其上,白衣衣摆和衣袖扯做了碎屑残片飞舞在他的身边,此外天地之间再无他物。 无边无际的深渊黑暗之中,那点唯一的光芒终于彻底湮灭,从身外远去的山石宛若天穹处降临的陨石,呼啸而过,然后天地寂静。 顾枝闭上了双眼,从七窍中流出的鲜血模糊了他的面容,就连神色都泛不起涟漪。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为一人向死生(二) 此时云端处的魔君也看不见那个白衣少年了,眼前只有崩塌的山崖,魔君缓缓站起身,脚步落在飞掠而过的山石之上,然后站在了半空之中,看向悬崖凹陷处的那个石牢。 石牢不再是囚禁谕璟时的模样,而是在魔君的手中变成了一个足以吞噬万物的漩涡黑洞,而顾枝就消失其中。 魔君身影穿梭于漫天的山石之间,来到石牢门外,踏步走入其中,黑暗迅速吞没了他的一身红袍,在无边无际的虚空深渊之中,顾枝站在远处紧闭双眼,只有手中的绿竹刀鞘和漆黑长刀在积蓄绽放光芒。 魔君缓缓走近,顾枝突然睁开双眼,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淌出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迹,魔君伸出去点在顾枝的眉心,顾枝下意识退后一步,然后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在一片黑暗中飘忽不定地飞掠,眼前却有陌生的画面纷至沓来,一种最极致的痛楚难以抑制地贯穿全身,游走于经脉骨骼之间,就连琉璃小人坐镇的气海都开始有了崩碎的迹象。 顾枝难以自控地咆哮起来,可是那些缭绕眼前的画面却莫名变得熟悉起来,魔君站在远处静静看着顾枝倒飞而去的身影,语气冰冷淡漠地开口:“既然所谓的情感和心绪才是构筑你顾枝的本源所在,那么就给你看个清楚,也让你体会个明明白白,否则因为扶音在你眼前陨落就撕心裂肺的你岂不是可笑?” 魔君慢慢踱步,向着顾枝走近,一种难言的威压回荡在漆黑的深渊之中,像是一圈圈涟漪从魔君的身上传开去,而顾枝就被笼罩其中。 “你从不曾想过你的身世?为何顾筠救下了你之后要躲藏在青潋山中,以顾筠那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悲悯之心,怎么可能自我禁锢,真就是因为世事繁杂所以怕了怯了才躲起来?是因为你,顾筠之所以会来奇星岛也是因为你,因为你是那个顾筠拼了命也要救下的人的血脉。 在方寸岛上遇见卿乐的时候,是否曾有过片刻的熟悉感受?是因为从小就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所以将温婉柔和的卿乐当作了长辈?还是说因为你那泛滥的情感又在为相依为命的卿乐和君策而感到同情? 踏足出云岛之后,那些置身于云雾之中身临其境的幻觉你可以装作视而不见,也可以只看做我故弄玄虚的小手段,可是真相呢?你难道还要再闭着双眼不去理会?不,这不是你,顾枝是换得天下太平的大英雄,怎么可能仍由自己的道心蒙尘,怎么可能真的对眼前所见丝毫没有涟漪在心。” 倒退着,在深渊虚空中终于缓缓稳住身形的顾枝,抬眼看着那个慢慢走近的魔君,顾枝的手掌还是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那些积攒的光芒攀附在他的手掌和手臂上,可是顾枝恍若不觉。 魔君继续开口言语:“这一切究竟是为何呢?真相如何呢?”魔君突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头顶的深渊虚空某处,他没有开口,声音却还是如春雷般炸响在顾枝的耳畔。 “因为在你看着扶音坠落的视线之外,那个同样跃下了山崖的卿乐,是你的娘亲,是牵着你的手为了护着你不惜磨损体魄神魂也要带着你离开宿微城和奇星岛的人,是你在这世间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也是你牙牙学语时开口说出的第一个名字,那是哪怕已经离别十五年还是心心念念着你所以身子依旧日渐虚弱的人,那是你顾枝在这世间最深切的血脉牵连,所谓情感和心绪的起源处。 君洛,那个在你听过的故事中最终死在了孤山上死得其所的大英雄,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道第一人,是为你带来了君衣这个原来姓名的父亲,是带着你初涉武道的第一个真真正正的武学师父,是为了你、为了卿乐也为了天下千万人而义无反顾走向孤山的人。顾枝,若不是你失却了八岁之前的记忆,也许根本不需要那六个武学师傅,你同样也能在武道之上一骑绝尘,因为‘崆玄七侠’谁不是将绝学倾囊相授呢? 顾筠独自死在青潋山竹屋,你撕心裂肺,因为那是将你抚育养护长大的先生,那是茫然置身于世间的你心中最深的情感牵挂,可那个为了你早早白了头的顾筠,其实也算得上是你真真正正的至亲,在许多年前的承源岛玄鹤城,君洛顾筠和谢洵三人早就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了,所以你口口声声喊的先生和三叔,对于如此看重情感的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魔君收起视线,重新看向不知何时缓缓低下头去的顾枝,继续说道:“可是他们都死了,而且是死在你眼前,君洛、卿乐、顾筠和谢洵,或有心或无意,其实他们的死都与你有关啊。顾枝,顾枝,原来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低着头的顾枝,眼中流淌而出的泪水沾染着鲜艳的红色,那是鲜血的眼泪,可是头疼欲裂也心绞得痛不欲生的他,眼前所见的那些画面却在缓缓褪去,最终只剩下了一个身影。 他按在刀柄的手掌,那些光亮顺着手腕手臂和肩头最终汇入他的心胸,于是似有水滴落在惊涛骇浪的心湖之上,只是轻轻一声响,所有的风起云涌和波澜壮阔就销声匿迹,只剩下那个站在湖面上睁开双眼的琉璃小人,眼前岸边,一个同样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陌生少年笑着看向自己。 心湖之畔,有掩映竹林间的竹屋,有远在天边的群山绵延,还有云海的翻涌起伏似有浪涛声阵阵,琉璃小人缓缓走近岸边,那个腰间悬刀的少年席地而坐,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轻声开口:“坐。”他的声音若春风,吹皱了心湖的水面,却将那些探出脑袋的真气所化游鱼也拂开去,于是心湖之上干干净净,就只是倒映着云海和群山。 琉璃小人坐在那人身边,少年摘下腰间刀鞘,然后随手折下一根草茎叼在嘴里,他缓缓开口:“你现在叫什么名字?”琉璃小人轻声作答:“顾枝。” 他啧啧摇头,笑道:“看来顾筠起的名字还是不如我啊,君衣多好听嘛。虽然知道他们带着你离开之后肯定会选择隐姓埋名,毕竟当年我闯荡江湖之时攒下来的恩怨情仇还是不少的,这些只能留给你小子长大之后去解决了。可这个名字,不如不如啊。” 琉璃小人转头看向由光点编织出完整体魄的少年,看起来那么真实,可是水中倒影却只能看见光亮一片在摇晃着,少年开门见山:“我之所以能够以此出现在你的气海心湖之中,除了你现在莫名其妙的心境跌宕起伏之外,就是因为你手中那把不知道怎么还是回到你手里的刀。当年我不过是在玄鹤城一个街角的铁匠铺子打造的寻常刀刃,可是一刀开天门又跨入蓬莱岛之后,这把刀终究还是带了几分神意。” 琉璃小人看着身边的他,轻声问道:“你是,君洛?”少年君洛点点头,眼神落在远处:“可惜此时在这里相遇的我们,都不可能再有什么真正的情绪起伏了,否则当年就极爱哭的你恐怕是要当场涕泗横流?君衣……不,顾枝,看见你的气海心湖气象,我便知道你的武道修行已经走到了世间的巅峰处,也有望再走的更远更高,为何困顿于此呢?” 琉璃小人收起视线低下头低声道:“先生死了,三叔死了,现在扶音和乐姨也死在我的眼前,而我只能无能为力,现在还像个孩子一样在这里自怨自艾困顿不前,所谓武道修行登高,难道不就是个笑话?” 少年君洛神色没有起伏,听过了琉璃小人的自白,他只是慨叹一声:“那你应该很累了吧?”琉璃小人顿住了,似乎没有想到君洛只是如此询问,琉璃小人没有回答。 少年君洛望着远处,轻声道:“错的从来都是我,不是你。是我没有做到当初给予卿乐的承诺,没有给你们一个安宁完满的家,顾筠也好谢洵也罢,都是因为我的牵连才这一生都过得太苦,以前年少总觉得快意恩仇就是意气风发,可是回头再看,总是那么多的遗憾和惋惜值得追悔莫及。”他转头看向琉璃小人,眼中满是难以诉说的情感流转,他不再望向远处,因为他这一生走到了最后,还是那样只知道向着高处和远处,却最终难舍于身边和眼前。 少年君洛看着琉璃小人,笑意温和,与那个坐在屋檐下静看生活安宁的温婉女子那样相像,他轻声开口,那些声音和言语吹拂开心湖之畔的所有尘埃和碎屑,“顾枝,可你不同,你现在依旧有着时间和机会,去把握住那些不愿意放手的东西,去追逐那些想要相伴身边的人,哪怕是仇怨,可你依旧还能去报仇,那么自我的困顿除了消磨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参与你的成长,可我知道顾筠一定把你教的很好,所以这样的你真的会仍由苦痛和遗憾一辈子紧紧纠缠自己,然后止步不前就此消磨余生吗?我不信,你呢?” 琉璃小人看向少年君洛,他们双眼视线交错,一般无二的眉眼都点亮着世间最纯澈干净的光芒,星海流转光华穿梭。君洛笑看着琉璃小人,这个如今叫做顾枝的少年,在那段名为君衣的岁月里,是他只要看见就觉得内心涌起无限力量的血脉牵连,是只要这个孩子与卿乐站在一起,君洛就可以去与年幼时的苦难握手言和的勇气所在。 君洛站起身,琉璃小人的身影拔高化作了身穿白衣腰间悬刀的顾枝,他们并肩站在一处,眉眼容貌身形气度都是那般相像,君洛伸手拍了拍顾枝的肩头,轻声道:“无论如何,去前行吧,追赶着那些遗憾不要再蔓延,也要让未来的自己去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君洛的身影已经在崩碎消逝,顾枝低下头看着腰间悬挂的绿竹刀鞘,那些微微的泛黄已经彻底磨损干净,只剩下最清澈的翠绿颜色,像是春雨洗过的绿竹。 顾枝睁开双眼,擦拭掉那些血泪。魔君站在不远处看着缓缓抬起头的顾枝,虽然已有琉璃小人坐镇气海心湖,可是此时顾枝身后依旧有一个巨大虚影在渐渐勾勒清晰,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意气风发眉眼飞扬,与顾枝那样相像却又别有不同。 魔君站在原地,直面着武道千年以来最出众的两个人,魔君伸出手摊开手掌,在他的头顶处,那不知何时积攒而起的光芒刺破了深渊黑暗,魔君轻声开口:“请。” 顾枝手掌握住刀柄,太平刀缓缓出鞘,撕扯干净所有的纠缠和黑暗,时间好似已经过了千年万年,可顾枝却还是手握长刀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个坠落的身影,原来不过是转瞬刹那的心绪纠结。顾枝脚踩山石,身形化作箭矢掠向扶音,也卷动这那些絮乱云海和衣袖,去抓住同样在下坠的卿乐,遗憾还是要到此为止,这就是他顾枝想要的自由。 魔君没有再居高临下,他出现在了顾枝身边,伸出手抓住那些山石汇聚在一处,化作一个携带着焰尾撩开天际的陨石砸向顾枝,也要顾枝心境中的那些绵延群山都崩碎坍塌。顾枝翻手握刀,身形倒转将刀刃刺入坠落陨石中,然后借着那股下坠之势继续接近下落的扶音和卿乐。 魔君如影随形,卷动红袍大袖,遮天盖地地笼罩住顾枝的身影,隐藏在衣袖中的洁白十指轻弹,像是拨动了天地间最虚无缥缈的琴弦,顾枝置身其中,身不由己地被拉扯进一种莫名的境地中,只能挥舞刀芒对抗那种虚无和混乱。 魔君站在顾枝身边,摊开手掌攥住顾枝的头顶三寸,他呼出一口气,还是没有动用那些玄妙灵气,而是将修行数百年的真气修为都灌注在双手中,涌入顾枝体内。 于是在顾枝的经脉和气海之中,无数的真气本元疯狂涌入,这些真气那样精纯干净,若是平常,恐怕顾枝只要稍作运转和调息就能将这些本元留住大半,真真正正地化作自己的真气。 可是如今,这些世间所有武道修行之人注定会趋之若鹜的精纯真气却化作了索命的毒药,在顾枝体内肆虐作乱,无论是和顾枝运转的真气相撞,还是生生撕扯顾枝的脉络和气海都让他感受着钻心刻骨的疼痛。 顾枝双眼只有扶音和卿乐的身影,此外再无他物,所有的情感和感受在此刻都被抽离开他的体魄,就连神魂都被体内的琉璃小人牢牢把控,所有那仅剩的念头就成了支撑顾枝依旧还存活着的唯一所在。 救下卿乐和扶音,过往现在和未来,还有不舍遗憾憧憬的一切,都不要无能为力也不要追悔莫及,都要好好的,回家去。 海面上,一叶小舟跨越山海重重,越过了出云岛外的云雾禁锢和所有的幻想囚牢,来到了秦山之下。 出云岛上,一处洞开的门扉中,带着好奇和向往的少年走出秘境,便看见了身前眼中巍峨的秦山。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为众生换太平(一) 天地间的风总是难以捉摸踪迹和来去的,而武道修行者口中所说的真气本元就要更加虚无缥缈,一呼一吸之间,一眼一闻之中,也许那些流转在虚空之中的气息就是足以炼化存续体内的所谓真气了。 可是能够真正去捕捉这些气息痕迹的人总是少数,所以太多叫嚣着要去闯荡江湖游历天下的武道修行者,其实一辈子都只能止步门外,那一步两步的距离实际却差之千万里。 若是登堂入室了,再去听闻触及更加不落实处的所谓天地灵气,就让人愈加摸不着头脑,哪怕是在武道一途上走得足够远也走得足够高的顾枝,在以前也很少去说起想到那总是与神明关联更深的天地灵气,因为在许多传说中,神灵餐霞饮露,呼吸吐纳的不正是所谓本源灵气? 在更多的书籍和神话记载中,天地最初的构造就是那些犹如清风雨露的灵气,只是随着万物生灵的降临和繁衍生息,灵气开始融入天地间,捉摸不得更琢磨不透。 可是在那座城墙上的茅屋中,顾枝置身于绘就天地万万年的画卷世界,亲眼看着那些流转天上地下的灵气孕育出了植物和生灵,也将漂浮在在汪洋之上的岛屿牵连牢固,是连接天地的关键所在,更是后世武道修行、读书悟道的本源,所以再去说起天地灵气的存在,在顾枝看来,便少了几分神异,而是多了几分真切。 只是与当年一般,哪怕见识过了那处城池秘境的玄妙和出云岛上幻境纷至沓来的奇异,顾枝还是对于所谓“神明”的存在有着疑虑,所以他可以还是一往无前地跨越千山万水走到秦山,也可以义无反顾地步步登高来到山巅。 然而面对着魔君,亲眼看着更多也体悟更多,顾枝才明白,那些虚无缥缈的天地灵气,原来是真真正正地能够被据为己有,或者说至少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化为己用的。 来到秦山之后,顾枝除了置身于虚幻和现实之间反反复复,便一直在出刀战斗,亲眼看着那从魔君体内走出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施展出介于幻觉和真实之间的玄妙手段,也坠入了魔君举手投足间勾画出的世界牢笼之中,那些早已逾越武道的能力,不再只是武道第九境“逾矩”可以囊括其中的。 那么,是否可以作此考虑设想,原来千年以来所有先贤所想的武道高处之外,其实还有更加高远和玄妙的境界和修为?近乎神明? 只是此时此刻,面临着生死大敌的顾枝,丝毫没有时间和余地去思索更多。 魔君站在不远处,双手织就的囚牢将顾枝禁锢其中,源源不断的真气本元冲刷着顾枝的体魄神魂,山巅罡风作乱,顾枝的灵魂与那一身白衣一同在狂风中被摇晃拉扯,几乎就要变作残絮碎屑。可是就像黑暗风雨中的那一盏点亮于竹屋中的烛火,哪怕是狂风骤雨,也始终明灭不定,却终究不会彻底熄灭。 顾枝缀着一口本元真气和命理气数,闭上双眼挥出一刀,将那些积攒体内数十年的真气都释放而出,抵抗着魔君“赠予”的武道修为,两股澎湃河流在山巅相撞,银白色的火花溅射而出,像是在天边云海处点燃了烟火,云层被驱散,就连天光都不由自主地褪去颜色,秦山下本就匍匐在地的虔诚信徒门更加恭敬地叩首,像是亲眼看见了神迹的降临。 在出云岛关于三百年前的传说中,划破黑暗如白昼的三道焰火也是这样从秦山高处落下,在天边留下了需要整整一夜才能闭合如初的云海缝隙,像是有人举着火把点燃了那些飘忽不定的云絮,燃烧个不停。那时的先贤们同样只能惊叹于神迹的玄妙和震撼,于是关于神灵的传说便开始口口相传,代代相承。 如今秦山之上的种种奇异,不正是对于神迹的明证吗?由于顾枝和魔君的交手,那经由灵气和玄妙术法勾连的出云岛上各境之间的云雾界限模糊不清,那些秦山虚影中,也开始显露出真实的模样。 桃止镇外的小村庄里,并肩坐在溪边垂钓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起仰着头望向秦山的方向,男孩的眼中倒映着银白色的光亮,熠熠生辉。 北元王朝临海的口岸处,站在一艘帆船上的剑客举目远眺秦山,不知为何便觉得能够做出这番惊天动地异象的定是自己那个忽如其来又匆匆离去的师傅。 祈水山庄破败几分也冷清几分的园子里,挥汗如雨勤学苦练只为了能够护住山庄威名不至于坠入地底的女子抬起头看着秦山之上的异象,想起了那个以一人敌万马的少年。 铺天盖地的光亮也笼罩住了顾枝和魔君的身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都凝滞不动,天地间只剩下对立而站的顾枝和魔君,他们站在了光阴长河的岸边,不再是勾勒的虚幻,而是真真正正的置身其中,因为他们的武道修为太过惊世骇俗,在接洽碰撞之中触动了天地的界限,于是玄妙在相接处骤然亮起,将两人都拉扯进了光阴长河之畔。 魔君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的潺潺流水神色平静,在这三百年里,他已经许多次站在这处岸边看着溪水东流和高山迭起了,许多东西都是看得多了便再无奇怪,甚至就要变得无趣,只是看着那奔涌流淌的河水,魔君知晓那些翻涌的涟漪中在不久之后注定会倒映出截然不同的景象,便多了几分期待,而他将是亲手缔造未来的那个人,就连光阴长河也不过手中棋子,微不足道。 顾枝手握长刀望着眼前的流水,波光粼粼之间翻腾着千万年来的乍现画面,有第一位光明岛主亲手打造了传承千年来的王朝统治,有第一位着书立传的读书人站在石台之后谈天说地,有身披袈裟的佛陀静坐树下一悟花开一年花落,也有独坐高山之巅的道袍老者白发苍苍却神采流光漫天霞彩作衬,还有站在汪洋海浪之上酣畅出拳的那开创了武道的第一人潇洒肆意…… 世间的波澜壮阔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虽然无奈慨叹之处在于人间更多的是默默无闻平平淡淡过完了一生的寻常人,可是光阴长河没有高低贵贱之别,所有在这世间活过的人都是铺成了河床的石子也是翻涌的水滴,就像是天地间的清风,也像是飞扬的尘埃,他们同样在这世间举足轻重,不容缺失。 顾枝静静看着水面和清澈的水底,双眼明亮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站在对岸的魔君冷眼看着顾枝,不出所料地看出了少年的期待和不由自主的沉沦,第一次来到光阴长河岸边的人总是很难挣脱开再见一面过往之人和过去之事的诱惑。顾枝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身影,是还没有白了头的先生,在他身边站在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嘴角叼着草茎的侠客和一个身穿青衣眉眼飞扬的少年。 魔君突然微微皱眉,因为顾枝竟是只看了一眼那画卷就缓缓抬起头,没有任由心神和思绪沉眠其中,顾枝抬眼看着对岸的魔君,呼出一口气,语气平淡道:“总要分个胜负和生死了,扶音和卿乐我一定会救下她们,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话语落下,顾枝竟是抬脚迈入了光阴长河中,在那位黑衣童子的打造的小世界中,顾枝同样如此做过,可是置身于真真正正的光阴长河岸边,顾枝这样做无异于寻死。 溪水奔涌不息,涟漪撞在了顾枝的衣摆脚边,可是奇怪的是,意料之中的消磨和吞噬没有出现,而是在碰撞处出现了溅射的光亮,丝丝缕缕星星点点,几乎就看不清,顾枝神色痛苦,感受着光阴岁月对体魄神魂的冲刷。 站在对岸的魔君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眼中闪过光彩,魔君抬起白皙如玉的双手,竟是在掌心出现了虚幻的迹象,魔君再次看向顾枝和汇聚在他脚边的那些光点,原来已是神性在身。 眼前变幻倒转,魔君运用了改天换地的手段,将两人从光阴长河中抽离开来,顾枝双手握刀终于刺破了那些真气本元构造的牢笼,然后身影向着扶音和卿乐坠去,那些从他袖口处和体内气海中涌出的气息像是两只巨大的手掌托住了她们的身躯,终于止住了下坠之势,像是承载着云海缓缓飘落。 可是在扶音和卿乐的眼中,站在半空中露出微笑的顾枝身后,睁开双眼的红袍魔君不知何时一步跨出就来到顾枝身后三寸之间,然后一只洁白手掌穿透了顾枝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顾枝嘴角的笑意凝固,眼中的明亮光华在一点点黯淡消逝,扶音和卿乐同时高喊出声:“不!” 刺破身躯经脉骨骼的痛疼瞬间掌控住了顾枝的思绪和心神,可是看着终于不再被裹挟在山石之间的扶音和卿乐在真气的护持下缓缓落向海面,顾枝还是拉扯出笑容,他竭力张开嘴,轻声说道:“再见。” 再见,那些注定还是只能遗憾不舍的过往;再见,那些说好了要再一起喝酒的故人旧事;再见,那些再也看不见也再也无法实现的未来;再见,终于重逢的至亲和他存在这一生的所有情感的归宿。 那只穿透胸膛的手掌带着鲜血缓缓抽离,顾枝手握长刀转过身,直面神色冷漠的魔君,已经被鲜血浸染鲜红一片的白衣终于只剩下了可怜的碎片,顾枝握着那把漆黑的长刀,那把被世间众生唤作太平刀的长刀,然后所有的真气和刀芒都倒卷灌注在刀身内,顾枝抬起手,用尽最后的气力和心神递出了最后一刀。 天地间,不再只是出云岛和秦山一境之地,而是汪洋之上的一百零八座岛屿,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听见了那一声长刀出鞘的声音,如龙吟如凤鸣,而当人们抬眼望去,在天地的最北边,出现了一盏足以和天上烈阳明月争辉的光亮,在不断地膨胀绽放,最终天地间就只剩下这一抹光亮,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和心神。 长刀越过时间的冲刷和虚无的阻挡,带着一种命中注定和毋庸置疑出现在了魔君的身前,然后刀尖刺入了他缓缓抬起的手中,刀芒依旧不绝,还要透过掌心去往魔君的胸膛,最终止步于红袍之外一寸之间,只差一寸。顾枝的身影如破败的枯叶,被风一吹,寥落飘摇,从魔君的身前眼中坠落消逝。 秦山山巅附近的台阶处,好不容易攀登上来的两个年轻人跪倒在地,可是在他们喘息间最后所看见的,却是顾枝递出最后一刀,然后从魔君的身前坠落,捂着断臂处的于琅和脸色苍白的周厌同时高喊出声:“不!”同样在武道一途登高远行的他们很清楚,那样不留余地和竭尽全力的顾枝就是在寻死,而且看着顾枝已经消失不见的身影,恐怕存活就真的成了奢望。 海面上,那一艘小舟临近秦山的时候,天地间就已经被光亮占据,站在船头腰间悬挂长短两刀的徐从稚和背负竹鞘木剑的程鲤同时仰头望去,看见了那两个被真气护持着下坠的身影。 徐从稚和程鲤同时拔地而起,程鲤抱住了扶音奋力挣扎的身躯,徐从稚接住了心神激荡之下昏死过去的卿乐,他们回到了小舟上。君策赶紧接过娘亲,小心翼翼地护在小舟甲板上。 程鲤抱着泣不成声撕心裂肺的扶音跪坐在小舟船头,程鲤无助地抬头看着徐从稚,只能轻轻拍打扶音的肩头和后背,低声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 徐从稚紧紧咬着牙,知道唯有因为顾枝才可能让扶音如此失魂落魄和声嘶力竭,他回头看了一眼君策,然后看向程鲤说道:“我去看看。”说完,徐从稚身影掠过海面,沿着山崖攀附而起,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扶音双手紧紧握住程鲤的手臂,已经哭得嗓子沙哑的扶音似乎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悲伤都在此时此刻尽数宣泄,在失去了家宅和爹娘之后,扶音也失去了先生和魏先生,现在呢,就连顾枝都要离去了,从那夜风雨知州,她从未如此的绝望和无助,她只能依偎着程鲤,低声呢喃着:“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 程鲤嘴唇微颤,一直以来都生人勿近清冷孤绝的程鲤看着扶音如此绝望地哭喊,也不由得心神震颤悲从中来,想到了那最坏的结果,比如顾枝已经死去而魔君还好好地活着呢?程鲤只能紧紧抱住扶音,还是轻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没事的……” 徐从稚的身影在山石之间跃起落下,真气护持下他很快来到山巅,可是除了已经倒塌的孤亭和宫宇,山巅处再无其他,没有居高临下举世无双的魔君,也没有腰悬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的顾枝。 徐从稚落在山巅,低头望向高耸山崖,可是除了还在不断下坠崩散的山石,也没有其他。徐从稚缓缓转头,看见了山巅台阶处的那两个熟悉身影,徐从稚快步走过去,然后愣在原地。 平日里嬉皮笑脸没个心肺的周厌此时脸色苍白体内更是再无一丝一毫的武道修为,经脉骨骼都千疮百孔只是勉力吊住一条命,而他的脸上泪水流淌而下。还有穿着华美气态高绝的公子哥于琅,从未如此落魄无助,右臂处空荡荡的,眼神空洞,泪水溢满眼眶。 徐从稚蹲下身跪坐在他们身边,轻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琅左手手掌紧紧攥住还在渗出鲜血的断臂处,咬着牙吐出一个个言语:“顾枝死了,被魔君亲手杀死。黄先生和武山也死了,被齐境山所杀,就在我们的眼前,就在眼前。” 徐从稚深呼吸一口气,双眼却猛地通红一片,血丝像是裂缝般在瞳孔眼眸中纵横交错,他颤声问道:“都是因为魔君?” 周厌点点头,垂下了头哽咽着笑道:“是啊,都是因为魔君。”笑意中,满是讽刺和自嘲。 徐从稚双手手掌紧紧攥起,鲜血从指缝间流出,他轻声问道:“傅庆安呢?”于琅呼出一口气,断断续续说道:“顾枝说傅庆安在秦山山下一个小镇中的学塾里决定留下来,于是没有来秦山,兴许还活着。” 徐从稚听着这个唯一的好消息,却没有丝毫的安慰,顾枝怎么会死呢?黄草庭和武山都死在了齐境山手中? 徐从稚双手支撑着地面缓缓起身,低声问道:“魔君呢?”那股压抑的怒火和杀气几乎凝若实质缭绕在他的衣衫上,就连山巅的罡风都无法吹拂丝毫。 周厌和于琅都摇摇头:“他消失了,无法知道他去了哪里。”徐从稚点点头,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搀扶起周厌和于琅沿着台阶缓缓下山,轻声道:“我带你们回去。” “我已经不可能再修行了,这样一个废物已没有资格去说什么报仇,但你们,一定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哪怕没有了握剑的手臂,今日的仇怨和欠下的债,齐境山要还,魔君更要还。” “我会杀了他们的,亲手,一定。” 他们走下秦山,沿着山脚走到了海岸处,小舟停靠,程鲤将已经哭得昏死过去的扶音和卿乐一同安置在船舱中,站在甲板上看着并肩搀扶着走来的三个年轻人,他们登上小舟。 徐从稚突然转头看向山脚某处,一株古树下,一个穿着布衣的少年犹豫着迈开脚步,然后看着徐从稚,轻声问道:“那个,可以一起走吗?” 徐从稚冷声问道:“你是谁?” 那个陌生的少年缓缓道:“华朝。”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为众生换太平(二) 光明岛的那处孤立于湖面上的阁楼屋檐下,身披真龙黄袍的光明皇帝独自仰头望向远处北方的方向,在那些长刀出鞘的异响和光亮乍起的异象惊骇世间的时候,光明皇帝看见了更多。 他看见了在那秦山之巅一身白衣破败的顾枝陨落下坠,看见站在小舟上心焦如焚的君策,也看见了走出门扉秘境缓缓走向海岸的少年华朝。光明皇帝的眼神平静,神色也没有丝毫起伏,可是在他的眼底深处,那些破灭不定的星海翻涌出异乎寻常的光彩,这个世界终究还是要翻天覆地了。 通往阁楼的廊道中,身穿繁复暗紫色官袍的寇槐易神色恭谨地缓缓走来,站在光明皇帝身前十步之外,毕恭毕敬地弯腰拱手行礼,朗声道:“陛下,岛屿之主和王朝使节都已临近港口,光明岛上的各阶官吏与世家大族同样等候在了海岸处,光明大会只待陛下亲临就可正式开启。” 光明皇帝轻轻点头,没有了平常闲谈下棋时的儒雅和随和,而是让人发自内心地畏怯和敬仰的威严,寇槐易静静等在原地,依旧维持着弯腰拱手的行礼姿态。 直到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光明皇帝的手掌才轻轻托起寇槐易的双臂,然后轻声说道:“走吧。” 光明皇帝率先迈开步伐,随着他的脚步落下,整座皇城之中,有鼓声阵阵作响,寇槐易紧紧跟随在光明皇帝身后,微微低着头,神色恭敬。 光明皇帝走出阁楼和廊道,等候已久的三千金军将皇帝陛下牢牢护卫其中,虽然对于位居天坤榜榜首的光明皇帝而言,这些护卫显得那样毫无用处,可是随着装整齐全的骑兵步兵都开始汇入,那种象征着汪洋之上最至高无上权柄的威严便无形之中降临在所有人的心神,这是一种权势的象征,也是唯有光明皇帝才有的威严。 万人大军簇拥护卫着光明皇帝和庙堂中枢的大臣们一同去往注定此时喧嚣震天的港口,在禹夏城不远处就有一座世间最为繁华热闹的海港,而在最近数月之间,则注定那些商船和客船再难靠近,毕竟此时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所有真真正正掌握着至高权势的大人物都因为光明令的出现而齐聚于此,共襄盛举。 禹夏城中的各阶官员和分管岛屿之上各地的封疆大吏也齐聚在此,此时的港口附近,就连寻常百姓家都被严格把控起来,密密麻麻的护卫军牢牢守卫在港口附近,光明岛在汪洋之上所向披靡举世无敌的舰队更是铺开在海面上,隔绝所有的威胁和意外。 这些汪洋上的大人物们,虽然对于再次现世的光明令心存疑惑,不知道在如今太平安稳的世道下,还有什么大事是值得光明皇帝召集所有岛主一同商议的要事。可是能够亲眼看见并且亲身参与光明大会,对于身处这个时代的许多人来说都是足够觉得荣幸和不负此生的大事。 海港处人声鼎沸,来自天南地北或相识或结怨或素不相识的人们来往交接,只是无论是寒暄叙旧高谈阔论还是冷嘲热讽暗中算账都要思量一下如今所处的地界,都要忌惮一下那个无论是权势还是武道修为都举世无双的光明皇帝,所以在守卫森森之中,这些大人物们还是维持住了微妙的平稳,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那些细碎话语之中,说起的有几座岛屿之间来往已久的交情,露出笑脸的大人物看起来那么真诚,似乎平日暗地里那些争夺利益和地盘的小手段不过是误会;还有早就结怨的岛屿之主也在大笑着攀谈,只是若不是在这光明岛的港口处,或是就此离开,恐怕还是要打个你死我活来才好。 也有人在闲谈起那不久前惊骇世间众生的异象,有跻身天坤榜的岛屿之主猜测是武道修为极高的宗师在交手,甚至有可能就是如今天坤榜上的那几个游侠在分个高下。 所有人虽然还是攀谈来往,可是却都各怀心思,更多的是在等待那个很多时候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光明皇帝,毕竟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传闻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出现在庙堂之上了,可是光明岛依旧蒸蒸日上,权势和名望还是势不可挡,所以无论这位皇帝陛下是怠政还是只是更愿意隐身幕后,这个名号所象征的威严和尊崇却丝毫不减,足够任何人心怀憧憬和向往,自然也有畏惧和胆怯。 如今的天下大势,许多置身其中的岛屿当局者迷,可是作为金藤岛和奇星岛这类大岛屿来说,其实那些暗流涌动和权势之争几乎昭然若揭,所以光明大会的召开绝不只是这位皇帝陛下的心血来潮,而是要对如今的混乱之势来个一锤定音,那些心怀各异的大人物们此时无不在心中盘算着未来的规划,也揣测那些皇帝陛下究竟会做出什么决定来。毕竟在历史上的两次光明大会中,最终所确定的可都是足够惊天动地的大事。 也有心思活泛的岛屿之主找到了光明岛上的实权人物开始攀谈交流,话里话外自然还是想要了解那些光明皇帝召开光明大会的打算,可是这些就职以来都没有亲眼见过光明皇帝的高官权贵还真对此一无所知,只能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与各大岛屿之主虚与委蛇。 光明岛上仅存的那些世家大族大多都和海外的其他岛屿有所往来,几位岛屿之主就走到了于家所在处,和于家老家主热络交谈,虽然知晓于家除了那个不遵祖训的于肃呈之外再没有人和光明岛权势有所牵扯,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能够从话语里多探听些消息也不失为一种益处。 可是于家那位已经独居高宅大院修身养性多年的老家主却只是笑着闲谈,有意无意地将那些试探言语都挡了开去,还不会让人觉得生硬和冒犯,这就是世家大族能够在当年光明岛革新中存活至今的关键所在了。于家次子于肃呈没有站在于家此处,而是与那些光明岛庙堂中枢的官员们站在一处,显得有些不起眼。 光明岛的港口总是世间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哪怕今日在此的不是走南闯北的商船和客船,可是喧嚣却丝毫没有消减,言语交谈此起彼伏,根本无法靠近此处附近的百姓们仅仅靠着想象也能够猜测几分港口附近的非比寻常。而置身于这番热闹之中的大人物们,无论是视线还是心神,更多还是落在了通往海港处的那条被重重大军护卫森严的道路上,等待着那位光明皇帝的到来。 外围的护卫大军如潮水般开始翻涌,站在甲板上和港口处攀谈来往的人群慢慢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只有海浪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拍岸,只是随着那沉重响起在所有心上的战马声和步伐声回荡开来,就连海浪的哗哗声响也显得那般遥远和微不可闻。人们不由得摒住了呼吸,静静看着大军缺口处那缓缓走来的身影。 一身明晃晃的黄袍倒映着天光的璀璨,人们只是凝神望去几眼就要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和眯起眼睛,否则就要被那纯澈明亮的光芒灼伤眼眶。 那个身影走出光亮,终于清晰地出现在所有的视线中,搭建在海港居中位置的高台台阶上,那个身穿真龙黄袍的中年男子独自登高。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慢慢等待,没有人窃窃私语地议论也没有人胆敢在此时制造出异响动静来。 即便抛开光明岛千万年以来所有的奇异传说和滔天权势,只说如今这位将光明岛革新推向了新的高处的皇帝陛下,所有人也不由自主地投注了足够的敬仰和崇敬,这场注定只会由眼前这位光明皇帝主导的光明大会,会发生什么带来什么改变什么,都让人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犹疑。 那个身影终于走到了高处,比所有的楼船都要高,似乎还要比世间最高的山峰更高,禹夏城中的晏山就在他的身后,可是却还是在他周身的光芒映照下显得那么遥远和渺小,光明皇帝站在高台之上俯瞰众生。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开口言语,是开门见山地惊天动地,还是循序渐进地商议讨论。 可是独自站在高处的光明皇帝却视线缓缓落在远处海面上,有一些岛屿之主察觉到了光明皇帝的异样,便循着他的视线也望向看远处的海面,可是除了光明岛的钢铁舰队之外,海面上就连渔船都没有了,海鸟掠过海面,鱼儿翻腾起浪花,不过寻常而已。那么光明皇帝究竟在看着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呢? 光明皇帝的眼底深处倒映出一副波澜壮阔的画卷,是接天连地的海浪和云层,在天际界限处,一艘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倾覆的绿竹小舟缓缓出现,一个身穿红袍的身影独自站在其上,背负双手神色淡漠。一叶小舟独行,然后就有宛若黑云压城的密密麻麻舰队随着显出身形,簇拥在绿竹小舟身后,携着让人窒息的威压缓缓逼近。 小舟上,轻轻落下脚步身穿儒衫的晋汉神色恭敬虔诚地走到了魔君身后不远处,弯腰拱手行礼道:“主人,大军都已进入各大海域,只等光明大会落幕,魔军就会全力开拔,到时安置在所有岛屿之上的暗桩和后手也会同时发作,一切尽在股掌之间。” 魔君只是轻轻点头,晋汉不敢抬头看向方才突然出现在这艘小舟上的主人,只能低着头低声问道:“主人?”魔君挥挥手,轻声道:“不急。” 晋汉不敢多说,更不敢多问那位登上秦山的“地藏顾枝”生死如何?主人的计谋是否已经奏效? 晋汉再次恭敬行礼,然后身影飘忽在海面上,回到了绿竹小舟之后的舰队甲板上。 魔君独自站在绿竹小舟船头,与光明岛海港处高台上的光明皇帝遥遥对视。 在许多许多年以前,他们不是什么魔君也不是什么光明皇帝,就只是唤作井舜和宁愚的两个少年,面对着新奇玄妙的新世界满怀憧憬和向往,也有着难以言说的畅想和远方,只是后来啊,他们都成了这片汪洋上最至高无上的掌权之人,也终于成了落座棋盘对面的生死敌手。 也许当初他们三个人之中,真正做出了正确选择的是那个最无欲无求的人,哪怕是只能接受再也回不去故乡的残忍现实,哪怕是连再看一眼那个本来世界模样的机会都视而不见,可是最终在人心和世事的权衡中,置身事外的那个他好像才是真正自得其所的人,而选择卷入世事变迁和人心谋算的他们,也终究会走入自我的桎梏之中,即便可以再活上个百年千年,却始终再难离开挣脱。 宁愚站在绿竹小舟的船头,身上穿着年少时的他绝对深恶痛绝至极的鲜艳红袍,却没有丝毫的艳丽和浮华,只是泛着黯淡深邃的血红色,化作一座牢笼将他囚困其中。 而站在高台之上沐浴天光之中的井舜,一身明亮黄袍上的真龙似乎张牙舞爪地腾空而起,直要将世间所有的璀璨光华都纳入怀中,可是世间众生仰望的目光和天穹洒落的光华,也终将化作难以挣脱的牢笼,将他囚困其内。 他们都是那样的孤独,站在汪洋之上,还在众生之外。 他们也是那样的瞩目,凌驾汪洋之上,也在众生之外。 秦山山下的海水中,一袭破碎白衣拉扯着一个紧闭着双眼的身躯飘摇远去,那个胸膛破损的少年怀中抱着一把漆黑颜色的长刀,他的发丝在海水的流转中慢慢染上了雪白颜色,腰间悬挂的绿竹刀鞘被水流冲刷落入海底,消失不见。 生与死。 乱世, 还是太平? 第二卷总结 第二卷结束了。 可惜那个时候完成第二卷的时候没有立即进行总结,不过那时可能会对自己有太多的满意,反而变成自卖自夸,所以现在回过头去看第二卷的创作,其实对于自己也能够有更中肯的看法。 虽然第二卷相较于第一卷来说,在语言和笔法上依然没有什么进步,甚至因为尝试过每日坚持写一万字左右而显得有些精力不足,所以难免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稚嫩粗糙。但是在第二卷中还是做到了一些莽撞的试验,比如加入了更多故事作为叙述,比如以三条不同的线路作为脉络去塑造人物,比如从各方面的衬托去勾勒出两个重要人物的形象(宁愚和井舜)。 遗憾的是,在完成第二卷的时候,只能承认,发掘出的问题已经成了无可挽回的事情,这本书从一开始的基调就没能把控好,归咎于笔力的幼稚和思维的迟滞,所以无论是故事还是人物,哪怕最初构建时有足够的高光,但是最终都不得不因为总体基调和行为风格变成平淡的叙述,自然也就失去了跌宕起伏的气魄,比如黄草庭和武山的陨落,比如于琅和周厌的九死一生,比如顾枝终于知晓自己的身世,比如扶音的指尖毒。 说是总结,当然更像是一场自我检讨和对大家的歉意(如果还有朋友坚持到这里,再次感谢)。 若是找出一些值得说道的地方,其实在这一卷中塞进去了不少东西,有关于世界观构建必不可少的背景介绍,有关涉人物塑造和升华的过往与未来,还有一些在写作过程中自己的感悟与感慨(简称私货),其实在将自我的见解和看法写出来的时候难免忐忑,毕竟那些说教和所谓的感悟其实都还是有着很大的局限,就那样借着人物的口夸夸其谈,真是让人不安。 第一卷的时候没有通过初审,那个时候就已经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所以没有自不量力地再次尝试,反而是在第二卷故事行进到铺展世界观的时候,才敢于去再次尝试申请审核,结果不出所料,失败了(笑)。 并没有什么挫败和失望,因为自己都已经找出了这么多不足来,又怎么还敢奢望读者能够看得进去呢? 虽然这样说有些信口开河的狂妄,但这本书确实是作为初涉写作的尝试和训练而已(素材库里积攒了太多大纲和故事,不过真正创作出来肯定需要更多的试验),遗憾于那些粗糙不足,也欣喜于那些尝试和突破,至少让自己明白了真正去创作一部作品并且将其最终完成,决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对于个人来说,这样的尝试,总归是快乐的,因为写作这件事情,本就是自己愿意去孜孜不倦探寻的乐趣,所以其中的悲喜自消自受,自得其乐。 说回剧情,顾枝从秦山坠落生死如何?离开出云岛的魔君宁愚又打算如何做?坐镇光明岛的光明皇帝会以井舜的身份真正现世吗?那第三个人究竟是谁,在这样的天下大势中是继续冷眼旁观还是主动入局?华朝踏入汪洋世界意味着什么吗?君策的成长会走向何方?在乱世之中,扶音和卿乐他们何去何从?这场注定要到来的乱世会是何种结局? 这些问题都会在第三卷解答。三卷的基调已经定下了,所以第三卷将会是收官,故事已经构建好,同样只剩下笔力的创造,这一次不再夸口说有什么创新和尝试,只是希望能够给这许许多多的人物一个结局,也许不完美,也许不满足,但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未来。 (本来在完成第二卷更新的时候,第三卷就应该差不多在收尾阶段了,遗憾的是,现在第三卷连一半都没写完,所以后面断更的话,请大家尽情开骂吧。) 好了,废话说完,让我们继续故事吧。 第一章 天地分汪洋居中(一) 汪洋之上似乎已经承平许久,哪怕在海域之内岛屿之间仍是大小摩擦不断,可是却从未再有过颠覆整座汪洋的战事席卷。 在这其中,光明岛自然是那个做出了最大努力和让步的居中角色,而其他逐渐繁华兴盛的岛屿也乐得将汪洋和海域打造太平荣华,为的自然是更为鼎沸的商贸和往来,无论是扩充权势还是积攒财富,只有在风平浪静中谋求才可不容有失。 在汪洋之上所有岛屿的史书中,所记载的最后一场囊括整座汪洋的战争,应是在一千五百多年前了。 那时光明岛开创的第一座王朝现世已过了三百余年,眼看着光明岛上的百姓在统一中安居乐业,于是汪洋之上许多岛屿也开始学会了建立政权把控权势,渐渐地,王朝皇权在汪洋上铺展开来,那些积攒足够资源和底气的岛屿便成为了继光明岛之后的有主岛屿。 八大海域的海图范围也在慢慢绘就,虽然为了争抢那些无主岛屿和尚在探索中的偏远地界,各大岛屿在光明岛居中调度下仍是争吵不断大打出手,可是大致的汪洋版图还是有了雏形。 后来八大海域的疆域得到初步划定,各大岛屿坐镇所属地界,可是随着势力的膨胀与时间的推移,以奇星岛和金藤岛为首的一些大岛屿不愿再屈居于光明岛权势之下,于是统合了三十六座岛屿共同向光明岛发难,只为了逼迫那时的光明皇帝让出光明岛的权柄,也要借此重新划分疆域地界。 也是在那场蔓延八大海域的战事中,世间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光明皇帝的无上力量,竟是以一己之力抵抗住了数十位岛屿之主的联手对敌。 最终光明岛联合其他十余座岛屿将那些掀起战事的岛屿之主逼着坐在桌前,商议定下了各大海域之间的秩序规则,光明令和光明大会也是在那时成为了各大岛屿之主的共识。自那以后,再没有横跨海域和蔓延整座汪洋的战事发生过。 后来八百年前的光明大会确立下如今的一百零八岛屿格局,整座汪洋终究还是在互相的掣肘和往来中慢慢稳固太平,虽然野心勃勃的一代代掌权者们仍旧还是不遗余力地挑起战事,但终究不敢将战火蔓延整座汪洋,毕竟那意味着和其余所有岛屿为敌,更是触犯了光明岛为整座汪洋所制定的根本秩序。 许多依靠着光明岛而繁荣昌盛的岛屿,已经许多年再没有经历过战争了,百姓们安居乐业自给自便足够安稳太平,哪怕是茶余饭后听闻了跨越重洋传入耳中的倾覆战事,也难以勾连起太平盛世中百姓们的设身处地,至多便是慨叹几句,再无其它,毕竟身外之事太过遥遥,直抵人心的心绪也如被风吹动的湖面,只是泛起几层微弱涟漪而已。 光明岛时隔两百余年再次召开光明大会,无论是光明岛上的百姓还是玉乾海域中其余岛屿的人们都感觉与有荣焉,只是远远瞧见了来自各大海域的船只浩浩荡荡地自海岸边飘摇而过,人们便欢呼雀跃,高声诵念着光明皇帝的威严和恩德,只觉得能够亲眼看见如此盛会的片缕痕迹,就已是此生最大的足矣。 玉乾海域的疆域足够辽阔,岛屿之间也离得不算近,所以驻守光明岛外海面的舰队其实面临的护持压力并不算大,总不会有不长眼更失了心智的狂徒胆敢在此时各大岛屿之主齐聚的光明岛兴风作浪。所以光明岛上的军队和皇城的禁军所要紧肩负的,其实还是提防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靠近召开光明大会的港口,既是为了护住此时齐聚那里的所有光明岛庙堂中枢大臣的安危,更是要彰显光明岛的军力之强盛。 光明岛江湖院在这场大会中所要肩负的职责虽然终究不会暴露在阳光下,却算得上举足轻重的那最紧要的一环,毕竟随着越来越多的江湖武道之人登上天坤榜,曾经各大岛屿之主足够自傲的武道修为已经显得有些不再稳妥,更不可能和那千万年来都高居山巅的光明皇帝一般始终有恃无恐。 所以身为汪洋之上裁决监察江湖武林诸事的江湖院,在光明大会如此盛会中如何调度看管好那些慕名而来的武道高手,就成了足够让江湖院执事头疼至极的棘手之事。 光明岛江湖院身上的职责算不得轻松,毕竟只是着眼于光明岛上的江湖事还远远不够,江湖院的各大都使和执事都散在八大海域之中,监察各大海域和岛屿的江湖武林之事,所以为了应对此次盛大的光明大会,江湖院反而显得人手稍有不足。 好在光明大会召开不久之前,来了一位整座光明岛都曾听闻过不少消息的人物拜访江湖院,更是在宰辅大人寇槐易亲自带领下来到了江湖院的议事堂中。 那人正是在数年前奇星岛倾覆之乱中挺身而出的降魔殿第一正司冀央,而在那之后悄然来到光明岛皇城的许多降魔殿中人,也在寇槐易、冀央和江湖院指挥使的居中调度安排下,和江湖院一同负责此次光明大会的监察事宜。 如今的降魔殿不仅仅是奇星岛上备受朝廷重用的司法裁决所在,更是旭离海域在统合江湖武林事务上举足轻重的抗鼎角色,旭离海域许多岛屿上的武林都隐隐有了处于降魔殿监察之下的趋向,虽然也还是有些依旧向往快意恩仇潇洒肆意的江湖人不愿意看着武林落入所谓朝廷“走狗”手中,所以处处与降魔殿作对。 可是旭离海域许多岛屿掌权之人都不得不承认的是,本就是在江湖武林中组建的降魔殿,在料理武林事宜上的手段算得是独到玄妙,那些足够让朝廷庙堂头疼的武林诸事,降魔殿都能化为平常事,也省去了各大岛屿的许多忧虑,所以虽然还是忌惮奇星岛势力的侵入,但旭离海域许多岛屿还是乐得降魔殿在江湖武林事宜上的介入。 冀央来到光明岛之后并没有隐姓埋名四处逛荡游历,而是直截了当地来到了禹夏城,也算是给了亲自发出邀约的光明岛宰辅寇槐易一个礼尚往来的敬意,不至于让江湖院还要忌惮提防旭离海域降魔殿第一正司的动向和心思。在那封跨越重洋送入冀央手中的书信中,寇槐易和光明岛江湖院指挥使共同发出了邀约,希望如今在旭离海域中有了更大话语权的冀央和降魔殿能够为光明大会的召开出些气力。 字里行间,冀央能够看出此次光明大会所要各大岛屿之主商议的事情绝对不简单,也看出了寇槐易和江湖院指挥使的诚意,于是冀央在通禀奇星皇帝之后欣然接受邀约。 经由江湖院此事,冀央也旁敲侧击看出了些奇星皇帝的打算,如今百废俱兴的奇星岛不会再愿意只是旭离海域中一个慢慢休养生息的岛屿,而是要像当年全盛之时一般在整座海域乃至整座汪洋都掌握更大权柄,所以奇星皇帝乐得与光明岛能够有更多的接洽与合作,毕竟在野心勃勃的奇星皇帝心中,那副他和魏崇阳绘就的画卷上,光明岛始终都是灯塔般的指引。 随着光明皇帝走出那座湖面上的阁楼,江湖院和降魔殿先手安排便都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在光明皇帝走过的禹夏城沿途,几乎在人群涌动间和大街小巷的角落中,都有江湖院和降魔殿的身影,而当光明皇帝在大军簇拥下走入港口,真正的考验也才正式降临。 大军和皇城禁军挡住了所有明面下的觊觎和窥视,而江湖院和降魔殿就需要负责将那些藏在暗处的火苗掐灭。 冀央没有和一同来到光明岛的其他几位正司一样去往港口附近亲自调度护卫,而是与江湖院指挥使一起留在了皇城江湖院的议事堂中稳坐高台,将此时整座禹夏城和光明岛的局面都尽收眼中。冀央坐在议事堂中的红木椅子上,神色平静,可是心中的思绪却已经千回百转。 冀央最疑惑之事便在于,为何光明岛如此放心降魔殿和自己?虽然都是为了光明大会的顺利召开,可毕竟是两座不同岛屿的庙堂机构,怎么江湖院能够对降魔殿的介入重视和信任到如此地步? 冀央视线落在身边翻看卷宗的江湖院指挥使身上,这位已经执掌江湖院二十余年的指挥使虽然已是年近花甲,却还是身形魁梧神色矍铄,全然看不出丝毫老态。 冀央这段时日在江湖院中料理事务,亲眼旁观了这位指挥使的调度安排,不由得心生钦佩,毕竟降魔殿和江湖院所肩负的职责还是远远不能相比的,而想要将整座汪洋的江湖武林之事都处置妥当,需要江湖院指挥使耗费的心神和气力实在难以估量,所以冀央虽然能够看出江湖院指挥使身上的不俗武道修为,却也猜得出恐怕已再无精进可能了。 江湖院指挥使路垣嵩轻轻放下手中的卷宗,闭上眼睛抬起头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眼转头看向冀央,眼神明亮地咧嘴一笑,问道:“冀央正司觉得江湖院和降魔殿对光明大会所做的安排和准备还不够吗?” 冀央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江湖院所做已是天衣无缝,即便没有降魔殿,想来光明大会也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路珩嵩点点头,伸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冀央,然后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水,接过话语道:“那就是担忧光明大会所面临的其他威胁?”冀央端起茶杯没有言语。 路珩嵩将茶杯轻轻放在掌心,抬眼望向江湖院的议事堂门外,璀璨温暖的天光洒落在洁白玉石铺就的广场上,不远处就是连绵的皇城宫殿,路珩嵩问了冀央一个问题:“当年你为何会亲手兴建降魔殿?”冀央将茶杯放在桌上,思索一番才作答:“因为那时的奇星岛在魔君治下倾覆寥乱,因为‘地藏顾枝’的出现看见了奇星岛生的希望。” 路珩嵩却摇摇头,说道:“不够。”冀央微微皱眉,路珩嵩转头看向冀央,笑道:“这样的降魔殿,在奇星岛重归太平之后,便没有了更多的所在根基。”冀央有所明悟,却只是看着路珩嵩不说话。 路珩嵩点点头继续说道:“两百年前,江湖院的出现几乎让整座汪洋的江湖武林都乱作了一团,为何?不就是早就习惯了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人觉着光明岛是要依仗地位来施展权势,以为天坤榜上天下无双的光明皇帝是要以此掌控所有江湖人了。” 冀央伸出手指轻轻摩挲茶杯边沿,静静听着路珩嵩说起这些关于江湖院的往事,也是关于光明岛这数百年革新的剪影。路珩嵩嘴角挂着笑意,可是冀央却看不出丝毫的轻缓和惬意,只有藏在深处的森严和淡漠。 路珩嵩继续说道:“所以那时行走在各大海域和岛屿的江湖院先贤,所面对的困顿和危险,几乎是现在的我们难以想象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监察江湖诸事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暴尸荒野,更多的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尸体也找寻不得。 而偏偏在这些事情上,光明岛根本无法名正言顺地要那些岛屿给出交代,毕竟此事本就是光明岛的一意孤行,若没有什么落到实处的结果和答案,那些岛屿其实根本就不会点头答应江湖院的监察职责。” 路珩嵩伸手拍了拍衣袖,似乎在驱散些尘埃,他缓缓说道:“亲手创办了降魔殿的你应该更加明白,那时江湖院的难处和无法诉说。只是最终呢,整座汪洋都得认江湖院所立下的规矩,就像当初八大海域的所有岛屿都必须承认,光明岛就是位居汪洋之上的中央。从此再没有席卷整座汪洋的战事能够被轻易挑动,也再没有自恃武道境界修为的江湖人能够仅凭一己之力扰乱海域和汪洋的太平安稳,这就是光明岛和江湖院所做到的。” 路珩嵩嘴角的笑多了几分冷意:“太多人已经对此觉得习以为常,好像光明岛所做的牺牲和努力不过就是为了让他们的自私和放纵更加稳当顺畅,而那些先贤前赴后继的付出只是需要偶尔想起然后念叨一声就够了,甚至连感激都不需要,毕竟高谈阔论总比语重心长来的容易些。可是呢,光明岛的革新为了什么?江湖院的存在为了什么?光明大会是召开又为了什么?” 冀央突然察觉到议事堂门外的天光慢慢隐去,似乎有厚重云层翻涌而至,冀央没来由觉得心情沉重,因为那样突如其来的阴沉和肃杀翻动了他心中的回忆,记得当初奇星岛一夜倾覆的时候,也是这样风云突变,所有的离散和分别都毫无征兆,也让人无所适从,哪怕是随波逐流都要粉身碎骨。 路珩嵩缓缓站起身,在雕梁画栋的议事堂中慢慢踱步,走近那洒落在门槛上的昏暗阴影,他的声音在宽敞的正殿中跌来撞去,闯进冀央的耳中。 路珩嵩抬头望向港口的方向:“如果一夜之间,只是一瞬,整座汪洋都陷入倾覆,不只是奇星岛那样一座岛屿而已,那么更多的百姓和生灵应该如何自处?难道在那时的纷乱和厮杀中,口口声声宣扬的远方的太平盛世还有意义吗?”路珩嵩停下话语,转头看向冀央。 冀央也站起了身,整座议事堂都被掩在了黑暗中,只有他的双眼还在闪着光亮,冀央迈开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沉重的脚步,他缓缓落下脚,然后铺天盖地的轰隆隆声响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胸膛之中,回荡在耳畔和脑海。 冀央脚步踉跄,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伸手扶着身边的桌椅顿住脚步,冀央神色震惊地抬头看向议事堂的门口处,路珩嵩的神色和面容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可是倒映的火光和喧嚣却在他的身后狰狞作乱。 第二章 天地分汪洋居中(二)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权贵之人齐聚光明岛的港口处,随着那道举世无双的身影缓缓登高,所有的声音和动静都不由自主地消匿和潜藏,无论是各怀心思还是纯粹瞻仰,所有视线都落在了那座唯有一人站立的高台上,看着天光洒落中那明煌煌的身影屹立天地间。 本该恭敬侍奉于高台下的光明岛宰辅寇槐易却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时悄然退去,沿着重重护卫的大军,走到了离着港口处有些距离的一座早已被清空的茶楼上。 茶楼中静悄悄的,哪怕是与那座港口离着几条街巷,可是此处依旧在禹夏城那些护卫势力的严格把控之中,明白无缺漏地展现出了光明岛在此次光明大会上的重视和背后深处所彰显的实力象征。 寇槐易脚步缓缓走在茶楼的阶梯上,似乎并不急着登上楼去,他的视线落在那些平日里应该满是高谈阔论的桌椅上,此时却在虚掩的门窗细微光线下显出几分黯淡和寥落。 一阵穿堂风掠过寇槐易垂落胸前的白须,他收回视线,神色平静,苍老面容上的眼底深处却有几乎难以掩饰的感伤。不远处的港口处,沉寂终于被打破,那个独自站在高台上的至尊之人开口言语,于是天地都要侧耳倾听,翘首以待。 寇槐易走到了日光更显黯淡的茶馆二层楼,在靠近一扇半开窗户的桌边,坐着一个身穿黑衣手摇折扇的男子,寇槐易走近去,看见那男子俊美妖冶的面容都有些愣了愣。 独自饮茶摇扇的男子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走近的寇槐易,面带笑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弯腰拱手行礼道:“麟书见过宰辅大人。” 寇槐易的神色还是那般古井不波,他扶起麟书的手臂,然后坐在了已有一杯热茶在上的桌边,麟书“啪嗒”一声合拢折扇,神色惬意地坐在对面,视线却始终不离寇槐易。 茶楼里依旧没有什么声音响起,只有港口处的言语回荡而来,在空荡荡的的阁楼中跌来撞去,寇槐易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就连身前的茶杯都没有伸手触碰,似乎所有心神都沉浸在光明皇帝抑扬顿挫的言语中,麟书渐渐收敛了神色间的笑意,眼底多了几分忧虑和难得的急躁,他的手指搭在桌上,轻轻敲打,斟酌着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敢问宰辅大人,冀央此时也在光明岛上?” 寇槐易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就像是习惯了躺在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被声音唤醒,视线收拢汇聚在身前的麟书身上,寇槐易点点头说道:“是的。” 麟书眯了眯眼睛,接着问道:“只是冀央?还是降魔殿的第一正司?” 寇槐易只是看着麟书,然后伸出枯朽却稳定的手掌将身旁的窗户彻底推开,声音一下子涌入耳中显出几分嘈杂,天光猛地刺进眼中,麟书下意识地闭上一只眼睛。 寇槐易就连神色都没有丝毫动摇,语气平淡地缓缓说道:“就像麟书此时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醉春楼一样,冀央身处禹夏城江湖院同样也代表了降魔殿,而不仅仅是你们,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所有江湖武林魁首都早在光明大会召开之前的一个月内便先后来过禹夏城,现在,他们也应该刚好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岛屿之中,面对着没有岛屿之主坐镇的岛屿,他们所需要去做的事情却关乎着更大的不可说。” 麟书眯着眼睛,手指轻轻摩挲着扇骨,缓缓道:“既然是不可说,那么宰辅大人今日见我难道便是为了饮茶闲谈?”寇槐易终于端起身前的茶杯,神色松缓些许,他喝了一口茶这才继续说道:“当然不是,今日坐在光明岛宰辅对面的,是如今汪洋之上声势最为不可忽视的江湖消息汇聚之处醉春楼的掌权之人,所以值此盛会,你我相逢自然不只是闲谈。” 麟书微微皱眉,却没有对于寇槐易言语中关于醉春楼的说法多说什么,毕竟如今随着麟书将各大海域之中当年少竹留存下来的醉春楼势力逐渐收拢,汪洋之上每一处江湖的消息都离不开醉春楼的眼线,所以监察天下的光明岛江湖院与寇槐易肯定已将醉春楼的底细查的清楚,然而麟书不愿意那么早将醉春楼如今真正的楼主暴露在天下人眼中。 那些如飞雪般落入醉春楼谍网中的消息足以让麟书看的惊心动魄,也隐约察觉到了整座汪洋都将会有一场翻天覆地,所以他难免心忧,也更为奇怪寇槐易此次亲自召见自己究竟是要做些什么。麟书呼出一口气,难得拗着心性主动说道:“大人就莫要与我兜圈子卖关子了,不如开门见山,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 寇槐易点点头,放下茶杯之后欲要开口言语,突然间神色顿住,他缓缓站起身面朝窗外,麟书侧耳倾听,远处光明皇帝的声音也在此时消匿,在一片死寂之中,麟书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扇面,轻微的摩擦声响起,却被骤然炸响的巨大动静掩盖,麟书猛地站起身,寇槐易低声呢喃:“终于来了。” 寇槐易转身面对神色巨变的麟书,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也许醉春楼已经早有预料,一场无人能够阻挡也无人能够置身事外的翻覆便要降临,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无一例外都早已入局,或预料之中或意料之外,可事实便在身前,就连光明岛和光明皇帝,除了亲身化作棋盘上的棋子以外也再无任何选择,只是所谓的翻覆并非为了毁灭,而是一场在许久之后到来的革新将会在这场注定不可能短时间内落幕的较量中分出个好坏高低来,即便再不愿意承认,可是终究此时和未来的世间苍生都要将命运投注在这场相较中,而真正能够做到凌驾其外的,也许便只有光明皇帝,和魔君而已。” 麟书皱着眉头说道:“魔君还活着?”他晃了晃脑袋,想起了不久前奇星岛传来关于探听出云岛消息的命令,又想起那几人离开了奇星岛去往宣艮海域出云岛,麟书竭力理清混杂的思绪,斟酌着说道:“光明皇帝想要将整座汪洋都变作光明岛?”寇槐易神色不变,只是说道:“没有人说得清楚在这场翻覆之后会是什么模样,也许到了那时,就连光明皇帝都已不存在。” 麟书张了张嘴,却只能问道:“究竟是为了怎样的未来?” 寇槐易轻轻关上了窗户,于是所有的天光和声音都被掩盖,只剩下老者沧桑却坚毅的嗓音低缓响起:“是要这世间太多装作视而不见的人能够再多看一看何为真正的人间,是要那些以为躲起来就没人察觉的污秽和腌臜都再无所遁形,是要那些自以为潇肆意却太过纵意骄慢的行径都自有其规矩方圆,是要这天下众生都看得见彼此也看得见更好的远方,汪洋之上哪怕有再多的岛屿也不该是自困藩篱,再多的岁月再多的等待终究还是要换得更好的未来,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如在一场注定避不开的轰轰烈烈的翻覆中得以一劳永逸。奢望也好,自以为是也罢,越来越多的豪杰和英雄会在乱世之中涌现,那些穿越时光埋下的伏笔都要开花结果,而那所谓的未来,会给出答案,是好是坏?” 寇槐易挥挥袖子,转身走向了昏暗的台阶处,地动山摇般的摇晃将整座茶馆都几乎要拔地而起,麟书有些筋疲力尽地跌坐在长椅上. 寇槐易的身影消失在台阶处,声音最后悠悠回荡:“光明岛愿意请醉春楼入局,还望麟书大人考虑一二。”茶馆的门推开又合上,昏暗中只剩下麟书一人,他却甚至连推开窗户都不敢,好似如今只要看一眼天光都要觉得遍体生寒无所适从。 麟书独自在茶馆中坐了许久,身前茶杯里摇摇晃晃的茶水终于冷却,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将那股寒凉刺入经脉骨骼之中,麟书缓缓站起身,手中持着折扇,走下台阶推开了茶馆的门,在港口处的喧嚣和滔天的火光闪耀下,他独自走向光明岛禹夏城的皇宫。 港口处,也许光明皇帝起先所说的那些言语并没有什么人挂在心上,不过是些感谢各大岛屿之主亲临的车轱辘话,可是随着天地间只剩下了光明皇帝直抵人心深处的话语悠悠回荡,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重新将全部的心神都投注在那个居高临下的身影之上,许多看着光明皇帝并不打算翻旧账论是非的岛屿之主下意识松懈的心绪一下子被骤然提起,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港口处茫茫多旗帜间的一艘万众瞩目的楼船上,年轻的奇星皇帝走出了厢房来到甲板上,他凭栏而望,光明皇帝的声音撞入他的耳中。 “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也有了一百零八座王朝,由来已久源远流长,似乎还将要在这世间存续万万年,不是一尘不变,也没有固步自封。天下世道在太多的诗词歌赋中虽然没有尽如人意,但终究还是向好的,足以称颂几句古来圣贤的权责在身不负众望?可是总有太多人不会满足,也会有太多人习惯了视而不见,独善其身也好唯我至尊也罢,都只不过是野心和欲望,站得更高自然要得更多。” “可是却都忘了,那些走过的道路依旧是在身后也依旧是在脚下的,不是学不会回头和低头就可以全然看不见,也不是自认为掩饰极好就可以在暗处肆意喧嚣贪婪。就像哪怕如今的光明岛已经千变万化,可还是有许多人记着光明岛手中掌握着汪洋之上独一无二的权柄,也记得光明岛能够有今日这副模样,不过是因为那高出天外的武道而已。” “今日齐聚于此,许多岛屿共主也许太过年轻又也许太过年老,都快忘了还有些历史是如何都不可忘却的,比如岛屿之主的位置究竟从何而来,比如掌握在手中的权柄究竟意味着什么,比如自以为只在身下远处的百姓对于整座汪洋来说究竟算是什么?可是总有些人没有忘,而如今,想要来问你们一个答案。” 光明皇帝的话语落下,整座港口处只剩下了浪潮拍岸的声音,这些话语的深层含义都无需如何揣测,光明皇帝几乎是要将这世间好似只有至高无上之人专权独有的腌臜和隐私都翻腾在阳光下炙烤,不留情面也不留余地,可是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在许多传闻中足够清贤稳重的光明皇帝为何在今日这样盛大的议事会议中如此激进焦躁,好似时间已经紧迫得无以复加,下一刻就将要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倾覆。 可也有许多早就知晓些许内幕隐情之人在此时悚然一惊,无论是惊诧于他们精打细算的谋划被光明皇帝一语道破,还是讶异于那些自以为是掌握在手的机密情报原来也早就落入光明皇帝手中,无论心中是想要在那即将到来的倾覆中分得一杯羹还是独善其身,原来一切终究还是逃不过光明皇帝的眼中。 坐在船舱深处的新任金藤皇帝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龙椅的扶手,神色铁青,眼底深处有极深的恐惧;站在甲板上的奇星皇帝缓缓闭上了双眼,手指轻轻敲打身前栏杆,神色似乎有些期待,也有些释然;站在港口处高台下的无数光明岛权贵神色各异,可有些早就紧紧跟随光明皇帝旗帜的人却已经神色坚定,高高昂起头直面那个即将到来的未来。 光明皇帝独自站在高处,他在此等待了一个时辰,视线从来没有落在身边那些掌握着世间所有权柄的高官权贵身上,他的视线落在远处,那里翻涌着海浪,在天际处,一艘小舟率先出现身影,然后有浩浩荡荡的舰队随着显形,驻守在港口岸边的光明岛舰队严阵以待,似乎早有准备。 光明皇帝负手而立,他的耳中一切喧嚣都远去,甚至就连那些似乎再过几百年都不会厌倦舍弃的百姓声息都在此刻消匿。远处那艘小舟在汪洋中心缓缓停顿,小舟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一袭红袍在海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他们的视线交错,越过了两百年的时光,也跨越了千里万里的汪洋界限,终于重逢。 宁愚站在小舟船头,他轻轻一挥衣袖,于是魔君的声音便在此时毫无征兆地闯入所有人的耳中,在这一天,整座汪洋的所有人,无论是安居乐业的平民百姓还是野心蓬勃的权贵至高,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自称魔君的声音向着整座汪洋宣战,而同样站在世间高处的井舜,以光明皇帝的身份做出了回应,自那时起,翻腾整座汪洋数年的大战便掀开了序幕,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也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未来的汹涌大势从来都不是哪个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旦那些无可抑制的欲望和野心被暴露在阳光下,一旦那些难以阻挡的浪潮和湍流汹汹而至,无论战争由谁开启也无论未来将由谁终结,此时身处倾覆的所有人,包括这片谁也看不清的天地,都将卷入其中。 而哪怕他们站得再高再远,哪怕从一开始的他们并不属于这座天地,在这一刻起,宁愚和井舜都是罪大恶极的罪人了。 天地之间,这座浪潮滚滚不停歇的汪洋还是会翻涌千万年,如蚁巢攀附其上的岛屿打打杀杀你来我往,蝼蚁凡人自以为是的权势和财富都将付之一炬,只是潮起潮落便尘归尘土归土,那么最终还能够剩下什么呢? 未来由他们开启,也将由他们终结。 那个少年,在海底的深处,终于见到了光明。 第三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一) 穿梭于宣艮海域和圣坤海域之间的一艘满载货物的商船撞入了一片迷雾之中,汹涌的云雾好似从天空中被撕扯下来,缭绕在翻涌的浪尖,船头缓缓刺入迷雾中,而后铺天盖地的云雾便将整艘商船都尽数吞噬。 起初还能听见浪涛声在拍打作乱,甲板上船舱间有惊恐担忧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可是渐渐地,甲板上所有的水手和护卫都忘记了呼吸,更不敢喧闹喊叫,因为此时的天地间,除了他们的心跳声以外,再没有任何声响,就连海浪声都远去消匿,似乎在潜入云雾的那一刻时起,他们就坠入了万丈的深渊之中,隐匿了所有的光明也被剥夺了所有的声息。 有水手站在船头,茫然伸出手去,想要轻轻触碰那缭绕纠缠的云雾,可是还未等他的手掌触及,便有悠扬声响忽地在他的心头敲响,恍若擂鼓,水手猛地收起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胸膛衣襟,神色惊慌茫然四顾。 弥散在商船四周的云雾只是静静地翻涌,无声无息也没有什么千变万化,即便早已没有水手掌舵,可是商船依旧是在缓缓前行,不知去往何方。 船长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他已经在这海上行船二十年了,汪洋之间的大风大浪都亲眼见过,也听说过太多口口相传的神异鬼怪,比如宣艮海域中有关那些神出鬼没的“鬼船”的传说,比如圣坤海域中有关“阴兵过境”的传闻。 可是从没有什么传说故事说起眼前的这般诡怪,竟是让人都不敢言语揣测,只以为自己是落入了难以逃脱挣扎的世间尽头处,无能为力也无所适从。 身边有人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船长的肩头,船长转头看去,是一个跟在身边的心腹手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向船外某处,船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在迷雾中不知何时出现了茫茫多的船只。 船长起初悚然一惊,误以为是海上的海盗要来作乱,可是定睛一瞧,那些船只有的早就破烂不堪,甚至就连船帆都早已破碎消散,根本不应该是能够航行于海上的船只才对,更有船只的甲板上堆砌着白骨散落,触目惊心。 嶙峋的珊瑚挂在那些船只的船舷上,还有海水从甲板上汹涌退去,依旧无声无息,就像是一副泼墨山水画正在慢慢淡化,船长静静看着,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白骨,似乎担心下一刻那些早就看不出生痕迹的白骨会突然站起身来,再次扬帆起航。 船长此时有些懊恼,早知出海前就该去庙里头多烧上几炷香的,不应该只寄希望于家里头请的那几位神灵,怕是事先招呼没有打点好,才招惹来这般祸事。 可是宣艮海域和圣坤海域之间早已太平许多年了,今日行船途径的也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路线,平日里少不了来往船只,怎么今日却独独遇上了这般怪事,而且只有这艘船误入其中,让人实在琢磨不透。 船长看着甲板上茫然失措的水手们,他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还没等走出这片迷雾,船上的许多人就要心神失守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吓住,到那时恐怕才是这艘船所面临的真正危机。船长呼出一口气,走到了船头掌舵处,时隔多年再次亲自掌舵,想要带领这艘船闯出眼前的迷雾重重,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 突然甲板上响起了惊呼声,船长猛地转头望去,只见船头远处的云雾深处出现了一艘小舟,随着浪潮的起起落落若隐若现,船长眯起眼睛,清晰地看见了那艘小舟的船头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身影,鲜血凝结在那个身影身周,好似结满了绯红色的珊瑚,那艘小舟缓缓靠近商船。 船长的双手离开了舵把,突然间有耀眼的光华刺入所有人的眼中,从天而降的璀璨光柱照破了纠缠不休的云雾,所有人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待得感受到温暖的日光洒落在身上,所有人才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迷雾尽皆散去,缭绕身上心间的那种阴冷粘稠的感觉也烟消云散,悠悠回荡在心头的擂鼓声同样远去消散,再没有什么诡异奇怪。 船长下意识看向海面,那些千奇百怪破烂不堪的船只都消失不见,更没有了白骨森森,船长微微皱眉,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了船舷附近,那艘小舟同样消失不见,可是船长瞳孔猛地一缩,站在甲板栏杆附近的水手也高声呼喊,原来在翻涌的海面上,一个衣衫破碎的身影缓缓浮现。 船长招呼身边的水手将那个身影打捞起来,轻轻将那具不知生死的躯体放在甲板上,所有人看着那个身影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在那个白衣破损的躯体身上,一道巨大的豁口撕裂开了他的胸膛处,贯穿而过,甚至透过残缺的白骨都能看得见停止了跳动的心脏,鲜血早已凝结,遍布那个躯体的身体,好像因为在海底深处沉睡太久,于是全身上下都结满了珊瑚。 船长紧皱着眉,缓缓走近那个身影,蹲下身来,轻轻伸出手去触碰那些凝结的血块,阳光照射而下,那些鲜血融化流淌,那个一身白衣的身影便躺在了血泊中,船长伸出手放在那个身体的脖颈处,片刻后叹了口气轻轻摇摇头,然后站起身,说道:“已经死了?也对,都伤得这么重了怎么可能还活着,将他收拾干净,就按海上的规矩将他葬在海里吧。” 说完,船长就要转身离去,依旧琢磨着刚才遭逢的那般神异,有水手走近那个身影,就要将他包裹起来收拾好葬进海里,可是忽然间,所有人的心上都响起了方才深陷云雾中所听见的诡异声响,恍若有人在擂鼓作响。 水手低头看去,那个本该早已死去多时的躯体胸膛处,心脏竟是重新开始了跳动,微弱却清晰,水手伸出手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船长缓缓转身,看见那个身影紧闭的眼睑处微微动了动。 随着光明大会的召开,整座汪洋的目光视线都自然而然投注于那位处玉乾海域居中位置的光明岛上,凡是有关光明大会的片缕消息都能够掀起不小的波澜起伏,在口口相传之间妇孺皆知,至少在此时,人们并不相信还能有什么事情的发生可以取代光明大会的影响。 可是在某一日,人们还在等待着今日会是哪位岛屿之主停靠光明岛港口的消息传来,便始料未及地迎来了一件惊诧整座汪洋的大事。 本该按照数百年来规矩三年出现一次的天坤榜,居然在颁布一年之后再次现世。 新一卷天坤榜很快张贴在了八大海域的每一座岛屿上,人们好奇地探看,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已经消匿数年之久的名字居然一跃而起,一下子登临天坤榜前五的位次,让人困惑不解却莫名觉着振奋。因为这是当年君洛辞世之后,又一位非岛主的武道修行之人能够凌驾于岛屿之主之上,直接位列天坤榜第四的位置,仅次于光明皇帝、金藤皇帝和奇星皇帝之下。 其实那个名字,整座汪洋都并不陌生,甚至在上一次的天坤榜中人们还曾为他被旁人占据了位置而打抱不平,奇星岛的百姓们更是沸反盈天,口口声声誓要为那人讨一个公道,最后自然是在嘈杂的议论声中不了了之,毕竟天坤榜现世数百年来,还真无人知晓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更不知道为何每一次崭新的天坤榜总是能够及时地出现在每一座岛屿上,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张贴公布。 这一次的天坤榜上,虽然大多还是熟悉面孔,前三的位置也依旧是由那三位千年以来无可置疑的岛屿之主占据,可是前五之中却居然出现了两个所有人都难以预料的名字。位列此次天坤榜第五的,竟是从来都没有登临过天坤榜的林山岛岛主。 在海图上,林山岛是与位处西北极远处的出云岛一般镇守汪洋北端的一处神秘岛屿,千年以来极少有人能够真正登入岛上一探究竟,虽然不如蓬莱岛那般存在于虚无缥缈之中,可却也是一处外人从来难以逾越的秘境。 关于林山岛岛主的事迹更是从未在汪洋上流传,这数百年来的天坤榜中也从未出现这个名字,可是这一次,林山岛岛主却以所有人都觉着不可思议的强势姿态跻身天坤榜第五的位置,而且若是先不去看那位位列第四的武道高手,在一百零八座岛屿的岛屿之主中,林山岛岛主也只是仅次于那三位威名显赫的岛主之下。 这时再将目光都聚集于那出现在天坤榜第四位置的名字,虽然奇星岛的百姓一直觉着这个名字就不该只是位列天坤榜末席,可是所有人也没有想过,这个名字居然可以直接跻身前五行列,毕竟在当年奇星岛一战成名之后,这个名字便几乎是销声匿迹,虽然在许多话本故事中依旧还有这个名字的传奇在演化,可是大多都只是后来之人的杜撰幻想,自然没有多少属实。 “地藏顾枝”,这个名字在当年奇星岛倾覆之乱落幕后便传遍了整座汪洋,不同于那位斩杀魔君重回皇位的新任奇星皇帝,“地藏顾枝”只是一位横空出世的武道修行之人,并未有什么显赫传承在身,而且传闻中顾枝不过是个及冠之年的少年郎,可却境界修为都早已登临武道山巅,不仅心怀大义拯救苍生于水火,更是不慕名利在大战之后选择远走江湖。 一时间关于“地藏顾枝”的故事和称颂便席卷了整座汪洋,百姓们茶余饭后都不免议论几句,年少倾慕江湖的少年郎更是心怀憧憬希冀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和那位少侠一般行走江湖举世无双。 而在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武林江湖中,“地藏顾枝”这个名字更是被屡屡提及,由于“地藏顾枝”在江湖中的事迹实在太少,所以汪洋之间便多了许多信口胡说攀关系的江湖人,也有了许许多多让人琢磨不清真假的故事流传。 而当年天坤榜现世,在许多故事中早已被神化的“地藏顾枝”也不出所料地登临榜单,虽然只是位列第九位置,可也足够让所有人啧啧称奇,毕竟这是在君洛和齐境山之后,第三位能够以非岛主身份登临天坤榜的武道修行之人,不仅为旁观的百姓们增添了值得多说道几句的谈资,更是激励鼓舞了更多的江湖人在武道登高之路中激流勇进,就像在许多人看来,后来居上的“戮行者徐从稚”也定然是由于“地藏顾枝”的缘故才能够同样年少成名。 可是人们却从来没想过,在当年奇星岛之战落幕后便销声匿迹的“地藏顾枝”居然可以在新一卷的天坤榜中登临第四的位置,但为何没有人听闻过“地藏顾枝”在这数年间与人动手切磋的故事?既然在这数年间“地藏顾枝”都没有出手也更没有现身,那么又是如何一下子位列天坤榜榜单前列的? 天坤榜一如既往没有对于榜单位次的排列做出解释,也没有为登临天坤榜的人物做批注,所以人们依旧只能是议论纷纷,各自言说心中其实毫无根据的揣测。 这些声音很快分成了两派,一方是说“地藏顾枝”其实当年就该位列榜单前列,只是出手记录实在太少所以才只能屈居末席;而另一方则是打定了主意去说“地藏顾枝”在当年大战之后闭关修行定是开创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上武学,足够让所有习武之人一步登天。 这些声音自然都是看客的信口言说,有人听过之后便一笑置之,而有的人却就此上了心,一时间汪洋之上许多江湖人都开始拼了命地寻找“地藏顾枝”的踪迹,一门心思就是认定了要从“地藏顾枝”那里学会那门无上武学,好让自己也暴得大名一步登天。 于是短短时间内,奇星岛便挤入了数不清的江湖人,汪洋之间更是多了许多来往穿梭的船只,整座汪洋的武林江湖都热闹起来了,虽然不过都是无头苍蝇在打转,可终究是在光明大会之余为本就喧腾的八大海域投入了一炷火星,瞬间便点燃了人们心中隐隐作乱的心绪。 一艘横跨玉乾海域去往旭离海域的客船上,在停靠一座玉乾海域的岛屿之后便涌入了许多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客船一下子便热闹起来,甲板上挤满了议论纷纷的人群,许多这段时日武林江湖中盛传的消息也很快传遍开来。 客船二层楼上的栏杆处,一群神色沉凝的年轻人站在一处,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下意识攥紧指尖的风铃,咬紧了牙关却忍不住眼眶湿热的泪水。腰间悬挂绿竹剑鞘的年轻女侠伸出手搭在那位年轻女子的肩膀上,低声安慰道:“扶音,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扶音转头看向身旁的程鲤,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程鲤有些不知所措,她本就不怎么喜欢言语,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人,只能无助地看向不远处站在扶音另一侧的徐从稚,徐从稚只是轻轻摇头,他始终皱着眉,深邃眼眸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杀气和怒意,只能勉力压制。他吐出一口气,沉声道:“这是魔君有意为之?” 扶音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掌,终究还是压制住了心头激荡纠缠的情绪,她轻声道:“魔君曾经亲口说过,即便是当年的顾枝,也已经是位列天坤榜前列了,之所以还依旧将他置于末席,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本就想要隐居江湖的顾枝太过引人注目,当然也是为了魔君日后的谋划做准备,不至于让顾枝被太多武林江湖的琐事牵绊住脚步,能够毫无阻隔地到达那座秦山。” 随着言语交谈,扶音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已经和缓了些,至少程鲤和徐从稚已经无法从她的面容中瞧出清晰的情绪起伏。 扶音继续说道:“可是天坤榜这幅谁也指认不出毛病来的武道榜单究竟还掩藏着魔君什么样的谋划,我们便不得而知了,而且看来这新的一卷天坤榜现世的时间应当是在顾枝登顶秦山之前,所以魔君定是早有谋划,只待顾枝站在他身前,才将所有伏笔都提起,整座汪洋恐怕都早就在他的棋局中落子生根。” 扶音的语气渐渐平稳,心绪也清朗几分。 徐从稚仔细看向扶音的眼眸和神色,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 第四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二) 离开出云岛和宣艮海域之后,徐从稚他们便弃了那叶扁舟,登上了一艘去往旭离海域的商船,混迹于天南海北的人潮中,也没有引起什么不必要的动静来。 汪洋上依旧是一派风平浪静的模样,除了由于光明大会召开和新一卷天坤榜现世而多了些嘈杂以外,并没有什么席卷倾覆的混乱发生,似乎发生在出云岛上之事不过是他们的一场梦罢了。 登上商船之后,本就重伤在身的周厌在扶音的诊治后便一直躺在船舱里休息,也不言语,更没有了往日里那份神气,徐从稚知道周厌已经丧失了武道根本,不知如何劝解,周厌也闭门谢客,所以徐从稚程鲤和扶音都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见过周厌了。 于琅几乎和周厌如出一辙,躲在船舱里甚至都不点燃烛火,只身坐在一片黑暗中,只是有时还会走出门来去往周厌的屋外,可是周厌依旧没有开门,于琅便沉默着重新躲起来。 就像有一片浓重的阴云笼罩在这些年轻人的头顶,积聚着注定要掀起惊涛骇浪的电闪和雷鸣,可是他们都沉默不语,不愿再与世间相见,相看两厌。 扶音的心绪如何凋残,徐从稚和程鲤不会不明白,可是看着许多时候依旧什么事情都没有一般神色平静的扶音,他们却又会恍惚觉得那个撕心裂肺无所适从的扶音只是他们记忆里模糊的影子罢了。 扶音总还是坚强着,因为自从离开出云岛之后,本就身子虚弱的卿乐便一病不起,甚至时至今日都还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茫然不知身外事,若不是有君策日日夜夜都陪伴在卿乐身旁,扶音恐怕会更加操劳,那时心神憔悴的她又该如何消解心中苦闷和哀伤,徐从稚和程鲤不敢想象,所以其实能够看见扶音脸上出现情绪的起伏,他们反而觉得松了口气,可若是扶音又恢复了理智模样,他们倒觉得扶音不如痛哭一场才好。 徐从稚问道:“可是此时再将顾枝在天坤榜上的位列提到了第四的位置又有何用处呢?难道事已至此魔君还能如何利用顾枝的身份和地位来做文章?”徐从稚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就连林山岛岛主出现在天坤榜上第五位次以及他自己的名字越过了齐境山登临第六位置的事情,也让他觉得有些许匪夷所思。 好像那个魔君真的能够只是站在那座秦山上便洞悉世间一切,甚至透过人心看到深处的隐秘和神奇,而微妙的境界修为差异也在他的眼中无所遁形。 扶音摇摇头,同样不知道魔君这样做的意义何在,难道魔君也没有预料到顾枝会……陨落在秦山上?虽然扶音百般不愿去相信,如今她也始终坚信顾枝只是消失了而不是真的陨落,可是在顾枝遭受了那样重创的情况下,应该再难对魔君的谋划起到如何阻隔才对,所以无论顾枝是已经陨落还是只是消失不见,魔君又还能为此做些什么呢? 身后船舱的门打开,传来了轻微声响,扶音和徐从稚程鲤转头看去,昏暗船舱里,君策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的卿乐缓缓走了出来,扶音有些惊讶,不知卿乐居然已经醒转过来并且还能下床行走,她上前一步,就要越过栏杆和船舱之间的走廊去搀扶卿乐,张开嘴便要言语。 可是却有几道身影突然从她和卿乐之间走过,扶音差点就要撞上他们的身影,好在程鲤在身后轻轻一扯,扶音才重新站在了栏杆旁边。 那几个路过之人也被扶音猛地擦肩而过吓到了,领头的一个魁梧身影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扶音,有斑驳刀疤的脸上神色有些狰狞,身形高大的魁梧汉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扶音,粗声粗气道:“长点眼睛。” 跟在那个魁梧汉子身边的一个腰间佩剑的白衣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眼扶音,眼中精光闪烁,探出手肘戳了戳身旁的汉子,笑着道:“别对人家姑娘那么粗鲁嘛。”汉子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中年男子,嗤笑道:“怎么?看上了?” 魁梧汉子看向腰间悬刀佩剑的徐从稚和程鲤,虽然看不出深浅,可是两个如此年轻的少年少女何足惧之?魁梧汉子饶有兴致地抱起双臂,对身边的白衣中年男子说道:“别太过火。” 说完,魁梧汉子便上前一步沉声道:“怎么,挡了人的路也不知道说声抱歉?”白衣中年男子心领神会,跟在汉子身边便开始打圆场:“诶,大哥,人家小姑娘不过是性子急了些,你这样容易吓到人家的,不如就让她请咱喝一碗酒,再好好聊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不是?” 魁梧汉子也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白衣中年男子就要越过魁梧汉子站在扶音身前,伸出手去想要搭在她的肩膀上,再说几句宽慰言语,看小姑娘眼角微红,怕不是已经被吓哭了?他们几人不知是太过迟钝,还是实在境界低微难以察觉,竟是没有一人注意到站在扶音身边的徐从稚一身杀气已经几乎凝若实质,腰间银色刀鞘更是早已刀意满溢锋芒毕露。 白衣中年男子的手掌伸在半空中,却突然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中年男子缓缓转头看去,便看见了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腕,眼神清澈明亮,嗓音清脆干净地朗声说道:“抱歉,您的举止有些打扰到他人了。” 中年男子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谁啊?”那个少年清了清嗓子,喊道:“华朝。”中年男子皱着眉甩开少年的手,扯着脖子骂道:“哪来的小子,要你多管闲事?”华朝脚步横移站扶音身前,理直气壮地应道:“我与他们是朋友,所以请您莫要胡搅蛮缠。” 中年男子二话不说就拔剑出鞘,剑尖直指少年的脖颈,恶狠狠开口道:“小子,看你也是初出茅庐吧,江湖水深,别动不动就做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小心把自己的小命也给搭进去了,今天你爷爷我就给你教训,以后学乖点,别做这些没轻没重的事情了,知道吗?” 话音未落,中年男子手中长剑已经直直砍向了华朝的脖颈,同时他还继续叫嚷道:“下辈子知道也不迟。” 长剑锋芒闪烁,可是还未落下,中年男子就眼前一花,那个本还站在身前的少年不知何时便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侧,而且在那一刹的模糊视线中,少年好像只是伸出手在剑身上轻轻一弹指,长剑支离破碎,而华朝的手掌也落在了中年男子的肩膀上。 站在中年男子身边的魁梧汉子和其他几位同行的江湖人几乎同时就将武器都握在了手中,砍向那个深不可测的少年郎,他们没有想到,居然碰到了硬茬。 华朝缓缓转身面对那些江湖人,脚步微微拧转正要有所动作,可是徐从稚却突然伸出手将华朝拽了回来,华朝踉踉跄跄地在栏杆旁站定,便有呼啸风声从他的头顶划过,几道破空而至的箭矢精妙无比地刺入了那几个江湖人的额头处,洞穿而过,直接将他们的尸体钉死在了船舱舱板上,鲜血流淌而下,生机随之流失殆尽。 徐从稚和华朝转身看向商船外,扶音和程鲤也转头看去,只见在海面上出现了一艘遮天蔽日的庞大楼船,还有无数战舰跟随左右,浩浩汤汤地跨越重洋。 居中楼船的甲板上有一面旗帜迎风猎猎作响,上书“金藤”二字,一袭龙袍的新任金藤皇帝站在甲板栏杆处看向身前显得有些渺小的客船,他的身旁有几位武道高手放下手中弓箭恭敬退下。 扶音远远看着那位傲然而立的金藤皇帝,低声说道:“青藤?”程鲤有些疑惑,问道:“是谁?”扶音简略解释道:“金藤皇帝的皇子之一,当年曾在神药学院求学,后来还一同去过奇星岛历练。” 程鲤这便想了起来,当初神药学院一行人登岸奇星岛的消息也传到了醉春楼,程鲤便记得似乎见过这个名字,却没有怎么在意。 关于金藤岛,程鲤也知晓一些消息,在她离开奇星岛去往方寸岛寻找顾枝和徐从稚他们的时候,醉春楼就已经得到消息说金藤皇帝病危,几位皇子似乎都按耐不住终于为了那皇位要大打出手了,看来最后是这个青藤皇子登临大宝之位。 站在楼船甲板上的正是登基不足一年的青藤,当然人们也会渐渐忘却他的这个名字,从今往后他便只是金藤皇帝了,是那圣坤海域所有岛屿都必须仰望的岛屿之主,是天坤榜中仅次于光明皇帝的武道高手。 此次光明大会的召开,青藤没有听从那些权臣们的劝诫,而是选择亲自登临光明岛的港口,要亲眼去看一看那位光明皇帝,也要亲眼见证那场席卷整座汪洋的倾覆之乱的开幕。 青藤其实早就快要忘了扶音的存在,对于这样一个野心家来说,能够将金藤皇帝的宝座和权势牢牢掌握手中才是真正的追求,而扶音这般的过客虽然曾掀起过些许心绪起伏,却终究不会如何留下印记,只是青藤仍会记得那个跟在扶音身边的年轻人,不知为何便觉得心下烦闷,那次离别的对谈虽然看起来是青藤宽宏大量没有去计较一个平常人的冒犯,可是只有青藤自己知道,那次的对谈交锋是自己完全落于下风。 此时从光明岛离开的青藤可谓是意气风发,眉眼中满是对即将到来的乱世的期待,如今圣坤海域群雄并起的乱象和金藤岛的一统之势,背后有多少的隐秘都出自青藤的谋划之中,虽然他不过是那个点头之人,可是其野心和欲望也几乎是昭然若揭,所以对于乱世到来他更多的是期待。 因为在那人所曾提起的未来的版图中,金藤岛有望掌握更多的权势,自然也能够得到更高的地位,做那真正的万人之上,而不再有什么光明皇帝凌驾于头顶,青藤要去做整座汪洋的共主! 青藤双手搭在栏杆处,眯眼看向不远处商船二层楼上的扶音,竟是没有看到那个令人厌烦的年轻人的身影,青藤嘴角露出笑意,来了些兴致,他命人在楼船和商船之间搭建了一条木板长桥,而看见金藤岛旗帜便早就命令停船的商船船长却根本不敢露面,只敢远远旁观,自然不会觉得这道长桥是为了迎自己。 很快有青藤手下护卫来到商船二层楼上,通报了金藤皇帝有请扶音的消息,扶音礼貌回礼,却拒绝了青藤的邀约,只说了多谢金藤皇帝出手相救,如今尚有要事在身难以相聚交谈。 那些护卫没想到扶音居然敢拒绝金藤皇帝的邀约,犹豫再三还是只能回到楼船上将扶音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青藤,青藤毫不在意,只是挥挥手示意那些护卫退下,然后便直接站在楼船甲板上朗声开口:“扶音,别来无恙。” 扶音行了一礼:“见过金藤皇帝。”青藤卷了卷衣袖,笑着说道:“不必多礼,毕竟也是同窗,如此倒也生分了。”说完,青藤看着扶音,问道:“这是要去往光明岛重回神药学院?孤听闻你早些时候去了方寸岛丹心楼历练,如今是要回神药学院深造了?” 扶音轻轻摇头,说道:“不回神药学院,要回家去。”青藤点点头,笑着呢喃了一句“回家?” 青藤双手握着栏杆,海风吹过拂动他的华丽长袍,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缓缓说道:“扶音,孤当年在奇星岛上说过的话如今依然可以算数,只要你点头,便可以跟着孤一同去往金藤岛,孤愿意再问你一句,愿不愿意?” 青藤抬起头看向扶音,神色无悲无喜,他语气平淡却有些低沉:“想明白了再说,孤可以告诉你的是,这整座汪洋很快便要倾覆作乱,到那时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可你若是随孤去往金藤岛,孤可保你安康无恙。” 扶音神色没有丝毫起伏,只待青藤话音落下便摇头说道:“多谢金藤皇帝好意,可是扶音的回答也依旧和当年一样,没有更改。”青藤打量着扶音四周,问道:“你的那位兄长呢?” 扶音神色一滞,咬紧牙关神色平常回道:“不劳金藤皇帝烦心,家中还有人在奇星岛上等待,恕扶音不能与陛下多加交谈了。”青藤摇摇头,笑道:“可惜了,当年孤便说过,那人不可能给你想要的生活,而如今随着魔君重新现世,天下即将大乱,在这样的乱世中,他能如何护你周全?难道他还真当自己是那个‘地藏顾枝’?” 青藤视线冷漠看向扶音,缓缓道:“不妨告诉你,魔君当年根本就没有死在奇星岛,如今更是重新现世,光明大会已经落幕,因为魔君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了,如今魔君座下大军恐怕都已涌入各大海域,没有哪座岛屿能够置身事外,乱世就在眼前,想要只凭个人之力留存性命安然无恙,便是天方夜谭。扶音,跟孤走吧。” 青藤的话语传遍了整艘客船,一时间所有议论声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惊诧莫名地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金藤皇帝,似乎对于他所说每一个字句都觉得太过陌生。金藤皇帝出现在此,自然意味着光明大会已经落幕,可是光明大会又与当年便死在了奇星岛孤山上的魔君有何干系?还有,所谓的宣战和乱世又是什么? 短暂的安静之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人们议论纷纷惊呼连连,虽然百般不愿相信,可是此事由金藤皇帝亲口所说,难道那般高高在上的权贵还能开玩笑不成?人们一时间慌了神,已经来不及去计较金藤皇帝和那个女子是什么关系了。 青藤看着扶音,说道:“你的那位顾枝,且不说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木匠,即便他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地藏顾枝’又如何?魔君是与光明皇帝一般的神仙中人,难道顾枝还能与之相较?他若是个明事理看得懂天下大势的,如今便要急着去攀附一个势力,或者干脆投身魔君帐下,否则最终便是个螳臂挡车轰轰烈烈战死的下场,徒得虚名毫无用处。” 徐从稚手掌已经搭在了刀柄上,此时本就心绪激荡的他便快要彻底压制不住奔腾的杀气和怒意了,他低声说了一句“聒噪”便要悍然出手,扶音却拦住了他,徐从稚看向扶音,扶音的视线落在青藤的身上,一字一句说道:“无论顾枝是谁都好,无论世道是好是坏,乱世也好盛世也罢,我都会与他在一处,他可以是武道巅峰的高手宗师,也可以是陋巷山中的一个寻常木匠,这世间纷扰都与我的选择无关,所以,我不答应。” 青藤摇摇头:“可惜了。” 木板长桥轰然倾塌,有箭矢跨越汪洋。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 第五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三) 如今的圣坤海域,虽然依旧维持着表面看上去的平和,但其实早有暗潮涌动,除了以承源岛为首的几座传承久远的岛屿还在抗争以外,大多早已投身金藤岛旗帜下,这番一统海域的变革甚至在那位垂垂老矣的金藤皇帝还在位时便已然有了征兆,并不全然是那位年轻的新任金藤皇帝的野心昭彰。 倒不如说从数百年前那场席卷整座汪洋的倾覆之战后,金藤岛便从未放下过称霸汪洋的野望,虽然还愿意在光明岛的威势下俯首称臣,也能够始终在奇星岛的蒸蒸日上下隐忍,可是终究便将要在恰当的时机下倾泻所有的忍耐和欲望,一统圣坤海域注定只是第一步罢了。 青藤心知肚明,自己能够从那两位在金藤岛上权势早就根深蒂固的皇兄手中夺得皇位,究其根本也离不开他为金藤岛所画下的一统海域甚至称霸汪洋的谋划,不仅与先皇及其座下权臣心中畅想不谋而合,也自然而然与那位始终端坐幕后的神秘人物多了些牵扯。 因此青藤最终才能在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的倾囊相助下,一举夺得金藤皇帝宝座,也几乎将大半座圣坤海域都握在了手中,余下的那几座岛屿,除了那人提点过不可去轻易触碰的岚涯岛外,其他岛屿单论其一如今已不足为惧。 随着魔君重新现世,更是在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权贵和那位光明皇帝的面前正式宣战,那么席卷八大海域的战乱便近在咫尺,这对于早有预料的青藤来说便是最好的机会,虽然他登基还不足一年,可是正所谓乱世造英雄,他有足够的信念和把握可以在那不久之后的倾覆之中往更高处走去,更要凌驾于那光明皇帝之上。 一切的准备和筹谋,便先从全然继承历代先皇的武道修为开始吧。青藤知道自己如今还未完全接纳先皇修为,可是新一卷天坤榜却依旧将他列在了榜眼位置,这对于青藤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好消息。 如此也能够作为一个震慑作用,至少不必让天下人将他看作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年轻皇帝,也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去谋划打算,那些还留在朝中的野心之辈更要忌惮他这位新任皇帝陛下,不敢轻易动念。 青藤此时不仅需要将金藤岛上下拧成一股绳,更要让整座圣坤海域都铸造一体,才能抵御倾覆的袭扰,不会被狂风巨浪轻易掀翻。虽然在他登基之后,那些黑衣人便消失无踪,让青藤觉得有些可惜,没能再多借助力量。 可是青藤也愿意在那些人重新露面时,在圣坤海域的相较中稍稍让步,相信那位坐在幕后的人物会明白自己的心意,也算是为金藤岛在乱世之中多挣得一些话语权,而所谓的让步和示弱都可以在未来的权势比较中讨回,青藤愿意隐忍,为了更远大的目标。 光明大会落幕之后,不同于许多茫然无措的岛屿之主急着就要思考如何站队,青藤是最先离开光明岛的那一批岛主,自然都是早就知晓些内幕的真正权贵,需要尽早赶回自己的岛屿去做更多的谋划,此时一路回程,青藤心中便已然绘就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版图,他想着那不久之后的遍地狼烟,眼底变多了些笑意,满是期待。 他没有想到会意外遇见扶音,乐得随意出手相助,也愿意多说些话语看能否打动那个好像一直与旁人疏淡远离的出尘女子,可没想到她依旧那么无动于衷,也还是心心念念着那个没用的废物木匠。 当初在奇星岛上的多般试探,已经让青藤确信了那个顾枝与“地藏顾枝”根本毫无关联,根本就是个小心思多了些的普通木匠罢了,无足称奇也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楼船上的青藤见扶音依旧那般固执,也不打算继续消耗时间,毕竟大局就在眼前,他的兴致更多在于乱世谋划,他最后看了一眼扶音,摇摇头说了声“可惜”便转过身,随意挥了挥衣袖,手下的武道高手便心领神会,再次挽弓搭弦,没打算留下这一整艘客船的性命。 从今往后亦是如此,谁敢挡在金藤岛船只的身前,便都要丧命付出代价。 这将是金藤岛不容触犯的威严,也是青藤要告诉这整座汪洋的事情,从今以后金藤皇帝和金藤岛要在各大海域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势,谁也不敢说道一句不答应。 弓箭刺破海浪和风声,转眼间便如雨落,整艘客船都落入了铺天盖地的箭矢笼罩下,虽然客船上有不少江湖人,可是站在金藤岛的面前,又听闻了那个让人惊慌难言的消息,许多江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箭雨夺命而至。 客船二层楼上,徐从稚的手掌轻轻一拍刀柄,一身真气猛地提起,有狂风骤然掀起,他的身后,周厌和于琅都早已走出船舱站在了君策和卿乐身前,虽然他们此时都脸色苍白,可却毅然决然毫无犹豫,直面那好似无可匹敌的高大楼船和那面象征着无上权势的旗帜。 程鲤同样将扶音扯到了身后牢牢护住,她与徐从稚并肩而立,掌心握住了腰间的剑鞘。 有剑光先于刀光现世,客船一楼船舱中,一个始终头戴斗笠沉默寡言的江湖人骤然出剑,晃眼间身影已经越过甲板来到了船头处,他拔剑出鞘,煌煌剑气犹如倒卷的长河,与那漫天箭雨悍然对撞,真气激荡之下的余波将甲板上许多茫然无助的普通百姓直接掀翻在地,许多措手不及的江湖人也只能暂避锋芒。 那个持剑的江湖人头顶斗笠被撕扯做了碎片,露出一张还算年轻的脸庞,虽然蓄着胡须,眉眼间却还是青年模样,不知是不是为了行走江湖才刻意将自己折腾做了粗糙样子,却还是让人一眼看得出容貌的俊朗,身姿气态间也有几分少见的贵气,想来出身不俗。 持剑之人一身黑衣,没有看向远处楼船,而是先看了一眼客船二层楼上那些释放真气便一眼让人看出不同寻常的年轻人,他微微点头示意,然后便转头看向楼船甲板上的金藤皇帝,朗声开口道:“那位皇帝陛下,我觉得你说的不对,‘地藏顾枝’哪怕是面对倾覆乱世也绝不会做那权势座下的走狗,他无需攀附什么权贵,也无需依仗哪面旗帜,只需持剑握刀便要护住世间太平。” 顿了顿,他轻蔑一笑,昂首挺立,高声道:“也断不会与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一般,做草芥人命之事,自以为在所谓乱世之中便要为所欲为。” 楼船甲板上背对着客船的青藤微微皱眉,不知为何便觉着这些话语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可是这个声音又绝不是那个顾枝,青藤缓缓转身,看向那个独自站在船头的持剑江湖人,太过陌生。 他低声询问身旁的心腹,可是见多识广的手下也摇摇头,根本没有听说过如今汪洋的武林中有这么一位剑术卓绝的年轻江湖人,想来应该是什么隐世不出的门派培养的天赋后人。 无需青藤吩咐,在他身旁的武道高手便已经将其牢牢护卫,同时高声问道:“你是何人?胆敢触犯金藤皇帝的威严?” 那个持剑江湖人握住长剑平直身前,语气清朗开口反问道:“我是谁,重要吗?” 青藤眯起了眼睛,那个年轻江湖人却继续自顾自言语道:“若我是出身名门大派,那么金藤皇帝是要留我一命还是赶尽杀绝?若我只是出身平凡,那么金藤皇帝是杀个干净还是网开一面?询问的是你们,可做出选择的也依旧是你们这些权贵,又何须再来问我?” 青藤冷笑一声,低声道:“卖弄聪明。”他伸手推开身前的武道高手,重新站在楼船栏杆处,看着那个江湖人开口道:“你是谁对孤而言确实无足轻重,可就像孤刚才所说的那样,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那么年轻人,你会选择和你口中那个‘地藏顾枝’一样高然纯粹,还是要站在孤的身后一同去往更高处?” 若只是一个分不清轻重大小的普通江湖人,青藤根本不会费这般唇舌,可是从那个持剑江湖人刚才出手来看,虽然年纪轻轻,可是一身修为却不可小觑,青藤有意拉拢帐下,在这般时局下,能够掌握更多力量便意味着在乱世之中拼抢的更大可能,更何况是这种天资卓着的年轻人,青藤不愿错过一个掌握武道宗师在手中的机会。 那个江湖人却没有理会青藤言语中的拉拢之意,而是继续说道:“金藤皇帝的好意心领了,可是行走天下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下没有做那权势手中刀剑的打算,今日也要斗胆站在金藤岛的旗帜面前,问一问是否真要残害一船百姓性命?” 青藤随口问道:“是又如何?”持剑江湖人洒然一笑,开口道:“那我李墨阩,便当仁不让。” 青藤点点头,呢喃了一句:“不让?”他笑了笑,摇摇头,转身离去,在他身旁的武道高手便直接弃了手中弓箭,飞身掠过汪洋,直接去往那个江湖人身前。既然不能留作己用,那倒不如直接毁去,免得将来多出一个喜欢满口仁义道德的江湖人在乱世之中多些阻隔。 李墨阩站在船头,直面那些气息不在自己之下的武道高手,抬起手中长剑,朗声开口:“吾师顾枝,赐剑神隐。”话音落下,剑气冲霄而去,海浪倒挂而起,要见神明在人间,不敢现身! 青藤顿住脚步,意外地听到了那个名字,“地藏顾枝”的徒弟?青藤没有转头,而是站在原地双手交错轻轻摩挲,不知心下在作何思量。 在他身后,剑气与那些金藤岛武道高手的真气相撞在一处,掀起惊天动地的声响,青藤视若无睹,可是突然间他猛地瞳孔一缩,毫不犹豫地转身倒退掠去,站在离着楼船甲板栏杆有些距离的船舱前看向客船的方向。 一个身影却已经跨过汪洋海面从客船二层楼来到了楼船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金藤皇帝,徐从稚手握腰间刀柄,长刀尚未出鞘,便有刀光激荡回旋,他没有看向那些严阵以待护在船头的武道高手,也似乎没有察觉到金藤岛所有战舰上的弓箭都指向了自己。 徐从稚看着青藤,缓缓说道:“金藤皇帝?天坤榜榜眼又如何,我今日便要看看只是位居第六位置的‘戮行者’是否敌得过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徐从稚的话语落下,一时间满堂静寂,本就因为那个悍然出手的持剑江湖人好像是“地藏顾枝”的徒弟而震诧的金藤岛众人,此时听见了“戮行者”的名号更是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怎么一艘小小的客船上,竟挤下了这么多尊大佛? 青藤眯着眼睛看向徐从稚,挺身而立没有丝毫退却,虽然此时的他自忖没有能够直面硬撼“戮行者”的实力,也不愿意拼个两败俱伤,可是也不可能轻易露怯,青藤有些后悔,为了扶音止步,却居然遇见了这么些让人烦闷的阻挠和意外。 青藤看着徐从稚,语气平静开口道:“原来是‘戮行者‘,看来真是真人不露面啊,居然此时才现身,莫非也要来说些道德大义,劝孤收手?” 徐从稚神色冷漠,直视着青藤,说道:“我没什么大话说与皇帝陛下听,只是想要告诉陛下,这世间不是谁的性命都可以被视作草芥,至少在我徐从稚护着的人面前,陛下还是要将这般举止都收敛些,扶音不是陛下可以随意拿捏的人,即便顾枝不在此处,可是扶音也有我们这些人在,愿意告诉陛下一个道理,有些人不该碰。” 青藤皱起眉头问道:“什么意思?”徐从稚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青藤,却不回答,青藤视线缓缓落在扶音身上,缓缓道:“你的意思是,那个躲在奇星岛山中的木匠顾枝就是‘地藏顾枝’?还是说那个废物居然能够结识‘戮行者’这般的江湖人?” 徐从稚轻蔑一笑,随意道:“陛下愿意如何想,都可以。” 青藤冷哼一声,眼中终于带了些怒意,看向徐从稚说道:“即便你是‘戮行者’,也没有站在高处与孤说话的道理。” 说完,青藤竟是猛然出手,一掌推出裹挟浩荡真气,楼船甲板上响起吱吱呀呀的刺耳声音,一时间四周的所有船只都摇晃不止,只有徐从稚始终一动不动,缓缓推刀出鞘半寸,刀光纵横交错,将青藤的真气都切做了碎片,无形的浩荡威势也在刀光身前难以寸进。 若不是青藤向前跨出一步不甘示弱,恐怕还真要在这立威的一式交手中落败。 掌风拂面而至,徐从稚只能扬起刀鞘,身形也不得不退回客船,卸去青藤的这一掌,可是徐从稚没有就此退却,而是借势再次前行,一刀劈砍而去,与那金藤皇帝还礼。 短暂的两招交手,徐从稚和青藤谁也没有立下高低立判的威势,青藤看着遥遥对峙的徐从稚,将一身真气都尽数倾泻释放,一时间所有人都不得不俯身回避,不敢轻易直面,他一挥衣袖笑道:“不愧是‘戮行者’,今日孤便给你这个面子,希望不久后的乱世中,能够再有重逢的机会。” 说完,青藤看向在真气压制下脸色更加苍白的扶音,神色无动于衷语气冷淡道:“扶音,记住你今天的选择,希望将来你依旧可以无怨无悔,至于那个顾枝,他是谁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在乱世之中,他一定会死,即便侥幸活下来,金藤岛也愿意请他来做客。” 青藤没有再纠缠,收起倾泻真气,便挥挥手示意舰队全速赶回圣坤海域金藤岛,徐从稚已经站在扶音程鲤和众人身前将那真气余波都散去,他看着青藤的背影,眼中的杀气毫无遮掩,可是此时的他无法不管不顾地与金藤皇帝直接来个生死之战,总要先护着扶音一行人平安回到奇星岛,而且还要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护住他们安然无恙。 金藤岛的舰队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直到海面上风平浪静,好似方才发生一切都是幻觉,客船船长才敢重新扬帆起航,只希望尽快到达终点处的奇星岛港口,才好将提着的心胆都落地。 站在船头的那个持剑江湖人已经消失不见,而客船二层楼上那些深藏不露的年轻人和那位“戮行者徐从稚”也消失在了船舱中。 客船船长和所有江湖人可不敢轻易去打招呼攀关系,此时只想着如何保住一条性命,以及思忖那个所谓的乱世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六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四) 船舱中,扶音搀扶着卿乐在桌前落座,余下的两个位置由身受重伤的周厌和于琅占据,徐从稚依靠和房门怀抱刀鞘站立,程鲤则站在了窗台附近,君策站在卿乐的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以支撑着身子并未完全痊愈的女子能够端坐在椅子上。 于琅咳嗽一声,嗓音沙哑地说道:“关于顾枝的传闻我也听到了,不管是由于魔君也未曾预料到顾枝会落得那般结局所以才来不及更改谋划,还是早就有所准备而蓄势待发,如今我们都无从得知真相。可是那个金藤皇帝陛下所说的乱世,还有魔君在光明岛外的宣战,恐怕就是魔君在出云岛秦山蛰伏这么多年一切谋划的揭示了。”周厌也点点头,抬眼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轻声道:“汪洋,要乱了。” 徐从稚声音沉稳低缓地说道:“首当其冲的还是那些权势如日中天的岛屿,魔君还不会那么快对武林江湖动手,可这却势必会带来更大的混乱,许多本就是做那墙头草的江湖人定会在这浑水中更加肆意妄为,所以在乱世中想要寻得一个安稳地,太难了。” 扶音握着卿乐冰凉的双手,也缓缓说道:“我曾听顾枝说过,当年谕璟前辈在方寸岛上便是为了给天下人打造一处自在规矩之下的避难之所,只是可惜还未功成便只能交予萌芽中的守平阁去定夺,不知在乱世之中方寸岛和守平阁又该如何?” 扶音神色平静,可是屋子里所有人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还是不由得心下一颤,总觉得那在秦山山巅发生的让人撕心裂肺的一幕都不是真实。 徐从稚轻轻摇头,轻声道:“如今我们无法计较那么多,紧要的是为你们寻一处可以安稳修养的地方,更要在乱世中可以做到置身事外,不至于被卷入更大的风波中。” 周厌缓缓转头看向徐从稚,他欲言又止,可是最终还是只能低下头,神色黯淡,屋子里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扶音轻声说道:“奇星岛?” 于琅点点头又摇摇头:“奇星岛是如今位居汪洋之上前三甲的岛屿,又有奇星皇帝坐镇,应该也算是在乱世之中可以护持自身甚至脱颖而出的存在,可是如今不同于当年的魔君倾覆岛屿之乱,而是席卷整座汪洋的战争,我们无法琢磨那位奇星皇帝究竟是冒进之辈还是保守为主,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去争夺天下,恐怕也不是一处安稳地,而且奇星皇帝似乎还和魔君有着些说不清的联系,恐怕无法和当年一般只是躲进赋阳村山中就安然无恙了。” 斟酌了一番,于琅问道:“光明岛?”扶音叹息一声,说道:“魔君亲口说过,在那场席卷汪洋的战争中,双方落座执棋的就是他和光明皇帝,而且他又在光明岛外直接宣战,恐怕光明岛才是首当其冲的那一处岛屿,难说安定。” 徐从稚想了许久,还是开口道:“林山岛?”与此同时,卿乐也低声说道:“蓬莱岛。”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卿乐,可卿乐却看向了徐从稚,扶音看着卿乐问道:“乐姨,您知道蓬莱岛在何处?”卿乐点点头,然后看着徐从稚问道:“从稚,你怎知道可以通过林山岛去往蓬莱?” 徐从稚愣住了,他转头与程鲤对视一眼,然后困惑道:“您是说,林山岛可以通往那座虚无缥缈的蓬莱岛?” 卿乐身子微微一颤,似乎有些支撑不住,君策在她身后连忙握住她的肩膀,低声问道:“娘亲,要不还是先躺下休息吧。”卿乐摇摇头,说道:“蓬莱岛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而是真实存在于一处天外的秘境中,当年,君洛与我曾去过,还有君衣……也就是顾枝。” 卿乐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所有人,缓缓道:“而去往蓬莱岛的道路,就在林山岛上。” 蓬莱岛,这个从来便只是于传说故事中听闻的名字,在许多话本书卷里只是代表了虚无缥缈的仙界所在,可是在这短短的一段时日里,扶音和徐从稚他们却已经听过了这座岛屿被提及不止一次。此时听见卿乐的话语,所有人视线交错,都想起了那个一同离开出云岛也一起登上客船的少年华朝。 那时离开出云岛的时候卿乐还在昏迷之中,所以并不知道后来一同登船的华朝究竟是何来历。可是当初在海岸处相逢,华朝便开门见山地说过了自己来自蓬莱岛,虽然一行人开始都只是半信半疑,可是徐从稚看着那个少年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还是叮嘱了不要将自己的来历一事再告知旁人。 其实从那以后,无论是徐从稚和扶音还是周厌和于琅都没有仔细思量过华朝是否真的来自于蓬莱岛,还是只不过是被困在出云岛云雾中的少年依旧沉迷于魔君秦山编撰的故事中。可是如今听到卿乐再次提起蓬莱岛,所有人都觉得是否在冥冥之中便自有安排,以至于他们准备离开出云岛之时便遇见了自称来自蓬莱岛的华朝。 屋外传来脚步声,徐从稚猛地离开了依靠的门板,船舱外脚步声顿住,然后那人似乎犹豫了一阵,还是敲响了屋门。 金藤岛的舰队离去之后,独自站在船头的李墨阩便收剑入鞘消失无踪,不愿意留在一众江湖人中徒惹是非,可是待他来到二层楼上却寻不见方才那位自称“戮行者”的年轻人的身影了,可他又听见了那人刚才说起师傅的名字。 李墨阩不知他们是否也与师傅有所关联,便想要来问问。离开出云岛的时候,李墨阩模糊中有种感觉,师傅应该是真的安然无恙走到了那座秦山,然后要登山去直面神明,只是不知道最终一战的结果是如何。 李墨阩没有怀疑过师傅当年好似信口胡说的言语,什么要去“斩落神明落人间”、什么要去“问一问什么是天地大道”,李墨阩不觉得这些顾枝信口胡诌的胡言乱语是狂妄之言,他没来由就觉得哪怕师傅真的是要去直面神明,也定能一刀太平便高低立判,师傅一定会赢,一定一定。 李墨阩在北元王朝之事落幕后便开始了翻山越岭,离开之前他去过那间郊外的客栈酒馆,还嘱咐了京城中一些人记得护住那对母子的安危,他这才放心离开。 亲眼见过师傅能够在天地间洒然独行也能够对于世间苦难去尽力而为,李墨阩也想要去师傅口中那个更广阔的汪洋中亲眼见识一番,定要做那不畏权贵行侠仗义的游侠,不指望能在江湖中拼出一番显赫声名,也要不辱师名才是。 李墨阩在宣艮海域中游历数月,见识过了外面世界的江湖是怎样的波涛汹涌,也听闻了许多波澜壮阔的江湖故事,有关那卷天坤榜的故事是他最为好奇在意的,因为那些高踞其上的名字都意味着高出天外的武道山峰,是习武之人仰望追逐的方向,而那些名字中,有一个便是“地藏顾枝”。 传闻中“地藏顾枝”在奇星岛魔君倾覆之乱中横空出世,不过是年纪轻轻的少年便独自行走天下,以一身武学破灭镇压百姓生息的鬼门关,那个举世无双的少年曾在一座鬼门关前朗声开口说了一句:“吾师韩世,有一剑神隐。” 李墨阩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搜罗到了所有关于“地藏顾枝”的记载,不是为了确认那个天坤榜中的大高手是不是自己的师傅,而是从听闻那个名号的瞬间他便知道了“地藏顾枝”便是自己的师傅,他想要知晓所有关于师傅的过往,那些不慕名利的称颂、举世无双的过往,李墨阩无比神往,也无比思念起了师傅,希望那样一个真正的武道宗师可以在这片汪洋世界中始终站在武道的山巅,为世人所敬仰。 所以听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对师傅的评语,李墨阩才不去管什么金藤岛是如今汪洋之上的第二大岛屿,也根本不在于所谓皇帝的高贵身份,毕竟所谓的皇权帝位他又不是没有过触犯,哪怕到了这座更大的世界中他也依旧是那个可以让顾枝收为开山大弟子的李墨阩,而他更由不得旁人所以折辱师傅,所以他一往无前,当仁不让! 李墨阩寻了许久,才终于来到那间船舱外,他想要去问一问那个深不可测的江湖高手,是否真的认识师傅,也想要知道师傅如今的消息。他站在船舱外的走廊中,低下头呼出一口气,便要抬起头举手敲门,却不料身边出现了一个同样做出敲门姿态的少年,两人视线交错,都有些顿在原地,那个少年下意识地将手指搭在门板上,便响起了敲门声。 奇星岛南境偏远处的赋阳村中,依旧是那般清静安稳的祥和,人们在盛世太平中安居乐业,即便还是那些柴米油盐粗茶淡饭,却总还是对世道多了些念想,也心中多了几分安定,所以乐得在平淡生活中多些笑意,赋阳村便始终洋溢着幸福模样,人们并不希冀着未来的日子能够多好,只是想着若能像现在这般就已经足够了。 蜿蜒的山间小径通往那间坐落在山下浮山湖旁的竹屋,可是随着那位神医逝去,村子里也已经有了新的医馆,人们便极少踏足那许多时日里总是无人居住的竹屋,所以山路难免杂草丛生。 若不是一直有青羊小院的教书先生栗新不厌其烦地每隔一段时日就去清扫打理,恐怕就再难看见那条道路了,这倒怪不得人们忘却了那位神医大人在当年混乱世事中的公道,只是总还是有自己的生活要过,逢年过节了能够为那位神医念几声好也就算是人们心诚的感恩了。 栗新今日又独自去往浮山湖旁的竹屋打理,自从顾枝离开之前来过这里,栗新便一丝不苟地遵守着约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到竹屋中收拾,所以无人居住的竹屋里却还总是干干净净的。 栗新还特意去过那位神医的坟墓处清扫,他本以为到了清明节顾枝和扶音他们便会回来,后来他又觉得到了忌日他们总该回来了吧,可是始终都没有等到他们的熟悉身影,想起顾枝离去前好似诀别的言语,栗新有些担忧他们的安危。 栗新是知道顾枝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的,虽然村子里其他人都还是对此一无所知,可是栗新却知道那些聚在竹屋中的年轻人便是当年曾为整座奇星岛带来光明的“修罗九相”,所以栗新知道需要顾枝那般郑重其事去做的事情一定不简单,恐怕还真是一去不回的大事,栗新一直在等着顾枝的归来,希望能够看到那个让人瞧见便觉得心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村门外,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对于栗新而言,顾枝就像是家中的兄长一般,他从小便由于魔君之乱而家破人亡,要不是当年那位青羊小院老先生的救助,栗新恐怕也早就死了,后来到了赋阳村,是顾枝和扶音一直在帮着照顾他们这些孩子,栗新和其他人才能够熬过那段艰难岁月,如今长大成人。 当年顾枝回到村子里之后,帮着许多青羊小院和村子里的年轻人外出谋事,只有栗新选择留了下来,将青羊小院这间私塾给留存住,顾枝和扶音也没有反对他的决定,这些年给予了许多帮助,栗新也始终记着恩情,早就将顾枝和扶音看作了自己的家人,毕竟他早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了,也只有还留在青羊小院中才始终有着份念想。 这段时日好在是魏先生当年院子里那位老者还时不时会送些书到青羊小院来,也会在栗新实在忙不过来时帮些忙,所以栗新才能够照顾好私塾里越来越多的孩子,赋阳村的村民们有了当年魏崇阳和顾筠的潜移默化,更多还是愿意让孩子去多学些学问的。 这自然是栗新乐见其成的事情,所以哪怕日子越来越忙碌,他便总还是欣喜,可是每当他走到竹屋想要将这些喜悦告诉顾枝和扶音,却只能面对空荡荡的房屋,一片静寂。 栗新脚步缓缓走到了浮山湖旁,他低头看着被风吹皱的湖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扭曲波折,栗新默默蹲下身,看着清澈见底的湖水独自神伤,这段时日他还学会了自己酿酒,可惜总是失败,可他没有气馁,想着等到顾枝和于琅周厌他们回来了,便要让他们都尝尝看。 栗新转头看了一眼竹屋,前几年还有武山在其中打扫收拾,如今却也似乎跟着顾枝离去了,站在竹屋前只能听见屋后竹林的沙沙作响,还有屋檐下风铃的叮咛,更显孤寂。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栗新身形一顿,他视线偏移看向山间小径的方向,那一处有脚步声摩挲着沙石地面,栗新缓缓站起身,有些期待也有些难言的紧张,脚步声临近,一袭紫色长衫显出身影,那人看见了栗新,似乎也有些意外,便站在了山路尽头,拱手行礼道:“在下降魔殿旗岸。” 栗新愣了愣,然后作揖还礼,问道:“敢问可是谢洵前辈的弟子?”旗岸有些困惑,问道:“你,认识我?”栗新走近几步,说道:“在下赋阳村青羊小院栗新,与顾枝相识,也见过谢洵前辈。” 旗岸恍然大悟,嘴角露出笑意,语气清朗道:“原来是青羊小院的先生,曾听师父提起过,说是一个愿意留在村子里的年轻人,还愿意独守那间私塾,是一个真正有着道德修身的读书人。”栗新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栗新抬眼看着旗岸,问道:“你来这里是?”旗岸转头看了一眼那间竹屋,轻声道:“想来看看师父曾提起的二师伯还有顾大哥扶音姐姐他们曾经的住处。” 栗新与旗岸并肩而立,一同看向空无一人的竹屋,两个年轻人,却恍惚间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受。 离别之人等不回,过往也终究只能在记忆中探寻了。 少年在成长,过去在远去。 第七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五) 奇星岛南境与东境是在当年倾覆战乱中遭受最大磨难的两境,城池倾塌山水破碎、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在当年降魔殿与魏崇阳指派的文官走入东境与南境的城池中时,都不免慨叹悲悯。 那些映入眼帘也刺入心底的满目疮痍实在让人只是看见了就要觉得难以承受,更何况是那些始终都笼罩于鬼门关阴影中的百姓们,亲眼见过了家人亲友的离别逝去也仍要在暗无天日的乱世中挣扎着才能活下去,全然看不到光明与希望,哪怕是跪伏在地与天穹神明祈祷也不会得到应答,好似在那位魔君的身前,就连神明都选择了退避三尺。 所以“地藏顾枝”的横空出世,以及后来“修罗九相”的行走天下,对于早就已经绝望了的奇星岛百姓们意味着什么便不言而喻。 那是刺破黯淡世道的天光,是点燃在人们心底里的希望的火苗,当年若不是有“地藏顾枝”在南境与鬼门关生死相较,恐怕许多早就支撑不住的百姓们便早早都丢弃了自己的性命,甘愿就那般死去,好来个一了百了。 当年许多初生的稚儿,不单单是死于无人医治的病症,或是死于父母长辈都离去的无助,而是有些甚至是死于至亲之人的亲手埋葬,因为就连尚有几分气力的大人们都觉着世道再无希望,又如何再能去苛求一个孩子在这般的纷乱混沌之中挣扎,那时的所有人,都褪去了身为人的皮囊,似乎回到了那远古的蛮夷。 “地藏顾枝”站在鬼门关前举世无双的身影,人们看在眼底便记在了心中,知晓了世间仍有这样的少年侠客愿意为了太平世道而奋不顾身,那么苟活至此的人们又有何理由自甘放弃性命? 虽然在那些年中都不断有江湖侠客去直面鬼门关的险恶,可是最终都只是血淋淋的落败凋零,人们只能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绝望,可是“地藏顾枝”的势如破竹与一往无前,便像是在飘摇烛火之间亮起了一束炽热篝火,那般璀璨夺目,那般不可思议。 后来“地藏顾枝”在东境折戟,虽然消息被降魔殿压了下来,不愿打碎了人们心中好不容易构筑的希望,可其实随着奇苍率领大军在西境和北境屡战屡胜,人们心中的那股宁死不屈的坚韧便早已被激发,所以他们咬着牙熬了过来,终于撑过了黯淡岁月,亲眼见证了“地藏顾枝”一刀劈开魔宫大门,也亲眼看到了新任奇星皇帝的登基。 转眼四载时光匆匆而过,奇星岛已然是焕然一新,天下四境百废待兴,人们心中怀揣对太平盛世的希望,紧紧跟随着那位在口口相传中已然是千载明君的新任奇星皇帝。 即便那位始终牢记在人们心中的大英雄“地藏顾枝”已经消匿许久,可是人们终究不再只是怯懦地无可奈何,也不再自甘沉沦,要将生活过得精彩与无愧,好叫这世间都亲眼看看,奇星岛千年传承的血脉依旧在奔腾不息。 奇星岛四境中有许多“地藏顾枝”的雕像,也有数不清的画卷在流传,虽然当年亲眼见过“地藏顾枝”面貌的人并不多,甚至如今都没有谁能够说明白那位少年侠客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可是在那些雕像和画卷中,人们便觉得只需要倾注世间所应有的一切美好,便足够雕琢绘就出那位大英雄的几分气态,所以那些雕像和画卷并不求一个形似,更多着重笔墨在了神似。 在那些雕像中,当属言封城中的塑像最为高大瞩目,人们仰头望去,只觉得那般模样根本不该是人间所有,可是似乎也只有这样的非同寻常才与那位大英雄相称。 其实在许多人心中,“地藏顾枝”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个名字已经变作了一个印记,只需要提起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段传闻,百年之后注定变成了传说,人们终将会将那段故事经久流传,从此化作了奇星岛千年历史中举足轻重的那一段烙印,“地藏顾枝”便是独属于奇星岛的神明。 言封城当年遭受的动乱和破损让人触目惊心,这些年也只能是勉强将四面城墙填补修缮,想要重现当年东境第三大城池的风貌还需要倾注更多的心气和努力。 言封城外始终驻扎着一支上万人马的军队,除了护卫督察的作用外,更多时候也会为了城池的修缮尽心尽力。 可是前几日,那一支始终驻守城外的军队却突然开拔奔赴,不知去往何方,更不知为了何事。 人们多有议论猜测,不过也只是当作闲谈,毕竟人们相信在近在咫尺的太平盛世中断然不会有什么倾覆战乱能够再次袭扰奇星岛。 与此同时,东境之中的两支骁勇骑兵也得到了军令全力赶赴奇星岛南境,而南境之中也有一队隶属于当年所向披靡的“南军”中的万人兵马早早来到了苍南城外驻扎,披坚执锐,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似乎要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到来。 苍南城那位新任城主吕谦麟只是去了一趟军营之后,便一直留守城中的城主府,也没有什么消息流传出来,只听闻当时城主回到府中时脸色不太好,看来是有些始料未及的大事突如其来了。 最近这段时日的苍南城中,街头巷尾流传的议论声里,有关那位原本镇守城中降魔殿的第三正司唳钧大人调任京城降魔殿总坛的事情已经沉寂许多。 关于唳钧在整治南境豪阀世家与推行新政中的贡献,朝廷庙堂都已经以一道道封赏做了定论,人们除了歌功颂德以外,倒也没有去在意唳钧为何会突然被召回京城总坛,以及那位赴任城中降魔殿的第九正司大人又有何出奇。 人们只需要依旧对降魔殿给予最大的信任,那么降魔殿就始终都是那飘扬在光明下耀眼的旗帜,刺破世间魑魅魍魉。 如今百姓们更多是在茶余饭后说起些光明大会的小道消息,多半只是道听途说,更有甚者说那位奇星皇帝亲自赶赴光明岛的途中,无数岛屿之主都在沿途亲迎,自然也是胡乱编撰的说法,没多少可信程度。 另外便是关于新一卷天坤榜的消息了,如今那张黄纸红字的榜单还在衙门外贴着,每一日都有百姓在那前面指指点点,除了称赞新任奇星皇帝势如破竹地高踞前三甲以外,人们其实更多的还是称颂那位“地藏顾枝”的过往传闻,虽然事迹大多还是止步于奇星岛上那些年的倾覆战乱,可是对于奇星岛的百姓来说,便已经有许多说不完的故事可以仔细说说了。 苍南城外的青石港依旧热闹繁华,城池街巷也满是鼎沸声息,沿着苍南城外官道驿路去往四面八方的车马如今也是越来越络绎不绝,在那一条通往南境偏远处青潋山的道路,如今也多出了许多往来的车马,好不热闹。 踏足赋阳村的人不多,可是如今的赋阳村外出之人却越来越多,人们开始习惯了走出自给自足的生活,与那城池中的商贾或是城外的集市往来贸易,既是为了多些谋生的选择,也是为了将日子过得更好,不再只是埋首于那田间的一亩三分地,也不再是只能寄希望于那山间的狩猎。 村子里的炊烟每一日都能升腾起温暖的光亮,总是让人怀揣着希望,能够将土砖瓦房装点得亮堂总是瞧着欢喜些,孩子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衫总是欣喜些。 可是最近几日,时常走出赋阳村去往附近城池的村民都觉着有些奇怪,不知为何镇守巡视道路小径的官兵多了许多,而且似乎都是神色警惕严阵以待的模样,就连降魔殿中人身着紫色衣衫让人闻风丧胆的身影也时不时便出现在眼中,难免让人觉得有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这一日清晨的薄雾方才退去,有村民驾驭车马离开赋阳村,却远远就看见了通往外界的道路已经被乌泱泱的兵马牢牢封堵住,村民们只好调转车马回了村中,更不敢随意探看,甚至就连议论声都不敢响起。 如今青潋山山下除了赋阳村以外,也还有仲阳村在内几座不大不小的村落一同聚居,通往外界的道路还有另外的方向,可是也都被不知为何而来的兵马团团守住。 人们不敢离开村子,甚至都不敢走出房门。 没有什么官员前来说明情况,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浩劫,人们看着一如往常的村子,却莫名觉得有厚重阴云落了下来,哪怕四周空荡荡一片静寂,也让人喘不过气来。 浮山湖旁的竹屋屋檐下,栗新伸手示意,便与旗岸在屋外走廊中落座,栗新歉意道:“抱歉,如今屋子里也没什么东西备着,没办法好好招待了,要不还是去青羊小院坐一会吧。” 旗岸笑着摆摆手,说道:“无妨,不用客气。”栗新便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然后他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静静等待旗岸主动开口。 旗岸轻声问道:“当年二师伯离世的时候师父没有带我来这里,不知道二师伯……顾先生葬在何处?”栗新伸出手指向竹屋外一条通往山中的小路,语气低缓道:“顾先生就葬在了那里。” 旗岸重新站起身,问道:“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栗新也跟着站起身,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他们沿着铺满白色沙石的小路走向不远处尽头孤零零的石碑,旗岸看见了那没有纂刻文字的石碑,愣了愣,他缓缓走到石碑前,低声问道:“这是?” 栗新叹息一声道:“这是顾先生自己的意思,死后无需在墓碑上留下文字记载,就那样离去便是了。”旗岸点点头,便沉默不语。 旗岸视线环顾四周,看见了摆放堆叠的许多酒坛,还有石碑前留下的香灰痕迹,旗岸缓缓跪在了地上,然后从衣袖中取出三柱香,手掌拂过便点燃光亮,他手持香烛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在石碑前紧闭着双眼叩首,栗新识趣地走开去,知道旗岸肯定有些话要独自说给他素未谋面的二师伯。 不知过了多久,栗新看着头顶的日光越来越灿烂,已然驱散了清晨的霜寒,旗岸从白石小路中缓缓走出,看着旗岸咧嘴笑道:“久等了。” 栗新摆摆手,他们重新回到竹屋屋檐下对坐,悬挂的风铃在他们头顶随风叮咚作响。 旗岸理了理衣衫,终于开门见山地问道:“顾大哥还未归来?”栗新点点头,旗岸微微皱眉,神色有些忧虑。 栗新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栗新无从得知顾枝他们离开奇星岛之后的消息,便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可是看着旗岸身上穿戴的降魔殿的服饰,栗新不知道旗岸是否能够从降魔殿那处得知些消息。 旗岸知道栗新与顾枝他们的关系,于是此时也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道:“一年多前我走入了苍南城降魔殿,此后便跟着那位第三正司大人做事,走遍了奇星岛南境的所有城池和村寨,终于将朝廷那边指派下来的政令做完,其实就是要将南境那些根深蒂固的豪阀世家都整治梳理一番,若是有以为熬过来那段艰难岁月便可以继续作威作福的世家大族就要彻底根除,而若是愿意紧跟奇星皇帝旗帜的家族便要恩威并施,确保魏宰辅和皇帝陛下所要实行的新政能够毫无阻隔。” “在那之后,唳钧大人升任京城降魔殿总坛处理事务,而我则被任命为降魔殿东南巡察,除了有调用奇星岛东南方位所有城池降魔殿信息的权力,也有监察南境降魔殿的职责,与南境巡察、东境巡察一同督守奇星岛两境之地的降魔殿能够始终不负使命公正道义。” 栗新虽然有些惊讶于旗岸年纪轻轻而且在降魔殿就任不久便能够身居如此地位,可是却觉得接下来旗岸要说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紧要,旗岸绝不会只是为了回到赋阳村中显摆自己如今的身份。 旗岸顿了顿,继续说道:“降魔殿如今不只是镇守奇星岛这一座岛屿,不知从何时开始,降魔殿便已经在整座旭离海域的武林江湖中都有了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所以如今朝廷中有不少声音在说降魔殿可能对皇帝陛下有二心,再加之降魔殿这些年探寻消息的能力不如那崛起的醉春楼,如今难免有内忧外患的顾虑。” “不久前,新一卷天坤榜现世的时候,降魔殿便收到了皇帝陛下亲自颁布的一道政令,不算是秘密,所以如今四境之地的所有降魔殿都已经知晓,皇帝陛下直接言明,要降魔殿遵照当初金令卫所找到的那位‘地藏顾枝’的下落找出其确切的所在,皇帝陛下没有明说所为何事,降魔殿这些年来都有在追寻‘地藏顾枝’的踪迹,于是结合金令卫所说的苍南城便很快就找到了赋阳村的名字,在那之后,东南两境的降魔殿便得到了新任宰辅大人的亲自任命,调用了一批人数不少的降魔殿中好手赶赴苍南城降魔殿待命。” “与此同时,东境有三队兵马受命开拔,镇守南境的南军中也有一队人马在盘戈大将军的亲自率领下如今已在苍南城外驻扎,算算时日,就是今天了。”旗岸停下话语,已经神色焦急的栗新追问道:“今日会有何事发生?” 旗岸注视着栗新的双眼,缓缓道:“就在今日,盘戈大将军亲率四万兵马围困赋阳村,降魔殿三位正司亲至,只为了一个人。”栗新突然像是浑身气力都被卸去,颓然坐在原位,呢喃一个名字:“地藏顾枝。” 村子外的方向,响起了轰隆隆的兵马行进声响,那些蜿蜒山路自然无法挤下数万兵马,所以肯定还有更多的人马如今已经蛰伏在了赋阳村和青潋山的四面八方,赋阳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牢牢围困,进退不得。 可是千万里迢迢,竟只是为了那一个不知下落的人? 第八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六) 飘摇客船上,船舱外李墨阩和华朝四目相对,彼此都没想到对方也是来找那一行年轻人的。 此时敲门声已经响起,徐从稚缓缓打开了屋门,看见了华朝和李墨阩。 徐从稚微微皱眉,华朝下意识让开步子,李墨阩便当先拱手抱拳道:“在下李墨阩,多谢少侠方才出手相助,也谢过少侠救下一船百姓的性命。” 徐从稚抱拳还礼,然后看着李墨阩不说话,李墨阩有些不知该如何言语,只能斟酌着问道:“不知少侠是否便是那位‘戮行者’徐从稚?”徐从稚点点头,依旧不说话。 李墨阩手掌下意识搭在腰间剑鞘上,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问道:“敢问少侠是否认识‘地藏顾枝’?”徐从稚终于开口,语气平淡道:“认识。” 李墨阩抬眼直视着徐从稚的双眼,再次抱拳拱手,语气恳切询问:“敢问少侠,可知我师傅如今下落何处?” 徐从稚身后,扶音已经站起身走到了船舱门槛附近,她看着李墨阩,问道:“你认识‘地藏顾枝’?”李墨阩抬头看向扶音,点点头道:“出云岛上,师傅曾教我一剑神隐。” 徐从稚转过头看了一眼扶音,扶音微微皱眉,倒是坐在船舱内桌边的于琅想了想问道:“你就是顾枝的开山大弟子?”李墨阩顿了顿,坚定点头。 徐从稚和扶音让开道路,说道:“先进来吧。”说完,徐从稚又看了一眼始终站在一旁努力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的华朝,随口道:“你也一起进来吧。” 屋中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所以李墨阩和华朝也还是只能分别站在船舱的角落,顿时本就狭小的船舱更显拥挤,华朝隐隐感受到屋子里的凝重氛围,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缩在角落里,视线看向船舱中的所有人,不知道少年的清澈眼眸中在琢磨些什么。 周厌咳嗽一声,嗓音低缓说道:“出云岛上顾枝说过他在一个叫北元王朝的地方收了一位弟子,没有学刀,便将当初韩世所授的剑法传给了那位开山大弟子,好像就是叫李墨阩。” 说完,周厌视线落在李墨阩身上,李墨阩心领神会,便将自己与顾枝如何相逢又如何结为师徒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周厌和于琅将他所说言语和顾枝当初提起之事两相比较,方才又亲眼见过了李墨阩使出神隐一剑,便确切知晓了李墨阩便是那位顾枝说起的“开山大弟子”。 于琅看向重新落座桌旁的扶音,轻轻点头,扶音端放桌下的双手微微一颤,却仍是语气平稳地说道:“与你离别之后,顾枝便去往秦山,不是你们见惯了的那座秦山,而是出云岛上真真正正的秦山,在那之上,有一位曾倾覆整座奇星岛的魔君,顾枝和周厌于琅他们之所以会去往出云岛,也是因为那位魔君,所以顾枝所去,便是为了魔君。” 话语至此,扶音便没有继续言语,船舱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始终聚精会神听着的李墨阩神色一愣,视线看向船舱里的所有人,斟酌着低声问道:“然后呢?” 徐从稚语气低沉,缓缓道:“顾枝,没有离开那座秦山。”李墨阩神色一紧,手掌紧紧攥住腰间剑柄,声音有些颤抖着问道:“师傅,师傅……” 李墨阩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可能是因为初入汪洋世界的年轻人还学不会如何去与这座光怪陆离的世间习以为常,也可能是因为年轻人心目中那个举世无双的师傅就该一直是所向无敌的模样,怎么可能会输,又怎么可能会被永远地留在某一个地方? 李墨阩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他已经独自行走江湖许多年,虽然局限于北元王朝的山水之间,可是李墨阩也见识过了悲欢离合更经历过了生离死别,他也许早就已经明白了世间没有什么理所当然,更没有他幻想的那般有人可以一直所向无敌。 可是好不容易闯入了皇宫之中将数十年来的仇怨一朝算尽的年轻人,本以为走入了更加浩大的世界便一切都大不相同,甚至让他都愿意去相信一些只在话本故事里听闻的传说,比如那段关于“地藏顾枝”的过往,已经年近而立之年的他竟是还觉得自己的师傅就该是传说里的模样,所向披靡举世无双。 李墨阩一直在想,与师傅重逢之前,他定要在这万里汪洋间闯出些名号来,才好不算是辱没师傅的名号,可是他才开始了等待,却骤然便得知他所期待的未来已经轰然倾塌,而他心中那个在山巅更在天外的身影更是已经不知所踪,李墨阩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全然没有了那时在北元王朝与顾枝相逢时的那般踌躇满志和意气风发。 李墨阩刻意的蓄须和粗糙打扮,没有遮掩他英气的容貌和俊朗的眉眼,瞧着便不过是一个有意掩饰年龄和身份的年轻人,可其实如今船舱内的这些年轻人中,反倒是李墨阩年纪最大,他努力压抑住情绪,抬起头看着屋子里的所有人,除了缩在角落里有些格格不入的华朝以外,李墨阩竟是看不透任何一个人的神色,就连站在窗边眉眼稚嫩的君策,他都全然看不清楚神色是否有了变化。 李墨阩想不明白,明明这些人比自己还要认识师傅来得更早,也与师傅相处的时间更长,为何却能这般好的遮掩起心绪? 李墨阩在此前的岁月里,除了年幼时随着父母离开京城之前的记忆,其余便有足足十五年的时间都在年少时习武求道的山门中度过,他的那位剑道入门恩师知道他的寻仇心愿,便一直强压着他的心性将他留在了山中,直到后来李墨阩剑术登堂入室了,又有了那位自幼相识的小王爷一同为了复仇大业谋划,李墨阩的第一位师父才会为了弟子未来道路而出了最后一剑,震诧整座王朝江湖,为李墨阩后来所行铺路。 李墨阩不是什么心性稚嫩的少年,却也不是真的有了能够运筹帷幄的城府心思,所以离开了北元王朝和出云岛的他,还是希望能够与传说故事里那般在江湖里闯荡出赫赫声名,他的眼中便一直望着顾枝所站立的远方,一往无前。可是现在呢?他又该如何? 后来的李墨阩才知道,在他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几乎都早已经历过了这世间最大的艰险和困境,也早就学会了不再对世间的无可奈何与残酷冰冷只会指责埋怨。 无论是历经了奇星岛之乱的徐从稚程鲤周厌和于琅,还是行走过道德谷山下的君策,亦或是见过了世间千百种离别苦难的扶音,他们都已经在一次次的心境纠缠中,习惯了与这世间和解,然后继续前行。 徐从稚看着李墨阩的神色,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们如今也并不确定顾枝究竟只是失踪了还是真的被留在了秦山上,魔君重新现世事出突然,一切根本来不及谋划和细想,再加之还有其他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我们只能先离开了出云岛和秦山,所以关于顾枝的事情,我们也只能知晓至此。” 李墨阩低着头,手掌攥着剑柄,沉声道:“我要回去寻师傅。” 徐从稚轻轻摇头说道:“如今的出云岛恐怕已经彻底落入魔君手中,金藤皇帝也亲口说了,魔君已经向整座汪洋都宣战,倾覆将以难以预料的速度席卷天下,世人也许不知,可是魔君早就为此做了天下人都难以置信的准备和谋划,所以现在的出云岛再想要轻易靠近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如果只知道莽撞寻仇和不管不顾,那么直面魔君的事情我早就去做了,可我清楚知道现在的我根本不是魔君的对手,这不是怯了怕了,而是一个行走武道之人对自己的明确感知,若是连这样的‘知道’都没有,何谈武道登高?” 李墨阩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沉默良久,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扶音和徐从稚问道:“那么接下来该如何?”扶音看向李墨阩的双眼,轻声问道:“你会作何选择?” 李墨阩咧开嘴角,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他语气清朗道:“师傅曾跟我说过,他要去往那座秦山是因为有一个他无论如何都要去见的人,他曾答应了那个人要一辈子都陪在她的身边,不敢食言。师傅还说,他有几个兄弟实在是太过固执,非要跟着他一起来出云岛,所以他哪怕明知秦山中有几乎难以跨越的困境也要去出刀,因为他一定要带着所有人一起回去,平平安安的,一起回家。” 船舱里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听闻了那个熟悉名字便要想起更多的过往,也如何都忘不掉秦山山巅那个坠落的身影,从天而降坠入深渊,从此再也不见? 李墨阩挺起脊背,语气坚定道:“哪怕师傅不在身边,我也要将他想做的事情都尽力去做,即便力有不逮,至少无怨无悔。所以,我会跟着你们一起,哪怕付出此身性命,亦要护住师傅所珍视之人的平安顺遂。” 徐从稚看着李墨阩的双眼与神色,似乎便知晓了几分为何顾枝会将李墨阩收为开山大弟子。 徐从稚将如今面临的困境重新说了一遍,周厌和于琅也不时做些补充解释,最后,于琅看着李墨阩,问道:“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跟着我们一起?” 周厌和于琅如今受伤身残、扶音和君策只是没有武道在身的普通人、还有卿乐的身子又那般虚弱,如今的他们想要在此后的倾覆战乱中安康无恙不是易事。 可李墨阩只是点点头,然后便说道:“该如何去往蓬莱岛?”船舱角落的华朝抬起头,徐从稚的视线落在华朝身上,所有人也都看了过来,华朝一下子不知所措,徐从稚轻声道:“这就该问他了。” 卿乐解释道:“此前去往蓬莱岛,只知在林山岛中存在一处秘境,而通往蓬莱岛的门户便在那处秘境中,林山岛岛主世代镇守那道秘境门户,也掌管着通往蓬莱岛的密匙,若要去往蓬莱岛必需求得林山岛岛主相助。” 说完,卿乐看向华朝,问道:“如今关键便在于,林山岛岛主有极大可能不会答应开启门户,那么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去往蓬莱岛?” 华朝双手背负身后十指交错,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在蓬莱岛上的时候,艾叔……就是镇守蓬莱岛的神官大人说过,蓬莱岛与这汪洋的相连处就在于两座门户,一道门户便是离开蓬莱岛所抵达的出云岛,另一座岛屿则是去往蓬莱岛的林山岛,这两座岛屿分别位于汪洋的极北处,想要与蓬莱岛有所关联便离不开这两座岛屿,除了三百年前那三位外来之人,此后再无例外,虽然千万年来能够真正走入蓬莱岛的便只有君洛,可是谁也无法打破那两道门户在汪洋和蓬莱岛之间的禁制,所以去往蓬莱岛别无他法,只能依靠林山岛上的门户。” 卿乐点点头轻声说道:“神官艾烛,当年我们曾见过这位镇守蓬莱岛的高人,当时我们并未真正踏足蓬莱岛的地界,只是在海面上看见了蓬莱岛的影子,后来便到了那座蓬莱岛禁地的峡谷,然后神官艾烛就引领我们离去了。” 卿乐看向船舱里的所有人,说道:“如此,想要真正去往蓬莱岛便只能依靠林山岛的秘境门户,可是那位徐镇守当年便始终严格遵守着秘境的规矩禁制,若不是后来君洛通过了某种考验历练,我们也无法顺利越过那道门户。” 徐从稚终于语气平静开口道:“我有办法。”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扶音、周厌和于琅都知道徐从稚来自于林山岛,所以在听闻卿乐提及林山岛时,他们便明白当初选择逃离林山岛的徐从稚终究还是等到了这样一个回去的时候。 即便徐从稚从未主动提起,可是无论如何,哪怕当初他的离开有太多难以言说的隐秘,可那个地方终究是他的家,有他年幼时所有的记忆,有他割舍不下的许多情感连结,他不可能此生都不再回去那里,无论是逃避还是困顿,都终究还要与那个曾一心一意离开林山岛的自己重逢。 以前徐从稚告诉顾枝,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去将自己的心绪尽数言说,也与过往的自己握手言和,可是他在江湖中消磨了许多时光,却发现原来还是对自己的内心一无所知,直到在小院里顾枝将徐从稚一直以来都刻意遮掩忽略的心绪都提起,才让他看清了自己真正所追寻的其实一直都在眼前,只要他愿意去走出那一步。 程鲤站在徐从稚身旁,她转头看向他的神色,没有看见这些年来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埋怨,也没有意料之中的慌乱和无措,少年的脸上只是坚定和卓绝,徐从稚抬眼看向船舱里的所有人,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便是徐从稚离开林山岛之后所遇见的所有重要之人,也是如今他最珍视的所有。 以前顾枝站在他们的身前,徐从稚还未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就习惯了还有顾枝去厘清梳理所有的事情,而他们便无需对世间的繁杂多费心思,只需要跟在顾枝的身边一往无前便好了。 可是现在顾枝不在了,黄先生和武山永远留在了出云岛,傅庆安选择住在秦山山下的小镇里,周厌和于琅如今又有重伤在身,那么徐从稚便要学会去走在前头,为他所要守护的所有一切支撑起风雨飘摇之中的庇护所,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从顾枝手中接过的无言的担当。 徐从稚转头看向窗外,他从不知道,原来其实自己也早就习惯了在那座熟悉的奇星岛上,会一直有一个闲散微笑的身影在默默等待,无论自己经受了怎样的苦痛和悲伤,却还是总能够通明透彻地看穿人心的困顿和犹豫,然后只要还有他在,他们这些当年一同行走于乱世之中的挚友便总还是有着自然而然的连结,可是那个人,怎么会有一天,就这样不告而别呢? 既然已经确立了此后前行的道路,一行人便决定先回一趟奇星岛,然后便往玄坎海域林山岛赶路而去。 去往那莽莽山林,去寻那云雾深处,唤作蓬莱。 扶音站在船头,看见了奇星岛的隐约轮廓,她眼角泪水滑落,轻声道:“回家了。” 第九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一) 他做了一个梦,一切光怪陆离千回百转。 梦很漫长,记忆翻涌着起伏跌宕与波澜壮阔,直让他愿意就那般沉溺于梦中不再醒来。 他的眼中有人来人往,耳中挤满了嘈杂声息。 他缓缓抬起脚步前行,便穿梭于山水之间,遍览人间万千景象。 他坐于山巅看云卷云舒,他行于河畔观流水东去,他立于枝头看满树花开,他一直行走而去,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停顿,似乎在那更远方有什么始终呼唤着他,只希望他能够继续这般一往无前,而他便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向着那迷蒙的前方漫无目的地走去,直要到天涯海角,奔逐不停歇。 他从孩童走到了少年,又从少年走到了两鬓微霜,最后他满头白发垂落身侧,可是他站在水边低头看去,湖面中却倒映出少年模样,似乎时光从他身旁匆匆而过,偏偏在他的脸上却留不下丝毫痕迹,要让他就这样在光阴长河中都继续行走。 他不知何时走出了山林,无数人影在他身旁来来去去,他留不住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留下他,他察觉到视线交错落在自己身上,却那般遥远,似乎在推着他离去,他想要回头,可脚步不停,他张开嘴想要呼喊,却没有任何言语回荡,他似乎终于感知,原来静寂和孤独已经牢牢将他围住,他仰头看去,天光璀璨云海辽阔,他被困在了人间。 他就那样继续走着,渐渐地再也看不见身旁的景色,也再也感觉不到身边的人影来往,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刺破了厚重包裹的寂静涌入他的耳中。 他抬眼看去,模糊视线中出现了随风摇曳的一片竹林,绿意苍翠犹如洗过了春雨便预兆着春的到来,他的脸上有春风轻轻吹拂,他抬起手,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一座竹屋在视线远端拔地而起,烛火亮起,与天光争艳,可他被困在了原地再难前行,他张开嘴,无声地呼喊。 竹屋屋檐下,有风铃轻轻作响,他看见了白发的影子,也看见了桌案上翻动的书页,他看见了竹屋木架旁翻卷的药材,也看见了竹林掩映下落叶纷纷。 他转头看去,竹屋旁的湖面上有一座城池投下影子,他看见了三个孩童在街巷间奔走,他们孤苦无依相依为命,他们满怀希冀奔向远方。 他转头看去,山间小路通往的山巅,有几个身影并肩而立,他们站立在世间的高处俯瞰人间,他们意气风发举世无双,山脚下的石碑上刻着“崆玄山”。 记忆汹涌而至,撞入他的脑海里,刺痛感先是突如其来,便再难抑制,翻卷着他的经脉骨骼也拍打着血液流淌,他缓缓蹲下身,泪水滴落在眼前的地面上,溅起凋零寥落的碎片,在那之中有无数身影的面貌在淡化远去,渐渐的只剩下一片迷蒙,他看不清,却竭力想要记起,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逼仄船舱里的黑暗包裹着那个枯瘦苍白的身躯,虚掩的屋门外有视线小心打量,然后便继续护卫在门外,声音刻意压低却仍然钻进船舱里,飘进耳中,悠悠回荡。 “喂,你说那个人还活着吗?都躺了十天了还是一动不动,医师也说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我看啊,应该是活不下来了吧。”一个人低声说着。 “肯定活不下来的,你是没看见他刚被捞上来的时候那个样子,听说全身骨骼都碎了大半,这里,心脏都露出来了,根本都不动了,可是后来不知怎得突然就活了过来,心脏在那跳动,船长才觉得估计能活,便让医师来看看,可是也没办法嘛,还不是就这么躺着,动也动不了,倒是还有呼吸。”另一个人应道。 “我觉得也是,估摸着就是回光返照吧,一个人在海底飘了那么久,听说身上的血都结成块了,好不容易才化干净,这都还没死,岂不是……”顿了顿,那个声音几乎低到微不可闻,“岂不是怪物啊。” “别乱说,你是第一次走船啊,这种话可不敢胡说八道的。”另一个声音赶紧打断了那个人的话语,不过停顿片刻也是继续说道:“听说那个人全身经脉也都已经破碎了,可是这段时间居然能够自己慢慢愈合,如今经脉骨骼都修复了些,倒是看起来像个人了,能不能活下来另说。” “你说,那人会不会是什么武道宗师啊,跟人交手之后身受重伤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不然怎么解释他的身体能够这般恢复嘛。”那个声音犹豫了一阵还是喋喋不休说着,饶有兴致。 “这就不知道了,可就算是武道宗师也没这般手段吧,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术法,莫不是神仙吧。”说完,开口言语之人似乎也觉得自己所说有些匪夷所思,不由得讪笑几声,可是他们都沉默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觉得言之有理。 一个浑厚沉稳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刻意遮掩,大大咧咧地骂道:“叫你们在这守着就得说这些有的没的是吧,还怪物神仙的,信不信我给你们丢海底里去看看啊。”起初那两个说话的声音立即结结巴巴地喊道:“船长!” 船长哼了一声,然后手掌搭在屋门上,问道:“那个人还是没醒过来吗?”有人答道:“没,一直就那样躺着,动也不动。” 船长点点头,继续问道:“医师几天来过了吗?”其中一个守卫摇摇头说道:“医师说今日黄昏再过来看看。” 船长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走入了船舱中,这不过是一间临时清理出来的杂物间,角落里还垒着些木箱,于是只能勉强挤下一张简陋的床板。 那个人就躺在上面,还是维持着双手搭在身前的姿势,牢牢护住一把漆黑长刀,谁也动摇不了丝毫。一身破损白衣已经被剥下,随意披上了一件布衣,裸露的骨骼和血肉都已经恢复大半,看起来虽然骨瘦如柴可还算是有了些人样。 船长静静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躯片刻,叹息着低声道:“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的造化,若还是撑不下来,就给你海葬了,算是送佛送到西。” 说完,船长就要转身离去,却突然看见那个身影嘴角微颤,然后眼角处有泪水淌下,船长微微皱眉,走近了些,然后便看见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船上的医师很快赶了过来,在那人的眼睛上挥挥手,然后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忙活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模糊的声音响起:“倒是醒过来了,应该是保住一条命了,我再给他开些药材这段时日先补补身子,后面估计还能不至于残废。” 船长点点头,看着那个身影,语气无奈道:“这段时间可在他身上耗了好些功夫了,看着也是身无分文的样子,看来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医师笑了笑:“船长宅心仁厚,就帮人帮到底呗。”船长也笑道:“那还能怎么办,现在都活过来了,还能给他扔海里去啊。”医师拍了拍船长的肩膀,然后就自去准备药方了。 船长走到床边站在那人身前,在他眼前挥挥手,然后说道:“既然活过来了就别再睡过去了,好好清醒清醒,保住一条命不容易。”说完,船长也转身离开,然后吩咐了几个人在旁边看顾。 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总觉着身旁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忽远忽近的,眼前有手掌在挥动,却只有稍纵即逝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昏暗了下来,应该是天黑了,烛火点亮,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竭力想要动起来,却只能微微转动脖子,看见了不远处的桌边坐着一个伏案休息的身影。 他又看向门口的方向,虚掩的屋门外传来浪潮翻涌的声音,他双手想要撑在床边,却才感觉到双手中的坚硬,他低头看去,看见了漆黑的长刀,他想了许久,却没明白这是什么? 在他依旧迷迷糊糊的这几天里,有人帮他灌进了药汤和稀粥,他感受到身体里的经脉骨骼在隐隐作痛,但终究是在慢慢好转。 三天后他才能够自己坐起身来,眼前也终于清晰,他举起手中的长刀,看见了斑驳的痕迹,刀尖有一处殷红,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可是那一滴应该是血液的红色却已经紧紧聚在了刀尖,抹不去擦不掉。 屋门推开,船长和医师一同走了进来,站在他的身前,他缓缓转头看去,船长看着他,说道:“我是这艘船的船长,庞域,你叫什么名字?” 他呆呆看着眼前的身影,仔细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船长庞域微微皱眉问道:“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还是摇头,庞域看向身旁的医师,医师上前一步,手指搭在他的太阳穴上,轻声道:“我是船上的医师言澍,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他感觉到有些头疼,似乎脑海中繁杂记忆在作乱,可是他想了许久,还是摇摇头,张开嘴,似乎都忘了如何言语,片刻之后他才能沙哑着说道:“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医师言澍叹息一声,说道:“这里是圣坤海域,我们在宣艮海域的海上发现了你,你那时身受重伤,如今好不容易才醒了过来,我们现在要去往郓荒岛,你还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吗?” 他依旧想了许久才回道:“我不知道。” 医师言澍抬眼看向庞域,摇摇头,庞域低声骂了一句娘。 他看见言澍的视线重新落在自己身上,耳中传来言澍的声音:“那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受伤的吗?”他还是摇头,明明觉得脑海中有无数纷叠记忆在喧闹着,可是他却什么都记不清,好似与这世间初次相逢。 商船在海浪中颠簸了一下,医师言澍看向庞域,轻声说道:“先给他些时间吧。”庞域只能点点头,然后率先转身走出了船舱。 他感受到言澍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先好好休息吧。” 说完,言澍便走出了船舱,庞域独自站在船舷栏杆旁,脸色有些阴沉,言澍走近去,庞域开口问道:“那小子没有记忆了?” 言澍摇摇头,说道:“看他的伤势并没有伤及头颅大脑,要不是还有些我都看不出来的经脉伤势牵连到了头脑,便是由于受伤之时遭逢的事情太过猛烈使他不得不自我封闭住了过往记忆的冲击,才变成如今这般,明明应该没有失却记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就连自己是谁也被心绪掩埋。” 庞域皱眉问道:“那现在咋办?又不知道这小子是什么人来自何方,看样子恐怕还是个闯荡武林的江湖人,本以为等他醒了能够问清楚,若是什么麻烦事就等到了下一座岛屿将他放下去,可现在这样,怎么把他丢下。” 言澍也没什么好办法,视线看向船舱烛火光亮中独自坐在床头的那个身影,他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只有看一步走一步了。”庞域仰头呼出一口气,嘟囔道:“麻烦。” 他独自坐在床头,借着烛火的光亮捧起眼前的长刀,漆黑的刀身在烛光中泛不起丝毫涟漪,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斑驳痕迹,那些蒙着一层雾气的汹涌记忆又开始拍打他的脑海,他微微皱眉,只觉得头疼欲裂,可是他却没有喊叫出声,只是那样呆呆坐在原位,似乎就连感知疼痛都忘却了。 又过了几日,他终于可以下床行走了,漆黑长刀被随意包裹了一捆布条放在他的床边,他站起身低下头看了一眼,然后便脚步蹒跚走出了船舱,如今轻微的动作也还是会牵动他体内经脉的疼痛,可是他咬着牙便始终忍耐,至少看起来已经和常人无异,只是那骨瘦如柴的身躯和苍白如纸的面色还是让人察觉出他的病弱。 他走出船舱的门槛,海风迎面吹来,卷动他的衣衫猎猎作响,风浪掀起的寒气钻进他的体内,在骨骼血肉之间来回穿梭,折磨着他千疮百孔的内腑,他伸出手抵在船舱的木板上,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再次抬脚行走,缓缓来到了栏杆边,他仰头望去,云层遮掩住了天光,海上风起云涌,该是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 他沿着船舷栏杆缓缓前行,沿途有些船夫看见了他,都不由得视线落在他身上,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浑然不觉,一步一步走到了船头,又一阵风起,吹动他披散的白发在身侧乱舞,如飞雪漫天,他站在原地,张开了双臂,日光刺破云层落在他的身上,他呼出一口气,低下头便要转身走回船舱。 海上突然有风帆在远处骤然现身,商船上顿时响起嘈杂声响,他听见船长出现在甲板上高声大喊:“快!转舵!” 他下意识走到船头附近的栏杆边,看见了远处数不清的风帆影子,在海浪中若隐若现,乘风破浪而去,势如破竹,他眯起眼睛,看见了船帆上狰狞的徽章,有一面鲜红旗帜在船头招展,绣着恶鬼脸孔。 商船很快沿着其他航线远去,根本不愿意和那未知的舰队有丝毫接近,船长站在船头脸色阴沉似水,庞域想起了前几日在停靠的港口处听说的那个传闻,那时还当作道听途说的玩笑话,此时亲眼所见,虽然依旧不知真假,可是那般气势汹汹的舰队绝不是随意一座岛屿便有能力可以打造的,莫不是所谓魔君的大军也来到圣坤海域了?难道那个曾倾覆了一座岛屿的死而复生的魔君还真要与整座汪洋宣战不成? 庞域不敢再细想更多,此时只想着赶紧回到郓荒岛,他指挥着舵手沿着航线前行,决定舍下途中会经过的一座港口,直接赶回郓荒岛了,剩下的也就是三四天的航程,还是早些离开如今已经成了是非地的海上为好。 庞域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独自走回船舱的身影,虽然依旧不知道那个不知来历的少年究竟是谁,可是庞域也不愿意对身份隐秘之人多做探究,大不了到了郓荒岛之后就将他赶下船,自生自灭便是,反正自己救了他一命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庞域视线重新看向前方,眉眼忧愁。 他走回了船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隐约记得这是那个嗓音温和的医师言澍,他走近前去,言澍看着他的;脸色,说道:“你的身子还没有彻底恢复好,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 他点点头,走进船舱,言澍也走了进来,他坐在床沿,言澍找了一个木箱子随意坐下,然后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片刻后说道:“经脉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就是骨骼休养还需一段时日,而且……” 言澍抬眼看向那个不知为何白了满头发的少年,轻声道:“你的武道修为应该是难以恢复了。” 他抬起头茫然呢喃道:“武道修为?”言澍叹了口气,说道:“也罢,反正如今你也忘了所有事情,那还有没有武道修为也就无关紧要了,倒不如就此做一个寻常百姓,也少了些武林江湖里的纷争。”言澍看向仍旧不知姓名的少年,问道:“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名字,来历,原因……?” 他摇摇头,声音沙哑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言澍早有预料,无奈耸了耸肩,言澍说道:“接下来商船会停靠郓荒岛,你有何打算?” 他抬眼看向言澍,还是摇头,言澍想了想,说道:“如果你没地方可以去的话,就跟我一起吧,反正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此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就好了,过往一切都忘了也无不可。” 言澍视线始终落在他的身上,言澍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究竟遭遇了什么,居然会那般孤独地飘在海上,伤痕累累,最终还忘却了一切,可是言澍知道,若不是让人难以承受的苦难无情地侵袭了眼前这个少年,断不会有那样的苦痛加身,更不会由于情感的堆叠冲击便让人甚至都不敢去记住过往,所以言澍觉得少年就这样开始新的生活也挺好的,忘了苦难也忘了过往,终究可以只看着前方一直走下去。 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他看着言澍,然后点点头,言澍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好好休息吧。” 说完,言澍走出了船舱。 他独自坐在床边,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回过神来。 他走到桌边点亮烛火,然后视线落在依靠床头的长刀,他不知为何,有些思念。 第十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二) 圣坤海域中,金藤岛始终都是那最为瞩目的存在,也终究有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即便海域之中许多岛屿都不愿意对金藤岛卑躬屈膝,也不得不承认其非同寻常的地位。 毕竟虽然金藤岛在奇星岛遭逢倾覆之前都只能位居汪洋之上的第三大岛屿,可那也是仅次于光明岛和奇星岛的第三大岛屿,更何况如今金藤岛第二大岛屿的地位更加牢固,即便奇星岛百废俱兴也最多便是和金藤岛并驾齐驱,金藤岛的权势注定还要继续冉冉升起。 金藤岛的改朝换代没有伤筋动骨,那个年轻的新任金藤皇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虽然是登基不久却能够将庙堂上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全然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更没有由于这位新任金藤皇帝存在弑父篡权嫌疑而声讨阵阵。 金藤岛的庙堂中枢依旧牢固,虽然换了许多新任金藤皇帝的心腹,可却没有阻挡金藤岛蒸蒸日上之势,甚至好不容易以为能够松口气的许多圣坤海域岛屿之主惊讶地发现这个新任金藤皇帝,居然比起他父皇还要来得野心更大,居然几乎毫不顾忌地将一统圣坤海域的野望昭告天下。 如今的圣坤海域中,除了超然物外的岚涯岛外,便只有以承源岛为首的几座岛屿还能够在金藤岛的威势下勉强维持自我的独立,而其他的岛屿要不是被迫依附于金藤岛的旗帜就是只能宣布为金藤皇帝俯首称臣,现在的圣坤海域中,金藤皇帝的话语在所有岛屿上都比任何一位岛屿之主的言语都来得更有分量, 承源岛之所以能够负隅顽抗至今,甚至还敢于联合其他岛屿之主一同对抗金藤岛的席卷之势,便是因为那位同样年轻的承源皇帝终于摆脱了豪阀世家的掌控,居然在无人所查的情况下全数继承了历代先皇的修为。 在不久前的一场政变中,承源皇帝一举掀翻了几大世家掌权独断的庙堂格局,以强势的姿态宣布了权势的所属,承源皇帝这个曾高居天坤榜的名字终于再次焕发了属于它的光彩,让所有几乎习惯了去说承源皇帝昏庸无能的百姓都震诧惊讶。 在夺取庙堂中枢的掌控权之后,承源皇帝宣布了政治的变革,同时引领其他几座岛屿共同反抗金藤岛的一统之势,摆出了不死不休一步不退的姿态,承源皇帝只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将承源岛上的民心都收拢一处,所有百姓都紧紧跟随在那个年轻的承源皇帝旗帜下,气势汹汹地高喊着一致对抗金藤岛的倾轧之势。 金藤皇帝没有心慈手软,在光明大会召开之际依旧指使大军压境所有胆敢抵抗的岛屿,承源岛更是被大军围得水泄不通,以至于光明大会的召开都只能由庙堂中枢的宰辅去往,而承源皇帝则不得不留下来主持大局,以防金藤岛大军丧心病狂的总攻。 光明大会的落幕和魔君宣战的消息很快传入承源皇帝的耳中,本就内忧外患的承源皇帝更是忧心忡忡,可是他依旧没有在手下官吏面前展现出丝毫动摇,他依旧有条不紊地处理政事,更是为了应对金藤岛大军和不久之后便将席卷汪洋的倾覆战乱早做准备。 承源皇帝很清楚,那个“死而复生”的魔君绝不是等闲之辈,既然敢于在光明岛外与光明皇帝直接宣战,那就意味着随之而来的乱世绝不会有任何一座岛屿可以置身事外,承源皇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朝疆土落入旁人之手,所以他会始终坚守于此,绝不退让! 夜幕深沉,好不容易放下手中墨笔的承源皇帝站起身,退避了手下大监的跟随,独自走在寂静的皇宫中,他脚步缓缓,走到了皇宫的巍峨城墙上,他没有意外地看见了不远处的一个身影,腰间悬刀沉默不语。 承源皇帝慢慢走近,站在那个身影身边,那人转身恭敬行礼,承源皇帝挥挥手说道:“不必行礼。”那人直起身,视线依旧落在远方。 承源皇帝沉默片刻,开口道:“顾生,你曾去过奇星岛,亲眼见过魔君倾覆之后的岛屿和百姓,你觉得不久之后的乱世,承源岛能够熬下来吗?” 眉眼成熟许多的顾生神色坚毅,他握住腰间的刀柄,手指轻轻拍打绿竹刀鞘,他轻声道:“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承源岛一定会死战,乱世也好倾覆也罢,承源岛绝不会轻易陷落。” 承源皇帝露出笑意,虽然眼前所面临的困局依旧让人难免沉重,可他并没有畏怯和惧怕,因为许多年前的他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将把控整座王朝权势那些的豪阀氏族一网打尽,可是如今他已然做到了,这座他在年幼时便觉着腐朽衰败的王朝终于见到了重新焕发生机的机遇,他绝不会轻易退让。 承源皇帝伸出手搭在古老斑驳的城墙上,视线也看向远处,说道:“那个‘地藏顾枝’虽然已经沉寂了许多年,可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当年能够一举跻身天坤榜就已经惊诧了天下人,如今更是在天坤榜上高踞第四的位置,恐怕许多岛屿之主都要坐不住了,怕是又要再次出现一个威压世间所有岛主的君洛。” 顾生微微皱眉,承源皇帝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转头问道:“当年你不是也见到‘地藏顾枝’了?如何,是否与传闻中那般天资卓绝震古烁今?” 顾生轻轻摇头,缓缓道:“那时所见的他就只是一个寻常百姓,没有什么武道登高再起一峰的野望,更没有让人一眼就能觉察出的与众不同,他隐于市井之间,自甘埋首琐碎世事,似乎那才是他真正的所求。” 顾生仰头望着夜幕,轻声道:“那样的他并不是真的无所追寻,而是他真正想要的便只是他触手可及的身前事眼前人,所以他可以横空出世惊艳世间,也可以出乎意料地放下所有名望,就那样毫不起眼地过着寻常生活,便足够怡然自乐。我始终都无法将他与那个为一座岛屿开得太平的‘地藏顾枝’有所联系,可无论是站在他身前,还是如今回头看去,谁都不会怀疑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会是‘地藏顾枝’。” 承源皇帝轻笑一声:“你对‘地藏顾枝’如此看重?我可从来没在你嘴里听到这么多的称赞言语,难得啊。”顾生也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我并不意外他可以在天坤榜上继续前行,甚至都觉得如今的地位也难以与他相称,好似关于武道登高的一切都是他唾手可得,可是他却甘愿就那样止步原地,直到这个世道再次逼他多走出一步。” 承源皇帝看见顾生的神色并不轻松,他听见顾生缓缓道:“所以‘地藏顾枝’这个名字的重新出现,不只是世人以为的武道之争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世道变迁。” 顾生转头看向承源皇帝的双眼,此时承源皇帝的神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低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地藏顾枝’的再次现世,和那个‘死而复生’的魔君有大关联?” 顾生沉声道:“我不知道那个魔君究竟是如何‘死而复生’的,可我知道能够让‘地藏顾枝’再次拿起把刀的人,绝不会是寻常人,而能够让他继续在武道之路前行的,也绝不会是平常事。” 承源皇帝慢慢琢磨起来,自言自语道:“虽然我很少与武道修行之人交手,所以一直很难相信‘地藏顾枝’和君洛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以一己之力与能够传承历代修为的岛屿之主抗衡的,可是如果‘地藏顾枝’真的拥有仅次于那三位皇帝的武道实力,却还是不得不在魔君重新现世的时机下入局,那么此次魔君的宣战绝不是什么可笑狂妄,而是有备而来。” 其实承源皇帝从一开始便有些怀疑,当初倾覆了一座奇星岛的魔君即便“死而复生”了,如何便有了与整座汪洋宣战的力量?所以他始终在观望,虽然没有因了妄自尊大而松懈了准备,可是对于口口相传间即将到来的乱世还是不太确信,这也是如今许多岛屿之主的想法,他们根本不会去相信已经太平安稳了千年的整座汪洋会因为一个魔君而倾覆陷落。 可是如今听顾生的意思,承源皇帝也不由得将魔君重新现世和“地藏顾枝”再登天坤榜这两件事情进行关联,现在已经全数继承历代先皇修为的他对于武道修行有了更深的感触。 虽然承源皇帝的名字还是没有重新回到天坤榜,可是承源皇帝自忖也已经足够接近了,所以他更明白能够位列天坤榜前五位置的那几个名字究竟代表了何种非同寻常,而世人大多都忘却了在许多年前曾有一个名字与光明皇帝在天坤榜上并肩而立,那个名字,就是魔君。 在当年奇星岛的倾覆中,人们着眼于生息的凋零和家国的破碎,几乎都要忘了在那十年间的天坤榜中,魔君始终与光明皇帝一同站在榜首位置,虽然这个足够惊诧世间的消息已经随着魔君“陨落”于新任奇星皇帝之手而消散,可是如今再有心思量,就会发现这个“横空出世”的魔君绝对不简单,居然能够毫无征兆地与千万年来始终超脱世间的光明皇帝一同位于天地山巅,让所有旁人只能仰望。 如今那个魔君卷土重来,还在光明岛外与光明皇帝和整座汪洋宣战,听说后来更是在光明岛舰队的重重围剿中全身而退,如今不知所踪,而听闻宣艮海域和乘巽海域早已落入魔君的掌控之中,与圣坤海域临近的奉震海域也初显乱象,这竟真的都是那个魔君一己之力所做到的。 当年君洛为何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便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武道修行之人居然能够跻身由岛屿之主占据数百年的天坤榜,更是仅次于光明皇帝和奇星皇帝之下,这对于继承了历代帝皇修为和底蕴的岛屿之主来说完全便是匪夷所思之事,因为一个无凭无依的凡人如何能够以一己之力与岁月抗衡?可是当年的君洛在武道一途做到了,魔君同样如此。 承源皇帝看向身旁的顾生,没有在少年的神色间看出动摇和畏怯,还是一如既往的坚毅和锋锐,自从顾生去往奇星岛归来之后,承源皇帝便觉得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足够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可如今还多了些沉稳和坚定。 承源岛上除了寥寥几位掌权人外,没有人知道在承源岛不久前的政变和革新,这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少年在其中扮演了如何举足轻重的作用,几乎每一座豪阀氏族的倒下都与他有关。 如果说承源皇帝是站在光阳下掌握所有权势之人,那么顾生就是承源皇帝身旁那个站在黑暗中掌控风云之人,他们当年的豪言壮语如今已经实现,接下来他们还要并肩抵抗住席卷而来的乱世,为他们脚下所站的承源岛遮挡风雨,开辟出他们心中的那个太平盛世。 承源皇帝看向远方,轻声道:“怕了吗?”顾生手指轻轻拍打腰间绿竹刀鞘,他转身离开,声音飘进承源皇帝耳中:“陛下,你还是没叫师傅。”承源皇帝露出笑意,背负双手君临天下,他低声道:“可与世间为敌。” 像是想起了什么,承源皇帝转身看向顾生离开的方向,拢起双手大喊道:“对了,之前忘了告诉你,那个姑娘来承源岛了,消息说她明日就会靠岸,你可别忘了。” 远处那个渐渐模糊的身影脚步一踉跄,转身骂道:“你不早点说。” 承源皇帝叉腰站在原地,哈哈大笑,远处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刺破清晨寒凉的日光洒落在潮起潮落的海岸处,少年站在原地,看见远处航船的甲板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生掌心握住绿竹刀鞘, 他行至武道山巅,看天下风起云涌。 第十一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三) 商船缓缓靠岸,平日里繁华喧闹的港口此时更是沸反盈天,只是显出几分慌乱和惊疑不定. 原是那魔君于光明岛外宣战的消息如今已经传遍了整座汪洋的一百零八座岛屿,在郓荒岛上的百姓也都有所耳闻,一时间人心惶惶,本就疲于应付金藤岛不时侵扰的郓荒岛可不愿意再看到气势汹汹的舰队出现在岛屿的海外了,怕是那战乱就要席卷太平盛世。 郓荒岛是圣坤海域中传承久远的几大岛屿之一,虽然不如承源岛那般有与金藤岛直接拍板作对的底气,可是历来繁华王朝鼎盛的郓荒岛却也有和金藤岛虚与委蛇的底蕴,不至于在金藤岛一统圣坤海域的大势下便只能急着依附金藤皇帝的旗帜。 虽然郓荒岛没有正大光明地与金藤岛对抗,可是如今圣坤海域还在抵抗金藤岛侵袭的几大岛屿都知道郓荒岛同样也与承源皇帝有了一番交易。 郓荒皇帝承诺了不会做那墙头草更不会临阵倒戈,只是虽然郓荒皇帝愿意为几大岛屿的抵抗做些帮助,却不愿意显露身影,引来金藤岛的争锋相对,所以如今圣坤海域抵抗金藤岛的势力,便是以承源皇帝在明面引领和以郓荒皇帝在暗面协助的格局,为金藤皇帝的野心增添了好些阻隔。 只是应对金藤皇帝,郓荒岛还不至于伤筋动骨,可若是那个魔君真的有他所说的倾覆整座汪洋的实力,那么郓荒岛绝对不可能再维持住表面上的中立,一旦席卷整座天下的乱世来临,再想要独善其身就是天方夜谭了。 郓荒岛的寻常百姓不会思量这么多,可是他们亲眼看着海外有无数舰队驶过,依然心惊胆战,惧怕那战乱很快就要降临在自己头上。 距离光明大会落幕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可是听说宣艮海域和乘巽海域已经落入了魔君的手中,奉震海域和瀚兑海域也掀起了战乱,更有消息说魔君的舰队已经侵入了圣坤海域,不知道哪一座岛屿会最先遭殃。 郓荒岛的庙堂中枢虽然还在不断消减百姓的恐慌,可也知道不可能真的让整座岛屿都对那些源源不断的战乱消息视而不见。 所以郓荒岛已经开始了战争准备,平日里挤满商船客船的港口开始出现了舰队的身影,每一座城池也都加固了军队的守卫,即便有风雨欲来之势,可看着郓荒岛的准备如此周全,百姓们还是渐渐放下心来,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发觉战争依旧是在距离自己遥遥距离之外发生,百姓们也松懈了心神,愿意对历来太平繁荣昌盛的郓荒岛多些信心,也只将乱世的说法当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百姓们可以放下自认杞人忧天的担忧,可是收到各大海域传来的战乱消息的郓荒岛庙堂却根本不敢松懈丝毫,只能居安思危,将王朝积蓄千年的底蕴都整装完备,只希望那乱世能够晚些到来,再多些准备。 郓荒皇帝更是纠结不已,不知道是该继续站在承源岛一方,还是跟着金藤岛大树好乘凉。不可否认的是,即便宣战的是魔君,可一旦乱世到来,所有虎视眈眈的野心家都会借此机会对汪洋之上的势力进行重新洗牌,所以此时所做的任何选择,都有可能便决定了未来所在岛屿能够占据何种权势地位。 只是这些高处的思量终究还是落不到寻常市井之间,百姓们依旧想要将自己眼前的日子过好,即便可以高谈阔论些国事天下事,也离不开身前的柴米油盐,总不能因着那传闻里的乱世即将到来就将生活都给丢弃了。 船帆来来去去的港口冷清了些,繁华的城镇却依旧喧哗热闹,置身于人潮如织的街巷之间,渐渐便忘却了心中的担忧,全然沉浸于近在咫尺的寻常日子。 他跟在商船医师言澍的身后走下船只,船长庞域追了上来,与言澍说道:“今后出海一定不如现下安稳了,我也不愿意带着兄弟们的性命去冒险,战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到来,海上肯定是不太平了,我……” 言澍摆摆手说道:“不必多说,我明白的,今后若是还有出海你依旧来找我便可,若是不再出海了也不用觉着抱歉,我在城里的医馆还能过活,不至于离了走船都没有生计了。” 庞域叉着腰叹息一声:“唉,这世道,本以为能够借着光明岛海上商网的东风多攒些本钱,却不料出了这种事情,以后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天能够在海上飘着,只能早些准备好另谋生路了。” 言澍也望向海外的方向,语气沉重道:“以后海上肯定不只是天灾那么简单了,人祸要来得更猝不及防,庞域,这走船的买卖不如早些放下吧,寻个安稳活计照顾好老婆孩子就足够了。” 庞域点点头,伸出手挥了挥,说道:“行了,不说了,以前还说要带着你赚大钱的,现在只能是食言了,他娘的,好像是看准了和老子作对一样,还没靠着这艘船多赚些钱呢,就要给卖了,真是不甘心啊。” 言澍看着庞域的神色,知道这个老友肯定还是不愿意轻易放下走船这个买卖的,可是如今的天下肯定不如以前安稳太平,还在海上飘着一定是凶险难测。 言澍还要出言相劝几句,庞域却拍了拍言澍的肩膀:“算了不说了,走了。” 说完,庞域看了一眼站在言澍身后的那个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他凑近言澍低声道:“那个少年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你真要带着一起走?” 言澍回头看了一眼年轻人,点点头说道:“如今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无处可去,若是就这么丢下他,怕是不久后就要孤零零地饿死,既然好不容易救活了,没道理就这样丢下他不管。” 庞域摇头笑了笑,指着言澍说道:“你这个老好人啊。”庞域不再多说,转身挥挥手走向了商船,言澍喊道:“有空找我喝酒去。” 庞域点点头,背影消失不见。 言澍站在原地许久,这才转身看向身后的年轻人,说道:“我们走吧。” 他站在言澍身后点点头,他的手中握住紧紧束缚布条的漆黑长刀,腰间悬挂着斑驳痕迹纵横交错的朱红酒葫芦。 言澍走在前头,他们先是走入了港口不远处的城镇,言澍不厌其烦地为身后的年轻人说解沿途所见所闻,可是他们没有在城镇里停留,言澍在城门处的马肆租了两匹马,然后两人便沿着城外的官道往不远处山林的方向赶路。 言澍与庞域说起的医馆并不在港口附近的城镇里,而是在更远处的那座巍峨的岁禾城中,言澍也没在庞域面前说大话,那间如今由言澍挑大梁担任坐堂医师的医馆生意不错,其实这些年言澍也是看在与庞域的交情上才会答应跟着他出海担任商船医师的,不然他就安稳在自己的医馆里坐诊也足够财源滚滚了,何至于还要出海去冒些风险。 言澍与庞域年少时就相识了,那时言澍还跟着医馆的老先生学习医术,而庞域也还只是一艘货船上的舵手,机缘巧合下便介绍了言澍在货船上作为医师跟着一起出海,后来言澍医术越来越精熟了,自然不再需要漂泊海上讨生活,可是言澍又不愿意就这样拂了庞域的面子,便还是一直在船上帮忙。 再后来,医馆里的老先生辞世,医馆就留给了言澍,也已是不惑之年的言澍自然有了坐堂看诊的本事,只是庞域自己买了一艘商船准备出海的时候找到言澍相助,言澍还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医馆自有他收的门生弟子和以前的几位同门帮着管顾,但也不会耽误了医馆的生意。 不过此时言澍却不是带着那个白发年轻人去往岁禾城,而是往不远处庆鹤山山脚下的一座村寨行去,如今年轻人不知来历更忘了名姓,想要置办文牒户籍有些麻烦。 言澍虽然和岁禾城的城主有些交情,可也还没那个面子能够擅自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进入岁禾城,所以言澍就想要先将年轻人带去自己从小便居住其中的村子里暂时将年轻人安顿下来,后面办妥了文牒再看年轻人是否愿意去城池里讨生活。 离了官道之后,通向白家村的道路便有些凋败崎岖,言澍还担心年轻人马术不精会不会走得有些困难,转头一看却发现那匹烈马在年轻人的驾驭下温顺服帖,言澍也没有多想,便领着年轻人去往白家村。 白家村虽然离着岁禾城和港口都近些,却历来不习惯做什么商贸往来,所以还是埋首于田地和山林,算是有些与世无争世外桃源的模样。 白家村中最初的白姓族人不知是因了何事才来了这山脚下聚居,不过这些年来自给自足安居乐业,虽然有些固步自封,但也在这安稳世事中乐得清闲自在。 当年言澍一家算是外来人,不过白家村倒也没什么排挤看轻,这些年言澍一家的长辈都早已作古,家中也只剩下了言澍和他的一位叔父,如今与两个捡来的孩子相依为命。 言澍是岁禾城里的医师,还与一些大人物都有不浅的交情,所以在村子里的地位和名望不低,只是刚刚临近了村子大门处,便有外出去往田地的村民认出了言澍,招手笑着打招呼,言澍也都一一回礼,笑容温和真诚,还都能与相逢之人随意聊上几句,看来言澍虽然常年不住在白家村,却也和邻里村民都关系不错,至少不只是那点头之交。 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跟在言澍的身后,始终沉默不语,他抬眼看向村口的一块石头上刻着“白家村“几个大字,悬挂着匾额的大门已经只剩下了两个木桩还立在道路两侧,依稀看得出是村门的模样。年轻人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村子和隐约的山林,不知为何,觉着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 头痛的感受再次撞入他的脑海,他抬起手捂住脑袋,神色痛苦,言澍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转头问道:“没事吧?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年轻人深呼吸一口气,摇摇头沙哑着声音说道:“没事。” 言澍还要再询问几句,却看见年轻人虽然紧咬着牙忍着痛,眼底却依旧古井无波,似乎对于世间一切都毫无知觉。 有路过的农夫看见了陌生的年轻人,看着那一头白发有些疑惑,走近了言澍的马匹,低声问道:“这谁啊?”言澍收回视线,与那个相识的村民笑着解释道:“是城里医馆的一个学徒,跟着我出远门来了。” 农夫眼神上下打量着年轻人,似乎是不相信眼前这个骨瘦嶙峋病态孱弱的年轻人会是跟着言澍学习医术的学徒,言澍也不再多说,告辞一声,便带着年轻人下马牵着走进白家村。 言澍走在年轻人身边,轻声说道:“之前跟你说过了,如今文牒户籍还没办好,没办法带着你去城里,你若是不介意,就先在这白家村安顿一段时间,等我把文牒都备好了,再领你去城里医馆。” 年轻人只是点点头,言澍想了想,问道:“读过书吗?”顿了顿,言澍补充道:“识字?” 年轻人点点头,言澍笑着说了声“好”便不说话了。 年轻人突然开口道:“我叫顾枝。” 言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年轻人,追问道:“你想起自己叫什么了?” 年轻人也停下脚步,手中攥着缰绳,神色有些呆滞地点点头,然后说道:“我只记得自己叫什么,其他还是没有想起来。” 言澍呼出一口气,笑着摇头道:“没关系,慢慢来就好。”说完,言澍转身就要继续前行,却突然转头看向年轻人,问道:“你,想不想要记起以前的事情?” 年轻人看着言澍,反问道:“你有办法?”言澍苦笑一声:“我没有那种本事,不然在船上的时候我就帮你恢复记忆了,只是想知道你自己还愿不愿意记起以前的事情而已。” 年轻人手握缰绳沉默不语,缓缓抬起脚步继续走去,言澍跟了上去,带着年轻人拐入一条小巷。 年轻人沉默良久,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言澍走在前方没有回头,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年轻人低着头,神色间有些痛苦,不知是否脑海中那些迷蒙的记忆又在作乱,他声音低微,缓缓道:“可我总觉得有些事情,不该忘记。” 言澍点点头,还是轻声说道:“没关系,慢慢来就好。” 第十二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四) 穿过小巷,不远处有一座黄泥土屋,坐拥一处在村寨中还算宽敞的院落。 言澍带着顾枝走到了土屋院门外,将两匹马系在院墙下的一块石头上,然后便走进了小院去。 院子左边的院墙下还围着两处棚子,养着三头猪和一头黄牛,一个灰发脱落大半身形健朗的老者正站在牛棚外拄着锄头,拎起一个斗笠背负身后,看着应该是正要牵着黄牛到地里忙活去。 老者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了言澍,神色也没有什么惊讶欣喜,语气平淡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言澍上前几步走到老者身前,露出笑意道:“四叔,又要下地去啊。” 老者点点头,看了一眼站在院门附近一动不动的顾枝,然后看向言澍问道:“谁啊?”言澍转身向着顾枝招招手,顾枝愣了愣,脚步缓缓走到了言澍身边。 言澍拍了拍顾枝的肩膀,与老者简单说起了如何在海上救下顾枝又为何带着他一起回到村子里,只是言澍隐去了那时顾枝身上的伤势究竟有多么触目惊心以及顾枝恢复伤势一事又有多么惊世骇俗,在老者听来,不过就是言澍和庞域走船的时候救下一个差点死在海里的年轻人,言澍好心便将失去记忆无家可归领到了郓荒岛,算是救人救到底。 老者上下打量了几眼顾枝,看着年轻人那病态的满头白发和好似被风一吹就要断折的骨瘦如柴的身躯,他微微皱眉,言澍解释道:“四叔,他如今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什么隐疾在身,修养一段时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羸弱了。” 老者点点头,却还是没多说什么,言澍有些尴尬,四下看了一眼院子里,问道:“小奇和念媛呢?” 老者没有再看顾枝,转身打开牛棚将绳子挂在牛鼻子上的铜环里,随口回道:“念媛还是去酒馆里帮忙了,小奇应该是去私塾那边。” 言澍点点头,又和老者随意闲谈几句,然后言澍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四叔,我城里还有点事……” 老者头也没抬,打断了言澍的话语说道:“知道了,就让他在这住下来吧,只要不是什么听不懂人话的傻子和喜欢闹事的疯子,不过就是多添双筷子的事,你又不是第一次送人来了,在他痊愈前我也不会为难他的。”言澍咧嘴一笑,中年男子在自家四叔面前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得了老者准允,言澍这才转头看向顾枝,说道:“你就先暂时在这住下来,以前我也曾拜托四叔照顾过一些病人,不用担心四叔会为难你,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等过段时间我把文牒办好了,到时再回来找你。” 顾枝点点头,想了想轻声说道:“多谢。” 言澍笑了笑,然后他看向老者说道:“四叔,那就麻烦你了,等我过段时间帮他把文牒户籍弄好了就带他去城里,他也没带什么东西,若是有需要就帮他先置办着,后面我再……” 老者牵着黄牛走出牛棚,看着言澍说道:“絮絮叨叨的,难怪现在还是讨不到媳妇,这张嘴怎么就有说不完的话,赶紧滚回去,医馆那边你可别给折腾没了,对不起人家刘神医当年的知遇之恩。” 言澍只能笑着点点头,说道:“行行行,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尽快回来。”老者挥挥手。 言澍便不再多说,又与顾枝多说了几句只管安心住下,然后便骑着马匆匆赶回岁禾城去了,这一趟跟着庞域来回得有一个多月,医馆那边还是需要他多费些心,总不能真的彻底做个甩手掌柜。 言澍离去之后,老者看向顾枝,问道:“叫什么名字?”似乎记起言澍说过这个年轻人已经没了记忆,老者便喃喃道:“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枝看着老者,回道:“我叫顾枝。” 老者有些意外,不过只是点点头,他看着顾枝澄澈双眼,缓缓道:“叫我仁叔就行,在言澍回来之前你就在这住下,饭菜管够,其他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不过先说好了,看你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但也要靠着做些事情来抵账,我说过不为难你,下地种田会吗?” 顾枝摇摇头,老者不满地啧了一声,又问道:“劈柴会吗?”顾枝点点头,老者再问:“烧火会吗?”顾枝又点点头。 老者这才有些满意,随意说道:“行,那还不算是个废物,会的就多做,不会的就多学,这里也不是让你白吃白住的地方,明白了?”顾枝还是点头,老者皱眉嘟囔道:“还是个哑巴?” 不过老者没有多说什么,指了指小院东南角的一间小土屋,说道:“你以后就住那吧,里面床铺都有,需要什么再重新给你置办。”顾枝轻声道:“多谢。” 老者摆摆手,犹豫了一下,应该是有些不太放心让顾枝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独自留在院子里,于是问道:“你是要先休息一下,还是跟我去田里?” 说完,老者看向顾枝手中拎着的长条布匹,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东西要先放下?”顾枝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就连刀柄都被紧紧包裹严实的长刀,他说道:“我先把东西放下,然后去田里吧。” 老者没有什么意见,就让顾枝快点收拾好,他站在院门附近等待。 顾枝走到那处与小院正屋相隔有段距离的低矮土屋门外,推开门走了进去,窗户紧闭着,只有微弱日光透着缝隙钻进来,飞扬的细碎尘埃在眼前舞动作乱。 顾枝挥挥手,看向屋子里的陈设,只有一张简简单单的木板床,入门的位置还有一张落满了灰尘的桌子,两张椅子歪歪扭扭地倚在墙边,屋子墙边还有一个简易的木柜,可以置放衣服杂物。 顾枝走到床边拍了拍被子,然后将手中的长刀放在了墙角,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取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酒葫芦对他来说意味着许多不同寻常的珍贵,他站在窗前环顾一圈简陋的屋子,然后呼出一口气,抬起脚步走出门槛,随手关上了门。 老者看见顾枝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有些意外,不过看着那个年轻人身上也没带着什么东西,确实也不需要收整什么。顾枝走到老者身前,老者点点头牵起黄牛的绳子,说道:“走吧。”然后便当先走出了小院,顾枝跟了上去。 “叔爷!”有少年郎的喊声传来,老者在门外停下脚步,顾枝也随着转头看去,一个穿着长衫的少年脚步轻快跑了过来,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手里还揣着几本书籍。 少年看见了站在叔爷旁边的陌生年轻人,少年郎放慢了脚步,走到老者身前拱手行礼道:“叔爷。”语调比起方才沉稳许多,神色也收敛了些,只是仍不免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奇怪的年轻人。 老者看见少年回来了,便说道:“这是你言叔带来的一个病人,会在院子里住一段时日,等你言叔回来了就会带他去城里,正好,你带他先在村子里转转吧,我还要去地里,也不用费劲巴拉带着一个病秧子。” 少年郎听着老者的话语,赶紧摆着手招呼老者不要再说这般显得有些刻薄的话,老者没有在意,却也不再多说,转身就向村外走去,少年郎看着老者离去的背影,无奈地耸耸肩。 少年郎转身看向顾枝,礼数周到地拱手道:“在下言奇,见过公子。”顾枝顿了顿,然后抱拳还礼道:“我叫顾枝。” 言奇抬起头露出和善的笑意,然后说道:“顾公子,我先带你在村子里走一走熟悉一下吧,言叔医馆那边一忙起来就容易忘了事,下次回来怕是还有段时间,公子就先安心住下,慢慢养伤便好。” 看来言澍以前带过病人回来,而眼前这个叫做言奇的少年郎也已经有了些经验,所以待人处物全然没有少年郎的稚气,大大方方坦坦荡荡,顾枝看着言奇那清澈的双眼,点点头。言奇伸手做引,笑道:“公子,请。”顾枝跟上了言奇的脚步。 言奇微微放慢脚步,与顾枝并肩同行,言奇看见顾枝身上的衣衫有些简陋单薄,问道:“要不先带公子去做几件衣裳吧?” 顾枝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身上的装束,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或者简陋,应道:“不必了。” 言奇点点头,没有多说,便为顾枝介绍起沿途路过的一些村子里的建筑。 这座白家村虽然占地不大,可也应有尽有,裁缝铺、酒馆、茶楼、私塾……都是由村民自己开办的,生意算是靠着村子里的这些来来往往也都还能维持,再加之庆鹤山时不时会来一些进山打猎的队伍或者旅客,都选择经过白家村,于是沿路看过了裁缝铺和茶楼,顾枝都能看见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在偏远村寨中确实少见。 路过私塾,言奇突然停下脚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书籍,然后他挠了挠头,似乎有些纠结,他转头看向顾枝说道:“抱歉,可能需要你稍等片刻,方才先生让我回家里去换几本书要给蒙童们用,可是刚才遇见叔爷我就给忘了,我先去给先生说一声。” 顾枝点点头,言奇拱手说了声“谢”,这才快步跑进私塾里去。 顾枝站在私塾门外,看着这间村子里唯一有红木大门的建筑,屋檐下悬挂着“书院”的字样,还有大红灯笼悬挂在门前两侧,围绕的院墙上刻满了圣贤文章,私塾门前还有一块石头上写着“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顾枝歪着脑袋端详着,等待片刻就看见言奇跑了出来。 言奇理了理衣衫,还是礼数周到地说道:“抱歉,久等了。”顾枝还是摇摇头,示意无妨,言奇伸手说道:“继续走吧,再带公子去前方看看。” 两人依然并肩同行,沿路遇见些村子里的老妪妇人,言奇也都会主动开口打招呼,村民们都认识言奇,和遇见言澍时一般,都热情地与言奇攀谈几句,有的还神秘兮兮地与言奇问起顾枝的身份,言奇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是言澍领回来的客人,要在村子里住一段时日。 顾枝如今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的模样,让人一眼就能瞧出身体的虚弱和病态,于是和言奇走在村子里的路上也总是不免有许多视线看来,窃窃私语环绕着。 言奇有些不好意思,走在顾枝身边低声说道:“公子不必在意,村子里的人好奇了些,没什么恶意的。”顾枝自然不在意,回道:“无妨,没什么的。” 言奇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顾枝的神色,看见年轻人的脸上依旧是寻常平淡的样子,这才稍稍舒了口气,从头到尾,言奇都没有主动问起顾枝的来历和身受何病。 言奇和顾枝正走着,一个声音突然在不远处高声喊起来:“言奇!你过来,给评评理,说说看我是不是一只手就能把你给撂倒了!” 言奇顿住脚步,脖子有些僵硬地转动,视线看向不远处一座门外插着一面旗子的屋舍,果然看见了一个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叉着腰正与几个猎户争执的年轻女子。 此时那个女子正伸出手指着言奇,于是少年想要装作视而不见也不行了,只能与身边的顾枝告罪一声,然后走上前去,凑近年轻女子的耳边说道:“念媛姐,你注意点,有言叔的客人在。” “客人?哪呢?”年轻女子将言奇一把推开,视线到处转着,终于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顾枝,年轻女子伸出手指问道:“就是他?” 言奇赶紧按下年轻女子的手指,低声道:“别乱指,对人家礼貌些。”年轻女子皱着眉不耐烦地撇开言奇的手掌,大声说道:“有什么嘛。” 言奇还要开口劝解几句,年轻女子的视线却已经从那个一看上去就弱不禁风的白发年轻人身上移开,一把揽住言奇的肩膀,重新看向坐在桌边的几个猎户,不甘示弱道:“他们不相信我能一个人把一头野猪抗下山,你跟他们说说我,我是不是一只手就能把你撂倒?把野猪抗下山不也是轻轻松松的事。” 言奇被年轻女子有力的臂膀夹在胳膊下,少年郎涨红脸,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连连拍打年轻女子的手背,惹得桌边的猎户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本就是闲暇时来此饮酒与相熟的年轻女子说几句玩笑,自然也不是真的在意女子话语里的真假,此时看见言奇这个村子里都知道的读书人被女子压制得动弹不得,都有些忍俊不禁。 年轻女子放开言奇,不满地打量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言奇,说道:“咋个让你说句实话评评理都憋不出个屁来。”言奇弯着腰直咳嗽,听见女子的话只能无奈摆手。 女子也不再管言奇,一手狠狠拍在桌子上,瞪着那些猎户说道:“今天都得给我多点几壶酒,不然白浪费老娘这么多时间在这跟你们磨嘴皮子了。”言奇直起身子捂住女子的嘴巴,连声说道:“白念媛!你说话注意点!小心被言叔听见了收拾你。” 年轻女子不以为意,一手肘将言奇撞开,一个板栗敲在少年郎的头上,骂道:“敢直接叫你姐的大名,不想活了是吧?怎么了嘛,言叔现在又不在,管不着,哼!”说完,年轻女子就不再理会言奇了,自顾自走进酒馆里去继续忙活。 言奇无奈地叹息一声,不忘与桌边那几个相识的猎户拱手行礼,这才一只手挠着头一只手揉着肋骨,紧咬着牙走回到顾枝身边,神色尴尬地说道:“实在抱歉,这……” 顾枝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声道:“无妨。” 言奇赶紧带着顾枝离开了酒馆这里,那个叫做白念媛的女子端着酒壶跨过门槛,望向言奇和顾枝离去的背影,桌边几个喝着酒磕着瓜子的老农夫问道:“念媛,那个年轻人是谁啊?”白念媛摇摇头说道:“言叔领回来的病人,我也不认识。” 有人说道:“看那人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还瘦得皮包骨头,不知道是什么病这么厉害。”白念媛耸耸肩,将酒壶放在客人的桌上,就重新走进酒馆里去了。 言奇一路带着顾枝走到了村外,不久前跟着言澍来时顾枝就注意到村外有许多规整广阔的田地,言奇与顾枝站在田野路边,顾枝问道:“仁叔平时就在这里下地吗?” 言奇点点头,看向顾枝好奇问道:“公子会种地吗?”顾枝摇摇头,言奇笑道:“我也不太会,不过平时倒也能帮上叔爷的忙,公子以后若是不介意,可以学学。” 说完,言奇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公子也不用觉得一定要做事情,安心养病便是,言叔带回来的客人我们都会照顾好的。”顾枝只是轻轻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言奇便也止住话语,站在顾枝的身边。 顾枝看向天光洒落下一望无际的田野,已经探出腰肢随风摇曳的麦苗,追着风声不甘示弱地呼啸作响,像是潮起潮落卷动浪花滚滚的声音,顾枝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是一片静寂的黑暗,似乎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身外世间的一切便都隐退消散,只剩下他独自站在旷野中。 温暖的光芒落在顾枝的身上,像是为他那一身简陋的布衣披上了璀璨的衣袍,让人不由得注目,言奇站在顾枝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这个陌生人,飘舞的满头白发遮掩住年轻人的面容神色,让人看不清却不由得想去探寻。言奇不知为何,看着消瘦的顾枝,却感觉好像是看见了一座依靠着狂风浪涛巍峨屹立的巉岩,风雨不动。 顾枝站在天地之间,风声卷动他的衣衫,他伸出手,下意识搭在腰间,似乎早就习惯了在那身侧,会有什么东西。 顾枝睁开眼睛,他的腰间没有悬挂刀鞘,他抬眼看向云天远处,视线穿过光芒的纵横交错,看那风起云涌。 第十三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五) 苍南城的城主府中,城主吕谦麟书房的烛火直至清晨才熄灭,府中管事和仆从都不敢轻易打扰城主这段时日好不容易的休息。 毕竟自从南境大军驻扎在苍南城外起,城主大人就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住在了书房里,城主府的许多下属只知道那一日从城外军营回到府中的城主大人脸色阴沉,却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从那一日开始为何城主大人便开始兴师动众地搜罗了魔君倾覆之乱以来南境武林江湖的所有消息,似乎想要拼命从中找出些什么来。 昏暗的书房中,桌案上堆满了纷叠的消息谍报,地面上还散乱着许多揉成团的废纸,可吕谦麟依旧是没能把奏疏送出去,毕竟虽然不久前的那场席卷整座奇星岛南境的清洗豪阀氏族的革新中他扮演了非同寻常的角色。 可他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城主,即便奇星岛庙堂上下都毫不怀疑他将来定是可以在朝堂中走到更高的位置,可现在的他依然还是人微言轻,不可能在事关整座岛屿王朝未来抉择的大势上说出些让那端坐中枢高堂的大人物们动摇的话语来。 可是吕谦麟也不愿意坐视不久后的大军围剿之事发生,庙堂中枢有意将消息压了下来,所以直到盘戈亲自率领南境大军驻扎在苍南城外他才知晓那个大军包围赋阳村的计划。 可是吕谦麟根本不明白为何那位如今还在光明岛的奇星皇帝陛下要做出这种匪夷所思之事来,难道那个在天坤榜上一鸣惊人位居第四高位的“地藏顾枝”就那么重要,以至于皇帝陛下哪怕污浊了自己的名声,也要以大军威压之势逼迫那位武道宗师出山? 吕谦麟虽然就任苍南城不久,可无论是庙堂中枢给予他的重视还是他治政手段的成熟沉稳,都为他在如今的王朝庙堂中积攒了不少声望地位。 因此以他在官场上的左右逢源,对于如今南境苍南城附近的所有消息可谓是尽在掌握,所以一年多前那位直隶于皇帝陛下的金令卫来到苍南城,吕谦麟同样知晓,可是他并不知道,原来那位以为是无功而返的金令卫竟是真的找到那位当年隐姓埋名消失不见的武道宗师。 直到他不久前亲自去往军营见到盘戈,才知道原来本打算就那样任由一位武道宗师在苍南城中大隐隐于市的皇帝陛下,在得知“地藏顾枝”居然再次在天坤榜上不断登高之后,终于不愿意再轻易放过这样一道足以决定王朝未来的助力,更是不惜动用王朝精锐大军,誓要逼得那个武道宗师无法再隐姓埋名悠居深山。 吕谦麟同样也知道了泥阳巷的那间木匠铺子,可从他得到的消息来看,那样平平无奇的年轻店主已经在一年多前就已经出了远门,吕谦麟得知的消息便止步于此,可是听盘戈所言,朝廷竟是还知道了“地藏顾枝”来自赋阳村,于是才有了这一场在吕谦麟眼中不可思议的闹剧。 吕谦麟心知肚明,庙堂中枢也知道皇帝陛下此举定是会招引来不少阻碍,且不说这种逼迫之事会在百姓和武林之间掀起怎样的喧闹,许多尽忠职守为王朝谋求百废俱兴时机的官吏也绝不会任由皇帝陛下做出此种自污名声之事来,而吕谦麟就在其列,所以直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那些有意避开吕谦麟的消息才终于浮出水面。吕谦麟这段时间费尽了心思想要找出破解的办法来,却终究徒劳。 光明大会已经落幕,魔君在光明岛外“死而复生”并且与整座汪洋宣战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一百零八座岛屿,对于当年曾陷入魔君倾覆之乱的奇星岛来说,不可谓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 可吕谦麟发现,有关魔君还存活于世的消息居然在近半个月内就已经有流言遍布奇星岛的大街小巷了,所以如今奇星岛百姓们已经退避了那个惊慌失措的心绪,转而变作了同仇敌忾誓要与那卷土重来的魔君一较高下的喧腾之势。 就连为何当年魔君没有死于奇星皇帝之手的怀疑也都被掩盖在了迎战的声浪中,吕谦麟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难道皇帝陛下早就知道魔君还未身死?甚至知道了不久之后席卷汪洋的战乱,所以才要不择手段地拉拢那位武道宗师? 吕谦麟书房桌案上的谍报卷宗中,夹杂着许多当年魔君之乱时的记载,可惜有关“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的消息还是被降魔殿牢牢掌握着,难以窥见丝毫。 日光刺破窗户,烛火已经燃尽,可吕谦麟还是没有休息,他闭着眼睛倚靠在椅背上,慢慢梳理脑海中杂乱的思绪。吕谦麟从这所有纷至沓来让人猝不及防的消息中,捕捉到了奇怪的感受。 为何皇帝陛下时至今日还未回到奇星岛,似乎有意在延缓回朝的时机,是要等待这场逼迫之事的落幕?降魔殿中最位高权重的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此时都不在奇星岛,而且那些有关降魔殿与奇星岛庙堂不和的传言正在愈演愈烈,难道皇帝陛下也是有意选在了第一正司不在岛屿上的时机与那个作为降魔殿精神旗帜的“地藏顾枝”发难? 吕谦麟皱起眉头,只觉得头痛难忍,赋阳村这个以往从来不起眼的名字,此时却在他的脑海中被不断放大,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思绪,吕谦麟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偏远村落如此熟悉了!吕谦麟猛地坐起身子,双手搭在桌案上,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一年多前,正值奇星岛南境整治豪阀氏族最为紧迫的关头,吕谦麟却被破例准许入京吊唁,是因为那位曾亲自提拔吕谦麟就任苍南城城主的恩师、奇星岛王朝第一任内阁首辅魏崇阳的辞世,皇帝陛下为这位三朝元老进行了风光大葬,虽然吕谦麟在内的许多人都知道那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奠只是对着一个空荡荡的棺材,可也不免让人感慨皇帝陛下对那位兢兢业业开创了奇星岛王朝新时代的端元先生的尊敬。 吕谦麟记得,那位一手打造了如今奇星岛王朝庙堂格局的恩师,好像祖籍就在奇星岛南境赋阳村! 书房门外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吕谦麟腾地站起身,他知道府中的管事仆从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自己,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吕谦麟沙哑着声音开口道:“何事?”门外的管事应声道:“禀大人,降魔殿第九正司大人求见。”吕谦麟视线看向屋门,他站在原地呼出一口气,只能勉力压下心中的惊诧和不可思议,他理了理衣衫,脚步沉稳缓缓走出了书房。 推开门,骤然的日光有些刺眼,吕谦麟看到院落里站着一身紫色官服的降魔殿第九正司参洺,参洺看见了吕谦麟,上前一步抱拳行礼,便神色匆匆地开口道:“城主大人,城外大军已经开拔了。” 吕谦麟神色一变,快步走下屋门台阶,喊道:“什么?”参洺神色严肃,沉声道:“盘戈大将军亲率大军连夜开拔,此时已经围住了赋阳村,来往于苍南城和赋阳村之间的沿路小镇和村寨也已经被控制住,恐怕来自东境的大军也已经绕过青潋山围住赋阳村了,吕城主,时间不多了。” 吕谦麟没有丝毫,快步走向院门,与身边的管事说道:“备马。”吕谦麟突然停下脚步,与走在身旁的参洺拱手行礼道:“多谢正司大人通报消息。” 参洺摇摇头,其实从官职来说,降魔殿的正司还在一城之主之上,可是降魔殿从来都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所以参洺对待吕谦麟也没有什么居高临下的姿态,甚至还出乎吕谦麟的意料主动通风报信,吕谦麟其实并没有与这位新任苍南城降魔殿的第九正司有什么往来,所以更是不知道此时参洺的立场。 不过如今事情迫在眉睫,吕谦麟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了,他此时只能尽快赶往赋阳村,看能否制止一场冲突发爆发,一旦大军和那位武道宗师交手,恐怕影响就再难局限于一座小小的偏远村落,无论是苍南城还是整座南境,都要严阵以待,更何况,吕谦麟根本不愿意看着这场逼迫包围之势的发生,所以哪怕知道徒劳无功,他也要再最后拼尽全力挽回。 参洺看着吕谦麟,说道:“吕城主,我与你一同前去。”吕谦麟神色困惑,降魔殿有几位正司大人同样也收到了朝廷的命令,此时恐怕已经和大军一同在赋阳村外蓄势待发了,那么这位第九正司大人主动请缨与自己一同前去,是要监视自己还是另有谋划? 吕谦麟想不通其中关节,也不敢再耽误时间,便答应下来,两人各自带着几名随从,便马不停蹄地出城赶赴而去。 赋阳村的村民闭门不出,就连需要日日看顾的庄稼地也都抛到了脑后,所有人战战兢兢地躲在小院屋子里,不知道已经来到村口的那些披坚执锐的大军究竟所为何来。 村长大人愁眉苦脸地和几位村子里的长老站在村口附近,却始终等不到朝廷的官吏来问询通告或是传达旨意,那些默不作声的甲士气势汹汹地站在村外,让人见之便要心惊胆战。 赋阳村的村长是当年曾在庙堂中跟着魏崇阳治政的老臣,只是已经辞官二十余年,早不知道如今庙堂的动向,当年的交情关联也早都断了,所以现在想要探寻知晓大军为何到来根本就是抓瞎,他所能做的便是稳住那些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村中长老,不让那觉得大难临头的恐慌和绝望继续弥散,可是刘村长却也同样有些不知所措,可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顾枝的身份,赋阳村中除了栗新以外便再无他人知晓,就连刘村长也对此一无所知,即便他知道顾枝当年便颇受魏崇阳欣赏并且也曾在倾覆战乱之时外出游历,却很难将那个待人温和谦虚有礼的少年与“地藏顾枝”相关联,所以此时刘村长看见大军来临,一瞬间便以为是如今改朝换代的朝廷要将魏崇阳当年留下的印记彻底抹除,寻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已经辞世的魏崇阳从新朝的变革中抹消影响。 可是转念一想,如今新朝百废待兴,内阁制度和新政的推行也有条不紊,那位年纪轻轻却手段不俗的皇帝陛下没理由如此不管不顾地打压魏崇阳留在朝廷中的影响,那么这漫山遍野的大军又是为何而来?刘村长想不通,坐落偏远平平无奇的赋阳村,除了曾出现过一个官拜宰辅的魏崇阳,又还有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青潋山浮山湖旁的竹屋屋檐下,听见旗岸所说的栗新神色严肃,他喃喃开口道:“可是顾枝此时根本不在赋阳村啊。”旗岸点点头,说道:“没错,可是朝廷那边所知道的便只是顾大哥离开苍南城之后回到了赋阳村,但此后他们便再没有关于顾大哥的消息了,所以想要找到顾大哥,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赋阳村。” 栗新抬眼看向旗岸,问道:“那你?”旗岸神色平静,但双眼间绽放的光芒却坚定卓绝,他缓缓道:“我要阻止此事。” 旗岸站起身,与只是一个教书先生并无武艺在身的栗新不同,他已经听见了村外传来的马蹄声和战甲作响的声音,旗岸视线望向远处,栗新听见身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说道:“于情,顾大哥对我有恩,更是师父的亲人,所以我绝不会坐视朝廷在顾大哥不在之时这般对待赋阳村;于理,如今我是降魔殿的东南巡察,是奇星岛的朝廷命官,绝不可能就这样看着皇帝陛下做出此等荒唐之举而坐视不理。” 旗岸继续说道:“光明大会已经落下帷幕,魔君在光明岛外宣战,虽然有些岛屿之主并不认为一个魔君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搅乱整座汪洋,可是亲身经历过当年倾覆战乱的奇星岛无比清楚,那位魔君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手段,更何况如今还‘死而复生’,就像是无可战胜。奇星岛有意在魔君宣战的消息传遍整座汪洋之前便事先透露谣言,就是要已经几乎被杀破了胆的奇星岛百信重新凝聚起抵抗之势,‘地藏顾枝’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旗岸一挥衣袖,声音清朗道:“奇星岛的复兴,在于未曾消磨于当年黑暗混沌而仍心存着光明道德的仁人志士,在于当年倾覆战乱之时所有不屈不挠为民族大义和世间太平而奋不顾身的英雄侠客,在于奇星岛民族千年来传承源远的血脉力量,所以那位新任的奇星皇帝陛下的新政,是要将世间的权势都还给所有百姓,是要将这座必将复兴重现辉煌的奇星岛交由所有人民,豪阀氏族可除,人心劣根难去,若为了所谓大义前程而舍弃了奇星岛旗帜张扬的根本,那么这座奇星岛还是和当年一夜之间覆灭于魔君之手的奇星岛一般无二。” 旗岸转身看向站起身的栗新,说道:“所以无论是作为降魔殿的东南巡察还是作为师父的弟子,今日我都会阻止此事,哪怕拼却性命也毫无畏惧。”栗新看着少年认真的神色,他叹了口气,然后问道:“可你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大军的威逼之势?即便直言告诉他们顾枝此时并不在赋阳村,他们哪怕亲眼所见也要存疑,那时就算翻遍了整座奇星岛也要找到他,可是顾枝如今下落不明,难道真要搅弄得奇星岛鸡犬不宁才罢休?” 旗岸摇摇头说道:“皇帝陛下此举不只是为了一个‘地藏顾枝’而来,还有站在他身后的‘修罗九相’以及所有仰慕向往‘地藏顾枝’的江湖人,今日大军前来,哪怕见不到‘地藏顾枝’,他们也要带回去一个答案。那就是如今所有武林江湖之人中唯一的天下第一,那个举世无双的‘地藏顾枝’,在世间大势席卷而来的局面下,也要依附于奇星岛的权势,那么奇星岛就能将人心各异的江湖人都收拢在‘地藏顾枝’这样一面旗帜下,而这便极有可能是奇星岛能够在未来做出更多抉择的关键。” 栗新微微皱眉,沉声道:“哪怕不惜以大军逼迫‘地藏顾枝’?”旗岸点点头,他嘴角带着些苦笑,轻声道:“如果顾大哥真的在赋阳村中,并且拒绝了皇帝陛下的旨意,那么大军真有可能要直接动手,否则也不会召集东南两境的精锐同时围住赋阳村,这样的兵力压制下,哪怕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也要忌惮退却。” 栗新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呢喃道:“即便要赌上赋阳村中无辜百姓的性命吗?”旗岸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如果乱世真的要到来,那么此时的牺牲都可以由以后的太平来掩盖,此事也不全是那位皇帝陛下一人的旨意,而是早已为不久后的乱世做足准备的整座王朝庙堂心照不宣的认可,因为一个天坤榜第四‘地藏顾枝’的归顺,将意味着奇星岛会占据更为举足轻重的地位,也就能为此后的战乱留下更多的机会。” 旗岸和栗新离开了竹屋,沿着那条山间小径缓缓走向赋阳村,远处,栗新看见了模糊的无数人影,就像是厚重的阴云从天空中落了下来,就那样阻隔在赋阳村外,笼罩住了所有天光和温暖。旗岸看着远处,他双手紧紧攥拳,神色坚定。 一个人的成长,是因为再无人守护前方,所以不得不走出避风港下,去往遥远而未知的远方?还是离开了当初年少时幻想的安详静谧,才发现世间原来不是非黑即白善恶明辨? 成长是有重量的,肩负着难以承受,也迎向不可战胜,是选择也是责任。 第十四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六) 赋阳村山路间的军营外,看守的将士没有阻拦苍南城城主吕谦麟和降魔殿第九正司参洺的到来。 吕谦麟脚步匆匆地走到了中军帐外,可是通报的护卫却过了许久都只说盘戈大大将军还在与几位将军大人商议对策,所以吕谦麟只能始终站在营帐外等候,倒是参洺被准许走入帐中,与其他几位降魔殿正司一同参与行军策略的商讨。 参洺走入营帐,除了围在堪舆图前的几位披挂重甲的将军外,还有三位同样身穿紫色官服的降魔殿中人站在营帐角落,虽然盘戈给足了礼数准许降魔殿一同参与商议,但向来不愿意掺和庙堂之事的降魔殿也识趣地始终旁观,只需要最终执行陛下的旨意便是了。 看见了第九正司的到来,其余几位降魔殿正司都有些意外,但也还是神色肃穆,参洺与轻轻点头的盘戈行过一礼,便走到了几位正司身边。 此次主领降魔殿中人行事的第七正司看向参洺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降魔殿中的十八位正司之间,除了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地位超然以外,其余正司并无职位高低之分,虽然如今第三正司唳钧也因为就任京城主坛而多了些权势地位,可其他正司依旧是平职同责,所以参洺虽然是第九正司,却并不需要对第七正司执下属之礼。 参洺双眼看向不远处绘满行军路线的堪舆图,低声回道:“朝廷给你们的旨意是什么?” 此时已经到了所有事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所以第七正司也无需再隐瞒,他缓缓说道:“降魔殿需要在大军压境之时偷偷潜入赋阳村中搜寻那位‘地藏顾枝’的行踪,若是能够只让大军作为压迫震慑所用,而依靠降魔殿找到并劝动那位隐姓埋名的武道宗师,自然再好不过,如果没办法,就要作为大军开拔的先锋,率先与那‘地藏顾枝’动手。” 参洺微微皱眉,问道:“这道旨意是直接给到你们三人,还是唳钧通过降魔殿发布的任务?”第七正司叹了口气,说道:“旨意直接送到了言封城的降魔殿外,我不得不接。” 参洺不解道:“从来没有过旨意越过京城主坛直接传达至降魔殿正司手中的先例,为何要刻意避开京城主坛?”第七正司看向参洺,说道:“你知道为什么的。” 参洺自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唳钧绝对不会答应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那位第三正司大人可不是与冀央和麟书那样出身武林的江湖人,而是当年曾在前朝担任将军的朝臣,所以唳钧若是得到了这道旨意,定要与皇帝陛下直言进谏,那时陛下和朝廷就无法如此轻易地调动降魔殿。 可是若旨意直接送至地方降魔殿,只能通过京城主坛与朝廷庙堂讨价还价的几位正司便不得不接过旨意,而且,今日受命来此的几位降魔殿正司,无一不是十八位正司中武道修为的佼佼者,摆明了朝廷也是有意为之,无论目的真的只是为了借助降魔殿的力量逼迫那位“地藏顾枝”,还是和传言那样要削弱日渐离心的降魔殿,都是一举多得的好主意。 降魔殿即便再地位超然权势独到,也终究只是奇星岛王朝的座下机构,只要还在奇星皇帝的治下,便都要遵循旨意,所以今日降魔殿不得不卷入这场逼迫之事中,还只能作为旁观者和冲锋在前的先锋。 此时的降魔殿,不再只是那一个负责裁决审判的阴森衙门,而是象征着奇星岛王朝所掌握在手中的武林势力,这便是降魔殿想要将武林江湖也纳入督察之中的自食其果。 盘戈和几位将军的商议已经结束,他看向降魔殿的正司,问道:“几位大人可有其他见解?”第七正司摇摇头,盘戈便不再言语,挥挥手示意几位将军可以先行退下去早做准备。 然后盘戈坐在椅子上,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参洺问道:“第九正司大人,是与吕城主一起来的?”参洺上前一步拱手抱拳道:“回大将军的话,吕城主如今就在帐外等候。” 盘戈揉了揉眉头,招招手示意身旁的护卫道:“请吕城主进来吧。”护卫听命走出帐外,几位降魔殿正司也识趣地告辞,盘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营帐门帘掀开,几位降魔殿正司走了出去,吕谦麟愁眉不展迈步走进营帐。 吕谦麟看着坐在堪舆图下的盘戈,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苍南城城主吕谦麟,见过大将军。”盘戈抬眼看向吕谦麟,声音低沉道:“吕城主,我记得我们已经说过此事了,难道吕城主又想起了什么忘记的事情,要来教我大军行事?” 吕谦麟直起身子,还是没有丝毫畏惧,直言道:“请大将军三思而行。” 盘戈挥挥手道:“吕谦麟,此事已经没有转圜退却的余地了,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本就与你苍南城城主府无关的事情,莫非你还要抗旨不成?” 盘戈不愿再与吕谦麟多做纠缠,他知道眼前这个在官场上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将来定是能在庙堂中枢也有些举足轻重的位置,即便位居内阁之中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如今他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城主,能够站在自己这位大将军的面前多说几句话就已经算是自己对他的看重了,更不可能在大军压境的紧迫之时还耗费时间去听一些无关紧要的劝谏。 吕谦麟没有退却,看向盘戈的双眼继续说道:“大将军,下官自然不敢置喙陛下的旨意,更不敢做出抗旨之事。可一个小小赋阳村怎何至于要如此声势浩荡的大军压境,此时正值魔君‘死而复生’的乱世前兆时机,如此作为怕是要引起百姓的惧怕和恐慌,大军围堵此处已是兴师动众,若是真的开拔行军,岂不是要让天下人都以为朝廷容不下一座偏居山野的小小村落?” 盘戈冷笑一声,看着吕谦麟说道:“吕城主真的好一番能说会道,莫不是以为如今大军已经蓄势待发了,还能够因了城主大人的三言两语就轻易退却不成?那岂不是更大的笑话,原来我奇星岛王朝的精锐大军,还不敢直面一个小山村?” 吕谦麟呼出一口气,缓缓道:“赋阳村不能动。”盘戈冷哼一声,神色冷漠看着吕谦麟。 吕谦麟上前一步,声音急切道:“赋阳村是安国公的祖籍故地!莫非朝廷还要在先生辞世之后,扰乱其故乡安宁?”盘戈神色微变,但随即就猛地一拍身前的身子,一声巨响惊得吕谦麟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盘戈站起身面容狰狞低吼道:“吕谦麟!莫要在此危言耸听,今日你所说的话不仅僭越失礼,还有抗旨之嫌,若是你还要继续这般胡言乱语,那我今日便要先将你拿下,听候陛下发落。” 吕谦麟自知失言,即便自己意识到了赋阳村是魏崇阳的祖籍故地,也不该在此时当着盘戈的面这般直白言语,否则便是要将不敬已逝安国公的罪名安在了整座朝廷的身上,这可是动摇奇星岛王朝根本的大罪! 吕谦麟神色纠结,还是低声呢喃道:“可是,若今日大军真的闯入了赋阳村,那么一切就覆水难收了,王朝要背负责任,更要受了全天下江湖人的指责,即便那位‘地藏顾枝’真的愿意出山又如何,奇星岛王朝就能完全将这位隐居山林的武道宗师掌握在手中了?是以赋阳村百姓的性命来逼迫,那位武道宗师岂会真的心甘情愿?” 盘戈眼神冰冷看着吕谦麟,一字一句缓缓道:“吕谦麟。直到此时你这个聪明人还看不明白为何要这般兴师动众吗?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地藏顾枝’?不,奇星岛王朝要的,是那个江湖人中的天下第一,奇星岛的旗帜下,要有全天下所有江湖人的民心所向。” 吕谦麟皱着眉轻轻摇头,说道:“奇星岛能够有今日之复兴,依靠的不是什么所向无敌的武道宗师,也不是意气风发甘愿赴汤蹈火的江湖人,而是所有还愿意相信奇星岛旗帜仍旧能够飘摇汪洋中之上的人心,奇星岛新政的根本何在?就是这哪怕千疮百孔却依旧愿意舍弃此身自由为王朝兴复添砖加瓦的天下民心,是看着豪阀氏族轰然倾塌便明白王朝能够为奇星岛带来属于天下人的真正自由,所以百姓们追随着奇星岛的旗帜,心甘情愿。” 吕谦麟一挥手指向营帐外,他神色悲苦,声音颤抖说道:“可今日,若是在王朝百废待兴之时出了这般围剿逼迫之事,此前朝廷所给予天下人的所有畅想都要不攻自破,就连好不容易缝补起来的人心还要再次支离破碎,那时便不再只是如何收拢民心的问题了,而是奇星岛将要重新搭建的王朝恐怕都摇摇欲坠,还何谈在未来的乱世中安然无恙,护佑整座岛屿太平?” 吕谦麟的话语没有了相较争斗的心思,而只是这位“小小”的城主发自肺腑的所有治政理念根本所在,吕谦麟此时已经放弃了去做那阻止大军围剿逼迫赋阳村的事情,因为他知道,皇帝陛下和庙堂中枢深思熟虑下做出此举定是为了那不久后便要到来的乱世在做后手准备,可是吕谦麟也明白,一旦此事真的发生了,那么朝廷此前为魔君“死而复生”而在奇星岛民心之间所作的缝补便要功亏一篑。 除非,吕谦麟嘴角露出苦笑,他心中清楚,皇帝陛下此时为何还在光明岛尚未回朝,因为在此事中将要做出牺牲的,不只是那位无可奈何的武道宗师,也不只是无辜遭逢大难的赋阳村村民,还有朝廷中许多甘愿为了王朝大业赴汤蹈火的忠臣。 所以想要破解眼前的困局,吕谦麟做最坏的打算,便是除非要整座岛屿都将赋阳村都当作从未存在过,而今日发生在此的所有事情,便任由传闻和故事随意编撰,终究远离了真相。 盘戈看着吕谦麟,挥挥手,身旁的护卫将这位言语僭越的城主大人绑了起来,吕谦麟神色茫然,耳中听见中军营帐外的战鼓敲响,轰隆隆地砸在人心上。 盘戈迈步走向营帐门帘,路过吕谦麟身旁的时候,这位从当年倾覆战乱的血与火中崛起的大将军低声说道:“吕谦麟,也许你所说的一切都言之有理,可难道陛下就看不透这么简单的事情吗?难道整座奇星岛王朝的朝廷都是傻子,只有你吕谦麟一个人旁观者清?吕谦麟,也许只有等到你有朝一日站在了更高的地方,才能够明白如今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三两句所谓的‘谏言’便可以义正词严的?” 盘戈走出营帐,跨上马背,亲自率领亲军去往赋阳村,身后还有降魔殿的几位正司相随,虽然大军已经围住了整座赋阳村,但盘戈也不是只知道冲锋陷阵的莽夫,若是能够不动用大军自然再好不过,至少要先见过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再说。 看着降魔殿的紫色官服,盘戈想起了当年他第一次来到奇星岛南境见到的那位第一正司冀央,那也是他第一次听闻“地藏顾枝”的名字,而此后那个名字便传遍了整座汪洋。 “地藏顾枝”,是奇星岛民族的英雄,更是奇星岛能够有如今复兴的精神旗帜所在。 盘戈来到村头,等候多时的刘村长上前跪倒在地行礼喊道:“草民参见大将军。” 盘戈居高临下看着刘村长,开门见山问道“‘地藏顾枝’何在?” 刘村长抬起头,神色茫然喃喃道:“‘地藏顾枝’?”盘戈抬眼看向远处的青潋山,神色冷淡说道:“莫非你是要告诉我,你们整座村子都不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师就在村子里?” 刘村长神色剧变,一瞬间他就明白了盘戈所说的“地藏顾枝”是谁,他强压下心中的猜测和惊诧,回道:“回禀大人,赋阳村确实有一位少年顾枝,可那人不过是苍南城中的一个寻常木匠,此时并未在村子里。” 盘戈垂眼看向神色不像作伪的刘村长,盘戈低声自语道:“看来那位隐姓埋名的宗师,还真是打定了主意要大隐隐于市啊,就连出身的故地都全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盘戈问道:“不在村子里?”刘村长点点头说道:“是,顾枝已经有一年多未曾回到村子里来,想来是城里的生意太过忙碌,所以难以回乡。” 盘戈点点头,眼神戏谑道:“是吗?可据我所知,那位苍南城泥阳巷的木匠,可是也已经离开苍南城一年有余了,莫不是还在别处有买卖要做?” 刘村长再次拜倒在地,高声应道:“草民并不知道顾枝如今下落何处,只知他在苍南城中的生意,其他一无所知了。” 盘戈不再多说,挥挥手,然后一夹马腹当先走入赋阳村,他高声喊道:“搜!” 话音落下,跟随在身后的护卫便涌入了赋阳村中,盘戈在村口处抬头看了一眼悬挂在村门上的匾额,他微微皱眉,然后收回视线。 刘村长还跪在地上,感受到高头大马从自己身旁走过,还有数不清的披甲将士闯入了村子里,他直起身子,神色茫然,却还是高声喊道:“顾枝此时并不在村子里,请大将军三思而行!”盘戈置若罔闻。 马蹄踏入村口,远处山间小路走来两个少年身影。 一把刀突然落在了所有人的身前,烟尘四起。 第十五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一) 苍南城外的青石港依旧有数不清的船帆来来去去,一派繁华喧闹的景象。 如今随着奇星岛各境百废待兴和那位新任奇星皇帝重登天坤榜前三甲,汪洋上各大海域各大岛屿的商贾都乐得与奇星岛多做些商贸往来。 既是顺应如今的海上商贸鼎盛的东风,也是要与奇星岛尽可能搭上些亲切关联,毕竟谁也不可否认,这座拥有着千年厚重历史底蕴的岛屿,定是在将来的某一日便要再现当初的辉煌,便算是更进一步也不无可能。 更何况,人们可都不觉得奇星岛的百姓会全然放下当年魔君之乱的惨痛过往,那时整座汪洋之上竟是没有一座岛屿站出来救奇星岛于水火,哪怕各大岛屿都可以将责任归咎于同样袖手旁观的光明岛,可是奇星岛现在也已经复兴,人们再想要装作视而不见实在太难,不如赶紧拉近些关系,日后也好再往来,虽然能够做到此想的商贾仍旧是在少数,可是奇星岛各境的港口还是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随着魔君“死而复生”并且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的消息传遍了各大岛屿,人们难免惊慌失措,不知道那乱世是否真的要到来,现在的海上也说不上是安稳太平了,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了成群结队的战舰轰隆隆穿行在各大海域,触目惊心。 可是不久前才走出了魔君之乱席卷战火的奇星岛百姓,却好似反而是那最有恃无恐的岛屿,人们惊讶地发现,整座奇星岛如今战意盎然,誓要与那重新现世的魔君一较高下,算一算血海深仇。 奇星岛的百姓已经不再去追究或者也无需再去探究那关于魔君重新现世的流言为何会早在一个月前便流传市井,可是在经历了最初的惊诧和恐慌之后的人们,如今却变作了哪怕乱世再次到来也毫不畏惧的不屈,要与那卷土重来的魔君来个不死不休。 因为奇星岛百姓相信,在那重新飘扬的奇星岛王朝的旗帜和坚若磐石的奇星皇帝王座下,所有民心所向,定能与曾经祸乱整座奇星岛的魔君好好算算帐,将那些掩埋在战火烟烬中的仇恨都尽数宣泄。 一艘客船跨越了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终于停靠在了青石港,来来往往的船夫和帮工,惊讶地发现这艘平平无奇的客船船舷和甲板上,都落满了箭矢划过的痕迹,甚至还有断折的箭头嵌在船板上,让人不禁揣测起这艘客船究竟在海上遭逢了什么意外。 客船二层楼上,徐从稚走出了船舱,然后沿着走廊一一敲响邻近的几间船舱,他独自站在船舷栏杆旁静静等待,依旧住在客船一层楼的李墨阩也走了上来,与徐从稚点头致礼。 扶音和君策扶着卿乐走出了船舱,程鲤也走到了徐从稚的身旁,徐从稚看向站在周厌船舱外的于琅,眼神询问,于琅摇摇头,然后朝着一层船头的方向看去。 徐从稚也看见了不不知何时独自站在船头望着奇星岛的周厌,徐从稚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看向程鲤说道:“下船吧。” 徐从稚和于琅走到了船头附近,周厌应该也是察觉到了脚步声的临近,他微微转过头便看见了他们二人,徐从稚和于琅与周厌并肩而立,望着远处隐约轮廓的苍南城。 他们都沉默不语,因为仍是少年的他们,从没有想过,原来那一次离开这座岛屿便是天翻地覆,在他们的眼中,所有的一切都已然物是人非,让人哪怕想要探寻几分过往的痕迹也难免触动心弦,牵扯出鲜血淋漓。 徐从稚轻声道:“回来了。”于琅和周厌都轻轻点头,海风吹拂过他们的衣衫,好似还带来几分熟悉的味道,可是这番熟悉便要让人都不禁湿了眼眶,那些过往哪怕藏得再深,也终会在猝不及防之时,便让人措手不及。 走在搭建于客船和港口岸边的木板长桥上,卿乐没有再让扶音和君策扶着自己,她独自站在长桥上望着不远处对她来说其实算不得熟悉的奇星岛,眼中却倒映出早已成为过往的战火烽烟。 可是一晃眼,那些燃烧的血与火都掩埋在了历史的尘沙中,眼前是蜿蜒而去的繁华道路,是郁郁苍苍的绵延山林,模糊视线中,那些若隐若现的身影都消失不见。 卿乐虽然依旧脸色苍白,衣衫下的单薄身躯好似被风一吹就要倾倒,可是她就那样站在天地间,却让人便再难看出苦难留在她身上的影子,她还是那般坚强,哪怕世间的苦痛和悲伤再多,她也仍要站在此处,为她的身后遮风挡雨。 扶音站在木板长桥的尽头,她低下头看着青石港的岸边石板路,竟是有些不敢踏出那一步,好似只要踩在了坚实的熟悉大地上,便要醒来去直面那些拼了命去忍耐的伤痛。 她抬眼看向远处,没有去看人烟鼎沸的苍南城,也越过了山林的遮遮掩掩,好似一眼便能够再次看见竹林掩映下的那座竹屋,耳畔传来风铃声响,可是推开了门,却再无人等她归家。 “扶音。”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扶音缓缓收回视线,她看见了在港口岸边的不远处,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慢慢走来。 扶音不知为何便湿了眼角,泪水夺眶而出,她在长桥上一跃而下,那个女子接住了她,扶音泣不成声,哽咽道:“鱼姬,我把他弄丢了。” 这一日清晨,早早来到青石港海岸附近的许多摊贩和帮工都看见了那个陌生的身影,一个姿容绝美的倾城女子独自站在岸边不远处的那株树下,视线始终望着远处,似乎是在等待。 人们从未见过这样好看得不似寻常凡人的女子,而那个身穿一袭鲜艳大红长袍的女子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便让人都不敢走近去打扰那份与天地自然相合的美景,人们远远地看着,就连眼神视线都要小心遮掩,怕触犯了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女子神色始终平静如水,没有点缀胭脂水粉的面容显出几分与世隔绝的清冷来,她沉默不语,期间不时有让旁人看不清面貌的黑衣人出现在女子的身边,可是都只是跪在不远处说了些什么,然后也不见女子言语和动作,那些黑衣人又再次消失不见。 女子还是站在原地,望向远处海面天际处,人们觉察出女子的那份神秘莫测,就连打量的目光也生生遏制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看见远处海面界限处,一艘客船的船帆显出了模糊身影,女子缓缓走向青石港岸边,看见了那个站在木板长桥上怔怔出神的熟悉少女。 女子轻轻开口喊道:“扶音。”少女扑进她的怀里,哭着说道:“鱼姬,我把他弄丢了。”女子低下头将少女紧紧抱在怀中,低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回家了。” 卿乐和君策看见一路上始终忍耐着情绪的扶音在遇见那个女子的时候便不再苦苦抑制,不禁有些困惑不解,程鲤走到身边说起了鱼姬的身份,早已知晓“修罗九相”真实姓名的卿乐和君策便了然。 鱼姬抱着扶音,手掌轻轻拍打着扶音的肩膀,然后她看向走下船的徐从稚一行人,沉声道:“奇星岛南境大军已经开拔行军前往赋阳村,如今恐怕已经将整座赋阳村和青潋山都包围其中,降魔殿也同样得到了旨意随行而去,他们是为了‘地藏顾枝’去的,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徐从稚脚步微微停滞,然后便点点头,与鱼姬说道:“我先过去,你带着他们一起回去。”鱼姬点点头,程鲤站在徐从稚身边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徐从稚看了一眼程鲤,没有拒绝,他们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鱼姬不知为何似乎早便得知了华朝和李墨阩的身份,看着他们说道:“你们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不远处,醉春楼的车马都早已备好,鱼姬带着扶音和卿乐坐在马车中,其他人则各自骑着一匹马,他们沿着港口的道路远去,赶往赋阳村的方向。 只是通往赋阳村的所有道路如今都有重兵把守,自然便不可能继续循着熟悉的道路回村,好在醉春楼已经寻到了另外的道路,鱼姬便带着一行人绕路去往村子。 徐从稚和程鲤不需要如此麻烦,他们在山野之间一路飞掠而去,即便沿途有着奇星岛大军和降魔殿中人的把守看顾,可是想要抓住他们二人前行的脚步也绝非易事,哪怕他们能够察觉到些蛛丝马迹,可徐从稚和程鲤也已经早不知远去多少距离了。 他们很快来到赋阳村外不远处的一处山坡上,徐从稚望去,只见赋阳村村门附近刘村长依旧跪在地上,而盘戈骑着高头大马已经挥挥手,他身后茫茫大军不由分说便要涌入赋阳村去,还有营帐中的骑兵也已经整装待发,随时准备朝着那不过一处小小村落的赋阳村冲锋而去。 徐从稚掌心搭在腰间刀柄上,从出云岛开始便始终苦苦忍耐着心中那份起伏不定的徐从稚,此时便不再压制和遮掩,他的体内气海翻涌真气奔腾,徐从稚拔刀出鞘,于是长刀便一路而去,跨过了千军万马,也刺破了垂下人间的云海,有风雷声喧嚣入耳,人们抬头看去,便只能看见一道惊鸿划过天地的痕迹。 长刀落在了赋阳村的村门,激荡起烟尘四散,盘戈瞳孔一缩,双手紧紧攥住马匹的缰绳,好不容易才将座下受惊的马匹脚步堪堪停住,马匹一声嘶鸣,前行的甲士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伐,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那把深深嵌入地面的长刀。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严阵以待的骑兵和中军营帐之间,可是还没等营帐中看守的士兵敲响战鼓,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下一刻,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少年站在了那把刀的旁边,手掌握住刀柄,缓缓抬眼看向身前的盘戈和大军。 盘戈看着那少年身上几乎难以遮掩的真气气象,眯起了眼睛,俯下身问道:“你就是‘地藏顾枝’?”徐从稚看向盘戈,语气平淡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盘戈笑了笑,双眼却无半分情绪起伏,他缓缓道:“如果你是那位天坤榜上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师,那我便宣读陛下的圣旨,召‘地藏顾枝’入京觐见。如果你不是,那胆敢挡在我奇星岛大军身前便是忤逆的罪过,今日你的性命恐怕保不住。” “所以,”盘戈视线冷冷看向徐从稚,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是‘地藏顾枝’,那便劝你不要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陛下的旨意在此,万人大军在此,即便是‘地藏顾枝’也要退却,难道你还要抗旨不成?” 徐从稚扶起跪在地上的刘村长,没有在意盘戈的威胁言语,刘村长认识这位当年跟着顾枝回到村子里来的少年,只是听说一直在外游历,所以除了那时顾筠逝去刘村长还遇见过这个少年,其实其他时候都算是陌生。 刘村长此时看着气势汹汹的大军,虽然不知道徐从稚有何依仗敢于独自站在盘戈身前,可还是轻声劝说道:“不可与朝廷直面对抗,否则就是抗旨和罪同谋逆,太过危险。” 虽然赋阳村中除了栗新以外,便再没有人知晓那个许多人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顾枝便是“地藏顾枝”,也没有人能够想到当年跟着顾枝一同回到村子里来的那些人竟就是“修罗九相”,就连刘村长也对此一无所知。 可是看着盘戈和奇星岛大军汹涌而至,此时的刘村长也猜得出他们口中的“地藏顾枝”,恐怕真就是那个自己熟悉的顾枝了,刘村长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如今大军在此,由不得他思虑更多,更不愿意亲眼看着徐从稚以身涉险。 徐从稚将地上的长刀握在手中,他转身直面盘戈和大军,轻声道:“顾枝没能回来,已经是我对不起许多人了,若是如今连他想要守护的村子都护不住,那我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刘村长有些愣住了,顾枝没能回来?他不敢去想那心中翻涌起的最坏的念头,却还是有些茫然失措。 徐从稚看向盘戈,嗓音清冷道:“我不是‘地藏顾枝’,可是今日只要还有我在此处,便没有人能够踏入赋阳村半步。” 盘戈直起身子视线冷冷盯住了徐从稚,他轻蔑一笑:“既然你铁了心要挡我奇星岛大军的脚步,那便让这天地都亲眼看一看,如今奇星岛的所有意志,都不容任何人轻易触犯。”说完,盘戈便举起了手,身后大军继续前行,无论身前是何阻挡,都要碾压而去。 有去过点星岛亲眼看见那场大战的降魔殿中人仔细看着徐从稚,终于发觉出了这位陌生少年的身份,于是来到第九正司的身边低声禀告。 参洺看向徐从稚,脸色微变,驾驭着座下马匹来到盘戈身旁,轻声禀告道:“大将军,此人不是无名之辈,而是那位同样高居天坤榜的‘戮行者’徐从稚。”盘戈也有些意外,没有想到此行本是为了“地藏顾枝”,却居然遇见了同样神秘莫测的徐从稚。 盘戈没有停下大军前行的脚步,只是看着徐从稚朗声道:“原来是‘戮行者’徐从稚,既然如此,不如徐大侠便与我们一同进京觐见如何?等我们找到‘地藏顾枝’宣读了陛下的旨意,相信徐大侠也不会拒绝陛下广纳天下英才的圣意的,徐大侠何不让开道路,难道真要来个你死我活的争斗?” 徐从稚抬起手,天地间有狂风掠过,围绕在徐从稚身边的甲士都不由自主地倒飞而去,就连他们手中紧紧攥着的长枪也都不受控制地在半空中乱舞,徐从稚挥挥手,那些身影猛地从盘戈身旁飞过,狠狠摔在了那些蓄势待发的骑兵战阵身前,风沙席卷尘土飞扬。 徐从稚看向盘戈,平淡道:“今日,谁也不得踏入赋阳村。”盘戈脸色阴沉,双眼直视着徐从稚,冷声道:“徐大侠要抗旨?” 徐从稚不以为意道:“大将军不必再拿言语来威胁压迫了,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行军赋阳村,那就无需再以话语粉饰,也不用搬出那位皇帝陛下来高高在上。” 盘戈眼神淡漠,在他身后,战鼓轰隆隆作响,马蹄声将赋阳村外的地面踏出一个个坑洞来。 徐从稚抬眼看着漫山遍野奔涌而来的骑兵,却始终毫不畏惧站在原地,他甩了甩手中的长刀,感受到体内的经脉骨骼之间都传来欢快啼鸣的声音,真气从窍穴之中丝丝缕缕逸散,他呼出一口气,一股无形的真气波涛便扩散而去。 赋阳村外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从天而降的磅礴力量突如其来,战马冲锋的脚步停滞不前,铁甲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天地间好似所有的一切都停了下来,只有那个独自站在赋阳村中的少年衣衫轻摇,在天地间显得那般渺小,又让人好似只有仰望才能看见他的身影。 盘戈首当其冲,感受到那股力量压迫在了双肩,使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去,座下的马匹也不由自主地弯曲了马蹄,他拼尽全力抬起头看向徐从稚,那个少年始终神色平淡,根本让人觉察不出这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是属于这个少年随意为之。 盘戈和他身后的大军都是当年从魔君之乱中拼杀出来的最骁勇善战的奇星岛大军,是誓要战无不胜的南境大军,可是如今竟只是面对一个少年,就要停在原地。 赋阳村的道路算不上开阔,于是万人大军自然不可能蜂拥而至,可是营帐中源源不断的军队想要打破此时的局面,却只是踏足了那一股无形的边界,便同样笼罩在了倾天的力量之下,动弹不得。 少年以一己之力,抵抗千军万马! 第十六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二) 村子里的一处小院中,老人一如往常将院子和屋舍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魏崇阳离去之后,这座小院便留给了他,只是如今冷清了许多,魏崇阳还在时,孩子们总会来此处追着魏崇阳要听些海外的新奇故事,村子里的人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帮忙了,也会来请教魏崇阳,可是如今魏崇阳已经逝去,这座小院便少了来往的人,只剩下老人独自照顾院子。 当年跟着魏崇阳再次回到村子的老人对于村子里许多人来说还是陌生,老人也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性子,于是便极少走出院子在村子里走动,人们几乎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个老人独自照顾着魏崇阳留下的小院,也就是刘村长和那个青羊小院的年轻私塾先生时不时会来与老人喝茶闲聊几句。 后来老人耐不住栗新的劝说,也会时不时去那座私塾帮着看看孩子们,老人自认从来不曾真真正正地读书识字,虽然跟着魏崇阳耳濡目染不算是目不识丁,可也还是觉着自己与私塾书院这些地方格格不入,所以难免拘谨些。 魏崇阳当年将小院里许多书都留给了顾枝和扶音,等到顾枝和扶音长大了便将其中的那些蒙童书籍都送给了青羊小院,后来老人也将院子里的书房整理了一遍,又多送了些书给栗新。 慢慢地,与青羊小院里那些孩子们相熟了些,老人也会说些当年的见闻,虽然比不得魏崇阳说起的那些海外的故事来得精彩纷呈,孩子们却也听得认真,后来只要遇见了老人,也不再惧怕老人板着的面孔,缠着要老人多说些故事,觉着比那些枯燥的圣贤书籍鲜活精彩多了。 老人的前半生几乎把这人世间的所有苦难都经历了遍,后来京城外那个流落街头就快要饿死的他遇见了从海外游历归来的状元郎,此后他便只是看着老爷的背影而活。 如今魏崇阳也已经逝去了,老人便守着他留下来的小院,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尽头到来,然后也就像老爷那样将自己残存于世间的所有痕迹撒入汪洋便好了。 这一辈子没去过太远的地方,也想要去看一看老爷曾说过的那些新奇怪异的海外世界,直要随着海浪去往天下的界限处,然后便那样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离去。 老人站在小院的那棵树下,不知已经独自在此多少年岁的枯朽树木依旧坚挺着,几片枯叶飘摇着落下。 老人听见了村外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他走到院门外极尽目力眺望而去,看见了茫茫多的大军阻挡在了赋阳村外,还有战鼓擂动的声音敲进耳朵里。 老人愣愣站在门外,片刻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老人转身脚步踉跄地跑进小院里紧闭着屋门的书房中。 老人小心翼翼地走近老爷当年离世前留下的那个箱子,他蹲下身子低声告罪了一声,这才缓缓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了一样包裹着厚厚布条的物件。 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转身走出了书房,加快了脚步跨过院门,抬起头发现两个模糊的身影从眼前忽地稍纵即逝,看样子也是去往村口的方向。 老人腿脚慢了些,却还是拼尽全力地跑起来,去往村门的方向,只希望自己能够来得及。 奇星岛大军中能够从当年魔君之乱存活至今的将军统帅,无不都是武道修为同样不可小觑的武道高手,盘戈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若不是有他这份足以傲立武道的境界修为,当年所向无敌的南境大军也难以真正的所向披靡,而有他坐镇的奇星岛南境,这些年来的武林江湖也都耐着性子不敢掀起太大的风浪。 可是如今直面那个少年,盘戈居然连还手的气力也无,只能拼尽全力才不至于在那股力量的面前彻底弯下身子,折了奇星岛王朝大军的脸面。 盘戈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那个气定神闲的少年,盘戈不觉得徐从稚能够一直维持这样肆意的挥洒真气,即便他是立于天坤榜的武道宗师,也断然不可能将这份无敌的压迫之势一直延续。 盘戈相信徐从稚总会有换气的那一刻,那时奇星岛大军的铁蹄就要踏破赋阳村,将自认一己之力便能够阻挡奇星岛王朝脚步的少年碾成碎片。 虽然陛下的旨意是要那个如今所有江湖人中真正的天下第一“地藏顾枝”,可若是能够将天坤榜上仅次于“地藏顾枝”的“戮行者”也一同带着回京觐见,陛下和庙堂中枢定是不会拒绝。 可问题在于,现在还未见到那个隐姓埋名的“地藏顾枝”,便要先跨越徐从稚这座武道高山了,此时再想着如何缓和余地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盘戈只能思量着如何一鼓作气将这个武道气息仍在不断攀升的徐从稚拿下。 盘戈不觉得大名鼎鼎的“戮行者”徐从稚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蠢货,即便他看起来年纪轻轻,可是能够一直在武道之路上不断前行,甚至与齐境山一战之后还另有进境,盘戈不相信徐从稚居然会真的痴心妄想觉得凭借如今的手段就能够让奇星岛大军知难而退,更何况此时掩藏在青潋山中的军队一定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徐从稚还能维持这样的无敌之势多久? 所以,徐从稚是还在等待着什么吗?难道在这样大军压迫之下,还能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可以将一切转圜?如果有的话,现在又还在等待什么,时间的流逝对于徐从稚来说难道还能有什么另外的裨益?只要大军挣脱开这份武道气息的束缚,与万人大军直面相撞的徐从稚便是九死一生。 盘戈始终双眼冷漠看着徐从稚,同时以体内的真气与那股力量相抗衡,静静等待着。 突然间,盘戈察觉到那股力量出现了本不该有的缝隙,盘戈虽然觉得有些意外和困惑,却抓住了这一份时机,他猛地直起身子,身后的大军铁甲碰撞摩擦作响。 盘戈怒吼一声:“冲锋!”铁蹄声轰隆隆作响,可是徐从稚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就连手中长刀都没有抬起。 一个声音从村子里传来:“陛下口谕在此!” 盘戈看向徐从稚的身后,一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少年身影突然出现,似乎因为赶路太过急切而有些气喘吁吁,可是他高举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紫金颜色的令牌,口中高声喊出的言语也清晰无比。 一时间大军的脚步停顿住,就连盘戈挥动的手臂也停在半空中,他看向那个有几分熟悉的少年,只是仔细想了想,便回忆起了少年的身份。 近年来奇星岛南境与豪阀氏族之间的较劲愈演愈烈,终于在不久前,奇星岛南境将所有平日里习惯了嚣张跋扈的豪阀世家都梳理了一番,许多自以为还能在新朝继续作威作福的氏族都落为了阶下囚,虽然在这之中,各城城主和庙堂中枢运筹帷幄在前,可是也离不开南境大军和降魔殿的联手相助。 盘戈坐镇南境大军驻扎营地,见过几次这个年纪轻轻却能够跟在那位第三正司身边的年轻人,听说后来还被提拔为了奇星岛降魔殿的东南巡察。 降魔殿的巡察虽然在朝堂上的地位比不得正司之位,可是能够担任巡察之位的无不都是在降魔殿中备受器重的后起之秀,能够年纪轻轻便担任巡察,可见这个少年前途无量。 此时看见了旗岸,盘戈也有些愣住了,他放下手臂,静静地看着那个高喊着“陛下口谕“的降魔殿东南巡察究竟带来了什么旨意。 旗岸站在徐从稚的身边,来不及多说什么,他高高举起手中象征着降魔殿第一正司的紫金令牌,朗声宣读道:“传陛下口谕,今日南境大军不得踏足赋阳村一步,即刻退兵返还各自驻扎所在,不得命令不得擅自行军!” 盘戈依旧坐在马背上眼神平静看着旗岸,第九正司参洺翻身下马,上前一步说道:“旗岸巡察,你可知若是假传圣旨该当何罪?” 参洺看见旗岸现身便其实已经悄悄松了口气,看来消息还是送了出去,传到了第一正司的手中,对于降魔殿来说,自然还是不愿意亲眼看着这场围剿逼迫“地藏顾枝”之事的上演,毕竟当年降魔殿的许多人便是紧紧跟随着那位武道宗师的身影在黑暗泥泞中前行,“地藏顾枝”对于降魔殿的意义不言而喻。 旗岸手中高举的紫金令牌轻轻挥动,他声音沉稳喊道:“信物令牌在此。” 盘戈眯起眼睛看着那不似作伪的令牌,应该便是当年皇帝陛下亲自赐予降魔殿第一正司的信物,而此时能够在旗岸的手中,便说明了许多事情。 盘戈知道,今日之事怕是要功亏一篑了,如今陛下还在光明岛上,而同样身处光明岛的冀央若是得知了今日谋划,想要找到陛下便是轻而易举,而陛下更不可能在降魔殿第一正司面前亲口承认自己在其中的主导。 那么只要冀央能够将这份口谕和信物及时送到赋阳村,并且由旗岸此时站在大军身前,那么盘戈便再无任何理由能够指使大军行进。 这些年来,随着降魔殿在武林江湖之中的地位渐渐攀高,甚至就连整座旭离海域的武林都要看几分降魔殿的眼色,其实奇星岛庙堂中有了不少认为降魔殿已经离心的话语。 虽然盘戈并不觉得降魔殿想要像光明岛江湖院那样为武林江湖制定规矩秩序的想法错了,可是此事毕竟有些僭越,难免要触碰到许多朝廷的利益勾连,所以如今朝堂和降魔殿之间有些诡异的不约而同,在这个紧要关头,盘戈也不愿意轻易触犯降魔殿的权势所在,所以此时借势退兵便是明智之举了。 况且,盘戈也觉得其中有些古怪,即便降魔殿事先得知了今日的谋划,而且能够及时送到远在光明岛的冀央手中,可是想要得到陛下口谕并且赶在大军行进赋阳村之前传达口谕,凭借降魔殿的力量,如何能够做到在这短短时间内便跨越山海的遥遥距离?难道在这背后还有更多的势力纠缠? 盘戈只是细细思量了些,便觉得有些悚然一惊。 看着盘戈以及他身后的汹涌大军似乎停住了步伐,旗岸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头低声问道:“徐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徐从稚轻轻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会来,可我知道今日之事一定还有其他人不会亲眼看着它发生。”徐从稚相信鱼姬和醉春楼既然事先知晓了消息,便不会只是袖手旁观,所以徐从稚便一直在拖延时间等待着。 旗岸点点头,重新看向盘戈和南境大军,却惊讶地发现大军似乎没有退去的意思,旗岸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那个坐在马背上好像正低头沉思的盘戈大将军,不知道对方作何思量。 盘戈此时已经知道想要在赋阳村中找到并带走那位“地藏顾枝”已经是不可能了,无论对方是否真的与那位村长所说并不在村子里,可是盘戈却不愿就此退去,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与旗岸并肩而立的徐从稚,眼眸深沉。 盘戈翻身下马,拱手抱拳朝着光明岛的方向行礼,朗声道:“臣接旨!”然后他直起身子,看向旗岸。 旗岸收起紫金令牌,与盘戈行礼,盘戈点点头,然后继续看着徐从稚说道:“今日大军得陛下口谕就此退兵,可是此人胆敢挡在我朝大军身前,还意图抗旨,死罪难免!” 话语落下,盘戈抬起手臂,高喊道:“南境大军听令,将此乱臣贼子拿下!” 大军早已蓄势待发,此时随着军令落下,震耳欲聋的铁甲行进声响瞬间掀起让人难以承受的心悸和慌乱,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的赋阳村村民又将探出窗户的脑袋缩了回去,几乎就要捂住耳朵才能将那一触即发的相撞视若无物。青潋山中等待已久的军队也动了起来,一时间整座山林都摇晃着影子,还有好似惊涛骇浪的声音簌簌作响。 旗岸瞳孔一缩,上前一步喊道:“将军三思!” 可是盘戈根本不理会旗岸的喊声,今日大军可以接下陛下的口谕就此放弃所有谋划,可是当着百姓和大军的面抗衡奇星岛王朝意志的徐从稚不能就这样视而不见,否则南境大军所向无敌的威严便要被人轻易触犯。 现在正值乱世将至的关头,盘戈绝不允许奇星岛大军的名望受到丝毫玷污和侵染,否则便是动摇军心和民心根本的不可挽回之事,所以徐从稚此前的逆反之举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盘戈今日更要在此立住奇星岛大军的威望。 旗岸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徐从稚伸出手将他往自己的身后提去,然后徐从稚向前跨出一步,手中长刀缓缓抬起直指盘戈,一道锋芒毕露的光亮点燃在刀尖。 那股好似天神震怒的力量披挂在徐从稚的身上,他直面着战意盎然的盘戈和南境大军,毫不畏怯,一步不退! “且慢!”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第十七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三) 苍南城的百姓议论纷纷,不知道那位城主大人在清晨时分急匆匆地与降魔殿的正司大人一同出城是所为何事,还有消息说是那驻扎在城外的大军已经开拔行军离去,不知道那气势汹汹的万人大军是要与什么强敌较量。 有来往商贩穿行于赋阳村和苍南城之间的道路,发觉沿途的小镇村落都有披坚执锐的军队将士和降魔殿中人牢牢把控,许多商贾只能将车队停在沿途小镇中,不敢顶撞那些把守道路的将士强行去往苍南城。 只是这番异样自然也掀起了止不住的议论和揣测,一无所知的百姓们众说纷纭,最终也没谁能够说得清楚明白,也就只能一边担忧一边期待地等着。 大军退去的时候,许多百姓都亲眼所见,大军没有在苍南城外停留,直接便赶赴南境大军驻扎所在,城主大人和第九正司大人也一同回到了苍南城中。 还没等百姓们打听清楚大军此番兴师动众的目的所在,便有一个惊诧天下的消息传遍了奇星岛的大街小巷,也注定要在将来的一段时间内传遍各座海域岛屿。 原来那位当年一刀劈开魔宫的少年英雄“地藏顾枝”便一直隐居在苍南城中,而当年跟随在“地藏顾枝”身边的“修罗九相”也一同隐姓埋名于市井街巷中,全然看不出当年的风发意气和锋芒毕露。 随着“地藏顾枝”隐居的消息传了出来,就连“修罗九相”其余几人的姓名和身份也同样再也掩藏不住。 在那剩下的几人中,有同样位居天坤榜上的“戮行者”徐从稚、有师从枪仙文仲甲的“如龙”傅庆安、有成名多年的“磐海”黄草庭、有师从光明岛武道宗师胥衽的“蛮象”武山、有与徐从稚结伴行走江湖持刀却使剑术的“幻影”程鲤、还有两人并肩游历江湖行侠仗义的“长风起”于琅和“梅花落”周厌……只剩下还有一人,如今依旧不知具体身份。 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些当年曾在江湖中声名鹊起的江湖侠客和武道高手,竟便是与“地藏顾枝”一同为奇星岛的太平而奋不顾身的那些英雄豪杰,而近些年在天坤榜上万众瞩目的“戮行者”徐从稚,原来不只是横空出世一鸣惊人的少年天才,而是当年便曾在“修罗九相”中留下不朽功业的英雄人物。 一时间,奇星岛所有百姓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些终于被揭露了姓名的英雄身上,也来不及在意那场气势汹汹的行军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本就因为短短时间内许多让人难以承受的消息而人心惊诧的整座汪洋,再一次被这世间的光怪陆离和千回百转震惊得不知所措,只能感慨世事的千变万化实在非寻常心绪所能轻易揣测。 赋阳村外的大军已经退去,村门附近,刘村长好不容易才将那些战战兢兢的长老们送回了家中去,然后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与村子里的百姓们说清楚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并且再三嘱咐,不得将今日发生之事轻易说出口让外人知晓,否则朝廷绝不会轻饶。 村民们知道其中轻重,又亲眼见过了奇星岛大军的势不可挡,早已打定了主意将今日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只是无论是赋阳村还是邻近的仲阳村几座村庄,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原来那个许多人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顾枝就是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原来那些当年跟着顾枝一同回到村子里来的人便是整座奇星岛的英雄“修罗九相”。 虽然当年顾枝远游归来,也有些年轻人调侃着顾枝不会就是那位“地藏顾枝”吧,可是顾枝从来只是笑着摇头,人们也没觉得这个一直跟着顾先生和魏先生读书识字的少年会是什么举世无双的武道宗师,所以也一笑置之,现在才知道,那时的猜测竟便是真相,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可是,为何所有人都回来了,却见不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呢?难道还怕村子里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便要多些麻烦事? 这种话就连村里的孩子都不会说出口,因为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顾枝可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为何他还不回家呢? 通向浮山湖畔那座竹屋的山间小路前,栗新搀扶着先前快步行走又跪倒在地的老人,看见扶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脚步匆匆走了过来,神色关切问道:“老先生,你没事吧。” 手中依旧牢牢捧着那一样金灿灿物件的老人摇摇头,扶音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沉声道:“多谢老先生今日慷慨相救,我等无以为报。” 老人还是笑着摇摇头,然后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魏崇阳遗落下来的先帝所赐免死金牌,老人沙哑着声音说道:“老爷已经故去,也无子嗣后代在世,当初离去之时老爷本就是将此物留给了扶音小姐和顾枝少爷,如今能够有所帮助,便算是老仆不辱使命了,何来慷慨相救,扶音小姐无需对老仆这般礼敬。” 扶音直起身眼神清澈看着老人说道:“老先生切勿这么说,今日若没有老先生及时解救,怕是又要有一场滔天祸事发生,无论怎么说,都是我等要感谢老先生的搭救。” 扶音说完,站在她身后的徐从稚和程鲤也同样拱手抱拳行了大礼,那时徐从稚和军队的碰撞几乎便是迫在眉睫,即便程鲤也已经越过大军营帐来到了徐从稚身边,即便鱼姬和于琅他们也已经来到赋阳村外,可无论如何,只依靠人力终究也无法与这么多整装待发的军队直面抗衡。 若不是当年跟着魏崇阳回到村子里的这个老人及时取出魏崇阳当年留在世上的先帝所赐免死金牌,否则盘戈和大军绝不可能就那样轻易退却,所以这份情意,无论是扶音还是徐从稚他们,都要认下。 老人没有再让栗新搀扶着自己,颤颤巍巍地弯下腰回礼,扶音急忙上前一步扶起老人的双臂,老人捧起手中的金牌信物,说道:“此物如今也无甚作用了,只能免去持有之人一命,老仆想斗胆问过扶音小姐,可否准许老仆将此物仍旧与老爷其他遗物放在一处,聊作念想。” 扶音坚定地点点头,语气恳切道:“老先生无需多礼,魏先生院子里的东西如今自然也是由老先生做主便好。”老人不敢轻易答应,还是说道:“若是日后顾枝少爷和扶音小姐需要用到小院和老仆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扶音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点点头,然后老人便先行告辞离去,栗新看了扶音一眼,扶音轻轻点头,栗新便搀扶着老人一同离去。 虽然没有看见顾枝的栗新心中还有百般疑惑,可是看着如今的形势和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栗新也不愿意冒然打听更多,所以决定先将老人送回小院,再到竹屋里问清楚心中疑虑。 老人离去之后,旗岸转身看向扶音和徐从稚等人,抱拳道:“赋阳村之事已经落幕,我还需要回去降魔殿京城主坛述职,此番虽然有了醉春楼相助降魔殿能够阻止一场围剿逼迫之事的发生,可是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降魔殿这么做相当于是在整座朝廷的面前顶撞皇帝陛下,恐怕降魔殿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我还需要去京城主坛与正司大人准备接下来的计划,便只能先行告辞了。” 扶音看着长高些许也长大些许的旗岸,如今的少年郎穿着一身紫色官服,眉眼虽然还有些稚嫩,双眼神色却坚毅沉稳许多,扶音点点头说道:“旗岸,今日也要多谢你的及时相助,赋阳村的事情后面便交给我们就好,你要保重自己。” 旗岸看着眼前熟悉的扶音,还有站在她身后那些同样许久未见的故人,少年摇摇头,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他没有就此转身离开,而是微微低下了头,欲言又止,似乎有些惧怕。 扶音知道旗岸想问什么,可是她没有主动开口,只是始终等着旗岸,旗岸最后双手攥紧,似乎耗尽了一身的气力才敢低声问道:“师父和顾大哥呢?” 扶音斟酌着言语,又好似早已预料到这番询问所以便准备好了回答,可是亲眼看着旗岸站在身前这般轻声问询,扶音却又觉得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站在扶音身后的其他人也没有冒然开口,这世间最难的,便是去亲口说出离别,而且后会无期。 扶音轻声说道:“旗岸,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我听顾枝说过,当初选择去降魔殿也是你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今日能够看到你做的这般好,我相信你师父和顾大哥他们看见了,都会觉得很欣慰的,所以旗岸,不要太过纠结于过去和旧事,有些再也回不去的,也有些再也留不住的,我们无能为力,可也不能便在现在的选择中犹豫不决止步不前,自困藩篱和固步自封,最终都不是放弃了成长便能够放弃一切的。” 站在扶音身后的鱼姬看着明明不久前还在自己怀中哭过一场的扶音,如今却能够这般语气平静地安慰旗岸,鱼姬觉得有些心疼,这么多年来,顾枝和扶音亲手送别了相依为命的顾筠和如同家中长辈的魏崇阳,在更加年幼的时候,扶音还亲眼看着自己曾经的家园消散于战火中,这对少年人来说难免太过残忍,可是顾枝和扶音还是一直走到了今天,没有轻易在人生的坎坷和跌宕中放弃沉沦。 所以在青石港看见扶音的那一刻,鱼姬从她的眼中不只看见了悲伤和苦痛,还有不愿与世事就这般轻易妥协的坚定和卓绝,鱼姬毫不怀疑,扶音总还是会收拾好心中的悲痛,然后再次走出山林,去往她心目中真正的远方,就像当初再次回到赋阳村的顾枝一样,他们总是那样相像,就连这份永不言弃的决然也一般无二。 只是鱼姬同样清楚,那时候的扶音同样绝不会放弃去寻找如今生死不知的顾枝,与那时哪怕走得再远过得再苦也要拼尽全力从战火烽烟中回到扶音和顾筠身边的顾枝一样,扶音和顾枝都只是他们自己,可从来相依为命的他们,也已经是离不开彼此的异体同心了。 旗岸低下头听着扶音的话语,虽然扶音没有直说,可是他如今不再是那个懵懂轻狂的少年郎,所以明白扶音未竟的话语中深藏的意思,旗岸竭力抑制住眼角的泪水,他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自己已经长大了,若是还像个孩子一样轻易哭笑,岂不是要让师父失望? 旗岸一直低着头,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扶音,少年没有哭,眼角有些微红,可他仍扯出一个笑脸说道:“嗯,我知道的,扶音姐姐放心,我一定会继续向前走去,做得更好。” 扶音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旗岸呼出一口气,然后拱手抱拳行礼,又与徐从稚和鱼姬他们行礼告别,这才转身离去,少年运转武道修为,身影稍纵即逝。 扶音站在烟尘扬起的原地,看着旗岸的背影消失不见,不知过了多久,扶音似乎抬起手擦了擦眼角,她转过身,所有人都看见了平静的神色,扶音轻声说道:“走吧,回家。” 赋阳村今日的围剿之事能够尘埃落地,不只是因为那块免死金牌和旗岸所带来的口谕,还因为在这背后的势力纠缠,让盘戈权衡利弊之下不敢再轻举妄动。 陛下的口谕虽然由旗岸亲口喊出,可只要寻个由头,盘戈同样能够对徐从稚治罪,而那块先帝所赐的免死金牌,只要盘戈暂时咬死不认,即便最后真的被人捅到了皇帝陛下那里,可只要有擒获“戮行者”徐从稚的功劳在,功过相抵便能将此事揭过。 可问题就在于那块免死金牌是属于已故安国公魏崇阳的,在如今新政轰轰烈烈推行的奇星岛,能够让整座王朝焕然一新的功臣中魏崇阳势必要更加独树一帜,在这个复兴的紧要关头若是轻易犯了不敬魏崇阳的罪名,恐怕皇帝陛下也保不住今日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需得要找个替罪羊来平息整座王朝人民的怒火。 所以盘戈斟酌之后决定放过徐从稚,而且降魔殿能够将陛下口谕这么快从光明岛送到奇星岛也让盘戈有些惊疑不定,最终只能退兵。 其实那时得到消息的冀央在光明岛上找到奇星皇帝求得口谕,想要送到奇星岛确实一定是来不及的,可是本就不是通过降魔殿得知消息的冀央便干脆与告知自己这个谋划的醉春楼联手,借助如今已经在各大海域都掌握了势力可观的情报机构的醉春楼之手,将陛下的口谕和自己的信物送到了奇星岛,再由唳钧交给旗岸赶到赋阳村办成此事。 所以盘戈还要多些思量和忌惮的,便是与降魔殿有可能纠缠在一起的醉春楼,若只是那个在奇星岛上无所不知的醉春楼盘戈和奇星岛朝廷最多便是敬重有加却无需如何忌惮,可是如今的醉春楼在整座汪洋上都有了万事皆知的名声,奇星岛朝廷不愿意与这样的势力轻易交恶。 青潋山浮山湖旁的竹屋屋檐下,扶音上前一步推开了门,一直都有栗新来打扫整理的屋中干净整洁,就连桌椅都还是维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清风吹拂而过,屋檐下的风铃声叮铃作响,只是屋子里少了些熟悉的药材味道,扶音站在门槛附近犹豫许久,这才抬起脚步迈入其中,然后转身看向其他人,浅浅笑着说道:“进来吧。” 卿乐和君策站在浮山湖畔,他们看着坐落在青山苍翠间的竹屋,还有那悬挂屋檐下的风铃,不知为何便想起了方寸岛上的那座小院,只是听说方寸岛如今已经落入了金藤岛的手中,不知云庚村是否也被战火所侵袭,那座小院恐怕是留不下来了。 君策站在卿乐身边轻声说道:“娘,我们进去吧。”卿乐突然低声道:“原来,这样好看啊。” 君策疑惑地看着娘亲扬起笑意的面容,却不知为何从中看出了深深的苦涩,他听见娘亲沙哑着声音低声说:“当年君洛曾跟我说过,他说小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便一起商量着以后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面,谢洵说要住在有红木大门的大宅子,那样才气派。君洛说他只要有有个小院的宅子就行,要多几间屋子,那样他和谢洵可以在院子里练武,顾筠也可以有属于自己的书房,要堆满好多好多书。” “可是君洛说,只有顾筠想了许久,最后才一反常态地说了好些话,将以后要如何搭建一座竹屋又如何种满山的竹林都想得清楚,那时君洛就说,顾筠说的屋子一定很美。” 君策重新转头看向独自掩映在竹林婆娑影子下的竹屋,却好似看见了有红木大门的深宅大院,一晃眼又好似是一座有着小院和几座精致屋舍的宅子,最后还是只剩下那间竹屋,安安静静,却好似绘在了画中。 那般的静谧美好,让人不忍去轻易打扰,只敢远远看着。 第十八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四) 卿乐和君策与扶音一同住在竹屋里,鱼姬和徐从稚他们都在竹林深处有自己的小院,华朝和李墨阩便住在武山和黄草庭留下的屋子里,就这样草草过了一夜。 还算是有些手艺的君策帮着扶音下了厨,所有人也没什么心思吃饭,点亮竹屋的烛火很快熄灭,直到第二日的清晨,都是静悄悄的,好像还是无人在时的模样。 第二日周厌说要先去苍南城一趟,然后再回来做未来的打算,于琅跟着周厌一起去,扶音本以为鱼姬也要回去醉春楼主持大局,可是鱼姬却留了下来,扶音知道鱼姬终究还是不放心自己,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 如今他们都需要收拾好的心绪,才能够继续面对接下来的抉择和寻常日子,生活并不总是苦痛和悲伤,也没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和波澜壮阔,哪怕有再多的生离死别和撕心裂肺,也终究还是要收整好自己的心绪继续生活下去,因为哪怕再苦再累,也是这一生所处的人间。 周厌和于琅骑着马离开了赋阳村,周厌始终沉默寡言,于琅想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你要去苍南城做什么?”周厌似乎没有听见于琅的话,双眼始终看着远方,神色一动不动. 于琅微微皱眉,轻声喊道:“周厌?”周厌好像这才回过神来,他晃了晃脑袋,低声回道:“武馆那边要去收拾好。” 于琅始终看着周厌平静的面容神色,追问道:“还有呢?”周厌怔怔呢喃道:“还有呢?” 于琅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周厌没有说出口的回答,也知道周厌不只是想要进城去收拾好黄先生留下来的武馆,而那个答案,牵挂着一个人,只是周厌想要如何做呢? 苍南城中依旧是人潮如织的繁华模样,城门外周厌和于琅便下了马,牵马走进城中去,不愿意太过惹眼。于琅听见街巷之间的许多议论声,有那位“地藏顾枝”、有魔君、有光明皇帝,还有关于“修罗九相”。 于琅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愣了愣,看来虽然赋阳村之事落幕了,可是有些消息终究也有人不愿意再掩瞒下去,这显然是奇星岛朝廷放出来的消息,否则从来只有降魔殿掌握的“修罗九相”几人的身份,怎么会在这个时机突然被揭露? 于琅听见有百姓语气兴奋地议论着那位“长风起于琅”当年行走江湖的侠义之举,说什么当年就看着那位少年剑客不是简单人物,原来竟是为整座奇星岛开得太平的“修罗九相”之一,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于琅听着这些话语,神色没有丝毫起伏,就连心绪也始终平静如水,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袖管,还是觉着有些不习惯。 周厌似乎也听见了那些喧闹的议论声,他察觉到身旁于琅看向自己断去的手臂,周厌咬着牙,本就心绪不定的他更加觉得现在的一切简直糟糕透了! 在客船上的时候,本就和周厌一样遭受了重大变故的于琅还一直想要来劝慰他,可是周厌却只是记挂着自己已经彻底废了的这副身躯,根本就不愿意再管顾身外事,周厌厌弃这样懦弱和自私的自己,可是如今的他,还是无能为力。 周厌走在于琅身边,突然低声道:“对不起。”于琅收回视线看向周厌,疑惑道:“你说什么抱歉?” 周厌低着头,一直向前走去,继续说道:“一直没有跟你说一声多谢,是我害得你丢了一条胳膊,还一直这般耍性子,所以对不起。”于琅笑了笑,摇摇头说道:“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两人很快走到了武馆附近的街角处,抬眼看去,爬满翠绿枝叶的武馆院墙外站满了人群,看来武馆几位先生的名字传了开去,人们意识到平日里觉得平平无奇的几位武馆先生有可能便是那几位隐姓埋名的“修罗九相”,于是都聚在了这里,想要看一眼那几位英雄豪杰真面目。 许多曾在武馆里习过武的孩子挤在人群里,涨红了脸大喊大叫,夸耀着自己当初便跟“梅花落”周厌和“长风起”于琅关系极好,更是那位“磐海”黄草庭的关门弟子,嘈杂声四起,总是冷冷清清的武馆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周厌和于琅愣在街角,显然也没有预料到眼前这番景象。 斟酌了一番,周厌轻声说道:“走吧,看样子今天是别想进去武馆了。”于琅也点点头,然后他们便打算转身离去。 突然周厌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似乎不敢确定眼前所见,只怕话语声音大了些就要打破了触手可及的幻梦,所以只能低声喊道:“周厌?” 周厌愣在原地,于琅低下头去叹息了一声,此时已经慢慢恢复体内真气的他其实早就发现了身后从巷尾走近的女子,可是他没有与周厌说起,那个女子远远看见了他们的身影,犹豫了许久才终于敢继续抬起脚步前行,然后慢慢靠近了周厌的身后,在街巷外那鼎沸喧闹的嘈杂中低声喊着他的名字。 女子只敢站在周厌的身后不远处,视线望着他的背影,看出了如今身穿单薄布衣的熟悉男子似乎有些身形佝偻,女子看着周厌缓缓转身,于琅不知道,那一刻女子究竟是希望眼前所见便是那个思念了许久的少年,还是希望这样失魂落魄的少年不是那个说好了一定要归来寻她的周厌? 可是女子已经等待了许久,即便不敢去看那个缓缓转身的少年的面容,可是她还是抬眼看向周厌的双眼,一瞬间她便落下泪里,模糊的视线中,那个离去之前与她笑着说很快就会回来的少年郎,长发披散在肩,脸色苍白双眼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只剩下女子看不透却只是瞧见了便要心疼的苦痛。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可是愣在原地的周厌却下意识退后一步,似乎脸上留着胡茬风尘仆仆的他都不敢让这样的自己落入她的眼中,女子没有丝毫犹豫,向前走出一步,手掌落在周厌的脸上,她轻声哽咽道:“周厌,你回来了。” 周厌有些茫然失措,虽然他从赋阳村马不停蹄地赶回苍南城来便是为了再亲眼看一看身前的这个女子,可是此时真的遇见了,措手不及下的他竟是想要退避,哪怕是直面明知不可力敌的武道高手也能毫不畏惧的他,此时站在日思夜想的她面前,似乎所有的勇气也随着流散的真气而消失不见。 她轻轻抚摸着周厌落满烟尘的脸庞,看着苍白脸色间只是怔怔看着自己的双眼,女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低声自言自语道:“回来了便好,回来了便好。” 虽然她并不知道当初周厌的告别是为了去那远方做些什么,可是周厌与她说过,他要去帮一个当年一同出生入死的挚友,也是为了将当年的一些往事画上句点,所以她便答应了他的离别,始终相信着他亲口承诺的早日归来一定不是虚言。 可是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便是一年有余的岁月,有时候一年的时光只是眨眼那般的短暂,可有时,短短春夏秋冬一个轮回,世间便是千变万化,这一年多来,汪洋之上有多少的跌宕起伏终究与寻常市井之间无关,可即便只是过着平常生活也就有了许多的异彩纷呈足够让人一晃眼便是物是人非。 如今她已经是在整座奇星岛南境都有了些名声的女子掌柜,奇星岛新朝复兴以来,虽然女子仍旧难以位居庙堂之高,可无论是行商还是治学,都多了许多女子身影,她便是在这得天独厚的时机下冉冉升起的那一颗明亮的星辰,许多人都要侧目仰望。 可是没有人知道,似乎打算将此生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商贸往来和账簿算盘间的她,其实早已将所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来了思念,然后静静等待,等待那个少年的归来。 周厌很少与她提起当年的过往,总是笑着说不过是些江湖里摸爬滚打的琐碎事情罢了,所以她便只知道以前的周厌似乎是在整座奇星岛的江湖中都有些不凡名声的武道高手,毕竟当初是连降魔殿的大人都要礼敬之人,可是他却愿意隐姓埋名幽居市井,甚至还为了她放下所有的名望和本事,去那港口当一个平平无奇的帮工,只是为了想要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可是后来随着她行走天下更远,也就听闻了更多的故事,慢慢地,她知道那位人们口口相传间的“梅花落”周厌是一个行走整座汪洋行侠仗义的刀客,他劫富济贫,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那些听闻中,她觉得他有万般好。 她等啊等,直到今日又听见了有关他的传闻,人们竟是说“梅花落周厌”便是当年的“修罗九相”之一,一时间关于这位已经销声匿迹许久的少年刀客的故事又热烈起来,她听了许多,然后鬼使神差地便又再次走到了这座武馆外。 这一年多来,只要不是在外行商,她便每日都要走到此处,可是今日却只看见茫茫多的人群,还有闯入耳朵里的嘈杂声响,她本打算转身离去,却在那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可是他怎么只是离开了一年,就变成了这般落魄模样?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开口去问,她不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可她只是告诉他,轻声说着:“周厌,你回来了。” 听着这熟悉的言语落进耳中,一直以来都只是沉默寡言的周厌缓缓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嘴唇颤抖。 于琅站在不远处,他看见周厌的神色在顷刻间轰然崩解,那些少年刻意掩埋的愤恨、悲伤、苦痛、不甘……都化作了夺眶而出的泪水,于琅侧过头去,不忍亲眼去看。 她走上前去将周厌抱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少年有些瘦削的肩膀,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可是相互依偎的他们便足以宽慰那些无需言说的哀愁和悲怨。 不远处街巷外的武馆大门外,想要亲眼看一看那几位武道宗师的百姓们看着依旧空荡寂静的武馆,喧闹了许久,还是终于缓缓散去了,高谈阔论着离去的人们脸上洋溢着议论纷纷的兴奋,没有人觉察到街角处的于琅和周厌。 不知过了多久,本就地处冷清的武馆外恢复了往日的静寂,周厌缓缓握住了女子的手臂,然后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肩上轻轻放下,他后退一步,女子不知是为何,便静静地看着他。 周厌双手攥紧成拳,他低着头,似乎不敢去看女子的面容神色,他轻声喊着她的名字:“云冉。”云冉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他未竟的话语。 可是过了许久,周厌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于琅看见他深埋在阴影中的神色紧紧咬着牙,似乎那些翻涌的念头和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是那般的让人难以承受。 于琅抬眼看向不远处,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缓缓走来,看见了站在一处的周厌和云冉,那个男子愣了愣,然后上前来,云冉看见了父亲,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云河却已经疑惑喊道:“周厌?” 周厌慢慢抬起头来,转过头看见了中年男子,他抑制住了翻涌的心绪,拱手抱拳低头沉声喊道:“见过云先生。”云河摆摆手,他看着女儿红彤彤的眼角,然后看向周厌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周厌咳嗽一声,将那些不久前刚刚哭过的沙哑哽咽都藏好,然后一字一顿地回道:“昨日刚到的奇星岛,被一些事情耽搁了,所以没有当即回来。” 云河点点头,他也听说了那些关于周厌的传闻,察觉到突然说要出门的女儿神色不太好,便想要跟过来看看,听云浅说云冉只要在苍南城里便每一日都要来这武馆外,所以云河就追了过来,然后看见了周厌。 他觉察出周厌和云冉之间此时似乎有些凝滞的气氛,想了想他说道:“还是去茶馆那边坐会儿吧,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万一被路过的百姓瞧见了认出身份,也是麻烦。” 周厌直起身子,点点头,于琅却说要去武馆里收拾一下就不去了,于是最后只有周厌跟着云冉和云河去往茶馆。 于琅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知道周厌一定是做下了痛苦的抉择,比如永远的离别,又或者是一些违背本心的狠话,可是最终周厌会如何选择,云冉又会说些什么,于琅想不明白。 对于这种事情他从来愚钝了些,比不得徐从稚,更比不得顾枝,若是他们在这,恐怕会劝慰开解周厌几句,可是于琅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觉得应该给周厌独自的时间,去面对这终究躲不开去的决定。 于琅等了一阵,直到察觉到武馆附近再没有任何人后。他便将两匹马系在街角的一个木桩上,然后运转所剩无几的真气,身形一闪便落在了武馆的小院中,无声无息,只要不是修为高于全盛时期的于琅的武道宗师,也定然是无人察觉。 于琅站在小院里,不远处的屋檐下还散落着一些当初没能来得及收拾好的木剑,他抬起头看向小院里那棵不知已经独自在此多少年岁的老树,破败的枝干间,落叶凋零殆尽,树下还有一圈早已经坍塌的葡萄架子,疏于打理的藤蔓也早就支离破碎,比不得攀附在院墙上的那些肆意生长的常青藤。 于琅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天边的夕阳都褪去了颜色,他突然觉得有些孤独,自从当年他选择离家出走行走天下之后,他便选择了放任心性无忧无虑,所有人都觉着他万事万物从不放在心上,虽然与他亲近的顾枝和周厌等人都知道于琅依旧是在探寻着内心更深处的答案,但总还是让人感觉于琅似乎并不愿意太过深究些关于自身的事情,也极少谈起过往。 可是如今独自站在院子里的他,却不知为何,有些难得的孤单感受,然后黑暗里,少年开始思念那个远在万里遥遥的家。 夜幕下风一吹,凋败的落叶铺满了整座小院。 第十九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五) 青潋山中,即便寒风吹过了一阵又一阵,依旧还是有着苍翠的枝叶挂在树冠上,随着潮起潮落的风云卷动而簌簌作响,折射出斑驳的光亮星星点点地降落在身前蜿蜒的白石小径上。 习惯了穿着一袭清淡儒衫的君策独自站在小径尽头,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无字的石碑,娘亲和扶音正蹲在那座坟茔前说着什么,少年收回视线,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不敢轻易打扰。 远处浮山湖畔的竹屋屋檐下响起风铃声,越过了清风和落叶的间隙,敲在耳中也落进了心里。 君策看向远处,视线缓缓向上延伸而去,他竭力地回想,却发现自己好像如何都记不起那个总是蹲在巷子口木匠铺子里埋着头的年轻人的面容,闭上眼睛,浮现在脑海中只是一副模糊的神色,还有总是闲散悠然的笑意。 以前君策觉着瞧见了就要皱眉厌烦,不知道在纷繁世事中那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为何那样的无忧无虑,好似一切都可以看作云淡风轻,可是好不容易长大的君策从来都觉得这个世间布满了恶意和崎岖,所以他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前行。 可是站在了那个年轻人身前,却要让人骤然卸下所有心绪的纠缠才敢去直面那双澄澈眼眸,好像在无声中,清晰地劝慰着这世间所有事情其实都可以试着放下压在肩头的重担,哪怕只是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喘口气也不是难以原谅的事情。 所以君策只要遇见了那个年轻人就没什么好脸色,如今他竟是难以说得清,那时的自己,究竟是害怕骤然卸下防备也会变得那般将万事看淡,以至于就要在咬着牙支撑的道路上停顿休歇?亦或者只是看见了那双眼眸中亮起的笑意,便要一直望进那人同样纯澈干净的心里去,让自己再难有着丝毫的警戒?是害怕,还是抑不住的向往? 君策抬起头呼出一口气,衣衫轻轻摇曳,他又想起了方寸岛云庚村里的那座小院。 自他记事起,那里便是他的家,在小的时候,温暖闪烁的烛光里,有笑着说起海外故事的二叔、有腰间悬挂长刀始终微笑着的姨娘、还有坐在不远处屋檐下仔细修补手中衣衫的娘亲,那是少年远在千万里之外总是心心念念的家,想要归去,却早已物是人非。 君策又想起了小院里的那棵似乎从来都不会开花结果的枯树,除了点缀其间的木牌,好像就连凋零的枝叶也寥寥无几。 君策的视线缓缓垂下,似乎在身前不远处,便看见了那两座掩埋在尘土和落叶中的低矮坟茔,年幼的时候,瞧见了娘亲和二叔还有姨娘跪坐在地上与那两座小小的土包低声说些什么,孩子只是好奇,后来慢慢长大了,大人们总是对往事讳莫如深不肯说起更多,但君策还是知晓了那两个其中并无枯骨埋葬的衣冠冢下,躺着的是许多年前永远留在了奇星岛上的父亲和兄长。 君策在村子里总是能够看见有嬉笑玩闹的孩子跟随在父亲和兄长的身边,习惯了孤独长大的君策没觉得羡慕,也不觉得没有父亲和兄长陪伴在身边就少了些什么,可是看着娘亲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暗自神伤,不知为何他便也觉着有难以言说的苦痛和哀伤从心里翻涌而出,穿梭在体内的经脉骨骼中,让他不由自主地掩住眼角,怕那温热的泪水会在猝不及防之时夺眶而出。 可是他不明白,明明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两个在言谈中说起的人,为何还要如此的难以压抑内心的伤痛?那时不知生离死别为何物的他根本不知该如何琢磨,原来那份自以为无从说起的悲伤是因了早已纂刻心底的思念和悲戚。 有脚步声走近,君策下意识擦了擦眼角,然后抬起头看见了腰间悬挂银色刀鞘和绿竹刀鞘的徐从稚缓缓走近,徐从稚似乎没有察觉到君策神色的异样,只是看向他的身后问道:“扶音和乐姨又去看顾先生了?” 君策点点头,徐从稚便停下脚步,站在君策的身边,君策问道:“你不去看看吗?” 徐从稚轻轻摇头,没有说话,君策也便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他们各自沉默,安安静静地站在山林吹拂而过的风声里。 徐从稚似乎思量许久,轻声问道:“乐姨把当年的事情都与你说了吗?”与扶音重逢之后,徐从稚和程鲤还有于琅周厌他们便从扶音那里知晓了卿乐君策和顾枝之间的关联,还有关乎那位早已陨落在当年魔君之乱中的君洛,初次听闻此等秘辛的他们简直是有些不知所措,根本难以预料原来顾枝和君洛之间还有这样的因缘纠缠。 君策低下头,“嗯”了一声,然后他低声说道:“娘亲都与我说了。”徐从稚手掌搭在腰间刀柄上,手指轻轻敲打,继续问道:“所以呢?你怎么想?” 君策抬眼看向徐从稚,疑惑道:“什么怎么想?”徐从稚转头看向君策的双眼,语气平静问道:“你不想去报仇吗?那个魔君杀了你的父亲,杀了你的二叔和姨娘,还有那几位你从来未曾见过的叔父和姨娘,如今就连你好不容易寻回的兄长也下落不明,你的心中没有恨意?” 君策歪着脑袋静静看向徐从稚那双平淡如水的眼眸,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认真地思量,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低下头,徐从稚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见君策轻声说道:“恨。” 徐从稚等着君策接下来的话语,少年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以前娘亲还有二叔他们总是与我说,当年的所有事情就都成为过往便好了,要我无需再去探究更多的隐秘和真相,就连那些未曾谋面的亲人究竟是如何离去的,也不让我追问,可是我知道,从我小时候开始,二叔和姨娘他们其实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去为当年的过往报仇。” 顿了顿,君策继续说道:“所以后来二叔离开的时候,还有姨娘不辞而别的时候,我都知道他们是要去为当年之事做了了断,但我又能做什么呢?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除了拼尽全力遵守诺言照顾好娘亲以外,我难道还能去埋怨他们将相依为命的重担放在我的身上吗?” 君策缓缓摇头,自言自语道:“没道理的,我不明白那样的生离死别,可我知道,有些放不下的事情就算装作视而不见也终究是留在心里的一根刺,所以如果已经注定了此生将要走向死亡,那就要将所有留下的遗憾和不甘都宣泄。” 君策呼出一口气,徐从稚听见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以前的我不知道该恨谁,所以只能咬着牙将自己和娘亲的日子过好,要比这世间任何人都更好,才能让这个让人哪怕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也无能为力的世事好好看看,再多的苦难和坎坷也没办法彻底地打倒一个人,更不要想去推倒一个家。” 他的声音似乎还藏着笑意,却淹没在哽咽的沙哑嗓音中:“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一切,也明白了那些年二叔和姨娘他们从来不肯与我一起的过往究竟是因了怎样的苦痛,所以我不会埋怨他们一直以来的隐瞒,也知道了原来我真正应该去恨的,不是什么所谓的世事,而是那个带来一切倾覆的魔君。” 君策停下了话语,徐从稚静静等待,许久许久,少年抬起头,徐从稚看见他的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咬着牙才能强撑起的平淡坚定,少年的双眼平静,君策缓缓说道:“所以我恨魔君,撕心裂肺地恨,恨不得就要泛舟远行找到他,然后叫嚣着不死不休。” 徐从稚呢喃道:“可是?”君策神色没有丝毫起伏,说道:“可是,我还是无能为力不是吗?” 徐从稚拍了拍刀鞘,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止住了话语,他再也说不出让君策跟着自己习武的言语,因为他亲眼看见了终于无敌于世间的顾枝就那样在魔君的身前跌落深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那么他又还有什么道理来告诉眼前的少年,只要竭尽全力地武道登高就能一切困顿迎刃而解呢? 徐从稚眼角余光看见君策的嘴角咧开笑意,徐从稚有些意外,认真地看着少年的神色,他听见君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可是,那又如何呢?如果要说放弃的话,那么十年前不愿意上山砍柴的我早就放弃了。害怕?那么那时在矿脉洞穴之中面对暗无天日未来的我也早就惧怕得止步不前了。所以其实无所谓世事是如何的刻骨铭心,也无所谓需要仇恨的究竟是无人能敌的君主还是触不可及的天与地。” 徐从稚轻声问道:“你会如何做?”君策回头看了一眼从无字石碑前慢慢走来的卿乐和扶音,少年低声说道:“我会继续前行,不管是跌跌撞撞还是一往无前,我不会一直站在原地,哪怕不去管前方的坎坷崎岖,我也要一直走下去,即便明知此生一切都走向死亡也不会犹豫着止步不前。” 徐从稚仿佛又看见了那座在惊涛骇浪中开启的天门,那时身穿儒衫的少年独自走出,在他身后有满天神佛,脚下是千万年来堆积的白骨累累,可是只要看去,眼中便只是那个哪怕面容稚嫩了些神色困顿了些却依旧闲庭信步的少年,好像看去,就看见了光。 武馆的小院里,于琅将里里外外都收拾洗刷了一遍,然后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的他叉着腰站在屋檐下,看着干净明亮的房屋轻轻点头,然后他像是卸去了所有气力,一下子跌坐在地,大口喘气,他抬起左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感受到落日黄昏中寒凉的风吹动了衣衫。 于琅在原地坐了许久,然后撑着站起身,走到了那棵只剩下几片枯叶的老树下,身子依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院墙上传来了哼哧哼哧的声音,于琅在难得的悠闲中皱着眉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穿着布衣的熟悉身影正狼狈地想要翻墙而入。 于琅扯了扯嘴角走过去,抬起手指向院门,无奈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其实门没锁。” 周厌吃力地将自己甩在院墙上,气喘吁吁地喘着气,然后深吸一口气破口大骂道:“没锁你干嘛不开着,害我还得这么麻烦爬墙。” 于琅翻了个白眼,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当初咱们离开的时候本来就忘了锁,所以其实只要一推就能开了。”周厌愣住了,挠挠头似乎在拼命回忆,那个时候他们都忘了锁门吗? 周厌一拍脑门,慌乱道:“糟了,我的私房钱还都藏在这里呢,不会进贼都给偷了吧。” 于琅摆摆手也不再管他,自顾自走开去,说道:“没丢,还在房梁上藏着呢。”周厌拍了拍胸口如释重负,然后突然觉得不对,问道:“你咋知道?” 于琅头也不回,拎起一壶酒说道:“昨晚收拾屋子的时候找到了,也就几壶酒的钱,你藏那么高干嘛?” 周厌小心翼翼地踹着院墙跳了下来,还不忘将留下的脚印擦干净,他怒气冲冲跑到于琅身边,抢过肯定是这家伙拿着自己私房钱买的酒,低吼道:“你知道几壶酒的钱意味着什么吗?你这个败家子。” 于琅夺回了酒壶,直接掀开了泥封喝起来,事不关己地撇撇嘴。 周厌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还是只能呼出一口气,平息了怒火,不跟于琅计较。 于琅看他没有再喋喋不休倒是觉得奇怪,他端着酒壶走到了不远处屋檐下廊道中坐下,然后抬眼看向周厌问道:“你咋了?” 周厌站在原地纠结了一阵,还是觉得用自己的钱买的酒不能便宜了别人,于是也拎起一壶酒,转身看见了坐在黯淡廊道中的于琅,不知为何似乎愣了愣,他的眼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是已经变得模糊远去。 周厌微不可察地低下头,然后嘟囔道:“也不知道点个蜡烛,咋的,想躲在这里装鬼吓死人啊。” 说着,周厌絮絮叨叨地走进屋子里,取出了烛火点亮,然后才拎着酒壶坐在了于琅身边,自顾自喝起了酒,然后畅快地呼出一口气,直截了当问道:“你以后作何打算?” 于琅似乎不明白周厌在说什么,反问道:“什么作何打算?”周厌笑了一声,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敲在了于琅的后脑勺上,骂道:“都现在还跟我这装傻子?别说顾枝和黄先生了,就连徐从稚都看得出来你一直在装傻扮痴好不好,这么,真当我啥都看不出来啊。” 于琅也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看出啥来了?” 周厌双手抱着酒壶,手指轻轻拍打,眼神望着远处沉入黑暗的天幕,缓缓道:“于琅,当初在光明岛外遇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直这样继续困顿下去的,哪怕你以为自己能够真的掩藏起内心的纠缠从此浪迹天涯逍遥江湖,可你自己清楚,总有那个地方在等着你回去,即便有无数的声音告诉你无需承担任何强加的责任和负担,可是你终究放不下的,不是吗?” 第二十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六) 于琅回过头看向周厌平淡的神色,没有看见一如往常的闲散笑意,也没有看见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展露丝毫的悲切和犹豫。 周厌继续说道:“曾经有无数次,我都想告诉你,你于琅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走出这么远的路了,那就不如干脆利落地忘个干净,就这样一直在江湖里飘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哪怕只是守着这一间小武馆,又有谁能够说你不该如此吗?” 于琅静静等着周厌接下来的话语,他听见周厌轻声说道:“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说吗?”周厌停顿住了话语,于琅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却还是配合着询问道:“为何?” 周厌满意地点点头,一字一顿说道:“因为我知道你只是在确定某个答案而已,却不是对于眼前的困顿和那些捉摸不清的未来一筹莫展,所以后来经过了黄先生的提点之后,我便知道你只是需要等待一个时机,或者一个借口?只有那样,便可以让你真正地走向你所要选择的道路。” 于琅就那样看着周厌的面容和神色,许久之后周厌有些僵硬地收回视线,语气带了些恐惧,颤抖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于琅耸耸肩,转过头说道:“只是觉得你怎么只是出了一趟门就这样让人感到陌生了,还以为你是个假的呢。”周厌摆摆手,然后喝了一口酒。 于琅没有回答周厌的话语,而是问道:“你呢?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吗?”周厌点点头,还没开口就听见于琅补充道:“想必你连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吧。” 周厌呛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来着,来的路上他还好好地思索了一番语句,差点就给于琅的打岔给惊吓得一干二净。 周厌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挥挥手语气轻松说道:“都解决了。” 于琅有些好奇,觉着周厌好像没有预料中的那样颓然和悲伤,他转头看着周厌的双眼,问道:“所以呢?” 周厌端着酒壶往前挪了挪位置,与于琅并肩坐在廊道边沿,他们的双脚垂落台阶,悬置在半空中晃呀晃。 周厌轻声说道:“我跟她说,如今的我就是一个废人了,别说以前那些什么武道修为,现在就连搬起重物的气力也没有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个几年,自然没什么脸面再去纠缠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所以我跟她说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会离得远远地,让她就当作我从来没有出现过好了。” 于琅啧啧出声,评价道:“这话说出口了,她爹没打死你啊。” 周厌咳嗽了一声,下意识揉了揉好不容易消肿下去的脸颊,然后忽略了于琅的话语继续说道:“她没让她爹多说什么狠话,其实我都做好准备就算被当场打死也无所谓了,毕竟是我耽搁了人家姑娘这么长时间,什么打骂都是该的,可是她没让,只是喊她爹带着云浅出门去,说要独自和我说些话。” 周厌端着酒壶,似乎都忘了去喝那些花了好些钱的酒水,他轻声说道:“她跟我说了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是如何打通了奇星岛南境之中的商路,又是如何把原来小小的一座茶馆已经搭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各色商铺,她说她赚了好多好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的院子,开多少武馆都可以。” 周厌想起了那个从来都是温婉细声的女子,眉飞色舞地与自己说起这些她奋尽全力拼来的所有的时候,那副绽放出光亮的神色,周厌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就连话语都轻快起来,于琅听得清晰。 “最后她跟我说,她说了这么多是想让我知道,如果我只是担心拖累了她,那么她根本从来都没考虑过什么连累,她很开心能够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也希望能够只是依靠自己就留得住所有她不愿意失去的东西。” 周厌笑出声来,带着些自嘲:“你看,我现在是不是个没用的废物?还要让她来跟我说这些话,我这要是点头答应了,你都不用出剑,我拿把菜刀就给自己砍死了算了。” 周厌收敛了笑意,于琅又听见他平静的声音慢慢诉说:“所以我拒绝了她,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永远都不可能再去口口声声地承诺所谓的幸福,那就应该识相地离远些,滚得越远越好,免得再让她瞧见了都要觉得厌烦。” “然后,”周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打着于琅的肩膀,于琅转头看去,看见周厌笑出了眼泪来,可是他眼中却铺满了比欢悦更复杂的情绪。 周厌喘息着说道:“然后她就给了我一巴掌,力气可真大,一下子就给我拍到地上去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一把抓住了我的领子,跟我说,‘周厌,如果你还是这样怯懦地道歉和告别,我才要觉得自己当初认识你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我认识的那个周厌,绝不会因为这样的挫折就轻易放弃和沉沦,生了病就去治,失去的就去拿回来,没有武道修为了又如何,血海深仇又怎样,这便是你想要就此一了百了的借口?’。” 于琅无言以对,赞叹地连连点头,举起酒壶和周厌怀里的酒壶轻轻一碰,周厌擦了擦眼角,扬起酒壶喝了一大口,然后咳嗽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她最后和我说了一句话,然后我就再也无法开口说什么再也不见、亏欠和怯懦。” 顿了顿,周厌突然站起身,站在于琅身前,伸出手喊道:“所以,我就想要回来告诉你,于琅,不要再在这里消磨光阴了,你去走向你选择的道路吧。” 于琅没有抬头去看周厌那熟悉的笑容,好像怕看见了那习以为常的笑脸便要想起更多已经注定回不去的过往,许多晃动的身影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中,有负手而立的黄草庭、有憨厚傻笑的武山、有在竹林里饮酒大笑的顾枝…… 于琅慢慢开口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经历过世间苦难和离别的你,却还是能够这样好像将一切都看淡,好像只要笑着,所有便都可以只是轻如鸿毛,所以我拼尽全力地去模仿和追寻,最终却还是瞒不过任何人。” 周厌蹲下身,看着于琅刻意遮掩在烛火影子里的神色,却只是看见了一片昏暗,于琅继续说道:“那个答案,我一直都无法说服自己,我不清楚,究竟自己是觉得现在的选择便已经足够好了,还是觉得不应该放下那些纠缠了我十几年的犹豫不决……” 周厌打断了于琅的话语,似乎不愿意再听于琅继续这样一反常态地自怨自艾下去,他轻声说道:“可我从来都不是无所畏惧的,我也会像不久前那样去说懦弱的话语,想要将一切都告别然后一了百了,我甚至都不敢去想没有武道修为的自己以后应该如何活下去,因为从我被师父捡上山开始武道修行就是我所能真正拥有的一切了。” 于琅缓缓抬头看向周厌,听见轻缓的声音说着:“于琅,有条不紊的生活自然是难能可贵的奢侈,混乱和喧闹固然必不可少的突如其来,人们有时去追寻安居乐业,有时却又觉得一成不变简直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可是很多时候,这样的选择根本不是取决于自己,所以我觉得还能去做出判断和选择的你,比起这世间的许多都已经更好了,什么羡慕?难道我应该说我嫉妒你?” 周厌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腰,于琅怔怔看着他,不知不觉也咧开了嘴角,然后他们就看着对方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声肆无忌惮地在武馆的小院和所有屋子里跌来撞去,似乎想要惊动那些偏安一隅的影子和胡乱飞舞的尘埃,直让世间一切都来听见他们仍旧可以放肆的笑容。 最后,于琅也站起身,然后看着远方青潋山的方向,轻声说道:“该回去送他们最后一程了。”周厌点点头,仰起头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 于琅突然问道:“所以,她最后和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周厌视线落在远处,似乎想要穿透夜幕和时光的痕迹,去将所有的过往都牢牢纂刻在心底,他缓缓说道:“所有人都要有一个归去的地方,也许是一座足以安憩的小院,又也许只是因为一个等待的人,可以放下一切的负担和思绪,也可以卸下坚硬的甲壳和与世间作对的严防死守,就那样一无所有,只是站在了那个归去的所在,就可以挣脱纷繁,也可以了无牵挂。有人称之为家,有人称之为故乡,有人称之为死亡,也有人,称之为活着。” 于琅低声呢喃:“真了不起。”说出这番言语的那个人真了不起,这句直抵人心的话语真了不起,所有值得感恩以及所有值得追悔的过往也都了不起,所有离去的人以及所有等待的人也真了不起。 最后,活着,真了不起。 竹林里,簌簌的风声如泣如诉,又好像其实只是一如既往地随风摇曳,无喜也无悲,竹屋屋檐下走出几个身影,他们静静地等待着。 在那块独自屹立竹林深处的巨石下,摆放着几块石碑,雕琢了几个名字,还有一块石碑上空空荡荡的,不知是仍旧不愿意告别的人还在希冀着他的归来,又或者是觉得离去的他,应该也与那个他牵挂一生的先生一样,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远去便是最好。 扶音站在最前方,鱼姬站在她的身后,徐从稚、程鲤、于琅和周厌紧随其后,他们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然后弯腰拱手,在纷飞的落叶下,在喧嚣的风声里,在所有不甘的离别和所有追忆的曾经中,与离去的人道别,他们要去奔赴他们的远方,然后希望再回到此处的他们,能够再无缺憾,也再无离别。 鱼姬回了醉春楼,如今汪洋上风云席卷,既然醉春楼已经选择了入局,那么作为楼主的鱼姬,也不可能继续那样将所有的一切都扔给她依旧不愿意喊一声师兄的麟书。当年少竹留在各大海域和各大岛屿上的醉春楼势力已经几乎收拢一处,鱼姬不会就这样看着少竹曾经的心血再次消散一空,所以在将来的那番风起云涌中,醉春楼和鱼姬的身影,将会万众瞩目。 周厌也回了苍南城,虽然辞了港口帮工的活计,武馆也因为那些流转的传闻而再无开启的可能,可是他也没有真的就去云冉商队里当什么帐房先生。 他开始跟着一个师傅学习酿酒,准备以后等云冉将日渐壮大的商铺开到其他城池中去了,就离开苍南城去一个没有能够一眼认出他的地方开一间酒馆,隐姓埋名也好甘于平凡也罢,他决定活下去,哪怕幸福总是那样让人觉着遥不可及,可是他也要拼尽全力地去与这个世间对抗,用他残破的躯壳,也用他仍旧灼热燃烧的魂魄。 于琅离开了奇星岛,跨越了战火逐渐蔓延的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前往那座汪洋中心的光明岛,他要回家去,也终于要在他所选择道路走出那一步,然后一往无前,哪怕犹豫哪怕困顿,也绝不会后悔放弃。 于琅腰间依旧悬挂长剑,哪怕他失去了持剑的手,可是体内汹涌澎湃的真气依旧喧嚣争吵,他又如何真的放下所有? 徐从稚和程鲤与扶音、卿乐和君策一同乘上了醉春楼准备好的帆船,根据精心择选出的航线去往玄坎海域林山岛,随行的还有华朝和李墨阩。 虽然只是在奇星岛上停留了短短半月的时间,可是整座汪洋已经硝烟四起,不知从何而来的魔军势如破竹,更多暗藏野心的枭雄借势崛起,海上的风波注定将要更加的跌宕起伏。 穿越旭离海域的航路还算安稳,毕竟已经百废待兴的奇星岛还是有些一呼百应的威势,想要抵抗其他海域的侵袭和魔军的突破还在还算是得心应手,只是将来随着战事更加杂乱,恐怕再想要铸造这样万众一心的防线就是奢望了。 所以已经几乎就要将整座圣坤海域吞入腹中的那位新任金藤皇帝,也不知如今该说他野心勃勃还是深谋远虑。不过哪怕旭离海域也掀起了战火,即便没有像圣坤海域那样一统海域,奇星岛依旧有着独善其身的自信,那位年轻的奇星皇帝也一定不会甘心置身事外。 踏入玄坎海域以后,从瀚兑海域蔓延而来的战火就要更加的肆无忌惮,玄坎海域中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岛屿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想来在民心散乱和王朝崩塌之后,就要在魔军的铁蹄下彻底变作了荒蛮和废墟。 帆船绕过了那些可能会有魔军出没的航路,在醉春楼精选的路线下,有惊无险地避开了许多席卷的战事,远远地,站在甲板上便能够看见那些喧腾在岛屿高空的狼烟,似乎还有宛若海浪的凄惨哀嚎传入耳中。 帆船摇摇晃晃地躲开了混乱,也穿过了变幻莫测的海上风云,眼前翻涌的海浪多出了几分熟悉模样。 徐从稚站在船头看去,眯起眼睛便能够看见那座熟悉的岛屿的轮廓,虽然只是许多年前曾站在远处瞧见全貌一眼,可是无数描绘在记忆和梦境中的林山岛还是让徐从稚如何都忘不掉。 程鲤缓缓走到了徐从稚身边,轻声道:“到了。”徐从稚点点头,然后掌心握住了刀柄。 华朝站在船舷附近,眺望着远处渐渐露出清晰模样的林山岛,华朝没有去看那些遮掩了所有视线的莽莽山林,也没有去猜测那座传说里宛如卧龙的蜿蜒山脉究竟在何处,他只是望着岛屿的高处,似乎看到了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柱,就像是神潭之上的那道神赐,那是道路,也是呼唤。 呼唤着世界和时光,去往云雾深处。 第二十一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一) 世间晃晃悠悠地,在夏末的炙热和骤然而起的秋风中,半月的时间就眨眼匆匆而逝,莽莽苍苍的山林褪去了几分翠绿,有纷扬落叶乘着寒凉的风吹拂过金黄璀璨的原野。 丰收的时节就要到来,在田地里埋头劳作的农夫,只是听见了风声里喧嚣的麦穗簌簌作响,便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似乎那些从夏季烈日下煎熬过来的岁月便都有了丰足的回报,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小麦蒸腾出的暖洋洋的馒头,耳边也传来了孩子们围绕着炉灶的欢喜呼喊,于是即便挥汗如雨,也就有了继续忍耐酸疼的脊背和熬过干渴的咽喉的理由。 无论海外的风云有多么的起伏跌宕,可对于偏安山脚下的白家村而言,那些所谓的战事和混乱终究还是离得远了些,哪怕茶余饭后坐在村头巷尾要多唠叨几句世道没那么好了,却还是只要瞧见了只在身前眼中的满足,就已经可以放下许多的杞人忧天,在夜里都要随着那夜风中传来的麦穗浪涛声露出笑意来。 白家村的村子里虽然平日里也有些猎户的往来走动,却大多还都是村子里血脉牵连的宗族聚居,所以只要多交谈几句,人们也就很快便知道了言家小院里那个满头白发的古怪年轻人是言澍带回来的病人。 听说那年轻人身受重伤,就连以前的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还记得姓名,却无论是来历还是身份都一无所知,而且刚来的时候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让人看见了还以为那个年轻人活不了几天了。 不过在村子里住了大半个月,那个年轻人倒是面色红润许多,至少看起来没那么孱弱了,虽然那随意披散的白发和时不时茫然呆滞的神色,让人觉着这个年轻人蒙着层看不透的怪异雾霾,可不论怎么打听都只能得到些神神秘秘的猜测。 起初还有不少人都往言家小院附近去打听有关那个年轻人的事情,随着大家渐渐习惯了这个古怪的白发年轻人的存在,如今不时走过小院外好奇探看的人毕竟是少了些,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言家小院里多了一个整日坐在屋檐下编草绳的年轻人,一坐在那里就能一动不动好多个时辰。 言家小院里,其实白日里一般是没什么人在的,言端仁虽然上了年纪了,却还是放不下那几亩田地,所以每一日都雷打不动地扛着锄头牵着老黄牛去往村外地里忙活。 那个许多年前家中长辈病逝之后就托付给言端仁抚养长大的少女白念媛,照例是去村子里的酒馆帮忙,时不时还会跟着村里的猎户去山中狩猎,不甘示弱的女子也总是满载而归,让人再不敢取笑说什么女子肯定做不了打猎的事情。 倒是今日言奇没有去私塾帮忙,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是从小就跟着言澍读书识字的少年也能帮着私塾先生教导看顾蒙童。言奇是在很小的时候被言澍带回了村子里来的,起初大家还以为是一直没有娶妻生子的言澍终于开了窍,为言家添了后。 后来才知道那个饿得只剩半条命的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出生不久父母就双双撒手人寰,将他拉扯大的爷爷又骤然病逝,家中亲戚不愿意多照顾一个孩子,于是只有四五岁的孩子便独自流落街头,差点饿死的时候遇见了言澍。 言澍便带着孩子回了白家村,拜托言端仁将孩子和白念媛一同抚养长大,还为孩子重新取了个名字,随了言家的姓,言端仁没有反对,于是言奇其实也能算是言家如今的后人了。 言家是许多年前举家搬迁至此的,那位言家老太爷不知道以前是不是在朝里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带到村子里的钱财不少,可是没过多久就都散了个干净。 村子里许多人都多多少少受过言家的照顾,所以虽然如今言家只剩下了言端仁和言澍这两个孤零零的血脉存世,白家村还是将言家看作了宗族里的自家人,早已没有了什么看不起和高高在上,对于从小便孝顺懂事的言奇,村子里的人更是欢喜得紧,只要在路上遇见了言奇,都要忍不住笑着点头称赞几句。 言奇在私塾里帮着传授些蒙童书籍,私塾先生也会在空余时间将更多的学识毫无保留地教与言奇,不奢望言奇将来能够去考取功名入朝做官,只希望以后还能有人来接过这间私塾才好。 言奇也不负众望,如今的谈吐学识,还有不经意间的妙语,就连那位私塾先生都要觉得言奇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更加愿意倾囊相授。 只是今日私塾先生要去附近的城里参加一场文人的诗会,于是私塾便停了一日的课业,言奇也就不用去私塾里帮忙,本想要留在院子里和顾枝一起编草绳,可是却有几个好学的孩子找上门来,缠着言奇要多听些书上的言语,言奇自然不会拒绝,便领着孩子们坐在另一处屋檐下,轻声细语地讲解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圣贤文章。 顾枝坐在一块劈斩开来的木桩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编着手中的草绳,汗水沿着他的额头淌下,可是他恍若未觉,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双手的动作越加娴熟。 耳朵里传来了不远处言奇讲述圣贤书籍的声音,还有孩子们时不时疑惑好奇地询问,言奇都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还要借此延伸,多说些旁人的注解和自己的感悟,只是最后都会告诉孩子们不必完全照着自己的想法去思考,而要琢磨出自己的理解来。 顾枝虽然没有刻意去听,却还是将所有的对话和交谈都纳入了耳中,觉得挺有趣的。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时近正午,虚掩的院门被一脚踹开,在那个大喊的声音响起之前,低着头的顾枝就已经知道了定是那个少女白念媛回来了。 果不其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喊道:“今天打到了好大一条鱼,小奇子,熬口鱼汤来喝。” 言奇正要送那些孩子们回家去,听见了这声喊,又看见孩子们眼底的促狭,言奇一下子脸色便红了,不去理会白念媛自顾自的大喊大叫,赶着孩子们离开了小院。 白念媛拎着手里的鱼走向灶房,看见了那个坐在屋檐下不言不语的年轻人,白念媛撇了撇嘴,若是顾枝抬起头看见了,便一定知道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少女又在嫌弃自己身为一个男子居然这般病弱没用了,其实言奇也时常受到这般眼色的招待,顾枝都习以为常了,也不知道与白念媛一同长大的言奇为何到如今还总是那般慌乱和惊诧。 言奇跟着白念媛走进灶房,白念媛嗓门大,吵着要将这条大鱼怎么好好料理一番,言奇的声音温和些,时不时就被白念媛的吵闹淹没下去,顾枝听不真切。 过了片刻,手艺实在太过糟糕的白念媛不情不愿地被言奇推出了灶房,炊烟的味道很快升腾而起,白念媛蹲在灶房外的柴堆前挑选着,嘴里还絮絮叨叨嘟囔着什么,估摸着是又要闹着去山上打猎了。 在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里,院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还有老黄牛慢悠悠的呼喘声,顾枝终于直起身子抬起头来,手边又堆满了编好的草绳。 带着草帽的言端仁走进小院,将老黄牛牵进了院门旁的棚子里去,老人看了一眼,发现那两只猪似乎已经吃好了饭,言端仁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然后看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眼神少了初见时的淡漠和疏远,却也谈不上亲近。 看见年轻人又礼数周到地站起来拱手行礼,言端仁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 白念媛看着了言端仁,便跳起来叽叽喳喳地说自己今日在河里是怎么打到了一条大鱼,然后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要让言端仁点头准许自己再去山里打猎一次。 可是因了前段时间上山打猎不管不顾的少女回来一身伤,所以言端仁现在的说不上都不肯点头了,惹得少女最后又生起闷气来,嘟着嘴恶狠狠地说以后再不从酒馆里偷好酒回来给叔爷喝了,言端仁不为所动,就是不点头。 就这样吵吵闹闹的,待得顾枝将编好的草绳收拾起来,言奇也从灶房里端着热腾腾的午餐走出来喊着吃饭了。 顾枝应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去,只是瞧见了重新走进灶房去的言奇的背影,顾枝便突然毫无征兆地顿在了原地,那股敲打着脑海的疼痛感又突如其来,仿佛有千万根细针穿梭在他脑海的经脉之间,横冲直撞,更要掀动血脉的奔涌,拍打着心底都隐隐作痛。 顾枝的脸色刷的一下苍白,下意识地伸出手倚在墙壁上,低下头大口喘息着,可是那股疼痛却如何都抑制不住,在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浮光掠影里,他好像看见了一个总是坐在灶房里背对着自己的魁梧身影,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去走近,似乎不过只是自己的一片梦幻泡影。 言奇走出灶房,看见了似乎又再次病发的顾枝,连忙喊了一声叔爷,然后便当先跑到了顾枝的身边,双手拍打着顾枝的肩膀和后背,急切问道:“没事吧?” 言端仁走出屋子,看见了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顾枝,老人走上前去,扶起顾枝的身子,仔细看了看年轻人的脸上神色,轻声说道:“如果想不起来就不要去勉强。” 这段日子以来,虽然大多数时候顾枝都并无异样,可也会时不时就这样突然疼痛难忍,应该是那些被掩埋的记忆又在喧嚣作乱,所以言端仁便让年轻人无需刻意去追寻那些记忆,否则除了徒惹伤痛以外毫无用处。 顾枝痛苦地点点头,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扯出虚弱的笑脸低声道:“没事了。” 言端仁点点头,然后走回了屋子去,言奇一直跟在顾枝身边,还不放心地多问了几句,可是顾枝都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说。看见他们走回屋子来,探出脑袋打量的白念媛也就收回了视线,他们围坐在桌前,简单地吃过了一顿午饭。 餐桌上,言端仁还是对白念媛时不时的出言试探置若罔闻,哪怕白念媛暗地里踩了好几脚言奇让他帮着说几句话,可是言端仁就是不点头,自顾自埋头吃完饭就走进屋子里去,一下子就把门给关上,眼不见心不烦。 白念媛只是闷闷不乐地坐在位置上,无精打采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言奇凑过去低声劝解,却被白念媛一巴掌拍走了,言奇只能挠挠头冲着顾枝尴尬一笑,顾枝却早已习以为常,吃完饭就自己收拾好了碗筷,也不麻烦言奇和白念媛。 屋子里传来言端仁闷闷的声音:“这两天有空就把自己的屋子都收拾一下,过一阵子该下雨了,天气一冷也见不着什么太阳,小心被褥衣裳什么的都发霉了。” 言奇应了一声,端着碗筷走到门槛附近的顾枝也点点头说了声“好”,只有白念媛嘟囔道:“怪老头,就看天气最准了。”言端仁咳嗽了一声,就当作没听见了。 言奇在院子里搭起了木架子,然后就将几间屋子里的被褥衣裳都搬了出来,就连言澍的那间许久没有用过的屋子也给打开了门通通风,入了秋,白家村又在深山山脚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气就要急转直下,可能下过一场雨,便是寒凉刺骨。 顾枝便帮着将所有碗筷都搬到灶房里去,言奇本想喊着说不用劳烦,却被白念媛眨眨眼就止住了话语。言奇有些无奈,知道肯定是念媛姐自己又不想干活了所以偷懒呢。 言奇便推着白念媛的肩膀让她挪挪脚步,再把自己屋子里的被褥都拎出来,白念媛不情不愿地点着头,然后就走进屋子里磨磨蹭蹭起来,言奇催了好几句才应一声。 很快院子里就晒满了被子,暖洋洋的日光洒下来,言奇拍打着被褥,飞扬的细碎尘埃便在天光下胡乱舞动,言奇瞧见了,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意,他想着不久后便是秋收时节了,那时村子里有闲余的人都要去地里帮忙,抬头看去,弯腰劳作的左邻右舍比麦穗都多,比过年还要热闹的景象,让人想起就不禁心里头暖暖的。 言奇回头看了一眼灶房,昏暗里顾枝还在洗碗,想了想言奇便抬起手肘戳了戳身旁闭着眼睛快要睡觉的白念媛,低声道:“姐,你去帮顾大哥把屋子里的被子也拿出来晒一晒吧,他都帮咱们洗碗了,搭把手呗。” 白念媛挪开脚步,依旧闭着眼睛,说道:“我不,要去你自己去,不就帮忙洗了个碗嘛,他都在这住大半个月了,也就编了些草绳,哪能卖几个钱啊,帮忙干点活总是应该的吧。” 言奇赶紧捂住白念媛的嘴巴不让她再乱说,虽然顾枝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瞧着也温和亲近的样子,可是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这样说话,言奇推着白念媛的肩膀往屋子里走,说道:“行行行,那咱们一起去好了吧?”白念媛睁开眼睛扭着肩膀,不过也只是撇撇嘴没有多说什么。 眼看着离灶房远了些,言奇压低了声音说道:“念媛姐,人家顾大哥人挺好的,平日里帮忙干点活也从不多说啥,虽然这回言叔忙,顾大哥在咱家里住的时候是长了点,可是你也不能这样说人家吧,一天到晚不给人个好脸色,别人瞧见了还以为他欠你钱呢?” 白念媛恨恨地攥起拳头,咬着牙道:“臭小子,你这是不当家不知道赚钱的苦啊,你以为就你在私塾里拿的那点钱够家里的开销吗?叔爷买种子不用钱?平日里那两头猪和那头老黄牛吃的少了?还有,是不是叔爷总让我买些好一点的肉回来,不是怕那个年纪轻轻就瘦得跟竹竿似的家伙一言不合就病倒了?言叔拿的钱不能乱用,还不都是你姐我在酒馆里赚的钱,所以他就是欠我钱了。” 言奇无言以对,知道自己这个从小就不乐意读书的念媛姐确实在赚钱上有些独到的想法,家里头田地种的东西也不拿出去卖,言叔在医馆挣的钱都是叔爷要留起来给言叔以后娶媳妇用的,所以还真是一直靠白念媛在酒馆里赚的钱维持日子。 言奇只好点点头说道:“念媛姐,我知道了,可是……”白念媛知道言奇又要唠叨,于是摇头晃脑道:“行吧行吧,我以后就不刁难他了,可以了吧?” 言奇咧开笑容,使劲点头,可是抬眼就看见白念媛向自己投过来不怀好意的笑脸。 言奇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问道:“念媛姐,啥事啊?”白念媛卖了个关子,只是嘿嘿笑不停。 第二十二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二) 说话间,他们就走到了顾枝暂住的那间屋子门外。 门没有关,往里头看去也还是只有歪歪扭扭的桌椅和一张床,不过毕竟有了人气,灰尘少了许多,窗户打开着,日光斜斜透进来,让人看着明亮些。 言奇和白念媛走进去,言奇没怎么打量屋子,直直便走向那张床,可是白念媛却探头探脑看着,她听说顾枝刚来的时候还神神秘秘带着一样像是刀剑的东西,于是想要开开眼。 白念媛平日里和那些村里的猎户交谈时大大咧咧的,村民都以为她说什么以后要修行习武然后上阵杀敌也就是说着玩的。 其实白念媛还真是从小到大就梦想着找到一位武道高手当师傅,然后以后手持刀剑纵横沙场,闯下一番功名之后就去浪迹江湖,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想想就让人心潮澎湃。 不过这些话白念媛可不敢与言澍和言端仁提起,不然只是上山打猎受了伤就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的言端仁,恐怕到时候就要把她给绑在院子里连出门都不行了。 白念媛眼珠子转动着,很快就看见了依靠着床边墙脚下的那块紧紧包裹的布条,白念媛眼前一亮,虽然她看着那个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不像是什么江湖里神秘莫测的大高手,可是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刀剑的白念媛还是希冀着能够开开眼,不知道江湖人的刀剑是不是都与话本故事里说的那样亮光湛湛,一出鞘就要锋芒毕露? 白念媛趁着言奇不注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知为何,手掌越靠近那块瞧不出本来面目的布条,白念媛就好像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震耳欲聋,似乎还有一股难以言语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牵连她的手掌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以为是激动,于是瞪大了眼睛,手掌猛地抓向那块布条。 那一刻,白念媛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从天而降的光芒刺入了眼中,让人只能闭上眼睛避其锋芒,蹲在床边的言奇也愣了一下,然后就看见身旁突然站着一个身影,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屋子里吹进窗户的风声骤然静寂,耳畔竟是有镜面轰然碎裂的清脆声响,让人不由得心跳静止。 待得白念媛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身前的那块布条已经消失不见,她下意识吞了口唾沫,然后缓缓直起身子,一缕碎发从她的额头飘下,她转过身,就看见了顾枝站在身后,手里握着那块布条,神色平静地看向她。 言奇站起身,看了一眼白念媛,然后就赶紧打圆场道:“顾大哥,你刚在洗碗,我们就想着帮你把被子先拿出去晒一晒。”顾枝收回视线,白念媛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到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顾枝看向言奇点点头说道:“好,多谢,我来帮忙。”言奇挠挠头笑笑,然后赶紧招手示意白念媛帮忙。 言奇和白念媛走出屋子,言奇有些心有余悸,虽然他全然不知道方才那一刻的恍惚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可是他就是莫名地觉着那时自己站在顾枝身边,好像直面着一座嶙峋的高山。 白念媛也呼出一口气,言奇凑过去低声道:“念媛姐,你怎么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呢?”白念媛拍了拍胸口,也压低了嗓音道:“我哪知道这东西这么吓人啊,不就是好奇嘛。” 言奇无奈摇头,不过白念媛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眼屋子,也决定以后不做这种冒险的事情了,怪吓人的。 顾枝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秋风吹过,破败的窗子拍打作响,他低下头看着手里布条缓缓松开的刀鞘,看见了沾染在刀柄上的血迹,手指下意识地想要擦去,却如何都抹不开那化作墨色的鲜血。 他想要揭下布条看一眼那把长刀,可是他的手掌颤抖着,似乎万般不情愿,他站在原地许久许久,静静地感受着脑海里翻江倒海的剧痛,他脸色苍白,嘴角竟是有血丝流淌而下。他将布条重新包裹好,然后将长刀倚靠在床边。 秋雨不打招呼便匆匆而来,这一日言端仁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午后便是阴云阵阵,独自呆在院子里的顾枝抬头看了看雨幕,想了想提起伞抓着一件蓑衣走进雨中,去往村外地里找言端仁。 中午吃过了饭,等到言端仁牵着老黄牛出门去,言奇就被白念媛拉着出了门,所以顾枝就算想要给他们送伞也找不着,只能直接去地里找言端仁。 沿着村外的蜿蜒道路往前走,遇见了拉扯黄牛走回村子里来的村中老人,顾枝想了想,将手里撑着的伞递给了并不相识的老人,老人看着秋雨浇灌在顾枝的白发上,推脱着拒绝,顾枝却只是摇头说无妨,将伞塞进老人的手中,就跑进田地里去了。 下了雨的地垄泥泞难行,沉甸甸的麦穗都被打弯了腰,却仍旧在疾风骤雨里不屈地直起身子,顾枝找了好一会,才透过雨幕看见了牵着老黄牛往回赶的言端仁。 言端仁看见顾枝将蓑衣送过来,愣了愣,又看着顾枝傻乎乎的淋了一身,在拍打的雨声中提高了声音喊道:“你咋淋着雨过来?” 顾枝没解释,只是帮着言端仁将蓑衣穿戴好,然后便牵起老黄牛,言端仁想了想摘下草帽盖在顾枝的头上,两人在雨水泥路里跋涉,走了好一段才回到小院。 言端仁站在屋檐下拍打着身上的泥泞和雨水,难得地主动开口说话:“这雨真是不跟人打商量,过两天可就要收麦子了,可别耽误了。”顾枝接过言端仁递过来的布条擦干净身上的雨水,应了一声。 言端仁看了一眼屋子,问道:“言奇和念媛呢?”顾枝说道:“不知道,他们吃过饭就出门去了。” 言端仁点点头,然后觉得有些不对,问道:“他们一起走的?”顾枝没觉得奇怪,说了声“对”,然后就看见言端仁走进柴房看了一眼,而后就变得怒气冲冲,压抑着怒气说道:“那个小丫头片子又把柴刀和镰刀都拿走了,肯定是拉着言奇一起跟着村里的猎户上山了。” 说完,言端仁就要提起蓑衣冲出去找他们,顾枝却拉住了言端仁,看着他说道:“仁叔,我去吧。”言端仁愣了愣,顾枝却已经跑进了雨中去,言端仁喊着他,可是那个年轻人却头也不回,风雨拍打他的衣衫,那副瘦削的身子好像都要被折断了,言端仁喊道:“把蓑衣穿上啊,这小子……” 顾枝埋着头一路往前跑,一直往村子的深处去,那里就有一条通往庆鹤山的山路,平日里猎户们去山上都是走那条路,今日这雨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恐怕言奇和白念媛也还没来得及上山,希望能够在山路附近找得到,若是进了山可就难找了。 白发沾染了雨水湿漉漉地垂在眼前,遮掩了视线,远方的道路有些模糊不清,阴云积聚在天穹高处,于是人间大地都变得昏暗混沌。 沿途瞧不见人,许多院子屋舍倒是都点起了烛火,摇摇晃晃的光亮透出窗子来,照在顾枝的身上,不知为何,他便觉得那些渗进骨子里的寒雨都被驱散了个干净,抬眼看向远处的山,风雨作乱。 他的耳中突然闯进了清脆的风铃声,他一愣,好像在眼中出现了一座清澈见底的湖水,然后就在青山的影子里,矗立着一座竹屋,风雨不动。 顾枝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他伸手抹开眼前的雨水,往着山路跑去,脑海一片滞涩,他竟是有些分不清流淌在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可为何自己有些悲伤?然后那股悲伤刺穿了心肺,让他忍受不住。 山路附近有一座山神庙,平日里香火也还算是旺盛,袅袅青烟和香火闪烁的光芒照进顾枝的眼中,他下意识放慢脚步,然后就看见了山神庙屋檐下有一个影子在与自己使劲招手。 顾枝跑近了些,才看清楚是言奇,言奇赶紧将已经浑身湿透的顾枝拉进庙里,露出欣喜的神色问道:“顾大哥你怎么来了?” 顾枝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喘息道:“仁叔听说你们不在家里就要出来寻,可是雨太大了,我就说我来找你们便好。”言奇有些好奇:“你咋知道什么在这里?” 顾枝低头看向言奇脚边箩筐里的柴刀和镰刀,言奇于是便了然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然后拉着顾枝走进庙里庙祝燃起的篝火旁,白念媛闷闷不乐地和几个村里头的猎户坐在一块,还有村子本想要来庙里烧香祈福的几个老人家。 此时一个相熟的猎户正笑呵呵劝慰白念媛道:“行了,还耍性子呢,可别哭了啊,下次再带你上山不就好了嘛。”白念媛弯着膝盖将下巴放在上面,闷声道:“下次叔爷一定不会让我出门了。” 猎户大大咧咧说道:“那你就偷跑出来嘛,从小到大你干的还少了?”坐在旁边的猎户们都哈哈大笑,显然也都是亲眼看见过小时候的白念媛有多调皮,那时候村子里的大小孩子都被白念媛给耍的团团转,到现在还有年轻人瞧见了白念媛下意识就低下头喊一声“大姐头”呢。 看见顾枝和言奇走过来,猎户们也抬眼点点头致意,虽然都和顾枝没见过几面,但毕竟也在村子里左邻右舍,见着了总要打个招呼。顾枝礼数周到地拱手抱拳,然后低着头看向白念媛,声音有些沙哑说道:“仁叔喊你们回家了。” 白念媛哭丧着脸不说话,言奇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最后还是等到雨小了些,言奇和白念媛才拎起竹筐和柴刀镰刀跟着顾枝回了家,一路上白念媛唉声叹气,念念不舍地不时回头看向山林,对几乎注定了一辈子都要在村子里度过的白念媛来说,那座充满了神秘和跌宕的深山,就是她此生能够走近的沙场和江湖了。 等到再过几年,虽然言澍和言端仁不会逼着她结婚成家,可是她也不可能再像如今这般耍性子了,总不能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况且言奇虽然不说,但白念媛知道他以后一定是要找机会进京考取功名的,所以白念媛就得多赚些钱才好,没准以后言奇当了大官,自己这个姐姐还能沾沾光去外头见见世面。 就这样想着,言家小院已经近在眼前,似乎察觉到了白念媛心里头低沉的心绪,就连头顶本来要散去的阴云重又汇聚,竟是一时间电闪雷鸣,一场大雨又要忽如其来。 言奇接过白念媛手里的箩筐和镰刀,招呼了一声就当先跑回了院子,白念媛也跟着跑去,踩在雨落之前回了家。顾枝落在后头,看着言奇和白念媛的背影,他突然回头看向被雨雾笼罩的深山,然后转头,就看见了骤然点亮的烛火,照进心里去。 言奇和白念媛站在屋檐下,低着头接受言端仁的训斥,屋子里已经点亮了烛火,一闪一闪,灶房里有青烟升起,应该是言端仁在为淋了雨的言奇和白念媛烧热水。 顾枝站在院门附近似乎愣在了原地,然后静静地看着,雨幕垂落眼前,似乎为眼前的景象蒙上了一层轻纱,让人看不清晰便想要走近些,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雨水砸进他的眼中,他闭上眼,举起手捂住了双眼。 先生,对不起。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对不起,对不起自己没有照顾好她,也对不起没有将自己的日子拼尽全力地过好,好像如今这样失魂落魄的自己便最是对不起。 耳畔传来了声音,顾枝愣愣睁开双眼,看见言端仁皱着眉头站在屋檐下喊着自己,老人嘴里似乎说着什么,埋怨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脑子好像不太灵光,还站在那淋雨。 顾枝应了一声,然后跑向了烛火拥抱下的屋子,温暖的感受顺着光亮爬上他的身躯,将他围绕着。 秋雨过了不久,村外的麦田便金黄得晃眼,这一日几乎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情,聚在了自家的田地里,举起镰刀收割丰收的麦穗,就连孩子们也都吵吵闹闹地跟着娘亲来地里帮忙,捡起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麦穗,然后像捧着什么宝贝一样的相互叫喊着,喜不自胜。 言端仁拄着锄头站在地里指使着挥舞镰刀的言奇和顾枝各司其职,意外地发现对农务一窍不通的顾枝居然在收割麦子时上手极快,便问他是不是在哪里收过麦子。 可顾枝只是摇头说自己隐约记得在哪看过,言端仁便不问了,想来就连他也忘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其实是个失却了所有记忆的可怜人,不知来历,也忘了过往。 麦子收完了,可田地却还要继续精心照料,否则那赶着秋风到来的冬日可不会手下留情,言奇和顾枝也在地里忙活了几日,才帮着言端仁将田地准备好,然后就可以等待着来年春雨的降临,迎来播种的季节。 秋末的时候,在岁禾城医馆里忙昏了头的言澍才想起来往村子里寄一封书信,说是医馆里实在忙不过来,只能让顾枝在言家小院多住一段时日了,等过段时间户籍文牒准备好了,才带着顾枝离开。顾枝倒也不急着离去,言端仁就说不必回信,毕竟年光时候言澍总要回来,倒是再说,顾枝答应了。 庆鹤山的山巅妆点白雪颜色的时候,村子里奔走的孩子们也惊喜地发觉天空中落下晶莹的雪花来,不知不觉冬日就急着来与人间见面,孩子们可高兴坏了,私塾先生也就让叫嚷着要打雪仗的孩子们提前离了私塾,大街小巷都是孩子们欢笑追逐的身影,言奇捧着书走回家去,瞧见孩子们热情洋溢地堆着雪人,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直到年关将近了,言澍才匆匆赶回了村子里,准备好的文牒户籍转交给了顾枝,言端仁却说不用着急,先把年节过了再说以后的事,不必急着说离开还是留下的主意,图个吉利也好。言澍自然是看顾枝的意思,既然见顾枝不着急,也就乐呵呵地说一起过个热闹年。 过年?顾枝有些记不清了,可是却隐约觉得,原来一年也就这么快过去了。村子里热热闹闹的,孩子们吵着要准备好些烟花爆竹,大人们从城里将数不清的东西满载而归,所有的小院屋檐下都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门扉上的门神和大门两侧的春联也都要换成新的,满是些人间美好的语句和念想。 言奇和言澍都忙着帮村子里来求字的村民们写春联,顾枝也帮着写了几幅,惹得言澍和言奇连声称赞,就连路过瞧见的言端仁也赞赏地点头。白念媛从酒馆里搬回来好些酒坛子,装满了酿好的醇酒,就等着年夜饭的到来。 辞旧迎新的除夕夜,顾枝透过摇晃的酒杯,听见了烟花爆竹骤然划破夜空的声音,然后他露出笑意,轻声说: “新年快乐。” —— 写于2024.02.09(大年三十) 第二十三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三) 冬雪落下几层,叠在远处山巅的景色中,便仿佛是红火的年节将天边的云层都吸引住了脚步,哪怕吹过的风温暖许多,却还不肯离去。 盖着雪花的树梢上遮掩着几片悄悄展露身形的嫩绿,不知是否等待着那一个天光刺破万里云海的时节,便要沐浴在忽然而来的一夜春雨中,再等一等含苞待放的脚步,一同与世间争艳,惊艳春风也暖了人间。 雪花融去的田垄间,脚印嵌在泥泞的土路上,不远处开辟的小溪已经冲破了坚冰,有潺潺流水声响彻在耳畔,空荡荡也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已经有勤劳的农夫脱下崭新的衣裳弯腰埋首挥舞着锄头,在这个春风未至的时节挥洒汗水。 在一处田地里,还有一个不知为何年纪轻轻便白了满头发的年轻人跟在老人身边,谨慎却精准地挥下锄头,身旁老人虽然还是板着面孔不太满意的样子,却神色已经和缓许多,没了第一次瞧见年轻人笨拙的耕田动作时那般嫌弃。 老人随口解释道:“虽然春日还没到,不过也不能就放着田地这么不管,等过一阵子雪不再下了,便要正式开始翻整土地,那时就不是这样挥舞锄头的事情了,要是没有牛羊犁地,就凭着这几分蛮力能干多久?”年轻人依旧弯着腰挥汗如雨,听着老人的话语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人却直截了当地拆穿道:“听不明白没关系,记住就好了,还有多看多做。”年轻人还是点点头,依旧是不怎么说话的样子。 老人也不理会,似是习以为常了,就让这个虽然没什么大用处却算得上勤劳肯干的年轻人当个哑巴得了,反正家里头有白念媛那么个丫头片子整日闹腾就够头疼了。 不远处村外的山路上传来马蹄声,老人循声望过去,看见了已经收拾好行李的言澍坐在马上,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过来,老人挑了挑头顶的草帽,与年轻人说道:“言澍要回去了。” 年轻人直起身子,看向山路上那个中年男子的身影,言澍也看见了年轻人和老人,于是抬起双手拢在身前喊道:“四叔,顾枝,我就先回去岁禾城了。” 顿了顿,言澍还是再次问道:“顾枝,你真的不跟我一块走吗?” 言端仁只是挥挥手就不去看言澍了,然后老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顾枝身上,似乎也在等待年轻人的回答,顾枝没有什么犹豫和思索模样,他摇摇头,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与言澍喊道:“不必了,我就留在白家村吧。” 言澍也没有多说什么,笑着喊了声“好”就策马离去,烟尘追在他的身后,似乎也想要知道言澍下一次再回到白家村又是什么时候了。 言端仁收回视线,语气平淡说道:“继续干活,不要偷懒。”顾枝“欸”了一声,然后就继续埋首田地间,他挥舞着锄头,然后重重落下,锄头在逐渐融化坚硬变得松软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那些深埋在地底下依旧存有几分潮湿和暗淡的泥土被翻卷在了天光下,与这个世间的寒冷和温暖试着相处。 村子里的私塾今日已经重新开了门,言奇与私塾先生带着几位孩童在清扫着落下些灰尘的屋舍,乘着今日天光算得上灿烂和温暖,言奇也将书房中的书都收拾在私塾院子里的石桌上晾晒,铺满了墨字的文章书籍在日光下蒸腾出好闻的味道。 孩子们围在书籍旁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书卷,就连嬉笑交谈的话语都尽量压低了嗓音,似乎害怕惊扰了那些圣贤写下的文字,言奇站在屋檐下远远看着,露出笑意。 屋子里私塾先生喊了一声言奇,言奇转头走进里屋,窗户都敞开着,屋里亮堂堂的,私塾先生坐在讲桌后的椅子上,示意言奇随意坐下,言奇却恭敬行礼只是站在一旁。 私塾先生斟酌了一番语句说道:“年前去往诗会,有几位文坛宗师也看到了你的文章和诗句,赞誉有加,不久前言澍也来找我聊过几句,谈到如今你也到了该准备去赶考的年纪了,乡试和会试于你而言不成问题,文坛和官场那边我和言澍会尽力帮你打点些关系,至少不必担心会被刻意刁难,你就安心准备科举,最好是在明年的会试便能榜上有名。” 言奇恭谨站在原地,细心听完了私塾先生的说解,他静静思索片刻,拱手弯腰行礼,沉声道:“谢过先生提点之恩。”私塾先生摆摆手,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就愿意耐心琢磨文章字句的年轻人。 虽然也还是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郎,却不知是因了年幼时的苦难还是言澍从来的言传身教,言奇总是让人觉着心性沉稳许多,自有思虑,于是私塾先生也才放心将许多教书授艺的事情交由言奇去做,也算是为将来定能在文坛上留下些记载的年轻人铺开一条道路。 这位数十年前就来到白家村的私塾先生,当年也曾是言奇这般心怀远大志向的年轻人,只是世事跌宕,无论是再不肯言说出口的哀伤还是那些唯有自消自受的遗憾,都铺就着一直通向此时此处的道路。 私塾先生早已放下了那些追名逐利的野望,看着这座偏远村落私塾中能够走出一两位愿意科举奋进的年轻人,便足够让他聊慰。所以这些年私塾先生对于言奇可谓是尽心尽职,不仅将自身所学都毫无保留地传授与言奇,也愿意为这个年轻人多思量一些今后的道路。 言奇自然知晓先生的用心良苦,内心深处更不愿意辜负愿意给予自己如此多爱护的言叔和先生,所以言奇哪怕觉得自己一心为了科举没有帮着叔爷多做些事情,难免羞愧遗憾,却还是咬着牙在读书治学的路上坚持到了今日,如今到了该放手一搏的时机,言奇虽然有些紧张,却不至于失措。 言奇很快就坚定了心性和信念,今日私塾先生也没有多留言奇,要他回去为不久后的乡试做足准备,这段时间也不用一直往私塾这边跑了,言奇推脱不过只能应允,收拾好了先生准备好的一些书卷之后,言奇便与院子里围绕在书堆旁的孩子们道别。 在孩子们脆生生的声音里,他笑着走出私塾,言奇回头看了一眼私塾的大门和匾额,两侧张贴的崭新春联还是由他亲手所写,言奇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去。 暖阳洒落光芒,照破屋檐和墙角下的积雪,村子里许多宅院的大门都敞开着,不时有孩子们的身影穿梭奔跑,许多农夫也已经准备提起锄头去往农田了,就连猎户也走出大门眺望山林,不知是否在想着等到那山上的雪花落尽便可以上山打猎了。 言奇沿路与许多人相遇,都笑着打招呼,年节还未过去,人们都热情地拉着言奇要去往家中吃饭,言奇只能一一推脱开,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酒馆附近。 酒馆的生意瞧着让许多在年节没有开门迎客的商铺都羡慕不已,可毕竟酒馆是村子里许多有了闲暇之人都要去的地方,所以热闹些倒也情有可原,那位酒馆掌柜更不负众望,只是吃过了年夜饭,第二日就已经大开门扉纳客迎宾了。 此时酒馆内外已经坐满了许多人,大多都是左邻右舍在此相遇饮酒闲谈,甚至还有妇人领着孩子也都围在一处,磕着瓜子谈天说地。 言奇走过的时候,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打招呼,实在是触目可及都是该喊声阿叔阿姨的长辈,他只能捧着书站在不远处的街角挠着头,思索着是应该装作看不见急匆匆跑过去,还是要走过去一一打声招呼。 在关乎未来选择的事情上都能够很快拿定主意的年轻人此时倒犯了难,好在很快言奇就看见村外的方向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言奇站在街角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招招手,好在提着锄头的顾枝一眼就看见了,才没有错过,于是顾枝有些疑惑地走近去,看着左顾右盼的言奇,问道:“咋了?” 言奇虽然想要拉着顾枝与自己一起走回家去,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怎么开口,顾枝看向不远处的酒馆,一派热闹喧哗,顾枝有些了然,于是说道:“我要去打酒,你与我一起去吗?” 言奇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顾枝一直悬挂腰间的那个朱红酒葫芦,虽然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斑驳痕迹,可言奇也能看得出来这个小巧玲珑的酒葫芦此前的模样应该算是颇为喜人,也总是没见顾枝将这个酒葫芦摘下来,想来对于顾枝来说是极为重要的物件,否则怎么失却了所有记忆却还不肯放下。 言奇见顾枝帮自己拿下了主意也不再畏畏缩缩,点点头便与顾枝一同走出了街角,去往酒馆。 他们还未走近,酒馆内端着酒壶的白念媛就迎面走出来,瞧见了言奇和顾枝,忙碌的少女只来得及挥挥手喊道:“你们来了,来帮帮忙。” 话音未落,少女已经将酒壶放在桌上又走进酒馆里去了。酒馆虽然平日里还会有几个帮工,可是毕竟还在年节,愿意来帮忙的人就少了,如今只有白念媛与掌柜一家在维持生意,这几日可忙得苦不堪言。 言奇远远“哦”了一声,将书籍交给顾枝之后便跑进酒馆去,年轻人加快了些脚步,便只是笑着与围坐在酒馆外的村民们点头致礼,人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玩笑话,调侃言奇这么多年还是被他念媛姐指使得服服帖帖的。 顾枝站在原地捧着书,犹豫了一番还是走上前去,有村民看见了他只是点点头,可也有人热情地招呼顾枝一同坐下来喝酒。 毕竟已经在白家村住了几个月,村子里有些人与顾枝还是能算得上相熟,再者不久前收麦子的时候,得了闲暇的顾枝总会帮着临近的农田收割麦穗,于是一来二去也能多聊上几句了。顾枝一一回礼,然后晃着手里的酒壶点点头,就走进酒馆里去了。 酒馆里不算宽敞,大多还是将桌子摆在了酒馆外,点燃烛火的酒馆内只有几张坐满了人的圆桌,还有就是掌柜的打算盘的木台子了,顾枝走近前去,掌柜的看见了顾枝便露出笑意来,这个瞧着病态孱弱的年轻人却颇会饮酒。 不久前收完麦子,掌柜的请了人喝酒,这个年轻人几碗酒下肚都不见脸红醉意,还能谈吐清晰,年轻人不与人劝酒,可是有人敬酒却也一饮而尽,从来好酒的掌柜的就喜欢这种喝酒的人,所以对于时不时来打酒的顾枝也能够多些笑意。 顾枝拱拱手与掌柜的见礼,掌柜了然,笑着问道:“还是要自家酿的酒?”顾枝也露出笑意,说道:“囊中羞涩。” 掌柜的摆摆手,却弯腰捧起一坛好酒来,说道:“说这些话,过年了总得喝些好酒才是,来来来,给你满上,放心,这壶酒算我请你的,只是若觉着不错下次还要,可就一颗铜板都不能少了啊。”顾枝递出酒葫芦,倒也没有拒绝,笑着说了声好。 顾枝等着掌柜的将好酒倒满酒葫芦,转头看向酒馆内,不远处的一个角落,忙里偷闲的白念媛扯着言奇的肩膀说些什么,言奇直摇头,看样子是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气得白念媛毫不留情地揪住言奇的耳朵,可是言奇还是咬着牙不肯松口,白念媛差点就要给言奇一拳了。 顾枝摇摇头,转身接过掌柜的递来满当当的酒葫芦,顾枝摇晃着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灼热的感受流淌在脾胃间,醇酒的香味萦绕在唇齿,顾枝喝的有些猛了,忍不住弯腰咳嗽几声,然后抬起头看向酒葫芦,赞叹道:“好烈的酒。” 掌柜的哈哈大笑,神秘兮兮地凑近顾枝耳边说道:“这可是难得的补药。”说完,掌柜还朝顾枝挤眉弄眼的,可是顾枝没明白,只是也笑了笑。 言奇留在酒馆里帮忙,于是顾枝就先将那些书都放回了家中去,这才独自牵着老黄牛继续去村外的田地里忙活,腰间悬挂的酒壶沉甸甸的,不知为何便让他觉着安心许多。 跨过小院门槛的时候,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在那座院墙下的小屋中,似乎有长刀出鞘的嘶鸣声传入他的耳中,是恐慌还是急切? 顾枝无从得知缘由和预兆,他转身离去。 第二十四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四) 黄昏时回到院子里的顾枝,便遇见了言端仁在训斥白念媛,看来是少女又想要偷偷上山的事情被叔爷发现了,即便言奇帮着隐瞒和解释,可也耐不住言端仁的脾气。 此时白念媛又气又急,眼眶有些发红,双拳攥紧,转头看见了顾枝回来,少女还侧过身去,不愿意让外人看着自己的模样。 顾枝将黄牛牵着系在棚子里,然后又将锄头和草帽放在柴房中,这才慢慢悠悠走到屋檐下,听见言端仁正说着:“你不用以为拉着言奇说要与你一起去我就会答应,照你那样胡闹,即便言奇跟你一起去了,就拉得住你去横冲直撞不管不顾?” 言端仁神情严肃地盯着白念媛,继续说道:“你这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上次在山上把手脚都摔断了,哭得什么样子,现在就觉着不疼了?那会儿要不是你言叔刚巧在村子里,你看看你现在还能不能这般好好的站着?” 言奇也不敢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白念媛的身边,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敢当着叔爷的面说些反驳的话语,再说叔爷虽然话说得急了些,却不无道理。白念媛从小就是不愿意安静乖巧的性子,小时候爬墙翻院子的事情就是家常便饭,伤了腿脚更是司空见惯。 可是不久前她偷偷跟着村子里的猎户上了山,还非要自告奋勇往后山去,结果把手脚都给摔断了,要不是言澍及时诊治还不知道会留下什么难以愈合的伤痕呢,于是这会儿言端仁自然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白念媛再去山上胡闹,即便白念媛拉着向来听话懂事的言奇一起来也难以让言端仁松口。 言奇眼角余光瞧见顾枝走近来,少年微不可察地使了使眼色,想要让顾枝帮着说两句话,别再让言端仁继续说教下去了,不然白念媛真就哭闹起来,谁拉得住? 顾枝看见了言奇的神色,自然心下了然,不过却只是站在不远处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说教和辩驳。 不知过了多久,言端仁停下了话语,却还是气得吹鼻子瞪眼,言奇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只有白念媛极力压抑着哽咽和啜泣,就是不肯低头松口。 言端仁瞧见少女倔强的神色,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就要继续说教几句,可是突然有一个声音说道:“我陪他们去一起吧。” 言端仁愣住了,言奇也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走到身旁来的顾枝,言端仁皱起眉头问道:“你说啥?”顾枝神色平静地看着言端仁,轻声说道:“我陪他们上一次山吧,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但至少可以帮着少些意外。您这般说教,孩子也听不进去,不如就让他们自己再去试一试,吃了疼遭了罪就知道那些逆耳的话语都是真心。” 言端仁静静看着顾枝,然后仰身坐在身后靠着墙壁的椅子上,问道:“为何?”顾枝歪着脑袋,言端仁问道:“为何要和他们一起上山?” 顾枝转头看了一眼言奇和白念媛,然后轻声笑道:“您这么骂下去也没用不是,要是下次他们还打算偷偷跑上山岂不是更让人觉着闹心麻烦?不如就答应一次,让他们自己去闯一闯知晓些险恶艰难,自然就会多思虑一些了。” 言端仁仔细打量着顾枝的神色,片刻之后转头看向言奇和白念媛,言奇抬起头却不知该说什么,顾枝低声说道:“地里的活不会耽搁了。” 言奇察觉到白念媛在旁边似乎撞了一下自己的臂肘,于是言奇举起手喊道:“我也会帮着一起下地干活的。”言端仁没好气地打断道:“你好好读书去,下什么地。” 说完,言端仁点点头看向顾枝,说道:“地里的活不能松懈了,春季播种的时候多上点心。”顾枝应了声“好”。言奇见叔爷好像松了口,便小心翼翼低声问道:“叔爷,您答应了?”白念媛也擦了擦眼角,然后抬眼看向言端仁。 言端仁抱着双臂神情严肃说道:“约法三章在先。第一,上山可以,但不可以去后山悬崖处;第二,你们仨人必须始终在一块不能擅自分离;第三,天黑前必须下山。”顿了顿,言端仁看着白念媛说道:“不答应你们就别想上山了。” 言奇赶紧向白念媛挤眉弄眼,白念媛虽然还嘟着嘴有些气鼓鼓的模样,却也低下头“哦”了一声。 言端仁啧了一声,说道:“说啥?”言奇拉着白念媛的胳膊,喊着应道:“知道了,叔爷。” 言端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顾枝耸耸肩笑了笑,然后就自顾自走开去了。 黄昏的余晖向着天际处褪去,顾枝走到小屋外的时候,天色便已经一片灰黑,眼前的小屋推开门自然更是黑洞洞的。 顾枝摸索着走进去,找到了桌上的烛火点燃,渺小微弱的光亮笼罩着小屋和他的身影,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在桌边坐下,抬起头就看见言端仁居然来到了门外,顾枝站起身,言端仁却走进来摆摆手说道:“坐着就好。” 顾枝擦了擦桌子,示意言端仁随便坐下就好,言端仁点点头,看了一眼屋子里,便在顾枝身前坐下,顾枝疑惑问道:“仁叔,有什么事吗?” 言端仁侧身而坐,视线望着屋外的黯淡天色,声音有些沙哑问道:“你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顾枝愣了愣,然后斟酌着话语说道:“有些记忆总是支离破碎,即便知道就存在于那里却还是看不清晰,所以能够记起来的更是寥寥无几。” 言端仁问道:“除了姓名你还记得什么?”顾枝手指搭在桌面上无声敲打,缓缓道:“好像在许久之前我曾住在山中的竹屋,那里在记忆中被称之为家。还记得在更久之前,似乎曾跟着几个身影一同浪迹江湖,可是那时的我太过年幼,眼前能够记住的景物和事情都稍纵即逝,即便是没有失去记忆的我,好像也全然想不起来那些过往。” 言端仁始终静静听着,也没有再发问,只是说道:“言澍从小就总是在医馆不着家,小时候父母管教他太过严苛,这孩子一气之下离家去了城里,便跟着那个恩师学会了一手医术,后来父母死得早,这孩子就更不回家来了,只是还会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四叔在家里头,就时不时会回来。” 言端仁的双眼在烛火照耀下有些浑浊,语气低沉:“其实以前言澍还有一个兄长和弟弟,可是那个被他父母寄予厚望的兄长被一场重病夺去了性命,他弟弟则在父母死后去参军入伍,十年前就战死沙场了。” 顾枝从来不知晓这些过往,也不知道为何此时言端仁会突然提起,顾枝听见言端仁继续说道:“言澍以前差点就与村子里一个女子成了亲,可是后来他出海去太久没有回来,那个女子就嫁了人,等到言澍回来的时候,孩子都在满地爬了,言澍也是个散淡性子,在那之后就再没有与哪个女子有过纠葛,倒也不是对那个差点成了亲的姑娘还在念念不忘,只是自己对此根本就不上心。” 顾枝不知为何,从言端仁的言语中听出了些哀伤,言端仁接着说道:“那个女子的夫家待她极好,言澍与他们时常有往来,又早不是年轻人了,自然早就什么放不下,那个女子的孩子还喊言澍一声干爹呢。只是那个女子和她丈夫却也是命苦的,居然一次大雨中在从娘家回来的路上被洪水卷走了,只剩下一个孩子留在世上,两家人里头都只有孤寡老人守着破败屋子,于是就将孩子交由了言澍来照顾抚养。” 顾枝听到此处,轻声开口道:“念媛?”言端仁点点头,然后说道:“言奇的往事你也知道了,这两个孩子从小就没了父母,即便有我和言澍的照顾,可他们终究早早就要知晓人世间的险恶和苦难,这两个孩子虽然年纪还小,却都是早有主见的,即便还要让人担心许多,却也算得上懂事了。” 顾枝终于明白言端仁的意思了,他想了想轻声说道:“放心吧仁叔,既然我答应了陪他们一起上山,就一定会护好他们的周全。” 言端仁转头看向顾枝,顾枝觉着他的视线有些奇怪,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言端仁在看的是自己的身后,顾枝无需回头便知道老人的视线落在床头墙角的那块布条。 顾枝苦笑道:“仁叔莫不是担心我?”言端仁收回视线看着顾枝,说道:“我要是担心你,早就把你赶出家门了,还留你到现在?”顾枝虽然也存了开玩笑的心思,可是此时也尴尬地挠了挠头。 言端仁挥挥手站起身说道:“言澍说你身子还没好利落,自己看顾好自己,庆鹤山虽然说不上险绝但也不是安稳地方,都注意些。”顾枝点点头也站起身。 言端仁头也不回说道:“不用送。”说完,他抬脚迈过门槛却突然顿住,顾枝有些疑惑,却听见老人轻声说道:“这世上没那么多放不下的,若是你不想要提起,就将那些觉着负累的都丢弃,可如果你连自己的内心都说服不了,就该去亲眼看一看自己想要拼了命寻回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 言端仁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顾枝呼出一口气重新坐在桌前,他的视线落在跃动的烛火光亮上,似乎还能听见蜡烛滴落泪水的声音。 在万籁俱寂中,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似乎叫嚣着要将世间一切都吞没,只有他站在烛光中,光芒点缀在他的衣衫上,却没有他的双眼璀璨,在眼眸翻卷的晶莹星点中,他觉得自己在思念。 上山的时候晨雾还未彻底散去,山路远远瞧着有些飘渺,言端仁站在院门外远眺进山的道路,很快就在眼底深处失去了那三个熟悉的背影,随着村子里几个熟稔山中艰险的猎户一同消失不见。 言端仁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看着天光照破微凉的清晨,这才转身走进院子里去,扛起锄头牵着黄牛去往村外的田地里忙活。 山路过了山神庙,蜿蜒深入山林的道路便更加崎岖跌宕,言奇起初还能勉强跟得上,可慢慢地也有些气喘吁吁,只是少年抬头看去,却发现总是瞧着瘦削病弱的顾枝居然始终脚步沉稳,丝毫不见疲态。 言奇虽然觉着有些奇怪,却反而放心了些,不知是因为知晓了顾枝身上的病症应该没有自己一直以为的那般重,还是因为这一趟进山有了足够让自己安心的顾枝陪着一起便可以放松许多。 言奇抬起头看着虽然额头渗出汗水却还是紧紧跟着走在前头那些猎户脚步的白念媛,少年深呼吸一口气,没有说要休息,而是提起气力迈开步伐追上前去。 顾枝察觉到言奇的疲累,倒是放慢了脚步,与言奇并肩而行说道:“将气力收起一些,如果一开始就这样不管不顾用尽全力,到后头才是真的遭罪,放松点,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和步伐,觉着难以为继了就停下来休息,慢慢来就行。” 言奇点点头,脚下步伐略微有些错落,不过在顾枝伸出手的搀扶下还是稳住了身形,言奇有些难为情地转头看着顾枝道谢道:“多谢顾大哥。” 顾枝笑着摇摇头,然后抬头看着远处遥遥不见尽头的山路,似乎一直漫入山林的昏暗中,虽然一直走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想象中的艰险和意外发生,但顾枝知道如果此行是为了打猎,那么前方的道路肯定不会一直是这般的坦途,到时转入了山林密布的土路,要更加难行崎岖。 言奇好奇问道:“顾大哥好像很熟悉山林?”顾枝收回视线,微微皱眉,却很快就舒展开来,他微不可察地将那股撞入脑海中的疼痛默默消受,然后轻声说道:“好像在以前,我便是一直住在山里的,应该是习惯了吧。” 言奇察觉到自己问起了顾枝的过往,自觉有些失言,便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前头的白念媛虽然也有些累了,却还是提起脚步紧紧跟着,此时见猎户们要转入山林的土路寻觅猎物了,顿时不自觉地展露喜悦兴奋的笑意,转头朝着落在身后的言奇和顾枝招手喊道:“言奇,快点!”言奇抬眼应了一声,顾枝没有松开拉着言奇胳膊的手,两人一直追了上去。 猎户们应该是顾虑到没怎么进山的几人,提出在山路旁先休养一阵,白念媛和言奇便蹲坐在地上赶紧喘息休养,倒是顾枝还一直站在山路边沿旁若无人地望着山外隐约模糊的遥远景色,猎户们觉着有些奇怪,这个村子里许多人都只知其姓名却难以了解更多的白发年轻人,居然不只是个病秧子? 猎户们没想到看起来比言奇还要更加孱弱的顾枝此时看上去居然一副没事人的轻松模样,几个存了想要看顾枝笑话心思的猎户面面相觑,挠挠头想不明白为什么。 山里的天色瞬息万变,时间的流逝也在感觉中要来得更快,所以一行人没能休息太久,很快就迈步走入了灿烂天光下也仍显昏暗的密林中,寻找那些总会留下踪迹的野猪和小鹿,猎户们手段娴熟,沿路没有错过任何细微的痕迹,让自以为已经做足了功课的白念媛觉得大开眼界,眼神闪烁,有着不虚此行的光芒。 林子里静悄悄的,有鸟雀啼叫的声音来回荡漾着,似乎还有深埋在地底下的虫鸣不甘示弱,言奇不知为何放慢了呼吸声,聚精会神地,似乎不肯错过所有那些沉入风中的微妙声响。 言奇脑海中有书卷上的美好文字在盘旋环绕,言奇从没有觉得总是以为近在眼前不甚出奇的山中,原来也有这样值得去探寻追踪的美好,像是能够让人流连忘返的文章诗句,见之不忘,念念回响。 突然走在前方的猎户们停下了脚步,白念媛屏住呼吸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问道:“咋了?有野猪吗?”顾枝和言奇也走上前去,却看见了在一棵树下有一大摊血迹正在慢慢干涸,抬眼看去,那蜿蜒血迹还沿着树下的草丛淌向远处,一个猎户蹲下身仔细看着那血迹旁被踩开来的痕迹,片刻后沉声道:“不对劲。” 白念媛忍不住问道:“这是山里的野兽在捕食吗?” 猎户点点头,言奇小心翼翼问道:“这有什么古怪吗?” 猎户站起身望着远处说道:“古怪就在于,前山不应该有这种会捕食野猪的猛兽才对。”另一个猎户想了想说道:“后山倒是听说过有狼群和猛虎出没,难道是冬雪过后,被饥饿驱赶到了前山来?” 眼前所见已经说明了许多,那以为总在后山盘踞的猛兽居然不知何时到了前山,而且还在距离村寨和山路没有多少距离的地方,让人不免担心许多。可是毕竟已经走到了此处,一行人也没打算就此离去,看血迹应该也是至少两三个时辰前发生的捕食了,那头猛兽想来已经不在附近。 猎户们散开阵型,将白念媛、言奇和顾枝三人护在最中央位置,然后一行人步伐慎重地前行而去,顾枝看了一眼猎户们,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奇怪,这些猎户所摆开的阵型居然像是沙场上的战阵,应该是由身经百战的将士琢磨出来的突进阵型,怎么会出现在偏远村落的平常猎户捕猎之中? 在山林前行,不知是不是内心深处的畏惧在作乱,所有人都觉得一切声音远去许多,就连整个身体都被寒凉紧紧包裹,顾枝走在阵型之中,抬头看去,透过斑驳树影瞧着天光被翻涌的云海遮掩住几分身形。 顾枝转头看向远处的方向,好像看见了在天穹下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灰白烟柱冲天而起,在风中飘散不定,似乎不过是他的错觉。 一声低吼传入耳中。 第二十五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五) 莽莽苍苍的山林,浓密堆叠的树木若只是远远眺望,便觉着像是那海浪一般,翻卷出响彻耳畔的哗啦啦声响,也要让人不自觉地沉醉于那番恍若云海卷舒的景象。 可一旦置身其中,除了慨叹人间世事的鬼斧神工,更要惊诧于如此伟岸的身躯究竟是如何在时光的席卷下始终屹立不倒,竟是让人站在树下抬头看去,都要望而生畏,而天光只能透过树冠洒下,云海遮遮掩掩,便只在山林之间铺满了灰黑黯淡。 风声急急切切地在耳边奔逐,虽然几人相隔并不遥远,可是此时埋头狂奔却都只能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和猛烈到难以抑制的心跳声,就连那好似噩梦幻象的猛虎咆哮声也消失不见了,望着在急速中往身后掠过的无数书目,甚至都要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如此奋不顾身地亡命狂奔。 习惯了身穿儒衫的少年虽然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可此时慌不择路之下却还是脚步踉跄,不知是因为本就消瘦的身躯难以积聚更多气力,还是那充斥心神的慌乱和惊恐已经彻底掌握住了所有的理智。 少年气喘吁吁却不敢停下脚步,他视线望着远处,只觉得有无数闪亮星点在盘旋,脚下一颗静静沉睡的石子绊住少年的脚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身形已经扑在了地上,散落的枯枝败叶划破他的手掌和腿脚,鲜血的气味飘散着,驱使着身后紧追不舍的猛虎更加凶煞。 猎户们还跑在前头,即便眼角余光瞧见了少年跌倒在地,一时间都差点难以停住脚步,可是他们很快就散开在几株大树下,抬起手中弓箭对准在山林中奔走的那头猛虎。 箭矢呼啸飞去,从趴在地上的少年头顶飞过,一个雪白身影猛地冲向少年,抓起少年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也不知道那个瞧着孱弱不堪的白发年轻人是哪来的这般气力。 少女被猎户们护在身后,看着仍旧没有停顿脚步毫发无伤的猛虎,她喊道:“言奇,快回来。” 话音未落,猎户们已经抓着弓箭重新动身奔跑起来,一个猎户抓住少女的手腕,头也不回说道:“快走,我们带的弓箭对付不了这种饥肠辘辘的猛兽。” 少女回头看着白发年轻人和被他拉扯着奋力追上来的言奇,白念媛眼中不知是因为畏怯还是担忧,竟是有些泪花闪闪。 言奇手臂被顾枝拉住,感受到那温热手掌传来的力量,言奇迈开脚步,将那些透过破碎衣衫渗进骨子里的疼痛都尽力抛到脑后去,不敢耽搁脚步。 不久前与那头如今还在穷追不舍的猛虎狭路相逢,经验娴熟的猎户们当机立断,没有与这头猛虎硬碰硬,而是打算逃开去,尽量往山路那边去,至少可以利用些平日里备下的陷阱,可惜那头猛虎根本不给丝毫机会,始终坠在身后不远处,以至于猎户们都找不到机会可以背过身往山路反向去。 顾枝没有回头去看张开血盆大口时不时仰天咆哮的猛虎,即便已经不管不顾地飞奔许久,可是他开口言语却没有丝毫颤抖和慌乱:“继续跑,不能停下来,如果沿途遇见了其他猎物,那头饿坏了的猛虎也许就会改变主意不再跟着我们了,或者能够找到机会去往溪水和山路附近,那头猛虎定然不会冒险。” 言奇看见顾枝的神色平静,语气沉稳却说着:“真是倒霉,看来从山后跑到前山来寻觅猎物的猛兽还不止一只了。”顾枝的话语还没说完,前头的猎户们就高声喊道:“前面有一条从山后流淌来的溪水,我们往那边去,看能不能甩开。” 顾枝和言奇喊着回应,脚下步伐更是不敢有丝毫停顿,耳畔的风声里还夹杂着身后那头猛虎的喘息还有咆哮,那踏在地面上的沉重脚步声像是夺命的铁索,不知不觉间就要缠绕上所有逃命之人的脖颈,然后缓缓勒紧,就此夺走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言奇都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了,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居然没有看见那头猛虎的身影,可是身旁依旧拉着他的胳膊的顾枝却说道:“不能停下来,即便我们现在看不见,也不一定便是安全了。” 言奇没有反驳言语,更何况如今的少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口干舌燥,疲累包裹着他的身躯,情愿就这样躺在地上长睡不起。 前方白念媛的脚步也已经错落,始终跟在身后的顾枝看出了少女的疲乏,迈步上前去,伸出另一只手扯住白念媛的胳膊,他竟是以一己之力带着白念媛和言奇一同逃亡,而且脚步没有丝毫被拖累的迹象,甚至还要更加迅即,很快就与那些身形矫健的猎户并肩而行,那些猎户都觉得惊诧不已,因为顾枝几乎是用两条瘦弱胳膊提着白念媛和言奇在前行,可却丝毫也看不出什么负累。 终于有溪水流淌奔涌的声音传入耳中,拨开眼前的灌木丛和树木,在日光下闪烁出波光粼粼的溪水便映入眼帘,此时这番习以为常的水流声却恍如天籁,只要再靠近一些溪水,就可以利用汹涌的水流阻隔猛虎的脚步,虽然这样做也是冒险之举,可总比与猛虎正面遭遇要来得更有希望些。 可是众人的脚步还没来得及去往溪水岸边,便被一道撞出密林的魁梧身影挡住了去路,竟是那头在半途不见了踪影的猛虎,好似有了灵性明智一般,居然刚巧挡在了众人与溪水之间的道路,那让人看见就要觉得窒息的恐怖阴影,铺在地面上有着难以触犯的威严,影子拉扯出猛虎的模样,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猎户们止住脚步,没有丝毫犹豫便弯弓搭箭,同时对着身后那个初次进山的人喊道:“我们会为你们打开道路,你们跳到溪水中去,去对岸也好顺流飘远也行,快点逃吧!” 白念媛开口喊道:“那你们怎么办?” 那个拿主意的猎户应道:“不用担心,我们现在还有些余力,哪怕对付不了这头猛虎我们还能接着跑,大不了就跳进水里破釜沉舟,总比你们要更有逃脱的机会。” 白念媛和言奇还要再说什么,顾枝却已经点点头说道:“多谢。”说完,顾枝的手臂微微发力,挂在他手中的白念媛和言奇便不由自主地飞到了半空中去,然后感觉到有清风载着自己的身躯,居然跨越了不短的距离,在扑起的猛虎和穿梭的箭矢之间落入了溪水中。 湍急的水流瞬间淹盖了头顶,虽然及时捂住了口鼻,却还是感觉到了难以呼吸的压迫感,白念媛和言奇奋力撑开手脚往水面游去,可却只能随波逐流,在翻涌的水浪中起起伏伏,等到他们终于能够完全探出脑袋大口呼吸了,却发觉自己已经离着那处岸边有一段遥远距离了,只能远远模糊看见与猛虎身形不断拉近的猎户们。 顾枝还留在原地,他的眼前有猎户们支撑开来的通向溪水的道路,一个拉开弓弦的猎户看见顾枝似乎还在犹豫,便喊道:“不用等了,快逃吧!我们会想办法的。” 顾枝这才下定主意,看着已经随着水流远去的言奇和白念媛,不敢就这样由着他们不知所踪而去,于是顾枝再次高喊一声:“多谢。” 他迈开脚步,一步就跨越了铺满碎石子的道路,在跃入溪水之前,顾枝回头看了一眼猎户们和猛虎,在那一刻他的双眼与猛虎遥遥对视,然后转瞬间他就已经跳进了溪水中,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身影消失不见。 顾枝自然不知道自己落入溪水后在岸边发生的事情,可是那头猛虎在与顾枝遥遥对视一眼之后,居然硬生生顿住了自己前冲的脚步,甚至还收起利爪闭合住了尖利的獠牙,若是在这慌乱之中有人来得及仔细瞧一瞧这猛虎的模样,就会发现那血红的眼瞳中居然出现了恐惧,就连紧紧攀附在地面上的身躯都微微颤抖起来,好像看见了天敌,丝毫都不敢再叫嚣进犯。 猎户们抓住时机,将仅剩的弓箭尽数倾洒在猛虎的身上,疼痛感将猛虎从恐惧中拉扯出来,意识到那个让自己望而生畏的白发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猛虎当机立断不再纠缠,居然忍着脊背上被利箭贯穿的伤痛头也不回地跑进密林中去,很快就失去了踪影,不知过了多久,始终严阵以待的猎户们才听见了悲痛的怒吼声从山中远处隐约传来。 溪水中,顾枝摊开双臂屏去流淌水浪的冲撞,终于竭力睁开双眼看见了不远处随波逐流的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影,顾枝一头扎进水中,双腿奋力一蹬,历尽千辛万苦追上了少年和少女。 顾枝截住从岸边被冲进水中的一段枯木,筋疲力尽的白念媛和言奇才得以将双臂搭在枯木上略作喘息,顾枝也拉着枯木,看着他们问道:“怎么样?你们没受伤吧?” 言奇脸色苍白,摇摇头,白念媛则不发一言,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在想着什么,顾枝想了想说道:“他们应该不会有事的,那头猛虎也是饥饿,一旦觉得占不到便宜就会退去,他们能够找到逃脱的时机的。”这句宽慰的话语虽然没有怎么松缓白念媛和言奇心中的沉重,却终究还是让他们愿意喘口气休养着了。 顾枝抬眼环顾四周景象,身躯由着水流推动,看着在视线中向后掠去的光影,顾枝察觉出这道溪水的流向,他撑着手臂搁置的枯木仰头看向身后,然后与身边的白念媛和言奇说道:“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在山巅附近了,这道溪流似乎是去往后山。”顿了顿,顾枝补充道:“水流还是太急,等看看前面是否有转圜的缺口,我们再寻机会上岸。” 言奇卷起破碎的衣袖搭在枯木上,尽力将自己的胸膛浮出水面,他点点头声音微弱道:“多谢顾大哥搭救之恩。”顾枝摇摇头没说什么,察觉到白念媛似乎闷闷不乐,顾枝说道:“此次遭逢意外谁也无法预料,如今无需再去思虑为何会落得这般地步,而应该想想如何安全离去了。” 顾枝沉着冷静的话语为难免在惊慌之中六神无主的白念媛和言奇带来了些勇气,白念媛也仔细打量着溪水两岸的景色,缓缓说道:“庆鹤山中的道路我还算认识一些,只是从未到过山巅和后山,所以如果可以我们还是需要找到一个登临的高处,辨别清楚方向才好找寻道路。” 顾枝抬头望着前方,水流奔腾不止,似乎在远方有什么急促的呼唤,流水对于两岸没有丝毫留恋,自然更不愿意停顿步伐,于是除了奋不顾身投入水中的碎石子和细散泥土,溪水与两岸的山林便泾渭分明相互疏离,顾枝沿路始终仔细查看,却没有发现可以安全上岸的缺口存在,便只能继续搭载着枯木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激荡流水声突然被震耳欲聋的敲打声取代,似乎有闷雷毫无征兆地炸响,让人不免心神震颤,白念媛和言奇本就心事重重,此时被难以预料的巨大声响砸入耳中,不由得在冰凉溪水中浑身颤抖起来,脸色愈加苍白。 他们望着远处,却根本不知道那响彻的声音究竟从何而来,只有顾枝神色平静地侧耳倾听许久,才轻声说道:“是瀑布。” 言奇转头看向顾枝,神情惊慌道:“莫非是到了后山的悬崖?”顾枝视线落在远处,却除了跃入地平线的溪水以外再无其他,他缓缓说道:“溪水更加湍急了,应该是离着那悬崖瀑布不远,我们需要尽快找到缺口上岸,否则一旦被水流冲入瀑布,就难以逃脱。” 说完,顾枝嘱咐了一句言奇和白念媛,便独自甩开枯木潜入水中,倏忽间不见了踪影,虽然知道顾枝是要去寻找能够上岸的缺口,可白念媛和言奇一时瞧不见顾枝的身影,还是觉着恐惧瞬间掌握住了所有心神,毕竟都还是年纪轻轻的少年少女,此前哪曾遭遇过这般险绝境地。 言奇双手十指紧紧攥着身前的枯木,他张开嘴说道:“没事的,没事的。”白念媛看着少年的神色,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安慰自己。 过了片刻,顾枝再次浮出水面,然后靠近枯木与白念媛和言奇说道:“附近都被密林占据了位置,找不到缺口。”白念媛抬眼看着顾枝,声音虽然竭力抑制却还是微微颤抖道:“那怎么办?” 顾枝双手搭在枯木上,转头看向愈来愈近的瀑布,说道:“只能继续往前看看了,如果再找不到机会,就得想办法如何在瀑布的冲激下保住安全。” 水流还是奔涌不止,似乎只要朝着前方便不知疲倦,可是时间的流逝却伴随着更大的恐惧刺入少年和少女的心神深处,好像明明知晓了前方是厄难的结局却只能继续一往无前,然后数着时间迎来最终的命运审判。 这般的绝望是他们从来未曾预想和准备的,因为在他们这样的年纪,也许最大的心神起伏就是内心深处的追寻和世事纠缠之间的矛盾,却无需去直面死亡和永别这些让人谈之色变的残酷,所以要他们如何平静地去拥抱即将吞噬性命的悬崖? 顾枝视线看着远处,似乎没有察觉到身旁的少年少女已经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绝望之中,他双手缓缓攥紧成拳,可是他却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力量,他有些困惑,好像体内经脉的这般平静才是意外,而本该发生的汹涌浪潮却在身躯内销声匿迹,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处,苍白的肤色下青色的经脉清晰可见,却好似就连血液都停止了流淌。 身后有一个浪花将他的白发打散,模糊的视线在眼前晃来荡去,他眯起了眼睛,却发现眼底有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迅速掠过,是刺破海面的飘渺天光,是手中散开的翠绿刀鞘,是追逐身旁的珊瑚海藻,是指引前方的游鱼海兽,是一声声的呼唤,是一次次的生死。 顾枝竟是难以决断,如今的自己究竟是生是死?还是说,其实当初沉没海底深处的时候他便已经死去了,那么这几个月来的经历难道不过是走马观花的幻想? 可为何即便是死后,他也没能回去那个故乡呢? 第二十六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六) 拨开垂落眼前的白发,视线却突兀地被遮掩,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依附在枯木上的三人。 顾枝伸出手去,水流在此处急转直下,原来一处悬崖已经近在咫尺,溪水奋不顾身一跃而下,在天光闪耀下溅射出纷飞的光亮,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白色花朵,在风中落入水底,然后去往深渊。 村子里言家小院的那座小小屋舍,缠绕的布条骤然破碎,那把没有刀鞘遮掩的漆黑长刀竟是在孤独和寂寥中颤鸣作响,似乎等待已久。 千万里的汪洋上,若是刻意绕过人烟鼎盛的诸多岛屿,也愿意就那样扬起风帆融入天地之间的无边无际,那么要是想要在这般壮阔中去捕捉一叶小舟,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大海捞针,就算是穷尽一生也无法追寻丝毫踪迹,比如梦想、比如过去、比如离别。 小舟船头,即便已经举世闻名,可他还是穿着那一袭惹眼的大红长袍,似乎全然不在意若是被旁人看了去,就要心惊胆战慌不择路。 又或者说,其实从一开始这世间如何看待于他就毫无关系,因为他本就不属于这片天地,却在如今成了足以操纵整座天地翻覆变革的高高在上的君主。 他无需附属于哪一座岛屿,更不会被任何的桎梏牵绊脚步,他要亲眼看着天翻地覆,在双手之间。 身后船舱内煮茶烫罐的晋汉神色恭谨,他抬头看向身前独自站在船头的主人,轻声喊道:“主人,茶煮好了。”那个背对着晋汉的身影却一动不动,晋汉没敢继续开口言语,只是低下头去,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晋汉好似听见了一声巨响在附近响彻汪洋,然后就察觉到身下承载的小舟再次无需掌舵摇浆便已经悄然转向,显然是离着人间又远去了。 鲜红长袍的身影转过身,晋汉瞧见了主人身前不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而是一副飘在半空中的绵长画卷,一支沾满了墨水的墨笔即便没有手掌握住却依然挥动不停,一行行字迹在画卷上浮现,晋汉看不清晰,却知道这副即将成型的字画主人已经书写许久,想来已经快要落下终章。 世人如何去想象?那个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的“死而复生”的魔君,竟是远离烽火迭起的战场,就这样好似一个游戏人间的世外仙人周游天下,只是乘着这叶小舟,身旁也无再多仆人护卫的服侍,若不是这一袭大红长袍实在太过让人闻风丧胆,旁人瞧见了他这番潇洒气态和俊美容貌,岂不是要以为只是一个富贵门庭中出身的世子王爷? 晋汉站起身,端起一杯缭绕热气的茶水走到船头弯腰递给魔君,魔君伸手接过,还不忘开口道了声谢,晋汉弯腰更低,魔君饮了一口热茶,望着远处慢慢升腾而起的灰黑烟柱,随意说道:“看来青藤一统圣坤海域的野心终究还是要失败了啊。” 晋汉微微直起身子转头看向不久前那声巨响传来的方向,他低声说道:“那里,应该是郓荒岛吧。”魔君点点头,晋汉便继续说道:“郓荒岛虽然没有与承源岛那样向金藤岛直接叫板宣战,却也是暗地里不愿意依附于金藤岛的岛屿之一,再加之岛屿的底蕴足够深厚,一统天下的王朝也已经绵延数百年,金藤岛没那么容易咬下这块硬骨头。” 魔君神色没有丝毫起伏波动,只是转身面对着墨笔不断挥动的画卷,示意晋汉继续说下去,晋汉斟酌一番说道:“可也正因为郓荒岛上的王朝承平已久,恐怕难以招架魔军的进犯,一旦被扰动了人心,想来即便有了当年奇星岛的前车之鉴,郓荒岛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晋汉视线看向金藤岛的方向,此时一副儒衫中年人打扮的他轻轻卷动衣袖冷笑道:“那位野心勃勃的新任金藤皇帝,明明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都没能打理干净,却还想着一口气蛇吞象,恐怕最终会落得个见了西瓜丢了芝麻的下场,不仅守不住金藤岛的基业,就连圣坤海域的这份威望都要失去。” 魔君饶有兴致地笑着反问道:“哦?你觉得青藤最后就只是个葬送金藤岛和圣坤海域的下场?那你觉得,我先前为何要让你们去帮着这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夺得金藤岛的皇位呢?” 晋汉愣了愣,神色有些惶恐,额头甚至流下了冷汗,不知为何,离开那座让眼前主人足够天下无敌的秦山之后,晋汉却觉得自己愈加敬畏惧怕魔君,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无法探寻缘由,更无法言说只言片语,只能让他更加虔诚地俯首称臣。 晋汉仔细想了想,这才开口说道:“主人恕罪,是我想得简单了,原来金藤岛需要做的事情和奇星岛并不相同。” 魔君没有说话,晋汉看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奇星岛虽然当年一夜之间就被覆灭,在世人眼中是整座岛屿和王朝的腐朽衰败,可是随着近年来奇星岛的重新崛起,即便其他岛屿还想要说些无关痛痒的风凉话,也不得不思忖奇星岛终将会重新掌握手中的权势,而旭离海域也会像过去千年来一样,只能紧紧跟随奇星岛。” “可惜那位青藤皇帝不是懂得运筹帷幄和深谋远虑的人,只要手中的权势膨胀到了足够去掠夺更多的时候,他就要一直盯着更远更高的位置去撕咬,明明已经知晓了乱世的到来,却还是投注了金藤岛更多的精力去探寻一统海域的野望,全然顾不上去计较清楚金藤岛的自身安稳,从一开始就在人心上落了下乘,更遑论民心所向。” “所以金藤岛会成为第一座在魔军铁蹄下分崩离析的岛屿,即便其他海域的战争还更加激烈和跌宕,可是最终金藤岛的新任皇帝陛下却会是第一个被枭首示众的帝王,那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岛屿之主威望的瓦解,会成为敲打世间人心的第一声擂鼓,更何况,如今的青藤皇帝,可是高踞天坤榜次席的位置,与当年的奇星岛一般无二,可这一次,所有无暇他顾的岛屿都要更加审时度势,去思量这种乱世席卷的倾覆究竟何时就要降临在自己的头脑上。” 魔君挥挥手停下笔墨书写,晋汉也止住了话语,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魔君的背影,不知道这位即便服侍跟随了百年却仍觉着神秘莫测的主人在思考什么,就像他同样也不知道明明筹谋已久的倾覆终于拉开帷幕,可为何主人还是游离在人间和纷争之外,似乎那些由魔君亲手开启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主人还依旧是那个独自站在秦山山巅的旁观者。 魔君突然问道:“你觉得,之前顾枝在秦山上,是不是真的有机会将我杀了?” 晋汉悚然一惊,却没有急着开口否认,即便他内心深处觉得已经无敌世间的主人绝不可能落败于任何一个武道修行者的手中,更何况是在秦山之上,可是晋汉还是认真思索许久才开口道:“难道那时的顾枝已经和当年的君洛一般了?” 魔君伸出手握住那根平平无奇的墨笔,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头也不回轻声说着:“说实话,哪怕顾枝在出云岛上游历一年,也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可无论是在仙山争先台还是玄铁关,我都始终觉得他比起当年的君洛还要差了一口气,而只是这丝缕差异就足以天差地别,他杀了祝猷的时候,我看见了些不同,可直到他一步步登山秦山站在我面前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我也学会了固步自封,居然就要将丢入井底,几乎都要看不清这世间的变迁。” 魔君笑了笑,似是自嘲,又好像这些话语中所流露出的所有含义其实都与他无所牵扯,至于听闻之人如何揣测,魔君更是毫不在意,他继续说道:“不得不承认,顾枝的成长比起君洛当年还要更加不可思议,其实武道千年来,天赋最好之人应该是那个‘崆玄七侠’中年纪最小的商宁,可惜还未登临山巅就半途夭折,只能说是这片腐朽的天地也终究要迎来黄昏了,可是君洛既然能够也年纪轻轻就名动汪洋,甚至还开辟古往今来未有之事,不可否认其天赋的出众,却更多是在于他对世间和武道的感悟。” 魔君伸出墨笔轻轻点了点身前的那副画卷,晋汉这才发现在那之上有一个名字“顾枝”,魔君缓缓说道:“顾枝就要幸运许多,虽然天赋同样震古烁今,但机缘和机遇都要少些坎坷跌宕,足以让他一步步走到武道高处去,一览众山小也感悟天地生,所以即便修行还差了些,他的心性和武道却已经几乎臻至圆满,所以走到了秦山上的顾枝,比起当年走到孤山的君洛,其实已经不遑多让了。” 晋汉那时没有在山巅能够亲眼见证魔君和顾枝的交手,可是那番气象既然能够传遍汪洋,自然也落入了一直站在山脚仰望的晋汉眼中,只是晋汉并不知晓那时魔君其实说过顾枝不如君洛的话语,否则就更要惊异为何魔君此时会对于那个恐怕已经身死的顾枝有这般不俗评语。 魔君的话语打断了晋汉的思绪,也让他一时间觉得震诧难言,魔君轻声说道:“顾枝没有死,可奇怪的是,如今我竟是寻不到他的踪迹,而且即便我还在秦山上,也有了他的血液气息指引,也难以寻觅丝毫,但他确实还活着,否则这座天地的武道恐怕已经轰然倾塌了。” 魔君轻蔑笑了一声:“说来可笑,这座天地的支撑实在颇为脆弱,那些在汪洋上生根发芽的岛屿其实离散太久,早就失却了与世道支柱相关联的根基,所以一旦运势、武道、文运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都随着灵气支离破碎,那么这天地哪怕没有人祸,也要因为天灾而毁灭。” “所以只有已经走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位置的顾枝还存活于世,这座天地才能勉强苟延残喘,此前我还觉着应该是其他两人动了手脚,如今想想恐怕这座天地自己也惧怕许多,所以庇护着他,可是难道就寄希望于顾枝再次出现能够向我出刀?” “当年君洛在孤山上手持神器能够杀了我,虽然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而在秦山上,顾枝手持神器同样能够做到相近的事情,只是两败俱伤,我会活下来,却失去所有神异,顾枝也会活下来,却沦为神器的奴仆,这世间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所以这番假设毫无意义。” “意外的是,此前我的猜测都错了,神器的关联并不在于君洛,而是顾枝,原来当年君洛将神器留在蓬莱之时也将神器的主人做了变更,只是凭借顾枝的血液作为指引却无法开启通往蓬莱的道路,这自然是因为我从一开始选择的道路出了错,所以无法直接找寻到蓬莱岛的所在,更拿不到掌握天地界限的钥匙。不过既然出云岛和蓬莱有着关联,光明岛和奇星岛已经摒弃了可能,金藤岛想来也是无所关联,那么所剩下的猜测就是岚涯岛或是林山岛了。” 说着,魔君抬眼看向岚涯岛的方向,在那里有一个熟悉的气息,是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离开出云岛回到此处,可魔君也不会被所谓天门拦住脚步,这么多年来他探寻了所有岛屿,甚至触犯禁制杀了奇星岛岛主,也冒险去过了光明岛,可是最终依旧觉着蓬莱岛好像在刻意疏远自己,始终都差着那一点距离无法捉摸清楚。 晋汉也抬头望向远处,却看见在模糊视线中有许多岛屿已经缭绕着战火纷飞,可魔军应该才从奉震海域侵袭此处不久,所以战乱本不该如此深入才对,晋汉很快了悟,看来这座圣坤海域因为那位新任金藤皇帝的自作聪明,甚至都熬不到乱世的席卷,就已经自行堕入了纷争之中。 有风帆迎着海浪猎猎作响的声音传入耳中,晋汉看见天边远处出现了那艘庞大的楼船,是魔军的主战舰,也是当初魔君能够在光明岛外战舰围堵之下安然无恙退去的依仗,可是晋汉不明白,主人为何传召主战舰前来,难道战局有了什么变动? 魔君手中的墨笔已经消失不见,他伸出手摘下眼前的画卷,手指缓缓卷动,随口说道:“以前看过一句哲言,说‘人类能够从历史经验中所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不会学到任何经验教训’。这句话真是说的一针见血,因为人类本心的追求和欲望希冀的存在,本就是所谓的劣根性,一旦有了滋润生长的沃土,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战争、纷乱、死亡、离别、悲伤……世间有那么多惨烈的文字,可是明明口口声声说了那么多的婉转言语,却都无法抑制住战火的蔓延,竟只是因为我这一个罪人,就要兴起更多的罪人要摇旗呐喊,可一旦后世书写或是高谈阔论,却还要评判出个善恶来。” “所谓的善恶分明是非明辨,似乎已经成了成王败寇的结语,只要能够掌握更多的权势和大道理,便都可以舍弃所有本该认定的准则,因为这世间习惯了由人心去书写过去和未来,而现在嘛,就要视而不见和随意涂抹。你听,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无论是人心惶惶还是战乱纷飞,是不是所有的不幸都要骂一句魔君的惨无人道,只要再等一段时日,甚至还看不到乱世的影子都得跟着骂几句,似乎世道就能好一些,却看不见脚底下的一动不动。” 竟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作答回应:“说得再多,也无法洗刷你带来的一切血流成河与生离死别,你所谓的自由和未来,根本只是一己所念,凭什么要天底下所有人都来遭受这份罪过?” 魔君朗声大笑,小舟已经悠悠停靠在主战舰的巍峨船舷旁,晋汉纵身飘上了战舰甲板,魔君独自站在船头,手中握着那卷书画,他的声音好像只是盘旋在小舟和战舰之间,又好像刹那间已经在八大海域都流转不停。 魔君缓缓道:“既然还是要问过天下人的主意,那便都来说道说道,看是圣贤的话语能够挽救,还是自以为的善意信念可以动摇,我就在此处,是手持屠刀的魔君,是主宰魔军的君主,是武道之路的拦路石,是天地都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污点,谁来见我?” “来来来,都来与我辩一辩善恶是非!” 在那一日,不知是由哪一座江湖率先摇起旗帜,所谓的“除魔令”引领了无数武林江湖之人前赴后继,去往汪洋之间寻找那位魔君的踪迹,要为世间的安稳太平挣来一个机会。 宁愚只是站在天地之间,要见众生。 第二十七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一) 湍急的水流在此处绕过阻隔一跃而下,激荡的敲击声响彻天地,悠悠然回荡于山林环绕之间,飞扬的雪白水花铺满了涌动的水面,不愿追随清风的脚步,却要与落入深渊的溪水为伴。 在那纵身一跃间亲眼看看天高海阔,若是再比作飞鸟,便是与人间大地离得远去,直入云霄千万里,无边也无涯。即便最终是葬身深潭湖水的命数,可若是能得这片刻的辽阔和自由,是否也能够奋不顾身? 端坐悬崖瀑布之上的那块巨石就像是最后的问询,要那些随波逐流的都再问一问内心的抉择,是否真的有了那跃下深渊的勇气? 可惜太过脆弱的生命总是不愿意就这般迎来结局,太多的执念比起那不知春秋的蟪蛄都要更加怯懦,哪怕死亡就在眼前了,竭力的挣扎和徒劳的回头,还是让人觉着并无奇怪。 可又如何去苛责呢?无论是年少还是衰老,总有太多的放不下和离不开,所以想要心甘情愿地奔赴命定的死亡,让人实在无法接受。 迎面撞上了巨石,白念媛猝不及防之下便整个人趴在了巨石上,竟是昏了过去,若不是眼疾手快的顾枝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摆,恐怕少女就要随着水流一同栽入了深渊去。 枯木正巧隔在了巨石上,将紧紧攀附住这根救命稻草的三人得以不再随波逐流,言奇在撞击之下也一下子觉着身躯都翻江倒海起来,但好在还是保持着清醒。 顾枝一只手扯着白念媛,将昏昏沉沉的少女一把甩在了巨石顶端石面上,然后看向言奇点点头,言奇便手脚并用地攀爬着枯木和巨石,终于也艰难地跪坐在了石面上,他低下头伸出手拉住顾枝的手掌,待得顾枝也来到巨石石面,他们赖以依存的那根枯木终于在水流和巨石的夹击下断裂开来,随着溪水一头摔落深渊。 言奇跪坐在石面上大口喘息着,少年看着身前不远处的深渊和身旁依旧在奔腾不止的溪水,有些劫后余生的怅然感受,他浑身湿漉漉的,却能够清晰感觉到体内本已经被恐惧和惊慌冷却的鲜血再次温热奔涌起来,就连心跳声也那般清澈地敲响在耳畔。 顾枝盘腿坐在石面上,看着眼前仰面趴在石面上的白念媛,少女的额头被撞破了一个口子,鲜血虽然被溪水洗去,可却很快瘀肿起来,昏了过去的白念媛虽然紧闭着双眼,可是眉间也挤在一块,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那份直面死亡的恐慌。 言奇小心翼翼地摇了摇白念媛的肩膀,咳嗽一声看向顾枝问道:“念媛姐没事吧?” 顾枝摇摇头说道:“没什么事,应该就是晕过去了而已,等过会儿好点就醒来了。” 说话间,顾枝举目四顾查看着附近,在这块巨石不远的前方就是急转直下的瀑布,正居天穹高处的烈日悬在瀑布外的天地界限边沿,顾枝看了看溪水两岸,这块巨石刚巧坐落于溪水中央,离着岸边的山林都有着不短的距离,看来想要找到逃脱的机会依旧不容易。 在激荡的水流撞击声中,顾枝又听见了那好似要将天地都撕裂开来的巨大动静,他下意识抬头看向郓荒岛的其他方位,视线落在了那一束不知是还未熄灭或是再次重燃的灰黑烟柱,虽然相隔遥远,可顾枝却隐约闻见了烈火灼烧鲜血的刺鼻气味,顾枝微微皱眉,他的双手垂在身旁,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敲打着腰间的朱红酒葫芦。 言奇并没有察觉到天边的异样,少年正神色担忧地看着白念媛,不知道该如何唤醒昏睡过去的少女,顾枝看言奇实在忧心忡忡,便伸出手搭在白念媛的手腕上,片刻之后轻声说道:“没什么大碍,放心吧。”言奇有些意外,疑惑问道:“顾大哥也懂医术吗?” 顾枝愣了愣,他收回手指,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脑海中有一个念头飘来荡去,伴随着刺痛不期而至,顾枝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知晓医术? 言奇看见顾枝的神色有些凝滞,眨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问到了顾枝已经失却的记忆,于是言奇尴尬笑着岔开话题道:“可惜这么多年我都没能跟着言叔学习些医术,还真是一无所成啊。” 顾枝回过神来,看着言奇安慰道:“不必妄自菲薄,听言澍说你不久之后就要去准备科举了,这才是你需要去多思量的事情,家里的安排你言叔和叔爷都会做足准备的,不用多想。” 对于早就将言澍和言端仁看作了自己真正亲人的言奇来说,这么多年来只是知道埋头读书却从来没有帮忙多做些什么,其实一直让少年觉得有些太过辜负了言叔和叔爷的善心好意,可是言奇又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除了拼了命地琢磨书籍文字以外,他也再无所长了。 听见顾枝的话语,言奇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顾枝看向天边的颜色,看来距离黄昏也已经不远了,没想到在猛虎追赶下,他们也仍由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去了许多了,不知道能否在天黑之前顺利下山去。 顾枝转头看向溪水和两岸,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法子离开这块巨石踏足山林,才好寻觅下山的道路,否则他们也只是坐在此处消磨时间而已。 顾枝双手攥紧成拳,他想要跃入溪水去探寻上岸的方法,可是溪水和瀑布之间的界限已经只有咫尺,水流在此处毫不留情,顾枝没有把握能够在溪水中保持住自身不会被流水冲击远去,所以他需要慎重思量更多,他不愿意背弃与言端仁的承诺,说好了要平平安安带着言奇和白念媛一同下山,顾枝就绝不会辜负言端仁给予的信任和善意。 可是这种深深的无能为力感受却让顾枝有些无所适从,支离破碎的记忆再次喧嚣作乱,那些一掠而过的残缺画面中,似乎在他已知的岁月里,自己从未如此的无能为力,好像以前的自己只要觉得体内仍有那些引以为傲的武道真气存在就可以无所不能,虽然曾在那座竹屋前感觉世间一切都背离而去,可他依旧坚定卓绝地走到今日此处,可是好像在更久以前,他曾真真正正地直面过绝望和残酷,那是一场生离也是死别。 顾枝皱着眉头低下头去,他咬着牙神色痛苦,披散的白发遮掩住了他的面容,于是天地都无所探寻他的苦痛,似乎有一段记忆被光阴长河毫不留情地纂刻在了脑海深处,无论他已经离去多远,也无论他已经告别多少年,那段记忆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有一日重新褪去历史的尘埃,然后攥紧他的心神,要他再去体会一番那深入骨髓的疼痛。 那是一座黑暗笼罩下的城池,岁月的痕迹被血与火掩盖,无数的喧嚣和呢喃响彻耳畔,天空离得太远,可是雨水却急急切切就来到身前,祈愿无人听闻,可是惨痛却近在咫尺,他的身躯那般渺小,视线被模糊遮掩,似乎在流泪,在他身旁有一个尚未白头的熟悉身影,牵着他的手,要带着他离开这座终将塌陷的城池。 可是为何模糊视线的远处却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个独自登山而去的孤独背影?那般熟悉那般遥远,让他不愿意就此离去,好像想要再次站在那个背影的身旁,希冀着那双温暖的手掌会将自己紧紧包裹,于是世间一切黑暗和险恶都退避三尺,他可以无忧无虑,也可以欢喜一生。 可是一切都结束了,城门轰然倒塌,他的身影在不断倒退离去,伸出手想要开口呐喊,却只能感觉到体内的所有气力都被剥夺殆尽,他内心深处好像希望着那个背影能够回头,或者有朝一日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身前,可是心神从震颤却在无比清楚地告诉他,他再也不可能与那个背影重逢了。不,为什么一切都要离自己而去,二叔、三叔、大姨娘、小姨娘......还有,父亲。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要无能为力?顾枝缓缓抬起头,言奇正想要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顾枝的肩膀,不知道这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为何突然之间好像被抽离了所有心神,言奇看见顾枝抬眼望向远方,有些疑惑地低声问道:“顾大哥?” 白家村的小院屋舍中,一道光亮冲天而起,可是还没等察觉到的人们抬头看去,那道锋芒毕露的光亮就已经蜿蜒着掠过千里,然后于九霄之外直坠人间,来到了他的身前,飘荡的气息轰然砸落溪水,竟是生生将奔腾去往悬崖瀑布的水面敲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水流盘旋着倒卷而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巨石笼罩其中,顾枝站起身,满头白发迎风招展,他的衣衫猎猎作响,虽然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可他还是探出手去握住了刀柄。 然后言奇就看见了此生都无法忘却的一幕,只见那把漆黑颜色的长刀在顾枝的手掌绽放无边无际的光芒,好像天穹远端的烈日被顾枝握在了掌心,在那些充斥眼眸和心神的光亮中,言奇在不得不闭上双眼的一霎那,好像隐约看见了那把长刀的刀柄上纂刻有“太平”二字。 下一刻,言奇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居然漂浮在了半空中,然后等他察觉到一切的声响和动荡都消失不见了,他缓缓睁开双眼,看见自己已经坐在了溪水岸边的山林中,而依旧昏睡着的白念媛正倒在自己身边。 言奇茫然抬眼看去,身前溪水岸边有一个白发身影背对着自己独自站立,言奇的视线看向那把隐退所有光芒的长刀,此时看去好像并不出奇,可是言奇却知道这把不见锋芒甚至平平无奇的长刀,其实隐藏着难以言喻的磅礴力量。 顾枝咳嗽一声,然后再难支撑跌坐在地,言奇赶紧爬起身走近顾枝身边接住他的身体,言奇感受到顾枝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苍白肌肤下的经脉猛烈跳动,似乎下一刻就要冲破他的身体,言奇看见顾枝的满头白发好像更加衰败枯朽,那张瘦削的脸庞上嘴角有鲜血流淌而出,澄澈双眼更是布满了血丝纵横。 言奇手忙脚乱地取下顾枝手中的长刀,然后将顾枝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声音都由于恐慌而颤抖着问道:“顾大哥,顾大哥,你怎么了,没事吧?” 顾枝此时全然说不出话来,就连张开嘴都太过艰难,他只能竭力挥挥手,然后开始大口喘息着,体内经脉骨骼之间有难以抑制的气息在横冲直撞,毫不留情,似乎极为兴奋雀跃,可是顾枝如今的身体太过脆弱,根本经受不住那股力量的苏醒。 不知过了多久,顾枝终于恢复了平静,他在言奇的搀扶下坐起身,然后看向身旁的那把漆黑长刀,言奇有些犹豫,却还是轻声问道:“顾大哥,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顾枝咳嗽一声,压抑住了喉咙间又要涌现的血腥气,他扯出一个笑脸随口道:“我好像想起来,我以前是一个天下无敌的江湖人呢。” 言奇不知顾枝所言是真是假,可是看着顾枝已经能够重新开玩笑了,言奇还是松了口气。 顾枝看了一眼似乎就要缓缓醒转过来的白念媛,他想了想还是与言奇说道:“方才之事就不要与他人说起了,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事情,不必惊扰到了旁人。” 言奇愣了愣,然后坚定地点点头,无论顾枝以前是不是什么天下无敌的武道修行之人,对于言奇来说他都只是那个顾大哥,始终温和始终沉静,更何况刚才顾枝定然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救了自己和白念媛,言奇当然不会轻易将所见所闻与他人谈及。 顾枝笑了笑,然后言奇也看见了不远处的白念媛终于捂着额头醒了过来,虽然疼痛还是困扰着她的清醒,可她还是察觉到自己已经身处坚实的山林大地了,白念媛有些不明所以,神色疑惑地看向岸边的言奇和顾枝,言奇站起身走过去与白念媛解释了几句,隐去了顾枝与那把长刀的异常,只是说因为那块矗立在瀑布上的巨石所以有惊无险。 白念媛虽然还是觉着有些奇怪,却只是晃了晃脑袋点点头,顾枝抓起长刀当作拐杖,拖着脚步走近来问道:“如果现在去山巅,能找到下山的道路吗?” 白念媛抬起头看着顾枝,然后点点头,可随即她就疑惑问道:“哪来的刀?”言奇看了顾枝一眼,然后有些结结巴巴地回道:“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吗?”少年显然是第一次撒谎,涨红了脸都不敢与白念媛对视,白念媛疑惑道:“有吗?” 顾枝也点点头,白念媛还要继续追问,却被言奇搀扶着起身打断道:“好了念媛姐,我们该下山去了,要是违背了答应叔爷的事情,他以后可不会允许你胡来了。” 说着,言奇已经拉着白念媛走进山林,他回头与顾枝眨眨眼,顾枝感激地笑着点点头,然后拄着长刀跟上他们的脚步,沿着溪水的流向去往山巅,借以高处的眺望寻找下山的道路。 好在撞击没有剥夺白念媛的思绪,到了山巅只是略略辨认一二,白念媛就指出了下山的方向和道路,此后便是小心谨慎的下山,他们可不愿意再遇见一次饥肠辘辘的猛兽。 好在一路没有再撞见什么意外,还在走到上山那条山路的时候遇见了寻找三人的村中猎户,于是一行人便赶在天黑前成功离开了庆鹤山。 虽然此次打猎一无所获,可至少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场灾祸。 猎户们途中也问起了三人是如何逃过艰险的,在言奇和顾枝毫无破绽的配合下,白念媛和猎户们都没再说起什么疑问,于是这场惊险的上山狩猎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第二十八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二) 回到言家小院的时候,顾枝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今日的遭遇都告诉了言端仁. 于是本想要偷偷溜走的白念媛便狠狠地瞪了顾枝一眼,不过言端仁却没有责问什么,只是说平安回来就好,然后他好像没有看见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顾枝手中的那把长刀,转身走进灶房准备饭菜去了。 顾枝走向了小院里的那间隐没在夜色中的屋舍,他推开门将桌上的烛火点燃,然后走到墙角处,看见包裹手中长刀的布条已经彻底崩散碎裂,只是走近了些掀起清风,便将那些碎片都散作尘埃无踪无迹。 顾枝捧起漆黑长刀,静静看了片刻,然后将长刀就那样放在了床头附近的墙角,他转身离去,走向炊烟升起处。 汪洋的最北端是无尽云雾,千百年来有无数旅人探索者前赴后继,可是那层垂落天地间的无形屏障却足够让任何人都难以踏足丝毫,好像既然已经给予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汪洋,那么神明也总要留下些不容凡人染指的禁地,以此彰显天地的雄伟和仙凡之别. 在许多传说中,那片云雾的深处就是神明仙人隐居潜修的蓬莱仙岛,凡人若是有幸能够靠近些许,就能得以长生不老;武道修行之人若是能够触及些虚无飘渺的天地大道,更是能够去往九霄云外;皇权富贵若是合乎正统,应也是那蓬莱岛的注目准许。 无数神秘的面纱笼罩着蓬莱岛这个名字,也不知究竟是谁最先喊出这个岛屿的名字来,于是千百年就有千万人深信不疑,哪怕穷尽一生也想要捕捉到传说的片缕真相。 可是从没有哪一段传说或是什么话本故事里,能够详细记载去往蓬莱岛的路途,若是要去相信那些书籍古卷里所说的天外秘境,仅仅凭依几句随意挥洒的描绘就要探寻蓬莱仙岛的踪迹,最终却是失望而返一无所获。 只有数十年前,听说那位古往今来第一人的君洛手中所持神器便是来源于蓬莱之中,这倒是无可置疑,因为凡是亲眼见证过那神器玄妙的人,都绝不可否认只有传说里的蓬莱仙岛才可铸造此等器物,也只有举世无双的君洛才能够掌握手中. 可惜随着君洛死于奇星岛宿微城的孤山上,人们便再也无法探寻神器的丝毫踪影,只是因为听闻了那时与魔君一战的君洛并未持有神器,人们倒是欣慰许多,否则那个魔君难道真的天下无敌了? 当然觉着可惜的人也更多,因为君洛那般不世出的人物,似乎不应只落得这般结局,太过遗憾,让即便不是武道修行之人的平凡百姓,也不免慨叹难以亲眼看一看所谓武道高出天外的模样。 还有人说天地大道的循环惩戒,就如同当年的琉悬一般,因为胆敢触及神明的权柄而最终引来了天劫,也不知是否真的成功飞升而去了? 即便在人间难以探寻蓬莱岛的踪影,可是人们探寻神秘和历险奇异的心思总是从不缺乏,最为探索家们津津乐道的,便有那座矗立汪洋北面的林山岛,因为这座孤悬岛屿的超然物外和其中人迹的难以寻觅,所以千百年有无数人试图穿越那片莽莽山林去往传说里的卧龙山脊,无功而返的人在于多数,但也有成功踏足伏龙山脉的外来人,只是最终离去之后他们都极少提起在伏龙山脉的见闻,这便更加引起了后来人的好奇和希望。 林山岛没有传说中的蓬莱岛那般神异,可是人间却实实在在极少亲眼见闻过居住林山岛伏龙山脉的百姓,因为那片山林不只阻隔了外来人的探寻,也禁锢住了许多伏龙山脉百姓的脚步,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亲眼见过那波澜壮阔的汪洋大海,可是他们却还是抱着那份遗憾始终坚决地驻守伏龙山脉。 因为从他们行过了十八岁的成人礼,终于到了得以参与山脉议事会议的那个年纪开始,便都知晓了身上血脉所背负的责任,哪怕注定了此生都无法离开此地半步也无怨无悔,因为他们的守护和执着,是这片天地得以运转自如的根本之一,他们是不容有失的支柱,也是自困藩篱的守护者。 伏龙山脉的领主就是林山岛的岛屿之主,在继承权柄之前,所有岛主就已是伏龙山脉中武道修为最为得天独厚的那一位无敌之人,也是对于那份责任所怀有最大敬意和信仰的守护者,所以历任林山岛岛主都是伏龙山脉当之无愧的指引旗帜,照破所有畏怯和退缩的信仰,也点亮所有坚定和纯澈的守护。 林山岛岛主之位没有什么血脉传承的规矩,只要有人能够在武道修行一途独树一帜,那么他就是下一任林山岛岛主的继承者,虽然若是能够血脉流传将会更大可能地全数承继力量,但林山岛岛屿之主自古以来的骄傲和信念却不允许这份心绪生根发芽,虽然想要子承父业就得拼搏出一番属于自己的精彩来,不然难以服众。 这一任林山岛岛主正值壮年,自然还无需忧虑继承之事,可是伏龙山脉的百姓们还是觉着有些遗憾,因为如今这位岛主大人曾经有个天赋不俗的儿子,虽然没能在年幼时就通过林山岛禁制的考验,可是那份武道修行的天赋却有目共睹,人们并不怀疑那个孩子将来定是能够不弱他人,可惜万般满意却都抵不过岛主大人的不满意,最终逼得那个孩子离家出走,听说已经在海外历练了许多年,也不知是否还会回来。 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后山处对于许多百姓来说都是不容踏足的禁地,那里除了有一处神秘莫测的深潭以外,便是岛屿之主闭关所在,以及还有负责铸造的剑炉坐落,经由岛屿上最为精熟的铸造师,辅以深潭的玄奥,便有了千百年来无数的精兵利器。 后山处的禁制不容侵犯,除了岛屿之主准许的寥寥几人以外,若是轻易踏足便是最大的罪责,轻则断去武道修行,重则驱逐岛屿。 林山岛岛主闭关已有五年,林山岛和伏龙山脉的许多决断自有议事会去做抉择,倒也不至于因为没有岛屿之主的威慑便出现什么混乱和凝滞,如今乱世将袭的消息已经传来,可是林山岛却毫不在意,因为千百年来从没有战火和纷乱能够侵袭林山岛和伏龙山脉分毫,这是传承的自信也是守护的坚决。 伏龙山脉前山与那片莽苍山林之间没有清晰道路相互连接,即便真的有外来之人误入此处,也要更仔细地探寻许多才能隐约察觉到伏龙山脉的入山所在,这倒不是伏龙山脉的有意刁难,而是这座传说里由神龙降世化身的山脉自古以来就有这番神异,要世人敬而远之,也要世间可望而不可即。 摇晃的山林间,有一行人踏碎满地的落叶枯枝,终于站在了伏龙山脉之前,仰头望去,似乎便能看得见那山巅仰头朝天长吟的龙头,即便被嶙峋山石遮掩几分壮观,却也让人只要望见了几分模样便不由自主地敬畏有加。 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银色刀鞘的少年站在最前方,他伸出手触摸身前冰凉深邃的漆黑山岩,低声道:“到了。” 这座千万年来岿然不动的巍峨山脉还是与离去之时记忆中的模样一般无二,从来都不会因为归来或是远去而悲欢,清风穿过山林一头扑在山石边沿,于是便扯碎做了零落的尘埃四散飞舞. 就在少年的手指和山脉触碰的那一刹那,在伏龙山脉后山的方向有一道冲天而起的璀璨光亮撞破云海,然后一层好似轻纱的帷幕便骤然降落在了这不请自来的一行人身前,少年的指尖与那层幕布只相距寸缕,那些隐约波动的微光之中隐藏着难以言喻的磅礴力量,似乎要少年知难而退。 一位身后背负剑鞘的年轻女子走到少年身边皱着眉问道:“这是禁制?以前好像从未听闻过外来之人会受到这般阻隔?” 手指搭在腰间绿竹刀鞘上,名为徐从稚的少年再次归来其实已经不再年少,他看着那层不容侵犯的帷幕,片刻之后语气平静说道:“因为这层禁制是为了拦我。” 与当年离去之时一样,徐从稚身边站着的就一直都是程鲤,程鲤不解道:“为何要拦你?” 徐从稚抬头望向山脉巅峰,轻声道:“因为林山岛的岛屿之主不愿意看见一个身居天坤榜上高位的武道高手轻易踏足山脉,怕是图谋不轨之徒要去侵扰伏龙山脉的安宁和禁制。” 程鲤愣住了,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徐从稚在说些什么,虽说当年徐从稚会毅然决然离家出走确是与那位岛主大人犯了矛盾,可他们毕竟是父子,难道多年未见却竟是要刀兵相向? 程鲤伸出手去也想要触碰那层帷幕,可是骤然间眼前天旋地转,那层轻轻漂浮的幕布豁然扩张开来,将徐从稚和程鲤身后的几人都笼罩其中,就连徐从稚和程鲤也被阻隔开来,彼此根本看不见对方。 徐从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虽然他不知为何自己看见了这层阻隔脚步的帷幕心中会有些愤懑和不甘,但却不会去怀疑那个始终一丝不苟一板一眼的岛屿之主会如何刁难外来之人。 所以徐从稚并不需要去担忧其余人的安危,倒不如说眼前的这层阻隔其实是在与他问道而已,不是伏龙山脉领主徐椿要与徐从稚问道,而是天坤榜上的林山岛岛主要与同样身居天坤榜的“戮行者”问道。 徐从稚低下头握住了腰间的绿竹刀鞘,嘴角勾勒出一抹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微笑,他的双眼之中光芒褪去,好像久别归来他却反而有些悲伤。 笼罩在帷幕之中,李墨阩和华朝都与没有武道修为在身的卿乐、扶音和君策被困在了一处,因为不知眼前的阻隔是敌是友,所以李墨阩毫不犹豫就拔剑出鞘,然后他与华朝对视一眼,两人的身影同时动了起来。 李墨阩手持长剑纵身跃向高处,将剑尖直指即将完全闭拢的帷幕顶端。华朝则一步向前,一股无形的气息荡漾开来,他握紧双拳然后猛然推开,眨眼间就已经在微微晃荡的幕布上砸出了一个个坑洞来,可是这层好似轻纱的帷幕却始终屹立不倒,甚至就连丝毫残破痕迹都捕捉不到。 程鲤察觉到自己和徐从稚之间的距离其实还没有被分割开来,可是即便知道彼此近在咫尺却也难以轻易跨越这层帷幕的阻隔。 程鲤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握住了身后的剑柄,虽然只是一把徐从稚在云庚村中雕琢而出的木剑,可是握住了手中剑的程鲤气势却浑然一变,与传闻里“修罗九相”中那个最擅潜行隐杀一道的“幻影”全然不同,而是全身上下披挂起了堂堂正正光芒万丈的剑气,即便武道修行途中没有多少机会能够触摸剑道,可是只要握住了剑,程鲤便是这世间最耀眼的那位女子剑仙。 侧耳倾听,看来身旁和身后都已经与这层阻隔的帷幕交手了,徐从稚缓缓闭上了双眼,然后迈步向前踏出一步,在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座环绕在丛山之间的悠悠深潭,在岸边似乎独自站着一个伟岸的背影。 徐从稚感受到心底深埋已久的那份怯懦和委屈,然后他的全部心神就落在了腰间的长刀上,铮然一声响,整座天地都听闻了手中刀出鞘的声音,要惊天地殊。 伏龙山脉一如往常的平淡日子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和巨响打破,负责镇守山脉入山口和看守山外密林的护卫队迅速调动起来,在几位武道高手的率领下迅捷无比地来到了那一行人踏足的地方,可是从天垂落的帷幕不仅阻挡了那些外来人的脚步,也将想要有所行动的护卫队挡在了不远处。 领头之人瞧见了眼前气势磅礴的帷幕,心下便安定了许多,护卫队中的其他人也有些如释重负,还好岛主及时亲自出手,否则没有提前察觉到这些外来人的护卫队可就犯了重罪了。 可是护卫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惊讶地发现那层好似世间最为坚固牢笼的帷幕居然难以抑制地猛烈晃动起来,似乎有拔刀出鞘的声响隐约刺入耳中,滔天的气息碰撞将只在不远处的护卫队都一把掀翻,还没等狼狈卧倒在地的护卫队众人重新站起身,他们就看见了一道不逊色于那层帷幕的冲天光亮骤然在眼前扩大开来,然后一个身影一步踏出。 斩!隐约龙吟还未冲破九霄就被一道刀光拦腰斩断,伏龙山脉似乎都震荡了起来,细碎山石簌簌滚落,更多的武道高手闻声而至,可是都被那鼓荡的气息阻隔在了远处,只能旁观却难以走近。 镜面碎裂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看见那层阻挡在山脉前山外的帷幕骤然间支离破碎,有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手持长刀将幕布撕扯成了漫天碎片,在半空中焕发着光怪陆离的色彩。 那个庞然身影再次向前走出一步,然后只有武道修为足够深厚的宗师高手才能看得见在好似神明虚影的庞然大物脚下,站在一个手持长刀的年轻人,此时那年轻人手中平平无奇的长刀却释放出可与天光争艳的灼热光亮,还有不可直视的绵延气势不断涌动着,在眨眼间就回荡在了整座伏龙山脉。 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之人不敢再拖延等待,在感受到那外来客的磅礴修为之后便迅速去往后山,好在岛主闭关的禁制不知何时已经关闭了。 于是这位主事人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岛主闭关的山洞外,却只看到一片空荡荡,他愣了愣,然后看见了不远处原野中央深潭岸边站着一个气势巍峨的身影,负责在岛屿之主缺席时管理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人擦了擦额头汗水,赶到那个身影背后拱手禀告道:“岛主,有外人入侵山脉。” 林山岛岛主伏龙山脉领主徐椿背对着身后的一切,他的神色平静,即便听见了向来沉着稳重的议事会主事之人急切的禀告却也依旧一动不动,在他身前好像千万年都是平静安宁的深潭湖水居然出现了一个深邃的漩涡,在漩涡之中站着那个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的身影。 好像长高了些? 徐椿挥挥手,山外破碎的帷幕再次聚拢,然后就在半空中出现了一个手持铁鞭的巨大身影,好似金刚怒目,沉声喝道:“大胆外来人,竟敢触犯伏龙山脉!” 可是那顶天立地的神明虚影却一步不退,竟只是依靠气势就全然压制住了那负责护卫伏龙山脉的禁制化身之一,一个清朗的声音传遍整座林山岛和伏龙山脉。 “徐从稚与林山岛问道!” 第二十九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三) 整座林山岛从未如此动荡摇晃过,即便是当年君洛登临伏龙山脉之巅与岛屿之主的那一战也始终都将所有的异象都压制在了后山禁制之中。 可是今日的气息碰撞竟是在伏龙山脉前山处就骤然爆发,似乎那个不请自来的外来之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与林山岛来个宾主尽欢的交涉,而是从一开始就打算硬碰硬较量出个高低,所以只是打了个照面就直接让岛主调动岛屿禁制与之抗衡,而那人竟也依然丝毫不肯退却,直到山脉之中的百姓们都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才有些恍然大悟。 许多年前,伏龙山脉的百姓都知道岛主家中那个天赋不错的孩子似乎有些不堪重负,不知是不是因为岛屿之主的那份责任太过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竟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是好多年。 其实伏龙山脉的许多人都清楚,即便那个孩子没有在年幼时通过岛屿之主的考验,可是只要他能够按部就班地潜心修行,一旦登堂入室了,这座林山岛也依旧要瞩目于他,就像当年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跟随他父亲的旗帜那样,只要孩子能够顺利成长为岛屿上的至强之人,那么岛主之位依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是所有人也都知道从来一板一眼不肯给任何人好脸色的岛主肯定对于自家寄予厚望的孩子会更加严苛,若不是孩子那个虽然因为年岁渐长而修为衰败的外公,依旧是当年锋芒毕露的刀圣,所以是山脉中难得敢与岛主掀桌子叫板的,能够一直护着孩子,否则恐怕在那孩子的娘亲离世不久,孩子就要在父亲的压迫之下背离而去了。 虽然最终那孩子还是远远地离开了伏龙山脉和林山岛,人们难免觉得太过遗憾,因为所有人都想要知道,若是在历代岛屿之主中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徐椿能够将自身传承修为全数留给自己的血脉,那么林山岛岛屿之主的境界修为究竟能够达到何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啊。 后来人们再次听闻那个孩子的消息,就是从不知为何总能及时传达到任何岛屿之上的天坤榜,人们看见了高踞天坤榜第九的“戮行者”,而且那个熟悉的名字还在不久前步步攀升,竟是仅次于那位“地藏顾枝”的江湖人了。 伏龙山脉的百姓极少与外界来往,所以看待世事的心性其实较之要更为纯粹澄澈,他们从来都不觉得那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会就那样再也不回来了,所以很多人其实一直在等着他回家,不是为了想要看一看岛屿之主的位置花落谁家,而只是想要再见一见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而已。 林山岛和伏龙山脉有着属于自身的执着和坚定,他们从不觉得需要依靠任何外力才可以护卫住那份责任,所以即便没有岛屿之主他们也始终都是那一步不退的守护者,于是从内心深处,他们就只是希望离家的游子能够归来罢了。 现在那个孩子回来了,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是还未来得及说起当年过往,便已是父子刀兵相向的局面,伏龙山脉禁制听命于岛屿之主,所以徐从稚为何会被阻隔在前山,自然也是因为那个不知何时出关的岛主在后山的指使。 而那孩子也是个倔强性子,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仅褪去了那满身怯懦和犹疑,更是要愈加的锋芒毕露势不可挡,所以即便知道站在身前出手的是自己的父亲,那个手持长刀的少年郎也一步不肯退,竟是一场武道宗师的碰撞箭在弦上。 伏龙山脉的山路间有一个苍老身影不顾身旁子孙的劝阻,竟是时隔多年再次运转修为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前山,然后就看见那个长大许多的少年持着手中刀站在神明虚影的脚下,光芒万丈风发意气. 老者站在山崖上咳嗽了一声,嘴角却露出畅快的笑意,这么多年他早就看那个总是一副自负模样的女婿不顺眼,如今他最看重的外孙终于回来了,而且还是同样身居天坤榜的武道高手,可要好好收拾一下那个高高在上的所谓岛屿之主。 后山处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之人只感觉眼前一花,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岛主便已经消失不见,他叹息一声摇摇头,神色间却再没有丝毫慌乱,既然知道了那个强势踏足岛屿和山脉之人是徐从稚,那么就无需担心会出现什么扰乱神秘禁制的意外了. 这对父子别别扭扭了许多年,总该有个了断。 那位与徐椿从小一同长大的山脉议事会主事之人离开后山,需要去往议事会安排山脉的护卫队把控好岛屿的禁制,最好是不要将武道宗师之间交手的异象宣扬出去。 徐椿一步跨出就来到了那个禁制化身的庞大身影附近,他双手负后神色平静地看着不远处似乎长大许多便陌生了些的徐从稚,声音缓缓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徐从稚握着手中长刀,神色同样没有丝毫起伏,他直视着徐椿的双眼朗声道:“徐从稚要与林山岛伏龙山脉问道,为探寻蓬莱而至。” 听见了那座秘境的名字,徐椿微微皱眉,然后他低下头看向站在徐从稚身后的一行人,此时阻挡的帷幕已经被徐从稚一刀斩开,所以那些随着徐从稚来到此处的人也尽数落入徐椿眼中. 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子,依稀记得是叫卿乐,似乎许多年前曾跟着那位亲手将他这位林山岛岛主打落深潭的君洛来过这里,而且还跟着君洛一同去往蓬莱。女子身边还有一个身穿儒衫的少年,眉眼与卿乐和君洛都有些相像,却不是当年那个孩子。 徐椿声音清冷说道:“此处没有蓬莱。”徐从稚双眼坚定,只是说道:“那就请岛主让开道路,由我们自己去寻。” 徐椿终于将视线完全落在徐从稚的身上,似乎有些好奇地在仔细打量着他,可是从那双眼中,徐从稚却只看见了熟悉的轻蔑和冷漠,徐从稚攥紧长刀刀柄的手掌缓缓用力,身后顶天立地的虚影骤然大放光明。 长刀吞吐的锋芒太过难以遮掩,那禁制化身的庞然身影察觉到了徐从稚身上散发出的敌意,虽有神智却无常人情绪的禁制化身自然将徐从稚看作了林山岛伏龙山脉的闯入者,所以不再多说,禁制化身挥舞着手中重若千钧的铁鞭便朝着徐从稚当头砸下. 可是却被徐从稚身后真气修为所化的神明虚影伸出手掌牢牢攥住,那虚影的面容飘忽不定,直到此时才让人看出了徐从稚面貌的几分痕迹,却少了些眉眼间的温和,纯粹金黄的双眸中流淌着不容抵抗的威严。 徐从稚一抖手中长刀,轻描淡写地开口喝道:“让开!” 一股无形的气势猛然推开,那禁制化身竟一时间不由自主地察觉到自身的存在开始飘渺起来,可是因为那份传承千万年的禁制太过厚重,于是哪怕知道眼前的对手有些难以阻挡,禁制化身却依然一步不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将铁鞭从神明虚影的手中拽出,然后怒目而视将满身气魄都压在了徐从稚的身上,狂风呼啸激荡,徐从稚的身影那般渺小脆弱,好似不堪一击。 可是气势碰撞之下,禁制化身手中的铁鞭却突然响起了清脆的碎裂声,徐从稚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见,然后身形高出山脉好似要置入云霄的神明虚影便猛然一探手掌抓住了一把锋利的长刀,向着铁鞭横推而去,而徐从稚就站在那金黄的手掌之上,双手握住手中长刀,长啸一声:“斩!” 徐椿没有再冷眼旁观,他一步跨出来到禁制化身前方,伸出手一挥衣袖,一层恍若水波荡漾的帷幕便骤然摆动起来,将挥舞的长刀和仰天长啸的神明虚影都笼罩其中。 他背对着禁制化身沉声说道:“请前辈守卫林山岛周全,此人由我来招待。”话语落下,徐椿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已经站在了徐从稚身前三尺之间,双手并拢做剑指直刺徐从稚眉心。 徐从稚脚步一踏,那覆盖禁锢的帷幕就破碎零落,而他双手拄着长刀站在半空中,双眼平静地看着就在身前的徐椿,任由那剑指来到眼前,可是预料中的锋芒吞吐和气势磅礴都没有丝毫迹象,从徐椿指尖涌动的无数汹涌真气好似都被徐从稚身上披挂的气势所震慑,于是全然不敢再寸进冒犯. 徐椿微微皱眉,感受到了徐从稚身上流溢而出的血色,他想起了徐从稚在江湖上和天坤榜中的名号,“戮行者”? 徐从稚神色古井不波,他扬起手中长刀,便接引无数光芒汇聚刀锋之上,将徐椿的身影直接甩开了去,徐从稚脚步跨出如影随形,然后将手中长刀砍向徐椿的胸膛,不知是否有了片刻的犹疑,他居然在出刀的刹那有意避开了徐椿防卫最为薄弱的脖颈和心脏处,好似身经百战的他全然看不出徐椿在交手时露出的破绽。 徐椿察觉到少年的动作,嘴角微不可察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可他说出口的话语却那般冷漠刺骨:“还是这样犹犹豫豫,难成大事。” 说完,徐椿手掌拍开徐从稚手中的长刀,而后他抬手一招,程鲤手中的木剑居然颤鸣作响,好像在两股气势的相较中有些不堪重负,程鲤听见徐椿的声音:“借你一剑。” 程鲤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然后手中木剑就迅若雷霆地飞掠向空中落入徐椿掌心。 剑气犹如漫天雨落,即便是有神明虚影护身的徐从稚也不得不退开一步,然后徐椿也在半空中站住身形,轻轻甩了甩手中雕琢简朴的木剑,他抬眼看向徐从稚说道:“还是用刀?” 徐从稚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长刀,随意应道:“不劳岛主挂心。” 徐椿点点头,然后手中剑尖指向徐从稚,问道:“‘戮行者’今日定要强闯我林山岛伏龙山脉?”徐从稚神情平静回道:“我等并无恶意,可若是岛主非要刁难阻挡,那就无话可说。” 徐椿静静地看着徐从稚,然后手中长剑就已经跨过云海直坠徐从稚的身前,徐从稚扬起长刀荡开木剑,然后伸出手肘与骤然欺身而至的徐椿猛然撞在一处,狂乱的风声来回穿梭跌宕,竟是将伏龙山脉和密林之间的所有招展树木都压低了身子去,似乎在那份针锋相对的气势之前根本不敢触犯丝毫。 徐从稚和徐椿的身影站得太过高远,于是旁观的许多人都难以看清他们的存在,更看不清晰他们的交手,只知道那动荡云霄的巨响好似暴风雨前的雷鸣一般经久不息。 林山岛伏龙山脉的百姓何曾亲眼见识过汪洋之上武道宗师的交手,当年君洛的到来和离去都悄无声息,恐怕直至此时除了岛主和几位主事之人以外都全然不知,所以今日看见了徐从稚和徐椿的交战,伏龙山脉的百姓都不由得慨叹原来这整座汪洋站在山巅的武道高手是这般让常人觉得遥不可及,更不要说去走近探寻丝毫了,这些武道修行有成之人,早就是逍遥天地的神仙中人了。 山前的一行人此时都抬头仰望着那番交手的惊心动魄,还能勉力看见许多的华朝看着徐从稚的身影满眼向往,君策有些好奇,问道:“你为何也这般向往武道修行?”顿了顿,君策斟酌着说道:“传说中蓬莱岛是安稳祥和的秘境,应该没有什么需要武道修行才能抵抗的困境吧。” 这一路同行以来,本就年纪相仿的君策和华朝还算得上是能多说几句话,平时在跨越汪洋的船上华朝还会不时向君策问询些这座天地的学识,君策也知无不言,所以二人的交情倒是亲近一些。 华朝收回视线,闪烁的双眼中有兴奋雀跃的光亮,他压制着话语中的飞扬说道:“为什么会不向往呢?你看,武道宗师能够无所不能,只要他们有所想那么这天地间就无处去不得,而只有他们拥有的那份境界修为才可以尽情去做自己心心念念之事,不必身受拘束和惮误坎坷,这份自由谁人能不艳羡呢?”说完,他眨着眼睛看向君策,却看见身穿儒衫的少年神色平静,似乎全然都没有对于眼前这番武道高手对决而动容感慨。 这下子轮到华朝好奇了,他看着君策问道:“难道你不觉得武道宗师们很厉害吗?”君策摇摇头说道:“武道高手们当然很厉害了。”华朝追问道:“那你不向往吗?” 君策想了想,摇摇头,华朝转身站在君策身前,疑惑问道:“为何?” 君策抬头看向身影没入云海之中的徐从稚,可他的眼前却看见了另一个少年,那是一个只在传闻里天下无敌的武道高手,可君策每次看见的他,却只是那个坐在巷子口木匠铺子里埋首雕琢的寻常少年,没有什么举世无双的武道修为,也没有让人瞧见了就要退避三尺的锋芒毕露. 可是那个只想要安稳度日的少年不见了,甚至君策都没来得及再见他一面就已经分离,在更多的传闻里,那个少年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终将要独自一人登顶高山去与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君主决一死战。 君策声音有些沙哑说道:“因为武道高手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自由,只要在这人间,所有的人都身不由己,武道宗师也会有世事纠缠,江湖纷乱也好油盐酱醋也罢,他们需要对选择承当责任,也需要为所背负的执着一生,逍遥天下自然风光无限,可是那样浪迹天涯的一生却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落脚所在,所以即便是想要停下脚步也已经再难回头,无论是武林上的纠纷还是难以放下的执念,都终究会困顿许久许久,所以武道宗师又与常人有何不同呢?” 君策呼出一口气,似乎思索良久的少年也决定与自己内心中那个许多年前的孩子和解,他缓缓说道:“所以在这世间的选择从来没有唯一的答案,即便年幼或者年少时会觉得武道修行便可以无所不能,可只要这世间依旧还有其他可以为之执着的,那么选择,就依然可以舍得。” 说完,君策收回视线看向若有所思的华朝,笑着说道:“你也无需觉得我是在劝阻你继续武道登高,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只要在决定的那一刻无怨无悔就好了,而且即便后悔又如何,一切都只有等走出了犹豫的那一步之后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解答。” 君策抬眼看着云起云涌处,他一身儒衫轻轻摇曳,好似新发的绿竹,让人看见了洁净的春雨与温和的风。 第三十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四) 天穹上的交战似乎终于落下了帷幕,站在云海之间的徐从稚挥舞手中长刀,然后站在他身后的神明虚影便化作了一道璀璨的光芒融入了他的刀锋之中。 斑驳的痕迹倒映出云海的翻涌,那光亮好似将原暗深处的所有星辰都吸引而来,于是世人抬头看去都只能看见那把长刀所蕴含的光亮,将悬挂汪洋之上的烈日都抛开了去。 徐椿看徐从稚那劈斩而来的一刀,他收起了手中的木剑,不知是否他有意为之,木剑在那番激荡交手中依然崭新如初,然后他挥动手中,终于第一次动用了岛屿之主所掌握的力量。 伏龙山脉后山处的深潭湖水化作漩涡倒挂而起,有水滴汇聚铸造一把长剑落入徐椿的手中,然后那深邃幽暗的水剑便与徐从稚的最后一刀相互碰撞。 那一刻晴空万里的天穹洒下了雨水,浸润了林山岛上经受摧折和惧怕的树木,也落在了所有人的身上,却没有潮湿感受,反而有一片暖意渗进身体里,让人好似被温和的阳光拥在怀中,看来最后那争锋相对的父子二人还是默契地收手了。 徐椿的身影恍若坠落的陨石砸在了伏龙山脉与密林的界限处,徐从稚的身影也降落在程鲤的身边,徐椿伸出手将木剑抛回了程鲤,然后他看着卿乐开口说道:“许久未见。” 卿乐抬手行礼:“叨扰岛主了。”扶音和君策也随着卿乐一同向徐椿行礼。 徐椿双手负后,神色难得有些起伏波动,他语气带着惋惜和遗憾轻声道:“洛兄的遭遇实在让人难以承受,没想到那一次分别居然再无相逢了。” 卿乐直起身子看着徐椿,她嘴角露出微弱的笑容,低声道:“是啊,谁也想不到。”徐椿看向站在卿乐身旁的扶音和君策,卿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儿子君策,这位是扶音。” 徐椿的神色有些犹豫,卿乐看出了徐椿想要问的事情,她转头看着君策,轻声道:“君衣还活着,只是……” 徐椿对当年那个跟着君洛和卿乐来到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孩子有些不俗的印象,那个孩子虽然当时根骨尚还稚嫩,却能看得出那份天赋资质的非同寻常,当年与君洛攀谈之时,那位意气风发的武道宗师也开怀笑着说自己的孩子以后定然要比自己在武道一途走的更远。 徐椿也对那个孩子的成长满是期待,只是后来听闻了奇星岛的倾覆,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也已经和君洛一般落得个让人闻之不忍的结局。 徐从稚接过话头说道:“顾枝如今下落不明,但是一定还活着。”徐椿视线看向徐从稚,徐从稚神色平淡,好像根本就不打算和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相认。 程鲤解释道:“当年的君衣就是如今在天坤榜上的‘地藏顾枝’,不过这些年的经历有些说来话长,所以现在只有我们护着乐姨还有扶音他们来到林山岛。” 徐椿点点头,然后又看了徐从稚一眼才转身看向卿乐问道:“你们想要去蓬莱避祸?” 卿乐点点头,抬眼看向徐椿说道:“如今乱世将至,恐怕没有哪一座岛屿能够真正的独善其身,说来惭愧,我们这些无凭无依之人便只能竭尽全力地搜寻足以躲藏避祸的隐居之地,所以就想要来探寻一番蓬莱仙岛的所在,实是怯懦畏缩之举。” 徐椿摇摇头,缓缓说道:“趋吉避凶乃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指摘苛责丝毫。” 徐椿的神色满是肃穆庄严,他继续说道:“只是林山岛世代护卫蓬莱所在,绝不容许常人跨越禁制触及蓬莱岛的隐秘,所以恐怕你们难以得偿所愿了。” 徐从稚皱着眉打断道:“还请岛主容许我们进山详谈,就这般将来客阻在山外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吧。”徐椿看也不看徐从稚,只是神情严肃地看向卿乐。 卿乐明白徐椿的意思,当年君洛想要去往蓬莱岛看一看那仙界的风光,那时徐椿作为林山岛岛屿之主也是这般言说,毕竟虽然蓬莱岛真的存在,可是那超然世外的秘境自然不会准许寻常凡人随意踏足,想要跨越禁制去往蓬莱,便需得历经重重考验磨难。 当年君洛也是凭借自身取得了禁制的认可才得以去往蓬莱,所以徐椿所说倒也不是想要给远道而来的一行人泼冷水,蓬莱岛在伏龙山脉设下的禁制并不简单,徐椿也想要叙说清楚事实,好让一行人知难而退。 站在不远处的华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是蓬莱也从不禁止汪洋之上的百姓去往不是吗,只要能够通过考验便可以去往。” 徐椿的视线终于注意到了华朝,然后他的双眼中突然绽放出难以言喻的琉璃光彩,在他的眼中,华朝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武道修行之人,而更像是一副泼墨画卷,在画卷之上有与林山岛禁制一般的文字流转,也有那座蓬莱仙岛的气息所化山水在流淌旋转,只是那些气息似乎正在被汪洋的灵气所慢慢同化,于是让那副画卷蒙上了一层水晕。 徐椿微微皱眉,似是有些难以置信,问道:“你是何人?” 华朝看向徐从稚,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他已经答应过徐从稚不会在外人面前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徐从稚刚想要说话,可是徐椿却已经摆摆手说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后山,只是能否去往蓬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说完,徐椿转身走在前方,卿乐带着扶音还有君策紧随其后,华朝和李墨阩也跟了上去,徐从稚和程鲤走在后头。 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跌宕阻隔,甚至就连伏龙山脉的百姓都没有看见,只有神情肃穆的护卫队牢牢把持在行走的山路附近,似乎徐椿已经有意吩咐伏龙山脉的百姓都远去,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走在蜿蜒山路上,终于来到了后山的地界。 到了此处,就连山脉之中的护卫队也难以踏足,于是只有徐椿独自一人带着一行人走入,在踏过那层无形界限之前,徐椿突然回头看向徐从稚和程鲤,说道:“你们二人止步。” 徐从稚掌心搭在刀柄上问道:“为何?”徐椿不再理他转过身去,只是说了一句:“如果你们还当自己是伏龙山脉之人的话就止步于此,如果你们打算将自己当作来客就跟上来。” 徐从稚还想要继续往前走去,却被程鲤拉扯住了衣袖,徐从稚顿住脚步,最终还是止步在了后山界限外,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偷偷跑到后山时那位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是如何责问的自己,徐从稚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当年的记忆都淡化忘却了,却没想到只是回到了此处,过往便要那般清晰地重新浮现。 老人和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人一同来到此处,徐从稚看见了许久未见的老人,回到林山岛以后始终神色平静不卑不亢的少年竟是有些眼眶湿润,他弯腰拱手行礼道:“外公。”程鲤也跟着行礼,只是喊了声“老爷”。 老人挥挥手扶起徐从稚,浑浊双眼看着长大许多的徐从稚,老人似乎已经褪去了当年的所有锋芒,看向徐从稚的眼神中满是追忆和欣慰,他紧紧握住徐从稚的手掌,沙哑着轻声道:“回来了,孩子。” 徐从稚点点头声音颤抖道:“是我不懂事,离开太久了都没有回来看您。”老人摇摇头,说道:“平安回来就好,平平安安的就好。”徐从稚也握住了老人满是褶皱的冰凉手掌,老人转身看向山崖某处,低声道:“去看看你娘亲,她应该也等了你许久了。” 徐从稚扶着老人一同去往山脉某处崖畔的墓碑前,那位议事会的主事之人和程鲤也跟了上去。 后山禁制所在是山峰拱卫之下的一片原野,除了山脚下绵延成片的铸剑炉以外,便只有那位居原野中央的悠悠深潭,满山青草鲜花在清风吹拂下压低了身子,似乎在迎接着远道而来的一行人。 林山岛岛屿之主走在最前方,去往深潭并无明晰的道路指引,若是有人误入此地,恐怕只能够远远看着深潭却会始终在原地盘旋而难以走近丝毫,所以唯有紧紧跟着徐椿的脚步才可以畅通无阻地去往深潭所在,这种种神异自然都是蓬莱岛在这座人间的禁制显化。 华朝远远看着那潭湖水,虽然没有从天而降的璀璨光柱,湖水也深不见底,可是不知为何便让他觉着有些熟悉,想起了蓬莱岛上的神潭,脚步越来越近,他便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永远都不会忘却的气息开始缭绕在自己的身上。 徐椿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番异象,于是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华朝,问道:“你来自蓬莱?” 华朝不知是否应该实话实说,于是将求助的视线看向君策,看见君策点点头,华朝这才说道:“在下华朝,来自蓬莱岛。” 徐椿有些感慨,轻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三百年之后,居然还有蓬莱之人会来到此方天地。”说完,徐椿抬手一挥,平静如镜面的深潭湖水猛然涌动起来,而后有无边无际的云雾开始喧嚣沸腾,浩浩荡荡地扑向了来到此处的一行人,似乎将他们一口吞入腹中去。 徐椿的声音飘渺起来,只听见一个轻轻的嗓音缓缓道:“这就是林山岛禁制的考验,只有……” 徐椿的话语还未落下,他便突然皱起了眉头,因为预料之中的禁制扩散居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那把本该封存在岩洞中等待传召的神剑就直接出现在了徐椿的手掌中,似有灵性的长剑剑尖指向卿乐,雀跃啼鸣。 徐椿抬眼看向卿乐所在,只见在云雾之中走出了一个身影,没有长刀在手也没有武道在身,就只是一个神色嬉笑的寻常年轻人,可是随着他的一步走出,不只是后山的深潭,就连伏龙山脉的所有树木,还有林山岛外的汪洋大海,竟是都不由自主地摇晃震荡起来,似乎竭尽全力地迎接这个年轻人的现身。 徐椿眉头舒展,他看着那个年轻人轻声道:“君洛。” 那个年轻人站在卿乐的身边,姿态闲散眉眼温和,他好像没有看见身旁的卿乐和君策,可却缓缓说道:“还请岛主莫要为难我家卿乐。”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徐椿手中长剑骤然散发出耀眼的光亮,徐椿低下头看着神剑与那个年轻人的回应,他难得露出笑意来,摇摇头再次叫着那个名字:“君洛。” “林山岛世代传承至今,之所以固步自封自困藩篱就是为了守卫那通往蓬莱岛的门户所在,历代岛屿之主都掌管开启秘境门户的神剑,可是想要越过林山岛的禁制去往蓬莱岛却绝非易事,而且还有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存在,若是有外来之人想要强闯,那便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就是林山岛从不与外界往来的缘由,世世代代更要为了守护那份责任和隐秘而执着奉献,本来这些事情是要在你们十八岁那年由议事会传达给你们的,可惜你们离去的时候太过匆忙,后来也不肯回来,所以这些关于林山岛的隐秘才到现在与你们说明,方才岛主不是刻意刁难你们二人,而是若你们还将自己看作林山岛之人就要遵循岛屿的禁制,身为守卫之人不可轻易踏足后山深潭,除非得到岛屿之主的准予或是需要去镇守禁制所在,否则轻易走入就是触犯林山岛最大的规矩,即便有岛主在也不能对你们网开一面。” “记载中千万来,除了当年的君洛和更多年前的一位神秘高人以外,从没有人能够越过禁制去往蓬莱岛,不是林山岛的刻意阻拦,而只是蓬莱岛留在人间的禁制太过坚不可摧,不仅是要有举世无双的气魄,更要有坚若磐石的心性,而若是没能成功通过禁制考验,离开林山岛之前都会自然而然地消去有关此处的记忆,外来之人便只记得踏足伏龙山脉的见闻而全然忘却有关蓬莱岛的事情,更何况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缘去往后山历经考验的,蓬莱岛的秘密是这世间最大的隐秘。” 山脉崖畔的一座墓碑前,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之人与徐从稚和程鲤说解清楚林山岛伏龙山脉的禁制,还有老人在一旁说些传承久远的隐秘。 徐从稚才慢慢理解那些年徐椿带着自己所磨砺的种种考验,原来都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尽快成长为足够承继岛屿之主位置之人,只是后来看着徐从稚既无武道修行的心性,也没有与神剑亲近的天赋,徐椿才慢慢地放弃了揠苗助长,却没想到徐从稚居然不辞而别离家出走。 徐从稚手掌轻轻摩挲腰间银色刀鞘,程鲤站在他身边,不知道少年心中究竟作何想,可是程鲤能够看见徐从稚那自从临近林山岛之后就刻意板起的冷漠面容神色才渐渐地瓦解,也许只有等到少年能够与当年那些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的过往握手言和了,才会真真正正地敞开心扉走入这片故土吧。 异象突如其来,在天地之间,璀璨的光芒搅乱云海也掀起波涛,徐从稚和程鲤抬眼看向空中,只见在后山的方向出现了一道耀眼的惊鸿,恍若一座长桥搭建在天地之间,神剑一掠而去,一道隐约门户矗立半空中,长桥便通往门户深处的汹涌云雾。 一个年轻人站在桥头弯腰伸出手,所有人都能清晰听见那个温和的声音轻声说道:“卿乐,走,我带你去蓬莱。” 传闻十余年前,那个古往今来武道登高最为瞩目耀眼的君洛在奇星岛孤山逝世之时没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异象,更没有传说里天上仙界的神明接引,就好像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寿终正寝了,世间没有哀悼也没有缅怀。 可是没有人知道,君洛与这世间做了一笔交易,那个交易很简单,他君洛能够将自身从天地所得到的所有气运和造化全数归还,只是希望在未来的某一日,这世间能够与一个人温柔以待。 只是那一个人。 卿乐。 君洛余生为她而活。 这一日,蓬莱岛乃至汪洋之上这座天地的禁制都为一人所破。 千百年的规矩一笔勾销,神明做出应答。 君洛要接卿乐去往这世间最美好幸福的所在,天地避退。 第三十一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五) 这世间最繁华胜景之地,人们可以去说铺满嶙峋瑰丽山岩的崆玄岛,可以去说海兽巡游飞鸟翻腾的珊瑚岛,可以去说山隐松烟溪入花雾的水纭岛。 可是无论评议争执多少,都绕不过那座矗立汪洋居中的古老岛屿,人们要说山水便赞叹晏山,要说雄城便称道禹夏,要说玄妙更是离不开巍峨皇城,那座岛屿是汪洋之上万物生灵和一切文化的源头处,那是造物所在也是万灵归属,只要那座岛屿始终存在于波澜壮阔之间,这世间便终究不会堕入最深沉的黑暗,因为那座岛屿名为光明。 光明岛位于玉乾海域的居中位置,在更多的传说和所有航船的海图上,光明岛也位于整片汪洋的中心,无论有多少野心勃勃的岛屿之主想要朝着那众生敬仰的高处去攀登,可是想要登临山巅却都无法绕过那好似世间磐石的光明岛以及光明皇帝。 历朝历代的光明皇帝无论政绩如何,从登顶皇位的那时起就象征这世间最伟岸的旗帜,只有天地间最为心境澄澈和最为光明正大之人才能触碰到光明皇帝的位置。 即便在新政尚未变革之前,依靠血脉传承的光明皇帝之位也始终没有被丝毫的玷污和辱没,那些世代传承的王子皇孙哪怕会尽情争夺传承的皇位却永远都不会对于那份权势和地位有丝毫的怠慢和轻视。 其实在数千年来的皇权历史中,光明岛从未发生过血腥惨烈的夺嫡之争,更没有其他岛屿王朝那般层出不穷的弑父杀兄戏码,那些都早已是世间翘楚的继承之人只需要尽数运转自己的天赋资质,那如有灵性的皇位便会做出选择。 正因为光明岛至高无上的超然地位,所以光明岛王朝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世间的视线,甚至许多岛屿就依靠着光明岛的旗帜亦步亦趋地生存和荣发,于是两百年前那位光明皇帝开天辟地一般的革新就显得那么气魄雄壮,因为那些震古烁今的变革不仅仅是与汪洋之上早已经习惯了世代传承血脉牵连的岛屿作对,更是要和千万年的历史岁月去叫板。 可也正因为这份大逆不道的革新是由光明皇帝亲手执掌,所以浩浩荡荡的变革时代就那样在光明岛上演,时至今日,那许多观望嘲弄的岛屿之主都不得不慨叹光明皇帝的英明神武和雄韬伟略,如今的光明岛非但没有在变革中分崩离析,甚至还要更加繁荣昌盛蔚为大观。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份好似天方夜谭的革新非但没有随着历代皇帝的变迁而中道崩殂,甚至两百年来的历代光明皇帝都始终坚定地走在变革之路上,于是世家隐退众生并起,千般造化万般谋略,如今光明岛不仅是那世间最为古老的历史,也是汪洋之上最为汹涌的活水。 不久前天地瞩目的光明大会落下帷幕,人们起初还津津有味地议论着群雄并至的光明岛将会演化何等令人叹为观止的变迁,可是随着那位在奇星岛“死而复生”的魔君发了疯一般于光明岛外向整座汪洋宣战,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被牵扯了过去。 乱世将至的消息引动人心惶惶。好在即便其他海域和岛屿已经陷入了难以抑制的混乱和破败,光明岛却依旧屹立不倒,甚至风帆来去繁华鼎盛的港口还是热火朝天的景象,似乎光明岛和光明皇帝在无声地告诉天下人无需惊慌,那位口出狂言的魔君根本不能够对这世间带来不可阻挡的乱世,只要还有光明岛在,一切的黑暗和邪祟都无所遁形。 光明岛的一如往常固然为天下人带来了安定和舒缓,可是若有人置身于光明岛上愿意多思索一些,就会发现看似宁静祥和的光明岛上也已经是暗流涌动。 光明岛和光明皇帝不可能对已经在其他海域掀起战火的魔君视而不见,可也不能在战争的一开始就急躁地卷入战火和纷争,席卷整座天地的乱世不仅是要摧折性命和山河,更要压迫众生的心性和魂灵。 乱世之所以为乱世,在于那些汇聚的血海和四散的骸骨,也在于凋零的魂魄和崩塌的血脉,若是还未抗争和反击就将人心全数焚尽,那么真正的末日才姗姗到来。 独臂的剑客踏足光明岛的港口时,眼中所见与严阵以待群情激昂的奇星岛虽然截然不同,可是仔细探究人性和民心其实亦有异曲同工,光明岛同样在潜移默化地引领着百姓的心性和选择。 乱世不会放过任何人,独善其身和置身事外都是奢望,只有坚定信念和奋发意志才能去抗衡。不过至少在此时,光明岛的城池和山水依旧一派祥和安宁,繁华的街道和鼎沸的声息好似要这样安稳地直至天荒地老。 剑客头顶带着遮掩容貌的斗笠,身穿简单朴素的布衣长褂这副江湖游侠的打扮在光明岛城池中的街道上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些色彩斑斓千奇百怪的服装之间混杂着这样一个简朴得有些刺眼的江湖人,实在很难让人不多注意去看上几眼。 剑客似乎也有些没有意料到这番结果,可也只能暗自怪罪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回到此处了,竟忘却光明岛这座日新月异的王朝上最缺乏的恰恰就是自以为的毫不起眼。 因为在这座最为繁华鼎盛的岛屿上,即便是最窘迫寒酸的百姓也要比起海外其他地界所遇见之人瞧着更加富贵,仅仅是从绝不愿意逊色落伍的穿着打扮上也能够看出几分蛛丝马迹。 所以光明岛在传闻中好似天外秘境一般的名号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并不算夸大,而是因为整座岛屿这一份浑然天成的追逐新意和顺应奇异的心绪就绝非其他岛屿能够比拟。 这就是传承千万年的光明岛所独有的自信,不只是在权势和地位上的彰显,更在于这些象征着汪洋之上潮流所向的琐碎细节上。 当然光明岛也不像是许多夸大其词的记载中那般已经路不拾遗、万众平等全无高低贵贱之观念了,只能说随着革新的信念渐渐融入市井百姓的心目之中,终究还是让人们看到了光明岛铸造所谓大同盛世的一番可能。 好在光明岛从不阻挡海外无数江湖人的涌入,所以剑客的这副打扮即便暂时吸引了几道目光也很快就隐入了人潮如织中,寻常市井的百姓也能够将任何修行武道的江湖人看作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其实在最初武道现世的时候,许多海域岛屿的百姓都将那些修行之人看作了人间的神明,敬畏有加,也是由光明岛打消了人们这一份奇异的崇敬心思,所谓的武道修行之人不过也是肉体凡胎罢了,生来病死概莫能外。 剑客走在许久未见已经有些陌生的街道上,沿着笔直宽敞的街道,他并没有直接去往那座屹立在远处的禹夏城,也没有去往蜿蜒山路通向的那座巍峨宅邸,而是饶有兴致地在这座都城之前的城镇中随意行走,哪怕是走过了一个沿途的小贩附近也要驻足观看。 有细心察觉到的光明岛百姓只将他当作了一个初入光明岛的江湖人,哪怕一不小心撞上了视线也善意地笑着点点头,那个剑客虽然刻意掩饰了容貌,却依稀仍能让人觉察出那份独树一帜的气势缭绕,只是断去了一臂难免引人叹惋。 剑客走走停停,居然从正午时分一直闲逛到了夜幕深沉,他没有走进酒楼茶馆也没有去往客栈落脚,居然踏着夜路出了城去。 这座在夜色中繁华如昼的城池没有关城门的时辰,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就都是这般门户大开,毕竟这座商贸鼎盛的城池背靠都城前有光明岛军队聚集的雄城,根本无需担心什么混乱席卷而至。 剑客走出城门,可是眼前的官道却不似其他岛屿那般一片昏暗,官道上铺满了与城池中一般无二的石板路,两侧还间隔错落着悬挂的灯光,照耀着在夜间依旧车水马龙的道路。 剑客对此倒是见怪不怪,因为光明岛上几乎所有的官道都是这番景象无足为奇,剑客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路,然后拐进了一道已经被修建齐整的草甸抹去踪迹的蜿蜒小径。 他沿着依稀路线在远去了身后的灯光之后,脚下骤然一转,身形便犹如离弦箭矢飞奔而去。 这条小时候他总是从家里头偷跑出来然后混进官道的小径,虽然已经被时光消磨了痕迹,却依然能够为他指引回家的方向。 原野一望无际,夜空下蝉鸣此起彼伏,还有无数萤火虫聚在一处点亮草丛,剑客的身影恍若一阵清风吹拂而过,不过在他有意收敛真气修为和刻意遮掩步伐之下,远处都城那座朝向此处的的了望塔没有将潜入夜色的他当作什么胆大包天的蟊贼。 于是剑客一路畅通无阻地越过了农夫的田地和牧草,身影一闪而逝,好似眨眼之间就跨越了千里距离,抬眼看去,在官道上只能看见隐约光点的绵延宅院已经近在眼前,那些亮如白昼的灯火连绵作炙热温暖的光芒。 剑客停下脚步,然后走到了通往宅院的山路,他压低了头顶斗笠,脚步装扮出蹒跚踉跄的模样,隐没在阴影中的神色有些难以察觉的僵硬,似乎此时的他终于感受到了近乡情怯。 身边有马车隆隆驶过的声音,剑客一直走在山路的边沿位置,与那些匆匆行过的马车都拉远了距离,即便已经入了夜,可是于家宅院所在的山水十二景还是吸引着无数远道而来之人的造访。 于家特意在一处山脚下重新建造了精致雅秀的许多院落,就是为了让这些游山玩水的造访之人能够暂时落脚休憩,毕竟十二景中就有“云烟生朝阳”,若是能够在山脚院落等待一夜然后登山远眺日出,也不失为一番野趣。 路人有人掀起车帘好奇地打量几眼衣着素朴腰间佩剑的剑客,不过都是转瞬离去的陌生旅客,倒也没有人刻意停下脚步问一问此时装扮成受伤游侠的剑客是否需要帮助一二。剑客继续向前走去,却没有去往于家为旅客所准备的院落所在,而是径直去往于家那处巍峨森严的绵延宅院。 临近于家宅院,道路两侧也悬挂着明亮的灯火,朱红大门外还站着几个尽心尽职的护卫,在大红灯笼的光亮中神色肃穆,让人难免敬而远之,只有头戴斗笠的剑客好似没有什么眼力见,居然直直就向着于家宅院走去。 身后又有马车行驶声音传来,居然慢慢悠悠地在剑客身旁停下,车帘掀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小心翼翼问道:“这位大侠,请问需要相助吗?” 剑客愣在原地,似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那个主动开口的少女挠挠头不知眼前那个好似身负重伤的侠客为何突然愣住了,不过方才远远看见就察觉到了这个剑客断去了一臂,瞧着好生可怜,应该是遭逢了什么意外才落得这番凄惨模样吧。 剑客缓缓抬起头,他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显露在微弱的灯火中,灰黑的胡茬带着几分肃冷的气息,他似乎不敢转头去看那个明媚灵巧的少女,只是沙哑着声音说道:“途经此地想要休憩一夜,不知可否?” 少女犹豫了一下,然后剑客便听见了车厢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应该是在问少女:“窈窈,怎么了?”那是一个温和的女子嗓音,听着有些上了年纪,不过只听见话语仍能让人觉察出那份温婉娴静。 少女退进车厢中与那个女子说了几句,然后重新探出脑袋来伸手指向远处的山脚,说道:“那边有可以落脚的许多院落,如今应该还能有余下的院子,大侠可以去那里休息。” 剑客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过了片刻,好像听见少女和女子的声音他便改变了主意,于是点点头沉声回道:“多谢小姐好意。”说完,剑客便转身背对着于家宅院,朝着山脚下那片院落迈步。 少女看着剑客沧桑失落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喊道:“若是大侠需要相助可以随时来于家。”剑客挥挥手,身影渐渐隐没在深沉夜色中,不知为何,少女一直趴在车窗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直到她身后的女子开口问道:“窈窈怎么了?”少女重新端坐在车厢里,有些困惑地呢喃道:“那个人,好像有些难过。” 女子伸出手握住少女的手掌,露出宽慰的笑意,少女也收敛了神色,扯出笑容来。 剑客一直向前走去,似乎不敢转身回头再去看上一眼,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时隔多年依旧大摇大摆地走进于家,可是不知为何竟还是退却了。 从奇星岛到此处的一路上,他没有刻意赶路,倒是在沿途的许多岛屿都游历了一番,看见了乱世将至的人心惶惶,也看见了千山万水的光怪陆离,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抛去江湖了,却没想到就连那道门槛都不敢走进。 许多过往即便拼了命地想要去紧紧把握,也终究溃散在光阴长河之中,而许多远去的人和运去的故事也都会化作深刻的划痕残留在心底深处,即便他以为自己迈过了泥泞的纠缠抵达了选择的远方,也还是挣脱不开年少的执着和那时的承诺。 曾经离开此处的他以为此生能够逍遥天地,可是最终却落得零落孤身,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失去了许多,难道人生无论身在何时何地都离不开这番难以承受吗? 剑客停下脚步,他站在光明和黑暗的界限中,身影似乎都化入了天地间。 他闭上了双眼不再前行,在静谧中感受夜风的缠绕,然后天边的灰雾卷舒聚散,人间迎来了黎明,破晓的光芒刺破万里的寒凉,也将独自站在天地间的他拥入怀中。 在朝阳斑驳的光亮中,一道长剑积蓄着啼鸣冲天而起。 在于家和都城那边察觉到异样的时候,剑客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三十二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六) 此后的三个月里,都城中于家所有的商铺都不时出现一个带着面具的神秘帐房先生。 起初的一个月,这位不知来历身份的帐房先生只是将各大商铺的所有账簿都看了一遍,然后便开始了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和查账,短短几个月,那个帐房先生便已经将于家有关的所有产业都探寻个清清楚楚。 虽然一开始许多商铺管事都不免觉得古怪和怀疑,但有大少主的亲自吩咐叮嘱,这些对于家忠心耿耿的管事也就没有去追究那个神秘莫测的帐房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更何况如今这些管事们都忙得顾不上太多其他了。 如今于家的生意虽然依旧热火朝天,不过随着乱世将至,一些难以阻挡的侵扰和窥伺终究要席卷而来,即便于家有那传承千年的底蕴作为支撑,可本就在新政面前一再妥协低头的于家,早没有当年的那份权势能够将所有暗中试探的宵小直接镇压,所以只能按部就班地梳理好门下的所有产业,只希望在混乱到来之时依旧可以保持着于家的这块招牌。 于家的大门只要一日还敞开着,那么光明岛的所有权贵和商贾就仍要忌惮有加,毕竟于家在两百年前就有所谓的“扶龙之功”,在当今皇帝陛下眼前也是炙手可热的商贸世家,于家所需要忧虑的根本不是外患,而是直指根基的内忧。 乱世既然已经无可阻挡,那么于家就需要筹谋如何将这份姓氏血脉延续下去,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魔君从玉乾海域全身而退之后不久,光明岛上便已经有许多商贾前赴后继地去往都城表忠心求庇护,这些一门心思钻进钱眼里的商贸氏族还没有彻底被蒙蔽了双眼,都知道所谓商贸根本无法在乱世的战火中庇佑自身,只有当机立断地壮士断腕寻求朝廷的庇护才能躲过一劫,而只要能够比其他人跪的更真诚些也跪的更快些,就有了保存几分底蕴的可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只是于家始终岿然不动,似乎全然没有觉察到朝廷轰轰烈烈的备战和所有势力之间的暗流涌动,于家的产业该如何还是如何,既没有收敛财富也没有主动依附,依旧是那般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清高孤傲。 其实谁都知道若是没有当年于家先祖和光明皇帝的协作,这么多年来无数衰败的世家中一定也有于家的一席之地,所以世人眼中超然世外的于家即便如今已经没有了庙堂和军队的势力,其实依旧还是光明岛王朝座下最为源远流长的商贸血脉。 许多按兵不动的商贾此时就都紧盯着于家,只要于家有任何风吹草动,无论是举家迁徙还是纳头依附都注定要掀起光明岛浩浩荡荡的变动,于家对此了然于心,而朝廷也自然不会看不透,只是双方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退避一二,只等时机到来就要揭开这份相安无事。 都城中有一座于家大少主的宅邸,虽然地处最为繁华的街巷,邻近的也都是高官权贵,可于家这座宅院却瞧着有些不起眼,只是显出几分清幽宁静,若是不知晓于家权势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什么文坛世家的祖宅呢。 树荫笼罩下的书房中,于家大少主于旷言正与一个年轻男子相对而坐,各自翻看着一本账簿。 坐在于旷言对面的男子抬起头扭了扭脖子,觉得有些酸痛,于旷言伸出手端起茶杯,看见年轻人的模样,不由得笑着说道:“怎么样,看账本也不是什么闲散事吧。” 年轻人放下手臂垂头丧气,无奈道:“爹,你就别取笑我了,比起兄长们来我已经落后许多,要是现在连看账本都坚持不下来,以后在爷爷面前不都抬不起头来了。” 于旷言喝了一口茶水笑着摇摇头,倒也不在意年轻人的埋怨,只是说道:“行了,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还要来我这里寻安慰?今后交由你的那几家商铺多上点心,今日就先回去吧,多陪陪你家娘子,别到时候怪罪我这个父亲太过严苛。” 年轻人站起身就要告辞离去,突然书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年轻人回头看去,惊讶地看见了一个陌生人居然没有经过管家的禀告就走了进来,要知道这座书房和小院可是于家大少主运筹帷幄的机要所在,旁人若要走到此处可不是什么简单事情。 年轻人皱起眉头挡在于旷言身前,看着那个带着面具神神秘秘的陌生男子,开口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不等那个面具男子回答,于旷言却已经站起身按住年轻人的肩膀说道:“慎儿,你先下去吧,这是我吩咐今日到访的帐房先生,我们还有要事商谈。” 年轻人愣了愣,然后点点头就拱手抱拳行礼退去,跨过门槛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好像是断去了一臂的陌生男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刺眼,似乎那身简朴的衣衫太过锋芒毕露。 书房的门关上了,于慎再看不见那个背影,他摇摇头疑惑地离去。 书房里于旷言看着那个断臂的账房先生,神色居然温和关切,他轻声说道:“坐下说吧。”那个带着面具的男子弯腰拱手行礼,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大伯。” 于旷言叹息一声,他绕过长桌走到男子身前,缓缓道:“坐下说坐下说。”男子这才坐在了圆桌前,于旷言亲自为他沏了一杯茶,男子伸手接过握在掌心,手指轻轻摩挲。 于旷言坐在男子身边,视线尽力地不去看他断去的手臂,只是看着他的面具说道:“在这里就摘下来吧。”男子点点头,然后放下茶杯摘下面具,一张清俊柔和的面貌显露,虽然有些疏于打理而沾染了许多风霜,可那双眼眸还是依旧如初。 于旷言叹息一声扭过脸去,男子却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大伯无需忧愁,我这不是没事嘛。” 于旷言闻言瞪着眼睛说道:“你这还叫没事,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听说还是当年征讨魔君的‘修罗九相’之一?多危险啊。”顿了顿,于旷言无奈叹息道:“怎么不早点回来呢。” 男子手臂搭在桌上,轻声笑着说道:“没吃什么苦,这不平平安安回来了?” 于旷言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道:“既然回来了,怎么还是不肯回家去看一看?老太爷等了你这么久,你爹爹娘亲还有你妹妹也一直等着呢。” 男子低下头去,沉声说道:“大伯,我们不是说好了嘛,等事情都尘埃落定再说回家的事。”于旷言想起三个月前见到这个离家出走多年的侄儿时的模样,那份落魄和寂寥真是让人触目伤神,可偏偏他居然说什么也不回家去,说要先将于家如今的境况都探寻清楚了再说。 话语至此,男子便顺势说道:“这几个月我已将所有产业都看过一遍了,虽然难免坐井观天,但就如今的情况来看,于家没打算逃,对吧?” 于旷言也收敛了神色,缓缓说道:“于家不可能放下这份基业和传承逃亡隐居的,而且只要光明岛还在,这座都城就能始终庇护着于家,既然乱世之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那就不如跟着光明岛共生死。” 男子毫不意外地点点头,说道:“于家已经将海上的生意开始收拢了?”于旷言点点头,想了想直接将书桌上的一叠书卷都拿过来,事无巨细地与眼前的男子说解现在于家的谋划和打算。 不知过了多久,静静倾听的男子低声开口道:“于家所作的准备的已经足够妥当,只差一个与朝廷摊牌的时机?”于旷言郑重地点点头。 于家虽然始终和光明岛王朝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若是涉及到了真正关乎世家传承和王朝庇护的事情,就必须要真真正正地与庙堂中枢坐下来商谈。 可是于家已经断去了许多朝廷中的关系,至少在明面上除了一个升任户部尚书的于肃呈外,于家再没有任何相识的朝廷高官,所以如何找到一个时机和途径将于家想要的条件摆到庙堂中枢的桌上去,就是一门最大的学问了。 更何况,从于旷言的话里话外不难觉察出来,恐怕于家所想的还是与那位光明皇帝再来一场两百年前一般开诚布公地讨价还价,既要保住于家这个姓氏,更要延续千年以来的繁荣。 可是新政已经推行至此,谁也难以保证那位如今的光明皇帝还会容忍世家氏族的“得寸进尺”,所以于家才一直在犹豫徘徊,留下什么呈上什么都至关重要。 那个断去一臂的账房先生这段日子有于旷言的相助也已经将于家所面临的和所准备的有了清晰了解,所以此时深思熟虑之下,缓缓开口说道:“如果我能找到面见那位皇帝陛下的机会呢?” 于旷言抬眼看向男子,疑惑问道:“如何做?”男子犹豫了一下,他看着自己断去的手臂,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奇星岛降魔殿的第一正司大人还在光明岛上。” 于旷言微微皱眉,似乎也在沉思着,男子却已经站起身,说道:“此事我会再多想想,大伯,于家这边就多劳烦你费心了。” 于旷言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书房中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的神秘身影,男子早有察觉已经伸手按在了于旷言的肩膀上,一股汹涌的真气铺洒开来。 不过那个黑衣人却跪在于旷言身前声音低沉急促说道:“于家遇袭。” 于旷言蹭的一声站起身,他身旁那个账房先生却已经消失不见,书房的门敞开着,于旷言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只能赶紧吩咐备马。 汪洋之上战火点燃山水,死亡和绝望好似垂落天际的夜幕将人间笼罩禁锢,纷争和战乱无处不在,野心也好守护也罢,只要卷入了乱世和战争之中,一切的过往就都消散无踪,无论是自得其乐的道德本心还是肆意张狂的贪婪欲望,在烽火狼烟之中都会彻底地撕去伪装。 读书人涕泪横流地祈求苟活,善心之人毫不犹豫地去出卖和背叛,强盗和匪患是那随意就会摧折的墙头草早没有了嚣张气焰,江湖人心甘情愿地去做座下走狗,高官权贵恨不得将吞进肚子里的金银也翻出来孝敬…… 乱世还没来得及吞没人间,隐藏潜伏许久的恶意就已经将世间都搅乱做了混沌一片,比起那天地初开的莽荒都还要不堪入目,毕竟千万年来人类已经学会了廉耻,可是看得多了也做的多了,好像那些口口声声的圣贤道德都还比不得一块肉来得让人心满意足。 可惜在残骸和血泊中翻找许久,也只能去啃噬还未冷透的尸体才能宽慰一番口舌之欲,这也没有什么了,那些空洞却迷蒙的眼瞳,所残留下的理智只剩了活下去。 这就是如今八大海域许多陷入战乱的岛屿所上演的人间炼狱,也是许多年前奇星岛上无数走投无路的百姓们刻骨铭心的遭遇,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好像是罪有应得,终于也迎来了惩戒,可是哪一座岛屿都没有了幸灾乐祸和置身事外的可能,因为乱世已经席卷而至,生离死别都变作太过寻常。 世间匆匆地度过一年光阴,一切早已天翻地覆,可是还有更令人震诧的消息突如其来,新一卷的天坤榜颁布了!仅仅时隔一年,一如往常,天坤榜不知是否经手了神明,居然依旧能在战乱中传达至各大岛屿,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卷天坤榜的书写。 天坤榜榜首是并肩而立的光明皇帝和魔君, 天坤榜次席不再属于金藤皇帝也不再属于奇星皇帝,换作了一个所有人都并不陌生的姓名,“地藏顾枝”。 这一次的天坤榜多了评述说明,除了榜首那两位举世无双的君主以外,所有上榜之人都得到了位列姓名之下的评述。 “于奇星岛上出山入世,破十三鬼门关开宿微城魔宫,持刀太平,位列天坤榜第十,后隐姓埋名远离武道,再一次出山于出云岛上对决魔君,武道登高再上一层楼,可为天坤榜次席,坠落秦山下落不明。” “君洛之子。” “地藏顾枝”的传闻已经消匿许久,在一年前那卷天坤榜现世之前除了奇星岛的百姓们依旧愤愤不平以外,汪洋之上所有人都觉得“地藏顾枝”能够登入天坤榜就已经足够出奇,后来那个姓名一举跃升至第四的位置,自不必说在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可是如今时隔一年,那个名字居然直接力压无数岛屿之主来到了天坤榜次席的位置,做到了当年君洛一般的壮举。 更让人们惊诧的是,“地藏顾枝”再次持刀出手居然是在出云岛上与魔君一战?而且,“地藏顾枝”竟是君洛之子? “地藏顾枝”之后的名字都依旧是那些不出意料的岛屿之主和武道高手,无论是奇星皇帝还是“戮行者徐从稚”,人们都毫不意外可以看见他们姓名,可是又一个足够称奇的事情发生了,天坤榜居然还有第二卷! 在这一卷天坤榜上依旧是十人上榜,只是区分开了岛屿之主和武道修行之人,岛屿之主且不去说,在那书写江湖人的榜单上,“地藏顾枝”位列榜首,“戮行者徐从稚”紧随其后,然后一个个名动汪洋的武道宗师的姓名都被一一揭露,在这一卷天坤榜的末尾,还有一个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名字。 “长风起于琅”。 汪洋之上那艘张扬的战舰甲板上,独自站在船头的大红长袍身影手中握着仅剩的一副画卷。 如今的天坤榜现世如何惊诧所有人心,那么不久之后的倾覆就更要搅动愈加喧嚣的混乱,若是人们有朝一日发现天坤榜的熟悉名字都消失的一干二净,而剩下的只是一些从未听闻的姓名,那么要那些早已习惯了依附和称赞天坤榜上所写姓名的人心如何安稳太平? 那个时候所有人们自以为无可战胜举世无双的岛屿之主和武道宗师都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魔君座下最忠实的信徒和追随者,那么已经备受乱世折磨的人们是要继续握着脆弱的心神负隅顽抗,还是干脆紧紧跟随魔君的旗帜来一番天翻地覆? 魔君有些期待,虽然只是无聊之时随手的泼墨,可是若能够演化一卷千奇百怪的变动,那么倒也算是这乱世之中的一招无理手。 宁愚下棋布局许久,那么井舜又要做何应对呢? 第三十三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一) 光明岛都城占地广袤,几近方寸岛那般渺小岛屿的一境之地了,于是绵延山脉亭台楼阁足以让人目不暇接,再有了那喧闹鼎沸的生息来往,这座天底下最为繁华的城池便好似焕发着夺目的光芒,让人心驰神往也流连忘返。 无数海外之人的一生心心念念便只盼着能够走入光明岛的都城一开眼界,似乎探寻不得的蓬莱仙岛也不如亲眼所见光明岛片缕风景,而若是能够走入禹夏城中的那座皇宫,更是让人觉着不负此生,青砖绿瓦千古岁月,如何不让人称奇赞叹。 禹夏城分为内外两座城池,外城尽是山水景色和精美楼阁,环绕着的是驻守重兵的巍峨城楼以及挂在山腰的潺潺流水,外城是光明岛王朝几千年来历代光明皇帝用心良苦打造的汪洋胜景,要让天地间所有生灵都亲眼见证光明岛的繁荣昌盛,而越过蜿蜒山路或是驶过绵长官道,走入内城便多了几分历史积淀下的厚重和庄严。 街巷星云排布,随意散落的宅院屋舍中安居着这世间最静谧祥和自得其乐的百姓,闻名遐迩的许多深宅大院中无一不是庙堂高处的权贵和学宫书院的文坛宗师。 内城几无高楼,那些热火朝天的酒楼客栈都有意弯下腰去,可其实无论他们的楼阁如何高耸都无法触犯皇宫殿宇丝毫,光明岛的百姓无法想象,这世间除了秦山和天门以外,难道还有什么人间的高山城池能高过光明岛皇宫去吗? 要说起如何在光明岛都城附近游玩,那长久住在此地的热心百姓能够与远道而来的旅客说上好几个时辰,无论是皇宫不远处的晏山学宫还是同样身处内城的神药学院,这两座与道德谷齐名的学问圣地从不将远来之人拒之门外。 外城有那佛宗和道家精心修建的几座玄奇庙宇,若是心诚之人愿意上几炷香,慷慨慈悲的佛祖神明向来颇为灵验。 大街小巷之间的妙趣横生自不待言,愿意花上些时间走街串巷的旅客,总能自己寻得不足为外人道的趣味,光明岛都城的百姓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扫兴,说的太多岂不是徒惹生厌。可是既然到了禹夏城,城外不远处的山水十二景可绝对不能错过吧?还有环绕禹夏城的那条护城长河,若是不乘着楼船好好将沿途观赏一番岂不白来一趟? 禹夏城中不知挤进了多少的百姓,还有许多远游至此的江湖游侠也不愿错过一睹风采的时机,所以城池街巷间尽数是来自天南海北之人,说是鱼龙混杂也好说是海纳百川也罢,禹夏城乃至整座光明岛都是来者不拒。 因为光明岛王朝有那一份无论身处何等混乱都可以牢牢把持住规矩秩序的底气,要是有哪些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在光明岛上掀起暗流涌动,会落得什么下场历史上已经有许多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了,还有那些自以为武道登高就可以为所欲为的江湖高手武道宗师,可别忘了那位天地间无有敌手的光明皇帝就坐镇此处。 光明岛的权势和地位注定了张扬的旗帜会吸纳无数想要奋进和有所求取之人的蜂拥而至,许多高门大户中豢养着武道修为精深的江湖高手,还有更多武道有成的江湖人甚至心甘情愿地追随光明岛江湖院的指使,根本无需光明岛去如何号召,就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挤破了脑袋都想要在光明岛的旗帜下讨得一个清闲安稳。 这一日有一个重回故土的江湖人,不知是因为那个急切的消息扰乱了心性还是因为近乡情怯而难以自制,居然在外城最为繁华的那条街巷冲天而起,然后身影在无数赶赴而来的江湖院执事眼中一掠而去,瞬息间跨越山水路途,直奔城外的山水十二景和于家宅邸。 虽然那个江湖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而有意压制了气息波动,可还是引起了许多百姓的注意,人们惊叹于如此雄浑精深的武道修为,也开始议论起那个神秘江湖人的身份来历。 独臂的江湖人重新戴上了面具,然后身影眨眼间已经跨越了遥远路途,于家的绵延宅邸映入眼中,他下意识服拂向腰间,却没有感受到熟悉的剑鞘,这才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只是一个账房先生。 他有些无奈,不过脚步丝毫没有停滞,虽然察觉到身后江湖院的执事已经紧追而至,但他此时没有时间空余可以停下来解释一二,他穿着一身简朴长衫,身影撞入了于家宅邸的朱红大门中。 山水十二景名义上依旧属于于家的门下产业,这算是当年光明皇帝在那笔交易中对于家明事理晓大局的一份补偿,毕竟于家所放弃的可是千年传承以来的半数基业,足以对革新的光明岛带来难以估量的助益,而事实上,这两百年来的无数变迁也都离不开于家在背后的鼎力支持,所以光明岛王朝才愿意给予于家如今仍旧拥有着的超然地位。 精妙玄奇的山水景色吸引来了海内外无数旅客,自然也是于家源源不断的钱财来源之一,不过对于这份产业于家倒不是很放在心上,只当作是与诸君共赏的一份无足轻重的补益,所以山水十二景同样不会拒绝任何想要踏足其中的旅客,这自然会难免掺杂进一些图谋不轨之辈,不过富可敌国的于家也理所当然地拥有着守住基业的底蕴和实力,这些年来从没有什么过江龙能够在于家的产业兴风作浪。 可今日这伙装扮成寻常百姓和途径富商的匪徒显然另有所谋,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借助山水十二景的天然遮掩而顺势潜入于家,对于层层护卫的于家来说自然算不上太过难缠的麻烦。 实际上这伙匪患也确实在发作之初就被迅速镇压,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让人措手不及的袭击,显然最开始这些悍不畏死的匪患只是障眼法,数位潜伏而至的武道高手一同出手,一时间人手不足的于家暗卫居然落入了下风,被几位武道高手突进至了宅邸深处,直奔那位坐镇于家基业的老太爷而去。 情势急转直下,虽然于旷言安排在祖宅附近的死士及时护住了于家老太爷,也在遇袭最初就将消息尽可能地送往了都城,可是那几位武道高手竟像是只为了送死而来,居然舍了一身修行多年的武道修为,一心一意只为了夺取老太爷的性命,甚至还用上了某种秘法以激起体内的真气奔涌,所以在死士死了一茬又一茬之后,余下的几位武道高手终于来到了于家老太爷的面前。 于家老太爷依旧是一如平常的风轻云淡姿态,他这一生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风雨,虽然如今年岁衰老而早没有了武道修为傍身,可也不会被见怪不怪的生死局面而震慑住。 于家老太爷冷冷地看着那几位杀红了眼的武道高手,缓缓开口问道:“派你们来的,是何家还是曾家?”那些武道高手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屠杀那些死士,然后一步步逼近于家老太爷。 于家宅邸此处还有几位武道宗师负责镇守,可是老太爷却从一开始就吩咐他们只负责牢牢守护此时在于家宅邸的所有亲眷,一旦情势不妙就立即带着于家宅邸中的所有人逃离,至于他自己,只要于家的基业一日不倒他就永远不会退却离去,共存亡同生死而已。 于家老太爷捡起地上的一把刀,苍老褶皱的手掌有些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他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虚弱,却依旧能够听见胸膛轰鸣的心跳声。 于家老太爷抬眼看向那些武道高手,神色平静,他在岁月摧折和世事消磨中已经等待了太久,等不回离去的过往也等不到远去的故人,他眯起眼睛,居然好像在落下的剑气刀光之间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视线远处渐渐清晰起来,像是那个离去多年的孩子? 看来真的是老了,临死了还要希冀着那个被家族压迫得只能远走的孩子会回来看自己一眼。 身影骤然闯入眼中,于家老太爷感受到自己的身躯被一只手掌轻轻一推,居然被清风卷入了身后的亭子里,他摇摇晃晃坐在石椅上,抬头看去,那个消瘦挺立的身影背对着他,可是却那般熟悉。微风吹拂而过,落叶尘埃盘旋而起,那个身影的手臂袖管处凄惨地飘摇着,让人不忍去看。 那些已经被体内真气所掌控的武道高手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从天而降的独臂男子,居然还是直奔亭子里的于家老天爷而去。 可是独臂男子即便没有长剑在手,可一身剑气却在无需收敛,刹时间细微的锋芒划破了飞扬的落叶,好似被无数细针穿过,一个个微小的孔洞上折射出斑驳的光亮。 落叶倒卷剑气倾泻,那几位武道高手的身影也如落叶残枝一般千疮百孔,然后独臂男子向前踏出一步,早已身受重伤的几个身影轰然砸开了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生死不知。 最后只剩下两个还站在原地的武道高手,都是上了年纪的宗师人物,独臂男子有些记忆,似乎在当年他离开光明岛的时候,这两位武道宗师就已然成名了。 独臂男子看着他们此时布满血丝的双眼和被真气鼓动的经脉,他遗憾地摇摇头,知道即便自己手下留情,这些被秘术吞噬了心神的武道高手也绝不可能保持理智活下来了。 独臂男子脚尖挑起地上的一把长剑,然后伸出左手握在掌心,他手腕轻轻一抖,便有剑气刺破虚空直去前方,那两位武道高手提起全身真气不退反进,竟直接朝着独臂男子撞来。 可是长剑却已经点亮了无边无际的锋锐光芒,于是那两位被笼罩在光焰中的武道高手便好似扑火的飞蛾,最终只是被无穷尽的光亮所吞没,沉闷的破碎声在光芒和迷雾中响起。 独臂男子挥挥手将断去一截的长剑丢在地上,眼前那两位本就是强弩之末的武道高手的尸体也落在了地上。 尘埃落定,于家的辽阔宅邸中又恢复了沉寂,在于旷言安排下最先赶来的暗卫愣愣地看着那个突然现身的独臂男子三两下就将麻烦一扫而空,竟是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不过还是有几位武道修为精深的暗卫和死士率先出现在独臂男子身后的亭子中,牢牢护卫在于家老太爷身前,毕竟带着面具的独臂男子还是太过神秘莫测,是敌是友也未有定数。 于家老太爷缓缓站起身,他苍老的面容上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浑浊双眼似乎在看见那独臂男子背影的一瞬间就光芒万丈,他上前几步,不顾那位暗卫和死士的劝阻,沙哑着声音喊道:“琅儿?” 独臂男子的身影好似微微颤抖,可却依旧背对着于家老太爷,他抬眼看向于家宅邸外。 江湖院紧随而至的执事已经尽数分列在了大门外,远处还有几道身影姗姗来迟,独臂男子眯起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时间仿佛陷入了凝滞,这座于家老太爷独处的小院外,已经有不少于家子孙和院里仆人小心翼翼地探看着,却只能瞧见那个带着面具的陌生身影,还有地上已经被挪走的尸体所残留下的鲜血痕迹。 于窈和江若晚也在几位暗卫的守护下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江若晚有些惧怕,压低声音说道:“窈窈,我们还是回去吧,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危险。” 于窈却皱着眉头看着那个独臂男子的身影,轻声说道:“若晚姐,我好像见过他欸。”江若晚有些疑惑,问道:“在哪里见过?” 于窈挠了挠脑袋,沉思片刻之后说道:“好像是几个月前,就在大门外看见过他,那时候他说是路过此地想要找个地方落脚。” 江若晚仔细看了几眼那个带着面具的独臂男子,不知为何,虽然知道了那个看着平平无奇的男子是个武道高手,可她却只要看见那个身影就丝毫没有畏怯惧怕的念头,这种念头没来由地升起,然后就全然占据了她的心神,好像要拉扯着她的记忆去往脑海深处。 一个已经远去许久的身影渐渐浮现清晰,难道是他?不,应该不可能,他都已经离开那么久了,如果回来了为何不回家? 当年那个少年离去之后,跟着父亲来于家想要寻求庇护的江若晚也觉得没道理继续留在于家宅邸,好在于窈却是从心底里将她看作了姐妹来相待,于是江若晚便留了下来,她的父亲也经由于旷言介绍在都城里掌管着一座商铺,算是终于安定了下来。 其实江家与于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甚至江若晚以前都没有来过光明岛,是她的父亲当年和远游四方的于家老太爷结识,后来江家家道中落走投无路了,她的父亲才想着带她来光明岛碰碰运气。 好在于家老太爷是个念旧的人,对于上门拜访的江家父女礼遇有加,甚至还主动提起了当年当作玩笑话说起的娃娃亲,于家老太爷应该也是对伶俐乖巧的江若晚有几分看重,于是那份好似玩笑的亲事就牵连在了江若晚和于家“小少主”于琅的身上。 江若晚知道家中的窘境,也知道对于父亲来说这份亲事的重要,所以她便拗着心性时常主动去与那个少年交谈。 可那个少年虽然没有敬而远之,却总是说什么光明岛与她以前所在的岛屿不同,只要她有想要去做的事情就尽管去做好了,在这里没有什么女子必须在家中相夫教子的说法,那个持剑习武的少年还说如果有谁敢对她指手画脚,就打得他们以后都说不话来。 可是还没等江若晚梳理清楚自己的思绪,那个在于家好似一直光芒万丈的少年就消失不见,听说是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去了,那时江若晚只觉得自己没什么脸面赖在于家了,不过于家上下却都没有丝毫轻视他们父女,如今他们的日子也算是重新安稳,父亲还说再等过段日子就把家里头的她娘亲还有弟弟妹妹都接到光明岛。 这些年江若晚总会跟着与于窈去学宫书院,一开始的那份难为情和悖逆感受如今已经再不会困扰心性,她才发觉自己是那般喜欢读书写字,也喜欢和于窈一起钻研学问,觉得那些枯燥文字中好似藏着这世间最值得赞叹的神秘。 虽然过去了许多年,可是她却发现自己好像还是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少年,也想要知道他是否已经在江湖上闯荡出赫赫声名了。后来“长风起于琅”和“修罗九相”的传闻都渐渐传来,她竟是看见了那个名字就不自觉地红了脸,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份心思,于窈却总取笑她是在盼着于琅回来,江若晚不知如何作答。 江若晚抬眼看着那个独臂男子的身影,看见了面具下的视线好似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可是那道眼眸却已经转开去。 独臂男子已经看着小院外朱红大门的方向,他双手背负身后,手指轻轻敲打,听见了马车缓缓停住的声响,也听见了交谈的声音。 最后他抬起视线,轻声道:“来了。” 第三十四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二) 于家宅邸中的议事堂向来没什么开启大门的机会,除非是有于家足够看重的贵客登门了,才会来到此处议事商谈。 不过随着这些年于家已经彻底成了商贸世家,登门拜访的也大多都是同样着眼商贾之道的富商,少了那些真正会被请到议事堂来的高官权贵,所以议事堂就更没什么迎客的机会了。 不过今日来到于家大门外的两位大人,可都是整座汪洋也久闻大名的真正权贵,于是一直都整装以待的议事堂才终于开启。 议事堂外,独臂男子站在于旷言和于家老太爷的身边,直到所有人都见过了礼,他依旧带着面具,而那个站在光明岛江湖院指挥使路珩嵩身旁的降魔殿第一正司冀央,却一口就道破了独臂男子的身份。 冀央恭敬行礼道:“见过于少侠。”独臂男子没有摘下面具,只是同样拱手保全换礼道:“见过正司大人。” 于琅并不意外冀央能够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来,毕竟当初“修罗九相”的许多记载如今还封存在降魔殿的密库中,当年亲眼见证过“修罗九相”的冀央也肯定能够察觉到他在都城中没有收敛的武道气息,这应该也是为何江湖院的执事明明已经跟随他来到了于家却没有直接出手拿下他,恐怕是冀央知晓了他的身份之后,与在都城中被惊动了于是亲自来此的路珩嵩解释了一二。 于旷言转头看了一眼独臂男子,看见他点点头,于是于旷言上前一步伸手做引道:“请大人们到内堂落座吧。” 如今于家已经渐渐交由于旷言来全数执掌了,所以无需于家老太爷多说什么,自有于旷言来应付处理这些事情。 今日若不是于家老太爷琢磨着那个独臂男子的身份有些古怪,甚至都不会亲自来议事堂参与商议,毕竟不久前他就亲口和几位子女说过了,乱世之中于家何去何从由他们年轻一辈自己去下决断,他如今已经这般衰老,不会再去管太多。 其实在今日于琅与于旷言说起自己会想办法去引起庙堂中枢视线之前,他们这三个月以来就已经多有商议,于琅和于旷言的想法不谋而合,都觉着于家肯定不可能继续这样“超然世外”下去了。 在乱世中于家不仅要更主动些,还要做得比其他世家更多更好,才有可能和两百年前那样为于家再拼出一个千年传承。 这些于琅只用了三个月就看明白的事情,于旷言和于家自然也早有准备,只是一直在等待那个时机,本来于琅是打算由自己以“修罗九相”的身份去找冀央,然后再经由降魔殿找到江湖院,算是另辟蹊径的道路,只要能够将做好决定的于家摆到庙堂中枢的视线中,那些深谋远虑的高管权贵一定不会视而不见。 既然今日路珩嵩和冀央亲自来此,那倒不如就把握住这次机会,将于家和光明岛朝廷的事情摊开来说上一些,虽然江湖院肯定无法做主此事,但只要能够将于家如今的想法传达至庙堂中枢,那位至高无上的君主总会投注几分视线。所以于旷言和于琅都打算就此趁热打铁,既有此前出手震慑在先,又有于家准备许久在后,江湖院没有拒绝商议的理由。 议事堂的烛火点燃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熄灭,于旷言亲自将路珩嵩送出于家宅邸大门外,冀央跟着于琅去了别处。 在于家宅邸不远处的山水十二景之一“白雪压松”崖畔,冀央追上了先行离去的于琅的身影,这位降魔殿的第一正司依旧对“修罗九相”持有敬重的礼节,他毕恭毕敬抱拳行礼,这才说道:“先前一直不知,原来于少侠竟是光明岛于家族人。” 于琅转头看向穿着一身紫色长袍的冀央,好奇问道:“你们降魔殿不是已经对我们几人的身份了如指掌了?” 冀央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们只能了解到几位大侠在江湖上的事迹,至于来历和过往就有些捉摸不透了,更何况当年几位大侠既然选择隐姓埋名,我们也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去叨扰,更不会将各位的身份来历刨根问底。”于琅耸耸肩,倒是不以为意,只是对于冀央和降魔殿的善意有些佩服。 冀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于少侠打算回于家吗?”于琅看着脚下不远处那绵延宅邸,神色平静道:“这本就是我的家,自然要回来了。” 冀央尴尬笑了笑,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到于琅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不过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江湖路了,也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难道还能继续任性下去?” 冀央好像是愣住了,不过很快他就点点头,于琅随口问道:“失望了?” 冀央双手十指交错摩挲,轻轻摇头说道:“何来失望?这世间本就没那么多苛求,所谓的希冀和向往很多时候只是强加的枷锁,若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去指责已经竭尽全力之人的自私,那么这世间岂不太过让人失望?” 冀央转头看着于琅,认真说道:“少侠当年的大义之举冀央仍旧铭记于心,也相信降魔殿和整座奇星岛都会铭刻心间,所以无论少侠是选择在武林江湖还是选择在商在官,那座由你们所开辟的太平盛世和跌宕江湖都绝不会失望,从当年到现在,都只有祝愿,希望那些为了世间太平奋不顾身的英雄们可以安稳此生。” 于琅视线依旧落在身前的于家宅邸中,他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冀央看见他的神色平静,眼眸中有璀璨光亮。最后冀央离去之前只问了一个问题,于琅的回答是:“他一定还活着,也一定会回来。” 于旷言回到于家宅邸中那座独属于老太爷的小院时,就看见了老太爷脸色阴沉地盯着自己,于旷言神色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方才议事堂中老太爷始终沉默寡言,却不代表这个老人就已经老眼昏花也糊涂了。 于家老太爷看着于旷言,声音低沉问道:“你早就知道琅儿回来了?”于旷言叹息一声,虽然已经是早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了,却还是要在老太爷的怒火面前低下头。 于旷言硬着头皮走进亭子坐在老太爷对面,将于琅三个月前找到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过了于旷言的解释,于家老太爷二话不说就站起身,说道:“带我去见琅儿。”于旷言有些无奈,说道:“琅儿既然还不想要回来,我们又如何去找他?” 老太爷神色平静,沉声说道:“既然已经回来了,哪有不回家的道理。”于旷言还想要多说几句,却被老太爷肃然的眼神看了一眼,于旷言神色纠结。 小院外传来脚步声,那个摘下面具的身影缓缓走近,于家老太爷和于旷言站在亭子中抬头看去,便看见那个穿着一身简朴布衣的独臂男子站在小院外,他露出笑意,弯腰拱手行礼道:“于琅拜见爷爷。” “爷爷,您没事吧?” 于窈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此时于家的混乱已经清理干净,于窈便拉着江若晚一同来看望于家老太爷,然后少女就愣在了小院外,她看见了那个独臂男子的背影,也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于琅站在原地转过身看着于窈,于窈看见他脸上的笑意,视线慢慢偏转,空荡荡的袖管随风摇曳。 于窈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江若晚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于窈才好似大梦初醒,她看着于琅脸上熟悉的笑意,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少女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然后直接扑进了于琅的怀中,她哭得泣不成声,只是一直喊着:“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于琅伸出手轻轻拍打着少女颤抖的肩膀,声音温和说着:“不哭不哭,哥哥回来了。”于窈抬起头看着于琅风轻云淡的笑容,然后又看见了他断去的手臂,于窈抑制不住泪水的奔涌,酸楚、委屈、悲伤、遗憾……千百种心绪激荡着少女的心神,让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于家宅邸中的几位管事和当年跟着于琅的书童们这才喊将起来,“小少主回来了,小少主回来了。” 幽深静寂的广阔宅邸瞬间便喧闹起来,所有族人都蜂拥而出,他们远远看见了那个站在老太爷小院外的身影,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于家的许多小孩子们对于“小少主”的印象也只有传闻里备受家族器重却离家出走的那个年轻人,而对于当年亲眼看着于琅成长并最终远走江湖的人来说,此时再见那个始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竟显出几分落拓。 于琅站在原地抱着还像个孩子那般只要受了些委屈就涕泗横流的少女,他的脸上满是温和笑意,他抬眼看向不远处静静站在原地压抑着泪水的江若晚,还有跌跌撞撞快步赶来的娘亲,于琅轻声呢喃开口:“好久不见。” 在不久前的议事堂中,主导于家和朝廷商议的还是于旷言,于家老太爷和于琅只是旁观。 而坐在对面的,路珩嵩毕竟只是江湖院指挥使,对于庙堂中枢的决定无法全然做主,但他也能够明白于家所想要展露的善意,所以并没有拒绝于家好似一厢情愿地谈条件,最终路珩嵩答应会将于家的事情交由宰辅大人和三司六部的官员去做决断。 于旷言其实没想到路珩嵩会应答得如此干脆,似乎还存着些有意的亲切,直到离去之前于旷言试着询问了几句,才得到路珩嵩的回答:“不久之后,整座汪洋都会知道,于家有一位武道高手位列江湖天坤榜的一个位置,而且那个人还很年轻,相信未来的于家同样如此。” “最重要的,是于琅在议事堂中的回答,所以无论是我、江湖院还是光明岛,都愿意相信一个年纪轻轻便登顶武道的江湖少侠的承诺。” 在议事堂中,于琅这般说道:“两百年前于家能够放弃千年传承的半数基业,不是到了紧要关头不得已的选择,而是于家从一开始就相信光明皇帝所承诺的那副未来的景象,那是圣贤书籍中的大同盛世,也是所有百姓生灵梦寐以求的安居乐业,所以无论是千年以前还是两百年前,无论如今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将至,于家从来都是光明岛上的于家,于家可以将全数基业拱手相送只为了铸造光明岛存世的根基,可于家也愿意跟着光明岛继续走得更远一些,直到亲眼见证未来的盛世安康。” “不是说今日指挥使大人没有答应相助于家的这份心意,于琅就会凭借武道修为去威胁作乱,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庙堂有庙堂的规矩,于家也有于家的规矩,无论如今于家只是一个商贸家族还是当年的鼎盛氏族,于家始终都不会忘却心目中所畅想的光明岛是何模样,而于琅还依旧是于家的人,此生此世皆如此。” “商人谋利,世人求己,于家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清白干净就是要受万人敬仰的世家大族,于家也有自己的私心,可是于家愿意做最大可能的努力,太平也好乱世也罢,于家坚守此地也心系此地,这座岛屿这座海域乃至整座汪洋,世事再如何跌宕混沌,于琅走遍江湖和天下,依旧愿意相信本心的纯澈。” 就像于琅所告诉冀央,他始终相信顾枝绝不会就那样消失不见,他相信那个举世无双的少年一定会手持太平刀再次归来,顾枝能够登上一次秦山就一定能够再去往世间的最高处,这世间哪怕还要遭受摧折和苦痛更多,可只要心存希望,一切就都不会太晚太迟,等待、希冀、渴望、梦想……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词汇,不是吗? 这世间有人要以手中刀去斩世间不公,也有人要以心中道去消磨世间不平,那么这世间便还有他于琅愿手持长剑去守护,守护远去的江湖,守护离去的故人,守护他身后珍视的所有,也守护他走到今日所坚守的一切,所有徘徊和犹豫都会迎刃而解,而他终于来到了他将要踏足前方的起点。 光明岛的皇城太高,高过了视线,云雾一旦坠下,便好似将人接引去往天上,触碰无际星辰,也触摸日升月落。 井舜同样落子人心,希望,和绝望一样,都会生根发芽。 第三十五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三) 既然万事万物都从汪洋之中来,席卷整座天地的最初的混乱也由波澜起伏的汪洋所承受,八大海域的海面上如今几乎尽皆是各大岛屿的战舰来回穿梭。 虽然在光明岛宣战之后真正遭受魔军侵袭的岛屿其实只有玉乾海域、奉震海域和瀚兑海域,可是那些早有准备或是野心勃勃的岛屿之主也绝不可能放过添柴加薪的机遇。 所以千年来人们自以为的安定和太平甚至只需要一个许多人未曾亲眼见证的魔君便天翻地覆,随着更多岛屿和海域卷入战火之中,魔军的舰队也开始去往其他地界,分别由金藤岛和奇星岛领衔的圣坤海域与旭离海域终究没有将纷乱直接拒之门外。 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旭离海域之中最为鼎盛的奇星岛在遭受了当年的倾覆之后,本该仍是百废待兴,囿于四境之地,那千百年来在旭离海域之中呼风唤雨的权势应是流落离散。 可是没想到那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居然在当初登基之初就早已着眼整座海域,随着魔军裹挟烽烟而至,旭离海域竟是和由光明岛坐镇的玉乾海域一般同仇敌忾,硬生生以各大岛屿组建的舰队将魔军进犯的脚步拖延了一年之久。 而在乱世席卷之前便有意收拢统合整座圣坤海域的金藤岛,却根本没有在人心上用心思。 那位野心昭彰的新任金藤皇帝只知道以金藤岛千百年来的底蕴去将圣坤海域的权势地位都掌握手中,却根本没有余力去把那些尚在纷乱笼罩下的岛屿打造出足够抵御魔军的实力。 所以一旦从奉海域乘胜追击而至的魔军蜂拥而至,圣坤海域的许多岛屿竟是顷刻间就沦落塌陷,最终只剩下了金藤岛、承源岛和郓荒岛这些传承久远的古老岛屿还有本事负隅顽抗。 战争踏着脚步,从汪洋之上和陆地之间奔涌而至,郓荒岛的港口如今再没有商船和货船来往了,甚至许多商贾和百姓的船只都被朝廷征调而去,紧急召集男丁入伍参军的调令也贴满了各大城池。 郓荒岛朝廷彻底切断了整座岛屿与外界的所有往来,毕竟以郓荒岛的实力,若是真的遭遇了倾覆在即的危险,除了金藤岛和承源岛之外,恐怕也没有任何岛屿能够再施以援手了,而直到这几座古老岛屿最终再也无法支撑,那时的圣坤海域定然和奉震海域一般全然落入了魔君的手中。 其实那些端坐庙堂高处的人都心知肚明,如今圣坤海域的情势已然不容乐观,金藤岛不管不顾的侵扰早已将整座海域都搅乱,人心惶惶之余又遭受了乱世将至的冲荡,许多岛屿恐怕还没亲眼见识过魔军的凶悍就要降了,这究竟是该怪罪各大海域和岛屿太过贪存于安逸,还是这世间早就习惯了相安无事? 郓荒岛决定独善其身,倒是在自困藩篱的同时将所有民心都调动积蓄在了一处,如今只要走进城池之中去,便能见到各处热火朝天的备战姿态,那些青壮男子叫嚷着定要让魔军的舰队见识见识郓荒岛男子的勇武,甚至看向穷乡僻壤之地也能瞧见各座村寨的呼喊响应,随着战争的号角临近,所有的人心都在喧哗,誓要与刀剑和战火相较一番。 木板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岁禾城的街道上,一个带着斗笠的白发年轻人看着擦肩而过的那些青壮男子,所有人都眉眼飞扬,无论是手提刀枪剑戟还是肩扛沙石土木,所有人都叫嚷宣泄着,似乎不是要去直面残酷血腥的战争,而是要在整座岛屿兴办什么热热闹闹的庆典。 沿途看去,年轻人还看到许多满载着货物和行李的马车与那些青壮男子背道而驰去往城外,应该是城里的权贵和富商们打算远离这临近海外的城池去往内陆,希冀着拱卫内陆都城的军队能够驻守防线,将魔军拒之门外。 一时间竟是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这些忙忙碌碌卷铺盖离去的人更为明智,还是那些无所畏惧满怀希望的人更加果敢。 木板车停在一处街巷口子,言澍已经站在不远处等候多时,年轻人跳下木板车,和白家村的几位汉子上前走去,言澍迎了上来,看见了几辆木板车拉载着的木料和麦穗。 言澍点点头说道:“好好,足够了。”白发年轻人上前几步说道:“仁叔说现在村子里还在筹集更多的东西,如今这些可能还是不太够的,村子那边会尽快再送一些过来。” 言澍摇摇头说道:“无妨,这些东西已经足够换到白家村所需的物件了。”说完,言澍挥挥手示意年轻人还有白家村的几人跟着自己去往巷子里的那间医馆,推开门去往后院。 年轻人摘下头顶斗笠,看见了堆在院子里的皮革和铁器,言澍伸手解释道:“如今城里的刀剑武器还有打铁师傅都被军队征调去了驻守城池,所以只能尽力寻到这些铁器以作应对,至于护具和铠甲,这些皮革应该也能派上用场。” 说完,言澍又领着几人去往后院的药房里,他指着一捆捆准备好的药包说道:“还有这些,都是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的药草,村子里虽然也有医馆,但肯定没办法支撑日后太久。” 顿了顿,言澍擦了擦额头汗水说道:“时间紧迫,也只能准备这么多了。”白发年轻人神色平静说道:“已经很足够了。” 白家村的汉子开始往木板车上搬东西,也将那些麦穗和木料都卸在医馆后院里,后面言澍自会去做交换和偿还,毕竟准备了那么多的铁器和皮革,恐怕言澍花费的心思和垫付的银两肯定不少。言澍将白发年轻人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顾枝,四叔他没多说什么吧?” 白发年轻人正是刚帮着白家村里收完麦子的顾枝,转眼一年过去,他的身子虽然依旧瞧着虚弱瘦削,可是脸色已经红润许多,不再那般苍白如纸,只是满头白发依旧有些诡异和刺眼。 顾枝有些疑惑,不过还是摇摇头说道:“没有,仁叔还是经常去地里忙活。”言澍似是松了口气。 顾枝抬眼打量着医馆里空荡荡的模样,疑惑问道:“医馆里的伙计们呢?”言澍叹息一声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说道:“都是几个年轻小伙子,眼瞧着城主府和军队那边征调入伍便都抢着去,还有几个刚跟着学医术的,家里头看着应该是要打算着离开岁禾城,我就干脆让他们全都走了。” 顾枝点点头,也坐在台阶上,言澍转头看着顾枝说道:“之前还想着等户籍文牒都备好了便让你来城里住的,可是没想到现在却是这般变故,倒不如在白家村和庆鹤山中周全些。”顾枝摇摇头轻声笑道:“我也本就没打算离开白家村,如今这样就挺好的了。” 言澍也笑着拍了拍顾枝的肩膀,其实他自问也没帮着顾枝多少,年轻人从海底被打捞上来之后,满身伤势其实都是靠着自己那让人匪夷所思的体魄修复,言澍最多便是带着他去往白家村有了一个落脚之处,更何况在白家村里顾枝也帮衬着言端仁和言奇白念媛他们许多,所以言澍反而觉得对顾枝还有些亏欠。 顾枝不知是否察觉到了言澍心中所想,转头看了一眼中年人这段时日多了些皱纹的面容,缓缓说道:“若是岁禾城这边真的要首当其冲直面魔军的侵袭,不如这一趟就跟着我们一起回村子里去吧。” 言澍视线望着前方,街巷间来往的行人踪影少了许多,来来去去的都是行色匆匆的百姓,脸上挂着迷茫和忧愁,言澍双手拢在袖中,轻声说道:“不回去了,已经答应了城主府和驻军那边,之后应该要多帮些忙。” 顿了顿,言澍收回视线转头看了一眼昏黑的医馆深处,他声音低沉说道:“这间医馆恐怕也要开不下去了。” 顾枝抬头打量着医馆上悬挂着的匾额,两侧悬吊着有些破损的红灯笼,已经褪去了漆色。 顾枝低声道:“会很危险。”言澍笑起来,语气平静说道:“以前还没出海的时候也觉得会很危险,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 顾枝想了想问道:“庞域船长?”这一年来顾枝虽然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白家村里,不过倒也有过几次和言奇一同来过岁禾城,与言澍和庞域都见过几面。 言澍低下头叹息着说道:“那家伙不听劝,半个月前还非要走一趟船,结果差点一头扎进战乱去,最终船毁了,好在人都安然无恙。” 顾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其实所谓乱世之中感触最深的不是什么纵观全局的庙堂权贵,而是那些只想着安居乐业的寻常百姓,直到置身于战乱和纷争之中才发觉那些太平岁月是何等的珍惜可贵和不可追回。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白家村的几个汉子将东西搬上木板车,也看着街上脚步匆匆的百姓们低着头紧锁眉头,顾枝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言澍察觉到顾枝的异样,问道:“又头疼了?”顾枝松开手指,神色平静说道:“习惯了。”言澍犹豫了一下,问道:“又想起了什么来?” 顾枝也将双手拢在袖中,十指交错轻轻敲打,他声音有些沙哑说道:“其实这些日子想起了许多事情,只是都模模糊糊也隔得太远,似乎那些记忆并非是我的,而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所亲眼看见的罢了。”顾枝晃了晃脑袋,将那些纷杂念头都驱散开去,尽力压抑住了那种早已习以为常的疼痛感受。 言澍伸出手指搭在顾枝的脖颈脉络上,片刻之后他轻声说道:“你自己怎么想?还是觉得一定要记起那些事情吗?” 顾枝没有犹豫,点点头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过往会这般刻骨铭心,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该忘记的,我也不希望就此忘却过往一切,有些人在等着我,也有些事情需要我亲手去结束。” 言澍问道:“不会太累?”顾枝笑着说道:“有什么可累的?如今这日子就足够闲散随意了,难道还能一直装瞎子扮作视而不见?” 不远处巷子口,木板车上已经堆叠好了言澍所准备的皮革和铁器,还铺上了灰布遮掩,虽然已经有言澍事先打过了招呼,不过也不能太过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运送着这些东西从城门口出去。 顾枝站起身拍了拍衣衫,然后转头看着言澍说道:“如果太过危险,或者一切无可挽回了,就回村子里来。”言澍站在台阶上点点头,脸上带着笑意说道:“放心吧。” 木板车继续晃晃悠悠着远去,顾枝坐在车板上戴着斗笠,转身与言澍挥挥手道别,言澍便站在屋檐下招手,似乎仍带着笑意,直到木板车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言澍才放下手臂。 言澍静静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然后才转身走入冷清的医馆中,看着昏暗中的内堂,他竟是有些陌生,再没了往日里人来人往的喧闹,不过却也又多了几分熟悉,因为记忆中许多年还在此处学习医术的自己便是始终记着午后昏暗清凉的医馆内堂。 言澍背负双手将医馆绕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其实以前还是他师父坐镇这间医馆的时候生意并没有多好,虽然他师父也是附近城池间有名的神医,可是那个老头子脾气坏得很,若是哪个上门求诊的病人惹得他不满意了,甚至都能把远道而来的客人给赶出医馆大门去,这一来二去的谁还愿意碰一鼻子灰,不过后来言澍接手之后生意倒是慢慢好起来许多,言澍医术精深为人也温和亲切,人们自然愿意来此。 不过言澍的记忆中却没有多少那个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时候,好像从以前年轻来拜师学艺开始,老头子对他便一直都是和眉善目的。 虽然言澍也知道老头子对其他学徒还有那些登门拜访的客人都没什么好脸色,但老头子待他是真的好,不仅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也给了那个时候离家出走的言澍一个可以安定下来的住处。 对于言澍来说,恐怕真正的家宅并不是白家村的那处院子,而是这间总是缭绕药草味道的医馆。 言澍的脚步最后停在了嵌在墙上的药柜前,他伸出手将那些悬挂在药柜旁的木牌都一一收下来,上面写着的药草名字他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言澍将柜台和药柜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最后坐在后院屋檐下的长椅上,他抬头望着远处天际,其实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老头子那时候要对自己那么好,是因为他在医术一道天赋异禀,还是比起他人更愿意吃苦? 也许都有,也许都不是。 老头子已经离去很多了,现在言澍也慢慢有了两鬓白发,可惜他最终还是没能在这间医馆终老,可能在不久之后医馆就是一片废墟,言澍有些遗憾也有些愧疚,没能做到当年答应老头子的承诺,将这间医馆好好地留存住。 离去之前,言澍抬起头望着天空轻声自言自语道:“老头子,我也要走了,不知道会不会一去不回,不过当年出海也是你拐骗我去的,如今希望也能和当年一样做出对的选择吧,你说呢?” 话语声飘远去,散落在天地间。 第三十六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四) 木板车轧过山路泥地,终于重新回到了白家村。 短短半年时间,白家村已经变化许多,在村口不远处便有一处特意清扫出来的空地,如今空地上满是挥舞着铁器和弓箭的青壮汉子。 村口两侧已经筑起了砖墙和木桩,现在依旧如火如荼地搭建着,想来不久之后就能将白家村都护在围墙后。村子里还搭起了两座高台,有些像是箭垛和了望台。 这些让人瞧着像是行军所备的东西都是白家村里几个老人规划安排的,那些青壮汉子只是听命行事,甚至还有许多孩子也跟在大人身边帮着捡拾沙石,还有年纪较大些的已经在那片演武场空地上有模有样地哼哼哈哈。 走进村子里去,许多街巷道路甚至都被消磨得看不清楚了,有几座宅院也已经被拆开来。 沿着村中山路多走些路途,便能看见在山脚下已经搭建起了简易的土屋,还有沿着登山路往上而去的许多帐篷和草屋,显然白家村已经对可能不久后就要席卷而至的侵袭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些简易屋舍就是打算若那些围墙和最前方的抵御失败的话,就只能借助山势固守此处,等围墙兴建好了,还要在山脚下挖出几条深壑来,以阻挡敌军的脚步。 木板车将皮革和铁器都拉到了村中的祠堂院落里,自有负责看顾安排的村中长老去筹措。 顾枝摘下头顶斗笠离开了祠堂,他本想先去学塾找言奇,不过想了想还是转身走向村口不远处的演武场空地,如果没猜错的话,白念媛肯定又偷偷瞒着言端仁跑去那里了。 顾枝走到演武场外,隔着简单树立在地上的木栅栏,看见在空地上果然有一个卷起袖管裤腿挽起长发的年轻女子,正有模有样地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比划着粗陋的拳架,似乎还在切磋,地上已经躺着两个满地打滚的少年,看来那个女子下手没有怎么留余力。 演武场虽然不大,不过村子里倒也有许多人此时都在这里,那些收完了麦子本该继续去照顾田地的农夫跟着几个猎户操练起武学功夫,不远处还有几个身形健硕的老人神色严肃地指点着一些年轻人和青壮汉子的拳桩步伐,看着还颇有几分正儿八经的味道。 顾枝看着围绕在演武场栅栏附近叽叽喳喳吵闹着的孩子们,知道学塾那边恐怕是真没有多少孩子还愿意按耐住心性去听授学问了,也不知道那位本就不是白家村人的学塾先生会不会也打算先离开此处去避难,毕竟若是有些积蓄和底蕴,还是会觉着往内陆去更安稳许多。 顾枝没有忘记自己特地来到此处的目的,他跨过演武场的栅栏走近那片尘土飞扬的空地,径直走向依旧挥舞着拳脚跃跃欲试的白念媛,顾枝可还记得言端仁肃然的嘱咐,所以自然不会由着白念媛继续在这里胡闹下去。 一个年轻人猛地扑向半蹲着身子的白念媛,还想着要靠自己更为高大壮硕的身躯打倒白念媛,可是等待已久的年轻女子却只是身子一矮躲过那个年轻人的冲撞,然后借势在地上翻滚一圈,居然已经来到那个躲闪不及的年轻人身后重重砸出一拳。 那年轻人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白念媛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微微泛红的脸色满是兴奋,她嚣张地挑眉勾手,惹得那几个年轻人都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白念媛,仁叔喊你回家去了。”白念媛站在原地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她不快地皱了皱鼻子,然后转头果然看见了那个满头白发的顾枝。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那些从地上爬起身的年轻人已经装模做样地指着白念媛说:“回家去了。”白念媛恶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还挑衅地挥舞起拳头,那些年轻人只是跳开几步却浑然不惧,依旧龇牙咧嘴地捉弄着白念媛。 白念媛卷起袖子就要继续上前去切磋,可是却被顾枝喊住了:“白念媛,仁叔说你再不回去就打断你的腿。”白念媛背对着顾枝顿住脚步,然后转头看向顾枝低吼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顾枝神色平静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白念媛,最后还是白念媛率先移开视线败下阵来,她伸出手指了指那几个扮鬼脸的年轻人,威胁道:“你们下次可别让我在这里遇见你们,否则我打的你们一个个猪头,连你们娘都不认识。” 说完,白念媛二话不说转头就去,也将身后那些嘻嘻哈哈的喧闹声当作耳旁风,她怒气冲冲地走在前头,顾枝慢慢悠悠地紧随其后。 直到离开了演武场,白念媛才转身看着顾枝说道:“你跟这么紧干什么,我叔爷咋不说让你把我扛回去呢。”顾枝神色平淡,像是没有听见白念媛在说什么。 白念媛最见不得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事情,一时间攥起拳头抓耳挠腮,可就是不知道该拿顾枝怎么办,最后只是愤恨说道:“你一个大小伙子,就算是身子弱了些,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闲,咋不去村头和演武场多帮忙。” 顾枝点点头,也不说话,就继续朝前走去,白念媛看着顾枝的背影,思来想去依旧不解气,于是便对着白发年轻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拳打脚踢。 白念媛跟在顾枝身后,看见他独自走进空荡荡安安静静的学塾中去,白念媛站在门外嘟囔着:“还以为拿把刀是什么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呢,结果就是个怂包憨货。” 顾枝也不知听见了没有,脚步不停,直直走进学塾深处去。 学塾里唯一点燃的烛火熄灭了,顾枝站在院子里便看见言奇捧着一堆书籍脚步沉重地走出来,顾枝迎上前去接过几本厚重书卷,低声问道:“怎么了?” 言奇转头看了一眼昏暗一片的学塾,叹息一声道:“先生要走了,说是家里头都准备去京城那边避难,先生也得跟着一起去。”顾枝点点头倒是不觉得意外,毕竟乱世即将席卷而至,白家村即便地处偏远也注定不可能一直安然无恙,恐怕京城才是如今退无可退的选择了。 言奇不久前刚刚在会试中榜上有名,本想着过段时日便准备去进京赶考,却不料如今天下大乱,且不说能不能安然顺畅地去往京城,恐怕科举也要中断,在乱世之中轻薄简易的书卷和学问好像最是无用。 言奇跟着顾枝走出学塾,少年的神情有些低落,白念媛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嘛,等以后世道太平了,姐带着你进京赶考去不就好了。”言奇勉强地露出笑意,却依旧神色沉闷。 少年本想着寒窗十年终于能够一朝化茧,也可以尽自己所能地去报答言叔和叔爷,可是没想到还没等真正走到最后一步便已经前路黯淡,少年难免觉得难以承受。 顾枝走在前头,言奇和白念媛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能够听见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轻声说道:“读书求道,求的是学问。播种就能收获的不是庄稼地,而是农夫做的梦。所以不是读书破万卷了便可以大梦醒觉,坎坷总是会让人抱怨太多,可只有真正能够从崎岖泥泞中走出来的,才是当之无愧的下笔如有神。” 言奇静静听着顾枝的话语,似乎多少舒缓了些心境,白念媛虽然听得一头雾水,可以察觉出来顾枝说的是些宽慰劝解的好话,她重重地拍打着言奇的肩膀,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言奇也笑起来,少年的双眼中依旧是璀璨的光亮。 言家的小院里,言端仁已经将老黄牛系在了牛棚里,然后他独自走到正堂的屋檐下坐在躺椅中,竹编的躺椅如今已经有些泛黄,老人躺在上面轻轻摇晃着,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远处天边的云海卷舒聚散,将若隐若现的温和光芒洒落在大地上,微凉的秋风吹过,也不知道今年的冬日会不会更加严寒。 老人闭着眼睛慢慢等待,等着离家的游子归来,等着家中的孩子安稳长大,也等着漫长的冬夜尽快过去。 世事好像总是这般,无论是满怀希冀还是忧愁怨怼,最终一切都不会如愿以偿,人们希望黑暗会过去,也希望烈日照常升起,可是一旦云海褪去颜色也舒展身躯,天地间便要承受黯淡和静寂。 大地之上点燃的火焰从千万年前便灼热耀眼,那片光亮和温暖孕育了生命,可是如今恍若遍地花开的战火却翻腾出死亡和灰烬,让人远远瞧见便黯然失色。 情势急转直下,郓荒岛本以为凭借养兵千日用于一时的战舰联队能够将侵袭而至的魔军拒之门外,或者至少也能够拖延支撑个半年时间,可是没想到魔军似乎在占领奉震海域之后势力不仅没有磨损,甚至还组建起更加庞大和强盛的舰队,竟使郓荒岛的三面海域都团团环绕住,使得郓荒岛的舰队疲于奔命。 魔军似乎还存了些戏弄的心思,本可以乘胜追击三线并进,却还是给了郓荒岛两个月周转奔波的余地,直到年节将至了,魔军的铁蹄才踏足郓荒岛的土地,至此不再留手。 数不清的战火烽烟和铁蹄刀兵浸染了郓荒岛的每一寸土地,像是在饱受干旱的山林中点起了一把火,火随风势飘摇之上,郓荒岛恐怕连预料中的支撑一年都是奢望,想必还无需半年就要沦落为其他岛屿一般的结局。 港口附近的城池最先被战火冲撞而至,并且魔军的进犯还颇有章法,先是主要攻陷方圆之间最为鼎盛的城池,然后再凭借坐镇一地的根基将周围所有土地缓缓尽数吞入腹中,就连山野村寨都不肯放过丝毫。 一时间山河破碎生息凋零,郓荒岛自以为傲的民心和实力,在无可阻挡的战乱席卷中迅速碎裂飘散,那些卷曲的灰烬和烽烟,飞舞在黯淡的天幕下,似乎尽情嘲弄着人类的不自量力和狂妄自大。 岁禾城虽然不是屯兵的雄城,可是随着前方的军队节节败退,许多离散的军队都汇入岁禾城中,占据着这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希望能够阻挡魔军的脚步,其实不过是前路断绝的负隅顽抗罢了。 岁禾城一旦陷入包围之中,便注定等不到朝廷的援军了,如今内陆的主要城池已经挤满了郓荒岛最精锐的军队,要将魔军阻绝在京城之前,否则一旦庙堂中枢也被一把火烧了,那么郓荒岛可就连当年奇星岛那般东山再起的希望也被全然丢弃了。 魔军的行军极具耐心,不仅愿意留下七八万人马与岁禾城打一场持久战役,还调遣了两万大军将岁禾城附近的所有城镇与村寨都一网打尽,就连地处偏僻的白家村如今也已经陷入了一千魔军的围困中。 挖掘出沟壑的村前道路阻隔了魔军势如破竹的进犯,那些身经百战的恶魔凶灵甚至在村外安营扎寨,似乎准备和满打满算都没有一两千人的白家村耗上一耗,见识见识郓荒岛百姓的垂死挣扎与其他岛屿有何不同。 先前两次的遭遇战,白家村虽然战死的人不多,可是身受重伤的却已经挤满了临时搭建在山脚下的营帐医馆,几具死相惨烈的尸体已经掩埋在了山神庙附近,宗族的人还没来得及吊唁哀伤,村子外叫嚣着打打杀杀的魔军便已经将许多人都吓破了胆,如今许多村子里的长老和一些当家人已经商量着该如何越过庆鹤山去避难了。 村口不远处的演武场已经空无一人,如今村子里还能够扛起刀剑去拼杀的青壮汉子也都退据山脚下的营帐,不少村道沿途的房屋都已经被推平,希冀着以这种手段稍稍阻挡魔军的铁蹄。 好在百家村背靠的那座庆鹤山后山既是让无数百姓忧心千百年的险境,却也是天然的屏障,所以白家村才能这般尚存几分余地,否则一旦被魔军前后围住,恐怕白家村一开始做出抵抗的决定就是最愚蠢的选择。 言家小院离着山脚不远,言端仁依旧不愿意离开院子去往山路的营帐暂住,似乎打算魔军一日未曾踏足村子里便要多一日留守言家的院子。 村子里的长老们几番相劝都没能请动言端仁离开院子,便只能让言奇和白念媛在老人身边多念叨几句,希望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老人可以不再那么固执,看来虽然言家是白家村的外来人,村子里的人却对言端仁和言家都颇为敬重。 顾枝翻越过山脚附近的那些深壑,走到了言家小院外,他素朴单薄的布衣上沾染了尘土,满头白发都掩盖了些黯淡色彩,他踩着地上划开的积雪踏入小院,看见无法再去地里忙活的言端仁独自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 言奇和白念媛都在山脚那边帮忙,不久前偷偷跟着村子里的青壮汉子去往村头抵御魔军进犯的白念媛还受了些伤,不过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就在营帐医馆中顺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言奇同样也在医馆里打下手,少年常年坐在学塾里读书写字,身子骨不如其他年轻人那般健硕,村子里也就没有让言奇去村头护卫队那边做事。 起初言端仁还要骂上几句白念媛,也会叫言奇不要动不动就想着跟去村头那边帮忙,可是慢慢地老人便不怎么说话了,就这样独自一人呆在小院里,似乎全然不在意即将到来的倾覆,而是静静等待着热闹年节的到来。 顾枝走到屋檐下坐在门槛上,言端仁睁开眼睛,他低声问道:“岁禾城破了吗?” 顾枝摇摇头,言端仁坐起身子,视线看向远处,随口问道:“念媛和言奇那小子是不是背地里说我这个老头子就知道贪图安逸呢,也不去跟村子里的长老商议,更不去村头那边当砖石,岂不是太过无用。”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没有看向老人,语气平静说道:“他们都知道的。” 言端仁似乎愣了愣,不过很快就轻笑起来:“知道什么?” 顾枝转头看了一眼老人,说道:“村子里这些备战的决断和拒敌的谋略大多都是出自您的手中,虽然白家村祖上也是行军打仗出身的,不过毕竟已经传承了近百年,能够在猎户的手中残存些战阵痕迹就已经难得,比不得您的筹谋。” 言端仁看向顾枝的双眼,问道:“言澍跟你说的?” 顾枝摇摇头,视线重新看向小院的门外,只有飞扬的尘沙,他轻声说道:“言澍只跟我说了白家村迁往庆鹤山之前的过往,言家的事情其实只要有意去打听也能知道不少,五十年前权倾朝野的上柱国姓氏,即便已经快要被彻底消磨干净痕迹了,不过十六岁就能领军突进以少敌多的小将军在郓荒岛的历史上可都不多见,所以想知道当年的言础就是如今的言端仁,只要有心多打听一些,也能多少察觉出来。” 那日言澍随口问起的话语还是引起了顾枝的注意,于是只要多打听一些,就能知道终日埋首田地的言端仁原来还有这种过往。 言端仁似乎并不意外顾枝的言语,他神色平淡,好像已经全然放下了那些许多年前的过往,他笑着说道:“那又有什么用呢?以少敌多?以白家村这一千多老幼妇孺去抵抗精锐的一千魔军,以卵击石罢了。” 顾枝没有转头去看老人脸上的笑意究竟有几分发自真心,他只是轻声问道:“您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言端仁重新躺在椅子上,嗤笑道:“做什么?难道以我现在这样的衰朽残躯还能披挂上阵直取上将首级,然后将白家村和整座郓荒岛都挽救于水深火热?这是传说里的英雄才能做到的事情,不是我这个老家伙做得到的。” 顾枝低下头呢喃:“英雄?”天坤榜在汪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即便是地处僻远的白家村自然也能亲眼见证,所以顾枝看见了那个名字,“地藏顾枝”。 “做英雄太难,很多时候不是心甘情愿地去赴汤蹈火,也许只是为了一己之私,可若是结局足够称赞,便是英雄豪杰了。” 第三十七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五) 他还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猛然惊醒,那些铭刻于内心深处的记忆好似已经沉睡了太久,于是再也不肯让他得到片刻的喘息逃离。 那些深埋在脑海深处的历历在目无所顾忌地冲撞着他的心神,非要他去睁开眼睛看看那些千真万确的过往,可是等他睁开双眼,眼前却只有夜幕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无论他如何去探寻都终将一无所获。 他总是就那样独坐在床上怔怔出神,黑夜和静寂像是囚牢将他紧紧束缚,可是他却连点亮烛火的气力也无,那些迷蒙的过往记忆拉扯着他转身回头,可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在梦中,总是出现一个个人影,有时能够看清他们的背影,有时却连他们所在何处都难以捉摸,那些人忽远忽近的,似乎总在呼唤他的名字,声音也是飘忽遥远,似乎明明不得不远去却还是拼了命地想要来到他的身边。 那份竭尽全力地靠近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他跌跌撞撞,无能为力,那种虚弱和孤寂感受又像许多年前那样突如其来,让他明明已经走出了遥远距离却好像还是站在原地。 他究竟是谁呢?是那个站在倾覆燃烧的城池前默然流泪的孩子?还是在竹林掩映中持刀挥剑的白衣少年郎?不,还有更多的他,或渺小或高大,是孩子也是少年。 他在山巅跟着许多身影修习世间百般武学,他跟着那些身影行走于千山万水,于是满身气魄终于登堂入室,他听见了笑声,那些始终陪伴着他的身影喜悦地说着关于他的未来,于是他便也笑了起来,腼腆的却欢快的,发自内心。 而后那些身影被扯碎消散了,他什么也记不得,等到再次有身影走出烟雾遮掩,他终于能够看出几分面容模样,是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神色温和眉眼柔软。 他一看见那个白发男子,便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似乎内心中有什么此生都不会忘却的东西被重重地敲打着,于是他记起了遗憾和悲伤,还有愧疚,这个时候他便会醒来,然后便只记着那个白发男子,以及在密林深处缓缓走来的一个瘦小身影。 他再次睡去,可是白发男子和指尖的风铃声却再不肯来做客,于是他只能继续沉沦于迷乱破碎的画面闪影中,去努力地抓住一个个稍纵即逝的人,也探寻着任何一段足够清晰的过往。 时间过去了许久,在梦中好似已经春秋百代,外界的岁月也已经过去了十数年,他慢慢长大,于是那些记忆便随着他的弱小一同消匿在时光长河的深处,可是他如何能忘却呢? 是啊,他不该忘记,曾经在瀑布激荡下有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为他指点武道登高,曾经在无垠原野有一个剑客带着他纵横四方,曾经在密林深处有一个女子剑仙教会他如何挽剑入云,曾经在巍峨山巅有一个黑衣男子笑着与他说要去看天下风起云涌,曾经在如镜湖泊乌蒙小船上有一个持刀女子教会他如何去搅乱风云,曾经在蜿蜒溪涧前有一个青衣男子与他说此生定可源远流长…… 原来他已经走过了那么远的路,也看过了那么多的景色跌宕,可是他却都忘了,也将那些故人都一一忘记,忘记了原来他和他们之间有那么坚韧的牵连,甚至,他竟是将此身血脉的缘起都遗失了,他不是有那混乱世事中幸得安稳的福报,而是早已经受了生离死别的悲痛,有一人死于孤山,有一人流落四方,他竟是相见不相识。 鸡鸣声敲碎了梦境的碎片,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面上,他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是倚靠在墙角阴影中的那把长刀,漆黑颜色黯淡无光。 他慢慢起身走下床铺,虽然清风吹过依旧让人觉察出他的瘦骨嶙峋和弱不禁风,不过他自己却能清晰感受到体内力量的渐渐恢复,只是仍旧难免无能为力,他摇摇头走出屋子。 村子早就醒了过来,不如说在大军环伺下又让人如何去安然入睡呢?他走出屋子就看见院子大门外许多身影来回穿梭奔走,想来是按捺许久的魔军又要再次开拔进犯了,可是小小白家村又还能多做什么呢? 除了一次次的负隅顽抗,以及寄希望于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的援军,白家村其实早已是无路可退,只是如今再去后悔那时为何不选择直接退避也无济于事,危机四伏的庆鹤山似乎是现在唯一的选择了。 村子里的长老又来找言家小院里那个似乎打定了主意冷眼旁观的老人做决断,白家村的祖上即便是行军打仗的好手,可是随着当年为了避祸隐居于此,又还有多少血脉留存的力量传承至今呢?那些垂垂老矣的长老和当家人也许还看过几本家中珍藏的军书笔札,可是那些年轻一辈的却已经全然不知祖辈的威能,所以若是想要继续和魔军耗下去,恐怕更需要言端仁的指点。 可惜事到如今就连言端仁也无计可施了,面对围剿而至的一千精锐魔军,别说是老幼妇孺占了大半的白家村无力抵抗,就算是郓荒岛上同样的一千军阵也根本无法阻挡。 魔军的凶残和勇武如今整座汪洋都有目共睹,恐怕过不了多久便没有岛屿再敢叫嚣着和魔军掰一掰手腕了,毕竟魔军的不留余地可是真的足够倾覆一座岛屿的根本所在,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还是寻常市井的百姓,谁能逃得过一条命,生与死。 即便如今言端仁依旧觉得庆鹤山的后山太过凶险,可是白家村的长老们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往深山去避难,言端仁也难以对此评点多少,更不会去反对白家村的意愿,毕竟现在谁也无法再说出更好的办法来。 白家村深陷于水深火热的困境,除非是奇迹降临否则便已然是无可挽回了,言端仁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有意躲避起来,而是曾经身经百战的他无比清楚,面对真正的战争,渺小生灵的性命总是太过脆弱不堪,而那份言之凿凿的心性更是轻易便可碎去。 大地在震颤,白家村的长老们匆匆离去,村口处的了望台和围墙响起喊声,言端仁看着院门外来来往往奔走的人影,低声叹息道:“魔军开始进攻了。” 顾枝轻轻走到言端仁身旁,如今这座小院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言奇和白念媛都已经住在了山脚那边的营帐中,这既是言端仁的意思,也是白家村的安排。 至于身为外来人的顾枝,村子里并没有刻意为他指派什么事情,所以顾枝更像是一个游离之外的孤魂野鬼,只能静静地看着一切变迁在眼前上演。 顾枝看着言端仁轻声说道:“仁叔,您还是去山脚那边的营帐吧。” 言端仁摇摇头,他背负双手,一直挺立的脊背和肩膀似乎有些佝偻了下去,他沙哑着声音说道:“逃不掉的,即便是一退再退,可是一旦魔军涌入了白家村,只凭这些市井百姓的钢叉柴刀如何去抗衡?庆鹤山也只能延缓死亡到来的步伐片刻而已,即便没有被魔军的搜山剿灭,也会被后山的凶险吞入腹中。” 顾枝沉默着看向庆鹤山的方向,低声问道:“您似乎很是绝望?”言端仁嘴角露出毫无情绪起伏的笑意:“不是绝望,只是事实总告诉我们毫无希望罢了。” 顾枝感受到脑袋中翻涌的疼痛再次到来,可是他只是微微皱眉,然后说道:“我似乎记得,在很多年前也曾亲眼看见过倾覆战乱,那时的人民甚至比起此时的白家村都更加绝望,城池一夜之间付之一炬,所有性命都比起草芥还要低贱,到最后人们都不知自己还苟活于世是为了什么。” 言端仁视线平静地看着顾枝,看见满头白发的少年神色好像有些悲伤,那双清澈眼眸中没有努力回忆的痛苦,只是让人见之动容的深切哀伤。 顾枝继续说着:“那时无数英雄前赴后继地去往魔窟想要为天地间换来一片太平安稳,可是无数人都死在了半途,也没能走到压断整座岛屿脊梁的魔宫门前,那些英雄的姓名很多都湮没在了历史的磨损中,人们甚至都不知道当年还有那么多人去做出奋不顾身的努力,那些英雄也许并不是总那么一往无前,他们退缩过也失败过,可是最终还是走到了他们亲手选择的终点。” 言端仁看着白发年轻人的背影,轻声问道:“你也要做出选择?”顾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低声呢喃道:“可是我无能为力。” 他缓缓握紧双拳,指节微微发白,在那一瞬间言端仁似乎感受了炙热的飓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可是很快便一切都风平浪静,年轻人的白发更加苍白几分。 轰然巨响在村口的围墙外砸落,魔军开拔进军了,先是持盾重兵在前方拓开道路,然后弓箭手扰乱围墙上白家村百姓的视线,而后攻城兵士悍不畏死地扑向围墙的大门,在付出微不足道的牺牲之后,攻城锤轻而易举地抵住了脆弱的木制大门,然后在令人绝望的咔嚓声中骤然断裂,魔军的骑兵从破开的缺口中冲进了白家村中,而后屠戮便降临了。 镇守在村口围墙的青壮男子最先被杀戮笼罩,然后黑茫茫的魔军挤进了白家村已经千疮百孔的街头巷尾,将所有能够看得见的性命都随手摧毁,倒塌的房屋没有阻隔他们的脚步丝毫。 大火沿着破败的围墙一直燃烧向白家村挖掘出的那些山脚下的沟壑,魔军止步于深壑之前,似乎存了些戏谑心思,要那些已经无计可施心神崩塌的百姓继续在绝望和痛苦中煎熬。 白家村的百姓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山脚下临时搭建的营帐,村子里余下的所有人都已经尽数在此了,就连一直不肯离开言家院子的言端仁也被言奇和白念媛架着走向庆鹤山中。 隔着那些此时看来颇有些可笑的深壑障碍,所有人都能清晰看见那些面目都笼罩在漆黑面甲下的魔军那股肃杀气息,好像只要看得久了都会觉着双眼发疼。 绵长渺小的队伍行走在莽莽苍苍的庆鹤山中,老幼妇孺走在最前头,年轻人和青壮男子护卫在后,而山脚下的营帐还留下了一些在此前交战中身受重伤已经再难挣扎逃离的病患,他们将会以血肉残躯作为最后的阻隔,哪怕那些穷凶极恶的魔军根本不会被阻滞丝毫。 死亡、离别、悲伤、痛苦……所有人世间最为深切的心绪都在此刻笼罩着所有的白家村村民,好似一夜之间所有事情就都改变了。 一望无际的田野被战火焚烧殆尽,左邻右舍满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赖以生存的屋舍宅邸都被铁蹄碾碎,原来性命的结束一直都是这般近在咫尺,人们总是忘却了平常日子的许多意外,可是直到难以阻挡的厄运降临,才发觉人类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而自以为是的内心与勇气,不过一击即溃。 顾枝也跟在言端仁和言奇、白念媛的身旁离开了山脚下的营帐,他将漆黑的长刀裹上布条提在手边,不知晓其中何物的人只当作是行山杖一般的物件。 行至半山腰,顾枝远远望向黄昏余晖洒落的山脚,独自矗立在深壑附近的山神庙升腾的香火已经被焚烧村庄的狼烟所掩盖,那些如今已经空空荡荡的营帐好似只要被风一吹就彻底消散,连同其中无数人心心念念挂碍着的性命。 更远处是搜寻着白家村的魔军,虽然跟着遥远距离,可是顾枝依旧能够看见那些模糊身影将所有凋败尸首都收拢一处,然后一把火烧得个干干净净。 言端仁察觉到顾枝的视线,低声说道:“不要去看。”顾枝收回视线看向言端仁。 言端仁在言奇的搀扶下缓缓登向山巅,他头也不回继续说道:“失败的结局总不会美满,所有选择都会有结果,是代价也是偿还,白家村想要的战争已经落幕,人心哪怕再残破不堪也需要坚持向前走去,否则失败的选择只能永远留下再难挽回的折损,如何去做补偿以及如何去做更多的选择,才是需要面对的事情。” 言奇没有转头去看村子里的烽火狼烟,少年的面容神色一片苍白苦涩,毕竟只是个习惯了乡野日子的寻常少年郎,何曾见过这般的人间炼狱,白念媛也沉默寡言,以前总兴致冲冲要去练武打仗的少女此时也似乎被震慑住了心神,她始终埋着头,所有人也看不见她的神色。 终于来到了山巅,走在前头探路的几个白家村猎户找着了一处勉强可以休憩躲避的洞窟,此时已经天色昏黑,若是这般冒冒然走入后山,恐怕无需多久就被野兽所围剿吞食,虽然哪怕捱到了天亮庆鹤山的后山也不会太平安稳,可是光明总还是让人心存希望更多。 点燃的火堆笼罩着所有神情惊慌面色苍白的白家村村民,一日之间生离死别便牢牢攥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懵懂无知的孩子们蜷缩在父母的怀抱中,还没来得及多看看世间繁华的少年少女无助地颤抖着,勉力支撑着护佑家族安危的年轻人和青壮汉子哪怕神色瞧着再坚毅却仍掩不住眼底的迷茫。 原来所谓的乱世不只是说说的而已,更不是那远在天边可以随意说起冷眼旁观的身外事,一旦倾覆席卷而至,无论是激流勇进还是躲避三尺,都逃不过身心的摧折和命运的嘲笑。 在洞窟燃烧的火堆旁,言奇抬起头看向顾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轻声问道:“顾大哥,你真的也没有办法了吗?” 顾枝静静看着言奇,透过少年的双眼,顾枝能够清晰分辨出挣扎和犹疑,显然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少年也不会违背那时的承诺主动问询自己。 言端仁和白念媛也看了过来,顾枝将长刀横在膝盖上,轻轻摇头,他没有说话,言奇也不再说什么了,似乎方才问出的那句话就已经耗费了他的所有气力,让他更不敢去“得寸进尺”。 一直沉默着的白念媛突然低声开口问道:“如果是以前的你,现在是否能够做些什么?”少女的话音还未落下,言端仁已经皱着眉头呵斥道:“念媛!” 白念媛知道自己这番话说的太过不客气,少女低下头去咬着嘴唇不说话,言端仁抬眼看向顾枝,却发现白发年轻人的面容神色依旧古井不波。 顾枝的双眼倒映出闪烁的火光,他轻声说道:“我不知道,可我总觉着应该去做些什么。” 言端仁欲言又止,最终却也什么都没有说。 第三十八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六) 山巅处不知有多少人一夜无眠,直到天边的日光终于刺破了夜幕,篝火的光芒彻底熄灭。 白家村的村民们继续赶路,去往未知且凶险四伏的前方,只是当他们站在了后山的边界处,犹豫的步伐还没来得及迈出,如疾风骤雨般的箭矢来到了所有人的身前。 白家村的村民们转过身,沾染清晨露水的密林深处出现了影影绰绰的无数身影,锋芒毕露。 “快跑!”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于是白家村聚集在一处的所有人便在惊叫和嘶喊中分散奔逃开来。 魔军终于还是逼近了,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的戏谑和玩弄,只是纯粹的屠杀,当鲜血的味道弥散在整座庆鹤山的密林,所有人都已经失去了彼此的踪影,只能听见恍若地底深处厉鬼索命的惊叫在四处响起,然后骤然消失不见。 起初四人还是紧紧依附在一处,可是很快就被弯弯绕绕的密林和山石阻隔了视线和距离,言端仁和言奇不知下落何处,只有顾枝和白念媛在魔军的紧追不舍下埋头狂奔。 开始的时候白念媛本还想去援救临近的一些白家村村民,可是还没等她调转脚步,那些活生生的性命就已经变作了冰冷的尸体。 白念媛脚步不停,可是步伐却早已经乱了,到了最后她只是一直低着头往前跑去,好像将身外的一切都丢弃了,她剩下的理智和求生的本能驱使她夺路狂奔。 晨光没能刺破树冠枝叶的遮掩,于是眼前的道路一片昏暗迷蒙,白念媛在起伏错落的根茎脉络之间跌跌撞撞地奔走,全然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身在何方,耳畔好像都被呼啸的风声填满,于是其他的任何声响都难以钻入其中。 白念媛没有听见顾枝的呼喊,也没有听见从耳边尖啸掠过的箭矢,等到她察觉眼前的景色骤然被光亮铺满,抬起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离开山巅站在了那条有些熟悉的溪流旁,冰寒冻住了溪水的奔涌,只能透过晶莹剔透的冰镜水面隐约看得见深处的嶙峋石子。 顾枝一直都跟在白念媛的身边,他回头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魔军精锐,然后看向白念媛问道:“往后山还是山下?” 白念媛愣愣转头看着顾枝,顾枝语气迅捷地说道:“往山下就是刚出狼窟又入虎穴,只能逃得一时而已,而去往后山同样也没有确切的安稳,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无数凶险吞噬。” 顾枝没有再多说,只是静静看着白念媛,箭矢再次呼啸而至,已经细细碎碎地嵌在了他们的脚边,能够思索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念媛最后看了一眼黑暗深邃的密林,顾枝看见少女的眼角流下泪水,可是她毫无所觉,顾枝听见白念媛低声坚定道:“我想活下去。”说完,她便转身沿着溪流往上游跑去。 如果白念媛还没有忘记一年前在庆鹤山中的冒险的话,就会知道一直跑下去会遇到那阻隔后山与前山的悬崖瀑布,可是白念媛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样好似义无反顾地一直向前而去,顾枝默默跟了上去。 山林间的叫喊声和痛哭声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白念媛清晰地感知到无数生命的逝去,她不再什么都听不见,而是想要拼尽全力地将所有声响都琢磨清楚,哪怕能够知晓其中一个熟知的声音依旧鲜活也是好的,可是如今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白念媛抬起手擦去脸颊上的水珠,她依旧不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还在怪罪着清晨的露水是在扰人,可是视线已经模糊不清,白念媛不敢去想,叔爷和言奇现在又是安危如何? 逃亡、漫无目的、失措、无能为力……他似乎从未有过这些感受,曾经有个人告诉他,说他这一生太过顺遂,甚至都还不知道这世间最深切的苦痛和绝望是什么模样,可他亲眼见过这世间的苦难,觉得不该那般。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于是那些遗憾和不舍都不应有该不该或多或少,人世间让人痛苦和叹惋的事情总是太多,可是最终每个人都还是真真正正地存在于世间,或怀着伤痛继续前行,或掩埋哀怨离群索居,但是每一缕心神的存在都是因为自我的选择,于是自消自受。 顾枝不知觉停下了脚步,不远处的密林深处跑出来一个儒衫少年的身影,白念媛看见了向这边跑来的言奇,招手喊道:“言奇。” 惊慌失措的少年抬眼看见了白念媛和顾枝,忙乱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他张开手臂便要呼喊回应,可是突然间有凄厉的声音刺入所有人的耳中,言奇继续向前跑来,却在白念媛身前骤然坠下身躯,白念媛踉跄一步单膝跪地,她接住了少年的躯体,然后感受到冰冷双手浸润在了温热之中。 白念媛茫然低下头看去,便看见一根锋利的箭矢没入言奇的后背中,殷红色的鲜血晕染开了少年身上的儒衫,白念媛手足无措地撕扯下身上的衣衫紧紧按压在言奇的伤口附近,她摇着头低声呢喃:“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言奇抬起手握住白念媛的手臂,少年似乎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箭矢刺破了体内的脏腑,他张开口沙哑着声音说道:“叔爷……叔爷和我跑散了,念媛姐,你要找到叔爷……” 言奇呕出了一口鲜血,白念媛失声痛哭起来,她紧紧抱住言奇的身体,不断说着:“没事的,没事的。” 追兵已经来到了溪涧旁,十几个披坚执锐的魔军向依偎着的三人缓缓靠近。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白念媛和言奇,在那些魔军士兵挥舞刀剑砍来的瞬间,他猛地甩开了手中缠绕遮掩长刀的布条,然后以刀锋接住了那些劈砍而来的刀剑。 巨大的力量敲打着他的手腕和经脉,一时间他不得不连连后退才勉强稳住身形。 顾枝神色阴沉,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些身经百战的魔军不好对付,却没想到力气还算大的自己居然差点连一刀都抵抗不住,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几分,不过却仍旧抬起手中长刀迎了上去。 刀剑再次交错碰撞,顾枝感受到体内气血的翻涌,不过却站住了脚步没再后退,他牢牢挡在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前,竟是堪堪拦住了魔军士兵的脚步。 那些围拢而来的魔军士兵也有些诧异,没想到此时还有一个瞧着病弱瘦削的年轻人敢于挥起刀剑做抵抗,那些白家村的村民已经被屠杀了个十不存一,口口声声喊着要报仇却在临死之前痛苦着求饶的人不在少数,而像顾枝这样还敢反抗的便更少了。 可是顾枝却没有带来更多的意外,哪怕手中的长刀不似凡物,但凭借那些蹩脚的招式和磕磕绊绊的还手,面容神色都遮掩在暗黑色面甲下的魔军士兵轻而易举就看出了顾枝根本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手。 如今白家村已经彻底湮灭,魔军也不愿意再在此耗费太多时间,所以眼神冷漠的魔军士兵们只是对视一眼,就决定不再继续戏弄下去,还是早早将这三人的性命也都收下吧。 顾枝的脚步踉踉跄跄,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快要握不住手中的漆黑长刀了,他的衣衫也被划破,鲜血透过伤口溢出,可是他依旧牢牢站在原地,视线一直注意着白念媛和言奇。 此时看见魔军士兵打算斩草除根了,顾枝不愿意继续做无谓的纠缠,他高声喝道:“念媛,带上言奇快走。” 白念媛抱着身体慢慢瘫软下去的言奇,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枝的背影,顾枝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头也没有回,只是说道:“快走。” 白念媛双膝跪地将言奇的身体抱起在怀里,然后她缓缓起身,也不知道已经奔逃得筋疲力尽的少女此时还哪来的力气,她最后看了一眼顾枝的背影,然后带着言奇一起跃入了冰面封锁的溪水。 细碎的裂缝贯穿了水面,白念媛此时顾不得太多,居然抱着言奇就在冰面上飞奔起来,裂缝蔓延而去,在那些魔军士兵想要一同跳上水面的时候,溪水冲破了冰封,汹涌的声响惊扰了密林深处的静寂。 顾枝挥舞长刀隔开一把砍在自己手臂上的长剑,然后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溪水中,一瞬间无边无际的寒冷便笼罩住了他,可是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将身影尽力潜入溪水中,然后奋力地顺流游去。 他听见身后不断有落水声,应该是那些魔军士兵追逐而来,顾枝没有浮出水面去换气,他睁着双眼凭借模糊的记忆往悬崖瀑布的方向游去。 那块巨石依旧矗立在瀑布的顶端,在激荡的水流之间兀自岿然不动,白念媛抱着言奇的身体跪坐在巨石上,她看着言奇已经逐渐喘不上气来,白念媛茫然抬头看向四周,可是除了茫茫无际的溪水和昏暗漆黑的密林,天地之间他们孤独无助。 白念媛听见了身后破水而出的声音,转头看见浑身湿淋淋的顾枝伸出手掌攀附在巨石上,顾枝回头看了一眼溪水中那些紧追而来的魔军士兵的身影,他神色依旧不见惊慌,缓缓转头看向言奇,轻声问道:“他怎么样了?” 白念媛摇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顾枝收回视线,他重新沉入水中,等待着那些魔军士兵的到来。 白念媛独自跪坐在巨石上,她看见岸边已经有漆黑铁甲的身影出现,他们举起手中的弓箭蓄势待发,白念媛弯下身子将言奇紧紧护在怀中,言奇看着白念媛泪流满面的脸颊,竭力伸出手去抹开她脸上凌乱的头发,言奇低声说着:“念媛姐……我没事。” 白念媛低着头哽咽道:“不说话了,言奇,不要说话了。”言奇却笑了起来,他看着白念媛说道:“念媛姐,你不是跟我说你从来都不会哭的吗?以前给叔爷追着打的时候都能咬着牙不掉眼泪,怎么现在就都忘了?” 不知为何,言奇说话的语气似乎平静了下来,也不再那么无力虚弱。 白念媛只是摇头,泪水滴落在言奇的脸上,言奇全然没有知觉,他伸出手指擦拭着白念媛的眼角,轻声说道:“不哭了念媛姐,你答应我好吗?” 白念媛看着言奇,问道:“什么?” 言奇一字一顿说道:“一定要找到叔爷,他年纪大了,自己没办法在山里继续逃下去的,我不该跟他走丢了,你一定要找到叔爷好吗?” 白念媛咬着牙重重点头,她看见言奇露出了笑意,一如往常。 可是此时白念媛根本不敢去看,她昂起头,才发觉天色原来一片昏黑,阴云厚重垂落,还有隐约电闪穿梭其间,这时轰隆隆的雷鸣才落下人间。 言奇轻声问道:“要下雨了?”白念媛怔怔开口:“是啊,要下雨了。” 顾枝再次钻出水面,他攀附着巨石的边沿撑起身子,正要开口提醒白念媛和言奇敌军已经追来了,可是还没等他说话却看见言奇转头看了过来,顾枝微微皱眉,然后听见言奇语气虚弱地说道:“顾大哥,拜托你了。” 顾枝看见少年的双眼在那一瞬间骤然铺满了光亮,是那个站在学塾小院里教授学问的少年,是那个在田间地头撑着腰挥洒汗水的少年,是那个走在山路溪畔谈天说地的少年。 顾枝猛地张大了双眼,他看见言奇坐起身子,然后伸出手轻轻一推,白念媛最后看了一眼,眼底满是震惊和疑惑,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身子已经腾空而起,然后向着溪水瀑布坠落。 她看见言奇轻轻张开嘴,笑着,轻声说:“再见。” 白念媛的身躯砸入溪水中,然后被湍急的水流裹挟,悬崖之上,她的身影顺着瀑布的激荡消失不见。 言奇回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了巨石上的顾枝,身形摇摇欲坠的少年弯腰拱手行礼:“拜托了。” 说完,他微微让开脚步,言奇抬头看向顾枝,轻声说道:“顾大哥,抱歉,只能勉强你了。” 顾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言奇的脸上满是歉疚,眼底都是做出违背本心选择的挣扎和痛苦,顾枝明白他的意思,虽然言奇不清楚现在的顾枝究竟就因为什么样的意外而失却记忆,可是少年记得自己亲眼见过顾枝手持长刀的举世无双,在他的印象中,也许只要顾枝有心去做,那么一切困难险阻都不足为道。 可是言奇没有在白家村被围的时候道破此事,也没有在山巅洞窟走投无路的时候说破,直到此时,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再难维持性命了,也亲眼看着白念媛被自己拖累陷入困境,到了最后他才做出选择,哪怕违背自己的本心,却依旧为了白念媛的安危去勉强顾枝。 顾枝静静看着言奇,少年抬起头,脸上的笑意苍白黯淡,顾枝纵身一跃,溪水吞没了他的身影,瀑布的冲撞声震耳欲聋,将世间的一切都淹盖。 言奇跌坐在地,他抬起头,看见阴云聚拢,然后有冰凉的雨水滴进眼中,他轻声自言自语:“下雨了。” 箭矢破空而至,将少年单薄的身影射穿,最后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躯体落入水中。 他在坠落,脚底下是深渊,他看见了那个身影,指尖挂着风铃,轻轻的叮咛声传入耳中,于是他想起了一切,在那个世间的高峰,他竭尽全力地一跃而下,只为了去挽救自己此生所珍视也仅有的一切,所以,她还好吗? 他闭上眼睛,长刀出鞘。 身影冲天而起,刺破了云霄,溪水和瀑布被锋芒惊扰,竟是随着那个一身布衣的身影倒卷而起,天空中阴云支离破碎,,积蓄已久的雨水倾盆落下,他站在半空中,满头白发披散身前,天地间谁也看不见他的面容神色,只有轻声的呢喃:“下雨了……” “该死。” 长刀直去,耀眼的光亮在虚空间来回波折,所有漆黑的铁甲身影都被轻易贯穿打碎,鲜血犹如盛开的花朵在山林间遍地怒放,尸体、残肢、哭喊、骨骼……随着山石的粉碎和巨树的倾塌,所有一切都被掩埋。 长刀的锋芒一往无前,冰封的水面骤然间尽数碎裂,一道身影转瞬即逝,他裹挟着风雷和水火,天地间却只能看见那把刀。 要见太平。 第三十九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一) 岁禾城被围已经四个月了,魔军的精锐大军最终还是选择绕过这座顽强的城池继续前往郓荒岛的内陆,于是现在只剩下一万魔军在岁禾城外还始终盘桓不去。 反正虽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在一个月内拿下郓荒岛南部的所有城池,不过只有这一座粮草断绝的岁禾城在苟延残喘,相信只要再继续耗上个半个月左右,再也难以为继的岁禾城都无需再如何攻打便会自行敞开城门。 围剿清洗附近村镇的军队也都逐渐归拢而来,如今岁禾城的魔军已经又达到了两万之数,岁禾城城墙上始终观望远处营帐的城主和几位领兵驻守的将军都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岁禾城能够抵抗拖延至今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没想到做足了准备的郓荒岛南部最终居然是这么一座不靠驻军闻名于世的城池依旧还在负隅顽抗,而许多备战已久的重城却在魔军面前不堪一击,不说是郓荒岛朝廷没有做好预想,郓荒岛的百姓察觉到落败的时候,也已经只能直面死亡降临。 岁禾城中如今只剩下五千残兵败将,粮仓更是已经空空荡荡,民众倒是还有六七万,可是抛开老幼妇孺,能够上战场的青壮汉子也远远比不得骁勇善战的魔军将士。 岁禾城的城主和主领驻军的将军都很清楚,这座孤城无需支撑更久,恐怕就要沦落得个和其他城池一般无二的下场,而且岁禾城死扛到如今,恐怕那些凶残暴虐的魔军入城之后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屠城之事极有可能会在岁禾城中上演。 岁禾城的城墙下许多房屋都被砸入城中的巨石压塌,只剩下几座临时搭建的营帐中还能看见许多来往身影,这是驻军所属的修养医馆,如今已经将城中剩下的所有医师都召集至此,而营帐中更是躺满了伤痕累累的驻军将士,哪怕城中的民众已经赶来此处相帮,医师们还是忙得焦头烂额,脚下更是丝毫也停不得。 言澍刚从一处营帐中走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休息一下,就又被另一座营帐的伤兵喊了过去,他拎起药箱二话不说便跑去,平日里一丝不苟温文儒雅的医师如今披头散发满脸胡茬,言澍的双眼更是布满了血丝,可是他却依旧坚持着不休息,仔细算来恐怕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合眼睡上一觉了。 可是如今的情势由不得他停下脚步,虽然隔着城墙和城门瞧不见战况的激烈,但岁禾城中所有人都亲眼见过鲜血淋漓的尸体,还有那些不绝于耳哪怕到了深夜依旧不肯停歇的喊杀声冲撞声。 岁禾城坚持至今,不仅是磨损着所有人的身躯体魄,更是一点一滴地消磨着人们的心神,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挣扎还能维持多久,但只要还能感受到体内血液经脉鲜活地跳动,便永不言弃。 岁禾城的四座城门都被死死围住,抗战一开始还能护送一些民众撤离远遁,可是如今已经再没有余力能够逃离了,岁禾城中粮草枯竭已有段时日,百姓们找不着吃的便只能挖树皮啃草根。 当言澍在黄昏时走出营帐医馆时,抬眼便看见不远处街巷间饥肠辘辘脸色苍白的许多百姓,这些还能有些气力外出行走的人走了一日也还是没有找到能够饱腹的东西,恐怕家里头等了一日的老人和小孩也只能继续挨饿了。 言澍静静看着,有些于心不忍,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虽然营帐医馆和驻军这边还能有粮食勉强支撑一段时间,可这是岁禾城能够继续坚守的根本,而且过不了几日就会彻底断绝。 言澍知道自己没办法去救这些被饥饿困住的百姓,他只能尽自己所能以医术去救治更多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也许便是最后的慰藉了。 岁禾城中的粮食本不该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枯竭至此,再加之一直以来的备战,岁禾城的粮草应该足以支撑一年时间。 可是不久前连番的征战,不少军队都往岁禾城这边征调粮食,最后自然是有去无回,而前段时间逃难的时候还有不少富商带走了商铺中储备的粮食去投奔内陆的官吏,等到岁禾城察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那些粮食注定追不回来,因为备战粮草落入哪一座城池的手中都有理可据。 只是说来可笑,那些口口声声叫嚷着抗战到底的城池和军队如今都被付之一炬了,反倒是寄希望于他们的岁禾城独自抵抗至今,还因为那些所谓郓荒到精锐的拖累而陷入了粮草断绝难以为继的危机。 可惜如今哪怕想要去追究问责也无处可寻了,整座郓荒岛都陷入了混乱和倾覆,朝廷的备战策略如今只剩下固守内陆还能勉强奏效,而其他地方都被彻底放弃,岁禾城只能自生自灭。 城外敌营的号角声又再次响起,战鼓声也轰隆隆闯入耳中,可无论是驻守城墙的将士还是岁禾城中的百姓都难以捉摸魔军是否真的要再次攻城了,这苍凉辽远的号角声总是不时响起,让人提起心弦胆战心惊。 可魔军却只是一直按兵不动,然后又在岁禾城放松警惕时来一场突袭,如此反复,岁禾城的驻军和百姓都备受其累。 城墙上岁禾城城主和驻军将领眺望着远处敌营的方向,发觉一直固守营地的魔军似乎动乱了起来,一时间岁禾城的驻军便都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魔军极有可能孤注一掷的攻城大战。 可是号角声和战鼓声突然间都戛然而止,在岁禾城高处望去,那些披坚执锐的漆黑身影居然在驻守的营帐中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远远看去犹如被狂风电闪扰动的阴云云层,可是极尽目力眺望也难以看出敌营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岁禾城便只能继续固守等待。 此时的魔军营帐中却早已乱作一团,本来随着清剿各地的魔军都聚拢一处,那些领兵的将军便打算不再继续耗下去,而要在下次攻城中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拿下负隅顽抗的岁禾城,今日自然只是照例的刺探和伪装进攻。 可是号角声和战鼓声刚刚响起没多久,军营后方便骤然间炸响了惊天动地的声音,还有许多身经百战的魔军士兵居然难以自制地呼喊惊叫起来。 那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白色电闪只是刚刚来到魔军驻扎的营帐外,便裹挟着满身风雷和锐利锋芒大开杀戒,甚至让增援而至的魔军将士觉着那个突然现身的神秘男子即便此时面前是遇见了郓荒岛的军队都会毫不留情地展开屠杀。 然而根本没有给魔军留下任何思考喘息的时间,那个身影还没等魔军将士看清他的模样,便已经生生将魔军严防死守的营帐彻底打穿,而且那人哪怕从军营的一头打到另一头了,居然还不愿意就此离去,竟是提起手中长刀重新闯入军营深处。 鲜血和尸骨堆叠满地,那个身影没有丝毫停顿,魔军营帐毕竟是数万人马驻扎于此,于是在起初的混乱之后便迅速开始布防和围剿。 可是那个身影孤身一人居然全然不在意什么箭雨和骑兵,凡是胆敢靠近那个身影十步之间的人和事物都被瞬间斩成碎片,而鲜血还没来得及停留那个身影的身上和手中长刀,他便已经去到了别处,再次开始了血腥暴戾的杀戮。 只是短短时间内,魔军将士居然就已经被斩杀了数千人,一时间本就猝不及防的魔军不得已开始撤离出营地,可是那个身影依旧紧追不舍,到最后魔军无路可退,几位将领竟是只能带着剩下的一万多人马往岁禾城的方向躲避追杀,然而那个只看得见满头白发的身影始终如影随形,无论是重甲还是刀剑在他面前都恍如纸屑。 岁禾城的城墙上城主和将领们看着魔军大军来袭,便开始调动城中仅剩的驻军,也将战争到来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城池,很快便有许多百姓汇聚来到城墙附近,准备随时听从驻军的指派,饱受摧残的岁禾城在面临敌军来袭的当务之急,依旧是拼尽所有气力和心神去守卫自己的家园。 也许一开始并不是所有的百姓都有这番信念和觉悟,可是如今岁禾城已经足足拖延了魔军脚步四个月之久,也已经再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了,那么此时再不拼尽全力难道就只是坐着等死吗? 可是很快岁禾城便发觉了异样,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魔军居然是惊慌失措地离开了驻地,而且还被逼得只能来到作为敌人的岁禾城下。 等到更近了些,岁禾城城墙上的驻军才看见那个紧紧缀在魔军队伍身后不远处的那道模糊身影,远远地只能看见个依稀影子,可是那份锋芒毕露的气焰竟是隔着遥远距离都让人不敢直视。 岁禾城的城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神情严肃问道:“岁禾城还有郓荒岛南部还有这种能够以一敌万的武道高手吗?” 几位驻军将领都茫然地摇摇头,郓荒岛上本就极少武林江湖的风气,更是不常见外来的江湖人,更没听说过岛屿上来过什么举世无敌的武道宗师。 可是眼前所见,难道不是一个武道高手独自一人对抗着横扫整座汪洋的魔军?不,甚至是那孤身一人在追杀着精锐的数万魔军。 这番匪夷所思的景象从来都只有从话本故事里听闻,而且那些谈天说地的说书先生恐怕都还不敢说的太过天花乱坠,于是这种以一敌万的传说都很不常见,更不用说此时所见这般让人恍如做梦的情景了,简直要让人怀疑那个神秘的武道高手是不是天上的仙人降临人世。 自千年前武道祖师爷琉悬开天辟地,以及数十年前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君洛,这世间的武道已经给了人们太多值得惊叹的传说,可是亲眼所见便又是另一种感受。 魔军撤离的速度极快,眼见着不多时就要来到岁禾城下,城墙上的驻军看准时机便开始将城主仅剩的箭矢都倾泻而下,于是魔军这下真的沦落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时间只能在攻打岁禾城和直面那个神秘的武道高手之间做出抉择。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率领魔军残余兵马的将领做出的选择居然是攻城。 不知是因为那个神秘的武道高手所带来的威慑实在太过让人心惊胆颤,还是魔军攻打岁禾城的策略已经足够百无缺漏,可是眼前出现的便是这般诡异景象,被一个武道高手孤身一人逼出驻地的魔军仓皇之下选择开始攻城,而且舍弃了兵器和战力的悬殊,居然依靠无数将士的性命开始强行冲撞岁禾城的城门。 城门后无数岁禾城百姓和驻军一同死死抵住大门,而城墙上哪怕箭矢都已经消耗殆尽也依旧不断砸下木头和石块,试图以此阻隔魔军的步伐。 可魔军毕竟还是精锐之师,岁禾城的严防在他们的攻城行军面前很快就溃败,仅剩的魔军全数挤入了岁禾城的城洞和城墙附近,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日打开岁禾城的大门。 其实这也是如今岁禾城的无奈之处,哪怕占据了易守难攻的地势,可是现在再没有粮草和兵器的支援,驻军也难为无米之炊,所以只要魔军打定主意大举攻城,岁禾城便是现在这样如纸糊的老虎,已经再也难以为继了。 可是世事的复杂玄妙也恰在于此,本以为岁禾城在魔军入侵郓荒岛不久便被攻占可是却坚守到了此时,本以为今日就要被魔军一举攻下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武道高手。 当所有观望战局的人眼前一花,便发觉已经失去了那个神秘身影的踪迹,而下一瞬,所有退守岁禾城城墙的魔军便看见一个身影刺破云层从天而降。 那个满头白发的瘦削身影猛然砸在坚不可摧的城墙上,双脚轻轻一拧,整个人便在城墙上奔走了起来。眨眼间倒提着长刀来到魔军的身前,然后锋芒一闪,整座城池都感受了剧烈的动荡,还有恍若春雷的轰然声响。 摇晃和激荡中,城墙下烟尘四起,然后所有人都听见了鲜血汇聚成河的声音,好似那海岸附近的浪花潮起潮落,竟是让人不由得蜷缩起身子不敢去听,更不敢去想象。 天空中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当他站在云海之上,便看见了远处璀璨高悬的烈日依旧光芒万丈,他神色平静双眼淡漠,那番天高海阔的景象没有留住他的身影。 他从天而降,手中提着好似终于醒来便始终欢快啼鸣的漆黑长刀,他脚踩城墙势若奔雷再次冲入敌阵,手中长刀响起嗜血的鸣叫,催促着他继续斩开杀戮,要他永不停歇。 置身于鲜血和死亡的烟尘中,他的视线逐渐被无数幻影所遮蔽模糊,眼前出现了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激烈地争吵着,可是他一句也难以听清楚。 到最后那些模糊幻影都慢慢远去,然后有两个人缓缓走来,一个是曾在山巅与天地问拳的武道祖师爷琉悬,还有一个是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少年君洛,他们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挥刀杀戮的他,眼神中,似乎是遗憾和悲伤? 他猛然停住身形,烟尘轰然四散,岁禾城城墙上目瞪口呆观望着的将士便看见余下的所有魔军奋不顾身地扑向愣在原地的那个白发身影,而身形孤寂衣衫单薄的白发年轻人一动不动,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身处于重兵环伺之间。 有旁观士兵不由得惊声呼喊道:“小心!”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中投下了一颗石子,于是涟漪动荡风波四起,那个站在原地的身影居然再次消失于所有人眼中。 然后天空中的云层落下人间,城墙上不知是谁最先抬头看去,于是最终整座岁禾城内外都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独自站在凌空而来的那个身影,他手中提着没有沾染丝毫鲜血风尘的漆黑长刀,一身朴素布衣也干净得好似被春雨洗过。所有人都在他的脚下,就连整座大地的山川都只能仰望他。 他垂下眼眸看着生息寥落的城池,看着街巷间那些惊惶不堪的百姓,看着城墙上固执坚守的残兵败将,也看见了城墙下堆叠的尸骨,看见了从魔军驻扎营帐到岁禾城之间蔓延的鲜血痕迹。 他闭上双眼,脑海中记忆太过汹涌,最终竟像是好不容易出现墨迹的一张白纸上却被黑色涂满,于是他再次迷失于无边无际的迷蒙中,只能孤独地摸索着前行。 不,他始终都记得的,那些在山间湖畔习武的过往,那座矗立于竹林掩映的住屋,还有那些他无论如何都要重新去回到身边的人。 可是,他究竟是谁呢? 他闭着双眼抬起头,居然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点光明慢慢充斥“视线”,然后他的眼底便布满了光芒,好似有一座巨大门户的影子出现在光亮里,还有无数细碎声音在呼唤着他去走近。 而他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来到了此处,似乎本该有着喜悦和释然,可是却只是安静站在原地,他想要回头也想要转身,他不想去往那座天门,也不该在此时困顿于此,他从不属于这里,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如此选择。 “顾枝?”岁禾城中,抬头遥望着那个满头白发身影的言澍下意识低声呢喃,不敢确定那个好似仙人降世的白发年轻人,是不是自己在海上救下的可怜人。 轻轻的呼唤声却好似一声惊雷在他的耳畔响起,于是那个名字化作无数电闪雷鸣穿梭于云层和光芒之间,不断地拉扯着他的身影退去。 终于,他睁开双眼,手中漆黑长刀坠下人间,将那些从岁禾城下仓皇逃窜的魔军都荡平个干干净净,然后他的身影也落下了半空,就那样砸在了岁禾城内的城墙下。 满头白发的瘦削身影睁着双眼躺在地上的深坑中,一动不动仰望天际。 第四十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二) 岁禾城的摇晃终于停息,城墙上的驻军打开了城门将余下还在苟延残喘的魔军士兵都收押,而那把漆黑长刀不论是谁都无法靠近三步之内。 于是杀敌无数的那把“神器”就被暂时留在了城外的地面上,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重新归来。 城内的那个深坑已经被驻军围住,临近的百姓都只能站在远处探头观望,而几位医师已经在驻军的保护下跳下深坑查看那个白发年轻人的状况。 言澍放下挂在身上的药箱凑近了那个被烟尘模糊了面容的年轻人,用布条沾着清水擦干净他的脸颊,言澍震惊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神色依旧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模样,面容还是有些病态的苍白,不过已经不再那么瘦骨嶙峋。 年轻人身上穿的衣衫还是言澍年前亲自带回去白家村的,言澍蹲坐在年轻人身旁,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轻声喊道:“顾枝,你能听得见吗?” 可是已经再次闭上眼睛的年轻人却只是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对于外界的声音和所有一切都毫无所觉。 言澍静静把脉片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确定了年轻人现在这副有些熟悉的沉睡模样,只是和那时在海上初遇时一般由于力竭而被动地自我保护而已,等到顾枝那堪称恐怖的自愈能力再次修补好体内被武道真气冲撞得千疮百孔的经脉骨骼,想来顾枝便能醒过来了,只是不知道再次醒来的顾枝是不是又会忘记所有事情? 言澍和几位医师将顾枝抬出深坑带到了城墙附近的医馆营帐中,在与岁禾城城主和驻军将领解释几句之后,本就与言澍相识的城主虽然惊讶于言澍居然能够认识这么一位横空出世的武道高手,不过也愿意交由言澍照顾顾枝,而他们会等到顾枝醒来再来拜访,言澍送走了城主和将领们,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只是说起自己和顾枝有过一面之缘,简单说起顾枝如今可能失却了所有记忆的事情,然后便没再多说自己和顾枝的关联,这些遮掩和欺瞒,既是担心看重顾枝武道修为的岁禾城城主和将领们会不愿意等待顾枝醒来便决定暂时将这无法控制的武道高手关押起来,也是担心顾枝万一醒来忘却了一切恐怕也不愿意自己沦落至此的缘由被旁人轻易知晓。 接下来几日言澍便一直仔细照料着顾枝,而岁禾城魔军在城外环伺威胁,便终于有了机会外出寻找粮草来源,算是在战乱之中难得有了些喘息时机。 只是等到岁禾城驻军搜遍了附近的村寨,得到的却都是让人心下沉重的消息,那些偏居一隅潜藏山中的村镇都没能逃过魔军的魔爪,最终也只是将那些侥幸留下一命的百姓带回了城中休养。 言澍拜托驻军打听了白家村的消息,不过如今搜寻还没能去到庆鹤山那边,于是言澍便只能始终忧心忡忡地焦急等待着,起初看到顾枝只是担心这个年轻人的安危,可是后来言澍突然意识到顾枝既然出现在此恐怕白家村也已经身陷囹圄,虽然顾枝展现了那般玄奇手段,可是言澍还是觉得有些不安,所以只能希望从白家村那边传来的是好消息。 顾枝一直陷入沉睡中,逐渐地营帐医馆里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那把漆黑长刀依旧嵌在城外的地面上,无边风沙掠过也只能退避三尺,所有人都只敢远远观望,根本不敢轻易靠近丝毫。 可是这一日岁禾城外的道路上却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陌生身影,那个将全身都藏在灰色长袍和兜帽中的身影缓缓走近岁禾城,在驻军警惕的防卫中脚步不停径直去往漆黑长刀所在的位置。 人们看着那一副画面,竟是不由得屏息凝神起来,毕竟许多人都亲眼见过那把“神器”是如何杀人无敌,而且那些缭绕在漆黑长刀旁的锐利锋芒也始终警告着无数试图走近的人,所以人们看见那个陌生身影居然胆敢一步步走近漆黑长刀,既担心那人会被长刀锋芒撕碎,却又有些隐隐的期待。 那人一直走到漆黑长刀前的三步距离才停下脚步,狂风席卷而过,兜帽紧紧笼罩住那人的面貌,只有厚重灰袍下似乎露出一丝鲜艳的红色来,那人低着头看着微微颤鸣的漆黑长刀。 人们似乎听见了一声叹息,然后那个身影便抬起脚步迈出,跨入了长刀锋芒的三步距离,风雷化作囚牢从天而降,似乎要将那个身影撕扯粉碎,可是只来到那个人的面前便突然偃旗息鼓,好像是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故人,于是慌忙收敛起肆意的张狂,尴尬地沉默起来。 那人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握住漆黑长刀的刀柄,然后将它缓缓拔出地面攥在手中,那人倒提着长刀走近城门,举起刀剑护卫的驻军听见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问道:“顾枝在哪里?” 那个声音带着让人不由自主放松心神的舒缓力量,那些驻军将士不由得缓缓放下手中的刀枪剑戟,然后还有人举起手为那人指引去往营帐医馆的道路。 那人颔首示意,然后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等到城门附近的驻军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然空无一物,好像那个神秘身影和地上的漆黑长刀都不过曾是他们的幻觉而已。 营帐医馆外,言澍正提着药箱打算去看看顾枝今日的状况,却在营帐外看见了一个全身都笼罩在灰色长袍下的身影。 言澍微微皱眉有些疑惑,他走上前去看着那个陌生的背影问道:“您好,请问您找谁吗?” 那个身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昏暗一片的营帐深处,片刻之后才反问道:“顾枝在这里吗?” 言澍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就看见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抬起脚步走入营帐中,言澍有些不放心,便紧紧跟了进去。 可是还没等言澍跟上去多问什么,那人已经背对着他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跟他独处些时间。” 言澍站住脚步,他看了一眼依旧紧闭双眼昏睡着的顾枝,然后坚定地摇摇头说道:“抱歉,他现在还在重伤之中,我不能轻易离开。” 那人站在顾枝的病床前,低下头看着顾枝的面容,然后缓缓摘下了头顶的兜帽。 如瀑的黑色长发披散而下,垂落遮掩着她洁白纤细的脖颈,随着兜帽被摘下,她的身形都变得修长精致,哪怕没有看见她的面容,可是言澍一时间竟是愣在了原地,觉得自己好似看见了天上的仙女降临人间。 那人的声音轻缓柔软,却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冷冽和威严:“抱歉,我是他的朋友,有些事情需要单独与他说。” 言澍说不出话来,可是在挣扎片刻之后他还是摇头说道:“抱歉,我不能……”话音还未落下就被打断,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白发年轻人沙哑着低声说道:“言澍,没事的,她是我的朋友。” 言澍走近几步看见顾枝已经睁开了双眼,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道:“行,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情喊我。”顾枝坐起身子点点头,言澍便提着药箱重新走出营帐,然后就那样站在营帐外静静等待。 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看着脸色苍白身形枯瘦的顾枝,神色平淡开口道:“真狼狈啊。” 顾枝艰难地坐起身子,后背倚靠在床板上,他抬眼看向许久不见的女子,扯出一个笑脸道:“我说楼主大人,这么久没见第一句话就要这么嘲讽我吗?” 女子眼神平静无悲无喜,不知是不是掀起营帐中的椅子和床铺都太过简陋于是始终站在原地不肯坐下,顾枝知道她的性子,也没有多说什么。 顾枝看向她手中提着的漆黑长刀,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女子将长刀随意插在地上,然后抱起双臂随意说道:“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销声匿迹太久,恐怕都不知道如今整座汪洋都已经天翻地覆了吧?” 顾枝没有在意女子的调侃,说道:“我知道现在魔军已经侵占了三座海域,也知道魔君是打算要掌控整座汪洋,不过现在具体的情势确实一无所知。” 说着,顾枝拍了拍脑袋,无奈说道:“这些日子一直浑浑噩噩,直到今天才想起了许多东西。”顿了顿,他轻声说道:“抱歉。” 女子却像是没有听见他最后的话语,只是说道:“那你知不知道如今汪洋上最为万众瞩目的一方势力就叫做‘醉春楼’?” 顾枝愣了愣,眼神疑惑地看着女子,女子手掌轻轻搭在刀柄上,说道:“师父当年遗留在其他海域和岛屿的醉春楼都已经重新收拢起来,现在醉春楼不再只是奇星岛朝廷的附庸,而是整座汪洋都要侧目的情报机构。” 顾枝知道当年少竹隐居奇星岛之前同样在海外有不俗的声名,后来他担任醉春楼副楼主的时候也知晓了些醉春楼过往的辉煌,只是没想到如今醉春楼居然真的重现少竹当年畅想的模样,超然于汪洋之上所有势力之外。顾枝了然说道:“所以,无所不知的醉春楼便找到了我的所在?” 女子懒得回答这个问题,看了一眼简陋破败的营帐,然后看向顾枝的满头白发,问道:“怎么回事?”顾枝呼出一口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好像突然醒悟过来,连忙提起头看向女子,神色急切眼神惊慌。 可他还没开口询问,女子已经说道:“放心吧,他们都安然无恙离开了出云岛,现在恐怕已经去往蓬莱了。” 说完,女子又将当初鱼姬和卿乐一行人回到奇星岛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还提起了那时几人各自的选择,顾枝静静地听着,他有些如释重负,却又莫名觉得心头沉重,没想到在他流落困顿的时候居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且最终大家还是不得不分离开来,只能在乱世席卷中奔向属于自己选择的未来。 顾枝梳理了一番心绪,然后将自己流落到郓荒岛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些,其实他的经历倒没什么跌宕起伏,现在想来都是些平平淡淡的寻常生活,只是如今也已经物是人非了,听着他说完这些年的事情,女子看着他的满头白发,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顾枝活动了一下脖颈和肩膀,回道:“就是你看见的这样,体内的伤势其实一直不算完全好了,虽然当初从宣艮海域海底飘走的时候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居然保住一命,但是想要彻底恢复如初还是没那么简单,至于境界修为嘛,倒是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只是想要全数施展还是难免受制于如今的体魄孱弱,所以只能慢慢适应。” 女子点点头,然后突然说道:“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相信你死了。”顾枝点点头也知道女子在说什么,他笑道:“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他们那个时候是抛弃了我独自离开?若是他们还留下来深陷于出云岛和宣艮海域才是对不住我呢。” 女子摇摇头说道:“我不是说这个。”顾枝抬眼看着女子,然后看见始终神色平淡的她轻声说道:“他们都在等你回来。” 顾枝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说着,他扶着床沿站起身子,说道:“该回去了,对不对?”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拔起地上的漆黑长刀递给他。 顾枝接过长刀,手指竟是有些微微的颤抖,女子轻声说道:“这是你的选择。”顾枝“嗯”了一声,点点头:“我知道。” 这是他的选择,无论是当初选择跟着计瞳开始习武,还是当年选择独自离开青潋山去行走天下解救苍生,都是他的选择,如今一步步走到这里,也是他的选择。 人生总是在不断地做出取舍,要得到什么放下什么,一步一个脚印,哪怕仍有悔恨和不甘,却很多时候都早已无法回头,所以只能继续前行,直到那些选择最终铸造了真正的终点,只希望再无缺憾。 顾枝提着长刀就要走出营帐,女子走在他的身后突然轻声说道:“你不应该与我说。” 顾枝疑惑转头看着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到此处的鱼姬,听见她继续说道:“你应该说对不起的是她,她一直在等你回去,等的很苦很累,却一直在等。” 顾枝站在原地,转头看着鱼姬露出璀璨的笑脸,说道:“我知道。” 岁禾城外响起了轰隆隆的铁蹄震动,还有让人心惊胆颤的战鼓声和号角声再次传来,战争再一次踏着脚步到来。 第四十一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三) 搜寻岁禾城周边村镇的驻军归城了,这一次又带回来许多伤痕累累失魂落魄的百姓。 虽然岁禾城已经有些难以支撑更多流民的挤入,可是能够看见郓荒岛子民依旧活着还是让人瞧着欣喜。这些流民都被暂时安置在了医馆营帐附近。 言澍站在顾枝所属的营帐外看着那些流民,他本还是叹惋郓荒岛百姓遭受的苦难,然后突然间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言澍愣在原地,然后便提着药箱跑了过去。 言端仁走在流民队伍中,总是身形挺拔的老人此时有些步履蹒跚,身上的衣衫破碎脏污,面容神色更是黯淡无光,言澍脚步急切地奔了过去,喊道:“四叔。” 老人抬起眼睛看向言澍,可是眼底却毫无光亮色彩,言澍走近去扶着言端仁的手臂,问道:“四叔,你没事吧?”言端仁摇摇头没有说话。 言澍仔细看了看言端仁身上的伤势,还好都是些被轻微剐蹭出来的血迹,倒是没有伤及经脉骨骼,言澍不由得松了口气。 言澍转头看着流民队伍,可是找了许久却没有看见另外的熟悉身影,言澍看向言端仁疑惑问道:“四叔,念媛和言奇呢?”言端仁身子似乎抖了一下,言澍连忙握住老人的手臂。 言端仁声音沙哑开口道:“我和他们走散了。”言澍脸色一白,急切追问道:“白家村到底发生了什么?” 言端仁停下脚步,神色尽量位置平静地将白家村所面临的魔军围剿之事都叙说一遍,等到听见白家村走投无路只能冒险深入庆鹤山的时候言澍已经面无血色,他心中的不安更加浓郁,他奋力地投注视线想要捕捉到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影,可是却一无所获。 言端仁顿了顿,继续说道:“顾枝,也不见了。”言澍回过头看着言端仁,伸出手指向顾枝所在的营帐说道:“顾枝到岁禾城了。” 言端仁有些疑惑,不过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了悟,他低声自言自语道:“看来那个时候的异象真的是因为顾枝。”那时顾枝从悬崖瀑布再次出刀冲天而去,眨眼间就将庆鹤山中的所有魔军都杀了个干净,白家村躲躲藏藏的百姓才能勉强留住性命,言端仁便猜测那个一往无前锋芒毕露离去的身影应该就是顾枝。 言端仁问道:“他怎么样了?”言澍带着言端仁走近顾所在的营帐,说道:“在岁禾城外将那些围困城池的数万魔军都杀了,然后就陷入了昏睡,今日才醒了过来,不过好像是已经恢复了所有记忆,还有一个他的朋友来找他了。” 言端仁愣了愣,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一般问道:“岁禾城外的数万魔军都被他一个人杀了?”言澍点点头,即便是现在他也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听城墙上的驻军说,顾枝独自一人深入敌军营帐,然后又将魔军一路追杀至岁禾城外,最终一刀全数歼灭。” 言端仁一时间愣怔无言,只是呢喃道:“这怎么可能?”言澍也苦笑道:“是啊,以前总觉得那些关于武林江湖的话本故事太过天花乱坠,却没想到现实中的武道高手还要更加让人叹为观止。” 说着,他们已经站在了营帐外,可是还没等他们走入其中,岁禾城外便响起了战鼓声,言澍脚步一顿,言端仁也有所察觉,他们转头看向城门的方向,老人轻声说道:“魔军来了。” “敌袭!敌袭!”城墙上的驻军大声呼喊起来,还在城外搜寻的守军急忙退进城中,然后将城门重新合上,城中的百姓也都赶了过来,一时间只来得及将巨木和石块堵在城门后方,寄希望于能够勉强抵挡住魔军冲锋而至的脚步。 紧急赶制和收集的箭矢也送往了城墙上,好不容易能够喘息休养的驻军重新披挂上阵,岁禾城再次严阵以待。 战争总是如此,由不得人能够去喘息停顿,那些战火和喧嚣始终不期而至,要让人备受其累不堪重负,可是却依旧只能咬着牙苦苦支撑,否则便是全然将自己交付给死亡,那样的绝望和困境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顾枝和鱼姬走出营帐,迎面看见了言端仁和言澍,顾枝愣了愣,然后看着言端仁问道:“仁叔,你没事吧?”言端仁转头看向顾枝,轻轻摇头,言澍转身语气焦急说道:“魔军好像又来了。”顾枝抬眼看向城墙的方向,然后他缓缓攥紧手中的长刀,说道:“不用担心。” 言澍好像察觉到顾枝做出了什么决定,皱眉劝阻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如果再像先前那样动用修为的话可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顾枝转头看向言澍笑着说道:“没事。” 言澍静静看着神色温和的顾枝,不知为何觉得好像和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顾枝好像有些不同,以前失却所有记忆的顾枝虽然也一直待人亲切,可是却总让人觉得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双眼眸太过清澈让人都不敢去靠近。 可是此时眼前的顾枝,却让人只要看见了那张洋溢着笑意的面容便觉得无比的温暖,好像只要有他在,那么世间的一切艰难险阻都不过如此。 言澍还有多说什么,却看见顾枝只是笑着轻轻摇头,于是言澍便不再劝说了,他不由自主地觉得此时的顾枝足够让人安心,那么就交由顾枝去做出选择吧。顾枝看了一眼身旁的鱼姬,重新戴上兜帽的女子看不出神色,可是顾枝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抬起脚步说道:“走吧,该去赎罪了。” 言澍疑惑道:“赎罪?”顾枝已经走出了几步距离,他背对着言澍和言端仁说道:“仁叔,言奇死了。”言澍和言端仁愣住了,他们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都一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接着便听见顾枝继续说道:“念媛掉下了悬崖,我在离开之前残存的理智只来得及护着她落入后山,现在吉凶未卜。” “白家村的百姓十不存一,郓荒岛无数百姓赖以生存的家园也都被付之一炬,而我一直在此,却只是冷眼旁观毫无作为,所以,这便是我的罪孽。” 顾枝抬起眼睛看着天际,声音缓缓说道:“天坤榜上那个‘地藏顾枝’是我,那么光鲜亮丽举世无双,曾经我选择过为了身处倾覆乱世的百姓而战,如今依旧希望这世间永远太平安稳,可我还是眼睁睁看着死亡在我面前上演,那么多无辜的性命,都是我的罪孽。” 言澍和言端仁还没有从顾枝所说的话语中反应过来,此时听见顾枝细数他的罪孽,言澍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反驳,可是顾枝已经重新抬起脚步前行而去,只有声音还在回荡着:“所以想要说一声对不起,是顾枝来迟了,这世间的苦难太多,可是如果亲眼所见了也无动于衷,那便不是顾枝的选择。” 话音落下,顾枝和鱼姬已经消失了身影,下一瞬,无论是行军而至的魔军还是固守城墙的驻军都看见了就在城门外不远处,一道消瘦身影满头白发,他双手拄着漆黑长刀,一夫当关! 魔军没有直接攻城而来,不知是不是先前那数万魔军惨败于神秘武道高手刀下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去,那些肃冷血腥的魔军选择在岁禾城外驻扎营地。 此时天色也已经近了黄昏,想来魔军是打算耗上一夜,然后便要在第二日彻底拿下岁禾城,既是推进大军原本的行军策略,也是要一洗所向披靡的魔军折戟于此的耻辱。 这也给岁禾城多了些喘息时机,只是此时驻军还有部分散落在城外各地,甚至就连城主也带着几位将领一同去往附近的城池探看战况,于是如今城中能够率领驻军竟只剩下了一位缺乏战场经验的副将,虽然也足够承担起守城的责任,但恐怕想要如先前那般负隅顽抗更久就是奢望了。 岁禾城也是实在没有想到魔军居然这么快就再次派遣来了攻城军队,所以现在仓皇之下也只能尽力布防。 城门外夜幕笼罩而下,那个满头白发身穿朴素布衣的身影依旧孤零零站在原地,他与身前的漆黑长刀一同岿然不动,时光和风沙从他身旁冲刷而过,他的身影那般消瘦孤寂,却又那般伟岸巍峨。 不知不觉的,城墙上的驻军和临时征调来的守城百姓,都不由自主地提起了抗战到底的振奋心性,哪怕城池已经千疮百孔,可只要还有人不曾放弃岁禾城,那么这城便还能继续守下去! 当月色和星光褪去,清晨的朝露顺着城墙滴落在风沙弥漫的战场上,魔军营帐中响起了熟悉的轰隆隆擂鼓声,还有好似野兽长鸣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披挂重甲的军团当先而至,此后弓箭手结成的战阵已经蓄势待发,在更后方便是攻城军阵和跟随左右两侧的精锐骑兵。 魔军缓缓行军而至,那般肃杀气息简直就像要一层厚重的帷幕垂落在岁禾城的城墙之前,让所有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顾枝闭着双眼站在原地,他始终一动不动,即便感受到魔军试探的箭雨已经从天而降,他也还是不动如山,任由那些锋利的箭矢四散铺满周身的地面,而若是有长箭临近他的身躯便被长刀吐露的锋芒斩成碎片,在他的面前化作尘埃散去。 言澍说的没错,如今的顾枝哪怕修养更多时间也绝对不适合再像不久前那般不管不顾的出手了,而且顾枝也深知自己现在根本无法做到先前那样的事情,倒不如那般以一敌万的状态连他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更难以重现。 但是顾枝同样知晓,也许无需太久时间,自己就将真正触摸到所谓高入云霄的武道山巅,那时的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先前的事情,可是现在依旧重伤在身的他,只能尽力而为。 顾枝没有丝毫惧怕,他甚至没有退后一步,他缓缓睁开双眼直面着肃杀气息扑面而来的魔军,顾枝突然侧过头轻声问道:“要不楼主大人还是离远些等我吧?” 在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不见的城门门洞阴影中,全身掩藏在灰袍兜帽下的鱼姬语气清冷回道:“副楼主还是看顾好自己吧,小心阴沟里翻了船,你的那些大话可收不回来了,别让郓荒岛的人看了笑话。” 顾枝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却并不担心深陷敌军之后鱼姬会有太大的麻烦,这个总是独自坐在醉春楼阁楼高处的女子可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花瓶,也不只是运筹帏莫心思缜密的醉春楼楼主。 当年的“修罗九相”和惨死于鱼姬之手的魔军都无比清楚,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真正出手的时候才像是所谓的地狱恶鬼,残忍血腥的手段简直让当年那些鬼门关之主都望尘莫及。 而且鱼姬所学武道功法更适合大军乱战,一旦置身于成千上万人的包围中才是鱼姬真正展示武道境界的时候。 顾枝不再多说什么,他转头看向越来越近的魔军,轻轻吐出一口气,此时茫茫多的魔军估摸着至少也有三万兵马左右,若是有谁独自站在大军身前,恐怕都不敢站着太久便要颤抖着晕厥过去。 此时顾枝也并不轻松,可是他的心境却一片平和,根本没有丝毫的风波起伏,手中漆黑长刀再次颤鸣起来,自从秦山一战之后这把太平刀的灵性更加活泛,如今倒像是个贪玩的孩子催促着顾枝去大开杀戒,顾枝手指拍了拍长刀的刀柄,低声笑道:“再等等。” 随着大军越来越近,顾枝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一拍脑袋然后伸手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可是摇晃了一下却只听见空荡荡的回响,顾枝的神情有些尴尬,不过还是仰起头喊道:“那个,有酒吗?” 城墙上无人回应,顾枝耸耸肩只能作罢,不过还是舔了舔嘴唇有些遗憾,城门那边鱼姬似乎冷笑了一声,顾枝就当作没听见了。 魔军的步伐席卷着飞扬的尘沙来到岁禾城下,随着战旗的指引,各大军阵迅速铺开来,若是有旁观之人仔细观望恐怕会觉得古怪之极,本该未来攻城而来的大军,竟像是所有行军策略都紧紧盯住那个孤零零站在城门外的白发年轻人,难道数万大军还会惧怕一个人? 突然城墙上传来了一声喊,魔军先锋部队刚刚踏出脚步,在警惕之中抬头看去,顾枝也仰头看向城墙上,然后就看见了一坛酒被抛了下来。 顾枝伸出手那坛酒便稳稳当当落在他的手中,顾枝面露喜色,重新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倒满了酒,然后着急忙慌地喝了一口,这才露出畅快喜悦的神色来,他高声赞叹道:“好酒。” 说完,他手掌轻轻一抛,还剩下的半坛酒便回到了城墙的箭垛上,顾枝的声音悠悠传来:“回来再喝。” 然后岁禾城便开始摇晃起来,所有盘旋于地面上的风沙都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处然后冲天而起。 第四十二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四) 一时间无数龙卷喧腾在岁禾城内外,那个拄着长刀站在城门外的身影已经化身电闪一往无前,然后轰然巨响在大地上炸开。 那个身影直直撞入了重甲军阵之中,不顾那些荆棘密布的长槊和暗藏毒液的刀剑,居然毫无顾忌地开始横冲直撞,只是眨眼间魔军的军阵就被打散了阵型,而还没等后方的军队重新调动兵马增援而至,那个身影已经腾空而起,然后好似送死一般落入了重兵围绕之间,一时间黑色的铁甲淹没了他的身影。 可是鲜血的颜色很快涂抹在了无数黑暗上,杀戮再次降临,只是短短数息时间,那个站在大军包围之中的身影周边居然只剩下了累累尸首,而结阵的军团也不得不一退再退。 于是顾枝的身边十步之内居然空无一人,这在战场中太过太过匪夷所思,可是亲眼见证过顾枝所行神仙事的岁禾城驻军却丝毫都不以为奇怪,反而觉得这才是顾枝会做到的事情。 然而有备而来的魔军其实和先前那些被打个措手不及的魔军并不完全相同,他们虽然知道无法力敌顾枝,却有意地以性命去消磨顾枝的气力,然后慢慢将时间拖延下去,直到出现对魔军有利的时机,而此时的顾枝也显然无法做到先前那般不知疲倦的杀戮,所以再这么下去恐怕最先需要喘息换气的是顾枝。 当然,魔军想要耗到顾枝去喘息换气也绝非易事,在这样一位举世无敌的武道高手面前,又有多少人能够保持始终如初的坚韧心性呢?一旦死亡的军团太过众多,那时根本不需要顾枝一个个杀过去,即便是身经百战的魔军恐怕也要不战而怯了。 当年的顾枝就明白,所谓的恶鬼不过是被野心和欲望控制了心性的人罢了,那么如今这些所向无敌的魔军也逃不过是一条命。 当军团针对着顾枝开始排兵布阵的时候,没有人察觉到一袭灰扑扑的长袍已经离开了城门的阴影,然后紧紧贴着风沙弥漫的地面已经来到了大军的侧翼,那个灰色长袍的修长身影只是微微停顿喘息片刻,然后便好似有惊涛骇浪凭空涌现。 蓄势待发的魔军侧翼居然在猝不及防之下被那个神秘身影轻轻推出的一掌便掀了个人仰马翻,还没等魔军反应过来,那个好似疯魔的灰色身影已经和顾枝一般直直冲进了魔军的军阵深处,然后气势磅礴凌厉肃杀的汹涌真气便毫无顾忌地冲撞起来。 一时间残肢断臂都飞扬在半空中,伴随着鲜血倾盆落下,那一身灰色长袍都被殷红鲜血浸染,竟是更像一袭暗红色的长袍,那般耀眼璀璨。 顾枝似乎早有预料,于是在鱼姬出手的那一刻他也不再刻意拘束手中长刀嗜血的欲望,体内真气开始奔涌起来,他感受到枯竭的气海深处响起了潺潺溪水流淌的清脆声音,安歇许久的经脉骨骼也回荡着冰封碎裂的声音,真气肆无忌惮地流遍周身。 那一霎那无边无际伟岸磅礴的武道气息降临在魔军军阵的头顶,好似一座高山从天而降,于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弯下腰去,甚至有人直接跪倒在地,然后便听见了骨骼被挤压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似年节爆竹声的响起,可是却伴随着令人窒息的杀戮。 顾枝双脚一踩地面,于是那股力量便开始荡漾而去,顺着先锋队伍的尸体蔓延而去,那些紧随其后打算包围顾枝的援军也被瞬息间笼罩在难以挣脱的威压之下动弹不得。 顾枝站在原地缓缓蹲下身,然后他深呼吸一口气,身影猛地离开了原地,然后长刀挥舞而去,一道锋芒毕露的璀璨光亮相伴着他的身侧,随着他一往无前而去,那道锋锐光亮也将沿途所有胆敢靠近阻隔的敌人都斩杀干净。 顾枝不退反进,直接砸进了数万魔军的重重结阵中,与此同时,侧翼的鱼姬也已经开始了血腥残忍的杀戮,两位武道高手的遥相呼应,终究还是将本以为足够有备而来的魔军彻底打散了。 最终便出现了数万魔军被两个人硬生生撕扯开两处战场来的诡异局面,而无论是跟随大军而来隐藏其中的武道高手还是身经百战心性坚韧的精锐魔军,都难以逃过被那两人轻而易举斩杀的结局,竟是让人觉得这世间难道真有难以逾越的高山吗? 最终只剩下残兵败将的魔军还是决定撤军了,实在是伤亡太过惨重,若是再这么打下去,除了徒惹死亡以外,恐怕这些精锐的心气神都要被彻底打没了,倒不如就此撤军。 而顾枝和鱼姬也没有乘胜追击穷追猛打的打算,他们只是做做样子将落在后方的魔军都杀了,然后便目送着魔军大军犹如潮水般退去。 这一战其实魔军的伤亡人数还比不得先前被顾枝一人所杀的那些兵马,可是有备而来依旧落败和措手不及遗憾败退还是完全不同。 顾枝站在原地看着魔军退去,直到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了,顾枝才一只手握住长刀一只手叉着腰喘了口气,说道:“累死了。” 那般风轻云淡的神色和语气好像在说砍个柴真是太累了,可其实此时在他们二人的身后,是堆叠的累累白骨和流淌的殷红鲜血,所以他们二人孤零零地站在宛如地狱的血腥景色中,让人望而生畏。 鱼姬低下头擦了擦手掌并不存在的鲜血和尘埃,随口问道:“现在呢?你作何打算?”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岁禾城的方向,他有些犹豫,不知是该就此离开,还是再等等岁禾城更加安稳了。 鱼姬头也不回说道:“即便你想要护着这座城池的安危,终究也只是因为它此时在你眼前罢了,如今还有些许许多多的城池同样沦落于水深火热之中,你难道就可以当作视而不见了?” 顾枝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岁禾城的方向,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低声说道:“曾经在出云岛上也有这样一座城池,只是它和一直太平安稳的岁禾城不同,自从城池铸造以来便一直对抗着不知来历的魔军侵扰,那种杀戮和战乱一直持续了数百年,那座孤城却始终矗立在那里,没有退却也没有破败,他们世世代代都守住了那座城。” 鱼姬终于转头看向顾枝,然后看见了他脸上熟悉的神色,那种悲悯和遗憾总是在让人措手不及的时候透过那双清澈眼眸撞进人的心底里去,不由自主地便要沉浸于他的悲伤之中去。 鱼姬轻声问道:“结局呢?”顾枝手掌握住刀柄轻轻一甩,他低下头继续说道:“结局?结局就是当我们离开去往秦山的时候,得到的只是那座孤城被不再留手的魔军彻底踏破的消息,在那其中世世代代坚信着自己为世间抵抗了邪恶的所有人也死了,死得无足轻重无声无息。” 顾枝突然笑起来,只是语气却变得冷淡:“是不是很可笑?那么多人坚守了数百年的信念竟只是魔君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为了磨炼魔军而打造的虚幻罢了,只要魔军真的打定主意攻城了,玄铁关所有的荣耀和历史都那般嘲弄。”鱼姬静静看着顾枝的侧脸,听见他轻声呢喃:“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也许最终,都是遗憾。” 鱼姬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远处,她好似看见了潮起潮落的汪洋,然后说道:“该离开了。”顾枝点点头,叹息道:“是啊,该离开了。”远处岁禾城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披挂铁甲的身影,顾枝眯起眼睛看去,然后愣在了原地。 数十年过去了,如今郓荒岛王朝的铁甲样式都变了许多,可是当言端仁重新披挂上阵的时候,他依旧是当年那个冲锋陷阵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表露身份和当年经历的言端仁得以在岁禾城驻军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走上城墙,并且凭借有条不紊的守城策略成功接管了那位忙得焦头烂额的副将手中的权柄。 此时言端仁站在城墙箭垛旁,苍老佝偻的身影掩盖在铁甲下,居然像是让人看见了一个所向无敌的大将军。 言端仁手掌轻轻拂在城墙上,风沙吹过他的脸颊,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神色已经没有了当年出征时的飞扬意气,可是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此时却依旧是毫无畏惧的锋锐。 顾枝想起那个喜欢在忙完农活之后独自坐在院子里屋檐下出神的老人,如今若是去问,言端仁究竟是更希望有朝一日重回披靡无双的战场,还是只希望那般岁月静好安享晚年呢? 顾枝上前走出几步,然后便看见言端仁端起城墙箭垛上的酒坛,言端仁举起手臂,站在老人身边的言澍看见言端仁的手肘微微颤抖,却还是那般倔强固执地端起酒坛。 老人沙哑的声音尽力喊道:“顾枝,你该走了,这座城这座岛,是我们的家园,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在你的身上没有罪孽,更没有背负那么多的死亡,去吧,你该有你自己选择的远方要去走,‘地藏顾枝’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而顾枝,也永远都是。” 顿了顿,言端仁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他手掌紧紧抵在城墙砖石上,喊道:“念媛若是还活着,就拜托你照顾好她了,是我和言澍没有保护好她和言奇,这是属于我们的罪孽,可是如今恐怕没有机会偿还了,顾枝,这是我个人的请求,请务必护住念媛的性命。还有……”言端仁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的眼角有泪水流淌而下,却在铁甲的遮掩下无人察觉,言端仁喊道:“还有,请将言奇的尸体带回家吧。” 顾枝站在原地看向城墙上的言端仁,他的视线穿过了风沙,清晰看见老人脸上坚毅的神色,还有从眼角淌落的泪水,顾枝与老人就那般遥遥对视。 许久许久,顾枝将手中漆黑长刀插在地面上的尘土中,然后拱手弯腰行礼,他高声喊道:“顾枝再次答谢言澍的救命之恩,以及言端仁的收留之恩,顾枝在此承诺,只要仍留性命于世,便要护佑白念媛此生平安。顾枝,会带着言奇回家的。” 言端仁抬起手掌捂住眼睛,然后他重新提起酒坛,高声喊道:“那就去吧,顾枝。”说完,他扬起手臂将手中的酒坛奋力抛去,顾枝直起身子伸出手将半空中摇晃的酒坛握在了手中,他揭开泥封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去。 最后他背对着岁禾城挥了挥手,没有回头去看,却知道言端仁和言澍也一定在与自己挥手道别。再见,或者再也不见。 穿过满目疮痍的白家村和庆鹤山,顾枝重新站在了山巅崖畔的巨石上,鱼姬站在不远处的岸边静静等待,顾枝呼出一口气然后一步跨出,身形便直坠而去。 瀑布的激荡声响敲打在耳畔,宛若惊天动地的雷鸣,可是顾枝恍若未闻,他的身影犹如从天而降的陨石,在接近瀑布下方湖面的时候居然双膝微蹲,然后随着他的身躯体魄降临于湖面上,荡漾的水波犹如盛开的花朵向着四周扩散而去,而他则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湖面上。 顾枝视线环顾四周,只是静静倾听片刻便察觉到了在不远处密林深处的隐秘呼吸声,顾枝身形一闪便已经来到了那棵树冠遮掩的大树下,仰头看去,便看见了那个蜷缩着躲在树叶间的少女的身影。 顾枝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树干,茫然出神的少女被吓了一跳,险些从藏身处掉了下来,待得白念媛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向树下,便看见了满头白发的熟悉年轻人。 白念媛只是看见顾枝的瞬间就差点落下泪来,不过始终坚韧坚强的少女还是擦了擦眼角然后顺着树干爬了下来。 那时她在坠下瀑布的时候本以为自己肯定必死无疑了,却没想到那个同样跃下悬崖的白发年轻人却在半空中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然后只是握住那把漆黑长刀便好似握住了一束烈阳,随着那股气息的蜿蜒而上,白念媛察觉到自己的身躯被一道清风裹挟着落在湖水中,然后就飘到了岸边,最终保住性命。 在那之后她一直小心躲藏,就怕被后山中野兽发觉踪迹,好在最后还是寻到了一处足够藏身的树顶位置,从那以后她便一直等待着,不知为何她便觉得肯定还会有人来此的,她终于明白了言奇为何会将自己推下悬崖,也许言奇早就知道了顾枝的非同寻常,所以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决定去相信顾枝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最终言奇赌对了,顾枝重新恢复了境界修为,白念媛也有惊无险地保住了性命,可是言奇呢? 白念媛站在顾枝面前,平日里总是活泼倔强的少女此时瞧着病怏怏的,甚至眼神深处依旧是惊魂未定的恐惧,她颤声问道:“言奇和叔爷呢?”顾枝静静看着白念媛,不知为何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白念媛反而觉得害怕起来,可是她看着顾枝温和的神色,却又觉得心境不知不觉地安定了下来。 顾枝轻声说道:“念媛,言奇走了。”白念媛茫然问道:“他去哪了?”顾枝没有说话,白念媛似乎这才想起来分别之前的言奇其实早已是身受重伤,恐怕那时最后的清醒也是回光返照,可是白念媛不愿意去相信,明明不久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是一直长大朝夕相处的亲人,难道说没就没了? 顾枝看着白念媛,声音温和低缓说道:“念媛,接受死亡从来都是强人所难的事情,而且那些刻骨铭心的悲伤是哪怕历经许多年也仍要痛彻心扉的伤口,所以我不会劝你去接受言奇的逝去,而是想要问你,如果明知道走出山林就要直面现实的迎头痛击,你是要选择从此躲在这里,还是选择和我一起离开?” 白念媛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顾枝,她听得清顾枝所说的每一句话语,可是却全然难以理解顾枝在说什么,或者说此时敲打心扉的伤痛根本不愿意让她去理解所有深刻的道理,于是她想要痛哭也想要大声地叫喊,最终却只是张开嘴无声无息。 泪水流淌在她的脸上,顾枝清晰地看见她眼底深处满溢而出的悲伤,顾枝有些不忍去看,可是他依旧眼神坚定地看着白念媛,他给了她选择,也希望她做出选择。 顾枝知道那样生离死别的伤痛有多么让人无法接受,所以这世间的所有苦难都不该当作理所当然,也希望所有的悲伤都能设身处地,所以他来到后山此处最想要做的,就是带着白念媛走出囚困的泥沼。 许多年前,他疯了一般赶到青潋山竹屋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拼了命地想要回忆起所有关于先生的过往,还是竭尽全力地压抑住那份翻涌而起折磨着他的遗憾和悔恨,或者,只是一片空白而已,他根本不愿意去想更多,甚至希望那就是一场梦境而已。 秦山上魔君曾说过他顾枝武道登高的缺漏就是总被过往的伤痛和那些离别所牵绊,所以此生无论走到何处无论置身何时总要困顿纠缠,可是顾枝从来都没有觉得不堪重负,这是他为之存在于世间的一切根本,过往、旧事、故人,这些铸造了顾枝,也铸造了他手中的刀。 那么,在面对死亡和悲伤,究竟该做出什么选择呢? 也许没有答案,也许早有答案。 第四十三章 心上眼底山外海(一) 瀚兑海域的瞿悠岛上如今虽还未曾直面魔军的袭扰,可是海域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海盗却更加猖獗,于是像瞿悠岛这般勉强自给自足的寻常岛屿便不得不在乱世之中还有疲于应付海盗的侵袭。 本来近些年随着光明岛的海上商贸策略和那位曾在瀚兑海域行侠仗义的“戮行者”而不再见到那么多的凶恶海盗,可是眼看着魔君与整座汪洋宣战裹挟来了战乱纷争,那些贼心不死的海盗便又卷土重来,甚至不甘囿于劫掠航船,还要时不时地侵扰那些寻常岛屿的港口海岸,使得本就困于备战形势的许多岛屿不堪其扰,却又难以将那些神出鬼没的海盗一举歼灭。 至于瀚兑海域的海盗为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若是有局外人多仔细思虑一番,不难觉察出这些似乎颇有底气的海盗背后其实有着魔军的支撑,所以无论是当年在“戮行者”威胁下依旧不肯彻底散去的匪徒还是如今死灰复燃的海盗舰队,其实都是依靠着魔军的大树好乘凉。 这也是魔军如今并不急于将战火蔓延至瀚兑海域的缘由,任由那些贪婪的海盗再纷扰一段时日,等到各大岛屿都备受其累了,那时魔军的侵袭将会更加势如破竹。 瞿悠岛上的几座重城如今都是焦头烂额的备战姿态,无数驻军和精锐部队源源不断地填充在城池内外,海外无数海域和岛屿沦落的惨烈消息已经陆陆续续传入瞿悠岛。 现在也由不得那些贪于安逸的庙堂权贵继续坐享其成了,在乱世之中,即便拥有再多的权势和财富也无济于事,最终世人谁又能逃得过此生一性命呢? “这些终日只知道尸位素餐的庙堂权贵,在面临乱世席卷的困境时也还真是不遗余力啊,可惜这座岛屿的朝堂和军队都已经太过腐朽不堪了,瀚兑海域除却海盗之患外便已经数百年没有过更大的隐忧,说来也怪不得这些贪图享受的权贵全然不知居安思危的道理。”一位身后背着长剑男子头顶带着斗笠走在瞿悠岛的城池中,他看着那些忙忙碌碌惶惶不可终日的权贵和将士,语气中不无嘲讽地如此说道。 走在男子不远处的一个身穿青衫的少年身上没有悬挂刀剑,只是在肩膀上挂着一个药箱搭在身侧,他听见了男子的评判,点点头然后说道:“瀚兑海域对于乱世的应对虽然足够及时了,但还是远远比不得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这些从一开始就做足了准备的海域,恐怕到时候魔军真的到来了,瞿悠岛乃至整座瀚兑海域都支撑不了太久。” 他们说话的声音有意以武道真气遮掩着,所以从他们身旁走过的行人都没有听清楚,否则本就因为乱世将至而心性动荡的瞿悠岛百姓恐怕就要群情激愤,誓要与这两个大言不惭的江湖人大打出手了。 不过他们的话语还是落入了同行的那个女子耳中,她的手中提着一个药箱,听见了那两人的言谈,笑着说道:“行了,小心你们在这指指点点被旁人听了去,徒惹纠纷就罢了,若是扰乱民心可就罪孽深重了啊。” 那两人对于女子的话语都十分诚服,尤其是那个背后系挂长剑的男子更是转身低头恭敬说道:“谨遵师娘吩咐。”女子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倒也不再去与他争辩这个“师娘”的称呼。 少年看见男子毕恭毕敬的姿态,眼中露出几分狡黠,凑近了直起身子的男子耳边说道:“狗腿子。” 男子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然后凭借着自己比少年高大的身躯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少年,说道:“华朝,这就叫做尊师重道,这个你也得好好学学知道吗?”名为华朝的少年举起双手笑着说道:“好好好。”女子看着他们的打打闹闹也笑了起来。 他们继续前行,看着瞿悠岛城池间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背着长剑头戴斗笠的李墨阩转头看向女子问道:“师娘,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瞿悠岛?”华朝也转头看向了女子,而女子提着手中药箱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轻声说道:“再看看。” 李墨阩和华朝对视一眼,倒是也不意外,这两年来他们已经走遍了玉乾海域、旭离海域和瀚兑海域,无论去到了哪一座岛屿,虽然他们总是来去匆匆,但也会在闲暇时驻足行游,他们知道女子是在寻找,而他们也想要去找到那个人。 那个人的姓名已经在汪洋上流传许久,自从那新一卷天坤榜现世和魔君的“死而复生”开始,人们在乱世将至的惊慌失措中祈祷着那个举世无双的大英雄能够再次开天辟地,无数的失望和绝望堆叠着人们的希望,于是对于那个姓名所代表的胜利和太平便吸引着更多人的视线和心神。 可是岁月匆匆而逝,那个姓名还是只留下了“下落不明”的结局,有的人觉着那位英雄应当也是死在了天下无敌的魔君手中,可也还有人一直不愿意放弃去寻找他。 那时在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后山禁制处,天地异象指引着前往蓬莱秘境的道路,可是最终真正踏上那条玄奇之路的却只有卿乐和君策二人,在那道天地之门关闭的最后一刻,扶音退回了前进的脚步。 那时站在琉璃长桥上的君洛化身与卿乐回头看来,便只看见扶音神色坚定双眼明亮地站在原地与他们挥手告别,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畏怯和犹疑。 她下定了决心,最终选择在乱世将至的这座汪洋天地间留了下来,她有还要去做的事情,也想要等那个人回家。 徐从稚和程鲤也没有去往世人眼中玄妙难测的仙境蓬莱,他们选择留在林山岛伏龙山脉,决定与这座故土的百姓共同面对乱世的到来。 李墨阩同样没有踏入蓬莱岛,他要留在这座天地护卫好扶音,直到与那位不辞而别的师傅重逢的那一日,在此之前,他的江湖路便只有一个远方。而已经站在了家门口的华朝也只是远远看着,然后挥手作别,他还要继续在这座陌生的天地游历,去看那曾经想象中的高山流水,也去看无数次梦回憧憬的武道风光。 于是扶音便带着李墨阩和华朝在这两年间走遍了玉乾海域、旭离海域和瀚兑海域三大海域,扶音依旧是那个悬壶济世的神药学院医师,而李墨阩和华朝这两个结伴同行的江湖人也紧紧跟随着扶音,做那行侠仗义事也做那意气风发人。 这一路走过,他们看过了还未被乱世席卷侵扰的繁华世事,也见过了沦陷于战火纷争中的破败市井,他们行走于青山绿水间,也途经了鲜血白骨堆积的山丘,他们竭尽全力地去修补这个世道崩坏人心破碎的汪洋,最终却只能看着一座座岛屿沉入海底暗无天日,难免失望,却还是一直前行。 在瞿悠岛上行走了十天之后,他们还是离开了,而在他们离去之后不久,魔军便开始大举进犯瀚兑海域的各大岛屿,而那些自以为能够凭借魔军继续作威作福的海盗则只是沦为了战争的残渣,最终也是尽皆逃不过被焚烧殆尽的结局。 当扶音带着李墨阩和华朝跨越界限回到了玄坎海域,整座瀚兑海域都已经被烽火狼烟吞没了,他们站在船上回头看去,只看得见天地间都是雾蒙蒙的阴霾,而他们,无能为力。 哪怕做了再多的努力,只是凭借着那些缝缝补补和亡羊补牢终究没办法拯救这片天地,曾经的安逸和祥和被轻而易举地付之一炬,战争和死亡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洪水猛兽,面对任何的生命与希望都丢失了怜悯和悲哀,纷乱的脚步不肯停歇,于是这整座汪洋都要被卷入其中,挣不脱逃不开。 所以若是有人站在扶音的身前问她,这般大费周章不遗余力地走遍各大海域各大岛屿,可最终侥幸被救治的人还是逃不过被战乱吞噬的结局,那么又何必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呢? 这个问题太过犀利甚至要直指本心,在这个许多曾经自诩大义的英雄豪杰与庞然势力都选择躲得远远的乱世之中,只凭借着医术根本无法救治这座天地,哪怕妙手回春也无济于事的,那么又何必要留下来去费尽这些气力却一无所获呢? 答案可以很简单,也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良心,又或许是为了不让最终还是只能旁观的自己有那么多的本可以。 可是扶音独自思索许久,她觉得自己之所以如此选择只是因为自己想要这么做罢了,就像当初她想要去光明岛神药学院求学,无论是先生还是顾枝都只告诉了她一句话,那便是如果做出选择的事情是发自本心,那么就不要去管路途艰险和最终是否要后悔,因为没有在那其中做出取舍的人永远没有资格去批判指摘,而最终的得失也只有自己知晓。 所以如果下定了决心就无需更多犹疑,徘徊不前和患得患失最终只是一事无成,而一无所获总比毫无作为要来得更合乎道理,因为那是竭尽全力去做的结果,那些寄托的希望和深埋的向往都会生根发芽,直到有一日突破风雨的摧折而含苞待放,这个世间总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这就是回答,哪怕如今的暗无天日好似永夜,但只要心中的火炬仍旧不灭,便谁也无法去说最终的结局还是黯淡。 在距离玄坎海域有着遥远距离的圣坤海域中,如今战况已经彻底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本以为仅次于玉乾海域的繁荣海域居然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沦落大半,现在只剩下了金藤岛和承源岛这些底蕴深厚的岛屿尚还能负隅顽抗。 但是郓荒岛这样本以为还能够继续繁荣昌盛数百年的岛屿王朝却终究只能面对身经百战的魔军而节节败退,以至于如今全境沦陷,只剩下了内陆以都城为中枢的几座重城还能够勉强阻挡魔军前行的脚步,可是也不过苟延残喘,恐怕不出两个月,整座郓荒岛便要与圣坤海域的其他岛屿那般彻底落入魔军的手中。 如今清剿郓荒岛各地的魔军都已经聚拢一处,而郓荒岛的军备也尽皆汇聚于内陆,无论郓荒岛王朝的命理气数还有多少,终究只能毕其功于一役,最终的决战便决定了郓荒岛的命运。 在内陆之外自然还有不少被遗弃的孤城尚还没有被魔军彻底吞入腹中,可是等不到援军和救济的这座城池终究也不可能支撑更久,他们就像是孤立于山丘上的飘摇炬火,若是居中而立的光明都沉入深渊,那么这些火焰也要被狂风吹灭,然后整座天地陷入黑暗。 可是最终魔军却没能一鼓作气攻陷郓荒岛的内陆,因为在魔军准备开拔行军的前一夜,统领大军的几位大将军都被割了脑袋,一时间群龙无首的魔军难免慌乱许多,可是军中的副将和统领们还是稳住了军心,只不过要将进军的步伐放缓些。 可是第二日,这些在大将被杀之后举起大旗的副将和统领也都死于非命,这两次杀戮的发生全然无声无息,负责守卫大将和统领们的武道高手也在没有丝毫察觉的时候便丢了性命。 这下即便是战无不胜的魔军也不免陷入了混乱之中,而这种动摇在那些大将和统领的头颅被悬挂于他们营帐外木桩上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最终魔军只能放弃一鼓作气的行军战略,更是选择暂时撤军后退将几座手中的城池拱手相让,然后等待着重整旗鼓的时机。 可是没有了指挥和指引者的存在,即便魔军有着再强大的力量,也终究要困顿不前,这种前所未有的动荡恐怕需要魔军中枢指挥处重新委派统领者到来才可妥善解决,而背水一战的郓荒岛会不会在此时不管不顾地反扑,这才是如今魔军需要面对的难题。 就像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前的魔军有多么猖獗和不可一世,如今的郓荒岛军队就有多嚣张和痛打落水狗,在魔军退居郓荒岛东部的时候,驻守内陆的郓荒岛十万大军毫无征兆地开拔行军,直接将落足未稳的魔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于是明明在人马和兵器上都占据有优势的魔军居然自进犯以来第一次遭受了败退,以至于不得不再次送出吞入腹中的东部城池,也留给了郓荒岛更多休养生息和积蓄力量的喘息时机。 魔军的败退终究不可能一直到彻底远离郓荒岛,所以郓荒岛王朝如何把握住这段时机去争取更多获胜或者固守的可能便至关重要,而剩下的这些深谋远虑和斟酌损益便不再是依靠外力能够解决的了,所以曾将魔军大将尽皆身死的消息传达至郓荒岛军帐中的神秘武道高手如同来时那般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即便郓荒岛王朝在这些日子里费尽心思想要留住那位连容貌都看不见的武道高手,可是那人却打定了主意来去匆匆,所以最终郓荒岛王朝也只能作罢。 既然那人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努力,鼎盛王朝统御数百年的郓荒岛也绝没有将山河拱手相让的打算,自当把握住这段时机去做更多的准备,哪怕是用无数性命去跟魔军死磕也好,总没有未战先怯和眼睁睁看着家国坍塌殆尽的道理。 这便是郓荒岛民族血脉中传承的力量,是支撑这岛屿王朝繁华鼎盛千百年的根基,也是身处乱世依旧有着永不言弃的勇气的底蕴。 那位带着斗笠身穿黑袍的神秘武道高手从内陆的军帐离开之后便一路往南部的山中而去,最终在一处崖畔的山洞外与依旧穿着灰袍的醉春楼楼主鱼姬和从庆鹤山后山瀑布下走出的白念媛会合。 他来到崖畔之后便摘下了头顶的斗笠露出满头白发,那张瘦削苍白的面容神色平静,似乎此时郓荒岛和魔军之间攻守异势的局面不是出自他的手中。 顾枝将手中的斗笠随意抛入山下,在半空中便被狂风撕扯成了碎片,他掀开身上的黑袍,依旧只是穿着简单的布衣,腰间悬挂没有刀鞘的漆黑长刀,还有一个晃晃荡荡的朱红酒葫芦。 他走近正在崖畔指点白念媛习武的鱼姬,说道:“我们该走了。” 鱼姬头也不回,指正了白念媛握刀姿势的缺漏之后才语气平淡地回道:“早该走了。” 第四十四章 心上眼底山外海(二) 顾枝挠了挠头,无奈说道:“不是想着再为郓荒岛多做些事情嘛。” 鱼姬回头撇了顾枝一眼,打断道:“我对你的善心和英雄事迹没有什兴趣,你最好是没有什么事情继续耽搁了,否则我就要自己先离开了,别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这般无事一身轻。” 顾枝连忙拱手称是,也不敢去反驳,心里也觉得让日理万机的醉春楼楼主还陪着自己在郓荒岛这般拖延时间实在太不合情理。 鱼姬没有搭理顾枝毫无诚意的致歉,而是伸出手指了指维持握刀姿势竭力支撑自身平衡的白念媛,问道:“你真的打算带着她一起离开?” 顾枝耸耸肩说道:“她都已经跪下拜师了,我还能丢下她不管吗?”鱼姬直勾勾地盯着顾枝,顾枝满脸无辜的模样,好像此前在庆鹤山后山为了劝白念媛离开而言语引导的那个“名师”不是他顾枝一样。 不过鱼姬这倒是错怪顾枝了,其实顾枝在庆鹤山后山找到白念媛的时候便有收她为徒的打算了,倒也不是什么坑蒙拐骗的言语欺瞒,虽然最终被他的言语打动得涕泗横流的白念媛看起来是有那么些像被骗了的样子,可是跟着他顾枝习武能算是被骗了吗?不能够! 鱼姬说道:“你可想清楚了,如今的汪洋和江湖都不算太平,这么个初出茅庐甚至都没有触摸到武道门槛的小姑娘若是跟着你一起去走南闯北,即便你能够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也难以保证可以安然无恙的。”顾枝没有说话,只是视线看向依旧持着刀蹲在原地的白念媛。 白念媛起初还能装作充耳不闻,可是此时瞧着顾枝似乎被鱼姬的话语动摇,好像考虑着要反悔的样子,白念媛便有些按耐不住了,她提着刀站起身喊道:“我要跟着师傅离开。”顾枝露出笑意还没说话,鱼姬依旧转头冷冷看了白念媛一眼,语气同样冰冷刺骨地说道:“我说你可以动了吗?” 平日里习惯了趾高气扬大摇大摆的白念媛居然在鱼姬的视线和话语前都不敢抬起头,只能涨红了脸继续蹲下身去,持刀的姿势摇摇晃晃却不敢有丝毫的缺漏,她最后只是抬起头看向顾枝,眼底满是央求。 顾枝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看向鱼姬说道:“诶呀,真是麻烦楼主帮我指点徒弟了啊,骂得好!这才刚刚开始习武呢就想着偷懒,像什么话!” 白念媛神色焦急,不敢开口说话双眼使劲眨动着,顾枝却不再去看她,而是满脸堆笑地看着鱼姬,鱼姬收回视线瞥见顾枝那副虚伪的假笑,冷笑一声道:“自己的徒弟自己教,想要怎么做也是你的事情,只是希望你能够对得起她的选择,武道登高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行走天下更不只是故事里那般风光,若是失望和放弃,倒不如从未开始。” 这些话其实是在说给白念媛听的,顾枝眼角余光看了一眼白念媛的神色,却发觉少女依旧在焦急地示意自己劝一劝鱼姬,好似根本没有听见鱼姬苦口婆心地说了些什么。 顾枝有些无奈,不过却也没有多说其他,只是顺着鱼姬的话语连连称是,就这么将鱼姬暂且先稳住了。 其实鱼姬也知道顾枝自有分寸,若是在安稳太平之时鱼姬自然对于顾枝收徒的事情乐见其成,可是如今身逢乱世,固然是富贵险中求,可紧随而至的危险也绝对是寻常日子的千倍万倍,所以鱼姬才想要白念媛仔细想清楚,不因为心境的动荡而轻易做出抉择,也不是在顾枝这个天坤榜上大英雄的名号下因为憧憬和神往而失去判断。 天边有一只翱翔的雄鹰突然俯冲而下,好似终于在山间林野发现了猎物的踪迹,可是那只雄鹰却在靠近鱼姬的时候骤然敛住身形,然后轻飘飘地落在鱼姬伸出的手腕上,鱼姬摘下系在雄鹰脚上的细小竹筒,然后训练有素的雄鹰便飞离了鱼姬的手腕,静静地在一旁的石头等待。 顾枝察觉到醉春楼又有密信送达,便恬不知耻地凑上去探头探脑,毕竟这家伙身上还有着一个醉春楼副楼主的名号,所以鱼姬倒也没有计较他的旁观。 竹筒中装有醉春楼传达至楼主手中的绝密信息,顾枝本打算只是装装样子,可是鱼姬却看了一眼之后直接将消息塞进顾枝的手中,说道:“你自己看。” 顾枝疑惑地低头看去,只见纸条上的细密字迹上书写着“金藤皇帝身陨,乱世大战以来第一位岛屿之主身死于魔君之手” 顾枝微微皱眉,然后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鱼姬,语气不确定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岛屿之主是绝不能够死于外界权势争夺之中的,无论是谋朝篡位还是禅让继承,这些都在岛屿之主传承的准许之内,可是如果岛屿之主死于海外有心人的手中,这可是违背天地秩序的事情。” 鱼姬点点头说道:“没错,自一千多年前光明皇帝登基以来,还从未出现过岛屿之主死于自然传承秩序的事情,可是如今那个‘死而复生’的魔君不仅胆大妄为地与整座汪洋宣战,更是大逆不道地谋取岛屿之主的力量,这已然是违背天地法则的僭越。” 顾枝追问道:“结果呢?”鱼姬指了指他手中的纸条,说道:“如你所见,他成功了。”顾枝手指轻轻一抖,鱼姬看着顾枝,轻声问道:“你觉得,魔君的谋逆合乎天地大道的准许吗?” 顾枝将手中的纸条揉成碎屑消散于风中,他微微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曾在出云岛上看见过记载,这座汪洋天地之间存在有一种难以捉摸也难以察觉的灵气,除了凝聚于各大海域铸造出岛屿之外,便流转于岛屿之主的身上,象征着他们代行天地权柄和护佑岛屿太平的职责,除此之外,便只有千年前的武道祖师爷琉悬曾触摸到灵气的模糊边界,于是才有了后世的武道修行。” 顾枝抬眼看向远方,好似自言自语般继续低声说道:“如果那副画卷中所演化的历史确实是这座天地起源的话,那些灵气的存在便代表着整片汪洋的稳固和关联,除了得到秩序准许的岛屿之主能够稍加利用以外,若是有凡人胆敢僭越规矩便是当年琉悬那般身死的结局。”鱼姬静静地看着顾枝,看见顾枝在原地缓缓踱步,语气有所停顿但思索却依旧在继续。 “如果魔君掌握了从岛屿之主身上夺取灵气的方法,甚至就连他的存在本身都代表了对天地秩序的触犯,可他存活了数百年的明证却昭示了这座天地也对他无可奈何,所以他处心积虑谋求了这么多年,最终如果真的要做到他倾覆整座汪洋的愿景,甚至最终将各大岛屿都关联一处,那么他将会去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都收拢一处,那时他便是整座天地的主人,所有的规矩和秩序都由他一人定夺。” 顾枝停下了脚步,最终只剩下了低声的呢喃:“当年的奇星岛只是个试验罢了,他等待了数百年终于到达了他可以真正落子行棋的时候,他说的没错,当年奇星岛上没能杀了他,那么身处秦山的他便真正的无可战胜,如今更是无需依靠那座灵气汇聚之处的牵引,哪怕他身处这座天地的任何一处也有立于不败之地的实力和自信。” 顾枝呼出一口气,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鱼姬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听见了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轻声开口,语气依旧是当年的那般意气风发和锋芒毕露,顾枝缓缓说道:“我要阻止他。” 不知不觉间被顾枝身上汹涌磅礴的气息牵引的白念媛已经停下了习武的姿势,鱼姬隐隐站在白念媛的身前,抵挡住那从顾枝身上流淌而出的气势。 顾枝独自站在崖畔,他一只手搭在刀柄上,另一只手指向山外的海面,轻声说道:“无论是他的心愿还是他的手段,我都还是无法认可,所以我不会亲眼看着这座天地被轻易颠覆,哪怕人心足够让人失望,即便世事太过泥泞和迟滞,可若是只希望依靠死亡和倾覆来做出改变,那么这世道永远都还是井底之蛙,所以我会阻止他。道理有很多,那便再次相对而坐,说一说各自的道德大义。” 似有回应,天空中云卷云舒,骤然间狂风呼啸飞沙走石,顾枝头也不回地说道:“鱼姬,带着念媛退开些。”鱼姬毫不犹豫地带着白念媛往后急掠而去。 她们站在山洞的阴影中,看见崖畔外的虚空中走出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飘忽身影。 那个身影穿着一袭鲜红长袍,好似鲜血浸染而成,那个身影渐渐凝实,就那般独立于虚无之间,面如冠玉神色温和。 顾枝看着突兀现身的魔君,面无表情地说道:“好久不见。”魔君双手负后轻轻点头笑道:“好久不见。”顾枝直视着魔君那双好似暗藏有璀璨星河的眼眸,问道:“这就是你的棋局?” 魔君却答非所问,笑道:“顾枝,虽然我想到了你应该没那么容易就陨落,可是却没想到这么快的时间你就再次更上一层楼,看来我还是看轻了你,当年君洛说的没错,哪怕他失败了,这世间也终究没有什么真正的天下无敌,所以终有一日将会有另一个人来告诉我我是错的,顾枝,你觉得你是君洛所说的那个人吗?” 顾枝同样没有回答魔君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道:“看着自己的棋子如今不受控制了,是何感受?”魔君挥挥袖子神色轻松地说道:“无妨,以天地为棋局的妙处就在于千变万化难以琢磨,我从来都觉得那些自认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才是最短视的人,因为这世间的‘看见’和‘知晓’从来没有尽头,哪怕看了再多年也仍有太多的变化无穷,所以君洛和你的出现,并不意外,足够惊喜。” 顾枝神色冷漠地看着魔君,从他们刚才谈话间,魔君已经数次提起君洛的名字,虽然不知道魔君是否有意在牵引顾枝的心境,不过确实很难让此时的顾枝去忽视这个以往只觉得需要去缅怀和向往的名字,顾枝握住刀柄的手掌微微发力,自然没有逃过魔君的视线。 魔君转头看向郓荒岛东部魔军和王朝大军碰撞处,缓缓说道:“你知道你自己如今做的这些不过就是螳臂当车毫无用处吧?” 魔君笑了笑,然后重新看向顾枝说道:“放心,我不会在此时与你动手,更何况如今的你比在秦山上还不如,甚至都不需要我出手就要被乱世吞食。” 魔君的眼神冷了下来,似是劝解地说道:“所以你的大话无需说的太早,也不要觉得现在的你离开了棋局就可以走到我面前。” 魔君迈出一步踏足崖畔,然后他与顾枝并肩而立眺望山外汪洋的方向,魔君的声音飘忽轻缓地说道:“这世间‘知道’的人有很多,可是知道的人却太少,所以不是看透了就可以做些什么,也不是做些什么就能够做到什么,顾枝,这应该是我们在最后一次见面之前的最后一次对话了,虽然你比起他人确实站得更高也看见的更多,但终究逃不开身处这座天地的局限,所以不要急着去做选择和决定,更不要被眼前骤然得见的所谓‘真相’蒙蔽了视线。” 顾枝冷笑道:“你这是要做一个指点迷境的名师?”魔君毫不介意地笑道:“反正你会听的不是吗?”说完,魔君转头看向顾枝,轻声说道:“我放弃了一个决定,算是对你做出这么多努力的回报吧,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你自己去找,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你才是真正有了能够再次走到我面前的力量吧。” 话音落下,魔君的身影已经开始支离破碎,最后在顾枝的身边只剩下一个轻薄如纸的影子,魔君最后问道:“所以武道境界的知守和逾矩之上是什么呢?”顾枝的视线依旧落在远处,直到魔君的幻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自言自语地低声道:“我还没想好。” 天地间一片静寂,顾枝独自站在崖畔聆听着风声里的喧嚣,然后他的身影忽然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那一日进犯郓荒岛的二十万魔军再次迎来了领军的统帅,重整旗鼓的精锐魔军势如破竹地冲向了郓荒岛的内陆都城,王朝仅剩的十万大军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挡魔军的脚步,在碰撞和厮杀中,山河破碎城池凋敝,无数的生灵葬生于火焰和烽烟中尸骨无存。 可是当魔军终于能够真正踏足郓荒岛内陆大地的时候,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武道高手突然出现在了败退的王朝大军身前,然后凭借一己之力重新凝聚起溃败的军心。 他以一人一刀举世无双的模样,犹如那沉睡已久便要仰天长吟的巨龙,以一敌万破敌无数,最终王朝大军再次成功将魔军阻隔于内陆地界之外,而那个浑身鲜血的武道宗师也消失无踪。 那一日有督战官仔细统计,那位神秘莫测的武道高手在此一战中,竟是只依靠自身的武道修为便杀敌上万。 离去之前,那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只留下了一句传遍整座郓荒岛的话语:“地藏顾枝在此!” 第四十五章 心上眼底山外海(三) 海面上,船帆隐没于惊涛骇浪之间,冒险跨越海域的航船小心翼翼地躲开了穿梭于各大海域之间耀武扬威的魔军战舰,却没能躲开天灾的降临。 于是掌舵的船长和海员只能竭尽全力地支撑住船只不至于彻底迷失方向,然后沿着海图的指引去往圣坤海域和玉乾海域的界限处。 隐隐约约的,在电闪雷鸣和风波起伏中,似乎能够看得见那座孤零零漂浮在圣坤海域边缘处的岛屿,从来就是无主之地,可是因为千年以来无数走投无路之人的汇聚倒也成了一座汪洋上说得上名字的孤岛。 那座名为方寸岛的小小岛屿历来是鱼龙混杂之地,所以途经的航船甚至都不愿意以此作为停靠休歇的中转之地。 可是今日的天气实在太过糟糕,能够侥幸遇上一座不算是荒蛮不堪的岛屿就已是足够的幸事了,所以船长在问过了船上几位从郓荒岛和岚涯岛登船的旅客的意见之后,便决定先暂时在方寸岛上稍作周转,至少等到海面上的风浪平缓些再说。 其实这艘小小客船的船长也算是经验娴熟的航船老手了,可是以前那么多年行驶于这条航线都没有遇到过这般险绝的风浪,反倒是如今险要时候还屋漏偏逢连夜雨,所以哪怕对于那座传闻里不算太平的方寸岛有所敬畏,可船长还是吩咐船员准备停靠方寸岛的港口,不必深入岛屿去,只在岸边休歇一夜,等到第二日风浪平息了些就继续起航。 航船缓缓停靠,在摇摇晃晃之间木板长桥搭在了船舷和港口的相接处,船上有行客在船员的指引下走到岸上,港口不远处是一座笼罩在黑暗里的深山,附近倒是还有亮着灯火的小镇和村寨,船员和行客们打算去那些村镇里落脚,而航船而系挂在岸边,留下了两位船员在不远处看管。 奇怪的是,如今方寸岛的港口附近居然停着许多高大巍峨的楼船和货船,至少岸边却没有货物也没有船夫,只有那些沉重高耸的船只静静地停靠在潮起潮落的岸边,让人一眼看去都不免觉得喘不过气来,就像是看见了一座座高山。 有船员冒着雨走到一处船舱外,抬起手使劲拍了拍舱门然后扯开嗓子喊道:“客人,我们到岸了,今夜先在岛上修养一晚,明日再继续出发。”船员怕船舱里的客人没有听见自己的喊声,还伸出手掌重重砸了几下舱门,然后就看见紧闭的门缓缓打开。 一片昏暗中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身形瘦削孱弱,行走时总是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佝偻。 那个身影缓缓抬起头,船员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就像是话本故事里所说的鬼魂一般,已然没了活人的生息,可是船员却清晰地听见那个“鬼魂”咳嗽了一声说道:“多谢告知,我们这就下船。” 说完,那个身影便要走出船舱,船员又往后退了几步,见那人打算去喊其他那两位还在船舱里没出来的客人,船员便点点头然后有些落荒而逃一般地转身离去了。 直到离去了好远他才敢慢慢停下脚步,可是却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就像是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如今好不容易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命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船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嘟囔着船长怎么连这么古怪的人都接上船,虽然如今日子是不好过了,但也没必要挣这种不明不白的钱吧,要是一不小心船上混进来个什么煞神,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船员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他赶紧跑下船去,只觉得自己如今全身冰冷,要立即去灯火处暖暖身子。 顾枝还没走到鱼姬的船舱外,就看见身披灰袍重新戴上兜帽的绝美女子已经走了出来,鱼姬看了一眼顾枝,点点头,然后走到白念媛所处的船舱外叩响门扉,等白念媛收拾好东西走出来,他们三人便也走下了船,去往港口不远处的那座小镇里修养一夜。 冒着雨,三人好不容易才走过泥泞难行的道路推门进了一间烛火明亮的酒馆里,此时里面挤满了从船上下来的船员和行客,不过除了船员们还能热热闹闹地高声言语以外,其余那些惶惶不安的行客都只是各自呆在一个角落里,看来也都从其他岛屿上交了一大笔钱准备逃难去往如今还算太平安稳的玉乾海域的可怜人。 顾枝三人也是假扮做无家可归的落魄人上了船,冒险走船的船长可谓是狮子大开口,不过好在鱼姬早有准备,勉强足够三人登船,只是顾枝便又在鱼姬的帐簿上被记下了重重的一笔,顾枝倒是看得开,没事,债多不压身嘛。 此时坐在酒馆里,浑身上下搜不出一颗铜板的顾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鱼姬,而白念媛从白家村逃亡离开身上自然也没有带着什么盘缠银两,所以师徒二人可怜巴巴地等待着鱼姬善心大发“施舍”一番。 鱼姬就当作没看见顾枝可怜无辜的眼神,抬手招呼店小二点了两坛酒和几样酒馆里的招牌菜,顾枝和白念媛这才收回视线,老老实实坐在原位等着酒馆的酒菜上桌。 白念媛坐在椅子上抬眼环顾着酒馆,虽然和白家村里的酒馆天差地别,可是这番景象还是不免牵动她的记忆,顾枝察觉到她的视线,轻声开口问道:“想家了?”白念媛收回视线摇摇头说道:“没有家了。” 顾枝静静看着白念媛,然后突然问道:“你真的想好拜我为师了?”白念媛抬起眼睛看向顾枝,眼底有些不解。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肩膀上沾染的雨水,然后神色平淡说道:“虽然那个时候在庆鹤山后山我是想着用尽办法把你带走就好,可是也没想到你会那么快就下决定拜师学艺,说实话,其实你根本就还没明白什么是武道修行什么是武林江湖,所以如果就看着你这么一头雾水地闯进武道中来,我这个便宜师傅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白念媛看向顾枝,她一开始还以为顾枝是后悔收自己为徒了,不过听起来顾枝好像只是想要再听一听她的想法而已,毕竟那个时候被愤怒和仇恨充斥了心神的白念媛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清醒思考的能力了。 后来顾枝开始教导白念媛习武的时候就说过武道登高可以有所向往但不能被执念桎梏,于是白念媛也学会了在修行时暂时压抑住那些汹涌激荡的心绪起伏,当然这其中也有鱼姬的功劳,因为顾枝不在的时候代师授课的鱼姬可是毫不留情,只要白念媛有丝毫的动作差错和姿态缺漏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打骂,好在白念媛的心性还算坚韧,也是咬着牙不服输的性子,所以才没有轻易言弃。 可无论是顾枝旁敲侧击地询问还是鱼姬冷嘲热讽的指点,白念媛都能听得出来他们对于自己选择武道修行的忧虑,她不明白所谓真正的修行究竟是怎么样的,可就像她在庆鹤山后山时回答顾枝的那样,哪怕这条路再崎岖难走她白念媛也绝不会中途放弃,她要一步一步走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然后从此不再只能无能为力。 白念媛眼神坚定地看着顾枝,缓缓说道:“师傅,我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知道武道修行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只需要依靠一朝顿悟和机缘巧合就可以一步登天的轻松事情,知道在如今的乱世中武道登高更是难如登天,可我不想放弃,如果没有师傅带我走出庆鹤山,如果我选择了留在荒废的白家村,那么此生我便还一直只能是那个一无是处无能为力的白念媛,我不想要这样,也不希望白家村的事情在我眼前重演,如果有一天再次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要去做那个阻止一切的人。” 白念媛语气坚定地说着,眼神明亮,鱼姬自顾自喝茶好像没有听见少女的豪言壮语,顾枝则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我不是要后悔收徒的事情,而且你比起你那个便宜师兄来说可更是我精挑细选的传承之人,你师兄都没能学走我的刀法,你可要幸运多了。” 白念媛歪着脑袋问道:“师兄?”顾枝点点头说道:“你还有一个大师兄,那是我在出云岛游历时收的一个徒弟,虽然只是指点了他一套剑术,不过也算是我第一个正儿八经承认的弟子吧。” 说到这里,顾枝想起了那个明明比自己大上几岁却还总是一脸崇拜喊着自己师傅的年轻人,不知道如今离开出云岛了是不是在江湖上闯荡出些名声来了?顾枝笑了笑,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白念媛好奇问道:“师傅只有两个徒弟吗?”顾枝看向白念媛,笑着反问道:“怎么,觉得很奇怪吗?” 白念媛摇摇头,说道:“也不是,师傅已经很多年在江湖上都没有什么传闻了,有很多人都说师傅是隐居山野继续精修武道,也有人说师傅是游戏人间挑选传承之人,甚至还有不少人自称是师承‘地藏顾枝’的武道高手,可是最终都被戳穿了。” 顾枝放下茶杯随口说道:“以前我也没想过收徒的事情,觉得自己不是为人师表的那种人,干脆就不去误人子弟了,不过机缘到了也就顺其自然吧。说起来,当年我的拜师学艺也是这般呢,都是那些师傅偶然到了青潋山,然后我也就偶然拜了他们为师。” 白念媛对于顾枝的往事还是有些好奇的,虽然江湖上和市井间有不少关于“地藏顾枝”的传说,可大多都是胡诌杜撰没什么可信程度,所以许多向往江湖风光的人其实都很想知道年少成名的“地藏顾枝”究竟是如何打磨出一身玄妙武道境界修为的,可惜“地藏顾枝”真正现身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也就没多少人有机会去打探关于他的来历了。 鱼姬一直坐在一边没说话,不过此时却突然开口道:“你不用把他想得太过高深莫测,他以前没收徒纯粹就是因为懒而已。” 顾枝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差点一口喷出来,不过却没说什么,只是悄悄翻了个白眼,白念媛好奇问道:“师傅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顾枝咳嗽了一声,直起身子端正姿态,沉声说道:“潜心修行,念媛你要记住,武道登高切不可放松大意,更要时时谨记轻勤学苦练的道理,只有肯下苦功夫和有大毅力的人才能够走到武道的高处去俯瞰天下。” 可惜他的高谈阔论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鱼姬的声音清清冷冷,缓缓说道:“他在奇星岛上开了一间木匠铺子,然后整日就在里面混吃等死,哦,听说他在方寸岛上的时候还是个吃软饭的,整天就靠扶音出门问诊贴补家用。” 顾枝顿时大怒:“谁说的!我在云庚村的时候也兢兢业业地当一个木匠的好吗?哪有吃软饭这种事情,你不要造谣啊。”顾枝理直气壮地瞪着鱼姬,可是鱼姬却理也不理他。 白念媛愣愣地看了一眼顾枝,总觉得有些古怪,明明不久前那个病弱消瘦的白发年轻人就只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属于那种就算被打一棍子也只会若无其事走开去的闷葫芦,落在那时的白念媛眼中自然就是懦弱没用的窝囊样子。 可是后来随着顾枝恢复记忆并且她拜师学艺了,却又觉得顾枝好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让人觉得可靠亲近了许多,但也时不时会有这样跳脱的时候,让人觉得和传说里杀人不眨眼的“地藏顾枝”截然不同。 顾枝好不容易在徒弟面前端起的架子一下子就被打散了,气的他剧烈咳嗽起来,鱼姬瞥了他一眼,然后扔过去一个药瓶,顾枝顺了顺胸口的气息,然后便仰头吞下几颗药丸,这才觉得体内翻涌作乱的真气安稳了些。 鱼姬嫌弃地闭上眼睛说道:“让你逞强,明明就还是四面漏风的状态却还敢去做那冲锋陷阵的事情,看来是被天下无敌的魔君刺激得不轻,想要去找那些士兵撒撒气是吧。” 顾枝喝了一口茶水,无奈说道:“难得的意气风发之举也被你说成逞强,你还真是嘴上不饶人啊。”说着,顾枝涨红了脸,然后猛地抓起眼前的药瓶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手上也不饶人,这种猛药拿来给我疗伤是吧,你怕不是嫌我死的太慢了。” 鱼姬冷笑一声道:“顾先生留下来的神药你还敢嫌弃?要不是看你好像根本都来不及走到扶音面前就要死了,我才不会把顾先生留下来的药给你用呢。” 顾枝当然知道这是先生当年炼制的药,可问题是这种药是交给当年打定主意要去拼命的少竹用的,走的就是个刚猛霸道的路数,虽然可以最快稳住体内的伤势,不过若没有足够的真气底蕴去消解,便要在气海和经脉都留下不轻的隐患。 好在是顾枝及时运转真气抵御药性,再加上此时体内横冲直撞的真气正愁没处发泄,所以才恰好派上了最大的用处。 风雨交加的一夜过去了,酒馆里的所有人都没怎么休息,只有那些喝了些酒的船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一晚,天亮的时候便都带着忧心忡忡的行客们回了船上去,顾枝三人也跟着回到船上,不过这次顾枝却没有躲在船舱里不出门,而是独自站在船头甲板上眺望此时已经风平浪静的海面。 身后脚步声缓缓走近,顾枝没有回头,开口问道:“本来还想着去方寸岛云庚村看看的,不过如今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吧。” 鱼姬站在顾枝身边递过去一个竹简,然后说道:“云庚村已经没了,不只是云庚村,屏亨寨守平阁都没了,如今的方寸岛就是魔军跨越海域去往玉乾海域的中转据点而已。” 顾枝愣了愣,然后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手中醉春楼搜寻来的消息,寥寥数笔居然就写尽了这两三年间方寸岛的天翻地覆。 第四十六章 心上眼底山外海(四) 以金藤岛在圣坤海域的发难为起始,方寸岛这个传闻中无人问津的偏远岛屿居然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在潜移默化之中方寸岛上盘根错节的许多势力都被渗透了,到最后竟只剩下守平阁能够保住几分领地,可是最终金藤岛也没能将方寸岛吞入腹中,所作的一切努力也为他人做了嫁衣。 不过这也怪不得那位金藤皇帝的好高骛远,因为魔军对于方寸岛的觊觎显然还要更先于野心勃勃的金藤岛。 方寸岛这座矗立于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交界处的无主岛屿简直就是绝佳的跳板和中转之地,只是平常时候谁会想着要占据这座岛屿以做出进犯玉乾海域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并且也没有哪一方势力能够确保彻底将鱼龙混杂的方寸岛吞下。 然而魔军全然没有这些忧虑,那些埋藏已久的棋子一朝发动,许多还做着一统方寸岛美梦的势力便只能将占据的土地拱手相让,到最后就连崛起之势迅猛的守平阁也无能为力了。 “守平阁带走了方寸岛上的百姓?”顾枝看到竹简上的一段记载,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问道。 鱼姬点点头,藏在兜帽下的双眼看不清神色的起伏,她缓缓说道:“这应该是守平阁早有预料的结果,所以看似负隅顽抗的守平阁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退路,而带走方寸岛上的百姓只是他们顺势而为罢了。” 顾枝微微皱眉,困惑不解地继续看下去,然后便看见“守平阁引光明岛大军进驻方寸岛东南两地,方寸岛之争陷入僵局,守平阁蚕食吞并岛屿剩余势力,成为了方寸岛上如今唯一且最强大的势力,为魔军的中转准备带来了犹如附骨之蛆的烦扰。” 顾枝转头看向鱼姬,问道:“守平阁和光明岛有关联?” 鱼姬点点头,她双手拢在灰色长袍下,轻声说道:“这应该是谕璟早有准备的计划,当初他兴建守平阁的时候也许还没有预料到如今的事情,不过后来他离开方寸岛去找魔君的时候,守平阁和光明岛的牵连应该就开始了。” 顾枝听见那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他的神色有些凝滞,不过语气还是平静沉稳地说道:“所以如今的方寸岛其实并不能算是魔军所独有,当然,光明岛和守平阁也没有彻底占据岛屿。” 鱼姬伸出手指向岛屿的方向,说道:“这座岛屿的重要性魔君能够看得出来,那位光明皇帝也不会是个瞎子,所以他们其实是在借着这座岛屿演练将来魔军与光明岛大军直面遭遇的情势,遗憾的是,方寸岛上如今的情况已经难以探查了,不过看魔军依旧是势如破竹的模样,应该是没输了光明岛大军。” 顾枝有些感慨地说道:“如果就连光明岛的大军都挡不住魔军,那么世间还有什么军队能够阻拦他们吗?”鱼姬瞥了一眼顾枝,语气平淡地说道:“你也绝望了?” 顾枝笑了笑,然后转移话题问道:“那现在的守平阁在哪?”鱼姬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和光明岛江湖院在一块吧,哦对了,如今降魔殿也和江湖院有所合作。” 顾枝疑惑问道:“降魔殿?”鱼姬拿出另一卷竹简递给顾枝,解释道:“我应该跟你说过扶音他们回奇星岛的时候遇到的事情,那个时候旗岸代表降魔殿出面保住了你,虽然还不至于因此和奇星皇帝撕破脸皮,但也算是和庙堂中枢起了嫌隙,再加之降魔殿如今隐隐有一同旭离海域江湖的权势,所以奇星岛有所忌惮也在所难免,而那个第一正司大人也不是甘于停留原地偏居一隅的人,在光明大会召开的时候江湖院主动伸出了手,降魔殿也就顺势搭上了光明岛的船。” 顾枝歪着脑袋看了看竹简上记载的信息,然后问道:“醉春楼也与光明岛合作了?”鱼姬“嗯”了一声,顾枝转头看向她,神色古怪地说道:“这不像是你会做出的决定啊。” 鱼姬耸耸肩说道:“乱世大局之下,醉春楼再想要置身事外根本不可能,倒不如赶紧抱住光明岛这根大树。” 顾枝啧啧摇着头,说道:“不对,以你的性子不应该会带着醉春楼趟这浑水才对的。”鱼姬冷笑一声说道:“现在醉春楼可不是奇星岛上那一亩三分地,如今家大业大的还能由着我挥霍?” 顾枝笑起来,说道:“可我看你这个楼主也挺清闲的嘛,怎么,醉春楼的事情都不用你亲自去管?” 鱼姬神色平静,说道:“醉春楼现在还有几个副楼主,平常的事情由他们去做就够了。” 顾枝对于如今醉春楼究竟有多“家大业大”其实还没什么感受,不过听起来确实不像以前奇星岛上的那般了,顾枝其实挺高兴能够见到醉春楼重新崛起,毕竟这是当年少竹的愿望,虽然他都只是笑着说起,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顾枝和鱼姬都知道少竹还是有着遗憾,只是最终少竹还是选择去做他愿意舍弃性命做到的事情。 鱼姬看了一眼顾枝,随口说道:“怎么,你也要回来接手醉春楼了?”顾枝打了个寒颤,然后扭过头看着鱼姬说道:“你这话说的,是不是我点个头你就要拿刀把我给劈了啊。” 鱼姬挥挥手说道:“要是有你这么懒的副楼主,怕是醉春楼都熬不过几天。”顾枝耸耸肩也不反驳。 他们并肩而立站在船头,望着远处渐渐看得清轮廓的玉乾海域岛屿,好似一瞬间就从深渊之中脱身而出,然后终于看见光明,可也不知道这番静谧祥和又能够支撑多久,当夜幕蔓延而来,还有最后的光亮可以始终闪烁吗? “其实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顾枝突然轻声开口说道,鱼姬知道他是在说刚才提起的谕璟,鱼姬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等待着顾枝继续说下去。 满头白发飘散在身后的年轻人伸出手搭在栏杆上,然后说着:“在郓荒岛的时候有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感受的记忆总是闯进梦里来,可是我都不知道那个经历过那么多记忆的人究竟是不是我,还是说梦里的我不过是个旁观者,只能远远看着那些逝去的过往。” 顾枝手指轻轻敲打栏杆,声音有些低沉,散在海风里:“以前先生还在的时候,我也从来都没问过自己的身世,其实是觉得有先生和扶音在的生活就已经足够好了,所以那些遗失的过往究竟是好是坏也显得没那么重要,后来先生走了,哪怕我还想要去探寻过往也也没有谁能够告诉我真相,所以怎么办呢,就只能继续装作个傻子,都不知道原来以前那个顾枝,不,应该说是君衣,还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 “若不是走了一趟出云岛,恐怕到最后我都还要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至亲就在我的身边,我甚至还没能找回他们就要再次离别,最后没能救下三叔,谕璟和澜珊也死了,就像曾在梦里出现过的其他人那样,在我还没有重新记起他们模样的时候就死了,我都觉得自己太过混蛋,只知道在奇星岛上贪于安逸,都没有勇气去找回记忆和过往。” 顾枝突然停住了话语,鱼姬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却没有看出什么情绪的起伏,好像他只是在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话语里却有着那么多的无可奈何与遗憾不甘,鱼姬轻声说道:“也许顾先生不告诉你也有他自己的考虑。” 顾枝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啊,先生就是这样的,以前三叔总怪他不拦着我习武,可是到后来,我不还是跟他想的那样选择了安稳下来,所以他其实对于一切都胸有成竹,哪怕是对于自己的死亡同样如此。” 鱼姬低声问道:“你还是有些怨气?”顾枝摇摇头神色认真说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哪怕他总是不肯说起他的过往,也不肯将自己重病的事情告诉我和扶音,可他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他总是那样万事万物都尽在掌握,让人不自觉地就依靠着他,却忘了去想他那满头白发里深藏了多少心绪的跌宕。” 鱼姬看了看顾枝的头发,依旧是苍白枯槁的白色,和当年的顾筠倒是有几分相像,也不知道若是顾筠看到顾枝这副模样,会是什么感受呢? 顾枝察觉到鱼姬的视线,无奈笑道:“我这头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看来得想个办法给弄成黑色的,不然遇见扶音了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的神色那般轻松自然,让人都看不出他在出云岛秦山上究竟是如何九死一生,所以其实顾枝和顾筠从来都那么像,他们总是支撑着所有人,然后将自己的心事深埋在夜深人静中,苦难和困顿自消自受。 说到这里,顾枝问道:“有扶音的消息了吗?”鱼姬扯了扯灰袍的兜帽,说道:“醉春楼的消息应该这几天就会到,不久前看到的是她还在瀚兑海域,不知道现在去了哪里。” 顾枝点点头说道:“有李墨阩跟着应该还算是稳妥,不过那个华朝究竟是什么来历?” 鱼姬随意说道:“听说是来自蓬莱岛,不过也不知道真实身份,是徐从稚他们从出云岛上带着一起走的,是个一心向往江湖的少年,瞧着武道气息不俗,却实在没有什么历练的打磨,所以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顾枝摸了摸下巴低声呢喃道:“蓬莱岛。” 鱼姬看向顾枝问道:“找到扶音之后你也打算去蓬莱岛吗?”顾枝点点头回道:“总要去看看吧,毕竟乐姨……和君策都在那儿。”顾枝说话间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卿乐了。 鱼姬轻声问道:“奇星岛呢?”顾枝抬眼看向远方,说道:“路过的时候去跟先生说一句吧,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去了。” 鱼姬没再说话,他们在船头静静地站了许久,然后鱼姬就走回船舱里去了,只剩下顾枝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顾枝换了一身白衣,与那满头白发相互映衬,就像是一片坠下人间的白云,那般飘忽不定也有些遥不可及,只有他腰间的漆黑长刀和朱红酒葫芦点缀着几分颜色,他双手握住船头的栏杆,看着海面上的潮起潮落,浪花泛起一层层涟漪,顺着飞鸟掠过的影子和海底游鱼的穿梭,视线便看向了极远处海天交界处。 顾枝低下头凝望着深邃的海底,然后他的心神和魂灵就好似从身体里游走而出,然后猛地坠入海底去,穿过海面,斑驳陆离的光亮逐渐褪去颜色,到最后只有分不清是黑色还是深蓝的色彩漂浮在眼中。 游鱼和珊瑚的影子稍纵即逝,他一直在向下坠落,好似这座汪洋的深处根本没有尽头,顾枝缓缓闭上了双眼,然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将自己牢牢包裹。 那是离开出云岛和宣艮海域时缭绕在他身上的气息,那时他陷入昏迷之中毫无所觉,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便是失却所有记忆然后满身重伤却好了大半。 顾枝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在秦山上被魔君那般重创的自己还能够最终安然无恙地保住一条性命,即便顾枝对于自己的武道修为有着足够的自信和底气,但也不觉得在海底深处随波逐流的自己居然可以做到修补体魄完善心魂,这简直不是武道修行所能触及的境界了,更像是传说中的修仙秘法,肉白骨活死人。 如果真的是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护佑着顾枝,并且最终将他唤醒,那么究竟是谁有着这种伟力并且愿意将力量投注于顾枝身上呢? 顾枝睁开双眼,感受到身体站立在海底的最深处,此时一片黑暗空洞,只有漫无边际的虚无,就好像那时在秦山悬崖外和魔君一战时所见的那般,天地间的一切声音和景色都消失不见,就连生命都好像被丢弃到了虚无中,最后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顾枝环顾四周,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缓缓迈开脚步想要前行而去,却感觉到自己的身影在向后退,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然后看见了一根细小的丝线悬挂在他的头顶,而他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那样根本无法自主运转。 他低下头凝望深渊,在那刹那的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了一座岛屿,密林深处有一座波光粼粼的潭水,光柱从天而降落在潭水中,人们环绕着神潭安居乐业,就像是遗世独立的秘境仙界。 顾枝伸出手抓住了头顶的丝线,然后在那片刻间看见了海底深处无数的丝线亮起光芒,就像是蛛网一般一直蔓延而去,全然看不见尽头,而在那些丝线的牵引下都是一具具看不清身形面容的躯体,他们低着头沉默寡言,就像是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顾枝感受到自己头顶的丝线似乎很是脆弱,比起那些视线可及的光亮都黯淡渺小许多,顾枝轻轻一扯,那根丝线居然发出了吱吱呀呀的断裂声,可惜最后还是剩下一点线段在苟延残喘。 顾枝收回手,然后听见了一个声音,只是还没等他听清楚,他的身影就已经在原地消失不见,那一刻他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光亮扑面而来,他挣脱了深渊又落入光明的囚牢。 他一路向上而去,终于探出海面重新看见了蓝天白云,可是他却突然觉得那远在天边的太阳和云海其实是在脚下,这种感觉那么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却让人无比确信,最后他的身体站在了海面上,心神和魂灵都重归体魄躯壳,他缓缓攥起拳头,然后对那个声音做出了回应: “我会答应你的请求,但我想要去救的是这座世界而不是所谓的神明,我无需你的给予和怜悯,既然此前你们都选择了冷眼旁观,那就继续做个旁观者好了,这人间的事情终归还是人间说了算。” 那个声音曾说:“这世界将要毁灭,神明也无能为力,我们会赐予你力量,你将不死也将无畏,去做救世主,这是人间的请求。” 于是顾枝如此回答。 那根牵在他身上的丝线断了。 第四十七章 肩挑日月付光明(一) 海面上只有那一艘船帆遮天蔽日的战舰孤零零前行,好似居无定所的旅客只有去往天边才能探寻到最终关于归宿的答案。 这座庞大而沉默的主舰大开迎客之门,如今已经有许多不请自来的客人想要登上船去一探究竟,可惜最终都没能见到这艘舰船的主人一面就已经葬身海底,难免让人叹惋遗憾。 不过锲而不舍的人还是源源不断,这艘看起来毫无防备也无人迹的战舰便只能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将客人请出门去。 船舷外传来微不可闻的声响,几个悬刀佩剑的江湖人手脚麻利地攀附着船舷外的木板,然后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战舰的甲板上,如传闻中那样,这艘战舰上没有任何一个驻守防备的人影,空荡荡的只有那一根根顶天立地的桅杆独自张扬着旗帜,甚至就连掌舵的人都没有。 那几个江湖人没有任由自己肆意去感慨和惊异,他们对视一眼就迅速分散开来,然后运转真气修为隐匿气息,开始按照原先安排好的计划悄悄潜入战舰的深处去。 走过一个个空无一人的船舱,他们没有主动推开门去满足一番好奇,只是竭力隐藏住气息,终于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通往战舰内部的楼梯外,看着台阶蔓延而去的黑暗,几个江湖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脸色,然后都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走入了台阶的黑暗中去。 当几个江湖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空无一人的甲板上依旧是静悄悄的,只有旗帜翻飞的声音和海浪汹涌的拍打声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青衫的读书人出现在了楼梯外,他站在高处,垂下眼眸看着那深邃的黑暗,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来,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墨笔,然后开始写写画画。 写着写着,面无表情的读书人动作一顿,然后思索了一番,自言自语地呢喃道:“这是第几批人了?”片刻后他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应该是第十三批江湖人了吧。” 于是他继续低下头去书写,片刻后将册子重新收回了袖口,手中的墨笔也再次消失不见,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那黑暗的深处,然后抬起头闭上眼睛开始了等待。 随着黑暗和寒冷逐渐包裹了所有人的身躯,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体内的真气都迅速冷却,竟然难以运转自如,这几位在各自的武林江湖中都久负盛名的武道高手不免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一想到此行的目的又很快释然,然后他们神色变得坚毅,开始全力调动体内的武道气息,誓要与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寒冷抵抗到底。 他们走过一层又一层的台阶,在黑暗里都快忘了自己已经往下走了多远的距离,回头看去,却只能看见一般无二的深沉黑暗,就像是一不小心走进了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的夜幕中去了一般。 他们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终于还是感受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无法说出口的恐惧和畏怯,可是都已经走到了这里来了,他们也断然没有就此后退的道理。 没有人说话,只是刀剑在鞘中却都已经轻轻颤鸣,这些武道有成的高手宗师不会掌握不住自己相伴多年的神兵利器,此时对视一眼,便都知道肯定是已经临近此行的终点了,所有人都顿时挺起不自觉弯下去的身子,然后后背紧紧贴着台阶两侧的木板继续向下走去。 黑暗里终于出现了一抹闪烁的光亮,可是那火焰的光芒却没有带来温暖,甚至就连黑暗里隐藏的冷风好像都更加肆虐嚣张了,不过此时已经全力运转真气修为的武道高手们根本毫无察觉,他们竭力压抑住内心深处的畏惧,然后感受到经脉间流淌的热血穿梭在全身上下,催促着他们去完成这天地间最伟大瞩目的功业。 光亮越来越近了,甚至让人感觉不是在走近光芒,而是那光芒迎面而来,纵横武林江湖多年的武道高手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光芒的笼罩,然后看见了在台阶底下那铸造于船舱中的宫殿大门,大门两侧还站着两具毫无气息波动的青铜铁甲,肃杀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反而激起了这些武道高手们的斗志昂扬。 不知是谁最先拔刀出鞘,然后几位武道高手的身影便化作了残影,他们无声无息地迈过了青铜铁甲驻守的大门,然后一步跨出来到了宫殿内部,那一瞬间好似斗转星移,他们只感觉到眼前突然之间挤满了光亮。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置身于一座矿宽敞至极的洞穴中,青铜铸造的梁柱坐落在宫殿内,洞穴的墙壁上刻满了壁画,甚至还有几个凹陷的神龛中摆放着看不清面容的神像,可无论是壁画还是宫殿的铸造风格,都让人琢磨不出这座宫殿究竟是出自哪个朝代的手笔。 脚下是黑漆漆的石板地面,在一片光滑中倒映着无处不在的光亮,就好像脚下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只要多看上两眼,就感觉全部的心神乃至魂魄都坠入其中,难以自拔。不过几位武道高手都是成名已久的宗师人物,自然定力十足,他们很快从感慨和震惊中回过神来,然后眼神犀利地看向宫殿的深处。 在宫殿深处,有无数夜明珠照耀那高悬于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之上的王座,王座同样也是莹白色的,泛着如水的光亮,可是却不知为何总让人觉着有一股触目惊心的感受,好像那铸造王座根基的不是白玉,而是白骨? 想到那个自称君主之人的名号,几位武道高手都不由得信了内心中的猜测,那位恶魔的君主应当就是端坐于白骨王座之上看轻世间一切性命吧? 坚定了信念,几位武道高手此时没有再散开来去寻找那位君主的身影,站在前方手持利剑的一位白发老者举起手中的一块令牌,然后声音清朗高昂地喝道:“除魔令在此,魔君何在?” 声音在空旷寂寥的宫殿中悠悠回荡,可是气势磅礴的呐喊却只是盘旋于宫殿的梁柱之间,好似都没有将那份气魄传达至白玉台阶所在,更不用说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了。 王座上空无一人,宫殿里同样没有丝毫人影迹象,那些面容隐没于黑暗中的神像沉默寡言,对于人间的欢喜熟视无睹,对于人间的苦难也视而不见。 白发老者的声音终于消散,可是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身后有一个手持大刀的魁梧汉子声音低沉问道:“难道那魔君不在此处?” 另一个手持双剑的青衫剑客摇摇头说道:“不会,那魔君既然颁布了‘除魔令’邀请天下豪杰来此除魔卫道,难道还会怕了躲起来?” 那汉子冷笑一声道:“倒也说不定,那魔君从头到尾都是缩头乌龟,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说不定真是个藏头露尾的怯懦之辈,不过是些野心勃勃之徒推举出来的傀儡罢了。” 站在最前方的白发老者应该是德高望重的宗师前辈,他沉声说道:“不可轻视那个魔君,毕竟是在天坤榜上和光明皇帝并肩而立的武道宗师,若是到了此时此地该敢轻敌,恐怕我们也要和先前那些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汉子不再多说,那个青衫剑客也沉默起来。 拿着江湖上盛传的“除魔令”来此的人已经不少了,可是最终那些有望登顶武道的宗师高手只是走入了这座舰船便从此没了丝毫消息,像是泥牛入海一般无声无息,生死不知。 随着魔军在汪洋上各大海域各大岛屿中势如破竹地进犯侵袭,无数人家破人亡山河破碎,这让一直心怀抱负行侠仗义的武道修行之人如何能够容忍,于是“除魔令”一经发布便有无数豪杰宗师前赴后继地寻找这艘只有魔君坐镇的主舰,只要能够将魔君斩杀于此,那么汪洋上的乱象也就自然而然会终结。 可惜直到如今也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这艘舰船,如今站在此处的几位武道高手虽然有势在必得的信念,可是此时也难免有些惊慌不定,没想到小心翼翼潜入了舰船的深处,却连魔君的身影都见不到?白发老者举起手中书写“除魔令”三字的令牌就要继续高声呼喊。 忽然间有清风吹拂过所有人的眼前,然后抬眼看去,就发现在光明簇拥的白骨王座上,一个身穿大红长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端坐其上,他的面容被光亮笼罩,让人看不清。 可是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却一瞬间就如一座高山压顶而至,以至于站在前方的几位武道高手都差点难以自控地后退几步,不过他们很快稳住心神,然后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刀剑,直指独自端坐王座的那个君主。 白发老者声音低沉肃然地说道:“你就是魔君?”那个年轻人好像微微向前探出身子,神色依旧被光芒遮掩,然后所有人只听见一声轻笑:“怎么比前两天来的那波人还要不堪啊,难道汪洋上都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武道修行之人了?” 白发老者不为所动,只是继续说道:“魔君,你胆敢为了一己私欲而扰乱整座汪洋的秩序,致使无数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你所犯下的罪孽和恶行就算是永堕地狱都难以洗清,如今劝你收手已经无济于事,但我们几人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世人深陷苦难,所以今日就要来取你性命。” 站在白发老者身后的青衫剑客也朗声说道:“也许‘除魔令’不过是你魔君想要无聊消遣的随手之举,可是既然你有直面天下豪杰的气魄,也该有认罪伏诛的觉悟,今日我们便要你再无那份端坐王座上冷眼旁观的自以为是。” 魔君饶有兴致地听着几位武道高手气势凌人的宣告,然后他一只手搭在王座的扶手上,身子随意倚靠在王座中,只有大红长袍垂落白玉台阶的顶上,犹如一朵被鲜血浸染的盛开的花朵。 魔君的声音缓缓说道:“如果你们来见我就是为了说狠话的,那么就赶紧把你们想说的话说完了离开吧,如果不是,就请把该干的正事都办了吧。” 听着魔君“挑衅”的话语,那个手持大刀的魁梧汉子冷哼道:“真是妄自尊大,难道还以为坐在王座上就真的是君主了?”说着,他向前跨出一步,一身磅礴气势毫无遮掩地宣泄,一时间狂风席卷而至,整座宫殿的虚空似乎都扭曲起来。 魁梧汉子举起手中的大刀,怒吼道:“给我下来!”话音未落,好似一轮弦月的刀芒就已经吞吐而去,带着掩盖夜明珠光亮的锋芒一往无前,眨眼间就已经来到了白玉台阶之前。 “‘狂刀’伏暨的弟子?”魔君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他抬起袖子轻轻一挥,一把折断的鲜红大刀从宫殿的角落里飞出,然后好似有了灵性一般,在半空中化作了腾空翱翔的红鹰,在高处俯冲而下,朝着那跃起身子的魁梧汉子砍去。 汉子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慌乱之中只来得及抬起手中的刀刃作为阻挡,可是那被赋予灵性的断刀却比被生前的主人握在手中时还要更加锋芒毕露,魁梧汉子在碰撞的那一刻听见了清晰的断裂声。 轰然巨响,魁梧汉子的身躯砸在了漆黑的地面上,他抬起头看着那柄气势不绝朝着自己飞来的短刀,呢喃道:“师父?”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臂已经断裂粉碎,断刀已经追身而至,在其他人想要援救的片刻间,断刀已经刺入了魁梧汉子的脖颈中,鲜血喷涌而出。 不过三息时间,一位成名多年的武道高手就此陨落。 白发老者手持长剑赶到了魁梧汉子的身边,可惜只能看着鲜血的喷涌夺去汉子的性命,白发老者面露不忍,不过很快就双眼坚定,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王座上的魔君,跟在他身后的武道高手们也纷纷怒目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魔君,白发老者深呼吸一口气,低声说道:“今日便以我等性命换天地太平。” 身影腾空而起,所有武道高手同时全力动用体内真气,一时间各种气息在半空中交织成一片云海的翻涌,然后带着天怒神罚的威严朝着魔君压去。 魔君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白骨王座上,他抬眼看向那片云海,神色却没有丝毫波动,甚至有些觉得无趣,他轻声说道:“这天下的江湖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 云海压顶而至,可是还没来到白玉台阶之上,一道光柱破空而去,那些将身影隐匿在云海中的武道高手感受到无孔不入的武道真气突然间闯进了四肢百骸中,那些磅礴汹涌的真气肆无忌惮地冲进了他们的气海深处,然后肆虐搅动他们赖以修行的武道根基,不过短短一瞬,便已经有两三位武道高手支撑不住从半空中摔了下去,粉身碎骨。 到最后来到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下的只有那位白发老者和青衫剑客,他们将手中的剑刃合归一处,然后修行积攒多年的真气毫无保留地贯入手中长剑的锋芒,犹如一轮烈阳骤然现身,誓要照破那拱卫魔君的黑暗。 可是烈阳还未升起,白玉台阶突然浮动着幻化作无边无际的云海,翻涌出一座座高山的模样,挡在了烈阳的前方,然后黑暗从天而降,将阳光和那两位搏命的武道高手都笼罩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宫殿内又是安安静静的,所有的异象和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那个独自坐在王座上的年轻人依旧将自己的面容神色都藏在光明里。 脚步声轻轻响起,宫殿的大门外那个穿着青衫的读书人走进来,他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然后就开始收拾起宫殿内的残局。 魔君随口问道:“那几位递补之人如何了?”青衫读书人打扮的晋汉恭谨回道:“圣坤海域历练的那三位已经足够跻身天坤榜了,奉震海域那边的三位死了两个,不过剩下的一个潜力不错,瀚兑海域那两个有巫赟跟着,想必活不了太久了,最后就还有方寸岛的那个,应该能够勉强占据末位。” 魔君点点头说道:“人数够了吗?”晋汉想了想说道:“如果算上我和齐境山,应该还差一个。” 魔君没有说话,晋汉试探着问道:“当初秦山下面的那两个呢,吕酽还有靖堼,其实都还算是不错的苗子。”魔君摇摇头说道:“心气都被打没了还敢占据天坤榜的席位?”晋汉点头称是。 犹豫了一下,晋汉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先前去了何处?”魔君似乎打了个哈欠,声音飘忽地说道:“去见了一个人。” 晋汉不敢再问,不过魔君顿了顿继续说道:“顾枝。” 晋汉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他真的还活着?” 魔君笑了起来:“这才有趣嘛,不是吗?” 晋汉收敛神色低下头,回道:“是。” 第四十八章 肩挑日月付光明(二) 玉乾海域的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在茫无边际中只能看见远处错落分布的岛屿轮廓,没有其他海域中神出鬼没的魔军战舰,没有席卷其他岛屿的战乱烽烟,也没有人心惶惶阴云密布。 天际处晴空万里,让人只要置身其中就能够全然抛却那些惊惶与恐惧,好像只是跨越了那一道海域之间的无形界限,便已经来到了另一座天地,只有太平与安稳。 顾枝头顶戴上了斗笠,遮掩那随风散落的满头白发,他依旧站在船头栏杆处,身后有船舱里的其他行客也慢慢走了出来,终于可以放松身心去畅快地呼吸。 顾枝没有回头去看那些已经习惯了闪躲和掩藏的可怜人脸上难得的舒缓,他只是看着远处,想着那座光明岛不知何时便会突然闯入眼中。 白念媛也来到了船头附近,少女以前一直住在白家村里,最多也就是跟着言澍去过城里,却从来没有出过海,在圣坤海域航行的时候少女也谨遵顾枝和鱼姬的叮嘱没有莽莽撞撞,压抑了一路,如今难得地可以放松些,她也就不再独自呆在船舱里修行。 白念媛双手搭在栏杆上,她探出身子俯瞰着脚下的海面,然后仰起头闭上双眼,静静地感受海风的拂面而至。 鱼姬走到顾枝身旁,问道:“这艘船应该就快靠岸了,接下来怎么走?”顾枝手指轻轻敲打栏杆,笑着说道:“这不是应该你来拿主意吗?” 说着,顾枝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鱼姬,说道:“这人生地不熟的,还得楼主大人指点出路。”鱼姬没有理会顾枝的随口言语,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要不要去光明岛上看一看?” 顾枝扭过头看着海面远处,虽然他也曾在经过玉乾海域的时候远远看过那座光明岛,但如今要他去估摸那座天地第一大岛屿究竟还有多远实在太过为难,所以他望着远处其实只是在思索些其他。 片刻后顾枝轻声说道:“去看看吧,于琅不是已经回家了吗?这么久没见了,去见一见他。” 鱼姬看了一眼顾枝的神色,问道:“没有其他?”顾枝反问道:“其他什么?” 鱼姬也转头看向海面远处,缓缓说道:“比如去问一问那位光明皇帝当初为什么对奇星岛的陷落视而不见,比如去问一问天地间最为鼎盛的光明岛王朝为何对整座汪洋的颠覆无动于衷?” 顾枝伸出手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闻言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因为自己无能为力,就要去大人面前撒泼打滚无端指责?没那样的道理。”顿了顿,顾枝继续说道:“而且光明岛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吧?”说着,顾枝转头看向鱼姬。 鱼姬点点头说道:“当初光明大会的召开,光明皇帝所宣告的,其实便是要将整座汪洋的所有岛屿都联合起来,但谁都知道,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根本没有付诸实际的可能,要让所有习惯于偏安一隅和把持权势的岛屿之主将手中的力量分给光明岛来统一调度?这跟与所有岛屿直接宣战有什么区别?然而,光明大会还未落幕,魔君就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了。” 顾枝提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然后缓缓说道:“所以光明皇帝其实早已对魔君的‘死而复生’和乱世将至有所预料吧。” 鱼姬没有回答,而是说道:“谁也不知道光明皇帝究竟知不知道,但是如今哪怕奉震海域和圣坤海域这些遭逢了魔军就节节败退的岛屿如何去指责光明岛,也无法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同样有魔军进犯的玄坎海域、瀚兑海域与旭离海域,如今可是依旧好端端的,甚至都没有几座岛屿真的彻底沦陷,只要是能够看得远的人,都知道这和那座横亘在玉乾海域居中位置的光明岛不无关系。” 顾枝手指拍打着酒葫芦,轻声说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一些了,当初秦山上魔君就说过他是在下棋布局,既然是对弈,那么坐在对面的就一定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看来光明皇帝就是魔君所选定的对手了吧?又或者说,其实如今乱世将至和纠缠不休,都是他们这两位至高无上的君主在对弈的棋局而已,千般布局万般谋划,却是在以千万性命为棋子?” 顾枝轻轻摇头,低声说道:“这样不对。”鱼姬看着顾枝的双眼,问道:“你想要做些什么?” 顾枝语气平静地说道:“就像我在郓荒岛上说的那样,我会阻止魔君,看来现在也还需要和那位光明皇帝谈谈了。”说着,顾枝伸了个懒腰,自嘲笑道:“不过嘛,人家愿不愿意见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就不好说了。”鱼姬不再言语,顾枝也沉默着独自饮酒。 航船靠岸,可是顾枝和鱼姬却带着白念媛在港口便登上了另一艘船,然后再次起航,目的地就是那座天地瞩目的光明岛。 刚登上船的白念媛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这艘航船上除了船夫以外便再没有其他行客了,好似这艘船就是专为他们准备的,白念媛没有主动开口问起此事,不过对于那个站在甲板上发号施令的绝美女子却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看法,原来这个长的好看武功厉害的大姐姐,还是个掌握权势的大人物啊。 顾枝走到了白念媛的船舱外敲了敲门,正在屋子里走桩修行的白念媛闻声收起拳架,然后推开门看见了摘下头顶斗笠的顾枝,顾枝看着白念媛笑着说道:“这么刻苦?”白念媛没敢造次,礼数周到地行礼回道:“不敢懈怠。” 顾枝有些不习惯地挠了挠头,毕竟感觉好像不久前白念媛对待自己还是看待一个无用懦弱的年轻人,如今却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不过顾枝觉得还是应该端起一个师傅的架子,所以便坦然受了白念媛的行礼,然后说道:“也不用一直躲在船舱里修行,出来走走也好。” 白念媛点点头,然后转身关上门,和顾枝一起走向甲板,顾枝随口问道:“你都不问问我们是要去哪里?”白念媛摇摇头说道:“师傅和鱼姬楼主自有安排。” 顾枝无奈地问道:“不好奇?”白念媛正要开口说话,顾枝却已经打断道:“说实话。” 白念媛愣了愣,然后说道:“好奇。” 顾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道:“我们要去光明岛。”白念媛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脚步都停顿了片刻,顾枝转身看着白念媛,笑着说道:“傻了?” 白念媛追上顾枝的脚步,收敛着神色说道:“师傅要去光明岛吗?”顾枝点点头说道:“去看看,一直久闻大名,却从来没有踏足其上亲眼看过,难免好奇。” 白念媛疑惑问道:“师傅以前没有去过?” 顾枝摇摇头说道:“没有,以前一直呆在奇星岛上,哪都没去过,后来和扶音去了方寸岛,然后就是去出云岛了,至于郓荒岛嘛,算是阴差阳错?” 白念媛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前一直听说光明岛是这座天地间最为繁华胜景之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白念媛轻声说道:“以前言叔出海的时候似乎远远见过,但也没有机会上岸亲眼看看,言奇读书的时候也在古籍上看过不少记载,他说以后定要去光明岛看一眼,若是能去那座学宫书院里走走就更好了。”白念媛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晰了,不过顾枝还是听见了少女话语最后的低落和悲伤。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白念媛的脑袋,然后说道:“以前我也听先生和扶音说过那里,说光明岛的都城有多繁华热闹,说学宫书院与神药学院有多清幽静美,不过他们说的都没魏先生那般细致,魏先生总是要说光明岛的屋舍楼阁有多精妙绝伦,也要说光明岛的百姓有多惬意安逸,看的更多的不是山水景色也不是光明岛的底蕴,而是那些散落在市井坊间的寻常烟火气,所以听得多了,好像无需去到光明岛上我也能说上许多,但终究比不得亲眼所见吧。” 白念媛抬起头看着顾枝,听着恢复了记忆的白发年轻人眉眼飞扬地叙说往事,她看着那双眼眸,看见了照进人心底里去的光亮,荡漾着悲伤和过往的影子,也倒映着世间所有的美好和渴望,顾枝轻声说道:“所以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多看一些,多想一些,然后去告诉他吧。” 白念媛愣住了,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顾枝在说什么。 顾枝转头笑着看向白念媛,然后伸出手指向海面的远处,白念媛怔怔地看去,看见了一座宽广无边的岛屿轮廓,顾枝轻声说道:“看啊,那就是光明岛。” 海水汹涌而去,那座天地间最为古老也最为繁华的岛屿无声无息地矗立在海面上,无需诉说便已经昭示了汪洋居中的地位和所有历史文明的起源,让人只是远远看见了模糊的影子,就此生都难以忘却了,是因为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还是只是因为亲眼所见而带来的直抵心中的感受呢? 船只缓缓靠岸,哪怕是如今的乱世,光明岛的港口依旧是热火朝天的模样,甚至都没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严阵以待。 不过顾枝和鱼姬只需仔细多看一看,就能察觉到那些分布在光明岛港口内外的无数庞然气息,有身经百战的将士,也有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而这些能够被察觉到的布防显然只是光明岛有意显露的第一道防御罢了,所以若是真的有野心勃勃之辈打算来跟光明岛掰掰手腕,恐怕还是要先掂量掂量光明岛这座岛屿的历史底蕴究竟意味着什么。 顾枝和鱼姬带着白念媛踏足港口岸边,他们混杂在人潮汹涌里进了城去,头顶带着斗笠的顾枝和身穿厚重灰袍带着兜帽的鱼姬难免有些引人侧目,不过对于见惯了世面的光明岛百姓而言还是不会怎么记挂心头。 他们三人沿着街道走去,一路看过了街头巷尾的鼎沸生息,也见证了光明岛上独树一帜的风光,有高耸入云的亭台楼阁遗世独立,有谈天说地的江湖豪客凭栏饮酒,有高谈阔论的读书人坐而论道,儒释道三教学问汇聚一处。 天地间所有的精彩和惊艳都存在于光明岛的任何一座城池内,而若是越来越走近那座举世闻名的禹夏城,更要惊诧于那份让人望而生畏的厚重和巍峨,只是站在道路上远远看去,那座雄城的模样就已经掩盖了此生所见过的所有山水景色,难道世间还能有比这座城更加伟岸之所在吗? 通往禹夏城的官道上,数不清的马车像是潮水一般涌动着,宽阔道路划分开来去的方向,于是所有马车和行客都有条不紊地行走其间,即便其中有悬刀佩剑的江湖人,也有马车上雕琢精巧的权贵之家。 可是来来往往的却都没有丝毫杂乱无章和嘈杂混乱,就像是所有人都不敢在那座禹夏城的注视下太过造次,又或者只是因为敬畏光明岛这个名字,所以一旦踏足此地就要不知不觉地将自己也看作了这座岛屿的渺小之物,毫不起眼也不能喧乱。 白念媛愣愣地仰望那座城池的高耸城墙,顾枝转头与身旁的鱼姬问道:“于琅在哪呢?这禹夏城这么大,想要找到他不简单吧?” 鱼姬神色平静,指向官道旁的另一条道路,说道:“往这边走。” 顾枝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扯过一股脑往前走去的白念媛,他们师徒二人像是个第一次来到城镇里的乡巴佬一样,只能紧紧跟着鱼姬的脚步,都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 鱼姬看着顾枝畏畏缩缩的模样有些好笑,瞥了他一眼说道:“至于这么胆怯吗?”顾枝双手合十说道:“这叫敬畏。”说着,他抬眼看向远处,问道:“这不是去山里吗?于琅家族不是光明岛上首屈一指的世家吗?难道还住在山里啊?” 鱼姬摇摇头,然后语气平淡地说道:“这座山就是他们家的。”顾枝脚下一个踉跄,然后怔怔抬头看着鱼姬说道:“啊?” 鱼姬不再看着顾枝和白念媛,她扭过头去独自走在前方,嘴角却不知何时带上了些笑意,只是一闪而逝,在她的有意遮掩下,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上依旧冷冰冰的。 他们三人沿着道路继续走去,顾枝终于看见那坐落于山脚下的绵延庭院,然后低声问道:“这就是于家?” 鱼姬点点头,然后随着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于家的匾额悬挂于朱红大门上那么瞩目,顾枝简直是叹为观止,然后咬着牙恶狠狠说道:“知道这小子有钱,没想到这么有钱啊,早知道以前就多拉他去喝几顿酒了。”鱼姬翻了个白眼也不去理会他。 来到于家的大门外,鱼姬上前敲了敲门,很快就有一个身穿儒衫的老者打开门,鱼姬拱手行礼道:“我们是于琅少爷的朋友,不知可否劳烦通报一声?” 儒衫老者礼数周到地回礼,然后看了一眼鱼姬身后的顾枝和白念媛,说道:“请客人先进来稍等吧,虽然没有事先预定的话于家一般是不招待外人的,但若是小少主的朋友,那就另当别论了。”说着,老者让开道路,鱼姬和顾枝道了声谢,三人走入于家中去。 坐在朱红大门后的一个小亭子里静静等待,那位儒衫老者已经去通报“于家小少主”于琅少爷了。 顾枝啧啧称奇道:“那小子还是小少主呢?”鱼姬喝了一口茶水,说道:“你不知道于琅是于家老太爷指定的继承人吗?” 顾枝一副痛惜叹惋的神情,一拍大腿说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这小子放着这么大的家业走什么江湖嘛,大逆不道。” 突然间顾枝停住了话语,白念媛有些好奇,可是看着鱼姬和顾枝好像在细心听着什么,就没敢出声打扰,很快她也听见了不远处的交谈声。 第四十九章 肩挑日月付光明(三) “胡说,哥哥肯定比那个‘地藏顾枝’还要厉害的,谁都没见过‘地藏顾枝’出手嘛,可是那天我们可是都看见哥哥以一己之力就击退了所有袭击家族的匪徒呢。”一个女子银铃般的声音带着些气愤说道。 “于窈,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吧,于琅是厉害,可是人家‘地藏顾枝’在天坤榜成名已久,于琅现在还是比不了的吧。”一个男子的声音有些无奈地回应道。 可是那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却不甘示弱地接着说道:“可是哥哥也登入天坤榜了啊,还这么年轻将来一定成就更高,万一那个‘地藏顾枝’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了,那哥哥不是一定能够超越他的嘛。” 男子像是被女子的声音逗乐了,嗤笑道:“于窈,知道你盼着于琅回来好几年了,不过也不能这么盲目地夸赞他吧,再说,于琅现在……” 男子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话语不甘继续说下去,最后只是说道:“而且‘地藏顾枝’传闻里也不过是个少年,虽然如今下落不明,但谁也无法保住他不会再一次强势归来吧?” 女子反驳道:“哥哥的实力可是连江湖院的指挥使和主事大人都要刮目相看的,我看过不了多久,天坤榜上的名字就会有于琅名列前茅了。”说着,女子的声音里还带着骄傲和自豪,只听着声音也能让人想象出来女子此时那副得意的神情。 “行了行了,你们在这争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男子和女子的争执,那声音说道:“于慎,你闲着没事干就带孩子去,在这跟于窈争什么。” 女子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显然是因为有了靠山而无所畏惧,那声音懒洋洋地笑着说道:“再说了,你们说的话还有争执的必要嘛,那个什么‘地藏顾枝’也不过就那样,现在要是站在我面前都挡不住一剑的。” 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此时才响起,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她轻声感慨道:“于琅,听说当年你和那位‘地藏顾枝’还联手闯过魔宫,你们一定也交过手切磋过吧。” 那声音咳嗽了一声,理直气壮地说道:“那当然了,不过‘地藏顾枝’总是输给我之后就不肯再切磋了,真是遗憾呐。” 谈话间,那几个人的脚步声靠近朱红大门附近的亭子了,坐在亭子里的白念媛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顾枝,然后就看见顾枝脸上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白念媛又看向了鱼姬,发现一直不苟言笑神色冷漠的女子此时神情也多了几分笑意,白念媛转头看向亭子外,然后就看见了谈话的那几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淡青色锦缎长袍的年轻男子,气宇轩昂眉眼俊秀,只是右臂似乎有些空荡荡的,难免让人们看见了就要觉得惋惜,这么一个气质出众的贵公子居然身有残疾? 白念媛又看向走在独臂男子身旁的一个穿着深蓝色长袍的男子,然后轻声问道:“师傅,那个穿着蓝色袍子的就是于琅前辈吗?” 顾枝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坐直了身子收敛神色,一副高人姿态,不远处缓缓走近的于琅与身旁的于慎和于窈说道:“听东叔说有人来找我,还说是我的朋友,我在光明岛上有什么朋友吗?” 穿着蓝色长袍的于慎笑着嘲讽道:“你也知道自己再光明岛上没什么人缘吗?”于琅懒得回答他,于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务正业在家族里晃荡的于慎,还耀武扬威地挥了挥拳头。 走在于窈身边的江若晚最先看到了亭子里的客人,于是扯了扯于窈的袖子让她在外人面前收敛些。 于琅抬眼看向亭子里,然后就看见穿着灰袍带着兜帽的鱼姬摘下帽子,那副绝美的容貌一瞬间就压盖了所有的景色,就连落下的天光都自惭形秽,不过于琅倒是没什么惊艳感受了,毕竟见得多了也就难免习以为常了。 其实也是因为于琅十分清楚在这张倾国倾城的容貌下隐藏着如何心狠手辣的蛇蝎,所以实在不敢对这番美景有太多赞叹,倒是敬畏更多些。 于琅抬起手挥了挥,然后视线偏转,看见了坐在鱼姬身边的年轻女子和那个带着斗笠腰挎长刀的身影,于琅微微眯起眼睛,还未走近就感受到了那长刀的锋芒,不过很快他就舒展开了眉头,因为他在锋芒纵横之间看清了那把刀的颜色,宛如夜幕一般深邃的漆黑,于琅眉头一挑,神色不由得带着些笑意。 于慎好不容易收回被鱼姬的容貌惊艳震撼的视线,然后问起身旁的于琅道:“这些人是谁啊?”于窈和江若晚也有些好奇,江若晚的视线在于琅和鱼姬的身上转动了几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于琅没有回答于慎的问询,他加快了脚步走进亭子里,那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已经率先站起身恭敬抱拳行礼,说道:“见过于琅前辈。” 于琅点点头招了招手,然后看向坐在原位悠哉游哉喝着茶水的鱼姬,伸出手指了指那个戴着斗笠背对着所有人的身影,鱼姬神色平静地点点头,于琅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伸出手一把抓起那个斗笠,然后就看见苍白的头发垂落,那人的容貌依旧被遮掩,可是朱红酒葫芦和漆黑长刀却那般熟悉。 于琅轻声喊道:“顾枝?”那个满头白发的身影终于缓缓起身,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于琅,顾枝脸上露出笑意,于琅愣了愣,然后突然上前一步搂住了顾枝的肩膀。 顾枝反而是没想到于琅会这般,于是也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于琅松开顾枝,然后上下打量着顾枝,低声问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顾枝知道自己现在这瘦骨嶙峋病弱落魄的模样实在有些埋汰,无奈说道:“身上有伤,还没好呢。”于琅后退两步静静看着顾枝,顾枝笑了起来,说道:“傻了?不是我说你小子,虽然咱们也好段时间没见了,不过你小子现在怎么这样喜怒形于色了,我还以为自己是遇见周厌了呢。” 于琅收敛了些脸上的神色,然后又是那副顾枝熟悉的清冷语气:“躲了这么久终于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被那魔君打得道心破碎一蹶不振了呢。” 顾枝一脸无奈说道:“不是,我好歹也是九死一生活下来了吧,你就不能祝我点好的?”于琅摇摇头坐在了亭子里的椅子上,身后于慎和于窈、江若晚也走进了亭子里。 于琅指了指身后几人说道:“这是我小妹于窈,还有与我同辈的于慎,这位是江若晚。” 三人都与顾枝和鱼姬行礼,顾枝和鱼姬也礼数周到地回礼,于慎看了一眼于琅,眼神示意,意思是你也不介绍介绍?于琅懒得说话,而且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有些难看。 顾枝却露出戏谑的笑意,语气挪揄道:“于琅少爷,不介绍介绍?”于琅抬头撇了顾枝一眼,然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说道:“这位是醉春楼楼主鱼姬,那位是顾枝,还有……”于琅顿了顿,看向白念媛,顾枝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刚收的徒弟,白念媛。”于琅招招手示意还恭谨站在一旁的白念媛坐下。 于慎有些目瞪口呆,然后语气嘟囔着问道:“醉春楼楼主?顾枝?”于琅没有回头去看于慎,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语气平淡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于琅抬头看向鱼姬,说道:“你不介意吧?于家不会轻易卷入任何势力纠缠之中,所以更不会对醉春楼的事情多说什么,告诉他们也没什么的。”鱼姬摇摇头说道:“无妨。” 于慎就要赶紧坐在于琅身边多问些什么,可是却被于窈拉着江若晚占据了剩下的位子,于是这位于家嫡子就只能憋闷地站在于琅身边,只是眼神激动地看着鱼姬和顾枝,让顾枝坐在原地就觉得有些别扭,不知道是该视而不见还是回应一下。 于琅挥挥手说道:“于慎,你先回去吧。”于慎下意识地回道:“凭什么?”于琅回头看了于慎一眼,神色认真地说道:“我们要说些不能对外人说的话,你觉得你在这里合适吗?” 于慎指了指于窈和江若晚,于琅语气平静说道:“他们是外人吗?” 于慎一时难以反驳,最后只能咬着牙转身离去,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于琅之间再不如年幼时那般水火不容,但平日里玩笑一般的争锋相对还是时不时地上演,只是谁都不会当真罢了,毕竟也不是当年的孩子了,早就知晓了轻重大小。 于慎识趣地离开了,于琅看着鱼姬和顾枝说道:“小妹和若晚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我们随便说就好,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我就先让她们也离开。”鱼姬放下茶杯说道:“没关系。” 顾枝也笑着点点头,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高人姿态,神色温和地看向于窈和江若晚,轻声细语说道:“没关系的。” 于琅在桌子下踢了顾枝一脚,顾枝依旧笑意温和,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于琅不愿和顾枝纠缠,现在没有周厌在这,和顾枝继续扯皮下去认输的只能是自己,所以于琅直接开口问道:“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枝收起笑意,然后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于家准备的茶水,确实不是简单的俗物,不过是财大气粗底蕴深厚的世家,就连大门口招待来客的茶水都不同寻常。 顾枝语气平静地简单说过了自己坠落秦山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于琅静静地听着,先是皱眉而后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顾枝停下了话语,于琅摩挲着下巴说道:“那你现在是恢复所有记忆了吗?”顾枝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记忆是找回来了,不过八岁以前的记忆还是模糊一片,记不太清。” 于琅看向顾枝的脸色,还有那散落的满头白发,问道:“伤势如何?”顾枝双手交错叠放在桌子上,随意说道:“现在肯定是比不得在秦山的时候了,不过休养一段时间应该能恢复不少,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更进一步。” 于琅轻声说道:“如果没有更进一步,不可能打败魔君的。”顾枝点点头说道:“是啊。”于琅抬眼看向顾枝,直截了当说道:“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直接去找扶音啊,你这一身伤不赶紧医治还胡来乱来,真嫌自己命大是吧。” 顾枝笑着说道:“好心好意来看你一下,这就赶我走了?”于琅摆摆手嫌弃道:“看我干什么,确定不是蹭吃蹭喝来了?” 顾枝环顾着四周,啧啧感慨道:“来之前也没想到于大少爷家里面这么有钱啊。”说着,顾枝看向于琅,语气郑重地问道:“你这手,扶音怎么说?” 于琅瞥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右臂,随口说道:“还能怎么说,断的干干净净的,不过现在也习惯了,影响不大。” 顾枝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他抬眼看向于琅,却看见于琅笑着说道:“你可别说什么对不起了啊,听起来像是你欠了我们多少似的,去出云岛是我们自己的决定,去秦山也是我们自己选择,结果如何受着便是了。”顾枝低下头去,声音低沉地说道:“只是没能带着武山和黄先生一起回家。” 于琅转头看向于家大门外,轻声说道:“我差人找到师傅和武山大哥当年习武修道的地方了,那里没什么山门的模样,也只有他们师父的墓碑还立在山上,我就为他们俩立了个衣冠冢,在他们师父旁边。”说着,于琅轻声笑了笑,说道:“希望他们师徒向来关系还不错吧。” 顾枝也笑了笑,不过他们都看得见各自眼底深深的悲伤和苦痛,只是他们都掩藏得极好,还像是平常那般说笑谈乐,他们云淡风轻,却恰恰因为心中的块垒而难以快意如风。 如今的他们就像是被桎梏与峡谷间的风,明明看见了天际的辽阔和天边的光亮,可是却仍旧跌跌撞撞不得其路,当过往绊住了脚步,即便想要离去走得更远,却总是难免被心底的丝线纠缠。 无论是愧疚还是悲伤,都是他们挣脱不开的枷锁,可他们自甘背负,也终有一日会逃脱出山谷的牢笼,去往远处,那时他们曾做出的承诺,关乎幸福关乎梦想也关乎自由。 于家的朱红大门无声无息地矗立在原地,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道巍峨的大门所代表着何等的汹涌波涛。 在如今风起云涌的时局下,于家这般庞然大物的一举一动都势必会牵动着任何视线,而于家也只有在这样的乱世纷繁之间始终岿然不动,然后再去寻求顺时而动的机遇,才有可能保住千年传承的血脉底蕴。 所以于家不是偏居一隅的古朽世家,也不是于家一直以来都希望旁人以为的那般与世无争,于家手中所掌握的真正力量,最重要的恐怕不是千年以来的积蓄,而是于家能够绵延千年百代的那份洞悉时局的眼界和手段。 院子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简朴长袍的身影,鱼姬和顾枝都早有所察,不过看着于琅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也就没有多说什么,那个看不清容貌的身影快步走到于琅的身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于琅点点头挥了挥手,那个身影便又消失不见了。 于窈和江若晚也是见怪不怪,显然随着于琅重回于家,这样的事情恐怕并不少见。 顾枝喝了口茶,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于琅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过还是抬起头说道:“知道了一个消息。” 说着,于琅看向鱼姬,鱼姬摇摇头说道:“醉春楼还没有与我联系,所以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顿了顿,鱼姬补充道:“不过如果发生了什么大事,醉春楼得到消息的时机应该不会晚于于家才对,所以你所知道的事情,醉春楼可能并不关心。” 于琅无奈笑了笑,说道:“知道醉春楼探析天下大事的厉害,不过听到楼主这般自夸,还真是让我们这些自以为玩弄手段运筹帷幄的人无地自容呢。” 鱼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于琅,于琅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从我回到光明岛之后就一直派人盯着,本来只是无心之举,也想着将来可能还需要借助醉春楼的力量才可能做到,不过没想到还真的让我找到了。” 顾枝疑惑问道:“找到了什么?”于琅缓缓抬起头,轻声说道:“齐境山。”顾枝微微挑起眉毛,于琅继续说道:“檀荆山,就是师傅和武山大哥曾经习武修道所在的地方,我留在那里的人回来禀告,那个齐境山居然真的去找了师傅的故地。” 说着,于琅已经站起身,于窈和江若晚一头雾水地看着突然间气势突变的于琅,此时的他哪怕依旧穿着世家公子的华贵长袍,却难掩一身的锋芒和冰寒。 顾枝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轻声说道:“你打不过他。”于琅语气平静:“我会杀了他。” 顾枝抬起头看见于琅的脸色,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毒,只有宛如死寂一般的淡漠,顾枝视线偏转看向于琅的身后,一把长剑已经不知何时出现在亭子外的半空中,感受到于琅真气的涌动而畅快嘶鸣。 顾枝站起身看着于琅的双眼说道:“我去。”于琅摇摇头说道:“我不会放过他。” 顾枝掌心搭在刀柄上,轻声说道:“我也不会。”于琅微微皱眉:“你身上的伤不能再重了。” 顾枝露出笑意,可是却只有最深沉的冷漠,他沙哑着声音说道:“一个齐境山,还用不着我伤筋动骨。” 悬挂腰间的漆黑长刀,焕发出世间最璀璨耀眼的光明。 第五十章 肩挑日月付光明(四) 这世间所有的光明若不是来自于天上那轮烈阳,便一定是来自于光明岛的皇宫之中。 因为在世间权势的巅峰,也是所有人头顶的遥远处,世世代代都会有那样一个身影独自站立,数千年以来从无例外,那个名字代表着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威严,也象征着人间最纯粹的光亮。 孤悬于广阔湖面上的阁楼外,没有那一袭龙袍的身影孤独站立,清风吹拂而过,只有屋檐下的风铃声叮咚作响,虚掩的门被吹开,窗台旁的花草弯下了腰肢。 这座清冷的楼宇之内,除了一张桌子摆放在居中位置,除此以外便是浩渺的书海,一排排红木搭建的书架环绕着阁楼的墙壁攀延而上,盘旋着的楼梯宛若一头尽力延展身躯去往天穹的蛟龙,若是能够沿着阶梯去往最高处,那时凭栏而望看进眼底的,是否便是人间最惊艳的景色?可惜答案只有那个君主一人知晓。 他离开了,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可是没有人去寻找他,不是因为运转自如的光明岛朝廷其实无需他时刻盯防也可以安然无恙,也不是他若是打定了主意做一个甩手掌柜那么谁也拦不住,而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离去一定意味着更多的东西,比如一场战斗,比如一次对弈,而在那最高处山峰对坐的,注定只有真正的至尊,也就只要如今的那两位君主, 他们站在天地的两端,光明与黑暗。 光明岛出兵了,在圣坤海域金藤岛被彻底湮灭之后不久,人们一直以为会固守玉乾海域的光明岛大军居然开拔行军,不仅去往早已和玉乾海域联手的玄坎海域、旭离海域和瀚兑海域,更是无所畏惧地踏足了魔军环伺的奉震海域和圣坤海域。 太多人希冀着光明岛的出现,也有许多人以为公正严明的光明岛会像当年面对奇星岛的倾覆时那般袖手旁观,可是光明岛出乎了所有的意料,难道光明皇帝在光明大会上所说的并不是仓皇决定? 光明皇帝曾说整座汪洋都将迎来一场颠覆,人们在乱世的席卷之下根本没有余地去思索,若是没有魔军裹挟战争而来,那么光明岛究竟会如何做,去实现所谓统合所有岛屿的壮举?和金藤岛那样凭借岛屿底蕴和大军实力强势镇压?还是和奇星岛当年那般建立七星群岛的联盟? 可惜如今,人们再无处去探寻那位皇帝的心思了。 光明岛的强势反击,没有让始终提防的魔军如何始料未及,却反而让许多岛屿觉着不可思议,人们不会怀疑汪洋之上第一大岛屿军队的实力,可是光明岛大军无论踏足哪一处海域和岛屿都有着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的绝对实力,这难免让许多岛屿之主悚然一惊,难道光明岛也早有一统汪洋的打算了? 不过如今光明岛大军主动卷入战争就已经足够让许多走投无路的岛屿感恩戴德了,在此紧要关头还去计较光明岛是否早已胸怀野心,难免有不识抬举之嫌。而至于光明岛是否真的早有武力一统汪洋的谋划,自然也是不得而知了。 谈及光明岛大军为何不早先出兵的闲话只是出现了一时半刻就消失不见了,魔军的暴戾凶残和势不可挡已经让许多岛屿和百姓吓破了胆,光明岛大军的入局就像是一剂猛药,足够让无数自觉九死一生的人宛如重获新生。 光明岛大军和魔军的正面碰撞最早发生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交界的方寸岛,而后便是乘巽海域之争,虽然这座海域之中的岛屿不过只有三四座,可是光明岛大军不管不顾地投入兵力却让人觉察出光明岛在此大战之中绝对的信念,寸步不让一步不退! 光明岛大军虽然不似魔军那般浩浩荡荡好似有着杀之不尽的兵力,可是在训练有素和骁勇善战方面却丝毫不落下风,魔军之中那些悍不畏死的“恶魔”遇见了光明岛的大军也好似终于被恐惧和害怕的情绪重新占据了心神,于是一时间备战许久的魔军居然是节节败退,最终乘巽海域还是有一半被光明岛和玉乾海域的大军夺回手中。 光明岛大军的主动出击就像是黑暗里被点燃起了一束火炬,于是玉乾海域许多一直固守地界的岛屿也召集了联合舰队开始跟随光明大军的旗帜反击,而随着光明岛和玉乾海域在其他海域之中与魔军之争的领先和压制,不少几乎被摧残殆尽的岛屿居然也有了死灰复燃的征兆,山河破碎之间依然有无数的旗帜开始迎风招展。 人类的火焰和光明就像是星光褪去之后的朝阳,也许会来迟,但永远都不会缺席。 茫茫的无际汪洋之上,一叶扁舟孤独穿梭于海浪之间,在太平岁月也许还有不少这样闲情雅致的武道宗师和权贵高人,但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若是还想要如此遗世独立,那么谁也不知道是会先见到意外死亡还是山水景色。 可这一叶扁舟却好似全然不知如今的世道是如何的纷乱复杂,只是一头撞进了战火蔓延的圣坤海域,然后一往无前。 期间有不少舰队和战船从小舟的身旁驶过,可是那些严阵以待的军队却好像没有看见小舟和那个独自站在船头的身影一样,舰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在这样的时代本就少了许多耐性和专注,更遑论在亡命天涯的赶路途中,怎还有闲暇去着眼身旁的风景? 不过这倒怪不得那些军队和舰船的疏漏,因为哪怕是这世间眼力最好的武道宗师站在小舟身前,恐怕也是只能看见空无一物。 那个身影独自站在小舟船头,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袍,身后一张木桌子上放着几本书,船舱里一个茶壶上有水雾升腾缭绕,他负手而立,手指轻轻敲打,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喃喃自语道:“是不是该喝酒?”他摇摇头,纠结着自言自语道:“可是都好久没喝过酒了。” 他唉声叹气,可是许久都没有下定主意,小舟继续前行而去,没有人摇浆泛舟,可是却依旧朝着目的地驶去,他突然转过头看向小舟一侧,视线穿破海浪的翻涌和云天的遮掩。 在那里有一座岛屿,岛屿的一端被巍峨高耸的天门阻绝,传说在天门之后是世间学问道理汇聚之处的道德谷,可是如今已经鲜有人踏足其中,不过不久前似乎听说天门和道德谷有了惊天动地的异变,似乎许多年不曾开启的天门再次动摇,而且还有旁观之人声称看见了神明降世,当然,这个说法并不如亲眼看见君洛重新现世的传闻来得可信。 他的视线望去,很快就感受到了回应,他缓缓转身面向岚涯岛和天门的方向,轻声开口问道:“你见过他了?” 一个声音从海底和天际传来:“你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说道:“当年就说过不是一路人了,如今虽然还是殊途同归,但终究不可能并肩同行。” 那个声音飘渺不定:“他不知道我在这里。” 他点点头说道:“你是去出云岛见他了?”说着,他抬起手挥了挥,笑着补充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那个声音却毫不在意,只是说道:“如今他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更何况如今你们谁也不用在意我,不是吗?” 他笑着摇摇头,然后伸手一抓,茶壶落入手中,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紫砂壶的边沿,轻声说道:“也许你才是对的那一个吧。”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没有做出决定。” 他抬眼看向天门的方向,似乎在那里的云雾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感慨说道:“岚涯岛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吧。”那个声音的语气似乎也终于松缓了些,随意说道:“还是比不得光明岛吧。” 他抬起手喝了一口茶水,满意地点点头。 那个声音顿了顿,还是问道:“井舜,你要去找他?”他转头看向小舟的前方,海浪推着小舟前行,已经渐渐就要远离岚涯岛的范围了,他吐出一口气,说道:“你觉得,神明真的存在吗?” 那个声音回答道:“我们都见过。”他追问道:“那现在呢?”那个声音没有回应,他自顾自摇摇头说道:“我们走的太远了,也站在高处太久,所以,你还是对了。” 声音在撕碎在惊涛骇浪中,他的身影远去,岚涯岛天门的高处,那个坐镇此处的虚影似乎有些失落,一声叹息传遍了道德谷。 赤野阻隔了战火的蔓延而至,魔军似乎也有意绕过了天门和道德谷的所在,虚影盘坐于半空中,其实刚才有一个谎言,那就是宁愚同样知道坐镇此地的人是谁了,可是这件事情如今还重要吗? 不,对于井舜和宁愚两个人来说,世间的一切早已比他们的存在本身还要更加重要了。 神明还存在吗?是的,只是如今的神明却在陨落的道路一去不返。 井舜继续泛舟远去,他知道刚才那位故友说了一个谎,无关选择,关乎决定,其实他们都早已为这个世间做出了一些改变,无论是亲手开启还是假借他人,终究都不是当年那个外来人了。 舰船的影子笼罩而下,孤独的小舟宛若一片无所依靠的落叶,好似只要风雨来得急了些就会被轻易扯碎。舰船的船舷旁有尘埃洒落,也许象征着生命的逝去。 “除魔令”已经带来了太多死亡,这就像是一个没有悬挂任何鱼饵的鱼钩,可所有人都还是会为了那个机会而奋不顾身。也许不是死亡,而是浮出水面的新生呢?可其实离开了水面,便已经将自己割舍了。 小舟缓缓停下,舰船高处的甲板上站着一个身影,那人看见了小舟船头的井舜,似乎并不意外,但是神色间却有难以遮掩的激荡,好像对于相见的这一面等待已久。 那人恭敬等候在舰船的甲板上,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妆扮,也不是道貌岸然的青衫书生,不是故作高深的黑衣鬼魅,也不是轻摇羽扇的运筹谋士,那是一个容貌枯朽神色谦卑的老人,佝偻着腰,就那样低着头,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高山镇压着,于是此生都再难抬头仰望天际。 井舜将茶壶放在身后船舱的小桌上,离开之前,他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几本书,那些让人如雷贯耳的典籍,其实在汪洋上各大海域和岛屿都随处可见,可是想必没有哪一本书能够流传这么多年已久崭新如初,而且恐怕也没有哪一本书曾被人一字一句翻阅过数千上万遍。 井舜转头望向高耸的舰船,漆黑的影子覆盖在小舟上,就连他的视线也再难看见天地间的其他事物。 井舜突然叹息了一声,然后一步跨出,他没有去往舰船的甲板见一面那个似乎等待自己许久的老人,而是直接迈步走入了舰船的内部深处。 他来到了船舱楼梯台阶的底部,看见了青铜铠甲拱卫的宫殿大门,他挥挥手,尘埃和风沙弥漫而起,掀起云海和灰雾,世间一切幻境和真实都在那一刻自行流转。 一个声音打破了井舜的动作:“明明你也不是真身在此,却还要计较我的待客之道?” 井舜重新负手身后,可是在他面前的异象却仍旧幻化不定,他神色平静,语气肃穆,缓缓说道:“你还是这么喜欢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那个声音笑起来,没有嘲弄也没有欢欣,似乎带着些悲伤和叹惋,那个声音从幻化的景象深处传来,清晰而深刻:“那你呢?改变了什么,又还坚持着什么?” 井舜的衣衫轻轻摇曳,他抬起脚迈入宫殿,没有天翻地覆也没有斗转星移,他只是走入了一个昏暗的船舱之中,然后看见了那个独自坐在窗边的身影。 刺眼的红色在光芒的折射下有些让人不敢轻易直视,井舜衣袖一晃,昏暗的船舱里铺满了光芒,纯粹而热烈,接引来自于天上的日光,只是因为井舜的邀请便眨眼而至。 井舜走到了那个红衣身影的身前,摇摇头说道:“宁愚,这不适合你。” 宁愚手肘撑在窗台上,他似乎被骤然驱散黑暗的光芒刺了眼,眯起狭长的眼眸,可是却好像是露出了笑意,他轻声说道:“习惯了。”他说的是一身鲜红的长袍,可他也知道,井舜说的并不是这个,至少,并不全是。 井舜在宁愚身前落座,他们的面前放着一个棋盘,空空荡荡的,手边也没有黑白棋罐,宁愚随口问道:“喝酒吗?还是喝茶?”井舜摇摇头,宁愚不置可否,自顾自捧着一个酒壶慢慢饮酒。 井舜始终低着头看着那空无一物的棋盘,低声说道:“最后,你会说些什么?” 宁愚转头望着窗外的汪洋,潮起潮落是那云海,他呢喃着:“那你呢?” 井舜没有回答,宁愚也没有。 但他们都将做些什么,并且已经做了些什么。 他站在黑暗里, 他站在光明中,肩挑日月。 第五十一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一) 行于高山流水间,坐看风起云涌时。 光明岛上有太多高山,那书卷浩渺如海的晏山,禹夏城外山水十二景的连绵山脉,这些家喻户晓的风景名胜处已经足够夺去许多视线,而余下那些山川河谷,就放任去肆意生长,埋葬了无数岁月的尘埃,也不知道旷野中有多少墓碑已经消磨不见。 从飘摇的海上踏足坚实的大地,漂泊的人生便似乎也终于有了依托,一身白衣的中年人,身后背着一个木匣子。 他走进小镇,也不计较这座汪洋之上第一大岛屿上的百姓是不是都足够见多识广,只要见他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个在点星岛上与“戮行者”一战的天坤榜上的武道宗师齐境山。 他随意走入一座酒馆,即便是山脚下偏远村镇的小小酒馆,也装饰着光亮澄然的晶莹窗面。 齐境山走过的时候微微停住脚步,他抬眼看见了自己的脸,不知何时杂乱的胡须散布在那无悲无喜的神色间,他的双眼,淡泊如水。 齐境山收回视线踏入酒馆,他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很快便有勤快的店小二上前来问是否需要什么,齐境山要了两壶酒,却没有再要什么佐酒菜,店小二没有多说,转身就为齐境山取来了两壶酒。 齐境山掏出银子放在桌上,声音有些沾染风霜的沙哑,沉声问道:“你听说过驱瀑宗吗?” 年轻的店小二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齐境山并不指望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过往故事,果然,店小二疑惑地挠挠头,最后只能歉意地摇摇头。 齐境山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他便独自坐在阳光普照的酒馆中,也不喝酒也不言语,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挺直着身子昂起头,那满面的风霜遮掩不住他的锋芒。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觉得从那些农夫工人的交谈中再探寻不到什么消息,于是齐境山站起身拎着那两壶酒便直接走出了酒馆,忙碌的店小二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看着那个白衣中年人的背影只觉得古怪难言。 不过光明岛上总是不缺云里来云里去的武道宗师和神秘高人,店小二遐想一番也就淡忘了这个奇怪男人的到访,也许之后也可当作喝酒时的谈资吧,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亲眼见过一个云游天下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背着神兵利器,携酒离去。 齐境山走在小镇的街巷间,除了瞧着房屋的样式和百姓的打扮有些与其他海域岛屿截然不同以外,齐境山也没能从市井的细微处看出更多光明岛的独到之处。 不过他本就从来都不在乎这些,所以随意看过也毫不在意,他脚步缓缓,不再急着赶路。 一个月前他从玄坎海域挑战一位岛屿之主后突然想要到光明岛来,虽然不愿承认,但他清楚自己所为何来,只是可惜太多东西都被雨打风吹去了,如今想要找到那座隐于深山之中早已沉寂多年的宗门,实非易事。 齐境山从附近的一座城中听闻了一些关于当年驱瀑宗的往事,传闻那位开山祖师曾以一掌之力劈开高山,于是才有了如今悬挂深山悬崖的那道垂天白瀑,而后驱瀑宗就应运而生。 在那位开山祖师位列光明岛十大高手之时,驱瀑宗也曾盛极一时,无数江湖人慕名而至,驱瀑宗也有了许多传承,只是过了不足半甲子的时光,驱瀑宗便渐渐开始了隐姓埋名,到后来甚至彻底闭山,听闻那位开山祖师仙去之后驱瀑宗就名存实亡了,也不知道是否还要传承在世。 虽然不过是甲子之前的过往,可是对于日新月异的光明岛来说已经有太多事情足够去分散注意了,所以如今便再没有多少人还记着驱瀑宗究竟位于深山的何处。 齐境山探问许久,可惜许多屹立高处的宗门山头也没有相关记载,所以齐境山只能直接前往这座山脚下的小镇,看看居住在此处的百姓是否还有些关于山中往事的传闻。 走走停停,最后齐境山还是在小镇大门附近的那棵大槐树下听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说起了些有关驱瀑宗的事情,正在下棋的老人们兴致勃勃地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语气中有些感慨和追忆,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曾那般向往江湖风光。 齐境山难得地有些耐心,他仔仔细细地听着老人们絮絮叨叨的言语,虽然大多都是些无趣的闲话,这些老人们也说不上来驱瀑宗的旧址在何处,但那些故事里出现过的一些人物还是让齐境山愿意多听上几句。 听说当年驱瀑宗闭山之后,小镇里反而多了几个年轻的江湖人,那时就有许多人猜测那些江湖人都是从驱瀑宗来的,不过他们从未表露身份,甚至就连姓名都不知是真是假。 老人们还记得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江湖人,有一个身材魁梧好似小山,让人远远瞧着就难免畏怯恐惧,不过那人总是温和待人,在镇子里当一个铁匠,无论是谁家需要帮助了他都是第一个赶到的。有一个瞧着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是却从不走进学塾,反而跟着农夫下田地转磨盘,有一个老人还记得那人姓黄。 还有几个,老人们都记着不少事迹,只是那些人在镇子里待了几年后就都消失不见了,一夜之间,匆匆而来也匆匆而去,其实镇子里的人虽然对他们的身份来历有些好奇,但也早把他们当作了镇子的自家人,所以那时还是有不少人觉得怅然若失的。 就这样,随着那些年轻人的消失,驱瀑宗的传闻也就从此断绝了,再也没有人知道深山中的那座宗门究竟是何模样,也不知道传承的至高武学是否依然屹立光明岛山巅。 齐境山在黄昏的时候离去,他走过小镇的大门,头也不回地闯入了深山中,他没有去走百姓和商贾们开辟出来的山路,直接便走进了山林的蜿蜒曲折中,他身形闪烁辗转,在莽莽苍苍的山林中如风疾行,他看遍花开花谢,也看着野草飞鸟,最终终于停步于山巅,孤身一人。 夜幕下的深山像是蒙着一层面纱,于是所有的过往和岁月都被遮掩,人们来去匆匆地探寻,却从来没有谁可以驻足于树下,那些根系脉络才是这座山野的主人,星空沉默,也得不到山林的作答,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站在道路的起始处,抬眼望去,这里却没有倒塌的山门,路旁的石头上,一只本想休憩一夜的鸟儿被惊醒,滴溜溜转动的眼睛看了一眼身前走过的两个身影。 鸟儿展翅飞远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深处。那两人继续向前走去,蜿蜒山路在此处蔓延出台阶,虽然因为年久失修和落叶堆积已经被消磨许多,可是脚下依旧脱离了松软泥泞的山林小径,可以坚实地向前迈步。 头顶戴着斗笠的少女在这趟遥遥的跋山涉水中虽然始终不发一语毫无怨言,可是日夜兼程的摧折下,此时也难免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但她依旧咬着牙支撑,弯腰埋头前行。 走在她身旁的男子放缓了脚步,笑着说道:“休息一下吧,你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要把自己的双腿都给累断了。” 少女脚步沉重地停顿于台阶上,男子取下腰间的水葫芦递过去,少女抱拳行礼之后接过水葫芦,男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头望向台阶的顶上,轻声说道:“到了。” 少女似乎此时才察觉到已经踏足于坚实的台阶上,她回头看了一眼来处,然后也转头望向了山路的顶端。 男子收回视线,说道:“虽然你师傅让你跟着我一起步行至此,但也不是要你把自己活活累死才好,半路上累了渴了乏了都不知道说一声。” 少女直起身子一本正经说道:“师傅说了,只要您没有主动开口言语,就不让我多说什么。” 男子摆摆手说道:“你师傅说什么你都听啊?”男子不免有些无奈,虽然一路上他也是存了考较少女的心思所以没有主动开口说要休歇,但是却没料到这么一大段路走下来,在武道上还只是触及门槛的少女居然咬着牙就硬撑了下来。 男子都无需询问就知道她的脚下此时肯定早已磨破了水泡,可是少女却一门心思遵循那位便宜师傅的告诫,将这一趟山水路途当作了修行历练,所以始终不曾与男子开口说一句累。 少女不知该如何作答,男子摇摇头说道:“听鱼姬说过你在郓荒岛的来历,好像还是个伶俐机灵的孩子,怎么跟了顾枝习武之后就这样呆头呆脑的了?” 少女神色有些尴尬,不知道鱼姬前辈是不是还从师傅那里听说了自己在白家村的“彪悍”。 男子继续说道:“顾枝那是故意诓你的,什么我不说话就也不让你言语了,你知道顾枝为何要你跟着我一起不行至此吗?你可知道这一路上你错过了什么吗?” 少女皱起眉头深思起来,男子等候片刻,发觉少女还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不由得扶额苦笑,却没想到这个顾枝新收的弟子居然这般毫无心思。 男子刻意板起面孔,再加之那一身锦绣长袍在身,自有一股威严气派,他沉声说道:“白念媛,习武一途虽然看重苦修和勤练,但也不是要你做那只知道一门心思闭门造车的呆子,武道求索道阻且长也,若不知道将眼界放宽些,也不知道如何去探寻武道的更多千变万化,那么到头来就只是学会了那些一板一眼的架式,却全然没有感悟大道真意,那样的修行,别说登堂入室了,就是有人牵着你的手都没能带你入门。” 白念媛扶了扶头顶的斗笠,她沉思片刻,然后抱拳弯腰,语气郑重说道:“请于前辈教我。”穿着锦绣长袍一手负后的年轻人正是重新回到光明岛的于家小少主于琅,他摇摇头叹息一声,然后抬起脚步继续前行,白念媛急忙跟上。 于琅缓缓说道:“顾枝为何要你跟着我?你自然是知道他这个天坤榜上的大高手究竟有多高明和厉害,可是除了他和鱼姬以外,你还见过多少真真正正的江湖人?既然连所谓江湖都不知晓,那么又谈何武道?所以对于此时还在投石问路的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眼前所见禁锢住心思,你要学会去看的更多也学的更多,未必有用也未必值得,但是其中得失只有你自己亲历之后才能去判断。” 于琅顿了顿,等到觉得白念媛应该跟上了自己的思路才继续说道:“所以这一路上其实我都在等着你开口,无论是说自己累了还是渴了都好,你都要与我说话,因为你无需在我面前维持着‘地藏顾枝’弟子的身份,你也不用扮演一丝不苟谦卑避缩的晚辈,你要学会去发问,走出那个你为自己画出的牢笼,然后去尽力地接近你所不了解的也想要了解的一切。” 于琅回头看了一眼白念媛,问道:“你害怕失败吗?还是害怕被我这个‘大高手’说两句瞧不起的话就会永远不敢抬头了?”白念媛愣愣看着于琅,然后摇了摇头。 夜色中于琅看见她的双眼清澈明亮,于琅神色不变,转过头去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怕失败,为何不去尝试?你以为拜顾枝为师就等着一切水到渠成便好?那我可以告诉你,就算现在顾枝就把自己的所学都传授于你,你也终究一无所成。” 白念媛开口问道:“为什么?”背对着白念媛的于琅神色终于缓和了些,他说道:“刚才我问你,你知道你这一路上错过了什么吗?” 白念媛摇摇头,于琅缓缓说道:“你错过了一位剑道高手为你开宗明义的机缘,也错过了走出‘地藏顾枝’这个桎梏去探寻属于你自己的武道的机会。” 于琅摊开手,然后轻轻翻转,他的话语在静谧的山林回响中清晰传入白念媛的耳中:“什么是剑,什么是剑道?什么是刀,刀与剑有何不同?学了刀还能学剑吗,武道应该囚困于手持之物吗?” 于琅突然停住话语,然后转头直视着白念媛的双眼,他看见她的眼中有追问,他看见了明悟、懊悔、失落和渴求。 于琅停下脚步,白念媛也止住步伐,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路台阶的尽头,于琅抬起手掌挥了挥,像是想要驱散开缭绕于此处的雾霭。 夜色一动不动,星光也依旧那般沉默不语,可是白念媛却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一阵清风从身旁急急掠过,那股风缠绕于琅的手指指尖,然后骤然间就撕开了白念媛眼前的昏暗和黯淡。 像是点燃了一盏可比月光的烛火,台阶尽处顶端的平台亮如白昼,那光亮还一直上升而去,终于照着于琅和白念媛身前的所有一切。 一处建于山间石崖上的宽敞平台上还留着几个残破木桩,一尊矗立于平台居中位置的石雕坍塌在地,面容已经被消磨干净。 视线往上走去,蜿蜒石阶一直登天而去,若是在云深雾重的时分,怕是真要误以为沿着这台阶能够直去往天穹之中。 眼中所见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什么巍峨大殿,这座荒废已久的宗门之中更是杳无人际许多年了,让人都难以去想见当年此处兴盛之时的模样,只能估测也曾群雄并至英才并举吧。 岁月匆匆而过,年华易逝物是人非,踏足此地的依旧是这座天地的年轻人,但却不再是当年那些满怀壮志蜂拥而至的少年郎了。 于琅向前走出一步,弯腰拱手郑重地朝着那石雕行了一礼,白念媛站在于琅身后也跟着行礼,于琅直起身子轻声说道:“先前来的时候本想着要为这位师祖的雕像重新塑身,不过后来还是放弃了,武山大哥曾在此处独居多年,想来这也已是他们之所愿了吧,所以不必去做画蛇添足的事情。” 白念媛轻轻点头没有说话,于琅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继续前行走去,白念媛跟了上去,于琅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开口说道:“当年师傅传授我武学的时候,曾跟我说过两句驱瀑宗的往事,不过却从未提及他在此处的日子,只是说些驱瀑宗的武道真意,如今想来,才后知后觉,原来一切早已冥冥之中有所定数。” 白念媛斟酌着问道:“驱瀑宗的武道真意?” 于琅呼出一口气,背负身后的手掌五指轻握,缓缓说道:“逆流而去,百死莫屈,复将从头来,万事取花明。” 于琅踏足于去往驱瀑宗山门深处的石阶,叹息着说道:“不正契合了最终师傅和武山的选择吗?” 白念媛不知道于琅口中的“师傅”和“武山”有什么往事,但是她曾看见顾枝和于琅谈论起这两位武道前辈,所以白念媛隐约察觉到那二位仙逝而去的前辈应该是和于琅还有顾枝都关系密切的故人。白念媛抬头望向山顶的方向,她突然惊觉此行的真正目的,断去一臂的于琅是要来此处挑战一位杀害了两位前辈的罪魁祸首? 虽然白念媛从初见于琅的时候就没有怀疑过这位登临天坤榜的武道高手会是名不副实之徒,可是看着那空荡荡的右臂袖袍还是让人难免犹疑,不知这位剑客是否还有曾经的武道意气。 白念媛下意识回头看去,只有黑漆漆的山林,看来师傅确实没有暗中跟来,白念媛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起来,她握紧腰间的木刀,却并没有为她带来多少慰藉。 于琅走在前方,一路上他始终低着头,似乎在数着那些石阶究竟有多少层,最后他缓缓抬起头,山巅的夜风吹拂而来,衣衫猎猎作响,他看见在山顶崖畔站着一个身影。 于琅并不意外,他毫不犹豫地踏足山巅,然后那个身影也缓缓转身,一身白衣背负木匣,那个身影眼神冷漠地看着于琅,沙哑着声音开口道:“齐境山。” 于琅微微一笑,脸上神色却毫无笑意,他轻声开口:“于琅。” 第五十二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二) 山外海岸处,顾枝独自站在一块嶙峋巨石上,浪花拍打在他的脚下。 深夜中的惊涛骇浪不知疲绝地与磐石抗衡,孰不知彼此都是永恒不朽之物,既能在时光的冲刷下相伴存活至今,又何必非要分出个高下轻重? 顾枝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酒。 从禹夏城和于家宅邸离开之后,他便来到此处一直站在这里,差遣白念媛跟着于琅虽然确实存着让那位徒弟历练一番的心思,但也未尝没有独自图个清闲的打算,只是他神色并不轻松和缓,反而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始终在想着什么而终不得解。 脚印落在沙滩上,一袭红衣掠过海浪,站在了顾枝的身后,顾枝无需回头也知道是处理完醉春楼事务的鱼姬同样来此了,顾枝歪着脑袋背对着鱼姬问道:“有魔君的消息了?” 鱼姬转身看着夜幕下的汪洋,语气平淡说道:“魔君就在那艘主舰上,谁想要去见他都自无不可,但是却没有人能够活着走出那里,所以魔君究竟是否真的独守于那主舰也就不得而知了。” 顾枝也就是随口一问,不置可否,鱼姬转头看了一眼顾枝,问道:“你不是想要找到魔君与他再战一场吗?怎么,听闻了他还在那艘主舰上,就没什么豪言壮语要说?” 顾枝转头看向鱼姬,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摇摇头说道:“不是说过了嘛,如今的我去找魔君就是自寻死路而已,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毫无益处。” 鱼姬看了眼顾枝飘散在海风中的满头白发,转过头随意说道:“那是你的事情。”顾枝顿了顿,说道:“你不想着也要报仇了?”鱼姬似乎没有听清楚顾枝在说什么,顾枝也不再多问,他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掌心握着那酒葫芦,就那样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出神发呆。 鱼姬问道:“你为何不跟着于琅一起去驱瀑宗杀了那齐境山?”顾枝打了个哈欠,随口问道:“你觉得于琅打不过齐境山?” 鱼姬想了想,然后摇摇头道:“即便齐境山不知为何修为跌落不少,而于琅的武道也有所进境,但我还是觉得于琅无法杀死齐境山,至少并无万全把握。” 说到这里,鱼姬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道:“所以你才在这里等着?” 顾枝摇摇头笑着说道:“我信于琅,他能从出云岛和奇星岛离开回到光明岛,并且重新肩负起那个于家小少主的身份,我就知道断去一臂根本没有消磨他的武道求索,反而借此得见了大道真意,只要他能这般继续走下去,我信他,不只是如今这个江湖人的天坤榜,将来他也定可在武道修行一途登临山巅。” 说到这里,鱼姬察觉到顾枝的心绪似乎一瞬间便有些低沉阴郁,鱼姬心中了然,因为在于琅的武道登高之中,身旁本还有一个年轻人的身影同样前行不辍。 可是如今那个始终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已经被剥夺了一切的境界修为,从心怀江湖远大的刀客变作了市井酒肆的寻常百姓,虽然谁也说不上来这其中的得失究竟该如何去看,或许在这乱世将至的如今能够抽身世外便是万幸,但是就那样失却了自己曾依仗半生的一切,却难免还是让人觉着太过遗憾可惜。 顾枝低声呢喃道:“是我欠他们的。”鱼姬走到了顾枝的身旁,摇摇头说道:“你这话若是往于琅和周厌听到了,恐怕他们就真要和你来一场不死不休的交手了。” 顾枝苦笑一声,鱼姬正色说道:“离开奇星岛的时候我去看过周厌了,他如今过得很好,与那个女子定了终身,也有了自己能够去安居乐业的追求,所以没必要觉得他当初的付出都是为了你才落得这般结局,当年我们就都知道,对于周厌这样的人,哪怕最终选择了隐于市井,但他那满腔的志气和一身的武道修行都绝不会甘心埋没,所以现在这样又何尝不少他所求呢?” 顾枝顿了顿,还是摇着头说道:“即便如今的周厌和于琅都可以过的很好,即便我知道当初去往出云岛和秦山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但对我来说,他们就是为了护着我才不得不落得这般结局,所以我尊重他们如今的选择,也乐于看见他们依旧那样一如往昔地活在这世间,但是于我,这份愧疚和遗憾都是需要去弥补的。” 鱼姬不再相劝,她早就知道顾枝是对于一切情感都看得极重的人,虽然当年身处乱世顾枝也可以理智清醒地做出判断选择,即便这一路走来谁也不得不相信顾枝就是那个完全有资格站在世间武道山巅的宗师,但是鱼姬还是觉得顾枝只是当年那个跟着顾筠来到醉春楼的孩子,眼神澄澈心境赤诚。 顾枝是一个聪明人,对于万事万物都自有准则,但是在感情一事上,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顾枝心中始终有一杆秤,一旦他人也全心全意地付出了,那么顾枝就要千倍百倍地偿还,所以顾筠病逝多年顾枝也还是无法原谅自己,魏崇阳逝去之后顾枝便再也不敢踏足那座宅院,如今的周厌和于琅也是如此,当然,还有顾枝来此的理由。 虽然从郓荒岛重逢之后顾枝便从来没有开口提起过出云岛上的事情,也没有说起黄草庭和武山,但是鱼姬看得出来,顾枝的心中始终憋着一股气。 虽然在郓荒岛上不管不顾出刀之时有所宣泄,但还是不够,那点燃在顾枝心上的火焰越烧越烈,他在愤怒在悲伤,也在压抑和忍耐。 鱼姬始终看不清楚,直到在于家宅邸中听闻了齐境山的名字,鱼姬才与于琅察觉到了顾枝在那一瞬的心境动荡,即便有意压制,也还是让鱼姬和于琅恍若看见了当年那个站在魔宫大门前出刀的身影,那样的锋芒毕露不可阻挡。 鱼姬想了想说道:“我劝你在扶音为你医治好身上的伤势之前不要再想着如何与魔君寻仇的事情了,否则你的心境便真的要出现问题,若是和在郓荒岛上那样失去神智只顾出刀,恐怕你才是那个祸乱汪洋的恶魔了。” 顾枝有些无奈,他拎着酒葫芦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后只是苦笑道:“劳烦楼主大人忧心了。” 鱼姬像是没有听见顾枝的话,只是站在原地闭上了双眼,就那样静静感受着海风吹拂而过,不知过了多久,顾枝突然轻声开口说道:“其实我没敢去禹夏城。” 鱼姬睁开眼睛低头看向顾枝,她想起了先前离开于家的时候顾枝本还想带着白念媛去一趟禹夏城的,但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所以才变成了白念媛跟着于琅去往驱瀑宗旧址,而顾枝独自来此枯坐。 鱼姬轻轻问道:“为何?”顾枝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光明皇帝在等我去,但是我们的相遇不应该在禹夏城,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让我远去,好像我只要踏足了禹夏城就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要发生,而那样的变化虽然不至于颠覆整座汪洋,却可能最终会逼着我走上一条我不愿选择但又无可奈何的道路。” 鱼姬虽然不明白顾枝在说什么,但是知晓了顾枝所想,她轻声说道:“你不想做出那个选择?” 顾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光明皇帝似乎也不想我那样选,所以其实在我们离开禹夏城地界没多远他的气息便也消失了,不过光明岛朝野却没有皇帝陛下失踪的消息,想来恐怕他是另有打算吧。” 鱼姬问道:“你觉得他是一直在等着你?”顾枝摇摇头:“不,我们都在等待,等着这世间的走向究竟会去往何方,好在,至少是当下,我们不愿意看见的事情还是没有发生。” 鱼姬微微皱起眉头,顾枝说得云遮雾绕,鱼姬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隐在深处,而千辛万苦地翻找却还是一无所获,鱼姬凝神看着顾枝,慢慢地终于发觉顾枝的异样。 那双眼眸,虽然还是一如往初的清澈干净,但是在眼神的深处却好像有了星河盘旋,日月在其中生灭,沧海桑田天地更迭。 鱼姬突然闭上眼睛,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她竟只是看着顾枝的双眼就有了眩晕虚弱的感受,好似那些变幻不定的异象非是寻常之人可以直视的。 鱼姬此时才有了些切实感受,原来顾枝真的已经在武道修行和大道求索的征途上走的太远了,远的世间所有人望尘莫及,也远的就要去往天穹尽处,天地间的所有法则秩序开始不由自主地汇聚而来,甚至那些虚无缥缈的自然之力也在重塑顾枝的存在本身,也许不久之后的顾枝,便是传说中的所谓在世仙人了? 鱼姬睁开眼睛重新看向顾枝,她这才发觉在那满头白发下,原来年轻人的眉心始终紧紧皱着,似乎时时刻刻都有许多事情在困扰纠缠着他,让他挣脱不得也无法轻松自由。 顾枝突然闭上双眼,于是鱼姬便再也捕捉不到那份玄奇,等到顾枝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种异象也已经消失不见了,好像刚才所见不过是鱼姬的错觉而已,而现在眼前的这个顾枝,依旧是那个少年郎。 顾枝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他拎着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然后跺跺脚,说道:“驱瀑宗旧址那边应该快打起来了,此间事了我们就离开光明岛吧,快到清明了,不能再让先生孤单一年,到时候带几壶光明岛的好酒去看他,他便应该不会怪我了吧。” 说着说着,顾枝便咧嘴笑起来,他的白发被吹起,腰间挂着那朱红颜色的酒葫芦,竟是和当年那个站在竹林中的白发神医那般相像。 顾枝转身,袖袍一挥朗声说道:“走,为于琅助阵去。”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残留在原地的,只有顾枝在那一瞬不加掩饰的杀气,鱼姬看了一眼汪洋之上的风浪起伏,然后也消失在了原地,红色残影渐渐褪去,像是夕阳的颜色。 驱瀑宗旧址的山巅处,背着木匣的齐境山似乎没打算和于琅大打出手,而于琅也没有着急出手,他们就那样相顾无言,时间慢得好像停滞不前,站在两位武道高手身旁的白念媛不自觉地有些气息滞涩,觉得好像自己被两座高山劈头盖脸地镇压住,动弹不得。 不知多久之后,齐境山嗓音清冷低沉问道:“他的墓在哪里?”于琅没有回答,他闲庭信步地走过齐境山的身边,然后站在了山崖的边沿处,只差一步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齐境山微微皱眉,他虽然有意压制,但显然心平气和与人这般交谈还是非他所长,可他似乎不愿意在此动手,所以还是耐住性子由着于琅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轻蔑模样。 于琅突然轻声说道:“你知道当年这里为什么叫做驱瀑宗吗?”齐境山背对着于琅说道:“因为当年那位胥衽祖师从一掌开山,于是有了山间的那道飞瀑,而驱瀑宗也应运而生。” 于琅点点头说道:“是啊,一掌开山一拳驱瀑,当真是天下无双的气魄。”齐境山转头看了一眼于琅,神色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于琅却依旧那样独自站在山崖边沿,然后缓缓说道:“齐境山,你知道吗,其实驱瀑宗秘传的那一掌一拳师傅都没有教过我,而他唯独将宗门秘传教授的,便只有你一个。” 齐境山顿了顿,然后转身看着于琅的背影,声音冰冷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于琅,你没那个资格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于琅冷笑一声,转身看着齐境山,嘴角的轻蔑一览无遗:“资格?指手画脚?你齐境山自视甚高,欺师灭祖之举也不过是你武道登高中不值一提的妙笔而已,可是你又哪来的资格站在这驱瀑宗的山上,还要问我师傅的安眠之处在哪?” 齐境山脸色阴郁,他一身气息不再压制,山巅处起了大风,白念媛不得不在台阶上一退再退,而于琅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齐境山声音平静问道:“你是来杀我的?”于琅呼出一口气,身后剑鞘中的长剑直接出鞘,然后就那样悬停在他的身侧,好似活物一般颤鸣不止,剑尖吞吐寒芒,于琅的一身气势也不断攀升往上,全然不在齐境山之下。 于琅低声说道:“虽然以前我从未喊过几句师傅,也从来没有以驱瀑宗弟子自居,但是如今驱瀑宗在世间已然再无传承,那么今日就由我于琅来清理门户,还望驱瀑宗的列位祖师准许。” 话语落下,满山摇落无数飞花,落叶盘旋而起,山间的那道飞瀑轰鸣巨震,于琅伸手握住长剑,轻声说道, “请你赴死。” 第五十三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三) 曾经在这座山中,有千人起剑万人挥拳,就像是将时间和天地都当作了木桩子,于是所有的痕迹都被纂刻。 无需残留多少余烬,但是哪怕这些烟灰已经深埋在地底多少年,只要仍有那一点火光来唤醒,那么多年的所有热量和温度就都会卷土重来,从坟墓里从山水间死灰复燃,然后要与那熟悉的气息遥相呼应。 就在长剑出鞘的那一刻,就在年轻人说出“请你赴死”的一刹那,整座山中的所有武道痕迹都再次苏醒。 于是空无一人的山野化作了天罗地网,没有惊扰飞扬的落叶和尘土,也没有唤来四面八方的乡邻,只是为了困住一个人罢了。 齐境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碎屑,似乎从中还能看见许多过往的残影,可他眼神淡漠只是冷眼旁观,更没有将那威压而至的武道气息放在眼中。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于琅已然出剑,就那样站在原地负手而立,身后木匣子里的长枪沉静如水,他收回视线看向于琅,声音清冷再次问道:“他的墓在哪?” 于琅伸手握住长剑,突然敛去一身气息,可是那些缭绕在他身旁的武道痕迹却依旧炽热生辉,于琅倒提长剑,似乎此时才有兴趣正眼看着齐境山。 他的眼中有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和不屑一顾的轻蔑,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位居天坤榜上多年的武道宗师,而只是一个口出狂言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村夫,于琅反问道:“你为何要寻师傅的墓?” 齐境山不回答,就那样看着于琅,他极力压抑的怒火终于不再被遮掩,宛若实质的杀气和武道真意无需如何操纵便朝着于琅卷去。 可是于琅却像他一般对扑面而至的疾风骤雨视若无睹,他们就像是两块屹立于山巅相对而立的石头,任由时光和风雨冲刷都岿然不动,他们没有深入大地深处的根茎,可是心中却都有着各自固执的坚持,或者说是执念。 所以哪怕都压抑着怒火和杀意,却依旧这样心平气和地交谈,若是不知情的人误入此地又察觉不到那些武道气息的碰撞,恐怕以为这便只是久别重逢的一对师兄弟而已。 可是于琅从未将齐境山当作黄草庭真正的弟子,齐境山也不会将于琅看作自己的师弟,所以他们如此对峙,其实只是一个为了报仇而另一个也欲除之而后快罢了。 齐境山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要找死跟我无关,只要你告诉我黄草庭的墓在哪,今日我就成全你,让你埋葬于此守着这座什么驱瀑宗的旧址。” 于琅摇摇头,神色平静地继续问道:“我问的是,你以什么身份去见师傅?故人?徒弟?还是陌路人?” 齐境山不做回答,他无声无息地摘下身后的木匣子拄在地上,他不打算继续和于琅耗时间了,反正这个打定了主意要以死为黄草庭报仇的年轻人根本听不进任何的话语,既然如此,本就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来此光明岛的齐境山也乐得痛痛快快地以武道对战来解决所有事情。 齐境山细致而缓慢地打开木匣子,然后一丝不苟地将枪尖和长棍搭建在一处,他握住长枪,脚尖轻轻一挑,掩藏长枪锋芒的木匣子便飞起挂在了一旁的树冠上,随着风吹过轻轻摇曳。 齐境山拄着枪站在原地,他转头看了一眼山外的景色,有些遗憾却也有些期待。 他本打算来此看一看黄草庭的墓之后便径直去往禹夏城皇宫挑战那位天下第一的光明皇帝,虽然他答应了魔君要为他铸就大业,可是秦山山下一战之后齐境山不愿意再继续纠缠等待下去了,那些蝇营狗苟的筹谋和暗算他看不惯也做不来,既然最终都是要和光明皇帝一战,此时与以后又有何区别? 齐境山举起长枪锋芒直指于琅,根本不将这个断去一臂却不退反进跻身江湖天坤榜的年轻人看作真正的对手,在他齐境山的眼中,从来都只有武道山巅的那几个人而已。 新任奇星皇帝尚还稚嫩,野心勃勃的金藤皇帝已经葬送了自己的性命,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魔君和光明皇帝了,当然,如果有机会,齐境山也想要和那个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一战,看一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千年以来武道第一人。 齐境山根本不屑于什么文仲甲之后“枪仙”的头衔,他要的,是登临绝顶傲视世间。 仿佛铜镜被摔碎在地,白念媛只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然后就看见一道白色的闪电从眼前掠过,那席卷而过的气息宛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若不是有一阵风将白念媛裹挟着站的远了些,恐怕她就要和那些断裂成碎片的石阶一般死于非命了。 白念媛惊魂未定地依靠着一棵树站住身形,她转头看见一身红色长裙的鱼姬神色平静地站在身旁,却不见顾枝的身影。 白念媛见鱼姬沉默着望向不远处的战局,便也收敛震诧的心神扭头看去,只见齐境山不知何时已经握着长剑站在了原先于琅所站的位置,而于琅则踩在翻卷碎裂的石阶上,手中长剑微微颤抖。 齐境山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根本没有什么试探和留手,他双脚一踏山巅地面,身影再次一往无前,长枪沿着他的手臂将满身武道气息都尽数递出,眨眼间便有无数细碎的银针铺在了于琅的身体四周,尤其是在他的眼前,无数银色的雨滴连成珠串,却不是什么绵软轻柔的雨水,而是足够切割开他的身体的锋芒。 于琅没有后退,他掌心握住长剑朝着地面刺下,一声闷响好似从山脚下一路贯穿而至,于琅口中轻吐一口气息,只见无数落叶和飞花匆匆而来,然后裹挟着那些铺天盖地的银针同归于尽。 于琅抬眼看向齐境山瞬息而至的身影,他卷动衣袖扬起长剑,剑气从剑尖吞吐而出,好似一道蜿蜒的溪流凭空浮现,并且还在起伏跌宕中不断地涨潮,呼吸间已是磅礴潮水,齐境山的身影顿住,站在剑气潮流面前好似一只渺小的蝼蚁。 齐境山一手握住长枪另一只手摊开成掌,他缓缓抬起手臂,好似托举着一座高山,而随着他的动作,就在他身后一个虚影开始慢慢浮现,那勾勒金身的虚影同样抬起了手掌,似乎想要就那样将剑气所化的潮水握在五指之间。 于琅将剑尖的剑气抖落,然后他一步踏出,身形飘扬而起,好似凌空而立一般站在了剑气潮水的顶端。 于琅看着齐境山背后的虚影,比之那时他在秦山对战的那两位魔君的下属都要更加凝实,恐怕比起那位在秦山山脚城墙上与顾枝一战的刀客也逊色不了多少,看来点星岛一战之后不只是徐从稚有所精进,齐境山同样也没有停留在原地,虽然在新一卷天坤榜上齐境山已经只是仅仅位居末席,可是不代表他就弱了当初。 于琅朗声高呼一声:“起!”话语回荡,他的身后同样出现了一尊虚影的轮廓,虽然不如齐境山那般凝实和金光璀璨,可是却更快地凝练成型,并且虚影的面容几乎和于琅一般无二,而与齐境山身后那尊木讷呆板的虚影面孔差别甚大。 齐境山的视线透过剑气和金光看见了于琅身后的虚影,他微微挑了挑眉毛,终于来了些兴致,他挥了挥衣袖抬起长枪横在身前,于是那些翻滚而至的剑气便寸步难行,齐境山语气平淡说道:“难怪敢来此与我一战,这一身修为比起那时点星岛的徐从稚也弱不了多少了。” 齐境山身后虚影手中出现了一把长枪,还有两条硕大的蛟龙身影盘旋于那虚影的肩头,随着齐境山武道气息的运转,那两条蛟龙也犹如活物一般蠕动着,嘶嘶地吐着长信,像是还未蜕变的毒蛇,可是却已经头有犄角兼具龙像,也许等到齐境山武道境界圆满了,这两条蛟龙也会化作真龙。 于琅没有开口言语,他将手中长剑抛起,身后虚影身后握住这把于家费了大功夫寻访而来的神兵利器,然后于琅反手握住了虚影身后背负着的硕大长剑,于琅反握剑柄,一声暴喝:“斩!” 重剑从齐境山头顶坠落,与此同时,于琅脚下的剑气长河突然间凝聚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然后于琅一身剑气所化的珠子就漂浮而起悬在了他身后虚影的头顶,大放光明。 齐境山双手握住长枪转动,狂风呼啸而起,一道陆地龙卷催动着他身后虚影肩头的蛟龙随行,那两条凶态毕露的蛟龙伴随着风沙龙卷腾空而去,张开了血盆大口将落下的重剑锋芒都尽数吞食。 武道气息的碰撞就在半空中一触即发,重剑的锋锐光芒在剑气珠子的照耀下璀璨刺眼,而长枪所化陆地龙卷和金色蛟龙也不甘示弱,于是轰隆隆的春雷震动声响于碰撞处擂动,一圈圈无形的涟漪荡开去。 居住在这驱瀑宗旧址所在山脉附近的百姓都在此时不由自主地仰头望去,可是却只看见晴空万里,那又何来的雷声? 于琅手指掐剑诀,长剑悬停在他的身前,眨眼间就幻化出无数长剑的光芒,于琅的身影一阵模糊闪动,然后就好像让人迷糊了视线。 于琅的身形一化二二化三,无数身穿锦衣玉带的于琅同时握住长剑,然后在那重剑被齐境山推开的一刹那同时出剑,身后虚影头顶的剑气珠子逸散出丝丝缕缕的细线,缠绕在无数长剑锋芒之上,朝着齐境山当头斩落。 齐境山一脚踩在大地上,一脚挑起长枪,他双手握住枪尖下的长棍,长缨飞舞绽放如花,齐境山眯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无数剑气拍打而来,他猛然出手,长枪秒到毫厘地点在了无数长剑锋芒之间,然后长枪就穿过了无数锦衣玉带的身影,牵引着齐境山同样来到真正的于琅身前,一枪直去。 轰然一声响,远处观战的白念媛虽然有些看不清那两道身影如何辗转腾挪,可是此时也看见了于琅被齐境山一枪击落在地,甚至就连好似神明在世的虚影都飘忽几分,白念媛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脚下微微有些踉跄,鱼姬背对着白念媛,轻声说道:“稳住气息运转武道,这不仅仅是观道,更是砥砺心志的机缘。” 白念媛急忙呼吸吐纳稳住体内气息,她有些担心地问道:“于琅前辈没事吧?”鱼姬摇摇头,神色平静地说道:“他死不了。”顿了顿,鱼姬的语气冷漠缓缓道:“齐境山会死。” 白念媛瞥了一眼鱼姬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睛一疼,好似被无数细小银针刺入眼中,白念媛眨眨眼,却看见那一身红色长裙已经恢复原样,哪还有什么腥风血雨的异象。 不远处山巅,于琅的身影砸断了几棵粗壮的大树之后才堪堪止住倒退之势,长剑跟随在他的身侧,将所有有如附骨之蛆的长枪气息都驱散开去。 于琅没有机会可以调息运气,齐境山已经紧追而至,于琅也没打算后退,他伸手握住长剑不退反进,就那样撞入齐境山身后虚影笼罩而来的手掌阴影中,不管不顾地前冲而去,不顾那挤压在身上的威压和束缚,他拼却身后虚影残破的代价,终于突出了齐境山的封禁,来到了他的身前。 齐境山感受到长剑拂面而至,剑尖直指他的眉心处,齐境山虽然在那一瞬间有片刻的恍惚,以为于琅真的有威胁到自己性命的机会,可是察觉到于琅的武道气息已是强弩之末,齐境山气定神闲地向后退去一步,然后横着长枪压下了于琅手中长剑,同时他握手成拳砸向于琅的头顶,而剩下一只手臂的于琅根本阻挡的余地了。 然而就在此时,于琅一身武道真意居然消散一空,而随着于琅在齐境山的眼中变作了一个普通人,那本该被长枪压下的长剑竟然继续突进而至,然后来到了齐境山身前三寸之间,齐境山握拳砸下然后急速后退,直到退开了十步之远才躲开了于琅的长剑,可是他胸前的衣衫已经被划破,显得有些狼狈。 齐境山心知是自己大意了,他抬头看向额头鲜血直流的于琅,知道于琅这么不管不顾抛却性命地出剑确实为他自己拼搏来一份机会,可是最让齐境山意想不到的还是于琅那一瞬间的气息波动,居然就在自己眼前消失无踪难以捉摸,实在匪夷所思。 齐境山拍了拍衣衫,冷声问道:“这是黄草庭教给你的东西?” 于琅张开嘴吐出一口血沫,神色平淡地说道:“这不过是问璞境界的简单运用罢了。” 齐境山皱眉问道:“问璞境?”于琅冷笑一声,做恍然大悟状说道:“哦,倒是忘了世人还不知武道境界的划分,不过应该再过十年,世间所有武道修行之人就都能够凭借这登天路去往武道更高处了,可惜,你是再也见不到的了。” 齐境山拄着长枪问道:“什么意思?”于琅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笑着说道:“想知道?那就去地底下自己问问师傅吧。” 齐境山眼神凌厉盯着于琅,追问道:“你是说,黄草庭想要为武道修行划分境界?”齐境山突然朗声大笑,语气轻蔑说道:“真是狂妄啊,都是那一副老朽惨状了,还要学前人先贤做那开宗明义的大事,最终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齐境山看向于琅,却看见于琅的眼神中有着怜悯,齐境山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安,甚至他的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想起了于琅武道真意所化的虚影,还有刚才那一刹那的气息变动,齐境山想了想问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于琅不再回答,而是仰头高声喊道:“顾枝,你曾说第九境要划分为几个层级,第一层是知守,第二层是什么来着?”山巅台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顾枝好似游山玩水而至,他就站在齐境山和于琅之间,双手负后神色从容,缓缓说道:“武道第九境第二层,逾矩。” 于琅愣了愣,然后突然仰头哈哈大笑,直到把眼泪都笑了出来,顾枝有些意外,他从未见过这样快意放肆的于琅,只见于琅直起身子手握长剑,他朗声说道:“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冥冥之中才有定数,逾矩逾矩,今日于琅便来跨越这武道,以一剑破万法。” 话音落下,长剑贯穿而去,那一刻光明岛抬头仰望的人都好似看见了从天而降的陨石,裹挟着星辰燃烧的余烬,带来了无数的光和热,还有一往无前难以遮掩的锋芒,于琅递出一剑之后跪倒在地,他的嘴角鲜血流淌而下,顾枝蹲在他的身旁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他们抬眼看去。 长剑来到齐境山的身前,他双手在身前拄着长枪,身后虚影弯下腰将他笼罩在内,长剑刺入虚影的体内,剑气骤然绽放,宛如一朵汲取血液和灵魂而生的娇媚花朵,将齐境山武道真意所化的虚影身上的金光都吞噬一空,齐境山肩头撑起虚影,将所有残留的剑气都抖落。 齐境山双袖衣衫尽破,他直起身子站在原地,鲜血沿着长枪流下。 顾枝将于琅扶着靠在一棵树上,然后缓缓踏步向前。 第五十四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四) 从天而降的光柱瀑布照亮了苍茫山林,越是走近那座好似神迹的神潭,那些欢声笑语便越加喧嚣,无论是在尘世中遭逢了何种跌宕往事的人,只要听见了这些全然纯粹的欢笑,便都不由自主发自内心地觉着融洽自然,然后一不小心将所有倾落大地的光芒都纳入眼中,恍惚间就像是来到了仙境之中,只想要从此寄居于此,于是便得到了永生。 神潭岸边有人看见了身穿儒衫长褂的年轻人走近,便站在水中直起身子招手喊道:“君策,来啊,今日神潭水中可是有不少鱼呢。” 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衫的君策笑着挥手回应,不过却没有走近神潭,而是沿着岸边的嶙峋石子一直往前走去,沿途遇见不少住在附近的居民,看见了君策都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看来已经是将居住于此两年的君策当作了这座蓬莱岛的自家人了。 君策独自走着,一直离开了人声鼎沸处,眼中出现了一座如今已经许久没人居住其中的木屋,君策再次顿住脚步,然后站在神潭岸边低头看去。 清澈的潭水倒映在他的眼底,波光粼粼光芒万丈,君策仰起头,看见了无数树冠之上,那波涛起伏的云海,在那光怪陆离的波澜中,就是他此前所行走的世界,现在却那般地触手咫尺又遥不可及。 脚步声走近,君策转身拱手弯腰行礼道:“见过神官大人。”艾烛摆摆手,他缓缓走到君策身边问道:“在想什么?”君策挠挠头笑道:“没想什么,就是在发呆。” 艾烛也不再追问,而是说道:“听说你帮着神潭的百姓多找到了几样可以播种培育的粮食种子?” 君策点点头说道:“意外发现的,就想着看看此处能不能用得上。”艾烛继续问道:“那几条禁制之路你都去过了?” 君策神色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实诚地回答道:“本来只是跟着几个孩子去其中探索冒险,后来不知不觉就走得深了,还请神官莫怪。”君策没有忘记自己当初和娘亲来到这座蓬莱岛上时神官艾烛的叮嘱和告诫,那些神潭岸边百姓视为禁制之路的地方最好还是不要擅自踏足其中的好。 艾烛却并无怪罪之意,而是问道:“发现了什么吗?”君策神色肃然,认真地思索之后才回答道:“一些道路之中并不出奇,只是树木和其他地方有着不同。一些道路止于半途,无论如何试图向前踏足都无法跨越。还有一条道路,应该是通往一座峡谷,不过我没有走入其中。” 艾烛轻声说道:“那座峡谷,是蓬莱岛当初的神器供奉之地和所有祭司所在的地方,当年你父亲就是从那里带走了神器去往那座天地,只是如今那个地方随着神器的离去已经荒废了,而所谓的祭司也已经不再存在世间,所以那座峡谷其实并无出奇,以后神潭岸边的百姓也大可前往,虽然其中还有些神迹残存,但机缘造化,都是各自的因果罢了。” 君策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他没有注意到艾烛在说完这些话之后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等到君策回过神来,艾烛已经转身走向林中,然后与身后的君策说道:“一起走走吧。” 君策跟了上去,这条林中道路他并不陌生,当初他和娘亲来到蓬莱岛的时候就是沿着这条路去往神潭岸边,然后在居住附近的百姓的帮助下搭建起了一座赖以寄居的木屋,如今那座孤零零的木屋已经壮大许多,甚至还围起了一处不小的院落,这自然也是那些热情的百姓奔走相助的成果。 走在林中,君策依旧像第一次踏足此地一般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那些古老粗壮的树木,虬结的根茎脉络沿着树干盘旋环绕,撑着华丽壮大的枝叶摇曳在头顶。 此处虽然不见有风,但那些翠绿的叶片还是无声无息地摇摆着,走得越深,树冠顶上的枝叶便越加茂密和绿意深深,然后隐去了那些花朵的殷红颜色。 此处的树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它们始终翠绿如新,而蓬莱岛又没有四季之分,所以置身于此就像是将春日永远地留在这里,让人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所有身躯上的负担,全身心地沉浸其中。 君策想起娘亲自从住在了蓬莱岛之后便喜欢时常去往林中散步,有时独自行走其中一去就是三四个时辰,君策总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寻到娘亲。 不过蓬莱岛上既无野兽也无匪患,倒是不怕迷路林中会有什么意外风险,再加之大多林木环绕处皆有百姓木屋所在,所以无需君策如何担心。 但毕竟是身处第一次踏足的地方,君策难免会牵挂几分,一开始君策总是要跟着卿乐一同去往林中,后来才变作卿乐独自前往,再后来君策都无需出门去寻了,只要站在院子前静静等待就好。 虽然来此两年之后已经不算人生地不熟了,君策和卿乐也与居住在神潭附近的许多百姓都熟识起来,但不知为何君策依旧有些格格不入的异样感受,他曾经在鱼龙混杂暗流涌动的方寸岛上生活了十几年,后来又行走了道德谷山下的王朝乡野,虽然算不上见多识广,但至少不是什么自困藩篱的井底之蛙。 可是他从未见过一个地方是如此的纯粹干净,每一日看见的都是人们的真诚笑意,每一日都只感受到无穷无尽的静谧和祥和环绕在四周,君策有时也会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可是悚然惊觉之后又不知为何感到害怕,好像一旦他无所顾忌地融入其中,就是真真正正的将自己埋葬于此了。 君策从未将这些心事言之于口,他不愿意让自己那些无端的揣测污染了这片净土,但心绪却从未停住转动,他想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答案,可是随着答案而来的也是更多的问题,他知道娘亲应该知道一些蓬莱岛的隐秘,但君策没有去问,因为在那些隐秘之中肯定关乎一个名字,那个已经离去许多年的人,自己该喊他一声父亲。 君策突然沙哑着轻声开口问道:“神官大人当初见过我父亲吗?”艾烛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君策,老人沧桑面容上的双眼干净宛如稚童,他静静看着君策片刻,然后点点头说道:“见过。” 说着,艾烛继续迈开脚步前行,缓缓说道:“当初君洛越过禁制踏足此地,神潭岸边的百姓可能无所察觉,但整座蓬莱岛都为之一震,那座祭祀峡谷更是异象横生,数百年来寂静无声的神器居然仰天长鸣,好似重逢了许久未见的故人,祭司无法离开峡谷,便只有我独自去见君洛。” “我本以为君洛独自来此便已经足够匪夷所思了,却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带着两个人一同来到,那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可是后来君洛带走了神器又在那座天地一步步站在了山巅的位置,我才知道原来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是古往今来的武道第一人,所以如今回头去看,他所做出的一切事情都不足为奇了,那该是他君洛做到的事情。” 说到这里,艾烛转头看了一眼君策,轻声说道:“还有你们的到来,同样也是君洛隐藏许久的手笔,可我却觉得本该如此,那样惊才绝艳的人,怎么可以就无声无息地消散世间呢?”君策疑惑问道:“神官大人似乎对于父亲颇为看重?” “看重?”艾烛摇摇头说道,“不是看重,而是敬仰。”君策愈加困惑,他知道神官艾烛是这座蓬莱岛暗中的守护者和掌权之人,可以说这座蓬莱岛一切都尽在艾烛的掌握之中,而蓬莱秘境又是人间仙境所在,艾烛的存在可谓得天地造化,所以君策不明白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对那座云海世界的武道修行之人如此看重,即便那人是武道千年以来的第一人,似乎也不该如此触动一位秘境神官才对。 其实君策会如此想也是因为他从未真真正正的去了解当年那位名为君洛的年轻人究竟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君策只知道君洛打破了天坤榜两百年来的格局,只知道无数江湖人和武道修行之人都敬奉君洛为古往今来武道第一人。 可是从未真正踏足武道修行和武林江湖的君策无法想象,在高高在上的岛主和帝皇威压数百年之后,居然出现了一个起于微末一鸣惊人的武道高手,不仅一往无前压尽天下,而且得到了传说中秘境神器的认主归附。 武道修行之艰难和险阻没有亲身经历其中根本难以想象,无数人困顿于境界关隘的限制,哪怕耗尽一生一世的时间都难以寸进,还有的人费尽千辛万苦也不过是做到了他人修行的万分之一,何等绝望! 而君洛的出现和成名,不过短短数年时间都站在了世间的山巅,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光芒万丈,如果当初君洛没有陨落于奇星岛孤山,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君洛的存在就和光明皇帝一般无二了,无数人将会奉若神明。 艾烛看重和敬仰的自然不是这些所谓武道修行的微末之道,而是他亲眼看见君洛是什么样的人,他年纪轻轻意气风发,却愿意收敛锋芒和锐气,即便神器主动认主也没有擅自带走神器,而是得到了蓬莱岛的认可才带着神器离去。 后来君洛为了整座世界与魔君登山一战,即便明知没有神器在手就是十死无生,可君洛还是在最终决战之前将神器送回了蓬莱岛秘境,他无意在这世间留下什么,也不愿意在离去的时候带走什么,既是孤零零来到,那便孤零零离去。 因了和蓬莱岛的关联,其实君洛是有机会从孤山上留下一命的,只是从此之后就会被困于蓬莱秘境,甚至被抽离魂灵置身于神器之中,所以君洛的离开其实和当年违逆天道的琉悬还大有不同。 但君洛不愿如此,他在陨落孤山的时候将一身得自天地的造化和灵气都尽数归还,最终只换来了三个承诺,如今也都用尽,所以这世间便永远失去了君洛。 不知不觉间,艾烛和君策已经走出林木环绕的小径,喧腾着浪涛声的汪洋闯入眼中,君策微微眯起了眼睛,但还是很快就适应了那充盈所有视线所及之处的光亮。 艾烛伸出手指向岸边,缓缓说道:“当年君洛就是从从此登上的蓬莱岛,还带着卿乐,和一个叫做君衣的孩子。”顿了顿,艾烛看向君策好奇问道:“我看着那座天下许多年了,可是却没有看见有关‘君衣’这个名字的丝毫消息,难道那个孩子也陨落在了奇星岛的倾覆之中?” 君策摇摇头,他在岸边的细石沙滩上席地而坐,神色有些茫然,眼神中只倒映着海水的波涛起伏,此外再无其他,只有最彻彻底底的清澈纯粹,君策轻声说道:“他现在不叫君衣,他叫顾枝。” 即便蓬莱岛的百姓都觉着该是世间最全知全能之人的神官艾烛此时也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恍然,他在君策的身旁坐下,低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那个在君洛之后独断天下武道的‘地藏顾枝’,就是他的后人。” 艾烛的语气突然有些低沉,他看了一眼不知何时低着头发呆出神的君策,轻声说道:“不久前我看见‘地藏顾枝’的所属光芒突然黯淡,甚至都再难观测,看来你们所遭逢的灾祸,就连如今在那座天地间仅次于那三个人的‘地藏顾枝’都无法全身而退吗?” 君策声音沙哑说道:“他为了护送娘亲和我们离开,留在了魔君坐镇的秦山和出云岛,如今下落不明。”君策的话语突然顿住,然后艾烛才听见少年声音颤抖地说道:“生死不知。” 艾烛双手长袖垂挂在膝盖上,他突然笑了起来,君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他,艾烛缓缓说道:“放心吧,‘地藏顾枝’还没有死,也不会死,虽然他的光亮暂时迷失了方向,但那是一道曾不逊色于君洛的光芒,怎么那么轻易就消散一空,若是如此,那么这座天地也太过不讲道理了吧。” 君策沉默不语,他仰起头望着头顶的云海世界,却难以看得清方寸岛和奇星岛究竟在何处。 艾烛视线看着海面远处,疑惑呢喃道:“他居然还在此处?”话音落下,君策收回视线望向汪洋之上。 只见一叶扁舟悠然而至,在船头站着一个身穿儒衫长袍的中年人,在他身侧放着一个装满画卷书轴的背篓,还有一根垂落丝线却没有钩饵的鱼竿搭在船头,那个中年人笑意温和,与艾烛拱手行礼之后,视线便落在了君策的身上。 直到小舟停靠岸边,君策跟着艾烛站起身,然后就听见那个中年人轻声笑着开口说道:“你好,君策,我是井舜。” 君策意外这个陌生的中年人为何会知晓自己的姓名,可是很快他就被无穷无尽的疑惑占据了心绪。 那个自称井舜的中年人轻声自言自语道:“君策,原来你就是他选中的那个人。” 第五十五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五) 乱世的战火席卷,终究将所有妄图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都吞入其中,在这样的一个世道,曾经的什么权势和财富都变得那般不值一提。 魔君和魔军只不过是那一个楔子,一旦欲望得到了肆意生长的时机,那么太多躲躲藏藏的欲念和奢望就都会表露獠牙,这世间再无需忍耐和退避,只要愿意舍了性命去拼去抢,谁又知道最终能够笑到最后是什么人呢? 曾经岌岌无名不甚出奇的奉震海域如今涌现了许许多多的英雄豪杰,那些一步登天的武道宗师和运筹帷幄的掌权者就像是应运而生,他们很快摇起旗帜,居然将奉震海域打造成了仅次于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的紧密铁桶,不仅从魔军的驻守中夺回了不少岛屿土地,并且在没有光明岛大军相助的情势还敢于向魔军直接发动反击。 而与奉震海域毗邻的圣坤海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在金藤皇帝尚还固守金藤岛时圣坤海域难免还有些念想,即便再多的岛屿沦陷,至少那个传承久远的金藤岛还是经久不衰。 可是战争开始之后不过短短两年,金藤皇帝居然便殒命在了金藤岛上,至今无人知晓是谁杀了金藤皇帝,但能够有此气魄和实力的除了那位魔君又还有谁呢。 如今的圣坤海域被分割成了数个区域,以金藤岛为首的几大岛屿已经被彻底纳入魔军的驻守之中,以郓荒岛为首的几座岛屿已经沦陷大半,但由于遭受魔军直面打击的郓荒岛不知为何竟支撑了下来,于是魔军便还没能彻底掌握这处地界。 现在圣坤海域更多的魔军兵力其实还是集聚于承源岛为首的几大岛屿之间,因为那年纪轻轻的承源皇帝好似早有察觉,不仅在光明大会时只是派出当朝宰相去光明岛,并且大刀阔斧地在承源岛朝廷中施行革新,在乱世还未降临时就将承源岛打造成坚固的堡垒,并且在魔军打入圣坤海域之际,颇有远见地将临近的几座岛屿拧成一股绳,这才使几座岛屿免于被魔军一冲击溃的悲惨下场。 如今承源岛海军的名号可是响彻了整座汪洋,至今为止,除了曾被魔军短暂占据的岛屿西南边境,承源岛的任何一座边境港口竟是从未被魔军踏足其中,在身经百战气势汹汹的魔军面前做到此种地步,不可谓不是承源岛的杰出之处。 虽然承源岛在新皇登基之后一扫弊病焕然一新,但谁也没有想到那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皇帝居然有这样的远见卓识和气魄胆量,即便世道仍黯淡无光,可承源岛百姓在经历了起初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尽皆紧紧依附在承源皇帝的旗帜下,整座承源岛焕发出可与魔军和乱世一战的气势来。 在承源岛上除了承源皇帝的名号外,如今还有几位大人物在百姓之间已经获取了赫赫声名。 有那一位将承源岛西南边境重新夺回的大将军顾吾名,有一位身先士卒力斩魔军统领的金令密卫副指挥使顾念,还有一位神机妙算率领承源岛南境所有武道宗门一同迎敌的武林盟主顾灵…… 如今还出现了一个合纵连横将承源岛东南边境几十座城池打造得固若金汤的城主顾霜,这些名字在承源岛上就像是屹立于山间的旗帜,紧紧跟随着承源皇帝的威严,而后次第花开便是承源岛的根骨所在。 城主顾霜先今暂时驻守流靖城,这座曾经涌现出数位王朝大将军的古老城池是承源岛东南两境许多百姓心中视为同皇城一般的存在,而声名鹊起的城主顾霜留驻于此更是让流靖城的百姓颇为自傲,毕竟在出现了不少因为魔军气势汹汹便弯腰退避的软弱之辈后,像大将军顾吾名以及城主顾霜这样敢于在乱世中大有作为之人,才是承源岛所有的民心所向。 这一日顾霜又像是平日里那般开始巡狩城池,从流靖城繁华似锦的北门走出,沿着官道和宽敞山路便可以径直通往如今相互之间关联密切的许多城池,这一切都是那个戴着古怪面具的城主顾霜的功劳。 如今关于这位大人的来历和身份已经演化出了太多不同的说法,有说此人是皇城那边什么世家大族出身的贵胄子弟,也有人说此人自年幼时就与那位年轻的承源岛一同长大,所以当魔军和乱世来袭时,皇帝陛下才会那般信任地将承源岛东南边境数十座城池的权柄交予这位一直以来无甚名望的顾霜。 而城主顾霜又喜于佩戴面具出行,更为其增添了些神秘色彩,甚至就连其跟随身边的护卫都极少有人亲眼见过这位城主的真实面目,其威严和手段足以让所有人都慑服,也让许多有心之人的胡说指摘不攻自破。 现在的承源岛东南边境前所未有的团结和坚韧,哪怕是魔军真的登岸攻打而来了,这几十座城池也有足够把握将号称百万之数的魔军尽数留在这里。 山路上,城主顾霜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身旁跟着一个同样戴有狰狞面具的亲卫,此时好像得到了什么消息,于是那个亲卫骑着马靠近了顾霜,低声说了些什么。 顾霜闻言只是点点头,然后就带着队伍继续往原先选定的方向走去,山路蜿蜒,但很快就柳暗花明,一座城池映入眼中。 顾霜骑着马登临山崖之畔,他望着那座城池的轮廓,视线好像跨越了城墙和无数的人影,然后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顾霜突然抓着缰绳开始策马狂奔,跟随其后的队伍有些猝不及防,但很快就在顾霜亲卫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继续前行,而城主大人则当先去往城池所在。 城外的高墙下,不少木屋茅屋已经大搭建完成,无家可归流落至此的百姓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时机,此时在城门附近不远处还有一个不小的帐篷就那样突兀地立着,周围虽然没有什么士兵在看守,但途径之人都对其颇为敬畏,只是走过都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只怕惊扰居住其中的人。 这座帐篷很快就掀起了门帘,然后一个书童便提着一块写有“医馆”的木牌立在了门帘外,居住在这附近的百姓,以及城内慕名而来的百姓很快就在医馆帐篷外排起了长队。 这支听闻是从皇城一路游历而来的队伍,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道在多少城池都曾不计报酬地施予医术,听闻起初只是一个女子带着几个出自皇城的御医在行医,但后来便有了更多的医师主动参与其中,如今这支全然由医师组建而成的队伍已经有了十几人,无论去到什么地方都有着足够的能力去为当地所有百姓问诊医治。 人们都说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于是对那恍若神明的承源皇帝愈加崇敬,但也有人说那医术高超的女子是天上的仙子,是因为神仙们觉得承源岛是这汪洋之上最坚韧独特的民族,所以为了褒奖承源岛所作出的努力,便有了这位仙子降临尘世。 当然,更为真实的说法,听说也是那位女子亲口所说,她来自光明岛神药学院,此生所学就是为了让天下所有百姓都免遭病痛折磨,所以她来此不计回报地付出,都是她之选择罢了。 此时那位女子并不在帐篷中,她带着几个新收的药童一起去了附近的山中采摘草药,因为这支队伍一直行走四方,自然不可能总是带着许许多多的草药,所以每到了一个地方自然要到附近收集药草,这种事情向来是女子亲历亲为,哪怕是有其他医师愿意来做此事,女子也要跟着,事无巨细地将有关行医的事情做到最圆满。 一株生长在陡峭山石间的草药实在太过难以采摘,那几个拦着不让师傅亲自出手的药童都摔了个狼狈不堪。 此时那个女子便只好劝阻住那些赤诚纯善的弟子们,然后她挽起衣袖和裙摆,小心翼翼地踩在结满青苔的石头上,然后攀附在嶙峋石头间,试图迈开脚步向上伸出手,可是尝试了几次之后却只是被泥土弄脏了脸。 女子没有轻易放弃,即便那些药童们满心担忧地叽叽喳喳要师傅快些下来,可是女子却咬着牙依旧挂在石头上,就是攥紧了那些石子不肯放手。 突然间那些药童叽叽喳喳的焦急声音都停了下来,女子有些疑惑,不过却难以回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迈开腿踩在石头上勉强支撑住身体,然后吐出一口气就打算直接不管不顾往上跳去。 可是还没等她弯腰蓄力,一只温热的宽大手掌就搭在了她的肩头,那个突如其来的人似乎十分高大,于是站在原地就已经和踩在石头上的女子一般高了,那个人站在女子身后握住她的肩膀,轻声笑道:“你是要我帮你上去呢,还是我上去取来。” 女子感受到男子气息的时候下意识蜷缩起身体,但听到了这近在咫尺的熟悉声音,女子微微红了脸,然后就直接干脆利落地撒开手,她的身体靠在身后男子的肩头,以那些药童们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你,上去取来。” 男子握着女子的肩膀将她从石头上抱了下来,正好以高大背影遮挡住了那些小药童们的视线,倒免去了女子为人师表的威严被打破的烦恼。 男子脚踩在石头上轻轻一跃,身影便消失不见,然后那些以为自己花了眼的药童们只是揉了揉眼睛就看见那个高大男子重新出现在了眼前,手里正攥着那珍惜药草。 孩子们都雀跃欢呼起来,男子转过头露出笑意,惹来孩子们的鼓掌叫好。女子一把抓过男子手里的药草丢进背篓里,然后就看也不看男子,与药童们一挥手说:“走,我们继续找药草去,有这个不请自来的劳工,我们今日可是能够轻轻松松带回去一大堆草药了。” 孩子们欢欣雀跃地开始在山林间奔走,女子和男子落在了后头,男子无奈笑道:“要不是我提前了些时间来找你,现在就该在城主府议事了。” 女子自然清楚如今他的身份不适合在这里消磨时间,所以说道:“就是跟你开玩笑的,你要是需要忙就去做事吧,我这里也还忙着呢。” 男子转头眼神温柔地看着女子,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所以一定要来看看你,怕我一不在你身边一时半刻你就要忙得顾不上自己,还好,没有太过消瘦,否则我可不当什么城主和大将军了,就跟着你游历天下好了。” 女子翻了个白眼说道:“这事我们不是聊过了?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去做,哪能这么任性。”男子笑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求饶了,女子也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走。 男子突然拉住女子的手臂将她揽入怀中,他们背对着那些埋头向前跑去的药童们,男子低下头轻声说道:“灵霜,等这里的事情做完了,我也就尽我所能为承源岛做完我应该做的事情,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我便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好吗?” 灵霜本想挣脱开他的怀抱,但还是依靠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你又要离开了吗?” 男子将头搭在灵霜的肩头,说道:“是啊,顾霜这个身份用了这段时日也足够了。”说到这里,灵霜想着男子如今的名字便脸颊微红,但男子却得意地露出笑意,男子松开灵霜的肩膀,缓缓说道:“放心,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灵霜昂起头看着男子的面容,此时他不是那个戴着古怪面具的城主顾霜,也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顾吾名,不是金令密卫副指挥使顾念,不是什么武林盟主顾灵,他就只是那个她愿意在乱世席卷之中依旧跨越汪洋来寻找的那个少年。 那个始终纯粹真实的少年郎,是她在此生追求中愿意携手一生的人,灵霜轻轻点头,说道:“我知道,我相信。” 于是男子便笑了起来,像是一个得到了糖葫芦的孩子,他伸出手拍了拍女子的脑袋,然后身影便消失不见,灵霜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脸上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叫顾生。 第五十六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六) 圣坤海域那艘孤零零的舰船之上,落座两侧的宁愚和井舜看着面前棋盘上的雾气弥漫,他们不知何时都开始沉默不语,就那样看着汪洋之上的气息变幻。 井舜视线落在圣坤海域一个方位时突然开口问道:“金藤皇帝是你杀的?” 宁愚的视线没有落在身前的棋盘上,他刚才神游离去了片刻,因了又有几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江湖宗师手持“除魔令”要来与魔君一战。 他只是见了他们一面,那些人在惊慌失措下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应该立即在魔君的威压下俯首称臣,还是要依旧硬着脖子再说些大义凛然的话。 那几个江湖宗师很快就被井舜送出了这艘船,宁愚的眼神重新汇聚,带着些隐约笑意看向对面的井舜,反问道:“为何护着他们的性命?” 井舜抬起袖子搭在桌子上,神色平静说道:“妄杀无辜又有何用处?”井舜伸出手指点了点棋盘的边沿,眼神低垂说道:“更何况到了此时,你那些无聊时的随意之举难道还能再作为无理手吗?” 说着,井舜看向宁愚手边的几卷画轴,宁愚笑了笑随意拎起其中的一幅丢出了窗外,然后随口说道:“这是新一卷天坤榜,上面既没有光明皇帝也没有‘地藏顾枝’,而是十个从来没有在汪洋上显露过姓名的武道宗师,你说,世人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井舜直起身子看着宁愚,缓缓说道:“我本以为天坤榜是你要为这座汪洋的秩序添砖加瓦的准备,没想到却是为了今日的一笔勾销?”宁愚耸耸肩说道:“若是只论这天下的武道修行高低,你我都知道除了当年的琉悬和君洛,其实再没有什么人有资格逾越过那些传承千载的岛屿之主。” 井舜摇摇头问道:“顾枝?徐从稚?齐境山?”宁愚手指轻轻敲打酒坛边沿,说道:“顾枝太像当初的君洛了,天资卓绝志气高远,但又不像君洛那般始终锋芒毕露,即便顾枝如今真的已经登临武道山巅了,你觉得以他的心气,这一次的重新现世又会持续多久呢?最终心灰意冷地离去还是飞蛾扑火地赴死,他的命运从始至终缭绕着那些往事和感伤,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天坤榜上。” 井舜听着宁愚对于顾枝的评判沉默不语,只是最后说了一句:“我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宁愚就像是没有听见井舜说了什么,自顾自继续说道:“徐从稚始终差了那一口气,如果最终他愿意接住林山岛的神剑,自然天高海阔,那时他的成就便要另说了。至于齐境山,一个沽名钓誉天资平平的修行之人,若不是为了在天坤榜上留一份余地,齐境山哪来的资格。” 井舜敏锐地察觉到了宁愚的话语,他轻声说道:“你已经找到了?”宁愚喝了一口气,嘴角笑意有些轻蔑又有些嘲弄,他随意说道:“知与不知都毫无意义了。” 井舜突然神色一沉,他垂下双手的袖子搭在膝盖上,整个人就仿佛在那一刻变作了一块石头,他静静看着宁愚,声音沉重说道:“你为何要走到这个地步。” 宁愚将喝完的酒坛子随手丢在桌下,他捻起一颗白色的棋子,低声说道:“选择。” 三百年前,那三个误闯秘境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曾并肩同行过一段年月,那时他们脱离了身处异乡的迷茫和痛苦之后只觉得在这样全然陌生的天地间会大有作为,他们用了一甲子的时间去体会这座人间,武道修行、权势财富、山川风景,他们都一一看过品味,甚至其中一个年轻人当年还曾娶亲成家,可惜到了最终还是孑然一身。 当一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们才发觉自己其实依旧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即便他们已经走到了世间的山巅,所有一切都唾手可得,可他们既无法离开这个地方回去他们的故乡,也无法在这座汪洋上找到自己的归宿,那么他们该做出什么选择呢?是自暴自弃地殒命,是破罐子破摔的拉着这座世界和自己陪葬,还是再多看看然后做出抉择呢? 最终他们三人便分开了,此后便再没有重聚的机会,甚至其中彼此见面的时候都要存着试探和防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变得不像是当初的他们了,而他们的关系也渐行渐远,是因为各自的立场也是因为各自的道路。 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年轻人了,也不是曾经身处故乡普通寻常的市井百姓,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有着更多的无可奈何和不由自主,在他们的前方也有更多的蜿蜒曲折和波澜起伏,所以就注定了他们的选择最终都会截然不同。 井舜当年选择留在了光明岛接过权柄,于是就成为光明岛两百年来唯一的君主,他大行改革推广新政,于是便有了光明岛的独树一帜和更上一层楼。 而宁愚虽然在探索中走了更多的弯路,却最终是那个更为坚定和决然的人,他没有做到当年三人分别时的承诺,成为那个为这座汪洋的根基添砖加瓦的开拓者,反而是在最后选择成为这个世界的敌人,为了实行内心中已然坚若磐石的展望和念想。 那时宁愚在分别的时候说自己还要再多看看,于是他回到了他们初次踏足这座世界的出云岛,登上秦山,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掌握一切的感觉,于是天地在他的眼中都大有不同。 一切的规则和秩序都好似细线一般在他眼中铺展开来,足足用了两百年的时间他才看清所有的纠葛和走向,于是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成为了整座汪洋都闻风丧胆的魔君。 不是许多野心勃勃的岛屿之主所以为的那般是为了无上的权势,也不是许多无家可归的可怜怨毒地诅咒的那般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宁愚所踏足的道路从来都不在现下的一时半刻,甚至直到今日重逢了,井舜才知道宁愚就连过去都已摈弃,而全然只将自己丢置于未来。 井舜问宁愚是否亲手杀了金藤皇帝,宁愚没有回答,可他说到了林山岛也说到了神剑,于是井舜便知道宁愚其实已经找到了这数十年来他始终锲而不舍近乎执念般在追寻的地方。 那就是被井舜和林山岛有意遮掩的蓬莱秘境所在,曾经宁愚为何会选择杀了注定是这座天地最杰出存在的君洛,也是为了得到那传说中可以开启天地门户的神器,可惜最终君洛身陨,宁愚身受重伤也没有得到他所要的东西。 此后又过了十数年,直到顾枝的现世,宁愚便再次看到了夺取神器的机遇,所以百般谋划千般筹断,最终顾枝走到了秦山与宁愚一战,可是宁愚依旧没有得到神器,但他却也就此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不再执着于神器这把“钥匙”,而是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夺取世界的主宰。 金藤皇帝之死就是第一步,如今这座舰船的存在就是第二步,宁愚要一步步侵吞这座天地的气运,而得天独厚的武道修行之人和传承久远的岛屿之主无疑便是最好的补益,所以宁愚杀了金藤皇帝也吞了那么多的武道修行之人。 如今在井舜的眼中,宁愚不再是一个真实存在于世间的“人”,而好似全身由无数规则细线构造而成,这番模样井舜其实并不陌生,因为坐镇光明岛皇城的他就是这般相似的样子,甚至不久前遇见的那位故友在坐镇天门时也有这般气象。 但此时的宁愚又有所不同,那些缭绕在他身上的细线更为凝实也沾染了殷红颜色,好似是被宁愚强行禁锢在了他亲手打造的囚牢中,然后迫不得已地织就了这件穿戴在身的秩序外衣。 可是既然宁愚已经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又为何还一直在等待呢?井舜不明白,宁愚耗费了这两年时间任由魔军去一步步蚕食各大海域,也眼睁睁看着许许多多的英雄豪杰在乱世之中崛起,可是他除了杀了金藤皇帝和那些武道修行之人外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举措,这又是为何? 井舜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可是当年我们便说过了,这座天地的桎梏非是我们之所愿就可以被打破和重建的,那么你此时所做的这些覆灭除了任由人们放纵自己的欲望和执念,又还有什么用处呢?” 宁愚静静地看着井舜,不知何时他的脸上再无丝毫笑意,眼神幽静黯淡如黑夜,他轻声说道:“当年我曾以为只需要一百年的时间我就可以将出云岛打造得和光明岛一般繁华昌盛,可我不过是离开了数十年的时间,出云岛便又陷入了群雄割据混乱并起的局面,而整座汪洋呢?光明岛的革新已经延续了两百年,但除了几座零星岛屿愿意多思量一些背后的深意之外,还有多少的聪明人肯多费心思?” 宁愚站起身,他们身前的桌子和棋盘都消失不见,最终就连这座简单的屋子也消失不见,栋梁散作尘埃,窗台沉入海中,屋顶化作了白云,脚下坚实的地面掀起波涛万丈,井舜坐在原位低头看着身下汹涌澎湃的汪洋,他缓缓站起身与宁愚并肩而立。 宁愚伸出手指向汪洋上的一个地方,低声说道:“这座天地纵然有着许许多多的可取之处,但除了不破不立以外,于我而言便再无出路,即便可以再苟延残喘个百十年,但如果有朝一日圣坤海域的野心脱离了光明岛的控制,如果瀚兑海域的野心之徒公然进犯奉震海域和玄坎海域,如果奇星岛一直那般腐朽不堪下去直至将整座旭离海域都拖入深渊,那么你的徐徐图之就成了笑话,这个世界也变成了笑话。” 井舜看向眼前的景物,在他的眼中这座世界自然不只是一座座的孤岛,而是有无数的灵气化作锁链和丝线贯穿与连接着这个世界的所有岛屿和海域,而在所有岛屿之上、所有的王朝之间,甚至所有武道修行有成的人身上,还有所谓名之为气运的虚无缥缈的气息存在,那些好似云烟的气象落入井舜和宁愚的眼中便昭示着这座天地的未来。 其实井舜离开光明岛来到此处面见宁愚的时候,便早已明白了宁愚真正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也知道到了此时自己已经再无任何可能劝说宁愚回头,当年在宁愚率领魔军去往奇星岛之前,他们同样有过一次见面和谈话。 虽然结果并不理想,而且由于那时井舜并没有预料宁愚会失心疯到以真身前往光明岛与自己一战,所以大战落幕之后井舜不得不沉睡数十年的时间,这也才有了后来奇星岛孤立无援倾覆沉沦的下场。 宁愚这个人一旦认准了要去做的事情就绝没有放弃和回头的可能,可以说是固执也可以说是一意孤行,但谁也无法去指摘宁愚的对错。 因为他的这一生似乎就从来都没有做过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而那些在他人眼中决计无法原谅和宽恕的事情,其实都自有其道理在背后支撑,而这些别人兴许听不进去的道理就是宁愚如今所一步步夯实的道路,最终如果真的如他所愿地走到了所谓的未来去,也许那时的人们倒还要觉得宁愚的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 可井舜知道不是,有些事情的是非对错不是交由时间去评判就可以的,就像死亡也像离别,如今的汪洋之上多少的战火和骨血都要化作宁愚命运的枷锁,或许这也是宁愚在走出秦山之前还要见一面顾枝的缘由吧。 即便宁愚再不肯承认,但井舜知道,宁愚还是选择了顾枝作为自己未来道路上的继承之人,如果真的到了宁愚所祈盼的远方去,那么顾枝就会是那个取代光明皇帝的存在,只是现在的顾枝还是太过稚嫩,而宁愚已经无法再等待。 井舜身上的青色长衫不知何时染上了金色,而他的气势也浑然一变,虽然还是那温文尔雅的中年人模样,但不知为何便有了让人不敢直视的气魄,甚至不由自主地就要叩首在地俯首称臣,而其实这一次井舜离开光明岛根本没有打算动用光明皇帝的力量,但因为他已经和那份力量共处了两百年,所以即便他只是运转自己的修为,也还是自然而然有了光明皇帝那份君临天下的气势。 宁愚抖了抖袖子,在他们站立的脚下,汪洋大海掀起了万丈波涛,那些化作高山的海浪好似竭尽全力地要去天上和云海为伴,宁愚的身影随之拔高而去,渐渐地悬停于天地之间的某个界限。 曾经在远古时期,在这里便是光明和混沌分离的地方,而宁愚置身于此,就像是化身为了那个创造世界的造物主,他身穿红袍神明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沧海间渺小如一粟的井舜。 宁愚朗声开口,声音好似云海深处天穹尽处传来的神言:“是非对错,谁来问我?” 井舜抬起脚轻轻一踩海面,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原地,站在了宁愚的身前,在这一刻一座无形的疆域被划分开来,宁愚和井舜身处于天地间的一座脱离所有海域和空间的秘境中,这里山川湖海亭台楼阁飞鸟走兽应有尽有,但唯独没有人的存在,只有井舜和宁愚相对而立。 宁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不再言语,他伸出手示意井舜尽管施为,井舜似乎最后叹息了一声,然后他的面容神色就淹没于无边无际的璀璨金色光芒中,在这座秘境天地里升起了炽热灿烂的烈阳,井舜抬起手指轻轻点出,一道由云雾和光亮交织而成的光柱便落在了宁愚的身上,避无可避也躲无可躲。 宁愚没有打算躲避,他只是先前踏出一步,然后无穷无尽的黑暗就从他的脚下席卷而来,将那笼罩整座天地的光亮都擦去,也将扑面而来的光柱扫开。 其实所谓的光明和黑暗都不过是宁愚和井舜随意为之的气象罢了,你井舜既然身比烈阳,那我宁愚就当那阴暗鬼祟的黑夜好了,非要来个争锋相对你死我活。 井舜将自己的身影坠入黑暗中,然后就有无数星辰点亮,宁愚只是伸出手一搅,那些星辰的运转就难以自控地混乱起来,彼此碰撞散作尘埃,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此起彼伏,然而那些数之不尽的星辰却生灭不止,无论宁愚毁去多少,便又会有多少的星辰重新铺满夜空。 宁愚却摇摇头说道:“井舜,如果你觉得自己依靠当年的修为就可以杀了我的话,那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吧,虽然你我都不是真身在此,但别忘了当初在光明岛上我可是差点就毁去了你两百年的修行所得,所以如果你还是只这样与我周旋耗费时间的话,那就恕我概不奉陪了。” 井舜没有回答,只是在那些星辰之上开始出现了山川湖海的模样,然后无数星辰就不断地融合和重叠,最终化作了一个个庞大的蓝色星球,将宁愚的渺小身影牢牢禁锢其中,此时无论宁愚如何运转黑夜的力量都无法抹消那些好似幻影的星辰。 宁愚笑了起来,轻声说道:“这才有趣些,自从来了这座天地,实在觉得星星少了些总是看不够,如今倒让我又难得地重新一睹曾经的美景。” 话音未落,一只巨大的手掌已经撕裂了黑夜的幕布,然后将所有的蓝色星球以及宁愚的身影都攥在了掌心。当黑暗褪去,井舜的身影独自站在一处山巅,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刹,也许已经几个时辰,宁愚的身影出现在了半山腰的一座寺庙外。 井舜抬起手掌轻轻一推,无数的树木和建筑都拔地而起,宁愚置身其中也任由自己的身体被卷动着飞上天空,然后他在半空中倒转身形,随手握住了一把青铜长剑。 刹时间,无数的锋芒就布满了天空,将那些漂浮着的树木和建筑都切割成细碎的残片,甚至就连大地之上,以及井舜所处的高山都被层层切开来,骤然无数的深渊吞噬了这座天地。 宁愚在半空中伸了个懒腰然后悬空而立,他伸出手指点向井舜的所在,口中轻吐:“散。” 在那一瞬间,有无数的井舜的身影骤然破碎又重新凝聚,在那一刻,整座天地间都有井舜的身影无处不在,但又在宁愚的“指点”下支离破碎。 那唯一一个真正的井舜裹挟着天地的阴影出现在了宁愚的身后,就像是为身穿红袍的他披上了漆黑的外衣,一股从天而降压迫镇住了宁愚的双肩,宁愚却始终没有弯腰低头,他缓缓转头看着井舜,然后咧开嘴角露出笑意。 下一刻,秘境天地轰然破碎。 当宁愚和井舜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汪洋上,即便只是短短的一息时间,可汪洋之上的几位登临武道山巅的修行之人还是察觉到了异常,身处于光明岛上深山中的顾枝在面对敌人出手的那一刻还饶有兴致地往圣坤海域的方向定睛细瞧,最终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相互碰撞。 宁愚和井舜再次消失不见,三千小世界,都是他们的战场,或许也将是他们的坟墓。 第五十七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一) 潮水拍打礁石,激荡着涟漪起伏跌宕,蔓延着,卷动浪花去往天际远处,这座汪洋实在太过于广大,于是千里万里之外的任何动静若是到了遥远的别处便消弭于无形。 可站在山巅的那个满头白发的少年,此时抬头仰望苍穹,却能看见无数细小剔透的丝线好似被人拂动,于是天地间就铺满了数不清的细线,纵横交错无迹可寻,那些本该相安无事的脉络此时都被揉动,不由自主地交织纠缠,甚至还有一些丝线被扯断散作漫天星尘。 那是一副好似将整片天空都切割开来的壮阔画卷,可惜这世间能够亲眼旁观的,却只有寥寥几人,就像在这座光明岛上的山巅,也只有白发少年一人有幸得见。 可是他的眉眼间却没有被这副画卷所震撼的慨叹,反而是积蓄着愁云和阴郁,不知为何,虽然仍旧不清楚那些铺满天地的细线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少年就是明白,这番跌宕起伏绝非寻常,甚至他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这番异象究竟是出自于何人之手。 站在少年对面的那个手持长枪的中年人不知道他是在瞧些什么,但是面对于琅始终气定神闲的齐境山如今却只是看见这个少年现身便不由自主地绷紧起身体,虽然他脸上勾勒的笑意显现出他渴望一战的期待,可是心中升腾起的那股惶恐和畏怯也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齐境山呼出一口气,抬起手中的长枪指向身前的那个少年,冷声开口道:“你就是‘地藏顾枝’?” 那个脸色苍白身子虚弱的白发少年像是没有听见齐境山的话语,他依旧站在原地望着远处,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转身又看向了光明岛禹夏城的方向,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齐境山微微皱起眉头,感受到怒气和战意顺着真气的脉络已经点亮了枪尖的锋芒,蓄势待发。 倒提长剑压制着体内翻涌真气的于琅站在树下,他看着顾枝就在原地沉思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便转头问道:“他这是咋了?” 一身鲜红长裙的鱼姬双臂环胸神色冷冻地站在白念媛身前,那些吹拂而来的武道真意就都在不知不觉间被牢牢挡住,鱼姬静静看着顾枝双眼中那让人一眼见之就要目眩神迷的光亮,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但其实方才在海岸处,鱼姬便曾看见过顾枝双眼中出现这般色彩,好似有无数星辰生灭其中,日升月起朝霞暮霭,只在那清澈眼眸中就有沧海桑田万物生息。 鱼姬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样的顾枝有些陌生,就好像那个熟悉的少年突然间披着一身黑夜的外衣,然后就遁入了神秘和虚无中去,任谁也无法走到他的身边,而其他的万事万物也都与他毫不相干。 顾枝终于收回视线,他眼中异象消失不见,只是那般澄澈和明亮,顾枝看了于琅和鱼姬一眼,然后就看向了身前不远处一身武道真意已然攀升至顶峰的齐境山,顾枝掌心搭在腰间朱红酒葫芦上,歪着脑袋问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寻黄先生的墓是做什么,难道你还想要来祭拜他?可你以什么身份,又是什么缘由呢?” 齐境山手臂带动长枪轻轻一抖,正欲开口说话,可是顾枝已经抬起手挥了挥,然后便不再看向齐境山,顾枝语气平淡地低声说道:“这些都无关紧要。”话音未落,始终严阵以待的齐境山突然感受到无穷尽的死亡预兆笼罩着自己,催促着他离开原地,否则下一刻就要惨死当场。 这是没来由的事情,如今的齐境山在点星岛一战之后又有精进,虽然没有像是徐从稚那般一朝感悟便一日千里,但齐境山也是在武道求索之路上更进了一步,所以本就对自己的实力颇有底气的齐境山,却不会相信自己只是站在顾枝的身前便全然失去任何的抵抗可能。 齐境山瞳孔一缩,然后手中长枪就比他的身体更先动了起来,只听见一声轰鸣,齐境山所站的位置就只剩下一个被踩塌的坑洞,而他的身影追着手中长枪锋芒,已然来到了顾枝的身前,近在咫尺。 锋芒吞吐之间几乎擦过了顾枝额前的发丝,可是顾枝却依旧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视线也没有落在齐境山的身上,似乎全然不将这个同样位居天坤榜上多年的对手放在眼里。 长枪势不可挡,一瞬间就突进到了顾枝怀中三寸之间,锋芒距离顾枝的胸膛只剩下分毫,可是眨眼间长枪就被一只脚踩在了脚下,好似在那一刻虚空都被扭曲了。 于是本该刺入顾枝胸膛的长枪反而被他踩在脚下,连带着气势汹汹赶来的齐境山也被带动着跌向顾枝的所在,顾枝抬起手掌,轻轻按下,可是却有无穷尽的飞花和落叶迅速凝聚于他的掌下,齐境山就在那飞花和落叶所打造的囚牢之下,无处可逃。 磅礴的气势宛若倾天的瀑布从顾枝的身上蔓延而出,狂风呼啸着纵横而过,于琅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自然不是惧怕于这真气的余韵,而是如今有伤在身懒得以自身真气去抵御。 站在鱼姬身后的白念媛只感受到狂风拂过脸颊,即便只是卸去了所有真气和锋芒的风沙也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可是她却连眨眼也舍不得,就算眼中都落下泪来,却还是死死盯着顾枝和齐境山的交手,生怕错过了一个细微处。 手掌拍下,齐境山一声怒吼,长枪已经回到了他的身前,然后随着他的手腕转动,那个同样手持长枪的金色虚影在他的身后现形。 一层好似蛛网的金色光芒铺在了齐境山的头顶,挡住了顾枝看似轻描淡写的随手一击,然后齐境山便毫不犹豫地倒退出数十步。 此时那手掌才彻底落下,整座高山都动荡了起来,摇晃着,无数鸟雀振翅高飞,苍天古树和山中石阶都发出哀鸣,瀑布在那一瞬骤然停滞,而在顾枝的身前,支离破碎的裂缝交错而过。 齐境山站在远处眼神冰冷地看着顾枝,他不知道如今尚未出刀的顾枝是不是还不愿意全力出手,可是就方才的举手投足便让齐境山有些不堪应付。 齐境山手掌攥紧了长枪,他身后的金色虚影怒目而视,齐境山一声长啸,再次一往无前地直奔顾枝而去,顾枝就站在原地,依旧不肯出刀,他缓缓握拳撑开拳架,然后吐出一口气,双臂舞动画了一个圈。 就像是云雾被扯着落在人间,顾枝的身前出现了一座细微的云海,翻涌着千变万化,虽然玄妙非凡,可是在扑面而至的金色神明虚影面前却显得那般不堪一击,长枪锋芒裹挟着金光从天而降,刹那间就有无数的锐利枪尖在半空中浮现,将顾枝身周的任何一处地方都铺满,然后骤然发动,誓要将顾枝钉死在原地。 顾枝脚步一踏,他依旧站在原地,只是一只脚向前踩出了一步,在地动山摇来临之前,一拳直去,手臂划过虚空,就像连时间都在那一刻慢了下来,平淡简单的一拳,没有什么如影随形的异象,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气势,就只是直直去往身前的一拳,那些缭绕着的云雾都纳入了那一拳的掌心,干脆利落地与齐境山手中长枪枪尖悍然相撞。 高山都摇晃了起来,就好像这一座隐于此处千万年的深山却在今日被生生压低了身子,无数激荡的烟尘在山下翻滚着,山石从悬崖峭壁间落下,砸进了蜿蜒的溪水中。肉体凡胎的拳头撞上了势不可挡的锋利长枪,可是没有出现什么鲜血泼洒的惨烈景象,反而出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齐境山手中早已是神兵利器的长枪竟然被这一拳压弯了,弯曲出一个惊人的弧度,甚至隐隐之中还能听见长枪如有灵性的哀鸣,在齐境山的身后,那尊顶天立地的金色虚影手中,金色的长枪上居然蔓延出数不清的裂隙,近乎于支离破碎。 齐境山双手紧握长枪,可是双脚却还是难以支撑地陷入了泥土中,身子被敲打着倒飞而出,虽然看似顾枝只出了一拳,但在那呼吸之间,却已经有千百拳落在了齐境山武道真气所化的金色虚影之上,使得那尊好像无敌于世间的神明虚影身上都出现了千疮百孔的裂缝,齐境山的身体撞破了无数树木之后狠狠砸在了山石中,几乎整个身子都陷入其中。 齐境山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可是还没等他抬起头来,一只手掌就已经闯入了他的身前,那合拢而来的金色手掌形同虚设,即便齐境山身后的金色虚影已经将所有力量都用于抵挡顾枝,可却还是无法阻隔那手掌的来到,顾枝松开拳头,手掌按在了齐境山的脖颈处,然后就好像是世间最坚固的牢笼,无论齐境山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开顾枝的束缚。 直到这一刻,顾枝体内无穷无尽的武道真气才再无丝毫收敛地倾泻而出,齐境山就感觉自己好像被淹没于海水中,即便精熟于戏水之法也难逃溺水而亡的结局。 顾枝五指缓缓收拢,骨骼和经脉碎裂的声音传来,修炼到如今早已是铜皮铁骨的齐境山却在顾枝的手掌下像是一具脆弱不堪的瓷器。 不远处,始终旁观着这一幕幕的白念媛早已是目瞪口呆,被狂风吹拂得生疼的眼睛流下泪水,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即便是对于顾枝的实力早有了解的于琅,此时也控制不住地骂了一声粗口,他没想到当年在奇星岛上就已经势不可挡的顾枝,不仅踏足了出云岛之后更上一层楼,而且在秦山上与魔君一战之后居然还又有精进。 如今的顾枝,满身修为早已化作了无边无际的汪洋,就像是行走人间的神仙一般,早非常人可以抵挡的。所以不怪齐境山这个成名多年位列天坤榜的武道宗师就这三两下惨败于顾枝的手中,不说于琅觉得自己可能连顾枝一招都接不下,难道所谓的天坤榜登顶之人,就算是全部联手,就能挡得住顾枝了? 鱼姬却摇了摇头,于琅很快察觉到异常,凑近了鱼姬低声问道:“他身上有伤?”鱼姬点点头轻声说道:“所以他不会出刀,虽然对付一个齐境山确实不足以让他出刀,但也不用像现在这么勉强。” 且不说顾枝就用两拳打败了齐境山算不算得上“勉强”吧,但今日顾枝的全力出手却是有目共睹的,至于缘由,于琅和鱼姬都心知肚明,根本无需多言。 远处山崖的凹陷中,齐境山的双眼被遮掩在披散下的长发下,始终一副读书人打扮温文尔雅的武道宗师此时可谓是狼狈不堪,浑身衣衫破碎,赖以安身立命的神兵长枪颓然折断碎裂在脚边,血液从他身上的经脉破损处流淌而出,落在地上便渗进泥土里。 齐境山咽下口中抑制不住的鲜血,抬眼看向顾枝,声音沙哑颤抖着说道:“杀了我。” 顾枝此时终于将视线重新落在身前这个从来都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武道宗师身上,顾枝的眼神淡漠,虽然脸色苍白可是他的双眼依旧那般璀璨明亮,丝毫也没有颓唐和衰败,齐境山能够感受到顾枝并非全盛姿态,可即便如此,顾枝甚至都无需出刀,齐境山就已经落败了。 顾枝神色平静地看着齐境山,可是从他身上逸散出的真气却那般磅礴壮阔,就像是翻涌的无边汪洋,顾枝缓缓松开握住齐境山脖颈的手掌,可是那股窒息的感受却愈加强烈地加持在齐境山的身上,令他动弹不得,顾枝拍了拍手掌,似乎不愿意那些尘埃污染了他的手指,他轻声问道:“齐境山,我再问你一句,你为何还要来此寻黄先生的墓?” 顾枝抬起头直视着齐境山那深邃幽暗的眼眸,走近了一步低声问道:“究竟是心怀歉疚,还是想来为所有的往事盖棺定论,然后从此你齐境山便不是需要自省自辩的欺师灭祖之徒,而是大道光明的武道宗师了,这便是你想要的吗?” 齐境山啐了一口,漆黑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流下,他倔强地昂着头,沙哑着声音重复道:“杀了我。” 顾枝摇摇头,自顾自继续说道:“你不会歉疚的,因为你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你计较那些自以为的亲疏之别,也对所有视你为无足轻重的事情耿耿于怀,这样的你,不说武道登高君临天下,甚至连一个读了蒙学的孩童都不如,年岁渐长了,便知晓曾经那些以为无法承受的磨砺都是为了如今更好的选择,哪怕你始终觉得那些大人当初做的不对,或者不够好,但是你难道就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个予你重生的人究竟为你做了多少?” 曾经那个饥肠辘辘的小乞丐能够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武道高峰,其中多少艰险磨难自然冷暖自知,但若没有当年黄草庭在街角救下几乎就要冻死饿死的他,如果黄草庭没有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那么还会有现在的齐境山吗?也许机缘巧合之下,人生依旧能够大不同,可是难道因为他齐境山觉得黄草庭当初做的不够好,所以就可以去仇恨去埋怨,甚至最终黄草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只为了去告诉当年那个小乞丐,是黄草庭做的还不够,可是齐境山呢,有什么资格再去居高临下地指责和辱骂? 齐境山依靠着身后凹陷的山崖,体内的骨骼和经脉再也支撑不住,在顾枝的真气威压下开始寸寸断裂,齐境山瘫坐在地上,他的肩头垮了下去,就连脑袋也再难抬起来,顾枝干脆坐在了地上,他看着齐境山继续说道:“你知道黄草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齐境山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再无气力,顾枝便自顾自地说道:“黄草庭,他曾是玉乾海域一座岛屿王朝中的状元种子,他曾是这座驱瀑宗万众瞩目的小师弟,他曾是一座岛屿武林的盟主,他还曾是一个王朝武道的奠基人,他走遍了这座汪洋的所有地方,他在武道之路上远去千万里却还始终不忘脚下,他为自己选择的埋骨之地是当初覆灭的奇星岛,他想要死在举世无双的魔君手中,为百姓而死总算是不枉此生,最终他活了下来,他本该享受万般尊崇,可他只是在巷子里开了一间小小的武馆,那些前来习武的孩子就是他最后的记挂了。” 顾枝吐出一口气,他掌心按住腰间的刀柄,于是那些渐渐铺满了整座驱瀑宗旧址的真气就多了几分锋芒,顾枝轻声说道:“他活了许多年,也应该再活得更久些,寿终正寝安然长眠。”顾枝突然笑了起来,低声呢喃道:“他是一个好人。” 于琅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顾枝的身旁,虽然那些磅礴真气和锐利锋芒让人难以抵挡,可于琅还是神色自若地站在了顾枝身边,他低下头看着落魄垂死的齐境山,语气冰冷说道:“离开出云岛之后我找了你整整两年,终于等到你来了光明岛,齐境山,今日你会死在这里。” 齐境山不知是还有哪来的力气,居然抬起头看着顾枝和于琅,气若游丝地说道:“我不会后悔。”于琅神色淡漠地摇头,轻声说道:“你无需后悔,你只需要为你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说着,于琅缓缓推剑出鞘,顾枝站起了身,在转身之前只问了最后一句:“你为何要为魔君做事?” 齐境山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 于琅抬起了手中的剑,剑光闪烁。 顾枝轻轻一弹手指,于是尸骸就化作了漫天的尘埃,在剑气的贯穿下消散无踪。 天坤榜上的武道宗师齐境山就此身死道消。 第五十八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二) 恍若被掀起惊涛骇浪的山林此时终于重归静寂,此后千万年也都会如此安然无恙,即便风雨席卷沧海桑田,但这座高山总会存在于此处。直到某一日被淹没于泛滥的海水或是被磨平了棱角再瞧不见身影。 而曾经掌握这片山林的那个古老的宗门已经化为了历史的尘埃,留存在世的真正后人也已经寻不见,等到岁月推移带走了人们的议论,关于那座驱瀑宗的往事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顾枝行走在驱瀑宗旧址的屋舍间,这座隐居山中的宗门当年便没有什么巍峨殿宇,仅有的几座设计精巧的阁楼,也都被当年落井下石企图侵吞驱瀑宗遗产的江湖人摧毁大半,现在触目所及的,不过是颓败残破的简陋屋舍,还有空无一人只余下簌簌落叶的练武场。 于琅走在前头,顾枝轻声问道:“当年武山和黄先生还曾守着这么一座遗址住了许多年?” 于琅脚步放缓了些,与顾枝并肩行走,摇摇头叹息一声说道:“没有人知道当年驱瀑宗落魄之后的事情了,也再没有人踏足此地,我只是寻到了几座草草搭建的木屋,想来是驱瀑宗破败多年后,武山和黄先生重新居住于此留下的吧。” 顾枝伸出手轻轻拂过身旁倾倒的廊道石柱,自言自语道:“黄先生还曾走过那么多的江湖路,也在光明岛上传道授业,可是武山却不知道独自一人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以他的性子,恐怕每一日都要把这里每一寸地方都收拾个干干净净才好。” 于琅转头看了一眼顾枝的神色,却没有看见任何情绪的表露,但于琅听得出顾枝话语中的落寞和孤寂。 当年他们几人中,武山和顾枝与扶音的关系最是紧密,在扶音远去光明岛之后,顾枝也选择在苍南城定居,赋阳村的那座竹屋就是由武山在打理,顾筠病逝之后这些年相依为命的顾枝和扶音,想来早就将武山看作了亲人一般,而武山也将顾枝和扶音当作了自己的至亲晚辈。于琅看见过扶音离开出云岛之后想起武山时的模样,那般的悲苦和哀伤,想来顾枝心中的悲伤也绝不会少了。 顾枝抬眼看向远处,一方尚显稚嫩的竹林映入眼帘,一条蜿蜒小路铺着细碎的石子,在踏足道路之前的角落处,摆放着一块雕刻着文字的低矮石碑,上面只剩下残破的“驱”字,在石碑的一角,有新刻的一行字,“弟子武山、黄草庭”。 于琅停下脚步,顾枝也站住了脚,于琅低声说道:“这是当年摆放在驱瀑宗山门外的石碑,其余的碎片都已经找寻不得了,我自作主张将这块碎石搬来放置在这里,留下了武山和黄先生的名字。” 顾枝点点头,然后抬起脚步缓缓走向那座竹林,虽然没有青潋山中竹屋后那片竹林的茂密和青翠,但想来许多年后,此处也会是林叶掩映的荫蔽之地吧。 顾枝迈步走入竹林,沿着那条碎石铺就的小路,看见了不远处尽头的一处小小的潭水,倒映着青竹的颜色,天穹的倒影只剩下斑驳的碎片,闪烁着微弱的光亮,潭水深幽,却听见了叮咚作响的声音,就像是独处于此的潭水在唤醒这座山林的主人前来迎接远行而至的客人。 顾枝看见了一座坟冢,就立在潭水的一侧,以圆润的白石搭建,严丝合缝的砖石拱卫着那个掩埋枯骨的土堆,石碑上纂刻着一行字,顾枝看见了一个算不得熟悉的名字,第一次看见是在出云岛上的那座秘境中,后来到了光明岛也探听了不少关于此人当年一手创建驱瀑宗的江湖故事,这座孤零零的坟冢是武山和黄草庭亲手打造的,深埋着那位一百年前的光明岛武道宗师、驱瀑宗的开山宗主胥衽。 顾枝拱手抱拳,弯腰行礼,然后直起身子看向这座坟冢的两侧,同样是以砖石砌成,只是石碑的颜色却呈现深邃的漆黑,金色的文字纂刻其上,雕琢出那两个名字,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既没有头衔,也没有生前经历,无数岁月的痕迹到此为止,所有的恩怨情仇也一笔勾销,至此,他们就只是“武山”和“黄草庭”。 顾枝轻轻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低声说道:“这一次来得急,没有给你们带好酒来。”说着,顾枝举起酒葫芦倾倒而下,浓郁的酒香弥散而出,在地面上圈出了一个圆,泼洒的酒水回荡着涟漪随意散落在四周,顾枝将酒葫芦的酒倒了个干净,然后就那样举着酒葫芦一动不动。 林间的风吹拂而过,于琅和鱼姬站在通往竹林潭水的碎石路上,看着那个独自站在坟冢间的孤独背影,满头白发被吹荡着散在风里,苍白的衣衫轻声作响,恍惚间似乎还有长刀出鞘的清亮声音,只是不知为何像在哀鸣,带着凄婉和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顾枝转身走出了竹林,他们沿着山路去往驱瀑宗最高处的一座阁楼上,此处倒还侥幸残存着往昔的几分模样,至少没有彻底倾颓衰败,踩着那些不堪重负吱呀作响的木板台阶,站在了阁楼的最顶端,便看得见这座山林外的绵延山脉,甚至还能隐约看见远处的炊烟升起处,抬头远望,想来在每日清晨,此处也能最先看见朝阳的降临,而此时,便只剩下好似燎原之火的夕阳。 于琅依靠着阁楼的栏杆,视线落在那些纂刻于木板之间的诗词,字迹疏狂落笔潇洒,有历代先贤哲人的诗句,也有书写之人兴起之时的随口吟诵,此时被时光蒙上了一层模糊的轻纱,那些淡化破碎的文字,却反而焕发出更为瞩目的光亮,于琅轻声开口问道:“后面作何打算?”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阁楼栏杆,呼出一口气说道:“先去扶音他们吧。”于琅转过头看向顾枝,说道:“我记得扶音他们不是跟着徐从稚去蓬莱岛了吗?也不知道他们找到那处神秘的世外桃源没有?” 顾枝看了一眼鱼姬,然后说道:“据我所知,乐姨和君策应该是进入蓬莱岛了,扶音则带着李墨阩还有那个华朝一同行走各大海域。” 于琅了然,看来是醉春楼所得到的消息。如今醉春楼在汪洋之上的名声可谓是万众瞩目,但凡是有资格卷入这场纷争倾覆之中落座的,谁不会对号称掌握世间一切事的醉春楼另眼相看。 这两年来,随着于琅逐步掌控了于家的产业和资源,也更深入地参与了光明岛那些高处的谋划,他也不得不慨叹,当初本以为只是在奇星岛上呼风唤雨的醉春楼,居然真的有本事掌握汪洋上的一切消息来源。 身处乱世,谁能够得到最多的情报便至关重要,所以无数势力都恨不得将醉春楼供奉为座上宾,只希望能够得到那些消息情报的支持,不仅可以乱世轻易掀翻,甚至可以对争夺更高的权势做些妄想。 只是可惜这些年来,无论那些野心勃勃的势力如何费尽心思,醉春楼都始终一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模样。想要购买情报,可以;想要探听消息,可以;但是想要醉春楼为哪一方势力效力,那就想都别想。 不过于琅作为于家如今的话事人之一,倒是知道一些关于醉春楼和光明王朝的内幕,比如乱世开始之前宰辅寇槐易就曾亲自面见醉春楼的副楼主,而在乱世开启之后,江湖院和降魔殿能够携手护住数座岛屿的武林江湖,也肯定离不开醉春楼背地里的情报支持。 于琅也下意识地看了鱼姬一眼,然后就被红衣女子眼神冷漠地打消念想道:“醉春楼和光明岛合作是一回事,于家想要搭上醉春楼的关系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琅摊开手笑道:“我没那么大的胃口,也不打算卷入醉春楼和光明岛的合作中去,只是请楼主大人必要时刻能够拉于家一把就行了。”说着,于琅挤出谄媚的笑容来,说道:“就当是我于琅欠你鱼姬的人情了。” 顾枝看着于琅的模样笑出声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说道:“不是我说于琅,以前也没见你这副模样啊,看来是做了当家人,也知道世道的不易了,这么快就学会了摧眉折腰事权贵?” 于琅甩开顾枝的手掌,板起面孔说道:“你个孤家寡人懂什么,于家这么大一个家业,想要在乱世之中安然度过谈何容易,如今醉春楼楼主这么一尊大神就在眼前,我不得赶紧攀些关系?只希望以后纷争真的降临在了光明岛,好歹有了醉春楼通风报信,于家也好早做准备。” 鱼姬看着于琅,冷笑道:“小少主真是会做买卖啊,想要醉春楼相帮于家,可却是以于琅向鱼姬欠下人情,真将于家撇了个干干净净,还让我难以用楼主的名义拒绝呢。”于琅眨眨眼就当作没听见鱼姬在说什么了,他用眼神看了一眼顾枝,示意身为“醉春楼副楼主”的顾枝帮忙说句好话。 顾枝摆摆手神色无辜地说道:“别看我,家大业大的醉春楼可跟我这个孤家寡人没什么关联。”于琅嫌弃地一挥手,鱼姬也露出笑意.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于琅的请求,但于琅知道鱼姬的性子,虽然在关于醉春楼的事情上这位楼主大人向来说一不二,但这些年来,于琅也知道鱼姬并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虽然看着冷了些,但在某些事情上总会恰到好处地做些什么,即便今日于琅不开口,鱼姬也绝不会对于家见死不救,只是更深入的合作就别想了,但若是乱世的战火真的卷到了于家的身上,鱼姬和醉春楼肯定会做出万全的法子。 其实于琅自然知道这些事情无需点破,不过经过了他这么一插科打诨,气氛总算是和缓了些,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白念媛悄悄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抬眼看着师傅和鱼姬前辈还有于琅前辈脸上的笑容,到了此时她才有些感受,原来这几个举世无双的武道宗师,其实也只不过是才从少年走来罢了,他们的面容不再稚嫩,双眼也清澈如初,依旧是那般意气风发和锋芒毕露。 于琅也转身看着阁楼外,他伸出手搭在栏杆上,突然开口道:“下个月我要成亲了。”顾枝转头看向于琅,眼神疑惑,于琅笑着说道:“怎么,很奇怪嘛,我也老大不小了,你就不说了,再看看周厌和徐从稚,哪个不是心有所属了,到最后就我孤身一人,成亲很奇怪吗?” 顾枝耸耸肩,然后问道:“是哪家的姑娘?”于琅手指轻轻敲打栏杆,轻声说道:“在于家的时候,你们见过。”顾枝想起那时走在于琅妹妹身边的那个温婉女子,言语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让人一不小心就都要忘却了她的存在,顾枝只记得那是一个清秀白净的姑娘,看着是书香门第出身,想来与于家的门第也相配。 于琅缓缓道:“当初离开光明岛的时候,其实就与她有婚约在身了,是长辈定下的婚事,让她等了这么多年已经是我不对了,哪还能继续拖延下去,让一个姑娘家最好的年华都这般耗费了。” 顾枝想了想,轻声问道:“你喜欢她吗?”于琅没有说话,转头看向顾枝,顾枝抬眼看着于琅,接着问道:“她喜欢你吗?” 于琅静静地看着顾枝,然后笑了起来:“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不是什么家族联姻的陈旧故事,也不是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长辈强迫,她的家里许多年前就已经落魄了,后来跟着父亲来了光明岛于家想要寻些差事做,当年的婚约其实我在离开之前就告诉她可以不用当真,这些年如果她遇上了喜欢的人,于家也会将她看作自家人风风光光的出嫁。” 顾枝低声说道:“可她一直在等你。”于琅点点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地说道:“是啊,她一直在等我。”于琅转头看向顾枝,笑着说道:“所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谋算,就是自然而然地成亲成家罢了。” 顾枝也笑了起来,弯下身子以手肘支撑在栏杆上,他低声自言自语道:“是啊,她喜欢你,你喜欢她,就只是这么简单罢了。”于琅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后背,说道:“想来你们应该是喝不上喜酒了,不过没关系,这顿酒就欠着,还有周厌他们的,以后再还上。” 顾枝仰起头望着远处天际,然后突然起身站在了栏杆上,他伸出手指着远方,夕阳在落下,星辰和月华逐渐铺满了天空,顾枝朗声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座世界,还有我们。” 于琅点点头,轻声笑着说道:“当然。” 第五十九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三) 新一卷天坤榜的现世很快传遍了八大海域的每一座岛屿,虽然如今许多王朝都已经凋零破败,百姓也再无那份闲情雅致站在天坤榜前高谈阔论。 但这新一卷天坤榜的不同寻常依旧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继而便牵动了惊诧和难以置信,因为在这最新的天坤榜之上,没有平常那些熟悉的名字,而是十个从来无人听说名号的武道宗师,好似横空出世一般,潜藏多年而后一鸣惊人。 这十个人,有的在乱世开启之后的这几年间在几处海域和岛屿打拼出不小的名声,但有的人却是此前全然毫无踪迹可循,如今却已然高踞天坤榜之上。 榜首的不再是光明皇帝和魔君,所有岛屿之主的名字被抹消,而声势鼎盛的“地藏顾枝”和“戮行者徐从稚”也被摒除在外,不说那些在武道修行一途潜修多年的武道高手不肯相信,就连从未涉足武道和江湖的寻常百姓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天坤榜。 可是数百年来,天坤榜从未有过丝毫的偏移与缺漏,在最初的难以置信和将信将疑之后,人们已经逐渐将好似神明手笔的天坤榜看作了至高无上的权威,凡是这卷书画上所写的,便代表着世间最无可置疑的力量和地位。 即便光明皇帝的权势无需评说,即便许多岛屿之主的地位也不用天坤榜来加持,可是人们也曾看着天坤榜上出现一个个超凡脱俗的武道修行之人,惊艳了世间,也牵动了无数人的心驰神往。 但是就在今日,天坤榜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动,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被一笔勾销,那数百年来的地位骤然异变,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人们便不由自主地觉得惶恐不安。 在如今的乱世之中,天坤榜如此玄妙高贵的神秘之物都发生了这般变换,人们不免觉得这座汪洋的天地恐怕真的是要翻覆于一瞬之间,而那之后究竟是光明还是深渊,恐怕如今许多人都根本机会活着见到那个时候了。 在光明岛禹夏城外的一座港口旁,正要登船远行的顾枝从于琅手中接过那记载有新一卷天坤榜情报的竹简,随意看了一眼之后,顾枝笑了笑说道:“数百年的大费周章,就是为了现在和整座世界开一个玩笑?看来那位魔君真是把自己在秦山困得太久了,无聊透顶啊。” 于琅自然也知道这所谓的新一卷天坤榜早没有以前的天坤榜那般有威信,可是那之上的许多名字,于家和光明岛也都曾探听过不少情报。 如今位列其中第四位的那位武道高手,不久前刚被光明岛江湖院和降魔殿携手驱逐出玉乾海域,还有几位随着乱世席卷而在奉震海域声名鹊起之辈,也都有着问鼎世间顶峰的潜质,所以于琅的神色并不轻松,想了想说道:“这恐怕不是那个魔君的恶趣味那么简单,也许还有更深处的谋划。” 顾枝将竹简还给于琅,点点头说道:“如果齐境山没有死的话,应该现在也能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恐怕魔君也预料到了齐境山会死在光明岛,所以就将他的位置让与了别人。” 顿了顿,顾枝继续说道:“当初在秦山下的那座江湖,争先台上我便曾见过几位天坤榜上的候选人,实力确实不错,假以时日未必没有真正跻身天坤榜的实力,但如今的这些人我全然没有听说过,所以不好说是魔君的早有准备还是临时起意。” 顾枝转头眺望海面,缓缓说道:“不过正如你所说,这些人既然能够被魔君纳入天坤榜的翻覆中去,就绝对不会只是做一个笑话,他们必将对今后的大局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是已经彻底归入魔君的旗帜下,还是另有心思。” 顾枝还有未竟的话语,他知道魔君不是那种为了一己私欲便挑起如今乱世的人,魔君为了今日的局面更是耗费了数百年的谋划,所以无论是天坤榜还是魔军,背后定然深藏着更多的不可知与不可言说,顾枝隐约能够捕捉到一些深处的谋算,但终究没能看得透彻。就像现在这一卷天坤榜,想来魔君就是要让天下人都对所谓的“定数”哑口无言吧。 顾枝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站在甲板上等待的鱼姬和白念媛,他挥了挥手,然后拍了拍于琅的肩膀,笑着说道:“行了,这就走了,以后若是得空了就回去奇星岛看看,没准那个时候我们也都已经回了苍南城。” 于琅点点头,轻声说道:“好。”顾枝不再多说,转身走向船上,他背对着于琅摆摆手,于琅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船帆渐渐消失在视线的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马车停在于琅的身旁,一个温婉柔静的女子走下马车站在了于琅身边。 于琅回过头看着江若晚,他露出笑意,伸出手牵着她的衣袖,温和说道:“我们回家。”江若晚看着于琅,然后也笑了起来,她点点头,低声说:“好。” 远去的楼船甲板上,白念媛趴在栏杆上望着光明岛渐渐模糊的轮廓,不知为何,踏足那座天下第一大岛屿之后,那些繁华喧闹的城池和令人叹为观止的名胜古迹并没有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中,反而是平平无奇深幽宁静的驱瀑宗遗址却始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又想起了于琅和顾枝与齐境山的交手时,虽然只能记得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但是白念媛忘不了那种亲眼所见的震撼,她缓缓攥紧了拳头,感受到全身上下有一股暖流涌动着。 白念媛记得自己在下山的时候悄悄问过于琅,为何顾枝在和齐境山交手的时候并没有出刀,于琅没有只说是因为顾枝身上有伤不便出刀,而是与白念媛讲述了顾枝早年的武道修行。 白念媛才知道,在顾枝成为那个手持太平刀天下无双的“地藏顾枝”之前,曾身怀世间无数武学的真谛,同样已经登峰造极,是直到最后顾枝才选择了刀作为了武道登高的兵器。 白念媛这才想起当初自己拜顾枝为师的时候,顾枝曾问过她是否想过自己真正的追求,那时白念媛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想要报仇的心思尽数言说,顾枝没有对此多加评判,只是要她在武道修行一途再多想一些。此时白念媛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想要学刀吗?如果还有其他的选择,她是否还会做出其他的决定? 不知为何,白念媛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早有了答案,但是她却捉摸不透,就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玩捉迷藏,让她只能困顿原地却始终找寻不得,白念媛低下头抓着脑袋,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白念媛没有听见脚步声,等到她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身边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熟悉身影,白念媛愣了愣,然后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师傅。” 顾枝随意地挥挥手,示意白念媛不用多礼,然后神色平静地问道:“师傅在和齐境山交手的时候,是不是很帅?”白念媛愣在原地,一时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然后就看见转头看过来的顾枝眼神戏谑,白念媛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顾枝咳嗽一声,摆摆手示意白念媛不用回答。 白念媛意识到顾枝特地来到这里应该是有要事要说,所以收敛神色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候顾枝发话,顾枝看着白念媛一本正经的样子,无奈地摇头说道:“你不用时时刻刻这么紧绷着,虽然说刚刚开始武道修行是该更认真专注些,但也不是要你总是像个木头一样。” 白念媛想起前往驱瀑宗旧址时于琅的训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顾枝看着白念媛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 顾枝伸出手揉了揉眉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收起那些为人师表的威严了,怎么白念媛还是这样一副面对自己就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顾枝冥思苦想之后,便只好归结于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教书育人的经验和天赋,但是这种事情又没办法勤能补拙,顾枝再次叹息一声,只能继续摸索了。 顾枝也不再弯弯绕绕,直截了当地问道:“看了于琅和齐境山的交手,有何感受?”白念媛认真想了想,回道:“很强。” 顾枝接着问道:“觉得学剑好还是学枪好?”白念媛没有立即回答,许久之后才试探性地回道:“学剑?” 顾枝瞥了白念媛一眼,反问道:“那你现在不是在学刀吗?想要放弃学刀去练剑了?” 白念媛自觉失言,连忙拱手弯腰,就要解释什么。 可是顾枝却抬起手打断了白念媛的话语,缓缓说道:“世间万般修行法门,我不敢说自己就可以给出一条全然无错的通天之道,但在我看来,无论是什么玄妙的武学,无论是如何高超的术法,在最本初的时候,也就是如今初涉武学之时,断然没有资格去做选择和取舍。现在就想着学刀还是练剑更好,孰强孰弱?还是你自己能够决定哪个更适合?” 顾枝伸出手在栏杆上轻轻一敲,然后沿着栏杆又切开了几个间隙,在之间隔着一段段距离,顾枝说道:“在修行之中存在着数道关隘,决定着登高的远近和感悟的深浅,可是在最开始,这一道如果没有迈过就万事皆休的门槛,不讲究什么高瞻远瞩和高远志向,而是要切切实实的脚踏实地,现在的你是学刀还是练剑,全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知晓武道究竟是什么,以及你选择武道登高的决心究竟有没有表里如一。” 白念媛觉得自己的心中好像有什么屏障被打破了,那先前纠缠不清的困扰顿时烟消云散,白念媛抬眼看向顾枝,然后再次抱拳弯腰行礼,她沉声说道:“念媛拜谢师傅传道之恩。”顾枝摇摇头笑道:“传道?想要让我传道你还差得远呢,等你哪一天真的跨过了门槛和关隘,再来谈大道的事情吧。” 白念媛重重地点了点头,顾枝笑着转头看向海面,今日是个风平浪静的晴天,极尽目力便能看见更远处的光景,虽然来往航行的船只少了些,但那些翻腾着身影起起落落的鱼儿还有飞鸟却依旧乐此不疲,不管这世间是倾覆还是太平,这些自由自在的生灵都会自始至终地这般畅游天地,即便仍要受些拘束,但终究能够去往更远更高的地方。 白念媛想了想,还是轻声开口问道:“师傅,那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用刀啊?”顾枝看着白念媛一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说错了话的模样,笑着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其实当年也有人跟我说练剑会更适合,但是最终我还是更喜欢用刀,没理由的事情。” 话语至此,顾枝却突然神色一滞,像是骤然想起了什么一样陷入了沉思,白念媛仔细打量着顾枝的神色,没敢打扰,只是觉得有些困惑,不知道师傅这是怎么了。 当初在秦山上,直面魔君的顾枝曾在体内那真气汇聚的秘境之中见过一个人,或者说只是一道残存于世的气息,从他流落郓荒岛到如今恢复记忆,他的脑中就好像被抹去了有关的痕迹。 直到现在才恍然惊觉,可是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思地去回忆,却始终无法捕捉到那个身影的气息轮廓,就好像那时自己不过与一道虚无缥缈的雾气见了一面而已,可是顾枝总觉得不对,他真真切切地遇见了那个人,那个对他来说本该很熟悉的人。 顾枝伸出手撑在栏杆上,抬起手掌遮盖了自己的面容,脊背微微拱起,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白念媛察觉到顾枝的异样,正要开口询问,鱼姬却已经走了过来对着她摇摇头,白念媛困惑不解,但也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开口言语。 顾枝开始将自己所有的心绪都落在真气存续的秘境中,他看见了一个紧闭着双眼的孩童,面容是自己的模样,他行走在幽静深邃的潭水畔,他看见四周广阔的平野尽头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他看见就在不远处有一座掩映在竹林中的竹屋,风铃声轻轻作响,即便瀑布倾天落下的轰鸣也没能掩盖丝毫。 可是除此以外,这个地方便只有顾枝独自一人,空荡荡的,风声穿梭而过,此外便一片静寂,顾枝走到潭水的岸边,他席地而坐,然后愣愣地看着水中的倒影,没有人出现在他的身边,整片天地都只有属于他的气息。可是那时,明明是有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的,那究竟是谁呢? 顾枝朝着潭水伸出手,然后就看见光亮渐渐汇聚在掌心,他心念一动,熟悉的漆黑长刀就握在了手中,顾枝将刀尖探入水中,涟漪荡漾着回旋,平静的水面被吹皱,然后就出现了一层层倒影,顾枝猛然抬起头,看见了天穹中那轮烈日旁出现了一盏明月,像是烛火,燃烧着光亮,却没有什么温度。 潭水中的涟漪远去,然后慢慢在水面上勾画出一个泛着古怪纹路的圈,一层层地叠着,顾枝眨眨眼,就看见盘坐于潭水上的那个孩童身边出现了一缕缕几乎看不见的细线,像是水雾一般,从潭水深处一直蔓延向天穹高处,顾枝缓缓站起身,然后转头看向身边,他想起来了什么。 许多年前,在顾枝还不是名为顾枝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腰间悬挂长刀的人告诉他当世刀法尽归一人之手,那时还是孩子的他问那个人,究竟是谁有本事独断武道,那人便笑着抬起手指着自己,语气平淡神色得意地说道:“当然是我君洛。” 君洛,君洛,孩子拍打着手欢喜笑着,那人便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与他说:“君衣,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让谕璟那些家伙也瞧瞧,咱们君家是能出读书种子的,可不是什么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到时候爹爹再悄悄教你些刀法,你就是文武双全的大高手了。” 孩子懵懂地抬头问:“大高手?是多大的高手啊?”那人认真地思索着,然后抬起双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语气夸张地说道:“这么大的大高手。” 孩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追问道:“比爹爹还大的大高手吗?”那人想了想摇摇头:“比爹爹还厉害有点难,不过咱们君衣以后可是读书人,琴棋书画肯定是更厉害的。” 只是后来,孩子渐渐长大了却还是更喜欢修行刀剑,惹得那人虽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却还是没有强逼着孩子非得去读书治学,再后来,孩子有了一个弟弟,那人便立誓说,等这一个孩子出生了,一定要远离谕璟和商宁那一伙人,免得又给他们拐到武道修行去了,不务正业。 楼船甲板上,顾枝抬起头看向远处,他的神色平静,眼神也没有丝毫异样,白念媛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却看见顾枝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鱼姬也转头眺望海面,然后轻声说道:“来了。” 顾枝直起身子,掌心抵住腰间的刀柄,海面上骤然有疾风掠过,天穹中云卷云舒,顾枝手指轻轻敲打绿竹刀鞘,然后低声喃喃着什么,白念媛只隐约察觉到那是两个陌生的名字:“君衣,君策。” 远处的海面上骤然传来轰鸣声,白念媛疑惑地抬眼望去,就看见遮天盖地的船帆,还有茫茫多数不清的战舰。 第六十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四) 如今的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边境交界处已经彻底被战火所点燃。 虽然这两座海域分别有光明岛和奇星岛坐镇,但魔军却也是早有准备,刻意地绕开了光明岛与奇星岛的严密把守处,将全部兵力投注在了两大海域交界的几座小岛屿上。 经由此,不仅将本该远征其他海域的光明岛大军牵扯住脚步,也使位于旭离海域东南部的奇星岛不得不派出军队远渡重洋,必然削弱了奇星岛对周边七星连岛的把控力度。 这是魔军正大光明的阳谋,而光明岛和奇星岛也不得不做出应对,因为如今战火已经蔓延至所有岛屿,又有金藤岛被破金藤皇帝身陨在前,所以仅剩的大岛屿必须肩负起指引海域的重任。 如今散布在各大海域征战的玉乾海域联军就是出自此种用意,务必要以雷霆之势从魔军手中尽力将主动权往己方拉扯几分,否则若是坐视其他海域和岛屿慢慢被魔军所蚕食,届时孤立无援的玉乾海域、旭离海域和玄坎海域便只能是无根之木,哪怕可以坚持一阵时日,也不免要陷入魔军的重围。 海面上的船只来往虽然少了许多,但行走于还算安稳的玉乾海域境内,其实对于不少行船之人依旧是可以把握的机遇,只是现在想要越过边境去往旭离海域就难了许多,这一艘从光明岛启程的楼船没有走在往日里熟悉的航线上,而是决定绕道玉乾海域和瀚兑海域的交界处附近,从那里借助几座海峡的遮掩去往旭离海域。 这道路线在这几个月来已经是许多玉乾海域行船之人的首选了,而且那瀚兑海域边境的海峡也从来未曾见过任何战舰的踪影,想来无论是魔军还是抵抗军都没打算将这个地方看作战略必争之地,所以这艘离开光明岛的楼船在驶入海峡的线路之后便自然而然地有些松懈了下来,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船长也觉得不该有什么差池意外才对。 但战舰的出现瞬间打破了海面的平静,也让孤零零飘流在海峡间的楼船一时间进退维谷,船长远远看见张扬的旗帜便已经打算回航,可是深陷海峡之中就连后路也被不知不觉间封锁。 于是这载满了货物和行客的楼船便成了困兽,但是船长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一艘平平无奇的航船,何至于牵动这么声势浩大的舰队来围剿? 在战舰的最前端,一个独自站在船头甲板上的魁梧身影双臂环胸神色淡漠地注视着远处的那艘孤零零的楼船,吃水量极大的航船在舰队的面前却那般毫不起眼。 魁梧身影的腰间悬挂着两把宽大的重剑,此时隐隐有电光缠绕其上,交织在魁梧身影略显阴柔的面貌上,他伸出手握住栏杆,头也不回地问道:“地藏顾枝就在这艘船上?” 身后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兜帽下的佝偻身影听见了那个名字,似乎身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但是面容枯槁的老者还是抬起头沉声说道:“根据玉乾海域的消息,至少地藏顾枝会在航行经过此地的某一艘船上。” 那个魁梧身影点点头,脸上勾勒出一抹笑意,没有什么嗜血的残暴,反而有几分让人见之晃神的妩媚,这样一副堪称绝色的面容搭配着一身肌肉虬结的体魄,总让人觉得充满了诡异。 老者将自己的身体蜷缩在黑色长袍下,他微微后退了几步,身体都开始模糊起来,不知为何,他从那艘楼船上感受了刺骨的锋芒。 虽然不至于让他如今这个天坤榜第五的武道高手望而却步,但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离开此地,反正他没打算在这乱世中如何搅动风雨,只希望可以安然苟活到战争结束,所以也不愿意卷入什么武道之争还是权势争夺去。 那个魁梧身影察觉到老者打算退去,却毫不在意,他声音沙哑地说道:“巫赟,你大可自行离去,守着那个天坤榜第五的位置没准真能让你撑到乱世结束,可是等战争落幕了,你也不过就是换了一个主人继续当狗罢了,这样活着有何意义?” 说完,魁梧身影并不打算等巫赟作出回答,他背对着巫赟挥挥手,站在船上各处守卫的身披铁甲的护卫就已经围了上来。 巫赟看了一眼那个魁梧的背影,然后身影一阵模糊,就从原地消失不见了,那个魁梧身影毫不在意地摇摇头,嘲弄地笑道:“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罢了,等这一次我杀了地藏顾枝,不说什么天坤榜第五,天坤榜第一也是我的囊中之物。” 魁梧身影抬起手,船上的旗帜便再往上升高了些,远处的楼船显然可以清晰看到旗帜上所绘的长蛇图案。 如今的瀚兑海域谁不知道,这面旗帜就代表着掌控半座瀚兑海域水域的“天都”角奢,随着新一卷天坤榜现世,角奢的名字也赫然位列第七的位置。 更可怕的是,“天都”角奢与如今叱咤奉震海域位列天坤榜第四的“铸铁”岩倦,都还是同时手握十万大军在麾下的大军指挥使,虽然角奢只是海盗出身,而岩倦也因为其叛出所隶属的国家而臭名昭着,但谁也无法否认这二人的强大。 楼船甲板上,许多还在观光的行客已经在船上水手和护卫的带领下回到了各自的舱房中去,只有栏杆附近还站着三个身影,但是却没有人胆敢上前去劝他们赶紧离开。 因为不知从何时起,那三个人身边十步以内,就尽是刀剑的锋芒,无论是谁踏足其中,都难免感觉到被千万根针刺入体内,所以甲板上便诡异地出现了一处禁地,只有那三个人独处其中。 顾枝从鱼姬的手中接过醉春楼的情报,上面写着“天都”角奢的信息,无论是这些年来的出手记录,还是所率领的大大军的实力,都有详实的记载。 更关键的是,情报中指出,角奢此人一旦出手,可绝不会计较什么道德礼仪,只要是他觉得必须稳操胜券拿下的局面,那么就算是以大军绞杀一人,这种为人不齿的事在角奢身上也已经屡见不鲜。 顾枝静静看着,然后随口问道:“冲着我来的?”鱼姬点点头,语气中似乎还有些歉意,声音阴沉地说道:“玉乾海域那边有几个钉子刚被拔出来,没想到角奢都将手伸到玉乾海域去了,这一路上醉春楼反而是慢了一步。” 顾枝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说道:“一个角奢还不至于让醉春楼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其上,所以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再说了,这玉乾海域不还是江湖院的眼皮子底下嘛,出现这样的事情不是他们的错?” 这时顾枝倒是有了身为醉春楼副楼主的自觉,晓得为自家产业说几句好话了,但是鱼姬的脸色依旧难看,毕竟角奢都已经来到面前了醉春楼的消息才堪堪送到,而如今再想要做什么准备都已经晚了。 以角奢的处世之道,既然是为了地藏顾枝而来,恐怕这一次所带的人手已经是全部兵力的半数不止,甚至还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也就是说,这艘孤零零的楼船需要直面装备精良骁勇善战的五万海军,而且还有一个如今位列天坤榜的武道高手坐镇。 顾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严阵以待的楼船护卫,他突然低声问道:“他们应该无法确定我们在哪一艘船上才对,所以此前已经有不少船在这里遇害了吧?”鱼姬没有回答,但顾枝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顾枝摇头笑了起来,满是嘲弄,他抬起头感慨道:“没想到有一日,居然有人会因我而死。” 鱼姬神色凝重地看着顾枝,缓缓说道:“顾枝,也许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是如今的你已经是这世间的武道第一人了,所以无论是崇拜还是嫉恨,都注定了你不可能再只是当年的那个在苍南城中隐姓埋名的普通人,今日有人因你而死,也可能有人因你而活,并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你已经做了什么,你是复兴奇星岛的开拓之人,是挑战魔君的武道第一人,如今你的存在已经作为了一个符号,代表了太多东西。” 顾枝闻言只是轻轻点头,虽然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都未曾将自己看做什么高高在上的英雄和偶像,但是就像鱼姬所说的,重要的不是顾枝做了什么,而是他已经为这个世界做了什么。 恰逢乱世降临,人们需要这么一个武道第一人的存在,而且是活着的武道第一人,所以只要顾枝依旧活在这世间一人,那么便有无数人会因了他而得幸与不幸,虽然与顾枝全然无关,但却已经与他的存在有了牵连。 顾枝转头看向白念媛,笑着问道:“你是要先回去船舱里等着,还是在这里观战?” 白念媛听着顾枝和鱼姬谈论眼下的时局,站在一旁不免有些紧张,此时听见顾枝的问询,下意识就要转身躲进船舱里。 可是不知为何,看着顾枝那依旧轻松的神色,白念媛便觉得心头的畏惧消减了许多,于是她认真地想了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语气坚定地说道:“不回去。” 顾枝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白念媛的回答,所以并没有感到意外,不过想了想还是正色叮嘱道:“这一次和在光明岛上对战齐境山还是不同的,那时只需要对付一个人我完全可以应对周全,但是这一次对面是千军万马,一旦我陷入重围就很难再看顾到你们了,即便这样,你也还是不怕吗?” 白念媛转头看着远处缓缓逼近的舰队,她咬着嘴唇双拳紧紧攥着,然后摇晃着脑袋说道:“怕,但是不回去。” 顾枝点点头,低声说了一声“好”,然后他转头看向鱼姬,鱼姬微微皱眉,顾枝无奈地说道:“总得留一个人在这船上护着吧,如果我们俩都被纠缠住了,这艘船不是也得废在这了?” 鱼姬只好沉默着接受了顾枝的提议,虽然还是和当年一样,即便面对千军万马和重镇雄城,这个明明能够坐在醉春楼中筹谋天下事的聪明人却总是喜欢这般鲁莽行事,但不知为何,好像到了最后,再怎么胡闹幼稚的事情落在了顾枝的身上就都理所应当了。 顾枝向前踏出一步,虽然仍未拔刀出鞘,可是他飞扬的衣摆和白发却已经逸散出丝丝缕缕的锋芒来。 一时间,不只是三人身边的十步之内,就连整艘楼船的附近海面都被纤细的锐利锋芒切割出道道涟漪来,若是细眼观瞧,还能隐约辨认出那涟漪沿着细致的纹路将海面分割成了一层层错落有致的格局来,那些海水都被禁锢在不同的空间里,就那样漂浮在半空中荡漾着。 顾枝正要起身站在栏杆上,身旁鱼姬却突然开口说道:“小心些,你身上还有伤。”顾枝转头笑道:“所以之后我可能又会晕过去了,这一次不知道会伤的多重,就只好劳烦楼主大人将我送到扶音那里去了。” 鱼姬没有点头也没有再开口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顾枝,顾枝转头背过身,低声说道:“死不了。” 顾枝踩在了船头的栏杆上,然后纵身跃下,海水骤然翻涌倒卷而起,化作了蛟龙的模样,顾枝便正正好好地落在那海水蛟龙的头顶,顾枝背负双手神色平静地看着远处的舰队。 远处舰队的前方,“天都”角奢眯起眼睛看着脚踏虚空的顾枝,他舔了舔嘴唇,有些遗憾地叹息道:“可惜,长得一般。”他低声呢喃,手掌挥下,身后茫茫舰队已经继续向前突进。 角奢看着顾枝,还是问道:“你就是‘地藏顾枝’?”角奢不等顾枝回答,直接说道:“如果是,就只好请你死在这里了,如果不是,那就劝你不要做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反正都扛不住我两刀,没必要在死之前还丢这种人。” 顾枝脸上并无笑意,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就是顾枝。” 角奢抬眼盯着顾枝的双眼,似乎想要辨认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说实话,虽然角奢也知道拥有这般气魄的人应该真是那个“地藏顾枝”无疑了,但是看着眼前年轻得过分的白衣人,还有那一头显出病弱与落魄的白发,角奢总觉得与那个传闻中当今天下武道第一人的“地藏顾枝”气质不太相符。 不过既然那个人白衣人都说自己是“地藏顾枝”了,管他是真是假,反正今日都是要死在这里的,所以角奢也懒得去计较此时的顾枝是真的有伤在身所以才这般落魄还是故意示敌以弱。 角奢毫不犹豫地驱使舰队冲锋在前,而他便静静等待着,等到顾枝杀了几万人之后,才是他角奢出手之时,到那个时候,所谓的武道第一人也不过就是强弩之末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罢了。 想到这里,角奢便愉快地笑了起来,咧开嘴角,露出森冷的白牙,贪婪地吐出舌头。 顾枝看着气势汹汹而至的舰队,他缓缓伸了个懒腰,然后仰起头看着天际远处,眨眨眼,好像看见了一座漂浮在云海之后的岛屿,那般的静谧美好,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顾枝突然觉得,那个地方有些熟悉。 舰队最前方的战舰已经冲锋而至,眼看着就要撞上顾枝所站的地方,可是楼船上严阵以待的护卫和水手却只看见海水冲天而起,然后在漫天水雾与尘埃中,那艘势不可挡的战舰就变作了两半缓缓向着两侧倾倒,而那个一身白衣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依旧站在原地,手中长刀安安静静躺在竹鞘中,静默不语。 顾枝望着天空,然后轻声说道:“请剑。” 无论是海面上的所有战舰,还是此时的楼船上,所有的长剑都难以自控地脱离了剑鞘冲天而去,悬挂在天空中,随着顾枝手指指向舰队,然后漫天剑雨落。 第六十一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五) 这一处位于瀚兑海域边界处的海峡,因为耸立两侧的山崖之陡峭以及临近荒岛之贫瘠,于是向来不是行船商旅的首选航线。 在百余年前瀚兑海域海盗最为猖獗时,此处便是所有海盗躲避海域间许多岛屿王朝追剿的避难所,更是曾经盛极一时的海上黑市所在,不过随着近些年来光明岛和瀚兑海域各大岛屿联手围剿海盗,这个地方也就渐渐荒废,就连海盗也鲜少踏足。 可是随着两年前乱世席卷而来,瀚兑海域的不少岛屿在魔军侵袭之后不久便只能将许多疆域拱手相让,以求得到几分苟延残喘的余地。 而魔军也并不急于将所有岛屿都纳入统治,而是倾注不少兵力用于封锁瀚兑海域通往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的边界,兴许是打算断绝瀚兑海域与外界的往来,以此便可以渐渐蚕食各大岛屿,甚至使魔军兵不血刃,借此保存更多力量以进一步闯入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 到了此时,还敢于冒险行驶于各大海域之间的商船货船,要不是背靠足以威慑海上宵小的大势力,要不就是来自于光明岛或是奇星岛这样仍旧可以屹立不倒的古老岛屿,但即便有种种身份背景作为掩护,却并不意味着这些航船敢于和魔军直面相抗衡,于是如何寻求到相对安稳的航线便成了许多航船需要仔细琢磨斟酌的首要之务。 这处从瀚兑海域通往旭离海域的海峡,幸而还未曾被魔军倾注兵力镇守,于是不少想要富贵险中求的航船便开拓出了一道航线来,这两年间往返于此处的船只倒算不上少,再加之瀚兑海域残余的一些海盗势力也想要将此处当作盘踞的险要处,所以来往航船与海盗舰队就形成了井水不犯河水又相互依存的格局,直到“天都”角奢将瀚兑海域所有海盗势力都吞并,这种微妙的格局才被打破。 今日“天都”角奢突然将手下五万精锐都尽数调遣至海峡附近,自然吸引了不少势力投注视线,海峡不远处甚至还出现了魔军舰队的踪影,虽然只是远远旁观,但也不免让人多了些猜测,议论着角奢和魔军究竟是为了何人如此兴师动众。 海面上的平静随着那个白衣身影凌空踏足海水蛟龙之上便彻底被打破,“天都”角奢手下舰队全数进发,先锋战舰直截了当地朝着那个孤零零的白衣身影倾轧而去,汹涌的海水瞬间淹没了那个年轻人的单薄身影。 可是所有旁观之人不知为何却觉得那个人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消亡,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冲天而起的龙卷,尘埃和水雾散乱在半空中,而后便是漫天剑雨,搅乱了云海刺破了虚空,宛若千万道无孔不入的细针,将侵袭至那个白衣身影周身的所有战舰都在眨眼间刺成了筛子,在令人觉得牙酸的吱呀声响中,许多势不可挡的庞大战舰轰然破碎。 可那个白衣身影依旧只是站在原地,甚至只是抬起了手,角奢手下战无不胜的精锐海军就已经死伤无数,但坐镇舰队的角奢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慌乱失措,他仍旧站在船头甲板上,神色平静地挥手,于是便有更多悍不畏死的战舰直冲那个身影而去。 好似要将人吞没的滔天巨浪和滚滚风卷铺天盖地,即便是站在极远处旁观的人都觉得双眼被刺痛,然后觉得肩头被压着千钧重担。 可是那个一身白衣满头白发的单薄身影却还是一动不动,悬挂于虚空中的长剑都已经消失不见,人们盯着那个身影腰间的绿竹刀鞘,已经隐隐猜测到那个年轻人身份的许多人开始期待那把名震整座汪洋的漆黑长刀出鞘。 传闻中,当年那个在奇星岛魔宫外一刀开太平的少年郎,手中长刀漆黑如墨,却好似有天地间所有的光明缭绕其上,于是即便那个少年名为“地藏”,却仍旧是为这个世间带来无尽光明的传奇。 听说乱世开启之前不久,那个已经销声匿迹许多年的传奇还曾去往魔君御下的出云岛与之一战,之后“地藏顾枝”这个名字便再次消失不见,甚至许多人都猜测他已然身陨。 但无可否认的是,顾枝之名已经来到了天坤榜上的最高处,仅次于光明皇帝和魔君,这唯有当年君洛曾做到的伟业,居然再次被真真切切地重演。 那么现在呢?失踪归来的“地藏顾枝”,是因为与死而复生的魔君一战之后一蹶不振,还是有了更上一层楼的气魄? 人们记起在之前的那一卷天坤榜上,曾书写道“地藏顾枝”乃是当年陨落于孤山上魔君手中的君洛的后代,于是人们不免开始期待,如今的顾枝是否能够做到当年君洛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位于白衣年轻人身后的那艘楼船虽然难免被海浪和狂风吹拂得摇晃不止,但却始终安然无恙地处于气息碰撞的最中心。 船上的纲手和护卫也许不知,其实这都是因了顾枝有意将真气笼罩住楼船所在,以及此时陪着白念媛站在船头甲板上的鱼姬同样以真气护住此处,所以这艘孤零零的楼船反而是如今此地最为安稳之所在了。 海面上再起波浪,这已经是顾枝第五次抬起手了,而散落在他身边的战舰残骸以及流淌的鲜血已经铺满了水面,甚至就连水面下深处的海水都已经被染成了深沉的墨色。 可顾枝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站在舰队前方稳坐钓鱼台的“天都”角奢,顾枝眼中没有挑衅也没有恼怒,而是最纯粹的平静。 可是落在角奢的眼中,却变成了不屑和轻蔑,但角奢并没有被激怒,他依旧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等待顾枝那逸散在天地间显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庞然真气出现片刻的凝滞和收缩,那么才是他角奢出手之际。 但顾枝不愿意再等下去了,他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严格说来,从他在方寸岛去往出云岛,又从出云岛流落到郓荒岛,已经与扶音离散了太多时日。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带着扶音他们安然无恙地从出云岛上离开,可是他错了,黄草庭和武山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于琅和周厌被从此改变了人生的轨迹,而他也差点违背了承诺。 那时坠落下秦山的顾枝真的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见到扶音了,最后他没有太多的悲伤和不甘,只有挥之不去的遗憾和愧疚,因为他曾对她许诺,今生今世都会陪伴左右护她周全,可顾枝差一点就成了那个言而无信的人,幸好,他活了下来,然后现在便要去见她了。 万水千山,艰难风波,无论什么,都再难阻挡顾枝的脚步。 顾枝最后转头看了一眼楼船的船头甲板,鱼姬神色平静,轻轻点头,顾枝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而后便重新看向了舰队深处那个站在前端的魁梧身影。 顾枝缓缓闭上了双眼,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和风雨便都消失不见,顾枝向前走出一步,波澜起伏的海水归于平静,而在深邃的黑暗中,顾枝就像是一步踏入了光明,从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光亮落在他的身上,顾枝轻声开口:“醒来。” 在更深处,那是平静的湖水,在群山之间,在竹屋之前,湖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就像是世间最为澄澈的镜面,倒映着那个坐在半空中的渺小身影。 笼罩在光芒中,低着头,白发披散在身侧,腰间悬挂着朱红色的酒葫芦和绿竹刀鞘。 就在顾枝开口的那一瞬间,空空荡荡的绿竹刀鞘中突然填满了刺眼的锋芒,这整座位于顾枝体内气海深处的天地都响起了酒水晃荡的声音。 那个紧闭着眼睛的稚童睁开了眼睛,他缓缓抬起头,面容与顾枝一般无二,神色平静,眼眸中没有璀璨光亮也没有星辰生灭,只有最本初的混沌和光明交错而过,稚童抬起手指,按在了光芒汇聚的绿竹刀鞘上,然后便有长刀出鞘的长鸣声。 湖畔,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处的顾枝抱拳弯腰行了一礼。 外界不过是呼吸之间,那些蜂拥而至的战舰还没有往前推进几分距离,所有人就都看见顾枝睁开双眼,然后手中绿竹刀鞘就响起了碎裂声,这一把顾枝从郓荒岛一片竹林中随手制成的刀鞘终究还是挡不住漆黑长刀吞吐的锋芒了。 随着顾枝掌心按住刀柄,天地间都听见了那清朗的嘶鸣,宛若是传说里浴火的凤凰再次振翅高飞,恍如亲眼看见沉睡多年的巨龙昂首醒来。 长刀出鞘,只是眨眼间,这座海峡之间的海面就像是被打碎的镜面一般,无数支离破碎的裂痕从海底深处汹涌而至,而后锋芒一往无前,竟是直接将虚空都切割成了碎片一般。 在那刹那的光怪陆离中,所有人好像都看见眼前出现了自己的倒影,然后还没等他们从这幻觉中清醒过来,冰冷的刀锋已经划过了他们的身体,刺破了肌肤血肉,贯穿了骨骼经脉,鲜血还没来得及喷涌而出,尸体已经变作了细散的碎块。 吱呀声中,轰然震动,战舰裂开了! 就好像是一阵风刮过,所有在那一刀面前变作了碎片的东西都被猛地卷起来,倒飞向空中,粘稠的血液化作了雨滴,飞舞的尘埃好似洋洋洒洒的白雪。 那个身影就从其中穿梭而过,没有人能够捕捉到那稍纵即逝的光亮,只知道当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满头白发的白衣年轻人原先所站的海面已经被深不见底的漩涡取代,而一道锐利的锋芒硬生生将海面切割开来。 所有位于这道锋芒前方和四周的东西都被干脆利落地切成了碎片,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声音终于响起,人们在漫天飞舞的废墟中,看见那白色的光影,站在了舰队的最前方。 当顾枝闭上眼睛的时候,始终站在船头好整以暇的角奢便突然感觉到有难以阻挡的磅礴力量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种刺入骨髓深处的寒意催促着他离开此地。 于是角奢便没有丝毫犹豫地暴退而去,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等到他看着那锋芒贯穿了无数战舰和铁甲来到身前的时候,那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已经近在咫尺。 “天都”角奢毫不犹豫地拔刀出鞘,双刀交错抵在身前,他的身体依旧漂浮在半空中,甚至还没来得及落地,千钧重担的冲击力就已经砸在了他的胸口上,隔着肉体和骨骼直接敲在了他的心肺上。 角奢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狠狠地砸在另一艘战舰的甲板上,直接砸碎了木板,重重地摔在最底层的船舱中,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竟是止也止不住。 顾枝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那些仍旧蓄势待发的战舰在看着先头部队全军覆灭以及中枢主将不知生死的情况下,还是悍不畏死地向着站在主舰船头手中持刀的顾枝发动了攻击。 舰队中的武道高手倾巢而出,铺天盖地将顾枝的所有退路都牢牢封锁,密密麻麻的飞箭从天而降,还有许多钩索搭在了主舰的栏杆上,拉扯着那些身经百战的海军冲锋而来。 然而顾枝看也没有看一眼这些针对自己的冲击,他的双眼始终盯着角奢摔进去的甲板裂缝,然后身影再次动了起来,人们只能看得见他挥了挥刀,就像是掸去灰尘那般的轻松写意。 可是数不清的刀芒就像是一颗颗流转的星辰,将所有的光亮和锋锐都凝结在一处,环绕着顾枝的身体轻轻转动,随之顾枝踏出一步,那些刀芒就向着四面八方飞出。 天地间就像是有人放了一场烟火,瞬息间就被爆裂的光芒所铺满,谁也没办法在这样的光景面前依旧睁着双眼,在最后,所有人只听见一声令人耳朵生疼的吱呀碎裂声。 角奢从船舱的底部站起身,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持刀的双手在颤抖,他的神色有些呆滞,那阴柔俊美的脸上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现了迷茫。 角奢晃了晃脑袋,然后感觉到头顶洒落的光芒被阴影遮掩,他缓缓抬起头,看见顾枝就站在甲板的缺口附近,神色平静地低头看来。 角奢静静地看着顾枝,然后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这个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病弱年轻人将自己一刀打败了? 角奢还没有从冲击中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和修行多年的本能还是驱使着他握紧了手中的双刀,然后再次暴退离开原地。 这一次顾枝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角奢却感觉自己全身都绷紧了起来,因为那刺骨的锋芒出现在了身后,只差一寸! 角奢硬生生拧转手臂握着刀挡住了顾枝挥舞的长刀,然后借着冲击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抛入了海中,这一刻角奢就连丝毫反抗的念头都没有,只有一个最初的渴望驱使着他,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活下去,活下去…… 角奢像是一条落水狗一般在海水中拍打着,可是无论他如何奋尽全力,那股缠绕在身上的寒意和锋芒却都没有丝毫减弱。 角奢不敢停下来,他拼了命地游着,寄希望于海面上那依旧兵力极多的舰队可以拖住顾枝手中的刀,可是轰鸣巨响却在片刻之后就已经消散一空,角奢看见眼前落下许多碎片,有断裂的木板,有徒劳无功的长箭,有破碎的肢体,还有数不清的刀枪剑戟…… 阴影还是笼罩而至,角奢从海水中一跃而起,挥舞着手中的双刀劈砍向身前那个不动如山的身影。 顾枝反手握刀,然后刺下,既没有去抵挡角奢的双刀,也没有寻找对方的破绽一击毙命,就只是将手中的刀刺入了海面,而后万丈龙卷冲天而起,将角奢蓄力已久的全力一击直接打碎,甚至还将本想借此作为障眼法伺机脱逃的角奢困在了原地。 顾枝来到角奢的身前,倒卷的海水缓缓落下,就像是倾天的瀑布,顾枝静静看着角奢,然后握着手中的刀伸出了手掌,濒死的角奢一声怒吼,体内积攒多年的汹涌真气猛然鱼贯而出,将角奢本就魁梧的身影撑得更加壮硕巍峨,角奢的身后出现一个飘忽不定的模糊虚影,同样手握双刀朝着顾枝劈砍而来。 顾枝没有抬头去看那个渐渐凝实的虚影,也没有在意角奢的临死反扑,他依旧一手握刀一手掌心按下,在那一刻好似天穹的云海都坠下几分,最先碎裂的顶天立地的巍峨虚影,然后是角奢手中的双刀,最后是他的身体,就像是一件名贵的瓷器被摔在了地上,支离破碎,尸骨无存。 顾枝吐出一口气,海面上吹拂过一阵风,将所有的断肢残骸和废墟尘埃都吹散,顾枝的掌心向下,手中漆黑长刀的锋芒缓缓收敛,然后眨眼间海面上就风平浪静,或者说此时在那个白发年轻人身前,就连汹涌的汪洋都不敢轻易动弹,顾枝仰天看了一眼,然后闭上双眼。 楼船船头的甲板上,一袭黑色的长袍落在地上,然后人们就看见那个身穿红裙的绝色女子来到了顾枝的身边,伸出手接住了顾枝倒下的身影。 鱼姬将顾枝圈在自己的怀抱中,带着昏迷过去的他回到了楼船上。 第六十二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六) 圣坤海域乱了,但是承源岛没有乱。 虽然战火的席卷依旧让人猝不及防,但是早有准备的承源岛还是安然度过了最初的混乱,并且那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皇帝陛下又早将那些把持朝廷权势多年的世家大族都清洗了一遍。 于是如今的承源岛王朝可谓是焕然一新,那些本是摩拳擦掌期待着大刀阔斧改革的有志之士,眼看着乱世将至,也二话不说地投身于保家卫国的运筹帷幄中,世家大族的倾塌使民心更为凝结,现在的承源岛大有与魔军一较高低的气魄。 乱世战火至今,圣坤海域的战局日渐颓败,尤其是在金藤皇帝陨落之后,魔军的侵袭更为势不可挡,如今已经是将近乎半座圣坤海域都吞入腹中,而那些贪婪嗜血的魔军还不知疲倦地辗转于各大岛屿之间。 不像是瀚兑海域和旭离海域那边的魔军仍旧存了些试探的心思,盘踞在圣坤海域的魔军势必要将整座海域都和宣艮海域与奉震海域那般彻底控制在麾下,真实目的也昭然若揭。 一旦魔军真的将汪洋之上的四大海域都彻底把握,接下来就是对于玉乾海域的全面战争了,那时的光明岛不仅丧失支援其他海域的余力,还要倾尽所有力量对抗所有兵力汇聚一处的魔军。 如今圣坤海域的各大海域可谓是苦不堪言,有传闻说负隅顽抗的郓荒岛也终于要彻底陷落了,不知道牵制着魔军这么长时间的郓荒岛会在沦陷之后遭遇何种清算,但想来肯定会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恐慌弥漫在所有人的心头,但同样也激荡起人们不甘不屈的气血,承源岛上民心更加激愤,甚至已经出现了主动迎战魔军的声势,不过很快就被朝廷在暗中压了下去。 承源岛的兵力保留尚还完整是没错,但是最初魔军进犯圣坤海域的时候,临时组建的各岛联军因为缺乏足够的情报作为支撑,实在是伤亡惨重。 后来,所谓的联军也就不攻自破,而且因为乱世之前金藤岛不管不顾地扩展领土吞并岛屿,导致不少王朝都人心惶惶,自然更不愿意开诚布公地倾力合作。 可当察觉到需要汇聚所有力量对抗魔军的时候却已经晚了,所以如今即便承源岛能够将邻近几座岛屿的力量凝结起来,也断然没有能够主动迎战魔军的底气,但是魔军想要踏足承源岛的领土也绝非易事。 在承源岛东南边境的涪岭城中,那位只用了短短四个月时间就名震承源岛的城主顾霜今日竟然罕见地没有出现在议事堂的会议中。 这让那些驻守东南边境的将帅和各大城主都摸不着头脑,毕竟那位身份神秘手段狠辣的顾霜城主向来是各项事情都要亲历亲为,并且在那些关涉家国的大事上从来说一不二,不仅树立了东南边境城主之首的威名,而且还手掌监察整座承源岛东南两境军队的权势。 任谁也看得出来,这位手段不俗的城主顾霜,绝对是那位新任皇帝陛下亲手提拔的亲信,将来肯定是要入主朝廷中枢的。 虽然顾霜没有到场,但是在东南边境中枢城池涪岭城中的议事还是照常进行,所有从庙堂中枢下达的指令以及涪岭城城主府的命令都有条不紊地送达至每一位身负重任的将帅与城主手中。 这些在最初还将自己看作乱世之中可以大展拳脚的封疆大吏此时只敢老老实实地遵循指派,不只是因为当今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的铁血手段,更因为那些敢于在顾霜就任时对于朝廷命令指手画脚的刺头,都已经被那位城主大人干脆利落地亲手送去见了阎王。 顾霜自入住涪岭城之后,便大行革新之举,虽然有关军政要务的具体推行依旧是将权力下放于所有官吏,但是真正的方针政策却需要一丝不苟地遵循命令。 在如今的乱世中,所有的野心和筹谋都需要消磨干净,一切的准备和安排都只是为了守护住承源岛,所以慑服于顾霜威名的所有官吏,也就再没有出现敢存有其他心思的人了。 那些手握命令的将帅和城主正要起身离开议事堂,可是突然听见紧闭的大门被推开,有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就看见了那个戴着面具的熟悉身影。 一时间整座议事堂都噤若寒蝉,城主府的管事之人恭敬地退到一旁。 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议事堂的最前方,出乎意料的是,今日的城主顾霜居然披甲在身,腰间没有悬挂着朝廷御赐的金剑,而是一把平平无奇的绿竹刀鞘。 顾霜站在议事堂的前方没有落座,只是片刻时间,所有在场的掌权之人就知道出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于是桌椅被推开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顾霜眼神平静地看了一圈议事堂中的权贵,然后声音沙哑地开口道:“魔军已至衢波城珞牙港外,东境海军抵御在前,南境海军死守沿岸港口,其他的,就交给我们了。” 顾霜简短地将如今面临的情势说明白,然后看着那些严阵以待的将帅和官吏,肃声说道:“准备日久,承源岛,就交给各位了。” 衣袍卷动的声音和铁甲碰撞的声音同时响起,所有人或抱拳或拱手,肃声回应道:“谨遵城主令。”顾霜站在原地点点头,然后挥挥手说道:“去吧。” “凯旋!凯旋!凯旋!” 几乎是在魔军临近的消息送至涪岭城城主府中的同一时刻,东南边境的所有驻军便已经调动了起来,而已经加固了城墙和重新筹划了攻守构建的所有城池也运转了起来,就像是只需要涪岭城的城主府往湖面中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那些等待已久的涟漪就会沿着安排好的脉络扩散开来,直到在最合适的地方绽放出独属于它们的光亮。 涪岭城城主府的议事堂中很快变得空荡荡,只剩下戴着面具身穿铁甲的城主顾霜,他独自一人站在寂静的大堂中,听见了城主府来来往往的喧嚣,听见了城主府外街头巷尾的悲喜,听见了院落中孩童的啼哭,听见了大树下老人的叹息,听见了城门开启又落下,听见了刀剑出鞘,听见了潮起潮落。 顾霜迈开脚步离开了议事堂,涪岭城三千亲军已经在整装待发,顾霜翻身上马,接过手下递上来的金剑,然后拔剑出鞘,挥手朗声道:“出发。” 三千亲军紧随城主顾霜的脚步,将在两日之内抵达东南边境衢波城,城主顾霜将会亲临督战,这是承源岛准备已久的战争,也是所有承源岛百姓翘首以盼的反击,所以这一战无论魔军是倾其所有还是简单的试探,承源岛都必须拿下无可置疑的胜利,否则那些为了乱世所作的准备和在人心下的功夫就都成了无妄空谈。 魔军的突如其来没有出乎承源岛的意料,但是在这一战中投注的兵力和决心却还是让承源岛不免惊诧,因为在所有的情报和消息中,魔军本不该有如此多的兵力可以用于攻打承源岛,除非是魔军放弃了包括金藤岛在内的几座大岛屿的驻守,才能腾出额外的兵力投入到控制其他岛屿的战争中去。 甚至更坏的情况,那便是郓荒岛在内的更多岛屿也已经彻底沦陷了,所有魔军便会将剩下的兵力都投到以承源岛为首的几大岛屿中,倾尽全力势必要将圣坤海域牢牢把控。 在最初的拉锯战中,承源岛的东境海军虽然训练有素,但终究缺乏些直面抗衡魔军的经验,所以处于节节败退的窘境,但随着东南两境的各大城池都运转起来,南境海军也得以从死守港口的进退维踞中摆脱出来,东南两境精锐海军的合力,终于还是抵挡住了魔军势不可挡的冲击。 魔军的侵袭向来占据着兵力雄厚的优势,这一次的攻击同样如此,即便东南两境的海军阻拦住了魔军的主要舰队,然而还是有伺机迂回的魔军登上了承源岛的海岸,开始了与承源岛大军的厮杀。 魔军的进犯早就在承源岛的计划中,能够绕过海军登岸同样不出所料,东南两境的海军能够牵扯住最初的半个月时间已经做的不能再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承源岛大军。 虽然承源岛海军缺乏作战经验,但是驻守城池间的大军可都是这么多年从沙场中淬炼出来的无数精锐,无论是收复西北边境领土的百年抗战,还是对那些有心谋逆的世家大族的清洗,承源岛大军无一不是从血与火中历练打造,所以哪怕是对上传闻里战无不胜身经百战的魔军,承源岛大军也有不落下风的气魄在。 所以魔军胆敢踏足承源岛的大地反而是顺了承源岛的心意,接下来在岛屿山河之间展开的战争,才是承源岛真正的手段。 这场战争从魔军的舰队出现在海面上算起,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之久,战局的千变万化和势力的交错演变让人目不暇接,从最开始承源岛牢牢掌握上风,到被更多登岸的魔军反扑而只能狼狈固守,从魔军盘踞临海几座城池,到被承源岛东南边境大军一直赶到了海岸。 就这样,承源岛大军和魔军不断地反复压制和交错,竟是谁也说不上来是势不可挡的魔军能够再次吞下一座岛屿,还是承源岛出乎意料地守护住了疆土。 这一日,承源岛东南边境的十万精锐大军尽数铺在了临近海岸的一座山脉中,在面朝大海的山林间散布至兵力不详的魔军。 承源岛大军不敢对狼狈逃窜的魔军掉以轻心,因为这些躲藏此处的魔军即便是从城池中被赶出来的败军,也至少有着不弱于承源岛大军的兵力和实力,所以承源岛大军乘胜追击至此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耐心地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可以将所有躲藏于此的魔军尽数歼灭的时机。 如今涌入承源岛的魔军已经被切割了开来,在各大城池和驻军的消磨中渐渐被削弱,而此处盘踞在山林间的魔军就是打入承源岛的魔军中兵力最盛的一支队伍了,而且还是由各地的败军汇聚而成,如果承源岛大军真的能够在此处将这些魔军一网打尽,不敢说对于战局盖棺定论,但肯定是对魔军的这第一次进犯给予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城主顾霜亲自坐镇十万承源岛大军,并且还带来了朝廷的命令,这一次务必要将所有被围困的魔军都尽数歼灭,因为等待已久的承源岛百姓需要一个足以振奋的消息。 大战以来,承源岛朝廷一直十分慎重,对于战况的胜利和落败都语焉不详,但是两个月过去了,躁动不安的民心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结果。 这一日整装待发的承源岛十万大军倾巢出动,将盘踞山林间的魔军死死围困,然后在几位功勋卓着的将领的指挥下,承源岛大军开始了突进,几乎是将半数兵力都投注到了山林中去,这莽撞的策略彰显了此时的承源岛大军有多么渴望一场真正的胜利。 后方的中军大营中,一处宽大的布蓬下,来来往往的医师忙碌着奔走,一个穿着素雅长裙的女子站在布蓬深处的一张桌子旁,许多拿不定主意的医师都要来女子面前问上一句,有了新的病人和病情也要及时通报女子。 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子居然是此处中军大营所有医师的领头之人,不过若是有知晓其来历的人便不觉得这有何奇怪了。 这位名为灵霜的年轻女子如今已经是承源岛东南两境的医仙和“仙子”,这些年来,灵霜走过了东南两境的所有城池,也得到了东南两境所有驻军的尊重,这一次大战来袭,灵霜带领着承源岛上有报效国家之愿的医师投身于战场中,救死扶伤妙手回春,而灵霜更是得到了城主顾霜的信任,亲自调任其到中军大营中负责伤病的疗愈。 在焦头烂额的医师和凄惨呻吟的伤兵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身披光芒万丈的铁甲,手持金色璀璨的长箭,腰间悬挂着绿竹刀鞘,面上还戴着狰狞鬼面,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坐镇中军的城主顾霜,顾霜径直走入布蓬下,来到了灵霜的身前。 顾霜安安静静地站在灵霜身旁,看着女子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顾霜看得有些出了神,此时的灵霜哪还有当初在奇星岛的生疏和稚嫩,更没有在光明岛神药学院中时那般的俏皮和跳脱,顾霜面具下的嘴角勾勒出笑意,让所有将帅和城主都不寒而栗的那双眼睛此时居然满是柔情。 灵霜放下手头的竹简,这才察觉到身旁男子的到来,灵霜转头看着顾霜,疲惫的脸上露出笑意,轻声问道:“要结束了?” 顾霜轻轻点头,然后看着布蓬外缓缓说道:“待会可能会有些乱,不过不用担心,都结束了。” 灵霜没有去问会发生什么,也没有去管究竟何时会有真正的结束,她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他抬起手摘下面具,灵霜看着那张熟悉的少年面容,伸出手去将他垂落散乱的头发打理干净,然后轻声说道:“顾生,平安归来。”他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说:“好。” 那一日拼死反扑的魔军居然找到了兵力薄弱的中军大营所在,半数的残余魔军都尽数涌入中军大营中,然后就陷入了承源岛大军准备已久的合围圈中,燃烧的战火舔舐着天穹的云海,闪烁的光亮刺破了山林的静寂,那时人们记住了一个身影。 那个人站在大营的最中间,破碎的铁甲和流淌的鲜血汇聚在他的脚下,数不清的断肢残骸在他身前堆积如山,人们只看见那把长刀从绿竹刀鞘中现身,那个摘下了面具的少年,与整座天地问道:“世间还有道理何在?” 就在此处,就在人间。 第六十三章 眼前人与心上人(一) 楼船停靠在一座岛屿的港口,此处没了往日船帆来往的热闹景象,于是此时这一艘历经风雨却仍旧安然无恙的楼船停靠,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只是港口附近并没有多少好事人在探望,反而是驻守此处的军队已经若隐若现,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侵袭,但是这艘楼船和这两年来所有停靠于此的货船商船一般,只是一些念着富贵险中求之人的生意之道罢了。 楼船上下来了许多人,还有许多货物也卸了下来,这一艘看起来仍旧齐齐整整的楼船,却在瀚兑海域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危局,然而身处五万精锐海军围困还能够全身而退,并不是因为这艘从光明岛启航的楼船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身份背景,而只是因为船上的那一位再没有见过身影的神秘年轻人。 虽然那一战之后许多人都猜测出那位武道宗师的真实身份,但毕竟关于那位如今的武道第一人,所以在一些身份神秘的黑衣人软硬兼施的“嘱托”之后,楼船上的所有人都对发生在瀚兑海域的那一战讳莫如深,根本不敢随意开口谈论此事。 谁也不会怀疑,那些装备精良浑身血煞气的黑衣人绝对做得出来杀人灭口的事情,所以倒不如识趣地闭口不谈,在这乱世之中保的性命已经殊为不易,要是因为自己多嘴说了些什么而横死,岂不更为可悲? 楼船上的货物都卸了下来,本还打算带着些货物去旭离海域更多岛屿做买卖的船主和水手也都被赶下了船,但是这些人却毫无怨言,因为那些黑衣人给的报酬足够丰厚,不仅能够偿还他们做买卖的损失和这艘楼船的价格,甚至那些钱分派下去,也够每一个人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了。 这么一大笔钱财可不是什么势力都能够拿的出来的,船主和水手护卫们都是从光明岛出来的人,自然也见过世面,所以得了便宜也懂得缄口不语的规矩,至于他们是打算在这旭离海域的岛屿安家,还是另寻机会回去光明岛,就交给他们手中的钱财来做决定了。 楼船上已经剩不下多少人了,那些身份神秘来去无踪的黑衣人消失不见,但整艘都笼罩着一层阴影,若是此时还有胆大之人敢于行走在楼船上空空荡荡的船舱之间,就会感觉到似乎被无数双冰冷视线注视着,那股寒意刺入骨髓,让人不寒而栗。 只有一艘船舱中还亮着烛火,舱门紧紧闭着,此处的阴影最盛,将附近都笼罩得静悄悄的,忽悠着这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船舱,窗口的烛火倒映出几分影子来,但是只能隐约捕捉到几个模糊的身影,药草的味道从窗台的缝隙逸散出来,还混杂着鲜血的味道。 满头白发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躺在床上,他紧闭着双眼,眉头微微皱起,不知是身上的伤势在折磨着他,还是好不容易能够不管不顾睡去的他做了什么梦。 年轻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可是却不断有鲜血从他的肌肤经脉间渗出来,不管擦去几次,都会重新染红他的衣衫。 床头边的地上已经丢着好几件鲜血淋漓的衣服,几个药炉和水盆也绕着房屋随意放置,一个腰间挂着木刀的年轻女子在其中行走不停,娴熟地照看着那些药炉中的药汤。 坐在床沿的女子轻声开口道:“念媛,药好了吗?”自小跟着言澍耳濡目染的白念媛自然懂得如何煎煮药草,听见了鱼姬的问话,她抬起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回道:“还要再等等。” 顿了顿,白念媛犹豫着问道:“而且上一次喝药才过去了一个时辰,这么灌下去真的好吗?”白念媛虽然懂得些药理之道,但是从小都不愿意跟着言澍还有言奇真正地坐下来琢磨医术,所以对于真正的调理之道还是知之甚少。 鱼姬看了一眼依旧昏睡中的顾枝,神色平静地说道:“无妨,他从小习武就是这么被药养着过来的,如今的体魄足够坚韧,再加上受的伤太重,用药重一些并非坏事。” 鱼姬自顾自摇摇头说道:“但是这也并不是根本之道,说到底从在出云岛重伤以来,虽然躲过了濒死的艰难处境,可他体内的伤势一直都还是隐患,所以想要真正得到治愈,必须交给扶音了。” “师娘?”白念媛脱口而出,然后疑惑问道:“师娘是很厉害的医师吗?”白念媛从先前顾枝和鱼姬的闲谈中知道如今扶音在各大海域间救死扶伤,但她并不知道扶音的医术究竟如何? 鱼姬点点头说道:“扶音从小跟着顾先生修习医术,后来又在神药学院求学,可谓是当今世间天赋和潜质最为出众的医师了,如今行走天下磨练医术,她又是对顾枝最为熟悉的人,所以再没有谁能够比扶音更有可能治好顾枝了。” 白念媛松了一口气,她看向床上躺着的顾枝,如今距离瀚兑海域峡谷一战已经过去了五天时间,但顾枝依旧是这样昏睡不醒的状态,甚至最开始还险些没了心跳与脉搏,只是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险境地。 醉春楼的人上船之后,带来了许多药草,又在鱼姬的吩咐下买下了这一艘楼船,所以如今整艘船都是为了顾枝养伤而准备的,在顾枝醒来之前,鱼姬和醉春楼都会护佑着他平安无恙。 白念媛问道:“鱼姬前辈,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鱼姬站起身缓缓走到船舱中的桌前坐下,她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说道:“奇星岛。” 白念媛疑惑问道:“师娘在奇星岛吗?” 鱼姬摇摇头:“根据消息,扶音应该在旭离海域的其他岛屿中行医,但是醉春楼会将顾枝的消息送到扶音手中,想来扶音一定知道去哪里寻到顾枝。”白念媛低声道:“奇星岛吗?” 鱼姬转头看向窗外,海浪起伏的声音传来,鱼姬轻声道:“那是他们的家。” 在停靠几日之后,这艘完全由醉春楼把控的楼船再次扬帆起航,虽然已经踏足了旭离海域,但是从此处去往奇星岛仍旧有一段路程。 而且随着魔军对旭离海域的侵袭,恐怕这艘楼船还不得不要经历一段与魔军的舰队兜圈子的航程,所以并不是度过了瀚兑海域的峡谷之后便风平浪静。 在乱世之中,想要寻得所谓的太平安稳本就是奢望了,而人们所熟悉的汪洋大海也已经变作了波云诡谲的深渊。 鱼姬另外安排了几个醉春楼中的心腹负责日夜看护顾枝,这些日子跟着顾枝从圣坤海域到玉乾海域,又从瀚兑海域回到旭离海域,鱼姬离开醉春楼已经有了些时日,虽然许多至关重要的消息依然会送到她的手中,但更多需要处理的杂事也已经堆积如山,身为醉春楼的楼主,自然是应该做些正事了。 在顾枝养伤的船舱不远,醉春楼的临时议事堂就在此处,随着鱼姬重新开始梳理醉春楼的要务,每一日从这船舱中来来去去的身影可谓是让人目不暇接,那些身份神秘的黑衣人从海上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一道道严谨周密的指令就已经传遍了八大海域的醉春楼情报处。 如今汪洋上有不少人都知道了醉春楼的名声和威权,但是除了一些真正的权贵以外,根本没有人知道醉春楼究竟在何处,这个能够掌握天底下所有消息情报的机构,就像是身处云雾中一般,通晓世间事又远在天边,无论是想要找寻醉春楼合作的人还是只想要与醉春楼结下香火情的人,都全然寻不到醉春楼的所在。 其实醉春楼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驻地,要说是如今掌握八大海域所有醉春楼相关机构的主坛,那应该是在光明岛禹夏城皇宫中的那个无人可以踏足其中的隐秘楼阁,但是真正的醉春楼议事处其实只围绕一个人存在,那个人身处何地醉春楼的议事堂就在何处,那就是鲜少有人知晓真正姓名的“修罗九相”中最后尚未被揭晓身份的“罗刹”鱼姬。 最初的醉春楼由那位陨落于当年奇星岛孤山前的少竹亲手创立,曾经也遍及八大海域,但却没有什么通晓天下事的威名,后来随着少竹留在了奇星岛,醉春楼便分崩离析,许多情报机构都坐拥一地自立为王。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直到一个自称少竹弟子的年轻人带着醉春楼的玉牌密令开始走访各大当年醉春楼的下属机构,在一系列无人知晓的明争暗斗之后,那个如今身为醉春楼副楼主也是唯一站在阳光下的话事人麟书将少竹当年创立的醉春楼重新统合一处。 奇怪的是,这么一个才华横溢运筹帷幄的年轻人居然还不是醉春楼的楼主,于是当年不少人都在等着看那个隐藏幕后的楼主,究竟有何本事能够与麟书争夺醉春楼的权势。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既没有出现醉春楼内部的翻天覆地,也没有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来,那个至今没有多少人知晓身份的醉春楼楼主只用了短短时日就将醉春楼牢牢把控在自己的手中。 现如今醉春楼和光明岛的合作虽然尚未摆在明面上,但几乎所有有资格位居山巅的权贵都知晓此事,这更加给了醉春楼与众不同的威权。 听闻就算是魔军也不愿意轻易去动醉春楼,因为醉春楼确实是那个最为中立的存在,即便根据合作给予了光明岛一些情报消息,但是醉春楼从不会去站队和偏移。 有人怀疑魔军的许多情报也都通过醉春楼获得,但是这种谣言被麟书亲口否认,倒是让不少人看见了醉春楼的骨气,即便是习惯躲藏在黑暗中的醉春楼,能够维持不站在任何一方势力范围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为光明岛提供些帮助,但还不至于主动与魔军同流合污,这为醉春楼挣得了些值得称赞的名声。 船舱外又响起了敲门声,鱼姬放下手中的竹简揉了揉眉间,舒缓了一些疲惫和困倦之后,她神色平静地说道:“进来。” 房门被推开,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竹简,恭敬禀告道:“楼主大人,这是副楼主整理好的这个月的所有情报汇总,请您过目。” 鱼姬接过黑衣人手中的竹简,掂了掂重量,知晓了麟书在其中耗费的心力,这是醉春楼中每个月都需要递交给楼主过目的情报汇总,所有被醉春楼定性为会对整座汪洋世界都造成影响的情报才有资格通过副楼主的手亲笔撰写整理好递交给楼主,如果楼主点头准允了,有关这一部分的情报就会被永远封存,作为醉春楼中真正的机密,是无论什么筹码都无法换取的情报。 身为鱼姬心腹的黑衣人没有立即退走,而是继续禀报道:“楼主,那几艘战舰还是缀在不远处,看样子已经观察得足够了,也许过不了几日就会出手。” 鱼姬一手抓着竹简一手五指轻轻敲打桌面,问道:“没有岛屿敢出手解决吗?”黑衣人摇摇头:“如今的旭离海域中,除了奇星岛之外恐怕没有岛屿敢主动迎战魔军的舰队,即便是我们的情报也没能打动他们。” 鱼姬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说道:“该做的准备做好,无论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都不能让他们太过轻易地得逞,他们大可能还是冲着顾枝来的,也许其中会藏着几个深不可测的高手,醉春楼的精锐都调动过来了吗?” 黑衣人沉声说道:“十八护法和十位供奉都来了,还有几位副楼主亲自请来的江湖院武道宗师,降魔殿同样动用了二十位精锐高手,应该足以护着这艘船抵达奇星岛的海域。” 鱼姬挥挥手示意黑衣人退下,等到舱门关闭了,鱼姬才依靠着椅背松缓了一下身子,距离楼船不远的那几艘战舰从瀚兑海域的峡谷就一直跟着了,看样子不是魔军的精锐舰队,但是这么几艘战舰却敢跟着明知道有“地藏顾枝”坐镇的楼船,其中恐怕就有几位被魔君写在新一卷天坤榜上的人物。 等待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打算动手乘人之危,若是能够借着顾枝重伤的时机将他杀了,那么这些名不副实的天坤榜上高手可就真正地为自己拼来了威望地位。 醉春楼本打算用利益打动沿途的几座岛屿出兵阻拦,但是没想到那些被其他海域沦陷的消息吓破了胆的岛屿之主却都只敢龟缩着,所以鱼姬就只好动用醉春楼的所有武道力量,还有麟书从光明岛请来的江湖院与降魔殿的高手相助,希望能够牵扯出那几艘战舰的脚步。 只要醉春楼的船进入了奇星岛的海域范围,想来那些战舰上的武道宗师就算再自大狂妄,也断不会觉得自己可以抗衡奇星岛上曾经打败过魔军的大军。 鱼姬想了想,起身走出了船舱,然后来到了另一间房屋的门外,鱼姬敲了敲门,船舱内呼呼的风声戛然而止,白念媛脚步匆匆地打开了门,她的手上提着木刀,看向鱼姬问道:“师傅醒了?” 鱼姬摇摇头,白念媛推开门,鱼姬便走了进去。 船舱里,桌椅被推到了角落,于是房屋中间便有一个足够大的区域,想来刚才白念媛就在此处修炼。白念媛察觉到鱼姬审视的视线,不知为何便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有些心虚。 虽然这些日子她都没有松懈过修炼,但是只要面对鱼姬,白念媛就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还做的不够好,她攥着木刀身体僵直地站在原地,一想到自己的修为没有丝毫进展就更加慌乱。 不过鱼姬倒是没有对白念媛的修行说什么,只是看了一圈屋子,然后嘱咐道:“可能还会有些危险要来了,不过这些事情由我来解决,到时候你就和顾枝呆在一起,无论发生都不要轻举妄动。” 白念媛愣了愣,然后点点头沉声说道:“好。”鱼姬转头看了一眼白念媛,然后就走出了船舱,随口说道:“继续修炼吧。” 说完,鱼姬就消失不见了,白念媛本已经鼓起勇气打算问几句修行上的困惑,只好闭上嘴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虽然鱼姬说了会有危险,但是白念媛却全然不知危险从何而来,不过这些事情自然不是白念媛能够知晓和掺和的,现在的她就是个还没摸到武道门槛的普通人,哪有资格去接触到这些天上的事情。 白念媛呼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走进船舱里,便又开始修行了起来,她提着刀,脚步缓缓踏行,虽然还是些简单的入门架式,但是她闭着双眼却回忆着顾枝、于琅还有鱼姬出手时的模样,他们说过的话,他们提起的感悟,白念媛仔细地回忆琢磨着,渐渐地便压下了心中因为修为没有进展突破的焦躁,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平静自如中。 船舱外,鱼姬感受到白念媛体内那股气息的缓缓流转,虽然依旧显得稚嫩,但已然有了前途远大的气象。 鱼姬在原地站了许久之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去,她嘴角挂着若隐若现难以察觉的笑意,就像是看见了什么等待已久然后值得欣慰的事情。 第六十四章 眼前人与心上人(二) 深夜的汪洋静寂的有些骇人,潮水涌动的声音都潜入了黑暗中去,就好像那些浪花拍打礁石的声响只存在于遥远的梦境中。 楼船上的船帆迎着海风猎猎作响,但终究有那么几个时刻悄无声息,似乎也在等待着某种全然的沉寂到来,而后思绪就慢慢滋生,将所有的未知都变作了恐惧的种子,深埋在心扉的泥壤中,生根发芽,嚣张作乱。 这艘孤独航行于海面上的楼船,甲板上空空荡荡的,既没有掌舵的船长和水手,也没有严阵以待的护卫或是闲庭信步的旅客,微弱的几盏灯火只能勾勒出那几座船舱的轮廓,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然而若是靠的近了些,便会察觉到好似有无数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这艘船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一丝一毫,那些视线就像是锐利的锋芒,要将所有胆敢觊觎和冒犯的不请自来之人都湮灭。 船舱中,依旧是穿着一袭鲜艳红裙的鱼姬独自坐在桌前,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案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但是鱼姬却没有翻开任何一卷竹简,她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唯一的一盏烛火闪烁的光亮,然后微微闭上了眼睛,耳边摈弃了潮水的声音,隐约地捕捉到了什么。 鱼姬的手指搭在桌上,静寂的船舱中竟是有了风声渐起,就在鱼姬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屋内的烛火熄灭了。 轰然巨响从窗口的方向传来,当那几个不知何时潜行至此的武道高手冲到桌前时,却发现此处已经空无一人。 然而还没等他们从震惊和困惑中醒转过来,那个一身红裙的女子已经再次从空荡荡的船舱中现身。 在一人手中抬起的刀背的光亮中,姿容绝美的女子神色平静,双眼中骤然划过了让人不寒而栗的锋芒,那种对于生命的淡漠和对于杀戮的追寻都太过纯粹,纯粹的让人不知所措,然后就迎来了死亡。 鱼姬伸出手虚按在一个武道高手的头顶,然后五指成爪,刺耳的摩擦声传来,然后就是堵住了惨叫声的脆响,一个修行多年的武道高手的大好头颅就那样滚落在地,只是因为与红衣女子的一个照面,身首异处。 鱼姬脚步一踏,一道直刺面门而来的刁钻长剑就被她弹落在地,鱼姬的身影在旁人的视线中渐渐模糊起来,最后只剩下了一道红色的光影,似乎只要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最后脑海中记得的,只有那一张让人见之难忘的倾国倾城的面容,这世间真的有这般好看的女子吗? 可惜他们的问题再也得不到解答了,这几个由巫赟精挑细选出来,只为了除掉曾守着这艘楼船在峡谷之中免遭破败的红衣女子的武道高手,只是与鱼姬打了个照面就直接被干脆利落地杀了。 即便巫赟自觉已经对这个神秘莫测的女子足够重视了,也没想到鱼姬能够这么快地解决到这几个深谙潜行暗杀之道的武道高手。 鱼姬用了十息时间解决到了这些被醉春楼之人特意放到自己船舱里来的武道高手之后,在原地只是停留了片刻,然后鱼姬直接撞破了船舱的一面木板,将一个试图潜入白念媛屋中的潜行者直接摘了脑袋,鲜血溅落在地上,可是还没等鲜艳的花朵绽放开来,那一袭红衣便再次消失不见了。 烛火在一瞬间亮起,所有成功潜入到楼船上的潜行者都骇然惊觉,原来自以为的谨慎和精妙其实都是这艘楼船上的人刻意为之,竟是为了将所有潜行者一网打尽,来个瓮中捉鳖。 虽然巫赟早有预料,这一艘看起来丝毫防卫的楼船上肯定还藏着些不小的力量,但他却绝不会想到,镇守在这艘船上的人居然全都是实力不俗的武道高手,有几个面孔还是汪洋上成名已久的武道宗师。 站在楼船不远处一叶小舟上的巫赟远远看着楼船上灯火通明下的战斗,他的脸上满是困惑的神情,实在是没有想到观察了这么久足够谨慎的自己居然还是失了手,而且看起来那些护卫楼船的武道高手也绝不会是简单之辈,此次既然敢于做这种关门打狗的事情,想来就是有了万全准备,说不定还打算把自己这个幕后的筹划者也给留在这里。 巫赟眯起眼睛静静旁观,他没有急着离开,说到底,如今的他毕竟是天坤榜上前三甲的高手,即便是在当初祝猷和齐境山还没有身陨的时候,在晋汉透露的消息里,巫赟也是有着争夺天坤榜前三甲席位的资格的武道宗师,虽然少了些与人争胜的心思,也因为与顾枝交手之后心气一再下坠,但不意味着他真的是什么畏首畏尾的贪生怕死之徒。 巫赟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无论如今楼船上这些准备已久的武道高手如何将局势颠倒过来,只要顾枝仍旧昏迷这个消息没有意外,那么巫赟想要全身而退依旧不难。 巫赟背负着双手,十指不断交错演算,突然他微微皱起了眉,海面上出现了一道深邃的沟壑,然后一个身影就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气势如虹势不可挡。 巫赟后退了一步,然后抬起一只手挡在身前,那个身影就像是一颗带着火星的陨石,拳头狠狠砸在了巫赟的掌心,但是在两股真气相撞的瞬间,那个突如其来的身影还是不由得向后退开,而巫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觉得手掌有些酸痛。 那个身影显出模样来,一袭刺眼的红衣背对着楼船上的灯火通明和喊杀喧天,巫赟抖了抖手腕,头顶的兜帽遮住了他苍老的面容,也掩盖住了眼神中片刻的震惊和疑惑,巫赟沙哑着声音问道:“你究竟是谁?汪洋之上有如此修为实力的女子可不多。” 鱼姬脚尖勾住小舟的船头,就那样好似凌空而立,红衣轻摇,鱼姬声音平淡地说道:“那是你孤陋寡闻。” 巫赟十指交错轻轻敲打,自言自语道:“武道千年,惊才绝艳的女子也确实不少,就说当年的剑仙青歌,凭借一手精妙剑术和独创剑道足以横压同代,与道侣越年联手更是有了武道山巅最高处的气象。近些年,最出彩的,应该就是‘修罗九相’中那两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女子了,一个用刀却走剑道的程鲤,一个身份莫测的‘罗刹’。” 巫赟抬眼看着鱼姬,笑声刺耳地轻声说道:“你就是‘罗刹’鱼姬?” 鱼姬没有言语,她的身后骤然有万丈潮水冲天而起,鱼姬伸出手掌拍向巫赟所站的位置,一时间这一叶小舟便都倾斜了起来,铺天盖地的海浪演化成了一条凶戾的蛟龙,张开了血盆大口就要将巫赟吞入腹中。 可是还没等浪涛的水花落在小舟上,巫赟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在小舟船篷的顶部,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长袍中的佝偻身影,缓缓直起了身子。 好似有一只手掌探入了海水中,卷动着一道龙卷托举在掌心,直接将浪涛所化的蛟龙都变作了渺小的蚯蚓,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双腿扎根在海底,一手指地一手指天,将不知何时从小舟船头猛然身形拔升至半空中的鱼姬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尊凝实的虚影没有太多的色彩,更没有齐境山武道所化的神明虚影那般的金光璀璨,这一尊法相有些黯淡无光,可是深藏在体内的黑暗却那般粘稠和纯粹。 半空中无法动弹的鱼姬神色依旧平静,虽然她能够清晰感受到毫无保留展露出自身修为的巫赟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可是鱼姬却没有丝毫的退缩和恐惧,她的眼神中反而有期待和渴望的光芒逐渐明亮。 自从当年奇星岛魔君之乱结束之后,她便一直呆在醉春楼里,从来没有多少出手的机会,所以在郓荒岛上当顾枝为了一座城而与千军万马为敌的时候,鱼姬却反而是更加毫无保留地出手。 这些年来鱼姬并没有荒废了修行,但是对于她以及所修行的功法来说,以战养战才是最适合的道路,所以鱼姬对于今日这一战实在等得太久了。 她在那尊法相的笼罩下艰难伸了个懒腰,然后红衣的裙摆微微飘荡,半空中出现了无数条虚幻的红色细线,眨眼间就将虚空都切割成了不规则的碎片。 鱼姬在法相的禁锢中缓缓抬起手,然后按下,她轻吐一声“斩”,无数碎片化作了世间最锋锐的刀与剑,破空的呼啸声中,碎片穿破了法相周身笼罩的幻影,刺入了那涌动的深邃的黑暗中。 巫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鱼姬的修行居然还将体魄打磨到了如此地步,竟然可以视自己的禁锢为无物,而当鱼姬的攻击来到身前时,巫赟才更加意外地发现,鱼姬的修为居然如此深厚,而且走得还是以力破万法的蛮横路数。 当那些碎片离开鱼姬的身体四周时,无形的禁锢便松动了起来,在那动摇的刹那间,鱼姬的身体就离开了原地,没有丝毫凭依的她身体不断向下坠落,可是当她双脚踏足小舟船头的那一刻,一朵娇艳的花从她脚下盛开了花瓣。 一个虚影凭空出现,似乎因为还不习惯将真气如此使用,于是虚影的出现显得有些缓慢,但是随着鱼姬毫无保留地将真气都倾泻而出,那尊法相便迅速凝实起来,红色的光芒掩盖住了金光。 恍若体内的经脉表露在外,红色的细线爬满了虚影的身躯,在那尊法相的掌心和手背上各有一朵花,随着鱼姬握住手掌,虚影的双手也攥紧成拳,然后轰然朝着巫赟砸去。 巫赟一挥手,那些犹如附骨之蛆的碎片就犹如泡影般消失不见,可是随之而来的拳头却是实打实地有着倾天之势,让巫赟丝毫不敢怠慢,他摊开掌心,然后沿着眼前斩下。 裂缝刺入破空而至的拳头,生生阻挡住了鱼姬和背后虚影势不可挡的气魄,然后轻微的裂缝出现在了虚影掌心的花朵和眉心之间,鱼姬感受到体内的真气一阵动荡,鲜血从嘴角难以抑制地淌下,鱼姬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后退一步,身形只是微微摇晃,然后就停在了原地,神色依旧平静如初。 巫赟收起手,刚要开口说话,却看见本该遭受重创的女子居然不管不顾地再次出手,依旧是直来直往的一拳,毫无丝毫花哨与迟滞,一往无前。 巫赟再次抬起手,这一次却不是斩击而下,掌心抵住破空而至的拳头,然后真气在拳头与掌心接触的一点处骤然爆发,惊天动地的气浪掀动了海水,涟漪荡漾开来,不仅将不堪重负的小舟几乎撕裂成碎片,甚至不远处的高大楼船也剧烈晃动起来,几乎翻倒在海浪中。 刺耳清晰的碎裂声传来,鱼姬身后现世不久的虚影已经遍布斑驳裂痕,红色的光芒细线不断崩裂,恐怕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支离破碎,但是鱼姬的苍白脸色却没有丝毫动摇,她眼中的光亮依旧刺眼地明媚,不是视死如归的坚决,也不是不管不顾的疯狂,而是越战越勇的期待。 巫赟手掌握住鱼姬的拳头,然后缓缓调动体内真气就要全力出手,虽然鱼姬的实力一再出乎他的意料,但他也不打算与鱼姬就这么耗着,迟则生变,万一修养多日的顾枝就突然醒了过来怎么办?巫赟的体内的真气沿着经脉奔腾不息,当抵达手腕处却骤然停顿。 巫赟没有丝毫犹豫地收回手掌,然后在那一刻,体内真气瞬间转变方向,他背后顶天立地的虚影幻化出了四条新的手臂,在那两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息碰撞下,将巫赟的身体四周严严实实地护住。巫赟从小舟的船篷顶部离开,身体落在小舟船尾,藏在兜帽下的视线缓缓抬起,看向海面的黑暗深处。 鱼姬的身边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腰悬玉带的俊美男子,此时他手中精美雅致的扇子摊开着,绘制其上的山水都好似变作了现实中的风景,一尊若隐若现的虚影站在他的身后。 随着这名男子出现,另一道更为雄厚也更为强大的气息出现在了巫赟的身后,那是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年轻人,虽然面容上还有些未曾褪去的少年意气,可眼神中却满是沧桑和深沉。 鱼姬转头看了一眼突然现身的麟书,皱着眉问道:“你怎么来了?”麟书眼神担忧地看着身受重伤的鱼姬,语气低沉地问道:“伤得重吗?是我来晚了。” 鱼姬见麟书答非所问,也不再纠缠此事,而是看向那个站在巫赟身后的年轻人,问道:“怎么降魔殿的第一正司也来了?” 鱼姬的话本就没有刻意遮掩,站在巫赟身后的冀央也听见了问询,于是直接回答道:“今日来此的不是降魔殿的第一正司,而只是冀央。” 巫赟看了一眼鱼姬,以及麟书和冀央,声音沙哑低沉地说道:“好一个围杀之局啊,醉春楼副楼主和降魔殿第一正司都来了。” 冀央没有废话什么,凝实的法相在他的身后缓缓现身,他一步步走近巫赟,声音平静地说道:“今日倒要领教领教天坤榜上武道高手的修为究竟有何与众不同?” 说着,冀央的身影已经来到了巫赟的身旁,一柄看似平平无奇却锋芒毕露的长剑出现在冀央的手中,数不清的剑光瞬间笼罩住了巫赟所在,冀央未竟的话语此时才响起:“请赐教。” 与此同时,站在鱼姬身边的麟书也向前踏出了一步,总是一副闲散模样从不将心绪表露旁人的俊美男子脸上此时满是无法掩饰的愤怒和杀意,他卷动手中的扇子,潮水化作四道龙卷构建出天地囚牢,将巫赟死死围困其中,麟书冷漠的声音缓缓响起:“请你去死。” 鱼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新抬起了拳头,然后一往无前。 第六十五章 眼前人与心上人(三) 夜幕下,火焰烧起来,将海面和天穹都染上了颜色。 烛火亮如白昼,楼船上满是喧嚣声,那些潜行的黑衣和驻守的黑衣碰撞在一处,几乎让人看不出究竟是敌是友,但是死亡在蔓延,鲜血流淌着漫过一层层台阶和门槛。 唯独只有那一处船舱没有任何脚步能够靠近丝毫,船舱里只有一盏烛火,手中提着木刀的年轻女子神色紧张地站在床边,护着身后床上依旧紧闭双眼昏睡中的白发男子。 真正的战场并不在此,有了醉春楼和江湖院的联手,降魔殿也主动请来了几位武道宗师压阵,那些只是由巫赟随身带着的武道高手根本无法在这样准备周全的困局中靠近身受重伤的顾枝一步。 而在楼船上等待已久的镇守之人也没打算让潜行者活着离开,这些人修为不俗手段精妙,即便不是魔军中身经百战之辈,也一定是在乱世中见风使舵的闻名已久的武道宗师,然而当他们站在魔君旗帜下的那一刻起,他们往昔的荣光和名望就都化作了卑贱的泥壤,所有人都可以践踏于脚下。 楼船外的海面上,浪花冲天而起,顶天立地的水柱将那一叶小舟围困其中,也遮掩了所有探看的视线,人们只能隐约瞧见,在浪花翻涌之间,有庞大巍峨的神明虚影肃然耸立。 那些好似神明降世的身影,每一次举手投足都是惊天动地的气势,若不是那几个交手之人有意绕过了楼船的所在,恐怕此时距离并不算太远的楼船早就被真气碰撞的余波掀翻在了海水中。 小舟上,一身黑衣长袍笼罩着佝偻身躯的巫赟双脚依旧牢牢站立在船尾的甲板上,他身后那浑浊墨色的虚影没有丝毫动摇,只是从身侧探出的八道手臂已经被砍去了大半,虽然不损威严和气魄,但终究还是看得出以一己之力面对三个武道高手,对于巫赟来说也并不是易事。 波澜壮阔的海面上,只有那三个人所站立的水面依旧是平静的,一身红衣的鱼姬站在距离小舟最近的地方,她身后的神明虚影已经褪去了艳红的色彩。 那些缠绕在虚影身躯上的红色细线已经所剩无几,但是女子的脸上神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那般的冷漠淡然,好似先前独自一人就砸碎了巫赟身后虚影两条手臂的人不是她,好像如今体内真气喧嚣作乱几乎压抑不住反噬力量的人不是她。 手持折扇的麟书始终站在鱼姬身旁不远的地方,虽然是身兼降魔殿第二正司和醉春楼副楼主的武道高手,但麟书毕竟不是以善战闻名,更多的是扮演一个在幕后运筹帷幄的角色,所以即便修为同样足够掺和进眼前的战局,但却不足以让他在其中起到什么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几乎所有想要落在鱼姬身上的手段都被麟书全数接下,以至于此时他身后的巍峨虚影只剩下了点点光芒,就要消散一空。 站在另一侧的冀央,虽然没有和鱼姬一般经历过独自面对巫赟的战况,也没有为了护着旁人而不得不吞下所有攻击,但是此时他身后的虚影也已经是斑驳不堪。 这倒不是因为他修为不够深厚所致,而是因为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就都是毫无保留地出手,好似不将体内的真气都挥洒一空便誓不罢休,所以就拼着这么一股与巫赟同归于尽的气魄,冀央同样给巫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巫赟转头看了一眼冀央,苍老的声音更加沙哑低沉,缓缓开口道:“降魔殿的第一正司要是殒命于此,岂不是整座汪洋的损失了?” 冀央满不在意地打断了巫赟的话语:“降魔殿即便没有了第一正司也还是降魔殿,便不是缺了我冀央就能够毁了降魔殿。” 巫赟像是真的十分困惑,看着冀央和麟书问道:“我不明白,即便顾枝如今是真正的天下武道第一人了,你们也同样是汪洋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竟真的愿意豁去性命来护他?”巫赟伸出手指敲了敲,摇摇头说道:“这笔买卖,并不划算。” 麟书懒得开口言语,而且他之所以会来此也不是为了顾枝,所以根本不愿意回答巫赟的问话,冀央却笑着说道:“买卖?谁跟你们这些只知道躲在暗处盘算小心思的不人不鬼的东西做买卖?降魔殿和醉春楼不是买卖,‘地藏顾枝’也不是买卖。” 巫赟藏在兜帽下的双眼缓缓抬起,冀央察觉到两道犹如鹰隼的视线看过来,巫赟语气阴森沉缓地问道:“那是为何呢?” 冀央挥挥手,吐出一口浊气来,体内几近枯竭的真气再次汹涌奔腾,就像巫赟此时主动开口言语一样,本就是为了来大战一场的冀央既然愿意多说几句话自然也是为了休养喘息片刻,不过巫赟需要做的休息肯定不用那么多,但冀央却需要更多准备,所以能够多耗上些时间反倒是冀央想要的。 冀央神色平静地与巫赟对视,语气平淡地说道:“就像你们这些龟缩许久终于跻身天坤榜的人急着要杀了顾枝一样,你们为了扬名天下,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独树一帜,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利益。但是我们不愿意这么算,顾枝也好,‘地藏’也好,无论他是那个可以挽救汪洋乱世的英雄,还是想要隐居市井山林的普通人,他都应该活下去,这世间的任何人都有着可以活下去的权力,而这份权力,不是你们可以随意夺取的。” 巫赟并不赞同冀央的话,他没有冷笑嘲讽,只是语气平静地诉说事实:“这话说的太过虚伪,这世间如今有多少人身陷囹圄,怎么他顾枝就值得醉春楼和降魔殿的大人物都亲自下场来救,而那些在城池和乡镇都屠杀的寻常百姓就只能无望死去呢?” 巫赟摇摇头,继续说道:“说到底,这还是你们精心谋划的买卖而已,只要顾枝还活着,无论他有没有能够去将魔君杀死的力量,但只要天下武道第一人依旧存在着,那么这世间就始终有着一口气在。那时的人心和选择有着他们可以由你们这些大人物落笔的留白,所以你们才会来此不遗余力地救下顾枝。” 冀央伸了伸手臂,手中的长剑虽然遍布裂痕但却还是锋芒毕露,冀央无奈笑道:“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被一个跟着魔君烧杀抢掠的叛逆之辈指责辜负天下人。就如同最开始说的一般,买卖也好利益也罢,你们与我们,在其中所计较的本就不同。 今日可以是因为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天下人无论是一个顾枝还是寻常百姓都死不得,也可以说是为了当年在奇星岛倾覆之乱中‘地藏顾枝’的出现所以才有了降魔殿,于是今日便要来偿还恩情,还有如你说的一般,只是为了要‘地藏顾枝’的存在来安抚和操纵天下人。 可是说到底呢,便只是因为这整座天下,在你们眼中谁都可以死,金藤皇帝也好市井百姓也罢,甚至魔君和光明皇帝也都可以死。 但可惜的是,在我们看来,这世间谁都可以活,顾枝也好寻常普通人也罢,都应该活着。 生与死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掌心里随意翻覆的东西,但玩弄生命与死亡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和自夸的事情。所以你,与我,都没有资格在这里去评判为了一个人的活着和为了更多人的活着哪个更有意义,更没有资格去说什么大人物要做的买卖够不够划算。” 巫赟静静地听着冀央说完这些话,他自然知道冀央需要时间去休养调息,但是巫赟也没有将冀央的这番话当作只是拖延时间的随口言语,也许这背后就代表着如今降魔殿和醉春楼在乱世之中的立场和抉择。 巫赟抬起手,他身后的巍峨虚影也抬起了手掌,掌心有墨色晕染荡漾,刹时间,被真气碰撞都照耀得光芒万丈的海面便又成了漆黑的色彩,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被剥去了存在的根基,只剩下了苍白和黑色。 巫赟离开出云岛之后,便一直在各大海域之间游走,既没有帮着魔军侵占各大岛屿,也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扬起旗帜自立为王,他只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为了在魔君所书写的天坤榜中的占据一席之地,而这背后是有着更多的图谋还是无趣的玩笑,巫赟没有去探问更多。 当时在秦山山下,巫赟本以为离开出云岛之后的自己会成为一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但是当他脱离了魔君和晋汉之后,却发觉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弃子,既无法对大局造成什么影响,也没有任何人在意他存在于何处。 巫赟没有祝猷那样想要真正位居天坤榜山巅的野望,也没有明胥和辛梳那样有着愿意付出性命去追寻的执念,所以巫赟就一直在汪洋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看着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无动于衷,他看着群雄并起乱世纷争心如止水。 他不明白,那么多人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和借口就可以在被人左右的“乱世”中随意放任自己的欲望和选择,最终又能真正得到什么呢? 那么,他巫赟今日非要费尽心思来杀顾枝又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只是和所有想要杀了顾枝来扬名立万的人一样为了谋求一个地位和权势吗?巫赟还是没有想明白,但既然无事可做,那么就来做眼前的事,会如何呢? 冀央没有给巫赟完全施展开来的机会,他知道哪怕如今有他们三人联手也依然不是面前这个能够踏足天坤榜之人的对手,即便能够拼个鱼死网破,可是他们三人也一定要有一人永远留在这里,所以冀央只能寄希望于以雷霆之势将巫赟重伤,而后靠着腾出手来的醉春楼与降魔殿的高手们慢慢将巫赟的修为真气消磨,也许那样才能有几分机会。 冀央手腕轻轻一抖长剑,那些纠缠在剑锋上的剑气却没有逸散而出,反而是骤然间倒卷落入长剑中去,遍布着细碎裂痕的长剑刹时间大放光明,沿着那些斑驳纹路,光芒愈加刺眼,就像是一道道锐利的长剑从其中生长了出来。 与此同时,冀央身后虚影在真气的灌溉之下重新变得凝实明亮,数不清的锋芒长剑出现在了巍峨虚影的身侧。 冀央双手握剑,看着不远处的巫赟,然后缓缓将手中长剑斩下,轻吐一声:“斩!” 随着长剑落在虚空,冀央身后虚影也抬起了手,并指为剑缓缓落下,环绕在身侧的长剑尽数长鸣着,宛如张开了翅膀的飞鸟,在驱使下奋不顾身地跃入了面前深不见底的黑渊。 锋芒切割着海面,一道道沟壑蔓延着去往巫赟脚下,可是那些粘稠的黑暗却依旧以小舟为所在不断扩散,直到与长剑锋芒完全针尖对麦芒,没有轰然相撞的磅礴气势,可是却有肉眼可见的相互消磨。 在那些交接处,锋芒的剑尖被不断吞噬磨损,而黑色也被光芒照耀得寸步难行。彼此之间宛如长江大河的真气在不管不顾地较量着,此时再无需什么手段和技巧,便只是最纯粹的修为比拼。 站在另一边的鱼姬和麟书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他们知道冀央决然无法这样一直维持着真气的倾泻,而且若真是比较修为的深浅,怕是巫赟占据了完全的上风,冀央根本毫无胜算。所以冀央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多拖延些时间,剩下的还能如何做便交给了鱼姬和麟书。 鱼姬没有多说什么,她抬起双手撑起法相,那些仅剩的红色细线慢慢汇聚一处,变作了一副画轴的模样,然后随着鱼姬的手指落下,画轴上的细线开始变幻不定,渐渐地似乎勾勒出一副图案来。 图案上一道身影看不清面容,却身形绰约姿态优雅,不知为何,只是看上一眼,便觉得与施展这番手段的那个绝美女子似乎一般无二。 麟书静静地看着鱼姬真气所化的异象,虽然知道这都是修为的幻化,但还是让人觉得震诧无言,就好像看见了小说话本里的神仙人物一般。 麟书也没有站在原地等待,他挥手将手中的折扇抛出,然后好似在身后那尊渐渐虚化的虚影背后也出现了一把折扇,麟书闭上双眼摊开双手,似乎摆出了一个古怪的拳架,而他身后那尊法相虚影彻底消失不见,在折扇中,一道顶天立地的身影缓缓勾勒而出。 鱼姬双手握拳,同样拉开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拳架,不知为何,此时的鱼姬和麟书看起来似乎有几分相像,可明明是全然不同的拳架把式,修行真气也无半分相似,又为何会让人觉得这两个拳架如此融会贯通呢? 鱼姬知道答案,麟书也同样知晓,因为这都是由当年的少竹所创,虽然一个是源于当初行走天下的游侠少竹,一个是来自于坐镇奇星岛醉春楼的楼主少竹,所走的的修行路数完全不同,但是往深处探究自然还是有相通之处。 当冀央再次挥剑落下,鱼姬和麟书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原地,巫赟笼罩在黑色长袍下的身躯感到了一阵刺痛,然后是难以言喻的鼓动奔涌在体内经脉骨骼间。 巫赟缓缓转身,一只手维持着法相与冀央的消磨,一只手抬起挡住了不知何时近在咫尺的麟书。 可是巫赟还没来得及运转修为,一道更为凌厉也更加不讲理的气势从天而降,直接朝着巫赟的头顶砸下。 轰然巨响中,小舟终于不堪重负地彻底淹没于海面下,可是巫赟依旧站在小舟上,双脚渐渐漫入海水中,狂风吹拂而过,他头顶的兜帽被吹开了几分间隙,让人看见了那阴影中苍老枯槁的面容和阴冷森然的双眼。 巫赟冷哼一声,身后虚影抬起双手握拳,没有选择先击退修为相对最弱的麟书或者摆脱开此时限制住自身真气的冀央,而是直截了当地与鱼姬的拳势悍然相撞。 不知为何,巫赟便隐隐觉得这个如今依旧难以察觉出真实身份来的女子才是此时自己最大的对手,不只在于那蛮不讲理的横练修为,更在于那份不管不顾誓要两败俱伤的心性,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然后觉得这莫不是个疯子? 巫赟眼神骤然一滞,还没落下的拳头摊开成掌护住了身后,可惜那道蓄势已久的长剑来的实在太过出乎意料,一直陷入冀央、麟书和鱼姬三人包围之中的巫赟居然懈怠了周边的查看,让这把剑沿着片刻的缺漏突然现身。 一个声音随之而来:“神隐!” 长剑一往无前,刺破了法相的掌心。 然后那个声音又是一声暴喝:“华朝!” 少年的清朗声音响起:“来了!” 第六十六章 眼前人与心上人(四) 剑气从海底深处升起,好似积蓄已久,刹那间就打造出了一副遮天蔽日的恢弘模样。 那蜿蜒盘旋的剑气勾勒出蛟龙的雄伟来,从冬日的蛰伏长眠中蓦然惊醒,体魄中的力量早已势不可挡,一旦出现在了天地之间,便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造物,要让传说中的神明也不敢来此相见! 于是只在这一剑面前,没有皇权富贵,没有准则铁律,神明退避! 剑气从极远处来到此地,积攒已久的气息骤然释放,持剑之人的修为本应该无法支撑这般磅礴气势的剑法运转,但此时却出乎意料地一只脚踩踏在界限上,好似拼尽全力也要将这一剑完完整整地呈现在天地间。 那个站在远处海面上的黑衣男子,双手持剑面色沉凝,他的双眼那般专注和坚定,不允许自己的剑法在此时出现一丝一毫的缺漏。 在出剑的那一刻,一道身影比剑气更快来到了那尊顶天立地的虚影身旁,随着剑气刺破海面,那道身影已经逼近了巫赟身后五寸。 那个在急速中短暂露出容貌来的少年,年轻得过分的他此时一拳挥出,却已然有了不弱于磅礴剑气的威势,而且随着少年在法相虚影的压迫下步步向前,拳头上积攒的光芒便愈加明亮,几乎让人觉着少年是手握朝阳的神明,一拳砸下! 巫赟独自站在陷落的小舟上,法相虚影被那三人牵扯住了手脚,本来那一股剑气的出现虽然出乎了巫赟的意料,但依旧不是无法应对自如。 可是接下来的那一拳头来的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就好像那个少年只是走到了此处,然后觉得应该打出一拳便有了这般气势,一往无前避无可避。 巫赟在那片刻之间只来得及缓缓转头,看着那拳头来到了自己的面门之前,轰然一声巨响。 海面上本就动荡不已的海水再次被掀起万丈波涛,宛如花朵绽放那般的浪花向着四面八方倾斜而去,海底不知道多少游曳而过的鱼儿遭了殃,海兽的尸体堆满了海底,闻着血腥味赶来的鱼群还没能够大快朵颐便也都动荡的气息撕扯成了碎片。 唯独距离此处不远的那艘楼船依旧只是摇晃不停却安然无恙,虽然鱼姬如今再难分心护着这艘船,但是船上毕竟有醉春楼和江湖院的诸多高手,联手稳住这艘船还是做得到的。 原先小舟所在的地方已经彻底陷入了混沌之中,无论是谁也无法透过深沉的墨色和晃荡的波澜看清楚其中的景象。 而在混沌的最深处,那一尊本还安稳站立在天地之间的庞大法相此时好似被一把重锤往海水中狠狠砸下,不但体内涌动着的墨色控制不住的逸散而出,而且可以明显看出,就在法相的眉心处,居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巫赟身上的黑色长袍疯狂舞动,那个少年探出的拳头停在了巫赟眉心前的一寸,然后还没等少年再出一拳,他的身影就好似破布一般被丢了出去,一瞬间远远离开了混沌的中心,只剩下一声若隐若现的惨叫。 巫赟从长袍下伸出苍白枯槁的手掌,将身旁动乱的剑气缓缓按下,他的手掌干瘦得好似骷髅,此时却从丝毫伤痕的骨骼经脉间渗出黑色的血液来,粘稠而暗淡。 冀央没有给巫赟留下喘息的时机,在拳罡和剑气都消散的那一刻,修养许久的冀央抬起手中长剑,然后在清晰可闻的碎裂声中,伴随着降魔殿第一正司步步走向世间权势巅峰的神兵利器断裂成了无数的碎片。 冀央闭上双眼,他的手指最后落在了剑柄上,他身后模糊的虚影也闭上双眼,眉心却有一个眼眸的轮廓缓缓浮现。 长剑的碎片交织着升起,渐渐地来到了那个虚影眉心的眼眸之前,虚影伸出双手虚握,便好似真的有一道顶天立地的剑气被握在了掌心,虚影抬起手掌落下,划破了云海和虚空的长剑也随着劈斩而来。 在那一刻,被夜幕遮掩的星光露出了模样,月色洒落,照破了那尊漆黑法相深处的黯淡。 巫赟身后的法相虚影好似被点燃了一般,不仅发出了嗤嗤作响的刺耳声音,还有肉眼可见的烟雾从法相身上的裂痕中渗出,慢慢地将巫赟的身形也笼罩其中。 冀央的长剑落下,与此同时,将身后虚影融入体内的鱼姬一步跨出也来到了巫赟身旁不远,此时鱼姬的一身红衣愈加鲜艳刺眼,好似将那些纠缠在法相虚影上的红色细线也穿戴在了身上,鱼姬一拳挥出,虚空中响起了摩擦声,这一拳的气势比起刚才少年的那一拳更加圆满,将真气的运转和术法的运用调和到了极致。 这一次,巫赟不再是因为陷入重围才显出虚弱,而是因为真的无法力敌,所以他第一次选择了后退,但是剑气困住了他的退路,拳头来到了身前,还有一把折扇不知何时笼罩在了头顶。 巫赟只能再次硬抗攻击的落下。碎裂声更加清晰,当鱼姬和冀央背后的法相虚影消失不见的那一刻,他们看见,巫赟身后的巍峨法相也渐渐崩塌,再难以为继。 不远处,狼狈的少年好不容易回到了黑衣男子的身边,少年揉着断裂之后重新接续上的手臂,龇牙咧嘴地问道:“打完了?” 黑衣男子手提长剑,艰难地抑制住了手掌的颤抖,他神色肃然地说道:“还没结束,那个老家伙还活着。” 少年探头探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黑衣男子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别以为自己捡了便宜偷袭一个措手不及,就真的有资格参与这些宗师之间的战斗了,现在上去就是送菜,还是静观其变吧。” 少年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在原地好奇旁观着。 小舟的废墟上,巫赟低头看着自己双臂间的袖管已经支离破碎,身上遮掩佝偻身躯的黑色长袍也残破不堪。 兜帽下,衰老枯槁的面容露出几分模样,巫赟似是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他低声喃喃自语:“我败了?” 没有人回答他,身受重伤的麟书已经说不出来话了,而体内真气所剩无几的鱼姬和冀央依旧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放松。 不得不承认,这些由魔君亲自挑选跻身天坤榜的武道高手真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单是这份修为便绝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就像眼前这位名列天坤榜前三甲的高手,居然在这般围击之下还只是受了伤而已,根本称不上一败涂地。 这也难免让冀央和鱼姬有些无可奈何,要知道他们二人也已经是汪洋上天坤榜之下首屈一指的武道修行之人,却没想到与天坤榜的差距依旧如此之大,这也让他们对于“地藏顾枝”如今究竟是何存在有了更深切的认知。 巫赟抬起头看着四周,渐渐沉寂下去真气像是清风吹拂过海面,浪花间有许多身影匆匆赶来,却只是站在外围蓄势待发,一直在楼船上镇守的武道高手们察觉到此处的战斗告一段落,便留下几位武道宗师留守船上之后就尽数赶来,誓要一举将巫赟彻底留在这里。 巫赟的视线穿过鱼姬、麟书和冀央,也没有去看那些杀机显露的武道高手,他看向了楼船上。 一座船舱的门缓缓推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虚弱身影慢慢走出。 巫赟下意识地上前走了一步,好似只有这样才好更清晰地看着那个人的样貌。 身上缠着绷带的白发年轻人,在白念媛的搀扶下站在了楼船的栏杆旁,不知是因为体魄伤势的折磨还是因为觉得困倦。 顾枝此时只是微微睁开了眼睛,也不知道能否看得见远处佝偻着身体的巫赟。 年轻人张开口似乎与身旁的女子说了些什么,女子低声回答了几句,年轻人点点头就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围,然后视线落在了巫赟身上。 巫赟双手颤抖着,却没有让自己听凭本能地后退,他上前几步,看着远处的顾枝,声音沙哑地喊道:“您,受伤了?” 没有回答,海面上只有潮水涌动的哗啦啦声音,就连风声在此处都销声匿迹,巫赟没有希冀着能够得到回答,他只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您,要杀我吗?” 那个年轻人静静地看着巫赟,似乎没有听见巫赟在说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挥挥手转身重新走进了船舱去,白念媛搀扶着顾枝,轻轻关上了门。 一道清风从楼船上吹来,巫赟只感觉脸颊有些微疼,等他察觉到全身上下刺骨的疼痛时,楼船上那一座船舱里的烛火已经重新点燃,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疼痛好似蚂蚁一般攀爬在经脉骨骼之间,让人抓挠不得只能忍受折磨,巫赟蜷缩着身体跪倒在地,他知道自己与那个人只是一照面就一败涂地,他知道那个人最后给了自己一个解脱。 从此以后巫赟就再也不用去追寻和探问了,他这卑贱的微不足道的一生,来的荒唐去的也可笑,没有什么开始也没有结局,谁也不会记得他的姓名,更记不住他的存在。 巫赟仰头望着天际,当体内的疼痛感消失不见的时候他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真气在那轻描淡写的一击下灰飞烟灭,此时的巫赟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甚至由于多年来不讲后果的修行,如今瘫软在地的巫赟就好像一堆被裹在烂泥里的枯骨,脆弱得风一吹就消散一空。 最后,当那些蜂拥而至的武道高手将巫赟的尸体化作飞灰之后,这一处战场的废墟在海浪的冲击下便慢慢恢复如常,再没有顶天立地的异象也没有锋芒毕露的光亮。 天地间所有人只听见了一个声音渐渐消散,那个只是出现了片刻又消失不见的年轻人,说了一句话:“回家。” 黑衣男子和少年与鱼姬说过几句话之后就再次离去了,他们会跟着扶音一起回到奇星岛等待顾枝的归来,这一次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帮上了些忙,自然也是扶音的安排,虽然她不知道顾枝可能会遇上什么麻烦,但还是让李墨阩和华朝来找鱼姬了解一些情况。 鱼姬没有将顾枝如今的伤势告知李墨阩和华朝,免得他们带了话回去还要让扶音担忧多日,毕竟现在顾枝的伤还能稳得住,虽然今日又勉强出手,导致本就虚弱不堪的体魄雪上加霜,但账多了不愁,就这么熬着了。 鱼姬回到了楼船上,江湖院的武道高手很快告退离去,毕竟是隶属于光明岛的势力,露面相助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总不能继续和醉春楼纠缠不清,至少双方还是应该保持明面上的敬而远之。 醉春楼的供奉们都留了下来,毕竟楼主和副楼主都在此地,也就代表了真正的醉春楼同样在此,更何况如今顾枝、鱼姬和麟书都受了伤,要是这么放任不管,这艘楼船怕不是好不容易闯过了风浪却还要折损于意外中。 冀央先前强行运转修为伤了根本,回到楼船之后便赶紧闭关修养,不然今后恐怕会留下无法痊愈的隐患,冀央本就打算回奇星岛的降魔殿,倒也和顾枝与鱼姬同路,所以一起同行还算方便。麟书受的伤最重,可是却没有闭关修养,反而是简单收拾好了体魄上的伤口,就离开船舱来到了楼船甲板上。 麟书不出所料地看见了独自站在船头的鱼姬,受了伤的女子换下了一身红衣,穿着简素的蓝色长裙,这是难得一见的风采,那张绝美的面容在冰蓝色的光彩映照下显出几分少见的柔美来,没了往日里的锋芒和妩媚。 麟书缓缓走近,然后安安静静地站在鱼姬身边,他没有开口说话,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似乎只是这样站着就足够美好愉悦了。鱼姬转头看了一眼麟书,问道:“你怎么会来?” 麟书笑着说道:“醉春楼的楼主有难,身为副楼主还能袖手旁观不成?”说着,麟书低声咳嗽着,微微皱眉,咽下了一口鲜血。 鱼姬停顿片刻,摇摇头说道:“刚才你那样做,会死的。”麟书神色平静地说道:“为了护着你,死也无妨。” 鱼姬转头望着海面,许久许久,才轻声说道:“我该叫你师兄,还是二哥呢?”麟书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转身看着鱼姬,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问道:“你知道了?” 鱼姬双手搭在栏杆上,语气平静地说道:“醉春楼通晓天下事,想要打听清楚一些有关的往事,不难。”麟书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妹,我……” 鱼姬打断了麟书的话语,说道:“不用跟我解释你当年为什么抛下我和师父独自离开奇星岛,也不用说你是为了护着我们才这般不遗余力,这都是你的选择,不用我的理解,也不需要我的原谅。” 麟书深吸了一口气,轻声缓缓道:“当年我和师父在奇星岛上找到你的时候,我真的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小妹了,幸好,老天爷还不算太过无情。可是我们还没有重逢多久,魔君就将奇星岛彻底倾覆了,师师父本就想要安定下来,却还是失去了一切,于是放弃了醉春楼,困守在奇星岛上只为了找到魔君然后杀了他。那时你还小,我只能独自离开奇星岛去寻找机会,可是等到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鱼姬说道:“是啊,都晚了,师父死了,爹娘、哥哥和弟弟也都已经死了,当年的二哥和小妹也已经死了。” 麟书眼神悲伤地看着鱼姬,泪水沿着他的脸颊落下来,这么多年他耗费了心力支撑起醉春楼,不是为了权势和地位,他只是想要给小妹一个家,一个能够遮风挡雨一世无忧的避难所,所有胆敢拦在前头的都会被清理干净。 麟书这一生再无其他追求,他要护着他的小妹余生周全,然后幸福美满。 麟书看着鱼姬,低声说道:“你留不住他的。”鱼姬转头看着麟书,麟书视线看向船上的一座船舱。 鱼姬神色平静,似乎没有意外麟书会这么说,也没有出口辩解和解释。 她只是平静的认真的说道:“我知道。” 一个人的心很广阔,可以装得下天与地。 一个人的心也很狭窄,只装得下一个人。 对于他,对于她,都一样。 第六十七章 风云只身赴蓬莱(一) 无论多少次站在此处,只要抬头仰望,看着那好似倒悬于天穹的云海世界,总是让人震诧得不知所言。 伸出手去,似乎这样便能够支撑着那座由无数岛屿构建成的汪洋始终屹立不倒,但其实根本无需谁的杞人忧天,因为那座世界已经如此高悬于天穹许许多多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即便人来人往物是人非,可是那座世界依旧不曾被颠覆和倾倒。 哪怕是如今汪洋上已经战火滔天水深火热,可是对于这座庞大得无边无际的世界来说,还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痕迹罢了。 站在海岸边借着眼前海水的倒影去看天穹那座汪洋世界,不知为何却好似有更多不一样的色彩被映照出来,似乎那座世界铺展开许多捉摸不到的细线与折痕,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肆意戏弄着眼前的纸张,根本不去管如此是否会让那张纸变得褶皱破旧不堪。 如今的汪洋也是如此,即便那些璀璨的点点光亮化作柱石支撑着世界,可无数的岛屿分崩离析,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终究给这副亘古不易的画卷蒙上了一层暗淡的光彩。 君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身旁那个自称为“井舜”的中年男子,一艘小舟就随意停靠在岸边,也无需抛锚挂绳,那一叶小舟随着浪涛起起伏伏,却始终没有离开岸边的几步距离。 神官艾烛见到井舜出现之后,只是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独自离开了,只剩下被井舜邀请着一同散步的君策还疑惑不解地跟随在一侧,想不明白这个陌生的男子究竟是谁。 君策对于蓬莱岛虽然依旧知之甚少,但经过与艾烛的几番交谈,还是知道一些此处的禁忌,比如那些居住在神潭岸边的百姓一辈子都无法踏足山林外的这一片海岸,比如那些安居乐业的人们永远不知道在他们的头顶就还有着一座更为广阔和精彩的世界,比如想要踏足蓬莱岛不易而想要离开蓬莱岛更是艰难。 这么多年来,能够走入蓬莱岛又离开蓬莱岛的,不过寥寥数人,那么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谁呢? 井舜没有急着开口说话,而是就与君策安安静静地随意走着,直到君策观赏完了头顶的汪洋世界也打量够了井舜,井舜才笑着开口问道:“你在岚涯岛有遇见他吗?” 君策疑惑转头看向井舜,不解道:“谁?”君策想了想,说道:“是您说的那个选择了我的人吗?” 君策虽然不知道井舜所说的“选择”究竟是什么,但是想到那时的蜀道攀登和天门奇遇,君策便察觉到井舜所说的应该是那个在背后引导着君策去做这些事情的人,可是那个人又是谁呢?君策本以为是已经“死去”的君洛为了带自己离开而做的安排,可现在看来,应该并不是这么简单。 井舜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而是摆摆手说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不用自己琢磨太多,这些事情本就是我们强加给你们的,若是还要你们做的更多就是我们强人所难了。” 君策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井舜已经转而问道:“在蓬莱岛住着还习惯吗?” 君策挠了挠头,然后回道:“挺好的。”井舜转头看着君策,只是笑着不说话,君策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少了?于是他补充道:“经过了一些事情之后,觉得能够这样安安稳稳地居住在一个宁静安详的地方,就已经足够美好了。” 井舜笑着点点头,感慨道:“是啊,宁静安稳,就已经是足够美好了。” 井舜转头望着海面,天边的云霞染红了远处的海天交界处,井舜轻声说道:“虽然看着汪洋已经许多年了,但无论什么时候这样远眺,总还是觉得这一片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海洋是那样的雄伟和壮丽,似乎世间所有的风景都包含在其中,穷极一生也无法看尽。可只是这样看着,便可以不管时间被消磨还是浪费,历史的厚重在其中,现在的微不足道也在其中。” 君策认真听着,然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开始思考,井舜的思绪难得如此肆意地发散,似乎都忘了身旁的少年不过是一个刚刚读书知理的年轻人,他缓缓说道:“有人看着世间,会去看繁华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拥挤的街道和吵闹的宅院,世间的平凡的美好就尽在其中了。有人看着世间,会去看山河湖海,那些翻涌的景色和恒定的树石,足够让人们觉得世间难能可贵的安宁和静谧就在其中深藏。” 井舜收回视线,却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君策便也只好跟着停住脚步,转头看着不知为何神色凝滞的井舜,此时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眼中的光彩骤然间剥离殆尽,若是仔细观瞧,便只能看见最空洞虚无的茫茫。 君策突然有个荒谬的想法,好像此时,就在这一刻,名为井舜的男子并不在此处了,不在他的眼前,而是去往了千万里之外。 只是片刻之后,井舜似乎此时才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光彩重新在瞳孔之间汇聚,察觉到君策打量的视线,井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静地说道:“打输了。” 君策还是听不明白井舜在说什么,井舜想了想问道:“你知道如今那座汪洋世界发生了什么?”君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那座云海,然后轻声说道:“两年前,在我来到蓬莱岛之前更早的时候,那座世界就已经被卷入了战火之中,如今虽然看不真切那边的景象,但想来乱世已经降临,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独善其身置身事外。” 君策顿了顿,然后低声说道:“这一切,都源起于那个‘死而复生’的魔君,他没有死在奇星岛的孤山上,也根本不是只想要得到一座岛屿那么简单,他的野心是在整座汪洋。”井舜好奇问道:“这些事情是你自己看明白的,还是有人与你说过什么?” 君策疑惑地挠挠头,看着井舜说道:“有些是我听了旁人的谈论想到的,有些就只是我结合往事所说的愤慨之言,如果您是想问是否有人教过我什么,但应该是没有的。” 君策此时有些明白了井舜的奇怪态度,想来那个在岚涯岛上未曾谋面的幕后之人应该是井舜的旧识,而根据井舜所说,君策是被那个人选择为了后继之人,虽然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此时井舜的话里话外,似乎都想要知道那个人对于世间的态度,而君策就是最好的答案。 可惜君策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教导,更不知道能够说些什么让井舜满意的回答。 井舜似乎看出了君策心中所想,他停下脚步神色认真地摆摆手说道:“你不用误解,我不是想要从你这里知道些什么才找你交谈的,而只是希望了解一些可能以前都被我所忽略的事情而已。” 说到这里,井舜自嘲一笑,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说起来,他说的倒也没错,这么多年来我都躲在那座岛上,以至于如今却是习惯于偏居一隅,都快要忘了外边的世界有着太多的变化和不同。” 井舜继续说道:“魔君想要的不只是一座岛屿,也不只是一整座汪洋。”君策微微皱眉,不明白这世间的权势除了掌握整座汪洋以外还有什么能够比拟。 井舜很快解答了君策的困惑,他语气平淡地说道:“魔君想要的是这座汪洋今后千百年的时间,他不是要将整座汪洋联合一体玩弄掌中,也不是想要掀起乱世张扬名声,他想要的一场无可逆转的倾覆,要将所有习惯了固步自封和夜郎自大的人都打醒,要将所有自以为支撑起世界与权势的贵胄脊梁都打断,要将汪洋世间几千年来自以为是的进步和发展都一笔勾销。” “光明岛的革新不够,奇星岛的新政也不够,这些都只是各行其是的自家事,但是这座汪洋还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一步步堕入深渊去,而明明光明坦途早就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却还是视而不见自甘堕落?魔君同样看着这世间太多太多年了,所以他不愿意再这样下去。” 君策愣怔在了原地,他没有想过井舜会是胡说八道,也没有怀疑井舜是不是魔君的说客,此时君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了井舜所说的话语中,结合此前所见所闻,君策竟觉得并非全然不可信的天方夜谭。若魔君只是为了夺取天下权势,当初他又何必在奇星岛假死?若只是为了侵占汪洋世界,魔君又何必在出云岛上画地为牢?若只是为了看着乱世狰狞,魔君又何必亲自现身挑衅光明岛? 可君策依旧觉得有些荒唐,难道那个一手造就生灵涂炭山河破碎的魔君竟才是这世间最为伟大光正的人?井舜静静看着君策光芒闪烁明灭不定的双眼,问道:“那你觉得,魔君这么做是对是错?” 君策缓缓抬眼看向井舜,看见中年人眼中最纯粹的问询,君策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这般想没有错,但是这么做,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够好。” 井舜笑了起来:“什么地方不够好呢?”他一步步地引导着君策去思考有关这些天地规则的事情,君策仔细想着,然后斟酌着话语呢喃道:“不是不够好,而是还有更好的可能,难道想要做到一场革新的倾覆,就必须要乱世来应对?” 井舜无声笑着,然后点点头说道:“继续说。”君策在原地踱步,低着头慢慢思索:“光明岛革新已有两百年,奇星岛新政推行不足十年,固然那些变化都是万众瞩目的,但毕竟想要做到那样的变革需要动摇太多的利益和权势,所以并不可能推广到各大岛屿。但是光明岛和奇星岛作为汪洋上首屈一指的大岛屿,未必没有潜移默化改变其他岛屿看法和选择的能力,如今的玉乾海域应该已经有不少岛屿开始施行光明岛的政策,而且哪怕还有很多不认可的地方,但其实有一些岛屿同样选择改革一部分政策来适应变化。” 井舜轻声说道:“可是呢,这还不够。”君策继续说道:“这世间有太多人不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和夸夸其谈的未来都放弃如今手中所拥有的,而想要做到天翻地覆,就唯有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疼痛,这就是乱世的可行性。” 君策顿了顿,然后自顾自摇摇头说道:“乱世可以打疼所有人,但是最关键的还是之后的政策变革,所以如果目标是革新,那么乱世就不是必须不可的选择。比如光明岛首先在玉乾海域创建联盟,效仿当初的七星联岛?但又要有些不同,不只是局限于贸易的便利和关系的往来,还要慢慢地将适合的政策推广延伸,不是要侵占他人的领地,而是将更好的政策去做更好的事。” 井舜抬起头,轻声说道:“可是这座世界已经习惯了太久的相安无事,所以想要这么轻而易举地做到革新和联合,并不容易。” 君策有些痛苦地揉了揉眉间,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挤满了一团浆糊,如何都拉扯不开,他总觉得这样不对,可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够好。 少年没有意识到,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就学会了如何思考以及如何辩证,只是来到蓬莱岛之后生活过于安逸,他都快忘了那些所思所想其实都是为了某一刻的准备。 井舜伸出手拍了拍君策的肩膀,少年便觉得自己的心头轻松许多,他抬眼看着井舜,看见中年人神色和煦地说道:“没关系,这些暂时还不是你们需要去想的,还有我们呢,不是吗?” 井舜挥了挥袖子,语气轻松地说道:“打输了又如何,再打一场嘛。”说着,他笑了起来,君策不知为何也露出了笑意,君策仰头望着静静翻涌浪涛的汪洋世界,突然觉得有些想念。 少年不知道的是,当他说出那些话语的时候,当他冥思苦想的时候,在汪洋世界的一处海域上,已经几乎被生生打造出一座深渊来的海面上,神色有些委顿的青衫中年人就只是神色平静地站在一身红袍的魔君身前,似乎方才败了半招的不是他。 中年人和魔君面对面站着,却没有开口言语,只是少年的话语回荡在海面上,飘忽遥远,却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力量。 魔君饶有兴致地问道:“这就是他选中的人?”青衫中年人摊开手说道:“他不是都说自己不知道了吗?” 魔君抬眼看着中年人,语气冷漠说道:“井舜,还要继续打下去吗?”光明皇帝神色平静,只是说道:“你应该知道,只是输了半招,根本不算是打输了吧。” 魔君点点头,眼神淡漠缓缓说道:“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这么打下去永远都不会有输赢。” 光明皇帝静静地看着魔君,然后摇摇头说道:“不,一定会有输赢的。” 魔君看着光明皇帝的双眼,然后点点头说道:“是啊,一定要有个结果的,不是吗?” 是的,他们一定会有个输赢,也一定是你死我活。 第六十八章 风云只身赴蓬莱(二) 在深渊里不断地坠落,这种感受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可是当他环顾四周,却都是茫茫的黑暗,这不是夜幕,也不是泼洒的墨色,只是最纯粹的漆黑,没有星光来点缀,也没有烛火能够照亮,没有寒冷也没有温暖,他独自置身其中,只是下坠着。 视线望着高处,那里也不是他的来处,不是翻涌的云海也不是汹涌的汪洋,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但他却觉得自己并不抗拒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就好像那些铺满了所有地方的黑暗是能够让他安心的最后的一切。 他突然记起来,一路走过,他已经见过了许多东西,耳边听闻的,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话语,那些嘈杂的喧嚣和安详的静谧,最后都凝结成一个个身影。 他在黑暗中站起身,虽然依旧感觉到自己在向下坠落,但是他却能够伸出手,轻轻触碰那些黑暗里的身影,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山巅、瀑布、原野、森林、荒漠、城镇、楼阁、小舟、汪洋,他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虽然视线只能瞧见低矮的东西,可是望着那些地方,却好像也看见了无数纷繁的交织。 那是数不清的细线在拉扯和构建,那是牵挂在他的手中也悬吊在他身上的纽带,那些断裂的地方在慢慢弥合,那些模糊的影子在慢慢变得清晰。 直到黑暗里出现了另一个身影,背对着他,没有光亮照射的地方,却将那并不宽广却高大的影子笼罩着他,于是他就感受到了温暖。 可是头顶有雨水落下,他伸出手,看见了稚嫩的手掌,挡不住雨水洒落在脸上,于是打湿了他的眼睛和脸颊,分不清是否流下了眼泪。 最后他听见一个声音,那个背对着他的人,语气温和地轻声说道:“君衣,乖,爹爹需要去一个地方,很快就回来的,好吗?” 他张口说:“好。”难以控制的,他脱口而出,可是他感受到心中有另一个声音在不断呐喊尖叫,那个稚嫩的悲伤的声音在哭喊,要他留住那个背影,不要去往孤独的山,也不要孤独地留在那里。 他抬眼看着四周,崩塌断裂的城墙从尘埃中升起,破碎凌乱的街道在视线中铺开,衰败黑暗的店铺一座座林立,像是一个个墓碑。 远处,一座孤独的山和孤独的宫殿不断远去,直到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却还是能够闻到那个味道,像是锈蚀的铁。 最后他察觉到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不知是他闭上了眼睛还是四周的黑暗变得更加深邃,于是视线中空荡荡的,只有他依旧在往下坠落,也不知道此处的深渊是否有尽头,还是要他就这样沉沦睡去。 他觉得自己闭上了眼睛,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惬意,世间一切都从他的肩上卸下,他没有什么显赫的名声,也没有非要去做不可的事情。 就这样睡去,可以吗?没有人来回答他,但他期待一个温和的稳重的声音响起,那个无论是对待病人还是对待陌生人都始终温文尔雅的人,好像只要开口与他说一句话,哪怕在深渊里这样千年百年地坠落,也可以让他什么都不再去惧怕和负累。 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他还是只能呆在黑暗里,竹屋里的烛火何时亮起,那个人还会站在屋檐下等他回家吗? 不,不能就此睡去,哪怕这样可以放下一切,他不需要去想有关复仇也不需要去想有关责任,他就只是一个可以肆意放任自己舍弃一切的人。 但他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没有人将他抱在怀里带他远离血与火,也没有人会始终牵着他的手陪着他,然后告诉他去往山巅看一眼这个世界的美好。 可是他不能就这样坠落,他还有要去的地方,他还有要见的人,他需要说一句抱歉,也需要说一句好久不见。他睁开双眼,看见了一点光亮在黑暗的最深处慢慢浮现。 那是一个白色的影子,慢慢清晰勾勒,隐约捕捉到更多的色彩,悬挂腰间的翠绿和朱红。 那是一个满头黑色长发的年轻人,脸上还残留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一往无前,那个年轻人与他伸出手,然后说:“你好,顾枝。” “顾枝?”“顾枝。”“顾枝!” 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要醒来。 于是顾枝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日光从窗外洒落,温暖的光亮刺入他的眼中,可是他却不愿再闭上双眼,哪怕眼角流下了泪水,可他依旧贪婪地注视着日光。 耳边传来了鸟雀的鸣叫,还有湖水敲打岸边石子的清脆声响,最后屋檐下的风铃声将他完全唤醒。 顾枝眼中的光彩汇聚,眼前所见慢慢清晰,他闻见了熟悉的味道,混杂着药草的清香和甜美的花香。顾枝伸出手抚摸着身下的床铺,被日光晾晒过的被子散发出好闻的气味,让人不自觉地将全身心都松懈下来。 顾枝试着撑起身子,可是体内骨骼发出咔嚓作响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呻吟一声,但是并没有疼痛传来,他缓缓坐起身,清晰感受到自己体内气海处传来一股暖意,就好像那座静谧的潭水也被日光晒过,于是温暖浸润着那个盘坐于湖水高处的孩子体内,让紧闭着双眼的孩子嘴角露出笑意来。 门被推开,顾枝转头看去,白念媛端着一碗药汤走进来,然后就看见顾枝已经醒过来坐在床边。 白念媛愣了愣,然后就要转身喊人过来,顾枝抬起手打断道:“不用喊,这不是已经醒过来了,没什么事了。”白念媛只好端着药碗走进房里,顾枝伸手接过药汤一饮而尽。 顾枝皱着眉擦了擦嘴角,然后试着扭了扭脖子,感受到全身上下的骨头和经脉都在舒服地呻吟,顾枝呼出一口气,问道:“我睡了多久?” 白念媛想了想说道:“如果从瀚兑海域算起,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如果从到达奇星岛算起,过去了五天时间。” 顾枝点点头,并不觉得意外,虽然其间他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几次,但能够感觉到自己体内的伤势实在算不得简单,所以不管是体内的真气小人逼着他这般沉睡,还是真的体魄神魂都支撑不住了不得不昏迷,他终究需要这么一段时间来修养和停歇。 顾枝在原地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问道:“你师娘呢?”白念媛下意识伸出手指着屋外山林的方向,说道:“扶音姐姐去山里采药了。” 顾枝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白念媛说道:“你怎么不喊师娘了。”白念媛神色茫然地说:“这是扶音姐姐要我这么喊的。” 顾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白念媛这才想起来觉得哪里有些奇怪,问道:“师傅,你怎么知道扶音姐姐也在这里?” 跨出门槛的顾枝头也不回,语气平静地说道:“这里是我们的家。” 说完,顾枝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路中,因为还是无法轻易动用修为,所以顾枝直接跑了起来,动作迅捷,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 白念媛站在原地挠挠头,然后就端着药碗走向灶房去了。 熟悉的山路虽然长着些陌生的杂草和灌木,可是顾枝沿着那些耸立的树木和蜿蜒的落叶,却根本不需要如何去辨别方向就能够来去自如,这里的道路他太过熟悉了,熟悉得哪怕闭上眼睛也绝不会迷失去向。 虽然白念媛只说了扶音在山中采药,可是顾枝知道她会在哪,青潋山里那些长着草药的地方和适合栽种采药的地方,恐怕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的了。 顾枝奔跑起来,好像自从修行以后,他就很少这样迈开双脚简简单单地奔跑,不是运转身法就是动用修为赶路,可是此时迎着吹来的风,他觉得这样的奔跑好像不自觉地就让人放松下来,什么也不用去管,只是为了一个目标拼尽全力地去前往,然后所有的疲累和倦怠积攒着,只要最后抵达了目标,也许是遇见了一个地方,也许是重逢了一个人。 迈步跨过地上微小的沟壑,积蓄的雨水倒映出一闪而过的身影,顾枝渐渐放缓了脚步,他慢慢走近那个在山林围绕中独有一方天地的药园。 此地不远处有一条通往半山腰潭水的小溪,虽然除了雨季的时候几乎没有多少流水,可是只用于灌溉这么一处小小的药园子也已经足够了。 那几条从药园外通向此处的渠道都是顾枝当年亲手挖出来的,记得那时年纪小,也刚刚开始习武,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身用不完的气力,可以从早干到晚,居然只用了四五天就竣工了。 顾枝推开药园子外只当作装饰用的木门,这个园子因为好一段时间没有细心打理了,已经没有多少药草栽种其中,杂草占了大部分的地盘,可还是有些坚韧倔强的草药生机勃勃地生长着,哪怕被丢在此处不管不顾,也还是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生命,它们不需要旁人的期待也不需要另外的关照,有着只属于自己的轮回。 药园子的深处,一个身影蹲在地上慢慢将杂草都拔干净,她没有去采摘那些独自生长的药草,只是耐心地细心地将所有无关紧要的杂物都清理干净,然后又将曾经有过满园生机的土壤翻检修整。她做得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到来,在这个地方,她不需要有任何的惧怕和担忧,因为这里是她的家,是他们的家。 一只手掌从身旁伸过来,将地上挤在药草旁边的杂草连根拔起,她的动作突然顿住,身子都好像僵硬了起来,可是她没有转头去看,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弯着腰慢慢往前走着,依旧认真细致地将那些杂物从药草地里清理干净。 他便安安静静地跟着,也不说话,他们在园子里慢慢走着,沿着土壤地走了一圈,最后才在流淌着溪水的沟渠前停下脚步。 她站在水边,然后突然抬起脚轻轻一跃,便落在了沟渠的另一边,他站在原地,上前一步,却始终站在勾沟渠的这一边。 她背对着他,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似乎犹豫着该不该开口说话,可他们已经无需言语,便知道彼处心中最想要言说的话语。 顾枝率先开口,他轻声说道:“扶音,我回来了。”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 女子的脸上流着泪水,可却只是歪着脑袋看着他,似乎不确定眼前站着的真是顾枝,顾枝一步跨出迈过了地上的沟渠,他将扶音揽入怀中,然后低声说道:“对不起。” 扶音伸出手落在顾枝的背上,然后双手手臂慢慢握紧,最后将顾枝紧紧抱住,似乎怕他消失不见了,顾枝轻轻握住扶音的肩膀,他低下头倚靠在她的肩头,等待着她说话,然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扶音轻声说:“顾枝,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当年还在奇星岛上的时候,他们形影不离,后来扶音去了光明岛,他们便只能每年见个三四次,再后来到了方寸岛,好不容易又能够住在一处相伴左右,可是顾枝离开了方寸岛,扶音也去了出云岛,于是他们只能在那一年的时光里遥遥对望。最后最后,顾枝从秦山坠落,扶音去了蓬莱又回到人间周游天下,他们已经,好久不见。 青潋山中的道路虽然总是会被树木和落叶所遮掩,但是去往山顶的道路却已经被前人摸索清楚,顾枝和扶音更是从小便知道如何循着最安全和便捷的道路去往山巅,虽然小时候的他们这么做总是免不了会被先生责骂,可那时去到了山巅所亲眼看见的日出日落还有山海万里,都是他们记忆深处抹不去的记忆。 也许如今回忆,在那些渐渐斑驳却依旧清晰的画面中,还有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担忧又细心的责问。 顾枝和扶音离开了药园子走向山巅,顾枝将扶音身后的背篓挎在肩上,山间的道路不知何时又多了些嶙峋的石头和歪曲的树根,可他们依旧没有迷失方向,就像这座山好似千百年都会永远不变地屹立在海边,山巅的位置也一直就都在那里,不会因为离开了太远或者太久便消失不见。 顾枝伸出手牵住扶音的手掌,将她拉上了石头,他们并肩往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光亮从山林的间隙中穿透而出,带来了拂面的风。 青潋山的山巅如今已经鲜少有人踏足了,毕竟青潋山如此广阔,暗藏的危险也算不得少,能够行走在其中狩猎和采药就已经殊为不易了,倒也没有多少人还有闲情逸致来到山巅欣赏一番景色。 又也许是因为围绕着青潋山的道路变得多了,人们反而忘却了最初去往深处和高处的那些旧路,一步步,总是通向了过去和回忆,但更多时候,一切都回不去了。 山巅的景色依旧还有几分熟悉模样,在山林蔓延至此的尽头附近,当年孩子堆叠的怪石还散落在地,上面被刻划出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如今已经辨别不清。 扶音坐在山巅的一块圆石背面上,歪着脑袋看向那些怪石,笑着说道:“现在都快忘了那个时候在上面写了什么了。”顾枝轻轻放下背篓,然后坐在石头上,他们的肩头依偎在一处,顾枝想了想说道:“我记得我写过你和先生的名字,应该还有魏先生、少竹先生和鱼姬的名字。” 扶音笑着点点头,然后似乎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只是那样低着头不说话,山顶的风吹拂而过,将女子的发丝吹荡至顾枝的面庞,顾枝伸出手细心地将扶音微微散乱的头发挽着耳后,扶音突然抬起头看着顾枝,然后看着他的满头白发静默不语。 顾枝笑了笑,看着扶音的眼睛说道:“怎么?嫌弃我长得老了?”扶音摇摇头,然后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顾枝,然后轻声说:“有点想先生了。” 顾枝伸出手挽住扶音的肩膀,将少女纤细的身躯揽入怀中,顾枝低下头将脑袋倚靠在扶音的肩头,轻轻说道:“那我们便不走了好吗?” 扶音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后脑勺,问道:“你不去报仇了?”顾枝摇摇头说道:“不去了。” 扶音却笑了起来,然后缓缓说道:“顾枝,你总会去做那些应该去做的事情的,对吗?”说着,扶音捧着顾枝的脸,静静地看着少年那依旧璀璨如初的眼眸,她低声说:“我相信你,这一次,我会一直陪着你,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一个结果,也会有答案。” 顾枝也看着扶音的双眼,不知为何,只是看着她眼中那流淌的光彩,顾枝便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任何的负累和委屈,如今的“地藏顾枝”在传闻里无所不能,但他永远都只是那个在雨夜中救下了扶音的少年郎而已,他此生救了一个人,也只为了一个人。 但还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关于仇怨,关于情感,为了过往,也为了未来。 第六十九章 风云只身赴蓬莱(三) 这座深邃幽暗的宅院,掩埋着世间最混沌的黑暗与罪恶,正义会在此得到伸张,邪恶会在此得到伏诛。 对于许多人来说,可以选择不去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与任何一件事,但却绝不会不相信这座宅院的门扉上悬挂的匾额。 那三个字,由血与火淬炼而来,浸染了无数的期盼和渴望,于时光的考验下焕发出更加鲜亮的光芒,值得所有人都心神往之,并且永远相信,只要这座降魔殿依旧存在,那么曾经的黑暗和绝望就都不会死灰复燃,光明才是那永恒不变的旋律。 满头白发随意束缚在脑后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朴素简单的布衣,他从巷子口缓缓踱步走来,一路上还绕了些弯路,看来是第一次来到苍南城降魔殿所处的这条街巷。 铺在地上的砖石和装点两侧的瓦砾都没有什么出奇,或洞开或紧闭的院门里住着形形色色的寻常百姓,似乎久居于此也已经对于不远处那座幽深宅院里的古怪声音习以为常了。 随着年轻人走近,好似在他身边的风声都更加锋利了一些,但在跟着一段距离之后,那些缠绕的风便转瞬间消失不见了,似乎不愿意再给瞧着病弱瘦削的年轻人带来更多负担。 年轻人在降魔殿的匾额和旗帜前停下脚步,有隐隐约约的惨叫声和哭喊声传来,夹杂着不甘的怒吼以及悲切的哀鸣,年轻人晃了晃脑袋,看起来是想要将那些好似幻觉的声响都从耳朵里甩开。 年轻人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有一队降魔殿的守卫拖着几个为非作歹的恶人要进入宅院,年轻人才挪开脚步让出了道路,那些降魔殿中人只是看了一眼手无寸铁的年轻人一眼就收回视线,然后带着那些恶人走入了降魔殿,很快不见了踪影。 年轻人踮起脚尖往里头看着,只能时不时看见穿梭而过的紫色身影,这座除了那些古怪声响以外便寂静无声的幽深宅院,所有人都忙碌着眼前的事情,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闲谈和言语。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就这样踏入其中有些不讲礼数,但降魔殿向来对于任何人都来者不拒,也不会刻意拦着不让谁走入其中,只要你有那份胆量和无愧于心就好。 年轻人拍了拍衣衫,然后就迈开脚步走入了降魔殿中,他抬眼望向宅院的深处,一座屋檐下,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身影就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似乎早就知道年轻人会到来,但却没有主动外出相迎,而是就在此处等着他走进来。 看到年轻人跨过门槛,那个等待着屋檐下的紫衣身影似乎松了口气,他不再只是站在原地,而是以比年轻人更快的速度来到了近前,然后一身紫色长袍的东南巡察兼南部监察旗岸双手抱拳弯腰行礼,沉声说道:“顾大哥!” 白发年轻人伸出手扶起旗岸,然后笑着仔细端详少年如今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真是长大了啊。”旗岸听见顾枝的话语,便还是像当年一样下意识地伸出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笑意。 顾枝摇摇头,然后看了看四周,问道:“在这里说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旗岸想了想,带着顾枝往降魔殿中走去,说道:“那就去议事堂吧,在那里说话不会被打扰。”顾枝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旗岸转头看向顾枝,笑着说道:“降魔殿又不是什么禁地,既然所有人都可以走进来,那么也没有动不动就要将人赶出去的道理,若是想要坐下来喝杯茶难道降魔殿还能拒人千里之外?顾大哥不用担心,我这不是以公谋私,降魔殿的规矩本来就是如此。” 顾枝这才放心地跟着旗岸往议事堂走去,这一间房子位于降魔殿幽深宅院的一角,不仅没有蒙上黑布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反而是得到日光照耀最充足的位置,走入大堂中,无需点亮烛火也是一片亮堂堂的,让人不由得便心神放松,觉得此处便是世间最光明纯粹的地方。 坐下之后,便有跟着旗岸的侍卫将茶水送了上来,旗岸没有坐在上首,而是坐在了顾枝的对面,甚至正襟危坐的样子,丝毫没有什么朝廷五品官员的架子,更像是一个许久没有遇见自己的老师于是意外见到之后便有些担心学业不精被痛斥一顿的学生,只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喝着茶的顾枝。 看见顾枝似乎饶有兴致地在观察着这座议事堂的装饰,旗岸想了想便主动开口说道:“顾大哥,降魔殿的人知道你来,但毕竟不知道真实身份,所以一路上还是跟了一段距离,是我觉得应该是你来了才让他们撤的,应该没有给你惹了什么麻烦吧。” 顾枝放下茶杯,摇摇头笑着说道:“这是降魔殿该做的事情,不用多解释。” 旗岸看见顾枝脸上熟悉的笑容,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小小酒肆中,顾枝就是那个在泥阳巷的木匠,而旗岸也不过是一个向往江湖事的店小二,只是时间匆匆流逝,终究物是人非。 旗岸有些感慨地说道:“顾大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就像当年一样,只要有你在,所有的事情就都不会是困难。” 顾枝将身子倚靠在椅背上,笑了笑说道:“就不用拿这些话来套近乎了,当年也就是帮着你偷了些酒,或者让你少站半个时辰的拳桩,这些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困难,除了我就没人做得到了?” 旗岸尴尬地挠挠头,解释道:“顾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枝抬起手打断了旗岸的话语,直起身子神色认真地说道:“旗岸,两年前赋阳村的事情,多谢了。” 旗岸看着顾枝郑重的神色,他站起身来语气认真地说道:“顾大哥,我受不起这声谢,无论是作为旗岸,还是降魔殿的官员,我都不会看着赋阳村陷入危机而坐视不理,更何况,旗岸之所以能够成为今日的旗岸,没有顾大哥,没有扶音姐姐,便不可能做到。” 顾枝看着旗岸认真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伸出手说道:“坐下说话,现在好歹也是朝廷官员了,该有点架子。” 旗岸坐在椅子上,听见顾枝这般说便差点要重新站起身来,顾枝有些无奈地摆摆手,旗岸才神色郑重地回道:“无论何时,无论旗岸有何身份地位了,顾大哥和扶音姐姐都是我的亲人,需要做的事情和应该做的事情,旗岸不会忘。” 顾枝看着旗岸那清澈闪烁的双眼,嘴角笑意便多了几分欣慰,也许在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原来他顾枝也已经成了许多人眼中需要万般尊重和珍视的长辈了。 顾枝轻声说道:“看来是真的长大了。”旗岸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便说了些有关当初奇星岛朝廷进军赋阳村之后的事情。 那时的兴师动众最终被各方势力一同压制了下来,奇星岛朝廷也不可能当作此事完全没有发生过。等到奇星皇帝从光明岛回来之后,便将军中几位大将给贬了职,但是盘戈这些领兵多年的封疆大吏还是毫发无损,所以便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交代罢了,毕竟那时顾枝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消息也已经传来,奇星岛虽然忌惮几分顾枝事后会回来清算,但也不至于过分地提心吊胆和唯唯诺诺。 顾枝其实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中了,因为他知道那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不是一个蠢人,也不会真的把希望寄托在掌握几个武道宗师身上,所以那时出其不意进军赋阳村也不过是想要试探几分“地藏顾枝”这个天下武道第一人的立场罢了,若是能够纳为己用自然是好,可若是心怀异心想要争夺奇星岛的权势,朝廷也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不过那一场进军落幕之后,依旧是对奇星岛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只是那些改变都在于权势的高处,平民百姓们倒是没有多少感受。 比如醉春楼将大部分势力都迁出了奇星岛;比如降魔殿真正地有了切割分离的趋势,今后恐怕不再只是奇星岛朝廷的一个下属机构了;比如那些远道而来为了探寻“地藏顾枝”足迹的许多武道高手都被奇星岛朝廷暗中纳入麾下。 这种种变化,对于奇星岛来说有好有坏,但终究没有动摇奇星岛如今汪洋之上第二大岛屿的地位。 顾枝静静听着,只问了一句:“降魔殿会归顺光明岛江湖院麾下吗?” 旗岸想了想,摇摇头说道:“虽然现在降魔殿依旧只是依附于奇星岛存在,但是有了此次乱世和江湖院的合作,以及降魔殿在旭离海域的名望,奇星岛朝廷再想要牢牢掌控降魔殿便难了许多。如今倒是还没有多少关于站队选择的事情,第一正司和第三正司那几位大人物默契地将此事压下,想来在乱世之中还没有太大的变动,可是之后,降魔殿应该会成为一个各大海域监管江湖武林的所在,与江湖院的权责互有补充。” 顾枝好奇问道:“那你会选择离开奇星岛吗?”旗岸皱眉思索片刻,然后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能进入降魔殿有了今日地位,都是因为第三正司大人的提拔之恩,第三正司大人应该会率领降魔殿的余部留在奇星岛朝廷,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选。” 顾枝点点头,然后抬眼看着旗岸说道:“当初既然你选择了走入降魔殿,应该也是找到了自己选择的道路,虽然这条路难免会多些坎坷和曲折,但是希望你能够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这个世界终究对于少年人还是多几分宽容的,可以再多想一些,然后试着多做一些。” 旗岸身子坐的笔直,将顾枝所说的话都牢牢记住。从他们重逢至今,旗岸没有问过顾枝谢洵的下落,顾枝也没有主动提起谢洵如今身在何处,就好像两个人都已经在知道了问题和答案,于是谁也再不忍开口,好像如此就能回到当初的那份静谧安宁,旗岸只是守平小肆的一个店小二,顾枝也只是泥阳巷的一个小小木匠。 顾枝看了看大堂外的天色,问道:“冀央应该还在苍南城的降魔殿里吧?”旗岸愣了愣,然后点头说道:“是的,第一正司大人似乎与人交手之后受了重伤,所以这段时间一直留在苍南城降魔殿修养,不过之后应该还是会去都城面见陛下。” 顾枝点点头,只是解释道:“他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旗岸没有多问,只是看向顾枝,顾枝挥挥手说道:“带我去见他吧。” 旗岸站起身,正要开口说话,便听见大堂外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那个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在这。” 大堂的门槛走入一个身影,披着一身宽大的紫色长袍,旗岸看见冀央走入,拱手弯腰行礼道:“正司大人。” 冀央伸出手示意旗岸无须多礼,旗岸看了一眼顾枝就要先行告辞,顾枝也已经站起身,他摆摆手说道:“我就说几句话便走,总不能一直呆在降魔殿里耽误你们办正事。” 说完,顾枝转头看向冀央,拱手抱拳道:“多谢第一正司大人之前出手相助,想来这已经是顾枝欠下你的第二份人情了,不知今后还能不能还的上。” 冀央一丝不苟地回礼,然后走到一张桌子前依靠着身子,他身上紫色长袍下缠着雪白的绷带,还有些殷红的血丝渗透出来,想来此前那一战伤得不轻。 顾枝虽然一直处在昏迷之中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出手的巫赟位列新一卷天坤榜前三甲,所以冀央几人若不是拼尽全力恐怕还真撑不到最后。 冀央看着顾枝,神色认真地说道:“冀央以前便说过,这座降魔殿乃至整座奇星岛都是因为‘地藏顾枝’的存在而存在,所以哪怕是要冀央付出性命去报答也在所不惜,更何况其实冀央最终都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受之有愧。” 顾枝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奇星岛倾覆之乱的结束不是因为‘地藏顾枝’一个人的存在便可以做到的,降魔殿的诞生以及能有今日成就也绝不是‘地藏顾枝’的功劳。” 顾枝再次抱拳行礼,沉声说道:“今日不是‘地藏顾枝’来降魔殿显摆身份,也不是顾枝回了奇星岛便要来论功行赏,而是顾枝需要来为第一正司大人的出手相助而登门道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冀央同样弯腰行礼,许久之后他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顾枝,然后仰头笑了起来,轻声说道:“以前总觉得恐怕再也见不到‘地藏顾枝’了,没有机会说一声谢谢,也没有机会再问一问当年没有说完的话,没想到如今竟是还能让‘地藏顾枝’来亲自登门答谢,原来我冀央倒也不是一事无成。” 冀央收敛笑意,眼角似乎泛着泪光,最后冀央看着顾枝问道:“今后你会如何做?‘地藏顾枝’又会如何做?”顾枝下意识双手笼袖,似乎有些寒冷,只是即便蜷缩着的他也依旧有着伟岸的身影,让人不自觉地便好像直面着一座巍峨的高山,始终在风雨中屹立不倒,只是看着,便无需担心明日的朝阳是否会如约升起。 顾枝吐出一口气,咧开嘴笑道:“没有做完的事情总要继续去做,想要去做的事情也应该去做,走走停停,与这世间周旋,与这天下周旋,最后与自己周旋,终究还有些不变的东西。”就像一块石头,从山林的落叶间滚落下来,掠过湖面擦着原野,最后哪怕磨去了棱角,也依旧还是那块石头,坚硬顽强。 顾枝起身告辞,冀央想要相送却被顾枝拒绝,最后只有旗岸陪着顾枝走出降魔殿的大门,旗岸始终低着头沉默,直到跨过了大门他才抬起头看向顾枝,然后发现顾枝原来一直在看着自己,眉眼温和双眼明亮,顾枝轻声说道:“旗岸,对不起,我没能将三叔带回来。” 旗岸愣愣地看着顾枝,没有察觉到自己脸上的泪水早已无声淌落,顾枝上前一步伸出手擦了擦旗岸的眼角,然后低声说:“但你不要害怕,我会在这里,扶音也在这里,还有傅庆安、鱼姬、徐从稚、程鲤、于琅和周厌,我们都在这里,这里是你的家,赋阳村是你的家,所以,不要害怕,好吗?” 旗岸早已不是一个孩子了,他不再是许多年前那个无家可归的小乞儿,他不再是守平小肆里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店小二,他不再是那个围绕在谢洵身边叽叽喳喳谈天说地的少年,他不再是那个每日的辛苦事便只是蹲在墙角练武的少年,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无忧无虑畅想江湖事的少年,旗岸是奇星岛降魔殿的东南巡查和南部监察,今后他还注定会担任更多的要职,也要掌握更多的权势。 有的时候,一脚踏出的路便再也无法转身回头,这一条名为成长的狭窄小径,阻隔了后路,只能不断地走下去。 但是记住,总会有微小的光亮在宽敞的大路等待着你,也会有那些温和柔软的声音在身后支撑着你。 所以不要害怕,你就这样走下去吧。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所有的温暖还是会与你不期而遇, 那最初的感动和温情,将你拥抱着, 然后说一声“好久不见,辛苦了”。 第七十章 风云只身赴蓬莱(四) 酒楼内,装饰典雅的大堂中挤满了天南海北的人,其实多是腰间悬刀佩剑的江湖人。 整座酒楼都有些闹哄哄的,没有了往日里那种只独属于闲人雅客的清净雅致,不过这也不是这一座酒楼的与众不同。 最近几天苍南城里来了太多身份来历各不相同的江湖人,都是因为听闻了不久前魔君部众曾在海外出没的消息而来的,这些在奇星岛上叫嚷着与魔军一较高下的江湖人已经等待了太久,就等着一个机会来大展拳脚,如今终于听说了魔军的踪迹,所以无论是为了挣得大名还是一展抱负,无数的有志之士涌入了苍南城。 虽然在朝廷和降魔殿的监察下不至于让这些群情激愤的江湖人闹出什么乱子来,但一股脑涌进来这么多人还是让城里的许多酒楼与客栈有些苦不堪言。 对于这一座近些年来声名鹊起的闲樽楼更是算不得做一场好买卖的机缘,毕竟闲樽楼从一开始就不是这种招待江湖人的寻常酒肆,而是打定了主意要造一座独树一帜的雅静品酒之处,这些年来能够进出此地的无一不是文人雅士,哪有见识过这么一副闹哄哄的景象。 不过毕竟是因为特殊时期的不得已,所以闲樽楼那位脾气古怪的大掌柜还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翻脸,所以闲樽楼照常开门迎客,甚至都没有在菜品的价码上动什么小心思,依旧是和其他酒楼客栈一般无二的价钱,没有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却恰恰是上至高官权贵下至寻常百姓都出得起也不至于伤筋动骨的价钱。 闲樽楼的大掌柜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把这一趟糟心事都丢给了那个忙前忙后好不热络的店小二。 这个从闲樽楼成立之初就跟着大掌柜的店小二,不是什么跑堂揽客的普通帮闲,而是能够账簿酿酒两手抓的闲樽楼的“少掌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掌柜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栽培,虽然瞧着身体不太好,年纪也已经有些大了,不过这两年无论是技艺还是手段都有独到之处,许多人一开始还觉得此人不过是闲樽楼背后那位东家塞过来的无能之辈,如今也都有些服气了,甚至在闲樽楼中,许多人都“只知少掌柜,不知大掌柜”。 那位大掌柜乐得躲清闲也放心将闲樽楼交给少掌柜,那么旁人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如今人满为患的闲樽楼在那位少掌柜的打理下也井井有条没出什么岔子。 在众多客人和酒席之间穿梭的少掌柜不仅能够和天南海北的江湖人相谈甚欢,而且还有意无意地平息下几起一触即发的纠纷,所以闲樽楼反而是在这一场纷乱之中得了不少收益,比起那些因为挤满了人而闹出不少糟心事来的其他酒楼客栈而言,闲樽楼简直是鹤立鸡群。 大堂里喧嚣四起,酒杯碰撞的声音和高谈阔论的吵闹钻进耳朵里,倚靠在后院屋檐下稍作休息的年轻人倒是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反而习以为常地自顾自闭上双眼休息。 在那些乱糟糟的谈论中,他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有关降魔殿有关江湖院,最后似乎还有人提及了“地藏顾枝”,听说那一场就在七星连岛海域内的大战就是因了“地藏顾枝”而起。 年轻人只是静静听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望向屋檐外的天空,天朗气清一望无际。 年轻人走进阳光里,伸了个懒腰,然后他呼出一口气,朝着半空中挥舞起拳头,他咧开嘴角重新挤进大堂中去,又忙碌了起来。 一直到了黄昏时分,闲樽楼才安静几分,只剩下寥寥几桌客人还在交谈着,这已经算是闲樽楼难得可以喘息的片刻了,毕竟一旦入了夜,那就更是喧嚣聚集的时间,闲樽楼即将迎来又一场“硬战”。 身为“少掌柜”的年轻人坐在柜台后敲着算盘,其他忙碌了一日的店小二就暂时在大堂中休息着,等待着夜幕降临。 酒楼的门槛上闪进来一个影子,有店小二撑起疲惫的身体准备迎客,柜台后的年轻人却摆摆手示意自己来,然后年轻人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挤出一个笑脸喊道:“客官里边请!” 话音未落,年轻人愣在了原地,那个站在酒楼门口的满头白发的少年露出笑容,抬起手摇了摇,轻声说道:“好久不见,周厌。” 周厌站在原地竟是愣住了,顾枝挠挠头,走近几步抬起手在周厌眼前晃了晃,歪着头问道:“怎么,不认识了?” 周厌挥手拍掉顾枝的手臂,然后上下打量着顾枝,他突然脸色一变,然后双手拍在柜台上翻身一跃,可惜却忘了如今自己的身体有多么虚弱,竟是差点栽倒在了地上,顾枝连忙伸出手接住周厌的身体,然后就被恼羞成怒的年轻人一拳砸在了肩头。 顾枝将周厌扶正了身子,笑着揉了揉肩膀,摇摇头说道:“哪有一见面就二话不说打人的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了你多少钱呢。” 周厌还是不说话,就是上下看着顾枝,顾枝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衫,说道:“怎么,哪里奇怪吗?” 顾枝抬眼重新看向周厌,却听见年轻人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说道:“原来你还活着啊。” 顾枝静静看着周厌,然后笑着轻声说道:“是啊,还活着。”周厌突然仰起头,片刻后转过身走向后院,只是向着顾枝挥挥手说道:“跟上来。” 顾枝便跟在周厌身后一起走向后院,只看见周厌走进酒窖去拎出来两大坛酒,然后就直勾勾盯着顾枝不说话,顾枝扯了扯嘴角,搓着手打着商量:“那个,扶音还在家里等着呢,我说好了不喝酒的,而且现在咱都有伤,喝酒不好。” 周厌冷笑一声,顾枝无奈叹息一声,却按耐不住眼里的光亮,心里想着这都是周厌逼着自己喝的,要是扶音问起来就都推到周厌身上。 如此想着,顾枝拎起一坛酒便仰头灌了起来,周厌双手抱胸冷眼旁观,只是好像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来。 等到顾枝喝完了一整坛酒,周厌才搬来两条凳子,和顾枝在屋檐下坐着,顾枝环顾着酒楼和后院,问道:“这是你的产业?” 周厌摇摇头说道:“是云冉出的钱,我就是跟着这里的掌柜学些手艺而已。” 顾枝啧啧感叹,说道:“没想到你周厌居然是个吃软饭的。” 周厌满不在乎地摊开手:“这是本事。” 顾枝笑了起来,周厌也露出笑容,黄昏笼罩在他的身上,顾枝便好像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顾枝突然低声说道:“对不起。” 周厌转头诧异地看着顾枝,然后凑近了说:“你不会见到于琅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吧。”顾枝点点头,周厌嗤笑道:“那我估计他应该是把你打了一顿,可惜我现在是没什么气力打架了。” 顾枝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他打不过我。”周厌点点头,然后勃然大怒:“你还真的先去找了于琅那个混蛋啊,不应该先来找我喝酒吗?” 顾枝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人家于琅现在是光明岛上的大人物了,请我喝的都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来你这就只有这种土酒,还怪我不来?” 周厌恨恨一拍手边的酒坛子,咬牙切齿地说道:“再好的酒有我周厌酿的酒好?” 顾枝这才反应过来这两坛酒都是周厌亲手酿的,他倒是有些惊诧了,因为这两坛酒确实香味浓醇滋味独到,虽然嘴上不承认,但顾枝确实是觉得这两坛酒的酿造之人手段不俗,却没想到就是出自周厌之手。 顾枝问道:“这些年你就呆在这里酿酒吗?”周厌点点头,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地说道:“是啊,吃软饭也要吃得心安理得嘛,跑跑腿酿酿酒,好歹不是个混吃等死的闲汉。”顾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扶音,应该还能再想些办法的。” 周厌直接打断了顾枝的话语,他端起酒坛子,语气平淡地说道:“什么法子?将我的修为恢复如初,还是将我的寿命延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吗,哪怕如今的我恢复到曾经的全盛时期,哪怕我还能有百年可活,但是这世间已经不需要周厌这个江湖人的存在了,也更不需要周厌手里的那把刀,一切都无关紧要。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每一天都有的可忙,日子也有了更多的盼头,那些闯荡江湖的事情那些道德大义的志向,这天底下不是还有许多人在竭尽全力地做吗,那么少了一个周厌又有何妨。” 周厌仰头喝了一口酒,他的言语中没有遗憾也没有不甘,好像曾经的锋锐和意气都已经在市井和琐碎中被消磨了个干净,好像以前那个谈天说地潇洒自在的少侠刀客已经消失不见,可是顾枝知道,曾经的那个周厌和现在的周厌一直都是那一个人,那个不会眼睁睁看着世道继续坏下去的人,那个不会自暴自弃甘于沉沦的人。 所以这就是周厌的选择,哪怕修为丧尽再无重拾的可能,哪怕未来暗淡甚至寿元减半,可是周厌并不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也始终走在自己所亲手缔造的道路上,今后的周厌也许只是一个柜台后算账的店小二,也许会是几座酒楼的大掌柜,也许还会回到武馆教授些拳脚功夫,也许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隐姓埋名安居乐业。 可那都是周厌,不是吗?这个坐在顾枝眼前的周厌,其实没有任何的改变,他永远看着前方去活,他永远不会退缩和犹豫。 顾枝觉得这样很好,他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个时候于琅周厌他们没有跟着自己去往出云岛,一切是不是会截然不同,也许于琅还是会跟着黄先生在武馆里教授武艺,也许周厌能够攒下一笔钱然后风风光光地迎娶云冉,也许武山也能够在青潋山赋阳村中与世无争地度过余生,可惜一切都不可能有那一个“如果”了。 周厌转头看向陷入沉思的顾枝,他缓缓说道:“顾枝,我们都不是无所不能的,我们曾经做到过些什么,也一定能够做到些什么,我们做出选择,然后接受结果,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所以我不会后悔,于琅他们也不会。” “不甘,遗憾,委屈……一开始我也是这样自怨自艾,可是后来当我再次见到云冉的时候我才知道,也许人生还有着许多选择在未知的前方等待着,此时走得难了些过得苦了些,也一定不要放弃,不要放弃那些等待着你的人,也不要放弃自己。“ 周厌咧开嘴角,举起酒坛子,声音清朗说道:“这就是我周厌活了一辈子的所有大道理了。”周厌将酒坛子塞进顾枝怀里,说道:“所以顾枝,没有对不起也没有如果,过去也好现在也罢,周厌还是周厌,于琅还是于琅,黄先生也依旧是黄先生,武山依旧是武山。” 顾枝抬起眼睛看着周厌,这个前半辈子习惯了无所顾忌大大咧咧的年轻人,不是因为遭受了人生的苦难于是参透了什么,而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活着的,当命运和岁月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改变,可是还有些不变的东西始终在那里,顾枝可以愧疚也可以遗憾,但是不要只记得那些“对不住”,还要记住那些值得的和应该的。 那些死去的、那些失去的、那些无可挽回的、那些留下的,不需要“地藏顾枝”的无所不能,只需要那个泥阳巷的木匠只需要那个赋阳村的少年,就足够面对那些过往和时光了。 顾枝举起手中的酒坛子一饮而尽,他站起身挥舞着手臂说道:“一切都会结束的。”周厌笑着看向顾枝的背影,轻声说道:“就像一切都会开始的。” 然后周厌就将酒坛子都偷偷往顾枝那边挪过去,还悄悄将自己身上的酒气拍干净,腾地站起身露出一个温暖和煦到完美无瑕的笑容,屁颠屁颠跑到那个不知何时走到后院里来的女子身前,周厌十分狗腿子地为云冉捏着肩膀,然后就一起看着依旧举着双臂站在屋檐下的顾枝。 顾枝尴尬地收起手臂,虽然和云冉只是第一次见面,但看着周厌的态度就知道了对方是谁,顾枝礼数周到地见礼,然后微笑着说道:“本打算找周厌叙旧几句而已,奈何盛情难却,只好陪着喝了些酒,还望云大掌柜不要太过怪罪周厌。” 说着,顾枝微笑着看了一眼周厌,站在云冉身后的周厌顿时五雷轰顶一般,他咬着牙恶狠狠盯着顾枝,嘴里嘟囔着什么,顾枝就当看不见了。 然后顾枝和云冉聊了几句之后就准备告辞,周厌将顾枝送出了酒楼,最后问道:“要是你还不急着走,过段日子我去趟赋阳村。” 顾枝想了想说道:“不用特地跑一趟了,我应该再等一段时日就要离开了,先去一趟蓬莱岛,然后就去结束这一切,等到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我会回来奇星岛的。” 周厌没有多说什么,最后只是看着顾枝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句:“一切小心!”顾枝背对着周厌挥挥手,于是没有看见偷喝了酒的周厌被云冉扯着耳朵拉回了酒楼里。 街道上人来人往,顾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闲樽楼点亮了辉煌的灯火,在夜幕下那般璀璨。 顾枝离开了,他再次离开了奇星岛南境青潋山赋阳村中的那座竹屋,少年离开了家远渡重洋。 风云只身赴蓬莱。 第一章 千帆阅尽芳华开 云层倒映,入镜入眼,浪花跃于潮头,卷动翻腾,扰乱镜中景色却扰不动心,天际一线金华落日,有千帆过,有清风起,岸边润湿木板路尽处,白衣轻扬,少年负手而立,眼底有光,心上有人,一心一意,等一人归。 仿佛说书先生手中醒木敲下,满堂静寂一声清脆,于是整座天地都终于惊醒,耳畔涌入一如往昔的嘈杂,繁华街道与翻涌的海面上都喧嚣鼎沸,眼前有百十船只停靠又启航,此时已近黄昏,港口附近这片地界却还是忙忙碌碌不得停歇,不远处兴建在港口旁的市井街坊都亮起了烛火,在夜幕之中将愈显出摇晃的朦胧光亮,却比星光和月色要近人间。 奇星岛自三年前新皇登基革新旧政、广开商路以来,停滞已久的港口又重新繁荣,且随着光明皇帝在近年间提出建立海上商网,并实实在在主动与许多岛屿推动往来贸易,如今的海上可谓说是名副其实的车水马龙。有时正值贸易繁盛时期,更是有船只堵塞难行的情况出现,如此一来,即便奇星岛与世隔绝已久,也依然在短短三年之内便乘着海上商路的东风百废俱兴。 苍南城也借着数十年前所建的这青石港,一跃成为奇星岛南境首屈一指的繁荣城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与青石港格格不入,这里的百姓几乎人人三五更便早早出门,有的忙着摆弄家中自有或为富家大族看管的船只,有的三五成群地蹲在港口附近等着货船到来便施展一身蛮力,有的挑着蔬菜瓜果猪羊肉食或一些零碎玩物摆放在港口附近准备叫卖…… 这几日那些早早来此忙碌等待的人群有了新鲜话题,港口不远处一株古树下站着的白衣少年,已经接连几日清晨便至,日落却还不肯归,有肩挑竹竿悬挂几样新奇首饰的妇人私下指指点点说这么清秀雅致的少年应该是学府读书人,也有蹲在墙角叼着旱烟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猜测这个小白脸会不会是附近那家红楼新来的揽客招牌。 直到张家寨那对掌舵一艘乌蓬小船的父子加入闲谈,众人才知晓这个看起来干净清雅的白衣少年居然是个木匠,张家父子指着不远处停靠在岸边的自家那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船,啧啧说道:“当初从家中后院翻出这艘落了灰的破船,本以为没用了,可有人介绍说城北泥阳巷那家木匠铺子手艺不错,我们就想着碰碰运气,费了大劲才将这破船给拖到城里去,一眼看见是个少年老板,还觉得得是白来一趟了。嘿,没成想,那个少年老板年纪轻轻却一手木匠功夫着实不错,你看这不,我这艘破船如今都能安安稳稳走到曲星岛了。” 后来攀谈闲聊的人多了,才知道那年纪轻轻的木匠铺子老板不仅手艺出众,而且从来不会狮子大开口地收取昂贵价钱,平日里帮人做些木具和其他闲散物件,也都只收几两碎银。再加上为人处世还真如学院里的读书人一般谈吐气度,倒是有许多行船的人都乐意光顾那泥阳巷的木匠铺子,一来二去也就和平易近人的少年老板与相熟了。 可大家来来去去说了许多,问了问,却没人知道这少年最近日日来了岸边,不是为了修筑船只就只是站在木板路附近望着海上,似乎是在等人? 不过一来少年虽然看着知书达理,与人交谈也和煦温暖,可却莫名地还是让人觉着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态;二来少年也时不时便主动出手帮扶修补船只或卸载货物,于是人们也就不太好意思有些冒犯地询问他究竟是来这岸边为何。 第五日,少年又是早早便来了岸边,站在树下咬着薄饼,手边放着一壶清水时不时喝上一口,还是一身浅素白衣,腰间悬挂一个小巧玲珑的朱红酒壶,此外周身不着繁饰,漆黑长发也只挽起缀着一支木簪,似乎是桃枝模样,精致雅秀,想来应是少年自己闲来无事的手笔。 晨露滴落枝叶,坠入漫天洒落的华光中,光怪陆离便只在一滴渺小水珠中演变幻化。少年伸出手去,将滴落枝头的寒凉露珠点在指尖,饶有兴致地透过其中看着微微折乱的景色,有脚步声临近,少年垂下手,水滴从指尖滑落摔碎在石板路上,少年从依靠的树干上直起身,向着来者拱手行礼:“张兄。” 作为世代为农的张家寨中难得走出行船的张家寨父子,无疑已是村中为人称道的有为之士,只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张家父子在这港口待久了,也看出来了自家那艘小船便只能靠着一些零散行者的几点银两为生,如此虽说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只是自家那艘确实有些年岁的破船时不时便容易磨损,父子俩没那财力和志气去换艘新船,只能缝缝补补,这不,船头又被风浪摧破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家父子此时可谓是心急如麻,早些时候已有客人预定了午后出船,可是破损的船头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便缝补好损坏?无论是去城里找木匠,还是就近寻一些富贵人家的船上工匠帮忙都要耗去许多时间了,父子俩又实在放不下那急着出海的客人承诺的高价。万幸,相识的少年木匠老板就在附近,张家父子一合计,只能赶紧来找年轻的木匠铺子老板,希望少年能够帮帮忙,至少争取那一个可以在午后之前赶好工便顺利出海的机会,腿脚快些的张家汉子就在父亲催促下赶来找少年帮忙了。 少年听过了张家汉子的请求,二话不说,提起水壶便和张家汉子走向小船停靠位置,一路上少年就事先打听清楚那船头折损如何,早早盘算好了大概需要什么缝补用料,让汉子尽快去附近坊市买来,自己则先赶到小船处仔细查看。 日头攀升,到了正午时分,炽烈光晕正正笼在头顶,乌蓬小船船头,少年放下手中铁锤,抬起相对干净的手背擦去汗水,可仍在脸上划过道道灰色污痕。少年瘫坐在地,喘着粗气却大笑着说道:“行了,修好了!”。还在船尾忙活的张家汉子闻言,连忙站起身放下手中抓着的木条,跨过碎屑靠近少年身边,看着脚下船头已经焕然一新,不由得也是面露喜色,嘴中喊着:“辛苦顾先生了,麻烦顾先生了……”便跳着跑去船舱从桌上倒了满满一碗水端到少年身前,少年也不客气,接过之后便一饮而尽,酣畅淋漓地呼出一口气,这才向张家汉子拱拱手:“多谢张兄相助了。” 张家汉子接过空碗,闻言忙不迭地摆手:“哪有的事,应该是我们父子俩谢谢顾先生才对,我不过就给您打打下手,哪值得声谢啊。”少年笑着摇摇头,这时张家老者也从岸边提着食盒快步走来,近了船边看到已经修补完工的船头,脸上大喜,不过却瞬间面色难堪,他低头看看手中食盒,犹豫着走近少年身边说道:“都怪老小子我想的不周到,应该带顾先生到酒楼好好道谢一番的,都怪我都怪我,没想到顾先生手艺精湛竟是这么快就完工了。”说完,老者对着汉子示意一眼,汉子赶忙转身去船舱之中掏出银两,便要和父亲一起架着少年往酒楼赶去。 少年见状忙起身拦住二人,有些无奈地笑着说道:“欸欸欸,不用这么麻烦。张老先生张兄,我这不过举手之劳,再说了还是要收钱的嘛。哈哈哈哈哈,就不用去酒楼吃了。既然张先生带了吃食回来,还去什么酒楼啊。”老者和汉子仍是自顾自地便架住少年双臂,一边伸手做引一边便踏步要走,嘴中还说着:“诶,顾先生这说的什么话,若不是顾先生二话不说便来帮忙,还在午后之前就赶工完成,老小子我哪还能正常出海,这都是多亏了顾先生啊。”张家老者说起话来便开始絮絮叨叨,就连些旧事都翻了出来:“再说当初这艘破船也是在顾先生的手中才能够有如今的用处,这恩情太重,一直没能好好答谢顾先生,老小子更是心中有愧。” 少年听着老者的话语,有些哭笑不得,右脚向后踏出一步,双臂顺势一抬一缩便退出了张家父子的双臂之间,摇摇头笑着说道:“真的不必了......再说,张老先生那自酿的黄酒,我自上次尝过之后便是念念不忘,这回可得再好好讨上几杯了啊。”,见父子俩仍是要拉着自己赶去酒楼,少年连忙再补上最后一句。 张家父子闻言对视一眼,最后张家老者也是笑着说道:“顾先生这说的什么话,要喝酒那还不简单!老小子我在船里可藏了好几瓶老酒,这就拿出来给顾先生尝尝。”话语落下,三人便说笑着走进船舱,就着食盒中几盘不算精致却也香气四溢的肉菜,将一坛二十年的老酒喝了大半,毕竟午后还有客人要出海,张家汉子不敢喝多,而张家老者年岁渐长几杯下肚便有些迷糊了,所以大半坛酒都入了少年的碗中。 少年喝酒很慢,端起碗一口一口慢慢抿入嘴中,可满满一碗酒却很快便见了底,少年的脸上泛着淡淡红晕,双眼却愈加澄澈明亮,仿佛天上春光,暖了人间。 吃饱喝足,少年和张家老者坐在船头,借着春日午后的暖风吹散几分酒气,有一言没一搭的聊着。说那张家寨落榜书生回乡建了私塾,也说那港口附近的千灯红楼来了一位倾国倾城的新花魁,说那苍南城来了一位新城主,也说那破败鬼门关如今倒是竟变作了奇星岛英雄荟萃的演武之地…… 潮起潮落,双手撑着船头的少年仰起头眯着眼,静静地听着,轻轻地说着。似乎酒醒了许多,老者渐渐多了几分拘谨,静默片刻才又说道:“这春雨也下了好几阵了,怎么岸边那棵树还不见花开呢?” 少年转过头,看着在微风中枝叶摇晃间若隐若现的洁白花苞,点点头答道:“是啊,怎么花还不开呢?” 又一阵潮起,夹着海风汹涌而来,小船摇摇晃晃,少年皱了皱眉,扭过头望向远处天际海面,有巨大黑影遮天盖地,五层楼高的楼船穿破了风浪,船头上旗帜猎猎迎风而展,黑底金纹缠绕交错蜿蜒而起,书“金藤”二字。 楼船的船头甲板上,有一袭白衣站在风中,双手轻轻搭在栏杆上,女子如瀑青丝在风中凌乱作舞,如玉面容若隐若现,眉眼如黛朱唇点绛,那般柔柔弱弱地站着,有花香相伴,有指尖风铃响。 “哇,终于要到了。”有声音自身侧传来,女子偏过头看着结伴走来的四五人露出浅浅笑容,一位眉眼飞扬神色灵动的女子卷动着裙摆,一步跃出牵住女子手腕,和女子并肩望着远处海面上模糊朦胧的海岛。 灵霜牵着女子纤弱手腕,嘟囔道:“终于要到了呢,再在海上这么飘着,我以后都不敢出海了。” 女子指尖刮过灵霜的鼻尖,笑着说道:“有这么夸张吗?” 灵霜立即手舞足蹈地再次强调由于这几日海啸导致楼船风雨飘摇对她造成的伤害,简直泫然欲泣,女子忍俊不禁捂嘴笑出了声,身边几人也是哈哈大笑看着这个鬼灵精怪的少女生动的表演。 这时又有脚步声从船舱中传来,一个身穿华贵紫衣的高大男子走出船舱的昏暗,在灿烂的日光下微微眯起了眼睛,神色闪过一瞬间的不悦,男子身后跟着两个仆役打扮的下人,男子剑眉星目面白无须,头顶玉冠腰悬宝剑,气宇轩昂龙行虎步。 看着男子走出,站在船头的几人都拱手做礼,男子神色松缓,笑着挥挥手:“你们这是做什么,都说了就算不在学院里我们也是同窗啊,怎么就还客气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多谢了青藤我们才能这么快就到了奇星岛啊。”有一位神药学院的男子笑着回道,一直以来都隐姓埋名没有展露金藤岛三皇子身份、谦逊求学于光明岛神药学院的青藤摆摆手:“这有什么,不过是帮着找了艘船罢了,我们都是要来这奇星岛历练的,哪有什么谢不谢的。”说话间,青藤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那站在船头的白衣女子,又迅速移开。 女子静静听着眼前几位同窗交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终于耳中多了几分嘈杂,女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转过身双手倚着船头栏杆,探着身望向渐渐临近的繁华港口。 穿过围绕着交谈的几人,青藤有意无意地站在了女子身边,看着女子眼中逐渐亮起的光芒,问道:“这就是你的家乡吗?” 女子恍若未闻,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那人。 那人站在乌蓬船头,挥着手,笑容犹如划破深沉夜幕的那抹晨光,入了眼便入了心。 她叫扶音,他叫顾枝,他在等她,而她知道。 青藤眯起了眼,看着倒映在女子眼底的那人带来了从未见过的倾世容光,他的手搭上剑鞘轻轻敲打,一声一声掩着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怒气和冲动。 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青藤便动了心,不是床第缠绵时那轻薄如纸的爱意,而是藏在心里念着想着不敢接近却又难以走远的纠结,等了三年终于自认到了并肩的时机,借着此次游学已是存了执子之手的心思,可那站在小船船头,污痕遍布白衣面容平平无奇的男子是谁,究竟是谁能让她露出这般笑意? 楼船近了港口,挤出一处广阔的停靠区域,许多靠在墙角等着帮工的汉子走了过来,午间饭饱躺在船头吹着海风的船夫也好奇地站起了身,岸边茶楼酒馆窗口探出了打量的视线……五层楼高的楼船即便在日渐繁华的青石港也是足够令人啧啧称奇的庞然大物,而天下第三大岛屿的金藤岛皇族旗帜更是有着摄人心魄的震慑力。 交谈议论的声音慢慢充斥在港口的各个角落,又顺着交头接耳扩散到了远处,渐渐地港口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们,张家老者站在船头张着嘴赞叹道:“顾先生,你看这船真大啊。”没有听见回答的老者转过头却找不到少年,而远处拥挤的人潮间多了一个艰难穿梭的清瘦身影,少年从摩肩接踵的人群间穿过,嘴中不时说着:“借过借过,抱歉抱歉……” 终于,少年跌跌撞撞地撞出了人墙,看见了自楼船木板走下的人流,护卫挡在木板两侧和人群前方,木板台阶上,一眼看去就知身份尊贵的紫衣男子走在最前头,左手搭着剑鞘,笑容灿烂却藏着深沉的光芒,有些刺眼,也有些黯淡。 少年的视线越过所有人,落在她的身上,而她脚步轻盈地穿过所有人,白衣飘摇飞舞宛如落花,洋洋洒洒从天而降,落入他的怀中。顾枝张开双臂轻轻抱住扶音,风中荡漾起两人白衣交错的剪影,他在她耳边轻声笑着说:“欢迎回家。” 人群终于在城主和苍南城护卫军赶到之后慢慢散去,青藤带来的护卫和护城军一同围绕着隔出一片空地,早已收到消息的城主和青藤并肩站着朗声交谈,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地传入旁人耳中:“多谢城主好意,不过在下此次是随神药学院的同窗游学而来,也会走入村寨为民消灾除病,就不麻烦城主安排食宿。” “诶,三皇子客气了,既然到了我奇星岛苍南城,总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啊。” 站在不远处的神药学院其他五人没有什么偷听的打算,此刻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个正把手抚在扶音发丝上的陌生男子身上,灵霜嘟起嘴,小声说道:“什么嘛,这个家伙是谁啊?你看看那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了还敢抱扶音,还有还有,那裤腿都一高一下的真难看,长得也一般啊……” 神药学院作为汪洋之上三大求学圣地之一和天下医术荟萃之处,从来不缺天才和神医惊诧世人,可是最近三年,在神药学院中名声最为显赫的,还是年纪轻轻就足以和那些医术大家落座共议的扶音。于是清冷明媚的扶音在神药学院许多人心目中,几乎是那天上仙子般的人物。只不过虽然此时旁观的大家都对那个居然能跟扶音如此关系密切的男子有些不满,但听着灵霜开口便是滔滔不绝的指指点点,众人也是自愧不如,只是将好奇的打量视线在那个少年的身上梭巡着,心思各异。 顾枝捋顺了扶音凌乱在海风中的青丝,柔声说道:“不是说好了还要三天就到吗?怎么拖了这么久?你骗我。”扶音拍开顾枝的手掌,微微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道:“这怎么能怪我呢,明明是海啸的错嘛。”早就知晓风浪肆虐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边境处的顾枝点点头笑道:“好好好,都是海啸的错。” 扶音满意地点点头,视线打量着顾枝布满碎屑和污痕的白衣和疲惫凌乱的面容,伸出手去点在他的眉间,轻声说着:“你是不是又早早就来等我了。还有,干活怎么能穿白衣呢?你看看,都脏成什么样了,武山大哥得洗多久才能洗干净啊。”顾枝嘿嘿笑着:“没事,武山那家伙就喜欢干这种活。”扶音啧了一声,正要开口说几句怎么能把什么活计都扔给武山大哥,可是顾枝却已经转过头露出笑意,只是没有了初见时的干净明亮,扶音心领神会,也收敛了神色。 结束了交谈的青藤眼神注视着顾枝扶音二人,似乎察觉到转头望来的顾枝的视线,他不着痕迹地撇开视线,缓缓走近灵霜五人身边,问道:“那人是谁啊?” 灵霜愤愤道:“不知道。” 似乎终于留意到了其他人,扶音牵着顾枝衣袖走向青藤和灵霜等人,又是那常见的清淡模样和低缓的声音:“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我的兄长。”扶音说着,微微顿了顿,似乎在想着应该如何介绍顾枝才算妥当。 顾枝露着灿烂笑容看了扶音一眼,然后转向其他人拱手一礼:“见过各位,在下顾枝,是扶音的家人。” 兄长,家人……无论是哪种说法,落在众人耳中此时都有了不同的意味。扶音的身世在神药学院从来都没有人提及,更没有人知道扶音家中是不是有什么兄长家人,就连唯一和扶音关系近些的灵霜,也只知道扶音的家乡在那奇星岛南境的一处山中。此刻没有谁去刨根问底,只是或平常或愤懑或深沉地回礼,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对于扶音来说似乎极为不同的少年。 青藤隐隐站在众人身前,与顾枝对视着说道:“顾公子既是扶音的家人,那便是我们的朋友,不如与我们一同去城中喝上几杯?” 顾枝只是笑着没有回答,转过头看向扶音,眼神是询问,扶音眨眨眼,顾枝点点头,扶音露出笑容。 他问:“我们去吗?”她说:“武山大哥这几天在城里吗?”他答:“在的,他早准备好一大堆东西就等你回家了。”她说:“那就不去了。” 无需交谈,便只是几个眼神的交错,可他们就已经诉说尽了言语。 顾枝转过身看着青藤说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不用了,我还是先带扶音回家休息好了。” 青藤看了一眼扶音,说道:“也好,只是过几日我们就会出城去乡野游历,也会远行整座奇星岛,可能扶音没法在家中多住。” 顾枝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握住扶音的手掌与众人说道:“各位长途跋涉而来也早做休息吧,我们就先告辞了。”说完,扶音对着灵霜挥挥手便和顾枝一同走向城门,他们肩并着肩,交握的双手掩映在洁白衣袖中,清风拂过,衣衫如流水般缓缓流淌,于是他们只是慢慢远去,就好像世间的祥和安宁都缭绕在他们的身上。 青藤望着二人渐渐走远的背影,语气平静说道:“我们也走吧,去城里好好休息。” 灵霜又嘟囔道:“什么啊,不止长的一般,还一点都不礼貌。” 青藤对着身后的手下投去一个眼神,然后便一如往常般温和有礼地和众人走向苍南城。而几个黑影闪烁间已经悄然远去,紧紧缀在回城的顾枝和扶音身后,并肩缓步的少年和女子似乎都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扶音感受到顾枝握着自己的手掌微微用力,掌心传来熟悉的温暖,扶音嘴角露出浅浅笑意,似在春风里化开的冰雪,终会蜿蜒流淌于花草间,映照漫天光彩。 午后的苍南城笼罩在春日和煦的光芒中,木桌摆放着精细物件的小贩热情地和路过的人攀谈,茶馆里的茶博士肩上搭着白色布巾伸手邀着三三两两的人流,酒楼中说书先生拍着醒木惹来阵阵叫好……那走在街头都怕遭遇飞来横祸,不是被抓去参军便是去建那一座座巍峨宫廷而一去不返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呼吸着新皇朝空气的人们有些贪婪有些恋恋不舍,所以拼了命地安安稳稳过着不足为人称道却平平淡淡便足以让人沉醉的生活。街上人来人往,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孩童,他们笑着,他们跑着,他们跳着……生活不需波澜壮阔,因为无风无浪的湖面便倒映着天际远山与身边人。 顾枝握着身边人的手,穿梭在不算密集却也称得上繁华的人流中,笑意清澈纯净,可手上却时不时地偷偷揉捏一二。脸色红润晕染攀上耳端的扶音,终于觉得这个家伙的得寸进尺已经足够,趁着那家伙嘿嘿笑着的功夫抽出了手,顾枝感受到手中那柔软触感的消失,一愣之后一声叹息,幽幽怨怨地瞥了一眼,然后抬头望向不远处。 地面震颤,不远处有些拥挤的人流骤然分开站在两侧,于是那遮蔽天光的庞然身影便出现在了顾枝和扶音眼前,扶音轻轻“呀”了一声,双手捻起白衣裙摆,脚步轻快地跳着来到了那几乎与街边茶馆二层楼高的魁梧汉子身前,脆生生地喊道:“武山大哥。”肩上挑着半人高木材的高大汉子抬起左手挠了挠头,嘿嘿傻笑起来,闷声闷气地说道:“欢迎回家。” 扶音笑得愈加灿烂,抬起右手挥舞,武山心领神会地蹲下了身,伸出巨大手掌接住女子取下白色布鞋后小心踏出的脚掌,小心翼翼地将身姿轻柔的女子举起放在自己宽广的肩头,又嘿嘿对着扶音傻笑了起来,然后才转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一脸愤懑的顾枝,低沉浑厚的嗓音温和说道:“走吧,回家。” 顾枝哼了一声,显然对于扶音冷落自己十分不满,趁着扶音指指点点城中几处新建的酒楼茶馆,恨恨踹了武山的身后几腿,还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地拳打脚踢起来,对这如同挠痒痒般的举动,武山也只是自顾自嘿嘿笑着,不恼不怒不言不语,如石,嶙峋于峭壁圆润于溪底。 拐过几条街巷又沿着横穿城中的沧元河走了一阵,终于看到了一间门面不大门框却异常宽广的木匠铺子。屋檐下没有悬挂什么招牌,只有崭新春联和两个精巧花灯,顾枝快步上前越过武山和肩头的扶音,从怀中取出钥匙推开大门,而此时扶音也轻轻一跃跳下武山肩头,当先便跑进了后院,走在后头的武山先将肩头木材扔在地上,这才微微弯腰低头走进木匠铺子。 顾枝穿过左侧种满花草右侧堆满木材的后院,走到屋舍外廊道,打开扶音位于北面的厢房,屋中早已收拾干净,床铺上温暖日光的慵懒味道弥漫着沁入心怀,顾枝抢在扶音怪叫着阻止自己踏入她的房间之前,将挂在身上的行李抛入房中。顾枝看着扶音神神秘秘关上房间的举动无奈地摇摇头,走到自己的房间抬出躺椅放在院中那颗桃树下,借着春光和春风,取下腰间酒壶。 武山坐在灶房中低头忙碌,只留下魁梧后背和低缓的哼唱声,顾枝眯着眼,小声道:“真难听。”,指尖在酒壶上轻轻拍打。 当夕阳的余晖染上顾枝换上的干净青衣,灶房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中正散出浓郁的香气,而躲在房中一个下午的扶音也终于打开门走了出来。顾枝提着空荡荡的酒壶微睁开眼,瞥见扶音一步一步静悄悄地向自己走来,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地闭上了眼,直到耳中听到扶音终于靠近了身侧,才张牙舞爪地猛然跳起,吓得扶音哇哇怪叫起来。 扶音从背后伸出右手拍了拍剧烈起伏的胸口,咬着牙恼怒道:“敢吓我是不是?武山大哥,快来收拾他!不对,还得喊上傅大哥,不然你这家伙肯定跑没影了。”仔细权衡了一下之后,少女觉得身前这个可恶的家伙还是由傅大哥来一起教训比较好,顾枝耸耸肩,咧嘴笑道:“我可不会跑”。 扶音脸色微红翻了个白眼,抬脚狠狠踱了一下地面,左手一甩将一个奇怪的物件扔给顾枝,然后便转身跑进灶房中找武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神药学院待久了没有施展的机会,好不容易回了家就又要开始那厨艺的尝试。 顾枝接过扶音抛来的东西一看,是一个染着六种颜色由一个个方块组装成的灵巧玩具,想来又是光明岛独有的新奇玩意,扶音每次回来都会带些这种东西,顾枝这些年也见过了不少光明岛上的新奇物件,对于那些奇思妙想也是有些叹为观止。他嘴角露出笑意,抛了抛手中仍带着几分暖意的玩具,将自己重新扔进躺椅中,摇晃着酒壶,睁着眼望向铺展在零落桃树枝叶后的夕阳。 不多时桃树下的石桌上便摆满了各色各样秀色可餐的美食,闪烁在明灭不定的烛光下,武山坐在垫子上便与坐在椅子上的两人一般高,他满眼笑意地看着大快朵颐的扶音和时不时伸出筷子与扶音争抢的顾枝,夹几筷子菜就对付了一大盆白米饭。 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最终由吃得最慢的顾枝收拾,而扶音则拉住要去帮忙的武山,从房里拿出自光明岛带来的一把精美二胡递给武山,眼巴巴地等着武山调弦试音,顾枝端着碗碟走向灶房,转头看了一眼夜幕中树下的两人,摇摇头。 不知何时,桃树下有苍远辽阔的声音响起,有时低沉如阴云间穿梭的闷雷,有时明亮如清晨春光里婉转的啼鸣,有时又如无尽草甸上奔腾而过的马蹄声,有时也如秋风萧瑟里纷纷洒下枝头的簌簌落叶声…… 桃树下,武山抱着二胡闭着眼睛坐在石桌上缓缓拉着,扶音坐在石椅上支着手臂静静听着,微风吹过她的发端,丝丝花香飘摇,指尖悬着的小小风铃叮叮当当,顾枝走出灶房靠在廊道红木柱子上,看着月光下那足够熟悉却也足够难以忘却的画面,他抬起头,风吹过眉眼之间,抚平了少年意气和不知何时生出的老成。 二胡声停了下来,武山走下石桌与顾枝擦肩而过,低声问道:“喝一杯?”顾枝直起身子踏出一步,点点头但却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到桃树下低身抱起沉沉睡去的扶音,一步一步轻缓地走向房间。小心翼翼地盖好被子,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关上房间木门,顾枝走到石桌边坐下,取过揭开的酒壶抿了一口,咂咂嘴,手指敲着桌面,明亮双眼眨了眨。 武山仰头灌进半壶酒,没有说话,两人便这么喝着,一壶又一壶。 “武山,我想娶她了。”顾枝红晕双颊上澄澈双眼绽放出炽烈的光芒。 “你三年前就这么说过了。”武山又喝了一口酒。 “那是因为当年她说她想再去多学一些医术,我不会将她困在身边的。”顾枝低头看着壶底摇晃的酒水。 “那现在呢?”武山放下酒壶看向顾枝,面容粗犷的汉子神色却那般温和。 “既然现在一切都那么安稳太平,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以后她去哪我便跟着她去哪好了。等她哪天想要停下来了我就搭一间房子,酿几坛酒。”顾枝喝尽壶中酒,笑着说。 “好啊,那我就负责给你们洗衣做饭。”武山也笑着,“不过,丫头应该是不让你酿酒喝酒的。” 顾枝笑着摇摇头:“喂喂,你这么一个大块头天天给我们洗衣做饭像话吗?” “反正我除了打架也只会做这些事情了。”武山看见顾枝投过来的眼神,补充道:“你们不让我打架了,我可不就得天天做这些了嘛。” 顾枝双臂搭在石桌上低下头,闭上眼迷迷糊糊地说道:“嗯,不要打架了,不要了,不用了……” 武山站起身取过一件长袍披在顾枝身上,点点头,神色温柔眼光深邃。 “嗯,不打架了。” 桃树下,少年披着长袍沉沉睡去,迷迷糊糊砸吧着嘴。月光里,少女躺在被褥中嘴角带笑,舒服地张开双臂和双腿。 夜幕之下,光芒星星点点坠入海面,顺着潮起潮落的痕迹缭乱曲折,岸边一棵沧桑古树的枝叶间发出轻微声响。 一夜满树芳华开。 第二章 风雨之中我见你 万里阴云垂落,如一层厚重幕布倾覆海面,压抑着,无风无浪,一叶孤舟飘摇而来,在风浪之中渺小不可见。 奇星岛东岸角落,有绵延古树为岁月折弯枝叶,浓郁的绿意在海面却化作深沉墨色,繁繁密密遮掩了这处小小的滩岸,小舟临近,舟上人拨开缠绕枝叶踏上奇星岛。 回头,透过斑驳缝隙只能望见阴沉沉的天际沉入远处海平面,紧了紧肩上包袱,顾筠走进奇星岛东境衍生数千里的丛林,天光黯淡,顾筠却一步一步地走在愈加深邃莫测的丛林间,神色从容,视线仿佛穿过阻隔映入了千里之外的一切。 千里之外,有烽烟四起,干戈寥落。火焰自城外而起却舔舐着城池内每一寸角落,有人在哭喊着,有人在坠落着,有人在杀戮着…… 他站在高楼之上,看天下倾覆生息凋零,眼中无悲无喜,一身红衣浸染了鲜血,他只是看着。 当鲜血再次洒落,自头顶一片温热又黏黏腻腻地遮住视线,长竑呼出一口气,视线模糊间只看见身前再无一人,便拄着长刀转身离开。荒草丛生真是麻烦,长竑拖着已经三天没有合过眼的疲惫身躯,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那条浑浊不堪的河,长竑扑了过去,冰冷渗入肌肤涌入喉咙,长竑难以自抑地颤抖着,却贪婪地借着骤然恢复的知觉感受着挤压在厚重气压中的空气,仿佛终于活了过来,他呕出一滩水,却用沙哑的声音笑着,身边长刀有弯弯绕绕的磨损,甚至刀尖还缺了一角。没事,笑出眼泪的长竑想着,今天又杀了十个人了呢。 脚步声没有掩饰地簌簌响起,长竑压抑着气息吐出一口气,他仰面躺在河边一动不动甚至闭上了眼,右手却紧紧握住了刀柄,肌肉绷紧积聚着磅礴的力量。 脚步声停了下来,等了许久,长竑终于睁开双眼左手撑地猛然暴起,长刀挥出,可那人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刀尖擦过鼻尖,长竑皱起眉间,他不可能掌握不住刀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种可能自己会失手,那便是眼前这人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在刹那之间便避开了自己的攻击。长竑即便知道眼前敌人的实力非自己所能力敌也没有退后哪怕一步,他握住刀柄打量着周遭环境,找寻最佳的进攻方位。 那人看着长竑气力积聚的右手青筋四起,摇摇头道:“你该休息一下了,这样下去再杀不了几个叛军,你恐怕就先倒下了。”声音是如同外表一般的少年感觉,平平淡淡却不动声色地摄人心魄。长竑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神秘少年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自己,三招还是五招?他抛去莫名其妙升起的念头,只是琢磨着少年话语中的善意,斟酌着开口:“你是谁?” 少年想了想:“崆玄。这样说你应该清楚些。”长竑不知不觉慢慢放松下来,有些愣怔地问道:“你是崆玄七侠?你们,真的走到这里了?不,不可能,他们至少布置了十万人等着你们,你们怎么可能走到这里来?” 少年冷笑:“十万人?呵呵,杀个几千人就都散了,不过,我们也杀了有几万人吧。” 长竑不知道为何自己便这么信了眼前少年的话,直到走进城中长竑才后知后觉到自己莫名失却的警惕,可是当这个少年用如常的平淡语气告诉一个又一个人自己的身份,当少年挥挥手便杀了数百叛军之后,当少年找到自己的师兄之后,与自己师兄紧紧相拥的长竑终于没有任何怀疑。 这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这不知尽头的海面上,能有多少个崆玄七侠?能有多少个少年拥有这般举世无双的实力? 长竑看着披头散发没有了往日从容气概的师兄橦严,低声说道:“师兄,师父死了。”橦严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再流不出一滴泪水,可那张面容上却皱起纵横的沟壑。长竑张着嘴,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问道:“师兄,嫂子和妙儿?”橦严扯着嘴角,那般凄然悲哀哪还有几分望渊城第一天才的风采,时间在血液和火焰中铸就出更强劲的力量,只用了十天就彻彻底底地摧毁了一个人,也曾睥睨天下登楼揽月,也曾粗茶淡饭欢声笑颜,可是,就这么没了。一切,都没了。 看着或衣衫褴褛或伤痕累累的人群,少年说道:“跟我走吧,你们是最后一座城了。” 没有人问什么,也没有人说什么,一路走去,少年当先趟过山石河流,终于来到一处山谷,这里聚集着成百上千的人,自望渊城而来的数十人汇入其中,少年深深看了一眼神色疲惫的人群,转身走向一旁山丘,那儿有一间低矮土屋,屋外搭起的简易布蓬下坐着五个人。 少年走近了,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男子最先开口:“商宁,望渊城还剩下多少人?”少年商宁坐在一条长椅上,说道:“只有几十个人了。”坐在少年对面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男子,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与外界一切毫不相干,商宁看了周围一圈,又张望了几眼屋内,疑惑问道:“二哥,大哥呢?” 黑衣男子没有睁开双眼,只是回答道:“他说他去找一个人。” “找人?”商宁愈加疑惑,身边擦拭长剑的另一个男子开口了:“别问了,我们也不知道。” 商宁不再说话,他看向土屋旁一处草甸上,一个背负长剑的女子敲打着一个孩子磕磕绊绊的动作,严肃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传来:“挽月式最主要的便是这一推一踏,一拦一纳,次序不可混了,知道吗?” 孩童清脆的声音回道:“嗯,我记住了四姨。” 商宁喃喃自语:“今天轮到四姐了吗?” 男子停下擦拭长剑的动作,眼神温柔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和孩童,说道:“是啊。” 黑衣男子终于睁开眼睛,他看着孩童重新起势的滞涩动作,深邃的眼眸中闪过难言的许多东西,是感伤是歉疚还是释然?可是从来掩藏心绪和情感的黑衣男子,却终究没有谁能够去真正看透。 屋内传来声响,吱吱呀呀地木门被推开,一个神色柔和的温婉女子走了出来,一身宽大黄色长裙覆盖着微挺的腹部,她简单挽起的长发间有一支玲珑珠钗,水滴状的光芒荡漾着,映射出黯淡的天光。 坐在角落默默无言的澜珊站起身走到已有身孕的女子身边,轻声说道:“你怎么出来了?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你别着凉了。”女子握住面色关切的澜珊的手,笑着说道:“没事,我还没那么虚弱。” 女子又看向商宁:“商宁,回来了?这次没受伤吧?” 商宁牵扯出一个尽量平常的灿烂笑容:“没事,嫂子,这次出去也就是活动活动筋骨。” 女子点点头,在澜珊的陪伴下站在布蓬下,看着不远处那个孩童一举一动间的认真神态,笑得温柔。 她看见,山丘下那坐落着的嶙峋怪石上挤满了失魂落魄的人群;她看见,低矮山林遮不住的遍起狼烟;她看见,四面八方的阴云笼罩住熟悉天空。她看见世间的苦难和更多的生离死别,可她仍笑着,为那个孩子,为这个孩子,也为了他。 女子抚摸着腹部,眼神里满是缱绻的爱意。身边澜珊也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子,她喃喃问道:“嫂子,你觉得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女子低头笑着:“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个男孩。” “为什么啊?”“因为他也一样调皮,阿洛一不在身边就偷偷踹我。”女子笑得那般温柔,仿佛把世间所有的美好和爱都装在心里,从眼里淌落,从嘴角扬起。 澜珊不知为何便红了眼眶,她用尽力平稳的语调说道:“嗯,真是不听话啊。” 黑衣男子看着两个女子的背影,突然起身说道:“我去做饭。” 将长剑重新悬挂在腰间的男子笑了起来:“哈哈,今天有口福了啊,二哥居然要亲自下厨。” “别废话,来帮忙。”黑衣男子不苟言笑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佩剑男子拉扯着青衣男子的手臂,两人推推搡搡地跟在黑衣男子身后,青衣男子抱怨着:“喂喂喂,你自己被二哥抓来做苦力拉我做什么。” “还是不是兄弟,你忍心看我被二哥使唤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懂不懂?” “那你怎么不叫商宁?”“那小子,你忘了他上次打碎多少个碗了吗?” 吵吵闹闹地,几人间有些沉闷的气氛渐渐舒缓,土屋附近简易搭起的灶台边三个大男人为了油盐酱醋的事情大声说着话,每次都是以黑衣男子一句平淡的嘲讽落幕。 直到炊烟升起,黯淡天光仍没有显出任何时间的痕迹,其实已近黄昏。 他走在山路上,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腰间挂着一把刀,纯澈如初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沧桑和几分深邃,他一步踏出,却眨眼便出现在远方,他就这么似缓实急地走去,向着某处。 顾筠带着一身草屑和几点污泥走进这座破落村庄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断壁残垣和污秽废墟中还能居住这么多人,即便只是形销骨立的孤魂野鬼,可他们依旧被称之为人,顾筠走到一面破碎砖石垒起的护栏前,踮起脚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相互抱着一动不动,在他们旁边是一具开始腐烂的苍老身躯,而坐在地上抱着弯曲双膝遮住衣不蔽体的身躯的女子眼中无神,顾筠看着她呆滞的双眼,转身,愈来愈多的人从塌陷的屋顶下,坑坑洼洼中走出,他们张着嘴,眼里带着最原始的欲望靠近顾筠。 顾筠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看着聚拢而来的人群,眼里是无穷无尽的悲悯,他缓缓闭上了眼,仿佛丝毫没有看见向着自己扑来的人群那眼中的欲望,突然间他开口了:“奇星岛,已经都变成这样了吗?” “是的”有声音回答,一道身影闪烁间出现在了顾筠身边,他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看着顾筠说道:“我知道你想救他们,可是你现在谁也救不了,跟我走吧。” 顾筠睁开眼,仍是悲悯,说道:“走吧。” 他抓住顾筠消瘦的肩膀,振地而起落在了村庄外山路上,他松开顾筠便向前走去,没有回头。顾筠深深看了一眼远处垂下头脚步拖曳着地散开的人群,转身离去。 顾筠看着他熟悉又似乎有了什么不同的背影,也学着折过路边一根枯黄的草茎叼在嘴里,走在前方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嘴中还是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他们看着对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叉着腰笑得肆无忌惮,凛冽的风吹过旷野,尘土在一片荒凉中飞旋。 顾筠看着他,笑出了眼泪。 最后,顾筠低声说道:“君洛,那坛梅子酒熟了。” 而他双眼温和,笑意缀在那张始终年少的面容上,他朗声回道:“等着我,我会亲自回到那棵树下的。” 那棵树,结着酸涩青梅,挂着风铃红符,几度把酒言欢一醉今宵,等几人归? 当他们走向奇星岛中心,山谷中所有人站了起来。 谕瑾仍是一身黑衣,不点色彩不着尘埃,他站在草甸之上俯看着山谷中那站在山石之间的人群,他们握住支撑着他们灵魂飘荡至现在的刀剑,他们咬着牙将鲜血吞咽进身体内重新沸腾,他们睁着多少个日夜都无法闭上的赤红双眼,谕瑾一字一句地,从腹腔里将所有的气力卷进阴云下愈加喧嚣的风中:“我们活着,为了死去的人。我们死去,为了曾经活着。此去,赴死!” 山谷里回响起仿佛自地府阴曹升腾起的怒吼,他们活着,看着人来人往的城池付之一炬,看着身边人身形飘零地尸骨无存,他们活着,向死而生。 孩童牵着母亲的手站在狂风席卷的草丛间,他睁着清澈双眼认真地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他们站在山谷里,仿佛与自己隔着黄泉,阴阳之间。 女子轻轻揉搓着孩童稚嫩又粗糙几分的手掌,温暖散在掌心间,她低头看了一眼微挺的腹部,然后视线落在孩子身上,轻声道:“我们去找阿爹好吗?”孩童抬起头看着神色始终温柔的母亲,笑着,以人间所能见到的所有美好做引,透过纯洁炽热的灵魂和那双澄澈明亮的双眼。女子也笑着,却落了泪,映射着人间所能见到的所有名为悲悯和同情的温柔。 谕瑾走在最前方,指引着为了复仇而甘愿赴汤蹈火的人群。那一同走过岁月和千山万水的身边人都在身后,还有那个孩子,以及那个还未见到世间何谓美好何谓痛苦的孩子。 他们走出山谷,不到千人的人群似乎在所谓的百万大军之中只是一颗小小的惊不起丝毫波澜的石子,但他们仍义无反顾地走向奇星岛的中心,在那里,有了结一切的最终的城池,幕布会在那里落下,是遮掩住所有的痛苦和死亡,还是一袭轻薄白布盖住冰冷尸骨,答案交给时间就好,他们只是为了死去。 君洛和顾筠走到宿微城时,阴云始终密布的天空愈加昏暗,然后终于彻底交给黑暗支配,却也不知是否真的已是黑夜。顾筠站在这座奇星岛皇城的巍峨城门前,没有惊叹也没有畏惧,只是遗憾和一声长长叹息。断裂的巨大城门那样随意地挂在塌陷的城砖下,只剩几根可怜木条的木桥架在护城河上,河水里,是粘稠的鲜红和污秽的暗红。 杀戮没有停止,从三天前破开城门开始,终于得到了最终胜利的叛军变得更加疯狂和肆无忌惮,他们重复在每一座城池里的做法,屠杀了每一个所能看到的人,只是这一次只用了三天便几乎杀了个一干二净。 君洛叼着草茎,咀嚼几下吐了出来,然后语气平和地说道:“走吧。”顾筠怔怔地点点头,跟在君洛身后,走进城中。 踩过破碎木屑,君洛带着顾筠走进一家破败客栈之中,黑夜里客栈安静得可怕,连一丝一毫的声响也没有,更没有火光暖化从身体里渗出的恐惧和无力。顾筠颓然坐在一条还算完整的长椅上,衣袖垂落犹如他此时散乱的头发,可怜可笑地在夜里寒冷的风中飘着。 君洛扫了扫附近积落的厚厚尘土,坐在一张倾斜的木桌上,他取下刀横搭在膝上伸手握住刀柄,望着门外清冷街道出神,突然他开口说:“把酒给我。”声音撞在空旷的客栈里,被贯穿而过的风撕扯着落进顾筠耳中。 顾筠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朱红酒壶,抛给君洛。君洛接过酒壶,拧开凑到鼻尖嗅了嗅,嘿嘿笑了起来:“好酒啊,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身上肯定藏着酒。” 顾筠咧开嘴,露出一个惨淡笑容,嘶哑着回道:“给我留点。” 君洛举起酒壶,右手握着刀柄左手五指摩挲着酒壶上雕刻的凹凸彩饰,他仰头喝了一口,声音不再故作轻松:“顾筠,我不想把你扯进来的。但是我只能找你了,谢洵那小子更是执拗,不用说也劝不了的……” 顾筠仰起头看着黑暗里的客栈上方:“得了吧。这一路上问了那么多你啥也不肯说,所以到底要我做什么?” 君洛摇晃着酒壶,说道:“我要你走。”顿了顿,“带着她还有君衣。” 顾筠猛然站了起来,怒吼着:“你他娘的疯了是吧?你要我看着你去送死然后带着你的妻儿离开?我不想听你他娘的在这交待遗言,滚!” 君洛呵呵笑着:“嘿,你老小子,平时挺斯文一人啊,哪来这么多脏话?” 顾筠几步走到君洛身前,挥着衣袖吼道:“我来这不是听你说遗言的,你自己带他们离开!” 君洛突然变得平静,他不再笑着:“顾筠,死了很多人。”顾筠涨红了脸,大声喊着:“我知道,我知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他发现自己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君洛看着顾筠的双眼:“你知道我的,我也知道你,我们都不可能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但你跟我不一样,我只会用刀,但你可以帮更多人,帮他们活下去。” 顾筠喃喃着:“那君衣呢,她呢?” 君洛低头看着晃动的酒水:“你带他们走吧。你说得对,我真的是个混蛋,但我终究还是得对不起一些人了。” 顾筠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跌坐在破败长椅上,他重重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君洛摇晃着酒壶,低下头,看不清神色。 不远处轰然一声巨响,夜幕下寂静得犹如一潭死水的宿微城终于清醒过来,当城门被彻底踏破,那千人走了进来,皇宫之中有浪潮倾泻而出,翻涌着席卷沿途的一切,数不清的黑影踩踏着断壁残垣向着毫不起眼的那千人扑去。 谕瑾站在城墙下,他的身后站着千人。他们来自奇星岛四境破碎的城池,他们存活于凭依的武艺,他们见证了熟悉或陌生的人死亡于黑夜,他们为复仇而来,为了那过去的安宁与繁华。 破落客栈中,君洛跳下折损木桌,倾斜的桌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终于崩塌倒地,君洛走到了顾筠身前。顾筠在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可怖声响中睁开眼,无神地望着客栈门外一片漆黑,直到,有人出现。 君洛将酒壶抛到顾筠怀中,他笑着:“别怪我啊,我都喝光了。可别小气啊,以后赔给你就是了。” 说完,君洛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地伸出手,拍了拍顾筠的肩膀,他轻声说:“走啦。” 顾筠抬起头,眼里藏着黑夜黯淡照射不出的许多东西。 君洛没有回头,衣摆轻摇,他跨过破碎门槛,天空中有刹那电闪,然后便是轰鸣,君洛抬起头,月光在一瞬间照在了他身上,而后短暂散开的阴云再次汇聚,雨终于落了下来。 澜珊带着女子与那个面容柔和双眼纯净的孩童走进来时,狂风携着骤雨打湿了顾筠的衣角,他仍坐在那里没有动弹,直到眼神聚焦在那个孩子身上,那张脸,那双眼,多像啊…… 风雨在那个孩子的身后混乱着,拉扯着撕碎一切,而那个孩子只是站在自己的母亲身边,睁着那双眼看着顾筠,不知不觉地,顾筠的双眼一片湿热,视线模糊中,他看着他。 澜珊走到顾筠身前,沉声问道:“你便是顾筠?” 顾筠闭了闭眼,然后站起身将酒壶系在腰间,他回道:“是的,我就是顾筠。” 澜珊看着顾筠单薄的身姿微微皱起眉,不知道为何大哥会找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和自己一起护送女子和孩子离开,不过澜珊还是说道:“走吧,我送你们出海。”说完她转过头,看着一脸悲切却咬着牙一言不发的女子,她不知觉地声音颤抖说道:“嫂子,我送你们离开。” 当澜珊和顾筠带着女子与那个孩子走出宿微城,风雨之中一切声响都埋葬于电闪雷鸣,他们离开,那个女子抚了抚腹部,回过头,眼泪终于混杂在雨水里落下,打湿了脸,滴碎了心。 那个藏在心里的人,终究没有见到最后一眼,可铭心刻骨的所有,终究是如何也放不下。我等你归来,如那日等你娶我。 皇城之战落幕的三个月后,奇星岛终于接受了最后的事实,那个嗜血残忍的魔君开始了他的统治。 奇星岛南境由于并没有如同魔君大军登陆的东境与北境一样被焚毁,所以很快便在新的统治下继续着虽然困苦却只能如常的生活,只是为了生存和活着。对于奇星岛南境青潋山下赋阳村的人而言,如今除了赋税高些,官吏更暴戾些之外最大的不同,便是在山脚下浮山湖边多了一间青竹搭建的长屋,以及住在其中的那个满头白发看不出年岁的男子和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 直到竹屋挂出医馆的牌子,村里人才知道原来那个白发男子是个大夫,而直到有人去了医馆,才知道那个男子居然还是个神医,许多积攒多年不化的顽疾,男子都能药到病除,一手医术很快便传遍了附近的村寨,又传进了城池里,不到一年,医馆门前便门庭若市,其中附近城寨的人居多但也不乏久闻大名远道而来的人。 男子来者不拒且一视同仁,无论什么身份,无论财富几何,都得老老实实地接过门前孩子手中竹签按着次序问诊。男子无论出了什么药方,解了什么顽疾都只收低廉的价钱,可效果也足以当得起这声名鹊起。 “顾先生,这丹阳果去哪里能寻到啊?”有一个农夫打扮的汉子蹲在自己娘子身边,看着她的苍白脸色有些焦急地追问坐在木案后的白发男子。 男子神色平淡缓声说道:“丹阳果极为难寻,怕是一般的药房也是抓不到的。” 汉子一下子便急了“这这这,顾先生这可怎么办啊?” 男子说道:“别急,我这还有一些。枝儿,到药房里取几味丹阳果来。” 站在门前攥着竹签的孩子喊着:“好。”然后便起身跑向屋后药房,男子笑着喊道:“慢点,别跑太快了。” 当一线夕阳沉入山后,男子放下屋前幕布象征着一日问诊结束,他转过身看着小心收拾有些杂乱的房间的孩子,笑着说道:“枝儿,今晚想吃什么啊?”孩子抬起头看向男子,露出了干净明朗的笑容:“竹筒饭。”男子哈哈大笑:“天天吃这个也不腻啊,好,那我加几块腊肉进去。” 说完男子便走向灶房,而孩子清脆的笑声传来:“好耶。” 夜色深沉,看不清明月也不见繁星,似乎是要下雨了,男子照顾好孩子睡去便吹熄了烛光,黑暗里男子看着孩子模糊面容,依稀分辨出他脸上微皱起的眉,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年了啊,即便忘了许多东西,可这个孩子终究还是内心留下了苦痛,记不起却也困扰始终。 男子伸出手去抚平孩子的眉间,然后掖紧被角,他深深看了一眼气息平稳睡去的孩子,转过身放低了脚步缓缓走出小屋,然后轻轻合上了门。 暴雨混杂在风中拍打着竹窗,他睁开了眼。 翻身下床,他揉了揉惺忪的眼,迷迷糊糊地穿好鞋然后推开门走出房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先生的房间时顿了顿,而后便继续走去,直到紧闭的门前,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解开了门闩,风雨扑打在脸上,他眯起眼,感受着慢慢渗进身体的寒冷,然后走了出去,关上门,他站在风雨之中。 竹屋后院的竹林在夜幕风雨中簌簌作响,像是喧嚣的声音在作乱,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却始终看不清那些混乱模糊的画面。雨水砸在不远处的湖面上,他看不见熟悉的朦胧月色和星光,只有褶皱铺满湖面,翻涌着湖水漫上草甸。长发垂落,沾了雨水很快便遮住了视线,他站在原地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转身取过靠在屋檐下的一把伞,却不撑起,他走在雨中,慢慢踏进山林深幽的黑暗中,不知去向何方。 落叶厚厚堆积在树下,被雨水浸出刺骨的寒意,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身体,可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足以休歇的地方她却不忍离开。走了一天才在这勉强收拾好的庇护所休息片刻,她却来不及放松疲倦的脚丫和被划出道道血痕的纤细手臂,只能抱紧脏乱褴褛的单薄衣服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大雨拍落与狂风呼啸的声音填满了所有的黑暗,她害怕,怕这未知的黑暗,怕这刺骨的寒冷。她开始听不清声音也渐渐模糊了视线,脑袋似乎沉重得再也提不起来,她摇摇晃晃。 晃动着,他从黑暗里走出,模糊混乱,依稀轮廓,她张着嘴却说不出求救的话,可是他来到她的身前,蹲下身,温暖笼罩住奄奄一息的她,轻声说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风雨之中,他见到了她。 孩子并不宽广的背上躺着浑身滚烫又在寒冷夜雨中止不住发抖的女孩,他将伞夹在身后衣服夹层间倚在女孩身上,遮住了落雨,一路小心翼翼地奔跑,终于看见了黑幕下的竹屋,孩子松了一口气,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 门开了,孩子顿住,满头白发地男子脚步匆忙地跑了出来,脸上是近乎疯狂的焦急,以及看见孩子之后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和诧异。他奔进雨中,接过孩子背上的女孩,一言不发地拎起两人走回屋中。 烛火亮起,黯淡风雨之中,一片暖意。 第三章 三杯两盏话明月(一) 晨光游走木匾之上深刻笔划间,紧闭的木门藏身于初醒的静谧和繁密的青木中,仿佛在这闹市之中凿出了一处与世隔绝的隐秘,三三两两的人走过,若不是因那一声声沉闷又响亮的嚎叫恐怕都难以察觉这间小小的武馆。 当再次随着一声闷响摔落在地,周厌蜷缩着身抱住头,大喊着:“不打了不打了。”,而居高临下的布衣男子却面无表情地补上了一脚将周厌踹出武馆正堂,翻滚着,激起一阵烟尘。 站在树下饶有兴致看着的年轻男子抬袖捂住脸庞,皱起眉埋怨道:“你至于这么大动静吗!” 周厌挣扎着起身揉了揉想必仍是乌紫一片的肩头,撇了眼青年:“哼,有本事自己去试试啊。” 青年放下衣袖甩了甩,冷笑道:“我没你那么傻,明明只有被蹂躏的份还上赶着找抽。” 周厌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 布衣男子从正堂走出,仍是不动声色:“你还是拿起你的刀吧。”周厌喊道:“我不,就不拿刀。” 青年继续挖苦道:“哟,终于知道自己拿刀也打不过那个人了?不过你不会以为练了拳脚功夫就能赢他吧?” 周厌摇着头,似乎带着遗憾和惋惜:“你看看你,一点志气也没有,不试试怎么知道啰。” 青年不置可否:“反正我又不喜欢打打杀杀,赢不赢的都无所谓。” 布衣男子在正堂门前的廊道木板路上坐下,摸出一个精巧茶壶,眯着眼一口一口地啜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别聊了,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开门了。” 青年走出树下荫蔽,一步顿住,周厌站在原地抬起右手,有破风声咧咧却戛然而止,周厌指间夹住了一片熟悉的竹签。 青年走到周厌身边,瞥了一眼:“哦?扶音回来了?” 布衣男子睁开眼,周厌愣愣地看向男子双眼,突然咧嘴一喊:“有酒喝喽!”男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低声道:“有好酒了。” 青年无奈地看着开始嘴角垂涎的周厌,嫌弃地皱着眉一掌扇在他的头顶:“有没有点出息,就想着白吃白喝。” 说完,青年似缓实急地迈步跑开,回过神来的周厌捂着头大喊:“于琅,有本事别跑啊,娘的,下手这么重,你今晚要是敢喝一滴酒我打死你。” 守平小肆的后院传出一声声钝响,惊着不时落下的几只寻虫吃的鸟儿飞走,而站在院中撸起衣袖不停歇挥动着斧头的年轻男子,只是神情专注地垒起一节节柴火。 旗岸打着哈欠从阁楼上走下,看见后院男子身旁已经高高堆积的柴木,脸色微红,几步走到男子身边:“傅大哥,您又这么早就起来劈柴火啦?本来就是我该干的活,还是我来吧。。” 男子直起身子擦了擦脸上汗水,露出微笑:“无妨,反正我也是闲着无事。” 旗岸挠挠头:“傅大哥,以后还是我来吧,不然我可又得挨师父骂了。” 男子拄着斧头,轻笑着说道:“没事,你还是再去将那几个拳桩多练一会吧,不然你师父可就真要骂你了。” 旗岸叹了口气,望了望身后小声道:“师父也是真小气,不就偷喝了他几口酒嘛,居然就加了一个时辰……” 木门虚掩仍旧昏暗几分的小肆正堂中有洪亮声音传来:“说话大点声啊。” 旗岸浑身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墙边双膝持平蹲下,扎扎实实地定在原地仿佛坐在凳椅上,双拳紧握抵在腰间。收敛神色的旗岸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看向走入院中的枯瘦老者,大声回道:“师父,我啥都没说!” 老者冷笑一声,披散长发下的凌厉双眼在枯黄面容间闪烁,他低缓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要是被我抓到敢偷懒,再加一个时辰。” 旗岸立即哭喊道:“别啊师父,再加一个时辰我都不用睡觉了。” 老者不再理会他,扯了扯杂乱的灰发,半睁着眼面无表情地看向院墙外的半空,呼啸风声起,一片翠绿竹签落在脚边,男子放下斧头弯身捡起,看着其上一笔一划入木三分的几行字,露出笑容,念道:“扶音回来了。” 老者接过竹签,看了几眼。 男子看着老者仿佛柔和几分的脸色,问道:“您还是不去?” 老者摇摇头:“一把年纪了,跟你们年轻人凑什么热闹,不去。” 男子似乎还有些犹豫:“那,小肆?” 老者抬了抬下巴示意蹲在墙边的旗岸,说道:“不是有这小子吗?” 男子看了眼伸长脖子一脸好奇的旗岸,笑道:“行,那就只能辛苦旗岸了。” 老者转身走进小肆中,不紧不慢地说道:“辛苦?这小子再活几年恐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做苦。” 老者走远,阴影慢慢笼罩,沿着那乱发,沿着简素长衣,宛如一圈圈年轮渗进深处又将沧桑立在天地。 日光洒落,微风拂动枝头,有青叶载着流光飘摇,顾枝醒来,乱了惺忪眼。 “呼……”顾枝舒展开身躯,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落下,低头看去,一件宽大长袍掉落在地,顾枝脸上浮现浅浅笑意,弯腰捡起,“这个家伙,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却又细心得让人叹为观止。” 想到这里,顾枝抬起头向四周张望,却没有看见那魁梧身躯,他懊恼地拍了拍头:“昨晚真是喝多了,都忘了跟他说,这家伙不会回去了吧?” 正念叨着,通往院落的木匠铺子后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扶音提着一个看起来装了许多东西的木篮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而武山走在她身后仔细地护着,怕她一不小心跌了撞了。 顾枝见状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篮,有些疑惑地掀开盖在其上的布条,看见了一叠叠摆放齐整的糕点,他微微诧异地开口:“不是吧,这么早你们买这么多糕点做什么,还有,这个时辰那些酒楼茶馆开门了吗?” 扶音揉了揉酸涩的肩膀和手臂,骄傲地扬了扬头:“天还没亮呢,我们就在醉仙居外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店小二开了门,又等了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拿到这新鲜出炉的糕点。” 顾枝扯了扯嘴角,视线无奈地在扶音和武山脸上看了几眼:“所以说嘛,这么早吃什么糕点啊?等午后我再去买一些不就好了。” 扶音走到灶房外水井边,舀起木桶里的水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又取过干净的布巾擦去水滴,然后走到顾枝身前,伸手从篮子里拿起一块枣糕,咬在嘴里笑眯起了眼,脚步轻快地走到石桌边坐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这你就不懂了,新鲜做出来的糕点和午后再去买来的味道可就不一样了。而且我想吃嘛,又等不了太久。” 将手上的枣糕送进嘴里,扶音扬起嘴角啧啧道:“嗯,果然,还是苍南城的糕点好吃。”顾枝站在原地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看了武山一眼示意他去准备些茶水,然后提着满满当当的糕点走到石桌旁,看着一脸享受的扶音,应和道:“好好好,那就多吃点。” 扶音皱了皱鼻子,又拿起一块豆糕,神色扮作惋惜慨叹道:“是因为你天天都在苍南城里,想要吃什么糕点就能吃得着,我可是好久才能吃上一回的好嘛。” 顾枝眼神温柔地看着扶音,点点头轻声道:“慢点吃。”顾枝打量着眉眼飞扬的扶音,挑了挑眉,双手撑着下巴戏谑说道:“你说,你的那些同窗们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呢?平时多冷淡的一个人啊,也会这样狼吞虎咽的?嘿嘿嘿。” 扶音咽下糕点,斜睨了顾枝一眼:“这是在家里,又不需要像在学院里那样装作一副模样来,既然好吃的东西就在眼前,干嘛还拘着性子?实在累了些。” 顾枝搁在下巴上的脑袋点了点,随口说道:“在学院里也无需刻意装扮模样啊。” 武山端着茶盏和茶杯走到石桌旁,席地而坐,粗糙双手却娴熟自然地沏上不满不少的一杯热茶递给扶音,扶音对武山展颜一笑,吸溜了一口茶水,这才回答顾枝的话:“神药学院的弟子里多是各个岛屿那些杰出家族世家的子弟,虽然也有我们这种没什么背景家世的人,可是在世间最为繁华的光明岛上,想要在神药学院这样的圣地中静心求学,只有收敛着点才能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顾枝说道:“也不必刻苦合群,岂不太累了。”扶音摇摇头:“也不是为了合群,只是我到神药学院去是为了修习医术,又不是去与人交际往来。若是收敛些性情和处事能够更好地静心修习,不用糟心什么流言蜚语也可以避免出席许多场面,那就只是在多做些什么和少做些什么之间权衡罢了。” 顾枝点点头:“嗯,有道理。”武山也露出一个憨憨傻傻的笑容跟着点头。 顾枝突然一拍额头,直起身子转头看向武山说道:“对了,差点又忘了跟你说。你这两天先别回赋阳村了,今晚咱们去找三叔和傅庆安他们喝几杯……”被扶音拍了一下后脑勺的顾枝连忙改口:“啊啊,找他们一起给扶音接风洗尘,哈哈。” 顾枝委屈地看了扶音一眼,扶音却暂时没有理睬他的意思,她眨着眼对武山说道:“对啊对啊,武山大哥,咱们今晚一起去找傅大哥他们呗,再说了,你再在苍南城多住几天嘛,还能陪我出去玩。”武山看着两人,点点头,咧开嘴扯着笑容闷声道:“好。” 扶音笑得眯起了眼,这才转头盯着顾枝,伸出手指着他早有预料低垂下去的脑袋,说道:“天天就知道喝酒,说,昨晚又喝了多少,居然在院子里就睡过去了。”顾枝嘟囔着:“没多少嘛。” 扶音立即开始了喋喋不休的说教,顾枝只是不住地点头称是,武山看着他们,笑得始终,温暖如艳阳。 当顾枝赶在照常的时间支起店铺前门的布帘时,街上已是人来人往,不远处的沧元河在阳光下折射出破碎的点点闪烁,柳枝垂落随着春风轻拂水面。 顾枝舒展开双臂走到桌案后,刚坐下翻看账簿就有客人着急忙慌地走进来。详细记下客人的要求与交货时间之后,顾枝便走到后院认真挑选起木材。 扶音百无聊赖地蹲在顾枝身边,看着他在垒得高高的木材堆里挑挑拣拣,好奇问道:“这次是做什么啊?”顾枝掂量着手里一块木条,摇摇头又低身挑选,回道:“说是要做一个根雕。” 扶音诧异道:“根雕?你真的学会了啊?” 顾枝笑道:“好歹也学了有几年了,不至于还学不会吧。” 扶音托着下巴点点头:“这样啊。” 顾枝拿起一根圆滑木头轻轻放在扶音头顶,问道:“你怎么这么悠闲啊,你们学院的人不是来奇星岛给人治病的吗?” 扶音晃了晃脑袋甩开压迫,说道:“也不是,我们这两天会先在城里休息,之后会出城到各个偏远村寨为人诊治。虽然他们说了要走遍奇星岛,不过我觉得能够走过南境和东境也就要耗去许多时间了。” 顾枝也回忆起昨日那个什么皇子的话,点点头:“这样也好啊,你以前不就一直说想要去走遍更多地方,尤其是那些偏远深幽处,为百姓治病除灾嘛。那就这几天先好好休息,做足准备。走吧,给你看看我的手艺。” 说完,他拎起一块嶙峋树根走向店中一个木床上坐下,这里摆满了木制品的粗胚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器具,显然便是顾枝动手干活的地方。他简单地在桌案上扫了几下示意扶音坐在干净的地方,然后拿起一个小铁锤和铁杵敲打树根,说道:“还好,这个根雕的要求不高,不然还真没办法赶工完成。” 扶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便一言不发地看着顾枝开始忙活起来,期间又来了几位客人,扶音便代着记下要求和时间,倒也在忙碌和清闲交错间度过了一上午。 扶音坐在柜台后,支起双手托着下巴,双眼望着不远处埋首雕琢的顾枝,有汗珠顺着他的鬓角划落,可他神色专注却是完全没有在意,扶音便这么看着他。 看着,春日阳光正好,岁月安宁。 苍南城今日有些格外的喧嚣,慵懒的春日午后里没能躺着几只蠢笨的老猫,汹涌人群的拥挤和翻腾而起的嘈杂惊扰了悠闲,城中几处衙门公文张榜的地方汇拢了一圈圈的人潮,人们抻长了脖子嘴里不住念叨着:“快说说,快说说,什么情况啊?” 终于,前头有人高声喊了起来:“奇星岛上榜啦!奇星岛上榜啦!” 人群顿时在向前拥挤中显得愈加杂乱,可是肩挨着肩的人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那股翻涌的期待和兴奋。 厚重红木打造的宽榜上贴着一张硕大黄纸,泼洒的墨色晕染出那十个名字的神秘与宏大,高踞榜文之首的依旧是毫无悬念的“光明皇帝”,而紧随其后的“金藤皇帝”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可是位列三甲之位的竟是“奇星皇帝”!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有人扯着喉咙仿佛将毕生气力都吼了出来:“奇星皇帝万岁!奇星皇帝万岁!” 那段黯淡岁月携着深厚烟尘与粘稠血泪还是始终压迫着奇星岛所有人的心神,曾经仅次于天下第一大岛屿光明岛之下的奇星岛,似乎再也难以重现往日荣光,万众敬仰的奇星皇帝更是跌出天坤榜之列。可是仅仅三年之后,奇星皇帝便以无双武力再次登临天坤榜前三甲,这无疑是一道撕破奇星岛百姓心间阴霾的强光。 人们涨红了脸双眼温热,仰起头,春日的光芒似乎刹时间就如盛放的花骨朵,无限灿烂。 当人们略略收起振奋的心神,便将视线再次沿着那些墨字往下看去,跳过几个传承百载天坤榜席位的岛主之名,人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找着什么,终于,人们看到了期待的那个名字,可是? 有人困惑不解地咦了一声,随后疑问在人群中散开。 怎么“地藏顾枝”只落在了天坤榜榜末一席?是谁打乱了已有三年未曾变过的天坤榜序位,越过那位已然在奇星岛如同神明一般的英雄? 天坤榜第九:“戮行者徐从稚”。 天坤榜第十:“地藏顾枝”。 第四章 三杯两盏话明月(二) “戮行者,这是谁?” 有人向四周张望,寻找答案。 人群里有人拍着头恍然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听到这个声音,视线开始向着那个精瘦的青年看去,青年察觉到无数视线的注视,挺起胸膛面色潮红地用紧张到几分颤抖的声音说道:“听说啊,这个戮行者三年时间里挑战了三十六位岛主且无一败绩,更是以一人之力将瀚兑海域中几股势力庞大的海盗一网打尽,更有传闻说他近期将会挑战宝瓶岛岛主,看来又是胜了,才将宝瓶岛岛主挤出了天坤榜,还越过‘地藏’高踞第九。”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啧啧称奇,也有人为“地藏”打抱不平。毕竟在奇星岛百姓的心中,三年前将鬼门关踩在脚下、又带着“修罗九相”劈开魔君宫殿的那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地藏”,不应该轻轻易易地便被人越过天坤榜上的席位。 有人嘟囔着说道:“切,有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地藏’这三年里没有出过一次手,恐怕天坤榜前五我奇星岛便要占据两个席位了。” 附和声四起,显然这样的结论没有什么人去反驳。 那把刀,那段关于“地藏”的传说,深深地刻在了奇星岛的大地上,也藏在人心深处,化作印记,无论岁月如何冲刷也难以抹去。 城主府中,青藤和苍南城城主吕谦麟坐在会客厅上首,饮着城主府珍藏的雨前茶。青藤饶有兴致地接过吕谦麟手下方才送来的薄纸,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号没有出乎青藤的意料,即便是那个横空出世的“戮行者”也没有引起青藤的惊异,他只是始终带着几分兴致地看着那十行墨字,视线在“金藤皇帝”和最后的“地藏顾枝”上不着痕迹地停留许久,这才轻轻放下。 吕谦麟端起茶杯浅酌一口,随意问道:“三皇子可认识这个‘戮行者徐从稚’?”青藤应道:“倒是曾有耳闻,也算是个青年才俊。” 吕谦麟低头把玩着有些平平无奇的瓷制茶杯,不过是个普通瓷窑的制品,不知吕谦麟是在欣赏更为难得的雨前茶还是真对这做工说不上细腻的茶杯有了兴趣,闻言问道:“哦?那三皇子觉着此人与‘地藏’相较可有胜负啊?” 青藤微微笑着:“城主真是抬举我了,凭在下这几分功力怎能揣测那等天坤榜上的人物?” 吕谦麟也跟着笑了几声,平平淡淡地说道:“三皇子过谦了。” 这时,有府中下人跨进门栏,垂下头抬手行礼道:“晚宴已备好,请城主和三皇子殿下移步后堂。”吕谦麟率先起身,伸手做引:“三皇子,请。” 青藤站起身,微微躬身:“吕城主,请。” 两人并肩走出会客正堂。 城主府后门,杂役打扮的青年男子应声开了门,站在台阶上睁着耷拉的眼,见着一身蓝色长袍的顾枝,问道:“你谁啊?” 顾枝捧着一个木制莲台,应答道:“周先生定的物件。” 青年打量了顾枝几眼,那看起来没什么奇特的蓝色长袍和发髻上的木簪让青年仍保持着往常的傲慢,他挺起自从踏进城主府便自觉高人一等的胸膛,站在台阶上俯视着顾枝:“等着。” 说完便转身合上大门离去,顾枝仍是一副淡然模样地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不久后门再次打开,这次青年跟在了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身后,男子向顾枝拱了拱手:“顾先生。”顾枝捧着木制莲台回礼道:“周先生。” 城主府周管事已然和顾枝打过了几次交道,满意地接过木制莲台后,他从怀里掏出钱囊数了数,问道:“先生这次还是收三两?” 顾枝点点头,周管事笑道:“这次实在麻烦先生赶工了,不如再加几两?” 顾枝笑着摆摆手:“周先生不必客气,记得日后多照顾小子的生意便是。” 周管事数出三两白银放在顾枝手掌中,答道:“那是自然。” 青年站在周管事身后伸长脖子望向拢在顾枝掌中的银子,有些艳羡又有几分不屑。 周管事再次向着顾枝行了一礼便捧着莲台转身走进府中,而青年在关上大门前不无轻蔑地低声嘟囔:“切,不就是块木头嘛,三两?一文我都嫌多?还叫什么先生啊?” 说完,大门重重合上,而已经转身走开的顾枝则仿若未闻地抛着三两白银缓缓向着城东行去。 青年关上了后门嘴里仍念叨着什么,可当他转身抬头,却发现早该离去的周管事竟脸色阴沉地站在自己身后,面上顿时刷得一片苍白,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周……周管事。” 周管事冷哼一声:“从你们踏入城主府那日起我便说过,无论对着何人都该以礼相待,哪怕是见着街上行乞之人也给我端起笑脸,你是一字都没记住吗?” 青年张着嘴:“我…我…周管事…我……” 周管事掏出十两银子扔到青年怀中,冷漠道:“滚。” 青年顿时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向着周管事不断磕头:“周管事……周管事……我…我记住了,我记住了,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周管事没有理会地转过身,渐渐远去的背影留下一句话:“城主府里不会留你这种人。” 当最后一抹暮色沉入月夜,烟柳巷终于燃起了恍如白昼的烛光,摇曳着挑拨着。有纤弱清秀少年站在门前笑脸相迎,有雅致妩媚女子舞动花间眼波流转,有丝竹吟唱绕梁入耳。 顾枝小心避开拥挤的马车,在人流中穿梭而过,看世家公子一身儒衫指指点点,看穷酸书生面色涨红进退两难,看富甲豪绅衣着华丽躲进院落,饶有兴致,神色始终平淡如水。 躲开几个女子和少年热情的纠缠,顾枝拐进了一处洞开的院门,没有察觉到不远处有几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灵霜本就羞得一片绯红的脸色在儒士发巾下多了几分难掩的震惊,她缓缓说道:“刚才那个人,是扶音的……的兄长吧?”旁边同行男子咳了一声与几个友人对视一眼,斟酌道:“兴许是看错了吧。那位公子瞧着与扶音关系并不一般,应该不至于会来此花月之地吧。” 灵霜皱紧了眉,摇着头:“不,不对,就是那家伙。那家伙……那家伙居然敢丢下扶音来这种地方?” 身旁几人有些不知如何应答,毕竟身边这位姑娘可是专门换了一身男子打扮,硬拉着几人来见识所谓远近闻名的苍南城烟柳巷。不过此时眼前这种情况确实让几人也有些难以置信,虽说难以断定男子来此就是为了花月逍遥,但是一想到那人当日与扶音亲昵的举止,众人便觉得这般作为确实不太应该了。 扶音何等人也?那可是神药学院神圣不可侵犯的冰山仙子,更是光明岛许多青年才俊都自愧不如的天才人物,曾有多少关于皇子或是世家子弟爱而不得的传说流传,可这位始终埋首药草间的女子却只是将世间一切琐碎繁杂置身事外,认真而专注地深研那愈发出神入化的玄妙医术。 这一次众人察觉到扶音因了返乡而变得灵动的神色和心神,又见到了她与那所谓兄长的亲昵举止,震惊之余也有几分慨叹,原来仙子早入凡尘,只是不愿沾染那铜臭骄纵。 只是,那男子究竟有何不凡?此时又见到了眼前这一幕,几人拦住差点冲进那处早已合上大门的院落的灵霜,带着疑惑和沉默离开了烟柳巷。 顾枝走进院门,绕过几处低垂树丫和胡乱摆放着却莫名有了些别样齐整之美的花坛,又沿着弯弯绕绕的廊道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一盏红色灯笼才跳进假山后蜿蜒草径,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终于,一扇小小木门孤零零地站在顾枝身前,四周一片幽暗,顾枝疑惑地皱起眉,但还是上前几步没有犹疑地推开了门。 黑暗中窜出一个身影,周厌将顾枝扑倒在地,于琅缓步走出,悠悠闲闲地坐在纠缠着的二人身上。隐秘院落瞬时间终于亮起了光,松树和柳树矗立在院门处,沿着两侧院墙环绕着桃树,枣树,李树,梨树,青竹,梅树和槐树,而在院落正中位置是一座依靠着一潭延伸至院落深处的幽深湖泊的精致木亭,连接着院门和木亭之间的还有一处简单搭建的小楼,不大,不小,几张桌椅,几坛酒,几声话语,几人坐。 亮堂堂地,一片暖意。 顾枝猛地一撑修建得齐齐整整的草地,将周厌和于琅从身上抖落,翻身反扑而去,三人便踉踉跄跄地在院落中追逐着,直到院门再次打开三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女子一身红衣,珠玉做钗金银镶镯,黑发盘起蜷曲弧度,白皙如初雪的脖颈盈盈一握,纤细腰身柔弱娇媚,而那洁净无瑕的脸,倾人城,倾人国。 女子深邃璀璨的双眼中映着烛火摇曳的光,又沉入几缕坠落的月光,勾勒出愈加动人心弦的眼波,可是,停下追逐的三人却仿佛没有看见这个站在九棵苍翠树木之间便是最耀眼那抹嫣红的女子,而是紧紧盯着女子手中端着的几壶酒。 女子瞥了眼幼稚到仿如孩童的三人,目不斜视地踏步走进小楼中,还是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茶杯,取过摆上圆桌的几壶酒,仔细端详几眼,笑着说道:“都是好酒啊。”一个年轻男子也提着几壶酒走进院门,笑着应和道:“是啊,这些可都是真正藏了不少年岁的好酒。” 顾枝几步凑了上去,伸出手却被女子衣袖一甩挡开,顾枝不满地嘟囔起来:“喂,好酒不就是应该拿来喝的嘛。”女子将酒壶放在桌上,自顾自靠坐在一张垫着软席的躺椅上,神色冷淡地看着顾枝:“好酒给你喝就是暴殄天物。” 顾枝撇撇嘴,不服气地取下腰间酒壶,坐在圆桌旁一张木椅上,双手撑开倚在桌上,手指抚着酒壶圆滑边缘,浅浅啜了一口便闭着眼回味。身后,红衣女子躺在绒毛铺垫的躺椅中,目光恍惚,似乎被烛火晃了眼,眼中始终只有那背影。 院门再次被推开,顾枝睁开眼,迅捷地将酒壶重新别回腰间,快步迎了上去。扶音手中端着木盘率先跨进院门,身后是一个穿着银色劲装的年轻女子和体型庞大的武山,他们手上也都托着一大一小两个摆满了肉食菜蔬、瓜果糕点的木盘。 顾枝接过扶音手中相对身后两人轻上许多的木盘,面带笑意地看着脸上沾了几点烟灰的扶音,柔声道:“这些是你做的?”扶音昂起头,略带骄傲地说道:“对啊。”顾枝笑脸温和地看了眼扶音身后的女子和武山,然后便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扶音的肩,推着她往小楼走去:“走吧,吃饭。” 看着一盘盘餐食被摆上圆桌,在树下蹦蹦跳跳的周厌拖着于琅奔了过来,迅速占据了有利位置,拿起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 女子从躺椅中站起,从腰间取下一条带着幽幽香气的手绢,轻轻擦拭掉扶音脸上沾染的烟灰,笑骂道:“傻丫头,不是跟你说了嘛,做饭的事不用你来。”扶音嘿嘿笑着:“没事,我喜欢做饭。” 周厌脸颊鼓鼓塞满了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道:“对,扶音要多做饭,这多好吃啊……”话没说完就被顾枝一巴掌按到桌上,恶狠狠道:“好吃啊?自己做啊!” 中年男子和青年坐在上首,各自端着一杯酒慢慢喝着,笑看这一桌欢乐。身穿银色劲装的女子则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拿起筷子埋头吃饭,武山没有坐下,靠在小楼门口憨憨傻笑。 终于,吵闹安静了些,众人落座,却似乎缺了两个位置,顾枝取过酒杯倒上满满一杯酒,转过身向着东面倾倒而下,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静默许久,回过身看着不知何时只是安静坐着没有动弹的众人,轻轻笑道:“吃饭。” 好酒终究还是被不懂得评鉴的人牛饮而下,风卷残云地席卷完桌上的菜肴,带着醉意的几人又开始借着胡乱的行酒令,将一杯杯或清澈或浑浊的酒水倒入喉中,一醉方休。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在夜风中跳动的烛火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光,晃动的阴影描画着醉倒在桌上四仰八叉的周厌和始终有条不紊的于琅身上。小楼门槛处武山闭着眼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是睡了还是醉了。一片昏暗的长亭尽头,银色劲装的女子独自坐在廊柱下,双眼明亮地盯着幽幽深潭。 桃树下,顾枝躺在树根处,怀抱酒壶睁着明亮如白昼光芒的双眼,看了眼小楼二层那间熄灭了光亮的卧房,良久才移开视线,仰起头,视线落在那盏明月上,沉默不语。 青年提着酒坛走了过来,神色依旧淡然,不见醉意,他靠在桃树崎岖树干上,低头看着顾枝:“徐从稚那小子什么时候回来?” 顾枝说道:“我哪知道,那小子一走就是三年,除了那天,我就没见过他。” 青年眼中有几分追忆,轻笑着感慨道:“那小子现在出息了啊,都进天坤榜了。” 顾枝撇过头,认真地看着青年:“那是你不愿意,不然几年前天坤榜上就有你一席之地了,哪还轮得到那姓齐的家伙自称枪仙。” 青年不置可否地笑笑:“天坤榜进与不进有何区别。” 顾枝转过头看向坐在梅树下独自饮酒的中年男子,无奈道:“你们俩真像啊。”青年也向那边看去,说道:“别,我这身微末功夫离黄先生还远着呢,至少我自认还没见识过黄先生全力出手。”顾枝深深看了眼笑着遥遥对视而来的黄草庭,那一身布衣和满头灰色长发,似乎藏着岁月尘沙掩埋下无数的过往。 顾枝突然垂下头,低声说道:“傅庆安,三叔他,最近怎么样?” 青年傅庆安仰着头望向云卷云舒间若隐若现的明月,说道:“还是老样子。” 顾枝没有说话,仿佛只是问了这么一句便不知再如何提起他,傅庆安感受着丝丝夜风里酝酿的复杂情绪,问道:“你怎么,还是不敢去见他?”顾枝仿佛呢喃般地说道:“我不知道。” 傅庆安轻轻说着:“三年了,去看看吧。” 顾枝抱着酒坛晃了晃身子,轻轻撞着桃树枝干,片刻顿住,攥紧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就那样仰起头睁着眼透过枝桠间的斑驳缝隙追寻月光。 你看那月,似乎始终都会从暮色中生长出来,日复一日,有时隐没于星辰之间,或是藏匿在云层身后,光芒总是朦胧,看不清也抓不住,身形总是忙碌,在躬身俯首间只那片刻舒展,不语不言。 世间千万人,世间万千事。 一生苦与悲,喜与乐,三杯两盏话与明月。 顾枝看不透、也敬畏疑惑到不敢相见的那人坐在小肆屋顶,手边提着酒,仰头问明月。 还有那人,躺在阴冷地底深处,孤独地守了一生的故事,可曾话明月? 小楼中一醉沉眠的人,木亭里享受沉默的人,树下饮酒望月的三两人,又有多少内心深处的故事只能说与明月。 第五章 少年志气乘风起(一) 幽深山林在清晨的微微寒意中显得愈发静寂,几声清脆的啼鸣也没能为初春带来暖意。少年拢起双手,呼出一口热气,在掌心中搓了搓,然后穿过寒风抓住身边少女的稚嫩手掌,紧紧捂住。 少女小小的脸簇拥在软毛织就的耳垫间,厚实的围巾团团盘结在少女的脖颈,即便如此少女的脸上仍有几分寒风划过的痕迹,留下浅浅的红色,染在双颊,像是两朵满是喜意的鲜艳的花。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热,少女咧开嘴笑着,双手在少年有些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掌中舒服地扭动着。 少年看着少女亮闪闪的双眼,稚嫩脸庞上微微皱眉,低声说道:“都说不用跟着一起来了,山里多冷啊。”少女看向少年的认真神色,笑眯起眼说道:“不冷。” 少年摇摇头,青涩稚嫩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傻丫头。” 少女扭过头望着四周,问道:“快到了吧?”少年抬起头,视线穿过高大树木的屏障,略略思索,应道:“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少女的双眼点起亮闪闪的光芒,反手拉着少年便脚步轻快地往山上跑去,少年只能跟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少女脚下,连声说着:“小心,小心。” 少年看着眼前的少女跳跃在错落树根和散乱落叶之间,衣摆轻摇仿若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不知疲倦地飞舞着,少年有些微微地后悔,本来瞒着先生跑到深山就是冒险之举,现在还带着她,要是出了什么事…… 少年不敢再想,只能盼着尽快找到那味在先生书中提到的药草,然后带着少女平安回家。 只是轻轻的簌簌声响突如其来地拨动了少年心中的丝弦,骤然间少年的身形顿住,全身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少年一把抓住跑在前方的少女,将她娇小的身躯揽入怀中,然后站在原地,梭巡的凌厉视线试图找到那令人不安的声音来源。 少女看着少年犀利的双眼似乎在找寻什么,不知不觉间也屏住了呼吸,缩在少年怀中一动不动。 厚重落叶沾着清晨的寒露粘结在脚底,黯淡日光没能驱散薄雾带来的昏暗,连啼鸣也在此时消失,重重山林包围中,少年和少女孤独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沉重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压抑着胸膛,迟滞着呼吸,仅剩的暖意是两人紧紧贴住的身躯。 可是,再没有任何声音出现,仿佛方才只是少年的错觉。 不,不是!突然间,少年转过头,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镰刀指向丛林某处,他一把推开少女,压抑着声音吼道:“跑。” 少女看着少年瘦弱的背影,只是片刻犹豫之后便如日复一日演习的那样,转身拨开古树环绕下的灌木丛,向着少年身后远处跑去。少年听着少女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下稍稍安定,可是他的双眼和手中镰刀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处似乎一片空无的丛林。 兴许是初春的暖意唤醒了沉睡的身躯,又或是人类的气息挑动了已忍耐一整个冬季的饥饿,巨蟒缓缓露出了盘结的硕大身躯,紫黑色的蛇信子颤抖着,嗜血的双目蕴含着原始的野性和肃杀。 少年感受到躯体骤然间变得僵硬,紧紧握着镰刀的手腕颤抖起来,双腿仿佛不受控制似钉地在原地,少年没有想过转身逃跑,不仅因为那鼓荡在身躯之中的恐惧掌控了所有的身心,更因为身后的她还没有跑远,再等等,再等等…… 可是巨蟒显然已经没有了等待下去的耐性,它慢慢扭动着硕大的身躯,贴附着湿腻腻的林间泥地,双眼的瞳孔已经变作了竖立长剑般的狭长,视线梭巡在少年四周,似乎正饶有兴致地观赏着食物临死前的恐惧和懦弱。 巨蟒重新立起了身躯,嘶嘶声响宛如夺命的钟声刺入少年耳中,电光火石之间,少年的镰刀举起落下,而巨蟒已经窜到了少年身前,近在咫尺。 镰刀砍在了空处,少年被落空的气力带倒在地,巨蟒扭动着向一旁掠去,然后双目一片森然冰冷地盯住不远处那个手里攥着几块尖利碎石的小小身影。 少年在地上顺势滚动,与巨蟒拉开了距离,猛地转头望向去而复返的少女,没有劫后余生的安慰和欣喜,一种剧烈的不安恐惧笼罩了心神,少年吼道:“快走啊,不要回来!” 少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巨蟒冰冷的双目,微微颤抖的手显示着她内心的恐惧,可她只是蹲在原地,举起攥着碎石的手一动不动,没有回应少年的吼叫,也没有因为巨蟒的威慑而逃跑,她眼神专注,身体绷直如同拉满了弦的弓箭。 少年看着巨蟒晃动着直起庞大身躯,在地上投下了蔓延的阴影,慢慢延伸而来,化作血盆大口向着少年和少女狠狠咬下。 “不!”少年心中有一股气流奔腾涌动,血液仿佛在身体内开始了燃烧,少年双眼赤红地站起身,双拳紧握中的镰刀亮起锋芒。 巨蟒扭动着足够让人窒息的气势扑来,少年左脚划出,右脚猛力一踏,双手紧紧攥着镰刀仿佛裹挟千钧之力,刹那间阳光穿破厚重云层洒落,一道若隐若现的朦胧光亮自镰刀的锋芒处升腾而起,似云雾幻化,似焰火寥落。 少女眯起眼,右手攥着碎石弯起一个蓄力的弧度,不远处那个高高跃起的身影充斥了所有心神,少女盯住那同样从地上爆射弹起的硕大躯体,右手一松,碎石没有按照预定的弧线砸在巨蟒身上,而是被一只手握在掌心。 少女被积蓄的气力带动着向前跌去,那个不知如何出现在身前的青衣身影探出左手按在少女额头,少女勉强稳住身形,而后便看到那个仰头看去高大伟岸的背影转过身,披散长发下有一双温和双眼。 青衣男子捏住一颗碎石,食指轻弹,破风声宛如离弦之箭刺破古树和灌木丛的界限阻隔,席卷的风掀动地上的枯枝和落叶飞扬起舞,碎石毫不费力地嵌入了巨蟒体内,带着激射而出的巨大力道搅动着巨蟒体内每一寸脏器,而感受到突如其来疼痛的巨蟒在半空中顿住身形,同时,少年的镰刀落下。 腥臭的气息洒落在少年身上,连视线都有了几分模糊,但是少年仍然看见了那个站在少女身边负手而立的青衣男子,看不清容颜,看不出年岁,但那双眼,温和而悲戚,怀念而苦痛,宛如烙印刻入少年眼中,深入心底。 当少女站起身提着衣摆向少年跑去,少年仍然沉溺于那双眼中,即便那道陌生又熟悉的青衣身影已然远去。 他站在竹屋门前,遥望着幽暗山林深处。突然一阵风拂面而来,一身黑色长袍的男子单膝跪地,拱手低头。 他低下头扶起黑衣男子,平静地注视着男子脸上狰狞面具,男子依然低着头,拱手沉声道:“在下无用。”他皱起眉,问道:“怎么回事?” 黑衣男子说道:“公子与小姐遭遇毒蟒,在下还未出手便被人制住,此前未曾发现过那人丝毫踪迹。那人修为莫测,神秘非凡,在下回过神来已被其抛到远处,那人让我回来找您,说了一句话……” “以后不要找这么弱的去保护他们。”有醇厚声音自林间传来,黑衣男子闻声转头,神色警惕。而他看见了那个熟悉身影,下意识越过身边的黑衣男子向前走出几步,迎着那位缓缓自林间阴影中走出的青衣男子,快步走去。 “谢洵。”他走到那人身前,带着笑开口道。 青衣男子披散长发下面色阴郁,双眼之间不见丝毫光彩,仿佛徘徊人间的孤魂野鬼一般,他说道:“他们俩没事了。” 他点点头没有感到意外,即便没有谢洵出手,其实黑衣男子的身手也足以护持少年和少女二人在这青潋山中安然无恙,所以他才会放心地对那两个孩子的冒险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回过身对着黑衣男子挥挥手,黑衣男子再次拱手行礼之后便身形一晃,遁入山林之中。 他看着谢洵疲惫沧桑的双眼,神色间多了几分悲切和慨叹,轻声说道:“走吧,去我那坐坐。”说完便当先抬步向着竹屋走去,谢洵犹豫片刻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入竹屋。 今日竹屋问诊的人不多,于是他便干脆放下门帘领着谢洵走到里屋,坐在茶案左右。温水,沏茶,将茶杯推到谢洵身前。他吹开氤氲水雾,浅浅啜了一口,眯着眼似在回味,然后看着依然沉默的谢洵,说道:“试试吧,这茶还不错。” 谢洵拿起茶杯,也不管那飘摇热气,抬头一饮而尽,然后便将茶杯放下。他摇摇头,也轻轻放下茶杯,双手拢在袖中,望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两年了啊。” 谢洵终于将双眼的视线集中在了对面的他身上,张着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声长长叹息,重重地,将阴沉春色泼满悲凉。 他转过头看向谢洵:“还找吗?”谢洵攥着拳搭在桌沿,低沉着沙哑嗓音说道:“找。” 他探出手指摩挲着茶杯边沿,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谢洵抬起手止住他的话语,转头望向他的双眼:“顾筠,三十年前我们就说好了的,无论是大哥,还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顾筠对不起任何人都不会对不起我们。” 顾筠嘴角挂着苦笑,视线低垂盯着渐渐冷却的茶水,脑海中不自觉地翻涌起三十年前那些逐渐模糊又依旧清晰的记忆:玄鹤城中最逼仄杂乱的角落,那意气风发的三个少年,那挥斥方遒的豪言壮语,还有好不容易得来的几个馒头...... 谢洵看着顾筠披散的雪白长发,低沉的声音说着:“筠哥,大哥不会怪你的。虽然不知道嫂子他们现在在哪,但我确信他们一定还活着,一定。我会找到他们的。” 说完,谢洵站起身,顾筠抬起头,不再故作轻松的脸上神色间满是这般年纪难见的沧桑和苦痛,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似乎还在微微颤抖:“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谢洵背对着顾筠:“筠哥,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就让他这么轻轻松松地长大吧,什么都不知道也挺好的。”顾筠点点头,应着。 谢洵站在原地停顿片刻,然后便向着门外走去,掀起门帘,谢洵低着头,轻轻地说:“筠哥,好好活着。” 顾筠坐在茶案边,望着谢洵远去的背影,那身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变过的熟悉青衣渐渐消失在眼中,他点点头,独自坐在满是草药味的竹屋中,自顾自喃喃道:“活着,好好活着,好好的。” 为了他。也为了她。 少年松懈了气力与心神,靠着树干重重喘息,方才与巨蟒的对峙在出乎意料中有惊无险地度过,少年那强提起的心气和力量都骤然散去,此时他只感觉全身上下都没有了支撑的力气。 少女站在一旁扶着少年,担忧地看着少年有些苍白的脸色,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少女,神色严肃地说道:“不是说了许多次,如果遇到危险就转身跑开,跑的越远越好,每一天都在演习,怎么你还是做不到呢?你知道你刚刚那样有多危险吗,要是有个万一……” 少女一语不发,红彤彤的脸庞上鼓起的双颊满是委屈,但是紧咬的唇齿和坚定的眼神都显示着少女的坚持。少年有些心软,终究没有再指责下去,他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冰冷晨雾润湿了柔顺,但是触碰间还是那般温和。 少年撑着树干站直了身,握住少女的手说道:“走吧。” 淡淡的晨光洒落林间,斑驳地照着两个孩子回家的路。 到了竹屋,少年顶着满头满脸的蛇血面对着顾筠阴沉脸色,揉着双手不敢开口。顾筠盯着这个眉眼柔和的孩子好一阵,自觉该有的警诫少年已然知晓,便语气强硬地说道:“先去洗澡。” 少年乖巧地点点头,捧着顾筠叠好摆在床上的一套衣袍便去洗漱了,少年不经意地回头,看见顾筠蹲在少女身前满眼关切地上下打量着,还不时问着“是不是吓坏了?”“没受伤吧?”,少女眨眨眼摇着头,与少年遥遥对视一眼,眼中有着几分得意和俏皮。少年无奈地摇摇头,带了几分成熟的稳重,而后却又像耍孩子气般地嘟着嘴转过身,心心念念着先生的不公平。 当少年穿着一身清爽蓝色长袍走出,竹屋门厅里外又已然站满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少女手握着竹签坐在门槛处,回过头看着少年招了招手,少年走近接过少女手中竹签,笑着对跳起身的少女说道:“去吧,好好学。” 少女腼腆地露出笑意,转身几步便跑到正堂居中的桌案后,坐在了为人看诊的顾筠身边,然后安安静静地认真看着听着。如何辨症,如何取药,一点一滴少女都小心记着,有时还会拿起桌案边的竹简书写,不肯放过一丝细微处。 少年看着云淡风轻的顾筠和神情专注的少女,神色间便溢满了温柔与舒缓。 阳光落在竹屋门前粼粼湖色,清风掠过,一片安宁。 第六章 少年志气乘风起(二) 小声交谈的人群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少年回过神,望见了通向竹屋的小径处走来的几个魁梧身影,眉间深深皱起,脸色中有着隐晦的厌恶和愤怒。 那几人走近了,挤开齐齐整整等候的人群,站在少年身前,挡住了所有视线的光亮,他们居高临下,满是横肉的脸上骄蛮之色肆意着,他们握着腰间沉重巨剑,就这么站在竹屋门前,视线越过站起的少年,对着里屋看诊的顾筠喊道:“顾先生,我家大人有请。” 顾筠仿若未闻,依旧在一张方正的纸上写着诊断的对策,同时还耐心地讲解着如何正确地服用草药,坐在顾筠对面抱着孩子的男子虽然听见门外那粗狂的声音之后有些胆怯,但看着依旧如常的顾筠也稍稍心安几分,点着头嘴中连声道谢。 顾筠将写好的纸递给身旁少女,示意她到库房里去调配药材,然后望向竹屋门外手握竹签却渐渐离竹屋站得有些远的人群,喊道:“下一位。” 人群中有一对夫妇搀着一位老妪走近几步,却在那几道严严实实挡着门口的魁梧身躯背后哆哆嗦嗦地停住,少年咬着牙,绕过那几人走到三人身前,说道:“走吧,先生喊你们了。” 说着,少年领着三人向竹屋内走去,可是门前当先而立身穿红色甲胄的一位壮汉却转过身抬起手,拦住了少年和三人的去路,脸上是说不出的戏谑和嘲弄,少年没有退缩,皱着眉沉声道:“让开。” 红甲壮汉语气强硬地回道:“我说了,我家大人有请顾先生上门看诊,容不得怠慢。” 少年回应:“先生的规矩是先来后到,你们大人也得等。” 红甲壮汉冷笑:“规矩?我家大人就是规矩,现在,顾先生必须走。” 少年还要争辩,不知何时走到门前的顾筠却抬手制止了他,顾筠神色平静地面对着那几位魁梧甲士,说道:“这里还有几位病人,还请几位稍待。” 说完,顾筠挥挥手示意少年将人带入里屋,便转过身不再说话,红甲壮汉还要说些什么,却遥遥看见了不远处自小径缓缓走来的中年男子摆摆手,便带着几位手下退到一旁。 半个时辰之后,竹屋门前终于只剩下了那几位甲士和一位不知何时到来的中年男子,顾筠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站起身,他看向收拾着桌案的少年和少女说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待会记得去张家和李家送药材,知道吗?”顿了顿,顾筠补充道:“若是今夜我没有回来,你们就先去魏先生那里。” 少女点点头,少年低声说道:“先生,您一定要去吗?” 顾筠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笑道:“他也是病人,我当然应该为他看诊了。” 少年说道:“可是……” 顾筠摇摇头,少年便不再说了,只是神色有些不满,不是因为先生,而是因为那位“请”先生上门看诊的“大人”。 顾筠在自称为城主府管事的中年男子的躬身陪同下,走在众甲士身前,向着城里而去。而少年和少女收拾好桌案之后便提着几个装满药材的篮子出了竹屋,沿着屋外小径向村里走去。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崎岖泥地上,狭窄的小径只容下马车与一匹马同行,穿着阴沉褐色衣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马上,寸步不离地跟随在马车飘荡的帘子一侧,眼神若有意无意地落在马车中闭目不言的男子身上。 中年男子心中又升起了一阵难言的敬畏,自第一次见到这位年岁不大却白了头的顾先生起,中年男子便始终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虽然多次试探已然确定此人并无武道修为,可那不论面对何事面对何人都气定神闲的姿态却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难怪自家大人那肆无忌惮的性子都对此人礼让一二。中年男子想着,视线移向远处,高悬的烈日下有一道浓郁黑烟升腾而起,一阵风掠过,吹来了焦灼的气息。 顾筠撩起马车一侧的帘子,双眼视线投向黑烟升腾处,马车晃荡过杂草丛生的小径,视野骤然开阔,顾筠也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堆积如小小山丘的,尸体。 枯枝,败叶,荒草……一把火在烈日之下便足够旺盛,卷动着舔舐着,那堆叠拥挤的尸山完完全全地遮掩在了浓烟中,火光跳动着,仿佛将那份灼热也送入了眼中,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中年男子眯起眼,眼底深处一片淡漠。 顾筠闭上了眼,一幕幕,在眼前又在心底。 他已见过太多这般的惨状,未曾习惯,人的性命无论在何时都不该如同草芥,天地之间哪还有比生死再大的事情? 他曾在一处又一处的尸山中找寻着,污了双手脏了衣袍,三天三夜,宿微城外每一处战场他都去了,没有找到。 那个人死了,尸骨无存。 顾筠放下车帘,依靠着马车的厢壁卸去了几分气力,几缕散落白发随着风遮盖住他的面容,那片悲戚,无人看见。 少年背着竹篓走在后方,紧紧跟着手提竹篮的少女,他们走在出山的小路上,向着赋阳村走去。 赋阳村背靠青潋山,远离城镇,算得上是偏僻之地孤零零的一座小小村寨,哪怕是席卷了整座奇星岛的倾覆之乱也没有多少烽火狼烟侵袭至此。安居此处的村民大多只知日升而做日落而息的简单道理,大字都识不了几个,可这村名却着实响当当得有着几分气派。悬挂村寨大门的那块木匾上书写的三个墨字更是铁画银钩入木三分,有些学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乃是出自大家手笔。 这一切得从六十年前赋阳村那位横空出世的神童说起,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更是自学成才连中三元,直入朝堂公卿,最后位极人臣,官拜宰辅。后来虽遭皇帝猜忌被迫请辞返乡,却也毫无怨怼,一心一意在这偏僻村寨中当一个闲散先生,开了间小小私塾,谢绝一切外人往来,渐渐地都快没人记得那喜欢坐在院中喝几两小酒的老头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臣了。也只有那些喜欢念叨往事的老人家,还会不厌其烦地与子孙提起当年朝廷亲自派人将那块木匾悬挂在村寨大门上时的气派。 少年与少女沿着山间小径走进村子里,先是去了寡居多年已是年过花甲的张家老太家中送去了五日分量的药材,并细细叮嘱如何煎制如何服用之后才向着李家走去。 推开李家两扇虚掩的破败木门,少年少女二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的稚童团团围住,他们昂着瘦削的脸叽叽喳喳着,少女笑着取出篮子内的一些小巧吃食一一分发下去,不过比这群孩童大了几岁的少女此时却像是个小大人一般,将一群吵吵闹闹的孩童哄得服服帖帖。 少年走进李家昏暗主屋内,坐在木椅上的老者起身接住少年递过的竹篓,满是感激地说道:“真是多谢顾先生了啊。”少年点点头,走向一侧床塌边,看着几个躺在其上面色蜡黄的孩童,眉间深深皱起。 老者放下装满药材和一些吃食的竹篓也走了过来,无奈地叹道:“唉,娄中城那位大人又发了疯,城中已经几日不得安宁,我也只救下了这几个孩子,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老者说着说着低了声音,许是觉得对一个孩子说这些太过残忍便转移开了话题:“你们今夜也还是到魏先生那住下?” 少年点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是的。先生要明日才能回来。” 老者皱起眉:“又是秀栾城那位大人?” 少年沉默片刻,哼了一声,而老者却长长叹了一口气。 顾先生那般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人物,真不该在这已然见不到光明的奇星岛耗费了自己的年月。 可是,若没有顾先生,又得有多少人死在那群恶魔的刀剑下? 老者看着小院内外这几年勉勉强强救下的一群孩童,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晓他们的出身,也许几年前的他们还衣食无忧地享受着父母的荫蔽,可如今,不过是丧了家孤了身的可怜人。 老者不是赋阳村人,这间简陋的土制宅院也不过是几年前简单搭建起的,老者从未说过自己的来处,官居何位,权势几何,抑或是王室宗亲?总之还是耗费了最后的几分手段地位才能救下这么多孩童的性命,可他曾经是谁如今又还重要吗?甚至就连他的名姓,又还有什么值得探究追寻的呢? 战火焚烧了城池,也将奇星岛的过往付之一炬,此时所有人都只是麻木地苟活在这炼狱之中罢了。 少年和少女陪着几个孩子又玩了一阵才走向村中某座宅院,推开后院的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石椅上,眯眼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手中拎着一杯浑浊的老酒。 少年和少女走近老者,唤了一声:“魏先生好。” 老者转过头看着了并肩而立的两个孩子,脸上扬起沧桑而温和的笑意,老者放下酒杯站起身,有些沙哑的嗓音轻轻问道:“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做些吃食。”说完,老者便大跨步地走向了灶房,嘴里念叨着几样食材的名字。 少年和少女安静地在石桌旁坐下,少女掏出怀中的书简借着夕阳认真看着,而少年则昂起头望向头顶那株弯着腰的枯老枣树,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魏崇阳坐在燃烧着木柴的炉灶前,透过重重烟雾看向那个坐在石椅上不知有了什么少年愁的孩子,他浑浊的眼中片刻清明,可是那人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请先生只说些闲散故事便是,至于其他再多,还望无需让这孩子思虑太重。” 魏崇阳笑了笑,没想到活了这把岁数竟还会被一个晚辈压了一头,可是那个白了头的晚辈哪怕只是温和待人也足够让人莫名敬畏,不只是因了那一手玄妙医术,更多的还是那人为人处世举手投足间的气态,魏崇阳即便痴长些岁数,自觉在心境修行上仍旧不及那个晚辈。 只是这孩子真是一个好胚子啊……魏崇阳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神色深沉难见。 自两年前起,当顾筠时不时地远行外出,少年便是来了魏崇阳这里暂住,毕竟还是个孩子,顾筠也不放心少年独自一人住在山间,再加上魏崇阳历尽风风雨雨将近一甲子,确是个满足少年探索外界好奇心的不错选择。后来又多了那个伶俐可爱的少女,魏崇阳便又将屋子里的书籍都送给了那个喜欢独自看书的女孩。 魏崇阳也履行着自己的承诺,只是将许多汪洋故事与孩子闲谈,却从不触及有关奇星岛的权势更迭和家国兴衰。顾筠为了答谢魏崇阳,送来的许多外界讯息渐渐在这两年间却变成了可有可无之物,反正总不过是些烧杀劫掠的腌臜事,奇星岛已然没了未来,魏崇阳看开了,也不再借酒浇愁,反倒认认真真地为少年剖析着一些往事,引经据典地将人心纠缠事事谋算讲与少年,少女来了之后也曾跟着听过一阵,可是实在觉得无趣便老老实实地捧着医术钻研。 少年总是认真专注地汲取着魏崇阳的学问道理,有时甚至为了想明白一个道理就那样愣愣怔怔地过了好几天,顾筠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顾筠知道,即便自己和谢洵想着把少年困在山野不问世事一生安稳,可他的孩子,怎么可能平凡一生呢? 成就一个人的,是他走过的路,也是他听过的事。 亲眼看见的,记在心头的,少年就那样慢慢成长。 夕阳彻底没入丛山,夜幕披盖在小院中,少年收拾了碗碟去灶房洗刷,魏崇阳则领着少女去了里屋,挑起明亮烛火为少女指点书上文字说解些晦涩古语。直到少年重新坐在了院中石椅上,魏崇阳才提起一壶酒走出里屋在少年身边坐下。 魏崇阳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他看向少年,等待着。 听过许多故事也独自思索许多的少年琢磨着内心的疑问,缓缓问道:“先生,您曾说过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还要多久才能重见天下大和之势?” 魏崇阳放下酒壶,笑着轻抚长须,深邃双眼注视少年,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话而是问道:“何为分?何为合?” 少年抬起头:“一统为合,四散为分” 魏崇阳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说道:“不够。”少年愣了愣,神色疑惑地看向魏崇阳,似乎不明白对于分合的论断为何也多了些争议和可加辩证处。 魏崇阳又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我曾说过,一姓天下稳固千秋,可却不是因为一姓帝王便可使天下一合,更不是说天下一合唯此一途。而是在世家根固血脉传承的文化之下,一姓帝王象征着延续的正统地位,所以一人之言可抵天下,可令众生,但是,这不是天下唯有之局。” 魏崇阳挥挥手站起身:“天下,从来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子代行职责统御百姓,乃为保安康求福祉,说到底,一切为了天下人。若有朝一日天下变局,世家崩解,血脉不再为尊,百姓有了众生平等的权利,那么一合的天下便不再应是一姓天下,而可是万人天下,此依旧为合。” “如今魔君当道,民不聊生,此仍为一人之下的天地。可如今天下分崩为何?是百姓没了生的权利,宛如牲畜任人宰割。何时重合天下?是十年抑或百年,没有人知道。可我民族数千年渊源,只要仍有一缕烛火,便可燎做太平的火种,生生不息!”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少年看着举起双手拥住辽阔夜空的老人,长久无言。 夜风吹过,老树摇落几片青叶,少年坐在其间,心中一番波澜壮阔,一片锦绣河山。 魏崇阳低下头看向陷入沉思的少年,他知道,自己心中那股沉寂了这么多年的汹涌再也难以抑住,无论那个神秘的顾先生如何问责魏崇阳都不再顾虑,他要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这个孩子,这个眼中无比清澈明亮、真正开始憧憬天下一合盛世的少年。 秀栾城城主府,走出宅门的顾筠在城主府中年管事的注视下走进了城中久负盛名的醉春楼中,在几个娇艳女子的簇拥下走向后院花魁的花船。中年男子露出一抹笑意,摇摇头走回城主府,感叹道即便是再出尘神秘的人物也难逃美人乡啊。 顾筠面色平静地走在环肥燕瘦之间,直直地走向花船深处,渐渐地身边簇拥的几个女子都不着痕迹地散去,顾筠独自走到船舱深处,推开门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偏室中。 坐在桌案后沏着茶的阴柔男子抬起一双桃花眼,薄如蝉翼的红唇勾起一个弧度,倾国倾城的笑颜便浮现在他脸上,若是有好男色的权贵得见了恐怕要发狂,只是这世间能够看见男子这般真实容貌的人可算得上是屈指可数,顾筠便是其中之一。 男子看着不为所动习以为常坐在对面的顾筠,娇嗔道:“真不知情趣。” 顾筠微微皱眉,语气平静道:“别恶心我,说正事。” 男子抛出一个幽怨的眼神,翘起尾指捻起一旁的书简递给顾筠,然后又不急不缓地端过一杯茶放在顾筠身前,耐心等着顾筠皱眉看完写满墨字的书简。 还是,一无所获啊?顾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目光落在了男子不知何时伸过来的纤细手腕上。顾筠神色重复平静,伸出修长双指搭在男子的白皙手腕,闭着眼片刻才缓缓睁开。 男子收回手腕,笑着问道:“怎么样,还能活多久?” 顾筠说道:“两年。”男子依然笑着:“我是说,对你而言。” 顾筠摇摇头:“五年。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男子扳着手指,弯下五指,笑道:“够了。” 男子看着顾筠有些严肃的神色,语气平缓说道:“放心,这从你那里讨来十年寿命和救下小鱼性命的恩情我都会还你的,我死了以后也会留着人护着那少年和女孩,也会继续帮你探查消息。” 顾筠喝尽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低声道:“好好活着吧。” 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开心,他扬起头,笑出了眼泪。 原来,这世间除了小鱼,还有人记挂着自己这个怪物的性命啊,真好真好,真好啊…… 两年后的某日清晨,竹屋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地掀起门帘迎接病人,而是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跪在了顾筠身前。 那人拄着刀,沙哑的声音虚弱地响起:“救……我……” 少年站在顾筠身边,他的眼中是那把刀,还有那只昏迷之前仍紧紧攥在刀柄的手。 少年握紧拳头。 刀。 第七章 青潋山湖碑无字(一) 烟柳巷的彻夜长明,慷慨地包纳所有的纵情,人们在缠绵中找寻沉沦生活的放肆,十余年的黑夜已然过去,哪怕是灯火中的光明人们也拼尽全力地抓取,于是一点一点地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盛怀走在灯红酒绿之间,晃动的光没有乱了他的眼,他神色清明,冷眼旁观眼前迷醉的、逢场作戏的种种戏码。 这是陛下的国,是陛下的天下,是陛下的子民……可是陛下为何想着要将天下交予这些沉沦纸醉金迷的愚昧之人?盛怀内心思绪被眼前的迷乱沉醉牵扯,思虑着那位重登天坤榜三甲之位的天子的圣意。 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翻涌起的烦乱无谓思绪都摒开,盛怀选择始终置身事外于那些没几分新意的碰撞之外,无非是穷书生不敢高攀却又割舍不下,红楼女子心有所属却又脱身不得,权贵大家骄慢放纵恣意掠夺。 陛下,这天下又与那些年有何不同?盛怀叹了口气走出烟柳巷,向着苍南城各处望去。无论天下攘攘生息如何其实与他都没太大关系,他只是陛下身后听话办事的影子,只需要认认真真完成陛下的旨意便可。至于天下究竟该是什么模样,那是陛下和宰辅大人应该操心的事情,轮不到自己。 走着走着,盛怀来到了一座巍峨的门前,抬起头,一幅镶金匾额高悬正殿,上书“降魔殿”。 即便已近深夜,暗沉沉的门前依然有着来来往往的身影,他们腰佩长刀,身披紫色官服,银色丝线勾勒的苍鹰露出利爪狰狞在官服上下,他们双目森然视线如炬,押解着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动弹的贼犯走进降魔殿。 盛怀站在门前看了一阵,想了想还是迈开脚步走进降魔殿。苍南城实在算是这南境数一数二的城池,想靠着自己在这城中找寻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谈何容易,所以若是借助这近年来备受陛下赏识的降魔殿想来能够快上一些。 盛怀从怀中掏出金黄颜色亮闪闪的令牌悬在腰间,在沿途降魔殿官吏的敬重眼神下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降魔殿正司议事堂,透过昏暗灯光看见了坐在成堆卷宗之间的魁梧男子。盛怀端直起金令禁卫的身份所该有的泰然气态,神色肃穆脚步缓缓靠近那张堆满了苍南城和南境事务卷宗的桌案,心中对眼前那位当年敢于站在起义潮头的降魔殿十八正司之一有着几分倾佩。 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没有起身向着皇上亲卫行礼,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问道:“金卫大人有何吩咐?”盛怀拱手行礼,沉声回道:“劳烦大人查找一二这三年来苍南城的户籍。” 唳钧皱着眉抬头看向盛怀:“何事?”盛怀答道:“找人。陛下的旨意。” 唳钧愣了一下,然后叫来了守在门前的护卫去取户籍,想了想还是问道:“陛下,要找何人?” 盛怀神色松缓了些,轻声应道:“地藏,顾枝。” 虽然早有预料,但唳钧还是有些讶异。三年了,连陛下也没找到那人吗? 盛怀将唳钧的神色尽纳眼中,没有意外的看到了回忆和迷茫。 五年前,第一面绣着降魔二字的旗帜挥舞,便紧紧跟在那人身后,虽然那人始终一人一刀地举世无双,可是见到了一线光明的人们却坚定了心志跟随其后,因为久居黑暗中的孤魂野鬼终于有了重新沐浴阳光的希望。 三年前那人事了拂衣去,降魔殿却在起义中不断壮大,最终在新朝成了奇星岛代行追捕裁决的衙门,与各地城主府一同护守城池秩序。降魔殿虽得了陛下御笔亲封,可谁都知道降魔殿真正的精神领袖,其实是从未与降魔殿有过任何接触的那人,是他摇动起降魔殿心中的旗帜,浴血趟火地闯出奇星岛如今的太平。 盛怀也不禁感叹,无论是如今已然掌握裁决权柄的降魔殿,还是那些庙堂之上手握兵权的将帅,似乎都对那人有着莫名的崇敬。是啊,以一己之力劈开了遮蔽奇星岛上十数年的夜幕,除了那人谁又还有这般的气阔? 世人皆道陛下力斩魔君重迎奇星岛光明,却也没人忘了那惊艳世间的一刀和持刀的人,想来无论多少年过去,陛下和那人都将是奇星岛难以消磨的浓墨重彩。 户籍取了过来,盛怀找到了城中十余个记载的“顾枝”姓名,记下这些人的各处居所之后便告辞离去。那人虽然不慕名利地销声匿迹,但想来却也不是那种会刻意更名换姓的人,总还是那样坦荡光明地立在天地间。所以凭着唯一得知的名姓倒有几分把握能够找到那人,只是已经找了三年了却还是一无所获,盛怀也并不抱有太大期望,只是听从陛下旨意地继续找着,走遍奇星岛四境每一处角落。 盛怀走后,唳钧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之间静静地坐了许久,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只要是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都能轻易地勾勒出那举世无双的一刀,是那一刀唤醒了沉寂已久的人们心中的火光,然后借着升腾的血泪熊熊而起,是那一刀刻画出了降魔殿的一笔一划,然后秉持着心中难灭的烛火司职裁决。 唳钧闭上眼,却只能模糊地瞧见那人清瘦背影和自上而下落来的长刀。 天光穿破云层,顾枝在树下醒来,手边是滑落的酒壶还有几片落叶。 伸了个懒腰,顾枝看着院落里散乱酣睡的几人,想着是不是应该睡个回笼觉才比较应景,可却被一颗结结实实的青涩枣子砸中脑门瞬间清醒。他捡起青枣转过头看向躺在树上枝叶间的傅庆安,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清香在唇齿间冲散了宿醉的干涩,顾枝扶着枝干站起身,眯着眼眺望春日。 晃醒武山,顾枝走到小楼二层楼,红衣女子推开门示意扶音仍在睡梦,顾枝点点头走到床边抱起了扶音的纤柔身躯,脚步轻缓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走下楼梯台阶,然后与武山一起带着扶音离开了小院,沿着花草掩映间的小径回了木匠铺子的方向。红衣女子始终站在阁楼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片刻之后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才来到楼下将呼呼大睡的周厌和于琅一脚踹醒。 清晨的街上除了些早早搭起窝棚的小贩之外便没有多少行人,顾枝坐在武山肩头抱着裹在薄毯之中的扶音,稳稳当当地向着木匠小屋而去,浅浅的光刺破润湿的薄雾洒落在他们身上,一片温和。 将扶音在屋中安顿好,顾枝拉着武山来了泥阳巷中那间门面不大却做得一手好包子的铺面前蹲着,百无聊赖地等着老板开门迎客。武山靠着泥墙眯眼补觉,顾枝则叼着一根不知从何摘来的草茎四下打量。 鸡鸣声终于此起彼伏,苍南城伸了个懒腰彻底醒来,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潮穿梭着,顾枝和武山便在其间等着一间小小包子铺开门,然后捧着几笼香喷喷热乎乎的包子回家去。 一日之际在于晨不只是说说而已,至少先生说过早学是万万不可迟到的,于是木匠小铺隔间的铁匠老板也早早地支起了门帘,将自家那还在贪懒嗜睡的孩子丢出了门,粗声粗气地赶着去私塾。顾枝和武山捧着包子走到门前看着小孩子惺忪睡眼中的泪珠,对视一眼然后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 铁匠老板与顾枝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又数落了几句自家不争气的孩子之后才返身回了门店之中,而方才泫然欲泣的孩子此时却转过身恶狠狠地瞪了顾枝一眼,至于武山,嗯……块头比爹爹还可怕,不敢不敢…… 顾枝吐了吐舌头,摇着头:“啧啧啧,怎么还有人要早起去私塾上学啊?” 孩子向前一步狠狠跺了一下地面,稚嫩的嗓音不甘示弱:“哼,等我考上状元当了大官一定好好收拾你。” 顾枝故作惶恐地笑道:“哦呦大人,饶小的一命。” 小孩挥了挥拳头,然后便提了提肩上的书篓向私塾跑去,不料顾枝却一把抓住了他脖颈间的衣襟,硬生生拦住了他,小孩转过头满脸涨红地怒视顾枝。 顾枝从武山怀中拿过几个包子递到小孩手中,说道:“不吃早餐可是会长不高的。”说完便松开手,转身摇晃着手臂走进了木匠铺子,小孩攥着几个仍冒着热气的包子,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向着私塾跑去。 直到小孩跑远了,铁匠老板才后知后觉火急火燎地冲出门帘,看着已然见不到人影的门前,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完了完了,要是让孩子他娘知道回娘家这几天孩子都没吃早餐,她,不会把我打死吧。”想了想自家娘们那魁梧身条,铁匠老板一阵哆嗦,躲回店铺之中不知想什么对策去了。 直到顾枝怀中都快捂不住热气,扶音才慢慢悠悠地醒来,看见几笼胖乎乎的包子,少女脸上满是惊喜,然后在顾枝的注视下将所有包子一扫而空,满足地拍着肚皮,少女乐呵呵地看着有些无奈的顾枝。 顾枝笑骂道:“难怪总吵着说一回家就要胖上一些,照你这个吃法不胖才怪呢。” 扶音皱皱鼻子,争辩道:“切,胖就胖呗,反正……” 顾枝伸出手摸着少女柔顺的发,说道:“反正我又不嫌弃。” 扶音的脸红彤彤一片,低着头嘟囔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枝嘿嘿笑着起身,然后便走进正堂之中开始忙活起来,手中提着小巧刀具在树根上刻画着,似乎一搭上了木活少年便不自觉地有些沉迷,忘了时间,也不见了身边事。 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不见那拙略的盯防,顾枝不经意地抬起头,在木匠铺子门前不远处的沧元河水面上有几艘小船来来往往地晃悠着,其中一艘小舟已经在这几日出现得有些频繁,就连其上掌舵的人也换来换去却没什么新意。 顾枝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看向了坐在桌案一侧的少女。扶音依旧坐在柜台后,招呼着上门递交图纸的客户,记录下要求和时间,有条不紊。 顾枝露出笑意,然后重新低下头去雕琢着手中树根。 就这么闲闲散散地又过了两三天,终于有一日走出厢房的扶音不再是随意打扮而是认认真真地穿着得当,顾枝上下打量着,摸着下巴点点头:“嗯,好看,要是一直这么穿就好了。” 扶音松了松束紧的腰肢,白了一眼:“才不要呢,难受死了。” 顾枝笑了笑,然后随手拿起一件浅蓝色的长袍披在身上,当先跨出院门,回过头伸出手说道:“走吧。” 扶音拍开顾枝的手,说道:“不是说了嘛,不用和我一起去的。” 顾枝摇摇头:“此言差矣,好不容易来了我的地盘,可不得好好彰显一下主权啊。” 扶音踩了一脚顾枝的脚背,转身扭头就跑,喊道:“切,油嘴滑舌。”顾枝耸耸肩,追了上去。 锦林酒楼三层的雅间里,青藤坐在上首端着茶杯闻着袅袅清香,身边有一扇半开的窗户传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嘈杂,眨眼间,一道身影闪入房中跪在青藤身前。 青藤盯着茶杯中漂浮着的几片青叶,平淡道:“说。” 那人跪伏在青藤脚边,沉声道:“扶音小姐和那个顾枝已经动身了。” 青藤喝了一口清茶,问道:“还有呢?” “这几日,那顾枝除了为客户送去定制的木具之外便从未出过门,扶音小姐……也始终在店中相伴。” 听着如这几日送来的讯息一般无二的汇报,青藤微微皱起了眉,他放下茶杯挥挥手,跪在地上的那人便顺从地翻身离去,无声无息。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敲击声,青藤抬起头望去,看见了门外影影绰绰的人影,他收敛了突现的阴郁,站起身理了理熨帖的紫色长袍,脸上扬起热络的笑容走了过去。打开门,灵霜和一众神药学院的同窗都站在门外。 相互行过礼节,青藤招呼众人落座,然后便唤来店中侍从点了各色菜肴,又问过众人有何忌口之后,青藤挥挥手,小二退了出去。灵霜打量着这气派的雅间,疑惑问道:“扶音呢?还没来吗?” 青藤端起茶盏为众人倒满茶杯,然后笑道:“许是住得有些远了,应该在路上了。” 灵霜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的脸上神色莫名,还有些愤愤。 慢慢悠悠晃荡着的顾枝跟在扶音身后走到了锦林酒楼,停下脚步,扶音转过身,看着顾枝说道:“到了。”“我知道啊。”顾枝点点头,脸上一片无辜纯然。 扶音歪着脑袋:“你,不会是想跟我一起上去吧?”顾枝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神色促狭道:“对啊。这锦林酒楼的卤鸭子可是久负盛名,我正好尝尝。” 扶音拉住顾枝的衣袖,恼怒道:“你别闹,这次是见我那些同窗,要是你和我一起上去了说不定他们会说什么闲话的。” 顾枝不置可否地说道:“能有什么闲话,不过是些瞧不起我这普通木匠,觉得我配不上你的话罢了。听着习惯了。” 扶音盯着顾枝的双眼,没有说话。 顾枝败下阵来,握住扶音的手:“好啦,骗你的,我不上去了。三年前我就说过了,今后的日子安安稳稳的就好,其他烦心事我一概敬而远之。” 扶音向前走出几步,伸出手理了理顾枝的衣衫,她轻声道:“你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大英雄,我不想看着你在别人面前低下头。”顾枝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指碰了碰眼前女子的额头,他应道:“好。我听你的。” 扶音反握住顾枝的手,明亮的双眼眨着春水的光,她开心地笑着:“等我回家。” 说完扶音便转身走进酒楼之中,顾枝抬起头看向酒楼三层某处半开的门窗,撇撇嘴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讥讽笑意。 本想着今日便和那什么皇子说个清楚,免得还带有什么痴心妄想地跟在扶音身边,不过既然扶音不让自己上去顾枝也顺从地听任,反正从那皇子盯梢的手段来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在原地站了片刻,顾枝打了个哈欠,双手枕在脑后,一步一摇地向着泥阳巷踱去。 苍南城东一处阴暗府邸中,盛怀捂着胸膛面色沉凝。两日前找到了这住在城东的顾枝,未曾想还没问了几句话便被骤然出手所伤,一开始惊诧于出手的狠厉还以为真的寻到了正主,不曾想却是个流窜的江洋大盗,心知被金令亲卫寻到已是难逃一死便透支了精气神临死反扑,失措之下盛怀便受了伤。 停在门前喘息一阵,盛怀感觉胸中那股郁结之气慢慢消散,吐出一口浊气,盛怀掏出怀中一张记录了十余个不同住址的纸条,抬起头看了看高悬的春日,便向着城北走去。 第八章 青潋山湖碑无字(二) 沧元河畔的泥阳巷依旧是人来人往,各色各样的铺子都不乏进进出出的来客,生意依旧如平常般让人足以感慨如今的日子真是好。其实在苍南城中,如今许许多多的铺子也是这般生意红火,无论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攒了钱财的本地百姓,都乐意在这许久难见的太平日子里挥洒银子。毕竟日子总是在慢慢变好的,也不可能再比三年前更坏了,那还有什么值得忧心的呢? 今日私塾先生被请去了城主府议事,于是泥阳巷铁匠铺子那个还拖着鼻涕的小孩便有了空闲来到木匠铺子的后院里,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武山徒手生裂树干,孩子聚精会神地眨着双眼,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惊叹出声,然后又涨红了脸捂着嘴,只是视线还是不离武山的双手。 顾枝穿过木匠铺子的正堂走进后院,看见了身形魁梧的武山身边那个随意披挂着一件长衫蹲在地上的孩子,笑了笑,走上前去二话不说拎起入神着迷的孩子,跨过后院门槛,随手扔在了店中木具小桌前,语重心长地教诲道:“要学就学点有用的,看那傻大个劈柴是没前途的。” 小孩拍了拍被顾枝弄皱的衣衫领子,双臂环胸撇撇嘴语气嫌弃地说道:“我才不要学这小娘们才做的手工活,要做就做爹爹和大叔那气势恢宏的大功夫。”顾枝摇摇头,显然对这孩子的言语颇为不满意,于是便乘着无聊将小孩丢在门外,两人并肩蹲在门槛上。 顾枝意味深长地指点着一位位行人,嘴里说着一些无厘头的猜测:这个脚步虚浮的胖子应该是昨夜在烟柳巷宿醉而归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骨,那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应该是昨夜赌输了钱财不敢回家,还有那位站在船头低头沉思的青年应该是落了榜还在装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头头是道,煞有介事。 孩子不懂那许多察言观色的学问,但这般悠闲地蹲在门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他们或行色匆匆或喜笑颜开,心中思量几番他们的生平趣事,总是一件比无所事事坐在学塾里听先生说那些枯燥的圣贤文章有趣的事情。所以孩子便决定不再计较身边这个可恶家伙对自己的冒犯,听着那个年纪轻轻的木匠铺子老板的话语,乐呵呵地咧嘴傻笑,还时不时地点头附和几句。 只是孩子没有察觉到,身边那个话语不着边际的年轻老板其实在许多插科打诨中也说起了些值得深思一番的学问道理,现在的孩子也许懵懵懂懂未必清楚,可是日后若遇上了切身的遭遇和事情,这些闲散记忆就都会化作宝贵的学问,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绽放些光芒。 顾枝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突然眼睛一亮,伸出手指向街头沿着沧元河走来的一位身穿劲装的男子,若有所思状地摸了摸下巴说道:“这个人嘛,面色发白,头重脚轻,而且印堂之上还带着一点郁结的红煞。” 孩子好奇地盯着那位愈走愈近的男子猛瞧,也学着顾枝的模样做沉思状,少顷,见顾枝没有继续评头论足,孩子转过头看向顾枝,疑惑地追问道:“那,他又是因为什么呢?” 盛怀走近了这间门面简朴却大门宽阔的木匠铺子,便听见蹲在门前的年轻男子对身边的孩子沉声道:“这个嘛,应该是夜夜笙歌虚了身子,再加上家中妻女骄纵蛮横,身心交迫下怕是命不久矣了。” 盛怀顿下脚步,待他确定那男子确是在对着自己立下说辞,嘴角不由得抽了两下:且不说我还未成亲,这夜夜笙歌你又是从哪看出来的?我为了完成陛下的旨意都多久未近女色了好吧。 怎料,那年轻男子身旁的小孩竟还点点头说道:“有道理,他的脸色和刚才走过去的胖子差不多,应该也是留恋女色,啧啧啧。”说着,那小孩竟还学着大人的模样摇摇头表示遗憾。 盛怀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了,自己昨夜追杀逃犯累死累活得还差点阴沟里翻船丢了性命,结果落到旁人眼里竟成了自己纵情女色虚了身子?压下心中那心神骤然懈怠而涌起的恼怒,盛怀走上前与顾枝拱手行礼,礼数周到地问道:“公子可知这木匠铺子的老板顾枝何在?” 顾枝上下打量几眼盛怀,点点头似乎在确定着自己的判语,盛怀顶着这审视的视线仍面不改色,顾枝想了想指着身旁小孩道:“喏,他就是顾枝。” 小孩震惊地看着顾枝一脸坦然地胡说八道,盛怀嘴角再次抽了抽:这敷衍得也太过分了吧。 这位苍南城泥阳巷顾枝在户籍上记着的可是木匠铺子掌柜,再怎么说总不可能会是个瞧着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吧。 恰在此时隔壁铁匠铺子的门帘掀开,一位体型壮硕的妇人大踏步走了出来,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小孩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将蹲在门槛上的孩子拎了起来,嘴中浑厚嗓音骂道:“臭小子,居然敢把老娘辛辛苦苦熬的药汤给倒了,看老娘不揍死你。” 说完,妇人向着顾枝点点头又瞥了眼仍拱手行礼的盛怀,便转身走进了铺子中。盛怀看着顾枝的神色,想着该有些尴尬和失措,不料却仍是一脸的坦荡,显然对于信口开河的扯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顾枝站起身拍拍衣后的尘土,他看了一眼盛怀腰带间露出的金令,笑道:“那些麻烦的试探和问询就免了,想来我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了。” 盛怀闻言面露喜色,正欲开口,却听得顾枝俯过身压着嗓音道:“我后院里藏着几坛好酒还有一些珍藏的药丸,只需三两。”盛怀愣愣地看着顾枝的促狭神色,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眼前这没个正形的少年是在延续先前的说辞,取笑自己被女色掏空了身子。 不等盛怀开口,顾枝便嘿嘿笑着转身走进店中,顺手将门帘落了下来,盛怀隔着门帘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不必找了,那人当年已经散尽修为成了一个市井小民,恐怕是做不得皇帝陛下手中的刀也做不来什么官职的。回去吧,至于究竟是寻到了还是如何,就取决于你了。” 盛怀站在原地低头沉思许久,终究没有踏进木匠铺子的门槛多做纠缠,他抬起头面色沉凝,双袖一甩衣袍舞动,尘土轻轻荡起,盛怀跪在门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地藏之名,来时潇潇洒洒天下游,去时也便这般闲闲散散逍遥凡尘吧。 盛怀心中虽然遗憾于未能请动这位神秘莫测的地藏,但却也没有做了过多的烦扰,无论那人是真的失了一身修为还是想明了不慕名利不染是非,终究逼不得,至于复命之后陛下还会作何思量盛怀揣测不来。但于他而言,敬而,远之。 且容世间多了一位逍遥游戏之人,也许这才是一位英雄人物最好的结局吧。 顾枝没有为这一个小小插曲烦忧什么,他依旧是那般悠然模样,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坐在桃树下的躺椅中,看向在灶房中忙活的武山,说道:“扶音接下来应该是要随着她那些同窗去游历奇星岛,想来穷乡僻壤的地方是少不了的,我会和她一起去,木匠铺子你帮我看着吧。” 武山在昏暗的灶房中摆弄着劈好的柴堆头也不回地应道:“好。”顿了顿,武山直起身转头看向顾枝,问道:“那赋阳村的屋子怎么办?我要是留在木匠铺子可就没法经常回去打扫收拾了。” 顾枝视线落在手中精致圆滑的朱红色酒葫芦上,说道:“我会去看看。”武山点点头,重新俯身忙活起来,顾枝也沉默着独自坐在树下,落叶和飞花掠过他的身旁。 木匠铺子的门帘掀起,扶音跳进院中,顾枝不动声色地将酒壶别回腰间,坐起身露出笑容问道:“如何?定下路线了吗?” 扶音晃悠着走到石桌边,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点点头说道:“从苍南城出发先往南走,第一个村子,赋阳。” 顾枝有些惊讶地张着嘴,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哈,不会是你借外出游历的机会想偷偷回去看看了吧。” 扶音坐在顾枝身边的石椅上,她低下头伸出手轻轻抚弄着指尖的精巧风铃,低声道:“是啊,我想回去看看了。” 顾枝脸上仍是温和的笑,他伸出手搭在扶音的头发上,轻声道:“好,那我们就回去看看。” 扶音晃了晃头,捕捉到了顾枝话语中的一点讯息:“我们?” 顾枝看着扶音的双眼,认真说道:“嗯,我们,一起去。” 扶音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顾枝突然凑近了脸,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呼吸交错的距离,扶音眼里满是顾枝璀璨如春日的双眸,他轻轻地,郑重地:“以后不管你去哪,我都随你一起,我们,一起。” 扶音骤然间迟缓了呼吸,她看着顾枝,然后,点点头。 闪动着,星星点点,光芒从空中坠落,桃树上青色的叶微微晃动,随着风,他们坐在树下,风吹着衣袖,青叶点缀在肩头,还有光笼住了咫尺的距离,他说着长相厮守的情话,她点点头,允诺了一生。 赋阳村仍在那山外偏僻处,依然只有那简单搭建的土墙茅屋,可是泥土地上有孩童笑着跑过,院墙下有老妪晒着太阳神色安详,田地间有农夫拄着锄头高声交谈,山间的路上有抬着猎物的汉子满载而归。 村中最大的一间宅子里有几十个年纪幼稚的孩童在追逐打闹,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男子小心地照看着,空无一物的偏屋里摆放着一张缭绕香火的长桌,黄泥墙壁上挂着一副老者的画像,纸张已经微微泛黄。 青潋山外有一潭清澈的湖水,湖面波光粼粼地将散落的光芒照耀于一座竹屋,竹屋横亘着,繁茂的竹林在后院沙沙作响,似乎总会四季如春般的翠绿深幽。有山路延伸向村中,也有一道长了几簇杂草的笔直小径深入山中,飞鸟掠过,沿着这笔直的路而去。 尽头,是一座坟。 飞鸟停在坟前梳理着毛羽,细长的眼眨着看向坟前那些堆叠得齐齐整整的酒坛,歪了歪头显得懵懂,它跳了两步似乎是在想着能否再寻些吃食,近了,它突然不再跳动,抬起头,沿着光滑石壁向上看去。 这是立在坟前的一道碑, 碑上,无字。 赋阳村外,几辆马车摇摇晃晃地走近,雄健的高头大马跟随左右,身穿简易甲胄的护卫神色冷峻,手中握着的刀剑哪怕藏在鞘中似乎也泛出几分寒光,马车上的帘子被掀起,扶音探出头看着村外崎岖的路和茂盛的荒草,她感受着吹来的风闭上双眼,嘴角笑意安逸舒缓。 马车里还有一位依靠着厢壁而坐的少年,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在他身前不远处,扶音身边坐着位面色难看的女子,灵霜这一路行来都是这般模样,仿佛那舔着脸与两个女子同坐一车的顾枝是她的仇人一般。顾枝只能无辜地缩在车厢里的角落,也不敢主动攀谈,只是下意识地躲避开灵霜的审视视线。 扶音放下车帘,回过身看向顾枝,轻声说道:“我们回来了。”少女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不知所措和悲戚惨然,似乎只是感受着赋阳村的临近就足够让她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地双拳紧握,可是抬起头却看见了坐在身边的少年那双熟悉的温和双眸,少女缓缓松开了拳头,心间似乎也堆起了勇气。 顾枝直起身子放下手中的书,神色平静地看着扶音,笑着点点头:“嗯,回来了。” 说完,顾枝弯腰站起身,掀起门帘纵身跳出车外,马车也缓缓停在了赋阳村的村口处。 顾枝站在村外熟悉的沙石路上,夹杂着青草露珠和烟火气息的风呼啸着卷动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可是少年耳畔响起的,却只是让人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岁月静好的声息。他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赋阳村的牌匾仍高悬在村门之上,那纵横凌厉的一笔一划,顾枝看了许久,然后将视线投向青潋山中,低声道:“我们回来了。”扶音也轻轻走下马车,站在顾枝的身边。 树叶晃动着洒落片片,那座孤独的坟前只有无字的石碑矗立着,风吹过带来熟悉的气息,土堆上的点点杂草压低了身,向着某处,那里,少年和少女并肩而立,发丝缠绕着,衣袖牵在一处。 第九章 鬼门关前我持刀(一) 十三道关,森森严严地立在旷野市井之中,压倒了坍塌的城池,将魔君的统治顺着山河绵延万里横亘奇星岛四境。鬼门关的宫殿屋檐下,黑色旗帜飘摇在烈风中,伴着不绝烽火硝烟一片淡漠,而那坐镇关隘之中的青面厉鬼,从黄泉之涯趟过血浪而至,跪伏在魔君白骨王座之下,将承载了千万载的仇怨付诸血与火,寒芒刺向奇星岛每一寸土地,死亡是一道连接十三关隘的锦缎,生灵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无一例外。 秀栾城中满是神色涣散的游魂,他们睁着眼徘徊在街头,却见不到何是光明何是黯淡,少年站在药材店门前看着,满眼悲切。昏暗正堂中,顾筠接过店主手中的的几样草药,付过银两行了一礼便走出门外,他牵住少年垂落的衣袖说道:“走吧。” 少年晃晃荡荡地走在顾筠身边,他四处张望着,可是眼中所见皆是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游魂,全然无那魏先生平日里所会说起的万物的生机。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脸上不见丝毫生气,他们都低着头步履匆忙,好似身后有什么厉鬼在驱逐鞭策着他们,少年突觉一阵森然寒意,他转过身。 层层垒起的台阶高处,耸入云端的石门泛着寒铁的光泽,紧紧闭合却从每一处角落渗出了丝丝缕缕的寒凉,少年抬起头,越过院墙飘摇在风中的黑色旗帜上没有刻绣任何标识印记,只是黑色,深沉的,像是一缕摘下人间的夜幕。 在迷雾中的天光照耀下,还有那刺入眼底的红色,见不得却真真切切地铺天盖地而来,少年捂着胸口呼吸急促,仿佛一呼一吸都耗费着莫大的气力,汗水从身体内每一处流淌而出打湿衣袍,少年似乎真的沉溺在了滔天的血海波涛之中。 害怕?恐惧?愤怒? 少年微微颤抖的手被握住,温暖的厚实手掌紧紧攥着少年的手,少年卸去力气的身子倚在顾筠身上,他重重喘息着,顾筠蹲下身将少年揽在怀中,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别怕。” 少年紧闭双眼,手中攥起了拳。顾筠看着少年紧咬的牙关和慢慢坚定的面容,他在心中一声长叹然后将少年抱起,清瘦身躯却稳稳当当地托住了日渐长大的少年,他轻轻拍着少年紧紧绷直的背,向着醉春楼走去。 不语不言却涌起心中万般狂澜,终究会将那股抑了许久的郁结迸发而出,恐惧与畏怯仿佛只是前行路上几道不深不浅的凹陷,跨过去便继续向着远方走去,坚定地不会回头。 怀中缓缓睁开双眼的少年,那眼底的光已然璀璨如天际惊鸿,顾筠看着少年与那人愈加相似的面容,还有那份积攒日久便要吐出的意气,叹了一声。 终究躲不过。 只是,一定要活着。 顾筠放下少年牵着他的手一同走进醉春楼的后院,手掌中的暖意炽热如同心中那沛然的信念:他的孩子,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哪怕是一命换一命,我顾筠也定会护着这孩子的周全。 推开门,一对桃花眼眸的阴柔男子面色苍白地坐在桌后,一身娇艳红衣的少女跪坐一侧捻着茶盏,清香四溢。 男子看向有些局促的少年,顾盼之间似乎总蕴着难以言说的缠绵,可是初见的少年却只是一眼就看见了男子眼底的寒凉和悲切。男子抬起柔弱无力的手挥了挥,顾筠看了眼少年茫然的面色,牵着他坐在了男子对面。 男子示意身旁姿容绝美的红衣少女沏了几盏清茶,推到了顾筠和少年身前,少年伸出手接起茶杯,热气袅袅氤氲而起模糊了视线,红衣影影绰绰地摇晃着,少女抬起头看向少年,那双扰乱争艳百花的眼流转着跳动的烛光,少年轻轻吹开清茶之上水雾,眼底一片澄然。 男子移开看向少年眼眸的视线,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然后便轻轻柔柔地开口道:“你怎么会突然来,莫不是我的寿命又短了?” 顾筠皱着眉沉声道:“如今不过两年过去,可与你当年相较却已然病入膏肓,少竹,你在寻死。” 少女转头看向阴柔男子一脸轻松笑着的脸,深深地皱起了眉。 阴柔男子少竹低下头看着茶杯中漂浮着的几缕茶屑,笑着道:“快了。至于生或死的,不重要了。”顾筠摇摇头:“找到了又能如何?” 少竹身形摇晃,他伸出苍白双手紧紧握住桌沿,长发垂落遮住他面容,可那戚戚的笑却带着深埋的苦涩和仇怨无所遁形。 “四年了,每一日每一瞬我都在念着,那把刀悬在我的心上,一点一点地刺着,我疼。”少竹说着,却又好似自言自语。少女伸出手用瘦小身躯将少竹揽入怀中。 少年看着那张牙舞爪叫嚣着的苦痛在男子身上落下一道道深刻伤痕,他不知道男子在为了什么笑得那般悲切,他不知道又有什么样的凄然过往留在人的心底抹不去,他看着,眼中愈加明亮。 顾筠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看着身旁少年,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少竹,无论你是下定决心要去同归于尽还是要用这条性命换来什么,我说了保你五年性命便是五年,还有三年,好好活着。” 少竹在少女怀中抬起头,少女看着平日里沉稳和煦的先生长发寥落下那悲痛双眼,心中紧紧揪住了突如其来的怜惜,她洁净无瑕的绝世容颜上滴落雨露,秀美画卷晕染开了墨色,那般惹人爱怜的脆弱。 少竹伸出手拂去少女脸上的泪,他仍笑着说:“小鱼,没事的,先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少女咬着唇齿浑身颤抖,她抬起眼看向顾筠,少年从那湿润眼眸看见了渴求和恐惧,恐惧? 少年也看向了顾筠,想从先生的神色中找到眼前这一切的答案,顾筠放下茶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少竹却自顾自梳理好散乱的发又那般雅致地坐在桌后,他将死死抑住哭意的少女抱在怀里,仿若当年。 当年烽火连天,心灰意冷一心寻死的他在破败的院墙内看见了满目惶恐一片茫然的她,她站在流淌的血海中颤抖着,看向他。 少竹没有死在当年,他抱着她走进醉春楼坍塌的楼阁间,在这里,他成了隐居幕后运筹帷幄的暗谍之主,多少见不得光的命令从这里发出,多少隐藏的仇恨和苦痛在此处一层层埋葬,还有她识字习武的种种追忆,可是,死亡从他活下来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只是,看不见她成长出落成那倾国倾城的女子了啊。 少竹看着顾筠,郑而重之地说道:“顾筠,拜托你了。” 顾筠仰起了头,他闭着眼。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走到这一步?为什么,都没法好好地活着?为什么…… 心中的问讯终究是没有回应,可答案却那么的显着。 魔。 走出醉春楼,又走出了秀栾城,走进赋阳村,又走进了竹屋,少年始终一言不发,顾筠看着站在湖边低下头不知想些什么的少年,没有上前开解,他转过身走进里屋,任着终于见到世间真正苦痛凄凉的少年拷问内心。 少年看着波光潋滟,摇摇晃晃地浮动着,他慢慢蹲下身将沉重的思绪埋进弯曲臂弯中。 大师父说得对,只有亲眼见过了这世上如今真正的模样,才知道为何要拼却性命地闯那宫闱。 大师父,二师父……少年喃喃着,无人应答。 少女踏过沙石小径来到少年身边,她蹲下身肩头靠在少年身上,伏在他的耳畔说道:“别怕。” 少年握住少女柔弱纤细的手腕,沙哑着嗓音轻声说道:“阿音,我要为师父报仇。” 少女点着头,泪水却不自觉地落下。 十二岁的少年说着九死一生的话,十岁的少女郑重地应着,生死同行,这是一生的承诺,少女点着头许下。 是从那一日起,少年每日在林中的时间又多了两个时辰,即便每日都伤痕累累疲倦不堪地归来,顾筠仍旧没有过问丝毫,只在少女哭着为少年上药时,皱着眉指责不该让少女为其担心,而少年总是笑着摸摸少女的头说着“知道了先生。” 三年时间便在花落花开之间匆匆而逝,少年站在村头送走了四师父,然后转过身去了魏先生的宅邸之中。 魏崇阳提着笔站在树下,宣纸在石桌之上铺展,少年推开门掀起一阵风,纸页沙沙作响,青叶落下飞舞,魏崇阳站在其间转过身看向少年,他笑着道:“真是长大了啊,都习惯了离别,不再因师父离去而伤感了?” 少年走到石桌旁拱手行了一礼便靠在树下,他接住一片落叶捻在指尖,说道:“不是习惯了,而是知道他们终究还是会走到那里,不死不休。” 魏崇阳点点头,抬起空置的左手抚了抚长须,他提笔在纸上挥舞,一笔一画勾连流转,一股意气妙韵沛然而出,少年定了定心神走上前去,仔细瞧见那四抹墨字:心境通明。 少年将落叶揉碎在掌心,坐在了魏崇阳身旁石椅上若有所思,魏崇阳放下笔墨端起一旁的茶杯,也在树下石椅上坐下。 少年看向魏崇阳,郑重问道:“先生,您觉得我已通明了心境,可出山入世了?” 魏崇阳摇摇头:“非也。以你此时境界修为冒然入世,非但不能触动鬼蜮根基,还反倒容易失了性命。再等等,待你明确一身武法本源之后再去问问世间公理。至于这四字,你再好好想想,究竟意指为何?” 少年低下头,陷入沉思。 魏崇阳笑了笑打断少年思绪:“倒也不用现在便要想个明白,你且先琢磨你那四个便宜师父交给你的绝学妙法,只有稳健了气魄才能讨问心中思虑。” 少年也抬起头露出了笑,点点头:“多谢先生教诲。” 院门处,少女提着竹篮走了进来,越发高挑的身姿显出朝气的曼妙,发丝跳动着缭乱春风,少女脸上的柔和笑意在这凄然世间那般不可得,少年双眼倒映出女子容颜,于是便光芒万丈。 少女走到树下恭恭敬敬地向着魏崇阳行礼:“魏先生好!” 魏崇阳乐呵呵地抚着长须,点着头道:“好好好。”说完便起身走进了灶房中,声音远远传来:“等等啊,我准备了你们最喜欢的腌萝卜。” 少女脆生生地笑着应道:“好!”少女坐在少年身旁石椅上看着宣纸上那纵横勾画的四个字,问道:“这是,魏先生写的?” 少年点点头,他伸出手理了理少女有些乱了的衣摆,说道:“是,魏先生在劝诫我应该多问问心中思绪再炼化武学。”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看向少年双眼问道:“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少年抬头望向秀栾城的方向,仍带着几分稚嫩的脸上露出了悠长的愁绪,他低声道:“先生,去送行了。” 少女察觉到了少年骤然低落的情绪,她握住少年的手,无论是当年几位师父执意去拼了性命,还是见过了世间百般凄苦寥落,少女始终是这般不语不言地陪在他的身边,两颗心紧紧依偎着,倾听着彼此难说的忧伤。 秀栾城,醉春楼。 少竹穿着一袭素净青衣,黑色斗笠垂落遮住凄美容颜,他站在困顿了七年的楼阁之前转过身,大堂之中平日卖笑作陪的莺莺燕燕跪伏于地,她们虔诚叩首恭送那坐在楼阁深处却保全了诸多性命的人,少竹微微笑了。 红衣的女子终究还是走了出来,顾筠站在她的身旁,少竹隐在幕后的双眼看去,看着长身玉立的那袭红衣和女子惊人心魄的容颜,他没有出言怪罪女子不听命令出面送行,只是遥遥望着。 如果她还活着,看见了这么美丽的孩子唤她一声娘亲一定会很欢喜的吧?如果当年他便娶她,是不是那始终精致的脸上会仍带着笑?如果他兑现了约定一生的承诺,是不是那剜心刻骨的痛苦便不会在夜半之时如期而至? 少竹闭上了眼:是我负了你,今日我来还你了。你可愿见我? 少竹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该赎罪的终将付出代价,该好好活着的也终将见到光明,我穷尽一生游走黑暗边缘,只为再见你那一刻心无缺憾,一身坦荡。 世间诸般纷扰我已看遍,到头来仍是孑然一身,得一人相见黄泉之岸,吾之幸也。 红衣的女子站在原地看着如师如父的那人终究还是走上了寻死的路,她落了泪却没有退缩,手中攥紧的印信令牌便是那接续的烛火,黑暗里总要有人背负着什么默默独行,他不愿见到世间再有疾苦,那么这便是她毕生所愿。 顾筠知道身旁这个内心无比坚硬的女子没有听从少竹的话将谍网交付他人,她挺直了柔弱的肩,撑起了他奋力了一生的一切,这是他的命,从今以后也是她的命。 顾筠伸出手拍了拍女子的肩:“小鱼,万事不要自己扛着,可以来找顾先生,先生虽然不识武艺但仍有些逢凶化吉的法子,知道吗?”红衣女子看向顾筠始终温和的双眼,她抹去眼泪笑着道:“嗯,鱼姬谢过先生。” 顾筠点点头,他回身望着那间隐在楼阁深处的昏暗房间,片刻之后转身离去。 路上仍是来来往往空洞洞的人群,他们仿若行尸走肉一般神色涣散,鬼门关矗立在城池的中央便掌握了千万的生死,当世间再无光明正义,生或死不过在他人一念之间,终日惶惶,人与牲畜何异? 顾筠摘下腰间的酒壶,拨开木塞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下颌淌落打湿衣襟,他抬着头望向天空之上那混沌的烈日,白发在身后无风而动,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少年时的玄鹤城中,只是身旁匆匆流水易逝,仍有几人为伴? 木板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穿着布衣的青年坐在其上眺望天际,他看着慢慢显出轮廓的村门,俯下身对着身旁老者问道:“魏先生便住在此处?” 老者恭敬地低下身回道:“老奴差人多方打探,消息应是无疑。” 青年点点头,双手拢在袖中,他神色平静地说道:“若是能有魏先生相助,这天下会好上一些吧。” 老者没有接话,他知道身旁这贵人心中所思乃是天下大事,于是只恭恭敬敬地服侍左右不敢妄加判语。村门近了,那匾额上交错勾勒的浑然笔墨映入眼帘,老者低着眉看向青年,青年嘴角露出了笑意,看来没有错了。 第十章 鬼门关前我持刀(二) 小院中,魏崇阳从烟火寥落的灶房里走出,端着碗筷放在收拾妥当的石桌上,转头看见了门外慢慢悠悠走进来的白发男子,笑着说道:“顾先生这么早便回来了?一起吃些吧。” 顾筠拱手行礼,走到石椅上坐下,少年识相地跑到灶房中去多拿了一份碗筷递给先生,顾筠端起魏崇阳的酒坛自顾自地便倒了满满一杯。魏崇阳心疼地看着却不敢多说,他也斟了半杯浊酒端在手中晃动着,等着突然登门的顾筠开口。 顾筠看向魏崇阳,说道:“这天下恐怕又要乱上一阵了。”魏崇阳问道:“先生此去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顾筠抬头望向天边,沉声道:“那魔君下落想必很快便会水落石出,到时前赴后继的勇士不知凡几,又要死上好些人了。”言语最后是一声压抑的叹息。 魏崇阳低下头喝了一口杯中酒,他时常也会觉得有些奇怪,眼前这个年纪看来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却早早白了头,明明心中藏着许多沧桑苦痛却仍旧云淡风轻,可有时却又带着莫大的伤怀困顿踌躇不知所措。魏崇阳猜不透顾筠究竟历经了何事,但他知道若不是心神动荡犹豫失措,顾筠断然不会如今日这般坐在自己身前端起酒杯,说着那本与他无甚关系的天下风云。 魏崇阳思虑良久终究还是说道:“先生也知道的,那魔君一日不除天下便一日不得安息,纵观千年上下,我民族总该有些博了命去开那朗朗乾坤之人,死亡是惩戒也是恩赐。” 顾筠摇摇头,他从来不觉得生命会是一件该为了什么而付出的东西,可是曾生于太平盛世的人做了那行尸走肉游走炼狱,那些未曾见过光明的人便早早地沦落于黯淡深处,到了此时,一人之性命却反而成了无关紧要一般的东西,用生命灼热的血去填灌那横亘在奇星岛大地上凛冽的伤疤,也许此时生命便绽放了别样的光芒,覆上了可称之为民族气节的旗帜,迎风招展百世不灭。 顾筠一口饮尽杯中酒,他站起身对着魏崇阳一拱手,魏崇阳也放下酒杯起身回礼,少年看着,眼中有些困惑,却也好像有些了然。 门外传来了敲击门扉之声,院中众人视线望去,一身布衣的青年拱手而立,朗声道:“奇苍见过魏先生。”石椅上,魏崇阳缓缓站起身,顾筠看着那个青年,带着少年和少女当先告辞离去。 少年和少女跟在顾筠身后回了竹屋,一路无言,终于少年拉住了顾筠的衣袖,他问:“先生,方才来找魏先生那人是谁?”顾筠回过身望向村中小院的方向,低下头看着少年,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找到了此处来寻魏先生,恐怕商议之事不是我们应该掺和的。”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站在山间小径上转身看向了山下魏先生的宅邸。 魏崇阳站在树下背对着独身站在院中的青年,许久的沉默之后魏崇阳幽幽一声叹息,终究转过了身,他双袖拂过平举身前,恭敬行礼:“老臣,见过殿下……陛下。” 青年听到了魏崇阳话语中那片刻的称呼转变,他上前扶起魏崇阳的身躯,面露凄然沉声说道:“魏先生不必多礼。是奇苍无用,亡了国。父皇身死之后奇苍流落海外,这奇星岛中万般苦楚皆是我怯懦不敢面对而致,今日奇苍回来便是为了寻得先生,以赎罪过。” 话语至此,青年扶着魏崇阳衣袖跪在院中,他低着头说道:“奇苍此来,求魏先生出山入世,救我奇星。”魏崇阳皱起眉面露挣扎,但终究还是跪在了青年身前,他答道:“陛下可想好了?魔君暴戾神秘莫测,如今这奇星岛在十三鬼门关统御下也是固若金汤,想要复国不是一朝一夕的容易事。” 奇苍攥紧了魏崇阳衣袖,他抬起头直视老者沧桑的双目,一字一句:“先生,奇苍流落海外之际,每一日每一时手中握着的,是先生的《逍遥卷》。先生,奇苍见过光明岛上的风景,那是人人得之为幸的太平模样,奇苍愿我奇星也能复得盛世,而先生书中景色便将是那来日的风光。” 魏崇阳看着奇苍坚定神色,他知道自己等来的时机便是此刻,即便先皇揣测猜忌废了官身,可是如何能对着这百姓的民不聊生置若罔闻?魏崇阳扶起奇苍,他说道:“陛下,臣毕生所愿便是百姓安居,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一日无风无雨,老树上结了几朵明媚的花,宅邸的门合上,掩盖了时光的痕迹。 似乎从几年前起便一直在习惯了离别,少年看着魏先生远去的身影没有言语,他低下头握紧了手中锦囊,那张写着“心境通明”四字的纸张静静躺在其中。少年望着村口的方向,似乎和那个在离去前回头看来的老人遥遥对视,珍重。 春秋几载转眼间,三年便在林间吹过的风中扯碎做了平常。 少年坐在林间的枯叶上,他闭着眼,长发丝丝缕缕舞动在肩头两鬓,洁净的清瘦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笑,他听着清风穿林过,闻着枝头雏花开,然后睁开眼见着了天光四散云卷云舒,少年起身走出了青潋山的林木,绣几缕春风在衣袖,没有回头。 竹屋,少女坐在房中床榻上细细收拾着衣袍物件,有时想起什么还要在屋里翻找一阵,满满当当地填实了包袱,而顾筠便坐在桌案后无奈地看着忙碌的少女,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他将视线投出窗外,那里少年的修长身影慢慢走来。 踏进竹屋,少年拂去一身尘土。他看见坐在床头看着包袱发呆的少女,浅浅一笑,他向少女走去。少女感受着头顶那熟悉的温热手掌,那片炽热的暖意从来都是直抵心间的温润,少女抬起头看着少年那张清淡如春风的瘦削脸庞,还有那双仿佛容纳了世间一切光明的眼。 少女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是一如初见的纯澈,纵然世间万般过错污秽也沾染不了洁净光滑的明珠,少年收拢手掌将少女的发捧在掌心,仿佛便握住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藏。 他的眼里是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眼里是他眉眼间的光。 仔细算来,十年似乎也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便匆匆走过,男孩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而女孩也从雨夜的泪水中蜕变成了遗世独立的少女,他们在这小小竹屋里点起了烛火,便是岁月静好。 顾筠站在房间门外脸色阴沉,咬着牙关狠狠道:“臭小子,干什么呢?” 少年松开手若无其事地转身面对顾筠,一本正经地回道:“先生,我没干什么啊。” 顾筠觉得有些头疼,少年这般年纪确是情窦初开,可少女却还是一幅懵懵懂懂的样子。不行,不能让这臭小子迷迷糊糊地将阿音拐骗了去。顾筠想定之后便沉声斥道:“想走就赶紧走,磨磨蹭蹭的。” 少年撇撇嘴歪着头看着顾筠神色莫名的脸,片刻之后顶不住少年眼神的顾筠败下了阵,他转身走向里屋,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跟我来。”少年嘿嘿一笑,他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说道:“我去去就来。” 茶盏倾倒下氤氲水雾的清气,少年恭恭敬敬跪坐在顾筠身前,顾筠倒了满满两杯茶才慢慢悠悠地开口:“我知道你是真的想定了才决定出山入世,阿音不会阻你我也不会,但我曾与你说过的,那句话你始终都要放在心里。” 少年看着飘摇雾气的茶杯,良久他才抬起头直视顾筠双目,一字一句郑重道:“这里,有人在等我回来。” 顾筠摆摆手,少年起身,拂袖荡衣,长身而跪。 跪的是十年养育,跪的是十年言传,跪的,是承诺。 先生说不论走得多远总要记得有个地方是要回去的, 青潋山湖之畔的竹屋,便是少年握在心底的归处。 说了三年,念了三年,少女和先生终究没有走到村口送行,少年在竹屋外挥挥手便背着一身物件独自踏路远行,青潋山湖荡漾着风发的意气,少年踏春离去,留竹屋,两人念。 一路行去,跨过山隘越过河川,少年步履不停,终于见着了秀栾城残破的墙头。 有人群在夜幕下寻到了少年燃起的篝火,二三十人衣衫褴褛面色枯黄,跳动的火光下仿若鬼魂。少年将怀中的花果分下,看向人群中领头的枯瘦老者,问道:“老先生,你们这是逃难?” 老者捧着少年在溪水中洗过的花果,看着身旁狼吞虎咽的几个孩子,叹了口气,他沙哑地说道:“唉,自从鬼门关里的大人彻底霸了城池废除城主,这城里便真真成了一人家室。大人想要拆了秀栾城的城墙另起一座宅邸,以一城之境为基将这方圆山川尽数纳入,只是这动土兴建的工程便是苦了那些青壮男子,一家顶梁柱被抓去埋进土木工程之中这家便算是倒了,再不走,这城里哪还容得人活啊。” 少年仔细看着人群,果然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和蹒跚跌撞的孩童居多,另外便是一些面如死灰的柔弱女子,少年皱着眉握住老者的手,那骨节嶙峋的手颤颤巍巍着,少年说道:“老先生可带着大家往赋阳村去,就在前头,那里身处僻壤兴许也是一条活路。” 老者点点头,浑浊双眼看向少年,他沉声应着:“多谢这位少侠了。” 少侠?少年低头看着自己此时的装束打扮,这模样倒确实像是话本里少侠行走江湖的样子。 眼见最深的那重暮色渐渐披上了金色的羽衣,少年起身向着老者告辞,然后便大踏步地向着秀栾城走去,一只小小的手伸了出来拉住少年的衣袖,少年停下脚步低头看去。 孩子昂起满是灰渍的脸,双手紧紧攥住少年的衣袖,他问道:“哥哥,你是要去城里打坏人吗?”少年看见了孩子身旁妇女看向自己身上武器的恐惧畏怯神色,他蹲下身直视孩子的双眼,认真说道:“是的,哥哥要去把所有的坏人都打跑,这样你就可以回家啦。” 孩子露出开心的笑容,他松开手挥舞着:“好耶,把坏人都打跑,我就可以回家啦。” 不远处篝火旁的枯瘦老者看着这一幕,闭上眼低下了头,他的心里是无穷尽的不甘和苦痛,这个好心的少年也要死了吗? 孩子身边的妇女伸手将孩子瘦小身躯揽在怀里,她抚着腹部微微的隆起,泪水滑落在孩子的肩头,她看着少年,那刻在眉眼中的伤悲和渴望深深地刺入少年心中。 少年起身,他看着初晨的光明中站着的人群,他说:“你们会回家的。” 说完,少年离去,他在日光跃出山头的那一瞬踏入城中。 城墙已然拆却得零落,也无甚城门把守,少年便直直地走了进去,一路上人潮拥挤却皆是负重前行,沙石堆积在肩头,圆木拖曳在三两人之间,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都压在了那些衣裳破损的人身上,他们单薄的身躯中还能看出几分曾经厚实的体魄,可是日复一日的重物劳作,不分昼夜地奔走,他们消磨了眼中生的渴望也颓丧了身躯的体魄。 他们都是男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父母的儿子,他们或孝顺或叛逆,或忠义或诡谲,但此时都不过成了阎王爷脚下的一只只小鬼,他们一砖一瓦砌成的家被亲手拆去,他们赖以护卫的巍峨城池也在眼中轻而易举地覆灭,他们妻离子散家室崩解,逃不掉挣不脱。 你说命理无定数,可是百鬼夜行魑魅当道,能如何? 亡了国的人,慢慢地,亡了心。 少年的打扮终究还是引起了鬼门关外守卫的注意,他们穿着厚重的黑衣向少年走来,手中提着倒挂的镰钩,森森寒芒。 少年看着眼中渐渐临近的鬼门关那阴沉沉的石门,他的双眼开始焕发出夺魂摄魄的灼热光芒,他的脚步愈加迅疾,慢慢地便成了奔走,狂风卷动伴着电闪雷鸣的声势,少年从那些守卫之中贯穿而过,烟尘坠落,一地红。 少年甩开双掌之间的几点血珠,回过头,地上躺着的那些颓然尸体没能引起少年心中丝毫波澜,少年沉凝的面色中有着如释重负般的心安。 很好,杀人原来只是这么简单。少年想着,继续走向不远处的鬼门关,他的心中再无顾虑。既然杀尽这些该死之人只是这般简单,没有什么难以越过的心中负担,那么,便都死个干净吧。 少年来到门前,紧闭的石门豁然洞开。一道身影倒飞而出,轻若无物般地砸落在地面,鲜血溢出染红了尘土飞扬,少年蹲下身掩盖上那死不瞑目的眼,然后望向了鬼门关内。 黑色的旗帜飘摇着,猎猎作响,少年的视线越过鲜血淋漓的屠宰场,又绕过了满是深沉阴暗的高耸楼阁,那人站在旗帜之下,他舔去嘴角的赤红血迹,一抹残忍的笑,沙哑婉转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的索命嘶吼,他说:“又是哪个家伙找死来了?报上名吧,本尊手上的亡魂,非那无名无姓之徒。” 少年低头看向身死的男子身上斑斑伤痕,坑坑洼洼竟是找不到了一处完整的皮肉,少年面露不忍但终究还是拂衣起身。 他站在鬼门关前,仍带着几分初春寒意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摘下腰间的绿竹刀鞘握在掌中。 奇星岛陷落十年后初春的某日,有一个少年来到了鬼门关前握住手中刀,朗声穿山河。 “吾名, 顾枝。” 第十一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一) 伤痕累累的城,将蜿蜒的河披在肩头,以鼎沸的生息入了药驱散彻夜的寒凉,巍峨的宫殿卧在城池深处,倚着山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喘息。 九九玉阶筑高台,红墙绿瓦垒殿堂,星华殿高踞着皇宫之中最高耸处,俯瞰而去,万里河山,百姓生息,皆入眼。 披着一身尊崇黄衣的男子站在窗前,灯火稀疏的清晨还未见到紫气东来,丝丝缕缕的寒意缭绕着,站在男子身后的宦官面露踌躇,不知是否应该让陛下多添些衣物保重住龙体,哪怕明知陛下早已是那武道山巅的绝顶之人,可侍奉的宦官还是觉得该以陛下的龙体安康为重。然而陛下已经在窗前就那样站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显然心中有所思量,于是宦官也不敢上前打扰。 只是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百姓们也无不高颂陛下英德,陛下又是为何事烦忧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一缕浅浅的光洒落在男子身上,他终于转过了身,洞开的殿门外披着一身简素青衣的老者缓缓走近,始终挺拔的身影勾勒出熟悉的轮廓。身穿龙袍的男子迈开脚步迎了上去,轻轻唤了一生“先生”,伸出双手扶住老者的左臂,两人并肩而行再次来到了窗边。 老者没有再像往日里一般有条不紊地遵照着礼制,他只是与身旁掌握着奇星岛独崇权柄的男子一同站在窗前,感受着男子握住自己左臂的手掌微微传来的力道,心里终究还是有了些遗憾,老者望向初晨日光笼罩下的宿微城,还有天边湛蓝的云层,一声叹息。 男子看向老者,面露凝重,沉声说道:“先生,真的不再留些时日了?”老者视线依旧落在窗外,似乎对于眼前的景色多了几分眷恋。良久他才缓缓转头看向身边,伸出手拍了拍男子的手掌,笑道:“不了,再留下去就真要死于此了。我这人念旧,还是想回去躺在那老地方。” 男子低下头,说道:“不会的,先生不会那么早……” 老者摇摇头,他握住男子的手,转过身面对着男子垂落的肩和不知何时低下的头,一字一句:“陛下,老臣从来不是治世之才,乱世之中老臣能为陛下博得方寸进退,而如今天下所求安稳二字老臣给不了,陛下既首开内阁之制便可以此尽展心中抱负,但也不可尽数沿袭光明岛之制度,行大刀阔斧之举,当徐徐图之。 这许多年来,臣看着陛下一步一步走在风云飘摇之中,不低首不俯身,以一肩挑起奇星岛万世基业,又将历代帝王的遗赠尽数吸纳修得一身无双武力,臣不胜欢喜,方可稍稍自觉无愧历代先皇拼下的这河山。 当年臣因《逍遥》一卷辞老还乡,却心无怨怼自甘退隐,只因先帝与臣都看得清楚,当时的天下高处有千秋世家,低处又满是愚昧不化之民,如何能得大同之世?即便是光明岛,历经甲子之后又甲子,仍是难有改天换地的剧变,这埋在一族一境骨血深处的固滞非一人一世可更改。 但臣总难免心生希冀,如今天下因了那十余年的倾覆之乱多了几道活水疏通,倒塌的世家和觉醒的寒民,陛下需谨记仔细权衡其间的深意,再以内阁之制为始拔除王朝吏治内疾,又推行四方传扬大同视景,也许甲子,也许百年,这世间逍遥总会有了几分色彩。 臣承蒙陛下信任,受命于危难之际,又操持内阁首辅之位三年,虽未有大建树,但也算幸不辱命地为陛下择摘了一室忠良,望陛下听之信之,更应心中百般思量,不塞忠谏之路,亦不可使天下成了百家言坛,其中斟酌损益,路长矣。 陛下, 老臣,先行一步了。” 那当年坐在木板车中、摇摇晃晃于烽火狼烟中的青年终究是成了这世间至尊之人,一路艰辛苦楚、彷徨无措,跌跌撞撞地闯出一条撒满光芒的逍遥大道,可是从此以后,那总在身边手持戒尺、警醒劝谏的老人却要离去了,彻底地永远离去了,男子微微低下的宽阔肩头落下了一只带了几分初晨寒意的手掌,宽厚粗糙,却无比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抬起头,奇星岛第六十四任皇帝奇苍回过身,向着那始终挺立的背影,深深一鞠,朗声高呼:“学生奇苍,恭送先生。”殿门虚掩,那袭青衣已经远去。奇苍皇帝独自站在窗前,风吹过他的黄袍在身,他的神色慢慢恢复如初,一片端正的肃穆。 一步一步走下玉阶,上了年纪的老者依着栏杆喘息着,片刻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越过宽远白玉广场,绕过残留着一道清晰划痕的倒塌宫门,自走了数十年的太安门而出,老者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俯首一生的巍巍皇城,走进了人间,走进了烟火,阳光暖暖地撒下,老者眯着眼一片恬淡笑意。 走进秋华坊木牙巷,老者闻到了久远却熟悉的气息,脚下快了几步来到了一处简单支起的布蓬下,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与当年故人有几分相像的中年男子。老者熟稔地点了一碗羊杂汤和一张酥脆薄饼,然后便悠哉游哉地坐在桌后摩挲着粗糙木筷,眼中映着人来人往,还有那就在不远处的一间小小书屋。 热腾腾的羊杂汤和薄饼一同上了桌,老者娴熟地将薄饼撕成数块丢进汤中,不等完全浸透便迫不及待地捞起一块汤饼,放进嘴中,那份未曾化开的酥脆和热辣的汤汁混杂着在嘴中肆虐着,老者舒服地眯起眼,在这带有寒意的春日中追忆起了过往的味道、声音和人。 书屋的老先生想来是早已做了古,总会为学子送上几道小菜的羊杂汤老板也将支撑了几十年的生意传给了子弟,而那些曾并肩同窗抑或是擦肩而过的面孔,也都是垂垂老矣了吧,甚至早在那十年中化作了一捧黄土。 老者端起水雾缭绕的汤碗,将一口热辣的汤水倒入嘴中,湿润的眼眶不知是因了这辛辣刺激还是那莫名清晰起来的一幕幕。物是人非,时光的痕迹肆无忌惮地显露可却让人无可奈何,老者摘下头冠,将一头白发散下,那挺立了一生的脊背终于低垂了下来,几乎是一瞬之间,老者眼中的光芒和坚毅便模糊了起来,一道道深深沟壑在脸上纵横着,老了啊。 也好,这世间人来人往却已无故人同饮杯中酒,那便黄泉路上再会,老者洒然一笑将头冠抛掷于地,丢下一个满是银钱的囊袋便踏步离去。 朝星路,走了数十年的官道,但尽头的皇城已与己无关。 杏花楼,饮了数十年的老酒,曾满腔的惆怅已付了过往。 公侯府,住了数十年的宅子,却豪壮的言谈已没了声息。 一路走来,一路看去,花开花落,一人一生。 白发生,鞠躬尽瘁,身后名,任凭指说。 老仆扬鞭驱马,在清晨便醉于春风里的老者躺在马车中,白发垂落身侧,飘在车厢里的木板地上,一摇一晃,紧闭双眼的老者抬起手臂挥挥手,作了别。 早朝落幕,没有看见王座之侧那端坐在黑檀椅中的老者的百官心事重重,而摘下沉重珠冠的皇帝陛下也坐在了如山的卷宗之后怔怔出神,跟了陛下数十年的大宦官小心翼翼地呈上了一卷长轴,皇帝陛下看着其上龙腾凤舞的印章,一笔一划地篆刻出端元先生四字。 长轴展开,铁画银钩、肆意纵横,有觥筹交错、有千里大漠、有高堂草庐、有锦绣山川、有铁马冰河、有花谢花开。 十策三十九疏,可治国平天下。 端元先生魏崇阳所留。 皇帝陛下坐在坚硬的王座上看着长轴中那挥洒的无数笔墨,一字一句都深深映入眼眸,然后演化出了奇星岛百年的盛世风采。 魏崇阳,于乘平三年辞官告老,所留《逍遥》、《山河》两卷道尽了治世安国的百般策论,皇帝陛下一日之内连下数道谕旨,赐以太师及安国公的无上尊荣地位离开帝都,重回故里赋阳。 南境,苍南城。 时近黄昏,木匠铺中的顾枝放下手中已然成型的木具,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回过头望向身后院中,厢房的门都敞开着,少女灵动的身影在其间来回穿梭,手中或捧着一叠衣袍或提着一卷书册,拿起又放下,思量片刻复又捧在怀中,风风火火地忙碌着。 顾枝看着因为自己打算了一同出行而前后忙着收拾东西的扶音,摇摇头笑着喊道:“别忙活啦,东西太多都带不动了。”扶音的声音从房中远远回应道:“那可不行,我们这次可还是要回赋阳村的,还得带些东西给青羊小院的孩子们呢。” 得,顾枝心中哭笑不得,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啊,这忙忙碌碌收拾准备的都是给那些孩子的啊。 顾枝看向门外长河上晕染的红霞,想了想对着扶音喊道:“我出去一下,你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就喊武山啊。”扶音抱着一沓衣袍低着头跑出厢房,敷衍地回应道:“哦哦,好。”,转身又消失身影跑进了另一间房中,武山从灶房里抱着柴火走出,对站在正堂门槛上的顾枝挥挥手,表示自己会看着帮忙的。 顾枝取下门后的长袍披在身上,便走出了木匠铺。沿着沧元河往前走去,高耸的城门在漫天赤红映照下多了几分肃杀之气,黄昏的春风慢慢染上了更多的寒气,却也多了烟火的气息缭绕其间,顾枝步履轻缓地走在大街小巷中,从城北的泥阳巷走到了城东的骆钦巷,一路行来,见稚子归家,见书生伤春,见车马拥挤,嗅着春风里逐渐浓郁的饭蔬气息,听着先生醒木拍桌,笑看醉酒之人高谈阔论,点点生息令人迷醉。 顾枝走到骆钦巷外的桃花巷,思索片刻之后走进了享誉苍南城的桃花酒馆,提着几壶价值不菲的桃花酒摇摇晃晃着走进了骆钦巷中的守平小肆。 门前,顾枝顿住脚步,小肆里有些冷清,即便是已至黄昏时分,可却也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桌前言谈,没有什么食肆该有的热闹气氛,顾枝摇摇头走进其中,犹豫之间跨过了门槛。 坐在柜台之后的旗岸无所事事地拨弄着算盘,听见了脚步声便抬起低垂的头颅,看着了熟悉的身影,腾地站起身绕过柜台,满脸欣喜地冲到顾枝身前:“顾大哥,你怎么来了?” 顾枝笑着扬起手中的酒壶,说道:“送酒来了。” 说完,他扭头四顾,却没看见那微微佝偻着的身影,顾枝皱起眉问道:“谢叔呢?” 旗岸一拍脑袋,说道:“哎呀,差点给忘了,师父说扶音姐回来了,去买些东西送到城北给你们了。” 顾枝舒缓开眉间,点点头,傅庆安从后院中走出,来到顾枝身侧说道:“不用担心,有我在这,不会让谢先生再随意动用修为的。” 顾枝在柜台上放下酒壶,想了想说道:“如今世道已经太平了,找起人来也会容易许多,跟三叔说别再自己出去找了,我会尽快得到一些线索消息的。”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你今天来是?” 顾枝手抵着酒壶说道:“明日我便要和扶音一同出城远游了,走一走这奇星岛各地,和神药学院的人一起为一些偏远僻壤的人看看病、消消灾,想来要有些时日,便来和三叔说一声。”说到这里,顾枝转过头看向旗岸,认真道:“旗岸,我不在城中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谢叔,如果出了什么情况,一定要及时让傅大哥告知于我,知道吗?” 旗岸收敛了往日里闲散的神色,挺直了身子肃然回道:“嗯,我知道了顾大哥。” 顾枝又仔细看了几眼小肆,不远处后院屋檐下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躺椅,还有几个空荡荡的酒壶随意散乱在附近。顾枝收起视线告辞离去,走回了城北。 城北泥阳巷,木匠铺。 老者通过敞开的院门走进后院,灶房中的武山察觉到有人造访,神色冷峻地跨步走出,魁梧身躯投下的阴影穿破屋檐遮掩蔓延至院门处,看见了熟悉的老者,武山又收敛神色露出了憨憨傻傻的笑容,抱拳行礼道:“武山见过谢先生。” 老者回了一礼,然后看向厢房中低头忙碌的扶音,问道:“顾枝呢?”武山回道:“他刚出门去了。”老者点点头不置可否,他走到桃树下石桌边坐下,将手中提着的篮子放在石桌上,脸上挤出笑意,对着还在屋里忙碌的扶音喊道:“扶音,好吃的来了。” 扶音听到这喊声,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好吃的”三个字眼,待到冲出房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有些熟悉的声音,扶音顿住身形,理了理衣衫站在屋檐下恭敬行礼道:“扶音见过谢先生。” 老者仍是笑着,招招手示意扶音走近,然后掀开了篮子的布帘,将一盘盘各色各样的小菜、糕点都摆放在了桌上,扶音坐在老者身旁的石椅上语气欢快道:“这些都是仙露居的招牌啊。”老者点点头,轻声说道:“快吃吧,凉了就可惜了,每次出去便是好几个月的,都吃不着这些东西。” 扶音深以为然地重重点点头,嘿嘿笑着便拎起一块制作精美的糕点送到嘴边,顿了顿,扶音看向老者说道:“顾枝,他出去了。”老者拿过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清茶放在扶音面前,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没事,今天不是来找他的。” 扶音眨眨双眼,一口咬在糕点上,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扬起笑脸说道:“好吃。” 老者温和地笑着,眼中深处那始终不灭的柔和焕发着光芒。 老者在院中又坐了一阵,问了些扶音在外求学的经历和感受,然后便在初掌的灯火下离开了木匠铺子走回城东的方向,挥挥手告别了出声挽留的扶音和武山,没有留下等着顾枝回来一同吃饭。 扶音站在院门看着老者慢慢走远,那不知何时已渐渐佝偻的消瘦背影在烛光的闪烁中拉长扭曲,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了,扶音双手紧紧攥住门框,咬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顾枝走出巷口便远远望见了那离去的背影,熟悉又陌生,顾枝向前几步可终究还是顿住,他站在原地,回过头走向了木匠铺,低垂的面容神色明灭在灯火下,藏着难以说出口的许多情感。 不知走过了多少的千山万水,只身一人地寻找着故人生死未知的讯息,慢慢地白了发、浑浊了眼,一身卓然青衣也换做了粗布褐衫,佝偻的背影困顿在小巷中的一间小肆深处,手中唯有浊酒相伴,身边却再无几人能够诉说内心的伤痛和追思,于是回过头,只能装作洒然一笑,原来,已经老了啊。 老者走在夜里慢慢喧嚣而起的生息之间,看着人来人往的城,苍白的月光穿过重重烛火落在他的身上,孑然一身。 第十二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二) 顾枝走进后院看见摆放在石桌上的几份糕点,问道:“这是,三叔带来的?”扶音站在树下看着那些糕点一动不动,背对着顾枝应道:“嗯。” 武山在灶房中喊道:“收拾一下,来吃饭了。” 顾枝点点头,神色带着几分踌躇走到桌边将盛着糕点的几个盘子垒起放进木篮中,扶音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她看着低下头的顾枝,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顾枝,我想先生了。” 顾枝的手掌搭在木篮上,慢慢用了力,骨节之间一片苍白,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扶音向前几步,声音中慢慢带了哽咽:“顾枝,谢先生老了。” 顾枝抬起头将扶音揽入怀中,扶音的头埋进顾枝胸膛之间,压抑的哭泣声渐渐地再难掩藏,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满是委屈,像是父亲明明答应了会带着糖葫芦回家可却什么都没带回来,甚至,父亲也再没回来。 顾枝将温热一片的双眼遮掩在扶音的肩上,他的双唇颤抖着,牙关紧紧咬住,将所有的不甘和悲苦咽进喉里,刻入心底。武山端着碗碟站在灶房门槛处,远远看着相依相偎的那两个身影,氤氲在烛光的明灭中。 第二日,顾枝和扶音早早便来到了城外,他们坐在城门附近一个简单支起布蓬的茶摊中等待,半个时辰之后几辆马车和一队身披甲胄的人马才姗姗来迟,灵霜从马车中一跃而下,正要迈开欢快的步伐奔向扶音,却怔然地停在原地,眨眨眼看着坐在扶音身边那个带着灿烂笑容的可恶身影。 不久后,被扶音按进马车中的灵霜仍喋喋不休地抗拒着顾枝与自己等人同行的决定,而此时的顾枝则站在青藤身前笑着说:“青藤公子应该不介意我与你们同行吧?” 青藤同样笑着说道:“当然不介意,扶音久未归家,若是顾兄能够同行,想来有了家人作伴的扶音也能开心些。”话语中,紧紧咬住了“家人”二字,顾枝仿若未察,笑着拱手道谢之后便转身径直走向了扶音和灵霜所在的马车,身后,青藤的面容慢慢变得阴沉。 看着私自便坐进马车里,还紧紧靠在扶音身边的顾枝,灵霜简直是怒不可遏,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顾枝,说着:“你你你……”顾枝装作惊恐地向后缩去,应道:“在下顾枝,这位小姐有何吩咐啊?” 灵霜几乎便要骂道“你这个不忠不贞的混蛋”,可扫了一眼扶音看向顾枝的温柔眼神,灵霜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便转过身去,思量着该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和扶音说明她这个“兄长”流连烟花之地的可恶行径。 苍南城位于南境临海处,几乎已是奇星岛南边的尽处,而往东而去绕过青潋山便可以越过南境边线而通达东境,这便是那日神药学院众人讨论出来的方案,此时出了城之后便渐渐远离了繁华,一路之上来往的行人终究还是少了些,毕竟不是通往什么港口所在,没有什么往来不绝的商贩车马。 青藤骑着马走在队伍前列,居高临下地看着城郊烟尘飘散的土路,心中不由慨叹着:当年位居一百零八座岛屿中次席的奇星岛竟然在那十余年的魔君统治之后,便再难往复昔日荣华,便是这在其他岛屿中也是人来人往的官道、商路也有些稀疏,甚至都未能全然修复完善通行的道路。只是见识过了苍南城和青石港的繁华,青藤也对那如今的奇星皇帝多了几分佩服。 坐在马车之中的扶音捧着一本书细细地读着,有时皱起眉认真思索,有时又感慨地点点头,显然沉醉其中,而打定主意井水不犯河水的灵霜则埋着头昏昏欲睡,顾枝掀起车帘一角,远远地看见在路的尽头慢悠悠走来一头负着一位书生的毛驴,书生晃晃悠悠地坐在毛驴背上手中端着一张白布,指间夹着一支毫笔。 近了,青藤看着书生似乎是在观察着周遭的环境然后付诸笔墨,绘于白布之上,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位公子,你这是在游学?” 书生拍拍毛驴的头停在青藤身前,低矮的毛驴只能使得书生仰视青藤,可是书生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是啊,这奇星岛万里山河,可是真让人流连忘返,若是能够看遍再绘下留存,便能让更多没能走出一城一地的人也见一见这山河了。” 青藤点点头,挥手示意身后属下取来一个装满银钱的囊袋递给书生,可是书生却哈哈大笑着摆摆手:“在下谢过公子,可是如今太平盛世哪里不得安歇?在下身上虽然无甚钱财,但安饱已是无碍,就不劳公子破费,在下就先告辞了。” 书生坐在毛驴背上拱拱手告辞离去,经过马车时与掀起车帘的顾枝笑着微微点头示意。青藤手中握着银钱停留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示意队伍继续前行,马车中,顾枝放下车帘,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苍南城以南便只有一座城池了,当年曾耸立于此的娄中、秀栾两城早已只剩下了一地石灰,只有低矮的叶符城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中,不过一眼望去首先占据眼界的并不是叶符城,而是阴沉沉的一抹黑影,高大、坚硬、深邃,鬼门关。 第十三鬼门关的巨大石门已经彻底崩解坍塌,但是垒积而起的高台以及其上的几座宫宇却仍保持着几分原貌,只是如今穿梭其中的身影却不再是不可一世的鬼门关镇守,而是附近城池、乡县的一些武者约定好了在此处交手决斗,抑或是些商贾之流借此汇聚之地往来贸易,所以原本被世人唾弃遗忘的鬼门关遗址,在近两年反倒成了些江湖高手武林宗师之间的问道交手之地了,渐渐地人们也不再敬而远之,而是热切地登上高台观看高手决斗,也在那些坍塌的鬼门关废墟中找寻着当年“地藏顾枝”与鬼门关镇守交战的痕迹。 车马停在鬼门关遗址的高台之下,青藤抬起头望去,对着身后众人喊道:“我们先在此休息一下吧,顺便大家也可上去看看这传说中的鬼门关。” 灵霜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抬起头兴奋地喊道:“鬼门关?”扶音看向灵霜问道:“怎么了?” 灵霜挥舞起手臂说道:“鬼门关欸,我在光明岛时就总是听说它的名声了,不过我最想看看的还是那位大英雄‘地藏’与鬼门关恶鬼战斗的遗迹,可能就会有他下落的线索呢,还有传说若是习武之人能够亲眼看见‘地藏’出刀的痕迹,甚至会有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神奇功效。” 扶音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哦?你想找到‘地藏’?”灵霜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是啊,‘地藏’可是以一己之力劈开了十三道鬼门关,而且还一人一刀杀入了魔君镇守的魔宫之中,拯救奇星岛人民于水火乱世之中,真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姿态。而且……” 扶音问道:“而且什么?” 灵霜微微低着头说道:“而且听说‘地藏’此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身形朗秀,一身少年意气风流,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扶音点点头,说道:“‘地藏顾枝’啊。” 灵霜从中捕捉到了两个字眼,不由得往一旁一脸漠不关心的顾枝投去视线,嘟囔道:“怎么这种家伙竟然跟大英雄同名啊。” 心思细腻的扶音和顾枝自然听见了灵霜低声的嘟囔,扶音向顾枝看去,而顾枝则面露无辜地和扶音对视着,相顾无言。 早就听闻鬼门关及“地藏顾枝”声名的神药学院众人都选择了走上高台,青藤也在两名侍从的陪同下踏足高台之上,扶音被灵霜拉扯着也只能无奈地走上高台,顾枝百无聊赖地跟在她们身后,双手枕在脑海无所事事地不知仰起头在想些什么。 扶音想着要来鬼门关看看已有许久,甚至最好是能将十三座鬼门关都走上一遍才好,只是顾枝总不肯答应,说什么那些打打杀杀的污秽之地有什么好看的。于是直到今日扶音才是第一次真正踏上了鬼门关的遗址。 首先入眼的便是那彻底倾颓倒塌的正殿,雄浑的巨石和圆木交错堆叠着,杂乱无章间深深刻着纵横的刀剑痕迹,还有已然变得如同墨点一般却难以消逝的血迹,一道道一抹抹,就这么没有丝毫预兆地闯进眼中,神药学院的几位学子站在一处看着眼前那粗狂的一幕幕,怔然无言。 青藤在两位甲士的护卫下走上了高台,他看着眼前随意泼洒的战斗痕迹,不知不觉间握紧了腰间的剑鞘,胸中激荡而起一股莫言的豪迈,以及一丝丝难以捉摸的畏惧。 五年前,那位得封“地藏”称号的奇星岛天才,就是站在此处以一人面对来自地狱深处的魔君鬼众吗? 青藤神色幽深地继续向前走去,绕过残破的木石来到正殿旧址之前,抬头望着夹杂在废墟之中的牌匾,那其中模糊难辨的字迹零零散散地拼凑出“鬼门关”三字。青藤就站在了原地,一言不发。 顾枝背负着双手,神色闲散地跟在扶音和灵霜身后,他的眼神始终跟随在扶音的背影上,只是时不时随意地向附近的几道刻痕看上几眼便不做理会,而兴奋异常的灵霜和显然想要找到什么的扶音则仔仔细细地在每一处枯涸血迹和交战废墟前看着,不同于灵霜嘴中喋喋不休畅想于当年那位举世无双人物的慷慨激昂,扶音只是默默地伸手抚摸着那些嵌在木石之间的刻痕,眼中满是追忆和感慨,深深地藏在眼底深处却尽入顾枝眼中。 有风吹过,地上厚厚堆积的尘沙呼啸着盘旋而起,扶音和灵霜抬起衣袖挡在眼前,片刻之后风慢慢停歇,露出了原来面目的石板路上一片赤红,青石板砖的颜色被掩在了仿佛仍有温度气息的血色之下,黯淡无光,而血色却在阳光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斑斑点点,映在眼里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了一片赤红色,粘腻的、腐朽的、厚重的红色,都是血液的颜色。 距离当年“地藏”第一次踏足鬼门关已过去了五年,即便从那时算起,再如何许多的血液都该干涸变作了墨色,黯淡地不再有生气才是,可是眼前这逐渐在扬沙之下显露而出的绵延的血色,却是如同才从身体中涌出的一般,还残留着人体生命的气息。 灵霜蹲下身去,喃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扶音没有回答,她转过身看向顾枝的双眼,流转的眼波诉说着疑问和略带几分恐惧的猜测,顾枝走近几步,低下头靠在扶音耳边低声说道:“鬼门关本就是那些鬼众的屠宰场,这里死去的人又何止万千,这些血液从那时便一直不断积聚着,是无论如何都消磨不掉的,而其中有没有那些鬼众自身的血液就不得而知了。至于那位‘地藏’的血嘛……”扶音侧过脸紧紧盯住顾枝的双眼,她听见顾枝在耳畔轻声笑道:“我想,是没有的。” 扶音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回过身对着灵霜说道:“应该是当初那些死于恶鬼手中的无辜之人难以化去的怨念血色吧。”灵霜点点头,双手捧在胸前说道:“而且经过了这么多年都仍保有这种鲜艳的血红色,想来也是那些怨念在其中积聚什么诅咒了吧。” 扶音默默地点点头,对于诅咒二字却没有像之前猜测到的一般感到担心和后怕了,灵霜站起身牵住扶音的手说道:“走吧,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听说鬼门关遗迹中可藏着当年‘地藏’的绝学和神器呢,可是这么多年了也都还没人能找到,我们也去找找看吧,万一找着了呢。” 扶音不置可否地说了声好,跟着灵霜开始穿梭于各处废墟角落之中,仔细寻找着所谓的宝藏绝学和神器,而顾枝则还是缓缓踱步跟在身后,不时摩挲着腰间的酒壶。 不知不觉走到了正殿废墟之后,一处圆台屹立在宽敞平台正中,此时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已将此地围绕住,而台上则有两道身影遥遥对峙,皆是蓄势待发的锋锐模样。 灵霜轻咦一声,说道:“这是在做什么?”,早已来到此处的神药学院学子凑了过来,压抑着兴奋说道:“这是在比武决斗呢,看见那拿刀的了嘛,听说与‘地藏’乃是师出同门,而他对面那个拿剑的则是奇星岛南境第一宗门的嫡传弟子,实力也是不俗,这两人按照近年来的规矩约战鬼门关,可是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呢。” “师出同门?决斗?”灵霜双眼中焕发出光芒,脸上满是兴奋的模样,迫不及待地便拉着扶音和神药学院众人往人群挤去,去抢占不错的观战位置,顾枝快步上前挡在扶音身边,在拥挤中护住扶音微微蜷缩住的身躯,顾枝满脸无奈地看着一股脑往前冲的灵霜,心中腹诽道:“你想看就看,拉着扶音干什么啊?” 身后有一股巨力涌来,顾枝一个踉跄只好以双手握住扶音双肩稳住身形,两人便这么依偎着随灵霜挤到了前排位置,站定身形的灵霜一脸振奋地看着台上等待开打,而顾枝则弯下腰深呼吸一口气,在拥挤中几乎就要窒息,苦不堪言。 人群外,青藤站在倒塌巨石之上远远望着站到了前头的顾枝和扶音,他手指轻轻敲着剑鞘,片刻后对身后说道:“记住我和你们说的,务必试出那人究竟有没有武功,切记,不能伤到扶音。” 不知何时换上一身黑衣的两位甲士沉声道:“是。” 青藤挥挥手,两人便悄无声息地穿梭在人流中接近顾枝。 青藤低下头看着脚下深刻的刀剑痕迹,低声道:“谁让你叫了这么个名字呢,我总得试过才知道你究竟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还是哪位传说人物,这样,也才能想好怎么下手啊。” 奇星岛西境海岸,从附近城池中遥遥延伸而出的官道上,一辆普通马车夹杂在往来不绝满载货物的马车之间,慢悠悠地向着南境而去,一只苍老的手掀开车帘,远远地,繁忙的海岸港口映入眼帘。 老者坐在马车中,浑浊双眼满是感概地看着那些往返于高船和陆地之间的人影,老者自语道:“祸兮福所依,三载匆匆过,奇星岛也终是复原了些许生气,且看这人世反复无常,竟是盛世有望。”老者摇摇头,从身后掏出一只酒坛来慢慢饮着,马车摇摇晃晃,老者花白的须上沾满了晶莹的水滴,海岸愈来愈近了,鼎沸的声息闯进耳中,老者闭上眼,突然间,仰天大笑。 老者走到车辕上握着车厢木槛长身而立,驾车的老仆担心地牵住老者衣摆,老者低下头看着跟随在自己身边数十年的老仆,他脸上的笑意愈盛,抬起头,壮阔海天、锦绣山野,往来生息、老酒浊香,老者吐出一口长气,胸中有潜藏数十年的豪迈壮阔汹涌激荡,恍惚间仿佛又是当年孤身一人远游光明岛的风发少年,世间最美的景色入眼,不在海中,不在山间,更不在原野,而在于人啊。 生命最原始的气息,是自由。 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是自由; 生老病死、遗憾欣喜,是自由; 于是生活,便是自由。 生着,活着。 还有比这更自由的大事吗? 第十三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三) 光明新历的第一百六十四年,跨越重洋而来的少年书生第一次踏上了一百零八座岛屿中位列首席的光明之岛。不见边际的汪洋中,光明岛便仿佛是那天际之间始终璀璨的光明烈阳一般,传说中人类的文明起源于此,而此后的诸多岛屿也都是由这第一座岛屿的先辈开拓而来,然后在数千年的演化中形成了许许多多迥异也相近的文明。 汪洋之上,八大海域的一百零八座岛屿似有意无意地环绕拱卫着光明岛,即便文明碰撞之中总会有矛盾与冲突,但光明皇帝的旨意却从不会得到任何的反对和抗衡,岛屿的法理由自己订立,但海上的规矩,只由光明皇帝说了算。 专权?独制?不,几千年来,光明皇帝便是天地间最公正的那人,即便一代又一代地变迁着光明岛的统治者,但这股意志,却随着传说来源于天地混沌的无上力量,一同传承在所有的光明皇帝旨意中,主持着、坚守着海面的规则,不容破坏、不容触犯。 两百年前,第一百三十五代光明皇帝辞世,新一任光明皇帝从人间烟火中走出,完整承继了历代光明皇帝的全部力量,达到了人类所能做到的武力之巅,而后登临光明之顶的年轻皇帝颁布了他的第一条指令——改历。 于是光明新历推行在了光明岛上,随后甲子,汹涌而来的是大刀阔斧的政治革新。朝堂、各州府的所有管理体制在循序渐进中全然颠覆,在光明皇帝足够公允和强势的威严之下,震诧于如此变革的光明岛所有中枢官员,都只是在短暂的惊骇之后竟是慢慢接受了那样的革新,于是吏治内政的整顿和官吏职权的替换开始条不紊地完成,并渐渐演变作了如今的格局。 政治变革之后,便是在每一处乡野中兴建而起的学堂,凡是适龄的学童都必须捧书就学,家境贫寒不是逃避就学的理由,因为光明皇帝制定了由朝廷负责每位学童十年读书所需钱财的制度,所以乡间田野不再有孩童劳作,学堂里的读书声成了每日清晨最动听的音符。 一桩桩一件件,光明皇帝没有着急,他慢慢地在适当时机颁布那些所有人闻所未闻、惊异莫名的变革制度,而那个第一次踏足光明岛的少年书生便站在一只冒出滚滚白烟的巨大烟囱之前,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少年书生翻遍了心中读过的所有书籍都没能找到丝毫痕迹,他伸手拉住一个行人问询心中困惑,那人只是神色平静地笑着说道,工业。 少年听不懂,他抬眼四顾,天空下四处都有冲天而起的白色烟柱,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和热气笼罩住光明岛的天空一般,少年有些畏缩地揉了揉肩膀。他继续走进光明岛的城池,一路走来,他看见晶莹透亮的玻璃窗户中闪烁着精致光芒的琉璃制品,街道两旁竖立着一根根其上嵌有灯罩的铁质灯柱,还有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各异的穿着,明晃晃、乱糟糟地挤进少年眼中。 渐渐地少年迷失在城池的街巷,高耸的楼阁遮蔽天地,郁郁葱葱的树木散落在城中角落各处,少年走到一处巷道的尽头,突然的钟声敲响刺入耳中,少年回过身看见洞开的大门后跑出了一群背着布袋的稚童,他们笑着与教书先生告别,然后结着伴跑回家去。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无数的孩童远去,直到学堂中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少年才回过神,老先生看着少年茫然的神色,笑着问道:“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到光明岛吧?”少年点点头,老先生伸手做引说道:“公子里面坐吧,老朽想来能解答公子的一些疑惑。” 少年随着老先生走进学堂,少年在应接不暇的无数课室中看见了悬挂在讲案上的黑色木板以及其上书写着的无奇不有的符号,少年低下头喃喃道:“音律、珠算、诗词、绘画、书法……这,还是书院教习的东西吗?” 老者领着少年走到一处单独的厢房中,木桌两边落座,少年恭敬地跪坐着,而老者则随意地盘膝而坐,看着少年正襟危坐的严谨模样,老者笑道:“随便坐着就好。” 少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拱着手行礼道了声谢,老者摇摇头无声笑着,拿起茶盏倾倒而下,冒着热气的茶杯推到了少年身前,老者抚摸着长须看向少年说道:“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吧。” 少年坐直了身子,将这一路走来所有的见闻都问了出来。 为何女子也能入学堂读书? 为何学堂中教习的知识如此斑杂? 为何街上行人的衣着都是那般怪异打扮? 为何会有那些冲天而起的白色烟柱? 工业又是什么? …………… 老者安静地听完了少年略带急促的许多疑问,而后想起了年少时先生曾说过的其他岛屿上的模样,两相印证之下,老者多了许多慨叹,于是这场谈话从日头正中高悬一直持续到了夜色厚重。 末了,老者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年说了一句:“再多看看吧,这天地间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至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要看得多了才能有自己的论断。” 少年知道老者说的是眼前所见的“有违祖宗之法”和烂熟于心的老儒意气之间的权衡,少年收敛住心神,起身告辞离去,听说这个时辰城里的西湖边最是热闹,少年脚步加快地赶去,街道两侧的灯柱洒落着迷蒙的烛光,少年穿梭于阴影与光明之间,渐渐远去。 学堂门口,老者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他的心中不知为何有了些期许:这个饱读诗书的少年,看过了光明岛的神异也见过了天地的另外模样,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也真能多做些什么? 五十多年后,少年辞官返乡,马车摇摇晃晃在沙石土路上,终于远远地望见了村口处高高悬挂着的赋阳二字,马车缓缓停下,魏崇阳走下马车,深深呼吸着空气中熟悉的草木气息,然后说道:“终于,回家了。” 顾枝和扶音也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但却还有些不短的距离,此时他们正在鬼门关的旧址上观看传说中的高手决战。 高台上,遥遥对峙的高手报完各自名号之后便颇具风度地说着些“你若…我便手下留情。”之类的话,顾枝站在台下翻着白眼,而灵霜却对这些明显用以提升自身格调的废话一脸艳羡,口中不时赞叹着什么侠士之风、江湖之气,扶音也浅浅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始终不曾出手的两方高手,心中想着看看这两人实力究竟如何,是不是…… 顾枝凑到扶音耳边道:“别期待了,这两个家伙比起周厌来都差远了。”扶音回过头嗤笑道:“喂,你这么贬低周厌他知道了不得打死你。”顾枝耸耸肩显然毫不在意。 终于,刀剑出鞘的声音传来,高手们动了起来,行如风、力如山,金铁交鸣之间喝彩叫好声也嘈杂而起,两道黑衣身影慢慢接近了顾枝身旁两侧。 当大刀势大力沉地砍落,长剑挽动着掀起风沙遮挡,日光下闪烁着刺目光芒的匕首从两侧迅即无比地探出,人群突然涌动起来,身后有人流尖叫着跌跌撞撞靠了过来,顾枝感受到身后有一股巨力传来,他啊的一声便被挤了出去,而与此同时两道身影不受控制地拔地而起,高高跃起落在了高台上交战的高手之间,匕首的光亮闪闪地照耀进人们的眼中。 一名高手率先反应过来,迅捷无比地向后退去,同时口中怒骂道:“你居然派人暗算?”另一名高手也向后退去,惊疑不定地说道:“你休要胡说,明明是你安排的刺客,难道还要泼脏水到我身上?” 看着两位高手似乎都不知道这两个黑衣刺客究竟从何而来,台下的看客们也有些楞怔地四下张望着,顾枝走到扶音身边揉着肩膀说道:“嘶,不知道谁推了我一下,差点没摔死我。” 扶音皱着眉眼中满是困惑,顾枝则满脸无辜。 人群外,青藤看着人群末端那嘈杂的源头处,不知为何拔出长刀而吓到身边众人的男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嘴中喃喃着:“刚才谁用石头暗算我?” 青藤又看着高台上起身欲寻时机逃离的两个黑衣人,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同时心中也有了论断。 灵霜站在扶音身边看着不远处嘈杂的人群问道:“怎么啦?”,扶音摇摇头示意不知道,而这时凑热闹回来的神药学院其中一人挤到三人身前说道:“听说啊,是有一个大侠发现自己被偷袭了,然后掏出刀来吓到周围的人了,现在那个大侠在找是谁偷袭的他呢。” 灵霜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台上那两个黑衣人是怎么回事?诶,那两个黑衣人怎么不见了?”闻声众人也扭过头看向台上,却发现只剩下了遥遥对峙的两个高手。 灵霜看着四周的杂乱一时间也不会停下来,有些意兴阑珊地拉着扶音走向别处去了,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关“地藏”的线索,而顾枝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只是离去之前顾枝将手中剩下的几颗碎石子丢在了地上,他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了那两个黑衣人离去的方向。刚才那两人手持匕首自以为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却因那不知为何被石子砸中手腕而长刀出鞘的观战江湖人给挤到了比武台上。顾枝撇了撇嘴,看了一眼青藤离去的方向,然后转头走远。 三人向着鬼门关遗址的尽处走去,发现此处的一些宫宇倒还算保存完好,其中也有一些帮派之类的人群逗留歇息,灵霜好奇地看着那些江湖人身边千奇百怪的武器啧啧称奇,扶音则看着那些并肩而立的江湖人露出了恬淡的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过往:想来当年那九人一同行走在奇星岛四境中也是这般模样吧? 绕过一支倒塌的巨大旗杆,三人走到了鬼门关的高台边缘,脚下便是看不清晰的风沙,深不见底,远远望去,便能模糊地看出另外一座鬼门关巍峨的虚影,可其实还隔着遥远距离。灵霜看着那处鬼门关遗址叹息道:“唉,现在看到这些高台都会产生许多压抑感受,不知那时奇星岛的百姓过得该有多痛苦啊。” 扶音握着灵霜的手说道:“当时对于所有的奇星岛的人们来说,鬼门关就像是难以跨越的压在心头的大山,它断绝了所有的天光和希望,将生死的权利握于手中,轻易地就能剥夺他人生命与自由,可是正因为有了那些苦痛所以现在的奇星岛才能是这么生机盎然,因为我们知道活着就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和珍惜的东西了,我们要过得很好,比所有人都好,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那些年无辜死去的人和那些没有名字却为了现在而付出所有的人。所以不必再去感伤那些过去也无需再可怜那些受尽压迫的人,因为我们将会为了他们活着。” 灵霜默默地听着,轻声说道:“可是,这样的话不就会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的生活,而没了为国家和民族的理念吗?这样不会使人们为了活着而只关心自身之事而自私自利吗?”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因为我们有几千年的文明,我们有几千年来为了民族而挺直脊梁顶天立地的人,他们留下的那些信念和精神依然融进了我们的骨血之中,是不可磨灭耗尽的印记,所以我们从那些年的苦难中咬牙坚持了下来,所以我们拥护打败了魔君的奇星皇帝,所以我们不会忘记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我们会为了它变得更好而心甘情愿地去付出和奉献,家国一体不是口头说说,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构成一个民族的那一点烛光,一点一点慢慢地盛大明亮。” 灵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扶音想了想又说道:“而且,我们还有‘地藏’这样的英雄在民族存亡之际挺身而出,我觉得这便是一个民族的生命力,只要还有一个人存在,那这个民族就不算是真正消亡。” 这时又有一阵轻风吹来,顾枝转过头看向身侧,灵霜和扶音也转过身来看向往这边走来的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她娇俏地对着顾枝笑道:“公子借一步说话?”顾枝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扭头说道:“扶音,我离开一下。” 扶音看着那女子点点头,而灵霜则目瞪口呆地在顾枝和扶音两人之间看来看去,良久她才问道:“这个顾枝,真的只是你的兄长吧?” 扶音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慢慢有了些绯红,灵霜咬牙切齿道:“扶音,你过来。”说完她就拉着扶音往顾枝及那女子走远的方向而去。 一处倒塌的宫殿废墟之后,顾枝看着眼前女子的顾盼娇弱,他无奈地说道:“喂,那家伙是不是太无聊了些,每次都得来这么一出是吧?” 女子伸出手拉住顾枝的衣袖,委屈地娇声道:“公子怎么对人家这么凶啊,人家不过是看公子生得俊俏想着说上几句话而已啊。”顾枝听完笑道:“俊俏?啧啧啧,想不到啊,你竟有如此眼光,终于有人发现我这天人之姿的相貌了吗?” 女子一时间语塞,却见顾枝居然满脸堆笑地凑上来嘿嘿道:“可是姑娘啊,看来我只能辜负你一番心意了,没办法,可惜我早已与他人私定了终生,我们只能有缘无份了……”说完,顾枝还满脸遗憾惋惜地摇摇头眨着眼睛。女子彻底无语以对,只能收敛了伪装出来的嬉笑姿态低声道:“楼主让我告诉您,端元先生回赋阳村了。” 顾枝与女子拉开距离,神色也恢复如初,点点头说道:“知道了。”女子就要告辞离去,顾枝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窥探的眼神,于是又凑近了女子身边说道:“姑娘要不再多聊两句?” 女子嘴角抽动,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面对眼前这让人难忍的可恶笑脸,余光瞥见躲在某处的两人,便配合地凑到了顾枝耳边说道:“公子,今晚见。” 顾枝全身打了个哆嗦,似乎感受到了不远处某人突然强烈的酸意,连忙适可而止地离开了女子身边,头也不回地走了。女子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远去的身影,慢慢地笑了,然后柔柔弱弱地喊道:“公子可要记着与我的约定啊。” 顾枝脚下一个踉跄,从此确定再也不跟任何女子玩这种把戏了,实在是,玩不过啊。 女子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至于她心中对于某人的形象有了什么转变就不得而知了。 灵霜看着顾枝与那女子的调笑便忍不住要冲出去,可却被扶音拉住,直到那女子消失之后,灵霜才愤愤不平地说道:“扶音,你也看见了,这家伙就是个朝三暮四的伪君子,好色猥琐,而且我还撞见过他深夜去烟柳巷。” 话语至此,灵霜神色严肃地看着扶音:“扶音,你想好了,这家伙可不值得你托付终生,你是那么优秀的人,多少人视你作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你便是要找也得是找青藤皇子这种一般优秀的人啊,怎么能是这么个家伙呢?” 扶音只听见了其中某些字句,她羞涩地低下头说道:“谁说我和他托付终生了。” 灵霜看着眼前平日里不苟言笑、清雅高洁的女子,如今竟为了某个品行不端的男子露出这般姿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语气带了几分急促说道:“扶音,这是人生大事,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这都还只是其次,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要值得,无论是为人还是对待你,都要一心一意地、珍惜地,而不是像这样沾花惹草。” 扶音看着灵霜认真的神色慢慢地笑了,灵霜皱起眉说道:“你还笑?”扶音摇摇头,她握住灵霜的手说道:“不,灵霜,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也是一个足够厉害的人。而且,他对我很好啊。” 灵霜无奈地摇头,但是看着扶音说这些话时认真的神态又不忍心再说什么,只能想着以后找到机会再好好劝劝。 扶音看向走近的顾枝,脸上仍是温和的笑意,在这沧桑风沙呼啸的鬼门关之上,仿佛是一株长在春日里的花,摇曳着人间所有的美好,她的心跳又变得急促,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总在不经意的时候便对他无数次……心动。 可是他,真的真的,很好。 看过锦绣河山之后,总还是那人的身影便足够占据所有的视野,于是他便是心中的山河画卷,浓墨重彩、点点滴滴,足以心动,千千万万遍。 今日的赋阳村在日落黄昏时显得有些嘈杂,村里一处许久未曾打开的院落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树下摇椅中,身边围绕着叽叽喳喳叫嚷着的一群半大孩子,乱糟糟七嘴八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西湖边有什么好玩的啊?” 老者端起手中的茶杯润了润了嗓子才重新说道:“西湖边啊,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那湖面上啊,满是星星点点的烛光的影子,照得亮如白昼;精致的楼阁之间除了那些羽扇纶巾的书生和腰缠万贯的富商,更多的其实是携着孩子亲眷前来的普通人。他们在路边许多的小摊中挑选着稀奇的玩物还有热腾腾的新鲜肉串,孩子们可以在精心搭建的广场里尽情地嬉耍追逐,还有许多小贩摆着一些吸引孩子的小游戏……那哪是晚上啊,在其他岛屿上即便是白日里也万没有如此热闹的模样,可是他们说每一个晚上的西湖边都是这样热闹啊,每一天啊。” 老者摇着头闭上眼,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像是在追忆里沦陷,在过往的光怪陆离之间自甘迷失,站在老者身后的老仆示意孩子们回家去,明日再讲故事了。 待到孩子们不情愿地离开后许久,老者才睁开眼似乎从一场久远的梦中醒了过来,他看见身前老仆有些忧愁的面容,摆摆手笑着道:“别担心,我还能再撑些时日,至少,要等到那家伙回来啊。 第十四章 山河入眼见生息(四) 独自陪着孤身离开皇城的老者回到赋阳村的老仆,许多年来都习惯了沉默,于是便只是一如往常地垂手站在老者身边,老者从躺椅中坐起身,他挥挥手示意老仆在石椅上坐下,然后从身后掏出了一只酒坛和两只酒杯,笑道:“来来来,咱俩都多久没好好一块喝过酒了。” 老仆点点头说道:“老爷,有十九年了。”老者端起满溢的酒杯感概道:“十九年啊。” 老仆双手捧着酒杯看向老者沧桑双眼中那无数往事闪烁的光芒,他笨拙却温和地低声道:“老爷,再多说些光明岛的事吧。” 老者变得迟缓的心神收敛住肆意的涣散,他看着杯中酒水倒映而出的月色和万里长空,可是他的眼中,从来都不只是这样的风景,还有,人啊。 “光明岛有很多人,一城一寨便容纳了数不清的人,可是那里的楼真的很高,像是蚂蚁筑起的巢穴,井井有条地居住着安居乐业的人,他们总是笑着的,热情地好似感受不到任何的困恼,或者也许只是当时的我对于那一幅生息鼎盛气象的观想罢了。但住在其中的百姓似乎真的居住于圣人笔下的大同盛世,他们笑对生活,看着沧海桑田的变化也处之泰然,因为光明皇帝是这天地间最伟大无双的帝王,因为光明岛是这天地间见证混沌初开的万代之地,所以他们无比确定生活总会变,总会变得更好。 于是,工业、蒸汽、飞天……那听着便仿佛梦呓的话语,却实实在在地一幕又一幕地展开,只不过暂居其上的短短五年,我就亲眼看到了光明岛日复一日翻天覆地的转变,拔地而起的高耸楼宇和驶入深海的巍峨楼船,还有砌筑在细微间的无数建筑,人们生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革新中,日子也越来越好。还有啊……”话至此处老者却突然顿住,许久之后,才化作悠悠一句轻语,“还有那万民开化,权利自握的野望。” 老仆站起身,端着酒坛将老者手中空荡荡的酒杯斟满,然后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只是看着、听着。 老者似乎在摇晃的酒水中迷了神,双眼中一片混沌却又在内里藏了无穷无尽的光亮,老者再次开口说道:“五年之后,我离开了光明岛,又用了五年时间走遍了光明奇星之间所有岛屿,所见所思都化作了后来《逍遥》一卷,然后,我回到了奇星岛。” 之后的故事,除了老者自己,再没有人比老仆更加清楚的。 然后远赴重洋的少年回到奇星岛,在京都城门外将一个饿得昏死的小乞丐收做了仆人,然后踏入皇城续写连中两元的辉煌高中状元,此后十年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宰执朝堂三十余年,史称长元盛世。 长元三十六年,布衣之身辞官返乡,孤身一人离开了京城,就连跟在身边数十年的老仆也留在了京城不准随行,此去便是十余年之久。直到那山河倾覆之际老者才受命于危难重新涉足国事,于平乱之后的三年间辅佐新皇整顿吏治、革新国策,以年迈之躯一人之力担起政治变革的洪流,不顾身前生后名,一生俯首朝堂只为山河国家,还有那百姓生息。 如今呢,端元先生魏崇阳只是赋阳村中老宅的一个醉在杯中酒的老人而已,想着往事,等着故人。 故人在归家的路上。 离开了鬼门关的众人,终于赶在天光彻底陷入夜色之前踏入了叶符城,青藤事先派出的下属早已为众人都寻到了下榻之处,众人安顿好之后便在青藤的邀请下前往城中一处算得上是金贵的酒楼中用餐。二楼之上几张精致的木桌上摆满了佳肴,凭栏而望不仅将楼下喧哗尽纳眼中,便是高远处城外的风景也遮遮掩掩地映入眼中,伴着夜里徐徐微风,众人都欢笑着在这享受中休憩身心,青藤坐在主座上面色和煦地与各位同窗觥筹交错。 顾枝在身旁扶音的注视下自然是碰都不敢碰那就近在眼前的美酒,只能埋头对着桌上的菜肴狼吞虎咽以此宣泄心中郁闷,而就在此时一楼正中位置走上来了一个儒衫打扮的中年男子,只见屏风拉起,中年人坐在其后举起手中醒木一拍,一声响亮满堂静。 顾枝抬起头,透过若隐若现的屏风间隙看见了坐在其后的中年人,他歪着头思索片刻然后恍然大悟般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凑到扶音耳边低声说道:“好玩的来了。”扶音转过头看向顾枝,眼里满是疑惑,顾枝竖起一指立在唇上,示意安静听听这“好玩”的说书故事。 先是急急切切的嘈杂声,混杂着火焰熊熊而起的窒息感,似乎还有血液飞溅的声响,哭喊声慢慢变得清晰,而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但仿佛只是风暴之前的蓄势待发,醒木再次落下,“啪——”,帷幕拉开,故事开场。 那是魔君统治奇星岛的十年间所发生的故事,发生在“地藏顾枝”横空出世之前的故事,这是关于六个绝世高手的故事。 说当年,刀圣计瞳以一刀“且问”横行天下,行走一百零八座岛屿无一敌手……再说云游剑仙韩世持剑“神隐”逍遥天地,神仙风采……又说到“飞云”褚羽踏云御风,瞬息万里……还有曾登临一岛绝巅的“狂徒”玄晖墨,拳势刚烈霸道无匹,可碎石开山……更有当年搅动天下风云的枪神文仲甲,一枪“长缨”一往无前,横扫八方……最后再说那名声不显的百岛暗杀第一人“潜麟”沅弃,神出鬼没,深不可测…… 六个人,六段不同的人生,六个绝世的高手。 都在那些匆匆而过的年月里死在了魔宫之外,全部。 故事落幕,两个时辰在这一刻变得那么短暂,沉沦在故事中的人们忘了清醒,眼中仿佛还在演化着当年那些宗师人物们的绝世英姿,只是末了却不免一片枉然,都死了啊……无声无息地。 中年人轻轻落下手中醒木,再次筋疲力尽地离开了屏风之后,他领了沉甸甸的银钱之后便从侧门离开了酒楼,至于楼中那些意犹未尽仍是沉浸其中的人们,中年人早已熟视无睹。 夜里的风钻进衣服中释放出丝丝缕缕的寒气,中年人紧了紧身上的宽袖长袍,终于从故事中舒缓下来的心神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个同样深沉的夜里。 那一晚,再次说完了“地藏”故事之后的中年人带着微醺离开了酒楼,在一条暗沉沉的小巷深处,一个年轻人将一卷长轴递给了自己,那年轻人看不清的面目下中正平和的声音清晰道:“这些故事不该被忘却,从此以后,有劳先生传颂他们的过往。” 说完,年轻人便随着风不见了踪影,从那天起,中年人用了七天七夜的时间将那长轴之上所写下故事整理成了这一段评语,两个时辰,不长不短地拢括了那些被埋在历史废墟之中的往事,不该忘却的往事。 中年男子走到一处狭窄院门前,里头昏昏暗暗地不见丝毫光亮,他熟练地跨过歪斜的柴堆和崎岖的门槛,翻身倒在了不算舒适的床榻上和衣而睡,静悄悄地,他的嘴中似乎在念叨着什么,酒气一吐,一幅模糊的画卷若隐若现,也许某一日,会有另一段动人心魄的巍峨史诗颂于屏风之后吧。 酒楼之中,沉浸于故事里的人们慢慢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桌上早已凉了的饭菜,却只是唤过店小二再添上几坛浊酒,三两人举杯对坐,敬过往。 二楼,顾枝看着中年男子走出侧门之后便自顾自地继续吃喝眼前的酒菜,待到身边众人回过神来顾枝也适时地放下了筷子,有人低着头沉声说道:“真是令人感概啊,很难想象当年那浑浊世事之下,还有多少的英雄人物前赴后继地死于无名。” 灵霜坐在扶音身边,红着眼眶道:“是啊,当年那样的末世之下却也涌现了这么多的英雄,这样的往事我们不该忘记的。”扶音拍了拍灵霜的手背以作安慰,一言不发的她视线落在了地坐在身侧的顾枝身上,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和始终澄澈的双眼在烛火闪烁中明亮璀璨。 青藤也面带沉思地端起眼前的酒杯,他说道:“时来天地皆同力,当年魔君大行逆天灭世之举为天地大道所不容,于是也才会有这么多的英雄人物为了重现光明而甘于献生。” 顾枝摇摇头:“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如何去评说当年那些人物的抉择,当年天地无光百姓混沌,靠的是一条一条的人命去砸开鬼门关和魔宫的大门,才有了开天辟地重现光明的时机。天地同力不过是人们的野望和幻想,或者是某些胜利者为了结果的合理性而口中高呼的号召罢了,若是只寄希望于天地时机的顺遂,那这世间该是多么单调乏味,也会多了更多的无可奈何。” 青藤微微皱眉又舒缓神色,视线看向顾枝,似乎对于眼前这个平日里嬉皮笑脸却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物今日突然说了这么多话感到有些惊讶,他眯着眼说道:“顾公子此言若是入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可是要被当今圣上杀头的罪过。不敬天地、妄信人力,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顾枝浅笑说道:“多谢青藤公子提醒,不过想来公子对于我奇星岛还是不够了解,当今的皇帝陛下可是一代明君,号召天下人畅意直言,更是奖赏敢于直疏弊政、辨说善恶的布衣平民,如此举国上下皆可称颂清官忠武、斥骂贪官酷吏。再说那不敬天地,若是当初奇星岛上下皆只知俯首叩拜、祈求上苍,敢问公子觉得,奇星岛能复如今模样否?” 无言以对。 夜色渐浓,撤了酒席的众人也回了宿处,至于今夜会有多少人因为先前那段巍峨史诗而久久不能入睡就不得而知了。 灵霜和扶音住在一间房中,隔着茶桌和软榻相对着的两张精致木床上,不时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 “扶音,我听说奇星岛上关于‘地藏’的说书在茶馆酒楼颇受欢迎,不知道和光明岛上的那些故事没有什么分别?” “故事上总体一致,不过奇星岛这儿的评语中总不免多加上一些赞美和歌颂之词,更有甚者杜撰出‘地藏’此人当年失踪之后在某处秘境举霞飞升的荒诞说辞。” “啊?飞升啊?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可能性还是不大的,毕竟这世间有没有仙人都还是两说。而且,若是天坤榜第十的‘地藏’便能得道成仙,那他前面的九人岂不都是人间仙人了?” “好像,也有道理。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当年‘地藏’只位列第九便多有不满之声,如今更是被一个什么‘戮行者’挤到了第十去,这不就是欺负‘地藏’当年失踪之后就没再出过手吗?” “嗯……其实‘戮行者’也还是挺强的。” “诶?扶音你认识这个‘戮行者’?” “啊?我不认识啊,只是听说过一些事迹嘛。不过当年‘地藏’失踪肯定也是另有隐情的啦。” “哦……也对,那样的传说人物怎么可能是我们能够轻易揣测深意的,只是,真的好像见一见‘地藏’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和故事里一样的潇洒英武。” “嗯。” “扶音,其实我觉得今晚那个顾枝说的话还挺有道理的。” “嗯。” “但是啊,他这样子是不是一点得罪青藤了啊,毕竟是皇子怎么能被别人这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驳得无言以对呢?不过青藤还算是个磊落之人,应该不会追究吧。” “嗯。” “扶音,你是不是睡着了啊。” “还没。” “嗯……咱们还是再聊聊你那个顾枝吧,我知道觉得你们不合适,你看他成日里流连烟花之地,又与其他女子私下幽会举止亲昵,还有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和你实在不算良配啊。” “啊啊啊,我睡着啦。” “喂,扶音。” “……” “唉,怎么这么倔呢。” 是啊,怎么这么倔呢。 可是,一辈子只能认定一个人啊,认定了就不会再变了。 第十五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一) 北方有座城,残破的裂缝中填补着粗糙的沙石,风吹过将那些细碎卷起一层,飘飘摇摇地掠过广袤的城池,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坚硬的砖石上。 高耸绵延的山生长出覆盖阴影的倾斜缓坡,九百九十九座宫殿错落其上,仿若是微不足道的星尘随意点缀一层厚重幕布,严严实实地挡在山前,于是呼啸而过的风戛然而止,积聚的阴云不敢落下雨。宫殿是黑色的,蜿蜒的城墙和宫宇的栋梁,都暗暗沉沉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泽,纵然烈日高悬也折射不出什么流光。 廊道中殿宇内有人影穿梭而过,低着头,刻意地轻了脚步却又不敢放慢分毫,急急切切,低沉阴郁,这是魔宫,魔君的宫宇。 在所有宫殿之间,哪怕天光洒落也依旧是一片阴郁的静寂和灰暗,透过窗棂和虚掩的门,却看得见殿宇内里燃着长明不息的焰火,亮闪闪明晃晃地扑打在空旷辽远的光滑石壁上。 石门推开,一袭黑衣脚步缓缓走进魔宫的正殿之中,小心翼翼抬眼望去,白骨铸就的王座端坐高台,黑衣身影只是望了片刻便低下头去。他双手拢在袖中,步履轻缓慢慢前行,沿途有鲜艳的红帘遮盖在视线的四下角落,焰火跳在其上,无风而动。 九十九层台阶之下,黑衣顿住脚步,他探出手掌抬起衣袖,神色虔诚近乎狂热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砸在冰冷冷的黑石地面上,蜷缩着伏在寒凉刺骨的石面,他沙哑着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求见陛下。” 四下里是空荡荡的,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只有那孤零零的沙哑话语游荡在大殿中,却跌来荡去也碰撞不出什么回应。黑衣身影只是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上,许久许久,一言不发,丝毫不敢动弹。哪怕是身为直隶于魔宫的都使,一身黑衣的孤独身影也丝毫不敢在这座巍峨宫殿之中有丝毫的不敬之举和动摇心性。 烛火明灭,身后的石门隔绝住所有的天光和声响,好似整座天地只要靠近这座宫殿就要坠入无边无际的虚无和黑暗之中。黑衣身影始终跪伏在地,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许早已日升月落,又也许不过数个时辰、 大殿里终于有了动静,那仿佛从天上降临人间的飘渺声音传入黑衣人的耳中,黑衣身影依旧不敢动弹分毫,只是仔仔细细安静地听着那位至高主人的发号施令,然后还没等他在话语落下之后恭声告退,一阵狂风卷起,黑衣身影就被拉扯着在宫殿内消失了踪影。 魔宫之下,俯眼望去,是一座城。 这是宿微城,奇星岛的皇城,街巷中人潮来回涌动,支离破碎零零散散,了无生趣。 魔宫就立在皇城深处,依靠着山接天连地,远远地望去,一座无形的高山就背在了肩上,也压在了心头,呼吸再是急促却终究得不到片刻喘息,慢慢地消磨掉了所有的意气和生息,留下孤魂野鬼般的残碎性命,眼中没有了远眺的期盼,心上又可还有光明的追寻? 绝望的问询和微小的答案都藏在心中,不去问,也不会有回答。 奇星岛北境的一处偏远山脉中,奇苍站在山巅齐膝的满山荒草之间,借着天光看向远处熟悉又陌生的城池,还有占据了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的那座朦胧模糊的魔宫。本该名正言顺登上至高之位的他双拳缓缓攥紧,就那样独自远眺皇城,眼中蕴含着浮光掠影的悲苦和愤怒,内里却还藏着更深的惊涛骇浪。 身后脚步声传来,奇苍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掌,直到魏崇阳走到身旁才好似终于回过了神,他背负双手摩挲着指尖,说道:“先生,我是一定要回到那里去的。”那里,是看了几十年的宿微城、是走了数十载的宫城,那里,是终究还能被记在心上的名为家的地方。 魏崇阳掌心捧着一方印玺,青翠碧绿的玉环绕着一尊张扬的白玉蟠龙,昂起头似在仰天长吟,栩栩如生的双目有飞扬的神采。魏崇阳低下头仔细看着手中玉玺,手掌感触着那承载着奇星岛传承千年而来的厚重和温润,他抬起头看向奇苍,轻声说道:“陛下,奇星岛的天下,终究还应是天下人的天下。” 奇苍点点头,转过身背对着山水远处的宿微城,他伸手抓住玉玺,还略带着几分青涩的脸上神色飞扬,他大踏步走在山路上,魏崇阳跟随在他的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荒草丛生的斜坡,站在了无数人影之前,来自奇星岛四境的无数百姓。 奇苍举起手中玉玺,衣袖在风里猎猎作响,他高声呼喊:“奇星岛的战士们,我们身体里流淌着先贤们千年以来的从未寒凉的热血!我们站在奇星岛沧海桑田的大地之上!我们坚定勇敢,我们永不畏死,我们要扬起手中的旗帜,我们要握住手中的武器,我们要夺回我们自己的天下,我们为天下而死,有何可惧!” “为天下而死!”“为天下而死!” 一阵一阵的声浪汹涌澎湃起来,卷动盘旋着冲天而起,将旗帜张扬在高处,点点银色星芒铺满了黑色的旗帜,奇星二字便在那最中央连成线,绽放出人间最美的星光。 奇星岛陷落的第十年,奇星岛皇族后裔、新晋奇星皇帝奇苍于奇星岛北境起兵十万,反攻号称坐拥百万大军的魔君。 奇星岛南境,秀栾城斑驳的城墙外,走来了一个披着青衣的消瘦身影,他背负双手随风而动,视线落在远处似乎远远就看见了那个孤零零站在鬼门关前的少年,青衣摇晃,洋洋洒洒地进了城。他纵身而起落在了城墙上,抬起手轻轻一挥就将那些鬼门关镇守的走狗都卷下了墙头,一袭青衣的他独自站在城墙高处,俯瞰着整座深陷泥潭挣扎不得的秀栾城。 少年背着拆做两截的钢枪,腰间悬着竹鞘,用绳带缚住的袖口明晃晃地别着一把狭长的短刃,少年站在鬼门关前,朗声道:“吾名,顾枝。” 瘦削渺小的身影从高耸入云的旗帜上仿若无物地飘落下来,在口口相传中嗜血残忍的恶鬼抬起白皙如枯骨的手擦去嘴角的鲜血,双目赤红地紧紧盯住眼前身形消瘦的少年,他慢慢笑了起来,猩红嘴角裂开诡异的弧度,似被刀划开了一般地露出满嘴尖利长牙,他依旧用着沙哑阴柔的声音说道:“很好,那你可以去死了。” 少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面前被称作恶鬼之人的双眼中那一片血红,一步不退。少年伸手握住手中的竹鞘,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知道眼前这坐镇鬼门关的恶鬼手中沾满鲜血,也知道那嘴角淌着的血液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他知道,恶鬼是吃人的。 可是,这世道本就是吃人的,不是你吃了我便是我吃了你,饥饿而不择食的人与以此为乐的人终究是不同的,少年不是来吃人的,他是来杀人的。 少年将摘下腰间竹鞘挥在地上,深深地陷入地面三寸,他又摘下背上的长枪,用布条裹着挂在竹鞘之上。他左手为掌右手握拳,在呼啸而起的风里撞在一处,天地间便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声低缓悠扬的擂鼓声。少年依旧朗声开口:“吾师玄晖墨,有开山一式。” 话语落下,少年的身影便难以捉摸地动了起来,双脚踩在沙石地面上,沙石卷动陷地三尺,砖石开裂绵延数里,轰然的一声响,少年带着电闪与雷鸣冲撞到了第十三座鬼门关的恶鬼身前,席卷而过的罡风将鬼门关的厚重石门直接粉碎成漫天烟尘。少年一掌推出,排山倒海而来。 还存着几分轻视的恶鬼猝不及防下厉啸一声,枯瘦如柴的躯体牵着垂落黑袍向后退去,竟是半分也不敢直面少年的一掌。然而少年只是神色古井无波地化掌为拳,似乎早就料到了恶鬼将会往后退去的脚步,拳头在半空的虚无处猛地砸了出去。 拳罡凛冽穿破了风云的壁障,直直地落在了恶鬼面门之上,一道清晰无比的凹陷压碎了恶鬼的鼻梁和眉间,鲜血飞溅而出洒落在一片赤红的地上却显出浓郁的黑灰色,恶鬼一退再退,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摔进了主殿之中,墙壁破裂地面塌陷,满脸鲜血的恶鬼双手一拍倒塌的砖石,慢慢起身,苍白面容在纵横的血液中愈显出几分诡异可怖。 而直到此刻,那看似平平淡淡递出的一拳才将余波扩散了开去,沿着少年与恶鬼之间空旷处,两道呼啸龙卷猛地飞舞而起,模糊了沙石和猩红一片的大地,涟漪震荡往四面八方,折断了旗帜,也摧倒了宫宇,在晃晃悠悠之间,轰然一声大厦倾倒。 恶鬼伸出枯瘦十指抹开脸上糅杂了碎裂骨肉的血痕,他嘴角挂着愈加诡异的笑,披散的灰发肆意张牙舞爪,他猛地奔跑起来,双手抓着地面,四肢犁出两道修长深刻的沟壑,延伸着舔舐到了少年脚下。少年双脚交错向后落去,施施然拂衣飘荡起身,在空中扭转身形,双掌相抵,又是一声直砸进人心底深处的轰然巨响。 恶鬼前冲之势顿住,那声巨响携着无穷无尽的威势从头顶坠落,他下意识地昂起头,那个虚踏高空的少年再次化掌为拳,从空中无凭无依地直直落下,递出与先前气势全然不同的一拳,却直让人一眼看见就难以升起直面对抗的心思。 势若雷霆,避无可避,恶鬼仰天怒啸,他直起佝偻弯曲的脊背以双手十指拢做尖利爪状,撑在头顶抵抗着那千钧之力,十指刺入重逾山石的拳罡之中,脚踏大地,直坠三丈! 少年双拳抵在恶鬼的爪间,借住那一股相撞的势向后飞去,退到十步之外,单膝跪地稳住身形,而恶鬼却早已狼狈不堪地仰面瘫倒在了塌陷坑底,喘着粗气借此在这难得的片刻恢复几分气力。 少年站起身掸去衣裳上沾染的烟尘,捏了捏有些许酸疼的十指关节,长长呼出一气又深吸一气,浊气化清,一股顶天立地的庞然之势降临在少年的身上。少年一步一步向着恶鬼所陷坑洞走去,近了,低头望去,却是空无一物。 少年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和诧异,他只是转身回头,伸出一掌接下了从暗里刺出的利爪,然后身形飘摇地摔进不远处大殿的墙壁之间,又是一阵烟尘动摇,废墟坍塌。 少年站起身,一语不发地看着再次空无一物的眼前,闭着眼抬起手,左手并指作掌,右手紧攥成拳,从胸前移至面门,相抵行礼。 少年滑动步伐斜着身,似靠在虚空中某处凭依,左掌抹开眼前看不见的重重阻隔,然后看似平平无奇地低处一拳,缓慢地,穿过了风,穿过烟尘,穿过了人,穿过骨肉。隐匿身形伺机而动的恶鬼在某一处极隐秘的地方摔出身影,只是跌跌撞撞地踉跄几步,肢体便支离破碎,鲜血飞溅着撒满了开裂的砖石和掩盖尘沙的废墟。 拜山之礼为开山。 少年睁开双眼收起拳势,双手垂落又抬起,再次行礼,向着北方。 少年走到鬼门关的高大石门前,弯腰拿起仍深深嵌在地中的竹鞘和长枪,仔细郑重地束缚在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鬼门关高台下,混在一群普通百姓间的冀央站在一堆沙石之中张开嘴,眼里满是震诧和不可思议。一月前他从千里之外走进秀栾城,混进了这些搬运沙石的苦力之间,每日远远望着高耸巍峨的鬼门关,看着那些悍不畏死却又惨淡收场的英雄豪杰前赴后继地走入其中。 冀央始终只是咬着牙低着头,忍住出手的冲动,只是远远看着,试图从那些英雄的出手中找出那个恶鬼的软肋和漏洞,然后再出手一击命中为民除害。毕竟在更多的传闻里,恶鬼几乎就是不可战胜的,冀央需要一个必胜的机会。 冀央每晚揉着微微酸涩的臂膀躺在肮脏的木板上时总不免想起师父,作为祈业城的第一高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那座鬼门关压断了所有百姓的命气?于是师父将自己推进深山,将那些往日里宝贝得不得了的武功秘籍尽数扔进自己怀中,说着什么逐出师门的话,转过头却独自走上去往鬼门关的路,最终就那样白白送了性命。 冀央在深山里呆了两年,将师父留下的所有秘籍都融会贯通修炼在身,这才走出山来,走进秀栾城,打定主意从此处开始砸碎所有的鬼门关,完成师父未竟的心愿。 冀央很谨慎,于是他一直在等最好的时机和最终的准备,在此之前他便老老实实地呆在劳工之间,掩藏起武学,却也想着多帮着做些劳苦重活,希望至少能让这些眼里早没了光彩的人少点劳累。一直到了今日,那个看起来仍有几分稚嫩的少年,有些可笑地背着杂乱的武器走到了鬼门关前,却又只凭着一拳一掌,敲开了鬼门关巍峨的宫殿,砸碎了威压数年的那尊凶厉恶鬼,然后转身离去。 冀央望着少年背影,许久之后他才回过了神,却听得耳中嗡鸣不止,他眯起眼望向鬼门关的高台之上,有无数烟尘沙石呼啸盘旋冲天而起,有宛如地动山摇的恐怖声势向四处扩散,鬼门关的石门院墙轰然倒塌,无数的精致宫殿、假山楼阁,就这么,塌了。 只是一拳而已。 冀央放下手中堆积沙石的推车,不自觉地跟着少年走出了城,向着下一座鬼门关而去。 而站在城头之上的青衣男子再次随着风不见了踪影,也许在下一座城池外又会慢慢走来,看着高楼坍塌,看着少年意气。 一路行来,仍是不免荒凉,往日熙攘的驿道官路此刻皆是杂草丛生,自魔君的大军统领了奇星岛之后便全然放弃了所有的商贸往来和城池交通,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奇星岛彻彻底底地分裂开互不关联的碎片,由着那十三座鬼门关统辖。 少年走出秀栾城之后没有停歇脚步,一直走了六个时辰,翻过了几座低矮山岭之后才走进一座山涧里的破落庙宇歇脚。此时天光昏暗,庙里残破佛像仍捏着莲花印在高处慈悲笑着,少年抬眼望去,黑暗与慈悲混杂一处,竟显出几分瘆人的诡异,少年站在佛像盘曲双脚之下,凝视许久默然无言。 乘着黄昏余晖,少年走到不远处的林间拾了几堆枯枝,拢做一处燃起跳动的焰火,忽闪的光芒落在少年仍有几分稚气的脸上,将那份不知何时带上的沉稳和冷漠映衬得清晰无比。 夜里少年和衣躺在佛像之下,借着香炉抵住破落木门,浅浅地睡去。当漫天星幕不再闪烁,少年便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扑灭的火堆,少年拎着一串花果,背起武器走出了破庙,伴着清风远去。 佛像之下,坍塌摔落的半边佛面眼前,祭台上有一行清晰凛冽的字: 问世间不求天地,但向心中道。 第十六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二) 少年用了五日时间从秀栾城走到了圣昃城,又用了半日时间在城里绕了一圈,看着与秀栾城并不相同的支离破碎和生息泯灭,然后到了鬼门关前,此处没有高耸入云的百层石阶也没有紧紧闭合的浑厚石门,只有宽广一片的旷野铺满了四散的白骨,极目望去,在重重白骨之后有一座极高的塔楼,塔楼之上是红色张扬的旗帜,还有站在塔顶的魁梧身躯。 少年呼出一气,然后便握住腰间的竹鞘向前走去,白骨铸就的道路两旁不时有影影绰绰的诡异身影闪烁,那些伺机而动的狠厉目光像是一把把尖刀剜在少年身上,少年只是视而不见,一步一步坚实地掠过满地白骨,来到了塔楼之下,昂起头看向塔顶的那道魁梧身影,平平淡淡却声若雷霆地说了一声:“下来。” 那高踞塔楼的身影便真如山倾一般地坠落而下,带着撕裂风云的磅礴声势砸在少年身前,狂风卷动少年的衣衫,猎猎作响,少年却是一步不退地直视那身影近在咫尺的双眼,笑了。 少年取下腰间的竹鞘和背后的长枪,然后负起双手往前踏去,一步! 恶鬼与少年之间此时只不过一步的距离,少年这一步简直便要踩在了恶鬼的身上,可是这一步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从天落下,恶鬼仰头看去,下意识撤开双腿抬起双手,硬生生接住了那股带着天倾之势的巨力,然后身形一拧,爆发出这般魁梧身躯未能有的灵巧和迅捷,滚到一侧,避开了少年这将将落下的一脚。 恶鬼眯起眼,似乎是终于瞧出了眼前这少年看似消瘦的身躯下蕴藏的力道,他庞大躯体中那些未曾迟滞的思绪飞速流转,打定主意慎重一二,于是起身再退一步,沉声问道:“何人?” 少年有些诧异地看着恶鬼神态动作的转变,他不由得出口问道:“咦?原来你们恶鬼也是有些头脑的啊,我还以为你们早已没了神智呢。” 恶鬼皱起眉,说道:“头脑?神智?我们既不是野兽也非木偶,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意识。” 少年冷笑回道:“野兽,木偶,难道你们不是吗?这山积的白骨,那满地的鲜血,怎么,不是你们为了一己私欲的作为吗?” 恶鬼嘲讽一笑,大手一挥:“既然我有这般的能力,我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没人拦得住,那我为何还要压抑住自己的本性和追求。” 少年摇摇头:“所以说,无论拥有怎样的权势和力量,最重要的便不再是为了追求需要什么努力,而是为了得到什么而必须放弃什么,如果只是看着自己眼前轻而易举可以得到的,那么世间一切就变得不再可贵和珍惜,这样的追求真的是本性吗?” 恶鬼没有回答,只是带着笑意和满眼的冷默看着少年,少年也并没有打算靠着嘴上的大道理说服这些杀人如麻的恶鬼,他只是觉得应该讲些道理,而道理说完了就该动手了,因为道理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但动手没有。 少年再次负起双手,昂起头说道:“吾师褚羽,有踏天一式。” 话音落下,少年再次抬脚,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下来,天空之上风云卷动,天光零落地织就在盘旋的云层四周,只是一瞬之间,天空上便低低地垂落下来一层厚重云幕,少年一步踏下,云层翻滚着携带雷霆低鸣,卷在风里,落下! 恶鬼仰天咆哮,身躯猛地胀大,撑开了浑身的衣衫,化作了顶天立地的庞然大物,低下头举起双掌,再次借着蛮力撑住了倾倒的天空。 少年一步落下便再行一步,只是这次没有了天地动摇的声势,只是一步一步地敲着余韵深远的鼓声,一声一声地回荡在恶鬼的胸间和头颅中,像是有人持着鼓槌和尖锥,钉住心口和头脑,不断地敲打着,永不停歇,直到心脏破碎,头颅炸裂。 恶鬼痛苦地咆哮着,撑着云层的双臂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心上和头颅中的疼痛更是难以忍耐,恶鬼布满血丝的双目中显出了退却的慌乱,当察觉到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他没有再犹豫地缩减了身躯,竟是瞬间变成了稚童一般的渺小身影,迅捷无比地在闪烁之间消失了踪影。 云层散去,少年站在原地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皱起眉,心想果然一关一重天,这十二鬼门关的恶鬼不是十三鬼门关那尊全然没了人类神智的恶鬼可比的,单单是这逃遁隐匿的身法和算计的心思,便要更难对付许多。 可是少年既然早就选择了踏天一式作为应对,便也对这恶鬼有了些许了解,此时也不做犹豫和停顿地再次一步踏下,只是这一次没有风云变幻也没有直击心灵,而是荡开一层模糊的涟漪向着四周扩散而去,终于在白骨密布的旷野一处尽头逼出了一道矮小的身影来,那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少年向着那恶鬼走去,随着风一掠而至,恶鬼挣扎着起身,方才少年全力出手下的踏天之势显然已使他受了不轻的伤势,此时见着少年这般风轻云淡的模样,只觉得筋骨疲乏的恶鬼更是有了深深的无力感,但恶鬼仍强撑着没有再退,沙哑着声音开口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真正的人活在这世上,是应该想清楚为了得到什么而付出什么,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凭着自己便予取予求的。你今日饶我一命,我就撤了这鬼门关,为了满城百姓做些补偿,且保证再不行那等欺压之事,如何?” 少年摇摇头,平淡说道:“不,你唯一能够做到的偿还便是以命相抵,至于百姓,自今日起没有了鬼门关束缚的他们将何去何从,就全然交给他们自己了,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恶鬼听着少年话语中不似这般年纪该有的沉稳,知道自己注定终究难逃一死,于是也不再废话,提起体魄经脉内的所有真气,张开满嘴獠牙仰天狂啸,身形再次化作山石一样高大,向着少年砸下,而少年又是一步踏落,这绵延百丈的白骨之地就这么碎裂开来,连带着恶鬼喷溅而出的血液,深深地渗进地底,天空上依旧有云卷云舒,大地也终于重见了几分清明。 少年拿起竹鞘和长枪之后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去,而站在远处街角的青衣男子和蹲在一处屋檐下的冀央,便眼睁睁看着高大的白骨塔楼在少年身后轰然坍塌,散落满地。 再一次的翻山越岭,少年一直走到深夜才寻到了一处山洞歇脚,倚靠在昏暗的角落里,少年裹紧衣衫半闭着眼,耳边听着春末夏初渐起的蝉鸣,一声一声,悠长辽远地荡漾在耳畔。 少年一夜未睡,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赋阳村,想到了山间的那片湖,想到了湖边的竹屋,还有竹屋里熟悉的两人。 少年在晨光里揉了揉脸庞,然后便重新赶路,等到了晋岩城遥遥在望,少年终于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灌木丛里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说道:“出来吧。”冀央拨开眼前遮掩的灌木,小心翼翼地走到少年身前,想了想之后便恭敬行礼道:“见过英雄,在下冀央。” 少年抿起嘴唇,微微歪了歪脑袋,似乎对于英雄这么个称呼有些不太适应,但还是神色平静地开口道:“说吧,从秀栾城开始你跟着我这一路究竟想要做什么。” 冀央直视着少年的双眼,语气中压抑着兴奋说道:“英雄,我以前从未见过像你这般举世无双的武道宗师,就连我师父想来也应该是望尘莫及。还有那些统辖城池欺压百姓许多年的鬼门关恶鬼,却都被你轻而易举地灭杀了!我想,我想,你应该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奇星岛的英雄吧。” 少年张着嘴欲言又止,然而冀央的话语还在继续,他向前几步走到少年近处,说道:“我想,英雄何不张扬起旗帜来?号召天下豪杰一同前行,直捣魔宫,兴复奇星岛!“ 少年摇摇头说道:“我不是什么上天派来的英雄,也没办法号召全天下的英雄豪杰,我能做的不过是拔除掉一座座鬼门关和其中残暴凶厉的恶鬼,至于兴复奇星岛这种大事对于我来说也只能是有心无力。所以我无需扬起什么旗帜,也只需要一个人就足够了。” 冀央不甘心地追问着:“英雄,你想想这奇星岛的百姓们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依旧生活在鬼门关和魔君恶鬼的欺压之下?我们要召集起更多的人,然后一举踏破所有的鬼门关,斩杀魔君,拆除魔宫!”话语落下,冀央自觉失言,只能在身前少年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微微低下头去。 少年皱起眉:“天下百姓苦于鬼门关和魔君久矣,我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尽献自身的绵薄武力,至于那些宏远的展望实在是与我难以有太多牵扯,所以就这样吧,告辞。” 冀央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眼里仍是无穷的崇敬和期盼,他站在原地想了许久,攥起拳头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脑海里闪过几个字来。 嗯,就叫降魔殿吧。 少年踏入晋岩城已是时近黄昏,他独自走在城池中那道好似绵延无尽的中轴路上,远处垂落西山的余晖之下,那坐在巨大石碑前的身影落入眼中,少年感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威压。这座城里的鬼门关没有石门也没有塔楼,只有一尊接天连地的巨大石碑,光滑的石面上没有篆刻任何东西,而坐在石碑前的身影拄着一杆重戟,在肆无忌惮的风沙之中一眼盯住了自城外而来的少年。 晋岩城绕着城中石碑建起房屋,一圈一圈地环绕扩散出去,拱卫着这片宽阔的中央位置,在不远处一座房屋的屋顶上站着一位白衣青年,身后背着一只狭长的木匣,他负手而立,神色认真地看向那与晋岩城恶鬼遥遥对峙的少年。 少年走进了城门之后,沿着贯穿整座城池的大道一步步走来,大道在正中位置被硬生生断开,恶鬼就坐在那处,等着。 少年摘下腰间竹鞘,又取出背后折做两端的长枪,认真地合上钢枪的机括和关节,然后又从怀中掏出一簇红色的长缨系在长枪之上,做完了一切准备的少年抬眼看向恶鬼,一字一顿地说道:“吾师文仲甲,有一枪长缨。” 那恶鬼也站起了身,他握着手中重戟挥动,有盘旋的风扬着漫天飞沙拔地而起,化作四道撑着天地的龙卷,恶鬼便携着这惊天动地的声势向着少年冲撞而至。 少年双手端着长枪,眼神专注地瞧着在前方飘摇不止的红缨,心神不自觉地便沉稳下来,那一股踏进城中之后的威压感也烟消云散,少年只记起了山林间穿过的风和飘扬的落叶,洋洋洒洒,而长枪便从其间穿梭着,一往无前。 于是少年也奔了起来,愈来愈快,枪尖在一刹那之间与重戟碰撞在一处,清晰的金铁交鸣声像是打碎了天空大地一般,向着四周扩散而去,呜咽的挤压声塌陷了道路和城墙,却谨慎地绕开了屋房。 远处的白衣青年仍旧面色不变地站在屋顶,任着席卷而来的余波吹动衣襟。 隔着那四道龙卷和少年闪烁电光的枪尖,白衣青年模模糊糊地看见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屋顶之上多了一个青衣身影,负手而立,气质卓然。而那个青衣身影似乎也注意到了旁观的白衣青年,视线远远交错,白衣青年点了点头。 石碑前,少年枪尖的电闪逐渐张狂,化作一条条灵活的游蛇穿梭在风沙之中,慢慢的织就出一张网来,将方寸之地笼罩住,而在这其间,少年与恶鬼持着手中长枪重戟不断交幻身形,狭长沉甸的武器在二人手中却如同有了灵智的蛟龙一般,伸缩试探着变化距离,一次次撞击和交缠,却始终难以拉近两人之间已然支离破碎的空间,长兵的胜负只能在一次次的试探和奋不顾身的往来中琢磨,也许某一个细小的缺漏便是对方不容阻拦地一往无前,然后洞穿过所有的生机。 少年与恶鬼这一战从黄昏一直打到了夜幕深沉,晋岩城的城墙和道路早已倾倒,两人四周只剩下了那尊石碑仍旧昂然挺立,隔着始终未能拉近的距离,少年和恶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来凝重和谨慎,到了此时两人早已有些难免的力竭,但是只要没能破开空间的阻隔,便谁也奈何不了谁。 少年在渐渐袭来的疲惫中却只觉得眼中愈加清明澄澈,他慢慢发现眼前一起都变得虚幻抽离,只剩下那簇红缨在眼底无比明晰,像是牵扯着自己性命的血线,跳舞飞扬着。 少年知道这位第九鬼门关的恶鬼是自己迄今为止遇到的最为强大的高手,恐怕在长兵一道之上也只有四师父文仲甲能够稳压一头,但是少年却在不断的交接战斗之中慢慢变得镇定和坚决,他又想起了长枪穿梭而过的山林,还有无论风雨和花叶都无法阻绝的一往无前,然后似乎只是眨眼之间,少年看见了一条线,从手中衍生出去,沿着钢枪渗透进红缨之中,然后在飘飘摇摇间缠绕住枪尖,一点光芒闪烁,不断明亮。 少年看着,一眼便发现了重戟繁密挥舞的残影中那一点狭小,少年没有什么犹豫地甩出枪去,攥住长枪的尾端,不管不顾,管他东南西北,只是刺去,一往无前。 然后天地之间便骤然安静下来,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破裂,恶鬼停顿住手中的重戟,茫然地看向胸口,那里有一杆系着红缨的长枪洞穿而过,而他手中的重戟却只是停在少年的肩头之上三寸,便再难落下丝毫。 风沙的龙卷慢慢沉落大地,雷电也闪烁着遁入虚无,少年重新拆下长枪折做两截包裹在布条中,一丝不苟地负在身后,然后拾起竹鞘佩戴腰间,揉着双手,轻咳几声,头也不回地出城而去。 白衣青年一掠而至石碑之前,没有去看躺在地上的尸体,青年认真瞧着光滑石碑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点渺小,然后耳中听见了刺耳的摩擦声,犹如蛛网一般的裂痕从那微不足道的一点为起始,逐渐遍布了石碑之上,摧毁做了满地石块碎片。 青衣男子也来到了场间,他看着白衣青年和碎裂的石碑,没有说话,但青年却慢慢地回过了神来,他恭敬行了一礼说道:“晚辈傅庆安,见过前辈。” 青衣男子点点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青年,有些讶异于这般年纪就能拥有的深厚实力,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文仲甲是你师父?” 青年应了声是,然后站在青衣男子身边一同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说道:“来看一看我的这个师弟有什么了不得之处。” 青衣男子再问:“现在觉得如何?” 青年笑了一声,回道:“不可限量。” 第十七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三) 月光洒落在崩塌的石碑废墟之上,四下里许多房屋的门都小心翼翼地开了,人们探出头来,远远地看见了倒在广场中央的尸体,有胆大的抓起火把靠近去瞧,片刻后,人们便听见了兴奋的一声喊:“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那恶鬼死了!” 听得这话,愈来愈多的人都走出赖以庇护的屋舍,向着广场汇聚而去,火把的光闪做一簇,照耀着亮如白昼。惶恐的晋岩城百姓们哪怕亲眼瞧见了那尊可怖恶鬼的尸体就在身前,却还是有些不自觉地压低着声音才敢议论纷纷,猜测方才与恶鬼战斗的是何方神圣。人们环顾着四野,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依旧只有夜幕下荒凉的风沙呼啸席卷。 就在这时,倒塌的城墙外走来了一个身影,人们都聚在旷野里,于是那孤身走来的人便迅速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更何况,那走来的人手中还抓着一面旗帜,举过头顶迎着风作响。 近了,人们看清了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穿着一身简单的粗麻布衣,手中举着的那面旗帜不过是扯了某座破庙的布帘子捆在竹枝上,旗帜上,粗黑的木炭笔锋凌厉地撰写着三个字:降魔殿。 人们举着火把转过身面向孤身走来的青年,有人开口问道:“你就是杀了恶鬼的那人吗?” 这问话一出场间便安静了下来,人们都屏息静气等待青年的回答,青年看着这如同潮水一般的许多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挥舞着旗帜喊出声来:“十年,魔君统治着我们的奇星岛已经十年之久!那些嗜血残暴的恶鬼建起鬼门关压在我们的脊背和胸膛之上,但是我们要活着,怎么能就这么躲起来将世间一切都装作视而不见?看着我们世代生息的大地任人宰割,看着我们的亲朋同胞惨死无生,我们不能再躲避下去了!” 青年走上塌陷的石碑废墟,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在无数火把的光芒下照耀下,那些木炭书写的字迹似乎在熠熠生辉,他的声音响起:“现在,我们要挥舞起我们的旗帜,用我们自己的力量夺回我们的土地和生命,我们要踏破那鬼门关,打碎那魔宫,将魔君赶出我们的奇星岛!” 青年的声音里蕴藏着蓬勃的力量,呼啸着在这深夜中燃烧在人们的心间,火把的光芒迎风忽闪,却窜起冲天的烈焰,有人向前走出一步,问道:“可是,魔君和恶鬼不是我们能够轻易打败的啊。” 青年抬起手指指向人们身后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坚定地说道:“看,我们奇星岛已经出现了能够凭一己之力打败恶鬼的英雄,这是上天的恩赐,是我奇星岛兴复的火种!我们就要借由这火种燃起燎原的熊熊烈火,守卫我们世代的土地,守卫我们传承的血脉!” 看着人群还在犹豫,青年说道:“方才斩杀恶鬼之人,已经踏破了三座鬼门关,现在向着下一处而去了,他必将杀死所有的恶鬼,带领我们赶走魔君,拆了那魔宫!” 三座鬼门关?人们面面相觑,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鬼门关,那看起来无人能敌的鬼门关恶鬼居然已经陨落了三尊?人们仍是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回头看看,那倒在地上的恶鬼却是真真切切地死了的,一枪穿心而过断绝所有生机,凌厉霸道至极。 青年见众人已经动了心思,便将手中旗帜往地上重重一杵,蕴着几分力道,将已然开裂的土地又激荡起漫天的烟尘,人们再向青年看去,便觉出来此人也有不俗武力傍身。 人群涌动,走出来几个健硕的男子,龙行虎步体态矫健,看起来似乎以前是学过武艺的。他们走到青年身边,抱拳行礼:“自魔君打入奇星岛以来,我等便想好要凭借武力保卫民族,奈何鬼门关镇压着我们的城池也威胁着亲友的性命,如今得逢时机怎还能错过?我等愿相随于后,一同踏破鬼门关,驱逐魔君!” 青年同样拱手回礼,然后看向人群说道:“今日树起降魔殿旗帜,惟愿天下豪杰同心齐力,凭借傍身武学和满腔热血为我民族和人民,重换清天明日!” 日升月落,当天边一道红线撑开清晨降临,青年举着旗帜带领身后十数人走出了晋岩城,他们在满城人的视线注视下远去,追随着那个英雄的行迹,为了奇星岛的光明而走向了视死如归的道路。 如今一月有余,起兵于西北两境交界的奇星岛大军,一路踏破三座城池,收拢扩张了五万兵马,声势愈加浩大,似乎真有了掀翻这阴沉天幕的力量。 也终于,沉睡了十数载的魔君大军走出了深山,犹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向着奇星岛大军涌去,双方的第一次交锋眼见着就要在衡下城碰撞,奇苍和魏崇阳来到了军营之中,站在飘摇的旗帜下看着集结的大军。 魏崇阳身披儒衫,发系玉冠手持羽扇,站在披甲重兵的大军之中却仍自有一股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弱了半分气势。站在魏崇阳身前半步的奇苍,已然身披金甲头戴金冠,腰间佩着宝剑,身后红色披风随着旗帜迎风作响,奇苍看着高台之下乌压压的人群,看着训练有素的将士们昂起头崇敬地望着自己,他深吸一气,蕴着力道喊着:“将士们,此次出征便要正面与魔君大军交战,你们可有惧怕!” “永不惧怕!永不惧怕!”将士们一同吼着,掀起巨大的声浪,一阵一阵地拍打向天空之上,云层翻滚起来,无数的光芒穿透洒落,照耀着将士们亮堂堂的甲胄。 奇苍抽出剑来向天边指去,用着传遍十万大军的语调高声呼喊:“那便战吧!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将士们吼起来,挥舞着刀剑,马嘶长鸣。 目送着先头部队踏出军营,奇苍回头看向魏崇阳,郑重道:“此次奇苍亲征,后边的一切就交给先生了。”魏崇阳恭敬行礼:“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奇苍点点头,走下高台坐上马背,带领着大军向着衡下城外的沙场走去,然后便是持续了一月有余的“衡下之战”。此一战,奇星岛将士以少胜多,凭借十万人马击退了魔君座下的三十万大军,随后势如破竹地攻下了五座城池,剑指北境皇城。 在衡下之战拉开序幕时,孤身行走天下的少年走进了第四座鬼门关所在的城池之中,看着天光普照之下空无一人的岑方城,少年只觉得四周一切都变得昏暗下来,便是天上热烈的光芒也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忽远忽近模糊一片,让人看不分明,从心底便要生出惶恐畏惧来。 少年在城门下站了一阵,终究还是踏入了城池之中,从醉春楼得到的消息来看,这座鬼门关中坐镇的恶鬼乃是最为神秘的一尊,虽然仅仅位列第八但却神出鬼没,实力、武学、作为无一曾清晰展现过,少年带了许多郑重,看着眼前这诡异的情况心下迅速做了决定。 无声无息间少年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了城墙下深入地底的竹鞘和长枪,还有无边的风沙飘扬。 少年在城池内高低相间的楼阁中穿梭着,他没有见着一个人,这整座城仿佛是一片空荡荡的鬼蜮,在白日里也让人遍体生寒。 少年慢慢醒悟过来,原来这一整座城都是鬼门关。 少年渐渐地收敛住所有气机,连呼吸也慢了下来,他压低身影寻找着阴影处,将身体严严实实地融了进去,悄无声息地游走在城池之中。 青衣男子和傅庆安走到了岑方城外,他们看着树立在城门处的竹鞘和长枪,对视一眼之后一掠而起,飞到了城楼之上,临高远眺这座城池,就在此时,远方一片漂浮的彩色布条悠悠地落向了地面,掩盖在了风沙里一动不动。 等了一阵,发觉那城楼上高深莫测的两人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布条一阵抖动之后干瘪下去,一片黑影游蹿而去,不见了踪迹。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青衣男子和傅庆安始终站在城墙高处旁观,安静地看着城里某些隐秘的角落处不易察觉的异样,有时甚至在他们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暗里的交锋就已经开始又迅速落幕,试探、短暂、难以捉摸,阳光下发生在岑方城中的一切都显得那般诡谲,现在若是还有旁人在一侧,恐怕还会觉得这座城池一片安静祥和,虽然没有一个人,但至少落得闲适。 可是,酒楼里突然炸裂开来的酒坛子、茶馆里激射而出的尖利棋子、屋檐下数不清的寒芒闪烁、街道上难以察觉的空洞和底下的尖锐、湖边芦苇丛深处的开山巨弩、湖底里暗藏杀机和暴戾的双眼,一道道一关关,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境地。这哪是一座空城,这是世上最为险恶阴沉的一座鬼门关,看不见的敌人才是可能一击毙命的大恐怖。 少年数着时间,此时隔着他与那尊神秘恶鬼的第三十六次交锋已经过去了一炷香时间之久,危险随时会再次降临,但少年已经不再被动地等待和防御,他开始潜行在难以揣测的路线上,有时甚至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大街上,但就是让人捉摸不住,仿佛下一刻只要一眨眼就会失却了踪影。 少年来到湖边,他隐约察觉到岸边水草深处藏着巨大的威胁,而且他也有种说不出的预感,最后的交锋应该就会发生在这湖边。此时距离少年踏入城池两人开战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看着天边日光渐渐西斜,少年感觉紧绷的身体开始有酸涩之感涌了上来,他不知道那恶鬼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但至少知道那恶鬼经历了这一次次交战之后不可能毫无损耗。 少年转身离开湖边,再次潜入了楼阁之间,在角落里穿行着,他要做好最后的准备,夜幕降落之时就是最后的战斗了。 黄昏的光芒照进来,干净的木板地上一片光滑明亮,少年蜷缩在暗处角落里,收敛住了全身所有气机,慢慢恢复着元气,他听着强压下来的心跳声紧迫了全身的血液,在身体里无声无息地横冲直撞。少年回想起了六师父当年在潜行的山洞里对自己说过的话:真正的战斗不只是场面的浩大和声势的骇人,更重要的是能够抓住所有的机会,一击毙命地击倒敌人才能得到最终的胜利,而在这其中需要付出多少的忍耐和考验,问自己的心就好了。 少年抚摸着手臂上绑着的匕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定,他听着万籁俱寂的黑暗降临,然后身影闪烁,从阴影中一掠到了城池内的湖边草丛深处。他趴伏在泥泞的湿地上不管不顾地穿梭着,凭着直觉和感应,向着某处而去。 巨弩旁的一根轻飘飘的草叶上蹲着一个黑影,长长的袍子浮在半空中,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身躯,等待了三个时辰的黑影一动不动,只是等着最后的时机到来。 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少年从湖水里飞掠而出时,黑影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机括转动的声音还未落下,刺耳的破空声就划开了黑夜,巨大的弩箭仿佛有了生命般调转方向锁定住了少年,然后一往无前地冲去。 少年搬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半空中迅速下落,然后顺势一滚躺倒在草丛里,双手奋力将巨石投掷出去,沾染了湖水的巨石甩开浑身的水珠,带着视死如归的力量和弩箭狠狠碰撞,夜空下响彻起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随后无数细散的碎末犹如雨点般洒落下来。 少年早已借着势道滚动到了巨弩之下,可当他在漫天碎石中抬起头来却没有找到那蹲守的黑影,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地迅速离开地面,躲过了猛然窜出地底的无数尖刺,少年转身奔跑起来,不断变换着身形和角度,躲过了回旋飘过的无数钢针,然后少年抓起准备好的一根根巨大竹竿,积聚起全身的力量向湖中投掷而去,呼啸声不断在半空里闪过,砸入水中激起无数冲天的水柱,少年面色沉凝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他无比确定那恶鬼就躲藏在湖底深处,因为那里肯定就有着最后的手段。 所有的竹竿都抛掷了出去,少年没有放松酸痛的手臂,他用左手反握住尖利的短刃,再次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湖边,然后毫不犹豫地潜入了水下。 展现在眼前的的是这样一幕场景,一座座小山一动不动地堆在湖底,有碎絮不时漂浮而过,少年一时间面色苍白不知所措,他终于知道自己来到湖边的那种异样感来自于何处,也终于知道了为何这整座城里没有一个人的存在。 因为他们都死了,有的化作森森白骨、有的还保有生前几分样貌,但无数的人就这么垒做一堆,躺在了冰冷的湖底深处。 深入骨肉的伤痛唤醒了少年,他奋力扭开捆绑在身上的铁丝渔网,又刺出短刃隔开了黑影甩出的白骨尖锥,少年咬着牙贴过身去,用尽所有的气力将短刃插入了黑影的胸口,然后撞开水幕,带着两人的身躯砸在了岸边草丛之中。 少年喘着粗气起身,浑身上下流着鲜血和水珠,他面色苍白得吓人,但仍旧一字一顿地说道:“吾师沅弃,有一式杀人无形。” 说完,少年看着黑袍下没了气息的恶鬼,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转过身去,失魂落魄般地离开了岑方城。 青衣男子和傅庆安来到湖边,他们看着夜色中一片宁静的湖面,低低的一声叹息。青衣男子轻轻拂袖凌空而立,抬手双掌推开,有水柱冲天而起,只见磅礴的气机竟硬生生将所有的湖水都抬了起来,露出其下堆积如山的无数尸体。 傅庆安取下背上木匣,一枪挑起汹涌的烈焰呼啸而去,刹那间将所有的尸体围绕住燃烧起来,片刻之后已是只剩下了飞灰,而此时青衣男子也轻飘飘地落回到地上,他强压下喉间涌上来的血腥味,平稳住全身的气息。 湖水重新变得平静,岑方城仍旧是一片静寂,只是少了那么些诡异和仇怨,自然也早没了繁华和喧嚷。 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第十八章 问刀问人又问心(四) 麟牙山脉横亘在南境和西境之间,是奇星岛上最为绵延高耸的一段艰险路途,盘戈带领着五百轻甲士兵小心谨慎地绕过山林中随处可见的荒蛮和枯杂,护卫着走在队伍中列的几位身穿素色短衫的儒士,他们一路从西北两境的交界处而来,翻山越岭日夜兼程,终于堪堪望见了南境几座城池模糊的身影。 盘戈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过身说道:“大家再坚持一阵子,天黑前应该便可到南境的城里去了。”队伍众人无声地点点头,然后便继续赶着路,连着那几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儒士也没有二话地紧紧跟住队伍前行。 盘戈看了一眼那几人不由得感慨一声:魏先生不愧是曾宰执朝堂五十年的大人物啊,在奇星岛倾覆之下挑选教导出来的读书人还皆是如此坚毅心性,我奇星岛何愁不兴啊。 盘戈是如今那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座下十大将领之一,曾在魔君覆灭的奇星岛前朝官拜上将军,本该冲锋前线的他却被委派护送几个读书人前往南境,得到命令时其实内心百般不愿,但在得知魏先生的计划和见到这几个神色坚毅的读书人后,盘戈便再毫无怨言地接下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他心里知道魔君如今依然势大,陛下和魏先生想要一举重夺天下便要尽力聚集起全部的力量。 就这么想着魏先生临行前的安排,盘戈带领着手下和儒士们来到了南境泗阳城下,只是一路小心翼翼的他们却发现城门洞开,百姓们都在走在街道上,脸上扬着笑向城池正中央汇聚而去,全然没有鬼门关统治下生息黯淡的模样,盘戈与众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入了城去。 这全副武装的五百将士自然吸引了许多目光,人们纷纷让开路来,于是盘戈领着人一路走到了城中一处简易搭起的木台下,他们抬头便看见了张扬飘摇的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降魔殿”三字,还有一个青年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旗帜之下,与身边人说着什么。 看见了盘戈等人,冀央走下木台问过风尘仆仆的众人来自西境之后,便和身边人交代几句继续召开大会商议泗阳城重建事宜,这才带着众盘戈一行人来到一旁小院中。盘戈让五百甲士都候在外头,自己领着几个心腹和几位儒士随着冀央走进小院。盘戈看着小院内外来往的许多人,想来是那所谓“降魔殿”的临时议事所在,思索一番终究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打败了鬼门关的恶鬼?” 冀央笑着沏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有一位上天派来的英雄斩杀了南境所有的鬼门关恶鬼,我们只不过是张扬旗帜追随其后罢了,这些都是南境各大城池城中身怀武艺或曾参军入伍的有志之士,我们今日便打算离开南境前往其他地方,汇聚起全天下的力量,跟随那位英雄一同踏破魔宫。” 盘戈有些疑惑问道:“英雄?” 冀央抿了一口茶点点头:“是的,英雄。只知名姓,不知来历。我们称他‘地藏顾枝’。” “地藏?” “镇守地狱尽头的地藏,执掌伏诛天下鬼恶的权柄。” 盘戈沉默着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开口说道:“其实我等此次前来也是为了聚拢南境势力一同攻入北境魔宫,如今既然南境鬼门关尽皆被破,倒不如就此举起奇星岛大军旗帜,广纳天下有志男子为国而战。不知冀央少侠意下如何?“ 冀央似乎愣了片刻,虽然经过了这两月有余的时间,他也慢慢适应了统帅降魔殿的身份,但如今竟是要他领着南境的同道之士参军入伍,他不免有些犹疑起来,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盘戈,目光坚定说道:“盘戈将军,冀央不过一介布衣之身,恐怕难以担当统领军队的职责,不过我降魔殿成立伊始便打定主意要为天下挣一份太平安康,我等武夫虽然做不来冲锋陷阵的大事,但在大军后方扫除一切魑魅魍魉却是义不容辞。不如这样,就由我降魔殿帮着将军在南境收拢军队,集齐所有力量追随皇帝陛下反攻魔宫。” 盘戈转过头看向身后几位儒士,事涉天下大局盘戈也难以自作决断,几位儒士起身向着冀央拱手行礼,斟酌着说道:“此事重大,还请容我等商议片刻。”说完,几人便和盘戈走到院外。 盘戈问道:“几位先生有什么打算?” 儒士中年纪较大的一人沉吟许久之后说道:“魏先生的意思本就是要收拢起南境的所有力量,让百姓们都知道如今皇帝陛下已然归来,重夺天下指日可待,而若是能够组建军队支援前线那就是最好了。现在南境鬼门关尽破已无阻隔,不若我们就与冀央和降魔殿合作,一来他们一路走过所有城池早在百姓心中有了地位,如此有助我们招募军队、稳定人心;二来他们都是有着不俗武艺傍身的江湖中人,若是入了军队恐怕反倒容易生事,而若是护卫后方扫除隐患却也是一道利器。所以我们便不如与冀央和降魔殿合作,聚集起南境的力量支援陛下,一举踏破魔宫。” 众人都不由得点点头,明白这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于是又在商讨了一些具体事宜之后走回院中,在盘戈的率领下正式与冀央达成了合作。 在接下来的数月时间中,降魔殿带领盘戈的手下分成三只队伍走遍南境所有城池,昭告着陛下重返奇星岛反攻魔君的消息,又张榜告示征兵事宜。备受鬼门关压迫的百姓们看见了太平的曙光,于是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前来报名参军之人数不胜数。 数月之后,日后战无不胜的十万南军在大将军盘戈的率领下前往了北境主战场,壮大了奇星岛大军的熊熊烈火,燃烧着北境魔君的大军。当初从西境随行而来的几位儒士却留在了南境的城池中,与降魔殿一同重新组织起南境的管辖,慢慢地修养生息,等待天下重得光明的那日。 冀央在盘戈全面统辖南境不久后便带领降魔殿中的几位心腹,重新踏上了追随“地藏顾枝”扫除天下魑魅魍魉的道路。 少年离开岑方城后便一头扎进了山林间,他的神色中第一次出现了茫然和无措,他好像突然之间失却了所有的气力和本事,只是麻木地赶着路往东境而去。 终于在不知不觉走了一天一夜后,少年倒下了,他躺在溪边抬头望天,睁着眼神色空洞。 日落星移,漫天的繁星闪烁在少年的眸子里,斑驳着折射出纷乱的光。少年坐起身来,专注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深沉夜幕,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有过地开始疯狂的思念,这几个月以来,他虽然时常想起赋阳村里那恬淡舒适的日子,可却没有过如此刻骨的挣扎和难以忍耐。 他无比地想念起赋阳村青潋山下那座竹屋来,往日岁月里的种种涌上心头,仿佛一瞬间抽离了他所有的知觉,他只觉着自己又成了当年那个睁开眼来什么都记不得了的孩童,畏怯又好奇地躲在先生的身后打量着世界,可是现在身边没了先生,他又能躲在谁的身后,慢慢忘了害怕和踌躇呢? 少年的眼里抹不开水下的那一幕,他忘不掉,他知道鬼门关的恶鬼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但他却实在没有亲眼见过那么多的尸体。他在岑方城里走了许多天,他见着城里那好似只要一晃眼就随处可见往日熙攘和繁华的街巷,他没有想过这样的一座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最后只变作模糊不清的尸骨躺在冰冷湖底。 少年低下头,拢起双手覆在头顶,他突然觉得世上一切都黑暗极了,仿佛心里有盏灯在慢慢熄灭黯淡,他不知道自己再走下去会不会也难逃一死。他想回去了,躲在竹屋里,躲在先生身后,就可以装作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可以不管不顾世上的一切。 不知为何,少年几乎就要转身离开,再不管世上的苦难了。可是脑海里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顶天立地站着,四周都是燃烧的熊熊烈火,还有无数的残肢断臂和汇聚成了河流般的鲜血,那身影就那么站着,隐隐约约地伸出了手,然后,少年便清醒了过来。 少年扑到溪边,月光下,他看着披散长发下自己的双眼,他咬着牙,细细解开脑子里繁杂的思绪,只念起了少女清澈的笑,他不知为何就慢慢心神宁静下来,他又想起了那个滂沱的雨夜,想起了自己初初遇见少女的那一刻,那柔弱澄澈的眼眸和莹白如雪的纤细双手,少年突然就无比清晰地知道了自己身在何方,又所为何来。 他要为了这世上所有的美好涤荡邪祟,他要珍藏住那抹动人的清澈始终如初,先生教会自己学着找到内心所在,魏先生教会自己学着看这世间,而少女也在每一日每一刻中教会自己变得坚定。少年看着溪水中的自己突然笑了起来,他慢慢笑得十分嚣张肆意,昂起头,在深夜的山林中放声大笑。 少年站起身,他想着自己与先生的约定,想着临行前少女的那双眼,他无比坚定地低声说着:“等我回去。” 站在少年身后远处枝头的青衣男子收回挡住傅庆安的手,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而傅庆安也从男子拦着自己冒然前去防止少年走火入魔的动作里,察觉到了一些非同寻常之处,似乎在那一刻始终面色沉静的青衣男子心中有激荡的心绪再难抑制。 第二日,少年又开始了赶路,他走了一个月才穿过了这横亘东南两境的山脉,走进了东境祈业城中。 在接近城门时,一只苍鹰掠过天边,为少年带来了一管竹筒,少年拆出其中的信件来,仔细地看着其上对于祈业城中那位列第六的鬼门关恶鬼的介绍。末了,少年看着落款处熟悉的“醉春楼”字样浅浅笑了,然后将信件在指尖碾做碎屑散在风里,衣摆摇曳着潇洒肆意走进了城去。 这是一座看起来没有压迫和邪恶的城,百姓们像是十年前奇星皇帝治下时一般安居乐业,与外界那些备受鬼门关恶鬼荼毒的城池格格不入,少年看着眼前一切,视线深处却没有丝毫宽慰和放松,反而有着深深的怜悯和悲哀。 这是一座失了魂的城,所有人都以为那座高耸立在城池中央的楼阁供奉着上天委派的神灵,他们每一日都在黄昏时虔诚地跪伏在楼阁下,歌颂着神灵的英明和对于生命的恩赐。 少年来到看着犹如一柄指天利剑的楼阁下,看着日光西斜时百姓们渐渐汇聚而来,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他取下背后的长枪立在地上,第一次将竹鞘握在手中,他昂起头看向打开了窗的楼阁中某处,一声喊,响在所有人的心底:“下来!” 于是楼阁摇摇欲坠地摇晃起来,震落无数烟尘,恶鬼的脚步声在楼里慢慢传出,一步一步带着沉闷的声势,百姓们跪伏在地俯首虔诚,恭迎着神明的降临。 少年走到楼阁前的高台上,手指落在手中竹鞘前端,掌心轻轻抵住了并排放着的刀剑,然后指尖落在了剑柄上。他看着一声素净长衫的恶鬼从楼里走出来,握着剑,仙风道骨。 少年冷笑一声,他的右手搭在竹鞘上,缓缓地拔出剑来,如水的光华绕着少年流淌,在红色的赤霞下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少年剑指恶鬼,朗声道:“吾师韩世,有一剑神隐。” 话音落下,天地间便亮起了光来,一点一点连成线,仿佛有雨落下,丝丝缕缕,缠绕着蔓延向恶鬼,而那恶鬼也早出了剑,他清楚地感知到对面少年骤然攀升的气势和剑意,那是几乎难以直视的锋芒。 剑雨洋洋洒洒地落下,恶鬼揽剑若提笔,在半空里泼洒出声势浩大的“封”字,竟是轻而易举地停住铺天盖地的剑雨,而后恶鬼一步踏出,提剑前掠,刹那间无数身影充斥在少年眼中,慢慢失了恶鬼的真实所在。 少年没有丝毫慌乱地握着剑向后退了一步,只是一步却就妙到毫巅地避开了横斩而来的剑芒,而后少年持剑凌空而立,一剑动风云,搅着漫天云霞滚做一团,骤然压下,然后瞬间变作了遮遮掩掩的无边雾气,笼罩住整座高台,恶鬼却无所遁形地清晰显现在少年眼中,于是两柄锋芒毕露的长剑终于实实在在地碰撞在一处。 少年腾挪闪烁的身影带着剑划出眼花缭乱的深刻痕迹,而那恶鬼就化作风雨不动的磐石接下了所有剑招,短短三十六招之间少年就使出了截然不同的五种剑法来,若不是恶鬼以不变应万变,恐怕此时早已乱了阵脚战败身死,可是此时恶鬼也不过神色沉重些许,却没有分毫慌乱。 少年知道再如此试探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用处,所以他慢慢抽出身来,竟是收剑回鞘。 长剑入鞘,清澈的剑鸣声回荡不息,恶鬼看着少年手中那彻底没入鞘中的长剑却生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退缩,他突然觉着自己好像被什么凶厉的野兽盯住了身形,他没有犹豫地便抛出剑去,双掌相合,眨眼间,无数的剑影就布满了半边的天,点点寒芒犹如星光闪烁,落在眼中扎在身上,通体生寒,痛苦难耐。 少年只是置若罔闻,他知道恶鬼也终于拿出了最终的本事来,于是彻底放松了心神,只是出剑。他缓缓拔出长剑,剑鸣声愈加清澈悠长,随着这声响,少年身后竟模模糊糊地立起一个虚影来,同样是左手提鞘,右手持剑。三尺青锋全然出鞘,划破了天光,穿过千山万水。虚影抬手,面对着漫天剑影,只是一剑斩下,世间一切支离破碎,锋芒占据了天地。 神隐一剑,不见神明,可见众生。 恶鬼支离破碎地散作漫天的血雾,少年收剑入鞘,看着高耸楼阁裂做碎片砸落,然后转身穿过目光逐渐清澈的百姓,出了城去,前往下一座城。 少年走了三日来到言封城外,于城外便见着了那手握长刀神色冷峻的恶鬼。少年抽出竹鞘内的刀来,然后在骤起的风和纷扬的雨里,奔着与恶鬼撞在一处。 雷电在那一刻划破了天,勾勒着半空中那两道身影。 然后,少年便败了。 一抹青衣带着少年远去,只留下恶鬼在一杆长枪之前一退再退,重新入了城去。 少年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抱着自己的那人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迷茫地开口问着:“我,为何败了?” 青衣男子面无表情地回道:“你该问你自己。” 少年听着这话,彻底昏了过去,只在隐约间听见了先生那温和的声音和少女急切的呼喊。 少年似在梦里一般。 第十九章 以你之姓生我名(一) 夜幕下的叶符城外,一座低矮的山坡上起了一阵寒冷的风,青藤拢着袖子面色沉凝站在原地,看着重重守卫下仍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前的黑衣人,冷声道:“大人真是好手段啊。” 那黑衣人低笑一声回道:“青藤殿下也不必每次都做这样的试探,我们既然已是合作了,我便不会做什么对殿下不利的事情,殿下大可放心。” 青藤哼了一声,嘴角却露出笑意问道:“不知道这一次大人为我带来的又是什么安排?上一回打听光明皇帝是否已经重新执政朝野的事情,你们答应给我的东西可还全然没有影子啊。” 黑衣人的面容神色都隐在蔓延漆黑阴影的兜帽下,只有阴恻恻的声音笑着说:“呵呵,殿下莫急,先前殿下的消息可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了殿下。这一次,我们便是来完成与殿下的约定了。” 青藤听着这话,向着黑衣人走近了几步,声音带了几分急切:“可是金藤岛那边有了动静?” 黑衣人微微抬起头头,藏在兜帽下的双眼视线似乎在直视着青藤,语气平静说道:“殿下应该不只是要来问我们这些事的吧,为金藤皇帝陛下下毒这事您可是暗中帮了太子殿下不小的忙。嘿嘿。” 青藤收敛了伪装出来的神色,退后几步声音平稳说道:“那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为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黑衣人嘿嘿笑着,说出的话却是足以让人面色大变,他缓缓开口:“二皇子殿下两月后将会起兵谋反,届时早已得了消息的太子殿下会直接出手伏杀二皇子殿下的几位心腹,借此掌握金藤岛的半数大军逼宫金藤皇帝陛下,而殿下到时就可带着解药去见陛下,至于最后让位的圣旨上会落下谁的名字,就看这两月殿下您在朝野上下能有哪些布置的手段了。” 青藤一时间竟是有些愣了,他没想到黑衣人和他背后的势力居然真能做到这种地步,轻描淡写地左右一国皇子决断,搅动风云,将自己抬上那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王座,青藤沉默许久之后才哑着声开口:“你们做到如此地步,到底为了什么。” 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低声说道:“殿下莫要忘了当初的谋划就好。” 青藤猛地身体一抖,他想起了当初黑衣人第一次找上自己时说的话,心下不知为何夹杂了畏怯和恐惧,但又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冲动和期盼:若是事成,那可就是真正的千秋大业啊。 青藤抬手回礼,沉声道:“只要大人别忘了当时约定就好。” 黑衣人点点头,然后便身形一晃不见了踪影。青藤在山坡上站了许久,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才转身悄悄回了城。 青藤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清晨的寒气渗入身体之中,却无法浇熄他心上燃起的火焰。他等了这么多年,甚至为了避开其他皇子的猜忌躲在光明岛三年,不敢轻易踏足金藤岛,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这些年因为有了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帮着他悄无声息地笼络金藤岛上的势力,终于借此能够在如今金藤皇帝垂垂老矣的格局下,成了一道足以惊诧那两位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皇子的无理手。 今夜那位黑衣人带来的诸多消息,都预兆着隐忍已久的青藤马上就要得到他梦寐以求的皇位,虽然还要在这奇星岛装模做样上个两月左右,以免他那勾心斗角惯了的两位皇兄察觉端倪,但忍耐了近十年终于看见了未来的曙光,青藤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冲动,仿佛世上一切都尽在把握,他想着什么,露出一抹笑来,泛起暗沉沉的涟漪。 城外一处荒山之上,为青藤带来金藤岛诸多风云大事的黑衣人骤然显出身影来,他跪在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身后,低声说道:“禀告大人,已告知那青藤可以着手安排了。” 中年男子抚摸着手指间的一只碧玉扳指,点点头说道:“嗯,希望他不至于太过蠢,连这种已经铺好了路的安排都不会走。” 黑衣人疑惑问道:“大人,属下不明白,这青藤比起那金藤岛上的二皇子和太子都要弱上不少,为何主子会选了他?”男子冷笑道:“傻子能够省去太多麻烦。” 黑衣人有些明白过来,随后他想了想又斟酌着问道:“为何主子只让咱们与金藤岛合作,虽然现在金藤岛已顶替奇星岛为了次席,但奇星岛毕竟底蕴深厚,咱们又早有安排,为何……” 那个中年男子冷着声叱道:“闭嘴,主人要的是万世千秋的大业,如今奇星岛已经按照主人的计划走入正轨,不必再拉下水来。” 黑衣人在突然压迫而来的威势下瑟瑟发抖,不敢再擅自开口,许久之后,他才听见男子说道:“走吧,咱们该去其他岛屿了,这奇星岛看来已经按着主人的安排走的不错了。” 话音落下,站在山崖上的两人便消失不见。而这样无人听闻的言语交谈和暗流涌动,在汪洋之上的许多岛屿内都在无人察觉中悄然演化。 清晨朦胧的微光里,栗新带着学堂里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走出赋阳村的大门,走向不远处麦浪滚滚的旷野,孩子们在前头跑着跳着,栗新就紧紧跟着,时不时笑着出声提醒两句,免得磕了碰了,回家又得挨骂。 孩子们似乎对于这种出行早已熟识,在齐腰的麦田里奔向远处一处倾斜的缓坡,然后一如往常地发出惊叹。栗新走到缓坡之上,抬眼望去,紧窄山峡沿着陡峭石壁一路延伸,然后猛地点起光来,摇曳着波澜壮阔,一片汪洋撞入眼中,无尽开阔。 栗新双手握着的两只小小手掌,微微颤抖着,栗新低下头看着面容稚嫩仍留着几点泪痕的两个孩子,蹲下身将他们揽入怀里,安抚着他们今日第一次来到学堂而心中难免的悲伤和委屈,片刻后,靠在栗新怀中的女孩儿颤着声问道:“先生,大海怎么这么大啊?” 栗新望着远方那风浪起伏的海面,想了想,他抱着两个孩子坐了下来,其他还在附近嬉笑追逐玩闹的孩子们见到先生坐下便迅速汇拢过来,围绕在四周坐下,眨着眼瞧着栗新,他们知道,先生又要开始讲故事了。 栗新脸上挂着始终温和的笑意,他指着远处的海面,说道:“其实啊,我小的时候也常常来这里看一看大海,看着天空下海面起起伏伏、浪花滚滚,觉得真是好看呢,多想能再走近一点,碰一碰。老人们说大海是有声音的,我就想,是不是走近了就能和大海说话呢?我有好多好多问题要问的,为什么我们的岛屿周围都是海啊?海水都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的呢?为什么人们都说没有连在一起的岛屿?大海为什么要把岛屿都分开呢?海底深处有着什么呢,是不是有着人们说的亮闪闪的宝藏和稀世的珍宝?” 说到这里栗新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孩童时那些幼稚的遐想,他柔声继续说着:“后来呢,我长大了,有一个大哥哥问我想去哪儿,可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赋阳村哪知道要去哪啊,我想了又想,就说去海边吧,然后我就离开赋阳村去了海边。可是,大海跟我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有孩子忍不住地追问起来:“哪里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栗新板起面孔装作严肃地说道:“首先,大海不会说话。哈哈哈哈哈哈。”说完,栗新大笑出声,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如此开心的样子。 片刻后,栗新收敛了些笑意,却仍神色飞扬,接着讲述:“我走到海里面去,将头埋进深深的水里,可是我只能看见浑浊的一片,睁着眼不一会就酸涩无比。我仰面躺在海岸上,看着天空中不时有海鸟划破云层飞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很多问题。” 孩子们听得入神,就看见栗新不知为何地落下泪来,可他脸上明明仍带着笑:“我明白了什么是敬畏,什么是神圣。大海宽广无边,它不会给我们任何答案也不会做出任何解释,只是我们看着它,就仿佛躺在海底深处看这世间,起起伏伏波光粼粼,有时看不清晰,有时却又让人好似能够将所有一切都看得清楚,连同自己的内心一起都落入海面上,无所遁形。而大海总会宽容地包纳所有,所以看一看海,一切便自有答案。” 孩子们眨着眼睛互相看着,带着困惑的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就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你这小子,怎么又走了神。” 孩子们抬眼看见穿着一身素净蓝衣的年轻男子走近前来,然后一巴掌拍在栗新的头上,有相识的孩子率先回过了神,喊道:“顾哥哥。” 顾枝笑着挥挥手,孩子们都笑着站起身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来,顾枝便随意地答着,瞥见栗新站起身擦了擦眼眶不好意思地望向自己。 扶音走到栗新身边,笑着道:“你啊你,都在学堂当了这么几年教书先生了,还是学不会怎么教书啊?你跟孩子们讲这些他们哪能听得懂。” 栗新挠挠头,低声道:“我不是想着该让孩子们多开开眼界,对着这世间和内心多些了解,日后也可以少点忧虑和茫然。” 扶音看着将顾枝扑到在地的孩子们,说道:“慢慢来就好,如今世道太平了,孩子们不必带着那么多压力和顾虑,开开心心地学些东西,总会记在心里去慢慢理解和感悟的。” 栗新点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问道:“诶?扶音姐,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光明岛读书吗?” 扶音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村门外的车队,说道:“跟着学院来奇星岛历练,读了书学了东西也总要动手练练才能发挥用处。” 栗新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们怎么会回来赋阳村,还有顾大哥怎么也回来了?” 扶音摊开手有些无奈道:“他非要跟着,我们就想着从赋阳村出发,然后绕过东境去。” 栗新露出笑,目光中带着促狭地看向顾枝。 顾枝从孩子们的团团围绕中脱出身来,跳到扶音身边直视着栗新的目光,满是挑衅的意味,仿佛说着:对对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怎么了。 栗新再次在心里骂着这个性格千变万化的大哥,感概这家伙怎么能这么快就把当年那种高人气态抛却得一干二净,像个孩子似的就知道粘着扶音。栗新无奈地收回视线,说道:“先回村里去吧,魏先生回来了。” 扶音点点头,回头看了眼和孩子们做着鬼脸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顾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孩子们跟在三个大人身后走回村里去,路过正在村门外安营扎寨的车队,孩子们好奇地左右张望,栗新则眼露疑惑地看向扶音,扶音说道:“车队里人太多了,住在村外就好。” 栗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几分谨慎地让孩子们不要乱跑,回了村里。 赋阳村中央一处宽广的平台上,青藤领着几名护卫和神药学院的一众学子站在前方,与村长说明来意之后,青藤便转身面对汇聚而来的村民们,高声道:“诸位,我等自光明岛神药学院而来,此番历练只为走访奇星岛各境为百姓们消解病灾,接下来几日我们都会住在村外,大家如果有什么不适皆可来问诊。”说完,青藤向着平台下的百姓们拱手行了一礼。 青藤抬眼看向深藏在这深山之间的赋阳村村民,却十分意外地没有看见对于来自光明岛之人的好奇和对于义诊的欣喜,村民们只是看了看,然后便走回家去拿起农具和针线,各自干活去了。 青藤皱了皱眉,村长走到青藤身边,笑着说道:“青藤公子不要介意,赋阳村久居深山少与外界交涉,难免在礼节上会有不太周到之处,见谅见谅。走,先到老夫那去喝几杯茶吧。” 这时,村门处却响起一阵喧哗,青藤抬眼望去,就见刚才还无动于衷的村民们都围绕在顾枝身边,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青藤的双眉皱得愈加深沉。 村长看着远处与村民们亲切交谈的顾枝,他的眼中也满是笑意,却只是仍伸手引着青藤和神药学院众人前往家中去。 顾枝看着热情的村民们,开始感觉到太阳穴隐隐作痛起来:完了,看来今天是别想安宁了。 这不,李家的大婶又伸出大手来上下摸着,还不停念叨着又瘦了;张家的大爷抽着旱烟,吧嗒吧嗒地含糊不清说着什么;林家的三兄弟又满脸期待地凑上来,问着城里的新鲜事;还有远处不敢挤入人群的几位娇滴滴的小姑娘,羞答答地望过来。 顾枝打了一个寒颤,不敢看向身旁扶音和栗新的双眼,竭力避开那些深藏的大恐怖和调侃,顾枝灵活地摆脱开人群,拉着扶音往不远处一间宅子跑去,嘴里喊着:“魏先生喊我呢,我先走了啊。” “诶”李家大婶喊起来,“刘老头说今晚让你们上他那吃饭去。” 旁边有人打断李大婶,喊道:“什么刘老头啊,那是村长。” 李大婶不满地顶撞回去:“什么村长啊,那老头每天就知道抽烟喝酒,哪做过什么正事。” 不敢理会村民们叽叽喳喳吵闹的顾枝应了一声之后便跑进了宅子里,合上门,顾枝转过身看着面前陌生的老者,愣了愣,与扶音对视一眼之后行礼问道:“这位老先生,请问魏先生可在家中啊?” 老者眯着眼笑着不说话,不远处的屋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客气啊。” 扶音低头笑了笑,顾枝无奈地摇摇头,与老者再次行了一礼便和扶音走进屋里去了。 顾枝仔细回想着,却发现自己似乎很少走进屋里,以往的每一次魏崇阳都会坐在树下云淡风轻地喝着茶,等待着院门被推开,然后摆出棋盘或笔墨,消磨掉许多时光。于是屋里的黑暗不知为何便将顾枝团团包裹了住,莫名的寒气笼罩而来,唯一的烛火忽闪着,照不进人的心里。 顾枝突然觉得一切都陌生起来,不是因为浓郁的药草味也不是因为遮蔽了所有天光的木窗,而是那个记忆里始终挺立站着的高大背影此时却只是躺在床上,裹在被褥里,露出温和却衰弱的笑。 魏崇阳看着携手走进来的少年和少女,浑浊的目光迷幻起来,似乎时光在这一刻便穿越了无数年月,又是当时初见。 顾枝晃了晃脑袋,暗暗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猛地攥紧扶音微微颤抖的手,走近了床边,坐在魏崇阳身旁。魏崇阳撑着坐起身来,他看向扶音,柔声道:“扶音,听说你到光明岛去读书了?” 扶音沉默着点点头,魏崇阳停顿了片刻说道:“光明岛啊,真是好久没去过了,不过应该也是再没什么机会了。呵呵。来,和我说说,光明岛如今又有了什么不同了?” 扶音看了看身边的顾枝,魏崇阳察觉到两人视线交错间流转的低落情绪,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他们面前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毕竟,都不再是当年的孩子了啊。魏崇阳握住扶音的手,说道:“别怕,我还能再撑一段时日的。” 顾枝看着魏崇阳的双眼,绷着脸不说话,他站起身走到屋外去,魏崇阳瞧着少年与记忆里不再相同的高瘦背影,没有多说什么,他点点头安慰扶音,说道:“我没事的,来,说说光明岛吧,我真的也快忘了那是什么模样了。” 扶音伸出手反握住魏崇阳的手腕,细细地说着光明岛那些旷世惊人的举措,魏崇阳便安安静静认真听着,入了迷,忘了神。 顾枝走到院中,他走近坐在树下煎着药的老者,行礼之后蹲下身,问道:“老先生,您是……” 老者拱手回礼说道:“顾公子,老奴只是老爷的家仆,当不得公子的先生二字。” 顾枝露出笑:“家仆?以魏先生的脾气,恐怕是不会这么想的。” 老者扭过头看了一眼屋里,眼中显出追忆来说道:“是啊,老爷总是将手下人都当作家人一般来看待,可我们只不过是些没什么见识的低贱之人,能够服侍老爷这样的大人物就足够让人眼红艳羡了。只有老爷却从不看低我们,还教我们习字读书,可惜也就因为老爷这种性情,当年才养出了那么些因了老爷失势就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人来,唉。” 顾枝见老者也打开了话匣,便干脆盘腿坐下,与老者聊起魏崇阳这些年来的经历和遭遇。 于是时光就在午后微暖的风里吹拂而过,无声无息地流逝着,有人坐在树下说着当年的过往,有人躺在昏暗的屋中听着年少的憧憬。 第二十章 以你之姓生我名(二) 当日光开始向着西面落下,魏崇阳闭上疲惫的双眼在老仆的照顾下沉沉睡去,顾枝与扶音悄声地离开,按着熟悉的路,走上回家的方向。 夕阳下,青潋山朦胧起来,闪烁着的迷离云雾轻柔披落,狭小的山路上,比肩而走的小小身影在伟岸的天地间那般渺小。似乎未曾如何变化的面容,依然柔和得让人觉出岁月的安好,少女指尖的风铃轻轻晃动着,清脆地哼着熟悉的歌谣。 安静摇曳着涟漪的浮山湖始终倒映出那座竹屋的影子,石子沉在湖底深处,尖利的棱角磋磨着屋檐的凹凸,于是一切扭曲模糊起来,让人几乎就要忘了记忆里的模样。 可是记忆里的一切其实早就已经远去,随着最后一捧黄土落下。 竹屋没有等来熟悉的主人,因为脚步声消失在了密林的深处,细细碎碎的声音刻意地压低着,似乎害怕因此惊扰了何处的宁静。顾枝和扶音越过绿草织就的围栏,沿着铺满光滑白石的小路走到了尽头,而那座早就习惯了等待的石碑却只是无话可说,或者说,也只能选择了不语不言。 扶音站在顾枝的身侧,她静静听着黄昏中升腾而起的寂静,终于在刹那之间察觉到了那一种熟悉的感觉,那种伴随着在海面上摇晃倾斜的不安和畏怯,那种远远望着熟悉岛屿就会不由自主蜷缩起身体的寒冷。 书上说,近乡情怯。 泪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模糊了视线和所有的思绪,扶音松开了顾枝的手,双手攥起抵住心口跪倒在地,那种巨大的痛苦和悲伤又再次于一瞬间掌握住了心脏的跳动。 死亡,如何叫人释怀? 顾枝站在原地沉默着,他看着无字的石碑不知所措,似乎连追忆都只能落在空处,也许这也是当年那人在遗书上安排时就想到的了。时间总是会轻易地消磨掉曾经念念不忘的东西,什么都不留下也就抹去了一切的痕迹,如此就相隔生死两两相忘。 可是,那许多年的斑斑种种叫人如何能忘? 你说呢,先生? 顾枝弯了身子,跪在扶音身旁,双掌抵在额头俯首行礼,就那样埋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肩头在微微耸动,似乎已经长大了的少年唯有在此天地辽阔万物寂寥的密林深处,才敢放肆所有的心绪和情感掌控气力与心神。泪水从眼底涌出,渗入碎石的缝隙之中,顾枝的嘴角微微颤抖,没有言语传出,却仍奋力地想再听到一句回应。 没有回答。 只有山间的风和闪烁的星,又可曾记得那个早生白发的故人? 故人姓顾。 每一座岛屿掌握的海图之上,光明岛始终位于正中,与位于东侧旭离海域的奇星岛遥遥相对的西侧圣坤海域也坐落着一座宽广的岛屿,正是岛主曾占据天坤榜前十席位长达一百余年的承源岛。 只可惜随着时代的变迁,一代又一代浪潮翻滚着变化了世间的格局,于是各大岛屿之主占据天坤榜位置的时代被取代,随之而来的是许多让人说不清来历的天才人物,开始活跃于天坤榜的榜单之中,将许多自诩历史久远传承悠久的岛屿之主挤下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而承源岛岛主也在数十年前起便不再出现在了天坤榜中。 隔绝着万里汪洋,春日的暖意被埋葬在秋风纷飞的落叶中,不同于奇星岛此时的晴朗,承源岛在麦穗收割之后的秋末中陷入沉寂,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北燕南飞离去,似乎便带走了最后的一丝生命的柔和。 承源岛岛主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死去了。 年幼的子嗣在柳家的扶持下登基,沦为了统治的傀儡和工具,柳家借此压倒了传承数百年的李家成为了承源岛的第一世家,又以另外十大世家作为附属,开始了专权独断的统治。匍匐于柳家之下的宋家也因此执掌了宰辅的权柄,地位超然,坐拥着都城之中最为繁华宏大的其中一座府邸。 华熙坊德言路是都城旌阳之中最为宁静的一处位置,因其临近皇城,亦因为其中所住的无不是执掌岛屿至高权责的一众官宦世家,只是宁静却非祥和。 宋家的匾额以红木为底,鎏金镶嵌,巨大的黑石正门肃穆地合着,隔绝开所有的视线,也遮蔽了内里的肮脏和污秽。 年轻的刀客戴着垂下帷幕的斗笠从门前经过,目光只是望着前路,却仿佛对于深宅大院之中那些蝇营狗苟的腌臜早已看透,他在暗处缓缓扯开一抹冰冷笑意,舔舐着血腥和刻在心上许多年的苦痛。 当夜幕降临,借着世间骤然陷落的沉寂,宋家家主召集起族老商议家族的存续和扩张,宋家长孙在后宅之中享受着欲望的喷张,宋家的妇人在忽闪的烛火后勾心斗角,一道模糊的黑色影子贴着墙根跃进了宋家宅院。 一场无声无息的屠杀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吞噬了如日中天的宋家,那些藏在暗中的侍卫被抹去生命,那些往日中嚣张跋扈的恶仆被割去头颅,那些躲在背后极尽怨毒的妇人被切去长舌,然后血液的流淌终于漫到了烛火通明的祖宅。 宋家家主宋祁璋看着那个提着一串头颅走进来的年轻男子,双手紧紧攥住了木椅的把手,他强自镇定下来,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几个儿子从后门逃出去,只要有哪怕一个人逃出去,无论是家族暗藏许久的那些死士,还是借柳家威势请动军中的势力,这些后手都足以让眼前这孤身一人的少年十死无生。 可少年只是双眼紧盯着宋祁璋,提着刀的右手轻轻翻转,刀光在烛火中闪过,便又有了几颗头颅落地,于是那几个习惯了躲在幕后、藏在深宅的宋家嫡子都吓得瘫软在地,宋祁璋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往日里的放纵已经导致了家族的没落和不堪,所以其实今日的宗族议事就是打算将几个子孙都送出去军中和地方历练。 只可惜......宋祁璋再次睁开已经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少年手中提着的几个临死前还满是震惊恐惧的头颅,那可都是自己平日里最为看重的子孙啊,如今却就这般轻而易举地丢了性命。 宋祁璋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沉声说道:“你到底是谁,我宋家何处与你结下了这样的深仇大怨,竟要将我宋家满门都杀了不成?” 少年依然用着那沉静平和的双眼看着宋祁璋,那明亮的目光照得人心中那些暗藏的肮脏都无所遁形,宋祁璋瞳孔猛地收缩起来,他看着少年那有几分熟悉的双眸,颤抖着出声道:“你……你是宋漓的孩子?你是那个孽种?!” 少年笑起来,他仍带着稚嫩的脸上笑得那般纯澈,连手上提着的血腥头颅都显得格格不入,他终于开了口:“是啊,一个被羞辱丢弃、无家可归的孽种。” 宋祁璋吼出声:“你这个狗杂种,怎么敢做出这种屠杀满门的恶毒行径!” 少年甩出刀去,深深嵌入宋祁璋的耳边,尖利的啸鸣声刺破了宋祁璋的耳膜,突如其来的疼痛和震动彻底打碎了他的心神,宋祁璋无助地嘶吼着,混沌血红一片的双眼看着少年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来,俯下身在他仍存有几分感知的耳边说道:“孽种也好,狗杂种也罢,现在我来杀你了,你害怕吗?” 宋祁璋模糊的知觉里记忆翻滚着,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寒冷深夜,那个扑倒在地的瘦弱身影和怀中啼哭的孩子,他记得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亲手抚养成人的唯一的女儿,眼里带着深深的嫌恶。 少年继续说着:“你还记得你当年说过什么吗?你说啊,像这种与路边野狗苟合,还生下了肮脏子嗣的女子与我宋家再无任何瓜葛,给我滚得远远地,若是污了我的眼,可就不只是逐出家门这样的宽恕了。” 宋祁璋感受到冰冷的刀刃从背后贯穿而过,缓缓地接近胸膛,在极致的绝望和痛苦中,他想起了当年那个柔弱身影眼中的决绝和毅然,也想起了那一夜消失在黑暗里的孤单背影,天空雷电交加,大地满溢水垢,可那女子只是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去,一如当年义无反顾离家而去追逐那个意气风发的人。 宋祁璋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穿透声,血液从身前喷溅而出,生命的气息迅速流逝而去,他在死去的最后一刻似乎终于追忆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哇哇啼哭的女孩在怀里那样的美好。 少年看着彻底没了气息的宋祁璋,他默不作声地走到剩余的几个族老和宋家子弟身前,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似乎在确认什么,良久才干脆利落地削去他们的头颅,然后转身离去。少年将手中头颅都留在了祖宅之中,一把火焚烧一切。 少年走在宋家绵延宽广的宅院之中,背后是滔天的烈焰,他没有理会那些蜷曲在角落逃过一死的可怜仆从和孩子,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藏在汇聚而来指指点点的人群中消失无踪。 夜里的风吹过微微颤抖的双手,少年坐在城头喝着酒,有一个宽厚的手掌拍在了头上,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粗犷的声音,听说曾上过前线杀过几十人的黄匣子笑着骂道:“好你个臭小子,我说躲哪偷懒去了,都找不着人,原来是自己在这喝好酒啊。” 少年抬起头露出不好意思的腼腆笑容,应了一声:“黄大哥。” 黄匣子放下手中端着的两碗酒,坐在少年的身边,他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说道:“你小子这两天怎么心神不定的,整天瞎琢磨什么呢。”少年低着头回道:“没什么。” 黄匣子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嘈杂的旌阳城,说道:“听说宋家被人屠了门,现在所有的禁军都在城里搜寻着凶手呢。要我说啊,还找什么凶手,那家伙把平日里就知道欺男霸女嚣张跋扈的宋家畜生都杀了个干净却留下了无辜的孩子和仆从,这该是江湖上为人称赞的英雄豪杰才对嘛。” 少年点点头算是回应,然后便又狠狠喝了口酒,黄匣子收回视线,他拿起酒碗一饮而尽,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来才继续说道:“你打算这样什么都不说就离开吗?”少年转过头看着黄匣子,问道:“你,怎么知道?” 黄匣子嘿嘿笑着:“我看了头儿桌上的信,听说你自己申请调到征讨南蛮的前线去了。” 少年嗯了一声,回道:“反正也不是大事,走了就是了,我可不想和兄弟们磨磨唧唧地搞得好像很舍不得似的。” 黄匣子又是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头上,少年无奈说道:“黄大哥,你再这么打下去我可真要成你们嘴里的小矮子了。” 黄匣子咂咂嘴,说道:“有什么事就跟兄弟们说,没有一顿酒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过既然你想要偷偷地走那我也不多说什么。” 说完,黄匣子举起剩下的一碗酒倒在少年的身上,淋得湿透,他说道:“若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也至少来封信说一声,以后有不错的小娘子我们也不留给你了。” 少年被打湿的头发下双眼闪烁着,他笑着说:“好。” 黄匣子站起身,手掌搭着少年的头,他望向远方说道:“小子,好好活着。” 少年点点头,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转过头,夜里的旌阳城出奇地灯火通明,少年起身,将饮尽的酒壶轻轻放在墙根底下,然后转身离去。 第二日的清晨,黄匣子起的很早,他路过再无熟悉身影早早操练的门前,一路来到城墙之上,飞扬的尘沙中有少年消瘦身影混杂在军队中远去,黄匣子低低说了声:“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别再连遮掩血腥味都不会了。” 黄匣子想起昨晚浓酒都几乎遮盖不住的浓重血腥味道,似乎终于知道少年为什么能靠大人物的关系当上都城的守卫。若昨夜喧嚣了整座皇城的那件事真是如自己想象的一样,那这样的本事到哪里得不到大人物的青睐啊。 黄匣子也不再想那些自己肯定琢磨不透的安排计划,比如为什么要躲在都城的守卫之中?为什么要远去前线?为什么要藏着自己的本事?黄匣子只是看着远方道一声珍重。 再次收到有关少年的讯息是在三个月之后,一封信件和少年的死讯一同传到了旌阳城的城墙上,黄霞子沉默不语地接过信,然后一字不落地看完,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末尾的落款处,那里方正字迹写着“顾生”二字。 顾生跟着大将军童岈的五万大军奔赴南蛮战场的前线,在一场死伤数万人的战役中消失了踪影,搜寻许久都再找不到痕迹,于是也就被列入了死亡的名单。由于没人知道顾生的籍贯来历,于是死讯就随着他留下来的信件送到了都城。 对于其他人来说也只不过是又一个年轻的生命英勇战死沙场,生活依然在继续。南海边的一个小渔村也自在地过着平静祥和的平淡日子,虽然一个陌生的少年到来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声,但对于这位来去匆匆的神秘人物,人们说得最多的还是他出手阔绰地买下了一艘船以及猜测那把挂在腰间的刀是否值钱。少年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出海而去再也不见踪影,人们都说他应该是死在了随后而来的风暴之中,但擦肩而过的人生与死又与生活有何影响呢,日子依然在继续,没有什么两样。 飘摇的海面上,顾生展开手中的海图,借着太阳和星光赶路,向着奇星岛而去。 那些四处打听“宋漓”这个名字的人如果没有在生死垂危之际仍敢撒谎的话,那么自己找了许多年的那个同样姓顾的人应该就躲在奇星岛之中。 账要一笔一笔算, 人要一个一个杀。 宋家该死之人已经都亡于刀下,现在,该轮到你了。 顾生抚摸着腰间的刀,眼里深邃一片。 第二十一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一) 少年来到言封城外,风沙席卷呼啸,衣襟猎猎作响,少年握紧了腰间的竹鞘,他感到了紧张。 仔细想想,从秀栾城起,少年似乎从未战败过,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虽然其间难免有些艰难困顿,但咬咬牙也就平稳地撑了过来,可是不知为何,站在城外的此时此刻,少年感受到了失败的预兆。 失败?少年有些自嘲地笑笑,任由思绪随意地飘荡着,回到了青潋山下浮山湖竹屋旁,那里有青翠竹林在风雨里生机盎然,日落月生、斗转星移,无数的岁月在那之中似乎真如流水般匆匆而逝。少年松开莫名紧绷的双手,甩了甩,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在心里问了一句:怕吗? 在很多年前少年就得到了答案。那是在毒虫蛇蚁环伺的山林深处、那是在风雨交加的黯淡深夜、那是在不知所措的茫然绝境,少女说:不怕。 于是少年的回答就是:不怕。想到那个无论面临何种处境都能露出纯澈目光看向自己的少女,那般的坚定从容仿佛一团火炬始终燃烧在少年的心上,少年露出笑来,他好像直到此时才想明白,原来这一路走来,哪怕见过了那么多的尸体和悲戚,却只要想起她就会感到世间仍有值得留恋之处。 少年伸了伸懒腰,然后抽出刀来。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风沙模糊的视线里那个拄着刀站在城外的高大身影慢慢清晰,少年缓缓地跑了起来,愈来愈快。 言封城外站着的恶鬼也出了刀,于是剧烈的碰撞顷刻之间卷动起无边的浪潮,犹如波纹一般的深厚尘土不断向着四周散开,少年与恶鬼所站的位置竟一时间空无一物,只剩下开裂的黄色大地。 少年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 殷红的一片迅速渲染开来,恶鬼往前踏出一步,少年感到心神开始疯狂地震动着,地上染开的血液仿佛慢慢织就出一个诡异的图案来,少年的呼吸变得迟滞,手中握着的刀无比沉重。 恶鬼再一踏却是出现在了少年身后,然后挥刀砍下,少年转动手腕收刀回抵,强势的撞击敲碎了少年背上的某一块骨头,碎裂的疼痛充斥周身,少年向前扑倒在地。 恶鬼接着出刀,从上而下华丽丽地斩落,带着凛冽的刀光。少年左手撑地翻身滚动,同时手掌握着刀柄向前递出,一点寒芒遭遇开山之刃,不带丝毫保留地碾压而下,少年听见了清脆的断裂声,沿着刀柄直直撞进心中,全身的气府经脉都难以抑制都动荡摇晃起来,疼痛攥住了所有心绪。 血液沿着少年的嘴角不断淌落,少年的视线模糊起来,只见风沙被一杆系着白缨的长枪穿透,青色的身影掠过抱起自己的身体,然后一切的景物开始急速地倒退着,少年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恍惚间鼻尖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耳中传来了令人心安的醇厚声音,少年闭上了眼。 少年最后模糊的意识清晰地听到:你败了。 言封城外的一战,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始终站在远处的一道缓坡上看着,他看着少年提刀前冲,他看着长枪撕破风沙,他看着青衣带着少年远去,他看着恶鬼收刀回城,然后他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地上直至深夜。 他叫冀央,从千里之外的南境追随着那道顶天立地的身影来到此处,他放下了亲手创立的降魔殿,他离开了生养之地的祈业城,他来到这里见证了一场英雄主义表演的落幕,他感到了无数年前的那种迷茫再次笼罩住了所有的心神。 当星光布满夜空,冀央躺在了沙地上静静地看着星空,他慢慢开口自言自语:“师父啊,你说等我学会了你留下来的武学就能天下无敌,可却不是这样的啊。我打不过杀了你的祈业城恶鬼,也不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鬼门关恶鬼出手,我总是躲在后面看着那人所向披靡,可是现在,他也败了。 如果连他那么厉害的人都会败,是不是我们真的没办法再回到以前那些美好的年月了?但是徒弟好不甘心啊。 你知道吗,你徒弟我亲手创立的降魔殿现在得了奇苍皇帝的赏识,皇帝陛下在前线领兵打仗,我们就在后方为陛下治理城池、维持安稳。宰辅大人说等以后打倒了魔君,奇苍皇帝登基,我就会是朝廷一等一的大官了呢,到时候什么千居楼、新宴酒馆啊都不敢拦着不让我们进去了。 唉,你说你这老头要是别那么急着死,现在不就能帮徒弟解解忧了嘛。” 冀央的声音慢慢低沉下来,他摸了摸腰间新打的长剑,不知为何就想起了以前在师父的斥骂下练剑的模样,笨拙却执着,滞涩却坚定。 冀央在夜色里站起了身,他看着无边无际的夜幕,星星在向他眨眼,他独自对着天地轻声说道:“师父,我想试试。” 第二日的晨光笼罩而下之时,喧闹了一整夜的言封城鬼门关终于安静了下来,人们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被甩出了城门之外消失无踪,接着便是一声愤怒的咆哮和清脆的碎裂声。接下来的数月里又有无数的青壮男子被抓进了鬼门关中,然而这一次却不再是什么开凿宫殿的大兴土木,那喜怒难明的恶鬼只是命令他们日复一日地冶炼长刀,直到满意趁手的新武器诞生为止。 而被甩出城外的冀央则带着无数断裂的筋骨和四溢的鲜血跑回了祈业城,当降魔殿的手下将冀央送入医馆时,他们发现意识昏迷不清的冀央仍在笑着,不知为何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地放声大笑。 在祈业城中修养了三月之后的冀央踏上了西去的道路,成了降魔殿中在大战前线摇曳旗帜的第一正司。 赋阳村难得的宁静在一个晴朗的午后被打破,人们看见一位穿着青衣的男子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奔向了青潋山,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倒提长枪的白衣青年,他们拖着残影穿过赋阳村,人们带着震惊和疑惑地站在街道两侧看着,但却没有人跟着跑到青潋山下那竹屋中看个究竟,因为人们早已习惯了那位神医顾先生的诸多神秘,像这样生死攸关的危急局面人们这几年来也看了不少,只是不知道这次是哪一位得罪了魔君和恶鬼的英雄受了重伤。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现在正面临着生死攸关局面的就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一个孩子。 秋风急急切切地拂过繁密的竹林,奇异的青翠在这深秋里莫名地就有着直抵人心深处的力量,少女挥挥手跟先生说了一声便捧着几卷竹简跑到竹林中,屹立在竹林中央的光滑巨石上压着舒适的草甸,少女轻轻一跃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其上,听着轻缓的风声,读着书。 书上的墨字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少女低着头就慢慢地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简单的一笔一划却就那么清晰地将宏大的世界铺在眼前,少女的心神放纵在锦绣的河山之中,憧憬着乘船远洋,伴着海风看尽世间无数风景。 不知多久之后,少女才慢慢从书中抽出了神,她躺倒在巨石上遥望着云卷云舒的天空,鼻尖嗅着不远处飘来的药草香,少女闭上双眼露出了恬淡的笑意,她想到了某个人,数着时间想着那人此时应该走到了何处,又认真地想着那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少女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齐齐整整的纸条来,小心地展开然后看着那其上熟悉的名字怔怔出神,许久后少女还是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四处张望着确保没有被先生发现。揣在怀里,少女听着急促的心跳声开始了思念。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到先生手中的小纸条其实没能逃过少女的双眼,少女小心地观察着却没有随意地打听,虽然先生总是那副云淡风轻的随意作态,但是少女总不免从中觉出几分寂寥和失落来,少女知道先生这一生一定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人,然后沉默在了离散中。 毕竟早生华发。 日子还是那样平平淡淡地过着,少女跟在先生身边尽心学着所有的医术,却终究难以抑制心中的想念和回忆,直到有一天少女再次走神砸碎了一个药碟,先生终于无奈地将一张纸条塞到少女手中,而少女也终于知道了一些关于那个远行在外的少年的消息。 在那之后一有关于少年的消息传来,先生也不再瞒着少女,于是少女就得以保存了这些不带任何评语的关于少年一路行程的叙述,少女会为少年直面恶鬼而慌乱、会因少年在山里走了一月而心疼、会看着少年屡战屡胜而振奋……然后再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在先生无奈的眼神下伪装得若无其事。 每一日的时光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仔细想想少年也已经离开家半年之久了,在此之前少年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少女总是不免担心少年是否也会想家,于是心疼起来,于是一天一天地将一个人一点一点地刻在了心上。 少女睁开眼,嗅了嗅鼻子,血腥味? 少女翻身跳下巨石,目光投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竹屋,心上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少女感到慌乱和恐惧紧紧攥住了所有的心神,不顾一切地跑出竹林,看见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血肉模糊。 少女叫了一声然后紧紧捂住张大的嘴,她睁大的双眼里只剩下了那个一动不动的消瘦身影,一瞬间所有的思绪从脑海之中抽离开去,少女茫然地站在了原地。 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站在身前,少女缓缓抬起头,那双过了这么多却依旧记得清晰的苍凉双眼落入眼中,少女怔怔地听着那仿佛被无限抽离远去的声音:“顾筠呢?” 少女眼神空洞地指向远处的山林,青衣男子转身就要跑进山林中,顿了顿,男子重新看向少女,他蹲下身一字一顿说道:“他还没有死,现在我去找你们先生回来,在这之前他就交给你了。” 少女的视线慢慢聚拢,泪水在眼眶中迷离地流转着,她听到青衣男子问着:“我可以把他交给你吗?”少女点点头,然后看着男子远去的身影握起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之中,殷红鲜血淌落,少女晃了晃慢慢清醒过来的脑袋,咬着牙来到少年的身边。 看着数不清的刀伤和袒露在外的森森白骨,少女呼出一口气然后取过一旁的白布开始小心地擦拭着少年身上的伤,虽然看着少年那由于触碰到了伤口而颤抖蜷缩起来的身体直感到内心难以忍受,可少女还是双手平稳地小心翼翼,同时下意识地指使起站在一旁的傅庆安取来各种各样的药材器具。 傅庆安默不作声地听从着少女的吩咐,尽量不出错地准确迅速,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咬紧牙关的少女和一动不动的少年在这小小的一间竹屋里对抗着生命的流逝。 在山林的深处,顾筠转过身看向飞掠而来的模糊身影,他微微皱眉抿着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终于那一袭青衣直直落在了身前,沉着声说道:“他受伤了。”顾筠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去搭在谢洵的肩上,谢洵阴沉着脸带着顾筠向竹屋飞掠而去。 当黄昏的最后一抹光线隐匿在高山的背面,站在屋外的谢洵和傅庆安终于听见屋内的嘈杂声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他们转过头看着白发披散的顾筠神色疲惫地走了出来,然后走到一旁的湖边坐下沉默着不说话。屋内,少年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躺在床上,少女坐在一侧细心地照料着,谢洵在门口站了一阵,终究没有走进屋内那几乎凝滞的安静中,他默默地走到湖边坐在顾筠的身旁。 傅庆安看着黯淡天光中并肩坐着的两个身影,不知为何地从中觉出几分落寞和苍凉,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屋中那沉默的安宁,然后一掠而起独自躺在屋顶上眺望天际。 “是我错了。”顾筠突然开了口,沙哑沉缓地,“当初我不应该同意他习武的,如果就让他做一个安闲的木工住在这山里,哪怕蹉跎一生也是好的。” 谢洵看着平静的湖面,良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其实我看着他这一路走过,直面恶鬼、困顿山野,我倒反而觉得当初你说的是对的。” 顾筠转过头看向谢洵,看着那沧桑难明的面容上依旧凌厉的双眼在湖水的映衬下闪烁着光芒,他听见谢洵说着:“当初他非要跟着计瞳学刀,我是绝不肯答应的,筠哥,你还记得你当时是如何说的吗?” 顾筠收回视线落在幽深的湖底深处,低声道:“既然他是那人的孩子,那这一生就绝不可能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安安稳稳地平凡度过,他可以忘记一切,却丢弃不了血脉里的那股意气,无论我们如何遮蔽他的眼、阻拦他的脚步,但他终究是要走出去的,他的天地不会被那么轻易地禁锢,他的身上不会被戴上任何的枷锁,而他只要握住了刀,这天地又如何拦得了他。” 说着,顾筠低下了头,呢喃道:“但我错了不是吗?如果这一次不是有你跟在身边,如果不是阿音救治及时,等我赶回来他恐怕就已无力回天了,谢洵,我护不住他。” 谢洵伸出手握住了顾筠的肩膀,坚硬的突兀摩擦着掌心的温度,谢洵看着顾筠愈加苍白的长发,沉声说道:“十年了,筠哥,他已经住在这山里十年了。他可以学着自己喜欢的木工,可以跟着那些视死如归的亡命之徒修习武艺,可以躲在后面看着天下的风云变幻,这一切都是你给他的啊。如果没有这间竹屋,如果没有你,他就成为不了如今的他。” 谢洵站起身,他看着星幕织就的遥远辽阔天空,说道:“既然他决定了走上这样的一条路,既然他决定了走出山林,既然他决定了握着刀,那么无论前方如何,该受的伤该吃的苦,只有尝过了试过了才能到达他心中的彼岸。” 顾筠抬起头,突然露出了笑来:“谢洵,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啊。”谢洵看着顾筠的双眼认真说道:“不,筠哥,真正没有改变的是你。” 顾筠笑着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没有改变?是怯懦和畏缩还是固执和坚毅?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但无论如何,当初既然带着他离开那座城来了这山里,那么往后无数岁月就都与自己脱不开关系了,若他要一生安宁远离纷杂那便远远地躲在山里,可是如今他既然已经选了这最难的一条路,那么除了一如当年的跟在身后又还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他们如此的相像,一般的固执和果敢。 谢洵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他却始终觉得顾筠从来没变,仍是当初玄鹤城里最明媚的少年,将苍生的疾苦放在心上,将最难的路都走遍,然后一如初见的纯澈干净,云淡风轻的将一切一笑而过,却又把珍视的一切牢牢刻在心尖,就此寥落一生满是遗憾,而无怨无悔。 第二十二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二) 少年在三天之后终于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他睁开惺忪的眼便看见躺在床沿的柔弱身影,他挣扎着伸出手去落在那披散的发上,那熟悉的柔顺透过指尖渗透进血液之中,于是少年便终于觉得自己是还真真切切地活着,泪水难以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润湿了脸颊,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了…… 门推开,傅庆安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然后仔细说来还是第一次见面的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片刻后傅庆安放下药碗说道:“你等一下,我去叫顾先生和谢先生。”说完,傅庆安转身就走了出去,少年一脸疑惑地看着缓缓醒过来的少女,迷茫地问了一句:“他是谁?” 少女看着醒转过来的少年惊喜地露出了笑意,她伸出手抚摸着少年苍白的脸颊,开心地说道:“你醒了啊,诶,你的脸怎么是湿的?” 少年咳了一声转开脸去,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说到这里,少女似乎有些生了气,语气冷冷道:“哦,你差点就死了,要不是我,哼哼。” 少年微不可察地擦了一下脸,然后才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少女:“我只记得我好像是输在了言封城外,然后有一个人带着我回到了赋阳村,然再然后就是你和先生站在我身边,其他的我便都忘了。”少年不知道少女是在为了什么生气,但根据以往的经验还是装出了一幅十分认真的迷惑表情,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双眼眨呀眨。 少女果然再次被欺骗,哼了一声之后就将谢洵和傅庆安带着少年回到赋阳村以及自己和先生如何救治少年的经过说了出来,于是少年就真的迷惑起来了,张着嘴愣愣地问道:“等等,谢洵是谁?傅庆安又是谁?” “傅庆安是你四师父文仲甲的弟子,谢洵,是你三叔。”顾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少年双手撑在床沿抬眼看见一头白发的先生走了进来,板着面孔没什么好脸色地盯着自己。少年暂时忘了要在先生面前装可怜,他发现自己好像又有点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三叔?”少年问道,然后看着出现在门外的那个有着几分熟悉的青衣身影,伸出手指说道:“你,你是当年在山里救了我和阿音的人。” 谢洵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少年看向顾筠问道:“三叔又是怎么回事?” 顾筠说道:“我不是和你们说过吗,我以前在承源岛住过一段时间。谢洵就是那时和我结为异姓兄弟的三弟。” 少年又问:“三弟?那你是大哥还是二哥?” 顾筠回答:“我行二。” 少年再问:“那你们大哥是谁?” 顾筠怒道:“哪那么多废话,先把你的手挪开。” 少年收回视线看见自己的手还放在少女的头上,连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挪开,然后迅速岔开话题说道:“那为什么他们会救了我?” 顾筠说道:“当初你离开赋阳村之后我就告知了谢洵,拜托他一路跟着你,以防出现什么意外。而傅庆安……” 傅庆安重新出现在门口说道:“师父死之前我见了他最后一面,他跟我说他收了一个天赋卓绝的关门弟子,当时在晋岩城我见到了你的红缨枪就认出了你的身份,后来又遇见了谢先生,所以就也跟着看看你能怎么踏破十三鬼门关。” 少年听到这里嘟囔了起来:“你们这些高手都这么闲的没事干吗?我在前面打生打死,你们就在后面看热闹啊?你们要是早点出手,鬼门关不早就破了?” 顾筠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头上,没好气地说道:“文仲甲死在宫门外,傅庆安当时耗尽气力也没能救下,此时仍是有伤在身,谢洵……”顾筠看了一眼谢洵没有多说,然后他端起一旁的药碗放到少年面前说道:“赶紧喝了,要是没事了起来走两步,哪那么多话。” 少年无奈地在少女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被顾筠拎了出去,赶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去了。毕竟少女一直担心少年,足足在床边守了一夜,怎么劝都不听,现在想来也是心力交瘁,如今看着少年醒转过来并无大碍的样子,顾筠便想让少女也好好休息先。 少女离开之后,谢洵和傅庆安也暂时离去,只有顾筠独自坐在床边劈头盖脸地将少年如今身上的伤势和病情都说了一遍,少年只能老老实实地安静听着先生的数落,全然不敢开口多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修养得差不多了的少年终于能走出竹屋来到湖边,他感受着熟悉的微风吹拂过脸颊,闭着眼沐浴在秋日的天光下,然后听见了脚步声慢慢走近,少年睁开眼看向出现在自己身旁的顾筠,沉默着没有说话。 顾筠背着双手缓缓开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伤养好了就继续出去拼命?还是就躲在山里再也不出去了?” 少年低声说道:“先生,我以前只知道鬼门关恶鬼杀人无数、暴戾残忍,却不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恶,可是走了这半年我见了那么多的鲜血和尸体,才发现原来天地竟然能这样的混沌一片,叫人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和希望。”顾筠看着湖面,静静地听着。 少年沉默片刻之后继续说道:“先生,我还是想再去走走,其实在去言封城之前我就隐约觉得是要败了,可是我又觉得,既然当初走出赋阳村时就想好了要一往无前,,怎么能够轻易地就退了呢?所以哪怕差点就死了,我却也并不后悔那时的选择,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您和阿音......“ 少年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语气平静坚定地说道:“可是先生,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如果因为死亡就退缩,那我当初又为何要答应师父们承继他们的意志呢?” 顾筠转头看向少年的双眼,只是问道:“如果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跟在你身后保护你呢?如果这一次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呢?” 少年笑着说:“没关系啊,反正我本来也就不知道自己身后原来还有人在护着。至于再也回不来了……”少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悄悄走到顾筠身后的少女,然后直视着顾筠的双眼,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不管走得再远,总是要回家的啊,不是吗?” 少年歪着头看向少女,露出如同天光般璀璨的笑,少女站在微微拂动的风里,发丝凌乱地遮掩着脸上的神色,只有四目相对间流转的涟漪,细说着心意。 远在万里之外,奇星岛的大军遭遇了第一次兵败。 当盘戈率领十万南军加入战局,战线就被无限拉长,魔君座下的五十万大军被迫分散到两大战场之中,同时随着降魔殿及魏崇阳在各城池之中的治理和谋划,奇苍的威望一时间达到了当年奇星岛统治时的全盛时期,备受压迫已久的百姓们无不高歌奇苍皇帝的无上荣光,紧紧追随在伟大旗帜之下。 然而,当魔君苏醒重新降临的传闻开始席卷战场各处,恐惧和退缩慢慢占据了人们的心神,仿佛天空之上的日光都被逐渐遮蔽,只剩下了惨淡的一片阴霾,于是魔君大军的力量也似乎无限地膨胀起来,一场摧枯拉朽的战斗将奇苍逼回了西境。 持续两月之久的桑河城之战终究以奇星岛大军伤亡三万之数而落幕,奇苍被迫率领大军驻守西境华昂城休养生息。 西境盛廿城行宫之中,魏崇阳放下手中的战报陷入了沉思,他猛然间发觉到这六个月以来的连胜,似乎不过是在某一只无形之手的操控之下,而奇星岛大军的扩张和城池的收复又只是那位幕后之人的视而不见而已,想到这里,魏崇阳感觉夜里的风穿透了燃烧的壁炉渗进身体之中,他猛地站起身来,攥紧苍白的十指,在宽广的大殿之中来回踱步。 如果从逐渐麻痹心神、令人难以置信的连胜中清醒过来,便会发现在这些战役之中有许多的疑点,比如一万魔君骑兵怎么会在城中发动突袭从而将柳严城拱手相让、又比如献舫城的城主为何会被民众那般轻而易举地谋杀从而大开城门让出城池……此前种种看起来水到渠成的东西此时却都无比清晰地显露出缺陷来,魏崇阳就这么在行宫大殿之中想了一夜,直到天边有黯淡天光浮现才慢慢收拢心神。 走出大殿,冬日的寒风扑打在紧绷的脸上,魏崇阳的面容慢慢变得坚决,他挥挥手,站在一旁的侍卫走上前来,魏崇阳沉声发令道:“抽调亲卫队随我前往华昂城面见陛下,另外我要先见一见唳钧统领。” 侍卫接下命令之后便退下去安排,而魏崇阳则返回大殿之中坐在桌案后闭上双眼稍作休息。 行宫之外有一座森严的府邸,红墙绿瓦却透着股冰寒,简陋的硕大牌匾挂在屋檐下,路过之人无不心怀敬畏和崇敬地注视片刻。这座就在行宫旁的府邸,正是如今在西南两境高举奇星岛旗帜、治理城池灭绝魑魅的降魔殿。 此时坐镇降魔殿临时指挥所的正是第三正司唳钧,他正坐在堆满公文的桌案之后神情严肃,有手下战战兢兢地走进指挥所正殿,躬身行礼道:“大人,魏宰辅有请。” 唳钧放下手中关于冀央行踪的回报,抬起疲惫的视线看向身前不远处低着头毕恭毕敬的手下,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一个本应该只负责灭杀魑魅的武将,此时竟要管理起这堆积如山的公文和无数城池中大大小小的杂务,其实都怪那个做甩手掌柜的第一正司冀央和跑进北境就不知道回来的第二正司麟书。 唳钧站起身来,抓起一侧的官袍披在身上,点点头道:“走吧。”说完就跨过降魔殿的门槛,大踏步地往不远处的行宫走去。 唳钧来到行宫正殿之外,看着烛火黯淡的宽大殿堂面露肃然,他总是不免地感到恍惚,想自己当初只不过是南境一个不受重视的小小武将,因为冀央广纳天下武者组建降魔殿而毅然离开家乡,却没想到如今竟以降魔殿第三正司的身份有了如此的权势地位。 他时常会面对那堆积的公文和忙碌的手下们陷入沉思,仔细想想自己是否真有本事能担待起如此的重任。可是一切都走得太快太急,没有什么思考犹豫的空闲,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的流落使得他成了这临时指挥所的唯一指挥者,犹如一步登天般每日忙碌于城池的治理和民生的修养,此时更是得以独自面对高高在上的三朝宰辅,他长吁出一口气,跨步走入正殿之中。 魏崇阳抬头看见唳钧走入大殿便站起身来,他示意唳钧在一旁落座,然后坐在另一侧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唳钧有些拘谨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便坐在原地等待魏崇阳吩咐。魏崇阳沉默片刻之后还是开口道:“如今冀央大人在东境与鬼门关对抗,麟书大人又远在北境打探魔君情报,眼下能够解决陛下燃眉之急的也就只剩下唳钧大人了啊。” 唳钧连忙拱手行礼说道:“魏大人言重了,当初冀央大人在南境之时就曾下令命我等务必以奇星岛国事为第一要务,尽我等绵薄之力为陛下收复奇星岛而不惧辛劳,麟书大人也是因此而主动前往北境探寻魔君的下落,魏大人有何吩咐自可言明,我降魔殿必当义不容辞。” 魏崇阳点点头:“有唳钧大人此话魏某也就明说了,此时前线战事吃紧,陛下心忧北境魔君大军负隅顽抗而久战难息,不日我将赶赴前线为陛下分忧,后方城池及百姓就只能交付于唳钧大人多些劳心劳力了。”说完,魏崇阳起身拱手行礼。 唳钧连忙起身扶起魏崇阳,同时长身而跪说道:“谨遵陛下与魏大人之令,降魔殿必竭尽所能护佑西南两境的百姓安康,静待大军凯旋。” 半个时辰之后,魏崇阳终于坐上了离开盛廿城的马车,他手中握着竹简却无心阅读,虽然已然尽力将所有的安排传达给了唳钧,但仅仅依靠一个成立不足半年的降魔殿真能稳固好后方吗?魏崇阳不敢深思,因为他知道此时也只剩下了这个办法。当年的朝廷官员们大多早已死在战火之中,魏崇阳手下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协助国事,只能在降魔殿身上赌一把了。 魏崇阳眼下最为要紧的,还是亲自去到前线将自己的思虑提醒陛下,此前战局之中的诸多疑点无不显示出此次兵败也是身处掌控之下,若是再不多做警醒而只知一味进军,恐怕此后还要面临更大的困局。 忧心忡忡的魏崇阳在五日之后终于抵达了前线华昂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军营之中面见奇苍。 听完魏崇阳对于战局分析的奇苍闭上双眼躺倒在了高椅上,许久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说道:“魏先生救我啊。”魏崇阳只是躬身行礼,沉声道:“奇星岛之危,臣定赴汤蹈火辅佐陛下。”听着魏崇阳话语间的沉稳平静,身心俱疲的奇苍吐出一口气,重新点亮起双眼中的光芒,站起身来到兵图之前与魏崇阳在反复的辩证中开始了新的谋划。 十日之后,奇星岛大军转守为攻,避开魔君大军的正面冲击而选择开辟道路与南境大军所在战场相连,自此汇拢两方二十万大军正式出兵北境,开始了维持一年之久的北境之战。 而那股足以左右战局的幕后之力却终究成了难以解答的谜题,魏崇阳用尽了所有的心神也终于放弃了这场无形的对弈,尽管在那次桑河城兵败之后仍会不时察觉到那股力量的扰动,但有了防备和后手的奇星岛大军总算都有惊无险地渡过。 战场的瞬息万变足以吞噬掉无数的生命和时光,失败和胜利总在不易察觉之时袭来又离去,而身处其中的人们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挣扎着前行,因为心中的希望足够强烈,因为旗帜的飘摇足够响亮。 战场之中谁又能得片刻清明? 没有人能够例外。也许…… 第二十三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三) 幽暗的深山间模糊的身影闪烁着,莹白的月色洒落泛着寒光,有阴沉声音下令:“追上他们,格杀勿论。”话语落下,铺天盖地的黑色影子如离弦之箭,在山林树木遮掩间紧紧地贴住奔跑在最前方的那两个人。 夜里微凉的风拍打在脸颊上,刀客眯起眼咬着牙向后看去,无奈说道:“完了,这么多人,跑不掉了。”一旁神色冷峻的剑客也向后看了一眼却就不再理会,他沉声应道:“接着跑吧,能不能活下去还未可知呢。” 登山的路蜿蜒曲折,借着树木和山石的遮掩,刀客和剑客靠在一棵巨大的树干上稍作歇息,他们微微喘着气,极力收敛气息,刀客笑着说道:“虽然现在这么逃跑是有些狼狈了,不过杀了那几头畜生也算值了。”剑客手搭在腰畔的剑鞘仰头调息,应道:“你就不该贪心杀那个魔宫使者,咱们事先说好的慎重为主你是半句也没听进去啊。” 刀客扭过头看向剑客,不以为意地说道:“若是一味想着慎重,咱们又何必踏上这奇星岛魔窟来?反正是九死一生的活计,痛快些也不错。”剑客摇摇头,睁开半闭的眼,两人对视一眼,身形摇晃,便继续向着山上跑去。 半山处,魔宫大护法站在一株参天巨树之上,赤红的双瞳冷冽地望向远处跃动的两人,他背负身后的双手轻轻摩挲,长发浮动在月光里犹如寒芒。 作为魔宫代行者之一,大护法所司应是驻守宿微城,然而数天前魔宫深处却突然下了令,于是大护法便领着手下数十人来了东境,围杀传闻专杀城主的两位陌生侠客。这两人出现得蹊跷,只用了数天时间就从东境边陲杀到了东境鬼门关前,两线并进,凡是魔宫治下城主尽皆丧命,死后尸首更是高悬城门之上,向着北境魔宫的方向,无声地嘲弄着。 深不可测的魔宫大护法望了片刻便身影微动,穿梭在树冠之上,向着那二人追去。以先前的手段来看,这二人并不是自己的对手,速速将他们斩了也好快些赶回宿微城去,毕竟那反攻的奇星岛大军已然杀入北境,不知何时恐怕就会杀到宿微城下了。 山石滚落,刀客和剑客并肩顿下脚步,他们向下望去,幽深不见底的悬崖赫然就在脚下,他们对视一眼,转过身面向追逐而来的无数黑衣人,然后,刀剑出鞘。 人数的悬殊并没有迅速结束战局,反倒是各持刀剑的两位侠客身形矫健地腾挪在包围之中,隐隐占了上风,血肉横飞的山崖上,刀客和剑客慢慢地后背相抵,弯着腰略作喘息,双眼却仍凌厉地盯紧每一个黑衣人,然后他们便察觉到了有一股滂沱的气息降落在山前不远的山林中,他们看着那身影缓缓走近来,红色双瞳闪烁肃杀,他们知道,结局到了。 剑客低着声问道:“这应该就是那什么魔宫的大护法了,我们不是对手。”刀客慢慢挺直了脊背,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说道:“不打一打怎么知道。”说完他笑了起来,抖落满身气息,朗声喝道:“什么魔宫大护法,有本事就来杀了我啊,哈哈哈!” 剑客低下了头,披散长发下他似乎也露出了笑意,突然他伸出了手,几乎就要与飞掠而来的大护法碰撞在一处的刀客被硬生生扯了回来,然后两人就这么跌入了悬崖之下,穿破浓雾不见了身影。 许久后只有几声沉闷的碎裂声回荡。魔宫大护法走到悬崖边上,皱着眉看了许久,最后沉声吩咐道:“差几个人到崖下去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身后几人应声接过命令,便转身下山搜寻而去。魔宫大护法则想了想之后端坐在山崖畔一块巨石之上,闭目等待。 浓雾聚拢又消散,如此往复便模模糊糊地显出那一处昏暗山洞来。山洞外有一弯石台,此时刀客和剑客便仰面躺在其上,闭着眼似乎没了气息。片刻后,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慢慢走出山洞来,他低下头看了看躺在一处的两人,伸出宽大双手将二人握在掌中,重新走入山洞深处而去。 恍恍惚惚醒转过来的刀客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他小心翼翼扭头看了几眼,然后震惊无比地和不远处也睁开了眼的剑客对视起来,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难以置信。且不说居然真的侥幸活了下来,这个单单用手掌就能握住自己二人的庞然大物又是什么? 片刻后他们感受到了火光,于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剑,如果这个巨大的家伙是魔君座下的怪物,那么此时他们便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生死难料。剑客冷静下来的双眼深深看了刀客一眼,无声之间简单的计划便成了形,他们复又闭上眼,静静等待。 终于,怪物的脚步停了下来,然后他们便感受到自己被从掌中解放出来,滚落在了坚硬的山石地上,他们听见有人说话却没等听清,他们握住刀剑翻身跃起,一刀砍向怪物,一剑落向火堆。 宽厚手掌轻轻松松地握住了锋利的刀,而另一侧有双指并作一处停下了长剑,然后剑客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道:“怎么,这才几年就连师父都不认得了?” 剑客楞在了原地,他看着眼前仍旧是一身简朴布衣打扮的中年男子,低声惊呼:“师父?” 刀客闻言也停下了正要继续前行的长刀,脖颈间的衣袍被巨大手掌拎起,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被扔在了剑客身边,他脸带疑惑透过火光看着那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视线落在身边的剑客身上,断断续续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挥挥手示意巨大怪物走到身边坐下,然后看着刀客说道:“在下黄草庭,这位是在下……友人”说完黄草庭向着一侧指了指,巨大怪物低声音沉说道:“在下武山。” 剑客不敢怠慢,连忙回了礼,拱手说道:“见过师父,见过武山前辈,在下于琅。”刀客迷迷糊糊地也学着行礼道:“在下周厌,见过两位前辈。” 坐在火堆旁不久,听着黄草庭和于琅的叙说,周厌才终于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系。黄草庭数年前曾受于琅家中长辈所请前去传授武艺,在于琅出师之后便离开于家不知所踪了,数日前黄草庭和友人武山一同来了奇星岛,目的不言而喻,刀客呢喃道:“破灭魔君。” 黄草庭点点头,然后看着山洞外慢慢明亮起来的光芒,问道:“我且问一句,你们可还要往魔宫而去?方才我扔了几颗石子下去,那些追杀你们的人虽然会搜寻一番,但想来也就当作你们已经粉身碎骨了,你们大可就此离去,不再踏足奇星,但……” 于琅没等黄草庭说完便说道:“师父,我们既然下了决心要来奇星岛便绝无就这么离开的打算,不到魔宫之前去看一看,如何甘心?”周厌点点头,也语气坚定地说道:“奇星岛如今民不聊生,我们又岂能因为畏怯而就此离去?此行哪怕十死无生也无怨无悔。” 黄草庭挥了挥衣袖吹熄火堆,然后站起身来说道:“那就走吧,杀回去。”周厌看了看于琅,无声问道“你师父打得过那个大护法吗?”于琅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说道:“走吧。” 然后一行四人走出山洞,在微熹的日光下不见了踪影。当他们再次行走在东境的城池之间时,魔宫不可一世的大护法早已身陨在了山崖。 西北两境的交界处被浓重的灰色阴霾笼罩,血与火交缠燃烧着,灼热的气息仿佛巨大的手掌紧紧攥住了身处其中所有人的心神。重重营帐深处,烛火跳动在魏崇阳疲惫的面容上,勾勒出纵横沟壑间的沧桑和疲倦,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堆满纸卷的桌案之后站起身来,走到布满许多标记的战局地图前,拂须沉思。 深夜里远处的金铁交鸣之声仍不时响起,即便深居营帐护卫之中,魏崇阳依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战局的紧张和残酷。陛下也亲征前线长达数月有余了,然而对于战线的推进却并没能有太多助益,魔君大军展现出的狠厉和执着,竟硬生生靠着人数的优势筑起了坚固的血肉防线。奇星岛大军好不容易才布置妥当抵在最前方的几座城池,甚至差点重新落入了敌手,据这几日的回报来看,陛下倍感心忧,苦无破局之法。 魏崇阳在地图前看了许久,却仍未能琢磨出足以改变战局的策略来,这时有护卫在营帐外禀告道:“大人,冀央指挥使求见。”魏崇阳转过头,低声念道:“冀央?”他沉默片刻后回道:“传。” 护卫领命退下,待魏崇阳重新坐在桌案之后,冀央便掀开营帐的布帘走了进来,他单膝跪下行礼道:“冀央见过魏宰辅。” 魏崇阳虚抬双手示意冀央起身,然后带着浅淡笑意问道:“冀央大人怎得从东境回来了?那位,如何了?” 冀央拱手回道:“大人说笑了,冀央身为朝廷命官却躲在战局前线之后毫无建树,近日愈加感到愧对陛下和魏大人提拔之恩,于是快马加鞭赶来了这前线,望能为陛下和魏大人有所助益。” 顿了顿,冀央才继续说道:“那位,不日前败在了言封城外,生死不知。” 魏崇阳听到最后,皱着眉沉声问道:“败了?生死不知?”不知觉间,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木桌边沿,骨节变得苍白。冀央微抬起头,有些诧异地从魏崇阳的脸上看到了异样的情绪,魏崇阳也自觉有些失态,于是语气带了沉痛地说道:“真是可惜了啊,从先前的情报来看,那位可是真正的少年英雄,听闻南境百姓都无不称颂其丰功伟绩,如今却落得如此结局,难免让人心有不甘啊。” 冀央看着烛火明灭间的魏崇阳,突然说道:“不瞒大人,其实那日‘地藏顾枝’败了之后,下官也入了城与那恶鬼有了一战。” “哦?结果如何啊?”魏崇阳有些好奇地问道。 冀央笑了起来:“自然是败了。”说完,冀央收敛了笑意,坚定地说道:“但在下活了下来,还走到了这前线面见魏大人和陛下。所以……” “所以?” “所以,在下坚信那人绝不会就这么死了,也许不久后的某一日,他会重新踏上独自前行的道路,一往无前地走到魔宫之前,所向披靡。” 魏崇阳靠在木椅上,眯着眼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冀央大人,为何如此崇敬那人?” 冀央看了一眼腰间的剑鞘,回答道:“因为站在那人身后便可看见这世间无数阴郁尽皆不过尔尔,因为那人形单影只却将众生抗在肩上,因为那人仿佛是上天降下的预兆,由此下官便信,这奇星岛仍会是百姓们的奇星岛。” 魏崇阳没再询问,他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沉默了更久的时间,直到营帐外再次传来了通报声:“大人,麟书指挥使求见。” 魏崇阳抬起头和冀央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传。” 布帘掀开,一身与前线战场格格不入白衣走了进来,魏崇阳和冀央看向那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然后三人在昏暗烛光中无声相望。片刻后冀央皱着眉问道:“麟书?你不是在北境打探消息吗,怎么回来了?”几乎在同时,麟书看着冀央问道:“你不是在东境跟着那什么‘地藏顾枝’吗?怎么也跑来前线了?” 魏崇阳看着眼前有趣的一幕,举起手示意二人先安静下来,然后问道:“麟书大人怎么从北境赶回来了?可是已经得到有关魔君的消息了?” 麟书越过冀央拱手行礼道:“回禀大人,数日前下官收到密报,根据探寻的结果来看,种种信息指出有一条暗道可直达魔宫之后的孤山。下官于是特来禀报,希望能得大人恩准,由下官带领降魔殿众人潜入搜寻魔君所在。” 冀央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麟书,撇了撇嘴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向了魏崇阳。 魏崇阳沉吟片刻之后,问道:“消息属实吗?”麟书回道:“应当无假。” 魏崇阳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好,麟书大人可自挑选降魔殿或军中好手,若真能找到魔君所在,对于前线战局也有莫大助益。” 麟书领命称是,站在一旁的冀央也拱手说道:“大人,下官愿意同往。”魏崇阳点点头说道:“好,若能有降魔殿一二正司一同前往,此行也能少些变数。那二位大人就先下去休息吧,养足精神再行动。” 冀央和临麟书回礼退下,走出营帐不远之后,冀央一巴掌拍在麟书后背却被对方扬起的折扇挡住,麟书面带戏谑地说道:“怎么?说你跟在别人身后就恼羞成怒了?”冀央不耐烦地骂道:“当初要不是看你有点本事,你以为降魔殿非你不可啊?”麟书笑了起来,凑近冀央说道:“翻脸不认人啦?要不是我,南境那么多城池能安安稳稳地撑到魏崇阳派人去?恐怕早就乱成一团喽。” 冀央白了麟书一眼,心中不甘地承认了对方的本事,于是转移话题道:“你去北境不是去寻人的吗?” 麟书摇着头说道:“对啊,我去找魔君的啊。”冀央又是一掌拍去,说道:“你骗得了我?” 麟书笑道:“没找着呗,不过我有预感,那条暗道中会有线索。” 冀央看着麟书一贯轻佻的脸上难得的凝重,想了想跳起来拍了拍麟书的发髻,然后向前跑开去,喊道:“放心,我会帮你的。”麟书嘴角露出笑意,一折扇飞出,砸在了冀央的头上,一声痛呼。 营帐中,魏崇阳身前散落着几张褶皱的废纸,其上清晰的墨痕仍未干得透彻,他放下笔,终究没有写出那封信来。他知道,一直都知道的,那个传闻里举世无双的少年就是当年赋阳村中的孩子,他很欣慰那少年真的走出了深山来到鬼门关前,他很开心那少年有惊无险地一次又一次战而胜之,他看到南境百姓称颂他的功德便满怀欣喜。可是如今却听闻了生死不知的消息,虽然那少年有深不可测的顾先生护着,但相隔万里如何能够安心? 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的魏崇阳,终于还是决定去相信那已经长大了的少年,静静等待着他有朝一日意气风发地归来。 细碎的风缭绕着,少年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激荡起烟尘夹杂落叶,少年嗞着牙扶住一旁的巨石站起身来,眼神带着无奈和幽怨地看向对面的傅庆安说道:“说好的指教呢,下这么重手啊。” 傅庆安挥袖收手,脸上带着戏谑的笑说道:“我没用枪,已经是收着打了。”少年靠着巨石喘息,仰头叹了一口气说道:“人比人气死人,凭什么你这个专练枪术的家伙拳法还比我厉害。” 傅庆安耸耸肩,他捻起衣袖擦了擦手掌,走到少年身侧问道:“所以呢,决定了吗?暗杀之术注定当不得正面相斗,身法一道若被看破更是无所遁形,剑术和拳法你如今又接连败了,枪术更是不用多说……”说到这里傅庆安转头看了一眼少年,果然在那双眼中看出了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他接着问道:“所以?” 少年一跃而起坐在巨石顶上,闭着眼感受秋风拂面,他轻声说道:“那就用刀吧。” 傅庆安看着少年,说道:“其实你自己一开始也早就做了决定吧。” 少年睁开眼笑着看向傅庆安,说道:“喂,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这家伙是不是早就认识我了,明明才两三个月的功夫你怎么就把我琢磨得怎么通透了?”傅庆安摇摇头不置可否。 少年接着说道:“是的,其实当年我之所以接触武学,便是因为大师父带着刀来了赋阳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的,看见大师父身受重伤却仍紧紧握着刀我就有些不一样的感受,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唤着我,握住刀,再去看这世间,好像,真的有了些不一样。” 傅庆安扭过头看着少年认真的神色,问道:“可是,你的刀败给了鬼门关的恶鬼啊。” 少年耸耸肩说道:“曾经有个老先生和我说过‘心境通明’四字,于是我用了三年时间去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山里,什么时候才能去到那些狰狞恶鬼面前。”傅庆安问道:“答案呢?” 少年看着傅庆安说道:“从来都是。”傅庆安愣了愣,少年笑起来:“当我第一次握起刀,当我第一次修炼武道,当我第一次想要走出赋阳村,当我第一次起了杀心,每一次每一刻都是心境通明,因为其实从大师父走进竹屋的那一刻起,我便清楚知道了自己究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只是……” 傅庆安好奇问道:“只是什么?”少年嘿嘿笑着,说道:“只是,我武艺不精罢了。”傅庆安一时无言,片刻后才接道:“你脸皮之厚真是堪称举世无双啊。”少年知道傅庆安是在调侃最近愈演愈烈的歌颂“地藏顾枝”的势头,于是得意地摆摆手,引得傅庆安一阵无语。 最后少年还是说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容易就知道这些道理的,要不是有先生在,恐怕我也走不出这深山竹屋,更走不出赋阳村。” 傅庆安看向林外正晾晒草药的顾筠和扶音,说道:“顾先生确实深不可测。” 少年看着傅庆安,撇了撇嘴说道:“什么深不可测?他也没那么厉害啦,就是不太爱说话而已。”傅庆安好笑地看着少年,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林外扶音挥着手喊道:“快点来做饭啦。”少年立即从巨石上跳下来,边跑便应道:“欸好,来了来了。” 于是傅庆安就站在落叶纷飞的林中看着,看着名为顾枝的少年奔向他的家,奔向站在阳光下笑着的顾筠和扶音。这一刻傅庆安突然觉得少年的身影仿佛穿透了重重的迷雾,无比清晰地勾勒在自己的眼中,不似初见也不似当初,而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世间,满怀信念也满怀爱意,奔向他的人间。 这便是,所谓的心境通明吧。 第二十四章 为何持刀何为道(四) 炊烟袅袅升起,顾枝独自在灶房中忙活着,却哼着低微的歌谣,似乎足够欢悦。扶音收拾着碗筷摆放在木桌上,向着屋外脆生生喊道:“吃饭啦。” 顾筠直起身子放下手中的药草应了声好,傅庆安从门槛上站起四下环顾了一圈,说道:“我去叫谢先生。”顾筠点点头,傅庆安便径直往山中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顾枝端出冒着热气的肉菜小心翼翼跨过灶房的门槛,进了竹屋之后转头看了看四周,疑惑问道:“傅庆安和三叔呢?”扶音往屋外山林的方向努了努嘴,说道:“傅大哥到山里去喊谢先生了。”顾枝有些疑惑地点点头,说道:“三叔怎么老往山里跑啊,一整天都见不着人。” 顾筠擦着手从屋外走进来,应道:“谢洵当年受了重伤,如今修为不断坠落,只能无时无刻地修行才能勉力维持。”顾枝问道:“重伤?先生也治不了吗?” 顾筠摇着头坐在桌边,说道:“不是治不了,而是唯一的办法只有散去所有修为,但他不愿,所以我也没什么法子了。” 顾枝有点想不明白,问道:“先生,我看三叔好像总有心事,你之前说他是来奇星岛找人的,所以他还没有找到对吗?所以也才要保有修为?”说着,顾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顾筠抬起头看向顾枝,于是顾枝赶紧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话,果然顾筠怒道:“你小子怎么这么多为什么,赶紧把菜都端上来了。” 顾枝转身走进灶房去,嘴里嘟囔道:“三叔要是说出来我也可以帮帮忙的嘛,何必拿性命来冒险。”顾筠听着这话,他看了看顾枝的背影又望了望山间,摇摇头沉默下来。 帮忙?倒是宁愿你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啊。 扶音坐在顾筠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她眨着眼看向顾筠,认真说道:“先生,不要伤心,我和顾枝会一直陪着你们的。”顾筠看着眼前仍是满怀最纯粹澄澈的少女,听着这轻声细语间带着莫大力量的话语,他笑了起来,伸出手摸了摸扶音的头发,说道:“好,先生不伤心了,先生也会一直陪着你们的。” 吃过了饭,照例是傅庆安被顾枝赶去洗碗,美其名曰不可吃白食,然后他便自顾自地和谢洵去了屋后的竹林,不出所料的便是不触及真气点到为止的武学切磋和在一些技击巧学上的辩证。扶音则背起竹篓和顾筠往山里走去,采摘必需的药草,有时便是大半天的时间过去,直到黄昏二人才披着晚霞回到竹屋。 竹屋后的青翠竹林深处,坐在巨石上,谢洵看向身旁双手支撑着石头仰头望天的顾枝,想了想问道:“想好了吗?决定用什么武器?” 顾枝收回视线,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思索片刻认真地答道:“三叔和先生说得对,即便修习了百般武学但仍需清楚真正握在手里的究竟是什么,否则学的斑驳反倒落了下乘,无一所精。所以,我决定用刀。 谢洵点点头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满意地说道:“不错,那便用刀吧。如今你的身体已然恢复,真元亦是充沛,那就从今日起开始练武吧,我和傅庆安会与你交手来锤炼你的真气,直到你觉着自己有了举世无敌的力量才可再次出山。” “举世无敌?”顾枝低声念着,觉得有些汗颜,即便是脸皮再厚也有点挂不住,谢洵看着少年,说道:“倒不是说你非要能真的天下再无敌手,只是到了某种境界自会有不同的眼界和看法,等你琢磨清楚也就懂了。”如 那登山之人,唯有会当临绝顶,方知自己已是可揽星辰入怀的山巅之人,那般的气魄和心绪,唯有在武道一途继续登高而去才能感知,而谢洵和顾筠都无比确信,眼前这个尚还存着几分稚嫩的少年,一定能够做到。 顾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接住谢洵抛来的竹枝,再次开始修习武艺。而谢洵就坐在一旁,时不时出言指点一二。 其实如今顾枝身上的问题也如他自己与傅庆安所说的一样,非是对武道一途的感悟差了多少,而是在武学技艺上仍是显得青涩稚嫩,所以谢洵和傅庆安这段时间都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对于武学技艺的感悟尽数传授。顾枝的天赋也足够对得起他那六个选择了他作为武学传承之人的师父,不过是在修养伤势的短短时间内,武道攀登也是一日千里。 时光似乎总是稍纵即逝,不知不觉间,一年已是走到了落幕。虽然天空仍旧阴沉沉地似乎难见光明,但毕竟是辞旧迎新的时节,人们总苦中作乐地收拾几样喜庆东西,一家人围坐在一处,迎接新年的来临,祈祷着奇星岛能早一日重得太平。 竹屋外,屋檐下挂着顾枝亲手编织的红灯笼,还有屋门两侧傅庆安张贴的对联,其上的娟秀字迹出自扶音。灶房里顾枝、傅庆安和扶音三人热热闹闹地争辩着什么,顾筠从屋外竹林里挖出几坛酒,和谢洵坐在门槛上邀月对酌。 暖洋洋的光笼住了竹屋,时光似乎在此刻美好得就像梦幻泡影,以至于让人只是饮了几杯酒便要长眠酣睡。没有喝酒的少年却脸颊红彤彤地直接趴在桌上就要睡去,少女细碎念叨着将他拖回了屋里去。难得开怀的青年一跃而起躺倒在屋顶,白了发的药师捧着酒坛跌跌撞撞地走回屋里去,只有一身青衣的男子独自坐在烛光摇晃的桌前,看着酒杯里摇曳的涟漪,默然无语,脸上仍旧带着化不开的苦涩,还有眼底那深切的忧伤。 月色里,酒不醉人亦自醉。 年关过后,又是一年春雨洗旧尘,绿澄澄的竹林亮堂堂一片,少年握着新斩的竹枝翻飞着步调,寒光通透地来回穿梭,刺破低垂云层和微凉的风。 竹林外,傅庆安和谢洵并肩站着。 傅庆安拢着双手笑道:“这小子天资确实不错。”谢洵点点头说道:“不然也不会入那六个绝世高手的眼,做了关门弟子。” 傅庆安说道:“其实我本来以为他会选剑的。”谢洵扭过头问道:“为何?” 傅庆安想了想,说道:“若只以旁观之人的眼中所见,其实当初在祈业城中面对那持剑的恶鬼。才是他那时的武道全盛。在心境上更进一步的他一身真气和剑意直抵当世无双,说实话,若是他能一直那般一往无前下去恐怕如今已然踏入了魔宫了。” 谢洵摇摇头说道:“那时他不过是占了心性上的势罢了,在山里走了一月想明白了鬼门关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以那样锋芒尽露姿态走进祈业城,但终究维持不了多久。言封城鬼门关的那尊恶鬼既然能位列第四就绝不是能轻易胜之的,他还没有想明白自己手里究竟拿着的是什么,又谈何百战百胜。”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不过他如今倒是学会了将诸般武学融入刀法之中,恐怕也快接触到另一种境界了。”谢洵看着傅庆安说道:“接下来的教习就拜托你了,到了这种境界不是现在的我能够帮得上忙的了。” 傅庆安拱手行礼道:“谢先生不用客气,我也很想看看他能走到什么地步。” 境界?地步? 顾枝没想那么多,或者说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某一刻突然顿悟到什么惊天的绝学,他只是日复一日地练习着磨炼着,专注于手中慢慢变得沉重的竹枝,然后再将它当作了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运转自如,如此才在深夜里满意地倒在巨石上沉沉睡去,不知年月的流逝。 傅庆安走进竹林去,他随意地就走过了少年织就的寒芒密网,然后伸出手握住少年平直刺出的竹枝。尖利的摩擦和骤然划亮的火光,傅庆安飘身退去,竹枝轰然破开,散作漫天碎屑。 顾枝喘息着收了架势,站在原地看着傅庆安暗自摩挲的手掌,笑道:“怎么样,还敢乱动吗?” 傅庆安也笑道:“你小子有什么好得瑟的,不过是真元强劲了一些罢了,可还伤不了我。” 顾枝耸耸肩不说话,傅庆安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来,然后远远地抛向顾枝,顾枝伸手接过,有些诧异地说道:“刀?” 傅庆安又不知从何处拿出白缨长枪来,走近顾枝说道:“对,刀。” 顾枝歪着头问道:“哪来的?”傅庆安说道:“谢先生差人给你打造的。” 顾枝拔刀出鞘,悠扬的啼鸣穿梭在竹林中,顾枝眼中绽放出光芒来,伸出手抚摸着黑色的刀身,感受着其上隐秘的刻痕纹路,低声呢喃道:“好刀啊。” 不知为何地,握着这把暗沉沉的黑刀,顾枝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这是一个离别多年的好友,辗转了无数风雨和磨难,终于再次重逢,两厢得意。 顾枝握着刀挥舞了几下,自顾自地问了一句:“我怎么觉得这把刀不像是新打的呢?” 傅庆安看了一眼站在竹林外的谢洵,然后举起长枪对准顾枝,说道:“别废话了,试试?” 顾枝站在巨石之上,握着刀看向枪尖寒芒,朗声笑道:“试试。” 顾筠从屋里走出来站在谢洵身旁,他们并肩看着天光下风发意气的少年,握着熟悉的刀,迎向他的战场,顾筠问道:“你,怎么还把这把刀带来了?”谢洵说道:“我后来回承源岛了,可他们不在。我便走了许多地方,看看还能不能留下些什么,找来找去也只剩下这把刀了。” 顾筠看着竹林里交战在一处的两人,说道:“终究是回不去了。”谢洵微微皱眉,似乎要把所有的苦痛都积聚在眉眼间,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你说,他怎么就选了刀呢?” 顾筠转身往屋里走去,他轻声说:“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过的。”谢洵闭上了眼,他仰起头低声说道:“是啊,躲不过的。他终究是要习武的,也终究是要到那魔宫去的,最终还是会握起刀。” 竹林里,落叶切做细碎的粉末,乘着天光迷离地朦胧起来,慢慢地就遮掩住顾枝和傅庆安的身影,只有清脆的交击声穿透重重阻隔,伴着令人惊诧的寒光四散在天地间。 这一战随着天光西斜落幕,红色的光霞披散在竹林间,迎面站着的两人刀枪相抵,难分胜负。 傅庆安背负长枪,笑着说道:“恭喜。”顾枝摇摇头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喜事。” 说完,两人四目相对,笑了起来。 春风不解意,春雨扰人心。 少年换上了新洗的蓝色长衫,擦拭干净黑色长刀收入竹鞘束缚腰间,背起鼓荡的行囊,踩着春风再次来到了赋阳村外。 村门处,不大的木门借着天光的遮掩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阴影,少年站在村外,少女站在村里,眸光流转着淌进心底,顾筠和谢洵站在扶音身后挥着手说道:“走吧。” 傅庆安站在少年身旁有趣地看着四目相对的两人,顾筠见少年一动不动,有些牙痒痒地克制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终究还是无奈地和谢洵先行走回了赋阳村里去。 顾枝笑着对扶音喊道:“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了。”扶音认真地说道:“你骗人,上次你出去了大半年都没个信。” 顾枝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好好好,这次出去我一定给你写信好吗?”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好。” 顾枝龇牙咧嘴地扯着嘴角,有些不知所措地说着:“那,怎么办啊?”扶音深深地看着少年眼底,一字一顿地说道:“早点回来,不要受伤。” 顾枝又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地就十分开心,他将行囊扔到傅庆安怀里,然后越过了地上那道浅浅的阴影,将扶音揽入了怀里,他紧紧地收拢双臂,似乎要将那份流淌在胸膛的温暖牢牢刻在心间。顾枝抬眼望向远处青潋山竹屋的方向,轻声在扶音耳畔说了一声:“好。”他松开双臂,脸上神色间洋溢着璀璨的笑意,他转身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喊道:“等我回来。” 扶音站在原地,看着那熟悉的高瘦背影有些慌乱地跑远去,突然就低下头笑了起来,她慢慢地抬起头,世间一切在她的眼中都无比地明媚起来,仿佛在这一刹那之间万物就充满了生机,春雨洗净的天空,泛起微光。 远远地,彻底拆碎了城墙的秀栾城出现在视线里,而赋阳村的模糊轮廓已经与青潋山一同湮没在云雾深处,顾枝和傅庆安停下了脚步,视线中,漫天飞舞的沙尘里走来了一道身影。 一身红衣,倾国倾城。 顾枝拱手行礼:“见过楼主。”红衣的女子掩面笑着,问道:“顾少侠,可同行否?” 顾枝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答道:“自然。”红衣女子行了一礼,说道:“鱼姬见过顾少侠,傅少侠。” 傅庆安似乎早就知晓这个女子乃是奇星岛那号称洞悉天下事的醉春楼楼主,于是他郑重地回礼道:“傅庆安见过楼主大人。” 顾枝抬起头来看向远方,他握住腰间的刀鞘,说道:“那就走吧。” 鱼姬和傅庆安站在顾枝身后,看着天光下风沙卷动少年的衣襟。 意气风发。 第二十五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一) 横亘东南两境之间的青潋山南起于亚沙湾,绵延万里北至穆衡山,与分割西南两境的朱炎山相交,堪堪将南境与北境分离开来,青潋山由此成了奇星岛上最为广阔的山脉,更是最为神秘莫测的一处隐秘之地,除了先人开凿出的几条通商东南的密道之外,皆是漫山荒途。 倚靠在青潋山最南端的赋阳村向来是如同与世隔绝般的安居乐业,连当年席卷奇星岛的魔君之乱也没能侵袭丝毫,因此倒是迎来了不少逃亡之人落户隐居,赋阳村一地实在狭小,于是沿着青潋山脚铺开,错落地又形成了几处村庄,以耕种和捕猎为生,自在安康。 几百上千年来的探索和开掘,青潋山终究还是被不辞艰辛的人们踏出了几条路来,猎人们就带着满身齐全装备穿梭其间,直面未知深藏的危险,怀着生活的希望。山林之中也少不了采摘草药的药师身影,虽然多是只在外围山脉寻些草药,但毕竟有些病症所需特殊,因此难免踏足些险恶之地,如此以来,本就深邃隐秘的青潋山更是多了几分昏暗和恐怖,在许多的传闻中吞噬了无数脆弱性命。 这一日天光不算热烈,穿过影影绰绰的草木,踏过荒草丛生的蜿蜒小径,一行十数人就这么怀着心惊胆战摸索着道路前行,只有背着空空如也竹篓的一个青衣少年神色轻松地走在最后,嘴上还叼着一根青草,轻轻哼着陌生的曲调。 灵霜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散乱的枯枝落叶,手掌紧紧攥着扶音的衣袖,颤着声说道:“扶音,这……这会不会有点太危险了啊,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扶音握住灵霜有些冰凉的手,带着笑意说道:“怎么这就怕了,不是你说要深入山里采双生果的吗?”灵霜露出可怜的神色来,她委屈地看着扶音:“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哪知道这山里这么可怕啊。再说了,双生果这么罕见的东西,咱们不帮忙找找,那些得了病急需的村民怎么办嘛。” 嘴上喊着害怕可还是步履不停的灵霜不断嘟囔着消解惧怕,紧紧跟在扶音身边寸步不离,走在队伍前端的青藤慢下步伐,退到了扶音身侧不远,问道:“扶音,你确定这山里有双生果吗?” 扶音答道:“是的,先生的书上有过记载,双生果就在青潋山无崖谷中。”青藤有些好奇地问道:“先生?” 扶音点点头说道:“在去光明岛前有过一位先生教授我医术。”说完,扶音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而四处张望的少年却只是笑了笑并无言语。青藤没有察觉他们的视线交错,想了想说道:“那想来这位先生的医术也是不凡啊,能教出扶音这样的医术天才来。” 扶音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青藤见扶音不愿在这话题上多说,便状似无意地扯开话题:“扶音,这几日你是住在何处啊,怎么没在营地里?” 扶音语气平静地答道:“我和我家兄长住在我们以前的屋子里。”青藤眼角抽动,他侧目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子,耐着性子说道:“哦,对了,赋阳村是扶音的故乡啊,日后若是有机会不如带我们去看一看你以前住的地方?” 扶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她正想着怎么拒绝,一路上沉默着的少年却突然喊了起来:“诶呀。” 前行着的神药学院众人都回过头来看着落在队伍后端明显有些格格不入的少年,有几人疲惫神色中还带着些不耐,毕竟众人一路上认真寻着药草辛苦艰难,可这个莫名其妙跟着一同上山的少年却就如同踏春游玩一般闲散随意,所以对于众人来说,总是难免在焦躁疲惫的情绪蒸腾下,显现出让人不悦的观感来。 扶音转头看向顾枝问道:“怎么了?”顾枝吐出嘴中的草,伸手指着不远的一处灌木丛说道:“有蛇。”说完他快步走到扶音身后,露出恐惧的模样,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们,跑吧。” 这下子所有人的脸上都翻起白眼来:这,也太没用了吧,有危险躲在女子身后?灵霜更是毫不掩饰地恶狠狠瞪了顾枝一眼,说道:“有蛇怎么了,一路上又不是没见过,又危险不到哪去……去,去,去!” 灵霜说着说着便喊了起来:“蛇!蛇!”青藤皱着眉看向灌木丛,只见一条木桶粗细的巨蟒缓缓直起了庞大的身躯,露出狭长尖细的长舌,神色凌厉。 扶音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她微微靠在顾枝身上压低着声音说道:“你故意的吧,这么大的蛇到了这么近你才说。”顾枝轻声笑道:“那怎么办嘛,远了他们又不会信。” 扶音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顾枝耸耸肩说道:“跑呗。”说完,顾枝扫了一眼远处几棵树木的顶端,然后大喊一声“跑啊”,说着就抓起扶音的手狂奔起来。 这声喊惊醒了愣在原地的神药学院众人,顿时尽皆尖叫着四散跑开,慌不择路地跌跌撞撞,青藤脸色阴沉地抽出长剑追着顾枝和扶音跑去。 灵霜被顾枝和扶音带着狂奔,面色苍白地挂在扶音身上,不时回头看着身后,然后绝望地发现,那该死的巨蟒居然追着自己等人而来了! 顾枝只管带着扶音跑开去,却没有回头查看情况的打算,于是灵霜只好颤着声尖叫道:“蛇……!蛇,冲着我们来了!”说完她更是拽紧了扶音的衣袖,顾枝顿时便感觉手上的重量加剧了起来,他无奈地喊道:“别怕,快跑!” 运转了真气功法的青藤追上来,他跟在埋头狂奔的顾枝身边,沉声说道:“顾公子,我们留下来为扶音她们拖延些逃离时间吧。”顾枝抽空瞥了青藤一眼,喊道:“青藤公子,在下身无所学,恐怕挡不了片刻分毫,还是赶紧跑吧。” 青藤咬着牙说道:“顾公子,为了扶音和灵霜能安全离开,我们难道不该拼上一拼?”顾枝加快了步伐,喊道:“青藤公子,在下实在是有心无力,能不能跑出去活下来就看天意了吧。” 青藤听着这话便不再多说了,他只是紧紧跟在顾枝身侧,脸色阴沉,而灵霜则迷迷糊糊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奇怪地觉出些异样来,但此时颠簸赶路也容不得她多想,于是一行四人就沉默着埋头跑去,慌不择路。 突然间,顾枝狠狠地撞在了一旁的一棵巨树上,生生停下了脚步,连带着身后的扶音和灵霜也跌跌撞撞地站住脚步,灵霜回过头看着步步逼近的巨蟒,问道:“怎……怎么停下来了?”扶音感受到顾枝的手掌骤然加了力,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顾枝扯出一个笑脸来,他看着扶音说道:“有点麻烦了。”话音刚落,四人身前不远处的密林中就传来了深沉的嘶吼声,慢慢地,数不清的绿色双眼露了出来,隐隐将四人围在了中间,狼! 此刻局面变得微妙起来,数不清的狼群围住了众人,也将追逐而来的巨蟒囊括其中,于是四人便犹如和巨蟒被困在了一处牢笼之中做着自相残杀的把戏,命悬一线。 顾枝抬头望了望天空,才发觉不知何时天色竟完全了阴沉了下来,为着眼前生死困局蒙上了一层阴霾幕布,顾枝看了看青藤握着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嘴角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又迅速变幻做恐惧的姿态,他靠紧了扶音,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扶音则将灵霜剧烈颤抖的身躯紧紧搂在了怀中,安慰道:“别怕,没事的,没事的。”说完,她看了顾枝一眼,无声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打算?”顾枝眨了眨眼,于是扶音便知道他肯定是早有准备,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护着灵霜地躲在树下,看着顾枝打算玩出什么花样来。 这时青藤的面色却是真真切切地难看起来了,方才只有一只巨蟒的话他还能气定神闲自傲几分自己的真气武学,但是现在四周围满了数不清的恶狼,局面便难以掌控了,他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树冠上若隐若现的黑影,点了点头。 深深吐出一口气,青藤转过头看了扶音一眼,郑重说道:“扶音,我会救你出去的。”扶音咬着唇点点头,顾枝则颤着声说道:“多……多谢青藤公子了。” 到了如今青藤似乎也不再打算装模做样下去了,他眼神凛冽地扫了顾枝一眼然后转过身去,只见在刹那之间有锋利剑芒亮起,青藤持着剑飞身斩向了巨蟒,真气涌动震荡虚空,巨蟒昂起头狠狠甩向青藤,顿时剧烈的碰撞在接触的一瞬间炸开无数花火,青藤飘身落下,数不清的风流潇洒,而巨蟒则缩了缩身子,强忍住鳞甲破碎的痛苦,它试探着退开去却发现无数的恶狼正慢慢靠拢而来。 青藤再吸一气,剑气纵横间劈向巨蟒匍匐的身躯,巨蟒勉力躲开,却不料青藤竟是持剑奔至了身前,双手握剑从天而降,须发飞扬间全力出手,顿时飞沙走石,卷起无数落叶纷飞,巨蟒应声重重砸倒在地,没了气息,而青藤则干净利落地收剑入鞘,飘然落地。 青藤退了几步,他站在树荫下轻轻咳了几声,然后气定神闲地开口说道:“一会动起手来你们就紧紧跟着我知道吗?”说话间,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扶音的手臂,然而却被一只手掌抢了先去,青藤回过头就看见顾枝带着恐惧的双眼可怜地看着自己,青藤咬着牙忍住恶心和甩开手去的冲动,喊道:“动手!” 一时间四周的树木都剧烈摇晃起来,只见阴沉天幕下突然洒落了无数黑影,他们握着刀剑紧紧守卫在青藤身前,随着青藤一声令下,便如离弦之箭般飞掠而去,与终于按耐不住的狼群拼杀在一处,而青藤则捏住顾枝的手掌拖着三人逃离开去。 借着护卫奋不顾身的阻挡和厮杀,青藤带着三人从包围中的一个缺口冲了出去,然后不管不顾地向着印象中下山的路跑去,慢慢地青藤感觉手上的重量轻了下来,他微侧过头去看了看,却发现顾枝不知何时已将扶音抱在了怀中,而灵霜则挂在顾枝的衣袖尾端被扯着往前。 顾枝看着青藤喊道:“往这边跑。”说完便叫喊着跑开去,青藤低低骂了一声这可恶家伙的胆小和怯懦,以及和扶音之间总是好似浑然天成般的拒人千里之外,青藤的眼神愈加冰凉下来,带了几乎无法掩饰的恨意。 破风声紧追不舍,青藤回头便看见数只恶狼正龇牙咧嘴地追逐而来,眼中满是贪婪的杀气和血红,青藤下意识地扫了几眼附近的树冠,然后绝望地发现再无其他侍卫躲在暗处,他试着运转真气却只觉得丹田处一阵剧痛,看来是刚才与巨蟒一战还未完全恢复,他咬着牙握住长剑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同时深深的不甘涌上了心间:他明明很快就要重返金藤岛夺取帝位了,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深山荒草里,他怎么甘心! 跑着跑着,青藤隐约感觉前方的顾枝慢下了步伐,他赶了上去喊着问道:“怎么了?” 顾枝没有说话,只是停下脚步面色难看地回头望向奔来的恶狼,然后沉声说道:“没路了,我们死定了。” 青藤看了看前方杂草丛生的破败山路,带了几分慌乱问道:“你什么意思,这不是还有路吗?” 顾枝绝望双眼看着青藤说道:“没用的,这条路继续跑下去会有更可怕的东西,我们必死无疑。” 青藤伸手攥住顾枝的衣襟,难以抑制地吼道:“那怎么办?”顾枝闭上了眼说道:“等死吧。” 青藤难以置信地退了几步,他摇着头慢慢地化开了往日里的沉静和卓然,嘴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而缓缓清醒过来的灵霜则靠在扶音身上说道:“扶音,我们……我们真的要死了吗?” 扶音只是紧紧握住灵霜的手没有说话,她脸色沉静地看着顾枝,竟是隐隐约约有着笑意,顾枝看了扶音一眼,然后转过头问着青藤:“青藤公子,我们留下来挡住这些恶狼吧,让扶音和灵霜跑远些去,万一还能有几分生机......” 青藤摇着头看向顾枝,言语断断续续:“你……你说什么?” 顾枝走近青藤身前,一字一顿认真说道:“我们,留下来,挡住恶狼,让她们逃开。” 青藤摇着头念叨着:“不,不,不该是这样的。” 顾枝脸上带了焦急问道:“那,青藤公子可还有什么手下躲在暗处?快些让他们动手吧,不然我们就真的死了。或者,或者青藤公子再出几剑,杀了这些恶狼吧。” 青藤不敢直视顾枝的双眼,他退开去然后绊住了一根枯枝,跌了下去,坐在泥泞的土地上,抱着剑不知所措,嘴中低声说着:“不,不,我是金藤岛未来的帝王,我,我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顾枝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的青藤,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冷意,他抬眼看向冲着自己等人扑来的恶狼,然后地面上突然多了几处凹陷,锋利的木刺挑住了几具狼躯,半空中突然垂下来几只编织的网罩,骤然间追逐而来的数只恶狼就被牢牢困住,而余下的几只则分别扑向了抱在一块的扶音和灵霜,以及跌坐在地的青藤。 灵霜看着不断接近的血盆大口,刹那间想到了无数的东西,父亲、母亲、兄长……还有,她还没有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啊,想着想着,她落下泪来,模模糊糊间只感觉到死亡临近了,近在咫尺,只是突然多了一道高瘦背影挡在身前。 呼啸的摩擦声破空而至,尖利的长箭贯穿了狼躯,鲜血喷洒一地,浇灌在青藤的身上,淋得通透。不知何时站在扶音和灵霜身前的顾枝回过身笑着说道:“谢谢张大哥的机关陷阱啦。” 说话间,不远处的丛林里走出来几个披着兽皮的猎人来,其中一个露着笑意的壮汉看着顾枝说道:“还要多谢老弟为我们送来了这份大礼呢。” 顾枝笑了笑拱手回礼,然后走到仍坐在血泊中的青藤身前,弯下腰伸出手说道:“来吧青藤公子,可以站起来了。” 青藤被狼血染湿的长发下,眼神里终于带了难以抹去的杀意。对于这个屡次坏了自己好事,还如此戏耍嘲弄了自己的可恶废物,青藤终于决定不再做些玩玩的把戏,直截了当地杀了反而干脆利落,毕竟通过那次鬼门关和此番山林的试探,这个少年应当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才对。 顾枝看着青藤独自站起来,撇撇嘴走到扶音身边,问道:“没事吧?”扶音扶住瘫倒在地的灵霜,轻轻说道:“玩够了?”顾枝耸耸肩,然后就听见了灵霜声嘶力竭的哭声,贯穿整片山林。 在熟悉山路的猎人们的帮助下,神药学院众人聚在一处下了山去,各自赶回营帐收拾,灵霜更是被几人放在担架上抬了回去,毕竟是队伍里除了扶音之外唯一的女子,受了如此惊吓难免要缓上一阵了,倒是始终神色平静的扶音难免让众人肃然起敬,如此险象环生的处境下便是许多男子都要恐惧难言,可是扶音却能面不改色地下山回家,着实让众人敬佩不已。 第二十六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二) 浮山湖旁,将装了草药的竹篓放在岸边,扶音换下布鞋,然后将细长白皙的赤足放进冰凉的湖水中,轻轻晃动着,顾枝走到一侧坐下,笑着问道:“好玩吗?” 扶音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有些肆无忌惮地笑着,顾枝被吓了一跳,慌忙滚到扶音身边,伸出手捂住她的额头问道:“你,不会被吓到了吧?”扶音甩开顾枝的手,然后弹指敲了敲顾枝的额头,笑着说道:“你啊你,非得这么玩是吧,万一灵霜真被你吓死了呢。” 顾枝往后躺倒在草地上,说道:“不至于吧,不是还有你在嘛,有你保护她不会有事的。”扶音无奈地看着顾枝,说道:“我又不会武功,怎么保护她?”顾枝看着扶音说道:“你这么好看的人,恶狼怎么敢下手杀你呢?”说完,顾枝哈哈大笑起来,拔出一旁的一根青草放在指尖,扶音被这家伙这么不要脸地胡搅蛮缠一番更是拿他没办法,只好也躺了下来,闭上眼不说话了。 于是两人就这么躺着,直到天光落幕,披上赤红的霞。 两人翻身跃起对视一眼,顾枝挠挠头说道:“我去做饭。”扶音转身说道:“我去抓药。”然后便分开了去,将笑意藏在心里。 斑驳的红色云霞洒落在蜿蜒的山前小径上,顾枝一只手提着两个竹篮,另一只手握住扶音的手掌,向着赋阳村走去,这几天以来,他们习惯了在黄昏的时分到魏崇阳那儿去,一起坐在树下,谈着话,吃着饭。 如此,便算作是岁月静好。 苍南城的武馆门外,周厌靠着门扉向着四散跑开去的孩童挥挥手,结束了一天的教习,他伸了个懒腰,眼角余光突然发现了站在门前不远处墙角的一个小女孩,周厌认真地看过去却发现那女孩急急忙忙躲了开去,藏在街角阴影中,周厌有些好奇,于是走上前去。 他蹲下身看着眼前垂下头的小女孩,问道:“你怎么啦?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小女孩只是攥着青色长裙的衣角,红着脸一言不发,甚至眼角隐隐约约湿润起来,周厌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他伸出手去不知该如何安慰,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于琅收拾好武馆内散落的木制器具,走出门来便看见周厌愁眉苦脸地坐在一个小女孩的身前,于琅皱着眉走过去,俯身问道:“怎么了这是?” 周厌抬起头看着于琅说道:“我也不知道啊,方才我看她一个人站着这便问她是不是迷路了,接着就这样了,也不说话。”于琅一巴掌拍在周厌的头上,骂道:“你小子长得这么丑,肯定是吓到她了。” 说完于琅也蹲下身看着小女孩说道:“别害怕啊,哥哥们不是坏人,你是迷路了吗?” 周厌咬着牙忍住痛打于琅的冲动,也看向了小女孩,却只见她摇着头低声说道:“不是的,不是……” 于琅柔声问道:“不是,什么?”小女孩抬起红彤彤的脸颊,看了一眼周厌说道:“我不是被这个哥哥吓到的。”周厌听完骄傲地昂起头看了于琅一眼,于琅不做理会继续问道:“那你是迷路了吗?哥哥们可以送你回家啊。” 不待小女孩回答,街角处便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小浅,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话音落下,舞动在风里的浅色红裙便入了眼中,周厌抬起头看去,女子就这么深深地印在了眼底,他竟是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只是呆滞地看着,一动不动。 女子走到小女孩身边将她揽在怀里,仔细看了看小女孩,察觉到并无受伤异样之后,才转头警惕地看着周厌和于琅问道:“你们,是谁?” 于琅连忙站起身摆手说道:“姑娘别误会,我们是那边武馆的武师,方才看见令妹独自站在此处便过来问问是否发生了何事。” 女子仍是有些神色紧张地抱着小女孩,只是看见不远处的武馆,眼神视线里少了些审视,但她突然又有种说不清的异样感受,下意识往一旁看去,就发现周厌正坐在地上痴痴傻傻地看着自己,她的脸红了起来,又觉得有些不悦,这男子,也太不知羞了。 于琅沿着视线看去,然后咬着牙恨恨地将周厌从地上拖了起来,说道:“对不住啊,我这兄弟脑子不太好。” 女子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妥迅速收敛起神色,然后牵着小女孩行了一礼,就要离去,哪知小女孩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女子低头问道:“小浅,你怎么了?” 小女孩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抬起头看着周厌和于琅,认真说道:“我也想习武。” 女子愣住了,她蹲下身看着小女孩说道:“小浅,你说什么呢?”小女孩认真重复道:“先生,我也想习武可以吗?” 回过神的周厌和于琅对视了一眼,女子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两人,周厌走到小女孩身前,俯身问道:“你为什么想习武呢?” 小女孩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因为学了武功可以更好地保护爹爹和姐姐,不让坏人欺负他们。” 周厌笑起来,他重新坐在了地上,问道:“可是你知道吗,武馆里习武的只有男孩子哦。” 小女孩眨着眼说道:“可是书院的先生说了,女子和男子是一样的,我们也可以在书院里读书,那怎么不可以和男子一样修炼武艺呢?”稚嫩的语气里,满是坚定和无畏。 女子听着这话有些紧张地看着周厌,担心这位武馆的武师会不悦,却只见周厌仍是笑着,他点点头说道:“嗯,说得好,谁说女子不如男,男子可以做的事女子自然也可以,以后你就也来武馆一起练武吧。” 女子慌忙摆手说道:“不了,不了,我们出不起这钱的。” 于琅笑道:“姑娘不用担心,我们武馆不收钱的。” 女子有些难以置信地张开了嘴,却听见周厌对着小女孩问道:“那,你为什么会觉得习武能够保护爹爹和姐姐呢?” 小女孩认真答道:“林家的公子要姐姐嫁给他,可是姐姐不愿,他们就逼爹爹,还打爹爹,所以我要习武打倒坏人。”女子听着这话脸色红得通透,她连忙捂住小女孩的嘴,低着头说道:“多谢两位先生,我先带小妹回家了。” 说完,女子抱起小女孩转身就走,周厌从地上跃起喊道:“在下周厌,敢问姑娘姓名?” 女子脚步顿了顿,低声说道:“云冉。”说完便加急了脚步走远开去,只剩周厌站在原地不断念叨着这个名字,直到于琅带着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哟,看上人家姑娘了?” 周厌看着于琅,然后迷迷糊糊地说道:“于琅,我好像喜欢上她了。”于琅嘲笑道:“不是吧,你才见人家姑娘一面就说喜欢?”周厌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说完,周厌便低着头走回了武馆,于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 苍南城烟柳巷,深夜里的笙歌繁华落了幕,便只剩下几处寥落和无声的风,等待着又一个黑夜再次带来欲望的张狂,醉春楼的屋檐下,长明的红烛跃动着摇曳的光,与红霞相称。 一身张扬红衣的女子站在楼顶栏杆处,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炊烟四起的苍南城,眼中无悲无喜,平静地犹如无风的水面,身后,一个穿着简单银色长衫的女子端坐在桌前,有些笨拙地温煮茶盏调着茶水,神色认真。 敲门声谨慎地响了几声,红衣女子挥挥手说道:“进来吧。”话音落下,一个客商模样的人便走了进来,跪在女子身前说道:“楼主,这是东境传来的消息。” 女子接过风尘仆仆赶路而来的手下递上来的竹简,轻轻掀开看了一眼:自东境富春港停靠,五处据点被破,顾筠。 女子的目光落在最后两个字上,许久之后才回过神,她将竹简重新包好然后放到手下的手中,说道:“送到赋阳村竹屋,交给顾枝。”手下点点头便起身出门行动,女子又站在原地片刻之后,才坐在银衫女子身前,端起滚烫的茶水浅浅喝了一口,评价道:“有进步。” 银衫女子问道:“什么消息?”红衣女子放下茶盏说道:“找顾先生的。”银衫女子有些诧异:“顾先生?”红衣女子点点头,说道;“顾先生本就神秘莫测,更无人知其来历,所以来者也不知究竟是敌是友,就交给顾枝去处理吧。”银衫女子点点头,然后欲言又止起来,红衣女子看了一眼,笑道:“你想问他的消息?” 银衫女子点点头不说话,红衣女子调侃道:“他走了这么久可从没来过什么信,你还惦记着他?”银衫女子摇着头说道:“只是想知道他又走到了何处罢了。” 红衣女子俯过身去,她琉璃般的晶莹双眸深深看进银衫女子的眼底,认真问道:“程鲤,他不是个会为了谁而停下脚步的人,更没人知道他究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比我们都要更了解他,你这样,不会有结果的。” 素喜长衫,与醉春楼、烟柳巷格格不入的程鲤低下头说道:“可是,我答应了要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我从来只为了这而活。”红衣女子摇摇头说道:“不,程鲤,他当初决意要独自离开便是不希望任何人受了禁锢,每个人都该想清楚自己的内心,你要问问你自己。” 程鲤难得地露出一抹笑,只是有些苦涩,她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我早就习惯了跟着他,以致于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问,好像如此就会丢了什么。” 红衣女子站起身来重新独自走到栏杆处,她抬起手中凉却的茶一饮而尽,轻声说道:“三年了,该放下的,该念着的,总要有个答案。”程鲤没说话,她站起身出了门去,于是空旷的楼阁中便只剩下了红衣女子一人。 她披着鲜艳的红衣,站在蔓延而来的夜色中,风吹乱她的发。 骆钦巷的守平小肆在黄昏时才难得多了几分人气,旗岸忙着招揽客人和端菜取酒,没能空出时间小声骂上几句坐在柜台后无所事事的师父,他擦着汗水陪着笑脸,看着手中的银两无比满足。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旗岸招呼着后厨的伙计喝了几碗酒,然后结束了一天的忙碌,颓废地坐在擦得铮亮的长椅上怨声载道:“师父……加钱!” 穿着布衣的老者从柜台后站起身来,提着酒走向后院说道:“今天还差着一个时辰呢。”旗岸噌的一声跳起来,慌忙跑到后院蹲在墙边,不敢再多嘴提起加工钱的事,担心师父明天再加几个时辰,那就连睡觉都没时间了。 傅庆安从院子后门处走了进来,提着桃花巷的好酒走到老者身边,笑着说道:“谢先生,一起喝两杯?” 谢洵点点头坐在门槛处,傅庆安端来几盘下酒菜,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在可怜练功的旗岸面前喝着好酒,闲聊着,旗岸只能咬着牙忍住馋意,全神贯注在渐渐难以支撑的双腿。 傅庆安浅浅喝了一口酒,然后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谢洵,谢洵拆开来之后没有意外地得到了失望的消息,他将纸条揉碎,深深饮了一口杯中的酒,傅庆安问道:“还是没找到?” 谢洵点点头,傅庆安说道:“慢慢来吧,还有机会的。”谢洵看着夜幕中皎洁的月,说道:“我怕我等不到那天了。”傅庆安笑道:“谢先生可别乱说,要是您出了什么意外,我怕顾枝一刀把我砍了。” 谢洵也笑起来,说道:“那小子打不过你的。”傅庆安缩了缩脖子说道:“那不一定,他那刀可不简单了。”谢洵琢磨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渐渐沉默起来,傅庆安问道:“他那天还嘱托我不可再让您随意动用武功了,您可别冲动。” 谢洵说道:“冲动?呵呵,我老了,没那个力气也没那个精力去做什么冲动的事了,找了十几年都没找到,现在除了等还有什么办法。” 傅庆安犹豫着说道:“其实已经过了这么久,或许再也找不到了呢?”谢洵端着酒坛,说道:“只有再见最后一面,我才会相信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了过去,而在这之前,我便是为此而活。” 傅庆安没再多说什么,他从老者轻描淡写的语气中觉出了深刻的情绪,带着深深的不甘和念想。傅庆安站起身来走到旗岸身前,笑着说道:“来,今晚我再教你几招。” 旗岸激动地喊着:“谢谢傅大哥。”说完就要站起身,却被老者凌厉的眼神牢牢钉在墙边不敢随意动弹,傅庆安笑着说;“好好看着。” 话音落下,后院里便起了风。 月华绕着指尖,演化着世间百般的武学, 年轻人看着,如痴如醉。 第二十七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三) 屋子里亮着烛火的光,忽闪着融进月色中,暖暖地落在院子里,树叶摇落几层岁月的痕迹,对坐的人仍是熟悉模样。 魏崇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怎么先来了赋阳,不是要去东境吗?”顾枝往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扶音还是与以前一样,只要来了魏崇阳这里就会钻进屋子里开始琢磨那些堆积如山的古籍书卷,顾枝说道:“她说要先回来看看,反正从这边也不是去不了东境,就是绕得远了些罢了。” 魏崇阳的目光投向夜色中一片昏暗的青潋山,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当年没能赶回来。”顾枝摇摇头说道:“那时的奇星岛可离不开您。”魏崇阳摆摆手说道:“咱们就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顾先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但,是个好人。” 顾枝笑着说道:“当然,他当然是个好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明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却一句话也不肯说。”魏崇阳看着顾枝苦涩的笑意,认真说道:“顾枝,顾先生经历了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无法去苛责一个失去了太多的人,更无法去言说他生前的一切。” 顾枝将魏崇阳的茶盏沏满,说道:“我不怪他的,从未,我只是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总是带着秘密和悲愁,让人看不清,却也难过地受不住。”他低下了头,接着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和他说的话太少了,或者是我忘了他曾说过什么,是不是,他就是不想告诉我他们内心里沉重的悲苦,好像说出来了就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魏崇阳看着顾枝说道:“顾枝,顾先生当年带着你从外面来到赋阳村,他一个人建起那间竹屋,一个人洗衣做饭地拉扯你长大,陪着你和扶音一起观望这个世界、了解这个世界。他一直就在这山里,等你回来,无论是多远的距离。顾枝,这就是你看到的,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难道这还不够你去看清一个人吗,难道这还不够,你去记住那个一直护在你身前也站在你身后的至亲之人吗?” 顾枝抬起头看向魏崇阳,他看着面色沧桑的老者伸出手握住自己的手背,说道:“顾枝,不要把死亡抗在自己肩上,那是这世间我们唯一无能为力的东西。”顾枝扯着嘴角,不知是笑,还是溢出了悲伤。 释怀?只有时间才能带来抚平伤痕的力量…… 又或许,随着岁月落下厚厚堆积,那些难以忘却的便要更加刻骨铭心。 顾枝扯开了话题,他问道:“如今奇星岛初定,先生此时辞官不会有什么动荡吗?”魏崇阳摩挲着茶盏说道:“奇苍皇帝不是什么无能之辈,如今借着奇星岛初定的局面推行改革已可见他的远见和宏图,这几年来我凭着当年的威望为他留下来不少实干的人才,只要善加利用虚心纳谏,奇星岛真会有翻天覆地的那一天的。所以,现在如此年迈的我,除了坐在朝堂上镇压一下宵小之外,已没有什么大用了。” 顾枝点点头,笑道:“反正我是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朝政大事,躲得远远地乐得清闲。”魏崇阳笑骂道:“你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皇帝陛下和冀央是费了多大的功夫在找你,像你这种人要是能握在手中自然是极大助力,可要是躲在暗里,那就不是什么让人放心的存在了。” 顾枝耸耸肩说道:“先生可真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一介布衣,手无缚鸡之力又没什么远见卓识,哪能是什么助力,什么威胁啊。”魏崇阳正了正神色问道:“话又说回来,你又是为何躲着朝廷和降魔殿?” 顾枝帮着魏崇阳满上茶盏,随意地说道:“当年我见过冀央,也听说了他的想法和作为,可那真的不适合我,坐在幕后运筹帷幄、管着一大帮子人?还是冲锋陷阵、做一条只知道杀人的狗?”顾枝摇了摇头说道:“这些都不是我走出赋阳村想要的,而至于现在,不久前皇帝陛下的金令卫还找着我了呢,可是没用啊,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举世无双的大英雄早就散尽修为,安安心心做一个市井小民了,那些个左右天下的大事,可真是有心无力喽。” 魏崇阳看着顾枝满不在意的神色,问道:“当真是散尽修为,甘心流落市井?”顾枝点点头,魏崇阳再问:“为什么?”顾枝有些疑惑地看着魏崇阳:“什么为什么?” 魏崇阳问着:“为什么,甘愿只做一个普普通通之人,为什么再不动用修为?”顾枝觉出话语里细微的差别,感慨先生依旧如当年般睿智之余,也转换了神色,认真地答道:“因为所求不同,因为身边人依旧。” 魏崇阳愣了愣,然后仰天大笑,他伸手指着顾枝说道:“好你个小子,果然是长大了啊。” 年少时的莽莽撞撞、挥斥方遒,到了世间太平、众生安康,回过头看一看,便知那些翱翔九天的宏图大愿却怎么比得过身边人,于是放下当初的自己,然后握着自己的内心,再看一看世间的风景,从此山河万里,做一株摇曳的花,在漫山遍野的芳香中,自得岁月。 屋子里的光黯淡了一瞬,顾枝抬起头看着扶音在朦胧的烛火中走来,扶音走到魏崇阳身边,握住竹制轮椅的把手,俯下身轻声说道:“魏先生,夜深了,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魏崇阳点点头放下茶盏,在扶音和顾枝的照顾下进了屋躺在床上,老仆端着药碗走进来,服侍着魏崇阳喝下,然后顾枝和扶音便起身告辞,魏崇阳裹着厚重的棉被嘱咐道:“夜里走山路小心些,顾枝,照顾好扶音。” 顾枝点点头,扶音则握了握魏崇阳苍老的手掌,笑着道:“魏先生不用担心,您要早些歇息了。”魏崇阳拍了拍扶音的手掌,然后看着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院中的夜色里,许久之后他才收回视线,看向站在一旁的老仆,说道:“你也下去休息了吧,不用在这照顾我。” 老仆走到床边为魏崇阳掖了掖被角然后应声退下,空旷的屋内只剩下了隐隐约约闪烁着的一盏烛火与年迈的老人为伴,在昏昏沉沉间睡去了。 从那一天之后,云浅便会在午后书院结了课之后赶到武馆,饶有兴致地跟着周厌和于琅练着那些学了久了便显得枯燥无味的武学根本,即便身旁的那些个男孩子总是冷嘲热讽地捉弄,但云浅却总能咬着牙做到最好,渐渐地不再需要周厌和于琅在一旁严加看管,也没什么男孩子敢随随便便欺负云浅了。 这一日又是黄昏,武馆的门一打开,操练得筋疲力尽的孩子们便一窝蜂地窜出去,只有云浅留下来帮着收拾些器具,打扫干净屋子,才认认真真地向着黄草庭和于琅行礼,然后在周厌的陪同下走回家去。 无视了于琅和黄草庭一如既往的戏谑笑脸,周厌自然而然地领着云浅走到了城西壶琛巷的千岭茶馆,然后站在门外目送着云浅走进家去,远远地,周厌却只是看着那个穿着一身干净白裙的女子从柜台后起身,笑着抱起云浅,似乎在问着今天的课程如何、有没有累着了。 周厌就这么站在街角处,视线穿过了人来人往,满怀赤忱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 周厌转身离去了,他再次庆幸今天一样没有被发现,然后走得远了便欢快地跑起来,似乎只这一刻便足够快活自在了,他笑得干干净净,像个孩子般,身后人潮入织,远远地,女子站在门外,看着他渐渐走远。 云冉站在门外望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清了,才听见云浅正站在脚边问道:“姐姐,你在看什么啊?”云冉回过神来,她慌乱地捋了捋发丝,回道:“没什么。饿了吧?走,吃些东西去。” 夜里收拾干净之后,茶馆便关上了门,云浅在云冉的照顾下沉沉睡去,看着楼下柜台后的烛火还亮着,云冉叹了口气走下楼,来到垂着头喝酒的父亲身边,轻声说道:“爹,别喝了,快些睡了吧。”云河迷迷糊糊地回过神来,他藏好手中的酒坛,然后笑着说道:“爹没事,你也快去睡了。” 云冉咬着唇站在原地不动,云河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受欺负了?”云冉摇摇头,许久之后抬起头来说道:“爹爹,女儿愿意嫁的。”云河皱着眉问道:“你说什么?” 云冉抬起头看着云河,说道:“爹爹,我愿意嫁给林幕的。”云河压抑着声音吼道:“你在胡说什么!”云冉加大了声音说道:“爹爹,答应林家吧,别再坏了生意和身体了,云浅还小不能让她受这么多苦,女儿嫁过去哪怕是做妾,至少也能不再有那么多麻烦了。” 云河摇头吼道:“不行,我不答应!这苍南城谁不知道他林幕的名声,你嫁过去就是羊入虎口,我就是搭上这条命也不会答应的。”云冉落下泪来,她低着头压抑着声音哽咽道:“可是爹爹,还有云浅啊,我不能那么自私,云浅不该受这么多苦的。” 云河哽住了,他抬起头,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第二日,苍南城日渐繁华的城门处走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他戴着残破的斗笠,腰间系着厚重布条包裹的神秘物件,他抬起头看了看苍南城巍峨的牌匾,笑了笑便进了城。 正值午后时分,各家的酒楼茶馆正热情地招呼着过往的行人,年轻人左右看了看便随便选了一家酒楼,来到二楼栏杆边上坐下,点了一壶清酒和几盘招牌菜,独自坐在那里悠哉游哉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他似乎满是好奇,特别是远远地望见了街边的书院,更是移不开视线了。 在那里,女子同样穿着简单的长衫和男子坐在一处,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先生授课,手上还不时记着什么,年轻人眯着眼认真瞧过去,是漂亮的正楷字迹,年轻人有些汗颜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笑了起来。 坐了一会之后,他掏出几块银钱放在桌上,便离去了。 在城里晃悠了几个时辰,果不其然地没有找到任何据点所在,不得不感概这个所谓“醉春楼”的力量之恐怖,且不说这一路来从未断绝的追踪和监视,便是那些好不容易寻着的据点都得花上不少功夫才能打听出些蛛丝马迹,如今到了这南境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就能找到隐藏在各个出其不意角落里的“醉春楼”。 哦,倒是听说了这城里烟柳巷的那家醉春楼,不过像这种光明正大开张营业的,可却是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出来的,也绝不会是真正的“醉春楼“据点”所在。 嗯,经验之谈。 年轻人就这么带着失望和好奇地闲散逛着,然后便走到了一间装饰简朴的茶馆之外,看着其中似乎请了说书先生,便带了几分兴趣地走了进去。 年轻人才在门边坐下,柜台后打着算盘的女子就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客官需要些什么?”年轻人随意说道:“来些桂花茶就好。”女子点点头然后招呼着一旁的伙计去准备,随后便要行礼退下,年轻人却突然出声叫住了她:“欸对了,现在这说的是什么故事啊?” 女子看了看帷幕之后的说书先生,答道:“哦,好像是当年南境白发医仙的故事。”年轻人愣了愣,他抬起头看着女子问道:“白发医仙?”女子看见年轻人透亮的双眸中似乎有些异样的情绪,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称是,年轻人点点头念叨道:“有意思。”便转过身去认真地听着。 此时说书先生正说道当年白发医仙不畏鬼门关恶鬼的强大威势,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城主府中,暗中下药为民除害的故事,搭配着说书先生刻意营造的氛围和人们记忆里那些黑暗的时光,白发医仙便仿佛是个降世的仙人般救民于水火,不畏艰险、英勇果敢……年轻人只是端坐在原地认真听着,却渐渐地冷了神色。 再说到“地藏顾枝”除魔卫道,破灭鬼门关恶鬼之后白发医仙再次出山,周游南境各处为民诊治,却不收取一丝一毫,只是赤着脚走遍了南境的山川河流,深入穷乡僻壤,为休养生息的百姓们消解苦难,带来希望…… 不知不觉地,年轻人皱起了眉,他看着四周那些个面带敬仰的看客听众,似乎有些意外地从无数神色中觉出真情实意的流露,坐在不远处的一位老者还默默流下泪来,年轻人听见那老者对着周边人说道:“当年我家老婆子身患重病几乎不治,医仙大人妙手回春才捡回一条命啊。” “是啊。”一旁有人附和道,“我家老二当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是医仙大人费尽千辛万苦采了药草才救回来的。” 台上,说书先生义正言辞地歌功颂德;台下,围坐着的人们神色动容地追忆往事。年轻人就坐在这看似荒唐的无数生息之间,竟是慢慢地慌乱起来。 年轻人咬紧了牙关,他闭上眼不再看周围的一切,只是想起了无数个雷雨交加的深夜,还有藏在幽深林间杂乱狭小的木屋,他睁开眼无比坚定地握住了腰间紧紧缠绕的,刀。 年轻人端起茶盏和几盘精致糕点走到邻桌,笑着弯腰行礼说道:“诸位前辈,可否同桌片刻?小子对于白发医仙的故事实在仰慕许久,望诸位不要介意,容我多听一听。” 围坐在一处的几人面面相觑片刻,显然对于年轻人“前辈”的称呼有些受宠若惊,但也没有犹豫太久便招呼着年轻人坐下,随即那最先出言感慨的老者又接着说道:“其实当年医仙大人倒也不止一人行走南境,听说他还带了一位年轻女子同行,说是他的弟子。”旁边有人附和着说道:“我也听说了,有人说那女子是医仙大人的女儿,但也有人说医仙大人并未婚娶,总之对于医仙大人的来历却是没什么人知晓的。” 听到这里,一侧有人凑了过来,面带傲然地说道:“其实我知道医仙大人的来历。” “哦?”听着这话一旁的人都围了过来,年轻人也放下了茶盏转过身去看着开口之人,那人见众人视线都聚拢而来,便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曾听说过当年医仙大人隐世之时乃是在一处名叫赋阳的偏远村庄内,有不少人都曾去过那里求取医仙大人的医治,只是后来医仙大人行走南境之后便失了踪迹,渐渐地也就无人知道医仙大人到底在何处了。” 年轻人问道:“意思是说,医仙大人便来自那赋阳村?” 说话那人摇摇头说道:“医仙大人究竟从何而来无人知晓清楚,但至少可以确信的是医仙大人曾在赋阳村住过。” 第二十八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四) 木台上,稍歇片刻的说书先生又开始了故事,人们慢慢安静下来认真听着,年轻人则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隐约地,门外街上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接着坐在茶馆内的人们便听见木门被猛地踹开,一个熟悉的跋扈声音响起:“方兄,请!”然后乌压压的一群人就挤进了茶馆中,坐在柜台后对着账簿的女子站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那声音来到柜台前,对着身旁一个穿着华丽锦衣的男子说道:“来来来,方兄品鉴品鉴,我这位小娘子姿色如何啊?”锦衣男子挥着折扇上下打量着女子,笑着说道:“林兄眼光果然不错,这小娘子我见犹怜啊。” “哈哈哈哈!”林幕仰天大笑起来,他伸出手紧紧攥住女子的手掌摩挲着,对着身旁一身锦衣的方潜说道:“方兄客气了,到时我与这娘子的婚事方兄可一定不能缺席啊。”突然的,林幕感觉手中似乎有些空荡荡,转过头却发现女子竟远远地躲了开去,面露不悦和嫌恶,方潜摇着扇站在一旁看着林幕,戏谑地笑着。 林幕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觉得落了面子,有些恼羞成怒地低声吼道:“你躲什么,不是你让你父亲答应婚事的吗,现在还装什么小娘子姿态,反正早晚是本少爷的人。”女子咬着唇,眼中慢慢地红了起来,她却只是一句话都不说。 方潜环顾了一圈茶馆,状似无意地说道:“林兄这丈人家中也有几分家财嘛。”话语中的嘲弄和不屑表露无虞,林幕自然听出了其中对于自己对付这种普通人家还如此无能的嘲讽,他咬紧了牙关对着女子吼道:“你给我滚出来,本少今天就把你接回府上去,我看你还装什么装。” 女子摇着头躲在柜台后一动不动,视线紧紧盯住林幕,满是仇怨,林幕看着这双倔强的眼,怒气更是难以抑制,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作为恐怕真就被身边这位从京都而来的贵公子看扁了,于是他挥挥手示意身后的手下汇聚过来,看着女子说道:“今日你要么与我回府,要么我就砸了你这茶馆。” 听着这话,还未等女子开口便有许多茶客悄悄溜了开去,满堂寂静间只余下台上的说书先生还在抑扬顿挫地讲述着。 女子看着人流散去的茶馆,咬着牙开口说道:“林公子何必如此,不日我便将与你成亲了,如今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登门打扰,这不合礼数。” 林幕冷笑起来:“礼数?我可管不了什么规矩和礼数,今日我就要你与我回府,答应还是不答应?”女子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外出采购的父亲和下学的云浅就快要回来了,再拖下去这林幕恐怕真的要砸了茶馆,甚至对爹爹和云浅出手,这是女子如何也不肯答应的,可若是答应林幕的要求,这一入府去恐怕就是一生一世的事了,叫人如何甘心? 女子站在原地,只觉黄昏的光都布满了寒意,阴沉沉的暮色披落在身上,挣不开逃不脱,女子抬手拭去眼角垂落的泪,仰起头便要答应了林幕的要求,却没有看见林幕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不知何时起身的手拿斗笠的年轻人,她在张口的那一瞬,只听见了一个有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冷冷传来:“不去。” 女子扭过头去,便看见一周厌正牵着云浅的手站在门外,神色冷淡,不知为何地,女子觉着让这人看见眼前这一幕简直像要了命一般,顿时泪水就再也止不住地流淌而下,脸色也苍白如纸。 林幕和方潜都转过身看着那个站在门外的年轻男子,林幕冷声问道:“你又是谁?凭什么说不去。” 周厌视线落向站在柜台昏暗中的女子,隐约地瞧见了那晶莹的泪水,他神色愈加冷了起来,简直犹如腊月寒天中的锋利冰锥,林幕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一旁的方潜也皱起眉躲在了下属之间,周厌蹲下身看着云浅说道:“云浅,先生再教你几式功夫好不好?”云浅怒视着林幕,点点头坚定说道:“好!” 周厌站起身来看向林幕说道:“我谁也不是,只不过是来打人的。”林幕强撑起气力笑起来:“哼,你知道我是谁吗?啊?打我,你有本事就试试。”周厌摇摇头:“你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先来招惹,那就在今日解决了吧。” 周厌牵着云浅走进茶馆,林幕和方潜带着一众手下退到了茶馆内,尽皆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严阵以待,周厌示意云浅走到柜台中去与云冉待在一处,然后他抬起眼看了一眼云冉,却一句话也没说,他转过身去看着方潜问道:“我不认识你,不过现在你可以选一选是不是还要和那家伙站在一起。” 方潜看了看身边的林幕,沉吟片刻后说道:“我倒是要看看,你一人如何对付我方家和林家。”周厌扯开嘴角冷笑道:“那你就好好看看吧。” 说完,他扭过头看了眼仍站在茶馆内的年轻人,认真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离开承源岛来了这里,不过既然你站在这就替我关一下门吧,叙旧的事待会再说。”年轻人笑着走到门边,戴上斗笠靠着门紧紧合上,低声说道:“真是无情啊,刚才看到你我可是好生惊讶了一番呢。” 周厌没再理会周遭其他,他甩开每日精心准备好的长袍,露出紧紧束缚住手腕的沉重铁块,他小心地取下然后活动活动手脚,看着摆好阵形的一众人,说道:“好久没好好活动手脚了呢,一起上吧。” 然后云冉便看着无数的人影被一股席卷的风吹散,眼花缭乱间只能细微地捕捉到那人闲庭信步的动作,似乎轻描淡写地落在人身上却就在一瞬爆发出强大的威势来,即便是外行人都能看出这一招一式间力道的掌握,留住性命却足够让人生不如死。 云冉有些看得呆了,她只知道他是武馆的先生却未曾真真切切地看他动过手,更未曾见过他如此凌厉的做派,似乎与往日里的那人差得有些远了,只是她却没有丝毫惧怕,反而觉得欣喜,原来那个呆呆傻傻只知道留个背影的男子还有如此意气风发的一面。云冉觉着这人在眼中变得更加清晰起来,慢慢地要走进心里去了。 周厌没有留手之下,不消片刻地上便躺满了蜷缩成一团的人,只剩下了瑟瑟发抖的林幕和强自镇定的方潜,周厌走上前去,凛冽的一掌将方潜拍倒在地,然后看着林幕说道:“从今往后不得再来打扰云冉一家,更不可再行此等强取豪夺之事,否则,我便拆了你林家。听明白没有?” 林幕跌坐在地,茫然地点着头,周厌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一拳砸在林幕的脸上,生生将半张脸毁了去,凄厉的惨叫声还未响起便又被一掌拍晕过去,周厌站在一众人间,神色冷峻不见悲喜,如同一座掌管杀伐的神像。 年轻人离开木门,走远了些,然后木门便被硬生生踏破,一匹高大的骏马站在门外街上,容貌俊美犹如女子的黑衣男子俯下身看了看屋中,笑道:“哟,原来是‘梅花落’周厌大人啊,难怪有如此本事。”这声音没有传远去,只有站在茶馆内的众人听见,年轻人戴着斗笠低下头琢磨着这名字,似乎憋着笑。 周厌看着坐在马上的男子,皱着眉问道:“你谁呀?” 男子回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大人为我们省了不少事,我们也可帮周大人收拾一下局面。”周厌问道:“什么意思?”男子抽出一张圣旨来念道:“京城方家与苍南城林家官商相互勾结,欲掠我朝财富偷渡离岛,更是嚣张跋扈随意害人性命,特此由降魔殿收押候审。” 男子收回圣旨:“大抵是这么个意思。”周厌点点头:“哦,那你们就赶紧把这些人拖出去吧,别坏了人家做生意。”男子拱手称是,然后挥挥手示意身后的降魔殿之人将瘫倒在地的众人拖了出去,再次行礼说道:“那在下便告辞了。” 周厌突然抬起手说道:“等一下。”黑衣男子转头看向周厌,疑惑问道:“还有何事吗?”周厌指了指碎裂在地的木门,说道:“记得修好。”黑衣男子愣了愣,然后咧嘴笑道:“好的。” 周厌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男子也骑上马带着一众人回了降魔殿,一场闹剧来的快去的也快,周厌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发展,他都准备好叫上于琅一同去拆了林家了呢,结果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解决了。 周厌俯身捡起掉落在地沾染尘埃的长袍搭在身上,无视了一旁的年轻人径直走到柜台前看着云冉问道:“你,没事吧?” 年轻人看着这一幕识趣地走到门外等着,没有打扰,当然,有没有偷听就不知道了。 云冉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低声回道:“我,没事。”周厌挠挠头说道:“那就好。”然后便沉默了起来,往日里恶补的话本和演习在此时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根本不知高该如何与眼前的女子继续交谈言语。 周厌察觉自己的脸颊慢慢热了起来,更是拘谨得不知所措,倒是云浅走出柜台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先生,你好厉害啊。”听着这话云冉也问道:“你没受伤吧?” 周厌摆摆手说道:“我没事的,就这些家伙还伤不了我。”云冉点点头,沉默片刻后认认真真行了一礼说道:“今日多谢公子相救了,小女子无可为报。”周厌慌忙说道:“没事没事,那些家伙向来作恶多端,如此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云冉安静了片刻终于还是轻声说道:“以后公子送小浅回来,也可进来喝几杯茶,不收钱的。”周厌愣了愣,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知如何回答,云冉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周厌,问道:“公子不愿意吗?” “啊?”周厌回过神来,忙道:“不是不是,我我我,以后会进来的,我会的。”说着说着周厌低下头去,双手纠结在一处,云冉觉着好笑,抿了抿嘴角,说道:“公子要不先回去了吧?你的朋友还在门外等着呢。”周厌点点头说道:“哦对,那我先走了,你们也收拾一下早些休息吧。” 云冉点点头,视线始终落在周厌身上,看着他走到门边说道:“这门我明天会来帮着修的。”云冉笑起来,点着头柔声说道:“好,那小女子明日就在这等着公子来。” 周厌不敢再做停留,拉起年轻人转身就跑开去。 “师兄,我倒是没想到,你当年离开之后是来了奇星岛。” “当年魔君祸乱奇星,我便来了,你呢?你不是还要回去旌阳复仇吗,怎么来了奇星岛。” “宋家,没了。” “没了?你干的?” “嗯。” “那你来奇星岛是做什么?” “找人。” “找人?谁呀?” “一个故人。” “当年丢下你和你娘的人?” “是,我听说他在奇星岛就来了。” “如果在奇星岛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找找。” “不用,我已经有消息了,明日我就去赋阳村看一看。” “等等。”周厌在武馆门前停下脚步,他认真地看着年轻人,伸手摘下他的斗笠,问道:“你说什么?赋阳村?你要找的人叫什么?” 年轻人看着周厌说道:“顾筠。” 周厌手中的斗笠跌落在地,他走上前去紧紧盯住年轻人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顾生,你确定你要找的人是顾筠?” 远赴重洋而来的顾生点点头回道:“是的,这个名字我不会记错,更忘不了。” 周厌摇着头说着:“这怎么可能。”顾生皱着眉问道:“师兄,你认识他?” 周厌看着顾生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声开口道:“何止认识啊,当年我们还曾与顾先生一同在赋阳村住过一段时日。而顾先生在魔君祸乱那些年更是行走天下为民消灾解祸,是真真正正的当世医仙,没想到,没想到你找了这么多年的人便是顾先生。” 顾生愈加疑惑了起来,他接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厌回头看了看武馆,拉起顾生的手走到一旁一间酒馆内,挑了个偏僻无人的厢房坐下,关上了门之后才犹豫着开了口:“顾生,我知道你与你娘亲这么多年来过得如何艰辛,我也知道,你对那当年抛弃了你们的人有多么怨恨,可是……可是,顾先生真的是一个,好人啊。” 说到这里,周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了,顾生坐在周厌对面说道:“师兄,我不知道你与他之间有什么样的纠葛和关系,但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当年的事已是定局,所以不管怎样我都得找他要个说法。” 周厌抬起头看着顾生,斟酌着语气开口说道:“顾生,其实顾先生他,他已经去了。” 顾生愣了愣,他猛地站起身吼道:“去了?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去了?”周厌起身按住顾生的肩膀,沉声道:“一年前顾先生身患不治,已然去了,是我们为他抬棺入了墓。” 顾生摇着头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他颤抖着声音不停地说着:“不,这不可能。” 周厌没再说话,他只是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顾生茫然失措,心中不知为何地疼了起来,为什么命运要如此地戏弄人?顾先生那般好的人去得仓促,如今寻了过来的顾生却难再见一面,无论是怨恨还是追忆,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一捧黄土落在了空处,再无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彻底昏暗了下来,顾生跌坐在地,沙哑着声说道:“赋阳村在哪?” 周厌看着顾生脸上坚定的神色,没有多加劝阻什么,只是将去往赋阳村的详细路径说了出来,看着顾生起身便要赶路,周厌想起某人似乎也回了赋阳村,便将一些话埋在心底没有言说,他只是站起身送着顾生离开了苍南城,最后轻轻说了一句:“到了赋阳村不要冲动,多想多看,你会明白一切的。” 顾生没有开口言语,他低着头戴上斗笠,在深沉的夜色中消失了踪影,周厌也回过身回了武馆。 赋阳村浮山湖旁,晶莹的月色浮动在清澈水面上,顾枝展开手中的纸条认真读着,扶音披着长袍从屋内走到顾枝身旁,问道:“怎么了?是鱼姬姐姐那边有什么消息?” 顾枝将写着顾生行踪的纸条递给扶音,沉声说道:“来找顾先生的?究竟是何人?” 扶音恍若未闻,她只是看着纸上“顾筠”二字,陷入了沉默之中。 顾枝摇摇头回身带着扶音走回竹屋,说道:“算了,管他是谁呢,既来之则安之,我就在这等着便是。”扶音抬起头看了眼顾枝沉稳的面容神色,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顾枝耸耸肩无奈说道:“对于先生我又知晓多少呢?所以所有的一切便只需等待好了……反正,他也帮不了我了。” 扶音转过身抱住了顾枝。 皎洁月光揉进烛火中,亮堂堂地一片暖意,包裹着竹屋中的两人,相依为命。 第二十九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五) 夜里的降魔殿依旧灯火通明,更不用说今日这热热闹闹的抄家和全城的搜捕,此时的降魔殿地牢内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全是那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的世家大族中人,喧闹着抵抗着,有时还夹杂了几声凄厉的惨叫。 唳钧坐在正堂内忙得焦头烂额,当初天下安定之后本想着躲到这南境深处远离朝政、修养歇息片刻,却哪知陛下竟就单单挑了苍南城做革新的起手处。这不,今日竟是下了圣旨抄了世代盘踞苍南城内的林家和与其有关的各大世家,不仅降魔殿全员出动,城主大人更是亲自带着守城士兵大肆追捕,誓要将那些习惯了掌控苍南城权势财富的世家铲除个一干二净。 正烦心一些个嘴硬不肯开口的世家中人,门外就传来了一个习惯了闲散做派的声音:“看来这几大世家给唳钧指挥使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啊。”唳钧抬头看去,果然看见了那个一身黑衣的俊美男子正摇着扇走来,唳钧放下手中的毛笔,揉着手腕靠在木椅上,呼出一口气说道:“麟书大人倒是看起来闲得很啊,不如来我苍南城降魔殿帮帮忙呗。” 降魔殿第二正司麟书摇摇头笑道:“诶,可别,在下不过是替皇帝陛下传达圣旨,这些个审问盘查之事就交给唳钧大人吧。”唳钧无奈说道:“你这家伙成天每个正形,就知道和冀央一块躲在宿微城里,这么多繁忙的事就都推给别人,当得个好甩手掌柜啊。” 麟书耸耸肩答道:“这可怪不得我,陛下是看你勤勉能干才放心委以重任的,你可不能抱怨啊,这是圣恩。” 唳钧撇撇嘴在心中念道:这圣恩给你要不要啊?不过既然圣旨降了下来,唳钧自然会尽心尽力地配合那位新来的吕谦麟城主,推行陛下和魏先生定下的新政。 不过唳钧还是有些疑惑地问道:“不对啊,按你这家伙的性子应该不会主动揽这些差事才对啊,北境到南境的路途可不短,我可不信你这懒散惯了的家伙只是为了出门踏青来了?” 麟书在唳钧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无所事事地翘起二郎腿,打了个哈欠答道:“不错,我来苍南城确实另有要事。”唳钧好奇问道:“怎么?你不会也是为了那‘地藏顾枝’而来吧?” 麟书笑道:“说到这‘地藏顾枝’,却也真是躲在你这苍南城内呢,我听说陛下的金令卫回去之后确实带回了些消息,虽然具体还未得知那位究竟隐居何处,不过听说那位万民敬仰的大英雄已经散去修为,自甘流落市井做一个平常百姓了,当真也是有些唏嘘。” 唳钧点点头说道:“果然是寻到了吗?我说那金令卫怎么无声无息就溜走了,原来是有所收获啊,不过若是那人真的散尽了修为倒也真是可惜了,那一身举世无双的武学造诣,常年高踞天坤榜之上,若能为我朝所用……唉,不过想来这也算作是一个英雄人物最好的结局选择了吧,至少急流勇退也能自在逍遥。” 麟书点点头不置可否的模样,唳钧看向麟书,想了想问道:“你既然不是来找‘地藏顾枝’的,那又是有何要事?”麟书笑着道:“私事,秘密。” 唳钧挥挥手不以为意地说道:“那就与我无关了,别闹出太大动静来就是了,若是需要降魔殿之人相助,自己领一些人去就行。”麟书站起身说道:“不用,不是什么大事,谢啦。”唳钧挥手示意麟书自己忙活去,然后就又埋首在堆积的卷宗间,麟书则摇动着扇子离开了降魔殿,径直向着烟柳巷而去。 刚刚送走了周厌的醉春楼楼主和程鲤对坐在楼顶栏杆处,程鲤问道:“既然是与顾先生有这种关系,我们需不需要帮着处理一下?顾枝恐怕应付不来。”依旧是一身红衣打扮的绝美女子摇摇头说道:“不用,这种事只有顾枝自己能解决,我们什么也插不了手。” 想了想,红衣女子说道:“不过周厌说得对,还是再派些人去承源岛多打听些当年的事情吧,毕竟当初顾先生拜托醉春楼查的东西从来都只有师父留下的那些人知道一些。” 程鲤点点头不再说话,红衣女子从一旁桌子上抽出一卷竹简来丢到程鲤怀中,笑着说道:“喏,有消息了。”程鲤慌忙地接住竹简,轻轻展开看了两眼:于望仙岛挑战岛主战而胜之,于瀚兑海域覆灭海盗数千人…… 程鲤将竹简收入袖中,拱手行礼道:“多谢楼主。”红衣女子挥挥手示意算不得什么,眼角余光落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瞥见了一个突兀的身影,她皱着眉呢喃道:“这人怎么有些眼熟?” 程鲤向街上望去却没能瞧出什么,她看向红衣女子有些疑惑。红衣女子看着那人径直向着醉春走来,便回身向着程鲤说道:“你先回去吧,应该是有客人要上门了。”程鲤问道:“不用我在一旁吗?”红衣女子笑道:“不用,若是真有危险我自己应付得来。”程鲤想了想眼前这位娇媚女子深藏的恐怖实力,点点头便带着竹简退下了。 红衣女子则正了正衣装将身前的茶盏满上,耐心等待着客人上门。不消一刻,门外就传来了小厮的通报声:“楼主,降魔殿正司麟书大人有事寻您。” 红衣女子示意小厮将麟书带来,然后便自顾自饮着茶,木门推开,面色阴柔俊美恍若女子的麟书穿着一身肃杀的黑衣走进来,他娴熟地坐在红衣女子的身前端起茶盏,笑着说道:“师妹,好久不见了啊。” 红衣女子神色冷淡:“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师兄啊。”麟书摇着折扇笑着说道:“怎么师妹这么多年未见师兄了,现在却都未见喜色啊?”红衣女子冷笑道:“自然是欢喜的,欢喜能有这么多年见不着你。” 麟书摇摇头:“口是心非,师兄这般绝世容貌的男子师妹还能往哪寻得啊?”红衣女子抬头看着麟书,认真答道:“师父。” 麟书愣了愣,但又似乎早就料到红衣女子会如此作答,他不以为意地喝着茶,说道:“师妹,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因为当年我离开你和师父生气啊?”红衣女子哼了一声,冷声道:“倒也不算生气,像你这般胆小懦弱之人还入不得我的眼。” 麟书放下茶盏自顾自满上,然后说道:“师妹可真是让师兄一通好找啊,若不是陛下的金令卫回去通报了‘地藏顾枝’便在此处,我又如何能够这般轻易寻到师妹呢?” “这又是哪来的道理,为何‘地藏顾枝’在苍南城师兄就料定了我也会在。”红衣女子不带丝毫情感起伏的声音说着。 麟书说道:“师妹倒也不必在师兄面前这般掩瞒,这么些年我好歹也混了个降魔殿第二正司的名头,‘修罗九相’的诸位我们还是掌握了不少消息的。”麟书俯过身去,看着红衣女子说道:“‘罗刹鱼姬’?” 鱼姬依旧没有丝毫面色的波动,她只是直视着麟书的双眼,看着他打算做出些什么事来。麟书重新端坐在桌子对面,接着道:“放心,‘修罗九相’我们虽然还未全部调查清楚身份,但也不会大肆将诸位的身份透露出去,再加上那位‘地藏顾枝’又明确拒绝了为陛下做事,那么就让当年的故事成为传说吧。” 麟书坐回木椅中,他正了正神色看向鱼姬说道:“什么朝堂、什么降魔殿,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鱼姬,今日我来找你只为了一件事。”鱼姬眯起琉璃般的双眸,问道:“何事?” 麟书闭上了眼,叹道:“其实当年我找到了师父的尸体。”鱼姬愣住了,她皱着眉追问道:“你什么意思?”麟书重新看着鱼姬说道:“当年我一直在北境寻找师父留下的通往魔宫的暗道,后来我寻着一路走下去,便见到师父死在了魔宫之后的那座山前。” 鱼姬尽量收敛住心神,她语调平稳地问道:“然后呢?” 麟书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佩和一卷竹简,他将玉佩和竹简递给鱼姬说道:“这是师父死之前攥在手中的,竹简里师父留下了遗书。” 鱼姬打开竹简,借着通明烛火仔细看着。麟书只是静静看着鱼姬精致的面容,没有出声打扰,直到鱼姬指尖苍白地放下竹简,麟书才沉声说道:“当年师父将醉春楼留给师妹,并未打算继续保留遍布奇星岛的谍网,所以也将那块玉佩带走了,师父在竹简里说的清楚,这玉佩可以调动他当年行走天下之时在各处岛屿留下的关系网,如果真能将这一股力量汇聚起来,那天地间之事便尽入我们眼中了。” 鱼姬冷冷看着麟书:“当年魔君突袭奇星不久你便逃了出去,师父的生死你全然不顾,如今倒要来夺回师父留下的醉春楼和权力了?” 麟书扯着一个难看的笑来,带着深深的苦涩,他沉声说道:“当年我意外发现师父在奇星岛之外各处岛屿留下的力量便想着出去寻到,也许对于奇星岛和师父来说都能有所助益。无功而返之后再回到奇星岛,师父却已经前去魔宫了,于是我找了那么多年才找到了暗道和师父的尸首。” 麟书看着鱼姬,认真说道:“师妹,我知道你怨我当年没有留下来照顾师父,也没有护着醉春楼,这般过错我此生难以弥补。但我也知道你既然没有荒废了师父留下的‘醉春楼’那便也是另有打算谋划,我知你从小便志在高远,那么师父留下的这块玉佩你是希望就此蒙尘还是重泛光华?” 鱼姬冷笑着:“从小志向高远?师兄又是从哪来的论调,鱼姬拜入师父门下时已然不再年幼,师兄也不必强扯些不存在的回忆,至于这玉佩……” 麟书看着鱼姬问道:“师妹究竟如何打算?”鱼姬垂着眸反问道:“师兄既然带着玉佩和竹简找上门来,应该也是早有安排了吧。” 麟书深吸了一口气,他说道:“师妹,这既然是师父最后留下的东西那么如何也不能够就此没落,我之所以一直在寻找师妹就是打算将这东西亲自交到师妹手中,‘醉春楼’由师父当年一手创立又交到了你的手中,那么现在身为楼主的师妹便自然拥有所有的决策权力,所以师兄来问一句,师妹可愿再现师父当年荣光?” 鱼姬看着麟书,她不知道身前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师兄为何没有将这代表了恐怖权势的玉佩据为己有,若是说一直以来自己都怪错了他,但当年畏怯逃跑一直不敢归来却又是此人?鱼姬沉默地磋磨着手中的玉佩,然后便见麟书站起身来,拱手一鞠行礼:“楼主,麟书愿携玉佩行走各处岛屿,重新聚拢起师父留下的遗赠。” 鱼姬看着麟书问道:“麟书,你可知此去凶险难测?若是那些人不再听命此玉佩,不再记得师父,那你拿着玉佩妄图收拢他们便是上门送死。”麟书笑着答道:“万死不辞。” 鱼姬皱着眉看着麟书与师父极其相似的一身气度和那俊逸面容,许久许久,麟书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而鱼姬便沉默着将竹简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开口说道:“既然师兄心意已决,那么我便派几个人为师兄所用,玉佩就交给师兄了。” 麟书抬起头,神色肃穆地看着鱼姬说道:“麟书,领命。” 鱼姬将玉佩抛到麟书手中,冷声道:“师兄也大可收拢势力之后销声匿迹,不过醉春楼日后可就再也不欢迎师兄了,胆敢消损师父名誉之人,我醉春楼必不死不休。” 麟书走到门前的身形顿住,他微微侧目看了一眼鱼姬,嘴角露出悲戚的意味,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状似随意地笑道:“师妹放心吧。”说完便大踏步离去了。 鱼姬起身走到栏杆处站了许久,四处笙歌觥筹,只一人寥落孤身。 第三十章 太平世间逍遥人(六) 清晨的青潋山下迷蒙着柔纱般的雾气,氤氲缭绕着模糊了视线,扶音和灵霜带着神药学院的学子走在山路上,向着赋阳村西面的青阳村走去,他们穿过云雾走进散落着简单搭建木屋的村子里,在村口处支好营帐,便分散开去各家各户探问情况,询问是否有病灾困扰,灵霜紧紧跟着扶音,抱紧腰间装满药材的木盒,有些胆怯又有些期待地和扶音一起敲开村民们的家门。 从一处养育了十几口人的小小木屋中走出来,灵霜呼出一口气垂下肩膀对着扶音说道:“呼,好累啊,而且看着他们那么多人挤在那么间屋子里,总感觉有些难受啊。” 扶音收拾好药盒,回道:“青阳村是当年魔君祸乱时逃乱来到此处的流民们建起的,既没有官府管辖也没有什么人流来往,所以能够在这个世间活着对他们来说便已是幸事了,家中几代人一同挤着反倒也安心。”说着,扶音顿了顿动作,然后笑道:“不过日子总是会越来越好的嘛。” 灵霜抬眼看着扶音,叹了一声说道:“扶音,我真的难以想象当年奇星岛的人们都是如何活下来的,躲在深山间还要担心那些个凶恶虎狼的袭扰,哪里能得安生。”想到几日前青潋山之行遇到的狼群和巨蟒,灵霜仍是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扶音伸出手抚了抚灵霜一忙起来就顾不上打理的凌乱发端,轻声说道:“所以我们才更加珍惜现在的太平日子,哪怕过得穷了些、难了些,终究看得到未来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灵霜抱住扶音的手臂,说道:“扶音啊,你以前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吧,既要上山采药面对山林的危险,还要躲避魔君部众的袭扰,若是你能早些逃去光明岛就好了。” 扶音摇摇头笑着说道:“不,那段时日是我过得最快活的日子,在那么一间简简单单的竹屋里,小小的烛火就足够暖进心底,可以跟着先生上山采药、跟着先生学习医术、听着先生讲当年的往事,那些都是足够放在心中一辈子的事情。顾枝也总会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新奇饭菜出来,他还会带着我去找山里的奇花异草,甚至从山里捡到好看的石头还会捧在怀里带来给我。” 扶音眼中带着追忆,不知不觉间她们走到了村后一处小小的山坡上,在无人的草甸上听着轻柔的风吹过,带来时光的回音。 灵霜似乎是第一次能这般平静地听着扶音说起那个总是让人看不清的少年,她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人是在岸边的木船上,一身白衣沾满灰渍,裤脚也不做打理地高低着,可却看着扶音笑得纯澈;第二次便是在烟柳巷里,简素蓝衣穿梭在灯红柳绿中躲进一处宅院,消失不见;第三次就在苍南城外,他站在扶音身边提着沉重包裹,挡住了洒落的烈日和席卷的风沙。渐渐地,灵霜眼中只剩下了山林里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个高瘦的背影,那般的坚定和无畏,她慢慢地似乎觉得自己对于那人的看法发生了说不清的转变。 “扶音,顾枝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灵霜坐在略微潮湿的草地上,看着扶音问道,扶音坐在灵霜身边嘴角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她轻声地说:“当然,当初无论是多么险恶的处境他总会第一时间站在我的身前,然后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地跑开去;他会和先生难得进一次城还为我带回来一些新奇的玩意逗我开心;他会在我病了时从魏先生那里搬回来厚重的书卷为我摆在床头;他会瞒着先生在清晨带我爬上山里去看日出……他是一个习惯了安静看着世间然后藏进心底的人,他喜欢走得远看得多些,却总是放不下身边的人,所以啊,他真的真的很好。” 灵霜靠着扶音问道:“可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啊,可你已经走到了光明岛那样的繁华之地,难道还要为了他再躲回这偏远的地方吗?” 扶音认真地答道:“顾枝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不会把我束缚在身边,更不会委屈任何人躲在狭小之地,他只是总有着别人看不透的想法和念头,有时候总把人推得远远地,却难以掩饰心里的伤痛和追寻。” 灵霜回过头看着扶音温柔的神色,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扶音,我以前一直觉得像你这般耀眼的人,总该寻得一个同样举世无双的人相伴左右,我以为青藤皇子已然是权势和性子都无可挑剔的最佳人选,所以我在看见顾枝第一眼起便多了些不耐和嫌恶,后来更是见到他出现在烟柳巷我更觉得他对不起你,可是不知为什么的,我现在却觉得你们这样似乎就是好的。” 扶音笑着看向灵霜,她能察觉到灵霜似乎在那一日的山林中看清了些什么,于是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灵霜继续说道:“那一日在山里,我觉得铺面而来的狼群简直要了命,可是还有人能有恃无恐地站着,他那般坚定地站在你身前,我突然间就觉得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大的勇气吗?” 眼中,那一日山林苍茫间浓墨重彩的画面再次浮现,灵霜清晰地记着那站在扶音身前的背影和瘫倒在地无能为力的青藤,她终于知道自己探寻到了什么,她有些急切地问道:“扶音,那就是喜欢吗?喜欢便可以为了她鼓起全部勇气挡在所有灾祸身前,为了她便足够安然地将后背留给对方,从此只两人为伴不负此生?” 扶音愣了愣,她没想到灵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同时对于这种情爱之事不甚了解的她慢慢红了脸颊,但还是强撑住语调说道:“喜欢是心上的事情,如何也难以说得清,但是若心中在说非那一人不可,无论世间如何拦在身前也总会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吧。” 灵霜开心地笑起来,她蹭着扶音的手臂说道:“这样想来那个叫做顾枝的家伙也还不错嘛,虽然没能有‘地藏顾枝’那样的意气风发但也至少对你是极好的,来来来,再跟我说些你们的事吧。” 扶音甩开灵霜起身跑开去,笑着骂道:“你在说什么啊,谁说我就喜欢他了?不说了,还有几户人家要去呢。”灵霜追上去,声音远远传开:“喂,扶音你怎么还害羞了啊,跟我说说嘛,说不定以后我也能遇到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多好啊。” 喜欢就是这般命运般难以捉摸的东西,可以是在细水流长间就足够蕴藏心底,也可以是突然间地便降临,不知何时就刻在心底相伴终生。 顾生的斗笠吹散在风沙中,他握着腰间的刀鞘穿过村外的重重营帐,走进赋阳村中。路边走过一个猎人打扮的中年汉子,顾生拱手行礼问道:“这位大哥,请问顾筠可住在这座村子里。” 中年汉子愣了愣,他上下打量几眼顾生风尘仆仆的衣装,回道:“你找顾先生有何事吗?” 顾生答道:“久仰医仙大人之名,特来找寻求见。” 中年汉子叹了口气说道:“顾先生以前是住在浮山湖边那座竹屋里的,只是可惜在一年前已然仙去了。” 顾生顿了顿再问:“那请问顾先生葬在何处,我也好前去祭拜一番。”中年汉子指了指山里某处方位然后说道:“那里是当年顾枝和他那几位好友选出来的好位置,说是能让顾先生黄泉路上走得安稳些。” 顾生皱起眉问道:“顾枝?敢问可是天坤榜上那位‘地藏顾枝’?”中年汉子笑起来,说道:“不是,顾枝只是当年与顾先生一同来到村里的普通人罢了,可不是那什么大英雄。” 顾生想了想问道:“那这顾枝可是顾先生的子嗣?”中年汉子摇摇头说道:“这倒是无人清楚了,只知道是顾先生带回来的孩子,却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有何关系,不过他们这么多年来也如父子一般了。” 顾生点点头拱手行礼道:“多谢大哥了。”说完,顾生便向着中年汉子方才指的方向走去。 中年汉子则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之后还是走到了魏崇阳的宅邸外敲了敲门,顾枝应声打开了门,听闻了顾生问路的事情后,沉默片刻之后向着中年汉子道了声谢便返回魏崇阳屋子内。 魏崇阳半靠在床上翻看着一本书册,看着顾枝走进来便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顾枝想了想拱手说道:“魏先生,我得先离开一会了。” 魏崇阳没有多问什么,他只是挥挥手说道:“不管是什么事,注意些别伤了自己就好。”顾枝点点头转身离去。 蜿蜒的山路很快便走到了尽处,那座无字的石碑就那般孤零零地入了眼,顾生远远地望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近了,看着石碑两侧叠放的酒坛,还有重重掩盖的荒草四处蔓延,顾生站在原地沉默着,仿佛不知所措。 清风拂过,低矮的土包露出几分模样,干干净净的石碑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顾生就这么看了许久,然后沙哑着开口:“原来,你也就死在了这么个地方啊?我还以为你是到哪逍遥自在去了,快快活活儿孙满堂呢。怎么,躲得这么远了还是只敢藏起来吗?什么白发医仙,什么好人,装模做样地掩饰起自己就能当曾经的一切没有发生过吗?” 顾生说着,声音渐渐拔高:“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她自己一个人是怎么带大一个孩子的吗?你知道那些年我们只能躲在山野里什么都没有吗?你知道若是没有师父我们已经死了多少回了吗?你知道吗?!”顾生嘶吼着,似乎将此生所有的气力都宣泄了出来:“她没有一分一刻不在念着你,她直到死还在说你是个好人,好人……呵呵呵!” 顾生抽出刀来挥砍着四周的荒草,眼眶通红,他继续沙哑着吼道:“宋家自称是什么千秋世家,将一个未曾婚嫁便怀了孩子的族人就当作猪狗扔了,她那么多年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连走进城里去都不敢,怕那些和宋家沾亲带故的世家大族要落井下石,于是只能自己躲进山里去将孩子拉扯大,建着个随时都会塌了的木屋就那么苟活过余生。她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大小姐何时做过什么农活什么家务,伤了手伤了身还一声不吭,她就这么咬着牙把一个孩子养大啊,山里蛇虫鼠蚁哪一个都能轻易要了她的性命,若不是师父后来暗中护着,她恐怕早就在哪个冬日里抱着孩子再也醒不来了。” 顾生说着,慢慢地神色混沌起来,麻木地将这数十年来、这万里远渡而来的所有话语宣泄着:“她死了,她甚至都看不到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第一次拿起刀,她甚至都再也没能回到繁华的都城再见一见当年的故人,她就那么被所有的世事遗忘,埋在山林深处再也无人问询,她到死还在喊着你的名字!” 顾生就那么看着无字亦无言的石碑,握着刀说着:“她说你从来都是个心怀天下的好人,她说你是从小便立志天涯的医者,她说你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她与我说不要怪你,千万不要。”他苦涩地笑着,落下泪:“可我偏要怪你!这一切,她寥落的一生都是因为你,你个胆小鬼凭什么抛下一切就逃了,凭什么留她一个人念念不忘,凭什么就这么死了!“ 顾生将刀插入地上,他无声地喘息着,一字一句地说:“我拼了命地练武,拼了命地为一些个道貌岸然的大人物做事,我杀了那么多人,甚至都快忘了鲜血是什么味道,终于挤进了都城里,我就那么看着宋家随着岛主死去地位水涨船高,看着他们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欢愉里放浪形骸,我看着、我等着,然后我就拿着刀一把捅进了宋家那条老狗的心里,我一把火烧了宋家引以为豪的高门宅邸,你知道那一刻的我有多么开心吗?” 眼泪肆意地流淌着,揉碎了沾染的尘沙和年月的痕迹,他像个孩子般哭干了泪水,呜咽着:“然后我顺着‘醉春楼’找到了奇星岛,你知道我拿着刀踏上岛的那一刻有多么兴奋吗?只要找到了你,我就能一刀解决掉所有的仇人,所有害死了她的人就都付出了代价,我杀了那么多人、付出的那么多努力就都值得了,可你,凭什么就这么死了?凭什么不等我来杀你就擅自躲进这石碑后面!” 顾生举起刀将将就要砍在石碑上,却在半空时忽然顿住,他双眼无神地看着石碑上空无一物,说道:“怎么,你也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这世间是吧?即便再怎么用医仙的名头粉饰自己也掩盖不了自己造下的罪孽,所以什么也不敢留给世间,你以为这样就能死得安生?” 他就这么从日出站到日落,呢喃着这么多年来的恨意。 而他身后,顾枝也只是安静站着,听着那未曾听闻的细碎过往,将曾经那个熟悉的人重新勾勒出清晰轮廓。 顾枝没有出声喊住已然陷入疯癫的顾生,哪怕他无数次想要大声吼着反驳,却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参与过那人的过去,自己只不过是习惯了躲在他身后,推着向前,慢慢成长,自己早已习惯了无论发生何事都会有那人站在竹屋外笑得温和,可是自己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于是念念不忘难以释怀。 终于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顾生不再嘶哑着一遍又一遍地宣泄,顾枝始终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扶音不知何时站在身旁,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顾枝茫然地看向扶音,却从那溢满月色的眼眸中清楚地看到坚定的神色。 顾枝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这般的脆弱不堪,因为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是这样坚毅,顾枝双手捧着扶音的手掌,回过身看着顾生慢慢地握住刀。 顾生转过身看着顾枝,手中银白色的刀刃泛着月光,他冷冷地说道:“顾生。” 顾枝握着扶音的手掌,认真回道:“顾枝。” 夜里深沉的冷风吹拂而过,无字的石碑默然不语。 第三十一章 修罗九相镇魔宫(一) 沧桑古老的城池破败凋零,生息穿梭其间四处寥落,巍峨高墙踏破几层败落,看过了几世春秋,宿微城却终究黯淡至斯,城门虚掩着,一眼望去,只有远处高耸森严的那座魔宫昂首立着,俯瞰世间,一片冷漠。 十一年前,名扬四海的崆玄七侠闯过重重阻隔,率领北境破败城池中仍旧心存希望的众多武者,与魔君座下恶鬼悍然相抗,当年那绵延了一日一夜的厮杀却最终没了声息,魔君手刃七侠,遁入魔宫之后深山不见踪迹。 有人说,魔君受了重伤因此躲在深山不敢现世;有人说,魔君从崆玄七侠身上得到了旷世的奇功因此潜心修行……无论是何种传闻,都不过是对魔君消失十年的揣测,真假如何无人清晰知晓。 可又还有谁在乎呢?魔宫藏在数十万大军之后,即便魔君消失,可那一座座巍然屹立的鬼门关却就足以断绝了所有的生机,人们惶惶恐恐自顾不暇,躲避着藏匿着,反倒更像是见了光就要灰飞烟灭的鬼魂,而那杀人如麻的真正恶鬼却正大光明地站在高台,受尽尊崇。 十三座鬼门关四散在奇星岛各处,其中相距北境甚远的南境以最为凶恶残暴的四座鬼门关统治千万百姓,只是凭借血流成河的威名就足够镇压住了一切。 而东境因面朝诸多港口所需多加防备,于是在三座鬼门关之余更是指派了各城城主相协统治,于是东境便成了除北境外守卫作为森严残酷的地域,虽是当初魔君大军登岸所在,许多城池早已被踏破所灭生息所剩无几,但毕竟是曾经天下第二大岛赖以成名的商贸繁华地界,藏在暗里的许多反叛威胁即便是鬼门关也不敢放松丝毫。 与东境遥遥相对的西境因长年为当初奇星岛败逃大军和臣民占据,于是只有两座孤零零鬼门关镇守西北两境边界,鬼门关中藏着兵力深不可测的魔君大军,始终暗中提防抵御着奇星岛残余势力的反叛。 最后便是魔宫辖下的北境,四座鬼门关各有魔君大军守卫,层层绕绕地将魔宫护卫在后,如今更是牢牢抵住了奇星岛的大军。 西南两境大军合作一处之后,奇星岛大军终于在皇帝陛下的率领下攻破了西北两境边界城池,越过了护卫在一侧的两座鬼门关直入北境,却又严严实实地被挡在了素来以稳固着称的奇星岛第一大城杜深城外。 魏崇阳来到中军营帐,与奇苍并肩而立眺望杜深城城墙,看着那垒积而起的坚固山石,奇苍叹了口气说道:“当初奇星岛先辈建立杜深城便是为了替北境守住最后一道关,有此雄城在即便是数十万大军也要耗上不知多少时日才能攻下,如今反倒落入敌手成了阻隔我军的屏障,唉。” 魏崇阳裹紧身上的长袄,沉声道:“陛下不必过分忧心,如今大军已然踏入北境之地,只等攻破杜深城,之后便仅剩下那四座鬼门关还有重兵把守了,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奇苍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北境深山,即便知道那所谓魔君就躲在其中却只能无能为力,他叹息一声说道:“魏先生不必宽慰学生,学生知道要真正站到宿微城之前即便填上这数十万将士性命也未必功成,如今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魏崇阳看着奇苍,郑重说道:“陛下不可妄自菲薄,更不可将一切托付上苍,这十余年来奇星岛百姓一直等着陛下归来,只因人们相信唯有承继了奇星岛历代帝皇血脉的陛下才能拨乱反正,重现天光,如此便才是我等站在此处的原因,陛下只管抬头看去,身前身后,万众追随。” 奇苍看向魏崇阳,看着老者沧桑双眸间明亮的光,他认真答道:“学生敬遵先生教诲,即便是要学生拼上性命砸开城墙也在所不惜,吾辈何惧生死。”说完,奇苍向着魏崇阳躬身行礼,然后大踏步走到列阵以待的将士身前,挥手高呼:“进军!” 魏崇阳站在原地看着奇苍亲率大军攻向杜深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来,他只不过是埋首书卷的文弱书生,不懂得多少行军打仗的本领,更是未曾涉足过武学一途,但此刻的他却从奇苍身上看到了一股张扬的气息威势,若隐若现呼之欲出。 天底下一百零八座岛屿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那便是历代岛主帝皇皆可将一身绝学毫无保留地传承接续至血脉后代,如此一代一代炼化融合之下便可造就出独步天下的绝世武力。虽然未曾得到任何考据,但传承最为悠久的光明岛岛主从来占据天坤榜榜首其实也就成了一种无声的证明。 魏崇阳始终相信承继了历代帝皇绝学的奇苍必将在某一刻完全炼化一切力量,然后以曾经位列天坤榜次席的奇星皇帝身份,举世无双地踏破那魔宫。如今看来,那一刻已然不远了。 东南两境边界的苍茫山林间,三个渺小身影穿梭着往守备森严的东境行去,他们越过山石,踏过河溪,终于闯出林木的阻隔,将东境万里河山尽数纳入眼底,顾枝当先而立,握着腰间刀鞘,叉着腰吐出一口气说道:“终于,回来了。” 傅庆安站在顾枝身后默默地望着远处城池,依旧是一身鲜艳红衣打扮的鱼姬倒是悠悠然开口道:“你就这般自信这次能够打败那言封城的鬼门关恶鬼?”顾枝嘿嘿笑道:“确不确定的有何重要?既然都走到此处那无论如何也该去砍上两刀试试啊。” 鱼姬神色冷淡地看了顾枝一眼,不做评价,顾枝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鱼姬问道:“不过倒是一直忘了问,为何楼主会离开醉春楼而与我等同行前去魔宫啊?”鱼姬上前几步站在山崖眺望远处城池,轻声说道:“没什么,只是觉着整日坐在屋中也是无趣,倒不如去闯一闯那魔宫,见一见所谓魔君。” 顾枝笑着拱手说道:“楼主大人真是高人气度,便是无人可敌的魔君也能不放在眼中,在下佩服。”鱼姬瞥了顾枝一眼,冷冷说道:“顾少侠还打算在这路上拖延多久?不若早日斩杀了那言封城的恶鬼也好尽快去往魔宫啊。” 顾枝看着鱼姬眼底冷漠的寒光,觉得脖颈处一片冰凉,不由得想起了路上遇着魔君大军残余势力时这位娇弱女子出手的狠辣,连忙正了正神色不再开玩笑,迈开步子往东境城池走去,说道:“那就走吧。” 一路行来,不知是因为北境战局焦灼魔君无暇顾及它境,还是东境势力已然复起,虽然没有奇苍和魏崇阳安排的将臣到此接管城池,但却也在一些个曾经统领一处地界的武将和文官相协下恢复了些许气象,虽未能似南境般一路皆可看见百姓们重建家国的浩大声势,但至少人们也可不再躲在暗处,见一见天光灿烂。 鱼姬走在顾枝身旁说道:“听闻当年你破灭了祈业城内的鬼门关之后,那降魔殿之主便随即接管了城池号召百姓重建生息,可东境与南境情况毕竟不同,临近的几大城主都不时袭扰祈业城使百信难得安息,然而就在不久后却突然出现了两个年轻侠客,专挑着这些个城主杀,如今东境那些匍匐在鬼门关下的城主,恐怕已被那两人杀了个干净了,所以东境诸多城池才能复得如今模样。” 顾枝点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这二人有心之余倒也是功夫不俗,只是不知东境鬼门关会不会也已被踏破了去?”鱼姬看了看顾枝,问道:“怎么,你还怕别人抢了你功劳去?”顾枝不由得白了一眼,虽然知道鱼姬是在有意玩笑却还是说道:“我是想说若真如此咱们也就不用浪费时间在这东境了,不如直奔北境而去。” 傅庆安一路上并未如何开口,此时却突然看着远方说道:“恐怕言封城仍旧在那鬼门关镇守之下。”顾枝闻言望去,却见原先空无一物的旷野上莫名多了高耸的石墙,瞧着似乎还环环绕绕了许多层,将那座言封城遮掩在后,倒与此时昏暗天光一般无二,仿佛有着压住人心中气力的威势,让人喘不来气,顾枝看了看,转头看向鱼姬问道:“那个,醉春楼未曾报告过此消息?” 鱼姬摇摇头说道:“东境醉春楼所能涉足范围实在甚小,再说这言封城本就是座地处偏远的孤城,如今再加上了这重重阻隔,即便醉春楼真有此处消息,也难见其中奥秘。”顾枝点点头,然后思量着说道:“不过这言封城恶鬼铸就此般城墙的意味何在?这东境又不似北境和西境有魔君大军可驻守其中,即便建起这阻隔也难挡住何人吧?” 鱼姬想了想说道:“此前我倒是有收到消息,说魔君座下的几大禁卫统领倾巢而出赶赴东境,只为剿灭那两位侠客。”顾枝有些惊诧说道:“禁卫统领?那不是驻守魔宫的势力吗,怎么魔君竟将他们派了出来,那魔宫不就成了无人把守吗?”鱼姬摇摇头说道:“那魔君如何思量我们又怎么知晓?” 话音落下,傅庆安却沉声说道:“好像有什么声音。”顾枝和鱼姬也安静下来仔细听着,果然在那重重石墙之内隐约传出凄厉的惨叫声:“哎哟,怎么这里也有机关啊,太损了吧。”另一个声音吼道:“你能不能闭嘴,再这么喊下去那恶鬼就直接冲出来把咱们都杀了,师父不在咱们可不一定打得过。” 顾枝和鱼姬、傅庆安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斟酌着问道:“这二人不会就是那神秘侠客吧?”,傅庆安不置可否地说道:“不管他们是或不是,从这声音看来那些石墙之内应该尽是机关陷阱了。”顾枝点点头,思索片刻之后说道:“那咱们怎么过去呢?” 鱼姬看着顾枝认真思索便没有出声打扰,却哪知不消片刻顾枝就抬起头看向傅庆安说道:“诶,傅大哥,要不我们直接破开城门闯进去吧。”鱼姬愣了愣看着顾枝问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顾枝理所应当地回道:“是啊,怎么了,这不就是最有效最便捷的方法了吗?” 鱼姬看着远处巍峨石墙,说道:“这么多石墙,你们二人就要凭着蛮力一一破去?”傅庆安点点头答道:“此法可行。”鱼姬彻底无言,她看着跃跃欲试的两人说道:“那你们就去试试吧。” 然而不等顾枝和傅庆安走到石墙之前,却不知从何处走来了一大一小两大身影,其中一人高大身形如同蛮兽,竟直直向着那石墙城门撞去,然后只听得轰然一声响,石门应声倒塌,接着便如雪山坍塌一般,环环绕绕的诸多石墙都碎裂开来,漫天烟尘扬起,砸得沙石之地一片摇晃,顾枝不由得惊叹出声:“好一身体魄啊。” 傅庆安也仔细看去,瞧见了那高大之人脸上始终平淡的神色,赞了一声:“如此威势之下仍能不动如山,此人修为之深厚难以度量。”鱼姬待得烟尘落地才走近前来,点了点头,接着又有些疑惑地说道:“不过此等人物先前倒是从未听说,莫非也是从海外而来?”顾枝挥开铺面而来的烟尘,说道:“不过无论如何,这石墙终究是塌了,咱们也就直接去那言封城鬼门关走一趟吧。” 说完,三人便径直向着言封城的城门行去,而那一大一小两人却眨眼间不见了踪迹,不知是又去往了何处,让打算结交一二的顾枝好一阵遗憾。就这么不过走了片刻,言封城的城门便遥遥得见。 顾枝站在当初与恶鬼交战之处,看着地面之上仍清晰可见的刀剑痕迹,呼出一口气,然后便面色淡然向着城门走去,傅庆安和鱼姬则停下了脚步,他们看着少年踏步而去的身形,沉默着等待那一把刀再次现世。 身后沙石渐渐沉落,黄草庭和武山走到一处坍塌山石之前,看着跌坐在地的于琅和周厌狼狈地爬起身,笑着说道:“抱歉,来晚了些。”于琅吐出嘴里的沙石,含糊问道:“师父,你们是去何处了?” 黄草庭看着远处正向城门走去的少年,说道:“本想着去往那祈业城鬼门关见识一下那位孤身一人就杀了恶鬼的少年英雄,却没想到你们竟这么快就到了言封城,于是半途折返回来了。”于琅有些疑惑道:“师父怎知我们是来了言封城?” 黄草庭指了指远处高山说道:“这言封城乃是一座孤城,从山上望去便一览无遗,我瞧见你们闯进这石墙之内,便带着武山回来了。”周厌站在一旁说道:“我们也是没想到这石墙内机关居然如此险恶,否则也早就到了那所谓鬼门关。”于琅翻了个白眼,这个信口开河的家伙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 这时于琅才发现黄草庭正看向何处,于是循着视线看去就看见了那个消失在城门阴影处的少年背影,他思索着问道:“那人不会就是破灭了祈业城恶鬼之人吧?”周厌这才反应过来,喊道:“那那那,那小子是要抢功劳?” 黄草庭摇了摇头说道:“若真是那人,他可不只是杀了祈业城的恶鬼,南境的四座鬼门关也都是毁在了他的手中。”周厌沉默下来,小声说道:“这么厉害?四座鬼门关都灭在了他的手里?” 黄草庭踏步便往言封城外走去,笑着说道:“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于琅和周厌连忙跟上。 还是一身简素青衣,少年怀抱着青竹刀鞘走进城去,他望去只见人流往返形色混沌,他们拖曳着步伐磨搓着尖刻的沙石,鲜血渗出破落的布条,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长长地,直直地,却不知该往何处延去。 远处山石堆叠,高高地铸就巍峨鬼门关,有无数人影穿梭其间,挑着沉重木石拖着疲惫身躯,麻木地将高台垒到天上去,仿佛如此便昭示着独步天下的地位和声势,拄着刀的高大身影就那般站在最高处居高临下,然后与少年怀中的刀直直撞在一处,视线交错,风烟再起。 第三十二章 修罗九相镇魔宫(二) 少年将刀鞘杵在沙石地上,然后昂起头朗声喊道:“吾师计瞳,有一刀且问。” 他缓慢而决绝地拔刀出鞘,将那声悠扬洒在辽远之中,黑色刀身上流淌的锋芒四溢挥洒,不问天光也自璀璨,少年站在那里便如万丈骄阳。 这一次他的心中没有丝毫起伏,那前行着难免的踌躇和犹豫仿佛被埋进了厚土之下,他便踏在之上毫无流连,此时此刻心境透彻,眼底满是光亮。 那恶鬼一步一步从天上走下来,于是也只不过站在少年身前,未见地狱业火缠身更不见天光缭绕周身,少年笑着举刀相向,朗声道:“今日,便再斩一恶鬼。” 刹那间刀锋就到了眼前,少年一步不退地横刀相抵,然后抬起步子踩去,恶鬼纵身掠去,少年再进一步始终不曾拉开距离,恶鬼忽地顿住将刀尖递出,少年以刀背接住然后猛地运力,无形的纹路向四处散开,沙石呼啸着冲天而起,恶鬼张开嘴怒喝出声,刀尖不退反进地扎在黑色刀身之上,碰撞着有烟火爆起,少年眯着眼终于退了一步。 恶鬼躲进席卷的风沙之中,少年却就不动如山地站在风刃穿梭的正中,他抬起手看了看完好无损的刀身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身形卷动刺向风沙之间,锋芒再次相遇,交错出摄人的声势,如天雷滚动亦如万马奔腾,如电闪穿梭亦如烟火盛起,模糊的两道身影持着至真的刀相互侵袭,让人始终看不清,胜负亦难定。 少年撞出风卷,看着漫天的沙石缓缓沉落,砸出深刻的点点坑洞,他慢慢等着,等待那道受了伤的身影败露出来。跌跌撞撞地,恶鬼握着刀却在少年身后显出影子,从天上砸落的刀身沾染了鲜血,少年抬头看去,嘴角冷笑。 少年右脚撤去半步,踩出一个坚实步伐来,然后左掌平直推出,点在黑色刀身之上,沿着其上模糊刻痕延伸而去,少年就这般举着刀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恶鬼从天而降的身影,身周更有隐约剑气傍身,些许突兀又恰到好处地融汇一气,生生将那恶鬼甩开去。 清脆声响砸在地上,那磨炼了百日烈火的刀身却碎开来,恶鬼趴伏在地吐出血,胸腹之间鲜血散开来,眼见着便命不久矣,少年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神色间满是冷漠,他认真说着:“且问上天有理否?且问人间有意否?且问心中有道否?”恶鬼抬起头张着嘴似乎要回答,少年却一刀干脆利落地贯穿了恶鬼的躯体,答道:“你,不配回答。” 尘埃落定,鬼门关破。 顾枝昂起头吐出一口气,说道:“大师父,总算没有辱没了你的声名。”他的眼中又浮现那一年竹屋之中握着刀的那双手,那鲜红的血和决绝的声音......终究是握着刀走到了此刻,终究做出了回答。 傅庆安和鱼姬从城外走来,他们看着顾枝将刀收回鞘中,然后微微侧过身露出跟随其后的四人,黄草庭当先而立,拱手行礼道:“少侠好功夫。”顾枝看了眼傅庆安和鱼姬,然后带着疑惑地回礼道:“晚辈顾枝,见过前辈。” 黄草庭指了指身旁的三人,介绍道:“在下黄草庭,这这一位是在下友人武山,这位是我徒儿于琅和其友人周厌。”互相之间见了礼,顾枝问道:“敢问前辈是否为前些时日屠灭了各大城主之人?” 周厌拍了拍胸膛说道:“那两人是我和于琅。”于琅看着周厌那傲然的神色,不由得扶额无视,顾枝点点头称赞道:“二位真是胆魄武学皆为当世无双啊。”周厌摆摆手笑着说道:“诶诶,过奖过奖,你也不差嘛。”于琅彻底无言地看着周厌,心想就你这功夫也好意思与人在这互相吹捧。 交谈一阵,黄草庭看了看城外绵延的路,问道:“不知少侠可愿同行?”顾枝看了看傅庆安和鱼姬,然后回道:“我等打算破灭各处鬼门关之后便往魔宫而去,不知前辈作何打算?”黄草庭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我等也正有此意。”顾枝拱手说道:“那便同行吧。” 走到城门处,周厌和于琅二人落在最后相互吵闹着,武山沉默地跟随在中间,傅庆安和鱼姬自顾自走在前头,倒是顾枝和黄草庭走在一处,黄草庭忽然看着顾枝腰间的竹鞘说道:“少侠这刀倒是不错,不知从何而来啊?”顾枝回道:“前辈唤我顾枝便可,这刀乃是家中长辈差人打造。”黄草庭点点头赞道:“此刀,好刀。”顾枝拱手回礼。 就这般,一行人踩着日落的余晖,行在路上。 北境铁锁连城之后,有蜿蜒小道不知所起亦不知所归,一行十余人走在其间,销匿着气息躲藏着身形,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座暗沉沉的魔宫而去,冀央和麟书走在先头,琢磨着手中并不清晰的图纸,冀央皱着眉说道:“怎么这消息打探得如此模糊,连图纸也不完整。”麟书仔细比对着纸上的方位,回道:“这也是没办法,咱们的人也不过打探了数日便回报了消息,能有这张图纸已是不易,我们多加小心便是。可不知道这条暗道是否已被发现,若是事先埋下陷阱我们就危险了。” 冀央回头看了看身后神色肃穆的十余人,说道:“这些人都是军中和降魔殿中的好手,此次把握也能大些。”麟书点点头,随后指着图纸上一处红色的标记说道:“按照消息来看,此处应有些许线索。”说完,麟书便抬头看着四处,这里位于贯穿北境的一道长河之畔,虽只是一处支流但却水势最为湍急,崎岖的山路也最是难行,麟书远远地看见了一处倾落的瀑布,便领着人往那处赶去。 走到近了,冀央便吩咐下属散开去寻找线索,麟书则走到瀑布垂落的一块巨石旁,看着碎裂其上的一柄长剑陷入沉思,冀央走上前来看着那长剑说道:“这应该便是消息里猜测此处有线索的根据所在了吧,只是不知这把长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会不会是这暗道的发现者?”麟书沉默着捡起长剑碎片,静静看了片刻然后将碎片拢作一处,眉间深深地皱了起来。 这时散开搜寻的属下都已归来,却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冀央叹了口气说道:“那图纸的指示便只到了此处,若没有线索我们又如何在往下走去。”说着冀央便看到麟书站到了巨石之上,举目远眺而去,冀央好奇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麟书看了许久,然后将散开的长剑碎片包裹在一起放进河水之中,任着漂流而去,然后沉声说道:“我知道如何走了。” 冀央诧异地看着麟书,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麟书却是不做回答,只是看了冀央一眼说道:“走不走?”冀央耸耸肩也不再多话,示意身后下属跟上便与麟书继续往前赶路。 又走了一日一夜,终于远远地,众人都看见了那座黑色的魔宫和绵延其后的雄伟高山,冀央扶着腰拍打麟书的肩膀,说道:“厉害啊。”麟书甩开扇子,四处看着却似乎没有找到期望之中的东西,他没有做任何停留地示意众人继续向前,冀央看着麟书那闲散惯了的身影此时竟多了几分仓促和急切,不由得皱着眉思量起来。 入了夜,麟书终于在冀央的劝阻下休整下来,倚着一处黑黝黝洞口,不敢燃起篝火的众人便在月光的照耀下浅浅睡去,只有冀央随着悄声离开的麟书来到了山崖边,看着远处孤山沉默不语。 冀央轻声问道:“你究竟是如何发现线索了,又有何东西是你在找寻的?“麟书摇晃着扇子,终究开口道:”那把长剑我认识,其上应当还在剑柄处有一颗红色宝钻,雕刻的便是我们此时所在的这座狮吼山的形状。” 冀央看了看麟书,问道:“那把剑是谁的?”麟书摇摇头道:“我并不确定,只有真正见到了才能得知。”冀央思索着道:“你的意思是,在这暗道之后我们将会寻到那留下线索之人?”麟书仰起头说道:“我并不知道留下线索之人是谁,但我知道的那人已没了消息许久。” 在这暗道之后,便是威压奇星岛十余年的魔宫和见证了奇星岛皇朝变迁的孤山,若是那人行至暗道深处之后没了声息,那结局其实已然不言而喻。冀央沉默地轻轻叹了一声,站在麟书身边,看着那仿佛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眼中满是悲切和仓皇。 数日之后,一众人终于绕过魔宫重重守卫来到了孤山之下,然后他们便看见了那跪坐在地上的背影,一身青衣绘着苍翠的竹,流离的金丝嵌在衣袖处,照着光熠熠生辉,那人就那般背对众生也足以光华万丈,即便藏在黑暗中已久,但那心上的明媚烛火却轻易便撕开了混沌,一片清澈地耀眼。 麟书走上前去,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搭在那背影的肩上,轻轻唤了一声:“师父?”没有回答,指尖的尖利和粗糙却告知了一切,麟书背对众人躬着身走到背影身前去,然后直直地跪了下去,冀央看着这一幕,挥挥手示意属下散开警戒,然后阔开距离不去打扰。 麟书伸出手抚向那已然枯瘦如柴的脸庞,依稀地似乎还能看出几分曾经的俊美,那是一幅在男子脸上难见的风采,一笔一划都足以让人入眼难忘,曾经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实实在在是一个文武兼修举世无双的倾城男子,俊逸无双。 麟书低声说着:“师父,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你不是最看重面容的吗,怎么就这样跪在此处受着风雨,你看看你的脸都快比不上弟子好看了,这下子人家可不会再说我生的像你了……你怎么,怎么能这样啊。” 麟书抹开淌落的泪水,说着:“师父,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还在怪罪弟子当初离开你和小妹,可是我只不过是想出去寻些助力,若能救奇星岛自是最好,若不能至少也要将你们救出去啊,你怎么就不理我了? 我,没能找到师父当年在各处留下的助力,是弟子太过愚笨了,可师父为何不肯动用那些力量呢,若是能有帮助为何不试试?弟子不明白啊…… 现在弟子回来了,当了降魔殿的正司也有了自己的势力,可却如何也找不到醉春楼所在,如何也找不到小妹,你说我会不会来晚了,小妹她……不,小妹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麟书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对于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不知多久后,麟书模糊间看着面前尸身手中似乎攥着什么,麟书伸出手去掰开紧紧握着的手指,然后便看见了掉落出来的玉佩、书简和一块金色的如意手环。麟书俯下身将那金色手环捧在手中,溢满泪水的眼底满是苦悲。 黄昏的凉风吹拂而过,站在山脚下的冀央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循声看去,却见麟书已然收敛了神色站在身旁,冀央没有多加询问,只是指着天空上那仿佛从来未曾散开的阴云,说道:“我已派了人回去通报,若是所料不错,魔君应当就藏在此处。” 麟书也望着那阴沉沉的厚积云层,然后就在原地盘膝坐下,冀央看着麟书问道:“你这是在作甚?”麟书闭着眼回道:“消息传了回去,魏先生和陛下定会派人前来,我便在此处等着。”冀央皱着眉说道:“你留下来做什么,我们还是先回去吧。”麟书摇摇头说道:“这么多年了,我们走到这一步,若是不亲眼见一见那魔君如何回去?” 冀央愣了愣,然后叹息着也坐在麟书身边,说道:“没想到你也有如此胆识啊。”麟书应道:“我也没想到,你有如此胆识。”冀央呵呵笑着,然后突然问道:“那人,就是你要寻的吗?” 麟书睁开眼,点点头沉默不语,冀央轻声问道:“他,是谁?”麟书低着头回道:“他是我的师父,从小我便跟着他,我这一身本事都是由他传授。”冀央应了一声,然后静静地坐在地上,看着天边的阴云发呆。 就这般,还未来得及长大便没了师父的两人坐在山脚下,望着那座遮蔽了所有天光的孤山,恨着躲在其中的仇怨的根源。 东境的偏远荒途上,在言封城外聚拢一处的七人向着东境最后一处鬼门关行去。 走在半途,鱼姬便收到了醉春楼的消息,她将竹简递给顾枝说道:“按照消息来看,前方的潼箜城鬼门关此时应当是聚集了魔宫的各大统领以及魔宫护卫,恐怕是股不小的势力。”顾枝看了看竹简,然后不假思索地说道:“无妨,反正总该走下去的,哪来的一路顺遂。” 一行七人沿着破败的官道一路走去,远远地还未望见那座守卫森严的潼箜城便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味,顾枝皱着眉,想起了南境的各处鬼门关,那毫不遮掩的血腥和残忍,酷烈得仿若地狱的光景,顾枝沉默着飞身掠去,跟在身后的数人也自展开身法追去。 近了,却见城门洞开,鲜血积聚做了河流满出城来,望去,城中只站着两个身影,一把刀和一身银衣。 七人走上前去,那两人回过身,俊朗的少年和安静的少女。 少年收起刀,拱手行礼:“徐从稚。”少女学着行礼,冷冷道:“程鲤。” “顾枝。” “傅庆安。” “鱼姬。” “黄草庭。” “武山。” “于琅。” “周厌。” 第三十三章 修罗九相镇魔宫(三) 西北边境华昂城内行宫,紫色长衣的降魔殿中人来往交错,从各处而来的政令、文书皆由此处监察,端坐在行宫偏殿的唳钧忙得焦头烂额,若不是有魏先生举荐的几位儒生文士前来相助处理西南两境城池兴复要务,并不擅长此事的唳钧恐怕都要悄悄逃了。 每当这时他总不由慨叹,还是当年先帝在时任职一方武将来得轻松,这般多的政务简直能要了人的性命,可惜如今人才凋零,魏先生和陛下能用之人实在缺乏,可若能前线大胜,一举夺回都城再兴复奇星岛四境,届时重新启用当初早有学识之人也要方便些。 在这些浩繁如海的谍报消息中还是有些令人满怀期待和喜悦希冀的传闻,继南境四大鬼门关被破之后,东境鬼门关及各处城池城主也皆已被斩杀,当初冀央带往东境去的降魔殿中人也开始慢慢将东境重新纳入奇星岛正统之下。 破败的鬼门关和终于重见天日的城池,虽不知究竟是从何而来的武道宗师出手,但据消息来看,那为首的一位少年英雄却是有些相似当初南境破灭鬼门关之人。“地藏顾枝”的威名得势已久,可是那位横空出世的少年英雄却已经许久没了声息,此时再次强势闯入所有人的眼界,似乎身边还多了其他助力,不仅一如当初势如破竹地将东境的阴霾黑幕捅破了去,而且还一往无前地向着西北两境而来。 想来有了那九位武道修为深不可测的江湖高手入局,对于如今焦灼纠缠的大军战局也有难以言喻的莫大助益,看来魔君一手遮天的世事终究是要过去了,奇星岛也终将迎来复兴之日。 想到此处,唳钧疲惫的神色便焕发了些光彩,屋外又有下属匆匆赶来,拱手行礼道:“统领大人,前线消息回报,西境两处鬼门关于同一日被破!其内恶鬼和魔君大军无一得存!” “什么?!”唳钧扶着桌案站起身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喜色,他追问道:“是何人所为?能够一举剿灭两处重兵把守的鬼门关应当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不该如此悄无声息才对啊。” 那前来回报之人语气激动地回道:“是东境那九人!他们兵分两处,竟是以微弱的人数便将满城大军杀得片甲不留,当时守卫在四周的将士都见得一清二楚,那些人只不过凭着肉体凡胎却行神人之举,一刀一刀将那城门劈开,一人一人杀得干净。” 唳钧愣住了,他绕过桌案站在属下的身前,问道:“就他们九人?这如何可能,九人如何杀掉了上千的大军?”说着,唳钧摇晃着头仍是觉得难以置信,可那回报之人却兴奋地浑身颤抖起来,连连说道:“属下也是亲眼所见,只不过数个时辰,我们都以为他们是有去无回,哪知竟是毫无折损地大破那两处鬼门关!” 唳钧沉默了许久,脸上的喜色却如何也掩盖不住,他在屋中来回走动,双手紧紧攥在一处,骨节苍白,片刻后他挥手吩咐道:“备马,我要亲自赶赴前线禀告此事。” “是。”下属拱手退下,着手去安排了,唳钧看了看满桌的文书,低声念叨道:“可惜了,若是能够亲眼得见那般风采,该是如何难忘啊。”说完,他抓起一旁的披风长袍,便连夜赶往了前线战局。 北境杜深城内,自三日前破城后,陛下亲率大军连日搜寻才终于将城中残余势力清扫干净,此时陛下于营帐之内休息,接管城池收敛势力的事务便落在魏崇阳身上,他披着长衣独自坐在营帐内埋头文书之间,仔细地查看着北境各处城池的情况,同时还分心计划此后行军路线。 如今杜深城破,那么大军只需闯过剩下的四处鬼门关便可直面魔宫辖下的都城了,虽然魔君大军尽皆固守鬼门关内,好似此时绕道其他城池迂回潜行至破败都城才算更为稳妥可行的抉择,但奇星岛大军已见希望在手,怎么会在此处停顿,必然将满腔气势倾吐干净才肯罢休。 魏崇阳正看着,营帐外传来通报声,魏崇阳喊道:“进来吧。”应着声,一位穿着黑衣的降魔殿中人便走了进来,单膝跪地行礼道:“禀告魏大人,冀央统领传信来报,已寻得暗道所在并抵达孤山,魔君应确在那里无疑。” 魏崇阳抬起头,问道:“消息确切否?”那人拱手说道:“冀央统领和麟书统领都还在孤山下,只等魏大人和陛下下令。”魏崇阳站起身将长衣穿在身上,斟酌了片刻之后说道:“你先下去吧,我去通报陛下。”那人应声退下,魏崇阳掀开营帐的布帘,径直往奇苍的营帐走去。 一路上,魏崇阳揣摩了许多计策,但最终却都只有一个答案,虽难以确定是否能够功成,但却是此时能够做出的唯一主意了。如今奇星岛的倾覆之乱和百姓寥落之苦,恐怕只有那样孤注一掷的选择才能有一线胜算,魔君不除,即便真到了那都城之下也是胜负难料。 想着,魏崇阳来到奇苍的营帐外,奇苍却似早有察觉,直接便说道:“魏先生进来吧。”魏崇阳掀开布帘走进去,拱手行礼后说道:“陛下,冀央回报已寻得魔君所在,又有暗道可往,陛下有何打算?” 奇苍站起身来站到魏崇阳身侧,说道:“先生也早有计划了吧?”魏崇阳摇摇头说道:“还是要看陛下主意,如今走到此时此地,任何一步都是至关重要,老臣不敢妄言。” 奇苍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魏先生一心为国,所思所想也皆是确切,想来也只有这般主意了对吧?”虽未明说,但毕竟同行日久,思量的也多有相似,魏崇阳皱着眉说道:“此举太过冒险,不若还是先派一支军队前去打探清楚再说?” 奇苍摇摇头说道:“魏先生,学生明白的,若是到了此时还连这般气魄也无,那又如何面对历代先祖啊。”说完,他看着魏崇阳认真说道:“先生,学生不日便亲自前去孤山,与那魔君殊死一战,此战无论胜负皆无怨无悔,保全天下便是毕生所愿。” 魏崇阳后退一步拱手行礼,沉声道:“陛下深明大义,老臣恭祝陛下得胜归来!”奇苍笑了笑,说道:“先生,学生此去凶险,前线战事以及暂得修养的百姓们就都交给先生了。”魏崇阳认真应道:“陛下放心。” 再商量了一些计策之后,魏崇阳便告辞退下,离开营帐之后魏崇阳走到一处城墙处,看着城内寥落的灯火,他怔怔出神沉默良久,心中不免担忧,奇苍如今乃是奇星岛仅存的希望了,若是此举冒险失败那么奇星岛就是真的彻底没了兴复时机了啊。 可是魔君不除却又终究难以得胜,无论如何权衡,魔君都必是要除的,而作为当今在天坤榜上与光明皇帝并肩的魔君,单单只论武道争胜,哪怕是十万大军都难耐魔君如何,那么也只能如此兵行险着,由千年来位列天坤榜次席的奇星皇帝血脉与魔君殊死一战。 夜风吹过,魏崇阳独自站了许久便听见脚步声响起,循声望去却见本该坐镇西境的唳钧竟风尘仆仆地来了此处,魏崇阳上前几步,困惑问道:“唳钧统领,你怎么来了?”唳钧拱手行礼道:“魏大人,唳钧是带了莫大的好消息来的。” 魏崇阳愣了愣,这些时日一直忧心于前线战局,其余消息他实在是有心无力,所以也不知道如今把控着奇星岛四境所有消息往来的降魔殿为自己带来了什么“好消息”。他想了想问道:“哦,什是何好消息?” 唳钧回道:“西境两处鬼门关尽皆被破,出手九人无一折损,鬼门关中无一幸存。”魏崇阳微微皱眉,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追问道:“九人?可是东境那九人?那南境孤身破灭鬼门关之人是否也在其中?” 唳钧面上带着喜色回道:“是的大人,正是那东境九人,而当先之人便是当初南境那人。”魏崇阳看着唳钧,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良久之后唳钧问了问:“大人?” 魏崇阳似乎终于醒了过来,他望着黯淡深沉的夜幕,忽地笑了起来,朗声大笑。 数日之后,休整妥当的奇苍披挂甲衣,亲自点派了军中和降魔殿的一些个武艺高强之人,不过近百人的队伍便要往暗道中去寻那魔君,可其实到了此时人数并未能起到何种助益,面对魔君这般天坤榜也难以定义的举世高手,无人敢称几分胜算,恐怕只有光明皇帝出手才稳妥得当,可如今奇星岛陷入如此绝境却未能有任何援军,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奇星岛唯一的皇族身上,望那传说中的传承之力能在血脉流淌中全然承继,以使如今这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能够与那魔君尚有殊死一搏的机会。 细细算来,奇星岛陷落已有十余载,魔君及座下恶鬼如何欺凌逞凶的行径也传了出去,否则又怎会有那般多的江湖高手前赴后继地踏入奇星岛找寻魔君?那些明知奇星岛倾覆危局而仍奋不顾身前往魔宫的武道高手,为的可不是什么名声,而是希望能够凭借一身世人口中的“蛮力”将那残忍狠辣的魔君斩了,换来奇星岛百姓复得安康。 可奇怪的是,除了这些个一去不回生死未知的江湖高手,那些天坤榜上有名的各大岛屿之主却并未有任何举措,连那号称百岛源起的光明岛也默不作声,于是魔君和那声势浩大的百万大军,竟将奇星岛这当初的汪洋之上第二大岛彻底逼入了绝境。 人们整日混混沌沌地游离生死边界,却也忘了在这海外还有广阔世事,可那汪洋再怎么广阔又有何用呢?奇星岛已是成了孤岛,想要活下去,想要重见光明,便需依仗自身,若落入绝境还要妄想他人援手,生死的那份重还有什么意义? 魏崇阳看着收整齐全的奇苍,心中暗暗叹了一声,但却没有丝毫犹疑和遗憾,虽然不知道外界的诸多岛屿又出了何事才没有施以援手,但既然奇星岛已有了复见光明的机会又何必再妄想他人施救,只需握住手中刀剑,奋起鲜血凝聚的旗帜,义无反顾便是了。 想到此处,魏崇阳走到奇苍身前躬身行礼道:“陛下此去乃是为民赴险,无论胜负如何,臣再次便预先恭祝陛下凯旋!”奇苍伸出手握住魏崇阳的手臂,语气坚定激扬地应道:“先生放心,为了奇星岛的万万百姓,此去必胜。” 魏崇阳点点头,奇苍转身便要领着众人从驻扎营帐中悄然离去,此行既不能通告全军乱了阵仗亦不可引起敌军的警醒,所以一切都在暗中行进,而待奇苍离去之后魏崇阳和唳钧便会立即接管前线军队和降魔殿,确保进军之事不受影响。唳钧突然走了过来,向着奇苍和魏崇阳恭敬行了一礼说道:“陛下,魏大人,方才有人递上来这张竹简。” 说着,唳钧伸手将一片纂刻字迹的竹简递给魏崇阳,魏崇阳接过低头一看,竟是看见了熟悉的清晰笔墨写着:“北境鬼门关,必破。” 那有些熟悉的凌厉字迹落入魏崇阳的眼中,便似乎在脑袋中翻涌出了那个存着几分稚气却意气风发的少年的身影,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然后将竹简递给奇苍,说道:“陛下,看这意思,应该是那大破其余三境鬼门关的九位武道高手递上来的消息,若是老臣所料不差,他们此时应是已往北境第一座鬼门关扈庸城而去了。” 奇苍看着竹简上的字,说道:“听说他们九人不久前才破了西境两处鬼门关,难道那么快便赶来了北境?而且居然还要凭着九人之力生生破了大军环伺的扈庸城?” 魏崇阳负手在后笑着说道:“这些神秘的高手倒是霸道,不过瞧这提前告知的意思,他们应当是想要我们从旁协助?”奇苍点点头说道:“先生言之有理,吩咐下去,全军集结前线,有任何情况便做好出兵的准备。”唳钧领命而去,奇苍又仔细看了看竹简,说道:“倒真是有趣,那便先去看一看吧,这般高手若能收入麾下那该是何等助力啊。” 魏崇阳点点头,却没有接着奇苍的话语继续说些什么。二人随着军队来到扈庸城下,远远望着风沙飞扬之间的那座雄城,等待着仿若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盛况上演。 只见天光下走来了模糊的身影,他们在天地间勾勒的虚影,好似踏着云沐着风,意气风发,就那般一步一步地向着寒光闪闪的城走去,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也要所向披靡。 第三十四章 修罗九相镇魔宫(四) 看着城墙上拉满了弓弦的利箭,周厌犹豫着开口道:“呃,咱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嚣张了些啊。” 走在一侧的于琅瞥了他一眼,说道:“是谁听到这个主意就连连称好的啊?怎么,现在走到这倒怕了?”周厌翻了个白眼,瞥着于琅说道:“谁说我怕了,我这不是看着气氛肃穆,开个玩笑嘛,就算再来个几千人我也没在怕的。”于琅冷笑一声,说道:“要不是有其他人在,借你几个胆子你都不敢站到这里吧?”周厌挥拳佯势要打。 前去奇星岛大军营帐中送信的程鲤赶了回来,站在顾枝和徐从稚身边说道:“已将消息送到军中去了,能不能到那皇帝陛下手中就不可知了。”顾枝挥挥手说道:“没事,魏先生在营帐内应该是识得我的字迹的,想来也能知晓我的意思。”徐从稚看了看顾枝说道:“我们几人其实便可一路趟去直到都城,虽做不到像在西境时那般将恶鬼全数歼灭,但全身而退不是问题,为何要寻大军相助?” 顾枝摇摇头说道:“我们几人自可赶去魔宫与那魔君一战,但这些大军也是不会停下脚步,若是能在我们的帮助下攻陷城池也可少些伤亡,日后重建家国也要利落些。”徐从稚看着顾枝说道:“你倒是想得长远。”顾枝耸耸肩说道:“没办法啊,毕竟站到了魏先生身前,若是行事莽莽撞撞,将来可是要挨罚的。” 同行之人在听闻顾枝所言计划之后,便都知晓了魏先生是何人,也懂得了顾枝此行的安排其实已是最好便都没有再多说什么,虽然向来心思缜密的鱼姬觉着如此莽撞的计划简直与什么都没计划一般,但在经历了西境一战之后知晓了众人实力,鱼姬也便觉得这样直截了当的行事恐怕真能成功? 于是九人就怎么堂皇地走在两军对垒之间,渺小如尘埃,仿若不过是往慷慨而死。 顾枝的计划很简单,那便是学着西境时的战斗一般,九人直接越过城墙而去闯入城中,撕开缝隙之后打开城门供奇星岛大军行进,然后斩杀了城中鬼门关恶鬼之后便接着往下一座城池去,如此一路杀去直至魔宫。 若是在先前这样的计划听起来便如天方夜谭,可在西境之时,九人兵分两路都能轻易灭杀一城成百上千的驻守军队,那么此行胜算又有谁能断定呢? 魏崇阳和奇苍站在军营之上一处塔楼中,他们远远望去看着不曾停顿脚步的那九人,奇苍感概地说道:“这九人当真是如神人一般啊。”虽然承继了历代武学,但是奇苍其实从未将自己看作什么在武道一途上的高深之人,即便此去将与魔君一战,但对于他自己而言其实清楚,这一身武学不过来自先人所授,如何比得来那些自身修炼而得的。 魏崇阳眯着眼仔细瞧着走在那九人先头的模糊身影,应道:“是啊,这九人居然真的就这样单枪匹马地面对一座守卫森严的城?当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奇苍问道:“先生觉得,他们可有胜算啊?”魏崇阳笑了笑回道:“老臣不懂这些修炼武学之事,但他们这一路走来所作所为,实在让人心生期待啊。” 奇苍点点头然后便与魏崇阳并肩站着远眺战况。奇苍没有注意到,魏崇阳故作轻松的神色间,眉眼聚起的难免的担忧。 两军之间那远阔的沙场,本自行走的九人在眨眼间销匿了踪迹,城墙上有箭矢飞掠而来却落入空处,然后城门处便传来了山崩一般的轰然巨响,城墙摇晃起来,仿若下一刻就要坍塌陷落,未等城中大军反应,城墙上便突然多了数道身影,竟无人瞧见他们是从何处攀爬上来的,可当他们甫一现身,漫天的刀光剑影便如汹涌浪潮般拍落下来,卷动翻滚着,城墙上慢慢地染做了赤红。 又一犹疑,城墙上便是空无一人,而戒备森严大军环伺的城内却乱了起来,呼喊声和戛然而止的惨叫声在四处响起,往往是游走城中的大军方一赶到某处支援便只见到满地鲜血残肢,而下一刻另一处便又陷入屠杀。 北境的许多城池,尤其是四座鬼门关,在魔君覆灭奇星岛坐镇魔宫之后便再无其他生民居住其中,于是此时在这扈庸城内的尽皆都是从杜深城退下的魔君大军和原本驻守此处的军队,可是未等他们将精心安排的陷阱机关启动,便先丢了性命。 就这般,犹如地狱恶鬼般的杀戮迅速席卷了整座城池,这些习惯了向世间狰狞面目的魑魅魍魉却在此时觉着自己见到了真正的恶鬼,连那阴森森的魔宫和鬼门关在那九人面前都仿佛不过是提灯小鬼,不值一提。 不久之后,轻而易举行军进城的奇星岛大军也是这般所想,他们看着城内仅存的几处军队驻扎之处已然丢了所有的抵抗心思,又将满城血色映入眼中,不知为何他们觉得遍体生寒,仿佛有尖刻刀剑落在自己身上一般,如何也躲不开,但慢慢回过神来才猛然惊觉,己方大军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下了一处城池! 渐渐地城里响起欢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起,从城中一直绵延至城外军营,魏崇阳和奇苍站在塔楼上看着沸腾的大军,开怀笑着,奇苍说道:“先生,那九人居然真的做到了,这可真是上天救我奇星啊。”魏崇阳点点头应道:“陛下所言极是,有这九人助益,踏破魔宫指日可待。” 奇苍呼出一口气握住腰间长剑,神采飞扬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自暗道赶去孤山,若能在大军抵达魔宫之前除掉魔君,那便胜局可定。”说着,在魏崇阳的恭敬行礼下,奇苍回身便领着整装待发的队伍往暗道而去。 魏崇阳站在原地,唳钧慢慢走了过来站到身旁,语气兴奋地说道:“此前我还在想西境那一战是真是假,没想到世间竟真有这样举世无双之人,当着是难以置信。”魏崇阳看着城中早已不见那九人身影,低声应道:“是啊。” 魏崇阳又慢慢地加深了担忧,这般的血腥厮杀,那人是否还安好? 从这一日城破那一刻起,从人们走进那座血流成河的城中起,“修罗九相”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开去,刻入了争相传诵的神话,写进了名扬四海的传说。而为首的那位唤作“地藏顾枝”的少年英雄也在称颂中慢慢地染上几分神仙色彩,化作了撕破黑夜的一缕天光,足够热烈足够温暖。 站在倒塌的鬼门关之上,徐从稚收刀入鞘,看着缓缓走来的顾枝说道:“是我先了一步啊。”顾枝摇摇头笑着说道:“行行行,这次便算是你的了。”徐从稚满意地点点头走下来,然后看着慢慢聚拢而来的其余几人,说道:“那我们便接着走了?”顾枝伸了个懒腰说道:“先去寻个地方歇歇吧,打了这么久的架也累了。” 傅庆安提着长枪站到顾枝身旁说道:“你现在倒是轻松自在了啊。”顾枝知道当初自己独闯南境之时傅庆安便一直在一旁看着,所以此时说的自然是自己现下看待这腌臜世事的态度,顾枝回道:“见多了黑暗便该清楚,苦大仇深地与世间脱离开来并无用处,倒不如继续走着再多看看,只要一刀在手,自斩不平事。” 徐从稚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黄草庭走近前来笑着接道:“此言在理,明知自己手中所持何物,便心思透彻。”顾枝笑着拱手晃了晃,算是行礼致敬。 顾枝看了看天色,说道:“走吧,先离开这座城池再说。”说着,九人便往城外走去,顾枝走在武山身边突然说道:“武山大哥,方才谢谢你了,若不是你为我挡住那几刀,我现在可不会这么轻松。”武山挠挠头憨笑回道:“小事。”顾枝看了看武山,认真说道:“等日后安定了,我请你吃酒。”武山点点头,说了声好。 他们继续前行,向着那座足够断绝所有生机的魔宫而去,没有惧怕亦没有犹豫,他们自偏远之地而来,自无边海域而来,自兴盛之地而来,殊途却同归,他们见过了世间山河的曼妙,见过了百姓生息的悠扬,于是满怀希冀和勇气,一往无前。 赋阳村浮山湖旁的苍翠竹屋内,顾筠低身仔细收拾着东西,扶音自屋外竹林走进来,手上捧着晒干的草药,然后走到敞开的木盒中一一收拾好,顾筠看了看堆叠的药草,想了想说道:“再去药房寻些外边少见的药草吧,以备不时之需。”扶音点点头应了声好,然后便走去竹屋旁的药房中仔细清点准备。 顾筠环顾一圈干净妥当的竹屋,满意地点点头,对着扶音喊道:“也无需准备太多,我们还得走远路呢。”扶音在屋外“欸”地喊了声,顾筠走到湖边看着涟涟的波光怔怔出神,接着捂住嘴轻轻地咳嗽起来,慢慢地弯下了腰,他摊开手看着掌心的血渍,眼里有些难言的意味。 扶音从药房走出来,便看见了站在湖边的顾筠,她捧着草药喊道:“先生,您又咳嗽了?先前您的病就还未好得彻底,怎么这么着急就要出山去,不若再休息几天。”顾筠直起身挥挥手说道:“没事的,不是什么顽疾,修养几日就好得差不多了,快些收拾好我们就出发。” 几日前顾筠在为村里人拿药时突然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若不是扶音一直跟在一侧细心照顾恐怕就要彻底躺着起不来了,如今不过刚见好转,顾筠却就提出要带着扶音出山去为那些暂得安息的百姓们诊治探问,扶音本想等顾筠再好些,可顾筠却如何都不肯再躺在床上了,于是今日便将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 顾筠回到竹屋中提起几个装满了草药的木箱,然后便对着扶音说道:“走吧。”扶音拿起堆着换洗衣物的包袱和装了些吃食的木盒,跟在顾筠身后走出了竹屋,轻轻地合上门,走过熟悉的山路和村间的小道,扶音却是第一次走出了赋阳村,她站在蜿蜒而去的路上眯着眼聆听长风拂过荒草,还有飞燕掠过长空的啼鸣声,划破天际嘹亮四野,顾筠站在扶音的身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看着扶音,眼底有些愧疚。 顾筠轻声地说道:“扶音,先生这么多年却是从未带你走出过赋阳村这方寸之地,是先生思虑不周对不起你了,现在先生便带你去看一看这世间万千百态的河山好吗?”扶音伸出手攥住顾筠的衣襟,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便渐渐地走远去,背影在天光下拉长扯远。 走出赋阳村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正慢慢重新筑起的城池,从山林中运送而来的沙石紧紧垒进城墙中,越过坍塌的城门,顾筠和扶音走进了遍体鳞伤的城池之中,曾经的繁华兴盛,如今却是一片破落模样,扶音仔细看着,认认真真地将躲在街角面色残存苦涩的人、行走在街巷欢声乐语的人、忙碌在废墟之上挥汗如雨的人尽皆纳入眼中。 扶音似乎隐隐约约记起来些久远的记忆,细细算来却也不过十余年,可那时的年少懵懂又能记住几分颜色?只模糊想起曾经彻夜通明的灯火和街巷中的人山人海,耳边还有几缕喧嚣残存,可眼中的景象却是万般不同,扶音问着身旁的顾筠:“先生,以前的景色要比这样好上许多吧。” 顾筠点点头轻声说道:“当然,那时世间最美的景色便莫过于众生百态,只是看着便能让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扶音歪着头,她想起书上描绘的繁华风景,认真说道:“先生,奇星岛也会重新变成以前的模样对吧?”顾筠笑着看向扶音澄澈双眼,答道:“是的,先生相信那样一天很快便会回来。” 说着,他们走到了一处医馆之外,其中来来往往挤满疲惫虚弱的人,忙碌的医师不过寥寥,根本照顾不来那般多的病人,南境城池慢慢复原,重新燃起生的希望的无数民众自然也不会在再像曾经一般恨不得早些死了,于是在那些黯淡时日中勉力生存下来的人们,也都被送进了医馆中诊治,如此一来自然便将医馆挤满了,医师自然也是忙不过来。 顾筠和扶音走进去,与医馆的几位医师商讨了片刻,便将身上的东西放在一侧,开始着手诊治那些神色痛苦的民众。有了顾筠和扶音的帮助,诊治、拿药、包扎等一系列的杂乱事务一下子变得有条不紊起来,民众们慢慢地不再挤做一处,在顾筠和扶音娴熟快捷的诊治之下迅速疏散开来,医馆中也不再挤满了人,只余下一些身患重疾之人还留在医馆中治疗。 不过几日,顾筠和扶音的名声便传了出去,有人慢慢提起了白发医仙的故事,于是顾筠的出现也开始成了口相传的神话传说一般,复得安康重见光明的人们茶余饭后便开始修饰起故事来,顾筠就这般被抬到了极高的位置去,可当人们聚到医馆外想要一见白发医仙,却得知早已离去的消息。 顾筠和扶音就这么辗转在南境诸多城池之间,每到一处就要掀起争先传颂白发医仙故事的潮流,而顾筠和扶音却也不会多待太久,将一些个诊治的方法留给医馆医师便自离去,于是更多了些神秘色彩。人们开始带着笑意讨论些新奇事物,也自谈论起让人心生雀跃的传说故事,南境的生息就这般慢慢地重新鼎沸起来,天上缭绕的阴云也在不知何时散开了去。 走在山林之中,扶音蹲在溪边看着嶙峋怪石上游曳而过的鱼,听着不远处瀑布垂落砸开水帘的声音,顾筠坐在扶音身后的一块石头上,仔细清理着一只游鱼的鳞甲,然后放在火堆上炙烤。 北境的一处幽深山林中,顾枝自顾自走到山崖边向南望去。 天边的云彩慢慢地浮动着,璀璨的光洒落几缕碎片,照着天涯两处的人,互相思念互相等待。 第三十五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一) 顾生背对着无字的石碑,看向与扶音并肩而立的顾枝,冷声道:“你就是顾枝?”顾枝平静回道:“是的。” 顾生上前一步问道:“他这么多年便是与你在一处?”顾枝双手仍紧紧握着扶音,他拉起扶音的手示意道:“我们都与先生住在一处。”顾生点点头再问:“我听说,是他带着你一同来了这儿?”顾枝应了声是,便等着顾生接着往下说去。 顾生说道:“他那么多年便就躲在这种偏远地方?哼,可还真是一样无能啊,是不是寻思着躲得远了就能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重新开始,可却没想到遇到了那魔君叛乱吧。”顾枝皱起了眉,扶音昂起头说道:“请不要如此说先生。” 顾生冷冷看向扶音说道:“如此?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怎么?他这些年装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哼。”顾枝将扶音往身后拉了拉,回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与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却由不得你站在先生坟茔前如此辱骂,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再清楚不过。”顾生冷笑道:“清楚?那你们可知他来了奇星岛之前做过什么?不过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当得起医仙?当得起先生?” 顾枝双眼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他沉声说道:“还请公子斟酌着些,莫要再这么信口辱骂。”顾生却是没再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顾枝,许久之后问道:“你认识周厌?”见顾枝点点头,顾生满意地说道:“那想来你就是那‘地藏顾枝’了吧?” 顾枝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之人,可不是什么大英雄‘地藏’,认识周厌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公子若是想来纠缠此事倒也不必如此麻烦。”顾生冷哼一声说道:“周厌那人不是个能随意与人交好的,虽然平日来看起来闲散惯了,但心中却总是看的清楚,他对你和顾筠的评价可并不简单,若说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是断然不信的。” 顾枝问道:“就算我是那什么‘地藏顾枝’公子又打算如何?”顾生眼底慢慢地显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气息,他咬着牙说道:“我此次来这奇星岛为的便是取了顾筠性命回去祭奠,但没想到他却已经死了,那便只能你来让我杀一杀了。” 扶音在顾枝身后低声说道:“他好像一些不对劲。”顾枝点点头回道:“我看出来了,他似乎心境有些不稳,就连武道真气都要失控。”扶音露出担忧的神色,问道:“那怎么办?”顾枝看了看四周的山野,说道:“他应该还尚存一丝理智,想来不会对你一个女子出手,待会动起手来你便跑回竹屋去。”顿了顿,顾枝认真看着扶音说道:“这次断不要跑回来了,我自有分寸。”扶音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顾枝重新看向顾生说道:“公子这是何来的道理?无缘无故便对我家先生百般辱骂,此时又动不动便要杀我,这世上我可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顾生自顾自抽出刀来说道:“这世间本就没有道理可言,我要的不过是个结果罢了,只能怪你命不好,遇上了他那种人无端遭了祸。” 说着,他已然一步一步向着顾枝走来,顾枝松开扶音的手示意赶紧离开,然后又看了看顾生身后那座无声无息的石碑,顾枝喊道:“公子何必执迷不悟。”顾生却不再多说,眼中一片赤红,他提着刀便直直冲了过来,顾枝转过身向后跑入山林深处,顾生便紧紧跟在其后,很快两人就不见了踪影。 扶音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山林中,终究还是走回了竹屋去,远远地她却瞧见屋外亮着灯,走近了些,才发现周厌和于琅竟站在门前,扶音走上前去疑惑问道:“周大哥,于大哥,你们怎么来了?”于琅指了指身旁的周厌说道:“他拉着我来的。” 周厌看着扶音身后说道:“顾枝呢?”扶音回道:“方才有个叫做顾生的人非要与顾枝动手,现在两人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周厌皱着眉语气焦急说道:“他还真的动手了?他刚才做了什么?” 扶音说道:“他刚才就一直站在先生坟茔前说了许多不知所谓的话语,又无缘无故就对顾枝出手了。”周厌叹了口气说道:“他怎么这么冲动啊,顾枝不会真出手吧?”扶音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但是顾枝说他自有安排。” 周厌坐在门槛上沉声说道:“我知他这些年来已被仇恨掩住了双眼,可是如何能这样一言不发就要动手杀人,若是遇上了打不过的对手怎么办?若是因此害了无辜怎么办?要是顾枝真的出手怎么办?他便就要死了都不知道自己败在何处。” 扶音推开竹屋的门说道:“放心吧,顾枝当初既然说了不再动手,那便是有分寸的,先进来坐坐吧。”于琅点点头便随着扶音走进屋中,而周厌却仍坐在原地说道:“可顾先生在顾枝心中是如何也动不得的逆鳞,怎么会任由他人在他坟前这般辱骂,我担心……”于琅喊了一声:“你就别在那胡思乱想了,若是顾枝真的动了手又能如何,莫非你就拦得住了?现在就只能等着顾枝回来了。” 周厌叹息着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阴森森的密林,竹屋中扶音与于琅对坐着饮茶,各怀心事。 春夜里苍翠的林木繁密地遮遮掩掩,顾枝身形晃动着穿梭在崎岖的山路间,借着重重险阻躲避开顾生的视线,而顾生紧紧握着刀寸步不离地跟在顾枝身后,始终不曾离得远了,却如何也无法追上,他的心头愈加烦躁起来,双眼间的赤红像是鲜血一般就要淌落下来,暗夜中望过去犹如索命的恶鬼,狰狞可怖,顾枝没有回头,他只是面色沉凝地往前跑去,凌乱的步伐却一步一步将顾生引向某处。 就这么跑了许久,直到天际处泛起了微红,顾生向着顾枝吼道:“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跑下去吗,像那个懦夫一样只知道逃避,从不敢堂堂正正地站出来!”顾枝眼底闪过异样的色彩,却被他狠狠压抑住了,他只是埋着头加快了步伐,顾生见得不到回答,便咬着牙关紧紧追了上去。 很快便来到了一处广阔的山谷处,无边的草甸飘扬在初晨的微风里,细细摇晃着,顾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直直地往下坠去,倒在草甸之上又迅即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前跑去,顾生在山坡处没有丝毫犹疑地一同跳了下去,两人便在山谷之中重新开始了追逐。 顾枝终于回头望了一眼,清晰地便能看见身后顾生眼中的那股暴戾,他摇摇头然后继续加快了步调往前奔去,眼见着就要撞在一处山崖上,却见他伸出手,双脚一踏就腾空而起,牢牢抓住了山石,然后往上攀爬而去,顾生紧随其后将刀尖插入山石之间,跟着顾枝向上爬去。 到了山崖之上,顾枝便头也不回地躲进山林之中消失了踪影,顾生跳上山崖之后望着四周空无一人,眼底烦躁和冲动竟收敛了些,他仔细瞧着地上的痕迹和四周林木的折痕,然后提着刀往一个方向追去。 跑了一阵便远远地看见顾枝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眼中,顾生冷笑一声加快了步伐,握着刀便从天而降,向下劈去,顾枝却站在原地静静等着,然后猛地躲开了去,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狠狠拉了一下,接着便有一张巨大的网向着顾生笼罩而去,顾生在半空中无依无靠地便直直撞进网中,紧紧地被束缚住了手脚,顾枝慢悠悠走到他的身前,说道:“现在公子能不能冷静些了?” 顾生眼底仍是一片漠然,他反手握住刀柄割开绳网,挣脱开来,冷冷看着顾枝说道:“一命还一报,顾筠以为自己死了就能一了百了,那么就只能你来替他还这罪孽了。” 顾枝摇摇头,然后扭过身继续奔跑起来,顾生便不知疲倦地追上去,又一轮追逐上演,闪烁着山林中。 竹屋外,周厌就那般在门槛上坐了一夜,而于琅则躺在湖边睡了一晚,显然也没能睡个好觉,倒是扶音似乎在屋内睡得安稳,丝毫没有担心,她捧着药草端到屋后竹林中晾晒,吹着穿林而过的风,想起几分从前。 于琅起身之后便跑到竹屋旁的灶房里找吃的,却一无所获,又看了看愁容满面的周厌,想了想对着扶音喊道:“扶音,我出去一趟,周厌这小子你也不用管他,等顾枝回来了再说吧。”扶音在竹林里应了一声,然后于琅就自顾自走开了去。 来到村子里,于琅四下看了看,最终走到了青羊小院的门外,推开木门就走了进去,栗新正收拾着屋子里的书卷,等待孩子们的到来,听到开门的声音便看了过去,便看着已经许久不见的于琅走了进来,栗新面带笑意地走上前去,说道:“于大哥,你怎么也回来了?”于琅摆摆手说道:“先别说太多了,弄点吃的来,饿死我了。” 栗新愣了愣,说了声等等,便往灶房里走去,于琅则自顾自晃悠到院子里一间紧紧闭着门窗的偏房外敲了敲门,然后就走了进去,看着悬挂在墙上的一张泛黄画卷,还有摆放在桌上燃烧着的香火,他双手合十郑重行了一礼,这时栗新重新走了过来,喊道:“于大哥,我帮你温了一些饭菜。” 于琅应了一声合上门走出去,看着栗新说道:“老先生走了之后就剩你一人操持这青羊小院,真是辛苦你了。”栗新挠挠头笑起来,应道:“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啊,当初那些孩子们也都长大了,现在也就是个私塾罢了,倒也不用再像当年先生那样领着几十口人过日子。” 于琅点点头坐到桌前,对付着简单的饭菜,舒缓了为与周厌赶回赋阳村而饿了几顿的肚子,栗新看了看天色便收拾起包裹,塞了几本书卷,于琅看着好奇问道:“这是要做什么?”栗新答道:“想着今日带孩子们出去走走,再多看一看不同的风景。” 于琅点点头站起身说道:“那我与你们一起去吧,反正也是无事可做。”栗新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两人就走出青羊小院,领着村子里汇聚而来的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走出赋阳村去。 出了村门,自然避不开那些重重营帐,栗新小心拉着孩子们,担心好奇的孩子们跑到营帐中去,惹怒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尊贵之人,虽说是从光明岛而来的医师,但却陌生得难免让人有些惧怕,不过听说在扶音的带领下走访了邻近的几座村子,倒也算是尽心尽力地为乡亲们看病诊治,只是环绕在营帐四周的那些身披甲胄手持利刃的护卫,让人不免警惕。 走出来营帐的范围,有孩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那些是什么人啊,为什么都看起来恶狠狠的样子。”栗新回头看了看守卫森严的营帐回答道:“这些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人,和那些在村子里为大家看病治疗的医师是一起来的。” 又有一个孩子问道:“别的地方是哪里啊?”栗新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说道:“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需要坐着船穿过风浪,很多很多天才能抵达。”孩子们都围绕着栗新转,叽叽喳喳地问道:“先生,先生,你去过海外吗,你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吗?”栗新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先生也没有去过啊。” 走在一侧的于琅突然开口道:“我去过哦。”孩子们都将视线转过去看着于琅,虽然除了一些年岁较大的孩子之外其他人都对这个陌生的男子没什么印象,但听故事的强烈好奇心却迅速占据了他们的心神,他们都静静地看着于琅,眼里满是期待,闪烁着光。 于琅清了清嗓子慢慢悠悠地说道:“你们先生说的那个地方呢,是海外最大的一座岛屿,没有之一,居住在上面的人也要比奇星岛多上很多很多,那里除了巍峨的城池外还有许多抬头也望不到尽处的楼阁,高高地,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塌下来,却又稳稳当当地住着许多人。 在那里,和我们一样,男孩和女孩都能入书院读书,不同的是,在那座岛上女子也与男子一般可参军入仕,可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也可在沙场上驰骋风云。”说到此处,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一些个小女孩不自觉地向着于琅靠近过去,认真地听着,眼底有着无限的遐想。 于琅继续说着:“在那里,人们不再只关注于田野上庄稼何时播种何时收割,也不再入夜时便合上自家的屋门早早入睡,人们走在路上不再只依凭车马和脚力,甚至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登天揽月也都有了成为现实的根基,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奇怪却美好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做工业。” 孩子们如痴如醉地听着,这是他们从未了解过的世界,甚至从未听闻难以想象,可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某处,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摸得到,孩子们渐渐忘了周遭的一切,不知已经走到了何处。栗新也听得有些迷糊了,虽然他也从顾枝和扶音那里听过不少关于外面的、关于海外的、关于光明岛的故事,可无论何时他都像第一次听闻的一般,为那副波澜壮阔而神往、痴迷。 于琅停了下来,伸出手指着远方说道:“到了。”栗新和孩子们这才回过神来,他们顺着于琅的指尖望去,叶符城的城墙直直地撞进眼中。 有曾跟着家中长辈来过城里的孩子嘟囔着:“先生便是带我们来看这城池吗,可是这也没什么好玩的啊。”栗新语重心长地说道:“带你们到这儿来看看城池,不是为了告诉你们这外面有什么好玩的,而是想说,你们不能只将眼光放在村子里,放在山里,应该望着远处的海,看着远方的城,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不会只局限于偏远一隅,然后鼓起所有的勇气和期望,一点一点地积蓄,一步一步地前行,直至知道自己最终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早已习惯了栗新在授课时的严肃与正经,虽然有些孩子听得并不认真,但却都安安静静地等待栗新说完,于琅也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栗新领着孩子们坐在路旁的缓坡上,取出包裹里的书卷,指着远处的城池和被山崖遮掩的海峡,认真解读着古籍圣言里的枯燥道理。 站在春风吹拂的旷野里,感受着不受束缚的视线四下纵横,孩子们在往日只觉烦闷的书卷中却也听得更认真些,不时有邻近村子里外出行商之人经过,也都会与相熟的栗新打一声招呼,夸赞几句孩子们。 时间就这般不紧不慢地流逝着,转眼已是正午时分,栗新收起书卷便要领着孩子们走回赋阳村去,一直站在一侧默默无言的于琅却突然开口道:“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吧。”孩子们面面相觑却都露出了兴奋的期待神色,栗新疑惑地看了看于琅没有多说什么。 说罢,于琅便当先向着一侧的一处山路走去,驾轻就熟地绕过阻隔的荒草林木,径直往上攀爬而去,他刻意地放缓了步调,等着栗新带领孩子们跟上来,走了没多久便远远地望见了一处立在山崖边沿的石台,孩子们叫嚷着奔过去,站在石台上举目望去,栗新也追了上去,然后便见万里的山河都撞进了眼底。 于琅走到石台上与众人一同望着远方,说道:“以前我便经常走到此处看着远方,因为站在这里就可以越过城池的墙头望见人潮如织,也可穿破云天的界限望着海潮翻涌,一望无际。” 栗新静静地看了许久,他似乎隐隐约约懂得了什么,却又捉摸不住,只听得于琅走到孩子们近处,蹲坐下来,轻声说着:“走的远了,站的高了,见着的东西便要更多些,也更壮丽,如此心生欢喜满怀期待。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当作世间的肮脏混沌丝毫也不存在,也难以装作世间并无世家大族、无强权横行,可难道因此就要屈居一处,不敢踏出一步吗?当然不是的,哪怕出身再如何微小却无法就此断言一人的生命有何尊卑,更不可就此沉沦失却眺望远方的心神,城池拦得住人却拦不住人心,且就振翅翱翔,越过山石,再见风光。” 第三十六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二) 孩子们自然是一知半解地听着,心思稚嫩的他们无法从中捕捉到确切的蕴意,却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些莫名的情绪:即便深处偏远之地,又如何可以忘了行千里路的心? 孩子们只觉心中有股暖流淌过,却不知最终会流落何处,而答案就交给时间。 栗新听出来更多不同的深意,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于大哥也是这般走了许久的路,走得远了吗?”于琅笑着站起身来:“自诩卑贱足以蒙住眼界,而高墙大院又何尝不是遮掩阻隔,无论是何出身,来历并不重要,真真切切的是你走过的路,以及前方的憧憬。” 栗新听着却没头没脑地轻轻道了一句:“光明岛的风景应当是极好的吧,也才养出了这般的心智。”于琅拍了拍栗新的肩,说道:“以前我和顾枝便时常说,像你这样的人其实不该只埋没于山野,却不知你当年为何选择回了赋阳。”说到这里栗新却是没做犹疑便答道:“此处总要有人回来,将一些个道理讲清楚,只盼着能多走出去几个孩子。” 于琅点点头没再多说,栗新也招呼着孩子们赶回赋阳村,于琅眼底带着感概地看着栗新的身影,心中想着自己不过是讲了些光明岛的见闻,而栗新却从中就看出来那样的世事对于人的影响。如此的洞见,轻而易举地触及了言传之中的深切,其实一家一国最要紧的便是如何教化民众,当世事发展到了一定的层次便自然而然地融进民众的心思中。 于琅出生自光明岛,从小是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却慢慢地懂得了这样的道理,明白了高墙之外的壮阔山河,也明白了穷乡僻壤阻挡不住的意气浩荡,这便就是光明岛的人间景色所带来的反馈,深入心间,自有道理。 又路过了营帐之处,孩子们凑近于琅问道:“先生,先生,这些人也是从光明岛而来的,为何却是不肯走出这片围起来的地方?”于琅听着愣了愣,却又忽然笑了起来,开怀地笑着,他说道:“因为心中所思所想终究是自己的事,看见过什么,懂得什么却又是人人不同的。” 栗新点点头,他其实隐约猜出营帐中住着什么重要人物所以才如此重重护卫,可是同样出身高贵、深不可测的于琅却可云淡风轻地远离繁华之地,自甘流连乡野,而那营帐护卫中的贵人却从未显露出身影,仿佛如此才能牢牢护住性命,即便与世事毫无触碰,却就能确保不失手中如今握紧之物,可是如此又有何所得呢? 回到村子里,孩子们自是各自回家去,而于琅则随着栗新回了青羊小院,简单准备好午膳,于琅和栗新坐在院中又开始聊了起来,其实却是许多年前的话题再次延续。 “于大哥,你当年曾说过光明岛也仍是还有世家大族的,只是不比奇星岛上的那些古老姓氏能够只手遮天,也不再和以前那般举足轻重,但却始终难以彻底消除,可为何连光明岛也无法彻底压服住那些世家呢?” “很简单,因为世家大族存在了太久的时间,他们手中掌握着太多家国变迁的遗馈也因此改变了许多人的思想和视线,他们不会轻易就被所谓的新政所教化,他们远远地躲开去即便丢弃些家财也要再看得清楚些,不愿轻易卷入未知的变化中,而一旦他们躲起来,他们所掌握之中的财富和民众便也要不见天日,所以若要行使新政便不可将所有世家一网打尽,而是收拢教化为主,慢慢地消磨掉世家大族的名号。” “周大哥曾说过你是来自光明岛一个有名的世家,却又是为何要奔波如此之远,难道便是为了方才所说的‘行千里路’吗?” “呵呵,周厌那小子也是多嘴,不过倒也不错,我确实来自一个所谓的世家大族,但‘行千里路’从来不是目的而是过程,最重要的是这千里路的风景和最终所能抵达之处,慢慢地找寻前往内心的方向。” 就这么慢慢聊着,午后的时光很快过去,孩子们又挤入青羊小院开始了下午的课程,于琅便站在一侧帮着解惑,任着时间随意地流逝,自在潇洒。 青潋山中,顾枝和顾生仍不知疲倦地追逐着,却不知不觉地绕了回来,顾枝带着顾生消磨掉了诸多的气力,然后前往了某处。 顾枝在赋阳村的那座竹屋内住了十余年,也在青潋山里跑了十余年,何处栽着什么药草、何处栖息着什么野兽,虽说无法了如指掌可却总不会忘了方向,此时他打量着四处的林木,有几分陌生之余却也找到了模糊的方位,他看了看身后追逐而来的顾生,想了想便往着那处跑去。 瀑布垂落的声音敲击在山石之上,林间有倦鸟归林,几声啼鸣,夕阳西斜,慢慢沉寂的夜色中,顾枝的身形突然就消失在了视线中,顾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挥舞着手中的刀划开眼前杂草,直直奔向顾枝消失的位置。 落叶厚厚地堆叠着,顾生抬头望见不远处有一间小小木屋,然后一步踏出,身躯便急速地往下坠去,不知多久之后才隐隐约约听到沉闷的落地声,顾生冷哼一声,躺在幽深地底深处,一时间动弹不得。 顾枝慢慢悠悠地从木屋中走出,然后来到深坑边缘向下望去,看向拄着刀支撑起身体的顾生,喊道:“公子不若就在这里冷静冷静吧。” 顾生咬着牙回道:“什么‘地藏顾枝’?就这般没有胆魄不敢一战吗,难道当年的那些个以一敌百的壮举不是你所为?现在怎得这般懦弱胆小!”顾枝冷笑道:“看来公子还是太冲动了啊,那就在这里面多待几天,好好想清楚吧。” 顾生靠着坑洞壁沿,喊道:“想清楚什么?这二十年来我早就想的够清楚了,宋家已经满门被灭,付出了应有的代价,现在就该轮到顾筠那个家伙了,这才算做是真正的公平。” 顾枝摇摇头坐在坑洞边缘处,问道:“那我倒要听听看公子所谓的公平究竟是为了什么?”顾生摩挲着手中的刀,身子依靠着深坑内冰凉的石壁,回道:“血债血偿,宋家逼死我母亲,该死;顾筠抛弃我的母亲,任她一生困顿郁郁而终,该死。这便是公平。” 顾枝问道:“抛弃你的母亲?据我所知,顾先生并未娶妻也并无子嗣啊。”顾生冰寒的声音从地底传来:“是啊,并未娶妻,他不过是个胆小懦弱不敢有任何作为的小人罢了,世家女子的身份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遇着了事情便只知道躲开去,留着一个女子独自面对那般多的指摘和险恶,这么多年杳无音讯,他可知她因此受了多少的苦?如今却安心地就躺进坟墓里,以为可以就此掩盖一切罪孽?” 顾枝静静听着,其实昨日他已在坟茔之前听了许久顾生的倾诉,也对事情有了些大致的了解,此人看来应该是先生的后嗣,但不知为何当年离开承源岛的先生却并不知道此人的存在,按照顾枝这么些年对于顾筠的了解,无论如何说他都是不会相信先生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懦弱之事来的。若真有一个女子如此付出真心,那顾先生也断不会负她,所以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可是很明显只为寻仇而来的顾生此时身心全然被仇恨和埋怨所占据,此时说什么误会自然毫无用处。 顾枝斟酌着说道:“我虽不清楚公子与你的母亲究竟遭遇了什么,但据我对顾先生的了解他断不会做出此等不负责任的事,想来若是公子的母亲对于顾先生足够了解也该清楚这点,所以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和不曾揭露的往事存在,公子且就在此处冷静思索,我会去调查清楚真相,最终结果如何,我希望能还顾先生身后清白。” 顾生听着顾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周遭的一切也安静了下来,浓重的夜色铺盖在坑洞狭小的顶上,顾生抬头望去便见隐隐约约的繁星点点闪烁,他不知为何地就内心平稳了下来,那一股缭绕了数十年的怨气似乎正在缓缓消散,但他并无察觉,只是慢慢地想着顾枝方才说的话。 自从来了奇星岛之后,似乎各处都在称颂着当年魔君统治时期那些挺身而出的英雄们,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便是“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如果所料不错,这顾枝应当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英雄,而周厌应也在九人之中,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师兄,实力如何顾生再清楚不过。 再有便是流传甚广的“白发医仙”的故事,听闻那医仙年纪并不如何苍老却早早就白了发,虽然只凭顾筠这么个名字难以确认是否就是自己所要找的那人,可无法否认的却是那人的医术确实卓绝,再结合一路所闻的事迹,自然不会寻错了人,可若那人真的如自己所想的怯懦又为何会在那般的乱世之中走出深山、行走天下,全然不顾自身性命安危? 顾生就这么想着,却如何也得不到答案,而且最主要的是那人已经死了,自己隐忍了那么多年的诘问却落到了空处,无论如何也再得不到回答,顾生握着刀柄慢慢坐到了冰凉的地上,昂着头闭上眼,神色莫名。在坑洞绵延深邃的黑暗中,他的身影被吞没在模糊的阴影中,只有手中闪着寒芒的长刀还有几分光彩。 顾枝回到竹屋外时,便见着似乎刚从魏先生那处回来的扶音提着竹篮从山路走来,而浮山湖边从青羊小院回来的于琅正和周厌坐在草地上,相顾无言,顾枝向扶音挥了挥手然后走到于琅和周厌身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周厌见顾枝回来了便从地上猛地翻身站起,急切问道:“顾生呢?你们没有动手吧?”顾枝笑了笑说道:“你不会以为我把他杀了吧,放心吧,他没事,只不过被我丢在一个地方静一静罢了。走吧,回屋里聊,入夜外面可冷得很。”说着,顾枝便走到扶音身边接过竹篮,然后走进竹屋中去。 顾枝先自去煮了壶水洗洗疲倦的面容,扶音沏了壶茶示意于琅和周厌在桌前座下,然后四人就那么面面相觑,顾枝率先开口道:“周厌,那顾生是你师弟?”见周厌点了点头,顾枝便喝了口温茶暖暖身子,接着问道:“讲讲关于他的事吧。” 周厌叹了口气说道:“我倒是从未想过顾先生竟与顾生有这样的关系,顾生的母亲是承源岛一个世家里的嫡女,听说当年与一个没什么名气的穷小子相爱,可却因那男子没什么地位权势而被宋家生生拆散了,后来那男子就不知所踪,而不久之后顾生的母亲就被传出有了身孕,宋家自然不会任由这种事情败坏世家名誉,于是将顾生的母亲赶出了家门,且不允许她再踏入都城和其他城池,以免被人认出丢了宋家颜面,所以顾生的母亲便带着还在襁褓中的顾生躲到深山里去了。 也就是那时我师父开始出手暗中相帮,等得顾生大了些便出面收入门下,我也就是在那时认识的顾生。顾生的母亲因为身子虚弱又在怀着顾生时生了病,在顾生十岁时便去世了。 顾生一直以来心怀怨气,尤其是在调查清楚真相之后更是拼了命地练武只求有朝一日找上宋家去,还有找到那个不知为何抛弃了他母亲的人报仇。不过后来我来了奇星岛也就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只知道此次他来奇星岛之前已将宋家灭了门,我看他来时满身煞气恐怕已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顾枝静静听着,问道:“你师父为何会出手相帮?”周厌想了想说道:“我也问过师父为何会帮助顾生和他母亲,师父只说是要还个人情,却没有细说。” 顾枝沉默下来,他晃了晃头却如何也想不明白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先生应当是不会做出那些令人不耻的抛弃之事来的,所以其中又究竟有什么隐情呢? 扶音从一侧伸出手来握住了顾枝的手,看着他并不平静的神色说道:“不如拜托鱼姬姐姐去承源岛调查一番吧,也许当年之事还有些蛛丝马迹。” 顾枝看向扶音的双眼,感受着那温和却坚定的力量便不知觉地平静了下来。似乎总是这样,在这些难以理得清的情感和关系里,扶音总能有着莫大的力量不受困阻,清晰地捕捉到方向看清内心,然后怀着这种坚定的力量安抚一切的情绪。 顾枝看着扶音,轻声说道:“好。”他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扶音眨着眼望进顾枝眼底,笑意暖暖。 那些年的竹屋,那些年的烛火,还有那些年的人。 对坐着,思念着,坚定着。 第三十七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三) 邻近赋阳村西侧的仲阳村几日以来接连有孩子病倒,却不是什么受寒高热之类的症状,反倒有一病不起的忧患,仲阳村依靠青潋山,赶去最近的城池也需许多时间,而孩子们的病恐怕拖不了太久,不过好在驻扎在赋阳村外的那些海外之人及时赶来为孩子们诊治,总算是避过了生死的危局,但却未能彻底根治,此时扶音和灵霜便与神药学院的众人站在一座小院外议论着,而几日未曾露面的青藤也在其中。 灵霜面带忧虑地说道:“这些孩子们应当是中了毒,可这种症状却是从未听说过,如今虽然能吊着一条命但无法根治终究是个隐患。”众人都点点头,青藤也皱着眉说道:“这几日以来我们也试过了各种方法,但却难以确定何种药草能够有真正的功效。” 扶音想了想说道:“青潋山里倒是有一些药草的功效神异,但仍需试验之后方可确定,接下来几日且先按照目前的方法稳定孩子们的情况吧,待试验出真正有用的药草再行根治。”话音落下,有人问道:“可若是那些药草也无用处呢?” 扶音抬起头面色坚定地说道:“那就再试,世间无数药方,哪一样是一举便能所得,哪怕是穷尽一生也不可眼睁睁看着一种病症轻易夺取他人性命。”众人叹了口气点点头。 简单商议之后,扶音便背起竹篓往青潋山走去,灵霜也毫不犹豫地抓起背篓跟了上去,喊道:“扶音,我和你一起进山。”扶音停下脚步看着灵霜说道:“要去寻到那些药草的地方不是安稳之地,此行不知会有什么危险,你就不要随我一起去了。” 灵霜摇摇头说道:“那你呢?既然那些地方那么危险你还要孤身一人去吗,为何不先和顾枝说一声。”扶音神色坚定地说道:“时间紧迫,来不及再多做准备了,只能冒险一试,现在争取来的每一丝时间可能就会挽救无数性命。” 灵霜双眼紧紧盯着扶音,说道:“那我更要随你一起去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我们都一起面对,更要一起挽救这些孩子们的性命。”扶音看着灵霜眼中的坚毅,想了想还是点点头说道:“好,但是此行一切都要小心为上。”灵霜笑着点点头。 于是熟悉青潋山中地形的扶音便带着灵霜一同上山去了,而余下的神药学院众人便留在小院中诊治那些病倒的孩子们,青藤也只是看了看扶音和灵霜消失在青潋山的背影,然后留在了小院中。 虽是天光大盛的清晨,但郁郁葱葱的山林仍旧阻隔了光线的洒落,只在枯枝落叶堆积的地上铺开一条浅浅的路痕,扶音和灵霜便沿着光的方向走去。就这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虽然未曾遭遇什么野兽毒虫,但山路也逐渐崎岖起来,灵霜毕竟不常攀爬山路,于是体力也慢慢地难以支撑,扶音察觉出来便提出原地休整一番。 倚靠在树干上,灵霜抽出腰间的小刀在树皮上深深划出一道痕迹来,这一路上她都小心翼翼地在沿途留下记号,以免回去时找不到路,而早已习惯山林生活的扶音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见灵霜已有准备便也不再多做记号了。 休息了一阵,扶音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山间天色黑的快,我们再走两三个时辰就回去吧。”灵霜喘着气点点头,扶音站起身来望了望前方,说道:“我先去前方探探路,你就先在这里休息等我吧。”顿了顿,扶音转头看着灵霜说道:“山里危险难测,千万不要独自随意走动。”灵霜点点头应道:“你也要小心啊,如果遇到什么危险就赶紧喊我。”扶音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往前走去。 灵霜坐在铺了层布条的地上,感受着扶音离开后愈加冰凉的山林的风,以及似乎彻底沉寂下来的空旷辽远,慢慢地恐惧感从四面八方涌来,远处黑暗的山林深处仿佛有莫大的危险正在窥伺,灵霜深深吸了口气,小声说着:“不怕,不怕,不会有危险的,不会有危险的。” 突然之间,有个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响起,仿佛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一般,回荡在耳边演变做沉沉的呜咽声,灵霜腾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紧紧握住小刀环顾着四周,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可是那隐约的喊声似乎还在响着,灵霜颤抖着声音轻轻喊了一声:“谁?谁在喊?” 那声音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回应,突然停顿了下来,灵霜这时才有些反应过来声音的来处并不是真的来自地底,而是在自己身前的山林之中,似乎距离并不算太远,那声音停了片刻之后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沉沉的呜咽,而是清晰起来:“有人吗?救我!” 灵霜再次确定这声音不可能是来自扶音,于是她想了想斟酌着喊道:“你是谁?”那声音回应道:“我只是一个上山的猎户,不小心掉进坑洞里上不来了。”灵霜犹豫了一下喊道:“你是哪个村子里的猎户?”那声音停了停回道:“我是来自赋阳村的。”灵霜再次问道:“那你认识顾枝吗?” 毕竟是在未知的山里,突然听到莫名的呼救声总要多确定一下身份才好,而那猎户既然说自己是来自赋阳村,那么应当是认识顾枝和扶音的,毕竟自己可是见过顾枝和扶音走在赋阳村街上时无人不识的样子,那声音不假思索地喊道:“认识,认识。” 灵霜想了想再次说道:“那你认识扶音吗?”这一次那声音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却是用更加确定的语气喊道:“认识!”听到这里,灵霜似乎终于下了决心,她喊道:“你等一下,我过去救你。”听着那声音的回应,灵霜确定了大致的方位,于是在原地留下了痕迹告知扶音自己去了何处之后,便收拾好东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的扶音正蹲在一处草丛前兴奋地看着一样珍贵的药草,嘴上轻声说着:“没想到能在这里找到疏石草,这可是极难寻得的啊,看来离那些珍稀药草生存之地也不远了。”将疏石草摘入竹篓之后扶音便打算赶回去与灵霜会合,却突然间看到了一道稍纵即逝的身影,扶音的瞳孔微缩,心思闪过便猜出那东西应该是常年盘踞在山间药草之侧的蛇尾鸟,这种奇怪的野兽既有蛇的毒性也有飞鸟的敏捷,算是青潋山中有名的最难对付的野兽。 扶音默默将肩上的竹篓放下,握紧手中的小刀,同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站在原地严阵以待,提防着那蛇尾鸟不知从何处便会发起的突袭,她手中的锦囊中装有当年顾筠亲自调配的药散,可以对付青潋山中大部分的毒虫野兽,后来也流传到了附近几个村子中,算是一种行走深山护卫自身的手段,不过扶音此时拿着的其实还做了些许改进,也算作是平时在神药学院读书之余的消遣。 林子里静悄悄的,几乎凝滞的呼吸包裹着,一股无形的壁障紧紧束缚而来,扶音的双眼中没有丝毫慌乱,耳边也极力分辨着周遭的气息,慢慢地捕捉着异样。 蛇尾鸟是一种极具耐心的野兽,平日里也可以盘踞在药草一旁一动不动,此时侵袭目标更是耐心地等待着适当的时机,于是扶音也就静静地等在原地,细心留意着四周。这是一场无声的斗争,更是耐心的较量,一旦其中一方稍有疏忽,那么面对的危险便是生死的局面。 时间的流逝仿佛都化作了凝固,突然间有破风声呼啸而来,扶音迅捷地蹲下了身,躲开了狭长的蛇尾,同时猛地向后挥出一刀划在蛇尾之上,蛇尾吃了痛迅速缩了回去,扶音却是立起身来循着方向追去,终于在一处杂草之间捕捉到了蛇尾鸟的身影,她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静静地与蛇尾鸟对峙,蛇尾鸟被觉察出身影所在便也不再躲闪,而是睁着犀利的双眼盯住扶音,尖利的嘴角微微张开发出细小尖刺的鸣叫声。 扶音后退几步,蛇尾鸟却猛然向前扑去,鸟喙撑开狠狠啄来,同时蛇尾甩出,从上下两侧向着扶音包围而来,扶音却不紧不慢地再次矮下身形,打开了锦囊然后精确地朝着方才在蛇尾上划出的豁口上撒去,虽然被蛇尾狠狠拍在了地上,但却把药散全部洒在了蛇尾伤口上。 顿时药效开始发挥作用,蛇尾鸟在地上蜷缩起身子,痛苦地鸣叫着,不一会就没了动静,扶音揉着酸痛的肩膀和后背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眼前的蛇尾鸟尸体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却突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冰凉。 扶音猛地扭过头去,便见一把长剑紧紧钉在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身上,同时于琅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呼,刚刚好。”扶音转过身去看着于琅,疑惑问道:“于大哥,你怎么来了?”于琅收回长剑入鞘,说道:“顾枝这几日不是都要照顾魏先生嘛,所以就嘱托我来跟着你,以防有什么危险。” 听到魏先生,扶音的神色暗了暗,这几日以来魏崇阳的身子愈来愈虚弱,已是将近油尽灯枯,顾枝便每日寸步不离地守着、照顾着,而扶音虽然每日都要带着神药学院众人行走各处村庄,但每一回道赋阳村便会到魏崇阳的院子去和顾枝一同照看。 扶音收敛了些许神色,对着于琅行了一礼说道:“多谢于大哥了。”于琅挥挥手笑道:“跟我客气什么。不过你们两个女子进山怎么还能分开行动呢,刚才要不是我得跟着那位姑娘去看看出了什么情况,也不会差点赶不上。” 扶音皱着眉问道:“灵霜?她怎么了?”于琅摇摇头说道:“方才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声响,我便暗中随着她过去看看,结果却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扶音更是疑惑了,于是拿起竹篓跟着于琅一同向着灵霜方才走开的方向而去。 灵霜小心翼翼地绕开重重的灌木丛,便远远地看见一间木屋掩藏在林木之间,她正以为那声音从那处传来,却突然听见脚下响起了声音:“我在这呢,快救救我。”灵霜被吓了一跳,不过却还是小心地找到了深入地下的一个坑洞,循着微弱的日光望下去,灵霜隐约看见了一个身影正倚靠在坑洞的岩壁上抬起头。 灵霜想了想喊道:“你是怎么掉下去的啊?”那声音回道:“我本打算往不远处那间木屋走去,却没想到脚下有这个陷阱所以就掉了下来。”灵霜打量了几眼坑洞的深度,问道:“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你受伤了吗?我现在手上没有绳子没办法就你上来,如果你有什么伤势我可以先送些药草下去,然后我便赶回村子里找人来就你好吗?” 那声音顿了顿回应道:“不用找人来救我了,如果你能帮我带条绳子来就好了,嗯……”灵霜点点头喊道:“好,那我回去找绳子。”说完她便要起身下山,那声音却又再次响起:“诶诶,先别走啊。” 灵霜重新俯过身问道:“怎么了?”那声音说道:“那个,我的脚好像受伤了。” “具体是伤在了何处啊?”灵霜追问道。 “我也不清楚,这地下看不清晰,不过好像是划开了几道口子,现在勉强止住了血。” “哦,那应该是没有伤到筋骨,这样吧,我先准备好些止血消疼的药草用竹篓抛下去给你,待我去村子里找到了绳子再来救你。” “好,多谢姑娘了。”那声音感激说道。 灵霜便直起身取下背后的竹篓整理好药草,同时从怀里掏出几瓶药散和药丸来,想了想又用小刀在衣服上割下几条布带,然后一同放入了竹篓中,又从附近折过几支粗壮的草茎编织着覆盖在竹篓上,接着喊了一声:“接住了”便奋力将竹篓往下抛去。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痛呼:诶呦!嘶……”灵霜咬住了牙关,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喊道:“那个,是不是不小心砸到你了啊。”那声音忍着痛回道:“没事,多谢姑娘了。”灵霜听着那声音强忍着疼痛的语气,不由得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来,此时天光洒落铺在姑娘柔和的面容上,便成了地底深处唯一的风景。 灵霜站起身来说道:“那你且再等等,我会回来救你的。”那声音回道:“多谢姑娘了,不过还请莫要告知他人。”灵霜虽然觉着奇怪不过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又喊了一身就离开了,决定先去与扶音汇合然后赶回村子里去找绳子。 坑洞深处又恢复了一片沉寂,黑暗重重包围着,看不清那人的身影。 不远处,扶音正和于琅一同站在木屋外看着这一切,在他们身旁还有提着一个食盒的周厌,周厌摇了摇手上的食盒问道:“这情况,我还要不要去送吃的啊?”于琅瞥了周厌一眼说道:“顾枝终于答应给他吃的了?”周厌无奈道:“顾枝说饿了两天应该能让他清醒点了,可是现在这情况感觉他自己马上就可以出来了啊,都不用我们送吃的了。”扶音想了想说道:“我们先不要管了吧,看看他逃出来之后会做什么,不过还要麻烦周大哥盯着点,莫要有什么意外伤了灵霜。” 周厌点点头示意清楚,然后便走到木屋里自顾自打开食盒大快朵颐起来,于琅摇摇头无奈骂了声,然后就跟着扶音赶回去和灵霜汇合。 下山的路上,灵霜果真没有将那个误入坑洞陷阱之人的事情告诉扶音,虽然心中紧紧压抑着但总觉着这般瞒着扶音不太妥当,可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而清楚一切的扶音也没有对灵霜提出提前下山的决定多说什么,而是一同小心翼翼地走下上去,于琅便在她们身后远远跟着。 第三十八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四) 下了山,灵霜只说要先回到营帐中去休息一会,扶音也约定好明日一同上山便回了赋阳村去,然后径直往魏崇阳的院子走去,于琅则晃晃悠悠地又走向了青羊小院,在栗新那里蹭吃蹭喝。 回到营帐中不久,灵霜准备好一些应急所需的药草和食物之后便取了绳子再次往青潋山走去,沿着一路上所做的记号,这一次由于不再专注于沿途的药草,于是很快便回到了那一处坑洞外,只顾着埋头赶路的灵霜并没有察觉到天色正渐渐黑了起来,已是将近黄昏时分。 蹲在坑洞边缘,灵霜向着地底喊道:“我回来了,你好些了吗?”那人听见了声音便回道:“多谢姑娘方才留下的药草,现在感觉已经好些了。”灵霜点点头说道:“我带了绳子过来,待会我会绑在树上然后抛给你,你便那样攀爬上来吧。” “好。”那人喊道,“那个,”灵霜想了想说道“我带了些食物过来,你被困了几天了,要不要先吃一些恢复点气力。”那人却是回道:“多谢姑娘好意,不过还是等我出去再说吧。” 灵霜点点头,说了声“稍等”便走开去寻找粗壮的树干将绳子牢牢缚在其上,接着走回到坑洞边缘将绳子抛了下去,喊道:“我绑好绳子了,你快爬上来吧。”那人道了声“好”灵霜便见着绳子猛地绷直,然后似乎有什么重物正沿着绳子攀爬上来。 不知为何灵霜慢慢地有些紧张起来,此时她似乎才察觉到四周一切都已经变得黑暗,抬头看去,黯淡的天光正逐渐退场,模糊的月色泼洒而下。呼吸声渐渐临近,灵霜站起身握着手中的小刀,慢慢地向后退去,躲在树干之后,小心地探看着,接着便见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猛地跃出了坑洞站在了身前。那人站稳住身子,便自顾自弯下腰似乎是在鞠躬行礼,嗓音清朗说道:“多谢姑娘相救。” 灵霜躲在不远处,借着模糊的光影却看见了那人手中拿着什么东西,定睛瞧去,竟是一把刀!灵霜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她犹豫着不知该转身逃走还是用着手中的小刀先发制人,正当犹疑之际,那人却已直起身来,视线直直地望了过来,灵霜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手掌颤抖地握住小刀。 迷蒙的夜色里,少年直直地望见了那个满眼恐惧的姑娘,没有丝毫犹豫地丢下了手中的刀,然后走到姑娘的身前伸出手说道:“姑娘,你没事吧?” 灵霜听着长刀落地的声音,又见那人竟往着自己冲了过来,尖叫一声便抬起手中的刀挥舞而去,胡乱地甩在身前,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那人似乎也被灵霜的举动吓到了,连连向后退去,嘴中却是忙不迭地说道:“姑娘,姑娘,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灵霜此时才听出那人的声音似乎还算是年轻,此前因为坑洞深度的原因并没能听清那人的声音,又感受到了语气中的温和与歉意,于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小刀,认真看去,然后便见一个穿着简素长衫的少年站在身前,看见自己慢慢稳定下来了,那个少年才再次拱手行礼道:“见过姑娘,在下顾生,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灵霜手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却一时不着力跌了一跤,顾生慌忙上前去伸出手,说道:“姑娘,我扶你起身吧。”灵霜躲开顾生的手,慢慢站起来身,行了一礼低声说道:“灵霜见过顾公子。”一时无言。 顾生挠了挠头左右看了看,说道:“那个,姑娘,在下被困了几日实在有些饿了,你方才说带了食物,不知可否?”说完,顾生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觉得自己这打破沉默的方法实在蠢笨,灵霜指了指不远处的竹篮,轻声说道:“我带了些简便的食物,你先吃吧。” 顾生点点头再次道谢然后走向了竹篮,灵霜看了看顾生的背影,犹豫着开口道:“那,既然公子无恙我就先走了。”顾生捡起竹篮回过身正要说什么,却见灵霜已走进了黑暗之中,顾生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低下头看了看竹篮内整理齐整的药草和食物。 突然,一声轻轻的呼喊声响起,顾生意识到是灵霜的声音,于是连忙放下竹篮拿起长刀,沿着灵霜消失的方向追去,走了没多久,便见黑暗之中灵霜跌倒在地,低声骂着:“怎么山里的天这么黑啊,这怎么走的出去啊。” 顾生听着姑娘低声的抱怨,不知为何却是微微地笑了,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个,姑娘,天色太晚了,此时下山可能有些困难,不如先到不远的那木屋暂住一晚,明日再下山去?你不用担心,在下定不会走进屋中去,只在外面守着就好,姑娘不必担心。” 灵霜蹲坐在地揉了揉扭伤的脚踝,想了想抿着嘴回道:“好吧。”然后便撑着一旁的树干站起身来,忍着痛向着木屋走去,顾生走回坑洞旁捡起竹篮然后小心地跟在灵霜身后,听着姑娘小声的沉重喘息,顾生想了想抬起手中的长刀,将刀尖对着自己,刀柄指向灵霜,斟酌着说道:“姑娘,要不你拄着这个走吧。” 灵霜静静看着顾生,顾生感觉周遭的寒冷都离开了自己身上一般,只觉得一片燥热,随后便听见灵霜轻声说道:“多谢公子。”然后手中便猛地一松,灵霜却又自顾自往木屋的方向摸索而去,顾生低声说了声“不用谢”便紧紧跟了上去,却又不敢走得太近,于是只能时不时小声提醒灵霜偶尔走错的方向,而灵霜总是顿了顿才按着顾生指出的方向走去,明明不算太远的距离两人却走了许久。 终于来到木屋外,灵霜推开门便要走进去,顾生却抢先一步拦住了灵霜,然后说道:“那个,姑娘,这毕竟是在深山之中,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危险,所以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贸然走进去。”灵霜点点头说道:“公子说的是,那……” “那个,不如由在下先进去看看,如果没什么危险,姑娘便再进来吧。”顾生询问道,灵霜想了想道了声“好。”顾生便放下手上的竹篮,然后走了进去,直到顾生的背影消失在木屋的黑暗中,灵霜才后知后觉那人的刀还在自己手上,正要出声提醒,却见一道光亮闪过,接着木屋便燃起了烛火,灵霜往着光的方向看去,只见披散着长发的少年正双眸澄澈地望着自己,他那有些脏乱的脸却并未遮掩住清秀的面容,灵霜不知觉微微红了脸。 顾生又在木屋内走了一圈,确定了这间木屋虽然干净得诡异却并没有什么危险,于是回到屋外说道:“姑娘,这间屋子没有危险,你今晚便且先在里面休息吧,待明日再下山去。” 灵霜却是低着头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然后就抱着长刀闪进木屋去,紧紧地合上了门,顾生看着紧闭的门,愣了愣又笑了起来,随后他便摇摇头坐在了屋外的台阶上,打开竹篮借着屋内的光找到了药草。 顾生揉碎了药草简单涂抹在受伤的腿部,然后从身上扯出布条包裹住,此时他似乎想起来什么,然后从怀中掏出了几条干净的蓝色布条,他回头看了看屋内,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么精致的衣服,想来也是一位出身不错的姑娘啊。” 却在这时,木屋的门猛地打开,然后顾生握着灵霜从身上扯下布条的一幕便仿佛凝固住了,顾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灵霜却刷的涨红了脸,然后又狠狠地关上了门,听着声音应该还上了锁,顾生张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看了看手中的布条又看了看屋内,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顾生坐在原地想了许久,打开竹篮想要吃些东西,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合上了,然后他咬紧牙关拿起竹篮走到木屋门外,敲了敲轻声说道:“那个,姑娘,你应该还没吃东西吧,这竹篮你还是拿进去吧。” 等了许久,屋内却无声无息,顾生站在门外尴尬地挠挠头然后重新走到台阶上坐下,心想着自己应该怎么解释留着布条只是想着不该污了姑娘家这么好的布料罢了。就这么想着想着,身后的木门却又再次轻轻打开来,顾生察觉到身后有光亮照来,于是回过头便见灵霜在门后探出头说道:“你。进来吧。” 顾生愣了愣,却见姑娘又闪进了屋内,只有木门还隐约开着,顾生想了想拿起竹篮便顺着门缝走进去,甚至不敢再将木门多打开些,然后便小心翼翼地合上门,身子紧紧地贴着木门一动不动,眼神小心地向着灵霜看去。 灵霜看着顾生小心翼翼的动作觉得有些可笑却仍绷着脸,想到刚才看见的一幕更是不知所措,不过她还是认真说道:“你的伤那样简单包扎没用的,很快就会化脓腐烂,到时恐怕会有更大的危险。”顾生问道:“那个,姑娘怎么知道的?”灵霜指了指木屋的窗子,说道:“我从那里看到的,我是个医师,虽然还没什么独自诊治的经验,但好歹比你自己这样胡乱要好,我帮你包扎吧。” 顾生犹豫着点点头说道:“那就麻烦姑娘了。”灵霜挥挥手却是说道:“还有,我不叫‘那个姑娘’,我叫灵霜。”顾生憨憨傻傻地点点头说道“哦”,灵霜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又迅速收敛,然后示意顾生走到木桌边坐下,顾生抱着竹篮慢慢走近,烛火的光缓缓笼罩着,暖暖的气息不知不觉地蔓延而起。 走出院子,顾枝拿着竹篓和扶音走在赋阳村的小路上,向着不远处的山路而去,此时天色已晚,街巷两侧的门都紧紧合着,只有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散发着隐约的光芒,顾枝和扶音便走在这微弱的光里,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顾枝轻轻叹了一声问道:“魏先生,还能撑多久?”扶音摇了摇头说道:“魏先生并不是患了什么重疾,亦不是身上留下了重伤,他是自然老去的,自己心中也存了死志,如今的药不过是消减些暮年的病痛,所以魏先生应当也是不会再这般挣扎着苟活。”顾枝昂起头呼出一口气,点点头说道:“我都知道啊,人们总说寿终正寝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是如何能让人甘心呢?总以为何时去寻都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的人却就要这般永远离去,如何也难以放下啊。” 扶音走在顾枝身旁,她清晰地感受着那种浓郁的悲伤和怀念,轻轻地伸出手握住顾枝的手掌,无需言语便借着手掌相交的温度抵御了夜色笼罩下的冰寒,他们并肩同行,一步一步地归家去。 来到竹屋之外,有簌簌声响传来,顾枝熟练地伸出手去接住从半空中落下的飞鹰,然后小心取出束缚在其腿上的竹简,随后便放任小雀重新翱翔于空中消失了踪影,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之后便打开了竹简中鱼姬送来的消息。 打开竹简之后,顾枝意外地发现除了熟悉的纸条以外还有一沓细长竹卷堆叠在一处,先是拿过纸条看了看,其上鱼姬熟悉的字迹写着自己已经收到了顾枝数天前委托的打听承源岛情况的请求,然后说道醉春楼先前受顾筠生前所托前去承源岛探听消息的人落入顾生手中之后,便也已经着手调查其身份来历,最终找到了顾生的师父了解到了一些当年的往事,那些竹卷便是顾生师父亲笔所写。 顾枝仔细地看完之后,皱着眉说道:“原来先生当年也委托过醉春楼去承源岛打听消息,可是先生为何不早点前去寻找呢,或者却不自己亲自前去?”扶音听完顾枝的话语,接道:“我们先看一看顾生师父说了什么吧,先生的心思我们如今也难以揣测。”顾枝点点头,然后与扶音走进竹屋去,坐在桌边点燃烛火之后,便倚靠在一处认真端详着写满了字迹的竹卷。 “数十年前,承源岛南境玄鹤城中有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结拜为了异姓兄弟,他们相互扶持一同成长,虽然身为流落街头的孤儿没有家中长辈教导亦无德高望重的师长授学,他们却常常流转于私塾和武馆之外小心观察着,也就在这一段潜心修习的时间里他们三人结识了许多人,其中也包括我。 他们三人在市井之间与险恶世事搏斗,慢慢地成长做了意气风发的少年豪杰,他们三人之中有一人不善于打斗修炼之事,但却手不释卷努力把握住接触书籍的机会,后来其他两位少年混迹于帮派宗门之间,他便跟着医馆的老先生认真修习医术,三人的声名在南境各大城池之间也是有了些不同的地位,两位修习武学之人更是以天才之姿,逐渐天下无敌。 三人中的大哥出海游历时结识了一位少女然后迅速相爱成婚,两人在孕有一子之后便决定游历天下遍览山河,另外一位也决定出海修行,只剩下了排行居中的那位照顾着年迈的师父一同进京去为皇帝陛下治病,兄弟三人至此暂做分离。 那少年进了都城之后并未被世事的繁华迷了眼,在师父被陛下降罪赐死之后便自行在都城内开了一间小小医馆,少年神医的名号也渐渐传开去,但毕竟是毫无根基背景之人自然未能引起那些豪权之人的注意和看重,也就在这时少年遇见了一个世家大族的年轻女子,两人很快暗生情愫,私定终生。 年少轻狂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世家大族的势利和强大,他豁出毕生积蓄前去求亲却被赶出大门,并且又被暗中加害追杀出了都城,虽然后来他冒死跑回都城想要带走女子却得知了女子已然另作他嫁的消息,于是黯然神伤自此离开了承源岛,临走之前他找到了当年相熟的一些人拜托暗中护卫女子,少年向来待人宽厚又无偿为许多人医治疗伤于是颇有威望,所以收了委托之人也就暗中小心护卫着那女子,而少年却是再也未曾回到承源岛。 后来那位世家女子因为抗拒联姻被察觉到已是有了身孕,于是被她的父亲即家主大人亲自赶出了家门并从此禁止踏入城池,甚至暗中也安排许多杀手试图抹杀这位污了家族声名的女子,后来在那些暗中护卫之人的保护下逃到了距离都城遥远的深山中独自抚养照顾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然后在当时作为一宗之主的我安排下,待那孩子成人之后便收入座下为徒,而那女子也在临死之前才说出来当年的秘辛。 原来当年女子察觉到了父亲不仅要拒绝少年的提亲,而且在听说了少年的名声之后还打算将少年送进宫中为陛下炼制所谓长生之药,这可是必死无疑的一条路,而且即便没有死在陛下手上也会终生囚禁皇宫之中再难见到天日,女子不忍见到意气风发的少年落得如此结局,于是假意答应联姻打消了少年冒死赶回来的打算,但却又暗自打算此生再也不嫁,于是没有将自己已然有了身孕的事情告诉那时就连自保都难的少年神医。 女子因为当年的追杀和奔逃落了一身隐疾,说出真相之后不久只留下了一封遗书托我寻到当年的少年神医之外便撒手人寰。可惜,这许多年过去了,我却再没能找到当年那人。” 落笔,终章。 第三十九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五) 赋阳村外的重重营帐之间,除了散落四周的神药学院众人外,护卫于正中央的便是青藤的营帐,尤其是经历了青潋山之行那一次生死危急的局面之后更是加强了防卫,不久之后便要以皇子身份重回金藤岛夺取皇位的青藤,自然不希望再出现任何意外危及性命功亏一篑。 此时天色昏暗,四下里静悄悄的,青藤的营帐中亮着一盏微弱烛火,他坐在桌案之后神色深邃莫名,交缠的双手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突然营帐外传来轻声的通报声,青藤眼光一闪,示意前来汇报的属下进来。 一个身披甲胄的卫士走了进来,双手拱起呈上一卷竹简,禀道:“殿下,这是从金藤岛传回的消息,二皇子殿下一方的势力正不断动摇太子的地位,太子虽然还是没有直接撕破脸皮,但也暗中私下屯兵,皇位之争很快便要摆在明面之上了。”青藤点点头接过竹简仔细看完其上的信息,然后便挥挥手说道:“你先退下吧。”卫士领命退出营帐。 青藤依靠着椅背,看着竹简的脸上露出若隐若现的笑容,其上不仅写明了这一段时间以来金藤岛上变化莫测的局面,也透露了金藤岛邻近一座岛屿皇朝有意联姻,金藤岛三位皇子之中只有青藤不曾婚娶,所以这等要事自然将会成为青藤一方势力的极大助益。 青藤仔细思索了许久也慢慢觉察出这其中定有那些神秘人的暗中相助,那些人神秘莫测又神通广大,不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且似乎所图甚大,不过都是各取所需罢了,青藤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运作,他们也需要借助青藤的身份地位打探消息,所以算不上亲密合作但也是不错的联盟关系。 想到这里青藤终于露出笑意来,他轻轻拍打着竹简,心中思量道:当初被迫远离金藤岛已有四年之久,为避免正面抗衡二位皇兄的东宫之争只能暗中谋划,如今又得本领通天的神秘之人相助,一切准备妥当只等二位皇兄按捺不住行那逼宫之事,自己只要拨乱反正那么皇位便是囊中之物,这么多年来的耻辱和怨恨也就得到终结。 青藤眼神中闪烁着陆离的光彩,有潜藏许久的血腥肆意也有难以抑制的狂热渴望。自古皇位之争怎能没有一片刀光血影?二位皇兄落败之后会落得什么下场也不言而喻,成王败寇自有道理,青藤这么多年的隐忍也就会在夺得皇位的那一刻得到极致的宣泄。 黑暗里那微弱的一点烛火在风里一阵摇晃之后彻底熄灭,青藤躲在未知的深处,低声说着:“皇族血脉,一姓天下,尽在手中。” 青潋山中那座小小木屋内,灵霜小心地揉碎药草涂抹在顾生的伤口之上,而夸下海口不会惧怕疼痛的顾生只能暗地里龇牙咧嘴地忍住,终于灵霜抬起头来说道:“好了。”她的脸上不知为何有些红润得异常,不过在跳动的烛火下顾生并未察觉得到,他只是连忙放下抬起的脚拱手行礼道:“多谢姑娘。” 灵霜收拾好其余的药草和器具,浅浅笑着说道:“你都说了多少句‘多谢姑娘’了。”顾生有些难堪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确实是多有麻烦姑娘了,在下不便在村中露面所以只能躲在此处。” 灵霜好奇地看向顾生问道:“我却未曾问你,为何受了伤也不回村中医治,你不是猎户吗……”说到这里,灵霜看了一眼横在桌上的长刀,瞧着那篆刻其上的纹路意识到绝非常物,便接着补充道:“哦不,你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猎户吧,难道是赋阳村中有什么仇人?” 顾生没有回答,而是站在灵霜身旁反问道:“姑娘为何觉得是由仇人想要害我,为何不能是我要对村中人不利?”灵霜上下打量了一眼顾生认真说道:“我觉着你不像是坏人。”说完这句话,灵霜却莫名有些心下发虚,她不知道被自己看破身份的顾生会不会做出什么来,可是在心底深处她却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应该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敲打着心扉。 顾生同样诧异莫名,从承源岛一路赶到奇星岛,途中倒也遇见了不少人,但无不为他身上浓郁煞气所摄,躲得远远的,如今却有一个柔弱姑娘对自己说觉着自己绝非坏人,不知为何顾生便不知所措起来。他想了想斟酌着语气道:“其实我是到赋阳村来寻仇的,只是可惜那人却早已死去了,于是我便昏了心智追杀相识那人之人,最后被困到那坑洞之下。” 说到这里,顾生小心地看了看灵霜,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难堪和心虚,补充道:“不过我也知道那时自己是失了心智才会对他人大打出手的,我没想过要真的杀人。”说完,顾生退后几步不敢直视灵霜,他担心这样的自己会吓到对方,于是主动退开距离不敢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对于顾生来说简直便是度日如年一般,然后他便听到灵霜轻声开口道:“你要找的那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顾生愣了愣,回道:“是的,我一直以来便想着要杀了他复仇。”灵霜摇摇头,接着说道:“不,不只是作为仇人,他应该对你还有很不一样的意义对吗?” 顾生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灵霜,灵霜认真看着顾生的双眼说道:“否则你又怎会听闻他死了的消息便慌了心神失了明智,又怎么会念念不忘将满腔仇恨宣泄他人,又怎会躲在山中不敢相见?” 顾生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就那般看着灵霜焕发着光亮的晶莹双眸,许久许久才回过了神,他低下头去,不知所措,他低声开口说道:“可是,若是那人就那般死了我又还能如何去恨呢?这么多年来所受的委屈似乎也只能落在了空处,云淡风轻的没有重量,我不甘心啊。” 灵霜伸出手却停在了少年散落的长发前没有再向前触碰,她回过神来连忙收起手,然后说道:“可若是那人还活着,而你又为了复仇杀了他,那之后呢,你没有了恨也宣泄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可也失去了最后的支撑,你又还剩下了什么呢?之后的打算又是如何呢?” 顾生抬起头看着灵霜,灵霜一字一句说着:“难道你这么多年便只是靠着恨而活着?那将所有的恨意都复仇之后,你又会何去何从?我并不知道你这么多年来背负了什么,更不知道那人对于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是……”女子的眼波流转着淌进少年的眼底,灵霜静静地看着顾生的双眸说道:“可是你的眼底似乎空无一物,直直的便能望见空洞的心里。”灵霜的声音低缓柔和,却仿佛是擂动的鼓声砸在顾生的心上,回荡起波涛汹涌。 许久之后,顾生沙哑着开口说道:“夜深了,姑娘还是先休息吧,我就守在外面,不用担心。”说着顾生便拉开木门走了出去,临走之前还不忘说了一句:“竹篮中的东西,姑娘先吃了吧。”说完,木门轻轻合上,顾生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屋外的黑暗中,灵霜坐在烛光中,不知为何地心中有些异样的情绪在跳动,她似乎,觉得那个少年,那般的可怜和孤独。 就这般,女子在木屋中坐了一夜不知所想,少年在屋外站了一夜不知所思,直到天光驱赶了夜幕,温和地将暖意洒落林间,顾生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日光的细碎流离,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轻轻敲了敲门,说道:“姑娘,天亮了,在下送你下山去吧。” 没有回应,顾生又等了许久,其间也轻声开口喊了几次,女子却仿若未闻般无声无息,顾生想了想说道:“姑娘,我进来了。”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了门,走进去便看见灵霜正枕着手臂卧在桌上,面容安宁柔和,睡得正好。于是顾生便静静地站在一侧为灵霜挡住倾斜落下的日光,无声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顾生只是静静地站在灵霜的身旁,终于女子缓缓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的眼,一眼便瞧见了背着光而立的少年,清秀面容上满是温和的光晕,依稀勾勒出动人的棱角。灵霜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站起身扭过头去,顾生感觉到女子的动作有些奇怪便问道:“姑娘,你,怎么了?”灵霜只觉得自己睡着的窘态都被人看了去羞愧难当,却是不知如何回答少年这天真的询问,于是只能说道:“你,怎么进来了?” 顾生以为女子是因自己未打招呼便私自闯了进来,连忙解释道:“不是的,在下方才敲门许久见姑娘没有回应,便才自作主张进来了,还请姑娘便要介意。”灵霜听着顾生这忙不迭的解释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舒缓了一阵情绪,又不着痕迹地理了理发丝衣衫,灵霜装作平淡地重新转身面对顾生,说道:“昨夜多谢公子守卫在外了。”顾生笑着摆摆手示意没什么的。 灵霜低下头收拾好竹篮中的东西,将几样油纸包裹的干粮放在桌上,轻轻说道:“这些东西你先将就着吃吧,午后我再帮你送些食物进来。”说完,灵霜抬脚便往屋外走去,顾生愣了愣连忙拿起桌上的长刀追了上去,喊道:“姑娘,我送你下山吧。” 灵霜回过头看着顾生,说道:“你的脚不是还伤着吗?”顾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包扎的伤口,摇摇头说道:“小伤无碍的。”其实顾生真正受的伤是在体内,先前那迷失心智的追杀已是煞气入体扰乱修为,真正需要恢复的是修行真元,不过顾生倒也没有跟灵霜多解释这么些,见灵霜没说什么只是转身继续赶路,顾生便连忙追了上去。 天光普照下,山路自然要好走一些,顾生紧紧跟在灵霜身后,似乎没多久便远远望见了村落的模样,看着村庄内来往的人群和袅袅的炊烟,灵霜突然觉得莫名地难堪起来,自己居然和一个陌生男子在山里呆了一夜,虽说什么都没发生,但却还是让人有些尴尬,如今就该想着能不能偷偷溜回营帐中不被发现了。 想到这里,灵霜低着头回身向着顾生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公子相送,告辞。”说完,灵霜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去,顾生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女子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他才转身走回了林间的木屋。 如今身体修为都尚未恢复,无论那个顾枝是否会追究自己追杀一事,自己都该恢复到全盛之时才能防备一切情况。另外,那个人与自己母亲的前因后果也该了解清楚,无论是生是死,这数十年来的委屈和苦痛都该有个回答。 赋阳村中,虽说贪恋儿时温暖的床铺,但终究是有要事要做,再加上如今魏先生身体日渐衰老,于是顾枝和扶音也不敢贪睡,早早地便醒了过来,听完蹲守山中一夜的周厌回报的关于顾生和灵霜的情况,顾枝只是愣愣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向扶音问道:“这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扶音看着顾枝略带戏谑的神色,笑着反问:“你想说什么?”顾枝耸耸肩,周厌也摇摇头说道:“这可真是不知该怎么说啊。”扶音收拾好药箱背在肩上,看着浮想联翩的顾枝和周厌说道:“别想太多了,他们俩的事就让他们俩自己解决好了,我们也不要多说什么。” 顾枝点点头回道:“算了,反正也与我无关。”扶音看了看顾枝,说道:“说起来现在还真与我们有些关系了,顾生如今毕竟也应该算是我们的阿弟了?”顾枝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扶音笑起来,拉着顾枝的手臂说道:“走吧,该去魏先生那里了。” 顾枝点点头对着周厌说道:“你先回去看看你那个师弟的情况吧,如果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便去见一见他,别又来什么追杀个一天一夜的情况啊。”周厌撇撇嘴回道:“就知道指使我。”顾枝却是恬不知耻地说道:“诶,是你自己要来的啊。”周厌一拳砸在顾枝身上,骂了一句便往山里跑去了,顾枝和扶音则往魏崇阳的院子走去。 推开院门,老仆正服侍着魏崇阳坐在院子的石桌旁,抬头看着落叶夹杂微光,四散飘零,顾枝和扶音走上去行礼道:“魏先生。”魏崇阳挥挥手见过礼便对着扶音说道:“我听说仲阳村这几日有了流疾,可还严重啊?”扶音认真答道:“生病的都是些孩子,如今已经稳定下来病情,只是想要找到根治的药方还需时日。”魏崇阳点点头说道:“那就好,魏先生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根治的方法的。” 扶音笑着点点头,然后说道:“那,魏先生我就先走啦?”魏崇阳笑着挥挥手,看着扶音的身影消失在屋外,便看向顾枝说道:“你也不用日日都来我这里,扶音这几日忙你该去跟着她。”顾枝摇摇头答道:“她可不乐意我跟着,说什么我现在连药草都认不清了,只是帮倒忙而已。”魏崇阳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茶盏,顾枝便将药草递给老仆,仔细吩咐该如何熬制,然后才坐在桌边与魏崇阳喝着茶。 魏崇阳问道:“顾先生的事情可解决了?”顾枝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那个家伙还被我留在山里,不过倒是已经查清楚先生当年之事了。”魏崇阳点点头,说道:“顾先生是个心怀苍生的真人,无论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想来也会有个好的结局吧。” 顾枝抬起头望向青潋山说道:“先生当年之事我们不好评说,至于那人会如何想也就交由他自己了,若是他还念念不忘想要寻仇,那我便不再拦着,先生向来无愧何人何事,怎能生后这般受辱,我自会讨个公道。”魏崇阳看着顾枝说道:“好好去谈吧,再怎么说也是顾先生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顾枝愣了愣,然后低下头应了一声,魏崇阳看着顾枝似乎莫名的低落,想了想说道:“你知道当年顾先生带着你来到赋阳村之时,有多少人都以为你和顾先生是一对父子吗?因为当初你时时都跟在顾先生身后寸步不离,连与人打招呼也是不敢的,顾先生便带着你日日到村子里与人交往。那时我曾想过是什么样的世事让这么一个年少的人却白了头,可后来我只想着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这么一个真正的完人,他有旷世的医术,更有一颗怀着天下苍生的心,最重要的是他将你和扶音放在了心上的位置,时时刻刻护着,赋阳村的人都知道即便顾先生总说着你们并不是父子,可那么多年的相伴,情感早已与亲情一般无二了。” 顾枝抬起头看着魏崇阳,沉声说道:“当初我醒来之时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过去的八年时光仿佛被硬生生抹去,是先生带着我慢慢看这世间,于是我可以不再执着于遗失的过往,昂起头看着前方,先生和扶音都是我的亲人,所以无论生前生后,一切都自有我。” 魏崇阳点点头,说道:“那还在我这里坐着干嘛,去把事情解决了吧。” 顾枝想了想还是起身拱手行礼,然后走了出去。 魏崇阳看着顾枝的背影,抬起头望向青潋山的方向,似乎在与某个故人言语,感概地叹了一声:“当年的孩子终究还是长大了啊。” 第四十章 一生一世一名姓(六) 木屋里,顾生盘膝坐在干净整洁的木地板上,闭着双眼调息恢复,突然屋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顾生缓缓睁开双眼严阵以待。 紧闭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周厌探着头走了进来,顾生抬眼看去,疑惑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周厌走到顾生身前二话不说就是一掌拍在顾生的头上,骂道:“我是担心你一言不合就与人大打出手,万一遇到高手怎么办?”顾生站起身挠挠头回道:“我知道那个‘地藏顾枝’很厉害,但我应该不至于完全打不过吧?” 周厌冷笑一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自顾自倒了一杯,说道:“你小子倒是聪明,能猜出来他就是‘地藏’,可你怎么就不能再猜一猜他的实力不是你能轻易挑衅的呢?” 说完,周厌认真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顾生,说道:“记住了,不要以为你在承源岛足够横行无敌,到了这外界也同样如此。正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承源岛外的高手数不胜数,不要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放松懈怠了,现在我便清楚地告诉你,那人若是全力出手即便是我也难以抗住几招,所以别再擅自做出这种寻死一般的轻率之举了,否则你要是哪一天栽了,我如何与师父交待,知道了吗?” 顾生点点头沉思起来,周厌的实力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当年自己便不是他的对手,如今重逢之后更是察觉出他的修为恐怕已是更上一层楼了,可是这样的师兄都说自己不是顾枝的对手,那么那个自己丝毫察觉不出修为如何的顾枝又该是何等层次了啊。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以后就别再有事没事找我切磋什么的了,反正我也不会答应。”就在这时,木屋外再次传来了声响,然后顾生和周厌便看着顾枝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看向周厌。周厌腾地站起身来,咬住牙关骂道:“你在这逞什么威风,反正我迟早有一天一定要把你踩在脚下。” 顾枝耸耸肩坐在椅子上,端起周厌倒满的茶杯便一饮而尽,不以为意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啊,不就是那次醉酒之后被我踩了几脚嘛,就心心念念非要决斗一场啊,无不无聊。”周厌撇过脸去,嘀咕道:“得意什么,搞得自己天下无敌了似的。” 顾枝不再搭理周厌,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递到顾生身前,平淡道:“看来你也已经平静下来了,自己看看吧。”顾生疑惑地拿起竹简,而也已经了解的事情真相的周厌看了看屋中的气氛,决定还是将这一间小小木屋留给顾枝和顾生两人,于是走出门去,还顺手合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顾生抬起头来看着顾枝,顾枝说道:“这是我托人从承源岛打听来的消息,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应该是你师父的亲笔书信吧。所以,你可了解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了?”说完,顾枝却是没打算等着听顾生说什么,他自顾自站起身走到门边,说了一句:“我并不知道曾经的你母亲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在心里又是如何想先生的,但终究事实真相便在这里了,你自己想清楚吧,如果想好了便再到石碑处等我。”说完,顾枝便推开门离去了,只留下顾生一人坐在屋中对着竹简怔怔出神。 周厌看看着顾枝走了出来,疑惑道:“你们俩不打算聊聊?”顾枝摇摇头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这么些年经历了什么吧,就让他自己再好好想想。”说完,顾枝便往山下走去,周厌看了看木屋也跟着顾枝离开了。 午后,灵霜正在营帐内小心地准备着食物和药草,却听到了扶音在喊自己,于是连忙跑了出去,有些慌乱地看着扶音问道:“怎么啦?”扶音奇怪地看着灵霜,眨着眼睛说道:“我听说你昨夜没有回营帐啊,出什么事了吗?” 灵霜愣了愣,慌忙摆摆手说道:”没有啊,那个,我……我昨夜睡不着便跑出去散步了,对,散步。”知晓一切的扶音自然不可能相信,点点头说道:“以后晚上出门要小心哦。”说完,扶音又语重心长地多嘱咐了几句青潋山的危险难测,这才离开了去,灵霜长吁一口气,走回营帐中提起准备好的竹篮,犹豫了一下,掀起帐篷的门帘仔细看了一圈,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往山里跑去。 待灵霜的背影消失在了山中,扶音才和于琅从掩藏的树木之后走了出来,扶音抚着下巴说道:“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于琅也抚着下巴点点头,然后两人就站在原地琢磨了好一阵。 听到敲门声的顾生藏起了竹简,然后便看见灵霜提着竹篮走了进来,顾生连忙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姑娘,你来啦。”灵霜顿时觉得难堪起来,不过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于是只是走到桌边,说道:“那个,我给你送了点吃的来,另外你的伤也需要换药。”顾生“哦”了一声,然后便是一片沉默了。 灵霜娴熟地为顾生换了药,然后看了看少年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双眼,问道:“你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顾生震惊地抬起头,看着灵霜问道:“你怎么知道?”灵霜也愣住了,她慌忙说道:“我,我就是猜的。” 不知为何,灵霜好像总是能够轻易地察觉到眼前这个还算是陌生的少年身上的情绪波动,可自己平日里却是大大咧咧从不在意这些事情的,为何如今却会这样呢?灵霜想不明白,但她却只是等着顾生回答。 顾生想了想说道:“我认真想过姑娘说的话了,如果自己并不清楚内心究竟留下了什么,那么便无法得到这个世间的答案,所以我想自己也应该好好静下来,慢下来了。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的事,或好或坏,却只是埋头往着那一个执念而去,似乎从未认真想过些事情。” 灵霜看着少年认真的双眸,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那些话是我一个朋友说的啦,我并不清楚那么多大道理,不过也希望你能找到自己内心的答案。”说完,灵霜在心里感谢了扶音一直以来为自己传授的那么多道理,然后站起身来便告辞离去了,顾生还是追了上去送灵霜下山。他们并肩走在树影婆娑的山间,一路沉默,最后顾生便站在山脚,直到看不见女子的背影了才回到木屋。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顾生点燃烛火,然后又一遍一遍地看着竹简上那些熟悉的字迹所讲述的往事,突然间烛火晃动起来,顾生皱着眉扭过头,便看见木窗外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顾生沉声问道:“谁?”那人的声音低沉黯淡让人分辨不清:“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你带来了什么。”话音落下,那人伸出手来抛出几封信件,顾生伸手接住,接着便看到那身影晃了晃消失不见,顾生连忙追了出去,却只见到一片黑暗。 疑惑地走回木屋,顾生拿着信件犹豫许久,却还是打开了来,入眼便是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字迹:“阿漓,你,过的可还好? 也许我并不应该写这封信,可总有些话想说一说,你可愿听?当然,也许这封信也并不会送到你的手中,谁又知道呢?往事如烟,时光流逝,一切都会慢慢变得模糊黯淡,然后消失不见,希望你早已忘了我吧,可,我忘不了啊。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若当初我不是和先生学医术,而是跟着大哥和三弟他们修炼武艺,那么我们当年是不是也会不一样,可又也许那样的我根本不会认识你,说来奇怪,没想到随着年岁见长,我倒也信起了这些因果之说。 其实当初我听闻你另有婚嫁是万万不信的,我以为我们真的能够远走高飞然后实现年少那走遍万里山河的愿望,可是我却也慢慢懂得了,人总会成长,总会面对现实,你说得对,我们终究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宋家高高在上,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者,又怎么与你相配呢? 不说这些成年旧事了,你如今过得可还好?想来你的夫君应该也待你不错的吧,虽说联姻总是让人难以承受但若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又何尝不可呢?在这海外漂泊了这么多年,我去过了光明岛也去寻过了传说中遗世独立的蓬莱岛,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见过了许多的人,每到一处都各有不同,疾苦、欢乐,人们总是各有安生。我还是喜欢走在山林间,时不时也会走到城里去,然后支一个小摊子,为人们看病诊治,然后再走到下一处去。 似乎说了太多的废话,至于为什么突然想到写这封信,君洛,也就是我常与你提起的大哥写信邀我前去奇星岛,那里传闻正是身处战乱,所以此去也不知生死如何,便想着写一封信给你,也让你看一看海外的世界确实如我们当初所想的那般……” 戛然而止,顾生又打开了另一封信。 “阿漓,一晃便是数十年年过去了,我也已在奇星岛上住了十余年,不知为何总觉得已经老了。 当年来了奇星岛虽说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可是却没能完成君洛的嘱托,这么多年来总是不免心痛难熬,好在还有一个孩子留了下来,我带着他躲在山林里搭了一间竹屋,后来又遇见了一个小女孩,便三个人住在一处。 想来若是没有他们二人陪着,我应该也早就活不到如今了吧,谢洵还在找着当年失散的人,我却只能躲在一处地方独自悔恨,每每看着那个孩子我便觉得自己对不起君洛,没能好好护住他留在这世间的妻儿安好,那孩子不过小小年纪便经历了那样的苦难,就连记忆都失却。不过慢慢地却是也好好地成长做了一个温和之人,想来也多有宽慰。还有当年那个小女孩,医术上的天赋更是一骑绝尘,我已将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了她,希望日后也还能有人行走天下,疗愈苍生。 我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看着那两个孩子如此的成长我便也可安心了,如今奇星岛上天下已经安定,想来也不需要我时时刻刻护卫在一旁了,我也只不过是暮年的一束残烛,很快便该燃尽。 这一封信想来也是不会送到你的手上吧,也好,不必去打乱你的生活,当年的事便留在了当年吧,好像,真的该说再见了,当年没能好好道的别,就这样吧。” 通篇无处落款,却字字句句写着鲜血淋漓的往事,那是心头上的血,分隔山海的两人便这般相互念了数十年,却无处知晓。顾生终究知道那一股熟悉感从何而来,他清楚,这字迹与母亲的何其相似啊。他知道,自己从来只是盲目地恨着,却忘了母亲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却忘了那人,是自己的父亲。 除了恨,内心又还想着他什么呢? 只是想见一见。 烛火熄灭,少年坐在黑暗里,任由泪水肆意地流淌。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落在石碑上,影子轻轻地晃动起来,微风吹过,依旧是空白的石碑上,落下了一只手掌,颤抖着轻轻拂过,一分一寸。 顾枝和扶音沿着蜿蜒山路走到了石碑前,看着顾生跪在地上抚摸着那块石碑,背影飘摇,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然后走上前去,顾枝轻声说道:“当年先生离世,有千人送行,是扶音与我和其他几人送着先生来到此处安眠,他总说自己不会再去管生后的事,这地方也是我托人看好风水定下来的,总要让他走得安稳些,来世也别再过得这般孤独了。无字石碑是先生自己的要求,他说自己一生并无功绩,更没有血脉在世,便留着这一块石碑足矣了。” 顾生静静地跪在石碑前,顾枝蹲下身看着石碑怔怔出神,扶音伸出手搭在顾枝的肩膀上,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那一日漫天白纸,洋洋洒洒像是落了一场雪,沉默前行的人群安静地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悲鸣哀乐,也没有凄厉哭喊,只有无声的人群,似天上阴云一片,暗沉沉地压抑着。 扶音轻声开口道:“先生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顾枝伸出手握住扶音搭在肩上的手,然后拿起一旁的一坛酒倾倒而下。 顾生突然昂起了头,伸出手抓起了另一坛酒猛地饮了一口,便都倾洒在了石碑之前。他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认真地行礼,三跪九叩。 跪那一个未见的人, 叩那一份不忘的情。 第四十一章 我见众生开太平(一) 一座孤山立于危城之后,黝黑山石铸就深沉宫宇,绵延蜿蜒,无论是站在何处也望不见尽头,更难以看的清晰,这便是威震奇星十余年的魔宫,那位天坤榜也难以立下定语的横空出世的魔君,虽不见踪迹,却仍严严实实地压在所有的心神之上,压抑着,喘不过气来。 而现在,三境鬼门关已破,大军兵临北境,势如破竹地攻城略地而来,魔宫已然岌岌可危,但只要那位魔君依然盘踞宫宇之中那便是天下无敌,无人可破,于是身怀高贵血脉、承继了历代绝学的奇星岛新任皇帝陛下来到了孤山之下。 奇苍率领着数百人穿越了已被探索的暗道,一路没有阻隔地来到了魔宫之后的孤山下,等待已久的冀央和麟书远远地便行礼恭迎皇帝陛下,冀央禀告道:“陛下,现已查探清楚,魔君应当便藏在孤山之中。”奇苍抬头看向了孤山之上盘踞的阴云,点了点头,说道:“可有确定确切位置?”麟书上前一步回禀道:“禀陛下,吾等能力有限只能止步孤山入山道之前,难以寸进。” 奇苍看向孤山下那蜿蜒着绕进山中去的狭小山路,想了想说道:“如今奇星岛大军应当已在‘修罗九相’的助力下向着宿微城而去,若是未能在那之前除去魔君恐怕一切将会功亏一篑,你们便在此处守着,若是出现了意外也要尽力拖住魔君为大军争取时机,孤且就进山去见一见那魔君。”说完,奇苍握着腰间的长剑便大踏步往山中走去。 冀央正欲阻止,却被麟书拉住了肩膀,冀央看见麟书双眼坚定地说道:“孤山之中禁制深厚非我等可以擅自进入的,如今能够直面魔君的也只有陛下了,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冀央愣了愣,说道:“可是,那入山道的禁制至少我们二人还是能闯一闯的,总不能让陛下一人冒险吧。” 麟书没有回答,而是向着入山道的方向看去,冀央沿着麟书的视线望去,却见那层遮掩在入山道前的迷雾正缓缓散去,麟书说道:“只有陛下有资格直面魔君与之一战。”冀央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留在了原地,而那层迷雾也随着奇苍的背影消失在山中而重新聚拢,昭示了魔君的意志:只有奇星岛的皇族后裔才有资格踏入孤山之中。 也许还有许多年前那个孤身一人登山而去的天下第一人?只是最终落得个寥落凄凉的结局,那么如今同样步步登高的皇帝陛下,能否为奇星岛换来一个青天明日? 冀央和麟书留在山下静静等待着,他们不时望向远处巍峨的宿微城,这座曾经的奇星岛第一雄城,同时也是奇星岛万众所向的都城,此时正一片死寂般的滞涩着,行人盲目困顿、浑浑噩噩,破碎坍塌的城墙四散零落,满目凄凉。 攻破了扈庸城,顾枝一行九人一路向着下一座城池而去,他们避开那些个已然被彻底放弃了的城池,从山林间一路穿行,只用了短短几日便赶到了朴关城外,他们站在林间,视线透过绵延沙场和杂乱树枝,看着那座守卫森严的城池。 顾枝低声说道:“扈庸城被破的消息应当还未能传到朴关城,我们此时便还是可采用先前的法子冲进城内,不过大军尚未赶来,我们也不可恋战,这可不比西境的那两座鬼门关,其内驻扎的大军人数已非人力所能及的,我们不可再妄想屠尽一整座城,且随着愈加临近宿微城,城池之中的军队数量也随着增长,此处绝非扈庸城可比,我们只需杀进鬼门关之中除去那恶鬼便可,其他的交给奇星岛大军。” 听完顾枝的计划,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一来经过这一路而来的杀伐已然对各自的实力有了定数,想要穿过大军阻隔在城池之中杀进杀出并不难,顶多需要多加小心便是;二来顾枝一路上对于战局的分析十分透彻几乎没有出过差池,即便有些个计划略显草率,但队伍之中那几位战力恐怖的怪物却总能以武力填补掉空缺,于是无一败绩。 只是这一伙人觉得理所应当的事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恐怕定要说一声异想天开才是,毕竟谁能想象以区区数人便要冲进一座守卫森严的城池之中还妄图斩杀城中枢纽处的恐怖恶鬼,这样的故事只应当存在于传说之中才对,可是谁又知道数百年后他们这些“异想天开”的人便不会被写入所谓的传说之中传颂呢? 看了看天色,顾枝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闭目养神,说道:“等天黑了再行动吧,否则现在直接冲进去恐怕真有可能被万箭穿心射成筛子。”其他人自无意见,有的便直接坐在地上,有的则翻身爬到了树上去,有的甚至自顾自跑开去寻些吃的。谁能想象就是这样一伙毫无章法的人正所向披靡地挑战着一座座城池呢? 鱼姬站在顾枝身旁,显然是嫌弃地上脏乱不肯坐下,身上披着一件灰袍遮住惹眼的红衣,自然是在顾枝软磨硬泡下的相劝下才被迫披上的,顾枝的原话是“我可不想还没见到敌人就因为你这衣服被发现而先死了”,此时她那鲜艳红衣也遮掩不住的娇媚容颜也隐藏在灰袍下,目光犀利地望着远处的朴关城。 顾枝看了一眼鱼姬,问道:“醉春楼的势力在北境已然所剩无几了吧?”鱼姬点点头说道:“否则我自然不会同意你这么些胡闹的计划,必然要先分析一番才可拿出计划来,哪能这么草率,若是哪一天真的遇到了难以面对的困境就悔之莫及了。”顾枝摆摆手说道:“没事的,我们不是有黄先生和武山大哥嘛,还有傅庆安和你还有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有意外的。” 坐在一侧的徐从稚皱着眉开口道:“为什么是你,不是我?”顾枝不屑地瞥了徐从稚一眼说道:“你小子怎么就是不承认我比你强呢,这明明就是事实啊。”徐从稚冷笑一声道:“若不是现在情况特殊,否则我定要与你一战。”顾枝缩了缩脖子说道:“别,我这人可不喜欢什么打打杀杀的事情,你要打找别人去。”徐从稚冷冷看着顾枝不说话。 顾枝躲开视线看向一旁的武山,问道:“武山大哥,你这体魄究竟是如何练成的啊,也太过吓人了些。”武山傻笑着回道:“就自己瞎练的。”顾枝摇摇头赞叹道:“果然是天才啊,佩服佩服。” 黄草庭笑着看向顾枝说道:“你不也是天赋异禀。”顾枝摆着手回道:“别别别,黄先生可别折煞我,我自己几斤几两清楚得很,可不敢说什么天赋异禀。”鱼姬站在旁边看了顾枝一眼,嘲讽道:“你先把你脸上那得意的笑收敛一下再说这种话好吧。”顾枝尴尬地收起笑容,不说话了。 傅庆安倒是好奇地和黄草庭与武山谈起海外的一些个风貌来,显得颇感兴趣,他问道:“不知黄先生和武山先生是从哪座岛屿而来的,我一直十分向往海外无数岛屿的各异风景,只可惜未曾得见。”黄草庭回道:“我们倒也不是从何处岛屿而来,只是一直流落各处,此前听闻魔君攻占奇星岛便想着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岛屿之外的一片汪洋之间确实自有妙处,一些个神异岛屿也是让人听之便动容,只是可惜这么多年来一直未能寻到传说中的蓬莱岛。” “蓬莱岛?”顾枝凑过来好奇问道,徐从稚在一旁语气平淡回应道:“是一座传说中的仙山岛屿,有传闻说其中藏有长生寻仙的秘法,于是千万人趋之若鹜,不过除去这些神秘的说法,也有一些自称去过蓬莱岛的人说其上的风景也非人间可见,于是也倒是值得一去的地方,只可惜如今从未有人寻得确切所在。” 黄草庭笑着点点头,补充道:“更有甚至传闻光明岛并非百岛起源,这片不见尽处的汪洋中心便在所谓的蓬莱之中,一切生命奇妙都来源于那处,只是这也不过是人们为蓬莱岛强加的神秘色彩罢了,汪洋中心的说法确实存在,但究竟在哪也无人知晓。” 顾枝感概地惊叹道:“看来以后我也得走出奇星岛去看一看了啊,这般多的神异之处总不免让人心生向往。”傅庆安也也附和地点点头,鱼姬看了看天色,冷淡道:“天黑了。”顾枝抬头看去,然后收回视线看向聚拢而来的所有人,他站起身握住刀柄,看向远处的城池,沉声说道:“那便走吧。” 夜色里,影影绰绰的灯火闪耀在城池中,一片肃杀冰寒之气,沉重的铁甲披在身上铿锵地拖曳在路上,冷酷的面容上满是视死如归的神色,为了胜利而驻守着城池。黑暗中,有人轻轻叹了一声:“战争从来没有胜者,无论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天下大局,终究是要有无谓的牺牲,所以,好好活着有什么不好呢?” 巡游在城墙之上的魔军将士们愣了愣,但很快便回过神来,迅速占据了各处要塞,高声呼喊道:“谁?是什么人?”四下里除了手持尖利长矛的将士却没有见到其他的可疑踪影,就在士兵们慢慢放松了下来之际,却突然有人影在城墙上出现了,模糊的面容藏在阴影中,手中握着寒光闪闪的利刃,将士大声高呼:“敌袭!敌袭!” 然而,一切已然是来不及了,城门被一股巨大的难以抵挡的力量硬生生撞破,城墙上有难以捕捉的无数身影腾挪闪烁,让人几乎看不清究竟敌人的数量有多少,倒塌的城门处迅速被城内将士团团围住,却见不到任何的人影,城墙上的喊杀声正此起彼伏地响起,在这深沉的夜里,却显得那般的不真实。 待得援军赶到城墙上,却只见鲜血四溢地流淌,已然没了站立的人,震诧莫名的人们还未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城内就燃起了熊熊的烈焰,一下子四面八方仿佛都涌进来无数的军队,局面变得愈加扑朔迷离,一片混乱。 顾枝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城内,他沿着街角墙壁的阴影默默潜行,循着鬼门关的方向而去,借着城中由周厌和于琅放火造成的混乱,毫无阻隔地到达了鬼门关外。 此时,黄草庭和武山已然出手抵挡住了城门处的士兵,傅庆安和鱼姬也与周厌和于琅汇合奔逃在城中各处引起混乱,掩护着顾枝与徐从稚和程鲤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逼近鬼门关。顾枝站在鬼门关外,看着深沉诡异的幽深宫殿,没有丝毫犹豫地便走了进去。 徐从稚和程鲤赶到时便只看见顾枝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徐从稚冷哼一声道:“可惜,被抢先了。”程鲤知道徐从稚是在说他与顾枝那所谓的比拼,其实只是徐从稚想要在对战鬼门关恶鬼这么件事情上与顾枝暗暗较量罢了。 不过杀了鬼门关恶鬼才是要务,倒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斤斤计较暗自抢夺,当下徐从稚也没有犹豫地便和程鲤散开来,为顾枝与鬼门关恶鬼一战做好掩护,避免遭到任何外力干扰。当然,他们都默认顾枝绝不会失手。 走在黑暗的宫殿廊道之中,顾枝却有些走了神,他突然想到了自己这一路走来似乎真的变了许多,从一开始赋阳村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到后来独自踏破南境鬼门关的少年,又到战败东境重新潜修然后便是现在了,从一开始独自一人到现在结伴同行,从当初深恶痛绝到现在满怀希冀,似乎那蒙在天空之上的阴云终将会被掀开了去,然后自己也可与三两好友为伴,安闲世事。 想到这里,顾枝笑了起来,他突然无比地想念起赋阳村浮山湖旁的那座竹屋,然后跑了起来,势如破竹,他握住手中的刀一往无前地穿破了无数木石的阻隔,卷动起漫天烟尘狠狠劈在了一座高椅之上,有黑衣腾空而起,嘴中似乎在冷笑说着什么,顾枝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道:“不用废话了,且不说你这妄想自己坐拥一处自立为王的恶鬼,便是那魔宫之中的魔君我倒也想去杀上一杀。” 然后炽烈的刀光划破黑夜,粘稠滞涩的阴霾被驱散,皇皇堂堂的热烈升腾而起,照亮万里。 只是一刀,意气圆满、神完气足的一刀,少年那颗始终温暖的心脏在这一刻汹涌地跳动着,他的眼中穿过无数岁月的痕迹,似乎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另外一刀,那是从天上而来的刀,借着月光的华丽,留下一道顶天立地的背影,熟悉又陌生,少年记得这道背影曾在自己离开岑方城时出现过,站在血与火之间伸出手,将自己拉出那混沌的湖底。 这一刻那身影举起刀,少年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刀正沿着那模糊的刀的方向落去,然后绽放出无可匹敌的光彩。 鬼门关轰然坍塌,顾枝站在挥洒而下的血液和尘土中,轻轻地道了一声谢,他不知道那模糊的身影究竟是谁,但毫无疑问,是那人指引了自己去探寻心中的方向,终至此刻一切圆满大成。 傅庆安站在一处屋檐下,在不知何处落下的雨幕中远远望着远处的少年,轻声说道:“终于,厚积薄发的一切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展现,少年也握住了手中的刀。” 这不是所谓的顿悟,只是少年于青潋山竹林中将自身武学融会贯通之后,依旧缺少那一种可以纂刻心上此生都无需犹疑的印记,那是他重新举起手中刀踏出赋阳村时便选择了的道路,而此时站在倒塌鬼门关的废墟之上,少年终于将心中的意气挥洒肆意,也透过那站立血与火之间的模糊身影看见了自己终将会去追寻的那一抹光亮,比天光更盛。 黄草庭在城门处远远眺望,朗声笑着:“终得大成啊。”然后他杀入奔涌而来的大军之中,轻声说了一句:“真像啊。” 第四十二章 我见众生开太平(二) 朴关城内外的士兵都以极快的速度聚拢而来,眼看便将整座城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如此庞大的兵力自然不是人力可以直面硬撼,望着倒塌的鬼门关,众人没有丝毫犹豫地便在兵力汇聚之前逃出了城去,再留下去恐怕就真得耗得个力竭而亡。 就这般,朴关城的魔军将士们搜寻了一天一夜却再也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迹象了,那一伙刺杀了鬼门关恶鬼的人早已远去。 再次潜逃进了山野之中,全力奔逃的顾枝喘着气停下脚步,回头便望见影影绰绰的身影都追了过来,自然不是那些尚未反应过来的朴关城兵士,而是那几道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的熟悉身影。片刻之后九人又重新聚拢,无一折损,就连受伤的伤势都微不足道,顾枝没有因了逃出朴关城而心绪起伏,反倒是看着这些同行之人安然无恙而才松了口气。 徐从稚走到顾枝身前,皱着眉问道:“你先前一直隐藏了实力?”顾枝摊开手说道:“当然没有。”徐从稚又问道:“那你方才如何能有那般的威力?”顾枝嘿嘿笑起来:“因为那才是我的真正实力啊。” 徐从稚不说话了,只是眼神中带着审视,顾枝也不理会,他转向其他人说道:“接下来我们便不急着赶路了,如今扈庸城城破的消息定是已经传扬开去,余下的那两座鬼门关不会这般容易便破了的,我们等一等奇星岛的大军再一同行动。” 周厌不以为意道:“即便消息传开又如何,咱们不是照样可以在城里杀进杀出无人可抵嘛,难道现在还有什么能挡得住我们的?”于琅冷哼一声骂道:“你是痴傻了吗?咱们这么大摇大摆的行事一旦传开,他们以兵力配合应对便能硬生生将咱们耗死了,到时阴沟里翻了船就可笑了。”周厌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顾枝摆摆手说道:“不多说了,我们就在山里暂歇几日,等到奇星岛大军赶来再一同行动。”话音落下,顾枝便当先往深山中走去,其他人自然跟上。 夜里的山中万籁俱寂,四下里的黑暗粘稠深邃,扯着人迈不开步子,隐隐约约的诡异飘荡着,澄澈的月华落下一层薄纱,披盖在树影之间,斑斑点点,远处,有瀑布声轰然砸落,滴滴答答、细细碎碎。顾枝拨开遮掩的灌木丛,一眼便看见了月光下站在瀑布中的人影,背对众生,自成天地。 其余的人也走了出来,他们都莫名屏住呼吸看着那道模糊的身影,忽远忽近地闪进眼中,犹如一个愈来愈滚烫的烙印,慢慢炙烤着,程鲤和周厌还有于琅最先向后退去,他们不自觉地闭上了眼,躲进黑暗中,稍后便是傅庆安和鱼姬,最后就连黄草庭、武山与徐从稚也藏进了深山的黑暗中。 只有顾枝仍站在原地,似乎被定住了身形一般,黄草庭皱着眉出声提醒道:“顾枝,不可直面对战,此人神秘莫测,恐怕武道境界不凡。”顾枝却仿若未闻,已然被那道身影威势逼退的众人只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影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顾枝以及他身后躲在黑暗中看不见身形的众人,那人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却透着一股诡异,他悠扬的声音丝丝缕缕传入众人的耳中:“可真是一群有趣的人啊,暗藏心思的、迷茫困顿的、不知生死的、热血赤心的,有的还走在路上、有的不过刚刚抬起脚步、有的却已然站在了尽头,真是好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多有趣的人了呢。” 顾枝皱起眉问道:“你,是谁?”那人笑着:“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想着来见一见你们,本来倒也没打算在你们身前现形,不过看着这么有趣的一群人我真是难以自控呢,而且我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过手了,现在正好拿你们热热身子。” 顾枝当即没有丝毫犹豫地拔出了刀,体魄经脉之间的真气开始奔涌沸腾,一瞬间他的心湖气海就将所有武道真气都运转到了极致,然而还没等他将真气流转身前,身形就毫无征兆地被一股莫名的巨力正中面门,生生轰了出去,他的身影飘在半空中,好不容易才掠至一棵树下单膝跪地,压抑住嘴中的血腥味,厉声吼道:“快跑!” 始终站在一旁都没能反应过来在那一刹之间发生了什么的众人迅速散开去,却见那人竟身形一晃变作了更多的人影,循着众人逃开的方向追了上去,顾枝咬着牙低头狂奔,他难以想象得出来这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只是见了一眼便知道不可抵挡,只能转身奔逃却似乎还是生死难料,他从未有过这般的感受,即便是当初在言封城时也未有这样生死不知的绝境。 月光在这一刻变作了赤红的颜色,滴落下粘稠的血液,顾枝回过头去,那无数的身影一齐跃起又迅速落下,狠狠地砸在了众人的身上,携着摧天裂地的威势,然后顾枝便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看着树冠之上皎洁的月,恍恍惚惚地不知身在何处。 顾枝向四下里望去,众人都躺在树上休息着,一切都那么的安静祥和,顾枝知道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梦,可是却不知为何那般的真实,他翻身跃下枝头,独自走到了远处的湖边,望着垂落的瀑布怔怔出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枝回过头看着鱼姬走来,她问道:“怎么,睡不着?”顾枝点点头回道:“是啊,做了个恶梦。”鱼姬走到顾枝身旁,看着银华闪闪的瀑布,说道:“怕了?” 顾枝摇摇头说道:“不是怕,只是希望这一切早点过去,然后所有人都可以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必四处奔波更不必担惊受怕。”鱼姬仿佛在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曾经有也有一个人与你说过一般的话。” 顾枝扭过头看着鱼姬精致的侧脸,轻声问道:“是少竹先生?”鱼姬颔首,轻轻点头,披落的漆黑长发遮掩住她绝美的容颜和动人的神色。 顾枝视线落在倒映出月华影子的水面上,说道:“先生也与我讲过很多少竹先生的事情,说当初行走各方若不是有少竹先生的照拂恐怕早已死了,只是可惜自己却没能保住少竹先生的性命。”鱼姬摇摇头说道:“顾先生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只是师父他的性命却已是无力回天。” 顾枝问道:“少竹先生后来是去寻那魔君了吧?”鱼姬点点头回道:“是啊,他用了十年找到了一条通往孤山的暗道,然后便一去不复返了。”顾枝抬头望向天边,说道:“这奇星岛上已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一切都该结束了。”鱼姬默默地点了点头。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落在湖面上,轻轻摇晃着。 后来的故事有些枯燥,无非便是用性命去填那攻守城池的苦战,而在战火的遮掩下,早在军中有了莫大威望的“修罗九相”便潜进了城中,轻而易举地踏碎了最后的两座鬼门关,犹如一把利剑的当先锋芒直刺宿微城和魔宫而去,而失去了鬼门关镇守的城池迅速坍塌,庞大的军队紧随在九人身后奔赴宿微城外。 “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的开篇似乎总是如此,孩子们坐在低矮的木椅上,任着无边的云扰乱天光,斑驳地洒在身上,不知寒暖,听不见春风吹动人心、看不见夏日灼热大地、听不见秋风扫落枯枝、看不见冬雪堆积几层,孩子们只是静静地听着那些动人心魄的传说,便仿佛看得见模糊的画卷在眼前铺展开来,他们心怀憧憬,满是期待,那些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英雄故事坚实着他们的脚步,一步一步成长。 他们纯澈灿烂的双眸中始终带着希望的光芒,熠熠生辉,因为传承了无数年岁的血液在他们胸怀中流淌,奔涌着焕发出夺目的生命力,所以,哪怕山河变迁日月轮转,世上总有鲜活的生命在坚定地鼓动着,勃发出一个民族灵魂深处的力量,经久流传。 只是,在传说和故事中,人们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掠过那些惨痛的现实,因为现实本就不在故事之中,现实只在那些亲历者的眼中,深深篆刻在心上,相伴余生。人们无比虔诚地歌颂着丰功伟业却不会说起背后的血与火,人们说着美满的结局却不会讲述那堆叠的尸骨。 唯有如此,传说才是传说,故事也才是故事,人们无需时时刻刻面对着无能为力的悲痛现实,而是始终心怀期待地等待明日的光芒划破夜空,如此永不停歇却也永不倦怠,望着天边,憧憬期待,这又何尝不是现实呢? 现实不是只有苦痛,自然也不会只有圆满的美好,可是若心中黯淡无光,眼底又如何容得下那些传说故事里的结局呢? 而现在,又一段传说迎来了结局,在无数年后,人们便忘了坍塌的城池和暴戾的鬼门关,甚至忘了那些埋藏在无名地的累累白骨,人们感受温和的天光洒落,称颂那悍然起兵的奇星皇帝,歌颂那踏破鬼门关的“修罗九相”,然后,开始讲述故事圆满的结局。 从南境偏僻之地走出的少年,跨过了万里山河,他孤身一人无双睥睨,他结伴同行一往无前,他握着刀,一身风霜,双眸始终明亮,心上的血液,鲜活流淌。 以前的奇星岛是如何的呢?少年在那遗忘的记忆中自然无处探寻,当他再一次睁开双眼看这世间依旧只不过是一个懵懂稚童,于是他翻阅书籍、听闻故事,慢慢地勾勒出繁华的街道、摇晃的灯火、巍峨的城池、苍翠的青山流水,绵延万里,汪洋之上,光明之下。 这是一座历史悠扬的岛屿,有举世无双仅次于光明皇帝的奇星皇帝血脉,有威震八方联通万里的枢纽港湾,人们安居乐业,细数世间美好。 当第一颗火花绽放在东境最为繁华的港湾处,谁人能够想象一个仿若自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可怖魔君居然就能毁灭了整座奇星岛,那巍峨的都城皇宫轰然坍塌,黝黑深邃的魔宫就那般建了起来,然后鬼门关也立在了城池之间,压抑着所有的性命,几乎便要压断了一个民族的脊梁。 少年眼睁睁地看着一切,也攥着心流着泪送走了那一道道奋不顾身的背影,然后握着刀走出了深山,见世间。他眼见黑暗混沌,眼底有光,他战无不胜一朝落败,他心境通明再次前行,一步一步。 一人又一人,“地藏”的名号不知是谁最先喊了起来,于是他便站在了地狱深处的前方和高处,孤身一人,对抗着所有藏在最深处的邪祟和黑暗,直到后来“修罗九相”慢慢地站在身旁,他不再孑然一身孤独而立,他走得更远也见得愈多,于是他渐渐地将世间都看了个遍。 世间有亭台楼阁、有城池宫宇、有山河万里、有波涛万丈,世间,有众生。 于是少年看遍了众生,百态。 少年终于走过了坍塌的城门,挥着刀斩开抵挡在身前的所有身影,无所慈悲,只是向着眼底的光,循着那条模糊的轨迹,走在命运的道路上,亦是走在人生的道路之上,少年不曾问神明,又如何信命运,他只信手中刀。 巍峨的宫门立在身前,黑色的山石泛不起丝毫的微光,仿佛无时无刻地将世上所有的生机都摄了进去,暗藏起天地间真正的混沌和邪祟,可是既然要压在众生之上,那么便如何逃开世间去,如今便要见光明。 大军如潮水般涌来,魔君的麾下做着最后的殊死搏斗,奇星岛的大军势如破竹,无双披靡,只有曾经的都城内街巷之间空无一人,城外是战场,城内是早已躲了开去不敢直面战场的民众,他们在窗棂、在门洞、在屋顶、在几乎察觉不到的各处张望着,他们的眼中毫无希望,却又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可怜的念想,他们见过太多走到魔宫之前的身影,可是无人真正走入其中,亦无人幸存,何止十年了啊! 魔宫内静悄悄的,却挤满了魔君留在最后一道关卡的所有兵力,宫门无声无息地立着,那般高大深厚,让人觉得便是洪水滔天山石砸落也打不开这门,可是不知为何,此时站在宫门后严阵以待的所有身影却都开始不可抑制地晃动起来,颤抖着。 少年在宫门前站着,他的身后还有其余的八人,他们已无人能敌,此时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似乎正在慢慢地拔高,顶天立地,又似乎还是寻常模样,毫不起眼,可是在这一刻无人出声,无人打扰,只有少年和手中的刀,慢慢地睁开了眼。 少年呼出一口气,他张开嘴轻轻地说:“一切,该结束了。” 话语声落下,刀出鞘。 天边有厚重阴云低垂,隐约雷鸣;天际有模糊光影轮转,细碎光明。 刀光接引九天之上的璀璨星河,亦聚拢了世间万千光芒,一点又一道,缓缓落下,门便开了。 先是细微的碎裂声,然后是刺耳的破裂,最后轰然倾塌! 魔宫的大门在这一刻破碎,遮掩了光明的阴云就此消散! 故事迎来了结局。 当魏崇阳领着大军走进城中,魔宫内鲜血成河,那并肩而立的九道身影犹如修罗,孤山的影子随着光芒洒落,山巅处,有人一步一步走到最高处,一声喊唤醒世间:“魔君已除!” 于是,传说有了圆满的结局。 顾枝和其他人在城破之时便离开了宿微城,他们没有在任何人身前显露面貌,自然是为了避免受人瞩目的那种不适,虽然遗憾未能见到那所谓的魔君与之一战,但除去十三鬼门关、一刀开宫门也已然足以了。 他们自然是不在乎身后的名声,可是消息却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早已占据了奇星岛四境的降魔殿不遗余力地将“修罗九相”的功绩传扬开去,当先的便是“地藏顾枝”,最后还有那一把劈开了魔宫的刀,冠以了一个明亮的声名。 太平。 第四十三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一) 茫茫苍苍的山林间,有雏鸟啼鸣、有虎狼长啸,有银河垂落、有穿林徐徐,少年背着竹篓握着女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山路上。 走得累了,便在一处清澈的湖边歇下,扶音坐在石头上看着顾枝蹲在湖边取着清水,说道:“你不用跟我一起上山的,应该去好好照顾魏先生。”顾枝站起身走到扶音身前将竹筒递了过去,露出无奈的笑意说道:“魏先生说了这几日不让咱们过去,我可不敢忤逆他的意思。” 扶音接过竹筒喝了几口水,低下头看着翠绿光滑的竹筒,低声说道:“魏先生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药也不喝,不知道身子怎么样了。”顾枝坐到扶音身边抬起头望向远处,轻声说道:“他们这些大人啊,总喜欢自己将所有的事情都扛着,把我们都护在身后,好像这样我们就能永远也不会被这世间的纷杂世事伤到一般。” 扶音看向顾枝带着追忆的双眸,轻声说道:“你还在怪先生对吗?”对于顾枝和扶音来说,“先生”二字只代表了那一个人,那一个在雨夜之中为他们点起一盏烛火的人。 顾枝笑了一声,却无丝毫喜悦欢愉在他的神色视线中浮现,挂在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苦涩,他沉声说道:“我再怪他又有什么用呢,他不还是已经躺在地底深处不说话了吗?”扶音皱着眉伸出手去握住顾枝的手掌,说道:“先生没有告诉我们他的病况也是不想我们为了他再如何奔波辛劳吧。”顾枝转过头看着扶音,说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他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们呢,他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们怎么办?” 顾枝的眼底满是难掩的悲戚,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他依然忘不了那一日听闻先生离世时的伤痛和无可奈何,那种无能为力和撕裂的虚幻,那种紧紧握住的东西悄无声息便流逝而去的慌乱,那种痛是刻在心上的,成了一生的烙印,时时刻刻疼着,念着。 扶音低下了头,她当然记得那一日那封跨越重洋送到自己手中的信,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刻心上一声碎裂的疼痛,相隔万里,她甚至没有见到先生的最后一面,可那个领着自己重新走进世间的人就那样离去了,再也不曾有半分音讯,等到她拼了命地赶回来,只有凄凉的苍白迎接着她,满目皆是霜雪般的白色,遮盖在眼前,视线模糊交错,现实与迷离,究竟是真是假? 直到她看见跪在竹屋外的那个熟悉的清瘦背影,直到她看见了四散站着的人们身上的粗麻白衣,那一刻清晰的碎裂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响起,在心上的位置,鲜血淋漓。 失却了记忆的少年躲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世界,雨夜里醒来的少女握着手满怀希冀地走进世间,可是那个似乎始终都会在家等待着游子归来的身影却已然离去,化作一阵风,随着云卷云舒就那般散了,轻飘飘地没有重量,可就是这样才更加深刻的痛,他们一无所知,直到最后一刻只留他独自一人在偏远的竹屋中闭上了眼,而那一刻他的心中究竟是释然还是不甘?他们无从得知,也从此再也不知。 往后每一日的思念,便是从此日日夜夜的悔恨和不甘,悔恨那时的自己为何没有多多坐在身边听他讲过去的故事,不甘为何对于彼此来说早已是这世间最为紧切关联的他却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未留下,似乎这十余年的时间对于他来说就那么不值一提? 而此刻想起,又还记得他的多少呢?只有竹林微风里的每一点模糊的细碎平常,而他过往的一切还有他始终埋在心里的伤痛却如何也未曾留下丝毫痕迹,随着最后一捧黄土落下,一切只是埋葬地底,再也无人知晓。 顾枝低声说道:“他从不肯跟我们说起他以前的任何事情,也不告诉我们他心中的念想,若是他早些说出来而不是在最后一刻才让醉春楼派人去往承源岛打探消息,也许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扶音轻轻叹了一声:“是啊,也许先生便会知道他挂念了一生的那个人也从未忘记过他,也许顾生也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如何的人。” 顾枝摇摇头说道:“人们总说生命的美丽就是它的遗憾,可是在那些鲜血淋漓的遗憾背后,真真切切的伤痛又有何人知晓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顾枝站起身说道:“走吧,我们再接着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药草吧。” 扶音应了一声,顾枝伸出手拉起扶音,他们重新背起竹篓继续赶路,在山野密林间寻找着那些曾在医书和先生留下的笔札中有过记载的奇异草药。仲阳村孩子们的病症还未彻底根治,需尽快找到适宜的药草才是。 黄昏时分,顾枝和扶音回到了赋阳村,又一次被魏崇阳拒之门外,他们便只能回了竹屋去,扶音去了浮山湖边晾晒药草,而顾枝则走到了竹林中去,叉着腰一声大吼:“你们想喝酒谈天能不能别在我这招摇啊!是不是知道扶音不让我喝酒故意显摆啊!” 周厌自然不可能被这声势吓住,他当即就吼了回去:“不能喝酒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顾枝大步走到周厌身前指着他的鼻头吼道:“那你别来我家后院喝啊!” 周厌吐了吐舌头不说话,栗新赶紧出来打圆场:“别生气别生气,这不是周大哥的房子被拆了嘛,就只能露宿在此了。”周厌咬着牙骂道:“你还不如不说话。” 顾枝看着栗新,上下打量了几眼,开始端起大哥的架势教训说教起来:“你一个学塾先生不在青羊小院修习学问教导孩子跑来这喝酒?成何体统!还有,他那房子被武山拆了是因为建的实在太丑了些,迟早得塌。” 栗新连忙摆手说道:“这几日书院休学我才敢喝酒的,再说我是被强拉来的,可怪不得我。”说完,栗新小心翼翼看了看旁边自顾自喝酒事不关己的于琅,只敢眼神示意帮着解围,于琅只是喝酒,自然不会跳出来和周厌一起背锅。 周厌跳下巨石回道:“你以为说是武山拆的我就不敢怎么样了?等我回城里去我就找他算账去。”于琅在一旁喝着酒不屑说道:“切,说的好听,我不信你敢去找武山的麻烦。还有,你这小子一回城不得急着去找那个姑娘啊。” “哟。”听到这里顾枝脸上当即露出戏谑的笑意来,凑到周厌身边说道:“什么姑娘啊?哪招惹的?”周厌推开顾枝,结结巴巴地说道:“哪有什么姑娘,你别听于琅乱说。” 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不说话的顾生说道:“我可以作证,他还为了那姑娘在城里大打出手。” 周厌一脚就往着顾生踹了过去,不甘示弱地骂道:“你小子不是还躲在山里跟小姑娘卿卿我我吗?” 顾生脸刷的就红了,支支吾吾道:“你……你,你在说什么啊?” 顾枝摇摇头说道:“你看,这么快就同门相残了。”周厌一罐子砸过去,顾枝接住酒坛,得意地笑着。摇了摇酒坛,顾枝抑制住喝上一口的冲动将酒坛抛了回去,问道:“你们俩还不回去?” 问的自然是周厌和于琅,于琅看了看周厌,周厌看向顾生说道:“本来为的就是这小子,怕一个不小心被你给打死了,现在事情也告一段落了,我们也就回去了。” 顾枝点点头,瞥了一眼顾生,说道:“放心吧,这小子就放在我身边再好好修炼一阵子,免得将来跟你一样没出息。”周厌嘁了一声,拍了拍顾生的肩膀,说道:“顾生,你别看这家伙现在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本事还是有一些的,跟着他好好练好好学,将来想做些什么也不会虚了他人。” 顾生沉默着点点头,眼睛里却眨着明亮的光彩,跃跃欲试的模样。 说完了话,周厌便抬起酒坛一饮而尽然后招呼了一声于琅:“走吧。”于琅不满地撇撇嘴,说道:“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吧,我看你回去了不请我几坛好酒,否则这事可没那么容易过去。要知道,我可是冒着和你一起被顾枝揍的险勉为其难才来的......”见喝了酒的于琅还要再抖搂些胡言乱语,周厌赶紧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周厌一把揽过于琅,扯着就往竹屋外走去,嘴上喊道:“扶音,我们先走啦。”扶音应了一声,周厌和于琅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道中,只有于琅不满的声音还在回荡:“以后你自己害怕打不过顾枝别拉着我了,打死了也跟我无关。” 顾枝笑着摇摇头,看了看身旁的栗新,问道:“听说这几日于琅一直在你那,如何,有没有学到些什么?”栗新自然知道顾枝问的是自己,当年顾枝带着一大帮子人回了村子里,也帮了青羊小院不少的忙,至少是给了许多当年的少年向着远方去的希望和勇气,后来许多人也都学有所成走出了村子,只有栗新一人留在小院中撑起这小小的一个书院。不过当年毕竟是一同熬过了那段艰辛的岁月,那些远走的青羊小院故人也不时寄回来一些书卷古籍,算是帮着青羊小院一点点支撑了下来。 当年与青羊小院走得最近的除了顾枝和扶音便是于琅了,当初还在赋阳村的时候,于琅不像周厌那样喜欢时不时就找人比武,所以就经常闲逛去了青羊小院。栗新当年跟着于琅便学到了不少的新鲜东西,对于终日埋首其中的书籍学识也多了几分独到见解,所以顾枝知道栗新其实一直以来都将于琅当作授业的长辈看待,亦师亦友,于琅也愿意和栗新多说些海外的事情,天南地北无话不说,这一次想来栗新也从于琅那儿学来了不少的见识。 栗新却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于大哥这一次没多说什么,倒是讲起了一些往事,我也听周大哥说过于大哥的家世其实不俗,只是他自己不愿沾染那些个权势利益才来了奇星岛。他也提起为何当年对青羊小院多加上心,说是年少时便一直也想过做一个教书先生,不过后来修炼了武道也开始向往起江湖,就慢慢地没了那些心思。” 顾枝坐到巨石上,顾生默默让开了些位置,顾枝拍了拍行走山间沾染了些泥土尘埃的衣摆,神色感概说道:“于琅是个真真实实的君子,不虚与委蛇更不遮掩造作,他家里确实算是光明岛上传承最为久远的几大世家之一,所以也才一直流传至今,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选择,就像当年我问你要不要出海去一样,你最后不也选择了留在赋阳村,所以决定了一个人的不是身世地位,而是自己明明确确的心,只有看透了自己心中的方向,才会有真正的选择。只不过,有的人穷尽一生也找不到那一个答案罢了。” 栗新看着顾枝问道:“那于大哥找到了吗?”顾枝反问道:“你觉得呢?”栗新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他似乎还在犹豫什么,好像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东西在纠缠着他,难以解脱。” 顾枝点点头说道:“所以人啊,一生都是在追寻和解惑,只要直到最后能无愧于心就够了。”栗新又好奇地问道:“那你呢?”顾枝笑着看向栗新,说道:“只不过是还走在路上罢了。” 天色渐晚,栗新便告辞回了村子里,顾枝看向昏暗的竹屋,跳下巨石对着顾生说道:“会做饭吗?”顾生点点头回了一声“会。”顾枝满意地说道:“那走吧,赶紧做饭去了。” 说完,他当先便往灶房走去,路过湖边时还不忘对着扶音喊一声:“我做饭去啦。”扶音只顾着埋头收拾药草,没打算搭理他,顾枝溜进灶房之后就倚靠在墙边,指使着顾生烧菜做饭。 炊烟升起,顾枝看向竹屋,扶音端着药草走了进去,然后烛火便点亮,细微闪烁却满是流离光彩,暖意点点。 顾枝看着低头忙碌的顾生,突然说道:“你知道这竹屋是先生自己建的吗?”顾生疑惑地抬起头,片刻之后便反应过来顾枝是在说顾筠,他沉默着点点头,看着顾枝等待下言。顾枝示意顾生继续忙活,然后说道:“屋后的竹林也是先生自己栽种的,他倒不是喜欢竹子,只是觉得好养活不用费心打理罢了。所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觉得世事无甚不同,却又觉得世上的一切繁杂的很,可他总能做的很好,恰到好处的好,于是安安稳稳的一个人就将我和扶音拉扯大,他一个独身惯了的人却是从不嫌麻烦,细心地照料着日常里的点点滴滴,总算把我们俩养大了。” 顾生将劈好的木柴丢进壁炉中,看着跃动的火焰愣愣出神,顾枝停顿了片刻说道:“我并不记得八岁以前的一切记忆,所以这个名字是先生给我的,既然你也随了先生的姓氏,那么便没理由将你当作了外人,你的武功是不俗,可若还是只知道这么埋头走下去,就要难免落入桎梏。如果没有其他要事,你就先跟着我一段时间吧,我会将合适你的武学全数教给你,不过并不能保证这些武学就与你的武道契合,所以最后能走到什么境界还是要看你自己了。” 顿了顿,顾枝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拒绝。”顾生摇摇头,盯着跃动的炉火,低低地应了声“是”,然后掀起锅盖将热腾腾的饭菜盛好,看着顾枝说道:“那,吃饭了?”顾枝点点头端起一旁的碗筷便往竹屋走去。 吃过了饭,好不容易不再是家中唯一受欺负的弱小势力的顾枝当即指使顾生收拾好桌子后到竹林自己练武去,然后顾枝就安闲地坐在躺椅中,舒适地摇晃着,扶音坐在一旁认真地翻着古籍,无奈说道:“你倒是心安理得地就开始指使他干活了啊。”顾枝不屑道:“切,一个孩子总得多吃点苦才行。” 扶音无奈地抬起脑袋,摇摇头看着顾枝说道:“你也没大了人家几岁,再说了人家这几年受的苦也足够了。”顾枝摇头晃脑不以为意,扶音轻轻拍了拍桌子,顾枝立即跳了起来,嘴中忙道:“我去给你倒茶。” 说完转身就要跑,扶音笑着道:“不用,我是想让你帮我到先生屋子里找几本医书出来。”顾枝“哦”了一声便以最快的速度闪进屋子里,扶音摇摇头笑着,继续认真查阅着古籍,试图找到有关那一种困扰着仲阳村的奇怪病症的记载。 屋门没有落锁,还像是仍有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端坐其中的平常模样,顾枝推开门,却恍惚间看见了那时刚回到此处的自己,就连推开这间屋门的勇气都荡然无存,只是害怕那入眼的平常却只能成了过往的追忆。 顾枝走入屋中,时时打扫的房间没有落下灰尘,环顾一圈,也好似与当初并无两样,只是许多东西终究还是改变了,物是人非。 独自坐在竹屋正堂的扶音回头看了一眼顾枝走入屋中的背影,眼中闪烁晶莹的光芒,她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低头翻看医书,神色专注眉眼温柔。 顾枝绕过堆叠的一些木箱,其中装着先生生前留下的一些物件,然后顾枝沿着熟悉的方向找到了堆满书籍的木架子,看着其上夹杂的许多小小木牌,像是年幼时寻找有趣书籍那般聚精会神地搜寻着有关医术的记载。 屋子里漆黑一片,静悄悄的,只有月色透过窗子的间隙洒落。 顾枝搜罗了一沓书卷捧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然后凭借着自己那仅存的一丝医学知识帮着查阅起来,扶音拿过一本泛黄的书册,上面没有留下什么书名,只是简单写着“顾筠”二字。 扶音“咦”了一声打开来,然后惊奇道:“这居然是先生当年行走天下时所写的医术笔札!这要是传出去可是足够流传千古的医术巨典啊。”顾枝好奇地凑过去看着书册上熟悉的字迹,点点头说道:“先生当初行走天下各处岛屿数年,想来也是见多识广,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相关的记载吧。” 扶音顾不上回答,迫不及待地小心翻开书籍,认真地看了起来。顾枝蹲在扶音身边,视线也沿着那些熟悉字迹的勾勒,追寻起当年那个年纪轻轻便名动天下的神医翻越千山万水遍看众生百态。 夜色愈加深重,竹屋内唯一的烛火闪烁着,柔和的光笼罩着依偎在一处的两人,竹林里月华洒落,顾生独自躺在巨石上双手枕在脑后,眼底映着细碎的光,不知想些什么。 是追忆,还是思念? 第四十四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二) 当第二日清晨的光轻柔洒落,扶音带着兴奋的声音就在屋子里响了起来,趴在桌子上不知何时睡去的顾枝被惊醒了过来,当即站起身拉开扶音的房门。 昨夜扶音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全然沉浸于顾筠留下来的笔札中,一直到了深夜才有些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顾枝便将她抱回了房间去休息,自己则继续留在竹屋内堂中翻阅医书,不知不觉也睡着了,只是如今天刚刚亮,扶音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推开门,顾枝看见扶音面色喜悦地跪坐在床上,看见了顾枝,抑制不住眼中和嘴角的笑意,伸出手指指着笔札上的几行字迹说道:“看,先生以前就记载过相似的病症,并且已经找到解决之法了。”顾枝走上前去认真看着,只见书上顾筠写着自己在路过一处偏远岛屿的村庄时曾遭遇了一场可怕的瘟疾,几乎席卷了整座村庄所有人的性命,到了最后人们只有祈求上苍庇佑,全然没了办法。 顾筠用了月余的时间走访每一户人家探问详细病情并加以汇总整合,终于试验出了一样药方得以解决此种病症,虽说过程多有波折,只是要想劝说已将所有希望寄托天地的人们服用药物便殊为不易,可是顾筠并未放弃,每家每户的院门他都走了个遍。到了最后,顾筠自己甚至也染上了那种疾病,后来在一位过路游侠的帮助下才得以成功治好全村百姓,自己的性命也得以保全。 “俊美游侠,擅使折扇暗器,行事隐秘不乏磊落,真君子也。” 顾枝看着记载的最后几句关于那位游侠的叙述,想了想说道:“这位应该就是少竹先生了吧,没想到先生与少竹先生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然相识。”扶音点点头,她虽然未曾亲眼见过少竹,但当年顾筠时不时就会去往城中醉春楼出,顾枝也曾在醉春楼中有过一段修行,所以扶音对于少竹的故事也多有耳闻。此时听到顾枝说起,也有所了悟当年先生与少竹先生之间为何会有那么深厚的关系所在。 不过现在她倒是注意到了些其他的东西,扶音皱着眉说道:“先生在笔札上说后来那个村庄之人已然全数信奉起了神明不再服药,如今仲阳村的情形与之已是愈加相似了,即便我们按照先生记载药方配出药来,若是他们并不信任不肯服药又该如何?” 顾枝想了想,突然笑道:“我想,这应该便是先生留给我们的难题,他之所以没有详细记载恐怕也是存了让我们自行解决的心思。”扶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没有丝毫犹疑地起身跑到药房去,喊道:“不管如何,还是先将药方配出来再说吧。” 顾枝突然想起扶音怎么回了房中还在读书,便问道:“诶,你方才怎么那么早就醒了?”扶音若无其事地答道:“睡不着了便先起了。”至于关于昨夜被抱回房中,其实在顾枝怀中便醒过来的事她自然不会说,更不会说自己因为整夜都想着顾枝怀里那温度而羞得睡不着。当然,她也不会想到,在当年无数个自己因为看书而睡着了的深夜,都是顾枝将她抱回房中去的。 看着扶音在药房中忙碌的背影,顾枝摇摇头走出门去,这么多年来未曾接触过药草,顾枝也已经将一些个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也就不在扶音身边帮倒忙。他自顾自走到竹林中去,看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几间简单的竹屋,正想着顾生那小子会不会还在贪睡,却见一侧的山道处顾生正提着刀缓步走来,他看见了顾枝便是一愣,问道:“顾大哥,怎么了?” 顾枝看了一眼顾生手中的刀,问道:“你跑哪去了?”顾生指了指身后的山林,答道:“我方才见你们还未醒,便到山上练刀去了。”顾枝低下头咳嗽了一声,看来自己近来不再沉迷武学之后确实是懈怠了啊。 随后顾枝便抬起头看着顾生说道:“走,随我去仲阳村看看,有个棘手的麻烦事需要解决。”顾生没有多问什么,点点头便拿起一旁新做好的竹鞘收起刀,跟在顾枝身后和扶音打了个招呼便往仲阳村走去。 走在赋阳村的街巷间,顾生再次见识了顾枝在村子里的名望,几乎是路过的每一个人都会与顾枝打声招呼,顾生有些奇异,他自小便与世隔绝从未有这么多相熟之人,更没有这种能与人相交攀谈的本事,于是便认真地看着顾枝,顾枝见他好奇,便随口说道:“这没什么奇怪的,赋阳村就这么点大,村头到村尾有多少人大家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常到村子里来便都认识得差不多了,再说当年我好歹也在村子里住了十年,扶音和先生也是一样的。”顾生点点头,却见顾枝径直往一处院子走去。 顾枝走到了院门外,敲了敲,喊道:“魏先生!”院子里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回道:“臭小子,我不是说了别来吵我嘛,滚。”顾枝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也不敢多说什么,不知为何魏先生近来脾气奇怪得很,只是魏先生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顾枝也不敢多加忤逆他的意思,担心给气出个好歹来,顾枝想了想说道:“魏先生,我下午再来找你。”魏崇阳没有应声,顾枝便带着顾生离开了赋阳村。 顾生有些好奇,不过没有多问,对于自己无需知道的东西他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否则这么些年来早就死在了那些勾心斗角的权益斗争里,哪还能活到今日复仇宋家?他跟着顾枝走到了村门外,神色警惕地看着重重营帐间行走的甲士,顾枝笑着道:“不用担心,这些人是护送光明岛神药学院而来的,当然最主要的是那位皇子殿下,倒也不算什么敌手,你那位姑娘也在其中的。”顾生愣了愣,惊讶地看着顾枝。 顾枝戏谑地看着顾生,说道:“没办法,你那时可还满身戾气,不盯着点你我们可不放心。”顾生却只感到羞恼,他自然知道看顾自己是必要之事,可是自己和那位姑娘的言行不也被瞧了去,顿时思前想后起来,顾枝倒也不理他,自顾自往仲阳村走去,嘴上还说着:“走吧,那位姑娘也在仲阳村呢。” 顾生顿时又将思绪扯到了别处去,那一天自己决定下山前便告知过那位姑娘无需再给自己送东西了,至此之后便是没再见过面,虽然也才不过一两天的事,却不知为何能够费尽心思筹谋一场数十年复仇的他,在这种事情上倒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不知不觉间,仲阳村便在眼前了,顾枝当先走了进去,顾生犹豫片刻也紧随其后,一路上看着许多户人家都紧闭着门窗,有些屋子里甚至瞧不见人影,顾枝不以为奇径直往村子里一处作为医馆的院子走去。 这几日以来病情不断蔓延加剧,从孩子慢慢扩散到大人身上了,得了病的人都聚在医馆,而那些惧怕之人也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更甚者已在村尾山脚下搭起了一个供奉香火的木台,听说今夜便要借着圆月祈祷神明相救了。 祈祷神明自然不可能救了他们的性命,顾枝再清楚不过,自当年走出赋阳村眼见那般多的凄凉悲切他便知晓所谓神明从来不会怜悯人世间,更不会去管在祂们眼中看来蝼蚁一般的生民性命,祂们漠然而高高在上,其实又有何用呢?诚然,人们信奉神明祈求能够带来福荫,消灾求福,可是面对实实在在的困境却只是一味祈祷又有什么助益呢? 走到了院子外,顾生便看见了行色匆匆的人影间那熟悉的身影,虽然不过只是见了数面,可是此时看着那随风摇曳的蓝色裙摆,顾生不知为何便有一种安稳的温和感受,似乎岁月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美好起来。 顾枝站在医馆外看了片刻,然后转过身便走向了一侧,顾生正犹豫着应该跟着顾枝还是走进医馆,却听见顾枝说了一声:“你留在这里,如果扶音来了便帮着调配药草。”说完,顾枝就自顾自走向了一处人家的院子,顾生点点头然后走进了院子里。 灵霜端着一壶药渣走到墙角处倾倒而下,然后转过身走回药房,却不料一侧有一位端着滚烫药汤的医师正低着头疾步走来,眼见两人便要撞在一处,灵霜小心地往一旁闪开,手中握着的药罐却猛地松开了,眼见着就要跌落在地碎开,灵霜着急之下整个人扑了上去,虽是抓住了药罐可却便要摔在地上了,她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疼痛,一个坚实的胸膛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自己。 灵霜抬起头正要出言道谢,却意外地看见了那个少年的面容,她愣了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听得少年笑着说道:“你,没事吧?”说着,少年伸出手接过几分沉重的药罐,将灵霜扶了起来,灵霜有些慌乱地摇摇头,然后抢过少年手中的药罐转身便要走开,想了想又停了下来,背对着少年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顾生看着灵霜的背影,认真答道:“我在这里等人。”灵霜转过身好奇地看向顾生,问道:“你那时不是说你要回赋阳村去解决一件事情吗,怎么又来了仲阳村?”顾生回道:“事情已经解决了,所以就来了这里。” 说完,顾生走上前去站在灵霜面前,说道:“我在寻找我内心里留下的东西。”灵霜听出来少年是在回答当时在山里自己曾说过的,那时少年的眼中几乎望不见任何的情绪和念想,似乎一心一意都被什么苦痛所占据,现在仔细瞧瞧似乎真的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灵霜点点头然后低声问道:“你来这等什么人。”顾生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们这儿这么忙需要帮忙吗?”灵霜抬起头看着少年清澈的双眸,不自觉点了点头,说道:“这几天的病患不断增加,而且药效一直不断衰落,恐怕很快我们也没有办法抑制住疾病侵袭了,医师里也有一些人身体明显受了影响,不知道会不会也染上了病。” 顾生看着灵霜,问道:“你呢,没事吧?”灵霜摇摇头说道:“放心吧,没事的,我们发现疾病又不断增长的趋势之后便多加防护了,不会让自身也受了影响的。”顾生点点头,然后跟着灵霜走进医馆的房间里去,一起劝着一些被病痛折磨的人服下药汤,即便没有多大用处,可若是能延缓些痛苦对于病患来说也是一种宽慰啊。 顾枝走在仲阳村的街巷间,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院落房屋,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帮着这些流落至此的人兴建房屋的情形,本以为好不容易熬过了魔君统治的阴暗,却难料世事无常,一场病痛便能迅速席卷要了无数性命,让人无能为力。 想着,顾枝走到了一处正搭建着的木台前,其上已经摆放了一些石雕神像和卦图,还不断有村民从屋中端来贡品逐一放置,顾枝看着村民们脸上的忧愁和无措,摇摇头走到木台下一位神色忧愁的老者身旁,他拱手行礼道:“曹村长。” 曹村长见是顾枝急忙回礼,说道:“顾先生回来了啊?”顾枝看着木台,问道:“今夜村子里便要举办神会?”曹村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法子啊,虽然有那么多外来医师相助可是却不见有人好转,还陆陆续续有人病倒,想来也是无能为力无力回天了,只能求一求上苍开眼,救一救我们这些苦命之人了。” 顾枝点点头,问道:“那今夜之后呢?”曹村长疑惑地看着顾枝,问道:“顾先生什么意思?”顾枝背负着双手看着木台上的神像,问道:“你们难道过了今夜便只等着神明施舍吗?”曹村长皱着眉说道:“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顾枝说道:“如果明日便有人来说已经试验出了适宜的药方,那么你们信与不信?” 曹村长又叹了一声说道:“这几日以来不断有医师说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之法,可到头来不还是失败了,我们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当年能从乱世之中存活下来便已是神明开眼留我们一命了,现在也只能再次祈求上苍。”顾枝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沉默着走开去,一直走到了青潋山上一处崎岖的岩石上,俯眼看去,如今仲阳村人人自危,何其像是当年的黑暗混沌之时……顾枝只是冷眼看着,缓缓握紧了双拳。 入夜了,医馆里灯火通明,哀鸣声四处响起,医师们忙碌的身影来回穿梭,不知疲倦地奔波着,顾生在灵霜的指示下帮着照顾病患,却在此时听到了异样的声音自院外传来,他放下手中的药罐走出院门,其他医师也都面面相觑地走了出来,灵霜站在顾生身旁,问道:“出什么事了?”顾生看着不远处亮起烛火的木台,回道:“应该是求神的祭祀开始了。” 只见木台上有无数烛火亮了起来,空地上也燃起了几处熊熊的篝火,照得村子里的黑暗都散开去,晃晃犹如白昼。木台上,身披厚重繁复长袍祭司打扮的一个中年男子摇晃着手上的金杵,其上圆环叮叮当当作响,在夜里回荡着,莫名多了些诡异感受,同时有颂唱声低沉缓缓从四面八方响起,只见仲阳村的村民们都跪在篝火前随着那木台上的人一起诵经,迷迷糊糊呢喃着听不真切,但大意应当是借着经文在祈求什么。 青藤站在院子外冷眼看着,这几日眼见着病疾加重他已是存了离开的心思,又见着许多人已然放弃了治疗便想着劝服其他人一同离开了。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心存了死志之人再如何麻烦去救又有何用呢?倒不如一死百了。他当初之所以选择加入光明岛的神药学院,一来是为了遮掩真实目的,如此看起来似乎真的寻到了真正感兴趣之事不再染指皇位;二来便是想着将来不至于因了药草一道而稀里糊涂死了去,就像他那位没用的父皇便轻易被二位皇兄一齐下了药。 这么些年来虽然也多多少少学了些医术,但他可从未有过什么悬壶济世的心思,这一次前来奇星岛一是为了躲开此时金藤岛上的兵乱,二是为了扶音,至于一路上随意出手救下一些苦痛之人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如此费心费力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他只是冷眼看着,他很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为了皇位,为了金藤岛将来百年安稳,他没那么多心思能够再留给他人了。 神会仍在继续,愈来愈多的村民加入其中,人们跪在地上神色虔诚,深深地低着头向神明祈祷,木台上那人举止夸张地舞动起来,嘴中念念有词似乎真的与神明在交涉着。 灵霜回过头看向了院子里,只见许多躺在床上哀嚎之人已然虔诚地翻倒在地祈求着,虽然因为疼痛蜷缩着身体却仍然不断祈祷神明相救,药汤就放在他们身侧,满满当当无人触碰。灵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痛,她想起了扶音曾说过的人们的心思的坚韧,可是如今这场面又算是什么呢? 夜幕中,有人捧着一盏微弱烛火自村外走来,有人行走在黑暗里面色深沉而坚定地下山而来。 扶音用了一天的时间改善了药方,将一些奇星岛上寻不到的药草替换掉,如今终于找到了确切的解决之法,于是她披星戴月赶来。 顾枝站在山上看了许久,看着篝火点燃,看着神会上演,直到此刻他才走下了山来,他的双眼闪烁着璀璨的光彩,恍若当年。 他们隔着旷野相望,明了各自心意。 如今,便来解一个迷吧。 第四十五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三) 微弱的一盏烛火,隐隐约约地闪烁着,渺小得掩盖在漫天的火光中,可却只是迎着黑暗里寒冷的风,坚定地前行着,然后就要见天地。 自小时候起,扶音便一直向往着有朝一日能与先生一般为人看病诊治,然后看着人们大病得愈时神色的喜悦便足以欣喜,如此似乎便觉得自己无愧于世间,总算是有了些帮助,看这世上少些病痛悲戚,换来一个平安世事,即便只是一点微弱的光,也要尽力地盛放,哪怕不过是片缕温暖,亦是无愧于心。 她一直是这般想的,也一直是这般做的。她无时无刻地跟在先生身边研读医书、熟记药草,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将青潋山上的药草认识了遍,所以到了后来,药房中的药草几乎都是扶音来收拾料理,顾筠只需坐在堂前为人们看病,随后写出药方交给扶音即可。 扶音很喜欢那时坐在先生身边看着人来人往的感受,顾枝就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为人们派发竹签,先生带着自己细心探问每一种病症然后认真写下药方,然后再将人们离开时脸上神色的欢欣纳入了眼底,心生向往。 扶音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跟着母亲走在街巷之间,看着忙碌的人们脸上那种喜悦的神情,年幼的眼中自然看不出内里的深意,可是那样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岁月静好万世安康就刻在了心底,即便年幼的记忆中慢慢忘却了曾经人的面貌,也快要忘了那时见过的繁华世事的模样,可是那种心上的追寻总是留了下来,然后一点点地生根发芽就要长成了苍天的树,开花结果。 扶音喜欢读书,自幼便喜欢,只可惜年幼之时家中总是多有劝阻,说是女子不必习得那么多的学识,将来寻得一个好人家嫁了便是。后来魔君祸乱奇星岛一切都变了,那些长辈宗规就不见了,父亲母亲兄长都没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躲进了深山里,无措地四处奔逃,然后就见到了顾枝,见到了先生,见到了那座竹屋,还有升腾而起的暖意,于是便重新有了一个家。 家里一切都那么好,先生和顾枝也好,小小的竹屋里便充满了让人安心的温暖,还有先生屋子里那成堆的书,更好。先生说那些书都是自己从城里那些大人物手里换来的,他们只要富贵权势和身体康健,这些堆叠的书籍竹简弃之如敝履,先生便不取分毫只拿了这许多的书,顾枝早早就都读了个遍,于是先生便吩咐顾枝把所有的书都搬到了扶音的屋子里去,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大半个屋子。 那些书上的文字浩渺如沿海,写满了奇星岛的众生百态也记载了更多的山川湖海,先生总说着书上得来终觉其浅,于是扶音便对外面那真实的世间憧憬万分,只可惜那时世道艰难,人们只顾着如何活下去便已是难事了,怎还能记着什么风景美色? 后来到了魏先生那里又见着了更多的书,魏先生那里不仅有古老的典籍还有记载海外世界的奇书异卷,真是令人向往非常,就在那时,扶音看到了光明岛,也看到了神药学院。 顾枝自从那一日随着先生去了城里回来,便潜心于武学修习之中,他说他要修炼得很厉害更厉害,然后为天下百姓挣得一个太平世间。扶音知道他总有一日是要走出去的,顾枝已然坚定地为着自己的所求一心一意,扶音便开始想自己又究竟想要做到什么呢? 后来先生带着扶音离开赋阳村来到了百废待兴的城池之间,他们走遍了万里,见过了众生的真实模样,还有那一片汪洋,站在潮头便想要望得更远些,看的更多些,扶音终于确定了自己前行的道路。明了她的心意,好似早已打定主意与过往断个一干二净的先生还是二话不说便修书去了许久没有关联的神药学院,举荐扶音入学精修医术。 那是扶音第一次离开先生和顾枝的身边,她独自远渡重洋,见到了许许多多此前从未曾谋面的人,可她毫无畏惧,因为那样的一种孤独感和陌生感却让她真真切切地知道了自己也能做到些什么。 扶音一直都是神药学院里最为耀眼的那一个人,她医术精湛与人为善,时常随着学院内的夫子外出诊治,在人们的称道中,已是自有一番行事的医师。这一次神药学院出行历练的队伍其实隐隐是以她为首带领着,因此也才回来了奇星岛。 神药学院之所以会安排这样的一场出行历练,目的便是为了那些一直呆在学院一隅之地的学者们可以看一看世间,看一看那些受着苦、熬着痛的百姓,如此便才清楚身为一个医者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够去做到什么。就像是此时此刻,仲阳村突如其来的疾病、病患不再信任医术而听信上苍命运,那么,作为医者又该做什么呢? 有人迷茫着,有人漠不关心,可有人却坚定着自己,一步一步坚实地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之上。扶音走到了医馆的院子前,她看着所有的医师认真说道:“我已经调配出适用的药方,瘟病很快就能驱散干净。”灵霜神色忧虑地皱着眉,看向不远处篝火前跪着的人们,她低声说道:“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再相信医药可以救他们的性命了,我们如今再有什么办法也无用了啊。” 扶音没有看那一处火光漫天的祭祀,她只是看向医馆内同样伏地虔诚的病患,一字一句说道:“我们是医者,我们能做的便是为病患诊治疗愈,更不应该比病患更早放弃他们的性命,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够说自己问心无愧,至于其他的东西,又怎么还有性命重要呢?” 灵霜攥紧了手,她坚定地点点头,说道:“扶音说得对,我们作为医者便应该竭尽所能救治性命,即便遇到了再多的阻隔也要不遗余力。” 有人犹豫着问道:“可若是那些病患不愿再服药了呢,还有那边的仪式,想来也是不再信任我们能够疗愈病患才举行的吧,如此我们还怎么劝服那些病患答应救治呢?” 扶音这时才看向了那处,但她只看得见灯火之间那个模糊的身影,从黑暗的山间走来,却踏足于最纯粹的光明之中,她坚定地说着:“我们能做的便是竭尽所能地治好所有病患,至于其他的,就交给他吧。” 说完,她当先走进了院子里,头也不回径直向着药房而去,灵霜紧紧地跟了上去,顾生自然紧随其后,其余人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也都慢慢地坚定起来,那么多年的研习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人民消灾除病嘛,那么如今希望就在眼前,自己作为医者怎么能够先言放弃呢? 青藤站在院子外,他没有跟着扶音走进医馆,而是留在了原地,他远远地望着那个站在篝火和村民之间的人影,神色冷漠。 顾枝没有打断神会的举行,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相信扶音自然会解决好药方的事情,而他所需要做的便是处理好其他的阻隔,就如许多年他曾说过的一般,只要有他在身边扶音便自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其他的便只交给顾枝就好了,无论何事无论何时,顾枝都一定在扶音的身旁。 木台上,那位法师仍在竭尽所能地接引天听祈祷平安,篝火旁,人们压低着身子虔诚至极地颂唱经文,一遍又一遍,可是黑夜依旧是黑夜,没有神光突然之间降落人间,更没有神明驾云而至,一切丝毫都没有改变。 不知何时,那法师胡乱作舞念念有词的举动停了下来,他盘膝坐在木台上,清了清嗓子说道:“神明已经下达旨意,如今灾病,皆因当初尔等避乱潜逃至此而降下惩处,所以必须得要交出性命祭祀才能平息神明怒火,如何处置那些病患想来你们也清楚了吧。” 说完,法师故作高深地闭上了眼,他自然未曾听到神明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如何为病患消去灾祸,他所能做的便是以神明的名义劝村民们将那些病患亲自处置掉了,免得疾病再扩散开来,危急他人性命。 听到了法师的话,村民们自然清楚了意思,顿时便有老媪哭出了声来,喊着自己那可怜的孙儿何其苦命,接着一些个妇人也低声啜泣着,余下还算镇定的人都向着站在木台一侧的曹村长看去,他们沉声问道:“村长,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真的只能葬送掉这些性命吗?可他们都只是些孩子啊。”曹村长闭着眼声音颤抖着说道:“医师束手无策,如今神明也说是我们自身造下的罪孽,那么,便只能受着了。” 说话间,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影正走到了法师的身旁,俯身问道:“法师大人,您的法会可结束了?”法师睁开眼往身旁看去,却见一个少年正认真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眸之间的漆黑布满了纯粹的光亮,不知为何法师感到自己身上一片冰凉,一股极深重的恐惧感瞬间俘获了他的身体,动弹不得。 顾枝没有理会法师呆愣住的身形,他抬起手拍了拍,喊道:“乡亲们,可还记得顾枝啊?”听到喊声,正沉浸在悲伤苦痛中的村民们都抬眼看去,却见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正带着那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看着大家,曹村长最先反应过来,愣愣问道:“顾先生,你怎么到神台上去了?” 顾枝负手而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刚才问过法师了,他说法会已然结束,他也已经告诉了大家如何解决如今的这场瘟病,那么大家可满意这场神会了?”曹村长回身看了看村民们迷茫的双眼,看向顾枝问道:“顾先生这是何意?” 顾枝突然提高了声音,喊道:“我问你们!这场神会你们可满意结果了?神明可是告诉了你们要亲手结束你们自己孩子的性命,你们答应吗?” 曹村长欲言又止,底下有妇人细声回道:“可是我们又还有什么办法呢?如今神明也说了是我们自身的罪孽致使了这场瘟病。” 顾枝冷冷看着仍跪倒在地的所有人,说道:“我知道,这几日以来你们看着医师面对瘟病似乎也束手无策,便寄希望于神明能够降下福荫庇佑,可你们有想过这种结果吗?若是人间的医师也没了办法,难道神明真的一道神光降下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那为何还会有当年的那段时光呢?难道你们告诉自己的孩子不要再去服用药汤,只需等着今夜神会结束就能自然治愈好所有的疾病吗?你们自己信吗?” 顾枝说着看向一旁的法师,他低下身认真问道:“我且问你,神明可真的告诉你要结束这么多孩子的性命?”法师全身发抖着,他不敢回答顾枝的问题,可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回答的话会招惹来更严重的后果,那种后果比自己欺瞒村民们还要更为严重可怕,他缩着身子,小声说道:“那个,那个,我不过是拿钱办事,这,这,神明那么忙哪有空理我啊。” 声音不大,但四下里的村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枝点点头看向众人,一字一句地问:“我且问你们,即便神明真的说了这样的法子,你们可会答应?你们,可会真的亲手结束自己孩子的性命?”这一次,村民们都止住了啼哭,他们不知不觉间看向了曹村长,曹村长有些呆楞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去回答,可是如果神明也只能提出这样的法子,普通百姓又有何办法呢? 顾枝突然提高了声音,吼了一声:“站起来!”这一声吼传了开去,村民们不知为何地身体一震,他们愣愣地看向顾枝,顾枝认真地说道:“如今已有医者试验出了确切的法子,我且问你们,你们是信神明还是信这药方?” 其实此事说到底便是一个信与不信的问题罢了。这些村民都是侥幸自魔君统治下的乱世逃出来到这乡野间避难的,后来又得了顾枝等人的帮助才建起了村子屋舍。对于他们来说,能够从那位可怕魔君统治中活下来活着便是神明的恩典了,所以他们愈加虔诚地信奉神明终会普渡众生,自有慈悲为怀。 这一次的瘟病,他们本庆幸有这些海外而来的医者相助,可是数日过去毫无助益,甚至还有更多的孩子病倒,他们便没了信心,对于他们而言唯一可信的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或许是因为所谓神明不在身旁,而在那遥远不可知的仙界,所以祂们就应该是无所不能,自不会给人以失望。 可是现在呢?神明的法子是要换了一些性命为代价啊?难道自己这些人从当年的乱世中逃出来真的就付出了这么多的福荫,以至于要下一代性命来换?他们不知该信与不信,可是顾枝就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像是站在了所有人犹疑的心湖上,要去问一问内心深处的答案。顾枝是曾经带着村民们建立起村子的人,他真真切切地帮着做了许多事,甚至应该说那时所谓的福荫还有许多是由顾枝带来的,如今又该信谁呢? 顾枝看着犹豫着的村民们,他的语气放缓下来:“乡亲们,你们无需信我,也无需信所谓神明,你们所该信的是人们总会为了某些事情而执着,你们不会那般甘心放弃了自己孩儿的性命,医者也不会轻易放弃了病患的性命,你们只需相信医者那确切的药方,孩子们只需相信自己的父母长辈会在家中等着自己平平安安地回家,这便足够了。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当初便如此说过,跪着有何用,我们应该站着活,哪怕是死,也要无愧本心!” 村民们不知为何慢慢地就直起了身子来,他们拍一拍裤腿上的烟尘,似乎也就掸去了心上的犹疑,他们信神明,可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若是要了孩子们的性命为代价,那么倒不如当初死在那乱世中。 顾枝看着神色坚定起来的人们,说道:“当初我曾说过,我们能活下来是因为奇星皇帝陛下的大军还有那些为了天下生民奋不顾身的英雄们,我们既然活了下来便该心怀希冀,神明是否存在我们无从知晓,我们自可相信会有神明俯瞰世间护佑苍生,可若是万事万物都交由神明,那么我们活着岂不只是一具无魂枯骨。若是香火神位便能了却世上一切麻烦,那么我们每日只需躺在屋子里便能衣食无忧了?我们有手有脚,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一颗活着的心,从乱世里拼出一条性命来怎么能轻易舍弃?” 顾枝的话语里莫名地就升腾起一股磅礴的力量,缓慢却全然地涌进了人们的心里。世间道理说得再多,哪怕能将那份卓然心性都关联在一处,可最终还是需要心上的位置能足够妥当,如此去说服自己,将那些偏见和固执都弃了去,问一问是否还有真真切切的道理可以毫无疑问。 奇星岛历经了那十余年的黑暗混沌,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喘息的人们心境自然难以在这数年时间里便回到当初的太平安然,可是既然没有死在当年的倾覆之中,只要人们自己心中存了希望,哪怕是将希冀记挂在神明身上,可只要最终仍是脚踏实地慢慢行进着,这世间便能在寻常不过的日子里做出些改变来。这也才是一个民族历经无数岁月之后留存在血脉里的的生命力所在,一点一滴,即便难免在时光长河的冲刷下被遗忘被淹没,可只要看得见人间苦难却依旧不死不屈,那么便是乱世如何也难以真正倾覆一个民族。 顾枝作如此想,当年的“地藏顾枝”同样深信不疑。 拯救人间的,终究还是苍生自己。 第四十六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四) 不知不觉间,天边似乎出现了一抹白皙的光亮来,而后慢慢地撑开,赤红色的朝霞撕开夜幕的遮掩,肆无忌惮地洒落而下,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也照进了心里,一片明亮。 青藤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神台下此前还迷茫混沌的仲阳村村民终于都慢慢起身,看着顾枝站在木台上照耀着万丈的光芒,他低声地说:“如此,倒也算是有资格做我的敌手。可惜了,身世的差距、实力的悬殊,我想得到的东西,你守不住。”说完,他示意身后的甲士退下,然后走入了医馆去,随着神药学院众人一同调配药草。 扶音将药方分发下去之后,医馆里神药学院的医师们都一眼便看出这份药方的不凡,再加上平日里就都对于扶音在医术一道上的能力和天赋早有体会,当下再无犹疑,便跟着扶音一起将必需的药草都准备好。 那边的法会结束之后,那位被曹村长和一些青壮汉子赶出村子去的法师自不必说,许多本还茫茫不知所措的老人和妇人却已经赶来了小院,陪在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身旁,帮着医师们将药汤送入孩子们的口中,期盼着能够快快好起来。 以防瘟病继续泛滥下去,扶音也重新调配了一份新的药方,功效与治疗瘟病的法子大致相似,扶音吩咐剩余的医师们将这些药方连同药草一道送去仲阳村的各家各户中,算是一种预防和抑制。 顾生本想还留在医馆帮忙,可是看见了正要出门去往各家门户分发药草和药方的灵霜背起竹篓,又开始站在原地纠结起来,顾枝走进小院的时候就瞧见这小子一脸愣怔地站在原地,视线却都不敢落在灵霜的身上,依旧难以遮掩。 顾枝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走到顾生身边,撞了撞他的肩头,压低了声音说道:“还不跟上去?医馆这里人够了。”顾生愣了愣,张开嘴欲言又止,顾枝却已经走开去,还摇着头低声感慨道:“还是太年轻啊。” 顾生挠挠头,看着顾枝的背影走向扶音,这才大跨步走近跨过院门的灵霜,接过了她身后的竹篓,轻声道:“我和你一起去吧。”灵霜脚步一顿,看着已经越过自己走前几步的少年,顾生转过头来,灵霜眨了眨眼睛,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他们一同行走在仲阳村的街巷之间,顾生身后背着竹篓,装满了药草。 “你不是说你是来仲阳村等人的吗?” “是啊,我等的人已经来了啊。” “谁啊?”“扶音。” “你也认识扶音?对了,那时你骗我说你是赋阳村的猎户时便说了自己认识顾枝和扶音,难道你要寻仇之人就是他们?不对啊,刚才扶音安排你做什么你也都老老实实地去做了啊。” “我本是为寻仇而来,可如今已经没了仇怨,反倒是......多出来一位阿兄和阿姊。” “扶音和顾枝是你的亲人?”“可以这么说吧。”“原来如此。” 他们就这么聊着天,背着慢慢变得空荡荡的竹篓,却还是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医馆中,顾枝来到扶音身边,脸上带着俏皮稚气的笑容说道:“解决了。”扶音看着他的神色觉着好笑,说道:“至于这么得意嘛。”顾枝嘿嘿笑着道:“这不是幸不辱命嘛。”扶音也笑起来,说道:“好,厉害厉害。” 顾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见着院子外站着一个人,竟是赋阳村的刘村长,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之后,好奇地走了过去,疑惑问道:“刘村长,何事啊?”刘村长看着顾枝说道:“魏先生听说你在仲阳村,便嘱咐我来寻你。” 顾枝愣了愣,不知为何便觉得心上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感受,连同方才缭绕的几分喜悦和得意都瞬间消散一空,他微微皱眉问道:“魏先生?”刘村长点点头说道:“魏先生在海岸那边,他唤你过去。” 顾枝看了一眼扶音,扶音想了想说道:“你去吧,不知道魏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你。” 顾枝点点头,然后看着扶音说道:“你这两日没怎么休息,一会这边的事情解决了便快些回去休息,知道吗?”扶音点点头,笑着回道:“知道了,你快去吧。” 顾枝“嗯”了一声便跟着刘村长离开了仲阳村。 “刘村长,魏先生可有说是何事啊?他的身体这么虚弱怎么还跑去了海岸,也不知道这几天药有没有喝,要是海风一吹不得又难熬几天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魏先生这么安排便听命行事了。” “刘村长,你现在可才是一村之长啊,不必再听那老头的话了。” “哈哈哈,顾小友真是。不管再怎么说老朽也只曾是魏先生门下一个服侍的小官罢了,如今能够在魏先生故乡之处当一个村长已是足够幸运了,算不得什么的。” 说着,俩人便走到了赋阳村南侧的海岸处,赋阳村位于南境的最南侧,想来也已是这偏远之地最后一处有人居住的地方了,村子不远便邻近了这处无人开垦的狭小海岸,不过风景倒是不错,时有村子里的大人领着自家孩子到这来玩,也算是一种消遣。 潮起潮落,拍落几层粉末,细沙堆积着冲刷,零零碎碎地积攒起模糊的痕迹,有苍天之树垂下青翠枝叶,遮掩住几分天光,海岸上片缕阴霾。顾枝远远地看去,魏崇阳坐在木制的轮椅上,背对着老仆,眺望远处海天。 顾枝轻声走了过去,老仆与顾枝见了一礼便退开去,顾枝同样礼数周到地行礼,这才走到魏崇阳身后,双手搭在轮椅的推手上,轻声说道:“魏先生,海岸风大,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魏崇阳听见顾枝的声音,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示意顾枝推着自己离海岸线更近些,涌起的潮水轻轻触碰着轮椅的边沿,他静静地望着天际,仿佛在那海天一线之处会有什么即将出现一般,可是许久许久还是空无一物。魏崇阳突然说道:“当初我便是从这里登船离开奇星岛,然后一路飘摇到了光明岛。” 顾枝走到魏崇阳的身边,与他并肩望着远处,魏崇阳接着说道:“那时的我不过是觉着若是一辈子只呆在一隅之地那该多无趣啊,于是便乘着木舟从这里离开再到港口处登了船,一心一意想着走得远些,总要见到不一样的风景才甘心啊。然后在汪洋上飘来荡去,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光明岛,那时只觉得光明岛可真大真繁华,直到走得深了,才看到了更多不一样的东西,遇见了一生难忘的人和事,也才慢慢地觉察出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所以就回了奇星岛,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做了所谓一人之下的宰辅。” 顾枝静静地听着,他清晰地察觉到魏崇阳言语间的落寞和苍凉,当年的许多事早就湮没于时间的冲刷,但留在心底的刻骨铭心却如何也难以忘却。 魏崇阳顿了顿,似乎气息有些不稳,直到过了好一会才咳嗽一声,声音略微沙哑继续说道:“光明岛之行是我这一生最为波澜壮阔的一段记忆了,成了婚、见了太平,明了心、回了人间,终究是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顾枝有些诧异,在他记忆之中魏先生从未有过婚娶啊,他疑惑问道:“魏先生在光明岛成过婚?”魏崇阳笑着答道:“是啊,觉得不可思议?呵呵,可惜她没能熬过那段日子,我本想带着她回来奇星岛的,可是一场病就夺了性命,无力回天。” 顾枝听着魏崇阳那苦涩的笑,也就明白了为何魏崇阳回到奇星岛之后便未再续弦,一个人这一生心动一次便足矣了,即便那一个人早已远去,可也终究念念不忘,在心上伴了一辈子。 魏崇阳看了看顾枝,说道:“不说这些成年旧事了,听说你们这几日一直在忙活仲阳村的事情,解决了吗?”顾枝点点头说道:“解决了,也希望以后他们能有所改变不再偏信神明了吧。” 魏崇阳没有对着这事多说什么,自辞官以后他便不再过问太多世事,一代新人换旧人,终究更迭变化,哪还能是这些老人当道呢?更何况如今也不是当年,那时辞官回到赋阳村的他还有心力去为村子多做些什么,可是现在不知是因为年岁越长还是因为身边多了许多已经长大的少年,所以从来不肯休歇的他却反而习惯了独自待在那座小院里,将所有的外事都交给了那些信得过的少年,比如顾枝,比如扶音,也比如栗新。 还是说因了当年曾亲眼看见那个走出山中和村子去的少年一刀劈开了魔宫的大门,也独自一人将整座岛屿民族的兴衰扛在肩上,于是哪怕是垂垂老矣的魏崇阳,也愿意去相信这个世间终会焕发出莫大的力量,众生百态还是会慢慢变得愈来愈好,所以他也可以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魏崇阳问道:“知道我今天为何喊你来这儿吗?”顾枝摇摇头回道:“不知道。”魏崇阳说道:“这几日我一直不见你们,是在写一些东西,我这一生费了太多的笔墨,去写一片汪洋、去写光明盛世、去写治世奏疏,而那些东西除了束之高台以外再无用处,最后忙忙碌碌却一无所长,到了最后才发现自己从未能真正留下什么。” 顾枝看向魏崇阳苍老的面容,他在心里回应着:这样的一个注定流芳千古的忠臣学士是终究会化作一个民族存续的脊梁的,这么多年来所留下的策略书卷也将留待后世称颂,又怎能说一无所长,无所留存呢? 可是顾枝没有打断魏崇阳的话语,不知为何他便不忍去打扰身前这个熟悉的老人难得的絮叨感慨。那沧桑的声音接着说道:“阿谀奉承的话我听了太多,说什么三朝元老、盛世肱骨,可我自己清楚,我只不过是一个想着能不能为百姓们多做些什么的普通人罢了,不求千古留名更不求万民称颂,只求有朝一日这奇星岛也能绽放光明。可到了最后便才知道这一生都献给了忙碌,到头来孤身一人,孑然一身。” 顾枝蹲下身,伸出手握住魏崇阳的手,紧紧握着,魏崇阳笑了笑,却似乎是在安慰顾枝,他轻声说道:“我写了一卷书,不多,却也没了当年的故作高深和浮华空虚,《逍遥》一卷注定是只能留存在朝堂之上,而这一卷便让天下人看一看光明岛那锦绣风景吧,愿那后世之人也能知道何为太平盛世。” 顾枝轻轻地“嗯”了一声,这些话语以及流转其中的一股暮色苍苍,他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魏崇阳似乎是在交代身后事了,那一种黯淡和沧桑无可抑制地四处蔓延在魏崇阳那苍老的身躯之上,犹如一层一层迷雾般将老人与这世间隔绝开来,很快便将整个人吞噬。 魏崇阳看着顾枝,顾枝低着头不敢直视那双不似记忆中熟悉的浑浊双眼,魏崇阳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肩,轻声说道:“这一次再见你,我很欣慰你已经成长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大人了,能够独当一面也明晰世间道理,可是这世上总还有一些东西是分说不清的,莫要急切莫要冲动。你与扶音要好好的,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俩都要商量着来,若是许诺了一生一世那便是一体同心。” 顾枝觉着双眼有些酸痛,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充盈着眼眶,魏崇阳放开握着顾枝的手,看向翻涌的海浪,说道:“待我死后,无需立碑无需坟茔,燃做尘埃撒入这海里就好了。” 顾枝站起身来,摇着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魏崇阳笑着说道:“人总有一死的,我也活了这么多年该知足了,想见的人也都早做了古,倒不如早些去别处见一见了,我这一生并无遗憾了,顾枝,这一生能遇见你们当真是幸事,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也能有人在我那院子里坐上一坐,更未想过那满屋子的书还能有人去翻上一翻,有你和扶音真的是我这一身老迈最后的欣喜了。” 说完,魏崇阳看着顾枝,脸上是初见时的温和笑意,还有那双看透了世间一切的沧桑双眼,不见浑浊。魏崇阳从怀中拿出一张信来递给顾枝,说道:“这是给扶音的,那孩子心思细腻又执着的很,定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胡闹,我可不想再喝什么药了,这封信你帮我拿给她吧,我可见不得她哭,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顾枝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哑然无声,魏崇阳推着轮椅往前又行了几步,然后背对着顾枝挥挥手,顾枝沉默着将书信收入怀中,然后缓缓地跪了下去,沙哑着说道:“若无先生言传身教绝无顾枝此生风景,顾枝恭送魏先生,若有来世,还愿先生教诲。”说完,顾枝郑重地行了礼,脚步一顿,转身离去。 魏崇阳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顾枝,死亡是让人难以承受的离别,哪怕心上再多苦痛,也永远都不要将离去的人和那份情感化作自己应该承担的罪责,只是离去而已,在死亡面前哪还有什么道理可言的,离去的人不会怪罪还活着的人,又怎么舍得呢?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把日子过得更好,才算是无愧于心。”背对着魏崇阳慢慢走远去的顾枝不知是否听清了,可是少年低着头,有水滴在沙滩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洞。 老仆慢慢地走到了魏崇阳身后,为他披上一件长袍,说道:“大人,岸边风大莫着凉了。”魏崇阳笑着说道:“就再吹一吹这海风吧,老哥哥我要先走一步了,那间院子便留给你了,那一卷书你到时交给顾枝吧。” 老仆沉默着不说话,他满眼悲戚地看着魏崇阳的背影,一如这许多年来的每一刻,他总是跟在魏崇阳的身后服侍着,无论是青涩的年少还是风光的公侯,抑或是这最后的时光中一个普通的老者,老仆便一直跟随在身后,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是救了自己一命又给了自己一个家的魏崇阳便是他最大的道理。 他们就这么站着,海风呼啸而过,衣裳猎猎作响,天边的云卷云舒,日落月升。 人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古往今来又有何人能说出个确切的答案来,终究是要自己走过万里的山河,见过了世间的繁杂一切芸芸众生,到了末了回头望去,是庸庸碌碌还是无愧于心,那时所有的谜题和困惑便自然有了答案。 于是便自顾前行吧,无论前路荆棘风光,无论世道艰险众生百态,读过了万卷书便要行万里路,如此不再偏居一隅固步自封,如此道理自然明了。 魏崇阳望着沉入夜色的汪洋大海,他清晰地感受到心中那奔涌的鲜血正在慢慢地停滞,可是他的眼中却一如年少的清澈,满怀希冀,他的身体在老去,可心中却鲜活地回顾着这一生走来的无数风景,是好是坏,此时此刻毫无缺憾。他不知道人的一生应该如何去过,可是想了便要做,坐得久了总要起来走走,多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于是一切便自会有答案。 魏崇阳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最终的答案,于是无愧于心,于是就这么离去吧,他抬起手对着老仆说道:“走吧,回家。” 轮椅越过崎岖的山石,绕过盘根错节,扬起细碎风沙,暮色里赋阳村的村门站在眼中,昂起头,夜色吞没一切,望去,灯火阑珊,烟火人间。 魏崇阳闭上了眼,带着笑意,惬意的、释怀的、温和的、苦涩的、期待的……万般种种,随风散去, 离去。 第四十七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五) 仲阳村医馆的院子外,扶音看着病症得愈和家人们携手走回家中去的孩子们脸上那欢欣的笑容,终于卸下心头的压力舒缓了一口气,总算是将这场瘟病消散了去,否则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患。 扶音独自站了一会便走回院子里,她虽然心生轻缓脸上却无甚喜色,她隐隐觉得顾枝去见魏先生是有什么大事,心中有了猜测,便多了几分苦闷和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受。 扶音走到了医馆的门前却突然被一道身影堵住了去路,她抬眼一看,却是一个身披甲衣的护卫,正是护卫青藤的那些甲士的打扮。扶音看着甲士面色肃穆眼神冰冷,就那般站在自己身前堵住了道路,不知为何想起来当年那些高高在上的城主来“请“先生时的姿态,她皱着眉问道:“请问有何事吗?” 那甲士冷冷说道:“殿下有请。”扶音环顾了一圈院子,却是不见了青藤的身影,方才应该还在帮着收拾药草才对,一转眼竟不知所踪,她看向甲士问道:“请问是所为何事?为何不能在此处直接与我讲。” 甲士只是绷着脸回道:“殿下在山上等着姑娘,请随我来。”说完,他直接迈开步子就往院子外走去,扶音看着等在院子外的几道魁梧身影,不想惹出太大的麻烦,她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跟着那几位始终一言不发一身肃杀气息的甲士,扶音一路来到了青潋山的一处位于半山的崖畔,看着站在岩石上举目远眺的青藤,扶音面色不变地走上前去,问道:“请问殿下找我来有何事吗?” 青藤转过身来看着扶音,脸上带着亲和的笑意,说道:“扶音,你不必叫我殿下,还像平常那般唤我青藤就好了。”说话间,扶音察觉到护卫在一侧的甲士都退了开去,只留下了扶音和青藤站在一处。 扶音看着青藤不说话,青藤跃下岩石不再高高在上地看着扶音,他走到扶音身旁,并肩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城池,说道:“扶音,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应该是无法与你们一同回到光明岛了。”扶音点点头说道:“殿下毕竟身为皇子,怎么能够一直与我们做这般闲散之事,自有更多大事需要殿下处理才对。” 扶音当然不会没有注意到这几日以来青藤一直以处理要务为由躲着不去仲阳村相助,更不用说在光明岛时那有关青藤的诸多隐秘之事,大多都与腌臜和晦暗相关联,扶音本就对青藤无甚好感,而且青藤在光明岛求学时,虽然一直隐着来历却还是仗着皇子身份有着许多自以为掩瞒极好的骄蛮行径,扶音向来最为厌恶以势压人之人,她总不免想起当年魔君治下时的昏暗世事。 青藤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是不想回去金藤岛的,那些个勾心斗角的皇位之争实在惹人厌烦,只是我父皇如今病入膏肓,那几位皇兄又实在太过无能昏庸,总不能看着他们一手毁掉金藤岛,若我只是一个普通之人,能够与大家一同行走天下悬壶济世该有多好啊。” 扶音神色冷淡说道:“殿下既然贵为皇子,自然便该有不同的责任。” 青藤看向扶音,说道:“扶音,你果然聪慧通透,了解我的苦衷啊。”言语动容,可是有几分真心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扶音看着远处问道:“殿下今日找我来便是为了道别吗?”青藤点点头说道:“此是其一,还有一事我想了许久总觉着应该在离去之前告诉你。” 说着,青藤走到扶音身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认真说道:“扶音,你愿意跟我回去金藤岛吗?”扶音微不可察地后退了一步,神色不变,甚至没有丝毫的惊讶慌乱,只是平静,青藤不知为何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但很快又转变为了恼怒,他耐着性子等待扶音开口。 扶音看着青藤的双眼认真说道:“多谢殿下的美意,只是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而且这一生也非他不可,所以只能辜负殿下好意。”青藤皱起了眉,这种情况虽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是扶音这般决断毫无犹豫的姿态却让他感觉自己此时仿佛成了一个笑话,拙劣地扮演着什么可笑的角色。 青藤努力控制住神色的变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非他不可’?扶音,你真的确定你对那人已经是如此的心意了吗?“扶音点点头没有说话。 青藤转过身去背对着扶音,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你那位兄长顾枝对吧?我本以为这一路走来你会有所改变,可你怎么还是被蒙蔽了双眼呢?” 扶音沉声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青藤冷笑一声道:“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店铺的门面还不如一处茅屋,更不用说他身无所长根本没有能够保护你的能力,这样的人值得你托付终生?”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是这样子算的,地位权势的高低或是财富力量的多寡,无法轻而易举地定义一个人,更不应该作为选择一个人的唯一缘由,更何况,旁人毫不了解的几句评点又如何去说明白一个人呢?所以,我的选择不只是取决于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更在于他与我在一起时是何模样。” 青藤转身看着扶音:“可是生活不是这样子简单的事情,这样的他没有办法在以后为你抵挡那些险恶的困境,你们只会在生活的折磨下终究散落,留下一生的缺憾。所以选择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一步错步步错,若是因此负了终身那就是如何也挽回不了的了。” 说着,青藤上前一步,说道:“扶音,我知你志向广阔绝不会拘泥于一隅之地,若是因了一个无能的人而抱憾此生那该是多么的无奈,你真的想好了吗?那个人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你既然已经走出了方寸之地,为何还要画地为牢?” 扶音向后退去,她离开青藤的身边走到了山崖边看着底下蜿蜒的溪流,她柔和地笑着,语气坚定,一字一句说着:“如果真的是画地为牢那么他当初就不会送我离开,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从不会阻拦,他说过,即便我想去看遍这世间无数繁华他也便跟着我去,无论天涯海角。这不是什么轻飘飘的情话,只是从少时起便相伴的承诺,于是便足够心动此生了。 当初我想过要去光明岛时,他只担心我会不会不习惯那里的环境饭食,却没有逆着我的意思非要跟着一起去,他比谁都要清楚一个人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不应该受到拘束的,只有自由自在地遨游才能找寻到内心的答案。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需要满足任何人的看待,他只需要一直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就足够好了。” 说着,扶音转身往山下走去,再也没有看青藤一眼,挥挥手说道:“殿下也不用再在我们身上耗费心思了,扶音这一生心上有着一人便足矣。”她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没有回头。 青藤站在原地,他摩挲着手指看向不远处的隐约村落,还有那穿梭而过的人影闪烁,他低声说道:“我真是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呢。”他挥挥手,身后有黑衣身影显现,他低声吩咐,不知又有了什么谋划。 日落了,夜幕缓缓漂浮而来,遮掩住天际的光明,灯火亮起,人间安宁,顾枝站在竹屋外,山林的簌簌声隐约入耳,他并不知晓,可是脸上早已落满了泪水,眼中朦胧视线出现了一道熟悉身影,清脆风铃声响起,敲在心上,似乎轻微的声响便打破了心中什么珍贵的东西,他低声沙哑着说道:“阿音,魏先生走了。” 扶音一步步走来,她低下头将顾枝揽入怀中,她倚靠在顾枝的肩上,慢慢地润湿了衣衫,屋檐下灯火闪烁,却照不出他们的影子,就那般躲在黑暗里,宣泄着委屈和苦痛,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似乎要把彼此的灵魂都揉在一块,从此一切悲伤都一同背负。 当天光再一次笼罩住赋阳村,满是苍白。屋檐下、门扉上、牌匾处、甚至沿着每一条狭长街巷之间都悬挂着惨白的绫布,迎着风无声地飘荡着,山路上走来两个并肩携手的身影,他们穿着粗麻白衣,神色黯淡。 村民们早早地来到了院子外,安安静静地围着一个个圈子将院子绕在其中,他们低着头轻声哭泣,默默悼念。孩子们不明所以却静静地站在大人们的身边,他们好奇地看着神色肃穆的人群,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永远坚强的大人们会这般的伤心难过,更不知道为何所有人都来了魏爷爷家的院子外,难道大人们也喜欢听故事吗?可是,魏爷爷呢...... 栗新站在院子里,和其他几位年轻人将准备好的棺椁摆放在树下,他们看着躺在一张白布下的模糊身影,感受到了深深的悲戚。 说起来,这个老人似乎已经许久没怎么在村子里走动,但以前村子里谁家出了什么事都是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出来号召大家一同相助,许多年前这老人回到村子里时还带着不少金银钱财,却没过多久便都散去了,不是为了这一户人家屋舍的修补就是为了那一家新娶的媳妇,他总是大大方方地将所有东西都送出去却不求回报。 他一个人住在这处小院里,没有子嗣晚辈照顾却还是足够安然自在地独自过着日子,他会与年轻人一起到山里看狩猎野兽,也会与农夫到田地里收割粟米,许多年前也是他在院子里建起了仅有的一间小小的私塾,孩子们小时候总往那儿跑,就在那里听了许多故事,看了许多的书。 而现在,村子里的私塾早已变成了青羊小院,而这座孤零零的院落里只剩下了独身的老者,当年的那些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生儿育女有了自己的家,可是却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未曾与老人坐下来聊上几句,世事许多无奈便在于此,太多人脚步匆匆,只是为了生活,于是便离着当年的老人和流逝的过往越来越远,到了最后,满是遗憾。 人群缓缓散开,少年和少女并肩走过,人们拍拍他们的肩,目送着顾枝和扶音走进院子里。虽说老人没有儿孙,可是这两个年轻人却是与老人最为亲近的,这么多年他们也都不时往老人这儿来,在人们眼中已是与老人的儿女一般了,所以这最后一程自然也是要由他们来操持。 只是,短短几年时间,这两个在赋阳村许多人看来依旧算是孩子的少年少女,却不得不亲手送走自己最为亲近的两个长辈,是否太过严苛残酷了些?于是人们只能去责怪时间和命运太过残酷,竟是要逼着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长大。 顾枝松开扶音的手走到了棺椁边,他伸出手摸了摸崭新的红木,轻声对着一旁的栗新说道:“这棺椁应当是用不上的了,先生临终前说了无需入土立碑,他想再出海去看看。” 顾枝说的隐晦,栗新却听得清楚,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他招手示意其他几人跟着自己去准备好柴火,然后院子里便只剩下了站在屋外门槛上的老仆和树下的顾枝与扶音。 老仆看了看顾枝,转身走进屋子里拿出一卷竹简来递给顾枝,说道:“这就是大人临终前所写的书卷,他让我交给你。”顾枝接过书简,看着其上的“端元先生”沉默了起来,他翻开书简,看着那深刻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着一个人此生所见的一切风景,没有黑暗冰寒,只有漫天四溢的灯火阑珊,还有垂下天幕的世间安好,足够刻入眼底心中,满怀憧憬。 顾枝将书简小心收好,然后感受到了扶音伸出手掌轻轻攥住了自己的衣袖,他回过头看向扶音,听着她说道:“真的要火葬吗?”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还有啜泣声隐藏在其中。 顾枝握紧了扶音的手,沉声说道:“我们便听魏先生的吧。”说完,他牵着扶音的手来到院子的门前看着赋阳村的村民们,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乡亲们,魏先生生前说了,大家不必为了他多做什么,他走得没有遗憾也无需再在生后麻烦其他人了,多谢大家今日前来。” 他神色平淡,不见悲喜,可眼底的阴霾却浓郁得如何也化不开。 话语落下,栗新和其他人已将柴火在院子里搭起来一个高高的木架子,然后顾枝便和他们一起将魏崇阳冰冷的尸首小心地摆放在木架上,扶音持着火把犹疑地走来,她的手颤抖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四散飞舞,顾枝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扶音的手腕,他们一起拿着火把走近木架,然后将熊熊的火焰亲手点燃,吞噬了那个身影,模糊闪烁却又无比熟悉,就在这一棵初见的树下,完成了离别。 人群慢慢散去,生活总要继续,悲伤只能留在心底却不能桎梏住手脚,人们复又忙碌起来,有时候便是这样慢慢地就忘了悲伤的感觉,然后许多年以后,也许在某一日便被回忆润湿了眼眶,然后强烈地思念起来。 顾枝和扶音来到了海岸边,顾枝怀里捧着一个崭新的陶罐,这么一个小小的罐子却就装着曾经那样鲜活的一个人,昨日便还与自己在这里说着话,可今日却就天人永隔。 扶音的手里攥着一封书信,她紧紧地握着,似乎只要一不小心,风一来就会被扯碎了一般。 扶音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走向海浪,看着他跪在地上将细碎的粉末撒入海里,她看着他弯着腰低着头,他的背影微微颤抖着,那在人前强撑的冷静在这一刻无需遮掩,他在哭,她走到他的身后,他们依偎在一起,肩并着肩。 一年前似乎也是这样,当拼了命赶回来的她看着他跪在竹屋前那般的脆弱不堪,那般鲜血淋漓地伤痛着,她咬着牙也止不住的泪水便夺眶而出,那一日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了光亮一般,即便是当初黯淡的世事也没有这样的浑浊黑暗,那盏始终等着离人归家的烛火熄灭了,彻彻底底的熄灭了,他和她便再也无家可归,他们走得那么远,而这家里却只剩下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没有丝毫的温度,更不会再像往日里一般的说笑玩乐,再也不能严肃地责问,更不会伸出手拍一拍他们的肩,那样的温和。 那时细碎的苍白比白发还要黯淡,没有一丝一毫的色彩,连天光都不愿见一见,更泛不起任何的光泽,他们抬着棺椁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人们聚集着愈来愈多,无声无息地跟随着,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个死去之人具体的名姓,可他们却知道有许多人的性命都因他而得以延续,如此仿佛神明一朝陨落,天地间都不复光明。 最后石碑落下,无字,无声。一个人的生命便就此落下了帷幕,可是哭泣的他和她却突然发现,原来多少的往事也已经随着黄土掩埋,而他们,其实都对过往一无所知…… 就像此时此刻一般,他们送别着那个始终慈祥和蔼的老者,心上疼痛无比,往日的细碎过往就那般汹涌地占据了所有的心神,那样的清晰,让人如何忘得了?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可以归去的地方了,再也不会有人在某一处等着他们回去,然后沏上一壶茶,说一段故事,从此的从此,他们便长大了,再也没有人能为他们遮风挡雨,再也没有人会将世间的道理讲述着,他们只能跌跌撞撞地走进人间,只此一生,相依为命。 有时候成长就是这样无迹可寻的事情,在某一刻擦干了泪水就要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去,只要身边还仍有那一人为伴,便足以。 第四十八章 年年岁岁一双人(六) 神药学院的队伍已在赋阳村停留了许久,既然已将周边的几个村子都走了一遍,自然是要启程往其他地方去了,总不可能这一趟奇星岛之行就只在这南境的偏远之地,他们收整好队伍便要随着青藤的亲卫一同往东境而去。 扶音站在赋阳村外看着神药学院众人,他们收拾好东西之后却看向扶音犹豫了起来,她平淡说道:“你们先行一步吧,等我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便会去找你们的。” 听着扶音的话,神药学院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便下定主意地拱手行礼,他们这一行人其实是以扶音为首,按理来说也应该由扶音决定队伍的行进方向,但毕竟扶音还要留下来守孝于是便只能先离开队伍了,不过路线早在一开始便决定好了的,其他人也只需按着路线前行就好,之后扶音自然也会按照路线赶上来,重新汇合。 目送着神药学院的队伍在青藤的率领下离开了南境,然后径直前往东南两境的一道山路而去,扶音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灵霜说道:“其实你不用留下来陪我的。”灵霜伸出手握住扶音微微冰凉的手掌,轻声说道:“没事的。”灵霜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扶音也笑了笑,她们转身往青潋山下的那座竹屋走去。 竹林里,一身白衣的顾枝坐在巨石上看着顾生挥动长刀,他不时出声提点,然后看着刀光劈开细碎的落叶,眼花缭乱,顾枝的眼中清明一片,不见丝毫的悲切和犹疑,他似乎早已从痛苦中走了出来,但那隐藏在深处的情绪却终究是只会在暗里悄悄地释放,就像这一年多时间以来的每一个喝过酒的夜晚,恍惚间出现在梦中的过往总是那般的深刻。 顾生停下了刀站在顾枝身前,他呼出一口气说道:“打一场?”顾枝看了看顾生,顾生将刀甩向一侧,然后捡起地上一根粗糙的竹枝握在手上,沉默着看向顾枝,顾枝抿着嘴不说话,他跳下巨石,然后随手从一旁折下一根竹枝。 春日里的风带着几分微微的寒意,掀动起衣襟,浅浅的落叶飞舞着,缠绕着,顾生闭上了眼抬起竹枝指向顾枝,顾枝退开一步,然后负手而立,如古井,无波。 顾生猛地睁开了眼,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动了起来,无论周厌如何说了顾枝的实力深厚,对于顾生来说,未曾交过手的存在都不会带来任何的畏怯,而即便真是直面实力难以抵挡的对手他也不会轻易认输退却,一步一步走到此时的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世道的艰难,人不可能一直所向披靡无可抵挡,所能做的其实便是在每一次的失败中竭尽全力活下去,然后再一次卷土重来,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无数次地跌倒。 顾生双手握着竹枝,这一刻那粗糙的枝头仿佛化作了凌厉的刀尖,跃动着璀璨的光芒,泛起冷漠的色彩,顾生的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他从不会在任何一次交手中手下留情,即便是当初年少的周厌也曾在这样的决绝中落了下风,不过毕竟是武学的切磋,凌厉的招式间并没有带着汹涌的真气。 这一刻的顾生便如同饥饿的野兽一般,淌落着血腥的气息,择人而噬。他从天而降,狠狠地袭向顾枝的后背,顾枝突然便动了起来,一步踏在地上,激荡起几层落叶的涟漪,然后顾生的眼中就失却了顾枝的身影,他落在地上仔细听着四周的风声,却如何也辨别不出丝毫的踪迹。 顾生重新闭上了眼,他模糊地捕捉到了隐约的痕迹却并不清晰,突然他的耳中响起了凛冽的风声,撕开了重重阻隔的距离就要落在自己的身上,顾生睁开眼挥开竹枝向着头顶挡去,却惊讶地发现顾枝竟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竹枝挥下,划过衣衫,顾生措手不及之下只能往前踏出几步,可是顾枝却已经将竹枝甩开,然后自顾自地又坐在了巨石上,他看着愣在原地的顾生,没有说话。 顾生低下头看着手上的竹杖,却是真的陷入了沉思,他从未面对过这样让自己毫无胜算的对手,甚至让人生不出丝毫的抵抗之心,这种实力的悬殊是尤其可怕的,而且还是在彼此都没有动用武道真气的情况下,也就意味着单单只是在武学招式一道上,顾枝也有绝对的居高临下。 顾生清晰地感觉到顾枝并没有全力地出手,甚至连与人为之一战的心思都没有过,却就这般轻易地胜了自己,顾生觉得那般的不可思议,即便是年少时面对师父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顾生放下竹枝走到巨石边,然后席地而坐,他就那样独自坐着思索许久,缓缓抬起头看向顾枝,顾枝语气平缓道:“为什么?你当初第一次见我时确实比你现在要强出不少,可那时你是因为心中那潜藏了许多年的怨气和怒火,一朝释放便是不死不休,于是实力也就变得更强些,可是现在心境沉稳下来的你便不可能再靠着那股气来出刀了,一个武者最重要的不只是手中的刀和眼里的事物,还有心上的方向,只有在出刀的那一刻无比清晰你的身前站着什么,才能精确无误地战而胜之。” 虽然一开始只是因为看着顾枝心绪低落所以顾生才会主动开口说要切磋一二,不过真正动手之后顾生自然也多了几分相较的心思,此时一战落下,又听见了顾枝意有所指的话语,顾生低下头沉思起来,顾枝从巨石后掏出几瓶酒来丢到顾生怀中,问道:“会喝酒吗?”顾生接过酒瓶点点头说道:“会喝一点,但不是很喜欢。” 顾枝自顾自打开酒塞然后狠狠喝了一口,他摩挲着腰间始终悬挂的朱红酒葫芦,说道:“酒是个好东西啊。”顾生喝了一口说道:“以前也有人这般说过,他说喝酒可以让人不去想很多事情,然后渐渐地麻痹自己,不再记起那许多的腌臜浑浊,当然,还有如何也忘不去的过往。” 顾枝不知道顾生说的是谁,也许是他的师父?谁知道呢,世上喝酒的人许许多多,买醉或是沉湎,都各有道理可说。 顾枝摇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喝醉过,也不觉得喝酒麻痹自己是件好事,我喜欢清清楚楚地看着世间,无论天上有无光明,都不能让自己模糊了眼睛,酒入愁肠那只能让忧愁晚些到来罢了,可是那样刻在心底的忧愁根本不可能真的忘却。我只是喜欢喝酒时那种清晰的感觉,烈酒入喉总会那般直接地刺激着你的身体,那一霎那的感受便能够让人无比地清醒着,然后想起许多可能早已忘了的事情。” 顾生看着酒瓶深处摇晃的晶莹,他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可若是喝了再多的酒都不会醉,甚至借着这样的感受来回忆起曾经的细碎往事,那么这样的人该是如何的心神坚毅呢?亦或者,他的心中又深藏了怎样的悲苦?遗憾?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坐在竹林中,穿林而过的风肆意地拂动着,竹屋响起了声音,门推开,屋檐下的风铃轻轻叮咛作响,熟悉而温和,始终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顾生看见顾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连酒壶不知藏到了哪去,然后居然动用了方才与自己交手切磋时都没有运转的武道真气驱散身上的酒气,在那武道真气出现的一瞬间,视线始终落在顾枝身上的顾生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只觉得一轮巨日骄阳绽放在眼前,难以直视。 可是那种感觉一闪而逝,从巨石上翻身跃下的顾枝又如平常般闲散随意,丝毫看不出是一个有着武道修为在身之人,顾生将酒壶放在地上也跟着起身。顾枝脸上露出笑意,顾生在那扬起的嘴角中看见了难掩的苦涩,可是当扶音的身影出现在顾枝的眼中,那抹笑意便多出了几分心安与温和。 既然还要在赋阳村多待一段时日,灵霜自然是要和扶音住在竹屋里的,于是顾枝便被扶音赶去了竹林中的那几间小竹屋中去,顾枝精挑细选了一间比较干净舒适的竹屋,想来应该是武山或是傅庆安的手笔,然后灰溜溜地被赶出来竹屋,躲了进去。 日子总是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扶音和灵霜每日都会到山里去采摘药草,顾生便时时刻刻地跟着,他也不怎么和灵霜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无论山林间有怎样的危险都早早地扼杀。 顾枝便独自留在了竹屋中,他小心地将魏崇阳留下的那最后一卷竹简中的内容补充完善,毕竟是魏崇阳在生前所作,无论是笔锋还是言语都难免不复当年的风采,但其实未有太多的问题,只是尚有一些细微处还是需要修缮一二。 这一日有人来到了竹屋外,赋阳村的人从来便很少踏足这里,哪怕是在以前若不是有人生了病还是受伤了,也不会轻易到此处来,既是对于这座竹屋的尊仰,自然也是对于当年那位坐镇其中的白发医仙的敬重。 而在当年天下太平以后,村子里也有了小小的医馆,所以如今倒也不至于因为竹屋中没了那位顾先生就无能为力,但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这间竹屋依旧好似某一处重要之地一般,不可轻易地打扰,自然是因为那一个已经离去的人。 不过今日来到竹屋外的人却不是村子里的百姓,而是一个穿着银色长衫的年轻女子,她独自在湖边站了一阵,然后才转过身往竹屋中走去。 门虚掩着,女子推开门便走了进去,扶音和灵霜坐在桌子边整理今日采摘的药草,顾枝和顾生在屋后的竹林中修习武学,女子走进来之后便向着扶音挥挥手,脸上始终冷淡的神色多了几分柔和舒缓,扶音惊喜地站起身来说道:“程鲤,你怎么来了?”程鲤走到桌子边说道:“有消息要告诉你们。” 顾枝察觉到竹屋里有其他的声音便走了进来,他看见程鲤坐在桌边便问道:“出了什么事吗?”程鲤看了看扶音和顾枝,然后又看了一眼坐在桌边的灵霜和出现在后院屋檐下的顾生,扶音点点头说道:“没关系的,有什么事就说吧。”程鲤便直接说道:“他去挑战天坤榜第七的齐境山了。” 顾枝皱起眉,他走到桌子旁坐下看着程鲤问道:“什么时候的消息?”程鲤答道:“就在昨日收到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而且决斗的地方也已经确定,就在奇星岛东侧的点星岛上。” 顾枝沉默起来,而灵霜却已然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齐境山”这个名字对一直以来都向往着绝世高手的灵霜来说简直是如雷贯耳一般,在“戮行者”还未横空出世之前,齐境山是除“地藏”外唯一一个以非岛主身份高踞天方榜的大高手,现在居然有人要与之决斗? 顾枝沉声说道:“齐境山已经答应了?”程鲤点点头,顾枝想了想说道:“我要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所有行踪和消息,另外再给我一份齐境山出手的信息。” 说着,程鲤便从怀中拿出了一份竹简来,她递给顾枝说道:“楼主说你一定会要这些东西,便直接让我带来了,只不过那齐境山出手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所以看不出什么来。”顾枝微微愣了愣,不过想到许多年前在醉春楼中梳理那些谍报信息的往事,便无甚意外地点点头,翻看了几眼竹简之后递给扶音,然后看向程鲤问道:“你要去找他对吗?” 程鲤没有犹豫地点点头,顾枝说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但是决斗这样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可能这其中会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我知道拦不住你,你务必要多加小心,有任何异常便立刻传信给我们。” 程鲤点点头便要起身离去,顾枝却走到屋中拿出一卷竹简,说道:“你将这个交给鱼姬,以任何能够达到的途径将这些内容传播到奇星岛每一处地方去,无需让人知道出处。”程鲤接过撰名“端元先生”的竹简,点点头然后便离开了。 扶音走到顾枝身边,忧心忡忡地问道:“不会有什么意外吧?”顾枝沉声说道:“我不知道那小子是怎么想的,没事挑这种高手决斗是为了什么?程鲤我们是拦不住,她那一门心思早就下定了决心,我们劝不住的。”扶音看着顾枝:“那我们怎么办?”顾枝摇摇头,应道:“我再看看吧。” 说完,顾枝接过扶音手中的竹简,便开始事无巨细地小心琢磨起来,顾生只是捕捉到了其中提到的几个在武道修行之人中还算是如雷贯耳的名字,可是却也猜测不出更多,于是他便自顾自走到屋后竹林中继续修炼去了。 自不必说道夜里竹屋中只剩下了两个女子时的追问和回答,不过终究灵霜也没有问出来确切的答案,毕竟是事关那几个人的事,扶音也不想多言直接暴露了他们的身份,而且这种事情说起来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也许有朝一日当那些所谓传说都成了往事,才能够随意提起吧。 就这样,没能打听出什么江湖秘闻的灵霜不甘心地睡了过去,扶音却忧愁地睡不着,她能够感受到顾枝的忧虑,于是她也自然担心了起来,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决斗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顾生对于顾枝的身份已经有了确切的猜测,当年“修罗九相”和“地藏顾枝”的故事这些年在海外许多岛屿上都足够引人注目,所以自然知道他的身上还有着许多的隐秘,他没有多问什么,反正这段时间都自会跟在顾枝身边,一切事情只需看着就好,若有需要自己的地方自然也责无旁贷。 顾生很少与人这般地相处过,或者说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亲人”为伴,不过他会慢慢学着如何与亲近之人相处,慢慢地,也许就会找到自己的一个家。 守孝七日的时间已经过去,顾枝和扶音将竹屋收拾好之后便落了锁,顾枝将离开赋阳村的消息传给了苍南城里的武山,之后等他们离去了,自然还会有武山来照顾竹屋,至于那间木匠铺子,顾枝不在便是开与不开都无甚关系了。 告别了赋阳村里的几位相熟之人,顾枝和扶音便带着灵霜和顾生重新踏上了前路,他们自会一路向着东境而去与神药学院的队伍汇合,至于半月之后的点星岛决斗,只能是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早先得知了这消息,顾枝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哪怕知道那家伙的实力在这些年肯定也是有了长进,可是直面成名已久的齐境山,还是需要多加谋略才好。 沿着烟尘弥漫的土路走着,很快便走上了山间的商路,狭窄得只容得下一辆小小的马车,灵霜和顾生走在前方,顾枝背着药箱和行李与扶音走在后方。 站在山路的岩石上举目望去,赋阳村的影子模糊地闪烁着,在璀璨的光芒下熠熠生辉,顾枝和扶音并肩而立,他们看着那熟悉的山、熟悉的屋舍还有熟悉的人,轻轻地道了一声再见。 从此山高路远,家乡仍旧在原地,可是却再也无人等着游子归来,离开了家乡的人,至此相依为命,无论前程如何风景,并肩携手,不负此生。 光落在他们的身上,笼罩着,依偎着。 他和她。 第四十九章 我入凡尘君入海(一) 孤山之下,浓雾缭绕着未曾消散,那隐约的山路若隐若现,似乎藏着什么深刻的隐秘一般,而遮掩的视线之外所发生的一切便是从此无人得知。站在高处的冀央和麟书虽然忧心孤山之上的那场对决,可也只能将脚下不远处的宿微城看得清楚。 那座巍峨的魔宫被一道刀光斩开,瞧不真切的九道模糊身影在魔宫之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片甲不留。千万的军队摇曳着旗帜涌进都城之中,魔君座下的鬼魅无所遁形消散得干净,然后孤山之上响起一声喊:“魔君已除!” 冀央和麟书对视一眼,他们向着孤山看去,却只能看见那浓雾笼罩下的山路似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身影,冀央当先走去,麟书跟在冀央身后轻声说道:“那几个闯进了魔宫的人应该就是所谓的‘修罗九相’吧,闻名不如一见啊。”冀央走到山路之外看着那位新任皇帝陛下的身影慢慢走近,回道:“哪怕是仅凭那一刀,‘修罗九相’这个名号也就足够响彻万里流芳百世了。” 麟书耸耸肩不置可否,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游戏人间的模样,即便是与他算得上相熟的冀央,也从未在先前看到那具尸骨的时候之外,从麟书的脸上看到任何起伏动摇的情绪。 奇苍从孤山之上一步步走了下来,他金黄色的铠甲早已卸去,破败的软甲上也染满了血迹,冀央和麟书抱拳单膝下跪行礼,高呼:“恭迎皇帝陛下。” 奇苍点点头,他如释重负一般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然后走到了一侧的山岩高处俯瞰都城,看着百姓们从躲藏的屋舍中奔跑出来,看着挥舞着旗帜的将士们高声呼喊,看着魔宫前那坍塌的宫门,奇苍的脸上没有什么清晰的笑意,背对着所有人的他似乎在想着什么,眼底淡漠,却隐隐有火光燃起。 许久之后,奇苍站在黄昏的微光中,模糊身影顶天立地,他挥挥手示意冀央和麟书上前,然后吩咐道:“我们离开之后就将此处暗道毁了吧,从今以后无人能这般站在都城皇宫之上,孤山便还只是孤山就足够了。” 孤山之所以名为孤山,是因为自奇星皇朝建立之初便无人能够越过皇宫登上这座山,如此皇朝的都城和皇宫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如今这暗道是绝无可能留着的,否则若是心怀歹意之人循着这道路威胁皇宫和都城,那便又将是一场末世的灾难,奇苍自然不会留着这样的意外。 冀央和麟书沉声应道:“是。”奇苍转过身来看着二人,认真说道:“如今魔君已除,奇星岛百废待兴,降魔殿是辅国兴国重臣,还望二位能继续率领降魔殿保得天下太平。”冀央拱手行礼,回道:“降魔殿自由陛下驱使,义不容辞。” 奇苍点点头然后回望了一眼都城,说道:“走吧。”说完,奇苍便当先沿着暗道返回,务求尽快赶回都城,驱散了魔君和所有邪魅之后,如何将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奇星岛重新疗愈,才是现在真正需要忧心思虑的了,任重而道远矣。 冀央率领着护卫紧随在奇苍身后,却发现麟书正站在一块木碑前一动不动,冀央走上前去看着埋葬了那具尸骨的低矮土包,叹了一声说道:“走吧。”麟书沉默着点点头,然后也跟在冀央和奇苍离开了孤山,他的手上紧紧握着那个精致小巧的金色手环,紧紧地,仿佛如此便能握住曾经遗失了的过往。 此后,降魔殿第一正司冀央受任统领之职掌管天下刑罚,降魔殿亦遍布四境每一座城池,不仅裁决各境罪罚且同时监管天下官员,铁面无私。从此天下鬼魅无所遁形,天下的太平盛世慢慢地重现了生机,而身为降魔殿第二正司的麟书则拒绝了统领之位,除了躲在都城降魔殿中整日处理公务之外便是耗尽所有的时间,只为找到某一个失落了许多年的故人。 奇苍在魔宫破碎的第五天登基,于是奇星岛又重新回到了那传承了千年的血脉的掌控之中,而且日渐走向了繁荣复兴之路,从黑暗里挣扎着活下来的人们无比仔细地呼吸着每一丝新鲜的气息,然后不辞辛劳地响应着那一条条的政令,奇星岛的天空终于再现了朗朗的青天,云卷云舒,天光大盛。 宿微城热火朝天地重建着,只为重现当年威震八方的都城之名,而那座依靠着孤山的宫宇,既然已无魔君,那便自然又是新任皇帝陛下的皇宫了,皇宫的宫门依旧坍塌着,只是在一侧重新修建了一处宫门,而那座刻上了深刻刀痕的宫门则就那般面对着天下众生,如此,那一刀开太平的盛况便经久流传在奇星岛从此以后的历史之中。 奇苍披着厚重的黄袍站在窗前俯瞰着复又热闹起来的都城,人们欢欣着庆祝魔君统治的结束和新朝的起始,奇苍脸上有浅浅淡淡的笑意,眼底却藏着难以捉摸言语的深邃,不见悲喜。 门外传来了通报声,奇苍示意召见,魏崇阳走到窗边行礼:“参见陛下。”奇苍拉住魏崇阳的衣袖,示意不必行礼然后说道:“先生不用多礼。”魏崇阳站在奇苍身后看向都城,问道:“陛下召见老臣,不知是有何要事?” 这几日一直留在皇宫偏殿处理政务的魏崇阳面露疲惫,但双眼之间依旧闪烁着坚毅的光芒,突然受到奇苍的召见说是有一困惑不解,于是魏崇阳便赶了过来。 奇苍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我想描绘出《逍遥》之中的画卷。”魏崇阳看向奇苍,皱着眉问道:“陛下是要建造第二座光明岛?”奇苍双手交叉在一处,认真说道:“我将做得比光明岛更好,奇星岛也将会比光明岛更好。” 在这一刻,魏崇阳便清楚了眼前这位新任皇帝陛下的雄心,他看着奇苍说道:“陛下可想好了?一旦真的如此做了那便是天翻地覆,到那时将会得罪无数存活至今的世家大族,还有那些跟着陛下重新打下天下的肱骨重臣啊。” 奇苍看着远方答道:“可我已经找不到比现在更适合如此做的时机了,如今世家大族凋零破败,天下百废待兴,百姓都看着我们会如何做,那么我们何不做得更好些呢?”说着,奇苍挥袖指向远方,他的眼中闪烁其璀璨的光芒,他说着:“我要的,是这奇星岛千百年的太平盛世。” 魏崇阳退后几步,他沉默着看向奇苍意气风发的背影,良久他深深躬身行礼,一字一顿道:“老臣自为殿下驱使。” 奇苍兴奋地拉着魏崇阳聊了整整一日,将自己关于魏崇阳《逍遥》一卷中描绘的光明岛景象的思绪都一一说出,也将自己心中对于奇星岛未来的蓝图都说得清晰。 时间流逝无声无息,奇苍皇帝几乎是废寝忘食,就连午膳也吩咐下人安排在书房中随便吃了一些,等到魏崇阳走出书房时天色已然黯淡了下来,老仆等在殿门外看着魏崇阳走出来便急忙上前去披上一件长衫。 魏崇阳看着老仆笑着说道:“你怎么不再多休息几日?”好不容易在都城熬过了魔君统治,终于再次与魏崇阳重逢的老仆回道:“我的身体无甚大碍,倒是大人,您这几日一直未曾如何休息,还是还多保重身体才是啊。” 魏崇阳摇摇头,然后领着老仆往偏殿走去,老仆跟在魏崇阳身后,他看着魏崇阳迅捷的步伐,好奇问道:“大人似乎心情不错?” 魏崇阳停下脚步,他站在高耸玉阶之上看着灯火阑珊的都城,说道:“咱们这位新任皇帝陛下可是雄心壮志啊,也许不久之后一场风暴就将彻底地席卷整座奇星岛,而这将是百年盛世的序幕。” 老仆不明白什么“雄心壮志”,他只是跟在魏崇阳身后问道:“那这风暴会从何处开始呢?”魏崇阳伸手指向远处,认真说道:“海。” 东境,无边的旷野上,有九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又似乎有意向着某处前行,天空之上有苍鹰盘旋划落,纤细手臂伸出,苍鹰落在指尖,鱼姬取下竹简,然后挥挥手,苍鹰展翅飞去。 鱼姬将竹简递给顾枝,顾枝接过看了几眼,然后露出笑意来,他回头看向疲惫的众人,说道:“行了,我知道该往哪走了。”周厌喘着粗气抬头看着顾枝,挣扎着道:“所以你一开始是真的根本不知道往哪走的对吧?你在玩我们是吧!” 顾枝耸耸肩说道:“是你自己要跟着我们走的,我可没说能带你们去哪里。”周厌冲上来揪住顾枝的衣襟道:“你明明说了打完架就有好酒好菜的。” 顾枝轻飘飘地松开周厌的束缚,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去,挥挥手道:“走吧。”周厌站在原地拉着脸,于琅走到周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走吧,你这么干站着可什么都没有啊。” 周厌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跟在顾枝身后继续前行,于琅笑起来,他摇摇头然后和周厌并肩同行。 徐从稚走在顾枝身边问道:“你不是从南境而来的吗,为何不直接回去还要来这东境?”顾枝摇摇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鱼姬冷笑一声直接揭穿了他,说道:“他这是要去见一个姑娘。” 顾枝愣了愣,然后回头瞪了一眼鱼姬,回道:“什么姑娘,我这是要去见先生好吧。”鱼姬白了一眼,然后便走到前头去了,顾枝咬着牙在鱼姬身后悄悄挥着手,然后听见徐从稚在耳边意味深长地说道:“哦,姑娘啊。”顾枝“嘶”了一声却只能绷着脸继续往前走。不过很快他就眨着眼睛视线在徐从稚和程鲤之间梭巡,同样的意味深长,徐从稚便直接无视。 傅庆安自然知道顾枝不远万里绕路东境是为了见何人,不过他倒是没想到鱼姬也会知晓,而且这么走了一路,傅庆安也早瞧出来顾枝和鱼姬早就相识,显然也是交情不浅,傅庆安好奇地走到鱼姬身边问道:“原来你真的和顾枝早就认识啊。” 鱼姬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笑着道:“当初在赋阳村外见到你我就猜到你们应该早就认识了,不过没想到你倒是也认识顾先生。” 鱼姬看着傅庆安,虽然经过了自南境而起的一路同行,可是鱼姬始终觉着自己看不透这人,当初这人居然能找到醉春楼中的自己打听他师父的消息就让自己好生惊讶,虽然他说是因为曾与师父少竹相识,但这么多年来能直接找到醉春楼楼主的人可没几个。 鱼姬看着傅庆安回道:“顾先生与我师父是旧友,顾枝也是顾先生带着来见我师父才认识的。”傅庆安点点头“哦”了一声,然后便沉默着往前走去,鱼姬看着傅庆安的背影,莫名地觉着这人好像能够通透地轻而易举便看穿什么。 又这么走了两日,终于远远地望见了一座破败的城池,数不清的人热火朝天地搭建着城墙,还有卸下了战甲的士兵也忙活在其间,想来无需多久,又有一座城池就将焕发新生。顾枝指着那座城池,说道:“到了。” 他们站在旷野的尽头,嶙峋的岩石铺垫在脚下,呼啸而过的风吹动他们的衣袖,猎猎作响,他们站在高处看着人间,然后走了下来,一段旅程便就此结束,而故事也早已画上了句号,只是人生的路程依然在继续,至此世上少了九个意气风发的绝世高手,只不过是又多了九个足以相伴一生的知己好友。 从北境最远端的都城走到东境的这一座城池,之间翻山越岭不知多远距离,时间也在不知不觉间流逝了许多,如今已是新皇登基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座岛屿,更不用说在降魔殿有意传扬之下的“修罗九相”的故事,现在奇星岛每一处的百姓们在忙着复兴城池之余的消遣便是谈论着那位新晋的皇帝陛下和“修罗九相”的故事,经过了口口相传和降魔殿有意的引导,如今这些故事早已蒙上了传说的色彩,消失了踪影的那九位绝世高手更是成了神人一般,早就飞升而去不在人间了似的。 走在城里的九人便尴尬地听着百姓们口中对于自己的谈论,一些个奇形怪状的描述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故事细节也似真的一般成了人们惊叹的对象,周厌好奇地拉着于琅跑到人群间兴奋地听着这些故事,脸上的神采简直按耐不住,等到跑回来顾枝身边时,顾枝不由得低声骂道:“你这面皮也是真的不管不顾了啊,听着人们夸你就那么好玩?” 见周厌点点头,顾枝不忘泼上一桶凉水:“可是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人们应该只知道‘修罗九相’和‘地藏顾枝’吧,可不知道什么周厌。”顾枝眼神戏谑地看着周厌,周厌白了一眼回道:“这我倒是无所谓,我可不想出这么大的风头,要是被人找上门了就知道麻烦啰。” 说到这里,顾枝却是头疼起来,没想到当初唯一一次报了名号就被传扬了开来,看来以后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于琅走在顾枝身边若有所思说道:“不过我们现在的名头可确实有些大了,就连当初的‘崆玄七侠’都被拿出来做了比较。”顾枝转过头看向于琅,微微皱眉疑惑问道:“‘崆玄七侠’?”顾枝想到了许多年前似乎曾在醉春楼那里看见过有关这一名号的记载,不过如今却是想不清晰了。 于琅看着顾枝问道:“你不知道?”顾枝摇摇头回道:“只是听说过,不过并不清楚,只记得当初那七人曾率领北境江湖人士在都城与魔君一战,之后便是全部战死的结局?” 于琅点点头叹了一声说道:“说起这‘崆玄七侠’啊,当初也都是年少成名,行走天下行侠仗义,名扬百岛无人不知的,尤其是那为首的君洛更是天方榜降世以来的数百年间,第一位以非岛主身份入榜之人,并且甫一现世就高踞天坤榜前三,仅次于当初的光明皇帝和奇星皇帝,算得上是一时风头无两,举世闻名。 后来更是带着‘崆玄七侠’一同来了奇星岛挑战魔君,聚拢起北境所有城池里残存下来的江湖人士反扑都城魔宫,只是可惜手握‘神器’的君洛终究还是死在了魔君手上,而其他人也都战死在那魔宫之外,真是可叹可敬。” 似乎慢慢熟悉清晰起来的传说故事,在顾枝的脑海中翻涌出模糊的画面,似乎在那许多年前的血与火之间,那一道道为了众生太平而奋不顾身的背影就化作了深深的烙印刻在了所有人的心上,顾枝不知为何,竟是觉得心间有些疼痛。 第五十章 我入凡尘君入海(二) 听着这许多年前的往事,顾枝心上除了唏嘘之外却还多了些难言的悲伤,他晃了晃莫名有些沉重起来的脑袋,疑惑问道:“‘神器’?” 鱼姬走上前来说道:“传闻中是君洛在‘蓬莱岛’上寻得的,可谓是天下第一兵器,无论手握者是何修为都能在这神器的加持下举世无双,只不过,当年的君洛也未曾完全依赖于神器之力,而是早在获得神器之前便依靠着自己的力量登上天坤榜,足可称为武道一途千年以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而传闻中手握神器的他,未必没有与当年天下第一的光明皇帝和魔君一战之力,只是没想到最后手握神器的他独自登上孤山,却也败给了魔君。” 傅庆安在一旁摸着下巴低声念叨:“只是也有些传言说当年君洛登上孤山并未带着神器,不过多是江湖上一些仰慕君洛风采之人的口口相传,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若是明知直面天下第一的魔君,君洛又为何不带着神器在身呢?如今也只能是谜题难解了。” 顾枝点点头沉默起来。是啊,那魔君统治之下混沌黑暗的十余年,又不知有多少曾经的英雄豪杰死在了那座魔宫之外,从此世间也再无他们的消息,一代新人换旧人,可是又还有谁能记得旧人曾经所作的努力和成就呢? 顾枝从未将自己看作什么举世无双的英雄人物,他只不过是借着前人的肩膀尽力登高,希冀着足够竭尽所能罢了,在顾枝看来,即便没有自己第一个站出来去劈开那鬼门关和魔宫,也注定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前赴后继地努力,只不过是为了心中值得追忆的过往,以及在那未来的众生太平安稳流年。 就这般走着,说着,顾枝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在破败零落的街角处,有推着沙石前行的士兵、有站在屋顶修修补补的百姓、有欢笑着追逐的年幼孩童,还有,那坐在简易布蓬下的白发男子,和站在一侧收拾着药草的女子。 人来人往从他身侧翻涌,顾枝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静静地看着,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离着自己远去了,所有的喧嚣嘈杂还有人潮汹涌都从记忆里抹去。在这记忆之中没有鲜血,没有杀戮,更没有苦痛,有的只是竹林间清爽的风和湖边那座安稳祥和的竹屋,烛火燃起便点亮了眼前的人间,风铃声轻轻作响,敲在心头。 其他人看着顾枝停下脚步也都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循着顾枝的视线望去,不知为何,眼中所见便自然而然地穿过了闪烁的人影,看见了在那布蓬之下安安静静的两人,那一处狭小的位置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地开辟出了一点崭新的世界,干净得一尘不染,可又那般清清楚楚地坐落在人潮如织的街角,还有来来往往的病患在那布蓬下进进出出,如此才似乎将那两人拉入了人间。 顾枝摘下腰间的绿竹刀鞘然后轻轻地甩开去,周厌措手不及之下只能下意识接住落入怀中的竹鞘,正要张口开骂,却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他们就站在原地,然后各自沉默,眼前出现的是这样的一幕。 那个风尘仆仆不远万里赶路而至的少年,就那样在视线交错之间毫无顾忌地抱住了穿着一身简素蓝裙的女子,他紧紧地抱住她,低下头倚靠在女子的肩头,就那般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世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打破了什么易碎的宁静。 扶音没有意料到顾枝就这样地抱住自己,重逢的惊喜之余,脸色也多了几分惊诧,没有想到许久未见的他竟是这样的用力这样的不管不顾,只是她眉眼笑得温柔,眼底流转着轻快舒缓的涟漪,就像少年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浮山湖,倒映着天光万丈云卷云舒,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一拍少年的肩膀,低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顾枝的手臂缓缓用力,抱得更紧了,可是还没等他说什么,就感觉自己的耳朵被狠狠地揪住了,随后就是一声压抑着的咆哮:“你个臭小子干什么呢!这儿这么多人你就这样搂搂抱抱,以后扶音要是嫁不出去了我看你怎么办!” 顾枝张牙舞爪地挣开顾筠的束缚,嚷嚷道:“没关系啊,我负责好了。” “负责?负责!”顾筠怒不可遏地抓着顾枝就要打,顾枝连忙绕着布蓬跑起来,他们就这样吵闹着追逐着,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们格格不入,无甚关系。 那个一头白发的男子,坐在布蓬下面对着来往的病患犹如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那种风轻云淡的模样和姿态让人觉着这样的人物只应天上有,而那个容貌温婉的少女也好似遗世独立的一朵摇曳的出尘的花,与世间的所有风霜和尘沙都无关。 可是只因为顾枝走入了那一幕好似定格的宁静之中,白发男子和少女便从天上走入了人间,没有丝毫美好之物被打破的不适和异样,而是那一种浑然天成的接洽将世间所有关于美好的情感都宣泄得干净清晰,让人流连忘返,视线都难以移开分毫。 也许唯有如此,才是所有人前赴后继去拼搏出一个太平盛世的真正意味所在。 傅庆安走到鱼姬的身边,他没有去看鱼姬的双眼,甚至没有问她为何要这样背对着所有人一言不发,而身后的周厌和于琅早就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这诡异的一幕,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徐从稚也加入了他们。 傅庆安笑着看了一眼身后,问道:“你在想什么?”鱼姬摇摇头回道:“没什么。”语气平淡,傅庆安伸出手枕在脑后,随意说道:“我不懂这些,不过顾枝那小子一直说的那些东西倒是没错,人总要问清楚自己的内心,只有想得清楚了才知道前路应该如何去走。” 说完,傅庆安便转身去向众人解释这一切了,而鱼姬却还站在原地,她当然知道傅庆安想说的是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可是如果得到的答案是自己所无法承受的呢?她摇摇头,不再强逼着自己去想这些。 好不容易稳住了顾筠,顾枝招呼其他人到了布蓬下与顾筠和扶音打招呼,而经过了傅庆安解释的众人也知晓了顾枝与这两人的关系,免不了一阵客套寒暄。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带着扶音行走天下为百姓们看病诊治的顾筠也一般都会在这个时候收摊休息,于是指使着顾枝将布蓬收拾好之后便领着众人往暂住的客舍走去。 众人早已不知在空无一物的旷野中走了多久,若是算上当初征伐鬼门关的路途那更是难以估量,于是众人也不知多久未曾正正经经地坐在桌边吃上一顿饭了,看着不知从何处掏出了钱来的于琅说要请客,周厌第一个不客气地就点起了菜来。 虽说这客舍酒楼也才重建不久,但好不容易熬过了魔君统治的店家却是十分热情地有求必应,那劲头简直就算点了龙肝凤髓也要弄出一份来,于是众人也就不扭扭捏捏的了,这一放开来便是不消片刻桌上就满满当当地摆满了菜肴,更有店家珍藏多年的美酒作伴,众人便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顾筠坐在顾枝身边看着众人,他提起自己那常常挂在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摇晃着,面色平淡带着浅浅的笑意,只是看向顾枝时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有着欣慰又似乎有着隐约的担忧…… 顾筠站起身走到了酒楼的临街栏杆处望着远方,突然听见有脚步声向着自己走来,他回过身看去,却是那个看着始终稳重寡言的黄草庭,黄草庭提着一坛酒与顾筠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站在他的身旁说道:“其实我在以前曾听过你的名字。 顾筠有些诧异地看着黄草庭,这个看不出年岁的男子面色沉稳,双眼中的神采闪烁着经年累月沉淀的沧桑,似乎见惯了世事,一切通透。顾筠喝了一口酒问道:“我只不过是乡野间的一个医师罢了,不知先生是从何处听闻?” 黄草庭摇摇头笑着道:“且不说现在早就传开了名声的‘白发医仙’的名号,像你这般能够不顾世间纷杂,依旧愿意走出山林一心为民之人可就不多见了啊。”说着,黄草庭看着顾筠的双眼,认真说道:“所以我想,你应该就是君洛口中的那个顾筠吧。” 顾筠瞳孔猛地一缩,一刹那间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顾枝,又摇摇头看着黄草庭,黄草庭挥挥手道:“顾枝曾说过他并不记得八岁之前的所有事情,而且既然顾枝不知道那把刀的来历,想来他那失去的记忆也掩藏了他的身份吧。我没有告诉顾枝,你不用担心,至于我是如何认识君洛的,只不过是当年有过一段渊源罢了。” 顾筠松了口气,认真地问道:“您是如何知道顾枝的身份的?”黄草庭回道:“我当年见过他,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不过那双眼睛可是忘不了的,和君洛何其相像啊。” 顾筠沉默着着点点头,他看着城里点亮的灯火,还有城门依然喧嚣的劳作声,许久之后才感慨着自言自语道:“是啊,多像啊。”黄草庭端起酒坛喝了一口,沉着声说道:“那孩子很好,与君洛当年的模样几乎一般无二,这一路同行,我亲眼看着他在武道一途登高临绝而去,我们谁也说不清楚他的未来会是如何,可就像他当年选择了和君洛走上一样的道路,那么选择便终究还是在于他自己的手中,如何走向未来,再多的担忧也毫无意义,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君洛,都是自由的,他们终会为了心中那番意气一往无前,而前方究竟是坎坷还是光明,我们给不出答案。” 顾筠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酒壶,藏在烛火深处的神色不知在想着什么。也许是因为那压在肩头的责任,也许是因为那心中始终难以消磨散去的愧疚和感伤,不惑之年的顾筠满头白发垂落,显得那般孤寂和沧桑。 桌子上早已四仰八叉地躺着几个家伙了,周厌和于琅这两个喝起酒来就不管不顾的自不必说,而极少喝酒的徐从稚竟是滴酒便醉,程鲤安静地坐在一旁照顾着。傅庆安倒是酒量不错,虽然面色红润但至少神色清楚,不过也早就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不说话了。鱼姬不客气地拿起于琅的钱袋子到柜台去还了酒钱,武山也跟去帮着大家准备了几间客房。 桌子上只留下了杯盘狼藉,还有好不容易安歇下来的众人。 没有喝酒的顾枝和扶音也离开了桌子,他们走到了门外,并肩坐在台阶上,顾枝看着人影稀疏的街道还有四周屋舍的门窗内透出的微弱光亮,他轻声说道:“终于,一切都过去了。” 扶音看着顾枝,轻轻问道:“累吗?”顾枝笑着摇摇头,说道:“没什么累不累的,既然当初决定了要走出赋阳村就想好了会面对什么。”说着,顾枝扭过头看向扶音,问道:“倒是你和先生,怎么也离开赋阳村了?”扶音笑着说道:“你离开后不久先生便说这世间该太平了,于是就带着我走出了山里,看一看这世上的风景。” 顾枝沉默了片刻,斟酌着说道:“对不起,你一直都想要走出赋阳村去看一看外面的风光,只是我一直把你留下了,是因为当初外面实在危险重重,我觉得……”扶音摇摇头止住了顾枝接下来的话语,她神色安然地说道:“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和该做的事,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我并无后悔,能跟着先生多学些医术和人生的道理,是一辈子的幸事,而且这不是你的过错,你和先生将我在那样的乱世中护得安稳,我还有什么去苛求的呢?” 顾枝看着扶音那闪烁在烛火微光里柔和的侧脸,他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她身后的影子上,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从怀里取出来一件东西握在手心里,看着扶音说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扶音看向顾枝躲闪的目光,依旧是那熟悉的温和的笑,看着她的双眼,不知为何顾枝就没有了丝毫的胆怯,他伸出握紧的手,问道:“你要不要猜猜看是什么。”扶音支着下巴,沉吟片刻之后说道:“我才不猜呢,这什么线索都没有肯定猜不着的。” 顾枝嘿嘿笑起来,然后闭着眼摊开了手,说道:“我在都城里看见的,觉得挺好看的就买下来了。” 其实当时的场景是,躲着奇星岛大军离开的九人在经过皇宫中的某处宫殿时,顾枝自顾自地停了下来,甚至独自走进了宫殿中,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下,拿起一件明显属于女子的饰物看了许久,放下一袋银钱之后便收进了怀中,然后又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不以为意地说了句“走吧”就当先跑开了去。 扶音瞧着顾枝的举动有些好笑,不过她还是拿起顾枝手上晶莹的饰物认真地捧在手中,顾枝睁开眼小心看着,却见扶音将那小小的银色风铃挂在指尖,然后露出了在顾枝眼中这世上最为明亮动人的笑容,她的眼中似乎隐隐闪着泪花,风铃在夜里的风中轻轻摇曳着,在少女纤细白皙的指尖响着清脆的声音。 顾枝看得呆了,轻声问道:“喜欢吗?”扶音看着顾枝,她的眼角有晶莹的泪水划过,她点点头,认真地回应:“喜欢,我很喜欢。” 顾枝笑了起来,然后伸出手擦去扶音眼角的泪水,柔声道:“喜欢就好,哭什么,以前你过生辰时送你礼物也没见你哭啊。”扶音摇着头,她捧着那银色的风铃说道:“不一样的,我喜欢的是你在那遥远的北境都城里、在那黯淡浑浊的世事之间、在那形形色色的众生百态中,将这风铃握在手里,然后走过千万里将它送给我。所以,我很喜欢,很喜欢。” 顾枝静静地听着,他的手落在扶音柔顺的发端,在夜里的寒风中掠过那纠缠的发丝,他的眼中满是她的样子,笑着、哭着、走着、跑着……流年往复,岁月模糊,可是眼前人始终如若初见。 少年轻轻地说:“我也是,很喜欢,很喜欢的。” 少女抬眼,他们的目光交错,比烛火明亮,比天光温暖。 第五十一章 我入凡尘君入海(三) 清晨的微光慷慨地洒满了安静的一座城,安宁时光里人们酣睡在祥和的梦中,而窗外也早已没有了那可怖的喧嚣和黯淡的浑浊,一片光明,照进眼底,暖在心上。 他拾阶而上,迎着初生的光,衣袖飘舞,云淡风轻。 那是许多年以前了吧,三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最喜欢的便是跑到城墙上去俯瞰着万里的风光,他们指着远方说着未来,他们看着人群拥挤说着豪言壮语,他们站在一起并肩而行,将那城墙上的每一块砖石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慢慢地就长大了,不知从哪一日起,他们再也没有回到那城墙之上,而他们的身边也从此只剩下了零落的时光,埋藏在岁月的尘埃深处,只有记忆的翻涌掀起几层痕迹。 如今,他站在墙头,独自思念。 顾枝习惯了早起,当窗外洒下来第一缕光他便起了身,小心翼翼地走过屋门紧闭的楼道,他走到了客舍的后院之中,看见傅庆安正撸起袖子卖力地劈着柴火,饶有兴致。 顾枝好奇地走过去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还跑来这儿来劈柴火,不多休息会?”傅庆安放下斧子擦了擦汗水,笑着回道:“休息够了就起来帮着干点活呗,而且我才发现,原来劈柴是件这么有趣的事情。”顾枝打了个哈欠,摇摇头嘟囔道:“这是什么说法?算了不管你了。” 说着,顾枝便转身向院门走去,似乎是要出门,傅庆安叫住他:“诶,你干嘛去?”顾枝指了指外头答道:“找点吃的去。” 傅庆安拄着斧头看向顾枝,说道:“顾先生让你去城墙那里找他。”顾枝站住脚步,皱着眉疑惑道:“城墙?”傅庆安点点头便没有再多说什么,顾枝挠了挠头,琢磨不透先生这么一大早找自己是所为何事,不过还是没有丝毫犹豫便径直向着破败的城墙处走去。 远远地,顾枝站在街道上,抬起头便看见了那个站在高处背对着天光而立的身影,那道身影俯瞰着慢慢醒过来的城池,看不清晰的神色间似乎多了几分晦暗难明,顾枝站在原地看了片刻,眯着眼睛想要将那人的面容神色都纳入眼中,然后他继续缓缓前行。 顾枝沿着坍塌的石阶往城墙上走去,轻轻走到顾筠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问道:“先生,你怎么也这么早就起来了?”顾筠语气平淡回道:“习惯了。” 顾枝撇撇嘴说道:“什么习惯了,您都多久没有早起过了,家里的活不都是我干的。”顾筠瞥了顾枝一眼,语气平稳说道:“你在说什么呢?” 顾枝咳嗽一声,没敢直视先生的双眼,担心他一个恼羞成怒就一脚把自己踹下城墙去了,顾枝连忙摆着手说道:“没,我什么都没说。” 顾筠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指着城里的某处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顺着顾筠的指尖望去,顾枝看见了在一座简易搭建而起的法坛下跪着一群神色虔诚的人,他们低着头双手合十,轻声地与神明说着什么,世间匆匆的其他一切都与他们格格不入。 顾筠没有等着顾枝说什么,他将指尖转向了另一处,顾枝视线望去,只见在一处街坊的屋舍房顶上站着许多人,他们一边修补着屋顶一边笑着交谈,左邻右舍互相开着玩笑,似乎又隐隐地自成了一方天地。 顾枝沉默着,顾筠也安静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城墙下也终于响起了喧嚣声,有百姓们和兵士一同推着沙石开始重新修缮城墙的破败处,顾枝静静地看了许久许久,然后说道:“先生,我什么也没看见。” 顾筠摇摇头:“你在犹豫,你知道我想让你看的是什么,可是你又觉得自己的内心并不清楚,所以你什么也不敢见,可是如此你又要如何去见世人呢?” 顾枝看向了顾筠,他知道顾筠说的是自己选择了在打破鬼门关和魔宫之后的隐姓埋名,而顾筠方才让顾枝看的便是这世间众人面对着新生活的态度。 顾筠说道:“信奉神明的人没有错,神明是否存在我们并不知晓,但是祈求上苍庇佑又有何错呢?人们不会一直跪着,他们会站起身然后继续走进生活里。埋首于忙碌世事的人更没有错,他们也许终日里庸庸碌碌,但是他们至少可以笑着与身旁人聊着柴米油盐,聊着悲喜纷繁,然后他们会再一次迎来新的一天,重新继续着平常的生活。顾枝,我想问你,如果你放下了手中的刀又要做什么呢,你是否想过应当如何去过自己的一生?” 顾筠未竟的话藏在心里,他不会看着顾枝走上与那人一样的道路,他无法制止顾枝拿起刀,但至少可以劝他放下刀,然后仔细看一看真正的世间人心,在芸芸众生中,他们再不必烦忧魔君的暴戾和乱世的黑暗,他们安宁地生活着,满怀期待。 顾筠转过头看着顾枝,说道:“你该接受你所看到的一切,就像当初你看到了魔君统治之下的黑暗和凄凉,所以拿起了刀,而现在你又看到了什么呢,你又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于是顾枝开始认认真真地思索起来,有时候他总不由得感慨顾筠这种特殊的能力,顾筠只需一眼就能看出人内心里的一切,慌乱、彷徨、厌弃、欢喜、期待……人们无时无刻变换着情绪,而也许自己都未能清晰地察觉得到。 可是顾筠只是见到了顾枝一眼,就看出了他内心里的犹疑困顿和不知所措,那种眼神在顾筠的眼中,就像是一个孩童第一次接触到新奇的玩具一般,躲闪着满怀迟疑却又难以自控地伸出手去。 仔细想想,劈开了魔宫的那座巍峨宫门之后自己又是否想过新的人间会是什么模样?顾枝伸出手握住城墙尖刻的砖石,他在心里认真地问着自己,寻找答案。 也许人们可以从此不再惧怕邪恶的侵扰,也许世间的一切都会重新变得如以前一般繁华,人们无需担惊受怕着自己的生命随时都会消殒,也无需担忧身旁的亲朋不知何时就再也见不到了,街巷之间又满是喧嚣欢声,可是那样的太平盛世自己又将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或者说,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自己该如何活着? 顾枝没有想过,他只是收起刀然后循着家的方向归来,然后站在顾筠和扶音身前如释重负地露出笑意,可是这其中那一段茫然的路途却被遗忘了,他忘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看见的这世间新的模样,他以为人们还是躲在黑暗里看不清模样,可是不是的,人们开始重新回忆起来如何笑着,然后走出了紧闭的房门,迎着盛夏的光,继续生活。 是的,这才是自己一路走过所看到的风景,人们没有一直沉浸于悲伤和彷徨,生活总要继续,无论是哭着还是笑着,这都是生活的模样。所以面对着自己未曾想过的东西,无可否认更无可逃避,只需要学着停下脚步,将那些曾视而不见的一切都看得清晰,然后再去想清楚某些东西。 这座伤痕累累的城缓缓地醒了过来,嘈杂的声响充盈着每一处街巷的角落,形形色色的人群交织在一起,拥挤着推动着,然后开始了新的一天,平平常常稀稀疏疏的,一天。但是已经足以欢笑足以期待,因为天空总会亮起来,乌云总会散去,人间也始终都会是那般模样。 顾枝坐在城墙的砖石上,他摇晃着凌空的双腿,安安静静地看着整座城,视线游曳着,他看到了那座客舍里的许多人都醒了过来,他看到街角处的扶音在傅庆安和鱼姬的帮助下支起了布蓬,他看到周厌和于琅拖着徐从稚还有程鲤在城里闲逛游荡,他看到黄草庭领着武山在倒塌的屋舍周围帮着忙,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搬动了沉重的沙石和木梁,然后小心翼翼地垒起了崭新的房屋。 顾筠站在顾枝的身边,他背负双手摩挲着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再无需言语,只要静静地等待,就像当初自己牵着那个懵懂的孩子走出竹屋,带着他重新看一看这世间的样子,即便忘了所有的一切,但是只需陪在身旁,然后绕着村子一遍一遍地走着,只需在这繁杂的世上兜兜转转,最后总会有一个答案。 其实顾枝有一点想错了,顾筠从来都没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只是因为他对于顾枝太过熟悉,也将所有的心绪都牵挂在这个少年身上,于是只要看见顾枝,顾筠便能透过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看见翻涌的情绪堆叠,毫无遮掩,恍若当年。 许久之后,天上的暖阳似乎已然转动到了头顶,炙烤着,顾枝挠了挠头,然后转过头看向了顾筠,扯着嘴角说道:“先生,我想先回趟赋阳村。” 顾筠点点头,然后将手中的酒葫芦递了出去,顾枝看着身前的酒葫芦,茫然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顾筠将酒葫芦抛到顾枝怀中,然后转身便走了,挥挥手说道:“给你了。” 顾枝伸出手想要叫住顾筠,却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开口言语。顾筠的身影缓缓远去,白发披散在他的身后,不知为何,顾枝竟突然觉得先生是不是也已经在慢慢老去了,即便当年的先生也已是满头白发,可是顾枝却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这般沧桑落魄,似乎心上有什么重担终于渐渐卸下,所以无需再将脊背挺直才足以去承担什么难以承受的责任。 空旷的城墙上只剩下了顾枝一人,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朱红酒葫芦,细小的颈口系着飘扬的红绳,细细碎碎地凌乱在风中,顾枝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壶口的木塞,然后仔细嗅了嗅,没有猜测中的那种浓烈的酒味,反倒是有一股清扬的花香混杂着青草的味道,仿佛是春雨过后那随风摇曳的花草,在云天之下。 顾枝小心地将酒壶递到嘴边,然后呼出一口气,昂起头猛地喝了一口,接着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前仰后合,城墙下的人们都几乎以为那个独自坐在城墙上的少年要摔下来了。 顾枝拍了拍胸口,平复住扰动的气息,然后敬畏地盯着朱红酒葫芦看着,片刻之后喃喃自语道:“这酒真是深藏不露啊。”顾枝虽然是第一次喝酒,但这种直直便滑落到体内的灼热和那一刻猛然疏散开的颤栗感,喝了一口酒便有些敬而远之的顾枝由衷觉得这酒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酒。 果然,是配得上先生那种高人姿态的酒。顾枝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地挂着笑意。 顾枝想着,然后便慢慢地继续饮酒,不敢再如一开始那般猛地灌进去,就这样,他独自一人坐在城墙上喝着酒,一点一点慢慢地喝着,直到后来,将一壶酒都喝光了。而少年的双眼也愈加明亮,比头顶的日光都璀璨。 扶音坐在布蓬下帮着前来的百姓诊治病症,傅庆安和鱼姬虽然不通医术但也在一旁帮着做些杂活,来来往往看病问询的百姓不算少,毕竟经历了那样的一场乱世,人们总难免落下了难以察觉的隐疾和病痛,如今为了新的生活总要认真地对待。 忙碌了一上午,直到顾筠到来才赶着扶音去休息一下,于是扶音便拉着鱼姬在城里逛了起来。扶音拉着鱼姬的手臂说道:“鱼姬姐姐,咱们都多少年没见过面了啊。”鱼姬笑着回道:“哪有多少年,顾枝离开赋阳村也才不过近一年吧。”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对啊,自从顾枝不再去醉春楼之后,鱼姬姐姐也就没来过赋阳村了。”鱼姬愣了愣,然后笑着拍了拍扶音的脑袋说道:“好好好,你说了算。” 是啊,一晃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更不用说当时初见…… 鱼姬岔开了话题,问道:“扶音,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扶音疑惑地看着鱼姬,鱼姬说道:“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要出去外面走走?现在世间也太平了,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扶音昂起头看着天空之上的云卷云舒,想了想应道:“其实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有想过要去一个地方。”鱼姬看着扶音问道:“是哪里?” 扶音伸出手指着天边:“光明岛。”鱼姬有些诧异,她问道:“光明岛,那么远的地方啊?”扶音笑着道:“也不算多远啦,乘船也就几日的功夫便到了。”鱼姬点点头,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什么想要去光明岛?” 扶音答道:“因为那里是整片汪洋之上最大的岛屿啊,也是传说里整片大海的中心,那里蕴藏着上千年的文明和繁华,应该会如书上所说的一样好看吧。”鱼姬循着扶音的视线也望向了天边,然后感慨地说道:“是啊,一定很好看。” 扶音看着鱼姬好奇问道:“鱼姬姐姐,你也没有离开过奇星岛吗?”鱼姬点点头,说道:“当初我很小的时候家里都快穷的揭不开锅了,只能将那些更小的孩子变卖了出去,最后只留下了我和两位哥哥,只是可惜他们都没能熬过那段苦日子,再后来就是魔君祸乱奇星岛,师父救了我,将我带回了醉春楼,后来也没什么机会去海外看一看。” 扶音搂着鱼姬的手臂,轻声道:“鱼姬姐姐,没关系的,现在世道慢慢太平了下来,总会有机会弥补以前的那些缺憾的。” 鱼姬笑着揉了揉扶音的脑袋,想了想问道:“不过,你有将你想要离开奇星岛的事情告诉顾枝吗?”扶音沉默着摇摇头低声回道:“还没呢,再说我自己也没决定下来,等以后想好了再说吧。” 鱼姬握住扶音的手问道:“你是不是在犹豫什么?”扶音低着头慢慢说道:“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顾枝和先生的身边,更不用说独自去到光明岛那么远的地方,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放心让我去的。” 鱼姬皱着眉问道:“你为什么不让顾枝陪你去?”扶音摇摇头回道:“不,顾枝也应该有他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不应该只为了我,而且现在世间在慢慢地好起来,他也可以不用在日日夜夜地习武练刀,也许他总有一日也会走进人群里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应该拖累了他。” 鱼姬叹了一声说道:“扶音,你这不是在拖累他,你要知道任何人对你的好都是因为你值得,而不是他们如此做需要你如何去偿还,你从不曾亏欠任何人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扶音仰起头看着鱼姬笑起来:“鱼姬姐姐,你人真好。” 鱼姬无奈地摇摇头,然后领着扶音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上还见到了周厌和黄草庭他们,也算是慢慢地熟识起来,扶音总是满怀热情地拉着他们聊那一路踏破鬼门关的故事,虽然总能收到醉春楼传回来的消息,但听着这些亲身参与的人亲口讲述出来也有不一样的感觉。 扶音眨着眼,忽闪忽闪的目光探寻着顾枝这一路走来的一切。 第五十二章 我入凡尘君入海(四) 时光缓缓流逝,好不容易从杀戮和征战中闲散下来的众人在城里休养游玩了数日,然后便在顾筠的带领下回到了南境的赋阳村。 赋阳村依靠着青潋山和外海,已然是奇星岛南境的最远端,在太平世间便算得上是离群索居,因此那十几年魔君祸乱的险恶时期,赋阳村还是足够安稳,那时不少人都举家迁移到了赋阳村周边,以至于赋阳村外错落地立着许多简易的茅草房屋,风一吹便好似摇摇欲坠。 一行人站在村外那条早已覆盖了些杂草的土路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沉默不语,顾枝微微皱眉,轻声道:“哪怕是躲起来,可日子也终究不可能好起来。”顾筠叹息一声,轻轻地说道:“走吧。”然后便当先走进了村里去。 这么一大堆人一齐回到了几乎与世隔绝已久的赋阳村,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更不用有几位腰间和手上还拿着刀剑等兵器,看起来便泛着危险的锋芒,若不是有顾筠站在一侧,恐怕有不少村民都要吓得躲起来了,倒是顾枝似乎早有预料,早将绿竹刀鞘丢给了周厌拿着,然后大踏步走到了村子中央。 村民们都汇拢过来,连着村外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他们看着站在村子中间的顾枝叉着腰清了清嗓子喊道:“各位乡亲们,你们无需再担心害怕什么了,魔君已被奇星岛的新任皇帝陛下除去,从此奇星岛重复太平,大家也可以不用再躲在偏远之地,自可以走出山林回到城里去,如果有想要留下来的人,我们也会帮着重建屋舍村庄。赋阳村只有这方寸之地,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再重新建起新的村庄,重新开始生活。” 赋阳村的村民们自然都认出了顾枝来,他们听着顾枝的话语高呼起来,既是因为魔君已被除去奇星岛重得太平,也是因为当初那个小小的孩童在无人所知的远行之后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少年,人们在少年的身上看到了顾先生的坦荡和礼义,还有魏先生的担当和气度。 虽然人们眼里的顾枝变得不一样了,但其实站在顾枝身旁的扶音却清楚地看见了顾枝颤抖的嘴角和攥起的拳头,显然也是没自己表现出来的怎么胆大,扶音浅浅地笑着,在顾枝的身旁安安静静地陪伴,顾筠站在他们的身后,他看着两人的背影在阳光下铺撒出模糊的影子,缓缓交错,顾筠不知为何也笑了起来。 而另一边,周厌被于琅紧紧拖着才没有冲上去找顾枝理论,周厌不满地嚷嚷着:“这小子自己想做好事拉着我们干什么,我可不想做什么搬砖建屋子的活。”于琅翻着白眼道:“那你冲上去找他有什么用啊,这一路上被打趴下的还不够啊。” 周厌在于琅的束缚下挣扎着,低声吼道:“谁说我打不过了。”他正吼着,徐从稚站在一旁冷冷地补上一句:“你确实打不过。”周厌转过头就向徐从稚咬去,骂道:“你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打了。”徐从稚耸耸肩回道:“你也打不过我。” 就在另一轮冲突即将上演、周厌也将再一次被打趴下时,黄草庭笑着插嘴道:“行啦,你们这群小子就是嘴硬,刚才顾枝在村子外面说要帮着那些游民再建一个家,你们可都没什么意见啊。” 顾枝自不会去理会那边的吵闹,他也没想到村民们会这般支持着自己,不过在他眼中赋阳村的村民们其实已经如同自己的亲人一般无二了,所以他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家依旧只能躲在这种偏远之地,既然这世间都已经发生了改变,那为什么人们不能为了自己去寻找其他的东西呢? 是的,他已经有了答案。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顾枝行礼道:“刘村长。”老者笑着与顾枝拱手回了一礼,然后转身面对围绕着站在周边的村民百姓们说道:“各位乡亲们,我们已经无需再躲避着魔君和恶鬼的统治了,如今新皇登基天下重得光明,大家可还记得以前的日子?现在我们就慢慢地找回曾经的生活吧,太平盛世即将来临!” 赋阳村的刘村长是几十年前跟着辞官的魏崇阳一同来到此处的,听说当年也是一等一的大官,所以这些年赋阳村的百姓们都对刘村长颇为信服。听着刘村长也说起外面的世道已经大不同,村民们这才彻底地信了,他们欢呼起来,然后涌上来拉着顾枝七嘴八舌问起如今奇星岛是何模样,他们只知道顾枝这两年一直没怎么在村子里出现过,应该是去了外面,却并不知道顾枝究竟去做了什么。 顾枝笑着回应大家的问话,有问必答,只是避开了自己真正的历程。 许久之后顾枝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借口脱开身来,然后看见了站在一旁拢着手露出笑意的刘村长,顾枝走过去说道:“多谢刘村长相助了。”刘村长摆摆手回道:“既然当了这村长就该做些该做的事,这没什么的。” 赋阳村当年也是由躲避苛捐杂税的先人迁居至此而兴建的,多是各家各姓分居,彼此之间并无太多血脉牵连,也没有太深的宗族观念,所以对于一个外来之人担任村长之职并无抗拒,只是当年对于并不相熟的刘村长,百姓们还是存了几分疏远,后来随着刘村长为村里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事情,百姓们才真真正正地将刘村长看作了自己人。 刘村长看向不远处的顾筠和扶音,问道:“顾先生离开赋阳村,是行走天下悬壶济世去了吧?”顾枝笑着点点头,应道:“什么悬壶济世,先生就是带着扶音一起为百姓们多做些事情而已。”刘村长也笑了笑,然后拍了拍顾枝的肩膀说道:“想来你们赶路回来也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顾枝应了一声,然后目送着刘村长走远去,这位听说当年跟着魏先生一同来到村子里的老人,虽然一直不肯承认,但当年应该也是在朝里做了不小的官职,如今却甘愿来这偏远村庄做一个村长。顾枝总不免觉得魏先生是个有极大魄力的人,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心甘情愿跟着他的能臣,更有刘村长这样哪怕魏崇阳辞官也要跟着一道的忠心之人。 听说如今魏先生又重新执掌了宰辅的位子,还号召了好一些前朝的老臣重新入朝为官,想来不久之后的奇星岛就将真正的百废俱兴了。只是顾枝也有些遗憾,在北境和皇城之前,都没能与魏先生重逢,仔细想想,也已经许多年未见了。 顾枝走回到顾筠和众人的身边,然后看着相互攀谈离去的村民和游民们,说道:“走吧,回家。”说着,他转过身当先向着村后那条熟悉的狭窄山路走去,他的心里,那座竹屋的模样慢慢清晰起来,然后出现在了眼中,这一刻的他觉得无比的轻松,仿佛世上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只需要回到家中,就足以惬意安详。 竹屋自然是容不下这么多人的,于是顾筠便出了个主意,在屋后的竹林里多建几间竹屋,当然,不可能是顾筠和顾枝动手,所以周厌和徐从稚只能拉着脸研究怎么建起一间屋子,倒是其他人反而饶有兴致地开始讨论着该建造什么样的房子。 毕竟都是习武之人,再加上如今没什么事值得去烦心,只不过用了几日,八间简单的竹屋就出现在了竹林之中,若是不注意去看都几乎察觉不了。而当初对于自己造屋子颇为不满的周厌和徐从稚现在反倒颇有兴趣,这几日又拉着于琅一起到青潋山里建了一间木屋,还挖了一个极深的坑洞,说是以后可以到山上去打猎,作为休息之所。 顾枝自然不会由着这些人一直这般胡闹玩耍,闲散了几日之后便都被顾枝拉到了赋阳村西边的一处荒野上,看着忙碌其间已将所有杂草乱石清理干净的游民,周厌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看着顾枝说道:“你不会是说真的吧,你真要帮他们建村子?” 顾枝叉着腰点点头,笑眯眯道:“那当然了,再说了你们这两天不是挺喜欢建房子的嘛,这不,多好的机会啊。”说完,顾枝一把揽住周厌的肩膀,硬生生将差点就要转身逃跑的周厌给扯了回来,拖着就往已经见了雏形的村门走了过去。 于是,这群在外面四处征战无所不能的武道高手,早已在口口相传间成了拯救奇星岛的大英雄的“修罗九相”,现在就这样在山野之间搬运木石建造房屋,哪里看得出什么高人姿态,若是有知道的人看见了,恐怕都要怀疑这些人真的是能在守卫森严的城池里杀进杀出的凶煞人物吗? 其他人是如何想的自然无人得知,不过这些人自己倒是乐在其中,黄草庭和武山早已和村民们相熟,周厌和于琅还有徐从稚这些年轻人也在稚嫩女子的羞涩眼神中慢慢得意,而从来对世事都不怎么上心的傅庆安也饶有兴致地忙碌着。 至于鱼姬和程鲤自然不可能做什么重活,虽说以她们能够自己建起一间屋子的实力是不会做不来这种活的,但总不能随意动用武道真气吓着了普通人,于是扶音便领着她们一同去采买一些必需之物。 就这般热火朝天地干着活,不知不觉秋风袭来,落叶慢慢堆积,然后冬天又临近了,寒气慢慢地飘扬起来,而座落在赋阳村西侧的仲阳村也终于有了模样,这么个名字是顾枝仿着赋阳村所起,倒也算是不错,至少顾枝自己是颇为满意。 眼看着年节将至,新的村庄也建了起来,人们的脸上开始洋溢起幸福的笑容,发自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大红的灯笼挂起来,崭新的春联张贴在屋檐下,于是人间的暖意便热烈地灼烧起来,明晃晃地钻到人心里,希望就这么燃起了火焰。 这一日是除夕,顾枝带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少年在竹屋旁忙活着准备饭食,武山带着扶音在屋外张贴着对联和“福”字,鲜艳的红色围绕着屋子满满当当地充盈着,扶音开心地笑着,她自小便喜欢热热闹闹的,更喜欢年节时大家围在一处,那种温暖到心上的安适,让人足以忘了世间多多少少的繁杂。 黄草庭和傅庆安拎着好几坛从城里买回来的好酒从山路走来,鱼姬和程鲤在竹林里按着扶音的主意将小小的红灯笼挂满了枝头,顾筠就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面带笑意。 时间总是不紧不慢地流逝着,有时回头看一看却才发现许多的事情早已付了过往,而记忆里还剩下了多少的痕迹?摇晃的烛火,朦胧的光亮,模糊的视线,喝一杯酒,问几番曾经。 竹屋里,不大的桌子围满了人,顾筠举起酒杯说道:“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新的一切也终将开启,敬往后的每一日!”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寻一段过往。 有时候喝着酒并不是为了买醉,更不是那一口的灼热,而是在那段迷蒙之间模糊出现的过往的影子,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就那样再次相伴左右,以此似乎足以聊慰余生。 慢慢地,酒坛只剩下了空荡荡,漫无目的地在地面上滚动着,扶音扶着顾筠进了屋子里休息,然后站在门前亮堂堂的烛火里看着躺在湖边草地上的九人,心里暗暗说道以后不能让顾枝喝太多酒了。 顾枝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摇晃着手里的酒壶,昂起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他似乎自言自语一般地问道:“今后该去何处呢?”徐从稚坐在顾枝的身旁,他喝了一口说道:“我想出海去。” 顾枝好奇地看着徐从稚,问道:“你想要去哪?”徐从稚摇摇头回道:“我不知道,这天地这么大,何处去不得,倒不如走到何处便去往何处。” 程鲤安安静静地坐在徐从稚的身边,她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却一言不发。顾枝看了一眼程鲤,然后问道:“你打算自己去?”徐从稚愣了愣,然后似乎在想着什么地答道:“嗯,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程鲤抬起头看着徐从稚的背影,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顾枝皱着眉看向程鲤:“为什么想要自己出去?”徐从稚自然已经察觉到了顾枝的视线,但他却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说道:“没有为什么,有些事情总是要自己去做的。” 说完,他就不说话了,看着不远处的湖边发着呆,似乎那轮模糊的明月有什么奇怪一般,程鲤还是静静地坐在他的身后,他们都在沉默。 顾枝摇摇头,他看了一眼身后烛火深处,然后眼中就只剩下了那一个人。少年哪有什么埋在心里的伤痛和苦闷,自然也不会有难言的忧愁,于是他的热烈坦坦荡荡,也在心里刻下了终生。 就像许多故事的结尾,那般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传说总是一句平淡的言语做了收尾,坏人总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好人和英雄也会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也许这才是所谓的生活吧,人生哪有那么多的跌宕,到了最后总要走到纷乱的人间去,因为那才是一段人生的征途,也许归于平淡,也许充满了苦闷和无聊,但是就那样安安稳稳却已足以走完一生。 徐从稚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乘着轻舟离去,程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她跟着鱼姬去了醉春楼,黄草庭说自己厌倦了流落天涯于是跑到苍南城开了一间武馆,也不在意能不能有什么收益,只是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就够了,于琅拉着无所事事的周厌也跟着黄草庭到武馆里做一个教授武艺的先生,而傅庆安却不知怎么找到了不再穿着青衣的谢洵,然后在小巷里开了一间小酒馆。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而开启了这个故事的少年站在海岸边,看着海面不言不语。 顾筠走到顾枝身边,他看着远处乘着海风而去的一艘客船,问道:“你居然真的没有跟着她一起去?”顾枝摇摇头说道:“扶音说的对,人们总应该有自己所该去追寻的,没有谁应该为了谁而活,路总在前方,停滞不前是走不完一生的。” 顾筠看着顾枝,问道:“那你的路呢?”顾枝笑着拿出腰间的酒壶,摇晃着道:“这么深奥的问题我可捉摸不出来,先走着啰。”顾筠夺过顾枝的酒壶喝了一口,说道:“别拉上我就行。” 顾枝无奈地说道:“先生,你就跟我一起到苍南城去嘛,虽然我开的是木匠铺子,你也可以在一边开间医馆不是?”顾筠将酒壶抛回顾枝的手里,挥挥手走开去了说道:“我住在山里挺舒服的。” 顾筠背对着顾枝走远,然后确认自己已经离开了顾枝的视线,伸出手扶着一侧的树木,压抑着喉咙之间那股涌来的血腥味,他弯下了腰,疼痛席卷了全身,他咬着牙,脸色苍白。可是为何没有痛苦,只有释怀? 顾枝看着顾筠消失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看向了远处的海面那消失的船只,他的身后有一个魁梧身影静静等待着,武山抱着双臂沉默不语。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直到夜色降临。 人们总说世间无不散之筵席,但是世间也总有离不散的人,即便相隔天涯万里,可是捧在心里的那个人却是如何也无法割舍。 此后无论分隔遥遥,相距岁月。 她站在灯火阑珊的栏杆处,他飘摇在茫茫的海面上,是否各自想念? 他站在木匠铺子小小的院子里,看着树上的鲜花摇落几层;她走在学院精致的园林里,仰起头看着明月的光华泛起几层涟漪。 他们互相思念。 风铃声,轻轻响起。 第五十三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一) 如果眼前是一片汪洋,风云起时汹涌波涛,无风无雨时亦厚重地沉默着,一层一层堆叠,无数浪花散作碎屑,飘摇在天地之间,噬着人的心魂直往海底沉去,自此沉沦再难挣脱,这就是那一片海的力量,哪怕是无声无息地卷起千层浪,也足以将莫大的磅礴撞进人心去。 于是千百年来,有多少人离开了海岸,乘着扬帆的船日夜漂泊,为的只不过是眼中能得见这一片汪洋的全貌,可是多少的人只不过是见着了又一座岛屿便停下了脚步,或许是因为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中终究还是迷失了自我和内心,又或许对于只是到了另一座岛屿便算是远航? 即便如今各大岛屿之间流传的海图在这数百上千年间几经更改,可是谁也难以说对于这海洋的全部已经知悉,哪怕是那些亲手绘制出海图的求道研学之人,就算是穷尽一生,也难以了却心上一见汪洋尽处的心愿。那么所谓的“蓬莱”和“中心”又在何处? 若是不再想着那些传说里的故事,不去执着于追寻蓬莱仙界,以及那笼在海图四周的未知之处,那么如今划分清晰的八大海域也算是将一百零八座岛屿都囊括了进去。 虽然当年作为汪洋居中的光明岛率先以八大海域绘制海图引起了一场早已化作了忌讳的战事,可是随着岛屿和海域的格局在数百年前的光明大会之后彻底定格,无论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还是平民百姓,都不免觉得以八大海域如此将遥遥无际的汪洋划分开来的法子,实在有着独到的便宜和益处,一片海域之内的岛屿总比其他的要更为团结,互相往来也要更为频繁。 所以海域的划分和沿用也就逐渐成了习惯,而光明皇帝为推行连贯所有岛屿的海上商路所正式绘制的海图,也清清楚楚地划分了各处海域岛屿所属的地域边界,如此也算是有了一幅确切的海上图纸,指引着许许多多飘在海上的游人追寻着更为明晰的方向。 愿意踏出海岸飘摇在海上的人也愈加多了起来,再加上近些年光明皇帝与各大岛屿协同成立的海上护卫大军,也为行走海上的人们除去了许多为非作歹的海盗的侵袭,虽不能说在各大海域都完全消除此种威胁,但至少也让人们安心不少,于是海上不仅多了许多商船,还有愈来愈多的客船出现,更多的人们借此游览临近岛屿,甚至远跨重洋去那口口相传的光明岛奇星岛等享誉盛名的岛屿之上游览。至此海上一片兴兴向荣,蔚为大观。 这一日坐落于瀚兑海域的嵊台岛邛各港颇为热闹,一艘巨大的楼船稳稳停靠在岸边,港口附近很快吸引来许多凑热闹的人,叽叽喳喳地对着那楼船指指点点。嵊台岛不算是什么大岛,也就是岛上特有的茶园有些名气,而那特产的余香茶更是远销各地,时常有船只停靠交易往来,但像今日这样的大船可是难得一见,于是人们都有些兴奋地伸长脖子往船上看去,想要瞧一瞧上面的风景是多么的精致美妙。 祁门镖局的唐翀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兴致了,此时他正领着镖局里的几个好手挤开人群,指引着那些早就召集安排好的劳工将一箱箱的货物运到那艘大船上去。那位听说是从玉乾海域而来的大老板可是连港口附近那座大城的城主都要礼让一二的人物,唐翀能够接下这个差事已经觉得不可思议,更是不敢有丝毫疏忽,再说这一趟运镖虽说是在海上,但所得的报酬可是不少。 唐翀好不容易挤到了大船之前,他擦了擦汗水将手中那本记录货物的书简递给一旁一位镖局的年轻人,嘱咐道:“好好盯着,这些货物不容有失。”那位年轻人点点头应了一声便仔仔细细地清点着货物。 唐翀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低下头打理了一下衣衫,迈开步子往船上走去,来到最高处的甲板上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站在桅杆下的身影,唐翀硬朗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跑上前去说道:“荣老板。” 唐翀只能站在那位荣老板的几步之外,因为就在这几步之间站着一位抱着剑鞘的侠客,看那模样应该是荣老板的亲卫,唐翀只是瞧了一眼,就觉得这位神色冷峻的中年剑客肯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显然不是自己所能轻易挑衅的,于是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几步之外拱手行礼。 那荣老板听见了声音便转过身来,他那满脸的肥肉之间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眯着那双如黑豆般的眼回道:“唐镖师,我可是久闻你的大名了啊。”唐翀连称“不敢当”,荣老板却只是接着说道:“这一次护镖,想来唐镖师也是知道艰难所在了,我要的不仅仅是护住货物,还有我那些吵着闹着非要跟出来的亲眷,虽说我也带了些人,不过还希望唐镖师能多出出力啊,你放心,报酬自是少不了的。” 唐翀听着“报酬”赶紧回道:“荣老板放心,我等一定竭尽所能。” 荣老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挥挥手示意唐翀可以退下了。 唐翀拱手又行了一礼然后走下船去,他最后看了一眼甲板上嬉笑玩闹的妇人和孩童,心里难免有些泛嘀咕:如今虽说这海上太平了不少,可是嵊台岛所在的瀚兑海域可是从来少不了海盗袭扰的,这位荣老板还真是心大,敢领着这么多亲眷到此处来游玩。 待得唐翀退下去,荣老板看着站在身后的那位亲卫问道:“你觉得这镖局的实力如何?”亲卫冷着脸回道:“此人实力算是不俗,他带着的那些人看来也都是带着血腥气的人,应当是比先前那些人好用。”荣老板点点头,恶狠狠道:“那就好,之前那些废物拿了那么多钱却什么事也干不成,还是赶紧换了好。” 那亲卫点点头,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上有些不安,虽说从玉乾海域到此处来一帆风顺,可这瀚兑海域是出了名的险恶,不可能会这么安静才对,希望别出什么意外吧……而这祁门镖局,亲卫又往船下看了一眼,那些人确实是看得出身经百战的血腥气的,应该也算得上是不小的助益。 单单是将货物搬上船就花费了两个时辰,终于镖局的人也都上了船,荣老板便示意船老大可以扬帆启航了,这么一艘大船驶出港口又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甲板上有几个好奇的孩子趴在栏杆处看着港口上挤满了人,兴奋地拍着手大叫着,对于他们这些无忧无虑的孩童来说,这趟旅程可算是看足了热闹。 这艘船有三层楼高,最顶上的两层自然是荣老板和他的亲眷护卫所住,而最下面一层便是看管底层货物的祁门镖局众人,他们对于这种安排自然是怨声载道,但为了报酬唐翀也只能咬着牙压住手下的抱怨,他想了想叫上那个方才帮着清点货物的年轻人一同到上面几层去给弟兄们要些好酒好菜,算是安抚一下情绪。 来到甲板之上,却见栏杆处每隔五步便有护卫守护,尽皆严阵以待地观望着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唐翀笑着对一旁的年轻人道:“看来这位大老板倒也不算痴傻,知道这瀚兑海域不是什么太平地界。” 年轻人点点头回道:“是啊,听闻这几日那些海盗又不安分起来了,不知道这一路会不会出什么差错。”唐翀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没办法,富贵险中求,既让要拿那些报酬就该担着这些风险。” 说完,唐翀往一处船舱走去,嘱咐道:“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和荣老板说一声,那群只知道喝酒吃肉的家伙总要让他们安分一些。”年轻人点点头,然后自顾自走到一处栏杆边上等待着。 甲板上洒满了温和的光,望去,海天一线光芒万丈,年轻人听见了嬉戏的声音,好奇地循声走了几步,却见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群衣着华丽的孩童正追逐打闹,想来就是那位富商的家眷了。 年轻人看了一阵便走开去,这些权贵之人的脾性向来复杂,若是一不小心招惹了可就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还是避而远之的好。年轻人想着便走回到原处去静静等待,却发现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女子正坐在地上望着远处,手边摆放着被砚台和墨笔压着仍迎风作响的宣纸。 年轻人有些好奇地看了几眼,却发现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年轻人抬眼却见一个脸上带着疤痕的剑客正神色冷漠地盯着自己,年轻人听唐翀说过这船上有一位高手跟在那位大老板身边,想来就是这一位,可却并没有跟着大老板而是守卫在这位年轻女子身边,看来这人应该是大老板颇为看重之人,才命自己的亲卫守护左右。 事实也未出年轻人所料,荣婷正是荣老板的长女,她生性聪慧机敏,往日里许多生意都出自她的手中,她又是荣老板的原配之女,所以颇为受宠。这一次家中亲眷都吵着要跟出来玩,荣老板便将这习惯了躲在屋子里不出门的长女一并带了出来。 荣婷不怎么喜欢言语,平日里往来的外人也屈指可数,于是她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望着远处想些事情,若是得闲了也会拿起手边的墨笔随意绘些山水景色。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年轻人的视线,荣婷也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年轻人连忙抬手行了一礼,然后再不敢往那一边看去一眼。 荣婷收回视线,轻声问着身后的那名亲卫:“左乘,那个人是谁?”剑客左乘还是那般冷漠模样,沉声回道:“应当是老爷所找的镖局中的人。”荣婷点点头然后便不说话了。 她拿起手边的笔墨和宣纸摊开放在膝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绘着什么,左乘站在荣婷身边为她挡着汹涌的风浪。突然船舱之中有动静传来,年轻人循声看去,却见一个白衣书生打扮的俊朗青年走了出来,年轻人察觉那人脸色有些苍白,看来应该是病了。 白衣青年走到荣婷身后拱手行礼道:“多谢大小姐救命之恩,邱昇感激不尽。”荣婷点点头回道:“邱公子不用多礼。”她仍细心画着什么,甚至都没有抬头看那邱昇。 邱昇好奇地探过身去瞧着却被左乘挡住了,荣婷察觉到了便说道:“无妨,让邱公子过来吧。”邱昇站在荣婷身旁看着她笔下的山水,赞叹道:“大小姐观察世间景色细致入微,又有如此洒脱画意,邱某佩服。”荣婷浅笑着回应道:“邱公子多礼了。” 且不说那一边的诗情画意,唐翀却已自船舱中走了出来,然后招呼着年轻人道:“走吧,荣老板让我们到货舱去取些酒肉。”年轻人应了一声然后跟在了唐翀身后,这时荣婷与那邱昇也收拾好了纸笔攀谈着走回船舱去,看来那邱昇也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荣婷与他算得上相谈甚欢,左乘紧紧地跟在左右,隐隐隔在两人之间。 唐翀察觉到年轻人的视线便看到了那一边的公子小姐,他嘿嘿笑着道:“这些有钱人读书人就知道做这些故作的礼仪,反倒不如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来的痛快。”年轻人收回视线,笑着应道:“就是,还是喝酒吃肉的好。”唐翀满意地大手一挥,领着年轻人一同到船舱中去。 唐翀和年轻人抬着酒肉回到了镖局众人所待的船舱,怨声载道的一群糙汉子见到了酒肉也就不再嚷嚷着不满了,围在一处喝酒吃肉,高谈阔论好不热闹,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骂着那些权贵人家的跋扈和白眼,都是在底层礼讨生活的人,平日里见惯了权贵的欺压,大家一杯酒下肚也都大声骂着,就连唐翀也说了几句,年轻人却只是坐在一边不说话。 有人揽住年轻人的肩膀,大声喊道:“诶,程兄弟,你是从外面来的人,应该看过不少风景吧。”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笑道:“哪有哪有,我不过是多去过几座岛屿罢了,算不得什么。” 众人起了兴致便一同喊道:“说说嘛,也让兄弟们看看外面那些岛屿长什么模样。”这一群人大多也都是只在嵊台岛上过了大半辈子的人,没几个走出去见过景色,这一趟海上护镖也是第一次出海,于是便都好奇地围过来听年轻人讲故事。 年轻人扛不住大家伙的起哄,便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我以前去过一座岛屿,那里不像咱们这座岛一样住满了人,更不像那光明岛一样庞大,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露出海面的龟背一般,在那上面只有一处绵延的山脉附近住着人,房屋高高低低地建在山间乱石中,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奇异树木,几乎见不到清晰的道路,那座岛上的人们就都住在那里,此外其他地方就都是一片原野,除了草木再无其他。 在那里的人极少与外界往来,与那传说里的“蓬莱”有些相像,可却没有那般的美景和神妙,只不过是大家都住在一处相互依靠着罢了,既不与外界如何来往也极少到聚居地周围的森林中去探寻,人们安居乐业地住在山里,一代又一代…… 还有一座不亚于光明岛的繁盛岛屿,那里的人们也是安安稳稳地过着太平日子,可是有一日突然来了一群恶鬼一般的凶恶之人,不仅将城池洗劫一空还屠戮了无数生命,血流成河,人们不得不躲在暗处不敢声张什么,而外界也似乎从不知此事一般无人支援,就这样,一段极度黑暗的恐怖岁月就开始了,整整十余年……” 唐翀坐在一旁看着年轻人讲故事,他的眼中有些感慨,想到几个月前这位年轻人刚到镖局之时,大家无不觉得他这小身板没什么真本事,可随着出了几趟镖却发现他虽然身手一般可心思细腻,多次帮着众人躲过一劫,大家也慢慢地与他熟络起来,唐翀总不由得感慨自己的好眼光。 突然,船只剧烈地晃动起来,还有巨大声响砸在头顶,烛火一阵摇晃,镖局众人都吓得不说话了,过了片刻才有人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唐翀稳住身形回道:“应该是海上起了风浪,没事,大家稳住身子然后去查看一下货物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说着,唐翀看了一眼狭长的台阶远处,然后招呼着年轻人一同沿着台阶走到甲板上去查看情况。 到了甲板上,却见空中电闪雷鸣风云交加,磅礴的雨水混着汹涌的海水涌到了甲板上,唐翀与年轻人对视一眼然后往船舱走去,就在堪堪踏入船舱的那一刻年轻人突然回了头,他看向了甲板上空无一人的黑暗深处,有一道冲天的火光摇曳着飞上天空,划破了夜空,可很快就被电闪遮掩住了光彩,再难见到什么。 年轻人皱着眉跟在唐翀身后走进了船舱中,而甲板上又恢复了一片寂静,空无一人。 第五十四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二) 走入船舱之中,摇晃的烛火间,年轻人跟在唐翀身后走进了一处宽敞的大厅中,华丽的装饰和一间间相互隔离开来的厢房闪烁在眼中,年轻人好奇地四处看着,唐翀小心地提醒道:“别乱看,这是大老板和他的亲眷所住的地方,别招惹到什么贵人了。” 年轻人收回视线,点着头跟在唐翀身后不说话。 在大厅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张高大的檀木椅子,披着一席宽大的虎皮毛毯,那位体形不可小觑的荣老板正端坐在其上,脸色有些难看,毕竟船上有着这么多的货物还有家中的亲眷,若是这场风浪招惹了什么意外那可就损失大了。在荣老板下首处的一张椅子上坐着那位看起来安静贤淑的荣婷,她翻阅着手中的书册似乎在记录着什么。 唐翀带着年轻人走上前去拱手行礼道:“荣老板,这风浪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荣老板皱着眉挥挥手道:“你们注意看管好我的货物就好,其他的不用担心。” 唐翀点点头,然后就听见一侧那位大小姐突然开口道:“明日等风浪小些了我会下去查看一下货物的,你们今夜尽力护着不要出什么差错就好。”唐翀应了声“是”然后带着年轻人退了下去。 沿着船舱狭长的通道走向风雨交加的甲板,唐翀带着年轻人与一个书生擦肩而过,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正是早些时候看见的那位“邱公子”,年轻人收回视线,他低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 第二日,过了一夜之后海面上的风浪终于平息,好似是在转眼之间便一片风和日丽,波涛安安静静地涌动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厚重感又再次侵袭着,让人总难免畏怯着那未知的风险。 不过是清晨时分,荣婷便带着几个下人来到了船舱底部,镖局的人都还四仰八叉地躺在门扉敞开的厢房之中,只有年轻人早早站立在货舱的门前等待着荣婷。 荣婷皱着眉走过了那些传出呼呼酣睡声的房间,掩着鼻子躲开那冲天的酒气,她走到年轻人身前,年轻人拱手说道:“小姐,唐大哥让我在这等着您,请吧。” 说着,年轻人让了让身子,示意荣婷走进身后的货舱中去。 荣婷嘱咐下人等候在门外,便跟着举起灯盏的年轻人往货舱中走去,似乎察觉到荣婷在这嘈杂环境中的不适,年轻人笑着道:“小姐见谅,昨夜风浪太大,兄弟们护着货物直到方才刚刚睡下,有些失态了。” 荣婷眉间紧紧皱着,虽然不想和这些糙汉子打交道,但还是回道:“没关系,带路吧。”年轻人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一路向着货舱深处走去。 跟在年轻人身后一直走到货舱深处的黑暗中去,随着四周的声音都沉寂下来,荣婷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些剧烈,几乎压抑不住地震动着,声声响响在提醒着应该对什么东西感到畏惧。荣婷下意识地看着眼前年轻人的背影,在闪烁摇曳的烛光之间却只能看出那并不算宽广的身躯,与镖局其他那些糙汉子有些许不同,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一个读书人而不是什么江湖中人。 荣婷小心翼翼地走前了几步,察觉到年轻人身上没什么浓烈酒气,反倒是散发着一股清酒的香味,温和悠扬,突然间年轻人停下了脚步,荣婷差一点便撞上了年轻人的后背,她低声惊呼了一声,然后迅速向后退了几步。 年轻人转过头看着荣婷说道:“小姐,到了,这就是在嵊台岛上的货。”荣婷低着头理了理衣衫,然后点点头走进了存放货物的厢房中,年轻人举着灯盏紧随其后。 厢房中的位置并不算多大,再加上那么多的货物,两个人之间相隔的距离不算多远,荣婷虽细心查看着货物,但还是清晰感觉到了身后那盏灯火的温度,以及男子独有的气息,不知为何她好像就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了,但是身后那个男子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反倒温和有礼,实在让人无法生出什么嫌恶的心思。 可是如此独处,四周又是一片昏暗,荣婷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 船忽然摇晃起来,荣婷身形一阵晃动便向地上跌去,身后年轻人连忙伸出手接住了荣婷的手臂,而手中的灯盏却在跌跌撞撞中忽闪一下熄灭了。 黑暗里,荣婷半靠在年轻人的手臂上,慢慢地适应之后只能看到彼此的双眼中晶莹的光彩,荣婷不自觉地呼吸急促,她迅速起身低声说道:“多谢公子。” 年轻人语气平淡,问道:“无妨,小姐没事吧?”荣婷点点头没说话,然后抬步就沿着入门的方向走回去,年轻人捡起地上的灯盏跟了上去。 推开厢房的门,荣婷察觉到身后黑暗深处走来的脚步声,她几乎是慌乱地走出房间,可是只不过又走进了另一片黑暗之中罢了,如此似乎便陷入了绝境一般,可是危险究竟在何处呢,抑或只不过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突然,荣婷听到了低缓的声音响起:“小姐,你知道海上的海盗之间是如何传信的吗?” 海盗?荣婷猛地睁大了眼,她在跟着父亲出海之前仔细看过了相关的记载,听说海盗时常会事先安插奸细在货船上然后伺机而动,里应外合吞下货物,而船上的所有人自然也是留不下性命的。 想到这里荣婷愈加恐惧起来,一瞬间所有的思绪涌上了心间:与众不同的气质、温和有礼的做派、独处一室熄灭的灯火……难道? 还没等荣婷说什么,那声音却接着说道:“一般来说是有两种法子,一是海盗互相之间通信便是以箭矢携带信帛即可,而另一种则是用于安插在其他货船上的细作相互之间通信,若是使用烟火会更为显目,而烟火燃烧结束之后不久便会有成群的海盗围住货船,那时就是九死一生了。” 听完了这些话,荣婷攥着拳头颤抖着声音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呼”的一声,灯火又亮了起来,荣婷惊吓着向后跌去,却见在燃起的烛火中那年轻人脸上是温和的笑意:“小姐不用惧怕,我可不是什么海盗,更不会是细作,只不过昨夜上到甲板上时似乎看见了有人在燃放烟花,有感而发罢了。” 说着,年轻人伸出手拉起目瞪口呆的荣婷,然后说道:“走吧。”说完,年轻人当先向着货舱外走去。 荣婷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普通人,她自然知道年轻人的意思,昨夜那风雨交加之中肯定不会是什么闲情逸致的人在欣赏烟花盛景。那么或许,就是如年轻人所言,这船上有海盗的奸细,而且已经将消息放了出去? 就这么想着,荣婷走出了货舱,然后心思重重地带着下人离开了这一层船舱,在踏上台阶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年轻人提着灯盏站在货舱的门前,笑面温和,而眼底的神采在这一刻却显得那样的深不可测。 荣婷不会轻易地信了年轻人的话,她也不会放心地任着这些镖局之人逃脱嫌疑,但不知为何她隐隐就觉得年轻人不会是什么奸细,而真相究竟如何,只有查过才知道。荣婷回到甲板上后便叫来了父亲最为器重的左乘。 接下来自然是暗中的排查,荣家带在船上的亲卫和船夫自有左乘去一一审问,而余下的镖局众人,被荣婷安排了最值得信任的侍卫隐隐限制在了最底下的船舱之中,最后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人,荣婷来到了那位邱公子的房门外。 “邱公子,小女有些事情相问,不知方便否?”荣婷站在房门外敲了敲,邱昇的声音自屋中响起:“进来吧,荣小姐。” 荣婷推开了门,只见邱昇正坐在桌前挥墨书写着,看着荣婷走进来便走到另一张桌子前沏了一杯茶,面带笑容地问道:“荣小姐有何事要问吗?” 荣婷端起茶杯放在手中,轻轻摇晃着却不入口,她看了看邱昇问道:“昨夜风雨大作,不知是否惊扰到了邱公子。”邱昇笑着端起自己身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回道:“是啊,我也没怎么出过海,否则也不会被留在一座孤岛上不知所措,昨夜那般风雨交加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与其他船只相撞了呢,还好,有惊无险啊。” 荣婷点点头也笑着道:“是啊,还好船上的船夫们都算身经百战,总算是度过了一劫,否则整船人恐怕都要翻入海了,对了,记得邱公子便说过当初也是因为这般风雨所以才翻下船去流落到孤岛的,是吧?” 说到这里,邱昇低下头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说道:“是啊,那一夜实在是凶险异常,如今也不知道船上其他人都如何了,也算是我命大躲过一劫了,唉。” 荣婷看着邱昇动容的面色,想了想说道:“邱公子是福大命大之人,此番归家去也定会有大作为的,说起来,已经快到邱公子归家的岛屿了呢。”话音落下,邱昇抬眼望向了窗外,万里风云,他轻声说道:“是啊,快到了呢。” 就在此时,一声轰然巨响炸开,船只猛烈地摇晃起来,荣婷和邱昇都不自觉地从木椅上跌了下来,却只听见甲板上传来了嘈杂的呼喊声,荣婷挣扎着起身,邱昇却已自一旁走过来伸出手扶起荣婷,然后神色慌张地问道:“这是出了何事?” 荣婷却已隐隐有了猜测,她看着邱昇的面色,说道:“应当是受了海盗袭击了。”邱昇猛地转过脸看着荣婷,语气震惊道:“海盗?!怎么会?”荣婷松开邱昇抓着自己的手,抬脚往屋外走去,说道:“邱公子切勿出来,我去看看如今是什么情况。” 说着,荣婷便要打开屋门,邱昇却犹豫着说道:“外面危险,荣小姐还是不要出去了吧。”荣婷回头看着邱昇,认真说道:“外面还有荣家的其他人,我不能躲起来对他们见死不救。” 听着这话,邱昇咬着牙上前推开房门说道:“那我随你一起去,总不能坐以待毙。” 荣婷看了看邱昇的脸色,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走出房门便往甲板走去,邱昇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只是走到了船舱的尽头便看见了甲板上已然散落着许多箭矢,还有生生压过海浪声的吵闹声自海面上呼啸着传来,哪怕还未亲眼得见,自然便是海盗无疑了。 荣婷举目望去,却见三艘高大的船只正急速地靠近过来,虽然左乘已经指挥着船上的护卫射箭阻断道路,可却没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货船笨重自然比不得海盗船追赶的速度,不多久就被追上了,楼船不得已缓缓停下,那些海盗却也不靠近,只是绕着四周游曳挑衅,张狂放肆。 荣婷模模糊糊间似乎看见了,在那一艘张扬着骷髅头旗帜的船只上,有一个赤裸上身手持巨斧的魁梧身影站在船头,狞笑着,挥着手肆意咆哮,那一种足以撕扯开视线和心神的冲击和暴戾,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将荣家的这艘船彻底摄住,再难挣脱。 绝望感蔓延开来,荣婷握紧了手。 左乘握着剑鞘自甲板上跑来,他站在荣婷身前沉声说道:“小姐,我们已经被海盗包围了。”荣婷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左乘看了看甲板上的箭矢横飞,说道:“小姐还是回去船舱里和老板在一处吧,外面太危险了。” 说着,他还看了一眼站在荣婷身后的邱昇,面色森冷地说道:“邱公子也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吧,这种场面你们这些读书人可应付不来。” 海盗的来袭已经确定了船上定是有了奸细,否则来时风平浪静怎么回程却会是这样的艰险,所以船上所有不值得信任的人,对于左乘来说此时都应该心生警惕多加戒备,即便真的没有奸细只是凑巧,那么如此危局也应该把所有的不确定因素都把控住,全心全力地迎战。 荣婷点点头,然后似乎因为左乘站在身前而终于安定了一些,想了想说道:“我去找父亲问一下,能否以货物去交易躲过一劫。”左乘看了看成群的海盗活跃在船头,应道:“只能如此了。” 说完,左乘便站在甲板与船舱交接处把守着,然后一边指使着甲板上的护卫迎战。 荣婷最后看了一眼甲板上的场景,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走进船舱的大厅而去,邱昇依旧跟在她的身后,直到来到荣老板的屋外,荣婷敲了敲门走进去,邱昇才独自一人站在大厅中等待着,他向四周看了看,紧闭的房门里应该正躲藏着荣家的其他人。 大厅里烛火黯淡,照不出人的影子。 甲板上的情形已经愈加艰险,船上的箭矢已经快要用尽却还是不能将海盗们逼退,只能捡起海盗射来的箭代用,可海盗们似乎也知道货船已经无计可施,于是也不再攻击只是绕着四周挑衅着,又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最底下的一层船舱中,祁门镖局的众人自然已经醒了过来,可是他们却发现无论甲板上的声响如何剧烈,狭长台阶之上那些镇守的身影依然一动不动,唐翀面色沉凝眼中更是闪烁着凶狠的光芒,他也不是第一次出海的新手,自然知道这样的动静应该是出了什么意外,而即便如此那些人却还将自己牢牢压在船舱里,这摆明了就是不信任,说什么帮着守护货物也是搪塞之言。 唐翀对着那些人吼道:“你们老板难道以为是我们惹来了海盗?别开玩笑了,我这些兄弟都是在嵊台岛上讨生活这么多年的人,哪来的功夫联系海盗。”说到这里,唐翀突然想到了几个月前才来到祁门镖局的那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 不不不,唐翀摇了摇头,再怎么说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那人真的要害死自己等人怎么可能那么多次都帮着大家躲过风险,往日里朝夕相处大家也都是知道那人的性格,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可是,台阶上的护卫却一句话也不回答,说到底他们其实也心里没底,甲板上战况激烈,而自己等人却只能在这里看守这些疑似的奸细,实在是前无可逃后无退路啊。 他们不回答,祁门镖局众人愈加愤怒,如今什么情况也不知道,简直是把生命交由他人之手,这种感觉实在憋屈,而且还被人当作奸细关押着,他们都握着武器,若不是唐翀和那个姓程的年轻人拦着的话,几乎就要冲出去了。 如此,压抑恐惧的气氛在荣家的这艘货船上下弥漫着,直到荣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甲板上,荣老板同意了荣婷以货物换取生机的建议,于是荣婷便带着左乘来到甲板上与海盗们喊话谈判,而邱昇便站在一边似乎帮着助长气势。 可是不管荣婷如何变化筹码,那个站在船头的魁梧身影就是不搭话,持着巨斧戏谑地打量着喊红了脸的荣婷。 和平度过一劫的主意眼见着便要落了空,而那个魁梧身影却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抬起了手。只见他挥着手高声怒吼:“别跟那小娘们废话了,兄弟们给我上!” 说着,链钩铁索便飞到了货船上,那些穷凶极恶狰狞面目的海盗大笑着向货船冲来。 然后,一把刀来到了甲板上, 划破了狭长台阶的黑暗,和重重人群的紧张神色, 然后,那个人也来到了甲板上, 站在阳光下。 第五十五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三) 最底层的船舱里是照不进阳光的,只有微弱的烛火在角落里闪烁着,不知道甲板上究竟是何情况的祁门镖局众人站在如此压抑黯淡的环境里,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落入了无可奈何的死局之中难以挣脱,几乎看不见了希望。 他们都将武器握在了手中,只等唐翀一声令下就要冲出去,哪怕是与海盗同归于尽也好过在这里憋屈地等死。 那个站在众人身前与唐翀并肩而立的年轻人清晰地察觉到了众人的情绪,他知道再这么耗下去只会使情况越来越糟,所以必须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尽快做出应对,如今也容不得犹豫了,年轻人按住了唐翀拔刀出鞘的手,轻声说道:“我有办法。” 唐翀看向了年轻人,却发现不知何时年轻人的背上多了一把刀鞘,正是当初随着年轻人一同来到祁门镖局的那把刀,可是平日里其实并未见年轻人如何出手,一般还未陷入危局他就已经想出主意带着大家全身而退了,却是极少亲自动过手,唐翀皱着眉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年轻人看了看身后的众人,笑道:“我知道船上的奸细是谁,只要我去告诉了那位大老板我们就可以不再受着束缚了。”唐翀追问道:“你真的知道奸细是谁?” 年轻人点点头坚定道:“放心吧,大家一定不会有事的。”说到这里,年轻人回过头喊道:“大家,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便在这里只管喝酒吃肉吧,事情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众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年轻人,却只看见了他那干净的脸上洋溢着熟悉的温和笑意,就像曾经每一次面对危局时,他都是这样的姿态,仿佛一切都胜券在握无可担忧。可是,如果真的是被海盗包围住了,那么在这茫茫大海上若是连货船上这些护卫也无能为力了,年轻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等大家回答,年轻人却已自顾自对着站在台阶上的护卫喊道:“喂,带我去见你们的老板吧,我知道船上的奸细是谁。”台阶上,几名护卫面面相觑,他们不敢擅自做决定,但是紧张担忧的情绪又笼罩着他们,难道只是这样看管着这些镖局众人就能不受海盗侵袭了?不,总得做点什么。 他们想了想商量之后回道:“你一个人上来,我们带你去见老爷和小姐。”其实早已慌了心神的他们未曾想过,既然海盗已经包围住了货船,那么即便此时找出奸细来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指望着穷凶极恶的海盗因为一个奸细,就作为交易放过自己等人?如果那些海盗能够这般通情达理自然一切有惊无险,可若是那些海盗足够心狠手辣根本不计较一个奸细的性命,那么年轻人的胜券在握又是从何而来…… 唐翀站在年轻人身后神色沉重,年轻人听见了那些护卫的话却如释重负一般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道:“等我回来。”说完,他便自顾自往台阶上走去了,唐翀伸出手似乎打算叫住年轻人,却终究没有开口。 于是,年轻人背着刀的背影便消失在了台阶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 甲板上,无论荣婷如何加价筹码都没能打动海盗,情况没有丝毫转变甚至愈来愈来糟糕了,荣婷感觉沙哑的喉咙都要涌出血来,那一种无助的情绪迅速袭遍了全身,她握紧了拳头,心里默念着祈祷奇迹出现。 可是没有奇迹,只有血淋淋的现实,那个站在船头的海盗头目不知为何摇了摇头,然后抬起手招呼着海盗开始往货船上攻打而来,眼见着成群的海盗就要冲到了货船的甲板上,荣婷咬着牙,眼眶湿热,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可却站在原地脚步一动不动。 台阶之中的黑暗里,年轻人走在几名护卫身后,他清晰地听见了那位海盗头目的高声呼喊,还有张扬咆哮着往货船撞来的那些海盗的声音,他低下头叹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放在了身后。 他握住了刀柄。 光亮闪烁。 甲板上,眼见着谈判失败,海盗们已然开始了强攻,左乘站在荣婷身后握住了剑柄,他咬着牙沉声道:“小姐,你快回去船舱里,这外面交给我们。” 说着,他抽出了剑劈向了一侧的链钩,同时看着那些冲上来的海盗高声怒吼:“给我拦住他们,不可让他们登上船来!”他一边护着荣婷往船舱退去,一边指挥甲板上的护卫御敌。 可就在此时,那把刀来到了甲板上,飞过了形色仓皇的护卫之间,划过了荣婷湿润茫然的视线,直直地立在船头,泛着天光的明亮,那般璀璨夺目,几乎夺去世间所有风光。 荣婷下意识地看向了船舱一侧的那道向下延伸而去的幽深台阶深处,却见在那一片黑暗之中,有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先是迎风而动的衣衫,然后是少年的面容,只是脸上再无散淡笑意,更无初见的光明,那是一种平静的肃杀之气,即便是荣婷这样不识武学之人也看出来那种气态之下的卓尔不凡,可是,他究竟有何依仗呢?那个,镖局里看起来默默无闻的年轻人。 不,不对。荣婷看了看走到甲板上的年轻人,又看了看沿着铁索登上货船而来的海盗,她仿佛一瞬间就清楚了一切,难道这年轻人真的是海盗所派上来的奸细,如今要配合着海盗开始攻船了吗?如果是这样,里应外合之下,那自己这一方岂不是彻底没了办法。 荣婷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那一瞬的刺痛让她清醒许多,她突然意识到如果这年轻人真的是海盗的奸细,那又为什么要提醒自己这船上有海盗的奸细,这不是明摆着暴露身份吗?所以,这年轻人不是奸细……荣婷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片混乱,面对着眼前那成群的凶恶之徒,她彻彻底底地乱了分寸,眼前这必死的危局该如何解? 还没等荣婷反应过来,左乘却已将手中的剑指向了年轻人,冷声道:“你究竟是谁?”年轻人伸出手轻轻抵开长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船头,左乘神色冷漠却没有多加阻拦,他听荣婷说过这年轻人的提醒,所以现在他也想看看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年轻人究竟打算做出什么事情来。 年轻人走到船头,拔出深深嵌入木缝间的刀,他握在手中挥了挥,然后看向了那个提着巨斧的魁梧海盗,朗声道:“你们不打算放过这艘船上的人吧?即便将所有货物拱手相让也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吗?”那海盗冷眼打量着年轻人,然后狞笑道:“我凭什么放走他们,既然他们自己没有实力逃出去那就怪不得我了。” 年轻人点点头,应道:“有理。” 年轻人身后,荣婷和左乘一直听着他与那海盗的对话,如今听到了这一句“有理”,左乘的脸色一瞬间就阴沉了下来,看来还是不能将希望寄托于奇迹,自己刚才居然真的信了这个年轻人能够做到什么。左乘握紧了剑,一身气机开始疯狂涌动,步步攀升至顶峰。 站在左乘身边的荣婷却只是脸色愈加苍白,她那一刻的想法,只是觉得自己似乎真的不应该一直期待什么奇迹,毕竟有时候世事就是这样的冷漠无情,如果真的陷入了生死的危局之间,又哪来那么多的奇迹发生呢?所以,人啊,有时候只能面对生活的艰难叹一口气,然后无能为力……? “但是,”突然,那年轻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荣婷和左乘将视线又重新聚焦在了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却听见,“既然这么说的话,如果我有能力将你们全部杀了,是不是也不用放你们一条生路了?” 安静笼罩而下,就连翻涌的海浪都掩住了声势,荣婷愣愣地站在原地,左乘皱起了眉,站在船头的海盗握着斧子却不说话了,就这样,在绝望和无助之间,可怕的沉寂降临。 最底下的船舱中,静静等待着年轻人回来的祁门镖局众人发现甲板上的动静似乎都停了下来,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他们面面相觑,然后看向了唐翀问道:“大哥,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海盗已经退走了?”唐翀也愣住了,但片刻之后他犹豫着说道:“会不会,海盗已经占领了这艘船?” “什么?!”祁门镖局的众人都惊呼着张大了嘴,然后有人说道:“那,程兄弟……不会有事吧?”另一个人拍了拍开口那人的脑袋,骂道:“能不能念着点好的,这不是在猜嘛,又不是真的出事了,晦气。” 可是听到这话的唐翀却面色难看起来,他想了想说道:“不行,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冒这么大的险,我们得上去帮他。”说到这里,唐翀的眼神坚定起来,他看向了身后的镖局众人说道:“有胆子的就跟我冲上去帮程兄弟,没胆子的就躲在这里继续等着吧。”说完,唐翀当先就往台阶上走去。 祁门镖局的众人看了看彼此,然后大笑着回道:“大哥说的什么鸟话,咱们兄弟有怕死的?”“老子早就不想在这地方呆着了,憋屈。”“走,跟着大哥去帮程兄弟,咱们能活到今天可都是程兄弟救回来。”说着,他们都拿着自己的武器跟上了唐翀。 走到台阶之上,唐翀大手一挥指着那些冲上来的护卫,说道:“绑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往甲板上走去,镖局众人都跟在身后,他们向着光亮处走去。 其实他们的思绪也不过就那般简单,自己的兄弟现在为了大家伙生死不知,自己还被当做了奸细关起来什么都做不成,这是他们无法忍受和等待的,对于他们来说,既然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那么无论是怎么样的危险都不能让兄弟一个人去面对,所以,他们义无反顾毅然决然。 视线逐渐明亮起来,甲板上那些深深破碎开来的坑洞也慢慢清晰可见,断裂的箭矢四散着,还有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动不动,海浪声阵阵响着,像往日里的每一时每一刻,不为所动。祁门镖局的众人在唐翀的带领下走到了甲板上,然后见着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不远处站在船头的魁梧海盗仰天长笑:“哈哈哈,有本事你就来试试啊。”说着,他挥动着巨斧,咆哮道:“兄弟们,给我拔了这只瘦鸡的毛,我要他跪着,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口气。”话音落下,三艘海盗船上的人都狂笑起来,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叫嚣着。 然后唐翀就看见了那个独自站在船头的的单薄身影纵身一跃。下意识地,唐翀冲了上去伸出手喊道:“不要!”几乎在同一时刻,站在船舱边缘的荣婷也伸出了手,只是她垂着头低声说着什么却无人听得见。 年轻人握着刀自船头一跃而起,他在半空之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双手握住刀柄,置于头顶三寸之高,伴着风势越过了海浪的汹涌,然后直直地砸在了海盗船的甲板之上,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烟尘弥漫而起,碎木的残屑四散飞扬,那一艘海盗船之上瞬间就被笼罩进了混沌之中,举目望去却什么也瞧不清楚,接着就是凄厉发哀嚎声响起,一声,一声,又一声。 另一艘海盗船上的那魁梧海盗面色愈来愈难看,若只是一声嚎叫反倒还可认为是那不自量力的年轻人折了,可是这一声又一声就由不得还这般乐观了,恐怕折了的是自己这一边的人马了,魁梧海盗挥手喊道:“给我到那艘船去,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把那家伙给我杀了!” 而就在这时,碎屑烟尘终于散开,海盗船和货船上的人也看见了那声声哀嚎之中的情景,那个看起来瘦削的年轻人右手持刀,只是自上而下一劈,站在身前的海盗举在头顶抵挡的坚硬铁盾就碎裂开来,连同那之下的头颅也硬生生破裂了,鲜血飞溅而起,带着细碎的白骨。 可是还没等其他人有何反应,那把刀又来到了另一处,一刀挑开双脚的经脉,又一刀借着势穿胸而过,然后未作停留地划破了另一人的喉咙,几乎是在眨眼之间,看不清那持刀的身影如何腾挪,却只见漫天的血液四散飞溅,然后慢慢地染红了那一艘海盗船周边的海水,翻涌着,鲜艳的红。 眼见着船上已经死伤无数,那魁梧海盗看着年轻人闪烁的身影,咬着牙抬起手狠狠挥下,大吼着:“给我射箭!”“可是……老大,那上面还有咱们的人。”一旁有人低声提醒道,魁梧海盗二话不说直接将开口的人给斩了,然后瞪着那些愣住的人,喊道:“给老子快点,否则等他冲过来都得死。” 这时他也已经意识到了刚才那年轻人所说的完全不是夸大之言,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那人真的是有实力能够将自己等人都给杀得干净啊。更何况,亲眼看着这样的举世无双,魁梧海盗想到了一个如今在瀚兑海域所有海盗都闻风丧胆的名字,魁梧海盗已经顾不得其他了,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将那人快些彻彻底底地杀死,而需要牺牲掉多少性命都无所谓了,只要能活着就好。 话音落下,终于漫天的箭雨洒向了那艘早已死伤无数的海盗船上,呼啸的破空声深深地嵌入甲板上,那本就被踩踏的碎裂开来的木屑再次飞扬,渐渐的再次见不到那人的身影了,可是似乎动静小了下来,魁梧海盗凑过身去仔细瞧着,却什么也看不清。 寂静再次降临,货船的甲板上,不知何时荣婷和左乘已经站在了船头看着,而邱昇和唐翀也站在他们身后,还有祁门镖局的其他人都皆是满脸震惊地沉默着,他们都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处的海盗船。 烟尘缓缓消散,人们却只看见了血流成河的甲板和满地的尸体,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突然之间左乘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半空之间,天光之下有一个黑色的小小斑点直直地坠落下来,然后就是再一声巨响,另一艘海盗船上,杀戮再次展开。 就像年轻人一开始说的一样,如果自己真的有实力也可以不留给这些海盗一条生路,所以他将神色都隐没在披散的长发下,只是肆意挥舞着手中哪怕杀戮无数却依旧不沾染一丝血迹的长刀,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收割而去。不似惩恶扬善的神明,却更似地狱里游荡黄泉的厉鬼一般,行杀伐血腥之事,无悲无喜地将所有活生生的性命抹杀。 刺骨的寒意随着那刀光的纵横交错渗进所有人的心神中去,如坠冰窖无处可逃,即便是置身事外的旁观之人也觉得好似被拖入了必死的困境囚牢,挣脱不得。没有人能够将那个突然之间便大开杀戒的年轻人和不久前还平平无奇的镖局年轻人联系在一处,可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觉着,此时那个依旧陌生的年轻人身上有着倒映在海面上的璀璨光芒缭绕伴随,那股惊诧所有人心神的阴霾,是敌人索命的利器,却也是划破所有已然心生绝望之人无助阴影的奇迹的光芒。 第五十六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四) 且不说一旁围观人群的震惊和无言,那一边的战局却很快就结束了,这一次年轻人的刀似乎更加犀利决然,他肆意地冲撞着坚硬的铁盾和盔甲,然后一刀一刀地剜开骨肉,带出挥洒的鲜血,哀嚎声四起,可是人们只能看见年轻人那冷漠的神情,那种漠然和决绝,似乎杀戮对于他来说就如家常便饭一般。 没等魁梧海盗做出任何反应,年轻人却已甩了甩刀尖滴落的几缕血丝,然后一跃而起来到了最后一艘海盗船上,年轻人摇了摇头,然后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地冲杀起来,一刀一刀收割着生命,似乎永不疲倦,也并没有打算停手。 眼见着年轻人就要冲到了魁梧海盗身前,货船上却突然起了变故,一道乍现的光亮划过,然后一把尖利的匕首就抵在了荣婷的脖颈上,还没等左乘做出反应,荣婷已被逼到了甲板的栏杆尽头,而拿着刀站在荣婷身后的人也露出了脸来,干干净净的书生此时却是满脸狰狞,邱昇大吼道:“让他停手,否则我就杀了你们的大小姐。” 说的自然是那个在海盗船上大开杀戒的年轻人,左乘咬着牙上前几步,却见荣婷微微摇了摇头颤抖着声音说道:“不用管我,这些海盗穷凶极恶不能让他们跑了......”她的话语还未说完,身后握着匕首的邱昇已经咬着牙嘶吼着喊道:“闭嘴。”说着,手中匕首的锋芒微微划破了荣婷雪白的脖颈,荣婷再不敢多言语。 左乘手掌紧紧攥住剑柄,犹豫不决,可所有人却发现那远处年轻人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货船上的情况,他依旧一言不发地收割着那些不知手中沾染多少罪孽的海盗的性命,只是缓缓抬起头,视线却没有丝毫动摇偏移地落在身前逐渐只剩下孤身一人的魁梧海盗,然后一步一步地来到了他的身前。 此时自然避无可避,是生是死一念之间,海盗握着手中的巨斧犹疑着,是放弃投降还是拼死抵抗?他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方法能换回来一条性命,亦或者什么也做不到。货船上的邱昇却已癫狂了,他知道若是魁梧海盗也死了那自己这个奸细就绝无生还可能了,只靠着自己能够逃出去的机会就实在渺茫,即便手中还握着荣婷这么一个人质,所以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继续杀下去。 可是还没等魁梧海盗做出反应,也没等邱昇再说出什么威胁的话语,年轻人手起刀落直接斩下了海盗的头颅,那滚落的头颅双眼中还残留着迷茫犹豫的心绪,却已经逐渐冰冷。 年轻人反手握刀,视线终于冷冷地看向了邱昇,无悲无喜的眼神和拒稿了下的姿态,与年轻人对视的邱昇手掌开始颤抖起来,可他却决绝地抵住荣婷的脖颈不肯挪开,因为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可若是那个杀神什么都不在乎呢? 事实确实如此,只是纵身一跃便跨越海面重新回到了货船甲板上的年轻人衣衫染血,神色冷漠。他一步一步地向着邱昇和荣婷走去,邱昇惊恐地大叫着:“不要过来!否则我就拉着她同归于尽。”年轻人摇摇头,语气平稳说道:“你不想死的不是吗,你放下刀,也许还有一条活路,若是再这么威胁下去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邱昇一边拉着荣婷往后退去一边吼道:“你别以为我那么蠢,你们不会放过我的,倒不如死之前拉个垫背的,我也算是值了。”年轻人右手提刀左手活动着手腕,低着头回道:“那你就杀吧,反正现在也没人拦得住你了,动手吧。” 听着这话,左乘拿着剑便要向前走来,却被年轻人挡住了身子,左乘疑惑地看着年轻人却看不清任何神色,可是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小姐死在自己面前,否则就算老板不把自己杀了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他必须救下小姐。但年轻人只是这样站在身前就让左乘寸步难行,仅仅是气机的碰撞便让从来自诩修为精深的左乘输掉一塌糊涂,无论如何疯狂地调动体内真气都被狠狠地压制着。 再这么下去,大小姐真的要死了啊。左乘挂着刀疤的脸上神色狰狞起来,他极力地想要挣脱开年轻人的阻挡,却只是动弹不得。就这样,僵持重新持续着,邱昇颤抖着手不知所措,年轻人挡着左乘也不语不言,似乎摆明了就是让邱昇将荣婷杀了也无所谓。 邱昇当然不想死,否则他也不会做出这种临死反扑的事情来,可是,可是现在他们好像真的不在乎这位大小姐的性命了啊,这样的话,自己的威胁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又再次开口了:“你若是不想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那我也可以给你一条生路。”似乎算准过了这段时间,邱昇已是无可奈何急不可耐了,所以年轻人缓缓上前走去,接着说道:“你放了她,我答应你会在最近的一处岛屿将你放下去,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邱昇此时就像是快要溺水而亡的可怜人,抓住了一根小小稻草就拼死挣扎,他犹豫着说道:“好,但是在你们放我下去之前这位大小姐必须跟着我,而且,你必须发誓不对我出手。”年轻人点点头不置可否,然后指了指一旁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岛屿,说道:“好好好,我对上天神明起誓。走吧。” 货船重新动了起来,甲板上一片沉寂的僵持,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人轻易动弹,而岛屿也渐渐接近了,货船慢慢放下了木板阶梯,邱昇挟持着荣婷沿着那木板走上岛屿,他最后看了一眼却只看到那年轻人低下了身,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了,于是再无犹豫,二话不说推开荣婷就跑。 荣婷跌跌撞撞地扑向了木板,然后就被一只手臂揽住,同时破风声擦着耳边呼啸而过,一支尖利的箭矢狠狠地穿过了转身疯狂跑远去的邱昇的喉咙,身穿儒衫的读书人扑倒在地,鲜血的流淌夺去了所有的生机,荣婷抬起头看见了年轻人沉稳的面色,仿佛那一只夺命的断箭不是他扔随手出去的一般。 货船上,祁门镖局的人围在唐翀身后,有人咽了口口水说道:“这……这小子这么厉害的啊。”唐翀摇摇头呆滞地回道:“我也不知道啊。”这时候祁门镖局的所有人似乎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大开杀戒的高手居然是这数个月以来一直与大家朝夕相处的那个年轻人,接着便惘然,这个杀伐果断无人能敌的人真的是自己平日里所见的那人吗? 这时年轻人已经带着荣婷回到了甲板上,至于那个倒在逃跑半途的邱昇的尸首则就由货船上的那些护卫随意找了个土坑葬在了这个荒岛之上,货船也再次扬帆起航,虽然大海依旧不为所动地磅礴汹涌,但是此时站在甲板上仍发着愣的所有人则心上都有着不同的情绪。 荣婷始终站在年轻人身前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仍然沉浸在被海盗包围的恐惧之中,还是因为方才死里逃生的跌宕而心神动摇,她安安静静地站在年轻人身旁,却不说话。左乘仍然拿着剑,隐隐保护在荣婷身边,见识了方才年轻人的本事,左乘不敢说若是年轻人继续大开杀戒自己能够拦住分毫,但是总要防着年轻人会不会突然对荣婷出手,虽然无论怎么看都绝无这种可能,但是经历了刚才的危局,也怪不得左乘谨慎担忧几分。 年轻人没有在意荣婷和左乘,他自顾自拾起甲板上的竹鞘,收起了刀,然后看了一眼身前的荣婷之后走到了祁门镖局众人身前,想了想拱手行礼道:“大家可有受伤?都怪我我发现了船上的奸细所在却没有及时提醒,大家受惊了。” 祁门镖局的所有人只是愣愣地看着年轻人,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更不知所言,唐翀犹豫了片刻之后出声道:“我们倒是无事,而且有你这样的高手在想来也不可能出什么大事。”说到这里,站在唐翀身后的祁门镖局众人都下意识地点着头,年轻人重新背起刀鞘,笑着挠了挠头,这种笑意是那样的熟悉,可是对于亲眼见证了那杀伐血腥一幕的众人来说,实在难以想象这是往日里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年轻人。 年轻人再次拱手说道:“这段时间以来多谢大家的照料了,先前是因为受了伤又有些事情需要弄明白所以只能留在镖局中麻烦大家了,一直躲着没怎么出手,实在不是有意欺瞒。”说着,年轻人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大笑起来:“喂,你们不会是在怕我吧?怎么,这才一下子功夫就翻脸不认人了?是谁说好了要做一辈子兄弟啊,哈。” 看着年轻人舒缓的面容,以及那与往日里别无二致的坦荡祥和,不知为何祁门镖局的所有人似乎就忘了那一幕杀伐的血色,在他们的记忆深处仍旧是那个明朗的少年郎,是啊,就算是武艺高强的高手又如何,说好了出生入死过的就要做一辈子兄弟啊,唐翀率先揽过年轻人的肩膀,然后大家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方才的震惊。 这时的左乘似乎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想起了什么,他凑到荣婷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这时的荣婷似乎才终于醒转过来,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之后才走到了祁门镖局众人身边,看着年轻人问了一句:“敢问大侠可是‘戮行者’徐从稚?” 这话一出,祁门镖局众人的说话声又安静了下来,作为江湖中人,自然是对于那个自数百年前开创以来便威名远扬的天坤榜极为熟悉,位列天坤榜之上的那几位大高手如今身为江湖人谁不是都能细数出来足以称奇的事迹来,现在想想,传闻这几月以来就是因为徐从稚在此所以瀚兑海域肆虐横行的海盗突然间锐减,再加以今日所见,难道这位深藏不露的年轻人真的是天坤榜新晋高手“戮行者”徐从稚? 不对啊,年轻人明明是姓程才对啊。 见所有人都沉默起来,年轻人也转身重新看向了荣婷,然后认真点点头回道:“是的。”这下子是真的满堂寂静,所有人都茫然地盯着年轻人,要知道那些天坤榜之上的大高手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岛主皇帝,就是隐世不出的武道宗师,如今居然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新晋天坤榜高手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前?而且竟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 左乘率先拱手行礼道:“左乘见过徐大侠。”左乘在江湖上也是混迹多年,自然对于这等为民除害的大高手心生向往和敬仰,却没想到今日居然真的让自己亲眼得见了,而且还有幸目睹武道宗师的出手,这是许多人一辈子也得不来的机会啊。 既然已经被认出了身份,年轻人也不再掩瞒什么,说到底自己就算被认出来身份也没什么大影响,反倒借着这高手的身份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荣婷看着年轻人纯澈的双眼,行礼道:“多谢徐大侠救命之恩,待我等于岛屿落地之后定要好好答谢大侠。”不料年轻人却摆摆手说道:“不必了,我会在半途的奇星岛下船,还请离开瀚兑海域之后在沿途的奇星岛稍停片刻,至于答谢什么的荣小姐也不必客气,在下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再说这瀚兑海域的海盗若是见了我也要不死不休的。” 不知为何的,听到年轻人不随着自己等人回到玉乾海域,荣婷心里感到了失落。是因为货舱里那一段惊心动魄的交流,还是方才危险重重之间的杀伐果断和死里逃生呢?荣婷说不清楚,她只是看着年轻人干净明朗的神色面容,竟是觉得有些捉摸不清自己的心思。 再不说祁门镖局众人知道年轻人身份之后的多加询问和震惊的慨叹,大家也问道了年轻人要在奇星岛下船的事情,年轻人没有多说是为了何事,祁门镖局众人也就不去刨根问底,但还是问道是否会再回嵊台岛,得到日后定会再去上一趟的回答之后,大家才安心了许多。 接着便又是枯燥的海上航行,距离奇星岛还有数日的路程,不过已经驶出了瀚兑海域,海盗的危险也少了许多。 听闻了所有消息的荣老板终于露面,在船舱大厅中办了一场宴席,宴请了祁门镖局的所有人,当然,主要是为了那位年轻人。喝了几杯酒后,不胜酒力的年轻人自顾自走到了甲板上,却见到了站在船头桅杆下的荣婷。 年轻人走上前去,看着远处云卷云舒海浪翻涌,问道:“荣小姐怎么独自站在此处?”荣婷这才察觉到年轻人的接近,她看了一眼年轻人的侧脸,然后移开视线摇了摇头,回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船舱里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年轻人看了一眼荣婷问道:“荣小姐是在想那位邱公子吗?他若是不做那海盗的奸细,倒也是个不错的读书之人模样啊。”荣婷摇摇头说道:“我知道这世上总有许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苦衷,但这不是去做为虎作伥之事的缘由,他既然做了这种事情也就没什么可值得惋惜的了。” 年轻人倒是有些意外,感慨道:“荣小姐倒是看的通透,我还以为……”荣婷苦笑着接道:“还以为我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吗?”年轻人笑着摇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没有什么多余意思,但是年轻人也确实没想到荣婷能有这样的见识,不过想到自己认识的那些与众不同的女子们,好像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荣婷自顾自地说着:“我娘亲在我很小时便走了,后来父亲又娶了好几房妾室,虽说一直留着正房的位置以缅怀我母亲,但我小时在后宅的日子并不好过,父亲一直忙着行商,也管不来那些妾室的勾心斗角,而我这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自然也不会被轻易放过,所以就这么自己熬了过来也看清楚了许多东西,后来跟着父亲学着如何经商也才日子好过许多。不过,可就当不得什么大家闺秀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怎么走出过那座后宅,说到底,这辈子都离不开那里的。” 年轻人安静地听着荣婷的话,又想到了方才海盗围船的危机中,那个身为一家之主的荣老板却根本看不见踪影,反而是荣婷这么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最前方直面着危险。 年轻人想了想,片刻之后斟酌着说道:“荣小姐也不必觉着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到底女子和男子又有何不同呢?女子自也可以大胆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应该大胆地离开那些不喜欢的事情,生活日子总是自己的,别人再怎么说也动摇不得,那又何必在意那么多他人的看法呢?” 说着,年轻人看向远方,荣婷清晰地看见了那双眼中深处的影子,年轻人轻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才对,不必跟着谁也不必受制于谁才对啊。” 船帆随着海风猎猎作响,海浪涌起落下,天边有飞鸟掠过。 有人在动心,有人在思念。 世上之事总是这样的难以言说,有的心意只能是那一刹那的摇曳,却终究不可能开花结果,而有的人也始终只会念着那一个人,不知不觉就一生一世。 虽然荣老板和左乘多加挽留,但年轻人终究没有留下来,不知不觉间奇星岛的港口若隐若现了,年轻人与祁门镖局的众人认真道了别之后便自顾自站在了船头看着远方岛屿出神。木板放下,年轻人笑着,走下船去。 终于,荣婷还是跑到了栏杆处喊道:“为什么你一定要来奇星岛?” 远处,那背影挥了挥手, “因为有一定要去见的人。” 徐从稚如是说。 那是许久未见的人,也是心上念了千百遍的人。 第五十七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五) 云卷云舒,潮起潮落,海鸟掠过天际,扰乱几缕日光,细细碎碎的啼鸣撒入海面,浪花卷动着将世间的琐碎藏在海底深处,木板路沿着海岸线铺开,一眼望不见尽处,崎岖的石子躲在木板下的阴影处,低声交谈着流年的痕迹,还有那港口处来来往往的船帆,从云天处而来,再往明日而去。 木板路上的港口总是挤满了人,即便是日落黄昏也难以消弭那鼎沸的喧嚣,人群来来往往地穿梭,不知来处更不知所往,这就是形形色色的人间,也许匆匆擦肩而过也许念念一见相逢,都落在了生活的剪影中,有两人就走在余晖里,影子在身后拉扯,慢慢靠近。 周厌背负双手微微低下头,似乎认真地数着木板的缝隙,但脑海里那翻涌挣扎的措辞只有他自己知晓,他极力思索着该如何开口打破沉默,却终究还是如几日前一样归于安静,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看着身旁的女子,风轻轻吹过她的衣襟,在手边荡漾起飘摇的轨迹。 云冉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身旁男子的局促和踌躇,她的侧脸划过一个舒缓的笑意,然后抬眼看着远方挤满了船只的港口说道:“不知道海外的那些岛屿是什么模样呢?” 周厌扭过头看向了云冉,他伸出手指向海面的远处,迷迷蒙蒙地看不清晰,可是斟酌了许久言语的他却说得清楚:“在那个方向,是曲星岛,那里有传说里最为高耸的神庙,屹立在高山的顶峰,周围站满了常年青翠的林木,还有漫山遍野的鲜花兀自绽放,风吹过总是卷起细碎的花瓣,模糊了视线却总让人就此沉迷其间,只是见了一眼就足以流连一生,只是可惜,这么多年来再没什么人能够找到那处秘境了。” 云冉不知何时已将视线落在了周厌的身上,不知不觉间周厌的神色又浮现起那始终温暖的笑意,他收回视线,说道:“听闻在很久很久以前,曲星岛的男男女女总会一起走到神庙去,祈求一生厮守的誓言以及安详平和的生活,而传说那里的神明总会庇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我曾想着去寻到那个传说中的秘境,不过后来倒也算是无疾而终了。说到底,我独自一人找到了那个地方又如何呢,只是在想,也许有一日也能带着另一个人一同去到那里。” 云冉看着周厌,问道:“那个你想带着一起去的人已经找到了吗?”周厌愣了愣,然后犹豫着张开嘴,随后自嘲般地轻轻一笑,说道:“那一个人吗?我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去罢了。”云冉歪着头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呢?” 因为初见的第一眼便藏在心里成了秘密,因为相伴同行数日却始终不敢轻易地开口,因为即便就在身边也仍觉着遥不可及……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于琅总是嘲笑着这不过就是有色心没色胆,可是在江湖上横冲直撞无所顾忌的周厌却打破脑袋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踏出那一步啊,如果就因为这样的一步而将一切看起来美好安宁的东西打碎了,恐怕穷极一生也再难拼凑起当初的模样来,那岂不是更大的遗憾吗? 周厌看着云冉眼底的温润,轻声答道:“因为我想再等一等。” 云冉问道:“你想等那个人确认你的心意吗?”周厌摇摇头坚定回道:“不,我在等自己确认心底的答案,我想知道错过了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会最终遗憾此生,从此再难心动一刻。我也坚信,答案很快就会出现的。” 云冉收回视线,她微微低下头,不知那闪烁的神色在想着什么,她只是低声问道:“除了曲星岛,你还去过哪些岛屿吗?” 周厌深深看了女子低垂的发丝一眼,然后复又开口说道:“当然还有光明岛,其上的风光自不必多说,这几日以来端元先生的那一册《风光》大卷早已说得清楚,不知又会有多少的人慕名而去,然后试着在这世间找到一处真正的光明。只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着光明岛的时候,只不过是站在船头,遥遥地望着便就将那无边无际的万里山河都嵌入了眼中,可惜最终无论如何尝试也难以将那座岛屿上的所有风光都彻底看遍,然后才知道原来这就是那传说里天底下最大的岛屿,最鼎盛的国度。 高耸入云的不只有崎岖的高山,还有奇巧巍峨的亭台楼阁,琉璃的窗子泛着七彩的光,天空上的云卷云舒将几只大烟囱里的烟尘吹散,还有阳光下瞧着便灼热难耐的铁皮,包裹着垒在港口,不知是作何用处。 于是无需踏上那座岛屿,便见着了这许多的风采,那是无论在曾经的幻想还是此时许多的展望中都难以想象和预料的,可是这般的传说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眼前,一眼望去,岛屿的尽处落入汪洋,无论如何也难以描绘出那无边无际的轮廓。那是一个一眼见过便再也忘不掉的地方,神秘而壮阔,辽远而深沉,神话传说里一切时间的起源似乎真的就在那里找到了答案,也是由那一处地方而开启了数千年的文明,无数的、不同的,文明。” 周厌的眼里闪烁着光彩,似乎在那晶莹之间倒映出了光明岛的轮廓,不知不觉地云冉就望进了周厌的眼底,然后在那些光怪陆离的过往里模糊了视线,她终于还是想起来那个问题,那个夜里总是悄悄出现,躲在角落中细细碎碎说着的问题: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云冉知道,周厌是一个武学修为极高的江湖中人,那日看到降魔殿大人的态度,想来周厌的名声也是不小,可是如今却藏在一间小小的武馆之中不问世事,甚至平日里都瞧不出来这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有何实力。 这几日他们结伴走到青石港,年轻人总是会说上许多他在来到奇星岛之前海外漂泊的那段时日,可是大多还是说起那些沿途的山水风景,却很少提起江湖里的浮沉,所以云冉便知道他是见识过了世上万般景色的人,心怀旷野自在安乐,可是仔细想想,云冉却又觉得自己丝毫未曾真正看清过这个始终温和的年轻人。 他总是笑着,眼中没有苦痛和烦闷,他总是眼底炽热,无论世事繁杂,无论人潮汹涌,那片光明晶莹总能闪烁进人的心里,瞧得久了也似乎要将人心中的所有东西都看得通透,他那般不善言辞,只是看着你,你就能清晰地察觉到所有纯澈的情感,云冉总不免躲闪着这样的眼神,那般无所畏惧的坦荡直叫人不知该如何回应。 可心里总是欢喜的。云冉说不清楚这种情绪,她也只不过是个二八年岁的小女子,平日里见得最多的就是账目上那些枯燥的墨迹,而来来往往的行客却无需她去如何操心,至于当初那些世家大族的袭扰她也没能看到深处的腌臜污秽,她是一个仍对世间满是期冀和向往的年轻人,又何时想过喜欢是怎样的事情。 日落了,黄昏的余晖洒下几分寒意,云冉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周厌小心翼翼地走近,然后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说完,他转过身向着苍南城走去,云冉点点头然后沉默着跟在周厌的身边,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城里去,他们的背影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又似乎缓缓地、慢慢地、渐渐地,靠近。 茶楼里,云河坐在柜台后,借着闪烁的烛火敲打着算盘,时不时提笔在账簿上记载着什么,云浅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双腿摇晃着,视线落在虚掩的门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云河放下了笔,然后看了一眼屋外,抚摸着胡须微微皱眉说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云浅晃动着脑袋,脆声道:“没事啦,姐姐有周先生陪着不会有事的。”云河双眉皱的越来越深,有些不满地低声说道:“这怎么天天都出去啊,那小子不会不安好心吧。” 云河自然知道了那日周厌在茶楼里出手的事情,也从云冉和云浅那里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周厌身上不俗的身份实力,但是终究是没什么直接的交谈,更谈不上了解,这几日云冉又总在这个时候与周厌出门去,云河终于还是觉得应该与女儿好好聊聊了,自己这个大女儿虽然懂事聪慧,但是毕竟年岁尚小,而那周厌看来应该是久在江湖之中的人,若是自己的女儿被轻易地骗了去,云河可不会答应。 正想着,木门被推开,这个时候茶楼已经不再接客,走进来的自然是云冉,云河下意识地向着屋外街道望去,果然在人影稀疏之间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影,还有云冉犹豫着合上门的动作。云河下意识就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云浅好奇地看见爹爹好像咬紧了牙关。 吃过了饭,云河打发着云浅到屋后院子里修习一下今日武馆里学来的武艺,然后叫住了正在收拾餐桌的云冉:“云冉,你先过来坐下。”云冉有些疑惑地放下手中的碗筷,然后坐在云河身边的木椅上,问道:“爹爹,怎么了?” 云河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才斟酌着说道:“那个,云冉啊,你是不是,和那小子……咳咳,你是不是喜欢那小子啊?”云冉张开了嘴,似乎是愣住了,又似乎是没听明白云河究竟在说什么,片刻之后,云河才补充道:“就是那个周厌,你这几日不是一直跟他出去吗?” 云冉好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的脸上迅速升腾起红晕,连那眼底的光都迷乱在了烛光里,朦胧又纯粹,云河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然后挥挥手说道:“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回答了。” 说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认真说道:“云冉啊,父亲虽然不知道那周厌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也不知你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纠葛,但父亲毕竟是多走了这么多年的路,也看过了不少的男男女女,父亲没办法教你如何去明确自己的心意,但父亲想告诉你,只有你对一个人彻底地认识了,再去谈喜欢,知道吗?” 云冉抬眼看着云河严肃的神色,她默默地点点头说道:“嗯,我知道的,爹爹。”云河伸出手掌搭在云冉的头顶,沉声说道:“云冉,爹爹没用,只能自己撑着这么一间小小的茶楼,也没办法给你和云浅女孩子家该有的生活,甚至都差点护不住你们,落入那林家的贼手。你们娘亲走得早,父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带着你们长大,女孩子和男子也是不同的,你们最终总要寻到一个真心实意的夫君才能过好这一生,所以,父亲希望你能再多看看多想想,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情,马虎不得啊。” 云冉感受着头顶那粗糙又熟悉的温度,想起来小时候壁炉旁父亲和母亲一同抱着自己的过往,不知为何她慢慢地湿了眼眶,她总是觉着,如果自己以后也能寻到一个那样的郎君就好了,冬日里燃起炉火和自己的妻儿相伴一处,那样这一生也不算遗憾,那时云冉便觉得,女子若是找到了一个好郎君,是不是日子便能这般岁月静好再无其他奢求。 可是曾在一个平常的黄昏时分,他们在海岸处并肩而行,云冉与周厌随口说起自己小时候也想过与爹爹一样以后操持茶馆的生意,说着,云冉还饶有兴致地与周厌说起了自己对于茶馆以后如何商贸往来的主意,只是说到后来女子觉得有些不妥,便羞红脸止住了话语。 可是周厌却始终神色认真专注地侧耳倾听,最后告诉云冉,若是觉着心中有些什么希冀着去做的事情,那么就无需犹疑也无需忌讳,什么男子与女子的不同,什么士农工商的贵贱之别,只要是自己心中确切的选择便足以。 云冉懂得不多,但她只是觉得,周厌应该,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奇星岛东境,神药学院的队伍走走停停,一路上也去过了不少偏远村镇,为那些个仍旧处在贫穷困顿中的村民们消解了些许苦痛,只是总还有些东西是没办法的,就像他们今日能够解决了这些人的病痛,可是往后那些难挨岁月里的苦难又能有谁来帮扶呢? 总在此时,神药学院这些学生们不免慨叹着光明岛和光明皇帝的伟大卓越,至少在那一个繁盛的国度里,即便再偏远的村寨也不会无人问津,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有随处可见的医馆和地方官吏时刻记挂着,那些个冻死饿死的凄惨之事已是很少听闻了,可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奇星岛,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回到当年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啊。 这一日,离开赋阳村便马不停蹄的扶音和灵霜终于追上了路途,与神药学院的众人汇合做一处之后便继续往东境深处走去,说起来,距离当初第一次踏足奇星岛也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历练的计划也行进了大半,虽然因为仲阳村那场疫病稍稍扰乱了行程,想来那北境都城是没时间去了,只能将这东境大略走上一遍,竭尽所能有所帮扶吧。 见识了世事,人们总会有些不一样的感触,像是曾经不谙世事的灵霜也明白了这世间仍有许多人遭受着苦难,也知道了许多人活得那样的坚强,而也许这就是神药学院要求每个学员都应该有这么一趟历练之旅的原因吧。 一个医者,最重要的除了医术之外,便是一颗懂得怜悯的心,只有将每一个生命都看作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才能全力以赴地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搏击,而在这世上走的路多了见的人多了,也会慢慢地懂得这世上众生百态,生命的意义。 顾枝和顾生自然也还是跟着队伍一同前行,他们二人也不怎么与人交谈,总是时不时就脱离开队伍去钻进深山中,扶音自然知道顾枝应该是带着顾生去指点武学了,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灵霜也从扶音那里得知了顾枝“还算是有些武学在身”的评价,所以也多有猜测。 但在神药学院其他人眼中看来却只不过是两个游山玩水的闲散之人罢了,即便见识了当初顾枝在仲阳村的所作所为,可许多人还是觉得顾枝不过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人而已,当然,许多人也想不明白,为何灵霜似乎对顾枝的观感有所改变了。 这一日黄昏,青藤指使着护卫在一片空旷之地上搭建起了帐篷,然后又在营地中间燃起篝火,所有人围拢在一起,借着温暖的火光和酒菜,相谈甚欢。说到最近风头正盛的“戮行者”约战天坤榜第七齐境山的传闻,男子们都满怀崇敬和向往地说着要是有机会去看上一看就好了,于是青藤便提议不如在游历东境结束之后便去一趟点星岛观战吧,算起来时间也是差不多,不至于耽误神药学院的游历和返程。 这个提议自然是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成,作为队伍主持的扶音也没什么意见,反正她知道无论如何顾枝都会去的,而自己应该也会一起去,那倒不如和神药学院的人一起,也不用再多费口舌解释什么,而灵霜则兴奋异常地拉着扶音说着自己听说到的关于“戮行者”的传闻,眼底满是憧憬。 顾生坐在灵霜身后,看向顾枝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人实力如何?”顾枝瞥了一眼顾生,又看了看灵霜,然后摇着头笑道:“你打不过他。” 顾生皱着眉点点头,接着问道:“那你呢?”顾枝将手中的水壶递给扶音,回道:“我不知道。”顾生追问道:“怎么会不知道。”顾枝打了个哈欠,说道:“我们又没打过。” 说完,顾枝看着顾生陷入思索的神色,打趣道:“想来过几天你们就能见上一面了,到时你不如自己去试一试呗。” 顾生听完顾枝的话却是真真正正地思考起来,然后双手握住刀柄闭目沉思,一身修为气息肉眼可见地升腾而起,顾枝知道青藤所带的那些个侍卫中并没有什么实力足够高深之人,所以不怕顾生的修行会有什么惊扰,更何况有他在身边,就算顾生此时突然修为一日千里也能悄无声息。 所以顾枝并不阻拦顾生由于那升腾的对战之心而突如其来的感悟修行,武道修行便是这样的事情,只有一次又一次地磨砺才能有所成就,单单靠着自己思来想去,最终落入桎梏自困藩篱,可不会有什么天下无敌的气概,更不用去奢望修为武学能够举世无双。 武道登高,道阻且长也。 第五十八章 手中刀斩不平事(六) 一群人围坐在篝火堆旁各自谈论,灵霜还满脸期待地与扶音喋喋不休地说着有关“戮行者”的传闻,大多都是汪洋上岛屿之间流传的一些并不真切的消息,可是对于憧憬所谓江湖的灵霜而言,那些逍遥千里肆意潇洒的故事实在是太过印象深刻,再说那些武道宗师也离着自己太过遥远,所以哪怕只是些不切实际的想象也足够满足了。 青藤坐在神药学院众人之间带着洒脱的平常笑意,高声说着有关“戮行者”的传闻故事,倒也是说的精彩十足,尤其是那些汪洋之上大战海盗的秘辛,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能够得知的,世间传闻不少,可说到底谁也不敢将江湖上那些个血腥的屠杀说的清楚,万一一不小心惹得背后的哪个大人物不满可就不妙了。 对于太多旁观之人来说,那座名为“江湖”的汪洋同样深邃无言,有时哪怕只是谈论起也要敬畏莫名,所以在心中留下些瞻仰和向往便足够了,若是离得太近了,反而就要因了那好奇而害了性命,更何况对于大多光明岛之人而言,所谓江湖其实少了许多隐秘,毕竟光明岛有着冠绝汪洋的军事,还有那位举世无双的光明皇帝独自屹立武道巅峰。 于是这世上流传的那些个江湖故事大多只是停留在议论武道修行的层次,有好事者便将“戮行者”和那些成名已久的岛屿之主做了比较,可却没人能够想到“戮行者”居然成名不久便直接踏入天坤榜,更是挑战成名十余年的齐境山惊诧了世人,而且这次挑战还是堂堂正正的约战,不久之后就将于点星岛上在天下百姓面前一战,生死不论。 这般的潇洒肆意和英雄气概不知是多少人所心生向往,于是想来到了真正决战那日到场之人也不会少了,更有甚者还在猜测那位被抢了席位的“地藏”会不会也到场观战甚至出手,毕竟这位神秘莫测的大高手可已经许久未再有过传闻现世了,对于好事之人来说,若是能够看到更多的高手交战那可是可遇不可求,即便看不懂那些所谓武学招式,可看个气势相较也算是大饱眼福,值得好好喝彩。 听到了“地藏”的姓名,灵霜愈加兴奋起来,她抓住扶的衣袖惊喜道:“扶音扶音,真的吗,你说‘地藏’真的也会到场一战吗?”不知是不是因为顾枝就坐在身边的缘故,灵霜也不再“‘地藏’顾枝”、“‘地藏’顾枝”地叫着了,免得一些个误会解释,也是麻烦,再说现在明确了顾枝和扶音之间的心意,灵霜也不想多加刺激,万一那顾枝心生惭愧怎么办…… 扶音握住灵霜晃动的手掌,柔声笑道:“即便‘地藏’真的到场了,你又能认出来不成?”灵霜微微昂起头回道:“当然了,像那样的大英雄气度自然与众不同,我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若是能够亲眼见到他出手就好了。”扶音无奈地摇头笑着,然后有意无意地看了身后的顾枝和顾生一眼。 其实这几日与顾枝和扶音朝夕相处,又见过几次顾生在顾枝面前演武求教,灵霜也猜测着顾枝应当不似外表看起来这般无能虚弱,可却从没想过顾枝的实力究竟如何,想来应该就是与顾生不相上下吧。 可是对于和顾枝有过交手的顾生来说,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平日里总是温和有礼的年轻人,那股始终掩藏在平静神色下的磅礴力量究竟有多惊才绝艳,只要亲眼得见丝毫,便要让人觉得高山仰止,只能仰望,甚至都要生不出追赶相较的心思。 不过察觉到扶音看来的视线,以及灵霜喋喋不休的兴奋言语,顾生还是睁开眼看了顾枝一眼,顾枝嘴上叼着草茎抬头望天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顾生看着顾枝那闲散的神色片刻之后才重新闭上了眼,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终究是要与这人再有一战的,自然不是因了什么仇怨和纠缠,只是光明正大的武道比拼,只是到那时胜负一定会是未定之数。 这是顾生武道修行的骄傲,也是武道登高前行的那股不坠心气。 可就在顾生重新闭上眼的那一刹那,他却猛地握紧了刀柄,然后目光落向了早已变得昏暗的树林深处,在那里,影影绰绰的身影若隐若现,顾生微微起身却被顾枝拉住了手。顾生扭过头看着顾枝,却见那人仍旧含着草茎,轻声说道:“别急,外面还有那些护卫挡着,轮不到你去冲在前头。”说完,顾枝看了一眼灵霜,示意顾生跟在灵霜身边护着就行了。 青藤带着的护卫围绕成一圈巡视着营地的外围,虽然人数算不得太多,大多都留在了那艘高大楼船之上,但也有二十之数,且看起来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想来也是精挑细选,所以一路走来,即便是途径了一些不太平之地,也是安安稳稳地无惊无险,以致于队伍里的所有人几乎已经觉得这刚刚度过了那段黑暗岁月的奇星岛是什么安详之地,殊不知有多少危险轻而易举就能夺去他人性命,就像当下,此刻。 昏暗的天色下,数不清的人影冲出了密林,十分机警地散开来围住了巡视的护卫队,又有一群人如同利剑锋芒一般地直直向着营地扑来,护卫们高声喊着收拢范围,隐隐约约将篝火旁的所有人都围拢在正中,尤其是青藤的身旁更是在眨眼间出现了几个神秘的高手身影,平日里根本无人察觉这些人的存在。 顾枝和顾生不着痕迹地起身站在扶音和灵霜身前,顾生早已紧紧地握住了刀柄,这一刻的他双眼神色异常的凌厉可怕,仿佛在那眼底深处泛滥着血色,一股难言的气息从他身上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只不过能够察觉到这股气势的人却并没有几人,只有站在青藤身边的那几个高手隐隐约约有了感觉,可又不知来自何处。 相对于顾生的如临大敌,顾枝则就轻松许多,在旁人眼中也是被眼前这危局震慑住了的模样,似乎有些慌乱地弯曲着手指,搭在衣袖处,敲着,一下又一下。 灵霜和扶音紧紧靠拢着,灵霜有些紧张地颤抖着声音说道:“扶音,这是怎么回事啊?”扶音伸出手揽住灵霜的肩膀,语气平稳说道:“奇星岛毕竟是才从那段混乱岁月中恢复不久,许多无家可归又不知所措的人就做了强盗匪徒,在这偏远之地倒也算是常见,官府忙于恢复生计,也没什么功夫能够收拾他们,不过有降魔殿在,这些匪徒平日里也不敢太过嚣张,想来也是最近降魔殿逼得紧了,他们才铤而走险对咱们这有护卫随行的队伍强行出手吧。” 灵霜对于奇星岛的官府和降魔殿并不熟悉,她只是皱着眉问道:“那这怎么办啊?我看他们的人数可远在我们之上,不知道能不能挡住他们。”扶音没有回答,她低声安慰着灵霜,然后看着顾枝,眼神里是询问。 顾枝感受到扶音的视线,他浅浅地露出一个笑意,然后摇了摇头,扶音便知道了眼前这局面算不得什么,而且顾枝似乎已经知道了破局之法,所以扶音就全然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那些突袭而来的匪徒和护卫对峙着,眼见着一场交锋箭在弦上,但谁都不愿轻易出手打破僵局,可就在此时,一道犀利剑芒划过,竟是一把宽大无比的重剑被抛掷而出,好巧不巧地,直直就砸向了站在篝火旁的顾枝。 看着飞掠而来的重剑,灵霜低声惊呼,扶音也不自觉地拉着灵霜后退一步,只有顾枝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把剑,不躲不避,四下里都响起了喊声,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如此惨死?可就在众人下意识闭上眼不敢看这血腥一幕时,顾枝的身旁却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来,修长稳定,竟空手接住了那把无锋的重剑,同时那人身形扭转卸去冲劲,借着势又是一道破空声响起,重剑再次飞掠而去,只不过这一次却是砸在了匪徒的人群之中,一道深深的沟壑入土一丈。 顾生站在顾枝身边吐出一口浊气,声调有些颤抖地说道:“你就不怕我接不住?”顾枝伸出手拍着胸口,回道:“怕啊,怎么不怕。”顾生也不知道顾枝这副做派是给谁看,但是他心知肚明顾枝肯定是知道自己能够接住这把剑才有恃无恐,甚至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灵霜站在顾生身后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她眨了眨眼,不知为何有些愣怔,似乎是没有想到顾生的实力居然如此深厚,又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扶音察觉到身旁女子的脸色好像有些红润,奇也怪哉。 站在青藤身边的那几位高手更是神色不明,他们没想到在这队伍之中居然藏着这么一位大高手,虽然还未如何施展,但恐怕实力不在自己等人之下,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眼神之中的忌惮,其中一人走到青藤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青藤却只是点点头,然后向着顾生看了一眼,又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顾枝和扶音。 有了那一把重剑,对峙的僵局骤然就被打破了,那些匪徒咆哮着挥舞刀剑冲向了护卫队,训练有素的护卫队则迅速收拢距离,背靠背紧紧贴着牢牢挡在青藤和神药学院众人身前,青藤身边的那些高手也将自身汹涌气势扩散开去,自有一股不凡气度。而方才一鸣惊人的顾生却只是神色淡漠地站在原地,看不出有丝毫出手的意思,似乎打定了主意袖手旁观,可其实是因为顾枝止住了他拔出刀来罢了。 护卫队的人数毕竟不占优势,那些匪徒凶猛扑来便撕开了一道口子,接着就是一队面目狰狞的先锋队伍从那撕裂的口子里冲了出来,直直地向着篝火堆杀来,青藤身边的几位高手迅速踏出一步,身形摇晃,便落在了那先锋队伍之中,一眼望去,几人的动作居然相似许多,看来应该是金藤岛皇室豢养的武者,武道招式大开大合,出手狠辣不留活口。 顾枝站在众人身后,突然笑着低声说道:“真是好大的魄力啊。”顾生有些疑惑地看了顾枝一眼,他虽然听着顾枝的话没有出刀,但却始终紧绷着精神以防意外发生,心神并不轻松,如今却见顾枝还如此笑着,便有些不解。 顾枝摇摇头说道:“你看这些人有没有觉着奇怪?”顾生扭头看向那些匪徒,只是片刻,他便点点头回道:“他们不像是普通的匪徒,似乎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一般。” 顾枝笑着道:“不错,而且这些人虽然极力遮掩,但是手段阵型都与护卫队之人相差不远,如果猜得不错,这些人应该也是那位皇子殿下座下的人吧。”顾生皱起眉说道:“如果是皇子的人,为何还这般不死不休地厮杀着。” 顾枝撇撇嘴,应道:“我怎么知道,不过想来其中有一点应该是来杀我吧。” 话音落下,顾生就看出来那一支先锋队伍虽然被几位高手拦住了去路,但似乎隐隐约约正向着这边移来,避开了神药学院众人,直直对着顾枝等人。繁杂之间,有一个眼神回头望来,顾枝抬眼看去,却是青藤。 顾枝猜得不错,这些匪徒正是由青藤那艘楼船之上的人假扮而成,出现于此的目的只有两个,其中之一就是向着顾枝而来,说起来青藤和顾枝其实并无什么生死仇怨,但是这一路而来青藤一次又一次地失手,在那一场场心神的交锋中更是一败涂地,好不容易终于要回到金藤岛继承皇位的青藤怎么愿意在这处偏远之地受此屈辱,于是死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自然不算什么大事,而且如果能够借此将扶音收入囊中,那可真是一举多得了。 而另外一层目的,或者说藏在青藤心中的隐秘,那就是要将这些人都留在此处,受了指使假扮成匪徒的这些人都不算是青藤自己的亲卫,有的甚至是由那几位哥哥亲自挑选出来的“得力能手”,此次返回金藤岛便是不死不休的骨肉相争,青藤可不想在自己身边埋下几个不安分的种子,倒不如先来个借刀杀人,一举两得。 且不说这番隐秘心思,那几位高手毕竟不是什么气息雄浑之人,大开大合地打了一阵,不免招架不住人数不断增加的敌手,而青藤也觉得时机合适,于是眼神示意之下,早已冲到了篝火旁的匪徒便挣脱开高手的阻挡,几把锋利刀剑砍向了站在原地的顾枝。 刀剑自上而下劈来,站在顾枝身后的扶音神色紧张地伸出手拉住顾枝的衣袖,灵霜抱着扶音的手臂,惊呼出声,顾生皱着眉看向顾枝一动不动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出刀,退后几步站在了扶音和灵霜身边,牢牢护住。 突然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几把刀剑落向自己的顾枝轻声开口:“闭眼。”没有丝毫犹豫和困惑,扶音便闭上了眼睛。 刀剑的速度没有丝毫凝滞,但是即便如此也追不上破空的风声,在刀剑落下之前,几颗硕大的圆球砸在了那几个扑来的匪徒身上,轰然炸响,鲜血四溅。 那几位匪徒瞬间被砸的扑倒在地动弹不得,这时人们才发现那几个飞来的圆球居然是血淋淋的头颅,此时已然碎裂开来看不出模样,但依稀之间青藤就看出来其中几人竟是那些假扮成匪徒的人之中实力不俗的家伙,居然在无声无息之间被人除去了?青藤猛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密林,在那里,昏暗的深处静悄悄的,什么也看不见。 鲜血飞溅而出,灵霜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她眨着眼,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掌愣愣发呆,顾生站在灵霜身旁,举着手挡住了她的视线,身形一动不动。 扶音身前,顾枝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微微侧过头问道:“没事吧?”扶音小心翼翼地睁开紧闭的眼,脸色有些微微的苍白,摇摇头回道:“我没事。”顾枝点点头,然后看向密林深处。 光芒闪烁,来来回回地折返穿梭,像是阴云密布之后乍现的电闪,又似枝叶之间斑驳的阳光,弯弯折折地连成线,不知起始不知落在何处,一点寒芒,光耀九州。 鲜血洒落,在昏暗的天空下四散飘零,一片阴沉,哀嚎声此起彼伏,似是身处炼狱,百般酷刑业火焚身,不得安息。 何为修罗? 一刀在手,杀人无数,身无尘埃。 一袭素净长衫,一道挺立身形, “戮行者” 徐从稚。 第五十九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一) 千里万里的海洋,水深无语,那汹涌的磅礴暗藏在深处,昏暗深邃,即便低语着岁月千万年匆匆而过的往事也无人知晓,几层涟漪,浪花跌宕,终究是人来人往一道随风逝去的痕迹,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岛屿依旧在,汪洋依旧在。 小舟一叶,一人独行。 远处有高大楼船扬帆而行,雕刻精致的船头绘着龙虎的形状,张牙舞爪,在这一望无际的海上,与轻舟又有何异?所以那独自站在船头的白衣人只是看了楼船一眼,而后视线就落在更远处,在那里,有一座岛,同样的一望无际,同样的沧海一粟,可是每一分每一寸似乎都在说着数千年的历史,沉重而悠长。 白衣人看了许久,身后有老船夫的斟酌问话响起:“这位老爷,您真不去光明岛看看?”白衣人摇摇头低声笑道:“不了,以后再说吧,现在,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做。” 老船夫点点头也不敢多说什么,这位出手阔绰的老爷看着便不是什么俗人,一股仙风道骨的气息,想来不是什么大族豪阀,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宗师高手。想到这里,老船夫下意识看了一眼船舱里那安安静静躺在桌子上的狭长木盒,大得出奇,长得出奇。 老船夫也是在海上走了一辈子的人了,什么奇怪的人物没有见过,当初年轻时在那些高大楼船里干活还曾见过有江湖高手直接在甲板上大打出手呢,那场面,船只摇摇晃晃几乎就要颠覆,就连周遭的海浪都生起异象,看着似天地震怒,神仙交战,见之难忘啊。 所以老船夫的眼力见特别好,一眼就看出来眼前这位白衣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普通人哪会雇佣一条小舟跨越海域啊? 老船夫眺望着不远处的海域交界处,那里有一座小岛隐隐约约立着,老船夫暗暗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压住了那股恐惧,自己从来未曾驾着这小船做出此等冒险之事来,若不是白衣人打了保票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而且出手实在阔绰,老船夫此时自然不会硬着头皮驾着这艘不算结实的小舟跨过那海域交界去,只是若能一帆风顺,将来倒也是一个不错的谈资了。 不知不觉间,小舟和那高大楼船之间已是越来越近了,老船夫都能清晰看到那楼船之上密密麻麻的箭矢痕迹,老船夫啧啧道:“真是触目惊心,看来这位大老板运气不好遇上海盗了啊。”白衣人自顾自站在船头一动不动,他瞥了一眼楼船上的那些残破痕迹,没有多说什么。 楼船上,一位面有刀痕的剑客突然之间感到了莫大的危机,他疾步走到站在桅杆下的一位女子身边,如临大敌,女子察觉到了身旁忠心护卫的异样,轻声问道:“左大哥,怎么了?” 剑客左乘沉声道:“有高手。”说完,他的视线望向了楼船之外,这种让人丝毫生不起抵抗心思的强大压迫感,左乘在不久之前刚刚体验过,那是一个年轻人。 白衣人似有所感,抬头看向了楼船之上,在这一刻,他的视线和那女子撞在一处,左乘隐隐走出一步挡在女子身前,而白衣人其实也只不过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小舟和楼船擦肩而过,各奔前程。 女子回过头看着远去的小舟,在那一刻的视线交错间她竟莫名地感到了心悸,就如前不久落入贼子之手命悬一线之时,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年轻人站在自己身边了,女子缓缓收回视线,却听得身旁护卫开口道:“小姐,方才那人实力不在‘戮行者’之下。”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女子愣了愣,然后回道:“现在江湖上的高手已经这么多了吗?”左乘摇摇头说道:“不,这样的高手,恐怕都是天坤榜之上才能寻到的存在。” 女子没来由地感受到了奇怪的情绪,她似乎迷失了心智一般,问道:“‘戮行者’是不是几日之后要在点星岛挑战一人?” 左乘愣住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猛地转过头望着小舟渐行渐远的孤独身影,呢喃道:“莫非……” 女子低下了头,轻轻地说道:“左大哥,我想去点星岛一趟。”左乘回头看着女子,欲言又止,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他点了点头,回道:“是,小姐。” 于是回到家乡岛屿不久的女子又乘上了航行极快的船只,赶往了另一座海域的岛屿,去看一个终究再难见上一面的人,可若是能再远远看上一眼,是不是遗憾能少一些?又或者,不过是多了更多的庸人自扰?谁有说得清呢。 那穿过了草木之间,划破了昏暗夜色来到众人面前的,是一把刀,凭借着真气缭绕之下的灵巧和随心所欲,长刀锋芒毕露,一寸一寸地吞吐着闪烁的光芒,刺目耀眼,鲜血飞溅其间,仿佛一场绚烂的花火,带来了死亡的绝唱。 就只是这么一眨眼的时间,青藤手下的那些如临大敌的护卫们就惊诧地发现自己身前狰狞的敌人已变作了残破的尸体,鲜红的血液渗入泥泞的土壤中,闪烁的火光影影绰绰,一片漆黑,只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在黑夜里清晰无比。 冲入了营帐中的剩余匪徒,他们挣扎着起身,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惨状,脸上恐惧的神色清晰深刻,他们慢慢地走近了青藤的身边,颤抖着苍白的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可是在青藤眼神示意之下,围绕身边的几位江湖高手便悍然出手,轻而易举地夺取了几人的性命,连最终一句开口求饶的话语都没能说出。 可能他们到死也不知道这场夺去了自己生命的戏剧,最终的落幕本来就是他们的死亡吧,因为从一开始,青藤的命令就没打算留下他们的性命。 做完了这一切,几位高手又迅速站在了青藤的身边,他们面色冷峻,眼里都闪烁着犹疑的色彩,那并未现身只是凭借一把刀就除去了数十人性命的大高手依旧隐藏在密林之中,而从方才那展现出来的武学造诣看来,自己等人根本不是对手,恐怕连几招都接不住。 这时何等恐怖的事情,虽说青藤早就被排挤在金藤皇族之外,但是这些年的隐忍谋划可不代表他是什么闲散皇子,相反,他早就在自己身边笼络了一批江湖上的高手和胸怀大志的读书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重回金藤岛夺取皇位,所以他带在身边的护卫自然也是武艺不俗之人,在江湖之上也有几分名气。 而面对那把刀的他们此时却全然生不出什么反抗的心思,仿佛有一道天堑横亘在密林之外,那是真真正正绝顶的高手气息,真气圆满,武道高深,举世无双。 站在灵霜身边的顾生也在看着那把刀,不同的是他的眼中没有畏怯和恐惧,有的只是熊熊燃烧的意气和斗志,他扶着刀柄,跃跃欲试,但是却仍旧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伸出一只手挡在灵霜眼前。 扶音站在顾枝的身后,严严实实地被挡住了视线,她轻声问道:“是他吗?“顾枝只是看了一眼那把落在火光阴影中的刀,然后便回过头对身后的扶音说道:“是。”扶音点点头,然后低声问道:“今夜我和你一起去吗?”顾枝摇摇头说道:“不用了,你陪着灵霜吧。” 说完,顾枝转过身拉着扶音走远去,路过顾生身边时眼神示意他带着灵霜一起跟着来,他们走到了不远处搭建好的营帐外,顾枝对着顾生和灵霜道:“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灵霜有些不乐意,她拉住扶音的衣袖,嘟着嘴说道:“是不是什么高手出手救了我们啊?”扶音笑着拍了拍灵霜的手背说道:“你啊,就是想凑热闹是吧,现在还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呢,万一是一个更厉害的坏人怎么办,听话,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灵霜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密林,眼神里闪烁着光彩,显然还是在想着江湖上那些行侠仗义的英雄故事。 扶音没再多说什么,她看了一眼顾枝之后就拉着灵霜走入了帐篷里,顾枝看着顾生的双眼,说道:“你就别想了,留下来看着她们两个,现在可还不确定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至于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以后不会没有机会,你现在先给我老老实实养刀再说。”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指教,在武学一事上顾生不敢与顾枝多争辩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锤炼那些顾枝传授的刀法,对于顾枝所说的养刀一事也欣然接受,但是仍旧想要见一见那只是一刀便足以将所有危险和污秽都涤荡的干净的武道宗师。 虽然顾生知晓就在自己身边便有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顾枝,可是朝夕相处下顾生实在难以把吊儿郎当的顾枝和武道修行多加关联,于是亲眼看见了眼前的武道宗师出手,顾生便多了几分跃跃欲试。只不过顾枝既然发话了,而且目前也是局势未明,不可能留着两个弱女子在这里,所以顾生沉默着点点头,然后抱着刀一言不发坐在帐篷外。 离开前,顾枝看着顾生说了一句:“放心,你会见到那人的。”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顾生看着顾枝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若有所思,可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守在帐篷外,一身武道真气若隐若现,稳如磐石也汹涌如海。 一路走去,临近了燃烧的篝火堆,神药学院那些读书人已经都躲进了帐篷中去,青藤指挥着护卫收拾那些残破的匪徒尸体,而自己座下的护卫却连几个重伤之人也无,一场莫名其妙的厮杀来的快去的也快,青藤眼神深邃地看向密林,低声和身边几位武林高手说着什么。 已有护卫走入了密林中去搜寻那位高手的所在,另外也是确定那些匪徒已经被杀得干净,而那把不曾沾染一丝鲜血的长刀却仍旧留在原地,顾枝一步一步走去。 绕过了那把长刀,顾枝站在密林外探着身子往深处的黑暗望去,摇摇头啧啧两声便又走回了营帐之中,他独自坐在篝火旁,身后就是扶音和灵霜所在的帐篷和倚靠在原野上的顾生,青藤皱着眉深深地看了顾枝一眼,然后想了想便领着几个高手亲自往密林中走去。 折腾了一个时辰,青藤终于带着探查的护卫回到了营地,阴沉的脸色自然说明了一切,一无所获。青藤没有去动那把长刀,他先是去了神药学院几人的帐篷里说明危机已经过去,接着便绕过顾枝站在扶音和灵霜的帐篷外慰问了几句,最后他自顾自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中去,几位高手紧跟其后,在帐篷外围绕着,牢牢守卫。 夜色逐渐深沉,营地里除了篝火还在熊熊燃烧,所有的光亮都黯淡了下去,天地之间静悄悄的,护卫脚步沉重地在四周梭巡着,眼神犀利,只是没有一人注意到,那始终坐在篝火旁的年轻人已经不知所踪了。 随之消失的,还有一把刀。 密林里,枯枝落叶四散堆叠,春夜里的湿润气息沾染在衣袖上,略微沉重,更多的是丝丝缕缕的寒意,直往人肌肤下钻去,入骨的寒凉。 一处不算多高的山崖上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背影,月色落在他的身上,泛起晶莹的光亮来,银色的衣衫似乎与月光融为了一体,连同那人也似天上的仙神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御空离去,逍遥天地。 年轻人穿过了密集的树木,跨过低矮的岩石,站在了山崖上,银色长衫的那人转过身,于是两个年轻人再次相见。 顾枝将提在手里的长刀抛给徐从稚,然后悠悠然走到崖畔,俯瞰着重山遮掩下不算多么辽阔的景色,在月夜里却别有一番色彩,恍若泼墨的画卷,徐从稚收刀入鞘,然后将刀鞘依靠在一侧的岩石旁,上前几步来到了顾枝的身边。 顾枝收回视线笑道:“怎么?出了一趟远门倒学会了深沉作态?”徐从稚没理会顾枝的打趣,依旧是那副生人莫近的样子,神色冷淡却不冷漠,他低声开口道:“你已经收到消息了吧?”顾枝点点头回道:“程鲤告诉我的。” 徐从稚顿了顿,顾枝拍了拍徐从稚的肩膀问道:“你不会,还没见她吧?” 徐从稚甩开顾枝的手掌,说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话和爱管闲事了?”顾枝拍拍手道:“人嘛,一无聊总要找些事情来开心开心,有什么趣事轶闻便不想错过喽。” 徐从稚瞥了一眼刀鞘,顾枝却似乎是有所察觉,嗤笑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奇怪,原来是在忍着啊。没事啊,只管出刀呗。”徐从稚眼神锐利地盯住顾枝的双眼,却看到了戏谑的笑意,顾枝摊开手说道:“反正我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木匠,你一刀把我杀了都费不了太大功夫。” 徐从稚无奈地摇摇头,虽然他确实差点忍不住就要再次和眼前之人切磋,但是毕竟不久之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容不得半点疏忽,于是只能再等等了,又或者,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枝伸手点了点不远处的刀鞘,说道:“倒是知道养刀,你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胜算吧?”徐从稚听着这一针见血的话语,犹豫了片刻还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顾枝的神色蓦然间严肃起来,看过了徐从稚这几年以来的交战记载和那所谓齐境山寥寥无几的描述,顾枝清晰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差距,他本以为徐从稚应当是一往无前的决绝站在自己面前,而看看这模样,徐从稚恐怕也是知道了自己的胜算并不大。 顾枝皱着眉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主动挑起这场决斗,你可知道那齐境山每次决斗都是生死之局,你是打定主意要去送死吗?”不知为何,刚才的那种异样情绪正在徐从稚身上渐渐退去,他的眼神慢慢明亮,犹如天穹之下的光明,他一字一句回道:“还是要打一场。” 顾枝可不知道徐从稚是着了什么魔,不过这种神色他见过许多次,那是在当年的鬼门关前、在孤山之下的魔宫中、在浮山湖竹屋后的竹林里,那种磅礴的战意和气度,无双披靡。 顾枝再问:“为何非打不可?”徐从稚看向顾枝,突然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来见眼前此人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因为见到了这样一位始终站在前方的人,他便无所畏惧了,失败、死亡,不过就是一刀的事情罢了,有何可怕?若是因为了这些就退缩避战,那么他这一辈子也再难越过眼前的人去往远方。 徐从稚收起笑意,语气平和道:“有些事情需要去确定。”顾枝握着拳挥舞在空中,似乎在驱赶什么烦人的琐碎,他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看醉春楼的消息,那个齐境山究竟有什么秘密?” 徐从稚沉默片刻,转身看着顾枝,顾枝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深邃翻涌的许多隐秘,顾枝微微皱眉,徐从稚缓缓开口,斟酌着言语,尽可能无缺漏也无自我心绪夹杂其中地将自己在瀚兑海域曾亲眼所见的一些东西尽数说与顾枝。 即便再不愿意承认,即便心中始终还是想要与顾枝有一场真真正正的武道切磋,可是徐从稚依旧习惯了将顾枝看作那个最终拿定主意的身边人,至少在当年同行的九人之中,无论是身处乱世还是最终安稳太平,顾枝都是那一个足以让所有人紧紧跟随身后的人。这是一种无可言说的象征力量,也是顾枝足够心思沉稳的结果。 所以徐从稚哪怕需要对不久后的决斗做足准备,也还是赶回奇星岛将所有事情都先行告知顾枝,只有如此才不至于由于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将许多事情落入迟钝,而听闻了那些事情之后的顾枝会作何想法作何安排,徐从稚愿意给予最大的信任。 夜色里,月光下,徐从稚轻声开口,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万籁俱寂,天地一片安宁。 第六十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二) 山崖上的寒风吹过了又一阵,天色依旧昏暗,浅淡的月光下只剩下了一道孤独的身影,银色衣衫轻轻飘摇,齐腰的黑发摇曳着垂在身后,一把平平无奇的竹制刀鞘倚靠在一旁的岩石上,突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独自站着的身影晃了晃,似乎早有预料,却终究还是留在原地,只是静静等待着身后的人走近。 一道犹疑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女子轻轻地问道:“你何时动身?”少年微微侧过身看着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年轻女子,一模一样的银色衣衫,少年伸出手,示意女子走到自己身边来,女子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与少年并肩而立。 少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咳嗽一声,语气平淡道:“明日我便出发,时间也快了。”女子“嗯”了一声,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站着,少年顿了顿,轻声道:“你,不用和我一起去的。”女子没有说话,神色自若。 少年也不再说话了,他们站在山崖上眺望远处,肩并肩。 天色亮了,那些始终梭巡在营帐四周的护卫终于察觉到那把刀已经不知去向,便急急通报了青藤,青藤听闻之后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存了结识这么一位大高手的心思,但既然错过了也难以强求,至于自己的计划虽然出现了些微的偏差,一石二鸟的计策落了空,但也除去了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暗谍,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收拾好了营帐和物件,神药学院的队伍再次出发,他们途径下一处村子后便将顺道去往东境的一座港口,乘船前往点星岛去看那一场必定会惊天动地的高手之战,算是为这场游历刻下了终章,忙碌了许久的大家也可以借此机会好好放松一下。 赶路途中,在身边那几位高手的提醒下,青藤有意无意地与顾生拉近了距离,状若平常地攀谈了起来,说的不过是一些江湖上的趣闻轶事,但隐隐约约地也提到了王朝对于江湖高手的重视和供奉,言语中暗藏何种心思不言而喻。 顾生并不擅长与人交谈,对于青藤刻意的热情也只是敷衍过去,虽然早年间与承源岛许多大人物有过接触的他不是听不懂青藤话语中的拉拢意思,可是此时的他一心一意都放在了刀上,所以并不愿意和青藤多加纠缠,倒是灵霜帮顾生解了几次围,才不至于让青藤和顾生两人的交谈落入尴尬境地。 一来二往,眼见顾生始终不为所动,青藤也收拢了些心思,不再刻意烦扰顾生。 顾枝自那一夜回来之后便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虽然旁人看来只是寻常,可是扶音却清晰地察觉到了顾枝心中的忧虑和困惑,在夜深人静时,暗中送到顾枝手中的信件也愈来愈多,顾枝每日躲在马车中便都紧皱眉头地翻看那些信件,好像在探寻什么隐藏极深的消息。 随着路途蜿蜒而去,终于,顾枝在一日放下信件之后一声叹息,然后看向扶音,扯出一个疲惫的笑脸安慰始终担忧自己的扶音,轻声说道:“总算不是最坏的地步。” 扶音和顾枝独自坐在马车里,倒也不必担心会被人听去了谈话,顾生正带着灵霜在马车外邻近走着,扶音好奇问道:“那日你与我说了徐从稚的猜测,这几日醉春楼的消息又源源不断地送来,难道真发生了什么意外?” 顾枝摇摇头说道:“现在虽然无法确定,但至少可以认为事情没有如徐从稚想的那么糟糕,不过既然当初徐从稚亲眼所见那些人和齐境山的谋划,很难说会不会惊动了那些贼心不死的阴私之人,恐怕他接下来去往点星岛的一路不会安宁了。” 扶音皱着眉问道:“那怎么办,若是还未走到点星岛就遭逢了大意外,徐从稚和程鲤能应付的了吗?”顾枝想了想说道:“不管能不能应付得了,既然已经提出了决斗,点星岛便是非去不可了,再加上那小子的固执性子,希望之前送到醉春楼的消息能尽快安排下去吧。” 扶音点点头,显然也是知道了顾枝所说的安排是什么,只不过扶音依然显得忧心忡忡,她问道:“决斗,徐从稚,能赢吗?”顾枝收拢起细碎的信件,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旁,回道:“生死之战,谁能说得清呢?” 说完,顾枝拍了拍扶音的手背,示意多想无益,然后便靠着车厢闭上了双眼,眉宇之间,有一股气息在缓缓流转,扶音有些熟悉,那是少年在为了某些心中注定要去做的事情在做准备,扶音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翻开起手中顾筠亲笔攥写的医书,以此收拢心性。 马车外,牵着缰绳的顾生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皱了皱眉后收回了视线,在方才片刻,他竟然察觉到了一股汹涌的武道真气几乎无可抑制地从马车车厢中升腾而起,只是很快就消失不见,他小心翼翼地牵着绳子,唯恐坐在马背上的少女遭遇了颠簸,而初次坐上马背的少女不知为何却也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她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眼里有光,倒映着身旁少年的影子。 黄昏下的苍南城从那些斑驳的砖石中透出一股沧桑气息,似乎终于让人真真正正地醒悟到,这是一座历经了不少年月的古城,街巷间的道路,不尽然都是青石木板,但即便是沙土路也都严严实实地压着,平整端正,就像是如今的世道,也在慢慢地好起来了。 那些个黑暗腌臜都在散去,严正的降魔殿公正无私地扫去那些污浊,即便传闻里降魔殿那神秘地牢的深处藏着大恐怖,可终究关押的都是那些如当年恶鬼一般为非作歹的恶人,人们即便对降魔殿传闻里的酷刑和审判闻风丧胆,也只会拍手叫好,颂扬着太平美满的世道。 市井之间的人们也慢慢察觉到了苍南城的变化,比如那些曾经世代簪缨的豪阀大族似乎都安静了起来,什么纵马跋扈的嚣张作态也几乎再也看不见了,更有一些百姓口中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间就被降魔殿清扫得干干净净,这般的雷霆手段和铁血做派,让人拿不准究竟是那位新来的城主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那位降魔殿第三正司大人在背后运筹帷幄,不过这对普通的老百姓们来说自然是大好事,终日里为非作歹的世家被狠狠地打压了,这可不是好事? 虽说不过是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他家之事,可是谁没在走过那高门大户时眼红过?谁没在那些世家公子哥面前低头过?谁没在背地里戳人家的脊梁骨骂过?所以街头巷尾的谈论声当然少不了,急匆匆走过街角的周厌也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对这些碎嘴闲聊和高谈阔论早就听得耳朵起茧的周厌自然不会有什么驻足凑热闹的想法,再加上今日有些要事,也没工夫和那些闲汉老人一起蹲在街角嗑瓜子,他穿过了好几条狭窄的街巷,绕了近路赶到一座茶馆的门前。 不知为何,茶馆今日竟早早地关上了门,周厌站在门外犹豫了一阵,还是走上前去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周厌后退几步安安静静地等待了片刻,木门吱呀打开,探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小脑袋,云浅看见周厌,面露喜色喊道:“周先生。” 周厌也露出温和的笑意,然后抻着脖子张望着,云浅却似乎早就知道周厌的来意,推开木门走了出来,站在不高的台阶上说道:“姐姐出门去了。”周厌神色尴尬地收回视线,没想到居然被一个小姑娘给看出了意图。 周厌正要开口说什么,小姑娘却让开了身子说道:“周先生,爹爹说让你进去。”说着,小姑娘还凑过身子神秘兮兮地说道:“爹爹脸色可黑了,看来是要骂人了,你不知道爹爹骂人有多吓人,你要小心啊。”周厌下意识地点点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走进茶馆,只开着几扇窗子的大堂有些昏暗,黄昏的模糊光线浅浅洒落,一个气态醇厚的中年男子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身前齐整的茶盏泛着晶莹的光,云浅似乎是早得了嘱咐,带着周厌进了茶馆便关上门独自跑上了阁楼去,于是空荡荡的大堂里只剩下了周厌和那位中年男子。 说起来,这是周厌第二次走进茶馆,第一次还是那一次悍然的出手,周厌小心翼翼绕过收拾好的桌椅,来到了中年男子身前,男子伸出手示意周厌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周厌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坐在了男子对面。 中年男子两鬓霜白,脸色始终是端正的肃穆,眼神中潜藏着深邃的光芒,那是岁月沉淀后的沧桑,也恍若看透世事和人心的力量,周厌双手接过男子递来的茶杯,凭着记忆里于琅喝茶时的故作姿态,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便双手端着茶杯轻轻放在桌面上。 男子终于开口问道:“你就是周厌?”周厌双手垂放在膝上,有些拘谨道:“小子周厌,见过云先生。”云河摆了摆手自嘲说道:“一间茶馆的破落老板,当不起什么先生。” 周厌看着眼前这个听说也曾在京城书院里留下过才子名声的中年男子,心中不免有些唏嘘感慨,也不知道世间有多少的寒门学子便都是如眼前之人一般,只能将年少的才气付了过往,从此困顿一生,抱负再难施展。 云河没有继续纠结着什么称呼,他收敛了些情绪,语气平静问道:“你现在是在武馆里做事?”周厌点点头回道:“当下确实是在一位前辈的武馆里帮忙。”云河喝了一口茶,再问:“那今后呢,你作何打算?一辈子在武馆里当个‘先生’?” 周厌愣了愣,他没想到云河的问题居然是如此的犀利直接,一下子就将态度摆明了出来,周厌知道,今日恐怕就要给出一个答案来了,不只是关于未来,也是关于一个人。 周厌仔细想了想,还是回道:“今后,我还没有什么打算。”云河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似乎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他的眼神略微闪烁,像是没想到少年如此的坦诚,云河端起茶盏重新沏了一杯茶,周厌连忙端起身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双手端着呈给云河。 云河将茶杯倒满七八成就收回手,拿起一旁的绢布擦了擦桌上留下的几点茶渍,再次开口道:“我知道,你和降魔殿那些大人物相识,也有一身不俗的武艺,想来在江湖上也有一定的声名,所以我不知道你如今躲在一间小小武馆里是为了什么,体验市井的疾苦还是游戏人间?亦或是当作闲暇的消遣,待价而沽,看看哪一处的价钱满意就赚上一笔?” 周厌愣愣地看着云河,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却是苦笑一声,他双手十指在桌下交缠,认真回道:“云先生误会了,在下不过是一个自小无家可归的孤儿,幸而师父收留才捡回一条小命,后来学了一身自保的粗俗武功便浪迹天涯各处,既不知去向何处也不知停在何处,什么江湖上的名声更是半点也无,不过是个无名的过河卒,而那所谓的大人物更是从不曾认识,哪来的待价而沽啊,只能靠着那间武馆勉强填饱肚子罢了。” 云河听着周厌的话慢慢地皱起了眉头,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是想错了什么,但是这个少年既然身手不俗又岂会真的如此落魄?云河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可曾和云冉说过这些?”低头看着摇晃茶水的周厌抬起头回道:“未曾。” 云河沉声问道:“那我再问你,你又对云冉知道多少呢?”周厌看着云河那双沧桑的双眼,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云河停顿片刻之后自顾自说道:“我自认好歹也是比你们多走了几十年的弯路的过来人,便和你说一些老生常谈。年少时谁没有个远大志向,谁没有想过自己举世无双天下无敌,然后再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恋,荡气回肠,如此才能不负此生?可是谁又想过,如果世事真的如此容易得偿所愿,那这世上还会有那么多所谓的遗憾悔恨吗? 空谈妄想终究是要落在地上的,身前眼中寻常的生活也是,不是说只要想着自己以后飞黄腾达了就可以衣食无忧,而是终究都要靠着自己的这双手一点一点凿出来一亩三分地,做那自给自足的平常事,否则,饿死了的人就只有白日做梦才能富贵气派了。 走过几里路就觉得自己看透了风景?多看几本书就觉得自己明晰了世间的道路?这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所以埋着头横冲直撞只是自我安慰的一往无前罢了,到最后头破血流一事无成,还哪来的将来以后?” 顿了顿,云河好似自言自语般自嘲一笑:“若是你觉得听起来不顺耳,便当作一个落魄至此的中年人在此为少年的热血泼冷水好了。”周厌摇摇头,神色真诚,丝毫没有觉得云河这些话语是在埋怨世道和苛责过往。 云河认真地看着周亚,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你和云冉之间究竟如何,但是我希望你清楚,年轻人的一厢情愿不会总是有所得获,若是连自己的内心都问不清楚,那还谈什么成家立业,我不会拦着你们如何,但是我想看一看,你究竟能够做出什么来对得起你自己的内心所想。” 说完,云河看了一眼窗外黯淡的天光,说道:“云冉去镖局谈生意了,过几日会由她带着镖局的人回一趟乡下带回一批货物,我也会将茶馆的生意渐渐交到她手里。” 说到这里,云河视线落在周厌身上,缓缓说道:“在此事上,我需要与你道一声谢,云冉自小便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可我却从没想过她也可以将在生意上独当一面,是你曾说过的‘女子为何便不可以走得更远做出更多’鼓舞了她,于是云冉才主动与我提起要接手茶馆的生意,周厌,此事我是真心感谢于你,你做的也比我更好。” 周厌连忙摆手摇头,云河话语落下,端起茶杯转过头望着窗外不再言语,于是周厌起身行礼告辞。 推开门,周厌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视线落在不远处,在那里,一个灵动明媚的女子脚步轻盈地走来,她的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笑意,似乎做成了什么大事一般,周厌认认真真地看着,将那沐浴在黄昏余晖中的那个身影刻在了眼底。 终于,女子也看见了周厌,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慌乱地捋了捋衣角,然后脚步轻缓地走到周厌身前,抬头问道:“你来找我吗?我刚才去……”周厌没等少女说完,轻声开口道:“云冉,过几天我会离开一阵,但是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我去接你好吗?” 云冉愣了愣,她问道:“你要去哪吗?”周厌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站在少女身前,笑道:“嗯,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些人。”云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皱起眉头问道:“要打架吗?”周厌笑着摇摇头,伸出手在云冉的眉间虚按了按,抹去那郁结的眉头,说道:“没有,就是去见一个老朋友而已。” 云冉点点头,说道:“那一路小心啊。”周厌点点头,然后转过头看了一眼茶馆昏暗的大堂,收回视线笑意温和,说道:“走啦。” 说完,周厌便大踏步离去,云冉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 走了几步,少年侧过身,挥舞着手喊道:“我会去接你的!” 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向着西边落下的光离去。 云冉站在原地。 他说会来接自己,那么无论何时,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会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一个声音,等待一个身影,等待一个答案。 第六十一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三) 闹市之间,有占了一处不大院落的武馆,青色藤蔓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外墙,红色的瓦砾深深地藏在阴影处,几只叽叽喳喳的鸟儿站在藤蔓上,灵动的双眼滴溜溜转着,不远处屋檐下,有轻薄布帘随风摇曳,木制廊道上,影子闪烁着,斑驳的光。 武馆的院子里,除了几根泥阳巷木匠铺子雕琢而出的演武桩之外,便只剩下了一株古树,自武馆兴建之前便自顾自地立在那里,不开花不结果,只是有郁郁葱葱的青叶飞舞,弯弯绕绕的枝干遮掩住院子内的那间纵向延伸的屋子,干净清洁的光滑木制地板上,有一人盘膝而坐。 武馆自两日前起便告诉那些来此修习的孩子们将会闭馆数日,何时再次开放迎客也未有确切说法,武馆的生意本就不算热闹,来此的孩子们也大多来自附近街巷里一些还算富裕的家宅,虽然武馆收取的银钱实在不值一提,哪怕是最拮据的门户也绝对不至于敬而远之,可是时间对于许多人来说都太过奢侈,也就只有那些还算有了闲钱的门户愿意为孩子们存些强身健体的心思,自然也没有人想着能在这么一处僻静武馆中让自家孩子练出个什么江湖高手来。 家中长辈们不上心,孩子们也只当作来此玩耍,虽然平日里先生们也会有面色肃然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孩子们其实没怎么害怕两位年轻先生,倒是那位一直坐在正堂屋檐下的中年男子,让孩子们有些不敢靠近的敬畏。 如今武馆休学,孩子们乐得清闲,自由自在地在街巷里追逐打闹,偶尔路过紧闭院门的武馆也不会驻足停留,只有几个存了大侠梦的孩子还会小心翼翼地趴在墙角听听院子里的动静,揣测着几位先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才关了武馆,不过最后,自然是什么也没能知道。 周厌一如既往地在这个时候出了门,而习惯了坐在屋檐下饮茶望天的黄先生也破天荒地说要出去走走,于是武馆里就只剩下了于琅一人,他闭着双眼,盘腿坐在武馆正堂内,身旁,一道连鞘长剑安安静静地依偎在地上。 黄昏里的风清清爽爽地吹拂而来,带来了万家的烟火气息,空荡荡的院子门屋内,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影子落在地上,无依无靠。 泥阳巷沿着沧元河铺在岸边,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巷口街道,堤坝上的青色柳枝迎风飘摇,柳絮撞在家家户户的门扉上,落在地上堆积着浅浅的一层,像一场雪,雪地上有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走进了木匠铺子里。 隔壁铁匠铺子的那个贪玩的孩子又跑过来木匠铺子的后院了,瘦小的身影蹲在延伸进后院厢房的廊道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台阶下的一个木桩,在那里堆满了齐齐整整从中裂开的柴火,而一个遮掩了所有视线和天光的魁梧身影正蹲坐在木桩旁,用那双足以轻易捏碎巨石的手掌撕扯开粗壮的柴火,然后有条不紊地叠放在一旁的柴火堆上,高高地堆叠着,几乎靠住了院墙的顶端,小山一般。 孩子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去,按理来说早就闭门近一月的木匠铺子不该有什么客人才对,可是那个穿着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就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后院,手上拎着两壶酒。 孩子重新看向那魁梧身影,却突然发现自己眼前一片黑暗,他昂起头,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双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只是一刹那之间,那抹光彩消失不见,孩子又看见了那张憨厚傻笑的端正脸庞,孩子撇撇嘴,心想果然是个傻子,白长了这一身蛮横体魄。 院子隔壁,一道尖锐的嗓音响起,怒吼声几乎可以传遍整个泥阳巷:“那臭小子又死哪去啦!还不快给老娘滚回来!”孩子蹲在廊道檐下的阴影里哆嗦了一下,二话不说起身就跑出了院子,他与那个中年男子擦肩而过,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满脸温和的笑意,还有一双让人看见就觉得有很多故事的沧桑双眼,双眉压着,看不清。 孩子离开了木匠铺子的院子,武山收起笑意,看向那个不请自来的中年人,中年人晃了晃手上的酒坛,笑着不说话,武山走向不远处的树下,坐在了空荡荡的石桌旁,中年人跟了上去。 春日的余光沿着桃叶的脉络丝丝缕缕,随着微寒的风肆意摇曳,星星点点,落花如雨,清酒的醇香飘摇着,树下,坐着两个人。 中年人喝了一口桃花巷的老酒,啧啧道:“不愧是远近闻名的桃花巷啊,这酒果然不一般。”武山放下酒壶,面无表情回道:“比起醉春楼的那几坛老酒就差了。”中年人笑起来,说道:“这可比不了,醉春楼那几坛酒可是出自大家手笔,比起当初在竹林里埋着的那几坛也不遑多让啊。”武山点点头,不知是想起了醉春楼的酒香,还是想起当初年关时节从竹林中挖出的那几坛老酒。 中年人也放下了酒壶,看着武山欲言又止,武山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眼,浑厚嗓音问道:“你不会是专门带着酒来给我的吧?”中年人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笑意,可神色却并不轻松,武山皱着眉,此时的他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憨厚痴傻,中年人终于开口说道:“你应该也听说了吧,徐从稚那小子去挑战齐境山了。” 武山拿起酒壶,双指夹住窄小壶口,摇晃着,回道:“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徐从稚也在海外游历了数年,无论怎么说武艺也该有所增长才对,怎么,你是担心徐从稚打不过齐境山?”中年人摇摇头,沉声道:“徐从稚打不过齐境山的。” 武山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着中年人的后话,中年人也喝了口酒,缓缓道:“齐境山的修为造诣虽不能说远在徐从稚之上,可是对于武学的参悟却早已举世罕见,所以徐从稚即便在这几年中有所精进,恐怕也是难以取胜。” 武山皱眉看向中年人,问道:“黄草庭,齐境山究竟是谁?”中年人正是苍南城小武馆的大先生黄草庭,他看着武山那张刚毅的脸庞,叹了口气说道:“他就是当年那个年轻人。”武山呼出一口气,说道:“你那个唯一的徒弟?即便是他,难道就真的能够一日千里举世无敌了?” 黄草庭摇摇头,回道:“当然不是,若是论起天赋才情,且不说当年就有君洛那个横空出世手持神器的古往今来第一人,只说当下,无论天坤榜如何排列座次,‘地藏’也绝对可以稳稳压住他。可是那人的性情执念太过深厚,以我对他的了解,若是这种两相决战的局面,定是不死不休的。” 武山说道:“所以,若是徐从稚的修为没能在这几年中突飞猛进,那么,数日之后的那场决战就是必死之局了?”黄草庭点点头,武山摩挲着酒壶,想了想说道:“不过顾枝应该早有准备了吧,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徐从稚送死。” 黄草庭拿起酒壶,回道:“当然,于琅和周厌今日就会出发,还有早就离开的程鲤,应该还会有傅庆安也已经动身了吧。”武山点点头,说道:“如果傅庆安也去了的话那应该能够保下徐从稚的性命了,你在担心什么?” 黄草庭苦笑一声,仰起头灌了一口酒,说道:“可是齐境山最擅长的不是如何杀人,而是攻心啊,这一战即便徐从稚能够捡回一条命,可若是心性受损,那就无可挽回了。”武山神色始终没怎么变化,可是听到关于心境的话语还是微微皱眉。 对于习武之人,尤其是徐从稚和顾生这一些不过堪堪临近武道山巅的年轻人,武艺精湛自是必不可少,可最为重要的却是那一口意气和精气神,若是还未走出几步就泄了气慌了神,那么今后的路不可说彻底断绝,但也是再无曾经气象了,更无可能在武道山巅站稳脚跟,如此武道之路就算是黯淡无光,那所谓的绝顶高峰也与自己再无关系。所以习武之人,修心尤为重要。 武山看着黄草庭,问道:“为什么你不去阻止徐从稚?”黄草庭摇摇头:“拦不住的,年轻人一往无前的心意更是不可拦,而且这世间终究是他们年轻人的江湖了,像我们这些半只脚踩进棺材的老东西,哪还有本事能对他们指手画脚的。” 武山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信他?”黄草庭点点头,回道:“是的,我信他。” 那个年少无畏,单刀闯进混沌世事的年轻人;那个在深山竹林中长大的少年,有一颗敢问世间道理的心,有一双看尽世间斑杂仍旧纯澈如初的眼,还有一把见天下光明却无需生民得见的刀,于是黄草庭信他。更重要的是,黄草庭信那个白了发的晚辈,在竹林中的四季里已将世上的道理悉数言说,所以在他身后长大的那个孩子也终将会真真正正地站在前方,所有人的前方。 武山喝了一口酒,笑了起来:“那就信他吧,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该服老了。”黄草庭终于笑了,面色虽然谈不上轻松,可是似乎将所有的话说给眼前人听就足以释怀些许,他举起酒壶遥遥相碰,说道:“是啊,老了,不过还有酒可以喝也还不错。” 桃树下,两个看起来不过不惑年纪的中年人,却在说着苍老的慨叹,似乎真的在不久之后便是大限将至,而身后的人间就真的与他们再无关系了。当然,还要有酒。 骆钦巷的守平小肆入了夜便更是静悄悄的,本就算不得热闹的大堂,此时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烛火,粗糙的木制桌子上摆放着一壶酒,有两人相对而坐。 不远处敞开着门,后院里有一个身影打着拳架虎虎生风,月光闪烁在凌乱的影子间,少年意气风发。一只木簪拢起一头灰发的老者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笑着说道:“旗岸最近习武倒是愈加勤快了啊,这套拳法也算是打出来名堂来了。”老者摇摇头说道:“这小子惫懒惯了的,这点微末道行还总想着行走江湖,也不怕出门便折了性命。” 年轻人也拿起了酒杯,嗅了嗅清酒的醇香,回道:“年轻人嘛,总要有点志气和意气,想要多出去走走也是一件好事。”老者不置可否,不过那张始终没什么情绪变化的沧桑脸庞上也有一丝柔和,旗岸那小子虽然整天眼高于顶,总是缠着说要学一些举世无敌的绝学,可到底也算是能够踏踏实实地钻研枯燥平常的拳桩拳架,若是旗岸只知道喊着要做什么大英雄却不肯潜心修习,那么老者也不会真的将他当作自己的徒弟来对待。 想到这里,老者突然对着年轻人说了一句:“你先前教他那几套剑法着急了些,以他现在的功夫还学不来这么高深的武学。”年轻人摆摆手说道:“无妨,倒也不如让他多看看这世上的诸般武学,今后的路该怎么选,也好多想想,慢些走。” 老者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隐隐约约间却让人觉得那位年轻人才是更为见多识广之人一样,而早已灰发缭乱的老者却似一个潜心求教的晚辈。 眼前这个年轻人,当年在晋岩城初见,老者便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是年少时面对的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高手,又像是当初谆谆教诲的师傅长辈,更多的,是像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可又莫名地多出了些许历尽世事的沧桑和悠扬,老者看不透,也猜不出,于是始终相敬。 老者端起酒壶满上了一杯酒,而后沙哑开口道:“今夜就该出发了吧?”年轻人点点头,回道:“点星岛说远不远可也不算近了,今夜就会动身。”老者点点头,问道:“既然是生死不论的对决,那么如果顾枝真想要救下徐从稚的性命恐怕也不会简单了,你们要多加小心才是。”年轻人应了声“是”,然后他抬眼望向后院里洒下的月光,起身拱手道:“谢先生,那在下便先告辞了。”老者挥挥衣袖,年轻人走到了后院里。 旗岸停下了自认威猛霸道的拳架,看着走到后院里的年轻人咧嘴笑道:“傅大哥,出门去啊?”年轻人点点头笑着回道:“是啊,有点事情出个远门。”旗岸满脸兴奋地凑上来,小声问道:“打架去?”年轻人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旗岸拉住年轻人的衣袖,央求道:“傅大哥,带我一起去呗。” 年轻人还未开口,身后昏暗的大堂内便传来了老者的呵斥:“拳谱的架式都还打不好,就想学人家行走江湖了?”旗岸顿时缩了缩脖子,嘟囔着回道:“我就问问嘛。”老者冷声开口道:“再去练一个时辰,不然明天就别想吃饭了。”旗岸的脸瞬间就皱了起来,哭喊着跑进大堂去,呼天抢地的求饶声喧嚣地响起,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走进了一旁的柴房里。 小山高的柴堆里,劈砍得齐齐整整的木柴隐藏在黑暗中,年轻人伸出手去,却从那黑暗中掏出了一缕银色的锋芒,延伸绽放,大放光芒,年轻人呼出一口气拂去其上的烟尘,而后装入了一个木匣子中去,他将木匣子背在身上,走出了柴房。 求饶失败的旗岸又在院子里不知疲倦地打着那套拳架,年轻人走近去说道:“这几日,守平小肆就拜托你了。”旗岸没有停下脚步和身形,只是点点头回道:“放心吧,傅大哥。”年轻人转过身对着大堂内的黑暗拱手行礼,而后便拉开后院的简陋柴门,离去了。 与此同时,苍南城那间小小武馆内,好似失魂落魄的周厌走了回来,推开门,一把连鞘长刀便直直地冲向了面门,于琅走下台阶来到院子里,提着长剑,语气平淡道:“该走了。” 周厌接住长刀,而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他一身的气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那平日里穿习惯了的宽松长袍在这一刻无风而动,卷动着四散的月华,攀附在刀鞘。 他们推开门离去,青色藤蔓缠绕的院门轻轻合上。 终于又一次,他们走在了山河之间,一如当初。 第六十二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四) 神药学院的队伍在离着港口不远的一处荒野上搭建起简单的营帐,休息一夜之后便要赶赴港口乘船前往点星岛,而五日之后的那场高手对决也紧紧牵引着许多人的心弦,大家时不时围在一处讨论着自己得知的有关消息,推测着那两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高手究竟会是谁输谁赢。 灵霜自然不会错过这些讨论,每个夜里她总要拉着扶音在帐篷里说上好些江湖上的传闻才能满意睡去,虽然扶音对于江湖上的事情没什么了解更谈不上有多大的兴趣,可也很是配合地与灵霜讨论,不知不觉间却知晓了些江湖上的传闻故事。今夜灵霜又谈起了这些年在光明岛上流传最广的那些故事,其中与奇星岛乱世倾覆有关的言传占据了极大的篇幅。 原来如今“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在江湖上还真是是声望不低,不仅是因为他们将奇星岛的黑暗乱世给掀开了去,更是因为在许多传闻里他们的修为足够深不可测,于是无论是想要与之一战博得大名的江湖人,还是久仰大名想要瞻仰观望一二的旁人,在这些年里都免不了谈论起那九个人,说的最多的,自然还是走在最前方那个踏足天坤榜的“地藏顾枝”。 但是扶音也隐隐有着担忧,如果顾枝从那些醉春楼的消息中所看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徐从稚此行一路不仅是要去直面天坤榜上成名已久的齐境山,在这路途其中更要小心提防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所以徐从稚哪怕是要赶去点星岛恐怕都不得安稳,更不用说历尽艰辛之后还要去与齐境山一战。 想到这里,扶音转头看了一眼营帐外,顾枝的背影在火光的跳动中若隐若现,不知为何,扶音便觉得心安许多。 营帐外的一处空地上,顾枝和徐从稚坐在山崖上,一个嘴上叼着青草,一个膝上横着一把刀。顾枝双手撑在草地上,摇头晃脑看着远处,顾生好奇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总是叼着一根草。”顾枝咧开嘴笑道:“因为你不觉得这样很有大侠风范吗?”顾生愣了愣,摇摇头,顾枝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你这样是找不到媳妇的。” 顾生沉默了,顾枝乐呵呵地看着顾生那张紧紧绷着的脸:“你小子不会也是有色心没色胆吧,要是喜欢人家姑娘就大大方方承认,扭扭捏捏地藏什么呢。”顾生摇着头回道:“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哪来的本事能够说什么喜欢和未来,打打杀杀的事我在行,可是这种事情……” “孤魂野鬼啊。”顾枝突然高声打断了顾生的话,他昂起头看着天上,嘴角散漫的笑意慢慢收敛,可是仍留存着那么一丝微弱的惨淡笑容,更像是在哭,顾生等了许久,顾枝终于开口:“顾生,你知道一年多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吗?” 顾生皱着眉,摇摇头不说话,突然间一道寒风在喉间划过,顾生微微低下头,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锋芒毕露,而握着这把刀的那个人却还是抬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似乎那躲在阴云之后的月亮有什么奇异般。 顾生伸出手移开那把本该安安稳稳放在自己膝上的刀,而后就听到顾枝再次开口说道:“那时的我几乎就像是疯了一样,我在山里躲了三天,直到扶音回来我才走了出来,因为我怕我会忍不住去拿起那把刀然后大开杀戒,哪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需要为此付出任何的代价,可我就是觉得这世道为何这般的不公平,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世上没道理的事情多了去了,当初死了那么多人,他们岂不是更加的无辜和委屈,所以到头来真正该死的人,却发现就是我自己。 我真的想过,也许就这样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可是当我走出山里见到了她,我就知道自己死不了了,因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不会留下什么也带不走,而在那里,却还站着一个你这这辈子都不想离开的人,于是我走出了那座山,于是我跪在地上,跪进土里,最终却还是要站起身继续前行的。” 顾生安安静静地看着顾枝那张不知何时刻满了哀伤的侧脸,眼里的光华像是流水,静静地流淌着,顾枝再次开口说道:“所以啊,我便想,如果我真的就如一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世上游荡,如果我放弃一切大开杀戒以此疗慰心中的愧疚和苦痛,如果我死了一了百了,那么最终,也许他便不会再见我最后一面了,因为那样的我,最是对不住。” 顾生不再看着顾枝,他也抬起了头,刀鞘在膝上静悄悄地滑落,躺在夜里冰凉的草地上,他又一次来到了那座坟前,在遥远的某处,而后他的眼中视线却渐渐模糊起来,重叠交错,无字的石碑和山野间那座荒凉的孤坟。 顾生闭上了眼,他知道顾枝在说的是那一个人,是那一个与自己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人,从未见过一面,却在记忆里慢慢地清晰起来,有人说过他们很像,不是作态更不可能是性情,更多是这张脸,棱角的轮廓,眉眼的痕迹,那么像。可或许,原来在某些心上的牵连中,他们也是如此相像。 顾枝没有看向顾生,更不知这个少年又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将该说的话,轻轻言说:“你曾与世间一切为敌,也觉得无所留恋,可是难道杀了人就能让自己找到一个答案吗?不,复仇的最终不是意气风发的快感,而是无所适从的空虚和落寞,如果那时的你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无家可归,那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而现在,你不是。” 说着,顾枝站起身,他伸出手按在顾生的头顶,笑道:“你是顾生,你姓顾,而我刚好,也姓顾。” 顾枝离开了,草地上只留下顾生一人,他昂起头,眼里是流淌的光,交错缭乱,像划过夜空的那一道迅捷的流星,也像是阴云之后始终散发着光亮的那轮圆月,光芒万丈,眼见千里,心上的路慢慢清晰。 顾枝走到了一处溪边,然后在刚才路过时顺手摘下的一根竹枝上缠绕了一条细线,又从不知何处掏出来一只细小的弯钩套在了细线的尾端,而后轻轻向着半空中一抛,他顺势坐下,倚靠在一侧的岩石上,半眯着眼,独自垂钓。 夜深人静,四下里静悄悄的,不远处的山林里不时有细细簌簌的风声,顾枝自顾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后,有脚步声悄悄靠近,顾枝嘴角露出一缕笑意,却依旧闭着双眼恍若不觉。一双手迅猛无比地搭在他的脖颈上,十指交错将顾枝的脖子禁锢住,而后女子得意地嘻嘻笑道:“哈哈哈,束手就擒吧。” 顾枝将手中的竹枝插入地上的碎石间,然后双臂举起,笑道:“女侠饶命。”身后女子摇摇头沉声道:“将身上的钱财都掏出来,我饶你一命。”顾枝放下手握住女子的纤细手掌,然后拉过女子坐在自己身边,笑着问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扶音坐在一块低矮的石头上,双脚凌空于缓缓流淌的溪水之上,晃晃悠悠,她低着头看着灰暗一片的溪水,轻声道:“睡不着啊。”说完,她突然笑了,似乎是在溪水里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问道:“那你呢,大晚上的跑出来钓鱼啊,诶,你什么时候学会钓鱼了?” 顾枝重新拿起竹枝,一只手搭在石头的边缘,得意地笑着道:“毕竟在沧元河边上住了这么几年,难道还学不会钓鱼吗?”至于能不能钓上来几条,那就另说了……当然,后半句话顾枝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他还是端起一幅高人做派,悠悠然坐在原地垂钓。 扶音歪着头看向顾枝,笑眯着眼,语气戏谑道:“可是,你的鱼钩上,没有鱼饵啊。”沉默,夜里的风吹过,溪水泛滥起涟漪,顾枝依旧一动不动,摆明了装作听不见,扶音嘿嘿笑起来,然后重新看向了暗沉沉的溪水深处,暗流涌动。 似乎是觉得继续尴尬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顾枝果断打消了将鱼钩拿起挂上鱼饵的想法,转而开口问道:“灵霜呢,你就留她一个人在帐篷里啊?”扶音摇摇头,答道:“其实是她睡不着,所以我才也出来走走的,而她,不知道跑到哪去溜达了。”顾枝点点头,说道:“她的性子可真是跳脱,想不出来你们俩居然能是这么好的朋友。” 扶音笑道:“是啊,当初我第一次到光明岛人生地不熟的,神药学院里也都是些不认识的人,若不是灵霜主动与我打招呼,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够习惯那里的生活。” 顾枝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其实扶音很少提起在神药学院的生活,顾枝也心照不宣地不主动提起,因为其实当初的分离,相隔万里的两人从未习惯,只是每一个人都该有自己的道路和前方,不应该为了谁而停滞逗留,而只要到最后身边的人还是一直没变就足够了,所以他在奇星岛上等她归来,而她在光明岛上也始终坚信在遥远的故里,有一人在等着自己回家。 “灵霜家里是医药世家,实际上神药学院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与灵霜家里有不小的渊源关系,所以她自小就在神药学院里度过,性子也不管不顾自在洒脱,她从未遇见过什么过不去的坎,甚至若不是这一次来到奇星岛恐怕都不知道在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跌宕和曲折,所以她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向往和好奇,于是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心怀坦荡,纯澈光明。” 扶音轻轻地说着,顾枝则看着女子坐在月光里的身影,怔怔出神,不知何时,月光已经穿透了阴云的遮蔽,就那样柔和慷慨地洒满了整片大地,溪水波光粼粼,像是岁月的痕迹。静悄悄的,夜里,只有两人并肩而坐,时光放慢了脚步,不忍打扰。 深沉的夜幕下,有一个女子慢慢走近那个独自坐在崖畔月光下的身影。少年独自坐在荒草之间,低下头抚摸着端放在膝盖上的刀鞘,似乎循着那些纂刻的纹路在探寻着什么未知的过往,可如果就连过去都一无所知,那么更加迷蒙的未来又该如何前行?少年竟是难以压下心中的思绪翻涌,几乎就要将他所有的心神都淹没。 可是她来到了他的身边,夜风轻轻吹过,坐在身边的女子身上有好闻的花草香气,少年没有转头,可是他抬眼望去,原来月光已经刺破了阴云,光华似水洒落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他们没有轻易开口言语,只是各自沉默,却又好似已经说尽了千言万语。 还有一人,站在密林深处看着溪边那垂钓的少年背影以及倚靠在少年肩头的女子,露出了笑意,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身后的狭长木匣,抬起脚步缓缓走出了黑暗,走近那一副月光下动人心魄的秀美画卷,好似比世间再多的山水都要让人移不开视线。 溪边,有两人肩并肩而坐,指尖缀着风铃的女子依靠着少年的肩头,闭着眼沉沉睡去。有一人走出溪边的密林站在了少年身边,脚步轻缓,不愿打扰女子的安眠,他身后背着一个狭长木匣,少年抬起头,说道:“你们先行一步吧,我和扶音会借着金藤岛的那艘楼船尽快赶到的。” 傅庆安背负双手托在木匣之下,回道:“放心吧,即便有什么意外,也不会超脱掌控的。”顾枝点点头,笑道:“那是当然,毕竟还有师兄你在嘛。”傅庆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挥挥手微微昂起头,顾枝摇头晃脑咧开嘴笑着,然后侧过头看着少女沉睡的面庞,柔声道:“真是安宁的生活啊。” 傅庆安低下头看着顾枝和扶音,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望向了远方,然后轻声道:“走了。”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一闪而逝,消失无踪。 流水载着月色缓缓流淌,清水砸在岸边的石子上敲出叮咛声,两岸的密林深处有落叶随着夜风吹拂而至,落在水面涟漪之中去往远方。顾枝始终看着扶音的侧脸,一动不动。 山野之间有曲折道路,弯弯绕绕起起伏伏,衣衫相似的少年和女子并肩而行,借着温和的月光走向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他们一人手中握着一把竹鞘长刀,还有一人腰间悬着短刀,绣着纹路,斑驳繁复。 他们披星戴月,奔赴前程,就如许多年前那个平静的夜晚,莽莽撞撞的少年跑出了那座屹立在岛屿深处的巍峨山脉,然后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横冲直撞,离开了那座岛,也离开了那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往,而那个好似始终都会在身旁的女子便在海岸处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从此他们流落天涯,相依为命。 他们始终是两个人,如影随形,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直至今日,还是如此。 一切似乎早已变了模样,可是眼底的光却依旧璀璨清澈,所以还是并肩,同行。 夜里总有阴影,贴在树荫下草丛中,不远不近,既不主动靠近可却总是挂着那段距离,于是就有两人走在前方,而身后的阴影却像是附骨之蛆,甩不开挣不脱。 可是就在不远处,那两人只是前行,熟视无睹。 然后,杀戮降临了,一把刀,一把剑。 阴影涤荡一空。 第六十三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五) 夜晚的光迷离梦幻,琉璃般的光晕笼罩在街巷之间,纸醉金迷就此沉沦,烟柳巷热闹起来,那些个悬挂着大红灯笼的精致楼阁响彻着欢声笑语,人声鼎沸。而在那最高处,与月光为邻的只有一人,一身红衣夺去天光万丈,绣几世风华。 她提着酒壶倚靠在栏杆处,眯着眼眺望远处,而楼下街巷间的车马拥挤和人来人往却与她那般的遥远,一人依高处遗世独立,她还是不曾粉饰任何胭脂水色,便足以倾倒世人,只是,如今又还有几人能够得见她的曼妙身姿和绝世的容貌呢?世上风景千姿百绝,终敌不过一张面容半分啊。 身后传来了低沉的通报声,跪坐在门槛边缘的侍女轻轻推开门接过了那卷竹简,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消息送到了那位总是穿着红衣的楼主手上,侍女的脸上有些紧张,虽然她来这座楼里也已经有数月之久了,可是在传闻里神秘莫测的楼主面前她还是有些难以克制的畏怯。 尤其是在那些个前辈姐姐们的描述里,这位楼主大人虽然看起来人畜无害,倾国倾城,可内里却比这世上最为坚硬锋利的荆棘还要伤人,也许只有传说里那位二楼主大人才能够自在坐在楼主面前吧。然而如今醉春楼中许多人也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位神秘莫测的二楼主大人,所以甚至都不知晓是否真有这人的存在。 而由于那位跟在楼主身边的程姑娘不知何故外出而去了,所以侍奉楼主的任务就落到了这位与醉春楼中许多人一样身世可怜的小侍女身上。可是这些日子跟在楼主大人身边,小侍女却觉得姿容绝美的楼主并不像传闻里那么冷傲不可接近,反倒是在许多细微处有着让人触动的善意。 不过姐姐们也曾说过楼主大人的许多事迹,若不是楼主与二楼主当初在前任楼主离去之后力挽狂澜,恐怕醉春楼早已不复存在,而她们这些身世可怜的女子就真的无家可归,沦落为以色侍人的卑贱女子了,所以即便大家都对着这位楼主大人敬而远之,可是谁不是发自内心里的向往敬佩呢?毕竟醉春楼无论是在当年那般乱世里还是如今的太平之中,都是烟柳巷里那股格格不入的清流,醉春楼的女子从来无需做那出卖身子的事情,这是醉春楼最大的规矩之一,从来无人胆敢触犯丝毫。 侍女来到那位红衣女子身后,低着头递出那卷竹简,低声道:“楼主,这是最新送来的消息,是否直接送去给二楼主?”她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那位即便坐在黑暗里也仍旧锋芒毕露的红衣女子,红衣女子伸出手接过竹简,纤细白皙的手指翻开竹简的粗糙木片,只是看了几眼便重新合上,然后抛向了侍女手中,侍女低着头心领神会,转身离去。 门再次合上,黑暗里又只剩下了那一身红衣,孤零零地缀在栏杆处,与人间的灯火隔得那么远,那么远。 夜空中,有一只飞鸟掠过,轻飘飘地落在了栏杆边缘,红衣女子伸出手去,取下了一张团团折起的纸,其上的墨字有些熟悉,她仔细地看了几眼,然后嘴角微微划过一个弧度,而后手掌之间便只剩下了一堆纸屑,她呼出一口气,纸屑漫天飞舞,四散零落。 信上说,点星岛之战暗流涌动,难以看透; 信上说,又有一座岛屿的醉春楼重归掌控,勿念。 勿念,未归,不见,何思? 红衣女子还是独自坐在一处,摇晃着手中的酒壶,她坐的那般高,那般的孤独。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周厌和于琅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然后终于在一座山头上停了下来,他们坐在一处山崖的顶部,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看不清晰,却又并无阻隔,周厌一脚踩在山崖边缘的岩石上,腰间悬着刀鞘,好奇地张望着,开口道:“按理来说,徐从稚那小子不该走的这么慢才对啊。” 于琅站在一旁双臂环胸,半闭着眼回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现在程鲤应该跟在徐从稚身边吧。”周厌眨眨眼,突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于琅立即一声冷笑嘲讽道:“怎么,不过是跟一个姑娘出去走了几日,就觉得自己晓得这些男女之事了?” 周厌咳嗽一声,悻悻然退了几步站在于琅身边,嘟囔道:“小点声,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调戏良家女子去了呢。”于琅瞥了一眼周厌,取笑道:“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呢,你不就是拖着人家姑娘的时间嘛,要知道你等得起人家姑娘可等不起啊。” 周厌“啧”了一声,嫌弃地走开于琅身边,回道:“你个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的家伙还敢对我指指点点,切。” 于琅耸耸肩,显然不以为意,然后他突然转过身去走下山去,周厌自然也察觉到了,于是他双手枕在脑后,和于琅下山而去。 “诶,你说这顿酒应该是徐从稚来请呢,还是顾枝啊?” “……” “算了,还是让顾枝来请好了,毕竟他可是能请动醉春楼那几坛老酒啊,啧啧。” “……” “诶,你怎么不说话啊。” “锵——” “喂喂,你这么快出剑干什么。” 絮絮叨叨,急急忙忙,晃晃悠悠,他们来到了山下。 山路上,少年和少女并肩而行,夜里崎岖山路有些看不清楚,但是他们脚步悠然,毫不在意地一路前行,少女突然皱着眉说道:“身后那些家伙还是跟着啊。”少年摸着腰间的那把竹鞘,回道:“不管,反正要是不出手,那么就与我们没有太大关系。” 少女似乎很是听从少年的话,于是沉默起来不再多说,可是少年却张着嘴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少女却又迅速收回视线,挠挠头,暗暗叹了口气。他的手指搭在竹鞘上,感受着那股清凉和柔顺,轻轻地敲着,滴答滴答。 少女隐隐约约落后少年半步距离,这半步是那么的渺小,以致于即便吊着不远不近距离的那些影子也看不见,可是这半步却又是那么的刺目,以致于走在少女身边的少年清晰无比地看在眼底,记在心里。 好像,一切还是没有改变啊,那么这究竟是一件好事呢,还是一件足以叹息的遗憾?少年不明白,可是模模糊糊地,他总觉得,这样子,是不对的。 山路慢慢地走进了狭窄处,两侧是险峻的峭壁,高高地耸入云端,若是天光大盛的白日里仰头看去,恐怕便能慨叹一句天地的鬼斧神工和万物的伟大,只是在这深夜里,如果有人抬起头,却只会觉得那逼仄在视线内的方寸月华是那么的遥远和触不可及,然后自身无限的渺小,直到土里去。 头顶是禁锢在方寸天地的夜幕,脚下是散落着碎石的粗糙山路,然后寒芒就慢慢地渗透了进来,一点一滴,充盈着这处狭小的山崖底下,险绝之地。少年呼出一口气,握住了刀柄,而少女退出一步,牢牢地护住了少年的背后。 只是这一次,少年没再一往无前,他拉住少女的手腕,然后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刀,护在少女身前,严严实实,寸步不让。这一次他还是站在少女的身前,可是身后站着的却只不过是自己想要护住的人,仅此而已。 他的心中有激荡而起的思绪,三年以来,一直如此。 那些黑影铺天盖地而来,攀附着两侧的峭壁和垒起在山路间的岩石上,他们藏在兜帽下的双眼泛着冰冷的锋芒,贪婪和欲望,在这深夜里肆无忌惮,残忍与血腥,在无人处宣泄而出,这世上的污秽和腌臜都与他们有着关系,因为他们来自那段黑暗混沌的岁月,他们苟延残喘却永不停歇,他们始终还渴望着这世上最为位高权重的权柄,可是,终究不过是丧家之犬。 很遗憾,站在他们身前的正是那些破灭了他们幻想的人,而他们就此无所遁形,该死。 周厌站在入山口处,他握着刀柄啧啧说道:“这些人胆子也是真大啊,难道他们的主子没有告诉他们面对的是谁吗,难道他们不知道站在身前的人杀了一整座城的人?” 于琅从周厌身旁走过,缓缓说道:“杀人之前不必这么多废话,希望你的刀别和你的人一样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周厌摇摇头笑道:“于琅,现在都是太平世道了,还念念叨叨什么杀来杀去的啊,不过是舒展一下筋骨而已。”说着,他赶上了于琅的步伐。 徐从稚和程鲤严阵以待,虽然眼前的这些人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的威胁,可不知为何他们总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有其他人的靠近,不算多么可怕,可是就像一把藏在暗处里的刀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降临,危在旦夕。 只是很快,徐从稚便笑了起来,而站在他身后的程鲤也愣了愣,他们看见了那两个出现在不远处山路上的模糊身影,很熟悉,很厉害。 那些黑影直到此时才发现在这场追踪里自己才是那螳螂,因为在他们身后的黄雀终于坦坦荡荡地出现了,而自己再无退路,他们眼神交错,毫不犹豫地沿着峭壁往上攀爬而去。 可恶,没想到千算万算挑好的埋伏之地居然差点成了自己的埋骨之地,现在只有逃出去再做打算了。 看着黑影迅速离去,而那两个站在不远处的身影却一动不动,徐从稚拍打着刀鞘,笑问:“怎么,你们是来看热闹的?喂,就算是蚊蝇也很烦人的啊。”那一边传来了回应:“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变得这么唠唠叨叨了。”徐从稚挠挠头,回道:“这句话我刚跟那家伙说过来着。” “呵呵。” 开口的那人率先踏出一步,一道凛冽的光芒从天空之中猛地坠下,恍如一颗璀璨的流星,直直地砸向了那险绝的峭壁,轰然炸响,鲜血四溅,在黑夜里,血液是暗淡无光的,只有惨叫声划开了夜幕的深邃,而那个走出来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把锋利长剑,还有碧绿的竹鞘悬挂在他的指尖,摇摇晃晃。 还未等那些仓促离开的黑影反应过来,有一个人突然就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身边,即便他们尽量四散逃开,可是那人实在太快了,以致于他们恍惚间只觉得有无数的身影扑向了自己,其实却不过是一人一刀罢了。 似乎在眨眼之间,便只剩下了一个断去双臂的可怜黑衣人被扔在了狭窄山路上,那一把刀撬开了他的嘴,以防这些忠心耿耿的走狗用上什么诡谲的方式自杀,然后周厌握着刀柄弯下腰,咧开嘴角问道:“嘿,谁派你们来的啊,你们的主子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呀。” 于琅也收起长剑走上前来,如果此时有人站在他们身边就会清晰地察觉到,他们身上的气息与平日里在苍南城中那间小武馆里完全不同,甚至与周厌当初在茶馆里悍然出手时还有着莫大的差距,这一刻他们再无平日里的闲散和悠然,他们依旧是简简单单的素净长衫,可是那股子气度却犹如顶天立地一般,离人间有些远。 徐从稚和程鲤也收起手中的刀走过来,于琅看着徐从稚说道:“顾枝送了信给我们,接下来你们只管往前走便是了,至于你担心的事情,至今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是真是假,但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不应该到现在才这样大摇大摆地显出痕迹来,所以你只需好好地打这场架,至于其他的,不必忧心太多,有醉春楼在,定会查个清楚。” 徐从稚点点头,然后看向地上那个垂死挣扎的黑衣人,摸着下巴道:“江湖上的风评都说那齐境山心怀坦荡,有侠义作风,应该不会做出这种暗地里下绊子的伎俩,那他们这些人又为何来对我出手呢?当年咱们虽然未曾遮掩身份,可是他们既不找你们的麻烦,还要等我回到了奇星岛才出手,又是为何?” 周厌甩了甩头,应道:“兴许是你‘戮行者’的身份闹得风波太大,所以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和察觉,想起了当年的那几个人?”于琅摇摇头,说道:“可是他们又是从何得知徐从稚回到奇星岛了呢,如果是从以前起便时刻注意他的行踪,那为何要等到回了奇星岛再行动?” 周厌不说话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喜欢动脑筋的人,像这种这么复杂的谋划和盘算实在是让他敬而远之,于琅见徐从稚仍在深思便说道:“总之,你先好好应付那场对决便可,剩下的由我们来解决。” 说完,于琅拉着周厌离开那个始终嘴硬着不肯吐露丝毫消息的黑衣人,而那个黑衣人也毫不犹豫地咬碎口中的毒药很快就没了气息,于琅拖着周厌离开,挥挥手:“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和人生死对决,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他们很快走远去了,徐从稚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和程鲤走出了这处崖底,徐从稚始终低着头,程鲤想了想问道:“后面还会有杀手吗?” 徐从稚摇摇头回道:“我不知道,不过即便还有也构不成什么威胁。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而是齐境山究竟和他们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还有,这场对决又会带来什么?”说着,徐从稚叹了口气,他突然问道:“程鲤,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知为何,此时的徐从稚也和平日里十分不同,他独自行走天下三年,从未有此刻的彷徨,他似乎一直是在前行的,不知疲倦,更不会退缩,可是这一刻的他却觉得自己做错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不是独自一人,一直都不是。 程鲤看着徐从稚的背影,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走出一步,她与少年终于真真正正的并肩,一直在同行,她抬起头看着天空,轻声道:“没关系啊,不过就是去打一架嘛,赢了输了也不会怎么样,而至于其他那些阴谋诡计,只要手上依然拿着刀,那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一直都在……” 最后,程鲤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所以徐从稚听的并不清楚,他只是抬起头看向了女子那张清秀的脸庞和愈加分明的棱角,这一刻徐从稚又觉得,她好像还是变了。 可是,她怎么,总是这么好呢? 他接着往前走去,没有回头亦没有停歇,只是并肩的人似乎又在慢慢地往后退去,站在身后,可是他笑着,默默等待。 沿着山路一直走去,很快就能够看得见那片无际的汪洋,少年和女子站在山巅,他们的身后有数不清的身影闪烁着,然后凛冽的光芒纵横而过,鲜血渗入地底深处,殷红深邃,泛着黯淡的斑驳的光影。 有两人并肩而立,有两人并肩同行。 前方总会有路,身后总还有人。 第六十四章 君在前后顾无忧(六) 看着远去的小舟,周厌突然转过身,于琅好奇问道:“怎么了,我们的船就在那了。” 周厌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于琅,在离开前,有一个人我还想要再去见一见。” 于琅微微皱了皱眉,可是周厌已经一掠而去,于琅叹息一声跟了上去,他们越过山河,势若奔雷,与来时一般快。 终于,远远的有一队车马出现在山脚下那蜿蜒的驿路,周厌站在岩石上,清风吹动他的衣角,于琅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了那一个身影,他问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明明不敢招惹人家姑娘,还来偷偷看一眼装什么情深意重啊。” 周厌对于于琅这些个犀利的言语早就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愤懑的地方,他伸出手挡在额前,日光肆无忌惮地洒落,周厌缓缓道:“于琅,我见过云冉的父亲了,他和我说云冉这几日会随着车队赶回家乡去,以后茶馆的生意也会慢慢地交到云冉手上去。” 于琅收回视线,他看着周厌,不知道为什么周厌突然开始讲起了故事。 周厌笑了起来:“她的父亲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年轻人,年少轻狂便觉得自己能够得到所有的东西,一辈子都是如此。可是生活哪有这么简单,我说自己在一间武馆当一个教导孩子的先生,人家就会放心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我了?没这样的道理。” “你知道吗,那天她从镖局回来以后特别开心,是真的开心,我从未见过她那样子笑过。她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着父亲打理那间茶馆,她喜欢敲着算盘,喜欢盯着那些账簿上的笔笔画画看,她喜欢那样子的生活。 可是总有人在告诉她这样子做是不对的,巷子里那些阴险的商人会说女子干不成大事;村子里碎嘴的老人会说女子不想着经营好自己的婚事却还抛头露面,是违背祖训道德;还有那些趾高气扬的豪阀氏族,轻而易举地就要拆去他们赖以生存的那间小小的屋子,毁了他们的家。 可是,这样难道就是对的吗? 即便那些泛黄的书里总写着为商低贱,可为何做什么事情都该有个高低之别呢?即便那些圣贤总说着男尊女卑,女子就该躲在男子的身后操持家事,可这又是哪来的道理说好了女子就不能站在前方?” 周厌双眼的色彩那样的璀璨夺目,几乎比天上的日光还要炽热,于琅眯起了眼,听着周厌说道:“所以,我要站在她的身后,她只管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谁不答应我就打谁。”周厌笑得很开心,是真的开心。 于琅看着周厌好似与以往一般没心没肺的笑脸,却从扬起的神色间看出了不一样的心绪流转,于琅轻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周厌双手拢在身前,喊道:“我说,我喜欢她。” 少年喊得肆无忌惮,直要让这天底下都知道,远处,名为云冉的女子坐在马车上,似乎有所察觉,掀起了帘子,远山就在眼前,日光曲折来回,云冉好似真的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你在前方,我便在你的身后,这世上的明枪暗箭无所遁形,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从此后顾无忧。 于琅看着周厌的背影,他突然看向了远处,很远很远的地方,远的不知何处,他的眼里,有很深很深的,光。 也许,世间所谓少年,便该如此肆无忌惮,如此挥洒尽心上言语,才算是无所缺憾? 那艘高大得足以遮蔽日光的楼船停靠在东境的一座港口岸边,占据了好大的一处地盘,惹得附近的那些个渔船和矮小商船都怨声载道,指指点点,但是看着那艘楼船之上披挂战甲的威武将士以及那迎风招摇的“金藤”旗帜,他们只能尽量把声音压低下去,唯恐惹恼了大人物,降下雷霆之怒。 即便已经从那段奇星岛倾覆的乱世之中活了下来,也眼看着奇星岛在奇星皇帝和宰辅大人的手中慢慢修养生息百废待兴,可是在那些年里早已习惯了躲躲藏藏的人们还是不免对着这世间多了几分警惕和畏怯,这是时光在所有人的心魂深处刻下的烙印,也许只有等到许多许多年以后才会在自我的和解中慢慢消匿,又也许只有等到奇星岛重回汪洋之巅,才会将这些怯懦和胆颤从民族的经脉骨骼中消散一空。 不同于行船的的商客,蹲在港口附近墙角处的那些汉子们就没那么多忌讳了,他们叼着旱烟吧嗒吧嗒,嘴上毫不留情地粗声粗气道:“切,金藤岛就能来奇星岛耀武扬威了?以前也不过是我们的手下败将而已,现在奇星皇帝已经重回天坤榜,日后重新夺回天下第二大岛的位置也是指日可待,到那时我倒要看看这金藤岛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虽然许多海域之中的岛屿都很少有什么兵戎相见之时,毕竟海上的规矩是那位光明皇帝亲自订立的,即便不卖这个面子也要忌惮几分那位始终天下无敌的人物的实力,所以大多是和气生财的和睦关系,就算是有了什么冲突也都尽可能压制在一定的可控范围之内,像什么大打出手、百万大军压境这种事情实在少见,所以自然没有手下败将一说,不过知道奇星岛当年超然地位的许多老百姓们仍是存了一些骄傲在身上。 当年的奇星岛只是位居光明岛之下,不仅连贯起这一片旭离海域的所有岛屿,还亲手建立了所谓的七星群岛,以奇星岛为首,点星、曲星等其他六座岛屿围绕四周,自成一处地界,相互往来贸易互通有无,甚至在那时许多人看来,只当作七星群岛为一处地方,其上的人们也都以七星群岛之人自居。 只是后来奇星皇帝修为流失的传言开始在旭离海域中愈演愈烈,而且那时已经年迈的奇星皇帝也许久都没有亲自露面,所以流言兴风作浪,七星群岛的格局也慢慢被打破,甚至在最后许多岛屿都直接与奇星岛反目成仇,这在当年奇星岛还是天下第二大岛屿时实在显出几分诡异和不同寻常来,可是还没等奇星岛做出什么应对,倾覆便在一夜之间来临,什么千年的荣耀,什么旭离海域的无冕之王,都烟消云散,只是因为那一位曾与光明皇帝一同站在天坤榜榜首的魔君。 不过对于市井百姓而言,海域和岛屿之间的诸多隐秘他们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来,他们只知道如今既然奇星皇帝重回天坤榜前三,那么所谓的奇星岛传承断绝的说法就该不攻自破了,好歹是数千年历史的岛屿传承,谁会自甘就那样堕落下去?现在奇星皇帝又在岛内四境中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人们都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信任和崇敬,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憧憬着过去的那段辉煌岁月,祈祷着有朝一日奇星岛又将是汪洋之上数一数二的大岛,人们在茶余饭后也能有些挺起脊梁高谈阔论的胆气。 至于什么潜移默化的政治变革,什么要直抵人心的焕然一新,普通老百姓更是看不明白也想不通透,只是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安稳下来的百姓们,还是愿意给予那些结束了乱世的掌权之人多一些的信任和跟随,而且,那些个为非作歹的世家大族被清扫驱逐不也算是好事吗? 远远地看见了港口处的繁华和人头攒动,青藤示意车队先在附近一处酒楼停下,然后引着大家往一间早已订好的厢房走去,宽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神药学院众人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深山旷野中行走,这一下子顿时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对着青藤拱手行礼致谢,青藤自然还是一脸和善的笑意,招呼大家落座。 当然,还有顾枝和顾生的位置。 顾枝大大咧咧地坐在扶音身旁,拿起筷子神采奕奕,顾生坐在顾枝身边微微皱着眉头,不知是因为那一边青藤和神药学院学子矫揉造作的交谈,还是因为顾枝挡住了他和灵霜之间的视线,总之他板着一张脸,默默端起茶杯,不说话也不吃饭。 顾枝端起酒杯嗅了一口,啧啧道:“这酒应该是东境有名的百日春,听说只在春日里才有的,往后数月都无处可寻,可遇不可求啊。”顾生瞥了一眼顾枝,他不是习惯喝酒的人,所以不晓得那么多门道。 顾枝摇晃着酒杯,突然看向了楼下不远处的一间茶馆,门户洞开,隐隐约约地还能看见其内摆放齐整的桌椅和一张高大的屏风。顾生也循着视线看去,没有看出什么奇异之处。 “听说那位齐境山已经到了点星岛呢,不知道‘戮行者’又走到了何处,我们会不会在海上遇上他啊?”神药学院中一位喝了酒的学子兴奋问道。 灵霜听到他们开始讨论起那场决斗的事情便追问道:“真的吗,不知道‘戮行者’是不是如传闻里一样英俊潇洒啊?如果能够遇上他就好了。” 顾生的眉间皱得更紧了,顾枝摇摇头,轻笑道:“英俊潇洒什么啊,万一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也说不定呢?”灵霜坐在扶音的另一侧,自然听到了这句话,强忍住出口反驳的冲动,只能轻轻哼了一声,心中想着这家伙果然还是很可恶啊。 青藤喝了一口酒笑着回道:“我在点星岛已经为大家安排好了一处绝佳的观战之地,到时定然可以将那两位英雄看个一清二楚。”灵霜拍着手喊道:“好呀好呀。”神药学院的学子也端起酒杯与青藤致敬。 扶音浅笑着没有说话,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去,她看向了那一座茶馆,却是安安静静地听着。身旁的顾枝同样如此,竟是端着酒杯都忘了饮酒。 “且说那万里河山间的城镇之地,高大巍峨之处可比高山,耸入云端不知可去往琼楼玉宇?又不知夜里是否真可摘落星辰,问几句天上的风光?还有那泛着光亮的琉璃窗子,日光洒下是七彩的无数神采,夜里是犹如银河般的晶莹剔透,谁能说得清楚,这竟是人力所能企及,难道世上真有仙人要将银河洒向人间听几声赞叹? …… 我们茫然四顾,可是街上人群早就习以为常,他们低着头赶路,街道两侧的光亮照耀如同白昼,路一直往前延伸而去似乎也是没有尽头的汪洋海路,人们抬起头难道真的就能够看得见天空吗,楼宇遮挡视线,光彩四处寥落,人间早就迷离。 …… 可是人来人往,可只剩几声叹息?不过是习以,为常。日日夜夜他们都生活在这样的人间仙界之中,日月星辰,云雾霞光,不过尔尔。黄发垂髫,怡然可乐。再一望,远处灯火通明,还是人间。” 说书先生的声音穿过茶馆的窗户落在街上的人潮中,被扯碎做了断断续续,而可在茶馆外的那间酒楼上,却有两人听得仔细,他们好似全然不顾周遭其他所有人,只是一心一意落在了那起伏的语调,那壮阔的言辞,畅想着远去的时光,还有故去的人。 厢房里挤着人,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好不热闹,坐在窗边的少年和女子却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在听一段故事也是在想一个人,那一个始终坐在院子里树下的老人,石桌上总摆放着粗糙的茶盏和茶杯,只有那四溢的香气让人能够察觉到满屋的书卷是名副其实,可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得出这样一个普通平凡的老者,竟是三朝元老的重臣公卿。 他一生俯仰于朝堂乡野,不曾以位高权重而自诩狂妄,更不曾因落魄乡野而自甘堕落,他始终笑对苍天,始终,不曾放弃他脚下的这一片国土,所以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避祸之地,投身于战火沙场以及那刀光剑影的庙堂之上,他一点一点地老去却无所察觉,在他心中始终有一处遥远的净土。 那里有万里的风光,有人潮如织的欢喜,有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也有再也见不到的人……遗憾,最终只留在了追忆里,而他再次提笔,一分一寸地将那眼底的色彩诉诸笔墨,铁画银钩,雕梁画柱,美不胜收。 那是一处冠以光明之名的岛屿,那是万事万物的起源,那是所有人为之神往的净土,那是一个少年心底最深的憧憬,最终更是一个老人眼底最纯澈的回忆,真实与虚幻之间,只是伸一伸手就能轻易触碰,可是这一段不远的距离就足以走完一生了。 他走的并无缺憾,因为在那未知的死后的世界里,还有他想要去追赶的身影,还有他要去说的话,于是他永不停歇,干净利落地离开了,无论是画像被挂在庙堂的最高处还是尸骨撒入了汪洋之间,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难得试了试,一切都与他无关,最终也走得坦荡。 这是一段故事,也是一本书,寥寥笔墨。 《风光》。 端元先生所着。 端元先生何许人也? 三朝公卿,最后一任一品宰辅,也是第一任一品内阁首辅。 无论身份名号再多,可最终他也只是那座小小宅院里一个饮茶讲道理的老人,他叫魏崇阳。 顾枝眯着眼摇晃手中的酒杯,扶音收回视线凝视着顾枝的那一双手,指尖微微颤抖。 喝过了酒,谈天说地了好一阵,神药学院的这支队伍终于再次出发,一行人走在通往港口的路上,青藤与其他几人一边向前走去,一边笑着交谈,既然知道了青藤的身份,那么对于一些有心人来说自然不会愿意放弃这个结交的大好机会,这一路上也都勤勤恳恳地与青藤打好关系,不求以后通天路,只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隔着几个人,顾枝和扶音走在最后,顾枝双手枕在脑后脚步闲散自然,扶音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在他们身前灵霜好奇地打量着东境的一些奇异楼阁,顾生不远不近地跟在身边。 他们慢慢走远去,汪洋就在前方不远处,呼啸的海风猛地拂面而来,衣衫猎猎作响,顾枝停下脚步,身前是被海水打湿的木板路,只需一步他就能够走上去,扶音站在上面,回头看向顾枝。 然后所有人就都消失了,顾枝的眼中只剩下了眼前的一个人,那个人长裙摇曳,指尖风铃轻轻作响。 顾枝笑了起来,他在心中轻声地说道:魏先生,放心吧,从今以后我都会站在她的身后,护她此生此世,幸福,安康。 扶音歪着头看着顾枝,然后,也笑了起来。 顾枝走上前去拉住扶音的手,咧着嘴角,笑得那么开心。 他轻声地说道:“走吧。” 于是,少年第一次离开了这座奇星岛。 从他失去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所以应该也算得上是真正的第一次。 第一次,身边有那一人,一直是那一人。 第六十五章 戮行者展修罗相(一) 点星岛,曾经的旭离海域七星群岛之一,即便只是其中最为微不足道的一座小小岛屿,但也曾是风光无比,凭借着那几样远近闻名的独特矿藏,大大小小的港口都曾挤满了张扬旗帜的船只,热闹非凡。又因为位居奇星岛以东不远处,于是借着与奇星岛皇族的交好,乘着天下第二大岛的东风可谓是一时风头无俩。 只是可惜,奇星岛在十余年前陷入了难以阻挡的倾覆混沌之中,而七星群岛的联盟也就不攻自破,点星岛的皇室地位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风云变幻,即便暗中是因为那些个敌视岛屿的推波助澜,但无论如何,不可避免的乱世也降临在了点星岛之上。 先是那坐镇岛屿正中的皇城轰然坍塌,然后就是四处的干戈烽火,只是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什么魔君恶鬼,而只是那些在无数年月里积攒着怨气和怒火的人,眼瞧着那统御百年的皇族再无依仗,于是便揭竿而起,为的不过是那一个位极人臣,甚至自立为王。 欲望一旦无所抑制,那么混乱便会如地狱的火焰般迅速吞噬掉曾经所有的文明,人们化身做了野兽,在这个无可阻挡的乱世做着一飞冲天的美梦,然后挥洒着屠刀和血肉,红了眼。 最后,奇星岛的混乱结束于那一把劈开了魔宫的刀和那一位年轻的皇帝陛下,而点星岛却变成了如今这藩镇割据混乱四起的模样,那些划分并不明细的领域边界,一言不合就是再一场生死之战,似乎生命是那么的无所谓了,只要能够满足自己内心的妄想,就可以忘却曾经的安宁。 坐落于点星岛不远处的奇星岛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乱象继续蔓延下去,那位年少志气长的皇帝陛下,要的是奇星岛再一次百年的繁华盛世,所以在这一片海域之中一切都要回归到当初的井然有序,而慢慢恢复国力的奇星岛也自然有着这样的实力和底气。 于是在光明皇帝的见证下,奇星皇帝在点星岛召集了所有的领主、城主、山头大王……那些个坐拥一地自立为王的野心家坐于一堂,在那位重回天坤榜之上的奇星皇帝注视下签订了盟约。 奇星皇帝不会去管那些争抢地盘的杂事小事,但是谁要是想再掀起一场乱世,那么驻扎在海岸处的奇星岛大军就会登上点星岛,到了那时点星岛最终的统治者会是谁就不言而喻了,所以心怀鬼胎的野心家们只能咬着牙签下了姓名,但这其实同样意味着,那曾经的皇族也再无机会复国了,而所有的野心家也失去了成为这座岛屿主人的机会,只是谁胆敢去冒犯那位奇星皇帝的意思呢? 即便知道了这位年纪轻轻却颇有手腕的皇帝陛下是将点星岛在实际中揽入了自己的版图之下,可是面对注定将会再次崛起的奇星岛,谁也不敢去忤逆奇星皇帝的意思,更何况作为旁观作证的光明岛也未曾说出任何的异议,那么,这盟约便再无可辩驳。 慢慢地,点星岛虽然仍是四处割据的模样,可是倒也少了许多的摩擦纠葛,那些荒废已久的矿山之中又活泛了起来,港口再次开放,船只来来往往,总算是有了几分当初的气象。 这一次,那两位绝世高手将决战之地选在了点星岛曾经的皇城废墟之上,对于点星岛的人们来说是一件真真正正的大事,都是习惯了忙活在昏暗矿山和杂乱田地的普通百姓,谁不想要看一眼那些个传说人物的风采,于是在皇城废墟附近的那几位领主便在短暂的时间里难得地握手言和,共同在废墟之中清理出了一片地界,不仅恢复了邻近的客舍酒楼,还将那一道曾经点星岛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皇城揽月桥给打扫得干干净净,只为了静等那两位绝世高手的到来。 借着这一次契机,许多领主也都破除了禁制,特许了辖境内的百姓们穿过其他领域地界前往皇城废墟之中开一开眼界,而这一番举动在那些领主之间意味着什么,会不会是一次足以撬动整座岛屿格局的言和?这些事情对于那些平民百姓来说自然还是太过遥远,他们只是兴高采烈地挤满了揽月桥边的所有客舍、酒楼和茶馆,只为一见那神仙人物的交手。 这一日,期待已久的决战之日终于是临近了,揽月桥上空无一物,更没有任何人胆敢不开眼地走上去惹人嘲弄,所有人都乱糟糟地挤在附近的空地上,翘首以盼。而早就占据好位置的那些权贵之人则悠哉游哉地坐在酒楼茶馆之上,甚至有的坐在了揽月桥下那条流向远处汪洋的溪流之上的楼船中,静静等待。 在一处距离揽月桥有些远的茶馆屋檐下,眼见着人流愈来愈多的老板早就不知从何处收来了许多废弃的桌椅,又在茶馆外的街道上占据了好大一处地方,好供那些远道而来之人落脚休歇,当然茶钱是肯定不能少了的。再加之如今皇城废墟之中的茶馆酒楼本就寥寥,所以茶馆老板只要稍稍狮子大开口些,就已经赚了个盆满钵满。 一张落脚处缺了一角的桌子歪歪扭扭地勉强站立着,摆放着难免摇摇晃晃的一套简陋茶具,一位穿着白色长衣的中年男子坐在一侧的木椅上,一只手搭在脚边那只木匣子上,另一只手端着一个茶杯,闲散随意地喝着最为便宜简单的茶水,饶有兴致的模样。 坐在中年男子对面的是两个临时拼桌的风尘仆仆的汉子,他们腰间都悬着武器,只是即便外行之人也看得出来那些武器的粗糙简陋,想来也是在这乱世之中有什么雄心壮志,想要有一番作为成就的江湖中人,可是却碍于囊肿羞涩和学艺不精,所以哪怕是已经不惑之年了,也还是一无所成,只能在江湖里摸爬滚打。 那两个汉子喝着茶水,唾沫横飞地议论着:“我看呐,那位齐境山虽然位居天坤榜第七,可未必就打得过‘戮行者’了?”另一人问道:“这是为何?齐境山成名已久,可那‘戮行者’不过堪堪踏入天坤榜之中,而且听说不过是个少年,怎么可能打得过齐境山?” “哎,你想啊,那齐境山虽然久有枪仙之名,可是谁曾经看过他真真正正地出手呢?而那‘戮行者’这几年可一直是在海上杀海盗,还去了各座岛屿挑战。听说啊,不久前他还在瀚兑海域以一己之力杀了好几百个海盗呢。我看啊,未必就会弱了武学修为。” “啧啧啧,你这么说倒也是,要不我再去那‘戮行者’上面添点筹码?” “嘿嘿,你小子,我就知道你肯定已经偷偷下了注,别说,现在那两个人的赔率可是不相上下啊,不知道最后谁能压到个大筹码,狠狠赚上一笔。” 此时那位始终不动声色独自饮茶的中年男子似乎终于来了兴趣,他放下茶杯笑着问道:“两位大侠,这场决战地底下还有赌局在呢?”那两个汉子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气质不俗的中年男子会突然搭话,他们上下打量了几眼中年男子,又看了看他脚边的木匣子,心底下就将这人看作了什么读书人。 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地开口道:“那当然了,像这种江湖高手对决,私底下开盘设赌的人可不少,而且人们也都颇有兴趣,毕竟看一场对决要是还能顺手赢上些钱,那岂不是一举两得,而且这钱还是依靠自己的眼力所得,赢了就是赚了。” 中年男子笑着点点头,嘴里呢喃道“原来如此”那两位汉子瞧着有趣,便开口道:“这位大哥,看着你应该是一个读书人吧,怎么,也来凑咱这江湖人的热闹啊。” 中年男子摆摆手,回道:“诶,这不是路过嘛,听说有这么一场对决就过来看看了。”两位汉子点点头,只是仍有些疑惑,现在这点星岛上还有敢独自行走天下的读书人? 就在此时,不远处走来了几个穿着黑衣兜帽的高大身影,他们默不作声地走到了中年男子身边,然后转过头盯着那两位汉子。那两人抬起头看着气势凌人的黑衣人,心下已经有了几分畏惧胆怯,但是毕竟打定了主意要行走江湖,这一刻他们也不知哪来的胆气,慢慢地将手伸向了腰间的武器。 其中一个黑衣人走到了中年男子身边说了几句什么,那两位汉子额头渗出了汗水,他们面面相觑,心底泛起了嘀咕:这个读书人难不成是什么权贵人物?也难怪,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读书人还敢独自行走在乱象丛生的点星岛上不成。只是汉子实在想不到自己方才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读书人吗?为何这些黑衣人一副气势凌人择人而噬的恐怖模样。 两个汉子早已站起身来,与那几位黑衣人对峙着,附近的人也将视线投了过来,只是不曾想那几位黑衣人却突然转身就走,而中年男人也伸出手拍了拍胸口,两个汉子呆愣在原地,他们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见对面的读书人笑着说道:“不好意思,遇见了几个故人,以前有些误会,只不过如今已经解开了,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周围的人也都听见了这说法,于是都收起兴致回身重新讨论起即将到来的高手对决,而那两个汉子不知为何却自顾自转身离开了,好似慌不择路头也不回地一直走远去,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他们才察觉到压在自己肩头的那股庞然之力骤然卸去,他们倚靠在街角处的破败墙壁上,喘息着。 他们刚才听的分明,那些黑衣人之所以如风般迅速离开,是因为那个中年男子读书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这些话,让你们的头儿自己来跟我说。否则,我不介意拿你们来练练手。”站在不远处的汉子在那时真真切切地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丝丝缕缕地爬上肩头,压在心间,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下意识看向了茶馆的屋檐下,有一个黑衣人坐在了中年男子对面,而那个白衣读书人突然举起茶杯,对着自己两人抬了抬手,笑着点头示意,两个汉子落荒而逃。 坐在中年男子面前的黑衣人神色隐藏在兜帽之下,语气却带着几分浮夸的戏谑,笑道:“齐大侠,怎么,动了杀心?” 中年男子自顾自拿起茶盏沏满茶杯,神色冷淡回道:“杀两个江湖混子有什么意思,要是能把你们都杀了,那倒是一笔不错的买卖。”黑衣人摆摆手,应道:“呵呵,您还是留着气力和那位‘戮行者’打吧,我们可没那本事值得您出手。” 黑衣人话语里带着示弱,可是语气却没有丝毫退让,中年男子微微抬头看向黑衣兜帽之下的阴影,清晰无比地察觉到了那道阴冷的视线,中年男子移开目光,冷冷说道:“如果你是来找我说这些无聊的话,那么还是尽早滚吧。” 黑衣人双手搭在木桌上,摇摇头说道:“主人说了,那个‘戮行者’可以不用死。”话音未落,中年男子已是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收起双手,双臂环胸,瞥了一眼黑衣人,骤然间那一股压力又无声无息地出现,而且要比方才的一闪而逝更加清晰可怖,黑衣人突然微微低下了头,只见身前的残破木桌缓缓下降了三寸有余,而蛛网般的裂缝也在地上浅浅地蔓延开去。 黑衣人维持着低头的模样,中年男子闭上双眼,缓缓说道:“别把我当作和你们一样的走狗废物,你们主人可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杀不杀,打不打,是我说了算。” 说完,中年男子抬起手指轻轻一挥,黑衣人正襟危坐,挺直了脊背,他犹豫了一阵,沉声道:“那就祝齐大侠旗开得胜了,在下告辞。” 黑衣人说完了话,起身便离去了,直到绕过街角,黑衣人才敢抬起头,只见兜帽之下有殷红色鲜血流淌而下,之前的那几位黑衣人也都围了上来,看着眼前的首领暗自调息,黑衣人吐出一口浊气,语气森然道:“以后不要轻易去招惹那个疯子,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出手杀人。” 茶馆屋檐下,中年男子依旧闭目坐在原地,在他身前是慢慢散去热气的茶杯,还有一把不知何时化为了碎屑纷飞的木椅。他静静等待着,下一位客人。 在茶馆不远处,临近揽月桥边的一座酒楼的最高处,有一人提着酒壶独自坐在屋脊上,在他的身边还放着另一坛酒,他自饮自酌,低声说着:“师父啊,你不是总说江湖上那些高手对决是可遇不可求的吗,喏,今天徒弟就带你来看一看啊,这可是天坤榜上的大高手决战呢。而且,那人,不知道会不会出现……” 揽月桥下那一条通向远处汪洋的宽大溪流上,三三两两地停靠着不少大小船只,而就在此时,一艘遮天蔽日的高大楼船带着海风气势磅礴地占据了溪流上最为显眼的一处地方,几乎是将整座揽月桥的风光都轻易尽收眼底,而在那楼船上,一副纂刻着“金藤”二字的旗帜迎风招展,将那些心怀不满的宵小之徒都震慑住,引起无数的议论指点之声。 甲板上,青藤早已安排好了数张坐席,甚至还在顶上搭建起了篷布帷幔,一副豪奢浮华的做派,可是这也才是配得上那面旗帜该有的排场。 神药学院众人在那些坐席上落座,另外还有一些在点星岛沿途登山金藤岛楼船的当地权贵之人,显然也是青藤提前打点的结果,否则这一艘楼船想要穿过那么多处地界,一路来到这皇城揽月桥谈何容易,只不过这些权贵豪族的谈笑风生可不是其他人能够轻易插嘴的,青藤和那些人觥筹交错,神药学院众人则自顾自坐在位置等待好戏开场,各得其乐。 岸边两侧的酒楼茶馆之中也早已挤满了人,几乎是摩肩接踵的地步,人们互不相让地占据着窗口栏杆处,伸长了脖子,满怀期待地看着不远处的揽月桥,琢磨着那两位绝世的高手会如何登场亮相,好以那神仙风姿一开眼界。 此时的点星岛,正是入春不久的时节,溪水两岸杨柳依依,已是初见青翠嫩绿的柔媚身子,那垂落的纤细柳枝浮在水面上,倒影随风摇曳,涟漪阵阵。 有一阵风起,吹散冬日残留的寒气,春日暖阳正好,春风正好。 有少年模样的年轻男子独自坐在酒楼屋檐下,居高临下的视线越过拥挤的人潮望向不远处的揽月桥,他的身边有一个狭长木盒依靠着酒楼的红漆圆柱,灰扑扑,脏兮兮,安安静静; 有少年端坐船头,伸出双手接过少女手中的茶杯,满脸笑意,少女指尖风铃轻轻作响; 有少年站在船头,手心抵住腰间那把长刀的刀柄,眼角余光,全是那站在春风日光下的灵动女子; 有少年并肩而立站在一处屋顶,衣襟飘摇猎猎作响,他们悬刀佩剑,意气风发,潇洒自在; 还有少年自海上走来,身后跟着一位脸色始终平静的年轻女子,他们的腰间都配着刀。 第六十六章 戮行者展修罗相(二) 距离揽月桥不远的那处茶馆屋檐下,不知何时只剩下了那位随和儒雅的白衣中年男子,就连始终在茶馆大堂内忙活的掌柜和伙计都早已收拾好了东西赶去那座揽月桥边占据一个好位置了,更不用说那些天南海北赶来只为一开眼界的江湖中人,所以中年男子便只能独自与那早已冷却的茶盏作伴。 当然,还有脚边那寂静无声的狭长木匣子。 中年男子一手握着空空如也的茶杯,一手伸出抚摸着木匣子那细腻柔顺的纹路,他悠悠然抬起头望向了远处那早已倒塌破碎的皇城城门,眯了眯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那两道身影,他突然笑了起来,缓缓起身放下茶杯,低声说道:“可惜了,少了一坛酒。”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闪烁之间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在那横跨溪水的揽月桥上,有一个狭长木匣破空而至,稳稳当当地立在了桥头石柱上,还未等观望着桥上风景的看客回过神,有一道身影便已然站立在了石柱木匣之上,双手负后,一袭白衣迎风飘摇,当真是名副其实的神仙风采。 两岸顿时惊呼声四起,那些个满怀期待的看客都嚷嚷起来,兴奋地挥舞起双手,视线再不肯移开分毫。溪水之上的那些楼船甲板上,身份不俗的权贵人物也都向前倾着身子,啧啧称奇,慨叹不已。 青藤不知何时已经推脱开了那些个趋炎附势之人的殷勤和奉承,独自来到了船头栏杆处,手中端着一个酒杯望向揽月桥上那位绝世高手的身姿,神色闪烁,眼底似乎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在流转盘旋。 站在石柱木匣上的中年男子自然不会去在意身边的嘈杂,他神色平静地等待着,视线落在远处,在那里,有人缓步行来,不知何时已是独自一人。 宽松大袖早已紧紧束缚在了手腕上,腰间除了一柄翠绿狭刀竹鞘之外,还有一把纂刻着晦涩纹路的银质短刀刀鞘,少年也是双手负后地一步一步走来,走到了桥头,未作丝毫犹豫地便拾阶而上,来到了揽月桥上的正中位置,长身而立。 中年男子嘴角露出笑意,可是眼神之间却满是冰冷锋芒,他轻轻跃下木匣,站在了桥头台阶上,拍了拍身旁的木匣,然后自顾自走上桥去,有机括声悄然运转,在身后响起,隐隐的,似乎还有忍耐许久的啸鸣声悠然回荡。 中年男子站在少年身前,伸出一只手,语气平淡道:“虽说这是你提出来的决斗,不过我也有言在先,我齐境山与人交手,不问生死。” 少年双手垂落在身侧,晃了晃,神色不变地回道:“无妨。” 中年男子望了一眼身边的酒楼茶馆、楼船甲板,微微皱眉问道:“你为何要在这许多人的旁观下和我打这么一场架,若是在私底下打一场,你要是输了也还能留点颜面,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输了便是死了,所以倒也无所谓这些身后名。” 少年摇摇头,应道:“你一直是这么多废话的吗?” 中年男子认真地看向了少年,再次笑道:“呵呵,你是第一个能在死之前和我说上几句话的人,”说着,中年男子向后退了一步,有破空声呼啸而至,他伸出右手,“我知道你在海上那些威名,也知道你年纪轻轻跻身天坤榜之上不容易,可是,”齐境山握住了长枪,“你不该不知天高地厚地与我交手,何必白白寻死呢?” 银白色的长枪之上,有鲜艳红缨刺目耀眼。 少年握住腰间刀鞘,缓缓移动手心,搭在了刀柄之上,冷笑道:“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和一个马上就要死了的人的说话。” 齐境山不再言语,似乎也终于厌倦了这些无关紧要甚至显得幼稚难堪的言语交锋,他视线缓缓偏移,落在的少年的掌心和那翠绿的刀鞘。 那把长刀平平无奇,可是此时在少年的手下却多了几分深邃汹涌的气势,齐境山眯起了眼,却看向了那一把始终安安静静待在刀鞘中的银色短刀,隐隐有些期待。 翠绿竹鞘,有刺耳长鸣阵阵作响,恍若那神话传说里的龙吟。 天空之上,云卷云舒,天地异象。 楼船上,顾枝手肘倚靠在木椅上,轻声道:“这小子,好像确实有了些宗师气象啊。” 屋顶上,不知何时来到此处与周厌于琅并肩而立的程鲤,往前走出了一步,攥紧双手。周厌双臂环胸,叹息道:“哎呀,这下子彻底追不上这小子喽。”于琅手握长剑,说道:“当年人家就远在你之上了,如今在海上走了许多年,有此气象有何可惊异的,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懒散懈怠?” 周厌撇撇嘴,回道:“说的好像你就比得上他一样。”于琅不再说话,眼神之中却没有丝毫不甘,还有暗暗的喜悦,周厌也重新将视线放在了桥上的少年身上,神采飞扬,也是喜悦。 大道在前,走的远了走的近了终究是自己的事情,而当初并肩之人,无论是在身前抑或是落在了身后,其实也都无甚关系,只要仍在同一个方向道路之上,那么,就仍是那同道中人,同行作伴。 点星岛之外,甚至在距离旭离海域之外都极远极远的地方,有一座岛屿,放眼望去,郁郁葱葱此起彼伏,皆是那蜿蜒纵横的山林,只是千万里的山河中却无丝毫的人烟行踪,就连那汪洋之侧的岸边,也根本没有能够看见港口船只的迹象,仿佛与那些个四处散落的荒山岛屿别无二致,可是这座岛却又是那么的大,似乎不该是无主的荒岛才对。 极尽目力自海上看去,无论是穿过了几层山林树木的阻隔也仍旧只能瞧见昂然耸立的苍天巨树,可是若有人能慢慢地在其间行走,花上个不知有没有尽头的岁月,也许就能得见那横卧在岛屿正中的巍峨山脉,如巨龙盘踞安眠,其上错落有致,其实挤满了许多木石屋舍,一座雄城的模样若隐若现,好似那巨龙的头颅。 这是一座岛,也是一尊不知究竟在此安息休眠了多少年岁的一条巨龙,无人得知在那山林深处自成一脉的人究竟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在这与世隔绝之地自在安详安居乐业,可是既然从未有过多少人能够发现他们的隐居之处,那么这一处地方倒也算得上是安宁之地,与传闻里的那座蓬莱仙岛有些相似,可终究不同。 蓬莱仙岛只在传说神话里能够窥见几分飘渺身姿,而这一座林山岛却是真真切切地矗立在所有人的眼前,即便曾有无数人在其中企图找到那处隐居之地而最终无功而返,可终究不在故事流传里,真真实实。 蓬莱仙岛不仅仅是无人能够轻易寻见,而且想要踏足其中更是难上加难,更遑论进出自如了,当然,这也是神话里的说法,毕竟在已知的历史中,还未曾听说有人真的到过那里。即便是当年在江湖传闻中说得头头是道的君洛和神器之说,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证实,就连君洛本人都从未说过自己真的亲身到达蓬莱。 可是林山岛隐居数百年以来,即便山外那苍茫山林危机四伏,暗藏神秘,可却终究是挡不住那些一心一意探访汪洋之人。只是最终还是太多的无疾而终,还有更多的一无所获,而侥幸能够登上岛屿甚至深入山林去往那座山脉的人,却都选择缄默不语,最终反而是那些止步于山林之外的人口口相传下,为林山岛增添多了几分神秘色彩。 六年前,有一个少年从山脉深处走出,越过了千里山林,走入汪洋,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女子。 六年后,少年仍是少年,站在桥头,手中握着长刀。 徐从稚这一路从瀚兑海域赶来,除了在那艘船上之外再未出过刀,即便期待已久与那个人交手,也被他压抑了下来,因为他知道此时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手握红缨长枪的中年男子有着什么样的实力,所以少年宁肯停一停脚步,收回那放眼万里的视线,只是为了手中那把刀。 他将它放在取自浮山湖竹屋之后的竹鞘之中,他将它悬挂在腰间身侧一路同行,他日日夜夜与它为伴,问过春风,邀过明月,最后喝了一坛酒,虽然还是难以习惯那股辛辣滋味,可是不错,很不错。 徐从稚转头望向身边,他的视线掠过一处酒楼的屋檐下,掠过一处茶馆的屋顶,最后掠过一艘停在溪水中央的楼船甲板上,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弯腰,右手抬起横刀在耳边,左手并指轻轻一弹,铮然作响。 齐境山倒提长枪,银白色的枪尖在揽月桥的青石板上划出道道火花闪烁,红缨散乱在风中,丝丝缕缕,徐从稚维持着那个奇怪的姿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竟是将第一次出手的机会让给了明显气势更胜一筹的齐境山。 齐境山眼里有些欣赏,可是更多的却是渗人骨髓的冰冷,仿佛是一头饥饿了一整个冬季的山林野兽,终于难得地舒展了身躯,露出獠牙,狰狞嗜血。 可是在桥面之上对峙的两道身影,落在岸边观战之人的眼中,却另有一番气象,有人怔怔开口道:“怎么,有些冷?” 春风带着暖阳的和煦,自然不会如何生冷,可是那种钻进骨髓之间的寒冷却自顾自地蔓延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其实更多的,还是眼底心上的感受。 因为徐从稚右脚向后一踏,左脚稳稳立在身前,双手持刀,这一刻再也不是什么翩翩少年郎,而是比那野兽还要可怕的狰狞恶鬼,这一刻,“戮行者”又一次站在了那座城里。 曾经在恶鬼横行的奇星岛上,有一个少年和一位女子在东境最后一处鬼门关之中大开杀戒,尸山血海,断肢残骸,也是在那一座城外,在后世称颂中神秘莫测的所谓“修罗九相”第一次相见。 齐境山自然察觉到了少年的气势在不断攀升积蓄,他冷哼一声,纵身飞掠,眨眼之间,长枪的枪尖就直直地刺向了徐从稚的双眼,徐从稚拧转刀身,双手手腕一抖,竟是自下而上迎向了那势如破竹的长枪。以力换力,争一个旗鼓相当的势。 齐境山似有所觉,只是手腕轻轻一抖,被徐从稚一刀甩开的长枪已然调转了姿态,从半空中借着那一股力道的相撞慢慢将抵抗而来的真气奔涌卸下,然后借势自徐从稚身侧猛地荡去,拦腰而至,而早已提着长刀身体前冲的徐从稚便不得已止住身形,只见他右脚踏出,左脚向后划出一个清晰弧度,揽月桥的青石板路上出现了一道粗浅痕迹,徐从稚双手握刀,竖立在身前,硬生生扛住了长枪横扫而来的重力。 只听得“砰”一声,徐从稚的身影狠狠撞在了揽月桥一侧的栏杆处,只是声响听着吓人,但其实大部分的力道早已被狭长刀身卸去,长枪不依不饶地一旋一转便又是一记横扫,徐从稚却早已矮下身形,从那长枪的锋芒之下滚了出去,然后双脚在另一侧桥面栏杆上重重一踩,腾空而起,双手握刀,势大力沉,向着始终站在原地的齐境山劈砍而去。 齐境山毫不犹豫地连退三步,然后借着这一段距离枪尖一挑,鲜艳红缨散在风中,犹如那待放的花苞猛地舒展开了身躯,一点锋芒直刺面门,徐从稚却不知何时早在空中无依无靠地扭转了身形,只见右手松开同时左手手腕一转,倒提长刀,在空中向着青石板仰面躺去,可是左手却提着那刀迎上了长枪的枪尖,刹那光辉,火星四射。 徐从稚借着势力单膝跪地,齐境山将枪尖在地面之上一挑一划,带着刺目的光芒和火星点点,直直地刺向徐从稚的喉咙,徐从稚低声哼了一声,然后曲着的左腿向后一蹬,竟是迎着长枪的枪尖冲去,同时他再度双手握刀,妙到好处地绕着枪尖打了个旋,然后骤然闯进齐境山身前三尺之内。 此时锋利刀尖已然在双手的掌握之中直指齐境山,而长枪却还落在了后程,眼见着长刀就要有所建树,真真正正地在今日这场高手对决之中划出血色,然而徐从稚却猛地瞳孔一缩,只见齐境山不知何时也已双手握住了长枪,然后看着长刀的寒芒冷冷一笑,后退一步,双手一缩,长枪狠狠地击打在了徐从稚的背上,同时齐境山大袖一甩,堪堪躲开了歪斜的长刀。 徐从稚止住前冲的身形,暗暗吞下了喉间的鲜血,他转身面对齐境山,神色冷漠,其实这一场交手看似变化莫测波云诡谲,但是在溪水两岸的普通人看来却只是几道光芒交错而已,甚至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变成了如今相互对峙的局面,其实也才不过数个呼吸罢了。 徐从稚调整沸腾躁动的真气,深深地呼吸吐纳,来回数次,清秀干净的少年双眼间有一抹血色慢慢地散开,犹如碎裂的铜镜,那一道道深刻刺目的裂缝慢慢铺陈开去,摄人心魄。 更为刺骨的寒冷突然穿过了杨柳依依的岸边,钻进所有人的意识里,在他们眼中,徐从稚在揽月桥上的身影慢慢远去淡去,而与此同时,有一副可怖的尸山血海画面慢慢浮现,愈来愈清晰,那般的真实,那般的触手可及。直让人都要闭上双眼不敢去看,却又不由自主地将所有心神都投入其中。 在那滔天的烈火和血海之间, 少年独自持刀屹立于上。 而这一幕落在齐境山眼中却有了更不一般的色彩,对于武道登高已见大风景的武道高手而言,如今在徐从稚身上几乎凝若实质的气势缭绕,只是所谓的武道气象罢了。 到了高手宗师这一层次的习武之人,不仅是已在武道一途有了自我的道路前行,更是自成了一番气象意境,更像是一种心境的外显演化,也许在普通人和那些武道修为不精之人看来只是犹如神仙手笔的幻觉,但对于同样在武道之路走得极为深远之人来说,这番气象却已是代表了一位武道中人的武学造诣和心气前程。 齐境山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脸上神色间似乎有些失望。好像眼前徐从稚那逐渐攀升的气象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对于齐境山来说便是一戳就破? 与此同时,他也并未任由徐从稚独自释放武道气象,齐境山的长衫衣襟忽然剧烈抖动,仿佛有无数的狂风在那长袖之中倒悬徘徊,揽月桥边飞沙走石,垂落溪水上的杨柳骤然压低了身子,摇摇欲坠,只有齐境山手中长枪纹丝不动,红缨丝丝缕缕,清晰可见。 没有什么惊艳世人的武道气象显化,只是这一刻恍若揽月桥上降临了一尊来自天上的神明,占据了所有人的心神和视线,甚至有了俯首称臣的错觉,在这一股气势身前,世间一切都要无所遁形也避无可避,旁观之人尚且觉得难熬,无法直视那股仍旧在攀升的气势,不知对于直面的徐从稚而言,是否也看见了不同的武道气象。 短暂的试探终于过去,徐从稚右手提着长刀,左手缓缓地伸向了腰间,在那里,有一把雕刻着晦涩纹路的短刀刀鞘,泛着银色的似水光华。 少年双手持刀,嘴角咧开,轻声道:“再来。” 有风雨雷霆之声作响,桥面下溪水猛然冲天而起,犹如一株盛放的莲花,向着四面八方舒展延伸开去,蔚为大观。 第六十七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一) 奇星岛南境苍南城的偏远骆钦巷,一间躲在街角深处的小小酒肆中,四散的桌椅安安静静冷冷清清地杵在原地,倚靠在门边不远处的柜台后有一个披散着满头灰发的沧桑老者眯着双眼,悠哉游哉躺在倾斜的躺椅上,摇摇晃晃,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嘴上似乎还在哼唱着什么怪异的曲调,悠扬深邃,带着一股荒凉气息。 略显昏暗的大堂内,年轻的店小二不知疲倦地奔来跑去,不是拿着白布这里擦擦那里抹抹,就是仔细瞅着那些干干净净的桌椅是不是哪里缺胳膊少腿了,忙忙碌碌,乐在其中。年轻人时不时会瞥一眼人迹稀疏的门外,幽怨地叹一口气,然后对着坐在柜台后的老者悄悄翻个白眼,无可奈何。 年轻人实在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想的,一身武艺从不显山露水也就算了,心甘情愿躲在市井之间当一个闲散掌柜也没什么,可是把酒肆开在这种僻静地方是为了什么?这么几年下来入不敷出,几乎都在破败关门的边缘苦苦支撑,可是那个老头子偏偏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天天自在悠闲,心情好了就指点自己几句,心情不好了就骂上几句。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人一天天老去,这间荒凉的酒肆里好像只有年轻人这一点唯一的生气,夜里点一盏灯才不会使得那个老人显得太过可怜,晚年凄凉。 年轻人虽然时不时会抱怨酒肆的生意不好,可却从来没有责怪过老者什么,顶多在背地里和多喝了些酒的傅大哥悄悄说上几句坏话,可是也说出几个字来就做贼心虚般左顾右盼噤若寒蝉,年轻人还是每天在空无一人的酒肆里忙碌,好像这小小的一处地方就装满了年轻人的整个世界,无一处不应该好好呵护珍惜。 今天又是从大早上就忙碌到了黄昏时分,年轻人叉腰吐出一口长气,满意地环顾着干净敞亮的大堂,点点头然后自顾自坐在一张长椅上,拉出茶盏独自沏上一杯茶,慢悠悠喝着,时不时地拿眼神瞅着坐在柜台后的老者,希望今天自己的师父能够心情大好地指点自己几句,然后最好再教上几招绝世的拳法武学。 年轻人仔细回想着曾经傅大哥无意间施展的那百般武艺,虽然自己已经瞧得足够认真了,可如今还是未能记下来多少,即便是那寥寥几招,自己躲着师父偷偷修习时也总觉得摸不着窍门,滞涩缓慢,全然没有当初傅大哥施展时的行云流水,得心应手。 年轻人有些郁闷,自己每天拼了命地练着那些拳法招式,忍着那股子枯燥乏味,可是一旦见到了傅大哥顾大哥这些真真正正的武学奇,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在原地踏步罢了,毫无进展,年轻人憧憬着有朝一日纵横江湖行侠仗义,可是现在连师父要求的那几步拳法都还没能打出名堂来,如何敢奢望啊。 不过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怎么也不该就这么颓唐丧气,年轻人握住双拳轻轻一挥,然后猛地从椅子上跃起,一边跑向后院一边对着柜台后的老者喊道:“师父,我去做饭啦。”年轻人高高跃起,从大堂后门的门槛上直接跳进了院子另一侧的灶房中,一气呵成。 老者依旧独自坐在柜台后,闭目养神,不问世事的模样,突然,有敲击声在柜台的桌面上敲响,急促剧烈,毫不客气。老者睁开眼睛,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在他身后还有三四人已然拉出椅子坐在了大堂中。 那汉子见老者睁开眼便粗声粗气地说道:“来几斤好酒,再来几盘的你们店里的招牌菜,快点,耽搁了我们兄弟的时间你们担待不起。”说完,汉子哼了一声,狠狠瞪了一眼老者,然后走到了桌边和那几位同行之人大声议论着什么。 老者绕出柜台后,先是走到大堂一侧的墙角处搬出几坛酒来,然后顺手拿了几副碗碟,和酒坛一起放在了那一伙人围坐的桌面上,老者沉声说了句“客官稍等”便自顾自走到后院去,应该是去准备肉菜了。 魁梧汉子瞥了眼老者略显佝偻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拿起那些碗碟讥笑道:“喝酒还要用碗?这是看不起我们兄弟啊。”说着,他高高抬起手臂,将那碗碟尽数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回荡了一阵。 同桌的有一位腰佩长剑的中年男子,端正坐着,面色沉稳,似乎应该就是这群人的领头之人了,魁梧汉子掀开一坛酒的盖子,看向中年男子,说道:“大哥,咱们今晚就行动吧,还等什么啊,难道那城西李家还能有什么高手坐镇不成?” 说着,汉子喝了一口酒,酒液肆意地顺着他那披在胸前的长须流淌而下,一大坛酒很快就去了大半,汉子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却见到那中年男子投过来的冷冷视线,汉子浑身一个哆嗦,身旁一个背负巨刃的黑衣男子一巴掌拍在汉子头上,骂道:“大哥说了多少次,在外面不要谈论这件事你是一遍都听不进去是吧?” 汉子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十分惧怕那默不作声的中年男子,他微微低下头说道:“大哥,俺知道错了。”中年男子不理他,自顾自拿起一旁的茶盏倒了一杯茶,然后便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 汉子继续喝酒,一坛接着一坛,就这样一大半的酒都入了他的肚子里,同桌的另外几人不是安静喝茶就是缓缓喝着酒,汉子见等了这么久还不见肉菜上桌,有些不满地对着后院扯开嗓子吼道:“那老头,你不会是在后面摔了一跤摔死了吧,这么久还不给老子上菜,想死啊?” 老者闻言走到大堂后门门槛,回道:“抱歉了各位客官,小店准备不周,还请各位再稍待片刻。”汉子似乎是酒气上了头,整张脸涨得通红,听着那老头慢悠悠的话就不乐意了,一拍桌面悍然起身,指着老者骂道:“他娘的,看不起老子是吧,老子让你赶紧上菜,否则老子拆了你这破落地,他奶奶的,要不是怕打草惊蛇被那劳什子李家察觉,老子至于来你这地方喝酒?” 中年男子皱起双眉,一股冰冷的杀机悄悄浮现,背着巨刃的黑衣男子和坐在另一边的男子自然感受到了气氛的改变,这个性情刚烈的汉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实在是让人受不了,不知道闯出了多少的祸事来,若不是好几次的死里逃生都是他拼死为大家换来的,恐怕现在他早就死在这位腰佩长剑杀人不眨眼的大哥手里了。 这一次他们几人来这苍南城是为了那城西李家,传闻这平日里以书香门第闻名的李家书房中却藏有一件江湖重宝,若是能够得到不仅仅可以修为突飞猛进,更重要的是那件至宝还代表着一些隐秘的身份,自己等人要是得到了今后想要自立山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此事至关重要,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暗中再多做安排,几人才选择来这偏远之地稍作休憩,只等恰当的时机便潜入那李家夺取至宝。 汉子话音刚落,便大踏步地走到了老者身前,居高临下地瞪着老者,怒气冲冲道:“给老子把你们这最好的酒都拿出来,要是再敢拖沓迟延,小心我不仅拆了你这酒肆还把你这把老骨头给拆了。” 汉子说完就走回来桌子旁,老者默默地走到大堂角落拣选着酒坛,汉子还未坐下却听得那中年男子沉声说道:“今天你要么把这件事压死,要么你就去死吧。”说的自然是方才汉子说漏了嘴的话,中年男子语气低缓,可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和森冷杀气。 汉子愣了愣,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脚步沉重地踏在大地上,闷声作响,一路将那些摆放齐整的桌椅都推翻在地,汉子一步一步走向弯腰在大堂角落中忙碌的老者身后,高高抬起双臂,怒叱一声,毫不犹豫地狠狠砸下。 想要将一件事情做的无声无息,那就只能让除了自己以外的死人来保守秘密了,而至于死一个破落酒肆的老头子,对于他们这一伙人真正想要的东西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老者弯着腰,似乎对于身后那森然的杀机毫无所觉,可是灰发披散下的那双浑浊双眼却突然之间大放光明,老者双袖缓缓鼓起,一阵清风吹入大堂。 清风还未来到老人的双手之间,却就直直地挡在了汉子高高举起的双臂之下,这是一股更急更快的风,老者微微直起腰,转过身,看着挡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沉默着不说话。 年轻人咧开嘴角,直截了当地接住了汉子势大力沉的一拳,对着身后问道:“师父,你没事吧?”说着年轻人看见老者鼓荡双袖慢慢平息,悄悄松了一口气,可是那挡住拳罡的双臂却依旧坚若磐石,纹丝不动。 眼角余光瞥见老者摇了摇头,年轻人回头看着那个有些愣住的魁梧汉子,轻声道:“你们这么做,不对。”随着年轻人话音响起落下,一股磅礴巨力凭空出现,硬生生砸在了汉子的胸口,将那魁梧庞大的身躯狠狠摔在了地面上,砰然作响。 坐在桌旁的另外几人猛地起身,中年男子抽出腰间的长剑,年轻人抬眼望去,视线沉稳,一步不退。 六年前,茫茫无际的玄坎海域中,那一座孤零零独自屹立的林山岛上,有一个少年翻山越岭穿过了伏龙山脉的每一处人迹罕至之处,来到了山下,那一座寂静无声的深潭之前,在那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等待着。 少年看着那个背影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走上前去,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神色极为沉稳,几乎看不出什么多余的神态变化,就连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丝细节都瞧不出少年人该有的活跃和随性。 少年来到那个高大身影的身边,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安安静静看着深邃混沌的深潭,似乎在想着什么极重要的事情。高大身影微微侧过身看着少年,中年人刚毅的脸上同样是古板的神态,他沉声开口:“你为什么要私自跑下山?” 中年人的语气中带着责备和不容抗拒的意味,少年身形摇摇晃晃,双手紧紧攥着衣袖,咬着牙,开口道:“为什么我就要一直呆在山上哪也不能去。山前的那些林子我可以不去,山上的禁地我也可以不去,但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可以来的后山我也来不得?”说着说着,少年似乎有些愤怒,他微微昂起头,问道:“爹爹,为什么?” 中年人抿着嘴,眼神之间没有丝毫涟漪,就如同伏龙山脉上的每一个人对于他的评语一样,这个肩负着林山岛岛主身份的男人是这个岛上最为一丝不苟和公正稳重之人,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护着与世隔绝的林山岛不受那些外来之人的窥伺,更靠着那未曾位居天坤榜之上却同样天下无双的实力一次次地驱逐着那些心怀不轨的外来者。 伏龙山脉上的每一个人都对中年人十分敬重,但同样的,也没有人敢轻易地与中年人相处,那股子古板和一丝不苟足够把任何一个人的呼吸都压制得死死的,似乎每一次呼吸都该深思熟虑,是否犯了哪一些忌讳禁制。 林山岛上只有这一处伏龙山脉上有人居住,所以世代独居此处与世隔绝的人们也自然而然有着传承已久的一些规矩,这些规矩是绝不允许触碰和违背的,而中年人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规矩,他绝不会容许任何一个人违背规矩,而这在他对待身边少年的事情上体现得更为彻底干脆。 因为少年是中年人唯一的子嗣,也是将来最有可能靠着那种秘术全盘接过他身上那传承了不知多少岁月实力的人,所以少年自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必须遵循着中年人订立的一样样规矩行事,绝不可有半分忤逆。 只是少年在一天天地长大,他看着身边一起长大的孩子们都早已跟着大人们进山打猎,或者到那一处处秘境禁地之中镇守,可是只有少年一直被父亲关在那方寸之地,哪也去不得,如何也跑不开,少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偷偷来到了后山,却还是被父亲给拦住了。 深潭附近有一些茅草屋和几间砖房,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少年仍能听到一阵阵的敲击声,中年人冷哼一声,看着少年说道:“我早就说过,你的身上担负着伏龙山脉的传承,就算是你不怕死到处乱跑,可今后的伏龙山脉还要靠着你这副身躯和那一身血脉,岂容你自己擅自胡来。” 少年皱着眉,老气横秋的模样,少年一直被父亲管得极严,平日里不多的消遣就是去看那些个所谓的闲书志异,当然,圣贤书册也要读得更多些,少年难得顶撞道:“父亲,难道我一直躲着,直到以后继承了您的实力就能够护佑伏龙山脉安稳了?” 中年人瞥了少年一眼,语气之间没有丝毫起伏:“你以为你自己真有本事能全盘接过这祖宗传下来的修为?伏龙山脉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端坐在神位上的岛主就够了,否则一切都要靠着所谓的岛主,那我林山岛这数千年都白活了?” 少年咬着牙,嘴唇发白,攥着衣袖的十指更是青筋暴起,少年不服气地直视中年人的双眼,颤抖着说道:“爹爹为什么就觉得我担不起这份责任?” 中年人话语冰冷刺骨:“凭你这些年只不过是让我一次次失望罢了。”中年人说着缓缓绕着深潭走动,接着说道:“六岁的时候,你翻不开那本书;九岁的时候,你没有拔出那把剑;十岁的时候,你搬不起那块压龙石;十二岁了,你居然没办法在那道瀑布下站上一个时辰。” 中年人又只留下来一个背影,冷冷道:“徐从稚,你告诉我,你拿什么担起责任?” 少年怔怔出神,原来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父亲的考验和试探,而自己原来早已在父亲的心中这般的无能,少年抬起头看着那高大背影,问了一句:“爹爹,如果我有朝一日能够依靠自己的实力登上当世的顶峰,你是不是就会觉得我能担起这份责任了?” 中年人转头冷笑一声,视线犹如一把尖刻的长剑刺进少年的心底,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能靠着自己的实力打败我,那么这份责任给你又有何妨?” 伏龙山脉数百年来,中年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他在接受这份先辈遗赠之前便以自己的实力打败了上一任岛主,而且完完全全地将那份传承千年的修为都拿到了手,所以,中年人有足够的实力和傲气去看轻世上的每一句豪言壮语。 少年沉默着与中年人对视,然后转身离去。 幽静无声的神潭岸边,那个中年人甚至都没有去看少年离去的背影,只是始终独自站在原地,视线落在神潭水面之上,默默无言神色冷淡。 第六十八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二) 少年一路跑回了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那个独自在院子里练刀的少女打招呼,而是自顾自跑回了阁楼,与那个总是自顾自练刀修行的少女擦肩而过,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屋中,没有看见身后似乎永远都会一心一意练刀的少女竟是停下了动作看着他。 少年爬上阶梯来到了阁楼内,紧合上门然后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一处角落,他蹲下身掀开木板,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木盒子。 少年轻轻抚摸着那个木盒子,仿佛又听到了那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对自己说:“从稚,以后就算不想学剑也没关系哦,还可以学刀嘛,娘让外公教你好不好,外公的刀法可厉害了呢。”那一年少年不过五岁,而在那一年的大雪夜里,女子安安静静地离去了,从此少年没有了娘亲。 少年打开了木盒子,一阵耀目的光亮闪过,银白色的刀鞘映入眼帘,少年又想起了那个苍老的声音:“从稚,拔不出那把剑又如何,我辈刀法难道就输了?跟着外公好好学,咱们练刀照样天下无敌。” 少年双手捧着刀鞘,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似乎又变成了外公那几位徒弟口中的练刀奇才,少年跟着外公只用了一年就将所有刀法都学了去,后来又只用了一年时间便学遍了伏龙山脉上每一本书籍卷宗中记载的刀法,少年极少出手,可是在几次交手切磋中,就连许多练刀已久的同辈之人也都早已不是少年的对手。 少年提着刀慢慢起身,然后环顾了一遍这间布置简单的阁楼木屋,少年有些怀念还有些不舍,但更多的却是愈来愈坚定的光彩,他推开门,在黄昏日落前的最后一刻踏上了山路,远离了那一个居住了十六年的家。 少年没有注意到,那个十年前被父亲捡回家的少女也同样消失不见了。 少年一路穿过密林,用了一个月,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人前来阻拦,甚至那位举世无双的父亲也没有出现,这一个月里少年日日夜夜与孤独相伴,还有手中那把刀,他神色疲惫地来到岸边,然后看到了一艘小舟,还有安安静静坐在小舟里的少女,那个即便少年早把她当作家人、可是却一直以来都在家中以仆役自居的少女。 这一日,少年和少女离开了家,离开了这座与世隔绝的林山岛,甚至远远地离开了玄坎海域,他们跋山涉水,走了千万里。 六年后,徐从稚站在点星岛皇城废墟中的揽月桥上,双手持刀,在离开了那座岛屿之后,第一次拔出了银色刀鞘里的短刀,徐从稚左手五指轻轻拂过短刀刀柄,有些怀念,有些感伤。 齐境山看着徐从稚拔刀出鞘的那番气象,摇摇头冷笑道:“你输了。”徐从稚没有搭话,只是借着这番对峙喘息修养,齐境山倒提长枪一步步走来,语气冰冷:“接下来,你必死无疑了。” 徐从稚晃了晃脑袋,突然笑了起来:“你说了可不算。” 话音落下,电闪雷鸣,溪水再次倒悬而起,云层低垂,接天连地。 楼船甲板上,顾枝走到顾生身边,拍了拍他自徐从稚和齐境山交手以来便一直放在刀柄上的手,笑道:“怎么,还真觉得这种高手对决是你能轻易参与的?” 顾生摇摇头,回道:“不,我看的出来,这两个人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顾枝上下打量了顾生几眼,神色中带着几分欣慰和感慨,顾枝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指向揽月桥,问道:“你觉得最终会是谁输谁赢?” 顾生沉默地观望着,许久之后才回道:“我看不出来。”顾枝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这些高手对决落在普通百姓眼中自然是电光火石,神仙气象,可是像我们习武之人却要看的更多一些,比如那一招一式其实并不出奇,似乎每一个练刀练枪之人都早已烂熟于胸了,可是为什么在武道高手的对决中就好像能瞧出些不同的气象来呢?” 顾生皱着眉,认真地思索起来,顾枝拍了拍顾生的肩膀,笑道:“自己好好琢磨吧,至于最终会是谁输谁赢,”顾枝的语气慢慢冷了下来,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顾枝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溪水波澜壮阔,楼船摇摇晃晃,顾枝一动不动。 在那座并不算如何宽广的揽月桥上,那两位当世绝顶的高手早已不知交手了多少次,那一幕幕风起云涌落在溪水两岸看热闹的普通百姓眼中只不过是犹如画卷一般,除了啧啧称奇和惊叹不已便说不出什么门道来了,而那些在江湖之中修行的武道众人则神态各异,有对这绝顶武道气象的向往也有对自身修为不堪的落寞。 可是旁人究竟如何看如何说却与那两人没有丝毫关系,他们只是棋逢对手,尽情挥洒着积攒已久的那一身蛮横真气和武学造诣,虽然齐境山在看过了徐从稚出刀的气象之后便已然胜券在握的姿态,可是即便是他也难以否认,徐从稚这个对手极为难缠棘手。 徐从稚左手持刀没有丝毫的凝滞与不适,而似乎那把在银色刀鞘中温养数年的短刀也已然与他自身融为了一体,那一股暗藏在刀锋之间的锐气和磅礴的气量,简直叹为观止,谁能想得到一个年纪轻轻之人能够养出这样一把锋芒毕露的刀呢? 徐从稚双手持刀的姿势仿佛浑然天成一般,他左手翻转手腕倒提短刀,右手已然是抵住刀柄的姿态,双臂携带风势卷动刀锋,化作两道平地而起的龙卷,从齐境山的两侧席卷而去,拦腰而斩。 齐境山始终维持着与徐从稚之间的那一段距离,不论如何出枪都绝不容许这一段距离被丝毫地跨越,这对于用枪之人来说至关重要,因为那方寸之间的差距便极有可能被一位用刀用剑的高手近身,命悬一线。 齐境山往后一踩,身形猛然一震,手中长枪更是弯曲了一个古怪弧度,枪尖在红色长缨的缠绕下狠狠砸在了桥面青石上,一道肉眼难见的狭长缝隙迅速蔓延开去,隐藏在桥面之下,但实际上这一枪的气象却并不是这么简单。 只见桥面之下的溪水突然之间仿佛被什么东西拦腰斩断了,那躲藏在桥面阴影中的溪水骤然翻开,露出了沉积不知多少年岁的溪底淤泥,而那轰隆隆翻开倒悬而起的溪水则化作了两道扇形花瓣,从半空之中缓缓合拢,于是那两道锋利龙卷就犹如烈火遇上了河水,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声势,烟尘四起。 在那烟尘之中,徐从稚眼神没有丝毫的动摇和犹豫,他猛地踏地前冲而去,左手持刀横在身前,右手五指扣住刀柄,直直地刺向了仍旧压低着身形的齐境山,一往无前。 齐境山的衣袖再次鼓荡,竟在那毫厘之间直起身然后单手握住长枪尾端递了出去,一抖一甩避开了长刀的刀剑,砸在了短刀的刀面上,衣袖间的气息猛然倒卷而去,红缨飞舞,长枪枪尖吞吐一股磅礴巨力将徐从稚狠狠撞开,落在了十步之外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齐境山没做丝毫等待,他双手握住长枪,轻喝一声,两道粗壮白雾从他的脸上升腾而起,宛如两道蜿蜒身躯的蛟龙,他的双眼闪过亮光,身形拔地而起,长枪横扫而下,单膝跪在地上卸去那一股重力侵袭的徐从稚避无可避。 但是短刀比徐从稚的身形更快动了起来,徐从稚右手一扫将那长刀刀柄抵在了左手手腕之下,而左手握着的短刀则再次上扬以刀面抵挡来自空中的巨大力量。 又是轰然巨响,徐从稚再次被撞开,落在桥头台阶上,狼狈地仰面倒地,大口喘息。不远处,接连调动体内真气的齐境山只是一呼一吸就再次前冲而来,誓要将这硬扛了数次重击的少年给彻彻底底地砸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徐从稚翻身跃起,在半空中以衣袖抹去了嘴角的血迹,然后翩翩然下坠而去,一点一点声势慢慢叠加,直到身形落在前冲而至的长枪枪尖之上时才再次卷动身形,双手之间的两把刀各自翻飞舞动,真气四溢之间像是一个巨大的磨盘一般滚动砸落,密密麻麻的金铁交击之声刺耳响起。 齐境山微微皱眉,枪尖一挑,身形一闪已然向后掠去退开了不短的距离。齐境山在那先前几次不管不顾的倾洒真气之后其实并非完全不受影响,但他本以为少年应该比自己伤的更重才是,可没想到手持双刀的少年却似乎积攒起了更多的真气,一次又一次地在刹那之间恢复那看似最后一击的余力,然后便是让人不得不避的反击之势。 齐境山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对手,其实真正的高手对决并不会像今日的对决这样,至少不应该在维持了一个时辰之后还是胜负难分的模样,所谓的高手对于自身真气和武道深浅早已清晰无比,于是在交手之前两人之间其实便已知道了接下来每一步可能的情况,应该在哪一步不遗余力也都不言自明,说到底,高手之所以给人神仙气象的感受,便是因为那一次次声势浩大的真气碰撞便足以决出胜负了。 可是徐从稚就像是一个刚刚修炼武道刀法的稚童一样,毫无顾忌地施展着在所谓高手眼中再难登大雅之堂的微末招式,一次又一次借此积攒真气,然后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上爬起,不肯后退一步。可偏偏在这些最根本的武道招式切磋中,齐境山极难找到肆意挥洒真气的间隙,只能一次次被徐从稚扯入招式交错的局面中,所以才会被一直拖延至此。 齐境山重重呼出一口气,气势再次攀升,这一次他终于不再收敛任何真气了,既然对方想要一直和自己缠斗下去寻求那几乎不可能存在的破绽,那么自己如何也不应该落入对手的战局里,一切的胜负都该握在自己手中才好。 因为亲眼看见徐从稚的武道气象和心境外显尚未圆满大成,所以早已知道自己一定会赢,可是齐境山却没有丝毫的懈怠和犹豫,因为不将那个一次次被打倒又站起来的家伙彻底打得动弹不得,那么这场胜负便说不上结束。甚至再如此下去,真有可能被眼前这个总能一次次重整旗鼓的家伙给生生将真气耗尽了,齐境山绝不允许出现此等情况。 徐从稚长身而立,他看着齐境山慢慢攀升至顶峰的气势,却突然将脸上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露出了浅谈却发自肺腑的笑容,那股倾轧而来的真气气势何其的熟悉啊。 只是那时候的自己不过一个躲在小屋阁楼之中的孩子,而现在,自己走了千万里路,看过了山水,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那么如今再次站在那个人面前,自己又有何可惧的呢?世间一切事,总要先问过手中的刀才对。 胜负如何,谁说了都不算。 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有一股烟沙自遥远的城外而来,慢慢地人们似乎看见了在那之中有一副巍峨庞大的身躯,贴附着地面蜿蜒而至,慢慢地,那身躯愈来愈大,烟沙逐渐遮蔽了天地,就连天上的日光都黯淡了几分,而那条躲在烟沙之中的巨蟒骤然拔地而起,化作了云层之间的巨龙,一声长吟。 齐境山双手持枪,枪尖直指徐从稚,那巨龙自烟沙云层之后探出巨大头颅,长须舞动,直奔徐从稚而去。 在天地之间,少年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不堪。 可是在这一刻少年的笑意却更加浓郁,他的眼神异常明亮,他突然放声大笑,仿佛再一次站在了那座绵延山脉的巨石之上眺望远方,蛰伏沉眠的巨龙就在脚下。 这一次,盘踞的巨龙在头顶,可是少年要斩龙。 徐从稚双脚踏在青石板上高高跃起,双手倒持长刀和短刀,身形直入云层之中,一声长啸,刀锋落下,龙首之上的那一块晶莹逆鳞,流光溢彩,然后砰然碎裂。 天地之间也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厚重云层被数不清的裂缝撕扯开,日光斑驳地在其中穿行,有风起,烟尘滚滚,轰然向着四周扩散开去,惊呼声、倾倒声、喊声、哭声……嘈杂无比的溪水两岸,视线模糊。 以人力撼动天地如何?蚍蜉而已。 登天斩龙又如何?蝼蚁而已。 溪水翻涌掀起涟漪鼓荡,摇摇晃晃的楼船之上,顾枝不知何时站在了扶音身边扶着少女的柔弱身躯,他眯着眼看向不远处一片混沌的揽月桥,轻声道:“他没有输。” 顾枝翻遍了醉春楼所有有关徐从稚和齐境山在江湖之上的出手记录,无论怎么看,顾枝也难以在那之中找到徐从稚获胜的分毫机会。 可是,汪洋无际,长空无垠。人力又何必非有穷尽之时? 所以徐从稚没有赢,但他同样,也不会输。 少年远离那座足以让他安稳一生的海岛山脉,只是拿着那把刀走了千万里的山海,于是从今往后的一切都要问过手中的刀才有应该的道理,既然刀没有断,既然刀已出鞘,那么谁的道理能够告诉自己必败无疑呢? 烟尘散去,揽月桥上栏杆碎成粉末烟消云散,齐境山和徐从稚分立桥头,齐境山脸色阴沉,眼中视线终于有了彻底的杀意。 而少年依旧笑着,热烈灿烂,即便脸色苍白衣衫褴褛,少年高声喊道:“这山我也劈开了去,谁来定我输赢?” 少年从未如此快意。 第六十九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三) 烟尘四起,风沙弥漫在溪水两岸,垂柳挣扎地摇晃着,根部几乎破土而出,沿着溪水岸边的石板路纷纷碎裂倒卷,碎屑散在风沙之中压着人睁不开眼,直不起身,那些好不容易占据着高楼栏杆处的看客此时慌不择路地四处乱窜,而那些站在街道两侧围观的百姓也都快步冲进本就拥挤的大堂内,一时间混乱的景象充斥着揽月桥下的每一处空旷之地。 溪水沿着揽月桥那狭长桥面向着两侧推开,波澜万丈,好不容易挤到前方的那些巍峨楼船都难以抑制地左摇右晃,有的楼船四周更是不时响起落水声,甲板上满是四处奔逃的人群和摇晃倾倒的桌椅。溪水波纹一路蔓延开去,直到百里之外才渐渐平息,汪洋就在不远处,海浪冲天而起,接天连地。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有一处街角,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身影又突兀地出现,不久前坐在齐境山身前的那位黑衣首领,面容神色依旧掩藏在兜帽下,微微抬起手挡在眼前,遮掩不远处那两位高手倾力而为下冲撞而来的真气余波,他咳嗽一声,眯着眼站在原地片刻,看着渐渐清晰起来的揽月桥,还有那个背对着自己站着的少年背影,黑衣首领语气阴森开口道:“如果齐境山杀不了他,就由我们来动手。” 有一人犹豫着问道:“主人不是说了,徐从稚可以不用死吗,将来也许会有些用处。”黑影首领侧过头眼神冰冷,那开口的黑衣人顿时噤若寒蝉。 黑影首领冷冷道:“如果徐从稚不死就能逼出那人来自然最好,可若是最终齐境山带来的威胁不足以让那人出手相救徐从稚的话,那么就无论如何也要将徐从稚逼入死地,只要那人不出现,死多少人都无所谓。” 说完,黑衣首领重新望向揽月桥,而在他身后,数不清的黑衣身影迅捷无比地动了起来,向着风波尚未平息的四周潜去,占据着揽月桥四周所有的要处关隘,杀机四伏。 揽月桥上,齐境山看着仍旧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徐从稚,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烦地冷哼一声,低声骂道:“这小子怎么这么难缠。”齐境山一身读书人的白色长衫,可却绝不代表这位位列天坤榜第七的高手就真的是什么读书人好脾气,他这么多年游历八大海域,不说杀人无数,可也绝对算不上是行侠仗义的游侠豪客,在那些年的江湖浮沉中,一言不合便暴起出手的时刻也算不得少了。 真正的江湖,可不是孩童憧憬里的高远肆意,也不是话本说书里的潇洒纵横,那些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和蝇营狗苟,还有数不清的杀戮血腥,才是所有江湖人每一日都要面对的人生常态。 徐从稚此时脸色苍白,身形有些摇晃不定,可却仍旧双手持刀站在原地,甚至还露出了一个少年郎灿烂夺目的笑容,似乎在刚才那场真气碰撞中未曾丝毫落入下风,可体内真气乱窜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但是徐从稚觉得这一刻的自己似乎终于将这么多年来的江湖之行都付诸于那一刀之中了。 斩龙又开山,少年意气风发。 齐境山双手十指摩梭着长枪银白色的枪身,最后手指停留在了红色的长缨上,在一刹那之间,齐境山猛地前冲而去,身影在那一刻化作了千百道电闪虚影,在视线中飘摇无痕,不知如何便出现在了徐从稚身后,枪尖寒芒吞吐,直刺徐从稚的后心,势要贯穿而去。 徐从稚有些僵硬地侧过身,左手短刀扬起推开枪尖的冲击之势,然后身形借着这股冲击后退飞掠,他的脸色微微涨红又迅速变作了苍白,显然这一次的交手再也不能游刃有余。 齐境山能够在那刹那之间恢复真气,可是斩龙之时将真气尽数倾泄的徐从稚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他虽然竭力运用了多种秘术呼吸吐纳,可想要恢复到直面齐境山的地步还需更多的时间。 徐从稚一退便是回到了另一侧的桥头,可是齐境山却没有留给徐从稚丝毫的喘息时机,长枪点地再次不依不饶地直刺而来,堂堂正正,就是要让徐从稚无路可退。徐从稚右脚踏入台阶,身形一矮躲过了一枪直刺,又迅速弯腰前扑,再次避过了长枪横扫,然后吸气吐纳,双脚点地身形飘摇,双刀飞舞扫落那些肉眼难见的尖利锋芒。 齐境山回身又是一枪,徐从稚再退,就这样数不清有多少次的死里逃生,徐从稚的那一袭银色长衫早已变得破烂不堪,不时有鲜红血液从长衣之下渗出,在那银白色的纹路间四下纵横,触目惊心,可这些伤势却不仅仅是因了长枪锋芒而伤及体魄,更是在那些避无可避的长枪锋芒所蕴含的真气涌动中,于体内经脉气海的相撞下,触及到了神魂的伤势。 徐从稚的眼神逐渐模糊起来,随着双刀与那长枪的一次次撞击,徐从稚感受着这么多年那磅礴的真气慢慢枯竭,感受着自肺腑之间涌起的疼痛搅乱每一寸经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座山里的瀑布下,承受着细针刺骨的一次次疼痛,可也正是因为有那些年渴望着勤能补拙的体魄打磨,早应该力不可支的徐从稚才能勉励支撑到现在。 虽然接下来的每一次交手徐从稚都落入了明显的下风,可是旁观的人也都看得出来,齐境山即便一次次提起真气和杀意一往无前也只能将那少年的身形往后砸去,却无法真真正正地将其彻底打倒在地,更遑论是一击毙命结束这场决斗。 百姓们看不出其中门道,可是对于齐境山来说,面前这个似乎只剩下了一口气的年轻人,体内却始终积攒着一股在最后时刻取之不尽的真气,每当直面那避无可避的对撞,便都要从气海中奔涌而出,是悬崖边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足够坚韧。所以即便齐境山依靠着修行多年而更为深厚的修为,再加之令人眼花缭乱的百般武学,一次次杀气盎然还是难以真正将徐从稚的那最后一口气打散。 齐境山从未遇到过如此的对手,武道山巅的高手之间对决,绝不会将战局拖入此等胡搅蛮缠的境地,若是只剩下了最后的那一口气,那么无论如何也是要倾力而为的,哪有徐从稚此时的这般打不死也压不倒,非要纠缠个不休。明明是毫无胜算的局面,齐境山很难想象这样年轻的一个武道修行之人,哪怕年少成名登顶武道山巅,却居然全无所谓的少年意气,就连拼个鱼死网破的下场都不愿? 齐境山的心绪起伏不定,修行多年始终平稳安宁的心境都起了几分涟漪,自独自远行江湖修行数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难以抑制杀气,他的双眼之间也出现了难得的血色,他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一声惊雷般的爆喝,青石板地面骤然四分五裂,这就是齐境山的那仅剩的最后一口气,精纯深邃,势如破竹。 徐从稚扯了扯嘴角,他知道此时真正的生死危局摆在了自己面前,这一招比起那烟尘幻化的巨龙也许声势有所不如,可是在那直来直往的长枪和飞舞散落的红缨之间,从齐境山体内气海深处奔涌而出的气息却丝毫不弱,甚至要更为的难以阻挡。 徐从稚神色慢慢平静下来,虽然体内真气早已所剩无几,甚至真的就只剩下了那最后一口气,而勾连内外天地和气海窍穴的经脉也已经千疮百孔,可是徐从稚没打算就此放弃,就像齐境山所想的那样,虽然徐从稚一往无前地来到了点星岛对战之地,可是并不代表他真的打算战死于此,徐从稚不愿意死于此地,也不舍得死于此时,更何况她就在不远处看着他。 徐从稚深呼吸一口气,微微闭上了双眼,心境气海涟漪阵阵,似乎织就了一副山水画卷,在波光粼粼之间大放光芒。徐从稚知道那些就在不远处旁观的家伙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身死,可是无论如何徐从稚也不会就这么选择不战而退,哪怕体魄之中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徐从稚也要一吐为快,即便到了此时,徐从稚依旧不相信自己会输,也不相信自己会死。 他举起双刀,早已褴褛的双袖猛然爆裂开来,碎屑飘舞,竟是随着春风浮动的痕迹缭绕在少年的身旁,徐从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手中双刀更是稳如磐石,此时的他一身气息彻底收敛,仿佛那无波无浪的海面,在深处暗藏着的是历尽千万年也未曾动摇丝毫的坚石,可是只要风云起时,那么便是波澜壮阔的天地胜景。 长枪破风而至,徐从稚双脚陷地三寸,那些几十上百年前铺就的青石板砖在无数次的碰撞之中终于再也难以支撑,碎裂的乱石飞扬在空中,又猛然炸开做了漫天烟尘,揽月桥上再次一片模糊混乱。 齐境山右手持着长枪,左手托在长枪下,身形拉开犹如蓄满了力量的弓弦,而手中长枪就是势如破竹的长箭锋芒直指徐从稚,笼罩住所有的窍穴气府,在祂们之间,身周的一切气息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滞了下来,只有红色长缨还在随风摇曳。 徐从稚在长枪临近的一瞬间右手上扬,刀锋擦着枪尖延伸而去,刺耳的金铁相撞之声被淹没在一声清脆的碎裂中,伴着徐从稚行走江湖数年的长刀就此化为了残屑,而枪尖依旧直刺而来,徐从稚在那生死一刻,只凭借着直觉将左手短刀刀背挡在了身前,然后天地之间的那一声沉闷的声响,就像是一座从天而降的高山将他彻底压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就连心绪都凝滞。 那一道碰撞的声音犹如天神躲在层层云海之后擂动战鼓,带着自远古千年以来的荒蛮直抵人心,几乎只在瞬间就能够将所有的心神都占据夺噬,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在两人之间,在心神深处,于是除此之外的任何人都毫无所觉,更不知道这一场维持了如此长久的决斗,其实在这一刻才真正地决出了胜负高低。 旁观的人群伸长了脖子眺望着,等待烟尘散去,可是那些透过缓缓淡化的烟雾始终注视深处风景的许多人却早已按耐不住了,所以当所有模糊视线的粉末消散,人们终于看到了那两位绝世高手相互对峙的身形,而那些暗藏在四周的黑衣人却早已动身。 百姓们有些茫然,他们看不出那两位高手之间究竟是谁胜谁负,于是有人怔怔问道:“这,是哪一个人赢了啊?”旁边有一个带着武器的江湖中人也出神地望着桥上,犹豫着回道:“好像,平手了?” 可是还未等人们反应过来这一场决斗究竟是不是平手,那两位高手的武器终于慢慢分开,然后在那即将彻底分离的刹那,有其他人闯进了桥上,突如其来,其疾如风,猝不及防! 漫天遍野,黑色的身影铺天盖地。 齐境山收回长枪之后仅仅是退了一步,他察觉到有其他人闯了进来,可是还未等真气耗尽的他做出反应,便看见无数的身影扑向了依旧留在原地的徐从稚,两人之间不过几步距离,可是在此时却挤进了无数的身影,带着冷漠血腥的杀气。 齐境山皱起了眉,双眼之中满是还未散开的嗜血狂躁,他当然知道这些人是谁,以及为何出现,他也知道今天这场闹剧的主角不是自己更不是徐从稚,而是那个不知道究竟会不会现身的人。 齐境山不愿去管那些所谓的谋划,他今天来此确确实实就是为了和登上天坤榜行列的徐从稚一战罢了,至于其他的他根本不屑于去理会。决斗酣畅淋漓,可是他却如何也难以抑制心头那股烦躁,因为这场决斗完全出乎了自己的预料,因为那个年轻人居然真的没有死在自己的枪下,居然真的和自己打了个平手。 而现在,自己居然需要由这些令人恶心的躲在暗处的害虫鬼魅来收拾残局,齐境山觉得自己的胸腹之间填满了块垒,连那迅速恢复的真气都波涛汹涌起来,水涨船高一般抑制不住地节节攀升,居然要比先前决斗的声势更为浩大。 黑衣首领站在桥下远处,他冷眼看着桥上,双手拢在袖中,心头冷笑道:这个齐境山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一切胜券在握了?说到底不过是主人的手下败将,老老实实做一条狗便是了,还偏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高人了?说什么杀一个徐从稚游刃有余,可到最后不还是需要靠我们来收拾残局。 齐境山想要一场公平的决斗,想要做一个江湖上真真正正的武道宗师,可是最终却落得如此局面,那么就只有靠常日里习惯了做腌臜阴险勾当的人来把事情彻底做绝了,只要能够逼出来那个人,换一个徐从稚如何也亏不了。 于是真气耗尽身负重伤的徐从稚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而无数的杀气却毫不犹豫地直刺而来,四面八方,分寸不漏,徐从稚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齐境山猛地睁大了眼睛,所有的黑衣人都顿在了半空中。 一个狭长木盒立在地上,缓缓打开。 黑衣人手中的刀剑背对着天空上洒下的日光,泛着阴冷寒芒吞吐,洋洋洒洒,遮天蔽日。 木盒彻底张开,脏兮兮灰扑扑的木盒中大放光明,于是天光再次纵横穿梭,一点纯粹,喷张壮大,四周的空间仿佛都被撕裂了开来,镜面支离破碎,只此一点。 枪出如龙。 天空上云层翻滚绵延,千里万里,溪水汇入海面之上,再起波涛,有船只在极远处眺望,仍旧看得到那腾空而起的硕大身形,人间之龙蜿蜒升空。 龙吟声贯穿天地。 在不久之前,齐境山凭借手中长枪调动天地气息,硬生生自远处卷动风沙汇聚了一条硕大长龙,直奔揽月桥,而后被手持双刀凌空登天的徐从稚斩落,而此时又有龙吟声响起,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能够察觉得出来,这一枪的威势与方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人们抬头望去,那头巨龙身上的每一处鳞片都清晰可见,仿佛真的是传说里的龙族现世。 旁观的人止不住地身形倾倒,摇摇欲坠,直面着长枪出匣的所有黑衣人则在顷刻之间就化作了漫天的碎屑,就连一点一滴的鲜血也未曾留下,没有在这世上留下一丝痕迹,长龙不屑于理会这些脆弱不堪的鬼魅,那两颗硕大的眼睛冷漠地望向了桥上站着的另一位手持长枪的人。 齐境山看着那头巨龙心中居然有了惧意,甚至身形都不由得为之一滞,犹豫不决,可是他最终还是眼神闪烁地走出那一步,双手握住长枪,迎向了那一头幻化而出却又无比真实的巨龙。 虽然最先来到揽月桥上的那些黑衣人都在瞬间就被抹杀,可是躲藏在暗处的黑衣人仍旧不在少数,当那两杆长枪相互碰撞,那些黑衣人又再次悍不畏死地冲上了长桥,直奔那个站在原地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而去。 桥下不远处,有一个腰间悬挂长剑的男子从屋顶处一跃而下,然后在人群拥挤之间来回穿梭,另一个手持刀鞘的男子则身形飘摇地跳跃在屋顶楼阁间,与长剑男子并肩而行。 他们几乎同时来到桥面台阶下,然后对视一眼同时跃起,长剑出鞘横扫而去,一股呼啸罡风席卷向那些扑向徐从稚的黑衣身影,而手持刀鞘的男子却没有出刀,他来到徐从稚身前弯下腰,二话不说就将身形摇晃的徐从稚抗在了肩上,转身奔向远处。 第七十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四) 从烟尘散去黑衣人登上揽月桥,再到长枪出匣巨龙腾空,最后又是两个陌生男子登场将徐从稚救走,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只不过是在一瞬间就千变万化起来,旁观的百姓们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本以为不过是两位天坤榜上有名的高手之间的对决罢了,却不料最终竟是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简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对于许多只是来看个热闹的旁观之人而言,这般光怪陆离的故事演化恐怕便是所谓真正的江湖风光吧?武道宗师之间的势均力敌,带着血腥阴险气息的黑衣人,还有大隐隐于市的武道高手最终收场,真是一场令人酣畅淋漓的旁观啊。 溪水上的楼船甲板,由于担心再次被桥上高手气息冲撞,所以此时站在甲板上的人都离得有些远,看不清楚桥上的具体情况,但也看得出此时似乎出了很大的变故,让人捉摸不透。 不知何时顾枝离开了扶音身边,他们只是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分开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顾枝来到了顾生身旁,看了一眼就在不远处双手紧紧攥着楼船栏杆的灵霜,顾枝轻声道:“我们该走了。” 顾生自然清晰地看到了揽月桥上的一切变化,而对于其中关联有所了解的他,在看到那个熟悉的持刀男子出现的时候也掌握了更多的东西,想明白了这一路赶来点星岛的途中为何顾枝会有那样的心绪起伏,于是他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我去和她道个别。” 顾枝没有多说什么,他看了一眼桥上远去的那三个年轻人,还有紧跟其后的黑衣身影,又看了一眼还在桥面上对峙的两人,他收回视线转身望去,甲板上的一处高台台阶上,扶音站在青藤身前说着什么。 说话间,扶音和青藤都看向了顾枝,青藤眯了眯眼,然后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点点头又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伸出手指向台阶下,随着扶音走了下来。 青藤和扶音来到顾枝身前,顾枝看着扶音微笑着点了点头,扶音再和青藤道了一声别,便走开去来到另一侧船头,在那里顾生远远站着,看着身前的灵霜,犹豫着没有走出那一步。 顾枝看着青藤,收敛起笑意,转身望向远处揽月桥,青藤上前几步来到顾枝身边,脸色淡漠,语气冰凉:“你知道的,扶音在神药学院里很受夫子们的器重,若是留在光明岛上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说着,青藤斜瞥了顾枝一眼,神色间有着威胁的意味:“你没资格带着她回去你那山野,埋没了她一身才气成就,你心甘情愿做一个木匠,或者说,你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可凭什么要扶音也陪着你过这种平常日子?” 顾枝呼出一口气,笑道:“青藤公子真不愧是天下第二大岛屿的皇子殿下啊,这张口闭口的就是‘资格’和‘凭什么’,那我倒要问一问,你又是凭什么资格来和我说这些话?” 青藤皱起了眉,他侧过身看着这个一路走来似乎一直是闲散淡然的男子,此时竟有了几分别样的气质,仿佛居高临下,又仿佛其实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青藤贵为皇子,虽然常年流落在外,但是身份地位为他带来的尊贵是刻在他血脉骨髓里的东西,他可以在神药学院里装作一个普通求学的学子,但是他绝不容许有人真的以如此态度对待自己,他冷硬开口道:“怎么,畏畏缩缩了一路,这时候觉着要离开了就硬气了一把,还敢如此与我说话了?” 顾枝笑意更甚,微微摇头道:“青藤公子,这‘畏畏缩缩一路’又是什么说法?哦,是说在山里遇见了狼群只知道慌忙逃窜?还是说山贼来了的时候只知道躲在后面?嗯,您说的倒也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手无缚鸡之力的木匠,自然也只能呆在那些山野之间,庸庸碌碌过完一生。” 顾枝收起笑容,扭头直视着青藤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可是,您凭什么就觉得自己能够高人一等地对我随意指摘呢?又凭什么就觉得扶音应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顾枝走出一步,青藤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鞘,顾枝不屑一顾。 顾枝接着说道:“我知道青藤公子不日就会回去金藤岛了,至于之后的荣华富贵即便是个普通百姓也都想象得到,可是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一个金藤岛的皇子就真觉得天底下至高无上了?可笑。” 顾枝此时的言行与平日里截然不同,不仅仅是语气上的咄咄逼人,而且他身上的气息都似乎摇身一变,布满了让人看不清摸不透的迷雾,深邃而强大,可是青藤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身上有丝毫的真气波动,所以确确实实是个普通人罢了。 青藤不甘示弱地冷笑一声:“即便我金藤岛还谈不上在这八大海域之中天下无敌,可是就凭你一个乡下的小木匠,也没有资格来与我谈论这些,我只是来告诉你,你给不了扶音的东西,我都能给,甚至是你想都想象不到的东西我也照样能够给她,而你呢,只能把她困在那个小地方,跟着你这个废物一辈子无所事事,庸碌一生。” 青藤身上的气息陡然攀升,长剑出鞘一寸,顾枝看也不看那华而不实的长剑,双手负后一步步向后退去,神色依旧自若安然,他语气平淡:“青藤,扶音她想做什么、喜欢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从来不是任何人能够帮她下决定,抑或是能够阻碍的。即便真的是有什么东西拦在她身前,那也还有我在,而其他时候她就只需要一直向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一直走去,我也自然会一直站在她的身后。” 顾枝已然退到了甲板与岸边连接处的木板台阶上,衣袖飘摇,说着:“而你,就自回去金藤岛享受你的泼天富贵好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如果日后你还不死心一再烦扰,那我可就将你视为扶音身前的阻隔了。”顾枝低下头笑了笑,然后抬起头挥挥手,“告辞。” 说完,顾枝转过身看着就在不远处和灵霜道别的扶音,脸色温和。 青藤咬着牙,腰间长剑已然出鞘,可是不知为何他如何也走不出那一步,仿佛他和顾枝之间隔着千里万里一般,他的额头渗出汗水,最后终究还是泄了气,他收起长剑,神色冰冷地回到了甲板上的高台。 青藤回到高台,有守护身旁的高手低声问道:“殿下,需不需要出手除掉那人?”青藤冷哼一声:“一个普通木匠也值得我三番五次费心思去除掉?不过是一个连站在我的剑前都不敢的懦夫罢了,还谈什么护着扶音,我倒要看看他如何配得上扶音以后的大道之路,可别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先给淹死在了风浪了。” 不远处,顾枝微微动了动耳朵,下意识摩挲着手指,差点就要忍不住手痒痒了。 船头甲板上,灵霜拉着扶音的手,面色愁苦嘟囔道:“唉,我要是也能和你一起回去奇星岛就好了。”扶音伸出手揉了揉灵霜的头发,笑道:“前几日院长不是给你寄了封家书催你回家了?还是快些回去别让家里人操心了好。”灵霜不满地哼哼道:“那个老头就知道让我回去啃那些医书,说什么以后神药学院就要靠我来撑着了,他自己撑去,我才不乐意呢。” 扶音笑着摇摇头,神药学院在光明岛上的地位超然,院长之位更是尊崇无比,就连光明皇帝遇见了也会礼让一二,而几百年来神药学院的院长都由灵霜家族中的人出任,到了这一代却只出了灵霜在内的寥寥数人在医术上有些许天分,也是没落了不少,所以灵霜自小便被院长父亲寄予厚望,此次出来奇星岛算是她少数的得以逃出家族游历在外的机会了。 扶音看了眼站在灵霜身后的顾生,突然凑到灵霜耳边说道:“你不会是舍不得顾生吧?”灵霜刷的一下脸就红了,连忙甩开扶音的手捂住脸,说道:“你瞎说什么呢?扶音,我发现了,你一回了奇星岛不仅说的话变多了,还学会开玩笑了是吧。” 扶音笑道:“是不是开玩笑你比我清楚,好啦,我这就要走了,以后记得给我写信。”说完,扶音摸了摸灵霜的头,轻声道:“好好道别。” 看着扶音向顾枝走去,顾生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上前一步来到灵霜身边,挠了挠头,说道:“我也要跟着他们回去了,顾枝说我刀法还没学完,道理也还不清楚,这样子在江湖里很快就会被那些豺狼饿虎给啃食得一干二净了。”顾生摇摇头,轻轻打了一下自己,说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总之,我也要走了。” 灵霜依旧捂着脸,低声问道:“那等你刀法学完了,道理也懂了,是不是就会离开奇星岛游历江湖了?”顾生点点头,可意识到少女此时捂着脸,于是回道:“是的。”灵霜双手慢慢放下,低着头问道:“那你会不会去光明岛?” 顾生愣了愣,不知为何他的眼中突然闪烁起了斑驳的光,仿佛有一湾溪流蜿蜒流淌而过,他的心上涌起了波涛,不算汹涌,却细水流长。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微红的脸颊,晶莹的双眼,顾生在那一刹那之间将这一路走来的一切都细细回忆了一遍,点点滴滴。 青潋山的初见、仲阳村的携手、东境遇袭的守护还有一路走来的并肩,顾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眼前的女子放在了心上,所以哪怕是一言一行此时竟都清晰无比地涌现在心头,他下意识地开口道:“会的,我会去找你。” 灵霜微微抬起头,可是迷离的眼神却不敢与顾生对视,她似乎也愣住了,良久,沉默着不说话的两人才回过了神,顾生不知所措地用手背拍打着刀鞘,灵霜双手背在身后轻轻敲打。 灵霜突然笑了起来,再无一点扭捏,她似乎又变成了平日大家印象里的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子,她歪着头看向顾生身后的揽月桥,遗憾道:“可惜啊,没能看到‘戮行者’究竟生的什么模样,也没能见到‘地藏’顾枝,算了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说着,她挥挥手,似乎松了一口气,看着顾生说道:“再见。” 顾生顿了顿,点点头低声说道:“再见。”他转过身,修行日久耳力极好的他听见身后女子轻声说道:“一言为定。”顾生低着头笑了,然后昂起头,迎着灿烂的日光,走下了船,他站在岸边柳树下回头望去,低声道:“一言为定。” 顾枝站在扶音身旁抱着双手,若有所思道:“这是不是这小子第一次笑啊?可恶,我辛辛苦苦教了他一路刀法,连一句好话也没给我,人家姑娘就说了几句话,至于开心成这样嘛。” 扶音伸手拍了拍顾枝,笑道:“行了,想要顾生给你好话,以后教他的时候就别一直骂了,不然人家天天就想着以后找你打架了,哪还有什么好话。” 顾枝不满道:“骂他几句怎么了,悟性不够,脑子还不好,就那几步刀法教了几次还是那样,想当年我练字的时候先生不也天天骂我嘛。” 扶音推着顾枝走远去,说道:“好啦,赶紧去看看徐从稚怎么了吧,你说你不出手也就算了,现在还不赶紧去看看他怎么样了说不过去吧。”顾枝边走边摊开双手,说道:“反正死不了。” 顾枝嘴上虽是这么说,可脚下的步伐却片刻不停,到了后来拉住扶音的手便跑了起来,常人也许察觉不到,但跟在身后的顾生却清楚地知道顾枝正运转难以察觉的身法,一步掠去便是百丈,而后愈来愈快,就连顾生都快跟不上了。 三人远去,不远处的一处屋顶上有人缓缓起身,挥挥手,身后无数身影动了起来。停靠在溪水上的高大楼船也动了起来,灵霜站在船头,看着那远去的背影,默不作声。 揽月桥上,烟尘滚滚,光芒纵横穿梭,只是零零散散向外逸散的真气痕迹便足以摧毁一座巍峨楼阁,察觉到局势变化的人群已然慢慢散去,人去楼空的楼阁骤然间便轰然坍塌,化作漫天烟尘碎屑,在那之间只是站着两个人,各自持着一杆长枪,红色长缨和银色长缨交错纠缠。 齐境山虽然借着心境动荡兀自提起了一股真气,可是此时却清晰无比地知道自己稳稳地落入了下风,甚至若不是对方毫无杀意,恐怕此时的自己早就落败身死,可是正因为察觉到对方依旧留有余手,于是齐境山本就动荡的心绪更加郁闷,窍穴经脉之间真气流窜奔涌,撑着齐境山脸色涨红。 终于,那杆突如其来的长枪枪尖还是来到了齐境山的身前,齐境山避无可避,只能侧身躲开要害处,但也因此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齐境山瞳孔猛地一缩,他没有想到一手枪术出神入化的高手居然是眼前这个如此年轻的男子,更没想到,自己居然对于此人没有丝毫印象,江湖上竟还有如此深藏不露之人? 年轻人收起枪,脚尖一点勾起木盒,笑着看向齐境山道:“不打了。”齐境山止住身形,强行抑制着体内失控的游走真气,他脸色阴沉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将长枪重新收进木盒,然后抱在胸前看着齐境山说道:“我听说,几年前你一直说自己未曾和文仲甲一战,所以也没法真真正正的受那当世‘枪仙’之名。”齐境山点了点头,回道:“是的,文仲甲当年的枪术已然臻于化境,若是能够与他一战,是我辈用枪之人的荣幸。”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我是他的弟子。”齐境山愣了愣,年轻人接着说道:“你不如我,所以自然不如我的师父。”齐境山皱了皱眉:“你就是为此而来?” 年轻人摇摇头,回道:“不是,我是来救人的,我只是顺便说一句,以后别总拿自己和那以前的人做比较了,现在的世上也不是谁都入不了你的眼。” 齐境山沉默着不应声,年轻人转身走远,挥挥手说道:“现在的江湖啊,更是比不得以前喽。” 街巷之间,不断有黑色身影被高高抛起又落下,于琅持剑在前,剑气激荡横扫便是数不清的黑衣人被震开,他的身后是扛着徐从稚的周厌,落在最后的是左手提着银色短刀的程鲤,徐从稚在周厌肩上睁开眼,挣扎着开口道:“你们怎么来了?” 周厌呼出一口气,显然扛着徐从稚如此奔逃也不算是一种容易的事情,他没好气道:“要不是知道你会输,我们怎么会来,总不能几年不见就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吧。” 徐从稚扯出一个笑脸,回道:“我可没输。”周厌翻了个白眼,骂道:“闭嘴,几年不见,武功不见长,脸皮倒是变厚了。” 徐从稚不再说话,他看了眼揽月桥的方向,问道:“是谁拖着齐境山?不会是那家伙出手了吧?”周厌摇摇头说道:“是傅庆安。”徐从稚低声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说完,徐从稚疲惫地靠在周厌的背上,他微微抬起头,看着神色警惕的程鲤,笑着不说话。 就这样,阳光下,少年和少女逃跑着。 他们不再形单影只,他们落在身后。 身前,有人牢牢护着,一往无前,似乎就要逃到天涯海角去,无所畏惧,更无可阻拦。 第七十一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五) 揽月桥下,皇城废墟之上零落破败的酒馆楼阁早已倾塌大半,不久之前此处汹涌的人潮和鼎沸的生气竟是一时之间就寻不到一丝痕迹,桥面台阶上烟尘逐渐散去,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缓步走下,他的手中是那一杆红缨长枪,只是此时的他再无之前来到揽月桥直面那一场决斗时的潇洒意气,反而显得有些落寞颓唐。 黑衣首领站在街角处拍了拍衣袖,握着腰间的刀鞘一步一步走到齐境山身前,露出笑意问道:“齐大侠,没受伤吧?”齐境山抬眼看去,视线却是越过身前的黑衣首领望向远方,在那里有一个抱着木盒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 良久,黑衣首领咳嗽了一声,齐境山收回视线,双眼之间的神采不减反增,璀璨夺目,他高高扬起双眉,一拍身旁竖立桥面石雕上的木盒,然后将长枪收入木盒中,这才开口道:“徐从稚应该是死不了了,你自可以回去告诉他是我办事不周没能引出来那人,无论是清算还是追杀,我都无话可说,大可以来便是了。至于那人,之后的事情就不要再来烦我了,如果另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就让他亲自来找我。而你们,我见一次杀你们一次,听懂了吗?” 说完,齐境山提着木盒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沿着溪水岸边的杨柳依依缓缓远去,黑衣首领站在原地看着齐境山衣襟飞扬的背影,冷笑一声,低声道:“没打赢徐从稚也就算了,居然还输了一场,自己也觉得丢了脸面吧。哼,我倒要看看从今往后你还装什么高人姿态,老老实实在主人身边当一条狗不是更好。” 突然间黑衣首领神色一愣,一道寒芒忽地闪过,迅捷无比地将他的右手手臂穿透切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鲜血甚至都未来得及喷涌而出,一道冰冷的声音传入面色狰狞的黑衣首领耳中:“别拿我和你们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相比,想让我做狗,这世上还没谁有这么大口气和本事,留你一命回去告诉他,如果他答应我的事情办不到,那么今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各走各的路。” 齐境山远去,黑衣首领站在原地咬着牙脸色铁青。 皇城荒废日久,虽然因着这场决斗涌进来了不少人,可是此时人群散去,街道上很快就又变得荒凉,起初周厌背着徐从稚还能躲在人群里遮蔽身形,可是很快于琅和程鲤就不得不紧紧跟在前后附近了,因为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竟是始终紧追不舍,丝毫不肯给这群逃跑的年轻人一点点喘息的时机。 于琅看着愈来愈近的城门脸色却更加严肃紧绷,他沉声道:“出了城恐怕才是真正的危险,在这城里他们还要忌惮几分这座岛上躲在暗处的人,可是出了城往山路密林里去他们可就无所顾忌了。” 周厌瞥了一眼在屋顶穿梭追踪的黑衣身影,骂道:“可是想要尽快赶到港口离开点星岛,除了走入山林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于琅一甩长剑,剑气纵横,他微微转头回道:“不过也不用怕什么,麻烦一点罢了,就凭这些人还奈何不了我们。”周厌笑了起来,喘着气道:“行啊,那就靠你于琅大显神通了。” 于琅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在前方开路,奔着城门而去。 坍塌倾斜的城门只剩下了低矮零散的沙石堆砌,于琅高高跃起便轻易翻了过去,周厌扛着徐从稚重重一踏地面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出了城,程鲤紧随其后,她看着徐从稚苍白的脸色,神色有些化不开的忧愁,好在方才试探了脉搏,虽然看着魂魄憔悴却并未曾损伤根本,程鲤才略微松了口气。 她转头望去,看着愈来愈近的黑衣人,突然停下脚步说道:“你们先走,我拖着他们。” 于琅身形一转,提着长剑回道:“不行,我们一起走。” 程鲤摇摇头,语气依旧和往日一般平淡:“我拖着他们,你们也能尽快赶去港口离开点星岛,放心吧,我的本事拖住这些人半个时辰绰绰有余。” 这次还未等皱着眉的周厌和于琅开口,趴在周厌肩上的徐从稚就挣扎着说道:“不行,现在还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若只是为了杀我们的话那你拖着他们也没用,他们肯定还留有后手,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赶紧离开。” 程鲤站在原地不动,可是徐从稚的语气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走,别浪费时间了。” 程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可是就在四人打算再次逃亡时,于琅和周厌却都神色一凝,程鲤也握紧了手中的刀紧紧站在徐从稚身边,面色肃穆。 低矮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数十个身影。他们身穿紫色长袍,腰佩长刀刀鞘,神色冷硬,为首一人对着四人抱拳行礼道:“各位大侠只管离开,这些人由我等来拦着。” 四人看着这些人的紫色官服,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他们的身份,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些人,这些在奇星岛之上声势逐渐无可匹敌、举国上下或敬仰或畏惧的降魔殿中人。于琅倒提长剑,问道:“降魔殿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此时黑衣人已经临近,降魔殿众人也都提着长刀迎了上去,身穿紫色官服的首领回道:“正司大人的命令,我们只是听命行事罢了。”说完,他也不再多说什么,纵身跃起,举着长刀冲入追杀而来的黑衣人群之中,大开大合,无可阻挡。 于琅转身向着最近的那座山峰掠去,程鲤和背着徐从稚的周厌紧随其后,周厌好奇问道:“降魔殿正司怎么会来这里?”于琅摇摇头回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有他们帮我们拦着,那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周厌回头看了一眼,啧啧道:“怎么感觉欠了人情啊。” 于琅也回头看了一眼,紫色的身影和黑色身影来回交错缠斗,但是一眼看去却能够清楚地看到降魔殿众人已然稳稳占住上风,黑衣人虽然一开始人多势众,但是随着揽月桥上被那一枪直接抹杀大半,一路追踪又在剑气下陨落了不少,此时也只剩下了寥寥十数人,即便再怎么悍勇精炼也敌不过本就是从江湖之中精挑细选而来的数十个降魔殿中人。 其实若不是为了尽快将徐从稚带离此处,面对那些看似有备而来的黑衣人,即便只有于琅和周厌也足够应付了,甚至都不需要多少时间便能解决个干净,哪还需要如此狼狈地只顾奔逃。 可是现在徐从稚所受伤势难明,也就没那么多时间可以耽误在此,所以于琅和周厌都只能畏手畏脚,程鲤更是心忧徐从稚,恐怕此时一身武道修为都难以施展大半,于是他们只能先顾着逃离此处,不过心中都暗暗记下了这些和当年所杀恶鬼气息有些相像的黑衣人,日后若有机会再次遇上定要讨回一场。 降魔殿突然入局出手,出乎了四人的意料,恐怕一直旁观运筹的顾枝也始料未及,不过终究是相助而来,所以此时无需太过追究背后是否有什么隐秘,只是无论怎么说,这份来自降魔殿的人情是必须记下了。 此时四人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今日的事都记在了心上,回了奇星岛再做计较。他们运转真气,身形闪烁之间便是百丈之外,没了那些黑衣人的纠缠不休,以几人精深的武道修为,自然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他们一路向着山外的港口赶去,知道在那里一定有人等着自己。 点星岛松崖港的海岸边,有一个少年站在潮水涌起的边缘处,四处眺望,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神色有些焦急地望着通向海岸的山路尽头,等待着,还有一个腰间佩着竹鞘长刀的年轻人一言不发站在一侧,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子望了一阵却始终没有看见期待中的身影,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地走到四处张望的少年身边问道:“他们怎么还没有来,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少年双手拢在额前眺望着四周,摆摆手回道:“放心吧,就算周厌和于琅应付不来不还有傅庆安嘛,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站在一旁的佩刀少年顾生皱着眉问道:“傅庆安又是谁?他的实力还在‘戮行者’之上?”四处打量的顾枝头也不回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小子就别整天想着和这些人交手了行不行?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找人打架啊。” 顾生沉默着不答话,但是眼神之中却充满了期待,若是能够借着顾枝身边这些高手砥砺一下自己的武道修行,那么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啊。若是顾枝知道了顾生这样的念头恐怕又要暴跳如雷地敲几下顾生的脑袋里,顾枝身边有周厌和徐从稚两个一天天总想着找自己打一架的家伙存在就够了,现在还来一个顾生,顾枝可不惯着了。 扶音又看了一眼远处山道尽头,叹了口气,然后好奇地看着顾枝问道:“你是找什么吗?”顾枝伸出手摸着下巴,点点头回道:“是啊,你说这堂堂松崖港怎么一条船也没有啊?”扶音愣了愣,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伸出手一巴掌拍在顾枝的头上:“喂,你不会是之前信誓旦旦说好了在松崖港会合,结果连船都没准备好吧?” 顾枝挠挠头,悻悻然看着离开了神药学院众人便立即原形毕露的扶音,细声细语道:“那我也没想到这松崖港一条船都没有啊。”扶音翻了个白眼,骂道:“点星岛上这些港口都荒废多久了,更别说这无人管制的皇城附近的港口了。” 看着扶音好像是真的生气了,顾枝赶紧收敛些神色,解释道:“离开奇星岛之前拜托醉春楼准备了船只,不过现在看情况应该是之前交手太过急切,所以接应的船只只能先行远离,之前也说过没必要让醉春楼的人太过冒险,若是情况不对便先离开就是了,我们自有办法。”扶音点点头,问道:“办法呢?”顾枝咳嗽一声,神色尴尬。 其实一开始他是真的想着若情况不对,自然不应该将醉春楼牵扯进来,所以事先备好的船只只是后手,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徐从稚和齐境山拼个两败俱伤,然后傅庆安一锤定音,由于琅周厌他们带着徐从稚逃离,再到此处乘着醉春楼的船只离开。 可是没想到徐从稚那小子居然好像真的要和齐境山来个不死不休一样,不管不顾地运转倾泻真气,一时间风起云涌,不知道多少船只和旁观人群只能散去,结果顾枝连想要在混乱之中登上一艘船的计划也落空了。 顾枝叹了口气,然后思索着认真说道:“要不咱们走回去吧,大不了就再坐一坐那金藤岛的船回去呗。”顾生眼神一亮,扶音却摇摇头答道:“等和从稚他们会合了再回去恐怕会节外生枝,还是不要了吧。”顾枝点点头,摊开手说道:”我也就说说。” “我有船。”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顾生二话不说拔刀出鞘横在身前,然后身形一闪,挡在了顾枝和扶音的身前。即便知道顾枝是武道修为深不可测的高手,可朝夕相处下来,这家伙一天天喊着自己早就只是个普通人了,顾生又看不出是真是假,更何况自己也是责无旁贷理应挡在身前,所以顾生没有多说便持刀直面那个不速之客。 来者穿着一身简简单单的紫色长衣,没有绘制什么晦涩神秘的纹路,更没有佩戴任何精贵雅致的饰物,只是简单地挽起发髻,背负双手走来。顾枝从顾生背后探出脑袋,看着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皱了皱眉。 那人缓缓走来,伸出双手垂在身前行了一礼:“好久不见,顾大侠。在下冀央,不知您可还记得?”顾枝一拍脑袋做恍然大悟样,指着冀央道:“哦,是你啊。” 冀央笑着点点头,然后看着远处海面说道:“降魔殿的船只就在不远处,想必很快就会赶来,几位大侠就乘着我们的船一同回去奇星岛吧。” 顾生皱起眉,他来奇星岛之前也曾在打听中听说过降魔殿的赫赫声名,如今在奇星岛上可谓是地位超然,在北境皇城之外掌握着先斩后奏的生杀大权,而冀央这位降魔殿第一正司,作为当初一手成立降魔殿之人,更是在江湖之上声势不小,顾生早有耳闻,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顾枝从顾生身后走出,路过顾生身旁时示意他将刀收回鞘中,顾枝来到冀央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眼,回道:“事先说好啊,我可不会给钱。”冀央依旧笑着,说道:“若是要给钱,那在皇城外挡着的那些降魔殿好汉才更该向你要钱。” 顾枝眼神闪烁,微微皱着眉,语气不再故作轻佻:“降魔殿的人出手了?”冀央点点头,认真答道:“举手之劳,顺势而为。”顾枝看着冀央不说话。 冀央想了想接着说道:“本是我想要来看一看当初‘修罗九相’中年纪轻轻便跻身天坤榜的徐从稚一战,带着一些降魔殿中潜力不俗的好手一同来此观战也是为了应付意外情况,却没想到会遇到当年的余孽,于是顺势出手,也算是举手之劳了。” 见顾枝仍盯着自己,冀央摆摆手说道:“毕竟降魔殿如今也担负着整座奇星岛的安危,所以在京城正殿内也有一份密档记载着当初‘修罗九相’的身份,曾经行走天下声名不俗的‘长风起’于琅和‘梅花落’周厌自不必多说了,而最近声名鹊起的‘戮行者’徐从稚想要找到与当年相似的蛛丝马迹也不难。” 顾枝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看着远处说道:“此次是我们欠你一个人情。”说的是如今在皇城废墟外挡着的降魔殿中人和即将到来的船只,冀央却摇摇头郑重道:“顾大侠这么说可就是折煞我等了,当初若没有‘修罗九相’,不知道奇星岛还将在战火中煎熬多久,若要说人情,那也是我奇星岛欠你们的。” 顾枝挥手打断了冀央的话语,轻声道:“当年的一战没有什么人情一说,面对那样的乱世只要是仍有余力之人便都义无反顾。”冀央却不再多说,他的心中自然有着一杆秤,话虽是如此,可是面对举世无敌的魔君和残忍可怖的恶鬼,又有几人敢于站出来呢?最后,竟是几个年轻人。 顾枝在冀央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一些也许说出这番言语的他自己都没能感受出来的一些东西,似乎对于冀央而言,在那十余年的乱世倾覆之中,“修罗九相”的出现要比那个最终斩杀魔君一锤定音的奇星皇帝更为举足轻重? 就在这时,远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四个人的模糊身影,扶音带着顾生迎了上去,顾枝转过身看着那边,却突然问道:“当年奇星皇帝斩杀魔君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孤山?” 冀央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顾枝会这么问,想了想点点头道:“是的,我就在山脚下。” 顾枝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言语继续问道:“你可有亲眼看见奇星皇帝斩杀魔君,割下他的头颅?”冀央摇摇头答道:“没有,孤山那时设有禁制,除了皇帝陛下没人走得上去。不过那时陛下确确实实带着魔君的首级下山,这是毫无疑问的。” 说到这里,冀央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他肃然道:“虽然魔君余孽在此出现,但是魔君确实已经死在了当年,这些人应该也只是死后余灰,不足为意。” 顾枝点点头不再多说,上前几步走向了周厌等人。 第七十二章 君在后前行无涯(六) 顾枝和顾生从周厌肩头接住徐从稚,扶音上前搭住徐从稚的脉搏,片刻之后松了口气道:“还好,没有伤及根本。”站在徐从稚身后的程鲤神色一缓,但随即又紧绷了起来,只听见扶音说道:“但是,就这些伤势也足够躺个两三月才能恢复大半了。”程鲤又皱起了眉,咬着牙不说话。 徐从稚听完了话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顾枝一句话给噎得哑口无言,只听见顾枝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道:“还好,死不了就行。”说完,他伸出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冀央,对着几人说道:“这位降魔殿正司大人给咱们备了船,一会就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吧。” 话音未落,远处海面上有一艘船缓缓驶来,顾枝抬眼看去,却听见冀央沉声说道:“奇怪,这不是降魔殿的船啊。”顾枝也疑惑地仔细看着,这时突然从那艘船上的甲板处传来了喊声:“瀚兑海域荣婷。” 听着女子的声音,顾枝神色古怪地看向了徐从稚,周厌和于琅也不怀好意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徐从稚,毫无疑问,作为这伙人里唯一一个在瀚兑海域闯下了赫赫声名的徐从稚是唯一的怀疑对象了,果不其然,那女子接着喊道:“程大侠……徐大侠曾救过我的性命,此次特来相助。” 言谈中,船只慢慢靠近废弃港口,一个身姿挺拔的柔弱女子站在船头,神色间有些焦急,顾枝几人的眼神愈加玩味,徐从稚有气无力地解释道:“从瀚兑海域回程的时候顺手救了他们的商船,但是她怎么会来这我就不知道了。” 顾枝啧啧出声,摇摇头笑着不说话,可是还没等徐从稚开口接着解释,重伤的气机激荡下,徐从稚竟是直接昏了过去,再也撑不住了。 顾枝无奈地低低骂了一声,撇了眼一言不发的程鲤,想了想对着冀央说道:“他的情况有些紧急,我们需要尽快赶回奇星岛,就不劳烦降魔殿的船了,这份人情日后定会还上。”说完,也不顾冀央是否还会继续开口推脱所谓人情一说,顾枝便指挥着顾生将徐从稚扛上了船,几人陆续登船,顾枝站在船头对着岸边的冀央挥挥手,然后杨帆启航,船只远去。 冀央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远去的背影,直到船只消失在天际,悬挂着降魔殿旗帜的船只慢慢出现轮廓,冀央才回过神叹了口气,低声道:“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啊。” 就像当年,他也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拿着刀的少年走进一座座城池面对着险恶的恶鬼,然后踏碎了一座座鬼门关,举世无双。 现在,他也只是仰望着,即便自己已经站在至高的位置,可是却终究和江湖远去了。 皇城废墟之中,那座屹立了数百年的揽月桥轰然坍塌,在半空中散作了漫天烟尘碎屑,溪水下坠三丈有余,溪底泥土寸寸龟裂,绵延千里,深不见底。 齐境山一路走出皇城,再不去理会身后的嘈杂和蝇营狗苟,他的面色沉凝似乎在想着什么,突然有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伴随着慢慢停歇的马蹄声,齐境山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那声音再次响起:“齐大侠!在下金藤岛青藤,仰慕大侠声名已久,不知可否一叙?” 话音未落,马蹄扬起的烟尘已经追上了齐境山,一身锦绣长袍的青藤翻身下马,伸手止住了随从跟随的动作和犹豫的劝阻,独自跑到了齐境山身边,与这位提着木盒的大侠并肩同行。 青藤拍了拍衣袖,笑道:“齐大侠,在下金藤岛青藤,虽然称不上是江湖中人,但也自少时便心怀憧憬,今日得见天坤榜之上的高手对决更是自觉受益匪浅,不知可否与齐大侠聊一聊?” 齐境山瞥了一眼青藤,然后自顾自前行,半眯着眼道:“不知道金藤岛的皇子殿下找我有何贵干啊?”青藤似乎并不意外齐境山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因为那些出现在揽月桥上的黑衣人其实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只不过青藤在一些事情上终究是想错了。 青藤双手背负身后,犹自说道:“既然齐大侠知道我的身份,那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那位大人神通广大运筹帷幄,座下更有齐大侠这样的高手坐镇,可谓是如虎添翼,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得到齐大侠应允?” 说着,青藤顿了顿,小心地看了眼齐境山的脸色,见无什么异样才接着道:“不瞒齐大侠,我此次返回金藤岛正是为了那皇位而去,父皇如今受了几位兄长毒害已然命不久矣,可是偌大金藤岛怎么可以就这样群龙无首,我那几位兄长又都是只知道眼前利益的目光短浅之人,若是由他们治国,恐怕我金藤岛天下第二大岛的声名就再保不住了。” “所以我才不得已放下了光明岛神药学院的求学之旅而决意返回金藤岛,非是我觊觎什么权势,而是不得已为之啊,好在有了那位大人的帮助,我也才有了如今的契机,只是虽然万事俱备我却仍是心上难安啊。所以,若是能得到大侠的相助,想来金藤岛日后百年安宁也更有了妥当。” 青藤看了一眼齐境山,认真道:“齐大侠放心,事成之后,国师之位以及我金藤岛日后百年供奉绝少不了,只要大侠助我平定金藤岛乱世,那么大侠从此便是金藤岛上的座上宾,万人之上,绝无虚言。” 青藤的话语方才停歇,却发现自己随着齐境山前行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而且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再走不出一步,他抬起头看着远去的齐境山,只听得:“人要懂得知足,那人既然愿意把你扶上皇位,那你就安安稳稳地回去做你的皇帝就是了,没必要在我面前装模做样,我对什么权势身份毫无兴趣,若不是嫌麻烦,早就把你这聒噪的家伙给一巴掌拍死了,快滚吧,我现在的心情可说不上太好。” 说着,齐境山的背影渐渐看不清晰了,青藤犹不死心,大喊道:“权势身份就代表了所有的一切,只要拥有了足够的权力那么这世上的一切就都如囊中之物,何处去不得,何物得不到?”青藤想到了那个跟在顾枝身边的少年,也是一副淡漠的姿态拒绝了泼天的权贵。 声音从远处传来:“因为这世上还有比权势更重要的东西,这世上的自由也不该如此小。” 江湖极大,人心极广,道路极长。 庙堂和江湖,一个在天上不食烟火,一个在地上摸爬滚打,可是谁就能够评定出来个高低深浅呢? 看的极远的人,从不拘泥于脚下的路泥泞或顺遂。 所以走的愈来愈高,看的也愈来愈多,自由皆在风景中。 木船行驶在风浪席卷的海面上,一路向着奇星岛而去。张扬风帆下,还算宽敞的客舱内,一个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少年闭着眼躺在床上,扶音坐在床边,闭着眼伸手搭在徐从稚的手腕上,片刻之后松开手,顾枝在一旁心领神会地准备好了纸笔,随着扶音的言语在白纸上挥洒着笔墨,很快一张简单的药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木桌上。 站在一旁等待着的荣婷伸出手接过药方,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年便说道:“我去船上货舱看看有没有备着这些草药。”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客舱内只剩下了顾枝、扶音以及始终站在角落一言不发的程鲤。 扶音看了一眼顾枝,然后又瞥了眼程鲤,顾枝点点头然后站起身,转身对着程鲤说道:“我们去外面等着吧,在这干等着也帮不上忙。”说完,顾枝当先向着屋外走去,扶音走到程鲤身边,看着女子犹豫的神色说道:“放心吧,从稚的伤并未伤及根本,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了,现在先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扶音拉住程鲤的手,然后牵着她走出了客舱。 来到甲板上,不知何时也赶来登上了木船的傅庆安正坐在木盒上,和于琅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厌指点顾生练刀,顾枝看了一眼,然后指了指另一侧船头,对着身后的两人说道:“我们去那边吧。” 依靠着栏杆,顾枝看着仍旧抱着两把刀的程鲤,微微叹了口气说道:“程鲤,你这一直不说话是什么个意思嘛。”扶音站在顾枝身边,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手臂,示意少年闭嘴,然后说道:“程鲤,你要是真的担心从稚就说出来吧,不要自己一直忍着。” 程鲤抬起头看了看顾枝和扶音,张了张嘴却还是缄默不语,她低下头望向了海面,顾枝思量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程鲤,我可以问一问你和徐从稚是怎么相识又是为何同行了这么多年的吗?” 扶音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没有阻止,程鲤向来是个不爱说话的,就算是年节大家一起喝酒玩笑,也没见她露出几次笑意来,所以扶音觉得让少女说一说自己的故事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一个人安静的太久若是真的忘了如何去言说,那又如何去理清心头的万千思绪? 程鲤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清清冷冷地缓缓说道:“我是徐从稚家中收留的婢女,他的父亲是一座与世隔绝岛屿上的第一高手,也是那座岛的岛主,他的母亲在十几年前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并教了我刀法,从此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两件事情:练刀,还有侍奉徐从稚。” 不顾顾枝和扶音的震诧,程鲤依旧语不惊人语不休,她接着说道:“六年前,徐从稚带着他母亲留给他的刀离开了家,因为他的父亲在他母亲离世之后就对徐从稚看管得实在太过严苛,以致于徐从稚只能呆在家中哪也去不得,所以他决定带着他外公教给他的刀法,独自外出闯荡江湖。” 听到这里,顾枝不由得啧啧道:“原来徐从稚这个小子平日里也是故作正经啊,切,不过是个赌气之下离家出走的小屁孩嘛。”顾枝嘿嘿笑着,扶音悄悄拧了一把顾枝的腰间,然后示意程鲤继续往下说。 “徐从稚离开家中以后不久他的父亲就发现了,他勃然大怒要亲自去把徐从稚抓回来,并且看样子从此之后只会将徐从稚看管得更加严实,只是就在此时徐从稚的外公出现了,在徐从稚的父亲还未成为岛主之前,徐从稚的外公便是岛上公认的至强之人,只是现在却如何都不可能是徐从稚父亲的对手。 但是徐从稚的父亲终究是没有和那位白发苍苍仍旧提着刀拦在门前的老人动手,他说了一句从今以后与徐从稚断绝关系的话,之后就自顾自去了后山闭关,而徐从稚的外公则吩咐我去跟在徐从稚身边侍奉他,于是我也离开了那座岛,和徐从稚一起闯荡江湖,最后来到了奇星岛。” 这是一段不算如何绵长的往事,而由性情清冷的少女说出来更是三只有言两语,顾枝听完之后却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如果徐从稚的外公没有让你去追上徐从稚,那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程鲤愣了愣,然后看见了顾枝和扶音认真的双眼神色,她皱起眉,咬着牙,低声道:“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顾枝抱着双臂靠在船头栏杆上,身后的海水涌起又落下,顾枝看着程鲤不说话,程鲤斟酌着解释道:“徐从稚母亲离世之前说过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徐从稚的安危,而且我是徐从稚的婢女,保护他的安全更是义不容辞,所以我……” 顾枝默默摇头,生硬开口打断了少女的自言自语:“程鲤,不是这样的。”程鲤安静了下来,低着头看着脚下,可是视线其实被胸前抱着的两把刀挡得严严实实。 顾枝上前一步,停顿了一下,他的眼角余光落在身旁的扶音身上,嗓音温和:“喜欢从来不是什么需要掩饰畏怯的事情。”程鲤愣在原地,整个人的身体都紧紧绷直,一动不动。 顾枝却不再多说,似乎也不忍再对本就始终不愿直面自己心意的女子多加逼迫,他再次叹息一声,然后挥挥手走远去,说道:“我去看看那小子练刀有没有懈怠了。”说完,他走到了另一侧船头,原地只剩下了扶音和程鲤。 程鲤没有听见顾枝方才走到程鲤身边低声说的话,可是她却好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转过身背对着程鲤招招手,笑道:“过来。”程鲤走到栏杆边,和扶音站在一起望着海面远处。 扶音侧着头看着程鲤,认真说道:“程鲤,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羡慕你的。你的武功又高,还去过了那么多地方,这是多少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真厉害,不是吗?”扶音眨眨眼,那双灵动纯澈的双眼仿佛会说话一般,直看进人心里去。 程鲤茫然地看着扶音,就像每一次坐在醉春楼顶楼上一般,那时的她始终都看不透那个凭栏遥望的女子心中在想着什么,为何那么孤独?而现在,她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言说才配得上这一双真诚的双眼。 于是她轻声开口:“我不知道。我懂得不多,只知道练刀,也只知道跟着他走,所以这么远的路,如果不是他一直都在恐怕我是如何也走不了的。”扶音轻轻摇头,柔声道:“不是的,你的刀练得很好,你也不需要跟在任何人的身后就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不是吗?” 看着程鲤的茫然神色,扶音开始掰扯手指头:“青潋山竹林里的小屋是你自己建的,竹屋的春联是你帮我换的,醉春楼屋檐下的灯笼是你挂的,还有那些每日送到醉春楼的无数消息也是由你亲手整理好交给鱼姬姐姐的……还有,还有,还有好多的东西都是没有你也办不成的。” 程鲤看着扶音,只听得柔和的声音说道:“所以啊,为什么要害怕呢?” 扶音伸出手握着程鲤的双手,一字一句地说:“在人心面前,没有那么多的高山峻岭,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挡着人的心意,开心便是开心,难过便是难过,喜欢便是喜欢。不要害怕,也不要退缩,你是程鲤,从来不是站在谁身后的影子。” 扶音顿了顿,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客舱,浅浅笑道:“最后那一句,是徐从稚说的。” 说完,扶音拍了拍程鲤的双手,然后笑着离去。 她的言语,还有离去的背影,和刚才离去的少年如出一辙。 程鲤站在原地,看着海水汹涌,良久良久。 当荣婷安排好了草药再次来到客舱外,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年,少年在黄昏的微弱光线里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无所阻隔地落在了床边的女子身上,愣了愣,然后他笑了起来,女子微微低下头。 在他们的身边,躺着两把相互依偎的刀。 荣婷默默转身离去。 船头,少年们站在落日余晖中,静静倾听海水的声音。 有的喜欢,无疾而终。 有的喜欢,一见钟情。 有的喜欢,长长久久。 第七十三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一) 风起云涌,万里汪洋之上绵延的波涛阵阵,木船摇摇晃晃地在一望无际之间前行,不算宽敞的甲板上,左乘怀中抱着长剑,身子斜倚在正堂船舱外,沉默着旁观船头那几位神秘的少年人。 徐从稚身为天坤榜上的大高手,又是与成名已久的齐境山一战,揽月桥上那一战最后虽然出了种种变数,但是那其中的波澜壮阔对于行走江湖多年的左乘来说要比荣婷看的更加透彻深远,所以他才更能感受到眼前那两位从齐境山手下救走徐从稚的少年,看似平淡无奇的行止神色中究竟隐藏着如何深不可测的武道修为。 至少左乘自认,如果是自己,在那座揽月桥上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衣人以及气机正盛的齐境山,绝无可能安然无恙地救走身受重伤的徐从稚。 还有那个不知何时登上船来的青年,竟是全然悄无声息,若不是眼看那几人都与背着木匣子的青年相熟,始料未及的左乘就要冒然出剑了,只是恐怕也根本不是一合之敌。所以早就不再行走江湖多年的左乘,只能远远看着那几个仍旧满身少年意气的年轻人,似乎也又再次看到了许多年前曾向往憧憬的江湖风光。 船头,傅庆安坐在灰扑扑的狭长木匣上,和站在身旁的于琅看着眼前不远处的周厌和顾生,顾枝从另一侧船头慢悠悠地走近,站在傅庆安和于琅身边,伸出手指点道:“怎样,在我的指点下,这小子的武道修为突飞猛进了吧?” 早前随着周厌赶回赋阳村见识过顾生实力的于琅确实有所感慨,但是听到了顾枝如此得意的语气便没好气道:“那是人家根骨和体魄打造得好,再加上天赋本就不俗,慢慢解开了心结自然武道修为会有进展。” 顾枝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切,不就是不敢承认自己在黄先生的武馆里教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得意弟子嘛,看看,不过是月余时间,我就能教出这么一个武学奇才来了。”于琅摊开双手,回道:“我教的那可都是尚未开智的蒙童,你要是拿顾生和他们去比较,那我也没办法了。” 听着这两人的交谈,傅庆安不由得摇摇头笑道:“行了行了,再说下去那个还在潜心修行武艺的少年可就要不乐意了啊。”说完,傅庆安伸出手摸着下巴,赞叹道:“这个顾生的根骨天赋确实极为不错,只是可惜似乎荒废了一段时间,这些时日有了顾枝传授的那些刀法武学作为底子,修行想必会更加进境神速了。” 不知为何,听到傅庆安言语中所说的根骨天赋,顾枝神色黯淡了些,突然有些沉默了起来。而知晓了顾生来历和身份的傅庆安,只是看了一眼便察觉到了顾枝心绪的变化,只是还未等他多说什么,就看见顾枝怒气冲冲地上前几步,一脚踹在正端着刀维持架势的顾生腿上,踹的他一个踉跄。 周厌站在一旁不满道:“喂喂喂,你干嘛呢?没看见我正在传授刀法吗,捣什么乱啊。”顾生收起刀回过身看着顾枝,顾枝摆摆手,不耐烦道:“练什么刀啊,你看不出来这小子现在的心思都根本不在这吗?” 说完,顾枝自顾自走到了栏杆边,周厌撇撇嘴示意顾生收起刀,然后走到了顾枝身边站着,傅庆安和于琅对视一眼也上前来到了栏杆边,他们站在一起,远眺着海天一线。 顾枝迎着海风微微闭上双眼,神色舒缓了些许,似乎慢慢地散去了掩藏极深的愁绪,他缓缓开口道:“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奇星岛呢。” 顾生将刀鞘倚靠在栏杆边上,疑惑道:“为什么?”顾枝笑着睁开眼回道:“什么为什么。以前我都一直呆在奇星岛上呗,也没想着要出海看看,现在看来海上的风景也还不错嘛,嗯,至少海风还挺舒适的。” 于琅悠悠开口道:“这万里的汪洋之上确实是气象万千的风采,可是让人神往的还是坐落在这海上的一百零八座岛屿啊。”周厌点点头接着说道:“是啊,一想想这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各异风光,就让人神往不已了。” 顾枝晃了晃脑袋,笑着说道:“嘿嘿,不愧是走过江湖的人啊,这眼界就是不一样。”周厌不理会顾枝的插科打诨,翻了个白眼,和顾枝悄悄拿肩膀相互对撞。 傅庆安轻声说道:“说是江湖,其实也不过就是些众生百态罢了,江湖上的什么打打杀杀、勾心斗角,看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无甚新意。与其走走停停,倒不如找一处安闲地安稳度日来的舒坦。” 周厌轻轻点点头,傅庆安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一向自称江湖中人的周厌也想要安稳下来了?”周厌愣了愣,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行,他下意识挠挠头,结结巴巴道:“什么江湖中人啊,我这几年不都老老实实待在黄先生的武馆里了嘛,这江湖也没什么好的。” 顾生也感到有些奇怪了,他可是清楚记得这位师兄当年还在承源岛修习武道时日日喊着的那些豪言壮语,什么武林盟主、什么天下第一啊,那时的周厌举手投足之间满是潇洒意气,后来更是远离师门独自行走天下,修为也是日益精深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还未能成为什么天下第一,可是如今的武道修为恐怕都已超过了师父,只是怎么却没了当年的心气一般? 于琅嘲笑道:“呵,是因为被人家姑娘的父亲说了一通,决定改邪归正了吧。” “哦?”这下子,几个人都来了兴趣,顾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周厌追问道:“是哪位姑娘啊?我记得那时在赋阳村时就提过了来着,可是没有细说,现在快点如实招来。” 周厌架不住几人灼热的眼神,于是便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和云冉相识相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到了那一次在茶馆里和云冉父亲的交谈,周厌的神色和缓下来,带着莫名的肃然:“所以我想在苍南城里找一样活计,就像人家父亲说的,哪能一辈子无所事事啊。” 顾枝收敛起了玩笑的作态,认真看着说出这些话语的周厌神色间那熠熠的光彩,似乎那些再简单不过的言语却是周厌如今真正在意的所有,顾枝转过头去,双臂支在栏杆上望向远方。 顾生微微皱眉,这些时日本习惯了什么都不去想的少年,思绪渐起心间。 傅庆安问道:“那你想好要干什么了吗?”周厌双手紧握,轻轻敲打在栏杆上,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又不像顾枝一样会做木匠活,除了这身修为蛮力以外一无是处,实在不行,大不了就去码头搬货呗,总能做点名堂出来。” 于琅难得没有取笑周厌,他突然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周厌慢慢笑了起来,点点头坚定道:“想好了。”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他们望着远处的风景,可是心上都各自有了思量。 少年想着该是怎样的生活才是他和她的未来; 少年想着该是怎样的自己才有资格重新去找她; 少年想着漂泊半生的自己是不是也该找个地方安安稳稳; 少年想着自己究竟应该想些什么…… 可是少年啊,终究还是少年,无论走了多少的路,总还是有着那说走就走的勇气,于是只要想好了,便去做吧。 身后,舱房的门轻轻推开,程鲤扶着脸色苍白的徐从稚走了出来,站在船头的几人回过头去,却见那个许久未见的少年拱手作揖行礼,认真道:“多谢。” 短短两个字的言语,可是这其中所蕴含的郑重却那般磅礴,几人相视而笑,将方才那些个悠悠扬的思绪收敛,顾枝当先走了过去,一把揽住徐从稚的肩膀,站在徐从稚身旁扶着他手臂的程鲤只能让开身子,扶音走了过来拉着程鲤的手,浅笑着看向顾枝和徐从稚。 顾枝拍了拍徐从稚的肩膀,那种自得的神色又浮现在了脸上,他语重心长道:“那你可得好好谢谢我了,我这对你可是救命之恩啊。”徐从稚有气无力地甩开顾枝的手臂,回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出手的是周厌他们,你不就是在旁边看着?” 顾枝不乐意了,哼了一声说道:“要不是我通知了周厌他们,你以为哪能那么巧地救你一命啊。”徐从稚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会顾枝这起伏不定的脾气性情。 这家伙,一会儿还能和你头头是道地谈论天下大事,可是一转眼恐怕就又嬉皮笑脸起来了,有时候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时一直站在不远处旁观的左乘突然上前几步走近,抱拳拱手沉声道:“几位少侠,我家小姐已在大堂内为各位备好了酒宴,诸位请吧。”几人点点头,也是行礼称谢,然后跟在左乘身后走进了船舱大堂内。 大堂内算不得宽敞,过道两侧垂落细纱帘布,走入船舱之后,几步之外就是早已摆放宴席的长桌,几人走近之后便各自落座,坐在长桌主位的那位年轻女子举起手中的杯盏,说道:“此行匆忙,船上所备也殊为简陋,只能为各位安排了这些菜肴,还请诸位不要嫌弃。” 顾枝收敛了方才的嬉笑神色,端起杯盏回道:“荣小姐客气了,本该是我们多谢荣小姐出手相救之恩才对,我们也都是些粗蛮之人,怎还会有什么嫌弃。” 说完,顾枝举杯示意,然后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顾枝有些可惜,不过扶音就在身边,即便真的是酒水,他也不敢贪杯。 站在荣婷身后的左乘有些奇怪,这些人中只有这个少年和那个指尖悬挂风铃的女子看起来毫无修为,除了气质不俗之外,其他并无出众之处,却没想到居然是这伙人之中真正的领头之人? 荣婷喝了一口茶水,温婉笑道:“少侠言重了,在下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若要说到恩情,该是我们好好谢过徐大侠当初出手搭救之恩才对。” 徐从稚此时又恢复了清冷的神态,他端起茶杯,回道:“荣小姐不必客气,那些海盗本就是该死之人,我也只是做了该做之事而已,至于恩情荣小姐更是不必放在心上。今日还是要多谢荣小姐相助了。” 荣婷也不再多说恩情报答之类的话语了,抬起手示意大家尽管吃喝,一顿饭吃得不急不缓,除了其间几句简单的攀谈,顾枝和扶音妥当地一一应付,其余便是无风无浪,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荣婷也十分识趣地没有去主动问起这些人的身份,更没有和徐从稚多说什么,只是眼神之中闪烁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流转。坐在桌边的许多人都看得分明,却没有去多说什么,不管是初识还是故交,有些事情终究不是旁人几句言语便能够说得入心,还是要将那些缠绵悱恻的心绪都掰扯开来,至少自己更要看得清楚,才能去说更多由衷由心的言语,也才能够去做确切真切的事情。 点星岛和奇星岛相隔并不算远,再加上今日海上风平浪静,一路安安稳稳地行驶,即便是绕道去了奇星岛南境的港口,也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奇星岛的繁华港口就遥遥在望了。 几人站在船头,与荣婷和左乘行礼道别,顾枝看了一眼徐从稚和程鲤,然后点点头示意徐从稚自己解决,之后便来到船边等着木船靠岸。 徐从稚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衣,他上前几步来到荣婷身前,说道:“荣小姐,此次一别应当难有重逢之时,只是汪洋广阔,许多事情都非轻易便盖棺定论,希望荣小姐日后选择的道路也该如此才对,只管往前走下去,前途的风光总会慢慢清晰,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轻易地评定个清楚。” 荣婷抬起头看着少年即便脸色苍白可是依旧纯澈璀璨的双眼,她犹豫着,终究还是咬着牙问道:“那徐大侠的路呢,也是自己一直在往前走着吗?” 徐从稚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转身轻声说道:“我啊,还有好远好远的路途要走,只不过,希望不是独自一人就好了。” 荣婷伸出手,可是最终却只落在徐从稚身后的阴影中,不敢轻易触碰,她低声问道:“徐大侠当初回到奇星岛要找的人就是那个姑娘吗?”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怀中抱着两把刀的程鲤,徐从稚笑了起来,点点头,回答道:“是的。” 说完,徐从稚挥挥手渐渐走远,清朗的声音说道:“保重。”他来到程鲤身边,然后并肩走到了顾枝等人身边,木船缓缓靠岸,他们一路走远,背影渐渐模糊。 荣婷站在船头看了许久,最终她转身离开,木船远去。 江湖很大,大到只是相见一面就要跨越千里万里;可是江湖也很小,小到只是那几个人站在一起就足够了,而其他的人终究不过匆匆过客,过眼烟云。 青石港靠岸之后,周厌就着急忙慌地和众人打了个招呼,身形闪烁间便消失不见,于琅思忖着无所事事,也跟了上去。余下几人回到苍南城中后也各自离去,傅庆安悠哉游哉地抱着木盒子走回了苍南城里偏僻的骆钦小巷。 傅庆安回到守平小肆窄小木门外头的时候,有些奇怪地看了几眼束缚在门外的一匹高头大马,然后他想了想绕到了后门,将木盒重新放在柴堆里后才拍了拍衣袖,来到了昏暗的大堂内,只见一张木桌旁坐着三个人,而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几个不省人事的家伙。 坐在木椅子上端着一个茶杯面色平淡的老者侧过身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神色平常地点头致意,然后兀自走到柜台后翻开账簿认真看了起来,可是注意却都放在了不远处那张气氛古怪的桌子上。 坐在老者对面的是一个身穿宽大紫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此时神色恭敬稳重地放下茶杯,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傅庆安,犹豫着还是开口说道:“前辈,今日之事我降魔殿定会收拾干净,前辈无需担心后续会有什么叨扰麻烦,降魔殿如今算是朝廷掌管裁决的话事人,对于江湖之事也有所涉猎,在这些事情上的处理,定会让前辈满意。” 说完,中年男子仔细瞧了瞧老者的神色,试图从那沧桑枯槁的面容中看出一丝丝异样来,可是老者的神态却始终如自己先前急匆匆赶来时所见的一般,古井无波,无悲无喜。 今日之事,却不是为了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老者而来,而是因为坐在桌旁的那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唳钧接到消息说有人要对苍南城里那座传承已久的书香世家下手,于是这几日以来一直严加布控,试图引蛇出洞,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整治一下南境的江湖风气。 可却没想到收到了那伙人被一网打尽的消息,唳钧本以为是什么世外高人出手,却竟只是一位偏僻巷弄中的小肆年轻店小二,于是独自快马赶来之后,便与身份不明的老者还有刚刚结束一场大战的年轻人坐在了桌边。 本就人烟寂寥的小肆,此时虚掩着大门,昏暗的正堂内,除了还躺在地上由几位降魔殿中人看守的匪徒以外,便是站在柜台后沉默不语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傅庆安,还有相对而坐的谢洵旗岸和唳钧,气氛有些凝滞。 第七十四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二) 降魔殿在当年魔君治下便以广纳天下江湖人闻名,如今天下太平,降魔殿不仅没有消殒,更是一举坐上了司掌裁决的位置,降魔殿在这百废待兴的新朝中所肩负的责任不算轻了,除了将当年那些残留的余孽清扫干净以外,还要协助各境城主治理城池,更要在暗处推进新政的施行,如今更是隐隐有了一统江湖的名望所在。 所以降魔殿对于奇星岛上的所有消息可谓是尽皆掌握在手,虽然还比不上那个根深蒂固的“醉春楼”,可是降魔殿密档中留存的记载也算不得少了。 许多在当年乱世之后隐退的武道高手江湖宗师都在密档中留有记述,这间隐匿在骆钦巷的小肆掌柜,于降魔殿的档案中虽然没有记载具体来历身份,可是寥寥几句记载却昭示了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老者,当年应是武道修为极深厚的宗师高手,所以即便身为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依旧愿意给予这个看不出跟脚来历的老者足够的尊重,称呼一声前辈。 不过唳钧也有些犯嘀咕,这么一个偏远却繁华的苍南城中竟隐藏了这么多大高手?不久前麟书还提起一嘴,说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梅花落”周厌也在城中,唳钧不由得揉了揉眉间,觉得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唳钧看了看身边的年轻人,虽然脸上瞧着受了不轻的伤,可其实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皮肉伤,而且还是年轻人不善打斗自己磕碰出来的,地上躺着的那几个心怀歹意的江湖中人才是真正的受了大伤,年轻人不知是不是没能收住拳脚,竟是硬生生将那些人的武道根基都给一拳打散了,沦为了连普通人也不如的废物。 老者微微抬了抬眼皮,那双藏在苍老面容之后的犀利双眼瞥了瞥唳钧,显然是在赶客了,可是唳钧却仍旧厚着脸皮坐在原地,斟酌着开口问道:“前辈,这位年轻人不知是不是您的弟子?”老者没有回答,反倒是年轻人微微抬起来一直低着的头,看了眼老者,犹豫着张了张嘴。 老者毫不理会,年轻人便又低下了头,唳钧看出了些古怪,可是却没有多加追问,只是接着说道:“前辈,令徒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武道修为雄浑深厚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更不去说那一身根骨资质,将来定是不可限量。” 顿了顿,唳钧察觉到老者好似洞穿一切的眼神,也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如今我奇星岛新皇登基不久,又适逢新政推行的紧要关头,正是我朝人才缺乏之时,我降魔殿司职刑罚巡视天下,若是前辈和令徒不嫌弃的话,我降魔殿愿给予高位为酬劳,不知令徒可有意愿入我降魔殿?” 说完,唳钧视线落在老者身上,可是余光却始终打量着年轻人,试图能够与其至少在眼神上有片刻的交汇,然后运用自己这些年来在朝廷之中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功夫打动一二。可惜,年轻人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者终于发话,可是却没有看向任何人,他语气清冷地说道:“自己说。” 年轻人下意识抬起头,唳钧便将视线投在了他的身上,年轻人先是看了看像往常一般严肃古板的师父,又看了眼站在柜台后偷偷望过来的傅庆安,深呼吸一口气。 唳钧满怀期待地看着年轻人,心中难免感慨自己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种说客,看来是因为在朝廷政事之中忙活久了,熟能生巧? 只是唳钧真的很是期待年轻人能够答应,如今的降魔殿虽然声名赫赫,可是随着新政条例的不断深化推行,所需人手越来越匮乏,即便皇帝陛下派出了自己手下的亲卫来协助,也仍力有不逮。 而且因为降魔殿第二正司麟书的突然卸任和终日满天下跑的第一正司冀央只顾着不务正业,唳钧不久之后就要赶回京城降魔殿坐镇中枢,虽然还要在南境和苍南城中将许多事情处理收尾,可若是到时候赶赴京城身边能多几个得力干将,那便更是事半功倍了。 年轻人呼吸吐纳了三次,这才神色坚定地开口说道:“多谢大人好意,可是在下修为浅薄,更无出任官职的打算,只能拒绝大人了。” 说完,年轻人端起了茶杯,唳钧看了看老者和年轻人手中的茶杯,终于不再坚持,于是起身拱手道:“无论如何,今日之事谢过二位的出手相助,日后我降魔殿中始终静候二位大驾光临。” 说完,唳钧喝完了杯中的茶水,转身骑着门外的马离去了,另有降魔殿中人迅速带着那几个昏倒在地的江湖人紧随其后。 直到马蹄声都听不着了,傅庆安才走出柜台,他来到木桌旁坐下,看着又神色落寞低下了头的年轻人,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嘟囔着将自己和那些寻衅滋事的江湖人交手的事说了个大概,又说了那位离去的降魔殿正司大人的意思,傅庆安点点头,最后问道:“那你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降魔殿的正司大人亲自允诺的高位官职啊,真的不要?” 年轻人摇摇头,回道:“我不要,我的武功怎么样自己清楚,拳架都打不明白,哪当得起什么官,做得了什么事?”傅庆安看了眼老者,笑着说道:“你不是把那些江湖人都打趴下了嘛,这不挺厉害了。” 年轻人还是摇头,却不说话了。 老者终于开口:“是啊,厉害了,武功都还学不明白就想学人家仗义出手了是吧,这次是你运气好,下次遇到修为比你高武道比你厚实的怎么办,傻乎乎出手等死是吗?”年轻人唯唯诺诺反驳道:“那他们要对师父出手我还就看着啊?” 老者气笑道:“怎么,真当我老了打不动了,还要你来救我?”年轻人察觉到师父是真的生气了,平日里那股子嬉皮和活泛都收敛了起来,不敢轻易开口。 可是心里又觉得有些不服,顾大哥、傅大哥还有扶音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过的,绝不能让师父再轻易动用修为,没想到却白白挨了师父一顿骂,少年人心里难免有了些怨气。 傅庆安似乎感受到了少年的情绪,温声道:“旗岸,天色都这么晚了还不去准备晚饭,是想饿死我和你师父吗?”旗岸站起身,闷声道:“我去做饭。”傅庆安点点头,随口说道:“记得带两壶酒来啊。” 看着旗岸的背影消失在灶房中,傅庆安斟酌着言语说道:“谢先生,我知你是埋怨旗岸出手不知轻重,招惹来了官府的人太早抛头露面了,可他也是出于好意啊,再说了他不是打赢了嘛,总不能天天走着拳架却不知道怎么打架吧。” 老者还是不苟言笑,右手放在木桌上轻轻敲打着,闷闷道:“这小子武道根基还没打扎实,若是一天天想着闯荡江湖仗义出手,那是会栽大跟头的。”老者的神色有些落寞,可是更多的,还是追忆。 傅庆安没有对老者的教导方式指手画脚,对于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便苍老至此的老者他有着足够的尊重,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只是说道:“不过终究还是少年嘛,不气盛算什么少年。” 说完,傅庆安起身走到了后院去,老者坐在原位,舒展了神色,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有些感慨地昂起头,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少年气盛啊。” 灶房里,旗岸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看见傅庆安站在门槛上背对着光伸出大拇指,笑着说道:“好样的!” 旗岸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刚刚兴起的那些埋怨念头烟消云散,憨憨傻傻地笑着,一如平常。 少年终究是少年。 在奇星岛南境和东境交界的一处巍峨山巅,于琅背后负着长剑居高临下地望去,绵延山路一览无余,还有那个握着刀埋头狂奔的模糊身影若隐若现。 蜿蜒山路上,可供商队马车通行的路途并不宽广,女子坐在一辆载满货物的马车车辕上,摇摇晃晃,借着午后和煦的春光认真看着手中的账簿,清风微微拂动她的额角发丝,有青草香悠悠扶摇而起。 女子身后坐着一个怀中抱着长剑的年轻男子,面色沉稳眼神犀利,警惕地看着四周,视线时不时落在前后左右那些身穿劲装的护镖人身上,眼底有些忌惮。 剑客看了眼坐在身前的女子,神色柔和舒缓几分,他在心中默默赞叹,虽然与这个女子相识不久,起初也只是受了恩人所托一路护卫他的女儿,但是十几天的相处,剑客却不由得感慨女子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在商业往来上的才情和手腕却着实让人惊叹。 从南境前往东境的路上并无什么差错,可是回程途中不知是不是因为货物的增加,这些镖局中人的神色总有些让人心忧的异样,尤其是为首那人,一身蛮横修为再不加丝毫收敛,隐隐在暗中压迫着孤独为伴的剑客和年轻女子二人。 剑客虽然瞧着年轻,可是也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好些年,修为称不上如何出众,但是磨砺出来的眼界和一些保命手段也不容小觑,所以他时刻提防着这些护镖人会不会突然暴起行凶。 商队在一处山崖下的阴凉处略作休整,女子捧着账簿走到车队末端的马车旁仔细盘点起来,丝毫没有理会四周慢慢异常起来的氛围,剑客紧紧跟在女子身后,缓缓握住了剑柄。 一个魁梧的汉子朝着几个站在身边的手下挥挥手,然后大踏步来到女子身旁,挤出一个笑脸说道:“云小姐,在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啊。”女子放下账簿,神色平和地转身看着魁梧男子,回道:“曲横大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汉子曲横憨笑着搓搓手,说道:“那个,咱们之前不是已经定好了这趟镖的价钱嘛,但是我们也没料到这货物突然多了这么多,再加上您急着赶回去,咱们绕的这近路可不安生,所以,我就想替兄弟们找云小姐发发善心,这价钱能不能往上加点?” 女子眨眨眼,一本正经回答道:“曲横大哥,我记着先前我便说过,如果这近路有危险的话那便算了,还不如多走一些路安全得好,总不能让大家都遇到生死的难题,现在这是什么说法?”女子说得平淡,可是站在旁边的剑客却猛然神色一凛,女子话中的意思是在说这个镖局首领曲横所选的这条路是从一开始就另有所图? 曲横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他沉吟一声抱着双臂看向女子,一字一句说道:“云小姐,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厚道了啊,我们兄弟们愿意冒这个险也是为了让您早些赶回去,现在这是还没过河就先拆桥了?” 女子皱了皱眉,答道:“曲横大哥误会了,等回了南境若是兄弟们觉得价钱低了我们再商量就是,可是,”女子顿了顿,问道:“您说的冒险又是指?” 话音未落,远处就有一个护镖人大声喊道:“不好啦,山贼来了!” 几乎是在刹那之间,一支迅猛无比的利箭便自半空中直直坠下,直奔女子所在的地方,始终护卫在旁的剑客身形一晃,手臂抬起已将剑鞘挡在了自己和女子身前,面色冷漠,恶狠狠地看向了曲横,曲横却耸耸肩说道:“我可说过了,这条近路不安生啊。” 说完,曲横转身走到马匹旁拿起自己的大刀,同时大声吼道:“兄弟们,保护货物,还有云小姐。”曲横似乎故意将这句话拉得极长,回荡在山谷中,一阵又一阵。 剑客面沉似水,他转身对着女子说道:“云小姐,跟在我身后。”女子有些担忧,她抱紧着怀中的账簿咬着牙不说话,脸色微微苍白。 由于剑客和女子躲在马车货物之后,所以对于远处的打斗只能听到刀剑交错的响声和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不知过了多及,声音渐渐停息,剑客做了个手势示意女子不要轻举妄动,然后慢慢直起身望向远处,却是空无一人。 剑客内心直呼不好,可是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刀光凛冽,剑客长剑出鞘,双脚一踏一扎,以剑身和剑鞘往上迎去,砰然一声响,女子被卷起的烟尘挡住了视线,只注意到脚下的地面出现了蜿蜒纵横的裂痕。 与此同时有呼喊声在身边响起,数不清的身影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在他们身后,是被长绳紧紧束缚住的护镖人们,连那个魁梧汉子也在其中,似乎昏迷不醒,满身鲜血。 女子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一只手就伸了过来,剑客双袖破损,披头散发地单手持剑,拉起女子就往远处跑去,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散去的烟尘之后有断裂的剑鞘和一个神色阴冷的持刀男子。 持刀男子率领着剩下的十几个山贼追了上来,还有几个人留在原地看守货物和护镖人,剑客带着女子一直往前跑去,一直来到了山路的一处断崖前被挡住了退路,山贼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两人若困兽,无路可逃。 剑客满面狰狞,刚才那一次交手,剑客清晰地察觉到那个持刀男子的修为实力绝不在曲横之下,而自己更加不是对手,虽然还剩下些压箱底的手段,可是如今在对方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实在难以施展,剑客轻轻叹了口气,本以为从此能够还了恩人十年前的恩情,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的无能居然还要让他的女儿陷入险境。 持刀男子步步逼近,剑客犹豫了一下,对着女子说道:“一会我会尽全力杀出去,但恐怕就难以顾及到你了,所以云小姐只管从我打开的缺口跑出去,不要回头也不要犹豫,一直回到我们入山前的那座从林里都不要停下来。” 女子咬紧牙关,颤抖着声音问道:“那你怎么办?”剑客摇摇头,惨然一笑:“人在江湖中生死有命,若是能为还上恩情而死也不枉此生。”说完,剑客闭上了眼睛开始积蓄剑意,手中长剑慢慢璀璨。 女子看着步步逼近的持刀男子和那些山贼,只觉得自己心上难以抑制的剧烈震动,仿佛都要撑破了胸膛,无论她再怎么坚强地为了父亲和妹妹出来走这一趟镖,无论她多么精明能干地把小小的本钱换回来这么多的货物,可是她终究还只是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年轻女子,她会害怕更会担忧,渐渐地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可是她紧紧咬着双唇,刺痛狠狠地抑制住了泪水,眼眶通红。 身前,剑客的剑意步步攀升,持刀男子一步步逼近,可那张阴冷的脸上神情却突然起了变化,他瞪大了眼睛停下脚步,与此同时,女子只感觉自己的眼前覆盖了一只温暖的手掌,有人轻声说:“别怕,闭上眼睛。” 女子愣了愣,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然后就察觉到一阵轻风从自己身旁掠过,站在女子身前的剑客睁开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到了一个身穿简单青衣的少年手持长刀一步跨出,鲜血飞溅而起,一颗、两颗、三颗……大好头颅,温热鲜血。 不过眨眼之间,只剩下了那个持刀的阴冷男子,少年将刀架在不知为何动弹不得的持刀男子脖颈上,看着对方竭力挣脱真气威压而青筋暴起的额头,少年摇了摇头神色冰冷,一刀划过,又是一条生命,对于剑客来说需要拼尽全力的对手,被少年一刀斩之,毫无还手之力。 少年转过身路过剑客身边的时候点了点头,然后径直来到闭着双眼的女子身前,揽住她的肩膀,俯下身低声说道:“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说完,少年带着女子身形一晃,剑客反应过来,紧随其后赶回了货物所在的车队。 不知为何那些昏迷的护镖人们早就醒转过来,而且脱开了束缚和那些山贼坐在一处,曲横站在前方等待着,却没想到一把刀就那么突如其来地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同时有一个清冷声音说道:“是要我杀了你们,还是自己废了武功滚?” 曲横运转修为真气却发现完全动弹不得,他回身看见少年,又看见了站在少年身边安然无恙的女子和剑客,心下了然,自己和山贼的合作已经破灭,于是他心一横居然举起了手中的大刀,少年叹息一声,女子依旧闭着眼。 微微的血腥气息钻进鼻子,女子难受地皱着眉,却发现自己被轻轻地抱起又轻轻地放在了马车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行走在了山路上,女子缓缓睁开眼,只见载满货物的几辆马车被绳子拉在一起,慢慢前行,剑客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 女子回头,车辕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她轻声问:“周厌?” 少年回头,露出笑意,他轻声答:“云冉,我回来了。” 第七十五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三) 奇星岛南境苍南城的泥阳巷里有一间木匠铺子,在这远近之间如今也还算是有些名声,那个年纪轻轻的店主却有着一手好手艺,再加上那不俗的谈吐和温和的性情,即便是一些高门大户也乐意将雕琢研磨的精细活交到年轻店主手上。 紧挨着木匠铺的是一间铁匠铺子,住着一个憨厚老实的魁梧男人还有他的泼辣媳妇,以及那个宝贝似的独苗小男孩,这一日,本就是平平无奇寻常日子的一天,他们一家却觉得有些奇怪,尤其是时不时就往隔壁跑的小男孩,在自家屋子外头探头探脑犹豫不决,因为今天隔壁院子似乎来了不少人,颇为热闹。 平日里木匠铺子也就只有在生意好的时候才瞧着热闹些,否则便总只有那个年轻店主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铺子里埋头打磨雕琢,不知怎得总让人看出些寂寥来,可若是走近了,那个年轻店主又还是带着温和笑意,似乎足够平易近人,却还是让人时而琢磨出些疏淡来。 铁匠家媳妇领着孩子在门槛上远远看到,年轻店主和那个逢年过节就会见着的温婉女子带着两个气态不俗的年轻男子,径直走进了自家院子里去,而后没多久就又来了一个蒙着面纱的柔美女子,一身红衣,瞧不清面容,但就仅是那行走之间摇曳的腰肢就让铁匠家媳妇自惭形秽,感慨这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女子? 见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铁匠家媳妇嘟囔着走回了自家铺子,那个孩子则有些郁闷地蹲在门槛上,细细碎碎地骂着:“这小子好不厚道,带了两个江湖人回家还来了个漂亮姐姐,居然不带我一起玩,哼。”老气横秋的模样,不愧是能与隔壁年轻店主蹲在门前调侃过路行人是不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孩子。 栽着一株桃树的木匠铺子后院,石桌旁坐满了人,身为当家人的年轻店主毫不客气地将腰间佩刀的顾生赶去了树下,和那个身材魁梧不似凡人的憨厚汉子蹲在一起,然后霸占了桌旁四张椅子剩下的唯一一张,盘起双腿,直勾勾盯着眼前掀开面纱的绝美女子,神色警惕。 红衣女子接过身旁扶音递过来的茶杯,浅浅喝了一口,看也不看顾枝,悠悠说道:“看我做什么,看得再久我也不会让你赊账的,还钱。” 顾枝呼出一口气,大义凛然地一甩头,哼了一声:“没钱!”态度之强硬,语气之坚决,令顾生叹为观止,蹲在顾生身旁的武山嘿嘿笑着。 扶音又沏了一杯茶递给坐在对面的徐从稚,半途却被顾枝抢了去,狠狠一饮而尽,扶音翻了个白眼悠悠叹息一声,在这些熟人面前,她可不会再刻意端着那些清冷疏远做派,她伸出手拍了一下顾枝的手背,啧了一声道:“好好说话。” 顾枝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扭过头直视着对面的红衣女子,说道:“没钱就是没钱。” 红衣女子放下茶杯浅笑道:“行啊,没钱是吧,醉春楼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敢欠钱赊账的一条腿一只手臂,如何?” 顾枝“嘶”了一声,放下双腿,咳嗽一声说道:“那个,你看啊,醉春楼里边毕竟还挂着我这个二楼主的名字呢,自家的生意谈什么钱啊?” 红衣女子“哦”了一声,嘲讽道:“是谁说的自己才不管那么多杂事破事了,什么二楼主什么醉春楼第一高手的名号尽早丢了的啊?” 顾枝揉了揉脖子,红衣女子嘴角还是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可是却让人心底发寒,至少此时真气修为耗尽的徐从稚是大气也不敢出,正襟危坐。红衣女子接着说道:“还是说,顾大侠想要回来重掌醉春楼二楼主之位?那行,刚好有几百个卷宗等着您呢,什么钱不钱的咱们也不谈了。” 顾枝哀嚎一声,决定摆道理打感情牌,他俯过身一本正经道:“你看啊,这次打探消息呢是为了徐从稚这个家伙对吧,为的也是程鲤还有周厌、于琅他们能够找到他对吧,这是咱们的事情啊,且不说谈钱伤了感情,那怎么能把账都算我头上?”红衣女子耸耸肩,笑着道:“我不管,谁打探的消息谁就给钱。” 顾枝大怒,一拍石桌,喊道:“鱼姬,你别欺人太甚!”红衣女子鱼姬眼神冰冷,笑意盈盈,顾枝气势一矮,搓着手说道:“能不能,便宜一点?” 扶音坐在一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推了一下顾枝,笑骂道:“行了,鱼姬姐姐又不是真的来讨债的,差不多得了你,你好歹还是醉春楼的二楼主,当初说好的帮着扶持醉春楼,若是真的太忙了帮帮忙也是应该的,总不能一直当甩手掌柜吧。” 得,话事的人来了,鱼姬赞赏地看了眼扶音,扶音笑着回应,徐从稚也默默舒了一口气:还好,这个看起来绝美的柔弱女子没有发疯,不然在场所有人都得掉层皮。若是周厌和于琅在场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因为都是亲眼见识过鱼姬在战场上出手的那种嗜杀风采的人,那股子狠绝毒辣,谁能从这绝美面容下瞧出来? 倒不是说在武道修行上九人中鱼姬有着足够无敌的姿态,而是明知不会真的动手的情况下遇见鱼姬这种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人,真是能够让人把哑巴亏给吃个够,有苦也说不出来的。 武山看着吵吵闹闹的几人,傻傻笑着。顾生一头雾水,满是困惑,比如为什么扶音好像才是这个家里一锤定音的人?比如那个容貌倾国倾城的红衣女子究竟是谁?比如身旁的这个和怪物一样的大家伙为什么一直在傻笑? 顾生真是看不明白,可他莫名觉得,这样子,似乎才是顾枝和扶音一直以来真正的生活,没有什么武道登高的险绝,也没有什么江湖纠纷的忧扰,只是平平淡淡寻寻常常的似水年月罢了。或许,也是那个人一直以来的生活?似乎,也挺不错的? 推诿扯皮结束,话题也该回到了正轨上来了,鱼姬瞥了一眼脸色仍旧苍白的徐从稚,语气冷淡问道:“伤得如何?”徐从稚接过扶音沏好的新茶,双手握住轻轻摩挲杯沿,回道:“没什么大碍。”扶音点点头说道:“伤得不算太深,只是皮肉筋骨受些折磨,内在根基武道窍穴并无大碍。” 顾枝坐在一旁自顾自喝着茶,不搭话。 鱼姬不置可否,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为什么程鲤还是回去醉春楼了?她不是你的婢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还往我那跑做什么。”鱼姬话语不太客气,但其实内里还藏着些不一样的意味,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来。与这些人和这些事都不算相熟的顾生依旧一脸茫然,于是他便干脆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当年徐从稚独自出海游历天下,一去就是两三年,除了当初顾筠病逝才急匆匆赶回来了一趟,之后便又是不见踪影,若不是醉春楼在奇星岛慢慢恢复之后逐渐开始搜罗天下江湖事,恐怕就真是没人知道他徐从稚丝毫的消息了。而身为徐从稚婢女的程鲤被留在了奇星岛上,她自幼被徐从稚父母领回家中便是服侍徐从稚,可是现在连自家少爷都不见了,她又该做什么呢? 于是程鲤跟着鱼姬回了醉春楼,做那些搜集探听消息的事情,也算是将那一身武学有了用武之地,鱼姬虽然不曾多说什么,可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在市井混迹久了的鱼姬自然一眼看出程鲤和徐从稚之间的奇怪别扭,所以她今日除了真真是来催顾枝“还钱”之外,就是来问一问徐从稚。 徐从稚手上的动作一顿,而后他缓缓地将茶杯放在了桌上,有白茫茫雾气升腾而起,他呼出一口气,轻声答道:“她不是我的婢女,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是。”鱼姬不动声色,接着问道:“那她是你的什么人?” 徐从稚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是如此直白的问询,但他只是想了想,就语气坦荡地说:“我不知道。”鱼姬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醉春楼从来都不做哪些寻常红楼的卖笑寻欢生意,可是毕竟身处鱼龙混杂的烟柳巷弄,经年累月在烟柳巷中俯瞰众生百态,鱼姬早就洞悉了几分人心根本,所以无论是如何的人心世事起伏,都难以轻易动摇她的神色。又或许,只是能够隐藏极深,看不出丝毫? 顾枝坐在一边嗤笑一声,眼珠子一转落在徐从稚身上,嘲讽道:“你这比顾生还不如呢。”顾生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出神中抬起头看向顾枝,顾枝看也不看他,说道:“你先一边呆着去,好好想你的姑娘,别给我打岔。”于是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顾生继续沉默。 顾枝双手放在膝盖上,直勾勾看着徐从稚,也不说话,就是这么看着,徐从稚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凉的茶水,神色自若。鱼姬喝尽了杯中的茶,起身对着扶音道了声别,然后看着徐从稚说道:“这一次回来希望你能给她一个答案,也给你自己一个答案。” 说完,鱼姬放下面纱,转身离去,扶音起身跟了过去,送到铺子门口。 扶音站在门槛上,看着朦胧面纱后那张绝美的脸,欲言又止,鱼姬浅浅笑了,柔声道:“有什么话想问吗?”扶音双手十指交错,鱼姬心下了然,招招手,说道:“走,陪我走走。” 扶音默然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后院,鱼姬却说道:“不用管他们,顾枝知道该怎么做。”扶音露出笑脸,走出门槛揽着鱼姬的手臂,两人沿着沧元河岸堤坝走远。 顾枝自然察觉到了扶音和鱼姬的离去,但是有鱼姬陪在身边,又是在苍南城内,顾枝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看着徐从稚,问道:“知道你这一战败在哪了吗?”来了兴致的顾生走到石桌旁坐下,安静听着,武山却依旧蹲在树下,低下头伸手扒拉着松软的泥土。 徐从稚皱了皱眉,回道:“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顾枝摇摇头,伸出手指敲了敲石桌光滑的桌面,接着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接下来齐境山那神完气足的两枪的?”徐从稚紧皱眉间,答道:“因为我的刀法修为。” 顾枝“呵”了一声,神色却正经起来,他突然抬起手指点向坐在对面的顾生,吩咐道:“去,拿你的刀练一练。”顾生疑惑问道:“现在?”顾枝不耐烦道:“这次练了多久就像偷懒了?” 顾生在练刀这件事上倒是从来不会与顾枝唱反调,于是走到了石桌和后院廊道之间的空地上,气沉丹田,开始运转起来这段时间顾枝所教的刀法。 少年穿着素净的白色长衫,翠绿刀鞘倚靠在廊道下的红木柱子,落了几片绿叶红花的石板地面上,少年轻轻呼出一口气,忽有长风起,缭绕周身不散,少年平直双臂,刀柄在只见缓缓转动,而后少年双脚一撤,身形如风云变换,千变万化眼花缭乱。 石桌旁,徐从稚放下手中茶杯,凝神看着,虽然修为真气并未完全恢复,可是在刀法一道上他的眼界造诣依然在,而且随着这几年游历江湖甚至更为雄浑深厚,不在那个坐在自己身边的家伙之下。 天光自长空之上洒落,桃树随着春日的清风微微摇曳,有淡淡清香远远散开,少年运转刀法圆润如意,显然随着这一个多月以来顾枝的不断打磨,少年早已将那些古朴玄妙的刀法都有了自己的体悟,可是顾枝仍有些不满,只要少年有丝毫的停滞和犹疑,顾枝就会冷声开口怒斥,毫不客气。 少年随着顾枝的指点不断变幻刀法,虽然额头渐渐渗出汗水,可是少年却依旧在顾枝严厉的言语中固守本心,一心一意专注于手中的刀,蹲在树下的武山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眼里有着赞赏。 顾生的武道天赋不弱,甚至那一身根骨资质若不是荒废了好些年恐怕此时年纪轻轻的他也自有一番独自的气象了,所以即便顾枝将那么多的刀法都一股脑地教给顾生,可是他依旧能够最大程度地掌握感悟,慢慢地,磨砺着手中的刀,逐渐锋芒毕露。 徐从稚不知道顾枝的用意何在,他已经听周厌和于琅说过了顾生的身世和顾枝教授刀法的事情,可是他不明白此时顾枝让顾生在自己面前运转刀法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他皱着眉,时不时出声指点顾生刀法中的一些瑕疵漏洞,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少年似乎不知疲倦,浑身上下的意气浑圆饱满,真气沸腾翻滚。 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小院里,扶音掀开木匠铺子门口的布帘子走了进来,武山在树下站起身说了句自己去做饭然后就径直往灶房而去,顾枝坐在石桌旁喝了一口早已冷去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开口道:“停了吧。” 一声令下,顾生扭转手腕,脚尖一点收刀入鞘,意气风流,潇洒至极,顾枝看也不看徐从稚,起身走到木匠铺子中去,看着收拾柜台物件的扶音,伸出手揉了揉辛苦装了一下午的冷脸,龇牙咧嘴,然后挠挠头含糊不清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要回去光明岛啊?” 扶音从柜台后抬起头,伸出手指撑着下巴想了想,说道:“其实我应该不回去光明岛了吧。”顾枝有些疑惑,凑到柜台前,问道:“为什么啊?你要留下来了?你的学业不是还没修完嘛。” 扶音笑着摇摇头,回道:“不是的,是有一位神药学院的老先生,这几年一直在一个偏远岛屿做学问,他想让我去那座岛屿再做些研究,也可以帮着那座岛屿上的穷苦百姓消灾祛病。” 顾枝手指轻敲柜台的桌面,问道:“什么时候去?”扶音犹豫了一下,掰了掰手指,说道:“应该是一个月以后吧。”顾枝点点头,琢磨道:“那座岛在哪?”扶音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叫做方寸岛,就在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交界之处。” 顾枝挠挠头,说道:“那还真偏远啊,听都没听过。”扶音笑了笑,顾枝转身走向灶房,嚷嚷着:“饿了饿了。”扶音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夜幕降临,后院里,收拾好碗碟的武山坐在树下拨弄着那只扶音送的二胡,扶音蹲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目不转睛,顾枝独自坐在木匠铺子的大堂里,点燃一盏烛火,仔细地雕琢着手上的木头。毕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开门迎客了,送上门的订单在这一日之内可是纷至沓来,顾枝只好挑灯夜战,毕竟自己身上也欠着好些钱呢。 唉,愁啊。 廊道两侧的座椅上,徐从稚和顾生面对面坐着,顾生认真地问着一些修行上的问题,徐从稚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谈甚欢。 春夜里凉风徐徐,人心就像那杨柳吹落拂动的溪水湖面,涟漪阵阵。 即便相隔着遥远的距离,可是心上眼底总是那人的身影,夜深人静的星幕下,顾生躺在屋顶,看着头顶明月沉默不语。 一间简单收拾出来的侧房,徐从稚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睁着眼,久久不曾入睡。 第七十六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四) 日子不急不缓地过去,转眼间就是春末的时节了,一个月的时光走得有些快,这一日木匠铺子又挂起了歇业的木牌,那个年轻的店主双手抱在身后,跟着身边女子沿着沧元河走远去,他们走出泥阳巷一直走到了桃花巷,顾枝从扶音手中接过钱袋子走进那间有名的酒肆拎了几坛好酒,然后走到了巷尾站住脚步,犹豫不决。 扶音站在顾枝身后伸出手推了一把少年的后腰,轻声说道:“走吧,你不会还在怕吧?” 顾枝咳嗽了一声,回道:“我怕什么啊。” 扶音摇摇头,不愿意拆穿少年的古怪心思,顾枝咽了口唾沫,呼出一口气,终于再次抬起脚步,向前走入骆钦巷,扶音紧随其后,两人沿着狭窄巷弄走去。 临近黄昏的守平小肆依旧没什么生意,年轻店小二肩头披着擦桌子的白布,只穿着简单的布衣,独自蹲在门前,以一个古怪的姿势站着拳桩,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了脚步声,店小二扭头看去,咧开嘴角,刚要喊出声,想了想还是低声说道:“顾大哥,扶音姐姐,你们怎么来了啊?” 顾枝走近,店小二旗岸收起拳桩,瞥了眼身后,凑到顾枝身边说道:“师父在后院呢,刚喝了酒应该在睡觉。”旗岸自然知道顾枝和扶音同时来到此地是为了找自己的师父,虽然当年被师父收入门下之后旗岸其实并没有见过几次顾枝和扶音,但耳濡目染那些传说中的英雄事迹之后,旗岸就对这个自己叫做顾大哥的人满怀崇敬。 无论其他人如何看待那个与大英雄同样叫做顾枝的泥阳巷年轻店主,可是对于听过了千百次那些英雄故事的旗岸来说,顾大哥毫无疑问便是那个“地藏顾枝”,就是一股没来由的崇敬和向往,而每每与傅大哥提起此事,傅大哥也没有否认,有几次旗岸偷偷问过顾枝,顾枝也只是笑着不说话,憧憬江湖风光的少年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早就默认了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顾大哥就是隐姓埋名的大英雄“地藏”顾枝。 旗岸并不清楚顾枝和师父的关系,只知道顾枝总是喊着“三叔”,只是这几年却没怎么往这边来,除了逢年过节送来几两好酒之外,从没有在这里停留过,有时旗岸都会在想顾枝是不是在躲着师父,可是又想不出来什么道理,于是就选择了不去想,只是老老实实听着顾枝的话,绝不让老人再轻易地动用真气修为。 傅庆安从后院走来,跨过门槛靠在门边,问道:“怎么来了?你是想请谢先生今晚一起过去聚一聚?”顾枝摇摇头,挥了挥手中提着的酒坛,说道:“三叔不喜欢吵闹,我就是来送酒的。” 傅庆安点点头,侧过身示意顾枝和扶音可以过去,顾枝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拍了拍旗岸日渐雄健的肩膀,说道:“做的好。”然后笑了笑,就径直往后院走去,扶音跟了上去,路过傅庆安身边的时候,两人相视而笑。 旗岸站在原地嘿嘿傻笑,傅庆安笑着问道:“怎么这么高兴?”旗岸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自豪道:“顾大哥说我做得好。”傅庆安摇摇头,无奈道:“你就这么崇拜你顾大哥啊?”旗岸理所当然地说道:“那肯定啊,顾大哥的英雄事迹我可是听了好几遍了呢,每每听见都心向往之。” 傅庆安取笑道:“就你听的那些说书先生所说的英雄事迹都有好几个版本了吧。”旗岸挠挠头,乐呵呵道:“没事,顾大哥是真的厉害就好了。” 顾枝和扶音来到后院,屋檐下有一只竹椅摇摇晃晃,顾枝犹豫一下看了看扶音,扶音点点头,顾枝拎着几坛酒走到了屋檐下,站在竹椅中的老人身边,轻轻地将酒坛放在脚边,与闭目养神的老人拱手行礼:“三叔。”扶音也跟着行了一礼。 老人从竹椅中直起身,睁开眼睛,看着扶音和蔼笑着回道:“回来啦,好好好。”然后瞥了眼脚边的桃花巷好酒,指了指身边空地,对着顾枝说道:“拿两张椅子过来坐着吧。” 顾枝点点头“哎”了一声,拎了一张长椅放在老人身边,然后和扶音坐下。 老人伸出手捂住嘴巴咳嗽了一声,缓缓道:“扶音又该去神药学院求学了吧。”扶音浅浅笑着,一双灵动眼眸闪烁着朝气的光芒,她点点头,脆生生应道:“是的,谢先生。” 老人点点头,拍打着竹椅的扶手,沉声道:“好好学,医术是能够治病祛灾的大本事,更是行善积德的大功德。”扶音认真地点头,一字一句回道:“放心吧谢先生,我一定会好好修习医术的。” 老人笑着看向扶音,说道:“你我是放心的。”扶音看着老人那双日渐浑浊的双眼,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在青潋山的初见,那双蕴含了太多情绪的沧桑双眸实在让人忘不了。 老人又看向了顾枝,收敛几分笑意,问道:“听说你在教一个年轻人刀法?”顾枝顿了顿,回道:“是的,他是……”顾枝抿了抿嘴唇,低声道:“他是先生的孩子。” 老人似乎早就知晓此事,点点头没有多说,顾枝却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既然都来到这里了,那么当年的事情他不能不问。于是他咬着牙关,问道:“三叔,先生当年在承源岛究竟发生过什么?” 老人垂下双眉,灰色的披散长发有些晦暗,他摇摇头,沙哑开口道:“没什么出奇的,不过是我们这些没什么世家背景的穷小子被人家看不上罢了,筠哥当初离开承源岛之后也没再回去过了。” 顾枝皱着眉,问道:“为什么先生不再回去了?”老人没有回答,顾枝看着老人苍老的面容,那种古怪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害怕? 顾枝有些害怕眼前的老人,是的,害怕。 即便这个老人是自己喊一声“三叔”的人,即便这个老人是和抚养自己长大的先生自幼就相识结拜的兄弟,可是不知为何顾枝总是觉着自己和老人身前隔着一层屏障,而这层屏障让顾枝很是害怕,不是因为什么武道修为的畏怯,而是发自内心的害怕,好像自己只要轻轻地伸出手触碰这层屏障。就会有什么足以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东西汹涌而来,然后天翻地覆。 于是顾枝自从顾筠在青潋山竹屋病逝之后便更加不敢独自来见眼前这个老人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看见老人那张日渐苍老的脸和那双沉寂如死水的双眼就会那么地害怕,恐惧死死地攥紧他的心,让他不知所措,狼狈落败。 老人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多说,他又咳嗽了一声,弯腰拿起放在脚边的酒坛,双手轻轻拍打着边沿,问道:“我听说徐从稚去和齐境山打了一架?齐境山好歹也是我们这老一辈的人了,居然还好意思和一个年轻人约架决斗?” 顾枝晃了晃脑袋驱散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也不再纠缠那些当年事,终究是无法在早就画地为牢的老人口中多问出些什么来,他点点头回道:“是的,不过徐从稚其实早就知道自己会输了。” 老人似乎有些好奇,问道:“哦?明知自己会输还要去挑战?据我所知,这个齐境山一旦与人决斗交战可是从不会手下留情的,动辄就是身陨的下场,而那些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家伙也都是半生无望了。徐从稚,还真是好大的胆气啊。” 顾枝扯了扯嘴角,笑道:“那小子就是个犟脾气,下了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回来,更何况这件事情我们也没理由去拦。” 老人转头看着顾枝,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问道:“难道这场决斗背后还有什么隐情?” 顾枝摇摇头,正色道:“徐从稚几个月以前在瀚兑海域遇上了齐境山,那时齐境山和一些黑衣人在一块,虽然有武道修行之人不可轻易杀害岛屿之主的禁令在,可是徐从稚却亲眼看见齐境山挑战了那位岛屿之主后不久,那位岛主就骤然病逝,而那群黑衣人则迅速扶植了一个傀儡上位,、。徐从稚怀疑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和当年的魔君有关,后来暗中试探之后有了更多的猜测,虽然其中受了伤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是也逼得那位齐境山不得不接下这场光明正大的决斗。” 顾枝顿了顿,接着说道:“徐从稚想的就是要在千万人面前,逼得齐境山说清楚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就是想要问清楚,那个魔君是否还活着。” 老人眯起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眸缓缓清澈,暗藏的光芒点点滴滴地汇聚,顾枝直视着老人的双眼,说道:“只是可惜,徐从稚虽然撑着没有输,可是却没有机会能够当着面问出来真相,不过我通过醉春楼和降魔殿搜寻的消息,推断魔君应当是真的死了才对。” 老人的神色变化一闪即逝,他掀开酒坛的盖子嗅了嗅,意兴阑珊,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是你吩咐旗岸拦着我出手的吧?”顾枝愣了愣,挠挠头,扶音却微微探过身子抢先回道:“谢先生,是我告诉旗岸不可再让您轻易动用真气修为的。” 老人看着女子清澈明亮的双眸,点点头不说话了,顾枝琢磨着老人的神色,说道:“三叔,先生当年也说过了,您不可以再轻易动用修为的,否则曾经受的那些伤一旦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摆摆手,打断了顾枝的话,说着:“我自有分寸。” 老人仰头喝了一口酒,抬头看了看天色,黄昏的余晖洒落在他的身上,勾勒着脸上沧桑的纹路,还有那双浑浊之下依旧蕴藏着莫大力量的眼睛,他缓缓道:“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也不用在我这坐着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吧。”老人语气轻缓,染上了一层沉沉暮气。 扶音和顾枝缓缓起身,顾枝抬手行礼,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三叔。”扶音也浅浅行礼,然后扶音便当先走向小肆正堂,顾枝依旧站在原地,老人转头看向顾枝,顾枝犹豫了一下,说道:“三叔,这次扶音离开我应该会和她一起去,您......” 老人摆摆手打断了顾枝的话语,微微皱眉,嗓音沙哑道:“怎么,担心我老得连自己都照顾不住了?好好照顾扶音,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得住。”顾枝只能点点头,再次行礼,随后转身离去。 老人一直抬头看着天色,直到顾枝和扶音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槛处,老人回过头,神色掩在黄昏黯淡的光彩中,看不清晰,他捧着酒,却不再喝。 夜色静悄悄地降临,傅庆安不知去了何处,旗岸搬了一张桌子来到后院,然后就与师父坐在屋檐下吃起晚饭,少年捧着大白碗狼吞虎咽,老人不急不缓地细嚼慢咽,少年当先吃完了饭,抹了抹嘴就要起身收拾桌子,老人抬起手示意旗岸继续坐着,旗岸疑惑地挠挠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原位。 老人从桌子底下拎出一坛酒,正是顾枝下午带来的桃花巷好酒,老人拿过两个干净的白碗,端起酒坛倒满了两碗,然后移到了旗岸身前。 旗岸愈加疑惑了,师父一直以来是不让自己喝酒的啊,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放下酒坛靠在脚边,指了指两只酒碗,说道:“拿着。” 旗岸老老实实地双手端起碗,老人抬起头看着屋檐边缘露出的月光,轻声道:“敬酒。” 旗岸看着老人,有些不知所措,老人指了指北边的方向,说道:“第一碗是敬你的大师伯。” 旗岸不明所以,但他看着师父那肃穆的神色,不自觉地就收敛起所有的繁杂思绪,他抬起一只酒碗对着北面倾倒而下。 老人又指了指南面,说道:“第二碗,敬你的二师伯。” 旗岸端起另一只白碗向着南面倾倒而下。 月华洒落,倾倒在后院中的酒水映照着琉璃般的流光溢彩,旗岸回过头慌忙地伸出手接住了师父扔过来的一只酒坛子,老人靠在竹椅上,一手捧着酒坛,一手轻轻拍打扶手,说道:“喝酒吧。” 旗岸看着怀里的酒坛,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父,您不是说我的拳架还没站踏实,不能喝酒吗?”老人难得地露出笑意,说道:“我说的话你就都听啊?” 旗岸嘿嘿笑道:“那您是师父嘛,您的话我当然都听。”老人摇摇头,说道:“喝吧,哪有练武的人不喝酒的。”旗岸想了想,掀开了酒坛的盖子,闻了闻味道,有种好闻的花香。 旗岸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老人,愣住了,他看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父脸上带着笑意,那些层层堆叠的沧桑纹路舒展开来,老人的眼角,晶莹一片,旗岸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师父似乎很开心,可是自己突然就很难过。 旗岸捧起酒坛凑到嘴边,一闭眼就是一大口酒灌了进去,第一次喝酒的少年被浓烈的酒气呛住了,仍不住地俯下身咳嗽起来,地动山摇,脸色涨红,老人哈哈大笑,伸出手指指着旗岸,笑得灰色长发随风招摇,覆盖住了面容。 老人的脸上,有晶莹滑落。 四十年前的此时此刻,在承源岛玄鹤城的一座石桥下,三个六七岁的孩子挤在一块,脏兮兮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光彩,在他们身前摆放着一个破了一角的碗,里面有摇摇晃晃的半碗酒水。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捧起那只碗凑到鼻子边嗅了嗅,然后硬生生地从自己身前推开去,似乎这样就能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他扭过头看了看挤在自己身边的两个瘦小孩子,想了想先把碗递给了那个最小的孩子,然后对着另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孩子说道:“先给谢洵试试吧。” 文弱孩子点点头,于是那个叫做谢洵的孩子生平第一次喝到了酒。 很难喝,难喝到几乎就要吐了出来,可是孩子仍旧逼着自己咽下去,最后他们三个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酒碗叹了口气,原来,那些大人们喜欢喝的酒也没那么好喝嘛。 可是,这已经是三个孩子心心念念了好久才得来的一碗酒了,于是即便再难喝他们也将它喝了个精光,可是也没能让自己快快长成大人。他们依旧是饿着肚子睡在石桥下,三个孩子穿着破旧的单薄衣衫,在寒冷的春夜里瑟瑟发抖。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想着明天一定要早起练拳,虽然那只是从武馆里偷学来的简陋架势; 文弱孩子想着明天路过私塾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多学几个字; 最小的那个孩子砸吧砸吧嘴,依靠着两位兄长,慢慢沉入梦乡。 谢洵坐在守平小肆的后院里,看着洒落在地面上的酒,仰起头,大笑出声。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的旗岸抬起头,他从未见过这样开心的师父,也从未见过这样伤心的师父。 第七十七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五) 时近黄昏,忙碌吵闹了一整日的青石港才慢慢地歇息了些许,那些个停靠的商船货船上的船夫伙计也终于能够歇口气,有的便去了那岸边的的红楼酒肆寻寻乐子,借此聊慰终日漂泊海上的枯燥,而忙活了一日的港口劳工也终于能够蹲在墙角抽上几口旱烟,清点清点自己今日挣了多少银钱。 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轻人不知疲倦地将垒成小山包的货物一并搬下了甲板,总算是完成了今日的活计,从船头老者那里领过了银钱,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将钱收入腰间钱囊,乐呵呵地沿着青石港的木板路往回走。 有几个蹲在不远处的粗壮汉子应该是与年轻人相熟,手里拿着旱烟招招手喊道:“周小子,今晚一起去喝两杯啊。”年轻人停下脚步,笑着回道:“不了,今晚还有事。” 那些汉子也不坚持,只是眼角余光都看见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身影,他们相视一笑,神秘兮兮地对着年轻人说道:“良宵苦短,好好把握啊。”说完,他们哈哈大笑。 年轻人这一个月以来也算是和这些人混了个相熟,于是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然后便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碎屑,呼出一口气,脚步轻缓地向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熟悉身影走去。 近了,年轻人接过女子手中拎着的篮子,笑嘻嘻说道:“你来啦?” 女子也笑着,点点头,说道:“嗯,忙完了。”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你也不用每天都来等我,现在茶馆那么忙,你要是脱不开身也没关系的。”女子依旧笑着,摇摇头,说道:“没事。”语气柔和,不温不火,但是在夕阳的光照里,能够暖到人的心里去。 年轻人眨着眼睛看向女子温婉的面容不说话,女子的脸颊慢慢升腾起了红润颜色,年轻人咧嘴笑了起来,晃了晃篮子,说道:“走吧。” 两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青石港通往苍南城的小路上,港口墙角处聚在一起的汉子们看着两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这小子命真好啊,能有这么个姑娘天天等他一起回家。” 旁边一个擦着汗的汉子抽了口旱烟,摇摇头说道:“可惜了啊,这小子虽然干活利索,脾气也好,在这码头熬上几年也能混个班头当当,但是那姑娘瞧着家境就还算不错,可不是我们这些干苦力活的能够攀附得上的,那小子还年轻,以后就知道什么叫做难事了。” 这句话说完,大家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虽然那个刚来了一个月的年轻人每一天都能干上好几个人的活,勤勤恳恳也没什么怨言,只是埋头苦干,待人也亲近温和。可越是如此,大家便越觉着可惜,在码头做得再好又如何,每天拿着这么几颗铜板,还真以为自己能有朝一日可以出人头地了?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更觉着这世上的一切只要自己拼一拼就都能得到,可是生活啊没那么多幸运,于是最后也只能是一段不值得回首的往事罢了。 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黄昏的光辉里,轮廓模糊。 又也许,这些早就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汉子们,心中也有着几分希望,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与心爱的女子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此世间少些遗憾,是否自己的心中也能聊慰些许? 云冉走在周厌身边伸出手指了指篮子,说道:“今晚不是要去和于大哥他们喝酒嘛,我在桃花巷买了几坛好酒,你今晚带过去吧。”周厌愣了愣,憋了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冉看着他的神色,好笑道:“你可别说什么拿了工钱就还给我啊。”周厌嘿嘿笑着,摇摇头轻声道:“不会。” 云冉背负着双手,十指轻轻扭结,环环绕绕,就像她现在的思绪一样,虽然现在自己手下管着好几号人,那一趟东境之行也终于打开了一条商路,可她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这一个月以来总是想不清楚,今日甚至在对着账的时候还不自觉地出了神。 周厌小心地琢磨着女子的面容,看着那在黄昏的光芒中柔和灵动的双眸,光华似水,好看极了。 云冉突然转过头,周厌匆忙收回视线,咳嗽一声,抬头望天,云冉深吸一口气,还是问道:“周厌,你为什么要来港口干活?”女子想了一个月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神色坚定。 周厌顿了顿,脚步轻轻拖曳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他也知道今天是早也逃脱不过了,即便她每一日都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说着茶馆的生意,即便她可以细心温和地问着自己在码头上发生的趣事,可如果想要长久地并肩携手,终究他们是绕不过这个问题的。 周厌没有直视云冉的视线,只是收回目光,落在篮子里摇摇晃晃的酒坛上,斟酌着话语道:“那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在黄先生的武馆里混吃等死吧,总得找点活干啊,要不然以后怎么养活自己,怎么养活……”周厌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云冉皱着眉,拉住周厌的衣袖,两人站在路边,周厌抬起头看着女子认真的神色,她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为什么是来港口做这些体力活,你明明有那一身武艺......” 周厌摇摇头,轻声道:“以前我是满天下的跑,自然有武学在身就无所忧虑,可是现在既然决定安定下来,那总不能还想着凭借这身武学来养活自己吧?去镖局?我可不愿意寄人篱下。开武馆?我做不来传道授业的事情。那怎么办,我不会手艺,脑子又笨做不来商贾之道,除了一身蛮力还有什么。” 云冉想了想,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我养你啊。”周厌愣住了,女子说出口之后就有些后悔,虽然自己敲着算盘看着那些蹭蹭往上涨的银两时是想过这么个念头,可是却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说出来口。 云冉猛地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开口解释,可是一只手掌落在她的脑袋上,她昂起头,看见了身材高大的少年俯下身,眼底满是笑意。 他脸上的温和神色犹如春风吹拂而过,光芒万丈,他轻声说:“好啊,我是不介意被人戳脊梁骨骂做一个丢脸跌份的上门女婿,可是提亲的彩礼总还要能拿得出手吧,等我攒够了彩礼钱就不干了,靠你养我。” 云冉脸色更红,甩开周厌的手掌,远远地跑开,嘴上骂着:“不要脸。”周厌哈哈大笑,拎着篮子追了上去。 夜色深沉,烟柳巷的灯火通明却足以让人眼花缭乱,车马声轰隆隆驶过,三三两两的风流公子哥走街串巷,倚靠在楼上栏杆的娇俏女子妩媚招摇,何处不是笙歌阵阵。 醉春楼后院的一条僻静廊道上,一个穿着青衣的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摇摇晃晃地走着,四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不远处挂着一盏明晃晃的大红灯笼,少年双手撑住栏杆,翻身跳进环绕着花草的小路,弯弯绕绕地向着一扇木门走去。 推开门,顾枝看着倚靠在李树下的于琅,疑惑问道:“诶?周厌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于琅睁开眼睛,慢悠悠说道:“那小子应该从港口那边回来,也还要些时间。” 顾枝点点头,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阁楼,傅庆安和黄草庭正坐在其中下棋,徐从稚坐在一边观棋不语。 顾枝关上门,于琅问道:“扶音呢?”顾枝摊开手无奈道:“拉着武山大哥去灶房帮忙去了。” 于琅露出笑意:“那不也挺好,反正在家里也不用她做饭,来这里施展一番手脚我们还有口福。”顾枝摇摇头:“可惜了,你们没口福吃上我做的饭。” 于琅不以为然:“你还是做给扶音自己吃吧。” 顾枝和于琅向着阁楼走去,于琅问道:“顾生呢,怎么没带着他一起来?” 顾枝摆摆手:“看家呢。”于琅翻了个白眼:“就你那破地方还用看着?” 顾枝呵呵两声:“然后他说还要他还要练刀。”于琅问道:“他的刀法也学得差不多了吧?” 顾枝点点头:“反正我该教的都教给他了,最终能学到几分我可就不管了。”于琅撇撇嘴,嘟囔道:“口是心非。”顾枝就当作没听见了。 其实于琅和周厌他们都看得出来,顾枝对于顾生这么个便宜“弟弟”还是颇为上心,至少在指点武学时从来都是足够认真严肃,容不得顾生出现一点差错,否则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骂,有没有暗存些摆架子的嫌疑在其中不好说,可至少所有人都看得出顾枝所花费的心思真不算少了。 就在这时,木门再次打开,一个身影扑了过来,于琅微微侧过身,顾枝嘿嘿一笑,身形一矮,猝不及防的周厌扑倒在地,刚刚换上的长衫瞬间沾上了泥土,他翻身张牙舞爪地再次扑向顾枝,暗地里带着真气涌动,显然是想要和顾枝过两招,但是顾枝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抱着头满院子乱跑,大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好在这院子藏得够深,即便再怎么吵闹外界也是丝毫都察觉不到,周厌见追不到顾枝便将目光投向了于琅,于琅叹了口气,先发制人,拿起地上的石子就扔了出去,顾枝也从旁边悄悄绕过来,三个人又是乱作一团,跟孩子似的。 鱼姬和扶音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副光景,鱼姬自然是阴沉着脸无可奈何,扶音嘿嘿笑着,身后,武山和程鲤端着酒菜走了进来,于是时隔三年,阁楼里坐着的人终于齐了。 圆桌旁,面向南边的方向还是少了一张椅子,顾枝端起酒杯倾倒而下,默然无语,片刻后挥挥手,说道:“吃吧。” 众人这才动筷,周厌和徐从稚之间在饭桌上暗戳戳的争抢就不说了,那边黄草庭和傅庆安点评着醉春楼的藏酒也是头头是道,武山坐在门槛上乐呵呵傻笑。 于琅拉着顾枝拼酒,扶音时不时咳嗽几声警醒顾枝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是好不容易能够光明正大喝酒的顾枝却是悄悄多喝了好几杯。 鱼姬仍旧是置身事外的样子,只是时不时地皱着眉提醒那几个家伙下筷子的时候不要太过分,程鲤向来是沉默不语的,坐在一边慢悠悠吃着,静静地看着。 烛火摇摇晃晃,月光洒落,阁楼里,暖洋洋一片。 夜深了,桌子上又醉倒了好几人,三个女子早早上楼歇息去了,总不能陪着这群糙汉子熬夜,周厌和于琅抱头睡在一块,不是你拍一下头就是我踹一脚,只是都毫无所觉。 顾枝拿着酒坛起身,看着只有喝醉了酒才会这般作态的于琅,又看了看周厌手背上被沉重货物压出来的红印子,他笑了笑,沿着廊道走到了院子里的湖边。 昏暗中,徐从稚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的亭子里,顾枝走近了坐在旁边,取笑道:“哟,这次居然没喝醉?”徐从稚瞥了一眼顾枝,双脚盘在栏杆上,下巴撑着膝盖不说话。 顾枝慢悠悠喝了口酒,眼神愈发明亮,恍如一盏明灯,看着模糊一片的湖水,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徐从稚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故意让我教顾生刀法的吧?”顾枝笑道:“是啊,有你教他我不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徐从稚看向顾枝,摇摇头说道:“不对,世间刀法殊途同归,你教给他的刀法已经足够,何须我来?” 顾枝拍了拍酒坛,反问道:“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徐从稚低下头,回道:“我不知道。”顾枝扯开嘴角,又喝了口酒,缓缓道:“记得我问过,你是输在了何处吗?”徐从稚点点头说道:“当然,无非是我技不如人罢了。” 顾枝呵呵一笑,说道:“不,当然不是,什么技不如人啊,你小子可是登上了天坤榜的人了,难道还真以为自己刀法学的不够?”徐从稚皱着眉,不解道:“难道不是吗?” 顾枝看着徐从稚,收敛起嬉笑的神色,认真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输在了何处,或者换个问法,你是赢在了何处。”揽月桥一战,徐从稚没有落败身死,可是同样没有打败那个天坤榜上第七的齐境山。 徐从稚愣住了,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是他又不确定,他看着顾枝,顾枝喝了口酒,自顾自说道:“说起来,齐境山其实只出了两枪,第一枪是借用天地气势的黄沙巨龙,第二枪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又蕴含了他所有的武道真气,更为凶险。如果你真的还没有琢磨清楚刀法,那么根本不可能挡下来,可是仅凭刀法又远远不够,因为,还要有那一口气。” 顾枝双手握住酒坛,探过身子,问道:“顾生的刀怎么样?”徐从稚答道:“日渐锋锐,再出鞘之日,势不可挡。”顾枝点点头,再问:“那么,一个月前,顾生的刀又怎么样?”徐从稚皱着眉,说道:“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应该是不如现在的。” 顾枝点点头,直起身子,说道:“当然,可是在揽月桥边观战的时候,他出刀了,虽然手上的刀被我压在了刀鞘内,可是锋芒毕露,那时也是势不可挡。” 徐从稚听的迷迷糊糊,顾枝又喝了口酒,拎着轻便许多的酒坛晃了晃,接着说道:“因为他有着那一股气,那一股无论谁站在身前都会出刀的气,这不是说什么武道之路上无所畏惧的勇气,而是在心上想明白了道理,所以再出刀之时,唯有坦坦荡荡的真气,足够一往无前。因为他知道自己出刀是为了什么,因为他知道抬眼望去,自己的眼光应该落在何处。” 顾枝站起身,挥着手说道:“大道三千,天高海阔,世人庸庸碌碌,江湖人来人往,起起落落沉沉浮浮,站在山巅的有几人?登山的路很远,很长,比拼的又哪是只有刀法的深浅,真气的强弱,天赋的高低?想要最后走到山顶一览众山小,靠的是那一口气啊。” 顾枝转身看着徐从稚,一字一句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会离开家乡游历天下?为何要来到奇星岛踏破鬼门关?又是为何要为了确认一个魔君是否还活着而决战揽月桥?徐从稚,你可有问过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何?”说完,顾枝伸出手指向阁楼二楼,问道:“你又可问过自己,程鲤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掷地有声,平静的湖水波光粼粼,顾枝仰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晃晃悠悠地走远去,跌倒在那一棵桃树下。 徐从稚坐在原地,只觉得自己慢慢恢复的真气骤然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变成了那个跪在娘亲的坟前不知所措的孩子,成了那个看着父亲严肃面容瑟瑟发抖的孩子。 他茫然失措,一无所有。 第七十八章 且问心中千里道(六) 伏龙山脉,玄坎海域,旭离海域,奇星岛,瀚兑海域……这几年,他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见过了那么多的人和事。 他曾为了一座岛屿的太平浴血奋战,也曾为了一整座海域的安稳而深入贼窟,他登上了天坤榜,站在了世间武道的山巅,可是今夜却只是因为一句问话,他竟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什么也做不到的孩子,只能站在父亲的身后,期待着他能转过身来看一看自己。 徐从稚闭上了眼睛,他依靠着亭子的红木柱子,身子微微颤抖,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无措紧紧地束缚住了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黑夜里,徐从稚恍惚间觉得,自己其实一直都只是当初躲在被褥里偷偷哭泣的那个小男孩而已,他本以为只要自己长大了就能不再畏怯于心绪的囚牢,可只在此刻,他那看似装满了世间万物壮阔的世界却轰然崩塌,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其实空无一物。 那一个个因为害怕父亲生气失望也怨恨自己没能达到父亲期待的黑夜里,年幼的孩子总会躲在被子里悄悄啜泣,浑身颤抖,想着要是母亲还在身边就好了,可是一想到母亲孩子哭得就更加厉害了,紧紧咬住牙关,忍住不出声,可是泪水肆意流淌。 最后孩子总会不知不觉地睡去,醒来却发现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孩子模糊的记忆中,只恍惚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自己床边,伸出温热手掌攥住自己的双手,轻轻地唱着母亲总是哼唱的那首曲子,孩子曾竭尽全力想要去看清楚那个瘦小的身影,为何那样的熟悉,为何那样的安心? 可最后,哭累了的孩子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沉眠于那轻缓悠扬的曲调中,心绪的起伏和忧愁的涣散都被抚平,孩子从不知道,那个身影会在什么时候离去,孩子只记得那个声音轻轻柔柔的,就像落在身上的月光。 脚步声轻轻响起,徐从稚闭着眼,眼角湿润,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熟悉的声音哼唱着他记忆中的那首曲子,徐从稚微微皱眉,这一次他没有睡去,他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握住了搭在自己肩上的纤细手掌,好似担心下一刻那身后的人就会如月光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去。 女子就站在他的身边,即便已经长大了,可是依旧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远处烛火的光将她的影子不断拉扯,可却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徐从稚的心绪似乎早已难以自控,他伸出手落在女子的脸上,模糊的视线中好似看见了许多年前的初见之时。 有一个男孩站在雪地里的门槛上怯生生地说:“你好,我叫徐从稚。”跟在娘亲身边的陌生小女孩神色冷淡地点点头,却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男孩的娘亲笑着伸出手介绍道:“从稚,以后程鲤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男孩点点头,看着女孩的双眼,悄悄地笑了。记忆中的画面在淡化远去,那个男孩早已长大了,却记不得那时女孩是否也露出了笑意? 徐从稚声音沙哑,轻声道:“程鲤,我该怎么办?” 究竟什么样的自己才能够回去那个应该称之为家的地方? 究竟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够坦坦荡荡地站在父亲身前,说自己担得起那份责任? 究竟什么时候,能够说一句喜欢? 程鲤摇摇头,她不知道,她从来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就这样陪着他是不是算做到了答应夫人的事情,她不知道徐从稚为什么不让自己和他一起出海,她也不知道徐从稚为什么此刻这样的无助,她更不知道自己每次看见他哭的时候心里的那份伤心痛苦意味着什么。 徐从稚站起身,他伸出双臂将程鲤揽入怀中,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程鲤没有意料到徐从稚会如此,一时间愣在原地,手掌却还落在他的肩上,于是便算是相拥? 徐从稚突然感觉到体内的真气重新出现,开始欢快奔腾,就连千疮百孔的气府窍穴都瞬间春暖花开,他的眼睛慢慢弯起,嘴角咧开,他突然觉得很开心,就像那时候在雪地里,女孩伸出手包裹住男孩冻得通红的双手,那样的温暖,让人刻骨的难忘。 徐从稚靠在程鲤僵硬的肩头,轻声说道:“程鲤,我喜欢你。” 喜欢就是喜欢,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喜欢。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一样。 练刀的时候一样,出刀的时候也是一样。 夜色里,湖水骤然倒挂而起,春风吹拂而过,淅淅沥沥,一场春雨,落了下来。 大道前行,且问心上道理一二,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晨光微微洒落,青石板上的水珠滴溜溜泛着光彩,顾枝走出阁楼仰头望去,天边仍旧是阴云深重的模样,想来这春光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风景,顾枝叉着腰打了个哈欠,回头看见了桌面上仍在呼呼大睡的于琅,周厌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顾枝晃了晃脑袋,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阁楼二层,栏杆处程鲤抱着刀倚靠在红木柱子上闭着眼,听见了脚步声看了一眼顾枝,便继续闭目养神,也不知昨夜究竟有没有入睡? 顾枝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一旁的厢房外张望了两眼,然后伸出手指转过头无声地张嘴问了几句。明明还闭着双眼,程鲤好像就知道顾枝想要问什么,只是摇了摇头,顾枝点点头,就要走到栏杆处等待。 房门轻轻打开,扶音揉着惺忪的眼睛走了出来,鱼姬坐在屋里的桌子旁喝着茶。 顾枝向着鱼姬点点头,然后揽住扶音摇摇欲坠的身子,看见扶音又闭上了双眼,顾枝轻声笑道:“睡吧,我带你回家。” 说完,顾枝微微弯腰将扶音抱在怀中,转身走下了楼梯台阶,阁楼外,武山从门槛处起身,静静地跟在顾枝的身后。 天光柔和,暮春的微微寒凉缭绕着,雨水浇灌之后的草木气息蒸腾而起,鱼姬走到了小院里,程鲤站在她的身边,她们看着那三个背影走进了清晨的薄雾中,渐行渐远。 木匠铺子的后院里,顾生独自持刀站在树下,闭着双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脚步一撤,收刀入鞘,他拍了拍衣袖,睁开双眼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身坐在了石桌旁,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身旁的树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几朵娇媚的桃花花苞缀在枝叶之间,只需一夜便能占尽芳华。 木门吱呀打开,扶音张开双臂打着哈欠走了进来,顾枝双手撑在脑后晃晃悠悠地跨过门槛,武山轻轻地关上了门。 看见独自坐在树下石桌旁的顾生,顾枝歪着脑袋问道:“这么早就起了?” 顾生站起身点点头,然后双手合在身前,深深地行了一礼,顾枝放下双手泰然处之地受了这一礼,扶音也正了正衣襟。 顾枝走上前去,问道:“要走了?”顾生“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中崭新铸就的绿竹刀鞘,说道:“刀法学得差不多了,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地方吧。”顾枝点点头,说道:“也是,白吃白喝确实不好。”扶音伸手将顾枝推开,站在顾生的身前,郑重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顾生握紧刀鞘,回道:“先走走,然后回去承源岛。”扶音皱了皱眉,而后还是说道:“行侠仗义也就罢了,打打杀杀的事可别再当作家常便饭,这世上不是什么都不值得在乎,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轻易地拿起放下……” 扶音絮絮叨叨说着,顾枝在一旁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顾生微微露出笑意,仔细听着。 顾生知道,扶音说的是那一次初见时的自己,满身血腥杀气,满腔怨恨委屈,似乎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亏欠了自己,亏欠那个在山野之间潦倒余生的女子……可是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该死的不该死的,死在自己手上的人早就已经数不清了。 为了走到那座煌煌京城,为了能够手刃仇人,当初的自己,什么都可以不拿起,什么也都可以放下,那些勾心斗角的蝇营狗苟不知道做了多少,宁肯做那些人手里的一把刀,也只是为了自己的怨恨得以宣泄。 那么现在呢?宋家已经覆灭,自己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仇人也早已化作了一捧黄土,而且那些咬碎了往肚子里咽的埋怨和仇恨却慢慢地不知该落在何处,那个人,姓顾啊。 在那些逐渐清澈起来的心绪纠缠中,少年觉得世间总有些事情该有它的道理,不是从来如此,也不是一定如此,所以顾生心里有一股气,他觉得有些道理应该去说一说,只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顾生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扶音的嘱咐,笑着回道:“知道了。”然后他拿起地上的包裹,轻声道:“走了。”扶音点点头不再多说,顾枝抱着双臂站在原地。 顾生走到了门槛处,转过身咧嘴一笑,顾枝也笑了起来,喊道:“要是打不过人家,或是被人家打哭了,就回来啊。” 顾生抬起空悬的右手,朗声大笑着回道:“好。” 云层翻涌,淅淅沥沥的春雨又落了下来,可是少年一往无前。 青石港,突如其来的春雨驱赶着那些卖力搬运的劳工跑到街边的屋檐下躲雨,还有的挤在一处临岸的街亭中,蹲在地上抽着旱烟,把握这难得的休憩时间。 街亭外水雾弥漫,街亭中烟雾缭绕,周厌靠在街亭的柱子上伸出手指揉了揉眉间,一夜宿醉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为了一日的工钱,周厌还是强撑着早早醒来,赶到青石港任劳任怨。 周厌身后是那些汉子们的胡乱调侃,不是有关港口附近那座红楼的浑话,就是不知从哪听来的庙堂小道消息,还有不久前点星岛的那场武道宗师的对决,头头是道,津津有味,煞有介事……周厌突然抬头看向了雨幕,一道披着蓑衣的身影缓缓走来。 顾生走近街亭,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那群汉子,摘下斗笠站在周厌身边,那些啪嗒啪嗒抽着旱烟的汉子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们看着顾生手中拿着的绿竹刀鞘,面面相觑,咽了咽口水,果断选择挤在了街亭后方的角落里,于是街亭台阶附近只剩下了周厌和顾生二人。 周厌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问道:“要走了?”顾生点点头,周厌看向顾生,点点头说道:“不错,一身刀意已经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了,行走江湖只要别去碰到那些天坤榜上的怪物和隐世不出的老王八,自保无虞。” 顾生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壶扔给周厌,周厌伸手接过,嘿嘿笑道:“哟,你小子不仅跟顾枝学了刀,还学会喝酒了是吧。”顾生倚靠在另一侧的柱子上,缓缓说道:“喝点酒暖暖身子吧,瞧你现在这弱不禁风的样子。” 周厌摩挲着酒壶,摇头晃脑道:“你小子也别得意自满啊,不会真觉得自己打得过我了吧,虽说你师兄我现在轻易不动手,但也不是你这个小子能够比的。”看着周厌那欠揍的得意模样,顾生又想起了以前在山上每次被周厌打倒在地时受到的嘲讽,顾生看着周厌,说道:“过两招。” 周厌将酒壶收进怀中,虽然眼馋,可却实在不敢在港口这里干活的时候喝酒,他摇摇头伸出手指点了点顾生,说道:“我不是说了嘛,我现在轻易不动手,而且不能吓到我身后这些兄弟不是?”顾生笑道:“你那天在茶馆里可是打得起劲啊。” 周厌丝毫没有难堪的神色,反而问道:“那你呢,这一次出去又是为了谁出刀?”顾生转头看向绵延雨幕,低声说道:“我会先去一趟光明岛。”周厌点点头,顾生想要去光明岛做什么周厌自然也是知道的,毕竟这个周厌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小到大,有什么事还是会习惯来问一问他这个师兄。 周厌直起身走到顾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溅起几滴雨水,周厌看着远方说道:“别忘了回去承源岛看看那个老家伙,有我这么一个不着家的就够了,你可别学我。还有啊,以后也别忘了回来奇星岛,这里可还有一个师兄呢,也还有,”周厌嘴角露出笑意,“一个兄长和一个阿姊。” 顾生想起了临行前扶音的碎碎念,还有顾枝交到自己手中的绿竹刀鞘,他也笑了起来,眼底满是暖意,他直起身,重新戴起斗笠,轻声道:“下次来,我可就要喝你的喜酒了啊。” 周厌哈哈大笑,说道:“你小子可别抢在我前头了。”他们相视而笑,然后就此离别。 顾生在雨幕里远去,周厌站在原地,抬起头,露出笑脸,低声说了句“再见”。 江湖太远,汪洋太大,故人能够重逢便是最好,能够再见,世间最最好。 身后那些始终旁观的汉子们一头雾水,泛起了嘀咕,周小子还跟江湖中人相识呢? 一个寻常的午后,一艘再寻常不过的木船甲板上,少年和少女并肩而立,他们远眺着视线尽头的苍南城,然后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某一座山,他们站在海风里,头顶是厚重云层,身后是万里汪洋。 他们就此离去,不知归期。 在那个春雨过后的清晨,红衣女子叫住了怀中抱着少女的少年,问道:“她问我这一次还该不该离去,她问我三年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红衣女子看着少年的双眼,问道:“你的答案呢?” 少年低下头卡看着怀里安然睡去的少女,轻声笑道:“三年的时间啊,是长了点,不过没关系,十五年也过去了啊。这一次,自然还是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就是了。” 红衣女子接着问道:“那你呢?” 少年转身离去,声音消失在晨雾深处:“这一次,我会在她身边。” 且问心中千里道, 山海依旧,故人作伴。 第七十九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一) 奇星岛,南境青潋山。 竹楼外,浮山湖上有一处蜿蜒小径,两侧修建齐整的草木一路蔓延,直至深处豁然开朗,一座无字石碑安静矗立,孤零零的坟茔土包上是肆意生长的荒草,一场暮春的雨绵延落下,有意留存的荒草之间冒出点点绿意,与四周齐齐整整的草木交相呼应,自成一片小小天地,浑然天成。 四处青绿之间有鲜艳的花争相绽放,风一吹,摇曳身姿,脚步声轻轻地走近,被惊动的雏鸟叽叽喳喳飞远,片刻之后,石碑附近又是安安静静的,那个带着斗笠的身影在石碑前蹲下身,伸出手挑了挑斗笠边缘,然后从身后掏出了两壶酒。 刚刚一场春雨过后,泥土地上仍旧是湿漉漉的,带着斗笠的少年毫不在意,他席地而坐,想了想摘下斗笠放在身旁,眼角余光看见了那些层层堆叠在一侧的酒坛子,他晃了晃脑袋,将自己带来的两壶酒放在身前,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光滑干净的石碑,这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风暖和起来,但是随着天光西下又慢慢寒凉,少年从清晨坐到了日落,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目光紧紧盯着石碑,时不时会伸出手拂去石碑上落下的树叶和尘土,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星辰铺满夜幕,少年抬起头,呼出一口气,终于开口说话了:“还是山里的天空好看啊,小时候我就喜欢和娘亲在屋子外看着夜空,娘亲会把我抱在怀里,和我讲那些亮闪闪星光的故事,说那是历史长河中声名赫赫的英雄的化身,当然,也有老人家说每个人死去以后都会化作星辰,没关系,我都信的。” 少年拿起一坛酒掀开了酒塞,轻轻放在石碑前,然后拿起另一坛酒抱在怀里,他低声说着:“那个时候山里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乱糟糟的事情纠缠不清,娘亲会轻轻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然后把我抱进屋里,自己则借着昏暗的烛火缝制衣衫,到后来,看物件都不太清楚了,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个时候我就想好了,以后我一定一定要让娘亲过上好日子,我才不管什么世家大族的禁制,他们不让我娘亲进城,没关系啊,那以后我就要站到比他们更高的地方,看看到底是谁说了算。” 说到这里,少年的脸上露出笑意,似乎还未喝酒便已经醉了。 “虽然我可以帮着娘亲进山去拾捡柴火了,也可以照料种在屋子后边的菜园子,可是日子还是越来越难,娘亲的头发好像一夜之间就白了大半,年纪轻轻的姑娘,带着我这么一个累赘独自住在山里,真是什么苦都受了个遍,那一年下起了大雪,从来没有过的冷,山里的路都封死了,柴火也都受了潮根本用不了,娘亲就抱着我在那间小木屋里,轻声说不要怕,不要怕……”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被冻死了,如果不是师父和师兄及时赶到,恐怕最后木屋里就只剩下两具尸体了......从那之后,娘亲本来就不算好的身子愈发虚弱,即便搬到了宗门山上去,也还是日渐衰落,师父说,娘亲自己不想活了……是啊,这大半辈子已经受了这么多苦了,到最后何必再受这病痛之苦呢,一了百了。” 少年伸出手轻轻拍打着酒壶,夜色里,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微微颤抖。 “娘亲走了以后我发了疯地练武,恨不得把一天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刀,直到后来师父怕我走火入魔才制止了我,否则到最后真不知道我会练成什么样,也许就是江湖上的那些个大魔头了……可那个时候,我只是满心满眼的仇恨,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世上,像娘亲那样好的人却偏偏要受这样的苦,为什么那些冠冕堂皇的人却可以高高在上发号施令,这是哪来的道理。” “师父说,承源岛上终究还是世家大族说了算的,即便在那之前已经有江湖侠士替天行道惩治了跋扈张扬的豪阀世家,可是野火烧不尽啊……所以我一定要去到那座京城,我要去看一看,那些趾高气扬的世家究竟有何了不起的,我要去看看,所谓的宋家真的就能只手遮天,连自己家族的嫡传骨肉都可以说丢弃就丢弃?” 少年打开了怀里的那壶酒,然后又拿起了石碑前的酒壶,倾倒而下,他拎起怀里的酒,抬起手向上举了举,仰头狠狠喝了一口。 他抹抹嘴,接着说道:“当然,除了宋家,我还恨那个抛弃了我娘亲独自远走高飞的懦夫混蛋,娘亲为了他被赶出宋家,为了他独自困顿山野十年最后郁郁而终,可是他呢,不知道在哪逍遥自在着,所以我发誓,除掉了宋家就去杀了那个混蛋,不过,我从未和娘亲说过。” 少年顿了顿,看着无字石碑,轻声道:“娘亲说,我这辈子都是姓顾的,姓顾名生,不能改。”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娘亲还要心心念念着那个抛弃妻子的懦夫,可是娘亲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这是唯一的一次。” 少年又喝了一口酒,轻轻碰了碰石碑前的酒壶,咧开嘴角说道:“我干了十年的脏活累活,终于走进宋家杀了那群仗势欺人高高在上的畜生,然后一路来到了奇星岛,我要找到那个混蛋,他居然还敢在承源岛打听我娘亲的消息?怎么,自己活舒坦了就想到以前的红颜知己了?” 少年说着恶狠狠的话,可是神色满是凄凉落寞:“我一路追寻,终于找到了他,可是呢……可是啊,你怎么就死了呢?”少年喝了一口酒,伸出手轻轻落在石碑上,他的怀里还放着那两封许多年前没能寄出去的信,一字一句,都仿佛是一根刺深深扎进少年的心。 原来,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恨意,都落在了空处。 原来,他们各自遗憾,却从未背弃。 那么,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呢?少年手指微微颤抖,不知不觉已是跪坐在了石碑前,他低下头,肩膀耸动,夜幕深沉,只有点点晶莹滑落,渗入泥土深处,不知归处。 自己好像从来都在逃避,也从不曾去想过,那个人,是“父亲”。 少年抬起头,眼神恍惚,眼底深处有流淌而过的长河,一幕幕。一闪而逝的过往,心底记忆的怨恨,还有深夜里的茫然四顾,最终脑海中所翻涌的一切,都只剩下了这段时间以来顾枝和扶音亲口说起的有关那个名为顾筠的人的过往,少年恍如置身荒野,独自一人,风沙弥漫。 很久很久以前,少年有一个小小的家,在山林的深处。然后木屋在大雪覆盖下轰然倾塌。再后来,娘亲走了。 最后最后,少年远渡重洋,去找一个自己恨了二十年其实也想了二十年的人,可终究还是,孤独一人。因为内心隐隐的期待,因为那盏点亮在家中的烛火,还是只留下了一捧黄土,满身凄凉。 少年早已无家可归。 但是少年的腰间别着一把绿竹刀鞘,少年的手里,还有酒啊。少年跪在原地,伸出手将酒壶轻轻地碰撞在一处,清脆悦耳,少年说:“我要回去了,有一些事情应该去做,有一些人也应该去见,以后还会不会回来,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 少年笑了起来,他想起了那间木匠铺子后院里女子的絮絮叨叨,还有站在一旁那人时不时的插科打诨。少年晃了晃脑袋,好嘛,至少自己如今还有一个便宜兄长和靠谱的阿姊。 少年仰起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他笑望着石碑,轻声说道:“这酒你也别喝太多了,你看看,旁边都堆了这么多酒坛子了,一看就是顾枝那个酒鬼瞒着扶音带过来的,娘亲说了,酒喝多了不好,伤身体的。” 少年说着说着,声音轻轻颤抖,他的眼角温热一片,他站起身弯下腰将手中空荡荡的酒壶放在石碑一旁,他抽了抽鼻子,像是一个受了委屈跑回家的孩子,瘪着嘴,说道:“行啦,话都说得差不多了,等我这趟江湖走完,再回来跟你唠唠啊。走了。” 少年转身,挥挥手慢慢走远,泪水流淌而下。 “再见,爹。” 夜里的山林静悄悄的,风也温柔。 青潋山绵延蜿蜒,有一处山崖矗立在汪洋之上,月光下波涛万丈,海水拍打着山崖,低缓深沉,山风和海风混在一处,猎猎作响,老者背负双手站在山崖边缘,闭着双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身后,昏暗的山林深处,有一个带着斗笠的身影缓缓走出,看了看老者的背影,慢慢走近。 少年站在老者身边,没有说话,老者却睁开双眼率先开口:“要走了?”少年点点头,说道:“和顾枝学了刀法,总得出去走走,而且,也该回去了。” 老者点点头,然后转身看着少年,沉声道:“你应该和顾枝一起,喊我三叔。”少年也看向了老者的双眼,皱了皱眉。 老者重新看向远处汪洋,接着说道:“当年的我,虽然知道了你的存在,也知道你的身世,可是那个时候我还有些事情没有放下,所以只能拜托你师父护你周全,这十年,过的不容易吧?” 少年没有作答,他还记得十年前,眼前这个还未如此衰老的男人远远地见了自己一面,说了句“好好活着”就消失不见,后来自己问过师父,却没有得到答案。 老者轻轻咳嗽一声,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是怨顾筠的,不管当年的事情有多少的隐情和无可奈何,你和你娘的那些年都过得并不好,即便顾筠对此一无所知,可遗憾就是遗憾,说不得也放不下。” 少年伸手握住腰间的绿竹刀鞘,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师父虽然未曾言明,可师父是认识他的,对吗?”老者点点头,披散的灰色长发在夜风中凌乱飘荡,少年敏锐地察觉到老者沧桑的面容神色间有回忆纂刻下的深深痕迹。 老者缓缓说道:“我们和你师父认识有数十年了,当年顾筠曾救过他几次,算是欠下了不大不小的人情吧,所以顾筠离开承源岛之前,特意嘱托了那时已为一宗之主的你师父对宋漓多加照料,只是没想到宋家竟如此绝情,将你母亲和尚在襁褓中的你赶出来家门,等到后来你师父找到你们的时候一切还是晚了。” 说着,老者转头看向少年,眼神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亮,他接着说道:“说到底,真正欠你们母子的是我和大哥才对,如果当初我们跟着顾筠一起去往京城,如果我和大哥早点知道你的存在,也许后面的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也不至于到了最后,只是阴阳相隔的结局。”老者面容坚毅,眼底有着蕴藏了许多年的悲切。 少年望着远方,不知为何看到那样的一双眼睛,他竟是不敢直视,似乎在那沧桑之中还潜藏着更加波涛汹涌的苦痛,少年轻声地问:“顾枝究竟是谁?他和顾筠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者嘴角露出笑意,似乎终于等到了有人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可是嘴角的笑意却那样悲伤苦痛。他转身看向密林深处的黑暗,汪洋在他身后波澜壮阔,他缓缓开口,语气低沉。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在四十年前的承源岛,距离繁华京城千里万里的玄鹤城外,有三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混进乞丐之中闯进城去,凄风苦雨的深夜里互相依偎在石板桥洞下,他们在寒冷中瑟瑟发抖,他们躲在黑暗里,等待着天亮。 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一位总是最早醒来的一个,他会先走到溪边用冰冷的水浇在自己的头上,将自己从昏睡中彻底逼得清醒过来,然后摆出一个不知从哪学来的拙劣拳架子站在溪边一动不动,饿了一夜的肚子干瘪瘪的,可是孩子浑不在意,眼神坚定。 第二个醒来的是那个长得极为文弱秀气的孩子,他睁开眼坐起身,然后将自己身上盖着的破衣裳往身旁仍在熟睡的那个瘦小孩子身上拉了拉,随后站起身来到站着拳架的孩子身边,语气有些老气横秋的意味,他说道:“君洛,今天我们必须找到活干了,谢洵身子骨本来就弱,再这么饿下去会熬不住的。” 叫做君洛的孩子呼出一口气收起拳架,他双手扶着后腰说道:“码头的那群混蛋说不要小孩子,酒楼的掌柜又嫌我们太小太矮,要是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去赌馆碰碰运气了。”文弱孩子皱着眉,说道:“赌馆那地方鱼龙混杂的,你们会受欺负的,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君洛笑了起来,孩子稚嫩的脸上闪烁着灿烂的光芒,他说道:“顾筠,就你这小身板能帮上什么忙?还跟着我们睡桥洞就已经是胡闹了,你那医馆不是有个老头要收你做徒弟嘛,别犹豫,不然就真要饿死了。” 顾筠回过头看了一眼桥洞下仍在睡梦中的瘦小孩子,顾筠皱着细小的双眉,悠悠然叹了口气,君洛伸出手拍在顾筠肩上,大喊一声:“别担心,有我这位大侠在,是不会让你们受欺负的,你可别忘了,我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人!” 说完,君洛一拍顾筠的脑袋,骂了一句“傻瓜”,然后就做着鬼脸跑开去,顾筠涨红了脸喊道:“别打我的头,不然以后会长不高的。”孩子一边喊着一边追赶了上去,溪边石桥下,两个小小的身影互相追逐,还有一个孩子揉着眼睛慢悠悠地醒了过来。 冬日的阳光洒落,照着三个小小的影子。 “这是故事的开始。” 老者不知何时坐在了山崖边缘的草地上,挺直了脊背抱着双臂。 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老者的身边,绿竹刀鞘放在弯曲膝盖上。 他们在暮春的最后一场雨落下之前,慢慢地将一个故事从开始说到了现在。 第八十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二) 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的界限交接处有一座无主的荒岛,其上驻扎着作为两处海域执牛耳者的光明岛和奇星岛的军队,严格把控着来往穿梭于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的船只,既是海上商网的一处重要枢纽,也是作为监察中转的重兵把守之地。 在风平浪静的午后,一艘两层楼高的货船悠悠然停靠在了中转岛屿的港口上,船老大和船上的船夫们忙忙碌碌地赶去港口附近的坊市采买必需之物,以应对接下来的航路所可能遭遇的境况,毕竟按照海图的航程,一直要到半个月以后才能在另一处港口停歇重新添置物件。 无所事事的乘船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倚靠在甲板栏杆上,不是看着巍峨山水吟诗作赋便是指着远处戒备森严的军营窃窃私语,这艘即将横跨玉乾海域去往圣坤海域的客船上载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商贾、有书生、有江湖武夫也有装束朴素的普通百姓。 还有三个气质不俗独树一帜的少年少女。 船头处,顾枝闭着眼睛感受着徐徐的海风迎面吹拂,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气说道:“嗯,这风可比奇星岛上的舒服多了,那雨下个不停可真烦人。” 徐从稚站在顾枝身边,瞥了一眼姿态慵懒的顾枝,说道:“说什么保护扶音,你就是自己想出来玩了吧。”顾枝耸耸肩,说道:“方寸岛地处偏远,历来又是割据混战的局面,我是真不放心。” 徐从稚摇摇头,却察觉到顾枝睁开眼睛看向了自己,顾枝伸出手撑着下巴,问道:“先别说我,你小子呢?不会是被拒绝之后悲痛欲绝,然后赶着离开那个伤心地吧。”徐从稚没有理会顾枝不着调的调侃,他当然不是因为这种原因而选择跟着顾枝和扶音去往方寸岛,但其实也算是差不离了。 身后,扶音缓缓走来,一只手臂搭在顾枝俯低的背上,一只手摇晃着指尖的风铃,看向徐从稚问道:“所以程鲤说了什么,你才又选择自己离开?”徐从稚双手握住栏杆,他抬眼望向远方说道:“她说她不知道,她说她还要想一想,她说让我不要等。” 顾枝不怀好意地“哦”了一声,啧啧道:“那不就是被拒绝了嘛,你看看,你小子还真以为人家会等你这么久啊。”扶音抬脚踢了一下顾枝,顾枝吃痛只好乖乖闭嘴不再伤口上撒盐,徐从稚接着说道:“没关系,反正多久我都等得起。” 扶音抿了抿嘴角,说道:“这三年程鲤在醉春楼一直没有错过关于你的任何消息,挑战齐境山一事也是她日夜兼程告知了顾枝,所以啊,虽然我不知道程鲤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她总有一日会想明白的,因为有时候她只是需要停下来,多想一想。” 徐从稚露出笑意,对着扶音伸出大拇指说道:“还是扶音说话顺耳。” 顾枝翻了个白眼:“其实你可以直接骂我的。话说,就算是要等,你也可以不离开奇星岛啊。”徐从稚摇了摇头,沉声道:“不行,如果我留了下来,以她的性子,肯定还是把我当少爷看待的?我可不想做什么少爷,离得远了她也能自在一些。” 顾枝突然直起身叉着腰,扶音放下手臂站在一旁看着突然怒不可遏的顾枝,满脸疑惑。顾枝指着徐从稚的鼻子破口大骂:“那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啊!”徐从稚回过头看向顾枝,神色平静,一本正经地说道:“保护扶音。” 顾枝瞪大了眼,双脚一蹬跳了起来,徐从稚见事不妙转身就跑,于是满船的人看着这两个气质不俗的少年一阵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有个独处的机会你小子还要给我搅黄了是吧。” “哼哼,我们早就知道你小子的心思,所以就由我来保护扶音不受你的魔爪。” “哇啊啊啊,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 “有本事你去打黄先生和傅庆安啊,他们又不是没有出主意,你不是厉害吗,一挑八啊。” 扶音站在船头捂着嘴哈哈大笑,她看着相互追逐的两个少年,笑得眼泪都流出了眼眶。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温和灿烂,春风一吹,草长莺飞。 真好。 收拾妥当,客船再次扬帆起航,不知不觉间便穿过了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之间那无形的边界,大海宽广无边,抬眼望去风景都在高远处,涟漪沿着船舷远远落在身后,一阵一阵,缓缓消逝,木船远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接下来横穿玉乾海域的路途并不总是一帆风顺,自然也有惊涛骇浪狂风骤雨的时刻,好在这艘看起来上了年份的木船还算坚实牢固,再加上船老大也算是见惯了风雨的人,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破开了风浪,迎来了又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如此循环往复,大家却也不再担惊受怕,反倒将这汹涌壮阔当作了另一番风景,乐在其中。 船舱内烛火通明,木船摇摇晃晃,甲板上洒满了倾泻而下的雨滴和倒卷而起的海浪,人们倚靠在窗边,欢声笑语。每当遇到了狂风骤雨,顾枝总会拉着徐从稚来到木船甲板正中的船舱内蹭几两酒喝,听一听船上的船夫或是随船远航的江湖人士高谈阔论,别有一番风趣,当然,也是借此消解一些船只摇晃带来的不适。 扶音却总是独自安安静静呆在船舱内,比起没出过几次海坐过几次船的顾枝,扶音早已习惯了大海之上的气象万千,此次出行的包袱包裹自然是落在顾枝的肩上的,得以空闲一二的扶音也拣选了几本当初顾筠留下来的古籍医书仔细研读。 如今医术日渐精深,眼界广了视野远了,多加思量便能从那些当年便已熟读的前人笔札中看出更多的东西来,其实扶音也是受了那一次仲阳村之事的触动,心中对于顾筠当初传授的医术有了更多的体悟,于是更加勤勉钻研。 可不能让先生失望啊。 扶音一只手撑在窗沿,一只手握着书卷,烛火晃荡,少女的影子落在窗外,模糊又清晰。 窗外,依靠着船舱外壁的顾枝抬起头看着头顶勉强遮住风雨的一片狭小屋檐,他站在夜里的风雨中消散些身上的酒气,却没有轻易去敲响女子的房门,他侧过身看着木窗上的影子,伸出手挥了挥,嘴角露出笑意。 倾斜的雨水溅湿了衣摆,他抱着双臂望向了风雨交加的海面,海浪倒挂而起犹如巨兽张开了大嘴,直直地就撞向了木船,又是一阵摇摇晃晃,顾枝微微皱着眉压住腹部涌起的不适,嘴角却仍是笑着的。 海上也不总是风平浪静的好风景嘛。 顾枝摇摇头,眯起了眼,只见昏暗雨幕之中有一艘巨大的楼船猛地冲撞出来,从木船一侧缓缓驶过,风浪高高挂起却只是沿着楼船的外壁滑落,顾枝微微抬起头,楼船甲板上亦是一片灯火通明,顾枝想了想,觉得如果是在风平浪静的晴天,楼船甲板上应该也是很热闹的吧。 顾枝舒服地依靠着木板外壁,在寒冷的春夜里呼出一口白雾,看着楼船渐渐消失在了雨幕中,顾枝伸出手指摸了摸腰间的朱红酒葫芦,轻声说着什么,自言自语。 “先生,你说过海外的风景也是极好的,怎么就没想着带我们出来走走呢?还有啊,自己走了那么多的路,怎么就不知道留下几篇游记,写那么多医书有什么用,我又看不懂。” “嘿嘿。” “先生,我开玩笑的啊,那些医书还有扶音呢,也不至于拿来垫桌角什么的。” “先生,你说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有没有去过蓬莱啊?我听说那里住着神仙呢,还能让人长生不老,嘿嘿,不错啊,是吧?” “先生,我和扶音走得这么远,留你一个人,你可不要太想我们啊。我让武山多带了几壶酒回去,你先好好喝着。” “先生,你自己一个人,不要害怕啊。” 船舱内,扶音抬起头看见了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放下书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窗台上,低声说道:“不要怕。” 昏暗的雨夜,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盏烛火,映着窗上两个人影。 风浪过后又是晴空万里,木船晃晃悠悠地,顾枝站在船头,只见阳光照耀下,远处有一座巨大的岛屿轮廓映入眼帘,顾枝极力望去,却发现无论如何也看不见这座岛屿的边界,只能看见那繁忙的港口处挤满了挂着各色船帆的船只,还有形形色色的人来回穿梭,港口附近堆满了奇怪的铁皮箱子,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华。 顾枝眯起了眼,扶音走过来站在顾枝身边,伸出手指指向那座岛屿,轻声道:“那里就是光明岛。” 光明岛,汪洋之上最大的岛屿,传说中一切人类文明的发源之地,在任何一座岛屿的海图之上,当之无愧地占据着正中的席位。在那一幅神秘莫测的天坤榜现世之前的千年,人们也早就知晓,执掌这座光明岛的皇帝陛下就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只此一人的唯一,无人能够撼动丝毫。 天坤榜现世之后,即便已将光明皇帝陛下列为了第一,可是人们似乎仍旧觉得这样的位置还不够高远,尤其是对于这一代的光明皇帝而言,他不但提出了建立海上商网的策略,几乎是要凭借光明岛一座岛屿之力将整片汪洋八处海域连接起来,而且更是大刀阔斧地在光明岛之上大兴“工业”。 即便没有人知晓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究竟是什么,可是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光明皇帝好似与先前的历代帝皇一道,不约而同地携手并进,竟将这数百年里的所有惊天动地的策略都连贯起来,使得那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工业”如今如火如荼地兴盛起来。 顾枝虽然一直待在奇星岛上,可是对于光明岛的故事可听得不算少,无论是曾在光明岛求学的魏崇阳还是曾在神药学院担任夫子先生的顾筠,或是那些流传甚广的书册话本,对于光明岛的描述叙说都几乎事无巨细,就连光明岛都城内的每一条街道上有几座书馆都有人不遗余力地记载下来。 可以说,在汪洋上的其他岛屿之人看来,除却虚无缥缈的蓬莱岛,光明岛几乎便是人间仙境一般的存在了,无数人前赴后继地远渡重洋,只为了能够踏上光明岛的土地,似乎如此便能够一步登天,高高在上。 顾枝双臂撑在栏杆上,他想起魏先生曾说过光明岛能有如今气象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不是靠着所谓人类文明起源之地的名头,而是因为近三百年来,历代光明皇帝的一条条惊世骇俗的治政策略居然能够出人意料地连贯一气,才使得所有埋下的种子在这一代光明皇帝的手中破土而出,一步步抽芽开花,直至结果。 顾枝摇晃着脑袋,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来:“这岛,好大啊。”扶音笑了笑,说道:“如今可还没有人能够精确说出光明岛的辽域究竟有多广,有人说有十座岛屿那么大,也有人说是百座岛屿那么大,总之众说纷纭,光明岛也就愈加神圣高大了。” 顾枝扯了扯嘴角,说道:“再怎么说,这光明岛可就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啊,又不是什么在天上云里的仙界。”扶音点点头,说道:“是啊,其实在那之上的人们也没什么特别出众的,不过都是安安稳稳生活的人罢了,也许比较其他岛屿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各自所想了吧。” 顾枝伸出手支着下巴,说道:“是啊,毕竟这‘民主’和‘工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没想明白。”扶音也倚靠在栏杆上,解释道:“其实就是光明皇帝说的,人们的事情总该是由人们自己决定,没有谁能够高高在上地指指点点,即便是掌握了一定权势的官员武将,也不是什么高人一等的贵人,只不过是为了平常人们的生活多做些事情的人罢了。” 顾枝咧开嘴角,说道:“这光明皇帝可真敢说啊,都是王朝治下,都是皇帝为尊,什么天权神授的,哪个皇帝不是紧紧攥在手里,也亏得是光明皇帝,没人打得过他也就没人敢说什么了。” 扶音嘿嘿一笑,双手撑在栏杆上,看着在视线中缓缓划过的光明岛,说道:“至少光明岛自两百年前开始可就没有什么世袭罔替了啊。” 顾枝没再多说什么,自顾自看着光明岛上每一处繁华的港口,还有其上无论比较哪一座岛屿都要更加高大巍峨的青山楼阁,少年静静看着,眼里有璀璨的光芒流淌而过,扶音收回视线看向少年的双眼,她露出笑意,少年在这一刻,意气风发,有些熟悉。 有些地方,即便只是远远地看过,可是就觉着那里是好的。 有些事情,即便只是零碎地听过,可是觉着那样就是对的。 少年做如是想。 不知过了多久,光明岛的轮廓终于消失在了视野中,接下来又是千里万里的航路,风平浪静的时候顾枝和扶音便站在船头吹着海风,而徐从稚却自顾自地跑到僻静的地方吐纳练气,毕竟不久前受的伤可还没好的彻底。 汪洋上除了海浪和天空的风云,还有一艘艘载满了货物的高大木船,面色刚毅的镖人神色警惕地守卫在栏杆附近,小心翼翼地盯着路过的船只,即便是在光明岛治下的玉乾海域也没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还有那甲板上挤满了人的精美楼船,顾枝和扶音远远地看着,抬起头,看见在甲板上有小贩扛着糖葫芦来回走着,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围绕左右;还有说书先生坐在一张桌子后头,手里拿着折扇和醒木,声情并茂地说着江湖上的波澜壮阔;更有那江湖人在甲板上狭路相逢,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好在船上的护卫及时拦阻;或是坐在船头醒目位置,美人相伴声色犬马的权贵子弟对着站在船头翻看圣人书籍的穷酸书生指指点点。 时不时的,还能见到几艘简便小巧的轻舟,或是有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负手而立站在船头;或是有看起来深不可的江湖高手腰间佩刀,独自坐在船头垂钓;或是有实在盘缠窘迫的读书人坐在船头捧着书箱唉声叹气…… 众生百态,波澜壮阔。 顾枝饶有兴致地看着,扶音便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边,有时会和顾枝一起猜一猜那些过路人的身份和去处,有时也会陪着顾枝垂钓几个时辰,即便最后一无所获但也乐在其中,更多的时候,她会带着一本本顾枝早就忘得差不多了的医书仔细翻看,神色认真,眼神闪烁。 转眼之间,一个月余的时间就匆匆而过,木船安安稳稳地停靠在了方寸岛的窄小港口处,自然是比不得奇星岛的繁华热闹,更不用和光明岛去作比较,港口处只有几艘破败渔船闲散搁置,远道而来或是准备出海而去的木船更是寥寥无几。 扶音先行走到了港口堤坝上,顾枝和徐从稚收拾好行李便也下了船,他们沿着港口的木板路走到了岸边,扶音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说道:“那就是神药学院先生的马车,是来接我们的,走吧。” 扶音在来方寸岛之前便跟那位自愿来这方寸岛偏远之地受苦的神药学院曹先生事先说过了,约好了抵达的时间,曹先生也派出了马车前来指引。 顾枝点点头,抬起脚步便跟着扶音向马车走去,徐从稚跟在他们身后。 就在顾枝和徐从稚走下船的那一刻,有一个穿着黑衣的女子头戴斗笠走上了一艘简陋的轻舟,女子手中提着一把刀。她站在船头转身最后看了一眼方寸岛,轻轻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开船吧。” 走到马车附近的顾枝似有所感,回头望去,却只见一艘轻舟缓缓远去,模糊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视线中。 少年皱了皱眉, 好像,有些熟悉。 第八十一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三) 玉乾海域因着那座天下闻名的光明岛而占据着万里汪洋的居中高位,无数的人跨越千山万水只为了能够在这片海域探寻一点难得机遇,毕竟八大海域之中也还有着瀚兑海域这般海盗横行之地,哪来真正的安稳太平。 大海宽广无际,无悲无喜,可在这之上,在那之间,还有着无数的生息,来来往往,千奇百怪。 如此烟火升腾而起,唤作人间。 方寸岛落在玉乾海域的边界处,毗邻圣坤海域,占地极小,地处偏远,再加上并无什么独特矿藏或是出色物件,于是名声不显,甚至并未列入一百零八岛屿之列,其上各番势力割据,即便是在千变万化的汪洋之上也是独树一帜的混乱不堪。 方寸岛虽是地处玉乾海域,可光明岛似乎也不愿触碰这个鱼龙混杂之地,这么多年来并未有什么明确的举措肃清岛上的乱局。传闻岛屿上隐居着不少江湖上无路可逃的大魔头,而且圣坤海域的一些个岛屿也暗中和方寸岛做着交易,扶持割据为王的势力,借此作为一处辗转过渡的无理手,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鬼魅便都扔在了这座岛上,使得方寸岛愈加混乱黑暗。 方寸岛上也是住着不少人,有些是遭遇了重大变故无路可去的逃亡之人,有些是神神秘秘的武林高人,更多的还是为非作歹无所顾忌的江湖浪子,四散而居,暗地里波涛汹涌,在这座岛屿之上若是一个不小心,便要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丢了性命。 方寸岛东南面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港口,零零散散停着几艘破败渔船,时不时地也会驶来几座木船,或是载着些货物,或是来了一些不开眼的人跑到这过提心吊胆的日子,莫不是想着富贵险中求?可是在这无所拘束之地,哪来的所谓富贵,能够安稳活着就殊为不易了。 港口不远处有一座山脉,绵延千里,其中居高的那座山头下有一处被硬生生凿开来的巨大洞穴,洞穴外搭建着高低错落的木架子,从山上俯瞰下去,渺小的人影来往穿梭其中,走近了些,无不是在这初秋时节仍赤着膀子的精壮汉子,或是肩扛巨石或是推着堆满沙石的推车,汗流浃背。 太阳的光线洒落,即便已是入了秋,可是正午的烈日仍旧毒辣,照在人的身上犹如烈火炙烤,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挑着一担子石头走出洞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旁的巨石堆,将那担子里的石头全部倾倒,这才缓缓直起腰喘了口气,他伸出破旧的布衣袖子擦了擦额头,灰尘覆盖下的稚嫩脸庞神色坚毅。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便又挑起担子走到洞穴中去,身影渐渐没入黑暗,也不知这瘦小的身影是哪来的气力,一次次挑起那些成年汉子也不一定能够撑得住的石头。他不知疲倦地劳作着,直到太阳缓缓西斜,一日的搬运工作终于得以停歇,他胡乱擦了把脸,着急忙慌地跑到工头身前。 工头板着脸,对于这个每一天准时准点来自己这里讨工钱的孩子没什么好感,其他的劳工无不畏惧自己魁梧的身板和手上的那根鞭子,唯独这孩子毫不畏惧,说好了多少工钱就是多少工钱,半点也不能少,否则别看这孩子瘦弱,发起狠来谁都怕,上一个胆敢拖欠他工钱想要中饱私囊的工头竟被这孩子硬生生咬掉了一根手指,没人能够拦得住。 孩子仰起头,神色冷漠地看着工头,工头阴沉着脸将几颗铜钱放在孩子掌心,孩子点点头,满意地转身离去,工头站在原地,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眼神中闪过可怕的阴影。 这座被当地人称为云神山的山头,几百年来无人造访,可就在数十年前不知从哪来的一位寻龙望穴的高人,竟一眼断定其中藏有不大不小的一处玉石矿脉,这一下就惹来了好几股势力的拼抢,即便是如今矿脉早就已被开采个七七八八了,可掌管这座云神山矿穴的势力仍旧三五天便要变一变,唯独这些从附近村寨而来的劳工不曾如何更替,拿钱办事罢了。 孩子走出山下矿脉,一路来到一条小溪边,仔细看了周围一圈才放心地蹲下身,捧起清水打湿沾满灰尘石屑的脸,拍一拍布衣,皱着眉发现又多了几处破损的地方,孩子有些气恼,似乎衣服破了是什么难以原谅的事情,他蹲在原地纠结了好一阵才站起身,掂量了一下藏在胸口处的钱囊,面色好转一些,长长呼出一口气,孩子转身脚步轻盈地跑回了家。 云庚村外走来了三道陌生的人影,还有一位村里人并不陌生的长衫中年男人,知晓其身份的人都好奇打量着跟在中年男人身后的三位少年少女,不出所料的话,这个村里人喊作李瘸子的男人又招揽来了几个冤大头。 李瘸子拖着瘸了的右腿走在前头,嘿嘿笑着领路,一边还絮絮叨叨说着:“各位贵客放心,这云庚村向来是出了名的安稳,住在这里面的人都是清清白白,绝不会给各位带来什么麻烦,贵客们只管安心住下就是了,曹老先生安排的事情,咱可不敢不上心啊。” 走在李瘸子身后的青衣少年笑着点点头,说道:“那就多谢李大哥了。”李瘸子眉开眼笑,仔细打量着少年,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精美配饰,可是腰间挂着的小巧酒葫芦看起来却是深藏不露。 其实并不是因为那酒壶有多惹人注意,而是这三个少年少女确实气质不俗,一眼便能够让人觉着是什么身份高雅的贵人,再加上是那位光明岛神医引荐的人物,肯定非富即贵,李瘸子打定了主意得好好宰上一笔。 一路走着,李瘸子带着三人绕进了一条小巷子里,两侧伫立着低矮的黄泥土墙,几户门扉上都贴着早就破败不堪的春联门神,只有一户人家的门上还洗刷得干干净净,大红色的春联和福字也未曾遭了雨打风吹的摧残,这时李瘸子也停下了脚步,站在那户人家的门前。 青衣少年问道:“就是这一户?”李瘸子咳嗽了一声伸出手指指向了对门的另一户院子,三人顺着视线望去,只见一处破败木门摇摇欲坠的院子映入眼帘。 李瘸子上前几步扶起即将掉落在地的门板,一本正经地介绍道:“各位贵客,这一出院子可大有来头啊。”说着,李瘸子看了几眼三人的脸色,见没有因着这出院子破败而露出嫌恶神色,李瘸子心下稍定,接着说道:“按着曹老先生还有各位贵客的意思,这处院子实在合适不过了,诸位别看这里年久失修有些破损,其实啊,是因为云庚村的百姓们都对曾住在这院子里的那位大人颇为敬重,于是这么多年了这院子还是没有新的主人。” 青衣少年好奇地“哦”了一声,问道:“大人物?” 李瘸子笑着回道:“那位大人的身份可是高深莫测的很,传闻他曾是光明岛上的武林盟主,修为实力足以高踞天坤榜之上,只是极少出手于是名声不显,后来退位让贤便来了这偏远之地隐居,为人温文尔雅,村子里谁家出了事情他都是热心出手,几十年前有一伙盘踞在村外的土匪也都是由他出手解决,才有了云庚村后来的太平安宁。” 说到这里,李瘸子叹了口气,看起来应当是真的在追忆着那位大人,他说道:“只是可惜,后来那位大人听说了奇星岛的魔君之乱后便收拾行囊赶了过去,誓要为了百姓安康诛除妖魔,一去不返。” 听完了故事,青衣少年露出浅浅笑意,点点头,李瘸子收敛情绪,又扯着那低微的笑脸,说道:“各位贵客,别看此处有些破败,但收拾收拾也算是村子里鼎鼎有名的风水宝地啊,再加上此处足够安静,诸位贵客若是真的不想受人叨扰,此处再合适不过了。” 青衣少年环顾四周,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也打量了几眼四周的巷落,青衣少年说道:“先进去看看吧。”李瘸子“哎”了一声,推开木门带着三人走进院子里去。 院子不大,一座空无一物的亭子立在院子中间,院子左侧堆放着早就干枯碎裂的木柴,右侧则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搁置在其上的木桶也已破裂开来。 青衣少年走到亭子后的阁楼,居中的正堂有两层楼,正门屋檐下悬挂“天下迎春”的匾额,落满灰尘,少年抬脚走进阁楼,抬眼看了看,轻轻点头,然后又走到阁楼外的一处偏房,打量了几眼,少年又去看了看阁楼另一侧的灶房,李瘸子便站在院子里安安静静等着,眼珠子不停转悠,等待着这位领头的少年发话。 青衣少年查看完了几间屋子,拍了拍手走到年轻女子身边,低声问了几句,女子点点头,青衣少年露出笑脸,双手负后走到李瘸子身前,李瘸子嘿嘿笑着问道:“如何?”青衣少年点点头,说道:“就这儿了吧。” 李瘸子眼睛一亮,内心狂喜,没想到这一处宅子居然真的能够卖出去,这几年一直扔在这里无人问津可快把李瘸子给愁坏了,当初以为凭借那位大人的声名能够尽快高价卖出才入手,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没一个看的上眼的江湖人来此。李瘸子只能是一直攥在手里,好不容易见到了这几位,才升起了将此处宅子卖出去的想法,没想到还真的成了。 青衣少年自然不知道李瘸子作何想,不过即便知道了也无妨,因为少年确实对于此处颇为满意,想到这里,少年转头看向了院门附近的一处花圃,在那里有一株胡乱生长的桃树探出枝丫,在这初秋时节依旧缀着几朵小小花蕊,惹人怜惜。 李瘸子搓着手,小心翼翼说道:“那,这个价钱?”青衣少年笑着回道:“您说了算。” 李瘸子张开嘴,想了想终究没敢狮子大开口,不知是因为神医曹老先生的面子,还是因为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站在亭子里的少年手里的刀。 李瘸子轻轻地说出了一个价钱,青衣点点头伸出手,站在亭子里的少年无奈地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子抛给青衣少年。 李瘸子瞥了眼持刀少年骤然冷下来的脸色,咽了咽口水,连忙补救一二,将价钱又往下压了压,青衣少年浑不在意,清点了钱囊里的钱便递给李瘸子,李瘸子又看了一眼,接住钱囊的手微微颤抖,说道:“那个,其实价钱还可以再低一点的。” 青衣少年摇摇头,笑着说道:“无妨,这样就好,余下的就当算是谢过您了。” 李瘸子连声说着“不敢不敢”,然后便主动说去村子外将诸位贵客的行囊亲自送来,青衣少年没有反对,李瘸子攥紧钱囊,走出了院子。 直到走出了小巷,李瘸子才敢打开钱囊清点,掂量了几下钱袋子的重量,李瘸子泛起了嘀咕:“这几个家伙到底是财大气粗还是初入江湖傻了吧唧的,就这破院子值得了这么多钱?”李瘸子将钱袋子收进怀里,摇摇头走远去。 院子里,青衣少年走到亭子里拍了拍落满灰尘的栏杆,轻轻一踩就坐在了上面,持刀少年面色阴沉,青衣少年笑着说道:“哎呀,不要这么小气嘛,再说了,是你死皮赖脸要跟着我们来的,总不能吃白饭啥也不干吧。” 持刀少年语气不善:“顾枝,你小子就是故意的,这破院子值得上那么多钱?”青衣少年正是远渡重洋而来的顾枝,他双手枕在脑后,啧啧道:“我觉得这院子挺好的啊,这价钱也不贵嘛。”持刀少年便是跟随顾枝登船上岸的徐从稚,他抬起刀鞘砸在顾枝肩头,骂道:“那是,花的不是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了。” 顾枝躲开了刀鞘,仔细走过了几处屋子的扶音也来到亭子里,她走到顾枝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一本正经道:“这院子啥东西都没有啊,接下来要花的钱才多呢。” 顾枝张嘴就喊:“徐从稚,拿钱!”还未说完,扶音抬手重重拍在了顾枝头上,顾枝吃痛“哎哟”一声,扶音说道:“所以啊,别以为离开奇星岛就能好吃懒做,好好想想怎么赚钱吧。” 顾枝挠挠头,撅起嘴小声说道:“咱还是攒下来不少积蓄的好吗?”扶音露出笑脸,轻声道:“哦?”顾枝身子一僵,扶音捏住少年的肩膀,问道:“不少钱啊?我怎么没见到呢?” 顾枝咬紧牙关,向徐从稚投去求助的视线,徐从稚面无表情地扭过头,顾枝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扶音狠狠掐着顾枝的耳朵,又是一番吵吵闹闹。 巷子口,在溪边洗漱干净的孩子从一个汉子手里接过锄头,数了几颗铜板交给汉子便扛着锄头走回家去,来到家门口,孩子皱起眉转身看了一眼,对门的那座破落院子里居然来了三个陌生人。 孩子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在方寸岛上好奇心是最为害人的致命毒药,孩子抬起手敲了敲门,松缓些习惯了冷漠疏淡的脸色,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喊道:“娘,我回来了。” 说着,孩子推开了门,木门轻轻拉开,露出了不大不小的缝隙,对门院子里的顾枝突然抬起头,扶音的手还落在他的头顶,顾枝的视线望去,缝隙的片刻风景里,有一个姿态温婉的女子坐在屋檐下,放下手中采摘的豆角,抬起头,笑意温柔。 屋檐下,风铃轻轻摇晃,一声脆响。 木门缓缓合上,顾枝收回视线,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脑袋,连同扶音的手掌都握在了掌心,顾枝皱着眉,神色痛苦,察觉到异样的扶音蹲下身,伸出另一只手放在顾枝的手腕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顾枝晃了晃脑袋,握了握扶音的手掌便松开手,笑着说道:“没事,就是突然有些头疼。” 说完,顾枝站起身,说道:“我去收拾一下屋子。”他转身走进阁楼,扶音站在原地,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对门的那座紧闭木门。 太阳西下,最后的一道光影落在木门上的那个福字,一点一点,光芒褪去。 行李很快送了过来,顾枝和徐从稚带着那几位曹老先生派来的下属仔细清理了阁楼里的几间屋子和阁楼外的偏房,总算是赶在夜深之前收拾出来一个可以落脚歇息的地方。 待李瘸子和那些属下离去,顾枝站在亭子里,撑着腰满意地点点头,对着一旁的徐从稚说道:“这地方还不错嘛。”徐从稚也点了点头,指着阁楼的偏房说道:“我就睡这吧。” 顾枝嘿嘿一笑,拍了拍徐从稚的肩膀,说道:“嗯,算你有眼力见,那我就睡阁楼里了。”徐从稚冷笑一声,说道:“你啊,睡亭子里吧。” 说完,徐从稚肩头一抖,自顾自走进偏房收拾行李,顾枝耸耸肩自然不会理会,他跑到阁楼二层,看着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的扶音,就那么倚在门上静静地看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行了,别收拾了,这都夜深了,先睡吧,其他的明日再说。” 扶音点燃一盏烛火放在屋中的桌子上,仰起头环顾了一圈屋子,顾枝笑着问道:“怎么样,满意吗?”扶音也笑了起来,点点头说道:“满意。” 扶音看向了顾枝,问道:“你为什么选这处院子?” 顾枝摆了摆手,说道:“这里安静呗,而且你不是说这里的亭子适合读书嘛。” 扶音笑了笑,走到门边,伸出手将顾枝推了出去,说道:“行吧,我要睡了,再见。” 说完,扶音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顾枝伸出手欲言又止,而后叹了口气走到了隔壁屋子,推开门,却见床铺和桌子已然收拾妥当,顾枝知道应当都是扶音做的,少年摸了摸腰间的朱红酒葫芦,笑着转身走下阁楼。 顾枝来到院子里,徐从稚的屋子里还亮着烛火,顾枝自顾自走到亭子里,斜倚着廊柱取下腰间酒壶,放在掌心轻轻摩挲,院门紧紧关着,顾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想要透过木门看到另一处院子的深处去,顾枝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一眼却好似一根细细的线,坠在身前,摸不到也挥散不去,让人头疼,更让人难舍。 顾枝抬起酒壶,喝了一口,晃了晃脑袋决定不再多想,他昂起头看着夜空里皎洁明月,心里想着以后的日子,应当不错吧? 顾枝抬起酒壶对着明月,轻轻说些什么。 院子里那株桃树在夜风中摇曳,最后的一朵花轻轻落下。 一夜无事。 第八十二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四) 方寸岛上虽然满是混乱和灰暗,“丹心楼”却安安稳稳地在其上占据了一席太平之地,非是其中有什么修为高深的江湖人士,而是那几位自光明岛远道而来的神医,他们来者不拒,只要是受伤生病的人去了那里都能得到救治。 无论你是山上的土匪还是市井的普通百姓,只要不是必死的局面,那几位神医都能妙手回春,于是声名远扬,各方势力不约而同地给予“丹心楼”足够的尊重,无论是谁也不会轻易地去动“丹心楼”以及其内的神医,否则便是和整座方寸岛为敌。 曹蘅是“丹心楼”中资历最老的一位神医,“丹心楼”也是许多年前由他一手创建,当初身为神药学院副院长的他带着几位弟子学生远赴重洋,生生在混乱不堪的方寸岛上造出了这一处太平地界来,后来曹蘅的弟子学生又有了弟子学生,于是“丹心楼”的名声愈加远扬,就连光明岛上的神药学院都听闻一二,只要是曹蘅开口要的药材,神药学院不远万里都会送来。 曹蘅即便已经离开了神药学院千里万里,可是副院长的身份却仍是挂在神药学院的正堂之上,所以每过三年的神药大会,曹蘅都会自方寸岛赶去神药学院,坐镇那五位副院长的位置,主持召开大会。 三年前,曹蘅带着几位弟子赶回光明岛,却没想到见着了当年曾与自己有过一番相识的先生的后人,虽然那位先生年纪轻轻,可是一手医术与学识早已登峰造极,所以当年的曹蘅便不管什么长幼之别,只循着那学宫曾说过的“达者为先”,每逢有琢磨不透的地方就捧着书去找那位先生,或是考较医术或是论辩学识,皆是收获颇丰。 当年曹蘅和那位年轻神医的故事在神药学院里也算是一段佳话,有人说曹蘅后来会选择远走方寸岛也是因了那位先生的教诲,可也有人说当年那位先生实在太过年轻,早就有了学识功名在身的曹蘅不可能真的持后生之礼,众说纷纭。 曹蘅却从不多说什么,唯有与他相熟的人才知道那位在神药学院短短几年就声名显赫的年轻神医对于曹蘅来说有着多么非同一般的意义。 那一次神药大会,听闻那位先生的后辈来了神药学院,曹蘅便存了考较一二的心思,这一看,曹蘅就看准了这位年轻的女子,且不说那一手颇得真传的医术,就说那谈吐学识也是看得出来博览群书的底子在,曹蘅满意的很,要不是神药学院的院长铁了心要将那女子留在神药学院,曹蘅当初就要带着她去往方寸岛了,要是能有这么个关门弟子,那可真是余生之幸啊。 虽然没办法指教那位天资卓绝的女子,但曹蘅还是倾尽了自己的所学,将这数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学识以及当年从那位先生处学来的医术都倾囊相授,不遗余力,既是存了看看这位难得一遇的医术天才能够走到何种高度的心思,也是想要偿还当年那位先生的授业之恩。 后来赶回方寸岛之前,曹蘅不过是提了一嘴“丹心楼”,却没想到那位惊才绝艳的女子,居然真的将此处选做了自己求学生涯的最后一处修习之地。这让曹蘅更加对她刮目相看,毕竟不是哪位天才人物都有这般年轻轻轻却愿意沉下心来受苦的心思在的。 这一日曹蘅早早站在“丹心楼”外,初秋清晨的风呼呼吹过,老者拢着双袖却神色焕发,终于看到了女子的身影,曹蘅露出笑意,带着服侍在身旁的弟子迎了上去。 扶音背着药篓独自走向“丹心楼”,看见了等候在门外的曹蘅,扶音快步上前,行礼道:“扶音见过曹老先生。”曹蘅笑眯眯地招招手,说道:“好好好,不愧是顾先生的后人,这些年果然更加不同凡响了啊。” 身为整个神药学院上下公认的年轻一代的医术第一人,居然心甘情愿来这偏远之地,实在出人意料,也实在让人钦佩不已。 扶音笑着直起身,曹蘅带着扶音走进“丹心楼”,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似乎很是高兴,扶音便安安静静地听着。 “丹心楼”外的一处街角,顾枝斜靠在墙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直到看着扶音的身影消失在“丹心楼“内,顾枝才转身离去,走回了不远的云庚村去。 云庚村距离那座云神山不远,甚至云庚村的这个名字,还与云神山有着早已说不清楚的神话传说牵连,但那早已是几百年前流传的故事了,如今的云庚村不过是坐落于偏远处,只能依靠男耕女织勉强过活的小村子罢了。不过好在确实如那李瘸子所说,没有方寸岛上其他地方那么的鱼龙混杂,还算得上是一处安稳太平之地。 顾枝慢慢悠悠地走回自家院子所在的小巷,沿路的门户都紧紧关着,即便有几户门扉露出缝隙,只要见着了有人路过便急匆匆地合上了,顾枝早对这方寸岛上的情况有所了解,于是并不奇怪,毕竟在这人心叵测混乱四起的地方,毫无戒备之心才是真的傻子。 顾枝走到巷子口,迎面走来一个瘦小的孩子,瞧着应该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笑意盈盈地关上自家院门之后,转眼间便神色冷漠,那孩子抬眼看了一下顾枝,便低下头脚步匆匆地走出了巷子,顾枝看了几眼这个住在自家对门的孩子,摇摇头走回了院子里。 院子里,徐从稚站在左侧的墙角,盯着那些破碎木柴发呆,顾枝走进亭子里靠在廊柱上,看着徐从稚说道:“你要是感兴趣,砍柴的活就交给你了啊。” 徐从稚闻声抬起头,他点点头说道:“好。”顾枝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徐从稚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徐从稚却看着顾枝问道:“那你呢?扶音说得对,还不知道会在这里住上多久呢,总不能一直坐吃山空吧?” 顾枝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说道:“还能做什么,我也就会做一些木匠活计,一家家上门去问问看有什么活能给我干呗。”徐从稚呵呵一笑,走进偏房里拿起刀就往不远处的云神山走去,他挥挥手说道:“祝你旗开得胜。” 顾枝在亭子里唉声叹气了好一阵,不过说到底他也没打算真的终日无所事事,即便现在的积蓄还算是略有盈余,可还有以后呢,将来成家立业怎么办?想到这里,顾枝傻呵呵地笑起来,站在亭子里呼呼哈哈地挥舞着拳头,给自己加油打气。 院门并没有关上,对门的院门突然轻轻打开,一个穿着素净长裙的女子拎着一只竹篓走出院子,顾枝停下动作,女子抬眼看来,露出温和笑意点点头,顾枝敛了敛衣袖,回了一礼,女子拎着竹篓走出巷子,顾枝站在原地,扶着腰,盘算着自己的木匠铺子应该搭在何处才好。 巷子外,接过孩子锄头的汉子并未走远,待得孩子的身影不见了,汉子才转身看向了巷子,女子提着竹篓走出来,汉子抱拳行礼,女子摆摆手说道:“真是麻烦马大哥了,这孩子向来是有自己的主意的。”女子嗓音柔和,宛若春风。 汉子拄着锄头,恭敬回道:“夫人言重了,公子小小年纪,却能够挑起一家的梁子,跑去那云神山矿脉讨生活,虽然苦了些,但总比守着一亩三分地来的好。” 女子苦笑一声,说道:“那是因为遇着了马大哥,否则怎么真能找到有人愿意每日都帮着打理田地却只收几颗铜板啊。” 汉子神色坚毅,一字一句道:“大人离开前有所吩咐,我等自当守护夫人与公子平安。” 女子摇摇头说道:“其他人都已经走了,你也应该跟着他们一起去的,留下来照顾我们这孤儿寡母的有什么出路。” 汉子不为所动,说道:“那些忘恩负义的人迟早都要遭报应的,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女子不再多说,只是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汉子告别离开,去往田地除草浇灌,尽心尽力。女子站在原地提着竹篓,她看向孩子消失的方向,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咳嗽了几声,脸色微微苍白,她慢慢走远去,到村子里唯一的集市挑几两好肉,好给那个做了一整日苦力活的孩子补一补。 云神山脚,今日孩子只做了半日的活就领了工钱离开,因为家里的柴火不够了,孩子需要上山去砍一些回家备着,总不能拿着本就不多的钱去买贵得让人受不了的煤炭吧。 孩子拎着柴刀走进山中,心里盘算着今年得多备着些柴火,日子愈来愈冷,虽然二叔和姨娘不在,家里只有两口人,但是娘亲的身子却是熬不住寒的。 孩子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林间,突然停下了脚步,孩子紧紧握住手中的柴刀,神色警惕。不远处,一个腰佩长刀的少年站在一棵大树前做沉思状,似乎眼前的树上有什么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孩子当机立断,决定走到别处去寻柴火,孩子自小在方寸岛长大,虽然有二叔和姨娘照顾守护,可孩子也算是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自然不会轻易地靠近陌生之人。 孩子悄悄转身走远,只是他下意识地转头,却看见少年抽出腰间的刀砍在了树干上,大树纹丝不动,孩子似有所感,他眼神一瞥,果然,沿途的许多树上都满是刀痕,可是所有的树却都完完整整地矗立着。 孩子心下了然:哦,原来是个傻子。 还以为是什么江湖中人,敢情那刀就是个摆件啊。孩子摇摇头,走远了。 孩子身后,徐从稚收刀入鞘,百思不得其解。虽然自己未曾动用真气修为,可是凭借刀身的锋利和自己的刀法造诣应当轻易就能砍下一棵树才对啊。徐从稚挠挠头,有些怀念当初住在浮山湖竹屋后的日子,毕竟那时有力大无穷的武山负责每日所需的柴火。 徐从稚叹了口气,转身看着那个孩子的背影,想了想决定还是请教一二,总不能一无所获回去遭顾枝的取笑吧,徐从稚身形一晃,那个以为自己已经走出足够远的孩子眼前一花,定睛一看,徐从稚已然站在了自己身前。 孩子二话不说,柴刀已经护在身前,同时视线来回梭巡寻找逃生的路线,毕竟面对一个能够瞬间来到自己面前的陌生人,孩子可不敢掉以轻心,孩子心下有些懊恼,自己方才居然看走了眼,还以为此人只是个绣花枕头呢。 徐从稚看着孩子警惕的神色,想了想蹲下身轻声道:“嗯,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坏人,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孩子心想信你个鬼,一步步向后退去,徐从稚毫不在意,接着说道:“那个,我想问一问啊,这树应该怎么砍?” 孩子顿住,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徐从稚,一脸疑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好像在说:你个武林高手问我怎么砍树? 徐从稚看着孩子的神色依旧冷漠警惕,想了想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晃了晃说道:“你教我,我给你钱。”徐从稚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够厚道,可是面对一个小小年纪就独自上山的孩子,徐从稚却又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妥。 孩子收敛情绪,冷冷道:“我不信你。” 徐从稚取下腰间的刀递给孩子,说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我把你交给你,待我学会了怎么砍树你再还给我怎么样?” 孩子皱起了眉,他看着眼前少年清澈的双眼,开始斟酌权衡。 徐从稚摊开手,想了想决定自我介绍,他说道:“那个,你知道天坤榜吗?”孩子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其实并不了解,只是曾听二叔提起过。 徐从稚点点头说道:“那就好,我叫徐从稚,是如今的天坤榜第九。” 徐从稚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能够位列天坤榜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此时觉得至少天坤榜流传天下无人不知实在是一件极好的事。 孩子皱着眉摇摇头,徐从稚愣住了,问道:“你不知道?”孩子还是摇头,徐从稚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不过孩子已经伸出手说道:“把刀给我,事后价钱还要另算。” 徐从稚递出刀,笑道:“没问题。”说完,他站起身,跟着孩子走到了一棵树前。 在孩子的演示下,徐从稚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漏之处,一旦掌握了要诀,依靠着这么多年的刀法研磨,徐从稚很快就熟能生巧。待得黄昏临近,地上已经摞好了好几捆树木,徐从稚满意地点点头,孩子也收拾好了自己的柴火,将刀还给了徐从稚,又收回来几两银子便自顾自走下山去,徐从稚佩戴好长刀,跟了上去。 “今日多谢你了。” “不用。” “你真的不知道天坤榜?” “知道,但是不了解。” “哦。” “那个……算了。”孩子欲言又止,徐从稚反而来了兴致,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问道:“怎么了?” 孩子似乎是觉得不应该和一个陌生人聊这么多,但是又实在想要知道,于是想了想还是问道:“你认识‘地藏顾枝’吗?” “认识啊。” “他,是不是很厉害?” “还行吧。” “可是他打破了奇星岛上的所有鬼门关,是救了一整座岛屿的大英雄啊,应该很厉害的吧。” “嗯,也就还行吧,我跟你说啊,他不过是天坤榜第十,我可是第九呢。而且当年大破奇星岛的鬼门关也有我的功劳好吧。” “哦。” “诶,你别不信啊。” “可你不会砍树。” “我那不是没用修为嘛。” “……” 黄昏中,两个人,少年心性难得。 第八十三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五) 初秋的风轻轻吹过,街角处一株探出墙头的花树上飘落下枯黄的树叶,摇摇晃晃地坠落,少年伸出手接在掌心,呼出一口气,落叶随着风飘向街巷,忽上忽下,不知最终会落在何处,少年依靠着墙面,仰起头,手指放在腰间,轻轻拍打着朱红酒葫芦。 “丹心楼”。 扶音揉了揉眉心走出药房,今日虽是第一天来此,曹蘅却颇为信任扶音,竟是第一日就为扶音准备了一间独属的药房,为那些来此寻访医师的病人诊治。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丹心楼”本就声名在外,一些小病小灾也许还不至于赶来此处,但若是真的伤筋动骨了,谁不是马不停蹄地来“丹心楼”找寻真正信得过的神医诊治。 于是即便曹蘅的学生弟子也早有了学生弟子,“丹心楼”的人手依旧是有些不够的,所以学识渊博又颇得神药学院诸位师长赏识的扶音,自然也就被曹蘅看作了足以独自为病人看诊的真正医师了,而这一日下来,也确实佐证了曹蘅所想,扶音有条不紊地忙活了一日,许多来此诊治的病人都以为扶音是在此许久的神医了。 扶音离开“丹心楼”前先与曹蘅打了声招呼,曹蘅本想留扶音与大家一同吃个饭,不料扶音却说有人还在等自己就先回家去了,曹蘅也未加拦阻,只是突然想到了李瘸子说过的跟在扶音身边那两位少年。 想到这里,曹蘅看向了扶音走出“丹心楼”的背影,站起身走到了窗口处。 女子背着药篓走下台阶,晃了晃脑袋,四处张望了一番,街角处,等候多时的少年面带笑意走了出来,女子嫣然一笑,指尖风铃清脆作响,她蹦蹦跳跳地迎向他,他站在原地,依旧笑着,温和灿烂。少年伸出手接过少女背后的竹篓,他们转身走远去,笑着交谈些什么。 曹蘅伸出手抚摸着颌下的长须,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光景,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当年初见那位先生时的景象,似乎和那个少年有些相像,不是样貌,而是那只要露出笑意便足以让人如沐春风的姿态神情,以及一抹少年的意气,曹蘅有些回忆起了从前。 少年和少女渐渐走远,走向他们的远方和未来。 云庚村的街道上,徐从稚扛着几捆柴火走在那个瘦弱的孩子身旁,孩子似乎习惯了沉默,除了下山时主动问起“地藏顾枝”以外便未曾开口,而徐从稚虽然不知为何的有些变了心性,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交谈,于是两人各自沉默,走向院子所在的巷子。 拄着锄头的汉子等在巷子口,孩子快步上前放下手中的柴火,从怀里取出钱袋子仔细数出几颗铜板,汉子接过铜板数了数,点点头将锄头还给孩子,然后转身就走。孩子接过锄头,弯下腰重新拿起柴火,可是由于一只手拿着锄头,本就瘦小的孩子虽然力气不小,但毕竟力有不逮,今日实在贪心砍了太多柴火,于是便维持着那弯腰的姿势却拿不起柴火。 徐从稚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孩子和汉子之间古怪的来往,此时看见了孩子的窘态,徐从稚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伸出手拿起放在地上的柴火,然后率先走进巷子里,说道:“走吧。” 说完,徐从稚头也不回,孩子直起身皱着眉跟在徐从稚身后,不知是不习惯陌生人主动的相助还是懊恼自己的失策。 走到院子门口,顾枝和扶音也恰好回来,正站在院门口,看到了徐从稚,顾枝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柴火,笑道:“哟,这都一天过去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砍柴呢。” 徐从稚“呵呵”一笑,身后孩子快步走来,抬眼看了一下顾枝便转身打开自家院门,先将锄头放好,然后便接过徐从稚手里的柴火。 顾枝也看了看忙活着的瘦小孩子,皱了皱眉,孩子的手掌满是厚厚的茧子,有的已经破开,露出好大一片红艳艳的血肉,但是孩子却仍旧不知疲倦地奔走,似乎毫无所觉,孩子将柴火放进院子里,便要合上院门,但是他顿了顿,看向徐从稚,低声说道:“多谢。” 说完,他便关上了门,徐从稚摇摇头笑着绕过顾枝走进院子,顾枝站在原地看了看对门的那副春联,字迹疏狂又不失框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样的字迹顾枝从未见过,魏先生的字是板板正正的,先生则习惯了书写药方于是字迹偏为潦草,但这春联上的字却好似将这二者都包含其中,不知书写之人那时的心境究竟是如何? 顾枝没做多想,抬脚走进院子,然后着手准备起了晚饭。没办法,扶音忙了一日自然不可能由她来负责做饭,而徐从稚却是不会做饭的,于是顾枝便只能负担起职责来了,顾枝走进灶房,喊道:“徐从稚,烧火。”徐从稚捧着柴火跟着走进灶房,炊烟袅袅升起。 对门院子里,也有白烟缓缓向上升腾,还有饭菜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在巷子里,想来那位温婉女子的手艺应当也是不错的吧。 第二日清晨,看着扶音走进“丹心楼”后,顾枝便独自走回了云庚村,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准备顺路去往村头的集市买一些东西。云庚村的集市并不算热闹,也不过是一条小巷子里蹲着几家贩卖蔬菜瓜果的农妇,还有几间售卖肉食和其他零碎物件的铺子。 顾枝走进巷子的时候,愣了愣,那个住在自家院子对门的女子正蹲在一个蔬菜摊子前,仔细挑选着,顾枝很快回过神来,见女子似乎没有看见自己便也没有主动打招呼,抬脚走进一旁的铺子里。 铺子里摆放着几个木架子,其中一个上面搁置着几本落满灰尘的书籍,想来也是许久无人关顾了,顾枝径直走到另一个木架子前,上面放着一些锤子木尺之类的物件,顾枝左挑右捡,虽然觉得远远比不上自己在苍南城里用的物件,但还是只能勉强选好必须的器具,还了银子放进竹篮里。 走出铺子的时候那个女子迎面走来,顾枝点点头,女子也笑着回了一礼,两人擦肩而过,顾枝走出巷子,女子走进铺子。 女子走到铺子里一个摆放着黄纸和烛台的架子前,挑选好了几样东西便到柜台前还了银钱,女子收拾好东西走回自家院子的小巷,脸色依旧是苍白的,秋风簌簌吹过,女子身上的衣衫似乎有些单薄,女子咳嗽了几声,脚步虚浮。 顾枝走进巷子来到自家院子里,蹲在亭子里掰了掰手指,然后对着持刀坐在院子水井上的徐从稚说道:“诶,我还需要几根木头,你再进一趟山呗。” 徐从稚睁开眼睛,看着顾枝问道:“你找到活干了?”顾枝摇摇头,说道:“没有,不过我打算在巷子外搭一间铺子。” 徐从稚站起身问道:“那人家凭什么来你这。”顾枝摊开手,说道:“自然是因为我的手艺喽。”徐从稚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我帮你砍柴,你也得帮我一件事。” 顾枝站起身叉着腰,说道:“诶,得寸进尺是吧,你别忘了每一日的饭菜可都是我准备的。”徐从稚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回道:“这院子还是我买下来的呢。”顾枝无言以对,徐从稚得意一笑,自顾自走出院子,上山去了。 顾枝站在亭子里,看见对面的院门缓缓合上,女子单薄背影慢慢消失,顾枝转身走到墙角,打量着木材想想自己的铺子应该怎么搭起来。 徐从稚走出巷子后却没有直接上山,而是走到了云神山脚下的那座玉石矿脉,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孩子,决定来看一看。 玉石矿脉里依旧是热火朝天的,孩子挑着扁担来往搬运着开凿出来的石头,至于那些真正有用的玉石是轮不到他们这些人来负责搬运的,孩子不知疲倦地进进出出,似乎早已习惯从那洞穴的黑暗里骤然遇见光明,即便晃了晃眼睛,也不会阻挡脚下的步伐。 在这矿脉里干活是按数量算钱的,干的活便拿的工钱自然也多,站在石头堆旁的工头仔细看着每一个人来往运送的石头,一个工头手下也就七八个人,于是也还能够记得清楚。工头看着孩子又挑出一大扁担石头,还故意走在面前晃了晃,显然是想要让自己看得清楚些,也不敢在算工钱的时候偷工减料,工头面色冷漠,眼神里却有些戏谑。 工头隶属于如今掌控矿脉的那一方势力,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喽啰,但是能够捞到个有些油水的工头自然也是懂得左右逢源的聪明人,自己好一番软硬兼施才从那些劳工手里挤出来一些油水,唯独这个孩子一毛不拔,可是自己又挑不出他的毛病,没能将手上的鞭子狠狠摔在这个可恶孩子的身上。 工头忍了许久终于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憋屈才对,于是今日他定要让这个孩子吃点苦头才行,每一日不交出点银钱来,可别想过得安稳。 孩子放下担子里的石头,直起身呼出一口气,然后便要转身走进洞穴,突然头顶的木架子上有风声呼啸而来,孩子下意识地向前跑开去,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一个烛台狠狠砸在地上,砰然碎裂。 孩子眼神一冷,抬起头看去,木架子上那个负责巡视矿脉四周的汉子招招手喊道:“没事吧?” 孩子摇摇头,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衣衫,转身走远,木架子上的汉子有些遗憾,但是既然钱已拿到手,那么做到这个地步也足够了。 工头神色愈加冷漠,他看着孩子消失的背影,扯了扯嘴角,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人立即意会,跟在孩子身后走进了洞穴里。 矿脉之外的一条狭小山路上,徐从稚抱着刀站在树下,始终安安静静地旁观,无动于衷。 这一次孩子从洞穴出来的时间晚了许多,但最终还是挑着扁担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扁担里头的石头没有多也没有少,孩子低着头,有殷红鲜血滴落,孩子的肩膀微微抽动,不知是因为肩头的扁担太过沉重,还是真的疼了。 孩子走到石堆旁,将扁担里的石头倾倒而下,然后披散着杂乱的头发走到工头身前,昂起鼻青脸肿的脸,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咧开嘴露出笑脸,说道:“好好看着,结钱的时候一分都别少。” 说完,孩子挑着扁担走进洞穴里去,而这时,那几个不久前跟着孩子进入洞穴的劳工也走了出来,不是衣服破了就是脸上被抓出来好几个口子,他们走到工头身前低着头,工头脸色冷漠,看着孩子消失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废物!” 徐从稚还是站在远处的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许久之后才重新动身走进山里,按着顾枝的要求多砍几节木头回去。 日头西斜,孩子拿好了今日的工钱,在工头怨恨的视线里走远去,孩子一路来到溪边,低头看着水波里倒映出的脸,鲜血早已干涸紫黑,眼角和嘴角都郁结着淤青,眼里还有丝丝缕缕的血丝,犹如破碎开来的镜面一般。 孩子抿着嘴捧起清水,任由冰冷的水冲刷着绽裂的伤口,深入骨髓的痛,孩子低头看着身上残破的衣衫,咬紧牙关,满是愤怒,似乎衣服破了要比自己身上受了伤还来得难以忍受。 “喂。”孩子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警惕地从溪边蹦了起来,转身掏出腰间的小刀,却见一个腰佩长刀的熟悉身影肩头扛着木头,缓缓走来。 孩子皱着眉,徐从稚伸出手掏出一个小瓷瓶,远远地抛给孩子,孩子伸手接住,低下头看了几眼,徐从稚靠在树下,说道:“擦一擦吧,你要是真不想让你娘亲知道,就这么回去可解释不了。” 孩子打开瓷瓶,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徐从稚解释道:“这药涂了之后很快就能见效,至少你脸上那些淤肿不至于这么明显。”孩子犹豫着,徐从稚呵呵一笑说道:“放心,不是白给你的,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孩子抬起头看向徐从稚,徐从稚指了指腰间的长刀,说道:“我总不能一直用这么好的刀来砍柴吧,我就用这药和你换一把柴刀,如何?” 孩子想了想点点头,然后抹了一点瓷瓶里的药膏胡乱涂抹在脸上,龇牙咧嘴,但是忍着没有喊出一声疼,孩子抹完了药就蹲在溪边发呆,徐从稚就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 夕阳下,溪边只剩下那个孤独的瘦小身影,水波流转,模糊了孩子稚嫩的脸庞。 徐从稚抬起头,想起了从前。他想着若是当初自己也能有顾先生的这药该多好啊,那就不必在每个练刀后的深夜里疼的睡不着觉,还要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惹得父亲不满。 想着想着,徐从稚笑了起来,扯着笑脸,想到了那个在自己辗转反侧的深夜里来到床边轻轻哼唱歌谣的女子,嗓音柔软,悠悠荡荡地晃进人心底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月亮都升了起来,孩子站起身转身就跑,经过徐从稚身边的时候说了声“谢谢”就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孩子低头狂奔,再不尽快赶回家去,娘亲就要担心了。 徐从稚回头看了看孩子的背影,脚步一转,提起木头跟了上去。 回到了灰暗的小巷,孩子站在院门前纠结了好一阵,就在扶音打算走出院子问一问出了何事的时候,孩子猛地推开自家院门,艰难地扯着笑脸迈步走了进去。 院门缓缓合上,扶音站在门槛上,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巷子口,徐从稚扛着木头走来,扶音招招手,喊道:“从稚,吃饭了。“徐从稚笑着应了一声。 走进院子,扶音看了看身后的对门院子,问道:“对门那户人家好像只有母子二人啊?”徐从稚在亭子里放下木头,回道:“是,不过我倒是没怎么见过那个女子。”扶音晃了晃头,说道:“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应该不容易吧。” 想到这里,扶音走到灶房外,对着在里头忙活的顾枝说道:“顾枝,我们等什么时候有空的时候去拜访一下对门吧,毕竟以后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总不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吧。”顾枝站在烟雾里,点点头笑着说道:“好啊,你说了算。” 对门院子里,屋内点起烛火,孩子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旁,穿着素洁长裙的温婉女子皱着眉坐在孩子身前,手里拿着药膏,小心翼翼地帮着孩子涂抹身上的那些伤口处,她不时呼着气,怕孩子的伤口会疼。 孩子已经消肿的脸上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娘,没事的,我就是在地里跌了一跤,都是小伤。”女子叹了口气,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要不娘以后还是跟你一起去地里吧,总还能有个帮衬的。” 孩子连忙摇头,说道:“不用的,娘,我自己应付得来。” 女子点点头不再说话,可是眼里满是心疼,她低声问道:“疼不疼?” 孩子依旧笑着,轻声回道“娘,我不疼。” 女子眼里泛着泪花,收起药膏站起身走出屋子,说道:“我去给你盛饭,先吃饱了再好好休息一下。”说完,女子走进灶房,孩子远远地听见了娘亲细微的啜泣声,孩子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第八十四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六) 过了几日,云庚村的人们惊讶地发现村子里的一条小巷外搭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棚子,几根硕大木头撑在下头,上面铺着一个木板和一个简易的小木桌子,顶上还有遮掩风雨的布帘垂落。 人们好奇地路过,却见棚子外挂着一个木牌写着“木匠”二字,一个穿着青衣的少年坐在棚子里,对着沿途路过的人们露出笑脸,却不出声吆喝。 如此过了几日,没有一个人主动去到这个木匠铺子里,直到有一日一个住在附近的农夫实在懒得跑到村头去换一个锄头,于是怀着试一试的想法走进了木匠铺子,却不料那个年轻人的手艺颇为娴熟,而且价钱开得极低,这下子名声传了开去,愈来愈多的人都来到这座简便的木匠铺子里,于是顾枝的这个木匠铺子也算是支了起来。 就这样,日子总算是安定了下来,扶音每一日都会在顾枝的陪同下赶去“丹心楼”,顾枝则会顺路去到村头集市里采买一些家中必需的物件,然后支起木匠铺子开始一日的生意,徐从稚总会在清晨出门进山,为顾枝带回来木匠铺子所需的木材,这一去就是一整日。 徐从稚总会站在玉石矿脉外的山路上静静地看一看那个孩子,却不再主动靠近,无论孩子是又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还是差点被飞来的石头砸死,徐从稚都始终无动于衷,而孩子也每一次都有惊无险。 虽然受伤的次数愈加频繁也愈加严重,但孩子还是每一日都会来这里干活,除了进山砍柴的时候会与徐从稚遇上以外,他们也就是在巷子里见到了点一点头,擦肩而过。 一旬时光匆匆而过,方寸岛已是入了秋,奇星岛却才迎来了夏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绵延不绝,裹挟着暮春尚未散去的寒气缭绕纠缠。 苍南城骆钦巷子里的守平小肆后院,似乎又苍老了几分的老者独自坐在屋檐下的躺椅里,眯着眼听着雨声,院子里有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虎虎生风地打着拳法,风雨无阻。无形的拳罡刺破雨幕,似乎还有隐隐升腾的气息始终相伴少年身侧,气象在身。 小肆正堂,傅庆安站在柜台后头敲着算盘,手里捧着写满了字的账簿,他神情认真,一丝不苟的严谨姿态,小肆的门虚掩着,不时有雨滴溅落,傅庆安突然抬起了头,木门被轻轻敲响,傅庆安喊了一声:“请进。” 虚掩的门推开,一个黑衣人头戴斗笠走了进来,那人收起手里的雨伞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傅庆安看了一眼院子里还在走着拳架的旗岸,然后走出柜台来到黑衣人身前,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人腰间的刀,端起茶盏倒了一杯茶,说道:“客官,小肆还未开门迎客,不过倒是可以避一避雨,茶水管够。” 黑衣人点点头不说话,头上的斗笠有雨滴垂下,滴落在桌面上,傅庆安将茶杯推给黑衣人,说道:“您有什么事再招呼我。”那人还是不说话,只是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傅庆安又回到了柜台后,正堂里静悄悄的,只有傅庆安劈里啪啦敲打算盘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小肆的客人已经来了好几个又走了好几个,那个黑衣人却依旧独自坐在原处,斗笠上的雨滴已经滴落得干净,旗岸招呼着最后一桌客人离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挠挠头不知道应不应该和这个黑衣人打声招呼。 旗岸抬头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傅庆安,傅庆安点点头,于是旗岸吐出一口气,走到了黑衣人身旁,问道:“客人,小店就快打烊了,您可是想要住宿啊?小店隔壁就是一家客栈,这外面的雨也够大的,您可以先在那里落脚,等雨停了再赶路。” 黑衣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握着盛满凉透茶水的杯子。 旗岸不知所措,抬起头再次看向了站在柜台后的傅庆安,傅庆安下巴点了点后院的屋檐下,旗岸拍了拍脑袋决定还是去问问师父应该怎么办。 旗岸看了一眼黑衣人,然后跳着跑到后院里,来到老者身前,低声问道:“师父,有个客官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了,茶也不喝,话也不说,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的,怎么办啊?” 老者手里握着一壶酒,抬眼看着旗岸说道:“还能怎么办,开门迎客,问问人家想要什么呗。”旗岸纠结地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正堂里的那个黑衣人,嘀咕道:“可是那人也不说话,我怎么知道。” 老者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正堂里烛火闪烁,就在老者回头看去的那一刻,风雨破门而入,傅庆安抬起头,旗岸脚步一晃,烛火明灭不定,黑衣人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斗笠飘落,老者手持酒壶,愣在了原地。 许久之后,老者嗓音沙哑,轻轻开口:“澜珊?” 傅庆安走出柜台关上了门,旗岸跟在老者身后走进了正堂里,斗笠飘落的黑衣女子站在原地,瘦削脸庞上红着眼,嘴角微微颤抖,老者快步来到桌前,重重地将酒壶砸在桌子上,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女子低声开口,哽咽道:“三哥。”老者一时间似乎是愣住了,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旗岸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师父,如此失态,除了那一夜顾枝和扶音走后的醉酒,但又不太一样。旗岸转头看向傅庆安,傅庆安只是轻轻摇头,于是旗岸也就站在师父的身旁安静不语,只是静静看着。 老者绕过桌子伸出手落在女子头顶,不知过了多久,才哽咽着声音说道:“澜珊,你还活着?” 女子点点头,老者皱着眉嘴唇颤抖说道:“你知道三哥找了你多久吗?” 女子脸上泪水流淌而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轻声问道:“三哥,你怎么,老了这么多?”老者颤颤巍巍地收回手,惨然一笑,说道:“我找了你们十五年,一无所获,我以为你们已经都死了。” 女子拉着老者坐在桌旁,旗岸和傅庆安对视一眼也坐在了一旁,老者有些急切地问道:“你当初是怎么逃出去的?”老者似乎有些激动,涨红了脸,忍不住地咳嗽起来,旗岸连忙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 女子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擦了擦眼角,说道:“当初魔君追杀,我和嫂子在奇星岛南境与那位顾筠失散了,他带着君衣逃往另一处,我则带着嫂子想要乘船离开奇星岛,哪知所谓鬼门关里跑出来好几个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我们逃了好久,直到二哥赶来才终于得以离开奇星岛。” 老者瞪大了眼睛,问道:“二哥也还活着?”女子点点头,抬眼看着老者说道:“其实,我此次之所以会回到奇星岛就是因为二哥。” 老者疑惑问道:“二哥怎么了?”女子斟酌着言语说道:“二哥当初为了保护我和嫂子身受重伤,不仅散尽修为而且还废了双腿,这么多年来只能依靠轮椅过活。”老者听着这话,想起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坐看风起云涌的二哥,眼里的悲切几乎就要溢了出来。 女子顿了顿接着说道:“可是几个月前二哥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老者皱着眉问道:“怎么回事?” 女子看着老者,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魔君。” 电闪雷鸣,暴雨倾泻而下,原是春寒料峭时。 人间灯火摇晃,忽明忽暗。 玉乾海域的海上总是不乏来往航行的船只,或是载满了各处岛屿矿藏货物的坚实货船,或是载着闲散之时出海游玩行客的精美楼船,风平浪静之时真是一番繁华光景,这一切都要得益于那座巍峨屹立的天下第一岛屿,可谓是以一己之力支撑起了汪洋之上的秩序规矩。 可是规矩框得住守规矩的人,却拦不住内心鬼蜮的浪荡之辈,胆敢行驶船只做那海盗行径的在这玉乾海域自然是没有的,可是暗地里躲在海岛上伺机而动的所谓江湖人却是一点都不少,恐怕除了光明岛上,每一座岛屿之上都还是少不了这些心存侥幸想要捞一笔横财的人。 不过这也才有了市井百姓口中的所谓江湖啊,这些躲在暗处的恶人和那些腰佩长刀背负长剑的行侠仗义之辈,如此千奇百怪才足以称作江湖,人间总不都是好人,自然也不都是恶人,所以人来人往,天上人间,自有趣味。 这一日光明岛最大的港口处停靠着一艘轻舟,在众多巍峨高大的船只之间显得毫不起眼,有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掏出银钱递给船头的船夫之后就转身走向了光明岛的城池中,一路沿着官路驿道,日夜兼程,足足走了三日,来到了光明岛的京城城门下。 年轻人抬了抬头顶的斗笠,日光洒落,年轻人眯起眼看着头顶远处城门上悬挂的硕大匾额,上书“禹夏城”三字,年轻人歪头看了一阵,只觉得这几个字写得真是好大,却没觉着其中有没有透出来什么别致的意味来。 年轻人收回视线走进城中,耳边骤然热烈起来,抬起头,原是人来人往,鼎沸生息。 年轻人的脸庞藏在斗笠下,他在嘈杂的街道之间伸了个懒腰,路过的人潮并没有为此停驻,年轻人收回双臂继续前行,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走出了江湖,应当去附近的酒馆里喝一杯酒才对。 顾枝那个家伙有一句话说的不错,酒是个好东西啊。 年轻人没有察觉,自己在这江湖里走了一个月,从旭离海域的奇星岛一路走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刀法确实深厚了几分,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似乎也变作了一个酒鬼少年郎。 走入了光明岛,却未曾离开那座名为天下的江湖。 刀在腰间,年轻人风尘仆仆,千里万里,奔赴而来。 年轻人站在酒楼外停下脚步,片刻之后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低声骂了一句“蠢货”,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拉住一个路人问了问路便一往直前。 年轻人脚步愈来愈快,似乎有些急切,直到站在了一座红木大门之前他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打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咳嗽一声,抬脚走入其中。 木门上,有一块古朴匾额,上书“神药学院”。 年轻人本以为会有门房之类的杂役前来拦阻一二,或者需要出示什么身份令牌才可以走入其中,却没想到一路畅通无阻,年轻人一路来到了神药学院内部正中的一座长亭里,沿路遇见许多来来往往的书生,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袍,样式有些古怪。 不过光明岛上本就都是千奇百怪的衣服首饰,有的还在其他岛屿之上被视作权贵人物的专属之物,年轻人不懂什么装饰打扮,只是瞧着有些奇怪,然后突然想到不知道那位姑娘穿着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年轻人笑了起来,他摘下头顶的斗笠,走进长亭。 长亭两侧沿途都垂落下轻薄的纱帘,在这夏日里随着风轻轻摇曳,似乎便使得行走其间的人不会那么的闷热,年轻人好奇地左右张望,长亭两侧的檐下还悬挂着许多木牌,随着清风和纱帘轻轻晃动,年轻人走近了去看,却只见其上方方正正地写着一个个名字,每一块木牌上都写着一个名字。 年轻人一个个看去,然后蓦地停下脚步。 木牌摇摇晃晃,年轻人伸出手,一个木牌握在掌心,上面有清晰墨痕写着,“顾筠”。 长亭外,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儒士走来,他的身边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年轻女子,女子穿着神药学院里独有的衣衫,拉住儒士的衣袖说道:“爹,你就放我出去吧,我在这学院里也学不到什么新东西了啊。” 儒士神情不变,语气生硬回道:“学海无涯,学院里这么多先生夫子,你要学的东西还多了去了。” 女子有些不满意地撅起嘴,说道:“爹,你不是说,一个医师应该在生活之中学知识嘛,我总是待在学院里能学到什么,而且扶音不也已经去方寸岛历练了嘛,为什么我不能去。” 儒士不说话了,只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去,女子叽叽喳喳地说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入长亭。 儒士抬眼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他看着年轻人腰间的长刀,皱了皱眉。 女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儒士回头看去,女子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像是长亭之外的璀璨天光。 年轻人站在不远处握着那个木牌,缓缓转身。 女子上前几步,轻声道:“顾生?” 年轻人一只手握着木牌,一只手放在腰间的绿竹刀鞘上,点点头露出笑脸,轻声唤道:“灵霜。” 少年走过了千山万水,来见一人。 第八十五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一) 大海实在广阔,哪怕只是从这一座岛上去到邻近的另一座,天地间的气象也就瞬息万变。 年轻人离开奇星岛的时候还是春雨绵绵的模样,可是今日站在玉乾海域的这座小岛上却感觉头顶的太阳已经炽烈得让人忍受不住。 年轻人停下脚步,站在不见远方的山路上伸出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年轻人放下双手,一只手搭在腰间的绿竹刀鞘上,另一只手取出水葫芦来,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年轻人酣畅淋漓地呼出一口气,踮了踮脚尖,皱着眉望向远处,不知道视线远端的那座港口什么时候才能走得到。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轰轰烈烈作响,年轻人往路旁避开了几步,果然看到一支车队晃晃悠悠地驶来,年轻人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奇怪地发现其中一辆马车上没有满载货物,而是躺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书生,穿着浅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坐在一旁默默垂泪。 车队从年轻人的身前经过,护卫在一旁的镖局众人警惕地多看了几眼腰间佩刀的年轻人,年轻人却只是扶着腰站在原地,眯着眼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车队从眼前驶过,他忽地转头望去,隐约察觉到在远处有急切的脚步声,似乎在追赶着什么。 年轻人多看了一眼马车上的书生和女子,微微皱眉。 待到马车远去,年轻人沿着山路接着前行,可是直到天边的夕阳缭绕天际,年轻人依旧没能走出这座绵延的山脉,年轻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决定在这山里找一处洞穴或是破败寺庙歇上一夜。 夜幕落下,年轻人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影影绰绰的火光,犹豫了一下,年轻人还是走近过去,果然,是不久前见到的车队。 年轻人来到车队燃起的篝火旁,立即就有镖局的领头之人带着几个属下走了过来,年轻人说明自己不过是寻亲访友路过此处,夜深了寻一处地方落脚罢了,而后又掏出了通关文牒来,镖局的人这才放下心,同意了年轻人歇息在一旁。 年轻人十分识趣地坐得远了些,独自拾取了一些柴禾枯枝就地燃起篝火,年轻人依靠着山路旁的石头坐下,抬起头看了看,发觉这是一处背风的凹陷洞穴,山路就在洞穴外蜿蜒延长,在远处是昏暗一片的深深山林,夜里有风声呜呜穿行而过,年轻人枕着双臂,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不远处的车队。 那个浑身沾满鲜血的书生已经被人抬下了马车,此时正躺在篝火旁,女子卷起双袖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条擦拭着书生的脸庞,脸上满是担忧和悲伤。 书生依旧紧紧闭着双眼陷入昏睡,生死莫测。女子跪坐在原地看着书生,片刻后站起身来到那位镖局领头人身边,掏出钱袋子细细说着什么,镖局领头人多看了几眼书生的凄惨模样,阴沉着脸还是点了点头,接过了钱袋子。 女子复又走回到昏睡的书生身边,蹲下身低声说道:“柳郎,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已经拜托了镖局的人,他们明日就会送我们到城里去,我一定会寻到最好的医师为你诊治。”女子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书生的鬓角,眼里满是柔和的光芒。 书生颤颤巍巍地睁开了双眼,似乎这样就耗去了诸多气力,他的脸色愈加苍白,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强忍着浑身伤势的疼痛,扯开嘴角轻声说道:“小笙,莫要担心,我没事的。” 说着,书生缓了缓,皱眉叹息道:“你怎么这么傻,你不该带着我一起走的,如今的我只会拖累了你。” 唤做小笙的年轻女子抓住书生的手,摇着头说道:“不,我不后悔和你一起逃出城,以后也不会后悔的,你不要说话了,安心养伤,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书生惨然一笑,颤抖着闭上双眼,只觉得身上的伤都没有心上那么痛,书生心里没有如何埋怨那些追杀着自己不死不休的人,反倒怨恨一身清贫的自己,是怎样才能受得起眼前的女子的一腔情真意切?书生的眼角有泪水淌落,无声无息。 夜里有急切风声响起,镖局的人都神色警惕地站起身,领头之人握紧了手中的刀,视线四下梭巡着,在这山路上野兽也许并不是真正的威胁,反倒是那些不知暗藏在何处的山匪和江湖中人才是要命的利刃。说到底,只知道贪婪觅食的野兽如何比得了人心的诡谲。 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年轻人依旧悠哉游哉地坐在车队不远处,似乎对于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息毫无所觉,镖局领头之人其实也花费了些心思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身上,担心这是一个里应外合的匪徒,只是年轻人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实在看不出什么出奇之处。 风声很快停歇,镖局众人却愈加神色警惕,篝火摇摇晃晃,突然有几道模糊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山路上,而后又有一个身穿暗蓝色长袍的中年人脸色阴沉地走了出来。 这些人站在镖局十数人的对面却没有轻易动手,中年人当先一步走到镖局领头人身前,冷冷开口道:“你们是收了那丫头的钱才挡在他们前面的,还是真铁了心要拦我们?” 镖局领头人皱着眉看了一眼身后突然神色紧张的女子和书生,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位姑娘,我只答应送你们到城里,可没说要护你们周全啊。” 说完,领头之人握住刀鞘一言不发地看着身前的中年人,女子缓缓站起身,她的视线落在自己无比熟悉的中年人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道:“二叔,你是真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 中年人嗤笑一声,神色冰冷回道:“小笙,你可别误会,这些都是你父亲的意思,我也只是听命行事。”中年人伸出双手交错叠在身前,接着说道:“你要么乖乖和我们回去,要么就接着守着那个迟早要死的书生,反正他受了我一掌也活不了几天了。小笙,只要你和我回去,你爹顶多关你几天禁闭,以后你还是你的千金大小姐,可你若是铁了心要为这个穷书生违抗你父亲,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女子咬着嘴唇,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恐惧,她颤抖着对镖局的领头之人说道:“穆大哥,如果我加钱你能不能帮我们拦住他们?” 姓穆的镖局领头人此时也琢磨出来了眼前这是怎么个情况,看来自己在城外遇到的这个姑娘和身受重伤的书生,原来是违抗了家族意愿逃出来的苦命鸳鸯,对于习惯了行走天下的镖局中人来说,无非是江湖上再常见不过的穷书生和千金小姐的故事罢了。 如今姑娘家的人追了上来,摆明了是要拆散二人,甚至为此不惜杀了那个书生,镖局领头人也是走惯了江湖的,自然知晓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轻易触碰的,他收起刀招呼着镖局的人往后退去,经过女子身边的时候他低着头说了一句“抱歉”,便毫无歉意地退到了洞穴深处,打定主意冷眼旁观。 虽然并不知晓这些人物所代表的家族势力究竟有何不俗之处,可是对于只不过走镖讨口饭吃的镖局众人来说,还是能够不去轻易触犯所谓世家大族更为妥当安稳。 女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此时躺在地上的书生强撑着坐起身子,他伸出手握住站在自己身前女子的手,女子回过头睁开双眼,看见书生如同初见时一般神色坚定,他咳嗽了几声,对着站在不远处的中年人问道:“我想问一句,如果小笙和你们一起回去,你们会不会逼她嫁给那个太守之子?” 中年人冷笑一声,俯下身看着书生说道:“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即便小笙嫁给了太守之子那也是她的福气,你个穷酸书生有什么资格反对?” 书生直视着中年人冷漠的双眼,直起身,脸色苍白却没有丝毫动摇,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我便不会同意让小笙就这么离开了,如果她回去了能够过上她自己想要的日子,那我不会有二话,可你们若还是想要逼她,我便不答应。” 中年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仰天哈哈大笑,指着书生说道:“就凭你?半死不活的人了还说什么不答应,你有这个资格吗?” 书生松开女子的手,艰难地站起身说道:“当仁不让。” 中年人收敛笑意,挥挥手,身后的黑衣人上前几步抽出刀,来到书生身前就是当头劈下,不远处,不远处篝火旁,那个好像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无所察觉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睁开双眼看了过来,却仍旧一动不动。他好奇地看着。 书生迈开沉重的脚步挡在女子身前,直直迎向了那把锋利无比的刀,毫无畏惧。 刀光落下,年轻人站起身,一步跨出就来到了刀芒纵横之间。 年轻人双指并拢接住长刀,摇着头打了个哈欠,说道:“大半夜的打打杀杀吵什么呢?” 被挡住了长刀的黑衣人体内真气翻涌却不知何时早已不受控制,年轻人抬起一脚就将黑衣人踹了出去,落在山路外的昏暗山林中不见踪影。 着暗蓝色长袍的中年人眯起双眼,抬起手制止住了身后其他黑衣人前冲的动作。 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书生,笑着说道:“别硬撑着了,再这么站下去你这身体可就要废了。”话音落下,年轻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书生的脸色红白一阵,一口乌黑鲜血吐出,在女子慌忙的搀扶下蹲坐在地上。 书生抬起头看向眼前突如其来的年轻人,明明是与自己一般的年纪,却不知为何显出些不同寻常的深沉。年轻人依旧转身看着蓄势待发的中年人,扭了扭脖子,一步不退。 中年人阴着脸问道:“这位少侠什么意思?”中年人没有轻举妄动,凭借年轻人在出手之前让所有人都毫无所觉的深厚修为,以及那随意一脚的威势,中年人不由得心下惴惴,提防着这个看不出真实年纪和修为实力的“年轻人”。 中年人可不相信现在的江湖里有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就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想必是什么驻颜有术的老家伙出来游戏人间,不然就是哪个江湖宗师亲手培养的奇才高手。 年轻人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自顾自说道:“两件事。”年轻人斟酌了一下言语,接着说道:“第一,带着你的人有多远滚多远,别吵着我睡觉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第二,放过这个书生还有你们的什么小姐,从今往后他们生死自负,你们管不着。当然,如果他们自己愿意和你们回去我也不会拦着。” 说完,年轻人转身低下头看着依偎在一处的书生和姑娘,问道:“你们觉得呢?” 中年人皱起双眉,说道:“少侠这是想要保他们二人?”年轻人点点头却仍旧背对着中年人。 中年人上前一步说道:“少侠可知如此便是在与我李家为敌,而且还要得罪了如今颇得陛下器重的太守大人,少侠可想清楚了……” 中年人的威胁言语还未说完,年轻人就不耐烦地打断道:”不用跟我说你们背后的什么势力有多了不起,跟我有甚关系?你就只需跟我说答不答应就好了。哦不对,应该是这位书生和你家小姐如何想?” 年轻人伸出手拍了拍书生的脑袋,催促道:“赶紧回答,婆婆妈妈的算什么男人,我可没时间陪你们耗下去。” 书生愣了愣,看了一眼中年人和他背后的黑衣人,想了想坚定说道:“恳请少侠救我和小笙一命,从今往后少侠与我便是再造之恩,上刀山下火海义不容辞。” 年轻人没有理会书生的誓言,他看着女子等待答案,女子落满泪水的脸在火光中那般柔弱,可又那么的坚毅,她点点头说道:“少侠今日相助之恩,我与柳郎余生铭记在心。” 年轻人直起身握住腰间刀鞘,不再理会地上的二人,他看着中年人,说道:“行了,你可以滚了。”中年人没想到这个江湖人居然真的要挡在那个穷酸书生的前面,他咬着牙说道:“少侠真的想清楚了?” 年轻人呵呵一笑,落在绿竹刀鞘的手指移到了刀柄处,就在中年人察觉不妙的刹那间,年轻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而他身后那些措手不及的黑衣人,在方才的片刻刹那间,只在年轻人的手下过了几招就被远远地扔进了山林里,而后中年人艰难地转过身,看着自己眼前的年轻人。 年轻人手指轻轻敲打刀鞘,说道:“滚吧,我会送他们二人一程,所以最好别抖什么机灵,至于以后嘛,如果你还能找到他们,到那时是还要赶尽杀绝还是捏着鼻子忍了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只不过我可能没那么容易就早早死了,要是哪一天回来这里看一眼,心情应该不会太好。” 说完,年轻人自顾自走回到洞穴下的篝火旁,坐在石头上闭上双眼。 中年人最后看了一眼书生和女子,铁青着脸匆匆离去。躲在洞穴深处的镖局众人重新走了出来,他们没有理睬依偎在篝火前的书生和女子,自顾自围坐在篝火旁修养,寂静的黑夜再次降临,仿佛之前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般。 年轻人自顾自躺在远处,镖局的人不敢去打扰这位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劫后余生的女子忙着照料再次昏睡过去的书生,于是一夜无话。 在暗沉沉的静寂中,年轻人双手枕在脑后,半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镖局的人按照约定将书生和女子送到了就近的城镇之后就离去了,女子搀扶着虚弱的书生找到了城里的医馆,用光了最后的银两为书生开了几味药,他们稍作休整之后便出了城,然后发现那个神出鬼没的年轻人等候在城外的田垄边。 书生和女子对视一眼走上前去,书生艰难地作揖行礼,沙哑着声音说道:“今日少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年轻人没有理睬什么答谢的言语,指了指远处说道:“我说了送你们一程,走吧。你们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书生看了一眼身旁的柔弱女子,这几日奔波劳累,从小安稳长大的女子脸上满是灰尘和疲惫,衣裙破旧哪还有什么千金小姐的样子,书生苦笑着说道:“回乡。” 接下来,在年轻人的护送之下跨越山水,书生和女子终于得以休整安歇,那些追杀之人也再未出现过踪影,书生的脸色依旧苍白虚弱,只是比起初见时已经好了太多。 他们日夜兼程,夜深了就休憩在山里的荒废古寺中,燃起篝火,年轻人总是自顾自躺在远处,看着火光里依偎在一起互相宽慰的书生和女子,眨眨眼不说话。 这一路走下来,书生和女子虽然也会和年轻人说上几句话,可是终究东拉西扯就又各自沉默,年轻人也是不爱说话的性子,于是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完了山水路途,来到了一个僻静的镇子外。 书生再次作揖行礼,说道:“多谢少侠这一路相送,我和小笙实在无以为报。” 年轻人手指搭在腰间的绿竹刀鞘,看着远处夕阳下的城镇,问道:“你们今后作何打算?”书生握住身边女子的手,说道:“考取功名是没什么希望了,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和一间铺子,安安心心过日子就是了。” 这一刻的书生没有寒窗十年却无所成就的惋惜,也没有走了千万里却一无所获的遗憾,他笑得温和,那样满足。在那一身清贫儒衫上,没有暮气沉沉,只有少年人依旧愿意为了未来事和身边人去一往无前的锋芒。 年轻人不再多说转身离去,书生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心思难以捉摸的江湖高手竟然选择这样就此离去,他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喊道:“少侠,你要去哪里?” 年轻人背对着二人,挥挥手说道:“好好过日子,既然两个人都活了下来,以后的日子再苦也咬着牙忍下来。至于我,自然接着走我的江湖去了。” 女子扯了扯书生的衣袖,问了一句是不是要留这位少侠吃一顿饭作为报答,书生想了想却轻轻摇头,他拱手行礼弯下腰,高声喊道:“山高路远,祝愿少侠前程万里,似锦繁华。” 年轻人远去,书生站在原地,想起了这一场萍水相逢的山水路途,年轻人始终独自前行,却并不孤单,书生从那一双清澈的双眼里看见了璀璨的光明,光明里站着一个人,是位女子。 年轻人没有赶去港口,他来到一座高宅大院的门外,抬头看见了“李家”的匾额。 年轻人握住腰间的刀,直直地出刀劈下,大门轰隆隆塌陷,年轻人高声一喝:“且问世间真情可有门第之别,高下之分?”年轻人走进李家的院子里,刀光纵横。 直到烟尘散去,旁观之人才发现平日里嚣张惯了的李家已是一片狼藉,所有高高在上的世家权贵都狼狈地躺在废墟中,也不知是庆幸自己逃过一死,还是终究还会对此耿耿于怀。 年轻人离开城里的时候走进了一家酒馆,取了一壶八文钱一斤的土烧烈酒,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城门,走进了深深的夜色里,远去。 年轻人走向了另一座江湖。 他姓顾名生。 第八十六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二) 夕阳的霞光洒落,透过树林的稀疏缝隙斑驳闪烁,徐从稚肩头扛着木柴走出云神山,晃晃荡荡地来到了山脚下的玉石矿洞,眯着眼看见那个孩子依旧伤痕累累鼻青脸肿地走了出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向远处的溪流,徐从稚默默地跟了上去。 孩子蹲在溪水边捧起秋日里冰冷的清水浇在脸上,那些肿胀破损的伤口立即刺骨地疼痛起来,孩子龇牙咧嘴却忍着没有喊出声。他洗干净了身上的尘土,满意地发现今日的衣衫没有破损,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不易察觉的笑意,一闪而逝。 他艰难地抬起手掏出藏在怀里布袋中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脸上,孩子蹲在原地,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知道那个家伙又跟了过来。 徐从稚放下木柴,站在孩子身后的树下,说道:“怎么?又被打了?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话啊,当我的徒弟不吃亏的。”孩子没好气地回道:“说了不学武功就不学。” 徐从稚说道:“不学武功你就只能挨打,这样下去你娘亲迟早会发现的。” 孩子咬着牙转身看向徐从稚,坚定说道:“不行,学了武功娘亲要担心的。”徐从稚摇摇头说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你只挨打你娘亲就不担心了?”孩子倔强地昂着头,一言不发。 徐从稚不再多说,扛起木头说道:“走吧。”孩子收拾好自己的褶皱衣衫和小心翼翼藏好的钱袋子,跟在徐从稚身后走回了云庚村。 巷子外,孩子掏出钱袋子将今日的工钱算给了拄着锄头的魁梧汉子,汉子离去之后孩子看见那个简易搭起的木匠铺子里空无一人,东西四处散落着也不怕丢了。 孩子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地摇摇头,说道:“你这个朋友真是心大啊。”孩子说得老气横秋,徐从稚看了一眼木匠铺子,说道:“反正这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好偷的,那家伙钱都藏在身上呢。嘿,和你还真像。” 孩子翻了个白眼,自顾自走回了自家院子。 徐从稚站在巷子外等了一阵,村子外顾枝和扶音并肩走来。 顾枝看见徐从稚站在巷子口,抬起拎着一个篮子的手臂摇了摇说道:“买了点东西,今晚去拜访一下对门的那对母子,都来这里小半个月了,总不能一声招呼都不打。” 徐从稚点点头没有什么意见,三人走回了巷子里的院子,扶音问道:“从稚,你是不是和那个孩子还挺熟悉了?”徐从稚摇摇头说道:“那孩子小小年纪戒心却不小,这么久了还是不肯多说几句话,就跟个闷葫芦一样。” 顾枝乐呵呵一笑:“那不就跟你一样了嘛,你俩站一块就是葫芦碰葫芦。”徐从稚不理会顾枝的取笑,抬着木头走进院子,扶音笑了笑跟在顾枝身后也走进院子里。 院子的门却是照常开着的,这条巷子本就在村子里属于偏远,再加上没住着几户人家,三个年轻人一块住着的院子确实不用太过提防。 吃过了晚饭,徐从稚收拾好碗筷,三个人站在院子里一合计,又把几条晒好的鱼干放进篮子里,而后三人来到对门的紧闭院门外,顾枝理了理衣衫,伸出手轻轻叩响门扉。 “笃笃笃” 浅淡的夜色里,四周静悄悄的,于是敲门声显得格外清脆,院门吱吱呀呀地推开了一条缝隙,柔和散落的光线刺破了视线的昏暗,孩子的脑袋钻出来,神色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三人,而后他看着徐从稚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顾枝露出笑脸,扶音上前一步蹲下身说道:“我是住在对门的扶音,已经搬过来这里半个月了,还没有过来和你们打声招呼,不知道今夜能不能叨扰你们一下。” 扶音的话语说的十分客气,有些文绉绉的,孩子微微皱起眉头又自以为极好地小心掩饰,只是站在对面的三个人都不是普通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孩子的防备。 这也难怪,住在这混乱莫测的方寸岛谁又敢轻易放下心眼呢?在方寸岛上,这是即便稚童都明白的道理,更别说本就警惕心颇重的这个孩子,对于特意登门拜访这种荒谬事情,孩子的难以置信也是不出所料。 这时院门又推开了一些,孩子抬起头,原来是那个温婉的女子走了出来,孩子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紧紧盯着对面的三个人,即便那里面站着一个自己还算熟悉的徐从稚,可是孩子却没有丝毫放松。 女子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着推开院门,然后抬眼看向站在院门外的三个年轻人,轻轻说道:“进来吧。” 扶音笑着行了一礼,当先走了进去,顾枝拎着篮子紧随其后,徐从稚慢慢悠悠地走在后头,直到三人都走进了院子,孩子才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女子带着三人走到了院子后头的屋里,不过是几间低矮的房屋,不过外头却搭建有简易的长廊,将邻近的几间屋子也都连在了一处,廊柱和栋梁都是简单的木制材料,可是雕琢显出几分精细,别有一番难能可贵的雅秀。 走进长廊,顾枝抬头看了一眼,这座院子正屋外的屋檐下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在夜风里轻轻作响,女子走进屋子里,里头只有一盏昏黄的烛火在隐约跳动,女子先示意几人坐下,然后又多点燃了几盏烛火,屋子里登时亮堂起来。 女子喊来孩子去备些茶水,还特地说了要拿出些平日里肯定不会随意动用的茶叶,孩子有些犹豫地多看了一眼几人,但还是点点头跑了出去准备茶水待客。 在桌旁坐下,借着跳动的烛火光芒,顾枝将屋子里的模样尽收眼底。 正屋里的陈设有些奇怪,居中摆着一张圆桌子和几张凳子,右侧则是一个软榻,其上摆着一个棋盘和两罐黑白棋子。 屋子左侧是一张摆放着宣纸和笔墨的长条桌子,椅子并不高,应当是孩子所用的。 屋子里所有一切都收拾得齐齐整整,一尘不染,可又不会显得空荡荡,反而让人觉得这应该是一处风雅儒士居住的地方。走进屋子的第一眼,便自然而然地瞧见了悬在圆桌之后墙壁上的一幅画,绘着深远的山山水水,其间似乎还有人影散落,瞧不真切。 几人在圆桌旁坐下,桌上还放着女子所用的针线盒子,女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屋子简陋,还请各位不要介意。”扶音立即摆摆手回道:“您客气了,这屋子收拾得可真干净。”女子摇摇头说道:“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可做,整日躲在院子里也就只能收拾这收拾那的。” 扶音笑着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顾枝和徐从稚,这才说道:“实在抱歉,这都来了小半个月了,一直未能找到一个空闲的时间前来拜访一二。”说着,顾枝适时地拿出手中的篮子,扶音将篮子交到女子手中,说道:“这是一些小小的心意。” 女子没有接过篮子,摇摇头说道:“你们远道而来,想要好好安顿本就不容易了,能来这里喝上一两杯茶就已足够,还带什么东西啊。” 扶音将篮子放在脚边,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说道:“是啊,这方寸岛真是与众不同,我都花了好些日子才认清楚这来回的路。哦对了,我就在附近的‘丹心楼’里做事。” 女子有些讶异,问道:“可是那座神医所在的‘丹心楼’?”扶音笑着说道:“我可称不上什么神医,不过那里面的先生们都是有大学问的。” 女子静静听着,眼神柔和,微微低下头咳嗽了一声,扶音停下话语,轻声问道:“夫人可是身体不舒服?”女子摆摆手笑道:“没事的,老毛病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是平平淡淡的口吻,让人听了就似乎会安心许多。 顾枝看着女子鬓角的细微白发,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光亮。 扶音还要再追问几句,门槛外孩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女子接过茶盏说道:“夜里风寒,喝杯热茶吧。”说完女子挽起衣袖,微微起身,姿态端庄地沏满了三杯热茶推到三人身前。 扶音止住话语,顾枝端起茶杯先道了声谢,然后轻轻吹散热气,喝了一口,不由自主地赞叹出声:“好茶。”女子放下茶盏,看着顾枝轻笑道:“这位小公子还是个精通茶艺的?” 顾枝端着茶杯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几声,说道:“是我家先生喜好喝茶,这么多年来耳濡目染也就习惯了些。”女子点点头,说道:“若是公子喜欢的话,就拿几包茶叶回去吧。” 孩子始终站在女子身后不说话,听的这话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女子似有所觉但却没有理会,顾枝看了一眼孩子,放下茶杯回道:“不用了,我平日里也不怎么喝茶的,多谢夫人好意。” 女子没有多说,回头看了一眼始终攥紧拳头和徐从稚干瞪眼的孩子,笑道:“这孩子也一直和我说起你们呢,毕竟是村子里难得的年轻人,又是从外头来的,这孩子好奇得紧,就是脸皮薄一直不敢主动打招呼。” 说完,女子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十四五岁的孩子却还是显得有些瘦削矮小,女子眼神温和,满是怜惜疼爱,孩子好像是被娘亲戳穿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地抿着嘴,涨红了脸。 之后又是一番简单的寒暄客套,扶音看了一眼天色便找个借口带着顾枝和徐从稚起身告别,女子也带着孩子送到了院子里。 跨过正屋门槛,顾枝下意识抬眼望去,先前进门的时候未曾注意,原来在低矮院墙的一角栽种着一株枝干蜿蜒的树,秋日里落叶凋零看不清是什么树木,但是黑暗中却能看见在树枝之间零零散散地悬挂着好些木片,其上好似书写着细小的墨字。 告辞离别,回到了自家院子,顾枝走在最后合上院门,却愣了愣,他恍惚间又看见了那株不算高大的树,在树下,似乎有低矮的坟茔,落叶层层堆叠,是一个还是两个?顾枝抬眼看向对面早已合上的院门,皱了皱眉。 夜深人静,烛火摇摇晃晃然后忽地熄灭,日夜交替。 第二日,从“丹心楼”逛荡回来的顾枝照例坐在了巷子外的棚子内,低下头小心细致地雕琢着手上的木头,棚子外沿的木板上坐着几个附近巷子里的老人,带着自家坏了的木制器具来找顾枝,一来是离家里近些方便,二来这个年轻人的价钱也要收的比别人便宜些,而且三三两两的相识之人约好了一同来此,也可以坐下来拉拉家常。 无所事事的老人们高谈阔论,顾枝安安静静地埋头忙着手上的活。 巷子口,女子和孩子一同走了出来,孩子的手上拿着一把锄头,女子则提着一个篮子,今日秋高气爽,正是收割的好时节,于是孩子今日没有去往矿场,而是决定和娘亲一起去田里收麦子,然后转手卖出去就可以为即将到来的冬日攒些银两。 女子看见了坐在棚子里忙活的顾枝,想了想带着孩子走上前去主动打了声招呼,顾枝抬起头站起身,郑重其事地拱手行礼:“见过夫人。” 女子笑着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喊我一声乐姨便是了。”顾枝直起身,也露出了笑意,说道:“乐姨,您以后也不必喊我公子了,挺不习惯的,叫我顾枝就好。” 女子点点头,然后拍了拍身边孩子的肩膀,说道:“和顾枝哥哥打声招呼。” 孩子好像有些不情不愿,神色警惕,握着锄头的手臂紧紧绷着,他硬着脖子说道:“我叫君策。” 说完,他转身就走,女子歉意一笑和顾枝说了声抱歉,顾枝摆摆手示意无妨,而后女子提着篮子追上了孩子的步伐,低下头轻轻说着什么,应当是语气温和的责备,孩子也不还口,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听着,轻轻点头。 顾枝站在原地看着远处一大一小的背影,孩子瘦弱的肩上扛着锄头,女子消瘦白皙的手臂上提着篮子,他们在阳光下慢慢走远。 顾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上去问一声“需不需要帮忙”,他蹲下身拿起木头,重新雕琢了起来。 徐从稚走出巷子来到顾枝的木匠铺子里,依靠着木柱,问道:“今天还要不要木头?”顾枝头也没抬,说道:“对面那户人家的孩子和他娘亲去收麦子了,你要是闲得慌,就去搭个手。” 徐从稚往村子外的方向看去,眯起眼,看见了那两个远去的背影,想了想点点头跟了上去。 秋风轻轻吹过,丹心楼里一个小小的屋子里,扶音带着几个学徒为前来问诊的病患们耐心诊治着;巷子外,顾枝坐在简易搭起的木匠铺子里小心翼翼地雕琢着木头;云庚村外的崎岖沙土路上,一大一小的身影并肩走向他们即将丰收的田地,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年轻人远远地跟着,脚步闲散。 小巷子里有那两座相对而立的院子,其中一座的小院里栽着一株前人留下的桃树,枝叶早已慢慢落尽。另一座院子里,墙角处也有一株自十几年前种下的树木,秋风一吹,树下堆满落叶的两座矮矮的小土包露出了模样,树上,光秃秃的树枝之间,写满了字迹的木牌随风摇曳。 屋檐下,风铃轻轻作响。 叮叮咚咚。 第八十七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三) 山脚下一座荒废许久的古寺内,篝火闪烁着明灭的光芒,倾斜大半的庙门外,雷雨夜里的冷风呼啸而过,溅落几点豆大的雨珠,湿了门槛。 篝火旁,老者沧桑的声音微微颤抖:“呼,这六月的天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啊,大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到了晚上就凉飕飕的。”一个稚嫩的孩童嗓音啧了一声:“师父,别打岔,故事还没讲完呢。” 老者嘿嘿一笑,悉悉索索地紧了紧身上褶皱的道袍,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道:“别急嘛,这故事可才刚到精彩的时候呢。诶?我刚才讲到哪来着?” 坐在一旁的孩子声音略微提高了些许,不满地嘟囔道:“说到三十年前那位武林盟主无故暴毙之后,他赖以成名的绝学秘籍也随之流落江湖,致使武林大乱,各方门派勾心斗角,大打出手,一些个屹立百年不倒的宗门豪族也都因此摇摇欲坠。就连端坐皇位之上的天子也深陷武林的浑水之中,一国气运浑浊不堪,天下的大乱之势即将倾轧而来。” 老者伸出双手架在篝火上借以取暖,声音慢慢变得平稳悠然:“那你们知道为什么一本秘籍竟会使得江湖、庙堂乃至整座天下都大乱吗?”老者没有等待回答,自问自答道:“因为传闻中那本秘籍记载了武学的极致,传说中的武道境界。” “武道境界,说起来玄之又玄,就像那传说中蓬莱岛的仙界秘境一般,乃是虚无缥缈之物。可是对于许多人来说,那可就意味着登顶武学山巅的一个机会啊,说不得,有朝一日还能跻身天坤榜之上,举世无敌。” 听到“蓬莱岛”、“天坤榜”,本因为师父的絮絮叨叨有些不耐烦的小道童顿时神色一振,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上的一杆白幡横在膝盖上,身子微微侧着,看着老者眼里满是期待。 老者察觉到徒弟崇拜的视线,得意地耸了耸肩膀,这才接着说道:“可是,如果这份武学秘籍真有那么出神入化,那位无端暴毙而亡的武林盟主又为何未曾踏入过天坤榜的门槛呢?但江湖里许多人并不会思量这么多,只要有那么一份机会摆在眼前,谁都会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所以这数十年来的江湖当真是风起云涌,波云诡谲啊。” 老者抬头望向古寺之外,面露追忆,坐在老者身边的小道童伸出手扯了扯老者的衣角,老者收回视线,笑意慈祥地说道:“不过啊,也正是因为数十年来的勾心斗角,才有了这百年难遇的万物生发时节,且看如今的江湖之上,多少天资卓绝的年轻人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就说不日将要召开的武林大会吧,那几位有望夺取新任武林盟主的可都是不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一辈啊。” 说到这里,老者有意无意地看了身边一眼,却不是那位怀里抱着白幡的弟子,而是坐在篝火另一侧一位背负斗笠的年轻人,老者很快收回视线,摇头晃脑地接着讲起身旁弟子最喜欢的故事。 “说起那几位年轻一辈,江湖上呼声最大、最有望登顶武林盟主之位结束这三十年来江湖乱象的,应是那三人。当先的就是传闻里与那位已故武林盟主师出同门的绿湖剑仙,满鞘煌煌剑气举世无双;再来就是那出身自一处百年宗门秘境的‘逍遥客’,持一杆长枪所向披靡;最后则是那位神出鬼没的新任望月楼楼主,手持双刀杀人无数。 这三人近年来名声正盛,尤其是传闻前年都城里的‘二王之乱’也有这三人的身影,所以很难让人不揣测,那位不久前借助平定‘二王之乱’而登基的年轻皇帝陛下,已在心中有了武林盟主的合适人选,甚至要亲自入局为这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一锤定音……” 老者终于悠悠然地将这横跨三十年的曲折江湖事断断续续说完,低下头提起放在身边的酒壶,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坐在老者身旁的小道童意犹未尽地怔怔看向庙门外,似乎想要透过那重重雨幕瞧见所谓江湖的一点一滴。 坐在篝火另一侧的年轻人拨弄着火堆旁的枯枝,抬头看着四周破落倒塌的佛像,说道:“原来,江湖上这么热闹啊。”老者抱着酒壶,看向年轻人,笑着说道:“顾少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话说得好似那些个混迹了江湖几十年却郁郁不得志的老东西说的话啊。” 老者的言语随意,实在也是这几日与年轻人一同行走,发觉这个有些神秘的年轻人并不是什么出身豪阀大族的眼高于顶之辈,反而言辞沉稳,待人谦逊,于是老者的言语交谈也就放松了些许。 年轻人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笑了笑,回道:“老先生说笑了。我这不过是看得少了,有些感慨江湖上的精彩罢了。”老者拂须一笑,摇摇头。 随后年轻人又多问了一些江湖事,老者也是知无不言,将自己这数十年来混迹江湖知晓的许多奇闻轶事尽数说了出来。其实这几日以来,多半都是这样的场景,年轻人总是会问一些江湖上的事情,有些甚至是关于武林宗门如何建造、江湖与庙堂的关系如何微妙的奇怪问题。 老者毕竟是走惯了江湖的老道士,也就拣选了一些从别处听来或是从书上某处看到的秘辛为年轻人讲解一二,有些个实在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年轻人也不会纠缠不休,点到为止罢了。所以老者说得尽兴,年轻人也听得满意,跟在老道士身边的那个小道童更是天天缠着自己师父多讲一些。 时辰很快来到深夜,小道童早已昏昏欲睡,老者与年轻人对视一眼,年轻人点点头,有了这几日一同走下来的默契,老者和小道童也就没再和年轻人争抢守夜的事,自顾自在原地休憩。于是火光黯淡的篝火旁,年轻人默默独自守夜,一夜无事。 第二日清晨,天光大盛,年轻人从彻底熄灭的篝火旁站起身推开了半掩的庙门,古寺之外一夜积攒的水坑都干涸了大半,年轻人抬眼看着璀璨的日光,微微眯起眼。老者和小道童也相继醒了过来,三人随意吃了些干粮便走上山路,开始登山。 这是径直通往一座临海城池的山路,但却不是行商往来的主要驿路,只能算是赶路急忙的无奈之选,毕竟新帝登基不久政权不稳,江湖几十年来又是混乱难堪的局面,若是擅自走进荒芜之地,保不齐就会遇着什么艰险阻碍。 原先老者和徒弟也是打算走大道官路,去往下一座城池,可是半途遇上了这位年轻人,承了情,老者也就带着徒弟为急于赶路的年轻人指引这一条近路,争取快些到达港口。 老者手持一杆拂尘,抬起大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六月的天气确实闷热,再加上昨夜的一场雨,蜿蜒山路让人觉着湿热难当。 老者看了一眼身前年轻人不曾丝毫停顿的步伐,喘着气说道:“顾少侠放心吧,这山路虽然走得人少,但老道当年也是亲自走过的,确实要比那条朝廷的驿路快上不少。” 年轻人微微放慢脚步,待到老者追上,回道:“多谢老先生带路了。” 老者摇摇头笑了笑,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抱着白幡气喘吁吁的弟子,说道:“那日若不是顾少侠出手相助,我这傻徒儿就要铸下大错了。” 似乎是听到了老者的话,低着头赶路的小道童直起脑袋,脸色有些愤愤不平。 老者叹了口气,想起了几日前在一座繁华城池中与带刀年轻人初见的场景。 那时算命铺子好几日不开张的老者和小道童都饿得两眼发昏了,幸得一位路过的年轻女子好心给了几颗银钱,小道童才得以吃上一顿饱饭。 可是后来再遇那女子却是在一处画舫甲板之上,看着女子被一位衣着奢华的公子哥拽进房中,站在岸上瞧见的老者只是摇摇头叹息一声,心下知道那位好心的年轻女子看来也是个年纪轻轻就无奈沦落到烟柳之地的可怜人。 可是小道童却急了眼,大喊大叫着要去救下女子,惹来了画舫上那位公子哥手下扈从的不满,悍然出手就要取下小道童性命,好在带刀年轻人及时出手救下了小道童一命,又带着师徒二人一路来到了此处,躲过了那些恶仆的追打。 老者后来也只是和小道童解释了一二那位女子的身份和处境,小道童仍旧气愤难平,可是老者清楚,即便这样的事情不合情理也难以让人接受,可是又有何办法呢?谁又知道那位善良的女子在沦落烟柳红尘之前有着怎样的无可奈何,即便是知道了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啊。 这世间有太多的苦难和无奈,非人力所能企及。 老者出神想着什么之际,身侧突然有急匆匆的马蹄声轰隆隆临近,年轻人停下脚步,拉着老者和小道童往山路一侧靠了靠,老者回过神来,看见一对悬刀佩剑的年轻男女骑马从身前呼啸而过,看那身上的衣着打扮,应该就是那座出了一位“逍遥客”的百年宗门的弟子。 老者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不觉间也是黄昏了,年轻人继续赶路,说道:“再往前走走吧,看看有没有什么废弃的宅子或是山洞可以休息一夜。”老者自无异议,带着小道童跟了上去。小道童伸着脖子望了几眼两匹马消失的方向,眨眨眼,满是期待和向往。 距离山顶不远的一处山坳处,有一座似乎搭建尚未完成就废弃的道观,除了摆放香炉的小院之后那座大殿正堂四面墙壁齐整外,其余无论是院墙还是厢房都只有空洞洞的木架子,或是干脆就是些细碎的砖石随意堆砌,年轻人和老者带着小道童走进小院,径直朝着大堂走去。 来到门槛处,年轻人当先走了进去,由于先前在小院外已经瞧见了那两匹方才疾驰而过的骏马,于是年轻人看见大堂内坐着的一对男女侠客并没有如何意外。 老者带着小道童走进正殿的时候低声念叨了一句道家典籍的圣人言语,微微抬头就看见了四周只有泥土胚子模样的天官神像。 坐在大堂内的男女站起身,老者上前一步越过年轻人,笑呵呵说道:“两位少侠,我等途径此地,不知可否借此道观休憩一夜?” 那两人对视一眼,年轻男子拱手回礼,一丝不苟地回道:“道长客气了,我们二人也只是借此地落脚一夜罢了,说起来,道长才应该算是这道观的半个主人家才对,莫要客气。” 老者呵呵笑着,一甩拂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面对这些武林正派宗门弟子,老者也不自觉捏起了一股架子。那对男女下意识多看了几眼老者身边年轻人腰间的绿竹刀鞘,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小道童拾取了一些枯枝燃起篝火,三人便就着干粮对付了一顿,不远处的那对男女侠客也是如此,只是燃烧篝火的手段就要略显笨拙些。 毕竟有了外人在,年轻人和老者没有多交谈什么江湖上的事情,于是道观大堂内静悄悄的,只有枯枝劈里啪啦燃烧作响的声音。 就在无聊的小道童昏昏欲睡之际,年轻人突然坐直了身子,视线落在了外边昏暗的小院中,老者下意识地攥紧手中拂尘,显然这一路走下来早已对年轻人的警觉有所了解,片刻之后那对男女也听见了声响,默默握住了腰间的刀剑,蓄势待发。 大堂半掩木门外响起敲门声,随后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衣的翩翩公子,坐在篝火旁的年轻男子侠客松开腰间的剑柄站起身惊喜喊道:“师兄?您不是还在闭关吗?怎么也来了这里?” 白衣公子先是礼貌地对着年轻人和老者点点头,这才大袖飘摇地走近男女侠客身前,笑着说道:“宗门出了这种大事,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年轻男子身边的女子也站起身,两人脸上都带有喜色,虽然宗门内出现了镇宗宝物失窃的大事,可是既然有这位有望夺取武林盟主之位的大师兄亲自出马,想来追踪到那位大胆贼人也是手到擒来了。 年轻男子连忙邀请白衣公子坐在篝火旁,休息一夜之后再一同追赶贼人,白衣公子自无异议,只是神色若有似无地多看了几眼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的佩刀年轻人。 白衣公子想来在宗门内除了地位悬殊之外,与宗门弟子的关系也颇为不错,刚刚坐定,就热切地为男女侠客讲解修炼上的困惑:“涂骐的剑术虽然修行已久,但剑法的选择上却太过驳杂,杂学而难精,倒不如早些决定下来走哪一位长老的剑术道路,也许会另有突破。”指点完了男子,白衣公子又对着女子说道:“丁馨的修行应该是不用我多嘴说什么了,毕竟有丁长老的倾囊相授,想来日后修为定是一日千里。” 这一边的年轻人和老者没有留心白衣公子的指点,倒是小道童强撑着颤颤发抖的眼皮仔细听着,饶有兴致。可是很快年轻人就紧紧皱起了眉头,老者压低着嗓音问道:“怎么?又有人来了?” 年轻人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是看向对面那位白衣公子衣襟下摆的斑驳泥土痕迹,眯起了眼。 有呼呼风声骤然炸响,这时白衣公子三人似乎才察觉到异样,白衣公子猛地起身,脸色微微苍白,大堂木门轰地破开,一个穿着黑衣的冷峻男子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手持拂尘的老者连忙将小道童拽到了身后,小道童惊鸿一瞥之后顿时神色呆滞,躲在老者身后瑟瑟发抖,老者默默地往年轻人身边靠近了些。 黑衣男子扫视一眼大堂内,最后冰冷视线落在白衣公子身上,冷笑出声:“原来是躲到这地方来了,若是为了你们的大业暗中拖住我的望月楼楼主,惨死之前知道你这家伙已经自己逃走了,恐怕会死不瞑目吧。” 黑衣男子将手上的头颅扔向了白衣公子,说道:“赶紧将你们宗门藏了这么多年的那半卷秘籍交出来,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白衣公子看着淌血的头颅脸色难看,身边的剑客涂骐和女子丁馨听着黑衣男子的话语,下意识看向了身边白衣公子,但很快涂骐就喊道:“大胆狂徒,看来就是你偷窃了我宗门秘宝吧,居然还要栽赃嫁祸到我大师兄身上,可恶贼人莫非不知‘逍遥客’的名号!” 涂骐站在白衣公子身后怒目相向,黑衣男子摇摇头冷笑回道:“‘逍遥客’?呵,那你可知‘绿湖剑仙’?”说完,黑衣男子拔出了背后剑匣中的幽绿长剑,目光森森。 涂骐愣住了,江湖上和大师兄“逍遥客”并驾齐驱的绿湖剑仙,可是自己修炼路上的志向和期待啊。怎么,是眼前这个阴冷森然的模样? 涂骐看着白衣公子,白衣公子却早不知何时已经默默退开了距离,视线梭巡着逃离的路线。 涂骐和丁馨只觉得世上一切都陌生起来了,那个往日里意气风发、坦荡磊落的大师兄这是在做什么?莫非那个盗取宗门秘宝的人真是大师兄?可是大师兄在宗门中的地位又怎需如此?而且,大师兄为何只和绿湖剑仙打了个照面就落荒而逃? 黑衣男子手持长剑,冷然说道:“还想逃?受了我一剑的你恐怕早就控制不住真气了吧。”说完,剑光闪烁,直直冲向白衣公子,白衣公子咬紧牙关,大袖挥舞,两人战在一处。 身受重伤的白衣公子很快败下阵来,最后被幽绿长剑一剑穿心而过,涂骐和丁馨便看着平日里举世无双的大师兄被一剑斩杀,还未来得及出手的他们,眼睁睁看着黑衣男子从大师兄的怀中取出了宗门潜藏数十年的半卷武道秘籍。 黑衣男子将秘籍收进怀中,随后冰冷视线看向了剩余的几人,显然是要杀人灭口了。 剑光纵横穿梭,当先朝着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而去,年轻人早已站起身却没有出手,因为回过神来的涂骐和丁馨已经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前,抗住了这一剑,同时喊道:“你们快走!此人是江湖上的‘绿湖剑仙’,我们也只能拖住他一阵,你们快逃!” 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逃?如今秘籍已在我手,你以为你们能够拦得住我吗?”黑衣男子真气鼓荡之下,泥土神像轰然震动,滚落无数烟尘。只是涂骐和丁馨虽然神色苍白,更受了重大惊吓不知所措,却仍旧一步不退,挡在老者和年轻人身前,总不能让无辜之人受了这江湖上的无妄之灾。 黑衣男子手提长剑冲来,涂骐和丁馨迎了上去,却不过数个回合就节节败退,年轻人歪着脑袋看了一阵,突然对身后的老者问了一句:“江湖上,真的有行侠仗义、拔刀相助吗?” 老者疑惑地看向年轻人,片刻之后点点头,神色肃穆地沉声道:“总还是有的。” 第八十八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四)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那就够了。”说完,只见大堂内有璀璨光芒骤然闪烁,年轻人已经来到了黑衣男子身前,一刀劈下,黑衣男子猝不及防之下挥剑格挡,却已被年轻人砸出了门外。 随后又是刀光剑影,即便是修行多年的涂骐和丁馨也只看得见年轻人闪烁身影的片刻辗转,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黑衣男子眼睁睁看着陪伴十年的幽绿长剑节节崩碎,而眼前那遍布斑驳痕迹的出鞘长刀却仍旧锋锐无匹。 黑衣男子这一刻,感觉好似又站在了年少时初见的那位举世无敌的武林盟主身前,自己只能抬头仰望,好像一辈子也追赶不上。可是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天下无双的武林秘籍也已经尽入自己手中,明明不久之后自己就将独步天下,为何会如此? 年轻人却没打算给黑衣男子留下更多追忆感慨的时间,一刀向前已是穿透了黑衣男子的胸膛,鲜血溅射,黑衣男子涣散的瞳孔中有消磨不去的不甘和迷茫,与个已经躺在地上的白衣公子死去前的模样一般无二。 暴雨倾盆落下,“绿湖剑仙”的身体也很快变作了和“逍遥客”一般的冰冷尸体。 收刀入鞘,年轻人没有低头去看一眼黑衣男子怀中滑落的那两卷被长刀一同穿透而过的所谓秘籍,他走回大堂,头也不回,青衣飘扬,一尘不染。雨幕在他身后洒落,电闪雷鸣。 破败道观中,遭逢重大变故的涂骐和丁馨没敢轻易和那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攀谈,只是互相疗伤,一夜无眠,坐在逐渐熄灭的篝火旁神色苍白空洞。 修养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涂骐和丁馨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与年轻人告别,也与年轻人和老者说明了会回宗门去说明昨夜发生之事。 简单的交谈之后,察觉到年轻人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高在上的宗师模样,涂骐和丁馨存了些心思,可惜无论怎么邀请年轻人到宗门内由长老正式致谢,甚至还开口许诺了客卿供奉的位置,可年轻人都摇头拒绝了。 于是涂骐和丁馨便只能驾着马赶回了宗门,只是在离去之前,涂骐坐在马背上看着小院方向,问了一句:“江湖上什么时候有了这一位厉害的少年刀客?”丁馨摇摇头回道:“从未听说。而且……”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尽皆了然。 出刀的那一刻,他们都从年轻人身上看见了洗刷不去的殷红血色,那股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杀气真是一个少年人身上所有的? 一整晚都没睡好的小道童眼眶乌黑地跟在师父身边,却没有丝毫颓态,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人,对于这位大侠满是崇敬之意。 三人离开道观之后终于来到山顶,年轻人和老者走到了一处山崖边上,小道童紧紧跟着。 老者笑着问道:“顾少侠是从海外来的吧?”年轻人点点头,老者握着拂尘感慨道:“江湖上不知道多久没有出现过顾少侠这样的少年侠客了。”年轻人有些奇怪地看向老者,却只看见了老者目光中的追忆。 老者郑重地对着年轻人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少侠。” 年轻人以为老者是在感谢道观里的出手相救,便没有多说什么,老者转头看向山崖下的山河,嘴角的笑意有些久违,发自内心。 后来又过了几日,三人终于来到港口处,年轻人登上了一艘远行的航船,站在甲板上与活蹦乱跳的小道童和手握拂尘的老者挥手作别。 年轻人的腰间悬挂着一个酒壶,装满了港口附近那座城池中闻名的醇酒,年轻人站在甲板上,海风吹拂而过,青衫潇洒。 岸上,老者带着叽叽喳喳询问方才离去的年轻人有多厉害的小道童慢慢走远,老者微微笑着抬起头,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个还未成为武林盟主的弟子,也是这样跟在自己身边问着江湖究竟有多精彩。 可是在那之后许久许久,老道士身边的小徒弟渐渐长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承了一部绝世的武功秘籍,一朝成名,登顶武道山巅,号令武林上下。只是财帛动人心、怀璧其罪,堂堂武林盟主无故惨死,武道秘籍流落四方,之后三十年的江湖,烽烟四起,勾心斗角。 老者始终远远看着,慢慢失望。 直到此时,老者看见了一个少年郎,腰间悬刀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武道山巅的秘籍至宝不过尔尔,甚至都不曾正眼瞧过一眼。 少年啊,终究还是心性自然,没有被那几场沁入心脾的春寒秋雨凉了热血,也没有见惯了世间的波涛就甘愿低头臣服。 少年就该如日中天,直要让天底下所有心性鬼祟之人都不得直视。 老者终于回头看了一眼,海浪尽头,年轻人站立甲板的航船船帆远去。 老者伸出手放在小道童的头顶上,说出了在小道童听来,全然不似说惯了江湖有多艰险的师父会说的话:“江湖啊,就像是一壶美酒。” 老者决定对这座看了几十年的江湖还可以多些期待,因为有少年侠客依旧相信着行侠仗义、拔刀相助。 少侠姓顾,名生。 秋风一吹,金黄的麦穗便在风中尽情摇曳,细细簌簌地诉说着一年丰收时节的到来,瘦弱矮小的孩子站在齐腰的麦穗田地之间,弯着腰,手持镰刀,干净利落地收割着沉甸甸的喜悦。 麦田附近还有一处小小的菜园子,一位温婉女子卷起双袖弯下腰,提起一桶清水走进搭建着瓜棚的田埂间,她身上穿着清素的长裙,衣摆拖曳在地上沾染了些黄泥,女子毫无所觉,小心翼翼地绕过长色喜人的藤蔓,细心浇灌着。 不远处的瘦弱孩子直起腰回头看去,果然看见娘亲没有老老实实坐在田垄上等待,而是不知闲地又忙活了起来,孩子皱起眉,大声喊道:“娘,我把这些麦子割完再去那边浇水就行了,你……”孩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女子站在田地间笑着对自己挥挥手,长发垂落在眼前,即便隔着这么些距离,孩子依旧看见了那发端的丝丝白发。 孩子咬紧牙关不说话了,他身边的麦田中冒出一个脑袋,手里也提着一把有些破旧的镰刀,孩子听见身边人说道:“你去帮你娘吧,这儿交给我就行了。” 孩子转头看去,眼前这个不久前还浑然不知如何割麦子的年轻人,此时学着自己卷起双袖,也忙活得有模有样,身旁堆满了新割的麦穗。 徐从稚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了一眼犹犹豫豫的孩子,补充道:“不是说了嘛,我可不是白给你干活的,等做完了这些,我再找你要报酬。”孩子看着徐从稚面不改色的神色,心里恨恨这个只字不提银钱的可恶年轻人究竟会要什么报酬,可是有娘亲在身边又不好和年轻人直接翻脸,要不然孩子才不会让徐从稚走进自家的麦田。 孩子摇摇头,转身低下头,说道:“不用了。”孩子虽然不知道为何平日里时常教导自己要有提防之心的娘亲,会答应死皮赖脸跟上来的徐从稚帮着自己割麦子。但是孩子同样清楚,自己咬着牙挺过了这么多年的娘亲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软弱不堪。 若是自己真的放下手上的活跑过去,娘亲嘴上不会说什么,可却不会愿意因为自己拖累了自家孩子,难免又要忧愁,孩子不愿娘亲难过,于是只能想着尽快做完手上的事情。 孩子弯着腰面无表情地割着麦子,速度要比方才快上许多,徐从稚看着孩子又低头忙活起来便也不说话了,呼出一口气便接着割起麦子。 两人是同时从田地的一头开始割麦子的,起初不太熟练的徐从稚落下了好些距离,可是后来渐渐熟能生巧便来到了孩子身边,此时孩子加快进度,徐从稚也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不知不觉地,好似存了较劲的心思一般,孩子手上的动作愈来愈快,浑然不觉天色慢慢低沉。 吃过了午饭之后的三个时辰,孩子和徐从稚终于将结满了麦穗的一整片麦田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麦子也都堆砌在一处,等待事先谈好的人来直接收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孩子早已习惯。 黄昏的天际处,云层染上金红的颜色,沿着西沉的日光浸染蔓延开来,仿佛熊熊燃烧的灿烂火花,升腾蜿蜒。 站在田地间的孩子抬眼看去,高高昂着头,徐从稚站在他的身边,影子落在地上,孩子的身影愈加显得瘦小。 徐从稚双手枕在脑后,悠哉游哉说道:“待会收麦子的钱……”孩子二话不说地回道:“我会把你的那份给你,但是事先说好,你只帮了割麦子,剩下的还有这一年来的开垦、播种、浇灌和照料,所以你的那一部分没有多少。” 徐从稚笑了笑,说道:“别担心,我不要钱。”孩子皱起了眉,徐从稚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地整天皱着个眉头给谁看啊?”孩子不耐烦地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从稚放下双手,说道:“呵,你以为我乐意来帮你这个没句好话的孩子干活啊,还不是顾枝那家伙喊我来的。”孩子抬起头,徐从稚看着孩子的神色,解释了一下:“不是那个‘顾枝’,就是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个顾枝。” 孩子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孩子自然不会说出自己听到那个住在自家对门、整日里只知道蹲在那个什么木匠棚子里的少年,名字是顾枝时的震惊诧异,以及随后的怀疑和自我否定。 徐从稚看着孩子紧紧绷着的脸色有些好笑,凑近了些低声说道:“不过啊,你之前问过的那个‘地藏顾枝’我也认识哦。”孩子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面不改色。 徐从稚终于不再绕弯子,说道:“不过嘛,虽然是顾枝那家伙喊我来的,但我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听他的话,所以报酬可不能少了。”孩子抱起双臂,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静静等待徐从稚的下文,徐从稚也收敛了些玩笑神色,说道:“跟我学武吧,我来当你师傅。” “不要。”孩子毫不犹豫地拒绝,徐从稚点点头,转头看向坐在田垄上摘选菜叶子的女子,说道:“那我就去告诉你娘亲,你天天都往矿脉那边跑,还挨人家的打。” 孩子抬起头怒目看向徐从稚,咬着牙说道:“你敢。” 徐从稚也抱起双臂,直视着孩子恶狠狠的双眼,面不改色。两人就这么站在原地干瞪眼,不远处的女子不知何时收拾好一竹篮菜叶子,就坐在原地静静看着不远处暗自较劲的两个人,苍白脸色间有些笑意。 女子不知道已经多久不曾在孩子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好像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孩子就突然地长大了,不再吵闹二叔多讲一些海上的风景和所谓江湖的风光,也不再好奇地盯着姨娘那把藏在鞘里的长刀跃跃欲试。 孩子忽地就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样子,那张稚气的脸庞不再有绽放的笑脸,也不再生着气就鼓囊起脸颊,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日渐黝黑的面容下,眼神坚毅。 女子何尝不知道孩子在二叔和姨娘离去之后的彷徨和悲伤,可是孩子却咬着牙用瘦弱的身躯撑起了一个家,小小年纪便在玉石矿脉里和大人们抢活干,只为了那多出来的几块银钱能够贴补家用。 女子都知道,可是她没有说什么,因为这样好的孩子她已不忍再多说,因为孩子总要长大,而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去,那时候,她只希望孩子能够好好地活着。 女子从不曾在孩子面前展露过自己的怯懦和悲伤,可是早熟懂事的孩子早就看出,每年那几天跪在树下坟墓前的娘亲是那样的脆弱和伤痛,即便没有一滴眼泪,可是孩子也记得那曾在深夜中看见过的柔弱身影,站在屋檐的风铃下,看着那些悬挂树枝间的木牌怔怔出神。 那样的娘亲,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孩子不知道为何二叔和姨娘会突然间离去,但孩子知道,在这个没有所谓和平安宁的海岛上,只有比所有任何人都要坚强,才能保护好娘亲,保护好那方小小的院子,所以也才十五岁的他从不当自己是个孩子,大人能干得活他也能做得更好。 他咬着牙独自长大,从没有什么朋友,瘦小的身躯里蕴藏着蓬勃的生命力,绝不服输也绝不会轻易倒下。所以矿脉里的打骂孩子一声不吭默默受着,所以孩子不会在娘亲面前喊一声苦一句累。 孩子与娘亲相依为命,即便只是偏远村落里的一个小小的院子,可那也是孩子唯一的家和家人。 可是此时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伪装起的坚硬盔甲正在慢慢瓦解,因为他从没有遇见与自己一样的少年,就像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可恶的”年轻人,他们的身体里都蕴含着不问春秋、却只往前奔跑的少年意气。 少年意气,就像一把甫一出鞘就要锋芒毕露的剑,没有遮遮掩掩也没有阴沉心思,只是一往无前,足矣。 徐从稚看着孩子气愤的神色,慢慢笑了起来,裂开嘴角,笑得开怀。 田垄上的一条黄泥土路,顾枝和扶音并肩而立,他们看着远处的徐从稚和孩子,脸上也是笑意。 黄昏远在天边。 第八十九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五) 位处汪洋海图中心的光明岛上有无数的传说和神话,因为即便只是那毫无生气的土壤和蜿蜒山水也蕴藏着千万年的悠久历史,人们只需心怀虔诚和畅想,去探寻一二时光流淌而过的痕迹,就能轻而易举地翻动起岁月堆叠的烟尘,使得那不知掩埋多久的某一段历史骤然焕发璀璨的光芒,如此点点滴滴的星火蔓延攀升,光明在无际汪洋之上傲然盛放。 无人能够说得清光明岛都城的城墙究竟历经了多少年岁月的摧残和修复,也无人能够说得清那些屹立在都城内的高宅大院究竟是如何在一代代光明岛变革的时代大势之中,依旧能够归然不动,即便是在这两百年来的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之中,也依旧有着一些熟悉的姓氏和牌匾悠久流长。 就如光明岛皇城内的那座神药学院,既是传承千年的幽深宅院,也是传说里自“神农尝百草”之后便慢慢衍化铸就的世间一等一学府,千年以来,有无数学子走出神药学院行走天下,他们无一不以“悬壶济世、有教无类”的祖训深耕于蛮瘴偏远之地,教化生民、传授学问、化解病灾。 神药学院胸怀天下大义,不单单以自身医学诊治病痛,也毫无保留地将自身习得的学问道理传授世人,并且始终恪守学问根只,绝不参与庙堂和江湖之中,置身纠纷杂乱之外,只为潜心治学、教化生民。 神药学院与致力于教导天下生民、治学兼济天下的光明岛“学宫”以及位处圣坤海域的岚涯岛“道德谷”,并称天下三大治学圣地,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有无数求学之人慕名前往,甚至许多王朝皇子勋贵都挤破了脑袋也想要挣得一个圣地学子的名声。 三大圣地除了“道德谷”之外的另外两处都讲求来者不拒,于是所谓圣地之中也并不皆是潜心治学之人,有的只不过是为了那一个无妄的虚名。 但是传承千年的三大治学根源所在,又怎么可能任由乱象根深?想要进入圣地求学不难,但若是想要取得一个圣地学子的名号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于是那些真正行走天下的圣地学子之所以能够享有莫大的声名,便是因为他们无一不将所学的学问本源都在心中探究得清楚,不为虚名而入世,更不为名利而动摇。 学问便只是为了一个“学”字一个“问”字,学而所得教化天下,问之天下识得天地大道。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腰间悬挂着翠绿的狭长刀鞘,从波云诡谲的海上汪洋和江湖之中走来,他踏足无数人心中艳羡仰慕的光明岛,来到了巍峨屹立数千年风雨不动的禹夏城。 他穿过人潮如织的繁华街道,走过纂刻着神药学院千年历史的匾额之下,跨进神药学院无数求学之人奋发求取的门槛,行走于埋首书籍不问世事的学子之间,弯弯绕绕着走过深远悠长的白墙绿瓦。 他走入长亭,听着清风吹动屋檐下数不清的木牌轻轻晃动,伸出手,握住了一个名字。 二十年前的神药学院,茫茫多慕名而来的求学之人中,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男子凭借着令人赞叹的玄妙医术和严谨缜密的医书手札,只是不到一月的时间,便夺得了神药学院的夫子身份。随后又以其行走天下多年举世无双的妙手医术,走入了光明岛皇城获封“神医”称号,而即便是在传承千年的神药学院之中,历史上也只是出现过十位“神医”而已。 所以这位即便只是在光明岛和神药学院居住了不到两年的男子,却以其足以流芳百世的数次出手医治和严谨细致的医书典籍,载入神药学院的秘典之上,供千年百世的学人弟子敬奉求教。其名字也毫无例外地纂刻于听风亭中的木牌之上,与神药学院千百年来无数的治学夫子、妙手圣人一同尊受世人崇敬。 那个男子,姓顾。 年轻人轻轻摩挲着着那深深纂刻在木牌之上的名字,入木三分。年轻人有些怔怔出神,直到有人走入长亭,看着他的熟悉背影,言语中带着惊讶和欣喜的一声呼唤:“顾生?” 年轻人手心抵住腰间刀柄,另一只手依旧握着木牌,他缓缓转身,看着不过数月未见却好似已经许久只在思念之中的女子,笑着回道:“灵霜。” 清风穿堂而过,名为顾生的年轻侠客好不容易走过千万里的江湖,喝过八文钱一斤的土烧黄酒,也饮过深藏地窖一甲子的香醇美酒;拔刀相助过身陷囹圄孤苦无依的流落之人,也与行走天下的豪侠做过那劫富济贫的痛快之举。 终于带着那一份思念和惴惴不安的心意,来到了女子的身前,仿佛用了莫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喊出来她的名字。 灵霜惊喜地走上前去,却被身旁的中年儒士伸出手拉了回来,儒士神色严肃地警告灵霜不可轻举妄动,同时气态沉稳地看着身前年轻人腰间的绿竹刀鞘,开口问道:“这位少侠,也是来神药学院求学的?” 年轻人放下木牌,双手抵在胸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虽然不知道身前儒士的身份,但年轻人却仍是礼数周到地行礼道:“在下顾生,是灵霜的,朋友。”年轻人的语气顿了顿,礼数毫无破绽。 儒士点点头松开灵霜的手臂,双袖垂下拱手身前回了一礼:“灵韫见过顾少侠。”灵霜老老实实站在儒士身旁,双手拢起小声解释道:“这是我爹。” 儒士灵韫虽然听的一清二楚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眼瞧着对面那个年轻人愈加神色拘谨,不由得有些头疼和没来由的怒气。 怎么自家姑娘第一次出趟远门就给自己出了这么个老大难题。儒士伸手指引,说道:“我们去那边说话吧。”说完,儒士看了灵霜一眼,向着亭外走去。灵霜看了几眼儒士的背影,这才走到顾生身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顾生的手掌又不自觉地抵住刀鞘,依旧笑着回道:“你不是问过我会不会来光明岛吗?所以我就来了。”灵霜眨了眨眼睛看着顾生,然后伸出手挠挠头看着不远处停下脚步回头看来的父亲,说道:“走吧。”她当先一步走出长亭,顾生转过头多看了一眼木牌上的那个名字,不动声色地跟在灵霜身后。 走出长亭,儒士领着二人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离着那些朗朗书声悠扬的学塾不算太远,院子里栽种着顾生看不明白的药草,儒士坐在墙角的一张石桌旁,桌上摆放着一套崭新瓷白的茶具,儒士就从身边一株树下的井水旁提起一桶水,倒入已然备好的红泥火炉之上的茶盏中,慢慢煮沸。 顾生跟在灵霜身后走近石桌,儒士伸出手指着石椅说道:“坐吧。”顾生拱手致意便小心翼翼地落座,视线看了看儒士的脸色,又看了看坐在儒士身旁的灵霜,正襟危坐。 儒士理了理身上的长衫,看着顾生问道:“顾少侠不是光明岛中人?”顾生左手又不自觉地搭在刀柄上,点点头回道:“是。”想了想,顾生补充道:“我是玄坎海域的承源岛中人,前不久从旭离海域奇星岛而来。” 儒士不苟言笑,感慨道:“横跨三座海域,少侠走了好些路途啊。”说完,他看着身旁的灵霜问道:“那少侠和小女是在奇星岛相识的?”顾生还是点点头,然后斟酌着言语正要开口,坐在一侧的灵霜却突然说道:“爹,我来说吧。” 随后,灵霜就将在青潋山和顾生初遇以及后来跟着顾枝扶音走了一趟奇星岛东南两境的事情拣选着说了一遍,只不过漏掉了一些细节,比如那几次灵霜独自上山与顾生的相遇、比如那一路同行的路途中灵霜和顾生的数次交谈。灵霜似乎早就备好了这些说辞,毫无阻隔停顿地就将事情说完,而儒士手边那一壶茶水也方才煮沸。 儒士伸出手提起茶盏,沏满了身前的三个茶杯,然后将茶杯推到了顾生面前,语气沉稳、一阵见血地问道:“那少侠为何会来光明岛?”灵霜扯了扯儒士的衣袖,似乎是在埋怨父亲为何说话这般直接,岂不是摆明了要让初次见面的年轻人的难堪嘛。 顾生若是回答途径光明岛便前来瞻仰天下第一大岛的风光,顺道着拜访光明岛上的故人倒还好。可若是顾生说自己是为了灵霜而来又该如何?灵霜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看向顾生,却见少年的那双澄澈眼眸明亮干净地让人移不开视线。 顾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眼神坚定地看着儒士说道:“因为灵霜曾问过我会不会来光明岛,所以我想来告诉她,我会来找她。”儒士微微皱眉,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找灵霜?见到了她你又想说什么?” 顾生依旧看着儒士那双沧桑的双眼,毫不畏惧,语气丝毫没有退缩畏怯:“因为有人曾跟我说过,一个人最不能够欺骗的是自己的内心。所以奇星岛千里路途,从旭离海域到玉乾海域的万里汪洋,我便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只有这个问题得到了回答我想我才能够无愧于自己的内心。” 儒士抚摸着瓷白茶杯的边沿,问道:“那你找到自己内心的答案了吗?”顾生一饮而尽杯中茶水,说道:“我一直以为,答案在很远很远的将来,在很深很深的海底,可是就在刚刚,我发现答案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在那里了,很近很近。” 不等面色肃穆的儒士再次发问,顾生自言自语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曾问我为何练刀,那时我的答案只有复仇二字。然后我学了十年的刀,当过沙场的武将,做过受人钱财为人消灾的扈从,也曾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取人性命,最后我终于成为了那座天下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所以我就开始报仇,我的仇人不多,只有一家一姓和另外的一个不知道躲在何处的人。” 儒士提起茶盏重新沏满顾生身前的茶杯,没有因为少年言语中隐隐约约透露而出的血腥气息而厌烦,只是面不改色,古井无波。顾生依旧说着,语气渐渐低沉沙哑:“后来我离开承源岛,一路追杀到了奇星岛,我想找到那个人,只要找到了那个人,我心心念念地十几年的仇恨就能一笔勾销,可是最终我发现,那个人原来已经死了。” 顾生缓缓低下头,仿佛不敢再去直视儒士和灵霜的双眼,似乎故事说到这一刻,少年有些愧疚。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报完了所有的仇就可以了无牵挂,可以回到承源岛,告诉娘亲我已经报了仇,她便可以安心离去了。但我却发现,那个我恨了二十年的懦夫,原来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原来娘亲临终之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原来那个人真的有那样好,于是我才知道自己的仇恨是那样的脆弱不堪,那样的可笑。 我曾以为仇恨就是我所有的一切,习武练刀,报仇雪恨,痛痛快快。直到站在那个人空无一物的墓碑前,我才知道原来除了仇恨之外,自己的心中还有着更多情绪,遗憾、愧疚、悲伤、委屈、喜悦……我说不清楚那样的感受,但就是觉得,原来那个人不是自己仇恨的那种人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 顾生停下言语,伸出手握住身前慢慢冷却的茶杯,晃了晃脑袋,抬起头看着灵霜说道:“然后有人跟我说,在我的眼中只是空洞洞的什么东西也没有,我那时并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可是慢慢地,我才发现,原来人的心里可以装下许多东西。” 顾生露出笑意,直起了脊背,视线偏移,与坐在对面的中年儒士对视,顾生说道:“所以我决定再多走一些路,多看一些事情,然后再问一问那个人,我的眼里,是不是多了些东西。”顾生摇摇头,说道:“然后我知道了答案。” 儒士眯起眼眸,问道:“你心中的答案是什么?” 顾生一字一句说道:“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儒士皱起双眉,灵霜愣愣看着顾生,顾生却笑了起来,嘴角的笑意有些嚣张:“人的心里可以装下许多东西,可是只装得下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的答案。” 少年乐呵呵的,傻乎乎的。 少年身如浮萍,曾在泥泞深潭之中无依无凭。少年见过了庙堂沙场的勾心斗角,也见过了世家大族的张扬跋扈,他走过了千万里,终于在那所谓江湖里知道了为何出刀,也终于知道了自己拼尽全力也要去往的那个方向里有着什么。 绿竹有刀,少年斩世间不公; 心上一人,少年为一场重逢。 夜幕下,禹夏城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顾生腰间悬刀,走出神药学院,他走进明晃晃的灯光里,身旁人来人往,生息鼎沸,少年仰起头,摇摇晃晃,慢慢走远。 神药学院的小院里,儒士独自坐在石桌旁,四下里只有药草吸引而来的萤火虫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儒士微微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皎皎明月,想起了坐在身前的那个少年,那意气风发的神色,无所畏惧,好像喜欢一个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事情,好像谁来说一句不答应少年也都不知退缩。 儒士站起身,慢慢走出小院,有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难得是少年啊。” 听风亭中,屋檐下悬挂的灯盏晃晃悠悠,灵霜慢慢行走其间,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灵霜当然知道这个二十年前得封“神医”称号的前辈,年少时只当作激励自己多读些书然后去拼命追赶的榜样。后来通过扶音提起才知道,那个年少无双、名动光明岛的前辈最终去了奇星岛,依旧是悬壶济世、心怀苍生的圣手神医。 再后来遇见了顾生,天生聪慧灵敏的灵霜即便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可是跟着顾枝扶音走了一路,也大致知晓了许多。 灵霜伸出手握住那个随风摇曳的木牌,抚摸着入木三分的刻痕,灵霜猛然间转头看去,然后一路跑出了神药学院。 顾生穿过宽阔无比的禹夏城主城道,沿着城墙的石阶走上了城头,这是禹夏城的内城城头,平日里也就是作为百姓登高观光的游玩之所,真正护卫城池的长墙其实是在城外的外城。 城头上三三两两走过结伴游玩之人,顾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僻静处,他轻轻跃上城头,迎风而立,眺望远方。 少年走了这么远的路,想过很多事情。那时奇星岛,顾枝曾问过他今后的路要如何去走,他只说不知道,却是真的不知,抛下了一切仇恨的他还剩下什么,只不过身边一把刀罢了。 后来遇见一个一见便难以忘却的女子,那般安好地站在眼前,立在心头。他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那人的坟前,将二十年的岁月细细说出,无论是深埋心底的委屈还是无时无刻的心痛悲伤,他毫无遮掩地都说给那人听,只是注定不会再有回答。 再后来,少年独自行走江湖,他其实早已知道,自己的心中有些东西在慢慢变得清晰,可他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稚童一般,只差那一步却始终都走不出去。直到他走过了千山万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来人往,听过了斑驳杂乱的世事,终于走到了这里来见一个故人,一个女子。 重逢的那一眼,少年便知道,原来自己的出刀可以依旧那么快,因为有这样一个亭亭玉立便如清风拂面的女子住在心里,少年便无所畏惧。 顾生握住腰间刀鞘,嘴角扯出一个笑意,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回去承源岛了。然后,少年就要对那座天下出刀,对那座世间所有的不公放声。 少年走入江湖又离开江湖,可是少年始终相信,世间该有真正的行侠仗义、拔刀相助。 城头的走马道上走来一位女子,她静悄悄地走到站在墙头上的少年身后,少年似有所觉地转身低头,女子仰起头,露出了笑意,眼眶里晶莹一片,落在少年的眼中,却满是天上月光,皎皎入心怀。 少年跳下墙头,他们并肩而立。 第九十章 说难得少年心性(六) 今日的方寸岛落下了一场秋雨,细细绵绵,砸落了枝头上所剩无几的枯叶,村子里的黄泥土路泥泞不堪,坑坑洼洼随处可见。 顾枝撑着伞好不容易将扶音送到了丹心楼,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的衣摆和长靴早已沾满了污泥,于是也就不再小心翼翼地躲着地上那些泥水崎岖,只想着早些去村头买好今日家中所需的必备之物,然后就赶紧回家。 就这么想着,顾枝走回了云庚村的村头,绕进小巷,舍不得一日那几颗铜板银钱的小摊贩还是支起一个小小的棚子在售卖,顾枝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对面那户人家的温婉女子蹲在不远处拣选着菜蔬。 那个叫做君策的孩子照例是一大早就要出门去的,即便今日下了雨也依旧如此,虽然田地里的麦穗都已收割,但听徐从稚提起,那个年纪轻轻却早熟聪慧的孩子,似乎瞒着自家娘亲跑去了玉石矿脉那边讨生活。 顾枝对此不置可否,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又是在这杂乱不堪的方寸岛,与娘亲相依为命的孩子有此想法也是正常,只是苦了点。 当年奇星岛在魔君治下,顾枝独自行走天下之时,所见过的苦日子何曾少了,那是真正的触目惊心,也是真正的让人于心难忍。所以顾枝才对顾筠和魏崇阳那般的敬重感激,若不是有他们,当初年幼的自己,恐怕也要像那些无家可归的稚童还有如今这个小小年纪就挑起重担的孩子一般,拼了命才能活着。 顾枝不会对君策的生活去指指点点,却也知道徐从稚和那孩子的关系比较亲近,于是多有嘱咐徐从稚若是遇见了便照拂一二,至于其他多余的,就只能靠着孩子自求多福了,毕竟人生的路总要自己走,谁也帮不了太多。 回过神来,顾枝便看见那个温婉女子有些颤颤巍巍地起身,手臂提着那个竹篮子,摇摇晃晃。顾枝皱了皱眉头,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接过了女子手中的竹篮,笑着说道:“乐姨,我想买些鱼肉回去炖汤喝,您帮我看看今日的河鱼哪些比较好呗?” 女子先是有些诧异地透过油纸伞看了一眼顾枝,随后便似愣住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点点头笑着道:“好啊,走吧。” 顾枝理所当然地帮着女子拎起竹篮,女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顾枝走到贩卖河鱼的摊贩前,细心细致地说解了哪些鱼适合如何烹饪,顾枝便蹲在女子身旁,认认真真地听着。最后,在女子的指点下,顾枝挑选了一条身上带着些细细斑点的河鱼,然后跟着女子走回了小巷。 女子看着顾枝手上提着的河鱼,笑着问道:“是要炖汤给扶音姑娘喝吗?”顾枝一手持伞,另一只手拎着竹篮和河鱼,嘿嘿笑道:“是啊,这几日好像丹心楼的病患有些多,就想着煮些汤水给她补补。” 女子笑着摇摇头,调侃道:“你们倒是有趣,女子主外,你这男子却甘心情愿地打理好家内事。”顾枝眨眨眼,应道:“我也习惯了。” 年少时,扶音时时刻刻跟着先生学习医术,只要埋头于医书便要废寝忘食。而“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顾枝,就只能负责家里那些个洗衣做饭的杂事了。 自从扶音住进竹屋,先生便好似当起了甩手掌柜,再不似以前为顾枝亲自下厨,害得顾枝在背后数落了他好些年。可如今回头看去,许多言语细碎早已淡化,唯独那些以为寻常的画面仍在记忆深处,绽放着灼烧眼眶的光芒。 女子倒也没觉得顾枝与扶音如此有什么不妥,只是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做是要让村子里那些老人戳脊梁骨数落的,顾枝乐呵呵地说无妨,反正自己的日子过得也挺开心的,他人要说就随他说去呗。 就这么聊着聊着,走到了巷子口,女子看着顾枝的木匠棚子,问道:“今日也要开工的吧?”顾枝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好歹能够贴补些家用。” 女子接过顾枝手中的竹篮和河鱼,说道:“你要是信得过我,这条鱼就交给我来处理,保证将鱼汤炖得鲜甜可口。”顾枝挠挠头,愈加不好意思了,说道:“这不好吧?” 女子笑意愈浓,打趣道:“怎么,怕扶音嫌你这口鱼汤不够有心啊?”顾枝摆摆手,连忙道:“那就麻烦乐姨了。”女子点点头,说了句“你忙吧”,就走回了自家的院子里。 顾枝站在原地,直到看着女子走进小院,这才支起了自家的铺子,挑起一盏烛火,全部心神很快就沉浸在了手上的木头里,浑然不知无所事事的徐从稚什么时候走到了铺子外,又是何时离去的。 细雨绵绵中的玉石矿脉依旧是一副热火朝天的热闹模样,不知为何这几日那占据此方矿脉的山头势力似乎有些急切,开凿的日程一再推进,就连看守矿脉的那些工头和杂役也都语气急促,甚至为了能早日开采完成还加了好些工钱,于是为了多拿几颗银钱铜板的青壮都不愿屈居人后,即便是在这微寒的秋雨天气也都赶来了矿脉。 孩子挑着那副扁担走在幽深昏暗的矿脉中,临近细雨倾斜的洞口也没有丝毫犹豫,他的头顶带着一副略作遮掩的斗笠,身上也覆盖有一件轻薄的宽大纱衣遮挡风雨,于是显得孩子的瘦弱身躯愈加渺小,但孩子担子里的石头却依旧是沉甸甸的。 孩子低着头挑着扁担走向沙石堆旁,身边走过几个邻村的青壮汉子,边走还边低声说着什么,孩子有意无意地听了一些,微微皱眉。 “诶,你听说了吗?前几年霸占云神山的那个虎老大好像要回来了。” “真的假的?不是说他当年已经被人废了吗?”“哪能呢,虎老大当年就在这附近无敌手了,更不用说他手下的那几个,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那他当年怎么放着这云神山玉石矿脉不要,带着手底下那么多人跑了。”“啧啧,这就不知道了,按理说现在这侯老大不是虎老大的对手才是啊。” “欸欸欸,别说了,工头看过来了。” 话语声很快淹没在了雨滴的细碎声响里,几人慢慢走远,孩子低着头缓缓前行,似乎有些心情沉重,斗笠下的面容神色阴沉似水。孩子挑着石头走到工头身边的石堆,将扁担里的重量倾倒一空,然后沉默着重新走向洞穴。 那个屡次对着孩子下手教训的工头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可恶的瘦小背影,咬着牙冷笑一声:“哼,等老大回来了,我第一个要你好看。”孩子的背影消失在洞穴中,工头却没再示意手下人跟进去,否则今日的孩子恐怕又要鼻青脸肿地离开矿脉了。 玉石矿脉一旁的山路上,倾盖的树冠底下,徐从稚抱着双臂站在原地,仍由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砸在油纸伞面上,声响有些沉闷,今日他的腰间多了一把刀,藏在银白色的刀鞘中,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刀柄,声音淹没在雨水滴落的细碎之中。 下了雨的天色还未接近黄昏就很快黯淡下来,孩子拿了今日的工钱就急匆匆地走出了玉石矿脉。沿着熟悉的山路,孩子毫不意外地在不远处看见了徐从稚的身影,孩子扯了扯嘴角,不知是无奈还是早已习惯。 很快,徐从稚撑着伞和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孩子并肩而行,徐从稚看着孩子今日好不容易安然无恙的面容,问道:“哦?他们今日没有打你?”孩子摇摇头,说道:“没有。”声音简短坚定,甚至显得有些急促。 徐从稚微微察觉到了异样却没有多说什么,孩子转过头看了一眼徐从稚腰间的长刀,欲言又止。 徐从稚捕捉到了孩子细微的神色,露出笑意,问道:“怎么?想跟我学武了?” 孩子收回视线二话不说就接着往前赶路,今日的天气算不得太好,秋雨一落寒气便慢慢地积攒,不知道向来节省的娘亲有没有烧火炉暖暖屋子,不然娘亲的身子可耐不住。 徐从稚也不着急,就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孩子的步伐,也不知道心性慢慢变了的他为何那么执着于指教孩子习武。兴许是实在无所事事,又也许是心生怜悯,或是孩子真有什么修炼习武的根骨资质。 总之,顾枝和扶音未曾问过,徐从稚自己也从来没有说起,倒是孩子慢慢地从厌烦变作了习惯。大略知晓了方寸岛上乱象的孩子,并不奇怪这个看起来与众不同的江湖人为什么会隐居一处偏远村落,孩子不会多问更不会去探寻真相,只当是这些衣食无忧的高手宗师闲来无事的随意游戏。 回到小巷,顾枝正好和扶音走到了小院门外,急匆匆路过的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点头致意,这才推开自家院门跑了进去,徐从稚慢慢悠悠地紧随其后,看着站在院门口的顾枝和扶音,问道:“今晚吃什么?” 顾枝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不知道。你这小子还真以为我是给你洗衣做饭的啊。”徐从稚摇摇头,纠正道:“不对,你是做饭的,我才是洗衣的。” 说完,徐从稚脸色微变,倒是顾枝释然一般的嘿嘿笑起来,徐从稚看了看顾枝和扶音衣摆下方的泥渍,脸色不太好看,尤其是站在门槛上的那两个人还都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徐从稚脸色阴沉地走进小院。 突然,顾枝问道:“诶,你今天拿刀干什么?”徐从稚愣了愣,摘下腰间的刀鞘,随意答道:“太久没拿刀了,过过瘾。”顾枝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扶音想了想看着走进小院亭中的徐从稚喊道:“从稚,你来方寸岛这么久了不会还没写信吧?” 在亭中栏杆旁坐下的徐从稚看着走进灶房的顾枝背影,还在恨恨地嘟囔着什么,听到扶音的问话,转头疑惑应道:“写什么信?” 扶音有些无奈,换下了脏兮兮的长靴走进亭子里,看着徐从稚说道:“写信回奇星岛啊。”徐从稚更加疑惑了:“为什么要写信去奇星岛?顾枝不是有写信给周厌傅庆安他们过了吗?” 扶音叉着腰,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势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栏杆旁的徐从稚,说道:“顾枝写的信和你写的信能一样吗?”徐从稚眨眨眼,问道:“怎么不一样?” 扶音叹了口气,摇摇头看着一脸疑惑的徐从稚,终于解释道:“你不打算写信给程鲤吗?难道你还是要她从醉春楼的谍报里才能看到你的消息?”徐从稚下意识地挠挠头,扶音也是点到即止,只是看着榆木疙瘩一般的徐从稚啧啧出声,躲在灶房屋檐下的顾枝也不怀好意地看着热闹。 炊烟袅袅升起,夹杂在细碎的秋雨中,缓缓飘散。 孩子站在屋檐下皱着眉头喊道:“娘,天气都这么冷了你怎么还不烧火炉啊。”站在灶台前将鱼汤倒进瓦罐中的女子浅浅笑着,安抚道:“没事,也就下了一场雨,家里还没那么冷,娘没事的。”孩子还不罢休,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女子也不反驳,就是安安静静听着,笑意不减。 最后说得涨红脸的孩子不情不愿地将鱼汤送到了对门院子,开门的是那个就在巷子口上开了一家木匠铺子的年轻人,笑着道了声谢,孩子点点头就回了自家院子。 对于对门那户人家,孩子只是对那个语气温和的女子有些好感,对于有些烦人的徐从稚和只知道窝在木匠铺子里的的年轻人都没什么好印象,早熟坚强的孩子觉得一个男人就该挑起家里的担子,哪有女子奔走在外,男子无所事事操持家事的道理?孩子没有多说,却也并不赞同。 秋雨落下,冬日的步伐好像就快快邻近,只不过半月时间过去,衣衫就要厚上一些才能熬得住了。 这一日,从玉石矿脉赶回家中的孩子推开院门,却只见昏暗天色下所有屋子都漆黑一片,悄无声息,孩子皱起眉头,脸色微变,猛地撞进屋子里去,焦急地大喊起来:“娘!娘!” 可是四下里安安静静的,无人回应。 孩子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疯狂寻找着,终于在自己所住的厢房门槛附近看到了昏倒在地的娘亲,孩子惊呼一声跑过去,跪倒在地,却只见娘亲消瘦的脸颊上毫无血色。 孩子不知所措地大喊起来,左右张望着,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相助,孩子急得眼泪都快落了下来,眼眶布满了狰狞血色。 突然间,孩子想起了什么,背起娘亲就往院外跑去。 院子里,顾枝合上院门,看着亭子里指点徐从稚写信的扶音,笑着摇摇头,正要走向灶房,却听见了急切剧烈的敲门声。 亭子里的徐从稚和扶音闻声抬头,顾枝皱起眉头转身打开院门,只见那个瘦小的孩子背着昏迷不醒的女子,声音颤抖地喊道:“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顾枝二话不说接过孩子背上的女子,扶音也从亭子里跑了过来,简单看了几眼女子的脸色,扶音语气沉稳道:“到屋子里去。”顾枝神色肃穆,背着女子就往屋子里跑去,扶音紧随其后。 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进亭子里,就要跟着进屋,却被徐从稚拦了下来,孩子无助地看着徐从稚,徐从稚说道:“交给他们吧。” 孩子脸色苍白,骤然跪倒在地,他茫然地抬起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天空中电闪雷鸣,又是一场雨落。 第九十一章 叹几番烟云过往(一)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纵横交错着丰收时节过后的斑驳痕迹,松动的土壤正大光明地裸露于冰冷寒风中,阴云密布的空中终于细细碎碎地洒落了晶莹的雪花,寒风呼啸而过,田埂上坐着两道身影,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肩上。 身形较高的男子穿着一身阴沉黑衣,他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瘦小孩子落满雪花的肩头,语气尽量和煦地轻声问道:“冷吗?”孩子视线望着远方,摇摇头不说话。 男子看着孩子由于瘦削而早早棱角分明的侧脸,皱起了眉,轻轻地叹息一声,也望向了远方。 “君策,是不是怨你娘亲不让你习武?”黑衣男子轻声问,孩子抿了抿唇,闷闷回道:“没有,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 黑衣男子轻声笑道:“跟二叔就说实话吧。”孩子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低声道:“娘她为什么不让我习武啊?二叔和姨娘不是经常说方寸岛上很危险嘛,我要是学了武功,就可以保护娘亲了啊。” 黑衣男子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斟酌了一番言语,这才缓缓开口说道:“君策,你知道你娘亲为何日日都要喝药吗?”孩子昂起头看着黑衣男子,摇摇头,黑衣男子望着远方,语气沉重:“因为你娘亲为了带着你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花了很大的力气,千万里的海上路途和千变万化的天时风雨,你娘亲才积攒下了这一身顽疾。” 孩子皱着眉,嘴角耷拉下来,黑衣男子看着孩子的神色,笑道:“怎么还是这么爱哭?你要是哭了二叔就不给你讲故事了哈。”孩子揉了揉眼睛,眨眨眼看着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这才接着说道:“君策,你是不是觉得习武之人很威风啊?” 不等孩子回答,黑衣男子已经摇着头自问自答:“不是的,什么宗师高来高去的江湖,什么纵横睥睨的沙场,哪有那么多荡气回肠的话本故事。” 黑衣男子抬起头看着阴云深重的长空,雪花飘摇落下,他呼出一口气,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最后的那一句。 话本里,怎么会说死去之人的故事,还有故事背后的那些鲜血淋漓和遗憾委屈? 黑衣男子的神色始终古井不波,他慢慢说着:“习武之人,若只是想着行侠仗义,游走江湖,那是要吃大苦头的。”说到这里,黑衣男子高高扬起的面色里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但他还是接着说道:“若是觉得自己手上拿着一把刀一把剑,就可以和人讲清楚道理说明白善恶,这样的人可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而是那早早就会消失在江湖上的蠢货。” “这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是说学了武功就可以学会保护,如果有一天发现你学了的武功不足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怎么办?那就去学世上无人能敌的绝世秘籍?要不就去找一把举世无双的神兵利器?还是说就那样子认命服输?” “对于许多江湖人来说,习武是开始,却也已经是结束。有的人一生只能凭仗那注定不会有什么远大前程的武学,有的人为了得到更强大的武学秘籍而不择手段,有的人只是为了不受伤害就主动去伤害他人。当然,还有那些始终相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可是那样的人很少。而更多的人,只不过是刚刚走在习武的路上,就已经将自己的贪念和野心表露无疑。” “君策,你是不是觉得二叔这样子身前身后都有江湖人跟随很威风?还是觉得姨娘的那把刀肯定打败了许多人所以很是厉害?” “很久很久以前,二叔和姨娘,还有本来应该听你喊一句三叔、四姨的很多人,也觉得自己学了武功就可以去行走江湖仗义相助,也觉得年纪轻轻就有了那样成就武功的自己,已经可以轻易地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我们后来遇见了你娘亲,再后来一起去了一座岛屿,在那里,我们遇见了前所未有的一个敌人,然后一直觉得自己所向无敌的我们,输了。输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然后你娘亲就带着你逃到了这里,当然,还有你姨娘和我。” 黑衣男子始终仰起的面容上神色慢慢凝滞,仿佛吹拂而过的冬日寒风将那些混杂着记忆的喜怒哀乐都冰封了起来,他看向阴云深处,自然是看不到光芒万丈的天光。 坐在身边的孩子伸出手攥紧黑衣男子的衣袖,颤抖着声音问道:“二叔,我爹是不是就留在那座岛上了?” 黑衣男子的脸上终于有些动容,只不过一闪而逝。他低下头,看着眼前不过十岁的孩子脸上竭力抑制住的悲伤,他伸出手捧着孩子的脸颊,说道:“君策,一定要好好听你娘亲的话知道吗?如果有一天二叔和姨娘不在了,你就是你娘亲唯一的家人了,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好她知道吗?” 孩子红了眼眶,狠狠地点着头,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孩子却浑然不觉。 黑衣男子站起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一个带刀男子赶忙上前扶着黑衣男子,随后俯身在黑衣男子身边说了什么,黑衣男子面色沉静地点点头,他最后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缓缓起身的孩子,挤出一个笑脸,然后转身离去。 孩子蹲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黑衣男子慢慢消失的背影,雪花洋洋洒洒地阻拦着视线的延伸,孩子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向着黑衣男子步履蹒跚的背影追去,他大声喊着:“二叔!二叔!不要走!” 风雪呼啸而过,孩子跌倒在地,眼前空无一物。 小院里,顾枝坐在亭中,他看着身前依靠着栏杆沉沉睡去的孩子突然伸出手大喊着,疑惑地皱着眉伸出手接住了孩子的手掌,然后看到那个睡了一夜的孩子睫毛微微颤抖,睁开了眼睛。 孩子依靠着栏杆缓缓睁开了眼睛,顾枝收起手,孩子揉了揉微微发涩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在睡梦中的不安稳,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顾枝不以为意地看了眼孩子,问道:“做噩梦了?” 孩子摇摇头没有回答,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房门紧闭的正屋,顾枝没有在意,顺着孩子的视线说道:“放心吧,你娘已经没事了,只是现在还有些累在休息,扶音带着徐从稚去拿药了,只要喝上几副药再注意修养很快就会好的。” 说到这里,顾枝看着孩子问道:“你娘亲的身子好像不太好,难道以前没有问过大夫?”顾枝皱着眉,语气似乎有些责备。孩子没有直视顾枝的视线,低声回道:“以前娘亲喝过一段时间的药,但后来以为没什么大碍就停下了。” 顾枝摇摇头,说道:“这药哪能说停就停的,你娘亲的身子以前什么样你应该比我们清楚,怎么能说不喝药就不喝了,就算是她的意思,你也不该就顺着她的意思。”顾枝有些絮絮叨叨,但不知为何孩子却没有出声反驳,也没有觉得不耐烦。 终于顾枝停下话语,孩子这才低着头轻声问道:“我能进去看看我娘吗?”顾枝摇摇头抱着双臂,说道:“乐姨现在需要静养,等扶音回来看看情况再说吧。” 孩子沉默地点点头,然后瘦小身躯蜷缩在原地,怔怔看着屋门出神。 顾枝站起身看了眼天色,说了句“我去做饭”就走进了灶房去,孩子一言不发,只是点点头。 待到炊烟绵延袅袅升腾,扶音和背着一箩筐药草的徐从稚踏进院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亭中的孩子,扶音示意徐从稚带着药草到灶房去按着自己的药方煎药,然后便独自走进亭中,站在孩子身旁,想了想俯身问道:“乐姨以前是不是身子就不太好?” 孩子缓缓收回视线,微微抬起头看着神色柔和的扶音,点点头。扶音了一眼紧闭的屋门,斟酌一番还是决定和眼前年少的孩子开诚布公说明白。 扶音坐在孩子的身边,顿了顿,语气和缓说道:“乐姨的伤不在体外而在体内,气血疲虚,再加上经脉根骨似乎也受过伤势,所以唯一的方法就只能是慢慢静养,药是一日也不能再停了。” 孩子并不意外,只是脸色愈加苍白几分,他沉声应道:“我会煎药。”扶音看着孩子倔强坚毅的神色,说道:“好,我会把药方给你,等乐姨醒过来了,之后每日的药就交给你,我每三日都会重新查看乐姨的情况,你做得到吗?”孩子坚定地点头,扶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似乎是在激励孩子。 灶房里,除了饭菜的香气,药草煎熬而出的苦涩味道也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顾枝端着几盘饭菜来到亭中的木桌旁,四人围坐在一起潦草地吃过一顿午饭,然后在徐从稚收拾石桌的时间里,顾枝和扶音就端着药汤走进正屋,查看女子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走进光线昏暗的正屋,担心女子受了秋风寒凉而紧紧合上的窗缝间透进细细的微弱日光,并不温暖,只是让人觉得安心的和煦。 顾枝和扶音走进正屋一楼的房中,扶音坐在床边为陷入沉睡呼吸平稳的女子号脉,片刻之后扶音看着顾枝点点头,示意女子除了体内隐疾之外已经没有大碍。顾枝放下药汤,心中不知为何轻缓许多。 如此看来,女子突然间的昏倒,应该是因为久未用药,再加之天气急转直下未加防范才旧病复发。 扶音轻轻地拍打着女子的肩头,细声唤道:“乐姨,乐姨,先起来把药喝了吧。”女子缓缓睁开眼睛,颤抖的视线略微偏转,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的顾枝和扶音,扶音接过一旁小小木桌上的药汤,顾枝连忙上前几步扶起女子,依靠着床板微微坐起身子。 扶音小心翼翼地服侍女子喝下药汤,又嘱咐了几句,然后便说几个时辰后再服一味药才能下床,这才走出了房间,顾枝动作轻缓地扶着女子慢慢躺下,女子似乎终于回过了神来,看着顾枝,挤出一个笑脸,低声道:“多谢,麻烦了。” 顾枝笑着摇摇头,轻声道:“乐姨,你先好好休息,我们和君策都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就随时喊我们。”说完,顾枝为女子掖好被角,轻轻拍打着女子骨节分明的纤细手掌,低低哼着:“睡吧,睡吧。” 女子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意再次沉沉睡去,顾枝就一直坐在床边,直到看着女子呼吸逐渐安稳,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屋门轻轻合上,微弱的光洒落在紧闭双眼的女子脸上,一闪一闪,静悄悄的。 眼前是模糊的一片,女子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女子站在原地愣了愣,然后突然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撞开重重迷雾,拼了命地伸出手去,却只是抓了个空。 眼前依旧是纠缠不清的云雾深深,而远处那个模糊身影已经是两人并肩,只是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似乎是一对父子的模样,较高的那个男子低着头弯着腰好像在对男孩说着什么,男孩蹦蹦跳跳,两人慢慢走远,没有回头。 女子低下头,发现脚下是清晰如明镜一般的海面,波纹微微荡漾,女子可以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容貌,不是早已习惯的苍白脸色和渐渐泛起的眼角皱纹,而是不知多少年前曾经惊艳了时光和世间的动人容颜,女子蹲下身,看着镜面中的自己,眼眶湿润。 泪水轻轻滚落,女子在这一刻却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如此的悲伤,她就像是一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只知道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等待着家里的大人来到身边,拍着自己的肩膀,轻声安慰。 女子的视线再次模糊不清,泪水阻隔眼前的一切,就连重重叠叠的迷雾都好似正在慢慢远去,女子看着镜面上出现了一双脚印,一点一点,深深浅浅,脚印慢慢走近,一只手落在女子的肩上,轻轻拍打着,有人低声安慰着,语气轻柔,带着细微笑意,有些熟悉。 “卿乐,莫哭。” 女子起身,终于看见眼前人的神色慢慢清晰起来,女子伸出手落在他的脸上,骤然有一阵风起,云雾散开,天光肆无忌惮地洒落,四周景色变换,竟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青草野花俯低了身子,女子看见他的容颜,还是那样熟悉,就如初见。 黄昏中,顾枝端着又一碗药汤走出灶房,看着坐在亭子里一动不动的孩子,喊道:“走吧,去看看你娘亲。”孩子站起身,安安静静地跟在顾枝身后。 推开屋门又走进房间里,看着躺在床上安稳睡着的女子,顾枝将药汤交给孩子,然后便退了出去,将时间留给了孩子和他娘亲。 孩子来到床边,看着娘亲逐渐不再如纸一般苍白的脸色,终于重重地松了口气,他坐在床沿上,握住女子的手腕,轻声唤道:“娘,娘,起来喝药了。”女子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放在孩子的脸上,孩子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娘,我扶你起来喝药。” 女子坐起身,看着孩子捧起药汤轻轻吹散热气,女子似乎全然忘却了梦境,她神色柔软,微微叹息一声,看着孩子说道:“阿策,别担心,娘没事的。”孩子端着药汤,洋溢笑意地点着头回道:“嗯,娘,先把药喝了吧。” 女子在孩子的照顾下喝下了苦涩的药汤,孩子就要起身离去,让娘亲好好休息,女子却伸出手拉住孩子的手,拍了拍床沿,说道:“再坐会吧,娘不困。”孩子听话地点点头,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握着娘亲的手,轻轻摩挲着,驱散寒意。 女子看着从小便懂事听话、从未让自己操心过的孩子,心中总是有些愧疚,她轻声问道:“阿策,有没有怨过阿娘?”女子看着孩子不知所措的茫然神色,苦笑着说道:“都怪阿娘没能好好保护你,反倒要你小小年纪就挑起家里的担子,苦了你了。” 孩子像摇波浪鼓般使劲摇头,说道:“娘,您别这么说。要不是有娘和二叔还有姨娘,我怎么可能这么安安稳稳地长大,再说,我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是个大人了,家里的活本来就该由我来做,有什么好说苦的。” 女子神色悲切地看着孩子,知道这是孩子的心里话,真真切切,于是内心更加苦涩,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孩子?女子伸出双手握住孩子的手,轻轻抚摸着孩子掌心的茧子和积攒的道道伤痕,女子轻声哼唱着孩子熟悉的歌谣,孩子低下头,眼眶湿热。 “娘,你要快快好起来啊。”孩子低声说着,女子点点头。 夜幕落下,孩子看着女子熟睡的面容,这才小心翼翼地合上房门走了出去。女子躺在床上,睁开并无睡意的双眼,看着昏暗中的房门怔怔出神。 她终于知道一直以来的那种熟悉感觉来自何处,原来那个自己尽力想要忘却的人其实从来未曾走远,只是一直站在自己的心境深处,容颜不改,一如初见,于是只要再看一眼便依旧记着一生。 所以哪怕只是细微的神色相似,可女子还是因为那个叫做顾枝的孩子有几分像他,就红了眼眶。 只是女子未曾想或者不敢去想,其实那个叫做顾枝的少年,好像真的太像太像了。 第九十二章 叹几番烟云过往(二) 夜色中的骆钦巷守平小肆,正门紧紧合着,屋内只有昏黄的烛火轻轻跳动,后院的屋檐下,四人坐在桌旁,安安静静地听着那个不再穿着青衣、灰色长发随意披散的老者声音沙哑地说起从前的故事。 “以前小的时候未曾见过汪洋,便也只是觉得那所谓的海上风景不过就是比桥洞旁的那条溪涧长上一些,宽上一些,没什么敬畏,也没什么向往,最喜欢的还是往城头上跑,站的高些也就看的多些,后来出了城见过了外边的风光,便也知道世间还有比城头更高的山头,还有一眼如何都看不着边际的汪洋大海,波澜万丈。” 老者手上端着一杯酒,月光跨过屋檐,洒落在摇晃的酒杯水面上,荡漾出阵阵涟漪。 “离开承源岛的那天是一个刚刚下过雨的午后,筠哥儿说什么也要送我们到港口码头才肯跟着师父去往京城,其实更不放心的反倒是我们,筠哥儿一个从来不肯习武的读书人,独自留在承源岛,还要去那不知深浅的京城,大哥很是担心,只不过筠哥儿倒说自己也算认识些江湖上的朋友,自保无虞,大哥说好了一年后就会回来看看这才带着我登上船。那时我不算年少了,只是年轻气盛,其实不算多么用心,只知道盯着那套武学琢磨,从来没有想过那一次离别之后会发生什么。” 老者抿了一口醇酒,坐在桌旁的旗岸撑着下巴听的入神,傅庆安端起酒杯也缓缓喝了一口,神色不变,而坐在老者对面的那个摘下斗笠的黑衣女子,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后来走了很远的路,看着了外边天地的许多风采,当然,也遇见了很多人,有劫富济贫的江湖正道,也有杀人无数的寇匪贼盗;有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也有下山历练的宗门子弟。江湖上是很精彩,可是看得多了,慢慢地便也厌烦,多半是些勾心斗角,人情世故,于是后来我和大哥便极少往城镇中去,反倒是行走人迹罕至的山林原野,别有风光。” “人们总说世上还有离别,一年后我们回到承源岛,筠哥儿早已离去,却不知究竟去了何方,甚至是死是活我们都未知晓,于是我和大哥便就此分离,各去寻找。”说到这里,老者再次停顿,握住酒杯的手指指尖发白,酒液晃荡。老者的神色那般起伏,眼中倒映月光隐约摇晃,傅庆安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开了桌边,站在院中,似乎将屋檐下的那处地方留给了剩余的三人。 “再后来,我和大哥再次相遇时他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位女子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我们也知道了筠哥儿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开的承源岛,可是我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即便是想要替他寻个公道,他也留下消息不允我们擅自做主。筠哥儿总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他若是铁了心不让我们找到,我们又有何办法呢?于是我和大哥再次行走江湖,然后就遇着了二哥,青歌,越年,澜珊,商宁……”老者的视线落在身边女子身上,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于是,几个心中总是难免还对世事怀揣着些远大志向的年轻人就那样结伴而行,什么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什么天下事不过一剑事、什么天下人总在三尺之外……总之走过了形形色色的山山水水,人来人往,不知不觉就是十年江湖,最后来到了奇星岛……” 旗岸安安静静地坐在师父的身边,他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师父说起过往的故事,不去深思今夜的师父为何如此反常,似乎言谈之间总是难以掩饰那汹涌流泻而出的深切情感。更不知师父又为何突然之间一改平常闷葫芦一般的作风,敞开了心怀地借着杯中酒说起他似乎从来不愿提起的往事。 老者说了很多的话语,但却其实掩藏了许多如何也不愿再去触碰的伤痛。 如那当初,自己和大哥若是不离开承源岛亦或是早些回去,是不是筠哥儿这一生就可以不用过得这般苦? 还是说那时,一同站在皇城之前的人,一起拼了命也能有不一样的结局,这就是放不下心中的百般牵挂。 到最后,侥幸活下来的人只能心怀愧疚,即便是那当月举杯,又有几人得以宽慰? 后来,老者又说了许多,断断续续。 然后不知何时,天空之中一片深沉的黑暗,不见月光也没有星星点点,旗岸多喝了几杯酒,早已昏昏沉沉,却只见屋檐下站着一个长身而立的背影,束发身后,一支木簪。 旗岸迷迷糊糊地站起身,那人转过身来,一袭青衣,风流万丈,他伸出手拂在旗岸的头上,微微露出笑意:“旗岸,师父走后,这守平小肆就留给你了,你要是真的想去那江湖上走走也就尽管去,有师父教你的那些武功足以自保无虞,但若是想要走得更远也别忘了多些心眼,再这样傻乎乎的,隔壁客栈掌柜的那个姑娘可不会喜欢上你。” 旗岸迷迷糊糊地开口:“师父?你,要去哪儿?” 那人负手而立,不再是老者模样,似乎只是喝了一坛酒就褪去了丝丝银发,沿着时光的长河逆流而上。但其实,这个日渐衰老的男子也还未至知天命的岁数,他穿上自小的时候看见那些世家公子哥们羽扇纶巾飘摇行走便喜欢上的青衣,不知为何不再枯燥衰老的墨色长发垂落身后,简简单单地挽起了一个木簪。 他眼神清澈,内有光芒璀璨,锋芒毕露。 他转身背对旗岸,轻轻说道:“师父啊,要去报仇了。”说完,他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身后少年的肩头,然后身形潇洒地走出屋檐下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到了小院正中,旗岸迷迷糊糊地举目望去,好似看到了话本里的武林宗师、山上仙人。 傅庆安站在洞开的后院院门门槛上神色复杂,还有重新戴上了斗笠的女子站在院外,看不清神情变换。 他在院中慢慢前行,天空中本已期待天明的深沉夜幕猛地撕扯开来,月光承载着星河的点点璀璨一同坠落人间,洒在他的身上。 这一日这一夜,守着偏远小肆的那个困顿落魄的老者,重新换上了青衣,于是衣袖之间再次清风鼓荡,他大袖飘摇,宛如谪仙,他姓谢名洵,曾是那武道山巅之人,现在依旧是。 旗岸痴痴站在原地,直到星月隐遁,天光洒落。 少年喃喃开口:“师父,你要去哪?”不知何时,早已热泪盈眶。 有些离别,还未说出口,就再也一去不返。 奇星岛南境苍南城的城头之上,来往巡视的守城将士已经算不得少,可是仍旧没有一人说得清那两道出城的身影,究竟只是夜里呼啸而过的清风,还是两道一闪而逝的模糊影子。 更没有人看见在城头烽火台之上,还有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黄草庭看着那两个出城远去的身影,皱着眉却没有开口,武山站在一旁叹息一声,神色再不似平日里的憨傻轻快,他悠悠开口:“这一去,恐怕就没有归期了啊。” 黄草庭远远看着那袭青衣,虽然气血鼎盛、灵光溢彩,可是体内经脉却早已荒芜枯竭、腐朽不堪。不知是最终的回光返照还是柳暗花明的否极泰来之势,但不可否认,此番寅吃卯粮的运气修行,恐怕真的此去再难复返了。 黄草庭吐出一口气,仰起头看着天明之前最为深沉的黑暗夜幕,终于说道:“如今的江湖真的越来越无趣了。像我们这么老的人了都还苟活于世,可是这些年轻人,怎么倒是一个一个的都不在了。“ 武山手里抓着一坛酒,他抱着双臂,看向黄草庭。 黄草庭转身不再看着城外,神色萧索,武山直视着他的双眼,问道:“你是不是又要做什么了?”黄草庭愣了愣,迎着武山的视线却不知如何开口,武山伸出手掌拍在黄草庭的肩头,一字一顿道:“挑了一辈子的担子,该放下了。年轻人的事情就交给年轻人自己吧。” 说完,武山走下了烽火台,身影消失不见,黄草庭站在原地,看着已经许多年未曾喊过一句师兄的大师兄背影渐渐远去,许久许久才有叹息一声。 他已在这世间活了足足一甲子,年少时不管不顾地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好不痛快,后来一步一步来到了武道山巅,不知何时就已经居高临下地去俯瞰那座江湖,天下的风景似乎慢慢远去。他做过世家大族的武学师傅,也当过山上宗门的客卿供奉,他教导过许多年轻人,也动过收徒的念头,只是世事无常,后来的一切跌跌荡荡,看重的那些个年轻人不是夭折于江湖,就是离经叛道别有追寻,到最后,他回头看去,还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其实有时候仔细看一看,这么多年走过的路也曾遇见过一些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江湖不是师父说的那样波澜壮阔,也不是师兄口中的无甚趣味。其中的欢喜、悲切、遗憾、愤懑,斑斑种种早就还是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了才知醇酒滋味。 他也曾看重过几个注定会一飞冲天的年轻人,根骨资质、性情禀赋无一不是上上人选,可是到头来,最终得到他认可的弟子还是只有那两人,一人兼修百家学问却又坚守一把刀,一人琢磨刀剑事可最终却离经叛道,他曾满是期待,也不曾失望,只是有些失落。 直到十余年前,听闻那个精彩绝艳的年轻人死于奇星岛皇城外,就连那把刀都下落不明,许久不曾计较过世间事的黄草庭还是决定要来讨一个道理。自己这辈子潦倒困顿无所成就也就罢了,哪能眼睁睁看着半个弟子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他来到了奇星岛,而那个窝在山里的老不死师父便喊来了大师兄,说好的事给黄草庭助阵,但又何尝不是存了心思不让他去拼死拼活? 只是一甲子岁月匆匆而过,又有几人值得他去拼尽心胸间的意气? 到如今垂垂老矣,还是一无所成。 黄草庭双手负后,神色无悲无喜,他走下烽火台,在城头巡视将士临近之前一闪而逝,模糊身影刹那间出现在城中某一处高楼屋顶翘檐,随后几个纵跃便回到了小巷的武馆。 他拿了一壶酒,坐在院中高树的枝头,缓缓饮酒,等待天明。 不远处的屋檐下,深夜依旧无眠的一个年轻人怀中抱剑,神色闲散地依靠着身后的红木柱子也在仰头眺望夜空,只是无言。 夜色中的汪洋之上,波涛依旧汹涌,一叶小舟离开了奇星岛南境的青石港。 船头站着一个腰间悬刀的黑衣女子。 还有一袭青衣, 乘风而去。 第九十三章 叹几番烟云过往(三) 蜿蜒山路,秋日里荒芜的小径上杂草肆意散乱,垂落的枯枝枝头上偶尔落下几只安静矗立的鸟儿,马蹄声缓缓踏响,卷起细碎风沙,弥漫视线,隐约有一骑当先。 走到了山路一侧的大石崖畔,那匹当先的高头大马停下脚步,一人腰佩大刀坐在马鞍上,留下疤痕的脸上神色阴沉,他眺望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有另一骑示意跟随的百余人停下前进步伐,随后来到领头之人身边,一同望向了远处。 在视线的远端,云雾遮掩的山脚下,一处守卫森严的玉石矿脉中,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面带疤痕的魁梧壮汉一手握住腰间的环首刀柄,一手指着远处,语气森然问道:“军师,你看这玉石矿脉可还有夺取的价值?恐怕早就被那贪得无厌的侯砷给开采光了。”说完,他冷哼一声,眼神中满是浓郁杀气。 在壮汉一旁,坐在马上的军师一袭儒衫打扮,腰间却也悬配有一柄连鞘长刀,带着几分血腥肃杀之气。军师冷笑一声,说道:“那不是更好?有那侯砷帮我们将玉石都开采出来了,我们岂不是只需要将玉石卖出去就好?” 壮汉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只有一只完好眼睛的军师,勾起嘴角,眼中满是赞赏,仰天哈哈大笑。 军师只是在一旁陪着笑,脸色却愈加阴沉,就连早已习惯的那只破碎眼珠好似都又开始疼痛起来,他又不自觉地想起那个穿着黑衣的可恶身影,几乎就要咬碎了牙关。 腰佩大刀的魁梧汉子拍打着马背,悠悠回身,说道:“放心吧军师,那座云庚村我会留给你的,你只管去复仇便是。” 军师只是坐在马背上点点头,眼中却闪烁难以掩饰的兴奋光芒,那是隐忍已久的张狂在肆意,他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缰绳,闭起眼睛,十年前的一幕幕便又汹涌起来,那时要不是那个黑衣人横空出世,害得自己没能吞下云神山附近的几座村寨,败走此地,现在自己又何需像条狗一样跟在别人身后,恐怕这方圆百里之间都是自己手中的天下了。 但万事没有如果,既然听闻那个黑衣男人已经离开了云庚村,那么这个仇叫他还能如何隐忍下去?想到这里,军师嘴角的冷笑多出了几分血煞,他自然不敢再次直面那个男人,可听说如今那处让自己折戟沉沙的小巷里,只剩下孤儿寡母守着一座小院,那他便要为当年之事做一个了结。 军师调转马头,紧紧跟随在那个腰佩大刀的魁梧男子身后,带领着身后的百余人缓缓向着云神山附近一座山头的半山腰走去,在那里,一座经历了好一番腥风血雨才好不容易占据云神山玉石矿脉十年的山寨,即将遭受灭顶之灾。 云庚村的小巷里,栽种着一株低矮桃树的院子中,脸色恢复几分血色的温婉女子在孩子的搀扶下走出了阁楼,坐在亭子里抛着手上一件崭新雕刻出来的木制小物件的顾枝站起身,看着女子笑着问道:“乐姨,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温婉女子带着孩子走进亭子,轻声笑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哪还能继续麻烦你们,叨扰这几日已是过意不去了。”说完,女子示意孩子不用再搀扶自己,然后便郑重地行了一礼,顾枝连忙上前一步侧过身,不敢轻易受了女子的行礼,伸出手扶起女子,说道:“乐姨,无需这么客气。” 女子依旧笑着,随后又与顾枝寒暄了几句,说好了等扶音回来一定要一起到家中吃一顿饭,然后就带着孩子走回了小院去,顾枝一直送到了院外的巷子里,看见院门合上这才走回了亭子里。 站在亭角翘檐下想了想,顾枝还是合上院门离开小巷,来到已经好几日闭门歇业的木匠铺子里,打开遮挡的木板,粗略地打扫了一番,开门迎客。 回到院子里,看着打扫干净的房屋和小院,女子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笑着说道:“阿策真厉害。”孩子左手双指捏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右手扶着娘亲的手臂,说道:“娘,你还是先去房里休息吧,别着凉了。” 女子却摇摇头,松开孩子的手,独自走到早已摇落枯叶的那株树下,看着树下的两个低矮的坟茔沉默不语,孩子没有走近,默默地走进屋中,知道已经几日没有回家的娘亲还要在那里站一阵,便去房里为娘亲找一件袍子,抵挡风寒。 女子站在树下,听着秋风吹动落叶的细细簌簌声,还有不远处屋檐下的风铃声,女子蹲下身,伸出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黄土,低声说着什么。头顶上,悬挂于枝头的木牌摇摇晃晃,似乎听见了女子的话语便都争着抢着作答。 孩子走出屋檐下,看着那样熟悉的娘亲,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黄昏中,顾枝和扶音从不远处城镇的丹心楼一同走回了云庚村,听说乐姨已经离开了自家小院,还说今夜要做饭感谢,扶音想了想便说不如先去帮忙,也好再帮乐姨看看身子恢复得如何,顾枝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木匠铺子里还有些活计没做完,就让扶音先领着徐从稚过去帮忙。 巷子里,仅有的几户人家都静悄悄的,偶尔有烛火点亮又熄灭,还是一如既往的安宁,即便在纷乱不休的方寸岛难以说得上祥和,却也算得上是一处难得的清净地。巷子口的小小木匠铺子里,顾枝点起昏黄烛火,低着头细心细致地雕琢手上的圆滑木头。 不知不觉入了夜,顾枝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站起身走出小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将遮挡铺子的木板合上,然后拍打着腰间空荡荡的酒壶,脚步轻缓地走向小巷。 不远处院子里有烛火的光亮摇摇晃晃,顾枝走在狭窄小巷里,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心安,他抬起头看了眼露出半边脸的月光,嘴角带着笑意。 院门虚掩着,顾枝却还是伸手屈指敲响,笃笃笃的敲门声在小巷里悠悠响起,卷起袖管蹲在院子里打下手的徐从稚站起身打开门,看着顾枝说道:“赶紧洗手干活。”顾枝撇撇嘴,摇头晃脑低声说道:“我是来吃饭的,可不是来干活的。” 说完,顾枝就径直往正屋走去,结果却被在灶房里帮忙的扶音喊住,顾枝立即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徐从稚咬着牙忍住了回家拿刀往那家伙头上砍几下的冲动,走到屋檐下,坐在台阶上清洗着菜蔬。 灶房里,掌厨的是那个瘦弱孩子,顾枝蹲在灶台下,看顾着火势,扶音则在一旁准备好下锅的食材,有条不紊。 结果小院里,身为主人家的温婉女子反倒无事可做,只是坐在正屋屋檐下的竹椅上,笑着看向来回忙碌的几人,最后想了想还是走到屋子里拿出一卷丝线和细针,借着烛火织了起来。 毕竟也就几个人在一块吃个饭,虽然多了几个年轻人,但是也没有准备得太多,几人坐在正屋里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已经殊为满意,尤其是完全不会厨艺的徐从稚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看得顾枝恨不得朝他后头来一脚。 吃过了饭,徐从稚自觉地主动收拾桌上碗筷,女子招呼孩子去帮忙,平日里在外头对徐从稚没什么好脸色的孩子也懂事听话,跟在徐从稚身边帮忙,两人也不说话,各自在灶房里故意弄出好大声响,只是正屋里头端坐喝茶的几人都不去理会,只当做是少年心性由着去。 温婉女子又拿出了上次顾枝和扶音来拜访时喝过的那些香气四溢的茶叶,害得本就不怎么懂得琢磨味道的顾枝有些赧颜,心虚地小口小口喝茶,从肚子里挤出一些文雅士子的赞叹言语,惹得一旁的扶音捂着嘴偷笑,就连女子也都浅笑着摇摇头。 喝过了茶,扶音为女子重新查看了身子,细心嘱咐要按着药方安生修养,委实是女子的病症积郁已久,非是几两药草或是一两日调理就能好起来的,只能靠着潜移默化的水磨工夫,慢慢修补。 那边收拾好了的徐从稚和孩子走回正屋,徐从稚故意揽着孩子的肩膀,笑着问道:“一起下一局棋呗?”不知什么时候说漏了嘴的孩子一脸懊恼,自己以前不过是跟着二叔打过一段时间的谱,后来事务繁忙也就再没功夫好好琢磨,可是有一次被无所事事随意闲聊的徐从稚惹得急了,脱口而出一两句无心之语,却被这家伙逮住了机会就戏弄起来。 孩子本想拒绝,却不料坐饮茶水的娘亲却笑着拿出棋盘摆在桌上,说道:“随便下一局呗。”说完,指了指时常打理未曾落下灰尘的棋盘,坐在一侧的顾枝和扶音也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孩子只能硬着头皮坐在桌旁,徐从稚收起笑意,可是眼底却有些孩子气般的得意。 顾枝手中端着茶杯,透过氤氲的水雾看着徐从稚的神色,意外地发现了那些本以为是徐从稚刻意装出来的心性自然,竟是从内心深处涌现的纯粹和洒脱,顾枝吹开茶杯上的雾气,微微眯起了眼眸,眼底有些期待,似乎已经看见了那个不再刻意拗起心性、而愿意将本就属于少年的潇洒意气都整装在身的徐从稚,再次握起刀站在自己身前。 孩子狠狠瞪了徐从稚一眼,心想着哪天乘这家伙不注意,一定要好好绊他一跤。孩子是没有习惯下棋打谱的,再加上许久没有碰过,无论是执子还是布局都十分青涩,就连只和顾筠下过一段时间棋便再没什么机会重新提起的顾枝都能够明显看出来,棋力深厚的徐从稚即便有意松缓些气力,也还是压着孩子的棋势在走,到最后收官阶段,孩子毫无疑问地输得落花流水。 但不知是不是被激起了火气,孩子默默收起棋子,却闷闷地说了一句“再来”,徐从稚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又是一局横扫之势的枯燥棋面,这一次孩子没有开口,徐从稚却慢慢悠悠地再次落子行棋,于是便又有了第三局。 坐在一旁观棋的不知不觉只剩下了顾枝一人,扶音搀扶着女子走到外头屋檐下去散心缓气,沿着不算宽广悠长的廊道,很快二人就走了一个来回,女子笑着说道:“这屋子是自己建的,所以难免粗糙了一些。” 扶音却有些讶异,没想到这么一间在风水上颇有讲究的屋子居然是女子自家建的,扶音虽然在医术上研究颇深,可是年少时在魏崇阳的家中以及在神药学院那座藏书极丰的书楼里也算是看了不少的闲书杂书,所以对于一些藏风聚水的房屋风水一说也有所了解。 只是随即扶音就有些疑惑,问道:“这是找了劳工来帮忙?”显然,总不可能是眼前这个瞧着柔弱的女子和那个瘦小孩子自己动的手。 女子摇摇头,顿了顿说道:“是孩子他二叔和姨娘出的力,那时阿策还小,也就是嚷嚷着在一旁加油助威,有时还要和个小大人一样,跟在一旁指指点点。”女子露出笑意,回头看了一眼正屋里皱着眉头琢磨的孩子。 扶音也笑了笑,只是斟酌着问道:“那他们现在是外出远游了吗?”女子收回视线,点点头,神色平静说道:“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扶音没再多问,毕竟是别人家里的事情,不好多说。 两人走到小院里,来到那株树下,扶音看着那些在枝头随风摇曳的木牌,好奇地伸出手,握住一块木牌,借着廊下烛火看了一眼,其上写着:“梅子酒”,扶音有些疑惑,又拿起了另一块木牌,却只写着一个“衣”字,又多看了几块,有的字迹深厚、铁画银钩,但有的却歪歪扭扭,好似稚童蹒跚学步。 女子见扶音有些好奇,便说道:“这是阿策小的时候学字,他二叔带着他练字用的木牌,我觉得有趣便挂在这里了。”扶音恍然,只是有意无意地掠过了树下的两处低矮土包,既没有投去视线,也没有询问。 两人又在月华如水的院子里走了几圈,眼见着再次落败的孩子恼怒地收起棋盘,这才笑着走回正屋。 夜深时分,三人便起身告辞,女子一直送到了院门外,这才挥挥手告别,而似乎有些赌气的孩子只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装作漠不在意的模样。顾枝瞧着孩子的神色有些好笑,总觉得比起初见时那个满是戒备谨慎的孩子要看起来顺眼许多,与乐姨点头还礼之后,顾枝这才合上院门。 而后两处院子各自熄灭烛火,夜空中,阴云翻涌,遮蔽了月光,明日恐怕又会有一场雨不期而至。 第二日,孩子终于还是去玉石矿脉上干活了,若是入了冬,以娘亲如今的身子恐怕更是离不开人,孩子便想着多赚些银钱,还能贴补家用,熬过注定严寒的冬日。 走出巷子口的时候,发现那个住在对门的顾枝已经早早将铺子支了起来,顾枝也看见了孩子,便挥挥手打了声招呼,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回礼,然后就埋着头跑向了矿脉。 来到矿脉里,孩子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异样,眼看着守护在外围的带刀人多上许多,生性谨慎的孩子犹豫着要不要打道回府,可是听说今日开采出来的玉石都算上两倍价钱,孩子摇摇头,心想着就这一天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便挑起扁担走了进去,打算今日多忙活一些,赚足了银两就赶紧离开。 玉石矿脉里有些莫名的沉闷,不知是不是因为头顶始终阴沉不散的乌云重重,但是戴着斗笠的孩子本来在矿脉里就从不和人打交道,此时也只是埋头干活,不去关顾身边的怪事。 比如一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莫名其妙地被召集在一处然后带往了其他地方,比如一些平日里和那座占据矿脉的山寨关系颇为热络的墙头草居然腰间也都戴起了刀剑,锋芒森森。 阴云万里的天空,似乎响起了闷雷震动的声响,昏暗的玉石矿脉中,孩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第九十四章 叹几番烟云过往(四) 不知不觉天色愈加昏暗,只是算来距离黄昏的时分还有好一阵子才对,孩子又一次挑着扁担走进山洞,回头看了一眼洞穴之外,不知何时站着许多人,神色各异,孩子心头愈加担忧起来,决定挑完这一担子之后就回家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 俗话说,风从龙云从虎,今日那位平日里安坐山寨头把交椅的侯老大心情颇为凝重,因为那位声势浩大杀来的虎老大居然丝毫不肯商量谈判,摆明了就要血洗山寨,来一场杀一儆百的豪迈之举,真真就像那山林里不讲丝毫道理的蛮横恶虎一般。 好不容易从玉石矿脉那边招揽来了好些青壮汉子,又咬着牙将那些矿脉里的工头武装起来,可是侯老大还是惴惴不安,琢磨着习惯了酒肉的自己对上那位如日中天的虎老大还有几分胜算,只是结果丝毫不容乐观,可把本就看起来略显老态的侯老大给愁坏了,就连眼角的皱纹好似一夜之间就多出了许多来。 驻扎在山下休养生息的虎老大一行人其实昨日午后就已经来到此处,只是并不急着攻山,说是示威,倒像是有恃无恐地安心修养,只等着一声令下,就能以完全之势一举血洗山寨,虎老大手下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都是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就盼着这一票来个一劳永逸。 虎老大身边的那个儒衫军师有些急躁,可是又不敢多说什么,总不能催促那个性情难测的虎老大赶紧行动,好让自己去云庚村痛快寻仇。 想到这里,军师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一个人带进了营帐中,看着那个神色平静却眼底满是谄媚的带刀江湖人,军师狞笑着问道:“你确定那家伙还有那个刀法深不可测的婆娘都不在村子里了?” 那个江湖人恭敬行礼,回道:“千真万确,如今只剩那孤儿寡母,军师此行一定马到功成。” 军师点点头,若是换成其他村镇,军师肯定不会相信什么一定万无一失的言语,毕竟方寸岛鱼龙混杂,谁知道村子里会不会就躲着几条过江龙下山虎,但是云庚村在那个自作聪明的黑衣男子手下,这几年可以说是干净得一塌糊涂,这个地处偏远的村子称得上是一处“世外桃源”了。 军师点点头,看着那个江湖人说道:“放心,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但你要是敢谎报军情,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说完,军师挥挥手赶人,那江湖人说了声“不敢”便告辞离去。 军师看着那个注定心里欣喜不已却脸上故作镇静的江湖人,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讽意味,心里想着不愧是在那个黑衣男人身边呆过一阵,就这份隐忍气度也算是难得了。 只是很快军师就冷笑起来,即便你有通天本事算无遗策又如何,还不是看顾不得身后事?要是日后还有机会回来,发现自己安稳护着的那对母子已经惨死,恐怕只能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吧。 打定主意干完这一趟就金盆洗手远走高飞的军师悠哉游哉地抬手枕在脑后,随后就听见了营帐外响起的号角声,知道那个虎老大终于要动手了,军师仰天长笑,意气风发。 那个走出营帐的江湖人其实神色并不轻松,他招呼那几个跟着他一起投靠虎老大的手下,几人商议一番还是觉得先去解决了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搅局的顽固家伙,以免节外生枝,使得兄弟几人的富贵前途毁于一旦。至于他们心里是不是有过一点一滴对于那个当初待他们还算不错的“大人”的愧疚,就不得而知了。 秋收之后,那个暗中守护在一旁却只是被孩子当作拿钱办事的汉子无所事事地走到了田埂边坐着,想着不告而别的大人不知道何时还会不会回来。 然后始终保持着谨慎的他就听见破风声呼啸而至,他猛地翻身站起,双腿踏地,体内积攒多年的真气猛然提起,一拳轰了出去,撞开了一把锋利长剑。 汉子面露怒意,看着那些从远处走来的江湖人,咬着牙说道:“你们还有脸回来?大人待你们不薄,你们居然敢背信弃义,今日我就要帮大人清理门户。” 那个带头的江湖人冷笑一声,讥讽道:“大人?呵,那家伙可有真正把我们当作人来看待,不过是几条无关紧要的狗罢了,还要老子给他卖命,怕不是脑子进水了。” 受过大恩的汉子容不得那些人对于大人的辱骂,涨红脸色,运气汹涌,怒喝一声就抬手出拳,对面的那几位江湖人也没打算做那堂堂正正的江湖捉对厮杀,摆好阵势之后便一拥而上。 汉子虽然时时刻刻都不曾松懈过练拳,可是毕竟天赋有限,再加上双拳难敌四手,很快渐渐招架不住。只是听着那些人肆无忌惮地说着那位虎老大和军师的谋划,知道夫人和小少爷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悲从心来,汉子即便落入下风,可是依旧拼了命地运气砸拳,最终杀死一人重伤两人。 汉子始终站在方寸之地内,一步不退,一步不让,即便最后力竭身死,依旧面朝云庚村,站立不倒。 最后汉子的心里只剩下了悲伤和遗憾,悲伤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少爷和待人温和的夫人恐怕是难以逃过此劫了,遗憾的是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再见一眼大人,只是自己没能完成大人的吩咐,恐怕也已经无颜相见了。 秋风呼啸而过,汉子拳桩不倒,满地鲜血。 玉石矿脉,孩子挑着扁担走到洞穴口,却发现洞口外站满了那些平日里一同劳作的青壮汉子,此时手中都握有刀剑,严严实实地守着洞口,禁绝一切出入,孩子心道一声不好,知晓意料之外的乱象终于还是发生了。 孩子手掌攥紧扁担的竹竿,有些埋怨自己为了那几两钱财,居然不得已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孩子没有坐以待毙,小心翼翼地挑着扁担走到人群后方,视线打量着是否有可乘之机,要早些离开这处是非之地才好。 玉石矿脉的简易木门外有马蹄声如雷鸣,那位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侯老大一马当先,身后是手底下的精锐,所有人身上都带着鲜血流淌,侯老大怒吼一声,守在木门附近的手下等待所有人马都进了矿脉便急匆匆地合上了门,了望台上的弓箭手立即拉满弓弦,神色警惕。 不久之后,愈加振聋发聩的马蹄声轰隆隆传来,孩子踮起脚尖越过人墙就看见了手提大刀的一个魁梧汉子狞笑着骑马冲来,一颗颗头颅悬挂在他的腰间,鲜血拖曳在地,风沙粘稠。 看着弓箭呼啸而去,那些追杀之人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锋而来,孩子心思电转,想着能有什么避难逃脱的方法,只是一瞬间脸色煞白,孩子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后果。 如果这些人还要做那洗劫村寨的事情怎么办,娘亲一人在家怎么办?随后孩子又想到了另一个后果,如果自己死在了这里,只剩娘亲一个人谁来照顾她?孩子咬着牙,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先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站在了望台下的侯老大脸色铁青,没想到这虎老大居然甘愿舍弃搜刮山寨,怎么说都要追杀自己来到矿脉,简直就是失心疯了一般,恐怕此次为的就是杀人痛快。 侯老大恨得几乎咬碎牙关,当初占据山寨被那个黑衣人警告恐吓得不敢袭扰村镇也就罢了,自己老老实实守着这个矿脉,如今却还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真是天降横祸啊。 眼见着战局急转直下,侯老大仰天怒吼一声,当先一骑就提着刀冲了出去,身后忠心耿耿的精锐手下也都神色坚毅地跟上,决定来一场破釜沉舟的反击,即便失败身死也好过乖乖等死,窝囊一生。 金铁交击,喊打喊杀声此起彼伏,守在洞口的都是一些紧急从矿脉上招揽来的青壮,此时早已吓得脸色煞白,哪敢上前去助阵。倒是一些早就得知虎老大即将来袭,做了那里应外合之辈的工头心中暗自窃喜,恨不得侯老大赶紧落败,自己好上去表忠心。 那位平日里就和孩子不对付的工头看着形势明显偏向了虎老大那一方势力,藏不住自己心里的得意,回头看向挤在洞口不敢动弹的劳工中那个可恶的瘦小孩子,工头咧嘴一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刀,心想着待会先把这孩子一刀砍死再说。 孩子默默退到了所有劳工的身后,想着躲进洞穴深处能不能逃过一劫。木门附近的战局已经很快局势明朗,虎老大一方简直是势如破竹一般地就冲进矿脉,侯老大的大好头颅已经挂在了虎老大的腰间做了战利品,毛发如枯草垂落,鲜血滴滴答答。 洞口处,那些青壮汉子放下刀剑,在做了通风报信里应外合的叛徒的几位工头带领下,神色恭敬地跪倒在地,声声求饶。 魁梧汉子虎老大骑着高头大马缓步走来,低头看了眼跪倒在地的青壮汉子,又抬头看了眼畏畏缩缩躲在洞穴里的那些瘦弱劳工,虎老大狞笑一声,对着那些洞口外的青壮说道:“站起来,拿着刀把洞穴里的人都杀了,谁下手慢了,谁就先死,谁杀的多,谁就能活下来。” 那些只是想来多挣几块钱的青壮汉子脸色苍白地抬起头,犹犹豫豫,虎老大摇摇头,一刀劈下就砍下了一颗头颅,语气森然:“多耗一分就多死一个人。”说着,又是一刀,鲜血四溅。 不知是谁先跌跌撞撞地起身,随后那十数个青壮汉子就都拿着刀剑一步步走进洞穴中去,求饶声怒斥声此起彼伏,有的甚至是出自同一宗族家门的手足兄弟,也逃不过你死我活的局面,虎老大端坐马鞍,饶有兴致地看着。 就这么看着,虎老大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一个瘦小低矮的孩子居然不知何时抢过了一把刀,然后贴着土石墙根站着,似乎琢磨着如何侥幸逃脱,若是有谁杀红了眼扑上来,孩子也毫不留情地挥刀砍去,用尽气力。 虎老大点点头,然后嘟囔了一句:“这孩子杀还是不杀呢?”却不料还未下定决心,就发现身边有一个满是谄媚神色的工头居然带着刀冲向了孩子,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虎老大皱了皱眉,一刀就掷了出去,生生砍进了那个工头的背脊中,于是自作聪明妄图浑水摸鱼报私仇的工头顿时惨死当场。 做好了准备与那个工头拼命的孩子看着这一幕有些愣怔,结果就听到那个坐在马背上的虎老大大笑着说道:“小子,尽管去杀,要是能活下来,以后就跟着老子吃香的喝辣的。”虎老大伸手指了指孩子身边那些拼命厮杀的劳工,示意孩子赶紧动手。 孩子咬着牙关,眼见着又有一把刀向着自己砍来,呼出一口气,然后就弯腰翻身,一刀捅进了那人的胸腹间,鲜血浇灌在孩子身上,打湿了垂落的散乱长发,模糊了视线。 孩子脸色苍白,眼眶里布满血色,只是眼神始终坚定,毫不动摇。 玉石矿脉附近的那条蜿蜒小径上,腰间悬挂银鞘短刀的徐从稚眼神冷漠地看着不远处矿脉洞穴附近的厮杀,堪堪能够瞥见那个孩子的模糊身影,徐从稚始终没有出手,只是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好像是终于要下雨了。 云庚村里今日的摊贩似乎多了一些,应该是因为冬日将近,再加之秋收刚过,于是许多农夫无事可做便想着多挣些银两,走了远路前来摆摊。今日清晨,顾枝多买了几条新鲜河鱼,想着为对门的那个温婉女子也熬一碗鱼汤补补身子。 今日午后扶音就回了家,说是曹蘅破天荒地给丹心楼里的医师们放了半天假,再加上今日本就是丹心楼闭门打理的日子,无所事事的扶音便干脆回家来读书。顾枝自然是眉开眼笑,平日心里可没少埋怨那个曹老头子不通情理,也不知道给扶音多放几天假,只留着自己一天天独守空房。 天色昏暗,雨气丝丝缕缕,黄昏时分也渐近了,看来沉闷了一整日,雨水也终于舍得落下。顾枝从扶音手里接过盛满鱼汤的汤锅,由于扶音说既然是给乐姨补身子的不如多加几味药草,所以最后熬汤的变作了扶音,顾枝便老老实实端着鱼汤送到了对门院子。 女子打开门的时候神色显得有些忧愁,看着顾枝以及手里的鱼汤,笑着道谢,顾枝摆摆手只说没什么,看着女子眉眼间的烦扰,问道:“乐姨,可是出了什么事?” 女子笑得有些牵强,只是说道:“没什么,就是天气瞧着不太好,不知道阿策怎么还没回来。”顾枝抬头看着天色,劝慰道:“没事的乐姨,君策心思活络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徐从稚好像今天也去了山里,若是遇上了君策,也会帮着的。” 孩子今日出门的借口是去山上采摘野菜,女子心下其实知道真相,却也不好和顾枝多说什么,便点点头再次道谢,只说以后再将汤锅还回去,顾枝自然说“无妨”,随后看着女子关上院门,顾枝才走回了自家小院。 只是还未踏过门槛,顾枝停下脚步,皱着眉往村门的方向看去,随后他沉声对着坐在亭子里的扶音说道:“扶音,你先去阁楼里,不管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来。”扶音看着顾枝严肃的神色,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说了一句“小心”就走进阁楼里去。 插上门闩,依靠着屋门的扶音神色并不轻松,在黑暗中她始终睁着双眼,所有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都显得那样清晰,她只是竭尽全力地去捕捉那个熟悉的呼吸声,以确保那人安然无恙。 对门的院子里,女子将汤锅放在灶房里,便独自坐在了正屋屋檐下等待孩子的归家,只是眼看着阴云厚重压下,天色昏暗,孩子的脚步声依旧没有响起。小院里始终没有点亮烛火,女子坐在屋檐下的黑暗中,头顶风铃随着秋风叮咚作响。 不知何时,村头那边突然响起了滔天响的嚎啕,与此同时,天空中一阵电闪雷鸣,轰隆作响。 小巷里,除了附近的几家矮墙院子里响起了锅碗瓢盆落地的慌乱声响,那两处各自栽种着一颗树木的小院却安静得出奇,似乎对于外界正在发生的乱象毫无所觉。 马蹄声缓缓临近,木匠铺子放在巷子口附近的招牌被踢翻在地,数不清的模糊身影举着火把出现在了狭窄小巷的一端,血气浓重。 当先一匹高头大马,坐在马鞍上的儒衫男子弯腰俯身,借着闪烁火光,看见那处自己此行目标的小院外好像有一道身影,他眯眼看去,一道闪电划过,骤然光明,于是他终于看清。 巷子里,院门外,一个身着布衣的少年依靠矮墙而立,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就连视线也只是落在了地上那一群匆忙搬家的蚂蚁身上,似乎对于巷子口的无数人影毫无察觉。 只是电闪之后,天空中雷鸣响起,震耳欲聋。 所有人悚然一惊。 那个少年只是视线冷冷看来, 杀气漫天,人间地狱。 菩萨慈悲,金刚怒目,都是佛法。 地藏始终在。 第九十五章 跌宕浮沉流落人(一) 皎皎明月,光华似水,映照着嶙峋的山崖石壁,泛起阴冷刺骨的寒凉,视线越过遮遮掩掩的石门,透过一扇狭窄的小窗,他坐在石洞中仰起头,伸出手,似乎如此便能在这万丈高山之上的石崖囚笼中,触摸到一望无际的长空,宛如那登高摘星辰的谪仙人,或是那神明坐高台,拨弄银河月光在手。 可惜如今,终究只是一个被穷困于森冷洞窟之中不得自由的可怜人而已。 有轻缓脚步声在石崖囚笼外的那条蜿蜒小径山路上响起,还有在被囚困已久的他听来早已有些熟悉的那些古怪曲调,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身穿单薄衣衫的身体依靠着冰冷石壁,散乱的长发垂落遮住了视线,他默默闭上眼睛。 脚步声在石门外停下,有人屈指敲响本该不会回荡任何声响的坚固石门,沉闷又清脆的敲门声来回荡漾,他充耳不闻,可是门外的那人却好似极有耐心,亦或是将此事当作了难得的消遣,敲门声不绝于耳,在狭小的石洞囚笼中横冲直撞。 他皱着眉转头看向被遮掩住的石门小窗,在那里有一个背对石崖囚笼的身影,他沙哑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一个月没有来过了,怎么,终于舍得杀我了?”他的言语由于极少开口而低沉嘶哑,可是语气却充满了讥讽和快意。 门外的那人缓缓摇头,终于停下时不时敲响石门的动作,站在凌绝周遭所有高山的此处山路上微微抬头,似乎琢磨着今夜的月光为何如此明亮,脚下是深夜云雾遮掩于是始终难以看清的深渊,那人只是站在足够双脚踩踏的临空山路上,却毫无畏惧,意态萧索,嘴角隐约嗜着笑意,有些冷淡。 坐在石洞中的他开口说完那句挑衅言语之后也不再开口,虽然他始终琢磨不透门外那人的任何言行,可是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人的耐心好似无穷无尽一般,既然说好了不会轻易杀了自己,那么那人的戏弄和取乐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地就停下。 他看着那人的背影,眼里有着深深的仇恨,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他此时犹如一头失去了所有神智的野兽,露出獠牙伺机而动。 那人终于开口回应:“谕璟,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石洞中,名为谕璟的男子冷笑一声,回道:“我有的选吗?”谕璟很清楚,无论是所谓的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对于此刻无能为力的自己来说,任何外界的传闻都是坏到极点的消息。 那人呵呵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许久之后才收敛情绪,缓缓开口说道:“那就先说好消息吧。”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的相好澜珊带着你那个叫做谢洵的兄弟一起来救你了,而且谢洵多年前便早已枯竭耗尽的修为居然回光返照了,想来应该还真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来。” 谕璟一愣,随即惨淡呜咽一声,只是极力压抑着,因为他知道自己任何神情的流露都极有可能沦为门外那人戏弄谢洵和澜珊性命的乐趣所在。只是这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是糟糕透顶的坏消息了,虽然得知了谢洵还活着,可是一旦踏上这座岛,那么生死其实早已定下了结局。 那人似乎给谕璟留下了整理心绪的时间,等了好一阵才继续开口说道:“接下来说说坏消息吧。”他微微侧过身透过狭小石窗看着囚笼中的谕璟,语调轻快地说道:“我的计划正在完全按照我的想法进行呢,不过这还要感谢你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不然我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把他给引出来。” 那人“哦”了一声,补充道:“提醒一下,我要找的人不是谢洵哦,你还可以继续猜一猜。” 那人眯起眼,饶有兴致地借着微弱月光想要看清谕璟的神色,可是那个被汪洋上诸多江湖人誉为天下筹算第一的男人,始终是面色古井不波,即便已经被关在这一处狭小石洞中两年之久,可是谕璟依旧保存着那可怕的理智,压抑着所有情绪。 其实双方都再清楚不过,就算是方才那几句出言挑衅,也只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谕璟心有不甘地在试探罢了,至于那些话语中奔涌的情绪有多少出自真心,谁也看不透。 不过那人依然觉得极有意思,因为若不是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自投罗网而来,恐怕自己还没办法这么快就找到方法。只是可惜,要不是不久前那些没用的废物没能成功完成计划,自己也无需这么快就动用这只被困在囚笼中的可怜虫子作为诱饵。 那人收回视线,神色同样无悲无喜,他不再多说什么,鲜红长袍的两只大袖随风鼓荡,他踏出脚步,于是身形猛地坠下,在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崖之上坠落不知深浅的深渊之中,红袍穿透遮掩云雾,砸出了一个久久都没有合拢的大洞。 石牢中,谕璟即便看到那个身影骤然消失也没有丝毫意外,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果然,震动石崖的巨大声响传来,轰然一声在地底深处贯穿而起,然后小窗外,一道红色的身影直冲天际而去,一闪而逝。 深渊之下,数不清的巨大坑洞遍地可见,深浅不一,有的早已深不见底,有的却好似一只野兽的掌印而已。 一袭鲜红长袍从深渊下一跃而起,然后便好似悬空而停,无凭无依地站在高山之上云海之间。 他站在月光中,眼中不见天地,却看向了人间。 眼底有些眷恋,有些怀念。 云庚村上的深沉夜幕被纵横穿梭天际的电闪雷鸣不断撕扯,厚重云雾一层层压下,翻滚涌动。 小巷中只有一人独自站在矮墙之间,直面那些影影绰绰的火炬光芒,一步不退,神色从容。 不知何时握住刀柄的军师抬起一只手挥了挥,身后有一位手持环首大刀的长髯汉子骑马上前,军师语气低沉地吩咐这位心腹:“你先去试试看那个小子是什么人,如果只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就直接杀了了事。” 长髯汉子点点头,粗声粗气地狞笑道:“放心吧大哥,我这把刀可不是那小子的那种小身板能够挡得住的。”说完,长髯汉子肩扛大刀骑马踱步走入小巷,只是他的神色却并不和他方才的言语一样轻松。 因为那个独自站在小巷里的少年,那满身异常气息即便是个瞎子都能感受得到,长髯汉子心中有些发怵,可是手中毕竟还有陪着自己大杀四方的环首大刀在,总不可能因为一个年纪轻轻、手无寸铁的小子就止步不前。 高头大马在狭小巷弄中只是走出几步就已经来到少年身前两臂之内,坐在马鞍上的长髯汉子将大刀的刀尖对准了少年,刚要出言恫吓,却只见一道模糊的影子从视线的顶端猛地落下,然后汉子的知觉里只模糊察觉到,天空中似乎有细细雨滴落下。 小巷里,少年看着眼前的高头大马,丝毫没有听一听那个汉子打算说什么的意思,他抬起手,好似挥手打招呼一般,可是动作极快,落在旁观之人的眼中便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他伸出手掌拍在马头之上,鬃毛飞扬,然后马头轰然坠下,连带着那壮硕身躯都一并狠狠砸在了黄泥土路中。 轰!天空中又一声巨大雷鸣,云雾倒卷,雨水终于落下。 少年按马头! 坐在马背上的汉子被马匹坠下的那股巨大的力量带动,身躯不受控制地摔落,只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少年已经一步上前,双指掐住了长髯汉子的脖颈,轻轻一扭,咔嚓一声隐藏在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滴声响中,汉子身体瞬间疲软瘫倒,好似没有了骨头,轻飘飘落在地上。 少年衣衫一尘不染,就连雨水都没有一滴落在身上。少年又走出一步,抬脚一踢,马匹的硕大尸体便砸出了小巷,巷子口的那些人终于回过神,慌不择路地躲开,尸体再次猛地砸在地上,又一个巨大的坑洞,积攒着雨水。 军师调转马头,猛然大吼:“一起上,杀了他。”只是话语声未落,少年已经走出了巷子口,扶起地上书写着“木匠铺子”的木牌,然后直直地插在泥土中。 雨滴坠落,沿着木牌上的字迹纹路蜿蜒。少年拍了拍木牌,这才转身面对缓缓围上来的十数个身影,少年抬起头伸出手扫开眼前雨幕,神色中有些不合年纪的沧桑意味,似乎在感慨着什么。 那些围在四周的人看着少年好似出神,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几人视线交错便一同大喊着冲了上来,还有几人跃上了巷子口的矮墙之上,居高临下地扑杀而来。 少年只是向前移了一步,便来到了一人身前,少年握住那人手腕轻轻一扭,那人手中的武器便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刺进了另一人的胸膛之中。手腕断折的那人吃痛张大了嘴巴,可是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少年已经捏着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拔了起来甩在半空中,直直砸向了那些从上而下扑来的身影。 同时,少年身形再次动了起来,衣衫飘摇之间已经在地上绕了一个圈,只见半空中不知何时早已都是轻飘飘的人影,随着少年停下脚步面朝剩下那些围在军师身边的人,早已生机断绝的尸体终于都从半空中落下,溅起无数雨滴,却毫无重量。 少年没有转头看一眼那些落在地上水坑里的尸体,他的身影撞破雨幕重重,一步就来到了军师的马匹身旁,下一刻却又出现在另一侧,而那些围绕守护在军师身边的人,无论是坐在马鞍上还是双脚站在地上,尽皆骤然失去了手中的武器,所有人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而少年已经回到了方才那些尸体落下时站立的地方,好像一切只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幻觉。 少年歪着脖子看了看,还未等那些人反应过来,少年抬起一只脚在原地踱了踱,一圈无形的涟漪振荡开,雨水猛地停顿,地上那些被雨水砸出来的水坑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宛如地牛翻身一般的巨大动静摇动地面,那些站在军师马边的身影摇摇晃晃,然后就感受到地底下传来了一道道刺进身躯的力量,只是从脚底下贯穿而入,便将周身上下所有的生气都剥夺得一干二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呼吸,又也许已经燃尽了一炷香,等到茫然端坐马背上的军师回过神来,自己周围已经只剩下了毫无血色的尸体,遍地只有雨水砸落,却无一点一滴的鲜血,他惊愕抬头,不远处,那个身穿布衣的少年负手而立,神色冷漠,却好似无事发生一般,仿佛地上数不清的尸体不是被他轻描淡写举手投足亲手杀死。 军师翻滚着从马背上落下,那只早已双脚不敢动弹的马匹好似得蒙大赦,嘶鸣一声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跑开,军师跪在地上,感觉到自己那只早已破碎无用的眼珠好像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着牙跪在地上,不断叩首,嘴中高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早已燃尽的火把四散落在地上,军师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几乎就要咬碎了牙关,此时心中再无什么仇怨和愤怒,只有和当年一般无二的无力和恐惧。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他始终都没有听到那个出手毫不留情的少年开口,军师不敢抬头打量,只是浑身颤抖地跪在秋夜冰凉雨水中,生死悬于一线之间。 不知已经多久没有动过手杀过人的顾枝站在原地,抬起手掌仔细端详,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清楚记得当初第一次持刀出山、第一次抬手杀人的感觉,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自己还是依然觉得这世上有些人终究是该死的,不是什么嗜血残忍的地狱恶鬼,而只不过是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的人,人和恶鬼又还有多少分别呢? 顾枝摇摇头,虽然有些感慨自己走出了这么远的路,却依然还是看见了世上的这些腌臜龌龊,可是顾枝也还有些东西需要问清楚,所以便留下了这个明显是领头之人的家伙的性命。顾枝缓缓走上前去,脚尖一挑,跪在地上那人的长刀便和早已沦为尸体的那些人手中的武器一起堆在了墙角。 居高临下,顾枝看着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那个儒衫男子,沉声开口:“我问,你答。”那人匍匐在地,牙齿打战,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顾枝抬眼看向自村口处由于这些人的到来而混乱不堪的屋舍,有的甚至已经在洗劫之下破败倒塌、付之一炬,只是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只有黑烟升腾袅袅。 顾枝脸色冷漠,问道:“你们来云庚村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所有人都直奔这一条小巷而来,甚至放弃了洗劫沿途许多房屋,你们不是为了劫财而来,对吧?”顾枝蹲下身,压低着嗓音道:“抬起头,回答我。” 那缺了一只眼睛的军师抬起头,苍白无血色的面孔落在顾枝眼中,他觉得有些奇怪,如果自己所料不错,此人应该是这一伙人的头领才对,可怎么竟如此不堪,就因为自己雷霆出手把他的手下都给杀了?顾枝皱着眉,等待着这个好似被吓破了胆的儒衫男子开口做答。 军师此时是真的几乎完全心神失守了,本以为等到那个黑衣男子还有那个拿刀的女子离开之后,自己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来找那对孤儿寡母寻仇报复,怎料还未遇到那个黑衣男子可能留下的后手,自己就被这个年纪轻轻却强得没有道理的少年挡在了巷子外,功亏一篑。 军师只觉得这个少年和那个黑衣男子那么相像,出手果决、毫不留情。 可是看着顾枝的阴沉神色,军师不敢不作答,于是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十年前,我曾是占据云神山矿脉的山寨之主,后来为了山寨存续便开始带着弟兄们扫荡附近的村落……可是一百多号兄弟跟着我却全部折在了这云庚村里,只是因为住在这条小巷里的那个人……混乱之中我逃了出去,遇到了妄图借机占据云神山山寨的虎充,他的野心不只是要这云神山的矿脉,于是我就当他的军师,跟着他闯荡方寸岛十年,终于等到了机会回来,所以我……” 军师眼神涣散,根本不敢去看蹲在身前的顾枝,他顿了顿,犹犹豫豫地说道:“所以我听说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云庚村,就想要把那对母子给杀了……不……”军师使劲摇头,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少年刚才就站在那处小院外,如果他真是和那对母子相识,亦或就是那个神鬼莫测的黑衣人留下来的后手,那么自己若是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岂不是将自己的性命拱手奉上? 军师咬住自己的舌尖强逼着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停下话语,不再开口。不料蹲在身前的那个少年却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说道:“哦,原来是为了那对母子来的?” 说完,顾枝伸出一只手抓住军师的头发,神色平淡地问道:“那么,你们是打算直接把他们俩杀了,还是打算好好折磨一番以报那个什么黑衣男子的仇呢?”顾枝冷笑一声,抬头看了眼阴沉天幕,问道:“那个什么虎充呢?没跟你一起来吗,还是刚才已经死在我手里了?” 军师瞳孔猛地一缩,只觉得好像有一把刀直直抵在了自己的咽喉,命悬一线,他颤抖着回道:“虎充带着剩下的弟兄去夺回云神山矿脉了。”顾枝点点头,手上微微加重力道,军师感受到自己的脖颈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不断往后扯,他伸出双手握着脖颈,大喊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顾枝摇摇头,看来这个男子真的是被那个什么黑衣人给打怕了,能够忍辱负重十年回来寻仇,却只因为自己雷霆出手将其计划完全打乱就彻底心神失守,顾枝没再多想多问,手上力道加重,雨夜里细微不可听闻的一声咔嚓,身穿儒衫的男子已经脸色苍白地没了声息。 顾枝缓缓起身,摊开手掌,借着愈加滂沱的雨水清洗双手,他环顾四周,地上都是尸体,附近有许多门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风波平息的此处。 顾枝依旧皱着眉,觉得有些麻烦,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尸体。 不过很快他就扯了扯嘴角,然后身影消失不见。 第九十六章 跌宕浮沉流落人(二) 矿脉外,虎老大端坐马背,俯身看着洞穴内一番生死厮杀,那个自己颇为看好的孩子虽然身躯瘦弱,可是力道却绝对不容小觑,辗转腾挪之间就抵挡住了所有落在自己身上的刀刃,只是却从未主动伤害其他人,在漆黑洞穴中犹如一条灵活至极的游鱼,独善其身。 落在虎老大眼中,这个孩子几乎就是练武的好材料,只可惜远观根骨好像已经有十五岁左右了,错过了打熬体魄根基的最好时机,不过虎老大还是起了收入麾下的心思,当然前提是他能够在洞穴中活下来。 孩子此时的心神完全紧绷,并不主动加入战局之中,而是只求能够平安活下来,所以他极力避免纠缠不休,以免让自己落入艰难处境,可是孩子总难免有些焦躁,若是这个虎老大和当年那些人一样直扑村子去该如何是好,现在二叔和姨娘都不在身边,自己答应了要保护照顾好娘亲可不能食言,孩子咬紧牙关,眼中的血色愈加浓郁。 孩子已经在混乱之中杀了两个想要浑水摸鱼挑软柿子捏拿自己下手的混蛋了,此时心中不知不觉间有一股郁结之气升腾缠绕,就像是一只手掌不断推着他去杀人,去享受那种鲜血溅射而出的快意。 孩子没有任由自己的心绪被血腥杀气牵扯,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然后回家。这股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孩子都全然忘却了第一次杀人所带来的恶心和恐惧,他眼中布满血丝,却仍在眼底深处蕴藏着那一点灵光。 不知不觉间,洞穴中已经只剩下了寥寥数人,除了始终游离在战况外的瘦小孩子,剩下的三四人其实早都被压迫在身心上的沉重压力剥夺了所有气力,如今不过是靠着一股本能在勉强维持着。 洞口外,那个安然端坐的虎老大不知何时下了马背,肩头扛刀,嘴角冷笑着看向洞穴内仅存的几人,丝毫没有满意停手的打算。 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人里,不久前刚刚亲手砍杀了平日里时常喊自己一声二伯的家中晚辈的一个中年男子,此时气喘吁吁地小心打量洞口处虎老大的神色,他的眼神晦暗狡黠,看出了虎老大恐怕还想接着袖手旁观战局,于是他咬了咬牙,干脆狠下心来。 他悄悄走到了一侧,压低着声音对剩下几人中一个明显还留有几分力气的年轻人说道:“那个虎老大不看着我们再死上几个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要想活下来就尽可能多杀几个。”中年人龇牙咧嘴,神色狰狞说道:“那个老头交给你,我去对付那个瘦猴儿,至于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破落户,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影响,最后再收拾就好了。” 中年人和这个手持一把染血短刀的年轻人从战局一开始就早早联手,两人本就是平日在矿脉里极为相熟之人,早些年甚至还一起投奔过附近另一座山寨的主子,只是后来一番波折,那个山寨眼见着难以自保,两人便都一起金盆洗手回了村子,想着来矿脉讨口饭吃。 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过生死悬于一线的险境,难怪老一辈人总说身处这鱼龙混杂的方寸岛,想要安然自保都不是简单的事情。 年轻人咬着牙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就提着刀走向不远处一个脸色苍白的老人,而中年人则恶狠狠瞪了眼依靠着石壁修养的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家伙,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然后中年人神色阴冷地走向半蹲着身子重重呼气的孩子,志在必得。 中年人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个孩子了,虽然瞧着稚嫩瘦弱,可是力气不小,胆识气魄更是令人刮目相看,就说能够靠着那副小身板撑到现在,也不是简单货色,但是中年人对于自己手中早就砍翻了三四人的那把柴刀也很有信心。 只要除掉了这个孩子,再把那个断臂的家伙一刀砍了,最后要是还不能让那个虎老大满意,就再把剩下所有人都杀了,活下来的自然就是自己了。至于说那个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中年人心中冷笑,交情都是纸糊的,生死之前谁不是独善其身?若是身处方寸岛上还心存有什么真情挚友的想法在,那恐怕离死就不远了。 孩子紧紧盯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中年人,苍白脸色没有丝毫畏怯,他的眼神不断巡视四周,当然不会只靠着早就被耗去许多气力的瘦小身躯去硬抗一个中年男人绝地里的拼死一搏。他视线猛地停顿,再次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向后退去,左脚微微抬起抵住身后石壁,双手同时握住手中的刀刃。 中年人上前几步,然后缓缓加快步伐,最后几乎是一跃而起,跨过了好几步的距离直扑孩子,可是半空中的他很快就瞪大了眼睛,因为本该被自己完全压迫在石壁前的那个孩子居然好似早就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一般,压低身子,借着左脚蹬在石壁的反弹力道,竟是从自己身下躲了过去,在地上翻了好几个圈子。 中年人暗道一声不好,收住力道砸在石壁上,顿住身形就要转身,可是孩子比他更快,在地上一个拧转身体就单膝跪地,同时右脚蹬地再次借力,贴着地面直奔中年人而去。 这是孩子身处洞穴内以来的第一次主动出手,雷厉风行,中年人大吼一声身体贴着石壁顺势蹲下,竟也没有转身,就那样向后仰去,堪堪被孩子手中的刀割破肩头,可是自己的后背也狠狠砸在孩子身上,将孩子撞出了几步远,咳嗽不已。 中年人一只手握住受伤流血的肩头,半蹲在地上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的孩子,吐出一口唾沫缓缓起身,孩子也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肚子,游离在中年人几步之外,神色警惕。 中年人看了一眼旁边年轻人和那个老头的战况,竟是几乎两败俱伤的局面,年轻人的腿上血流如注,而老人的肚子上也被划拉出一道巨大的血槽,中年人神色狰狞,怒吼一声冲向了孩子,想要凭着自己的体魄身形将孩子彻底压制住。 可是孩子的身形却极为灵活,几乎就像是江湖高手的轻功步伐一般,好似一缕清风始终围绕在中年人柴刀轨迹的外围,中年人好几次都落了空,跌跌撞撞,喘着粗气。孩子脚步急促,其实视线始终落在中年人的身上,尤其是那把染血的柴刀,泛着森冷寒芒。 虎老大一直极有耐心地等在洞口,此时看着战局纠缠却有些不耐烦了,他伸出手掌拍打刀面,喊道:“再给你们半炷香的时间,要是最后没能只留下来一个人,那你们就都一起死吧。”说完,虎老大悠哉游哉地继续等待,眯起眼睛盯着那个愈加让他觉得惊艳的孩子。 中年人终于按耐不住,他故意卖了一个破绽,欺入孩子的身前一臂距离,付出了一条胳膊几乎被彻底斩断的代价,将柴刀递到了孩子的腰间就要狠狠捅进去,务必要以此次机会就功成。 怎料那孩子又好似早有察觉一般,竟是舍了砍在中年人胳膊上的刀刃不要,身子向后跌去,躲开了若是被命中就几乎必死的那把柴刀,同时伸出双手死死攥住柴刀刀刃,一咬牙一跺脚,将中年人扫落在地,身子一扑压了上去。 中年人本就胳膊受伤,此时又被制住了柴刀,还被孩子压在身下,顿时动弹不得,只能奋力挣扎,大声咆哮着,可是他那个年轻同伴却最终和那个老头同归于尽了,没能出手相助,中年人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落入这样的局面,一个孩子竟然能够将自己逼入只能求饶的地步。 中年人收敛情绪,开口讨饶:“饶……饶我一命,我家中藏有黄金,你放我一马,回头我自会将自己所有的家当都给你,绕我一命,求求你了。”孩子始终跪坐在中年人身上,一只手甩开柴刀,另一只手压在中年人的脖子上,彻底占了上风。 他神色冷漠地听着中年人的求饶,却没有丝毫动摇。 中年人只能再次开口循循善诱,想要借着自己比孩子长了这些岁数得来的世故经验逃过一劫,不料孩子居然猛地从自己身上跳了起来,滚向了另一侧,中年人还未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就看见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家伙居然已经大叫着举刀来到身前,中年人瞳孔一缩,嘴巴张大还未来得及喊出声,刀刃就贯穿了心脏,夺去了所有的生机。 孩子眼角余光从一开始就注意着那个断臂的家伙,所以便借机让那个伺机而动的家伙杀了中年人,自己则躲了开去,此时借着两人摔在一起的机会,举起一旁的柴刀就抵住了剩下那人的脖颈。 战局持续至今,外面早已是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孩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此时声音沙哑干涩,他说道:“把刀放下,跪在地上。”那个杀了中年人的家伙趴在尸体上喘着气,松开死死握刀的手掌,翻身仰面躺在地上,孩子的柴刀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脖颈。 洞口处虎老大拍掌大笑,喊道:“杀了他,活着出来,以后跟着我大把富贵锦绣。” 孩子没有转头看向虎老大,紧紧盯着那个躺在地上早就由于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的家伙,其实他再清楚不过,这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人,从虎老大出现在矿脉之外的一开始就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在洞穴混乱战局之中也始终紧紧跟在自己身边,有好几次避之不及的危机都被此人挡了下来,甚至他断去的那一臂也是因为自己。 孩子脸色苍白,眼神却愈加明亮,就像刺破阴云的一道天光。 就在孩子和那个断臂之人两两对视之际,早就空荡荡安安静静的洞穴内有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杀了他吧,再耗下去他只会更痛苦。”声音清冷悠扬,丝丝缕缕地飘摇在幽深洞穴内。 洞口处,虎老大神色一凝,随即紧紧握住大刀,同时挥手示意,围绕在外围的手下顿时都靠近过来,神色戒备。 孩子猛地抬头,果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家伙,不知怎么只用一只手就攀附在石壁上,那人看着躺在地上的断臂男子,说道:“他的伤太重,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再说他经脉早就都断了,看来是个被人放弃的死士,你不如给他个痛快的。” 说完,那人跃下石壁,看着洞口外雨幕中数不清的人影,轻声说道:“然后,我们回家。”他神色平淡,轻轻拍打腰间银色刀鞘。 孩子收回视线,重新看着那个断臂男子,张开口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二叔安插在我身边保护我的人?”孩子嘴唇颤抖,柴刀扔在地上,断臂男子闭上双眼,没有回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洞口处虎老大盯着不知何时躲过所有人视线进入洞穴内的年轻男子,语气森然问道:“你是何人?”那人揉了揉手腕,回道:“我要带这个孩子回家,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虎老大冷笑一声:“有意见又如何?”那人点点头,做恍然大悟样,说道:“就是说,你没打算放我们走?”虎老大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遇到了一个傻子,他挥舞大刀,吼道:“弟兄们,上!” 大雨滂沱,云神山矿脉的鲜血却始终都冲刷不干净,最终汇成一条鲜红色的蜿蜒溪流哗啦啦冲下山崖,身上没有一滴鲜血雨水的徐从稚将一顶斗笠按在孩子的头顶,牵着他的手走出了矿脉洞穴。 数不清的尸体横躺在地上,临死之前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惊讶畏惧,因为杀他们的人出刀实在太快了,虎老大仰面趴在洞口附近,四肢断折,鲜血早已流干。 洞穴中,咬舌自尽的死士死之前嘴角带着释然的笑意。 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消失在雨夜里,淅淅沥沥,哗哗啦啦。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早些出手,这样也许就可以少死一些人;他也没有问他要不要跟着自己学武功,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就可以安然无恙。 他们并肩而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第九十七章 跌宕浮沉流落人(三) 方寸岛地处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的交界处,自有记载以来就是无主之地,甚至在许多海图文献之中对于此处岛屿的叙述都是“鱼龙混杂”、“蛮夷不化”的说法,足可见方寸岛这数百年来逐渐沦落为汪洋之上无数亡命之徒躲藏之地的破败落后。 方寸岛上许多潜藏身份金盆洗手的所谓江湖中人其实如今都算是老老实实安稳度日了,毕竟谁也不知道就在自己所处的村子里小巷中,是不是就藏着一个曾经叱咤一岛的魔头宗师。所以这么多年来逐渐安居乐业的人们代代传承下来,其实早已没了许多江湖意气,反倒是心照不宣地安分守己,为了这难得的无主之地的存续,而至少不再有大规模杀戮血腥的出现。 岛屿之上聚拢了这么些不知深浅不知来历的人们,也不全然都是聪明人,像是一些个以为自己拉拢一些人马就可以叱诧风云的年少轻狂之辈也大有人在,不过只要不是实在倒霉触碰到那些隐居之人的逆鳞,其实也就是些争地盘抢生意的小打小闹罢了,毕竟再轻狂也不可能真的什么也不懂得,大摇大摆闯进那些鱼龙混杂的城镇村寨中的事情终究是少见。 不过在方寸岛上其实也有着几大势力超然世外,他们无一不是执掌着岛屿港口的巍巍帮派宗门,虽然一开始可能也只是一两个高手宗师的联合罢了,可是随着传承演化,势力逐渐扩大繁盛,早已不可小觑。 这些台面上的大势力心中都有着一杆秤,绝不会轻易大打出手,就连门下一些个小摩擦都是尽量避免,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惹恼了某位隐居此地的大人物,所以小心翼翼,各自割据,井水不犯河水,一百多年来已经演变成了四大宗门遥相呼应的格局。 但是近十年却有一只势力异军突起,莫名其妙地就侵吞了岛屿东境的大片地盘,连好几个根深蒂固穷凶极恶的帮派都被连根拔起,于是四大宗门终于投注了足够的注意力,一番调查搜寻之后意外发现这么一只势如破竹的势力居然只是起势于偏远云神山附近,实在奇怪。 可是最终探查的结果却让四大宗门悚然一惊,尤其是暗中和圣坤海域以及玉乾海域某些岛屿有所往来的势力更是忧心忡忡,这一支突然崛起的势力背后似乎有着圣坤海域几大核心岛屿的影子,这不由得使四大宗门开始思量这一信息所传达的信号,是不是意味着圣坤海域将要真正对方寸岛出手,然后收入囊中了? 一时间群雄并起、议论纷纷,可是所有势力以及所有潜藏暗中的高手宗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时沉默观望,没有谁愿意去当出头鸟,也没有谁打算主动去接触,只是隔岸观火,看看这一支几乎就要吞下整个方寸岛东境的势力究竟所为何来。 对于“守平阁”的长老以及门下弟子来说,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亦或是当局者迷,总之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宗门在那位运筹帷幄的宗主带领下势如破竹地在东境站住了脚跟而已。 至于宗门已经逐渐成为方寸岛东境的第一大势力,甚至隐隐有与四大宗门站在同一处山巅的迹象,对宗门宗主极为仰慕崇敬的守平阁中人并不意外,只当是那位宗主大人的手段高明,自己宗门势力也终将屹立方寸岛武林山巅,至于底下的暗流涌动波云诡谲,其实没有几人能够真正看清。 近几日,守平阁新任宗主暗中下达了数条密令,宗门内负责刺探暗杀的风雨堂精锐尽出,就连堂主都亲自出马,足足有十八人一同赶赴云神山附近的一座名为云庚的小小村落,在密令之中只是说明了此行任务的目标以及所保护的人员罢了,却没有说明此次行动的原因,只是随行之人其实都看见了领队堂主眼中的一丝细微振奋,于是暗地里议论纷纷。 来到了风平浪静并无异样的云庚村中,风雨堂精锐只有六人跟随宗主伪装成寻常农夫和猎户进入村子里,剩下的人则都留在了村外镇守,即便沿途就注意到了一支人马直奔云神山矿脉而去也没有主动出手干预,所有人只是悄无声息地躲藏在云庚村周围,就算不知道任务执行的原因,可是训练有素的风雨堂中人都只管尽心尽力地完成任务而已。 守平阁风雨堂堂主刘磬岩在清晨时分挑着一担子豆角和时令菜蔬走进云庚村后,一整日都蹲守在云庚村村头处的小小集市里,热情地招揽行客,也有条不紊地贩卖者担子里不多不少的菜蔬,只是眼角余光其实始终暗中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中。 就连蹲在摊贩前挑选菜蔬中的几个其实暗藏修为真气的江湖中人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那几个人根本不成气候,别说能够眼界犀利到察觉出他的身份,恐怕就没有一个能够逃得过自己带来的那些属下手中刀刃的。 刘磬岩依靠着巷子里的矮墙,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摊贩的一亩三分地,严令禁止手底下的人马靠近接触此行的目标人员,更不可以主动出手暴露身份,任务之外,任何事情都于己无关。 今日头顶阴云一直纠缠不休,刘磬岩不知为何有些心情沉闷,总觉得好似将要有什么事情突如其来,这使得他原本有些振奋的心绪又慢慢沉稳起来。 其实这一次任务如果只由几位副堂主前来也应该可以起到应有的作用,可是位列守平阁几大长老的刘磬岩却不愿意放过这一次机会,因为作为守平阁老人的他其实知道许多内幕真相,比如守平阁真正的那位宗主大人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出走,比如那位守平阁无数人仰慕崇敬的宗主大人其实一直以来都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隐居在云庚村中。 刘磬岩十分清楚,如今的守平阁能有此等成就,如果不是有那位始终潜藏幕后的大人在运筹帷幄,根本不可能会有如此气象,所以刘磬岩在得知这一次任务后二话不说便主动揽了下来,自然是存了亲眼见一见那位大人曾经所在的心思。 刘磬岩胡思乱想之际,巷子口走来了一位身着素洁青衫的年轻人,刘磬岩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却骤然瞳孔一缩,只是看了一眼就好似有高山压顶而下,刘磬岩呼吸急促地依靠着矮墙,艰难收回视线,心思电转,只是再一眼,那个青衫年轻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刘磬岩伸出手抹了抹额头汗水,只觉得方寸岛上果然卧虎藏龙,只是一座小小村落之中都有如此修为可怖的人物存在,而且看起来竟只是少年容貌。 刘磬岩不敢多想,强自镇定下来情绪,他抬头看了眼,已经是时近正午,刘磬岩站起身挑起担子,与邻近几位方才攀谈过的农夫村妇招呼了一声就离开了这一条小巷,慢慢悠悠走出村口之后,身影闪烁,消失不见。 风雨堂的人一直安安静静躲在暗处等待着,直到黄昏邻近,天空阴沉天幕低垂落下,云庚村外终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站在村外一株高大树木枝干后的刘磬岩抬手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就看见一个只剩下一只眼睛的儒衫男子带领一队人马冲进了昏暗中一片寂静的村子。 村口处,刘磬岩早上瞥见的那几个身怀武艺的江湖中人最先和这些人交手,只是奈何不得人多势众,很快落败身死,而且由于他们冲动的出手,直接导致就在附近的几户人家也遭受了无妄之灾,惨遭那些杀得兴起的匪徒的毒手,鲜血从门槛处流淌而出,在黄泥土路的小巷子里汇聚一处。 刘磬岩只是冷眼旁观,即便在那些无辜惨死的人中有几个就在早上还曾关顾过他的摊子,一个奋力想要保护尚在襁褓中孙子的老汉早上还曾教过刘磬岩如何吆喝才能使过往的行客停步,而现在他们就在刘磬岩的眼皮子底下无辜丧命,他只是远远看着,神色没有丝毫动摇。 那些匪徒没有在村口浪费太多时间,在那个儒衫男子的率领下直奔一处小巷而去,刘磬岩皱了皱眉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挥挥手,身后有无数黑色身影闪烁之间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云庚村,比那些人马更快赶到了那处小巷附近,刘磬岩紧随其后一掠而去,沿途经过那些尸体横陈的屋舍,刘磬岩一往无前,视线目不斜视。 不知何时,雨水淅淅沥沥地从天而降,潜藏在小巷附近的风雨堂中人,震诧莫名地看着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举手投足之间就将数十条性命轻易收割,更是在眼皮子底下骤然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地尸体。 刘磬岩站在小巷外的某一处矮墙附近,始终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幕幕,雨幕低垂而下,没有人看得清楚那个年轻人的相貌,只是隐隐约约之间。刘磬岩想到了早上见到的那个青衫年轻人。 还未等刘磬岩细细思量,一个身穿布衣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前,刘磬岩毫不犹豫地掏出身后的匕首刺了上去,那个年轻人只是轻描淡写地抬手,只用双指就夹住了刘磬岩手中的匕首。 可是刘磬岩却不是那些匪徒一般的泛泛之辈,他没有丝毫凝滞地放弃了匕首,身子一矮一挑,就来到了年轻人的身侧,一掌如刀,裹挟风雨直直砍向年轻人的肋间,同时他另一只手做拳,狠狠砸向年轻人的太阳穴,一上一下,速度和力量都在一瞬间爆发到极致。 年轻人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收起双手背负身后,微不可察地衣衫摇晃,刘磬岩发现自己不知为何便失手了,一掌一拳居然全都落在了空处,好像自己和年轻人在那一瞬间莫名其妙地错开了,刘磬岩来不及收回双手,暴喝一声,早已围在四周的风雨堂杀手骤然出手,从四面八方罩住了年轻人。 与此同时,刘磬岩强逼着自己的身形往一侧的矮墙撞去,离开年轻人的身周,他没有想到,即便自己已经对这个年轻人投注了足够的注意和全部的修为,可是自己好像仍旧和第一次见到那袭青衫时一样,只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之感。 十几道身穿黑衣的身影手持刀剑从天空中落下,年轻人微微抬起头,全然没有在意刘磬岩早已躲开了去,雨水滴落,却停留在年轻人的眼前三寸之地,仿佛凝滞。 时间骤然停顿,年轻人缓缓踏出一步,于是天地倒转一般,那些风雨堂的精锐杀手还未回过神来就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地上,而那个年轻人悬停空中,衣衫摇曳,始终负手身后。 刘磬岩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踏地,落地之后的风雨堂杀手也随同甩出了袖中的烟雾之石,砸在地上,烟雾升腾而起,遮掩视线。 年轻人笑了起来,眼神蓦然灿烂,好似有一道璀璨日光划破了阴沉雨幕,一只手掌破空而至,刘磬岩的衣领被一只坚若铁钳的手掌牢牢抓住,刘磬岩一咬牙,袖中滑出一把幽绿短刃,就要有所动作,却发现身后那个神出鬼没的年轻人只是禁锢住了自己身上真气的流转,然后慢慢悠悠轻声开口道:“我没打算杀你们,所以那些个拼命的手段还是先收起来吧。” 话语落下,年轻人又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不过你们倒是和那些匪徒不太一样,强了一些,太久没有动过手脚,说实话,实在有些不太适应,应该说整天就是坐在铺子里筋骨都松懈下来了?不过还是安安稳稳无事发生的好……” 刘磬岩被年轻人扔在地上,十余个风雨堂精锐杀手潜藏在附近不敢轻易动弹,刘磬岩微微抬头看了眼年轻人,只觉得匪夷所思,就是这么一个年轻人有如此修为境界? 年轻人走到了一侧的矮墙下,蹲下身看着坐在水坑里的刘磬岩,扭了扭脖子说道:“你的那些个手下我这两天倒是有看见过几个,不过你也是耐得住性子啊,居然是今天才亲自露面,而且这隐藏修为的本事实在不俗,要不是我眼神好,恐怕早上都还看不出来。” 年轻人嘴角有着浅浅的笑意,他凝视着刘磬岩,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应该不是和那些匪徒一伙的,但是好像也是为了那对母子?” 年轻人当时解决了那些盘踞在巷子口的匪徒之后就有些忧心如何处理掉那么多躺在地上的尸体,不过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小巷附近的许多街巷之间都有着异样的气息存在,远不是那些匪徒之辈能够比较的。 于是年轻人思索片刻之后,就决定出手试探一下这些人,如果也是为了那对母子来的那就好办了,不论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年轻人都不会再装作视而不见。 刘磬岩缓缓起身,站在年轻人身前却一言不发,他皱着眉,根本琢磨不透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和所为何来,可是眼看着如果没有一个交代,年轻人应该也不会放自己等人离开,刘磬岩环顾四周,一番沉思之后有了隐约猜测。 守平阁的宗主密令上只说了风雨堂的精锐到云庚村之后要保护那对住在某条僻静小巷中的母子,而且在给刘磬岩的命令中还特别说明了这对母子和那位宗主大人之间的密切关系,虽然知晓的并不清晰,但是可以确定,保护这对母子的安全是那位宗主大人离开之前所下的唯一命令,所以刘磬岩才会主动请缨,赶赴此地。 刘磬岩一路上其实有些奇怪,如果那对母子对于宗主大人来说尤为重要,那怎么可能没有留下任何后手,需要出动宗门势力奔赴而来。 此时见到这个守在巷子外出手没有丝毫犹疑的年轻人,刘磬岩有了些答案,他想了想反问道:“斗胆请问大侠的宗门出处?” 第九十八章 跌宕浮沉流落人(四) 年轻人愣了愣,回道:“无门无派。”刘磬岩接着问道:“大侠可认识住在那条巷子里的人?”年轻人点点头,疑惑地歪着脑袋,不知道刘磬岩问这些问题是为什么。 刘磬岩拱手,歉意道:“在下刘磬岩,守平阁风雨堂堂主,此行乃是奉命守卫卿乐君策二人,多有得罪,还请大侠赎罪。”说完,刘磬岩视线猛地落在年轻人身上,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年轻人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摆摆手说道:“既然我们目的一致,那就更没有动手的理由了。还有啊,收起你那些试探,我不认识什么守平阁,什么风雨堂,更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保护那对母子,要不是我这两天早就察觉你们在暗中保护,恐怕现在你们早就是和外面巷子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了。” 刘磬岩微微皱眉,年轻人站起身抱着双臂接着说道:“我只不过是一个住在巷子里的普通人罢了,与乐姨和君策是对门,这段时间以来关系不错,所以对那些想要来事后寻仇的匪徒看不顺眼就都杀了。既然我们都开诚布公了,接下来我希望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好了,我对你们宗门之间或者宗门之内的争斗没有丝毫兴趣,你不用担心。” 刘磬岩仔细琢磨着年轻人话里的意思,自然不可能相信对方只是什么“普通人”,但是对于年轻人最后说的话却没有什么异议,因为这么一个修为深不可测的高手如果真的参与进了宗门斗争,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势力抵挡得住。 年轻人悠悠开口问道:“首先,你们那个宗主大人是谁?”刘磬岩低声回道:“我们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谕璟,却没有人见过他的脸。”年轻人点点头继续问道:“为什么要保护那对母子?” 刘磬岩回道:“我只知道宗主大人和那对母子是一家人,但其中具体细节并不清楚。”年轻人眯着眼,说道:“说说你们那位宗主大人吧。”刘磬岩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将宗主大人在这十年间带领守平阁一步步走到方寸岛东境武林山巅的故事都说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雨幕稀稀落落,夜色浓重,刘磬岩停下话语,年轻人呼出一口气走出矮墙之下,他看也不看刘磬岩和潜藏在附近的守平阁风雨堂杀手,只是挥挥手说道:“收拾干净巷子外的那些尸体之后你们就可以离开了,至于之后怎么保护那对母子你们只管听从那位宗主大人的命令就好了,我不会插手。” 年轻人双手枕在脑后,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条小巷。身后,有黑衣人走入黑暗。 街道上鲜血洒满大地,顺着雨水流淌而去。 宣艮海域出云岛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来往帆船的身影,对于在八大海域海图之上地处偏远的出云岛来说其实并不奇怪,只是岛上似乎有些让人看不清也琢磨不透的变化正在悄无声息地演变,可是却没有谁能够真正触及,所有人只是在那位“神灵”的指示下,心怀希冀地走向所谓的“大同”。 一艘小舟停靠在出云岛的某一处海岸边,一个身穿青衣气度儒雅的男子和一个头戴斗笠腰间悬刀的黑衣女子,并肩走向不远处的一座城镇,黑夜里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在他们毫无所觉的脚底深处,浓郁的云雾聚散离合不定,似乎在牵引着行走其上的脚步。 夜色中,城镇的巍峨城门豁然洞开,把守将士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地戒备着,门洞里站着几个手持长枪的卫兵,看见深夜入城的男子和女子也只是肃然而立,既没有阻拦也未查看通关文牒之类的朝廷印证,即便看见了黑衣女子腰间的刀鞘也无动于衷,青衣男子走在前方,眉头微皱。 街道上张灯结彩灯火煌煌,行人如织络绎不绝,青衣男子和黑衣女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其间,本以为是什么难得的节日庆典,但是一路走来却觉得好似只不过是寻常一夜的景象。 青衣男子伸手指了指街角处一家稍显僻静的酒楼,转过头看了看女子的意思,女子点点头,两人走入其中,来到二楼一处临街的木桌旁,店小二很快迎了上来,面带笑意,娴熟地询问两位大侠有何所需。 青衣男子简单点了几样酒楼的特色菜肴,店小二便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于是桌旁只剩下相对而坐的青衣男子和黑衣女子,二楼的木桌三三两两几乎都坐满了人,只是比较起一楼和其他酒楼此时的盛况来说稍显冷清罢了,青衣男子双手搭在光亮干净的木桌上,手指轻轻敲击,无声无息。 黑衣女子视线落在楼下街巷之间,斗笠帷幕下的神色有些困惑不解,她低声询问:“三哥,这座城好像有些奇怪。”坐在女子对面的正是在奇星岛苍南城骆钦小巷中当了三年店掌柜的谢洵,此时他已经不是那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反倒是黑发如墨,青衫风流。 谢洵看了一眼澜珊不知从何时起习惯了的黑衣,然后便也看向了街上的人来人往,他点点头却只是说道:“这样,不也挺好的吗?”澜珊没有回答,沉默着点点头,神色有些落寞。 街道上,行人结伴而行,或是家中父母携着孩童穿梭奔走,或是才子佳人悠悠前行赏心悦目,还有那腰间悬刀佩剑的豪侠三三两两大步而行,路过的马车上富贵人家的孩子掀开帘子一脸仰慕地看着侠客,不知是否在憧憬那江湖风光。 酒楼茶馆、客栈摊贩无一不是在黑夜里仍旧开门迎客,有好些小摊小贩便直接在街道两侧摆起了烟火升腾的吃食铺子,行人或是驻足或是观望,一派繁华气象。 谢洵的视线越过房屋之间的钩心斗角、屋脊翘檐,好似看到了这座巍巍城池的大千气象,而窗外街道上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的繁华景色,人间烛火点点,誓与天光一较高下。 有话语声传入耳中,谢洵神色不变,视线也始终落在窗外。 “成兄,好久不见了啊。”邻桌来了几个腰间佩剑的少年侠客,有一个背后挂着一副牛角大弓的魁梧汉子从阶梯处姗姗来迟,刚要落座的一个白衣少年立即起身相迎,姓成的汉子连忙拱手回礼,哈哈大笑道:“任阖少侠,客气了啊。” 说完,汉子揽着少年的肩膀低声说道:“好小子,原来你是山水宗弟子,居然瞒着你哥哥我这么久,不够意思了啊。”唤作任阖的少年侠客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赔着笑,丝毫没有那座巍峨大宗山水宗嫡传弟子的架子,说道:“师门有命,实在不是有意欺瞒成大哥的,一会我自罚三杯。” 汉子畅快大笑,拍了拍任阖的后背,大踏步走到了桌旁,和那同处山水宗的其余少年侠客们一一行礼,一番主客皆宜的热闹模样。 一巡酒后,任阖终于和几位师弟师妹对视一眼开始说起了正事,原来是山水宗的这一代弟子也到了独自行走江湖历练的时候了,早有江湖经验的任阖便先来充当引路人,本来只需将这些少年送到山下即可,却不料宗门有令,要所有人一同前往出云岛南境的一座偏远村子附近,为百姓们除去那只行凶作恶的山上恶虎。 任阖虽然有过行走江湖的过往,可却自认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带着这么多初出茅庐的少年安然无恙地走这一趟来回,于是下山之后便找到了当初在江湖上交情匪浅的好友兄弟,几人约在了这座酒楼碰面,商谈具体事宜。 成姓汉子听闻此事之后立即拍着胸脯说包在自己身上,任阖笑着举杯,连连称谢,成姓汉子大笑着说道:“诶,任小子你就不用跟我客气了,再说了,这是为民除害的大好事,我辈武夫自然义不容辞。” 这一番话说的荡气回肠,说的那些几杯酒下肚便脸色微红的少年侠客们顿时感觉心胸间满是江湖意气,一个少年涨红了脸拍着桌子喊道:“对,为民除害!义不容辞!干!”说完,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成姓汉子和任阖对视一眼,也都是大笑起来,满是豪气纵横、江湖风流。 桌子上菜肴已经上齐了,澜珊终于摘下那戴了一路的斗笠帷幕,即便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女子好似依旧是那副模样,虽然眼角鬓间多了几丝岁月沧桑痕迹,可是气度飒爽、英姿勃发,还有那足以称得上令人过目不忘的动人容颜,坐在邻桌的一个被酒色红了脸的少年瞥了一眼便有些痴了,晃了晃脑袋才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低着头浮想联翩。 澜珊将筷子递给谢洵,轻声说道:“三哥,先吃饭吧。”谢洵收回视线,看了眼这么多年未见,脾性语气早已和当初截然不同的澜珊,笑着点点头,可眼底却满是悲伤流淌而过,原来物是人非。 简单用过了饭菜,此时心事重重的两人其实全然品尝不出什么滋味,离开木桌的时候,附近的那些少年侠客们还在把酒言欢,嚷嚷着定要见识一下江湖山巅的风景,还说什么侠之大者义不容辞之类的豪言壮语,惹得二楼的许多宾客频频侧目,却没有谁露出不悦不耐的神色,只是浅浅笑着,似在感慨。 澜珊又重新带上了那顶斗笠,走在前方,谢洵随着走下阶梯,身后热闹喧嚣,少年志气肆意挥洒,谢洵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便义无反顾地离去,走出酒楼,汇入人潮。 在附近的客栈里简单修养了一夜,第二日谢洵和澜珊从北门出了这座繁华城镇,清晨的日光下城池早就醒了过来,一路上街边的摊贩换了人,馄饨铺子和包子铺围满了人,热热闹闹,谢洵和澜珊目不斜视地走向洞开的城门。 路过一处小巷时,谢洵看了一眼,巷子里不多的几户人家几乎人人门户洞开,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在其间追逐打闹,毫无顾忌地在各家各户之间奔走,家中的长辈也只是笑着说一声小心,好似早就习以为常,谢洵收回视线,两人走出了城镇。 出云岛极北处的高山之上,一座孤零零的幽静石牢内,垂头散发的男子抬起头看着小窗外缓缓升起的日光,有些刺眼,可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好像在那璀璨光芒之中有着故人的身影、往事的痕迹,他的手边放着一壶酒,是昨夜那人送来的,说是谢洵和澜珊已经上了岛,很快就能三人团聚了,让他喝酒高兴高兴。 男子拿起酒壶,解开了泥封,醇酒的香气飘摇而起,男子笑了笑,感慨那家伙总算没有计较这点东西,好歹算得上是一壶好酒,男子将酒壶举到耳边,轻轻摇晃,酒水叮咚作响,他低声说着:“慢点,慢点,再慢点……” 说到最后,他语气哽咽,低低呜咽:“不要来,不要来……你们,为什么要来啊……”石牢里空荡荡的,没有回答。 奇星岛南境的那座苍南城中一处偏远小巷有一家小小酒肆,虽然平日里也没什么热闹生意,但是这几日以来却始终是虚掩着大门,也不是闭门谢客,只是屋子里总是黑漆漆的,好像早已没什么人气,过往的人看了一眼便没了走入其中的兴趣。 于是生意愈加冷清,人们也好久没有看见那个好似整天都有着用不完的力气的少年,至于那个终日坐在小肆里晒太阳的老者,人们却是从来没有在意过。 昏暗正屋里,旗岸还是沉默寡言地趴在桌子上,空荡荡的木桌木椅光滑干净,显然少年依旧是每日都勤劳擦拭,傅庆安坐在柜台后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一只手托着下巴看向旗岸,眯了眯眼睛。 自从谢洵离开之后旗岸便总是这副模样,整日照样擦拭桌椅,照样将那几个拳架把式翻来覆去地磨炼,没有一日懈怠松弛,可是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像这样趴在桌上怔怔出神,至于小肆已经好几日没有过来客他却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只是沉默。 傅庆安走出柜台,走到墙角拿起了一坛酒和两个酒碗来到旗岸身前,将酒坛和酒碗放在桌上,坐在了旗岸对面,说道:“喝酒。” 不由分说,两只酒碗已经倒满了酒,傅庆安将酒碗推到旗岸手边,旗岸悠悠直起身,垂头丧气,手掌僵硬地拿起酒碗,迷迷糊糊地一饮而尽,然后就被那股子辛辣呛得连连咳嗽,涨红了脸。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看着对面傅庆安嘴角的笑意,旗岸好似终于回过神来,眨眨眼,低下头长长叹息一声,傅庆安神色自若地端着酒碗,随意问道:“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旗岸嘟囔着回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啊?师父的身体本就不好,这次强行运气摆明了是要去拼命,我拦不住师父也不敢拦,可是我那些拳架都还没学明白帮不上什么忙,能怎么办嘛……”旗岸语气埋怨,却是在指责自己。 “你说这要是给顾大哥和扶音姐知道,他们不得骂死我啊……”说到这里,旗岸愣了愣,猛地抬起头看着傅庆安,问道:“对啊,我是不是应该告诉顾大哥?” 傅庆安默默看着旗岸的眼睛,没有说话,旗岸自顾自点点头,说道:“对,我应该告诉顾大哥,他一定有办法的。”说完,他站起身,可是一瞬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旗岸茫然地看着傅庆安,问道:“我只知道顾大哥和扶音姐去了玉乾海域方寸岛,可是怎么告诉他们啊?”傅庆安喝完碗中的酒,抬起头,回答道:“你可以去问问醉春楼。” 旗岸恍然大悟,咧开嘴角撒腿就跑,头也不回挥挥手,喊道:“谢谢傅大哥。” 少年身影远去,傅庆安抬起那一坛酒却没有倒酒,他沉默了好一阵,摇摇头叹息着站起身,站在昏暗小肆中望向日光洒落的街巷。 守平小肆里,一片空荡荡的静寂。 第九十九章 烛火暖心人间意(一) 浓重夜色里,蜿蜒小径模糊在视线中,早已停歇的雨水依旧洒落着细碎的云雾缭绕,天空中万里无际的深沉雨云将月光和星辰尽数遮掩,整片大地混沌迷蒙,孩子戴着斗笠走在徐从稚的身边,由于不久前的大雨倾盆,以往回家的那条山路早是泥泞不堪,于是他们走在了另一条道路上。 远远地,在小路的远方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孩子愣了愣却没有停下脚步,他攥紧早已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双手,即便从山脚矿脉走出来之后浑身激荡热血早就冷却,此刻不过是强撑着的气力,可他依旧没有躲在徐从稚的身后,而是并肩同行,继续向前走去。 近了,徐从稚转过头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细小的火光骤然亮起,视线终于出现了片刻的清晰,光亮摇摇晃晃,照着道路上忽明忽暗的影子。 这条小路孩子并不陌生,虽然不是他平日里从矿脉里回家所走的山路,可是如果孩子没有记错的话,在这附近就是家里的那几亩刚刚收割丰收的麦田。 借着微弱火光,孩子看见了一张苍白如纸的枯瘦脸颊,睁着眼,瞳孔早已涣散,可是那眼神深处的坚毅和卓绝却没有丝毫消散,孩子看着这张有些熟悉的脸却觉得有些陌生,因为眼前的人好似在一夜之间就消磨了所有的生机和精气,犹如枯骨一具,一动不动。 徐从稚轻轻走开了去,于是火光笼罩住了那具尸体的全身,孩子终于看出眼前之人维持着一个出拳的架势,一手竖起挡在眼角附近,一手平直伸出一往无前,孩子视线下意识地看向了地上,遍地鲜血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隐约痕迹,还有几个不似雨水砸出来的硕大水坑里残留着殷红颜色。 孩子抬了抬头上斗笠,伸出手去,摊开手掌轻轻握住了那个平直向前的拳头,坚硬如铁,可是就在孩子的手掌触碰上去的刹那却有一股柔和清风鼓荡飘摇,沿着孩子的手掌和拳头之间缭绕片刻然后终于散去。 孩子抬起头,尸体的眼睛终于合上,僵直身体瞬间瘫倒在地,孩子缓缓低头,尸体的脸上也是一副释然的模样,和山洞里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徐从稚始终站在旁边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孩子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却还是倔强地沉默不语,徐从稚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腰间银色刀鞘,无声无息。 孩子蹲下身,将尸体的两只手臂搭在肩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背着那副尸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云庚村的方向,徐从稚默默跟在孩子的身后,火光闪烁不定。 很快,云庚村那不算如何高大的村门就隐隐可见,寒凉秋夜的泥泞小路孩子走得很是艰难,此时脸上都有了细密汗珠,可是一路上他始终沉默不语,徐从稚也没有主动上前问起是否需要相助,两人缓缓走进村口。 村口附近那条平日里挤满了摊贩的小巷有些杂乱,邻近的几条小巷子里更是有着房屋倒塌,破败院子里有细细哭泣和哀嚎声,孩子背着冰冷尸体和徐从稚只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在来到木匠铺子所在的那条巷子口之前,孩子背着尸体拐进了一条邻近的狭小巷子,站在了一户木门紧闭的院子外。 徐从稚站在巷子口,没有跟着孩子走进,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街巷,即便已经清扫干净,可是昏暗夜色里徐从稚的眼神却好似璀璨天光,丝毫痕迹仍旧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抿了抿嘴唇,收回视线,静静看着巷子里院门外的孩子。 孩子轻轻放下背后尸体,抬起手屈指伸出,却停顿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他微微低下头。黑夜里,孩子那没有人看不清的面容上紧紧咬着嘴唇,许久之后他才终于抬起头,呼出一口气,伸出手屈指轻敲。 今夜云庚村里的动静其实不小,住在村口附近巷子里的许多小院都提心吊胆、忧心忡忡,担心那些无所顾忌的匪徒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闯进来,所以许多人其实一夜无眠。孩子轻轻敲响门扉的时候,雨停过后的安静深夜里有很多人心中猛地一紧,四处张望,担心是灾祸找到自家来了。 孩子敲了几下院门之后就安静等待着,片刻之后木门缓缓打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站在半开的院门后,苍老面容上神色警惕,看见是一个有时在街上会看见的孩子之后这才脸色松弛了些,轻轻将木门推开了些,孩子抬眼看见不远处屋檐下站着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妇人,神色忧愁。 老者很快看见了孩子身边脚下的尸体,瞳孔猛地张大,然后颤颤巍巍地蹲在地上,抬起手中烛台仔细打量着尸体的面容,片刻之后嘴中低低呜咽,孩子微微后退几步,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不远处的妇人好像察觉到了异样,转身将熟睡的婴孩抱进屋子里去,这才独自走出,走近门槛之后借着微弱火光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此时却苍白枯槁,早已没了生气,妇人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瘫倒在地,捂着嘴使劲压抑住哭泣声。 孩子在院子外站了很久,直到老者和妇人竭尽全力将尸体抱进院子里去,又一言不发地缓缓关上门,孩子始终目不斜视,紧紧盯着那具尸体面容上的释然,院门合上,在彻底关上的一瞬,孩子看见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小男孩揉着眼睛走出屋子,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孩子又在院门外站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他耸了耸肩,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肩膀上,他脚步缓缓,走出小巷站在徐从稚身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徐从稚,徐从稚神色冷淡,孩子好像想了很久,轻声开口问道:“如果我习武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少死一些人?” 徐从稚摇摇头,没有说话。孩子低下头,默默地继续向前走去,最后缓缓跑了起来,埋着头朝着院子所在的巷子而去。 顾枝走出巷子的时候听见了身后簌簌风声,知道那些其实身手不算普通的守平阁风雨堂杀手已经悄然离去,他抬头看了眼不再有雨水落下的头顶云雾,呼出一口气,身形闪烁之间已经越过院墙回到了院子里,果不其然地看见了亭子里飘摇微弱的烛火光芒,还有一个皱着眉间的女子趴在石桌上,伸出一只手拢在烛火之上,指尖风铃晶莹闪烁。 顾枝落在院子里的时候无声无息,此时抬起脚却故意轻轻挪动脚步,女子猛地抬起头,手掌挥动,烛火光芒几乎就要熄灭,女子指尖风铃摇晃作响。 顾枝露出笑意,张开双臂,说道:“我回来了。”扶音站起身,站在原地,顾枝走进亭子里,微微低头看着她的神色,轻声道:“不是说了让你只管安心睡觉嘛,怎么还在这等着。” 乖乖听从顾枝的话躲进阁楼中却又实在放心不下,独自坐在亭子里等待的扶音只是轻轻摇头,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顾枝,好似终于如释重负,顾枝笑道:“放心吧,我没事的。”说完,顾枝一只手揽着扶音的肩膀,另一只手端起烛台,走向阁楼房屋。 推开门,顾枝将烛台交到扶音手上,轻声说道:“我再去看看乐姨那边,不知道君策回来了没有,这一次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乖乖睡觉了,好吗?” 扶音点点头,始终不说话,顾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眯起了眼睛,就要转身离去,扶音却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顾枝回头,扶音放下烛台紧紧抱住了他,顾枝愣了愣,温热手掌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指尖。 顾枝在亭子里站了一阵,直到看着屋里的烛火熄灭,这才摇摇头走向院门,他的嘴角带着笑意,却满是无奈,因为自己最为在意的这个女子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听话,明明说好了遇到任何危险任何事情交给自己就好的,可她总是学不会。 顾枝轻轻推开院门又轻轻合上,他拍了拍身上早有预料于是换上的简素布衣,虽然难免有些污渍沾染,但好歹不必多么心疼。顾枝回头看着对面紧紧关闭的院门,想了想还是走到院门前的门槛上坐下,依靠着秋夜里的冰冷院门微微仰起头,视线好似穿过了厚重雨云看见了深处的璀璨银河。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只有一刹又好似早已有一束烛火彻底燃尽,身后院门轻轻打开了一道狭小缝隙,顾枝愣了愣回头看去,院门打开,那个温婉的女子端着烛台站在院门后,低下头看着顾枝,轻声说道:“夜里外面冷,来家里坐吧。” 顾枝连忙起身,拱手行礼,说道:“乐姨,你还没睡啊?”说话间,顾枝迅速看了眼巷子外,果然早已清理干净。 女子浅浅笑着摇了摇头,微微侧过身让出了一条小路,顾枝点点头还礼示意,然后抬脚走进这几个月以来早已有些熟悉的小院,女子落在身后虚掩院门,端着烛台领着顾枝走向正屋里去。 顾枝还是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株挂满了木牌的枯树,听过扶音说起那些木牌上纂刻书写的古怪言语之后,顾枝有些好奇却也只是远远看着,不曾询问,不曾走近。 正屋里依旧是昏暗一片,女子也没有燃起暖炉,不知是还计较着那些炭火木柴的价钱,还是因为自家孩子迟迟没有回来实在忧心,顾枝轻声说道:“乐姨,还是把暖炉烧起来吧。” 女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摇摇头说道:“你看看我,年纪大了这都给忘了。这秋日夜里的一场雨可是能冷进骨子里去的……” 女子细细碎碎地念叨着,顾枝静静看着手上忙碌起来的女子,悄悄叹息一声,却也觉得好似这一刻女子才有了些生气,顾枝将桌上的烛台也点燃,女子将正屋角落里的暖炉点起,也将屋门虚掩着,屋子里很快就有丝丝缕缕的暖意升腾而起。 在雨夜里站了一夜的顾枝其实并不会觉得如何寒冷,但是此时却实在觉得温暖,他拢起双手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手掌,开口说道:“乐姨,你不用太担心,兴许是大雨封了山路,现在雨停了,君策和徐从稚很快就会回来了的。” 女子将茶壶放在暖炉附近烘着,这才坐在了桌旁,看着顾枝应道:“嗯,知道。”嘴角依旧是浅淡笑意,不温不火,可是眼底的忧愁却满溢流淌,宛如深夜里淅淅沥沥落下的冰凉雨水,化不开散不去。 顾枝看了眼虚掩屋门外的昏暗夜色,想了想还是轻声问道:“乐姨,以前君策的二叔也住在这里吗?”女子点点头,却没有问顾枝是从扶音那里听来的消息还是从何处得知,她回道:“一开始就是君策他二叔和姨娘护送我们来这方寸岛安居的,若不是他们一直在身边,就只有我一人怎么能把君策拉扯大啊。” 女子露出自嘲笑意,却好似就此打开了话头,慢慢说起了往事。 “说起来都是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了,以前年少时也有过和三两好友一同在所谓江湖上走走停停的历练,也就相识了几位足以一生相交的友人,那时年纪轻轻也都觉得这世上无处去不得,无事做不得,可到最后想要寻一处地方安稳度日却也只是难得。” 女子的语气有些低沉,不知是因为今夜始终没有等到相依为命的孩子回家,还是秋夜寒凉雨幕深沉,女子的心情不似往日里一般温婉柔和,顾枝双手搭在桌上,安安静静地听着。 “后来几个人一起到了一座繁华岛屿,足以称得上是那处海域一等一的岛屿,港口船只来来往往,城镇里人潮如织,好似所有人都可以清晰看到不久后的将来便会有大好繁华触手可及,于是即便日日奔走也就不知停歇。那里的江湖很是热闹,官道驿路、山径丛林,游侠剑客总是结伴而行,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那时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也有了……君策,就想着在这座岛上安稳下来,好像也还不错。” 女子话语顿了顿,突然起身走到暖炉旁将烧开的茶壶端到了桌边,顾枝站起身接过茶壶,又拿起桌上两个茶杯,女子的脸色在烛火映照下有些苍白,缓缓落座之后捧起热腾腾烟雾升起的茶杯,轻轻呼出一口气,好似叹息。 她接着说道:“可是后来一场飞来横祸就毁了整座岛屿,无论是人来人往的繁华城镇还是船帆阵阵的港口都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人的性命卑贱犹如草芥,不值一提。山河破碎,狼烟四起,就是那个时候,君策的二叔还有姨娘护着我们来到了这座方寸岛,虽然混乱不安,可是至少不问来历身份,安安稳稳地躲在方寸之地也能讨得一个闲暇。” 女子摇摇头不再多说,低下头喝了一口温热茶水,顾枝坐在对面始终一言不发,可是心中却觉得女子口中所说的横祸或许就是魔君之乱了,毕竟在这数十年的汪洋历史中,除了奇星岛的魔君之乱,已经没有什么横祸足以顷刻间毁灭一整座岛屿。 顾枝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烛火闪烁明灭。片刻之后,顾枝轻声说道:“君策是个好孩子,想来学了许多道理。”女子笑着放下茶杯,眼中有些追忆,回道:“他的二叔以前算是个读书人,虽然没有考取功名,可也是一方岛屿上数一数二的治学之人,后来执意要去行走江湖可把他的授业恩师气得够呛,不过却也由着他去。” 顾枝也笑着点点头,环顾四周昏暗里的那些书册画卷,开口说道:“若是在那些安宁岛屿上,君策多读些书去考取功名也是件好事啊。”说出口之后,顾枝觉得有些不妥,正要解释一番,不料女子却接着说道:“是啊,当初还怀着君策的时候他爹就总说这个孩子要让他去读书治学,可不能再在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了,所以才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其实,那个名字也是极好的,只是命不好罢了……” 顾枝愣了愣,不知是因为女子话语里那份越过了时光的柔和,还是话语最后骤然的失落遗憾,好似一座巍峨高山忽地压了下来,直让人喘不过气来,顾枝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院子里的那棵枯树,在那底下有两个低矮的小土包,不言不语。 顾枝的视线好似越过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奇星岛南境青潋山上的那座无字的石碑。 顾枝轻轻说道:“是啊,哪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江湖上浮沉跌宕呢?若是能够安安稳稳读书考取功名,总是好过打打杀杀的坎坷。”顾枝微微低下头,说道:“以前有个长辈就总和我说,若是不想要走出山里也没什么的,喜欢木匠手艺就开一家木匠铺子,若是还能读得下医书就把那间医馆继续开下去,可是最终,我还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女子为顾枝重新满上了茶杯,语气好似有些释然地说道:“一个人总要成长起来的,然后心性思绪总会被世上的许多事情潜移默化地渗透,那个时候如果能够看得清自己的内心然后做出选择,其实也算是无愧于己了。其实没必要纠结于当初做出其他的选择是不是会好上一些而遗憾,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在那时就已是最好的了。” 顾枝猛地抬起头,看着烛火闪烁里女子眼里的浅浅笑意,顾枝不知为何语气有些颤抖地开口问道:“真的已经是最好的了吗?” 女子也抬眼看向顾枝,视线坚定,说道:“不是一直走到今天了吗?” 顾枝眉间舒展开来,于是他其实从走进这座小院开始就微微皱着的眉间终于如释重负,只是他未曾察觉。 第一百章 烛火暖心人间意(二) 其实从两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和顾枝亲近的许多人都能够感受到这个少年以往身上的那些意气风发好似顷刻间灰飞烟灭,只是瞬间就心性垂垂老矣,并不明显,亦或者说顾枝掩藏极深。 从扶音跨越山海赶回奇星岛、顾枝从深山的自困藩篱走出,他虽然心里仍旧有着未曾说出口的波涛汹涌,却竭力掩藏自己的情绪,只是终日蹲在那座木匠铺子琢磨手上的木头。 扶音不在岛上的时候顾枝便极少走出那座铺子,若不是手上有一些需要送到其他府上去的珍贵物件,或是周厌和于琅硬拉着他出去喝酒,他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足不出户,整日不是雕琢木头就是蹲在门槛上和隔壁那个小屁孩扯东扯西,天南地北,其实没几句正经话。 顾枝在木匠铺子里的时候武山一般都在赋阳村里收拾那些竹屋,于是空荡荡的木匠铺子后院里也只有顾枝独自一人,所以除了时常会去串门的周厌和于琅有时能够看见顾枝独自坐在桃树上饮酒之外,其实没人知道在许多个寒凉的深夜里,这个其实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会独自躺在屋顶,自饮自酌,然后泪流满面。 有时扶音从光明岛回到奇星岛,顾枝的脸上才有几分由衷的笑意,可是从小就心细如发的扶音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顾枝内心里深深掩埋着不去触摸试探的那些悲伤苦痛,只是她并没有多说,甚至从未主动提起过此事,他们只是始终默默相伴,就像小时候许多个先生外出的夜里,也只不过是个孩子他便都会坐在她的屋子外头,直到屋里的灯火熄灭才起身远去,而她也会默默等待,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屋中才安心睡去。 无论走了多远的路,无论见过了世间多少的人和事,顾枝也终究还是当年那个少年罢了。懵懵懂懂地站在先生身后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人间,在大雨淅沥的深夜里对树下的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说一声不要怕,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于是他习武练刀远走千里,但其实他心中始终有个小人还住在那座竹屋里头,不愿离开。 今夜闲谈,不过三言两语,但女子好似看见了顾枝心底里那个蜷缩在原地的小人儿,低低啜泣却又不肯让人知道。女子看着顾枝的神色,看见少年那双初见便觉得清澈干净的眼眸里有万丈光芒点亮,涤荡人间烟尘,满室堂皇。 女子转头看去,巷子里终于有熟悉脚步声响起。 孩子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小院门口,有些气喘吁吁地撑着院门弯着腰,视线看向院子里的正屋,看到娘亲安然无恙地缓缓站起身,孩子如释重负,抬脚走进院子里。 顾枝也随着女子起身,说了声“乐姨早些休息”就走出了小院,和孩子擦肩而过,顾枝闻见了消散的血腥气,微微低头看见了孩子满身的血迹,路过小院,顾枝抬头看了一眼渐渐散开的深沉夜幕,跨步迈过门槛,轻轻合上院门。 孩子跑到屋檐下,女子张开双臂将孩子抱在怀里,女子柔声说道:“以后天色不好就不要往山里去了,大不了多花几个银子买一些炭火就好了。”孩子在女子怀里点点头,女子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孩子闷声闷气问道:“娘,二叔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情没让我们知道啊?” 女子低下头看着孩子,牵着他的手走进正屋里,轻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娘都可以告诉你。”孩子坐在桌边,看着女子,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娘,二叔是不是留了人保护我们?” 女子点点头,抬手倒了一碗热茶递给孩子,回道:“你二叔是一个很厉害的读书人,以前也是一个很厉害的武学高手,所以很多事情他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否则他又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呢?” 女子握住孩子的手,轻声道:“阿策,我知道早些年你一直在怨我们始终把你当作小孩子,不肯让你习武也不愿告诉你往事,但你要相信,等有一天你长大了,娘会把一切告诉你的好吗?” 孩子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头,女子满眼怜惜地看着瘦弱的孩子,心中低声叹息,有些对不起。然后她站起身,没有询问孩子那一身伤势和血迹从何而来,只是默默地为孩子煮水洗漱,擦药收拾, 巷子里,徐从稚收起火折子,一只手扶着腰间银色刀鞘,神色冷淡地看向顾枝,顾枝打开院门,两人走到亭子里,顾枝这才问道:“矿脉那边也出了事情?”徐从稚摘下刀鞘依靠栏杆,点点头说道:“也?看来这里果然也出了事情。” 说到这里,徐从稚顿了顿,迅速环顾了一眼四周,问道:“你出手了?你的刀呢?”顾枝坐在石桌上嘿嘿一笑,回道:“怎么,没带刀我就不能出手了?” 徐从稚自然不可能这么小瞧眼前的顾枝,只是想要知道这家伙有没有把那把刀带着身边罢了。顾枝上下打量了徐从稚一眼,问道:“你出刀了?养刀这么久,走了这么远,感觉如何?” 徐从稚伸出手指轻轻摩挲刀鞘,喃喃道:“不够痛快,还不够。”顾枝双手枕在脑后,悠哉游哉说道:“能出刀就不错了,我还以为你得再等一阵子的。” 徐从稚抬头看向顾枝,无声询问,顾枝今夜似乎心情还算不错,嘴角带着笑意解释道:“和齐境山一战自然不能说是你输了,但也没赢不是。”顾枝没有如徐从稚所料多加嘲讽,而是顿了顿便继续开口。 “之前就说过,到了某种武道境界的高手,双方之间对决已经不只是局限于什么刀法秘籍,而是在于修心二字,有的人一辈子都走不过去那个坎,即便有武道前辈一语点破也根本不得其门而入;也有的人,也许只是别人的一句无心之言就茅塞顿开,出刀出拳出剑更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顾枝看着徐从稚,笑眯眯问道:“你觉得你是哪一种呢?”徐从稚静静听着,没有回答,顾枝掰着手指头说道:“说来有趣,世人多有揣测,说那当年的‘修罗九相’究竟谁强谁弱,只是许多人其实名声不显,人们就说那登临天坤榜的‘地藏’自然居首,其实不然。” 顾枝即便是说起有过自己的事情也神色坦然,他接着说道:“单就从当年来说,我们几人里,境界修为最高的自然是黄先生,以及深藏不露好像还没见过他真正出手的傅庆安,接下来才是我,接着应该是武山大哥和鱼姬,在那之后才是当年的你,而周厌于琅和程鲤三人其实不相上下,只是这些年来有无长进我就不知道了。” 顾枝坐在桌子上,双脚悬空摇晃,他接着说道:“不过现在嘛,其实有了点变化。”说到这里,不远处阁楼上有轻轻咳嗽声响起,顾枝立即闭嘴,看来是还未睡着的扶音在提醒夜已深了,顾枝跳下石桌就要走进阁楼,徐从稚突然低声问道:“现在呢?” 顾枝头也不回,摆摆手,走进阁楼里去,关上了门。徐从稚独自坐在亭子里,望着小院里那株枯萎的桃树,心中细细思量。 其实顾枝说的没错,在他们这几人里境界最为深厚的正是在武道一途早已走出千里道路的黄草庭,至于顾枝所说深藏不露的傅庆安徐从稚其实看不太清楚,周厌于琅二人天资根骨都不错,再进一步的希望也不是没有,而最为熟悉的程鲤,徐从稚晃了晃脑袋,记起一事,暗暗下定决心。 徐从稚站起身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去,银色刀鞘留在了亭子里,徐从稚没有在九人之中将自己和顾枝的位置摆放上去,因为他此时最想知道的,就是自己和顾枝之间在九人中究竟谁在前谁在后。至于天坤榜的位置,徐从稚根本不屑一顾,在他心中,那些百世传承的岛主空有一身真气底蕴,可若是真的捉对厮杀又有几人是自己的对手? 想到这里,徐从稚又好似看到了那座熟悉的林山岛,还有那个自己始终只能抬头仰望的背影,徐从稚缓缓攥紧拳头,走进昏暗房屋里,关上了门。 还不够。 接下来风平浪静,守平阁的人没有主动露面,那些匪徒也被清扫干净,矿脉那边很快便又有新的人占据,只是想要重新开工恐怕还要有些时日,于是孩子这几日便背着背篓去往云庚村附近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边抓鱼,等到冬日降临可就不是捕鱼的好时机了。 后来孩子见过几次那个木匠铺子里的年轻人,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也有些不服气,可还是在那个年轻人带有显摆嫌疑的指点下学会了钓鱼,那个年轻人还好心地做了一根鱼竿,孩子收下了。 现在的孩子便习惯了蹲坐在溪边,耐心等待,身边有时坐着一个腰间带刀的年轻人,也有样学样地提着一支鱼竿在手,眯起眼睛等待溪中河鱼上钩,孩子只当看不见他,始终安安静静。 他们从清晨坐到了正午,孩子的篓筐里装满了活蹦乱跳的河鱼,而徐从稚多是空手而归。 回到云庚村,孩子带着背篓回了院子,徐从稚坐在巷子口的木匠铺子里,看着街巷怔怔出神,顾枝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扶音今天会带信回来。”徐从稚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摩挲着下巴,琢磨起接下来该写什么信去。 顾枝看着徐从稚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好嘛,要么不开窍,要么一下子就这副摸样了,简直是朝思暮想。顾枝摇摇头,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自得的笑意,心中想的,是自己就没有这种忧愁了,毕竟心上人始终都在眼前身边。 正午的时候,丹心楼里若是不忙,扶音便是会回来吃饭的,不过现在很多时候却不需要顾枝亲自动手起灶,因为有时候对门院子里的女子都会早早准备好,然后打开院门喊三人过去一起吃饭。 顾枝一开始本想推脱,可是扶音却没有多说什么,顾枝想了想,意识到女子应该是觉得总是白白让扶音为自己号脉诊治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那一晚的事情,于是女子也就以此作为报答,顾枝想明白之后也没有明说,只是两家人的走动确实更加自然自在了许多。 顾枝始终没有问起那个“守平阁宗主大人”的真实身份究竟与女子和孩子有什么关系,虽然早有猜测,但顾枝并不打算刨根问底,说到底,既然女子和孩子现在在这云庚村过着安稳日子,看来也是早就想把自己从那些江湖上的曲折摘开去的。 顾枝又大致知道了女子是带着孩子从奇星岛逃亡至此,心底里其实就更多存了一份亲近,所以这段时间两家的院门始终是敞开着的,扶音有时候看书乏了就到对门院子找女子聊聊天,学一学那针织的手艺。;枝有时从集市里回来,也会顺手带上一些蔬菜瓜果送到对门院子;而终日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徐从稚,则包揽下了两家人的柴火。 吃过午饭短暂休息一阵,扶音就又要去丹心楼了,最近方寸岛上说不着太平,各方势力勾心斗角摩擦不断,丹心楼有些繁忙,曹蘅甚至亲自带着几位嫡传弟子行走方寸岛各处诊治疗伤。 在丹心楼医师眼中没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说法,得了病就吃药,受了伤就上药,这也才是丹心楼立足于方寸岛的根本。 等到了黄昏时分,顾枝差不多忙完了手上的活计就去接扶音回家,若是天色尚早两人便绕着村子附近的溪流田野走一走,不过若是晚了点也就尽早回来帮一帮乐姨准备晚餐,有时会在溪边和山路上远远看见好似如影随形的徐从稚和孩子,顾枝和扶音总会驻足看一眼,觉得这样的徐从稚其实有些新奇,因为若是以前,徐从稚恐怕是对所有人都要敬而远之的。 不过他们觉得这样的徐从稚,其实也挺好。看着那个见着自己不再一脸警惕满是防备的孩子,他们也都会会心一笑。 回到村子里,吃过了晚饭,徐从稚和孩子收拾完桌子就会下上几局棋,有时顾枝在一旁看得心痒痒就兴冲冲下手,只是实在没这天分,一个臭棋篓子最后总被徐从稚和孩子狠翻白眼,而顾枝却只是乐呵呵不以为意,然后偷偷喝上一口酒。 云庚村里有一样祖传的米酒,每日去往集市的时候顾枝都会偷偷装上一些,乘着扶音不在就喝上一两口,惬意舒坦。 扶音和女子则会在院子里绕着圈子散步,有时是扶音说一些光明岛上的见闻,有时是女子笑着说起当年“行走江湖”的奇闻趣事,有时两人也会到一侧的屋子里琢磨那针织的手艺,女子若是在光明岛上一定是个很好的教书夫子,循序渐进、查缺补漏,很快扶音就摸清楚了其中门道。 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慢慢消磨过去,虽然徐从稚还是会时不时地问一句孩子要不要叫自己一声师傅,即便徐从稚始终还是找不到机会和顾枝切磋试探一番,即便扶音还是没有问一问顾枝为何好像心境一夜之间生机勃发,即便顾枝还是纠结着那一步没有走向扶音…… 可是日子就像溪水缓缓流淌,孩子的脸上有时会出现笑意,徐从稚也开始给自己打磨另一把竹制刀鞘,顾枝觉得和扶音这样的日子也已经足够好。 冬日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黄昏里顾枝收拾好木匠铺子略作遮掩的木板,伸伸懒腰,呼出一口气就慢慢悠悠地走入小巷,不远处的小院里有烛火闪烁,徐从稚站在院门口对着顾枝招招手,应该是开饭了,顾枝笑着,慢慢跑了起来。 徐从稚站在门槛上看着顾枝,突然想起那一夜孩子也是站在那个位置上,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熟悉小院里的微弱烛火光芒,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然后跑了起来。 第一百零一章 烛火暖心人间意(三) 春去秋来,由于今年暮春去得极迟所以秋日其实来的极快,奇星岛南境的苍南城算是最快吹拂到了那一股人间的秋风飒爽。 巍峨城池里一座闹中取静的小小武馆院子里,有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年轻人卷起袖管,踩着一个古怪拳架,走势闲庭信步,弯腰随手拾起那些随处散落的木制刀剑和木桩架子,歪着脑袋,好像还在分心想着什么。 不远处的屋檐下坐着一个身穿粗麻布衣的中年男子,手心里放着一个雕琢古朴的小茶壶,手指轻轻摩挲,看着院子里的年轻人,中年男子随手一抛,茶壶稳稳当当落在了身后正屋里的桌上。中年男子站起身拍拍手,双手负后当先走向虚掩的院门,轻轻推开,背对年轻人说道:“走,喝酒去。” 年轻人直起身子,满脸疑惑,却还是抱着那些木制物件走到屋檐下放好,小跑几步跟上了中年男子的脚步,不忘转身锁上院门,毕竟院子里可不再有一个白痴家伙负责看家护院。 年轻人走在中年男子身后,看着这个自己已经快有十年未曾喊过一句“师傅”的男子悠哉游哉地走在黄昏里的人来人往中,左右张望。 于琅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黄先生为何今日居然主动开口带自己去喝酒,不过于琅很快就收拾好心情,双手抱在脑后,心想着蹭一顿好酒也不错,就是不知道好像一直入不敷出的黄先生,会不会又要自己这个所谓的“世家子弟”来掏腰包。 想到这里,于琅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已经些微干瘪的钱囊,咬了咬牙。 黄草庭自顾自走在前头,视线在街上随意梭巡着,很快看着了一间相对而言不怎么喧嚣热闹的酒楼,挥挥手带着于琅走入,酒楼老板看见前后走入酒楼的两人,愣了愣,很快就意识到这两人好像是自家孩子求学习武的那家武馆的先生,于是绕出柜台后热情地打了声招呼,亲自带着二人去往一张正好能够居高临下眺望城池风光的桌子旁,还吩咐店小二拿上来两坛好酒,算是自己的心意。 黄草庭客客气气地笑着回礼,没有推脱,只是看了一眼于琅之后,大手一挥,点了好几样价格不菲的酒楼特色菜肴,于琅攥紧腰间钱囊不由得叹息不已,却也不敢表露,只能内心愤愤。 两人落座之后,黄草庭也没端着架子,主动揭开了酒坛子的泥封红纸,为自己和于琅倒了酒,就着老板送上来的几碟佐酒小菜慢慢悠悠喝了起来。 于琅不明所以,也就安安静静地喝酒,小口小口地抿着,显然是对于自己的酒量心中有数,可不敢在黄先生面前来个酩酊大醉,当然,若是有周厌徐从稚那几个家伙在场,于琅倒也不会如此拘束。 黄草庭喝完了一碗酒,这才开口,语气平淡:“当年我在光明岛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可能一直靠着所谓祖宗荫蔽,呆在那座繁华都城里,却没想到你最后胆子大到敢来这魔君之乱的奇星岛。” 于琅笑着摇摇头,说道:“先生果然眼光独到。”说完,他端起酒坛子识趣地为黄草庭重新满上一碗酒,黄草庭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晃荡的酒碗,接着说道:“其实当年你们家那个老祖宗在找到我担任于家的先生之前,说过要我治治你们的心性,言下之意,最担忧的其实是你于琅这个家中最受宠的孙子,起初我只当是为了你们于家这个千年大姓家族的传承,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想错了。” 黄草庭没等于琅询问,就已经自言自语一般地接着说道:“是因为那座光明岛,也是因为那禹夏城。”黄草庭抬起视线,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说道:“看过了那种风光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听从老气横秋垂垂老矣的老人家的话,乖乖呆在家族封地传承祖宗家业,不可能的。”黄草庭视线落在于琅身上,轻声说道:“尤其是你,于琅。” 说完,黄草庭难得露出些许笑意,看着于琅,于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自然也是想起来当时初见家族那些供奉客卿时自己的豪言壮语,说什么将来行走江湖定要登顶山巅、一拳一掌就是万人无敌,后来遇见了黄草庭,自己也是一开始有些不服气,直到被眼前男子操练得苦不堪言了才收起那些挑衅言语,不是不敢再说,而是再没力气争辩。 想到当年初次练武的情景,于琅也难免有些唏嘘追忆,小时候年少成名得了所谓“神童”之名,不仅备受家族老祖宠爱,更是口口相传间隐隐有了传承整个世家的传闻,后来读书练字更是得了大家直言,前途不可限量,将来高居庙堂不是虚妄。 不过最让家里头那位老祖宗眉开眼笑的,是家族里几乎所有的武道高手供奉客卿们都尤其看重于琅的习武根骨,对于以前曾投身行伍的老祖宗来说,这才是真正的于家子弟该有的天资。 所以早就功成身退,甚至安安稳稳遵从祖训绝不涉足光明岛朝堂要事的这位于家老祖宗,难得跟一些大人物开了口,讨来了好些个武道宗师教导家族子孙,最后甚至找到了云游天下重回光明岛的黄草庭,只为了能够把自己这个宝贝孙儿的天资发挥到极致。 可老人家也有担忧,自己岁数大了,虽然侥幸得以看到家族四代子孙,可是若等这些孩子们长大了便心高气傲,要去做什么闯荡江湖的事情可如何是好?其实老人家要还是以前那位纵横沙场的大将军根本不可能做此想,可是已经半只脚迈进土里的人了,自然有些眷念。 于是嘱托黄草庭只管放开手脚操练家族子孙的同时,也希望这位高深莫测的武道宗师能够磨一磨孩子们的心性,别整天嚷嚷着要去江湖上做那仗义出手的侠客,还把什么“死而后已”、“虽死无憾”的话挂在嘴边。 那时黄草庭只当作老人看重这位于琅这位孙儿,所以特别开口嘱咐,可是亲眼去见到于琅之后,黄草庭也有所明悟,这个年轻人的天资确实足够好,即便不如自己当年的那个徒弟,却也不遑多让,若是细心雕琢未必不能成器。 所以本就只是打算住上一两个月的黄草庭,却最终住了数年之久,直到最后于琅选择持剑,黄草庭才觉得到了火候,告辞离去,却没想到后来意外重逢,竟是在混乱不堪危机四伏的奇星岛。 于琅其实还是不太清楚黄草庭今日为何突然喊上自己出来喝酒,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一问,黄草庭却先声问道:“周厌最近如何了?这小子除了每半个月来送几坛酒也没个消息。” 于琅喝了一口酒,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虽然黄草庭一直没有主动问起周厌的近况,可于琅也知道黄草庭早就将周厌也看作了自己的子侄辈,自然多些在意,此时黄草庭提起,于琅也没有多想,随意回道:“周厌啊,整天就在那青石港口蹲着呗,还有就是和云冉有事没事绕着外城走上一圈。” 黄草庭笑了笑,伸出手指了指于琅,开玩笑道:“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多大人了也不知道找一个心仪女子,要是以后自己一个人回家里去,你那个老祖宗不得气得胡子都翘了。”于琅赶紧喝了一口酒,只当没听见,实在是觉得这些情爱之事好像离自己还远得很。 精美菜肴很快上了桌,这对其实早就不再师徒相称的师徒便一边喝酒吃菜,一边随意闲聊。华灯初上的时分,已经各自放下筷子,慢悠悠喝着酒,欣赏窗外入了夜之后别有风味的人潮如织。 了了,黄草庭又向店老板要了两坛好酒,独自起身离去,挥挥手说剩下的那些就都留给于琅了,其实还是要于琅掏腰包还钱的意思,于琅无奈苦笑,好在当年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财不少,后来和周厌行走江湖劫富济贫也留了一些盘缠,于是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这一顿酒就如何伤筋动骨。 付过了酒钱,于琅也不急着离去,看着窗外黄草庭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其实相比起顾枝时不时挂在嘴上的傅庆安的“与众不同”,于琅还是觉得这位当年第一次遇见就觉得深不可测的武学先生更加让人难以琢磨。 就像当年家族里一位姑姑仰慕黄草庭出手的风姿,说什么都要以身相许,这对向来家风爽朗的于家来说也并不如何出奇,只不过黄草庭的推脱之言却有些耐人寻味,那时看起来不足不惑年岁的黄草庭只是摇摇头笑着说了一句:“年纪相差太大,不合适。” 于琅其实知道,这位当年看起来便高山仰止的武道宗师已经在江湖上行走了许久,走过了很远的路,也见过了数不清的人和事,有时练武闲暇之时,黄草庭总会给憧憬江湖的孩子们讲一些故事,只是碍于那位于家老祖宗的嘱托,所以故事的结局其实都不算太好。 所以到最后真正“离经叛道”离家出走的,还是只有于琅一人。也许从当年开始,于琅就从来都知道那所谓波澜壮阔的江湖其实没什么好的,只是在心中,却总觉得那般更辽阔的天地,总还是有值得去亲眼看一看的风采,于是于琅走到了这里,也才走到了如今。 于琅收回视线,拎起剩下的半坛酒就从窗台上一掠而去,附近的客人们还没来得及惊叹,就发现早已不见了人影。于琅在屋脊翘檐之上身形辗转腾挪,很快就来到了苍南城中那座最高的了望塔上,虽然底下有兵马把守,可是从天而降的于琅自然无人察觉。 他独自坐在观星祭祀抬头观天的塔顶高台上,默默饮酒。 看着眼中城池,有几分,像是那心底的模样。 身穿布衣的男子手提着酒坛子,行走在横贯苍南城的沧元河畔,一座木匠铺子的宽大门扉洞开着,有一个魁梧汉子怀抱双臂依靠门框,默默等待故人携酒来,他抬眼望去,人间灯火辉煌。 中秋节临近,城中街巷之间多了许多小摊小贩,大人们闲暇时分也没有拒绝吵吵闹闹要去逛大街的孩子们的渴求,于是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在摇摇晃晃的灯火之间,有好不容易换上一袭素净青衣的年轻人乐呵呵地陪在一位年轻女子身边,他们并肩而行。 路边有人抬着一个插满冰糖葫芦的木架子吆喝着经过,女子停下脚步,年轻人轻声询问了一句,女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觉得不该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驻足,年轻人却露出开怀笑意,嘴角咧开,他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钱袋子,然后从摊贩的手中接过了两串糖葫芦。 他站在不远处转过身看向女子,女子站在人潮汹涌之中,看见了那个年轻人扯着嘴角,扬起手中的糖葫芦神色飞舞,好似做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开心地邀功,女子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眼底的光芒如水波荡漾,然后张灯结彩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却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年轻人挤过人群,高高举着糖葫芦来到女子身前,女子故意板着脸,埋怨道:“怎么?就当了个小工头,赚大钱了?还争着去掏钱是吧……我又没说我想吃……” 女子最后的话语声逐渐低了下去,年轻人不以为意地笑着,女子看着他的神色,然后就再也不知道如何去埋怨指责了,她接过一串糖葫芦,向前走去,年轻人急忙跟上。 他们走在灯火灿烂之中,好似世间的所有安宁美满都只在他们身上。 那座矗立烟柳巷中的精美阁楼之上,那位倾城女子依旧独自凭栏而座,神色寂寥。 她的身后是一个腰间悬配刀鞘的年轻女子,静静斟茶,手边放着一封封跨越山海而来的书信,叠放着,整整齐齐。 腰悬刀鞘的女子收拾好桌上的茶盏,伸出手指百无聊赖地敲打着手边的书信,即便都已翻阅过了好几遍,女子的眼底却依旧雀跃跳动着亮光,她轻声问道:“旗岸真的打算自己去找顾枝吗?” 窗边的女子依旧视线恍惚地居高临下眺望着,随口回道:“这件事情我们谁都不适合插手,终究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三叔。”说到这里,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明天帮我写一封信吧。” 坐在桌边的年轻女子直起身子,正色道:“这件事情背后另有隐情?”窗边女子伸出手指缓缓绕着垂下的发丝,淡淡道:“既然旗岸说他师父是去复仇,那么这件事情就决不可能是那么简单的。” 悬刀女子微微皱眉,再次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那女子摇摇头,回道:“只是猜测,并不确定。” 悬刀女子不再过问,站起身收起桌上的那叠书信,打了声招呼之后就离开了这座没有点燃烛火的昏暗房间,合上门之后她径直走向阁楼外的唯一一道阶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座好似空悬在高楼之上的孤零零阁楼只有两间房屋,除了女子刚刚走出的那一间昏暗茶室,在另一侧只有一间已经好些年未曾打开过的房屋,屋门没有落锁,一个木牌挂在顶上屋檐下,上面写着两个字,是一个名字。 悬刀女子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阁楼上又只剩下了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独自一人,她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人间,灯火通明,好似白昼,声息鼎沸,好不热闹。 唯独她一人,有些寂寞。 宣艮海域的出云岛上,那些在山下安居乐业的人们只觉得年关将至,于是街巷之间热闹一些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山下的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抬头看去,更不可能将视线穿过云雾,疑惑那座独自屹立在最北端的高山,为何在这腊月寒冬里,春色依旧,绿意葱翠。 有两个外乡人行走其中,一路所见所闻,竟是全然不似他们意料之中的模样,没有硝烟四起,更无流离失所,只有无数的人们心中怀揣着未来可期的美好祝愿,义无反顾地朝着那个好似空中楼阁的“大同”未来而去,荒诞不经,又有条不紊地展现在眼前,好像是一副画卷,胡乱泼墨,却有万里山河呈现。 依旧是一袭青衣的谢洵走在前头,一路走来他愈来愈沉默,身边的澜珊又是不爱开口的性子,于是他们只是埋头赶路,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出云岛的最北端,不远处有一条好似断头路的山间小径,云雾缭绕,让人看不出前方究竟通向何处。 曾有附近的村民樵夫误入其中,却在几天之后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全然没有了身处其中的点滴记忆,于是这个神秘之地在人们心中就变成了一个秘境,甚至有人将其视作了神明隐居之地,虔诚膜拜。 谢洵站在山间小径之前,抬头看去,他的视线毫无阻隔地穿透了厚重云雾,看见了山间的芳草莺莺、杨柳依依,看见了山崖的亭台楼阁、彩蝶仙鹤。 他收回视线,只是看着前方,轻声道:“到了。” 澜珊上前一步,握住了腰间长刀的刀柄,谢洵伸手拦住了她,澜珊也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烛火暖心人间意(四) 忽然之间,云雾汹涌扑面而来,谢洵和澜珊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云雾不断向外扩散而去,很快就笼罩住了方圆百里的荒无人烟之地,谢洵和澜珊站在云雾中,眼前骤然开阔,一条蜿蜒山路就在脚下,不远处是一直向上延伸而去的重重阶梯,高山流水围绕四周,叮咚作响。 谢洵眯起眼睛,山路阶梯之上走来了一个身影,可是还未看清那人的面容,已经有九道身影率先来到山脚,有几人或站立或蹲坐在最下端的台阶上,有几人或在树下或在树枝之间冷眼旁观,总计九人,或腰间悬配刀剑、或手抗长枪重斧,已然都是站在武道山巅处的高手宗师。 谢洵浑然无惧,只是站在原地负手而立,静静等待,台阶上的那人走到半途便停下脚步,有声音悠悠回荡:“主上恭候多时,请登山。” 话音落下,澜珊摘下头顶斗笠,微微低下了身。谢洵呼出一口气,耸了耸肩,好似抖落了满身烟尘,又像是卸去了一身枷锁重负,神色依旧古井不波,气势却骤然攀升,有隐约龙吟,谢洵伸出一只手握拳置于腹部,缓缓向前走去。 澜珊依旧站在原地,身子越来越低,她看着那个独自前行的背影,有些神色恍惚,好似一瞬间又看到了那个初见之时意气风发的谢洵,那时少年一袭青衫,举手投足之间璀璨夺目,澜珊低下头,握住刀柄,双脚重重一踏,烟尘激荡而起,却凝滞在了半空之中,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一股疾风从谢洵身侧呼啸而过,吹动他垂落的如墨长发,台阶上有一人站起身,出剑拦住了那一股横冲直撞的疾风,刀剑交错,澜珊重新露出身形,握刀在手,神色冷漠,杀气纵横,那把曾经饮血十年却又尘封已久的锋芒长刀,再次出鞘。 谢洵眼底有些难以掩饰的悲伤,却神色不变,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台阶之上那看不出面容的身影微微摇头,像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和悲哀。 谢洵脚步轻缓,还未来到山脚台阶处,不远处的大树之下就走出了一位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他大踏步走向谢洵,低沉开口:“欲要登山,先过关。” 谢洵视线始终看着阶梯之上,背负身后的衣袖却有清风呼啸凝聚,那壮汉一步踏出又怒喝一声,眨眼之间就有一个硕大拳头直直砸向了谢洵的面门,谢洵脚步不退反进,握于身前的拳头松开,一掌推出,硬生生挡住了破空而至的拳头,同时他袖口卷动,好似清风的雪白真气冲荡而去。 壮汉本就只是出手试探一二,见谢洵一出手就是疾风骤雨,自然也不可能傻傻呆在原地接住这注定不可小觑的一掌,他没有尝试从掌风中抽出拳头,而是身形前移,不退反进,一个膝撞砸向谢洵的肋间,同时另一只空置手掌再次握拳,没有丝毫犹豫地撞在自己身处掌风之中的手臂之上,以此摆脱了犹如附骨之蛆的雪白真气。 谢洵摊开五指,像是拂弦作赋,轻飘飘地推开了身前的拳头,同时衣摆激荡,直接无视了撞向肋间的那一脚,欺身而入壮汉身前的三尺之地,肩头一沉,蓄势待发,犹如撞钟。 壮汉自知大意,收回双臂竖起挡在身前,借势连退五步,卸去了谢洵真气的鼓荡冲撞,同时纵身拔地而起,在空中拧转身形,落在不远处,神色阴沉。 壮汉揉了揉酥麻的手臂,沉声开口道:“本就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而已,还敢这样挥霍真气,恐怕你之后连登山的力气也无了。”谢洵站在原地卷动袖管,神色自若,心中却并不似表面的平静。 眼前这个壮汉虽然被自己的出手击退,可是谢洵却能够察觉到此人气府内的磅礴真气,方才与自己动手恐怕只动用了七八分气力。 谢洵心中有些疑惑,自己虽是许久未曾在江湖上行走,可是难道如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所谓高手就都能有足以跻身天坤榜的实力吗? 谢洵对自己的实力和此时的状态自然一清二楚,靠着冲破当年顾筠为给自己疗伤而封堵的禁制,天地气息骤然倒灌,再加上自己修习的独特武道功法加以运转,此时体内真气比起当年全盛之时还要强上三分,可是注定不可能维持太久,那壮汉说得对,如果再这么拖延下去,自己恐怕连登山的气力也消磨殆尽了。 想到这里,谢洵视线看向了不远处重新退回山脚、没能一步踏入阶梯的澜珊,虽然看起来毫发无伤,可是体内真气却早被牵引,握刀的手掌也微微颤抖,谢洵再次吐出一口浊气,走到澜珊身边,澜珊抬头与谢洵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各自眼底的无奈和决然。 谢洵拍了拍澜珊的肩膀,轻声说道:“没想到多活了这几年,我们几个人还是要死在一起啊,这样也好,不然商宁越年那几个家伙在下面找不到一起喝酒的人怎么办。” 谢洵嘴角露出笑意,似乎无可奈何又似乎终于释然。其实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倒不如说此时能够站在这里的他才是由衷的高兴。自从当年他独自留在奇星岛上,得知顾筠救下君衣之后,就没有过一时一刻放弃去寻找当年一同在宿微城外迎敌的余下几人。 那些年他几乎是走遍了八大海域,无论是光明岛、金藤岛这样的繁华岛屿,亦或是林山岛、承源岛这些名声不显的岛屿,甚至是传说里的蓬莱岛他都想过去找一找,可是最后却一无所获,再没有任何当年“崆玄七侠”其中一人的消息。 于是最后他带着一身早已无力回天的伤势回到了奇星岛,听了顾筠的话,封禁住了全身的修为真气,安安稳稳地在苍南城里当一个酒肆老板,他依旧没有放弃过寻找,只是顾枝和扶音百般劝说,他才答应交给醉春楼去寻找,也许总好过自己一个人毫无目的地在汪洋之上大海捞针,最后消磨掉了所有的生机。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所以当澜珊出现在守平小肆里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喜悦,而在听说了谕璟的事情后他更是毫无犹豫,心境骤然焕发生机,即便知道此行就像是那飞蛾扑火,他仍是义无反顾。 因为年少时曾结伴同行,因为杀戮中曾并肩而立。 澜珊重新握刀,直起身子,谢洵抬脚走出一步,台阶上的那个模糊身影却再次开口:“请贵客直接登山便可。”话音落下,即便那些山脚下的武道宗师们都有些疑惑不解,可是仍然毫不犹豫地让开了登山的道路。 那模糊身影缓缓走下,谢洵终于看清了那人的容貌,面如冠玉、眸若星辰,青衫读书人的打扮,可是眨眼之间又变成了一个背后负剑的年轻女冠,又一瞬是一个佝偻着腰鹤发童颜的老者,最后来到山脚下则是一个两鬓霜白的中年男子,面容平常,带着浅浅笑意。 那人伸出一只手,微微弯腰行礼:“请。”谢洵回头看了一眼澜珊,两人并肩同行,拾阶而上。 那人站在山脚一直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这才收回视线,挥挥手,山下九人聚拢在一处,神色肃穆,那人伸出手指点了点,其中几人也无需言语,领命而去,剩下四人站在原地,那人抬眼看向云雾之外,轻声说道:“你们去方寸岛,把人带回来。”四人拱手抱拳,转身消失不见。 那人站在原地,怔怔出神,然后默默无声拍掌,张大了嘴巴开怀大笑,却无声无息,眼中毫无笑意,一片冷漠,那人悠悠开口,轻声说着:“厉害,厉害。” 看不到边际和山顶的台阶之上,谢洵和澜珊目不斜视地登山走去,其实就算看向四周也什么都看不见,云雾再次缭绕周身,如影随形,澜珊收刀入鞘,突然轻声开口道:“谢洵,对不起。” 谢洵愣了愣,微微摇头露出笑意,澜珊继续说道:“我不应该去找你的,何必都来这里白白送死呢。”女子絮絮叨叨,一字一句都是埋怨,刺向自己的内心。 谢洵没有打断女子的言语,只是神色终于有些变化,眼底的悲伤和寂寥满溢而出,他的嘴角微微颤抖,满是苦涩,他的视线好似看到了许多年前,那时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子握着一把刀站在自己身前,说不打败自己就绝不离开,于是谢洵就再次毫不客气把那个出师不久的少女捶打了一遍,最后打得那个女子蹲在河边委屈地掉眼泪。 最后是青歌指使越年出剑赶走了还在一边假装“苦口婆心”劝说、实则痛打落水狗的谢洵,少女这才破涕为笑,后来便是一路同行,又遇到了年纪最小却天赋最为出众的商宁,几人那时刚好走到了一座名为崆玄的高山,于是少女持刀站在山巅,意气风发地说“以后我们就叫崆玄七侠吧”,其余的人不置可否,只有商宁捧场地拍手叫好,说着“霸气霸气”。 只是岁月流淌,那个高声喊着要行侠仗义、做那最值得为人称道的江湖事的年轻女子终究不再年少,岁月没有磨损她腰间的那把锋芒长刀,却还是一点一点地消磨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谢洵伸出手拍了拍澜珊的脑袋,女子停下话语,微微抬头看向身旁的谢洵,谢洵看着前方,轻声开口:“傻丫头,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把你扔下山去。” 澜珊一瞬间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谢洵,那时谢洵最喜欢捉弄几人之中境界修为最低的澜珊,动不动就要在她脑袋上敲几个板栗,有时走到了独木铁索桥上还要咋咋呼呼地吓唬本就战战兢兢的澜珊,惹得她总是委屈地偷偷掉眼泪,只能喊着青歌和越年狠狠揍谢洵。 谢洵笑着转头看向澜珊,弹指在澜珊额头敲了一下,说着:“可别哭啊,不然这次可没有青歌和越年帮你了。”澜珊咧开嘴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却怎么也抑制不住眼底的泪水夺眶而出。 谢洵伸出手擦拭着女子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不哭不哭,我们还要一起带谕璟回家呢。回去的路上记得提醒我给君洛带一壶酒哈,不然那嗜酒如命的家伙看见我两手空空不得骂死我,还要给越年带一把玉簪子,好给他去讨好肯定又要不理他的青歌,不然他可不敢去君洛那里偷酒喝。哦对了,还要给商宁带个糖人儿,那小子多大人了,还就喜欢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孩子似的……” 这次变成了一袭青衣的谢洵絮絮叨叨起来,澜珊胡乱擦着脸颊的泪水,静静听着,微微点头。不知走了多久,重重阶梯终于来到了山巅处,谢洵停下话语,澜珊也停下脚步,他们抬眼看去,有一人站在不远处,只有背影。 谢洵和澜珊对视一眼,然后同时走出了那一步,来到山巅,那个背影好像有所察觉,没有转头,只是挥挥手,然后当先向前走去,谢洵和澜珊略作犹豫,抬脚跟了上去。 这座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也看不清究竟有多高的巍峨山峰,其实就是汪洋之中最高的那一座山,只是山巅却没有皑皑白雪堆积,更无罡风呼啸犹如刀剑锋芒,在一片孤零零的山崖处,有一座空悬深渊之上的小亭,在山崖之外,只有低矮台阶连接着山崖的连绵山石,只是小亭却毫无摇摇欲坠之感,那个背影当先走入小亭,谢洵和澜珊紧跟其后。 亭子里有一张石桌,摆放着棋墩和棋盒,还有几坛尚未开封的酒壶搁置桌下,那背影站在亭子里眺望远处,谢洵和澜珊走入小亭,看了几眼棋盘,谢洵沉声开口问道:“你是谁?谕璟在哪?” 那个背影突然伸出双臂,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带着些微笑意,悠悠然回道:“我是谁?啧啧,这可真不好说啊,不过呢,好像是有许多人喊我……”他顿了顿,恍然大悟一般:“魔君?” 谢洵和澜珊神色凝重,那人终于转过身,一袭大红长袍迎风猎猎作响,白皙面庞上笑意浅浅,他合起手掌,恭敬行礼,谢洵和澜珊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人浑不在意,再次看向亭外,伸手指向山下,语气激动地说道:“看,多好看啊。” 谢洵和澜珊上前一步,终于看见了在这座古怪亭子里居高临下眺望而去的风光。 人间烟火,星星点点。 第一百零三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一) 寒冬的雪落下,云神山的山巅好似一夜之间便银装素裹,长空清明,即便是站在不远处的云庚村街巷之间,抬头仰望,也能够清晰得见,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好景色。 那座竖立着一块木匠铺子招牌的巷子口上,不知为何又腰间悬刀的徐从稚叉着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云神山怔怔出神。 木匠铺子里,顾枝与几位闲来无事的老妪谈天说地,手头上却也没闲着,几件镰刀和锄头把子已经雕琢完善,好不容易那些老妪终于意犹未尽地离去,走之前还絮絮叨叨着说那个站在巷子口发呆了好半天的公子哥生得可真好看,若是自家的孙女还未嫁人可就好了……至于在几位老人家眼里更加“不错”的顾枝,老人家们却是知道有一位生得秀美可人的年轻女子就和顾枝住在一栋院子里,所以也就省了些口舌。 待得那些已经在这座云庚村里传承了好几代、早就把那些所谓江湖风雨当作了话本说辞的老人家们远去,徐从稚才慢慢悠悠地走到木匠铺子的简陋屋檐下坐着,伸出手摸着下巴,继续发呆,顾枝头也没抬,看都不看一眼徐从稚,从铺子里的一个木架子上掏出一本厚厚的书籍,翻开之后,又取出了夹杂其中几张绘制着奇怪纹路的宣纸,神色认真地钻研起来。 过了好一阵,徐从稚才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在看什么呢?”顾枝没理他,继续低着头喃喃自语,徐从稚也没恼火,摘下腰间的银色刀鞘轻轻搁在木匠铺子的“门槛”上,然后微微侧过身看着顾枝,斟酌了一番言语才说道:“我想雕一件东西,你……” 顾枝这才放下手里的书,转过头神色古怪地看着徐从稚,眼底有些戏谑,徐从稚无动于衷,继续说道:“你,教教我吧。” 顾枝捻着书页的双指相互摩挲着,微微抬起下巴,问道:“你要干什么?”徐从稚叹了口气,似乎说出接下来这些话是他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他看着顾枝的双眼说道:“你就说教不教吧。” 顾枝翻了个白眼,就冲这家伙的态度,不教!顾枝转过头继续琢磨那些纸张和书籍,谁知徐从稚的话还未说完,他看着顾枝手上的书籍说道:“你教我,我就把我当年藏在青潋山竹屋里的酒送给你。” 顾枝眼睛一亮,却还是不动声色,理也不理徐从稚,徐从稚咬咬牙,只好继续加价:“两壶。”顾枝啧啧两声,徐从稚呼出一口气,伸出手拍了一把顾枝的后背,咬着牙忍痛说道:“全给你!” 顾枝立即露出笑脸转过身面对着徐从稚,乐呵呵道:“早说嘛,我又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家伙,像这种木雕活对我来说不就是举手之劳嘛。” 徐从稚呵呵冷笑,说道:“那你还我一壶。”顾枝撇撇嘴,挥着手说道:“诶,咱俩谁跟谁啊,这么见外?”徐从稚不再纠缠,只能往木匠铺子里挪了挪,低声说了自己想要学的木雕物件,顾枝听完之后先是皱眉,然后又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最后眼神玩味地看着徐从稚。 徐从稚只当没看见,顾枝也不再取笑他,随手拿起了一块大小长短适中的木头,又将一把雕刻小刀递给徐从稚,这才说了一些雕刻的细节规矩,又看了看徐从稚上手之后的尝试,简单指点了两句,就不再管他,只说尽管下刀下手,不用去管有没有技巧手段在身,就算是下刀出了差错,说到底不过就是个修修补补的活计罢了。 徐从稚弯腰低头,神色认真,好像眼中心底都只剩下了手上的木头,顾枝看了几眼,嘴角笑意不改,伸手又多拿了几块木头,根本不指望这家伙第一次上手就能有一个满意的作品出来。 做完这些之后,顾枝又开始细心看起了手上的书籍和纸张。 若是有路过之人多看几眼,就会有些奇怪,这两个气态儒雅的年轻人,居然对着这些和所谓圣贤文章君子六艺毫无关系的“旁门左道”如此入迷,而且神色认真,简直比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求学之时还要专注。 云庚村落下的积雪并不深厚,即便故意加重脚步,也不会有清晰的踩雪声簌簌作响,而若是小心注意声响,兴许还能借着路上的小雪花遮掩脚步,来一个猝不及防,就像此时悄悄来到木匠铺子外头的扶音,抿着嘴唇,然后蓦然跳了出来,嘿哈一声,张牙舞爪,做着鬼脸。 结果却看到双手放在身后的顾枝笑容僵硬地看着自己,而徐从稚几乎也是如出一辙的举动,只是神色不像顾枝那样慌乱,扶音收敛神色,双臂环胸,然后眯起眼睛看着蹲在木匠铺子里的两人,顾枝咽了口唾沫,笑嘻嘻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扶音哼哼一声,却也没有多做追问,只是站在木匠铺子外头,叉着腰说道:“曹先生让我去送药就诊,说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旧识,耐不住舟车劳顿,只能亲自去看诊,曹先生又走不开,就让我去了,不远,八十里外的屏亨峰。” 顾枝闻弦知意,给徐从稚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悄把身后的书籍和纸张都挪到了徐从稚身后,这才站起身走出木匠铺子,看着扶音笑着道:“得令!这就给扶音小姐牵马去。” 扶音挑了挑眉毛,倒是不意外顾枝能够猜到需要跟着自己一起去,毕竟丹心楼的医师就那么几个,实在抽不出人手可以一同前去,而这八十里路顾枝也不会放心扶音自己在暗流涌动的方寸岛上独自行走,所以顾枝自然是觉得义无反顾要来当这个车夫和护卫的。 扶音笑了笑,说道:“我去跟乐姨说一声,万一今晚赶不回来,也不用等我们了。” 顾枝自然没有意见,点点头然后看着扶音走入小巷,便当先走到村口处找到那个曾经到港口载过自己三人一程的马车夫,商量了一番又多给了些银钱,很快就牵来了一辆不大的马车,顾枝依靠着车辕站在村口外等待着。 冬日里只能去山里多砍一些柴火的瘦弱孩子脚步沉稳地走出山路,来到村口处看见了独自站在马车边的顾枝,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打了声招呼,问道:“你要出门?”顾枝点点头,双手抱在脑后说道:“去一趟屏亨峰。” 孩子转头看了一眼村子,不远处扶音正缓缓走来,孩子便不再多说,只是语气平淡说了句“走了”就背着柴火走进云庚村去。与扶音擦肩而过的时候,孩子礼数周到地停步行礼,扶音笑着挥了挥手,微微转身,直到看着孩子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才重新走向村子口的马车。 顾枝抓起搁置在车辕上的鞭子,吹了声口哨,接过扶音手中提着的医药木匣,又伸出手将扶音轻轻提上马车,笑着吆喝了一声:“走咯!” 扶音坐在车厢里,看着单脚撑起坐在车厢外的顾枝,笑着摇了摇头,神色轻松惬意,马车晃晃悠悠启程,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手车夫技艺的顾枝脸上洋溢着舒适的笑意,看着山路两侧枯枝上头落着堆积的浅浅雪花,觉得真是好看。 山路崎岖,顾枝悠闲自在地驱使着马匹,稳稳当当地行走其间,只是那头埋头赶路的可怜黑马却有些苦不堪言,因为身后那个好像根本不知道如何驾驭马匹的家伙,无时无刻地用磅礴真气压制着拖着一个车厢的马匹,以使马匹在他的手底下足够稳当听话。 好在走出了一段路程之后,顾枝终于收起了那股真气涌动,黑马才得以舒缓一口气,自然也是老老实实地向前行去,顾枝手中的鞭子不过就是个摆设罢了。 顾枝身后的车厢里,门帘掀开,扶音半躺在车厢中的座椅上,一只手撑在脑袋下,歪斜着身子精研一本医书,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只是摇摇头笑了笑,自然也是习以为常,除了在外人面前,独处之时或是在当年的那座竹屋里头,扶音其实一直是这般闲散姿态。 顾枝觉得这样很好,因为这样的扶音很熟悉,不必拘束着自己也不必在意外事外物,好像如此就回到了当年和先生三人相依为命的那座山间竹屋里,时光安详宁静,缓缓而行。 遥远海域的一座高耸山巅,那座古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峭壁之上,有三人坐在亭中石桌旁,一袭大红长袍尤其瞩目,山风吹来,猎猎作响,宛如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搏击长空。自称魔君的红衣男子弯腰拿起桌下的酒壶,笑着递给坐在对面的谢洵和澜珊,淡淡道:“这酒不错。” 谢洵没有接过酒壶,只是神色冷漠地注视着好像一个豪阀家族闲散公子哥的“魔君”,冷冷问道:“谕璟在哪?”魔君没有介意谢洵和澜珊的“无礼”,他依旧笑意不改,收回手臂,揭开泥封,自顾自喝起了酒,却不回答。 澜珊的手始终放在腰间刀柄上,体内真气汹涌激荡,随时准备暴起动手,她的眼中有着几分茫然,但更多的还是仇恨和杀气,毕竟这个神色轻松坐在山巅古亭中的男子,就是当年那个几乎以一己之力倾覆了奇星岛的魔君,更是曾在天坤榜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光明皇帝并列首席的武道宗师。 虽然奇怪的是,眼前之人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暴戾张狂,可是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的澜珊和谢洵根本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更何况还不知道谕璟现在又是否还活着? 魔君喝过了酒,轻轻掀开手边棋盒的盖子,看着谢洵问道:“会下棋?”谢洵皱了皱眉,没有应答,魔君点点头,伸手指了指谢洵身前的棋盒,说道:“那就先下棋吧。” 话音落下,谢洵身前棋盒盖子骤然消失,漆黑棋子质地晶莹剔透,无声无息,泛着深邃幽静的微弱光芒。魔君笑着说道:“执黑先行。” 说完,魔君自顾自喝了口酒便静静等待着,谢洵呼出一口气,虽然不知这个魔君究竟是要做什么,可他也没有没打算轻举妄动,凭着如今的自己和澜珊,想要以武力强行救出谕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谢洵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魔君的双眼,虽然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可却让他确定了一件事情。 谕璟还活着。 谢洵伸出手指捻起黑子,缓缓落子,魔君点点头,白皙手指探出宽大长袖,取出了一颗白子。之后亭子里只剩下了棋子交替落下的清脆声响。 谢洵虽然年少时在承源岛玄鹤城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琴棋书画的高雅技艺,可后来有了谕璟和顾筠的潜移默化,以及这些年无所事事之余的打谱,其实棋力还算撑得住一局筹谋。 只是不过行棋至中盘,就连未曾学棋的澜珊都能触类旁通地看出棋局其实完全是在按着魔君的心意而走,谢洵无论是走出历史上先哲贤人的精妙定式还是干脆利走偏锋地使出一式无理手,都好似在魔君的把控之中。 棋盘上,黑子就像是白子手底下的一员大将,只需轻轻动动手指,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看魔君那闲庭信步的闲散模样,恐怕这还不到他真实棋力的三两分。 到了打扫战局的官子阶段,魔君终于缓缓开口:“我跟谕璟下过几局棋,不愧是江湖上被人称作天下筹算第一的谋士,若是与那些自恃国手的世间王朝九段棋待诏下上几局,恐怕他们都要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棋谱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话语稀疏平常,甚至没有什么语调的起伏波动,只是坐在对面之人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这样面对面的下一局棋、聊一聊天而从千山万水之遥的海域之外赶来。 谢洵根本不在意棋面的输赢,即便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棋都在魔君的意料之中也没有什么憋屈愤恨,他从始至终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魔君的神色之中,他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在世间掀起轩然大波的恶魔君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魔君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言语:“再说一说青歌和越年吧,这两人在二十年前的江湖可是名副其实的神仙眷侣啊,且不说各自武学早就已经登峰造极,若是两人携手对敌,招式相配、真气勾连之下更是有无可匹敌之势,当年曾有幸见过二人联手对阵千军万马,剑气纵横,潇洒风流啊。” 谢洵微微皱眉,不知魔君这些话语究竟有何深意,亦或真的只是随口言谈? 谢洵和澜珊对视一眼,都看出来各自眼中的疑惑和终究因为这些熟悉名字而难以抑制的情绪起伏,澜珊的手掌离开刀柄位置,攥紧成拳,骨节微微发白。 魔君缓缓说着:“还有商宁,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居然就能有那样的武学成就,就算是放眼整片汪洋和千年武学高山,也是屈指可数的武道天才,难怪当年曾有武道宗师明言,商宁若能安然无恙地活过半甲子,那未必不能成为君洛之后的第二个登顶天坤榜之上前三甲之人。到那时,恐怕世间传承千百代的那些岛主之流就真的都要退位让贤了。” 魔君缓缓落子,棋局终于行至终盘,魔君端起酒壶,手指轻轻敲打,嘴角笑意愈发浓郁,他似有些怀念,轻声开口:“不过说起当年的‘崆玄七侠’啊,当然还是要说一说那个打破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来各大岛屿之主占据武道山巅格局的君洛。单以天赋而言,君洛不如商宁。论起师承,从未真真正正拜师学艺的君洛更是不比青歌和越年。可就是这样一个出身平平的贫苦之人,居然能够一朝化茧成蝶,登顶武道高峰,甚至凌驾于众多岛主之上,仅次于当年的奇星岛主和光明皇帝。” 谢洵没有意外魔君能够以如此淡然的口吻说出君洛的出身,既然这个魔君没有死在当年的奇星岛之乱中,甚至如今安然无恙,与当年宿微城中一战相比修为不退反进,那么想要查清楚早就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君洛以及崆玄七侠其他所有人的身世就并不奇怪。 “不过若是有更多的人看到了当年在宿微城的那一战,就会发现天坤榜的排名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即便是没有手持那把所谓‘神器’的君洛,也早就境界修为凌驾奇星皇帝之上了,那个号称天下第二大岛屿之主的老家伙,哪来那么大的脸面位居天坤榜次席几十年。”魔君语气轻蔑,可神色却依旧是闲散笑意。 魔君放下酒壶,开始收拾棋局上的棋子,一颗一颗轻轻捻起,落入棋盒的清脆声响声声入耳。 恍惚间,谢洵和澜珊居然看见眼前云雾升腾而起,景色蓦然一变,烽烟骤然灼烧,竟是又重新站在了当年的宿微城外,谢洵和澜珊看着站在身前那个大红长袍的背影,有话语声传入耳中。 “走吧,带你们去看一看当年只有君洛一人能够登上的那座孤山。” 第一百零四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二) 谢洵抬头看去,宿微城的匾额悬挂在巍峨城门之上,脚下是滔滔血海涌动,谢洵站在城门外,犹豫了,他知道走入城里去将会看到什么,那是经过了这么多年依旧难以忘却的生离死别,甚至这一次以旁观之人走入其中,还会看到一些曾经未能得见的残忍。 谢洵和澜珊走入宿微城,那夜护送顾筠等人离开的澜珊并没有参与进这场生死决战,即便后来在方寸岛上她问过谕璟,可是关于过往真正的答案终究还是需要亲眼所见,才会知道那般的鲜血淋漓,足以让人午夜惊醒,泪流满面。 他们走过一处倒塌的精美阁楼,大火熊熊燃烧,有一人赤手空拳独自站在废墟之间,衣衫破损,须发张扬,鲜血沿着他的手臂和脸颊流淌而下,他昂起头咧着嘴张狂大笑,在铺天盖地的黑色身影之间大放光明,孤身迎敌,所向披靡。 他叫商宁。 他们又来到一座横跨溪水的廊桥,廊下风铃古钟在夜风里叮咚作响,有两人并肩而立,各自持剑,剑气泼洒,纵横交错,有贴附着溪水两岸和廊桥顶部的魑魅魍魉鬼祟而行,可是剑光犹如划破深沉夜幕的皎皎明月光,世间一切阴影邪祟无所遁形。 女子剑仙,青歌;男子剑客,越年。 再往前走去,一堵倾塌泥墙之下,身披黑衣的男子单膝跪地,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他微微抬起头,看着那些骑着高头大马从街巷之间蜂拥而至的千军万马,缓缓起身,即便七窍之间皆是鲜血,他却依旧是那个曾寒窗十年的潇洒儒生,运筹帷幄、谋断天下,更有武道修为凌驾江湖,问世间千年武道,谁出其右? 天下筹谋第一,谕璟。 终于,隐约夜色里,那座依山而立的魔宫出现在了视线远处,有一人站在宫门前背对众生,一袭青衫无风而动,那些从魔宫之中倾巢而出的鬼魅,前赴后继地冲锋撕咬,却丝毫也动摇不得此人的一夫当关,他站在原地,抬头望去,不远处,有一座巍峨孤山,在那看不清晰的蜿蜒山路间,有一人独自穿行云雾,登山一战。 青衣人嘴角有着笑意,快意风流,谢洵。 不知不觉,澜珊早已泪流满面,好似身临其境,这一趟宿微城的行走,竟是让人觉得恍如隔世,时光在这一刻彻底凝滞停留,好像有人以莫大神通截留了一段光阴长河,然后挥挥手,犹如画卷一般铺开,呈现在眼前,澜珊几次伸出手去,却无能为力,她看着熟悉的身影倒下、死去……撕心裂肺。 绕过那个独自守关的青衫身影,只是轻轻踏出一步,三人就来到了云雾遮掩的孤山山巅,在那里,天空中泼洒雨水的厚重阴云也落在了脚下。 一袭大红长袍站在山崖处,登高远眺,眼光落在极远处。身后,有一人腰间悬刀,姗姗来迟。 身穿红袍的魔君转过身,看着终于行至身前的君洛,笑着问了一句:“来了?”君洛没有作答,他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山下那座大火燃烧的城池,吐出嘴上叼着的草茎,然后,刀出鞘。 棋局上干干净净,只是一眨眼,一切又都恢复如常,谢洵和澜珊依旧坐在魔君的身前,澜珊茫然抬手,脸颊湿热,满是泪水,谢洵神色阴沉,看着魔君,冷声开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魔君将黑白棋盒的盖子合上,一挥手,衣袖翻动,他站起身,又站在居高临下眺望人间的古亭边沿。 “我已经独自看着这世间很久很久,我以前一直在想,什么江湖道义、什么武道攀登、什么行侠仗义、什么武林论道……究竟是什么,不过就是书上的一笔一划,不过就是看客的几句惊叹,可是直到我亲眼看过了这人间汪洋,我才知道,原来所谓江湖,大不一样。” “有少年郎鲜衣怒马,有侠客背剑持刀;有身不由己,有快意恩仇;有斤斤计较,有勾心斗角;有武道宗师,有旁门左道;有武林争锋,有寻仇暗杀……看多了看久了,也就不过如此?” “我觉得不对,至少世间还有君洛,还有谢洵,还有澜珊,还有‘崆玄七侠’,只要汪洋依旧存在,那么这世间就依旧有些东西可以不变。如此是哪般?难道看过了几本书,见过了几个人,就可以说这个江湖不如我的意愿、不如当年?就知晓如日落西山,死气沉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江湖,不是说江湖就真的在江河日下,而是即便再如何浑浊不堪、波云诡谲,也终究有些东西值得期待,所以只要存在着就可以有些期盼,不要急着下定论,当然更不要急着说句失望,再多看看,再多等待,总不会‘不过如此’……呵” 话语说得杂乱无章,甚至让人根本难以想象,这些话是从眼前这个曾经以一己之力覆灭了一座庞大岛屿王朝的恶魔君主口中说出来的,此时站在谢洵和澜珊身前俯瞰人间山河的红衣年轻人,好似一个读书百遍得证大道的读书人。 指点江山,对这个世界满怀期待,挥斥方遒,要让这人间光芒万丈。 谢洵默默起身,体内真气再次提起,翻涌沸腾,既然棋已下完,酒已喝过,那么接下来只能是无话可说,澜珊随之起身,锋利长刀内气息充盈,杀气再无抑制,尤其是在云雾之中看见了当年宿微城那一战的惨烈之后,她的心胸间有积郁之气,只待出鞘。 魔君缓缓转身,神色间不再带着笑意,无悲无喜,只有漠然,好像在一瞬间之后便不再是怜悯人间的读书人,而是那个曾经高居王座山巅的恶魔君主,他淡淡道:“当年的君洛如果没有把那把刀藏起来,手持‘神器’未必不能在孤山之上杀了我,只是可惜,他死了,而我活了下来,所以我现在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只管出手。” 言谈间,魔君缓缓行步,方寸之间斗转星移,三人来到了另一处山崖边,在不远处有一道沿着山壁向下的阶梯,嶙峋怪石散落排列着,杂草丛生,魔君站在山巅之外虚空处,再次轻轻开口,话语却回荡在山间,就在三人脚下那座阶梯通往的石牢中,垂头散发的谕璟蓦然抬头,同样听得清晰。 “当年若不是君洛重伤了我,我根本不会在奇星岛待那么久,至于什么鬼门关、什么魔宫,不过是那些贪得无厌之人的放肆而已,死在奇星岛大军手中根本死不足惜,不过倒是让我在孤山上看见了一些有趣的人,比如那个号称‘地藏’的年轻人……” “人们只道蓬莱仙岛不过是空中楼阁、虚构之言,可是当年的君洛却真真正正地走入过那里,带走了‘神器’,最终也将那把‘神器’重新留在了其中,否则怎会过了这么多年都让我寻不得?” “若是君洛还活着,我自然不必如此麻烦,可惜他死了,所以就需要他血亲之人的脉络牵连,才能助我在这出云岛秦山之巅找到那虚无缥缈的蓬莱岛和‘神器’。本来我还只能冒险一试,却不料那个谕璟自投罗网,倒给我寻到了更好的机会。” 话语悠悠响起,敲打在谢洵澜珊谕璟三人的心湖中,在那股难以抑制的愤怒之间,他们感受到了更大的可怖。他们三人当然可以在这座山巅拼尽全力,甚至抛却性命不要,只为向眼前之人寻仇,可若是他们就这样死在了山上,君洛留下的血亲就要遭逢敌手,而那时只能是无能为力? 谢洵的心中更是犹如滔天巨浪汹涌拍岸,他突然想起了那日将要离开奇星岛的顾枝和扶音登门告别之时随口说的那些话,如果徐从稚在瀚兑海域看见的黑衣人以及在点星岛上现身的黑衣人就是魔君的手下?如果魔君早就察觉到了顾枝的真实身份,难道这般般布局和点星岛一战都是为了顾枝布下的罗网? 谢洵紧皱着眉间,心思电转,顾枝一行人最后自然是从点星岛全身而退,可若是此时回看,却发现种种疑点有迹可循,从不主动现世的齐境山接受了徐从稚大庭广众之下的邀战、自恃讲究江湖道义的齐境山放任那些鬼祟黑衣人追杀没能死在自己手上的徐从稚、还有即便有傅庆安和于琅周厌等人出手却依旧穷追不舍的鬼魅…… 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顾枝一人? 不对,顾枝的身世身份除了谢洵和顾筠之外应该无人知晓才对,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顾枝的容貌性情早就和当年完全不同,再加上谢洵和顾筠这么多年掩藏顾枝身份的诸般谋划,魔君又是从何而知? 只是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魔君的话语言谈早已说得明白,谕璟不管不顾地主动入局,换来的却是隐居方寸岛上的那个女子和孩子的身陷囹圄,谢洵的眼眶慢慢布满血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神通广大、深不可测的魔君,真正的目的居然是君洛留在世间的血脉牵连。 谢洵怒吼一声,骤然间,在山巅有电闪雷鸣,犹如神人端坐云雾之上擂动战鼓,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丝丝缕缕穿透人的周身气府窍穴,直冲心脉,轰然炸响。 看着不管不顾全力运转功法的谢洵,魔君从山巅之外缓缓落在山石上,他的身影岿然不动,神色无动于衷,眼底满是冷漠。 谢洵的功法根本就在于气府内的磅礴真气,是强取世间流转气息化为己有,然后顷刻间以力破万法的霸道路数,当年一战重伤之后,顾筠和顾枝扶音之所以百般劝导谢洵不可再肆意运转功法就是也是在于此理,以这功法的霸道蛮横,若是想要继续行走武道之上,经脉窍穴早就支离破碎的谢洵,根本不可能再支撑得住。 也正因为如此,在谢洵和澜珊离开苍南城的夜色里,站立城头的黄草庭和武山才会说一句“寅吃卯粮,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但是此时心中有所猜测更有所牵挂的谢洵再也无所保留,如果不能在这里阻止魔君,那么谁也无法预料,在眼前之人布局的棋盘中,顾枝和那个孩子会落得怎样的下场结局? 如果说在早些的年月,谢洵只是因为君洛的缘故而对顾枝多些难言的歉疚而倾囊相授,那么在亲眼看着那个和君洛无比相像的年轻人一步步成长之后,谢洵心中是真的有着欣喜,好像看着那少年意气风发的身影,便看到了当年玄鹤城中三个孩子的影子。 谢洵呼出一口气,有白雾在面庞前升腾缭绕,他猛然前冲,一掌之后又有一拳,真气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从山顶源头处,倾泻而出。 在不远的身后,澜珊似有所感,她微微低头看向山崖之下,蓦然笑了起来,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便好似回到了当年。 那时行走山水之间,有几个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争论着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稚童应该叫什么名字才好。即便那个孩子的父亲已经早早起好了姓名,却被所有人无情地抛弃了。 那时那个温婉女子就站在一旁抱着孩子不言不语,笑得温柔,还有一个没心没肺觉得自己起的名字真是恰到好处的悬刀男子,就叼着一根草坐在山坡上看着女子和她怀里的孩子傻乐呵。 最后争执不下,青歌和越年二话不说就先将年纪轻轻的商宁排挤出去,然后一同对着难得统一意见的谢洵和澜珊一顿追打,只有那个不知为何读书人出身却喜好一身阴沉黑衣的男子默默翻书,念叨着那些蕴意深刻的文字,思索着应该取哪个名字才好,难得露出了疑惑纠结的神情。 在胡乱打闹中,绿意葱葱的山坡上,欢声笑语。 只是好似一晃眼之间,早就物是人非。 那对说好了以后要找一处山野隐居的男女剑仙客死他乡;那个说要在这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间一统所有武林江湖的少年孤零零死在了废墟之间;还有总是一袭青衫风流的年轻人,再见之时却在昏暗街巷间的小肆中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那个出身名门正派、在所有人眼中总是无忧无虑的年轻女子,也终究没能对那个仰慕已久的人说一声喜欢,即便之后朝夕相处,可是心境却早就支离破碎。 而那个习惯了坐在烟云之后搅弄风雨的读书人,一身傲骨也早就随着残破的双腿而烟消云散,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内心中,那些难以言说的悲伤和愤怒在每一个深夜隐隐作痛。 石牢的门缓缓打开,颓坐山石的谕璟强撑着站起身子,早就废了的双腿颤颤巍巍,体内那断绝荒废的经脉,不断有鲜血渗出,他抬眼看着门外蜿蜒山路阶梯,拖着双腿,一步一步,登山而去。 山巅上,故人重逢,生死之间。 曾并肩行过千山万水的同道中人,见识过武道山巅的风景。 可是在那山外,还有一山。 眼前之人,在那天外。 神仙中人。 第一百零五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三) 云雾层层叠叠,随着脚步落下沿着左右缓缓退散而去,以儒衫中年人面貌现世的男子拾阶而上,来到了山巅的台阶之上,他双手负后,举目望去,并未刻意遮掩的山巅风光尽收眼底,他站在原地,神色中没有惊讶和震撼,而是深深的赞叹和难以掩饰的渴望,只是他直身而立,没有再敢踏出一步。 山上石崖古亭外,一袭红袍的魔君站在亭下台阶处,只是轻轻伸出一掌,就接住了谢洵那犹如长龙出云、吞云吐雾的一拳,与此同时,魔君的另一只手攥紧握拳,眨眼之间来到了谢洵的眉心处,一点一收,谢洵顿在原地,全身骨骼经脉却无声无息地尽皆崩碎,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缕缕虚无缥缈的烟雾从体内飘荡而出,然后被眼前魔君握在手中。 澜珊的长刀在谢洵的身躯倒下之后便迅猛来到,魔君只是又一掌推开瞬间支离破碎的长刀,一指按在澜珊的眉心处,有一点殷红鲜血流淌而下,澜珊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眸中,看见了虚幻飘摇的白色烟雾从身躯内丝丝缕缕逸散而出,与谢洵下场如出一辙,落在了魔君的掌心。 魔君白皙的脸庞愈加苍白,可是他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动摇,看也不看一眼谢洵和澜珊轻飘飘的尸体,他身形闪烁来到了跪坐在地的谕璟身前,蹲下身,看着本该意气风发却早早瘸了腿的读书人神色枯槁,眼中再无神采。 魔君伸出手,五指如钩,落在谕璟披散的长发之上,轻声说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很聪明,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你能够找到我。只是很可惜,你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我,其实当年你们没能在奇星岛上杀了我,就已经失去最后的机会了。不妨告诉你,只要站在这出云岛秦山之上的我,便是无敌于世间。” 谕璟在清晰感受到生气逐渐流散的生死之间,突然微微抬起头,视线落在魔君那苍白脸颊上犹如深潭古井的眼眸中,最后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可能永远维持这样的无敌,我很期待,你究竟会为了这冠冕堂皇的大道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话语落下,又是一缕飘渺烟雾落在了魔君的掌心,谕璟毫无生气的尸体瘫软在地。 魔君缓缓起身,低头看着掌心尚存几分神智茫然四顾的三缕魂魄,神色漠然又木然地低声道:“代价?我早就已经付出难以挽回的代价了。”他的声音极低,即便是近在咫尺的三道魂魄也全然没有听见。 魔君没再言语,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将三道魂魄收入其中,然后将玉质塞子盖在瓷瓶上,这才放入袖口,瞬间消失不见,显然衣袖其内另有乾坤。 魔君呼出一口气,瞳孔中有血丝支离破碎纵横交错,又被他生生压下,他一甩衣袖,神色轻松,缓缓走到了古亭中的石桌旁。 始终站在山巅顶层台阶下默默等候的男子这才踏足山顶,脚步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古亭中,看着站在汪洋极北处于是便背对众生的红袍背影,恭敬禀告:“那九人已经都领命而去,也告知了齐境山。” 魔君点点头,挥手抬袖坐在了石凳上,语气古井无波:“下棋。” 儒衫男子神色顺从,卷起衣袖便坐在了石桌旁,魔君看也不看,随意推了一盒棋子来到男子身前,男子也习以为常地接住,是白子,于是男子伸手示意魔君先行。 魔君却没有急着落子,神色慢慢又变成了闲散模样,嘴角有隐约笑意,他略带笑意地问道:“晋汉,这一次没有什么想问的?” 名为晋汉的男子也笑了起来,捻起一只棋子在指尖轻轻摩挲,答道:“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主人这一次允许我问几句。”魔君爽朗一笑,摇摇头提起一颗黑色棋子落在棋盘上,淡淡道:“今日都可。” 晋汉眼神闪过一丝异样,却没敢抬头看一眼魔君,只是指尖按着白子落在棋盘上,然后斟酌了一刻才开始问道:“主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地留下他们的魂魄?” 晋汉似乎早就不对这种取人性命却留人魂魄的行径感到有何奇怪,即便这种手段好像根本不是人间所该有的,就算是那些屹立武道山巅多年的宗师高手,恐怕穷尽一生都未必听闻过,可是魔君随手为之,晋汉却也熟视无睹。 魔君对于晋汉的问询并不意外,抓了一把黑子放在掌心,轻轻抛着,回道:“因为我突然觉得这么一大局棋如果只有一个人入局会有些没意思,所以我想要再多看一看,应该会比较有趣。” 晋汉只是略加思索就恍然,他一只手轻轻搭在石桌上棋盘边缘,将自己的猜测尽皆说了出来:“主人还是想要让那个顾枝入局?也是,只说当年,有可能在奇星岛上留住主人的也就只有君洛和这个横空出世的顾枝了。虽说现在已无需再去赌顾枝和君洛之间的关系,但若是再借此人观道,主人接下来的计划也会好走一些。” 魔君轻轻点头,缓缓落子,嗤笑一声:“留住我?呵,即便是在当年的奇星岛上,仅凭一个没有神器在手的君洛和尚未雕琢成器的顾枝,还做不到。”晋汉笑着点点头,没有反驳,虽然已经跟在这个深不可测的主人身边许多年,可晋汉依然不敢说自己就有多了解眼前此人。 至少那些依旧埋藏在汪洋深处和一百零八座岛屿之间的谋划,晋汉绝不敢说自己能够清楚所有。 晋汉想了想还是问道:“不过主人觉得那个顾枝还能再走得更高?奇星岛一战之后他便选择隐姓埋名,主人当年是见过他的,甚至有过交手,不过是个及冠之年的少年郎,却在暴得大名之后选择放下手中刀,大隐隐于市不再混迹江湖。其人本心难免让人觉得少了几分该有的意气风发,心性显露也绝不是什么野心勃勃之辈,恐怕也不会再有武道重登高峰的念想了,莫非主人觉得此人,还另有什么出奇之处?” 魔君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视线专注地盯着棋局,笑着说一句:“晋汉,你这棋力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啊,五十步之后可就得投子认输了。”晋汉的眼神始终落在棋盘上,其实心中对于棋局也不是毫无所知,此时只是应道:“委实是主人棋力太盛,比较不得。” 魔君摇摇头,有些遗憾地说道:“其实那个谕璟的棋力还是不错的,若是早个几十年遇见他,兴许现在也不必会是这种生死相见的局面,我倒挺想看看,若是再由他自然生发,最终究竟能够走到何种高度。” 言罢,魔君这才重新开始刚才的话题:“顾枝当年两次出现在奇星岛,第一次是接纳了那六个死在魔宫门外连我的面都没见到的武道宗师的传承和武运,虽然连破五道鬼门关,其实无甚出奇。第二次却是出人意料地脱胎换骨,短短数月时间,便触碰到了武学大道的门槛,甚至走到宿微城时便已然是登堂入室了。” 说到这里,魔君止住了话头,晋汉斟酌着问道:“此人根骨天赋以及武道福缘都是古往今来罕见之姿?”魔君笑着摇头,摩挲着掌心所剩无几的棋子,继续说道:“虽然当年只亲眼见过他一面,可我知道,此人的武道之路不过刚刚远望山巅,可是在那山巅之外,却是更上一层楼。” 说着,魔君嘴角的笑意难得有些发自肺腑的真诚,只是转瞬即逝,即便是晋汉也没能得见,晋汉看着手中素白的棋子,想到了那只被魔君收入袖里乾坤的瓷瓶,便又想起了那些终于动了起来的谋划。想了一阵,晋汉终究决定把握这个主人难得高兴而允许自己随意询问的机会,问个明白。 晋汉放下手中棋子,双手搭在石桌上,第一次直视魔君的双眼,神色认真肃穆地问道:“主人,您为何要借助君洛留在世上的血脉牵连找到那把神器?虽然那把传说里能够将世间武道再拔高一层的神器确实非同一般,可对于早就无敌世间的主人而言,难道还会有什么更大的用处吗?” 晋汉自然知道眼前魔君的真正实力却不只是一句“无敌世间”可一以概之,否则那些历史上曾在江湖中叱诧风云一时号称无敌的武道宗师,得羞愧得将自己埋进土里。正因为如此,晋汉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魔君究竟想要得到那把神器有何作用。 魔君神色轻松,确实是难得的心情不错,他没有在意晋汉其实有些逾越界限的发问,而是轻声泄露天机:“因为那不是什么武道神器,而是一把‘钥匙’。” 晋汉神色一瞬间愣住了,随即慌忙低下头,不敢有丝毫神色变化,许久之后,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迫缓缓消散,晋汉才悄悄松了口气。 魔君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方才无意间的气息倾泻,依旧自顾自说道:“君洛当年应该也是察觉到了什么,亦或是有人提醒了他,但不管如何,那把神器都被他留在了蓬莱岛中,而那里恰好就是唯一一处我目光不可及之处。如果君洛当年没有出现在奇星岛,恐怕我确实需要再花上一些时间才能知道那把神器的消息,只是福祸无门惟人自招,君洛还没有等到我主动去寻他,便自投罗网。” 晋汉收敛起情绪,没敢再大胆问起这些真正的谋划,他伸出手再次落子,一时间古亭里寂静无声,只有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晋汉终于抓起一把棋子扔在棋盘角落,然后举起双手,笑道:“认输了。” 魔君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里,拍了拍手,起身走到亭子边缘孤身而立,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而他眺望远处,身后晋汉独自默默复盘,魔君看着远方,视线穿过常人看作天堑鸿沟的重重云雾,有丝丝缕缕不可见的雪白气息缭绕在他的衣袖之间。 他的眼中所见大不一样,越过世间的山川城池,跨过了滔滔翻滚的汪洋云海,他看见了世间灯火里最为瞩目的那几道光亮,犹如暗夜里的指路明灯,只是在他看来却好似可以轻易摘下的星辰,这些光亮多代表的人,无一不是早就登顶武道山巅的宗师高手,可是他早就看腻,并不在意。 至于如果出现在他眼中,则必定最为耀眼的那两人所属的光芒,终究无论他如何运作也始终看不清晰,不过他并不介意。因为有一人早就自困藩篱,不可能轻易离开;而另一人这么多年来杳无音信,早就游戏人间。 他举目望去,知道在这些熠熠生辉的光芒中有一道是属于那个名为顾枝的年轻人,其实有些事情他并没有和晋汉解释,之所以让顾枝入局,在观道和眼见此方天地武道更上一层楼之外,其实是因为他知道,顾枝确实是那人的血脉后代,如果说在点星岛之时还未确定,可由于谕璟牵一发而动全身、谢洵和澜珊的登山,他终于知道自己当年所见那一眼的猜测并未出错。 所以他觉得很有趣,有趣到他宁愿再缓一缓步伐,只为看一看那个年轻人是否能够和当年手持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长刀只身登山面对自己的君洛一样,让独自看着这世间百年的自己,再次眼前一亮。 秦山山巅,古亭外,疾风起,一袭红袍独身而立,超然世外,俯眼看向人间。 崎岖蜿蜒山路之间,一辆马车孤独前行,车辕上盘腿坐着一个神色轻松惬意的青衫少年郎,身后车厢中,女子半躺在座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医书细细读着,神色认真,嘴里低声念念有词,车厢门帘掀开,少年郎依靠着车厢而座,听着女子细细的读书声,微微露出笑意。 不远处,一座依山而建的山寨终于隐约出现在视野中,第一次驾驭马车却出乎意料娴熟的顾枝轻轻一声吆喝,马蹄声渐缓,顾枝侧过头对着车厢里的扶音说道:“屏亨峰山寨到了。” 扶音闻言坐起身,收拾好医药木箱,又梳理了一路行来难免散乱的衣衫和发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里,与先前判若两人,瞥见了顾枝戏谑的眼神,扶音翻了个白眼,不理他!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了山寨门前,驻守在木门两端的两位持刀护卫急忙上前拦住马车,一位年纪不大的麻衣少年落在后面,手握刀柄神色警惕,另一位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在距离马车五步以外喊道:“来者何人?” 扶音走出车厢,手中拿着一块刻有“丹心楼”三字的木牌,同时喊着回应道:“我们是丹心楼的医师,曹蘅先生嘱咐我们来为朱老寨主诊治。” 听到了“丹心楼”和“曹蘅”,中年男子神色松缓了一些,不过仍是不敢放松戒备,小心翼翼上前接过了扶音手上的木牌,眼角余光多看了眼坐在车厢外的顾枝,察觉到这个年轻男子身上并无真气波动之后,中年男子审视了几下木牌便伸手抱拳行礼:“见过丹心楼神医,寨主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说罢,中年男子眼神示意身后那个年轻人守好寨门,便摊开手掌示意扶音随他入寨,扶音礼数周到地回了一礼,挎着医药木箱走上前去,顾枝轻轻翻下马车,跟在扶音身后,怎料那中年男子看着顾枝说道:“车夫在外等候。” 顾枝没有停下脚步,扶音却想了想伸手挡住了顾枝,低声说道:“没事的,你就在外面等我吧,曹先生以前来的时候也无需护卫跟随,朱老寨主此人和方寸岛上其他那些占山为王之辈不同。”顾枝撇撇嘴,点了点头,只是轻声嘱咐道:“放心,万一有什么异样,我便会及时出现。” 扶音点点头,这才重新看向中年男子回道:“我们走吧。” 中年男子神色肃穆,领着扶音走进寨门,而后木门再次缓缓合上,门外只剩下那个干瞪眼警惕着顾枝的年轻人,顾枝没有理会他的视线,自顾自抬头看去,寨子外围虽然是密密麻麻的木栅栏,可是仍旧有些间隙能够看见寨子之中。 这圈护卫在外的木栏十分高大,顾枝看着间隙间隐约可见的许多低矮房屋,以及穿行其间的普通百姓,若有所思。 第一百零六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四) 在云庚村临行之前,顾枝和那位平日里驾驭马车走南闯北的车夫打听了一番,得知这屏亨峰朱老寨主已经建立山寨四十余年了,听说来这方寸岛之前也是某座岛屿武林的顶尖宗师,只是后来不知出了何事,被迫躲到了方寸岛。 可是武艺高强的朱老寨主到了方寸岛之后却没有肆意作乱占山为王,反倒是围起了一座守卫森严的寨子,收纳那些由于岛上纷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从岛屿之外而来无家可归的流民,所以屏亨峰的寨子虽然瞧着规模不小,可其中更多的还是普通百姓。 屏亨寨外,顾枝牵着马车来到山门外的枯树旁,将绳子系在其上,然后自顾自蹲在山门外不远处,盯着寨门上的“屏亨寨”三个字怔怔出神。 那个独自守卫在寨门外的年轻人见顾枝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也就慢慢松了些警惕,毕竟是初出茅庐,并未见识过多少江湖上的尔虞我诈,年轻人一心一意只知道尽心尽职地守护好寨门为身后那些百姓们遮风挡雨,倒是打心里没有去深思一个驾车的马车夫可能会有什么大本事。 年轻人握着刀柄,远远看向蹲在地上的顾枝,神色不自觉有些倨傲,居高临下的,年轻人想着自己好歹是老寨主的弟子,师兄也常说自己的一身武艺在江湖上算得上出类拔萃,还真不需要如何戒备一个手无寸铁的车夫才对。 想到这里,年轻人慢慢放松下来,甚至有些好奇地打量起了顾枝,上下审视,琢磨着这个车夫怎么穿的衣服好像比自己还要好。 正当年轻人打量顾枝的时候,一直看起来沉默寡言的顾枝却突然开口问道:“屏亨峰的规模还在不断扩张吗?”想了想,顾枝换了一个说法:“还有外人迁徙来这屏亨峰吗?”年轻人没料到顾枝会突然开口,自己又一直在打量着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握紧刀柄,身体紧绷。 顾枝并不着急,问过了一句话之后就又沉默起来,耐心等待,年轻人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咳嗽一声,拣选了一些不会暴露山寨内幕的事情回道:“前几天还有几户人家前来寻求屏亨寨庇护,这些年寨子也确实还在不断扩大,毕竟人越来越多,总还得有住的地方才是。” 顾枝点点头,接着又问道:“可是屏亨寨难道不但心这些外来人之中有心怀不轨之徒吗?若是他们偷偷潜入,图谋不轨里应外合,打破了屏亨寨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年轻人啧啧啧笑出声,摇头晃脑地说道:“怎么可能!每一个外来之人都由师父…….寨主亲自招待,寨主是何等人物,岂会让那些鬼祟之辈来到屏亨峰?四十三年了,屏亨寨一直相安无事,寨主神通广大,自然有独到之处。” 顾枝下意识看了眼年轻人,心中微微摇头:这个家伙还是太年轻了啊,不久前还一副警惕神色,这下就得意忘形了? 顾枝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接着问道:“屏亨寨占据着云神山山脉中地势最为独到的一处山峰,难道没有外来势力觊觎此处,还任由屏亨寨不断扩张?” 年轻人偷偷翻了个白眼,心中腹诽此人看来还是不知道自家寨主有多厉害啊,年轻人看了一眼身后的寨门,安安静静地矗立着,年轻人松开握着刀柄的手,挪动脚步走近了顾枝。 年轻人开口说道:“那些人莫不是瞎了眼才敢来此挑衅屏亨峰?寨主的修为在这方寸岛上的武林中有谁敢言定能胜之?哼,那些觊觎屏亨峰的家伙,怕不是听说了寨主以前的威名就都连靠近也不敢了。” 说到这里,年轻人来了兴致,不知不觉微微弯腰,在顾枝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寨主以前在圣坤海域那也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宗师,曾经还是数座岛屿之间公认的武林盟主,要不是后来遭了一些妒忌小人的暗算,寨主何至于来此方寸岛。不过寨主不仅仅是武艺高强,而且宅心仁厚,没有仗着修为高便为所欲为,还为无家可归的流民打造了此处避风港,这可是真正的造福之举啊。” 年轻人言语之间满是崇敬仰慕,神色更是带着几分追忆,好似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寨主在圣坤海域武林叱诧风云的风采。顾枝从刚才年轻人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中大致猜出此人应该正是那个朱老寨主的关门弟子,毕竟已经八十岁整的朱老寨主手下还有一个这么年轻的弟子,而且根骨不错,应该不太可能再找到更好的人选作为关门弟子了。 顾枝点点头,倒是对于年轻人的赞叹言语没什么异议,这个朱老寨主敢在深不可测的方寸岛上如此大刀阔斧地开辟出一方安宁之地,不仅仅是艺高人胆大,更是一番宅心仁厚的江湖义士之举,可敬可叹。 年轻人犹不满足,居然蹲在了顾枝身边,神神秘秘地说道:“还有一个原因,让那些宵小之徒不敢觊觎我屏亨峰。那就是寨主的几位弟子都是修行武道的奇才豪杰,其中那位大师兄更是完全继承了寨主的武道绝学,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放眼整座方寸岛,恐怕未来几十年间也是足以所向披靡。你说说,就这样,谁还敢随便打屏亨峰的主意,不是找死吗!” 年轻人摇着头啧啧出声,顾枝虽然对于年轻人的毫无戒备觉得有些好笑,可却依然维持着那副普通人的闲散模样,没有真的无聊到释放一些真气修为吓吓这个不识江湖深浅的年轻人一跳,顾枝顺着年轻人的话语问道:“哦,原来如此,可是如今朱老寨主已是耄耋之年,难道一些大势力不会动些歪心思吗?” 年轻人第一次不知如何作答,虽然正如他所说,屏亨寨的这位老寨主境界修为深厚,再加上后继有人,自然可以震慑一些觊觎屏亨峰地势之人,可是如今随着朱老寨主年岁渐长,显然不可能还是当年的巅峰状态,而且从丹心楼曹蘅对这位昔年好友的重视程度看来,恐怕朱老寨主身上留下的伤势非同小可,已是难以挽回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伺机而动的家伙,恐怕早就迹象可循。 话到这里,年轻人只是琢磨起了利弊,却没有深思素未谋面的这个普通车夫为何对于山寨的安危和可能遭逢的险情如此上心。 顾枝没有打扰年轻人的思索,他只是抬眼看向山寨内部,木栏杆的间隙中,有许多持刀护卫来回巡视,神色警戒,路上的百姓们不知何时已经少了许多,可是时间尚未近黄昏。 顾枝伸出手指触碰地面,心中默默算着时间和距离,在自己感知里,有一只不少于百人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往屏亨峰方向而来,如果不考虑其他环境因素,这支队伍会在半个时辰之后出现在屏亨寨的寨门前,不过若真是为攻打而来,应该会耐心等待夜幕降临。 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反倒不是这只不知为何而来的队伍,而是在另一方向行动更加隐秘、人数不知的另一支队伍,也是同样朝着屏亨寨直扑而来,而且看寨子里的情形,要不是事先得知,就是寨子内也出了问题。 顾枝没有再理会独自思考的年轻人,他缓缓起身,年轻人愣了愣也随之起身,顾枝语气平淡道:“带我进寨,刚才那位医师有一味药忘了带进去,需要我立即送过去才行。”说完,顾枝走到马车车厢附近随便掏出了一个木盒子,年轻人想了想,点头道:“好,不过我需要先通报一声。” 顾枝自无不可,年轻人走到寨门底下,对着木栏顶上了望守卫的护卫高声喊了几句,那些站在高处的护卫闻言没有异议,而且也大都知道年轻人是寨主的嫡传弟子,自然也是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寨门缓缓打开,顾枝紧跟在年轻人身后,与此同时,有另外二人走出寨门,护卫两侧,寨门再次合上。 走在寨子里,划分而出的街道和房屋整齐位列,行人愈加稀少,而手握武器的护卫却越来越多,年轻人走着走着,念叨道:“奇怪,怎么今日大师兄没有在练武场操练护卫?” 顾枝顺着年轻人的视线望去,不远处有一大片空地,四周还有一圈木栏杆环绕,一些兵器架子散落其间,此时却空无一人。 一路来到了寨子正中的一处绵长高耸台阶下,顶上就是寨子大堂所在,此时台阶下站着几名神色肃穆的护卫,伸手挡住了年轻人和顾枝,年轻人停下脚步,微微皱眉出声道:“让开,我要带丹心楼的医师进去。” 那几名护卫显然知道年轻人的身份,可却没有丝毫动摇,神色依旧冷漠,回道:“朱恒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年轻人听到大师兄的名字,神色不由得犹豫起来,虽然不知道大师兄出于何意,可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有所冲突。 想了想,年轻人说道:“那好,就让此人在外等候,我先进去和朱恒大人汇报一声。”说完,年轻人向前走去,可是那几名护卫依旧一动不动,这下子,年轻人没有忍耐,皱着眉训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连我都要拦吗?”年轻人也顾不得在外人身前隐瞒身份了,怒气冲冲。 几名护卫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便无论年轻人再说什么都不说话也不动摇了,只是握着武器一动不动地守卫在台阶下。 站在年轻人身后的顾枝始终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此时终于抬头看向台阶上的那座“忠义堂”,神色平淡。 忠义堂中的一座偏房门槛处,扶音和身穿一件软甲的中年男子隔着一扇半开的屋门对峙,中年男子转了转手腕,冷笑道:“神医大人,看在丹心楼的面子上我自然不敢对你下手,可你也没理由拒绝我的提议吧。” 男子说着,看了一眼屋中床上躺着的一个白发老者,眼神阴沉地接着说道:“我只不过是要您不再多此一举出手医治罢了,至于之后朱刑会有什么下场,也和神医大人没什么关系了。” 扶音守着门口一动不动,神色坚定地回道:“丹心楼的医师不可能见死不救,更不会做这助纣为虐之事,还请朱恒大人离开。” 名为朱恒的男子咬了咬牙,出言威胁道:“神医大人想清楚了,我虽然不敢伤您,可将你暂时打晕却不是难事,神医大人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扶音没有畏惧,神色认真地回道:“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样的谋划,但是今日我在此便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朱老寨主由于中毒而在我身前丧命。” 朱恒见扶音油盐不进,甚至直言挑破了朱刑并非病重而是中毒的真相,终于失去了耐心,唯恐再这么等下去,万一朱刑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察觉到异样,自己可就失去掌握主动、和那些奔袭而至的援军里应外合夺取屏亨寨的机会。 朱恒没有犹疑,恶狠狠说了一句“得罪”,一掌就呼啸而至,可是还未等他的手掌落在扶音的脖颈,朱恒瞳孔猛地一缩,身后汗毛惊悚竖立,一只手已经拎住了朱恒的衣领,轻而易举就将毫无所觉的朱恒甩了出去,同时还未等朱恒反应过来,又有一拳直砸面门,朱恒虽然一开始始料未及,可此刻下意识运转真气抵挡,只是撞在了忠义堂的大门上,剧烈咳嗽起来。 朱恒没敢放松大意,手掌一撑地面,怎知那出手之人更快,转瞬来到朱恒身前,朱恒无可奈何,只能以体内真气强行抵御,可是那人居然也不多做什么,只是以真气与他互相较劲,朱恒察觉到对方的动作顿时心中一喜,比拼真气自己还真自认不会输给谁。 朱恒怒吼一声,功法运转,真气沸腾涌动,无形罡气向四周扩散开去,疾风呼啸作响,正当朱恒打算出言嘲讽出手之人的阴险暗算和狂妄托大之时,却突然惊恐察觉自己的真气被完全压制了,他瞪大了眼睛,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真气在眼前之人面前犹如萤火与皓月,瞬间渺小不可见。 惊惧之余,朱恒就要出声求饶,可是那人根本不敢他出声的机会,一腿横扫而至,硬生生折断了朱恒的腰肋,朱恒痛苦倒地,哀嚎出声。 这时年轻人才急匆匆地来到忠义堂大门外,看着那个初见平平无奇的车夫雷霆出手制服台阶下的几名护卫之后,又眨眼之间废了自己平日里极为仰慕的大师兄。 顾枝看也不看瘫倒在地的朱恒,拍了拍手走到扶音身前,皱眉问道:“没事吧?” 扶音摇摇头,说道:“我得去看看朱老寨主怎么样了。”说完,扶音走进屋中,顾枝跟了上去,看见那个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白发老者正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深处有些唏嘘和哀伤,扶音连忙握住老者的手腕,顾枝则打开了医药箱,等在一旁。 年轻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走进偏房,就看到了几日未见却不知为何已经风烛残年的师父,年轻人大喊一声:“师父!”他抽出刀来到顾枝和扶音身后,不知这二人究竟要做什么。 顾枝随意挥手,一巴掌就将年轻人推了出去,同时冷冷道:“要是不想让你师父就这么死了,就安安静静守在外面,别让任何人进来。”顿了顿,顾枝补充道:“你不信我,总该信‘丹心楼’这三个字吧。” 年轻人虽然脑子里一团浆糊,可是稍稍冷静下来也知道丹心楼神医的分量,方寸岛上独独只有丹心楼这一处地方没有任何势力胆敢得罪和觊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丹心楼神医只为救人。 年轻人等在门外,心急如焚,看着倒在地上哀嚎的大师兄年轻人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急得团团转。 不久之后,许多寨子里的长老都赶了过来,然后随着几个年轻人从来没有见过、长老们却颇为尊敬的黑衣人现身,事情慢慢水落石出,年轻人怔怔听着长老们和那些黑衣人的交谈,不知不觉留下了泪水。 从小带着自己漫山遍野玩耍、教自己武功和为人道理的大师兄是里应外合谋求寨主之位的奸细?而且还对养育自己长大的师父下了毒? 山门外的百人奔袭而至已经都处理干净了?大师兄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和方寸岛上的其他势力有所牵连,蓄谋已久? 年轻人难以置信,自己视为榜样的大师兄居然是这样的鬼祟之人?而且还对师父下了毒手,想要让丹心楼的神医见死不救,自己讨一个大义名头? 年轻人下意识看向偏房,沉默不语。几位长老在那黑衣人中领头之人的示意下也没有冒冒然闯入屋中,所有人安静等着那个年轻女子神医和那位神秘的少年郎,更是心中焦急不知究竟能否治好恐怕已经病入膏肓的老寨主。 房屋中,老寨主的眼神默默黯淡,几近油尽灯枯。 而扶音始终没有放弃,她微微皱着眉间,汗水顺着脸颊淌落,顾枝安安静静地在一侧帮忙,扶音一伸手,顾枝便心领神会地取出药草或是药丸,亦或是针灸所用的器材。 他们肩并着肩,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眼前的病人,还有他们二人罢了。 第一百零七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五) 夜幕笼罩窗外,昏暗的房屋中药味浓重,捡回一条命的屏亨寨老寨主朱刑缓缓睁开双眼,视线微微偏转便看到了坐在不远处桌旁的一对少年少女,老者混沌的思绪中回忆起了沉睡前的一些片段,他的脸上没有悲愤和不甘,却只有深深的释然和难言的愧疚。 扶音看见朱刑醒了过来,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查看了一番,发现脉象并无剧烈起伏这才松了口气,顾枝也站起身来到扶音身边,看着躺在床上艰难张开嘴的朱刑。 朱刑轻轻呼出一口气,又微微喘息一阵,声音沙哑地说道:“多谢小神医出手相救,让老朽还能侥幸捡回一条命。” 扶音神色平静地摇摇头,回道:“朱老寨主客气了,丹心楼的宗旨从来便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人死在眼前见死不救,朱老寨主又与曹先生是至交好友,扶音听闻过朱老寨主的事迹,更是心生敬佩,所以于情于理,扶音都会竭尽全力为老寨主救治看诊,老寨主不用太过记挂在心。” 朱刑嘴角露出苦笑,惨然道:“此遭变故,实是我屏亨寨牵连了小神医和这位少侠,若是此次曹蘅亲自前来,恐怕也要身陷囹圄,我朱刑无地自容。” 扶音只是轻轻摇头,顾枝语气平缓说道:“朱老寨主不必自责,人心鬼魅,谁也不敢说就能够看得通透,即便再怎么防患于未然,也未必拦得住他人有心算无心,此次变故说到底还是心生贪婪和野望的朱恒一人之过错。” 朱刑叹了口气,说道:“朱恒从小便失去了父母亲人,我当初见他可怜,亲自带回寨中抚养长大,这么多年来已视作了亲生子弟看待,更是将一身武学倾囊相授,却不料再如何温养教导,最终却仍是做出了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举,如此看来,应当还是我平日里教导欠缺,疏于管教了。” 顾枝没有在朱刑教导弟子的事上多加置喙,毕竟再怎么失望可惜都是朱刑以及屏亨寨中那些曾对朱恒寄予厚望之人的事情,而顾枝不过是因为此人胆敢对扶音动手才不留情面地直接出手废了他,至于阴差阳错化解了屏亨寨的危机,只能说是早有察觉的顾枝随手为之的结果罢了。 朱刑开了话头,不知是因为回忆起了往初还是终究因为垂垂老矣而难免暮气沉沉,他沙哑的声音语气低缓,悠悠说道:“当初我从圣坤海域来到这方寸岛,本就是因为厌倦了那些为了权势地位的勾心斗角和泥泞争斗,即便是一同长大的兄弟骨肉,也可以在诱惑面前轻易背弃情感和信任。” “那所谓高高在上的王朝之主和岛主之位,诱惑何其大也,更不用说那武道山巅的风光,那所向披靡的武学修为,只要得到了继承大统的机会,便可以借助那从久远时代之前传承而来的秘术,几近完满地得到历代岛主积攒修炼而来的武道境界修为,这是真正一步登天的机会,谁能不眼红?不拼了命地拼抢?” 顾枝微微眯起眼眸,朱刑这随口而出的言语之中却包含了不少的内幕,顾枝只需细细思量,就组略猜得出朱刑来到方寸岛之前,应该是圣坤海域之中某座岛屿上有望继承岛主之位以及那些历代传承而来修为的位高权重之人,最后却因为不愿眼睁睁看着一同成长的兄弟亲人为了这个机会骨肉相残而自甘放弃,远离纷争来到方寸岛。 有关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中的历代岛主传承秘术,顾枝有所耳闻,甚至某些隐秘他也知悉一二,毕竟有曾位居庙堂高位的魏崇阳和行走天下已久的黄草庭武山等人,即便只是些平日里的闲谈,顾枝也能得知许多几乎不可能在江湖上流传的内幕。 顾枝总不免感慨,这种秘术确实足够震古烁今,居然能够在继承岛主之位的同时,从上一任岛主身上几近完全地得到历代岛主积攒修行而来的武道境界修为,这种违背武道修行根本的一步登天之举,在这无数年里造就了一位位登顶武道的宗师高手。 这便是为什么天坤榜上岛主之人占据了大多席位,也是为什么当初君洛登临天坤榜会那般的让人觉着不可思议,因为那般前无古人之举简直就是以一己之力去对抗历史传承的力量,一时间在汪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朱刑继续说道:“我本以为再过几年,等朱恒武道根基再扎实一些就用秘术将自身修为传承给他,虽然当初只是有所了解,不可能和真正的秘术那样全数传承,可也足够将朱恒的实力提升到将屏亨寨守卫周全的境界,却不料,他竟是连这最后一点时间也等不得了……” 在唏嘘慨叹中,虚弱苍老的朱刑难免言语颤抖,却很快收敛情绪,接着说道:“当初来到方寸岛,我早有耳闻此处是无主之地,历来更是那些背负仇怨或是无处可逃的江湖之人逃亡迁居之地,却不料亲眼所见,竟是还要比想象中更加混乱不堪,那些甘愿隐居山林村镇之人还算安稳,可是仍旧带着登顶江湖野望的武道之人就肆无忌惮了。” “看那些由于江湖争斗而流离失所的人,总不免心生悲切,而有的甚至还不得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只为了留下一条性命。既然方寸岛是一处无家可归又不愿深陷江湖纷争之人的逃亡之地,那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身不由己之人痛苦难耐。于是我便来到屏亨峰建立了这座屏亨寨,虽然难免还是有宵小之辈觊觎此地,可是只要愿意守护此地太平安稳的人们团结连接起来,我想此地终究还是能够得以留存。”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最后朱刑脸色愈加苍白,眼神混沌,扶音轻声说道:“老寨主,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稍后还要喝药,你现在需要静养。”朱刑点点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扶音回头看了一眼顾枝,顾枝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出去和屏亨寨的人说一声,而且好像还有些意料之外的人也来了。” 扶音点点头,说道:“我再为老寨主写几张药方,之后让屏亨寨的人按照药方照顾好老寨主就行了,我们明天便可以回去。”顾枝伸出手揉了揉扶音的肩膀,轻声说道:“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外面我去应付就好了。” 扶音点点头,说了声“好”,顾枝咧嘴一笑,伸出手拍了拍扶音的脑袋,扶音疲惫的神色也有所松缓,笑了笑,顾枝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出屋门。 轻轻合上屋门,顾枝缓缓转身,看向忠义堂大殿中端坐在局中位置的几位老者和不久前在云庚村中见过的黑衣人,屏亨寨的几位长老见顾枝走出偏房便立即站起身,就要开口询问朱刑的情况,可是又不知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几人对视一眼,顿了顿,沉默着站在同样起身的几个黑衣人身边。 黑衣人中一位神色带着些许笑意的中年人点点头,眼神里有些警告的意味,几位长老心领神会,本该脱口而出的问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大长老拱手抱拳行礼道:“此次多谢少侠出手相助,我屏亨寨才能得以逢凶化吉。” 长老们在忠义堂焦急等待救治中的朱刑时,通过那个带着顾枝来到忠义堂的年轻人了解到顾枝在忠义堂大殿下的悍然出手,以及对于朱恒这个叛徒的完全压制,已经对于那个陌生少年郎的修为有了几分了解,后来又得了守平阁来人的提点,长老们确信那个来历莫测的少年郎非同小可,自然不敢仗着年纪大如何居高临下,于是开口还是先谢过了顾枝的相助。 顾枝回了一礼,直起身神色平淡道:“举手之劳而已,屏亨寨的危机还是要交由各位长老和守平阁的各位大人处理,才能处置得恰到好处,我一个外人不敢居功。”顾枝后半句话的语气有些异样,几位长老还未察觉到什么,带着几个手下再次和顾枝相遇的守平阁风雨堂堂主刘磬岩此时却是只能苦笑。 与几位长老说过了朱刑的情况,听说朱刑可能再也无法动用修为时,几位长老有些遗憾唏嘘,可也还是觉得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已是难得,于是便再次郑重行礼谢过了顾枝和那位丹心楼的女子小神医,还说了之后定有重谢。 顾枝没有多说什么,看了一眼刘磬岩,刘磬岩见忠义堂中安静了下来,急忙上前一步道:“请少侠移步殿外,借一步说话。” 顾枝转身走向忠义堂大门,突然顿了顿,回头看向神色茫然站在几位长老身后的年轻人,顾枝抬起手挥了挥,说道:“你也一起来吧。”年轻人愣了愣,心神其实还沉浸在大师兄莫名其妙的反叛和师父不知伤势如何的纠结情绪之中,见顾枝招呼,年轻人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刘磬岩落在最后,侧过头面带笑意对着那几位长老说道:“你们最好不要动太多歪心思,此人的实力不是你们可以轻易巴结的,过犹不及,相信你们还是知道的。”说完,刘磬岩回过头去已经收敛了脸色,紧跟着顾枝和年轻人走出大堂。 忠义堂里那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先前由于朱恒被废、朱刑受伤而盘算着如何借助那个出手凌厉的少年郎力量的想法此时都安分了下来,一些私底下的窃窃私语也安静了,不敢再多做试探和谋划。 可是长老们都不由得面色愁苦,如果屏亨寨一下子少了朱刑和朱恒坐镇的强大守卫,那许多早有觊觎的鬼祟之徒定会更加肆无忌惮地试探扰乱,虽然此次一直在幕后相助的守平阁主动现身,可是帮得了一时,怎么可能时时刻刻护卫屏亨寨? 况且听说守平阁一直还在不断地扩张势力范围,可见其野心所图之大,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小小屏亨寨身上投入太多注意力,此次能够惊动守平阁一位堂主亲至就已经匪夷所思了,今后更是不用奢望守平阁会时时刻刻盯着这里。 无法拉拢顾枝,几位长老立即聚在一起重新商讨对策,也不去管顾枝和刘磬岩避开所有人会聊些什么,说到底这也不是现在势弱的他们可以涉足的隐秘。 一路走下了忠义堂外的台阶,来到了空无一人的练武场,顾枝自顾自站在一些木桩子之间抬头仰望天际,夜幕披散着,山野顶端的长空洁净犹如黑晶铜镜,星星点点的光芒眨呀眨,顾枝微微眯起眼睛,伸出手去,好似想要摘下几颗星辰。 年轻人站在顾枝身后,低着头不说话,顾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闷闷道:“王泉。” 顾枝点点头,收回目光,转身看着年轻人王泉,神色沉静问道:“怪我一下子出手就废了你的大师兄吗?” 王泉依旧低着头,没有看见顾枝那双仿佛蕴藏着万里汪洋的深邃眼眸正注视着自己,也自然没有清晰感受到那种直击心灵的力量,王泉似乎早就有了答案,没有思索太久,回道:“不怪。师兄做了叛徒,联合外人想要侵吞屏亨寨,还下毒害了师父,这是他的错,自然应该承担责任。” 顾枝伸出双手枕在脑后,看了一眼跟在二人身后却最终只敢止步在练武场外几步远的刘磬岩,顾枝没有理会,还是看向王泉问道:“我听你师父说过了,他虽然收了好几个徒弟,可是真正有习武根骨天赋的,其实也就你和你大师兄二人,如今你大师兄已经废了,今后肯定还有受到更重的处罚,而你师父又卧病在床,可能再也无法动用武道修为,这样,以后谁来守护屏亨寨?” 王泉没有丝毫犹豫,微微抬起了头,语气虽然仍旧有些茫然无措,可是却带着几分坚定地回道:“就算没有师父和大师兄,也还有我。”顾枝瞥了一眼王泉那双似乎流过眼泪而有些通红的双眼,笑着问道:“就凭你?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我只用一根手指你都打不动。” 王泉直起身子,第一次直视顾枝的双眼,虽然因为顾枝说的这几句实话而有些恼怒和不甘,可却没有涨红脸反驳,只是坚定地重复着:“师父教我武功,我就一定会守护好屏亨寨。”王泉扬起脖子,似乎在给自己壮胆,说道:“哪怕现在的我还不够厉害,可是我相信只要我好好练武,一定可以做到像师父那样的。” 顾枝看着王泉倔强的神色,原本装出来的嘲笑模样便多了几分真诚的笑意,不过他很快收起笑容,看向不远处的刘磬岩,刘磬岩站在原地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虽然以他的武道境界自然可以听见顾枝和王泉的谈话,可他却始终有意无意地低着头,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刘磬岩察觉到顾枝的视线,呼出一口气走上前去,拱手抱拳行礼道:“见过少侠。” 顾枝同样抱拳还礼,笑着道:“刘堂主,又见面了啊。”刘磬岩维持着行礼低头的姿势,嘴角有些苦笑,实在是这还没过几天,就又与这位摆明了远离江湖世事、隐居山野的神秘少侠相遇,很难不让对方以为自己另有所图,一路跟踪至此。 刘磬岩早就准备好了如何解释,缓缓抬头之后露出真诚的笑意,抱拳说道:“少侠莫要误会,那日分别之后我已与手下之人特别嘱咐过,绝不可打扰了少侠的隐居生活,也未和守平阁禀告此事,一切都按照少侠的意思处理干净。此次屏亨寨之事,实在是巧之又巧。”说到这里,刘磬岩停下了话语,看了眼一旁的王泉。 顾枝双手负后,随意说道:“无妨,你只管说就是了,既然我们都介入了屏亨寨之事,今后王泉作为屏亨寨的话事人也该知晓些事情。” 王泉还在思索着顾枝先前所说的话以及屏亨寨如今突逢的变故,此时一头雾水地看向顾枝,不知道自己一个还未在武道上登堂入室的年轻人怎么就当上屏亨寨的话事人了? 刘磬岩却是心下了然,顾枝这个第一次来到屏亨寨的人都能看出这么多事情来,和屏亨寨早有联系的刘磬岩自然也早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屏亨寨的武力依仗在朱刑和朱恒之外也就只有那些早已老朽的长老们,而其他护卫要不是缺乏武道天赋,就是身份实力都太过低微,显然不可能在此种乱局之下赶鸭子上架做那一锤定音之人,那么整个屏亨寨上下最有希望接过朱老寨主之位的,也就只有王泉这个武道根骨不俗的关门弟子。 年纪轻轻又有远大前程的王泉,正是此时屏亨寨最为需要的。 任由王泉在一侧疑惑地挠头,刘磬岩也没多加解释什么,点点头便接着说道:“十年前,屏亨寨遇上过一场灭顶之灾,虽然屏亨寨的百姓们可能无所察觉,可是那一次朱刑却差点就要被几位从海外而来的武道高手围杀而死。” 王泉蓦然愣住了,记忆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尚年幼时,还未跟着师父学过多少武艺的他只知道跟在大师兄屁股后头玩耍,却记得有一次师父离开寨子好些天都没有回来。 “那时宗主大人带着尚在兴建中的守平阁中人全数赶赴支援,这才救下了朱刑,也是在那之后守平阁和屏亨寨在暗中有了关联,一直到今日,也未曾断绝过。” 刘磬岩作为最早跟随那位宗主大人兴建守平阁的元老之一,虽然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宗主大人的真面目,但许多大事却都曾亲自参与其中,那一次援救朱刑的任务中也出了大力气,此时娓娓道来毫无保留。 “朱刑老寨主是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的武道宗师,自然不相信有人会那般不计代价地出手相救一个陌生人,所以得救之后,便直截了当问了宗主究竟是想要什么。朱刑明言,若是为了屏亨寨而来,那他也只能忘恩负义一把,以怨报德,因为即便是拼了命,他也要保住屏亨寨。” “宗主大人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句‘既是为屏亨寨而来,也不仅仅是为屏亨寨而来’,也是因为这句话,朱刑才愿意收起一身真气和宗主大人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刘磬岩言语简洁,却说得细致,让人好似身临其境一般。王泉已经全然沉浸于当年往事之中,震诧无言。 顾枝只是默默听着,沉默不语。 第一百零八章 落子拂风起苍黄(六) 十年前在大战落幕之后的一座深山山崖上,双腿残缺坐在轮椅中的守平阁黑衣宗主,看着浑身遍体鳞伤却仍不动声色的朱刑,眼底有些旁人难以察觉的欣赏。 站在黑衣宗主身后的守平阁几位武道高手都能够清晰感受到朱刑身上的真气修为依旧磅礴汹涌,可那位一袭黑衣的守平阁宗主却始终熟视无睹,神色毫无波动,更无畏惧。 那位神秘莫测的宗主语气平淡,悠悠然说道:“朱刑,我知道你一手打造的屏亨寨,是为了那些无家可归逃亡至方寸岛又不愿再卷入江湖纷争的流民有所寄托。可你也该知道,单单靠你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一直护着屏亨寨这么一处地方的安然无恙。” 朱刑微微皱眉,那位宗主自顾自继续说道:“屏亨峰地势险要,只要是对云神山这一带有所觊觎的势力都不可能留着屏亨寨这么一个眼中钉。如今方寸岛暗流涌动,许多势力的格局都在不断变革,屏亨寨遭遇的危机只会越来越多,朱刑,你觉得只靠你一个人挡得住吗?” 朱刑没有回答,坐在守平阁宗主的身边微眯着眼,暗自调息,守平阁宗主也不在意,其实也根本就没打算听到什么回答,他自问自答道:“答案是不能,就像今日,你朱刑如果死在了这里,屏亨寨就会被各大势力瓜分,其中那些无辜百姓又会再次流离失所,甚至面临更大的苦难。朱刑,你真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后果发生?” 朱刑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问道:“宗主大人有话直说便是,这些事情我朱刑还是能看得清的。”守平阁宗主面无表情,也不在意朱刑话语中的森然冷漠,点点头说道:“很好,那就不枉我丢下那么多计划跑来这深山老林救你朱刑一命。” 说到这里,守平阁宗主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站着的那些真气澎湃的武道高手,朱刑头也不回,却也能够感受到那些人站在一起的可怕威势,守平阁宗主语气平淡道:“这些人站在一起,瞎子也能看出来,守平阁根本不会是甘愿偏居一隅的势力。不错,守平阁想要的自然不是云神山,也不是什么方寸岛一境之地,而是整座方寸岛。” 朱刑皱起眉头,转头直视着守平阁宗主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眼,即便是这样的豪言壮语,可是一袭黑衣的守平阁宗主眼中居然依旧毫无波澜。朱刑斟酌着话语,沉声说道:“我对权势争夺一统岛屿的事情不感兴趣。” 守平阁宗主像是没有听到朱刑的言语,根本不予理会,他视线微微偏转,看向山下远处,继续说道:“方寸岛位处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之间,向来是无主之地,又因为岛上各大势力、武道高手鱼龙混杂,根本没有哪一个海外势力敢登岛而入,妄图一统。各大海域中那么多的江湖人都将此处视为逃亡隐居之地,这么多年来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一股脑地涌进此地,早已混乱不堪,乌烟瘴气。” “可是这样一来,那些逃亡至此的人不过是走入了又一处更大的漩涡之中罢了,即便现在还能维持住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难得局面,可是海外势力潜移默化的不断渗入、逃亡来此的江湖人各怀心思,方寸岛迟早会有一场大战,那时生灵涂炭,只会掀起更多潜藏在河底的老王八,局面一旦不可收拾,方寸岛就会彻底毁了,更多的人再次无家可归,那些定居于此其实早就不再涉足江湖事的无辜百姓也会白白丧命。” 朱刑听得仔细,开口问道:“所以你打算做什么?”守平阁宗主神色第一次有了变化,微微露出笑意:“很简单,我要立规矩。只要有规矩在,那些想要来此避难的江湖人就要压住自己的心思,而有了规矩,方寸岛的江湖人就不可能让外来之人轻易涉足其中,打乱这个得以让他们安稳逃难的难得之地的格局。” 守平阁宗主挥了挥手,说道:“我会让守平阁走遍方寸岛的每一处地方,告知所有势力,只要方寸岛上所有的势力以及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绳,方寸岛就能维持住平衡,所谓纷争,更在规矩之下。” 朱刑神色震动,他虽然知道这个深不可测的黑衣宗主所图甚大,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计划,竟是想要依靠一己之力平息方寸岛自古以来的混乱,真真正正地将方寸岛,打造成汪洋之中所有想要避难或是隐居的江湖人,都默认且认可的一处法外之地,并且还要将所有事情都置于规矩之下。 那时所有外来之人就要直面规矩的力量而不敢轻易涉足,而方寸岛上所有江湖人为了安稳平衡也会至少在某些不得不妥协的事情上点头,以维持住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一份规矩,到那时便根本没有势力可能渗入方寸岛其中,也不会有江湖人胆敢与整座方寸岛的规矩作对,那时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安稳就会得以实现。 没有去管朱刑的震惊和困惑,守平阁宗主又毫无保留地说了许多规划,竟是将这好似空中楼阁的远大愿景一步步走得踏踏实实,让人几乎挑不出丝毫的毛病来,根本不可能嘲笑一句狂妄自大做白日梦。 最后朱刑也不禁动容且动心,觉得那位好似丧心病狂的黑衣宗主所说的法子大有可为,如果方寸岛都能位于规矩之下,而这规矩又不触犯任何人的利益,那么在安稳之中屏亨寨也能做到真正的独善其身。 最后朱刑问道:“所以你救下我是为了什么?”守平阁宗主嘴角带着笑意,答道:“第一,你朱刑打造屏亨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第二,身为曾经圣坤海域名噪一时的武道高手,我需要你朱刑的境界修为助我一臂之力,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你为我卖命,你只需为我做到几件事就好了。而作为交换,守平阁会护着屏亨寨的安危,至少在规矩订立之前,只要守平阁始终还在,屏亨寨就绝不会有事。” 朱刑思虑良久,最终缓缓起身,答应了守平阁宗主的提议,离去之前,问了最后一句:“你究竟是谁?”守平阁的黑衣宗主依旧看着远方,只是说了一个名字:“谕璟。” 听到最后那两个字,顾枝神色不变,心中却有些隐隐的感慨。这位守平阁之人心目中奉为神明的黑衣宗主,应该也正是住在顾枝对门院子里那个孩子的二叔,扶音与那位女子的每夜交谈,其实已经知晓了不少事情,也知晓了当年护着女子和孩子远离江湖纷争逃亡至此,正是那个名为君策的孩子的二叔谕璟和姨娘澜珊。 顾枝从扶音那里听说了乐姨闲谈起的一些往事,也就理解了那时第一次走入小院正屋里所看到的布局为何隐隐透着股让人莫名便觉得非同寻常的不凡。摆放得齐齐整整的书画和棋盘古籍,悬挂正堂墙壁上的山水画卷,只需看上一眼便能让人感受到浩然正气的底蕴,绝非平常之人能够温养而出。 顾枝想了想,觉得可能也只有那样心怀大道又超然世外的江湖高人,才能够教出君策那样即便对世界怀着警惕戒备又赤子之心澄澈的人来。 刘磬岩说过了有关屏亨寨和守平阁的往事之后,见顾枝沉默不语,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担心顾枝依旧怀疑自己等人心怀不轨,刻意跟踪至此。其实刘磬岩撒了谎,他自然不可能回到守平阁之后便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毕竟这个年纪轻轻的武道高手在云庚村里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还远在守平阁现任宗主和朱刑之上,刘磬岩查遍了这些年守平阁收拢来的所有信息,一无所获。 不过刘磬岩也只是禀告了现任宗主,最终都决定与那个隐居偏远村落的少侠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若是那人愿意护着宗主大人离去之前嘱咐过的那座小院,其实守平阁也愿意卖一个面子。 此时心中有鬼的刘磬岩不再多说,却悄悄打量着顾枝的神色,不知这位少侠是否也是那性情不定之人,刘磬岩担心由于自己的一个处理不当而为尚未功成的守平阁惹来了一桩大麻烦。就连刚才全盘托出的有关守平阁往事的言语,也都是刘磬岩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毫无保留的,毕竟若是再有所隐瞒,很难预料那位如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少侠会不会对守平阁的影响消减几分,甚至就此结怨。 心绪飘散胡思乱想的顾枝,自然不知道刘磬岩心中连他自己还有守平阁怎么死的都想过了好几遍。等顾枝回过神来,也没有注意到刘磬岩额头上在这寒冬里依旧不断渗出的汗水。 顾枝呼出一口气,点点头说道:“守平阁和屏亨寨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去管,既然当年有所约定,那么之后应该如何和王泉说明,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我还是那句话,不用顾及我的存在,也别有事没事在我面前晃荡。” 说完之后,顾枝看向皱眉深思的王泉,不急不缓道:“你也听明白了,守平阁是怎么个势力你应该比我清楚,朱刑老寨主的伤势我刚才也说过了。今后该怎么做,就是你的事情了,屏亨寨和守平阁今后是什么关系,你们自己好好谈吧。” 顾枝看着突然遭逢这么多变故的年轻人皱眉困惑,还是多话指点了几句,其实言语已经有所僭越,虽然是看在屏亨寨愿意为无辜百姓提供一处避难之所和朱刑老寨主为人的面子上,可顾枝也不过点到为止,不可能手把手教会王泉如何去做。 顾枝不再多说,自顾自离开了练武场,一步步走回了忠义堂,来到台阶下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王泉站在刘磬岩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似乎低声询问者什么,神色认真,虽然眼底还是有些彷徨困惑,可却再无犹疑。 第二日,写下了好几张药方以及用药方法的扶音再三嘱咐过了照顾朱刑的王泉和其他杂役奴仆,这才放下心来,告诉顾枝可以回了。 顾枝一夜没睡,一直守在偏房桌旁,不让任何声响打扰昨晚半夜好不容易睡去的扶音,此时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好,我先去牵马。” 顾枝走下台阶,练武场上有好些比王泉年纪还要小的孩子在哼哼哈哈地操练着,神色坚定,即便汗流浃背也尽力维持着姿势不变,眼神里都有着向往武道风采的光芒。 顾枝从孩子们身前走过,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住了自己:“少侠请留步。”顾枝回头望去,王泉追了上来,腰间没有带刀。 顾枝站定,问道:“还有事吗?”王泉有些犹豫,可是看了看顾枝的双眼却还是坚定说道:“请问顾少侠能不能教我一招武学?”见顾枝面露疑惑,王泉急忙补充道:“就是你在忠义堂外一掌推开两名反叛护卫的那一招,就一招,可以吗?” 顾枝歪了歪脖子,扶音站在不远处微微露出了笑意。顾枝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道:“好,不过在学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那一招是有名字的。” 说完,顾枝向练武场上的一处空地走去,在一旁听到了交谈声的孩子们和屏亨寨的教习们都让开了位置,王泉紧跟其后。 顾枝来到空地,双腿缓缓分开,牢牢扎根在大地上,他一手握拳收在腰间,一手做掌横在身前,顾枝气势浑然一变,不再是平时那副闲散模样,此时真气内敛却拳意流淌,犹如九天银河垂下,砸落漫天星辰。 顾枝朗声开口:“这一招,唤做开山,由奉震海域平山岛武林盟主玄晖墨所创,一掌可裂山河,一拳可开山破岳。” 顾枝缓缓行拳推掌,步伐稳健行云流水,拳架随意动,出拳之处有罡风大作,掌风所及天地真气汹涌。王泉站在一旁看得认真,不知不觉便站着一个拳桩,跟着顾枝的动作慢慢运气行走,不远处旁观的孩子们以及屏亨寨的教习们也下意识地出拳行走,练武场外,巡逻经过的护卫也停下脚步,为拳意所牵引,同样踩拳桩架势随行。 忠义堂偏房中,还未痊愈的朱刑在手下的搀扶下走到了窗前,看着练武场上的出拳不停真意不散,老者浑浊眼眸之中,有精光绽放,宛若新生。 扶音站在台阶下看向不远处的练武场,初升的朝阳肆意洒落,犹如一件金色长衫披洒在站立于众人之间的顾枝身上,扶音扬起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夜未睡却出拳毫无阻隔凝滞的顾枝。 她笑得温柔,心底也温柔。 最后顾枝又将开山拳架打了两遍,王泉这才点点头示意自己学会了,顾枝便不再多言,驾驭马车带着扶音离开了屏亨寨,沿着狭小山路一路晃晃悠悠地回了云庚村。 至于今后的屏亨寨会如何,鼓起勇气向顾枝讨要一招武学却学了一整套开山拳架的王泉又会在武道上走到哪一步,顾枝没有放在心上,只希望以后也许有一日听闻屏亨寨和王泉的消息,会是一个让人会心一笑的好消息吧。 马车原路而返,在驭马一事上慢慢熟练的顾枝平平稳稳地驾驭着马车来到了云庚村外,却突然缓缓停下,顾枝坐在车辕上一动不动,在他身后,扶音从未曾放下的车帘下疑惑地探出脑袋,皱了皱眉头走出车厢,顾枝也在车辕上站起身望向不远处。 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站在云庚村外,看着站在马车上的顾枝和扶音,从来坚毅开朗的少年大喊一声,带着哭腔。 “顾枝,师父不见了!” 山巅的风呼啸着猎猎作响,古亭里,依旧一袭鲜红长袍的男子从棋盒里轻轻捻起一颗洁白棋子落在棋盘上,低声笑着道: “请君入瓮。” 第一百零九章 生死间道理自明(一) 寒冬落雪的林间山路,孩子背着一捆木柴小心翼翼地走下山,行走姿势有些古怪却走得稳当,孩子慢慢调整呼吸,干瘦矮小的身体里好像有一股气息沿着这个古怪姿势在体内的脉络游走,使得孩子即便在吐气成霜的寒冬清晨里也依旧脚步稳健,丝毫未被寒气所影响。 孩子沿着熟悉的山路缓缓行至山脚,这才放下双臂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二叔教的这个运气法子,虽然不像武道修行一样可以修炼出一口纯粹真气,可却能够让孩子在这种严寒天气和难行山路少些负担,也少些危险。 想到了二叔和姨娘,孩子咧开嘴,意识到年关将至,他掂了掂背后的木柴,看了眼不远处的云庚村轮廓,眼见着四下无人,孩子脚步轻快地蹦跳起来,很快云庚村就近在眼前。 只是孩子在临近云庚村村口时却慢慢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看向村门外的那个陌生的背影,孩子微微皱眉,神色警惕,身体更是在一瞬间又紧绷了起来,只是孩子很快收敛起脸上的神色变换,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姿态更是伪装出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天真和不堪重负,气喘吁吁。 走过那个背影,孩子刻意绕开了些,却不料那个抬头看着村门匾额的陌生男子却还是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急忙忙喊住了孩子,待得咬紧牙关却扯着一张纯真笑脸的孩子转头看向他,那男子神色急切地问道:“请问你知道顾枝和扶音是否住在这村子里吗?” 话音刚落,看起来并不比孩子大上几岁的年轻男子似乎担心孩子多想,补充道:“我叫旗岸,是顾枝和扶音的旧识。”神色有些愁苦的年轻人脸上拉扯出一个笑脸,可是孩子觉得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孩子愣了愣,刻意伪装的笑脸也有些僵硬,眼底闪过深深的疑惑,他本以为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也是一个初初逃亡至此的江湖人,所以有意避开了些,却不曾想还是被留住了脚步,孩子本还在心中百般思索该如何甩开纠缠,不料此人居然是为了顾枝和扶音而来? 孩子虽然并不清楚顾枝和扶音的身份来历,可是那个救了自己一命、最近总是带着一把刀到处晃悠的徐从稚,却一眼就能看出绝非凡人,即便孩子对徐从稚说起的“天坤榜榜上有名”始终存疑,但孩子也不得不承认那时在云神山矿洞亲眼见过了徐从稚出手之后的确有所触动,在此之外,孩子也多少能够猜得出顾枝和扶音绝不只是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孩子上下打量着旗岸,内心迅速思索着:难道是顾枝和扶音在来方寸岛之前结下的仇家,一路追到这里来了?还是真的如他所说,是顾枝和扶音的旧识,有事寻来?孩子不敢确定,而且眼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气息浑厚,就像孩子第一次见到徐从稚那时一般,清晰地就能感受到武道中人的那种气势所在,所以孩子犹豫不决。 见孩子不说话,旗岸以为是自己吓到了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于是平复了些千里迢迢赶来的急切和内心的焦躁,放缓了口气再次补充道:“顾枝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喜欢穿浅色衣衫,腰间总是带着一个朱红酒葫芦……” 还没等旗岸说完,孩子扬起脑袋,眯着眼睛说道:“我知道!但是我和他们不熟诶,不过我认识一个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人,我先把他喊来见你可以吗?” 旗岸听了孩子的话瞬间眼睛发亮,他从醉春楼那里知道除了顾枝和扶音如今住在方寸岛云庚村,徐从稚也同样在此,此时听到孩子所说,旗岸也多半便知孩子所说的就是徐从稚了,于是在村门外等了许久却不知该如何寻找的旗岸,顿时语气振奋地急忙回道:“好好好,那就麻烦你了。” 说完,旗岸客气地拱手行了一礼,丝毫没有因为眼前之人是一个稚嫩的孩子就如何傲慢,孩子由于此时伪装的天真模样,也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回礼,脚步略微加快地跑进了村子里去,待跑出了一段距离,回头见旗岸依旧站在村外原地没有跟上来,孩子微微松了口气。 一路来到巷子口,早上孩子出门时就看见蹲在木匠铺子里的徐从稚,此时依旧埋着头神色认真地雕琢着手上的木头,孩子走到木匠铺子前,想了想对着徐从稚说道:“村子外有人要找顾枝和扶音,好像也是一个习武之人。” 徐从稚自然早就知道孩子来到木匠铺子外头,却头也不抬地问道:“谁呀?”孩子放下身后的木柴放在木匠铺子外头的小小台阶上,回道:“他说他叫旗岸。” 徐从稚这才放下了手上的木头,抬起头皱着眉再次问道:“谁?”孩子拍了拍衣衫上的碎屑,应道:“旗岸。”说完,孩子小心打量着徐从稚的神色变化,看到了困惑和意外。 徐从稚站起身走出木匠铺子,神色有些难得的认真严肃,他抬脚就往村子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顾枝和扶音是不是还没回来?”孩子想了想,抄起木匠铺子里的一把小刀藏在怀里,跟在徐从稚身后走向村口,回道:“还没,我刚才进村的时候,山路上也没有他们的马车。” 徐从稚点点头不再多说,手指搭在腰间的银色刀柄上轻轻摩挲,似乎在想着什么,孩子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两人很快重新来到村口,只是还未走近村门,徐从稚和孩子就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蜿蜒山路的尽头,顾枝和扶音站在车辕上看向村口处那个背对着徐从稚和孩子的年轻人。那个风尘仆仆越过了千山万水的年轻人带着哭腔喊了一声:“顾枝,师父不见了!” 与此同时的奇星岛苍南城醉春楼,在那精美神秘的高悬阁楼之中,程鲤腰间带刀站在独坐栏杆的鱼姬身后,语气有些震惊和难以置信地问道:“确定吗?”鱼姬手中双指捻着一张写满了墨字的纸,语气同样也并不轻松,只是神色依旧冷淡,她轻声道:“恐怕是真的。” 程鲤皱起了眉头,思索了一阵喃喃道:“如果魔君还活着,那当年奇星皇帝在孤山之上杀了的又是谁?如果魔君没有死,那为什么奇星岛这么多年依旧安然无恙,甚至大有更上一层楼的繁华气象?汪洋之上更是毫无魔君的任何消息,难道魔君就真的甘愿吞下当年的失败,隐姓埋名了?” 鱼姬轻轻摇头,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根据旗岸所说,谢洵之所以会突然破开顾先生当年设下的禁制恢复修为并且不告而别,恐怕真正原因所在并非只是向魔君寻仇那么简单,谢洵当年是‘崆玄七侠’之一,据旗岸描述,那位黑衣带刀女子应该就是‘崆玄七侠’之中的澜珊,而他们此去则是为了当年‘崆玄七侠’中号称天下筹算第一的谕璟。” 鱼姬缓缓说着,其实也在将自己的思绪慢慢整理清楚,她接着说道:“如果魔君这么多年是因为受了伤或是另有所图而一直蛰伏,而这次因为谕璟的暴露身份和谢洵澜珊的主动出手,恐怕魔君也是想要借此机会除掉当年曾给他带来极大麻烦的‘崆玄七侠’。”说着,鱼姬又皱着眉间顿了顿,似乎还是觉得在这之间有什么说不通。 程鲤想不透这之间的深邃秘密,只是问道:“需要我怎么做?”鱼姬回过神来,暂时停下了思绪,想了想说道:“旗岸应该还未赶到方寸岛,你快些带着消息去方寸岛和顾枝还有徐从稚他们汇合,一定要将魔君还活着的事情告诉他们,如果魔君早有准备,以有心算无心,结果难以预料。” 程鲤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就转身走出了阁楼,鱼姬依靠着栏杆端详手中的纸张,字迹有些熟悉,正是一直在海外收服当年少竹遗留下的醉春楼势力的麟书送来的消息。 单以奇星岛醉春楼的能力,若是有所准备尚能在一处岛屿的地界中洞悉世事,可若是放眼于整座汪洋就难免力有不逮了,无奈之下鱼姬只好找到了麟书帮忙,虽然心中仍旧有些芥蒂和怀疑,可是事出突然又事关重大,由不得计较些心绪上的纠缠,而且鱼姬结合这三年来的许多蛛丝马迹,其实也并非完全不相信魔君还活着。 甚至鱼姬稍加思索,便发觉借着这个消息很多疑问都能迎刃而解,比如现在也不过在天坤榜上位居探花席位的奇星皇帝,当年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杀死了曾与光明皇帝并列天坤榜首席的魔君?难道奇星皇帝的实力还在当年如日中天的君洛之上?还有徐从稚行走瀚兑海域时见到的那些黑衣人,以及曾在点星岛上现身的黑衣人,这些人的行事作风和心狠手辣简直与当年搅动奇星岛风云的鬼魅如出一辙。 鱼姬晃了晃脑袋,觉得有些头疼,无论消息是真是假,顾枝都一定会去救谢洵,而此去是羊入虎口还是自投罗网,根本毫无线索能够预测一二。 鱼姬站起身,精致的眉眼低垂,看着阁楼下的街道上稀稀疏疏的人来人往,她突然觉得这样的安详平静好似空中楼阁,只要那个潜藏在幕后的君主伸出手掌,就能轻易摧毁。 鱼姬缓缓攥起手掌,空无一人的阁楼中有磅礴真气骤然倾泻扩散,不堪重负的木门在鱼姬身后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桌子上的茶杯终于停止了晃荡,然后随着那个红衣女子再次坐在栏杆前,所有茶杯无声无息地碎成粉末。 程鲤离开醉春楼之后并没有直奔城外港口,她以极快的速度在屋脊楼阁之间辗转,即便有人抬头看上一眼,也不过觉着是日光晃了眼。程鲤的身影落在沧元河畔,没有走向那座正门关闭的木匠铺子,而是来到了另一旁的铁匠铺子,她走入其中,再走出之时手上多了一个长条包裹,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的木匠铺子,然后神色间便再无犹疑,运转真气直向城外港口而去。 木匠铺子后院里头,武山端坐在树下石桌上擦拭着怀中二胡,他察觉到了木匠铺子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熟悉气息,抬头看了一眼却没有走出门去,他低着头将二胡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站起身,叹息一声,走进屋里去,开始收拾包袱行李。 云庚村外,顾枝跳下马车来到旗岸身前,双眼的神采在一瞬间化作了幽深潭水,他微微皱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扶音也走下马车,站在顾枝身后看着旗岸,神色中有些担忧。徐从稚带着孩子从村口处走来,站在旗岸身后不远处沉默不语。 旗岸重重喘息一声,这才强压下心中见到顾枝之后翻涌而起的复杂情绪,既有一路赶来难以抑制的忧愁迷茫又有没能好好照顾师父愧对顾枝扶音的难堪,旗岸开口道:“二十天前一个自称澜珊的武道高手找到师父,然后师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尤其是在听到他们的二哥还说着,以及那个当年他们曾千辛万苦护着的大哥的血脉还存活于世,师父极为喜悦。可是澜珊前辈却说当年大战之后废了双腿的二哥前段时间突然独自离开,如今下落不明。澜珊前辈便根据他们二哥这些年搜寻到的消息找到了奇星岛苍南城,找到了隐居守平小肆的师父。” 缓了一口气,旗岸接着说道:“师父沉默了很久,然后在后院里喝了一夜的酒,师父说了很多话,可是我听不懂,只知道师父是在说起往事,还提到了顾先生,最后我也喝醉了,模模糊糊之间师父跟我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和澜珊前辈离开了。” 说到这里,旗岸难以抑制地落下泪来,哽咽道:“顾大哥,都怪我,要是我没喝醉就一定会拦下师父的,绝不会让师父就那样不管不顾地恢复境界修为。” 没等旗岸的话说完,顾枝脸色刷得苍白一片,急切打断道:“你说什么?三叔破开禁制重新动用修为了?”旗岸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鼻涕泪水,使劲点头道:“是,师父说要去救人,还要去报仇,然后当晚就和澜珊前辈离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傅大哥让我去找了醉春楼,鱼姬楼主便让我来方寸岛。” 顾枝愣在原地,似乎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扶音在顾枝身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强压下心中的忧虑,她走上前去拉住顾枝的手掌,轻声说道:“先回院子里再说吧。” 几人一直站在村口处,有人来人往好奇地打量几眼,窃窃私语。 感受到扶音手掌温热气息的顾枝吐出一口浊气,一言不发地回身牵着马车走向云庚村,路过徐从稚和孩子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到此时孩子的脸色几乎与他别无二致,苍白如纸,就连嘴唇都微微颤抖。 站在孩子身旁的徐从稚看着他的神色,眉间和眼底都是疑惑。 第一百一十章 生死间道理自明(二) 还了马车,几人来到小巷里的院子中,孩子在路过自家院子的时候猛地跑了进去,然后紧紧关上了院门,待得顾枝旗岸几人在院子亭中坐定,对面院门再次打开,顾枝正要再与旗岸询问几句,却见孩子跟在乐姨的身后急匆匆走出院门来到了院子里,几乎是在同时,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各自眼底的震惊。 刚才旗岸话说的太快太急,顾枝和扶音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女子的名字,此时反应过来,澜珊?这和乐姨曾提起过的孩子的姨娘的名字一模一样,难道说? 那个始终温婉平静的女子第一次展露出急切的神色,她带着孩子来到亭子里,顾枝和扶音站起身,旗岸和徐从稚也跟着站了起来。 见娘亲没有说话,早就心急如焚的孩子站在女子身前,皱着眉头看向顾枝和旗岸,问道:“你们说那个到奇星岛上的武道高手叫做澜珊?是个女子?她去找的是谁?她为什么要去找人?”方才,孩子在村口处听的一头雾水,只是听到了澜珊的名字就已让他乱了方寸。 女子伸手搭在孩子的肩头,示意他冷静一些,女子的脸色其实也好不到哪去,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满是忧愁,刚才不过是听孩子简短说了几句,女子就有些不好的猜测,此时急匆匆赶过来,心中也满是疑惑。 顾枝没有在意孩子话语中的急切和焦躁,他看向乐姨,斟酌了一番言语说道:“如果没有错的话,那个去往奇星岛找到我三叔谢洵的武道高手,应该就是君策的姨娘澜珊,而那个澜珊想要救下的人,应该就是谕璟了。” 说到这里,顾枝结合起这些时日以来从守平阁那得来的消息,确定了那个穿着黑衣坐在轮椅上的守平阁宗主大人已经不在这座岛上,所以澜珊找到谢洵想要去救下的“二哥”,就是谕璟? 可是澜珊还有谕璟又与谢洵是何关系,为什么是二哥?谕璟和澜珊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谢洵当年又是因为什么离开了承源岛,和先生分别那么多年才再次重逢? 顾枝心底里也有无穷无尽的疑惑,却没有察觉到乐姨的眼底有异样的光芒一闪而逝,女子低声问道:“你的三叔,是谢洵?” 顾枝点点头,女子又接着问道:“那你的父亲是?”顾枝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女子会突然这么问,他摇摇头,回道:“当年我被先生所救之后就失去了八岁以前的所有记忆,是先生和三叔照顾着我长大的。”女子慢慢低下了头,看不清神色。 顾枝只当是女子听闻了澜珊和谕璟的消息之后有些担忧,没有多想,他此时心中满是谢洵再次动用修为带来的莫大危险,他看向旗岸问道:“三叔有说是要去找谁报仇吗?又或者提过他要去哪里?”旗岸摇摇头,应道:“没有。” 孩子依旧担忧着二叔和姨娘的消息,双手攥着拳头问道:“姨娘有说二叔是出了什么事情吗?”旗岸还是摇头,手掌握着拳头狠狠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道:“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些事情记不太清,可就是想不起来。” 顾枝没有意外这样的回答,按照三叔的性情,恐怕这也是他刻意为之,就是不想让旗岸和顾枝等人知道自己将去向何处,更不要他们去救自己。顾枝咬紧牙关,他知道,谢洵这是不管不顾舍弃了一切要去拼命了。 究竟是怎样的对手值得谢洵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日子也给再次舍弃了,甚至破开了顾筠和扶音这么多年种下的种种禁制,也要恢复全部修为去全力一战。 顾枝很快有了主意,即便谢洵不肯留下线索让自己找到,可是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三叔去送死。在先生和魏崇阳死后,扶音和三叔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顾枝决定回去奇星岛,哪怕醉春楼搜寻不到消息,顾枝也想好去找降魔殿的协助,无论如何他都要拼尽全力找到谢洵的踪迹。 顾枝思绪百转,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他突然想起当年在自己和扶音引荐之后,谢洵亲自拜托鱼姬和醉春楼去寻找的人,那时谢洵不肯和顾枝扶音明说,难道就是在找澜珊和谕璟? 顾枝没有犹豫,他转头看向旗岸,语气坚定道:“我们现在就回奇星岛,既然你找过醉春楼,鱼姬肯定会在这段时间找到什么线索。”旗岸使劲点头,面色坚毅。 说完,顾枝又看向强忍着情绪站在原地攥紧拳头的孩子,顾枝语气低沉说道:“君策,我一定会去救三叔,而三叔既然是为了去救谕璟前辈和澜珊前辈,那么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突然,顾枝停下了话语,他看向身子摇摇晃晃的乐姨,急忙上前一步扶着,却见不知何时女子已经闭着眼睛昏了过去,顾枝急忙抱着女子走进了屋子去,孩子虽然此时脑子里一团浆糊,可是眼见母亲再次病倒,急忙跟了进去,扶音抓起药箱跟在他们身后。 将女子在床上放下,扶音仔细检查一番,如释重负轻声说道:“乐姨只是因为突然听到了不好的消息,再加上本就体虚,所以暂时昏了过去,休息一下就好了。”顾枝点点头,孩子一脸茫然无措地顿在床边,双手抓着头发,埋下头。 顾枝看着孩子却不再多说,他皱着眉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女子,然后走出了屋子,扶音也跟在顾枝身后走出,缓缓合上了屋门。 站在大堂里,顾枝手指下意识地搭在腰间朱红酒葫芦上,扶音看得清楚,与顾枝再熟悉不过的她一眼就看出了顾枝此时内心的烦忧。 扶音率先开口,她语气平稳地说道:“我会准备好药草和针灸的东西,你带在身上,找到三叔之后便立即按照当年先生教给我们的法子禁制住三叔的境界修为和气府窍穴,如果救治及时,我会尽量找到方法,一定可以救下三叔的。” 顾枝点点头,对于扶音的话没有丝毫怀疑,他永远相信她,就像她永远相信着他一样。 顾枝手掌握住酒葫芦,沉声道:“我必须尽快赶回奇星岛,我会让徐从稚留下来照顾你们。”扶音没有劝阻,也不会劝阻,因为对于扶音来说,顾枝和谢洵也同样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最后,顾枝松开握着酒酒葫芦的手,双手搭在扶音的肩头,咧开嘴角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说道:“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带着三叔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扶音上前一步抱住顾枝,低声呢喃:“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顾枝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就连包袱也只是简单塞了几件衣服进去,此时便开始赶路,如果和旗岸一样坐上那些无需中途停靠的船只,其实赶回奇星岛最快也就需要半月有余的时间。 如今时间紧迫,顾枝和旗岸没有再犹豫,急匆匆地离开了云庚村,徐从稚将他们送到了村口,扶音留在院子里照顾乐姨。 离去之前,顾枝看着徐从稚,徐从稚却只是摆摆手说道:“放心,虽然我觉得我也应该一起去,可是现在方寸岛这里有扶音他们在,我会留下来照顾好他们的。”说着,徐从稚拍了拍腰间的刀鞘,顾枝便不再多说,拱手抱拳然后转身离去。 天空中蓦然有雪花洋洋洒洒落下,比方寸岛上以往任何一年任何一日的大雪都要来得迅猛和声势浩大,小院里,扶音站在屋檐下抬头仰望天空,她双手合十,轻轻将指尖风铃笼罩掌心,她独自祈祷,只是希望那个再次离别远走的少年,平安归来。 那个少年,本以为从倾覆战乱之中离去,便从此可以安稳世事宁静祥和,可世间总是不肯放过,那些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也总是会缭绕在所追寻的自由的道路上,挣不脱逃不开。 烟柳巷外有夕阳的余晖细碎洒落,身穿素朴布衣的中年男子双手负后,晃晃悠悠地从巷子口走来,他脚步闲散,目光随意看着,有一些早早开门迎客的楼阁外站着满面带笑的揽客少年郎,只是看见了中年男子之后却都不自觉地站开了些,自然更不敢主动上前搭话招揽,其实说不上来这个看着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有什么不同,可就是那好似浑然天成的气势便如山岳一般,横亘原地也遥不可及,高高在上。 中年人好像根本没有看出周边路人的奇怪,他一路走到了醉春楼大门外才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看着那孤悬顶上的阁楼,中年男子甩了甩袖子,迈步走进醉春楼。 醉春楼中的格局与寻常酒楼并无太大差别,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散落各处垂下帷幕的雅间,这也是醉春楼能够在苍南城甚至奇星岛南境都声名鹊起的根本所在,每夜在那其中都会有醉春楼的艺伎和舞姬尽情演绎,更有精通琴棋书画、投壶舞剑的奇妙女子令人目不暇接。 醉春楼有一个绝不可轻易触碰的界限,那就是这些各有所长的女子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曾经也有武林豪阀和高官权贵全然不当回事,以为自己仗着那权势实力便能无所顾忌,可是后来无一不是无声无息地就横死长街,就连出面收尸的人也无,那时人们才知道,看起来幽居烟柳巷的醉春楼,背后的权力和地位其实非同小可。 外人兴许不知道此间细节,不过此时走入醉春楼、又得那些女子恭敬行礼的中年男子却是心知肚明,醉春楼能有这种超然地位,其实归功于少竹和鱼姬这两位楼主。 在庙堂深处,那些真正站在权势之巅的人无不清楚,这两位醉春楼的楼主为奇星岛的复兴和新政的推行,都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且不说当初奇苍皇帝能够率领大军在奇星岛西境起事以及之后往北境而去的长驱直入,那个后来死在孤山之下的醉春楼楼主出了多大的气力。只说奇星岛收复之后,若不借助号称通晓天下事的醉春楼,那位年纪轻轻的奇苍皇帝怎么可能只用短短的三年时间就清扫干净占山为王肆无忌惮的江湖人?更是能够将那些传承百年的豪阀贵族全都记录在案。 正是因为醉春楼那深不可测的信息来源,这才有了镇魔殿在奇星岛四境的雷厉风行,也才让奇星岛有了如今百废俱兴的繁华景象。 所以,既然奇星岛的皇帝陛下都愿意给予醉春楼足够的尊重,那么胆敢不开眼挑衅醉春楼之人,下场如何凄惨也不会有任何人敢说一句二话。 中年男子绕过了精美繁华的大堂,沿着藏在暗处的阶梯走到了醉春楼上的孤单阁楼外,中年男子没有看向一侧那紧闭屋门的偏房,伸出手轻轻敲响房门,早已知晓有人登门的鱼姬打开房门,点点头行礼道:“见过黄先生。” 黄草庭也点头回礼,鱼姬让开道路,黄草庭走进阁楼坐下,鱼姬也在桌案后坐下,刚刚鱼姬看到黄草庭从小巷外走来便准备着的茶壶此时正好烟雾升腾,鱼姬施施然温杯烫罐,黄草庭也不急着开口,四处打量着装饰别具一格的阁楼,烛火闪烁中更是别有一番风采。 鱼姬将茶杯推到黄草庭身前,笑着说道:“黄先生也要体谅一下烟柳巷的生意啊,您这一路走来可不知道有多少人吓破了胆。”说话间,鱼姬并没有看向黄草庭,可是就在方才,哪怕她独依栏杆居高临下,也依旧能够清晰感觉到那股犹如猛虎下山的磅礴气势,全然来自身前这个看起来无甚出奇的中年人。 所以黄草庭一路走来,过往行人只能避其锋芒,甚至噤若寒蝉。 黄草庭端起茶杯轻轻吹散雾气,语气平淡道:“太久没有舒展筋骨,难免有些生疏,还望楼主莫要怪罪。”语气里带着调侃,可是对于黄草庭此行所来早有预料的鱼姬却丝毫不觉得轻松,她缓缓抬头直视黄草庭的双眼,这个这么些年来好像一直对于世间一切无所上心更再不过问世事的武道宗师,此时终于有了当年一同前去魔宫的那锋芒气势,毫无收敛。 鱼姬自然知道,以黄草庭当年曾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想要压制境界或是掩藏修为避开常人发觉实在是轻而易举,所以如今这个毫不掩饰修为实力登顶醉春楼阁楼的武道宗师,定是有所求。 鱼姬放下茶杯,语气沉重问道:“黄先生此次为何而来?” 黄草庭喝了口茶水,赞叹了一声,这才轻声缓缓应道:“谢洵离开奇星岛之后去了何处,想必如今醉春楼也已知晓了吧。”鱼姬只是点点头,黄草庭接着说道:“旗岸离开奇星岛是去找顾枝?”鱼姬还是点点头,黄草庭最后问道:“那程鲤离开又是为何?” 鱼姬呼出一口气,看来幽居小小武馆之中的黄草庭其实也并不是对世事毫不在意,至少在苍南城里,黄草庭想要知道些事情根本不难。 鱼姬想了想说道:“谢先生之所以离开是为了去救当年‘崆玄七侠’中的谕璟,那时我还并不知道他们离开的真实原因,所以便让旗岸去方寸岛找到顾枝,毕竟说到底这也算是他的家事。可是后来我得到了消息,原来谢先生之所以会那么急匆匆地离开,甚至不惜破开禁制恢复修为,都是为了一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人,于是我便让程鲤再去送一个消息,希望顾枝回来之前能够有所准备。” 鱼姬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其中掩藏了些东西,可是黄草庭在话语落下之时却已经语气平缓地接道:“那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人,是魔君?”鱼姬轻轻叹息一声,再次点点头,黄草庭突然笑了起来,也不解释自己到底是如何猜出来的,他站起身,拱手行礼,郑重道:“敢问楼主,我应往何处去?” 鱼姬连忙跟着站起身,神色复杂凝重地看着黄草庭,片刻之后,鱼姬轻声说道:“宣艮海域,出云岛。”黄草庭抬起头,然后再次行了一礼,鱼姬郑重回礼。 最后离去之前,黄草庭便还是那副这三年来无风无波的平常模样,只是看着鱼姬语气轻缓地说道:“很多事情本就不该你们这么早便去面对,至少让我们这些老江湖将路走过一遍了,你们再一往无前吧。” 说完,黄草庭便离开了醉春楼,鱼姬坐在栏杆边,看着消失在夜幕灯火中的黄草庭的背影,鱼姬伸出手撑着下巴,细细思量着黄草庭那句不知为何便让人觉着悲伤和唏嘘的话语。 孤悬阁楼之上,女子凭栏而依,神色朦胧,最后只是觉得,好像有那一座早已摇摇欲坠的江湖,最终还是轰然坍塌了。 万里汪洋上,船帆远去又归来,玉乾海域的繁华景象更在海上,一艘满载货物的高大楼船自旭离海域驶来,与那居高临下瞧着毫不出奇的小小商船擦肩而过,楼船船头上站着一个腰间悬刀的年轻女子,她眺望远方,却不知道脚下那艘小小商船里,也有故人。 顾枝坐在商船的幽暗船舱中,闭着双眼。 汪洋跌宕起伏,他自岿然不动,原来早在山巅。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生死间道理自明(三) 绵延大山外,汪洋拍岸处,一艘小舟自高大货船底下驶出,悠悠扬扬地停靠岸边。 腰间悬刀的年轻女子远望了一眼视线中的狭小山路,她转身从袖中取出几颗银锭递给掌舵的老船夫,面色苍老的船夫不知是不是得了货船商家的提点,神色恭敬地点头哈腰,连声道谢,女子摆摆手没有说话,她踏入岸上,也不见步伐如何辗转,老船夫眨眨眼,已经不见了女子的身影。 女子离开岸边后,没有沿着方寸岛港口附近许多年来人们开辟而出的路途行走,反而孤身走进深山,在荒草丛生的狭小山路间奔走,女子的神色始终没有什么起伏波动,可是眼底却有些急切,不知是因为那个将要说出口的消息实在太过惊人,还是因为要去见的那人已经许久不见。 女子埋头赶路,没有察觉到方才海上风平浪静的天色,此时在方寸岛上抬头望去却已是阴云密布,冬日呼啸的冷风拍打在女子的面庞上,女子微微皱眉却没有停下脚步,深山里的小路上堆积着细碎的雪花,还有融化的水珠悬挂在干枯的枝叶间,女子全然视而不见。 深山里抬头望去也只能看见山巅的皑皑积雪,顺着记忆中方寸岛地形图的轨迹,女子在奔走的方向上不偏不倚,其实早已临近那座村庄,可是女子蓦然停下脚步,她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不知觉间摒住了呼吸,她扶了扶身后缠绕着布条的包裹,然后伸手握住了腰间刀柄,蓄势待发。 空无一人的深山四下里静悄悄的,女子却身体紧绷丝毫不敢放松,她慢慢伏低身子,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身形一闪来到了一棵尚还吊着几片枝叶的树冠上,她的视线来回巡视,神色警惕,甚至隐隐有些紧张。 似乎察觉到了女子的戒备,悄无声息走近的某个人轻笑一声,肆无忌惮地踏着雪地现出身形,女子蹲在树上,神色并没有因为此人的出现而松动,反倒是越加凝重,而那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不管不顾地走到树木环绕间的空地,抬头和女子对视,嘴角扯着一个暴戾血腥的笑容。 壮汉看着女子,眼中带了几分兴趣,所以刻意抑住了澎湃汹涌的真气,怀抱双臂笑着问道:“如果晋汉那家伙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也是什么修罗九相之一吧,那么你是哪一个呢?” 女子没搭话,心境却有些沉重,虽然她和鱼姬不是没想过那个神通广大的魔君恐怕也早就发现了方寸岛的所在,可是如今和这个气焰滔天的家伙正面遭遇,女子还是皱眉叹息,那位“死而复生”端坐幕后的魔君可真是深不可测啊。 至于女子是如何一眼就看出眼前的敌人来自于魔君座下,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女子察觉到此人存在的那一刻,竟有年少时自己直面林山岛岛主的那种渺小之感,可如今她的修为已经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了,却还是这般几乎提不起丝毫抵抗念头,女子想不到,除了魔君还有谁能够在手底下养着这么一位足以匹敌天坤榜上武道宗师的神秘高手。 壮汉见女子不搭话,却也不恼,只是重新抬脚慢慢走近,站在树下看着渐渐融入黑暗里的女子,脸上笑意不改,有些恍然大悟:“原来是‘幻影’程鲤,有点意思。” 壮汉是真的觉得有些意思,在得知所谓“修罗九相”几人的传闻之后,壮汉其实对于此人和另一位女子‘罗刹’鱼姬最为感兴趣。重要的不是传闻中这二人皆是绝色,而是因为其中一个所学功法刁钻阴暗与自己所学的武道恰好互为克制,而另一位以女子之身却修习专走海纳百川路数的蛮横武道,那般气象让人叹为观止。 壮汉笑了笑,再次看向树冠却早已不见了女子身影,壮汉心中虽然有些忌惮此人功法究竟有多少对于自己的压制,可却仍是战意盎然,就那样站在原地,方圆百丈之内皆在掌握,所以他有足够的自信,无论那个女子如何费尽心思,也只能在这方圆之间与自己周旋。 藏在暗处的程鲤神色并不轻松,她一眼就知道此人功法走的是一力破万法的霸道路数,而自己所学武道虽然擅于潜行暗杀,可是这一次狭路相逢,没有早做准备的她其实就已经落入下风,如果再被逼得只能在方丈之间交手,那么最终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程鲤思虑极多,却没有丝毫退缩避战的想法,她很快在壮汉圈定的限制中游走了一圈,却发现真气流转周身的壮汉好似没有丝毫破绽,程鲤神色愈发凝重,可是心中却慢慢平静安定,此时在她的眼中只剩下了壮汉一人而已,同时习武之人体内的窍穴脉络也完整呈现在她的眼中。 程鲤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 可是壮汉没打算站在原地给她这个机会,他脚步拧转,呼啸风声炸响,他转身出拳,有电闪雷鸣随行,拳罡好似一幢洪吕大钟,从天而降砸向了阴影中的程鲤,程鲤被迫显出身形,抽刀出鞘,一点一撞破开拳罡,同时脚步一踏地面,牵着残影出现在壮汉的头顶,程鲤反手持刀,狠狠刺下。 壮汉双脚一沉陷入地面,双臂抬起就要硬生生接住女子的刀刃,可是程鲤身形再次一闪,落下的刀刃竟然只是一道轻飘飘的残影,不知为何,壮汉收起了笑意,微微皱眉。 程鲤再次躲进黑暗中,此时天空中阴云层层堆叠,深山里更是犹如陷入了黑夜,壮汉扎根原地,然后开始不断出拳,向着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轰击而去。 只是时不时能够听见拳风撞击在女子身上的沉闷声响,却始终捉摸不到女子的所在,壮汉并不着急,毕竟自己就是为了打架而来,而其他的事情则还有其他人去负责,所以在出云岛藏了这么久的他决定借此机会好好施展一番拳脚,不然之后空有一身修为却遭天下人耻笑可就不好玩了,壮汉扭了扭脖子,换了一口气就要继续出拳。 躲在暗处的程鲤并不轻松,甚至由于为了尽量再看清楚些眼前敌人的破绽硬生生挨了好几拳,其实已经伤了内腑,程鲤强行压制住了气血的上涌,否则一旦由于血腥气息暴露了自己,那到时敌人的拳头就会犹如雨点一般毫不留情地砸落在自己身上。 程鲤眼见着壮汉毫无顾忌地换气,知道自己只能冒着极大危险抓住这算不得机会的飘渺时机,哪怕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也要找到破绽逃出生天,至少要将魔君还活着的消息告诉顾枝和徐从稚为先。 程鲤从黑暗中一步走出,恍若夜幕高悬的星火光芒,一刀直前来到壮汉的面门。 尚未蕴养出新一口真气的壮汉却不紧不慢地挪了挪脚步便躲开了女子的刀刃,同时双手猛地伸出就要钳制住程鲤手中长刀,可是在半空中却突然顿住,这一次程鲤没有因为一击落空而骤然消失,双手持刀,贴着地面砍向壮汉的双腿,壮汉大喝一声,周身气息释放,竟将程鲤硬生生撞开了去。 壮汉双腿屈膝站在原地,眼中终于有了些恼怒,自然不是程鲤真的为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说到底就算是长年潜居出云岛的他也清楚,以自己如今的修为武学其实已经足以在汪洋之上横着走了,无敌手不至于,可只要不遇到那些只能被迫困守一地的岛屿之主,那就安然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即便早有耳闻这个穿着银色衣衫却依旧能够完全融入黑暗的女子的难缠,却没想到竟是这般让人气恼。只说方才的几次交手,壮汉虽说存了戏耍的念头才一次次让程鲤再次躲入黑暗,可程鲤展现出来的手段却也不算少了,那抹了不知多少层阴狠剧毒的长刀、那藏在袖口衣衫之间的银针、那层出不穷突如其来的飞刃落叶,还有就在这方丈之地内悄然升腾而起的白色毒雾。 壮汉龇牙咧嘴,琢磨着再这么玩下去可能会阴沟里翻船,于是便收起逗弄的念头,身形同样在林间拖曳出道道残影,紧紧跟住了程鲤藏身的黑暗,即便无法找出具体方位,可是壮汉不打算让程鲤继续躲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天色昏暗,也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此时究竟是清晨还是黄昏,终于在一棵歪歪扭扭的枯树下,真气运转不济的程鲤现出了身形,哪怕只是眨眼间的片刻,可是一直缀在不远处的壮汉却已经蓄势待发,眼见着程鲤靠着树枝现身,一拳便呼啸而至,直扑程鲤略显单薄的身影。 程鲤举起长刀挡在身前,硬生生抗住了这一拳,然后借着势头后退一步,壮汉一愣,这才发现程鲤居然已经站在了自己真气所能掌控的范围外,壮汉大笑一声,眼底却满是残忍嗜血,他心里低低骂了一句都怪自己太久没有与人动过手才这般生疏大意,可他依旧脚步不停,转瞬间便来到了程鲤摔落的身影前。 程鲤蜷缩在地,受了壮汉全力而出的几拳之后,即便她已经尽量用真气护住了气海窍穴,可此时也依旧疼痛难忍,再也提不起一口新的气息,只能摘下背后长条包裹和长刀一起抱在怀里,躺在地上一声不吭。 壮汉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着程鲤,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不知道那边的战斗落幕了没有,想来也应该是手到擒来吧。想到这一次好不容易离开出云岛能够与人出手对战却就要这样草草收场,壮汉觉得好生无趣,他低头看向程鲤,突然说道:“方才你明明有机会伤我,为何最后却退了?真是让我失望啊,我还以为,能够见到一个,女子剑仙?呵。”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抬脚踏下。 势大力沉的一脚重重砸下,可是地上却只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壮汉微微皱眉,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枯树下半跪着一个年轻男子,紧紧地将浑身颤抖的程鲤抱在怀里。 壮汉从地上拔起脚,攥紧拳头猛地冲去,可是那个好似眼前只剩下了程鲤的年轻人却不知如何动作就用一把破碎的长刀锁住了壮汉前行的路,同时身形一退,带着程鲤来到了另一棵树下。 程鲤睁着眼睛,嘴角鲜血流淌而下,她模糊的视线里渐渐勾勒出眼前熟悉男子的面容,她伸出手却又放下,嘶哑着声音说道:“魔君,还活着……他,是魔君派来的,要杀你们……”那个满眼心疼的年轻人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皱着眉间握住程鲤的手掌,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没事了。” 程鲤缓缓闭上了眼睛,年轻男子伸出手抹平了程鲤额头散乱的发丝,他将女子轻轻地放在树下枯叶堆积处,然后看到了女子睡去之前递给自己的长条包裹,年轻人拿起包裹,全然不在意身后壮汉已经突破了长刀碎片的限制,也好似没有察觉到还有另外两人同时来到了场间。 年轻人轻轻拆开包裹,看见了一把锋利崭新的长刀,年轻人眼神温柔地看着沉睡的女子,第一次从脸上神色中展现出了内心深处真正的情感,也正是因为这骤然涌动的情绪,此时的他手掌微微颤抖,从未有过的愤怒,犹如滔天卷动的烈焰,披挂在他的身上,于是当年曾与一人并肩面对鬼门关的那个“戮行者”徐从稚便又一次将要对着世间出刀。 看着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青衫老者和软甲女子,壮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此人是谁?为何那家伙的刀会在他手上,还碎成这样。”衣衫沾染灰尘的老者面色凝重,回道:“那个嗜刀如命的武疯子死了,甚至都没能逼得眼前此人出刀。”壮汉啐了一声,低声吼道:“那你们俩干嘛呢?” 面色冷漠的软甲女子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此人在与齐境山一战之后还有大机缘,现在的境界修为与当初点星岛上相比已是一日千里,这下麻烦了。”壮汉皱眉问道:“此人就是拖住齐境山的那个叫做什么‘戮行者’的年轻人?更强了?怎么可能,连齐境山都杀不了的人,还能更强?” 老者冷哼一声,也不顾及壮汉的面子,其实在他们几人之中,单论修为自然是那个已经死了的用刀的家伙最弱,可要说战力,那这个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如何运用的壮汉才是最弱的那一个,所以对于壮汉的井底之蛙和诧异震惊老者有些不屑一顾,他冷冷道:“不管如何,主公的任务要是完不成,我们回去也是死,有的是人能够接替我们的位置,所以要么拼命讨一个机会,要么就只能回去等死。” 说完,老者身影消失不见,显然已是潜行暗处做好死战的准备,软甲女子虽然并不如何忌惮方才雷霆出手便杀了一人的徐从稚,可是对于这人此时身上的气势和那把始终悬在腰间没有出鞘的刀,女子还是无法不在意,如鲠在喉。于是她站在了一棵树上,闭着双眼暗自调息。 空旷的林间山路上只站着壮汉一人,此时对于眼前年轻人一无所知的他心头莫名有些发毛,毕竟看着修为高出自己一截的老者和女子都如此警惕戒备,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早做打算才好,可是还未等他整理好思绪,那个始终站在原地背对三人的年轻人缓缓转身,方才还冲天而起的气势骤然下沉,古井无波。 徐从稚看向壮汉,语气毫无起伏地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的?”壮汉没有搭话,攥紧的拳头间积攒起汹涌真气,突然现身在一块嶙峋怪石上的青衫老者没有隐瞒地回道:“如果那个‘地藏顾枝’没有离开的话,我们也打算送他一程。” 徐从稚露出笑意,看着老者问道:“哦?你们打算把我们俩一起杀了?” 老者皱眉摇头,却听见徐从稚语气轻蔑地自问自答道:“那你们也太不自量力了些,就凭你们几人了,还想将我们二人一起杀了?”老者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就连心神也早就无风无波,他并没有因为徐从稚的言语而动摇,缓缓道:“主公说你们还有些用处,所以并不打算杀你们。” 徐从稚将藏在竹鞘内的崭新长刀握在手中,最后只轻轻说了一句:“当年未能与魔君亲手一战已是憾事,如今大好机会,说什么也得走上一遭啊。” 话语落下,老者和壮汉女子就看着与传闻里内敛冷淡的“戮行者”截然不同的徐从稚缓缓抽刀出鞘,竟是毫不遮掩锋芒毕露,在他的身旁,汹涌真气卷动呼啸狂风肆虐,落叶伴随细雪飞舞作乱。 徐从稚站在他们身前,即便天空中阴云厚重,可此时的少年郎,如日中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 生死间道理自明(四) 站在树上始终调息修养的软甲女子选择了率先出手,此时还留在场间的三人中,她境界修为不如老者,武学造诣又不如壮汉,可搏杀之术却是登岛五人中的佼佼者。 其实从她那斑驳破损的软甲也能看出些端倪,这么多年来他们十人藏在出云岛中,唯有女子和那个已经死在徐从稚手上的用刀武疯子时常交手切磋,而且皆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不是晋汉始终在一旁冷眼旁观准备收尸,恐怕他们早就分出生死。 可是他们十人既然能够在那座黑暗魔窟里活到最后,现在也终于熬到了主公开始布局落子的阶段,终于得以出岛施展拳脚,其实也都清楚彼此之间分出胜负生死毫无用处,他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给这早就习惯了习以为常的世间来一场盛大的震撼。 女子出手时毫无技击巧劲可言,完全就是以自身化作一颗巨石砸向徐从稚,而徐从稚单手握刀站在原地,另一只手甚至还悠哉游哉地搭在腰间银色刀鞘上,他看着女子携风雷之势扑面而来,虽然看起来依旧是一动不动,其实此时即便心绪激荡充斥了他的胸膛,他也还是维持着对敌时绝对的冷静和敏锐,他眼神平静地看着站在身前的三个敌人。 在云庚村外与三人一战时徐从稚就看出了古怪,这些人无一不是境界修为深厚异常之人,甚至那个老者和此时出手的女子都要比徐从稚当初曾挑战过的几位岛屿之主都略胜一筹,若说是隐世不出的武道宗师也并非没有可能,毕竟在这个江湖水深的世间,谁敢说自己就能够睥睨天下举世无双? 但奇怪的就在于,既有了足以匹敌天坤榜上武道高手的实力,又能够这般聚在一处,noam不得不让人思量这些人背后的隐秘,而且这些人的目的明确,直扑云庚村而来,若说是意外巧合徐从稚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可能相信。 方才程鲤昏睡前的话让徐从稚瞬间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如果魔君还活着,以此人当初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摧毁一整座奇星岛的实力来看,即便用几年时间在手底下养出这么多战力可比天坤榜上武道宗师的高手来,似乎也不足为奇。 徐从稚微微挪开脚步,那个好似不管不顾拼命而来的女子没有丝毫停顿地在半空中扭转身形,拔出身后尖刺密布的两截短棍当头挥下,徐从稚扬起长刀隔开,无视了从手掌传向整个手臂的麻痹感,他轻喝一声,欺身而入,空置手掌拍向女子腹部。 不料女子竟是避也不避,硬生生接住了这一掌,与此同时反手握住短棍,压住了徐从稚的肩头,徐从稚双脚在地上一踏一扭,卷起落叶积雪纷纷,恰到好处地躲开了短棍的重击。 可是徐从稚刚刚退出几步,眼见着场间就剩下自己实力最弱的壮汉不敢犹豫,已经在女子动手之时便来到了徐从稚的身后,此时徐从稚后退三步便恰好落入壮汉真气席卷范围内,壮汉摊开双臂大吼一声,真气鼓荡犹如撑开了一座遮天蔽日的屏障,一道无形的涟漪圆圈扩散而去,犹如囚牢,便要将徐从稚困住其中。 徐从稚长刀驻地,肩头一抖,自与齐境山一战之后修养至今的真气修为猛然炸开,再无限制。 其实从顾枝在奇星岛醉春楼小院里与徐从稚说过那番话之后,徐从稚便一直将体内修为刻意禁锢住,为的便是闭刀养意。此时他在这险象环生的生死之局中反倒可以再无顾忌了,心中积攒已久的气焰熊熊燃烧,于是便再无压制的必要。 壮汉猝不及防之下只能向后退去,可是真气流散而出的风浪仍然狠狠拍打在他脸上,于是本打算乘人之危暗中出手的壮汉,反倒不得不生生挨住徐从稚全数修为突破限制之后气象余波的正面相撞,感受着体内经脉骨骼的隐隐作痛和沸腾喧乱的真气涌动,壮汉只能压下喉间的血腥气味,暗暗吞下了这一颗苦果。 老者见徐从稚的修为居然比方才还要更上一层楼,再不敢犹豫等待,他们几人此次所来本就不是为了和徐从稚在此生死交手,只要拖住徐从稚,等云庚村那边成功得手他们便只需全身而退了,甚至若是一切顺利,只负责等待接应的壮汉都根本无需出手。 可是云庚村外的狭路相逢就猝不及防折了那个持刀的武疯子,如今又不得不和气息不断上扬的徐从稚正面相较,老者眼见徐从稚越加难缠,心中深思熟虑一番便知道不可久做纠缠,可是想要在气势正盛的徐从稚手底下离开,恐怕真得出点真手段了。 老者身着一袭青衫,犹如私塾中传道授业的教书先生,可是此时运转真气却有污秽血腥气息缭绕周身,犹如一件深沉的血色甲胄披挂在身,老者眯着双眼,一步踏出,心领神会的女子和壮汉让开了一段距离,于是在一条直直小道上,首尾两端站着徐从稚和老者二人。 徐从稚挥一挥衣袖,看着气势全然不输当初揽月桥上初见之时的齐境山的老者,他眼底也有无穷战意掀起,如海上波涛汹涌作乱,与此同时,他的身上有煌煌光亮闪烁,也好似一件金光熠熠的甲胄穿戴在身,徐从稚和老者相对而立,好像身处一座鲜血漫黄沙的战场,旌旗零落,唯此二人。 老者一掌推出,四周凋零破败的枯枝落叶瞬间倾倒,好似一阵龙卷在林间呼啸而过,徐从稚神色自若,缓缓行走在纷乱龙卷的中心,右手握住长刀,另一只手握住了腰间的银色短刀,他和老者之间相距百丈有余,可是徐从稚只轻轻走出三步就来到了老者身前三尺,完全无视了二人之间的枯枝落叶。 刀出鞘,长短两刀交错而出,在虚空中划出了一个倒挂的十字,无凭无依地缓缓向前推去,直刺老者心口,大放光明。老者面无表情,双手掐了一个古怪的印记,同时身子微微佝偻,竟是猛然间真气外放似高大神明,以无形气势撞开了刀光,同时在老者身后出现了一座神明虚影居高临下地看着徐从稚,没有丝毫犹豫地双拳砸下。 徐从稚反手握住短刀挡住了势大力沉的双拳,毫无阻隔的右手紧紧握住长刀顺势劈去,这一式自揽月桥一战后自悟而出的劈山一刀,锋芒自徐从稚手中刀尖吞吐而出,气息圆满如意独到。 那尊站在老者身后好似天下无敌的神明被迫收回手掌,可是老者却不退反进,身上那真气造就的血色甲胄上有鬼头毒物狰狞游走,衬托得一身青衫的老者好像那驱鬼降妖的天师,又似幽冥地狱深处的恶鬼。 老者轻吐真言,不知是哪一支脉络道统的敕令,随着话语落下,他的真气气象再次一变,甲胄在一瞬间化为活物,张开血盆大口扑向徐从稚,同时老者身后神明虚影冲天而起然后猛然坠下落入老者体内,老者胸口紫府腹部气海同时有风雷声作响,硬生生将那一袭青衫炸碎。 老者骤然间身形拔高,肌肉虬结,伟岸身躯竟是比那壮汉还要魁梧。 徐从稚将银色短刀刺入直扑而来的甲胄活物口中,同时右手持刀背在身后,朗声开口:“斩!” 长刀从身后挥出,一道好似天空弯月的无形涟漪荡漾,细线在甲胄活物的脖颈处蔓延而去,瞬间就将那真气铸造的身躯劈做了两半。 而与此同时,老者已经大踏步来到徐从稚身前,一拳一掌接续砸下,徐从稚左手短刀贴住手臂抗下了那一掌,而右手长刀则直直刺向老者的拳头,在方寸之间有虚无镜面破碎的声响,徐从稚和老者各退一步,然后又同时前行一步,再次撞在一处。 女子和壮汉从老者出手之后便站在远处一言不发,他们内心都清楚,晋汉曾经说过的那十人先后之分根本不是作假,就比如那个早早死在徐从稚手上的武疯子,应该也就是天坤榜上第十位的实力,而眼前气势勃发的老者已经是天坤榜上仅次于前五之人的武道宗师。 就在这时,女子和壮汉对视一眼,他们都听见了不远处战局之外的另一道微弱声响,于是他们在各自眼中看出了退意,看来此行目的已经功成,那么就无需再与徐从稚浪费时间了,此次折了武疯子就已经让主公的谋划少了一颗棋子,若是拖延下去再出什么意外,他们几人可承受不住那后果。 老者和徐从稚打得难舍难分,徐从稚虽然在分别与几人轮番交手之后显得有些难以为继,可是却不知为何越战越勇,而且老者还能察觉到徐从稚在出刀之间那毫不遮掩的杀气,老者难以深思,可却也感到徐从稚好像始终没有将所有心神放在自己身上。 老者心中冷笑,年轻人终究还是太过幼稚,居然在生死之战中也敢胡乱松懈心神。 在一次徐从稚以伤换伤的出刀之后,老者被迫退出十步,身上终于出现了一道鲜血流淌的伤痕,而徐从稚站在原地双手持刀,即便太阳穴和七窍之间皆有鲜血流下却还是面不改色,他的气势仍旧处于巅峰,一步不肯退。 老者回头看了一眼,女子微微点头,老者知道无需再拖延下去,以后有的是机会和这位年纪轻轻却站在了武道山巅的“戮行者”再次交手,于是老者也没有什么意犹未尽再做纠缠的打算,他知道今后自己该做的事情会比此时在这死战更加重要,所以根本不想再浪费时间。 他仰天长啸一声,将那真气化形的神明虚影从身上剥离而出,像是一座巍峨高山压向了徐从稚,同时老者大吼一声:“走!”身形闪烁间,老者已经远去,而女子和壮汉紧随其后。 壮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徐从稚被那身高百丈的神明虚影完全遮掩住了身形,好像沧海一粟,渺小不可见,壮汉仍然心有余悸,此时心中细细思量,不由得想起方才徐从稚躲开女子一击之后,好像是早就算好了跌入自己怀中,而一身气机也早就锁定了自己,如果老者再晚出手一些,自己恐怕就要完全落入徐从稚的真气和刀光之中。 可是就在此时,壮汉猛地瞳孔一缩,而身前的女子和老者也毫不犹豫地向前遁去,一瞬间和壮汉拉开了一段距离,一个冰冷至极的声音轻笑道:“我让你走了吗?” 壮汉怒吼一声,双脚扎根大地,可是那两道交错落下的刀光已经犹如盘踞已久的真龙猛地苏醒,龙吟吐息,直扑壮汉。 壮汉竖起双臂想要抗下这一击,可是在那交缠的两道真龙之后还有两道殷红的血色光芒从天而降,徐从稚站在半空中,左侧反手持短刀,右侧正握崭新长刀,轻轻抵在一处,犹如水滴落下的清脆声响,可是这一滴好似鸿毛的轻盈水珠,却硬生生砸开了一颗硕大巨石。 真龙飞舞而下,红芒似雷霆降世,顷刻间将壮汉魁梧身躯完全笼罩其中,随着徐从稚缓缓落在地上,所有异象消失不见,而那个双脚扎根大地的壮汉已经犹如一棵被天雷山火击打过后的枯树,化作了飞灰,魂飞魄散。 徐从稚抬头看去,老者和女子已经远去,甚至就连感知中也再无踪迹,徐从稚静静等了一阵,这才吐出一口浊气,鲜血从嘴角流下,他抬手轻轻擦拭,然后收刀入鞘,一步一步走回程鲤身前。 他弯腰抱起程鲤,看着女子安静沉睡的容颜,少年腰间悬挂两把刀,稳稳当当走在深山小路间,他轻声说道:“当初顾枝几句话竟差点就将我修炼了这么多年的一颗心境给彻底毁去,可是若没有他,自以为是回到林山岛的我恐怕还是打不过那个人的,那时不知所措的我居然就那样毫无分寸地对你说出来那些话,吓到你了吧? 后来跟着顾枝离开,一来是为了再多看看再多想想,不知心中能否得出答案来。再有就是不希望让你难堪,毕竟就那样毫不负责地说了好些话,我可没有顾枝那么厚的脸皮,自然短时间内不敢再见你。不过啊,这可不代表我后悔说出那些话,我说的事自然也不会后悔。” 徐从稚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也不在意昏睡的程鲤究竟是否听得见,最后来到云庚村外,徐从稚看着孤零零留在了村口处的熟悉木筐,其中没有孩子每日上山带回来的柴火。 徐从稚抿着嘴唇,仰头望去,他神色不变,可眼底却有波涛汹涌。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走了这么远的路,自然是为了让那人看看,即便不在他的身后我也可以做出一番功业来。可是说到底,走了这么多年的江湖和山水,我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内心,这段时间难得安定下来,才知道自己看过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却也错过了许多。 程鲤,今后我不想再视而不见,我想总要给手中刀落下的地方找一个答案,所以我想再问一问你,是否和当年一样,还愿意与我一起离开林山岛。这一次,我们再走的远一些,再多看一些可好?我想我的刀,可斩世间不平,这,就是我的道理。” 程鲤在徐从稚的怀中缓缓睁开双眼,她从未这样看过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少年,现在好像终于发现当年那个站在自己眼前怯生生打招呼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程鲤舍弃了那些纷杂思绪,此时眼底心中只剩下将自己抱在怀中的少年,她轻声说:“好。” 徐从稚笑了起来,他低下头看向程鲤,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少年扬起脑袋,低声说道:“现在,还有些事情必须去做。” 比如去杀一个人, 比如去救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路难太平在鞘(一) 夜幕下灯火阑珊人潮如织,哪怕天空圆月已经随着中秋盛节的落幕而远去,可日渐繁华的苍南城中,依旧有那满怀期待和希望的人们愿意在繁忙之余的黄昏黑夜,带着家中女眷和孩童,奔走于大街小巷,放飞那一个个承载着愿景的灯笼,随风飘去,好似点缀于琼楼玉宇的晶莹光华,星星点点。 而在那人声鼎沸的高处,只有几盏微弱烛火忽明忽暗的孤悬阁楼中,一袭红衣的倾城绝色女子还是独自一人凭栏而坐,她伸出白皙如暖玉的手掌轻轻撑着下巴,眼光漫无目的,不知看向遥远天际,还是纷杂世间。她的眼底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又似乎有无数情感稍纵即逝、如梦幻泡影。 醉春楼的生意向来是这苍南城烟柳巷中最好的,无论那些愿意一掷千金的权贵豪阀是为了附庸风雅,还是想要凭借一次又一次货真价实的千金万两讨得那个从未有人见过的楼主大人一眼青睐,总之醉春楼的名声在整个奇星岛南境算不得微不足道,即便有些个不清楚醉春楼背后隐秘的人慕名而来,也会由衷慨叹醉春楼中女子的色艺双绝,名不虚传。 只是这些,终日独坐空无一人高悬阁楼的红衣女子却从未去看过,醉春楼的生意如何、那些权贵豪阀如何不要脸面地一掷千金,红衣女子都从不放在心上,而那些换了便服轻装,时不时在烟柳巷巷子口晃荡的降魔殿中人,女子也只当没看见。 阁楼孤悬于醉春楼上,与那人来人往的世间,离得有些远,也离得有些高,于是许多声音其实都被隔绝在外,这自然也是女子想要的清净,只是今夜,阁楼一侧那一间从来不曾打开过的偏房却有人轻轻推开了屋门,女子双手十指交缠在一处,眼神依旧迷离散落,了无牵挂。 脚步声轻轻响起,那个没有打一声招呼便大摇大摆走进偏房的人似乎正在细细打量那间不知是否已经落满灰尘的屋子,女子想了想还是起身从身后桌案上取了一壶酒,揭开泥封自顾自喝了起来,似乎在等待。 终于,偏房的屋门再次合上,片刻后,女子独坐的阁楼屋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双指捻住酒壶的红衣女子随意挥手,屋门吹拂而开,站在屋外的那人走进屋子,不忘随手合上屋门。那人没有急着走到女子身边,也没有急着开口问些什么,他自顾自走到了悬挂几幅名画的墙壁边,拿起火折子轻轻一吹,然后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将那些随意散落的蜡烛一一点燃,他轻声说道:“怎么总喜欢把屋子弄得这么暗。” 红衣女子喝了一口酒,微微扬起的白皙纤细脖颈悬挂着几滴晶莹,在烛火中熠熠生辉,衬托着一袭鲜艳红衣的女子好似画中人。女子手指摩挲着酒壶边沿,嗓音清冷地回道:“怎么,副楼主百忙之中还要来查一查醉春楼的账目?” 那人坐在桌案后,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握在掌心,他闻言笑道:“这生意的事情楼主大人还是不要取笑我了,我可不敢指指点点。”女子依旧背对着他,将酒壶轻轻放在栏杆上,一根手指抵住酒壶壶口边缘,另一只手掌轻轻拍打,酒壶摇摇晃晃却始终立在栏杆上那方寸之地。 那人笑意散去,端起手中空荡荡的朱红色酒葫芦,语气低沉问了一句:“三叔去往何处,醉春楼已经查出来了吧?”女子转过身,看着眼前坐在烛火光芒中熟悉的少年,正是从千万里外日夜兼程赶回来的顾枝,此时的他风尘仆仆,满身疲惫,可是那双璀璨如故的眼眸却有无数星尘亮起又熄灭,起起落落,只在他的眼中便有万千气象。 自那年幼时便喜好一身红衣的鱼姬捧着酒壶,语气清冷说道:“宣艮海域,出云岛。”顾枝轻轻点头,却没有急着离去,而是坐在原位低下了头,鱼姬一挥袖,搁放在墙角的一坛酒忽地落在顾枝身前,顾枝轻笑一声,端起酒壶赞叹道:“原来好酒都被楼主藏在阁楼里了啊,这么多年来可都没能喝上一口这甲子佳酿啊。” 鱼姬淡淡道:“这酒一壶千两,当年师父都舍不得喝上几口,你若是不要就还我。”顾枝急忙抱在怀里,微微侧过身应道:“别,我拿回去藏在竹楼里,还能多攒个几年,到那时再喝又别有滋味了。” 鱼姬斜靠着栏杆,问道:“你要回赋阳村?”只是不等顾枝回答,鱼姬便轻轻“哦”了一声,喃喃道:“原来是藏在那里了。”顾枝笑了笑也不多解释,他将酒壶放在桌上,手中掌心依旧握着那个光滑小巧的朱红色酒葫芦,他低声开口:“鱼姬,当年三叔和先生,究竟是托醉春楼去寻什么?” 鱼姬沉默了片刻,喝了一口酒这才斟酌着言语答道:“当年顾先生和谢先生一直在寻几个人,只是有些人已经早也不可能寻得到,而有些人有心躲起来醉春楼也难以轻易找得到,所以这么多年来也就找到了个承源岛,以及那在顾先生口中‘算不得故人的故人’。”顾枝知道,这个所谓的“故人”就是顾生和周厌的师父。 顾枝微微皱眉,鱼姬也知道顾枝想要问什么,便接着说道:“若是之前我也只当他们都已死在了当年的魔宫之前,可是澜珊的到来,以及谢先生的离去,我这才知道,原来当年那一战之后居然真的还有人活了下来,其中一人,还是年少时便得诸多江湖中人赞誉‘天下筹算第一’的谕璟,此人即便是当年师父尚在之时,调动醉春楼的所有势力想要寻得其有意遮掩的行踪也绝非易事。所以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都只能让谢先生失望了。” 顾枝紧皱眉间,他嗓音低缓问道:“当年,魔宫一战?”鱼姬点点头,说道:“谢先生,澜珊以及谕璟,当年都是‘崆玄七侠’之一。”顾枝猛地抬起头,神色间有些震惊,只是很快却又只是惨然一笑,他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为何我当年就不肯多问一句呢?” 只是一瞬间顾枝就明白了许多事情,当年他不是没有听周厌和于琅他们提起过“崆玄七侠”,可是如果他愿意多问一句,是不是早就可以知道在那七个曾经立于武道山巅的少年中,有个喜好着一袭青衣的男子?是不是自己多问一句,三叔就会愿意说几句当年的旧事?是不是自己就能多做一些? 顾枝松开握着酒葫芦的手掌,而另一只手掌却紧紧攥拳,骨节发白,鲜血顺着手腕留下,滴在他惹满烟尘的衣衫上,像是一朵朵盛放的花,孕育着悔恨的苦果。 有些时候,总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当年初见还是一身青衣的谢洵,年幼的顾枝和扶音只看出了他眼底的忧伤和让人捉摸不透的愁绪,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疏离久远,于是让人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好似走得近些,就要牵扯上荆棘的尖刺。所以少年哪怕知道此人是自己的三叔,也不敢去走近那一步,因为他始终都不明白那看向自己的眼中为何满是悲伤。 当年战乱落幕之后,顾筠还在时,谢洵时不时会来竹楼喝酒,可是顾枝总忙着去打理木匠铺子,所以总是匆匆见过几面也没能多说上几句话,后来顾筠走了,顾枝独自躲了好些日子,更加不敢去见谢洵,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扶音,也对不起谢洵。 顾枝一直都在害怕,他怕从那双不知何时起就苍老浑浊的眼眸中看见悲伤之外的其他情绪,比如失望,比如怨恨……所以哪怕只隔着几条小巷他也从未在闲暇时提着酒去聊聊天,哪怕中秋除夕,他也只是送去几样无关紧要的贺礼,更是坐下来谈不了几句话。 现在想想,好像是总觉得时间还多日子还长,等自己长大了,慢慢不再害怕,也许那时就能和三叔坐在屋檐下喝喝酒、谈谈话。顾枝仰面躺下,怀里紧紧抱着朱红葫芦,他轻轻拍打着,幽静空旷的阁楼里有清脆声响滴滴答答。 鱼姬不知何时走到了桌案边,坐在了顾枝的对面,她没有看向眼底溪水潺潺流淌的顾枝,她细心且耐心地看着顾枝身后的一幅画,空无一物,白纸一张。 以前的顾枝,会将顾筠独自病逝在青潋山竹楼里的事情尽数挑在自己肩上,甚至打定了主意就这么挑一辈子,所以他可以依旧快快活活地与周厌于琅他们喝酒嬉戏,却再不敢在夜深人静时与扶音说几句心里的话,也更不敢去见一见那个自己喊一声三叔的亲近之人。 因为他害怕,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觉得这担子好像也还有其他人可以一起挑着,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去说服自己,错不在自己的身上。 方寸岛上,他看见了乐姨和君策贫寒却温暖的生活,他又看见了黄昏日落时在家中为他亮起的一盏灯,他还看见了心境中始终跪在竹楼外的自己原来其实还是一样,只不过希望有那样一个人能够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回了奇星岛,甚至没有丝毫犹豫地决定回去青潋山竹屋重新取出那把刀,因为他知道无论是怎样的犹豫和彷徨,最终都不过只是想要一个心安理得和不留遗憾。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在这世上除了扶音之外唯一的亲人如今身陷囹圄,自己又为何还要去躲着,去装作视而不见呢? 至少要让遗憾,到此为止。 顾枝坐起身,于是便与一直看着顾枝身后空白画卷的鱼姬直直对视,在那一瞬间,鱼姬微微眯起了眼睛,因为少年眼中有春日暖阳的光芒万丈,好似初见之时的清澈纯净,又有一同行走奇星岛鬼门关那时的风发意气。顾枝看着鱼姬,低声道:“帮我准备一艘船吧,越快越好。” 鱼姬点点头,端起酒壶喝了一口酒,她不再与顾枝对视,顾枝却依旧看着鱼姬,扯了扯嘴角,还是说道:“此事虽与魔君有关,但已经无需他人插手,我独自去便是了。旗岸我也没打算让他跟着一起去,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没道理去白白送死,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终究不可能有三叔一直在旁边教他。” 鱼姬微微皱眉,神色毫无波澜地看向顾枝,顾枝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其他人我不知该如何说,周厌已经有了想要相守一生之人,傅庆安也在守平小肆安定了下来,于琅无需接着行走江湖,武山和黄先生更不该再随意动用修为。徐从稚和程鲤,他们的事情还是要他们自己去解决。三年过去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日子要过,没必要再去拼命,当年我曾答应过他们,奇星岛的太平便是为了让他们可以安心地生活,没道理跟着我再去出生入死,所以已无需告诉他们。但是……” 顾枝看着鱼姬,神色认真道:“鱼姬,我知你心中依旧想要复仇,少竹先生的事情你不可能那么轻易放下,但是能从当年举世皆敌的局面下活下来的魔君已经不再是人间武道能够相较的存在了,说句逆耳的话,倒不如就当那个魔君已经死在了孤山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鱼姬打断了顾枝的话,皱眉看着顾枝,顾枝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缓缓起身说道:“醉春楼可以没有一个枯坐暗室整理卷宗的副楼主,却不能没有端坐幕后运筹帷幄的楼主。少竹先生当年的愿景绝不只是一个醉春楼那么简单,所以你也留下来吧,出云岛,不要去。” 鱼姬抬头看着顾枝,一言不发,阁楼外有夜间清风吹拂,烛火光芒摇曳,宛如一件轻柔的衣衫披在少年的身上,鱼姬握着酒壶的手掌缓缓攥紧,可最后她却还是将酒壶轻轻放在了桌子上,点了点头。 顾枝走到栏杆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他呼出一口气,抬眼望向夜幕中并不圆满的弧月,他嘴角露出笑意,却满是寂寥,他最后低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回来,扶音……就拜托你们了。”说完,他没有等待一个回答,从阁楼栏杆一跃而起,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鱼姬坐在桌案后,一袭红衣泼洒在地,她身影孤独,宛如一朵独自盛放在光芒里的娇艳的花,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袖子,阁楼里所有的烛火尽数熄灭,一片黑暗。最后,她似乎轻轻点了点头。 苍南城中的降魔殿坐落于城西一条巷弄的深处,即便是那昭示身份与地位的堂皇正门也远离市井,唯有悬挂屋顶翘檐上的“降魔殿”三字旗帜如遗世独立的山顶仙人,迎风招展,满城皆可见,夜幕之下,人们抬眼望去,也仍旧会觉得那模糊摇曳的旗帜虚影,清晰可见。 奇星岛复兴之初,降魔殿即便没有如今的规模和人手,却也承担着非凡的重任,不单单要协助各地城主修复城池,更要在混乱之中顺势施行皇帝陛下和魏首辅为王朝将来百年版图所制定的新政策略,可谓是身兼数职,既是位高权重也身负重任。 如今岛屿四境和各大城池百废待兴,降魔殿也愈加繁忙,尤其是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坐镇的苍南城降魔殿,即便是夜深人静之时,依旧有身穿紫色官服腰悬长刀的降魔殿中人来回奔走,神色肃穆。 降魔殿邻近巷子中所居住的皆非普通常人,不是受雇于降魔殿和城主府的江湖中人,便是曾在庙堂公署和降魔殿中担任要职的外放人员,这些人在新政推行下有了更多的用处,于是与降魔殿的关系自然更加密切,居住在附近便是为了随时能与降魔殿互通有无。 若是常人居在住附近,则难免会时不时被降魔殿中的动静惊吓到,那些好似从幽冥地底传出的哀嚎和不留情面的行刑声响,又怎是能够为常人所轻易知晓的。 所以降魔殿周遭的巷子附近极少有外人走动,即便有那些心怀好奇和误入其中的人,也多半无法走到降魔殿的中枢要地,于是降魔殿至少在看起来其实并不如何设防,只要不曾踏入降魔殿正门,一切都可视而不见。 这其实也是因为降魔殿如今的底气够足底蕴够深,毕竟能够在降魔殿的眼皮子底下闹出风波来的人,恐怕也还未等走近小巷就已被觉察,而真正能够威胁到降魔殿的人,也该掂量掂量如今在皇帝陛下眼中正红得发紫的降魔殿,究竟有没有让来犯之人付出惨痛代价的实力。 夜幕中,从一条小巷子里走出的少年并不起眼,他一路来到了降魔殿正门所在的大街上,看着那些或行色匆匆出入大门或押解着要犯奔走来往的降魔殿中人,少年深呼吸一口气,抬起脚步走到了降魔殿的正门台阶下,他抬头看着屋檐灯笼光芒下的降魔殿牌匾,看着那些入木三分的凌厉字迹,少年不知为何反倒心境平和。 少年站在大门外正犹豫是否直接走入其中,却隐约看见不远处一间点燃着通明烛火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魁梧身影,那人披着一件要比其他降魔殿中人官服颜色更深的紫色长袍,站在屋檐下与少年遥遥对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行路难太平在鞘(二) 很快有一个腰间悬挂玉佩的降魔殿官吏来到少年身前,拱手抱拳说道:“正司大人有请少侠。” 少年愣了愣,却有意板着脸点点头,他跟在引路之人的身后穿过了降魔殿正屋外宽敞的大堂,来到了独自站在屋檐下的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身前。 唳钧眼带笑意看着少年,挥挥手示意那为少年引路之人自可退下,那人拱手行礼之后便走入唳钧身后的正屋,既然能够在唳钧坐镇的降魔殿正屋中枢办事,又腰悬昭示身份的玉佩,想来应是唳钧的手下心腹。 唳钧看着少年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等着少年打量完自己身后的正屋,少年似乎斟酌思量许久,才收回视线看向站在身前的唳钧,语气低沉开口道:“见过唳钧大人,在下旗岸。”语调生硬,显然这些话语平常少年是绝说不出口的。 唳钧看着少年还略有些稚嫩的脸庞故意板起,语气听起来又装作低沉浑厚的模样,想来应该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些,可又实在不熟悉其间言行的分寸尺度,所以显得小心翼翼,反倒生硬幼稚。 不过唳钧并未开口戳破更没有言语说笑,他神色认真地抱拳行礼,旗岸回了一礼,唳钧走下正屋外的台阶来到旗岸的身旁,他拍了拍旗岸的肩头,示意少年与自己在院子里走走,旗岸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唳钧身边离开了灯火通明的正屋。 两人就这样各自沉默地走在降魔殿这一处宽敞院落中,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察觉到身旁少年终于不再紧绷心神,唳钧轻声开口问道:“不知旗岸少侠此行所为何来?” 旗岸停下脚步,唳钧也缓缓转身直视少年,旗岸呼出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看着唳钧缓缓说道:“不知道当初正司大人所说的话是否还算数。” 唳钧点点头,自然记得不久之、前在骆钦巷小肆里自己答应的事情,只要旗岸愿意加入降魔殿,将来无论是正司之位还是庙堂中枢,唳钧都能为他打包票。此时其实早就猜到少年来意的唳钧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他看着与不久前初见似乎截然不同的少年,内心有些疑惑却又很快想清楚了些其中关节,只是他依旧没有主动开口,静静等待少年接下来的话语。 旗岸再无犹豫,他一字一顿认真说道:“我愿加入降魔殿,无需什么正司职位和庙堂中枢的承诺,只是想要在降魔殿中做事,若是正司大人有所顾虑,旗岸可以说定会一心一意遵循降魔殿的规矩,绝无其他心思。” 唳钧露出笑意,他伸出手握住少年宽厚的肩膀,重重地说了一句:“好!”唳钧看着旗岸的双眼,缓缓道:“降魔殿自有自己的规矩,一旦真正走入了降魔殿便都是为了那面旗帜做事的人,既然当初我可以给出那样的承诺,便是看重了你的心性与降魔殿自然相符,可我也要丑话说在前头,若是真的触犯了降魔殿和王朝的规矩,也绝不会有半分的相让,所以我也希望你能记住今天自己所说的话。” 顿了顿,唳钧笑着说道:“不过我看好你,希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旗岸点点头,唳钧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未与旗岸闲谈太多,如今降魔殿事务繁忙,由不得他闲散分毫,所以只简单说过了接下来旗岸需要走的一些降魔殿必要规章,又指派了一位降魔殿中的下属负责领着旗岸熟悉其中要务,便让旗岸可以先行离去明日再正式来此就职。 说完,唳钧就回到了那间繁忙的中枢正屋,看着唳钧离去的背影,如释重负的旗岸微微弯腰站在原地,只是片刻之后他便挺直了脊背,他抬头遥望夜空,明白唳钧心照不宣没有问出口的为何。 为何旗岸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就改变了主意? 旗岸虽然久居小肆又一心练武,却也不是蠢笨之人,自然知道唳钧随口言语之中谈到的降魔殿的实力和分量,旗岸也清楚,当初自己动手之后师父便已经难免暴露在了许多人的眼中,旗岸知道降魔殿也许不会做出暗中监视的事情来,可是师父的离去降魔殿想要知晓也并不难。 唳钧没有向旗岸问清楚此间细节,旗岸对此心怀感激,因为关于师父的事情,旗岸还是不愿意与外人多说太多,师父离去的原因更是不能与旁人多说分毫,旗岸本就有些歉疚在身,觉得那时自己的莽撞出手扰了师父隐居的清静,以至于少年有时候都会觉得师父的离去也该怪在自己身上,可是顾枝和扶音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他的不是。 少年独自站在空旷院落中许久,直到夜幕深沉似水,再不见月光和星辰,旗岸缓缓转身,离开了降魔殿。他走在黑暗里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守平小肆,轻轻推开门,旗岸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小肆,最后他轻声呢喃:“师父,我不想再无能为力了,我会变得更强,哪怕这条路再难走我也会一直走下去,我一定,一定会再见到您的。” 小肆的木门吱呀合上,不远处的屋顶上,一路跟着少年的顾枝双臂环胸,最后轻轻叹息一声,再回头看了一眼泥阳巷木匠铺子的方向,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清晨的日光斑驳洒下,赋阳村沐浴在秋末难得的温暖中,青羊小院的木门轻轻推开,舒展着懒腰的栗新带着笑意和村子里的人们打着招呼,闲谈几句,最终问的最多的自然还是自家孩子的课业。 栗新一一作答,笑意温和,言语之中更是尽量说明所授课业的重要,否则一些个眼神闪烁的村民眼看着又要提起让自家孩子休学务农的话题了。 简单聊了一些之后,村民们自然还是要去照顾田地,栗新也走回了小院里准备今日的课业内容,他坐在小院石桌旁翻开书籍,只是还未看上几眼,他猛地抬起头,小院外站着一个熟悉身影。 栗新站起身快步走到院门门槛处,那人却摆摆手走入小院,随手合上了门,栗新眨眨眼疑惑道:“顾大哥?”连夜从苍南城回到赋阳村的顾枝摇摇头,轻声道:“不用声张,我此次回来很快就会离开。” 栗新没有多问,只是神色也严肃起来,顾枝看着栗新认真的模样,却也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栗新的肩膀,说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如今武山在苍南城的铺子里,我这一次离开应该要有一段时间,所以来拜托你之后闲暇时帮我打理一下浮山湖旁的竹屋。” 栗新重重点头,自然没有异议,顾枝笑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石桌上的蒙童书籍,然后轻声说道:“走了。”他转身打开院门,身影很快远去,附近的村民更是无一人看见。 栗新独自站在门槛上许久,不知为何心头沉重,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事情突如其来如疾风骤雨,而与顾枝的这一次离别也好像不同以往。 最后栗新没有跟去浮山湖畔的竹屋,他合上院门,回到石桌旁拿起书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他抬眼看向青潋山的方向,低声呢喃:“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狭小山路上,只有顾枝一人的身影孤独行走,他一袭白衣却不染风尘丝毫,脚步轻缓稳健地一路来到了铺满白色石子的蜿蜒小径前,他抬眼看去,只是一阵子不曾打理的小径便有杂草肆意横亘,顾枝沿途走去,将那些秋风中枯槁凋败的杂草和野花摘去,慢慢走到了那座无字的石碑前。 顾枝缓缓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坛子鱼姬所赠的甲子醇酒,顾枝将酒坛轻轻放在石碑前,咧开嘴角露出笑容,却不知为何有些难以言说的寂寥和悲伤,他轻声道:“先生,这酒我就先放在你这啊,你可不能自己偷偷先喝了。” 说着,顾枝拍了拍酒坛子的光滑外壁,嘴角笑容缓缓收敛,他微微低下了头,显得有些垂头丧气,更有他人不曾看过的困顿和哀愁,他低声说着:“先生,我用这酒和您换一样东西可好啊?您别急着生气,我知道当初是我自己说好了再不拿起这东西的,可是情况有变嘛,又事出紧急,而且,而且……” 顾枝辩解的话语微微停顿,接着道:“而且,这一次是胜是负我也真的看不清了。呵呵,先生,你可别笑话我啊,人长大了自然也就不会和当年一样不知轻重大小嘛,现在可说不出来什么世间无敌的狂妄之言了……” 一片落叶轻飘飘地从头顶枯树落下,却像是一颗石子重重砸在了顾枝的头上,顾枝停下话语,抬起了头,在那一瞬间好像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伸出手屈起手指狠狠敲在了自己的头上,严厉地呵斥。 顾枝抖了抖肩膀,不再絮絮叨叨,他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轻轻碰了碰身前的酒坛子,这一次他的嘴角终于带着清朗的笑意,他嘿嘿一笑,如释重负一般:“先生,走一个。” 他端起空荡荡的酒葫芦仰起头像是一饮而尽,然后他直起身,跪坐于地,恭恭敬敬叩头行礼。 顾枝额头抵着石碑前的地面,语气平稳说道:“先生,顾枝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也许是任性也许欠缺考虑,可是此行不去我心境难安,还请先生莫要怪罪。曾经答应先生的,顾枝一日不敢忘,绝不会罔顾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扶音的安危,先生自可安心。” 话语落下,顾枝抬起头,依旧跪坐于地,他扯着嘴角开朗笑着,抬起手轻轻擦了擦眼角,他缓缓站起身,将那坛子酒放在了石碑旁高高垒起的酒堆一侧,挖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洞埋入其中,然后他拍拍手走到了石碑后,脚步微微一顿,然后便走入了荒草丛生的深处。 在那从来无人踏足的密林深处,在那无字的石碑后,顾枝从天然生成的树洞中取出了一个微微泛黄的竹鞘,他吹了一口气,缠绕布条的狭长刀柄露出原貌。 顾枝轻轻握住刀柄,阳光下,黝黑长刀缓缓出鞘,光华万丈锋芒毕露。 林间有簌簌风声呼啸,落叶纷纷。 腰间悬挂泛黄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的顾枝回到了熟悉的浮山湖旁,看着那洞开的屋门台阶下站着一个魁梧如小山的身影,那人咧嘴憨笑,顾枝无奈叹息,走到近前,顾枝抬起头看着武山,神色有些无奈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武山收起那个旁人看来只觉得痴傻憨厚的笑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蜿蜒山路,语气平淡地应道:“总不能一直在铺子后头蹲着吧。” 顾枝晃了晃脑袋,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武山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可是心中百般思绪并不比常人浅显单薄,甚至有时顾枝都不明白武山究竟在思虑些什么。 顾枝走进竹屋环顾一圈,笑着道:“怎么打扫得这么干净了?” 武山弯腰躬身坐在竹屋门槛上,顾枝回头看了看他的宽厚背影,知道这个从来吝啬言语的汉子应该早就回来赋阳村等着自己了,至于他究竟从何得知的消息,又是为何早早在此处等待自己,顾枝无需多问,武山也没有多说。 有些时候,许多人之间,很多事情其实不需要一句为什么,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举动,便都清楚,曾经并肩而立的人,依旧还是同路之人。 顾枝走到了竹屋后头,秋风里依旧翠绿如新的竹林簌簌作响,顾枝闭起眼睛,静静倾听着这听了许多年却依旧觉得动听入耳的清风穿林声,还有隐约风铃声丝丝缕缕穿梭其间,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双眼,竹林深处,有三个身影姗姗来迟,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顾枝有些愣怔无言,可最终却也只是摇摇头笑了笑,他摊开手语气无奈地说道:“你们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啊。” 竹林间,当先站着的是一位富家贵公子打扮、身后背负一把连鞘长剑的男子,他长身而立,一言不发,秋风吹动他的衣衫,他嘴角有着浅浅笑意。 于琅。 另一侧,腰间悬挂着一把长刀的布衣男子斜依着绿竹,笑容是熟悉的闲散模样,像是不过踏春而至,不期而遇,好似还是那一个曾在武林江湖中随意行走的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周厌。 落在最后的,是将一个狭长木盒拄在落叶纷飞间的年轻男子,他衣衫朴素,面容朗秀,长发随意披散身后,同样在笑着,不知为何便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他的眼中有潺潺流水倾泻流淌,清澈却又幽深。 傅庆安。 离开醉春楼前顾枝之所以说那些话,便是希望自己独自前去出云岛的事情莫要让这些已经在苍南城中安居乐业的友人知晓,顾枝信得过鱼姬,知道不是醉春楼走漏了消息,那便只能是自己这些友人实在都太过神通广大。 顾枝知道,无论他们是从何得知的消息,可既然他们都来到了这里,那么无论自己说什么,他们也绝不可能任由自己独自前去出云岛。 无论是因为他们当年能在奇星岛相逢便是为了那个举世皆敌的魔君,还是后来一路同行出生入死来到宿微城魔宫外,其实有许多理由能够让他们来说服顾枝,所以顾枝本打算的一人远游只能落空。 千言万语,其实不过一句同道中人便足以。 这群曾并肩同行千万里的人又再次一同踏上了远游的道路,这一次他们飘摇在汪洋之上,哪怕四时而变、风起云涌,哪怕前途渺茫、万里遥遥,他们却依旧一往无前。 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再一次出刀、出剑、出枪、出拳,而已。 白衣少年站在船头,泛黄竹鞘中, 名为太平的长刀缓缓苏醒。 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尘心事杯中醉(一) 那时烽火狼烟之中,坍塌沦落的宿微城血流成河,雨云厚重的夜幕不见繁星明月,大雨倾盆滂沱之下,澜珊和顾筠带着身怀六甲的卿乐和尚且年幼的君衣远离了奇星岛北境的纷乱战局,一路逃往仍未彻底沦陷的南境港口,出海逃亡。 那一路跌宕千万里,从宿微城魔宫中倾巢而出的魑魅和沿途作乱的宵小,唯有一人身负武道修为的澜珊疲于应付,最后到了南境,四人都已是狼狈不堪。 怎料到了奇星岛南境,才发现本该仍未彻底卷入乱局的南境,居然成了最先推倒城池建起鬼门关的地界,一无所知的四人一头扎进了大兴土木的鬼门关重重包围之中,本就有伤在身难以为继的澜珊不得不直面那全盛猖狂的鬼门关恶鬼。 眼见四人都已深陷险境,卿乐无奈之下只能将由于路途颠簸和日夜兼程而昏睡不醒的君衣交由了顾筠,嘱咐顾筠带着君衣先行逃离奇星岛,而她则强提起那早已荒废散去的武道修为,几乎是赌上了肚中孩儿与自己的性命相助澜珊,只为顾筠和君衣挣得一线生机。 至此四人分离,澜珊和卿乐合力之下也只不过拖住了那鬼门关恶鬼步伐些许,最后二人都已是十死无生的境地,就在那时,不知如何从宿微城脱身的谕璟骤然现身,拼尽修为强杀了那恶鬼,自己却也付出了双腿残废的代价。可借此机会,三人也得以脱离纠缠战局,一路慌乱寻到了南境最近的港口,逃出了奇星岛。 再说顾筠和君衣,没了澜珊护卫的二人更是深陷囹圄,即便顾筠百般相护,最终君衣却仍是受了重伤,失却了一切记忆,而顾筠也从此落下了隐疾,寿命所剩无几。也正在此时,本该镇守宿微城魔宫外的谢洵突然现身,带着顾筠和君衣逃到了奇星岛南境的一处偏远村落。 若照起初所想,自然是逃出奇星岛更为妥当,可是君衣的伤势若是再不能及时救治,便不是失却记忆那般简单的事情了,于是他们只能暂时在奇星岛南境沿海的赋阳村中隐居起来。 谢洵未做停留,自那以后的十年间,他走遍了奇星岛和曾经与“崆玄七侠”一同走过的万千山水,只为了能够找到当年故人的片刻踪影。 在青潋山浮山湖畔潜居的顾筠,终于以那上可通神的绝妙医术将濒死之际的君衣生生救了回来,而看着失去所有记忆、懵懂看向世间的君衣,顾筠下定决心要让这个孩子从此远离纷争仇恨,就安安稳稳地住在山间,如此一生足以。 于是顾筠为死里逃生年纪八岁的孩子取名为顾枝,收为弟子学生,传授世间常识和百般学问。 后来孩子渐渐长大,不再只愿意钻研那晦涩医书,他喜欢往村子里那曾在朝廷庙堂中枢担任要职的魏崇阳院子跑去,只为了多听一听外头不一样的风光,不是硝烟四起生灵涂炭的黯淡山河,而是那曾高居汪洋之上的繁华盛景,孩子心怀憧憬,总是缠着自家先生带自己走出山中村子去看一看。 神医名号传遍奇星岛南境的顾筠总不得不入城为那些魔君座下鬼祟做事,所以其实去往城里的时候不算少,虽然那些恶鬼看重他的名号和能耐还算敬重,可是顾筠仍不愿意年幼的顾枝太早见识到外面的悲欢离合,于是迟迟拖着。 可是后来,看着奇星岛上十三鬼门关镇压百姓生息日渐猖獗,听闻外界变迁的孩子百般疑惑,更是不时有惊艳之语评判世事,魏崇阳和顾筠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于是魏崇阳告诉其实不过还未不惑之年的顾筠,若是因为记挂孩子的安危而逼着本非池中物的孩子做那井底之蛙,反倒是倒行逆施,非妥善之举,自那以后顾筠也对孩子的未来所行之路多了些思量。 在顾枝十二岁那年,顾筠改了主意,主动带着顾枝第一次离开赋阳村去往城中。 顾筠带着顾枝看过了背靠高高在上的鬼门关得势便猖狂的城主府,也看见了流离失所的百姓和凋败零落的城池山河,最终顾筠带着顾枝去往醉春楼。 自那以后,顾枝便时不时会在醉春楼中跟着楼主少竹做事,其实就是些整理卷宗和分析世事的枯燥杂事,可顾枝做得认真,更仔仔细细地将只言片语间关于奇星岛时局变化的记载都刻在了眼底,此后百般思量,渐渐成长。 也是在那时,曾在旭离海域中闯荡出声名赫赫的刀圣计瞳,几经辗转找到了富有神医之名的顾筠,身受重伤的计瞳求助顾筠相救,要再以武道修为全盛之身去往宿微城魔宫寻魔君一战,解救奇星岛百姓于水火。 在那些年,顾筠见过太多这样心怀壮志奔赴奇星岛的武林江湖侠士,可最终都是身死道消的悲凉结局,顾筠答应相救计瞳,于是计瞳便成了第一个在浮山湖畔竹屋后竹林中建起一座竹屋之人,也是在那时,顾枝开始习武。 之后数年,刀圣计瞳、剑仙韩世、武神玄晖墨、枪仙文仲甲、飞云褚羽和潜麟沅弃六位武道宗师都受了顾筠救治,也将自身武学对顾枝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于是短短六年,顾枝的武道境界修为便一日千里,早早成了那武道山巅的高手宗师。 就像魏崇阳和顾筠曾说到的那样,意气风发的顾枝本就非那寻常池中之物,自然不可能自困藩篱固步自封,那样的少年郎不可能眼见着山河生息倾颓衰败,却袖手旁观。 于是十八岁的少年背着行囊,离开了奇星岛南境的偏远山村,毅然决然走进了血腥残忍的城池鬼门关之中。 此后一路生死之战,顾枝得了那“地藏”之名,虽在东境言封城外折戟却因祸得福,在傅庆安和谢洵出手相救之后,再次出山的顾枝修为更上一层楼,至此有了无敌之势。 东境再一战,顾枝和同行的鱼姬傅庆安,相遇结伴闯荡江湖的少侠于琅和周厌、修为深厚的武道宗师黄草庭和武山、还有青梅竹马并肩而战的徐从稚和程鲤,这便是后来的“修罗九相”。 烛火闪烁明灭,扶音停下了话语,她静静看着坐在对面脸色苍白的温婉女子,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神色哀伤,之后的故事已经无需多说,因为随着奇星岛大战落幕、“地藏顾枝”登上天坤榜,关于“修罗九相”的故事流传甚广,即便有所出入,其实也已经足够说明那九位武道高手势如破竹携手打破魔宫的壮举了。 而此时相对而坐的扶音和卿乐,所要各自知晓的已经无关“修罗九相”的功绩。 看着坐在桌旁一只手捂住脸庞的卿乐,扶音皱着眉却抵不住眼底的伤感满溢而出,她微微叹息一声,实在未曾预料到如今会是这样的局面。 当年奇星岛魔君之乱在“修罗九相”和那位登顶孤山一战的奇星皇帝手中落幕,顾枝在南境城池与顾筠扶音重逢之后便一同回了赋阳村。在那山间竹林安稳过了一段时日后,徐从稚独自出海远游,程鲤跟着鱼姬去了醉春楼,黄草庭带着于琅周厌在苍南城开了一间武馆,傅庆安则不知如何找到了潜居在一处小巷和新收的徒弟张罗一间小肆的谢洵,于是山中便又只剩下了顾筠顾枝和扶音三人。 再后来,顾筠和顾枝都丝毫没有反对地鼓励扶音前去光明岛神药学院求学,顾筠更是主动提出要修书一封与神药学院的故人打声招呼,这对向来关于旧事讳莫如深的顾筠而言绝对算是难得了。而顾枝也斟酌纠结之后决定去苍南城开一间木匠铺子,既是为了今后的生计打算,自然也是他年少时便有的兴趣所在。 这么多年来也就因为顾枝远游前去魔宫才有了分离的三人,再一次面临千里之遥。 那时顾枝忙着在苍南城里开店,扶音则还跟着顾筠学习医术,顾筠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此身所学都倾囊相授,并且在扶音将要启程去往光明岛之际,将一种扶音从来没有听闻过的玄妙秘术传授给了她,顾筠告诉了扶音当年所有的过往,而那种秘术,就是可以将顾枝那封存的记忆唤醒的神秘手段,可说是顾筠此生修习医术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依靠了这一种秘术,顾筠当年才能够成功救下濒死的君衣。 扶音不明白,既然有了这种秘术,为什么顾筠不亲自将顾枝的记忆唤醒,而是要交由扶音来做这个抉择,顾筠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只是告诉扶音,他希望顾枝此生都不再记起那些年的过往,因为好不容易可以在太平盛世中做些自己真正愿意去做之事的顾枝,顾筠不愿他再有更多的仇怨和悲伤在身,扶音自然明白顾筠的心绪,所以最终她也选择了隐瞒。 可是如今顾枝已经遥遥远在万里之外,没能做出选择的扶音只能将前尘旧事说与眼前的女子听。 看着卿乐泣不成声,扶音此时又何尝不是心境激荡,久久难以平息。这数月以来朝夕相处,顾枝和卿乐有多少次相对而坐、多少次言谈欢笑,可是二人却从未知晓,原来他们之间,是那世间最为真挚深刻的牵连。 卿乐擦了擦眼角流淌的泪水,那双始终温柔娴静的眼眸此时烟雨朦胧,有斑驳血丝牵扯其中,支离破碎,卿乐看着扶音,她颤抖着伸出手撑在桌上,声音沙哑,哽咽问道:“顾枝,本名君衣?” 扶音点点头,卿乐缓缓闭上了眼睛,满是哀伤的神色,嘴角却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其实从顾枝离去之前的话语,以及卿乐仔细回想这一段时日以来的相处,许多事情就已经豁然开朗。虽然如扶音所说,当年波折之后,顾枝无论是根骨还是相貌其实都因为那时的重伤而发生了些微变化,可是卿乐怎么可能记不起来那双眼睛呢? 那双眼睛,当年黄草庭一见便能够确定顾枝和君洛的关联,而对于君洛和君衣那么熟悉的卿乐,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其实只不过是因为这些年的自欺欺人自困藩篱罢了。 为了拉扯君策长大,为了在方寸岛上安稳度日,卿乐逼着自己不再将某些事情强刻在心头,如那人的相貌,如那人的言语,如那人的声音…… 可是怎么能忘了他的眼睛呢?卿乐眼角泪水簌簌落下,烛火照耀下竟好似殷红血泪,卿乐手掌紧紧攥拳,刺痛感顺着手臂直贯心脉,她浑然未觉,只是突然间觉得有一股清气在脑海之中横冲直撞,将那些早已掩埋深处的记忆悉数翻动,她双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扶音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卿乐和扶音来到小院中,此时尚未时近黄昏,天色却已黯淡如深夜,卿乐和扶音走到了那悬挂着无数木牌的枯树下,看着那两座紧紧挨着的低矮坟茔,卿乐颤抖着伸出手指,语气嘶哑地说道: “当年谕璟和澜珊带着我离开奇星岛也是迫不得已,若不是因为我妄自运用真元动了胎气,谕璟和澜珊也不必为了我不管不顾地逃离奇星岛,更不可能就那样抛下君衣和顾筠不管,只是那时情况危急又追兵在后,由不得我们多做停留,谕璟双腿被废更是雪上加霜,于是我们只能按照既定的逃亡路线登上了船,一路离开了旭离海域。 驶入玉乾海域不久,君策便出生了,只是一路跌宕、提心吊胆不得安息,君策甫一出世便身子虚弱,又由了颠簸海上不得进补,于是谕璟斟酌之后提议在方寸岛落脚。若是按照当初离开宿微城的想法,我们应当是和顾筠一同逃回承源岛的,至少要离旭离海域和奇星岛更远些。 可惜局势所迫,方寸岛历来又是鱼龙混杂之地,我们可以无须担心暴露身份或是被追兵找到,便来到了偏远之地的云庚村中买了一座小院。那时我只当作君洛和君衣都已经死在了战乱中,便为他们立了这连衣冠遗物也无的衣冠冢。” 卿乐的声音断断续续,扶音却也已经不忍再听,她难以想象那时逃到方寸岛的卿乐究竟是怎样的心境,本该相守一生的丈夫死在了异乡孤山,而自己的骨肉更是深陷绝境,生死难料。卿乐这么些年只能逼着自己不被这些困苦过往纠缠,才能将君策拉扯长大,即便有谕璟和澜珊在,可是陪伴君策更多的当然还是卿乐。 卿乐和顾筠谢洵当年对待顾枝的想法其实别无二致,无论是不让君策接触武学亦或是从不与君策提起过往,都是为了下一代人不再被仇恨和意气卷入纷争,卿乐所要的不过是君策能够在这方寸之地安稳度过此生。至于复仇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后来传来的消息也已经说过了那个举世皆敌的魔君死在了魔宫孤山上,那么仇恨又该落向何处呢? 扶音顺着卿乐的手指看向黑暗里隐隐约约可见凌厉字迹的木牌,那些文字此刻落在眼中便那般深刻清晰。顾枝的本名是“君衣”、顾筠当年最喜欢喝的酒是“梅子酒”、君洛的姓氏是“君”字……原来一切,都早已有迹可循。 卿乐看向扶音,她擦了擦眼角泪水,苍白神色间又露出了那个让人一眼看见便要融化心头的温婉笑容,她轻声问道:“那你呢?扶音,你又是如何和顾枝一起长大的?”细细端详木牌字迹的扶音愣了愣,她收回视线,看到了女子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突然觉得和顾枝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相像。 扶音微微低下头,开口道:“当年在奇星岛东境,因为我父亲是那一地有名的乡绅,祖辈也曾在朝中当过大官,所以家境殷实,在那方圆之间都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可是落入那些恶鬼眼中,自然成了最该搜刮一空的藏金库,于是一夜之间满门覆灭,血流成河。那时我年纪还太小,只记得是我娘亲和大哥拼了命将我送入了青潋山中,后来我一路逃亡,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逃出深山。 不管不顾地在深山中跑了一天一夜,侥幸未有遇到什么豺狼野兽,可年幼的我却再也不堪路途遥遥和一路颠簸,竟是昏死了过去。那夜大雨滂沱,我发烧烧得厉害,迷迷糊糊之间便看见了不知为何上山的顾枝,他将我带回了浮山湖畔的竹屋,先生医术绝世,捡回了我一条性命,自那以后我便在竹屋住了下来,后来跟着先生学了医术。” 扶音娓娓道来,慢慢收敛心绪的卿乐不再那般难以抑制的失魂落魄,她伸出双手握住扶音的手腕,冰凉的指尖传来了难言的暖意,扶音抬起头浅浅一笑,她声音微微颤抖:“乐姨,对不起,是我没有做好答应先生的事情。如果我早点发现,顾枝也能早些和您相认,不至于现在还要天各一方......” 卿乐摇摇头,她牵着扶音走到了树下,轻轻探出一只手掌扯下了书写着“衣”字的木牌,她嘴角带笑,缓缓道:“这是君策写得最多的一个字,小的时候应该只是因为这个字笔画少写起来方便,后来长大了却不知道怎么就觉得这个字一笔一划多了几分韵味,于是写的最多,也写得最好。” 说着,卿乐又随手指了指其中的几块木牌,皆是不同字体的一个“衣”字,但无一例外,尽数带着少年心绪的挥洒。卿乐将正楷书写的“衣”字木牌递到扶音手中,她低声说道:“这个你收好,今日的事情便你我知晓就是了。以后不用告诉顾枝他的身世,我也听说过‘地藏顾枝’的传闻,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要去走,无需再被其他的东西牵扯脚步。即便相认了又能如何,仇恨绵绵不尽,若是到头来一场空又能如何?” 卿乐松开扶音的手掌,她独自走向院门,轻声道:“我去接君策回家。” 似有所感,扶音微微上前,伸出手就要抓住女子的肩头。 就在此时,敲门声缓缓响起,长短有序,悠扬回荡。 第一百一十六章 前尘心事杯中醉(二) 卿乐停下脚步,扶音正要出言提醒,却不料卿乐竟再次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院门。 一袭点缀青竹流水的素雅白衣出现在院门外,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背后系挂着一个狭长木盒,扶音脸色微变,急忙上前走到了卿乐身侧。 中年男子站在院门外拱手抱拳行礼道:“在下齐境山,受人之托,请卿乐和扶音姑娘一叙。”扶音微微皱眉,先前还心境起伏的卿乐此时却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地问道:“受人之托?”齐境山神色毫无变化,只是再次重复了一句:“请卿乐和扶音姑娘与我走一遭便知道了。” 扶音扯了扯卿乐的衣角,卿乐和扶音对视一眼,显然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怀疑和忌惮,却不料齐境山似乎看出了她们心中所想,悠悠然补充道:“虽然不愿意这么说,可若是卿乐和扶音姑娘还想再见一见顾枝和君策的话,就莫要再犹豫了。” 卿乐脸色一变,本就苍白的面容此时更像是落了一层洁白的寒冬深雪,扶音伸出手握住卿乐的手臂,稳住了女子的身形,扶音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坚定地看着齐境山说道:“请带路吧。” 齐境山眉头一挑,似乎没想到扶音会这么爽快地答应,不过他也乐得清闲,虽然可惜此次未能再与那个同样出现在方寸岛的徐从稚一战,不过能够圆满完成任务也就足以了,他可从来都不愿意和那些人一样做魔君座下的一条听命行事的走狗。 齐境山当先走出小巷,扶音和卿乐走在后头,齐境山也完全不管不顾,根本不担心二人是否会暗中逃走亦或是悍然出手,身居天坤榜上第七位的齐境山虽然见识过了那位魔君的手段,却也依然有着自己的的骄傲,自然不会将扶音和卿乐两位女子放在眼中。 卿乐依靠着扶音的手臂,低声道:“此人我也有所耳闻,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够驱使得了天坤榜上的高手,他说的再见顾枝和君策一面又是什么意思?”扶音轻轻摇头,回道:“传闻中齐境山一直是独来独往行走江湖,看似意气之举,可其实当初徐从稚便已看见过端倪,只是那时不过是猜测罢了。恰逢此次谕璟前辈落难、谢先生和澜珊前辈出走奇星岛,还有顾枝离开方寸岛不久齐境山便登门而来,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当初徐从稚的猜测恐怕已经成真。” 卿乐微微皱眉,扶音压低了声音说道:“魔君,还活着。”卿乐瞳孔微缩,她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扶音双手撑住卿乐的手臂,继续轻声道:“既然齐境山登门,徐从稚也没有出现,那么他们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徐从稚已经被拖住了脚步,我们也找不到什么能够逃离的机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且……”扶音话语微微停顿,卿乐看了扶音一眼,看见这个印象里除了对待医术一道之外便始终温润宁静的少女,此时的眼中竟有万丈光芒熠熠生辉,扶音微微扬起脖子,显得那样的骄傲和胸有成竹,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而且,我相信顾枝。” 走在前头的齐境山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嘴角露出笑意,摇摇头看向了远处,心中有一声轻轻叹息:“地藏顾枝”固然实力强悍,自己若也能和他一战自然毫无缺憾。可是那个魔君,却已非人间人了啊,即便是当年全盛的君洛和顾枝,也毫无获胜的可能。 这个局,只因为执棋之人是那魔君,于是胜负便早已分晓。 玉乾海域与宣艮海域本就相距不远,其间只隔着一个八大海域之中疆域最小的乘巽海域,于是齐境山带着卿乐和扶音在玉乾海域边沿的方寸岛登船后,不过在海上漂泊数日,便遥遥望见了似乎始终遮掩在渺渺云雾之中的出云岛,恍若天上宫阙落下凡尘。 扶音搀扶着卿乐站在船头,她看着远处出云岛愈加清晰的轮廓,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异样的熟悉,不是因为那些船帆摇曳的港口,更不是因为此时岸头影影绰绰的人影,而是整座岛屿的气象,此时远望,竟是与当初扶音第一次去往光明岛时所见一模一样。 登上了出云岛,齐境山也并未做停留,岸边有一辆马车早早等待,扶音和卿乐上了马车后便由齐境山亲自驾驭,摇摇晃晃地在陆路上颠簸了四五日,其间休憩所在也都是临时搭建而起的竹屋木房,显然是只为了扶音和卿乐二人准备。 马车所走路线远离城镇,几乎只在山野间穿行,即便是路过些城池,从马车帷幕后打量的扶音和卿乐也只能看见人烟稀少风沙漫天,隐约间似乎还有什么嘈杂声响沉闷回荡,却又让人琢磨不透来源。 一路向北而去,天时却愈加温暖,扶音和卿乐越来越沉默寡言,到最后都感受到了各自内心的沉重。这座魔君坐镇的出云岛,果然处处都透着一股隐秘,如果齐境山未有言语欺瞒,恐怕顾枝和君策也终会来到此处。 身怀武学的顾枝尚且有那一线之机,可君策又该怎么办? 忧虑之间,马车缓缓停在了出云岛北境的一座巍峨高山下,也是整座汪洋之上的最高峰。 秦山山脚下,一袭白衣的清冷女子手中持着一把折扇轻轻扇动清风,看着从马车上走下的扶音和卿乐,微微眯起了眼。 齐境山看着这个再次变换了容貌和作态的魔君座下第一人,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在他看来,此人的一切做派不过是虚张声势雕虫小技罢了。 看着扶音和卿乐走向秦山山脚台阶,齐境山却也不做停留,转身便离开了秦山地界。随着他脚步跨过一道无形界限,天空中好似有无穷云雾猛地坠落,秦山再次遮掩在了浓重云雾之中,齐境山回头看了一眼,眼眸深沉,一言不发。 女子打扮的晋汉等到扶音和卿乐走到山脚,这才收起折扇行了一礼,语气平淡道:“请随我上山吧,主人等候多时。”说完,晋汉转身就走,扶音和卿乐对视一眼,当年曾行走江湖的卿乐和这么多年来耳濡目染的扶音都看出了眼前此人的不同寻常,气息内敛,已是宗师气象。卿乐和扶音没有犹豫徘徊,走在晋汉身后跟了上去。 秦山的绵延台阶掩藏在云雾中距离山巅遥不可及,实际上若是由常人行走怕是三天三夜都未必能够安稳去往山顶。可不知为何,即便是不久前武艺深厚的谢洵和澜珊也要花上半日才能走完的台阶,扶音和卿乐竟只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山顶。 到了山巅,晋汉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座孤悬山崖之外的古亭,说道:“请。”言语落下,晋汉却始终站在距离山巅尚有一步之遥的台阶上,不敢逾越半分。 扶音呼出一口气,和卿乐走入山顶,来到了古亭中。 一袭红袍明晃晃闪入眼中,那人负手而立,背对整座天下,独自一人。 听见了扶音和卿乐的轻微脚步声,那人转过身,白皙细腻的双手十指交缠身后,一个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的俊朗男子出现在扶音和卿乐眼前,那人点点头算是行了一礼,轻笑着开口道:“宁愚,见过卿乐和扶音姑娘。” 说完,不等扶音和卿乐作答,自称“宁愚”的年轻男子自嘲地摇头笑了笑,缓缓道:“太久未曾用过这个名字了,莫要见怪。”红衣男子指了指石桌,自顾自说了一声“坐”便当先坐在已经落满了黑白两子的棋盘前。 扶音和卿乐自然不会在意这个男子所说的名字,因为哪怕当年都未曾亲眼见过魔君,可是能够独自坐拥秦山山巅,让那看起来深不可测的齐境山和晋汉都要不敢越雷池半步,扶音和卿乐已经想不出在汪洋之上还有谁能做到了。 红衣男子见两人无动于衷却也不恼,依旧笑着说道:“本就是随口所言,你们要是不习惯,自然喊我魔君也是可以的。” 轻描淡写,这个自称魔君的男子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这样一个只独属于一人的称号代表着什么,那是曾在一座繁华岛屿上掀起腥风血雨的恶魔君主,那是曾屹立天坤榜上与千年以来最强者的光明皇帝并驾齐驱之人,那是在群雄并起风云突变的奇星岛孤山上全身而退之人。 扶音和卿乐一言不发地在桌前坐下,魔君也不管她们此时作何想,悠悠然道:“本来此事与你们自然是无关的,只要有了顾枝和君策便已经万无一失,不过我觉得若是能够多几个旁观之人和我一同看一看这棋局,应该也会有趣一些,更何况,若顾枝和君策就死在棋局上,那么你们不明不白的,我也看不下去啊。” 言语玩笑,可是坐在魔君身前的扶音和卿乐却神色并不轻松。卿乐双手搭在石桌上,她的眼中有隐藏极深的滔天怒火汹涌澎湃,眼前此人,就是将君洛彻底留在了孤山上的人,甚至连他的尸体都灰飞烟灭,世间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魔君眼神平淡地与卿乐对视,心里其实有几分赞赏,这两个女子与君洛和顾枝一般,都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惊艳之人,单是这份临危不惧的气度就已非常人可比了。而这也正是魔君想要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看一看他苦心孤诣造就的旷世棋局。 魔君一挥袖子,他看向了古亭外汪洋的方向,语气轻缓道:“大费周折,我宁愿再这么多花一些时间等一等顾枝,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啊。” 眼前斗转星移,扶音和卿乐顺着魔君的视线看去,眼中景象却已大不相同。 原来天上人间,都在眼前。 船帆随风摇曳,猎猎作响,顾枝腰间悬挂泛黄刀鞘站在船头。身后傅庆安细致认真地擦拭着木盒中三年来未曾得见天日几次的长枪;于琅和周厌都一言不发地盘坐调息,许久未曾动用的真气锋芒隐约升腾;武山依旧独自坐在一处,撑着下巴似乎在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海上有一艘满载而归的小小渔船擦肩而过,同样站在船头的中年渔夫看见顾枝手中拿着一个品相不错的朱红酒葫芦,本就因为大有收获心情不错的他破天荒来了兴致,他挥手高呼一声:“诶,那位少侠,可要喝酒啊?”顾枝闻言转身看去,中年渔夫不知从何处抱来了一坛酒,晃了晃。 顾枝笑着招手,回了一声:“多谢阿叔好意,我最近不喝酒了。”中年渔夫朗声大笑,喊道:“少年人哪有不喝酒的!再说了,想要行走江湖,身上不带着几两酒可不行啊。”说完,中年渔夫看准了渔船和顾枝所在船只临近的那一刻,用力一抛,大喊道:“接住了!” 中年渔夫本就是兴起所至,也不管酒坛子是否真能到顾枝的手上去,心中其实也是存了看看这个腰间悬刀的少年郎是否真是那江湖中人的念头,期待着能够来一式让人眼前一亮的精妙手段。 顾枝眼见着酒坛子就要落入海中,无奈之下,他将酒葫芦系挂在腰间,身形已经飘出了船头,在栏杆上轻轻一踏便如一片轻盈落叶直奔酒坛子而去。他衣衫微摇,竟是脚尖一点站在了海面上,伸出手接住了酒坛子,然后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身形再次冲天而起,一个翻身稳稳当当落在了船头原处,衣摆微动,缓缓平息。 中年渔夫先是一愣,然后大笑着拍手道:“好!好!”渔船擦身而过,顾枝拱手行礼,中年渔夫已经远去。顾枝看了看手中的酒坛子,揭开泥封闻了一口,是那乡间家中自酿的醇厚土酒,闻着辛辣入口却柔和细腻。 顾枝想了想摘下腰间酒葫芦,将坛中酒倒入酒葫芦中。酒葫芦本就不深,很快就满上了,顾枝也无需回头,便知道于琅和周厌肯定已经虎视眈眈,顾枝轻轻一抛酒坛子,周厌连忙抱住,顾枝淡淡道:“给你们了。”于琅和周厌一撇嘴却也不管顾枝拿捏的做派,拿出几个白碗就和傅庆安武山将一坛酒分了个干净。 顾枝站在船头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先生递出酒葫芦,那是顾枝第一次喝酒,先生看着呛得满脸通红的顾枝,笑得那样开怀,最后拍了拍顾枝的背,大喊道:“少年郎就要多喝酒啊。喝酒啊!”那样的先生,顾枝刻在心底深处。 顾枝露出笑意,他摇晃手中酒葫芦,听着酒水敲打叮咚作响。 当年事,杯中酒。 一醉方休, 太平在鞘。 第一卷总结 大家好! (虽然不知道能够看到这里的有多少人,也不知道这本书究竟能被多少人看到,但还是诚挚地与大家打声招呼) 坦诚地说,这本书作为第一本真正下定决定开始写的作品终究还是不太成熟,直白说就是太过稚嫩粗糙,第一卷其实在一年前就已经写完了,而这本书也已经写了一年多,其间磕磕碰碰跌跌撞撞,还有许多次的心性不定和纠缠不清,所以回头看去,其实也没什么太大成就,只能看着还是在不断增长的字数自我满足些许。 第一卷没有大改,做决定将这本书发表的时候,深思熟虑了许久,还是觉得便将那时还青涩稚嫩的文笔和简略粗糙的构思干净利落地贻笑大方得了,虽然还是做了些难免的删减补充,但故事和书写思路依旧是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我,如今自己再看都觉得有些惨不忍睹,但怎么说呢,毕竟都是自己攒下的“余孽”,做不得视而不见,便觉着不如交由大家来共同评判。 第一卷的问题很多也很明显,无论是杂乱的叙事思路还是粗糙的文笔风格,还有中心立意的飘渺以及主线剧情推进的落后,等等,问题数不胜数,没有成功通过签约审核自己都早有预料,所以经过了难免的失望之后,还是没打算就此切书,正视自己的缺漏和不足,继续前行便是了,不敢说之后所写能够有质的飞跃,但还是希望在旁人看来也能够比现在有了些进步。 说说第一卷的剧情吧,与自己那时写这本书的心境情绪有些关系,所以整体基调总觉得低沉缓慢,而且太过注重笔墨于情感和心绪的探讨,有时便显得絮絮叨叨太过烦人(如果有人坚持看到了这里,道一声歉)。 其实直到后半段,一些主线剧情和想要表达的东西才能够真正展现,自然是节奏把握的不足和文笔能力的稚嫩问题,第一卷的故事总结起来便是将“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以及其他主要人物在当年发生的故事从不同视角叙述了一番,然后转入现在的时间线,开始推进中心剧情,也开始引入了幕后真正的大人物。 由于存在故弄玄虚和把握不足的缺漏,所以很多地方让人琢磨得一头雾水,其实第一卷看下来好像也没什么太多主线剧情,所以只是希望能够将人物有了一定的塑造,至少将想要说的一些情感连结表达到位了,也算是没让第一卷就这么彻底烂掉(笑)。 第一卷埋了一些伏笔,不大不小,可是如果有读到这里的书友愿意细细想一想,应该还是能发现一点有意思的东西,对后面剧情的发展也有重要关系,算是为第一卷的存在打了些基础,然后也可以顺势进入后续故事发展。 这本书总共有三卷,在开始对这本书进行构想的时候就决定了,其实最开始只打算写一个短篇故事,应该也就是第一卷“修罗九相”的故事和后面对决幕后大人物这两段剧情,可是没想到写着写着加入了太多“私货”,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不过三卷的基调已经定下来,第二卷其实现在也写到收尾阶段了,故事已经是成型的,结局也有了构想,所以关键就在于能不能够写出来而已。 最后,还是感谢能够看到这里的书友,这本书的数据很差,写得也算一塌糊涂,可是能够看到有一些朋友还是愿意支持这本书,或者只是这本书终究还是能够被一些友善可爱的人看到,终究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情,感谢! 愿大家还能够对这本书的后续有些希望,自认第二卷还是比第一卷所写有了一定的进步,无论是在剧情方面还是书写方面,还是成熟了一些(存疑?哈哈)。 总希冀着文字能有直抵人心的力量,总期盼着故事能有焕发鲜艳的能力。 在第二卷我们试着去探讨一些问题,没有答案,或者,暂时不需要答案。 行路难,亦无妨, 继续前行便是。 第一章 行千里路叩心间(一) 汪洋之上,好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一道道划破飞溅海浪的箭矢呼啸着来回穿梭,血液流淌而下,浸染着高大船只身下的海水也翻涌着血腥的气息,然而此时已然无人去在意身下的潮起潮落,数不清的船只汇聚而来,箭矢之后还有钩索一往无前,嘴里叼着弯刀的将士双手牢牢抓住钩索,往着敌方的船只奋不顾身的冲去。 “拦住他们!”明显落入下风的舰队中已经有许多船只上挂满了钩索,此时箭矢耗尽的他们也不再去拾取敌方的箭矢化为己用,而是挥舞着砍刀劈砍着铁制的钩索,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让敌人攀附上来,否则本就势弱的他们还未等到援军就要陷入一场屠杀之中。 在战局不远处,一艘异常高大的楼船上,绿色旌旗之下的铁甲中年将军面色凝重,并未因为此时战况正占据上风而欣喜,他皱着眉见,沉声问道:“之前派出去的那些斥候还没回来吗?”拱手站在将军身旁的一个多读书人打扮的军师摇摇头回道:“还未。” 身为六岛联军海上军队掌舵人的大将军冷哼一声,眼底闪烁着狠厉的凶芒,他低沉说道:“这次回去我定要砍那些老东西几颗脑袋,我带着人在前面打打杀杀,他们还在背后搞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现在呢?逼得那群丧家之犬什么人都敢往军队中招,白白害死了我这么多弟兄。” 军师闻言也轻轻叹息一声,六岛联军在实力上自然是无可匹敌,可是那几个始终不愿归顺的岛屿居然在腹背受敌之下将那些海上拼杀讨生活的海盗和江湖中人都招揽进了军队里,显然是背水一战不管不顾了。六岛联军的力量其实根本无需将战局拖延如此之久,可是那临时组建起的六岛会议却非要在战局之外搞一些小手段,搅乱得那些本就自顾不暇的岛屿政局混乱,这才破釜沉舟来了这一招无理手。 任由江湖人和海盗身居军队,即便那几座岛屿能够挡下这几次攻势,可是自身却也已经千疮百孔,这些亡命之徒可不会忠心耿耿,此时尚有在战局中捞取利益的余地在,可若是拖到了弹尽粮绝之时在,这群鱼龙混杂之徒跑起来只会更快。但至少在此时,为了六岛联军背后的金山银山,这些江湖人还是给海上的纷乱战局又添了一把火,已经不是任何一方能够掌控得住的了。 大将军和军师所在的主舰船只之后还有一些完好无损的战舰蓄势以待,尽皆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将士,大将军打定了主意,定要在此次毕其功于一役,将那些狗屁海盗都杀个干净。大将军站在船头眺望远处,却不是那其实已经不再有什么变数的战局,而是更远处,他在等待。 突然间,在那天际处有一艘若隐若现的船只显出身形,大将军瞳孔一缩,举起了手,身后很快有侍卫手中捧着一个长条物件走上前来,递给了大将军。大将军拿起这光明岛铸造的所谓“望远镜”贴在了眼前,眯着眼看了一阵,军师轻声问了一句:“将军,如何?可要出兵?”大将军放下望远镜,皱着眉头喃喃道:“奇怪,怎么只有几个人?” 远处,站在船头的一个白衣少年也皱起了眉头,咕哝道:“怎么在打战?”身后,腰间悬挂剑鞘的公子哥走上前也看向了远处,摸着下巴说道:“以前也没听说宣艮海域有什么冲突啊,怎么看起来好像是不死不休的大战?”正在擦拭长刀的另一个年轻人收刀入鞘,纵身一跃站在了船头栏杆上,跃跃欲试道:“要不咱去练练手?” 剑客公子哥闻言一巴掌就将带刀年轻人差点扇到了海里去,剑客没好气道:“你闲的慌?再说了,你就这么冲进去乱砍一番?谁是敌谁是友?滥杀无辜是吧,信不信我先把你砍了。”带刀年轻人自然不可能一头扎进水里去,他稳住身形撇嘴道:“不就说说。” 没管这两个家伙的胡闹,白衣少年转身看着犹豫走来的船夫,出声问道:“老先生,这是什么情况?”双鬓花白的老船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说道:“这位少侠,不是我故意坑害你们,实在也是没想到这里会有大战,可此处已经是去往出云岛最近的路了,若是没法子的话就只能绕路了。” 白衣少年想了想,问道:“若是绕路的话,要多久才能到出云岛?”老船夫伸出手指,比划一下,回道:“还需五日。”白衣少年沉吟片刻,若是能够沿着现在的方向一直前行,想要抵达出云岛不出两日,可若是绕路还要白白耗费那么多时间。 白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视线穿过纷乱战局,遥遥看向那座孤独矗立在汪洋版图最北方的出云岛,他呼出一口气,对着老船夫拱拱手说道:“那就麻烦老先生沿着原先的路线继续前行吧。”老船夫愣了愣,随即面露难色道:“少侠,这……”老船夫说着,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战局,欲言又止。白衣少年直起身子,手掌握住腰间的刀柄,轻声道:“无妨。” 老船夫瞥了一眼船头甲板上与白衣少年同行的其余几人,想了想咬咬牙还是点点头,转身便走向了船舱去,应该是与船员商量去了。白衣少年一只手握着刀柄,另一只手负在身后,指尖轻轻摩挲着朱红色的小巧酒葫芦,沉默不言。 船舱中,老船夫看着摊开在桌上的海图皱眉深思,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凑上前去,闷声问道:“爹,咱们真要冲着那打仗的地方去啊?太危险了。”老船夫没有理会,汉子挠了挠脑袋,嘟囔道:“当初就不该让这群江湖人上船,我就知道没好事,现在还要带我们去送死,爹,真不值当,就那几个银子……” 老船夫喝了一声,抬眼看着汉子骂道:“闭嘴!我教你的‘见风使舵’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当初见到那一袋子钱是谁拍着胸脯叫嚷着包在身上的?现在遇着了风浪就想着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说着,老船夫哼了一声,也不再理会脸色涨得通红的汉子,伸出手指仔细比对着海图,可惜无论如何也绕不开那场战局了,只是希望这仗别打得太久,兴许还能有机会安然渡过。老船夫想着,突然摇着头自嘲一笑,虽然当初在乘巽海域是自己那个没用的儿子先应承下来了这趟差事,可不知为何,那时看着这几个从旭离海域千里万里赶来的江湖人,自己居然也没来由地头脑一热,想要陪着这群年纪都不大的侠客闯一闯。 看着闷闷蹲坐在船舱门槛上的汉子,老船夫轻喝一声道:“去,今天你来掌舵,往东南方走一些,尽量避开战局。”汉子转头愣了愣,老船夫拿起一根木头就砸了过去,骂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汉子麻溜起身,脸上带着笑意就跑向了船尾处的甲板,心里头想着这老头子今天怎么喜怒不定的,一会儿和平日里一样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一会儿又破天荒许自己在其他海域的海面上掌舵了。 老船夫没有去管汉子怎么想的,只是独自轻轻叹息一声,他在这海上已经飘了几十年了,走南闯北,大风大浪也见过,就是在陆上站不住脚,成家立业草草了事,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可这一次恐怕也就是最后一遭了。再怎么看不惯自己那个没用儿子的技艺不精,可年少时只知道满天下跑的他却也只剩下了这么一艘破船,如今年纪一日日见长,难免技艺生疏,自然不敢把乘船之人的性命当玩笑。 老船夫也知道为什么那几个人生地不熟的江湖人会找上自己,在乘巽海域那一亩三分地他也算是有点名声在外,毕竟年轻时还去过最南端的奉震海域,算得上是远近闻名的娴熟船夫了,其他人也没那胆子敢接这一趟差事,这可是跨越一整个海域去往海图最北方岛屿的航程啊,没个几十年风雨还真没这胆量。 老船夫吐出一口浊气,掂量了一把那几个年轻江湖人给的一袋子银子,实在是出手阔绰,这一趟走下来,如果能够安稳回到乘巽海域,恐怕自己也不用担心那个三十好几的儿子还得继续打光棍了,孩子他娘死得早,就剩下这么个独苗,如果再被穷死,他也白跑这么多年船了。 船尾处,汉子抚摸着舵盘,稳了稳心神,心想这一次定要让爹好好看看,自己也能够独当一面了。汉子轻轻转动舵盘,船只微微转向,不再直直冲向不远处两方舰队交战的位置,向着东南方而去。汉子一边掌控舵盘一边眺望远处观察方向,突然他眯起了眼,不确定地低声道:“那是什么?” 汉子还在困惑之中,猛然间好似天色暗了下来,汉子悚然一惊,脖子僵硬地微微侧过头,只见一直坐在船尾的一个庞大身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此时站在汉子身边也在看着远处,汉子吞了口唾沫,就像初次见到这个庞然大物时一般难以置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高大的人?这还能称之为人?怪物。 汉子也只敢心里想想,自然不敢说出口,否则恐怕这个“怪物”一只手就能把自己捏死。身边的魁梧“怪物”看着远处,看的自然比汉子要清晰得多,平常人即便昂起头也看不清楚的脸庞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连平日里对着人憨厚傻笑的刻板面容也无,他眼神冷漠,不是看着那些从不知何处突然冒出来的船只,而是遥望远处的出云岛,他缓缓握拳,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远处楼船甲板上正皱着眉眺望那艘突兀出现的孤独船只的大将军猛然回头望去,而严阵以待的舰队此时也吹响了号角,有将士大声呼喊道:“敌袭!”大将军伸手握住腰间刀鞘,冷哼道:“这群宵小之徒还真以为我会毫无防备?不过是打着从战局后方来个措手不及的心思,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易得逞。”说完,大将军迈步走向船尾,亲自接过侍卫手中的军旗,猛地挥动起来,同时大喊道:“结战阵迎敌!” 军师来到大将军身边,在战鼓擂动和滔天喊杀声中问道:“将军,那艘船怎么办?”大将军将腰间的望远镜递给了军师,一手拄着军旗,一手叉腰遥望远处即将碰撞在一起的船只,沉声道:“方才我看过了,那船上不过三两人,即便真是冲着我们来的也不足为惧,你带几艘船盯着,一旦他们有什么异动,直接杀了便是。”大将军此时战役盎然,他丝毫不担心所谓的江湖人能够搅乱当下的战局,自然也是他对自己的领军能力和手下这支精锐海军的自信。 军师闻言便收下望远镜领命而去,不过临走之前还是吩咐了几句身边的侍卫,将一些早就准备好的战局应对方案有条不紊地施行,军师独自走到船头处,举起望远镜,遥遥看见那艘孤独船只正向着战局边缘地带驶来,军师极尽目力,模糊看见船头甲板上站着几个模糊的身影,船只极小,想来这些眼前所见应该就是船上所有的人了。 军师虽然比大将军要更加谨慎一些,早年也曾在某些武林宗门中混迹过,自然不会低看独自行走江湖的侠客,可如今六岛联军声势正盛,此时更是精锐齐至誓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把那些苟延残喘的岛屿给吞下来,所以军师细心警惕,却毫不担忧。 甲板上,老船夫走出船舱来到白衣少年几人身边,说过了船只将会向着东南方向尽量绕过战局,大致方向却依旧不变,两日之内定能到达出云岛,白衣少年礼数周到地行礼道谢,老船夫没有多说,走到了船尾处去看看自家那个技艺不算纯熟却整日眼高于顶的儿子,他站在船舱一侧看着不远处那个站在舵盘前两眼放光的儿子,微微叹息一声,看来也真的时候放手了,这一趟走完,就真的安心留在陆地上吧。 老船夫正想着,船只却突然顿了顿,老船夫一个颠簸差点没站稳,回过神来老船夫便勃然大怒,抬起头就要狠狠骂上几句,这臭小子好歹跟着自己走了这么多年船,还会出这样的毛病?怎料刚抬起头就看见汉子苦着脸看着自己说道:“爹,这里也在打仗。” 老船夫闻言转头看去,只见远处有舰队碰撞在一处,箭矢如雨落,更有手持各样武器的江湖侠客飞天遁地一般地往返于敌我船只,虽然看着规模不比方才所见,可是战况的惨烈程度却犹有过之,这支由海盗和江湖人士临时凑合在一起的舰队居然逼得训练有素的海军只能拿命去抵挡和拼杀,一时间鲜血染红了波涛海水,煞气冲天而起。 老船夫脸色微变,高声嘱咐了几句:“别管那些,把舵盘把握稳了。”说完,老船夫脚步匆匆地重新往船头赶去,汉子伸出手欲言又止,不过想了想还是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把控着船只,眼神却始终盯着远处的战局,心头沉重,以致于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那个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魁梧身影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老船夫来到船头,意外地看见了那个初见时难免惊诧不已的小山似的魁梧身影,不过老船夫也没有疑惑此人怎么会从船尾突然来到此处,他快步来到这一行江湖人领头的那位白衣少年身前,正要开口说什么,那个白衣少年已经沉声说道:“老先生,现在局面非是我等先前所料,此时临近出云岛,突逢战局危机重重,没道理再让老先生和我们一同去冒险,若是船上还有空余小舟,我等便就此下船吧,老先生自回乘巽海域便是,您放心,该付的银两不会少了。” 老船夫愣了愣,他看了一眼远处的战局,收回视线却见白衣少年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正直视着自己,老船夫从那眼底看见了真诚的温和,老船夫摇摇头笑道:“少侠可还记得那日所说?”白衣少年微微低下了头,语气平缓道:“一路所遇险阻,有我等所在定可护得老先生周全。” 老船夫摊开双手,神色丝毫没有退缩动摇地说道:“那便如此吧。少侠既然遇见了此等战局依旧不愿停顿等待,那么就接着前行便是,老小子和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想看一看几位少侠究竟何等风姿绰约。”老船夫言语没有丝毫勉强,显然这正是心中所想。 白衣少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其他几人,即便是看见了那样战况惨烈的海上交战,几人的神色依旧古今无波,显然是真的毫不在意。白衣少年看向老船夫说道:“会有些危险。”老船夫洒然一笑,说道:“少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 白衣少年皱着眉还未开口,站在一旁的带刀年轻人笑着接道:“记得!老先生当年也是去过光明岛见识过天坤榜第一高手风采的人,也曾在海上遇见过来回纵横百里海面交手不断的江湖侠客,大风大浪是见过的。” 老船夫也哈哈大笑起来,本有些佝偻的后背此时却是挺直了起来,他语气洒脱道:“少侠说得好!我此生除了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已经没什么好计较担忧的,什么都可以放得下,即便是陪着几位少侠往那龙潭虎穴闯一闯又如何?” 白衣少年还有些犹豫,此时那个侠客公子哥却也笑着开口道:“无妨,有我们在,千军万马在前也视若无物。”侠客语气轻狂,却无一人嗤笑轻蔑。 白衣少年想了想沉声道:“那就劳烦老先生了。” 老船夫笑着点点头,然后便快步向着船尾走去。 第二章 行千里路叩心间(二) 船尾舵盘前,老船夫一巴掌将汉子扇到了船舷栏杆边,汉子挠挠头低声道:“爹,就这么冲过去不是白白找死吗?”老船夫冷哼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老子还怕死?”汉子脸都皱成了一团,觉得自己这个一辈子只知道和海水打交道的老子是真痴傻了,居然要陪着那几个年轻江湖人去送死。 老船夫双手稳稳把住舵盘没有再理会汉子絮絮叨叨的劝诫,最后却是轻声说道:“这一趟回去这船就给你了,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过料你也没那胆子,顶多就是继续做这载人的行当,要不就是和那几个狐朋狗友一起拉几趟货物,撑死了一年下来能养活自己。” 老船夫话还没说完,汉子语气迷茫道:“船给我了,那爹你呢?”老船夫呵呵一笑,应道:“我?老子天天搁赌馆青楼待着,钱花完了了事,等死呗。”汉子急切道:“您不出海了?”老船夫撸起袖子,眼神发狠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战局,高声道:“还出什么海?老子忙活了大半辈子,不干了!要不是为了你这臭小子,你老娘当年死了老子就不想干了,可是不干,谁来养活你这小子……” 老船夫啐了一声,念叨道:“说这话干嘛,呸!总之,以后这船就是你的了,出了事也别来找老子。” 汉子苦着脸道:“爹,我自己,哪能出海啊?”老船夫狠狠骂道:“老子教了你几十年,你就这副德行是吧。以前不总天天叫嚷着要自己出海,现在怂了?老子告诉你,没门!老子的钱老子自己花,有本事你自己挣去。”说完,老船夫一脚踹开汉子,说道:“滚远点,到时候要是打起来记得躲远点。” 汉子踉跄着走进船舱,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今日言行都像是变了性子的老船夫,平日里虽然也是对自己多般谩骂,可也没有今天这样不管不顾地撂挑子不干啊,汉子不敢多说,只能独自躲进船舱里。这冲着战局去可是真会出事的,汉子也不敢在外面凑热闹,只是那个老头子没事在外面逞什么英雄啊,汉子坐在空无一人黑漆漆的船舱里,挠头不语。 老船夫看着汉子的背影消失在船舱中,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虽然已经下定决定要走完这一趟,可是不得不说危机难料,谁也保不齐会出什么意外,老船夫只能尽量护住汉子的安危。至于最后能否安稳活下来,而经历此次危机的汉子又是否会变变性子不再犹豫不前,老船夫也说不准,只希望若能回去乘巽海域,自己真的能够放心将这艘船交给他吧。 船头处,遥望逐渐临近的战局,白衣少年皱着眉问道:“老先生为何要跟着我们去冒这个险,先前是说过护卫安危,可是遇见战局变数太大,既然可以全身而退为何还要卷进来?”带刀年轻人摇头晃脑就要开口高谈阔论,却被不知何时取下腰间剑鞘抱在怀中的侠客抢先说道:“因为这样豪气啊。”白衣少年疑惑看着公子哥打扮的侠客,问道:“就因为这个?” 带刀年轻人在一旁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却也任由侠客接着说道:“千军万马在前我自一往无前,全身而退闲庭信步,你说,这能不让人心神往之?”白衣少年摇摇头,不理解道:“难道就为了这所谓的江湖豪迈,舍弃了性命安危?”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人背起木匣缓缓起身,轻笑道:“先前他为何会提起那去过光明岛的故事?世人都说光明岛煌煌若仙境,更称道那武道山巅无人望其项背的光明皇帝,可是光明岛上的风光究竟有何不同谁能说得清楚呢?人们只知道,那地处所有版图中央的光明岛就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而身为这座岛屿之主的光明皇帝更是千百年来毋庸置疑的武道山巅之人,所以世人向往光明岛的繁华,却更要向往光明岛背后的那座巍峨高山。” 剑客点点头接着说道:“从前的江湖,在许多人口中不过是一群身怀武艺却不守规则秩序的莽夫罢了,直到天坤榜的降世,直到光明皇帝屹立武道山巅无可动摇,人们才慢慢发觉原来那一座座波澜壮阔、各不相同的江湖中还有诸多风采,多少人心向往之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遥遥看去一眼,抱憾终生。” 剑客顿了顿,看着海面之上云卷云舒,他轻吐一口气说道:“为何汪洋之上每一座岛屿都有无数人昂首期盼着那副天坤榜的颁布和变更,为何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位武道宗师的事迹便能经久流传,便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在看着江湖,在看着那些修炼天地真气化为己用的侠客武夫。举手顿足,纵横千里,在世仙人。” 剑客笑了笑,说道:“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有这样的本事,更多还是不知从哪学了一些旁门左道的末行武夫,凭着一身蛮力或是三脚猫功夫就行走江湖,说着铲奸除恶,最后当然还是‘无奈’俯首于世事,脚踏实地挣些银两勉强度日。”说到这里,剑客眼神戏谑地看向了带刀的年轻人,年轻人看见了这眼神,也没有勃然大怒,而是摇头晃脑地瞪了回去,一副与我无关的姿态。 听到了剑客的话语,白衣少年也有些沉默起来。以前的他没觉得江湖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当然也听先生说过一些江湖上的事情,可到最后不过都是遗憾结局或满是警醒意味的下场,所以白衣少年一直觉得江湖没什么,不过是向往武道之人闲来无事的谈资罢了,现在细细想想,好像也有了些不同的味道。 不过白衣少年没有深思多久,船只已经慢慢临近了战局,虽然尽量绕过了些,可站在主舰甲板上早就有所防备的那位军师还是指挥着手下的战舰慢慢围了过来,与此同时,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的几艘船只也向着此处迅猛冲来,甲板上有穿着各色装扮的人叫嚷着喊打喊杀,一时间,孤零零的船只就陷入了围困对峙之中,其实还是受了无妄之灾。 看着严阵以待的战舰和显然由许多不成编制的武夫聚在一起的船只队伍,白衣少年想了想还是对着战舰的方向高声喊道:“我等无意经过,更无参与战局的想法,只是想要从此处借道而过,还请莫要拦阻。” 来到其中一艘战舰之上指挥战局的军师听着少年的话,先是愣了愣,而后皱着眉摇摇头有些哑然失笑,这少年的话实在荒谬,哪有人冲着战况焦灼的战局而来,却说自己只是无意经过,还要战舰为其让道的。军师挥挥手示意所乘战舰往前驶去,然后高声回道:“既然是无意经过,何不在远处等候战局落幕,或是绕道而行?” 白衣少年拱拱手应道:“我等一行有急事需要在近日赶去某地,实在难以绕道拖延时日。若是等候……”白衣少年没有多说,其实军师也清楚。既然双方已经都将各自的存在看在眼底,那么即便少年一行人等待战局落幕,获胜的一方也一定会与少年一行人接洽,此时正逢宣艮海域几大岛屿交战之时,无论怎么,少年一行人也定不可能于此处安然度过,少不得要受些盘问,甚至还要被拘押下来,等待战局彻底结束才会放过这些来历不明的江湖人。 白衣少年和战舰之上的军师还未交谈几句,不远处的那伙海盗和江湖人混杂的船只队伍已经按耐不住了,有人高喊道:“怎么,这就是你们的援军还是后手?这么点人,看不起我们是吧?就这几个绣花枕头老子一巴掌拍死好几十个。”话语落下,船只之间哄笑声四起,更有人已经弯弓搭箭跃跃欲试,显然也不在意少年一行人是何身份,杀了再说。 舰队不断迫近,甲板上几个少年已经陷入了两难境地,可是却没有任何一人面露急切慌乱,白衣少年看着军师再次问道:“不知可否从此处而过,我等定不会轻易出手搅扰局面。”军师冷漠摇头,收敛起似有似无的浅淡笑意,开口道:“口说无凭。” 白衣少年轻轻叹息一声,他看了一眼远处战局,其实若是许一艘游离在外的船只跨越战局却不影响方向地继续前行自无不可,但眼下战局混乱不可能会有哪一方势力愿意眼睁睁看着这下悬刀佩剑的江湖人从战局经过,于是白衣少年说的再多也只能是白费口舌。 白衣少年猛然抬起头,视线遥遥望去,在不远处一艘燃烧着缓缓下沉的船只旗帜上站立着一道突兀现身的人影,一袭黑衣随风摇曳,熟悉得刺眼,一眼便像是将人拉扯回到了那些年奇星岛的倾覆战乱之中,白衣少年眯起眼眸,甲板上的其他人还无察觉,可是落在旁人眼中,方才言谈切切温文儒雅的少年此时却气势浑然一变,简直好似那杀人不眨眼的煞气缠身之人。 那人影抬起手,手掌之中有一只枯槁桃枝和一块木牌,白衣少年踏出一步,船只微微向前倾泻,不远处的人影却已经消失不见,那艘燃烧的战船也彻底淹没于海水之中。似乎终于察觉到少年的异样,背后系着木匣的男子走到少年身边沉声问道:“怎么了?” 少年还未开口,那个蹲在甲板上却依旧魁梧得惹眼的壮汉闷声回道:“那个黑衣人,应该是魔君的手下,这场战役,恐怕也有他的手笔。”带刀年轻人不以为意地开口道:“那又如何?”白衣少年冷哼一声,轻声道:“是啊,那又如何,反正这一趟去了总要见生死。” 背匣男子看了眼少年,余下几人也都下意识看向了少年腰间的泛黄刀鞘,这一路泛舟远游,枯黄的竹鞘却反倒慢慢染上了翠绿颜色,此时有光芒从竹鞘上亮起,恍若人间的艳阳。 呼啸声蓦然响起,箭矢划破虚空,终于狭路相逢的舰队不再顾虑居中船只的阻隔,开始真正交手了。至于少年一行人是否会对战局有所阻碍,自恃准备妥当的敌对双方都各有自信。 于是在震天喊杀声和飞舞箭矢之间,白衣少年踏上甲板栏杆,冷声道:“魔君,抓了扶音和乐姨。” 话语落下,本就激荡不已的海面上平地起惊雷,有轰然巨响在海底深处炸起,冲天的水柱就像是那一道道支撑起巍峨大殿的梁柱,不知不觉间将孤零零的船只围在了正中,白衣少年飘然起身,竟好似站立在虚空之中一般,他抬起双掌猛地推去,海水龙卷向着四周扩散而去,那些叫嚣着拼杀的战船都不由自主地远去,摇摇晃晃,站在其上的人只觉得看见了高踞云端的天神,举手投足,天地异象。 蹲在甲板上的壮汉站起身,皱着眉沉声道:“他在做什么?这般毫不顾忌地挥洒真气,他还怎么出刀?”带刀年轻人一跃而起站在了栏杆上,他摸着下巴沉吟道:“这小子已经这么强了吗?不过为了出刀还是省着点用真气吧,不然藏了三年多的刀,可不是那么好出的。”剑客默不作声,眼底却也有些隐隐担忧。 独自跨出船头的白衣少年长发飞舞在狂风波涛中,极尽目力的人们昂起头也根本难以看清他的神色,少年潜居三年之后的第一次全力出手,气势自然不可小觑。从体内源源不断涌现的真气犹如深潭溪水,潺潺而流连绵不绝,又有那银河垂落三千尺的磅礴气势,一时间海面上烟雾袅袅,天地之间充斥着狂乱的真气。 细碎的海水如雨落,打湿了甲板,也冲刷着少年腰间的刀鞘和酒葫芦。 船尾独自掌控舵盘的老船夫仰起头张大了嘴巴,感受到海水起伏不定的汉子也悄悄从船舱中探出了脑袋,只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顽固的老头子为何舍了性命安危也要闯一闯所谓的江湖,原来人间风光,哪怕只是一步之遥,也大不相同。 水柱缓缓落下,惊动天地的异象吸引了战局之中所有人的注意,而那个恍若在世神人的白衣少年却只是凭空而立,他眺望远方,隐约间看见了那座矗立北方的岛屿,少年缓缓握拳,然后落下的海水便再起波澜,一朵盛放的晶莹水花舒展开花瓣,竟硬生生在船只前方破开了一道畅通无阻的水道,犹如一支利剑直指北方。 白衣少年一手握刀柄,一手摘下酒葫芦一饮而尽。 这一日,天坤榜第十的“地藏顾枝”终于再次现世。 第三章 行千里路叩心间(三) 黄沙漫天,堆积的细碎尘沙中一只手掌缓缓伸出,五指如钩紧紧攀附住随风吹散的黄沙荒野,君策奋力挣扎,终于睁开了好似系挂有千斤重担的眼睑,头颅从黄沙中探出,他艰难地坐起身,伸出双手摊开在身前,不知过了多久,他茫然抬头四顾,只有无尽黄沙蔓延至天际,烈日高悬,荒无人烟。 君策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血腥气充斥整个咽喉,他咽了口唾沫,紧紧咬着牙慢慢站起身,脚下一个踉跄便又跪倒在了地上,他不声不响地双手撑地,再次站起身,摇摇晃晃地举目望去,风沙扑面而来,他眯起眼眸,困倦和饥渴包裹住了他所有的心神,可是在那些茫然和无措之间,模糊的记忆提醒着他,这里已经远远不在方寸岛之上,更不在他曾去过或是听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君策低头看了一眼擦刮出几缕碎屑的衣衫,他缓缓拖动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去,在这一眼望不见任何东西的荒野中,君策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方向能够指引自己走出困境,于是他只能朝着不知去向何处的前方走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很难,哪怕很简单,活下去。 君策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风沙中,烈日洒落炙热的光芒,已经不知在此处昏睡多久的君策揉着疼痛的脑袋,似乎完全忘却了饥饿和干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疲倦,没有停歇。 不知是否心中那个仅剩的念头起了作用,此时的君策已经没了多余的气力去思考自己究竟为何会深陷于此,也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独自一人留在云庚村中的娘亲现在如何了。他近乎本能地在黄沙地面上行走着,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足迹沟壑,只是很快就被沙尘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的君策抬起头,模糊视线中只见天色昏暗,鲜红的圆日在天际处缓缓下沉,终于消失不见,然后好似在一瞬间,天地间呼啸的风就寒冷刺骨,君策紧紧抱着双臂,埋头前行,在夜幕下就像一道模糊的阴影,风一吹,就轻易扯碎了。他摔落在地,无声无息。 当灼烧的光芒再次洒落,君策睁开双眼,刺眼的日光晃得他只能看见漫天的白色光点,像是舞动翅膀的白蛾成群飞过,吞没了天地间他的渺小身影。君策坐起身,甩了甩毫无知觉的双臂,他慢慢站起身,再次跌倒,又再次起身,然后便曲着双膝继续前行。 这一日时近黄昏,君策终于在远处看见了模糊的绿色光影,他咬着牙埋头赶去,在夜幕彻底落下之前无力地跪倒在一片虚幻中,伸出手去触摸那慢慢消逝的清澈湖水,他昂起头,双手无助地颓落,就这样一动不动,似乎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烈日再次升起,君策双手握拳撑着地面,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前行,可是眼中所见四面八方,除了黄沙再无他物。君策就这样继续前行,不知来路更不知归处,只有心中那个被风沙掩盖却始终没有忘却的模糊念头还在奋力挣扎,像是一股激荡的湍流在他的体内奔涌,哪怕拼尽全身的每一丝气力,他也没有彻底趴下,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起身前行,。 远处,有一个模糊身影走来,君策停下脚步,他静静等待着,那人缓缓走近,君策闭上了沉重的双眼,那人伸出手臂,君策跌倒在那人的怀中。那人看着怀里孩子干瘦枯黄的脸颊,掏出腰间的葫芦凑到君策嘴边,清澈甘甜的水混杂着君策嘴唇上的鲜血涌进他的体内,那人转过头喊了一声,身后有驼铃声由远及近,几人走上前来一起将君策放在了骆驼背上,然后摇摇晃晃地离去。 君策再次睁开眼的那一刻只觉得好像先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身下仍旧是简陋却舒适的床铺,还有身上那一袭棉被散发着暖阳烘烤过后的香气,他伸出手却牵扯了身上的疼痛,他皱着脸,听见了屋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一袭青衣走了进来,那人嘴中哼着陌生的曲调,先是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一旁的桌上,然后来到了君策的床边,那人居高临下,君策艰难地侧过头,模糊视线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那人好似稍微愣了愣,然后张口说出了君策根本听不懂的言语。君策皱起眉头挣扎着就要起身,可是那种遍布全身的无力感却将他牢牢束缚在了床铺上,动弹不得。 那人见君策好像听不懂自己的话语,想了想便换了一种语言,这一次君策终于听懂了,那人问道:“你醒了?感觉如何?”那人的声音干净清朗,带着从容和稳重。君策张开嘴,却发现干涩的喉咙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那人也没有等待君策的回答,很快就转身将放在桌上的一个白瓷药碗端了过来,那人坐在床边,轻轻扶起君策的头,将冷暖适当的药汤灌进君策的口中。 将君策重新安置在床上,那人又从一旁的桌上倒了一杯清水放在床头,那人推开屋中紧紧合上的窗户,清风拂面而过,君策看见和煦的日光瞬间洒满了整间房子,那人背光而立,君策依旧看不清面容和神色,那人轻声开口喃喃道:“不是霍眠谷的人?难道是从外面来的?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山外的赤野?迷路了?还是有人故意谋划?” 君策耳中听着那人的自言自语,如坠云雾,那人没有在屋中停留太久,指着床头的杯子说了一句:“渴了就喝水,我待会再给你送吃的来,醒了也好,总算能够吃点东西了,本来就瘦小,要是再饿下去就跟只瘦猴似的了。”那人的言语絮絮叨叨,却还是在片刻后离开了屋子。 君策躺在一片安静中,窗外有细碎风声和鸟鸣,他轻轻抬起头又轻轻落下,反复几次,似乎借此敲醒混沌一片的思绪,他慢慢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那风沙中独自前行的几日非是一场梦境。 那日他和往常一样上山砍柴,可是还未走出村口就有一个从来不曾见过的人出现在眼前,然后自己就再也不醒世事,重新睁开眼已经是在黄沙漫天的荒野中,空无一人,死气沉沉。君策有些担忧,如果这一场身陷囹圄的戏码不只针对自己,那娘亲怎么办?徐从稚和扶音还在,他们能否保护好娘亲?又是谁策划了这手劫掠的戏码,是那日顾枝说的二叔和姨娘的仇人吗? 君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日头西斜,君策再次尝试着起身,这一次他艰难地依靠住了身后的床板,他伸出手颤抖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虽然不知现在身处何处,可是君策依旧没有茫然失措地恐慌,他眼中似乎深藏着湖底的涟漪,一团从未熄灭的火焰慢慢燃烧,就要冲天而起。 屋门再次被推开,那人走了进来,这一次君策转头看去终于看清了容貌,那人是一个岁数不大的男子,穿着一身素朴青衣,黑发盘曲在一个玉冠中,除此之外他身无繁饰,那人看着坐在床上的君策,将手上的食盒放在了桌上,问道:“要不要我扶你起身?” 君策神色警惕,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那人露出浅淡笑意走上前来,伸出手搀扶住君策,那人哼哈一声似乎在以此借力,终于将君策从床上带了起来,那人轻声笑道:“你这孩子,看起来瘦弱,怎么这么重?看来食量不小啊,不会我带的不够吧,你要是饿了就说啊,不然师父可要以为我故意饿着你了,哪能啊,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对,这话不是那光头挂在嘴上的嘛,咱这应该是一身正气才对。” 君策有些头疼,不知为何这人如此多话,絮絮叨叨地好似没有停歇,直到在桌边坐下,那人才坐在君策对面说道:“我叫张谦弱,道号清浚,你呢?”君策拿起筷子,闷声回道:“君策。”名为张谦弱的小道士点点头,又满是好奇地问道:“你不是霍眠谷的人吧?难道是从外面来的?要不然尘停谷和简鸣谷的人也不会走那么远的路深入赤野吧?”君策放下了筷子,似乎完全忘记了饥饿,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地问道:“这里是哪里?” 张谦弱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道:“你先吃着,不知道是在赤野里待了多久,居然睡了足足五天才醒过来,肯定饿得不轻,可别再给自己折腾坏了。”君策低头看了眼桌上的方才,咽了咽口水,也不再多说,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张谦弱眯着眼看着,眼中有些笑意,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岁数不大的孩子有些意思。 君策此刻哪怕是在吃饭也依旧全身紧绷,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张谦弱清晰地看见孩子低垂的脸上仍旧有几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想来是那一杯清水和一碗药汤打消了孩子的疑虑,却仍对完全陌生的自己怀有戒备。 张谦弱也不介意,自顾自就说了起来:“这里是上庭岛,当然,现在的海图上应该不是这个古老的名字了,唤作圣坤海域岚涯岛才对,更具体地说,这里,是道德谷。” 君策停下筷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张谦弱,张谦弱双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道:“听说过?”君策没有回答,很快重新低下头去,张谦弱也不在意,接着说道:“赤野以北,天门以南是为道德谷,由霍眠谷、尘停谷和简鸣谷三山拱卫,居中而显。世间人常以道德谷与光明岛神药学院、学宫相称,何为汪洋之上三大求学圣地,只是道德谷从来隐居红尘世外,世人多时探访不至,亦或望而生畏,毕竟赤野丛横三千里,天门巍峨高耸入云,多少人能够真正走到此处来呢?” 说着,张谦弱又自顾自笑起来,伸出手指着君策说道:“所以啊,你这孩子是怎么一个人穿过赤野走到霍眠谷附近的呢?真是奇也怪也。”君策轻轻放下筷子,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直视着张谦弱,张谦弱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碟,哑然失笑,君策斟酌着问道:“是你救了我?” 张谦弱摇摇头,解释道:“霍眠谷的人时常会走入赤野去寻访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绿洲秘境,说来也是你命大,正好走到了霍眠谷这么多年来难得开辟而出的路线上,也正好撞见了初入赤野的队伍,否则你恐怕在赤野里走上个一年半载的都见不到一个人。” 君策皱着眉头,低声喃喃道:“三千里赤野?”张谦弱啧啧出声,说道:“你可别不信,岚涯岛可是汪洋上八大海域中疆域仅次于光明岛的岛屿,即便是远在北方的林山和出云两座古老岛屿也难以相提并论。不过说起来也是奇怪,当年那些先贤祖宗是怎么穿过赤野来到此处兴建起道德谷的呢?又是为何非要躲到这化为之地?只是师父从不肯说,书上也没写过,奇怪。” 君策见张谦弱似乎又要絮叨起来,连忙打断道:“那我现在是在何处?”张谦弱收起思绪,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笑着问道:“你要是身体恢复了些,不如和我出去走走?” 君策双手撑着桌子,感受到体内的气力恢复不少,他轻轻点头,张谦弱提起食盒,当先迈步走出了屋门,回过身看着君策。君策双臂微微用力,终于将那好似灌满了水银的沉重双腿支撑了起来,君策吐出一口气,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屋门。 屋外,黄昏的余晖尚还剩几抹浅淡色彩,远远缀在天边,君策眯着眼望去,从未觉得原来天地之间的界线如此遥遥。张谦弱站在屋外廊道中,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屋檐下的铜铃,一时间廊道屋檐下的所有铜铃便都摇晃起来,叮叮咚咚,君策莫名有些失神,这熟悉的声音仿佛将他拉扯回了那个自出生起便从未离开过的小院中。 张谦弱等着君策回过神,这才继续向前带路,绕着廊道走出了这座小小庭院,君策看见了一处宽敞的广场,一扇绘制着盘龙彩凤的石壁屹立正中,两根巨大石柱耸立两端,君策侧身望去,在石壁之后的台阶上,有一个硕大三角铜炉独自矗立在大殿之前,香火袅袅。 张谦弱提着食盒走在前方,却没有带着君策走上台阶去往道观正殿,张谦弱独自走向大门边的灶房中将食盒放下,这才跨出门槛转头对君策说道:“可能需要走一段山路,你要是累了就说。”君策点点头,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虚掩着门的大殿,跟着张谦弱走出了门槛。 走出道观,君策看见了门外一颗巨石上书写着“长生观”三字,说不上铁画银钩也不算是入木三分,只是莫名有些香火飘渺的意味在其中,张谦弱见君策看得入迷,笑道:“这名字也就是几位老祖宗起的,毫无新意嘛,好在都是在这一座山上,要是放在别处,恐怕以长生为名的道观没有几十也有五六。” 君策不置可否,跟着张谦弱走下大门外的山路台阶,一时间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君策站在台阶上,怔怔出神,似乎茫然不知所言。视线所及之处,道观林立,寺庙遍野,更有高耸书楼隐约可见,长生观所居似乎极为高远,一眼望去山中景色尽收眼底,君策清晰地看见在那些道观寺庙书院中,人来人往,怡然自得,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人间红尘烟火。 君策又向远处望去,此山极高,竟有云雾缠绕林野好似锦缎丝绸,绿意葱葱山花烂漫,仅是一眼所见,便有绿叶红花相映,彩蝶鸟雀共舞,黄昏的细碎光芒洒落,恍惚间如见仙境,好似梦幻泡影,只要轻轻伸出手去便要惊扰一切的安然。 张谦弱怀抱双臂站在君策身前的台阶下,他似乎早有预料到君策见到眼前景色的神色,于是嘴角带着笑意也望向远处,即便是从小在山上长大的他,无论何时见到此番景色也要驻足慨叹,鬼斧神工不过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轻轻覆盖,君策终于回过神来,张谦弱挥挥手,说道:“走吧。” 第四章 行千里路叩心间(四) 张谦弱和君策沿着台阶走了一段,很快就拐入了一旁的山路,绕过遮遮掩掩的树木和花草,从小便在山中奔走惯了的君策很快察觉到这是在向着山顶走去,地势起伏绵延,即便夜色苍苍,君策也默默记下了来时的路,此时的孩子依旧紧绷心神,不敢有丝毫放松。 眼前有一点光芒微弱闪烁,君策伸出手去,柔和的光线轻轻披在他的指尖和手掌,君策迈出一步,抬头望去,月色悠悠挂在天边,可此时君策的所有视线却已经被远处的那道高耸阴影占据,继而有千钧高山压住了心神思绪,君策茫茫失神,张谦弱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一路而来君策的反应颇为满意。 这一次君策很久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张谦弱自顾自坐在了山顶悬崖边的一块嶙峋巨石上,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书籍,摊开在身前,借着月光便仔细读了起来,旁若无人,嗓音空灵悠扬,远远荡去。君策骤然陷入一片空白虚无的心神缓缓聚拢,他听见了耳畔的读书声,然后看见了那个坐在月光里的小道士,君策晃了晃脑袋,走到巨石边坐下,低声呢喃,似在询问:“那是什么?” 张谦弱没有回答,此时的他全然沉浸在手上的那本道藏中,忘乎所以,好似骤然置身于天际云雾中,飘渺不定,君策安静下来,他抬头看去,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就在山外远处,一座高耸巍峨的巨大关隘似乎就屹立在天上圆月之下,离天半尺去地极远,东西纵横绵延千万里不知尽头所在,关隘之上有绰绰光亮闪烁,像是漫天的星辰坠入人间,借此休憩片刻。 读书声停了下来,张谦弱卷起手中书籍又缓缓松开,他伸手抚平其上的褶皱,轻声开口说道:“那便是天门,就在岚涯岛的最北端,与赤野一同将道德谷围拢其中。世人若是求学于道德谷,亦或是想要来此寻一寻机缘,也多是从天门而来。赤野三千里从无活物,常人尚可走过赤野外围的千里荒漠,却鲜少听说有谁能够安然无恙地走过赤野来到此处,自然有那不信邪的人想要闯一闯,却无一不是深陷其中生死莫测。于是世人想要抵达道德谷,便只能从天门而入。” “同样的,谁也说不上来天门究竟是由何人所建,也不知其存在的意义何在,世人若是往曾经上庭岛传说的“天庭”“仙境”去想,似乎也能说上一说,但是那只存在于远古的传说如今又是为何再也不复现世,曾经又是为何成了如今的历史呢,天上现任在何处,可真的能够腾云驾雾逍遥长生……” 张谦弱又絮叨起来,不过这一次君策没有打断,他细心地听着,这些事情是他从未听闻也从未了解过的。 张谦弱说着,转头看向君策笑问道:“所以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从赤野来到道德谷的呢?既然你不是距离赤野最近的霍眠谷中人,那应该就不是误入其中,可是据我所知,能够从穿过赤野来到道德谷的人,这千年以来只有一人。” 君策疑惑问道:“是谁?”张谦弱眼神中有些向往和感慨,他悠悠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在六十年前,那时我的师父也还是一个孩子,与师祖一起见到了那个孤身穿过赤野的年轻人,那人独自而来,却也只是在道德谷中住了十天半个月就消失不见,这是据我所知的唯一一个穿过赤野仍旧幸存下来的人。只是可惜,师父已经忘了那人的名字,否则我就算是翻遍了世间的书籍,也要找一找这个神人究竟是谁。” 君策没有回答张谦弱的问题,他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那如果我想要离开道德谷,离开岚涯岛,是不是也只能从天门离开?”张谦弱点点头,看着君策不说话,君策抬起头与张谦弱对视,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能否带我去往天门?”张谦弱收起手中的道藏,他站起身,背对着月光,君策看不清他的神色,张谦弱回道:“可以。” 君策也站起了身,面上有些喜悦之色,他虽然对于道德谷和在此处见到的种种神奇倍感兴趣,可是一想到娘亲还独自一人留在方寸岛,君策便心中担忧,即便自己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可是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法子尽快赶回方寸岛。张谦弱的话语还未说完,他接着说道:“但是,你出不去,离不开。” 君策愣住了,他语气略有些急切地问道:“为什么?”张谦弱转身望向天门,轻声道:“天门每过十年才会开启一次,而且入天门易出天门难,虽然其上镇守的将士也不过是岚涯岛各大王朝统一推举而出的军队,可是天门的开启关闭却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甚至就连何人能够走入天门、何人能够从天门离开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执掌,只能任由那个好似通灵的天门下决定。” 说着,张谦弱指向山下,他的语气有些难言的清冷,显得有些淡漠,他说道:“在道德谷之外的另外三座山谷中,你知道有多少当初为了道德谷的虚名而跋涉而来的人由于不得出天门而受困于此,你知道有多少人不得不失魂落魄老死此处而从此再也与外界的所有一切再无瓜葛?天门是一道关,在内是世间圣地道德谷,在外是无尽汪洋万般人生,唯独这一道关,既是生门,也是死门。” 君策攥紧了拳头,他低沉问道:“十年,还有多久?”张谦弱又是那一副轻松姿态了,他转身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君策回道:“你很幸运,还不错,只有五年了。” 君策皱起了眉头,张谦弱上前揽住君策的肩膀宽慰道:“别皱眉头了,既来之则安之嘛,虽然你没有说,不过能够把你扔在赤野扬长而去的定不是常人,他这么大费周章怎么可能却让你轻松离去呢,再说了,想要过天门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安心在山里住下来吧。” 君策叹息一声,他最后回身看了一眼天门的方向,据张谦弱所说,地处圣坤海域和玉乾海域之间的方寸岛应该就在那个方向,君策转过头,夜色中的山林一片静寂,却有一个神态苍老的老者披着道袍悄无声息地走来,老者面带笑意,看着君策轻声说道:“曾有一人打破了天门的规则,不在十年之期到来也不在十年之期离去,我记得,那人好像也姓君。” 万里汪洋之外,脚踏虚空好似神人的顾枝飘飘然落回船头,他一手负后一手握住腰间刀鞘,神色淡漠无悲无喜,可是站在顾枝身边的几人却都清晰地察觉到了他身上骤然间外放倾泻的杀气,几乎就要凝为实质。 背着狭长木匣的男子站在顾枝身后,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头,哪怕是在他的记忆中,当年再次走出赋阳村前往鬼门关的少年身上的戾气也未有如此猛烈,好似一头挣脱了束缚的野兽无所顾忌地奔走在山野间,仰头咆哮,要叫世间都惊诧不已。 男子伸手摸了摸身后的木匣,还未等他出手,身后的剑客和刀客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走出一步,他们将手掌搭在顾枝的肩头,沉声说道:“别忘了,你的对手是魔君。” 说完,剑客和刀客一声暴喝,船头猛然倾斜入海,随着波涛起伏不定,摇摇晃晃,而剑客和刀客已经去到了海天交界的半空中,然后随着他们的身形坠下,海面上再次掀起滔天风浪,而他们的身影闪烁见消失不见,只有模糊的影子辗转腾挪。 那些本已被推开去的船只正要调转方向,却都只听见了船舷一侧传来了轰然巨响,船只再次不受控制地随着海浪飘去,船上所有人都摇摇晃晃地站不住,却只能在跌跌撞撞中茫然地看着那一艘孤零零的船只飘扬远去。 剑气刀光纵横间,众人只知道在一声声巨响中,无论是以速度见长的狭长战舰还是体型巨大的主舰都不由自主地推开远去,一时间,纷乱的战场居然就在那几个看起来好似少年的侠客出手之后被硬生生地分开了。 不知是因为茫然还是骤然间的无措,那个站在船尾手持旌旗指挥战场的大将军呆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远处另一艘船上的军师也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见识过江湖的他自然比大将军要更清楚那座有人看不起又有人前赴后继的武学汪洋是怎样的风光万丈,即便他从未见过如此以一人便可抵挡千军万马的神仙中人,可除了慨叹之外也只能是无能为力了。 军师知道恐怕在此次战局过后,那位从来看不起江湖人的大将军也会有所转变了,毕竟天高海阔,可不是所有人都和那些只会袭扰奔逃的杂牌军一样,武学不精却还自恃万人敌,在那武道的山巅,却还是实实在在地站着好些人,只可仰望,天壤之别。 船上掌握舵盘的老船夫先是愣了愣,很快便咬着牙操控着船只沿着那位剑客和刀客清空的道路前行而去,风浪作伴,老船夫只隐约察觉到了两侧不远处那些对战双方军队的注视,他感觉背上发热,好像被无数箭矢穿胸而过,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那两位飘然落回船头的少年身影,心上竟有枯木逢春之感,只觉得热血奔涌,仿佛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身边伸出了一只手掌,递过来一坛醇酒,老船夫转头看去,却见那个本该躲在船舱里的汉子居然捧着两坛酒站在自己身边,老船夫皱眉看着汉子,却只见这个平日里只知道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没用儿子此时神采奕奕,眼中有向往也有奔腾的光彩,老船夫眉头舒展,不知为何地便由衷释然,他接过汉子手中的酒坛子,仰天痛快大笑。 船只依旧独自前行,渐渐的远离了战场,站在船头的顾枝等人自然也不会再去管那处战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顾枝此时的神色已经松缓了些,那一身戾气也好像吹灭的火堆,只剩下微弱光芒还在等待着重燃。 剑客和刀客都不知该开口说什么,倒是一直沉默蹲在原地的壮汉闷声说道:“养刀这么久还是攒着点用吧,既然魔君已经知道了我们会来,又如此大费周折地引你去,那么无论如何这一战是板上钉钉了,只有你的刀才有几分获胜的可能。” 剑客和刀客没有出言反驳,其实当年一同走过那一趟鬼门关之路的几人都清楚,武道圆满还有步步高升之势的顾枝一直都是那个最强之人,哪怕黄草庭和武山要更加成熟,哪怕傅庆安要更加深不可测,哪怕徐从稚天赋同样不弱,可是顾枝好像有一种如刀剑一般藏锋于鞘的气势,每一次出鞘都别有不同,也许真有可能高出山外。 顾枝点点头,他呼出一口气说道:“既然扶音和乐姨都被魔君所抓,恐怕方寸岛也早在魔君的注视中,他蛰伏这么多年却在此时重新现世究竟是为了什么?复仇?还是早有预谋?”顾枝自言自语,他的心中有万千疑惑,如果魔君当年没有似在孤山上,那么独自上山的奇苍对战之人又是谁?亦或者说,魔君和奇苍之间还有什么隐秘? 离开战场之后,船只行进的速度也慢慢加快,船头几人都各自沉默,气氛也有些凝滞,终于有一人,当初升的朝阳划破天际云海,在视线之外,有云雾升腾缠绕,一座横亘海图北方边境的岛屿映入眼帘,顾枝握着刀鞘向前踏出一步,轻声道:“出云岛。” 过了午后,船只已经慢慢沿着出云岛的边境靠岸,扔下船锚的老船夫带着汉子来到船头,剑客掏出钱袋子上前递给了老船夫,温声道:“老先生,这是之前答应的贴补银两,这一路有劳了。”老船夫双手接过,连忙道:“几位少侠客气了,还要多谢少侠的救命之恩。” 顾枝转身看着老船夫,收敛了一身常人不可见的煞气,他拱手行礼道:“是我们拖累了老先生,才卷入了那一场战局中,老先生此行回去定要绕远些,不知那些人会否寻仇。”老船夫低头回道:“自然,少侠无需担心。” 顾枝直起身,轻声道:“那便告辞了,山高水远,老先生一路风顺。”老船夫拉着汉子拱手回礼。 踏入出云岛的岸上,几人并肩而立,一行五人从万里之外的旭离海域而来,日夜兼程风尘仆仆,终于来到此处,如同当年奇星岛南境初遇,一路去往孤山之下的那座魔宫,顾枝仰头望去,隐约间在极远处有一座巍峨高山,高出天外。 视线中,有无数云雾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骤然间就要倾吞五人的身形,铺天盖地,不留丝毫缝隙,几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视而不见。 云雾吞没了几人身影, 于琅出剑,周厌出刀,武山出拳, 傅庆安长枪如龙, 顾枝负手而立,迈步走入其中。 第五章 当年年少刀在鞘(一) 阳光透过粼粼水波温和地洒落,窗外有微风穿堂过,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窗棂上,叽叽喳喳地诉说着又一日的风和日丽。少年睁开眼睛,毫无惺忪睡意,他扯着嘴角露出笑容,猛地翻身坐在床边,他扬着笑脸对窗外的鸟儿挥挥手,喊道:“早啊。”鸟儿受了惊吓,振翅远去。 少年晃了晃脑袋,然后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他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感受着体内休憩一夜而松缓的筋骨传来劈里啪啦的声响,少年龇牙咧嘴,却满是快意的笑容。少年快步走出屋外,来到小院中的水缸边提起一个木桶,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小院外,有苍天古树接天连地,骤然间闯入眼帘好似无数庞然大物驻守天地,只是抬起头去便有无边压力扑面而来,少年早就习以为常,视若无睹,他迎着毫无阻隔穿过厚重树荫洒在蜿蜒道路上的日光,一路走向不远处的清澈深潭。随着少年的脚步,本是静谧安宁的深林中有嘈杂声响渐渐传来,少年跨过好似门槛的树根,绕过古树的遮掩,看见了潭边早起的人们热火朝天地干着活。 少年提着木桶跳下土坡,双腿像是车轱辘一样绕着深潭飞快跑了起来,沿路,少年热情地和每一个人打着招呼,或是低头忙碌或是三五成群闲谈的人们也都面带笑意回应,这一番好似在那些个重大节日才会出现的热闹场面却是平日里最不足称道的日常。 深潭牢牢占据着林中遥遥无际的一片区域,跑了一阵,少年抬头便看见了从天而降的瀑布,从高空云海处落下,好似天上那轮模糊的太阳裂开了一道口子,有灿烂光华倾泻而出,落九天。深潭激荡,瀑布之下有水雾升腾,视线隐约中还能看见无数木架水车在瀑布四周密密分布,接引着一道道清澈溪流流向林中各处。 少年猛然跃起,跨过了一条蜿蜒小溪,惹得一旁几位接水洗衣的妇人笑着念叨了几句,少年笑着高喊抱歉,却很快就跑得没影了。少年不知跑了多久,深潭依旧在身侧,只是人渐渐少了许多,最后甚至再也看不见在神潭中捕鱼和嬉戏的顽劣稚童,少年慢慢停下脚步,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独自依靠着深潭边缘而立,屋外竹椅上躺着一个闭着双眼的老者。 少年忽地放缓脚步,双手提着木桶小心翼翼地沿着潭边走近木屋,可是还未等少年仔细看看老者是否真的还在安憩,一个悠悠然的声音就在他的耳畔响起,好似有人站在他的身后突然开口:“怎么?还嫌昨日挨的打不够?”少年停下脚步一动也不敢动,嘿嘿笑着回道:“别啊艾叔,咱不是说好的,昨天我接住了你的一招你就要教我点新东西的嘛,说话不算话啊?” 被称为艾叔的老者缓缓睁开双眼,微微坐直起身子舒展筋骨,老者满头白发却面上不显皱纹,双眼澄澈无风无浪,他神色淡然,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少年见状放下手中的木桶,窜到老者身边蹲了下来,一副狗腿子的模样。老者嘴角冷笑,哼了一声:“早知道当年就不救你臭小子了,淹死在神潭里才好,免得天天来烦我。”少年依旧露着灿烂笑脸,尽是真诚,他回道:“艾叔这话说的,村子里的人都不敢来您这,要不是我天天过来,您得多无聊啊。” 老者一巴掌按在少年的头上,神色依旧平淡安然,他开口道:“行了,别把你这十几年来天天都要说的话来烦我了。教了你十年的马步,昨天接我一招就哭得昏天暗地,真该把你那模样给村子里的人都看看。”少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昂起头说道:“这不是没晕过去嘛,可比艾叔你以前吓我说的那些下场好多了。” 老者站起身背对着少年,他看着不远处涟漪阵阵的潭水,轻声问道:“你真要接着练?想好了,如果最后变成我这样也不后悔?”少年还是蹲在地上,他看了一眼老者的背影,视线也落在了远处的潭水中,不知为何,这一刻少年的耳中好像听见了瀑布垂落九天的磅礴声响,可是那不知早已存在几千万年的天地瀑布其实从来无声无息。 良久,少年再次说起了十年前他重新找到老者说的话:“不后悔,我只是想要站得高一些,多看看这个世界的风景罢了。”老者轻笑一声,却只是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身后的少年根本毫无察觉,老者收敛起所有情绪起伏,抬起手指指向面前清澈的潭水,平淡道:“那就下去吧。” 少年闻言龇了龇牙,苦着脸问道:“可以不下去吗?”老者冷哼一声:“怎么?这就熬不住了?”少年跑到老者身前摇着头回道:“咱能不能换个练法?这真遭不住啊。”老者不为所动,冷冷看了少年一眼,说道:“反正我这就一种练法,爱练不练,熬不住趁早滚,耽误老子时间。” 少年连忙摆手,转过身去也面对着潭水,低下头唉声叹气一番,这才脱下脚上的草鞋,又摘下了脖子上挂着的在此地极为稀有的小巧玉如意项链,少年深呼吸一口气,猛地跃起,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水花四溅而起,少年一猛子扎进潭水底部,自然毫无美感可言,可不知为何飞溅而出的水滴却没有一点掉落在地,很快潭水归于平静。 幽深潭水底部,哪怕是一个稚童也能够清晰看见,此时的少年正抱住一块黝黑的石头蹲在水底,鼓起腮帮子,面色有些紧张,不知是在等待什么。站在岸边的老者没有去管少年的如临大敌,他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去。 就在老者身影离开岸边的那一刻,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激流猛地砸在了少年的后背上,少年在水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四处飘荡起来,只是还好有那一块石头将少年留在水底,否则此时少年已经被狼狈地冲出水底了。 少年感受着后背传来火辣辣的感觉,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息冲进体内,在五脏六腑和经脉骨骼之间来回撞击,毫不留情,少年面色涨红,却是丝毫不敢松开紧咬的嘴巴,生怕一个不小心喝进满肚子潭水。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的翻江倒海终于停歇,可是还没等少年缓口气,又一股水流狠狠袭来,少年咬牙坚持,感受着比昨日还要强烈上一番的激流,心中就连骂几句老者的心思和气力都没了。 两次激流过后,少年松开石头爬上潭水岸边,剧烈地喘息着,刚换了几口气,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的老者便悠悠然开口道:“下去。”少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就将少年拍进了水底。又一番激流涌动,少年逐渐麻木,以至于都快要忘了疼痛的感觉,而每到这个时候,冲刷而来的激流就会再强上一些,始终让少年的痛觉保持活跃。 少年从清晨见过老者,不知在水下呆了多久,等到他再次筋疲力尽地爬上岸,天上已是日头高悬,这一次老者没有将少年打入水底,而是闭着眼睛说道:“该吃饭了。”少年趴在岸边草木中,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然后挣扎着拖动疲惫不堪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回住处,准备吃食去了,此时的他就连和老者告辞一声都做不到。 老者也不介意少年就那样离开,他其实早就无需吃饭便能活得好好的,可是满足一番口舌之欲也算孤身甲子有余的他难得的消遣,而这个莫名找到自己就要学武的少年,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厨艺也还算不错。再者,老者可没有收取少年什么回报,只是每日这午晚两餐要由少年来承担。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哪怕是习惯了一个人的老者也不由感慨,这个从小便懂事伶俐的孩子终究是慢慢长大了,神潭边的人们谁不是亲眼看着少年成长起来的。从小无父无母的孩子吃着百家饭长大,懂事了也帮着人们处理些平日里的杂活,以此养活自己,从不麻烦他人,也从不依靠何人。 少年步履维艰地走回住处,沿路有些相识之人看见了都笑着打声招呼,只是看着少年筋疲力尽的模样,人们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看来少年是又去“学武”了。人们自然也听过许多传说,比如有人习了武功之后便可乘风逍遥,更有甚至说那学武之人最终可触碰到长生的境界。 只是人们都不过一笑置之,哪怕知道那个隐居在神潭另一侧的老者是名副其实的真修之人,举手投足之间确实自有仙人风采。可人们都极少与老者接触,再来也并不觉得学了武功有什么了不得的,所以传说只是传说,顶多就是年少时默默憧憬一番罢了。 可是最近这段少年却不少往老者那边跑,每次回来都是这么一副散了架的疲惫模样,一些个心思柔软的妇人看得蔓延心疼,这么一个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怎么天天就要去受这个苦?只是人们从不多问,因为事关那个所有人都由衷崇敬的“神官”,人们只能默默给少年些帮助。 少年走到住处院门前,再次看见了一筐草药就摆在门槛上,那些绿油油的药草上还沾着晶莹的水滴,少年艰难地弯下腰,知道肯定又是哪家人看自己过得“凄惨”,于是偷偷“接济”一番。少年抱起草药走进院子里,他心中默默地记下,之后当然还是要力所能及地帮一帮这几户人家的。 少年简单收拾了一番,很快提着一个竹篮离开住处,再次绕着原路回到了神潭另一侧的那间孤零零的木屋,平常人们有事相求“神官”只需走一个时辰的路,少年愣是走了快两个时辰,若不是怕篮子里的饭菜彻底凉了,少年恐怕还要再走上半个时辰。 而这一路拖延的时间,自然也就成了少年午后入水所受苦痛更上几层的原由,激荡的水流根本不给少年喘息适应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少年的脊背,渐渐地有血腥气从少年喉间和鼻头涌出,却根本无法污染神潭丝毫。从岸边居高临下看去,少年浑身颤抖蹲在地底,面色苍白如纸,双手几乎就要把握不住黝黑石头了,在水底来回飘来荡去。 黄昏时近,老者终于走出屋檐下,他来到岸边看着水底一动不动的少年,袖子一挥,一道水流便托举着少年来到了岸边,浑身湿漉漉的少年此时下意识地蜷缩成一团,老者听着少年还算平稳的呼吸,没有叫醒少年,而是拖着少年走回了木屋中,将少年扔在一张棉布上就不管不顾了。 老者走出屋子来到神潭岸边,他抬头看着夜幕下依旧璀璨的瀑布光柱,他微微仰起头仰望着,眼底满是敬畏,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我已经太老了,这样的力量根本无法再驾驭,只是可惜当初那个人不愿意留下来,否则以他的天资才学未必不可能打破这么多年来的禁锢,成为那第一个全数继承力量的‘神官’,可惜,可惜啊。” “这个少年不错,只说根骨资质便要比我好上许多,算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如果他真能撑下来,我想试一试由他来继承‘神官’之位,当然,这一切恐怕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一切机缘巧合不知是否早有预兆,可能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当初我在神潭中救下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如今他又找到了我要习武,也许这也算是有所指示了吧。” 说着,老者脑海中想起了当年他也是独自站在神潭岸边,看着一个包裹在襁褓中的孩子飘到自己身前,竟是一滴水珠都没有沾染,老者难以置信之余却也有所明悟,于是后来他将孩子交给人们去照顾看养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去那座山谷中,却发现和神潭瀑布遥遥相对的祭坛上空无一物,守护在祭坛边的祭司更是早已消失不见,老者顿时就明白了当年那人的离去究竟意味着什么。 祭坛上既然已经没了那样东西,那么祭司的存在也就无足轻重,那些好不容易挣脱束缚的人们终究没能回到现实的生活里去,即便生下了聪慧灵秀的后代,也还是承受不起那份天大的恩赐,最终生命早早流逝,干干净净归于天地。老者知道那个从神潭来到自己面前的孩子就是某一位祭司的后人,想来也是临死之前有意让自己多加照顾。 也是在孩子被救起的那时,老者感受到了那人的气息再次出现,老者也终于从匆匆赶来又不得不匆匆离去的那人口中得知了曾经发生的一切。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此方天地,老者终究还是久久难以忘怀,哪怕此时此刻,老者依旧清晰记得那人所说的外面的世界,原来与自己看到的和想像的又大有不同。 老者轻轻叹息一声,身后少年扶着门扉走出木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老者身边,老者瞥了少年一眼,淡淡道:“明日继续。” 说完,老者转身走回木屋,轻轻合上了门。少年低下头看着潭水倒映出自己的模糊面容,在远处瀑布光柱的照耀下愈加苍白,少年呼出一口气,提起竹篮和木桶走回了住处。 云雾笼罩而下,吞噬了几人的身影,顾枝双手负在身后,腰间刀鞘微微颤鸣,他抬起头望去,早已不见那座矗立北方的巍峨高山,只一瞬间天地山河变色,云雾遮掩住了所有的视线,顾枝闲庭信步地向前走去,丝毫未曾被这突如其来的空无所震慑,他双眼澄澈明亮,义无反顾。 很快,玉白飘渺的云雾变幻起来,顾枝默然停下脚步,他虽不知这云雾铺天盖地的手笔究竟是如何做到,却也知道是那坐镇高山之上的魔君的手段,于是他处之泰然,来者无惧。 云雾中,有一个模糊的矮小身影跌跌撞撞冲破视线的阻隔,渐渐清晰,顾枝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六章 当年年少刀在鞘(二) 一个身穿着破损单薄衣衫的孩子出现在眼前,视线一直落在孩子身上的顾枝并没有察觉到四周的景色在一瞬间变成了白雪茫茫的荒野,孩子独自走在风雪中,遥遥地看见了一座高高耸立的城池,顾枝下意识跟着孩子看向那座城池,白茫茫的天地间,只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孩子继续向前走去,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身边还有一个腰间悬挂刀鞘的男子跟随,孩子来到城下,数不清的破败茅屋三三两两地分布着,风雪一吹,摇摇欲坠,蜷缩在茅屋中的流民更是瑟瑟发抖,不知多久没有吃过饭的虚弱身躯好像就要被扯碎在了寒冬风雪中。 孩子神色警惕地绕过饥肠辘辘的流民,他一路走到了紧闭的城门前,极力抬头仰望,却只能模糊看见城门上匾额的一笔一划,顾枝也抬头望去,风雪遮掩了他的视线,竟是也看不清究竟身在何处。 不知独自走了多远的路的孩子此时好像骤然卸去了气力,转身离去的脚步踉踉跄跄,他沿着城墙根走着,捂着肚子紧咬牙关,强压下那份饥饿。顾枝默默跟在孩子的身后,他发现自己好似跟这一方天地毫无关联,没有人看得见他,他也没能触碰到任何一人,于是他只是遵循着心中那不知由何而来的直觉紧紧跟着孩子,漫无目的。 不知何时,顾枝发现自己的视角骤然降低,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看见一双沾满了灰尘和沙土的小小手掌,顾枝抬头看去,那个沿着城墙根走的孩子来到眼前,身边有稚嫩却沉稳的声音响起:“还是没有找到吃的吗?”孩子摇摇头,无力地坐倒在地,顾枝转头看向身边,一个身披破碎长衫的小男孩蹲在自己身边,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的肩头,面色坚毅。 男孩扯了扯身上的长衫,转头眼神温和地看着身边奄奄一息的孩子,顾枝与男孩的眼神对视,只一瞬间,顾枝好像听见了自己心中有千言万语呐喊而出,这样一双眼睛,顾枝太过熟悉。那个瘫软在地的孩子此时挣扎着爬起身,嗓音低沉说道:“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去抢了,不然谢洵熬不下去。”长衫男孩无奈叹息一声,眼神却也变得坚定起来,他低声回道:“也只能如此了。” 眼前天旋地转,顾枝伸出手去想要抓着那个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小男孩,却发现自己又是独自一人站在漫天遍野的云雾中,空无一物。顾枝有些失魂落魄,竟是站在原地茫然四顾,方才的一幕幕好像是一场梦,可是那样的清晰,顾枝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也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先生?三叔?”顾枝低声呢喃,他闭上眼睛仰起头,手掌握住腰间的刀鞘,手指轻轻敲打。不知过了多久,顾枝再次睁开双眼,他迈步前行,神色古井无波。云雾牵扯着他的脚步,四周有细微的嘈杂声隐隐约约响起,顾枝慢慢松开握着腰间刀鞘的手掌,他摘下腰间的酒葫芦轻轻摇晃,叮叮咚咚。 眼前骤然开朗,有阳光洒落脚下道路,顾枝就这样一步走出了满天云雾织就的空白之境,人间的清风拂面而过,顾枝知道,自己不在梦中。有孩童奔走而过的欢笑声,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的妇人细碎的交谈声,一时间顾枝竟也有些神色恍惚,像是回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赋阳村,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山林莽莽苍苍,却不见那座竹屋。 顾枝自嘲般地摇头笑了笑,他收敛起莫名汹涌的情绪,遥遥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巍峨高山,迈步走下山路,来到了山脚下那处繁华小镇。顾枝一路走到了小镇城门前,沿途没有一人因为他腰悬刀鞘便侧目惊讶,顾枝端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抬头看着那块残破了大半却仍旧看得出模糊字迹的匾额,他低声喃喃:“桃止镇?” “大哥哥,你要吃糖葫芦吗?”顾枝的衣摆被轻轻扯动,他低头看去,几个神色清澈的孩童站在自己身边,其中一个小女孩鼓起勇气抓住自己的衣摆,另一只手的手指抵住嘴边,低声问了一句。顾枝愣了愣,随后看见了城门附近的糖葫芦贩子,他哑然失笑蹲下身问道:“你们的爹娘呢?” 小女孩松开抓住顾枝衣摆的稚嫩手掌,声音清脆地回道:“爹爹和娘亲都去地里忙活了,我就和小青小雨他们来镇子里玩。”顾枝微微皱眉,他看向来时的道路,似乎也是通往一些山脚下的村庄,顾枝看了看站在一起的几个孩子,都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他轻声问道:“你们就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来镇子里?你们的爹娘要是找不到你们会担心的。” 小女孩挠了挠头,她转过头看了眼同行的玩伴,片刻后才重新睁着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看向顾枝答道:“不会啊,我们经常来镇子里玩的,爹爹娘亲也都知道啊,这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顾枝打量了一眼几个孩子的身躯,竟是不知如何作答,这不是孩子?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几人的问答,一旁那个抱着一根插满糖葫芦的竹子的小贩走上前来,笑着说道:“公子不用见怪,这些孩子所住的村子本就离镇子不远,哪怕不走弯弯绕绕的山路也自有大道通行,他们也是习惯了的,这一路还真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者说,” 小贩卖了个关子,顾枝直起身看着小贩,小贩取下竹子上的糖葫芦递给小女孩,这才接着说道:“再者说,生长在这桃止镇附近的百姓都知道,谁胆敢违背那位神明大人的旨意那是绝不可被饶恕的罪过,所以只说我小子我这短短二十余年的年岁,还真是一场偷盗劫掠的祸事也未曾听闻的。” 小贩十分健谈,摘下竹子上几颗糖葫芦递给眼馋嘴馋的几个孩子之后,又递过一根给顾枝,顾枝本想拒绝,不过还是最终还是接下,他从腰间掏出几块铜板,来到宣艮海域之后他便特意将铜钱换成了此处专用的样式,虽然也可以用上银两,不过毕竟不便随身携带。小贩笑着接过,也没有数一数顾枝递过来的铜钱是不是真的足够将几个孩子手中拿的糖葫芦也一并支付了。 顾枝手拿糖葫芦,看着几个孩子喜笑颜开地吃着糖葫芦,他的眼中露出温和的浅浅笑意,顾枝问道:“那位神明大人可是就在那座秦山上?”方才小贩提到了神明大人,顾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想到了那位坐镇潜藏在北方高山上的魔君,小贩点点头,顾枝望着远处模糊的高山虚影,问道:“请问若要走到秦山该往何处去?距离此处又有多远路途?” 小贩拄着挂满糖葫芦的竹子也望向远方,他神色认真,眼神中带着几分恭敬,回道:“不远,只要走过桃止镇就到了,不过秦山太高,若是公子想要上山看看,恐怕需要多备上些吃食才好,否则走个五天五夜都不一定都走完那登山路。” 顾枝收回视线,神色有些凝重,他沉声问道:“走过桃止镇就到了?”小贩笑着看向顾枝,点头道:“是啊,镇子里好多人每月都要登山参拜一次,我也上去过几次,不过山实在太高,可累了。”小贩还在絮絮叨叨说些镇子里的人登山参拜神明大人的故事,顾枝却已经没了多少心思,在他的眼中,秦山犹然远在天边,眼前小镇虽说不是一眼就可望见尽头,可也绝不是绵延千万里直至秦山山脚。 顾枝简单和小贩聊了几句,打听了一些关于那位神明大人的事情,很快又有过往行人关顾小贩的身影,很快城门下便只剩下顾枝和几个叼着糖葫芦站在他身边一起抬头仰望的孩子。 顾枝手指下意识轻轻敲打腰间的刀鞘,他摘下酒葫芦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将糖葫芦塞进了嘴里,狠狠咀嚼起来。自从踏入出云岛,到走出云雾来到桃止镇外,顾枝总觉着每一步都充满了诡异和难以捉摸,本以为出云岛会与当初的奇星岛一般民不聊生,或是在那位魔君的统治下已经成了人间炼狱,可是眼前所见却与想象截然不同,那位在其他海域早就被人看作无恶不作的恶魔君主在此处却成了人们口中的神明大人,更是颁布了无数旨意,不仅将桃止镇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听闻从无一人敢去触碰旨意的底线,那位神明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切的龃龉鬼祟都无所遁形。 顾枝不知道那位魔君究竟是在做什么,更不知道在岸边走失的其他几人此时又是身处何种境地,可是感觉到了种种诡异的顾枝仍旧还是一往无前,因为毫无疑问,在那座世间最为巍峨的高山上,有着那位好似已经不是人间之人的神秘魔君,还有顾枝在这世上唯一的几位亲人。无论如何,顾枝都会走到那里去。 顾枝又抬头看了一眼桃止镇的匾额,虽然不知道为何在那位小贩的口中,好似整座出云岛只有桃止镇方圆之地以及那座坐镇北方边境的秦山,这座看起来民生安详的镇子是否有着古怪。可顾枝还是走进了镇子里去,站在原地一切的疑惑那也只是疑惑,答案终究是在前方,无论是好是坏。 顾枝迈步跨过城门门洞,在那一瞬间又有云雾笼罩而下,只是这一次顾枝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空无感,他知道眼前的云雾不过只是幻觉,在那幻境中有一个模糊身影站在云雾中,轻声开口:“放心,扶音和卿乐都好好地在秦山上,至于其他人,等你登山之后自然便知晓了,不必着急,我还可以再多等你一段时间。”话语悠悠回荡,顾枝正要出声,云雾却骤然席卷倒挂,眼前又恢复原样,人来人往的街道和清晨洒落的柔和日光。 “大哥哥,你要吃包子吗?”衣摆再次被轻轻扯动,银铃般的稚嫩声音响起在耳边,顾枝晃了晃脑袋,不再去管那一幕幻境,他低头看向跟着自己走进镇子的几个孩子,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这是把自己当成可以白吃白喝的冤大头了?顾枝自然是不在意那几块银钱的,再者这几个孩子真要不管不顾仍由他们独自在镇子里乱走顾枝也不放心,于是他只能笑着点点头,说了声好。 小女孩见顾枝答应了顿时咧开嘴角笑起来,可是很快似乎是觉得不该表现得如此明显,于是赶紧抿着嘴唇,双手纠缠着早就吃干净的糖葫芦串子,脸色有些粉扑扑的红润。顾枝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啊?”小女孩脆生生应道:“大哥哥,我叫伊伊。”顾枝点点头,牵着小女孩的手,说道:“走,我请你们吃包子。” 小女孩眼神示意身后几个玩伴跟上,然后蹦蹦跳跳地说道:“大哥哥,我给你带路吧,我知道镇子里有哪些地方好玩。”顾枝笑着回道:“不先去吃包子了?”小女孩涨红脸,自然是不敢承认自己嘴馋了的,拨浪鼓般地晃着脑袋,一板一眼说道:“哪有的事,我们是想要带大哥哥一起去玩的。”顾枝笑出了声,若有其事地说道:“那好吧,你们带我在镇子里玩,我再顺路买几个好吃的包子可以吗?”小女孩本想要点头,却还是强忍住了,只是她身后几个孩子已经不争气地狠狠点头,顾枝摇摇头,笑得开怀。 走在小镇的街道上,以顾枝的眼力,自然看得见在另一扇城门外根本没有所谓秦山的身影,可是他又真真切切地看见许多成群结队的人们竟像是突然消失一般,走出城门外身影拔高而去,好似登山。顾枝微微皱眉,心中满是疑惑,却也不急着去那一探究竟。既然云雾中有人与自己说了话,那位魔君显然不打算让自己那么快便去到秦山,再怎么挣扎终究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顾枝领着几个孩子来到一个热气升腾的包子铺前买了香喷喷的包子,然后便在小女孩的带领下开始走街串巷。镇子似乎有些古怪,顾枝带着心事其实看的并不仔细,再者跟着几个孩子疯跑也提不起什么趣味,只是顾枝有些奇怪,一个腰间带着刀鞘的男子跟着一群四五岁的孩子跑来跑去居然没有什么人好奇看来。 好不容易将几个跑累了的孩子安抚在一张茶水铺子的桌子旁,顾枝独自走向不远处城门,在他的眼中,城门豁然洞开,远处只有一直蔓延向远方的道路,竟是看不见尽头,只知道在极远处,那座巍峨秦山独自屹立。 小女孩伊伊走到顾枝身边,她抬起头看着顾枝,好奇问道:“大哥哥,你也想要登山吗?爹爹娘亲带我上过一次山,可是路太远了,我都不记得山有多高,也不记得在山上看见什么,爹爹说等我长大了一些再带我上去。”顾枝蹲下身与伊伊并肩而立,他轻声问道:“伊伊,你能看见秦山吗?”伊伊眨着双眼,疑惑道:“看得见啊,不就在那里吗?看,还有好多人带着东西上山呢,不过这个时候上山可能走不了多远天就要黑了。” 顾枝顺着伊伊的手指望去,依旧只有空荡荡的蜿蜒道路,他突然轻笑一声,也不再纠结,他拍了拍伊伊的头,说道:“在这等我一下,大哥哥去看一看秦山究竟有多高。”说完,顾枝迈步前行,身影飘忽不定,竟是一瞬间就走到了门洞阴影中。 他抬脚跨去,不出意外地发现一道虚无缥缈的云雾纠缠住了自己的脚步,竟是前行不得分毫,顾枝能够感受到一股难言的力量,自然不是不敌,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该在此处出刀,而且出刀之后应该也不是就那么简单的事情,显而易见的是,魔君对于自己的到来已经有所预料。顾枝拍了拍腰间刀鞘,看了一眼秦山,转身离去,他挥挥手,好像在说再会。 顾枝知道,这座充满了“不知为何”的桃止镇就是魔君为自己设下的棋局,如何走,如何去,都在脚下,一步一步,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是有人在顾枝的心上搭建起了一座门户,只等轻轻叩响,然后骤然推开,道路就在门外,更在前方。 顾枝牵起小女孩伊伊的手掌,笑着说道:“走吧,我带你们回家。”小女孩点点头,手臂一挥,其他几个孩子便跟了上来。桃止镇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身穿白衣腰间竹鞘的顾枝带着几个孩子来了又去,脚印落在地上,一直蔓延向远方的远方。 太平依旧在鞘。 第七章 当年年少刀在鞘(三) 道路前方有隐约的话语声传来,顾枝手牵着小女孩慢慢走近,方才从不远处山坡下走来未曾看见的错落村庄房屋出现在眼前,还有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手持锄头镰刀的村民站在田垄间,或低头劳作或三两交谈,日光温和洒落,顾枝的眼中竟好似看见了一副随风轻摇的画卷,陌上陇头,稻穗摇曳,簌簌作响。 小女孩挥舞着空置的手臂,声音清脆的喊道:“爹爹!娘亲!”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喜笑颜开的小女孩,抬头望去,在不远处的田地间有一个双腿衣摆卷起的汉子直起身子露出笑意,还有一个卷起衣袖的的妇人蹲在田地中探出头,笑得温柔。跟在顾枝和小女孩身后的几个孩子也都跑进地里,蹦蹦跳跳地冲向还在日头下忙作的家人。 小女孩摇了摇顾枝的手掌,眨着眼睛说道:“大哥哥,你要去我家里做客吗?我娘亲做饭可好吃了呢。”顾枝蹲下身笑着回道:“不麻烦啦,大哥哥就送你们到这里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以后再来这里吃饭好吗?” 听着顾枝的话,小女孩鼓起腮帮子,显然并不满意顾枝的回答,可是小女孩又不知道应该如何留住顾枝,细小的眉间微微蹙起,一张笑脸满是纠结。 这时田间小路走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伸出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笑意慈祥地说道:“伊伊,听说你带着小雨小青他们去镇子里玩,是这位大哥哥给你们买了糖葫芦吃吗?”老者从地里走来,一路上也问了几句那些尽兴而归的孩子们,显然是知道了顾枝的作为。小女孩抬起头看着老者,乐呵呵道:“对啊爷爷,大哥哥还买了包子给我们呢,可好吃了。” 老者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看着顾枝说道:“这位公子要不还是留下来吃一顿便饭吧,乡下的粗茶淡饭虽然不一定合胃口,可也还算得上是干净稳当,就算是我们对你带着伊伊他们在镇子里玩的报答吧。” 顾枝站起身,小女孩依旧牵着他的手掌,眼里满是期待,顾枝看了一眼远方天色,想了想点点头:“好,那就麻烦了。”老者摇摇头,伸出手示意顾枝跟着自己一起走去村子里。 临近村庄,顾枝看着田地绵延土路蜿蜒,也没什么石碑村门,只是走着走着房屋多了起来,还有一些留在自家院子的孩子好奇地探头看着腰间悬挂竹鞘的顾枝,叽叽喳喳说着什么,顾枝侧耳倾听,哑然失笑,这些孩子不知道从哪听说的故事,竟把顾枝当成了从那座巍峨秦山走下来的神仙中人,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素净白衣,嘴角挂着笑。 到了一处小院门外,老者推开院门,蹲坐在院子里的小男孩放下手中的书籍从小小竹椅里站起身,看着老者喊道:“爷爷。”随后,男孩也看见了小女孩以及牵着小女孩走进院子的顾枝,小男孩微微皱眉,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老者笑道:“叶儿,带着你妹妹去玩吧,今天的书读的差不多了。”小男孩叶儿哦了一声,快步跑到院门门槛边,抬头看了一眼陌生的顾枝,二话不说拉起伊伊就跑开了去,伊伊跌跌撞撞地跟在叶儿身边,还不忘回头对着顾枝喊道:“大哥哥,我和哥哥要去溪里抓鱼,你要来找我们玩哈。” 说完,两个年纪都不大的孩子便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 老者带着顾枝走进小院,简单收视了一下小院里堆放的一些柴火和粮食,这才搬过一张竹椅示意顾枝坐下,带着些许歉意说道:“公子请坐,小院里实在简陋,莫怪。”顾枝摇摇头,看了一眼小男孩叶儿放在地上的书,书页微微卷起却也还算是干净,不过是最寻常的蒙学书籍罢了。 老者看见顾枝的视线,自嘲地笑笑,声音略微沙哑的说道:“乡下也没什么读书的地方,就老小子年轻的时候有过几本书,想着还是要让孩子们多读些书,哪怕只是多认识些字也好,只是今后也难免要下地干活的。”老者话语中没什么遗憾,好像只是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顾枝轻轻点头,他看了一眼收拾得还算齐整的院子,伴着清风日光,不知为何竟突然有种身心轻缓的舒适感,他伸出手握住腰间刀鞘,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竹鞘的清凉感,顾枝晃了晃脑袋。老者看着院子外时不时有孩童奔走而过的小巷,问道:“公子是从外边来的?” 顾枝应了一声是,想了想问道:“老先生,那座秦山您是否也去过?”老者沧桑面容上露出追忆之色,他轻声说道:“自然是去过的,年轻时还登上过山顶,只是可惜没能见到那位神明大人显迹,略有遗憾。”顾枝皱着眉头,他又再一次听见了“神明大人”的称呼,他问道:“那可有人见过神明大人?” 老者伸出手摸着下巴,掏出腰间的旱烟杆子握在掌心轻轻摩挲,声音飘忽道:“那应该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吧,我也是从家中长辈那里听来的,那时年纪小,还以为自己也能够爬上秦山山巅见识一下仙人风采呢。小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听说曾亲眼见过神明大人的二叔,总是喜欢跟我们一群孩子说起那件事。” “说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时分,他和一群同行之人在昏暗天色中迷失了路,慌乱中走进了深山去,这么多年已有人在秦山找出来好些直通山顶的道路,可那一日他却和同行人看见了一条建在云海之上的通天台阶,白玉皎洁,好似由无数名贵白玉搭建而成,又像是截取了月光造就,一眼望去,不似在人间,就连风雨晦暗都消失不见。 就在那时,台阶上走下来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年轻人,问了一句他们是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他们都只觉得自己看见了神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言语,可那人却好像能够看透人的内心和前尘过往,说了一句‘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挥手,他们就都回到了秦山山脚,抬头看去哪还有什么通天台阶,像是一场梦。” 老者敲了敲旱烟杆子,顾枝不知何时将酒葫芦抓在了手中,静静深思着这故事,老者笑了笑,说道:“小时候只觉得二叔见到了仙人,羡慕得不得了了,可等到长大了,即便知道那位神明大人就在山中,可又还有谁敢去奢望见上一见呢?” 顾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却有些掩不住的疑惑惊讶,若是那位此时在秦山上的神明大人就是魔君,可为何百年以前就有如此传说了呢?难道说,那位魔君真不是人间之人,已然超脱天地间? 顾枝面色郑重地看着老者,认真问道:“老先生,这神明大人是何时出现在秦山的,可有详细记载?”老者咬着旱烟杆子,啧啧出声,片刻后才说道:“这就记不清了,有人说是自古以来就要仙人住在秦山上,也有人说是在三百年前神迹现世之后仙人才住在秦山上庇佑苍生的。”顾枝愣了愣,问道:“神迹?” 老者咳嗽一声,接着说道:“话说在三百年前,也没人说得清究竟是具体哪一日,只知道夜里天地变色,竟是一瞬间亮如白昼,天空云海沸腾,更有仙人擂鼓雷鸣阵阵,一道接天连地的光柱从天而降,竟是有无数星辰从中飞出,位列天幕各处,好似一轮轮硕大的太阳,照的人睁不开眼睛。然后又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地又黑了下来,没有月光没有星星的夜幕中,三道火柱从天上落入秦山,消失不见。” 顾枝听得满头雾水,如此故事怎么听都像是话本里的胡诌一般,哪来的仙人显迹真有如此风采?顾枝不知道为何在这桃止镇附近好像所有人都对那位神明大人的存在深信不疑,更是信奉如今的安康日子都是那位神明大人的恩赐,在外界,在其他海域,虽然还有不少远古的传说,可都不过成了历史的尘埃,一些个读书人喊着举头三尺有神明却满不在意,因为实在没有人真正见过什么仙人显迹。 可是如今在老者的口中,顾枝居然真的听说了有关仙人在世的传说,头头是道,而且那座神妙非常的秦山也真真切切就在眼前,竟是由不得顾枝不信。顾枝抬眼望去,远处的秦山依旧笼罩着若隐若现的云雾,顾枝的心头也好像渐渐蒙上了一层迷雾。 院门外小男孩叶儿跑了进来,他先是好奇打量了一眼顾枝,然后才跑到老者身边说道:“爷爷,我和伊伊围了石子挡住了几条鱼,我想拿网兜去抓可以吗?”老者笑着站起身,拍了拍小男孩瘦削的肩头,点头道:“叶儿这么厉害啊,爷爷才教过一次就学会了?”小男孩神色有些难掩的得意,却又涨红脸不敢表现出来。 老者转身走进灶房取出网兜和木桶递给小男孩,说道:“去吧,和伊伊抓几条大鱼回来,今晚给你们熬汤喝。”小男孩接过网兜又吃力地接过木桶,从身侧却伸过来一只手掌,顾枝不知何时不再深思,他站起身站在小男孩身边接过木桶,笑着说道:“走吧,我和你们一起去。” 小男孩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老者笑看着顾枝和小男孩,伸出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发,温和说道:“大哥哥和你们一起去吧。”小男孩叶儿点点头,看着顾枝说了一声“走”便转身跑了出去,顾枝提着木桶与老者行过一礼便跟着小男孩出了门,老者站在院子里的屋檐下,他看着顾枝腰间的刀鞘,依旧和煦笑着。 小男孩跑的飞快,不知是因为不放心此时独自一人的妹妹,还是因为顾枝就在身后小男孩难免有些急切,顾枝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与小男孩缀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 顾枝脚步轻缓,视线随意看着,乡间土路蜿蜒起伏,田野一望无际,竟是像要一直蔓延至天边一般,金黄的稻穗和翠绿的菜蔬欣欣向荣,人们忙作其间,自得其乐,顾枝有些疑惑,如此宽广的田野,莫不是足以使得这附近村落和桃止镇都衣食无忧了? 小男孩叶儿在前方带着顾枝来到了一条小溪岸边,溪水潺潺蜿蜒流淌,顺着石子散落的岸边曲折前行,蔓蔓不知归处,小女孩伊伊蹲在岸边,伸出白嫩手指拨弄着溪水,笑声咯咯咯响起,银铃一般清脆,叶儿回头看了一眼手提木桶的顾枝,抓着网兜就往溪水跑。 伊伊站起身看着叶儿手中的网兜开心地拍着手掌,喊着:“抓鱼喽!抓鱼喽!”叶儿卷起裤腿衣摆,神色认真地踏入溪水中,微凉的溪水漫上他的膝盖,叶儿身子颤抖一阵却坚定地向前走去,顾枝走到伊伊身边,伊伊脸色涨红地使劲鼓掌呐喊,为哥哥助阵。 叶儿走到了岸边不远处一个用石子围住的小水凹,几条误入其中的游鱼甩着尾巴四处碰壁,叶儿深吸一口气,手中网兜迅猛扎下,一甩就舀起了一尾活奔乱跳的鱼,他紧紧抓住网兜口子,手臂用力不敢让那游鱼挣脱网兜的束缚。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岸边,顾枝笑着放下木桶,接过叶儿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的网兜,将那一尾游鱼放入木桶中,又屈起双手从溪水里舀起几捧水倒入木桶中,游鱼摆动身躯,不再奋力挣扎。叶儿抓着网兜和伊伊蹲在木桶边,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尾生气十足的游鱼。 顾枝见他们看得认真,轻轻笑了笑,四处看了看,突然走开了去,不一会儿,等叶儿和伊伊回过神来,他们抬起头张望了一阵,却不见方才还在岸边的顾枝,伊伊站起身疑惑道:“大哥哥呢?”叶儿也站起身,他抓着网兜皱着眉头,摇摇头不说话。 伊伊绕着木桶转了一圈,视线来回望着,突然她大喊起来:“在那里!大哥哥在那里!”叶儿顺着伊伊的手指看去,只见在不远处一片小小竹林里,顾枝手中提着几条竹竿走了回来。看见伊伊喊着自己,顾枝扬起手中新制的粗陋鱼竿,说道:“来,我教你们钓鱼。” 盘腿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顾枝将手中两根细小的鱼竿递给两个孩子,自己则轻轻一抛将鱼竿甩入水中。叶儿捧着鱼竿与伊伊对视,顾枝拍了拍石头旁的空地,笑着说道:“坐下吧。” 伊伊看着顾枝的姿态,有样学样地盘腿坐下,仔细打量着手上的鱼竿,饶有兴致,叶儿琢磨着顾枝方才抛掷鱼竿的模样,神色认真地思索着,顾枝看了眼安安静静的溪水,知道没有鱼饵的鱼竿自然不可能会有鱼儿咬钩,他也不在意,将鱼竿搭在石头上便转身面对着叶儿和伊伊,他抬起双手,仔仔细细地将如何抛掷鱼竿、如何准备鱼饵、如何抓起鱼儿都说给两个聚精会神的孩子。 顾枝话语声落下,伊伊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挥舞着手臂就开始尝试如何将鱼竿抛进溪水中,叶儿则端坐在原地,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竹制鱼竿。 顾枝看着两个孩子的模样,轻轻笑了笑,他转身看着溪水缓缓流淌,感受着清风拂面而过,他抬眼望去,却不再看那座占据了所有视线远端的秦山,而是望着天边云海,翻滚舒卷,天光乍现。 第八章 当年年少刀在鞘(四) 时间随着溪水远去,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岸边,早就放下鱼竿的伊伊跑到远处去捡拾石子,至于那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安稳稳抛进水中的鱼竿则早就被她遗忘一侧,叶儿端坐在顾枝身边,他的身前,鱼竿稳稳当当地架在岸边,。 叶儿没有看向没有鱼饵注定不可能钓起鱼儿的鱼竿,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看着身旁不远处的顾枝,这个从来未曾见过的少年郎此时闭着双眼盘腿而坐,叶儿虽然对顾枝腰间的竹鞘好奇的紧却不敢妄言妄动,所以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琢磨着这个陌生人究竟是从哪儿来又要去哪呢? 天色暗了下来,顾枝睁开双眼,他呼地站起身,拍了拍双手,脚尖一挑抓起鱼竿,看着身旁吓了一跳忽地收回视线的小男孩,笑道:“走,回去了。”说完,顾枝跳下石头,挥着手招呼着远处的小女孩,伊伊捧着满满的奇异石子飞快跑了回来,到了顾枝跟前,叽叽喳喳地介绍起那些奇异五彩的石子。 叶儿看着顾枝的背影,他抓起鱼竿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拿起岸边的网兜,顾枝已经提起一旁装着几尾游鱼的木桶,三人沿着乡间土路走回了村子小院,夕阳西下,两个孩子走在顾枝的身边,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渐渐拉长,泛起涟漪。 天上的海洋涟漪阵阵,灿烂光芒穿透深邃的海水洒落,少年推开屋门,撑着腰眯着眼抬头望去,古木树冠的间隙中光线绵延万里,云雾聚拢又分离,若隐若现飘渺不定,像是缕缕轻纱,风一吹,扯碎远去,是那漫天的飞絮。 少年揉了揉酸痛的肩头,今日可不像昨日那般有通体舒畅的感受,那经过无数道湍流捶打之后的脊背和肩头,此时依旧有火辣辣的痛感折磨着少年疲惫的身躯,少年呼出一口气,低着头轻声喊了一句,然后他抬起头,扯着笑脸,飞也似地跑出了院门,沿着山林间的蜿蜒道路去往神潭。 神潭岸边依旧是三两成群的人们,还有孩童欢笑嬉戏奔走而过,少年放缓了脚步,与相熟之人打着招呼,几个关系近的长辈还拉住少年问起这几日的事情,少年每次往神官那里去都要大半天才回来,总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模样,这些心思细腻又心怀亲切的长辈不免有些心疼少年,少年老老实实地听着长辈们的问话,挠挠头笑着搪塞了几句,自然也不会将艾叔如何教与自己武学的事情说出来。 神潭居中,在这道自天上云海坠落的灿烂瀑布光华方圆万万里,无数小院屋舍就在苍天古树之下,千万年来皆是如此,从未有人探访过这一方满是树木的天地究竟如何宽广,人们自少时起便安安稳稳地守着一方地界度过此生,即便是那些故事里的习武一事也不足称道,因为在所有人的眼中,这片苍茫山林便是天地间真正的净土,上抵苍穹下踏厚土。 可是少年知道,那些能够逍遥天地间的武道中人不只是故事里的云遮雾绕,他亲眼见过艾叔举手投足的神异,也知道武道一途绝非空中楼阁,所以自年幼起便一直念念不忘的少年,如今哪怕是不管不顾地缠着那位人们眼中的神官大人也要试着习武修行,哪怕再苦再累,少年似乎还是喜悦的。 推脱开了几位长辈,少年绕着岸边继续前行,自然不敢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否则好不容易真的答应了要教与自己武学的艾叔恐怕就要翻脸了。少年走了一阵,几个自幼时起便一起玩耍的年轻人凑了上来,其中一个神秘兮兮地搭着少年的肩头,低声道:“我们发现又发现了一条密道,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少年甩开搭在肩头的手臂,撇撇嘴道:“能有什么密道?不会又是什么人们不小心踏入其中留下的痕迹吧?”年轻人不乐意了,压低着声音道:“这次是真的!这条路不知是通向哪里的……” 少年没理会无所事事的几个年轻人,他快步前行,挥挥手喊道:“你们还是找点正事去干吧,别成天没事做到处乱跑,小心哪天真的去了禁地被神官大人抓住了。”几个年轻人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不以为意地摇头晃脑,各自离去。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几个熟悉的年轻人,摇摇头却也暗自笑了笑,不久之前的自己也是和他们一样,闲来无事就会在这好似无边无际的山林中到处乱闯,除了那些历来劝诫不得靠近的禁地,这一伙心思活泛的年轻人几乎都要将深潭附近的山林走了个遍。 只是如今的少年一心一意都在武学之中,便是平日里帮一帮相熟之人的忙也要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于是自然也不再与这些同样渐渐长大的年轻人再一起奔走戏耍。 少年转身远去,身影在岸边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木屋前,少年停下脚步,却不见屋檐下竹椅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少年歪了歪脑袋,四处打量了一阵,那位人们眼中只可敬而远之的神官大人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少年走近潭水低头望去,却自然不可能在水中找到人影,少年放声喊着:“艾叔?艾叔!”声音悠悠回荡,四周空无一人。 少年低声咕哝了一句“奇怪”,走到屋门洞开的木屋外看了看,依旧没有找到艾叔的踪迹,少年想了想绕着木屋走了一圈,又沿着神潭的岸边走了一段路,少年茫然四顾,心中琢磨着从来没有离开过神潭的艾叔是去了哪里? 在神潭附近安居的人们都知道,那位独自坐镇神潭的神官大人无论何时都会在那座极少有人走近的木屋中,只要不是有人不小心走入了禁地或是对深潭之上那道灿烂光华有所不敬,人们几乎看不见神官大人的踪影。 少年不知不觉间走进了神潭之外的山林,在此处幽幽潭水终于止步岸边,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好似就近在眼前的那道从天而降的灿烂光柱,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片寸缕的光华,却两手空空。少年晃了晃脑袋,探头看了一眼无声无息的幽深山林,这是少年从未听闻也从未走近的地界,少年有些犹豫。 有一阵风从山林间吹过,少年抬头望去,古树树冠的缝隙间斑驳光华落在少年肩头,少年微微眯起了眼睛,抬起脚步走进林中。脚步声簌簌作响,凋零在地的断枝碎叶四处堆积,古树上有隐约鸟鸣声落下又远去,少年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山林中的蜿蜒道路上,心中惴惴不安,他根本不知晓,此处是否也在人们常说的禁地中。 林间清风吹拂,少年皱了皱鼻子,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隐约夹杂着轻缓呼啸声,少年继续前行,渐渐神潭落在身后远处,少年好似无知无觉,此时的他便只是前行而去,视线落在远方。 苍天古树之上,那片无边无际的海洋涟漪荡漾,云雾聚散离合,古树树冠掩藏在飘渺之间,此时遥不可及的古树之上站着一个人影,他负手而立,哪有半分老者的沧桑,人们口中的神官大人此时站在云端高处俯瞰山林,视线中有一个渺小的少年身影跨过神潭岸边的光华界线,又穿过了山林中一道道风云屏障,少年脚步落下便是千里,身影渐渐走近了这座岛屿的边缘。 老者站在树冠上收回视线,他抬头望去,那座云海之上似乎有波涛万丈,而在风浪之上又是另一方世界的模样,远在天边真假难辨,老者只是看向那云海之间骤然被灿烂光华刺破的无形道路,在那里有无数云雾相伴,接引着那道光柱落在深潭中,老者的眼神中满是恭敬。 老者轻声说着话:“如果他能够走进那片海,我想也可以试着将神官之位传给了他,我已经太老了,即便有神潭缀着一条命,也终究受不住这份力量,既然他走过了这一道道界线,那就看一看他最终能够走到哪里吧。” 话语落下,没有声音作答回应,老者的眼中那一道道在山林中的界线消散又合拢,少年穿行其间畅通无阻,老者知道这便是回答,可是在少年的前方还有遥远距离,而那些界线将只能由少年独自走过,如果他最终止步,那么老者也只能继续等待,等待另一个走进那片海洋中的人接过他的神官之位。 少年的耳中听见了嘈杂声响,像是一道道雷鸣在他脑海中骤然炸响,细细碎碎地回荡着,少年仔细辨认却难以琢磨到只言片语,少年拍了拍脑袋,抬头望向远方,他眨了眨眼睛,眼中的树木骤然换了方位,少年愣在原地,他揉了揉眼睛,只在一刹那间山林再次变换,少年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一株古树出现在身后,而他的眼前成了一片空无一物的平地。 少年在原地停顿片刻,他回头望了一眼,自然已经看不出来时的路,少年走到一棵古树边,他再次眨了眨眼睛,眼前风光变换,少年手边的古树消失不见,少年撇了撇了嘴,他抬头吐出一口气,突然抬起脚步便继续前行,他眼中看着那道落下光华的光柱,便循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去。 少年在不知不觉间闯过重重屏障,耳边的声响渐渐平息,四周陷入了一片空无的寂静中,压抑的气息压在少年心上,就连天色也好似在这一刻黯淡,少年却不管不顾,他只是看着那云海之上的光芒,一直前行。少年没有发觉也没能知道,此时的他已然只是一缕幽魂,光芒落在他的身上,毫无阻隔地穿透,少年的身上有柔和光线逸散而出,环绕着他的周身,若即若离,隐隐闪烁。 古树上始终跟随着少年脚步的老者面不改色,显然眼前的景象于他并不出奇,他自然知道,走上了这一条路的少年便要应对这场考验。 此时的少年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回归到了最初的原点,少年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光点,他的灵魂散在风中,唯一的方向就是灵魂的指引,此时的少年没有知觉也失却了往事记忆,他的前行和最终的远方都来自灵魂深处。这才是天地间最纯粹的考验,剥去生而为人的一切外壳,直指深处。 老者静静看着,哪怕少年一次次毫无所觉地撞在沿途的古树上,哪怕少年的灵魂在风中涣散游离,老者始终冷眼旁观,因为就在少年的前方,一切跌宕都是必由之路。 老者的眼前有斗转星移,景象沧海桑田,他的眼中看见了无数年前,有那样一个误入山林深处的少年郎,卸去了躯壳,只有那清澈透明的灵魂在灿烂的天光下终于找寻到了最终的方向。 老者微微闭上了眼睛,他有些期待,却也有些愧疚,因为终究还是他逼着少年走到了这一步。 少年眼中依旧只有那天边云海之上的光芒,他脚步跌跌撞撞,不知是因为终究劳累疲倦还是道路绵延起伏,少年脚步没有停歇,他跨过倒塌的古树又越过林间细小的溪流,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些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一方天地的东西究竟有何出奇。因为在神潭附近,在人力所能及之处,再没有深潭之外的一切水源,也更不可能找到断折倒塌的古树。 少年的视线渐渐从天边收回落到了脚下,他看见地上不再有盘根错节,也不再有嶙峋石子磕磕绊绊,他缓缓抬起头,就在远处有柔和的光芒浅浅洒落,少年伸出手去,想要捉住一缕不同于天边灿烂的光芒,少年不知为何便是觉得,这一缕光芒不是来自于神潭之上的光柱,于是他也根本不相信走了回头路,一切都不过是回到了原点。 少年向前走去,带着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少年撞破了山林的阻隔,视线穿透了云雾的遮掩,终于看见了,那一片海。就在少年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蓝,涟漪波涛堆叠涌动,来来去去,海水漫上岸边树木,又缓缓退去。 少年站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身边的一切都被迅速抽离,无论是自年幼时起便屹立在身侧头顶的古树,还是穿林而过的清风鸟鸣作响声,少年的眼中,远处和眼前,只有近在咫尺的一片汪洋以及头顶那片无论看过多久依旧足以称奇的空悬云海。 天地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界线,就在古树树冠之上云海之下,那道界线犹如一面清澈光滑的明镜,而在明镜两端,就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少年一时间难免恍惚,竟是不知究竟站在天上云海还是脚踏厚土。 少年从未想过也从不知晓,原来就在好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山林之外便是这样一片汪洋,少年也震撼于原来山林真有边界。眼前这片海就像藏着无数神秘的禁地,少年脚步退后,就像是第一次看见神潭一般,少年的心中只有敬畏。可是海浪声哗啦啦作响,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撞入了少年的耳中,一声一声砸在心上脑海,由不得少年恍若一场梦,真真切切。 就在少年身后,老者已经从古树上来到了汪洋岸边,他双手合十面色恭敬,就那样站在少年身后远处不敢僭越一寸半步,无论来过此处多少次也不管慢慢知道了这方世界的多少隐秘,老者始终对这一片海洋有着无穷尽的恭敬,就像是一个稚童面对那道落下神潭的光柱,真真正正地看见了神明在人间眼前的神异,足以一生仰望。 老者看着少年的身体四周有无数光芒聚拢,慢慢地重新铸就了少年的身躯,老者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嘴角露出浅淡笑意,少年终究是找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答案,凭着那独一无二的执念找寻到了前方的方向,于是少年来到了这片汪洋之前,亲眼见证了神明流落人间的手笔。 老者抬头仰望,知道自己终于还是等到了一个能够接过神官之位的人,只不过还需要一句问话罢了? 那么少年,究竟愿与不愿呢? 少年只是看着眼前的海洋,微微眯起了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眼眸。 汪洋深处,光芒渐渐黯淡,隐约间有无数荒弃石柱站在海底,若是仔细看去,在无数年月的冲刷下,那些石柱依旧保有着模糊面容,竟是一尊尊人像。 而在遍布海底的人像石柱之间,海水细细流淌,有一把藏在鞘中的长刀静静伫立海底。 刀在鞘,却有光芒乘风起,锋芒毕露。 第九章 花开山雨零落处(一) 天光乍破万里悲云,孤雁南飞又北去,天际一线云雾翻卷,日光和煦洒落在空荡安宁的小院,细细簌簌的声音渐渐平息,小院里廊道屋檐下的铜铃在清晨的风中微微叮咛作响。 落叶扫尽的院中,身披简单青衣道袍的年轻人拄着扫帚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他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满意地点点头,而后他走到墙边放下扫帚,看了一眼微微洞开的某座房屋,其中烛火早已熄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年轻道士想了想走进小院里的另一间屋子中随手拿起一本书便跑出了小院,路过白玉台阶之上的巍峨大殿和香火铜炉,年轻道士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这才转身跑出这座藏身于山中幽野的道观,登山而去。 道观位居高山山腰处,穿过密密丛林便是一处可以望见千里风光的山崖,可是在道观之上,蜿蜒山路的尽头却也有那高耸在云端的山巅,自然更有一番别具一格。年轻道士脚步轻快地走在熟悉的山路上,悠悠然然地登上山顶去。 山巅上再无道观寺庙书院,只有还要比云雾更高比天际更远的古树围绕而居,年轻道士驻足而立,他细细端详了一眼愈来愈高的古树,琢磨着如今不再年幼的自己是否还有那胆量和能力爬上树冠去。片刻后,隐约听见读书声的小道士笑着摇摇头,他迈步走上山巅,行过古树环绕,一路走向开阔的山崖。 山崖之上鬼斧神工般地矗立着一块嶙峋石壁,小道士哪怕隔着几步远也早就眯着眼睛熟练默念起这天然而现的石壁上千百年来雕刻留下的先贤词句,小道士摇头晃脑地迈步走在山巅,视野开阔处空无一人,小道士摘下腰间的书册卷起拢在嘴边,轻轻喊着:“君策!君策!” 声音悠悠扬扬传开去,惊扰缭绕云雾离散分合,青衣小道士踱着步四处走走看看,终于在石壁之后看见了一个侧卧在石壁凸起石块上的熟悉之人,此时这个面色终于微微红润的孩子手捧一卷书籍津津有味地读着,声音朗朗回荡。 小道士也不打扰,自顾自在一旁坐下来,他翻开手中书籍,俗话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小道士看着早已被自己翻过上百次的泛黄书卷,琢磨着自己是不是研磨提笔真能有神异纷彩,他乐呵呵地想着,手中书页随风翻动,哗啦啦地犹如海浪声,轻响拍岸。 自清晨第一缕日光洒落山崖石壁便来到了山巅的君策缓缓回过神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坐起身,歪着头看向身旁望着远处云海笑着发呆的青衣道士张谦弱,伸出手掌在张谦弱的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 张谦弱挡住君策的手掌,低下头仔仔细细捋平怀里书卷的一页页,这才悠悠说道:“好不容易把院子打扫干净了,这才得空上来读书啊。”君策端坐在石壁边缘捧着书卷,闻言回道:“不是说过由我来打扫院子就好了。”张谦弱笑着摇头,随意道:“可没这样的理所应当,院子打扫的活计,一人一日最是合适了。”君策看着张谦弱,微微皱眉道:“终究是我叨扰了长生观,总不能在这白白住着吧。” 张谦弱转头看着君策,笑着耸耸肩道:“君策,你这才读了几天的书啊,这话说的是文绉绉的了啊。师傅不是说过了嘛,长生观本就不是谁人的,就像我,从小就被师傅捡回了观里,那我是不是也该跟师傅说如何报答才好啊?不是这样的,既然在观里住了下来,那就是长生观的人了啊,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分别呢?”张谦弱又是这般说起话来就要絮絮叨叨个不停,君策微微摇头,却也舒展开了眉间。 张谦弱停下话语,他看了一眼君策手中的那卷书,好奇问道:“这道卷你真能看得明白?”君策扬了扬手中的书卷,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不过张谦弱却也没打算能从君策这听到什么答案,他站起身抚摸着高耸在云雾中的石壁,闭着眼睛感受那些先贤笔墨的行云流水,他轻声说道:“那日师傅说的话我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觉得你应该明白,虽世间神异总是难以言明,可是脚踏实地的道路却有时只在眼前,切勿急躁冒进,既然你已决定在长生观里多待一段时日那便好好住下来,该读书便读书,想要登山就登山,反正那道天门就在那里,无论你何时去,总还在那。” 君策转身面对着石壁,他安安静静听着张谦弱的话语,思绪却有些飘摇远去,回到了那座云神山中熟悉的蜿蜒山路小径,回到了一望无际开阔平整的茫茫稻田,也回到了那座屋檐风铃伴着树下木牌晃动声响荡漾的小院。君策轻轻回了一声,却还是念着身子本就不好的娘亲如今可还安好。 君策想起那日在长生观外山崖夜幕中那位老道人的话,他隐约知道老道人口中那唯一一个打破了千万年来天门禁制的姓君的男子也许便与自己有些关联,可是君策并不觉得此前十五年岁月一直安稳平和的自己能够身怀玄妙使得那座天门再开禁制,不再局限于十年之期。他想要离去,也必须离去,为了娘亲也是为了自己。 在此山中住了六七日,君策不得不承认,此处就像是曾在书中看过的世外桃源一般,幽居山中终日与道藏书籍为伴,无那世间纷杂入耳更无外事忧扰,足以忘却许多事,只记着书中自有千里风光。君策喜欢读书,自年幼时便如此,当年在云庚村的小院中,谕璟和澜珊费了好些功夫找来许多书籍,只是因为从小体弱多病的孩子看见书卷便有由衷的开怀笑意。 可是君策心中常有风铃作响,无时无刻警醒着他,此处决不可久留停顿,因为娘亲一定还在等着自己,他必须回去。君策看着张谦弱绕着石壁慢悠悠走着,他缓缓站起身仰头望去,石壁某处挥洒着一片笔墨,君策微微眯起眼眸,细微辨认出其中的勾勒笔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君策曾问过张谦弱此话的含义,张谦弱指着山崖边缘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小路说:“在道德谷的山中有一条小路无需途径任何寺庙道观书院就可直达山顶,从山脚处一路蜿蜒而上,只需坚持不停留,足以走到山顶。可是最难的也正是在于坚持,因为这条山路环山而造,不知是否真是仙人手笔,才能在嶙峋陡峭的山崖外造就这样一条登天路,走在此路上,若是停留若是犹豫便有万劫不复的坠落之危,只有凭着一股气一路登天才有可能走到山巅,千百年来能够做到的人寥寥无几,最后一个走完这条山路的是一个剑客也是一个诗人,他在石壁上刻下此诗,于是从此之后这条登天山路便有了名字,谓之蜀道。” 君策看着这句撞进心里的词句,心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是否等到哪一日自己能够走过这条蜀道登天路,也就有了足够的底气去往天门?君策手掌轻轻拍打书卷,思绪随风摇曳。张谦弱不知何时已经走回了原地,他站在君策身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就和君策片刻之前的举动如出一辙。 君策眨了眨眼睛收回视线,他认真地回答了张谦弱方才的言语:“我知道,既然千百年来的天门一堑拦住了世上那么多人,我也不会觉得自己就会是那独一的例外,我想离去,却也愿意在道德谷的山中多读些书,多做些事,也许有一日当我觉得自己有了站在天门之下的勇气,我会去试一试。” 张谦弱抬头看着山巅外好似近在咫尺的天光,他打了个哈欠点点头,摆摆手说道:“走吧。”君策跟在张谦弱身后走下山路,结束了一日的晨读。回到长生观,今日该由君策负责道观伙食,山中吃的多是素菜和鱼肉,君策自小便跟着娘亲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来手艺其实学的不错,简简单单的食材在他手下也能焕发出难得的香气和新鲜感,张谦弱和老道士毫不吝啬地赞不绝口。 吃过了早饭,道观里仅有的两个道士自然还是要在正殿里诵读道经典故的,君策无所事事也就跟在一旁静心潜修,时常一闭眼就是半日过去,君策虽然仍旧觉得把握不住在那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时所获得的安宁究竟和道藏典故中所说的修行有何干系,却也在那难得的宁静中有了些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停下脚步,他细细琢磨自己的内心,温热的跳动,回忆过往一幕幕就在眼前走过,在醇香缭绕的香火气息中,叩问神明在上。 过了午后,君策会跟着张谦弱去往山后栽种蔬菜瓜果和伐木备好柴火,临近黄昏时张谦弱还会带着君策到山后溪涧岸边垂钓,一日的荤菜就都寄希望于此时的运气,若是运气好有时能有好几条蠢笨飞鱼上钩,可若是没那运气,那就只能过上一两日清汤寡水的清淡日子了。 张谦弱的垂钓本事说不上厉害,更毫无技巧可言,大半都是他从小自己琢磨出来的,毕竟他年幼来到道观时便只有和年迈的师傅相伴,没有长辈和师兄能够传授于他生活的技艺,师傅年纪大了之后便终日只在道观大殿打坐修行,山后的蔬菜和每日灶房的柴火也都是张谦弱忙活备好的,说不上辛苦和疲累,毕竟在这山中除了潜心修炼和读书,张谦弱也没什么事情足以忙碌和忧心的。 君策和张谦弱坐在岸边,两个年纪相差不远的少年有时会漫无目的地闲聊,虽然一开始都是初来乍到的君策问些有关于道德谷的故事,后来难掩好奇心的张谦弱也会打听君策从小长大的方寸岛是什么模样的,大海又是何等的广阔,更重要的,张谦弱总是好奇外边的世界里人们又是怎样的呢? 君策都会一一作答,只是在回答之前他总会思考上一阵,不知是是在回忆还是在斟酌语言,亦或是在这漫无目的的闲谈之间,难免地触碰到那些早就习以为常却终究深深刻印在心中化作了人生路上坎坷颠簸的点点滴滴。 其实二人之间说的最多的,还是为何道德谷在很久很久的以前会留在这世外之地完全地隔绝在汪洋之外,张谦弱只能从书上读来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站不住跟脚的先贤论调,最终还是归于沉默。其实少年终究还是少年,读书做事静心已是难得,若要看明白世事却仍少了阅历支撑,就像君策同样答不上来留在道德谷和住在方寸岛上究竟孰优孰劣。 论起垂钓,在云庚村里跟着顾枝学了一段时间的君策居然还要比张谦弱来得更有收获,他在山中精心拣选了几样作饵的小虫一一试验,最后凭借一样滑腻肥美的小虫钓起了不少上钩的鱼儿,于是长生观的伙食也随着好了不少,除了日日都能有新鲜的鱼肉,还能喝上一口鲜美的鱼汤,这一手本事可是让张谦弱刮目相看,至此要是来了溪涧岸边垂钓张谦弱总要仔细观察君策的一言一行,有样学样。 当夜幕落下,幽居山中林间的长生观便更要寂静,除了大殿和小院书房的几点烛火微弱光芒,四下里都是黑黢黢的,君策总是会坐在大殿下的白玉台阶上抬头仰望星空,在无边的黑暗里那高悬头顶的光芒便更加璀璨,如此独坐深思,好像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一个人,只需将心上愁绪和难言的话语轻轻说与清风,便能乘着星海游走,落在思念的地方。 身边传来脚步声,君策侧过头,借着大殿外折射的烛光看见了一个披着道袍的苍老身影,君策站起身却被一只宽厚手掌按在肩头,老道士笑着轻声道:“没事,坐着吧。”君策点点头,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玄易道长。”老道士坐在君策身边,仰起头看着漫天星河静默不语。 君策有些局促地不知所措,更不知是该开口说话还是静静坐着,老道士似乎是察觉到了君策的犹豫,他收回视线,沧桑眼眸看着君策,依旧是笑着,温声说道:“若是有想问的便问吧。”君策挠挠头,呼出一口气,理了理思绪。 “我想问一问道长,您曾说过的那个姓君的男子,他真的跨越天门的十年之期,来到了道德谷中吗?那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君策认真问道,老道士怀里卷着拂尘,丝丝缕缕的银白丝线在夜风中轻轻拂动,他答道:“那人叫做君洛,是个行走江湖的刀客。听闻那时在天门之上驻守的将士所言,君洛独自一人乘一叶孤舟前来,临近天门之下,先是出刀在汪洋之上开辟出了一道前行的路途,然后踱步汪洋沟壑之间,他一路来到天门之前,没有理会驻守的将士,也好似没有看见天门石壁上雕刻的‘仙凡有别’四字。 将士们说到此处便也都说不清楚了,只记得就在君洛收刀入鞘的那一刻,天地间骤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就像是高悬天际的太阳坠落了凡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模糊起来,然后就听见了仙鹤齐鸣神雷炸响的异动,待得人们回过神来,巍峨天门竟被生生抬起了海面,君洛就那样从天门洞开处走过,而千百年来接引其他来访之人的天门石壁却根本毫无动静,好像在这一刻人们才见到了真真正正的天门。” 君策皱着眉头听完了老道士简短的叙述,无论如何体悟思索都只觉得一头雾水,那座天门竟像是真的有所知觉一般,能够分辨来访之人,也自有权衡准则,那携刀独行前来的君洛又与他人有何不同?君策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却发现笑意温和的老道士正看着自己。 老道士看着君策的面容,笑道:“那君洛踏入天门之后走过了道德谷外的三座山谷,最终也来到了道德谷中,奇异的是,就后来见过君洛之人所言,他走过所有的地方都不过是走马观花,竟从未停下过脚步,无论是见识到了传闻里道德谷地界和外界的诸般不同也没能让他停下脚步,他一路走过了三座山谷最后来到道德谷山下。” 说到这里,老道士顿了顿,而后他才面带追忆的说道:“然后他便成了这近百年来唯一一个走过了蜀道登顶山巅之人,仅仅用了一个时辰便在山道上看遍了赤野和天门,还有就在其间的千人万事。他来到山顶时,我便见到了他。” 君策闻言看向了老道士略显浑浊的双眼,此时的老道士神色温和舒展,全然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他的话语悠扬回荡,在夜幕下细细敲打:“那时的长生观只有我一人,而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的我却还是读不完也学不透观里的诸多道藏典故。那个潇洒独行的刀客,只不过是一个及冠之年的年轻人。我不知道外界所说的武道高手究竟是如何,可是那一日看见君洛的一眼,我便觉得自己看见了巍峨的高山,比我此生见过的任何一座高山都还要高大。” 夜风吹拂而过,老道士微微回神,他站起身甩了甩拂尘,就站在星光下,君策跟着起身,老道士低声呢喃:“君策,君洛。我不知道你和当年的那个刀客是否有什么关系,可是我却始终记得,你们的眼睛很像很像。”老道士转身面对着君策,于是他便背对天门,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君策,那时君洛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却足以用我一生去参透。” 老道士的声音在夜幕下飘摇远去,看着大门虚掩的大殿,君策走下白玉台阶,回到了小院中,张谦弱推开书房的屋门,站在廊道下伸了个懒腰,他看见君策站在院中的青树下,伸出手轻轻抚摸那翠绿的枝叶。 他听见君策低声说着,细微的声音却在小院中激荡起铜铃肆意作响。 “世间无仙人,仙人不世间。” 第十章 花开山雨零落处(二) 黄昏中的乡间小路蔓延而去,风吹麦浪簌簌作响,顾枝拎着游曳几尾河鱼的木桶带着伊伊和叶儿走回小院去,此时日落时分,在田间忙碌了一日的农夫都肩扛锄头三三两两归家,欢快的稚童围绕大人身侧蹦蹦跳跳,无忧无虑。 来到小院外,伊伊和叶儿率先跨过门槛,奔向娘亲忙做其间的灶房,叽叽喳喳地喊着今夜要喝鱼汤,顾枝站在小院外,片刻后他伸手摘下腰间的竹鞘长刀放在小院门槛外,这才迈步走入。 乡间的饭食自然说不上精致,可顾枝也是从小就在村里山中长大的,自然不可能会计较菜肴的品相如何,而且伊伊娘亲的手艺确实不错,简简单单的几样菜蔬肉食也都色香味俱全,再加上老者和伊伊父亲热情端上桌的珍藏窖酒,这顿饭算是顾枝在海上漂泊这么久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了,也让顾枝难免想起了一些当年在青潋山中竹屋的日子,竟是不知不觉间贪杯,有些醉了。 乡间夜幕落下,人们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事情可做,早早收拾好就都熄了烛火,老者腾出了自己的屋子,带着叶儿住在偏房,尚且年幼的伊伊便和爹爹娘亲住在一起,为顾枝让出了一间房屋。顾枝推脱不得生性质朴的热情,便只能百般道谢接下了这份情意。 夜里带有心事的顾枝始终睡不着便来到了小院中,他随手收拾好了院子里散落的柴火,又将带回来的鱼竿精修了一番,与叶儿平日里常用的网兜一同倚靠在院墙下,他站在院子里望向桃止镇的方向,依旧只能看见极远处秦山的模糊身影,他没有走出小院重新将绿竹刀鞘悬挂腰间,只是拍了拍今夜饭后装满了酒水的朱红酒葫芦,微微一笑,然后衣摆轻摇,乘着清风就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屋顶上。 顾枝蹲在屋顶上,眺望着远处铺满若隐若现星辰的夜幕,突然听见轻微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房屋木门轻轻推开的一道缝隙里钻出了一颗小脑袋,正张大了嘴巴看着轻而易举就飘上了屋顶的顾枝。 顾枝笑了笑,然后招招手,那个小脑袋吓了一跳就要往回缩回屋子里去,却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推开屋门走入小院,正是一直没有睡着的叶儿。 顾枝看着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自己的小男孩,笑着轻声问道:“要不要上来?”叶儿犹豫了一阵,眨眨眼却发现顾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顾枝伸出手搭在叶儿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就带着叶儿回到了屋顶,没有丝毫声响传出。 应该是从来未曾来到过如此高处的叶儿努力撑开双臂摇摇晃晃,顾枝轻轻抓着叶儿的肩膀,直到察觉男孩终于稳住了身形,才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掌,叶儿踩着斑驳的瓦砾,新奇又敬畏地仰头望去,那高悬夜空顶端的月牙就像是近在咫尺一般,叶儿下意识伸出手去,却骤然失去平衡就要滑下屋顶。 顾枝伸出手拽住叶儿的衣摆,二人顺势躺在了屋顶上,叶儿惊慌地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喊声,顾枝双手枕在脑后,笑着看了一眼大口喘气的小男孩,然后也抬头看向了月明星稀的夜空。 夜色里,附近的乡间小院本就相距甚远,此时灯火熄灭更是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几声犬吠和草丛中的虫鸣,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眨一眨眼睛,星星便好似也在微笑,月牙忽远忽近的,叶儿看了一眼抬头望着天空的顾枝,悄悄地伸出手去,似乎还是想要试着触碰到那泛着柔和光芒的月亮,顾枝眼角余光自然看得见小男孩试探的举动,却只是笑着不理会,他的视线深深望去,好像穿透了模糊的夜幕,看见了流转的星河璀璨,就在月光之后静静流淌,宛若时间的流逝。 叶儿的手掌在半空中胡乱抹过,终究还是空无一物,他失望地收回手掌,视线却也缀在月光和星辰之间,恍惚间失了神。良久,顾枝突然轻声开口问道:“叶儿,你多大了?” 叶儿愣了愣,似乎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顾枝是在询问自己,他低声回道:“我十岁了。”顾枝点点头却不说话,叶儿收回望着夜空的视线,小心打量着顾枝。 顾枝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夜风中有些冷淡,他漫无目的地说着:“十岁,那已经可以上山采草药了啊,哦也可以学会如何明白书上的道理了,虽然只是死记硬背,但也还是要学着去多想一想,自然更要多问,否则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坐井观天。世间的事也可以多打听打听,哪怕只是为了今后的道路前行多几分探寻也好,既然已经到了知晓世事的年纪那也不该茫然不知。” 顾枝的话语细细碎碎,叶儿听着困惑,却也不敢出言打断。 顾枝停下言语,他自顾自地摇头笑了笑,认真地与叶儿道了声歉:“抱歉,你就当我方才什么也不曾说过就好了。”说着,顾枝又问道:“听说你喜欢读书?最喜欢的是哪一本书?”叶儿斟酌了一番,细心地拣选起自己所读过的那寥寥无几的书籍,最后他低声回道:“《千家诗》。”顾枝似乎没有意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千家诗》中所写都是些不同朝代不同姓氏的诗人游历山水的词句,对于看得清其中寄托的大人来说自然有说不出的妙处,可是顾枝却没想到叶儿这般小小年纪也会对看似枯燥难懂的诗句感兴趣,他侧过身看着叶儿,问道:“为何?” 叶儿好像早就知道了会有此问,又或者当孩子思索到自己所喜书籍的那一刻,他便也已经想好了此问的答案,他一字一顿认真回答:“因为书上的文字虽然很少,可是外面的山水景象和诗人的情绪寄托却都一览无余,就像,就像是我带着伊伊去山间探险一样,永远也不知道下一次的前往会看见怎样的景象,又或者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宝藏。在书中,一切只在诗词歌赋之间。” 顾枝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他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捧在掌心,笑容犹如消解的冰河水面,照见夜幕下的生机盎然。他轻声赞叹:“真棒。”叶儿不知道顾枝为何会突然夸赞,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庞,心中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吹拂下的叶儿有了困意,顾枝轻声问道:“叶儿,你想不想去那座秦山?”叶儿迷迷糊糊地回道:“想啊,爷爷说了,在山上是有神仙的,若是能够见到神明大人……” 小男孩话语停顿下来,顾枝取下酒葫芦的木塞,轻轻嗅着醇厚的酒香,他问道:“若是能够见到山上的神仙,你想要做什么呢?” 叶儿的眼皮子已经止不住地颤抖打架,他含糊不清地说道:“若是能够见到神明大人,我就想要问一问书上所说的大海是不是真的那般广阔,神明大人要是能带我去看一看那就更好了。” 说着,叶儿嘿嘿笑了起来,似乎真的见到了慈蔼温和的神明大人,也看见了书上所说广袤无边的汪洋大海,顾枝看着慢慢陷入梦乡的孩子嘴角带着的由衷笑意,感慨年少早熟的孩子终究还是有着如此稚气的一面。 只是顾枝的年少幼稚,却早就遗留在了竹屋之后的簌簌竹叶纷飞和山间溪涧的潺潺流淌之中。 顾枝放下酒葫芦,轻轻抱起叶儿熟睡的身躯,放在了老者收拾好为自己准备的房屋中,然后他静静合上屋门又来到了屋顶上,此时夜幕流转,微微遮掩了月牙的光芒,顾枝孤身而立,手握酒葫芦仰头饮了一口乡间的土酒,热辣的感觉弥漫胸腹,顾枝舒畅地呼出一口气,一招手,竹鞘长刀飞起又落下,已在他的手边。 顾枝站在屋顶,双手拄着掌心的绿竹刀鞘,就这样独自在屋顶上待了一整夜,看着远处秦山和天际星月沉默不语,就像是一个穷学浩瀚书海的读书人,绞尽脑汁地琢磨着书上圣贤的道理学问,明知急躁不得,却还是按耐不住求取成果的切切。 山不远,却横亘城门外,驻足道路尽头,山路蜿蜒而上,直抵山巅高处,轻易若手可摘星辰,却恐惊扰了天上宫阙的仙子安憩。孤亭中没有烛火闪烁,却自有光芒缭绕两人身侧,照耀眼前棋盘如涟漪阵阵,有熟悉身影置身其中,从千万里外迢迢而至,却可见不可遇。 温婉女子的鬓间多了几缕散乱的银白发丝,眉间微微蹙着,始终不曾舒展放松,是因为眼前镜中熟悉又陌生的人,也是因为不知身在何处安危难料的孩子。温婉女子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指尖悬挂晶莹风铃伴着夜风轻轻作响,她看着棋盘涟漪中男子的容颜,神色虽有担忧,却无甚急切慌乱。 卿乐看了一眼孤亭外空无一人的山崖,忧心忡忡,扶音收回视线握住卿乐冰凉的手掌,温声安慰道:“乐姨,不用太过担心,既然那个魔君说了,君策就在另一座岛屿上经历着和顾枝相似的事情,那如今我们便不如选择相信这位所图甚大的魔君断然不会做出白费气力的功夫,哪怕不明白他所说的大考究竟是什么,可是顾枝就在眼前,即便前行不得。我相信君策也定然能够凭借着自己安然无恙的,一定,一定。” 卿乐轻轻叹息一声,点点头,她看着身旁年轻女子脸上的神色,有些感慨又有些心疼:“扶音,你年纪还小却已经如此懂事,还有着常人不可及的勇气和坚毅,看来顾筠真的把你教的很好。” 扶音挤出一个笑容,面带追忆地轻声回道:“先生从小就教了我们许多,最重要的便是做到胸有惊雷却面若平湖,只有这样,哪怕不过是将自己欺骗了过去,却还是给了心上思绪多多流转的余地和时间,有时候多想一想,世事总会不同。” 卿乐点点头,也轻笑着说道:“顾筠是个读书人,看来在培育孩子上面,还是要比我们擅长一些。”扶音收敛笑意,摇头回道:“先生和乐姨都是一样的,都是竭尽了所能给年幼的我们一个家,一个哪怕走的再远也还是可以回头看看的归处。” 卿乐拍了拍扶音的手掌,各自宽慰,各自缅怀。 卿乐看着棋盘中倒映出躺在屋顶的顾枝,轻声问道:“扶音,你是不是也会担心顾枝没能通过魔君的大考?如果真如魔君所说,这场考验关乎生死和天地,顾枝所面临的困境就太过危险了。”扶音摇摇头,她坚定地回道:“不,我相信他。” 卿乐看着扶音的双眼,有光芒闪烁亮如白昼,卿乐听见扶音说道:“顾枝一定会来到秦山的,也一定会登顶山巅直面魔君,最终不过是谁胜谁负罢了,我不信魔君就真的已是神仙中人,也更不信顾枝就只是棋盘镜面中任人观详的牵线木偶,他一路走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他一定可以做到任何事情的,一定。” 卿乐看着扶音的神色,在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数十年前的另一个女子,她也是那样相信那个她心中的英雄少年终会战胜一切邪恶,也会如承诺的那般陪着自己直到年华老去,沧海桑田。 可是那个英雄死在了雨夜的城池孤山上,就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过。 卿乐听见扶音双眼始终看着棋盘镜面中独自躺在屋顶上眺望夜空的顾枝,低声念叨埋怨道:“喝那么多酒做什么,我不在就不听话了是吧,哼,看我不收拾收拾你,学先生什么不好,偏要学喝酒,有什么好喝的嘛......” 卿乐露出笑意,她看着棋盘镜面中倒映出的少年郎,她却也还是那样的信任。 她的英雄没有输, 扶音的顾枝也不会输, 一定,一定。 第十一章 花开山雨零落处(三) 翌日清晨,雄鸡啼鸣未起时,小院中有柴火清脆落地的细细声响,在空旷蜿蜒的乡间轻轻敲打着一扇扇门扉,只有缝隙间荡漾的尘屑给予回应,在晨光中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光亮。 上了年纪的老者无论是在酷暑亦或寒冬,终究还是难以像年轻时那般睡得早还起得晚,只是恰恰好好的三个时辰就足以。老者看着身旁床铺上没有叶儿的身影,带着疑惑推开屋门,只见那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卷起衣袖正在小院中劈砍柴火,正正当当,恰到好处的柴火成半堆叠在地。 顾枝看见老者走出屋门,笑着轻声打了招呼,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屋,解释了一番小男孩为何会躺在另一张床铺上酣睡。老者无奈笑着摇摇头,和顾枝一起将劈砍好的柴火搬进灶房中,然后老者便开始烧火煮水,屋顶上有炊烟升起,和着云雾,笼罩住熹微的日光浅浅。 不多时,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夫和农妇也起了床,小院里骤时间便醒了过来,沿着墙角踱步的小鸡扑腾着翅膀急切奔向洒落的稻穗,趴伏在门槛上的黄狗伸出舌头围绕着老者身侧祈求餐食,还有鸟雀途径屋檐落下几句叽叽喳喳便又飞远去。 顾枝没有主动走进灶房帮忙,以免使得憨厚老实的农夫一家觉着是自己照顾不周,怠慢了客人,顾枝蹲在屋檐下,身后小屋里叶儿还在睡梦中,顾枝手上把玩着掉落的小块木头,他仔细端详,似乎是在想着应该雕琢出什么新奇物件来。 灶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渐渐停歇,日头早已穿过窗棂的房屋中,睡得迷糊的叶儿和伊伊也被娘亲扯出了被窝,有些不情愿地蹲在水井旁洗漱起来,从屋中走出来的叶儿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到这间屋子来,看着那睡眼惺忪的模样,恐怕需要好些时间才能回想起来昨夜被平日里只在故事中听说过的武林高手带着飞到了屋顶上的兴奋。 吃过了白面馒头和撒着小麦的米粥,农夫和农夫简单叮嘱了几句伊伊和叶儿若是独自出门要注意安全之后便带着锄头和篮子出了门去,老者收拾好了小院中的柴火和其他物件就搬出一张凳子放在屋檐下,带着叶儿读起了书。伊伊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飘着,时不时在屋檐下追着蝴蝶跑,又一会便蹲在顾枝身前,眼睛眨呀眨地看着顾枝手中渐渐栩栩如生的木雕。 顾枝轻轻一吹木雕上的碎屑,抬起头来,看着张牙舞爪在阳光下扑打飞舞木屑的伊伊,笑着问道:“伊伊,是不是想出去玩啊?”伊伊停下脚步,双手背在身后,乐呵呵地看着顾枝笑,顾枝站起身将木雕收入腰间,牵着伊伊的手说道:“走,大哥哥带你去城里玩。”伊伊咧开嘴笑起来,拍着手喊道:“好呀好呀!我要去叫上小青他们一起。”顾枝点点头,伊伊转身跑出小院。 顾枝走到门槛处,转头看了一眼屋檐下的老者,眼神询问得到了无妨的回答,这才拿起不知何时昨夜还在手中却又靠在了院门外的竹鞘长刀,甩着腰间叮叮咚咚的酒葫芦,摇晃着脚步走出了小院。不远处,伊伊身后跟着一群嘻嘻哈哈的稚童飞奔而来,顾枝一招手,孩子们就蹦蹦跳跳跟在他的身后,走向了桃止镇。 镇子内外来往行人不多,更多的还是临近村子和久居城中的人们在叫卖、在采购,却根本不见背着包袱行色匆匆的赶路人,顾枝没有在意,直到正午时分带着几个孩子来到一处僻静酒楼中坐下才察觉到了异样。 孩子们没什么机会来城里吃饭,听着店小二的介绍一个个都快流口水了,顾枝大手一挥便点了好几样招牌菜,满足了一番孩子们的馋瘾。渐渐的,顾枝的注意力却被附近的一些交谈声吸引了去。 坐在身后几桌的男女正在说着今日清晨上山贡香,无一不是口口称道秦山上那位神明大人的慈爱和灵验,又说到在这天地间听闻还有许多仍在煎熬之中的化为之地,若是也能有神明大人这样的存在就好了,也不会如传说里的那样荒蛮不堪,民不聊生。不过几人也都有些宽慰,自从神明大人降世,那些传说里的苦难终于远去,大家也都能过上安稳太平的日子了。 听着听着,顾枝微微皱起了眉头,听这些人言语中的意思,竟是根本不知道在此处不远处的山林之外就是一片连接着千百岛屿的汪洋?这些人好似觉得天地间只有这一处位居秦山脚下的地方安居着百姓,而这一切都拜那位垂怜世人的神明大人所赐,否则大家仍要如神明大人教化世人之前的传说中那般过着凄苦悲惨的生活。 这时酒楼正中的屏风后说书人猛地一拍醒木,登时大堂中都安静了下来,细细簌簌的碗筷敲击声停歇,说书人刻意拉长的腔调从屏风后传出,故事的开头便是从那三百年前天火降世之前的天地未曾开化说起。 传说在三百年前神明还未降世的天地是荒蛮混沌一片,就在秦山脚下的百姓过着食不果腹难以为继的日子,他们聚居在秦山山脚和山中,只能依赖山林中自然生发的瓜果和禽兽为食,在变幻莫测的天气时候面前终日躲藏,更不知日落之后的一片漆黑意味着什么,只能祈求天空中那闪烁光芒的月牙和星辰看一看世间的苦难,救助世间生灵。 这一切直到三百年前天火从天而降才彻底改变,那位从神火中走出的神力无边的神明大人不忍眼看世人苦难苟活,选择了长居秦山之上,他为世人带来了照亮黑夜的火光,也为世人带来了种植畜牧的手段,至此以后,世人不再需要依靠秦山而存活,人们建造起了茅屋和土房,建造起了城墙和街巷,慢慢演变成了今日的桃止镇和临近村落, 故事不长,更多的还是说书人满含崇敬仰慕情绪的对于神明大人的赞颂,言辞恳切,坐在酒楼中的人们无不掩面追忆,心中默念感怀神明大人的丰功伟业。顾枝环顾四周,看着酒楼众人的神色变化,他摘下酒葫芦轻轻摩挲,眉头紧皱。 此时的顾枝就好似深陷一处迷雾笼罩的诡异泥沼中,四处都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和若有若无的声响嘈杂,可是无论他如何触碰和听说都始终只在原地徘徊。顾枝当然知道那个说书人口中所说的故事不过就是一派胡言,可是酒楼中的人却对此深信不疑,只觉得这就是如今住在秦山之下的先人的过往。 可这如何可能呢?即便出云岛位居汪洋最北端,即便出云岛是宣艮海域中新进发掘开拓的岛屿,可也已经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啊。出云岛并不如何广阔,比之方寸岛也就多了几座绵延山脉和蜿蜒溪流,在这近千年中即便还有些久居山林深处的世人未曾见识过外界风采,可无论如何也不该连使用火和种植畜牧都不会。 住在桃止镇附近的百姓也许会见识短浅一些,不知道不远处的汪洋浩荡,可是此处难道彻底与世隔绝?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坐井观天,竟觉得天地间只有这一处地方有着有灵众生,并且只在神明治下有着不过短短三百年安稳过往。 顾枝潜心思索着,全然忘却了时间流逝和周遭种种,他的视线远处出现了那座高耸汪洋之上的秦山,云雾缭绕山巅,他仿佛置身其中,俯身望去,眼中所见只是区区方丈之地,桃止镇以外几座散落村庄,而更远处乃至临近处,竟再无其他。 伊伊看着眼神茫然涣散的顾枝,停下沾满油水的筷子,伸出手轻轻扯了扯顾枝的袖子,低声问道:“大哥哥,你不吃饭吗?”在云雾遮掩模糊的刹那失神之中,顾枝低下头看见了双手赤红的袖袍,然后猛地便醒了过来,他的视线从远处的秦山收回,看见了仰起头眨着眼看向自己的伊伊。 顾枝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伊伊的脑袋,轻声说道:“没事,大哥哥不饿,你们快吃吧。”伊伊乖巧地点点头,这才拿起筷子风卷残云起来。顾枝看着围坐在桌旁的无忧无虑的孩童,眉间不由自主地再次紧皱。即便仍旧思索不清,可是他明白,刚才那一眼的失神,恐怕并非自己的本意,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完全没了自我的感受。 屏风后的说书人断断续续地又说了许多称颂神明的赞誉,顾枝却不再细心去听,等到伊伊和其他几个孩子都吃过了丰盛的午饭,顾枝带着孩子们在镇子里闲逛起来。听伊伊说镇子里有一处精心修建的祠堂,其中供奉着其中一块砸落人间的天火陨石碎片,顾枝便和孩子们在小镇巷子中找寻,终于在一汪澄澈平静的湖水岸边看见了一座精美的祠堂。 祠堂附近围绕着造型古朴的房屋楼阁,有细微鸡鸣犬吠声从各户人家传出,沿着祠堂四周纵横蔓延开去的巷子间有小贩敲打着铜锣和竹器叫卖着,孩子们饶有兴致地围上去,打量着小贩肩挑篮子里的小巧秀美物件。小贩在祠堂外停下脚步,露出温和笑意蹲下身,陪着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顾枝看了一眼小贩和孩子们,抬起脚步走上祠堂外的台阶,伸手推开了半掩着的朱红大门。跨过漫上膝盖的高耸门槛,顾枝站在了空无一人的祠堂中,他手握腰间竹鞘长刀刀柄,看着眼前铺满白石的笔直朝圣之路沉默不语。 祠堂内以白石铺就的笔直小路直直伸向不远处的大殿和后堂,就在石路两端,种满了垂落翠绿枝叶的繁茂古树,祠堂四周的红墙绿瓦极高,顾枝方才站在祠堂外竟是全然看不见这遮盖了整座祠堂内景的环环苍天古树。视线沿着石路前行,烛火明艳的大殿犹如敞开在天光之下,璀璨耀眼,没有高大神像端居大殿中,视线毫无阻隔地透过大殿望见了更远处的后堂,烛火光芒黯淡几分,视线也不由得模糊起来。 顾枝耳中听着祠堂外孩子们的嬉笑着,迈开脚步踏上了镇子里人们在一些盛大节日才会虔诚走上的朝圣石路,在树荫下的斑驳光影中走向大殿。祠堂在桃止镇的百姓看来是神圣之地,也是距离百姓最近的瞻仰神迹之处,无需攀登秦山万丈高阶就可虔诚叩拜,似乎不该在平日里如此安宁,无人光顾,更无人在此驻守。 一路走来,顾枝除了带着孩子们问明白如何走到祠堂,其实也了解到一些桃止镇百姓对祠堂的崇敬之心,除了如春节除夕这样的盛大节日之外,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来此叨扰神明降下人间的神迹,人们对于神明的敬畏不只在于朝拜秦山的虔诚,更在于对神明教化之功的心悦诚服。 桃止镇以及临近村落的百姓自年幼时起就清楚,能有如今此等平静祥和的生活都是因为神明大人为人们带来了驱散黑夜的火炬和赖以生存的诸般技艺,人们终其一生都感念神明的善意,再不敢有丝毫僭越和多余的祈求,所以更不敢来此祈求神迹的灵验能够为自己带来更多的祝福,只在盛大节日时来此叩谢神明的恩赐。 顾枝脚步轻缓地走在白石大道上,渐渐地耳中一片静寂,他回身望去,祠堂的大门门槛竟是那般的遥远,顾枝面无表情地向着供奉神迹的大殿走去,手指轻轻摩挲长刀刀柄,风声细细碎碎,拂面而过。 大殿前后的朱红木门豁然洞开,清风穿堂而过似有天上宫阙吟唱悠扬之声,顾枝迈步跨过大殿正门的门槛,装点满室的烛火呼地摇曳作响,复又归于平静,顾枝站在光芒中抬眼望去,就在眼前不远处,大殿居中位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香火铜炉,其上香火不绝,余味袅袅。 顾枝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所谓的神迹,他绕着大殿走了一圈,除了居中位置的香炉外,大殿四周只在两侧悬挂有叙述神明为此地百姓带来诸般改天换地恩赐的故事画卷,有的画卷已经微微泛黄,有的却还是崭新摸样,看来这么多年一直不断有人将神明的故事记载传颂。顾枝一一看过了栩栩如生的画卷,其实与那位酒楼内的说书人所言并无太多差别,看来这些故事也已是在桃止镇流传甚广,妇孺皆知了。 顾枝没有在大殿停留太久,他望向大殿之后的后堂,想了想还是踏上了大殿后的朝圣石路,沿着两侧栽种竹林的细碎光影,走向后堂所在。后堂处并不像大殿一般装点了许多烛火,顾枝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后堂内室里星星点点的光芒点缀,待得走近了,顾枝察觉风声都停歇下来,似乎害怕惊扰了此处的静寂安宁。 顾枝走进后堂,就在眼前的一张红木桌案上摆放着一个白玉盘子,其上端端正正搁置一块嶙峋漆黑的怪石,顾枝微微皱眉走上前去仔细端详,怪石通体漆黑犹如夜幕撕扯而出的碎片,可是在细微纹路之间却能看见如血流淌而过的赤红痕迹,就像是精心绣在石头上的丝绸线条一般,平白添点了一些摄人心魄的力量。 顾枝看了许久,慢慢伸出手想要触摸这块传说中带来了神明降世的天火碎石,可最终他还是收回了手掌,他抬起头发现怪石之后的雪白墙壁上悬挂着一副空白的画轴,没有书画痕迹也没有题跋落款,顾枝静静看了片刻,转身走出了后堂,一路穿过大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祠堂。 第十二章 花开山雨零落处(四) 祠堂外的清水湖边,伊伊和其他孩子还都围在小贩的竹篮前叽叽喳喳,顾枝走上前去蹲下身,笑着听伊伊介绍起竹篮里的那些新奇物件。 最终顾枝帮着几个孩子挑了几样东西满载而归,这才领着孩子们走街串巷离开了祠堂。 街巷之间的百姓门户都敞开着,嬉笑耍闹的稚童在临近的房屋之间追逐,各户人家中熟悉的家中长辈都会笑着嘱托一句“小心些”。 此刻午后时日已过,天色虽未昏暗可是天时却已温和许多,天上日光浅浅洒落,清风带来几分凉爽气息,街巷之间有年迈老者蹒跚而行,身边跟着年纪尚浅的家中晚辈,或是搀扶而行或是细心交谈。镇子里的私塾里跑出来呼啦啦一群背着书囊竹篓的孩子,三三两两结伴跑回了家去。 顾枝就这样带着孩子们沿着街巷走出城去,今日此时的他要比昨日看见的更多,也感受的更多。他细心查看着桃止镇里的众生百态,来往行人,黄发垂髫,他没有在任何一人脸上看到丝毫怨怼和愤恨,除了忙碌一日难免的疲惫和倦怠,剩下的却都是溢于言表的满心欢喜。 街巷纵横接连,临近的人们即便各自住在不同的门户中,却都好似家人一般地来往交谈,一座小小的院子里有时挤满了好几户邻居的相聚,炊烟袅袅升起香气四溢。 顾枝见识过太多苦难,那一路从赋阳村走向奇星岛四境,他看过了魔君和鬼门关治下的生灵涂炭,直到那座宫门轰然坍塌一切烽火狼烟才最终止歇。他也在苍南城中亲眼见证了奇星岛的复苏,他看着众生一步步重新焕发生机,他也相信终有一日奇星岛能够回到曾经书籍中所写的山河曼妙盛世繁华。顾枝相信年幼时看过的字字句句,那其中写着大同盛世。 所谓大同,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做,故外户而不闭;所谓大同,是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书上的笔墨描绘出梦幻泡影的景象,如今却就在这区区桃止镇的方寸之地,一幕幕真真切切地展露在顾枝眼前,这便是最终的大同吗? 直到走出城门,顾枝回头望去,看着那匾额上书写的桃止镇三字,他闭上眼睛想起了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他睁开双眼眺望远处,竟觉得那座秦山好似不再遥遥不可抵达,他转身带着孩子们走回村子里去,没有回头。 夕阳西下,远远挂在秦山的模糊绵延轮廓中,顾枝带着叶儿和伊伊坐在溪水旁静待垂钓渔获,今日顾枝教会了叶儿和伊伊如何在田野林间找到足以招引鱼儿的虫子作饵,此时蹲坐在岸边的叶儿和伊伊看着木桶中几尾活蹦乱跳的鱼儿,神色兴奋地紧紧盯住垂落的竹竿和鱼线。 顾枝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看了一眼神色认真的叶儿和伊伊微微一笑,他低下头继续雕琢手中的木头,碎屑飘摇落下,随风散去。 黄昏的余晖灼烧着天边云海,翻涌起波澜壮阔的层层焰火,待得叶儿和伊伊一声惊呼,奋力甩起一条鱼儿,顾枝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起身。 此时的木桶中已经有好几尾各样游鱼,比之昨日的收获还要丰盛,叶儿满脸振奋地看着顾枝,眼中不再如昨日初见那般的警惕和迷茫,眼神闪烁的清澈光芒中带着几分敬仰和憧憬,伊伊围绕着跳下石头的顾枝来回跑着,开心地笑着,兴奋得整张小脸蛋都红彤彤的,像是天际的云彩。 叶儿期待起顾枝的称赞,怎料顾枝走到近前来的话语却是:“这个送给你,以后你若是还想去看海,不需要再去山上求那神明,相信我,终有一天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翻越山川,也许你会发现,原来大海是那样的近,只需要翻过一座山就好了。” 说完,顾枝一只手拉住伊伊,一只手提起木桶当先走回了村子。 叶儿低头看着造型奇特的木雕,一时间竟是愣在原地,他收拢起鱼竿,沉默不语地跟在顾枝身后,直到不远处的小院模糊晃在眼中,顾枝松开了伊伊的手掌蹲下身,轻声说道:“大哥哥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现在就要离开了,但是大哥哥答应你,以后我一定会再回来带你去镇子里吃糖葫芦的好吗?” 伊伊眨着眼睛,看着顾枝的深邃眼眸咧开笑意,她银铃般的稚嫩声音回应道:“大哥哥,那你要跟我拉钩,以后不可以骗人的哦。” 顾枝笑起来,伸出小指与伊伊拉钩约定,他这才站起身将木桶递给跟在身后的叶儿,然后伸手摸了摸叶儿的脑袋,轻声说道:“走了。” 话语落下,顾枝已经在乡间土路上越走越远,好似只在眨眼的功夫间,叶儿和伊伊眯起眼睛也只能看见那个一袭白衣的模糊背影,并不宽阔的肩膀上却挑起了他们眼中的秦山。 伊伊抹了抹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年幼的心里知晓了离别的苦涩。叶儿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紧紧握住的木雕,其上雕刻着一艘乘风破浪的航船,有水手站在甲板上奋力撑起船帆,似有迎风猎猎作响声传来。 回到桃止镇的顾枝在北方的城门门洞中站了一夜,他站在阴影中闭上眼睛静静倾听,听着镇子里来回穿梭于洞开门扉之间的百姓的脚步声,听着早早熟睡的孩童在睡梦中的咂嘴声,听着挑起灯笼烛火和拍打蚊蝇的细碎声响。 最后夜深了,万籁俱寂,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蛙叫声和蝉鸣声。 黎明破晓之前的夜幕深深笼罩人间,顾枝睁开双眼,他看着眼前洞开的城门,看向城外蔓延前行的道路,第一次在眨眼间看见了耸立眼前高处的巍峨秦山,像是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在了顾枝的心头,他迈步前行,走出了城门。 身后是熟睡的一座人间,头顶月牙星辰也隐遁了身形,天地间只剩下这一袭白衣的孤独身影,顾枝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饮尽土烧的烈酒,他长啸一声,身影前行撞去,就在夜幕下有一道自城门处一线而去的雪白光影,伴随着刺破黑夜的碎裂声,锋芒毕露。 秦山就在眼前顶天立地,顾枝持刀的身影那样渺小,此时点亮的这一瞬雪白光影也不过就像是山脚下的一粒沙石,可是他手中的刀已经出鞘,身前不是魔君,甚至不是真正的秦山,可他还是出刀了,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简单道理,只是因为他想出刀便已然刀尖直指秦山虚影,从天落地,光影蔓延而去,劈开了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秦山。 天亮了,天际红日撑开一线光明,积攒了一夜的露珠纷飞在清晨的朝霞中,就像是干干净净地下了一场雨,顾枝站在原地收刀入鞘,秦山的虚影砰然破碎,支离四散的碎片就像是山中的满树繁花都盛开飘摇,顾枝抬眼望去,那人就在山中。 秦山山巅孤亭中,扶音站起身伸出手轻轻触摸着荡漾水波的棋盘镜面,那个白衣少年站在破碎的秦山虚影之间,他们遥遥相望,扶音笑了起来。 花开山雨零落处,她在山中笑。 长生观小院里落叶簌簌堆积墙角,君策挥动扫帚将落叶扫入竹篓中倾倒在树下土壤中,书上说尘归尘土归土,落叶也便化作枝叶繁茂的肥料重新归于了尘土之中。 此时清晨的日光披在君策身上,他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着凝神倾听片刻廊道檐下的铜铃脆响,这才提着扫帚和竹篓走出小院来到长生观的正门处。 不远处的台阶下身披青色道袍的张谦弱拖动这疲惫的身躯挥舞扫帚,将台阶缝隙之间的落叶扫向两侧的山林,长生观前的台阶层层堆叠,清风也要来嬉笑一二,于是张谦弱忙碌得汗流浃背苦不堪言,他直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肢,看见了站在台阶上偷笑的君策,大喊道:“赶紧来帮忙,累死我了。” 君策提着扫帚走下台阶来到张谦弱身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膀,眼中带着取笑,张谦弱顿时怒不可遏,拄着扫帚大喊起来:“喂,你没来之前这些活可都是我自己干的啊,你现在这一脸看不起我的样子什么意思啊……“张谦弱叽叽喳喳地絮叨起来,君策只是笑着充耳不闻。 沿着台阶走下,道德谷的山上,哪怕是邻近的寺庙道观和书院都相距甚远,所以需要长生观独自清扫的台阶也就算不得少,若是在炎夏时节恐怕更要让人忙得头晕眼花,才能扫干净堆积台阶缝隙的落叶。 君策挥动扫帚涤荡落叶,张谦弱在一旁有气无力地帮着忙,君策时不时会问起道卷中的真言,张谦弱就将自己的感悟说出,君策有时也会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两人就这样相互印证,伴着清风,似乎清扫那些烦人的落叶也就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脚步声拖曳在台阶上,君策和张谦弱回身望去,一个小沙弥背着竹篓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君策面露疑惑,张谦弱却笑着招手喊道:“小光头你怎么来了?” 听着张谦弱的招呼,君策看着小沙弥光乎乎的头顶,抿住嘴唇不敢笑出声。 小沙弥刷的涨红了脸,可却抑住了那份羞恼没有出言反驳,他双手合十与不相识的君策行了一礼,这才看着张谦弱说道:“清浚,该我们下山去了。” 张谦弱走下台阶笑嘻嘻伸出手就要摸一摸小沙弥的头,小沙弥连忙跑开去,看着张谦弱似乎还要追上来,他赶紧喊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清浚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去告诉玄易道长了。” 张谦弱悻悻然收回手,指着长相清秀的小沙弥对君策介绍道:“这是圆一寺的小和尚,每月道德谷都会有一批道观寺庙和书院的人下山去行走各处山谷,既是为百姓们祈福扫去厄运,也是验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道理,总不能一直就窝在山上读书,若是能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更好了。” 说完,张谦弱又向小沙弥介绍起来:“这是君策,不知道被谁丢在了赤野,后来霍眠谷的百姓救下他送来了长生观,就暂且在这住下了。” 小沙弥再次双手合十行礼,自我介绍道:“小僧法号真页,见过君策施主。”君策拱手回礼。 张谦弱扛起扫帚带着真页和君策走回长生观,似乎这才想起来问一问君策,他站在小院门槛处转头看着君策问道:“你也一起去吧?那就收拾一下行李吧,也不用带什么东西,准备几件换洗衣服,再带几本书就好了。” 说完,张谦弱自顾自走进屋子里去收拾起来,君策挠挠头,却也默认了自己想要一同前去。 不多时,君策和张谦弱也各自背着一个包袱站在长生观的大殿门前,玄易道长站在烛火辉煌的大殿中挥舞拂尘落在张谦弱和君策肩头,轻声诵念起道卷真言,然后拿起搁置在门边的两只桃木短剑递给张谦弱和君策,笑着道:“去吧。”张谦弱和君策恭敬行礼,背起桃木剑走出了长生观。 长生观的那块石碑前小沙弥真页背着竹篓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张谦弱跨出观门门槛一把揽住真页的肩头,伸手招呼了一声君策,当先走下台阶喊道:“走咯,下山去咯。”真页挣扎着甩开张谦弱的手臂,最终无奈放弃,君策看着走在前头的两人背影,伸手握住身后桃木剑的剑柄,微微笑了起来。 山间的风吹起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混杂着未散去的晨露潮湿,君策走在蜿蜒的山路台阶上四处张望,他看见了哪怕站立山巅也始终云遮雾绕的幽深道观,袅袅香火之间还有木剑起舞;他看见了红墙绿瓦的寺庙塔楼间诵经庄严之外,还有小和尚挑着水桶艰难走在山路;他看见了楼阁之上有人抚琴和读书,看得见高山流水也看得见云烟缭缭。 道德谷的山很高,君策去过山巅云雾深处,却从未在山中其间一一走过,山路蜿蜒就像是从天空中骤然乍泄的潺潺流水,顺着掩掩藏藏在林木花草间隙中的一座座建筑蔓延而去,看得见的许多,看不见的却还有更多,君策闭上双眼就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朗朗书声,有铜铃轻轻作响,伴着钟声悠扬。 在道德谷的传说里,千万年来世间的诗篇卷册都尽皆汇于此地,无论是精修的道藏经文,还是江湖上流传甚远的所谓武林绝学,凡是世间所有的文字记载都留存在道德谷中。既是无数潜居山中苦修的先贤纂刻而来,也是那玄之又玄的仙人所赐,就这样代代相承源远流长,无数人将一生的时间消磨在浩渺书海之中,只为了寻求字里行间的道理所在。 在天门之外的汪洋中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若是道德谷中一心读书的苦修愿意出山入世,那么世间的无数王朝势力都会为了这些人争抢破了头,因为长居道德谷中的求学之人是真正将学识融进了骨血之中,就像是化为了人这一生存在的那一部分难以割舍的所在,哪怕只是表露些微痕迹,也足以世间天翻地覆。 世间的说法里总难免夸大其词,塑造起一个所有人都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就像是供奉起一尊神明,道德谷中自然没有人真的能够知晓万事万物,更不可能随便一人走出深山入世就可相助王朝实力鼎盛万万年。人们总是寄予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妄想,只是为了自己终究难以企及的远端,将遗憾圈禁在高贵的牢笼中。 君策走在道德谷的山中,沿着山路来到了山脚下,此处有蔓延远去的道路通向三座环绕道德谷的山谷,也有道路直指荒无人烟的赤野,只有那一条铺满鲜花的路通向坐镇汪洋的天门。 下了山的君策向着道路远处的模糊天门虚影遥遥看了一眼,然后他转过身。 张谦弱和真页在走向尘停谷的道路上停下脚步,他们站在原地等着君策。 不远处的瘦小身影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忽地拢起手掌仰天长啸一声。 张谦弱看着君策傻乎乎的举动,笑着喊道:“快跟上啦。”君策笑着转头看向张谦弱和真页,大喊着应了一声,追了上去。 风起于汪洋之上,越过天门穿破云层,拂动道路上的遍地青草红花,呼啸着掠过巍峨高山,追上三个少年的背影。 山上繁花盛开,随风起落, 像是下了一场雨。 第十三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一) 小院里摇落簌簌落叶,沾染几层霜雪痕迹,寒风穿过亭间泛起涟漪,他独自站在石桌前看着紧闭的院门默不作声,他的腰间挂着那把熟悉的银色刀鞘,在冬日里冰凉刺骨,他双手负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子里静悄悄的,那些熟悉的人都已不知离去了多远的距离,只有他还在原地等候,等着一人醒来。 身后阁楼的木门吱呀作响,他转身望去,那女子披着一件长衣站在门后,脸色有些苍白虚弱却已是好了许多,他快步走上前去取下身上的裘衣披在女子身上,皱着眉轻声道:“天气冷,别着凉了。”女子看着站在眼前的他,那般的近却好像又隔着多远距离,她微微往后退了一步,低声回道:“当年习武的时候没这么娇弱。”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刀鞘,呼出一口气还是说道:“你的伤还没好全,若是再着了凉可就不容易好了。”女子咳嗽了一声却语气低沉问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魔君还活着,也知道顾枝他们一行是九死一生,你为何还留在这里?你该去帮他们的,若是晚了,不知道魔君又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低着头沉声回道:“我知道,我还知道君策和扶音他们肯定也是落入魔君手中了,我自然万分想去救他们,可是……”女子咬着嘴唇看向他,似乎刚才说出那些责备的问话已经耗去了她所有难得提起的精气神,他低声道:“可是你还身受重伤,我如何放心离去?” 女子转身走进幽暗的阁楼中坐下,一时间两人间再次沉默,竟是与当年有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曾几何时,他们之间也多了些难言的话语,纠缠不清,说不明白。其实不过也只是些少年少女间的情思,就像当初他们一同离开那座林山岛,心中自有万里江湖风光,也想好了只与身边人为伴。 他迈步跨过门槛,点燃桌上的烛火,阁楼里点亮起跳跃的光芒,“接下来你作何打算?”她透过烛火看着坐在对面的他,他手指搭在桌上轻轻敲打,女子熟悉的那副俊朗面容上多了几分细心思索的沉稳,他慢慢说道:“你来方寸岛之前,我们只从旗岸那知道谢先生还有君策的姨娘一同前去为当年事复仇,如今听你所说,谢先生和澜珊前辈都是当年崆玄七侠之人,他们的仇人更是那不知为何还活着的魔君,想来先回了奇星岛的顾枝也都已知晓。” 她静静听着,听着他慢慢理清思绪和现在的局面,“既然魔君的手下来了方寸岛与你交了手,那么君策和扶音他们的消失就有了解释,定也是魔君的手笔,如此,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到他们,无论是在魔君如今坐镇之处还是汪洋上的那座偏远岛屿,我答应了顾枝要保护好他们的,决不食言。” 说到这里,他不再敲打桌面,缓缓抬起头的他眼中再次点亮起她熟悉的璀璨光芒,意气风发的那个少年郎又出现在他眼中,她点点头回道:“我来方寸岛之前还不知道魔君究竟在何处,那么我们接下来也该先回趟奇星岛,至少要拿到醉春楼的消息才能做下一步打算。”他笑了笑,一晃眼似乎回到了当年,那千万里的波澜江湖,一直都是他们二人并肩走过。 他站起身抬眼望向院门,她也站起身跟在他的身后,院门推开,刘磬岩拱手站在门槛外遥遥行了一礼,他和她并肩来到院中,刘磬岩沉声问道:“少侠还需要守平阁做些什么吗?”他摇摇头,拱手回礼道:“谢过刘堂主这段时日来的相助。”刘磬岩看着已经伤势恢复大半的女子,摆摆手回道:“举手之劳罢了。”说着,刘磬岩语气沉重道:“也是我守平阁风雨堂没用,居然让那人轻易就到了云庚村外,还带走了君策。” 他摇摇头应道:“这怪不得守平阁,那个幕后之人的可怕之处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算无遗策的他想要带走一个孩子和两个女子太简单了,即便我们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无用。” 他顿了顿,“不过,想让我们就这样束手无策那也太看不起我了,你放心,君策和乐姨我都会安然无恙地带回来的。” 刘磬岩再次抱拳行礼,郑重道:“若有什么需要我守平阁相助的地方定义不容辞。”他看着刘磬岩,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守平阁为何如此看重君策?真就只是因为当年那个前阁主的命令?”刘磬岩低着头,语气依旧郑重,带着些沧桑意味:“阁主的命令就是守平阁所在的根本,更何况这是阁主离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命令,哪怕要守平阁冒着分崩离析的风险去做,也毫不犹豫。” 他不再多说,只是郑重地点点头,随后说道:“那就麻烦刘堂主为我们准备一艘船吧,能够横跨海域远行的船。”刘磬岩拱手应了下来,有些疑惑问道:“少侠知道该往何处去找到那个幕后之人了吗?”他摇摇头,抬眼望着远处汪洋起伏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回答道:“我需要去问一个答案。” 刘磬岩转身带着守平阁风雨堂的人撤出云庚村之前,又将早就备好的几样疗伤药材留下,最后刘磬岩看着并肩站在小院中的二人,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地问道:“少侠究竟是何人?”他手扶腰间刀鞘,笑了笑,嗓音清冷平淡地说道:“徐从稚。” 刘磬岩站在门槛外愣了愣,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刘磬岩看向巷子口站着的守平阁风雨堂寥寥数人,眼中难免有着化不开的惆怅和悲切。这些由刘磬岩一手带出来的风雨堂精锐,很多都死在了那日云庚村外那一杆长枪之下,眼睁睁看着卿乐和扶音被那位高手带走无能为力。 不过若是眼前这些年纪轻轻便能高居天坤榜第九席位的“戮行者”徐从稚,未必敌不过那犹如长龙在世的长枪,只是刘磬岩并不知道,那手持一杆长枪让他们如见神明的高手,同样位居天坤榜之上。最后,刘磬岩还问了一个问题:“那那个之前同样住在此处的年轻人又是谁?”刘磬岩神色郑重地看着徐从稚,等待一个答案。刘磬岩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夜就在小巷外,那个年轻人举手投足,天地翻覆。 徐从稚手握银色刀鞘,他微微低下头似乎也在勾勒出那个人的模样,不是再次相见时的懒散淡然,而是曾经尸山血海之间的那个手握长刀举世无双的少年英雄,徐从稚抬起头呼出一口气,轻声回道:“他是,‘地藏顾枝’。” 刘磬岩最后带着满腔震撼离开了云庚村,没有人知道,当他得知就在自己眼前所见的这两个年轻人都是高居天坤榜上的大高手时究竟如何震诧难言,至于回到守平阁之后,这些当年谕璟留下来的精锐又会因为这些牵扯不清的江湖关系有何作为,自然就不是徐从稚会去考虑的了。几日后,刘磬岩找来了船只和掌舵人,徐从稚和伤势初愈的程鲤踏上重回奇星岛的航船,前方万里波涛,还是二人同行。 甲板上,看着天际云卷云舒,阴云慢慢汇聚,似乎将有一场大风雨落在汪洋之上,徐从稚看着站在身旁的程鲤斟酌起言语,他从身后拿起缠绕的包裹递给程鲤,轻声道:“你的刀断了,等回了奇星岛我再找人给你打一把,这是你从奇星岛带来的东西,给你。”程鲤低头看了眼徐从稚手中的长条包裹,摇着头低声道:“本来就是带给你的,你拿着就好。” 徐从稚有些疑惑:“给我的?”程鲤点头“嗯”了一声,徐从稚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却见一把绿竹刀鞘泛着微光,他下意识抽刀出鞘,锋芒寸寸展露,虽说不上神兵玄妙,可是倒也锋锐无匹,极见功底心意。 徐从稚抬起头看着程鲤,程鲤却只是依靠栏杆望着海水起伏,她说道:“这是我找顾枝那木匠铺子隔壁的铁匠打的,比不上你之前用的那把刀,更比不了夫人当年留给你的这一把,不过我差他打造了四个月,应该也还用得上。”徐从稚喃喃道:“四个月?” 算算时间,正是徐从稚与齐境山点星岛一战后至今,徐从稚收起竹鞘长刀负在另一侧腰间,他看着程鲤清冷侧颜,最终只是上前一步走近了些,低声道了句谢谢。伤势痊愈又重新有所感悟境界飞升的徐从稚竟是毫无察觉,就在他走近那一步之时,手握栏杆的程鲤骨节发白,用尽了气力,似乎如此,才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看风起云涌,波澜万丈。 徐从稚又从身边拿起一件递给了程鲤,说道:“给你。”程鲤转身看着徐从稚,而后低头便见少年手中拿着一把雕刻而出的木制长剑,细节处难免粗糙,可是棱棱角角却都能看得出少年细心雕琢的痕迹,长剑剑尖尤其锋利,犹如少年的眼中神采,程鲤抬眼看着徐从稚,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连问话都止步口中。 徐从稚眼神明亮地看着程鲤,一字一句说道:“从小我就知道,你并不喜欢练刀,只是为了不让娘亲失望也怕娘亲因此不要了你才陪着我练刀,可是我看过你持剑时的样子,程鲤,以后你想持剑就持剑吧,虽然现在只是一把木剑,但我以后一定为你找到一把绝世的剑,那时再送你好吗?” 少年言语恳切,字字句句都是真情流露,竟是让习惯了冷着脸色的女子不知所措起来,她想起了那日对战魔君手下时无意的一句话,其实这么多年来她都是在练剑,只不过手中拿着刀罢了。当年在林山岛,身为岛主后人的徐从稚没能拿起那把意味着传承的守护神剑,在那之后徐从稚便被岛主禁足在了方寸之地,后来程鲤去过一次神剑所在的山谷,没有人知道,她只是走进山谷,那把神剑就如有灵性一般地自行出鞘,环绕着年幼的程鲤雀跃颤鸣。 即便对于剑术心生欢喜,又生来便与世间之剑亲近异常,可是她从不敢说她想学剑,因为她怕那个在茫茫雪地里救下了自己的好心的夫人不再愿意教导她,甚至她又要再一次无家可归,所以她认真练刀,只为了能够不辜负夫人在离世之前将徐从稚交托于自己手中的这份厚重之情。 程鲤伸出手接过了长剑,徐从稚双手握住腰间的两把刀柄,他看着程鲤挑了挑眉头,朗声道:“接下来,就让我们再去闯一闯江湖吧。”话语落下,徐从稚脚踏航船甲板凌空跃起,航船猛地顿住,船头倾斜下沉,程鲤手握长剑手腕转动,汪洋起伏之间航船恢复原状。 程鲤抬起头望去,徐从稚站在半空中犹如虚空而立,他拔刀出鞘,于是天空中厚重阴云汇聚处,有两道笔直锋芒横贯而去,蔓延向天际,刹那之后,徐从稚落在船头栏杆,天光刺破云层,洒落两人肩头。 遥远宣艮海域出云岛上,出城开山的顾枝一袭白衣站在破碎虚影之中,没有意外地等来了汹涌云雾,再次吞没他的身形,身后的那座孤城和散乱村落也消失不见,似乎就在不久之前的那一幕幕都不过是顾枝的一番幻想,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大同之治,也没有夕阳下小溪岸边的那个小女孩和向往汪洋的男孩。 云雾中顾枝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他微微眯起眼眸,似乎是在思索方才开山一刀之后那片刻的视线交会,那般熟悉,却那般遥远,他有些不耐烦了起来。云雾中走出一个随风摇曳的身影,飘渺不定好似根本不在人间,正是顾枝几次看见的那个神秘之人,第一次是在海上此人手持枯枝和木牌,第二次是在孤城城门外。 顾枝收刀入鞘怀抱胸前,语气冷淡开口道:“还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我没那么多的耐心。”那人面容若隐若现,却有轻笑声清晰传来,带着几分娇媚的声音回道:“顾少侠急切什么,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若是现在就不耐烦了,那后面可就不好玩了啊。” 顾枝察觉到此人其实根本不在云雾中,站在自己身前的虚影也只是轻易就会随风扯碎,他微微皱眉却气态自若,即便口中说着不耐烦可他依旧沉住气,没有冒然出刀也未有进一步出口相问,他只是安静站在原地等着那人的下一步。 那人见顾枝不再理会自己,啧啧嘴觉得有些无趣,虚影一番流转,传入顾枝耳中的声音又变成了一个苍老沉稳的嗓音:“顾少侠好气魄,倒是让人吃惊了一番,本以为你会养刀更久一些,却没想到就在此处便出刀开山,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按照原先的准备,你应该在这桃止镇多待一段时日的,只是没想到顾少侠如此急迫,那在下也就不拦着少侠的路,请前行。” 话语落下,云雾舒卷翻腾,虚影再次消失不见,顾枝眉眼沉凝不再言语,只是暗自压下了心中那股烦躁沉闷,他将竹鞘长刀重新束缚腰间,却踏出一步之后发觉自己又来到了一处幻境。 第十四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二) 这一次他站在一座武馆的门前,听着门中教学师傅的厉声喝骂还有学徒武夫苦不堪言的闷声呼啸,顾枝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紧紧攥着,小小的手掌早已结满了厚厚茧子和遍布伤痕。 这一日孩子还是没有走进武馆,他仰望着横亘眼前的朱红大门,转身离去,午后的他结束了早晨商队的卸货活计,这就要赶往城中一座茶楼打打下手,虽然是挥挥扫帚擦擦桌子的差事,可能够多几颗铜板已经殊为不易。到了晚上,孩子还要去往一座酒楼帮忙,若是有眼力见把那些公子少爷伺候好了还能多拿几颗铜板。 去往茶楼的路上孩子摸了摸自己怀中鼓囊囊的包裹,层层叠叠的掩藏中是他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一些银子,可他却不敢轻易动用,因为他还有一个兄弟将来可能会去考取功名,还有一个兄弟年纪尚小,他总得备着些救命急用的钱才好。 一直到深夜,顾枝透过孩子累到模糊的双眼看见了昏暗街道的灯火跃动,感受到孩子拖着沉重脚步回到了那座桥洞下,此时那个小小年纪却已经气态沉稳的常长衫男孩看着孩子,指了指身旁已经陷入沉睡的小男孩,孩子点点头蹲坐在一边,长衫男孩小心翼翼地将残破被褥盖在小男孩身上,走到孩子身边一同蹲坐着看向潺潺流水。 长衫男孩低声说道:“那个老先生答应我可以在药房里帮忙了,以后只要做得好了也能自己拿些药草,谢洵很快就能好起来的。”孩子点点头,伸出手拨弄冰冷河水,犹豫着问道:“顾筠,你真想好了?不去学堂就只跟着那个老先生学习医术?我们这两年现在也攒了一些银钱,你若是想去读书……” 孩子的话还没说完,名为顾筠的长衫孩子已经打断了孩子的话:“老先生对我很好,只要我能把那些医术都学会他可能就会收我当徒弟了,到时我们也能有地方住不用再挤在桥洞,至于学堂读书,谁知道那所谓功名还得等待多久?那些钱你留着吧,以后可能还有急需的时候,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起学武吗?” 孩子摇摇头,沉声应道:“穷文富武,我们可没那么多时间和银钱可以去挥霍。”“可是,那人说过你有武学天赋啊,不该就这么白白耗费了。”长衫男孩顾筠皱着眉说道。 孩子冷笑一声,自然也想起来了两年前他们三人还在冰雪中苦苦求生时遇见的那个所谓江湖中人。那人确有武学傍身,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出了孩子的天赋还是另有所图,总之没能得到孩子愿意从其学武的应答后竟然就要出手杀了顾筠和谢洵强行带走孩子,孩子只得假意答应,最后三个孩子拼了命将那个学艺不精的江湖中人坑杀在了山崖。 孩子站起身拍了拍手,说道:“什么武学天赋啊,我看你顾筠才是真的有读书的天赋呢,你怎么不去读书非要学习医术?行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忙活一天呢。” 说着,孩子似乎将一日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笑着拍拍顾筠的肩膀就要转身走进桥洞下的黑暗中。 视线转动,顾枝也看不见了那个同样名为顾筠甚至与先生还有几分相似的男孩,可是突然间他却心上一紧,一个苍老声音轻笑出声入耳:“小子,你还真有武学的天赋,如何,愿不愿意跟着我练武啊?” 孩子猛地转身,于是顾枝也看见了那个站在河水水面上一动不动的白发老者,顾筠同样站起身隐隐护在孩子身前,孩子看了一眼桥洞下缓缓醒转过来的小男孩,咬着牙沉声问道:“你是谁?” 白发老者转动手腕上束缚的铁环,呵呵一笑:“我是谁?说起来我好像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行走世间了,恐怕这座江湖都要忘了我的名字了吧,总之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随我习武。”老者说着话,脚踏河水便来到岸边。 孩子伸出手将护在身前的顾筠扯到身后,又眼神示意刚刚醒来还不知所措的小男孩不要轻举妄动,这才看着老者闷声问道:“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白发老者哈哈大笑,挥挥手说道:“不愿意那就不愿意,难道我还能逼着你答应不成?” 孩子听过了老者的话,虽然还是没有放下戒备可却心中舒缓一些。 白发老者看着站在一处的三个孩子,继续说道:“不过你要想好了,当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当我的弟子都苦求无门,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你面前你真的要放弃?”孩子咬着牙没有回答,白发老者看着身体紧绷的三个孩子,笑着道:“算了,我给你时间慢慢考虑,反正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等我再次回到这里,如果你还没有离开,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到时再回答我也不迟。” 说完,白发老者再次站在水面上,他在离去之前看着相依为命的三个孩子,再次感慨三人的天赋卓然,他朗声问道:“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为首的孩子抬眼看着老者,神色不卑不亢:“君洛。”身后的长衫男孩拱手行礼:“顾筠。”走出桥洞阴影的男孩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可却神色坚毅应道:“谢洵。”白发老者看着他们,哈哈大笑离去。 云雾扑面而来,顾枝站在原地竟是愣怔无言,那三个孩子的名字熟悉又陌生,难道真是先生和三叔?那这个名为君洛的孩子又是谁?莫非是那个古往今来第一个身非岛主之位却踏入天坤榜的君洛,是那个持刀于孤山上和魔君一战的君洛? 顾枝晃了晃脑袋,似乎有那样一点东西在他的脑海中心头上埋下了种子,慢慢生根发芽,终有一日就会撑破他的心神,将一些东西铺展在他眼前。 顾枝摘下腰间空荡荡的酒葫芦,低声嘟囔道:“没酒了。”他迈步穿过云雾,站在了一条蜿蜒沙土路上,不远处有一杆残破旗子迎风飘荡,隐约看得见其上的“酒”字,顾枝慢慢走近。 乡间土路之间的这座小小酒馆只是虚掩着破败木门,遮掩住风沙席卷,顾枝推开木门只见大堂中坐着一个独自饮酒的年轻人,顾枝自顾自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躺在柜台后打瞌睡的店小二弯着腰跑过来殷勤问道:“客官要什么?” 顾枝将朱红酒葫芦放在桌上,随口道:“先来二两酒,随便上一些你们店里的肉菜就好。”店小二哈腰应承,跑进后院灶房。 大堂里静悄悄的,就在顾枝不远处的那个年轻人端正坐着,身边已经放着两个空荡荡的酒壶,显然已是喝了有段时间,年轻人面不改色,桌上的肉菜也是不曾动过,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算不得醇厚的劣酒。 很快顾枝的桌上也摆上了酒壶,顾枝拿起酒碗就倒满了一整碗,一手端起一饮而尽,此时的他的心神还有半分留在了云雾之中,更多的是对于那三个孩子的疑惑。 顾枝从小就知道顾筠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也知道自己那失却了的八年记忆恐怕掩藏了许多连顾筠和谢洵都不愿提及的过往,顾枝从来不曾去追寻过,因为当那时在青潋山竹屋睁开眼重新看着世间的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注定会将顾筠看作自己最为亲近的家人,至于不知是否还在世的生身父母,顾枝想过念过,却不知是否该从何寻起。 那三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有顾筠也有谢洵,是否就是当初顾筠曾说的在承源岛玄鹤城中结拜的兄弟三人,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个名动天下的君洛就是顾筠和谢洵的兄长? 顾枝的思绪就此止住,他竟是有些不敢再往下深思,他直接端起酒壶仰头喝下,辛辣的酒入喉穿肠,顾枝微微皱眉,咳嗽一声。 酒馆的木门被风吹开,残破门扉拍在墙上轰然一声响,趴在柜台后的店小二浑身颤抖一阵,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去却根本空无一物,看来只是长风作祟。只是下一刻又有沉闷声响传来,大地微微颤动,竟是敲打着酒馆大堂中的桌子也起起落落。顾枝伸出手按住桌子,自顾自仰头喝酒,也不在意不远处那个再次喝光了一坛酒的年轻人已经站起身。 酒馆外风沙弥漫,隐约间有绰绰人影,店小二眯眼望去,却见锋芒乍现,竟是无数身披甲胄的将士,一眼望不见浩浩人烟,店小二眼皮颤动,愣在柜台后不知所措,想要高声呼喊叫来那个躺在后院休息的老板,可是却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站起身走到顾枝所在的桌边,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语气平稳道:“这位少侠,扰了你的喝酒雅兴还请莫怪,只是待会若有什么冲突交锋,希望能避则避,这些人都是杀红了眼的,不会放过独自行走天下的江湖人。”年轻人说着双手拢进袖中,耸耸肩笑道:“毕竟这世间可没几个人是他们不敢杀的。” 顾枝抬眼看了看运转真气汹涌的年轻人,低下头自顾自饮酒,没有理会。酒馆外一个身后背着两把硕大长刀的披甲大将带着几个同样魁梧壮硕的侍卫走近酒馆,站在门槛外与年轻人遥遥对视,年轻人绕过顾枝所在的桌子,轻声笑道:“将军这是来抓我的?” 那个双刀壮汉闷声开口道:“军令所在,不敢不从。”年轻人呵呵一笑,毫不在意这位大将军言语之中流露的煞气,他回道:“那位都还没说话呢,他们就这么心急,连你们这重水军都动用了,看来今天我若是不从,你们还要将我格杀于此?”那位大将没有应答,只是神色冷峻杀气毕露。 年轻人伸了个懒腰,扭了扭手腕随意道:“素问重水军向来征战无往不利,凡是胆敢进犯北元王朝的外敌都绝无侵犯一城一地的可能,赶尽杀绝誓不罢休,不知重水军是否能像传闻中一般不让我失望?”说完,年轻人神色一冷,一脚迈步门槛便是一掌推出。 那位大将暴喝一声,抽刀出鞘高高跃起,可是他身后没能反应过来的几个侍卫却直直撞上了年轻人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掌,瞬时间就被犀利锋芒扯碎成满地血液,手持双刀的大将急急退去,身后大军听见将军的暴喝,齐齐踏出一步。 那年轻人甩了甩衣袖,抬眼看着汹涌而来的铁甲重军神色自若,高坐马背的将军冷然喝道:“世子殿下,莫要以为跟着那些江湖人学了些功夫就能够抵挡住大军开拔的冲撞,吾等只是想要带着殿下进京罢了,之后的事情还有那几位的想法重水军并不在意,还望殿下莫要冲动行事。” 年轻人仰天长笑,语气讥讽道:“重水军的大将军也会说出这种可笑的话来啊,莫说你们本该镇守边境此时却出现在了京都之外,只说你们所谓的军令若是出于那几位之手,难道我束手就擒便会有什么好下场?” 年轻人拉开拳架,脚步随着横移,身后酒馆中独自饮酒的顾枝看了一眼,此时的年轻人就像是一座横亘溪水之上的巍峨山石,断水横风,即便黑甲大军犹如潮水一般汹涌拍打而来,依旧岿然不动。 数不清的重水大军气势汹汹扑来,只是还未临近年轻人和其身后渺小的破败酒馆,有一道光芒从天而降落在年轻人身前,一声怒喝响起,随后剑气纵横,年轻人愣了愣,高声喊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烟尘落下,站在剑气之间的那个背影一袭青衫摇曳,有声音喝道:“小子,学艺不精就想要学人家独闯京城可是很容易就死的不明不白的,更何况,”那背影微微侧身,将一把连鞘长剑抛入年轻人手中,那人扬了扬下巴说道:“连剑都不带,真是找死来了?” 年轻人握住手中的长剑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人重新转过身去,刹那间已经在重水大军之中杀进杀出三次,待得风沙微微停歇,年轻人才看见师兄所站的位置已经洒满了鲜血,年轻人咬着牙喊道:“师兄,快退啊。”声嘶力竭的呼喊却淹没在又一批扑上来的大军声响之中。 若是从天空中俯瞰而去,被黑甲大军填满了的乡间土路和四周荒草就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而寥寥不可见的剑气以及站在其间的几人就像是脆弱不堪的枯草,只要这股黑色潮水一拥而上,便会轻易折断消逝。 只是重水大军之后再次有骚乱传来,年轻人凝神望去,再熟悉不过的剑气弥漫天地间,竟是他在山中的那几位师兄师姐都来了,可就在重水大军之中也有几道身影腾空而起,红色大袖挥舞交错,正是负责守卫京城皇宫的那几位大内高手,显然北元王朝那些不愿意看到身为当世剑仙弟子的年轻人回到京城的大人物是下了血本的,就连藏在宫中的底牌都展露出来。 几位师从剑仙的剑客虽然带给了重水军不小的干扰,可是随着那些大内高手同样暴起出手,年轻人孤立无援地站在破败酒馆的那杆萧瑟旗子下,他拔剑出鞘,怒喝一声便是剑光亮起,潮水稍稍退却,只是浪花落下便又是一阵愈加汹涌的海浪,年轻人脚步退去,拉着受伤昏迷的师兄一退再退,终于踏破了脆弱的酒馆门槛,穷途末路。 年轻人横剑身前,不甘心地咆哮怒喝:“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就这么担心我会回到京城吗,告诉你们,当年他们夺走的东西注定守不住,只要今日我能活下来,那个皇位我倒也想坐上去看看,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伟力才能让人趋之若鹜。” 年轻人的喝骂吞没在交战中,只是可惜他没能拖住更长的时间,否则他这么多年来所做的后手安排也能化险为夷,只是没想到那些皇子为了阻挡自己入京,不仅传唤了隶属皇命的重水军,还带来了这些深藏不露的大内高手,一时间年轻人所做的诸多筹谋都显得脆弱不堪,如果他没能活下来,那么愿意走入赌局的那些人也自会选择其他人选,他将再无机会。 年轻人仰头望去,手中紧紧握着长剑,他还是不甘心,微不可察的叹息轻轻响起:“爹娘,看来我还是没能给你们报仇,即便我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却还是敌不过皇权浩荡,只是我不过想要一个真相罢了,为何世事都要阻我?皇位,权势,金钱,不过如此,我非要一剑一人直入京城,问一问那狗皇帝,当年究竟是不是错了!” 话语落下,年轻人持剑飞去,大军迎面而来,酒馆倾覆在即,顾枝将酒壶中剩下的酒都倒入了朱红葫芦中,他转头看了一眼后院里瑟瑟发抖的酒馆老板和店小二,然后他站起身一手握刀鞘一手持酒葫芦,走出了酒馆。 就在顾枝踏出酒馆门槛的那一刻,飞扬尘沙犹有灵性一般倒卷而去,无数重水军中将士都摇晃身形站立不稳,年轻人站在风沙中听见了一个声音:“正七,上九,东南位。”年轻人一愣,却随着声音所指的方向落下脚步,一时间手中长剑莫名调转方向,顾枝缓缓走到年轻人身边伸出并拢双指拂过长剑,他喝了一口酒,轻声道:“去。” 长剑破空而去,犹如天神端居云层之上点下双指,于是汹涌汪洋生生分开。 从南往北,从东向西,天地四分,万物俱寂。 轰然声响,潮水四下退去,高高扬起浪花又猛地落下。 风沙之中,顾枝又喝了一口酒。 他有些想念一个人,山中一眼遥遥相见,愈加思念。 第十五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三) 潮水退去之时溃不成军,那一剑并未杀去重水大军一兵一卒,可是奔袭千里而至的三千重水军精兵却已然再无御敌之力。 看着那一袭白衣的少年郎依旧老神在在地喝着酒,手持双刀的将军只能下令退兵,毕竟只是借助他人之手的一剑就有如此威势,重水军的大将军并不觉得自己手下的三千精兵拼死便能讨得什么便宜。如果此时五万重水军都在此处,这位大将军虽然从未见过如此手段玄妙的江湖中人,却也不觉得单凭一人可抵万人。 重水军退去之时那几位大内高手也悄然消失不见,同样深受重伤的另外几位剑客跌跌撞撞地来到年轻人身边。 顾枝看了一眼重聚的几人相互查看伤势,摇晃着酒葫芦走进酒馆中,他从怀里掏出一颗银子放在柜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乡间土路四周的荒草原野已经被三千大军踏平,顾枝独自行走其间就像是一株飘摇枯草,无根落叶,可是他一手饮酒一手挥袖,闲庭信步泰然自若,他抬眼望向不远处模糊可见的秦山虚影,嘴角冷笑心中便自有定论,不过是又一场魔君自以为玩弄股掌之间的牢笼困境罢了。 他心中有所不耐却依旧处之泰然自若,只是再一次出刀开山之行。 当年在奇星岛赋阳村中,魏崇阳曾说“心境通明”四字,既是对想要出山入世的顾枝的劝慰却也是一句箴言,此后顾枝走过万水千山看过人世起伏,心中却自有一处太平静湖可时时观照自身,求取前行大道仍不忘水中一点清澈光亮,只是由此心中大定,可乘风而去也行踏足登山。 顾枝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酒馆门前之人的视线中,手持长剑拄地的年轻人一直到瞧不见顾枝的身影才力竭跌落在地,同样身负重伤的其余几位剑客陪在年轻人身边,各自调息修养,一时间竟都是沉默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声问道:“那个少年是何人,我好像未曾听过江湖上出现了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修为实力的高手,莫不是什么隐世已久的老怪物的后人?” 年轻人运转真气压下体内伤势,呼出一口气这才斟酌着说道:“方才他借我之剑就可退三千重水军,我却完全察觉不出他是否将真气灌注长剑中,似乎只有一股难以言明的剑意牵引着我的真气随行,论起手段,实在玄妙难以捉摸,此人剑道底蕴深不可测,恐怕之后的江湖要有好一番热闹了。”年轻人话语落下,有一位师姐皱眉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年轻人抬眼看着顾枝消失的方向,却正是遥遥可至京城,听见了师姐的询问,年轻人站起身回道:“虽然被迫出了一剑受了些伤,不过说到底最后一剑并不是由我所出,真气有所耗损却并未伤及根本,已经算是最后的结果了。”另一个身穿儒衫的师兄语气低沉道:“此次若不是那个少年,一切的谋划就都要功亏一篑了,没想到京城里那几位皇子居然胆敢动用重水军来围杀,而且还有大内高手作陪,当真是不择手段了。” 年轻人冷笑一声道:“那些只知道躲在京城宫阁之中的权贵早就被权势金钱压弯了脊梁,当年师父几次进京更是吓破了他们的胆,要不是师父已经不再现世,他们怎敢如此蹦跶?”说起已经消失了十年的师父,几位剑客都沉默下来。 年轻人手掌紧紧握住长剑剑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这也无妨,既然此次我活了下来,那也便是天命所至,那些还在犹豫着是否该入局的老家伙总该动一动了,若还想躲在后面看热闹坐收渔翁之利,就别怪我把这棋盘给掀了。” 年轻人视线看向远处,有一袭宽袍大袖飘摇而至,跪倒在年轻人身前,白发苍苍的老者声音颤抖道:“是老奴来迟了,请世子责罚。” 年轻人露出诚心的微笑,弯腰扶起自称老奴的老者,拍了拍老者匆匆赶来沾染尘沙的衣衫,温和道:“楚爷爷不用说这些话,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麻烦您奔波劳碌,再说了,现在我不还是没什么事嘛。” 楚奴看着已经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年轻人,眼神中满是欣慰,他也不再说些责罚的言语,而是神色沉重地说起正事:“如今西南道的唐门和剑阁都已决定入局,世子此次败退重水军也会让东南道的雷门和远泽山不得不将筹码摆上棋局,这样一来,再加上京城外的岁禺山和那座武夫坐镇的百郾城,北元王朝的所有武林话事门派无一再能置身事外。” 年轻人眼神冷漠嘴角带着笑意,声音沙哑道:“很好,除了只为皇帝续命求取长生道的观星台和自以为能够一直超然物外的望道观,我倒想看看,这样一整座江湖都踏入京城,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又该如何权衡利弊。告诉所有人,一个月后,我李墨阩就会入城,想要杀我想要入局的,只管落子。” 楚奴领命退去,其余几位剑客正要归去行事,年轻人却拦住了他们,他皱着眉头神色担忧道:“各位师兄师姐,我无意让你们入此乱局,此次若不是你们主动出手拦住重水军其实完全能够超然世外,可是这一战之后恐怕京城里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对你们装作视而不见了。” 年轻人的话还没说完,领头的那位剑客就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笑着道:“小师弟,师父离去之前就说过了,我们从小一同长大就已是各自的家人,就算没有因为这一战我们也都会心甘情愿地走进那座京城与你并肩而战,所以今后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们的时候切勿再说这些话了,剑不得出非我辈所愿。” 年轻人看着剑客真诚的眼眸,声音沙哑道:“大师兄,你们……”剑客退后一步与其他人站在一处,拱手朗声道:“山高路远,京城再见,我辈唯有一剑,只舒心中大道。”说完,手持长剑的潇洒剑客身影消失不见,年轻人站在萧瑟酒馆门前,双手紧紧攥拳。 夜深的山中一处凹陷石窟,顾枝手持树枝拨弄着跳跃火光,石窟外山风呼啸急急切切,顾枝紧了紧身上的白衣,双眼盯着火堆目不转睛,那双一眼望不见底的幽深眼眸,似乎又在想着一些什么,是思念是疑惑还是悲伤? 石窟外脚步声传来,顾枝依靠着石壁望去,一个几分熟悉的身影走近,看见了石窟中火光后的顾枝似乎也愣了愣,正是那个在酒馆外独自对抗三千大军的年轻人,年轻人放下手中长剑郑重拱手行礼:“多谢大侠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李墨阩无以为报。” 顾枝摆摆手只是说道:“不用在意我,借个火休息一夜吧。”李墨阩再次恭敬行礼,这才走进石窟中,长剑就那样倚靠在石窟洞穴之外。李墨阩坐在火堆另一侧,顾枝随手递过事先烤好的几条鱼,李墨阩连声道谢。 顾枝没有在意李墨阩的拘谨和欲言又止,他看着火焰跳动随口道:“不用想着我在酒馆外的出手,我对所谓江湖朝堂的事情没有兴趣也不想掺和其中,只是不想那座酿的酒还不错的小酒馆平白遭了无妄之灾。”年轻人不得不把许多感恩的话咽回肚子里,至于那些夹杂其中的拉拢试探言语更是不敢再说出口。 李墨阩打量着一袭白衣的顾枝,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好像比自己年纪还要小上一些的少年罢了,恐怕不及弱冠?李墨阩斟酌了一番言语这才打破石窟中的沉默,他语气故作轻松道:“不知少侠师从何门何派?”顾枝摘下腰间酒葫芦置于掌中,随意回道:“无门无派。” 李墨阩咳嗽一声,继续找起话题:“少侠的剑道造诣已是当世罕见,想来即便是当年的师父也未必能胜过少侠,只是此前从未有过少侠行走江湖的传闻,难道少侠以前只在山中修行吗?”顾枝摇摇头,答道:“我不是这座岛上的人,是从海外云游至此罢了。” 李墨阩眼神一亮,顾枝有意无意地看见了他的神色变化,心中多了几分猜想,看来这一次魔君牵引自己走入的天地并不是消息闭塞的困境。李墨阩语气带着好奇和兴奋地问道:“敢问少侠,海上的风光是不是真如书上所写的波澜壮阔,还有,海外的江湖是不是有传说中屹立山巅的仙人,我曾在书里看见过那光明皇帝的传闻,说是一身武学早已通天玄妙,与仙人凌尘无异?” 顾枝挑弄火堆,想了想才说道:“光明皇帝确实已是传说里那般,古往今来武学的巅峰只被一人占尽,天坤榜在世三百余年,光明皇帝一直就在榜首未曾动摇,甚至那位撰写天坤榜的隐世高手还说过,光明皇帝此人的修为实力尚在天坤榜上其余所有高手联手之上,可谓是独占天下风光。” 李墨阩眼中满是敬畏憧憬,顾枝又接着说道:“不过三百年江湖风云变幻,自从一个名为君洛的江湖人出现之后,天坤榜的格局才有所变动。原本从来都是各大岛主占据天坤榜高位,因为传说中每一座岛屿都有着可以将历代岛主修为实力传承于下一任岛主身上的绝世秘术,所以古往今来没有人想象过有谁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对抗这些千秋万代累积下来的岛主的修为底蕴。可是这样的局面却在数十年前顷刻颠覆,君洛不过在江湖上行走十年,天坤榜上的位置便只位于光明皇帝之下。” 李墨阩急切追问道:“那君洛可曾与光明皇帝一战?”顾枝摇摇头:“不曾,甚至传闻里君洛从来没有踏足过光明岛,不知是山巅高手的彼此默契还是另有隐情。可惜,这些都不会再有答案了。” 李墨阩皱眉问道:“为何?”顾枝将枯枝扔进火堆中,模糊不清的神色微微变化:“因为出现了一个能够与光明皇帝在天坤榜上平起平坐的魔君,而君洛登山与魔君一战之后就身死了。” 李墨阩喃喃道:“魔君?” 顾枝不再说话,似乎也陷入了沉思,其实他一直觉得奇怪,如果魔君当年活着离开了奇星岛,那为何这么多年来风平浪静无消无息,若说是他当年受了重伤不敢轻易现世,可是在他隐居的出云岛中又为何是这般诡异的安宁?这一切都和那个以一己之力覆灭奇星岛的魔君截然不同。 听过了海外的江湖故事,李墨阩小心翼翼地藏起眼底深处对于壮阔江湖的向往,尚有大仇未报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若是此时就懈怠远遁,那他这二十多年来的努力就都成了笑话。 自从当年他那惨遭诬陷无望夺嫡的父王带着他和娘亲离开京城之后,他无时无刻都在想为何那个父亲从未想过要争夺的皇位会招惹来那么多的追杀和陷害,最后本就和京城的勾心斗角格格不入的他们一家三口,也不过是得了三两年的安宁日子。 最后当今圣上成功坐上皇位却还是不肯放过李墨阩的父亲,赶尽杀绝,逼得李墨阩最终被父母交托于师父从小养大,而他们,早就死无全尸再无消息。 二十多年来李墨阩除了拼命地练剑,也借助曾经父亲尚为先皇最为看重的淮寅小王爷时的残存实力,探听到了许多当年夺嫡的秘辛阴谋。 原来父亲当年本是最有望坐上皇位的皇子,可是先皇从小养在宫中的那个侄子却早有二心,认为当年皇位本该是他父亲所有不该是先皇,于是筹谋日久,先是陷害淮寅王被剥夺了王位,在李墨阩一家离开京城之后更是心狠手辣地残害了先皇的诸多忠臣和皇子,最终借助重水大军起兵谋反,终于夺得如今的皇位。 可是淮寅王当年无论是才学还是声势都让当今皇帝无比忌惮,所以最终不惜代价也要对淮寅王赶尽杀绝,只是他没想到,他为了安抚天下人而假意为淮寅王那失踪的儿子赐予的世袭罔替的世子之位,却演变为了眼下的乱局。 淮寅王世子李墨阩再次出现在天下人眼前已经是江湖第一高手剑仙的关门弟子,并且还与西南道唐门少主为好友,江湖上多有赞誉,风头一时无俩,在这样的局面下已经病入膏肓的当今圣山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阴谋,居然传召李墨阩进京,这使得那些虎视眈眈的皇子有了不好的预感,于是才有了不久前的三千重水军围堵和大内高手悍然出击。 然而李墨阩不仅从未想过夺取那个皇位,此次进京更是要去讨一个公道,他要问一问那个皇帝当年为何不肯放过无心争抢的父亲,他要问一问那些落井下石的高官权贵,是否真的心甘情愿辅佐这样一个弑君大逆的皇帝。 石窟中李墨阩满含追忆和怨恨的声音渐渐停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堆光芒,眼中噙着泪水,双手交错攥紧。顾枝看着李墨阩的神色,心中也有些感慨,自古无情帝王家,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和虚无缥缈的滔天权势,许多人根本抵挡不住如此诱惑,为此不择手段血肉相残再常见不过了。 顾枝轻声问道:“所以你这么多年除了修炼剑术还广交江湖好友,是为了有朝一日打入京城去?可你也应该比我更清楚,所谓的江湖根本不会给庙堂带来多大的震慑,单凭个人勇武想让朝廷屈服,让皇帝认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墨阩擦了擦眼睛,神色认真说道:“我知道江湖人很难动摇那些高官权贵的态度,想要逼得那位皇帝认错更无可能,可是这些江湖势力的背后其实才是真正的话事人,既然我能让江湖入局,那些牵连江湖和庙堂的高人也就知道如何看清形势了。能够养着江湖势力的人绝不简单,自然也看得出那位就快死了的皇帝应该早做继位打算,选那些没用的皇子不如选一个在天下富有声名的我。这样一来,其实到最后,还是他们京城自己的争斗罢了,我只是为他们添了一把火,然后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顾枝听过了李墨阩的回答,沉默一阵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世间许多仇恨和争斗背后其实也不过是一些可笑的理由,更何况甘愿在这天下大势中入局的都是心甘情愿之人,是生是死他们早该有所打算,说不得是李墨阩利用他们,各取所需罢了,而在这棋局中如今唯一的变故其实只有一点。 顾枝抬眼看着李墨阩,视线转向石窟外幽暗夜色。 唯一的变故,就是眼前这个李墨阩究竟会不会坐上那个皇位。 第十六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四) 一夜过后,既然二人都是要去往京城,于是李墨阩也在征得顾枝不置可否的回答后结伴同行,翻山越岭而去。 终于在黄昏时登上了山巅,顾枝也等来了李墨阩按捺许久的一句问话:“顾少侠,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顾枝站在山崖边喝了一口酒,淡淡道:“我不会出手,更不会参与江湖朝廷的争斗。” “不。”李墨阩神色认真地说道,“我不敢奢望少侠出手,只是想问一问少侠可否教我练剑?” 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手持长剑的李墨阩,不似话本故事里那些权贵后人的高高在上,只是气态自然脱俗寻常,顾枝问道:“为什么?” 李墨阩疑惑看着顾枝,顾枝继续问道:“为什么要我教你练剑?”李墨阩看着手中长剑,应道:“我自幼跟着师父练剑,本以为自己已经参透剑术奥妙,可是那日见过少侠的剑道深远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还差得那么远。” “世人都说京城是那龙潭虎穴,皇宫更是深渊一般难测,可我偏要一剑光九州,让所有人看一看江湖意气也能问一问高高在上的天子,可我知道自己的实力还远远不足,希望少侠能够指点我,若是少侠愿意,我愿拜你为师。”李墨阩恭敬拱手,弯腰行礼。 顾枝看着李墨阩笑道:“你比我还要年长几岁,拜我为师也不嫌难堪?”李墨阩认真应答:“闻道有先后,少侠剑道远在我之上,拜为师长也绝无难堪的道理。”顾枝转身看向日落西山,夕阳的余晖沉入他眼中的秦山虚影,他手握腰间刀柄,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拒绝。 下山时两人走进了一座小镇,看起来有些像是桃止镇,只是未有门户大开的大同景象,顾枝和李墨阩来到一处还算干净的客栈中暂作休息,李墨阩抢着付了银钱,顾枝便带着他去往镇子里最为热闹的酒楼中点了一桌子菜,李墨阩推脱不得只能看着顾枝付了钱,两人坐在二楼栏杆窗边,看着夜色下的镇子人烟往来。 顾枝点了这座酒楼招牌的浮叶酒,自斟自酌问道:“可曾听说过秦山?”李墨阩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点点头道:“自然听说过,传闻秦山乃是世间最为高耸雄伟的一座山峰,其上更是有那三百年从天而降的仙人坐镇,许多人都慕名前去登山访仙,只不过通往山巅的重重台阶总也有新的尽处,似乎从未有人能够真正去往顶峰。” 顾枝点点头,神色平静问道:“桃止镇可在北元王朝境内?”李墨阩愣了愣,思索着说道:“出云岛上十大王朝疆域辽阔,可能确有这一座镇子,不过北元王朝境内我还未曾听闻。” 顾枝接着问道:“出云岛上有十大王朝?”李墨阩点点头,放下酒杯详细说道:“出云岛现世八百年,传闻第一批来此的那些祖先都是来自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的落败皇族后裔,于是在这座尚未有人占据的岛屿开辟出了如今十大王朝的格局,虽然朝代更迭许多血脉早已断绝,不过十大王朝的存在却从未有所消亡减少,似乎冥冥中另有定数。” 李墨阩饮尽杯中酒继续说道:“北元王朝建立三百年有余,正是在那三道开天辟地的仙人天火降世之后,开国皇帝才一举推翻了前朝的昏庸统治,建立北元王朝,并在史书上将天火降世攥写为北元王朝开国的征兆,一时间北元王朝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十大王朝隐隐以北元王朝为尊,甚至已经有了联合治国的趋势。不过当今这位皇帝少了魄力和能力,这才搁置了出云岛的一统。” 顾枝静静听着李墨阩所说出云岛的历史,虽然在前来之时已经托醉春楼多处打探有关出云岛的消息,只是真正踏足之后顾枝才发现那位魔君的治下终究还是藏着许多捉摸不透的隐秘,就说那座传说无人可以攀登顶峰的秦山,恐怕就是魔君施展的手段,作为了坐镇此处的道场。 顾枝问道:“我在来到出云岛之前看见宣艮海域的岛屿之间似乎并不如何安宁,竟是有许多岛屿联合一处交战,不知出云岛这些王朝势力是否也参与其中。” 李墨阩摇摇头回道:“不,出云岛好像自古以来都断绝和外界的往来,即便有些船只通行也都掌握在各大王朝顶尖势力手中,平常人根本没有机会行走汪洋,出云岛也从不参与海外势力纷争,奇怪的是,那些宣艮海域其他的岛屿也未有侵犯或是拉拢出云岛的打算,几百年来相安无事。” 顾枝了然不再多问,李墨阩又喝了一口酒,看着顾枝似乎依然没有打算回答自己在山巅的拜师请求,心中难免遗憾却也没有追问,对于自小向往江湖风光的李墨阩而言,拜师一事还是要讲求缘分所至。他一杯一杯喝着酒,依旧如顾枝在那座小酒馆时初见的那样,端正坐着。 很少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李墨阩究竟为了那一个所谓的道理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也许在很多人看来皇位争夺本就是血雨腥风,成王败寇的道理自古都没有异议,许多人更不看好李墨阩能够从高高在上的天子那里得到一个认错,其实攀附在李墨阩身边的那些势力还是看重他的血脉,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凭借扶龙之功一飞冲天。 第二日清晨顾枝和李墨阩离开了小镇继续向着北元王朝的都城行去,此时走出了荒野之处,许多暗流涌动的势力也渐渐浮出水面,刺杀和试探日夜不息,李墨阩早有预料,事先告知顾枝不用理会自己,若是嫌麻烦自可以独行。 顾枝同样不置可否,若有来犯之敌也不过先行退下,既不出手相助也没有真正离去。李墨阩一路有惊无险,若是受了伤顾枝也会指点他去采摘山中路边的草药疗养,就这样走到了临近京城的官道外,真正的山巅势力再也按耐不住,一张早就布好的蛛网笼罩下来,誓要将李墨阩拦在京城外。 李墨阩的谋划都在京城中,那些入局的势力只会支持能够走进都城的李墨阩,而死在路上的李墨阩不会有任何人理会,于是这条通往京城的官道其实才是真正的生死局,甚至比三千重水军在前都要危机重重。 朝天道的起始处周边是一座芦苇荡,顾枝和李墨阩乘着一叶扁舟躲过了重重绞杀登上了岸边,顾枝扶着鲜血满身几近昏迷的李墨阩穿过芦苇荡来到了大道路边的一座简陋客栈,借助客栈的相助稳住了李墨阩的性命,只要真气不再激荡起伏冲撞内腑,李墨阩便可无恙。 顾枝独自坐在客栈一楼饮酒,客栈掌柜是个容貌依旧可见靓丽的妇人,看了眼二楼李墨阩所在的客房方向,示意身边店小二将店里珍藏的好酒拿来,自己则理了理衣衫发丝,带着几分妩媚笑意施施然走到顾枝所在的桌边落座。 客栈里其他人不识货,可是自称名为“祝桑娘”的妇人却看得分明,这位少年郎的医术绝不简单,至少不是那些白发苍苍就装作神医的老家伙可比的。 祝桑娘接过店小二拿来的酒壶,浅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此酒乃是都城都找寻不到的万里金酒,取深秋时节的五种花籽、五种异兽血液还有五种不同时节时辰的露珠深藏半甲子才揭开的奇酒,传闻有缘人得之可饮酒延年益寿百年,或是那修习武道之人饮之则能瞬息往返万里飘渺若仙人。公子今日定要尝一尝。” 说着祝桑娘端起酒壶,顾枝却笑着伸出手挡在了酒杯之上,双眼注视着祝桑娘,祝桑娘愣了愣,依旧带着笑意柔声道:“公子这是信不过我这客栈的酒?”祝桑娘揭开酒壶的泥封,端起一个酒杯便将金黄色的酒液倾倒而出,然后聚平齐眉与顾枝行了一礼,仰头一饮而尽。 顾枝手掌从酒杯上移开,摘下腰间酒葫芦,笑着道:“掌柜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酒还是应该多要一些,麻烦帮我倒些在这酒葫芦里吧,我这人赶路之时离不开酒。” 祝桑娘一口气喝了珍藏数十年的烈酒,脸颊微红,听着顾枝的话又是一愣,她低头掩嘴轻笑,腰肢半弯站起身倾向顾枝身前,双手葱白手指抵住酒壶将金黄色的烈酒稳稳当当倒入酒葫芦中,顾枝有意无意地垂下眼睑,没有看着妇人岁月不曾消减磨损分毫的曼妙身姿。 祝桑娘重新坐在顾枝对面,倒了满满一杯酒再次行礼,顾枝举起酒葫芦回礼,这才仰头喝了一口,不由得眼神一亮由衷感慨道:“我曾在先生的书中读过,光明岛上有一种取自秋月光华所结花果和露珠酿制而成的醇厚美酒,其为似茉莉花香,入喉犹如冰河消解穿越山壑,世人称为‘秋日第一酒’,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祝桑娘嘴角笑意带上了几分真诚,笑着应道:“公子说笑了,就我这酒再怎么也比不了那座光明岛上的美酒啊,不过是多藏了些时日,公子若是喜欢今日就把这一整坛都饮尽也无妨。”顾枝连忙摆手说道:“这可不敢多喝,若是被知道了,可得骂死我。” 祝桑娘阅尽世事的双眼捕捉到了顾枝言语之中片刻的深深思念,还有那双清澈眼眸中细细流淌而过的柔情百转,祝桑娘不自觉地收敛了笑意,低声问道:“那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吧?” 顾枝摇晃着酒葫芦,静静倾听酒水敲打的清脆声响,点点头轻声道:“是啊,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祝桑娘斟酌着问道:“公子为何不去见他呢?” 顾枝抬眼看向祝桑娘,祝桑娘解释道:“我看公子很是思念那位姑娘,可似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想无论如何公子都应该将这份思念和珍视说给那位姑娘知道才好,世间深情难得,长情更难。就像是这酒,心急之人往往三五年便要启封,可如何比得上等待三十年的美味?” 顾枝挑了挑眉,忽地笑起来,仰头灌了一口酒,声音略微沙哑道:“掌柜说得对,我很快就会见到她了,虽然心急却也只能脚踏实地多走一些路,再高的山一刀砍了就是。”祝桑娘看了眼少年腰间的绿竹刀鞘,一时间竟从医术高妙的少年郎身上看见了江湖豪侠的意气风发和锋芒毕露。 顾枝没再任由酒意熏陶思念,他看着显然有所求的祝桑娘,随意问道:“掌柜为何会将客栈置办在这朝天道的僻静处,即便这条通天官道不乏商贩权贵,可是隐在这小径之中,生意实在算不好吧?” 祝桑娘无奈笑了笑,在店小二的震惊眼神中喝了第三杯酒,店小二清楚这位掌柜的脾气,无论是如何权势滔天的人物来到这座客栈中饮酒,掌柜该陪的酒绝不会超过第二杯。 祝桑娘似乎真的因了这万里金酒模糊了记忆心神,断断续续地轻轻说起不知多久没再提起的往事。原来这座客栈本来是祝桑娘的夫君一手建立,而祝桑娘则是附近那座村子里有名的制酒小娘子,再加上面貌秀丽妩媚,不少人都慕名前去买酒,自然也是想要一睹祝桑娘的美貌。 年轻时的祝桑娘知道自己的面容终究会惹来些麻烦,于是性格颇为霸道泼辣,一言不合就将看不顺眼的买酒之人踹出酒铺子,一来二去也没什么人敢去轻易招惹。李九便也在慕名前去的人之中,他刚刚散尽家财建了一座简陋客栈,一来是听说祝桑娘这里的酒好且便宜,二来竟是真的一眼见到祝桑娘就一见钟情了,死乞白赖地天天来酒铺子,也不缠着祝桑娘,就是心甘情愿打打下手,没事看着祝桑娘傻笑。后来祝桑娘被他惹得犯了,骂他是软骨头没出息,也不管管自家的客栈整日就知道缠着自己。 李九就笑着应承下来,是绝不会羞怯红脸还是恼羞成怒的,可是祝桑娘哪看得起这样一个放着自家买卖不做只知道缠着女子的没用男人,后来与村长家儿子订了亲事毫不留情地把李九踢出了酒铺子,放狠话再来就要拿刀砍死他。李九还是笑着答应,只是从那以后却再没有来过酒铺子。 一直到那个被村长从京城里拽回来的败家子又一次把新婚入户的祝桑娘打到头破血流,那一夜大雨,躺在小院中睁不开眼睛的祝桑娘看见了蹲在门槛上的佝偻身影,那一瞬间她竟觉得无比熟悉,就是那个自他成亲以后再没有出现的李九。 可她已经太累太累了,只想要就这样昏死过去,就连喊一句救命的力气也没有了,最后她的模糊视线看见那个佝偻身影一步步走近,并不宽厚的肩膀背起祝桑娘,在大雨中走了遥远的路,回到了那座小径深处孤零零的客栈。 后来村长带着他那个儿子还有村子里宗族的人来客栈要将祝桑娘带回去,可无论他们再怎么打骂再怎么威胁纠缠,李九只是当挡着紧闭的客栈屋门一动不动,就连最后祝桑娘哭着想要打开屋门跟着那些人回去李九也不肯动摇。 最后被打出了血的李九掏出客栈里所有的钱从村长那里讨来了一份休书,直到所有人都离去了,脸上早已破了相的李九才打开了屋门看着泪流满面的祝桑娘傻傻地笑,将那一纸休书高高扬起,像是凯旋的大将军。 说到此处,祝桑娘眼角落下泪水,可她恍若未觉,一个小女孩走到祝桑娘身边,苍白稚嫩的手指擦拭着祝桑娘的脸颊,嘟着嘴呼着气说着:“娘亲不哭不哭,不痛不痛。” 顾枝放下酒葫芦,他看了眼不知何时站在二楼栏杆处面色坚毅的李墨阩,又看向相互依偎在一起的祝桑娘和小女孩。 少年有些难过,世上总还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忧愁和苦痛,原来人的一生就像一直困在许多年前的奇星岛一般,有着不可抵挡的邪祟,也有把握不住的光阴生命流逝。 少年喝了一口酒,站起身,腰间还是那把刀。 第十七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五) 客栈后院的一株树下,年轻人和小女孩肩并肩蹲在地上,看着那由于天际厚重阴云而急急切切举家迁徙的蚂蚁成群。 后院屋檐下腰间带着绿竹刀鞘的少年坐在一张桌案之后提笔书写,他时不时抬眼看向树下的年轻人和小女孩,这才拧转手腕继续勾画笔墨。 少年已有许多年没有读过医书,只能奋力从记忆深处将年幼所学倾倒而出,少年低着头奋笔疾书,将那纷繁药草调理之法尽可能写的明白干净,他微微皱眉,就像是年幼时在竹屋里被先生看着练字时一般,却再没有那时心中的苦不堪言,毕竟小时候的少年郎总觉得山里的翩翩羽蝶和溪水中的曳尾游鱼比起黑白交错的纸笔更为有趣。 不远处树下的年轻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少年身边站着,仔细看着其实完全看不明白的草药名字,小心翼翼开口问道:“顾先生,小悦的病能治吗?” 少年停下笔墨,将堆叠的纸张扬起吹干,应道:“我不好保证此事,只能说尽力而为。” 年轻人咳嗽一声,体内真气却已不再鼓荡起伏,正是在客栈中休养数日的李墨阩,而站起身将药方递给恭敬等在一旁的店小二的少年就是顾枝。 李墨阩皱眉看着不远处蹲在树下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咬着牙说道:“这么小的孩子就要日日夜夜忍受如此病痛折磨,真是让人不忍心啊。”顾枝摩挲腰间酒葫芦,看着小女孩不说话,其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一夜,整整一坛万里金酒入喉,手握酒葫芦的顾枝和站在二楼栏杆边沿的李墨阩都听闻了那样一个故事。 祝桑娘得了一纸休书之后便留在了客栈中,平日里打打下手,也会主动酿酒贴补客栈生意,李九那个憨厚汉子的意思是祝桑娘可以不必非得留在客栈,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只是祝桑娘似乎再没有了曾经的泼辣精明,终日闷闷不言却勤勉干活,本就不善言辞的李九更不知该如何劝慰。 后来水到渠成一般的,即便周边村子里多有戳脊梁骨狠狠嘲弄叫骂的声音,李九还是在客栈摆了几十桌酒娶了祝桑娘,来的人没几个,祝桑娘本就没什么父母亲人在世了,仅有的几个朋友也早就淡了交情,最后还是李九的一些个远房亲戚和所谓江湖朋友赶来充了充场面,祝桑娘没想着这般张扬,李九却说什么也不答应,说是要给祝桑娘实实在在的名分。 那日客栈里来了许多平日里从没有见过的人,甚至许多人祝桑娘都没有听李九提起过,祝桑娘看着那些人一杯杯酒敬着李九,最后一个个都醉倒在了客栈里,口中还喊着什么万人之间取上将首级、登山大战江湖豪侠夺取天下第一的胡话醉话,听起来豪气万丈,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成亲几年后客栈的生意依旧是那样不温不火,只是多了许多生面孔,有时是坐着富丽堂皇的马车而来,有时是携刀佩剑的江湖打扮,或是住了一夜或是饮酒便离去。 日子平平淡淡过着,只有一点像是一根刺扎在祝桑娘心头,当初被打得惨了,问过大夫才知道,祝桑娘的身子已经怀不上孩子了,李九倒是觉得无关紧要,只是祝桑娘觉得对不住李九。 后来李九有一日出远门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回来,说是被人丢弃在路边的可怜孩子,祝桑娘二话不说就答应把孩子留在客栈中,说是今后就当自己孩子养着了。躺在襁褓中的小孩肤色白皙像是一个瓷娃娃一般,即便饿的瑟瑟发抖也咧嘴笑着,于是祝桑娘便取了单名一个悦字。 有了孩子之后客栈里多了些生气,只是还凭着几两银子的生意终究不够,李九出远门的时刻便多了起来,走南闯北地忙活着多赚些买卖。夫妇二人日夜围着小孩转,养的白白胖胖的,看着像大城里富贵门庭养出来的闺秀。 小女孩悦儿也生来聪慧,三岁时就能成篇诵读诗词,五岁时还跟着娘亲学习制酒手艺,夫妇二人本以为日子这样平淡下去也就足够了,却不料在悦儿六岁那样一场大病几乎要了性命,李九找遍了附近的神医大夫,最终都无能为力。 再醒来的悦儿双耳便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身子更是一日日消瘦下去,李九拼了命地挤进都城里寻访名医,终究无济于事,直到有一日风尘仆仆赶回客栈的李九满脸兴奋地说托人找到了御医答应为悦儿诊治,那时祝桑娘也觉得奇怪,什么样的人竟能找到宫中的御医?只是悦儿的病推脱不得,李九急匆匆地出门去,可是却再也没有回来了。 祝桑娘最后说两年前李九消失之后,确实有医术玄妙的名医前来为悦儿看诊,最后勉强保住了悦儿的性命,只是却无法保证日后是否还会复发。 那夜顾枝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女孩悦儿便知道,那病终究还是复发了,而祝桑娘走投无路已然无能为力,最终才搬出万里金酒想要求求顾枝相助,祝桑娘笃定保住李墨阩性命的顾枝医术不俗。顾枝没有拒绝,只是事先说明白自己的医术算不得高明,只能尽力而为,祝桑娘却已经感激涕零。 李墨阩的伤势也需要多休养些时日,两人就在客栈中住了下来,这几日顾枝尝试了许多法子,确实缓住了悦儿体内经脉的衰败,只是依旧还有许多顽疾难以化解。顾枝看着蹲在树下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心中叹息一声。 入了夜,客栈今日没有来客,于是大堂中只坐着顾枝李墨阩还有祝桑娘和悦儿,以及几个还留在此处帮忙的店小二,桌上的饭菜不算豪奢,不过是家常便饭,还有几两精酿黄酒。李墨阩和几个店小二说着最近江湖上的侠客传闻,也展望起海外的江湖高手,祝桑娘有时也会笑着说上几句话,顾枝倒默默喝着酒,时不时往悦儿碗里夹几块肉,笑意温和。 如此过了五日,有一夜多喝了些酒的李墨阩倚靠在后院树下迷迷糊糊擦拭长剑,顾枝端着酒葫芦走到他的身边,像是随口问了一句:“我有一剑,你想学吗?” 李墨阩一下子就醒了酒,自那以后顾枝就开始指点李墨阩练剑,只是每天都说上一两句而已,也没见如何玄奥高招,李墨阩却认认真真细心体会,觉得在这其中定有自己还未参悟的东西。 又七日后,顾枝和李墨阩终于就要再次动身了,而悦儿的病症也算是稳住,顾枝答应之后还会再来看一次,祝桑娘说什么也要将顾枝的酒葫芦倒满万里金酒,还说自己要是早点遇见顾枝定要将祖传的玉佩给他,意思就是私定终生了,惹得李墨阩开玩笑地喊了声师娘,给顾枝用了内力的一掌扇得不见踪影,不知摔在何处。 顾枝离去之前蹲下身用生涩的手语告诉悦儿以后不用害怕,他会去找到一个医术比自己还要厉害许多许多的姐姐,一定会医治好悦儿的,今后也能重新听见声音。 悦儿开心咧嘴笑着,使劲点头,顾枝也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最后顾枝拱手对着祝桑娘行了一礼,告别离去。 顾枝在小径远处回头看了一眼始终站在客栈门槛目送自己远去的母女二人,大手牵着小手相互依偎,祝桑娘抚摸着胸前悬挂的半块玉佩,应该是祈求那听说祖上得过高僧点拨的玉佩为远行的顾枝和李墨阩保佑福缘。 不知从哪里爬起来的李墨阩张牙舞爪地挥着手臂,让悦儿放心,自己一定会带着京城里最好吃的糖葫芦回来找她的。 沿着小径去往官道,两人来到京城城墙之下,顾枝便消失不见,再没有丝毫踪迹和消息,李墨阩独自站在巍峨城池城门外抬头望着金黄匾额,手持长剑走向记忆里渐渐陌生的都城。 守卫城门的侍卫拦住了手提长剑的李墨阩,李墨阩却丝毫没有理会那些侍卫虎视眈眈的审问,此时的他气势浑然一变,不再是那客栈中与悦儿嬉笑打闹的江湖少侠,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孙贵胄,他冷冷看着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侍卫,语气冰寒一字一顿地说道:“淮寅王世子你们也敢拦?” 话语落下,都城中有数骑飞奔而来,腰间皆挂着禁军的令牌,将城门处的那些低等侍卫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然后又有一辆马车在骑兵护卫下缓缓停在城门,待得众人看清那位宫中大监的一身紫色长袍,城门口顿时跪倒了一片,毕竟都是在皇城根下讨生活的人,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这一位可是宫中最得恩宠的大监,他的出现几乎就代表了圣上的旨意亲临。 紫袍大监来到李墨阩身前行了一礼,语气却见不得如何恭敬:“老奴参见淮寅王世子殿下,陛下已经恭候多时了,还请世子早些入宫的好。”李墨阩怀抱长剑笑着回道:“公公这是专程来请我,还是抓我进宫啊?”紫袍大监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敢。” 李墨阩笑了一声,自顾自走进都城,看也不看那些拱卫在附近的禁军,挥挥手背对着紫袍大监说道:“我赶了许久的路,有些累了,先找一家客栈洗漱休养,明日再进宫面圣吧,毕竟也不能让圣上看见我这邋遢模样不是?”紫袍大监皱眉眯眼,语气冷冷道:“世子殿下是要抗旨?” 李墨阩没有回应,脚步不停,紫袍大监却止住了话语,因为就在不远处已经多了许多悬挂旗帜的马车,那些或面熟或有所听闻的身影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即便是身怀圣上威严的紫袍大监也不敢轻举妄动。 李墨阩走近那些等待在此的人,一番客套寒暄说得宾主尽欢,年纪相仿的甚至与李墨阩勾肩搭背就一同离去了,紫袍大监站在原地沉默许久,这才脸色阴沉地带着禁军回了宫中。 再次回到都城的李墨阩根本没打算低调,就在皇城眼皮子底下,许多势力和暗算手段都不得不多掂量掂量,李墨阩也是看重了这一点,居然刚刚回到都城的当夜,就召集了江湖上一些举足轻重的大门派在都城内的那条长河上大摆筵席,许多势力牵扯的高官权贵也都现了身,甚至那些还打算在皇子之争中静观其变的官员富商都赴宴而去。 这场宴席摆了一夜,就像是一记响亮惨痛的耳光狠狠甩在了都城里那些觊觎皇位之人的脸上,尤其几位平日里相争惯了的皇子更是在各自府邸中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把李墨阩碎尸万段。 李墨阩在都城的再次出现不仅仅意味着曾经的淮寅王,那些甘愿随他入局的权贵更是看重他血脉之中的先皇遗命,毕竟如今这位圣上的昏庸无能使得许多人开始怀疑起当年的夺嫡之争究竟还有多少阴谋。 第二日早朝之后,李墨阩奉旨入宫,而一夜之间都城的暗流涌动便渐渐开始翻腾起来,随着李墨阩去往皇宫,形势几乎瞬息万变,常人也许还看不出什么来,但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却都不免心惊胆战,又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到时城头便又要换了大王旗,此时再决定如何站队似乎已经晚了。 李墨阩走到宫门外时停下来脚步,他没有看向比都城城门还要精美壮阔的宫门,也没有看向宫门之后的那些富丽殿宇,更对那些环环拱卫的五千禁军视而不见,他的眼中只有悬挂宫门之上的数具尸体,有的已经被风雨腐蚀剩下皑皑白骨,有的却还看得出身上的斑驳伤痕鲜血。 领着李墨阩入宫的紫袍大监神色淡漠地看着那些尸体,没有丝毫情绪动摇地说道:“这就是胆敢刺杀天子的下场。”说完,紫袍大监当先走入宫门,李墨阩沉默了许久,这才低着头走进皇宫。 皇宫外的大街上,在都城城门外消失不见的顾枝坐在一家茶馆中,看着李墨阩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皇宫深处之后,看向了不远处的皇宫之上静默不语。 他的视线落在那些随着风可笑摇摆的干枯尸体上,有一具白骨尸身的脖颈位置,垂落一条几乎就要扯断的红色丝线,丝线尽头,挂着半块玉佩。 秦山山上平日里是几乎见不着人影的,那一袭红袍自称名为宁愚的魔君更是终日闭关于秦山山中的深渊,反倒是每日都以不同面貌示人的晋汉会时不时来到两个女子所在的孤亭中走走看看。 秦山山巅也有一处雅致庭院安置给两个女子,只不过她们每日还是常常来孤亭看那承载出云岛风光的棋盘,更多的,还是在看那个带刀的白衣少年。 如今白衣少年走到了一座巍峨宫殿前,今日装扮成妩媚妇人的晋汉浅笑着指点棋盘说道:“当年听说他曾引领修罗九相和十万大军攻入奇星岛都城,想来当时他站在皇宫之前也是这般模样吧,还真是有些举世无双的风姿啊,只是可惜当年我没能跟随主人一同去往奇星岛,否则定要好好看看少年郎的模样。” 在这山中住了一月有余,扶音和卿乐已经渐渐不再忧心忡忡的模样,看起来沉稳安宁了许多,只是心中还有多少忧虑急切便无人可知了,毕竟除了日日都可看得见的顾枝外,那不知流落何处的君策只得了魔君一句“还活着”,这叫卿乐如何不担忧? 扶音没有搭话,晋汉却自顾自坐在两人对面倒了几杯茶,笑道:“那日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那身杀气可真是吓人的很,我若是真身前往恐怕他就要一刀砍了我了,这我也没办法啊不是,听命而为,主人的安排我可不敢妄自揣测和干预。”扶音抬眼看着晋汉的装模做样,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 晋汉见没人理会也觉得有些无趣,扭头看向孤亭外的登山台阶,突然拍着手说道:“对了,今日好像是出云岛百姓登山祈福的日子,想来山下应该很热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啊?” 说着,晋汉已经站起了身,伸手指引,显然也有不容拒绝的意味。 扶音看向卿乐,卿乐点点头,当先站起身,扶音站在卿乐身边,两人跟在晋汉身后走出孤亭。 第十八章 离人心系两地愁(六) 站在一眼望不着边际的蜿蜒台阶最高处俯瞰而去,眼中只能看见飘渺纠缠的层层云雾,站在山巅的人就像是居住在云海之上的宫阁之间。 晋汉迈步走下台阶,一步步消失在云雾中,扶音和卿乐紧随其后,无形中跨过了山巅的禁制,眼中的景色也千变万化起来。 走在登山台阶上几乎是一步一景,只见刹那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原来整座出云岛都笼罩在环环云雾之中,流淌纵横的渺渺云海将出云岛分割做无数不同的地界,彼此相接却好似相隔万里,彼此根本不知道临近的存在,如同顾枝此时所在的北元王朝境内就在一处疆域最为辽阔的云雾正中,也是出云岛上为数不多能够还留存有直通大海道路的地界,难怪身处其中也于在其他岛屿中没有太大差别,至少还有人听说过天坤榜和光明岛的声名。 站在台阶上驻足望去,又有一座座秦山虚影耸立天地之间,原来在不同云雾地界之中都有一座秦山,而那些信仰秦山之上有着仙人归隐的百姓其实都不过是虔诚走在虚幻的登山路上,来来回回不过原地徘徊,就连真正的秦山所在何处也根本无人知晓。 那些秦山虚影之上都升腾袅袅烟雾,晋汉手中不知何处出现了一把轻罗小扇,扇动着山风柔声道:“那些山上的云烟都是世人敬仰仙人而点起的香火,以为如此便能够上达天听求取仙人,殊不知他们点燃的香火愈加旺盛,困住他们的云雾也就愈加纠缠不休,世世代代便只能困在其中,至少在我的记忆中,还没有哪处地界能够勘破这一层屏障,可惜可惜啊。” 扶音微微皱眉,不由得轻声问道:“你们为何要这么做?”晋汉见终于有人理会自己了,掩嘴轻笑起来:“这都是主人的安排,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能看得明白啊。不过我却觉得挺有意思的,无事可做便看一看某一座地界中的新鲜事,不失为一种消遣。” 扶音皱眉应道:“可是这不公平,居住出云岛的许多人甚至都没能完完整整地看到真切的世界,这与囚禁于牢笼有何差别?” 晋汉摇着扇子摇摇头道:“世人谁不是自囚于牢笼之中,有人一生困于潦倒贫穷,也有人一辈子都在追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权势富贵,有人渴望武道之上天门登仙,也有人终其一生都只能触摸到武学的微末分毫。世上有高居皇位的天子也有生活在泥泞之中的凡夫俗子,说到底都是将自己困于一隅之地或是自囚心境,谁能免俗?” 扶音摇头说道:“这不对,即便世人的一生都在困顿探寻,可也不是你们能够举手投足之间便操纵囚困他人命运的理由,无论是一生都在田间地头的农夫还是山巅武学至高的高人异士,一辈子也不过就是最多百余年的时间,还有什么事情大得过自由无悔?” 晋汉依旧笑着,眼神中却透露出悲伤:“百余年?也许这就是没人能够理解主人所想的原因吧。时间长河那么蜿蜒曲折,汪洋大海那么广阔无际,可是许多人却只能看见眼下的点滴,孰不知远处和以后,同样有着太多的风景。主人的眼睛始终落在更远的地方,所以现在的名声和细枝末节算得了什么?主人自嘲为魔君,也就只有那些短见愚蠢的人才会真当作主人残暴血腥。” 晋汉自顾自说着,最后其实已经自问自答一般,扶音和卿乐对视一眼,看出了各自眼底对于晋汉还有那位魔君更大的忌惮。卿乐手掌紧紧攥着,脸色有些苍白,她从不知原来宿命是这样的可怕,她曾亲眼看着他独自一人走向孤山之上迎敌,如今他和她的孩子也都深陷魔君的牢笼之中,难道这一切都逃不开躲不去? 扶音看出了卿乐心境的起伏,这些时日若不是秦山山巅的灵气相护以及扶音精心调制的药草,身子本就虚弱的卿乐恐怕已经倒下了,扶音上前扶着卿乐的手腕,她看着晋汉说道:“错的便是错的,对的还是对的,奇星岛和出云岛的诸般乱象都是因魔君而起,即便再有千千万万的理由,尸山血海,都是魔君应该背负的罪责。” 晋汉转头看向扶音,收敛了所有笑意,眼神冰冷犹如一条蛟龙猛地抬头,面貌身姿变换,一瞬间扶音和卿乐身前站着的已经是一个头戴斗笠的消瘦红衣身影,嘶哑干涩的声音传来:“这些话我倒想看看那个顾枝能不能说得出来。” 说完,晋汉领着扶音和卿乐继续走在山路上,几人沉默看着出云岛的各处,只有渺小身影穿梭其间,不似人间。 在出云岛上一处云雾笼罩的小小村落中,远道而来的剑客和刀客见到了一群年纪轻轻的江湖游侠,在村长置办的酒宴中,剑客和刀客知晓了以名为任阖的少侠领头的这伙江湖侠客,是要来铲除山中一只常年扰乱村落安宁的猛虎。 剑客和刀客自称是要去往秦山的远行之人,听过了这些江湖游侠的打算后,立即拍着胸脯豪言壮语,说要跟着他们一起去为民除害,任阖自然没有异议,再加上又是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几杯酒下肚聊的宾主尽欢,约定好明日便山上。 几位游侠住在村长的家中,剑客和刀客则住在另一户人家的偏房里,夜深之后村子里静悄悄的,剑客和刀客却都说不着,身穿干净长衣的贵气剑客埋怨道:“你闲着没事干是吧,赶路都来不及还要为民除害?”刀客双手枕在脑后随意道:“我们都已经到过两座秦山了,不仅没有什么魔君也看不见其他人的踪迹,现在着急有什么用,不如和这些江湖人打点关系,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剑客自知此理便也不再多说。 刀客叹息道:“你说这出云岛也是真奇了怪了,哪来那么多秦山啊,不是说秦山是汪洋之中最高的高山吗,这么多都是最高?还有,那些总是不见消散的云雾又怎么回事,我们又是怎么和顾枝他们走散的?”剑客将长剑抱在怀中,应道:“这些问题你都问了多少次了,哪来答案啊。” 刀客又是长长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顾枝他们走到哪里了,不会已经遇上魔君了吧,那我们不是亏大了,我都还没怎么出过刀呢。” 剑客不说话了,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酒壶,自顾自喝了起来,刀客嗅了嗅鼻子,忽地坐起身低声骂道:“偷偷喝酒不喊我,快给我。”剑客坐起身冷眼哼了一声,刀客扑上前来一把抢了过去,喝了一口啧啧出声,摇头晃脑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藏的,还不错啊这酒。” 剑客又从刀客手中抢了回去,随口道:“那日去秦山路过一座皇宫,随手拿的。”刀客嘿嘿一笑,说道:“那可真随手啊。” 两人在黑暗中喝着酒,刀客拿着刀鞘戳了戳剑客,问道:“欸你说,这出云岛上不会也有鬼门关什么的吧,看起来好像也挺太平安生的啊,虽然好像许多地方都被分割开来各不相知,可却不像当年的奇星岛那样混乱破碎,魔君转了性子了?还是这是另一个魔君?” 剑客晃了晃酒壶,回道:“这不也挺好的,没有祸害百姓算是他魔君识相,等我们走到秦山再把他给砍了不就得了。”刀客接过酒壶点点头:“是这个理。” 随意聊着,话题也飘散起来,最后说到了砍下魔君头颅之后的打算,刀客抱着酒壶嘿嘿笑道:“我自然就回奇星岛去了啊,云冉现在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了,将来说不定整个奇星岛都有她的酒馆客栈,那银子哗哗哗地呢。”剑客轻蔑一笑,嘲讽道:“然后呢,你就吃软饭是吧,入赘也不错。” 刀客撇撇嘴:“你那是嫉妒,入赘我倒是不介意,反正我也没什么亲戚家人了,谁来戳我脊梁骨骂软骨头?只是吃软饭这事我还是做不出来,总觉得单单靠她养着也不是个事啊,可我这人你也知道,没读过多少书,更做不来买卖和银钱交易,除了这身武功一无是处,唉。” 剑客喝了口酒问道:“可你不是打定主意要娶人家姑娘的嘛,还信誓旦旦地让人家父亲安心,怎么现在就打退堂鼓了?”刀客摆摆手说道:“我怎么可能放弃,就是还没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嘛。欸,你当年应该在家里头读过不少书,学过不少东西吧,毕竟你们这些富贵家出来的公子哥,什么琴棋书画自然不在话下,圣贤道理和筹算工艺也都信手拈来,你要不教我一点?” 剑客打断了刀客的话:“真难为你为了拉上我帮忙夸了我这么多啊,不过别想了,我当年可没学过那么多东西,从小我就只练剑,不然也不会被赶出来无家可归,只能浪迹天涯,还得跟着你这家伙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刀客不乐意了:“喂喂喂,你敢说那个时候偷的瓜你没吃?”剑客冷笑一声:“反正我后面是把银子留下了,哪次偷东西不是我来付钱?”刀客缩了缩脖子,嘟囔道:“你们有钱人都这么抠门的是吧,这点小事还记着。” 剑客喝了口酒说道:“你不也记得,怎么,打算以后无路可去就上我家去威胁我啊?”刀客呵呵一笑:“呸,我是那种人吗?江湖上谁不说我一句义薄云天侠义心肠啊。再说了,我还不知道你家在哪呢,只知道是光明岛的一户古老门庭,想找你也找不着啊。”剑客难得点点头回道:“也对,毕竟我没打算回去。” 刀客试探着问道:“你以后真不打算回家去了?那你父母亲人不会念你?”剑客摇了摇酒壶笑道:“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富贵家里头的蝇营狗苟看的人心烦,我就不乐意回去,什么家财万贯权势滔天的,有的是人要,我要是回去别人还以为我是冲着这些东西去的,麻烦。” 刀客点点头,想起话本故事里的那些一家一户中的血雨腥风,感慨道:“也是,倒不如走走江湖还是就住在奇星岛了,你放心,以后我让云冉帮你留意看看适合的女子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剑客一剑鞘砸过去,骂道:“还没成家呢,说的话怎么这么让人不耐烦,酒喝完了就睡觉。” 说完,剑客将酒壶一抛放在桌上,抱着长剑躺下,刀客啧啧回味了一番,这才抱着长刀入睡,很快就有细微鼾声传来,黑暗中剑客却一直没有睡着,他睁开明亮双眸看着窗外月光,不知是不是也有些想念起那记忆深处称之为家的地方。 刀客睡梦中呢喃出声,喊着一个名字,刻在心头日思夜想,他想着与她的一生一世,原来便是他走过了千万里江湖之后最想要的归宿。 远在奇星岛的女子也是做此想,有些担忧有些思念,原来是喜欢。 云雾席卷之后同行之人都失了踪影,海岸边只剩下一人的身影,他看着云雾深处之后的模糊秦山,笑道:“远道而来不请我去坐坐喝一杯茶也就算了,连壶酒都不给我?” 话音落下,一壶酒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接过酒壶席地而坐,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你既然打算让他们与你一战,又何必还做这么多的复杂事情,直接打一架了事,生死不过两字。” 有声音悠悠传来:“我找了你许多年,本来以为你还会继续躲着的,没想到居然愿意来此见我。”他喝了口酒摇摇头道:“你误会了,我没事来见你干嘛,我是想来看看他这次能够走到哪里罢了,这些年除了君洛也就这孩子有点意思。”那声音似在云端远处:“君洛确实已是这方天地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人了,只是他我还需要再看看。” 他仰头喝酒,说道:“可你还是把君洛杀了,我还真看不明白你究竟想做什么,我本以为你不会杀了君洛的,否则我应该会早点去奇星岛。”那声音冷冷道:“你要拦我?” 他摇晃着酒壶沉声道:“你们两人一个自称魔君,一个自困于那座岛上,我真不知道你们现在到底怎么了,为何连君洛这样的人也杀了?” 那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是君洛自己放下了那把神器,最终我赌赢了,否则他在孤山上杀了我也就万事皆休,只能说运道如此。” 他仰头一饮而尽壶中酒,站起身转了转脖子道:“看来你们都是打算一意孤行了,我没兴趣参与这些事情,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出手阻拦你。”说完,他走入云雾,来到了一处地方。 那声音最后说了一句:“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他仰头望着秦山不置可否。 只是莫名有些怀念, 同行之人还是分道扬镳。 第十九章 我见太平一把刀(一) 终年安居神潭岸边的人们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 头顶古树树冠遮掩之后的那座悬停空中的汪洋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世间的海水竟能高居苍穹,而贯穿天地的神潭瀑布为何源源不绝又难以探寻来处? 只知道从那破碎云层之后的一片汪洋倾泻垂落。居住在此处的人们已经将这些存在看作了理所应当,又或许其实在他们的认知中,世界也该是如此才对。 神潭百姓无不知晓,那位独自住在神潭深处岸边木屋中的神官是通晓天地万物的先知,既有无穷玄妙灵力也有洞察世事巨细的神异手段,百姓们很少涉足神官大人所居之所,对于他们来说,神官的存在就像是天上的那道日光,只要永远还在那个位置世间便还是自然运转的。 神官之位传说中是两甲子时间轮换,百姓也不觉得一任神官能够寿命百余年有何出奇,每一任神官都是突然来临的,没有人知道神官之位由谁制定又由谁将神官送至此地,总之人们习惯了神官的存在,却无需习惯神官究竟是谁。 神官在平日里若无其他要务总是留在神潭岸边的,只是今日艾烛却离开了神潭跟着寻找自己的少年来到了岛屿边缘,见到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想象的壮阔汪洋,还有潮起潮落卷动万丈波涛,艾烛站在丛林中看着远处面朝大海的少年,似乎一时间被震慑住了所有心神,不知所措不知所言。 艾烛看着少年的背影,以及更远处波澜壮阔的海洋,他想起许多年的那个年轻人,也是这般背对着世人可望不可及的海外仙岛义无反顾地离去,似乎历尽千辛万苦便只是为了来看一眼,而那个精彩绝艳的年轻人还带走了岛上的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以至于此后的岁月岛屿开始出现了微妙变化。 于是机缘巧合之下,又好像是一切早就暗暗注定,当不再年轻的年轻人回到岛屿,而还未失去好奇的孩子听闻了海外的故事,此后就有了日日来到神潭岸边求着自己教习武学,冥冥之中便是命运。 而此时,少年历尽了神魂剥离和重铸身躯的磨练看见了岛屿之外的一片汪洋,艾烛不再站在深处而是慢慢走到了少年的身边,他遥望远处海洋,其实心中也有着深深的好奇和眷恋,因为即便是当上了神官的这百余年,他也从未曾真正漂泊于海上,感受一番那波澜壮阔。 艾烛悠悠出声:“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原来岛屿的边缘是更遥远更不可知的海洋,而且天空之上还有着另一处汪洋,似乎平常人们觉得海洋就在天穹之上也显得荒诞可笑了。”少年皱起眉头,低声道:“为什么我能够走到这里来?” 艾烛笑了笑:“你没有察觉到自己多了些什么吗?”少年转头看着艾烛,试探说道:“疲倦?烦躁?期待?”艾烛收敛笑意,点点头道:“是的,你多了些感受,一些你从未有过亦或者已经慢慢失去了的感受,比如好奇,比如疑惑,比如疲倦,比如烦闷。” 少年愈加困惑,只觉得头脑鼓胀就要撑破了一般,他蹲坐在地双手挠头,艾烛也随之席地而坐,宽袍大袖猛地摊开在地,犹如水滴坠入神潭。 艾烛拍了拍少年肩头,少年抬起头,艾烛指了指远处模糊不清的海洋远处,缓缓道:“看着那边吧,会好受一些。你可能从来没有察觉到,又或者也和其他人一样当作了理所应当,因为你们已经失去了年幼时憧憬丛林深处的好奇,以及对于世上一切的困惑不解,你的年纪还小,若是看看那些上了岁数的人,你会发现他们其实甚至连疼痛和喜悦都再也感受不到了。而这些感受会随着年月的增长,一点点失去,如果不是当年那件事,你恐怕也应该已经忘了许多感受,比如期待,比如向往。” 少年的眼神茫然落在起起伏伏的海面上,不知是否还听得见艾烛的话语,老者的声音还在继续:“人都是被制造出来的,而人生的轨迹也都是早已注定的,即便日出而作,做的是什么;日落而息,何时睡去;这些还在意外之中,可是人的一生该有什么感受,该失去什么拥有什么却都已注定,没有例外。” 少年视线落在艾烛身上,艾烛笑了笑接着道:“我?我不是人。世人只知道神官的存在是有冥冥之中的仙神指点,可我也不过是那座山谷中随手捏就的泥人塑像,等到百余年的时间流逝,我也就会化作天地尘埃。 而你,之所以会听说那个故事,又之所以会比常人保留多了一些感受,以及此时能够走到这里来,都是因为你原本也是那座山谷中造就出来的,甚至就是那座山谷最后制造出来的一任神官人选,按照既定轨迹,你本该在现世三十年后便接替我的位置,可是由于那人的到来拿走了祭器,于是山谷崩塌祭司离散,而你,经过了数年的漂流不知为何落在神潭之中被我救起,成为了茫茫人海中的一员却又与众不同。” 少年本就满心困惑,此时艾烛的话语中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烟雾,让人看不清也听不明白,少年晃了晃脑袋。 艾烛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等我说完你再问吧,今天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当年那人打破了这世间的规矩,居然能够来到此处,而且还不是独自一人。他的到来虽然没有打破这座岛屿的规矩,可是却因此牵动了祭祀山谷的那样东西,随着那人离去,居然也消失不见了,于是这里的规矩也开始发生了微末转变,最终一切都照应在了你的身上。” 艾烛不再言语,少年尽力梳理思绪,沙哑着说道:“为什么是我?” 艾烛看了一眼少年低声道:“因为你本该是在山谷中等待就任的神官人选,因为你本该在山中知晓这一切的,可是因为那样东西的消失,所以你也还是襁褓中的孩童模样,漂泊来到神潭和芸芸众生一同成长,可是你当年在山谷中无意听闻的一切却都成了你后来求取武学的根本原因,这些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少年皱眉问道:“当年的故事?”艾烛叹息一声:“许多事情只能你自己得知却不能由我来说,也许你已经记不清了,可是那些记忆深处的刻印却塑造了现在的你,再加上这副神官躯壳,所以才能支撑你走到此处。你方才没有感受到吧,其实当你穿过丛林的时候便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和生死界限,此时的你慢慢得到了那些失去的感受。” 少年问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艾烛笑了笑道:“因为我已经就快要逝去了,而神官之位还需有人接替,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虽然当年你没能在山谷中知晓一切,可从此之后山谷也不再存在,神官的继任者便只能走一趟这莽莽丛林历练,可能要辛苦你了。” 少年看着艾烛,神色认真说道:“可我只想修炼武学行走江湖啊,江湖?”少年说着便困惑起来,为何自己会说出“江湖”二字? 艾烛摸了摸少年的脑袋,一股清气略略舒展了少年纷乱思绪,他伸出手指了指天空中的云海,声音飘渺环绕:“不必困惑,所谓江湖确实存在,只是不在这座岛上,现在抬头看看,是否觉得有所不同了?” 少年仰头望去,再无古树遮掩视线,悬停空中的汪洋起伏跌宕,而在那波光粼粼之间,一副画卷铺展在少年眼中。有万里山河交错,有巍峨城池林立,有剑气刀光纵横,有人间烟火袅袅,更多的,是来来往往数不清的人。 艾烛的声音悠悠回荡:“这些,也都在你曾听闻的故事中出现,这也是你曾经会独自一人走到神潭岸边找到我的真正原因,因为从一开始你的眼中所见就与其他人要远远不相同,就此注定了你的未来道路也要走的更远一些。” 艾烛站起身面朝大海负手而立:“如今山谷祭司已经都已不存在,神官之位除了由方才那段路途考验,其余便都取决于我。”说到这里,艾烛仰头望着天穹,是那悬空汪洋之上的更高处,他自嘲喃喃道:“如果神明不介意的话。” 少年也缓缓起身站在艾烛身边,觉得眼前这个已经相伴十数年的老者是那样的陌生,他低声问道:“所以当初我求您教我武学,你便已经开始将我当作了下一任神官吗?”艾烛摇摇头回道:“不,我在犹豫,我本以为随着那人将那样东西送回岛屿一切又会恢复如初,但显然规矩已然不可挽回地改变了,于是神官之位只能由此择选。” 少年想起了不久前艾叔才答应自己求取武学的请愿,又慢慢联想到这些年来他在神潭四下的所见所闻,曾经理所应当习以为常的一切此时竟然细思极恐,他望向大海想了许久,纷乱思绪之间有一个隐约声音在叫喊着。 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此生今后的道路究竟应该如何前行,他只是按照心中一点灵光的指引走到了今日,却没想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如此光怪陆离,少年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悬停天空之中的那方世界与我们距离很遥远吗?我们又能否去到那里?” 艾烛看着远处海天相接处,语气肃穆庄严地说道:“我们这座岛屿存在于世间一切之外,却又在天地之间,其实说起来,我们此时头顶的那个世界才是真真正正的人间,只不过有一层屏障遮掩其间,我们可以看得见却难以触碰靠近。”少年语气有些失落悲伤:“所以我们一生都只能留在这座岛上吗?” 艾烛接着说道:“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人吗,他就是从那个世界而来的。所以我只知道在这座岛屿与那方世界之间存在着一道门,只是这道门在何处又应该如何穿过我就无从得知了,听闻那个世间也曾有传说,隐约指向我们所在的这座岛屿。” 少年点点头,似乎想了许久的一个问题还在纠缠不休,于是他皱着眉间抬头看向艾烛,艾烛伸出手搭在少年的肩上,笑着道:“不用着急,神官之位不是随意指派或是强求便能传承的,你可以再多想一想,如果最后还是不愿接任神官也无关紧要。” 说着,艾烛指向海面轻声说道:“那人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把那样原本祭祀于山谷的神器送了回来。传说中祭祀神器无形无质,甚至世间之人根本看不见其真实面目,不过那人带着神器归来时却分明是一把连鞘长刀的模样,我最后看见一眼,那人将神器丢掷海底消失不见,怎么样,愿不愿意潜入海底去看一眼,也许机缘之下,这样神器也会再次找到甘愿追随的主人呢。” 少年茫然神色间终于有了一点光彩,他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就在海底吗?” 浪潮拍打岸边,海水蔓延而上,少年的脚印落入水面,像是世间最为灼热的岩浆一般灼烧着少年的脚面,少年惊呼一声缩回了脚,可是脚面上却没有丝毫痕迹,少年皱着眉头再次走出一步踩在海水上,又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贯穿全身,少年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慌忙向后退去,疑惑地看向艾烛。 艾烛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道:“你以为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能够穿过禁制看到这座海洋,又为什么神器会在海底消失不见,因为无论是在这座岛屿四周还是那座遥远世界,海洋都是最为神秘和高贵的存在,没有人知其所来也没有人知其所往,想要习惯海洋你还有许多功夫需要准备呢。” 说完,艾烛转身走回丛林,声音悠扬飘来:“就像在神潭那里我所教给你的一样,只要能够忍受这样一份苦痛,终有一天便能得到你心中想要的。慢慢尝试吧,若是累了就回来,时间还长。”艾烛的身影消失不见,少年收回视线,重新看着潮起潮落的海面,咬着牙走出一步,再走一步。 时间犹如海浪一般哗啦啦地流淌而过,天色沉寂下来,只有天际余晖带来了黄昏,少年第一次真正站在了海水之中,虽然依然有无数银针扎入身体的刺痛感,可是少年已经慢慢略微适应了这种疼痛感受,他时不时会离开海水回到海岸休息,然后重新走入其中,不知疲倦也义无反顾。 黄昏中,少年太阳望向海洋远处,眨眼间海面上落下余晖的灿烂金色光芒,海浪猛地翻涌掀起,有无数体型庞大的蓝鲸从海底探出身影,还有声音悠扬回荡的海豚高高跃起又落入水中,浪花细碎飘洒空中,挂起一座座七彩长桥,成群的鱼围绕着长桥之下来回游梭,像是一个个漩涡一般旋转无定。 少年静静看着,心中震撼无言,感叹于世间盛景奇妙无穷,他想起了艾烛离去之前所说的这座岛屿的名字,在那座天边世界的传说里是有神明居住的仙宫。 那是一个好听的名字,蓬莱。 在云雾深处。 第二十章 我见太平一把刀(二) 汪洋之间秦山之下的那座出云岛上,一个叫做北元王朝的地界在短短时间里风云突变,随着那个淮寅王世子入宫并且还在宫中住了一夜之后,本就暗流涌动的京城开始有许多敏锐的好事之人按耐不住了,那些本就在都城等待已久的皇子和豪阀氏族更是急切地动用了准备多年的势力,只等着那个病入膏肓的老皇帝一命呜呼便开始抢夺那天子之位。 淮寅王的名头实在太大太重了,凡是在京城中传承已久的高门大户没有人会不记得当年那位淮寅王的举世无双,若不是传闻淮寅王实在没有登基为皇的心思,恐怕当年许多人都能做出让淮寅王逼迫先皇退位让贤的大逆不道之举来。 淮寅王当年年少时便曾挥师半国兵力收拢了北元王朝附近的三座混乱属国,后来坐镇庙堂中枢又让许多人真真切切看到了一统天下的可能,可以说当年先皇对于淮寅王的喜爱和看重,已经让淮寅王触碰到了除坐上皇位之外的所有一切天子才能执掌的权势。 怎奈何淮寅王从一开始便没有上位登基的打算,后来当朝皇帝崛起,淮寅王也甘愿退出京城。怎料在一场看似找寻不到任何线索的刺杀中,惊才绝艳的淮寅王就那样身死,最终当朝皇帝登基,为失踪的淮寅王独子留下了世袭罔替的资格。 如今淮寅王世子李墨阩入京又安然无恙地在宫中住了下来,除了这么些年来李墨阩辛苦谋划的势力之外,当年曾支持过淮寅王的许多人也动起了心思。 其实很多人并不认可当朝皇帝当初撕毁传位诏书登基的举动,更不用说其后恐怕还有着许多不能提及想象的皇位血腥,这些年来当今皇帝也没能做出什么让人信服的政绩来,与当年淮寅王治下更是遥遥不可及,动了心思的人其实不在少数。李墨阩的存在就像是一颗火花坠入了堆积日高的干柴中,只要随着一阵风起便熊熊燃烧,势不可挡。 皇宫中李墨阩独自住在一座宫殿里,听那个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神志不清的老皇帝所说,这座宫殿当年曾是先皇为淮寅王迎娶王妃所建的,所以由李墨阩入住其中也算合乎规矩情理,只是李墨阩对于这富丽堂皇却冷冰冰的宫殿并无丝毫印象,他还是怀念那座已经被拆除荒废的淮寅王府。 想到这里,李墨阩叹息一声又喝起了酒说起他为何会答应留在皇宫中,也许这还算不错的御酒才是最大的理由之一,李墨阩喃喃低声道:“可惜师傅不在这里,否则定要陪师傅喝上一壶。” 有声音在宫殿窗外传来,李墨阩遣散了服侍的宫女太监,所以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格外清晰,李墨阩却没有丝毫惊慌,只听见那声音说道:“什么样的好酒啊?”李墨阩一把打开宫殿大门,摇晃着叮咚作响的酒壶,咧嘴笑道:“自然比不上万里金酒的滋味。” 不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来到皇宫深处的顾枝接过李墨阩手里的酒壶,抬脚走入宫殿,李墨阩毫不奇怪顾枝能够安然无恙无声无息地来到此处,他笑着跟在顾枝身后,随手合上了大门,甚至根本不担心是否有人在此监视到异常。不过和顾枝相识不到一月时间,李墨阩已经对于这个年纪轻轻却修为通神的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如见神明。 顾枝坐在雕琢点缀有盘龙锦云的长桌旁,抬眼环顾了一圈金碧辉煌的宫殿,李墨阩一挥手多点起了几盏烛火,依旧开怀咧嘴笑着坐在顾枝对面喝着酒,顾枝收回视线看着李墨阩,笑问道:“这么开心?”李墨阩点点头:“我还以为师傅就这么走了再也不见我了呢。” 顾枝喝了一口酒,随意问道:“这两天没什么时间可以练剑吧?”李墨阩使劲摇头,难得有些骄傲神色地回道:“师傅,练剑这事我可丝毫不敢怠慢,这两天虽然事情颇多,但我每日那三个时辰的练剑时间可是一点也没有少。”顾枝笑着点头,其实也不是正儿八经要检验这个便宜徒弟是否用心。 李墨阩好奇问道:“师傅,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啊?”顾枝摇晃着酒壶,似乎觉得那酒水晃荡的叮咚声响比世间的丝竹奏乐都要悦耳,他轻声说道:“这两天走了走京城,看看这出云岛上的第一王朝有何非同寻常。” 李墨阩歪着脑袋问道:“那师傅觉得北元王朝的京城如何?”顾枝笑着摇头道:“不如我的家乡那边。” 李墨阩抱着酒壶喃喃道:“师傅的家乡,是那奇星岛?唉,可惜出云岛地处偏僻,许多地方和海外的盛景我连听都听说过呢,不过师傅曾说奇星岛疆域辽阔,比起北元王朝更加地大物博,山河画卷也愈秀美磅礴,想来就着喝酒也更心胸开阔。” 顾枝点点头,赞成道:“以前行走奇星岛的时候我还没有学会喝酒,现在想想确实少了许多乐趣,不过回忆一番那万里山河的行走也值得多喝一些酒了。” 李墨阩眼神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顾枝随口问道:“你想要做到的事情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吧?”李墨阩正色道:“万事俱备,只要所有后手都准备就绪,就到了我出面的时候了。”顾枝不置可否,自然不会参与其中,他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吊挂皇宫宫门外的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李墨阩愣了愣,随后才语气沉重地回道:“那些尸体都是胆敢闯入皇宫刺杀圣上之人的下场,历朝历代都有吊挂尸体于宫门外的传统,为的就是震慑宵小,张扬皇室威严。” 顾枝抬起酒壶却没有喝酒,他看了一眼窗外昏暗夜幕,和皇宫中四处烛火辉煌好似在两个不同世界,他轻声道:“这两天我在京城里听说了一个故事。”李墨阩凑过身,眨着眼睛好奇等待。 顾枝清冷嗓音悠悠响起:“有说书先生在一座偏僻巷弄的酒楼说起一个故事,在两年前当今皇帝陛下不知为何突发奇想,要开辟一条自都城到海岸的运河河道,由此打通北元王朝境内最大的几条河流,以备皇室巡狩。这番注定耗损无数金钱和人力的差事落在了江南道几大世家的头上,出钱出力也就罢了,皇帝陛下还下了死命令,定要在三年之内完成运河河道的开辟。 起初江南道历代经商和在朝中同样权势滔天的六大世家一番商议,请奏皇帝陛下希望能够得到国库支出的相助,否则单靠六大世家和江南道百姓的身家,运河河道开辟下来恐怕就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的了,极有可能倾家荡产民不聊生,再加上还需征调苦力,若没有朝廷支持,简直就是把六大世家往死路上逼。哪知皇帝陛下勃然大怒,连下诏书警告六大世家,若是再动调用国库和朝廷势力的歪心思就要抄家灭族,搜一搜看看这些世家无数年来积攒下来了多少财富。” 顾枝顿了顿,喝了口酒,李墨阩若有所思,江南道筹备运河河道开辟一事他自然有所耳闻,也知道最终结局并不算好,顾枝接着说道:“后来,江南道六大世家动用了这么多年打点的关系才好不容易开掘河道,怎知居然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刚刚筑起的堤坝顷刻间摧毁崩塌,六大世家忍痛割肉砸进去的钱都泡了水,这下子恐怕等不到倾家荡产就要被皇帝陛下砍了脑袋。 六大世家那些隐世不出的老家长们坐不住了,拿出了当年扶龙之时或是振兴国运的那股子霸道来,调动满朝文武百官联名上奏,誓要逼得皇帝陛下知难而退,或是另起主意,总之江南道六大世家是不干了。也是在那时许多人看出来这些百年世家的真正底蕴,几乎已经能够动摇王朝根本了。 皇帝陛下没有收回旨意,只是答应朝廷可以为江南道提供助力,然而看似君臣和睦的背后,皇帝陛下准备对江南道世家大族下手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毕竟是天子威严,怎么可能被这些世家大族如此侵犯相逼。 江南道六大世家也不会坐以待毙,一个个自视甚高在权势之上躺的久了,谁还在意那个遥遥见不到几面的皇帝陛下啊,六大世家筹谋之下竟是找到当年的某位武林盟主,那人已经退居幕后许久,传闻在一场大战中功力尽失,只不过这些谣言在不久之后就不攻自破了。 因为这位前任武林盟主不知和六大世家达成了什么协议,孤身一人闯入皇宫,连破护城大阵和观星台的剑阵,而后再杀禁军千人,最后在七十二大内高手联手之下气绝而亡,临死前还一拳砸烂了皇帝陛下坐着的龙椅,也是从那以后本就疾病缠身的皇帝陛下逐渐日暮西山,病入膏肓。 而那个身死的武林盟主尸体被吊挂于皇宫宫门外,运河河道开辟一事无声无息地停了,皇帝陛下没有追踪六大世家的罪责,六大世家也继续做着皇帝陛下聚敛财富的马前卒,世间依旧相安无事。” 李墨阩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故事,皱着眉头沉声道:“相安无事?那那些惨死在河道修筑和洪灾肆虐的百姓性命呢?那由于开辟河道对骤然加剧的苛捐杂税苦不堪言的百姓呢?还有死于权力争斗的那个早就隐世不出的武林盟主?难道只有皇帝和世家大族的性命是性命,其他人只如草芥?” 顾枝看着李墨阩愤愤神色,仰头喝了一口酒,他站起身走到宫殿窗台边,轻声道:“此间事了我就会试着离开了,今后何时还能回来,又或者再也回不了都不可知。我不知道最终你是否会坐上那个皇位,不过许多年曾有一位老先生和我说过,这天下终究还是千千万百姓的天下,一家一姓守得一时安稳却求不来万世太平。如果最后你还是选择仗剑走江湖,那就出海去看看,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海上重逢。” 顾枝身影闪烁已经出现在了宫殿之外,李墨阩连忙起身站在窗边,看着顾枝的背影张嘴不知所言,顾枝背对着李墨阩挥挥手道:“你好歹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将来可不要辱没了我的名声。还有啊,此间事毕,记得回去祝桑娘的酒馆告诉她一声,就说顾枝一定还会回来喝一喝她那打算藏上一甲子时间的祝桑酒的。” 话语落下,顾枝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有若隐若现的声音回荡宫殿:“山高水长,江湖再见。”李墨阩退后一步,恭恭敬敬拱手弯腰,然后他挥动衣衫长身而跪,叩首于地如此反复三次,是那世间最大的拜师之礼。 直到后来,李墨阩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这个年纪轻轻的师傅是那天坤榜上的大高手,是几乎以一己之力换得整座岛屿太平的英雄豪杰。从那以后,李墨阩的心中便点燃了一盏闪烁的光亮,指引着他走出黯淡的复仇和深埋的苦痛,见天高海阔。 一切筹谋落定,只等天地入局,而打破这番沉寂的是一把剑,贯穿皇宫三十六殿,剑尖直指圣上所在龙椅,观星台静默不出,大内高手划分阵营相互牵制,最后挡在皇帝陛下身前的只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大监和五百禁军。那一剑的主人缓缓走来,是个学他师傅穿了一袭白衣的年轻人,正是淮寅王世子李墨阩。 李墨阩剑指龙椅上神色萎靡病入膏肓的皇帝,丝毫不顾四周环环围绕的无数势力,他看着那端坐高台的天子,朗声大笑道:“江湖剑客李墨阩今日独闯皇宫,只要两样东西。” 站在皇帝陛下身边的紫袍大监厉声怒斥:“大胆淮寅王世子,居然敢剑指当朝圣上,是要大逆不道谋朝篡位?”李墨阩被打断了豪言壮语,不耐烦地破口大骂:“你个阉人,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还有,哪来的淮寅王世子,我是江湖剑客李墨阩。” 话音落下,一剑剑气直去,紫袍大监的头颅滚落在地。 李墨阩继续高声喊道:“皇帝老儿,不久前我师傅说过,报仇这件事情,尤其是父母血亲的仇,就要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地报了,所以我懒得和你们弯弯绕绕,这些年动脑子的事情做的多了就想痛快出剑一次。方才一剑有个名字,希望天下人都听好记着,日后写上话本故事的时候一字不差,那一剑传自我师傅的师父剑仙韩世,名曰神隐。区区天子,今日也要在我剑前抬不起头! 我今日要的第一样东西是你的罪己诏。二十年前弑君篡位,杀戮皇室宗亲后裔不择手段,撕毁传位诏书鸠占鹊巢,二十年来北元王朝国力倾颓民不聊生,边境战乱外地纷扰层出不穷,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条条状状,你认与不认?二十年前淮寅王出走京城之后惨死于西南道,治国治世的奏疏策论付之一炬,你皇帝老儿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随着李墨阩大逆不道的言语震耳欲聋,整个京城的人都听见了轰隆隆的声响,只见都城大门缓缓开启,一直到皇宫的大道上空无一人,宫门开启,坐在皇位上的老皇帝眯眼望去,披挂黑甲的重水军浩浩荡荡踏步而来,竟是五万重水军齐至。可是端坐马背位居重水军最前方的统帅却是披挂金色甲胄,赫然是皇室独有的将帅金甲。 李墨阩继续高喊:“第二样东西,是要为我的兄弟讨一样东西,传位诏书。皇帝老儿,你若是还没彻底老糊涂,就该看得出来,你这些养在京城的皇子皇孙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比起我兄弟一根汗毛都不如。皇帝轮流做,不如酒让予我兄弟可好啊?” 那身披金色甲胄的人策马踏入皇宫,这时许多人才看清那人面容,竟是常年在外征战的四皇子殿下,传闻四皇子殿下生母只是当年宫中的一个服侍婢女,生下四皇子之后也早就死于非命,于是四皇子殿下一直不曾受圣上待见,不仅从小就被送往军中历练,而且九死一生也没有多少恩赐嘉奖,世人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个皇室血脉的存在。 然而世人不知道的是,四皇子在边境出生入死十余年,早就在北元王朝军中的百姓心里威望甚重,曾经直隶帝王的重水军更是早就被其收入麾下,许多年前四皇子便与淮寅王世子李墨阩交好,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不久前重水军还与李墨阩上演了一出苦肉计瞒过京城权贵的视线,在今日二人终于势不可挡地回到了都城皇宫,剑指天子,马踏京城。 站在皇宫宫门上的顾枝看着皇帝写下两份诏书之后溘然长逝,而后四皇子顺势登基,剑客李墨阩在重水军的追杀下逃出京城,从此世人自然也只知道江湖剑客李墨阩剑指天子,却没人再敢说淮寅王世子和四皇子殿下逼宫大逆。 顾枝离去之前拿走了宫门外的一样东西,在李墨阩赶至朝天道小径中的酒馆之前,留下了一样东西带走了一样东西,直到祝桑娘打开酒馆的门看见了风尘仆仆的李墨阩,也才看见放在桌上映照日光的那块浑圆玉佩,缺失的一半就在祝桑娘脖颈间。 客栈酒馆少了一壶酒,是祝桑娘亲手调制珍藏已久的一坛万里金酒。 天光普照下,少年独自前行,腰间还是一把刀,一壶酒。晃晃荡荡。 第二十一章 我见太平一把刀(三) 大道之上独行而去难免孤单寂寥,哪怕天上穿透云层的太阳如此刺眼,可是前方的道路依旧不止是鸟语花香那般美好,坎坷泥泞总必不可少,然而有人会因此知难而退却又有人一往无前。 朝天大道直达都城,也与皇宫的巍峨宫门在同一条直线之上,白衣少年手握朱红酒葫芦独自走在大道上,渐渐地被云雾遮掩了身影,他的眼中远处高耸城墙和宫门消失不见,只有一座秦山的虚影再次阻隔了视野和前行道路。 少年来到巍峨高山山脚,抬眼望去只有缭绕云雾和蜿蜒而上的台阶,至于那隐入云层之后的山巅却遥遥难以企及,就连视线中都没有模糊模样。可是少年知道,自己一直思念的人就在山巅,而自己一直想要寻找的人也同样在那里,在高处在远处,在脚下。 白衣少年揭开酒葫芦仰头喝酒,随着一路走来,醇香甘冽的一壶万里金酒已经就快见了底,少年却毫无醉意,就像他第一次喝酒时那般,他的眼神随着酒意升腾愈加明亮澄澈,本就倒映出世间繁华盛景的眼眸此时就像盛满了天穹之上的所有光芒,即便身处云雾环绕之处,依旧是那盏最为明亮的灯光。 他一饮而尽,另一只手握住腰间刀柄缓缓出鞘,没有震撼世间的虎啸龙吟,也没有刺破迷雾困境的亮眼光芒,只是平平淡淡地长刀出鞘,锋芒毕露如初。 白衣少年将朱红酒葫芦系回腰间,望着秦山虚影朗声高呼:“这一刀会比桃止镇外的那一刀更好,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既然当初我能劈开那座魔宫,哪怕是真正的秦山阻挡着我,照样一刀砍了。” 少年意气风发,身上有一股难言的气息逐渐苏醒,书上说的是少年意气、刀剑江湖,却都难以形容许多年前第一次走出青潋山的那个少年。 白衣少年衣衫微摇,他一手握住刀柄,缓缓侧身而立,弯腰屈膝,另一只手摊开为掌覆盖刀柄之上,自上而下划破天地禁制,秦山虚影在看似毫不出奇的一刀之下骤然支离破碎,犹如一层薄薄的镜面,白衣少年最后回望一眼,在破碎飘扬的镜面之中,他看见了折射出的北元王朝,最终视线停留在朝天道小径旁的那座客栈酒馆,少年身影消失不见。 这一次坠入云雾的感受愈加清晰,顾枝都快习以为常了,睁开眼看见了陌生的一座武馆后院,他低头看了一眼,还是那双满是老茧伤痕的手掌,不过已经长大许多,抬起头,身前是一个已经摆好架势准备一战的年轻人。 顾枝环顾一圈才发现自己原是站在一处擂台上,台下站着几个魁梧教学师傅的身影,脸色铁青似乎并不满意,不远处还有一个白发老者,抚摸着长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对面那个准备已久的年轻人高声喊道:“只管出手,即便你刚才能够打败我们武馆那么多人,也不意味着我就会输给你。” 年轻人话语落下,顾枝就听见自己如今所在这具身躯的主人语气平淡回道:“你先出手吧,今日说了任何人都走不出我手下三招,说到做到。” 那年轻人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说完,他却已经猛地出手,拳罡猛烈撞来,已经长大的名为君洛的男孩摊开手掌直直接住这一拳,然后身形一转就顺势将年轻人抛出了擂台,高下胜负立判。 随着擂台上一声“胜”落下,看着台下已经四仰八叉躺着许多人,君洛看着那些教学师傅,冷冷道:“我赢了,这下你们可以道歉了吗?” 那些人看着不过十余岁的君洛,咬着牙恨不得自己出手,可是早先答应了君洛,若能打败武馆里所有同龄之人就为不久前的事情道歉,这些魁梧汉子也拉不下脸翻脸不认账。 想到这里,几个教学师傅恶狠狠看着躺在地上那些没用的弟子,居然连一个平日里不过来武馆打些杂役下手的少年都打不过,而且不久前凭着一身浅薄武艺和不俗家底背景,还在一处酒楼堂而皇之地羞辱眼前这个少年的两个弟弟,那些难听话让这些心直口快的习武之人都难以入耳,恨不得亲手教训一顿这些骄蛮惯了的年轻人,说起来他们还要感谢一番君洛的出手。 教学师傅们一声怒喝,躺在地上叫苦的年轻人爬起身,一个个老老实实站在擂台下,君洛视线转动,勾勾手指示意台下的另外两个少年走上擂台,三个人并肩而立,微微仰起头,骄傲地接受了那些人的致歉。 然后,年纪最大的君洛带着另外有些鼻青脸肿的两人径直走出武馆门槛,那个始终在一旁看着的白发老者追上君洛,笑着道:“孩子,日后你可以来武馆多学学武艺,放心,不收你的钱。” 君洛看着身为武馆馆主的白发老者,想了想抱歉说道:“感谢老先生的好意,不过我以后不会再来武馆了。”白发老者疑惑问道:“为何?是不想再看见那些年轻人还是另有隐情。” 君洛摇摇头,语气真诚却有些不客气地回道:“因为武馆已经无法教给我想学的武道了,所以我不会再来。” 说完,君洛身边那个一袭儒衫长袍的少年领着年纪最小的孩子也也给白发老者行了一礼,三人并肩转身离去,白发老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虽然依旧瘦弱渺小,却让人莫名看得见未来他们并肩站立山巅的样子。 三人远去,站在君洛身边的儒衫少年看着另一边沉默不说话的少年谢洵,低声问道:“谢洵,你怎么了,不会是觉得自己打不过那些人丢了面子吧?还是说君洛给你报的仇不够痛快?” 君洛也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谢洵,笑着道:“傻小子,平日里让你多跟着我学一学你就不听,这下好了吧,和顾筠两个人被人打成了猪头,我可是按你说的好好打了武馆那些人的面子,可没有对上谁出过三招以上。” 谢洵闷声闷气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他嘟嘟囔囔,君洛一巴掌按在他的头上,咬着牙假装恶狠狠道:“咋了,不会觉得武艺不精比不上丢脸吧,嘶,你这家伙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顾筠连忙上前劝架:“欸欸欸,君洛你轻点,谢洵那天受的伤还没好呢。”君洛可不管这个,看着顾筠说道:“顾筠,我刚才打架拳头也破了,你待会回去拿点你那个便宜师父给你的药膏给我擦擦呗。” 顾筠一把将谢洵拉开,摇摇头道:“不要,那东西贵得很,省着点用,你这点小伤犯不上。”君洛撇撇嘴,双手枕在脑后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如今三人来到这座玄鹤城已经有五年,谢洵当年流浪挨饿落下的病根也好得差不多了,三人的日子慢慢好起来,在城里一座僻静巷弄那里有了一栋破败宅子,总算不至于还躺在桥洞底下。 顾筠跟着那个被许多人唤作医圣的师父修读医术,早已打消了考取功名的心思,觉着医术也算不错的出路,慢慢兴趣占了上风,医术突飞猛进,惹得那个一大把年纪才正式收徒的医圣老先生喜不自胜,也愿意倾囊相授。 谢洵身子好些之后就跟着君洛在城里到处找事情做,也跟着君洛在武馆里学了些三脚猫功夫,不过天赋和努力都还比不上君洛,所以时常被压了一头。但是谢洵不会轻易泄气,像今日这般吃些苦头也就愈发奋勇。 三人一路走到巷弄深处的宅子,正要推开门,附近一户人家的院门打开,走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手里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白菜炖肉,老妪身后还跟着一位羞怯低着头的小姑娘,手里同样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肉菜。 看见了三个少年,老妪露出笑意招呼道:“来来来,赶巧了,正要拿些东西给你们,顺便带回去吧。”君洛站在门槛处挠挠头不知所措,而年纪最小的谢洵已经看着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秀气小姑娘,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顾筠连忙上前接过老妪手中颇有分量的一大盆肉菜,笑着说道:“奶奶,不用给我们准备这些的,我们三个小伙子在外面也能讨生活赚些银两,您留着自己吃就好了。” 老妪不乐意了,在顾筠脑袋上敲了一个板栗,教训道:“挺聪明一个孩子,怎么就记不住话呢,不是跟你们说过了,以后我给你们的东西都不许不要,以后再敢顶嘴,信不信狠狠揍你们一顿。” 君洛走下门槛台阶,敲了一下愣怔出神的谢洵的脑袋,上前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盘子。 顾筠这才露出纠结笑意,低声道:“奶奶,真不用,我们现在日子没那么难熬了,谢洵也能跟着君洛去找些活计干,不缺银子了。”老妪微微佝偻着腰,啧啧道:“说的什么糊涂话,三个大小伙子好不容易攒些钱总得省着花,不然以后哪有姑娘家看得上你们啊,晓得不?” 顾筠转头看了一眼君洛和谢洵,三人连忙点头称是。 顾筠最后想了个折中主意,说道:“这样,我们屋子里备好了一锅饭,要不今晚奶奶和小苑都上我们那儿一起吃吧。”老妪这次没有拒绝,拉着孙女跟在急匆匆推开院门的谢洵身后走进宅子,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和君洛还有顾筠说些处世之道,听起来浅显单薄,三个少年却都听得认真。 吃过了饭,谢洵和小苑去灶房刷洗碗筷,老妪拉着看得最顺眼的读书人顾筠来到小院石桌旁说说话,君洛则在狭窄小院里拉开拳架随意行走,意气圆满如意,浑然天成,已经初见未来山巅武道宗师的雏形。 夜深送走了老妪和小苑,君洛和顾筠取笑几句望着小苑离去背影依依不舍的谢洵,惹得恼羞成怒的少年满院子追着两个兄长打,直到都精疲力竭躺在小院中,三人才气喘吁吁地静心聆听起夜幕下的细微蝉鸣。 顾筠双手叠放在肚子上,轻声道:“师父说过几年要带我走一走承源岛的天下,医术不可只留在书上,还有落在实处。”君洛双手枕在脑后,摇头晃脑道:“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不过觉得老先生说得对,人总要多走一些路才能多知道些道理,你看那些只知道在窗台后边读书的书生,真不知能够读出什么来。” 顾筠低声反驳道:“说不得对与错还有高低之分,读书研学之人自有道理,行万里路也自有妙处,读的书还是少,不能随意批判高下。”君洛从来不会拒绝顾筠耐心细心琢磨出来的道理,甚至暗暗放在心上,多多咀嚼。 谢洵望着辽远夜幕,低声道:“我以后要学世间一等一的武学功夫,还要学那江湖上的侠客一般纵横天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君洛笑起来:“谢洵你小子,先把手头上的武学琢磨透了再想这些极高极远的东西吧,脚踏实地才是锤炼武道的根本所在。不过你说得对,以后我们三个人都是要名震天下的,不只是在这承源岛上,还要让海外的天下人都知晓我们的名字。” 谢洵抬起手掌攥成拳头,似乎也在暗暗下定决心。顾筠听着二人的豪言壮语,从来只想着安居乐业的他心中也难得有些少年意气,乘风扶摇直去。 突然墙头上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却实在陌生的声音:“好小子,几年不见,语气大了不少嘛。怎么样,考虑得如何了,今日我可定要得到个答案了,还有那个叫做谢洵的小子,这次也给你个机会,要不要拜我为师啊?” 三人坐起身,严阵以待地看着那个蹲在墙头的老者,双手已经没有了束缚的铁环,不过看起来脸色苍白,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势。 老者伸出手指点了点顾筠,说道:“至于你这个小子,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料,我也就不问你学不学武功了,问了白问,可惜一身也不错的天赋啊。”说完,老者跳下墙头,开门见山道:“不妨和你们直说了,老子就是几十年前江湖上臭名昭着的那个武疯子,一个人灭了不知道多少个江湖上的败类门派,世人畏惧我,囚禁我三十年,如今还不是被我脱困而出,这三年我把那些仇家都杀了,不过恐怕也时日无多,所以我再来问问你们,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君洛站起身将顾筠和谢洵护在身后,问道:“如果我们不答应呢?”老者笑着道:“那我就逼着你们答应,老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几个武道种子,可不想就这么浪费了,就算是撒泼打滚我也认了,反正你们今天非得答应我不可。” 三个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自诩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武道宗师说出口这些幼稚言语,都有些难以置信。 还不等君洛三人琢磨出个答案来,墙头上又出现了一个身影,一袭宽袍大袖华贵齐整,中年人头顶玉冠,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中年人先是笑着道:“你们不用惊慌,我是皕云门门主,想来你们初涉江湖也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嗯,算的上是江湖上有名的正派了,你们眼前这个宗师是当年皕云门的长老,其实不算坏人,只是江湖上的事向来说不清楚,我这位师叔又一心痴迷武道,所以才有了些不副实的传言。所以你们大可放心拜师,不必有后顾之忧。” 说完,自称皕云门门主的中年人这才对着老者恭敬行礼道:“师叔,数十年晃眼已过,可以回皕云门了吧。”老者不耐烦地挥挥手:“滚蛋,老子这辈子死了都不会回去皕云门那鬼地方,一团琐碎规矩,老子看着都烦,今日你来助我收徒我就不打你了,要是还不赶紧走,信不信我不用出刀直接锤死你。” 中年人没觉得在身后弟子面前丢脸脸面,无奈笑道:“那就先恭喜师叔成功收徒,传承有后了。”老者一挥手将中年人和年轻人打出了玄鹤城,最后说了一句:“你这弟子还不错。” 中年人和头晕目眩的年轻人站在城外,中年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开怀笑道:“奉熵,得了老祖宗这句话,你日后的武道之路可就好走多了。”年轻人懵懵懂懂,只依稀记得小院里那三个少年的模样,居然和自己见过的许多武道有成之人十分相似,自有一番气度在身。 城中小院里,三个少年神色有些茫然地看着院墙外头,似乎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在江湖上声名不俗的皕云门门主居然如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老者双臂环胸,龇牙咧嘴地笑道:“怎么样?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啊?”君洛和谢洵对视一眼,最后二人看向顾筠,顾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涉足大道选择,顾筠也不好多说什么。 君洛上前一步直视老者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我想知道你的武道在承源岛上,是否排得上名号。” 老者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只见他骤然收敛神色,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身形宽厚的长刀,猛地一声暴喝,天地间有滚雷震动,夜幕被撕扯开,月色洒落小院之中,老者踏天而去,一刀劈开了厚重云层,撕裂痕迹贯穿长空万里。 老者站在半空中,望着小院里站着的三个少年,朗声问道:“如何?”君洛咧嘴一笑。 老者缓缓踏云回到人间,豪迈笑道:“老子的功夫,虽然在这承源岛还不敢说称得上前三甲,不过前五的席位就是老子囊中之物了,谁敢说句不答应,老子就砍了他的脑袋。怎么样,当我的弟子不丢人。” 谢洵攥紧拳头,他随着君洛上前一步,少年并肩而立,同时拱手抱拳道:“君洛,谢洵,拜见师父。”老者仰天长笑,殊为快意,顾筠微微一笑。 如此动静却始终被武道通天的老者控制在方寸之地,就连住在隔壁院子的老妪和小苑都不会听见分毫,可是在这一夜,许多承源岛上的武道宗师却都知道了那个三十年纵横江湖的武疯子收了两个弟子。 天空中的撕扯夜幕,过了许久才缓缓合拢。 顾枝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眼前站着一个风神俊朗的青衣少年,眯着眼笑起来看着自己,像是一头狡黠贪玩的小狐狸一般,可是只一眼顾枝便看出此人还是前几次在云雾中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人,只不过不知用了什么妙术手段变换面容罢了。 顾枝一手握住绿竹刀鞘,一手持酒葫芦,神色淡漠。 第二十二章 我见太平一把刀(四) 神潭之上从天而降的天光瀑布哪怕是在夜深时依旧璀璨夺目,少年低着头走出茂密丛林,沿着神潭岸边朝着回家的方向,他神色间满是疲惫,身上的伤痕累累却不只是浮于表面,那海浪一次次的冲刷打击,少年自认已算心志坚毅却还是难免一次次生出放弃的念头,只是最终他总是坚持了下来,看见了黄昏下天际海面的壮阔景象。 少年穿行于高耸入云的古树之间,经过一间间悄无声息的木屋宅院,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每一户人家,不知是天色昏暗的缘故还是他的心境起伏,本该熟悉的人家落在眼中却莫名多了几分奇异感觉,像是一个个棱角分明的木盒,再由神人捏造泥人置于其中,便是少年短短十余年时光中的所见所闻。 少年一路回到自己宅院,他躺倒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头顶木屋,转头望向窗外,神潭的隐约光亮刺破丛林夜幕,少年眨了眨眼睛,就这样不知不觉睡去,哪怕脑海之中还是涟漪阵阵,哪怕心境跌宕起伏犹如海浪,少年还是没有丝毫动摇地走在亲手选择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清晨的光芒温和洒落,少年照常睁开眼睛,好似没有察觉到身上的酸痛倦怠,少年一跃而起,龇牙咧嘴地扭动着身躯,然后望向窗外呼出一口气,他展颜一笑,猛地推开屋门就往外走。 在小院中梳洗一番,少年跨出院门,路上遇到许多小时的玩伴和长辈,少年一一笑着打招呼,神色没有丝毫异样。而相识之人的满脸笑意也依旧那般熟悉,温暖且亲近,让人不自觉地就要沉湎其中,恍若投身于世间的怀抱。 神潭光柱瀑布落下的哗啦啦声响传入耳中,少年脚步轻快地站在岸边,看着那些早早来到神潭之中嬉戏打闹的孩子,露出由衷真诚的笑意,他转身离去,路过某处丛林的时候随手摘下几颗红彤彤的果子,在衣衫上擦了擦就塞进嘴里去。 少年一直走到神潭另一侧的木屋门外才停下脚步,却不知为何还是没有看见神官艾叔,少年倒也没觉得急切或是奇怪,因为艾叔毕竟是镇守此处的神官大人,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必需去准备吧。 少年独自在空无一人显得格外寂静的神潭岸边站了许久,最后他蹲下身伸出手拨弄着水面,看着荡漾水纹,少年的倒影渐渐扭曲歪斜,可是随着水面平静,少年的面容倒映水中还是一般无二,少年又笑了起来,依旧是十余年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少年站起身挥舞着手臂似乎在给自己鼓劲,然后他转身走入丛林,沿着模糊记忆的道路走向海洋的方向。 少年其实还是没有想明白艾叔所说的这座岛屿与头顶上那个世界之间的勾连和不同,可是少年觉得自己好像也无需思虑这些复杂难题,他想起黄昏中的海面,只是觉得想要再去多感受一番那份汪洋大海的起伏就好了,而若是能够潜入海底去看一看,也许风景更会大不一样? 少年没有忘记昨日走入海洋中遭受的疼痛,可是少年觉得如果通过这样的努力就能有所收获的话,其实已经是足够值得欣喜的事情了,就像当初他死缠烂打求取艾叔教自己武功时一样,端坐神潭水中的他遭受着水浪捶打的痛苦,可却没有使他有丝毫退缩,因为他向往的江湖,已经在他看来咫尺之间了。 少年凭借着模糊记忆,本还打着多绕一些路的准备,却还是骤然间被翻涌海浪撞入了眼中,少年跳下丛林沿着海岸走到海边,天光洒落,海面上像是撒了一层璀璨的珠子,起起伏伏闪烁夺目,少年抬头望去,那座漂浮云海之上的世界依然日升日落,好像遥不可及却在少年的心中成了道路的远处。 少年走近海面,海水漫上少年的脚踝,刺痛感带着鼠蚁啃咬的酸涩感钻入少年的身躯,少年扭曲面容,死死压制着大喊出声的冲动,他面色涨红闭上双眼,双手紧紧攥着,然后抬起犹如灌满了铅水的双腿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走的艰难无比,像是肩上扛着万钧高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少年慢慢走入海水中,直到海水第一次漫上他的膝盖,他才缓缓向后退去,筋疲力尽地倒在潮水无法浸漫的海岸上,气喘吁吁意识模糊,直到过了许久少年才重新睁开眼睛,天光有些刺眼,少年眯着眼睛脸色苍白,却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就这样一次次反反复复地走入海水之中又退回海岸,少年清晨来此夜幕落下就会离开,筋疲力尽返回家中的时候其他人家早就紧紧闭上了门户,少年回到家中总是倒头就睡,然后第二日再次精神奋发地前往海边,日复一日,不知停歇,少年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神官艾叔了。 直到海水渐渐漫上少年的肩膀,又慢慢盖过了少年的头顶,少年第一次潜入了海底的世界,反复练习几次之后少年在海底睁开了眼睛,海水充斥耳边的阻塞感使少年就像置身于一个空荡荡的宽阔空间之中,关于世间的一切只有眼前所见,少年缓缓地任由身体下沉,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停止了,少年看着天光刺破海面落入海底,心中再无丝毫纷杂思绪。 海底世界幽深空旷,时不时有小小游鱼绕过少年的身边,还有体型庞大的海兽在远处游曳而过,少年慢慢沉入海底,看见了海底肆意生长的海草和珊瑚,天光在此止步,少年犹如投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可是渐渐地少年眼中却亮起了异样的光芒,稍纵即逝,少年的眼中看见了不远处密密麻麻站立海底的模糊身影。 少年猛地挣扎,奋力向上游去,竭尽全力扑向海岸,跪在地上止不住的干呕,灌入口鼻之间的海水慢慢倾倒而出,少年使劲捶打胸口,不知过了多久才躺倒在海岸上,怔怔出神。少年没有看见海底深处那骤然亮起的光芒来自何处,可他瞥见了海底世界的模糊残影,在无数游鱼和海草珊瑚之下更远更深的海底,站立着数不清的石柱,隐约间少年脑海里闪过那些石柱上雕刻有人的面容,栩栩如生。 少年环顾四周,想要找到神官艾叔的身影,问一问心中的疑惑和震诧,可是空无一人,海岸边依旧只有他独自一人,少年躺在海岸上胡思乱想。许久许久他才缓缓坐起身,看着幽深海面似乎在想着什么,直到他站起身眼神变得坚定,应该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他再次走入海水中,无视了逐渐习以为常的灼烧刺痛感受,潜入海底深处。 身躯下沉越来越深,天光慢慢消失不见,幽深昏暗海底少年眯着眼睛想要探寻到不久前模糊捕捉到的方向,却没有那道光芒骤然亮起,少年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显得有些遥远的海面,咬着牙向前游去。阻力越来越明显,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少年身后拉扯着他,前行的道路步履维艰,少年奋力向前游去,直到伸出手触碰到了坚硬的石面。 光芒再次毫无征兆地亮起,少年的双手都搭在石面上,光亮中少年漂浮海底与眼前等人高的石柱四目相对,雕刻石柱上的面容像是在浅浅微笑,光芒渐渐昏暗,少年和石柱面对着面,光亮和阴影从他们的身上缓缓褪去。少年在最后一丝光亮中望向更远处,茫茫不见边际的海底,满是数不清的人面石柱。 少年站在昏暗海底,慢慢失去了意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海底停留了太长的时间,海面上伸出一只手掌,熟悉的身影游到了少年身前,在少年模糊视线中一把抓住少年的衣襟,拖曳着少年向上游去。海岸上,艾烛拖着少年走出海水,一把将少年摔在地上,少年一阵咳嗽,海水从口中吐出,少年气喘吁吁,涨红的脸望向艾烛,艾烛摇摇头叹息一声,等到少年缓过神来,两人并肩坐在海岸上。 还没等少年问出满腔疑惑,艾烛就沉声道:“你的好奇心实在太重了,连海底你都敢停留那么久,迟早有一天会把你就这么害死了。”少年苦笑一声,低声道:“艾叔,我下次不会了。” 艾烛摇摇头,轻声道:“说吧,还想问什么。”少年斟酌了一番,问道:“艾叔,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艾烛的身上飘荡起尘埃一般的细碎光亮,原本和少年一样湿漉漉的衣衫瞬间干净合身,他缓缓道:“这段时间我去山谷那边看了看,祭坛已经彻底荒废了,那些祭司也都消逝,看来某些规则已经悄然改变,不知道今后这座岛屿会不会也出现些不可逆的改变。” 少年小心翼翼问道:“会很严重吗?”艾烛摇摇头:“应该不会,顶多就是和几百年前那样出现几个外来人罢了,总之这些问题你还不用操心,只要我还是神官,规则就还是规则。” 少年挠挠头疑惑道:“外来人?” 艾烛点点头,望向天际,不知是在看着海面还是看向头顶的那个世界,他说道:“应该是在三百多年前,不过由于在这之间已经另有两位神官,所以传下来的消息并不完整准确。能够肯定的是三百多年前,神潭附近出现了三个毫无征兆从天而降的外来人,不是从那个世界打开门而来的,是从天上沿着那道光柱瀑布骤然出现,好在还没引起太大骚乱之前,当时的神官就将他们带走了。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三个人也没有从门离开,而是走入神潭光柱中消失不见,不过听当时的神官告诉山谷,那三个人确实是去往了那个世界。” 少年皱着眉头,喃喃道:“那这三个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又为何可以从光柱中去往那个世界?”艾烛笑着摇头道:“别琢磨了,除了当时那任神官之外,哪怕是山谷的祭司也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事情。” 少年疑惑道:“神官没有将事情的所有经过告诉祭司吗?”艾烛笑道:“你不会以为神官是听命服从于山谷祭司的吧?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神官之所以号称接引神灵法力可不是说说而已,就那些山谷祭司还没资格让一个神官将所有事情都上报。” 艾烛说到这里摸着下巴道:“不过也确实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上任神官是会将任期内发生的所有事情毫无保留告诉下一任神官,唯独这件事,到现在为止我都毫不清楚,奇也怪也。” 艾烛不再说起往事,少年想了想问出了此时最想知道的事情:“海底那些人面石柱是怎么回事?”艾烛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高深莫测笑意,低声道:“那是蓬莱最大的秘密之一,除非等你继任了神官,否则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的。” 在艾烛盖棺定论一般打断了少年的思绪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艾烛就又消失不见了,不过少年已经知道艾烛肯定就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也有些肆无忌惮一般地潜入海底,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只是再没有出现过意外了。 直到有一天,少年绕过密密麻麻站立海底人面石柱,凭着模糊记忆寻找那个骤然亮起的光芒的来处,他伸出手随意摸索着,终于指尖停在了某处和四周石柱触感截然不同的地方,光滑纤细,少年眯起眼眸,在昏暗海底想要竭力看清眼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却一无所获。 少年没有放弃,他踩在身边一具人面石柱的肩头,心中连声致歉,然后摊开双手触摸着眼前那个神秘的东西,就在此时,光芒再次亮起,由于近在咫尺,刺眼的光芒闪烁在少年的眼中,少年几乎就要睁不开眼睛,却仍竭力捕捉着眼前物件的模样。 少年的眼前手中,握着一把刀。 绿竹刀鞘,纂刻二字。 太平。 第二十三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一) 若是从宣艮海域的汪洋之上乘坐扁舟遥望出云岛,即便落在眼底还是寻常的海岛轮廓,却总会让人生出一种若即若离忽远忽近的模糊感觉,好像这样一座坐镇汪洋西北边沿的岛屿始终存在于一层触摸不到的云雾之中一般。 其实若有人敢于触碰当年那位突然降临宣艮海域的出云岛岛主的禁制踏上出云岛海岸的话,就会发现出云岛上确实被无穷云雾分割成了无数地界,各自偏安一隅,能够掌握知晓的消息都各不相同,甚至许多地界都不知道,就在自己脚下土地的不远处还有那么多的王朝百姓存在。 许多年前出现在出云岛的那位岛主是宣艮海域所有海岛都不愿也不敢去提及议论的对象,所有海岛的话事人都不会忘记那段史书上浓墨重彩书写的往事,那位不知为何没有位列天坤榜却实力恍若神明的出云岛岛主,轻而易举地以一人之力败退宣艮海域所有岛主,并且签订下如今出云岛不可有外人随意踏足的禁制。 一直以来,除了与出云岛临近的几座岛屿还能与出云岛上的一些个王朝有些消息往来,其他的商贸纷争都丝毫也别想涉足出云岛海岸,就连最近席卷整座海域的各大岛屿之间的战争,出云岛始终超然物外。不过那些冲锋陷阵在前的将士应该至死都不会明白,那些本该各自统领坐下的岛主为何会临时起意,打破数百年来的规矩联合一处,还对那些不愿合作的岛屿雷霆出兵,这一切的背后诸多谋划,恐怕只有真正站立山巅的那些人才明白。 宣艮海域和光明岛坐镇的玉乾海域之间还隔着海图上占据最小疆域的乘巽海域,光明岛的使节率领一支浩浩荡荡的舰队跨越乘巽海域去往宣艮海域,既然坐拥汪洋之上第一大岛的名声,光明岛这么多年也肩负起扞卫海上太平的职责,这支舰队受了光明皇帝的旨意,前往宣艮海域探寻最近连绵战争的缘故。 只不过这支舰队还未能完全穿过乘巽海域就被一阵海上的狂风大浪拦住了前行的道路,就连不同于其他海岛的钢铁战舰都支撑不住倾覆海水之中,光明岛使节立即下令舰队停靠岸边,这才没有损失惨重,不过这来势汹汹的狂风骤雨却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居然足足发作了一月有余的时间,最后光明岛的舰队不得不返航,决定增加补给之后再重新出发。 后来不等光明岛的舰队重新起航,宣艮海域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原来持续半年有余的战争终于落幕了,根据宣艮海域临时组建起的几座大岛屿之间联盟的说法,这场战争的兴起和落幕只是因为宣艮海域商贸交易之间的一些纷争,另外还涉足了宣艮海域之后各大岛屿的发展,所以才有了这场战争。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宣艮海域昭告天下,今后无需担心前往宣艮海域还会有性命之忧,一切照常。 光明岛便不再出动使节前往,距离宣艮海域最近的乘巽海域也不再提心吊胆,寥寥无几的那几座海岛总算不必担心会被殃及池鱼。汪洋之上又恢复了往日模样,至少没有各大岛屿之间大打出手情况出现,而一些难免的摩擦和各自的勾心斗角,光明岛也没那么多时间精力去看管。 出云岛上,走出云雾幻境的顾枝手握刀鞘看着眼前装扮成青衣少年的陌生人,神色冷漠也不主动开口说话,只是遥遥对视,手指轻轻敲打腰间刀柄。那个青衣少年突然神色阴沉起来,声音犹如惊雷炸响在顾枝耳畔:“你不就是为了杀我而来吗?如今我就站在你面前,为何不出手!”字字句句,犹如战鼓擂动,顾枝却岿然不动,神色依旧古井无波。 青衣少年挥手衣袖,云雾骤然变化,有猛兽飞禽成群浮现,遥遥对着顾枝咆哮嘶吼,青衣少年手指一指,贪婪血腥的猛兽扑向顾枝,顾枝却摇摇头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随意抬手一挡,无数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砸在顾枝身上,重新化作云雾缓缓消逝。 顾枝看着青衣少年,语气有些不耐烦地道:“不用装神弄鬼,你不是魔君,也没那个本事能够把我拦在这里。甚至不敢真身来此,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如果你没有更多的废话要说,我就要继续前行了。” 青衣少年骤然间收敛满脸怒气,身形转变,化作了一个面容柔和的青衣女子,浅笑道:“顾少侠好眼力,好气魄。只是顾少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何你所走过的两个地界好像根本不在一个地界一般?为何你穿行迷雾便会有置身他人记忆的幻境感受?” 顾枝将空荡荡的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会等魔君亲自来见我才问这些问题呢。我当然觉得奇怪,事实上桃止镇还有北元王朝也根本不在同一个相知的世界中对吧?” 青衣女子点点头,笑道:“不错,出云岛上被主人以莫大法力,凭借云雾分割了无数地界,各自之间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而想要穿行其间,如若没有主人的掌控,根本不可能像顾少侠这样轻而易举地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 顾枝故作恍然,点点头道:“那我还得谢谢你的主人了?”青衣女子掩嘴娇笑,回道:“不,顾少侠武功盖世,完全不需要主人的掌控就能够凭借手中的刀打开各自地界之间的通道,我委实佩服,难免都要对少侠心生欢喜了呢。”顾枝皱起眉头一脸嫌弃,杀气从眼中毫不掩饰地流淌而出,他沉声道:“别恶心我,否则砍死你。” 青衣女子委屈地缩了缩脖子,叹息一声道:“不过顾少侠如此不计后果地出刀,难道不怕真正走到主人面前的时候,根本就不再可能有获胜的把握吗?” 顾枝神色恢复如常,丝毫没有被眼前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干扰心性,他冷冷道:“你是怕你的主人会死,还是怕我会败啊?”青衣女子笑道:“自然只是希望能够看到一场势均力敌的当世绝顶之战。” 青衣女子挥挥手,云雾变换犹如水面荡漾,顾枝看见一副画卷缓缓浮现,画卷中是一处青山绿水间,于琅和周厌跟在一群年轻侠客身后正往山里去,画面稍纵即逝,青衣女子随口道:“给顾少侠看一看,就是希望不用担心,与你同行之人都还安然无恙,另外两人也是如此,没有走到秦山之前,主人不会出手拦阻,顾少侠只管前行。” 顾枝冷冷抬眼,问道:“扶音和乐姨呢?”青衣女子做恍然状,又一挥手,端坐孤亭棋盘前的两个女子模糊显出身影,青衣女子笑着道:“有个有趣的事情,其实顾少侠这一路走来她们二人都一直在旁观,顾少侠是不是有一种明明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之感啊?唉,不是我们非要棒打鸳鸯,主人的筹谋我们委实也想不通透,顾少侠再忍耐一阵,若能走到秦山脚下,主人自会见你们。” 顾枝看着眼神坚定却神色有些黯淡无光的扶音,还有脸色苍白皱着眉头的卿乐,他握着刀柄的手掌缓缓用力,骨节发白,一股更浓郁的杀气充斥在顾枝和青衣女子之前,犹如实质。 青衣女子浑然不觉一般地自顾自说道:“哦对了,不久前扶音姑娘说过,说主人不该如此将出云岛上的百姓看作手中任意安排的泥人木雕,不该擅自剥夺指点他们的人生和自由,我却觉得不对,主人用心良苦为他们打造出这些生生世世都不会遭受外界纷扰的世外桃源,他们还有什么可抱怨不甘的。顾少侠以为呢?” 顾枝上前走去,看也不看青衣女子的虚影,他轻声道:“回去告诉你们主人,我很快就会走到秦山,到那时这些鬼蜮手段都大可不必,堂堂正正地一战,生死两定。” 说完,顾枝头也不回地走进云雾中,只有一个声音回荡在青衣女子的耳中:“至于出云岛上的百姓,我只想说即便世上真有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没那资格剥夺断定他人的自由。世上之事,生死自由之外,不过尔尔。” 青衣女子面容身形变化,站在原地的是一个身体凝实的黑袍中年人,他冷眼看着顾枝渐渐消失的背影,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方才几句交谈,中年人清晰感觉到,仅凭自己根本不会是顾枝的对手,他心中那点仅存的额外心思烟消云散,不再执着于和天坤榜上高手一战,只是真切期待起眼前这个年轻人和主人的交手,究竟会是如何精彩?想来不会比当年未能亲眼所见的奇星岛孤山一战逊色。 顾枝向前走去,云雾就在身前缠绕不休,顾枝微微皱眉,想起了方才交间那人所说的出云岛上分割地界的云雾,顾枝觉得眼前的云雾是那样烦人。 跨过云雾,顾枝站在了另一处陌生的地方。眼前是一座远在天边又好似近在咫尺的孤城,孤城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两座高耸的山脉,一座山脉顶上是飞溅而出的炽热岩浆,另一座山脉的顶上是皑皑堆积的厚重白雪,孤城独自屹立宽阔原野之间,顾枝远远望去,城头上站着一个熟悉身影。 岚涯岛道德谷外的曲折蜿蜒山路间,张谦弱独自走在前头手持书卷扇风,嘴里念叨着山中的夏日天气实在闷热,君策和真页落在后头,小沙弥正颇有耐心地与君策细说起接下来将要去往的尘停谷。 道德谷外另有三座山谷,说是山谷,其实疆域辽阔与山脉绵延已无差别,只不过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说法罢了,毕竟那时的人们也只能偏安一隅,还没有如今山谷中的繁盛气象。 听着真页的说法,君策琢磨着这道德谷附近的三座山谷似乎已经和曾经听二叔说过的那些海外城池差不多了,在一些疆域辽阔的大岛屿上,巍峨城池中总是挤满了人,若是在明君治下,就像是汪洋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光明岛,居住城中的人们可谓是和道德书籍上的大同盛世也差不了太远了。 不过君策也记得二叔曾说过,世上不是只有光明岛,还有一些仍旧未得开化的偏远地界,在那里人们还是和方寸岛上的许多人一样,想要寻得一处太平之地安居都无比艰难,所以二叔在教君策下棋的时候,总是会以棋盘为例子,将黑白二色棋子比作汪洋上的一座座岛屿,尽量以生动趣味的说法为君策说道一些可能听不太明白的策论。 张谦弱走在前头听真页介绍起尘停谷的情况,也悠悠然插嘴道:“尘停谷是三座岛屿中距离道德谷最近的,也有许多道德谷上的求道之人一生居住于尘停谷中,只为了那一句书上读来终觉浅。当然也有人一辈子都乐意呆在道德谷上,就连这些自古流传的行走传统都视而不见,觉得唯有潜心治学才是对于通途大道的敬重。” 真页挠了挠光秃秃的头顶,笑道:“张谦弱向来是看不起那些只知道窝在道德谷中的人的,他小的时候不知分寸,顽皮的很,玄易道长一个看管不严,张谦弱就要钻进那些研学之人的小院房屋中破坏一二,不是在砚台上刻字就是把人家的毛笔拔得光秃秃,害的玄易道长一家家给人道歉过去,那时候玄易道长脾气不好,为了给这家伙道歉,低声下气,回了长生观总要把他好好打一顿,可这家伙不知道老实,直到这几年才好些了。” 张谦弱放缓脚步,等得君策和真页跟上来,他一把揽着真页的脖子,恶狠狠道:“你个小光头,要是再敢把这些事情拿出来说,我就又要敲木鱼了啊。”君策疑惑问道:“敲木鱼是什么?” 真页张开嘴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叹气,果不其然,张谦弱嘿嘿笑道:“你看着啊。”说完,他屈指就在真页脑袋上敲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是佛家正统经文,君策愣了愣,笑着摇摇头。 真页挣脱开张谦弱的束缚,摸了摸微微泛红的头顶,不再理会这家伙的无理取闹,继续和君策说起道德谷的一些事情:“就像张谦弱说的,尘停谷里会有一些道德谷中人常年居住,但是距离较远的霍眠谷和简鸣谷中则极少有道德谷上的人,一来是因为这两处山谷相比尘停谷来说更早得到开化,民生也更为安稳。二来,其实道德谷上许多书院道观和寺庙都有规矩,下山行走可以,但切不可过于深入参与山下百姓的生活,敬而远之,便是此理。” 君策有些困惑:“为何距离道德谷最近的尘停谷反而比起霍眠谷和简鸣谷,民生要更为不如?”张谦弱摇头晃脑道:“很简单嘛,因为很久以前还没有千里赤野的时候,一些迁徙至此的人们只是停留于霍眠谷和简鸣谷中,直到后来繁衍生息,才又开辟了尘停谷,而道德谷的存在却与这些山谷的衍化并无太多关系,道德谷的历史好像比赤野都要更加久远。” 君策皱着眉头道:“千里赤野不是自古便有的?”真页摇摇头回道:“根据史书记载,千里赤野并非和天门一样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上庭岛中。抱歉,我们这些人还是习惯把岚涯岛叫做上庭岛。道德谷有书籍记载的历史以来,赤野是在后来慢慢演变而成的,而那些早先迁徙至此居住于山谷中的百姓,最终也是自困牢笼,再也出不去了。” 张谦弱神色也有些唏嘘:“当初发现赤野形成的那些百姓可谓是天塌了一般的,那些人从没想过要如此与世隔绝,许多人都涌入赤野想要寻找到出逃的道路,最终全部死在了赤野中,然而这么多年来,一代代人扑进赤野里,更不知死伤多少啊。” 真页突然看着张谦弱疑惑问道:“我记得许多年前长生观不是来了一个从赤野中跨越而来的人吗?难道他没有留下穿越赤野的道路?”张谦弱倒是不在意真页会说起这个长生观讳莫如深的往事,毕竟真页的主持师傅是玄易老道为数不多的故人了,想来此事也是真页的师傅从玄易那里听来而提起的。 张谦弱摇着头道:“老道士也不愿多说,只是当作故事提起过,毕竟他那个时候也只是跟在师祖身边的一个小道童,恐怕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更主要的是,这段往事的具体细节师祖没有留下任何记载痕迹,似乎是长生观的秘密。” 真页点点头,没有追问,张谦弱笑着指了指君策,说道:“你还不如问问他,毕竟那个震惊整座道德谷,唯一一个能够让天门违背期限开启的来访者好像与他有些血脉牵连。” 真页好奇看向君策,君策想了想,无奈摇头道:“我对长辈的往事知之甚少,更不知道玄易道长说起的那个姓君的刀客是不是与我有什么牵连,所以你们不用问我,我从小就住在一座偏远岛屿的乡下,恐怕对于这座汪洋的了解要比你们少得多。” 张谦弱拍了拍君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道德谷上的书那么多,你只要耐心细心地看过了,总会知道的更多一些。” 君策点点头,真页深以为然,感慨道:“道德谷不愧是世间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世外桃源啊,单是这包揽世间奇书孤本的浩瀚书海就足以让人前赴后继,我们能够生来居住其中实乃幸事。” 君策摩挲着腰间系着的一本书,若有所思。 第二十四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二) 三人走走停停,夜幕落下就在山路一侧找到一个山谷凹陷处稍作歇息,清晨再次启程,就这样走了五日,尘停谷的人烟终于遥遥在望。按照山上说好的路线,三人要走遍尘停谷中人烟最为聚集的合众脉与绰行脉两处地方,若是还有些时间和精力,三人再去看一看尚在开拓兴建中的其他地方,更远的霍眠谷和简鸣谷则有其他人前往。 不过站在一处山崖遥望尘停谷的张谦弱却突发奇想,想去看一看传闻有一处温泉的尘停谷锦泽脉,真页及时止住了这家伙的天马行空,只说先把原先确立的路线走完再说,张谦弱只好作罢,不和这个在某些事情上颇为固执的和尚作对。 走出山路,尘停谷的一座城池模样出现在视线远处,车马行驶的声音传入耳中,三人回头望去,看见了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地行走在山路上,看着像是一支走过了遥远路途满载而归的商队。三人下意识地靠着路边让出道路,只是好奇打量着商队中几辆垂下帷幕的精致马车。 车队领头的一个精悍中年人看见三个少年主动让出道路,点点头示意道谢,张谦弱站在前头回了一礼,本该就此擦肩而过,车队中一辆马车的帷幕掀开,一个神色和蔼的老者看见身负书箱腰悬书卷的三个迥异少年,露出温和笑意,抬起手喊了一句。 车队停下前行脚步,老者走下马车来到三个面露疑惑的少年身前,老者身形高大,弯腰轻声笑道:“三位小先生是从道德谷山上下来的吗?” 三人中负责与人打交道的张谦弱点点头,双掌交错行礼道:“长生观清浚、君策,圆一寺真页见过老先生。”君策拱手行礼,真页竖起手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者看着三人各不相同的行礼,拂须笑了笑道:“老夫是绰行脉宝盐城荀氏家人,三位小先生想来是道德谷山上行走天下的求道之人,若是不介意,可随我等同行?” 张谦弱看了眼身后的君策和真页,点点头恭敬道:“那就谢过荀老先生了。”老者爽朗大笑,一身儒衫飘摇,他抬起手,立即有一个带刀仆从走上前来,老者简单说了几句,一辆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脸色不太情愿的年轻人和随侍书童,两人翻身上马,神色不善地打量着三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 老者伸手指引,笑道:“请三位小先生上车,前方不远就是合众脉的沽端城,等到了城中安顿下来,老夫再与三位小先生好好聊聊。”说完,老者又挥手招来几个明媚水灵的丫鬟婢女,说是陪侍在三人马车中,三人连忙摆手拒绝,老者这才作罢。 坐进舒适宽敞的马车中,真页皱着眉头正襟危坐道:“张谦弱,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张谦弱也没有随意依靠车厢放松下山以来行走遥远路途的疲惫,他微微闭眼,缓缓道:“无妨,山上的规矩是要我们不可深入参杂山下人的日常生活,却不是说要我们全然行走在山下人之外,这样其实无益于我们行走天下的本意。” 真页低声念叨起道德谷天下行走身上肩负的责任,“传道,教化”四字而已。 君策静静听着两人的对话,对于年岁长上一些、并且以前就曾下山行走的张谦弱在为人处世上的考虑没有什么异议,他微微掀开车帘看着摇摇晃晃的景色,没觉得坐上马车有什么舒适之感,反而有些恶心反胃不太适应。 很快马车驶入城中,君策看着繁华往来的人群,这才觉得自己先前对于道德谷外这三座山谷还是低看了一些,即便是这一座城池的疆域所在也足以让十五年来一直呆在方寸岛上的君策大开眼界,想来三座山谷的真正疆域要比君策所能想象的大得多,恐怕比方寸岛还要大上许多? 君策这么多年一直住在方寸岛上的云庚村中,就连临近的城镇都没怎么去过,对于世间的看法印象还是停留于年幼时二叔所说的那些,尤其是关于江湖上的高手传闻,君策记得最为牢靠,但对于汪洋上这些数不清的岛屿究竟有多么辽远,君策并不清楚。 就说这在汪洋上疆域仅次于光明岛的圣坤海域岚涯岛,古时候说法中天庭所在的上庭岛,单单是世人能够一眼看到的地界就相当于十几二十个方寸岛那么大了,而在千里赤野和天门之间的这三山环绕之地,更是在岚涯岛上占据了不小的范围,所以其实道德谷外的三座山谷,每一座所在的地方都不输给方寸岛大小了。 在城中摩肩接踵的街道上艰难行走,马车终于晃晃荡荡在一处客栈后院停下,早与荀氏老者相熟的客栈掌柜等候在门外,两人寒暄客套一阵,老者特意嘱托客栈掌柜多准备几间上房,听说是由道德谷的小先生在车队中,客栈掌柜立即正色以待,即便没有和荀氏老者的这层关系在,也会尽力准备妥当,定不会怠慢了几位小先生。 君策还不清楚,道德谷的存在对于这些终年困守赤野和天门之间的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简直就是神明居住之所,因为无论是当年开辟三大山谷的祖先还是发现囚困于山谷之中的前人,传承繁衍都离不开道德谷山上求道之人的相助。 那时山上的书院道观寺庙主动走下山,有的亲自下田上山开垦,有的开办学塾教导百姓,有的坐堂问诊,有的制定界域规矩。凡是在三座山谷土生土长的百姓无一不知晓这段历史往事,所以对于心怀天下的道德谷山上人,三座山谷的百姓都带着由衷的敬意。 三位少年在客栈掌柜亲自引领前往的上房中放好行李,三人客气送走了殷勤忙前忙后的掌柜,坐在张谦弱的屋子里,张谦弱神色认真地叮嘱道:“山下人对于道德谷的人都有着一层出尘的想象向往,所以有些人可能会将我们捧为座上宾,当然也会有些人并不把我们当回事。但最主要的就是,切记下山的初衷本心,不可以轻易违背山上山下的规矩,还有心中的道理。”真页和君策点点头,皆是有所深思。 看着二人的神色,张谦弱笑道:“当然,也不用一直正襟危坐时时刻刻紧绷心弦,曾经带着我一起下山的一位书院夫子说过,无论是我们乘坐精致马车远游千万里还是穿着草鞋背着书箱孤独远行山川,其实最终离不开那座道德谷,离不开这么多年来的修行和读书,所以只管万事万物都去看过、听过,再不忘把道理放在心中就好了。”真页若有所思道:“道理放心上,大道直前行。”张谦弱点点头,觉得这句话颇有些嚼头,回头可以记在书上。 屋外传来敲门声,是客栈掌柜亲自来邀请三人赴宴,荀氏老者在客栈正堂那边摆了一场接风洗尘宴,恭候三位小先生,张谦弱说了声好,客栈掌柜就先下去忙活了。这场宴席就算是张谦弱也是连声拒绝的,怎奈实在抵不住曹氏老者的言辞恳切,如此大张旗鼓,对于其实也没见过大世面的三个少年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张谦弱披上道袍,将桃木剑放在屋中没有随手带着,真页身穿沙弥打扮,一如往常,君策穿着张谦弱准备的青白素净长衫,看着不像是张谦弱介绍时说的道观道士,却像是书院中潜心治学的小夫子,他同样没有带剑,其实也无分别。 走进客栈正堂,荀氏老者与其手下车队的人手占据了一大片地盘,足足有十几张桌子,唯独还有几个空缺位置的桌子旁除了坐着依旧一身儒衫的老者,还有那个被赶出车厢的年轻人,以及一个脸色不太好却温婉端庄的年轻女子,除此之外,宽大桌子旁只有三个孤零零座位还空着。 老者看见了三个少年,站起身招招手,张谦弱带着微微低下头不太好意思的真页和君策穿过人群环绕和视线打量,走到了老者身前的桌子旁坐下。老者提起酒杯,三位少年拿起桌上的茶杯,老者朗声道:“今日各位且尽兴,一切开支由我荀踽负责。” 荀踽举杯示意,满堂客人都遥遥举杯回礼,三位少年也略显拘谨地喝两口杯中的茶水,以茶代酒了。正是开宴之后,荀踽也没有和三位少年高谈阔论起什么书上的圣贤道路,只是随口说起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又问了些道德谷上的风景名胜,其他的点到为止。坐在老者身边的年轻人一直保持沉默,似乎知道三位少年来自道德谷后心里的怨气已经少了许多,而那个瞧着身子不太好的年轻女子则时不时会柔声说上几句话。 宴席落幕之后,三个少年看着颇为尽兴满面涨红的老者,率先告辞离去,那个叫做荀念竹的年轻女子拉着名为荀修仁的年轻人起身恭敬行礼,三位少年礼数周到地回礼。夜深之后,客栈里少了许多纷杂声响,几间上房都在极好的位置,独自住在屋中的君策走到窗边举目望去,居高临下地看见了沽端城的灯火辉煌。 君策微微弯腰低身,双手手肘支撑在窗台上,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好似一动不动却又有生息往来不绝的城池,觉得这样的景色是那样陌生,却又早在心间脑海的想象中出现了许多次。少年有些深深的忧愁,想念不知独自留在方寸岛上的娘亲是不是太过忧心自己而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回忆起许多年也是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二叔坐在自己身边说起天坤榜的故事,那时年幼的自己是那样心生向往,却从未动过习武的念头,因为这是娘亲万万不允许的。 不知独自站了多久,慢慢地有了些困意,君策躺在被褥柔软舒适的床上,却觉得还不如长生观的简单床铺来得舒服踏实,因为更像自己早就习以为常的那个家的感觉。君策闭上眼睛,这一夜他又梦见方寸岛和娘亲了,还有那个腰间带着一把银色刀鞘的徐从稚,以及并肩站在田垄上看着自己笑的顾枝和扶音,少年不知不觉泪水浸润被褥。 第二日清晨,三个少年几乎就是整座客栈中最早醒来的人,除了那些早早忙碌的店小二伙计。三位少年走出客栈行走在缓缓醒来的沽端城中,也已经有四五年未曾来过此地的张谦弱同样并不熟悉,三人走走停停,看着忙碌的商贩支起店铺,看着席地而坐的菜农准备开始叫卖,看着揭开店铺大门的包子铺里有浓烟翻滚而出,香气四溢。 直到天边鱼肚白被天光熏染,三个少年才走回了客栈,此时荀踽也早醒了,便笑着邀请三人一起吃过早饭,荀念竹也坐在一边,笑意温柔。几人吃过早饭,荀踽告罪一声,说是还要在城中待上几日,把生意都安排妥当了,张谦弱摇着头说无妨,他们三人也要在城里多走走看看。荀踽便说由经常跟着自己出门走南闯北的荀念竹负责领着三人,张谦弱自然连忙说不用,却最终还是没能推脱。 四人行走在城中惹来不少侧目,一个身披道袍背负桃木剑的小道士,一个光着脑袋的小沙弥,一个同样负剑却不知是道童还是读书人的少年,还有一个身边不带侍女扈从的富贵门庭大小姐。 跟着荀念竹行走在沽端城中一些个风景名胜之地,途中还路过了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和钟声不绝的寺庙,张谦弱和真页都只是站在门外恭敬行礼,却没有踏入其中。 这些山下百姓心存敬仰建造的道观寺庙,虽然也有些道士僧人坐镇其中,不过大多不是道德谷山上人,虽然也没有什么正统传承的说法,不过张谦弱和真页依旧没有胡乱烧香祭祀。 不过张谦弱和真页倒是建议君策和荀念竹可以进去上香拜一拜,诚心二字,不过求个心安而已。君策毕竟在长生观住了些时日,一些礼敬的步骤过程也算是有所修习,荀念竹便跟着君策一起点香祈祷,有条不紊。只是荀念竹跪地闭眼的时间竟是与求取娘亲和二叔姨娘平安的君策几乎一般无二,这让君策有些疑惑,不知这位知书达理的家族大小姐是否也有什么忧心烦扰的事情。 四人在城中逛了一整日,黄昏时走到了城墙上远眺四方,张谦弱和真页并肩站着,指着远处山路规划前行路线。年轻女子荀念竹独自站在一处缺了一角的城墙边缘,望着远方,神色有些哀伤。 君策望向远处逐渐身影模糊的巍峨高耸天门,双拳紧握。 忽有一日,山中修道,先读书,再知理。 第二十五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三) 沽端城城郊的礼镌河旁小路上,黄昏余晖洒落树荫间,照着前行方向几点斑驳的光,初夏的绿叶时不时调皮跃入风中,摇摇晃晃地轻轻落在地上。 存着几分孩子心性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步跳起来,唯恐践踏着那些瞧着便生机盎然的青翠叶子,少年察觉到自己无意识的举动,连忙抬起头看向前方几个背影,发现无人回头看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少年抬起头伸手挡在眼前,眨着眼睛望向山峰后遮掩面容的落日,耳畔清风徐徐拂过,少年这些时间来的纷杂心绪难得舒缓,他微微闭上眼睛,就那样感受着树荫小路间的片刻安宁。走在前头与荀踽一同前行的张谦弱和真页同时转头看去,两人会心一笑,那个年纪轻轻却早熟机敏的少年终于难得有些松缓时刻。 荀踽负手在后,温婉宁静的荀念竹跟在一旁,荀踽笑着指向小路前头道:“前面就是我与小先生提过的礼镌河河神庙了,虽然平日里香火不算旺盛,不过沽端城一些虔诚诚心的香客还是会不嫌麻烦地专程来此供奉香火,听说也是颇为灵验。”张谦弱点点头,随口闲聊了一些道家古籍之中有关这些山水神祗的说法记载。 真页缓缓落后脚步,慢慢和君策并肩行走,解释道:“虽然就像沽端城里那些道观寺庙一样,这些山水神祗其实一样不曾被正统封正,不过道德谷向来对这些小庙颇为宽容,不会严格禁绝,百姓们愿意供奉香火虔诚祈祷也无所谓,至少在道德谷看来不是那些心怀恶意之人的鬼祟谋划就行了。”君策点点头,低声问道:“道德谷好像也没有非得要求山下人去遵循山上的天官佛陀规矩,只是虔心供奉就可?”真页回道:“不错,道德谷山上人不会随意参与进山下人的纷争,自然也不会要求山下人要按照山上的规矩道路行事。” 说到这里,真页抬手闭眼告罪一声,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其实道德谷上那么多道观寺庙,还有儒家书院,各自参悟研学都不相同,只说许多寺庙里的观音佛陀传承其实各有讲究,非要讨论出个正统路数三六九等,恐怕这场佛法之辩能论上个几百上千年也决不罢休。” 君策恍然大悟,如果道德谷上的研学之人都是读的那些书、修的那些道、参的那些佛,又何必有那么多的书院道观寺庙呢,看来道德谷中的学问也各有讲究方向啊。 真页说到此处若有所思道:“不过道德谷上的儒家书院要特殊一些,山下虽说不会有太多道德谷中人,但是山上儒家的书籍和圣贤道理大多都会落到山下来,落到实处去,想来也是那些读书人内心信奉的求学道路吧。” 君策点点头,不知不觉落后些脚步的荀念竹也小心翼翼地接话道:“我曾听一位游学路过宝盐城的道德谷夫子说过一句话,是那‘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想来也是这么多年来常常有儒家圣贤道理来到山下的原因?” 荀念竹说完了话,有些忧惧地看着真页的神色,担心自己这话是不是会引起山上人的不悦,毕竟儒家学问道理可与佛家有着许多可争辩的地方,更不用说道德谷和山下某种程度上的泾渭分明了,一句无心的话有可能就是触碰到了禁忌。真页听过了荀念竹的话只是微微皱眉,却不是心有不悦,而是认真思索起来,最后他摇摇头又露出微笑,少年面貌却老成稳重的小和尚真页行礼说道:“荀施主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说完,真页微微低下头轻声道:“只是小僧修为不精,此时此刻恐怕还参不透这么大的道理。”荀念竹连忙行了一礼,轻声道:“小先生客气了。”君策看着真页和荀念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书卷,神色中有些疑惑也有些思索模样。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很快看到了就在礼镌河岸边柳树下的一座小小祭祀神庙,一块木牌匾额悬挂横梁,书写“礼镌河河神庙”,虚掩木门之后有烛火闪烁光芒,还有香火烟雾飘散而出,此处并无庙祝,平日里也就一些虔心的老人会来点点烛火打扫四周。 荀踽伸手指引,三位少年跟在老者身后走入神庙,荀念竹落在后头,好奇打量了一番左右两侧的门神彩绘挂像。张谦弱和真页依旧没有上香祈福,只是各自行了道家和佛宗的正统礼仪,君策则带着荀踽和荀念竹虔诚焚香,跪在地上默默念念有词的荀踽和荀念竹颇为虔诚,君策闭上双眼,手持三柱香火,内心默念起一些名字,最后落在“平平安安,此生顺遂”几字上。 走出礼镌河河神庙,日光已经彻底隐于山峰之后,天色慢慢有些昏暗,只剩下天际处的火红云海缓缓席卷舒缓,一行人走在礼镌河河神庙外的岸边石子路上,老者缓缓向前,最终站在岸边负手望向远处。三位少年站在一旁也各自看着天边和潺潺流水默不作声,老者的孙女双手交错身前看着溪水中倒映出的年轻女子面容,神色有些淡淡的忧愁。 荀踽望着远处突然笑着感慨道:“若是在五十年前,站在这礼镌河边的我定能出口成章吟诗作赋,好好舒展一番心中抱负理想和眼观美景的心潮澎湃,只是此时日暮西山可就没那种闲情逸致喽。”语气平淡,却暮气沉沉,满怀追忆遗憾滋味。 张谦弱和真页、君策没有随意搭话,老者果然缓缓道:“不怕三位小先生笑话,曾经老夫也曾想过能不能找到个机会登上道德谷,去那儒家书院读书研学,不敢说求道参悟,只是多读些书,总不能让心中毫无道理可言。”张谦弱见老者好似真情流露,打开了话匣,于是恰到好处地问道:“最后老先生为何没去呢?” 荀踽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老夫去了,站在山下都快迈上台阶了,最后却仍是止步原地不敢向前。”老者惨然一笑,带着张谦弱几人这个年纪注定无法了解感同身受的怆然落寞,荀踽沙哑着声音道:“道德谷的山太高了,高得我这个连山下科举考了十年都没能及第的半吊子读书人根本不敢去去迈出第一步登山路,几位小先生可能不知晓,对于我们这些山下读书人来说,道德谷就像祖庭上宫一般的存在,只是遥遥望见就要心生敬畏憧憬,却极难走过心坎,也更难攀登上山路。” 荀踽说到此处已是肺腑之言,将自身七十年的厚重遗憾过往都倾泻于口:“后来我就放弃了读书这条路,实在是家徒四壁孤苦伶仃已没有太多余地,又不敢走到山上去,就只能放下手中的圣贤书,做些不入流的商贾之事,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还算小有成就,只是终究还是背弃了当年的许多圣贤道理,如今更是连拿起书来都不敢了。” 荀踽说完了言语,抬起手轻轻擦拭眼角,最后在昏暗夜幕落下时恭敬对着三位道德谷山上少年行礼道:“所以三位小先生能够在山上参悟圣贤古籍,通达天地正理,便是我等山下人最高最好的愿景了。因为如此知晓道德谷还是那样当年心中向往的研学求道光景,就让我等对当年心生向往拼尽全力尝试过的自己满怀欣慰。” 张谦弱和真页各自持祖宗礼仪恭敬回礼,张谦弱沉声道:“老先生言重了,道德谷的山很高,道理却很低,书籍更是就在手边,风景随处可见,山路也就是那一条直通山巅。清浚年纪尚小不知道那么多世事反复和人情无常,不过希望仍旧圣贤放心中的老先生不必妄自菲薄,山就在那里,千万里依旧,老先生定要寻个时机上山看看,无甚出奇。” 真页同样轻轻诵念一声“阿弥陀佛”,缓缓道“荀施主这么多年来的商贾修行不也是验证心中所学的求道之途?道德谷山上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实则所学所求也在山下烟尘之间,世间能说的道理很多,能做的事也更多,希望荀施主今后的路莫要遗憾便是。” 荀踽再次恭敬回礼,认真道:“小先生的话有大智慧,一语道破老朽心中多年壁障。”说完,荀踽带着几分真诚笑意,看向君策问道:“不知这位小先生可有些圣贤道理教与老朽?”君策愣了愣,本就坐在微微皱眉思索张谦弱和真页话中真意,此时竟给荀踽问住了,不知所措。 张谦弱和真页这次没有主动开口为君策解围,只是笑着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场颇有意兴的老者和少年的对谈,其实二人不约而同的,也是存了看一看君策这段时间看了那么多的书,是否有些自己的感受参悟。 道德谷上没有恒定不变的道理,总是各处地方争论不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书籍泛黄,说的话语做的事情,还有落在心中的道理却都在历久弥新。 君策没有急于回答,更没有脱口而出自己其实也才在道德谷上待了不久,更算不上山上读书求道之人,他斟酌言语,更多的是在思索方才这一路走来几人之间的交谈,然后从荀踽刚才的感慨和追忆中找出切入口,他想了想轻声道:“老先生,我没有清浚和真页那样读了许多书,所有很多事情也想不太明白,不过我有一些话总觉得虽然不太清晰却可以说一说,如果有所缺漏和不妥,希望你们可以告诉我。” 君策神色真挚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张谦弱和真页,两位少年正色点头,荀踽同样收敛起微微的笑意,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戏言居然换来少年如此的正视,他有些好奇,少年能够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君策悠悠道:“道德谷上有书院道观寺庙不知几许,各类书籍古卷便更不必说了,这么多年来先贤参悟言说的道理足够咀嚼思索良久,一生受用。不过道德谷的道理虽然落在山下,可是求学之人却极少来到山下,山下的人也极少能够凭借着书上道理成功走入山上,我觉得很是困惑,这好像与山上说的许多道理有些矛盾。” 张谦弱适时开口轻声解释道:“道德谷存在以来便有祖宗先贤的嘱咐在,书籍万千可读,道理远近大小可说,对错是否可论,但山下百姓的生息安宁不可随意指摘介入,即便是多年前赤野还未阻隔此处和外界,这条祖训规矩同样存在,因为道德谷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其与山下绝不可一概而论,甚至和海外许多传闻里同样研学治世的求道之处并不相同。 道德谷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如今逐渐演化而来的三教百家的学问道理可以潜心探索追寻,由此衍生生发而来的道理可以落在山下,也必须落在山下,否则就是空中楼阁,无根浮萍,空口无凭。 但是如果道德谷上潜心治学之人走近山下人,就会出现道理还未完善提升就已经流入百姓之间,口口相传。若是读书更多自然可以慢慢修补改进道理的缺漏,可是一旦落入此种境地,就会随之出现何时修缮、应不应该打破既定规矩、如何因人因地因时而异的诸多问题,所以祖先的意思就是道德谷的道路可以落在山下,甚至慢慢缝补缺漏,但是山上人却不可以此作为验证心中道路的正途大道,否则苦了山下百姓又该何处论起。” 张谦弱将许多年前玄易道长曾经剖析传承的说法娓娓道来,君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的话我就有些明白了,二叔曾说过汪洋上三大治学圣地,另外两处就是光明岛上的学宫和神药学院,学问宗旨都落在一个行字上。这些凭我的浅薄学识暂时不敢多加议论,且放在一旁。说回来刚才,清浚所说的意思应该就是不希望山上潜心治学之人将山下当作征道所在,随意操控左右百姓的生活,以此丰富完善可能更能够有益于百姓的学问道理。” 君策视线落在溪水上,继续道:“所以我觉得就像清浚刚才所说,道德谷的道理其实很低。虽然我在山下行走的时间只有寥寥数日,却能够感受到山下人对于道德谷的敬仰甚至敬畏,我觉得这其实和道德谷的初衷并不相近,若是世人只将那座山看成亘古不变的仙府宫殿,那么流传山下的道理怎么还会因时而变,步步不同呢?所以道德谷的人住在高山上,其实也是住在山下口口相传的那些最低的道理之中罢了。” 说完,君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抱歉,我读书不多,可能说的不是很好,还望老先生不要介意我这些空口白话,可能也只是一个没怎么经历过世间事的愣头青的胡诌罢了。”荀踽却摇摇头,夜幕下看不清楚老者的神色,站在老者身后的荀念竹听过了少年的话也是若有所思,君策能够感受到这对爷孙俩都陷入了沉思,似乎有所感悟? 真页抬手捻佛家印,已经和君策相熟的小和尚低声笑道:“原来已是山上人,原来已是读书人,原来已是,同道之人。”认识君策最久的张谦弱看着夜幕下少年的模糊侧脸感慨最深,他其实知道少年话语中那些谦虚的年纪轻轻推脱说法,可能还是藏了些少年这么多年来已经习以为常的掩饰试探意味,毕竟这个少年初见之时的敌意和警惕让张谦弱可印象深刻。 张谦弱知道少年对于这个陌生世界其实还是难免有着自己几近固执的警惕观望那个,所以这也是他和师父会想要让君策下山走一遭的原因所在,君策如今需要不只是一个“知”字,还有一个“行”字。 张谦弱和玄易道长并不知道,君策也可能从来都不会知道,远在宣艮海域出云岛上,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色酒葫芦的少年也同样囚困行走在“知”“行”之间。 张谦弱相信少年在山上读了几个月的书,又在山下走了两旬的山路,以少年能够得到师父“福至玲珑心”的极高评价,对于书上的圣贤道理有所参悟并不出奇。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张谦弱从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同于往日心心念念前往天门时焦虑忧愁的从容,越来越像是一个潜心研学的读书人了。 第二十六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四) 几人沿着来路返回,借着篝火在溪水旁简单吃过了晚饭,君策没有点燃烛火看书,而是跟着张谦弱去往附近的树林间,借助月华光芒,取出背后桃木剑,君策跟着张谦弱的指点和牵引轻轻挥动长剑,不是武道修习,更像是对于道家真言的剖析理解,另一种方式的验证参悟。 真页就坐在树林边缘,依靠着身后的一颗古树,闭上眼睛手中转动佛珠,轻轻诵读佛经,站在不远处礼镌河边的荀念竹手中也有一串佛珠,只是她看着坐在树林外的真页,却有些不敢像往日那般随心诵念真经,生怕哪里做的不对。 荀踽年纪毕竟已经大了,早早休息在马车上。荀修仁没有过分探寻三位道德谷少年的生活言行,他没有了起初的敌意又收敛了后来的好奇,便日夜不息地手持长剑修炼武道,眼神始终坚毅。他时不时会与车队中的护卫切磋交谈,一心一意沉浸武道修炼,只是和姐姐荀念竹还有爷爷荀踽说话时偶尔有些笑意,其他时候都是不苟言笑。 清晨时分,张谦弱和君策照常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睁开眼,即便是在夏日时分,露珠微微深重的小溪岸边终究是比城镇来的清凉舒适,张谦弱和君策各自拿了一本书随意坐在那边,借着初熹的日光默默精读。 真页同样坐在一侧捻着佛珠闭眼诵读,虔心诚意,小小年纪却如那老僧入定,听张谦弱说真页这个小和尚在道德谷上也颇有些名气,年幼时就曾跟着主持师傅去往各处寺庙论法,每每都有精妙之语,许多人视为佛子在世。 在三位道德谷少年之后,最早醒来的却不是荀踽和荀念竹,反倒是年纪最小的荀修仁,手持长剑走出休憩马车,先是看着三位少年端坐礼镌河岸边的精读潜心模样,想了想没有上前打扰却也没有主动行礼示意,他独自走到空无一人的岸边,气定神闲地呼吸吐纳,而后开始舞剑如风。 待到荀氏家中人和随从护卫也都醒转休整完毕,荀修仁率先收剑往回走,张谦弱和君策则一如往常要将书上的某些语句彻底琢磨一番才肯罢休,即便是读书不久的君策也在山上跟着张谦弱学来了这种习惯,真页总是最晚回到队伍中的那个,佛经妙语的日日诵读和参悟与道家儒学要有更多不同,像是顿悟一说总要更多落在佛家修行上,正是此理。 之后一路同行,到了一些熟悉城镇,荀踽有时独自前往有时带着荀念竹一起,详细商谈交易来往的细节,银钱交易讲求斤斤计较,荀踽从商多年,也是存了将这些细微道理传授给聪慧懂事的荀念竹的念头。 若是路过并无商贸往来的城镇,不知是照顾三位同行少年,还是荀踽同样有意让孙子孙女多看看些世事人情,也会在这些城镇停留数日光景,或是走过城中名胜,或是虔心去往道观寺庙,也会在儒家私塾之类的地方,荀踽往往愿意多出些银两,买上几本据说是最近从道德谷山上书院流传下来的书籍。 走走停停,看过听说,始终细心观望君策的张谦弱觉得少年身上的那股从容不迫要更为圆满精熟,身心似乎也随着慢慢安定下来,不再时不时望向身后的那座已经逐渐看不见的天门。 真页同样在修习佛法之余观望了一番君策的根骨气象,虽然好像更应该是道家的寻龙望气之术,真页却比张谦弱更为熟练,触类旁通,其实道德谷山上的各处书院道观寺庙也不尽是只有喋喋不休的争论。真页看得出君策那早早被人培育心田的种子正在茁壮生发,逐渐破土而出,就要开花结果。 自从那日礼镌河旁的一番言谈之后,荀踽似乎打开了心结思绪,几乎每一日都会在与三位少年同桌吃饭时聊起些当年此时读书治事所遇到的困惑不解,三位少年没有妄自菲薄也没有过分傲慢,只是拣选自己能够理解并且尚能说上几句评论的事情,尽量简单详细地说些见解感悟,对于不能理解或是没能获知全貌的事情则全然不予置评,更不会随意指点。大多时候君策都只是默默听着,若有几人交谈间值得深入思索的问答他也会记在一本书简上,真有了几分读书人的刻苦认真模样。 几人所说之事天花乱坠无奇不有,有说市井坊间对于商贾之道的勾心斗角,有书上圣贤道理的细微值得琢磨处,有所遇官员武将的政绩趣闻和道听途说的腌臜故事,有一些道观寺庙供奉香火的不同讲究,有擦肩而过的江湖武林人士的悲欢离合……大多没有什么着落处,却都是荀踽抛砖引玉的砖石,三位少年多加思索,认真作答深究,有时还会各自交换意见,张谦弱和真页甚至都快聊到佛道之辩去了。 对于武林江湖和庙堂沙场的事情,荀修仁会听的比较仔细,也会难得插话几句,在荀踽半开玩笑半欣慰的解释中,三位少年才知道那个被爷爷道破心性而满脸涨红的年轻人,原来一直向往江湖风光,也曾期待过上阵杀敌,取敌将首级于万军之中,所以勤勉练剑修习武道,虽然年轻人尽量面无表情地争辩说是为了守卫家族,荀踽和荀念竹还是笑着将年轻人的向往理想说给了三位少年。 荀修仁倒不是觉得自己的理想有什么难堪见不得人的,单纯就是年纪轻轻还未如何参与过世事,不擅长与人交谈,所以觉得从此之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三位年纪相仿的少年罢了。若是他肯付之于口,这些日子里被迫说了许多话的君策恐怕心有同感。 这么多年来只在云庚村和云神山脉附近长大的君策,哪有那么多机会和心思去与人说这么多话,探讨如此多的道理学问,都是从前以往绝不敢想象的,君策甚至觉得这段时间都把自己今后的话语也要说完了。 这一日来到了合众脉与绰行脉交界处的独枫城,张谦弱和真页君策商议之后,觉得这一路走来跟随车队已经见着了许多风景,接下来的路更应该脚踏实地去走一走乡野市井,这其实也是张谦弱和真页一早确立的下山行走宗旨,既然是要将所学道理落到实处去,总不能跟着马车晃晃悠悠也不是个事嘛。 荀踽自然也是百般挽留,说什么至少也要到了宝盐城让他尽尽地主之谊才是,直到看出三位少年的坚持之后,荀踽才做了罢休,当夜在独枫城摆了一桌酒席,这次没有大张旗鼓地在客栈正堂闹出大动静来,荀踽就只是摆了一桌菜邀请三位少年同桌吃饭而已,还有荀念竹和荀修仁作陪。 荀踽今夜难得情绪外露,喝了许多酒,最后脸色通红,连连对着三位少年拱手道:“多谢三位小先生传达授业解惑之恩,无以为报无以为报。”这让一路上受了老者颇多照顾却并无太多回报的三个少年羞愧得头颅都快埋在底下,最后不同于平日商贾交易时斤斤计较心思精明的荀踽,一挥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更改过的儒衫衣袖,朗声道:“山高路远,三位小先生们道理放心上,大道自坦途啊。” 说完了话,醉醺醺的荀踽就在侍卫和荀念竹的一同搀扶下先行去往房中休息了,饭桌上剩下三位少年和年轻人荀修仁,那把终日带在身边的长剑荀修仁应该是放在了房屋中,今夜不知是不是因为三位少年马上就要离去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人难得主动开口 荀修仁喝了一口酒,轻声道:“还望三位小先生莫怪,爷爷虽然在年复一年来往商贾之道,却向来被宝盐城相识之人喊上一句名不副实的‘书呆子’,其实是在讽刺爷爷,因为每逢旱灾洪水灾祸,爷爷总是那个尽心尽力最多的士绅,大家都说这是花钱养望的可有可无事情,不过爷爷却当作了一项事业,布施粥食之外还要为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人寻一处安稳求生地,这些年来家财散了不少,就一直是这样不上不下的境地。爷爷一直是个还存着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读书人风骨的商人,所以这么多年积攒的苦闷愁绪也是借此抒发。” 荀修仁又喝了一口酒,沉声道:“不过爷爷从来都说自己绝不后悔,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多照顾照顾家中的人。”说到这里,年轻人的眼眶微微湿润,荀念竹不知何时来到年轻人身后,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摩挲安慰。 脸色依旧苍白虚弱的女子柔声道:“家里赚的钱不多也不少,其实刚刚好,只是爷爷如今有些失望失落的便是当年没能多留些心意在家里,才导致为了家中商贸往来贸然远赴霍眠谷的爹爹娘亲出了意外,爷爷只有爹爹一个孩子,我们从小便都是爷爷一手养大的,爷爷这么多年来最大的心坎反而不是当年没能走上道德谷,而是爹爹娘亲的意外。” 荀修仁也喝了一杯酒,狠狠擦了擦眼角,他蓦然站起身对着三位少年抱拳行礼,一直一言不发的三个少年急忙起身,荀修仁难得真情流露,当真有些江湖人的豪爽做派,沙哑着声音道:“所以我们要谢过三位小先生这些日子以来和爷爷的交谈,不仅让爷爷说了些这么多年来都没能说出口的话,也实实在在解了困惑。”荀念竹也随着行礼,眼角微红。 三个道德谷少年连忙回礼,张谦弱轻声道:“其实我们没有做什么,道德谷也是如此,我们向来只管读取书上文字,参悟虚无缥缈的道理学问,以前年幼的我不知道那份规矩的厚重,看不起从不下山的读书人,后来有所感悟,虽然还是另有看法,却已经稍稍能够理解。所以无论是我们还是道德谷的道理,其实只是借助文字和语言轻轻说出,至于其中蕴含多少厚重和远方,都是在与听取阅读之人的心田之上。老先生一直都有儒士之风,心结易结难解,也是靠着老先生能够恪守本心,才有今日参悟。” 荀修仁依旧恭敬抱拳行礼,微微醉了的少年最后说了句“江湖再见”便转身走回了房屋,张谦弱和君策真页也离开了饭桌,来到客栈后院开始舞剑参佛,独自在正堂中站了许久的荀念竹来到客栈后院屋檐下看着小院里的三个少年,似乎在做着什么决定。 张谦弱和君策收起桃木剑走回客栈的时候荀念竹依旧站在屋檐下,双方行礼之后张谦弱拉着君策离去,来到台阶上张谦弱次啊低声对君策道破天机,手腕缠着一串佛珠的荀念竹应该是另有困惑心结要问一问真页。 真页悠悠然睁开双眼,抬头看了一眼圆缺明月,微微一笑,喃喃道:“一切有为法。”随后他站起身,似乎早有预料,看着站在屋檐下安静等待的荀念竹,行礼诵念“阿弥陀佛”,荀念竹赶紧行了一个佛家礼。 此时的真页没有丝毫平日里交谈问答的少年模样,全然是寺庙中修行有道的僧人姿态,他眉眼微敛,多了几分慈悲,少了几分情感,他伸手指引,两人来到小院中,站在月光中,真页轻声问道:“施主可有什么因果纠缠要问?” 荀念竹似乎这一路来已经下定了决心,就连言语都琢磨许久,她犹豫了一下低声开口问道:“真页小师傅,若是曾有一个人说过他还有更大更远的事情需要也必须去做,所以不得不放下现在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已经相许一生的女子,也要义无反顾,哪怕心中百般不舍纠缠也毅然离去,她给了女子一个承诺,三年为期定会归来,可是女子已经等到了第五年依旧不见那人的归来,女子相信那人绝不是因为朝秦暮楚另有他欢,却又不知是何缘由,敢问佛法上可有言语可教这位女子?” 真页微不可察的愣了愣,这可有些难住了不及弱冠之龄的小和尚,若是有人询问佛法真意,他能够说上三天三夜也不知疲倦,可是荀念竹问的却是佛家中向来敬而远之又极难参破的男女情爱一事,如此真页就需要多想想了。 荀念竹似乎也察觉到了真页的为难,低声补充了几句:“那位女子和那人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甚至已经给那女子家中提亲了,婚约既定,只是那人武道修习和读书研学都颇有天赋,所以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庙堂国运衰败和边军惨烈,毅然决然投身军伍,三年之期也是和女子在婚约上做出的承诺,只是如今过了这么久……”荀念竹没有再往下说,眼中的悲切却已经流淌而出。 真页悄悄叹息一声,最后他一手掐印置于袖中,另一只手竖起身前行礼,一字一句道:“佛家有言‘怜愍众生故有法爱,如是法爱即真解脱’,这说的是大爱之所在,那位男子能够毅然为了国运边军而投身军伍,其实落在求取远离红尘的佛家眼中就是脱离了情爱之外。 只是男子又和那位女子情根深种,婚约承诺重于千钧。所以佛家也有大能说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小僧并未参悟男女情爱一事,不过觉得世间佛法真理脱不开此话内在真意,若是心中有爱又可以此坚守一生,无论是诺言还是生死,其实都大不过爱之一字的重量,女子可以为此坚守苦等一生,是否愿意相信男子也会为此念念终生?不过情爱一事向来最难说法,因为‘不可说’。” 真页叹息一声,看着簌簌落泪的荀念竹,真页最后说了一句:“等于不等,信与不信,不是选择,答案也在一开始就已经深埋心中,施主,醒来吧。”说完,真页转身离去,口中轻轻呢喃:“一切有为法”,只是这一次,不是参悟佛法妙语的欣喜,而是慈悲为怀的由衷伤感。 荀念竹独自站在小院月光下流泪,她将脸颊埋在双掌中,呜呜咽咽。其实正如真页所说,聪慧的年轻女子怎会不知,那个自己从来没有丝毫怀疑过的少年是一定会信守承诺的,可是已经逾期日久,那么立下海誓山盟的少年,其实已然远去? 世间之事,唯有阴阳两隔最是深远厚重。 第二日清晨时分三位道德谷少年就离去了,没有惊扰任何人,在缓缓开启的城门中走向远处城郊山路。 思念,参悟,转变,感伤,观望,道理。 还有远方。 第二十七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五) 道德谷山下历尽百代更迭,除了尚在兴起中的尘停谷外,其他山谷的许多王朝庙堂也都还未彻底完善,沙场厮杀和江湖乱象仍旧让那些白发苍苍的庙堂权贵愁得满脸褶皱,只能缝缝补补,尽力推动着山河趋于稳定。 山下的疆域辽远,向来是和外界一般无二的王朝治下,也许有些许不同,大体还是类似,皇室宗亲、边军将士、江湖剑客、武林豪杰,单说在霍眠谷中如今就还有着三家割据纷争的局面,不过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却还是不敢在道德谷眼皮子底下大开杀戒。 三座山下山谷之间倒是极少有冲突矛盾,更多的还是商贸往来和道理互通,所以宝盐城的荀家人也才敢如此走南闯北的谈生意赚银钱,而能够让三座山谷井水不犯河水的根本原因,自然还是那座宣称不会涉足山下事宜的道德谷,虽然这么多年道德谷的规矩还是那样,只是这些山下王朝的聪明人却愿意多想一些,忌惮“道德”二字的重量。 道德谷山上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行走天下,有时晃荡山野乡间,有时也会踏足王朝都城,甚至就连血腥气极重的沙场也会有道德谷山上人出现过踪迹,他们就像是手持纸笔的翻书人,冷眼旁观世事变迁,但又像是热心肠的街坊邻居,举手之劳做起来绝不含糊。 山下人对于道德谷的广观感向来微妙难言,有像荀踽和客栈掌柜那样将道德谷求道人奉为座上宾的人,也有忌惮道德谷山上人学问道理而暗中试探百般琢磨的人,更多的是各大王朝不约而同的敬而远之。 即便传说中只要能够得到道德谷山上人的相助,便能够拥有千年万年的太平盛世,可是就连当年海外的光明岛岛主亲临也请不动的道德谷,山下王朝如何也不敢有此妄想,因此心怀怨怼的也大有人在,毕竟那些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山上人看着超然物外,却不是把学问揣在肚子里,却不愿多看一眼世间苦难? 道德谷从来不会去管山下人的观感看法,那些不太入耳的愤恨埋怨更是没有一个潜心求道之人会放在心上,学问道理已经那么多那么沉重了,心中哪还有位置能够顾虑这些?道德谷照例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求道人下山去,生死自负,道理自证。 按照传统,应该是三人成行,书院道观寺庙各一人,不过出自长生观和圆一寺的两个少年却带着一个外乡人一同下山,山上并无异议,毕竟只是约定俗成又不是万古不变的规矩,那些固执于山上学问的求道之人,也愿意给予在山上颇有名声的张谦弱和真页这个不大不小的选择权力。 合众脉与绰行脉的交接山谷中,在山上被人说上一声“言如剑尖”的道士清浚和“佛子在世”的真页依旧不知疲倦地开始了小小的佛道之辩,走在两人身侧的君策这才看出来这两个早已在平常习惯的少年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觉得你最后一段话说的取巧了,人家姑娘问的是佛法,最后那段话你敢说不是以自己的学问去强加在他人身上?不过我觉得你真正想说的应该是最后那句‘不可说’吧,至于荀姑娘问的那件事,我其实觉得那位大能说的不错,只是这种事情不可妄言不可置评,哪怕搬出再多的道理来,终究不可能影响到荀姑娘的答案。” “不是取巧也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我曾听一个书院夫子说过‘逃禅’二字,虽然身为佛家正宗我不会对这两个字有什么太好的观感,但是对于已经心神摇摆不定的荀姑娘来说,什么佛法其实都可能有其道理,我只是把正经上的佛法说出来罢了,至于如何去参如何去悟,全在荀姑娘。既然你说到了可不可的问题,那我就要问一问,这是道家所修的‘无为’还是你清浚的‘自在’?” “和尚,你这可是问道了啊?我若是回答你,依旧在我所学的‘自在’之中,是不是也要落入我方才说的‘强加’之上了,这么明显的坑就没必要推我下去了。对于此事,借用师父曾说过的‘天地规矩逃不开天时自然’,所以荀姑娘那个不是问题的问题,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顺应她心中所想的脉络,不是欺骗也不是逃避,而是去看去想,如此才能明悟天地万物逃不过自然规矩的最终指向。” “慈悲为怀,若是非要扯出荀姑娘鲜血淋漓的心绪,倒不如直接遁入空门,所以我只能摆出她想要的佛法道理,虽然不合时宜也不一定适应心境,可是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求个所谓心安。” 论法之时,平日里习惯了低眉敛目的真页犹如金刚怒目,双眼澄澈大放光明,不怒自威。张谦弱怀抱桃木剑侃侃而谈,也与平常随意闲适的做派毫不相干。 两人已经就此辩论了一个多时辰,看着日头高照,汗流浃背饥肠辘辘的君策终于试探着打断道:“那个,要不先吃饭?” 张谦弱一甩桃木剑负于身后,盖棺定论:“不过你最后留下那本佛法正经是对了。”真页收敛眉目,不予作答,张谦弱拍了拍君策的肩膀,伸手一指,原来前方不远就有一条溪涧潺潺而流,张谦弱理直气壮地说道:“钓鱼去啊。” 君策不予理会,从包袱中取出干粮就走到一旁山路的树荫下啃了起来,以此果腹,其实还是三人之间的默契,毕竟一路走来君策也算见识过两人争辩时的忘乎所以,就及时拉扯回来。 真页微微一笑,取出怀里揣着的果子啃了起来,一同站在树荫下遮蔽夏日的灼热日光,张谦弱扯出笑意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挤了个位置,小小树下站着三个少年显得有些拥挤,就连难得吹拂而过的清风都少了清凉意味,又不好将谁摆脱出去,三个少年只能心中各自劝导着心静自然凉,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看着天光刺破树叶间隙斑驳洒落,他们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挂着笑意,自然而然。 马车轰隆隆的声响从身前驶过,这一次可没有什么看得出三个少年身份的人停下马车招揽三个人了,毕竟这已经不是在距离道德谷最近的合众脉边缘,更何况三人这一次也是断然不会再做出相同的选择,车队碾过崎岖山路,微扬尘土,三个少年无奈举起衣袖遮掩口鼻,收起干粮,略略休整一阵就再次起身赶路。 其实三人说不上有什么前方的目的地,反正这一番行走天下只要能够走到尘停谷的尽头就算可以返程了,其间如何去走如何去看如何去做,都是取决于三人自己,也不会人考验行走天下的成就好坏,这一路远行验证的是少年们内心自己追寻的道理,决定了将来学问高低和深浅,所以还是要看自己更多些。 山路蜿蜒,三位少年又走了一日终于看见了人烟踪迹,是一座就在山脚下的村庄,房屋低矮朴实,更远处有田垄纵横交错,隐约人影就在大日头下埋头劳作,并肩站在山坳上的三位少年,没那么多规矩讲究的君策已经卷起裤管大袖,看起来清凉许多,张谦弱有样学样,只是不敢太过放肆,苦的一本正经的真页满头大汗,仍旧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和“一切有为法”。 君策看着山下屋舍俨然阡陌交通,莫名多了几分熟悉亲切感受,只是少年的脸色很快有些垮了下来,张谦弱察觉到少年的神色变化,却已经不再出奇惊讶,经过了这一路同行,年纪轻轻的少年已经不再刻意掩藏自己,亦或是说终于或多或少愿意在张谦弱和真页面前展露内在心性,所以张谦弱和真页看着君策的神色,知道这个早熟也经历过人生苦难的少年应该是在思念海外的熟悉故人了。 三位少年并肩走下山,进入村庄之前没忘记收拾好自身打扮,君策放下了裤管袖袍,三人一个道士长袍背负桃木剑,一个儒衫长褂同样背剑,还有一个脑袋光秃秃的小和尚,手腕处系着一串晶莹剔透的佛珠。这三个年纪不大却身份出奇的少年走进村子里自然引来了不少视线注意,不过人们也不是没见过道观寺庙里的修行之人,顶多是觉得三人并肩而行又年纪轻轻不太常见罢了。 最后是张谦弱硬着头皮敲开了一家院门,看着打开门的怯生生的年轻姑娘,问了一句能不能讨杯水喝。这有些像是化缘的言行,本该是张谦弱大手一挥推脱给真页的,最后君策却提了一句猜拳决定,张谦弱居然此次都输了,只能提起脸皮敲开人家的门。 院门里的女子轻轻点头,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彻底打开了院门,三位少年听见清晰的朗朗书声,才知道原来这个地方是一家村子里的私塾,君策落在三人后方竟是微微有些愣怔出神,当年在方寸岛上云庚村可没有私塾这种东西,就连仅有的几家书肆之中也只有寥寥无几的藏书,少年更多的见解还是来自二叔,或是转述或是不知从哪得来的书籍。 学塾夫子是个一袭青衫打扮的中年人,慈祥和蔼,更是读书人的礼节和规规矩矩一样不少,看着和自己差不多打扮的君策,还有小道士和小和尚,中年夫子垂手行礼,三位少年恭敬回礼,这一来一回,站在一旁的年轻女子眼神一亮,有些艳羡神色,似乎觉得这样的礼节往来就是世间美好之事。 学塾夫子听过三人是来讨水喝,立即招呼女子去取水碗也热情留下三位少年一同吃过晚饭,也可留宿一夜,毕竟下一处村庄城镇可还有些距离,张谦弱最后应承下来,学塾夫子才拂须笑着走回学塾中去,刻意板起脸做出一副威严模样,一丝不苟地开始授业解惑。 年轻女子领着三位少年去往侧屋休息,小院不大,除了居中位置的学塾大堂之外就是坐落两侧的一间昏暗灶房和三间屋舍。三位少年此时正是坐在左侧毗邻灶房的房屋中,看着有些像是夫子的治学之处,不远处内屋里的书桌打扫得一尘不染,摆放着明显照料妥当的书籍层层叠叠。 在屋内坐下,君策下意识嗅了嗅鼻子,年轻女子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隔壁灶房中还在煎药,可能味道不太好受,还望三位少年见谅,三人自然不会多说,连声说无妨。 女子将几杯茶水放在桌上之后就告退去往灶房,应该是去看顾灶台上的草药,三位少年独自坐在屋中没有随意四处走动,静静听着不远处的书声和夫子严厉的训诫,真页已然闭上眼睛开始诵读经文,张谦弱也自顾自拿出道卷开始默默精盐,这本书已经是张谦弱第三次开始翻阅,却除了边角处岁月磨损的泛黄痕迹外,崭新如初。 君策倾听着学塾中的书声好一阵才微微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后也开始翻书阅读,慢慢沉浸在字里行间,全然忘却了行走山路的辛劳,少年时不时皱眉又时不时悄然舒展,手指下意识轻轻拂过书页边角,全无察觉。 小院里的时光缓缓流淌,隔壁灶房的草药味愈加浓烈,突然传来了一声女子压抑着的惊呼声,君策率先放下手中的书,跑出门去,张谦弱和收起念珠的真页紧随其后,昏暗灶房中,女子不断往通红手指上呼气,又看着已然沸腾滚滚的药草罐子不知所措。 君策跨过门槛,随手拿起灶台上的一条短布,不顾药罐子里升腾而起的灼热水雾,恰到好处地揭开罐子顶上的盖子,然后双手攥紧短布握住药罐子的把手,少年微微用力就将药罐子拿起又放下,随即又蹲下身将灶台底下的火焰挑了挑,慢慢沉寂下来。少年一贯而成行云流水,等的几人反应过来,君策已经看着年轻女子问道:“没事吧?” 女子愣了愣,连忙放下手指,对着少年忙不迭道谢,张谦弱回到屋子里拿出包袱里的药膏,递给女子说先简单处理一下吧,若是被烫伤留下疤痕就不好了。年轻女子又连声道谢,涨红了脸,只是低声道不能错过了喝药的时辰。 学塾夫子不知何时来到了灶房门外,看见受伤的女子,又听见了这句话,顿时满脸心疼,他先是对着三位少年道谢,这才上前查看女子受的伤,轻声安慰道:“没事没事,颜桑,你先去休息一下,喝药的事我来就好了。”唤作颜桑的年轻女子似乎愈加愧疚,涨红的脸色泫然欲泣,中年夫子笑着道:“没事的,交给爹爹就好。”说完,夫子有些歉意地看着三位少年。 张谦弱识趣地拉着君策和真页告辞回到隔壁屋子里,没有让主人家变得更加难堪,没有让明显修养极好的儒衫中年男子觉得更加怠慢了三个客人。屋子里沉默起来,张谦弱低声问道:“君策,你怎么那么熟练啊?以前在家里便是你负责煮饭的?” 君策摇摇头:“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娘亲,不过煎药这种事情都是我在做。”君策的语气有些低沉,却是第一次在另外两人面前说起有关自己的往事:“我娘亲身子骨不太好,从我小的时候就一直需要喝药调养。” 张谦弱点点头,没有在此深究,看向屋外,那个受了伤的女子蹲坐在对面一间房屋的门外台阶上,小心翼翼地往手指上抹药膏,时不时还要皱着眉抬头看一眼学塾正堂附近的那间屋子,有些忧愁。学塾夫子又回到了正堂去,时近黄昏便严厉训诫几句很快休了学,端坐在学塾里的孩子们毕恭毕敬地行礼告退,这才欢天喜地地结伴出了院子。 学塾夫子收拾好了正堂里的山下刊印的圣贤书籍,这才急匆匆赶到灶房将药汤准备好,小心翼翼端着走向颜桑方才担忧看去的那间屋子,有女子咳嗽声传来,已经将药膏小心收起放在台阶上的年轻女子立即起身,跟着父亲走进屋子里去。 另一处屋子里,三位少年依旧读书修行,没有多看多听。 第二十八章 少年游但行千里(六) 黄昏时分的余晖撒入小院之中,张谦弱和真页君策商议着是不是应该推脱学塾夫子的留客邀请,早些离去才好,免得麻烦了主人家。君策却说若是就此告别离去,恐怕会让中年先生才觉得是对不住三位客人,真页表示赞同。 还没能讨论出来个所以然,灶房里却已经有炊烟袅袅升起,乡下的姑娘家也没那娇弱贵气,虽然刚才受了些小伤,此时依旧做起该做的事情。 这下子三个少年可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屋子里读书修行了,纷纷起身来到灶房门外,询问是否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担心姑娘不敢回答,张谦弱还故意跑去墙角搬来了一堆柴火,摆明了说是非要帮忙不可了。 年轻女子不知所措,学塾夫子却已经走来,笑着道:“既然三位说了,那就一起准备好了,也能尽快吃上饭。”虽然中年人说的豪爽干脆,可是三位少年却都能或多或少看得出学塾夫子眼底的难堪和愧疚,三人装作视而不见。 君策在方寸岛上的院子里是习惯了在灶房打下手的,二叔和娘亲都做得一手好饭菜,从小到大还真没让少年如何帮过忙,只是些择菜和生火之类的琐碎事情还是交给了少年。后来扶音顾枝和徐从稚的到来,少年不知是存了相比较的心思还是真的不想在年纪比自己稍大些的顾枝徐从稚面前跌了份,于是在院子里抢着干的活也多了许多,没少被顾枝和徐从稚骗着使唤来干活,少年那时恨恨不已那两个家伙暗自偷笑的模样。 此时灶房中,三个少年对于饭菜料理一事其实颇为娴熟,看得那位没有遵循“君子远庖厨”说法的学塾夫子和自幼就看顾家里的年轻女子啧啧称奇,毕竟这个年纪的少年,看着打扮气态更像读书修行之人,居然做起这些乡野粗活也毫不含糊。 简单准备了一些乡下常见的饭菜,虽然中年人觉得是怠慢了三位少年,三人却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妥,毕竟习惯了住在山上和乡下的他们自然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多讲究。 年轻女子从屋中搀扶出一位脸色虚弱两鬓霜白的女子,看起来应该是女子的娘亲,几人在饭桌前坐下,学塾夫子给三位少年盛满了饭,说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该多吃一点,长身体嘛不是。 那个病体虚弱的女子也挤出笑意招呼起三个少年,语气柔和温婉,不只是简单的寒暄客套,听闻三个少年是独自出门远行,也细心问起些一路上的艰辛困苦,面露和蔼关切之意,看得君策最后低头扒饭,许久没有抬起头来。 女子身体应该很是虚弱了,没有吃几口饭就在年轻女子的搀扶下回了屋子里休息,离去之前还歉意地对着三位少年微微一笑,沙哑着声音低声提醒三位少年行走山路城镇之时要多加小心注意,三位少年起身行礼。 张谦弱和真页都察觉到了坐在身边的君策神色有些纠结模样,嘴角耷拉着,不过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学塾夫子在虚弱女子离去之后,歉意笑道:“拙荆这些年来重病缠身,这副模样也是许久未曾出过门见过人,若是唠叨了些,还望三位小先生莫怪。莫蔺在此以茶代酒,谢过各位。” 张谦弱连忙摆手道:“莫先生客气了,我们三个可丝毫不觉得唠叨,这些暖心言语若是更多些,今后我们走在夜路霜寒间也要壮起些胆气的。”莫蔺哈哈大笑,说道:“清浚小天师这话说的舒心。”张谦弱连忙说道:“莫先生可别折煞了我,这小天师我可不敢应答的。” 虽然张谦弱在道德谷山上颇有声名,私底下喊他一声“小天师”之人也不是没有,可是这等涉及道家谱牒的头等大事,张谦弱可丝毫不敢逾越。此后名为颜桑的少女也回到桌边,应该是也跟父亲这位学塾夫子学了好些学问,莫蔺随口和三位少年闲聊的圣贤书籍,颜桑也听的自信,饶有兴致。 闲聊中,莫蔺和三位也算饱读诗书求道研学的少年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不知在偏远乡野憋了多久的许多有关圣贤道理的话语开始滔滔不绝地和三人说起,说到最后还会站起身来回踱步,皱眉思索喃喃自语,竟是毫无保留地将心中这么多年读出来的学问拿出来和三位少年相互印证讨论。 君策一样没有轻易多说插嘴,只是多听多想,至于莫蔺称赞的“饱读诗书,小有成就”,君策更是丝毫不敢接下,还是张谦弱和真页来的更名副其实。最后君策和颜桑默默收拾起饭桌,已经慷慨激昂的莫蔺正与张谦弱和真页就儒家典籍上的“有教无类”这句圣贤道理开始高谈阔论。 颜桑自然不敢让客人帮忙,君策却说无妨,就当是吃过一顿饭和住上一夜该有的报酬好了,年纪轻轻的少年在这些推托解释的话语上说的滴水不漏,还未如何见过世面的颜桑最终无言以对只能勉强答应。、 收拾好了饭桌和灶房,百无聊赖地年轻女子去看了一眼娘亲休息的房屋,看着饱受病痛折磨的娘亲已经安然水睡下,女子这才来到小院中,蹲在台阶上,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小院的沙土地上开始一笔一划写字,月光柔和洒落,竟是比屋子里的烛火还要明亮。颜桑写的认真,全然没有察觉到手持书卷的君策何时来到身边。 待得颜桑感受到君策就站在一旁,立即羞涩伸手就要抹去还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君策却轻声道:“若是要学正楷书法的话,‘莫’字的底下还要再肆意一些,连贯倾泻,虽然无法和其上连接着书写,可是一口气却不能断,浑然一体最好。” 颜桑愣了愣,看着写在地上的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就跟着君策所说开始一笔一划书写,若是觉得不满意便又擦掉重写,不知不觉君策也蹲下身,拿起一根树枝,轻声教导女子如何去书写。 小院里,烛火明亮的屋子里,三教学问在此交汇。屋檐下,蹲在台阶上的少年将许多年前二叔所教的书写学问,轻声教授给身边的少女。 头顶月光澄澈,圆满光亮。 宣艮海域出云岛上被云雾分割出的一处地界高山上,剑客和刀客紧跟在身前几位侠客身后,小心翼翼地绕过山路和丛林,去往山下百姓所说最后见到那头为害恶虎的地方。这群临时起意又一呼百应聚在一处的侠客,是由一位传闻来自一座正统山门的少侠任阖所率领的。 此时这位一袭玄色劲装的少侠走在自己一见如故几乎就要称兄道弟的剑客和刀客身边,小心细致地与这两位和自己年纪相仿初入江湖的兄弟说道:“这只山中恶虎正值壮年,这些年来又给它残害了好些百姓牛羊和家禽,凶性毕露,血腥残忍不可小觑。” 自称同样来自一处山门宗派的刀客一副惶恐模样,打量着四周问道:“那就我们这几个人会不会不太够啊?”声音都微微打颤,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刀客的畏惧,本就阴沉沉的天空上适时落下一道震耳惊雷,吓得一群警惕异常的侠客不由自主都握住了手中的兵器。 倒是任阖一副老江湖的做派,虽然也不知不觉攥紧了握住腰间长剑的手掌,却语气镇定道:“不必担心,我们赫辕门的紫竹剑法专克此等邪祟血腥凶物,再加上还有几位少侠大侠压阵,此次定能凯旋。” 刀客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惶惶不安的模样,任阖却没有看不起刀客的做派,毕竟是能在酒桌上把自己喝趴下的人,任阖还是觉得这位兄弟同样是不可小觑的未来江湖大侠,只不过少了些历练罢了嘛,自己初入江湖之时不也如此? 任阖会心一笑,又和剑客和刀客详细说起紫竹剑法的渊源,不过具体剑法招数任阖说涉及到了祖宗武道不可外传,只能厚着脸皮在兄弟们面前藏着掖着了,不苟言笑的剑客摇摇头说理解,无妨。 很快,一行人深入了山中丛林,不知不觉间四周寂静莫名,就连枝头鸟雀的叽叽喳喳都销声匿迹,除了一行人脚下踩在落叶枯枝上的簌簌声响,竟是只有各自的呼吸声了,有几个应该也是初入江湖的少年侠客呼吸微微加重,握着兵器的手都轻轻颤抖,这还没见着恶虎踪影呢。 几个年纪稍长一些的江湖游侠心里有些瞧不上这些出身豪阀正宗的雏儿,连这点心性都欠缺,还谈为民除害呢,只希望等会真正打起来别添乱就好。 至于那两个半途加入进来的剑客和刀客,这群江湖游侠心里就更看不起了,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剑客也就罢了,看不出体内真气激荡,可是气象也没怎么出奇,这些江湖游侠都是在江湖上混迹已久的人,可不觉得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家伙能够给自己多大的惊喜,撑死了是个山上宗门的嫡传弟子,故意藏拙? 而那个畏畏缩缩的刀客,几个江湖游侠几乎就是把厌嫌摆在脸上了,若不是不想拂了和刀客一见如故称兄道弟的任阖的面子,这几个游侠都要忍不住恶语相向了,实在是这家伙一点武林豪侠的做派都没有,白白喝人家的酒就算了,偷偷藏几坛就算了,犹犹豫豫不敢跟着一起上山也就算了,如今大敌当前了还这般没用的窝囊模样,真是眼见心烦。 这几个江湖游侠心里还是自忖武道修为有成的,否则也不会看在赫辕门少主任阖的面子上愿意和这么多年轻人同行,单凭他们未必拿不下那头畜生。一行人警惕环顾四周,都说风从龙云从虎,天上那般阴云厚重,让一行人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突然有另外声响在不远处响起都骤然消失,那几个老江湖却已经猛地抽出武器握在手中,压低着声音道:“小心,那畜生应该就在附近,恐怕已经发现我们了,大家围成一个圈,各自防范,不要出现意外纰漏。”一行人瞬间合拢围绕在一起,剑客和刀客还有任阖并肩站着,各自都将刀剑握在手中了。 随着众人停下脚步,林子里愈加安静了,只有粗重呼吸声此起彼伏,这时那个古怪声响又再次响起,这一次没有骤然消失,而是由远及近,慢慢靠近一行人。那些初出茅庐的江湖少侠已经汗流浃背,冷汗直流,只能勉力握住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 那些江湖游侠瞥了一眼神色中有些讥笑,又看了一眼和任阖站在一起的剑客刀客,意外的是,这两人却面不改色,该不苟言笑的依旧不苟言笑,该畏畏缩缩的依旧畏畏缩缩,倒是让几个江湖游侠微微有些出奇。 就在突然间,一条黄色闪电一闪而过,已经扑向了一个瑟瑟发抖的持刀少侠,那人惊呼一声,手中长刀下意识挥出却落了空,只见那黄色身影一鼓作气逼近少侠身前,一爪子就拍了下来,站在附近的一个江湖游侠大喝一声,一斧头横扫过去,就要逼退那只凶性表露无疑的恶虎。 那恶虎好似有了灵智一般,虚晃一枪就向后退去,这时一群人再次散开,缓缓围住了那只垂涎欲滴的龇牙恶虎,几个江湖游侠对视一眼,同时上前,已经隐隐将恶虎困在了各自兵器所能及的范围内。 就在一声喝下,几人同时动手,那恶虎咆哮一声奋起反抗,手持长剑的任阖恰到好处地加入战局,一手剑术娴熟精妙,隐隐约约有紫色光芒来回纵横交错,在恶虎身上带出一道道鲜血,恶虎在被一剑刺中腰间后默然仰天长啸,江湖游侠眼见时机成熟,大喝道:“就是现在!” 所有人一扑而上就要给恶虎致命一击,却不料就在恶虎身后的丛林中又一道黄色闪电窜出,一声惨叫传来,一个江湖游侠的手臂居然被活生生撕了下来,鲜血淋漓。 众人疾退,这才看清在那头奄奄一息的恶虎身边出现了一只体型更加庞大的恶虎,看起来像是先前那一只的母亲,此时正舔了舔地上恶虎的伤口,然后对着一行人怒目相向奋力嘶吼,龇牙咧嘴。 那个受伤的江湖游侠被几人护在身后,一个大髯游侠沉声道:“失算了,没想到那只恶虎居然还是幼虎,这下子来了个更大的了,难怪村子里那么些牛羊死得蹊跷,原来是两个恶虎同时下的手。”大髯游侠气喘吁吁,显然刚才倾力而为想要速战速决已经耗费了许多真气内力,余下几人同样如此,倒是剑术精妙的任阖此时尚有余力。 任阖沉吟片刻说道:“若是另外那只恶虎不再能干扰,几位再为我压阵,我可以试试看杀了它。”说完,任阖看了一眼几位江湖游侠,沉声道:“若是事不可为几位就速速退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会为你们拖住他,鱼死网破也值得,总不能再害了山下百姓。”大髯游侠笑着回答:“任少侠这话可就是瞧不起我们了,哪有让你殿后我们逃命的道理,待会一起上,定要杀了它。” 几人正在商议,那头愤怒的恶虎却已经扑了上来,几人急忙施展武功拦阻。身后,刀客凑到剑客身边,问道:“喂,用不用我们出手,都有人丢了条胳膊了啊?可怜可怜。”剑客皱着眉头道:“你有没有觉得古怪?” 刀客环顾一圈,低声道:“你是说他们的武功?”剑客点点头:“他们虽然也是走在武道路上,却好像只是站在门槛外头,不只是学艺不精的缘故,更像是内功心法本就滞后不堪,居然就连真气运转的窍穴和脉络都不完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刀客挠挠头,嘟囔道:“到了出云岛上的古怪事还少吗?”剑客叹息一声:“是这个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那座秦山啊?” 刀客摸着下巴:“说起来我们在这个地方也呆了半月有余了,是不是该继续前行了?”剑客点点头:“既然已经看过了这个地方的武道,接下来还是再去前面看看吧,我倒要试试那个魔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刀客嘿嘿一笑。 就在任阖与几个江湖游侠且战且退之时,有一道剑气呼啸而至,一剑砍下了恶虎头颅,众人定睛瞧去,不知何时那个畏畏缩缩的刀客已经去到那个苟延残喘的恶虎身前割下了它的头颅丢在地上,剑客和刀客并肩站在一起,拱手道:“江湖路远,来日再饮酒。” 刀客对着任阖笑道:“抱歉了兄弟,我们还有些要紧事去做,只能欠下你的酒钱来日再还。”说完,两人已经身影消失不见。 许久之后,回过神来的任阖看着几个同样目瞪口呆的江湖游侠,扯着嘴角道:“怎么样,我这两个兄弟果然不简单吧?”任阖最后除了愣怔之外还有一个念头,不知道那个酒力惊人的兄弟所说的“皕云门”在何处呢?将来也好再去找他饮酒不是。 云雾之中,剑客于琅和刀客周厌一同迈入其中,即便不知身处何方,但他们无比清楚,只要这样一直走下去,那便是前行。 出云岛上,这段时间以来最为璀璨夺目的几处光芒,终于渐渐地开始汇聚。 第二十九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一) 孤城在远处的道路前方,城门紧闭,恍如一个缄默不语孤零零站在群山遍野之间的人。 孤城之上天光万里纵横无边无际,白云滚滚,一轮光明大日挂在云海顶端,似乎隐约间还有圆缺明月隐藏在日光之中。 孤城之后更远处那两座绵延不绝又高耸入云的山脉孤傲俯瞰人间,还有行走在遍野绿草繁花之中小如芥子的白衣少年,孤城和山峰寂静矗立远方不悲不喜岿然不动,就像是等待许久,只有一点轻轻叩响门扉的声音都能够回荡群山之间。 白衣少年临近城门,仰头望去,那个熟悉身影站在墙头眺望远端,又低下头看着自己露出微笑,他伸出手做了叩响门扉的动作,白衣少年疑惑地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如出一辙地伸出手叩响城门,本该坚固凝滞不会回荡起丝毫声响的城门却蓦然在少年的手下荡漾起钟声悠悠,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掀起少年的衣摆,城门缓缓开启,无声无息。 城门之后的笔直街道空无一人,四周的屋舍犹如一块块细心雕琢而出的玉石,无论是形制还是规格都一般无二,可是眨眨眼,那些屋舍又瞬息万变,眼前是杂草丛生的空城,远处有孤零零架在无声无息流淌溪水之上的廊桥,也有古钟轻轻晃荡却没有丝毫声响回荡的幽静古寺,还有香火袅袅却同样听不见丝毫声音的巍峨道家殿宇。 少年缓缓前行走入城中,随着他走出城洞的阴影,眼前再次变换,这一次又变作了尸山血海填满整座城池的人间炼狱模样,就像是当年少年初次出山行走天下时所见的鬼门关治下,四下里没有一丝一缕的人气生机,只有阴煞戾气缭绕嘶吼,纠缠在眼见之人的眼底心扉,咆哮哀怨。 少年微微皱眉,可是眼前已经再度变换,居然是一座座高山在城中拔地而起,一道道流水纵横而过,少年犹如站在沧海桑田的时光长河之中,看着山河变迁。 一个声音从城墙上传来,唤醒渐渐就快要完全沉浸在眼前幻化不定中的白衣少年,那人朗声道:“到城墙上来吧,这儿看得更清楚一些,也不容易陷入其中。”白衣少年回过神来,手掌握住腰间绿竹刀鞘,摘下朱红色酒葫芦,他一掠而去,踩在城墙的斑驳砖石,然后白衣飘摇落在城墙上。 身后依旧背负着一个长条木匣的熟悉男子,正是同样远道而来却在海岸边被迫分离的同行人之一,傅庆安。此时他盘腿坐在墙垛上,看着城墙下的风景变幻不定,伸出手对身边少年道:“有酒吗?”白衣少年顾枝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似乎自己也已经忘记了,他不动声色地把酒葫芦系回腰间,淡淡道:“没了,喝完了。” 傅庆安也不介意,收回手拢在袖子里,缩了缩肩膀目不转睛看着城墙下,顾枝轻轻一跃也一同坐在墙垛上,此时再望去,城墙下的城中景色虽然同样瞬息万变,不过却与站在城墙下的感受完全不同,就像一个旁观者站得远远的,看着眼前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事不关己。 傅庆安轻声问道:“走了很久才到这里来的?”顾枝点点头,疑惑问道:“你难道不是吗?”傅庆安笑了笑:“听你这语气,难道这一路走来还吃了不少苦头?那我就放心了,还以为那个魔君把我困在这里是要另有打算呢,不过你要是千辛万苦走来那我就舒心多了。” 顾枝翻了个白眼,傅庆安伸出手揉了揉脖子,摘下身后木匣子放在城墙上,嘟囔道:“在这都不知道看了多久了,这里也没个时间流逝的概念,我都怕我像是那个南柯一梦的故事一样,走出去直接身躯腐朽,垂垂老矣。” 顾枝从城墙下收回视线,环顾四周,他好奇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还在出云岛上吗?”傅庆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还在出云岛上吧,虽然那个魔君装神弄鬼的,不过也不至于大费周折和我们玩捉迷藏?”顾枝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脑袋,傅庆安问道:“这一路走来怎么说,魔君拿什么出来为难你了?” 顾枝晃了晃垂在城墙上的双腿,缓缓道:“倒也没有为难我,就是这出云岛实在古怪。”说着,顾枝斟酌了一番措辞,将这一路来的见闻还是在云雾中见到那个面容变化不定的神秘人的事情都与傅庆安说了一遍,只是略过了踏入云雾时总会莫名其妙见到玄鹤城那三个少年的故事。 听完了少年这一路来的见闻,傅庆安揉着下巴道:“这么说出云岛上的云雾都是魔君搞的鬼,难道他已经和传说中一样成了天上仙人?不然哪来的这么神通广大。”白衣少年也皱眉轻声道:“这也是我觉得困惑的地方,而且出云岛上并没有当年的奇星岛那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相反,在不同云雾之中的地界似乎都还能算得上是繁华盛世。”顾枝仔细回忆了一番那个神秘人在他面前展示的出云岛全貌,若有所思。 想到这里,顾枝沉声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出现在我面前的神秘人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不相信出云岛上都是这般神神秘秘的所谓仙人手段,这一切应该还是因为那个端坐秦山山巅的魔君。”傅庆安点点头,皱眉沉思,视线却还是留在城墙下的千变万化。 一时间城墙上也有些沉默起来,傅庆安转移话题道:“其他人呢?还有扶音她们如何了?”顾枝回道:“那个神秘人只给我看了于琅和周厌,这两个家伙还在一块,不知道在哪个地界里流落,不过看着安然无恙。扶音和乐姨在山上我也看见了,不过却没有见到了三叔他们,想来那才是魔君等待我们到达那里的最终筹码。” 傅庆安叹息一声:“唉,我可是一直没找到从这里出去的法子,周边几乎都给我走遍了,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回到这里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琢磨出什么门道来。” 顾枝看着眼前的风景转变,此时又变成了一整座岛屿的俯瞰全貌,青山绿水点缀其间,再美妙不过的壮丽山河。可是下一刻又是一座缓缓沉入海底的岛屿,支离破碎硝烟遍野,悄无声息就消失在了海底深处。 傅庆安站起身拍拍手道:“走吧,先带你四处走走看看,也许能够找到别的法子出去。”少年也站起身,轻轻点头,收回视线,两人就这样在墙垛上悠闲散步前行,时不时轻轻一跃,绕着城墙走了许久,才在前方见到了一座建造在城墙走马道上的茅屋,傅庆安跳下墙垛指着那个茅屋说道:“反正那个门我是打不开,你要不去试试看?” 顾枝随之跳下墙垛走近茅屋,还真就伸出手去轻轻一推,简陋屋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了,傅庆安站在一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顾枝取笑道:“别装了,尴尬就尴尬呗,大不了出去了你请我一顿酒,我就答应不把这事说出去,否则于琅周厌他们知道了可是能够好好喝上一两杯酒的,嘿,高深莫测的傅庆安吃了瘪?” 傅庆安不予理会,当先走入茅屋,白衣少年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带着笑意紧随其后。苦中作乐嘛,既然手边无酒可喝,总得找些事情松缓些情绪。 走入茅屋,骤然有光亮闪烁照耀整座茅屋亮堂堂的,恍若有一轮小小的明月悬挂茅屋顶上居中位置,柔和洒落光芒,顾枝和傅庆安眼前是堆积半间屋子的成山书籍,堆叠一处已经齐腰位置,顾枝行走其间随手拿起一本,单是首页的书籍名字和作者姓名都如雷贯耳,是出自一位百余年前在汪洋上赫赫有名的大儒之手的儒家正统书籍,那位大儒后来还位列光明岛上学宫的副教主之位。 顾枝小心翼翼地翻阅,却意外发现在泛黄书页间的那些笔墨痕迹居然好像是由亲手书写,截然不同是市井坊间那些书肆随处可见的刊印书籍,顾枝放下手上的书,又在身边拿起另外一本同样出自名家之手的古籍,书页的字迹同样是亲笔所写,而且与前一本可以明显看出非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顾枝沿着书海之间的狭窄通道一直前行而去,心神完全沉浸其中,恍然不觉。这其实足够古怪,因为少年已经是这片汪洋上首屈一指的武道宗师,且不是修为如何精妙,便是心性也已经超然物外蔚为大观,本不该如此轻易沉陷其中才对,然而无论是方才在城墙上看着眼前千变万化还是此时身处书海小径,少年竟是不知不觉陷入其中。 两人一直前行走去,好似没有察觉到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小茅屋不该有如此深远宽大的范围才是,随着深入走去,顾枝还看见出自道家天君和佛宗大能之手的古卷正经,同样亲笔所写,截然不同的字迹纹路。傅庆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茅屋最深处的一道墙壁前,站在一副画卷下沉默不语,少年慢慢走近,仰头看去。 骤然间顾枝心神一坠,眼前有不同于出云岛上出自魔君之手云雾的浩瀚云海汹涌而至,下一刻顾枝和傅庆安竟是御风而行,站在了云海之上极高远处,俯瞰而去,穿过云烟渺渺,眼前是一座即便已经站在天穹之上却依然望不见边界的大陆,其间山川巍峨,遍野繁花,鸟兽奔走,更有传说中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所谓自然灵气清晰可见,游走与山河纵横的痕迹和鸟兽高飞纵跃的踪影之间,就像是命运的轨迹,来龙去脉,有迹可循。 眼前的苍茫大陆之上有灵众生安居山河壮阔之中,就像画家大师笔下的秀丽美景,那样高雅秀美又实实在在落在大地之上,只是独独少了一样,竟是无论在视线可及的脚下和视线不可及的远处都没有丝毫人烟迹象,站在云海之上的少年微微皱眉。 骤然间眼前画卷开始支离破碎,有山川崩碎落石滚滚,有大地分割沟壑横亘,有山石高高隆起,也有河流顺势流淌,竟是在那大陆之上开始分离出无数大小岛屿,少年和傅庆安站在云海的身形骤然拔高而去,视野开阔,眼见大陆之外是更加遥遥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那些分离岛屿沿着汪洋起伏的轨迹飘散各处,然后好似云海之上真有仙人端坐挥挥衣袖,那些居无定所的岛屿开始停住,然后“落地生根”。 再看向那座好像眨眼间就沧海桑田的大陆,虽然依旧是汪洋上疆域作为辽远的所在,可是却实实在在大不同。在山野间开始出现了直立行走的原始人类,他们翻山越岭,茹毛饮血,然后开始收集石器,打猎捕鱼,随着一道火焰划破黑夜,天下人间出现了一抹不同于大日明月的光明,人类开始圈养飞禽走兽,他们聚居一处,有了宗室家族传承,慢慢地王朝建立,规矩律法无形生成。有儒家先祖行走纷乱各国讲学教化,有道家先贤幽居山野亲近自然大道显化,有佛宗人间佛陀出海远游又重归立地成佛。 此时世间的灵气已经慢慢掩藏深处,直到有船只扬帆起航,从这座大陆开始泛海去往别处,于是灵气流转海面涌入各处岛屿,越来越多的人类出现,灵气就躲藏进有形的屋舍建筑和无形的学问道理之中,人间生机勃勃,天下地上,众灵之首。 顾枝和傅庆安的身形再次往更高处,这一次他们看见了就在无形中被划分为八大海域的汪洋之外的某处,似乎灵气几乎显化为实,隐约间是一座岛屿轮廓。 然而还未等云海之上的旁观之人看清,有三道璀璨光芒在已经渐渐成型的汪洋岛屿之上亮起,一点在那座最早还未分离的苍茫大陆上,一点在最西北处,还有一点在疆域不输居中岛屿的另一座岛屿之上,他们连贯一处,隐隐有一道线指向那座灵气显化的岛屿,只是好似并不在同一个人间世界。 眨眼间,白衣少年和傅庆安已经回到了那座茅屋外,屋门紧闭,顾枝下意识伸手却已经再也推不开那道简陋破败的屋门,顾枝双手手掌抵在屋门上低下头开始深呼吸,傅庆安缓缓走到墙垛之上眺望远处,他们心神震撼一时不知所言。 顾枝也走到了墙垛上,他沙哑着声音道:“刚才我们看见的,难道就是汪洋之上的历史变迁?所以原来世间的一切岛屿都来自那座居中光明岛的碎片,还有人类的出现也离不开光明岛,看来世间流传的历史虚虚实实,也并非和真相谬以千里。”顾枝最后苦笑一声,揉了揉头发,显然还是没能从刚才眼见山河变迁的奇妙之旅中完全拔出心神。 傅庆安蹲下身看着远处,轻声道:“可是为何光明岛所在的那片大陆会突然分散呢?又为何最终会在汪洋上停留下来,‘生根发芽’?”顾枝也蹲在一旁,双手笼袖斟酌着语言道:“只能知道那些虚无缥缈的灵气起了极大作用,就像是一道无形规矩约束那些岛屿应该落在何处,也许看似支离破碎无迹可寻,却依旧是隐隐契合此方天地大道?” 顾枝和傅庆安的对谈好像轻而易举地就牵扯到了所谓的“大道”,这种虚无缥缈谁也说不清楚的东西好像更应该留在书籍笔画之中,可是对于这些站在武道山巅的宗师高手来说,武学的更远更高处甚至说尽头,其实已经指向大道。 这也是为何于琅和周厌会在那个武道低下的出云岛云雾地界感到奇怪,因为那里的习武之人好像只是走在半山腰就以为见到了山河的万千景色,视线蒙蔽根本看不见大道所在。 傅庆安呼出一口气,缓缓道:“若说山河分裂汪洋起落最终确立了如今的海上格局,还有人类应运而生慢慢走到了世间有灵众生之首契合大道,可是这所谓的大道究竟由谁来定?还是说就这样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岛屿还会进一步分裂,人类也会慢慢消失?”顾枝摇摇头,坦白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此前我们所看所学的圣贤规矩之外,原来在先贤宗师划定的格局之外还有更大的规矩,那是谁也不可能掌控的。” 傅庆安点点头,没有纠缠于这个注定不可能琢磨出答案来的复杂难题,他回头看了一眼茅屋道:“虽然还是难以置信原来汪洋之上的规矩格局是这样逐渐演变而来的,一切都起源于那个如今唤作光明岛的大陆,恐怕把这些真相告诉那些年复一年琢磨汪洋历史变迁的治学之人,他们也是不敢想象的。不过也是好事,至少让我们看见了世间的许多真相,不至于浑浑噩噩毫无所察,方才也亲眼见过了武道的起源与兴起,实在让人心潮澎湃。“ 顾枝同样回头看向依旧让人一眼觉得平平无奇的小小茅屋,轻声道:“是啊,不知道这样一间小小的茅屋居然能够如此包罗万象,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一看那些书籍,我有个荒诞的猜测。”傅庆安视线转向顾枝,等待下文,顾枝缓缓道:“那些书籍好像都是真迹,所以说那些名家圣贤的最初着作都在此处,听起来匪夷所思,可是那些字迹做不得假,绝对都是出自亲笔所写。” 傅庆安看着顾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声问道:“你很确定?”顾枝点点头,他的眼神中骤然有璀璨星辰破灭流散,是认识了顾枝许多年的傅庆安逐渐熟悉的丝丝悲伤动容,他听见顾枝沙哑着声音道:“因为我看见了先生的着作,就在那些医术古卷的最顶上。” 顾枝抬起头,嘴角微微颤抖,他再熟悉不过,那些字迹笔划是他曾看着那人亲手写就的,就连他如今的字迹都是由那人一步一划所教,如出一辙,所以当顾枝看见那本尚未泛黄的书籍摆放在那堆传世医书之上,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翻开,一瞬间眼眶湿润,就像一个离家许久的游子远远看见了熟悉的亲人站在远处对着自己笑着挥手。 傅庆安视线重新看向远处,他轻声道:“我刚才也随意看过一些,顾先生的书被摆在了传世医书的最顶上,应该是代表着顾先生是在医术一途上目前最后一位登堂入室的圣贤吧。”傅庆安轻轻叹息一声,难免觉得遗憾可惜,顾先生那样一个才情卓绝的人本不该如此早逝。 顾枝站起身,神色却已经收敛许多,似乎伤心过后的少年却更加坚定毅然,他看向城墙上更远处,说道:“走吧,看看前面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东西在等着我们。” 说完,他当先迈步,傅庆安拍拍手站起身,紧随其后。 第三十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二) 他们稳稳当当走在城墙墙垛上,左手边的脚下就是依旧变幻不定的风光,右手边的脚下则是有一座茅屋渐渐落在身后的走马道。 两人边走边随口闲聊,傅庆安突然问道:“最后那些灵气显化在三座岛屿上,那最西北处的岛屿不会就是出云岛吧?”顾枝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极有可能,还有一座岛屿就是光明岛,但是剩下的那座我却看不太出来,模糊觉得应该是在圣坤海域中?” 傅庆安点点头,也并未在这个事情上面多说什么,毕竟关乎这座汪洋大海之上的最大隐秘,即便是已经站在山巅的武道宗师也同样还是距离太远。 两人走走停停,有时也会落在走马道上看一看城墙另一侧的风景,虽然那座城中的变化莫测依然让人眼花缭乱,但相比起捉摸不定的奇景还是不如看一看那些原野高山来的心胸开阔,城墙高大深远,两人走了两三个时辰才见到走马道上的另一处建筑。 不远处宽敞走马道居中位置坐落着一幢一眼看去就比先前那茅屋要气派精致的阁楼,九层高,每一层阁楼翘檐上都趴伏着一头奇珍异兽的木石雕刻,阁楼最底下的正门两侧挂着一对联子“万古千秋气,一楼平地起”,还有悬挂屋檐之下的横批“大道在此”。 单是看着那座精致阁楼,其实也就是与世间权贵家中的藏书阁楼一般形制大小别无出奇,可是那副联子又口气极大,好似要气吞山海尽皆收于一座阁楼之中,顾枝和傅庆安走到阁楼前蓦然停步,顾枝摩挲着腰间酒葫芦,看着屋檐下的横批联子,轻声道:“要不,你去试试看能不能开门?” 傅庆安摇摇头,端详着门前两侧廊柱上的联子,回道:“打不开。”顾枝耸耸肩,上前轻轻一推阁楼大门,果然还是无声无息地开启,傅庆安看也不看顾枝略带戏谑的眼神,跨过门槛走入其中。 阁楼之中依然是在两人踏足其中的那一刹那就有光亮骤然划破昏暗空间,不过此处不同于那座茅屋,随着居中光亮冉冉升起,还有闪烁如烛火的微弱柔和光芒在阁楼大堂中依次点亮,原来看似空荡荡无一物宽敞开阔的大堂四壁间隔挂满了笔墨画卷,那些细微光芒就在各副画卷之中亮起,萦绕四周徘徊不去,隐隐照破黑暗,指引方向。 顾枝和傅庆安同时抬头望去,只见蜿蜒阶梯犹如盘曲长龙向上扬起,就在阁楼第一层大堂的无数光亮点起,头顶其余楼层又有光芒闪烁不灭,一时间整座楼阁煌煌如置身璀璨星河之中,眼花缭乱神妙飘摇。 顾枝和傅庆安对视一眼,各自走向一副画卷,顾枝凝神望去,骤然间瞪大了眼睛,画卷上所绘之人的相貌他竟是熟悉,而且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见过了,因为这人死在了当年依旧镇压奇星岛的魔宫宫门外,死无全尸,灰飞烟灭。 顾枝伸出手去却没有触碰好似有虚无云烟纠缠缭绕的画卷,只是愣愣看着画卷一侧的一行逐渐显化的金色文字上写出此人的姓名,还有生平事迹,“潜麟沅弃”。顾枝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位师傅,那个一身黑衣专擅暗杀潜行一道的汪洋之上鼎鼎有名的刺杀第一人,只不过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江湖的老故事了,如今也不知道是谁担起了这个不算太正大光明的名号。 顾枝心神震动,在这副画卷之前停顿良久,怔怔看着那行金色文字对于六师傅的生平阐述,寥寥数语,最后写道:“奇星岛,收徒顾枝,卒于宿微城魔宫外,终年三十七岁。”顾枝缓缓攥紧拳头,最终转身走向下一副画卷,待得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少年如释重负,似乎刚才离开沅弃的画卷之时还在担心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顾枝一路走去,果然六位曾在奇星岛南境赋阳村中求得顾筠相救,并教授顾枝武艺的武道宗师画卷都在此处,并且各有一行金色文字在侧书写生平概要,有多有少,但却绝不包含丝毫褒贬,可是最后那一句话却都几乎一般无二,只是死在魔宫之外的岁数各不相同罢了。最后顾枝站在大师傅“刀圣计瞳”的画卷前竟是不敢再往前走下去了,他害怕就这样走下去又是一场离别。 只是当初的那个在竹林中跌跌撞撞苦练武学的孩子终究还是长大了,顾枝最后对着六幅画卷恭敬抱拳行礼,然后像是当年离别之时一般轻轻说道:“江湖再见。”顾枝转身走向下一副画卷,眼神依旧明亮坚毅。 大堂另一端的傅庆安同样仔细看着画卷,无一不是在汪洋之上历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武道宗师之外,那些曾在茅屋书海中出现过姓名的大儒天君还有佛宗大能同样有画卷在此,只是看来还有更多的人留在顶上的层层阁楼中。 傅庆安和顾枝沿途走来,一直走到那座向上蜿蜒而去的台阶前才止步,第一层尽头处的最后一人是名为胥衽的武道高手,传闻中曾学尽当时江湖中的所有武学,然后一拳一掌打出了如今光明岛上的龙跃山涧瀑布。 顾枝和傅庆安沿着台阶向上走去,果然来到更高一层的阁楼中,同样还是悬挂四周的无数画卷,两人依旧不厌其烦地看过去,有些久闻大名的古人先贤自然看着让人只觉高山仰止,而一些甚至都未曾听闻过的名气的先人却同样值得那些金色文字大书特书,顾枝和傅庆安一样心怀敬畏,恭敬行礼以表敬意。 这一层顾枝可就没瞧见什么熟悉面孔了,不过走过了两层阁楼之后,顾枝隐约察觉到,阁楼中收录的画卷先人除了要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痕迹,而且好像都已是不在人间了。 傅庆安看着再一次走上台阶的顾枝好像有些悲伤和紧张,傅庆安轻声问道:“可能会在此看见顾先生?”顾枝呼出一口气,没有回答,只是拾阶而上。 傅庆安看着少年的背影,知道平日里再如何心境通明的少年此时也未必能够心如止水,毕竟不知道那个少年心中最为看重的先生是否也在这座阁楼中,能不能借助那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画卷再见一面逝去的先生,少年也会紧张先生的画卷被悬挂在哪一层阁楼,因为根据那些画卷一侧的金色文字书写来看,每一层阁楼悬挂画卷的准则好像是对于世间的影响深浅来划分的,成就更高造化更多之人自然在更高阁楼之上。 走上第三层和第四层阁楼,顾枝和傅庆安沿途看去,依旧没有见到熟悉的人,直到第五层阁楼,画卷的数量明显少了许多,顾枝和傅庆安却突然发现了一副不曾见过却名字有些熟悉的画卷,“谕璟”。 顾枝骤然间心头一紧,这意味着君策的二叔已经不在人间,仙逝而去了?可是眼前画卷又与先前所见的有些不同,原来这副画卷上的人物容貌虚实变化不定,似乎还未能彻底稳固,就连一侧的金色文字都飘忽不明,傅庆安按住顾枝的肩膀,说道:“也许还有转机。”顾枝点点头,同样心中如此告诉自己。 只是下一刻顾枝便再次难以抑制地心神坠落,同样毫无所觉,走在一旁的傅庆安也只看得出少年的神色骤然失魂落魄,原来眼前画卷再次出现了一个熟悉身影,“谢洵”。顾枝皱着眉头咬牙道:“三叔前往秦山解救谕璟,此时两人却都是相似处境,看来魔君也没打算手下留情,将三叔他们的姓名当作筹码。”说到这里,顾枝冷笑一声:“也对,那个高高在上的魔君何必与我做这些手段。” 顾枝的眼神中有幽幽杀气肆虐,若说当年他独自出山入世破灭鬼门关是为了天下大义,那么这一次前来出云岛秦山寻访魔君就是纯粹的私仇了,少年腰间的刀依旧锋芒毕露,一往无前。顾枝在谢洵的画卷前停留许久,最后低声喃喃道:“三叔,对不起,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找到你们了。” 顾枝转头离去,在谢洵身边的是一个女子画卷,同样是在方寸岛上听闻的那个名为澜珊的武道前辈,这时再走下去看见的画卷人物面貌和金色文字就清晰起来了,有些陌生的名字,“青歌”“越年”“商宁”,其中金色文字对于最后一人的评价极高,单单是干脆利落的“天赋卓绝,十年可至山巅”几句就清晰明了,顾枝轻声问道:“这些,都是当年崆玄七侠中人吗?”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青歌越年这对剑客侠侣,当年天坤榜还曾特地说明两人联手几乎可入天坤榜之列。最后的商宁,年纪最小却天赋最佳,甚至当年天坤榜也说过此子天赋不在那个古往今来第一人的君洛之下,这句‘十年可至’山巅也非虚言,若是当年没有死在奇星岛,恐怕给他多几年成长时间,未必不能做那第二个入天坤榜上的人物,也不用便宜了齐境山那个家伙白白占了君洛之下第一人的名头。”傅庆安说到最后脸上有些讥讽神色,看来同时用枪之人,傅庆安对齐境山并不看好。 顾枝如有所思,沉声道:“那就还差一人。”傅庆安也仰头望向更高处的阁楼,低声道:“那人毕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打破各大岛主垄断山巅的武道宗师,位置在更高处理所应当。”顾枝点点头,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已经渐渐远去的谢洵的画卷,他淡淡道:“走吧。”两人再次走上台阶。 第六层的画卷便更少了,照这样的趋势下去,恐怕最高处的阁楼都摆不下三两张画卷,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才能够端坐高台,不过顾枝有所猜测,许多年开教化之功的儒家先祖肯定位列一席,以及确立如今三教鼎立之势的另外两位道家祖宗和佛宗大能应该也不会例外。 在第六层中走走停停,终于在临近台阶处的最后一幅画卷之前顾枝顿住脚步,眼前所见就这样不期而遇毫无防备地撞入了少年的心扉,像是一道锋利的剑气刀光狠狠纵横掠过,痛彻骨髓深处,顾枝一眼之后竟是有些不敢直视画卷之人那双始终沉静的眼眸,只是低下头的少年擦了擦眼角,抿着嘴唇又倔强得抬起头,扬着下巴,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摘下腰间酒葫芦,高高抬起手臂,骄傲道:“先生,我如今会喝酒了呢。” 傅庆安站在少年身后,分明看见故作坚强的他肩膀不可抑制地微微耸动,傅庆安看着画卷上那人的面容,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疯了似的从苍南城一掠而去的白衣少年,那时满城的人都见着了那破开城门而去的锋锐身影,若不是事后鱼姬帮着遮掩踪迹,恐怕那位皇帝陛下也不会大费周折都找寻不到“地藏顾枝”了。 待得紧随其后的几人也来到了青潋山前的那座竹屋前,看见了已经默默走下竹屋台阶的栗新泪流满面站在一侧,而那个不管不顾飞奔归来的白衣少年就那样跪在地上,一瞬间失却了所有心气,就连在体内一直奔腾不息的真气都骤然流散天地间,以至于站在白衣少年身后的众人不由得连连后退,否则那些凝若实质的真气就要将他们也扯碎。 白衣少年独自跪在竹屋前,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家中,熟悉不过的屋檐下廊道中坐着一个青衣身影,微微低下头,手中摊开的书垂落在盘曲的膝盖上,好像是打了个盹,满头白发长发在严紧绑缚的玉冠锦带中垂落丝丝缕缕,清风吹拂而过,那身影摇摇欲坠,书页翻动的声响哗啦啦,头顶风铃叮叮咚咚。 在那一天,白衣少年生平第一次体会了生离死别的滋味,原来比他走过山水万程见识过了那么多的苦难艰辛还要伤心难过。 最后在那个远赴光明岛的少女还未回来之前,白衣少年就一直呆在山里,用双手在先生曾经随手一指戏言的安葬之地挖出一个深深的坟墓,然后卸去气力的少年哭哭笑笑,直到最后失魂落魄再也没了力气,只有满身杀气缭绕不去,恍若地底爬出的恶鬼冤魂。 直到扶音从光明岛赶回来,白衣少年走出山林,跌入少女的怀中放声大哭,那一刻所有人只听见一句模糊不清的呜咽喊声:“先生走了……扶音,先生走了……” 白衣少年姓顾,和那个刚刚抛下人间与世长辞的白发人一个姓氏。 顾枝, 顾筠。 “收留顾枝扶音二人” “逝于奇星岛南境青潋山赋阳村”。 第三十一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三) 出云岛秘境孤城城墙的走马道上,那座孤零零矗立的九层阁楼中有隐约光亮丝丝缕缕萦绕,像是天上的星河骤然坠下,点点滴滴落入阁楼之中,填满了每一张自然绘就的画卷,织就了那些入木三分的金色文字,傅庆安独自坐在阁楼第六层和第七层的阶梯之间,仰头望去,闭上眼睛,故意不去听那低低的呜咽和呢喃声。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轻轻踩踏在台阶上,傅庆安睁开眼睛看着那个好不容易才又一次捡起魂魄的白衣少年,看着他沙哑着声音道:“走吧。” 傅庆安站起身,顾枝摘下朱红酒葫芦紧紧握在手心,两人登上第七层阁楼。此处的画卷比起第六层更要少了许多,不过到了这般高的地方,出现在画卷中的人物当真是妇孺皆知,汪洋之上无人不晓。 画卷中有那开创武道又一峰的绝世宗师,有着书立传成就圣人三不朽之功的儒家圣贤,有枯坐山巅一朝顿悟便佛唱漫天神佛皆临的佛子转世,有焚香说道紫金莲开羽化登仙的道教天君,还有行走天下立下后世“悬壶济世一片冰心”的神药学院院长,更有曾一人站在上庭岛天门外与道德谷众生论道的一个落魄读书人,而位居第七层最深处的那个坐镇之人则是历史长河中所记载的第一任光明皇帝。 一个个看过,顾枝和傅庆安再次行礼告辞,登上了第八层阁楼,在此处画卷只剩下了四幅,其中人物更是犹如悬挂天穹的圆日明月,哪怕岁月再如何变迁都不会磨损丝毫,正是神药学院的第一任院长,学宫第一任教主和道德谷传闻中的那个开山之人。 最后一幅画卷漂浮在第八层阁楼的大堂之中,画卷之上的面貌有些熟悉,尤其是当顾枝和傅庆安抬头望去,那人的双眼也好似望了过来,遥遥对视,穿过了生死界限和无数岁月缝隙。 画卷一侧的金色文字洋洋洒洒书写了许多,每一桩每一件都震古烁今,“起于承源岛玄鹤城”、“古往今来武道山巅第一人”、“海外寻访登岸蓬莱岛”、“天赋、资质、根骨、机缘、成就、造化,万般最佳”,甚至在那些从未有丝毫情绪流露的金色文字中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惋惜的慨叹:“弃神器,战败死于宿微城后孤山,遗憾未能武道独断千万年”,奇怪的是,在金色文字之中还有几行几句被模糊隐去,即便顾枝运用了真气注入双眼也依旧难以堪破。 顾枝在这幅画卷之前停留良久,他看着那人的面容不知觉微微皱眉,他虽然以前只是听过名声却一直未曾见过此人,但是就在那些飘渺云雾之中他见过此人少年时的相貌,与此时站在画卷中那个锋芒毕露的男子一般无二,也是那般的意气风发,似乎无论经过了多少年,无论生死,他都是这样,眼眸蕴藏星河日月,放眼眺望只在更高处更远处,那双让人见之难忘的双眼似乎诉说着无数的情感,却又好像什么都埋在更深处不易察觉。 傅庆安也看着那人的画卷,突然低声说道:“好像啊。”顾枝眨眨眼睛,傅庆安看了一眼顾枝,似有所悟。原来遥遥对视的两人,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少年模样,面貌有些相像,但更重要的是那双眼睛竟是一模一样,可能顾枝自己都没有察觉,但是被这双眼睛注视着的人要更加清楚,被这样一双好似澄澈见底溪水又凝聚着天上星河的眼睛瞧着是怎样的感受,就像自身的一切都无所遁形,自惭形秽。 顾枝也低声呢喃道:“是啊,真像啊。”他想起了方寸岛上那个背着竹篓装满柴火总是一脸倔强的孩子,虽然看起来好像更像他的娘亲,棱角柔和眉眼温软,但是只说那双眼睛里透露的情绪和感受,竟是与画卷中那人一模一样。顾枝突然低下头,有些头疼,他没有想起来,当初在方寸岛上,他无意间看见卿乐坐在屋檐下的身影时,也是这样骤然头疼欲裂。 顾枝和傅庆安走出第八层就要登顶最高处的时候,却发现有一层无形屏障挡住了去路,竟是再也迈不出去脚步,两人站在台阶中进退两难,最后一道光芒闪过,他们已经回到了阁楼外,阁楼大门缓缓合上,无声无息,顾枝还是不死心地上前轻轻一推,岿然不动。 看过了阁楼中的无数画卷和金色文字中蕴含的沉甸甸重量,此时再看那副挂在阁楼门外的联子,顾枝和傅庆安的感受便愈加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万古千秋气,一楼平地起”,还有居中的“大道在此”。 两人又蹲在了墙垛上看着城墙下的千变万化怔怔出神,顾枝突然轻声道:“那些金色文字里说,先生当年若是没有自困奇星岛,成就会更高的。”傅庆安点点头,说道:“顾先生不仅医术高妙,而且心怀天下苍生,若是潜心研学求道,未必不能在更高处悬挂画卷,以供后世之人瞻仰。”顾枝吐出一口气,望着远处不说话,似乎许多话都已经在那幅画卷之前说完了。 “走吧。”顾枝站起身,继续在墙垛上走着,傅庆安又在原地蹲了一会儿,直到看着脚下城池里的模糊画面从一处海底幻境变成一处万里黄沙才站起身跟在顾枝身后,两人依旧前行,阁楼落在身后,自然已经看不到阁楼中的画卷和金色文字了。 就在顾枝和傅庆安出了阁楼之后,那副位居第八层阁楼的居中位置的画卷蓦然涟漪阵阵,画卷上的人面貌缓缓变化,其实还是那个人,只是一些细微处变得更加清晰,若是顾枝和傅庆安还在此处,就会发现此人的相貌已经不能说和顾枝是相像几分,几乎就是七八分的相似了,尤其是还有那双眼眸的点缀,两人实在太像了。 金色文字中那些模糊的段落也逐渐清晰,“若是神器在手,千万年大道在此转折”,“与卿乐有二子在世,一名君衣(已更名顾枝),一名君策”。 阁楼轰然震动,阁楼中画卷一侧金色文字凡是有关“顾枝”的段落字句全部绽放出刺目的光芒,有无形灵气骤然汇聚缭绕,其中光芒又有分别,以其中几幅最为璀璨明亮,名为“君洛”“顾筠”“谢洵”的画卷光亮就在最前方。 在许多年前,没有人亲眼看见的此处,也是随着那副画卷落在第八层阁楼而轰然震动,就连孤城的城墙都有簌簌烟尘起落,那幅画卷的主人姓名便是,“君洛”。 时光的长河流淌前行,在潺潺流水之中总有那么几块高出天外的石头,即便是流水都要让道,而此时就在流水的某处,已经极高的某座山峰骤然间再次拔高,几乎就要追赶上那些已经静止不动的巍峨高山,节节攀登而去,不知疲倦一往无前。 顾枝和傅庆安悠悠然走在墙垛上,顾枝的情绪已经平稳许多,这让傅庆安悄悄松了口气,他可是真怕这个一身白衣的少年又与当年自困山林时那样,心境通明中的那点光芒骤然大放光明,满身杀气锋芒毕露,此时此刻可没有扶音,傅庆安不觉得自己能够拦得住他。傅庆安回头望了一眼已经渐渐消失在视线远处的阁楼,思忖着心境起伏的顾枝有没有可能一刀把这神秘难测的阁楼给劈了去? 不过这都是实在无趣乏味时的无聊作想,傅庆安的念头很快又飘到了别的地方,走在前头的顾枝同样心思重重的模样,低着头一跳一跳。不知想到了什么,顾枝突然“欸”了一声,傅庆安停下抬眼看去,顾枝转头皱着眉头问道:“那座阁楼里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顾枝转身倒退而走,哪怕身处高耸入云巍峨墙头依旧走得稳稳当当,傅庆安缓缓而走,摸着下巴思索道:“少了一个人?那座阁楼中能够拥有一副画卷和文字纂述的都是在汪洋上历史中留下大名声的人物,更重要的是要对这个世间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少了谁呢?”顾枝缓缓道:“两百年前,光明皇帝。” 傅庆安歪着脑袋开始思索,两百年前的那位光明皇帝确实声名远扬,甚至如今光明岛能有蒸蒸日上之势,没有随着其他岛屿的兴起而坠了千万年来毫不动摇的天下第一岛屿的名声,也是出于这位光明皇帝当初的力挽狂澜,以一人之力对抗整座光明岛上根深蒂固的豪阀氏族以及陈旧律法。 那位光明皇帝一举开创了后世许多岛屿沿用的崭新律法规矩,也推动建立了后世汪洋之上支撑如今蔚为大观的海上往来的背后规矩,使得光明岛的影响不只局限于名声和地位,并且还有了无形中对于整片汪洋各大岛屿之间关系的某种程度上的掣肘。同时有些大逆不道地废除了被世人看作理所应当的岛主传承制度,改为了禅让制度,凡是能够有所成就并且成功通过光明皇帝核验之人都有希望接任光明皇帝之位。 世人皆知,岛主之位乃是一步登天的最好路途,因为传说中岛主之位的传承还能够将那满身修为实力都全然接续,只要当上了光明岛岛主那可就是板上钉钉的天坤榜上之人,一下子几乎汪洋之上许多人都涌向了光明岛,想要看看那位光明皇帝如此大开豪言壮语,是否真能让许多人都捞到个机会。 后来人们看着那位光明皇帝当真一步步通过筛选推举出了一位汪洋上每一座岛屿都挑不出毛病的继任者来,慢慢了解了光明皇帝择选核验的过程之后,天下百姓无一不信服,即便还有些存着小心思的人也无可奈何,因为那位光明皇帝虽然手段温和地一一瓦解豪阀氏族的势力,但是在某些不容触碰的底线上却是雷霆手段绝不手软。 那段时间为了抵御外界许多岛屿的不甘和想要乘着光明岛大刀阔斧改革之时乘虚而入,结果被那位光明皇帝强势镇压,光明岛的舰队远航至每一座海域,震慑宵小张扬国威,一时间人们都知道了那座岛屿的地位绝对不容侵犯丝毫,即便还是有许多岛屿担心是否会被强势的光明岛干涉内政,但后来看着奇星岛和金藤岛这些同样高高在上的岛屿也乘着光明岛改革的东风焕然一新,人们才真正意识到那位在位时间极长的光明皇帝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大毅力和魄力。 如今光明岛的成就有目共睹,那些铁甲战舰和逐渐远销各座岛屿的新型弩箭就是军事上最大的威慑力,还有光明岛上那许许多多深受汪洋上百姓们喜爱的新奇玩意,甚至就连美食和书画都在光明岛上出现了不一样的新颖创造。岛屿外围新建的那些冒着白烟的巨大烟囱听说也是当年那位光明皇帝亲手绘下的蓝图,名为“工业”的神秘产业正在悄然升起。 还有更重要的是,那位光明皇帝无形中将许多圣贤书籍中的学问道理转化为了现实中随处可见的规矩约束,比如那女子也可入学堂求学,更可以凭借自身才学和意愿入朝为官,即便是在书院学宫中潜心治学也无不可。 还有那“有教无类”一事,学宫和神药学院大开方便之门,凡是想要一睹两处学问圣地风采甚至想要试图身在其中的任何人都有了更多机会,海外岛屿上的许多一心治学之人一时间也都涌向了光明岛。 如此一想,傅庆安也疑惑道:“对啊,按理来说这位光明皇帝称得上是光明岛的中兴之祖,位列阁楼中一席之位也是理所应当才对。” 顾枝晃了晃脑袋,仰头望着天边,低声道:“兴许那座阁楼的书画人另有打算吧,说起来,这些阁楼和茅屋不会都是传说中的仙人手笔吧,居然能够收揽古往今来的书籍卷宗,还能够记录下历史上素有声名的这些人物,这已然远远超出了平常人能够做到的极限,我想也唯有传说里的仙人才可以做到了。” 傅庆安双手枕在脑后,悠悠然道:“仙人,仙界?我倒是听说很久很久以前的圣坤海域上庭岛,现在海图上的名字应该更改为岚涯岛,那里就曾被称作衔接天地的飞升台,传说有人在那里看见了无数宫殿林立,还有仙鹤异兽盘旋游走,更有那神光笼罩的仙人行走其间,虚无缥缈。” 顾枝重新转身走在墙垛上,点点头,倒也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 第三十二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四) 两人继续一路前行,直到阁楼已经远远落在身后极远处,他们依旧没有看到走马道上再次出现什么奇异存在,此处时光流转又无白日黑夜之分,两人除了觉得实在走累了才会跳下墙垛背靠城墙休息一阵,其他时候依旧一边行走一边闲聊,奇怪的是全然不觉得饥饿疲倦,不知是不是两人真气内力雄浑的缘故。 顾枝随口说起自己在云雾地界中听说的一些趣闻,其中就提到了那供奉在桃止镇中的那块血色陨石,顾枝轻声道:“后来我走到另一处地界的时候也听说了一样的传说,三百多年的某个夜晚,骤然间天上星河下坠,日月同天亮如白昼,人们抬头望去就能看见和传说故事所写所说一般的天上仙界,还有仙鹤齐鸣神人擂鼓,而后夜幕降临,人们便看见了有三道红色的光芒划破长空坠入人间,后来有缘人便得到了那些血色丝线缠绕的碎石,供奉为神仙之物。” 说着,顾枝伸出双手背转过身和傅庆安详细描述起那块摆放祠堂白玉盘上的陨石,顾枝接着说道:“在北元王朝所处的地界上看来一模一样的传说也广为流传,只是听说那块陨石落在北元王朝皇室龙兴之地,后来我也没找到时间机会去看一眼,不过按照流传的说法来看,人们之所以那么看重那些陨石不只是因为代表着仙人凌尘,更是因为那些陨石最终都带来了切实的巨大改变,桃止镇是迎来了莽荒开化,北元王朝皇室则是因此兴起。” 傅庆安琢磨着道:“我倒是听说过不少岛屿都曾挖出过天上陨石,只是没有亲眼所见,不知道和你所说是不是有所不同,不过倒是从未听说过陨石坠落人间之前还有那样的奇妙光景。”顾枝点点头,他也曾听说过有关天上陨石的传说,只是此次如此觉得意外,是因为亲眼所见又听说了那样一个言之凿凿的传说故事,这让顾枝对于那块缠绕血色丝线的陨石碎片有了不一样的观感感受,而且在顾枝走过的地界都流传着相同的传说,在知道了这些地界并不相通之后顾枝更是察觉到了奇怪,就像是云雾中有一条隐约细线却始终找不到线头线尾的存在。 顾枝轻声道:“我总觉得这和魔君如今能够操纵整座出云岛有关,并且桃止镇流传的传说以及他们所认为的蛮夷开化应该也与魔君脱不了干系,如此一来难道魔君就是三百年前随着那些陨石一同出现的?”说着,顾枝笑着摇摇头,自顾自道:“想什么呢?难道魔君还能使天上仙人降世不成。”傅庆安同样微微一笑。 后来顾枝又说起那对在北元王朝都城外朝天道小径中客栈酒馆相依为命的母女,那个因为身患重病而失聪的可爱女孩,说起此事的顾枝有些失落,更多的是失望,他沉声道:“那个女孩子的病症我也只能勉强抑制住,当年总是不肯用心用功多读几本医书,现在用尽全力却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等到找到扶音一定要回去找到悦儿,即便不能恢复她的听力,也要让她尽量少些病痛折磨。”傅庆安知道,那深深的失望,是少年对于自己内心的拷问。 其实这些年来傅庆安和其他人也不是看不出来顾枝此人深藏的内在秉性,在顾筠病逝之后的骤然爆发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后来慢慢才察觉到这个平日里闲散惯了的少年,不只是在一些重要大事上心性卓绝和毅然魄力,隐隐能够成为当年行走天下九人之中的为首之人,更重要的是顾枝心性中那点璀璨的光芒既是构筑起他心境通明的关键所在,却也是最大的弊病。 所有人都看见了顾枝因为顾筠病逝的那股子失魂落魄,不只是因为死亡这件事情发生在亲近之人身上的重大冲击,而是少年那一路尸山血海走过之后已经习惯了将那些有关悲伤愤懑的情绪都藏在内心深处,就像自己亲手往身上肩头加了一层又一层的扁担,压弯了他的精气神,如果这些被少年视为底线的东西无形中绷断碎裂,恐怕那尸山血海走来都依然心境卓然的少年就极有可能沦落为心中煞气操纵的杀戮傀儡。 只是顾枝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彻底说出自己的内心所思所想,倒是对于他人心境上的瑕疵总能恰到好处地进行修缮缝补,可能只是在无形之中,对方都未必有所察觉,但是傅庆安却能看得出围绕在顾枝身边的许多人正在慢慢完善自己的心境,就像终于决定在奇星岛安居乐业的周厌,还有逐渐坚定自己内心的徐从稚,当然还有砥砺武道远走江湖的顾生,在守平小肆安稳习武的旗岸,甚至就连武道有成的武山也随着顾枝的潜移默化慢慢变得心境圆满,这还只是傅庆安能够看到的,也许还有许多。 总之对于顾枝这个人,算是比起其他人认识顾枝最早的傅庆安,其实内心感触更多的不只是同门师兄弟之间的照顾和欣慰,还有对于顾枝心境上也许他自己都还未完全察觉到的那种无形的影响力,傅庆安觉得这很好,比起顾枝已经是武道宗师还要更好,因为这样的一个武道宗师总能够站得更稳,也看得更远,总不至于走到最后身边空无一人,太过孤独。 不过那一丝正反两面极有可能瞬间颠覆的界限,傅庆安也有些隐隐的担忧,只能压下,静观其变。也许可以和当年期待再次出山的少年那般,更多些信心,毕竟顾枝已经给许多人带来了太多的惊喜。 终于两人身前不远处的走马道上再次出现了一幢建筑,是一座庭院深深的宅邸。宅邸大门门扉上悬挂着两幅彩绘门神画像,是光明岛历史上最为有名的那两位武将,汪洋上许多岛屿的门户上也都悬挂着这样两幅门神画像,镇宅辟邪。高门大户的屋檐下挂满了大红灯笼,围绕着整座宅邸像是缀满了火红的天边云彩,是朝霞漫天际的惊鸿一瞥,随着两人走近,那些红灯笼骤然点亮,即便是在天光洒满城墙的走马道上,那些灯笼烛火依旧闪烁着别样的光彩,照进人的心里去。 这座宅邸看着与寻常百姓的门户没什么区别,甚至就连那扇红木大门上都有几分斑驳痕迹,铺满院墙的瓦片微微残破,门前台阶上还散落着几点青苔,藏在光芒照不到的阴影处,肆意生长。宅邸大门虚掩着,顾枝和傅庆安眼力极好,哪怕是站在门外远处也能从缝隙中看见门后头的宽敞天井院落,青石铺就,还隐约围起来一处小小方塘,水声幽幽。 宅邸大门既然开着,顾枝和傅庆安便一同走上了门外台阶,站在大门前伸出手去就能轻易推开虚掩大门,顾枝看着豁然洞开的天井小院,那处方塘之中还有几尾各色游鱼随意游曳,水底还趴着几只懒得动弹的乌龟,水中藻荇交横,光影闪烁寥落,星星点点。 顾枝抬脚迈过门槛,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了身后传来吱呀的关门声,他回头望去,不知何时本该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傅庆安已经又回到了台阶下,红木大门缓缓合拢,最后的缝隙之间,顾枝看见一脸茫然的傅庆安露出无奈苦笑。顾枝没有转身去强行打开那扇大门,他只是看着并无门闩落下的大门沉默良久,随后环顾小院四周,只有深深廊道通向后院,应该是各处房屋所在了。 小院居中方塘之后是一处祠堂模样的敞落大堂,摆放着礼数周到的几张桌椅,祠堂正中雪白墙壁上独独悬挂着一幅画卷,是那高山流水林木森森,山巅处云海蒸腾,有一个巍峨身影孤独站立,那人双手在前分别立掌出拳,双腿划出一个弧度,身形绷紧犹如一张弓弦,拳意却松松垮垮犹如潺潺溪水流淌千万里,自然而然。 顾枝缓缓向前走出几步,站在方塘之前透过祠堂其中的微弱烛火看着那副画卷,虽然看不清独自站立山巅那人的面貌,但是顾枝却无比熟悉这样一副画卷,因为在汪洋上几乎是随处可见,一些个传承有序的武林门派祖师堂中也有供奉这一幅画像,顾枝更是不久前刚巧在那座阁楼中的第八层看见此人。 正是后世武道开山之人,古往今来第一个有所记载的武道修行宗师,世间所有习武之人当之无愧的祖师爷,即便是死后千年也依旧享受香火供奉,若不是出于对这位祖师爷的敬重,不敢轻易僭越,这么多年下来恐怕许多武道修行之人都快给这位祖师爷塑金身了。 顾枝微微皱眉,就要再踏出一步,可是就在他抬起脚的那一刹那,骤然间有无穷山岳之力压下,坠在他的肩头和背脊上,顾枝闷哼一声,膝盖弯曲就要跪在地上,可是他愣是双手手肘扬起,若有似无地“抬起”那些强压而下的山岳,他艰难抬头再次望向那副画卷,云烟浩渺,刹那间整座小院金光大盛,就在顾枝的视线中,无数面容模糊的人走出云海,一个个悬停站在小院半空。 那个站在画卷山巅独自出拳的武道祖师爷也一步跨出,好似穿越千古岁月和阴阳界限出现在了顾枝身前,走出烛火依旧微弱闪烁的祠堂,站在方塘对面,模糊面容上的那双眼眸直直望向顾枝。顾枝咬着牙冷哼一声,缓缓直起腰站直了身,肩头轻轻一抖,将那些山岳之力卸去,他拍拍手掌,环顾了一圈无悲无喜站在小院半空中的那些武道气息浓郁的先人,他呼出一口气,然后咧嘴笑着,抬头朗声道:“怎么?要打架?” 话语落下,一道剑气先至,而后刀光肆虐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敲在心底深处的神人擂鼓声响,还有拳罡呼啸扑面而来,系着红缨的长枪一点寒芒先到,以及一道阴狠毒辣递向顾枝腰间的淬毒匕首,顾枝吐出一口气,绵长吐纳间隙已经拉开了一个拳架姿势,他双臂屈起护在面前,双腿分别向前后各自一踏,犹如骤然撑起了一个自成方圆的坚固壁障,那些随手袭来的攻击都撞在壁障之上,涟漪阵阵。 顾枝看着那几个身形微微前倾好似看着自己的模糊身影,笑着道:“我说各位师傅,即便要出手也不用这么不约而同吧,当年喂招的时候你们可没教过我面对围攻怎么做。”说话间,顾枝的双眼绽放出刺目的光芒,明晃晃照进人的心里去,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些武道气息缠身的模糊身影,便是许多年前在那座青潋山竹屋后院竹林中教授他武学的师傅们,出手果决,那般熟悉。 此外还有许多陌生气息的身影同样围绕着顾枝站在小院半空中,顾枝几乎可以确定,这些人无一不是历史上武道一途登峰造极的宗师高手,山巅上即便有人可以独断千万年,也依旧难以抹消这些人的登山足迹。那个站在顾枝对面的武道祖师爷,突然开口说话,犹如春雷猛然震动,划破长空,回荡在顾枝的心扉:“你是第四个来到此处的人,本来我们以为会是那个古往今来武道第一人的君洛,只是没想到是你,不过你还是差的太远了。” 武道祖师爷的话语声落下,那些模糊身影也有不少人朗声大大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顾枝看了一眼那些显然早也不在人世的熟悉身影,他脸上挂着笑意,高声问道:“差得远了?那就看看祖师爷和各位前辈想要看到什么样的武道风光了,我顾枝一人足以。” 那位武道祖师爷再次开口怒喝:“狂妄!武道不过才在半山腰,也敢口出狂言!今日我们都会出手,你只管使出百般武学,生死自负。”说完,那些身影也都不再言语,就连窃窃私语的嘲笑声都隐没,顾枝看着那六个熟悉的身影慢慢退入众多身影之中。 顾枝凝视着那位武道祖师爷的模糊面容,算是终于确定了这座宅邸小院为何存在了,看来这些居住此处的武道宗师们,即便只有武道气息还勉强留存,却一身气势鼎沛的真意丝毫未曾衰减,就在此处等待着后世武道登山之人来此一战,是要看一看如今的武道风光是不是比起以往要远远不如,还是另起一山蔚为大观。 顾枝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晃了晃却没有酒水叮咚作响,他有些遗憾,不过还是笑着将酒葫芦系回腰间,他一手手掌抵住腰间长刀刀柄,微微低头然后猛然抬眼直视前方,他看着那位武道祖师爷,半步不退,就那样以一人之身占尽当世所有武道登山之人的风采,今日此时就在此处,与千年来的武道宗师们切磋论道。 最先出手的是一位拳罡绵柔却源源不绝的武道宗师,迎面而来犹如清风吹拂,顾枝却不自觉地微微眯起了眼眸,竟是不敢直视那蕴藏拳罡之中的大日光明和呼啸罡风,只是他依然没有丝毫动摇,只是以那个古怪拳架递出一拳,开山之势不可挡,轰然震动,就连整座宅邸都烟尘四起,只是天井小院依旧安然无恙,好像他们的交手落在了别处,丝毫不会影响这座小院。 站在宅邸门外的傅庆安不知何时重新背起了本该被他留在远处的木匣子,他双臂环胸,竖耳倾听小院里武道气息碰撞的震动,他摇摇头笑着呢喃道:“还好不是我进入其中,这看起来打得挺热闹啊。” 傅庆安丝毫没有尝试上前开门或是越过院墙的打算,因为就在宅邸红木大门缓缓合拢,顾枝身影消失的那一刻,两幅张贴在门扉上的彩绘门神画像有涟漪晃荡,然后那两位神色肃穆庄严的武将就各自手持武器出现在在了门外台阶上,举目眺望远处,好似没有看到眼前站着的傅庆安。 小院中已经有拳罡和踏天之势打退一位位武道宗师的顾枝依旧留有余力地笑着道:“各位宗师前辈们,可别因为看着我还轻松就不要脸皮地联手哈,不然跌了面子不是,小心我出去了就往外说啊。”顾枝这不说还好,话语声落下,那些隐隐落在后方的武道宗师就一同往前踏出一步,竟是有好几任同时出手,而没有出手的那些武道宗师也将武道气息都倾泻而出,无形中压力倍增。 顾枝干赶紧收敛笑意,终于无法维持那个拳架站在原地,他身形横移数步,堪堪躲过了几道呼啸而至的剑气,顾枝拍了拍胸口,一口真气还未能缓一缓,又一拳直冲面门,顾枝暴喝一声,一掌推去,武道气息碰撞溅射出刺目火花。 顾枝看着不知疲倦再次一哄而上的武道宗师,他终于不再故作轻松,后退一步抱拳行礼,朗声道:“后世习武之人顾枝,今日在此问道各位前辈,多有得罪,日后江湖再见,都在酒里了。”说完,顾枝微微弯腰,他竟是当着无数汹涌扑来的武道气息无所顾忌地闭上了双眼,顾枝心中有一个声音响起,泛起涟漪,回荡在整座天井小院,“我有一刀,名为太平!” 长刀出鞘,铮铮作响,那位站在方塘另一侧的武道祖师爷似乎隐隐露出笑意,他轻声呢喃:“后世武道,也别有风光嘛。”说完,他猛然向前一步踏出,一掌在前一拳紧随而至,满堂武道气息犹如银河落九天,全然砸在了那个出刀的白衣少年身上,白衣少年站在坠落星辰之中只管出刀,天地纵横,无处不在。 后世武道山巅,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当今唯有一人,手持太平刀,另起一山,天地可见。 第三十三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五) 孤城城墙走马道上的那座宅邸外,一眼望去只能瞧见天井小院中纵横交错的武道气息轰然碰撞,溅射出金色的火花飞扬飘荡,还有犹如洪吕大钟悠悠响起的深沉声音缭绕回荡。 站在宅邸红木大门外背着木匣的傅庆安百无聊赖地掰着手指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足足六个时辰,可是宅邸小院中的武道气息依旧浓郁得让人不敢直视,恐怕若是那些武学不精的后世习武之人,只是站在宅邸大门外都要被那股气势压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骤然间一切武道气息都收敛消散,宅邸红木大门缓缓打开,傅庆安一眼望去,竟是不由得有些悚然。走出宅邸大门的白衣少年此时就像披了一件红色衣裳,鲜血从他的脸上流淌而下,身上渗透血液源源不断涌出。少年手中拄着长刀步履蹒跚跨过门槛,拖曳着脚步走下台阶,傅庆安连忙上前扶着少年摇摇欲坠的身躯。 即便是当年行走奇星岛天下之时,少年也未曾受过如此的伤势,也不至于看起来如此狼狈,当年虽然第一次出山的少年败在了东境言封城外,可也不像是此刻这般身躯体魄和心境神魂都飘摇不定,几乎就要支离破碎,若不是少年始终以一口真气缀着筋脉气府不断,恐怕此时就要彻底昏死过去了。 傅庆安搀扶着闭着眼睛几乎已经察觉不到外物存在的顾枝走到了墙垛附近,身后宅邸大门缓缓合拢,那两尊门神武将也一步踏出回到了门扉上彩绘画像之中,一切归于寂静安详,似乎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顾枝伸出手抵住墙垛,低着头尽力呼吸吐纳,可是每一次气息流传都不断牵扯着他千疮百孔的筋脉窍穴,方才宅邸天井小院中,随着那位武道祖师爷出手,而后千万武学落在顾枝身上都不遗余力,即便顾枝一刀一刀砍去,可是那些模糊身影的武道气息丝毫不退不散,就算一刀斩破也依旧缓缓凝聚如初,最后顾枝只得拼命一战,再不敢将那些武道前辈的出手看作切磋试探,那些真真切切的杀招可是毫不留情。 此时回想起天井小院一战,顾枝还是有些难免的心悸,若不是最后他拼着一口真气都被彻底打散强行越过那亩方塘,一刀直刺那位武道祖师爷,此时顾枝恐怕还要在小院中再熬上一段时间,直到他体内真气彻底被打散,生死道消。 傅庆安扶着顾枝,低声问道:“如何?”顾枝沙哑着声音低沉回道:“还死不了。”他缓缓抬起头,视线不过刚刚无意识落在眼前城墙下的那些变换景色中,一股莫名巨力从背后传来,顾枝骤然就那样飞了起来,就连长刀都被丢在了原地,向着城墙下坠去的顾枝仰头望去,却见傅庆安摊开双手一脸错愕,显然也不知道顾枝这是为何突然就坠下了城墙。 城墙上的傅庆安起身一跃就要飞落城墙救起早已筋疲力尽的顾枝,可是一道无形壁障出现在他身前,无论他如何奋力,都只能次次碰壁而回,眼睁睁看着顾枝就那样坠入了此时幻化为一处幽深山谷的幻境之中。 顾枝眯起眼眸看着傅庆安一次次无功而返,心里幽幽叹息一声,此时他已经没有任何气力能够维持住下坠身躯不至于砸在城墙下,只能绝望等死,他本就颤颤巍巍打颤的双眼紧闭,最后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个坐在秦山山巅棋盘前的女子。 顾枝后背轻飘飘落在一片白云之上,他缓缓睁开眼睛,却发现身体上那些血液早已消散一空,白衣干净如初,就连一路上沾染的尘沙都消失不见,顾枝双手撑在白云上坐起身,环顾四周,好像回到了不久前在那座茅屋画卷中所站立的天穹高处,他站起身,却突然坠落云间,落在了一处巍峨高山山巅,在这里唯有一人背对众生,没来由地,顾枝便意识到眼前此人就是那位在画卷中高山流水间独自出拳的武道祖师爷。 那人缓缓转身,虽然面容有些陌生,可顾枝还是确定了此人就是千年武道祖师爷琉悬。一袭青衫双鬓微白的魁梧中年男子低头弯腰看着跌坐在地的顾枝,微笑道:“怎么?还想再打一场?”顾枝下意识摇摇头,中年男子收敛起笑意,骤然间有磅礴气势压在顾枝肩上,琉悬冷声道:“那还不赶紧站起来,后世习武之人见我便如苍天在上,一点礼数也不懂?” 顾枝手掌撑地站起身,拍了拍肩膀,看了一眼四周的景象,云遮雾绕,也没有瞧见其他武道山巅宗师的踪影,看来不会是一场硬仗要打了。似乎能够看到顾枝内心的想法,琉悬气笑道:“差点就把命丢了,还敢看不起我?怎么,以为此处山巅只有我一人你便能够稳赢了?那也太看不起千年前的武道山巅风光了吧。” 说完,琉悬就要一拳直出,此时身边没有长刀在侧的顾枝可不敢跟这位身上武道气息一点分毫不散的武道祖师爷硬碰硬,他赶紧恭敬抱拳行礼:“后世习武之人顾枝,见过祖师爷。” 琉悬冷哼一声,转身走到山崖边缘举目眺望而去,顾枝默默走到这位祖师爷的身后,依然满头雾水,不知自己为何不久前还在那座宅邸小院中大战一场,此时就来到画卷中的高山流水山巅和武道祖师爷一同眺望远方。 琉悬突然沉声问道:“你的武道是由那六个小家伙所教的?”顾枝点点头:“计瞳,韩世,玄晖墨,文仲甲,褚羽,沅弃,这就是当年教授我武道的六位师傅。” 琉悬冷笑一声:“那六个小家伙武道修行平平无奇,也就那个用刀的还算能看,其他人实在没资格出现在那座小院中留下武道气息,不过你小子也是奇怪,武学上还留有那六个人的丝毫痕迹,武道心境却截然不同,看来也是个欺师灭祖之辈。” 顾枝无奈道:“祖师爷,当年您不是也说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吗?如今又说我欺师灭祖,不太好吧。” 琉悬瞥了一眼顾枝,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没想到武道修行不精,连脑子也不太好啊,我说的话什么意思你听不懂?孩子自作聪明怕听懂了又得给我一顿揍。”顾枝心中反驳了一句要是太平刀还在谁揍谁可不好说呢。不过顾枝其实也知道琉悬所说那句话的意思,即便武道上常有前辈说弟子不必不如师,更要在教学师傅之外另起一山,否则千年武道如何再高,所以武学向来并不讲究要师徒全然一脉相承。 可是琉悬之所以会如此说顾枝,便是因为他竟丝毫无法从顾枝身上看出那六个师傅的武道痕迹,这就有些奇怪了,因为师徒之间的武道其实是有脉络可寻的,就像是两座高山之间还有一条小小溪涧流淌其间才对,可是顾枝竟离得其他高山远远的,独自另起高峰。 顾枝想了想回道:“当年出了一次变故,后来舍弃掉其他武学脉络,最后只留下一把刀。”说的便是当年第一次出山败退言封城外一事,从那以后顾枝便在青潋山竹屋后院竹林中重新审视心境,最后只选择了一把刀。如果还是第一次出山的顾枝,便与后世许多习武之人一般无二,依旧和武学脉络之间有着溪水连接,自然不是说这样不好,同样能够有巍峨高山平地起,可是还不够好,所以第二次出山的顾枝便焕然一变,别具一格。 琉悬点点头,似乎能够理解,神色间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欣赏,他已经在那座宅邸中见识过太多的后世武道,说实话能够让他眼前一亮的不多,近百余年来也就身边这个顾枝,和那个最终不知为何没能位列宅邸小院中武道祖师堂的君洛。其实琉悬一直以为除了那三个三百多年前联袂现身的古怪之人,下一个踏入宅邸小院的应该是那个武道高山已然远远超出自己的君洛,却没想到那座高山轰然坍塌,一切都如梦幻泡影。 琉悬收起思绪,沉声问道:“是不是觉得一切都莫名奇妙,武道宗师前辈们突然对你大打出手,甚至就像不死不休。”顾枝点点头,没有否认自己内心的困惑,琉悬望着远处悠悠然道:“很简单,因为那座小小宅邸院落,就是千年来的武道祖师堂,其实那些最终能够留在小院中的武道气息已经没有当年的多少神智了,随着时间流逝最终也只会留下那些武道气息,你那几个师傅也一样如此。而后世之人若是如你这般光明正大走入其中,那就是挑衅千年武道,自然就要被问拳问剑问道一番,不稀奇。” 顾枝嘟囔道:“那可是真会死人的。”琉悬笑道:“自然,武道一途何时轻松自在了?想要一见千年武道山巅,没有独到气势那就还不如身死道消,就连最后位列祖师堂的资格都不会有。”顾枝眨眨眼,看着琉悬问道:“那我是不是算赢了?”琉悬一巴掌按在顾枝肩上,顾枝没躲,担心会惹来一拳,琉悬冷声道:“我的时间不多,你有什么问题赶紧问,其他废话不要再多说,不然打死你。” 顾枝也不犹豫,开口第一句就是:“祖师爷,为何你好像还能保存完整神智?”琉悬松开按着顾枝肩膀的手掌,双手负后望着远方,悠悠然道:“完整神智?哼,如果我还有完整神智,你还想走出那座宅邸小院?此时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可是这也怪不得谁,毕竟死后还能留下武道气息已经足够欣慰了,如今还能有这么几下子上不了台面的仙人手段,可是想也不敢想。” 琉悬缓缓道:“我不知道世上究竟是否有仙人存在,但是这座祖师堂宅邸的存在,还有你所见到的孤城,如何还能让人相信是人间手段?所以你不用怀疑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我想了千年也没明白,我能够告诉你的就是,你既然通过了武道一途的考验,后面一定还有什么等待着你去闯过,也有可能你已经见识过了?”顾枝随口提起那座阁楼和茅屋,琉悬只是简单听过就抬手打断了顾枝的话语,丝毫没有打算听闻有关那副茅屋画卷和阁楼画像的故事。 琉悬再次说道:“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地方已经不在人间,更像是一个通往别处地方的门户所在,三百年前就有三个明明不在后世武道之列的外乡人,却能闯过武道祖师堂。”话语声落下,云遮雾绕的天上骤然有雷声轰轰,琉悬抬头望去,沉声道:“接着问,我的时间不多了。” 顾枝问道:“那祖师爷可曾见过仙人?”琉悬摇摇头说道:“当然没有,不过我见识过武道真气之外的世间另一种自然气息,也有可能其实和当年我发现的武道真气出自一脉,那就是世间自然灵气,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仙气了。” 顾枝点点头,问道:“为何我方才明明已经出了宅邸小院去依然来到此处?”琉悬抬头望天,冷笑道:“即便是天上仙人又如何,我自有一山高出天外,这点手段还是做得到的,其实你能够活着走出武道祖师堂,一身伤势便无需担心,自然而然就会修缮如初,甚至还另有裨益,但是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需要说道说道。” 说完,琉悬伸出手指指向天上云海深处,他沉声道:“顾枝,当年我一人登山至高处便以为能够一见天上风采,最终生死道消之时武道气息归于孤城祖师堂,这才发现原来仍旧是井底之蛙,后世习武之人多是让我失望,唯有数十年前那个君洛有望破开这座深渊井底,可是最终却山岳崩塌,背后定然另有深意。” 琉悬看向顾枝,正色道:“三百年前天地之间规矩悄然发生过改变,也许就和那三个外乡人有关,君洛的半途陨落同样也是由于规矩的骤然转折,否则武道如今也该高出天外去,至少世人眼中的儒释道,也不会就能俯瞰武学一途。所以顾枝,我想告诉你,无论如何都竭尽所能的活下去,如今后世武道算不上失望,却还是气数不足,唯有一山仍旧有些希望。我希望你能够活下去,哪怕只是为武道祖师堂延续香火也好,看一看那些天外的规矩,看一看我武道山巅是否仍旧有更高处。”说完,天空中云卷云舒,竟是有天雷滚滚而落。 琉悬仰头望去,朗声大笑,一掌将顾枝推出,顾枝踉跄后退,身影化虚,最后顾枝抱拳行礼高声道:“祖师爷在上,后世习武之人仍有武道高出天外,千年之后万万年。” 琉悬大笑道:“好!希望若有朝一日你顾枝重归祖师堂之时,能够给我们看一看武道更高处的风光。” 话语声落下,顾枝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琉悬独自站在山巅面对滚滚天雷,他朗声道:“今日消磨我琉悬的意志,可是武道气息犹存,即便天道断去一山又一山,我武学一途仍是山外有山。世间规矩杀了一个君洛,我不信还能再杀一个顾枝!” 说完,琉悬只管一拳砸向滚落天雷,山巅震动,然后轰然坍塌,琉悬身影从此消逝,只有武道气息留在武道祖师堂之中。 第三十四章 问世间再听心意(六) 顾枝踉跄走出,宅邸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傅庆安站在墙垛上正一次次尝试着跃下城墙,顾枝回头看了一眼门神画像黯淡的红木大门,转身咳嗽一声,傅庆安转头就看见安然无恙的白衣少年站在台阶上,傅庆安身形摇晃差点就要跌落城墙,那道无形壁障已然消失不见。 傅庆安跳下墙垛,看着走近的顾枝问道:“怎么回事?”顾枝摇摇头,没有细说,只是说起了见过武道祖师爷的事情,却没有说琉悬具体说了什么。 傅庆安摸着下巴思索道:“难道是我武道修行还入不了那些武道前辈的眼?居然不让我进去。”顾枝想了想,拍拍傅庆安的肩膀,安慰道:“那还是别进去的好,否则真的会死人的。” 两人背靠墙垛坐着,顾枝陷入沉思,傅庆安也就安安静静地不打扰。 说实话,如今不过在孤城上待了一段时间,顾枝却觉得好像有浩如烟海的无数学问道理挤在脑子里,无论是有关汪洋变迁的历史,还是供奉各位先贤人物的阁楼,以及不久前差点命丧其中的武道祖师堂,处处透着古怪,似乎有人竭力要告诉顾枝一个真相,可是却又云遮雾绕看不真切,像是两个互相博弈的下棋人,以此孤城和顾枝作为棋盘进行较劲,唯独的一个无理手还是道破天机的武道祖师爷琉悬。 顾枝低声呢喃道:“我们现在究竟身在何处?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这个地方已经远远不在秦山山巅那个魔君的掌控之中了,也与我曾经走过的出云岛上其余地界完全不同,难道真像祖师爷说的那样,此处是那海外仙界?” 傅庆安摘下背后木匣抱在怀中,下巴搁在木匣子上轻声道:“也许此处不在魔君的掌控之中,但依旧是他想要我们来此此处?” 顾枝点点头,这个问题他从踏足此处就思索过,魔君先前诸般谋划,没道理眼睁睁看着顾枝走进一个他无法掌控的地方,所以就连顾枝走到这个地方来恐怕也在秦山山巅的视线之中,只是这背后又有何深意? 傅庆安抬眼环顾走马道前后,此时只有眼前的武道祖师堂宅邸还在视线中,其他如阁楼茅屋已经完全看不见,傅庆安喃喃道:“这个地方就像是世间一切来龙去脉的汇聚之处,除了千万年的古籍书卷,还有历史长河中的人物,就连千年以来的武道气息都能独具一堂。” 顾枝也望向那座宅邸,沉声道:“这就有点像是传说中的地狱天界了,只是各有论资排辈,只有这些在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之人才有资格残存几分痕迹。”傅庆安轻笑一声:“天道无常。” 顾枝抬眼望向高处,轻声道:“我以前可是从来都不信世间会有什么神鬼之说,当年的鬼门关魔宫,不过也是武道上走得更远一些却没能道德持身的败类罢了,算不得什么鬼怪。可是如今此时我却有些怀疑了,傅庆安,你说这世间不会真有地狱天界的存在吧?那是不是人死之后也能重新相遇?” 傅庆安仰天笑道:“无论真假现在又有谁能够给出答案呢?不都得死伤一回才明白,既然是死后的事情那就到时再说呗,再见便是缘分未尽,若是一了百了,那时也已经生死道消。” 顾枝难得扯出一个笑意,点点头道:“这话说的在理,看来我在苍南城散漫了这几年,心气倒坠了不少,以前行走奇星岛是从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的。”傅庆安拍打着木匣子,玩笑道:“没准是到了这个古怪地方,心境牵动才开始胡思乱想的吧。”顾枝笑了笑,没有反驳,内心未必没有这个想法。 傅庆安突然悠悠说道:“可是没有酒。”顾枝看了一眼望着天际的傅庆安,伸出手拍了拍身边人的肩头,站起身说道:“那就接着走吧,没准走着走着就出去了,到时候请你喝酒去。”傅庆安手撑着木匣子也站起身,两人轻轻一跳就站上了墙垛,顾枝将长刀重新入鞘,绿竹刀鞘悬挂身侧,这一次傅庆安走在了前头。 两人继续前行,武道祖师堂宅邸渐渐落在身后,傅庆安双手枕在脑后,随口问道:“当年你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奇星岛苍南城中?没想过也出去海外走走,多看看吗?” 顾枝笑道:“我从小其实是个惫懒性子,要不是先生和扶音,我恐怕都不会安安静静坐下来看一本书,练一练字,更不用说上山采药,日常洗衣做饭什么的了,只是这些琐碎事情慢慢也就习惯了,倒不觉得累,只是让我潜心研究医术那就强人所难了,所以我有空没空就往村子里跑,去听魏先生讲故事,后来师傅们来了,也就开始习武。” 傅庆安转头笑着道:“奇怪,习武可不是轻松简单的事情,该受的苦一样少不了,可不比你潜心研究医术来得快活。” 顾枝也学着傅庆安的样子双手枕在脑后,摇晃着肩膀道:“那时候看书听故事,总觉得以前所谓的武林江湖很是有趣嘛,剑气刀光纵横天下,狭路相逢一杯酒,豪气得很嘞。后来魏先生开始说起外面魔君治下的冷酷血腥,也跟着先生去往城中见过了真正的人间炼狱,反倒没有望而却步,直到遇见大师傅,我就决定了一定要习武,将来说什么都要去那些鬼门关瞧上一瞧,看看能不能给它拆喽。” 傅庆安哈哈大笑:“原来还是个梦想成真的圆满故事啊,后来那个憧憬闯江湖的孩子长成了大侠,不仅将奇星岛上的鬼门关都给拆了,还名扬天下了嘞。”傅庆安学着顾枝的语气,说起奇星岛南境的方言,顾枝会心一笑。 傅庆安问道:“难道就因为懒所以留在了奇星岛上?我当年还以为你一定会跟着扶音一起去往人生地不熟的光明岛呢,毕竟会放心不下。” 顾枝摇摇头说道:“当年鱼姬也问过我,我只是觉得我都独自一人走过奇星岛的那么多地方了,可是扶音从小到大就只是呆在赋阳村山中,后来跟着先生出山悬壶济世,其实我知道扶音从来就很憧憬外面的风景,只是以前世道混乱不敢让她独自一人外出,后来她难得提出想要出去闯闯,又是去往鼎鼎有名的光明岛,我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呢?” 顾枝缓缓道:“担心自然是有的,可是扶音也有她自己的江湖要去走嘛。而那个时候我的江湖其实很小很小,就只是想要一间小时候憧憬过的木匠铺子,可以日日夜夜都做我喜欢的木匠手艺活,小的时候总怕先生会骂我不务正业,所以偷偷躲起来玩,还攒了好些自己磨出来的竹制刻刀。” 傅庆安点点头,轻声道:“至于说给奇星岛朝廷招揽我就不问你了,恐怕咱们这几个人都没什么兴趣,倒不是看不起那些在朝为官战场杀敌的将军大官,只是太不自在,难免身不由己。” 顾枝伸出大拇指,傅庆安接着说道:“不过我觉得有些奇怪,自从开了那间木匠铺子之后,你好像刻意地不再动用武道修为了?否则当初很多不讲理的对家商户和客人其实小小收拾一顿要来得更快捷,还有那一次点星岛对战,其实有你在也无需我出手才对,当然,既然我也去了,出手倒是无所谓,但你始终克制是为何?” 顾枝沉默了一阵,这才开口道:“当年还未习武的时候我就认真问过先生,如果今后我不打算以医术为生,先生会答应吗?先生却没有给我答案,只是反问我将来希望自己的人生是怎么样的。那时我觉得这个问题太深奥,于是就去问了魏先生,魏先生说的直接,甚至有些直白,他说人的一生总得依靠什么才能活下去,有的人是依靠某些人缀着心神,有的人是靠着某样手艺能力谋生,无论虚实,人的一生若不想躺着等死还是好吃懒做等待钱财外物从天而降,就得想明白自己今后能够依靠的是什么。” 顾枝随意看了一眼脚下城池中的千变万化,此时又是一座建造在山林间绵延学宫模样,他继续说道:“我认真想了很多,觉得哪怕不学医术,将来当个治学夫子?还是就想着依靠木匠手艺谋生得了。后来大师傅的出现,我便走上了习武的道路,可是一趟奇星岛走下来,再次遇上了先生,我却还是迷茫不知将来道路该如何去走,既然武学好像已经对我而言没有太大用武之处,那么又该何去何从呢?” 顾枝伸出手摩挲着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他接着道:“于是先生就提出了几种可能性,比如依旧凭借一身武学闯荡更大的江湖,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都去走一遍,又或者干脆投身军伍保家卫国,还是就像我小时候想的那样开一间小小的铺子?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先生给的酒葫芦,我想了很多,最后觉得是不是可以试一试放下武学,然后看一看今后的道路只依靠一手木匠手艺为生,也许也能满足我心中所想,满足我这一生想要的一切了。” 顾枝轻声笑道:“后来我觉得还不错,木匠铺子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毕竟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没觉得有多辛苦,放下了武学日子照样能过,时不时还能拉着你们一起去醉春楼蹭酒喝,没事了就给扶音写写信,琢磨着什么时候攒够钱了就也上光明岛看看去,不然一副贫苦穷酸样岂不是给扶音丢了面子。咳咳,娶媳妇的钱也是要好好准备的。” 傅庆安也会心一笑,似乎眼前看见了少年描绘出的静谧岁月,一座小小院落,两个相守一生的人。 顾枝轻声道:“所以我就试着彻底放下武学,反正也没打算以此走过余生,倒是有些无关紧要了。只是后来顾生还有徐从稚的事情,以及到了混乱不堪的方寸岛,才知道以前井底之蛙做的愿想其实有些不切实际,天大地大,奇星岛苍南城能够安稳太平,那就一辈子守着一亩三分地好了,可是一旦去到别处,还是身处纷杂之中,难免还是身不由己不得自在,就像在方寸岛上,君策和乐姨其实过得很不容易,即便有谕璟留的后手在,可是日子的点点滴滴不是那么轻松简单的。” 顾枝抬头望着天际,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所以现在我觉得倒也不至于非逼着自己完全不碰武学,只是想得更远一些更高一些,如今也觉得武道山巅的风景是不是会更好看。当然,也是因为想要对着那个曾经在天坤榜上位列榜首的魔君出刀,所以不得不多走一些路。” 两人就这样随意走在城墙上,不知不觉间站在了城墙的另一面,此处望去就能看见分别矗立两侧的巍峨山脉好像触手可及,顾枝这才发现两座山脉隐隐交接在一处,而这座孤城位列居中,就像是一扇门。原野一望无际,就像天上的云海,更像熟悉的汪洋大海,顾枝和傅庆安两人站在孤城墙垛上,便似乎恰好站在了天地之间,上穷碧落下黄泉。 天上云卷云舒,云海沸腾翻滚,天光扰乱,城墙脚下的原野上绿叶红花随风摇曳,恍若哗哗作响的海洋潮起潮落,此处风景独好,可惜只有两人得见。那两人并肩而立,阳光恰好落在他们的身上,影子远远躺在身后宽敞走马道上,探着脑袋想要再看一眼城池中的千变万化。 此时两座巍峨连绵山脉,有冲天赤红火柱照耀云海,又有冰冷雪花纷纷扬扬攀附云海,一阵风蓦然吹过,脚下孤城的城门豁然洞开,四面八方狂风呼啸,顾枝和傅庆安站在高处衣衫猎猎作响,他们最后对视一眼,然后看了看来处,一跃而下。 随着两个身影消失在天光之中,孤城城门再次缓缓合上,狂风止歇,两座山脉也寂静如初,城墙走马道上的所有建筑都各有一道冲天光柱骤然照耀天际,天空中圆日隐退,明月高悬,走马道上原来除了那座茅屋阁楼和武道宅邸,还有一座文庙学宫,一处香火道观,一幢巍峨古寺,有剑气森森,有刀芒肆虐,还有许多许多,城墙实在太过广袤,而这么多年能够来到此处的也不过只有四个人。 这是世间千万年来的所有规矩起源处也是终结处,那些璀璨光柱之中有无数视线再次看向人间,他们终于有些期待,因为这么多年来世间的规矩开始崩碎又重建,苍生芥子其中,有那样几点光芒让人满怀希望,无论是外乡人,还是此方世界的人,一样身处其中,大势滚滚。 眼前光芒填满视线,顾枝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全然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存在,只能听到耳畔的细碎声响,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也有人刀剑交错,纷杂絮乱。 终于一切归于寂静,眼前不再有光芒无处不在,顾枝缓缓睁开眼睛,身处一处山巅云海中,顾枝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再次出现了那位武道祖师爷身后,可是他下意识低头看去,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却没有朱红色酒葫芦。 他抬眼望向山下灯火人间,朝霞满天,露珠缀在身边脚下的草木之间,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袭青衫的少年抱着双臂喊道:“走了,筠哥还在等我们呢。” 他“嗯”了一声,缓缓转身,刚刚及冠之年的他用了一年时间与谢洵一起走遍承源岛,如今是这座岛屿的武道第一人,大道可期。 他走下山巅,腰间绿竹刀鞘的长刀名为太平,亲手纂刻,他名君洛。 第三十五章 修罗何为入地狱(一) 春暖花开的山野蜿蜒道路泛着清风拂动的芳香,视线远处的溪水中消融破碎的残冰顺流而下,浸润着两岸的绿叶鲜花向阳而生,两人走在道路上,各自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前头的年轻人腰间悬挂绿竹刀鞘,落在后头的少年一只手从路旁摘下一根狗尾巴草,手臂扬起,看着清风吹拂而过。 远处城池轮廓若隐若现,悬挂于城头上的匾额字迹入木三分,眼力极好的两人一眼望去便能看见那三个字“玄鹤城”,只是如今再看便有了些不同的感触,毕竟许多年前的他们在风雪之中看见这座城,就像孤魂野鬼终于看见远处的一盏灯火。 城门处有络绎不绝的商队和车马往来,驻守城门的兵卒一一审视户籍关牒,两人年轻人牵着马走入其中,毫不起眼。 走进了城中,两人将马匹当给了一间客栈,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在城里,再熟悉不过的大街小巷落在已经长大的他们眼中显得有些逼仄狭小,只是他们却依旧带着微微笑意,走到了一处藏在陋巷之中却名气传扬甚广的医药铺子外头,看着坐在柜台后一丝不苟为病人看诊的儒衫男子,两人想了想,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把瓜子,就那样蹲在医药铺子外头的巷子口处磕起了瓜子。 日头逐渐西斜,一袭青衫的少年率先站起身伸了伸腰肢,蹲了大半天腿都有些酸了,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年轻人却一动不动看着巷子外头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发起了呆。青衫少年知道这个大哥的脾气,也不管他,小心翼翼走到医药铺子外头探着脑袋,看着那个儒衫年轻人什么时候能够休憩一阵。 终于医药铺子的人来人往少了许多,儒衫年轻人将手上的药方交给身边几个机灵的伙计,又细致叮嘱几句,这才走到后院对着还在收拾晾晒药草的师父恭敬行礼,告辞离去。他一步跨过门槛,早有预料地伸出一只手按住了突然窜出来的一个家伙的脑袋,笑着道:“谢洵,无不无聊,多大人了。” 青衫少年谢洵挣脱开儒衫年轻人根本没有几两气力的手掌,挠挠头笑道:“筠哥,你可算出来了,你不知道君洛这家伙一路上把钱都拿去买酒了,我都好几天没吃饭了。” 听着这话,顾筠笑着望向谢洵身后慢慢站起身的君洛,就看见君洛正悄无声息地把手里的瓜子壳都倒在了谢洵刚才蹲着的地方,然后咳嗽一声道:“谢洵,你嗑的这些瓜子不是我买给你的?还好几天没吃饭了?赶紧的,收拾干净。”谢洵转过头去一脸悲愤。 嬉闹一阵,顾筠长袖一挥说道:“走,吃饭去。”君洛一步跨出就越过谢洵和顾筠并肩而立走出小巷,谢洵嘿嘿笑着跟在后头。 到了大街上,许多人都不由得侧目看向并肩前行的三个少年,实在是太过瞩目耀眼,居中的那个少年腰间悬挂刀鞘意气风发,身旁的儒衫少年温文尔雅气态温和,还有一个一袭青衫的少年双手枕在脑后笑得放肆。 常年住在玄鹤城中的许多人很快回想起了这三个少年是何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诶,那个君洛和谢洵也回来了啊?”“可不是嘛,当年他们走了之后玄鹤城可是安静了好一阵,不过那些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倒是再也不敢闹事了。”“听说还有以前被君洛和谢洵揍了一顿的公子哥跑去找顾筠的麻烦,结果那两个出去跑江湖的,直接上京城去把那公子哥家背后的靠山打了一顿。” 三个少年只管前行,却是丝毫不在意身边街巷之间的闲聊议论,顾筠听着他们细碎说起君洛和谢洵这游历江湖一年闯荡出来的许多传闻,笑得合不拢嘴。待得听到有人说君洛在江湖上深受那些豪阀小姐的喜爱,谢洵肩头轻轻撞了一下君洛,嘿嘿笑着,君洛摆摆手一脸严肃道:“这是假的。”顾筠笑得微微弯腰。 走到了玄鹤城里最热闹的酒楼,顾筠经常来此买酒喝,于是酒楼掌柜也和这个颇有名声的“小神医”关系不错,特意为顾筠留了一个不错的位置,顾筠便大手一挥多点了几壶好酒,酒楼掌柜便送了几碟佐酒小菜。 在二楼栏杆附近坐下,顾筠看着风尘仆仆的两人,笑道:“你们俩可真会找事情做啊,这一年来江湖上的故事都离不开你们,什么一人一刀毁了人家山门祖师堂,什么两人独战三千骑兵,还有说君洛一人战败江湖上的另外十大高手的,如今你们俩的名声可大得很,君洛已经是承源岛武道第一人了呢。” 谢洵就着佐酒小菜喝了口酒,啧啧道:“还不是那个没胆子的狗屁岛主,我们都找上门去了还躲着不敢出来,不然君洛一刀砍了他就是真正的承源岛武道第一人了。”顾筠好奇问道:“哦?你们现在这么厉害了啊,连岛主都能打得过了?我不是听说这些岛主的修为实力都是历代传承下来的,积攒深厚不可小觑。”君洛提起酒壶,故作高深道:“一刀的事情。” 顾筠笑着摇摇头,很快丰盛的菜肴端上了桌,看来确实好一段时间没吃过好东西的君洛和谢洵风卷残云一般大快朵颐起来,顾筠就笑着说“吃慢点”,帮着往他们碗里夹菜。很快三人就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走出酒楼时各自提着一壶酒,闲散走在灯火通明的玄鹤城中,好像还是当年熟悉模样。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条昏暗小巷中,三个少年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当初住的那间低矮小院,顾筠从怀里掏出钥匙说道:“钥匙我一直留着,虽然现在住在药铺那边,时不时也会过来打扫,你们要是不想多花钱就接着住这儿吧。”说完,顾筠上前一步开了门,君洛和谢洵紧跟其后走进小院。 看着小院里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模样,少年们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触,毕竟已经不是当年有了上顿怕没下顿的贫苦时候了,只是身边除了依旧相伴的家人之外,还是有许多故人早就不在了。 那个当初回到小院执意要收君洛和谢洵为徒的白发老者已经在两年前油尽灯枯死去了,这么多年来一人独战整座江湖身体早就如四面漏风的茅屋,最后将武道传承延续给了君洛和谢洵也就洒脱离去,死后倒是没介意葬在皕云门的山上,只是如何都不愿意入祖师堂。 君洛和谢洵回到玄鹤城之前也去了一趟皕云门后山,带着几壶好酒陪着那个躺在坟墓里的老头聊上几句,说一说他的两个弟子如今已经做到他当年都没做到的事情了,两人独占承源岛江湖的所有风采。 屋子里点燃烛火,三人坐在桌子前,顾筠随口问道:“你们那个时候去京城打了礼部侍郎没什么太大影响吧?”君洛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那个老骨头本来就差不多也要赶出庙堂中枢了,我们那一趟虽然被那个皇帝陛下最后追杀了好一段时间,不过听说那个老骨头也待不了几天就被送回老家安享晚年去了,现在皇帝陛下恐怕都在想着怎么收回对我们俩的追杀命令了,毕竟猫抓老鼠还被老鼠溜着玩的大内高手可是丢尽了脸面。” 顾筠笑了笑,倒是放心君洛的为人处世,谢洵突然问道:“筠哥,之前那事你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再做?”顾筠愣了愣,然后收敛笑意摇摇头,沉默不语,君洛看着顾筠说道:“是啊,交给我们去做就好了,你那样太过冒险,若是出了意外我们不一定赶得回来。”顾筠轻声道:“没事,不是都顺顺利利的嘛。” 君洛微微皱眉,想起几个月前顾筠寄来的一封信,后来他们也顺着蛛丝马迹探听到了更多的消息,才知道顾筠在说明一切事情之后说的那句“已经安置妥当,仇已报”意味着什么。 两年前送走了白发老者之后,住在少年们隔壁的那个老妪身子骨也日落西山,慢慢地就连顾筠都无能为力,老妪倒是看得开,最后只是握着三个少年的手说以后没办法再给他们做最喜欢吃的的炖肉了,老妪撒手人寰之前只是有些担心那个唯一的孙女,少年们答应一定会帮着照顾好已经嫁作人妇的小苑,老妪便安心去了。 最后老妪家里头只来了个酒鬼儿子,还是三个少年出钱出力安葬了老妪,而那个被家里头逼着远嫁的孙女小苑到最后也没能赶回来。后来三个少年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小苑的消息,一直到一年前君洛和谢洵决定去行走江湖,便打算游历天下之时尽力去寻找小苑的消息,少年们想着总不能让老妪临走之前最后的愿望都只能落下遗憾。 小苑当年出嫁的时候是被家里头的人硬生生从老妪院子里拽走的,三个少年赶回来的时候只看见老妪失魂落魄地蹲在院子里落泪,却无能为力。这么多年来老妪一直没能收到小苑的任何消息,忧心忡忡,身子骨也一下子就不行了,这才早早撒手人寰离去,可是临终前也没能再见从小便相依为命的孙女最后一面。 君洛和谢洵在江湖上寻找,顾筠则托了皕云门的帮忙探听消息,如今已是皕云门少主的奉熵在几个月前亲自送来了一条消息,顾筠得知之后没有立即提笔告诉不知在江湖何处的君洛和谢洵。 那时拿到消息的少年,让如今的奉熵时不时想起都要毛骨悚然,一直温文尔雅从不轻易和人红脸的顾筠,那时手中攥着褶皱纸条神色就冷了下来,简直比三九寒冬还要冰冷刺骨,心湖似乎有一条蛰伏已久的恶龙猛然抬头。 顾筠没有拜托皕云门相助,将奉熵送到院子门槛外头之后,一身儒衫的少年独自在小院里站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少年都一动不动,手上依旧攥着那张纸条。 消息上说当年小苑根本不是出嫁,而是被家里人卖给了附近一座山头的山大王做小妾,可是压根没有什么名分,最后连一个最低贱的婢女都不如,被心狠手辣的山寨土匪玩弄而死,死无全尸,抛尸荒野,任由山野禽兽啃咬。 那个山头的土匪流寇和官府有些关系,虽然是烧杀劫掠商队的土匪,却背后有着官府撑腰,那些钱财一大半都流入了官员手中,所以为非作歹逍遥自在,像是弄死一个小妾这样的“小事情”,根本都不会让那些官员眨一眨眼皮子,又有谁来讨个公道呢?所以老妪临终前心心念念的孙女,原来早就比她还要先一步离去了。 顾筠在小院里站了一夜,第二天他向师父说要出门一段时间,然后带了几样不起眼的药草便离开了。后来有一个商队落入那个山头的魔爪,但是有一个颇有名声的小神医因为帮着山大王化解了一种顽疾,不仅留的一条性命,而且被奉为了座上宾。 然后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整座山庄突然燃起了大火,所有山匪无一幸免惨死山中,夜幕下唯有那个小神医独自下山离去,后来官府的人仔细查验过了那些山匪死去的真正原因,无一不是中了必死无疑的剧毒,而且还无法让人查探出丝毫跟脚,这就使得那些背后的官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那个无声无息消失的小神医回到玄鹤城,又是那个始终温和待人的儒衫少年,顾筠后来写了一封信告知君洛和谢洵此事,那时两个少年揍了礼部侍郎一顿后,顺带着把那些山庄背后的官员也套了麻袋,下半辈子算是下不了床了。 只是听说了那个山庄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的消息,君洛和谢洵还是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个小神医的事情,后知后觉知道是顾筠以身涉险,不免有些后怕担忧。 顾筠看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君洛和谢洵,笑道:“我不是完好无损坐在这里嘛,真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是吧,虽然我没有习武,但脑子还是能用的。”君洛摇头叹息道:“还是太危险了,以后打打杀杀的事情交给我们俩就行了。”谢洵使劲点头道:“筠哥,你这手是要来救人的,可不是用来杀人的,这种粗话交给我俩。”顾筠轻轻“嗯”了一声,笑着点头。 过了几天三个少年去附近山上祭奠老妪,是一个山水气运不错的地方,老妪的坟茔附近还有一个新建不久的墓碑,是顾筠收拢小苑的残存尸骨和遗物安葬的,三个少年恭敬焚香祈愿,希望好人有好报,若是有来世,定要安稳幸福一生。 下山时君洛和顾筠说过段时间就要出海去游历天下,谢洵会跟着一同出海,只是两人说好不会去往一个地方,各自闯荡汪洋大海,顾筠点点头笑着说自己不久后也要跟着师父进京,如今那个皇帝陛下大炼丹药,征召了不少江湖上的神医大夫。 再次分别的那一天下着小雨,顾筠将君洛和谢洵送到城门外,君洛从怀中取出一个朱红色酒葫芦递给顾筠,说道:“去了京城多喝些好酒,这酒葫芦可是我精心挑选的,别拿来装一些劣酒哈。”顾筠笑着接过,随手系在腰间,回道:“世上没有劣酒,只有会不会喝的人。”君洛和谢洵都笑了起来。 最后顾筠腰间系着酒葫芦独自站在城门外,看着那两个身影远远离去,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少年意气风发,就要出海远洋。 只是那时年少的三人没有想过这次离别,却是那么多遗憾的开始,也是今后许多重逢和离别的开始,此后一生的跌宕起伏都在这场雨天离别中开始,犹如一条长线的起始,绵延而去,最终不知落向何处。 顾枝站在漫天雨幕中看着那个独自站在城门外的身影,腰间悬挂朱红色酒葫芦,顾枝仰天望去,他的身影逐渐模糊,却分不清落在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远处顾筠的身影也模糊不清。 第三十六章 修罗何为入地狱(二) 有人轻轻拍了拍肩膀,顾枝睁开眼睛转头看去,云雾之间身后背着木匣的傅庆安站在身边问道:“你怎么了?”顾枝皱着眉头揉了揉眼睛,摇头轻声道:“没事。” 说完,他环顾四周,又是熟悉的云雾弥漫,他喃喃道:“我们出来了?”傅庆安点点头,疑惑道:“应该是离开那处古怪地方了,就是不知道这里又是何处?” 顾枝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朱红色酒葫芦,低声道:“这里就是魔君操纵的云雾之中,他也是凭借这些无处不在的云雾分割了整座出云岛。”傅庆安点点头,有些好奇地伸出手去触碰虚无缥缈的云雾,并无出奇。顾枝站在原地等了一阵,却没有再出现那个神秘之人,顾枝抬眼望向模糊不清的远处,说道:“走吧。”他率先迈步走向云雾之外,傅庆安紧随其后。 云雾遮掩视线,聚散又离合,眨眼间两人便一步踏出了缭绕云雾,视线不远处,蜿蜒道路上的一间狭小茶水铺子里有两人抬眼看来,然后猛地站起身,顾枝和傅庆安对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并肩站在茶水铺子里的两人正是于琅和周厌。 几人在茶水铺子里落座,于琅率先问道:“你们也是被那些云雾困住了好久吧?我和周厌都已经不知道去过多少个地方了,那些地方好像各自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只有那一亩三分地的认知。” 顾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缓缓道:“魔君操纵云雾将整座出云岛都分割成了无数个互不相同的云雾,我们能够穿行云雾之中应该也是他故意为之。”顾枝又详细说过了那个神秘人展现过的出云岛,于琅和周厌都微微皱眉,周厌呢喃道:“这种手段,恐怕已经不是武学修行就能够达到的了吧?”于琅默默点头。 而后几人各自说过了自出云岛海岸处走到这里来的诸多见闻,于琅和周厌比起顾枝还要走过更多的地方,所以看见的也更多,傅庆安却是一直滞留在那处古怪地方,所以许多事情都是第一次听说。听过顾枝和傅庆安说起那座孤城,于琅和周厌不由得面面相觑,茅屋阁楼和武道宅邸无一不是远远超出他们以前所想的事情,虽然他们不算是从不信奉神鬼的人,但是这种超乎想象的事情眼睁睁摆在眼前还是让人难以置信。 顾枝摘下腰间酒葫芦,轻声问道:“你们走过的那些地方有没有一个关于三百年前天火降世的传说?”于琅摸着下巴点点头道:“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关于天火的传说,三百年前夜如昼,三道天火从天而降,而且据他们所说,天火落下之后都对那个地方的某些东西产生了影响,有供奉那块天火碎石的家族已经连出三代科举状元,也有的家族培育出一位位沙场所向披靡的武将,更有的借此龙兴开国,还有些看作神明遗物供奉在神庙之中。” 顾枝点点头,这和他听说过的差不多,不过问起于琅和周厌有没有走过类似桃止镇的地方,他们却都摇头说没有,两人一起走过的其实大多都像是北元王朝所在地界一般的地方,至少疆域算得上辽阔,却没有类似桃止镇那方寸之地。 远处空无一物的山路上再次出现了翻滚云雾,走在茶水铺子里的几人对视一眼,当先站起身,果然从云雾中走出一个熟悉身影,顾枝招招手喊道:“武山,这边。”魁梧高大如一座小山的汉子抬眼看来,憨傻一笑,大踏步走来。 几人再次落座,问起武山这一路经历,汉子挠挠头闷声道:“我走入云雾之后就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山林之中,飞禽走兽不少,就是见不到一个人,我就在那座山里走了足足一个多月才好不容易看见了云雾,于是走入其中,再出来就看见你们了。”顾枝皱眉道:“看来魔君为我们每个人准备的道路都还不同?这背后究竟有何深意。” 几人又将各自的经历说了一遍,武山点点头沉默不语,看似憨傻的汉子其实思索极深,只是不善言语,几人也不介意,早就习惯了。于琅斟酌着说道:“我和周厌所走的最后一个地方,最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们的武道修行,虽然还是有所谓的武林江湖,可是他们的修行总像是一个只有半只脚踏入武道的门外汉,不得其门而入。” 周厌轻声道:“我和于琅总觉得是有人故意为之,就像是给了那座江湖一本并不完善的功法秘籍,以此传承下来断了武道修行的真正路途,可是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有一个在背后的人如此做,那么有意何在?” 顾枝沉声道:“这应该也还是魔君的手段,他将出云岛分割成无数个地界,然后再将那个地方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就像我走过的桃止镇,他们并不知晓就在山外不远处就有他们怀疑是否存在的汪洋大海,而且他们还一直认为人类的历史起源于那三道天火,是由于秦山上的那个神明恩赐才有了他们的今日,所以我怀疑魔君在以互不干涉的不同地界进行试验,只是我唯一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想要做到这些百十年潜移默化的影响,没有足够的时间根本做不到,那难道魔君已经在世几百年了?还是说魔君之位同样和岛屿之主一样代代相传,所以奇星岛的魔君也是真的死在了孤山上,而秦山上那一个又是另外之人?” 几人都陷入了沉思,如今若是不考虑那些神神鬼鬼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好像只有如此才能解释的通,一开始他们只以为魔君并未死在孤山上,极有可能是不知有什么手段逃过了奇星皇帝之手,然后一路来到出云岛休养生息,可是看着出云岛由来已久的状况,恐怕顾枝的猜测要更合理一些才对。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震天的响声,几人站起身走出茶水铺子举目望去,只见山路外的远处有飞扬尘沙弥漫城池轮廓,旌旗猎猎迎风招摇,即便隔着遥远距离依旧清晰可见绣在旌旗上的狰狞面容,顾枝猛然转头看向茶水铺子那个沉默不语的掌柜,只见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那掌柜身后,一掌洞穿了掌柜的身体,然后狞笑着消失不见。 血腥气弥漫缭绕,默默对视的几人突然有些熟悉感觉,好似晃眼间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奇星岛,此时再一眼眺望远处,那一座座关隘城池又与当年的鬼门关有何区别?更远处,巍峨秦山矗立视线尽头,不知为何顾枝便觉得这座秦山就是自己此行所要去往的最终方向了,不再是模糊虚影,而是真真切切的秦山。 顾枝深呼吸一口气,仰头望向骤然阴沉的天际,突然笑了起来,站在身边的几人也都露出笑意,只是轻轻响起的笑声却那样的冷漠,如果还有人站在附近,甚至能够看到凝若实质的滔天怒火和凛冽杀气,方才还坐在茶水铺子里闲谈的几人此时浑身气势已经截然不同。 许多年前,本该繁荣昌盛千百年的汪洋之上第二岛屿奇星岛一夜之间王权倾覆,山河破碎,一切只是因为那个独自从奇星岛东境登岸的魔君,在他之后便有千万恶鬼相随,张开贪婪面目倾吞整座奇星岛,尸横遍野民不聊生,而后宿微城皇宫被推翻,魔宫依山而建,魔君便坐镇其中,而后千万奇星岛败将和江湖豪杰前赴后继攻打魔宫,最后却甚至连走到那座魔宫宫门前都做不到 唯有十五年前的崆玄七侠,三年前的修罗九相,他们踏破魔宫,打败了镇压奇星岛的十三鬼门关恶鬼,愤而向那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君出刀出剑出枪出拳,只是最后的结局并不算美好,崆玄七侠覆灭,那个被誉为古往今来武道第一人的君洛死于孤山上魔君之手,还好后来者居上的修罗九相一路打到了魔宫之前,相助奇星岛大军踏破魔宫,手刃魔君,此次奇星岛终于得以百废待兴。 那时一同前行的九人一路所向披靡,凭借武学创下了无数壮举,可是最终后世之人即便再怎么憧憬仰慕,却还是给予一个“修罗九相”的称号,自然不是将这些拯救了奇星岛的英雄看作了和鬼门关恶鬼一般的人,只是因为在传说中,修罗九相每到一处便是尸山血海,那些镇守鬼门关的恶鬼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留的全尸都算好的了,可是屠了一整座城的恶鬼以及残忍虐杀恶鬼这样的传闻也在江湖上流传甚广,所以人们既仰慕那九人,也难免有些内心中的畏惧,这也就是“修罗九相”的由来。 传闻自然算不得真,可是许多事情其实并没有说错,当年九人游历奇星岛,屠杀那些恶鬼和手下走狗向来毫不留情,杀红了眼更是一个个犹如从地狱幽冥之中走出来的修罗恶鬼,若是不知情的人在那时不小心看了一眼,都要怀疑这些人和那些恶鬼究竟谁才是更让人害怕的恶人了。所以九人虽然对于“修罗九相”这个名称并不看重,却也没觉得“修罗”二字说错了。 此时看着远处与当年奇星岛几乎一般无二的城池,并肩而立的几人有些沉默,一路行来他们就在想魔君为何费尽心思在出云岛上布置了那么多的手段,原来最后还是一样的任由那些恶鬼肆无忌惮。 于是还是当年那些人,虽然少了几人,却还是当年并肩同行的人,修罗九相缓缓走向山路之下,向着那些城池而去,既然已经在魔君的操控下走了那么远的路,那么现在就酣畅出手吧。 远处秦山山巅,闭关已久没有露面的魔君缓缓走到那座摆放着一副棋盘的孤亭中,一袭青衫长袍打扮的晋汉毕恭毕敬站在孤亭台阶下,魔君看着依旧坐在棋盘前的两位女子,他本就苍白无血色的脸此时犹如冰冷的白雪一般,扯出一个笑意,魔君沙哑着声音说道:“不错,都走到这里来了,那么接下来只要在地狱里走一遭很快就能到秦山了嘛。” 说完,魔君自顾自走到孤亭边沿眺望远处云海,扶音看着棋盘上一一展现的那些特意兴建的城池,竟是无形中契合了传说中地狱的重重关隘,就连黄泉奈何桥也都在前往秦山的道路之上。扶音沉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魔君没有回答,他始终望着远处的云卷云舒,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低声回道:“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这山上等他们来罢了,要杀我也好,我杀了他们也罢,就且等他们走到此处来再说吧。”说完,魔君鲜红色长袍挥舞,他已然纵身一跃跳下了深渊,站在孤亭外的晋汉恭敬行礼。 扶音和卿乐对视一眼,她们还是一样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熟悉身影走向危机重重的城池关隘,向着秦山而来。 深渊底下,魔君凌空而立,他双手交错闭上眼睛,突然间轻声道:“等了这么久,你终于也要在棋盘上落子了吗?很好,我已经等了这么久,都快不耐烦了呢。”说完,他无凭无依地向上飞去,穿破云层望向远处,汪洋之上,几点璀璨光芒越来越耀眼。 并肩走在山路上的几人很快来到山脚,却见远处有一处巍峨洞窟阻住了去路,幽深昏暗的洞窟就像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静静等待着来人的自投罗网,可是想要去往那些城池关隘此处又是必经之地,于是几人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入其中,龙潭虎穴也好,地狱幽冥也罢,道路就在前方,如何停滞不前? 昏暗洞窟中起先只是一条蜿蜒狭窄的小路,几人先后穿行而过,骤然眼前豁然开朗,有微弱光亮照耀前方,还有潺潺流水声丝丝缕缕飘入耳中,几人走出蜿蜒小路,站在一处山崖前,脚下就是流淌而过的溪水,看不见来源也看不见流向何处。 他们脚下所站的山崖只是不大不小的一块石板,距离脚下溪水极远,身边有一条贴着山壁简单筑造的石板路,只能容一人行走其上,甚至只能无法双脚自然站立,只能后背贴着山壁,双脚前后行走。 对于身怀武学的几人,行走其上其实并不难,只是武山体型魁梧高大走的有些艰难罢了,最后有惊无险地来到另一处山崖上,此处开阔许多,借着洞窟中的昏暗灯光几人小心翼翼看了眼身后幽深洞穴,顾枝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点燃,骤然间有尖叫声刺耳传来,还有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猛地扑来。 周厌冷哼一声甩开那个身影,几人定睛一看,昏暗无光的洞穴中蹲着好几个骨瘦如柴的可怜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模样,此时被周厌随手摔在山崖上,虽然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不敢直视顾枝手中的火折子,可是却眼神冰冷残忍地盯着几人。 顾枝下意识举着火折子站在山崖上环顾一圈,有无数尖叫声蓦然响起,几人转头望去,只见无数洞穴中有影影绰绰的身影走出,四周昏暗阴沉,只有他们的眼睛闪烁倒映着光芒,在洞窟中就像一盏盏微弱烛火,只是从那其中看不见丝毫情感动摇,那些骨瘦如柴犹如枯骨的孩子们看着几人,就像在看一样食物。 突然间有一道火光坠入脚下溪水,刹那间整座洞窟亮如白昼,却也有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原来脚下溪水竟被火光点燃,熊熊大火升腾而起,那些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见过光亮的孩子尖叫声此起彼伏,凄厉入耳。 顾枝站在山崖上看着高耸宽敞洞窟中无数狭窄洞穴,那些孩子们纷纷退入其中,就像是躲在山洞里饥饿难耐的蝙蝠,终日见不到丝毫光亮,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一个人了,顾枝看了一眼脚边瑟瑟发抖的孩子,他抿着嘴唇。 洞窟中只有凄厉尖叫回荡不绝,自海外远渡重洋而来的几人站在山崖上,沉默不语。 第三十七章 修罗何为入地狱(三) 脚下是万丈深渊,幽深狭窄的洞穴密布石窟上下,洞窟之上只有一个狭小的孔洞接引着片缕天光,今日阴云万里厚重,日光隐遁在昏暗中,于是深渊犹如天上最漆黑的夜幕披盖而下。 几个身影走到了那个孔洞附近俯瞰而去,其中一人手中捻起一点烛火光亮,然后冷眼望着底下层层叠叠的洞穴囚笼,犹如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一般,他轻轻一抛,烛火坠入万丈之下,骤然点亮了深渊之中那条潺潺溪水,于是洞窟有光亮升腾而起,刺耳凄厉的尖叫声冲天而起,惊动山中飞鸟掠向高空。 站在孔洞之上的那人一身白衣甲胄点缀着几点金色纹路,晃眼看去那些丝线犹如活物一般围绕着甲胄游走,像是狰狞仰头嘶吼的蛟龙,盘踞在白玉一般的嶙峋石块之上,甲胄遍布斑驳痕迹,甚至还有鲜血渗入那些被刀剑或是拳脚划破的破碎痕迹,于是那条游走蛟龙又像是贪婪吞噬着那些细碎鲜血。那人身后横挎着一把狭刀,他神色冷漠无悲无喜,即便他只是遥遥望着脚下的深渊,站在他身后的几人却不自觉地站的远了些,微微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背影。 只有一个披着黑色长袍带着兜帽的高大清瘦身影站在那人身后稍近处,双手负后沙哑着声音说道:“祝猷,主公说不用我们来这边画蛇添足,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驻守要好些,否则沦落到和那些已经失去神智的家伙一般的下场可不是好玩的。” 说完,他隐藏在兜帽中的视线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另外几人,看见了他们微不可察地瑟瑟发抖,显然也是想起了不久前那些不听命行事擅作主张的同僚的遭遇,主公只是挥挥手,那些人就变成了提线木偶一般再无神智。 身穿白衣甲胄的那人一动不动,似乎对于身后人的忠告不以为意,但是他却没有固执地站在原地,片刻后他转身走下山,身后那些人紧随其后,唤作祝猷的魁梧男子应该是领头之人,他根本没有理会那些跟在身后远处不敢接近自己的其他人,而只是和身后那个黑袍身影沉声说道:“巫赟,如果最后他们没能走到鬼门关去,今日你劝我离开,狭刀饮血没能出鞘的后果我便只能找你了,即便事后主公要我性命,你也还是会死。” 巫赟藏在兜帽中惨白脸色露出一抹笑意,似乎根本没有将祝猷的话放在心上,完全不在意这个主公手下武道第一人,也将会是未来汪洋之上武道第一人暗含杀机的试探,他依旧双手负后,想着方才火焰点亮洞窟之后那个无意中仰望而来的视线,不知为何这个将来会是汪洋之上武道第三人的他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走在前头的祝猷视线望着远方,眼底却只有那透过灼热火光望来的双眸,犹如璀璨银河挂九天,其中还有一点寒芒刺破交错视线,直抵他的内心,犹如一把利刃率先出了一刀,他下意识握住身后刀柄,无比期待那个被世人唤作“地藏顾枝”的家伙能够来到鬼门关前与自己一战。 突然下山的一行人停住脚步,祝猷松开握着刀柄的手,狭刀饮血却已经出鞘寸余,众人身前出现了一个青衫儒士,腰间挂着一件白玉牌,巫赟当先一步行礼,恭敬道:“见过晋汉大人。”祝猷却冷眼看着身前不远处的主公座下头号心腹,眼中满是毫不掩饰地嫌恶和杀意。 手持羽扇的晋汉像是没有看见祝猷的阴沉神色,他只是视线落在众人身后的秦山轮廓上,缓缓道:“主人已经知道你们擅自来到这里了,很简单,如果之后你们没有死在那些人手中的话,主人不介意将你们送回去那个洞窟。”说完,晋汉收回视线看着祝猷的双眼,悠悠道:“还有,主人说了,你们根本拦不住他们,更不要想着能够和那个顾枝以命换命,若是你们还想要未来那个天坤榜上的席位,那就按着指示去做,多余的,分毫也不要有。” 晋汉手中羽扇轻轻扇动清风,他突然笑道:“最后那段话也是我给你们的忠告,好自为之。”话语声落下,一刀已经劈砍而来,晋汉腰间玉牌光芒一闪,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刀光只能落在空处,祝猷收刀入鞘大踏步离去,巫赟依旧双手负后不紧不慢的走着,至于身后那些人则对神秘莫测的晋汉心怀敬畏,即便私底下说一说那人不男不女的千变万化,却没有人胆敢当着晋汉的面说上一句,毕竟身为主公座下最受器重的心腹,也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能够去到山巅的人,这些人不敢不夹着尾巴做鬼。 秦山山巅光华流转,晋汉一步跨出已是清风拂面,晋汉神色恬淡,他回望一眼,那座隐隐约约的十八层地狱洞窟,就像是一道突兀的伤疤出现在通往秦山的城池关隘和更远处山路之间,截断了无数云雾缭绕的出云岛地界和秦山山脚,晋汉没有刻意去看遥望而去只如芥子一般的祝猷一行人,他知道他们即便再怎么斗志昂扬也得耐着性子回到那些鬼门关中去镇守,晋汉冷笑一声。 祝猷和巫赟一行人不把他这个躲在秦山上做些小手段当作大谋划的走狗当回事,他又何尝把那些从地底下像一条狗爬出来好不容易当上了人的家伙放在眼中,越是站在山巅,越是和那个被世人称为魔君的人站的越近,眼界心胸就会装得下更远的汪洋大海,祝猷和巫赟想要追寻武道更高,晋汉不介意送他们那些虚名,毕竟他更想知道有朝一日站在比秦山更高的地方俯瞰而去是怎样的风采。 洞窟中脚下火光滔天,临近山崖底下火焰溪水的洞穴中,已经有一些骨瘦如柴的稚童被火舌舔舐身躯熊熊燃烧起来,凄厉嘶吼和哀怨尖叫声混杂在一起,站在山崖上的顾枝一行人不由得微微皱眉,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蜷缩在洞穴中尽力闭上眼睛想要抵挡火焰所带来的光亮的孩子们。 顾枝突然转头看向更远处更高处的洞窟山崖,在那里似乎有影影绰绰的身影窃窃私语,方才顾枝隐约察觉到洞窟顶上那扔下火光之人的存在,遥遥望去却根本看不清面容,顾枝沉声道:“走。” 几人再次沿着石壁上的狭窄通道前行而去,因为只有这一条道路,于是他们沿途还是经过了许多洞穴,其中多是骨瘦如柴的孩童,还有些孩童蹲在一处嘴角带着血迹看向路过的一行人,在他们身前有一具死去没多久的尸体。沿着石壁上的道路来到一处洞穴外头,洞穴中没有那些蜷缩的孩子,只有一条细小通路亮起微弱光芒,几人回头看了一眼幽深嶙峋的无数洞穴,咬着牙走进了通道中。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缓缓围绕微微向下倾斜而去的石台,层层台阶摆满了石椅,最底下居中处是一个擂台模样的宽敞石崖,四周围绕着尖刺荆棘牢牢圈住石崖,想来身陷石崖之中的人若是想要逃脱,恐怕被那些尖刺荆棘划破遍体鳞伤也无能为力。 几人面面相觑,周厌低声道:“难道那些洞穴中的孩子是被当作了斗兽场中的禽兽?”顾枝微微皱眉,想起曾在书上看过也曾听人说起过的所谓斗兽场,其实在海外岛屿上并不少见,多是在那些繁华兴盛之地,有心思活络的商贾会将世间最血腥残暴的凶兽圈禁起来,以此作为招牌招揽那些有钱没地话的权贵人物,或是希望在这些斗兽场开的盘口中捞一笔横财的赌徒,齐聚一堂之后就会将那些凶兽都引入类似眼下石崖那般的地方,任由观看之人下注,赌一赌最终获胜的是什么凶兽,而存活下来的凶兽多半会被有钱人家收入家中,或是圈养或是当作炫耀的旗帜,而落败的凶兽则多半是成了其他凶兽的腹中物,反正都是禽兽,大家也就看个热闹。 不过顾枝也曾听说过某些未曾开化的岛屿也会被当作更大的斗兽场,利用那些蛮夷之地的凶兽,再将为了钱财或是权势而甘愿登岛搏一搏生机的人都放入其中,开一个更大的盘口,赚的却都是血淋淋的人命钱。如今眼下这个石崖,莫非也是以人命作为棋子? 就在几人皱眉思索之间,此处洞窟的光亮骤然暗了下来,只有底下居中的石崖上有一道光芒洒落,一瞬间有无数身影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顾枝一行人严阵以待,却发现昏暗中那些人熟门熟路地各自拣选位置坐下,还有人从顾枝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视而不见。 待得所有人都坐下了,洞窟中安安静静的,顾枝一行人也就地坐下,想要看一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只见唯独还剩下光亮的石崖上有烟尘四起,一扇扇紧闭的铁门打开,从四扇门中各自走出一群孩子,他们相互依偎着聚在一起,瑟瑟发抖,尽皆消瘦如枯骨。 一声鼓响,一群似乎有了些经验的孩子率先动了起来,贴着石崖边缘缓缓游走,然后瞅准了一个时机,全部一拥而上狠狠攀附在另一群孩子的身上,或生生捶打或龇牙咧嘴撕咬,顿时石崖上尖叫嘶嚎声四起,有了这个先例,那些早就饥肠辘辘的孩子不管不顾地咆哮起来,所有人撞在一处,很快就没了阵营划分,石崖上鲜血四溅,还有碎肉骨头洒满地面,惨不忍睹。 然而坐在台阶石椅上的身影却都毫不在意,只是窃窃私语低声交谈着什么,有的使劲伸长脖子看向石崖上的战况,压低着声音喃喃自语,双拳紧握似乎恨不得亲自上场。甚至还有的人随手抓起身边的碎石子就扔向石崖上,或是砸的那些孩子头破血流或是被一些杀红了眼的孩子当作了武器,此时石崖擂台上已经没有什么阵营之分了,每一个孩子都在为了自己的性命和不再饱受饥饿而奋力挣扎。 于琅和周厌不知不觉间已经站起了身,昏暗中他们的脸色阴沉似水,顾枝坐在原位缓缓转头望去,有几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往自己等人这边走来,顾枝站起身,那几个身影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一个像是领头人的肥胖中年男子搓着手低声笑道:“几位客官可是第一次来此处啊?可能不太了解我们的规矩,想要看一场斗兽厮杀得先下了筹码才行,虽然不知道几位是如何进来的,但来了都是客嘛。”说话间,富家翁打扮的中年人身后走出几个魁梧身影。 顾枝双手笼袖盯着中年人的双眼不说话,身后武山缓缓起身,那些魁梧身影护卫顿时矮了一头,气焰都不由得稍减几分,那中年人神色尴尬,咳嗽一声走上前一步,压低着声音说道:“这位客官怕不是这附近的人吧,咱们这规矩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开门做生意嘛,总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这样,几位客官也不用下注了,就当卖我个面子看一场斗兽厮杀就行了。只是,我们这儿的规矩还有一样,进了门总得出点钱,即便不下注,留个面子钱总还要吧。” 中年人笑眯起眼,低头哈腰看着顾枝,顾枝轻轻转头瞥了一眼四周渐渐安静下来的看台,他笑着道:“说得对,规矩嘛都得守着才是,不然丢了面子跌了份您以后就不好开门做生意了,只是我们若不想让你们这生意做下去了呢?” 那中年人先是愣了愣,然后仔细打量起眼前的顾枝和他身后的其他人,中年人后退一步,神色逐渐隐入昏暗中,不过顾枝看得分明,中年人的脸上笑意全无,冰冷眼眸中的精光还透出几分讥讽,中年人的声音飘忽起来,缓缓道:“客官怕还是不知晓我们这儿的规矩,砸场子?那也得知道砸的是谁的场子吧。” 中年人的声音不再刻意压制,骤然间灯光亮起,看台上无数身影站了起来,他们脸上都带着骷髅样式的面具,视线冷冷望过来,隐隐将顾枝一行人困在其中,中年人撇撇嘴,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挥挥手,不远处石崖擂台上有巨响传来,顾枝等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磨盘从天而降,那些还在垂死挣扎的孩子顿时被压成了肉末,死无全尸。 中年人拍拍手,有更多的魁梧身影赶来,手持利刃围住了顾枝一行人,中年人拱手行礼对着四周看台上的人朗声说道:“扰了各位客官的雅兴,今日无论下注输赢,我们都按最高价钱全数偿还大家,小店今日来了几个不长眼的,兴许是那有了几两功夫技艺的江湖人,不懂规矩就想乱来。” 顾枝笑道:“乱来?”中年人双臂环胸,冷笑道:“那就先与你们说说本店的规矩,先前说的来了就得交钱且不说,大家伙也不是差这几块钱的人,下注便各有输赢也无需赘叙,只是几位客官可能不知道吧,砸招牌踢馆也要看看自己招惹的是什么人。” 顾枝环顾四周,轻声道:“怎么着,这儿的靠山大的吓人?不会是什么世俗皇室宗亲背地里做的生意吧?还是你们这儿江湖上的武林盟主的生意?” 中年人笑着摇摇头,他伸手指了指站在四周的所有人,淡然道:“小店哪有什么靠山啊,不都是靠着几位衣食父母?小店开业百年来,靠的不是跟那些山上门派或是世俗权贵讨几样残羹冷炙,而是方圆百里所有的百姓啊。” 顾枝回头望去,那些看台上的人都摘下了面具,一张张面孔都好似冰冷的石头一般面无表情,只是有耄耋老者也有青壮汉子,有翩翩少年也有温婉少女,有不及弱冠的孩子也有还跟在大人身边的稚童,他们都对底下擂台上的惨状和身后洞穴中的尖叫嘶吼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中年人摊开双手,说道:“客官,现在看清楚了没有?小店百年家业,兴建这洞窟擂台靠的是各位父老乡亲,开盘口赚钱也是各位支持,几位客官想砸场子,那可就是和所有人作对了啊,到时候没有什么王朝大军或是江湖宗师,不过就是一人一口唾沫嘛,淹不死人。”中年人嘴角笑意讥讽。冷眼看着神色阴沉的顾枝几人。 他从祖宗手里传承下这家日进斗金的斗兽场之后,还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刺头和不要命的,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但是也该知道些这附近的事情吧,且不说如今的皇帝陛下和他手底下那些文官武将还有没有多少本事,能够顾得上此处百姓早就自己当家作主的地方,这家斗兽场的生意可从不依靠权贵势力,当年附近所有的百姓砸钱开了这家斗兽场,后面又有源源不断送上门来的孩子,生意可真是如火如荼起来了。 其实做生意最难的不是看顾各位看官,毕竟百年以来这些人都知晓了规矩,哪怕是外乡人闻名而来也都愿意恪守规矩,也不是如何找到这些无家可归可以扔进斗兽场厮杀的孩子,因为世上大把大把从斗兽场捞到钱或是欠了钱的家伙,愿意去购买或是劫掠这些本就贫寒交迫的孩子送给斗兽场,一些富贵门庭里边不缺孩子的自己拱手相送都有,实在不出奇。 这些年来附近打了太多场仗,也没个主心骨扛大旗能够一呼百应的,就这么斗着,住在这附近的百姓当年连烹儿充饥的事情都做过,如今天高皇帝远没人管了,又从战场上捞了不少钱,百姓们忙着享福都来不及呢,好不容易有斗兽场这么个有趣地方,不过是要些孩子当禽兽嘛,看作路边随处可见的野狗不就行了,要是道德感实在太强那就滚远点,不耽搁大家寻乐子就行。 更何况许多走投无路的孩子还巴不得能够进这斗兽场呢,不过只是拼一场就能有富贵自由的机会,在擂台上获胜活下来的孩子可以拿到一笔钱重回自由,也可以跟着看上眼的看客主子回家做仆役也好当护卫也行,总归不用流离失所。所以这斗兽场最难的,其实是数钱啊,日日夜夜都有无数的人来这里寻乐子砸钱,银钱哗啦啦就像海水一般。 顾枝微微低下头,身边那些看客都已经围了上来,于琅和周厌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坐回了石椅上,双手攥拳抵在膝盖上,咬着牙似乎强忍着天大的怒火,他们恨不得把这儿所有人都给杀了,可是就像那个中年人所说,既然这儿的生意是附近所有百姓都看作理所应当的消遣之处,那么他们能够杀了这里助纣为虐的看客,外头那百万人千万人呢? 傅庆安也坐在原地,他抱着木匣子看向顾枝的背影,武山站在顾枝身后,还是不说话,反正有顾枝在也不需要他冲在前头动脑子说客套话,既然来了这出云岛,他所需要做的其实就是指哪打哪,此事他最擅长,至于动脑子思考这种事情,平日里做的太多了。 顾枝轻轻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啊,那倒是我们的不是了,既然各位把草芥人命看作自然而然理所应当,根本不放在眼底心上,就连小孩子都小小年纪就来提前享受这份乐子了,看来这规矩还真是根深蒂固了啊。” 顾枝握住腰间刀柄,手指微微发力,他想起了方才从洞窟中一路走来所看见的一切,那些孩子早已不成人样,为了活下去也为了吃饱饭,人也可以沦落到禽兽一般的境地。 可是这斗兽场石崖擂台上为了生存奋力厮杀的孩子真是人们眼中的斗兽? 第三十八章 修罗何为入地狱(四) 错了,顾枝摇摇头,真正的禽兽是这些坐在看台上冷眼旁观还不以为意的人,他们以为从那个硝烟四起人命薄如纸的岁月里熬了下来就可以不把人命当回事了,他们以为曾经成了他们祖辈肚中食物的孩子就是禽兽了,他们以为自己高坐看台就是操纵人命的神明了,钱财权势地位在战争中都低贱不已,唯有心头的开怀才是自由的象征啊,及时行乐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许多年前的奇星岛上,魔君和手下大军肆虐过后的山河遍地破碎,生机凋零民不聊生,那时候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百姓何其多也,为了生存跪地求饶甘当走狗的亡国降将何其多也,顾枝那一路走来看过了多少,可是却从未有此刻的无助和困惑。因为他在奇星岛上能够看见希望,看见了有人走投无路想要将孩子献祭给鬼门关恶鬼却被人拦了下来,看见仍有人拿起石子去砸鬼门关的大门,看见还有父母即便已经骨瘦如柴却还要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食物送进孩子的肚子里。 可是现在呢,顾枝环顾四周那些冷漠的面孔,他们不以为意无动于衷,好像此时顾枝说一声这样做不对便是天大的笑话。中年人有一句话说得对,顾枝他们注定无能为力,哪怕他们能够杀了这里所有人,将身后洞窟中的孩子放走,可不用几日洞窟中又会有源源不断的孩子被送进来,也会有更多人来看台上一掷千金。 中年人看着顾枝古井无波的神色,虽然有些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没有把这几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江湖游侠放在眼中,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过想要行侠仗义的江湖人,最后呢?不是扔进那些洞穴给孩子们当食物,就是抛进深渊底下的溪水中淹死,这就是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规矩的下场。 中年人双手十指交错,眯着眼睛笑道:“各位也可以试试看,看看我们这儿的规矩到底大不大得过你们手里的刀剑。”中年人转身挥挥手,就要离去,而那些护卫已经扑了过来,顾枝后退一步,却背负双手挥了挥,身后于琅周厌虽然满心困惑,却依旧坐在原地没有动。 顾枝突然转头看向方才走过的洞穴通道缝隙,有一袭鲜红长袍飘了进来,那个面如冠玉浅笑着的富贵公子哥弯腰看了一眼看台和石崖擂台,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凝滞,那些高高跃起的护卫顿在半空,那些冷笑出声的看客维持着古怪神色,中年人半转着身,眼角余光竭力看向那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红袍男子直起身缓缓走下看台,边走边笑着道:“一口一个规矩的,还真是大过天去了不成?我不过出去外面走了几天,嗯,也就一百年吧,你们倒给我弄这么一出有意思的游戏来了。只是你们的规矩和游戏还是太无趣太小了,别整天挂在嘴上,丢人。” 红袍男子缓缓走下来,时间恢复正常,只是那些护卫都倒飞出去,砸在石壁上粉身碎骨,红袍男子走到中年人身前,清瘦高大的身影看着矮胖中年人就像看着一个孩子,他伸出手握住中年人的脑袋,轻轻一提就将中年人抓了起来,笑道:“我觉得你们这儿的规矩不怎么样,就想砸了你的招牌,怎么样?一口一个唾沫淹死我呀。”红袍男子嘿嘿笑着,中年人虽然惊惧异常却仍说道:“你,你要是真敢坏了这儿的规矩,真不怕走不出这门?就算走出了这门,坏了大家的兴致也休想走出这个地方。” 红袍男子摇摇头,眼中仍旧只有笑意,他缓缓道:“你错了,你不该这么和我说话的,跟他们说说还行,对我没用。百万人千万人又如何?亲手死在我手上的都可能不止这么些人了,还有,我不是说了嘛,别再把规矩挂在嘴上,一百年前我就说过,规矩只能由我说了算,现在还由不得你们这些蝼蚁。看来出云岛安稳太久都忘了当年我千辛万苦留下来的传说了是吧,那座秦山上还有神明看着呢,你们不亏心?” 红袍男子环顾四周,接着道:“看来神明还是不够啊,我觉得之前有一个不甘受辱而死的家伙说的更好,要不改作魔君得了,之后过段时间还得去奇星岛呢,看来神明分量不够,就叫魔君好了。”说完,他咧嘴一笑,俊朗若神明画像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血腥残忍,只有笑意,可是他手上的中年人却已经形销骨立,化作一滩烂泥坠落在地,他挥挥手,四周看客全部只剩下一具具白骨,无论男女老幼。 红袍男子自顾自走出洞窟,喃喃道:“魔君,魔君。不错,唉,看来还是不能离家太久,又得好好把这出云岛改造改造了,不过还是这游戏好玩,希望将来奇星岛也别让我失望,一定得让魔君这个称号传遍奇星岛,最好是汪洋上无人不知。” 说完,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洞窟中只剩下顾枝一行人还停留在原地,可是红袍男子就像是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一般,于琅沉声道:“他是,魔君?” 周厌皱着眉头道:“不可能吧,听他的说法他都得活了好几百年了,难道魔君真能不死不灭?而且如果是魔君的话,他为何还说过几年去奇星岛,当年魔君覆灭奇星岛,名号已经够响亮了吧。”顾枝却轻轻摇头,说道:“不,他就是魔君,而且先前我们都猜错了,恐怕如今出云岛上的魔君依旧还是当年的魔君,不死不灭也许只是传说,但肯定还有不为人知的手段能够延续百年寿命,甚至还能假死复活?”于琅看着顾枝的背影说道:“这些不都是小孩子才会信的胡话吗?” 顾枝转头看着身后众人,笑道:“可不就是胡话嘛,可是我们不得不信,因为这就是他当着我们的面说的,这就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让我们知道先前觉得如今的魔君已不是当年的魔君这句话有多可笑。” 说完,顾枝挥挥手,石崖擂台上的磨盘居然随着他的手指起落,于琅蓦然醒悟,喃喃道:“溪水怎么可能点燃?”周厌转头看着于琅,傅庆安也轻声道:“怎么可能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当着我们的面杀死一个就在眼前的人?”话语声落下,顾枝轻轻一笑,眼前的景象已经光怪陆离,模糊扭曲。 视线涣散又聚集,还是摆放着几杯茶水的简陋木桌,没什么生意的茶铺掌柜坐在柜台后敲着算盘,顾枝看着渐渐回过神来的几人,轻声道:“从刚才我们听到的那声巨响之后,我们就陷入了幻境之中,虽然有那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但他就是想要我们看到最后,至于能不能走出来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所以他想告诉我们,不过有多不可思议,现在的魔君还是当年的魔君,无论是真相还是幻境,只有走到那座秦山才能知道所有。不过我觉得,方才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未必就是假的,甚至有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当然,方才那好似是时光倒流将往事呈现在眼前的幻境,应该还隐藏了更多的东西想要告诉顾枝几人,可是此时一无所知根本无法探寻真相和内幕,还是只能且前行,且多看多想,此事顾枝当年便做过了,不过再来一次而已。 于琅轻声道:“如今大费周折,又是将我们困在云雾中,又是将我们拉入幻境,还有踏入出云岛上之后的种种不可思议莫名其妙,魔君究竟想做什么?为何当初他要灭了奇星岛,却又将出云岛打造成世外桃源一般的隐世之地?”周厌抓了抓脑袋,他最不喜欢动脑子琢磨这些复杂的事情,当年和于琅行走江湖,习惯了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还真没有经历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 周厌闷声道:“反正现在也不用想太多,不还是得走到秦山找那魔君打一架嘛,想这么多也没啥用,哪怕知道了魔君是个老不死的,有这么多手段,不就更拼命去打嘛。”傅庆安笑着点点头,顾枝也不再琢磨思索,笑道:“确是此理。” 顾枝放下茶杯,取出一颗银子放在桌上,走出茶水铺子站在山路上,有稀稀疏疏的商贾和赶路人路过,顾枝遥望而去,城池林立并无出奇,更没有方才幻境所见的血腥阴霾,那些鬼门关旌旗更没有丝毫踪迹,其他人也都走出了茶水铺子,顾枝握住腰间刀鞘,看着阻断山路尽头的洞窟,轻声道:“走吧。” 一行人再次前行,很快就走到了洞窟附近,一条蜿蜒山路越过洞窟顶上继续蔓延而去,还有小径遍布洞窟两侧,绕了过去,不过也有身后负剑背刀的江湖游侠直直走入昏暗洞窟,听他们闲谈言语,应该是要去看一看当初被江湖宗师亲手覆灭的人命斗兽场遗址。 顾枝几人走进洞窟中,循着幻境中的道路看到了那一处处洞穴,只是没有从深渊底下升腾而起的火光,现在想来,那站在洞窟顶上抛下火光之人应该也是构筑幻境的环环相扣罢了。沿着山壁上的石板路走过洞穴,似乎还能听见凄厉尖叫声,还有隐约血腥气息,恍惚间还有犹如枯骨的孩子蹲在洞穴中,饥不择食地啃咬死去同伴的尸体。 穿过洞穴通道缝隙来到那座已经被崩塌石块填满的石崖擂台和四周看台,顾枝一行人不由得想起那个一袭红袍大袖的年轻男子,似乎很难将那个富贵公子哥打扮的儒雅俊秀男子和奇星岛上残暴血腥的魔君联想在一处,可是世间多少人多少事都是如此,越看起来人畜无害也许就会带来更不可预料的颠覆后果,让人看不透却又不得不吞下苦果,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附近那些游侠或是结伴来此的看客都低声说起关于这座人命斗兽场的传闻,更多的还是歌颂那位亲手覆灭人命斗兽场的前辈宗师,说那人以一己之力对抗整座早就烂透了的人心鬼蜮,最后还和山上仙府一起将周遭地界都重新树立起道德规矩,这才有了如今出云岛的万里太平,实在让人心生仰慕,不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都学着当年那位前辈穿一袭红衣闯荡天下。 顾枝一行人只是默默听过,却没有反驳也没有探寻更多的往事,他们已经在这出云岛上见识过太多关于秦山山巅魔君的千奇百怪传闻,即便现在有人说魔君其实是光明皇帝,他们都不会觉得奇怪了,只会觉得这个世界若是真的有神明,那也应该是个瞎子聋子吧。 顾枝一行人沿着当年那个红袍男子走过的道路走向洞窟之外,光芒璀璨夺目,外头应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天光烂漫,顾枝握着腰间朱红色酒葫芦,视线穿过交错光芒,望向那座秦山,他心中有刀光亮起,斩破虚妄。 幻境也好,真相也罢。魔君也好,神明也罢。 少年曾走过奇星岛万里山河,他亲眼所见,所以哪怕身化修罗也要杀尽世间恶鬼,管他身后名,此时他依旧走在路上,不过再次出刀而已。 还是太平。 第三十九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一) 黄昏中,山坡上的重重阴影之间似乎有走走停停的疾风,犹如附骨之蛆一般纠缠不休,站在半山腰俯瞰而去小如芥子的两个身影在山坡下的小径上小心翼翼地前行,似乎对于山坡上犹未可知是否存在的敌人万分警惕。 终于前方有一座祠庙的模糊轮廓,小路上的两人面露欣喜,在这荒郊野外夜宿旷野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尤其是在这传闻流寇出没的偏远地界,若是没能找到遮蔽休憩的地方,恐怕今夜难得安生。 两人对视一眼,脚下急急如风便飞奔起来,然而心中的担忧还是无奈地变作了眼前骤然出现的几个魁梧身影,当先一人手持巨斧狞笑着看向并肩而立神色紧张的一对少年少女,高声道:“原来是两个雏儿,那就给你们说说道上的规矩,留下买命钱过路财,大爷就留你们全尸。咦,这个小娘们看着不错,虽然还没张开差了点滋味,不过没关系,跟大爷回去寨子里,大哥他们多半是看不上的,让爷好好疼疼你,保管几年后滋味更好,哈哈哈。” 领头汉子看起来是这一伙早就尾随两人已久的流寇的小头目,此时仰天大笑,身后的小喽啰也都起哄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叫嚣着,站在小径上进退两难的少年和少女神色紧张却并未慌乱,少年上前一步将身后背负一把长剑的少女挡在身后,同时握住腰间的长刀,严阵以待。 手持巨斧的汉子挥了挥手,看着毫不开窍似乎想要拼死一战的少年,冷笑道:“小子,不要不识抬举,你大爷我这一斧子你想留个全尸可就难了。”少年神色凛然半步不退,就那样双眼直视巨斧汉子咬着牙蓄势待发。少女站在少年身后也已经伸手绕后握住剑柄,低声道:“师兄?”少年摇摇头,示意少女只管站在自己身后无需妄动。 巨斧汉子见那不过及冠之年的少年还是油盐不进,也不废话了,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手下,那些谄媚笑着的喽啰顿时意会,挥舞着武器便围住了少年,少年缓缓拔刀出鞘,刀尖直指巨斧汉子,汉子本想让手下先跟少年玩一玩,此时也被激起了斗志和杀气,大吼一声便举着巨斧向着少年的头顶砸去,少年吐纳之间挥刀迎击,却不料一股巨力落在刀身上,少年不由得向后滑出几步,双手微颤。 巨斧汉子看少年奋力挣扎的纠结面色,就知道这个小子一定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了,看穿着打扮应该还是什么豪阀宗门的弟子,向来一直呆在山上长辈身边还不知道江湖险恶啊,巨斧汉子便不再留手,一下一下狠狠砸在少年手中的刀身上,少年本以为自己能够以宗门刀法抵御,此时却完全没有施展的机会,他心中憋闷,真气激荡之下被那巨斧犹如打铁一般重重捶打,几乎就要气息断绝,只能苦苦支撑。 身边女子见少年勉励支撑,便缓缓出剑,围在四周的喽啰立即上前和少女缠斗起来,且等巨斧汉子料理了少年再来与少女纠缠。少女出剑却并不如她看起来绵柔,几个喽啰很快落入下风,竟是觉得少女恐怕还要比逐渐力竭的少年强上几分,巨斧汉子正要对少年痛下杀手,也察觉到了少女出剑的凌厉,眼神一冷却心中一喜,这样的女子才更有滋味嘛。 少女摆脱开那些喽啰的纠缠,一剑刺向巨斧汉子,少年得以勉强脱身,换了一口气之后终于能够将修习已久的刀法肆意挥洒,一时间反倒是孤立无援的巨斧汉子落入下风,巨斧汉子暴喝一声巨斧砸落,将少年甩飞了出去,巨斧汉子咽下一口鲜血,身形前冲扑向少女。 山坡上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七八匹高头大马缓缓停下脚步,其中一个脸上疤痕交错的领头之人看向缠斗在一起的三人,冷笑道:“这家伙还是只有蛮力没脑子,两个雏儿都得打这么久,耽误了大买卖看我不砍了他。”说完,他举目望向远处,黄昏下的昏暗光线中他只能隐约看见更远处两人的身影,听手下来报,那两个年轻人应该出身不俗,其中一个还背了一只木匣子,想必其中就是什么重器宝物。 疤脸汉子挥挥手,身后几人点点头骑马奔下山坡,就要协助那个巨斧汉子先解决了两个碍事的江湖雏儿,既然能让山寨三位主子之一的疤脸汉子亲自出手,那两个年轻人就休想逃出生天,所以这两个明显就要落败的雏儿他还根本不放在眼里。 少年和少女本就只是勉励支撑,如果不是那几骑从山坡上突然出现的流寇,少年和少女未必找不到机会脱身远走,可是被那几个巨斧汉子见了面都要低头哈腰的马匪围住,少年和少女不由得心生绝望,没想到第一次下山游历还未走多远就要命丧于荒郊野岭,这让临行前还满嘴豪言壮语的少年难免不知所措起来。果然师父说的没错,山下的江湖水深得很,就连盘踞在此处的流寇马匪都能轻易要了性命。 坐在马背上的一人率先挥动砍刀砸向少年,其他几人还甩出渔网一般的铁链网子想要罩住少年和少女,暂时控制起来免得耽误了对付那两个年轻人。看着铁网落下,少女奋力出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师兄就要落入敌手,突然有一只手掌出现在眼前,轻轻一抓就将铁网攥在手中,那一袭骤然出现的白衣抬手微微发力,铁网崩散四溅乱舞,竟是有意无意将那些马匪都甩出了马背。 山坡上的疤脸男子瞳孔一缩,方才他竟是根本没有看清本来还在道路远处的这个白衣年轻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山坡下的,他皱眉深思,似乎是在考虑会不会碰上了咬不动的硬茬,只是不等他思索清楚,小径上那白衣年轻人已经站在马背上转头望来。 疤脸男子当机立断就要驱马远离,只是刚刚调转马头就发现身后站着一个身后背着木匣的年轻人,正笑着看向自己,伸出手似乎是在客气说道“请”,疤脸男子咽了口唾沫,再次看向山坡下已经躺在地上哀嚎的手下,他咬着牙突然攥紧缰绳,马匹嘶吼一声奔向木匣年轻人,然后疤脸男子顺势一跃滚落在地,埋头狂奔,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偏远地界讨生活要是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早死八百回了。 疤脸男子一直跑出去老远,这才敢停下来气喘吁吁,他回头望去,早就看不见那些人的身影了,他根本没有去想手下会是什么下场,细细思忖一番,他决定回去找大哥和二哥出马,可能才有把握拿下那两个年轻人,当然他是肯定不会说自己只是打了个照面就慌不择路逃了的,这叫示敌以弱。 山坡上,背着木匣的年轻人只是伸出手掌就将那匹高头大马停在身前,然后他缓缓走下山坡,白衣年轻人已经跃下马背,顺手拿起几根绳子将那些躺在地上痛的说不出话的流寇绑在一起,随手拖到一旁的一棵枯树下,绑在了树上,还撕了几块布条塞在他们嘴里,免得叫喊烦人。 白衣年轻人拍拍手转过身看着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少年和少女,笑道:“还能动吗?到前面祠庙去休息吧,看着天气是要下雨了。”说完,白衣年轻人指了指头顶阴云,少年下意识点点头,站起身弯腰拉起少女,然后两人对着并肩而立的两个年轻人拱手行礼道:“碧山宗卓宴,隋堇宸多谢两位少侠出手相助。”白衣年轻人抱拳回礼,简单说道:“顾枝,傅庆安。” 白衣年轻人和背着木匣的年轻人,正是走出洞窟之后不知为何又与其他人再次分离的顾枝和傅庆安,想来又是魔君暗中操纵的原因,只是就像于琅所说,魔君如此大费周折到底是为何? 四人结伴往不远处的祠庙走去,跨过门槛时身后便有倾盆大雨落下,荒废祠庙中还有些断裂木材梁柱,顾枝和自称碧山宗卓宴的少年一同收拢起木材,就地燃起篝火,看着火光,少年和少女脸上才恢复了些红润,想来刚才吓得不轻,一眼看得出是真真正正的江湖雏儿。 顾枝从怀里取出干粮递给少年和少女,卓宴又连忙道谢,顾枝只是笑笑,傅庆安坐在一旁擦拭木匣子,问道:“你们怎么不走官道而要来这山野小径,此处偏远经常会有流寇马匪出没,可不太安全。”卓宴挠挠头看了眼身边少女,少女隋堇宸咽下一口干粮,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听说沿着这条路走可以在一处山崖找到名为丹晨草的一味珍惜草药,所以就稍稍绕了些路,正好也可以顺路去往本来就要去拜访的祈水山庄。” 顾枝点点头,随口道:“丹晨草确实罕见,不过这味药草多是用来治疗筋脉伤势,若不是习武之人因为筋脉内伤牵扯真气运转应该也用不上丹晨草,普通的筋脉伤势用龙胆花辅以水行根也能有效。”卓宴眼睛一亮,看着顾枝说道:“少侠精通医术?”顾枝笑着摇摇头道:“算不上精通,只是小时候看过几本医书罢了。” 隋堇宸犹豫了一下,叹息一声道:“实不相瞒,是我们师父早年与人争斗落下了内伤,我们出门游历便想着看能不能帮着师父找到些草药改善伤势。”顾枝点点头,以前青潋山竹屋来的最多的便是那些闯荡鬼门关魔宫落败重伤的江湖人,所以顾枝对于各类修行伤势颇为熟悉,只是绝不敢随意应承为人看诊,已经这么多年没碰过的医术了。 卓宴看着顾枝略通医术就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被隋堇宸眼神示意拦住了,萍水相逢得人相救已是天大幸事,若再得寸进尺要让人家跟自己回宗看治师父,恐怕就要犯了江湖忌讳了。卓宴只得收心,便与看起来是同龄人却武道远高于自己的顾枝闲聊起些江湖上的趣闻。 从洞窟中一路行来,沿途顾枝和傅庆安也听说了些关于此方天地的说法,原来当年那位自称师承秦山山巅神明的武道宗师一手覆灭惨无人道的斗兽场之后,联合旗起附近秦山之下无数城镇的分据势力和江湖门派,肃清了百年来征战纷杂的乱象,又不遗余力地扶植起势力庞大的王朝势力和宗派门户,逐渐形成了附近百余年来的规矩制度,自然不是当初那个死于红袍男子手上的斗兽场中年人所说的规矩,历尽百余年,当初那些助纣为虐之人的后人早就恪守新的规矩道德安安稳稳地重新开始繁衍生息。 若是洞窟后的这方天地如今有多安稳太平其实也说不上,因为曾经实力最为广阔强势的王朝分崩离析之后如今颇有些藩镇割据的状态,只是还不至于沦落到当年人间炼狱的模样,所以这片疆域相当于两三座方寸岛的地方如今呈现几方势力相互交错对峙的格局,当然也因为还有当年那位武道宗师留下的仙府在庙堂和江湖之间都颇有威望,人们还不敢轻易触碰那些早已成为铁律的规矩。 比起庙堂格局和势力纷争,如今的江湖还要更加人心浮动,那些传承已久的宗门无不各怀心思,既没有一个能够实力力压武林的宗师,也没有足以一呼百应强势约束各大势力的宗门,而且最近还有些不知真机的消息开始流传,使得更多的江湖人和宗派势力卷入其中,可谓是暗流涌动,私底下的勾心斗角和隐秘交锋层出不穷。 也由于这些势力的盘根错节,洞窟外还有许多无主之地,比如此时顾枝和傅庆安遇到碧山宗少年和少女的山路,就是一处流寇马匪齐聚的法外之地,既没有哪个割据势力能够出兵吞并,也没有哪个宗门愿意出手镇压,说到底还是利益权衡使然,万一一出兵就让对手势力乘虚而入怎么办?万一一出手中了其他宗派的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 于是兜兜转转,好似轮回一般,百余年之后此处依旧算不得什么太平之地,只是规矩道德还是刻在了人们的心中,没有进一步沦为当年的模样,不过最终各大势力的争锋又会走向何处,是不是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反而会有枭雄异军突起一统天下,或是武道宗师一步登天横压当代,其实都不出奇,在海外的无数岛屿历史上,这样的更迭演变层出不穷。 此时顾枝和卓宴说起的却是有关那个如今在江湖上已经说的头头是道的传闻,卓宴正襟危坐,显然对于出手救了自己和师妹的两个年轻人颇为信任,此时正色道:“听师父所说,那个仙府确实再次出山入世了,那十个名额也是千真万确,极有可能此时那十人都已注定,接下来就要前往那仙山争先台夺取唯有三份的机缘了,不过师父也说了,一旦这十人动了起来,其他江湖门派势力也不会袖手旁观,毕竟那三份仙府的机缘可没说只有谁能获得,只要抢到了十个名额中之一,就有希望得到机缘,各大势力宗门谁不是紧紧盯着那十人出现,更有甚者恐怕已经在争先台守株待兔了。” 卓宴说起的正是如今惊动整个江湖的那个传闻,原来仙府不久前有消息传出,将会选择十人前往仙山争先台夺取那三份分别对于无穷权势、无上武力和无尽生机的机缘仙缘,一时间不管是武林门派还是江湖散修,甚至就连割据势力都眼红垂涎。 毕竟仙府传说中直隶秦山,说不定这些听起来可以一步登天的神秘机缘确有其事,而且若是被选中的十人时运不济或是实力差了被他人窃取仙府也是不会管的,这就由不得其他人蠢蠢欲动,此时被选中的十人恐怕反倒是忧心忡忡,生死难保。 顾枝听卓宴说得头头是道,言语中对于仙府还颇为敬畏,便随口道:“无穷权势、无上武力还有无尽生机,这些机缘恐怕只有真正的仙人才能给予吧,而且无论是谁获得了这些机缘,都有可能轻而易举便收拢起这座天下的所有势力和江湖门派,如此便能重归太平安稳,这仙府可谓用心良苦了。”卓宴默默点头,隋堇宸坐在一旁轻声道:“只是在三份机缘还未确定花落谁家之前,恐怕这座天下也要掀起一番血雨腥风了。”少女眉间微微蹙起,似乎颇为担忧。 顾枝低声呢喃道:“乱世出英雄,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卓宴皱着眉点点头,深以为然,愈加觉得这个谈吐不俗并且武学修为深厚的年轻人真正是江湖上的高手,只是为何此前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卓宴突然问道:“顾少侠,为何刚才你们放走了那个山寨领头人?为何他回去搬了救兵回来围剿我们怎么办?”隋堇宸也忧心忡忡地看向顾枝和傅庆安。 傅庆安放下木匣,凑近火堆伸出手取暖,笑道:“谁说不是呢,此时门外就有几十骑流寇已经把这座破败祠庙围了个水泄不通,看来还真是风雨无阻啊,我以为会来得慢一些的,看来那家伙跑回去之后没有说实话,不然也不应该这么快来送死才对。”卓宴和隋堇宸脸色一变,就要站起身去往祠庙大门查看,此时破败大门虚掩,只能看见风雨交加和电闪雷鸣。 顾枝挑了挑篝火,随意道:“坐着吧,我们是故意放过那人的,不是有句老祖宗的话嘛,我辈江湖人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任侠之气,也要有眼底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斩草除根之意,这不就等着他们上门来了嘛。”说完,顾枝拍拍手,看向傅庆安问道:“你出手还是我出手?”福清啊缩了缩肩膀,笑道:“外头那么大的雨我才不出去呢。” 顾枝无奈摇摇头,摘下朱红色酒葫芦和竹鞘长刀与傅庆安的木匣子放在一处,他站起身舒展筋骨,看了一眼卓宴和隋堇宸说道:“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随手抓起祠庙中不知哪位前任遗留的残破斗笠戴在头上,轻轻推开门就走入了昏暗雨幕中,白衣飘摇在风雨之中,犹如一叶扁舟穿行汪洋大海。 第四十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二) 卓宴和隋堇宸对视一眼,看着傅庆安问道:“不会有事吧?”傅庆安摇摇头,笑道:“没事,那家伙最近本就烦得很,还被人三番五次地阻住脚步更不耐烦了,得找个机会给他舒舒筋骨,不然平日里可不会这么好说话,可能今夜出去淋雨的就得是我了。” 说完,傅庆安又从怀里掏出干粮问道:“你们还要吗?”卓宴摇摇头,望向祠庙大门外,隋堇宸透过火光看见了对面青年俊朗面容上的澄澈视线,竟是有些慌乱,摆摆手,连忙转头看向门外,傅庆安耸耸肩,自顾自啃了起来。 随后傅庆安又和少年少女闲聊起来,知道了碧山宗是这附近算是二流垫底的门派,当年若不是他们那位宗门大长老的师父力挽狂澜和对手拼的两败俱伤,如今连山头都没了。此行他们下山游历既是为了给师父寻一些疗伤的珍稀药草,也是师父要他们遵循祖训下山历练,顺便走走一些还有香火情在的武林门派,算是为碧山宗延续香火了。 卓宴和隋堇宸沿着这条路去往的祈水山庄就是和碧山宗有些渊源的江湖大门派,如今的庄主算是他们师父的子侄辈了,当年师父对于庄主的父亲有救命之恩,后来又结为好友,这些年和碧山宗往来频繁,算得上关系亲密。 闲谈中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卓宴和隋堇宸正要开口问一问外头的情况,凭他们两个的眼力自然看不清外面,傅庆安突然转头看向门外,一袭白衣走了进来,身上除了雨珠垂落便没有其他尘埃沾染,更无血迹气息残留,似乎只不过是外出散步归来,顾枝站在门口摘下斗笠,其实根本没有遮挡住雨幕,他甩了甩衣袖,走到篝火旁烘烤起来,随口道:“放心吧,我已经以德服人将他们都劝回去了,后面应该也不会袭扰找麻烦了。” 卓宴和隋堇宸面面相觑,似乎不太明白顾枝说了些什么,顾枝从袖子里取出一株通体翠绿唯有顶上一抹嫣红的草药来递给卓宴,说道:“这是你们要找的丹晨草,我刚才看见就随手采摘了,年份不算久,但也有将近半甲子,入药绰绰有余。”卓宴茫然看着怀里的丹晨草,张着嘴巴欲言又止,傅庆安笑道:“连道谢都不会了?真是个傻小子,这样子还这么闯荡江湖啊。”隋堇宸急忙拉着卓宴站起身,恭敬行礼道:“多谢顾少侠。” 顾枝摆摆手笑道:“举手之劳罢了,方才听你们说要去祈水山庄,正好,我们也要去往附近的城镇,到时候请我们俩喝一顿酒就行了。”说完,顾枝看着眉目飞舞重新落座将丹晨草小心收好的卓宴,问道:“能喝酒吧?”卓宴此时还兴奋地涨红了脸,觉得江湖上虽然和师父说的一样有流寇马匪一样的坏人,却也有顾枝和傅庆安这样的大好人啊,卓宴拍着胸膛朗声道:“碧山宗谁不知道我千杯不醉,到时候一定请顾少侠喝一顿好酒,不醉不休。” 顾枝和傅庆安看着卓宴一下子就掏心掏肺的豪气模样也给逗乐了,不由得摇头笑起来,隋堇宸也掩嘴笑着,轻声拆台道:“什么千杯不醉啊,师父不是说你一杯酒下肚就要开始胡言乱语的。”卓宴啧啧道:“那都是我让着师父的,我真正实力不容小觑。”顾枝由衷笑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喝酒,无论是孤城秘境也好还是洞窟幻境也罢,少了酒的顾枝难免心头憋闷,方才出手对付那伙自投罗网的小蟊贼也没留手,如今都被绑在了暴雨中的沙坡上,筋脉断绝自生自灭。 夜深之后篝火光芒暗淡些许,卓宴已经呼呼睡去,抱着长刀似乎还在梦呓着什么,隋堇宸倒是没睡,坐在篝火旁抱着膝盖不作声,时不时看向门外的雷雨交加,傅庆安靠着木匣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顾枝也盘腿而坐,梳理纷乱思绪。 一夜无事,第二日睁开惺忪双眼的隋堇宸看向洒落在门槛上的日光时有些怔怔出神,不知道昨夜自己何时睡去的,突然有一张俊秀脸庞出现在眼前笑道:“醒了?” 隋堇宸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涨红了脸,不由得低下头去,傅庆安伸出手递过还沾着露珠的果子,隋堇宸双手接过,细若蚊蝇的声音轻轻说道:“多谢。”傅庆安点点头,又去叫醒了还在呼呼大睡的卓宴。 顾枝独自站在祠庙外的屋檐下,身体自然而然摆出一个拳架,看着屋檐滴落的雨珠细线沉默不语,他已经许多年没有静心站桩,自从奇星岛大战落幕之后他已经许久不曾真正修行,虽然真气内力丝毫没有衰减甚至还有所稳固增长,但是却非有意为之。 方寸岛上的出手和出云岛上的养意让顾枝找到了些当年还在竹屋后院修行时的感受,难以说明却有一种玄妙感受,让他看见了自己的内心,犹如一面光滑镜子的无边无际湖面上,倒映出许多人事的影子,此时交织在一起,已经许多年古井无波的湖面泛起涟漪。 傅庆安走出祠庙门槛,顾枝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收起拳架,两人对视一眼,顾枝轻轻摇摇头,傅庆安便没有多说,当年顾枝在言封城外重伤回到青潋山竹屋之后曾与傅庆安一同修行过一段时日,说起来也可以算是顾枝的半个师傅了,察觉出些修行端倪并不奇怪,只是就像当年一样,傅庆安还是对这个作为师父关门弟子的师弟颇有信心。 雨过天晴之后的蜿蜒山路虽然还有泥泞坑洼,却也有芳草依依露珠晶莹,一行四人走在天高气爽的道路上,因为已经无需去寻找丹晨草,几人很快绕出偏远山路,渐渐靠近官道去往独自占据某座重城外高山的祈水山庄。 通往祈水山庄的道路上有几辆马车在护卫的跟随下去往祈水山庄所在的山头,一辆马车上的帘子轻轻掀开,一位容貌出彩年纪轻轻的女子好奇地看着城外的风景,坐在一辆车中的另一位腰间佩刀的英气少女看着常年住在城中宅邸好不容易出门的好友,笑道:“辛梳,这沿路上的景色没什么好看的,等到了祈水山庄我带你去看那世间一绝的祈山瀑布,那才是让人叹为观止的世间美景。” 出生于那座统领三十万大军的重城第一豪门的年轻女子辛梳收起视线,浅浅笑着看向对面身为祈水山庄庄主独女的好友,点点头柔声道:“好,以前就总是听你说起祈水山庄的各异景色,如今终于有机会前来看看了。” 辛梳从小身子不太好,这些年来一直养在城主府里,直到最近她那将女儿捧做掌上明珠的城主父亲才同意她出城去往祈水山庄,否则平日里就连踏出城门都不会允许的,实在是怕这个女儿磕碰着了,所以这些年深居简出的辛梳一直没什么朋友,只有小时候便认识的祈水山庄庄主独女凌烟妗愿意时不时来城主府找自己玩。 从小习武且天赋不俗的凌烟妗豪迈地拍了拍胸膛,说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祈水山庄附近十几座山头小时候就能闭着眼睛走一遍了。”辛梳掩嘴笑着,大家闺秀的温婉姿态,凌烟妗龇牙笑着,像是一个志向闯荡江湖的年轻游侠,只是她的父亲总说如今江湖暗流涌动,一直不答应她独自远行天下,这让她颇为憋闷,只能时不时和辛梳去往那座重兵城池的演武场舒展拳脚,关系不错的城主和祈水山庄庄主也乐见其成,这些年军中骁将和祈水山庄豪侠多有切磋。 不远处祈水山庄近了,最近这段时间由于江湖上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一直闭关的庄主凌恪没有现身,即便身为江湖上足以名列前十的武道高手,凌恪在这纷杂大势中也不敢掉以轻心。 山庄外,作为庄主首徒也是山庄管家的余珩和山庄的教书老先生孔祥岳站在山庄大门外,车队缓缓停下,护送辛梳至此的将士就地驻扎在山庄外,凌烟妗带着辛梳走下马车,走到不苟言笑的余珩与和蔼笑着的老先生孔祥岳身前,凌烟妗大大咧咧道:“这么客气作甚?辛梳跟咱们也都认识久了,还得专门迎接啊。” 说完,凌烟妗神色狐疑地看着身为大师兄的余珩,琢磨着是不这个师兄对辛梳有什么别的想法,居然大费周章出来迎接,余珩就当作没有看见凌烟妗的眼神了,和孔祥岳与辛梳恭敬行礼:“见过大小姐。” 辛梳施了个礼数周到的万福,余珩这才解释道:“我们是在等人,有两个听说是当年曾对老庄主有救命之恩的武道宗师的徒弟要来拜访祈水山庄,庄主十分看重当年这段香火情,说是老庄主临终前也念念不忘,不许山庄断了往来,庄主特命我们在这等候,务必好生招待。” 凌烟妗眼睛一亮,摩拳擦掌道:“武道高手的徒弟?不错不错,正好与我练练手。”余珩还未开口严肃告诫,孔祥岳老先生就笑着道:“烟妗,庄主有令,在他闭关这段时间你不可落下课业,稍后还需跟我回去学塾抄书,庄主说是你前段时日擅自在城里与人动手的惩罚。”凌烟妗从小就怕这个学塾先生,孔祥岳不仅和当年的老庄主兄弟相称,而且还是祈水山庄头号军师,如今的管事余珩都算是他的半个弟子。 凌烟妗缩了缩脖子,辛梳伸手握住凌烟妗的手掌,笑着眨眨眼,似乎是在说还有她陪着呢。凌烟妗还有些闷闷不乐,只是就拉着辛梳站在山庄外一起等人到来,看看能不能出手解解闷。 远处山脚下,卓宴和隋堇宸看着好不容易答应一同上山的顾枝和傅庆安,直到两人终于不再三步一回头,少年和少女才舒了一口气,本来说好的要去城中请一顿酒,只是途径祈水山庄也没道理过而不入,而且早就有书信说过到达时日,总不好让人久等,于是卓宴和隋堇宸就邀请顾枝和傅庆安一同前往,毕竟祈水山庄素有广邀天下豪侠英雄的声名在外,倒是不怕来几个陌生人会叨扰。 顾枝和傅庆安便与卓宴和隋堇宸并肩走向山庄,听着卓宴说起那座毗邻一座重镇的祈水山庄,称得上是江湖上一流的宗门,还不是简单的一流宗门,庄主如今板上钉钉的江湖前十人,这还是未曾与人搏命厮杀的原因,根据江湖上的说法,这位庄主想要跻身前五之列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加上祈水山庄这些年多有弟子下山行侠仗义,山庄也对江湖上的游侠来者不拒,一律好酒好菜招待,所以在江湖上可以说是未来武林盟主的不二人选之一了,不过如今出了仙府三份仙缘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闲聊中,几人渐渐看见了祈水山庄的轮廓,一座巨大的牌坊楼作为山门,之后依据着蜿蜒山头搭建起无数亭台楼阁,此时山门前站着披甲将士和山庄弟子,当先四人更是气态不俗,除了那个看起来垂垂老矣的儒衫老先生和柔弱的富贵女子,剩下两位祈水山庄弟子的武道修为恐怕都在卓宴和隋堇宸之上。 走近了,余珩和孔祥岳对视一眼,余珩当先走出一步,抱拳行礼问道:“敢问可是碧山宗卓宴少侠和隋堇宸少侠?”余珩看着并肩而立的少年和少女,只是心头却有些莫名的震颤,他方才不过是看了一眼站在碧山宗两人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竟然让他产生了面对庄主的感觉,只是稍纵即逝,此时他再看去,那两个气质不俗的年轻人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江湖游侠修为罢了。 卓宴和隋堇宸礼数周到地回礼,虽然没想到祈水山庄如此郑重以待,不过还是没有因此慌乱,回礼之后卓宴又与余珩介绍起顾枝和傅庆安,按照山脚下的说法,卓宴没有细说顾枝和傅庆安的武道修行有多高,只说是路上相逢一见如故的同行之人,余珩同样抱拳致礼,客气邀请顾枝和傅庆安一同做客祈水山庄,顾枝和傅庆安也回礼。 站在余珩身后的辛梳看着身边的凌烟妗轻声问道:“怎么样?”凌烟妗撇撇嘴,有些意兴阑珊道:“无聊,修为都只是平平,不足以让我出手。”辛梳不懂武道修行事宜,便没有多说。 孔祥岳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顾枝腰间的绿竹刀鞘和傅庆安背后的木匣子。 跟在余珩和祈水山庄弟子的身后走进祈水山庄,顾枝抬头看了一眼牌坊楼上的金色匾额,传说曾是一位王朝君主亲自题写,上书“祈水山庄”朱红大字,顾枝转头望向远处的秦山,轻轻握住腰间刀柄。 急不得,且慢行。 第四十一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三) 月华倾泻而下顺着祈山瀑布的陡峭之势流淌,祈水山庄占据了一整座高山,于是屋舍建筑都散落在山林间,彼此相隔甚远,只有召开山庄长老会议或是宴请八方来客才会启封的祈水楼今夜灯火辉煌的酒宴落幕。 夜幕下的山庄又恢复了静谧的祥和,一行由庄主首徒余珩和老管家孔祥岳亲自招待的年轻人,在山庄杂役的带领下去往临近山庄胜景祈山瀑布附近的几处宅邸,走在前方提着灯笼引路的杂役有些犯嘀咕,这四个看起来年纪甚至比余珩还要年轻许多的年轻人,居然能够让山庄如此看重,就连宅邸都安排在可以一览祈山瀑布景色的绝佳位置。 不过杂役可不敢随便和这些贵客搭话,虽然几人看起来都面目和善,但是看着最近山庄外松内紧的肃穆,即便是他们这些杂役也看得出来如今江湖上不算太平安生,所以杂役吃不准这几个年轻人的来头身份,只是将几人带到了连绵在一处的几处宅邸前,细心讲述了附近可供游玩观赏的祈水山庄风景后便告辞离去。 此时站在宅邸前的正是卓宴和顾枝一行人,在经历让少年和少女如今还目眩神摇觉得不可思议的盛大酒宴之后,两位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没有察觉到酒宴上的许多隐蔽言语,他们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原来碧山宗和祈水山庄的香火情如此厚重。此时卓宴脸色通红,兴许是酒喝的多了,也可能是因为多打量了几眼那个坐在山庄宴席高位的温柔女子。 顾枝看着卓宴已经有些醉了,说道:“那就先各自休息吧,明日我们再去看一看祈水山庄的景色?”卓宴和隋堇宸只是点头,少年和少女其实心中对于顾枝和傅庆安现在是百般感激和崇敬,因为方才酒席上许多两位初入江湖的年轻人不知所措的问答和寒暄,顾枝和傅庆安都恰到好处地解了围。 待得卓宴和隋堇宸各自走进祈水山庄定然已经收拾妥当的宅邸之后,顾枝看了一眼袖子里还顺走了一壶酒的傅庆安,笑着摘下腰间酒葫芦摇了摇,傅庆安也笑了起来,两人走入小院,不知是祈水山庄有意区别还是无意为之,顾枝和傅庆安住在一处宅邸之中,显然是没有卓宴和隋堇宸那般的好待遇,不过这种有意无意的试探和此时依旧从祈水楼那边传来的探看,顾枝和傅庆安不会在意。 看着四人都走进小院,站在已经灯火昏暗的祈水楼上顶层廊道中的余珩收回视线,没有做进一步的试探,孔祥岳背负双手来到余珩的身边,依旧似有似无地笑着,余珩沉声问道:“孔先生,看得出来那两人的深浅吗?”孔祥岳缓缓道:“你不是已经在酒宴上试探过几次了?还算恰到好处,应该不至于惹恼了对方。” 余珩微微皱眉默不作声,虽然刚才在酒宴上他有意说起些武道修行上的事情想要试探一下那两个年轻人的修为,结果其实和那两人看起来的修为差不多,虽有独到之处但显然还是些散修游侠的说法,依旧难以在武道一途上登堂入室,可是余珩总还是不太放心,如今庄主闭关,山庄虽然戒备森严,但难保此时会不会有哪些觊觎山庄的江湖人乘着江湖乱象横生就来乘虚而入,所以作为山庄管事之人的余珩最近可谓是劳心劳力。 孔祥岳看出余珩的担忧,安慰道:“应该是家学也有些渊源的习武之人,虽然自称无门无派可也颇有些见解,为人处世如今也没什么毛病,卓宴和隋堇宸虽然看起来心思单纯,却绝非蠢笨之人,四人一路走来交情便匪浅,看来那两人也不该是有意攀附关系觊觎山庄之人。” 余珩点点头,其实在酒宴上的一番交谈,余珩反而对那两个年轻人观感不错,毕竟是年纪相仿之人,武道见解也并不粗浅,若不是在如今江湖纷杂的现状下,没准余珩也愿意和两个年轻人多聊一些,结下一段善缘。 余珩看了一眼祈水楼不远处的一座宅邸,低声道:“就是希望烟妗不要闲来无事去找那几人切磋武道,卓宴和隋堇宸还好,如今修为不高,虽然资质根骨不错,但看来反而是被碧山宗给耽误了,烟妗对上这二人,即便是联手也能讨得上风,但那两个年轻人目前看来可都不在她之下,希望不会节外生枝。” 孔祥岳抚须而笑,说道:“我倒觉得让烟妗与他们交手一番没什么坏处,如今江湖上乱象四起,无论是庄主还是我们都不会放心烟妗出门游历,倒不如让她先与江湖人有所接触,吃亏也好坎坷也罢,终究还早,也在山庄之中。”余珩不置可否,眉眼间满是化不开的忧愁。 孔祥岳看着余珩的背影,有些感慨,这个年轻人已经挑起祈水山庄的担子有三四年了,其实已经做的非常不错,当年游历江湖时也声名威望,如今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无论是他孔祥宇还是庄主凌恪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是早就还是年轻人,不知这么早就心思深沉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院中,顾枝和傅庆安对坐在雕刻有棋盘的石桌旁各自饮酒,傅庆安看向皱眉思索着什么的顾枝,问道:“怎么愿意走慢一些了,明明秦山已经在眼前,而且是真正的秦山,我本以为你会不再管魔君这些看不出深意和缘由的手段,直接赶去秦山的。”顾枝摇摇头,不知是在回答傅庆安的问题还是自言自语,他低声道:“现在去秦山,我会死。” 傅庆安喝了一口酒,自然知道顾枝的意思,不是跨越山河万里来到出云岛的顾枝怕死,而是此时的顾枝知道自己哪怕走到秦山拼死出刀也没有战胜魔君的可能,所以心境通明却泛起涟漪的他需要走的慢一些,就像当年第一次出山落败的少年,同样需要回到青潋山竹屋再等一等,多想一想。 傅庆安问道:“不知道于琅他们此时又在何处,我总觉得应该不至于再把他们丢进那些云雾地界之中了,也许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顾枝点点头,仰头喝酒,嗓音有些沙哑道:“没关系,反正秦山就在那里了,总能走到山脚下去。” 傅庆安将空荡荡的酒壶放在桌上,身体后仰靠着石桌,双手枕在脑后望向小院外的银河落九天,还有瀑布哗哗声响穿过山林回荡耳畔,顾枝伸出手触摸桌上的棋盘纹路,看着那些规规矩矩的线条,似乎想要试着将心中脑袋的一团乱麻也揪住线头线尾脉络清晰。 离开方寸岛和奇星岛时的顾枝很清楚,远赴出云岛就是为了出刀,虽然现在依旧没有改变想法,可是他逐渐想的更多,比如魔君为何要让自己走过那些地方看过那么多的人事,比如魔君为何要在云雾让自己身陷不知是幻觉还是记忆的往事,又比如魔君为何要将由他亲手覆灭的洞窟往事展现在自己面前。 还有如今明明已经身在秦山山脚,却依旧有所谓仙府机缘掀起江湖风波,当然还有真正掀起顾枝心境涟漪的孤城之行,顾枝总觉得在这其间,那个高坐秦山山巅的魔君一直就在冷眼旁观,他似乎想要告诉顾枝些什么却还是要让顾枝自己一一去看,走过千里山水。 最后顾枝将酒葫芦放在桌上,没有再去看棋盘纹路,他在小院中站了一夜,有时是开山的拳桩,有时是踏天步伐,有时又是当年修习刀剑术法的虚握之势,他始终闭着双眼,随性所至凭心而动,真气内力自然流淌全身,只是有意遮掩,又有傅庆安在旁,外界即便有视线探看,也难以看见顾枝流淌全身的那股气象万千。 祈水山庄无论是在太平年月还是如今的风波四起中,每一日都会有整座山庄弟子齐聚祈水楼前白玉广场操练武艺的传统,风雨无阻,今日破天荒的,居然是山庄大师兄余珩和庄主独女凌烟妗都现身,亲自带着山庄上下几百位弟子修习武道,更有山庄学塾先生孔祥岳带领山庄稚童在一旁诵读圣贤书籍,琅琅书声呼呼风声,山头气象蔚为大观,站在祈水楼上远观的辛梳,眯起眼睛柔柔笑着,只觉得自己这副多年病体都有豪气万丈升起。 早已醒来也在各自小院都借助日升紫气修行过后的卓宴和隋堇宸同样来到白玉广场附近旁观,祈水山庄倒是没有这种忌讳,甚至还有杂役在旁跟随着贵客看是否有需要相助的地方,自然也会油然自豪地讲述起祈水山庄这扬名江湖的特有拳桩,不仅仅是锤炼真气打熬体魄,更能裨益心境安稳大道感悟。 祈水山庄无数屋舍建筑都有意无意围绕着山腰处那座祈山瀑布而建,祈水山庄为昨日来到庄子里的几位贵客安排的住宅距离那祈山瀑布都不远,只需推开宅院后门就能见到一道精心铺好白石板的山崖小径,沿着小径沿途走过祈水山庄亲手搭建的行亭和观景台,便能来到那鬼斧神工打造的石台,足够迎面感受激荡吹拂的水雾气息。 此时祈水山庄为看客打造的观景石台附近一棵苍天古树上,躺着一个背后靠着木匣的年轻人,有脚步声临近树下,顾枝抬起头看着闭目养神的傅庆安,笑道:“不去看看祈水山庄扬名江湖的拳桩?”傅庆安伸了个懒腰坐起身,他看着树下一夜未睡的顾枝,说道:“看你打了一夜的拳架,实在提不起兴趣了。” 顾枝笑着摇摇头,昨夜心头涟漪阵阵睡不着的他一直在院子里走桩习武,虽然都是些年少时就烂熟于心的简单架式,顾枝愣是来来回回走了一晚上,最后傅庆安不知何时独自来到这祈山瀑布附近观景休憩了。 顾枝盘腿坐在树下,傅庆安提起木匣翻身跃下,问道:“还要在祈水山庄待多久?看山庄的态度,卓宴和隋堇宸应该不会那么早离开,兴许还会在此历练一阵,昨夜那个余珩不会有意说起山庄接下来等庄主出关之后可能也会去那仙山争先台夺取机缘,没准天赋不错的卓宴和隋堇宸也会被那个不知为何如此看重香火情的庄主带在身边,送他们一场游历历练。” 顾枝点点头,他眯眼望向瀑布流水,不知为何记忆回到了几年前在临近宿微城前夜梦中见到的那道瀑布,顾枝随口道:“待会余珩应该会再来找我们,又或者那个庄主会特意出关寻我们,如今江湖上的波云诡谲,我们俩突如其来难免会让他们多想,没准就会想到是否和那仙缘有关,所以静观其变吧,如果没有节外生枝的话,我们就去争先台看看。” 傅庆安不觉得奇怪,即便二人已经收敛了气息,可是如今江湖上的纷杂由不得这些江湖门派不小心再小心,又有了那仙缘所在引动人心浮躁,再多的试探都不为过,顾枝和傅庆安也不会介意,至于仙府争先台是一定要去的,这个听起来和当年奇星岛魔君创建的鬼门关截然不同却其实司职相近的势力,如果不去亲眼看上一看,顾枝依旧无法安心走到那座秦山。 果然过了不久,顾枝和傅庆安站起身并肩看着瀑布,身后几人脚步声由远及近,凌烟妗带着辛梳还有卓宴和隋堇宸来到瀑布前观景,生性潇洒的女侠凌烟妗虽然看不太上眼卓宴和隋堇宸的武道修为,却也没有故意冷落,大大咧咧地说起祈山瀑布的巍峨和声名远扬,听的从小就在山中门派修行的卓宴和隋堇宸大开眼界。 走近了,凌烟妗看见那两个修为不上不下却刚好隐隐压了自己一头的顾枝和傅庆安,一直不曾管过山庄事宜和江湖事的凌烟妗还是没琢磨明白昨夜那场盛大酒宴的缘由,按理来说就凭眼前这些人的修为还不足以让祈水山庄兴师动众才对,这就是心思单纯只知晓练武修行的凌烟妗看待江湖的脉络,修为高自然说的上话也当得起他人另眼相待,其他声名地位权势身世背景都是浮云。 凌烟妗看着顾枝和傅庆安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心中默念师兄余珩和先生孔祥岳的嘱托,就压下了翻涌真气,向已经笑着走来的顾枝和傅庆安抱拳致礼,顾枝和傅庆安礼数周到地回礼,几人一同行走祈水山庄的山水间,凌烟妗说到那些风景名胜的典故兴起时还会随手出拳挥刀,意气风发,显然对于自己山水胜景和如今在江湖上闯荡下的赫赫声名颇为自豪。 站在山庄顶上的一处山崖上俯瞰山川,凌烟妗还在豪气纵横地说着什么,卓宴和隋堇宸听得专心致志,辛梳也满脸惊奇,顾枝和傅庆安本在侧耳聆听,突然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看了一眼山庄门口的方向,两人没有出声说什么,直到庄子山门牌坊楼那个地方轰然一声响,有喊声传遍祈水山庄:“游侠鄣浑,特来拜访祈水山庄。” 本还眉飞色舞的凌烟妗蓦然大怒,按住腰间刀柄怒气冲冲道:“又来了,这些家伙还真以为我们祈水山庄不敢下狠手是吧?”辛梳小心翼翼低声问道:“烟妗,这是怎么了?” 凌烟妗脚步匆匆就要赶下山,咬牙切齿道:“那些江湖人听说我父亲闭关之后,就一个个都要来拜访山庄,其实就是想要找人切磋一番,那些自诩只是弱了我父亲一筹又不敢对上我父亲的跳梁小丑就想要借此机会扬名,这段日子都来了好几个了。” 说完,凌烟妗拔腿就要下山,余珩却不知何时来到了凌烟妗身边,皱着眉头说道:“烟妗,不要冲动,还不用你这么急匆匆出手,庄子自有应对。” 余珩又看向卓宴和顾枝几人,抱拳歉意道:“抱歉,惊扰几位了,祈水山庄应对这些已经算是熟稔,诸位无需担心。”卓宴和隋堇宸茫然回礼,顾枝和傅庆安也回礼点头。 凌烟妗不满道:“师兄,那游侠鄣浑素来号称一刀之下见生死,我早就想跟这个说大话的家伙一决高下了,让我去嘛。”余珩摇摇头道:“你几个师兄师姐已经赶过去了,你就不要去节外生枝了。”凌烟妗还要反驳几句,余珩却皱着眉头悄悄摇晃手指,凌烟妗只能作罢,独自生闷气。 其实凌烟妗知道最近其水水山庄这般肃杀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江湖上的仙缘而戒备森严,而是不久前号称闭关精进武道的父亲凌恪其实不是主动闭关,否则在这纷乱大势下,声名在外的祈水山庄早该主动动身去往仙府争先台夺取机缘了,怎么也不会如此犹豫不决。 那是因为不久前凌恪外出回来之后,居然受了些隐伤,算不上动摇根本,却也有些难熬,听父亲说是在争夺一样和仙府机缘密切相关的紧要物件时被人暗算,如今祈水山庄便只能先自保固守,待得凌恪重新出关再做打算。 那些江湖游侠不知是知晓些内幕还是无意,最近来的十分频繁,虽然都被山庄打了回去,却还是源源不绝地来此寻求扬名机会,可把山庄恶心坏了。 第四十二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四) 余珩皱眉看向山门处,师父闭关前叫上了孔祥岳先生和他一同密谈过,原来当初和师父结伴争夺那份机缘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宗师,两人本来都要得手那件据说能够让人获得仙府十人资格的宝物,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游侠暗算,尽皆受了伤。 更主要的是,那件宝物最终不知所踪,而那个游侠似乎不肯罢休,凌恪担心那人还会来山庄找麻烦,这才赶紧闭关,山庄上下也隐隐固守,那些护送辛梳来此的将士驻守山门也未必没有震慑之意。 那个游侠鄣浑很快被山庄嫡传弟子打退,出手重了些,没个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这也是山庄雷霆手段震慑外界的手段,凌烟妗没能出手,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直到黄昏时余珩不知为何突然叫住在白玉广场操练武学的卓宴,说是和凌烟妗可以来一场切磋,卓宴对于江湖上已经声名在外的武道高手余珩愿意指点武学自然喜出望外,凌烟妗虽然觉得卓宴作为对手太过弱了些,却也愿意舒展筋骨。 余珩便和辛梳、隋堇宸、顾枝和傅庆安站在祈水楼台阶上看着白玉广场上的切磋对决,基本是凌烟妗压着卓宴在打,余珩时不时会出声指点卓宴的步伐身姿,也会指出凌烟妗的错漏之处,余珩双手负后,武道高手的气度自然而然,他眼角余光其实有意观察顾枝和傅庆安的神色,只是仍旧没能看出来什么。 这场对决自然不是余珩羚羊挂角的随意之举,闭关的师父突然传出消息,让自己试探一下顾枝和傅庆安的真正身份,即将出关的师父就要率领山庄去往仙府争先台争夺那山庄百年难遇的机遇,在这紧要关头,无论是隐藏的对手还是可以拉拢的盟友,都需要细细斟酌。 夜幕落下,来到顾枝小院中坐着的卓宴还忍不住龇牙咧嘴,隋堇宸摇摇头轻声说道:“还是技不如人。”身为师兄的卓宴也不恼,只是挠挠头,顾枝和傅庆安各自喝酒,几人随口闲聊,卓宴和隋堇宸已经在今夜的宴席上答应了会随祈水山庄一同前往仙府争先台,无论是长见识也好历练也罢,对于少年和少女来说都是真正的行走江湖。顾枝和傅庆安依旧没有正面回答,余珩也不进一步询问。 小院中清风吹拂,瀑布的哗啦啦声响回荡不绝,卓宴和隋堇宸对视一眼,不知把自己两人拉到小院的傅庆安和始终让两人再等等的顾枝为何这般古怪,就在此时,顾枝望向小院之外,将酒葫芦系回腰间,轻声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们俩就呆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卓宴和隋堇宸眨眨眼,轻轻点头。 顾枝和傅庆安视线望向远处的祈水楼,此时有一道幽绿光芒划破夜空,然后刀剑交错的声响传来,卓宴和隋堇宸才有所察觉,两人面面相觑,隋堇宸低声问道:“有人闯入山庄了?”顾枝点点头,说道:“准确来说,是藏在山庄里被发现了,今日那个自称游侠鄣浑的家伙根本就是障眼法,有一人已经乘着山庄戒严山门的时候潜入了进来,应该是闯入祈水楼的时候被发现了。” 卓宴站起身望向祈水楼,低声问道:“那人很强吗?”傅庆安点点头,喝了一口酒说道:“庄主凌恪已经出关了,两人现在对上了。哟,还是个会御剑术的剑客。”傅庆安飘上墙头,顾枝也随着并肩而立,透过真气激荡吹开的窗口,在他们的视线中,那场在祈水楼中的对战清晰可见。 一个已经不再依靠面具遮掩面容的游侠露出惨白面色,犹如世间游荡的孤魂野鬼,此时他正小心翼翼地驾驭那把歪斜扭动的绿色短剑不断袭扰酣畅出拳一步步靠近佩刀的祈水山庄庄主凌恪,凌恪看着那个将自己重伤过的游侠,怒色道:“那样东西根本没有在我这里,你居然还敢闯入祈水山庄纠缠不休,真是嫌命长。” 游侠弯着腰站在祈水楼大门附近,转头看了一眼楼外广场上的余珩和其他山庄弟子,他冷笑一声,看向凌恪心中满是讥讽,这些妄图仙缘的凡夫俗子真是眼界狭窄,那样东西如何是获得仙府十人名额的机缘? 只有游侠他们这些已经被选为十人之一的人才清楚,所谓的仙府三份机缘根本不在争先台,而是已经流落江湖,需要十人在仙府开启争先台的时辰之前带着那些机缘去往争先台,才有机会一步升天。 机缘只有三份,可是有资格获取的却有十人,厮杀搏命肯定不会少,可是各自勾心斗角动脑子却也是重中之重,游侠好不容易引动那位隐世的武道宗师帮着自己驱散其他人的觊觎,却不料那位蠢笨的武道宗师居然还喊上了凌恪一同出手,就要从自己手里抢走那份机缘,游侠只好先把那个武道宗师给杀了,却不料机缘居然落入他人之手,游侠最后只知道肯定在祈水山庄,却不知道被这个凌恪藏在了何处。 祈水楼外的白玉广场上,姗姗来迟的孔祥岳看了一眼紧闭大门的阁楼,问道:“情况如何了?”余珩摇摇头,脸色阴沉如水,他沉声道:“那人极强,又有一手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御剑术,不好对付,好在师父已经出关,否则仅凭我们还真拦不住。”方才已经和师兄师姐们一同出手阻敌的凌烟妗站在一旁嘴角犹有血迹流下,她看着祈水楼忧心忡忡。 祈水楼中,挣脱开那把幽绿短剑纠缠的凌恪终于握住了在江湖上赖以成名的佩刀,一身气势暴涨,踩在楼阁廊柱上一刀劈向游侠,游侠御剑握在手中,后退一步,后背撞上楼阁大门,身形骤然消失,一把长剑刺向半空中的凌恪,凌恪拧转身形挥舞佩刀接住了长剑,与不知从何处取出长剑此时双手持剑的游侠颤斗起来。 凌恪心中惊惧不定,这个以往不曾在江湖上听说过的游侠不仅善于阴狠刺杀之道,更有失传已久的御剑术,如今看来还是一位修为深厚的剑修,看着游侠年轻面容,凌恪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年轻人是如何隐姓埋名至今的。 游侠和凌恪对招百余次,双方各有高下,只是毕竟位于祈水山庄之中,凌恪自由地利和麾下弟子压阵,游侠逐渐心生退意,只是突然间灵犀一动,他看向楼外的白玉广场,有些吃不准,但却身形一动,硬抗住凌恪一刀,借势砸出楼阁门外,然后幽绿短剑直刺余珩。 凌恪追出祈水楼,余珩也同时挥刀挡住短剑,广场上的祈水山庄弟子散开,隐隐围住了自投罗网的游侠,然而那个身陷重围的游侠却不为所动,那把刺向余珩眉间的短剑骤然转折,竟是袭向了在场唯一没有武道修为的孔祥岳。 凌恪迅若奔雷出刀挡下了短剑,游侠不再纠缠,从怀中掏出一颗铁丸砸在地上,冷笑道:“老家伙,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都是夺取仙缘之人,藏头露尾没甚意思,我倒要看看你能藏多久?” 说完,游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铁丸爆散的烟尘之中,凌恪不敢丝毫放松,看了一眼踉跄后退的孔祥岳,低声问道:“孔先生,没事吧?”老者惊魂未定,摇摇头,就在余珩和凌烟妗正要走近凌恪和孔祥岳之时,一道幽绿光芒从地底下窜出,直刺孔祥岳,同时还有一把长剑从天而降,那个去而复返的游侠袭向孔祥岳,全然再无留手隐瞒。 凌恪只来得及拦住那把短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游侠手持长剑刺向孔祥岳,然后出乎广场上所有祈水山庄之人的意料,那个在山庄中教了几十年书的老者眼神精光大盛,再无平日里的老态和慵懒,轰然一拳砸出,竟是将那把长剑剑尖直接崩碎,游侠毫不恋战,手指一勾收起幽绿短剑,就扛着被孔祥岳一掌拍在后背的代价远遁而去,朗声道:“老家伙,那样东西凭你自己可保不住。” 广场上烟尘落定,所有人眼神复杂地看着孔祥岳,只有凌恪将手中佩刀嵌入地上,伸手扶住老者,皱着眉头担忧道:“师父,那人如何看出你的身份来的?”孔祥岳坦然受了凌恪的这声恭敬的“师父”,笑道:“都是取得了那十个名额的人,自然心生感应,否则我也不会让你出关拦住此人,只是可惜,我要是早点出手就更好了。”凌恪沉声道:“师父,这会坏了你的大道根基啊。” 孔祥岳看了一眼还难以置信的祈水山庄弟子,叹息道:“事已至此,我再隐藏下去也不可能护着祈水山庄安然去往争先台,你也未必就能获得机缘,倒不如早些让这群孩子们心里有数。”说完,孔祥岳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宅邸,低声道:“你先带孩子们去祈水楼等我,我去请那两人。” 孔祥岳身影飘忽去往远处,凌恪看着一片狼藉的广场上那些一脸茫然的弟子,心中叹息一声,沉声道:“都去祈水楼,我自会告诉你们一切,今后祈水山庄也只能主动入局了。” 站在院墙上的顾枝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老者,低声说道:“这就是那些江湖高手啊,隐姓埋名在一座江湖门派之中当一个学塾先生,非常时刻悍然出手震惊四座,啧啧啧,痛快。”傅庆安笑着看了一眼顾枝,低声回道:“你小子话本故事看多了是吧。” 顾枝突然身形后仰,隐隐站在傅庆安身后,恭敬道:“师兄,孔老先生来了。” 话语落下,一袭儒衫的孔祥岳已经站在院墙下,笑着与站在门槛上已经通过顾枝和傅庆安得知那边祈水楼战况的卓宴和隋堇宸点点头,然后看向傅庆安抱拳道:“少侠可愿与老朽聊上一聊。” 傅庆安心中腹诽,顾枝这家伙喊上自己一句师兄,显然是有意把自己推出去应付来客,既然已经被这个当初在牌坊楼处就隐约看出修为不俗的老者找上了门,顾枝和傅庆安想要隐藏修为多少就有些不必要了,只是顾枝显然不想掺和太多,就把傅庆安推了出去。 傅庆安和顾枝飘然落下墙头,抱拳回礼道:“老先生,请。”几人走入小院,卓宴和隋堇宸站在门槛附近,知晓顾枝和傅庆安实力的他们小心翼翼地听着那个深藏不露的老先生和两人的谈话。 孔祥岳开门见山道:“不瞒二位少侠,在下潜居祈水山庄已经四十年,当年确实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头,只是后来不愿掺和世事,后来收了凌恪当弟子,本就更不想沾染红尘事,只是不知为何那桩仙府十人名额的机缘却落在我这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手中。” 傅庆安和顾枝只是安静听着,孔祥岳接着道:“我实在已无意夺取那些仙缘,只是作为仙府择选十人之一似乎能够对那些散落江湖的仙缘另有感触,所以当初凌恪和那位武道宗师去寻找那桩机缘,其实我便跟随凌恪一同前去,暗中截取,等待祈水山庄赶往争先台再拿出,到时祈水山庄一同武林的机遇就板上钉钉了。”孔祥岳停下话语,这番掏心掏肺之语显然是为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铺垫。 傅庆安顺着话头问道:“不知老先生与我们说这些是为何?”孔祥岳抚须而笑道:“两位少侠无需谦虚,老朽虽然老了却也看得出来,两位少侠绝非池中之物。不瞒二位,如今落在祈水山庄手中的仙缘乃是无上武力,届时祈水山庄夺取机缘一统武林,二位借势武道更上一层楼未必没有机会啊。” 傅庆安拿起桌上还未喝完的酒壶晃了晃,笑道:“老先生这是想为祈水山庄招揽我们师兄弟?老先生不怕我们也是心怀鬼胎冲着那仙缘而来,或根本就是十人之列?” 孔祥岳此时再不是先前所见的儒衫老者模样,他挥挥袖子不以为意道:“富贵险中求,既然是仙缘得来更是危机重重,在所难免。老朽今日与两位少侠开诚布公说这些,就是知道两位心性豁达定是做买卖的不二人选,这才为祈水山庄邀请二位,届时到了争先台,不论是机缘落入谁的手中,终究还是一段善缘。” 顾枝和傅庆安自然明白老者言下之意,这一路祈水山庄前去争先台不会太平,那个游侠未必不会散布消息妄图乘虚而入,所以孔祥岳即便武道修为深厚也还是希望能够将顾枝和傅庆安化为祈水山庄的盟友,至少在去往争先台的路上精诚合作,到了仙府是夺取祈水山庄的机缘也好或是信守承诺也罢,总归好过在半路上前功尽弃,老者的话语还包含了一层意思,那便是祈水山庄有他和庄主凌恪全然不担心顾枝和傅庆安在争先台翻脸,富贵险中求各凭本事正是此理。 孔祥岳自然没有告诉顾枝和傅庆安他可以与其他十人之列的仙府选中之人心生感应,所以确定顾枝和傅庆安都不在十人之中,也就不担心会对仙缘有所感应,只要这一路应对得当,顾枝和傅庆安只能乖乖守着不知藏在何处的仙缘跟随祈水山庄去往争先台。 傅庆安仰头喝了一口酒,顾枝摘下朱红酒葫芦看向远处瀑布,傅庆安点点头笑道:“多谢前辈抬爱,那我与师弟就斗胆跟随祈水山庄去往争先台,定要亲眼看到祈水山庄登顶武林。”孔祥岳哈哈大笑,站起身抱拳行礼,傅庆安和顾枝起身回礼。 孔祥岳转身离去,没有拖泥带水,更没有进一步试探,显然这位多年未曾出手的武道宗师对自己的眼光颇有信心,根本不担心顾枝和傅庆安还能更深藏不露,会脱离他的控制。 小院中,一头雾水的卓宴和隋堇宸走向石桌旁欲言又止。 顾枝和傅庆安对视一眼,顾枝手握酒葫芦,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石桌上的棋盘纹路,若有所思。 反正二人也要去往争先台看一看那仙府,自然不会拒绝孔祥岳既是试探又是威胁的招揽,只是顾枝难免疑惑。 这纷杂争斗是否依旧在那魔君的眼下,那么这一次他又想让自己看见什么呢? 第四十三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五) 长河岸边犬牙交错,嶙峋碎石散落一地,许多身穿相同服饰的习武年轻人聚在一处一丝不苟地演练武艺,砥砺武道,不远处还有几个山庄嫡传弟子跟随在庄主身边,似乎围绕着那个始终一袭儒衫的学塾老先生问着什么,山庄其余弟子都有些犯嘀咕,好像以前也没见着几位师兄师姐,尤其是庄主独女凌烟妗师姐这么勤恳修习圣贤道理啊。 岸边另一处,少年卓宴和少女隋堇宸心无旁骛地演练着宗门独传的武道功法,在他们不远处蹲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捡起地上的碎石扔下溪水,看着那些石子飘落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有脚步声传来,卓宴和隋堇宸停下手中刀剑转头看去,只见那个腰间佩刀神色温和的祈水山庄庄主凌恪正缓缓走来,他先是来到卓宴和隋堇宸身边详细问过了修行上的难题和困惑,这才勉励几句,走向了已经站起身的那两个年轻人。 顾枝和傅庆安转过身面对显然就是冲着二人而来的凌恪,抱拳行礼,凌恪笑着抱拳道:“这一路颠簸有劳两位少侠了,若不是孔先生一语道破天机,恐怕我祈水山庄的待客之道就要怠慢两位了。” 傅庆安硬着头皮承担了打交道的领头之人,自然是怪身后那个从来没叫过自己师兄的家伙那天晚上的突发奇想,傅庆安也笑着说道:“凌庄主客气了,孔先生看得起我们师兄弟二人是我们的荣幸,就我们这浅薄修为,只希望一路上不会拖累了山庄的步伐。” 凌恪走近岸边站在顾枝和傅庆安身边,眺望溪水说道:“两位少侠不必妄自菲薄,孔先生的眼光我们自然都是信得过的。想来孔先生也已经将此行的凶险和机遇都说与两位少侠了,虽然如今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祈水山庄手中怀有仙缘,不过这种事情终究瞒不住太久,那些被选中为十人之列的其他人很快就会现身了,届时混战不停,祈水山庄哪怕筹谋再多也难免会有疏漏,凌恪也不敢让两位少侠为我山庄冲锋在前,只希望尽量护住我山庄弟子即可,都还是年轻人,不知江湖险恶,祈水山庄哪怕最终淹死在这场风波里,还是希望这些年轻人能够留的性命。” 傅庆安点点头,只是笑着轻声问道:“庄主为何如此信得过我师兄弟二人,万一我们二人到时见机不妙就见风使舵或是干脆逃离远遁了呢?”凌恪摇摇头,神色虽然还是带着笑意却已经有些锋芒毕露的凌厉,他朗声道:“无妨,江湖上本就生死自负,若是两位少侠觉得我祈水山庄这艘船太小了,或是觉得自己足以行走天下无碍直达那座争先台,只管按照两位少侠心中所想去做就好了。” 傅庆安笑着点点头,凌恪已经恰到好处地转移话题,这种相互之间的试探和摆实力点到为止就好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凌恪能够将祈水山庄打造成江湖上公认的盟主人选之一,这种手腕和胸襟还是有的。随后凌恪简单说过了祈水山庄此行去往仙府争先台的道路安排,不久前刚拿到地图的顾枝和傅庆安自然没有异议,祈水山庄精心谋划的这条路线已经兼备攻守可变和尽量路程最短了。 凌恪很快告辞离去,去往那边凌烟妗和几位山庄嫡传弟子修行之处,那一夜在祈水楼揭开真实身份的孔祥岳,如今成了各位小时候最惧怕诵读圣贤书的嫡传弟子心中高山般的存在,虽然山庄其余弟子尚未知晓孔祥岳的身份,但是这些嫡传弟子看见了如同话本故事里所写在山庄隐姓埋名几十年的武道宗师,还是满心崇敬地围绕在四周请教武道修行事宜,毕竟就连庄主都要喊孔祥岳一声师父,这些嫡传弟子也不怕如此会拂了庄主的面子。 看着凌恪远去,傅庆安低声道:“乱世出枭雄,这个凌恪再加上那个孔祥岳,未必没有可能在那争先台上夺取先机。”顾枝弯腰捡起一颗圆润石子握在手心,他点点头说道:“祈水山庄想要在乱世中脱颖而出不难,不过我总觉得那个孔祥岳不太简单,那一夜说话也真假参半,恐怕另有深远谋划,一个能够在山庄学塾隐世几十年的武道宗师,无论是心境还是修为都决不可小觑。” 傅庆安提起木匣背在身后走向不远处的卓宴和隋堇宸,顾枝随手抛着石子跟在后头,傅庆安看向仍旧不知疲倦一遍遍修行的卓宴和隋堇宸,笑问道:“怎么不去那边也请教孔祥岳老先生,凌庄主和孔先生不都说了你们俩可以跟着山庄嫡传弟子一起修行吗?”卓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有些不知怎么作答,隋堇宸微微侧过身擦拭汗水整理好发丝,这才看向傅庆安回道:“师父说过,我们俩如果连宗门最简单的剑术和刀法都没熟练,就不必要去妄想一步升天,只有脚踏实地才能千锤百炼见真章。” 顾枝轻轻一跳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傅庆安抱着双臂轻声道:“武道根基越扎实将来等山路也就走的更加轻松是没错,不过武道一途除了笨鸟先飞也有鲲鹏逍遥,你们刚刚踏入修行也无需太过精神紧绷执着于眼前的武学,多看一些多听一些,未必就没有好处,只是修力也是修心,不是看过了觉得更好就应该觉得当下修习的武学不好。”隋堇宸眨眨眼认真琢磨傅庆安这段话,卓宴抱着刀鞘一脸仰慕道:“傅大哥,你好厉害啊。”傅庆安摇摇头,挥挥手,走向顾枝那边。 顾枝看着傅庆安问道:“怎么,师兄打算收取弟子了?卓宴和隋堇宸资质确实不错,说句不好听的,以前恐怕还真给他们那师父和宗门功法给拖累了,根基没有打熬足够,若是能有人指点,未必没有机会更上一层楼。”傅庆安摇摇头道:“你师兄我行走江湖多年,多好的武道苗子没见过,从来没有动过收徒的心思,倒是你,不是收了个开山大弟子,要不再收一两个?”顾枝摘下腰间酒葫芦轻轻晃悠,随口道:“暂时没那心思。” 卓宴和隋堇宸收功走向顾枝和傅庆安,卓宴斟酌着问道:“顾大哥,傅大哥,虽然那天晚上你们已经说过了那位孔老先生的真实身份,可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祈水山庄想要顾大哥和傅大哥同行,还有你们怎么不隐藏修为了?”顾枝喝了一口酒,咂咂嘴道:“如今的江湖这么乱,孔祥岳老先生看出我们师兄弟二人武功盖世心生倾佩自然想要结交一二,再加上此行凶险若有我们助力那便是如虎添翼啊。” 卓宴若有所思点点头,隋堇宸却已经捂着嘴偷笑起来,自然比她那个师兄更快明白了顾枝这一番话的调侃意味,只有心思单纯的卓宴还没反应过来,居然当了真,细心思索,卓宴抬起头问道:“那顾大哥和傅大哥既然知道此行凶险为何也要答应一同前往啊?” 顾枝双指捻着酒葫芦,摇着头道:“自然也是奔着那三份仙缘去的呀,若是能够浑水摸鱼到手一二,那可就是一步登天了,我们师兄弟也动心了嘛。”卓宴挠挠头,笑着说道:“我怎么觉得不对啊,顾大哥和傅大哥好像不是这种人。” 傅庆安扶额笑着低声说道:“还不算太傻。”顾枝一本正经地看着卓宴,语气低沉道:“卓宴,你才认识我们师兄弟多久啊,就敢这么言之凿凿,不怕我从一开始遇见你们就是盘算好了的,攀附上了祈水山庄的高枝就要得寸进尺,届时到了争先台翻脸不认人,做那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卓宴皱着眉头深思起来,隋堇宸看了一眼坐在一旁自顾自笑着的傅庆安和刻意在眼底装出厉色的顾枝,低声道:“顾大哥和傅大哥一开始就没打算在祈水山庄落脚,遇见那伙马匪的时候更是没有手下留情,顾大哥和傅大哥不是坏人。”卓宴抬起头使劲点头。 顾枝摇摇头笑起来,伸出手指着两个不愧是初入江湖的少年和少女,说道:“你们啊,要是没有被那些流寇马匪杀了,迟早也要在江湖上蠢死了,那天晚上我说独自出去杀了所有马贼你们亲眼所见了?那日在祈水山庄外头最后我们百般推辞不也主动跟着你们进了山庄?还有那天孔祥岳来找我们,只是说了几句我们就欣然答应走这一趟凶险万分的远路。你们就不觉得我们一开始便心怀不轨?” 顾枝跳下石头,走到卓宴和隋堇宸二人身前,点了点两人握在手中的刀剑,缓缓道:“方才傅庆安刚说过,万事多想,老话也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说法,你们这两个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江湖雏儿,别总以为修行好了武道就可以行走天下了,也莫要与人随便交心,到时给人埋了还要帮人家数钱。” 卓宴仔细想了想,看向走向祈水山庄的顾枝背影,说道:“顾大哥,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看多想,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和傅大哥是好人,顶好顶好的人。这个不用想,师父一直夸我直觉很好。”隋堇宸难得郑重点头,显然认可自家师兄这个说法,傅庆安笑着走过两人身边,追上了顾枝的背影,顾枝背对着少年和少女摆摆手,傅庆安看见他的脸上有些笑意。 祈水山庄的车队继续前行,除了环绕在几辆马车附近的山庄弟子,车队最后居然还缀着数量不少的披甲将士,自然不只是因为那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和祈水山庄的关系匪浅,还因为其中一辆马车之上就坐着那位将军最为宝贝的女儿,那位将军破天荒的允许辛梳和祈水山庄一行去往仙府争先台,只是随侍兵卒就显得浩浩荡荡了些。一路行来,不是没有觊觎祈水山庄的江湖人,只是多半也被这些肃杀的将士给吓住了。 顾枝和傅庆安没有坐在马车中,各自骑着一匹马跟随在车队一侧,随意观赏着沿途风景,凌恪和孔祥岳时不时会凑过来闲谈几句,多是介绍沿途景色,或是聊一聊有关的江湖趣闻,顾枝和傅庆安就笑着应对,始终没有给凌恪和孔祥岳一颗定心丸,比如具体修为如何比如如何看待这一路前行,两人就像是踏春远游一般,与严阵以待的祈水山庄一行颇有些格格不入。 傅庆安看着坐在马背上随口饮酒的顾枝,问道:“你当初为何会突发奇想收下了那个叫做李墨阩的弟子?”顾枝摇头晃脑,坐在马背上像是一根随风摇曳的野草,他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闲来无事随手教了几剑而已,他就非要喊我一声师傅?也许是因为觉得自己在医术上一事无成帮不了那对已经生活过的够苦的母女,所以想要在自己能够有所建树的武道上找补回来?又也许只是想看一看剑仙一剑是否也能够让那些权贵之人、天子龙孙低头?”顾枝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傅庆安看向远方,烟尘四起,车队就要临近一处必经之地,只是位于一座峡谷之中,若是有人事先埋伏或是有意阻拦会是祈水山庄最大的麻烦,傅庆安问道:“第一次出山之前的你,或者说决定习武之时的你,心目中的江湖是什么样的?”顾枝喝了一口酒,将朱红酒葫芦系回腰间,自从来了出云岛之后他已经喝了许多酒,可仍是抑不住心头那份思念。 顾枝看向远处,神色恍惚,轻声道:“我记得当年在竹林中你问过相似的问题,好像是说为何明明知道鬼门关和魔宫已经那样残暴血腥我却还要义无反顾地行走天下,那时我说的很豪气纵横,说是我行走天下只信我手中刀剑和一掌一拳,哪怕是鬼门关和魔宫,只要死不了就要走上一遭又一遭。” 顾枝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只是现在想来,那时候根本算不上什么行走江湖,眼中所见除了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哪还有什么书里的江湖风采,所以我可能只是想去看一看如今的天下是怎样的,又与书中的江湖差了多少,如果鬼门关和魔宫都没了,又能够好上多少?所以世人往大了说,‘地藏顾枝’是为民除害,其实往小了说不过是一个少年想要去试试看心中那所谓的江湖到底有多么让人向往罢了。” 傅庆安笑道:“那你这个没怎么走过江湖的家伙也好意思信誓旦旦与卓宴和隋堇宸说什么行走江湖的大道理,都是扯淡是吧?还不如让你师兄我这个至少走过更远路的江湖人来说教。” 顾枝哈哈大笑,低声道:“诶,你不觉得我说那段话特有高手风范嘛,管它什么行走江湖的至理名言,这也是我琢磨出来的生意经,与人打交道做生意也脱不开多看多想,现在我也是在行走江湖,就且先仗着武功高些,装一装高人风范了,若是这些话说的哪里不好,怕教坏那些江湖雏儿,师兄一定要指点一二啊。” 傅庆安摇头笑道:“你可别叫我师兄了,总觉得没什么好事,说什么江湖雏儿,你也差不了多少,若是有一天这身武道修为没了,你小子说不定不比卓宴这傻小子好多少。” 顾枝摇头晃脑道:“师兄啊,那你是没见过当年我和其中一座鬼门关恶鬼的勾心斗角,可谓是险象环生啊,还好我棋高一着多了些心眼,不然武功再高阴沟里翻船也未必不可能。”傅庆安撇嘴道:“你是不是忘了谁帮你收的尾?当初说值得请我一壶酒,到现在我可都没见着。” 顾枝咳嗽一声,就当没听见了。 第四十四章 少年可语行歌处(六) 祈水山庄的车队已经来到峡谷之前,那两扇犹如大门一般矗立两侧的峭壁高耸巍峨,直叫人站在底下根本看不起顶上的景色,一直跟在山庄车队后头和两侧的将士中有一骑快步跑出来到凌恪和孔祥岳身边。 那个年纪不大却已经担任一军大将的男子沉声道:“前方云升谷历来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凌庄主依然想要选择此路吗?不瞒庄主,出发之前,大将军叮嘱过,那些一直盯着山庄的家伙不可能放弃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即便是我们澄山营骑兵也难以在此处发挥太大用处,最好还是绕路而行。” 凌恪看向远处云升谷的蜿蜒上山路和两侧陡峭崖壁,他握住腰间佩刀沉声道:“既然知道那些人肯定在此驻兵埋伏,那么即便我们今日绕过去了,今后肯定还是袭扰不断,我相信纪小将军肯定还早有安排了吧,澄山营不会对此局面毫无准备,我们祈水山庄也有强闯此处的勇气,倒不如在此与他们拼上一拼,好过今后被蚊虫吵吵来的痛快。”身后跟随祈水山庄的澄山营小将军纪蒙面色沉凝点点头,显然对于凌恪的回答也是早有预料了,他调转马头,手掌挥舞,澄山营便开始按照先前的计划分散开来,隐隐呈扇形。 车队缓缓驶向峡谷,原本还谈笑风生的车队此时都已经静默不语,就连坐在马车中的辛梳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凌烟妗坐在辛梳身边伸手握住刀柄,呼吸吐纳严阵以待,骑马行走在马车附近的卓宴和隋堇宸神色警惕地环顾四周,行走在车队最前方的凌恪和孔祥岳神色也并不轻松,若只是应对江湖上的杀机,祈水山庄还真不会如何畏怯,但若是那些割据势力座下的大军开拔攻打,祈水山庄和澄山营就要难以应付了。 车队中唯独还气态悠闲的恐怕就只有那两个许多祈水山庄都十分陌生的年轻人了,这两个人当初和祈水山庄的贵客,碧山宗的那两位少侠一同住在山庄之后,居然还跟着一路注定险象环生的山庄前往仙府争先台,而且庄主似乎对这两个年纪轻轻的游侠还十分客气,许多祈水山庄弟子其实不太理解,有的甚至觉得那两人修为不过也是平平,便有些嫉妒眼红起来,觉得肯定是什么豪阀世族的权贵子弟,这才能让庄主礼敬一二,看那绿竹刀鞘和装模做样的木匣子,肯定也不过就是摆设罢了,属于那种丢进江湖里就要被淹死的假把式。 眼前峡谷之间的蜿蜒山路倾斜向上,车队缓缓踏上了山路底下,就在此时有烟尘四起,众人眺望山路顶上,只见烟雾之中有无数模糊身影缓缓走出,祈水山庄弟子和澄山营顿时如临大敌,只是等那些烟尘逐渐散去,所有人都有些愣住了,就连凌恪和孔祥岳都有些皱眉头。 原来那些站在山路之上的并不是原先预料的军队兵卒,竟是一个个手持锄头钉耙瑟瑟发抖的村民,人数众多,一个个好像还是从田地里就直接被抓了过来充场面的,裤腿袖管挽起,黝黑皮肤上满是汗水和烟尘,他们眼神游移不定,握着本该是讨生活如今却成了武器的村野器具不知所措。 凌恪和孔祥岳猛然抬头望去,只见两侧峭壁之上有影影绰绰的披甲身影,一个威名赫赫割据一方的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俯瞰而下,嘴角似有讥笑。凌恪咬着牙道:“好阴险的手段,这是想要我祈水山庄里外不是人进退两难,要么杀了这些村民,要么困在这山谷中,或者干脆打道回府绕道而行,不过我估计无论怎么选,那些居高临下的将士都不会善罢甘休,收拾残局也好直接出手也好,祈水山庄注定是没办法应对得当了。”孔祥岳看向那些被军队推到前头来送死的村民,眼神幽幽。 纪蒙纵马来到凌恪身侧,沉声问道:“庄主,现在如何打算?”凌恪摇摇头,说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能够如此残忍阴险,居然将百姓推出来当挡箭牌,哪怕我们不杀了这些村民拼死逃出去,只要这些百姓死在了这里,他们那些军队冲杀而过,最后再盖上我们山庄的头上,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凌恪仰头望向那个居高临下的大将军,冷冷道:“好算计。” 纪蒙眼神凝重望向那些无辜百姓,其实已经知道祈水山庄会怎么做了,这些百姓已经注定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那么祈水山庄和澄山营能做的就是冲杀过去,再把那些军队也该收拾了,到时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怎么说不还是祈水山庄说了算,这些百姓的死就怪不到祈水山庄头上来了。 凌烟妗已经持刀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她眺望向那些无辜百姓,她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有些无能为力,她看着前方父亲和孔祥岳的背影,突然有种无力感,好似这一刻高高在上的父亲和孔祥岳先生成了生杀予夺的判官,那些百姓只是命如纸的些许尘埃罢了。 凌烟妗咬牙望向高处那个身披黑甲的大将军,她苍白脸色慢慢变得坚毅,呼出一口气,她手握刀柄跨出一步跳下马车,一步步来到凌恪和孔祥岳身边,凌烟妗仰头看着马背上的凌恪和孔祥岳说道:“父亲,先生,让我去试试将那将军杀了吧,只要杀了那个将军,届时群龙无首的军队就会溃散,这些百姓也无需枉死。”凌恪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着凌烟妗,语气淡漠道:“你?即便是我也做不到在这样的局面下取上将首级,送死的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说完,凌恪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嫡传弟子,示意他们照看好凌烟妗,然后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顾枝和傅庆安,凌恪收回视线,看着那些慢慢走近的百姓,和纪蒙开始商讨接下来的应对之计。凌烟妗被几个师兄师姐带回了车厢中和辛梳呆在一起, 卓宴和隋堇宸坐在马背上看着失魂落回到车厢的凌烟妗,两人对视一眼,骑马来到顾枝和傅庆安身边,低声问道:“顾大哥,傅大哥,这是怎么回事?”顾枝望向前头那几位领头之人的身影,最后他深深看着那个儒衫老者的背影,嘴角似乎挂着讥讽的笑意,傅庆安看着卓宴说道:“祈水山庄没打算就此退走。”卓宴震惊道:“那岂不是要和那些百姓对上?”傅庆安默默点头,隋堇宸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问道:“这会死很多无辜之人的。” 顾枝坐在马背上双手攥着缰绳,神色如常道:“成王败寇嘛,想要在乱世之中成事哪一个不是手段狠辣之辈。”卓宴低声呢喃道:“可凌庄主在江湖上向来是以刚正义气闻名的,更是公认的武林盟主人选,胸襟眼界还有道德修养无人不称道,这……”顾枝看着卓宴,笑道:“怎么?觉得不可思议,为何那个平日里修身极好的凌恪此时却视人命如草芥,甚至此后也绝不会承认今天在这云升谷中他做了什么,将来人们所说的肯定是敌对大将坑杀百姓,祈水山庄仗义出手,凌恪还是人们口口相传的义庄庄主。当然,前提是祈水山庄能够在这场埋伏只能活下来,还对那些埋伏之人斩草除根。” 卓宴不由得身体颤抖起来,隋堇宸双拳紧握,低声道:“可是这样不对。”傅庆安看了一眼卓宴和隋堇宸,心中叹息,如今的乱世和江湖风云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让这些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慢慢习惯熟悉,甚至一开始就要面临这样的不可思议。 傅庆安没有去看前方已经做好筹划的凌恪和孔祥岳,他只是坐在马背上看向一旁的顾枝,其实他更好奇说着自己也是江湖雏儿的顾枝会对眼前作何应对,顾枝听过隋堇宸的这句话之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他缓缓起身蹲在马背上,轻声道:“这当然不对,只是对于现在对峙双方的谋划之人,没谁会觉得自己错了,就连这乱世也不会觉得错了,只要最后三份仙缘花落各自手中,天下再次太平,今日死在这云升谷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关系呢?站在高处的人,登山的人,脚下踩死几只蝼蚁不过无关紧要,因为他们看得更远,心中的抱负也更大更重,所以一路上许多微不足道的生死和对错又如何呢?” 顾枝的声音断断续续低不可闻,只有傅庆安听的分明,然后他就看见顾枝蹲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咧嘴笑道:“不过还好,等到顾枝行走江湖的时候已经不需要袖手旁观无能为力了。” 说完,顾枝看向卓宴和隋堇宸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江湖没什么好的,只是我们一直以为心中那座江湖永远都是芳草依依草长莺飞,可是无论有多少人多少事告诉你们对的可以是错的,错的也可以是对的,都不要觉得自己的善恶和最低最根本的道理就可以舍弃了,有时候傻一点,再坚持一下吧,你们可以想一想,天底下不还有一个顾枝嘛,天塌了高个子先顶上,你们只管在江湖上纵马前行。” 顾枝在马背上站起身,瞬时间无论是祈水山庄的车队还是那些站在云升谷峭壁上的人都望了过来,顾枝看着卓宴和隋堇宸最后说道:“不过别学我,还没走过多少路也没读过多少书是没理由说世间人事不过如此的,且慢行,多看多想吧,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地走上一遍真正的江湖。” 话语声落下,顾枝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笑着站起身,也一般无二地站在马背上,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顾枝看向凌恪和孔祥岳,最后少年看着孔祥岳咧嘴笑了笑,眼中居然有些怜悯,只是一闪而逝。 轰然间,云升峡谷的山路脚下眨眼间有碎裂缝隙如蛛网一般纵横而去,一个从马背上跃下的白衣身影双脚落地,只是身形一矮一跃,山路上烟尘四起,人们抬眼望去,一道白色闪电就在那座陡峭崖壁一路蜿蜒攀升而去。傅庆安站在马背上,没有跟随那道白色身影前行飞升,他只是望着那一袭白衣飘摇落在峭壁之上,注定在视线不可及的高处面对着成千上万严阵以待的甲士,傅庆安觉得少年的背影有些陌生,可是却又觉得有些熟悉,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壶酒,自顾自喝了起来。 峭壁之上,顾枝没有再看底下山路上祈水山庄众人和那些依旧不知所措只能在军队的压迫上一步步向着祈水山庄车队和澄山营前行送死的百姓,顾枝抬起一只手猛然一挥,狂风呼啸卷动着那些攒射而至的飞箭七零八落,那个身披黑甲的将军已经默默退到了重重护卫之后,他虽然没把这个脑子进水冲上来送死的江湖人放在眼中,但也不想自己白白站在前方遭了殃。 顾枝身形闪烁转眼来到手持盾牌挡在前方的军阵之前,他弯腰踏地冲天而起,又一轮飞箭射向半空中的白衣少年,顾枝大袖翻摇那些飞箭骤然转折方向,砸在重重护卫的盾牌军阵之中,似乎还蕴藏了汹涌的真气内力,一时间将那些手持盾牌的甲士都砸得倒滑出去,而此时那个白衣身影已经深入军阵之中,手掌掌心抵住刀柄,贴地疾走,像是没有看见那些直直刺来的无数长矛枪尖。 顾枝身形辗转腾挪,那些竭力挥舞长枪长矛的甲士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尾白色游鱼恰到好处地游曳穿行于重重阻碍之间,竟是又拉近了和渐渐躲在军队后方的那位黑甲将军的距离。 顾枝猛然止步,眼前盾牌军阵迅猛散开,十数匹高头大马嘶吼着冲来,坐在马背上的持矛甲士奋力一刺,直奔顾枝的头颅和胸口,一时间四面八方都布满了呼啸的风声和尖锐长矛的锋芒,顾枝站定之后却没有拔刀,而是借着骤然立在原地的势头一脚后撤踏地,故技重施再次身形飘摇而起,竟是硬生生握在了一把长矛的锋芒之下,然后犹如一袭翻滚白布缠绕着长矛一拳砸在了那个坐在马背上之人的铠甲之上。 随着这一骑轰然翻倒在地,长矛骑兵的包围圈就被撕裂开了一道缺口,顾枝身影快如闪电,并不和这些甲士缠斗,拼着跟随骑兵之后的步卒的长枪拂过肩头和后背的险峻攻势,瞬间再次突破了一道防御线,似乎从他落在峭壁之上就可以看得分明想好了,此时竟是直直冲在了距离那位黑甲将军最近的一条线上。 散布四周的甲士迅猛收拢在一处,若是有人如飞鸟掠过高空俯瞰而下,就会发现此时那个依旧没有出刀的白衣身影就像一根去势不绝的飞箭硬生生撕扯着不断聚拢的几千甲士形成的包围圈,只能像是溪水涟漪一般不断散开,而那人卷起漫天尘沙,直指坐在马背上的那个黑甲将军。 终于坐镇军中护卫那位将军的武道高手掠阵而出,几位修为深厚的江湖高手无需言语,直接就各自站好方位,拦住了白衣少年的前冲身影,顾枝早有预料,他竟是当着那些武道高手的面换了一口气,迅猛刁钻的拳头和刀剑如雨纷纷落在顾枝身上。 顾枝咧嘴一笑骤然屈膝,身形如同一座不动山岳,眼见刀剑就要砍在他的身上,顾枝眼睛一亮,一掌扯住了一位武道高手的拳头,然后借势就地旋转一圈,竟是由着那些刀剑的呼啸而来的残余剑气和刀芒砸在后背,然后白衣少年翻滚出去,手掌拍地就这样撞出了包围,身形拔高落地,已经稳稳当当站在了那位黑甲将军座下神驹的头颅之上。 顾枝站在马头上随手扯下了身上已经残破不堪的一袭白衣,余下的依旧是一件素净白色长衫,少年负手而立,神色从容,身上竟是看不见一点伤势,顾枝凝视着那位黑甲将军的双眼,身后已经有剑气编织的罗网和刀光交错而成的雷云压下,顾枝取下腰间刀鞘,只是高高扬起,便有从上而下劈落的刀芒将那些剑气和刀光撕扯成漫天碎片,卷起呼啸黄沙龙卷将那些聚拢而来的甲士都砸了出去。 峭壁上的惊天动静自然都落在了崖下山路上所有人的耳中,那些百姓已经停下了脚步,听着犹如神人降下神罚雷霆的声响愈加神色恐慌,那些逼迫他们的甲士已经全部赶往那处峭壁,只是注定来不及了。凌恪坐在马背上仰望而去,神色复杂,他刚才并没有故意欺骗凌烟妗,哪怕拼上性命他也做不到杀了那个黑甲将军。 凌烟妗和辛梳站在车厢外仰头凝望,却注定看不见丝毫,凌烟妗有些内心郁闷却又觉得豪气纵横,原来那个像是一个读书人一般散淡的白衣少年是一个敢向千军万马出刀的江湖豪侠啊。傅庆安站在马背上将喝完的空酒壶系在马鞍一侧,然后笑着看了一眼身后早就和初见时一般目瞪口呆的卓宴和隋堇宸,傅庆安身形拔地而起,已经去往那位峭壁之上。 有一颗头颅挥洒着鲜血滚落山路,所有人看得分明,正是那个黑甲将军的首级,那些围在峭壁上的军队已经悄然退去,祈水山庄和澄山营的车队得以再次前行,只是那两个年轻人再也没有回来。 峭壁上,那两个年轻人早已远去,有一人轻声问道:“不回去了?江湖也不走了?”另一个声音回道:“江湖还是要走的,区区一个祈水山庄算什么江湖,只不过这条道路不是我想要走的江湖罢了。” 两个年轻人远去,白衣少年摘下腰间酒葫芦缓缓饮酒,心中块垒稍减,如切如磋。 第四十五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一) 夜深人静入眠时,人间阳气下沉酣睡休憩,低矮房屋宅邸外的屋檐下只有早已熄灭烛火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摆着。 斜风急切奔走而过,纸糊的灯笼吱呀作响,还有尘沙卷动,随着夜风呼啸远走,拍打在紧闭门扉上似有细微敲门声。 更夫的声音忽远忽近,伴着一声声沉闷悠扬的打更声,天上有阴云聚拢,遮掩如水月华,竟是还有隐约的雷鸣声,看来明天会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 更夫走在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大街小巷间,缩了缩脖子低声咒骂,这半夜的鬼天气怎得这么冷,更夫抬头望向街巷远处,不出意外的话,如今在这个时辰还有灯火亮起的除了村口附近的那座已经极少有人去的鬼宅祠堂,就只有村子里那位备受百姓尊敬的教书先生的学塾了。 前者是因为前些年有一位大德高僧经过,说是点起香火可以驱散那座许多年前全家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的鬼宅中的怨魂,而学塾中的灯火则是那位教书先生告诉村子里的人,如果家中有什么急事的话,即便是大半夜的也可以敲门请求相助。 更夫经过学塾的时候看了一眼院子里跳动的烛火,搓着手呵出一口气,莫名觉得有些暖意。虽然他们这些从细小活计里扣点银钱出来养活自己就已经足够勉强的村子闲汉说不上有多尊重那位学塾莫先生,可是却也都不会再学着话本故事里的说法在私底下嘲笑百无一用是书生,毕竟当年村子里那些在私底下嘲笑落榜回村只能开了一间破落学塾的莫蔺的街坊邻居,现在谁不是闲谈间都要竖起大拇指由衷说一句好话的。 莫蔺早年间在村子里就名声不俗,从小就是读书的料,家里穷就经常自己走街串巷给街坊邻居帮闲,却也不要拿银钱,只是借书抄书,而且说好的什么时候还书,莫蔺绝不会慢上一个两个时辰,再加上莫蔺干活也算勤快利落,许多家中藏书颇丰的人家瞧孩子可怜又实在喜欢读书,就会主动找些活计给莫蔺去做,事后多掏出几本书罢了。 莫蔺就这样读着读着读出来了一个秀才,听村子里以前在外头闯荡过的老人说,莫蔺其实还考取了举人,而且名次还不低,许多文坛大儒和官场权贵都听说过莫蔺的名声了,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何并未进京,那时候人们就说莫蔺其实是落榜了,只能攥着穷酸秀才的名头灰溜溜回到村子里。 莫蔺的爹娘走得早,倒是其他亲戚帮他谈了一桩婚事,成婚不久莫蔺就筹办了这间村子里唯一的学塾,起初没什么人家愿意把孩子送过去,不是看不起莫蔺的学问高低,只是觉得不必要花这冤枉钱罢了,毕竟读再多书最后不还是得下地插秧嘛,大家私底下甚至还会跟自家孩子说别学莫蔺,考了个秀才功名又如何,还不是回了家无所事事,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后来莫蔺居然一家一家走过去,即便受了人家的白眼和逐客令,莫蔺都一字一句和每一户人家聊了一遍,说学塾不会收取多少银钱,顶多要些纸笔费用罢了,可是孩子自小不能不读书不识字啊,哪怕以后不会走多远的路,也没有用得上读书写字的地方,可是总不能当一个睁眼瞎不是。莫蔺言辞恳切,有时说到激扬处难免言语触犯了某些人,被人家拿扫帚撵出来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莫蔺就这样走了大半年之后,总算有人家领着孩子到学塾来说试试看,莫蔺无论孩子岁数大小也不管孩子在村子里是不是别人口中所说的顽劣,照收不误,于是相依为命的莫蔺和那个温婉持家的妻子终于不用再靠着莫蔺帮人家写信写春联那几个银钱艰难度日了,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莫蔺的学塾在村子里慢慢有了些名声,总能有朗朗书声传遍大街小巷,莫蔺也还是会主动帮着那些有需要的人家或是犁田割麦子,或是看诊一些不算严重却实在急切的病症,就连百姓们想要送家中患了病的人去城里莫蔺也会主动随行,确实有这位读过书见过世面的教书先生帮助,许多看起来让人急切不已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每一户人家几乎都真真切切看到了莫蔺的诚心,私底下编排这位穷酸秀才的声音也就少了许多。 可惜好景不长,莫蔺那个村子里所有人都瞧着可喜的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出生不到几年,他的妻子都病了,听说耗光了家里的积蓄最后也只能养在家中,一开始还能带着女儿出门走走,到后来村子里的人就几乎见不到那个从来与人言语温和笑意浅浅的温婉女子了,学塾里每一天都飘荡出浓郁的药味,若不是村子里的人已经内心里倾佩感激莫蔺平日里的所为,恐怕学塾都要开办不下去了,毕竟老人家总说让孩子们泡在药罐子里和靠近将死之人总是不吉利的。 只是那个女子不知是因为莫蔺和早慧懂事的莫颜桑的照顾还是一碗碗药汤十几年的浇灌,居然就那样在床上躺了十几年也活得好好的,这下子村子里的人可不再说什么闲话了,谁不说一声莫蔺对自家妻子的尽心尽力和不离不弃,而且看着自家孩子在学塾读过了书确实不一样,大家由衷地敬仰那个许多年前失魂落魄落榜回家的莫蔺。 更夫走过了学塾小院的门口,想起村子里的人说今日学塾来了几个年轻人,一个道士一个和尚和一个读书人,实在古怪,不过莫蔺好像还与几个少年相谈甚欢,难得去村里的小铺子里多买了几壶酒,更夫有些犯嘀咕,道士与和尚也就罢了,莫不是莫蔺看上那个读书人想留下来当个乘龙快婿?村子里没少人向莫家提亲,莫颜桑也到了出嫁的岁数,只是莫蔺和莫颜桑好像都不着急,一一推了回去。 更夫走过学塾所在的街巷,绕过街角就来到了村子里直通村口的大街,突然更夫眼前一花,他赶紧揉了揉眼睛,远处那座亮着昏暗烛火的鬼宅门前似乎有白影一闪而过,更夫突然打了个激灵,觉得今夜这股寒风似乎有些刺骨,更夫提着烛火和锣鼓拖着脚步往前走去,尽量贴着墙根走,探头探脑看向鬼宅那扇落着生锈锁头的正门。 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更夫内心一紧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原来那扇鬼宅的正门居然被风猛地吹开了,屋檐下那些破败不堪的纸糊灯笼摇摇晃晃像是一个个吊死鬼,更夫顿在原地开始犹豫要不要再往前去看看了。此时更夫距离那座鬼宅还有十几步路,他蜷缩在原地内心默默念叨着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佛经。 更夫小心翼翼抬眼看去,瞳孔一缩,只见在那爬满了青苔和杂草的斑驳院墙上探出了一个脑袋,还有鲜血从那脑袋的脖颈处缓缓沿着墙壁流淌而下,更夫愣在原地,早就依靠着墙根跌坐,却见那颗头颅附近露出一张雪白脸庞,没有耳鼻也没有眼睛,只有一张龇牙咧嘴的狞笑嘴巴,舌头长长垂落,随风摇曳。 更夫猛地大叫起来,跌跌撞撞舍弃了手中的烛火和锣鼓疯狂跑向那还有灯火亮着的学塾,他时不时回头望去,却见那身上鲜血流淌的白衣身影挂着那副狞笑的雪白脸庞踉跄走出鬼宅大门,好像盯着远去的更夫在笑,更夫惊声尖叫起来,慌不择路地扑倒在学塾的门前,使劲地敲打起来。 很快学塾小院里就有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传来,院门打开,更夫扑倒在门槛上抬起头看向那个身披一件青衫的清瘦隽雅的教书先生,莫蔺蹲下身扶起更夫,皱着眉轻声问道:“发生何事了?”更夫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双手攥着莫蔺的衣袖,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道:“闹……闹鬼了,那个鬼宅,又……又死人了。” 莫蔺将更夫搀扶起身,更夫被冷汗模糊的视线这才看见在小院中的学塾大堂门前还站在三个年轻人,莫蔺回头看了一眼,莫颜桑也走出屋子视线怀着疑惑地望来,莫蔺摇摇头,莫颜桑便心有灵犀地走向娘亲所在的屋子里,轻轻关上了门,莫蔺将更夫扶着走进小院,来到书房中点起烛火,直到坐在桌边更夫才慢慢停下了颤颤巍巍发抖的双腿和双手,三个衣衫各异的年轻人也来到书房门口。 莫蔺倒了一杯茶水给更夫,轻声问道:“具体是如何?”更夫呼出一口气,低声说起自己方才在鬼宅外的所见所闻,竹筒倒豆子一般不吐不快,听完了荒诞又血腥的鬼宅故事,莫蔺缓缓起身拿起书房桌上的火折子,看着更夫说道:“我们再过去看看,无论是闹鬼了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总要看看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 更夫正要犹豫着推脱,却见那个身穿道袍的年轻人已经背负桃木剑站在门口说道:“莫先生,我们也一同前去看看。”更夫小心打量了一眼年纪轻轻却气质不俗的小道士和小和尚,这才一口喝下杯中茶水站起身,跟着几人一同去往鬼宅。 路上莫蔺低声对着跟在身后的三个年轻人说道:“抱歉,惊吵到几位了。”身穿道袍背桃木剑的小道士张谦弱摇摇头低声道:“莫先生无需客气,我们几人本就是下山降妖除魔而来,无论是不是闹鬼了,总要去看看才好。”莫蔺点点头,却也没有执意不肯三人一同前去,今夜一番交谈,莫蔺大致已经清楚这三位学问渊博的年轻人的性情。 很快来到鬼宅之外几步路远的地方,可是那颗探出墙壁的头颅却已经不见所踪,也没有了那张雪白脸庞,只是有破败灯火滚落在地,那扇已经许久不曾打开的正门豁然洞开,夜风呼啸而过,似有呜咽声。更夫缩在莫蔺身后眯着眼睛不敢看向鬼宅,莫蔺沉吟片刻决定从平日里大家为鬼宅点灯的偏门走进去。 其实说来奇怪,这座十二年前一夜之间全家无故暴毙而亡的宅邸主人家,生前算得上是村子里一等一的大户了,那位村子里德高望重的宅邸老家主曾经官至朝廷的工部第三把交椅,只是家中子孙不争气,居然没有一个能够对得起老家主的细心栽培,再加上后来老家主在朝中声望被敌对之人下了狠手,到了最后几乎是不得不主动辞官的地步。 老家主无论寻了多少关系,也只给几位游手好闲的子弟在附近城镇衙署中找了个混吃等死的闲差,老家主辞官返乡之后就住在这座村子里占地最大的宅邸中深居简出,说是细心栽培那些还未彻底荒废的年幼子孙。 村子里许多老人也都与从小就在外头拼搏的老家主并不熟悉,反倒是学塾先生莫蔺与老家主成了忘年交,传闻当年莫蔺在外读书求学的时候老家主也对他有所照拂。老家主平日里唯一走出宅子就是去往莫蔺的学塾,就连家中几位年幼的晚辈也会领着去往学塾听课。 只是记得在那一年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老家主一家几十口人都回到了宅子里,却不料第二天就再没有一个人走出门,最后还是莫蔺和村长去找来了官府,才发现那些随意躺在宅子里的尸体竟然是染了相同的疾病所以才一夜之间暴毙的,那种顽疾毫无征兆来势汹汹,其实村子里的人背后说起那座鬼宅,都会说哪是什么能够一夜之间取人性命的瘟疫疾病啊,应该是老家主以前得罪了什么人,满门上下被灭了口,官府居然也帮着遮掩真相。 也有一些闲着没事干的人,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念叨着那户人家的惨死没准还和莫蔺有关,毕竟平日里只有莫蔺和那座宅子走得近,可能是见钱眼开与官府勾结,瞒天过海,只不过这种说法人们是听一次骂一次的,莫蔺平日里是什么为人和品行大家还是看在眼里的。 关于那座鬼宅的说法其实都是传闻,比如当年死了那么多人之后就常有人说在夜间经过宅子的时候总能听到轻轻的呜咽声和凄厉的求救声,还有人时不时能够看见宅子里冤魂飘荡狰狞嘶吼,甚至还会来到各处人家的门前敲门喊冤,那些私底下说过那座宅子坏话的人一时间都风声鹤唳,最后还是莫蔺从附近城镇里找来了一位得道高僧为鬼宅勘验风水,于是才有了鬼宅夜间点灯驱散邪祟的传统。 此时站在门扉上彩绘门神已经斑驳脱落的宅邸侧门前,莫蔺看了一眼侧门上那副已经摇摇欲坠的匾额,其上的“靳氏”两字已经几乎被雨水冬寒消磨殆尽,莫蔺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推开了侧门,举着手中烛火当先走了进去,更夫紧随其后。 三个年轻人迈步跨过门槛,小和尚低声佛唱:“阿弥陀佛。” 第四十六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二) 宅子里点亮在宅邸祠堂中的那些烛火都已熄灭,此时四下里静悄悄的黑暗深邃,几人沿着墙根走向正门所在的地方,还有更夫方才所说挂着一个带血头颅的墙头,只是来到了正门附近的墙头,却只见有几点殷红血迹沾染在墙头和墙角,并没有更夫所说的头颅,莫蔺紧紧皱着眉头,转头看向院落里祠堂的方向。 站在莫蔺和更夫身后的张谦弱皱着眉头低声道:“好浓的血腥味道,好像是故意为之。”小和尚真页已经摘下手腕的佛珠在手中捻动,他始终低眉敛目轻轻诵读佛经,此时抬头说道:“那位高僧在此做的法事已经算是尽心尽力了。”说完,真页接过张谦弱手中的火把,照耀着墙角附近的一些插在泥土中的木制金刚杵样式的东西,张谦弱默默点头。 几人跟着莫蔺走向宅邸祠堂方向,其间走过听说曾经倒着不少尸体的廊道和房屋,更夫不由得瑟瑟发抖,哪怕是一点风声都要止不住地低呼一声,几人来到祠堂外的广场上,一堵雕琢着鲤鱼跃龙门的影壁矗立在一侧,另一侧影壁上则是两尊怒目而视的天官神像,莫蔺手中火把突然缓缓下降,只见广场上的青石板上有粘稠鲜血流淌在缝隙中,几人抬头望去,此时天空中的阴云恰好散开,祠堂外的屋檐下挂着随风摇曳的几条白布,定睛一看,竟是几具无头尸体。 更夫已经惊吓地跌坐在地,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张谦弱和真页的脸色也刷的一下苍白起来,只是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如更夫那般不堪,倒是那个一袭儒衫读书人打扮的少年居然没有过多受到惊吓的神色变化,张谦弱凑近少年的耳边问道:“君策,你不怕吗?不会已经被吓傻了吧?”名为君策的儒衫少年摇摇头,只是视线偏移看向整整齐齐摆放在尸体底下台阶上的几颗头颅,死不瞑目。 更夫颤抖着伸出手,结巴道:“就是这颗脑袋。”莫蔺毕竟是当年曾亲眼见过那一幕灭门惨状的人,只是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就走上前几步,借着火把的光芒看着那几颗沾染了鲜血的头颅,莫蔺叹息一声,沙哑着声音道:“是村长的长子一家四口。”更夫目瞪口呆,莫蔺看着那些睁大了眼睛的头颅,甚至还有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莫蔺沉声道:“报官吧。” 附近城镇官府里的人哪怕已经喊了村子里脚力最好的年轻人去请也至少要第二日清晨才来了,随着已经花甲之年的村长急切赶到鬼宅之后,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传遍了整座村子,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一些青壮汉子闻讯赶来,都不忍直视那副惨状。 这座小村庄的村长已经二十几年没有换过了,大家平日里也没什么要紧事需要找到这位村长,哪怕是家中有些急事也都不乐意去触这个只知道守着那些钱财和一亩三分地万事不管的村长的霉头,更多的还是直接上学塾去问莫蔺的意见,大家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一个村长在了。 村长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们早就出嫁了,一个前些年还成了寡妇,就一直住在村长的家里,街坊邻居没少听见村长家里有摔东西叫骂的声音。长子留在村子里占了十几亩田,早就和那个在附近城镇当差的二弟分了家,村长最小的那个儿子年少时在莫蔺的学塾里读书的时候还有着神童的名称,后来却不告而别听说去了军伍中打拼,再没有消息传回来。 如今鬼宅里难得这么多年后再次灯火辉煌,村长和那个街头巷尾碎嘴最多的老妪已经趴在宅子祠堂前嚎啕不止,那个住在家中的女儿没有来,在家里照顾几个被吵醒的孩子,不知道有没有掉几滴眼泪,为这个从来不愿多见几面说几句好话的大哥悲伤一阵。 莫蔺来到鬼宅门前简单和那些围拢而来的村民说了一番宅子里的情形,大家都有些悚然,也没听说平日里那个把自己当一个地主看的汉子结了什么大的仇怨啊,一时间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但是大家都已经默认了那一家四口应该是得罪了什么歹人,居然就被带到此处砍了头,也有人嘀咕着是不是当年这座宅子死了人之后,那个村长的长子是第一个带头闯进去搜刮东西的,所以遭了鬼魂索命,这下子看热闹的许多人更加心中惴惴不安,默默赶回家去烧香拜佛,只有那些当初靳氏灭门之后没有落井下石的人家还留在鬼宅门外。 莫蔺和张谦弱三人就一直留在鬼宅里等到了第二天清晨那些官差赶来,期间莫颜桑远远来询问情况,莫蔺只是让莫颜桑回家好好照顾她娘亲,不要轻易靠近这座宅子。站在宅邸祠堂门前,莫蔺看着依旧嚎啕落泪的村长和老妪,心中叹息一声,他看向祠堂正对着的屋檐下站着的三个少年,走上前去低声问道:“你们要不先回去吧?感觉这里的情况有些复杂,恐怕会很麻烦。” 真页已经盘腿坐在原地,转动佛珠闭着眼睛诵念佛经,张谦弱神色凝重,沉声道:“莫先生不用在意我们,若是跟那个更夫所说是什么邪祟作怪,我们也要亲眼看看的。”莫蔺转头看了一眼依旧摆放在台阶上不敢轻易搬动的那几颗头颅,他低声道:“只怕不是什么鬼魂索命,而是仇家灭门,大家现在怕的反而是这四人究竟是为何而死,若是因为这座宅子以前的事,可就不好说了。” 君策斟酌了一下问道:“莫先生,当初为何明明都看得出来靳氏一家不只是死于瘟疫疾病那么简单,官府却没有追究到底而是草草收场?”莫蔺叹息一声,双手笼袖,昨夜他出来得匆忙,只是披了一件青衫,他低声道:“当年就连我都看得出来,靳老爷子一家都是死于被人下毒所害,可是官府刚开始查看情况之后就立即驱赶了无关人等,我也不知道后面官府是如何探查的,总之后来出了告示,又将整座靳氏府邸仔细清扫一遍,就说靳氏一家都是死于瘟疫疾病了。” 莫蔺说到这里神色有些难掩的悲伤,他轻声说道:“当年我还在外求学的时候,靳老爷子知晓我与他来自一处地方便多有照顾,当初进京赶考的时候若不是老爷子相助,我都赶不上,只是官场险恶,我回到村子里没多久,老爷子也就心灰意冷地辞官返乡,总算是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唉。” 昨夜饮酒,莫蔺倒是难得对三位少年吐露了心声,原来当年莫蔺在外求学参加乡试,一举成名拿下解元,一时间文坛都听说了莫蔺的名声,声势大涨,意气风发的莫蔺和几位好友结伴就要进京赶赴礼部的会试,怎料半路遇上的一个同样进京的权贵子弟居然参与了科举舞弊案,本该一飞冲天试着夺取首榜的莫蔺也被卷入其中,不仅在牢狱之中蹲了大半年,最后一切身份名声也都烟消云散,莫蔺只能回了村子。 昨夜喝了酒的莫蔺难免骂了几句世道不公,可是三位少年却没有看见莫蔺有多少捶胸顿足的懊恼和悲愤,后来莫蔺只是聊起这座小小学塾里那些孩子们,说是还出了好几个读书种子,如今也在外头求学,时不时会有书信寄回来,想必将来不一定会比他莫蔺当年弱了,真心实意满怀欣喜。 几人就站在屋檐下听莫蔺聊起一些注定早就不太想要去回忆的沉痛往事,知晓那位早年在官场上颇有建树的靳老先生其实可以算是一个足以在青史上留下几笔的好官,只是世事多是如此,就像当初进京赶考的莫蔺也不会想到自己最终只是夭折半途,靳老先生没能留在京城和那些对手勾心斗角,回了村子反而修身养性,细心培育子孙后人,那些没能挑起大梁的子孙一直是老先生的遗憾,所以对于治学深厚的莫蔺老先生一直不吝啬青眼相加,家中适学子弟都带到了学塾中来,只说让莫蔺一视同仁,教鞭戒尺该落下的都不用少了。 莫蔺轻声感慨道:“靳老先生的那些孙子辈的后人中确实有几个算是不错的读书种子,如果最终靳老先生干干净净利落地从京城辞官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并且也没有留下什么隐患的话,那些子孙未必没可能在官场上重新闯出一片天来。还有一位我记得最清楚,从小就擅长诗词曲赋,常有精妙对谈,琴棋书画也都各有所长,靳老先生最是看好他,说将来未必不可能成为如今已经有近百年不曾出现过的那连中三元的绝世天才。可惜天不遂人愿,最终都死在了那场灾祸中。” 君策低声说道:“所以靳氏一家的身死也未必不是那些政敌暗地里下的手?”莫蔺摇摇头,说道:“靳老先生当初不愿和那些政敌纠缠,悍然辞官返乡,虽然自己的官身和名望是都丢了个一干二净了,但却也使得那些本就不算生死大仇的政敌愿意退让一步,靳老先生一家才能安然回到村子里,最终保住了这处宅子,所以当年那场灾祸未必是那些远在京畿之地的高官权贵过了那么多年还要穷追猛打。” 言语之间,宅邸正门处有喧哗声传来,马蹄声缓缓停下,很快走进来几个腰间悬挂铁尺的官府捕快,只是奇怪的是在这些官府之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大髯游侠打扮的精壮汉子,腰间挂着一把大刀,还有铁环系挂刀柄,随着汉子大摇大摆走来叮咚作响。几人走到祠堂前看见了那副惨状,几个捕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趴在地上哭泣嚎啕的村长却已经爬到了几位捕快脚边呜咽恳求,说是一定要还惨死的长子一家清白啊。 莫蔺走下台阶来到几位捕快和那汉子身前,详细说过了自己的身份和昨夜来此查探看到的一幕幕,几个捕快中那个年长的领头之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莫蔺,沉声问道当年靳氏一家灭门的案子是不是莫蔺也在其中说过话,莫蔺便将当年自己发现靳氏一家灭门和去请官府前来的事情说了一遍,那个中年捕快看着莫蔺冷笑道:“是该说你这读书人运道差,两桩灭门惨案都让你给遇上了?还是该说你眼光不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还非要往上凑?就不怕惹得自己一身腥臊。” 莫蔺拱手说道:“几位大人只管安心查案,莫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需要去往郡城面见郡守老爷也义不容辞。”那中年捕快笑着道:“你倒是熟门熟路了。”说完,他神色一冷,二话不说就先把莫蔺给用铁链铐了起来,两桩灭门苍惨案都是这家伙第一个看着的,哪怕与他无关也都拎回去给郡守老爷问问话。 站在几个捕快身后的那个汉子没有在意这些言语交谈,听完莫蔺的叙说之后他大踏步来到那些头颅身前,鲜血早已干涸凝结在地,大髯汉子蹲下身看着那些尸体,说道:“据你所说,你们来到此处的时候这些尸体应该也死了有一阵子了,你们大致是什么时辰来此的?”不远处屋檐下张谦弱开口道:“正是大约子时。”汉子转头看去,意外地看见了三个装扮各异的年轻人,汉子咧嘴笑道:“哟呵,少见啊,一个小道士还有一个小和尚是怎么凑一块去了,还有一个看着不像读书人的少年,奇怪。” 说完,汉子站起身来到三人身前问道:“你们也是昨夜的目击之人”三人点点头,汉子详细问道:“你如何知是子时?”张谦弱不卑不亢道:“那时还在修行道法未曾入睡,这是从小到大的习惯,子时修行之后才可入睡。”汉子点点头,倒是没有怀疑,他转头看向那些走上前去收拾尸体和头颅的捕快,说道:“你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管我,既然报官之人说是鬼祟索命,那就你们负责阳间办案,我就在此斩妖除魔。” 几个捕快不敢违背此人的话语,虽然此人不过是昨日才到官府领赏的江湖武人,可是那份敢于独自剿灭山中恶虎和毒蛇的胆识气魄和一身沙场上积攒下来的伤痕累累,哪怕是他们那位初来乍到年纪轻轻的郡守老爷也敬重有加。 几个捕快照例找来了旁观之人和其余目击之人都一一问话,然后又将这座荒废已久的鬼宅走了一遍,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捕快们凑在一起一合计,觉得还是先把尸体和村长、莫蔺这些目击之人带回郡守衙署去听候发落得好,问话那些村民的时候他们也听说了这鬼宅的古怪传闻,觉得邪气得很,既然那个汉子愿意留下斩妖除魔,他们也无需今夜留下来守株待兔,不如早些复命,该怎么办案查明真相不还是那些老爷们一句话的事情。 议论之后,那个中年捕快来到汉子身前,语气恭敬地说道:“禾大侠,此案恐怕与当年的靳氏一家灭门案有些关联,且容我等先带着这些人去郡守衙署复命,之后郡守老爷有何吩咐我们再来此处擒拿抓捕真正凶手。”汉子咧嘴一笑,似有嘲讽,他握着腰间刀柄,说道:“不是说了邪祟索命嘛,哪还有什么真正的凶手,而且万一凶手已经给你们慧眼如炬一并抓去了衙署,不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中年捕快没有丝毫面色不悦,自然听的出来这位禾大侠对于自己等人办案二话不说先将有关之人都抓了复命了事的举动不太满意,只是中年捕快却不与汉子纠缠,官府办案还轮不上一个江湖人来说三道四,敬重畏惧是一回事,该怎么按照官场规矩行事又是另一回事。 莫蔺自知该去郡守衙署,于是来到三位少年身前说道:“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由我先去见过那些郡守老爷即可,只是可能会耽误了你们的远行,终究还需要在村子里多呆几天才能洗刷嫌疑,麻烦回家告知颜桑一声,只说不必担心。”三位少年点点头,君策皱着眉头道:“莫先生,我与你一同前去吧?”莫蔺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无妨,牢饭也不是没吃过的,习惯了。” 那些捕快来去匆匆,似乎不愿意在这个偏远村庄和那处鬼宅多做停留,倒是那个佩刀汉子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坛酒,自顾自坐在了祠堂正对着的屋檐下,似乎还真打定主意要在此等到今夜斩妖除魔,三位少年就要离去,那个汉子突然说道:“那个道士与和尚,今夜要不与我一同留下来斩妖除魔?想来有你们那些道家真言和佛家正经也能使得万鬼避易。” 只是不等姓禾的汉子话语说完,真页已经转头和张谦弱与君策说道:“虽然说来有些奇怪,这桩惨案可能并非鬼祟作恶,只是我能够察觉到这座宅子煞气怨念不散,那位高僧留下来的手段已经不管用了,我们可能也需要多留几天,我想在此做一场小小法事。”张谦弱点点头说道:“我今夜留下来,无论是什么鬼魅还是凶手,总要尽力尽早还莫先生一份清白,找到真正的幕后之人。” 汉子见几人不理自己,转头看去,却见除了那个儒衫少年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出了鬼宅,剩下的小道士与小和尚居然一个环绕鬼宅走了起来,一个走到广场中间开始诵念佛经,汉子觉得有趣,似乎没想到三个少年居然毫不畏惧刚刚发生过命案的这座鬼宅。汉子望着那个小和尚的背影好奇问道:“小和尚,你是想要在此超度那些惨死之人的魂魄?”真页背对着汉子,只是低声佛唱一声。汉子仰头望天,手边端着酒坛子却不饮酒,似乎也在想事情。 君策赶回学塾与莫颜桑说过了莫蔺的嘱托,最主要的自然是莫要让那位卧病在床的女子知晓,莫颜桑倒是十分镇定,有条不紊地料理起学塾中的事情,想来以前莫蔺外出办事也都是少女独自撑起家中的诸多事宜。君策犹豫了一下,看着莫颜桑坐在灶房中煎药的身影,他站在小院阳光下轻声道:“我今夜也去那座鬼宅。”莫颜桑看着少年坚毅的眼神,没有劝阻,只是低声问道:“你不怕吗?” 一袭儒衫的少年已经转身走向院门,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回道:“不怕。” 第四十七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三) 阴云堆积遮掩天光四散,孕育了一夜的电闪雷鸣带来了倾盆大雨,斜风吹拂而过雨滴连接成线,砸落地上散开一朵朵绽放的花,青石板路上少年飞奔而过,只是抬起双手遮盖在头顶额前,飞溅的水滴沾染在少年的儒衫长袍上,少年放下双手卷起裤腿埋着头跑进了那座刚刚出过命案的鬼宅之中,站在正门屋檐下少年拍了拍衣袖,抬头看了眼雨幕重重,转身走进了那处血腥应该早被冲刷干净的祠堂之前。 少年绕过破败门窗走到屋檐下,看见了不远处的广场上身穿一袭道袍的张谦弱不知道从哪扯了一块布条遮盖在头顶上,就那样站在大雨瓢泼的广场,在他身边坐着一个闭眼双手合十的小和尚,手中念珠不停,微微皱眉,口中轻轻诵读佛经。少年止步屋檐下,早已喝了几口酒驱寒的那个江湖汉子转头看来,似乎十分意外看见这个儒衫少年的身影。 汉子闲来无事,也觉得那两个还站在雨里的年轻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他看着儒衫少年咧嘴笑道:“怎么?你也要下去淋雨?”少年弯腰盘腿坐在台阶上,雨滴拍落在他的脚边,他摇摇头说道:“我不通道法也不擅佛法。”汉子双手手肘支撑在地上,问道:“你是读书人?”少年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不知是否认还是不愿作答。 汉子眯起眼睛看着少年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雨幕中的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他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可是死了好几十人的鬼宅,昨夜还多了四个被鬼魂砍了头颅的可怜家伙,半点不怕?”少年伸出手接住雨滴,看着那些水珠在掌心破碎沿着掌心纹路脉络流淌,少年轻声道:“小时候就不怕鬼魂了,也不曾相信世上有鬼魂,因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汉子笑道:“怎么听着你还有些遗憾?世人避之不及的鬼魂邪魅,你不怕?”少年低下头,轻轻晃了晃脑袋。 汉子不知为何好像就知道了少年的回答,他仰头望向天空的万里阴云,突然自言自语道:“我曾有个朋友说过和你一样的话,他说世间要是真有鬼魂便好了,那样万般思念的逝世之人也能再见上哪怕一面。”儒衫少年君策低声说道:“也许他们也只是想要回家罢了。” 汉子笑了笑,晃着手边已经只剩下半坛的酒,而后这座鬼宅便又安静下来,除了雨滴坠落和斜风拍打门窗的声响,身在祠堂广场附近的四人各自沉默,就这样在这座任谁来了都觉得阴风阵阵的宅子里待了大半天,渐渐雨过天晴,只是天色已久有些昏暗,没什么阳光洒落。期间莫颜桑来过宅子外头,是儒衫少年出去接过了饭菜,恭敬道谢。 时近黄昏,坐在屋檐下台阶上读书的张谦弱和儒衫少年突然放下书,各自拿起桃木剑走到广场中央修行,汉子坐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看了一会之后不屑地撇撇嘴,都是些空把式,看着花俏其实半点用处也无。汉子笑着道:“那道士,身上也没有带上一些符箓之类的降妖除魔物件啊?入了夜万一那鬼魂来了可得多出点力啊。”张谦弱收剑站定,看着汉子说道:“好的。”汉子觉得无趣,又后仰躺下。 儒衫少年按照莫蔺的吩咐,在夕阳落下之后走进祠堂点燃烛火,然后重新退到了不远处的屋檐下,几人安静等待,已经一日未曾吃过东西的真页依旧盘腿坐在广场中央闭着双眼。慢慢地时近子时,突然间有狂风猛地呼啸而过,众人听见了屋顶上传来细碎声响,抬头望去,祠堂屋顶上闪过一道白色光影。 坐在屋檐下的汉子突然飞身踩在台阶上,一跃而起落在屋脊上,环顾四周,却无异样,他皱着眉头抽出腰间环首大刀,双手拄刀站在屋顶,做怒目金刚相。张谦弱盘腿而坐,桃木剑横放在膝上,儒衫少年坐在一旁,桃木剑轻轻搁在身后破败门扉上,少年神色自若。 突然间汉子转头望向正门方位,张谦弱随着起身,汉子就那样在屋顶上飞檐走壁,径直奔向正门,张谦弱和君策对视一眼,都听见了正门那边传来呜呜咽咽的细微声响,还有刀刃割下骨头的摩擦声,两位少年神色微变,猛地跑向正门。正门那边,汉子已经翻身跃下,站在正门门槛上默不作声,张谦弱和君策飞快走上前去,却见门外地面上鲜血流淌,一条尸首分离的土狗躺在血泊中。 猛然间,汉子暴喝一声冲向了祠堂后院,张谦弱和君策听见了侧面那边传来一声巨响,连忙跑出正门奔向侧门,却见侧门门扉洞开,真页的身影一闪而逝,张谦弱和君策赶忙追了上去,三位少年飞奔在冷清的街道上,脚下是积蓄的小水坑,不断飞溅起泥泞的水珠。 他们跑了一阵,真页停下脚步,弯着腰气喘吁吁,张谦弱问道:“怎么回事?”真页摇摇头望向远处,空无一人,他轻声道:“方才有一个白色身影闯进祠堂,似乎早就知道我在那里,和那个更夫说的一样,脸上雪白只有一张狞笑的嘴和长长垂下的舌头,他看见了我只是跑进祠堂拿走了几样东西就跑了,我从侧门追出来,却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 汉子不知何时也已经出现在几人身边,他沉声道:“看得清那个白色身影是人是鬼吗?”真页直起身,说道:“人。”汉子冷笑一声:“装神弄鬼的货色。”君策望向远处鬼宅,低声道:“调虎离山?”汉子转头望去,摇摇头,突然眼神一凝,张谦弱呢喃道:“有血腥味。” 汉子看了一眼街道远处,低声道:“跟紧我,若是歹人作怪未必不会对我们下手。”说完,他当先跑去,三位少年紧跟其后,很快他们来到一处院落前,正是那个村长的家中,此时门外屋檐下悬吊着几个无首尸体,地上依旧摆放着他们死不瞑目的头颅,还有几盏烛火点亮在他们的尸体之下,随风摇曳。 汉子凝神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一个白色身影一闪而逝,汉子咬着牙怒吼道:“混蛋!站住!”汉子飞身追去,附近人家被惊醒,打开门举起灯笼一看,尖叫声四起,张谦弱和真页此时也不由得有些脸色苍白,君策看着那吊挂在屋檐下的四具尸体,其中还有两个五六岁的孩童,他咬着牙脸色铁青。 第二日清晨,村口处来了一队人马,村子里一些辈分足够的老人都站在村口附近,毕竟这座偏远村子恐怕几十年都来不了如此仪仗隆重的大官,不远处坐镇那座城池的郡守老爷居然亲自带着人赶到这座村子里来断案寻凶,而且死的不过是这座村子里那个小小村长的家中之人,虽然死了人在村子里的村民就是顶了天的事情,可是好像也不足够入了这些大人物的眼才是。 腰间佩刀的江湖汉子和那三位少年也站在村口,汉子神色铁青,昨夜他独自一人去追那个白色身影,居然还真给那家伙跑了,哪怕他在附近山林搜了大半夜也没能找到蛛丝马迹,这让汉子有些憋闷。村子里的人视线也多有停留在那三个少年身上,按理说不过远游至此的少年郎,哪怕莫蔺那个读书人对他们几人青眼相加,留下来吃过了饭聊过了天也该远去了,可是不知为何,这三个少年居然主动留了下来,那就注定和村子里的命案牵扯越深了。 那队人马慢慢走近,那位年纪轻轻的郡守老爷没有坐在马车中,而是当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老村长和一袭儒衫风尘仆仆的莫蔺,那位姓宋的郡守老爷翻身下马,与几位村中的老人见过了礼,领着手下捕快就大踏步往鬼宅走去,走到半途,似乎心事重重的宋郡守还不忘停下脚步等一等正与几个少年说这话的莫蔺。 此时莫蔺已经摘下了铁链,可是神色却并不轻松,他低声和三位少年说道:“如今的郡守老爷,宋凩,算是和靳老爷子当年师从文坛一脉,他的爷爷宋鹤是当年靳老爷子的恩师。无论是靳老爷子身在京城还是后来辞官返乡,宋凩和靳老爷子的往来都不少,我当年也曾见过这位以探花郎身份补缺官职的年轻人,治学严谨之外政见得当,这几年在附近的山屏城担任一郡郡守,颇有建树。”说完,那个宋凩已经转头看向莫蔺喊道:“莫先生?”莫蔺点点头赶了上去,抛了个眼神给三位少年,然后就带着宋凩走进靳氏鬼宅。 此时那位村长从马上下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看着宋凩的背影哀嚎道:“请郡守老爷还我们一家老小公道啊!”村长已经泣不成声,宋凩却根本不回头看一眼,脸色铁青似乎隐忍着怒火。汉子和三位少年得到宋凩手下捕快的点头跟着走进了鬼宅,莫蔺重新说过了靳氏当年一家灭门的案件以及那一夜发现村长长子一家四口惨死于此的事情,汉子和三位少年则相互不冲着说过了昨夜那个白色身影。 宋凩默默听完,他站在祠堂前的广场上看着那扇鲤鱼跃龙门影壁,冷哼一声道:“鬼魂索命?那也得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闻言,君策和张谦弱与真页对视一眼,都看出来各自眼底的意思,看来这位当年和靳老爷子关系莫逆的郡守老爷恐怕不只是冲着眼下这个案件而来的,当年靳氏一家灭门的案子是上一任郡守办的案,最后以意外告终,看来如今这位郡守循着现在的案子察觉到了什么。 宋凩吩咐捕快重新将靳氏鬼宅探查一番之后,他带着莫蔺和村长以及从郡守衙署那边拎回来的村长二儿子一家,一行人在那些村中老人的带领下来到村中的议事堂,宋凩坐在高位,莫蔺、村长和村长二儿子一家人跪在躺下,除了莫蔺神色不卑不亢,已经知晓家中惨案的村长和他的二儿子此时止不住地发抖,宋凩皱着眉看向几人,一拍醒木。 宋凩语气低沉道:“当年靳氏一家灭门一案,报官的可是堂下莫蔺和赵财?”莫蔺点点头回道:“草民莫蔺。”那个战战兢兢的老村长赵财哆嗦着道:“草民赵财。”宋凩盯着赵财,冷声道:“赵财,将当年你是如何发现靳氏一家灭门以及如何报案的一一说上来,若有隐瞒或是欺骗,别怪本官保不住你的脑袋,还要先给砍了了事。” 赵财身体伏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将当年如何经过靳氏一家门前的时候发现异样又是如何找到与靳氏一家相熟的莫蔺,最后如何去官府报的官都尽可能毫无遗漏地说过了,大致与莫蔺所说一般无二,可是宋凩一皱眉,问道:“你说当年你去报官的时候,是你自己去的?为何不让莫蔺跟随?为何没有让村子里其他人去?” 赵财颤抖着肩膀道:“回禀老爷,当年靳氏一家灭门实在惨烈,老头子不敢当作寻常命案看待,便决定自己亲自前去官府,学塾莫先生素来在村子里有些声望,又与靳氏一家相熟,所以老头子我便觉得留下莫先生在村子里主持大局要好。” 宋凩扶着椅把手,看着赵财一家剩余的所有血脉,除了那个远嫁他乡的大女儿,如今都在堂下了,宋凩沉声道:“赵财,将你们村子里的族谱都拿来,包括其他脉的谱牒我都要。”赵财闻言颤颤巍巍起身,领命去各大祠堂的老人那里寻。 宋凩看着堂下的莫蔺,说道:“莫先生请起吧,对于当年的案子还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我将当年负责此案的老人和有关的书面记载都带来了,还需要与当年一直在旁的莫先生一同辩证。”莫蔺起身作揖行礼道:“不敢。” 犹豫了一下,莫蔺开口道:“宋大人,我能不能先回一趟家中,拙荆身子一直不太好,太久不在身边我有些担忧。”宋凩点点头,看着这么多年来好像一直从容不迫一丝不苟的莫蔺,他难得有些舒缓笑意,说道:“莫先生还是那般重情义。”莫蔺笑着摇摇头,告辞离去。 宋凩看着一袭儒衫的莫蔺远去,心中有些唏嘘,当年宋凩还在爷爷的学堂中读书,见到了这个居然能然官居工部侍郎的靳老爷子亲自领着来见自己爷爷的读书人,要知道那时宋凩的爷爷便已经是文坛上首屈一指的大儒了,宋凩对于这个读书人那时面对自家爷爷的从容和不卑不亢记忆深刻,记得当初莫蔺离去之后,宋凩的爷爷居然难得感慨说这个年轻人将来若能抗的住官场上的风雨,未必不能走到更高处,真正的青史留名,只是后来莫蔺卷入了科举舞弊案,被剥了一切身份头衔,宋凩爷爷后来说起此事还颇有些遗憾。 走出议事堂,莫蔺看见了从鬼宅那边走来的君策和江湖汉子,莫蔺疑惑道:“可是靳氏宅邸那边出了什么意外?”汉子没有说话,君策斟酌着说道:“靳氏祠堂那边好像还少了几根烛火,刚刚好是村长赵财和他二儿子一家的数量。”汉子沉声道:“若不是这个小子心细我都不会发现这点东西,看来那个凶手没打算就此收手,得告诉宋郡守一声,先护好赵财一家老小。”莫蔺点点头,片刻后看着君策正色道:“你们要小心。” 说完,莫蔺便走回了家,君策看着莫蔺的背影若有所思,为何觉得这个风尘仆仆的读书人此刻有些疲惫和悲伤,君策晃了晃脑袋,跟着汉子走进议事堂。 宋凩听过了二人的说法,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最后他看着一身儒衫的君策问道:“你们三人是游学至此?”君策点点头,宋凩又问道:“为何留下来卷入此案。”君策想了想说道:“起先是证明莫先生的清白,后来便是想要试着抓住那个屡屡犯案的凶手。” 宋凩看着少年那双清澈眼眸,挥挥手不再多说,君策和汉子便回了那座鬼宅,宋凩看着君策远去背影,呢喃道:“倒还真是个读书人。” 第四十八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四) 议事堂那边自莫蔺从家中回来之后就一直忙碌,一直到夜深同样点燃烛火如白昼,宋凩将当年的案子和如今的命案关联起来,与莫蔺反复琢磨。 鬼宅那边,除了几个驻守在正门附近的捕快,江湖汉子与几个少年依旧待在祠堂前的屋檐下,汉子手边多了几坛酒,只是都已见了底。 汉子看向坐在祠堂中央不再诵经念佛只是仰头望天的真页和沿着广场一圈圈走着的张谦弱,以及在屋檐下台阶上发呆的君策,汉子问道:“你们三人如今是和这个案子牵扯的有些深了,我是江湖人倒是无所谓,可是你们不同,如果议事堂那边郡守老爷最终没能找到凶手,你们少不得也要受些牢狱之灾,否则清白可没那么容易洗刷得来。” 张谦弱停下脚步看着汉子,回道:“既然活人的清白都那么难得到,那么死人的清白呢?” 汉子愣了愣,笑道:“你们几个不也才来了村子没几天,怎么就这么确定靳氏一家当年灭门一案背后定有腌臜隐情,万一是靳氏后人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或是靳氏树大招风惹来了什么仇寇觊觎,或干脆就是靳氏当年作孽太多罪有应得,那还需要什么清白呢?死了了事,说不得当年的凶手还有被人夸赞几句。” 坐在广场中央的真页双手合十摇摇头道:“佛说善恶因果,靳氏家主当年在京城的治国政见是否得当且不去说,靳氏后人是否嚣张跋扈也不说,只说当年靳氏一家灭门之中那些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有过错吗?那些从小就在村子里长大去过莫先生学塾的孩童有该死的过错吗?” 汉子嗤笑道:“你这和尚倒是慈悲为怀。”只是汉子嘴角带着笑意,眼中却异常认真,并没有丝毫瞧不起张谦弱和真页所说的意思。 此时夜已深,祠堂中烛火摇晃,汉子突然开口说道:“当年沙场上并肩作战的一个兄弟说过一句话,这些年我总觉得有些嚼头,是说那世间对错是非难分大小,世间善恶本性也难分好坏,就像战场上争锋相对的敌我双方,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呢?其实都没有对错,只是国仇家恨或是到最后不过为了活命而不得不杀更多人,手中沾染罪孽,错了吗?那个读了些书就喜欢在我们面前拽酸文的兄弟说,至少不对。所以我离开沙场之后一直行走江湖天下,想要去那个兄弟的家乡看一眼,他说他还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我们自然是不信的。”汉子拍了拍身边的酒坛子。 君策低声问道:“战场上死了很多人吗?”汉子没有嘲笑少年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他呢喃道:“是啊,死了太多人了,很多人最终连尸体都找不到,只能掩埋在黄沙之中,可能连家里人都不会知道。” 君策仰起头问道:“攻城掠寨,会死很多无辜的人吧?”汉子点点头道:“有的城池还会让百姓守在墙头或是出城当挡箭牌,就是为了让敌方军队投鼠忌器,可有时候杀红了眼谁还计较这些呢?战场上,死了就是死了,没理由的。” 君策收回视线,摩挲着腰间的书卷,问道:“为何书上说战场上常有屠城一事呢?”少年自问自答:“背后也许牵扯到了敌我双方势力的清洗,当然还有那些当权之人要考虑手下将士征战以来的诉求,艰苦攻城之后以屠城泄愤,这就牵扯到了权势高处的谋划。”君策又问道:“那江湖呢,庙堂和市井呢?常有灭门,也有诛九族。” 张谦弱静静听着,然后缓缓道:“江湖上的灭门一事,说来还是所谓的意气风发,如果不去说那些遭了无妄之灾被骤然富贵的匪寇席卷而过的门户,只说与人结了死仇然后被人家蛰伏几十年悍然出手覆灭了的家族,此事又如何去论对错呢?报仇之人自然无错,可是杀了那么多的人当真就都是该死的罪人?会不会其中哪怕有一两个无辜之人?那些被人覆灭了的家族之人错了吗,是不是早就有错于是被人技高一筹以血腥手段收回了欠债,可是这种错能不能改?能不能做弥补?这种死仇的界限根据又在何处?” 真页也缓缓开口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正是世事各有不同,时时处处又多有变化,战场厮杀殃及无辜若是最终国家安定,这些过错如何去论?家国掌权之人制定秩序律法,诛九族的罪罚明明确确写在律法条文之中,只是何种过错应该划入诛九族的责罚,那些被牵连之人是否无辜?这些是否也应该明文确立,然后直到某种过错已经足够大,于是才应该施以足够的责罚,又或者这种责罚已经太过严苛,那么又该以何种律法去约束圈定那些人心善恶?” 君策伸出手扶着额头,他低声喃喃道:“规则。如果庙堂市井之间百姓得以安居乐义,是因为除了战阵厮杀的将士的英勇也因为权势高处有形无形的规则,既是约束也是一种恰当的圈定,那么这种规则的约束力应该有多大?道德在规则之外又需要或者应该有多重要?那么所谓的江湖是否也有规则?如果没有既定现行的规则,是不需要?还是根本做不到?” 张谦弱走到君策身边低头看着此时皱眉深思的少年,张谦弱突然抓起一旁的桃木剑轻轻拍在君策的肩头,真页也站起身站在君策身前,他们神色严肃。 张谦弱轻声道:“高处的思虑固然重要,规则和道德本就是世间最大的道理,可是就像书上的文字终究是要被人看进眼中听进耳朵里的,无论是多大的道理都需要落到更细微处,步步登高视线却不可一直仰望,环顾四周俯瞰山河同样重要,许多现下此处想不明白的东西不是世道不对,更不是道理太少,而是你此时看得不够远,也不够多,书上的文字还只是文字,只有看过再去想,想了之后再去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道理。” 君策呼出一口气,放下捂着额头的手掌,张谦弱和真页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心中的如释重负,方才君策就像是书上所写的顿悟一般陷入了一种玄妙难言的境地不可自拔,以致于张谦弱和真页都被牵动,竟是不知不觉间说了太多高远厚重的疑问,其实书上圣贤道理可能已经早有说法,只是少年终究年少。 张谦弱一直记得当初带他下山的那个儒家先生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是一句儒家圣贤所说的话。于是不只在读书问道的人之间,也许某个福至心灵的时刻或是看到了某一句书上言语的时候就会突然开始自省琢磨。可能也在每一个埋头做事的世人之间,只是一个知不知道的问题,知道了之后又如何去思考和前行的问题。 每一个人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发散出去许多疑惑难题,甚至有时都找不到这种疑问是从何而起又是为何而起,最重要的,是有时根本不知道这种疑问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只是听过了某句话或是看到了某段文字便阻隔其中,百思不得其解。 君策抬起头看着张谦弱,突然笑着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还要再多走走。”张谦弱收起桃木剑扛在肩上,真页也露出了笑意,只有坐在身后屋檐下的汉子一头雾水,抱着酒坛子眼珠子急转。 方才他听见三个少年语不惊人语不休的问答,简直把他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糙汉子给吓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跟那个读过书的兄弟说的一样,这几个读书少年郎就要道德加身白日飞升了呢。 此时有声音从正门那边传来,熟悉的儒雅嗓音缓缓道:“书上文字要看,世间百态也要看,只是看过如何去想,想了之后又如何去做。这就是儒家圣贤所说的大学问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难啊。” 莫蔺的身影举着火把慢慢走进祠堂,汉子站起身,看着四个人尽说些听不懂的话,都开始反复思考自己刚才说的那段话是不是哪里不对了。 莫蔺看着三位少年,又看了看汉子,他叹息一声,轻声道:“走吧,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汉子皱着眉头问道:“不用守着鬼宅?万一那个凶手又来了怎么办?”莫蔺摇摇头,转身走向正门那边,张谦弱点亮火把,几人跟了上去。 莫蔺缓缓道:“凶手不会再来这儿了。”汉子看着莫蔺的背影,沉声道:“你怎么知道?不会真是你这个读书人干的吧?”莫蔺哑然失笑,汉子看着三位少年投来的看傻子似的眼神,咳嗽一声说道:“咳,万一是你们灯下黑呢?” 莫蔺走出靳氏宅邸正门,看着村口蜿蜒向一侧山林的山路,说道:“凶手已经完成他想做的事情了。”汉子转头望去,只见议事堂那边灯火辉煌,似乎还有噪杂声响,莫蔺解释道:“赵财一家已经都死了,除了赵财的尸体现在还没找到,其他人的尸体和头颅被悬挂在村尾赵家祖坟那边,还有那几盏从靳氏祠堂取走的烛火。” 汉子皱眉道:“宋郡守不是安排了人保护那几人吗?”莫蔺慢慢带着几人走向村外,缓缓道:“赵财的几个孙儿还小,被他们娘亲带回赵财的家中休息,郡守府派了几个捕快守着,后来跟你们之前在鬼宅遭遇的差不多,简单的几个调虎离山之计,妇人和孩子就都不见了。赵财拉着自家二儿子说要给自己的妻儿收尸,大半夜翻出议事堂去找那些暂时被搁置在一座荒废宅子中的尸体,然后也消失不见了,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汉子疑惑问道:“郡守府的人无动于衷?现在不应该在整个村子里找疯了吗?”莫蔺已经走上了蜿蜒山路,山林一片昏暗,只有几人手中的火把映照出隐约的光亮,似乎山林中便有无数隐隐约约的影子跳动着。 莫蔺轻声说道:“凶手不在村子里,应该是带着赵财的尸体去了别处。”君策走在张谦弱身边看向崎岖山路,低声问道:“莫先生知道凶手在何处?”莫蔺点点头,沙哑着声音道:“并不确定,只是需要去看一眼。” 几人在夜色中行路,时不时脚下便会有碎石子绊住脚步,只是不说张谦弱和君策都是从小走惯了山路的人,真页也算是在道德谷山上跋山涉水过,大髯汉子更是行走江湖已久,莫蔺则好像十分熟稔这段山路,几人走的不慢,很快莫蔺沿着道路一旁的某个缓坡走了下去,一条蜿蜒小径出现在眼前,隐约地,众人看见了不远处有细微烛火光亮。 汉子大步上前挡在众人身前,握住腰间环首大刀,几人慢慢走上前去,只见一棵古树树枝间垂落一具无首尸体,头颅就搁放在树下,头颅旁点燃着一盏烛火,几人抬眼望去,古树附近是几十尊制式相同高矮不一的墓碑,其上刻画着相同姓氏下不同的名字,在最前面一尊的墓碑前跪着一个白衣身影,衣摆沾染血迹。 大髯汉子抽出环首大刀直指那个白色身影,厉色道:“大胆狂徒,莫要再装神弄鬼,速速现出原形。”那个白色身影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还有细微的呜咽声传来,莫蔺上前一步越过持刀的汉子,看着那个背影轻声喊道:“靳竺?” 那个白色身影转过头来,只有一张狞笑嘴巴和长长舌头的雪白面皮上已经被泪水浸湿,那个白色身影伸手摘下狰狞鬼面,竟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此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看着莫蔺,哽咽唤道:“莫先生。” 身后山路上传来了喧哗声,汉子和三位少年转头看了一眼,应该是郡守府的人赶了过来,看来莫蔺早就心中有数了。 宋凩走下缓坡,默默走到了几人身边,看向不远处跪在墓碑的那个年轻人。莫蔺看着年轻人那张已经不再熟悉的脸庞,与当年那个跟在自家爷爷身边去往学塾的孩子模样已经大不相同,莫蔺低声道:“靳竺,为何这么多年才回来?” 白衣年轻人双手攥紧握拳,沙哑着声音道:“未能报仇不敢回来。”宋凩上前一步,没有在意身后那些捕快侍卫的阻拦,他看着靳竺问道:“可是靳老先生嫡孙靳竺?”靳竺抬眼看向身穿官袍的宋凩和一袭儒衫的莫蔺,他跪地磕头,沉声道:“靳氏不肖子孙,十二年后大仇得报,杀害赵氏一家十四口人,百死莫恕。” 莫蔺看着颤抖着身影的靳竺,不由得面露难以掩饰的悲伤,他低声问道:“为何要如此啊?”靳竺语气坚定,哪怕已经认错伏诛,承认了自己就是杀害了赵财一家的凶手,他依旧毫不后悔地说道:“靳氏一家四十三人的性命,唯有血债血偿,靳竺苟活至今,非手刃仇人难报此仇。” 宋凩叹息一声,轻声道:“既然知晓当年靳氏一家灭门案另有隐情为何不报官?也许最后赵财一家也难逃责罚,何至于非要把自己的性命也置于其中。”汉子听的一头雾水,扯过身边一个郡守府侍卫询问起来,于是汉子和三位少年才知道真相。 原来宋凩和莫蔺通过查阅户籍居然发现当年那个离开村子参军入伍的赵家子弟所记载的年龄和赵家族谱上的那个子弟的年龄并不相同,于是他们开始循着蛛丝马迹发现关于靳氏一家尸体的记载上,似乎有仵作说过靳氏一家那时本该在宅子里的人数好像少了一具尸体,只是那任同样为幕后之人的郡守为了草草结案了结此事便没有深入探究。 原来当年靳氏一家回到村子以后,村长赵财便觉得自家再不是村子里最富贵受人敬仰的门户了,通过多方打听,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那时的郡守和靳氏家主当年在京城的敌对派系有些关系,于是恶从胆边生,居然妄图杀害靳氏一家谋取一步登天的富贵和机遇。 那个郡守其实只是京城盘根错节势力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为了在大人物面前送上一份投名状,居然和村长赵财勾结毒害靳氏一家,想要以此作为进京的敲门砖,最后根据宋凩的说法,那位郡守是弄巧成拙反而惹怒了京城的权贵,最后直接身败名裂,宋凩一直不知道背后还有这层关系在。 靳竺大仇得报,也一五一十说过了这些年的遭遇,原来当年赵财家的小儿子事先知晓了这桩毒计,可是只来得及救出靳竺,其他人都已经吃下了有毒的饭菜,后来赵家小儿子以自己身份带靳竺离开村子,靳竺参军入伍,赵家小儿死于途中一场意外之中,临死之前只是求靳竺将来若是想要报仇,放过从小待他最好的大姐,于是靳竺回到村子之后只对其他的赵家人下手,十四条性命血债血偿。 往事就这样被撕开了血淋淋的内幕真相,靳氏一家四十三人死后被莫蔺请人葬于这山中,此事罪魁祸首赵财的尸体就系挂在不远处的树下,以死赎罪。 君策低头看着那盏烛火,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第四十九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五) 天上又有雨下,点滴雨水汇聚成河,奔涌于大街小巷的缝隙之间,微风一吹,氤氲湿气纠缠不清,似乎村子里的血腥气息都被冲刷干净许多,清晨的街道上人迹寥落,又有阴云绵绵,刚刚经历过一场诡异血案的村民大多都更愿意待在家里头,学塾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熄灭,院门缓缓打开。 莫蔺站在屋檐下便没有打伞,身后站着手持一柄油纸伞的莫颜桑,莫蔺看着站在院门外的三位少年,轻声问道:“真不再留一留了?好歹等雨停了再走吧。”手中持伞的张谦弱摇摇头笑着道:“已经耽搁了些时日,还要接着远游去了。” 莫蔺只能点点头,看向这几日为村子和那座鬼宅主持法事忙碌疲惫的真页,真心诚意道:“感谢真页小师傅这几日的虔心祈愿,相信今后村子和那座靳氏宅邸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至少在看待世事无常上,总要看得更清楚些。” 真页一手持伞一手合十,他微微低头轻声说道:“最终还是落到人心二字上,更多的还要看莫先生和学塾的教化之功。”莫蔺神色凝重,恭敬作揖行礼:“谢过真页小师傅提点。” 随后莫蔺又看向一袭儒衫的君策,笑着道:“书自然要读的更多些,路上的风景也要多看看才好,脚下匆忙赶路也别忘了视线看向高远处,只是回头看一看,停一停脚步,也都是知道和修行,读书人嘛,只管读书远游,道理要讲,学问要做,总是在向阳路上就好了。”君策作揖行礼,莫蔺回礼。 莫蔺最后看着天上雨落点滴成线,轻声道:“年少也曾负笈远游,遗憾的是看了太多的人人事事却已经忘了路上的诸多风景,到最后走过了千万里山河再回到原处,叩问心关难计得失,于是能做的就是将这一路的所看所闻,所思所想,尽可能落到实处去,既然做不来着书立传的大学问,那就做教书育人的小学问,道理可以有大小,只要没有高低便可。” 莫蔺伸出手接住屋檐垂落的雨珠,缓缓道:“在这村子的方寸之地,尚有这样那样的恩怨纠缠,说不明理不清的道理追究,书上的学问道德都是好的,只是如何圈定约束在人们的言行举止还有心中所想,便要难上许多。世间多学塾书院,说文解字已经殊为艰难,再要将一个个道理剖开讲细便更难,所以做学问的人可以更多一些,愿意将文字道理从书上拿下来的人也要更多一些。” 莫蔺看着君策,笑道:“以此共勉。”君策似乎有些失神,张谦弱和真页已经各自行礼,然后所有人看着君策,这几日少年走遍了村子各处,去过了靳氏一家的山中墓碑,也去过了赵氏一家的祖坟祠堂,看过了堂前案下的对错究明,也看过了仪仗绵延的祭祀盛礼。 靳竺隐忍十二年杀害赵氏一家十四口人,情有可原死罪难逃,按照朝廷律法处以斩刑,全数承担罪责就地伏诛的靳竺没有丝毫违抗辩驳,离去之前宋凩带着靳竺来到学塾,宋凩只是问了莫蔺一个问题,然后就将学塾留给了靳竺和莫蔺,靳竺也问了莫蔺一个问题。 那时已经了结心愿再无牵挂的靳竺问道:“莫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如此全由自己做主,不仅杀害了当年罪魁祸首的赵财,还牵连了他家中十几口人的性命,也许其中还有全不知情的人,也许我如此做也是对于当年救我逃离的赵廓的忘恩负义,可我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当年赵财杀害靳氏一家满门的时候,可曾想过那座门户之中也有和他子孙后人一般只是在这座村子出生长大的人?为何读书做官、凭借自身才学谋取富贵是错?为何他人不肯多想一想自己不如人之处在于他所作所想便不如人,根源在何处,不在他人有多好,而是己身哪里做的不够好。” 双手系挂在枷锁中的靳竺坐在学塾屋檐下的条凳上正襟危坐,他看着莫蔺的双眼,没有丝毫退缩躲避:“这么多年我想了很多,是不是报官翻案会比我靳竺孤身一人去杀了赵财一家更好?也许那样官府彻查之下也能还我靳氏一家的清白,也许那样赵财这个罪魁祸首会得到更应有的惩罚,可是莫先生你知道吗?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我的父母亲人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他们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他们在告诉我靳氏一家仅剩我一人苟活在世了,如果我依然仍由怯懦去犹豫,那么如果官府还是当年那个官府,又或者换了一个郡守却依旧不肯正视这个案子,是不是靳氏一家的案子还是只能蒙尘,那么多人的性命只能枉死?” 靳竺已经泪流满面,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所以莫先生,我不敢去赌那个万一,靳竺当年已经和靳氏一家死于那场灾祸之中了,我如今还在世上,哪怕当年沙场之上生死厮杀我都咬牙撑下来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回到此处的我能够以此手刃仇人,十二年来我甚至不敢生病不敢受伤,我就怕我哪天如果死了,那么赵财一家依旧逍遥法外,我还如何去地底下去面对那个已经死了的靳竺和靳氏满门?” 靳竺最后哽咽着问道:“莫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是错的?可我真的不后悔。”莫蔺身穿一袭儒衫坐在屋檐下,他那时看着泣不成声的靳竺,安安静静地听完了靳竺所有的话语,然后轻声说道:“靳竺,我没觉得你做错了,甚至村子里的人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之后,也许不仅不会说你做得不对,还要说你是孝心难得,隐忍至今只为了靳氏满门的冤屈能够以血偿还。” 莫蔺伸出手指了指靳竺胸口的位置,缓缓道:“靳竺,其实你的内心一直在告诉你一个答案,那就是当年赵财杀害靳氏一家绝对是错了,可是你为了复仇牵连赵氏太多无辜之人也不对,所以你才会说你并不后悔,因为你害怕我会告诉你这样做是错的。不是这样的,当年在学塾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一件事情,在这个世上永远没有一样的心境,于是看待一件事情的根据和缘由也就各有不同,所以我觉得如果是我站在你这样的一个处境,也许我都熬不到今时今日。” 莫蔺呼出一口气,那时蹲在书房门口的三位少年都看见了这位教书先生眼中的悲伤和失望,却不是因为眼前的靳竺,他轻声道:“可是这样的对错,不能这样去告诉世人,就像我为什么告诉宋郡守,今日处以斩刑的你,来龙去脉务必在告示之上写得详尽,而且还要告诉天下人这么做不对,为何?”那时的莫蔺就像是当年学塾教导靳竺的教书先生,靳竺犹豫道:“因为先生曾说过,规矩之外还有道德,道德也在规矩之中?” 莫蔺点点头,伸出双手在身前画了一个圆,然后又指了指圆圈内外说道:“规矩就是做圈定和约束,在这个既定的规矩范围之内,就决定了人们什么可以去做什么不能去做,因为一旦触碰了规矩的边界,跳出了规矩的束缚就要接受惩罚,这既是规矩也是道德,是一种最低的底线。那么在更大的道德之中呢,你靳竺今日为了全家性命报仇错了吗?世人不会这么认为也不应该这么认为,可是世人同样不能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哪怕结局来看足够圆满,可是其中心路脉络已经越出了规矩的范围,此时用道德去衡量对错,那么世人就会认为这样的道德在规矩之外,既然规矩和人心善恶观念的道德产生了偏差甚至是矛盾,此时规矩就会失去应有的约束,那么这样的圈定就会被破坏,就像人们又回到莽荒时期的居无定所。” 莫蔺看着靳竺,正色道:“所以宋郡守必须告诉知晓此事的天下人,靳竺报仇此举触犯了律法,那么就该就该处以斩刑,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道德和规矩不是相互冲突的界限分明,而正是因为你靳竺的复仇并不合乎道德和规矩,所以此举错了。哪怕你靳竺是占据了大义和孝道,可是赵氏一家十四口人的性命不是草芥,如果任由一个人因为一桩觉得天经地义的冤屈就可以肆意寻凶,那么千百年来圣贤道理的教化和礼法难道都是大话空话?世上可以有一个靳竺,但是天下人不能都是靳竺,所以你并没有做错,先生只是觉得,你可以做的更好的。” 最后莫蔺拍了拍靳竺的肩膀,低声说道:“可是先生错了,这么多年哪怕我知道当年靳氏一家灭门一案疑点重重,可是我依然没有追究查明,如果我做的更多一些是不是你也不会最后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靳竺仰起头看着莫蔺,看着这个十二年来已经两鬓霜白的莫蔺,他流着泪咧嘴笑道:“先生,你当年曾告诉过我们,这世道可以百般刁难坎坷委屈,却万万不可去苛求一个好人,所以莫先生当年教导之功,十二年前为我靳氏满门筑碑之德,靳竺在此拜谢。” 靳竺拜倒在地,三跪九叩,这是靳竺这么多年依旧牢牢记在心中的道理,所以他感恩怀念每一个在人生道路中遇到的好人,也因此愿意舍弃了苟活性命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靳竺离开之后,莫蔺独自站在院门外相送,许久许久都没有挪步,那时的莫蔺好像更加失望了。 雨幕中油纸伞下,君策抬起头看着莫蔺,轻声问道:“莫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一问,那时宋郡守问的那个问题是什么?”莫蔺双手笼袖,看着雨珠坠落伞面四散绽放,他缓缓道:“宋郡守问我,为什么选择在这偏远村野当一个教书先生?”莫蔺露出了微笑,他指了指君策背在身后的包裹,在那其中有许多的圣贤书籍。 莫蔺轻声道:“因为我发现自己好像还是喜欢读书,甚至已经没那么想当一个好官经世济民,虽然也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可是我觉得在学塾就很好啊,看着那些好像本该一辈子不会读书识字只能在田间地头度过此生的孩子也能坐在书桌前朗朗诵读,我就觉得这样已经是我想要看到的最美的风景了,哪怕我知道他们最后走出学塾依旧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拿起书写一写字,可是书上有那么多的风光,有那么好的学问道理,此生怎么能一无所知呢?” 莫蔺看着三位少年,正是大好年华,他笑着道:“我们可以对世道失望,也可以对人心失望,却万万不要对自己失望,因为书籍还在,书上的圣贤道理也还在,哪怕这世道对错难分善恶难辨,可这不是一个人能够不去明白是非道理的缘由,正是因为这个世界让太多的人失望,所以规矩、礼法、道德才那样的重要,它们就像悬挂天上的日月和银河,只要依旧能够照亮人心,那么就总还有希望。” 君策作揖而拜,正心诚意,他恭声道:“君策拜谢今日莫先生传道之恩,学生受益匪浅。”莫蔺哈哈大笑,他看着三位少年,朗声道:“清静求真的道士,自在慈悲的和尚,还有游学问道的读书人,少年郎就是这个世道的希望啊。” 最后三位少年并肩站在学塾院门外,恭敬行礼:“道德谷长生观清浚、君策,道德谷圆一寺真页,拜谢莫先生传道之恩。”莫蔺愣了愣,看着三位少年远去的背影,他突然高声喊道:“原来是道德谷上的三位小先生!道德谷上的风景一定很美吧?” 君策转过身笑容灿烂,他喊道:“道德谷上,书很多。”莫蔺哈哈大笑,开怀畅意,他拍打着身上的儒衫,朗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真是美极了。” 莫颜桑走上前一步撑开油纸伞,她看着好像从未如此开心的父亲,低声问道:“爹爹,他们来自道德谷?”莫蔺点点头,笑着道:“原来是道德谷山上求学问道的小先生,难怪有此渊博学识,难怪有此道德正心,难怪有此向道赤诚。”莫颜桑望着他们的背影,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那个读书人打扮的少年离去之前,与她告别时候说了一句话:“煎药一事颇多讲究不敢妄言,只是我当年习惯在柴火之中加入一张纸,纸上可以写任何东西,祈求病症快快好起来,祈求娘亲喝药的时候没那么苦……”说到最后,少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还是笑着说道:“心诚则灵嘛。” 莫颜桑手中攥着一张纸,寥寥数字,“药到病除,愿娘亲快快好起来,莫颜桑”,最后的姓名以生涩行书写就,是那个少年在月色下所教,莫颜桑看着雨幕下的远去背影,露出笑意。 原来是道德谷上的小先生啊,以后求学问道,也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读书人吧。 山路上,脚下泥泞,有个背着桃木剑的小道士问道:“君策,你觉得莫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好不好?”一袭儒衫的少年点点头,说道:“很好。”手中捻着佛珠的小和尚笑着道:“看来今后长生观要多出一个书院小夫子了啊。” 儒衫少年摇摇头,却扬起笑脸道:“现在的我依旧不算是一个读书人,可是我会继续读书,知晓道理,因为我觉得如何去看待这个世界可能不是因为读书多寡,却一定是因为心中有无道理,就像莫先生说的,规矩和道德是支撑世事人心的根据和缘由,那么就且再多走一走再多看一看,也许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山水万程,有风雨也有晴云,路迢迢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第五十章 曾换日月变天地(六) 圣坤海域作为八大海域之中疆域仅次于玉乾海域的一处汪洋大海,那座因为道德谷而声名远扬的岚涯岛自然天下皆知,可是如今人们说起圣坤海域却也绕不开那座拥有一位天坤榜上次席武道宗师坐镇的金藤岛,更因为金藤岛近些年毫不掩饰野心,不仅收拢了附近五座岛屿作为藩属势力,更以武力和商贸往来的不同手段隐隐占据了圣坤海域之上霸主的地位。 虽然人们在暗地里还是要骂一句金藤岛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可是人们也不得不承认,在如今的汪洋之上,除了光明岛之外已经没有哪座岛屿能够与金藤岛相互掣肘了,那座因为魔君而百废待兴的奇星岛依然需要更多的时间,至于位于圣坤海域附近的奉震、乘巽、宣艮三大海域更是尚未有一个能够一锤定音的强者可以与金藤皇帝叫板。 所以如今天下也有一些声音在说,八大海域已经被分割作为以光明岛为首的四大海域和以金藤岛为首的四大海域,不过这种说法大多还是被人嗤之以鼻,区区一个因为奇星岛陷入颓势而顺势崛起的金藤岛何来的能力和胆量敢与光明岛叫板,只是不可否认的是,如今在光明岛大开的海上商路航线之上,金藤岛的旗帜就是不弱于光明岛旗帜的强大象征。 圣坤海域之中有见风使舵依附于金藤岛的岛屿,也有独善其身冷眼旁观的岛屿,比如岚涯岛;还有一些是岛屿和岛主实力都不上不下便还在犹豫徘徊的,比如承源岛。 如今承源岛上的局势有些微妙,那个年纪轻轻的新任岛主传闻尚未完全炼化岛屿之主的力量,于是被当朝权势最盛的柳家牢牢掌握在手中,而且作为当朝宰相的柳家家主更是个目光长远之人,不仅没有借着如今的机会大肆收敛权财,而是死心塌地地为那个年轻的岛主铲除异己。 承源皇帝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柳家来做,承源皇帝想杀却不能杀的人柳家来杀,凡是需要承源皇帝动动手指头的事情柳家都能做到锦上添花,极尽谄媚,于是承源皇帝手中的许多权势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入了柳家手中,虽然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嫌疑,但是不可否认,如今柳家已经彻底拉拢了那个年轻岛主的信任,柳家注定就要作为承源岛最为强盛的家族绵延百年了。 可是柳家家主这段时间却极为愤怒焦躁,因为就在承源皇帝和柳家的眼皮子底下,那个依附于柳家的十大世家中最忠心耿耿的宋家居然一夜之间覆灭了,宋家家主和所有手中掌握权势的宋家血脉都死在了那座宋家祠堂中,除了那些和宋家所掌握权势无所关联的子孙后人、老幼妇孺和仆役婢女得以逃过一劫,所有人的尸体都和那座富丽堂皇的宋家宅邸一同付之一炬。 可是无论事后柳家动用了京城中多少的势力都完全找不到那个凶手的丝毫蛛丝马迹,除非那个凶手拥有不弱于承源岛主的实力,要么就是京城中有人事先知晓此事帮助那个凶手事后将所有痕迹都抹去了,柳家家主震怒之下在京城中开始了大肆的清洗,可是大半年过去了,除了那些个在暗地里还想要多捞取些利益的老鼠屎,全然没能查到那个凶手及其背后之人的丝毫踪迹。 柳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已经许多年未曾有人胆敢如此触犯柳家和十大世家的威严了,所以柳家的清洗蔓延出了京城,开始在整座岛屿之中挖地三尺,这既是柳家家主要给依附于柳家的十大世家一个交代,也是要彰显柳家的权势不容侵犯。 承源王朝虽然是整座承源岛势力最大的王朝,并且还有承源岛主坐镇,可是依旧有些亡国势力和零散的起义军不断和承源王朝边军有些摩擦,承源王朝不是没有实力将这些势力一网打尽,可是如果将这些势力打散了却没能斩草除根,那么躲在承源王朝内部的残余势力会让承源王朝更为头疼,倒不如将那些势力留在那里,顶多就是和边军有些交错摩擦,至少看得见摸得着,不至于躲在背后捅刀子。 可是柳家在整座王朝的清洗何等丧心病狂,居然还打算让承源王朝边军主动出击将所有残存势力都给杀个干净,既是示威也是实在担忧那个胆敢灭门宋家的凶手会躲在某处伺机而动,柳家不怕权势相撞的豪阀氏族,却唯独怕这种不要命的单枪匹马之徒,所以当年那个君洛和谢洵两人就能纵横天下的江湖鼎盛格局已经被柳家百般打压,那些江湖门派和游侠只能在柳家手心上夹着尾巴做人。 承源岛上的波云诡谲,在江湖上早已不再抛头露面隐居山野的皕云门开始封山,以前还会有些江湖上的朋友慕名而来,如今却是谁也登不上那座皕云门的山头了,当初朝廷清洗朝廷之时,最后是皕云门和其他几大山头门派与朝廷和柳家坐下来商议出了如今的格局,可是那之后皕云门非但没有借此机会攀附柳家乘势夺取武林大局,反而愈加远离纷争,甚至近些年都不再收取弟子,摆出了隐世不出的姿态。 皕云门所在的觞剑山位于承源王朝中部重城玄鹤城西边那处绵延山脉之中,除了那条以往可以由江湖人攀登拜访如今却严密把守断绝的巍峨登山道外,其实皕云门内门弟子和与皕云门关系更紧密的一些江湖朋友或势力都知道还有一条刀剑路可以直抵觞剑山山巅,今日已经许久未曾有人登山的刀剑路上有一位年轻男子竹杖芒鞋缓缓登山,沿途时不时便会驻足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就在刀剑路旁的一座座皕云门祖师前辈墓碑。 年轻男子擦了擦额头汗水,仰头望去,皕云门的祖师堂就在不远处,天光洒落缭绕烟雾,年轻人突然觉得有些安心和难得的宁静,山路之上出现了一位身穿紫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年轻男子手拄竹杖,行礼道:“见过奉门主。”那个紫色长袍的男子却让开一步,没有受年轻人这一礼,他袖袍翻卷竟是要行跪拜之礼,年轻男子却连忙笑着摆摆手,说道:“奉门主不必行礼。”说完,年轻男子加快脚步走到皕云门门主奉熵身边并肩而立,两人继续登山。 奉熵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他的消息也传到京城去了?”年轻男子笑着摇摇头道:“没有,那样不一定能瞒得过柳家的眼睛,我们以前另外有所安排,一旬之前他传了消息给我,我就暗中离开京城赶来皕云门了。”奉熵点点头,突然停下脚步,年轻男子也已经拄着竹杖停步,此事二人所站位置眺望而去正好能够将那座玄鹤城映入眼帘。 年轻男子由衷感慨道:“当年谁能想到区区一座承源岛玄鹤城之中居然能够走出一位前无古人想必更是后无来者的武道宗师,恐怕几十年前的承源岛江湖也想不到,那两个孤身走天下的武道高手,之后的武道登高路居然走得那般遥远。”奉熵望着玄鹤城的热闹繁华,知道那个远走千万里又归来的年轻人就在城中,他叹息一声:“可惜都已成过往了。” 年轻男子突然笑了起来,低声说道:“当年柳家得知那两人在外头的名声之后可是吓得半死,生怕柳家当年假借承源岛主之名宣召入京的那位小神医会将在京城所遭受的事情都告知那两人,最后还好有惊无险,只是那个如今已经没了宋家倒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是幸事还是悲哀。”奉熵缓缓道:“福祸无门惟人自招。”年轻男子轻轻笑着。 玄鹤城中的一处僻静巷弄中,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来到一座早已荒废多年却也没人重新入住其中的狭小宅院外头,年轻男子轻轻摘下斗笠,脸上有些风霜痕迹,却显得少年愈加稳重,少年腰间有一把绿竹刀鞘,他看着眼前宅院早已剥落斑驳的彩绘门神和两幅春联,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绿竹刀鞘。 不知在小巷中宅院外独自站了多久,少年手中多出了一壶酒,他揭开泥封轻轻洒酒在地,低声道:“顾枝说江湖百代千年风光总是不同,唯有杯中酒遥寄当年事和故人。以前没怎么逛过玄鹤城,今日走了一遍,觉得还是没什么不一样,甚至不如奇星岛的城池来的繁华,我去过了那座桥洞也看过了早就倒塌的许多权贵府邸,当年你们的事迹如今也还有人口口相传,真是威风啊。不过接下来我也想做一件威风的事情了,虽然不一定能够成功,可是总想要试一试,将来和顾枝他们一起喝酒,总不至于在说大话上面弱了一筹。” 少年最后蹲下身,仰起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轻声道:“希望能够尽快结束吧,然后我就将灵霜也接来这里,嗯,也可以回去奇星岛。嘿嘿,不能多想,还是之后再说吧,要是没成功的话可不一定能够通过灵霜父亲的考验,你说你要是还活着多好啊,以你在神药学院的名声,给我撑撑腰也好啊,还得我自己答应什么三年之约。算了,不怪你了,暂时应该打不过你那两个兄弟,等我哪天打得过顾枝了再说吧。” 最后少年站起身,他重新戴上斗笠,笑容灿烂,想着远方光明岛上的那个眼中似有万千山水流传的灵动女子,想着奇星岛上那个总是喜欢劝自己喝酒的顾枝和会细心地说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扶音,想着就在玄鹤城外一座山清水秀之地的孤零零坟墓,身边有无尽花海相伴,想着那座独自矗立山中小径尽头的无字石碑。 皕云门祖师堂外,手持竹杖的年轻男子独自站在山巅,身后顾生缓缓走近,年轻男子冷冷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顾生摘下腰间绿竹刀鞘,转动手腕不以为意道:“你可以试试看。”年轻男子转头看着顾生,眼神冷漠:“见我也敢不行礼?”顾生看着年轻男子的双眼,缓缓道:“等你哪一天把柳家彻底给拆了,我兴许还会喊你一声陛下,只是现在,愿赌服输,喊我一声师傅听听看。” 年轻男子瞬间破功,转身苦着脸道:“你这出去这么长时间了能不能别再记着这件事了,还有,如果不是我帮你收拾残局,没准柳家那个老王八蛋真能查出你来。”顾生走到年轻男子身边并肩而立,随口道:“那时柳家查到我也没用,我已经离开承源岛了,有本事追杀我到奇星岛去啊。”年轻男子垮着肩头嘟囔道:“你这去了一趟仇都报完了?” 顾生呼出一口气,点点头淡然道:“都解决了。”年轻男子试探着问道:“你真把他杀了?”顾生瞥了年轻男子一眼,回道:“没有,赶紧谈正事吧,再耽搁下去柳家迟早发现你已经偷偷溜出了京城。”年轻男子双手笼袖,缓缓道:“十大世家随着宋家分崩离析之后已经开始有些异动了,不用半年,拿下其中半数不成问题,剩下的要么是死心塌地给柳家做狗的,要么就是可以试着拉拢的。五大边军已经慢慢剔除柳家的影响,只是因为做的隐蔽没什么太大进展,但是接下来却可以借助那些顽抗势力筹谋一二。不过当年被你这个暗杀第一人差不多打服了的听海楼现在已经彻底归于我手下了,柳家恐怕还被蒙在鼓里,想必在消息收集和一些暗地里的手段运转,足够柳家喝一壶的了。” 顾生点点头,轻声道:“具体的谋划还是要由你去做,只是我这一次行走汪洋有了些不同的展望和想法,可能会对我们的计划锦上添花。”年轻男子笑道:“怎么,一座承源岛还不够?现在我们可还不能与金藤岛扳手腕。” 顾生摇摇头道:“不是在外,而是在承源岛内部。以前我们只是看着光明岛在做,如今我觉得百废待兴的奇星岛其实更值得我们去学,一来我们没有当年光明皇帝那样的强势和足够的勇武智谋,二来如今已经圣坤海域有金藤岛虎视眈眈其实没有机会给我们彻底推倒重来,只能按照循序渐进的法子,但是分寸火候也不用可以压制,大刀阔斧之外也可以放开手脚。” 年轻男子看着顾生,问道:“我当年虽然在你的捶打下已经彻底炼化祖宗流传下来的修为了,但你也知道,如今的承源岛在八大海域中根本不够看,单单靠我掣肘金藤岛尚且做不到,可不一定能够在承源岛上做到什么地步。” 顾生微微一笑:“当年不过和你玩笑言语,其实没想着掺和进这些谋划当中,只是想着顺手帮助你这家伙把前人馈赠都拿到手,然后再把那个尾大不掉的柳家给收拾了,可是如今我觉得当年说的大话可行,并且势在必行,光明岛和奇星岛已经走在了前头,金藤岛目光短浅且不去说,可是我们如果还是固步自封,最终说不定滚滚大势压下,也就说没就没了。” 顾生伸出手指着海外的方向,缓缓道:“在奇星岛上有一位兄长在闲聊时与我说过一句话,是说光明岛和奇星岛如今百般变化的关键,便是看到如今真正掌控整片汪洋的不是那潮起潮落波涛起伏,而是人心所向。他还说世道规矩千万年一直在变,一家一姓循环流转已经屡见不鲜,那么是不是可以试着换一种思路脉络,也换一片天地主人。” 顾生随口说着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他低声道:“以前我只是看着承源岛自己胡思乱想,如今我觉得为什么还要再等呢?难道眼睁睁看着那些贪婪鬼祟之徒把控权势更久?难道看着百姓蒙昧停滞不前更久?倒不如一刀劈开了去,换了日月变天地,再看一看风景是不是更好。” 年轻的承源皇帝看着身边认识已久的顾生,突然觉得和当年那个愁苦满怀的人已经截然不同,当年的少年心胸间其实也有壮阔山河,否则本该身份地位悬殊的两人也不会有这份难得情谊,只是那时的少年好像对所有一切视而不见,更不在意心中那份展望有多了不起。 看着顾生,承源皇帝轻声问道:“你中邪了?”顾生大手一挥,笑道:“放心,承源岛上有你,也还有我嘛,金藤皇帝怎么了,敢站在我面前也就是一刀的事情,什么柳家什么十大世家,都是狗屁,我有一刀且问,谁来?” 还是年轻人模样的承源皇帝看着顾生,蓦然放声大笑:“好!那就换了日月便如何!”说完,承源皇帝戳了戳顾生的肩头,低声道:“我打不过的你堵上哈。”顾生嫌弃地看了一眼,说道:“没事,我那个兄长说了,打不过就跑,他来打。”承源皇帝挠了挠头,问道:“你那兄长到底是谁啊?”顾生握住腰间刀柄,高声道:“地藏顾枝!” 承源皇帝看着顾生神色不像作伪,心想都是姓顾,这家伙不会出了趟门还真多认了个天坤榜的武道宗师做兄长吧,这身世比起自己丝毫不遑多让了啊,一个神医父亲,两个武道宗师叔伯,如今还有一个武道宗师兄长,了不起了不起。 承源皇帝咳嗽一声,低声道:“以后有机会引荐引荐。”顾生看着当年就说过自己仰慕顾枝的承源皇帝,笑的开怀。 最后承源皇帝问道:“诶,现在你的仇都报完了,姓氏还改不改了?” 顾生摇摇头,轻声道:“这是对我娘亲的承诺,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毕竟我的父亲姓顾名筠。” 顾生俯瞰万里山河,意气风发。 第五十一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书声琅琅透过学塾的窗棂丝丝缕缕地逸散在飞扬的尘沙和灼热的天光之中,教书先生手持书卷端坐学塾前方,一袭在大漠黄沙中有些格格不入的素净青衫,双鬓微白一丝不苟,他抬头看了一眼屋外,微微笑着点头示意。 坐在学塾屋外的是两个年轻人,昨日沿着那条日渐人烟稀少的废弃商路跨越沙漠来到此地,在客栈酒楼初遇的三人相见如故相谈甚欢,于是今日便也留下来,看一看学塾的授业,也是等待下一次小镇商队车马的启程好一同横跨接下来的大漠路途。 学塾屋外小院中两个年轻人相对坐在一张石桌旁,正捻棋对弈,此处位于小镇居中位置,四面都有建筑环绕,倒也不至于有漫天黄沙涌入,就连灼热的风沙都要少了许多,日光落入身后建筑的阴影中,倒也难得有了些凉爽。 昨日风尘仆仆跨越黄沙的两人可谓狼狈,不仅低估了大漠黄沙下的路途遥远,也没想到此处日月温度的千变万化,直到在小镇中与这位教书先生喝了一顿酒,这才决定再次启程时便和小镇商队的车马一同出发,也好有个照应。 棋盘边身穿一袭白衣的少年特意在衣衫之外还套了一件轻纱,略微遮掩风沙侵袭,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入乡随俗,披上了当地小镇百姓常穿着的宽大长袍,摘下身后的木匣子倚靠在石桌旁,两人正是当初在云升谷与祈水山庄车队分道扬镳的顾枝和傅庆安。 两人在附近的城镇买了一张地势堪舆图,拣选了这一条横跨沙漠的路线去往仙府争先台,虽然看似绕了些远路,不过至少沿途都不是那些位于纷争中央的城池村落,算是寻了个清闲。 昨日来到这座独自矗立沙漠中的小镇之后,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客栈酒楼休憩,刚好有外来商队都挤在那座酒楼中,于是两人就和这位学塾教书先生拼了一桌,相谈甚欢。 傅庆安一只手撑在腮帮,伸出一只手拍掉了顾枝的悄悄挪动棋子的手指,顾枝怒道:“怎么?还不许我输的不那么难看了?”傅庆安看也不看他,随手将棋子挪回原位,随口道:“是你说不用我让子的,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顾枝双臂环胸,不知那股子气势汹汹的怒火是伪装还是真情流露,顾枝瞪着傅庆安,缓缓道:“你能不能别什么都这么擅长啊,以前刀枪剑戟样样精通也就算了,连下棋也这么深藏不露是吧,敢情以前我下棋血虐周厌和徐从稚的联手,你就在旁边看笑话是吧。” 傅庆安笑道:“你们也没问过我会不会下棋啊,再说了,我可不是什么都会,比如,我不会做饭。”顾枝气呼呼道:“那是,你要是会做饭,以前在村子里我就天天叫你做饭了。” 傅庆安抬了抬下巴,说道:“该你下了。”顾枝随手拿起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显然有些中盘自暴自弃的嫌疑。 傅庆安手中摩挲着棋子,随意道:“顺便说一句,于琅的棋术也不弱。”顾枝摆摆手,说道:“我知道,所以我从不和他下棋,毕竟是光明岛那边的豪阀子弟,从小肯定是琴棋书画就都样样精学。” 傅庆安看了一眼学塾中的那位教书先生,低声道:“你是看出了他的古怪才留下来的?”顾枝摇摇头道:“不是,虽然在这个江湖纷争的节骨眼上一个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确实不寻常,可是我们也确实需要等待商队车马一同出发,否则不一定能跨过这片沙漠。”傅庆安点点头道:“看得出深浅吗?”顾枝也捻着棋子在手,说道:“看不清楚,至少目前看来不在于琅和周厌他们之下。” 说到这里,顾枝看了一眼远处黄沙漫天,缓缓道:“我突然有些担忧于琅和周厌他们了,如果武山大哥没能和他们在一起的话,这座江湖的水可不浅,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傅庆安也看了一眼远处,说道:“那两小子走过的江湖路可比你多了去,心性智谋都不差,至少自保无虞。”顾枝点点头,傅庆安转过头看着顾枝,伸出手将一颗挪了位置的棋子拨回原位,顾枝神色无辜。 傅庆安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祈水山庄的车队?在你出手解决了那拨拦路的人之后,想必所有想要阻拦祈水山庄的人都要掂量掂量一下自己了,所以我们跟着他们一起走一定可以更顺遂更快赶到争先台。”顾枝点点头道:“当然,而且在祈水山庄那边也能顺便看看卓宴和隋堇宸这两个江湖雏儿,免得半路就给脑袋一热卷入江湖纷争,可是我就是觉得不想留下来了。” 傅庆安刚要说话,顾枝却摇摇头道:“当然不只是因为祈水山庄在面对那些百姓时做出的决定,这座江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害无辜,我们身为局外人无法苛责什么。而且我们并不了解那些百姓是不是真的无辜,也许是敌对将士假扮的?也许是有罪在身的刑徒?都有可能,并不绝对。 所以我虽然有些不愿看到祈水山庄做出那个决定,却也并不觉得失望。可我只是觉得在行走江湖路上身边跟着这样的江湖人好像不太合情合理,当然也只是不遂我个人本心而已,自然是自私作祟。所以我想看一看祈水山庄之外的这座江湖,是不是还有更多可见的风采,毕竟我们一眼就能看得见祈水山庄之后会走的道路了,难免无趣。” 傅庆安笑着道:“这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还以为你顾枝只是觉得祈水山庄所作所为不顺你意也不合乎道德大义就要划清界限,甚至要对整座江湖失望,然后说一句江湖不过如此。” 顾枝白了一眼,说道:“我虽然没怎么走过海外和江湖,但也不是一个只会在奇星岛南境画地为牢的傻子吧?还不至于眼界如此狭窄。”傅庆安摆摆手,笑道:“开玩笑。” 驼铃声响,还有嘈杂细碎的交谈声由远及近,顾枝和傅庆安抬头望去,学塾小院外又有一队满面风沙的商贾车马缓缓经过,其中还有几辆精致马车,微微掀起的帘子中有一位姿容明媚的少女好奇打量着四周的景色,突然看见了小院中的两个年轻人,少女连忙收回视线躲进马车中,脸色微微红润,看来是个久在闺阁的单纯女子,只是和年纪相仿的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就羞涩不已。 顾枝瞥了一眼那队车马,自然也看见了那个少女,笑着调侃道:“以前只觉得于琅和徐从稚这样的男子生得这么好看已经足够让人愤懑不已,原来你傅庆安也不错啊。”傅庆安依旧手撑腮帮,说道:“难道不是我一直姿容出色,只是你没看出来吗?”顾枝耸耸肩,不予置评。 傅庆安笑道:“怎么不会是那个女子看见了你所以羞红了脸?对自己怎么没有信心?”顾枝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此话不可乱说。”傅庆安切了一声,原来是怕被某人知晓了。 时近晌午时分,学塾的课业告一段落,坐在小院中的顾枝和傅庆安也正好已经收拾起棋子入罐,那些奔走而出喜上眉梢的蒙童好奇看向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只是孩子们习惯了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商贾,于是只是飞奔而过的一瞥,身影早就冲出小院不见踪迹,得以放飞手脚和心思闯荡大街小巷,暂时放下那些枯燥乏味晦涩难懂的圣贤言语。 小镇唯一的教书先生简随杏收拾好圣贤书籍,这才拍了拍身上儒衫领着一个气态温和眉眼伶俐的孩子走出学塾,昨日简随杏便与顾枝和傅庆安介绍过这个尚无姓氏只是叫做章穗的孩子从小父母就病故了又无其他亲人,于是孑然一身的简随杏就将孩子带在了身边养着,从一个两三岁的懵懂稚童如今已是一个马上就十岁的男孩了。 章穗礼数周到地与顾枝和傅庆安作揖行礼,顾枝和傅庆安站起身笑着点点头,简随杏揽着孩子的肩头,笑着道:“顾先生,傅先生,下午还有课业未能饮酒,只能请二位去酒楼吃一顿乏味菜肴了。”顾枝笑着拍了拍腰间酒葫芦,说道:“无妨,昨日已经偷偷攒了些酒。” 简随杏抚须而笑,伸手做引,顾枝和傅庆安跟在青衫读书人身后走出学塾小院,章穗顺手合十院门,却没有落锁。这座位于大漠荒野的孤零零小镇能有这样一座学塾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久居此处的百姓大多十分感激这个气态儒雅与人为善的教书先生,更敬佩这位教书先生还有一手不俗医术。 几人穿过街巷,沿途多是简陋黄石搭建垒起的房屋,倒也算是坚固,这座小镇当初是由避乱前人来此聚集,后来渐渐演变成了一座连贯大漠内外的商贸城镇,也还算得上是繁华,只是住在此地的百姓却不多,街上人来人往更多还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商贾行人。 小镇居中位置有一口挖掘幽深的井水,四周围着高耸的石墙,抵挡风沙侵袭,来来往往有不少人拎着木桶从此汲水,作为小镇中为数不多的清水来源,许多百姓每一日都要来此提水。 简随杏看见远处有一个老妪带着自家年幼孙女各自拎着一个水桶来此提水,简随杏拍了拍章穗的后背,轻声道:“去帮个忙吧。”章穗点点头,奔向平日里就经常帮些举手之劳的老妪和小女孩。 简随杏笑着看向男孩勤劳奔走的背影,说道:“顾先生,傅先生,我们先过去便是了,章穗这小子干起活来勤快得很,没个一时半会不会歇下来。”顾枝点点头道:“简先生教导有方授业有道。”简随杏摆摆手说道:“顾先生可别说这些大话来诳我啊,万一当真了我可是就要忍不住喝上一壶酒了。”顾枝笑道:“那就是我劝酒功力还不够了。” 三人随意闲聊着,一路上有许多风尘仆仆的小镇当地青壮见着简随杏都会主动行礼,简随杏便笑着点点头,有时还会刻意停步与人交谈几句,昨夜简随杏已经与喝过酒的顾枝和傅庆安聊过许多,大致知晓这两位年轻人的性情,于是大多眼神示意一番,并不觉得待客不周。 三人走走停停,这才来到了小镇中作为繁华的一座酒楼之外,顾枝和傅庆安所住客栈在不远处,简随杏昨夜就说起此处的招牌菜肴多是来此的行人必尝之物,所以今日说什么也要带着顾枝和傅庆安来试一试。 酒楼老板显然认识简随杏,笑着招呼三人去往三楼一处僻静地方坐下,三楼客人寥寥,只有几桌低声闲聊的商贾行人,还有一桌便坐着那位顾枝和傅庆安在学塾小院惊鸿一瞥的少女,一身装束庄静贤淑,还有那些不显山露水却一眼瞧着就不寻常的配饰,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同桌的还有一位穿着淡金色长袍的肥胖老者,笑眯着眼与人说话,看起来是那一桌人的领头之人。 三人坐在桌前,酒楼老板问过简随杏是不是按照平常所点的菜肴来上,简随杏点点头,特意叮嘱道:“酒就不用上了,下午还有课业要上,怕耽误了。还有章穗也会来,他吃不了辣,劳烦掌柜的告知一下后厨。”说到这里,简随杏看向顾枝和傅庆安,问道:“你们可有什么忌口?”顾枝和傅庆安都摇摇头,酒楼老板便笑着告辞。 简随杏等待菜肴上桌和章穗归来的时候便随口说道:“关于那口燕沙镇水井其实还有一个老一辈才会说起的传说故事,传闻百余年前燕沙镇尚只有一个雏形,避难于此的百姓费尽千辛万苦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到水源,在这沙漠之中没有水源那便是只能就地等死了,那些走投无路的先人没法子只能跪地磕头祈求上天垂怜。 沙漠中常有海市蜃楼的传说,那一夜所有百姓都看见了一座高山虚影凭空出现在天地之间,然后仙鹤齐鸣神明擂鼓,异象消失之后人们只看见一个红衣身影独自跨越荒漠来此,从地底下挖出了一个传说三百年前坠落于地的天火碎石,然后就在那坑洞之下人们挖掘出了甘甜清冽的井水,所以人们也常将那水井唤做仙石井。” 再次听闻了有关天火碎石的传闻,顾枝和傅庆安只是对视一眼,却没有多说,简随杏已经继续说道:“虽然这种神神道道的传说许多年轻人现在不太信了,毕竟什么仙人赠水的故事总难免感觉是吓唬孩子的言语,不过倒是听说在远处确有一座仙人幽居的秦山,乃是世间最为高耸的山脉,登山台阶蜿蜒曲折犹如登天之路,无数人耗尽此生都不一定能够走到山巅去。” 简随杏话音落下,附近有一桌身上携带刀剑的江湖人高声笑道:“你这读书人知晓得倒是不少,那座仙山名为秦山,还有一座仙府在人间,俯瞰世间人事,上达天听,不过想来你们这些画地为牢的家伙是不会听说了。”那桌江湖人显然都是喝了不少酒,此时都有些醺醺然,似乎点起了话头便高声喊叫起来,都忘了应该忌惮那桌显然就是富贵人家走镖的存在。 简随杏笑着举起茶杯向着那位说话的江湖汉子说道:“感谢兄台解惑。”说完,简随杏仰头喝尽茶水。那汉子嘀咕道:“读书人就是不爽利,大口喝酒才是快活嘛。”江湖汉子身后那桌端坐喝酒的肥胖老者突然笑着说道:“这位大侠见多识广,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仙府争先台的来历啊?” 那汉子又喝了一口酒,这才一脚踩在长凳上,打了个饱嗝说道:“自然是知道的,我们兄弟此行就是要去争先台争夺那仙缘,世间人人争先,岂能久居人下。那仙府争先台乃是百余年前那位红衣武道宗师一手打造,那位宗师手持秦山仙人旨意涤荡世间邪祟开百年太平,后牵引仙府出山入世,打造争先台,凡是自认武道登高之人都可前往争先台求取仙府和仙人认可,从此一步登天,逍遥天外。不过如今争先台可就要人满为患了,知道为啥不老头?” 与肥胖老者同桌的几位扈从都面有不善,只是肥胖老者依旧笑着说道:“莫不是因为那人人皆可争夺的仙缘?小老儿也有所耳闻,听说那三份玄妙仙缘乃是让人一步登天的好东西,无数江湖大侠都会前往,那番盛景真是让人心神往之。” 那喝酒喝的满脸通红的江湖汉子大笑道:“哈哈哈,你这小老头倒也知道争抢仙缘,等我前去大显身手,夺取那无上武力的仙缘之后,小老头将你身边那个水灵姑娘嫁给老子可好啊?” 汉子话语落下,满桌饮酒人都哄堂大笑,肆无忌惮,顾枝摇摇头,果不其然,那个始终笑眯眯的胖老头轻轻放下酒杯,一个端坐在侧的扈从已经暴然起身,大踏步来到那个言语无忌的汉子身前,身后一抓就将汉子整个提了起来,轻轻一挥,从三楼窗台扔出了酒楼。 同桌之人还未惊醒过来,那个魁梧扈从已经脸色阴沉满身杀气就要继续动手,那些江湖人连忙拿起武器,那个胖老者笑着挥挥手道:“好了驹鞅,小惩大戒便是,不要砸了人家酒楼的买卖。”那个魁梧扈从点点头,盯着那些江湖人,那群人连忙抓起武器落荒而逃。胖老者举杯对着顾枝那一桌笑道:“打扰各位雅兴了。”三人都以茶代酒说道“无妨”。 酒楼一阵喧哗,应该是那个被扔出窗外的汉子清醒过来想要上楼找人拼命却被拦了下来,骂骂咧咧远去。章穗走上楼来,一头雾水,只是看见那一桌胖老者正在低声安慰受了惊吓的少女。 章穗走向简随杏身边,简随杏拍了拍少年沾染风沙的衣衫,笑意温和。顾枝看着并肩坐着的简随杏和男孩,伸手轻轻摩挲着腰间酒葫芦。 那桌金袍老者为首的客人很快也饮酒作罢,酒楼老板亲自带着伙计将这群客人送到了酒楼门外,丝毫没有问责方才冲突一事的意思。酒楼老板将简随杏点的菜肴送上了桌,还带来了两壶热茶。 第五十二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二) 简随杏疑惑问道:“掌柜的,这是何意?这些茶水好像不是我们点的呀?哟,还是酒楼最富盛名的望潮茶,没想到今日我们竟有这么大的面子。” 酒楼老板没有在意简随杏的调侃,循着窗台望去,轻声说道:“这是那位老爷送给你们的,说是为方才的惊扰略作赔罪。” 说到这里,酒楼老板看了一眼陌生的顾枝和傅庆安,见简随杏没有说什么,这才开口低声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位富贵老爷就是如今天下最富有的那尊财神爷,听闻有好几支万人大军都离不开他的钱财支撑,此人不仅富可敌国,而且还是各大割据势力与江湖门派的座上宾,真真正正的钱财祖师爷。 跟在他身边出手的那个扈从,姓伍,名驹鞅,乃是二十年前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那座魔教的首席供奉,杀人无数不说,一身修为通天造化,若是不长眼招惹到了他们,恐怕莫名其妙死无全尸都不奇怪。” 简随杏倒了一杯茶水,点点头说道:“多谢掌柜的提醒,好在方才我们并无冲突,也算结下了一份善缘。”酒楼老板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顾枝看了一眼简随杏其实并无什么起伏的神色变化,知道那个在顾枝和傅庆安看来只能算是修为平平的扈从,同样没能入了这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之眼。 不过简随杏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依旧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一边为章穗碗中夹了好些肉菜,温声嘱咐着吃慢些,一边继续与顾枝和傅庆安闲聊,谈天说地,既有关于燕沙镇的更多传闻,也有圣贤书籍上的道德学问,顾枝和傅庆安应对得顺遂自然,显然也是简随杏为人处世上的娴熟,一桌子饭菜吃得宾主尽欢。 下午简随杏依旧在学塾中授业解惑,顾枝和傅庆安则外出寻找愿意临时加人并且顺路离开荒漠的商队,最终找到了一家燕沙镇本地的镖局,不知是因为看见过简随杏与二人走在一块还是生性豪迈,听过顾枝和傅庆安的请求之后便爽快答应,还直接谈拢了银两,顾枝和傅庆安心满意足地回到学塾小院,觉得今夜应该请简随杏喝一顿酒,然后便可以静静等待三日之后的商队启程。 对于简随杏,虽然不知此人为何隐藏一身修为躲在燕沙镇当一个学塾教书先生二十余年也任劳任怨,街头巷尾有人闲聊说起也多是称赞之语,看来此人安安稳稳大隐隐于市确实是收起了锋芒,做一个平淡无奇的教书先生。 期间两人路过那座仙石井的时候,看见那位胖老者带着孙女还有那个名为伍驹鞅的扈从,正在与一些小镇当地百姓询问有关那块天火碎石的下落,只是现在的百姓们大多都已经不知道那块传说由祖宗先人从仙人手中得到的天火碎石是否还存在。 胖老者并无什么倨傲神态,言谈之间便与寻常市井老者一般无二,只是那个安静坐在胖老者身边的少女看见了已经第三次见面的顾枝和傅庆安,有些羞赧地低着头小心打量,这让胖老者和伍驹鞅也注意到了路过的两人,胖老者笑着点头示意,顾枝和傅庆安也点点头,假装没有看到那个伍驹鞅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之意。 两人晃晃荡荡沿着小镇走了一圈,还去看了一眼小镇南北的两座城门,并不高耸巍峨,也是由简单的黄沙碎石铸造而成,两扇大门瞧着厚重,只是不如那些繁华城池的城门,恐怕几位青壮汉子合力就能轻易推开。 小镇也没有什么驻守护卫,毕竟只是一座常住之人不足千人的荒漠中转小镇,迎来送往更多的还是路过的商贾行人,无需如此戒备森严,此处地处沙漠之中,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更不是一座江湖门派会选择落地的好山水。 北城门附近有一块巨石之上刻着有关那位红衣仙人为燕沙镇先人开凿水井和筑造城墙屋舍的帮助,显然是寻找了一位学识渊博的书生夫子,用情真意切的言语洋洋洒洒写满了整面巨石,最后落款只是燕沙镇而已。 顾枝和傅庆安绕到巨石背后,看到了简随杏提起的那些刀剑痕迹,一块本该巍峨高大的巨石此时已经消瘦许多,便是那些路过此地的江湖人若是看见了这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红衣武道宗师的故事,便多半都要祭出一刀一剑的,在巨石上留下痕迹,遥寄那位宗师前辈的大德,渐渐地巨石就小了许多。 顾枝腰间依旧挂着绿竹刀鞘,不过简随杏没有多问什么,应该是当作了远游书生的防身物件,傅庆安双臂环胸开玩笑道:“你要不要来上一刀,不过恐怕一个力道掌握不好,整块巨石都要化作齑粉。” 顾枝翻了个白眼,一副你知道还没话找话说的表情,傅庆安无所事事地耸耸肩,身后没有背着那个木匣,他向来如此,既不担心木匣不在身边是不是会突然遭遇强敌,也不在乎木匣会被人给偷了去。 两人又沿着燕沙镇的城墙走了一圈,其实除了南北两座大门,燕沙镇东西两侧并没有明显的城墙和城门,大多都是沙漠之上拱起的山坡和日渐荒废的一些建筑便当作了小镇的外围,燕沙镇的百姓还真没有遇见过由于城墙失防便深陷危机的局面,这么多年来一直安然无事,恍若一座人来人往的世外桃源,那些已经不需要走南闯北的老人和尚且年幼的孩子住在此处倒也算是舒适自在。 渐渐地黄昏余晖落下,四周温度便骤然降低,好似一下子从炎炎夏日便到了秋末的萧索,顾枝和傅庆安走回了学塾,短短几步路,天色便很快暗了下来,远远地能够看见学塾已经点燃烛火。 章穗从不远处小心翼翼地跑来,手中提着两只盒子,简随杏笑着走在一旁,手中拎着几壶酒,笑道:“慢点。”看见了归来的顾枝和傅庆安,简随杏晃了晃手上的酒壶,却见顾枝也神色无奈地举起手上的酒壶,顿时哑然失笑,摇摇头。 几人走进小院,屋檐下的灯笼光晕柔和,洒落在已经收拾起棋盘的石桌上,四人围坐,将盒子里的新鲜菜肴都放在桌上,顾枝不好意思地说道:“真是麻烦简先生了,本来还说今夜要请先生的,最后没想到还是蹭了先生的光。” 简随杏依旧一身儒衫青衣,却没有那份坐在学塾中的肃然,此时言语随意许多,笑道:“无妨,今夜之后不是还有时间嘛,接下来我和章穗的五脏庙就劳烦二位了。”顾枝和傅庆安笑着点点头。 几人也闲来无事,便细嚼慢咽吃得不急,章穗吃得最快,简随杏因为喝了些酒,说话便更随意了些,就让章穗先独自回去书房中抄书读书。看着章穗走进书房的背影,简随杏眼神温和,就像是看着自家的孩子一般,其实这么多年下来,两人也都将各自看作亲人了。这份眼神中的真心言语和情感流露,顾枝看着真切,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 此时石桌旁已经放着几个酒壶了,顾枝和傅庆安带来的酒已然喝完,此时喝的便是简随杏的酒了。简随杏回过神来,揉了揉脸颊说道:“许久没有去过外头了,听来往的人说现在外面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不再安生,看来读书人会不太好过了,当然,更不好过的还是百姓,硝烟四起家破人亡,那些眼中只有权势和财富的人哪会在意多死或是少死几只蝼蚁呢。”说着,简随杏喝了一口酒,脸色微红,显然是有感而发。 顾枝端起酒杯看了一眼天空中的高悬明月,感慨道:“一路走来,虽然不能是山河破碎,可是风声鹤唳山雨欲来,这对于那些既无准备又无可奈何的百姓来说最是难熬,谁也并不知道能够往何处去躲,只能随波逐流,日夜忧虑生死之事。” 简随杏自嘲一笑道:“所以啊,还是我这怯懦避世之人有先见之明了,没敢在外面面对那些才华横溢的读书人,便自己躲起来做学问,固步自封夜郎自大,也算是祸福相依,居然躲过了外头的乱世。” 简随杏叹了口气:“不过再这么乱下去,燕沙镇的百姓也要不好过了,除了那些发战争财的胆大之人,谁还敢在烽火狼烟之中做买卖啊,有命挣钱没命花。” 傅庆安点点头,不过笑着说道:“简先生妄自菲薄了,先生做学问的本事可不算弱了,我看那些蒙童虽然没什么心思在圣贤书籍上,却对先生所讲都能有兴趣纳入己身之中,现在可能看不出什么来,将来随着年岁渐长思索更多,也就明白今日这份难得的授业有多值得记住。” 简随杏哈哈一笑,举起酒杯说道:“这话说的,值得喝一杯酒。”傅庆安笑着饮酒,顾枝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突然问道:“简先生如何看待圣贤所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的?”简随杏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顾枝会突然问起圣贤言语,他端着酒杯轻声说道:“我得想想。” 顾枝也并不催促,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逐渐被云海遮掩的明月,简随杏缓缓说道:“儒家本说自古以来就有人性本意善恶之辩,千百年来派系分明争执不休,至今也没有一锤定音的说法。于是就有圣贤提出了另外的道路脉络,便是说人的本心原初并无善恶之分,从根本上否定了心性的生来如此,无关教化也无关缘由,只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泾渭分明的善恶,就像天上仙人无需争辩的法旨本意,直指天理,即‘无善无恶心之体’。 关于岁月变迁人心的转移,此时就渐渐开始需要回到善恶分明的道路上来,去考究一个人所行之事所思之想的来龙去脉,最终判定一个善恶区别。但是圣贤同样给出了不同的脉络延展,是说世间人事之所以会有善恶之分,其实根源还是在于人的本心本意之动摇,看待世事对错是非便会自然而然地筑造一个人心中的善恶之分,也许不是非善即恶的两种极端,世人更多的还是位于两者之间,可能并不知晓善恶本心,却自然随心随性行,于是就有了‘有善有恶意之动’。” 简随杏喝了一口酒,轻轻放下酒杯,双手手指缩在袖中,继续轻声道:“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听过的故事,就是慢慢塑造一个人心境和所为的根源,良知是人心本源,从一开始没有善恶之分,随着所见所闻所知更多,就会自然而然地以心中无形的尺度去衡量人事的对错是非,可能是大小也可能是高低,最后便是知晓了其间善恶,即‘知善知恶是良知’。 至于圣贤所说的最后‘格物’二字,自然是知晓世间善恶之后极好的看待和解决方法,却难免玄妙难懂,世间无数读书人琢磨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够明白,现在的我,恐怕也想不明白。”简随杏说完,无奈笑着摇摇头,举杯示意顾枝。 顾枝笑着放下酒杯,手心抵住刀柄,看着简随杏的双眼,顾枝的眼中此时却毫无笑意,他看着简随杏轻声问道:“那么简先生如何看待当下的对错是否,又觉得善恶何在呢?”不知何时,学塾小院外站满了人影,火光滔天,那些握着火把站在院外的人脸上没有丝毫情感神色,眼神淡漠,就像是一具具牵线木偶。学塾远处,还有一处地方此时已经嘈杂声响四起,更加耀眼的火光照亮了那一处的夜空。 简随杏轻轻放下酒杯,笑着看向顾枝和傅庆安,轻声道:“看来这些酒里的东西果然对你们没什么用处啊。”简随杏站起身,望向那个点燃烛火的书房,此时那位男孩应该已经沉沉睡去,等到他再次醒来,熟悉的燕沙镇会变得无比陌生,许多平日里点头言笑的人会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许多往来的商贾行人会死无全尸,当然,他这个先生会奄奄一息却留的一条性命,然后带着男孩离开此地,去往那座仙府争先台,一步登天。 简随杏依旧双手笼袖,那些站在小院外已无神智的人群缓缓走进小镇,简随杏身形飘摇落在小院院墙上,他笑看着逐渐被人群围拢的顾枝和傅庆安,轻声道:“善恶之分?对错是非?没关系,我还会有更长的时间慢慢思索,而这个肮脏不堪的世道还是要变一变才更好,待得江山换了一代人,再来说这些圣贤道理,也许会比现在更有效果。” 简随杏没有再看如瓮中之鳖的顾枝和傅庆安,转头望向客栈酒楼那边,有些可惜,有些兴奋。 顾枝坐在石桌旁呼出一口气,突然笑了起来,他缓缓站起身。 第五十三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三) 顾枝缓缓站起身,那些围拢而来的人群他全然视而不见,只是掌心抵着刀柄,看向院墙上安静望着远处的简随杏,开口问道:“是那口水井?” 简随杏双手笼袖收回视线,应该是对那边的情况胸有成竹,他点点头笑道:“不错,那口仙石井是燕沙镇百姓平日里都会用上的水源,自然是最好的动手脚地方。”简随杏也不介意告诉顾枝和傅庆安真相,毕竟在他看来,有他坐镇此处又有两百来位完全听命操控的青壮汉子,即便这两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深藏不露,也能不对最终结果产生什么意外。 顾枝问道:“为何我们也喝了那口水井的水却没事?我想你下在水井里边的,应该不是今夜这些酒水之类的上不得台面的毒药吧。” 简随杏笑意温和,像是那个讲述圣贤道理的教书先生,耐心地与顾枝说起真相:“既然是针对小镇百姓,那么自然不是那些骤然起效的药物,水井中的水源已经有一个月都不只是普通的水了,只要小镇百姓喝下之后又有饮酒,那么一个月之后就都会完全由我操控生死。”看着顾枝和傅庆安的神色,简随杏笑着补充道:“没有解药。” 顾枝点点头,看了一眼书房的位置,傅庆安已经大踏步走向书房门外,简随杏似乎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意识到两人的意图,笑着摇头道:“放心吧,章穗我没打算害他,他只是睡了一觉而已,等待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带他离开,你们若是慈悲心肠,倒不如担心一下那些商贾行人的安危,今夜之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活下来。”远处客栈酒楼的方向已经有刀剑交错和惊声尖叫四起。 那些挤进学塾小院的人群已经步步逼近孤立无援的顾枝和傅庆安,可是两人依旧不以为意,顾枝看着简随杏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简随杏嗤笑道:“我若是说这么做能够让我觉得快活便随手为之了,你们信吗?” 顾枝摇摇头,低声道:“也是因为仙缘?所以你本来也是打算就在燕沙镇隐姓埋名余生也就足够了,却没想到出现了所谓的仙缘,于是你不知出于什么意图,最终还是决定出手抢夺仙缘?” 简随杏依旧笑着,眼神却又杀机浓郁,冰冷刺骨,他缓缓道:“你很聪明,看来当初从你们走进燕沙镇就已经看出我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了。不过没关系,你们越厉害,今夜这场局却越有意思。你猜的没错,原本一切可能就这样风平浪静地结束了,我这个家破人亡的魔教少主也就一辈子隐姓埋名,可是既然仙府争先台指明了仙缘的存在,又将我列入了十人之列,那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就只好出手争上一争了。” 顾枝手掌撑在石桌边缘,问道:“为何是今夜?”简随杏神色似乎有些感慨,啧啧道:“机缘巧合就是这样毫无缘由,本来我准备了这么久的手段是为了引一个老对手入局,在这燕沙镇围杀了他,可是却没想到他没有来,还将那份仙缘摆在了我面前,既然这样,我也没有等待下去的必要了,这是陷阱也好机缘也罢,只要是我简随杏握在手中的东西,就没理由再丢了,一步慢步步慢,既然他将机会拱手相让,那我就不客气了。” 顾枝呢喃道:“是那根钗子?”简随杏眼神一亮,满是赞赏,只是杀意却也更浓。 顾枝不再言语,他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点点头,离开了屋门紧闭的书房,纵身一跃已经背负木匣站在了学塾屋顶,然后身形闪烁消失不见,远处客栈酒楼方向有身影一闪而逝。简随杏没有追赶也没有出手阻拦,反正那人在不在此处影响都不大,不过是从一网打尽变成各个击破罢了。他冷眼看向小院之中的顾枝,衣袖轻摇,那些拖曳脚步前行的人群突然咆哮起来,猛地扑向了顾枝。 远处客栈酒楼,在不久前依旧是灯火阑珊安静祥和的夜晚,那位天底下无人不知的财神爷阮巨富正和手下几个伶俐的买卖人商议接下来的行商路线,坐在不远处小院屋檐下读书的孙女阮凝身边站着身材魁梧不苟言笑的伍驹鞅,即便是在阮巨富看来并无太多凶险的燕沙镇,这个走南闯北什么买卖都能做都敢做的财神爷依旧没有放松提防,对于那个家里头孙儿辈唯一的女娃娃可谓是疼爱有加,自然不会让她出现任何意外。 可是突然之间伍驹鞅就带着阮巨富和阮凝站在屋檐下严阵以待,只听见客栈酒楼门外有细细簌簌的声响沉闷传来,似乎掌柜的和店小二出去看了一眼,不过交谈几句就有惊声尖叫炸响,还有凄厉哀嚎。阮凝顿时脸色苍白,阮巨富站在阮凝身边依旧气定神闲,只是看向伍驹鞅问道:“出现何事了?”伍驹鞅沉声道:“外头来了许多人,不下百人,似乎是冲着我们来的。” 此时小院里那些账房先生已经都躲在后方,站在小院里的都是阮家忠心耿耿的心腹扈从,盯着小院门外安静等待。院门豁然洞开,一具尸体飞入小院,鲜血散漫地面,阮凝忍不住尖叫一声,吓得赶紧闭上眼睛,阮巨富将孙女护在身后,伍驹鞅上前一步,神色严肃。 小院外站着无数人影,百余人都是神色木然眼神空洞,只是不声不响地向前走来,小院里的扈从在伍驹鞅的吩咐下先是退了一退,然后试探一下这伙人的由来。没想到那些好似提线木偶的人群居然不管不顾就开始冲杀起来,手中有武器就奋力劈砍,没有的就以身躯撞上阮家扈从,生死不顾。 伍驹鞅看着那些人犹如饿虎扑食一般杀向阮家的扈从,心知不妙,转头对阮巨富说道:“老爷,我先护送你和小姐离开此处,那些人有些古怪,好像还是冲着我们来的。” 阮巨富没有犹豫,全然没有管顾什么房屋中留下的钱财物件,直接拉着阮凝在伍驹鞅的护送下向着此处客栈小院的后门离去,怎料三人刚刚走到后门附近,只见那扇大门居然也轰然炸裂,同样有举着火把的无数人有晃动着扑向三人,一时间竟是陷入了左右为难走投无路的境地。 伍驹鞅暴喝一声,挥动手中双锏迎向那些人群,既然前后都有拦路虎,那么身为当初魔教首席供奉的他便狠下心来杀出一条血路,为身后的老爷和小姐拼出一条逃生之路来,虽然此时此刻他依旧不清楚这些明显受人操控的家伙为何拼死也要袭杀阮家的商队,而且摆明了冲着老爷和小姐而来,不过其实也就是为财为利这些简单理由罢了,伍驹鞅只是愤恨那些幕后之人没有露面,不然擒贼先擒王,总能多出一份机会可能。 阮凝躲在伍驹鞅身后,早已脸色苍白如纸,身边阮巨富虽然依旧神色沉稳,心中却也难免有些慌乱,看着前后几百人的围堵,阮巨富有些担忧伍驹鞅是否能够抵挡得住,他伸出手牵着身边宝贝孙女的手掌,低声安慰着,四周都是漫天的火光和刀剑交错哀嚎尖叫的声响,好似整座燕沙镇都陷入了混乱不堪之中,简直就是夜幕下的人间炼狱。 伍驹鞅手中双锏已经沾满鲜血,身前也躺下了十几具冷冰冰的尸体,可是这些提线木偶的人群中不只有老者和瘦弱少年,还有那些走南闯北身怀武艺的青壮汉子,即便是伍驹鞅在重重围杀之中也疲于应付,身上难免多了几道血槽划痕,可是身前人群依旧茫茫多,身后更有不断逼近的滔天声响,显然时间越拖下去就越不妙。 从学塾小院通往客栈酒楼的屋脊上有一个身影迅若奔雷,几乎只是一道在夜幕下模糊的影子,他一路走来顺便出手解决了散落在大街小巷的许多同样陷入神智不清境地到处乱砍乱杀的木偶人,都只是敲晕绑了起来,没有痛下杀手,他没有时间留下来安抚那些受了惊吓甚至因为家中亲人惨遭横祸而失魂落魄的百姓,他望向远处客栈的方向,快速前行。 客栈后院中,伍驹鞅被一道长刀刺入腹部,鲜血淌落满地,阮凝已经跟在阮巨富蜷缩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她神色苍白几无人色,都不知道脸上泪水还在潺潺流淌,更不知道已经干呕了几次,只是此时怔怔出神,等待死亡的来临,阮巨富同样面如死灰,行走天下这么多年来,水深火热的买卖不是没有做过,没想到最后居然大意栽在了这么一块偏远之地。 突然客栈前边大门的动静轰然巨响,阮凝本就已经绷紧的心神几乎就要彻底断绝,只是声响又很快停歇,有一阵清风拂面而过,那人略微顿步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阮凝,然后身形一闪,抓住已经上伤痕累累的伍驹鞅向后甩去,然后以一拳一掌迅捷出手。 不多时,那些失却神智的人群就都瘫软在地不省人事,那个身影重新轻飘飘站在原地,身上不染尘埃,他身后背着一个木匣,看了一眼学塾方向,看着阮凝和阮巨富问道:“没事吧?” 阮凝怔怔看着不过见过三面却根本不知道姓名来历的年轻人,泪水无声淌落,却心神有巨石落地,整个人躺倒在地,气喘吁吁,背着木匣的傅庆安看着阮凝和不断道谢的阮巨富,知道并无大碍,看来赶来还算及时,只是他很快转头望向远处,微微皱眉。 生死大劫之后的阮巨富正扶着阮凝靠墙休息,此时看见了救命恩人的神色,低声问道:“恩人,可是还有变故?”傅庆安点点头,说道:“无妨,你们在此安生休息,应该不会有意外了。”说完,傅庆安身影消失不见。 燕沙镇北边大门外,夜幕下的黄沙席卷中,有两个身影并肩行来,当先的是一个仙风道骨身披道袍的白发老者,身形消瘦却有莹华内敛气象庄严,他的身边跟着一个游侠打扮的年轻人,神色冷漠,正是当初在祈水山庄出手夺取仙缘却被孔祥岳出手击退的那位在江湖上名声不显深藏不露的游侠鸿谬,他突然停下脚步,眼前不远处就是那座燕沙镇的城墙,他默默眯起眼眸,双手并指缩在袖中,有锋芒一闪而逝。 城门那边站着一个孤零零身影,身后背着木匣。 学塾小院中,站起身的顾枝看着站在院墙上的简随杏,看也不看那些围拢而来气势汹汹的木偶人,这些人显然也是简随杏精心挑选的,都是手中持着武器的习武之人,气息不俗,简随杏已经不再看向客栈酒楼那边,静静看着顾枝说道:“那个当年我爹瞎了眼才选中的首席供奉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否则当年也不会眼见形势不妙都赶紧逃走依附于那位财神爷,兢兢业业当一条狗,今夜我会留他一条命,再让他生不如死。” 顾枝无动于衷,手掌轻轻一拍身前石桌,只见石桌和围绕四周的椅子都轰然拔地而起,一扫而去,那些飞扑而来的人群顿时就被砸出去十几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顾枝缓缓踏出一步,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天而降,那些举着刀剑的青壮汉子跪在地上面色不动,眼中却瞬间布满血丝,显然这个力量并不好受。 简随杏饶有兴致地袖手旁观,就像看着一个牢笼中尽情卖弄的鸟雀,突然他皱眉望去,显然是察觉到了客栈那边有人凌厉出手解决了困局,然后他又看向了小镇城门那边,笑道:“倒是还要谢谢你们,原来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那就先让我们的傅先生对上那两个难缠家伙,我把你解决了之后就可以拿走那份仙缘远走高飞。” 说完,顾枝的那股无形之力已经将那些跪在地上逐渐晕死过去的人群都清扫出了小院,简随杏跳下院墙,伸手一招,学塾正堂讲台上的那根戒尺凭空飞入他的手中,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木制戒尺居然有木屑飞舞而起,化作了锋芒毕露的短刃,简随杏轻轻转动手腕,显然很久没有动手的他依然没有忘了那份对敌厮杀的感受,一身真气汹涌澎湃,杀气蒸腾。 顾枝眼前一花,简随杏已经来到身前,一刀直刺顾枝眉心,同时真正杀招的左手握拳猛地砸向顾枝气府关键处,顾枝缓缓推刀出鞘寸余撞开简随杏的拳头,然后身形后仰躲开了那一刀,同时脚步拧转已经来到简随杏身侧,一拳轰出,简随杏飞入小院的柴堆之中,烟尘四起。 简随杏缓缓起身盯着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嘴角鲜血淌落,他咧嘴一笑,再无那个教书先生的温文尔雅,一副嗜杀残忍的模样,他轻声道:“这样才对嘛,有点意思了。”顾枝摇摇头道:“没意思。” 简随杏无声大笑,下一刻一个拳头就来到了他的眼前,简随杏不退反进,一手手肘挡住拳头之势,手中短刃砍向顾枝的肩头,顾枝身形一矮又一顿地,居然恰到好处地往前挪了一寸,肩头撞开简随杏握着短刃的手腕,一拳化掌,抓住了简随杏的手肘,一推,简随杏后背狠狠砸在院墙上,簌簌黄沙落下,教书先生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简随杏屈膝撞向顾枝腹部,同时弯腰低头,以肩头牵动手腕发力,反握短刃刺向顾枝后背,就是要逼着顾枝只能前进迎敌不得后退半步,明明是他简随杏落入方寸之地的困境,却还要不管不顾地牵扯住顾枝。顾枝一掌拍掉简随杏的膝盖,微微弯腰,腰间刀鞘扬起挡住了短刃,可是简随杏居然骤然松手,短刃落地,他已经身形闪烁将后背拔出了院墙,重新站在了院墙之上。 顾枝手掌握着刀鞘,直到眼前这个自称魔教少主的教书先生试探交手已经告一段落,顾枝抬头看着简随杏,随口道:“怎么?还要我去灶房帮你拿把菜刀来不成?” 简随杏咧嘴无声发笑,手掌轻轻一招,灶房中墙角阴影处有一道耀目光芒划破灶房屋顶破空而起,一道金色丝线从天而降落在简随杏掌中,一把剑身如霜雪锋芒毕露的凌厉长剑落在简随杏手中,哪怕已经许久未曾出鞘,依旧剑气纵横。 顾枝轻飘飘翻身落在学塾屋顶上,换成了他居高临下看着简随杏,他冷眼看着简随杏身上剑意肉眼可见地步步攀升至巅峰,若是修为不济的习武之人站在附近都要不自觉闭上眼睛,若是再走近一些,恐怕就要被那一身剑气斩碎,甚至根本无需简随杏刻意掌控,只是参与剑气流溢便有如此气象,无论是在出云岛这秦山山脚的江湖,甚至放眼整座汪洋,顾枝觉得仅凭这份剑气和剑意都已然不俗。 顾枝眼神清澈明亮,其实自从来到出云岛上之后,除了在那座城墙墙头的武道祖师堂内,他根本没有哪一次酣畅出手,再加上明明知晓一切都在那位魔君掌控下却无能为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的憋屈,顾枝已经快要按耐不住无需养刀就已经呼之欲出的磅礴意气。 于是此时他静静等待简随杏慢慢蓄意,居高临下,对于一切都觉得无关紧要一般。 第五十四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四) 简随杏没有浪费顾枝白白送给他的这份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十息时间,却也足够他这位早年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魔教少主将一身剑意圆满遍布全身,隐隐地还有模糊气象虚影在他身后浮现,煞气和剑气交错缠绕,恍若一条蛟龙抬头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万物。 简随杏盯着屋顶上那个白衣少年,只见顾枝一只手握在刀柄上,缓缓出鞘,从他脚底的学塾屋檐下蔓延到简随杏所站院墙脚下,一道幽深沟壑无声无息地出现,甚至继续蔓延而去,一直到学塾小院还不肯罢休,只是那个白衣少年好像有意操控,手腕拧转握住刀柄,那股让简随杏不由得眯起眼睛的气息骤然收敛,好像刚才一切只是错觉,眼前白衣少年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游学书生。 简随杏在此前的游历江湖中从未遇见这样一个对手,不是没有让他如临大敌的人,也不是没有让他九死一生的对手,只是从来没有一个像眼前少年一般,让他这个铁石心肠杀人如麻的魔教少主根本就要提不起一点对战的心思,只觉得此时赶紧转身逃离才是上上之策,不过时隔多年再次提剑的他硬生生压下了这份古怪感受,严阵以待。 顾枝持刀在手,却依旧安静等待简随杏先出剑,简随杏压下心头的震撼和真气不由自主的被牵动,缓缓吐纳,脚下一踏烟尘四起,他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顾枝手腕翻转反手握刀,轻轻抬起挡在身侧,一剑平刺顾枝太阳穴,就在刀剑相接处,有磅礴剑气犹如瀑布垂挂,从半空中直直冲刷向站在屋顶的顾枝,狂风大作剑气呼啸,吹动顾枝的衣襟向着一侧疯狂飘摇,可是他却岿然不动,反手握刀轻轻一推,便将那道剑气瀑布硬生生逆流而去,倒卷向已经离开原地再次消失不见的简随杏。 顾枝看向不远处屋脊某处,只是衣袖翻摇,正手持刀化虹而去,凌厉气息席卷屋顶上的瓦片瞬间化作漫天齑粉,一刀凌空砍下,简随杏站在屋脊翘檐上避无可避,双手拄剑身前,便有一座巍峨山岳横亘天地间,任由无边无际的刀光锋芒呼啸而至,瞬间将一些气象虚影斩碎凋零,简随杏身影一退,借势坠落地面,在剑气刀光交错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顾枝那双古井不波的眼眸。 简随杏双腿落地,没有丝毫地举起长剑挡在头顶,同时左脚轰然扎根地面,借此卸去那道紧随其后的刀光的重压,简随杏右手持剑,左手化掌一拍地面,一道陆地龙卷凭空造就,咆哮着仰起头直扑翻身持刀落在半空中的顾枝,简随杏随着后退数步,一步便是一个巨大坑洞,这才化解掉了顾枝那道刀光的余力,简随杏微微低着头,神色冷漠。 顾枝一脚踩在那条黄沙龙卷的头颅上,一股恍若天倾的磅礴气势瞬间沿着那条黄沙长龙的脊背贯穿而下,顾枝就那样在漫天风沙翩然落地,随后一剑便至,剑气凝做实质,竟是天地间的尘埃风沙都化作了一道道实实在在的长剑一般,从四面八方将顾枝牢牢封锁原地。 顾枝一刀拄地,一拳轰去,无形的牢笼炸裂开一处细微缝隙,顾枝却完全无视那些近身的剑气,一刀从那缝隙处探出,直刺剑气之后的简随杏,那些剑气砸在顾枝身边三寸便难以再近丝毫,这还是顾枝将大部分真气都附着于长刀之上的缘故,否则这些剑气在自有真气始终护体的顾枝这里就连身周三尺之地都难以跨越。 简随杏并拢双指抵住剑柄,双手运转真气一剑递出,竟是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还要硬生生撞向顾枝的一刀,刀剑相向,一触即分,顾枝一步踏出,简随杏咬牙继续出剑,两人就在学塾小院的方寸之地各自出刀出剑,简随杏不知不想跨出小院借助更大的天地之力助益,可是顾枝的气机始终锁定住简随杏,就是要将对方逼迫在这样的方寸之地勉强出剑,眨眼间就已经刀剑相撞数十次,若不是双方手中武器都算是神兵利器,换做其他习武之人的普通武器置身于这样的战局中,顷刻间就会化作遍地碎片碎屑。 简随杏眼眶通红,血色密布,喉咙中的鲜血终于抑制不住,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在地,顾枝依旧气定神闲的模样,眼神淡漠,看着简随杏那双从一开始胜券在握慢慢冷漠残忍最后此时又苦不堪言的复杂眼眸,他始终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就像当年少年独自来到鬼门关前,一开始还会与那些冥顽不化百死莫恕的恶鬼说上几句,后来却再也不讲什么道理了,一刀砍了了事。 简随杏直到此刻依旧没有看出顾枝真气涌动之时的气象究竟如何,眼前只能看见一座座关隘还有千山万水的虚影交替出现,甚至还有一些尸山血海遍地尸骸,模糊不定,这让已经渐渐萌生出必败之心的简随杏莫名有些心慌。 其实身为魔教少主的他还会一门旁门术法,能够在交战之时通过对方的眼眸和真气气象看出此人的实际杀力深浅,是一座幽深不见底的水井,还是一处江河汇聚的湖泊、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简随杏依旧没有看透顾枝,这说明眼前此人还留有余力,根本没有完全全力出手。这让已经修身养性几十年的简随杏莫名恼火,激起了他的好勇斗狠之心,竟是再次不管不顾地剑气倾泻而出,似九天银河垂落人间。 顾枝右手持刀归于腰间刀鞘位置却没有入鞘,左手覆盖右手之上,双手同时握刀自下而上迎向无穷剑气,狂风呼啸好似在脸上和身上都划出了一道道血槽一般,顾枝甚至都没有眯起眼睛,双眼眨也不眨地只是剑气龙卷,一刀切去,再次抽刀断水。 这一次顾枝没有逼迫剑气倒卷,只是将剑气龙卷一分为二,然后一刀脱手而去,直奔简随杏,无论简随杏如何阻挡,那把长刀依旧恰到好处地穿过了剑气屏障和真气护甲,深深刺破了简随杏的胸膛,竟是将早已剑意剑气齐出的简随杏钉在了院墙上。 顾枝站在原地轰然出拳不停,将那些散乱剑气全部打散,然后他手上并拢剑指,轻轻吐出一声:“来。”简随杏手中那把颓然落地的长剑颤颤巍巍,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飞向了顾枝的手中,顾枝双手持剑脚步一撤,犹然垂死挣扎须发怒张操控地上晕死之人晃晃悠悠站起身的简随杏,眼睁睁看着顾枝就在眼前吐纳之间,便有漫天雨落的剑气将整座小院洗刷一遍,甚至简随杏觉得顾枝倾力而为的话,将会有更多的剑气笼罩整座燕沙镇。 下一刻简随杏眼睛都没眨,就看见一把长剑顿在眉心眼前,而顾枝一手持剑一手拔出简随杏胸膛的长刀,还不忘灌注真气捣碎了简随杏的经脉和气府,简随杏沿着院墙颓然瘫坐在地,顾枝双手一甩,长剑和长刀落在身侧,他伸手一抓,刚刚落地的简随杏又被一掌掐住脖子生生提了起来,后背嵌入院墙,犁出了一道深刻痕迹。 简随杏咧嘴一笑,鲜血从七窍涌出,他狞笑着喊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二十年后的江湖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武道高手,是我简随杏认栽了哈哈哈,不过这样才有意思嘛,倒是期待起争先台会有多精彩了,那些和我一样平日里置只会所在乌龟壳的老王八,恐怕谁也想不到会有你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存在吧,真想看看他们的神色啊。” 顾枝眨了眨眼睛,盯住简随杏,简随杏嗤笑道:“怎么,还舍不得杀我了?哈哈哈不用心存侥幸了,这些人一个都不活不了,若是换成当年的我,恐怕还会一一亲手杀了才更好,不过现在就让他们跟着我一起死了吧,也挺好的,说起来我还挺喜欢这座燕沙镇的,这些人傻的真是可爱啊。”简随杏肆意大小着,喉咙却已经沙哑粗糙。 顾枝看着简随杏,缓缓道:“我会把章穗一起杀了。”简随杏蓦然瞪大眼睛,张嘴吐出一根利刺直奔顾枝的眉心,顾枝微微侧头躲过,冷笑一声,简随杏冷声道:“放过章穗,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顾枝“哦”了一声,点点头晃着肩膀说道:“那这一切又跟这些百姓有什么关系?” 简随杏冷哼一声,断断续续说道:“这些蝼蚁的生死与我何关,百余年前我们宗门不过是为了在那个人人是鬼的乱世中活下来,没想到最后那个什么仙人走过一趟之后,天下太平了,我们宗门倒成了魔教,好嘛,魔教就魔教好了,倒也行事痛快,可是二十年前,那些冲上魔教山头的所谓江湖正派,有哪一个不是冲着我们宗门的深厚底蕴而去的?在利益驱使下,人心都是这样不堪一击的,肮脏丑陋经不起丝毫推敲,即便今天不是我以毒药掌控他们,那我给他们一千两银子呢,一千两金子呢,万两呢?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自己一个个上赶着来帮我做这些事情?会的,人嘛,事情,都是这么简单的。” 顾枝只是漠然看着简随杏,他缓缓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杀了章穗又如何,人命如草芥,不是吗?”简随杏仰天长笑,他面目狰狞道:“好啊,那就麻烦大侠顺手把那小子一起杀了呗,我都是骗你的,哈哈哈这样正好我在黄泉路上也能有个伴。”顾枝只是安静看着简随杏已经流下血液的双眼,手掌微微用力,简随杏顿时发不出声响来,顾枝缓缓转头看去。 不知何时小院外已经围拢了许多小镇中的幸存百姓,他们手中拿着火把,不知道是来此处寻求小镇里唯一的读书人简先生的相助,还是听到巨大动静闻讯赶来,他们站在小院远处,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看见和听见那个突然间陌生无比的简先生,他们默默站在原地,就像是一棵棵在沙漠中极其难见的树木。 书房的屋门终于被孩子撞开,章穗茫然走出书房就看见平日里最为敬重的简先生被那个言语和善笑脸温柔的顾枝攥紧脖子按在墙上动弹不得,身上满是鲜血,简先生此时满脸涨红,已经被顾枝掐的说不话来,可是章穗看见简先生的嘴上说着两个字“快逃”。章穗愣在原地,他看了眼学塾小院外躺着的人群,愣了愣,抓起地上一把短刃,怒吼着刺向一袭白衣的顾枝。 顾枝轻轻一踢简随杏的那把长剑,章穗手中短刃落地,孩子也扑倒在地,被一剑穿破衣衫钉在地上,章穗竭力抬起头看着顾枝和简随杏,凄厉喊着“简先生”,咬牙切齿似要狠狠从顾枝身上咬下一块肉。 顾枝冷眼看着章穗,缓缓转头看向简随杏,此时的教书先生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小镇城门的方向,知道那边的惊天战局也已经落幕,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那个背着木匣的年轻人打败了自己那个老对手和另外一个武道宗师的联手。 简随杏直到此刻才有些绝望,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丝毫胜算,本以为余生就都留在这座小镇教书授业也挺好,没想到得到了一个仙府的十人名额,本以为精心谋划千方百计,终于能够有机会算计外边那座已经快要忘了自己的江湖,没想到却是自己还未重新爬到半山腰就坠落山崖。 简随杏最后看向趴在地上痛苦哀嚎的章穗,他的瞳孔渐渐涣散,至于他与顾枝所说的话到底哪一句为真哪一句为假,他究竟是希望顾枝放过章穗还是根本无所谓,便也从此再无答案了,看着不知为何突然醒了过来的章穗,简随杏咬破了从记事时起就埋在嘴里的毒药,瞬间身死,那些趴在地上晕死过去的人群也随着一命呜呼。 顾枝轻轻松手,简随杏沿着院墙滑落,小院外那些闻讯而来的百姓围在那些亲戚朋友的尸体边,哀嚎痛哭,还有人踏破院墙扑向简随杏的尸体,拼命捶打践踏,顾枝缓缓退后,章穗趴在地上,眼眶布满血丝,泪流流淌满面,怔怔无言看着简先生的尸体和小镇熟悉百姓的愤怒悲伤。 顾枝心中叹息一声,不知自己让傅庆安帮助孩子事先散去药效看着简随杏身死和一切的真相是好是坏,他看了眼被撞破的书房院门,提起地上的长刀入鞘,身影闪烁来到小镇城门外。 黄沙大地上有无数如花绽放的沟壑,傅庆安手持长枪站在万花之间衣袖飘摇不染尘埃,顾枝看向不远处,一个道袍破碎不再仙风道骨而是面目狰狞的老者双手无力垂落,还有一个曾在祈水山庄远远看见过的游侠一把飞剑碎裂在地,手中佩剑也已是裂纹密布,他的七窍之间皆有鲜血潺潺。 傅庆安看了眼无声无息来到场间的顾枝,顾枝掌心抵住刀柄,摘下酒葫芦握在手中,傅庆安拄着长枪站在原地。 荒漠中夜幕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云海翻滚,星河挂在天穹高处,天高地阔,风沙呼啸。 傅庆安看着仰头喝酒的顾枝,觉得此时的白衣少年有些孤独。 第五十五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五) 水桶摇摇晃晃,本该满满当当的一整桶水此时却半数都洒落在地,他低头咬着牙拖拽步伐继续走着,即便还有无数的拳打脚踢从四面八方落他的身上,那样痛进骨肉里又疼痛在心头的深切苦难他尽数接下。 嘴角有血液流下已经浸湿了眼前衣襟,他眼眶噙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不敢抬起头,因为落在身上的拳头根本比不上那一双双望来的眼睛,他们几乎空洞无神的眼眸中那种深刻的仇恨和苦苦的压抑,他只能倔强又注定无用地一趟趟走过仙石井到学塾小院的这段路,最终水桶中依然还是会空无一物。 他回到学塾小院外,愣愣站在院门外,不远处学堂屋檐下坐着那两个年轻人和燕沙镇里主事的一位长者,他知道那人叫做卢雍,平日里没少来此处找简先生喝茶,时不时还会拎着几壶酒前来,笑着说自家孙儿顽劣,请简先生多担待,对他这个被简先生捡回家中的孤儿也多有照顾,平常少不了慈祥笑脸相迎,此时望过来的眼神却是那样冷漠。 顾枝坐在屋檐下没有去看那个依旧苦苦压抑着想要一刀刺死自己的孩子,他看着对面的卢雍,轻声打消了对方的顾虑,说道:“卢前辈放心,简随杏死后不用有什么后患,他所说的那个魔教,我问过一位叫做伍驹鞅的人,他说魔教已经彻底覆灭,二十年来更是早就再无什么残存势力,所以不必担心简随杏背后还会有人冒出来。另外,昨夜来到小镇外的两人,本来是冲着简随杏来的,现在拿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后已经远去,也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卢雍点点头,沉声道:“多谢顾少侠。” 傅庆安望向小镇城门的方向,那两个落败的家伙应该已经离得远远的了吧,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回到燕沙镇来触霉头,在他们看来此处就是不祥之地,毕竟以为将仙缘藏在一个无关之人的身上引出那个一直躲在小镇的魔教少主,然后二人联手再将这个隐患给除去了,没想到最后连小镇城门都走不进去,还被两个横空出世的武道高手压迫得毫无还手之力。 距离燕沙镇极远处的一处沙堆上,身披破碎道袍的老者就地盘腿而坐,虽然闭着双眼,心神却始终警惕身边那个虽然飞剑已毁却肯定还另有后手的游侠鸿谬,双方只是临时结盟,可不一定不会在背后捅刀子。道袍老者沉声道:“你确定这份仙缘能够逼那个老家伙出手抢夺?” 鸿谬吐出一口浊气,冷冷道:“放心吧,那老家伙和你差不多,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肯定会想要这份无尽岁月的仙缘苟延残喘,到时候只要我说出这份仙缘在你这里,他肯定按耐不住要动心,乖乖拿着手上那份无上武力的仙缘来换。” 说到这里,鸿谬睁开眼睛望着远方讥讽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老家伙吧,你以为他真会乖乖帮着什么祈水山庄谋取百代千秋大业?笑话。” 道袍老者也睁开眼睛,倒是不觉得鸿谬此话有什么不对,几十年前的江湖上他和那个如今躲在祈水山庄的老家伙是极富盛名争锋相对的老对手了,若是那家伙知道这份他势在必得的仙缘落在了老对手的手里,那家伙肯定按耐不住就要出手,到时候他和鸿谬联手想要杀了那家伙不成问题。 道袍老者回望一眼远处已经不见踪影的燕沙镇,喃喃道:“他们为何要把这份仙缘拱手相让?”鸿谬站起身,转了转手腕,淡淡道:“你觉得凭他们的实力,想要从谁手中夺走仙缘不是易如反掌?如果他们也是前去争先台的话,我觉得我们还是早点跪下求饶的好。”道袍老者不置可否,倒不是身为江湖顶尖宗门之主的他拉不下这个脸面,而是他不觉得如此做就能阻挡住那两人。 道袍老者也站起身,手中握着一根金钗,其上镶嵌着一颗荧光闪烁的蓝色珠子,正是那份仙缘的信物,只要凭借此物去往争先台得到仙府认可,那么就能稳稳将这份仙缘拿到手。鸿谬也收回视线,两人对视一眼,看出了各自眼底深深的忌惮和无可奈何,他们没再多说,快速远离了那座燕沙镇,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这辈子都不想遇见那两个家伙了,只是原先的谋划也不会就这样罢休,事在人为。 燕沙镇已经破败不堪的学塾小院中,卢雍告辞离去,小镇里还有那么多家破人亡的百姓需要他去走访看望,更何况他的家中也有亲人离世,此时实在没什么心气和精神,得到那两位武功盖世的大侠无需担心的承诺之后,他便离开了,没有看一眼那个始终站在院门外一动不动的孩子。 章穗拎着井水已经所剩无几的木桶走进小院,将水倒入已经见底的水缸中,可是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那个已经遍布裂纹的水缸便碎裂成满地碎片,章穗愣在原地,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片。 傅庆安看向顾枝问道:“为何最后还要把仙缘给他们?”顾枝手中握着酒葫芦,却没有喝酒,轻声回道:“既然他们想要我们又不想要,那么就给他们又如何?而且如果继续留在我们这里或是那个女孩的身上都会招惹来更多的麻烦事,干脆就还给他们好了。” 傅庆安双手枕在后脑勺,随口道:“我还以为你会干脆把他们也给废了或是直接杀了呢。毕竟为了自己的谋划就将无辜之人牵扯进了生死难料的境地,根本不顾后果也不顾他人死活。” 顾枝挥挥手没有说话,傅庆安瞥了一眼顾枝,此时的白衣少年好像有些疲惫,可是昨夜对战简随杏对于顾枝来说应该不至于如此伤筋动骨才对。 顾枝仰头望向晴空万里,缓缓道:“简随杏的尸体呢?”不远处那个蹲在地上的孩子肩膀微颤,傅庆安看了眼倒塌大半的院墙,说道:“好像被小镇百姓给扔到沙漠里去喂野兽了,我在想,要是简随杏没有选择自刎,而是被你废了武功留下一条性命,会不会被小镇百姓给生生撕碎了。” 顾枝语气平淡道:“会,小镇平日里德高望重的学塾教书先生,哪怕是在昨夜那样的混乱局面下人们依旧想要找到他的帮助,可是最后却发现他才是害得所有人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谁都会想要活生生杀了他的。”章穗蹲在地上咬牙切齿低吼道:“你胡说!” 顾枝看也不看章穗,继续说道:“还有那些把孩子送到学塾里来读书的百姓恐怕此时都悔青了肠子,自家孩子跟了这么一个草芥人命心狠手辣的人学了这么多年的学问,谁知道最后会不会因此变成什么样的人。”章穗手中攥紧碎片,猛地站起身怒视顾枝,手掌已经被碎片勒出血液。 章穗涨红了脸看着顾枝吼道:“你闭嘴!简先生平日里帮了大家那么多忙,谁家里头有些急事不是来找简先生帮忙的?简先生从来没有二话更不会要什么报酬谢礼!简先生是治学修身的读书人,那些在学塾里读书的孩子每一个都成长得好好的,平常谁不说简先生教导有方!” 顾枝随意打断了章穗的话语,冷冷道:“你也说了,那是以前,现在的简随杏呢?一个即便已经死了人们却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坏种,为了一己私欲就可以害死整个小镇的人,现在谁都只会认为他简随杏平日里是人面兽心道貌岸然,走过学塾谁不吐几口唾沫?”傅庆安坐在顾枝身边,眼神平静看着此时有些陌生的顾枝。 章穗一把扔出手里沾染鲜血的碎片,顾枝随便挥袖便都轻飘飘落在身前,章穗气得浑身打颤,沙哑着声音嘶吼道:“胡说八道!大家才不会这样呢,简先生,简先生他……” 顾枝终于看向章穗,他眼神淡漠直视着双眼血红的孩子,冷笑道:“你自己摸着你身上那些被街上同龄人打砸出来的伤口,再看一看学塾小院外那些已经家破人亡的小镇百姓,你问问你自己你信吗?简随杏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把你捡回家的先生,他说修身治学传道授业的教书先生,他是小镇里所有人仰慕敬佩的读书人,可是他做了什么?” 顾枝突然间变得怒不可遏,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毫无涟漪波动,他站起身指着杂乱不堪的学塾小院,盯着倔强仰起头和自己对视的章穗,压抑着声音说道:“简随杏辜负了小镇百姓的信任和倾佩,他在仙石井里投毒,他杀了小镇里那些见了面都会与他笑着寒暄的百姓,他害得小镇里家家户户皆缟素,你告诉我,你告诉小镇里的百姓,简随杏是什么人?” 章穗恶狠狠直视着顾枝的双眼,眼泪已经抑制不住地流淌而下,他咬着牙说道:“简先生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是这样的人。” 顾枝挥挥手直接打断了孩子已经语无伦次的话语,冷漠道:“简随杏有难言之隐?是,他身为魔教少主没能和宗门共存亡反而逃到这么一个僻静地方龟缩起来,他为了夺回权势和那个什么狗屁宗门的地位,他可以罔顾小镇里这么多人的性命,当年他也可以仗着魔教少主的身份为所欲为,这就是他的难言之隐?那小镇里的百姓呢?大家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谁想要自己的父母亲人沦为别人操控下的行尸走肉,最后还要跟着殉葬?” 章穗咽了口唾沫,已经说不话来的孩子依旧死死攥着拳头,任由鲜血浸润十指,他依旧倔强地看着顾枝,却已经视线模糊,顾枝上前一步掌刀劈开孩子的后脑勺,章穗随即闭上眼睛瘫软在地,顾枝一只手扶着孩子将他带回了还完好无损的书房,轻轻放在木板床上关上门走到屋檐下,重新坐下拿着酒葫芦沉默不语。 傅庆安轻声说道:“如此心境和情绪的起伏,这个孩子若是熬不过去这道坎恐怕以后就要废了。”顾枝怔怔望着远处,小镇里依旧忙忙碌碌嘈杂四起,百姓们忙着处理家中的后事,惊魂未定的商贾过路人躲在客栈里不敢随意外出。 顾枝呼出一口气说道:“他从昨晚眼睁睁看着简随杏死在眼前,尸体又被小镇百姓丢弃在荒漠之后,就一直不停地去往仙石井汲水,一趟又一趟全不停歇,哪怕沿路有那么多平日里会与他嬉笑打闹的同龄人对他拳打脚踢,哪怕有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百姓会对他辱骂仇怨,他还是一次次走出小院走上那条路,他不是身上不痛也不是听不见那些话语,哪怕其实此事跟他毫无关系,可是他却想要一人代替他的简先生担起这些罪责,对他来说最难熬的是心里的那个简先生和此时人人喊打的那个简随杏,好像根本就是一个人。” 傅庆安叹息一声说道:“真不知道是该说这孩子从小没了父母便早早懂事成熟还是简随杏平日里教导有方,这么小年纪的孩子就有这份心性,换成另外一个人要么在昨晚就已经疯了,要么此时也已经自己一头撞死,或是想明白便和小镇百姓一起痛骂那个恶魔简随杏,却总不至于像此时这般难熬。” 顾枝收回视线,摩挲着手里的酒葫芦,低声道:“所以他希望他能熬过去,无论是为了他心里的简先生,还是小镇里的百姓,或是他自己,只要活下去,一切就都还有去处和来处。”顾枝转头看了一眼书房紧闭屋门,就像看着那栋翠绿的竹屋。 在许多年前有一个才华横溢德高望重的神医,为了小时候的那份情谊也为了他自己心中的选择,毅然决然来到早已支离破碎的奇星岛,在混乱之中凭着那一身单薄身躯为一个孩子撑起一片天,带着孩子来到尚且安稳的山林中,他亲手搭建起一座遮挡风雨的竹屋,他牵着茫然懵懂的孩子的手,去看山河万里也去看人间烟火,他教孩子读书写字,教孩子知礼学理,他早早白了头发,任劳任怨将孩子好好养大,后来还多了一个小女孩,他依旧那样自在安然,一切都有条不紊,两个孩子都成长的很好很好。 许多年以后已经长大的孩子来到一座学塾小院,他看见深藏不露的教书先生与一个和当年的孩子差不多岁数的男孩一起相依为命,他本以为他们也会与当年的孩子和先生一样,慢慢地一起长大,可是最终那个教书先生却转眼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恶魔,一切的幻想都被撕扯干净。 所以昨晚的顾枝其实没有留手,甚至他很想亲手一拳打烂那个简随杏的身躯,就好像砸碎一个胆敢玷污少年心中那片净土的杂碎,可是他看见那个孩子跑出书房的撕心裂肺,他看见那个人在自己手下的毫无悔意,他突然就疲惫不堪,因为过了这么多年顾枝还是觉得,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当年的先生一样,只身化山海,为身后的孩子遮风挡雨,指引前行的方向。 傅庆安看着顾枝的侧脸,轻声问道:“你想试着帮章穗度过这道坎?” 顾枝摇摇头:“这道坎会永远留在章穗的心中,哪怕此后他已经真正认为简随杏的所作所为是错的,哪怕今后那些小镇百姓不再无妄指责他,可是不管过了多少年,他都永远忘不了今时今日还有曾经与简随杏走过的路途,所以现在的他只能找到一个方法绕过这道心坎,只有如此才能活下去。” 傅庆安点点头,仰头天幕,日光灿烂。 第五十六章 曾记当初少年时(六) 章穗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他睁着眼睛望向屋顶,直到感受到书房外的天色昏暗,灯笼烛火微微闪烁,他轻轻坐起身,看着在床边摆放整齐的靴子,黑暗里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一丝声响。就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那个始终温文尔雅的简先生教会他读书识字,教会他如何为人处世,教会他要与人为善懂礼明智。 可是为什么简先生却选择了与他所说截然不同的道路呢?为什么相依为命的简先生居然是什么魔教少主,而且还要为了所谓的仙缘就残害了已经认识相伴二十年的燕沙镇百姓,章穗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不知道昨晚那个嘴上叫嚣着要让所有人与他陪葬、死在自己眼前的简先生为何突然之间就变得那样陌生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问,简先生就已经尸骨无存。 章穗摇晃着站起身,甚至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水,他缓缓打开屋门,站在门槛原地听着小镇夜幕下依旧喧嚣的忙碌声响,他知道小镇的百姓都在忙着为突遭横祸的家门处理后事,他知道注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些骤然家破人亡的百姓都不会忘记对简先生的恨意,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章穗茫然抬头,看见屋檐灯笼烛火光芒下对坐在石桌前的那两个年轻人,他们正在安静对弈,外界的所有嘈杂和人来人外都与他们距离那样遥远,毫不相干。 章穗拖着疲惫疼痛的身躯跨过书房门槛,却止步屋檐下不敢迈出一步,他看见小院外走过一个熟悉身影,是那个他不久前还帮着拎水桶的小女孩,她身穿雪白缟素满脸泪水奔跑而过,章穗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身上的那些伤痕痛入骨髓,比心中的伤痛还要难捱。孤独无助的孩子缓缓走到石桌旁座下,只是盯着棋盘默不作声。 顾枝捻起白子落下,棋子与棋盘敲击出清脆的声音,对弈二人都没有看向章穗,甚至都像是没有听见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的孩子肚子咕咕叫的声音。章穗愣愣看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昏暗灯光此时在他的眼前好像变得那样灿烂夺目,几乎就要睁不开眼睛,他微微低着头,小声问道:“简先生离去之前还有说过与我有关的话吗?” 院子里寂然无声,只有棋子相互敲击的声响,顾枝和傅庆安依旧安静行棋,孩子也没有出声,最后默默站起身走进黑暗一片的灶房,很快就有烧火声和碗碟相撞声传来。 傅庆安的视线望了一眼,看见火光下孩子蹲在灶台下,鼓起嘴巴吹起火焰,然后踮起脚跟拿着锅铲在锅里捣鼓起来,从小与简随杏一同生活的孩子早早就学会了这些简单的活计,那时候尚且年幼的孩子只是觉得应该从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报答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简先生。 过了不久,章穗端着一碗热好的剩饭蹲在灶房门口埋着头吃起来,依旧是细嚼慢咽,没有忘记简先生说过的吃饭时的礼仪。 吃完了饭,孩子走向灶房外那个小木桶,却发现本该空空如也的水桶里装满了水,不远处还有几个大小陶罐也都盛着水,章穗愣了愣,背对着顾枝和傅庆安站在原地许久,这才弯腰舀水清洗碗筷和锅灶。做完了这一切,章穗重新走到已经开始复盘的顾枝和傅庆安身边坐下,此时睡饱了觉又吃过了饭的孩子好像才彻底任由疲惫席卷了身体,颓然低头垂手坐在原位,不说话。 顾枝捻起一颗白子在手中,轻声道:“简随杏说的话你都听见的了,再无其他,也别寄希望于他临死之前会有什么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我放过你。简随杏此人我以前自然是没有见过他,所以不知道你所以为的好有多好,可是我知道他是一个野心从来都没有掩饰和消磨的人,若是情势不妙他便可以蛰伏数十年,可是只要机会摆在他眼前,他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牢牢握在手中,所以即便他知道那份仙缘是别人设下的陷阱他也义无反顾,因为他相信靠他自己就能做到易如反掌。” 顾枝说完,将手中白子丢回棋罐,摘下酒葫芦,终于开始喝酒,慢慢饮酒。 顾枝缓缓道:“章穗,你是不是觉得简先生是在你心里那样好的一个人,所以他肯定不可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即便事实就摆在你面前,即便所有人都在指责咒骂他甚至还要因此迁怒于你,你也还是觉得一定是哪里产生了误会?” 章穗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顾枝继续说道:“可是你同样无法说服自己,因为鲜血淋漓的现实就在眼前,燕沙镇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而那些人平日里还会在街上遇见了你和简随杏,笑着打声招呼客套寒暄,然后他们就都死在了简随杏的手中,你不管怎么欺骗自己,无论你如何将怨恨转移到我的身上想要以杀了我来还简先生清白,可是你还是无法对自己内心对于简先生所作所为的不认可甚至隐隐愤恨视而不见。” 章穗低着头肩头微颤,他紧紧咬着牙,却没有在声嘶力竭地反驳顾枝,而是认认真真地听着,即便他很想大声怒斥,却根本找不到内心有任何一个道理作为支撑。顾枝喝着酒看向孩子,他的身上依旧穿着和简随杏相差无几的儒衫打扮,有些破碎却依旧被孩子打理得齐齐整整。 顾枝轻声道:“章穗,其实我并不想要告诉你,你内心里的那个简先生有多么万恶不赦,甚至我并不觉得你心中对于简先生的念想错了。简随杏是你心中的那道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关隘,所以你不应该视而不见或是只将它当作不可逾越的山岳,而是应该仔仔细细地看向那座关隘。” 章穗茫然抬头,双眼虽然依旧被眼泪模糊视线,却已经不再满是仇恨愤懑,顾枝看向远处,轻轻说道:“章穗,我知道你心中那个简先生在这些年教给了你许许多多你认为万分正确的处世之道以及圣贤道理,这些当然没有错,不是因为他简随杏昨夜杀了小镇里的无辜百姓变得陌生残忍就说他曾经讲述的圣贤学问错了,即便是我也觉得简随杏在学堂中的传道授业是我见过的有数的读书人,可是同样的,这些对也不能去覆盖简随杏所犯下的过错。” 顾枝收回视线看着章穗,他的眼眸就像是挂在天际的璀璨星河,章穗愣愣看着顾枝,甚至都忘了流泪悲伤,顾枝柔声说道:“章穗,你要知道,不是所有读书人都会把读过的圣贤书当作为人处世之道信奉遵循,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把世事千锤百炼出来的道理当作立身之本,有太多的人即便知道世上有那么多的好道理在,也知道这些好道理能够真正地裨益世道和人心,可是他们也依旧会视而不见,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权衡利弊得失才是唯一的标准,其他这些空泛高远的道理,不该是脚踏实地的人去想去做的。” 顾枝放下酒葫芦,神色认真说道:“可是这个世界天高地阔,难道只有所谓脚踏实地的利益权衡才是唯一的方法去让自己过得更好吗?不是这样的,这个世道之所以变化莫测轮转不停,却依旧还是大体上上升向好,就是因为世上的道理有那细微处在脚下道路,也有那道理崇高在天际远处,只有这样才会有脚下的道路和远处的灯火,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走的更远也走得更稳当,所以不是简先生教给你的学问错了,而是简随杏没有将这些极好的道理真真正正地当作立身之本,所以他做错了,而你知道了那些好道理,又该如何去做呢?” 章穗看着顾枝,低声喃喃道:“我该如何去做?”顾枝循循善诱问道:“犯错了应该如何?”章穗没有犹豫地回答道:“应该去改正。” 顾枝点点头:“没错,既然已经知道了过错的存在,简随杏为了一己私欲残害百姓是错了,而且你章穗也同样觉得自己无法对简先生犯下的过错视而不见,那么就去改错,即便一切无法挽回无法补救,那么就去缝补去竭尽全力地修正,不是你章穗走出门去听多了辱骂受够了拳脚就可以抹去他人内心的伤痛和愤怒,这些本不该由你章穗来承担。” 章穗低声说道:“可是简先生已经不在了,所以这些事情只能我来做。”顾枝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他看着章穗,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那就去改错。”章穗看着顾枝问道:“如何做?” 顾枝指向小院外头依旧灯火通明的小镇说道:“谁家需要多提几桶水,谁家需要有人帮忙搬些重东西,谁家需要多些人手才能做事,如果你章穗觉得需要一家一户都做弥补才能内心稍稍好受,那就竭尽所能去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直到有一天你觉得自己已经绕过了简随杏这座关隘,可以回头看去问心无愧,那么曾经简先生告诉你的对的道理就还在,同样的你也不会忘记那些错误,只有如此你才知道对错其实本来分明,只是人心善恶,才需要从这点点滴滴去累积修正。” 章穗坐在原位看着顾枝,抬起手抹了抹脸,片刻之后重重点头,他猛地站起身就跑向小院外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向着顾枝和傅庆安作揖行礼,然后孩子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下的灯火中。 傅庆安看向咧嘴笑着的顾枝,问道:“你觉得他走的过去这道心坎吗?”顾枝拿起酒葫芦仰天灌了一口酒,呼出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随后他笑着补充道:“我很期待。” 接下来几天顾枝和傅庆安没有动身离开,即便已经和百般道谢的阮巨富说好将会跟着阮家车队出发,可是顾枝和傅庆安依旧每日都会去往那些仍在办丧事忙碌不堪的百姓家中去帮忙,后来阮巨富也让手底下的人都来帮忙,甚至还叫上了小镇里其他的商队过路人,只不过有人觉得此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想要离开也没有阻拦。 章穗每天一大清早就出门,去往每家每户询问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有些人家其实很清楚简随杏的过错不能怪罪一个孩子,所以即便内心有些疙瘩也没有为难孩子,可是也有的人家实在对简随杏恨之入骨,所以只要章穗上门去就会被百般辱骂甚至拳打脚踢,章穗都一一受着,即便一次次碰得个鼻青脸肿,他也还是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前去。就这样从清晨忙活到日落夜深,他才拖着疲惫难堪却毫不觉得辛苦难捱的身体走回学塾小院。 就这样过了一旬时间,燕沙镇终于慢慢安歇下来,那些滞留此处的商队也都已经再次启程,只有阮家的车队依旧耐心等待。 小镇里许多青壮男子都已不在,许多小镇百姓选择离开燕沙镇去往亲戚朋友家中,但也有人无处可去还是留在了燕沙镇中,对于这些生活注定会更加困苦的门户,阮巨富也尽其所能为他们准备了足够安稳度日的营生,多是前往附近城池做一些帮工之类的活计,注定要远离家乡去赚钱讨生活,所以许多老人孩子也只能留在小镇,指着那些注定不会太多的银两过日子。 这天晌午时分,章穗还在外头人家里帮忙,顾枝站在学塾小院门口,神色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却又觉得意料之中,因为傅庆安站在小院中看向顾枝笑着说道:“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我想留在这里,还有许多孩子已经无家可归,也没了教书先生能够教导如何读书知理,这座学塾总不能变成一个摆设,所以我就勉强当一个读书人吧。” 顾枝收敛起震惊的神色,其实有些开心,因为这么多年来傅庆安留在奇星岛苍南城其实一直好像没有找到能够真正提起兴致的事情,就只是待在那座守平小肆里耗费光阴,所以顾枝很开心傅庆安终于找到自己愿意去做的事情,他笑着说道:“好,本来这趟路也没打算让你们一起涉险,放心吧,等我走下秦山一定顺路来这儿找你喝酒。” 傅庆安看着顾枝,轻声笑道:“没有我在一旁压阵真的没事?”顾枝摇摇头说道:“习惯了,当年第一次出山的时候就没想过和谁一起同行。说到这里,好像还从来没有真正和你说一声谢谢,当年言封城外若不是你和三叔我早就死了。”傅庆安笑着摇头。 顾枝继续说道:“即便是第二次下山,虽然路上遇见了你们,可其实我从来就没想过身边会多出这么多真正的朋友,我一直以为那就是一场独自生死厮杀的路程,所以后来我很开心,能够有你们那么多人作伴。” 傅庆安笑着看向顾枝道:“这些话还是留着以后他们都在的时候再说吧。”顾枝也笑道:“别,等到他们都在了我可开不了这个口。”说完,顾枝抱拳行礼道:“祝愿所想皆所成,很高兴你能够找到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傅庆安摆摆手说道:“我好歹是你师兄,还用你来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 傅庆安却也抱拳行了一礼,笑着说道:“放下,如果你们遇到了实在过不去的坎,只要喊一声,我肯定随时出现。”他神色认真,眼神清澈,所以顾枝没有玩笑回应,只是郑重点头,随后傅庆安拍了拍顾枝的肩头,轻声道:“活着回来,我还要等着喝你与扶音的喜酒呢。”顾枝咧嘴一笑,重重点头。 等到章穗满头大汗跑回学塾小院的时候,只看见听说将会留在小镇当一个教书先生的傅庆安,傅庆安笑着看向气喘吁吁的孩子,说道:“他已经走了。”章穗站在小院门外望向小镇城门,黄沙席卷已经根本看不见那个白衣少年的背影,章穗轻声问道:“傅先生,顾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傅庆安伸出手拍了拍章穗肩膀上的尘埃,他望向远处答非所问你,轻轻道:“章穗,你知道为何顾枝会费心费力与你说那么多话做那么多事吗?”章穗摇摇头,仰起头看着傅庆安。 傅庆安笑着说道:“因为在许多年前顾枝也是和你一样的孩子,他也有一个先生,那个先生很好很好,也一直将真正的道德学问一以贯之,如果没有那位先生也就没有今天的顾枝。所以顾枝无论何时都会念着那位先生,也希望与他小时候很像的你也能知道,世界上有着很好的人值得你去记住所有的好,然后更加坚定地活下去,活得更好,只有这样当你有一天再去遇见你心中的先生的时候,如果你也恰好已经会喝酒了,那么就请那位先生喝一壶酒就好了。” 章穗将傅庆安所说的关于顾枝的每一句言语都记在心中,使劲点头。傅庆安拍了拍孩子的脑袋,指着远处说道:“快去吧。”章穗转头望去,是一个提着水桶的女孩在向自己使劲招手,章穗咧嘴一笑,离去之前不忘向傅庆安作揖行礼。 章穗奔向小女孩,接过水桶一直走向那座仙石井,有个慈祥老妪站在那里,看见了孩子,轻轻一笑说道:“谢谢。” 章穗笑容灿烂,眼里有些泪花,他望向小镇城门外远处,祝愿那位顾先生此去山水万程,平平安安。 傅庆安独自站在学塾小院外,他双手负后仰头望去,晴空万里。 第五十七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一) 海岸处潮水翻涌,在此处好似永远没有日落黄昏也更无月明星稀的夜幕,天际远处海天一线,时而有身形矫健的鱼儿跃出水面,掀起峰峦叠嶂一般的浪花重重,放眼望去,天穹之上那座悬空的云海之上有日升日落也有炊烟灯火,星星点点的像是遥远却又只是咫尺之隔的银河挂空。 少年盘腿坐在海岸与山林之间的地上闭着双眼,双手轻轻叠放在身前结印,他正襟危坐,背脊如蛟龙舒展蜷缩筋骨,像是一道笔直指向云天处的长剑,少年身周环绕着七彩琉璃的绚烂光彩,还有烟云雾绕的朦胧气象,少年端坐其间宛如高居云海深处。 山林中艾烛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看着已经独自坐在海岸处三天三夜的少年,艾烛眼神里却没有什么担忧,他看了一眼整齐摆放在少年身旁手边的两本书籍,只是简单材质书就,已经略微泛黄,可是少年翻书极仔细缓缓,于是书籍都还是齐齐整整的模样,没有什么磨损褶皱。 这两本书籍是当年那人带着神器重新回到此处亲手交给艾烛的,一本书上是那人数十年来习武练刀的感悟,另一本书则是那方世界山巅处的内功心法,足以让那边的所谓江湖人争破脑袋,那人说虽然此处应该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不过也算是作为当年他取走神器的些许报答吧。 艾烛没有拒绝,虽然这些东西留在此处确实根本毫无用处,因为注定无人需要或是想要去修习什么武功绝学,直到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的出现。 少年没有答应接任神官之位也没有拒绝,他只是在艾烛拿出这两本武学秘籍的时候说他还需要再想想,于是从那之后少年每一日都会来到海岸边修炼武学,艾烛很少会来此,只有少年一不小心在海中游得太远了艾烛才会遥遥站在海岸,或是等到少年修炼结束艾烛也会有时出现在此处与他闲聊,少年问起许多关于那人和头顶那方世界的事情,艾烛只是拣选了一些娓娓道来,少年便是满眼向往,一闪一闪点亮光芒。 今日艾烛之所以会出现在此,是因为少年好像陷入了某种武道瓶颈之中,居然已经在此忘我地端坐修炼三天三天都不自知,艾烛静静站在少年身旁,没有贸贸然打断少年的修行,虽然对于所谓武学武道一事他并不了解,却也知道少年目前所处的境地不可被轻易打断,否则不只是武道修行会出问题,就连少年的心境和魂魄都会受到影响。 在这座岛屿之上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头顶那座云海世界中的许多人,艾烛都能直接看见他们的心境显化和魂魄气象,那是一种玄妙难言的感觉,就像此时艾烛看向少年,就能看见在冥冥之中有一道盘坐魂魄全身似有淡金色的流水缓缓萦绕身周,更有一点如遥远日光的光亮在那道晶莹剔透的魂魄体内明灭不定。 而少年的心境湖面中,原本倒映而出的景象里只有莽莽苍苍的山林、从天而降的神潭瀑布以及头顶那座遥遥不可见的云海,可是此时却又多了一个站在小舟上泛海远游的模糊身影以及一把潜落在幽深海底的长刀。 骤然间,少年身边那些烟雾猛地收缩贴附在少年身上,七彩琉璃光彩的霞光笼罩住少年,艾烛转眼看去,有一道巍峨高山的模糊虚影缓缓升起在一道蜿蜒长河中,一闪而逝,而后所有异象消失不见,那些贴附在少年身上的光芒遁入少年体内,少年微微皱眉然后缓缓舒展,呼吸吐纳之间睁开双眼,有莹莹流光盘旋在少年的眼眸中,熠熠生辉。 少年抬起双手伸了个懒腰,身后脊背响起爆竹炸响的清脆声音,少年动作僵住,缓缓转头看见身边站着一个老者,少年仰起头笑嘻嘻道:“艾叔。”艾烛点点头,背负双手看着远处海洋,少年就要起身,艾烛却开口轻声道:“坐着吧。”少年只好照做,双手托着腮帮望向远处,怔怔出神。 少年呢喃问道:“艾叔,为什么我还是拔不出那把刀啊?”艾烛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少年哦了一声,又开始发呆,伸出手下意识轻轻抚摸身边的两本书籍,其上文字皆用工整小楷书写,密密麻麻就像是一个个方正小盒,等着少年去一一开启观摩。少年很喜欢读书时的感觉,顺畅处会心一笑,晦涩处皱眉深思,每每总有所得。 艾烛轻声问道:“习武修炼如何了?”少年回道:“初窥门径,小有所得。”艾烛笑道:“口气不小,还会拽酸文了。”少年乐呵呵笑着,艾烛盘腿坐在少年身边,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艾烛问道:“是不是看了这些书之后对那个人很好奇?” 少年点点头,轻声说道:“字里行间好像就能够看见一个举世无双的人在酣畅淋漓地出刀,哪怕世间有那样多的高山,哪怕世间汪洋大海遥远无际,可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人的存在世间无数风景便要自惭形秽。”艾烛轻轻点头,语气有些怀念说道:“那时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这般的感受。” 艾烛缓缓道:“那时第一次来到蓬莱岛的他其实已经不算年轻了,不过对于那座世界来说,以他的年纪能够有那种武道修为可谓是千万年来绝无仅有的。他其实不是独自一人来此,身边还跟着他的妻子,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所以那时无论是我还是山谷的祭司看到那一幕都无比震撼,哪怕是他独自一人开门来此也就算了,他居然还能带着身边人一同到来,简直就是比山谷中那些千万年来的历史画卷都要让人震撼无言。” 艾烛望着远处,似乎看见了那一年就在海面上,有一道环绕灿烂光芒的寻常门扉豁然洞开,然后那人带着妻子和孩子轻轻落在水面上,有一艘小舟凭空出现在他们脚下,那人轻轻一挥手,小舟便悠然来到岸边,山谷祭司向来不会离开山谷,所以察觉到异象之后赶到此地的只有艾烛一人。 艾烛继续说道:“那人只是踏足蓬莱岛的海岸,山谷中的那件供奉神器就轰然震动,千万年来寂然无声的神器居然自行离开山谷落在那人身前,只是他看也不看,带着妻儿走上海岸然后就在我的带领下去见识神潭。” 少年有些疑惑,问道:“那人是知道神器的存在所以才来的吗?”艾烛摇摇头道:“是因为在那方世界有一个关于蓬莱岛的传说,传闻此处便是人间仙界,所有人都是长生不朽的仙人,可是多少年来从未有人真正找到过通往蓬莱岛的门扉所在,更不用说打开了,所以他们慕名而来。” 少年眼中似乎看见了那人意气风发地踏足海岸,他自言自语道:“他在那个世界一定也是最为出彩的人吧。”艾烛点点头,终于开始将那座世界的某些真相内幕娓娓道来:“那人在那座世界被誉为古往今来武道修行第一人,真真正正的无敌于天下。”说到这里,艾烛叹息一声:“如果没有那三人的变数在的话。” 少年转头看着艾烛,低声问道:“艾叔,你曾说过,那人已经离世身死了?”艾烛点点头,感慨道:“他离世的那一天,也许那座天下的人都没有察觉,可是那时蓬莱岛上山谷中那副绘就岛屿和那座天下万年历史的画卷却居然出现了一丝涟漪波动,不仅如此,当我来到海岸的时候,居然有滔天巨浪层出不穷,我仰头望去,只见那座天下的汪洋大海深处有无数光亮骤然升腾而起,直冲云霄,造就出了一幅海底与天穹相互连接的景象,那人的魂魄居然化作横跨天地的长桥,那座天下的自在灵气几乎就要全数奔赴此人,可是他还是没有因此动摇那座天下的根本,就此散去,了无痕迹。” 少年抬头望去,那座云海依旧潮起潮落,有风雨雷电交加,也有风平浪静水深无言,少年不知为何便有些伤感。艾烛收回视线,看着身边仰头望天的少年,艾烛轻声问道:“想不想看一看那片世界的风景?” 少年看向艾烛,重重点头,眼神明亮。艾烛笑了笑,一挥手,两人身前的海面上有云雾涌起缓缓织就一幅山水画卷,其上很快就有山河万里,炊烟人家,舟船车马,亭台楼阁。 少年怔怔看着那那幅凭空出现的画卷,好像完全置身于那座天下之中,可是却又格格不入,因为在他眼中能够看尽有许多大大小小明暗不定的光亮在各座岛屿之上闪烁,其中在画卷的西北处有光芒最为耀眼,好似有几道本该散落各处的光亮汇聚在了一处,另外在画卷居中处的那座最为疆域辽阔的岛屿上也有一点光芒夺目,其余各座岛屿光亮都要稍稍逊色。艾烛指着那些光亮轻声说道:“这些就是天下大势。” 艾烛挥挥手,眼前画卷开始演变不定,有庞大岛屿独自位居汪洋大海之上然后骤然分裂四散,有岛屿之上开始出现第一位君王也有硝烟纷争随之四起,有一座岛屿上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民不聊生也有一点璀璨光芒亮起好似划破黑夜重燃希望,可是少年看见在某一刻,有三道火焰从天而降,然后天地间的奔涌灵气开始不可抑制地发生了玄妙变化,有许多灵气开始汇聚在三个位置,远远要比其余各处更加浓郁厚重,然后就有三点光亮在那三座岛屿上熠熠生辉。 画卷缓缓回到了此时此刻的那座天下,少年定睛看去,想要仔细看一看那三座岛屿,可是却发现很快有视线望来,好像有人察觉到了少年的窥伺,艾烛抓住少年的肩膀往后掠去,少年好不容易收起视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汗流浃背,那幅画卷又开始以居高临下的视角俯瞰天地,再没有什么视线回望而来。 少年眨了眨眼睛,艾烛看向少年笑着说道:“是不是感觉到了那几个人的视线?”少年茫然点点头,艾烛轻声道:“不用理会,这么多年来他们也知道有人还能在远处看着那座天下,而且也无法对那座天下造就什么影响,所以只要不窥探得太过分他们不会理会的。” 少年一脸困惑,艾烛正色说道:“那三个人就是曾经从此处去往那座天下的外来之人,他们聚拢了那座天下最多的气运灵气,得天独厚自然与众不同,所以要看天下大势也势必绕不开那三个人,可是也还有一些对整座天下大势举足轻重的人不可忽视。只不过在给你看更多景象之前我必须告诉你,我们只是旁观之人,无论看见什么人或是什么事都不可以觉得不顺心意便要有所作为,只是旁观一座天下的运转而已,我们不是什么掌管一座天地和生灵的神明。” 艾烛看着少年,少年看见了艾烛眼中的肃穆和庄严,少年坐直身子郑重点头,艾烛这才挥手指向画卷,缓缓说道:“接下来我会给你看几座岛屿,见微知着,通过这些岛屿无形中的变化你会对那座天下有更多的感触。” 少年虽然以往也听说过一些那座天下的风物人情,可是艾烛从未像此刻这般郑重其事,所以少年不敢怠慢,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艾烛看见少年那双望向天地画卷的眼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彩,他心中暗暗叹息一声,然后这才重新说道:“你看着那些流转天地汪洋之间的灵气痕迹能够看出什么变化来吗?” 少年仔细思索,斟酌着言语道:“除了那三座分据各处的岛屿之外,还有一座位于东北方位的岛屿似乎也是灵气最为凝实之处。而且灵气汇聚并不是根据岛屿大小来划分的,就像某片海域中那疆域最为辽阔的岛屿此时却灵光暗淡,不过好像重新有了灵气聚集盛放的气象。” 少年视线偏转,有些疑惑说道:“居中那座最为辽阔的岛屿灵气似乎有些异样,就像是沉睡许久此时在缓缓苏醒一般,那点光亮正在不断汲取更多的灵气环绕,而且隐隐牵扯了其他海域其他岛屿的许多灵气朝向,有些人间君王的感觉。” 艾烛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问道:“还有呢?”少年伸出手揉着下巴说道:“仔细一看,天地之间的灵气好像都在流转不定,原本一些该留在岛屿上的灵气也开始涣散流离,就像那座海域中的某座岛屿,不断有灵气汇聚而去,只是速度比起居中那座岛屿要慢上许多。”少年手指指向海图西面的那片海域,艾烛说过,似乎,名为圣坤海域。 艾烛终于缓缓开口说道:“汪洋居中那座岛屿名为光明岛,就像刚才所见,这座岛屿是那座天下所有生灵出现繁衍的根本所在,如今也是那座天下中最为繁华强盛的岛屿,其上坐镇之人名为光明皇帝,乃是那座天下天坤榜现世三百年来当之无愧的榜首,并且在此前的千万年以来都绝无例外。光明岛的气象从来都是那座天下最为昌盛之所在,在那三人没有介入那座天地之前,光明岛就是世间所有灵气的汇聚朝向处。”少年神色认真,竖耳聆听。 艾烛继续说道:“西北和东北处两座岛屿分别名为出云岛和林山岛,乃是两座门户所在,通往何处?”艾烛笑着指了指身前,少年愣愣说道:“通过那两座岛屿就可以来到蓬莱岛?” 艾烛点点头又轻轻摇头道:“准确说来,出云岛是从蓬莱岛去往那座天下的门户,而林山岛则是来到蓬莱岛的门扉,所以若要连接两座天地就只有通过这两座岛屿之上的门户,可是找得到门户是一回事,能不能打开又是另一回事。” 艾烛手掌按在画卷前的虚空中,景色变换,艾烛沉声道:“既然你也看得出来那些灵气的异样,那么其实所谓的天下大势也就在其中悄然流转,除了那几座犯了忌讳的岛屿之外,我将会慢慢给你展示几座岛屿的景象和气运,这样你会更加了解那座天下的规矩所在。” 言语间,艾烛点了点几座在少年眼中显然灵气最为聚集凝实的岛屿,有那三点光亮所在的光明岛、出云岛和岚涯岛,也有身为通往蓬莱岛门户的林山岛。说到这里,艾烛顿了顿,低声苦笑道:“只是这样的规矩很快就要被打破便是了。” 少年皱着眉头看向艾烛,艾烛轻声说道:“你要清楚,天地运转从来不是什么挥挥手灵气聚散离合的事情那么简单的,动辄就会卷入无数的世道人心,血流成河横尸遍野,所以无论是我们还是那些真正的神明都只能袖手旁观,这是哪怕天地间所有规则秩序都发生了改变却绝对不能动摇质疑的规矩所在,你做好准备了吗?” 少年没有犹豫,呼出一口气,重重点头,艾烛没有再多说,眼前画卷聚集在一座汪洋之上最为狭小的岛屿之上,名为方寸岛。 天下大势悄然运转,有人茫然懵懂,有人当局者迷,有人身在其中,有人冷眼旁观,有人运筹帷幄,有人一往无前。 第五十八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二) 漫天黄沙席卷蔓延,好似凭空而来的狂风使得前行的商队车马步履蹒跚,只有一个一身白衣身披长袍遮掩的少年闲庭信步,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他手中牵着艰难前行的马匹,身旁趴在骆驼身上狼狈不堪的胖老者看见年轻人的自在闲适不由得苦笑一声,比不得比不得。 突然那白衣年轻人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缓缓说道:“最好找个避风处躲一躲,好像有沙尘龙卷来了。”胖老者悚然一惊,赶紧招呼手下忙碌起来,寻找庇护所和做好人员货物的防护。 身后有一辆马车显然力不从心,车上车夫竭力睁开眼睛却还是看不清眼前,白衣年轻人转头看了一眼,牵着手中的马匹逆流走去,接过那位车夫手中的缰绳,再将自己手上的马匹交给车夫,然后马车就在年轻人的手中变得稳稳当当,再没有抑制不住地偏移。 车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高耸山坡,已经修养好了伤势的伍驹鞅行走在风沙之中也毫无阻滞,他来到胖老者阮巨富身前恭敬行礼,阮巨富点点头,伍驹鞅便开始吩咐手下人前往那处山坡避难,白衣年轻人牵着马车缓缓前行。走到那座山坡的背风处,车队里的人急忙用沉重货物和布绢遮掩在外围,所有人躲在遮掩之后,抵御即将到来的黄沙龙卷。 阮凝从马车上走下,毕恭毕敬与白衣年轻人道谢,年轻人摆摆手,走到一处阴暗角落独自蹲在那里,摘下酒葫芦轻轻摩挲,阮巨富凑了过来,蹲在年轻人身边,笑眯起眼,乐呵呵问道:“顾少侠,真不需要我们送你去那仙府争先台?我们也正好去看看热闹啊。” 手持酒葫芦的白衣年轻人正是从燕沙镇重新启程的顾枝,他看着阮巨富笑道:“阮老先生,仙府争先台到时汇聚了天下各方豪杰,会很危险的。”阮巨富似乎有些遗憾,不过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好像真的动心想要前去看一看,顾枝没有劝说,在这乱世之中,只能是生死自负。 阮凝和伍驹鞅也来到两人身边,伍驹鞅沉声抱拳道:“多谢顾少侠和傅少侠那夜出手相助。”其实伍驹鞅并没有真正看见顾枝出手,可当他最后知道那个学塾教书先生居然是当年的魔教少主之后就知道能够独自杀死简随杏的顾枝绝非普通武道高手,身为当年魔教的首席供奉,虽然早早见风使舵叛离,可是伍驹鞅对于那个心狠手辣性情难测的少主不可谓不印象深刻,所有他更清楚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侠绝对不简单,还好那几日在燕沙镇中看得出这两个修为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好像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不然伍驹鞅就要以为自己一伙人先出狼窝再入虎穴了。 顾枝笑着说道:“不用客气,记得到时请喝酒便是了。”说着,顾枝晃了晃已经快见底的酒葫芦,伍驹鞅郑重点头。阮巨富双手笼袖感慨道:“真是多亏了顾少侠和傅少侠了啊,没想到当初那个言之凿凿为我孙女算命赠送出那根金钗的老道士居然才是幕后指使,恐怕没有两位少侠,我们到死都要被蒙在鼓里。”阮凝点点头,此时她还有些惊魂未定,那一夜傅庆安取走了她头上的金钗,众人才知道那个在路上遇到,为阮凝算命卜卦的道士居然是要将阮凝作为诱饵,牵引出那位躲藏暗中的魔教少主。 阮巨富突然疑惑问道:“顾少侠,既然你们说那金钗所藏的就是所谓的仙缘信物,为何你们不自己留着呢?那两个幕后主使好像并不是你和傅少侠的对手啊。” 顾枝抱着酒葫芦望向外头,风沙愈来愈近,猎猎作响,顾枝缓缓说道:“难道所有就都该想要那些所谓仙缘吗?”阮巨富愣了愣,顾枝却已经笑着告罪道:“抱歉,阮老先生,是我言语不当了。” 阮巨富连忙摆摆手,顾枝笑着说道:“只是我并不想要那些仙缘罢了,无上权势无关紧要,无敌世间没甚意思,长生不朽更是从未想过,既然如此,又为何何必卷入那些浑水里呢,自讨没趣嘛。” 阮巨富感慨道:“顾少侠不愧是真正的大侠,看淡人间高风亮节,实乃江湖上的标杆人物。”顾枝缩了缩脖子,笑道:“阮老先生不愧是生意人啊。”生意一道的财神爷的阮巨富自然知道顾枝的言下之意,眨着眼一脸真诚,只是那张已经苍老褶皱脸庞实在有些不忍直视。 顾枝看着阮巨富,正色道:“顾枝要代燕沙镇百姓在此感谢阮老先生的慷慨大义,若不是阮老先生主动相助,燕沙镇的百姓很难挺过此次难关。”阮巨富叹了口气道:“顾少侠不必如此,说起来燕沙镇的百姓家破人亡也与我们贸然闯入不无关系,我也是只是尽己所能,真没做什么。”顾枝摇摇头,还是抱拳拱手行礼,阮巨富赶紧回礼。 阮凝缩在一旁,听着外面的狂风呼啸,有些瑟瑟发抖,她低声问道:“顾少侠,为何傅少侠要留在燕沙镇啊?”顾枝转头看了一眼阮凝,阮巨富和伍驹鞅也视线落在阮凝身上,少女顿时涨红了脸,羞赧不已。 顾枝忍着笑,没有戳穿少女的小心思,缓缓说道:“他会留在燕沙镇学塾做一个教书先生,也是为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至少不至于此后懵懂度日耗费此生。”阮凝眼神流转,似乎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风神俊朗的年轻人,她低声喃喃道:“真是了不起啊。”顾枝偷着笑,看样子当年傅庆安独自行走江湖之时,肯定也有不少女子仰慕的吧。 傅庆安当年师从文仲甲,出山之后就一直行走在各大海域之中,直到文仲甲赶赴奇星岛战死魔宫之前,得知消息的傅庆安为了见文仲甲最后一面才来到奇星岛,然后听说文仲甲收取了一个关门弟子,这才有了后来和谢洵一路跟随顾枝以及在言封城外的出手相救。 再后来修罗九相一同行走奇星岛,就像顾枝曾和徐从稚说过的,傅庆安和黄草庭其实才是当年九人中实力最不俗的,可是当顾枝走到魔宫之前砍出那一刀为一切盖棺定论,好似从来没有正在出手过的傅庆安和一直留有余手的黄草庭都没有列入天坤榜,只有顾枝得以跻身末席。 傅庆安此人年纪轻轻却好像已经看淡世事,总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模样,后来躲在守平小肆更是懒得动弹,也不再去行走江湖也没有更大的志向愿景,好像此生就这样虚度下去便无所谓了。所以在燕沙镇顾枝听说傅庆安愿意留下来当一个教书先生的时候是真的喜悦,因为傅庆安终于找到了自己愿意去提起精神对待的事情了,这很好。就像终于看着傅庆安走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顾枝能够看得见另一条山水锦绣的蜿蜒大道,所有人都还在不断前行。 顾枝抱着酒葫芦,想着傅庆安这家伙哪都好,就是喝酒太快这点不好,看着慢饮慢酌,哪次不是他喝的最多,还要把酒壶酒坛子往自己这边挪,害的顾枝背了好几次锅,可被扶音教训惨了。 阮巨富看着不远处被狂风卷动起落不定的布绢,叹息道:“如今乱世真是处处不安定啊,以前还以为能够借此机会赚取更多机会,没有这一次只是来到偏远之地的燕沙镇都会身陷如此困局,前途渺茫啊。”顾枝一时间不知道阮巨富所说的是“前程”还是“钱程”,不过却也理解这位走南闯北惯了的财神爷为何会如此感慨。若此次只是阮巨富带着阮家商队来此,无论遭遇了什么险境困局他也算是见多了风雨,可是此次不过是带着久未出门的孙女一起出了趟院门,都陷入了神色不知的境地之中,若不是路过了两位武功高强的少侠,即便有泼天富贵也要身陨此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顾枝轻声说道:“乱世之中,谁人不自由。”阮巨富细细思忖,觉得顾少侠这句话真是说的太好了。乱世之中,只要舍了一条性命不管不顾,谁不能够闯荡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来,只是这片天地的大小高低以及是否长久安稳,便要各凭本事了。可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谁又能够真正的自由呢?那些平日里还会恪守江湖道义的武道高手可以无所顾忌地杀人夺宝,那些伺机而动的割据势力可以借势大动兵戈,大势裹挟之下谁人能够置身事外,哪怕是燕沙镇这般偏居一隅的荒漠小镇也要卧虎藏龙,一招不慎家破人亡。 阮巨富此时蹲在地上,本就矮胖的身躯蜷缩成一团,阮凝发现一直以来都筹算重重气态硬朗的爷爷,此刻看去却好像一下子都失去了所有的名声和财富的环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上了岁数的老人,阮凝看着爷爷鬓角白发苍苍,伸出手握住爷爷有些冰冷的手掌,阮巨富转眼看着最为疼爱的孙女,笑着反握住阮凝的手掌,眼神温和,阮凝便觉得安心几分。 阮巨富斟酌着问道:“顾少侠,既然不想要那些仙缘,又为何要去往仙府争先台?”阮巨富问过之后便觉得有些不合适,不知道会不会触碰到到顾少侠的忌讳,顾枝却随口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去凑个热闹,看看那些无所不能的武道宗师怎么个出手凌厉举世无双,长长见识也好。” 阮巨富和阮凝也许不太了解,可是伍驹鞅确实知道,就凭顾枝和傅庆安这两个年轻人的武道修为,在这座江湖上恐怕还真没什么人敢真正自称武道宗师了,那些前往争先台的武道高手和各方势力,根本不可能在眼前这位少侠手上讨得便宜。当然,就像顾枝自己所说的一样,如果他真的只是去凑凑热闹没想着出手,那么却也是个绝对能够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观之人,谁要是没长眼睛非要去触他的霉头,那就只能下辈子注意点了。 阮巨富有感而发说道:“这些年走过了许多地方,也去那座百余年前赫赫有名的魔窟中看过,想起当年的祖宗前辈就是从那里发迹的,如今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当然也有些难以启齿和更加复杂难以言明的感受。”阮凝每每听说这段祖宗往事都会由衷的感伤,其实更多还是愧疚。这座天下谁不知道那座魔窟之事,而阮家先祖正是当年魔窟的最大幕后人,后来被那个红袍武道宗师一手覆灭之后,阮家一落千丈,直到后来阮巨富撑起了家族栋梁,这才重新有了如今的格局。顾枝静静听着,哪怕手中摸索酒葫芦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出声说什么。 阮巨富继续说道:“看过了那么多割据势力的勾心斗角和自相残杀,也会觉得若是能够快些结束乱世格局就好了,所以那些仙缘的存在又何尝不是应运而生,只求快些能够有人一锤定音,哪怕是大一统依旧遥遥无期,可是至少让人看见一些希望也好啊。” 顾枝抬起头看着布绢货物遮掩外的愈来愈近的狂风黄沙漫天,想起了那个独自走入魔窟亲手覆灭斗兽场的红袍身影,他又想起了奇星岛的硝烟四起山河破碎,顾枝怔怔出神。希望,很多人都说当年奇星岛能够重燃复兴之火,便都是由于那个敢于独自向鬼门关出刀并且一往无前的“地藏顾枝”,若是没有这样一粒小小的烛火点燃燎原之火,恐怕如今的奇星岛也不会好到哪去,也是因为“地藏顾枝”一人一刀带来的希望,这才有了奇星皇帝重归奇星岛,以及后来的“修罗九相”,所以希望有时候也许只是需要有那样一个人或是那样一点小小的光亮,只要有人看见了并且感受到了温暖,那么无论身处怎样的逆境和困苦之中,便都还有继续前行的力量。 风沙龙卷骤然而至,那些略作遮掩的布绢被轰然掀开,消散无影,沉重货物被黄沙笼罩,几乎就要消失不见。阮凝紧紧蜷缩在阮巨富身旁,他们低着头竭力抵抗狂风呼啸,守护在外围的阮家家奴和帐房先生一个不慎,居然许多人都没能扎根大地,被那些风沙牵扯着置身于不由自主远去的境地之中,他们伸出手大喊着呼救,可是所有声音都被遮掩在了风沙之中。 伍驹鞅尽力用身躯挡在阮巨富和阮凝身前,即便是武道不俗的他也依旧只能低头眯着眼睛竭尽全力,可是当他无意中转头看去,那个白衣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将其实没有喝一口酒的酒葫芦系回了腰间,然后缓缓起身。 顾枝站起身,手握刀柄,缓缓迈步前行,他走出山坡之下,黄沙扑面而来,身上的遮掩长袍都被瞬间卷入狂风中消失不见,顾枝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他仰头望去,万里阴霾,无论是高处还是远处都只有漫天黄沙呼啸,他低下头,脚下细碎黄沙盘旋游走,衣襟随风卷动。 顾枝抬起头,然后缓缓出刀。 天地间,有漫天纵横刀光,有呼啸潇洒剑气,有悍然如瀑拳意,有巍峨天倾气魄,有直去一点寒芒,有充斥凛冽锋芒。 白衣少年独自站在天地间,骤然天地清明。 第五十九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三) 城门下,一支从黄沙大漠中挣扎走出的商队居然还算齐整,相较其他赶至此处的车马的狼狈实在好得太多了,毕竟那一场席卷天地间的风沙龙卷即便在此处城池都能遥遥看见,真是遮天蔽日神明之怒。 守卫城门的卫士自然认得那位城主大人和城外那位大将军都奉为座上宾的财神爷,于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仔细查看商队一行人的关牒。阮巨富回头对着那个牵着马匹缰绳走进城池的白衣少年点点头,顾枝笑着点头致意。 在这座城里是有阮家的商铺分号在的,也有一座客栈酒楼记在阮家名下,阮巨富吩咐手下几个心腹清点货物和记好账簿,独自带着伍驹鞅和阮凝与顾枝前往酒楼。 顾枝笑着说道:“不必如此麻烦阮老先生,若是耽误了买卖就不好了。”阮巨富爽朗大笑一挥手道:“无妨,这些事情若是都要我亲自过问那一天天的不得忙死了,还是忙里偷闲与顾少侠喝酒才对。” 阮凝在阮巨富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道:“爷爷,少喝点酒。”阮巨富尴尬一笑,顾枝却会心一笑,摸了摸腰间酒葫芦。 酒楼的生意极好,三层楼都闹哄哄的挤满了人,看见了阮巨富这位大老板,酒楼掌柜惊慌失措,急忙就要去腾出一个位置来,阮巨富其实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看见了一楼窗台附近还有一个狭小位置,询问顾枝是否介意,顾枝自然没有不可,于是四人便就坐在了那处,若不是看见阮巨富和那个年纪轻轻却能被大老板热络招待的少侠都算是和颜悦色,酒楼掌柜就不是额头冒汗那么轻松了。 酒楼一楼鱼龙混杂,既有风尘仆仆赶路而至的商贾,也有风霜满面脚下搁着竹箱的游学书生,有那豪饮呼喊的江湖侠客,也有聚在一处低声商议着什么的三两好友,阮巨富听见有人在大声议论不久前那场忽如其来又骤然消散的沙尘暴,他笑着举起茶杯看向顾枝,顾枝正望着窗外车水马龙,显然并不在意。 阮巨富和伍驹鞅心中可不是像他们现在脸上看起来的那般自在,那个在漫天风沙独自站立天地间的身影足够他们深深刻在心底,若说傅庆安在燕沙镇的出手是救他们于水火绝境,那么顾枝一人对抗天地风沙就是所有人心目中都曾勾勒刻画的那个江湖侠客的形象。这让好多年不曾有过热血沸腾感受的阮巨富都觉得自己一瞬间年轻了几十岁,只想要意气风发地豪饮一阵。 酒楼掌柜亲自送上桌最好的酒水和招牌菜肴,阮巨富挥挥手没有留酒楼掌柜在一旁招待。顾枝已经收回视线,与百般道谢的阮巨富酒碗轻轻磕碰,各自饮酒,耳中却听着那些闹哄哄议论声里某些有趣的消息。 有人说起十天前一位体型魁梧庞大的怪人独自对抗千人骑兵,护卫一座城池百姓安然无恙。有人说起一位剑客偶遇了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剑仙,那位号称剑术通玄的剑仙好像也是直奔争先台而去,素来热衷仗剑与人对战,遇见了修为不俗的剑客便主动邀战,却只是一照面就被那位剑客直接斩断了赖以成名的佩剑,还有人说起一位刀客路过一座残害山下百姓的武林门派是,只是顺手出刀便直接覆灭了整座门派。 顾枝缓缓饮酒,听着这些传闻故事,自然还有些并不符实的说法,不过顾枝还是很高兴终于再次听到了他们消息,他看着眼前的酒水,一饮而尽。阮巨富听着那些江湖上各大门派混杂纷争以及平日里某些修身意气的江湖大侠却全然不顾颜面道德的谋划厮杀,不由得联想起了燕沙镇的遭遇,幽幽叹息一声。阮凝低声喃喃道:“三份仙缘,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阮巨富沉声说道:“财帛动人心,历来如此。所谓的三份仙缘,那些位于市井底层的百姓和那些自认绝无可能分得一杯羹的江湖底层游侠自然也就是看的热闹,而那些江湖上不上不下的门派势力和自认还有几分斤两的江湖侠客却就想要拼命试试,至于那些站在山巅的武道修行之人就更要视为囊中之物了,于是所有人前赴后继,有人观望也有人主动入局,在这之中有谁错了吗?争抢权势和地位,人之常情,尤其是觉得自己还有那么几分机会过的更好之人就更要为此争抢得头破血流了。” 阮凝置身于四周嘈杂喧哗之中,本就经历了一场燕沙镇险境的懵懂少女此时愈加茫然,竟是一时间慌张无措,觉得这世间与自己想象之中的完全不同。那些平日里仰慕敬佩的大侠怎么就都成了道貌岸然之辈?那些看着和蔼可亲关系紧密的好友怎么就能瞬间翻脸厮杀?阮凝不明白,好似只要人人说一句身处乱世身不由己就可以理所应当地背弃一切道德和道理,规则和秩序脆弱不堪,阮凝不由得觉得这样的乱世真的有结束的一天吗? 阮巨富自嘲一笑摇头说道:“不说他人,就说我不也想过和那些将军城主合作抢一抢某份仙缘的机遇吗?只是这一次燕沙镇之后,我是断不敢有此想法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要知足啊。”阮凝看着爷爷,似乎觉得这样的爷爷有些陌生,可是却也有些熟悉。 阮巨富看着第一次出远门便经历如此多纷杂世事的阮凝,轻声说道:“凝儿,爷爷此次之所以要带着你冒险出远门,便是想要你看一看这个天下不只是书上的文字笔墨,而是更多的世道人心交错,还有更多的暗流涌动和黑白混淆,爷爷不是想要你去学他们或是说学爷爷这样左右逢源,好似不主动与他人相似就会在这个世道活不下去,而是看过了这些世事之后依旧觉得好像并不是对的,然后再去审视自己的过往和今后的道路,爷爷打拼了这么大一份家业,足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所有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大不了爷爷护着你一辈子就是了。”阮凝低着头,眼中有泪花闪烁。 顾枝喝了一口酒,轻声说道:“非黑即白,道理分明,既然世道从来不是如此,那么如何与人去说善恶,与天地去说规矩呢?”顾枝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却没有继续说下去,阮凝茫然抬头看着顾枝,阮巨富试探着说道:“以力顺势?” 顾枝笑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去苛求乱世呢?”顾枝自问自答道:“所谓乱世,有人视为放肆心中反复一面的浑浊溪水,那便也有人视为论证内心通明的镜面湖水,既然世道翻覆无常,世人皆说那善恶无定对错难分,那么可以去审视怀疑世道的腌臜,是否也可以去旁观思索世道的那一点希望的光亮,可能在人们的心中也可能在书上的某个字句段落,哪怕渺小细微,可是只有还有那么一点所在,乱世也好太平也罢,天地之间才有会立身之本脚踏之地。” 阮凝看着顾枝的双眼,那片清澈的流水中,有和煦笑意,像是日光洒落刺破心头阴霾,顾枝缓缓道:“乱世之中,无所适从?那么就去苛求圣贤与豪杰吧,总有道理是可以说得通的,若是不行,那不是还有拳头嘛。” 说着,顾枝扬起拳头使劲挥了挥,嗓音温和继续说道:“在乱世之中可以有人挺身而出以力顺势,可是也要有人可以以德服人,不是只将乱世当作可以肆意破坏道德规矩的借口,而是透过乱世看得见那些真真正正的道理和根本善恶。” 说完,顾枝倒满了一碗酒站起身,若有所思的阮巨富和伍驹鞅也站起身,阮凝随着起身手中端着茶杯,顾枝笑道:“多谢阮老先生请的这一顿酒,希望今后还有机会能够也请老先生喝一顿酒,祝愿老先生此后顺遂。” 说完,顾枝抬头一饮而尽,阮凝轻声问道:“顾少侠是要走了吗?”顾枝放下酒碗点点头,他笑意满面,朗声说道:“山水万程,有想要见的人已经思念许久,赶路去也。”阮巨富拱手行礼道:“祝愿顾少侠此去前程似锦。”顾枝笑着与阮巨富和伍驹鞅还有阮凝都抱拳行礼,笑着大踏步离去。 望着白衣少年的离去背影,伍驹鞅低声呢喃道:“这才是真正的江湖豪侠吧。”阮巨富点点头,轻声说道:“一个愿意讲理的大侠。”阮凝捧着茶杯,她眼神中的茫然就像茶杯上的氤氲水雾渐渐散去,她看着顾枝的背影,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回荡着。 那个声音在说,先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只要自己的心中还有希望,那么总会有晴空万里的那一日,可能就在雨过之后,可能就在风沙之后。 顾枝晃晃悠悠走出城门,腰间悬挂的朱红酒葫芦已经满载酒水,他从怀里掏出阮巨富赠送的更为详尽精准的堪舆形势图,其上还有沿途各方势力和江湖门派的旁注解析,顾枝蹲在路旁打量了一眼,伸出手指比比划划,寻找着适合的前进路线。身边是一座搭在路边的简易茶摊,顾枝便掏出几颗铜钱讨了一碗热茶,毕竟是大白天的,喝了太多酒也不好,当然不是害怕愈加临近那座秦山被某人瞧见了要挨骂。 顾枝就蹲在路边喝着热茶,堪舆图已经收入怀中,他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座城池之主和那位就在城外驻军的大将军都不是那种野心勃勃之徒,于是城池往来还算繁华,并没有其他地方那般杂乱不堪,路上也有许多悬刀佩剑的江湖人或成群结队或独行,瞧这意气风发的架势不是要去江湖上闯荡出个名声来,就是要去不久之后注定热闹的仙府争先台看好戏去。 顾枝喝完了热茶将茶碗还给茶摊,刚好路边有人吆喝着走过,顾枝便顺手买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沿着堪舆图上的路线走出几里路后绕出驿路走向山林之中,开始跋山涉水。在人迹罕至的山林原野顾枝反而如鱼得水一般,放开了脚力在树木环绕之间奔走,有时还会跃上树冠枝头举目远眺,也会干脆就在树枝上辗转腾挪,身影一闪而逝,惊起飞鸟无数。 直到黄昏时分,顾枝找到了一处小溪岸边,取出路过山中竹林随手摘下的竹枝,摘下身后包裹拿出鱼钩鱼线缠绕,轻轻一跳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悠悠然垂钓,溪水潺潺东流,沿着山林蜿蜒前行,按照堪舆图以及顾枝对于出云岛的认知来看,这条山中溪水最终会汇入一条大江之中,然后一直奔流到海,只是不知道此处天下有多少知晓并且在意在汪洋大海之外还有一片更加广阔无垠的世界呢。 顾枝一直坐到了夜幕落下才好不容易有了渔获,不过是几尾小小游鱼,不过也聊胜于无了,顾枝将事先拢起的枯枝柴火点燃,山林中便有劈里啪啦的声音作响,悠扬回荡。 吃过了饭,顾枝盘腿坐在溪边闭目养神,身后篝火明灭不定。溪水上有细微涟漪荡漾开来,顾枝睁开眼睛,只见不远处有一艘小小渔船摇摆着前行而至,一手持蒿的渔夫老者似乎没有料到深夜此处依旧还有陌生人,坐在船尾的一个精壮少年好奇打量着一袭白衣腰悬绿竹刀鞘的顾枝。 渔夫老者显然有些忌惮,毕竟如今的世道可不太平,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逃难躲到这深山里来,只是远远见那年轻人始终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渔夫老者也就继续前行,还需要沿着溪水逆流去往上游的一条岔路河道上收网捕鱼。 顾枝只是盘腿坐在原地,远远看见渔夫老者便笑着点点头,那老者愣了愣,也点点头,顾枝便安安静静看着那艘小小渔船从身前摇曳而过,那个坐在船尾的少年转头多看了几眼,却被老者轻声呵斥,这才老老实实收回视线坐在船上。 顾枝看着渔船远去,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溪水对岸的登山路和溪水下游的方向,顾枝犹豫了一下,站起身熄灭身后篝火,收拾好了身上的物件,将那根竹枝鱼竿顺手一甩刺入一棵大树上,然后背着包裹戴好斗笠,转身脚步拧转,身形闪烁便来到了对岸稳稳站定,然后一袭白衣开始沿着溪水流向伏低奔走前行。 终于在夜幕深深中来到了溪水下游,耳中听着哗啦啦的声响慢慢停下脚步,眼前是一道向下汹涌坠去的瀑布,天际处有明月悬挂瀑布之上,顾枝轻轻一跃站在瀑布顶上的一块石头上,就那样站着不动,缓缓闭上眼睛。 斗转星移,夜幕褪去颜色,远处天际泛起鱼肚白,顾枝睁开眼睛望向远处,一点璀璨金色光芒逐渐升起蔓延,渗透万里云海灿烂如金鳞,顾枝跨出一步,就那样坠落瀑布,双手摊开任由清风吹拂双袖,他在半空中拧转身形飘然落在水面上,没有激起一滴水花,可是却有重重涟漪水幕四散而去,他双脚踩在水面上一掠前行,沿着河水消失在远处。 此后顾枝便都在山林之中赶路,有时也会与一些乡野村庄不期而遇,顾枝有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继续前行,有时也会走入村子里,当然是因为腰间酒葫芦的拮据。行走山林,顾枝还见到了有人在半山腰处结茅隐世,也会有竹屋隐藏在树木竹林之间,顾枝没有驻足打扰,就那样飘荡在高山林野之间,逐渐临近了那座仙府所在的仙山。 仙山附近山脉连绵,此时远远近近都能看见许多身影,顾枝不再行走山林,而是走到了山路上,头戴斗笠手持行山杖沿着道路边缘前行,时不时会有人纵马而过,也会有车队轰隆隆驶过,甚至还有几个武道修为不俗的江湖游侠直接踩着山路之上的陡峭石壁飞掠而过,顾枝始终埋头赶路,孤零零的身影独自前行。 临近仙山山脚下的那座龙门小镇,顾枝逐渐发现四周山路源源不断有人汇聚而来,不过似乎比沿途所见收敛许久,至少一路走来看见的那种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是很少看见了,最多也就是那些声势浩荡的车马队伍言语争锋几句,撂狠话又不需要伤筋动骨还能争个气势,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小镇外的宽敞大道上依旧是闹哄哄的动静,烟尘四起喧嚣不停,顾枝默默走在道路一旁。 龙门小镇就像是仙山脚下的一处湖面,顺着仙山登山路倾泻而下,三面环绕着层层建筑,既有终年居住此处的百姓也有酒楼客栈林立,只是平日里会来此处的人其实不多,毕竟那座仙山之上还有一处仙人隐居的仙府所在,谁也会担心来到此处惊扰仙人,所以那些酒楼客栈的掌柜大多只是在此占了一处地盘,若不是有仙府开办的祭祀大典或是像如今这般的大开争先台,那些酒楼客栈都是闭门谢客。 此时顾枝站在道路远处遥望而去,那些分散在龙门小镇中的酒楼客栈都争相悬挂起高处的灯笼和鲜艳花团,夺人目光声势浩大,一番热火朝天的气象,可背后那座仙山的静谧幽深截然不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感受。 龙门小镇中是有些世世代代就居住在仙山之下的百姓的,只是如今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外出去寻找活计,此处多半宅邸都被那些有意接近仙山的势力所得,所以那些强势势力和江湖门派其实都在此处有着自己的地盘,看似勉强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可是对于那些势力稍逊一筹的江湖门派而言就要难堪许多了,不少酒楼客栈中都有因为争抢一个面子上的上等客房而恶语相向面红耳赤的门派交锋。 龙门小镇里还有些上了岁数不愿离开此处的老人,和一些年幼的孩子,此时都探头探脑地在各处墙头张望着人来人往,只是家中长辈都会特意叮嘱不可外出乱跑或是不小心惹了什么大人物的不喜,所以孩子们只能趴在墙头低声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有人小心翼翼说那位大侠的长剑好气派啊,有人说那些仙子姐姐的衣裙真好看,有人说那辆马车都是金色的一定很值钱,有人说那个人看起来跟个穷书生一样一定是来凑热闹的没什么出息…… 第六十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四) 顾枝缓缓走入小镇,一袭白衣的衣摆沾染了些尘土风沙,他扶了扶斗笠,准备先找一家没那么热闹嘈杂的酒楼落脚,可是一眼望去,大街小巷无数酒楼客栈无处不是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顾枝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酒葫芦,还是随便找了一家路旁的简陋酒楼,比起那些雕梁画栋高耸气派的酒楼,这座小酒馆只是一处小院中的宅邸,看起来像是当地百姓自己开的,大堂中只摆放了十几张桌椅,此时都坐满了气势汹汹的江湖人,还有许多赶路至此只是为了歇歇脚喝一口酒的人都蹲在小院中和酒馆门槛持碗饮酒,也无甚顾忌。 顾枝走入酒馆,立即就有一个笑脸殷勤的店小二走上前来,刚好有一桌客人离去,店小二便领着顾枝前往,然后就热络地介绍起龙门小镇特有的“醉仙酒”和“龙脊酒”,顾枝便先说了各来一壶,然后就随便上些佐酒菜好了,店小二大喊一声“好嘞”转身就去忙活了,顾枝环顾酒馆四周,那些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应该都不是豪阀门派出身的江湖游侠,大多不拘小节豪饮畅谈,显然也是不愿去那些酒楼凑热闹,本就是来看一看那些登上争先台的武道高手的风采的,可不想因为先触了那位老爷的霉头而下场凄惨。 此时那些江湖酒客聊的便都是如今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武道高手,有人已经通过搜罗各方消息基本确定了那天下十人都是何人,甚至还暗中排了座次,也有一些人在说着关于仙缘的小道消息,显然那些天下十人抢夺三份仙缘的消息如今也不是密不透风了,不过顾枝在一旁听着总觉得还是有些云遮雾绕,就像如今最为认可的天下十人之列便没有顾枝知晓的已死的简随杏和祈水山庄的孔祥岳,看来那十人虽然已经暗中勾心斗角抢夺仙缘却也心照不宣地不愿暴露各方身份,毕竟谁也不希望有更多的知情人入局坏了局面。另外有关仙缘信物早在江湖之中的消息也尚未有定论,多是小道消息的流传。 顾枝总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按照最初仙府的说法,所谓的天下十人名额早有定数,然后于十人浮出水面的半年之后仙山大开争先台,届时天下十人便要登上争先台争抢那三份仙缘,所以各方势力和江湖门派若是没能有天下十人的名额,便只能去依附于天下十人,力求赌大赢大借此机会依靠那夺得仙缘的武道高手开辟一条大道坦途,所以如今的乱世之所以硝烟四起,便是这些目光长远的势力都不会只和大部分江湖人那般只将仙缘争夺视作热闹观赏,而是从中看出能够攀附的机遇,以及在这其间如何与敌对势力的争锋相对。 可是顾枝从那天下十人之列得到的消息却指明了天下十人的名额虽然早定,可是所谓三份仙缘同样早就散落人间各处,所谓的争先台其实不过是看天下十人谁能够将仙缘信物活着带到仙府仙人面前罢了,所以如今江湖的波云诡谲未尝不是那天下十人在幕后的百般谋划,只是大多世人还是被蒙在鼓里,甚至相信所谓的十人名额是可以被替代的,于是那些自视甚高却没能获得仙府认可的武道高手便要在江湖上杀红了眼,看似占尽先机,实则落在那些真正的天下十人眼中不过是井底之蛙的垂死挣扎罢了。 所以仙府给予天下十人有关仙缘的消息和对天下人广而告之的消息并不相同,明明这些仙缘的争夺哪怕是卷入整座江湖也不该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府仙人会忧心的事情,更何况如今的局面并不比天下人都知晓仙缘已在人间好到哪去,同样是水深火热的纷乱格局,顾枝便愈加疑惑,这仙府费尽心思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如果和顾枝所想的那般,仙山仙府的背后其实还是那个秦山之上的魔君,那么这样的一个局面又和意外入局的顾枝一行人有无关系? 只说现在,便有十人之中的简随杏死在了顾枝手上,那么对此是不是与最终仙缘的归属又会有什么其他的变数。顾枝在心中细细推敲,他此次前来争先台,除了从所谓仙山仙府之中寻找前往秦山的蛛丝马迹之外,便是要看看这一方最为接近秦山山脚的天下又与顾枝在出云岛上一路走来所见所闻有何不同。 顾枝缓缓饮酒,酒馆外又走来了许多人,那个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酒馆老板娘骂着那个年轻店小二手脚不够伶俐,不得已扭动着已经不再纤细的腰肢懒洋洋走出柜台,亲自招呼大步走进酒馆的那伙江湖人。酒馆大堂中已经没多少座位,老板娘只能给各桌客人陪着笑脸,勉勉强强为那一伙同行的十几人腾出来座位来,只是如今,顾枝便只能和他人拼桌,本来只有顾枝一人饮酒的桌边围坐着五六人,看起来像是一个江湖门派出身,由一位身穿青衣背负长剑的中年男子率领,礼数周到地在落座前与顾枝抱拳行礼,顾枝便笑着回礼。 中年男子自称姓邢,却没有报上师门名号,不知是因为囊中羞涩只能带着师侄们来此小酒馆所以不愿辱了师门,还是行走江湖谨慎为上不愿交浅言深,顾枝也只是说过了姓名,便自顾自喝着酒,随意听着四周的那些江湖人高声谈论。中年男子同样耳听六路,还时不时低声与身边最年长者不过瞧着及冠之年的师侄弟子们,说些江湖上如今流传甚广的所谓天下十人的传闻事迹,翻来覆去离不开“江湖水深,多看少说”几字真言,摆明了这位中年男子其实带着初入江湖的几位师门晚辈来此还是心底惴惴不安,担心护不住这些孩子,可是又实在不愿意错过这个目睹武道高手争锋的机会,所以只能处处小心。 中年男子和顾枝一样喝着醉仙酒,辛辣之余还是一丝山野清香,不愧是龙门小镇百姓最为自得的一样酒水,传闻有一味入酒佐料取自仙山山脚那条龙爪溪畔浸润仙山溪水灵气百余年的龙鳞茎,乃是世间药材、入酒佐料之中最为得天独厚的祛火清凉之物,在此醉仙酒中能够让人在酒水入喉之余感受那一份仙山飘渺的气息,若是喝的多了,更要飘飘欲仙。 顾枝瞥了眼那位中年男子,不知是不是极少喝酒的缘故,居然几杯酒下肚就脸色泛红,若不是悄悄运转真气驱散酒气,恐怕就要在身边晚辈面前跌了面子。顾枝心中暗暗摇头,世间好酒万千,却最难得遇相见恨晚的品酒之人,顾枝自认与世间酒水都是一见如故的至交好友,至于鱼姬最喜欢冷嘲热讽说酒水入了他们几人口中就是暴殄天物顾枝可不会理会,不过是担心喝完了醉春楼好酒罢了。想到这里,顾枝有些遗憾,好段时间没有喝过醉春楼的酒了。 酒馆外又挤进来许多人,酒馆老板娘和店小二忙得不可开交,顾枝和中年男子他们这一桌又来了一位大刀阔斧的汉子和一位背着竹箱却并不瘦弱的儒衫读书人,两人也都是和顾枝这般独自远游至此的人,并不相识,一桌人坐下,那个汉子喝过了酒便扯着嗓子与其他桌上的江湖人开始争论起如今江湖上的所谓江湖第一究竟是谁。 顾枝倒是第一次听说有关那江湖上流传的天下十人的座位排次,只是不由得微微皱眉,实在是某些好像如雷贯耳的名号和姓名都未曾听说过,顾枝只能听个乐呵,还好那些江湖人说起那位江湖上杀力极大煞气极重的靖堼大将军时,中年男子身边的一个晚辈低声问了一句此人不是领兵五十万征战四方的大将军嘛,为何这么多江湖人都将其视为真正的江湖人来看待,甚至与那个江湖上公认的半甲子以来独步天下的“山人吕酽”相提并论,中年男子也是知之不多,只知道那位靖堼大将军在沙场上向来有万人敌的名号,如今坐拥五十人大军几乎有半座都在他的马蹄下不敢胡作非为。 这时那个气态郎秀的读书人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道:“那个靖堼大将军在三十年前还未参军入伍时乃是某座末代王朝顶尖门派的首徒,传闻年少时便与那位号称‘仙人馈赠’的吕酽素有武道气运之争,只是这个早已舍弃了原先姓名的靖堼大将军在宗门覆灭之后不愿寄人篱下,就此参军入伍,改头换面,江湖上便自然而然少了许多将其与吕酽相提并论的传闻。 可是随着如今仙缘一事的愈演愈烈,许多老前辈都按耐不住,再加上那位靖堼大将军离开大军独自赶赴争先台,这些成年旧事就被翻了出来,江湖人苦于那位吕酽之下已久,能够有这么一位可与吕酽争夺天下大势的武道宗师存在,自然也就声势大涨。” 既然开了话头,那位中年男子也没客气,不知是不是喝酒多了些,主动开口询问读书人如何看待如今公认的那份天下十人的座次排列,读书人看了一眼自顾自饮酒好似没有听见这些话的顾枝,却没有着急开口,那个已经摘下腰间大刀的汉子转过身来说道:“要我说啊,‘山人吕酽’和靖堼大将军肯定已经稳稳占据前二席位,第三的自然是那位道法拳意都通天的陆合老道长,第四第五便是那对携手行走天下的‘镜湖侠侣’,第六就该轮到曾为某座王朝大内第一高手的那位鸢歆公公,第七的便是祈水山庄庄主凌恪无疑,第八的是坐拥二十万铁骑的玄铁关大将军,第九和第十却是最难确定的,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一眼就看的出来,那位如今声名鹊起的游侠鸿谬肯定要占据一席之地,真是我们这些江湖散修的典范了。最后一人就留给那些隐世不出多年的老前辈吧,那位末代武林盟主……” 突然间酒馆外有骤然喧哗声,顾枝始终缓缓饮酒,视线看向早有察觉下意识望向酒馆门外的那个读书人,这才顺着所有人的视线看向酒馆门外,有人奔走高声喊着什么,很快蹲在酒馆小院中的那些江湖人也都站起身,酒馆内外不断有人高声喊着发生何事了,一个从酒馆门外一冲而过的江湖游侠喊着“陆合道长和游侠鸿谬联手对祈水山庄出手了,现在就在龙门镇外交手。” 说完,越来越多人奔向小镇之外,酒馆内外也有人跟着去凑热闹,那个还在兴高采烈说着如今江湖天下十人的汉子也抓起大刀飞奔而去。急得那个酒馆老板娘和店小二赶紧喊着别忘了结账给钱,最终还是给跑了好几个浑水摸鱼的江湖人,气得那个老板娘指着店小二的鼻子骂没出息。青衫背剑的中年男子已经站起身,却没有跟着那些人一起往外冲,似乎正在权衡这场热闹凑上去会不会引火烧身,那个读书人提起竹箱笑着看向方才一直沉默饮酒的顾枝,问道:“这位少侠不去看看吗?” 顾枝放下已经喝完的醉仙酒,拿着龙脊酒愣愣看向读书人,尴尬笑道:“那个,这天下十人之间的争斗,不太好去凑热闹吧。”读书人点点头,轻声说道:“也对,万一被卷入其中就不好了。不过既然都到了这龙门镇,若是错过了这些武道高手的交锋难免可惜啊。”顾枝满脸纠结,那些跟在中年男子身后的少年少女眼神明亮看着读书人,觉得这个看起来没有半点江湖气息的年轻人好像更像是一个江湖人,而那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年轻人只顾着喝酒,更是畏首畏尾,实在不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侠。 读书人没有再与顾枝搭话,笑着告辞,与中年男子带着师门晚辈一同走出酒馆,跟在中年男子身边的那些少年少女好奇问着许多问题,见闻广博的读书人无话不说,始终笑意温和,即便是中年男子也渐渐放下了戒备。 顾枝端着龙脊酒缓缓站起身看着他们的远去背影,他看了看仍在喋喋不休骂人的酒馆老板娘和低眉顺眼的店小二,笑着将银子放在桌上然后走出了酒馆。酒馆外的大街小巷满是喧哗和奔走身影,顾枝站在院门口仰头望去,依旧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是就在这座小小的小镇之中却是鱼龙混杂浑浊不堪,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将酒水倒入酒葫芦中,然后将空荡荡的酒壶放在酒馆门槛附近,腰间系着酒葫芦,他左手轻轻搭在腰间刀柄。 在所有人奔向小镇之外的那一刻,白衣少年独自远望仙山的方向。仙山之上有悠扬钟声蓦然敲响,顾枝转身望去。 仙府大开争先台。 第六十一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五) 仙山之下此方天地的一切史书记载之中,追溯到文字笔墨出现的最起始处,这座苍翠巍峨的高山有过无数个名字,却从没有过关于仙人隐居其上的传说。 直到三百年前三道天火降世照耀夜幕如白昼,此后便有无数神怪传说流传经久,渐渐地在不知不觉间,人们所能走到的山水边界便骤然缩短,甚至于那片汪洋大海就在山河之外都不再为人知晓,只有少数之人还在憧憬着海外的世界是否也有万物生息,可是从来没有人踏出过那一步,也没有见过海上有任何人烟行迹,所以人们对于汪洋大海便看作了仙人手笔,是可望不可及的神仙秘境。 一百余年前,那座统治天下五百年的繁华王朝轰然坍塌,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史书经卷文字典籍都在战火硝烟之中顷刻灰飞烟灭,所以如今许多人都已经忘却了曾经那座王朝的疆域边界曾是多么广袤无垠,以至于东西南北都曾抵至汪洋之畔,人们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眼前所见的山河最北边只能隔着那座玄铁关遥远仙人所居秦山,最南边只能止步于仙人亲手覆灭的魔窟,而东西两侧更是为大山险阻,人们都忘了是否应该翻山越岭去看一看关于汪洋大海的传闻真假与否。 那位身穿红衣的仙人从最南边而来,一手覆灭当年乱世之中全然罔顾道德秩序的魔窟斗兽场,一路北上,直至在仙山止步,创立仙府重新订立天下规矩,此后百年便有崭新王朝脱颖而出,自然也有势力纷争四起,可是一切都在那座仙山的注视之下,更在那位传说已经远赴秦山隐居潜修的仙人注视之下,所以此前百年以来所有的王朝和势力都将仙山供奉朝拜为世间规矩秩序之所在,王朝君主也会在每年都赶赴仙山之下的龙门镇祭祀仙人曾经为当世太平所做的一切伟业。 仙山从不主动参与世事,可无论是当年有望一统天下的王朝还是江湖之上推举而出的武林盟主,背后都不无仙山仙府的影子,那些仙人亲手指点的仙府神使隐姓埋名行走天下,为太平盛世而奔走,为维护树立秩序而不辞辛劳,这些往事都曾或多或少记载于史书之上和仙府密卷之中,广为流传,所以即便从来没有人真正看见过所谓的仙府神使却早已妇孺皆知,仙府神使默默无闻为世间太平所做恩德厚重,人们看向那座仙山的目光中便不再只是敬畏,还有真真正正的倾佩和憧憬,无形之中所有人早将那座仙山仙府视为了救苦救难无所不能的人间仙界。 可是甲子之前,最后一座王朝实力倾颓逐渐走下没落,此后群雄并起乱世硝烟,人们却再也没有听说那座仙山仙府的任何传闻,甚至有人说仙山对于人间纷争开始袖手旁观,除了龙门小镇中那些几百年来一直居住于此的百姓之外,再没有人走近传说中封山的仙山之下。 于是乱世愈加混乱不堪,人们为了权势地位也为了野心奢望奋不顾身,逐渐许多人都快要忘了还有一座仙山始终看着人间,逐渐许多人也都忘了那座最北边的玄铁关究竟是在抵御着什么由究竟是在护卫着谁,然后人们完全忘却了许多年前那位仙人还未来到此方天地之前的乱世究竟有多么不堪。 半年前,仙府终于再次现世,于是那三份足以让得到之人平定乱世一步登天的仙缘便应运而生,可是在此之前,早已无所顾忌的无数势力和武道高手便已然杀红了眼,三份仙缘和天下十人的传闻一经流传便是往油锅之中滴落了水珠,顿时那些早就支离破碎的所谓规矩秩序便更加不值一提,甚至于道德都不再约束那些口口声声得到仙缘是为了开万世太平的武道高手,仙府依旧冷眼旁观,只是在争先台前等待着最终走到此处的那三个人。 顾枝对此困惑的是仙山仙府将仙缘的消息告知天下,却独独将仙缘所在传达于早成定数的天下十人,好似便要看看这些已经在仙山视线之中的天下十人能否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安然无恙地带着仙缘登顶争先台,而此外所有天下人便是搅乱混水的助力罢了,除了让天下十人的争抢愈加扑朔迷离,其实在这场仙缘争夺之中费尽心思的天下人根本毫无意义,就像是某些人眼中无关紧要的木偶泥塑,任人摆布。 龙门小镇之中不断有人赶往小镇之外那场狭路相逢的宗师交战,可是骤然间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望向北方,因为仙山之上有神人敲钟,位于仙山之下龙门小镇深处的那座争先台烟尘四起,竟是有地底清水源源不断翻涌,然后推举着那片广阔的石台缓缓生殖半空,仙山之上云霞雾绕,有仙鹤纷飞百兽齐鸣,似有万千光亮从仙山之中飞旋环绕,就连天上日光都要逊色几分。 前往龙门镇的那条山路之上,身穿道袍的老者神色阴沉地看向已然彻底开启的争先台,转头与鸿谬对视一眼,然后陆合老道不再纠缠于凌恪和祈水山庄的剑阵,身形闪烁一拳砸地,借势以伤换伤冲破凌恪的阻挡,一掌直奔正决定率先解决鸿谬的孔祥岳,一时间孔祥岳便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凌恪虽然修为不俗,可是这一路以来早已被他孔祥岳暗中汲取了太多真气内力从,此时被陆合不管不顾地重击之后已然强弩之末。 孔祥岳惊怒不已躲开陆合,看着鸿谬咬牙切齿怒吼道:“小王八蛋,和陆合这个老家伙合作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告诉你,此前我便说过你助我得到陆合手上的仙缘我自会把手上仙缘给你,你也看到了,什么我答应凌恪带他来到仙山助他登上争先台根本就是屁话,这一路上凌恪的浑身真气早就被我汲取大半,此时我若全力出手你们觉得你们还挡得住?” 孔祥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可不想自己隐忍几十年而且还精心培养出凌恪这么一个蛊就这样功亏一篑,他其实没有欺瞒鸿谬,此前这个游侠找上门来要与他冰释前嫌,说得知那份可以长生的仙缘如今就在陆合老道手上,要与孔祥岳合作夺取那份仙缘,而作为交换,孔祥岳假意答应给予凌恪其实始终打算作为交易筹码的仙缘便要交给他鸿谬。 孔祥岳答应了下来,却不料临近龙门镇动手之时,鸿谬居然一转阵营与陆合联手,这让措手不及的孔祥岳可是吃了个大亏,否则按照他的谋算,先与鸿谬联手杀了陆合夺取仙缘,而后他再全数将凌恪身上的真气都化为己用杀了鸿谬,到时两份仙缘在手何处去不得,大可以坐山观虎斗,手上攥着保命的筹码。 鸿谬驾驭新近炼化的飞剑冷笑道:“孔祥岳,你以为那次从祈水山庄离开之后我没打听你这家伙当年在江湖上的名声?几十年前‘鬼手雷瑔’可是比所谓魔教还要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一人之力虐杀了多少世家门派,若是不多存一个心眼,我怕与你合作之后就要丢了性命。” 早已不再以“鬼手雷瑔”的名号行走天下多年的孔祥岳盯着鸿谬,借机喘息换气,低吼道:“小王八蛋,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不好好躲起来护住你这天下十人的身份,居然还敢觊觎仙缘?你口口声声说着我当年的往事,那你可曾知道这个与你联手的陆合老道披上道袍之前的所作所为啊?” 孔祥岳吐出一口血水,看向不远处那个满脸震惊却已经无能为力的凌恪,冷笑一声,可惜没能全数汲取此人身上的真气内力,否则现在也不用这么进退两难。 鸿谬看了一眼陆合,却没有丝毫心念动摇,他自然知道这个身披道袍好似仙风道骨的陆合老道当年在江湖上是怎样的名声,身为最后那座王朝皇宫守门人的唯一弟子,当年陆合便是第一个向那位早就没资格端坐王位的小皇帝出手之人,若没有陆合当年杀了自己的师父还刺杀天子,恐怕那座王朝还不会那么早就被人踏破了皇宫。 当年拳法尚未登堂入室的陆合担心被亡国皇宫大内高手鸢歆公公寻仇,只能隐姓埋名拜入道门修真,而巧合的是,鸿谬的师父和陆合便是至交好友,所以才有了鸿谬和陆合此次精诚合作,虽然陆合对这个恃才傲物与自己没什么尊敬礼数可言的晚辈鸿谬看不太顺眼,却不得不承认此人绝对有资格和实力跻身天下十人。 陆合与鸿谬对视一眼,决定不再拖延,否则那些肯定都已暗中涌入龙门镇的其余天下十人可不一定会一直袖手旁观,说不定就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毕竟这明晃晃的两份仙缘就在此处,由不得他们不动心。 鸿谬驾驭飞剑堵住孔祥岳的退路,不再藏私,袖中有无数细小飞剑鱼贯而出,铺天盖地织就一张剑气蛛网,与此同时,陆合拳意暴涨须发皆张,恍若道门之中的怒目天官神像,也像是误入歧途堕入邪魔外道的道门左道,孔祥岳不敢再掩藏修为,更是将那些从凌恪身上得来的真气内力全数运转而出,三人再次厮杀一处,那些在旁围观之人更是急忙退后,不敢卷入其中余波。 卓宴和隋堇宸站在倒塌马车一旁,护卫着身后已然身受重伤的凌烟妗和脸色苍白的辛梳,方才凌恪被孔祥岳汲取内力又被陆合步步紧逼,凌烟妗想要助力父亲却被一拳直接打得身受重伤真气尽散,此时只能在辛梳的搀扶下眼睁睁看着倾力颓然的父亲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却还是眼神示意不让自己妄动救援。 护卫祈水山庄的澄山营此时已经只剩下寥寥几人,作为统帅的纪蒙更是已经身首异处,不知是死于暴起出手的孔祥岳之手,还是鸿谬和陆合的无意为之,祈水山庄的弟子门生更是早就躺在了血泊中,他们的剑阵根本没能困住陆合片刻,此时那些还在苟延残喘的弟子只是不可思议那个山庄里的学塾先生为何会是武道高手,又为何竟是一直暗中谋算残害庄主的心狠手辣之辈。 卓宴和隋堇宸警惕视线突然一滞,他们微微转头看见了在山路一旁某株古树树枝上站着的白衣少年,卓宴就要开口言语,却被隋堇宸扯了扯袖子,摇摇头,卓宴顿时心下了然,便收回了视线,咬牙盯着不远处的占据,少年少女很清楚,眼前的战局已经涉及了仙缘的大道之争,万万不可轻易将顾枝牵扯进来,即便知道顾枝的战力无双,也不确定如此强大的顾枝是否也在十人之中,可是卓宴和隋堇宸都不愿这个愿意为了千百无辜百姓的性命而深陷重围的江湖大侠为了自己身陷囹圄。 顾枝就站在远处旁观,看见了卓宴和隋堇宸的视线又看见了少年少女有意的躲闪,知道这两个初入江湖依旧愿意以最大善意看待世间的少侠是不想要将自己卷入其中,顾枝按了按头上的斗笠,只是远远旁观。 树下有脚步声走近,顾枝早有察觉却装作不知,那个背着竹箱神出鬼没的读书人仰头看向顾枝,笑问道:“少侠不是不愿意卷入这些武道宗师的交手之中吗?”顾枝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去,不好意思地扶了扶斗笠,咧嘴尴尬笑道:“这不是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嘛。”读书人点点头深以为然,感慨道:“就是害怕这份好奇会要了命啊。” 顾枝蹲在树枝上,托着腮帮看向远处的战况,却不再只是看对战三人,而是开始找寻观战人群中那些气息不同的人物,只是一眼望去,就有三四人隐藏其中,虽然不如简随杏那般让顾枝从一开始就瞧出不俗气象,可是这些人同样深藏不露,而且摆明了都在扮猪吃老虎,顾枝其实有些好奇,这些人会如何在争先台已经开启的这个时间里去竭尽所能地抢夺仙缘呢?毕竟从目前来看,除了最后一份下落不明的仙缘,其实可以说明此前争抢仙缘的机缘都被此时真正对战的三人占据了先机。 孔祥岳隐忍几十年又有凌恪的修为化为己用,原本此次千万争先台他是胜券在握,只要不落入和吕酽或是那个靖堼大将军捉对厮杀的境地,无论面对谁他都有胜算,可是如今却遇上了围杀之局,而且其中一人还是与自己早年便有过交手相互熟悉的陆合,孔祥岳渐渐力不从心,战况急转直下,他咬着牙开始视线环顾四周,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护不住这份仙缘了,谋划几十年的祈水山庄在没了凌恪之后根本帮不上任何忙,所以他决定找出其余天下十人入局,如今争先台都已开启,他不信这些人还能隐忍下去。 突然之间孔祥岳挥袖卷动鸿谬的飞剑,同时与陆合互换一拳,借势后退飞掠,撞入身后树林之中,鸿谬的飞剑紧紧贴住孔祥岳真气包裹护卫的后背,距离后心只有一寸,孔祥岳抬脚踹在树干上,双臂抗住陆合一往无前的十三拳,然后暴喝一声道:“鸢歆,陆合就在眼前,仙缘也近在咫尺你还要等到何时?” 话音落下,围观众人只听见一个好似响彻在众人心头的阴柔嗓音冷笑道:“雷瑔,别想着拉我入这混水,仙缘我可没兴趣,不过嘛……” 那说话之人缓缓走出人群,是个面容藏在兜帽下的矮小身影,那人伸出兰花指指向依旧朝着孔祥岳悍然出拳的陆合,他笑着喃喃道:“不过嘛,陆合的头颅我要了。” 说完,烟尘四起,那个一袭紫袍兜帽的身影直奔陆合而去,甚至不管鸿谬手持长剑已然刺入腰间,鸢歆左手攥住鸿谬的长剑,身影已经来到陆合身后,一掌推去,站在山林中的许多人浑然不觉,那个站在树下的读书人悄悄挪了一步,只见一道幽深沟壑贯穿山林蔓延而去,许多在这沟壑一线之上的旁观之人都被波及,或是直接撕扯成碎片或是坠入沟壑之中。 鸢歆出手之后,孔祥岳转身以手肘撞开那把鸿谬的飞剑,根本不做丝毫停顿地飞奔向龙门镇中,鸿谬驾驭飞剑追赶而去,而鸢歆则死死盯住了陆合,陆合看了一眼远走高飞的鸿谬和强弩之末的孔祥岳,吐出一口血水,扯开身上破碎道袍,摆出一个鸢歆熟悉的拳架。 鸢歆冷笑道:“怎么,还要用我以前指点过你的招数来对付我?呵呵,找死。”说完,两人轰然撞在一处,许多旁观之人不得不一退再退,也有人已经跑向了龙门镇那边去观望争先台。 那个站在树下的读书人看了一眼瞬息万变的战局,再一抬头却已经不见了那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他微微一笑,颠了颠竹箱,不急不慢地走向龙门镇。 第六十二章 此心光明见苍生(六) 在所有人没有察觉到的地方,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卓宴和隋堇宸身边,伸手抓起二人就去往远处,而后他再次出现就要带走凌烟妗和辛梳,凌烟妗却一把抓住顾枝的衣袖,哽咽道:“顾少侠,求求你救救我父亲,求你。” 顾枝看向远处已然半死不活的凌恪,凌恪转头望来,轻轻摇头,嘴角有一些苦笑却也有些释然,似乎临死之前这个江湖上素有大侠名声的祈水山庄庄主终于认清了自己的野心原来在在这样一个乱世之中是那样不堪,也终于为再次看见了这个愿意为了无辜百姓出手的少侠而释然,当然更多的还是对于没有被自己这个不择手段的父亲扭曲了为侠意气的女儿的欣慰,所以他眼神恳求,求顾枝带走凌烟妗。 顾枝点点头,一掌拍晕了凌烟妗,带着她和辛梳离开了山路战局,很快一行人落在龙门镇一处僻静巷弄之中,有个龙门镇的孩子从一边跑过,好奇看了一眼就跑开了去。顾枝看着蹲在地上照顾凌烟妗的辛梳,然后看向卓宴和隋堇宸道:“如今的龙门镇不可久待,可是现在无论你们如何想要离开都不可能安然无恙,所以最好是在此处等待一切落寞再做打算。”说完,顾枝看向小巷之外,越来越多的江湖人赶往争先台。 卓宴忧心忡忡问道:“顾少侠,那些天下十人真的会打的不死不休吗?那其他江湖人会如何?还有那些仙府仙人难道真的就一直袖手旁观吗?”顾枝摇摇头说道:“其他人注定是不可能在仙缘之中分的一杯羹了,他们从一开始就只是那所谓天下十人的棋子罢了,仙府仙人会不会袖手旁观我不知道,但是……”顾枝突然愣住了,然后眼神冷漠,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然后继续说道:“但是,他们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所谓的乱世不过是一个笑话,因为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顾枝抬起手示意卓宴和隋堇宸不要再多说,就在此时小巷两端有身影出现遮挡了天光,许多从一旁跑过的江湖人愣怔原地,越来越多人汇聚在这条小巷四周,有人窃窃私语,顾枝却无需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就已然知道出现在巷子两端的人是谁了,天下第一“山人吕酽”和靖堼大将军。 顾枝低头看着蹲在地上背对自己的辛梳,问道:“我很想知道,那些仙人告诉了你们什么,为什么你们愿意舍了仙缘不要却要来对我大打出手?”卓宴和隋堇宸神色茫然地看向一路上始终大家闺秀没有什么可疑异样的辛梳,此时那个身体柔弱的女子缓缓站起身转身笑着看向顾枝,轻声说道:“我可不知道,你得问他们。”顾枝拍了拍腰间酒葫芦,低声道:“你和那个读书人是一伙的?奇怪,难道仙府在天下十人之外还有安排了另外之人,可是为什么要如此拉我入局呢?” 那个站在巷子口处手中持剑的山人吕酽缓缓道:“很简单,因为你是第四份仙缘,虽然那人根本没有说这一份仙缘代表了什么,但我觉得应该会比其他那三份仙缘有趣许多。”站在另一端的靖堼大将军冷冷道:“吕酽,我这人不喜欢和别人联手,所以你想要先与我分个先后再杀了此人还是自己认输乖乖退走?”吕酽轻轻一笑,伸出手掌道:“你大可以先行出手,之后再与我战一场便是了。我不占便宜,可以压境。”靖堼冷笑道:“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吕酽微笑道:“我在意。” 顾枝没有理会这两个家伙目中无人的攀谈,他抬头望去,可以感受越来越多的气息靠近此处,还有不少并不弱于方才交手的那几人,顾枝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他缓缓说道:“不如去争先台吧,在这个巷子里不得劲啊。”靖堼冷漠道:“随你,反正你都会死的,无所谓。”吕酽点点头,顾枝拍了拍身边卓宴的肩头,轻声说道:“你们就在这待着吧,别凑热闹了。” 说完,顾枝和辛梳擦肩而过,说道:“你们可以一起来,不用觉得胜之不武。”顾枝缓缓走出小巷,吕酽主动让开道路,顾枝站在了大街上,转头望去,那家小小酒馆已经破败不堪,站在院外的老板娘和店小二手上拿着长剑,孔祥岳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鸿谬神色警惕看向这边,顾枝摇头轻笑,这些家伙一个个还真是喜欢玩这种一鸣惊人的把戏啊。 顾枝独自走向争先台,无数身影盘桓在街巷之中、酒楼之上、屋脊翘檐,他们远远围观着这个好似一瞬间就成了众矢之的的年轻人,吕酽和靖堼紧跟其后,那个背着竹箱的读书人缓缓走出小巷,身后跟着神色冷漠的辛梳,读书人笑道:“抱歉了,没有先打声招呼。”顾枝没有转头看向与自己并肩行走的读书人,淡然道:“你也可以一起来。”读书人只是微笑。 争先台端居湖面之上,好似悬停虚空,顾枝喝了一口酒将酒葫芦系在腰间,不知不觉间除了吕酽和靖堼,除了被顾枝杀死在燕沙镇的简随杏,天下十人齐聚台下,就连不死不休的陆合和鸢歆都各自占据一方,顾枝看了一眼并肩而立的读书人和辛梳,心中有些不耐烦了。 顾枝回头望去,仙山之后是巍峨高耸的秦山,他看见仙山之上走下来一个在云雾之中见过数次的身影,他没有理会,收回视线看向那些所谓的天下十人,白衣少年负手而立,轻声道:“你们可以一起上。” 光明岛之上有一座巍峨宫殿绵延百里方圆,红墙绿瓦紫气绕梁,在过去的几千年中此处都是天底下最为深不可测的深渊秘境,没有谁胆敢擅自闯入其中甚至就连触动这座宫殿所代表的威严的心思都不会有,可是两百年前那位开辟了如今光明岛乃至整片汪洋崭新格局的光明皇帝,与那些大逆不道的革新举措之中加入一条无关紧要却足可以震惊整座汪洋的决定,那就是光明皇宫除了那些如今仍为庙堂中枢的几座殿宇之外,其余所有殿阁亭台都可以由任何人去游览观赏,只要通过了把守皇宫之外的禁军的查验,只要不主动靠近那些中枢禁地,皇宫之中无论何处都可去。 原先还有许多人对此不可理解,就连在光明皇帝变革之中一直沉默寡言的学宫都对开放皇宫这件事情难得说了几句话,可是光明皇帝再次独自找了那时的学宫山长之后便再无质疑言语了。随着两百年以来,人们看着光明岛所带了无数千奇百怪的变化革新,早就忘了开放光明皇宫此事在当初有着如何的惊天动地。 光明皇宫之中有一座位于湖面之上的孤零零的阁楼,没有什么精巧设计,只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阁楼,可是此处却是天底下最应该戒备森严却也最不需要层层守卫的地方,因为这座阁楼之中住着一个人,没有杂役奴婢,也没有禁军护卫,只是一个在整座汪洋之上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人,人们不知他继任之前的原先姓名,就像此前的每一任就任之人一样,因为人们只需要知道那个称呼,然后心怀崇敬的心心念念便足矣。那个人叫做,光明皇帝。 一个身穿白衣没有披着那件设计繁密龙袍的年轻人站在阁楼窗边,阁楼并不算巍峨高耸,一眼望去,禹夏城中远近之间便有许多高于阁楼和皇宫的高楼,可是这个年轻人放眼望去视线却没有丝毫阻隔,甚至在他的眼中,不只是眼前的这座禹夏城,就连广袤无垠至今无人能够精确测量出疆域范围的光明岛都在此人眼中无所遁形,心念微动便是目光所至,他屹立世间权势之巅,也在千万年来的武道山顶。 在千年前那位武道祖师爷琉悬还没有为天下人开创武道之前,世间无数岛屿之主便都有着开山辟海的力量,而那时的光明皇帝便世世代代都是天底下绝对无可匹敌的那人,哪怕是在武道开辟以来,哪怕是在天坤榜现世三百年以来,光明皇帝始终都是那个举世无敌之人,甚至绝不会有人对此质疑丝毫,就像太阳每一天都会升起那样的天经地义。所以许多年前那个一刀惊艳世间的君洛能够紧追光明皇帝之后才会那样不可思议,所以许多年前那个以一己之力覆灭了奇星岛的魔君能够和光明岛并肩站立天坤榜榜首才那样匪夷所思。 年轻人神色平静看着他已经由有将近三十年没有亲眼看过的世间,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只能运用稀薄的意念指点那些历尽无数年精心培养的手下心腹继续有条不紊地推进他心中的革新画卷,直到此时他才真正从阁楼的那张石床上醒来,然后只是看来世间一眼,他就看见了过去几十年的一切变迁,也看见了汪洋之上的暗流涌动和过往种种,其中他的视线在奇星岛的方向停留许久,神色平淡,眼底却有漫天星河旋转生灭。 阁楼外有一个身影走过铺在湖面上的廊道,缓缓走近阁楼,年轻人的苏醒没有惊动任何人,其实也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个三十年不曾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究竟是因为什么要自困于阁楼之中,那个身影走到阁楼门前抬手轻轻敲打,须发皆白的老者等待着又一次皇帝陛下隔着阁楼大门的旨意传达可是这一次大门缓缓打开,身为光明王朝宰相的老者愣了愣,看见了一个微微笑着的年轻人站在阁楼之中,虽然已经和老者五十年前第一次看见他时相貌截然不同,可是那种气度一般无二,老者低着头神色恭敬走进阁楼。 那个年轻人伸手示意老者坐在身边的椅子上,没有在意什么繁文缛节,老者也处之泰然,显然知道这位皇帝陛下的脾气,年轻人双手笼袖看向阁楼大门外,轻声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们了。”老者轻轻摇着头,低声道:“一切深谋远虑都是陛下一人劳心劳力,我们不过是沿着陛下指明的道路前行罢了,如何算的辛苦?”年轻人摇着头笑了笑,神色还是有些疲惫,老者欲言又止。 年轻人轻声说道:“放心吧,不会再出现之前那样的情况了,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和你们招呼一声,明日我就会重新上朝了,当然,不会忘了年长几岁。”说着,年轻人打趣说道,老者会心一笑,想起了当初他刚刚位处庙堂中枢跟着那时的宰相来见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作为下一任宰相人选的他当年听闻皇帝陛下的言语依旧震惊的无以复加,可他仍旧守住了本心,也通过了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的最后一关,成功登上庙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一坐便是几十年,从不惑之年到如今垂垂老矣。 年轻人看着阁楼之外,老者也望向门外涟漪阵阵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感慨道:“这些年,发生了好些事啊。”年轻人点点头,老者笑着低声道:“不过皇帝陛下肯定也都看见的了,也早就有所预料吧。”年轻人摇摇头,老者疑惑看向年轻皇帝,年轻人缓缓站起身,依旧双手笼袖,他看着远方轻声说道:“有很多东西已经是我看不清甚至看不见的了。”他的眼中深处,所有人都不可能瞧见丝毫的那片星河之中,有云雾遮掩的出云岛,也有百废待兴的奇星岛,有气象蒸腾其实天地颠倒的金藤岛,也有那座始终安宁静谧的岚涯岛…… 年轻人走到了阁楼门口站着,他举目望去,背对着老者,轻声说道:“颁布光明令吧。”老者猛然站起身,愣在原地,可是他却没有询问什么,低头拱手,很快离去开始着手颁布光明令以及此后的诸多事宜,注定会轰动整座光明岛以及海外的每一处地方。 光明令,哪怕是在历史已有千万年的光明王朝历史上,总共也就出现过两次,作为能够号令天下所有岛主的权力所在,光明令第一次真正现世是在八百年前,那时一百零八岛屿的格局落定,为了那些无主岛屿的归属汪洋之上硝烟四起血流成河,光明皇帝颁布光明令召集所有岛主齐聚光明岛,给了所有人一个坐下来谈判的机会,在此之后汪洋之上的格局就彻底确定,没有人会去胆敢违逆丝毫,因为光明令不只是那份权力的象征,更是背后举世无双的光明皇帝和同样所向无敌的光明岛大军的象征。 光明令第二次颁布是在两百年前,那时光明皇帝大刀阔斧的革新火焰蔓延到了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为了抵抗失心疯了一般违逆千万年来秩序根基的光明皇帝,这些豪阀氏族请动了家族交好的岛屿之主,一同为光明皇帝施压,可是光明令颁布之后,所有岛主齐聚光明岛并离去之后,再没有光明岛之外的势力对光明岛的变革说一句二话,那些世家大族不可阻挡地走向了覆灭和与此前他们妄想的世代传承截然不同的结局。 年轻皇帝站在阁楼门槛上望向远处,他低声呢喃:“宁愚,为何非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一袭白衣的年轻皇帝站在湖面之上,孤独一人,屹立天地间。 学宫所在晏山的某处洞穴之中,一个端坐在黑暗深处的身影依旧紧闭双眼。 遥远奇星岛渡口之上,一个刚刚坐上渡船的书生身后竹箱背着一幅幅画卷,他的手上牵着一头小毛驴。 第六十三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一) 世人忘了最北边的玄铁关究竟是在抵御着什么,可是玄铁关中世世代代便在此处绝不会离开一步更不会退后半步的百姓却都不会忘记,甚至会看着那些浸润大地数百年深深的鲜血和漫天黄沙尘土将那些裸露白骨的历史刻在心头记忆之中不敢消磨,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些就在北方盘踞不散似乎生生世世都能永生不死绵延不绝的魔军何时便会再次攻城,妄图踏破玄铁关血洗关隘之后守护数百年的那片天地。 许多人早已忘却了玄铁关最初究竟是由谁铸造而成又是为何铸造,人们只知道好像从某一天起便有那些好似失了神智心中只有血腥杀戮的百万魔军会一次次想要攻破玄铁关的城池,而玄铁关之中的无数百姓和那支注定是天地间最为强大的军队。便会一次次用血肉之躯挡住那些眼中无生死的魔军,代代传承。 他们不会去问原因,为何是他们世世代代都要守护在此,更不会去探究最初的源头,因为他们从出生时起就必须将那个信念刻在心中,身处玄铁关之中想死不难想要死的其所却不易,所以半步不退屹立于此不是从不是规矩,而是每个人真真正正追寻的生命的答案。 玄铁关自然也会知晓那座就在身后已经守护数百年的天下的纷杂世事,可是大多不过一笑而过,什么王朝更迭,什么庙堂江湖,什么乱世鬼蜮,什么仙人降世,什么仙缘争先,听闻过后便也只是茶余饭后的佐酒小菜,不值钱更不能当作玄铁关中的锋利剑矛刺向魔军。 至于还有传闻说玄铁关那位大将军也位列什么仙府十人之列,有资格去抢夺所谓的仙缘,那都是屁话,谁要是相信玄铁大将军会离开玄铁关去什么争先台那可是要被玄铁关的所有人吐口水狠狠嘲笑的,这不是瞧不起玄铁大将军嘛? 玄铁大将军既是玄铁关大将军的唯一统帅,也是玄铁关这座破损无数次又重铸无数次的重城的城主,代代相传最终能够坐到那个玄铁位置之上的无一不是沙场上冲锋陷阵最无畏最勇猛之人,无一不是玄铁关百姓发自内心信服崇敬之人,所以既然玄铁关的百姓都可以世世代代守护在此,除了外面那些人的闲言碎语,谁会相信玄铁大将军会舍了玄铁关不管不顾去争抢什么仙缘? 玄铁关不久前刚刚驱退了一支魔军的袭扰,只有五万玄铁精骑迎敌,更因为有那位不知从何而来却愿意为了玄铁关出剑的年轻人,所以那支魔军最终全军覆没,玄铁军大获全胜,如今的玄铁关难得悠闲几分,酒铺酒肆热闹非凡,许多人都在谈论那个一身富贵公子哥打扮的年轻人,那一手剑术真是出神入化,虽然瞧着花里胡哨,可却实在有用啊,看那剑气纵横所及处,什么魔军的铁甲重盾全都不堪一击,看的那时在城墙上守卫的将士都一个个热血沸腾,后来整座玄铁关便都知道了那个年轻外乡人原来是个举世无双的剑仙。 有人喝酒喝多了之后涨红了脖子喊道:“我早就看出来那个年轻剑仙肯定是个深藏不露的武道宗师,你们还都不信,说人家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绣花枕头,现在傻眼了吧?”旁边有人破口大骂道:“你闭嘴吧,当时就属你骂的最起劲,说人家穿的一看就是那些整天泡在脂粉堆里的公子哥,还赌人家出了城区能呆多久,会不会死?怎么样,输了个底朝天吧。”那人涨红了脸,也开始吐口水对骂,酒肆里闹哄哄的,喧哗不止。 酒楼二楼僻静处的一张酒桌上,只有两人对坐,脱下了一身玄铁重甲的玄铁大将军严溯烬看着桌对面那个换了一身打扮的年轻人,举起酒碗轻声道:“还是要说句抱歉,之前是我看低了你,自喝罚酒,也要与你说声感谢,若是没有你出剑压阵,这一次玄铁军不会凯旋如此顺遂。”严溯烬一口气喝了三碗酒,年轻人笑了笑,只是喝了一碗酒,然后重新倒了一碗,轻轻摇晃着。 严溯烬轻轻放下酒碗,直接提起酒壶喝酒,看着一战过后并无什么真意损耗依旧如最初所见那般平静的年轻人,疑惑问道:“当时出城一战我便问过你,为何愿意留下来为玄铁关出剑?”年轻人望向窗外街道,道路上行人不多,在这座低于魔军数百年习以为常的城池之中,所有人都习惯了各司其职,还真没有多少人可以有那时间消磨在大街小巷之间。年轻人回道:“因为我曾在多年前,在一处距离这里极其遥远的地方也见过与这些魔军一般无二的军队,那时他们在一个自称魔君的家伙的掌控之下血洗了一整座岛屿,其上万万人一夜之间流离失所,所以再次见到他们,我很难不出剑啊。” 说完,年轻人看向酒楼之下,有一个身披甲胄的护卫急匆匆跑进酒楼来,他轻声说道:“而且我需要在此处等人,无论他们此时在何处也无论他们需要行走多久,最红他们都会来到这里的,所以我只需要在这里等他们就好了。”严溯烬喝了一口酒问道:“为何他们也一定会来这里?”年轻人望向远处的那座高耸秦山,缓缓道:“因为我们要去北方。”严溯烬皱眉道:“有魔军占据北方的原野荒漠,你们不可能安然无恙地横穿整个北方,那座仙人隐居的秦山更是无人能够走近。”年轻人抿了一口酒轻声笑道:“千万里的路都走过了,还差这方寸之间?千万人都杀过了,还差这所谓的百万魔军?” 严溯烬微微皱眉看着年轻人,那个身披甲胄的年轻护卫来到严溯烬身边恭敬低声汇报,严溯烬愣了愣,看向那个护卫问道:“那人有说为何而来吗?”护卫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人只说要来此处等人。”严溯烬视线偏转看向对面的年轻人,自称于琅的仗剑年轻公子哥微微笑道:“是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的白衣少年?还是一个身背木匣的青年?是一个身形魁梧好似山岳的壮汉?总不会是那个腰间悬刀瞧着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吧?”护卫仔细听过了于琅的问话,挠挠头说道:“是一个自称名为周厌的年轻人。”于琅轻轻一笑,拍了拍额头,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严溯烬低声问道:“是你要等的人?”于琅点点头,站起身说道:“其中之一,大将军可以放心,我们都不会对玄铁关有什么歹意的,在其他人到此之前,只要魔军进犯玄铁关我们也会出手。”严溯烬也随着站起身,点点头道:“于少侠出城一战之后,无论是我还是整座玄铁关都会念这份情谊,该有的信任和尊重也不会少。”于琅拱手笑道:“多谢大将军的信任,那个家伙我去带他进城就好了。”严溯烬大大咧咧抱拳回礼,说道:“玄铁关不会强求两位少侠出战的,自可以在此安稳等人便是,希望与那位周少侠好好解释一番,城门处的严厉把关实在是不得已为之的传统。”于琅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然后就跟着那个护卫走出了酒楼。 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坐在位置上看着街道上远去的年轻人,低声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那座浑浊不堪的江湖上也有这样的年轻人出现了,武道修为不俗还有着超脱凡尘的志向意气,如今那些都为了所谓仙缘争抢得头破血流的家伙恐怕早就忘了这样的武道风光吧。”身为天下十人之一的严溯烬依旧坐在酒楼中缓缓饮酒,对于那座就在身后不远处的仙山仙府和争先台仙缘根本毫不在意,更不会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擅自离开玄铁关。 严溯烬想起那个许多年曾来过玄铁关历练却又远去的家伙,听说如今在身后那座天下中统帅五十万大军四处征战所向披靡,严溯烬知道那个心中依旧还是将自己看作一个江湖人的家伙肯定会去争先台,也许不是为了什么仙缘,却一定想要和那些天下十人中的其余之人一战才好,同样只知道那人叫做靖堼的严溯烬缓缓饮尽壶中酒,站起身走出酒楼去往北边城头,继续盘腿坐在依靠着一杆古朴长枪的墙头之上,闭目凝神,静静等待下一场大战到来。 南边城门处,自称刀客周厌的年轻人跟在于琅的身后走入玄铁关,此处房屋建筑都不会高出两层,于是显得环绕四周的巍峨城墙更加高大耸立,至于从城池之外蔓延出去的绵延城墙更是此起彼伏,足以东西横跨百里,阻挡魔军的乘虚而入。于琅转头看了眼身边风尘仆仆却没有其他异样的周厌,问道:“这一路走来挺轻松?”周厌双手负后打量着玄铁关肃杀沉静的街巷,随口回道:“没什么麻烦,就是料理了一个不太顺眼的宗门。”于琅点点头,问道:“没去仙山争先台?”周厌看了一眼于琅,反问道:“你不也没去。”于琅掌心搭在腰间长剑剑柄上,随意道:“没兴趣。” 周厌打了一个哈欠,有些百无聊赖,他问道:“玄铁关的事情你也跟我说过了,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通往更北方的关隘缺口了是吧?”于琅点点头,说道:“除了玄铁关和百里城墙之外,其他都是高山耸立,所以想要去往更北方去往秦山,只能通过这座玄铁关,当然还要闯过百万魔军。”于琅顿了顿,说道:“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只是隔绝海外已久的此方天地之人是不会想到的,那就是乘坐渡船直接绕道而过,也能在玄铁关和百万魔军的更北方靠岸。”周厌欲言又止,于琅摇摇头道:“我们就别想了,之前不就知道了魔君一直盯着我们呢,就那些云雾便够麻烦了,想要找到海岸更难。” 周厌呼出一口气,无奈道:“不想了,脑袋疼,等顾枝他们到了你们动脑子去,请我喝酒。”于琅一脚踹在周厌小腿上,疼的对方踮起一只脚蹦蹦跳跳,于琅冷笑道:“要你有何用?”周厌拍了拍腰间刀鞘,龇牙咧嘴道:“我能打啊。”于琅翻了个白眼,还是带着周厌走入一家酒肆,酒肆掌柜似乎也已经听说了年轻剑仙出城杀敌的事迹,对于琅颇为热情,看得周厌一头雾水,一番插科打诨地探听才知道不久前于琅的出剑,两人坐在酒桌前,周厌笑道:“那些什么魔君真是和当年奇星岛上的一样?好多年没有清清爽爽干脆利落地出刀了,正好锻炼锻炼筋骨。” 于琅缓缓喝了一口酒,低声说道:“玄铁大将军严溯烬不傻,此前所有能够坐镇玄铁关的大将军也都看得出来,所以连我都知道所谓百万魔军其实根本没想着一举踏破玄铁关,更像是一代代不知疲倦地练兵演武罢了。”周厌端着酒碗,正色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奇星岛那样的情况在不久后一定还会在此出现?可是不应该啊,奇星岛距离出云岛如此遥远,当年那些突然出现在奇星岛上的魔军总不可能是从出云岛而去的吧?就这一路经过三座海域,不可能悄无声息。” 于琅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缓缓说道:“如今这些袭扰玄铁关的魔军肯定不会是在做无用之功,所以不久之后的魔军出征几乎可以预料得到,如果我们能够收集更多海外的消息,也许魔军进犯玄铁关两百余年,在这两百余年之中就有许多战场有过魔军的身影。而奇星岛的例外便是魔军第一次出现那样倾巢出动一般的蜂拥而至,我怀疑那是散落在外的魔军汇聚而成,也有可能早就偷偷潜藏在奇星岛附近的那些荒岛之中伺机而动。” 周厌拿过酒壶倒了一碗酒,叹息一声道:“这个神通广大的魔君到底是要做什么?演练百万魔军,吞没奇星岛又拱手相让,逃回出云岛又蛰伏数年再次现世,现在又将我们困在此处,真是千奇百怪捉摸不定。”于琅皱眉望向酒肆门外,轻声道:“只能等待他们一起到了此处,再去那座秦山找到那个自称仙人的魔君问个清楚了。” 周厌点点头,两人酒碗轻轻磕碰,各自一饮而尽。 第六十四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二) 仙山之下悬空湖面的石台之上,白衣少年俯瞰身下那些天下十人,除了已死在燕沙镇的简随杏以及没有来到此处的最后一位天下十人,其他人都已齐聚龙门小镇,那个酒馆老板娘和店小二应该就是所谓的“镜湖侠侣”,恐怕更是早就在这小镇之中蛰伏许久了,等待的就是今日,可是不知为何,本该为了仙缘和各自恩怨厮杀纠缠的这些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将锋芒对准了本该是局外人的白衣少年。 顾枝抬头望向龙门小镇外的山路,有烟尘滚滚而至,大地微微震颤,顾枝微微一笑,有故人至,顾枝看着那个背着竹箱的读书人,读书人先是恭敬向着顾枝身后那个走下仙山之人行礼,歉意道:“希望大人能够再容许我胡闹片刻,只要杀了顾枝,无论是榜上位置还是生死性命我都会全数还给主公。” 以白袍老者现世的晋汉没有理会胆敢违逆自己和主人命令的读书人,而是冷冷看向站在读书人身边的辛梳,问道:“你也一样?”辛梳笑着点点头,晋汉神色淡漠道:“可惜了,本来你是应该在前五之列了,可比这个以为那点小心思就能够将所有人玩弄股掌的家伙好多了。” 顾枝没有转头看向晋汉,却知道身后那人依旧不是真身在此,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神通,不过肯定是那个魔君的手笔。顾枝问道:“怎么?我不耐烦,魔君也不耐烦了?嫌我走得太慢就想要直接在这里把我杀了?” 说完,顾枝手掌抵住腰间刀柄,笑道:“那可不太够。”晋汉双手负后语气平静道:“明胥和辛梳的自作主张不是主人本意,不过事已至此我也不会管他们便是了,你若想要杀了他们就随便,反正最后他们都难逃一死,违背主人的命令,可不是什么一死百了的简单事情。” 顾枝点点头,看着读书人打扮的明胥,明胥直起身子看向顾枝,歉意笑道:“抱歉,我只是等不下去了也不想再等,主公想要让我们在秦山之下等你,还说我们肯定拦不住你,所以对我们另有安排,可是我实在按耐不住啊,不跟天坤榜之上的‘地藏顾枝’一战我都快要急死了,所以只能自作主张做了什么事情,希望你能理解。”顾枝看着明胥似乎真心诚意的笑脸,缓缓道:“理解也接受,不过我可不像你们主公,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明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挥挥手说道:“之前说的你们都听清楚了吧?仙缘之外,只要谁能杀了此人就能去往那座仙山之后的仙人隐居之秦山,到那时你们就会知道你们这群井底之蛙眼中所见不过是这天地间最渺小细微的寸缕之地,天高地阔还有更高处的风光,只要杀了此人,你们注定会得到比仙缘更大的机缘。” 明胥神色平静,哪怕他口中所说的机缘是要以他自己和辛梳的性命作为交换,因为此事之后他们注定会死,那么就会空出两个位置。 说完,明胥看了眼身边的辛梳,眉眼温柔,轻声说道:“对不起,最终我们还是只能一起死了。”辛梳始终笑着看向顾枝,说道:“跟着你来到这里我就已经知道结局了,所以没什么抱歉的,更何况当年在魔窟之中若不是你我早也就死了,此后无论是占据一席之地还是武道登高,我这条命随时都能还给你,而且我也很想和这个主公都愿意高看一眼的‘地藏顾枝’打一架。”明胥眼神噙满泪水,满是柔和爱意地看着辛梳。 龙门镇南边山路的声势愈加浩大,终于有在旁观望的江湖人看见了那个在漫天烟尘之中狂奔向争先台的魁梧身影,像是一座小山奔走于大地之上,每一步都踩踏出深深的坑洼沟壑,卷动着风沙呼啸而至争先台前,顾枝看着烟尘散去之后站在原地看向自己的那个熟悉身影,身上除了沾染着风沙尘土之外还有鲜血干涸不久的道道伤痕,可是这个身型如小山的壮汉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顾枝不说话。 顾枝笑道:“武山大哥,我自己可以对付的。”武山摇摇头闷声道:“没必要继续拖延。”顾枝点点头低声呢喃道:“也对。”他抬起头咧嘴一笑,看着武山说道:“那就麻烦武山大哥帮我拖住几个人了。” 武山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边的几个身影,除了最靠近争先台的四个人,其余人等武山都有战而胜之的绝对把握,哪怕是联手。 靖堼手持铁戟没有转头看向那个魁梧骇人的身影,而是一脚踏地便掠上争先台,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依旧看着争先台之下,他微笑道:“你们可以一起上,否则不过是浪费你我时间罢了。”反手持剑负于身后的山人吕酽看着眯起双眼的靖堼,笑问道:“怎么说?虽然我也没有与人联手的习惯,不过此人如此言语挑衅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靖堼只是盯着顾枝不言语,吕酽耸耸肩,身形轻轻飘上争先台。 顾枝看着一动不动冷眼旁观的明胥和辛梳,问道:“你们俩还有继续等着看热闹?”明胥只是背着竹箱不再言语,反倒是沉默寡言的辛梳微笑道:“抱歉,我和他们一起出手的话他们可能会先死在我手上,所以你们可以先行一步。”顾枝抬了抬下巴,手指轻轻敲打刀柄,轻声道:“麻烦,还得多浪费一点时间。”说完,他终于转身面对着各自占据一个方位的吕酽和靖堼,争先台很大,足够三人尽力施展。 争先台下其余人中最先动弹的是已然强弩之末的孔祥岳,他竟是二话不说丢弃了手上的仙缘信物然后远遁而走,摆明了绝不再掺和丝毫,镜湖侠侣夫妇二人已经和鸿谬占据三个方位围住了武山,而鸢歆犹豫了一下,根本没打算听陆合开口言语,继续与这位数十年就该死在自己手上的叛贼交手分生死。 明胥慢慢悠悠绕过争先台和湖面来到晋汉脚下的山脚台阶坐着,晋汉低头瞥了一眼明胥,语气冷漠道:“你应该知道,这些小手段根本不可能杀了顾枝,甚至就连拖住他的脚步几分都做不到,所以你现在一切不过是白费力气,还不如让辛梳一起上。”明胥似乎极为疲惫,也顾不得与晋汉之间该有的恭敬礼数了,他背对着晋汉轻声笑道:“辛梳自己不愿意出手我也没办法不是,没关系,辛梳能等我也可以。” 晋汉视线望向一触即发的两处战局,冷笑道:“当初你主动找到巫赟说要代替他来此天地择选人选之时就已经筹谋到今日的局面了吧?只是有可能不是为了顾枝,应该是我或是祝猷?明胥,你的这些小聪明还好只是用在了此处,若是今后真让你借着座次登顶天下,恐怕就要捅出天大的篓子来,到时主人可不会给你们收拾烂摊子,本该拿到手的东西自己把握不住怪不得别人。” 明胥摘下背后空无一物的竹箱放在身侧,手臂搭在竹箱上轻声说道:“我也没办法啊,这些武道之上登高之人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这让我如何不动心不动念呢?主公说要让我们再等一段时间,到时天大地大何处不是我们的一言堂,可是我真的等不了了也不想等,哪怕今日是我费尽心思输了也罢,或是我侥幸赢了却终究还是会死在你手上也好,我没有后悔。” 晋汉再次看了一眼明胥的背影,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在魔窟血泊中护住身后女孩抬头望向自己的男孩,眼神坚毅淡漠冰冷,哪怕之后的他一步步成长为一个武道登高之余饱读诗书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是无论如何晋汉都不会忘记那时走出魔窟的那个男孩眼底几乎不加掩饰丝毫的野心,不是为了什么权势和自由,而是干干净净的杀戮野望,没有缘由更不知执念何在,所以这么多年若不是有站立无双的祝猷和晋汉一直盯着这个城府如深渊的明胥,恐怕榜上有名的许多人都会早早死在此人的算计之下。 此次来到此方天地择选榜上位置的继任者,本该由巫赟隐姓埋名探看人间,最终却是明胥主动顶替了巫赟的位置,并且还带着平日里只知道修行武道根本不问世事的辛梳一道,两人变换身份隐于人间,为的就是在乱世之中择选适合继任榜上位置的人选,可是在此期间明胥同样用尽手段,布置了一个针对顾枝的围杀之局,可能一开始真的如晋汉所说是为了针对明胥一直渴望杀了的祝猷或是晋汉,可是最终顾枝来了,一个在天坤榜上由主公亲自书写名字的武道山巅之人,这让明胥如何不动心? 晋汉其实一直看在眼中,无论是明里的谋划还是暗中的大势,晋汉看得见也想得明白,只是从明胥主动离开秦山山下的那一刻开始,本就忌惮明胥野心已久的晋汉就没打算劝阻一二,因为他知道明胥这是在自己寻死,所以晋汉甚至愿意推波助澜一番,这些细小的谋划对于眼光在整座汪洋的主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一些蝼蚁的过家家罢了。 那位和凌恪联手抢夺仙缘的武道高手,那些被迫挡在大军之前的云升谷中的无辜百姓,那位阻挡于琅最终带着于琅直接越过仙山去往玄铁关的剑客,那些本该拦住武山却最终还是被武山直接杀了个干净来到龙门镇的骑兵,那个主动寻衅周厌最终破败于周厌一刀之下的宗门,还有陆合和鸿谬布局燕沙镇与蛰伏数十年的简随杏的交锋……一桩桩一件件都早有伏笔,可是顾枝闲庭信步便还是来到了仙府争先台,所以明胥只能道破天机,直接将自己死后必然会空出的位置留给那些愿意倾力出手围杀顾枝之人。 晋汉抬眼望着不远处,武山已经与镜湖侠侣和鸿谬交手,那个身形如高山体魄也如山岳的壮汉犹如一尊顶天立地的神像,好似身后有那三头六臂的虚影显化,一拳一掌之间便是风雷震动,晋汉想起那些邸报消息中关于此人寥寥无几的记载,武山在汪洋之上的江湖中几乎从未有过与何人交手的传闻,甚至可以说晋汉能够掌握的关于此人实力深浅的情报便只有当年奇星岛的战场,此外关于此人的武学源来和籍贯师承都无丝毫根据。 晋汉没有再看好似势均力敌的武山那边,而是缓缓看向争先台上似乎根本没打算出刀的顾枝,靖堼已经气势蕴养攀升至顶峰,一身杀气好似凝若实质,幻化赤色长龙缠绕铁戟之上,同时还有无数四爪武道气运蛟龙游走于靖堼身上甲胄,仰头咆哮,声势如雷霆,靖堼一步踏出挥动铁戟,便有狂风呼啸平地而起,湖面之上炸起一道道水珠猛地坠落直冲顾枝,铁戟锋芒直刺顾枝眉心。 顾枝深深呼吸吐纳,一个古朴拳架骤然而成,他重重踏地一股无形涟漪直接撞上那些气势汹汹的水珠,四散炸开,同时顾枝一拳直去抵住铁戟锋芒之前三寸之处,轰然春雷滚滚,有磅礴罡风吹拂靖堼身上铁甲铿锵作响,靖堼竟是不得不手铁戟后退一步,须发飞扬的靖堼神色冷漠,后退一步之后便要强自前行两步,石台之上有碎石溅射而起,随着手中锋芒横扫而去便有星河流转一般的碎石困住顾枝周身。 顾枝双臂抬起挡在身前,拳意暴涨若水幕天降,挡住了横扫而来的铁戟,借势后退数十步,吕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顾枝身后,一剑指天手掐剑诀,好似争锋相对一般将那些被顾枝驱散而去的水珠重新聚齐,一剑刺去便有云雨缠绕剑气,铺天盖地无处不在,顾枝后退飞掠恰好止步于剑气所指边缘,然后一脚扬起撞开铁戟,缓缓转身一拳递出砸开漫天雨幕剑气,同时身形拧转躲开直刺腰间的铁戟,弯腰一掌拍去,铁戟被迫断开了一往无前的寒芒一点,顾枝屈膝一撞,身形直奔手中长剑犹有剑气吞吐的吕酽,吕酽不慌不忙地横移一步,长剑收拢身前一划,一道无形沟壑挡住了顾枝裹挟风雷的一拳,吕酽身上长衫猎猎作响。 靖堼铁戟拄地,看着顾枝冷冷道:“出刀!”顾枝站定身形拳架依旧不变,他没有说话,眼神中的意思却满是轻蔑,靖堼怒吼一声,铁戟挥动呼呼生风,竟是有大漠黄沙的遮天蔽日气象,还有肃杀铁血的气息扑面而来,顾枝一步掠去,身影眨眼间消失于漫天罡风之中,然后靖堼猛地低头弯腰拧身铁戟向着背后横扫而去,一拳未能砸中靖堼后脑勺却还是在靖堼耳边划出一道血槽的顾枝屈膝砸开铁戟,再次欺身而入,一掌按住靖堼的面庞,五指如钩猛地用力,竟有剑气从他的五指之间涌现而出,直刺靖堼的双眼,靖堼双脚扎根大地,硬生生屈臂收回铁戟砍在顾枝的手肘之上。 顾枝收手退后,吕酽看着那些缠绕顾枝手指之间本该属于自己长剑的剑气,眼神终于有了杀机冷漠,他轻轻一抖长剑,便有无数剑气从方才顾枝和靖堼以力相撞之后的沟壑中凭空浮现,犹如一把把刀剑锋芒直奔顾枝而去,四面八方滴水不漏,隐隐之间便有剑气刺入顾枝身上关键窍穴之中,直接搅碎顾枝体内真气流转和赖以运转内力的气府,可是顾枝一臂弯曲横放腹部一臂直直挡在眼前,只有一只眼睛的视线盯住了吕酽,那些刀剑就像撞上了一堵墙壁,然后顾枝逆着剑气长河一掠而去,靖堼突然出现在顾枝前行的半途,铁戟从下而上直拍顾枝。 靖堼顾不得脸上鲜血模糊视线,披头散发的他手持铁戟步步紧逼,顾枝围绕着石台边缘奔走不停,靖堼手中铁戟的锋芒便紧紧攀附,同时还有那些游走蛟龙张开血盆大口似有鲸吞之势,不断牵引顾枝体内的真气逆流倒转。吕酽没有袖手旁观,他双手持剑拄地,微微闭眼,剑气从他的身上流淌倾泻,蕴藏十年的剑气和剑意如臂指使,石台便犹如一座猛然涨潮的湖水,缓缓将顾枝包裹其中,每一道剑气都直指顾枝,然后如雨落攒射而去。 顾枝一踩剑气借势腾空,却也把自己完全暴露于剑气之中,靖堼手中铁戟和武运蛟龙黏住顾枝的身形,于是顾枝瞬间就落入了天罗地网的围困之局,进退两难,此时再不出刀便更无可能了,可是顾枝依旧没有拔刀出鞘,他在半空中朝天出拳,然后拳意碰撞剑气和铁戟锋芒,有璀璨花火溅射四散,顾枝独自站立虚空犹如神人,一袭白衣的少年只是出拳不停,却有拳意罡风撞开剑气大幕,也有剑气从白衣之上流淌冲刷铁戟锋芒,顾枝双脚踩踏虚空便有无形涟漪阵阵,哪怕是远处观战的许多武道修为不济之人都瞬间脸色苍白,只听见心中钟鼓长鸣,震荡气府经脉。 远处山脚台阶上坐着明胥轻声感慨道:“不愧是能够让主公都多看两眼的人啊。”晋汉有些神色凝重,坐镇仙山的他能够比身在局中将自己也当作了棋子的明胥看见的更多,所以他清晰无比,顾枝此事仍不出刀不是因为眼前两人比不得燕沙镇简随杏,毕竟吕酽和靖堼哪怕还没有占据榜上位置也已经足够武道圆满无瑕,比起所谓天下十人中的其他人已然是不同的风景,所以顾枝对付这两人绝对要比简随杏麻烦得多。 可是顾枝仍旧可以不出刀,晋汉终于知道当时远远看见在云升谷中面对千军万马出刀的顾枝、看见在燕沙镇中为了倾泻心中江湖意气只为杀了残害小镇百姓性命的简随杏而出刀的顾枝、看见在黄沙大漠之中独自一人对风沙龙卷出刀的顾枝的一幕幕意味着什么,顾枝哪怕已经身在武道山巅,足以俯瞰汪洋之上无数武道登高之人,可是这依然不是他的巅峰,晋汉甚至已经能够看见顾枝身上的武道气运高山还在一步步破出天外,无论是出拳还是出剑的顾枝都像是在出刀,世间万般武学皆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 晋汉转头望向秦山,在那处山巅有一个天上仙人山外之人,晋汉终于知道为何主人会说只管让顾枝登山,因为从那时顾枝再次走出青潋山竹屋起,世间武道便要因为此人再高一截,高出天外,问礼仙人,而这还是少年消磨了三年光阴从未修行的结果,所以晋汉无比期待,登上秦山的顾枝能否与当年的君洛一般,被主人视为同道中人。 争先台上,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了白衣少年独自一人。 第六十五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三) 仙山山脚下的湖面上早已风起云涌,那座悬停高空的争先台好似被无形抬高十丈,逐渐越过了许多人的视线,所以人们最后只能看到那些笼罩整座石台的剑气潮水和铺天盖地的铁戟锋芒被一拳拳砸碎,然后还有剑气如雨落洗刷着整片争先台,那一圈圈海浪一般的无形涟漪声势一层层叠加,终于有旁观的江湖人承受不住这份气府心脉激荡的苦痛,纷纷退开了远处去。 骤然有人惊呼出声,人们视线凝聚而去,只见高出所有人视线高处的争先台上有一个身影猛地飞出砸入湖水之中,惊起百丈水柱屹立天地间,水幕垂落人间蔓延而去,临近争先台湖面的青石板砖都瞬间裂痕遍布,宛如一层镜面骤然碎裂。 然后又有一声惊天动静从争先台上传来,人们眼睁睁看见那石台底下某一处地方下陷数丈,还有骨骼经脉碎裂的声音刺耳响起,若是有人能够从天空之上俯瞰而去,就能看见有一个从湖水深处缓缓浮起的身影,以及一个整个人埋在石台凹陷之中一动不动的身影,争先台上只剩下那个始终没有出刀的白衣少年,衣摆轻摇不动如山。 顾枝双手负后,无风自动的衣衫便缓缓停歇,他抬起一只脚轻轻一踏,深陷石台之中身上铁甲破碎奄奄一息的靖堼就被踹出了石台,湖水中那个艰难爬出水面的山人吕酽仰面躺在湖边早已闭着眼睛失去知觉。顾枝没有杀了他们二人,甚至都没有伤及他们的武道修行根本,只是此后这两个人的武道修行之心会不会因此而碎裂不堪还是借此登高再一层,顾枝都不在意,他缓缓转身看向已经站起身的明胥和辛梳,眼神冷漠,静静等待。 一袭儒衫的明胥站在山脚台阶底下,仰头远远望向独自站在石台上的顾枝,晋汉站在明胥身后淡淡道:“你可以去送死了。”明 胥背对着晋汉微微笑道:“真是有意思,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必输的局面。”晋汉冷笑道:“你从开始布局的时候就该想到的,主人的话你们都当作了耳旁风?你们以为给你们在榜上几个位置就可以俯瞰天下了?幸好当年主人去往奇星岛的时候没有带上你们几个废物,不然当年你们就该死在顾枝的刀下了,哪还有后面这些乱七八糟贻笑大方。” 明胥依旧笑着,哪怕他已经看到了必输必死的结局,他轻声说道:“既然我们注定连一个在天坤榜上位居末席的顾枝都对抗不了,那么所谓的榜上位置还有什么意义?祝猷位居榜首难道就有光明皇帝的实力了?我真的想不明白啊。” 晋汉神色冷漠缓缓说道:“你以为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在主人的眼里算什么?不过是蚂蚁搬家乌鸦筑巢罢了,主人的眼中看的更高也要更加长远,一时一地的谋算胜负争个高低有何意义?千秋百代此后汪洋之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要翻天覆地才值得主人落子,可惜了,你终究是看不到那样的一场造化之功了,也好,否则到时你也会被自己蠢死的。” 明胥神色感慨,想起那个几乎从来没能看见背影的主公,从来都是身在高山云雾之中,眼中根本没有人间更没有生死,明胥眼中泪水流淌,原来真正的绝望不是深陷死局困境,而是穷尽一生也绝无可能靠近那个山上仙人的背影丝毫,明胥相信晋汉所说的翻天覆地即将席卷整座汪洋,到那时那些在天坤榜上也在千万年的武道山巅占据一席之地的许多人都会一笔勾销烟消云散,而那时山巅登高路上将会站着什么人,所谓的江湖和武道修行道路是什么模样风景不过都是那个天下君王的一句话一挥手罢了。 三百年前天坤榜降世,有人看作神明俯瞰人间的片刻显化,有人看作武道山巅游览风景的旁观之人提笔勾勒,于是世人能够借此一睹光阴长河之中那一座座高山的片缕光彩,可是从未有人知道,在那张言定天下武道的天坤榜之后提笔书写一个个名字,亲自决定了每一位站立武道山巅之人身份的,其实几百年来都是那一个人而已,那个身居秦山山巅便能够俯瞰人间万万年的君王。 明胥走出仙山,身形飘落争先台之上,辛梳已经出现在另一个方位,顾枝站在石台居中位置,与吕酽和靖堼对战之后的他依旧没有丝毫气息起伏不定,一袭白衣不染尘埃点滴,清风吹拂而过只有少年腰间的酒葫芦酒水碰撞叮咚作响,顾枝视线没有看向明胥和辛梳,而是望着远处的秦山。 明胥脸上残留着泪痕眼神模糊地望向不远处的辛梳,那个始终瞧着柔弱的女子还是和初见那时一般,愿意让明胥不顾一切地挡在她的身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作为换取她能够安然无恙的筹码,在那座暗无天日的魔窟之中,在此后的万水千山中,始终只有他们相依为命,苦苦挣扎着活到了今日。 顾枝看着哭哭笑笑状若疯癫的明胥,语气平静问道:“你们不属于此处天地,来自那座秦山?”明胥收回视线看着顾枝,点点头笑道:“受主公之命来此择选继任之人,有负所托。”顾枝双手笼袖,继续问道:“主公?”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晋汉,抬了抬下巴说道:“和他所说的主人是同一个人?”明胥笑着点头。 明胥回头看着晋汉,晋汉神色冷漠地轻轻点头,明胥恭敬垂手行礼,转身面对顾枝缓缓说道:“主公深谋远虑,早已看见百年千年之后的汪洋山海,所以主公亲笔写下天坤榜为一位位能够攀登武道山巅之高的宗师在历史长河之中留下笔墨,顾少侠同样也在其中。可是主公所见也要比我们这些井底之蛙更加辽远,所以亲自拣选了十人作为今后天坤榜上之人,为此后崭新天地的武道登高路指引方向,可惜明胥有愧于主公重恩,今日只求一死,顾少侠之后不必留手。” 说着,明胥看着辛梳微微一笑,然后望向辛梳身后的更南方,神色缅怀道:“在此处天下走走看看也已经有十余年,市井百姓口口相颂的红衣仙人覆灭魔窟总是让人心神往之,若是能够亲眼看见主公当年的风姿该有多好啊。只是那处暗无天日的魔窟,既是主公的恩赐也是我们改天换命的必经之路,当初居然会因此心中埋怨主公,明胥百死莫恕。” 晋汉耳中传来一个声音,平静如幽暗古井深水,晋汉神色恭谨低头弯腰,片刻之后转身向着北方远处拱手行礼,这才看向争先台上的顾枝说道:“明胥和辛梳都是当初从魔窟之中九死一生爬出值得被主人多看几眼之人,今日明胥和辛梳胆敢违逆主人的命令擅离职守妄图越俎代庖,主人方才亲自言说,麻烦顾少侠可怜可怜这两只费劲心思的蝼蚁,给他们一个痛快的,毕竟秦山之上还有人在等待着顾少侠。” 晋汉其实心中很是疑惑,自从顾枝踏足出云岛之后主人便已经闭关许久,无论顾枝走到了哪一处云雾地界又做了什么事情,主人都没有丝毫意外更没有旁观一眼,可是此时主人居然主动开口让顾枝无需拖延尽快赶去秦山,这般不同寻常不是那个运筹帷幄千里的主人会做出来的事情,所以晋汉只能心中百般思量。 顾枝听见了晋汉的言语,眼神微微眯起,看来魔君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可是魔君居然会将秦山上那些顾枝在意之人作为筹码明明白白摆在顾枝身前挑衅,这对于顾枝心目中那个看待所有事情都高高在上的魔君似乎有所不同,不过顾枝却反而没那么急切了,他看着明胥问道:“魔窟不是已经在百余年前就已经彻底毁灭了吗?” 晋汉微微皱眉,却还是耐心解释道:“魔窟在此后只开启过一次,主人为了择选跻身天坤榜十人的继任者便以此魔窟斗兽场作为天然竞争之地,每一个身处其中的孩子都需要经过九死一生的厮杀才能存活,最后千百个孩子之中只存活下来十人,能够有幸得到主人给予武道登高的机遇,可惜这么多年以来已经有许多人像今日寻死的明胥和辛梳一样早早蠢死了,所以才有了所谓仙府仙缘择选继任者。” 顾枝静静听着,轻笑着摇摇头,低声呢喃道:“费尽心思,以人命万物生灵作为掌中游戏的木石之物,这就是那个自称仙人高高在上的魔君所做的事情?”顾枝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瞥了一眼明胥和辛梳,淡淡道:“你们可以出手了,我已经没什么问题,接下来我会亲自去找那个人问清楚所有一切,在此之前,你们这些钻研心思匍匐那人身下做一条狗的家伙,还真是死不足惜。” 话语落下,明胥缓缓抬头看着顾枝,站在顾枝身后的辛梳却已经身形猛地一震,争先台之下的湖面上有一线划破水幕,瞬间湖水倒卷冲霄,伴随着辛梳的一拳呼啸而至顾枝的后心背部,同时辛梳屈膝撞向顾枝的腿部,借此打破白衣少年只是站在原地就自成的不动山岳,明胥卷起儒衫衣袖,双掌倒转虚按,地面之上石台崩碎,随着碎裂漂浮而起的还有湖水岸边方圆之间的青石板砖,皆是宛如漫天刀剑一般激射向顾枝,裹挟风雨厚重,天空中阴云翻滚遮掩天光。 顾枝衣袖轻摇,侧身一掌接住辛梳的拳头,强势碰撞之下的罡风从两人一拳一掌接触之处轰然扩散而去,环绕湖面而居的屋舍建筑便有倾塌之危,那些木制横梁梁柱吱呀作响,好似脆弱不堪的纸张,同时顾枝另一只手轻轻将酒葫芦系回腰间,辛梳的膝撞恰好便砸在顾枝的手背上,竟是硬生生将辛梳推了出去,与此同时,明胥驭使的碎石残片便从四面八方困住了顾枝,顾枝拉开拳架一拳开山而去,辛梳再次欺身而入,竟是丝毫不顾那些不分敌我攒射而出的碎石,又是一拳直抵顾枝太阳穴,顾枝一拳撑开拳意水幕抵挡碎石,同时一脚虚踏便有一层无形屏障挡住了辛梳如狂风骤雨一般的数十上百拳,滴水不漏。 顾枝脚步腾挪身形一闪,强行撞开漫天锋锐碎石,一掌横推至明胥身前,五指如钩按住他的面部,轰然间天空之上阴云深处便有雷霆砸落人间,直奔顾枝的一袭白衣而去,同时辛梳侧身撞破顾枝的拳意水幕,一拳从上砸落,与那蜿蜒如蛇的雷电一同压在顾枝的头顶,若是有人此时还能在远处睁开看去,就能看见好似书上所说的天劫雷池恰恰好好笼罩争先台之上,然后那些神人震怒砸落人间的雷电便汇聚如山岳砸在顾枝的头顶之上,而辛梳一拳拳意凝聚卷动争先台下湖水倒挂长空细碎如雨幕,同样分毫不差地全数落在顾枝身上,无论如何看,那个白衣少年都无处可躲也注定躲不过去。 顾枝手掌依旧牢牢抓住明胥的脸庞,好似没有注意到那些从天而降的雷电和身后辛梳暴雨般的汹涌拳意,顾枝双脚扎根石台,骤然争先台底部再次下陷数丈,顾枝就像将自己整个人嵌在了争先台上,他空余一手负后,五指摊开手掌掌心面朝上天,那座雷电环绕的山岳便那样悬停半空再难落下丝毫,辛梳的一拳已至,此后便有千百拳砸落,可是没有哪怕一拳能够透过顾枝身后三寸之地,那一袭白衣好似有高山流水披挂在身,隔着一层厚重瀑布之后才是身形模糊不清的顾枝,所以辛梳的每一拳都注定只能落在拳意和剑气以及顾枝体内真气构筑的瀑布水面之上,虽有水花溅射却终究徒劳无功。 顾枝攥紧五指,明胥双眼瞪圆看着神色平静的顾枝,就像看见了一个裁决人间性命于手掌之间的神明,顾枝低头凝视着身陷必死局面却依旧面露兴奋的明胥,似乎越惨烈越对其不利的厮杀便更要让他称心如意,顾枝眼神怜悯看着明胥,这些被魔君一手造就出来的只为杀戮而生的怪物和当年那些鬼门关恶鬼有何区别? 顾枝不再理会天空中雷电再次聚集的阴云,也不管身后辛梳的拳罡已经突破一寸,他弯腰低头攥紧五指,明胥的面部传来骨骼挤压碰撞的刺耳声响,明胥艰难抬起双手抵在顾枝太阳穴两端的不远处,闭上眼睛露出微笑,骤然间有细小雷电缠绕明胥的十指之间,跳动闪烁犹如一把把细微犀利的飞剑,顾枝微微眯眼,眼睛和太阳穴都有刺痛感受,身后白衣紧紧贴着后背,辛梳拳罡再进一寸。 顾枝弯腰愈低,他的神色始终平静如水,眼底却有海浪翻涌遮天蔽日,明胥的双眼之中有血丝蔓延破碎,渐渐地七窍流血,面部扭曲笑意模糊,身后辛梳的拳罡终于撞上了顾枝的衣衫,顾枝一甩手撇开明胥,转身一拳迎上辛梳的拳头,就在两人双臂之间的方寸之地,互换千百拳,有汹涌拳意碰撞,石台之上支离破碎如蛛网,那些犹如飞蛾扑火一般撞上顾枝身前拳意的拳意雨幕宛如逆流江河,生生将落下人间的雷池重新撞回了天上去。 顾枝一掌扭转破开辛梳衔接不断的拳意,同时双脚微曲身形拔地而起,置身那座即将重归云海的雷池之中,酣畅淋漓地出拳又出剑,那一层层的无形威压随着他的不断出拳逐渐累积厚重,竟在他的身边汇聚了又一座堆叠云海,撑破了雷池然后逆流而上,骤然间雨落人间,天地清明一片,天光重新洒落,白衣少年乘着光华漫天直坠石台之上,早已双拳白骨裸露的辛梳眼神明亮继续对着顾枝出拳,可是顾枝身上却有无穷拳意和剑气倾泻,好似终于冲破了阻隔汪洋的堤坝,汹涌而至倾吞了辛梳的身形。 顾枝一脚踏地,明胥奄奄一息的身体砸向了深陷石台之中的辛梳,此时的争先台已经被生生切割出一道道沟壑,甚至还有深坑直接穿透了石台,无数碎石掉落湖水之中,明胥和辛梳摔在一起,此时的辛梳已经双臂颓然断折,双腿也骨骼尽碎,七窍之间鲜血不停的明胥伸出双臂抱住辛梳,顾枝抖了抖破碎的白衣衣袖,没有再看一眼转身离去,轻轻跃下石台,不远处,武山已经手捏鸿谬的头颅看向顾枝,他的脚下是武道根本被彻底打断的镜湖侠侣,他们的长剑和鸿谬的无数飞剑都已经变作了碎片散落在地,武山将鸿谬扔出嵌入不远处的建筑墙壁。 顾枝看着武山咧嘴一笑,武山轻轻摇头,顾枝看向武山身后远处,已经清醒过来不知是不是目睹了全程的凌烟妗正在隋堇宸的搀扶下和卓宴望向此处,初次行走江湖便眼睁睁看着父亲和相识了十余年的好友死在眼前,此时的少女眼中满是泪水和茫然,卓宴和隋堇宸看着好似无双神明一般的顾枝,眼中有憧憬也有微微的悚然,顾枝的视线看向更远处,小镇南边山路处有一辆马车上站在阮巨富和阮凝,此时阮巨富遥遥拱手行礼,阮凝双手握在身前脸色苍白。 白衣少年摘下腰间酒葫芦喝了一口酒,和着喉咙涌起的鲜血咽下,他看着一片狼藉的龙门镇,最终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也不再停留,卓宴隋堇宸也好,凌烟妗也罢,阮巨富和阮凝更是,顾枝不过也只是他们人生之中的一个匆匆过客,看作恩人也好视为无甚慈悲的神明也罢,顾枝哪怕此时说上千言万语,难道目睹了父亲好友身死的凌烟妗就能明白一切坚定她的任侠之心?难道顾枝只言片语就能让阮凝对这个世间多些信任和希望?难道顾枝指点几句卓宴和隋堇宸的修行便能够助他们在江湖乱世之中保全自身再去利好他人? 顾枝转身和武山走过争先台去往仙山山脚,他想起了那个在燕沙镇中还在为了他心中简先生而赎罪的孩子,也想起了夜深时分与爷爷一同在山中溪涧泛舟捕鱼的年轻人,还有那些山林之中若隐若现的竹屋茅舍,顾枝握住腰间刀柄,始终未曾出鞘的长刀却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在天地间酣畅吐露锋芒。顾枝来到晋汉身前,缓缓说道:“继续择选天坤榜上的继任者也好,就此借助仙缘结束乱世也罢,我依旧不觉得他端坐秦山山巅就能够无视整座出云岛万万生灵的自由,所以此去我会与他问个明白。” 说完,顾枝和武山开始翻越仙山去往更北方的玄铁关,然后去往更远处的秦山,在那里有自视神明俯瞰人间的魔君,顾枝为思念之人也为了自己,为了奇星岛上的尸山血海也为了出云岛的自由蒙蔽,顾枝此去有千言万语,只为出刀。 第六十六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四) 走出偏远村庄之后的三位少年没有去往即将处决一场斩刑的郡城,而是绕道翻山越岭,穿过绵延的滁帘山去往合众脉的边境,寻找适宜的前行道路抵达绰行脉。三位少年走到了滁帘山雾岩峰下看见了一个腰间悬挂环首大刀的大髯汉子,正百无聊赖地蹲在路旁探头探脑,看见了几个少年这才站起身,似乎终于等到了想要等待之人。 张谦弱与君策真页对视一眼,有些疑惑,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询问为何本该跟着宋郡守回到郡城的汉子会在此处,那个在靳氏鬼宅与三位少年待过一夜的江湖汉子却已经抱拳笑道:“我叫禾徸渠,知道你们要通过滁帘山去往绰行脉,与你们同行一程。”张谦弱愣了愣,他们是曾与莫蔺说过接下来的远行规划,却不记得这个自称禾徸渠的汉子也在一旁听说,张谦弱欲言又止,禾徸渠却已经大手一挥大大咧咧道:“放心吧,就你们几个细胳膊细腿的一看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还有一个是那穷惯了的小道士和一个不知道食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和尚,那个读书人模样的少年也是双手满是茧子的,所以我肯定不是对你们图谋不轨,只是刚好也要去往绰行脉罢了,而且滁帘山可不太平,有我跟着你们不亏。” 张谦弱没有理会汉子言语之中对于道士与和尚的言语,而是垂手行礼问道:“为何禾大侠想要与我们同行?”禾徸渠一拍腰间大刀,身型魁梧的他俯视着几个少年,笑道:“没有我跟着你们,你们能够安然无恙地横穿滁帘山?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该长眼睛不是,虽说你们几个胆子是不小,可是胆子又不能当饭吃,有我护着你们穿过滁帘山就少些意外。”张谦弱抬头看着禾徸渠问道:“禾大侠为何如此相助我们?”禾徸渠哈哈大笑,腰间悬挂着几壶酒咣当作响,他上前一步拍了拍张谦弱的肩膀,咧嘴笑道:“江湖人仗义出手还需要理由?我看你们顺眼,所以愿意顺路捎你们一程,这个理由如何?” 张谦弱还有些犹豫,禾徸渠却已经挥手招呼后面的真页和君策,然后转身率先大踏步走入山路,一边还开口说道:“滁帘山山林幽深,虽说除了那只把我杀了的猛虎之外也没听说还有什么凶猛野兽,可越是深入越人迹罕至,会有什么意外都是难以预料的事情,进了山之后你们最好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得太远,发生什么意外我也好及时出手,别指望你们那做摆设的桃木剑,没啥用。”汉子絮絮叨叨,还不忘停步回头招呼愣在原地的三个少年:“别愣着啊,赶紧走了,最好是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能够休憩的地方。” 张谦弱和君策真页对视一眼,各自眼底都有些无奈,不过既然汉子非要跟着,三个少年也没啥意见,毕竟滁帘山中山高路远难免会有大大小小的意外,虽然他们也已经穿行过不少山岳丛林,可还是小心为上。于是三人跟上依旧还在喋喋不休的汉子的脚步,走入了雾岩峰的山林之中,山路蜿蜒逐渐没有清晰道路,只能张谦弱和君策取出桃木剑劈砍草木清理出道路来,真页缓缓跟在其后,大髯汉子则懒得拔刀出鞘来开道,悠哉游哉走在身边几人身边不远处。 一路上禾徸渠总是没话找话,开山劈草累的满头大汗的君策和张谦弱没法子开口回话,他就去烦真页,还好真页只要说些打机锋的佛家言语大髯汉子就要头疼皱眉,所以最后汉子便自顾自扯开话题去,又能够与真页闲聊一阵,所以三个少年平日里沉默赶路的游学远行难得如此热闹,禾徸渠说着说着又开始给几个少年讲述他的江湖经历了。 “靳氏鬼宅的血案最后还是因为有人在背后作祟,可是我那一次夜宿山中古寺可是实实在在遇见了鬼魅附身妖兽之身,还能佯装人形出来吓唬人,起初我还真没瞧出来,跟我一起的那个一开始不愿走入古寺的老道人也是个睁眼瞎,什么道法没半点用嘛,诶诶,清浚小子不是说你啊。那头幻化人形的鬼魅妖物装扮做一个进山采蘑菇然后被大雨困住回家路途的女子,生的貌美如花楚楚可怜,看的我都于心不忍,咳,这才答应让她一同在古寺之中避雨的。” “那女子一开始倒也正常,还说自己有个读书人的老相好可惜远走他乡还未归来,所以她日日会来山中采蘑菇之外还总是去到山的另一边等待他的情郎归来,可惜等了好几年也没个信儿,村子里其他人都说那个读书人不会回来了,她就偏不信,家里人要给她重新谈一桩婚事她也打死不从,就这样从一个少女等成了一个女子,就那样日复一日相信着等待着情郎回来。后来又跑进来了几个附近村子的泼皮混吝子,不知道是不是钻进山里贪玩误了回家的路,我便也答应他们留下来一同烤烤火。 谁知等我打盹的半夜居然有阴风阵阵,我猛地睁开眼睛,古寺外的雨已经停了,就连篝火也已经熄灭,四周黑乎乎一片,我就听见那女子在喊叫,起身一看,古寺门外那几个泼皮汉子抓住那女子就要欲行不轨,我一怒之下抓起大刀追了上去,可是那个被人按在地上的女子突然不再哭喊,而是阴恻恻笑了起来,然后面皮裂开钻出一张野兽的脸庞,还有四爪从身上探出,张开血盆大口就将那几个泼皮给撕碎了,最后看来我和那个居然还闭目养神不知道是不是装死的老道人,然后化作一团烟雾跑了。” 此时山林幽深日光没能透过树冠洒落,汉子故意压低着嗓音,还详细描述了他亲眼看见的那头妖物的面容以及那几个无赖泼皮的死后惨状,听得张谦弱和真页不自觉靠近几步,只有君策还算神色自若,看得张谦弱啧啧称奇,禾徸渠继续说着他的江湖见闻:“后来我就莫名其妙地睡着了,奇怪的是等我再次醒来站起身问那个老道人昨夜的事情,老道人居然说是我做了梦都是假的,我哪里肯信嘛,可是出门一看那些尸体都已经没了,雨过天晴地上也没啥血迹,我就犯迷糊了,然后那个老道人就说他不下山继续远行了,而是要回去我们路过的那个村庄,我没挽留,反正身边跟着这么个老道人也没啥意思。” 说着说着禾徸渠双手枕在脑后晃晃悠悠慢慢前行,也不说话就是仰头望着天空沉默不语,君策放缓脚步走在禾徸渠的身边,转头看了一眼汉子的神色,最后却只是问道:“还有其他故事吗?”禾徸渠似乎回过神来,咧嘴一笑转头看着君策,然后大手一挥开始讲述他独闯贼窟救出一群被山匪抓走的蒙童的故事,绘声绘色手脚乱舞,时不时还要提起刀鞘胡乱耍一通,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时分,几人终于找到了一处靠近溪流的石崖,还算平整,便就此停歇,君策和张谦弱熟练地拿起路上摘取的竹枝做好鱼竿,然后从一路收集好鱼饵的真页那边取过鱼饵开始坐在岸边钓鱼。 真页起身去寻柴火,汉子无所事事又不敢一口气把酒都喝完了,就卷起裤腿绕远了些跳下溪水,抓起袖管开始眼神盯着溪水捞鱼,一抓一大把的溪水,就是没一只鱼,汉子自得其乐,等到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只鱼的嘴巴,龇牙咧嘴跑回了石崖那边,却发现君策和张谦弱已经将游鱼串起架在篝火上烤了,汉子熟门熟路地坐在一边流口水静静等待,至于什么自力更生是绝无可能了,江湖人不拘小节嘛。 吃完了晚饭,君策和张谦弱就走到那边开始修习道法,真页更是不去看百无聊赖准备抓人聊天的汉子,直接闭上眼睛默念佛法,禾徸渠见没人理他就自顾自撑着双手半躺在石崖上,看着天上夜幕逐渐深深,然后有璀璨星河挂在天边,与明月争辉,禾徸渠眨一眨眼睛那些星星也就眨一眨眼睛,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般。 等到君策和张谦弱走回篝火这边,禾徸渠就开始神秘兮兮地说起他在山里和乱葬岗看见孤魂野鬼的故事,边说还要一边左顾右看,似乎害怕哪里就会立即钻出一个鬼魅来,可惜手里握着道卷的张谦弱不怕,默念佛法的真页也不怕,君策更是神色自若没有害怕神色,汉子觉得不行就转变了路数,换着讲那些妖兽化形害人的故事,这下子张谦弱和真页终于有点动容,汉子就要满意点点头。 子时张谦弱还要修行,于是前半夜的守夜就交给了张谦弱,汉子也是个心大的,倒头就睡说自己守后半夜,可是三个少年还是按照各自的轮换次序来,后半夜的时候张谦弱叫醒了君策,然后就由君策守后半夜了,禾徸渠也准时准点地醒来,看着君策咧嘴一笑,破天荒没说话只是抱着环首大刀眺望夜空,君策也沉默不语,在心中细细思念默默祈祷。 就这样四人翻山越岭在滁帘山中走了一旬光阴,张谦弱与君策和真页也终于习惯了身边还有一个禾徸渠的存在,一路上虽然没有遇到什么野兽,可是一些个山石拦路和溪涧挡道的困境禾徸渠也会不遗余力地出手相助,帮着三个少年有惊无险地继续前行,所以三人也慢慢可以无视禾徸渠一路上的神神叨叨,听还是会听,就是不至于觉得烦罢了,只是最近禾徸渠每时每刻都要哀叹自己没酒喝了还是让不厌其烦的三个少年恨不得给他一下子,可是看了一眼环首大刀还是没下手,读书人嘛,动口不动手。这个时候张谦弱和君策就会眼神示意真页开始念佛法,禾徸渠最受不了这种,只能捂着耳朵自顾自唱起三个少年都听不的的乡谣。 后来三人也问过禾徸渠为何要去绰行脉,汉子一开始只是笑着说要去走远一点的江湖,自从退下战场之后也还没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风景呢,总得走远点才是。慢慢的禾徸渠也愿意多说一点,多是在夜晚讲完那些神鬼故事之后,他就面露追忆地说起尘停谷合众脉西部边境和简鸣谷边境大大小小的战事,他会说沙场上的酒格外好喝,足够辣肚肠能辣出眼泪来,还说那些战刀虽然没有他现在手里的环首大刀好看气派,却要锋利得多,一砍下去……每每说到这里他就不说了,拍了拍三个少年的肩膀说别吓着你们的小鸡胆子。 张谦弱和真页也会问些尘停谷西部接壤简鸣谷处总是绵延不休的战场的情况,其实人们早就忘了一开始就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两个地方怎么就能像现在每年都要有大小战事不停,禾徸渠说那里本来是有好几座边陲城池的,现在早就都是断壁残垣,以前还会有读书人游学去那里看一看,现在压根就不敢去,那些军队早就都杀红了眼,可没谁管你是什么人,只要站在不同的地方上就是敌人,砍死再说。君策会低声问禾徸渠有没有杀过这样的无辜之人,禾徸渠就点点头说有啊,然后就没下文了,君策也不再问。 几人走了半个多月就快走出滁帘山了,许久不需要一同守后半夜的君策却还是醒来与禾徸渠一起守夜,禾徸渠没酒喝之后就总是喜欢独自一人皱眉头仰头望天,这一夜君策问了禾徸渠一个问题:“那个古寺女子的故事是不是假的?”禾徸渠摇摇头,轻声笑道:“真的不能再真了。”君策抱着膝盖低声问道:“是那些泼皮死了为真,还是女子没能等到读书人回来最后也只能独自离去为真?”禾徸渠依旧面带笑意,最后只是轻声说道:“都是真的。” 故事就是故事,可能是道听途说也可能是亲眼所见,可能是生搬硬造也可能是假中真相,可是好的坏的既然最终变成了故事,那么说起这些的人为何不能够愿意多说些没那么遗憾的事情呢?真相也好故事也罢,老天爷看得见,能够有人记得住,也就足够了。 第六十七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五) 山巅夜幕最近月色,脚下不远处有一座峭壁之上瀑布携月华垂落人间,沿着江河入海流。 在这道德谷山下的人间不是没有人乘着一艘渡船泛水远游,随着那些蜿蜒滔滔江水去往汪洋,可是最终还是要被那座横亘天地间的天门阻隔前行步伐,有人郁郁不得已,有人站在渡船眺望高耸天门心中亦有快意,只是不知站在天门之上眺望月色,是不是要更触手可及一些,可揽星月入怀。 山顶崖壁下的石窟中,篝火在夜风中忽闪明灭,君策和禾徸渠并肩坐在石窟洞口附近眺望山外月色,禾徸渠嘴里咬着一根草茎无所事事,腰间那些已经喝完的酒壶还是轻轻碰撞作响。 已经知晓三个少年来自道德谷的禾徸渠含糊不清地随口问道:“道德谷山上的风景要比其他的山岳好上一些吗?”君策盘腿而坐双手叠放在身前,双眼怔怔望着远处,这几日深夜君策都会醒来与禾徸渠一起守着后半夜,两人有时各自沉默,有时也会随意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君策想了想轻声说道:“我也没有怎么走过道德谷,只是经常从观里去往山上,也会去观里附近的那座崖壁远眺天门,还会沿着山上的道路台阶多走上几步路,可是也都只是扫扫落叶,没有看过太多风景,不过山林一幢幢,还是心旷神怡的。” 君策说着说着却想起了方寸岛上那座常年山巅都有积雪不化的云神山,禾徸渠啧啧道:“看山看水不能就只是看那山中林木,更不能只是看流水滔滔,还要去看风吹树叶簌簌作响,去看水撞顽石浪花滚滚,世间山岳万千,看来看去不过也就是石子堆砌再点缀几点翠绿,要走得深入了才能看见流水环绕山腰,看见湖泊静谧独处林间,听见鸟雀叽喳鸣叫,听见竹叶涛声阵阵,这才是风景,摸不着却能看得见。” 君策转头看了一眼禾徸渠,大髯汉子挠挠头低声笑道:“当然,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那个读过几本书听说还考了功名的兄弟说的,他有事没事就喜欢念叨几句书上的诗词,说亲眼看着沙场才能真正感受到边塞诗的雄浑壮阔,他还说读书人看的书多了要是走的路反而少了,就要被书上文字蒙蔽视线固步自封,这些乱七八糟我们可听不明白,就问他是不是找了这些个借口抛弃了那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未过门的媳妇,他也不恼,就是摇头说我们这些酒鬼光棍嫉妒他。” 禾徸渠轻声说着,面带笑意,可是君策却能看见汉子眼中静静流淌的晶莹光华,似乎有些悲伤,君策低声问道:“他没有和你一样离开战场吗?”禾徸渠吐出嘴里的草茎,又随手抓起手边的一根草茎扫去泥土,丢进嘴里说道:“他总是说他将来是要当大将军的,到时候我们这些只知道动手不动脑的、顾头不顾腚的家伙就知道什么叫做挥斥方遒纵横捭阖,什么狗屁话嘛,不就是比谁看杀的敌人更多,还动脑子,想得太多到时候怎么给人砍死的都不知道。” 禾徸渠顿了顿转头看了眼君策,却发现少年神色如常,禾徸渠有些感慨,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又是在那座道德谷上的读书人,怎么也会有那满手的茧子和数不清的跋山涉水的门道,怎么会如此好像对世间生死习以为常的沉稳心性,禾徸渠总是难免在想,这个穿着儒衫的少年究竟经历过什么。 禾徸渠收回视线继续说道:“不过他也会说其实如果没有这些战事的话他最想做的就是去看尽世间山水,嘿,他还说将来一定要去道德谷看一看,哪怕只是站在山下也好,他说天底下没有哪个读书人不希望自己能够去往道德谷的,那里藏书浩如烟海,一辈子都看不完,还有那么多的学问和道理去知晓去参悟,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财富。每当此时我们总会嘲笑他兜里没几颗铜板还要装大爷,肚子里有点笔墨说什么财富满满,不还是个穷光棍,他也不反驳,只是强调他不是个光棍,家乡那边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呢。” 禾徸渠突然不再说话,君策疑惑转头看去,却见禾徸渠咬着牙瞪大眼睛望着远处月光,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所以君策,读书人就好好读书,没那么多国仇家恨要给你们去劳心劳力,书上的好学问和好道理才是你们该去琢磨的,什么打打杀杀没啥意思,尤其别想着江湖是如何酣畅快意的地方,拖泥带水魑魅魍魉多得是,日子好好过,肩上别挑着那么重的担子。” 君策收回视线看着不远处夜色下随风摇曳的野草,他低声呢喃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哪怕读过了书知道了那么多的道理,可是总有些事情对错纠缠善恶不分,置身其中往往身不由己。” 禾徸渠吐出嘴里的草茎叹息一声,伸出手拍着膝盖说道:“再难的苦也要咬牙和血吞,再远的路也要埋头一直走,因为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好的坏的都是可以回头再看看的,所以,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君策点点头,低着头不言不语,他想起小院里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等着自己回家的娘亲,想起离去之前只剩下背影远去的二叔和姨娘,想起大人们讳莫如深的往事和故人,想起那两个就在木牌树下安静相依偎的坟包,少年不知道死别会不会鲜血淋漓,可是少年觉得生离就已经足够撕心裂肺了。 禾徸渠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地上翘起腿轻轻摇晃,脸上已经是恬淡平静的神色,他轻声笑道:“你要是乐意守夜我就睡一觉了啊。” 君策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禾徸渠真就闭上眼睛似乎沉沉睡去,片刻之后还有细微鼾声传来,君策一直望着远方,看着月色遁入夜幕深处,看着天际远处泛起鱼肚白。 滁帘山阻断于一条汹涌翻腾的大江之前,此处终于有人烟村庄散落,横跨江河的石桥上还有牧童骑在牛背上摇摇晃晃前行,质朴憨厚的农夫走在前头挑着担子,还有着手握锄头镰刀背着箩筐桥的另一侧缓缓走过。 禾徸渠在石桥一端停步,他看着不远处那鸡鸣犬吠青山绿水间的村落,笑道:“就送你们到这里吧,我还要去一个地方看看再接着闯荡绰行脉的江湖,接下来只有走过前面的村子再多翻过一座矮山就能看见绰行脉裕和国的边境城池了,合众脉与绰行脉的接壤处还算安稳,你们只管通过那座城池继续游学绰行脉便是了。” 张谦弱看着禾徸渠问道:“禾大哥不是也要去绰行脉,怎么不一起去?”禾徸渠拍了拍身上的衣衫和那把环首大刀,咧嘴笑道:“这不是还算积攒出了一身家当,准备回家那边去显摆显摆?虽然家里头也没什么人了,不过我当初离开村子去参军入伍的时候可没少人看不起我的,这次回去跟他们摆摆阔,再给家里那几个坟头上几炷香,以后还会不会去就不好说了。” 张谦弱点点头,看了一眼真页和君策,三人各自行礼郑重道:“多谢禾大哥这一路的护送相随。”禾徸渠摆摆手笑着说道:“江湖人不拘小节,虽说你们是那读书人,可是也要学咱们爽利点不是?以后重逢买几壶酒给我就是了。” 真页欲言又止,禾徸渠连忙皱着眉头摆手:“真页小师傅别念叨,知道你们修行之人不食酒肉,我我,以后就让君策掏钱请我喝酒好了,想来儒家门生没那么多讲究。” 说着,禾徸渠向君策挤眉弄眼,君策无奈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我们接下来应该还会去一趟绰行脉中部松瓶国的宝盐城,若是禾大哥之后游历顺路也可去那里看一看,没准能够遇上。” 禾徸渠愣了愣,然后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说,大大咧咧的江湖汉子抱拳摇了摇,然后对着君策比出饮酒的姿势,便转身大踏步离去,抬起手臂挥了挥,君策作揖行礼,张谦弱和真页也都持礼告别,看着大髯汉子的背影消失在山林深处,张谦弱这才转身走上石桥说道:“走吧。”君策和真页紧随其后。 石桥之后的村庄远离城镇,虽然也会有商队翻山越岭来此,村子里的百姓也会在年关或是一些赶集的日子去往附近那座城池,可是总体来说在这里居住的人们就像书上所写的世外桃源一般自给自足安然自乐,三位少年没有停留村庄,背着包裹行囊与村子里的一个老者询问过山路方向之后就径直去往不远处的那座山野,继续跋山涉水去往绰行脉。 绰行脉裕和国边境的重城人烟繁华,城里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城隍庙香客络绎不绝,三位少年路过之时也远远拜了拜,却没有停留,在城中寻了一处客栈住了一夜便继续前行,清晨的城隍庙愈加人来人往,听说半夜还会有许多虔诚香客等候在城隍庙门外,就是为了在吉时抢得那一炷头香,心诚则灵,愿意相信的总是许许多多。 三位少年路过城隍庙时看见许多年轻女子联袂来此,个个羞赧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特意来求姻缘的;还有那些个神色落魄的书生站在城隍庙外唉声叹气,被那些个在庙外的香火摊贩三言两语说几句就请了几炷香去往庙里虔心祈愿;有豪阀大族的贵妇人携带家仆婢女浩浩荡荡一行人挤进城隍庙里去,那架势恨不得把庙门口的所有香火香烛都给买下来好给城隍老爷看看自己的诚心诚意。 三个少年就蹲在城隍庙不远处啃完了烙饼,然后就起身继续赶路,出了城池一路穿过裕和国西南面边境,还要路过一座青盛国才能去往松瓶国,青盛国极重道家,十年前还有灭佛一事,只是如今与领国虞杉国的边疆常有纷扰,再加上国内忧患重重,如今佛道之争的风气才好了许多,不过听说青盛国的道士都不太看得起和尚庙,所以在走出裕和国之前君策说要给真页买一副兜帽穿上,免得路上被什么道门子弟瞧不顺眼了就要惹出是非,真页本是无所谓,张谦弱却连声赞成,脸色认真眼里却有戏谑,看的真页差点当场就要和张谦弱再起一场佛道之辩。 走入青盛国所见所闻其实也没预想的那般糟糕,没什么佛道争辩得不可开交的格局,听说是几年前有一位佛家大德云游路过此地,一场在青盛国京城的佛道之辩为举国上下的佛家子弟争了个扬眉吐气,所以再不会有道门子弟路过一座佛寺就要进去砸场子的纷乱。张谦弱这才笑着和君策解释说那位云游路过的佛家大德正是道德谷山上人,当年下山返回道德谷途径于此,听说了佛道争执又听了些青盛国国师关于道法的论辩,觉得不太合适,便直接找到了那个青盛国的国师来了场佛道辩论。 君策听的啧啧称奇,张谦弱笑着说那个佛门老和尚在道德谷山上的脾气可不好,当年有一次来长生观和玄易道长论道,被在旁坐着的张谦弱插嘴说了几句就吹胡子瞪眼,说张谦弱小小年纪道法不精不可轻易开口,不过张谦弱又说那个佛家大德其实不是看不起道法,而是希望张谦弱能够真正参透了道法才可以与佛法相互辩证,不可一叶障目,看山皆是山看水皆是水,君策若有所思点点头。 几人一路穿行青盛国,其间路过了一座没什么名气在外的高山,秀水高峰景色怡人,山脚下有一座道士人数不少的香火道观,三人没有走入道观而是径直去往山路,蜿蜒台阶攀升山巅,居然没什么落叶堆积,三人拾阶而上,半路上遇见了一个拿着扫帚登上的小道士这才了然,原理是小道士一路清扫上去,可是三人驻足不远处没有继续登山,因为那个小道士正在与一个持着扫帚下山的小和尚斗法呢。 小道士和小和尚年纪都还小,也就十岁左右的年纪,按照张谦弱低声说的言语,就是他在这个年纪可得玄易道长喊上好几遍才乐意出门打扫院子和山路。两个孩子争论得面红耳赤的自然不是佛法和道法,而是小道士说我们道观的山路台阶还会再往上走走的,这里可不是你们寺里的地盘。小和尚不服气地挥着扫帚移开落叶,顶嘴说当年这些台阶可都是他们寺里的前人所建,匀给你们道观几块台阶石砖就是了怎么还要得寸进尺。 小道士和小和尚喋喋不休地争吵着,其实各自也没句重话,看来平日里应该也是相熟的,嘴里不依不饶手上却还勤勤勉勉地一起清扫台阶落叶,就是各自站在一边挥动扫帚,少不得撞上肩膀就顶两下,看的不远处的三个少年都有些乐呵。 君策低声笑道:“我怎么觉得以前张谦弱肯定也这么欺负过真页啊。”张谦弱就要开口争辩,真页使劲点头还轻轻叹息一声,张谦弱不乐意了,压低着嗓音说道:“哪来的是,你是不知道真页的嘴皮子功夫多厉害,小时候我都不敢跟他多说话,一开口就能把别人的话都给说了去,你还挑不出毛病,长生观圆一寺附近其实许多其他地方的人小时候都不爱和真页玩,嫌他和那些长辈老人似的说大道理。” 君策笑眯眯看向真页,真页神色自若抬了抬下巴说道:“人家看见咱们了。”张谦弱和君策转头看去,那两个孩子已经停步转身看过来,神色有些困惑,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与一位读书人同行远游,张谦弱和真页认真行礼,两个孩子后知后觉连忙各自致礼,君策作揖起身,三个少年继续前行来到两个孩子身前。 那个小和尚与小道士对视一眼,一手合十在身前看着真页问道:“几位施主和这位师兄是要去庙里吗?我可以给你们带路。”真页也一手合十,摇摇头轻声笑道:“我们就不去庙里了,你们每天都要扫山路台阶吗?”小和尚点点头声音清脆道:“师父说我不能只让佛法留在嘴上和眼睛里,要把佛法铺在山路上铺在脚下,才算是有所悟了。” 真页笑着不说话,张谦弱低声说道:“你师父是骗你的,故意那这些玄乎的话诓你呢,要你每天心甘情愿来清扫落叶。”小和尚一时间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个年轻道士,心里念头急转,寻思着不会是别家道士要来庙里头砸场子的吧,可得赶紧告诉主持师父,要是来了一场佛道之辩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小和尚身边的小道士眼神明亮看着张谦弱,摇摇头说道:“不是的,我师父也说过差不多的路,说是不能只会动嘴皮子功夫,那样文字是不会走进心里去的,道法更要只在务虚处。”张谦弱看着神色真诚的小和尚和小道士,咧嘴无声大笑。 君策知道张谦弱是在开玩笑,于是就笑着和两个孩子说道:“你们不用理会他,这个道士他修为不济,道理知晓的还不如你们多呢,哪能大得过你们师父的道理,所以不用理会他。”小和尚和小道士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重重点头,又觉得是不是会顶撞了那个年轻道士,于是眼角余光瞥着张谦弱。 君策和真页一左一右踹了张谦弱一脚,张谦弱马上龇牙咧嘴笑道:“我骗你们的呢,哈哈哈,你们一定要好好听师父的话,以后道观和寺庙各该有几块山路台阶定要有个定论才好。” 小和尚和小道士都涨红了脸,知道方才那些争执言语都被听了去,有些难为情,真页和君策急忙拽住张谦弱的衣袖,笑着与两个孩子告辞,继续登山去了。真页回头看了一眼远处两个身影渺小的孩子,埋怨道:“你欺负人家孩子干什么?” 张谦弱一脸无辜,说道:“我哪欺负人了,你不知道,以前师父也是怎么跟我说的话,害得我每天都要早起来打扫山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长生观的传统,专门拿来诓我们这些小道士的。” 张谦弱神色愤愤,可是眼底却有笑意,真页和君策对视一眼,笑着摇摇头。 第六十八章 分说君子可不器(六) 三人此后继续前行,翻山越岭走走停停,青盛国商贾往来繁华虽不及松瓶国,却也算得上是心思活络的新兴王朝,乐意与四面八方的国家开门做生意,只是不知为何与临近的虞杉国近些年纷争不断,虽然没有什么血流成河的乱战惨况出现,可是两国接壤的边境处实在算不得太平,唯有松瓶国商贸若是从此处绕路而过两国才愿意卖几分面子稍稍停战一段时间,可是一到了摩擦不断的时候就是大打出手。 市井坊间多有传闻,不过都是些编排那些朝廷庙堂掌权之人的言语,真假参半,有说虞杉国当年一位皇子前来青盛国游玩山水的时候遭了意外直接死在了青盛国,也有说是虞杉国皇帝崇尚佛家无形压制了皈依道门的青盛国皇帝,所以要在战场分出个高下来,有些传闻荒诞不经却还是说的头头是道,只是这些平头百姓无聊之时随口闲聊的话语,即便落在那些权贵耳朵里多半也是一笑置之,谁也没那心思管这些闲言碎语。 不过近几年青盛国抽调举国上下的青壮男子参军入伍的事情倒是频频发生,所以也怪不得有些故意把胡话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人了,实在是有些积怨心中,不愿意为了些没头没尾的缘由就上了战场丢了性命还要害得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可是青盛国也没在此事上做得太过火,所以真正能够往庙堂中枢递上话的人不愿意掺和,只能是那些怨天尤人的百姓茶余饭后多骂上几句而已。 三个少年来到青盛国边境时就犯了难,不是没有其他法子可以去往松瓶国,可是那样就要绕道其他两座王国才能抵达松瓶国,拖延了游学进程和时间损耗不说,还要多担些沿途的意外风险,本来青盛国边境这段时间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什么大战事了,可是到了这座边城才听说最近又有不少斥候兵马狭路相逢打打杀杀的事情,可能就是在为下一场战局做铺垫呢。 后来恰好有一只要通过松瓶国去往虞杉国的商队愿意捎带三个少年出城,只是之后就没法子同行了,这些走南闯北惯了的商队自有自己的穿行门道由不得外人窥探,哪怕是三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年轻人也不行。三人出了城之后尽量拣选人迹罕至的荒野地带行走,盼望着早些看见那条横跨青盛国和松瓶国落砚山的长河,可是这一日不远处尘沙飞扬,依旧有一队青盛国的斥候人马围住了三个少年。 本来以为少不得要被带回去边城拷问一二再囚禁一段时日,可是那队斥候里面领头的那个年轻人却没有为难三个少年,反而笑着说可以稍稍绕路带着他们去往落砚山山脚的长河,三个少年面面相觑,那个自称名为米壑的年轻人却大大咧咧带着三个少年沿着青盛国掌握的隐蔽道路去往落砚山。 后来安安稳稳穿过边境界线即将到达长河之前的一夜,米壑坐在篝火旁看着那些插科打诨的战友同僚,笑了笑这才与三个少年坦诚相待:“几年前我也遇见过像你们这样奇怪的三人成行,那时我还没有参军入伍,只是跟着镖局的队伍走商,遇见了那三个人一路同行,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来自道德谷,所以之前我一眼看见你们就开始猜测你们的来历,只是你们未曾自己言明来历我也就不多打听了,免得你们触犯了什么规矩。” 说着,米壑往火堆里丢进一根枯枝,摇摇头笑道:“别看这一路走的稳妥风平浪静,其实都是在为下一场大战蓄势,没准再过个一两天就要有大战掀起了,所以现在的边境处反而是最安静的地方,斥候也会慢慢少一些,像我们这些其实已经不是打探情报巡守边界了,而是要找到那些事先布置在战场上的暗手一一拔除,为今后大军开拔扫清障碍。” 说着,米壑歉意看着三个少年,年纪轻轻满面风沙便显得成熟稳重许多的年轻人轻声说道:“抱歉,这些事情你们应该不爱听。” 三个少年都摇摇头,米壑指了指那些嬉笑打闹的斥候兵士,其实一个个也都年纪不大,还有的看起来甚至不过和君策差不多岁数,可是这些人眼神里都有些不同于这个年龄该有的沉稳和坚毅,米壑低声说道:“所以你们这一路不用因为我们的护送就牵挂感恩,其实我们也有些私心,就是不想那么快回去城里,若是能够沿途多做些事情哪怕就是多随意看看沿路的景色也好,因为谁也不知道我们下一场战事是不是就再也没那机会多走几步路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嘛。” 那些围绕着篝火言语交谈无所忌讳的斥候兵士开始低声唱着歌,此处靠近松瓶国边境的落砚山,没那么多的顾忌了,他们唱着乡野的民谣,是那地方的风俗方言,三个少年听不明白,可是那些低低吟唱的声音伴着篝火焰花噼啪作响便多了几分悠扬气息,米壑双手轻轻拍打膝盖,这个年纪轻轻却已经经历过好几场战事的年轻人开始回忆其实并不久远的往事,然后就有些怀念路途迢迢的家乡。 距离落砚山下的长河还有一两天的路程,有一天黄昏里米壑带着那些斥候兵士燃起篝火,有生性大大咧咧的汉子问那个坐在不远处的树下读书的儒衫少年认识的字多不多,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点点头说还凑合,然后那个汉子就问能不能写一写自己的名字,说是这么多年都没学过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有读书识字过的同僚就要出言取笑,结果就被米壑揽住脖子说不话来,米壑看着不远处的儒衫少年,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有些歉意,君策收起书卷在腰间,点点头笑着说道:“没问题。” 然后君策从树下捡起一根枯枝就走到篝火旁,借着火光和黄昏余晖询问一个个斥候兵士的名字,还会相信问过名字是否有甚含义是否知晓大略如何书写,以免有那同音却意思迥异的文字,最后地上写了齐齐整整的一行文字。 君策一一轻声讲解过去,有些是真的大字不识一个就聚精会神瞪大眼睛看着,手中也拎着一根枯枝随便勾勒,那些知晓些笔墨的也都饶有兴致听着,听那读书人规规矩矩的说文解字,即便是那些一听就是村野随便起的糊涂名字,少年也要一笔一划地细细说明,就像是一个教授学塾蒙童开化的教书先生,黄昏中张谦弱和真页站在不远处看着君策,会心一笑。 夜色中三个少年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眼休憩,君策没什么困意就抬头望向头顶月色,突然听见身边有些细碎声响,他转头望去,一个平日里荤话嬉笑最多的汉子蹲在不远处正背对着所有人好像在写写画画,似乎还念叨着什么,君策记起这个汉子好像在所有人都学过了自己的名字过后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特意找到自己,说想要再多学几个名字,君策没有拒绝,汉子学的很认真,君策能够从他的眼神里看见那一笔一划的痕迹,纂刻在眼中也在心底。 君策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伸出手指在身前轻轻书写一个个名字,最终地面上最多的却是一个少年自小时候练字起就喜欢的“衣”字,锋芒凌厉行云流水,君策伸出手掌轻轻抹去那些名字,最后只剩下一个“君”字和一个“衣”字。 他手掌按在地上一动不动,低着头的少年神色好像有些悲伤和愧疚,谁也不知道当年那个娘亲、二叔和姨娘眼中早慧成长的孩子,在每一次独自一人看见那些家中兄弟姐妹成群的孩子能够围绕在父母长辈身边叽叽喳喳缠着要糖葫芦时心中有多孤独,也不知道孩子一次次停步远远看着同龄孩子聚在一起放飞纸鸢时有多渴望也能有人与他一起玩耍。 可是少年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长大了,他知道娘亲、二叔和姨娘护着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方寸岛有多不容易,哪怕这些长辈其实很少说起这些往事,但是当年还是个孩子的少年却慢慢地就自己拼凑起真相和内幕,他知道在遥远的那座岛屿上留下了许多性命,而那些人有自己的至亲之人和其他的叔叔姨娘。 最后他还知道有个名叫“君衣”的孩子比自己年长几岁,自己应该喊上一声兄长,而那个孩子永远地留在了那座遥远岛屿上,所以少年在独自一人慢慢长大的那段岁月里,总是喜欢书写“君衣”这个名字,自娱自乐,幻想着如果自己也有一个兄长的话,是不是就也会有人教自己如何爬树下水,是不是遇到了有人欺负自己兄长也会挡在自己身前。 君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情,哪怕是娘亲也同样如此,因为君策知道娘亲只会比自己更加思念,心中也会有更多的伤痛,所以孩子每一次都会因为自己幻想着兄长和父亲还在的话是不是自己就能开心些而自责愧疚,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惹娘亲伤心,可其实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以孩子就这样慢慢长大了,习惯了把所有事情藏在心里,在不断的自责愧疚和悲伤思念里成为了一个少年,一个坐在距离家乡极远也距离过去极远的地方眺望头顶月色的儒衫少年,一个好像其实还没读过多少书的读书人。 落砚山下的长河蜿蜒流淌,河面宽阔惊涛骇浪,屹立水面的石桥宽敞平整,足够那些行走天下的商队安稳度过,米壑和手下的斥候兵士没有直接和三个少年去往那座石桥附近,而是在远处就停下了脚步,免得遇上了商队引起不必要的骚乱,米壑坐在马上看着三个少年,抱拳笑道:“山高路远,希望还能有缘再见。”三位少年各自还礼,分别是道门佛门和儒家的正统礼仪,米壑灿烂一笑,调转马头,几人已经远去,只有尘沙席卷身后。 三人在原地站立许久,这才动身穿过落砚山去往松瓶国,君策低声呢喃:“由来征战地。”张谦弱抬眼望向远处,他双手笼袖,轻声说道:“其实道德谷山下一直不是很太平,除了毗邻赤野又连贯至道德谷的霍眠谷,其他地方大多都是这样摩擦不断纷争不停的格局,像是尘停谷与简鸣谷就要时常有大战绵延。 不是说道德谷的教化之功不足,也不是道德谷看似固步自封的独居山上太过不近人情,而是人心素来便是世间最大的学问,山上求真问道修行的不也是个心境和心性? 所以道德谷的山下行走不是看得越多就要失望,也不是不去看便无事发生,而是要看见了这些注定不只是书上文字的纷杂世事,回头再去看自己引以为傲的道德学问是不是太过务虚浅薄,还要去看自己的内心是否真的有那伏线千里足以牵连人事脉络万千?” 真页点点头轻声说道:“渐次悟才有顿悟至,不是今日修习佛法,钻研精深几分有人当头棒喝就能参透悟尽,就像那山间溪涧潺潺而流,汇江而后入海,滔滔不绝源源不断,只有那些细微点滴连绵成江河湖泊,最终才能有汪洋大海,若是只靠高处的雨幕润泽人间,或是依靠地底深处的水源不绝,难道比之世间无数岛屿疆域都要辽阔无数的汪洋大海就能凭空造就了?” 君策走在石桥上,一步一步,他的耳中听着流水拍岸,听着浪花撞上顽石,听着游鱼跃出水面又落下,少年的脚印落在石桥上没有丝毫痕迹,可是却有一条细微脉络从少年脚底蔓延开去,而后是数之不尽的无数脉络细线铺洒在大地上,串联着一个个文字,也牵连着一个个故事。 少年身穿儒衫腰悬书卷,却好似在这一刻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步伐缓慢却坚定,自有浩然气。 第六十九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一) 仙山北面与玄铁关雄城之间的一座巍峨城池向来被视作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更是钱财往来络绎不绝的重要枢纽,几乎所有懂得富贵险中求和具有独到眼光的商贾都不会将此处视为可有可无的地方,毕竟许多注定无法在台面上流转的金钱都需要从这里换一换黑白颜色。 所以这座城池玄铁关的生意也做,天底下所有商贾的钱财买卖也做,可是最多的还是在许多人眼里一本万利却依旧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的赌桌交易,钱财如流水,每一天在这座显宴城中往来奔走的金钱数之不尽犹如浩瀚汪洋。 显宴城鱼龙混杂看似杂乱喧嚣,可是那些无需诉诸于口却都心知肚明的规矩底线没有一个来此的人敢装作视而不见,历史上不是没有乱世之时一些割据势力盯上了这座好像只有一个孤零零城主坐镇的城池,可是最后许多人都只能无功而返,不是被那些富可敌国的商贾直接掐断了他们行军的钱财命脉,就是军队一个个掌权武将无故暴毙而亡,最终一场场蔓延至显宴城的战火都无疾而终。 坐拥大军的庞然大物都没能在显宴城讨得便宜,更别说那些江湖门派了,所以许多和江湖门派结仇或是直接叛逃祖师堂的亡命之徒游侠都会躲进显宴城里,反正在这里谁也不敢光明正大的闹事,只要眼尖心眼活,知道抱上哪些大腿,那就可以在这里混的风生水起。 没有人知道显宴城城主的来历背景也没有人知道这城主之位究竟是如何代代相传的,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任城主在显宴城中开枝散叶的,其实除了那些来头极大的商贾得以在一些重要的议事上见过城主之外,显宴城里还真没有多少人知晓城主究竟是何人,就连相貌都几乎不知,所以常有传言说城主经常混迹在市井坊间,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了看着身边的人,最终也没谁能够有着福缘见着这位家财万贯的城主大人。 说来奇怪,作为显宴城的城主注定是天底下最有钱的那几个人之一,可是人们出了显宴城之后人们却都极少听说有关这位城主的传闻,好像坐镇显宴城的城主就只是一辈子都守在这座城里,就连住在何处都不知道,却代代相传秩序井然,显宴城这么多年还真没有过什么大风波是城主摆不平的,所以人们虽然好奇这个藏头露尾的城主大人却也由衷佩服此人的手腕。 这天显宴城城门北边来了一队从玄铁关出发的车马,都是轻装打扮的玄铁关的将士,那一辆辆车马上载装的都是玄铁关更北面山野间的珍稀药材、木料和其他在别处寻不到的奇巧物件,这也是唯有玄铁关垄断的产业,毕竟谁也无法越过玄铁关深入那些魔军驻守的蛮夷之地做买卖,就只能靠着玄铁关大战过后去涉险收拢,另外玄铁关周边高山峻岭之间的矿脉和其他值得开采的珍藏也早都被玄铁关租借给了其他势力,最终只换做白花花的银子流入玄铁关。可是单单靠这些钱财来源怎么可能支撑玄铁关数百年来绵延不绝的征战,所以玄铁关真正的金钱库藏其实就在显宴城中。 玄铁关的车马里有两个生面孔的年轻人,其他甲士都是玄铁关中做惯了买卖的人,显宴城那些收购玄铁关手中货物的商贾都不会陌生,可是这两个腰间悬刀佩剑的年轻人还真没瞧见过,看起来跟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哥似的,也没听说那座只知道打仗的玄铁关还有跟什么富贵门庭打交道啊,几乎每一任的玄铁关大将军都不屑与权贵势力人情往来,所以能够去往玄铁关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更没有玄铁关亲自和哪些势力故意走得近些的传闻。 玄铁关车马进了城,那两个年轻人就告辞离去,自顾自游览显宴城去了,没有掺和玄铁关的买卖,两人虽然都是从玄铁关而来却早先并不是通过显宴城而去的,腰间悬挂佩剑的富贵公子哥是与人追杀转战千百里最终从山路间来到了玄铁关,而腰间挂刀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则是亲手覆灭了一个为非作歹的宗门之后被许多江湖势力一同追杀至此,所以两人还真没有看过这座繁华喧嚣的显宴城。 此时看着街巷之间几乎无处不在的大小赌场,年轻刀客啧啧称奇道:“还真是热闹啊,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的说法真是没错,你看看这些人,一个个不是失魂落魄就是失心疯了还死活要扑上去。”剑客瞥了一眼那些赌场内外奔走不断的人群,轻声说道:“金钱银两取之有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想要靠着赌术和运气一本万利一夜暴富的,当真是看不出赌桌上的许多阴私吗?富贵险中求而已,可是他们同样也只看得见赌桌上的钱财往来,看不见更远处的金钱流转,所以单单靠赌桌上的买卖,即便侥幸有赚头却最终还是要走到断头路的尽头。”刀客撇着嘴点点头,多看了几眼却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神色各异的赌客。 刀客随口问道:“听说争先台那边已经落幕了?”剑客点点头说道:“不久前严将军刚收到消息,听说变故极多,不过更重要的是顾枝他们应该快来此处了。”刀客正是周厌,他双手负后无所事事地到处打量,问道:“顾枝也出手了?那应该还挺热闹的吧。”剑客于琅手指轻轻抵住剑鞘,说道:“消息说的不清楚,不过大致就是最后好像变成了天下十人围杀一个白衣少年,还有一个身形魁梧的怪人,最终却都被两人一锅端了,号称天下无敌的山人吕酽和靖堼大将军联手登上争先台却被那个白衣少年一个人直接打落生死不知,后来还有一场战斗,只是就语焉不详了。” 周厌疑惑道:“只有顾枝和武山?看来傅庆安还不知道流落何处啊。”于琅点点头望向远处显宴城的城头,轻声道:“魔君的手段确实玄妙,我们自从登上出云岛之后简直就是被耍的团团转。”周厌抬头望向远处,突然说道:“自从穿过那座魔窟斗兽场之后,我总觉得这个地方和我们之前走过的那些云雾阻隔的地方不太一样。”于琅转头看着周厌,周厌挥了挥手说道:“到了出云岛之后,我们也算是走过许多山水,当然也见过了许多人,可是就像我们看见任阖时一样,他们的武道修行被上了一层枷锁,所以无论他们如何穷尽一生都不可能真正登高,可是来到这里之后,无论是市井武馆的授业还是江湖门派的武道修行,其实已经和我们在海外所见没什么太大差别了。” 于琅想了想点点头道:“其实那个不知为何就缠上了我的剑客修为不低,放在海外任何一座岛屿的江湖中都不可小觑,可是按照严将军的说法,那人甚至并不在十人之列中,再看严将军的修为,所以这个就在秦山山下的武道江湖其实甚至比海外的许多江湖武道都要出彩。”周厌晃了晃头说道:“这个魔君真是麻烦,出云岛这么大的烂摊子还有这么多的琐碎事情,可真是不遗余力了。”于琅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秦山,摇摇头没说话。 街边有一家赌石场,许多都是从玄铁关周边深山中开采出来的玉石原矿,显宴城的赌石风气远近闻名,也有许多人远赴至此就是为了砸下银子享受那种一刀天堂一刀地狱的快感,为此倾家荡产的人不比寻常赌博少一分半点,可是只要有那一人曾经切出来了一朝富贵的珍贵玉石,所有人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沉浸其中,希望那泼天的富贵砸在自己头上。 周厌看着那些堆满整片广场的奇形怪状的石头旁都蹲满了人在仔细观看,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于琅也晃悠过去,两人走马观花看着那些按照勘验品质和存养程度分隔开来的许多石头,即便是他们二人眼力也根本不可能透过石头的包裹看见其中的玉石,周厌还跟着那些蹲在原石一旁细心研究的人一同仔细端详,最后也没能看出个什么来,两人走到了赌石场中间一处开石的场地,许多石头被搬上台前剖开,四周围满了人,有人有幸中标攥紧拳头担心一刀下去功亏一篑,有人怀着看热闹的心思却也聚精会神,神态各异,眼中却都有着蔓延的渴望。 周厌突然眼睛一亮转头跑向一处石头堆前蹲下身,于琅看着开石台上那些被开采出来的玉石,有的虽然不是一无所有却品质根本比不上那些投了钱的人的预期,所以买石之人长吁短叹,有人一刀开采下去空空如也,一切钱财石沉大海都没能听个响,一时间就有人跪倒在地脸色苍白。于琅转身走向周厌,弯腰疑惑问道:“你也想试试?”周厌摸着下巴道:“我算是看出来了,除了那些真正钻研此道的人看的是内在的门路,更多的还是看个眼缘和运气嘛。”于琅翻了个白眼,你这家伙刚看了多久就言之凿凿看出门道来了? 于琅看着周厌眼前的一块石头,问道:“这一块就是你有眼缘的?”周厌伸出手抚摸着石头,突然猛地站起身,指着眼前石头对着老板说道:“多少钱,我买了。”之后于琅就看着周厌兴致高涨地和老板讨价还价,也不知道这个第一次走进赌石场的家伙怎么砍起价来都能一套一套的,最后愣是给他商量好了一个满意的价钱,然后周厌掏出自己怀里的银两,又看着于琅眨着眼睛不说话,于琅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周厌说道:“五五分账。”于琅无奈地拿出腰间的钱袋子递给周厌。 周厌抱着石头就去开石处,搓着手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等待着,于琅转头四顾,看见了不远处一个摊贩那边蹲着几个消瘦的孩子,他们眼前只是摆放着连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出来不入流的石头,恐怕都跟山路间随处可见的石头没甚差别,几个孩子中那个瞧着年纪较大的女孩子低着声与过路人介绍石头,可是没有一个人驻足,女孩子也不气馁,她看着那些蜷缩在一起衣衫单薄的弟弟妹妹们,轻轻挥了一下拳头似乎在给自己打气,然后嗓音稍稍大了些,脸色却涨红了起来。 身后一阵喧哗,于琅收回视线转身望去,只见周厌手里抱着两块晶莹剔透的水红玉石,正咧嘴笑看着自己,于琅一拍额头,看着被许多人围绕着的周厌,心中有些无奈,就知道这个家伙的狗屎运每一次都能应验。 其实当年在光明岛外的渡船上初见时,于琅就已经惊讶于周厌的运气,先是莫名其妙撞破了渡船管事和一群江湖大盗妄图盗取一个富贵人家钱财的内幕,和于琅一同出手救下那户人家之后,这家伙就非要拉着“一见如故,同道中人”的于琅一起喝酒,后来渡船遭遇了海啸所以只能弃船逃离,四散而逃,最后终于到达岸上之后居然只有这一艘周厌力排众议指明路线的小舟船存活了下来。 在那之后周厌和于琅一同行走江湖,每一次都能险之又险地避开那些层出不穷的陷阱和围杀之局,不知道有多少次死里逃生,事后于琅都不得不感慨要不是周厌在身边都不一定能够活到今日,后来在奇星岛上被魔宫高手追杀不不得已坠下山崖,然后遇见了黄草庭和武山,于琅也觉得匪夷所思,居然还真能让周厌蒙中了一条逃生之路来。所以方才于琅才会那么痛快就把钱袋子交给周厌,实在是对于这家伙的运气深以为然了。 周厌抱着两块石头大踏步来到于琅身边,递出一块塞到于琅怀里,于琅无奈道:“你就打算这么带着?”周厌低头看了眼,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应该怎么办,于琅看了一眼赌石场附近那些玉石铺子,说道:“要不先给人家雕琢好了再收着吧,不然就这样拿着也不是个事啊。”周厌看着于琅重重点头道:“有道理。”于琅恨不得给他一拳,敢情这家伙完全就没考虑过怎么处理这石头是吧。 不远处喧哗声响起,于琅和周厌以为是什么人又开出了珍贵玉石,可是于琅突然皱起了眉头,那个女孩子所在的摊位附近那几个蜷缩在一旁的孩子此时都惊慌失措地站在一边,而那个嗓音低低的女孩子正捂着额头半跪在一边,嘴里不停地道歉,还不忘摆手示意弟弟妹妹们不要靠近。站在女孩子身前的是一个披头散发双眼血红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块已经被剖开的石头,自然是空无一物,正一下子砸在女孩子的头上,然后叫嚷着赔钱,说是女孩子故意欺瞒了他,才让他一无所获。 周边围观之人有人窃窃私语议论着,原来这个中年汉子以前也是个殷实门户,可是几个月前因为赌石倾家荡产,就一直攥着仅剩的那些钱游荡在赌石场里,想要来个绝地翻身,最后只剩下可怜兮兮的几颗铜板,今天走投无路只能买下女孩子摊位那些不值钱的石头,最后自然不可能真的有所收获,彻底一无所有就来女孩子这里闹事,说是女孩子故意欺骗。 附近有摊主看不下去了就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这种一锤子买卖赌的就是个眼光和运气,能够走进赌石场的人谁不明白,可是那个汉子不依不饶抄起摊子的石头就要和那个和事佬拼命,于是没谁敢多说了,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最是惹不起,道理自然是不可能再听进去丝毫,更别说让他可怜眼前几个孩子了。 那汉子指着女孩子怒骂,见女孩子只是道歉也不说要还钱,汉子骂骂咧咧伸出手去扯住女孩子,就要搜刮出钱袋子来,女孩子赶紧捂住腰间哭着喊道:“不行,这些钱是救命钱,你不能拿走,不然弟弟妹妹他们就会饿死的。”女孩子难得如此大声说话,声嘶力竭泣不成声,可是那个汉子却不管不顾,使劲扒开女孩子的手就扯下了钱袋子。 女孩子拼了命扑上去抓住汉子的腿,汉子狠狠一脚踹在女孩子的身上,然后弯腰抓起她的头发就要砸在地上,一只手掌伸出抓住了汉子的手腕,汉子一瞬间就感到钻心的疼痛,整只手竟是都骨骼粉碎,他吃痛松开手,女孩子摔向地上,被那只手掌的主人抱在怀里,汉子跪在地上哀嚎着,剧烈疼痛让他再说不出话来。 女孩子脸上流下鲜血,她匆忙看向不远处年幼的弟弟妹妹,却看见一个腰间悬刀的年轻人脸色阴沉护在几个孩子身前,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女孩子茫然转头看着抱着自己的年轻人,眼睛明亮却透着一股冰冷看向那个痛苦哀嚎的中年汉子,于琅冷冷道:“赌石场的规矩应该就在门外明明白白写着吧,这么闹事嫌命长?” 赌石场外有一块石头上刻着赌石场幕后人亲自订立的规矩,条条框框事无巨细,像是这种买卖之后闹事的,除了会被赌石场彻底禁止再次进入此地之外,还会被打断一手一脚,以此警醒所有人。 第七十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二) 很快就有赌石场的护卫赶来,将那个中年汉子拖走,然后一个身穿紫色长袍的老者姗姗来迟,正是赌石场明面上的话事人。 于琅看着老者说道:“赌石场的规矩很好,可是事情都闹大了才有人来是不是迟了点?”老者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哪怕心里觉得年轻人语气冷硬半分不留情面有些过分,可是却也只能赶紧陪着笑脸致歉,答应会把事情处理好,今后女孩子再来这里摆摊也会多多照拂。 于琅看着怀里筋疲力尽的女孩子,他抬起头看向老者只是说道:“希望你说的话有用。”然后他站起身看了一眼周厌,老者连忙说道会派人帮着守一守摊位,于琅点点头道了声谢,然后和周厌带着几个孩子离开了赌石场。 老者看着于琅离去的背影,此时却身后出了一身冷汗,不是因为于琅刚才的出手,而是于琅的最后一句话,赌石场的规矩很好,因为那是幕后人亲自订立的铁律,而且允许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来此摆摊的肯定也不会是这个坐等事情演变姗姗来迟的老者,所以于琅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就是告诉老者最好将今日之事处理好了,不只是给所有来此的客人一个交代,也是为自己多做考虑,万一落到那个幕后人的耳朵里,以能够制定那些冷硬规矩之人的心性,老者不会好过。 于琅带着女孩子去往医馆疗伤,周厌领着几个孩子先将手上的两块水红玉石交给玉石铺子的人,自己的那一块希望能够雕琢出一套镯子和玉雕挂件,至于于琅那一块则由他之后自己决定。周厌带着孩子们买了包子蹲在路边吃,看着不知道一天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的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孩子,周厌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医馆。 医馆中老医师为女孩包扎好了头上的伤势,又开了几味药,没打算收钱,因为老医师认得这个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来为她娘亲拿药的女孩,本来日子就过的苦了,如今出来做点小买卖还出了意外,老医师于心不忍,不过那个带着女孩来的年轻人却执意要替女孩掏钱,听闻老医师说过女孩家中还有个卧病在床的娘亲后还特意留了一袋子银两在医馆,只说以后女孩若是再来拿药老医师可以稍稍减些价钱,不必让女孩知道自己的所为,老医师最后还是收下了,最后看着那个腰间佩剑风神俊朗的公子哥,有些感慨在这座金钱至上的显宴城还能有如此难得的善心人。 于琅来到头上包扎着伤势的女孩身前,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低着头怯生生道谢,于琅轻轻摇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孩低声答道:“回公子,我叫绣月。”顿了顿,女孩微不可察地补充道:“姓罗。”于琅看着女孩有些紧张纠结缠绕在衣衫上的十指,轻声问道:“家里头只有你带着弟弟妹妹吗?”女孩绣月点点头说道:“娘亲生着病只能在家里,弟弟妹妹还小,需要带在身边。”于琅想起那两个不过四五岁、六七岁的男孩子和一个同样只有不到十岁的小女孩,都不是能够如何帮助眼前女孩操持家业的人。 于琅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的父亲呢?”女孩低头更低,根本不敢让蹲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于琅看见脸上神色,于琅心中叹息一声,站起身轻声说道:“走吧,我带你们回家。”女孩颤抖着声音说道:“还有那些玉石。”于琅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畏惧怯懦的女孩,轻声说道:“赌石场那边的管事会帮忙看管,赌石场那里的规矩要比你们以为的更加严正。”于琅想起了那些冰冷的石上刻字,倒是还挺想见一见那个赌石场的幕后人,能够在那么多慕名而来的富贵商人和那些不顾一切的赌棍眼前明晃晃摆着这么一桩不容扰乱丝毫的规矩,于琅挺佩服那个赌石场幕后人的气魄。 女孩还有些犹豫,于琅看着女孩散乱微黄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没能吃得饱饭的缘故,轻声问道:“饿了吗?”女孩没说话,只是轻轻攥紧腹部的衣衫,于琅拍了拍女孩的背部,说道:“走吧,先带你去吃饭。”女孩微微抬起头,却还是没敢看于琅,问道:“绣红,小筷子和小尾巴他们呢?”于琅愣了愣,轻声说道:“我带你去找他们。“说完,于琅带着女孩跨出了医馆门槛,于琅回头看了一眼老医师,轻轻点头,老医师点头回礼。 找到了蹲在路边吃着香喷喷包子的弟弟妹妹,女孩绣月这才神色自然许多,没有接过妹妹绣红专门留给自己的包子,只是让弟弟妹妹们先吃饱,然后女孩绣月咬着牙看向并肩而立的于琅和周厌,一下子跪在地上哽咽道:“多谢两位公子救命之恩,绣月无以为报,愿意为公子们做牛做马。” 周厌赶紧上前去要把女孩扶起来,却发现身体瘦弱的女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厌回头看向于琅,于琅蹲下身从怀里掏出女孩的钱袋子,其上绣着半朵牡丹花,针线粗糙,于琅将钱袋子递给女孩,轻声说道:“拿着吧,我们不用你给我们做牛做马,先起来吃点东西。” 绣月没敢接过钱袋子,周厌就将钱袋子拿过来塞给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小女孩绣红,然后将绣月扶了起来,说道:“包子有的是,你们都先吃饱再说其他。”说完,周厌拍了拍于琅笑道:“放心吧,这位叔叔有的是钱。”于琅抓住周厌的手掌,挤出一个笑脸道:“叫哥哥就好。” 最终绣月还是没敢多吃包子,小心翼翼将剩下的四五个包子放在怀里,这才流着泪又要跪下,于琅连忙轻轻抓住她的肩膀说道:“今天我开了一块石头,大赚一笔,所以你们就当作我们今天高兴,将那些多出来的银子花在你们身上好了,谢过我一次,再谢过这位周大哥一次就够了。” 说完,于琅就要多掏些银子给女孩,却被周厌拉住了胳膊,轻轻摇头,于琅有些疑惑却还是拍了拍女孩绣月的肩膀,说道:“先带着弟弟妹妹回家休息吧,赌石场的玉石不用担心,会有人帮你们看管的,只有等你自己休息好了才能继续摆摊赚钱是不是?” 女孩绣月还是有些犹豫,放心不下赌石场的石头,于琅看着女孩身后的小女孩和小男孩说道:“今天发生了这些事情你弟弟妹妹们肯定都吓坏了,不先把他们带回去休息一下吗?”女孩绣月这才点点头,没再多说,咬着牙拉着弟弟妹妹给于琅和周厌鞠了一躬,几个孩子这才一起走回家中的陋巷去,小女孩绣红看着姐姐轻声问道:“姐姐,疼吗?”绣月扯出一个笑容说道:“不疼。”走出了一段路,绣月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绣月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可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走回了小巷,绣月神色警惕地看着四周,在经过一处拐角的时候还是被几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孩子拦住了去路,他们看着绣月揣在怀里的包子,大笑着说道:“小乞丐,你这是和你那个废物爹爹和死人哥哥一样也上战场去了?给人打成了这样就拿回来几个包子啊,都不够我们几个塞牙缝的。”说完,男孩一把推在护着身后弟弟妹妹的绣月,一只手就要抢过绣月怀里的包子,绣月突然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臂咬了上去,男孩吃痛松开手,绣月跌在地上紧紧抱着怀里的包子,眼里噙着泪水却满脸坚毅。 男孩挥挥手就要招呼背后的几个朋友一起上去把小女孩揍一顿,居然还敢还手,可是突然他们愣在原地,然后赶紧转身跑开了去,可是当绣月察觉到巷子口那边遮掩天光的阴影消失不见再回头望去时,已经没有了任何异样,小女孩绣红拉起姐姐绣月,几人神色慌张地回了祖宅小院,只有简陋木栅栏小门略作遮掩,绣月将包子递给绣红说道:“拿去给娘亲,不要说今天发生了什么,就说今天多卖了几块石头所以买了包子,更不要和娘亲说我受伤了知道吗?”绣红咬着牙点点头,绣月摸了摸她的脑袋,独自走进昏暗灶房为娘亲煮药。 那几个跑开的男孩还是被两个年轻人拦住了去路,那个腰间挂着一把刀的年轻人笑嘻嘻拉着那个出手推了一把绣月的男孩,问了几个问题。原来罗家以前的情况也没如今这么不堪,罗家汉子是在玄铁关军伍里受了伤拿着一大把抚恤金和家人来显宴城居住的,可是后来染上了赌石,几乎倾家荡产,罗家长子便去了玄铁关参军入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寄钱回来贴补家用,可是罗家汉子还是不知悔改,最后给家里买了那一大堆没用的破石头,罗家女子也被生活重担压垮了身体卧病在床,罗家汉子一个晚上喝了酒投河死了,没多久罗家长子战死的消息就传来了,抚恤金落到了绣月手里,可是这几年为了给娘亲治病都花了个七七八八,只能靠着父亲留下来那点破石头去赌石场卖。 最终离开小巷的时候于琅询问周厌先前是不是就知道绣月他们一定会被巷子里的其他人欺负,才不让自己给绣月钱的,周厌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一袋银子之后肯定惊喜万分的罗家几个孩子,点点头说道:“知道啊,以前又不是没看过这种事情。” 于琅转头看着周厌,周厌仰头望着天幕说道:“以前顾生上山拜师之后回了一趟以前讨生活的一条小巷子里边给几个相熟的孩子送了钱,结果不过过了一夜就传来那几个孩子死了的消息,不知道是被赌棍酒鬼知道了,还是被其他饿坏了的孩子痛下杀手。”于琅皱眉转头望去,周厌轻声说道:“不敢说这样就能比较稳妥,可是绣月那孩子看着是个伶俐的,只是不善言辞,留了钱给她自然知道应该遮掩,否则在这种陋巷里头死了几个孩子可没人在乎。” 说完,周厌顿了顿,还是说道:“你若是还不放心,要不多留下来看几天?”于琅摇摇头,却不说话,周厌仰着头轻轻叹息一声。大街上传来一阵喧哗,于琅和周厌刚好走出小巷,就看见不远处一家赌馆门外来了一个脸色铁青的富贵公子哥,挥挥手示意身后几十个扈从一拥而上就要砸了那座赌馆,听说是这个初来乍到的公子哥在赌馆里面栽了跟头,觉得丢了面子就来砸场子了。 那些扈从拆桌子砸椅子的,公子哥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还有几个同样骑着马的魁梧男子,应该是实力不俗的贴身护卫,公子哥冷笑着身边的护卫闲聊:“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不知道小爷我是谁吗?纵横赌场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失手,敢出老千骗到你小爷我头上,找死不成?”公子哥弯腰看着鸡飞狗跳的赌馆,还有许多无辜的赌客跟着遭了殃鼻青脸肿。 公子哥冷笑道:“这座显宴城还真以为给的那个‘千金城’的绰号是夸它呢?要不是忌惮那座废物玄铁关,早不知道被多少大军给踏平了,那座玄铁关天天叫嚷着自己在守护天下,也不知道他娘的在和什么鬼东西打仗,谁都没见过嘛,不过是缩着脖子躲在城子里的老乌龟罢了,要我看啊,迟早得被人抹平了,还敢自己占着那些珍稀东西,真当所有人都是瞎子不成?” 公子哥抓起酒壶喝了一口酒,看着赌馆砸的差不多了,心中痛快了些,其实也不知道在乎那几个银子,只是看不起显宴城赌馆那些管事的嘴脸,真当自己身在显宴城就如何了,口口声声的规矩,知道其他大军不敢当着玄铁关的眼前深入此地,就仗着不知道有没有些关系的玄铁关来狐假虎威,以为没人治的了这些地头蛇了?公子哥自忖家里头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显宴城,根本早就忘了临行前家中长辈要他来了显宴城收敛些的叮嘱。 公子哥调转马头,也不管大街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纵马而去,马蹄高高扬起,烟尘四散,有一个避之不及的小孩子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高高落下的马蹄就要砸在孩子的头上,突然公子哥眼前一花,看见了一袭白衣落在马头上,然后轰然一声响,公子哥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连同那只高头大马狠狠砸在空无一人的地上,白衣少年缓缓落地抱起那个才反应过来嚎啕大哭的小孩子。 公子哥身后的护卫愣了愣,纵马撞向白衣少年,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站着也要比自己等人坐在马背上都高大的魁梧身影,那人伸出大掌一挥,剧烈罡风吹拂而过,那些护卫都如落叶一般飘了出去,和那个公子哥摔在一个坑洞里。 白衣少年将孩子交给了匆匆赶来的家中长辈,看也不看那个昏死过去的公子哥,而是转头看向一处巷子口并肩站着的两个年轻人,咧嘴一笑。于琅和周厌走出小巷,还没出手就被白衣少年夺得先机的两人脸上也满是笑意,迎上了白衣少年和魁梧汉子。 远处玄铁关城楼上,燃起了一束烽火狼烟,有号角声响起,又一场攻守战拉开帷幕。 第七十一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三) 显宴城人来人往钱财如流水,真真正正的鱼龙混杂也是真正的卧虎藏龙,所以历史上不是没有过在显宴城闹事的权贵人士,可是最后不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就是直接得罪了显宴城被事后清算,所以但凡是能够经常往来于显宴城的商贾都明白应该恪守那些无形的规矩。 即便显宴城的城主从不亲自出面掺和事情,可是违逆了显宴城规矩的下场都不会太好,所以见好就收始终守着那一条线已经是许多人无需言语遵循的规矩,今日这样胆敢直接砸了一座赌馆的事情,还真是许久没在显宴城发生过了。 那几个年轻江湖人直接收拾了公子哥一群人,很快就有显宴城城主府的护卫赶来处理,一个士兵上前去拖起公子哥,轻轻一巴掌把昏死的公子哥叫醒,低声说道:“砸了赌馆没关系,打了显宴城的脸面也无妨,不过是打断手脚送回家里去,可是对玄铁关说了那些话可就不行了,放心,到时候要是你们家里人觉得送过去的那个头颅脸上的神色不够自然,我一定亲自去赔礼道歉,是我失手。”说完,那个公子哥又再次晕了过去,只是恐怕性命也要不保了。 公子哥和手下扈从都被城主府的护卫带了回去,一个披着轻甲的士兵走到几个年轻江湖人身前恭敬抱拳说道:“城主有请几位少侠。”说完,士兵伸手做引,领着几个年轻江湖人离去。 沿途有许多围观之人亲眼目睹了方才的一幕,有人吹着口哨叫嚷着为那个白衣少年和魁梧汉子叫好,那种以为来了显宴城还能和在家里一样嚣张跋扈的公子哥不吃些实实在在的苦头恐怕还真不会把显宴城的规矩放在心上,什么过江龙,老老实实趴着就得了。 那个士兵带着四人往显宴城北边城墙走去,却没有去往城墙下那座城主府军营,而是拐了个弯绕进一处人迹稀少的小巷,那个士兵走在前头,腰间佩剑的于琅突然开口道:“邱城主,不知道我们越俎代庖收拾了违逆显宴城规矩的外乡人,算不算违反了城主大人的规矩?” 那个士兵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轻轻摘了身上的轻甲,本就没有刻意隐藏身份的显宴城城主邱貉廉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跟随玄铁关车马来到此处的于琅,笑道:“严将军与我提起过于少侠和周少侠,赌石场的事情还要多谢两位少侠助我守住了规矩,不然赌石场也没继续存在的必要了。”于琅抱拳行礼道:“原来赌石场也是邱城主的手笔,果然独到非凡。” 邱貉廉笑了笑转身继续前行,手上提着轻甲说道:“于少侠抬举了,邱某没什么本事,也就多挣了几颗银子而已。”于琅没有搭话,几人跟着身穿一身素朴长袍的邱貉廉走进一座小巷子里的小院。 院墙下还有好一片菜园子,一个素钗布裙的温婉女子卷起袖管弯腰拔除杂草,站起身笑着看向一行人,邱貉廉摆摆手说道:“你忙活吧,我来待客就行。”女子笑着施了个万福,继续收拾菜园子,一旁还有两个岁数相差不大的小孩子在追逐打闹,沿着菜园子的瓜藤乱窜,只是看见了父亲身后的几个陌生人,还是停下脚步认认真真行礼。 邱貉廉将轻甲随手扔在正屋门外,装饰简陋干净的正屋里居中放着一张八仙桌,两侧摆放着几张椅子,邱貉廉没有坐在主位上,只是端来了几盏茶给四人,然后随意坐在一侧的椅子上,邱貉廉笑道:“寒舍简陋,怠慢了几位了。” 于琅端着茶杯摇摇头道:“邱城主不用客气,世人多有揣测那几座豪奢宅子哪一幢中住着那位谁也没见过面的城主大人,没想到邱城主大隐隐于市,这份眼界胸襟让人佩服。”邱貉廉挥挥手笑着道:“于少侠可别捧着我了,不过是自小就习惯了这种日子,也不是没想过去住那些好几进院子的大宅,实在是受不住。” 于琅放下茶杯指了指身边的白衣少年和那个坐在椅子上略小拥挤的魁梧汉子,说道:“这是我的好友顾枝和武山,此行我们是一同游历。”邱貉廉抱拳行礼,说道:“顾少侠和武山大侠方才在大街上的出手尽显江湖气概让人倾佩,于少侠更是为玄铁关阻退了魔军大军的袭扰,邱貉廉代玄铁关再次谢过几位。” 于琅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看来这座显宴城就是玄铁关能够驻守数百年依旧岿然不动的支撑所在了,难怪临行之前严溯烬多有暗示,说是到了显宴城不必太过拘谨,玄铁关和显宴城城主历来交好。 邱貉廉也没有藏掖,对于严溯烬亲笔书信介绍的这几位江湖侠客,邱貉廉还是颇为重视,尤其是听闻了赌石场和大街上的两次出手,邱貉廉也大概知晓这几位侠客的性情,干脆开门见山道:“当年显宴城的第一任城主其实便是玄铁关军伍出身,所以后世每一任显宴城城主都有职责在身,显宴城那些收拢积攒的财富都会源源不断地供给玄铁关前线的战事,无论是和商贾行商购买军械也好,还是买办军资都是显宴城在暗中出面,这才有了玄铁关能够坚守数百年护卫天下太平。” 于琅看了一眼顾枝,见顾枝点点头,便知道他应该也是知晓玄铁关存在的,于琅便看向邱貉廉问道:“所以历代显宴城城主极少抛头露面也是为了遮掩玄铁关幕后背景?” 邱貉廉喝了一口茶水点点头道:“显宴城钱财流转多变,可是只要涉及到了军械采买难免会引起他人注意,所以显宴城城主的身份能不拿出来显摆就尽量藏掖着,毕竟许多军资买办都需要我亲自负责,若是直接将玄铁关和显宴城捆绑在一起,无论是适逢乱世还是王朝太平,总是难免会有有心之人针对此时以玄铁关要挟显宴城,无论是玄铁关的铁骑还是显宴城的财富,眼红之人可是真不少。” 于琅轻声问道:“为何玄铁关和显宴城总不主动刻意提起关外魔军的存在?”邱貉廉自嘲一笑,神色冷漠道:“有用吗?如今谁还相信关外有什么穷凶极恶的魔军存在,人们只知道有一只铁骑一直躲在北方,哪个势力哪座王朝不想着占为己有,谁在乎那谁都没见过的魔军?说不定那些怕死之人登上一眼城头看见了魔军还会想着招揽麾下,以前玄铁关不是没想过主动与那些王朝势力合作御敌,可是最终真正愿意一心一意守住玄铁关的有多少?玄铁关退一步又如何,天下就受不住了?关外那么多天材地宝不想着搜刮一空还畏缩不前,什么魔军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嘛。” 邱貉廉不再多说,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每一任显宴城城主可不只是择选那些会做买卖的生意人,而是每一个能够从玄铁关活下来并且愿意动脑子的聪明人,所以显宴城城主才会一直一心一意辅佐玄铁关,因为只要身处过与魔军的战场哪怕一次,就会永远记住那种铭心刻骨的滋味,也会明白玄铁关驻守数百年的艰辛和伟岸。只是玄铁关出身,每个人都容易对身后所守护的世道人心失望,所以显宴城其实也都必须恪守某种无形规矩,否则以显宴城的财富地位,稍稍动些手脚想要搅弄天下风云还不简单? 邱貉廉以前也会对显宴城中那些来来去去醉生梦死的人心生厌恶,觉得玄铁关的坚守根本毫无意义。可是后来越来越明白,从这些不把钱当钱也更不把命当宝贝的家伙手上挣钱那才叫问心无愧,玄铁关世世代代的驻守死战,已经不只是当年为了庇护天下这种虚无缥缈的伟大念头了,而是每一个玄铁关的人谁不是和魔军有着家仇私怨,世代传承不死不休。 邱貉廉又说了些显宴城不算内幕的老黄历,对于眼前这个严溯烬颇为看重的年轻人,邱貉廉也愿意多给予些善意,毕竟在玄铁关的人看来,能够并且愿意出城对战魔军之人就都是玄铁关的座上宾,无论是一个小小的边关斥候还是修为通天的武道宗师,更何况眼前这个名为于琅的年轻人可是当得起天下十人之一严溯烬都自称稍逊一筹的武道高手,所以邱貉廉坦诚相待,几人相谈甚欢。 令邱貉廉有些意外的是,交谈之中几人其实好像隐隐是以那个白衣少年为首,一些个有关为何游历至此以及今后为何要去往更北方的事情都是由此人来说,言谈恳切神色真诚并无虚伪造作,邱貉廉更加高看了一眼这几个豪言壮语要去更北方的江湖人。 顾枝不着痕迹地多问了些所谓魔军的事情,照当年和严溯烬一同从前线厮杀拼搏出来的邱貉廉所说,那些魔军的统帅之人好像从来都是变幻莫测,如今玄铁关也就已经见过了不下十几位不同的将领,而且几乎每一次攻城战都会由不同人督战,由于对于更北方情报的缺失和对于魔军大军的了解甚少,所以玄铁关没能搜集得来更多的消息线索,就连魔军到底从何而来背后到底是何势力都不知晓。 最后几人喝过了一盏茶也就告辞离去,于琅从玄铁关和周厌出发前往显宴城等待顾枝的时候,严溯烬就说过可以去寻显宴城城主坐一坐也许会聊得来,这其实已经可以看出严溯烬此人对于于琅的看重和信任,毕竟牵扯到了玄铁关和显宴城的重重关联,外人知晓其实还是有些不妥。 离去之前邱貉廉还打趣着说感谢今日于琅和顾枝帮着显宴城的规矩更加深入人心了,于琅也就顺势提了一句陋巷中罗家的事情,没有直接让邱貉廉亲自出手相助,只是能够多看几眼至少护着平安就可,其实当初孤苦无依的绣月能够拿着那些破石头进入赌石场摆摊也是邱貉廉发了善心亲自点的头,所以对于于琅的请求邱貉廉答应了下来,于琅也相信显宴城城主邱貉廉有那份能力和手腕照顾好罗家那几个可怜孩子。 不过邱貉廉犹豫了一下还是斟酌着言语问了一句:“于少侠,显宴城和玄铁关中都有那么多像罗家这样由于战事而遭受不幸的门户有许多,像罗家那般由于当家人没能消受战争影响而自甘堕落导致家中没落的事情也不少,于少侠只是看见了罗家的苦难有如此上心照顾,那其他许多人如果于少侠瞧见了难道也要竭尽所能都去帮扶?” 邱貉廉这些话其实本不该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对于武道高手来说,虽然依旧在江湖之中却极少主动牵扯世道红尘,这已经涉及到了武道修行根本,所以邱貉廉这番话除了有些无意苛责于琅的意思在,也算是触动了武道修行之人的本心根本,但是邱貉廉作为俯瞰世间万千金银流转的显宴城城主却还是问出了口,就是已经在言行之间信得过这个年轻少侠的性情,所以没有按捺心中疑惑,坦坦荡荡问询。 于琅自然也不会在意邱貉廉这番直指本心的问话,他微笑着说道:“其实开口与邱城主提出这个请求之前于琅也有些惶恐犹豫,毕竟邱城主常年看着玄铁关和显宴城的一切,想必对于这些疾苦早就看过许多,更何况邱城主日理万机实在不敢麻烦注重这些小事。可是于琅觉得,世间苦难万万千,既然就在身边亲眼所见,那么如何也不该再视而不见,竭尽所能也好举手之劳也罢,能做多少便是问心无愧。”邱貉廉抱拳行礼不再多说,于琅也笑着回礼,身后周厌、顾枝和武山同样抱拳回礼。 邱貉廉站在小院里看着四人离去的背影,他刚才清楚看见当于琅说出那番话之后身边三人都是早有预料的模样,此时看着毕竟离去的背影,邱貉廉有些感慨,原来这就是只真正的通道之人吧,邱貉廉走在小院中回头望向遥远的玄铁关,想起当年和严溯烬一同在战场上并肩奋进厮杀的往事,也许那个时候也是真真正正的同道之人,只是如今虽然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却其实还是坐着走向一样的远方,如此也很好。 那个在小小菜园子里忙做的温婉女子小心喊着几个孩子不要玩的太疯了,记得先把学堂的课业完成了,一个身穿布衣耍着树枝的男孩立即站定大声回着说自己已经完成学塾先生的课业了,旁边的弟弟也有样学样,温婉女子这才笑着挥挥手。 两个孩子继续追逐打闹,小小的院落里嬉笑声四起,邱貉廉依靠着院门静静看着,戎马一生规矩严整的显宴城城主露出了柔和笑意。 第七十二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四) 走在街上,周厌勾搭着顾枝的肩膀问道:“傅庆安呢?你也没见到他?”顾枝摇摇头,抓住周厌的手腕一甩,说起了燕沙镇发生的事情。 周厌愣了愣,于琅手指轻轻敲打腰间的剑柄,说道:“挺好的,傅庆安也算是找到了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不过他真的不是以前欠了我们太多酒所以故意躲起来吗?” 周厌回过神来,一拳砸在掌心说道:“那不行,等我们从秦山下来定要去寻他,当年他还说他在圣坤海域行走江湖的时候喝过一种云水酒,那滋味简直让人如坠仙界飘飘然,可还没带我去喝过呢。” 于琅转头看着周厌,说道:“他跟我说的是圣坤海域有一种桃芽酒。”说完,于琅和周厌看向顾枝,顾枝摘下酒葫芦默默说道:“圣坤海域的青庐酒。”三人看向武山,武山挠挠头憨厚笑道:“圣坤海域荟垆酒。”周厌咬着牙恶狠狠道:“好嘛,这小子骗人也不用心是吧。”几人都笑了起来。 寻了一家酒楼,自然还是出身显贵的于琅掏钱,虽然于琅离了家之后其实没再怎么跟家里联系过,其实还真没跟要过银子,可是耐不住这位公子哥离家出走的时候带走的家底够厚实,被这些酒徒砍了这么些年也还是绰绰有余。 坐在酒桌旁,顾枝说起了仙府争先台的事情,于琅皱眉问道:“天坤榜是出自魔君之手?”顾枝点点头,周厌一脸不可思议:“这世间真有活了三百年的人?”周厌自顾自摇着头,难以置信。 于琅看着顾枝问道:“玄铁关北方有魔军驻守,想要去往秦山不容易,虽然魔军每隔一段时间的就会有攻城的休歇,可是我们不一定能够轻轻松松横穿那片地域。”顾枝点点头,沉声道:“而且我们并不知道在这秦山和玄铁关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魔君的手段在等着,更重要的是,我们并没有去往秦山的具体堪舆图,有些麻烦。” 周厌不愿动脑子,扶着下巴看向远处玄铁关城楼上点燃的烽火狼烟,周厌随口问道:“于琅,那什么魔军真的和当年奇星岛上那些魔君座下走狗一般?”于琅点点头,低声说道:“那种感觉,太熟悉了。” 于琅又跟顾枝说过了自己的猜测,百万魔军定是在以驻守数百年的玄铁关作为演武练兵的磨刀石,才会如此袭扰不断却从不真真正正的倾吞城池。 顾枝沉默良久,最后说道:“先回玄铁关吧,力所能及,总也要领略一下如今魔君精心打造的魔军又有何不俗之处吧。”周厌收回视线看着顾枝,那股几乎凝若实质的杀气在顾枝身上其实极为少见,也只有当年走入鬼门关驻守的城池时,拔刀出鞘的少年才会有这种不加掩饰的锋芒。 周厌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一拍腰间长刀,说道:“那就打。” 几人离去显宴城再次去往玄铁关之前,周厌想起来留在玉石铺子的水红玉石,于琅便说可以与铺子掌柜雕琢好了之后托人送去玄铁关便是,若是那时已经去往秦山那就留在玄铁关再回来好了,周厌点点头,拉着于琅去往玉石铺子跟老板交代几句,于琅也将属于自己的水红玉石雕琢为几样佛雕挂件和镯子,几人这才正式启程去往玄铁关,没有跟着玄铁关的商贾车马,几人放开了脚力飞掠而去,卷起烟尘四散。 玄铁关城池之中百万军民,虽然平日里也没什么繁华闲散的意味,可是此时战事来临却也是截然不同的气象,四人跟着玄铁军的一位严溯烬的心腹小将走向北方城墙,沿途看见大街小巷都有人肩挑军械物资奔走,就连那些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也都抱着铸造的刀剑铁甲在士兵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赶往北边城墙,那些酒楼酒肆和客栈茶馆照旧开门,可是驻足之人寥寥无几。 玄铁关中从没有什么锦绣富贵人家,若是想要凭着祖辈的军功躺着享福大可以去往显宴城,但是留在玄铁关中的每一户人家,谁的家里面没有几个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汉子,所以一旦城楼上点燃狼烟烽火,满城百姓都会是如今这样的匆匆却井然的戒备着,尤其是那些还没能参军入伍的孩子更是抢着帮玄铁军运送军资去往城头。 在高耸城墙之中的这座玄铁重城,此时俨然是一件严丝合缝精准运转的机械,每一处榫卯都是举足轻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这一切得益于玄铁军中负责制定战局筹谋和城池补给策略的那座破军军帐,那些年纪不大却都早已身经百战的谋士,洞察战局走势也无形中连结起整座玄铁关的力量。当然也得益于玄铁关数百年来守城作战的历史传承,每一个久居于此的门户家族都不会对这样的战事感到陌生,只要那道狼烟烽火燃起,所有人便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来到北面城头之上,玄铁大将军严溯烬的副将负责驻守墙头,远处北方战场上有玄铁关守城多年来建造巩固的多座军寨,那些玄铁关赖以商贸运转的天材地宝所在山峰上也有玄铁军驻守,在城池以北延展开来一线防御军寨,更北面更有涉险建造的前线军营,注定会首当其从领略每一次首先攻向玄铁关的魔军,既是以性命为后方示警也是要尽力拖延住对方的行军步伐,此时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已经身处前方玄铁军驻守的居中军寨,统一调度行军阻敌。 玄铁关的守城战注定和历史上任何地方的守城战都要不同,务必在第一时间就要阻敌于前线军寨,否则一旦陷入魔军推进至城墙下只能固守玄铁关城池的局面就会十分被动,因为玄铁关注定不会有任何援军和后方势力的支撑,所以玄铁军才要涉险在前线铸造军寨直面魔军开拔的汹涌步伐,以性命血肉之躯生生阻隔魔军行进,在从中寻找破敌反击的机会,既是骤然见生死的激战也是玄铁关必须打造的持久战。 顾枝站在北面城头上望去,远处有一线如海浪般涌向玄铁军前线军营的魔军,身穿黑色重甲的大军重阵在前,后方是手持长枪长矛的骑兵凿阵在后,更有弓箭军阵早已驻守原地弯弓射箭,扰乱玄铁军阻敌的重盾军阵。 玄铁军以二十万铁骑闻名于世,无论数百年来无数场战事如何消磨玄铁军,二十万铁骑的数量都不会有丝毫消减,这是玄铁军最为锋利的一把剑,所以显宴城采买军资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一点便是如何寻得战马,好在如今远在塞外草原上的牧民部落无心涉足乱世,也可以在这样混乱不堪的世道中自保无虞,所以玄铁军的战马才有了着落,否则这近百年来魔军更加频繁的袭扰攻城,玄铁军早就要不堪重负了。 此时玄铁军没有贸然出击,虽然前线军营也有五万铁骑蓄势待发,可是需要重甲步兵先行阻挡下第一波涌来的魔军重甲大军,以及尽早探查清除掉魔军中针对骑兵的那些军阵,为铁骑开拔清扫出一道尽可能凿阵深入一击功成的前行线路,玄铁军这么多年和魔军交战,虽然没能清楚那些层出不穷的统帅的心思,可是对于悍不畏死的魔军士兵却是不陌生,所以对于这种既是优势又是劣势的拼死冲锋,玄铁军已经有极大把握将之全然转化为对方的劣势。 站在墙头的玄铁军副将何炂有些忧心忡忡,皱着眉头眺望远处,于琅轻声问道:“何将军,有何不对劲吗?”何炂手掌攥拳撑在城头,沉声道:“此次魔军攻城有些不对劲,似乎不像以往只是为了攻破军营和军寨直奔玄铁关,而是想要生生耗死玄铁军。” 何炂指向北方黑蒙蒙的魔军大军,继续说道:“如今魔军的兵力已经远远超过十万,恐怕再加上两翼驻守压阵的兵马就要接近二十万了,如此庞大的兵力在以往的攻城中极少出现。” 何炂突然脸色一变,前线军营重甲玄铁军被撕裂开了一道缝隙,竟是有一支五十人左右的魔军军阵如巨大磨盘碾过玄铁军,何炂声音冷硬道:“是魔军中那些武道修行之人结成的军阵,竟是如此早就投入了开阵的战局中。” 以往魔军中这些单体杀力强劲的武道修行之人一般只在之后刺杀大军将领和扰乱战局才会出现,从未出现过之前投入开阵凿营的前线战局,这对缺乏武道修行之人的玄铁军来说极为不妙,若是不得已就只能提前投入铁骑了。 周厌轻轻跃上城头,眯眼眺望远处,看见了坐镇魔军后方的一个坐在马背上的模糊身影,一身黑色镶金战甲和身后血红战袍刺眼夺目,他的身后有军旗飘摇,显然应该是此次攻城中的统帅。 那人远远和周厌对视一眼,周厌不由自主握住了腰间刀柄,抿着嘴唇不说话,于琅发现了周厌的异样,看了一眼何炂,何炂轻轻点头,于琅这才一同跃上城头,问道:“怎么了?”周厌盯着远处那个身影,声音难得沉静道:“那人很强。” 于琅也看见了远处那人,一身武道气象在黑云压城的魔军之中异常瞩目,犹如夜幕之上悬挂的圆月,只是没有璀璨光华,而是渐渐和夜色黑暗融为一体。 于琅回头看了一眼,顾枝没有跳上城头也已经看见了那人,周厌也转过头无奈说道:“顾枝,我应该打不过。”顾枝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然后看向周厌说道:“可以打。” 周厌眉毛一挑,其实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自视低人一等的年轻人此时眉眼飞扬,锋芒毕露,就连一旁的何炂都不得不退让几步,看着方才还吊儿郎当的年轻刀客,一身气象竟是如见玄铁大将军严溯烬。 顾枝继续说道:“那人极有可能也是榜上继任者,实力不弱于那个和我交手的辛梳,周厌对付起来不容易,若是只有此人一人坐镇的话,周厌和于琅联手有把握拖在战场上,只要魔军没有后手,将此人彻底留下只要再加上武山大哥出手就行了,可是……”顾枝还未说完,何炂惊声道:“不可能。” 众人望向远处战场,只见有一只重甲骑兵从魔军中轰然前冲,不止如此,还有许多身穿黑甲的人蹲在马背上蓄势待发,竟是直接破空掠过前线军营,直奔后方军寨而去,何炂咬着牙道:“魔军这次是倾巢而出了?以前绝没有如此多的武道修行之人。” 周厌望着远处苦笑道:“得,顾枝你这乌鸦嘴,又来一个了。”远处那个黑金战甲之人身后有一骑缓缓走出,一身气息内敛却让人不敢直视。 不过周厌言语之间却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于琅跳下城头站在顾枝身边,低声问道:“难道是魔君针对我们的手笔,所以才要魔军倾巢而出?” 顾枝看着已然接近三十万大军之数的魔军,沉声道:“魔君不会只让这些魔军来拦住我们的脚步的,既然故意引诱我们来到出云岛,没道理让我们止步于秦山之外,虽然他也算是小看了我们,可是断然不可能让百万大军直接把我们杀了,再说了,如果我们铁了心不相助玄铁关,这个必死之局就绝不存在,所以这不过是魔君给我们的一份见面礼罢了,能不能挡住这次攻城的魔军再借势前往北方。” 武山始终望着远处大军汹涌,只是问了一句:“那现在怎么办?”无论如何,魔军此次来势汹汹玄铁军也是被顾枝他们牵连其中,所以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措手不及之下玄铁军折损严重,顾枝喝了一口酒,看着周厌跃跃欲试的背影笑道:“那就打啊。” 十几年前,奇星岛覆灭于魔君和座下汹涌大军之下,“崆玄七侠”奔走四方解救备受压迫的百姓,召集流亡的江湖人齐聚北境反攻魔宫,在这之间,有一个惊世骇俗的传闻,魔君指使十万大军沿途阻隔追杀“崆玄七侠”,竟是依旧在山水中生生撕裂了包围圈,并且还在奔走沿路杀了万人大军,直接让那一支从东境被遛狗一般带到北境的十万大军几乎分崩离析,从此沙场万人敌不再只是话本故事里的天方夜谭。 在那之后更有“修罗九相”奔走天下破关屠城,除了坐镇鬼门关的恶鬼被一一袭杀,凡是和“修罗九相”狭路相逢的魔君座下大军无一不是直接覆灭。最后“修罗九相”更是在魔宫中独自对战魔君留守孤山之下的八千大军,硬生生被几人杀穿覆灭,自此才有奇星岛大军入驻魔宫重新兴建都城皇宫的后事,所以这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武道高手,不只是捉对厮杀之上的无敌,更是陷阵杀敌的所向披靡。 周厌拔刀出鞘双膝微曲轰然一声响,在何炂的震惊目光中,周厌直接纵身跃下高耸城墙,激荡烟尘飞扬,刀客身影直直掠去,于琅同样拔剑出鞘,衣衫轻摇飘然落下,在接近地面之时有剑气卷动裹挟剑客身影飞掠前行而去,武山只是随意走出一步,身影便如巨石凶猛坠地,竟是就连玄铁关的城墙都隐约晃荡震颤,何炂张大了嘴巴看着前行而去犹如雷霆电闪的几个身影,喃喃道:“这还是人吗?” 顾枝站在何炂身边笑道:“放心吧,是人。”何炂呆滞无言,看着远处三人卷入战场之后,那些前冲直奔军寨的武道高手瞬间被无尽剑气刀光席卷,小山一般的那个魁梧身影没有停留,直接撞入前线魔军重甲军阵,以血肉之躯硬撼军阵,竟是硬生生被凿开了一道巨大豁口,解决了后方那些武道高手的剑客和刀客紧随其后,直接化作两道雪白光练直刺魔军阵营,却不是一味前行陷阵,否则一旦体内真气流转关隘处需要换气之时深陷大军之中可就是主动寻死了,所以三人只是问稳固住开辟出来的缺口,为身后铁骑前冲步伐扫清障碍,同时协助左右两翼的玄铁步兵推进战线,绞杀魔军无数。 何炂强自镇定下来,转头看着顾枝问道:“顾少侠不出手吗?”顾枝摇摇头轻声道:“还要再等等。” 自然不是等顾枝恢复真气内力,虽然对战山人吕酽和靖堼大将军之后接连对战明胥和辛梳对于顾枝来说也并不轻松,可是根本不需要顾枝如何修养,此时他依旧是圆满无瑕的武道境界,甚至自从踏入出云岛又从武道祖师堂走出之后,顾枝的一身武道修为还在稳步登高,无形之中气象更加浑厚,顾枝在等的是魔军下一步的手段,此时有于琅他们加入战局已经足以扭转玄铁军的一丝颓势了。 远处战场上终于有更多的武道高手被投入战场,从那魔军大军后方有许多或潜行隐匿或飞跃而至的身影开始围杀锋芒毕露的三人,那两个坐镇大军中枢之人依旧一动不动冷眼旁观,可是魔军大军两翼的骑兵却都围拢过来,竟是想要将前线军营的这些兵力连同那三人直接包围其中杀个干净,后方军寨中严溯烬的身影出现,手中军旗一挥,便有铁骑汹涌前冲。 玄铁关城头上有风声呼啸而过,何炂竟是觉得脸庞生疼,下意识转头看去,身边顾枝却已经不见了身影,何炂趴在墙头向下眺望,似有雪白瀑布从天而降,黄沙大地隐约下陷,有风沙龙卷矗立天地间。 一袭白衣坠下城头,化虹掠去,凿阵杀敌。 第七十三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五) 玄铁关城池之外犹如地龙翻身的轰然声响终于再次陷入沉寂,前线军寨的将士与玄铁关中的将士开始轮转。 城门大开,神色疲倦铁甲之上伤痕累累的将士拖着脚步走入城池,修养重整的玄铁关驻守将士肃然站立一旁,然后开拔前往前线军寨,阻敌于前方的军营已经在前两次攻城战中毁于一旦,此时玄铁关二十万铁骑尽数驻守军寨。 而为了维持住持久战只能像如今这样每隔一段时间进行军寨和玄铁关将士的轮转替换,否则一次次阻敌于前的士兵很快就会失去战斗力和心气,这是玄铁关数百年演变而来的守城征战策略,就是为了能够尽可能地将更多的魔军阻隔于前线,不得靠近玄铁关城池半步。 这一次随着将士一同回到城中的还有已经亲自披挂上阵冲锋陷阵的玄铁大将军严溯烬,他必须与城中的副将何炂互换,既是身为玄铁军最强战力的严溯烬需要以此修养,也是为了和城池中的破军军帐商议行军策略,此次魔军的攻城有些不同于以往,虽然破军军帐在每一次战前都会有不同情况的推衍,可是为了针对这一次魔军几乎倾巢而出的武道高手和铁骑,玄铁军需要拿得出与之争锋相对的策略来。 在前两次的攻城战中破军军帐几乎是焦头烂额,若不是有那四个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武道宗师,恐怕此时的玄铁军已经损失惨重,根本没有破军军帐进一步完善行军策略的机会,所以无论是前线奋战的将士还是破军军帐中的谋士都由衷地感激和敬佩那四位陷阵在前的武道高手,居然全数拦住了那些搅局的魔军武道高手的袭扰,硬生生把战局掰回了以往玄铁关最熟悉的那种战况,让破军军帐得以喘息片刻,也才有了此时魔军暂时收兵,严溯烬得以回到玄铁关城池重新商议行军策略。 严溯烬独自去往就在玄铁关北面城墙上的破军军帐,他站在墙头上看着脚下街道上那四人的背影,神色肃穆铁甲血腥气息浓厚的玄铁大将军此时脸上却有些难得的浅淡笑意,若是没有这四人玄铁军的损失不知道会在措手不及之下如何惨重,而且严溯烬在这四人的身上看见了难得的江湖意气,那种陷阵厮杀依旧潇洒纵横的一往无前,那种挥洒剑气和刀光无穷无尽的举世无双,谁的心中不曾在年少时有过远游江湖登高武道的愿景?谁的心中不曾有过陷阵厮杀纵横无敌的豪言壮志?此时此刻,就在眼前,让人如何不胸怀激荡。 严溯烬转身走向破军军帐之中,魔军即便暂时退去却注定下一场攻势一定会更加凶猛不讲道理,于琅已经和严溯烬提过如今魔军大肆攻伐不管不顾的缘由可能和他们一行人有关,严溯烬却没有在意这些,对于世世代代驻守玄铁关的所有人来说,无论是和以往一样的攻城袭扰,还是百万魔军倾巢而出都无妨,玄铁军和二十万铁骑就在此处,一战而已。 与玄铁军一同陷阵奋战两场战役的四人来到街角一家空荡荡的酒肆中,店小二已经被掌柜的赶去了城头帮着固防,此时头发花白的老掌柜亲自拿着几坛酒和几个大白碗送到了四人身前的桌上,还笑着拿来了几碟佐酒菜,如今玄铁关中许多人都听说了战场上有四个陷阵杀敌不遗余力的外来江湖人,老掌柜虽然不清楚那四人是谁,不过看着风尘仆仆坐在酒桌旁的四人,老掌柜却已经猜测到了身份。 四人都笑着与老掌柜点头还礼,周厌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道:“这些鬼东西还真是他娘的不怕死啊,简直就是要以血肉性命来填战场推进战线,砍的小爷我的手都酸了。” 于琅已经将佩剑背在身后,腰间悬挂着一把玄铁军的制式长剑,放下酒壶缓缓道:“魔君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那两个坐镇魔军的家伙是真的想要以几十万魔军的性命直接将我们坑杀于此的。” 顾枝先将早已空荡荡的酒葫芦倒满酒水,这才倒了一碗酒笑道:“可惜一直没能把他们逼出来,就那么躲在后方也不出手。” 于琅沉声道:“我和周厌试过擒贼先擒王,可惜那些魔军重甲军阵和骑兵实在难缠,想要破阵不容易。”顾枝点点头说道:“不必急于直接对上那两个人,最主要的还是尽可能以搅乱战局协助玄铁军铁骑的突进,下一次魔军的攻势一定来势汹汹,所以我猜测玄铁军可能会选择率先出击,如今前线军营和山坳那边的布防都已经失陷,玄铁军不可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战线被不断压近城池。” 于琅转头看着顾枝问道:“那就按照我们以前在奇星岛那样?不必随军出击,而是绕道破阵搅局,至少试图将魔军军阵切割开来,这样兵力不足的玄铁军才有把握各个击破。” 周厌仰起头一饮而尽碗中酒,开口道:“可是这一次我们对上的军队数量可不少,想要做圈定和分割恐怕没那么顺心。”顾枝沉吟道:“魔军的策略一直是宁可拼掉全部的重甲军阵也要诱使玄铁铁骑冲锋在前,然后再以两翼的骑兵合拢围杀,下一次玄铁铁骑的冲锋应该会是以不同的军阵出击,所以我们可以跟随在骑兵中隐藏身份顺势隔绝两翼的合拢之势。” 言语中,酒肆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个孩子的声音率先闯了进来:“老黎头,给我几个兄弟们来几壶好酒,这一次我们势如破竹冲锋在前,可是在城头上固防的中流砥柱,就连那些什么将军什么统领的都要竖起大拇指喊我们一句英雄好汉,这不喝酒说不过去了吧。” 说着,一个身穿灰扑扑衣衫的孩子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岁数相差不大的孩子和少年,都是满身的尘土,看来也是奔走城中和城墙那边协助搬运军资和固防的。 那个率先跨过门槛的孩子被酒肆老掌柜一手攥住耳朵提了起来,孩子使劲踮起脚跟拍着老者的手,老掌柜气笑道:“老黎头也是你喊的?小兔崽子,以为去城头那边跑了一遭你爷爷我就管不了你了?小小年纪喝什么酒,滚犊子。” 那孩子好不容易挣脱开老黎头的手掌束缚,龇牙咧嘴捂着耳朵反驳道:“你个躲在后面享福的老头儿懂什么啊,我们这些在城头上固防备战的可都是一等一的豪杰,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们就要披挂上阵了,到时候不砍下几个头颅来我都不乐意来你这里了。” 老者笑呵呵坐在一旁的酒桌旁,一巴掌拍在孩子的脑袋上,从沙场上功成身退多年的老者手劲可不小,孩子原地旋转了一圈,老者笑着骂道:“小兔崽子,鼻涕上不挂两条青龙了就敢这么硬气说话了是吧?你不来我这里没关系,有本事把这话跟你娘说去啊,不把你屁股打开花。” 孩子不接这话茬,伸手指了指身后跟随的孩子和少年,看着老者问道:“老黎头,真不拿酒来给我们兄弟?”老者骂了一句:“滚蛋。“ 孩子不愿在身后几个好友眼前丢了面子,说好了要带着他们来自家酒肆痛快喝酒的,孩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转头看见了四个居然在这战乱时分还端坐谈笑风生喝酒吃肉的家伙,虽然其中有一个身型魁梧吓人的孩子,可是孩子梗着脖子就大踏步走上前去,看着身穿白衣面色和善的顾枝问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知不知道前线战事吃紧啊,有本事别在这酒馆里喝酒摆阔,赶紧上阵杀敌去,要是贪生怕死那也好歹走上城头去协助固防吧,哪有你们这样大白天喝酒吃肉丢人现眼的?” 姓黎的老者就要制止自己孙子的出言不逊,不料于琅却看着老掌柜笑着轻轻摇头,老者也就坐在原地,看着那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低头看着孩子疑惑问道:“奇怪,可是你和你的兄弟们不也大白天的来找酒喝吗?” 孩子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一身白衣素洁干净的顾枝,孩子拍了拍身上衣服沾染的尘土,抬起下巴趾高气扬道:“跟小爷我比战功?知不知道城头上有多少块砖头是小爷我和兄弟们亲自搬上去的啊?不是我说你们,年轻人就该和那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几个英雄好汉一样奋勇杀敌才对,哪有这样躲在后面我窝囊喝酒的。” 顾枝笑着扯过一条长凳,看着孩子和他身后那几个孩子与少年,语气认真道:“原来是各位城头上固防的好汉啊,是我们大白天喝酒喝迷糊了,来来来,各位好汉快坐下,这酒是不能给各位,不过这些佐酒菜就当我略尽绵薄之力犒劳各位了。” 孩子不屑轻笑,却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孩子和少年都各自找凳子坐下,那孩子也不含糊,直接接过盐水花生和酱菜的佐酒菜递给自己的兄弟们,老者笑着摇摇头,转身走进灶房去多拿了一些出来。 孩子又打量了一番顾枝,啧啧说道:“不是兄弟说你,你看看好歹还揣着一把刀呢,不上阵杀敌却在这里装模做样不合适吧?”说着,拿了几碟佐酒菜就不再自称“小爷”而是以“兄弟”相称的孩子凑过身低声说道:“兄弟跟你说啊,隔壁巷子那边的小画亲口和我说过的,女孩子啊不喜欢那些佩刀挂剑的花把式,瞧着好看有什么用啊?有本事就直接上阵杀敌去,摆阔装模做样都莫得用处,以后讨不着媳妇的。” 顾枝一脸细心倾听的模样,孩子满意地点点头,抓起一把盐水花生丢进嘴里嚼着,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坐在一边自顾自饮酒的憨厚汉子,孩子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有钱人啊,总是喜欢身边带着扈从杂役什么的,为了一条小命嘛。我告诉你啊,只要你敢走上城头去看一眼,哟,那你可就知道这些什么担惊受怕屁都不是,只要面对黑乎乎一大群的魔军啊,就算你有成千上百个扈从都没用,小命难保,最主要的是自己要有一技之长,才能护住自己啊。” 其实在玄铁关城池中孩子想要看见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带着扈从杂役出门不容易,毕竟留在玄铁关中的百姓无一不是有那决定和历史传承愿意拼死驻守的人,所以还真没有闲散度日的公子哥,孩子这些话多半还是从那些酒客和老人的故事中听来的,语重心长,顾枝点点头说道:“兄弟说的有理啊,不知道兄弟可有什么傍身绝技可传授一二?” 孩子双臂环胸,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摇摇头说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些绝世秘籍怎么能够轻易外传。”黎姓老者已经听不下去这个顽劣孙子的口无遮拦了,站在身后就给孩子来了一巴掌,骂道:“闭嘴吧你。” 孩子刚要顶嘴,酒肆门外走进来一个玄铁关百姓都不陌生的身影,孩子一下子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老者抱拳作揖:“参见大将军。” 玄铁大将军严溯烬笑着摆摆手道:“黎伍长不用客气,来几坛好酒便是了。”早已退下沙场多年却还是被大将军一语道破当年军衔的老者意气风发,大笑着问道:“大将军是要带出城去的还是就在此喝?” 严溯烬坐在顾枝那张酒桌旁,笑道:“带出城去的,有何区别?”老者拍着胸脯道:“那就得给大将军拿上最烈的酒。”严溯烬笑着点点头。 一直将玄铁大将军视为天底下最顶天立地好汉的孩子此时激动得只顾着傻笑,严溯烬看了一眼孩子和身后那些同样满眼敬慕的孩子和少年,严溯烬笑了笑,拿起空置的大白碗喝了一大口酒,积攒胸中的郁气舒缓几分。 于琅轻声问道:“军帐那边有了下一步谋划了?”严溯烬点头道:“不好打。” 于琅突然察觉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看,那个孩子怒气冲冲瞪着于琅,说道:“怎么不喊大将军,要讲礼数的。”于琅愣了愣,孩子神色不悦地看着刚才都没有起身行礼的四人,摇摇头叹息一声,果然是没有胆子也没有眼力见的废物公子哥。 严溯烬看着那个孩子被自家爷爷一扯衣领直接拽开去,这才沉声说道:“我需要尽快重新出城去了,几位可以在城中多修养一阵,玄铁军绝不会苛责几位。” 顾枝摇摇头道:“希望严将军和军帐那边能够将我们四人考虑其中,无需顾虑,为了行军策略和破阵阻敌,我们绝对服从玄铁军的一切安排。” 严溯烬放下酒碗抱拳道:“诸位高风亮节无畏奋勇,严某且替玄铁军和玄铁关所有百姓谢过各位。”说完,严溯烬端起酒碗一连喝了三碗酒,四人也都各自饮尽碗中酒。 严溯烬没有停留更久,提起老者准备好的酒坛子酒起身离去,老者一直将严溯烬送到了门槛外,四人也准备起身离去,顾枝低头发现那个咋咋呼呼的孩子低着头扯住自己的衣摆,低声问道:“那个,爷爷说你们就是那几个江湖大侠,对不对啊?” 顾枝将朱红酒葫芦系挂在腰间,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着道:“你说得对,玄铁关里可没有大白天喝酒吃肉的人,是个男子汉就该冲锋陷阵,所以我们这就出城杀敌去,你要是今后还敢以登上城头去帮着玄铁军固防,兄弟有缘遇见你就教你一技之长傍身如何?” 孩子抬起头眨着眼睛问道:“真的?”顾枝点点头认真道:“喝了兄弟的酒,没道理不掏出点压箱底的宝贝来回报啊。”孩子兴高采烈犹豫着问道:“能不能给我几个兄弟们也都教一教啊?” 顾枝看了看孩子身后那些同样眼中闪烁光彩的孩子和少年,笑着点点头道:“没问题。到时候学了绝世武功,有了一技之长再上阵杀敌,小画一定觉得你顶有英雄气概。”孩子脸色涨红,却难掩笑意。 顾枝转身和酒肆老掌柜抱拳行礼,老掌柜同样抱拳作揖,然后牵着孙子的手看着四人的离去背影,没想到那几个英勇厮杀的江湖人中原来还有如此年少的年轻人啊。孩子轻声问道:“老黎头……爷爷,为什么他们几个外乡人要跟着玄铁军一起厮杀啊。” 老者想了想,低声说了一句这辈子未曾知晓多少的书上言语:“也许是,君子当仁不让吧。” 书上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是书上也有君子当仁不让,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无论眼前是重重鬼门关还是数十万的大军,行走天下的这些同道之人总是一往无前,为生民百姓也好为胸中意气也罢,细究人心苛刻缘由,都不如战场上多砍几颗头颅,再痛快饮酒。 第七十四章 修罗为何战地狱(六) 玄铁军的主动推进战线显然也在魔军的意料之外,不过那两位坐镇大军后方的统帅却依旧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只是被玄铁铁骑扩展战线至前线军营以北。 魔军直接收回了驻守山坳的军队截断玄铁铁骑的撤退线路,然后蛰伏军寨中的玄铁军重甲军阵开拔,其中就有武山隐匿其中骤然撕裂了一道缝隙,玄铁铁骑在此投入五万兵马一线直去,这一次不再和第一支冲锋在前的铁骑一样只顾前行推进战线,在于琅和周厌躲藏其中的带领下,五万铁骑分别向两翼散开,竟是生生被玄铁军造就了包围驻守魔军的战局,将魔军驻扎不久的军寨直接逼退五里。 大胜归来,虽然玄铁铁骑付出的代价极大,可是魔军却不得不一再退却重新驻扎军寨,并且玄铁军寨也没了山坳那边驻守魔军袭扰的威胁,夜幕下军寨中篝火升天,好不容易打了一场酣畅大仗的将士们难得痛快饮酒,就连巡守战线的铁骑和其余军阵也都在警惕神色之间有了些眉眼飞扬,看向远处夜幕中几乎瞧不见身影的魔军,期盼着再来一场却敌千里的大胜。 严溯烬独自坐在点兵台的栏杆上,手边镇纸压着军帐那边送来的记载着三场攻守战之后玄铁军兵力的折损的册子,还有另一部册子写着如今玄铁关尚可一战的兵力和辅佐储备的军资,严溯烬脸色并不轻松,只是看着不远处那些得以舒畅心中郁结几分的兵卒,还是仰起头喝了一大口酒,夜风吹拂而过,身边的书册纸张猎猎作响。于琅轻轻走到严溯烬身边坐下,手中端着酒壶,酒水叮咚响。 严溯烬伸出酒壶和于琅轻轻磕碰,其实经过了前几场战事以及那一次于琅独自下城出剑,严溯烬便觉得和于琅算得上意气相投,至少也是能够喝几杯酒说得上些心里话的知己,所以严溯烬没有遮掩,更没有故作轻松,轻声道:“这场战如果魔军铁了心还要不管不顾地投入兵力,玄铁关军寨只能守住下一场,而身后的玄铁关没了铁骑冲锋在前,那便失去了最大的优势,想要驻守更久也难。” 于琅拍了拍栏杆,看着不远处神色激昂的玄铁军将士,缓缓说道:“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死守这座军寨,只要军寨和玄铁铁骑多拖延一日,也就为身后的玄铁关挣得多一份守城的时间。” 严溯烬轻轻点头,然后突然笑道:“其实我没打算回去了,我会和玄铁铁骑留在军寨之中死守,一旦军寨被破我也身死,那么玄铁关那边军帐就会立即推举新一任玄铁大将军,然后尽可能拉开持久的布防守城战,所以每次我冲锋在前,还真没什么顾虑。” 于琅摇摇头道:“身为玄铁军的主心骨更是身后玄铁关的顶梁柱,别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哪怕玄铁关应对得再及时,可是玄铁关中的人心很容易就因为一个严溯烬的战死沙场而跌入谷底,再要持久守城恐怕就只是死守,再没有半分阻敌的希望了。” 严溯烬没有说话,抿了一口酒,其实并不如何爱喝酒的玄铁大将军,是在战场上被已经战死沙场或是已经功成身退的战友一壶一壶酒劝出来的酒量,也只有在心中畅快或是郁结无人可说之时,严溯烬才会喝酒。 严溯烬望着远处说道:“听顾枝说靖堼那家伙在争先台上和吕酽联手也被直接打得没了心气,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彻底断了修行根本,一颗武道登高的心直接碎裂不堪。当年我就和他说过,江湖没什么好的,那些滔天权势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何必还要回去趟浑水,不如留在玄铁关痛快杀敌,至少还能自己选个死法,别不明不白地就殒命在勾心斗角和鱼龙混杂之中。” 于琅放下酒壶轻轻笑道:“如果一旦知道了在眼前远处以及视线不可及的更远处有着一片更大的天地,谁会轻易善罢甘休呢?”说着,于琅收敛神色看着严溯烬,认真问道:“如果我说就在玄铁关不远的海岸更远处,还有无数座比玄铁关脚下岛屿更大的岛屿,其上有无数和玄铁关与显宴城一样的城池,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许多闻所未闻的新奇物件和匪夷所思的故事精彩纷呈,更有武道登高几若通天的武道宗师在江湖上声名显赫流传百世,你会不会想要离开玄铁关?” 严溯烬没有喝酒,只是怔怔看着远处,视线逐渐朦胧模糊,不远处跳动的篝火好似慢慢织就一幅波澜壮阔天高地远的山水画卷,那是年少时书籍故事中编撰的海外的世事,那是一个小小兵卒躺在营帐中闭着眼睛畅想的陌生远方,那是喝了酒之后豪言壮语挥斥方遒之间脱口而出的虚幻世界,严溯烬低声呢喃道:“想啊,如何能不想呢。” 于琅看着严溯烬,看着这个年近知天命的玄铁大将军仰头一饮而尽壶中酒,咧开嘴笑道:“如果现在有一个神仙,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个远游千万里的机会,我可能会接受,可是如果眼前这数十万的魔军不除,如果身后的玄铁关百万百姓不得安宁生生世世,那么我会请那神仙等一等,等我严溯烬杀光了百万魔军,还天下一个太平,定要远游海外看一看。” 于琅看着跳下栏杆的严溯烬走向那些围坐篝火旁饮酒的兵卒,抓起一壶酒就开始骂骂咧咧地喝酒,与那些士兵勾肩搭背胡言乱语,玄铁军都知道玄铁大将军的治军严明和执政清明,却从不知道大将军还有这样的直抒胸臆,于琅收回视线望向天幕,他知道那个难得想要以酒灌醉自己的中年男人,是要将那些突然涌起的念想都混杂在酒水中吞进肚子里,他从睁开眼睛看向这个世界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能也不会离开玄铁关,直到战死的那一刻。 顾枝半躺在铺着一件破损战袍的地上,双手手肘撑在地上望着远处,武山静静坐在他的身边,默默喝酒,武山的酒量并不大,似乎每一次一起饮酒,这个习惯了在人前一副憨厚老实模样的汉子就只是沉默不语地喝完眼前的一壶酒,顾枝看着武山的魁梧背影,犹如一座巍峨山岳横亘夜幕下,就连风雨都要绕道而行,顾枝轻声唤道:“武山。” 武山嗯了一声,他知道顾枝想要说什么,就像当年每一次从鬼门关中厮杀出来,顾枝都会不厌其烦地坐在武山身边絮絮叨叨说着打架的时候不要只顾着杀敌,也要护着自己,不然总是一身伤痕,看得见的鲜血淋漓还好,就怕伤及根本。武山就像这样笑着轻轻嗯一声,然后下一次厮杀依旧拼杀在前,明明不只是依靠一身体魄杀敌的汉子,还是习惯了以血肉之躯硬撼拳头刀剑,置之险境向死而生。 顾枝看向武山背对着自己的魁梧背影,不知为何,少年看着这个好似一辈子都没多少话只是默默做着那些琐碎事情的汉子,好像身形有些佝偻,除了那依旧如高山深湖的武道气象,似乎有一抹暮色披在这座山岳上。 武山轻声问道:“顾枝,如果能够活着离开秦山和出云岛,我能不能喝的上你和扶音的喜酒?”顾枝点点头,低声道:“等救下扶音,我们就回家。” 武山看着远处,咧嘴笑着的汉子眼底有那座巍峨模糊的秦山也有那座青山绿水的青潋山,他神色有些疲惫,双鬓之间竟是有了些斑白迹象。 顾枝轻声问道:“若是……”最终顾枝还是没有问出口,自从魏崇阳也离世之后,已经不再年少的年轻人其实早就逼着自己再没有疑惑犹豫的心思,可是看着武山,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那是暮色炊烟里蹲在灶房里轻声说着“可以吃饭了”的身影,那是一手托着少女轻轻放在肩头笑着少年说“回家了”的身影,顾枝还是难得松懈了心神,就像那毫无涟漪的心湖中有一尾游鱼浅浅淡淡地露出了游曳身影,却还是潜入了湖水深处,就连他自己都已看不见。 武山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沙场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和鲜血尸骸,缓缓道:“顾枝,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你自己都让你失望,你一定要记得还有扶音,希望不需要一刀一剑去开天辟地,只要还有一人立心头,那就是你全部的希望。”顾枝仰头喝酒,默默点头。 远处沙场上大地震颤,顾枝翻摇起身,坐在篝火那边和玄铁军饮酒的周厌一掠而至,武山缓缓站起身,点兵台上号角声悠扬响起,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开始挥舞军旗,魔军夜袭军寨。夜幕下有一抹白衣身影化虹前行,于是所有人就看见有一道从大地扶摇而上的刀光撞破云霄,遮掩云层之后的月光随着云海的絮乱四散落向大地,不断有细若丝线的剑气缠绕着那道刀光,所有人看见了在夜色中有一尊顶天立地的巍峨法相只是悍然出拳,双手握拳砸下,大地开裂。 一场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落幕的夜袭随着那个白衣少年收刀入鞘便归于寂静,那五千骑兵不过是试探的兵马,所以居然就这样被少年一刀逼退,所有还没来得及扔下酒壶披甲在身的士兵和那些端坐马背上已经准备好冲锋迎敌的骑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恍若神人的少年缓缓归来,顾枝握着腰间绿竹刀鞘,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 翌日清晨魔军难得收兵驻守原地,军寨居中军帐中严溯烬和几位副将都脸色阴沉,魔军虽然没有主动冲锋,可是居然在短短一夜之间又多出来五万精骑,就那样盘旋在魔军的军寨之外耀武扬威,这对早已损失惨重的玄铁军来说绝对不是好消息,城池那边破军军帐已经撕毁了无数份行军策略,可是最后无论怎么看玄铁铁骑都不可能从正面打破魔军骑兵和军阵,恐怕下一次攻守战军寨就要彻底被毁,那时玄铁军要么拼死阻敌,要么就只能依靠城池负隅顽抗了。 有将领在拍桌子大喊着直接玄铁铁骑倾巢而出破釜沉舟的时候说了一句:“那几个江湖人那么厉害,还有那个白衣少年,干脆就让他们冲锋在前好了,只要能够为骑兵撕开一道缺口,我们就有把握拼掉魔军的所有骑兵。” 结果被严溯烬冷冷看了一眼,直接一刀鞘砸在那个唾沫横飞的将领脑袋上,骂道:“玄铁关什么时候需要去苛责外乡人来帮我们凿阵杀敌了?”那个将领这才闭了嘴,其实军帐中还有不少人存着相似的念头,看着昨夜那个第一次出刀的年轻人居然一己之力逼退了五千骑兵,这些将领难免希望这些神通广大的江湖人能够冲杀在前。 最后破军军帐只能给出一份玄铁军折损最少的方案,可是军寨破灭不到三日只能固守玄铁关的的既定结果还是没有改变,甚至有可能因为那一只突如其来的骑兵和那两个至今没有出手的魔军主将而将三日期限推前,此时的玄铁大将军亲自披挂上阵,就像严溯烬亲口和于琅所说的那样,他根本没想着舍弃军寨退回玄铁关,直到战死的那一刻他都会和军寨共存亡,之后玄铁关的守城战就需要留下来的那些人和新任玄铁大将军去忧心操劳,这既是他这个玄铁大将军义不容辞的英勇,当然也有他严溯烬不可言说的私心,至少死在冲锋厮杀的战场,而不是憋屈地困死在城池之中。 玄铁铁骑开拔冲锋,位居最前方的是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和那四个年轻人,即便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让这几位神通广大的江湖人冲阵在前,可是他们就那样无需多说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最前方,其他人也许不知这四个外乡人为何愿意为了玄铁关打这一场场注定不可能真正胜利的战役,可是严溯烬知道最初他们不过是为了离开玄铁关去往更北方,看着四人在沙场上的无所不能纵横捭阖,严溯烬不觉得舍弃了玄铁军的他们会无法穿过魔军驻守环伺的大漠荒原,可是他们依旧留了下来,一次次杀敌于前硬生生为玄铁关拼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机会。 严溯烬挥动手中军旗,大吼一声:“冲!”这场注定只能和魔军鱼死网破的冲锋玄铁军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丝毫犹豫,既是为了身后那座玄铁关以及其中的家人亲朋,也是为了这数百年来家家户户世代传承的血仇恩怨,哪怕知道正面硬撼魔军没有半分胜算,因为破军军帐的推衍之中,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指明若想把握住那一丝胜算,只有从魔军背后撕开一道口子与玄铁铁骑相互呼应才有机会彻底割裂战局,可是驻守前线军营和山坳已经是玄铁军能够涉足的北方地界,想要绕道魔军身后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玄铁铁骑冲锋凿阵,魔军骑兵严阵以待,可是喧嚣声犹如陆地龙卷从魔军军寨之后呼啸而起,魔军大乱,玄铁铁骑就那样插入了魔军军阵之中,一路势如破竹,若是化作飞鸟从上俯瞰而去,就能看见不知为何破开一道缺口的魔军之后与两翼兵马之间有一道雪白战甲汇聚的长河犹如一把利刃撕开了魔军的军阵,当先四人身如箭矢一往无前。 他们高高跃起,在魔军军寨之后,有一个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微笑抬头,遥遥视线交汇。 第七十五章 乘舟可渡重山海(一) 城楼上有号角声此起彼伏,悠扬回荡整座城池之中,街角处酒肆酒楼的掌柜走出店铺,陋巷小院里的清贫女子牵着年幼的孩子站在门外举目眺望,大街小巷有孩子奔走追逐蓦然停下脚步望着城墙,还有坐在宅邸屋檐下拄着拐杖只能回忆当年事却有心无力的老人抬头望向天幕。 几个胆大的少年和孩子扛着军资飞奔上城头,一颗颗刚刚越过城头箭垛的小脑袋使劲伸长脖子望向远处漫天黄沙席卷,有钟鼓声在身后城池敲响,一个孩子挥舞着双臂笑着嚷嚷道:“魔军退兵啦!魔军退兵啦!” 远处如黑色潮水般的大军缓缓退去,玄铁军的雪白战甲充斥着前沿战线,很快就有简易军寨驻扎原地,攻守交战数百年的玄铁关早已对此熟稔,只要魔军退兵便会立即驻守战线,玄铁关能够将战局往前推一寸,身后的玄铁关就多一分避免据城死守的机会。 玄铁铁骑没有乘胜追击,此战折损大半的骑兵兵马有条不紊地缓缓撤回军寨,玄铁大将军严溯烬领着亲卫营和几位副将留在硝烟沉积而下的战场上,看着远处几个离去的背影。 有个断了一臂却依然神色坚毅的将领沉声感慨道:“如果天底下的所有江湖人都能够有这样的心胸和担当,玄铁关何至于独守孤城数百年。”此战若没有那几个江湖人不顾生死地拼杀在前,恐怕此时玄铁关即便能够拒敌却注定要拼得个鱼死网破的惨烈结果。 另一个将领攥紧手中缰绳,眼眶通红却咬牙坚忍,他手下营帐和亲兵全军覆没,心甘情愿立下军令状带领骑兵军阵冲锋在前的将领此时没有丝毫后悔,他只是看着那几人的背影沙哑着声音说道:“终究不只是故事,终究也还是故事。” 严溯烬回头看了眼这个其实一身心气已经坠了大半的麾下将领,恐怕此次回城之后也就要离开玄铁军了,之后喜好读书也喜欢喝醉酒就骂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他估计就只能一辈子呆在那个空无一人只有无数追忆和往事的宅子里自消自受,严溯烬低声笑道:“附庸风雅。” 其他没有说话的将领也都笑了起来,却都悄悄向着那个说出一句读书人言语的同僚竖起大拇指,那个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的男人只是双手紧紧攥拳又轻轻松开。 严溯烬调转马头转身轻声说道:“走吧。”说完,他当先纵马回城,身后烟尘激荡飘摇。 那个从魔军军寨身后独自现身的中年人出手之后硬生生帮着玄铁军将魔军军阵从中撕裂开来了一道缺口,这才有了玄铁铁骑能够拒敌于前,大胜而归。 那四个与玄铁军并肩作战的江湖人便那样离去了,也许以后玄铁关中的酒肆酒桌上还会有几句赞叹言语,也许某个还趴在城头上的孩子会想起那个白衣少年好像还没有教授自己绝世武学,可是对于玄铁关更多的人来说不过是又一场战事落幕而已,不久之后还是会有黑云一般的魔军浩浩荡荡而来,玄铁军可能再次大胜也可能瞬间倾覆,数百年时间玄铁关外的黄沙大漠从无新鲜事。 风沙中一个小心翼翼将酒壶系在腰间的刀客凑近那个独自走在前方的布衣中年男子,搓着手笑问道:“黄先生,您这是什么时候来的出云岛啊?” 那个在几十万大军相互搏杀的战场依旧可以力挽狂澜的中年男子双手负后瞥了眼周厌,笑道:“周公子怎么没在渡口那边大展拳脚了?” 周厌摆摆手一本正经道:“黄先生这说的哪里话,我周厌虽然身在渡口可是心还在武馆啊,那么多孩子的拳架把式要教导纠正,我真是每一日想起都要心如刀绞,不太好受啊。” 于琅一脚踹在周厌的腿上,冷笑道:“得了,你自己说说看当初离开的时候答应黄先生每日一壶酒的,现在攒了多少没个音信了?” 周厌头也不回挥挥手拍了拍衣摆,看着中年男子眼神诚挚道:“余着,余着。咱这不是想要赚大钱了再给黄先生买上几坛好酒嘛。” 顾枝一把揪住周厌的衣领往后扯,看了一眼于琅,于琅叹了口气轻轻点头,顾枝便上前一步和中年男子并肩而行。 周厌走在于琅身边也不再故意插科打诨,低声问道:“你知道黄先生离开奇星岛了?”于琅抬头看着前方中年男子的背影,正是在奇星岛南境苍南城中开了一家小小武馆的黄草庭,于琅轻声说道:“不然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要找你们一起去醉春楼问鱼姬?顾枝还没回来奇星岛的时候,黄先生就已经离开了。” 周厌恍然,当初于琅找到自己和傅庆安一同去醉春楼问过了谢洵突然离开奇星岛的事情,所以便也知道些内幕,这才有了后来三人联袂来到青潋山竹屋等待顾枝,而武山则是早早来到青潋山竹屋等待,所以四人后来便直接跟随顾枝一同出海来到出云岛。其实当初于琅就是因为黄草庭的不告而别,隐约察觉到到事有诡谲,于是找到了傅庆安得知了谢洵的事情,最终几人才经由醉春楼知晓了关于魔君的消息。 顾枝走在黄草庭身边,刚才于琅的反应已经说明他早就知道黄草庭离开奇星岛了,而且还是在顾枝还未从旗岸那里得知消息赶回奇星岛之前,顾枝轻声问道:“黄先生早就知道三叔他们的离开是为了魔君?”黄草庭摇摇头说道:“我只知道有人找到了谢洵,然后他们一同出海离开了奇星岛,后来我找到醉春楼才知道内幕。” 顾枝犹豫了一下,黄草庭已经开口说道:“没什么为什么,就像你们会来出云岛一样,所以我来了。”顾枝看着远处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高耸巍峨的秦山,轻声说道:“其实我来这里还因为扶音被魔君拘押在了山上。” 黄草庭微微皱眉看着顾枝,问道:“为何?”顾枝自嘲一笑:“我如何知道,这么多年魔君从孤山上全身而退我不也半点不知情,到了出云岛之后更是如坠云雾被耍的团团转,哪知道为什么还要抓了扶音逼我现身,他不可能不知道得知了三叔和魔君消息的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这样多此一举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顾枝便说起了自从踏上出云岛之后的见闻,于琅和周厌也详细说过了出云岛上的所见所闻,黄草庭沉声道:“我的历程没这么坎坷,踏上出云岛之后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跨越了整座岛屿来到秦山山脚,可是奇怪的是那之后我就一直被困在这座山下原野中,直到你们和魔军交战我才察觉到你们的到来。”周厌以拳击掌骂道:“得,又是那个魔君在装神弄鬼。” 黄草庭看着顾枝问道:“魔君不会这样闲来无事就大费周章,一个能够一夜之间覆灭奇星岛的山巅人物不会只做些高深莫测的无聊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顾枝点点头轻声说道:“有想过,可还是不明白,即便他给我们看过了这么多又如何,想要说明那个在奇星岛掀起战火硝烟的魔君也有不得已的理由?还是想说如今的魔君和当年那个坐镇魔宫的魔君不是同一个人?”黄草庭摇摇头说道:“还是想的浅了。” 黄草庭伸出手指向远方,缓缓道:“我曾走到秦山山脚,在通往登山台阶的前方有一条蜿蜒长河。”说着,黄草庭又伸手指向身后玄铁关和玄铁军与魔军交战的战场,说道:“在前往秦山的道路上还有一座玄铁关和百万魔军,甚至还有你们走过的那座魔窟和无数个被掩藏在云雾之中的地界。” 黄草庭看向顾枝,问道:“有没有觉得像是书上所写的地狱?” 鬼门关、孤魂野鬼、百万阴兵、黄泉奈何……黄草庭收回视线望向远方,轻声说道:“这就是一场正大光明的问心局,世外桃源的桃止镇也好,太平安稳却也有国仇家恨的北元王朝也罢,心在山中江湖任侠却不得其门以入的年轻侠客,莽莽苍苍无人无迹的崇山峻岭,隐居黄沙孤镇心狠手辣的魔教少主,仙山仙府争先台,还有仙缘。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某种大规矩之下自然而然的秩序运转,无声无息也不会让身在其中的任何人有所察觉,可既然你们已经走过了,此时再回头看去,有无刻意之处?有何可疑之处?” 顾枝低头沉思,于琅轻声开口道:“走过了也许曾在某处见过却又大有不同的天下江湖,又看过听说了以前也许偶然得见却又无半分熟悉感觉的故事,就像是走过了漫长遥远的生命大道,然后脚踏尽头,原来已经身在阴曹地府?”周厌怔怔无言,呢喃道:“好深远的谋划,好大的手笔。” 黄草庭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问道:“如果这场问心局还要追溯到为何魔君能够从奇星岛全身而退呢?如果问题还在为何奇星岛新皇明明提着魔君的头颅登基却还有一个魔君坐镇出云岛秦山?” 于琅皱眉问道:“奇苍皇帝是故意为之?”黄草庭轻轻摇头道:“是不是故意为之无从得知,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奇苍借此登基,而魔君依旧逍遥海外。” 顾枝双手笼袖低声缓缓道:“即便不去说天坤榜本就是由魔君一手缔造,当年能够将魔君和光明皇帝相提并论绝不是空穴来风,所以那样一个屹立武道山巅又随手便可缔造百万大军的人,一个可以坐镇出云岛如神明的人,难道会局限于一个拱手相让的奇星岛?” 周厌疑惑问道:“既然已经坐镇出云岛神仙自在,为何还要跋涉千万里覆灭奇星岛,然后又在十几年后拱手相送?”于琅轻声道:“合纵连横,魔君的眼光不只在眼前。” 顾枝转头望向汪洋大海的方向,“是整片天下。” 许多所见无所思的擦肩而过,许多所闻无所想的天方夜谭,许多看似杂草丛生的思路脉络,也许在某一刻就是棋局之上天翻地覆的无理手,而一颗颗棋子落地生根,在十九道绵延棋盘上,好似纵横交错,原来道路早已铺就。 黄草庭从海外绕过玄铁关和群山来到这片原野之后便一一走过,所以对于秦山山下的此处无际原野便不至于带着几人犹如鬼打墙一般不知如何前行,此时他们来到一座矮山的山巅,黄昏余晖褪去颜色,夜幕降临篝火点燃。 周厌挑弄枯枝拨动篝火,轻声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志在天下千百岛屿的魔君就那样闲来无事将我们当作棋子耍的团团转?问心局问的又是什么?”黄草庭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着双眼说道:“为奇星岛砍出第一刀的‘地藏顾枝’,走遍奇星岛踏破鬼门关的‘修罗九相’,还有什么看着这些妄图蚍蜉撼树的蝼蚁在眼底下兜兜转转来的有趣呢?” 周厌骂了一句娘,就连于琅都难得情绪起伏黑着脸。 跨越千万里山海来到出云岛,明明一次次看着秦山就在眼前,可是剑气和刀光都无论如何也无处可去,此时更像是一座山岳砸在了溪水中,无可奈何,溪水还是依然需要往前去,那些细小浪花撞在山岳之上不过是九牛一毛,一直坚定走在武道登高路上的于琅和周厌自然不至于因此道心染污垢,可是难免让人憋屈无言。 根据黄草庭的说法,穿过整座原野去往秦山,即便他们所有人都运转真气以最快的步伐行进也至少需要一旬时间,所以于琅和周厌干脆就压下心中波涛汹涌的思绪坐在篝火旁静心修行,哪怕无法精进修为也要稳固心境,武山独自坐在山崖边缘,魁梧背影犹如一处小小山坡,浸润月色之中,光华流淌。 黄草庭和顾枝走到一处巨石上并肩而坐,顾枝轻声问道:“黄先生从前便知道三叔是‘崆玄七侠’之一?也知道当初来寻三叔的澜珊前辈是为了与魔君复仇一事?” 黄草庭盘腿而坐双手叠放在身前,他闭着双眼缓缓道:“‘崆玄七侠’当初名扬海外,其实除了登顶武道山巅的君洛、筹算天下无遗漏的谕璟和年纪轻轻天赋最佳的商宁,旁人并不知晓其他人究竟都有何人,而谢洵当年在汪洋之上的名声其实更多还是在承源岛上和君洛压胜整座岛屿的江湖,以及之后独自远游修成的那身犹如浩瀚大海的高深修为。” 顾枝抱着双腿低声说道:“以前都不曾听说过三叔的事迹,总以为那些往事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三叔能够安安稳稳地在那座小肆里度过余生就好了,先生也能放心些。”黄草庭缓缓睁开双眼望着远处,问道:“究竟是愧疚还是另一种寄托?” 顾枝轻轻摇头道:“当初先生突然说我在这世间还有三叔这么一个亲人,其实我很开心,也没想那么多,生逢乱世那些前辈长辈自然都有许多不可言说的故人往事,所以先生说往后不可让三叔随意动用修为了,我便细心遵循,不是因为这是先生的嘱托,也是因为我真真切切希望三叔能够好好地度过此生,哪怕还有许多遗憾和不可释怀的过往,可是……” 顾枝顿了顿,沙哑着声音继续说道:“可是自从先生去了之后我就觉得生死之外还有什么大事,所以三叔是我的至亲之人,我便希望他能够过得更好,至少也不是当年初见时的那样失魂落魄和悲伤憋闷。” 黄草庭看了眼顾枝,问道:“既然将谢洵视作至亲,为何同在苍南城却极少去见他?”顾枝下巴搁放在膝盖上,轻声道:“不敢去,只要见到三叔就好像能从他的眼中看见失望和悲伤,就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永远都不能忘了让先生独自逝于青潋山的罪责,所以我不敢去见三叔,其实我也知道可能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可是若不这样想却会更加难受。” 黄草庭收回视线看着远处夜幕下的摇曳草木,说道:“这样不好,肩上挑着的担子太重,心境中的湖水也太过深邃,除了给自己添增负担和烦忧,日日夜夜放不下,又如何就能支撑你继续活下去?如此长久以往,武道登高之路就会关隘重重,最后哪怕仍有通天路在前却是自毁前程。” 顾枝抬起下巴怔怔望向远处,低声喃喃道:“从宿微城回到青潋山,其实我便没有了什么武道登高的愿景和心气,当初离开山中去往鬼门关的那股锋芒和意气其实也跟着太平刀一同埋在了山林深处,我不愿也不想去拾起,在城里开一间小小铺子,劳作闲散之时与三两好友饮酒,在家等待扶音归来,或是将来她若想要去哪里游历我便随她一起去,所求不过如此,所以哪会在意什么武道登高关隘。” 黄草庭摇摇头道:“暴殄天物,白白浪费一身天赋根骨。”顾枝笑着打趣道:“黄先生这话好没道理,难道还要我放下木匠手艺的天赋?” 黄草庭双手撑在膝盖上,问道:“现在呢?”顾枝收敛神色,眼神古井不波,说道:“现在心气提起来了一些,可我知道这还不够,世间事总是取舍各有得失,如果我真的决定了走在武道登山路上,那么注定以前那些懒散念头和畅想就要丢弃,所以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这个难题我想不出答案。”黄草庭斟酌言语问道:“为何需得舍弃?” 顾枝笑了起来:“因为如果我顾枝决定走到武道更高处,那么世间武道山巅就要下坠,只因为而更高也要因我而自觉望尘莫及,所以只要我破除关隘继续前行登高,便要高出天外为后世武道开创另一番气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承诺,也是做出选择之后的另一个远方。” 黄草庭疑惑道:“承诺?”顾枝笑着不说话,那个独自站在武道高山流水间拳开天外的武道祖师爷,一山在前更在高处,那么顾枝就要遵守承诺去往天幕界限,直到天上地下再无更高处。 黄草庭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啊。”顾枝也笑着拍了拍胸脯道:“不是黄先生说的要有心气和魄力嘛,以前不愿拾起,可是总还是要有才对。”黄草庭点点头没有言语。 顾枝也静静看向远处,秦山就在眼前,故人就在山上,而顾枝的答案也在山巅,只要再见那人。 第七十六章 乘舟可渡重山海(二) 夜风吹拂簌簌草木作响,黄草庭闭上双眼,一身真气便流淌全身如神明庇佑驻守人身各处关隘,黄草庭的心境之中有一幕幕画卷,那是他踏足出云岛秦山山下之后的所见所闻,那时独自泛舟远游靠岸的黄草庭没有遇见什么百万魔君,更没有什么云雾遮掩牵引,他走上海岸来到那座秦山山脚的长河时,有一个人从山路台阶走下,身穿一身青衫长褂手持羽扇,腰间悬挂素白玉佩,似乎有古篆精细雕刻,那个肌肤莹莹如有光华内敛流转的少年走到黄草庭身前微笑着自报名号:“晋汉,见过黄草庭黄先生。” 黄草庭只是看着少年背后的秦山,晋汉笑着轻轻拂动羽扇转头说道:“黄先生不用着急,还有一些黄先生的故人即将赶赴此地,不如我们一同慢慢等待,我自会寻些有趣事物与黄先生一道观摩,至于秦山嘛,总在此处又不会长脚跑路了,那些远赴山海的故人无论如何都得从此处经过,不如黄先生先走走看,届时也好领着他们穿过原野来到秦山。”黄草庭收回视线,看着晋汉问道:“请君入瓮?”晋汉大笑着挥动羽扇,点点头道:“黄先生真是聪明人。” 黄草庭转身离开秦山走向晋汉口中的茫茫原野,晋汉走在黄草庭身边并肩而行,晋汉饶有兴致地细细介绍起这处被他的主人移山搬海亲手造就的万里原野,有青山绿水也有黄沙大漠,有亭台楼阁也有荒弃道庙,晋汉遗憾摇头说着可惜少了些人气,两人一路走过,晋汉领着黄草庭仔细绕行整座原野一一看遍。 其间走到一处山顶废弃寺庙之时晋汉突然停下脚步,然后笑着挥挥手,腰间玉佩悬浮而起有云雾翻滚,黄草庭便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汪洋之上的渡船,晋汉身形突兀消逝,然后黄草庭就看见有一个白衣少年悬停半空一身真气激荡海浪千万,而后是剑气和刀光纵横交错整片海面,手中攥着一块木牌和枯枝的晋汉重新出现在黄草庭身边,歉意笑道:“抱歉,主人觉得他们来的太慢了便差使我去给他们送一份见面礼,怠慢了黄先生。” 黄草庭看着晋汉手中那截枯槁桃枝,神色不变却有真气翻涌杀机显露,他看着晋汉冷冷问道:“你们拿扶音威胁顾枝?”晋汉收起那个木牌和枯枝,摆摆手道:“诶,什么威胁,不过是请了几个故人上山做客,总不能让顾枝一直蒙在鼓里不是?”黄草庭死死盯着晋汉的双眼,一瞬间晋汉竟是有毛骨悚然之感一闪而逝,晋汉举起双手哀怨道:“这可怪不上我,都是主人的吩咐。”黄草庭眉眼低敛转身继续行走,晋汉跟在黄草庭身后,双手负后。 黄草庭随口问道:“他们需要多久能够到达这里?”晋汉撇撇嘴道:“不好说。”黄草庭顿了顿转头看了眼晋汉,晋汉笑道:“我是真的不知道。”黄草庭也就不再多问,直到几天后晋汉腰间的玉佩再次悬浮而起,黄草庭看见同行至此的几人走入云雾之中不见了身影,晋汉一挥袖,玉佩翻涌云雾景色变换,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色酒葫芦的白衣少年走入桃止小镇,黄草庭轻声问道:“其他人呢?”晋汉负后双手手指轻轻交缠,摇摇头道:“没有主人的答应我也看不了其他人。”黄草庭沉默良久,语气平淡问道:“为什么魔君要让我看这些?以他如此神通广大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碾死我?” 晋汉双手手指轻轻相撞,看着云雾画面中顾枝手持一根糖葫芦蹲在一个小女孩的身前,说道:“主人的心思我可不敢揣测,听命行事,不画蛇添足也无需锦上添花。”黄草庭不再出言试探,身边这个根本看不出深浅的少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除了这些好似只在话本故事里出现过的神仙手段,这段时日的同行黄草庭故意以武道真气调整步伐,可是无论快慢变换身边少年都能如影随形,始终并肩同行,而黄草庭根本察觉不出此人体内是否有真气内力。 晋汉好像看出了黄草庭的所思,笑着说道:“黄先生误会了,这些神仙术法可不是我能够把握得住的,晋汉生死一切都只在主人一言之下。”晋汉神色平静,黄草庭静静看着画面中顾枝行走桃止镇又来到了乡野小院。 此后两人继续前行,当顾枝离开桃止镇出刀那时,晋汉消失了一炷香功夫,之后便又笑意盈盈地与黄草庭并肩而行,黄草庭看着顾枝来到了一座小小酒馆之中,一步踏出酒馆剑气纵横,而后行走天下身边跟着个贵为皇亲贵胄却非要与顾枝学剑的年轻人,最后看见顾枝和年轻人离开了一条大道路边的酒馆去往繁华都城。 顾枝再次来到一座秦山虚影之前出刀,晋汉便随着消失,只是那一次的晋汉回来之后脸色阴沉,黄草庭早就不再与其言语,可是晋汉不久之后就又再次神色恬淡和黄草庭介绍起沿途走过的山山水水。 这一日黄草庭和晋汉走到了一座山崖之巅,远处有黄沙席卷呼啸,似有金戈铁马厮杀声势,黄草庭举目望去,看见了在奇星岛上亲眼所见过的黑甲魔军浩浩荡荡攻向远处一座孤独城池,城池之前的前线军寨中有身披雪白战甲的铁骑悍然迎敌。 晋汉嗤笑道:“演武练兵这么多年了,那些废物还是没能练出个所以然来,一座小小玄铁关数百年了从没有伤筋动骨过,不过倒是多出了不少趣味,只希望他们今后可别耽误了主人的大道就好。” 黄草庭以掌握拳背负身后问道:“魔君志在天下?”晋汉笑着不言语,黄草庭也不说话,玉佩云雾已经许久没有画面了,按照晋汉的说法就是他的主人不乐意给他们看着了,黄草庭就在山巅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 晋汉好奇蹲在黄草庭身边,凝神看着那本写满了墨字的册子,黄草庭没有遮掩,晋汉眼睛一亮,赞叹道:“黄老哥好手段啊,这是亲笔手写的武道修行正典密卷?”黄草庭盘腿而坐,从册子一边摘下墨笔,册子右端嵌有一块墨泥石砚,黄草庭只需滴落一滴水珠就可提笔沾墨挥毫书写。 晋汉啧啧称奇道:“开宗明义,又辅以武道登高沿途所见佐证,黄老哥,你这本书要是真能写完,恐怕后世习武之人就要看见一条明灯指引的阳光大道了。” 黄草庭细细翻阅册子上以竹线牵连的木简,随口说道:“不过是开山明言几句,晋汉前辈就能看出个高下来了?”晋汉就势坐在黄草庭身边说道:“黄老哥这话说的客气了,老弟我不过甲子年岁有余,老哥还是要长我几岁的。” 黄草庭没有急着提笔书写,看了一眼晋汉笑着道:“甲子年岁?那我岂不是还要虚长你几十岁了?”晋汉双手笼袖,少年面容笑意灿烂道:“黄老哥老当益壮嘛。” 黄草庭收回视线看着册子上的文字,说道:“还是晋汉前辈客气了,以您的岁数小子我恐怕都还不如一个三岁稚童吧。”晋汉开始掰手指算着自己的岁数,再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明明是以中年面貌示人岁数却已经近百的“老人”,晋汉默默点头,如此说来好像也没太大差别,自己都快忘了在这出云岛上苟活多少年了。 黄草庭提笔在册子上写下“天地间流转气息上至九天下至黄泉,无高下之分优劣之别,广纳百川可延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人身三百六十五座大小关键窍穴气府可做诸天星辰之变,锤炼牵引化虚为实,可若神明加身坐镇窍穴天地,神意内敛道法抬升,可筑天地之分神人之别,人身自作天地孕育生养万物”,这是册子首页开宗明义之言的查漏补缺,将武道所登高山置于天地之间化虚为实,于是世间所有人都可看见都可观望,自然而然就能牵连所思所想。 黄草庭翻过一页,便是武道修行的第一个境界“观止”,看山在前岿然不动却自觉天地有大雅无言,始觉眼界开阔天地有无穷奥妙,便知身前有通天道路可以武破禁高出天外,这也是千年之前那位武道祖师爷从无到有的造化之功。天地与人身不是取之于外也不仅仅是纳怀自固,而是看见天地万物生灵之外还有好似虚无缥缈却近在咫尺的流转真元,若是能够潜心入定见山观山便可借势打破第一道大关隘,有望跻身武道修行路。 在这一页上黄草庭密密麻麻以端正小楷写满了有关坐定观山的许多细微感悟,世间事最难的便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所以想要走上武道修行便是必须要先有这一个看见,才能有之后的参悟问道种种。翻过一页,晋汉俯身仔细看着,神色难得认真,这一页上写的是修行的第二个境界“停湫”,越过了第一个大关隘知晓武道存在,便可截取天下流转真元归入周身,世人常说气沉丹田也是此理,化用天地真元入体,积攒武夫真气,如同在体内蓄满一座湖泊水潭,至于能够从天地间攫取多少,既看个人资质自然更多的还是看武夫修炼的勤勉和问道之心的坚定。 第三页写着“寻脉”,至此境界其实便是世间许多所谓江湖人自忖可以行走天下无碍的登堂入室之境,真气运转周身经脉,更要进一步探寻世间流转真元的根本脉络,至此以人身内在天地沟通外在天地,可攫取真元化实为虚随时转化为体内真气,再以刀剑术法、拳脚功夫施展,可御敌可护身,难免给人一种已然身在武道山中的感受,可是晋汉眯起眼睛看着黄草庭手中的册子,书简深厚,所以这个境界恐怕还不过是蹒跚而行的浅浅印记罢了。 果然,晋汉看着黄草庭翻过下一页的书简,其上写着“问璞”,在这一页起始位置黄草庭直截了当写道“前三个境界世人皆可修习,乡野农夫、市井闲汉、学塾稚童、富贵公子、军伍兵卒,无一不可破开人身关隘感悟接纳真元化为真气,快慢有别,从无到有却人人可行,琉悬祖师造化之功也”。 开门见山,直接为前三个境界盖棺定论,常人眼中掌握武艺出拳随风刀剑随影的风姿卓绝,不过是世人皆可跨过门槛走入的一座小小屋舍,其后想要推门步入更广阔的院落宅邸,就需走过第四个境界,回望来时路叩问本心,这是一道几乎可以阻断世间无数自以为登堂入室江湖人的门槛,门槛不高关隘不重,可是只要堪不破,便不可知晓“武道”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终究只能止步于拳裂砖石便自以为是的井底。 晋汉笼在袖中的双手轻轻搓动,眼中难得有光彩流转,可是黄草庭却已经缓缓合上册子,看着晋汉笑道:“晋汉前辈旁观已久,总不能让我只做亏本买卖吧。”晋汉收回视线,眼中光彩渐渐沉寂,黄草庭依旧只能透过人心的窗棂看见晋汉好似历尽沧海桑田的枯井心境,晋汉喟叹一声,无奈道:“黄老哥,真不是我不愿意给你看了,这是主人的意思啊。” 话音未落,晋汉腰间玉佩漂浮悬停空中,画面中白衣少年沿着峭壁飞掠而去,一人凿阵擒王千人中,黄草庭瞥了一眼晋汉,晋汉神色自若,却心中震撼,看来主人愿意破例让二人继续旁观,也是因为看见了黄草庭手中那本阐述武道修行境界小册子的不俗,晋汉难免心痒痒,能够让主人都愿意高看一眼的东西,晋汉真不觉得世间还有多少。 此时山巅之上,黄草庭掏出怀中册子递给顾枝,顾枝茫然抬头看着黄草庭,黄草庭淡然说道:“武道登高至此已是我的极限,此后就由你来写了。” 顾枝低头看着那本在火光下光华流转的竹简册子,轻轻翻开,恍惚间像是打开了一幅流转千年跨越山海的画卷,波澜壮阔天高地远,高山在后,远方在前。 第七十七章 乘舟可渡重山海(三) 世间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格局自三千年前起逐渐演化成型,岛屿之主王朝帝皇得天独厚自有气运加身,那些代代相传好似虚无缥缈的无上之力在世人眼中便如神仙造化,可搬山倒海凌驾世俗之上,只可仰望若见大日悬空,人们称颂上苍垂德,钦定资质卓绝之士受恩于天,统御岛屿生灵万万百姓,坐镇大地汪洋之上。 在那段许多人都将岛屿之主王朝帝皇视为名副其实“天子”的岁月里,从未有人想过那些力量竟是就在身边亦可纳为自身所有,人们理所应当习以为常地认为唯有那些屹立权势之巅执掌天下之人才可握有那份力量。 那时的江湖也不过就是体魄强健之人横冲直撞,凭借一身悍勇热血行侠仗义,却终究无甚气象可言,所以在数千年以前所谓的江湖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闲言,谁也看不起那些提着刀剑施展拳脚之人的豪言壮语,当作了那些闲散无事吃饱了撑着的惫懒货嬉笑打闹的把戏,能有什么太大出息? 可是这一切在千年前天翻地覆,人们看不起的江湖人好似一夜之间便一步登天,因为有一座巍峨山峰骤然横亘天地间,像是一座气象崭新的岛屿崛起于汪洋之上,人们口口相传,听说了那个人的名字,也听说了那个新奇说法。 一个来自瀚兑海域偏远岛屿的少年横空出世,乘舟泛海可掀滔天巨浪翻覆海盗船只,平海域安定救行船百姓性命;可浮空悬停海面之上,犹如御风而行转瞬远去千万里;可手握刀剑便有剑气刀光显然于世;可出拳如风便有天地异象随行,犹如在世神人法相加身;可陷阵厮杀辗转腾挪,一线直去破敌军阵,万人无敌。 种种神异匪夷所思好似天方夜谭,汪洋之上几乎每一个行人走过的角落都有无数玄妙事迹经久流传,人们只当作杜撰而出的话本故事,可是却又有许多人真真切切地看见了那份神仙气度。 那个少年踏足光明岛,得以光明皇帝召见,从那以后,汪洋之上便有“琉悬”和“武道”四字流传千万里,光明皇帝亲承天地间因琉悬一人便要大有不同。 琉悬于光明岛上开宗立派,传道授业三十年后独自出海远游,独自一人走遍八大海域竟是一己之力战败了无数百姓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随着那座新晋宗门之人行走天下,于是那个好似虚无缥缈的武道二字便化作了一座伫立于光阴长河之上的山岳,所有人都能看得见也就看见了另一番天地景象,无论是人们自古以来的认知还是天地间庙堂江湖的格局都顷刻间天翻地覆,人们开始意识到,原来作为平常之人也有资格去感知天地,也有机会锤炼周身体魄窍穴修习登山法。 于是千年以来,随着那位后世尊称“武道祖师爷”的琉悬于光明岛外一座荒岛之上渡过天劫飞升离世,便有了那可御风远游的武道宗师,有了那可开山断江的武道高手,有了那陷阵破险的万人无敌,诗词曲赋中有了剑气纵横千万里,山河画卷中有了山巅风云变,人们也不再仅仅只将岛屿之主的力量视作上天馈赠,而是开始试着相信就在一呼一吸之间,就在擦肩而过之间,原来就有天地无穷无尽的本源真元流转不定,那是天地大道无所偏私的馈赠,所有人皆可摄取也可化虚为实纳为自身体魄神魂之裨益。 可是月盈则亏,随着登山之人越多,许多人也发现了武道修行之中的道道关隘,所取愈多自然也就需要付出愈多,世间道理大多逃不过一个因果循环增减有序。可是因为那位武道祖师爷从无到有的开天辟地而各得造化,那么此后所谓的关隘门槛不过便是艰辛难行些罢了,关隘可破山路且行,千年来气象万千。 在这背后还有许多人根本不会去深思的天地格局之变,像是八百年前光明令初次现世,便不仅仅是因为各大岛屿之主对于那些无主之地的各怀心思,而是许多习惯了凌驾众生之上的岛屿之主开始恐惧畏怯那些登山之人终有一日会走到世间权势的身边,那时他们这些岛屿之主还如何保得住手中力量,难道真要犯了那句“侠以武犯禁”的谶言? 于是光明皇帝给予了世间武道修行之人一个无形的规矩约束,凡是真正在此道登堂入室之人便更会知晓那些岛屿之主传承之力的背后真相内幕,历史久远却从未消磨对天地敬畏之心,只要登高观天看见了那些流转天地间的真元之气终究源自于上苍,若是还有人心存以武力杀戮一位岛屿之主窃取高位自居,那么就要顾虑那份传承有序的天地之力所在,不敬于天自受其咎,武道修行登高自是逆流朝天,可是真要违抗天意而行那么便是当年琉悬触动天地禁制天劫降身的下场。 琉悬开创世间武道自是夺天地造化馈赠万民,可是对于世间固有秩序而言,琉悬此举便是窃取于天,于是才有了后来琉悬妄图一山高出天外被天劫度化的下场,当年的光明皇帝和琉悬其实在开宗立派之前便有了一桩约定,于是后世武道修行之人需要恪守的规则秩序便要永远传承于登山法中,不可罔顾天地恩赐而恃武乱世。王朝更迭战场厮杀、门派兴亡宗门林立,万事万物皆有其理,各显神通也好旁门左道也罢,绝无横加干涉,可是一旦触犯到了岛屿之主的大道正统便是真正的禁制。 历史上不是没有因为岛屿之主无能残暴而被围杀退位的典故事迹,这自然不在武道修行禁制之中,而是若有人自恃武力之上便有强取天道气运则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光阴长河漫漫,千年以来许多美其名为飞升羽化的武道之人死于天劫之中便是因为触动这些无形秩序的约束,演化千年才有了如今的格局气象,蔚为大观。 “叩问心关之后,人身小天地便好似有了依据,心境心湖之上有一座岛屿山岳化作立身之本,至此踏入第五个境界‘行虚’和第六个境界‘循真’,要以人身内在天地探寻外在天地的本相,感知天地真元与体内真气的勾连牵引,在锤炼体魄的根基之上深入神魂奥秘,以抽丝剥茧之法比对真元和真气的细微处,就像是穿针引线,当有了一件丝绸衣袍的样式便要探究如何裁剪勾画才可穿戴在身,在这两个境界需要仔细深究‘虚实’,真元为虚真气为实?亦或是真元为实真气为虚?此中道理并无定数,且看问心之人如何择路而行。” 黄草庭伸手轻轻翻过书页,指着竹简上的文字开始与顾枝讲述着,顾枝与自身武道修行登山路途一一验证比对,自然感悟颇深,也对于黄草庭能够将那不一而足虚无缥缈的登山路以文字显化眼前并且据此划分境界层次而深感震撼。不知何时于琅和周厌也围了过来,聚精会神地听着,在此几人都已是登山高远的武道高手,黄草庭此前所说各个境界的玄妙他们都已经亲自走过,所以愈加期待黄草庭对于之后境界的叙述。 顾枝轻声喃喃道:“契合八卦之数?”黄草庭看着顾枝,轻轻笑着点头,顾枝便继续说道:“第一个境界‘观止’,乃是将武道所在喻为不动之山,世人唯有先见此山才知有武道之路可行,由此观望感悟,开始探寻天地真元所在。‘停湫’便是攫取真元化为自身真气积蓄在身,犹如一座人身之内深浅不一的水潭,此为‘泽’。‘寻脉’一境探究真元脉络和人身经脉,深思真元流转不定天行有常的大道秩序,而后更要内观自身如何将真气水潭中的真气灌注周身运转自如,才有了拳脚刀剑之术的用武之地。” 于琅盘腿坐在一旁,双手撑在膝盖上,疑惑道:“那四境‘问璞’对应的是什么?”黄草庭轻抚衣袖,与同道之人坐而论道的中年人此时眼神似有日月轮转,光芒万丈,黄草庭娓娓道来:“‘问璞’境叩问武道登山本心,乃是凶险至极的一道关隘,可是却又是最容易走过的一道关隘,就像是当你读过了那些晦涩难懂高深莫测的圣贤书,在学塾之中实在难捱,于是教书先生问你一句‘可还要学?’,在第四境便要作此问此答。心性坚定之辈自踏入第一境的门槛时起便有了答案,可若是有人问道之心并不牢固,早早看见了武道高山深入云海遥遥不可及便望而却步,或是因为知晓了些许武道登高触动大道秩序的凶险便要退缩,那么止步此境便走到了断头路。‘问璞’二字重在一个‘问’字,要在心中擂鼓叩关,道卷记载世间术法乃是雷法总摄万法,便要在心中如有雷鸣电闪,自在心中落下重重天劫,才可继续登山逆天。” 顾枝神色认真推敲说道:“那么‘行虚’一境和‘循真’一境应该是落在水火之上,五行之属各有生灭,水火之争由来已久,便是以此二境圈定切割出个‘水火之间虚实有别’,要问询武道修行之人的登山之路所在,这也是真正地开始登山了,不再只是于山脚盘桓观望,落在了一个‘道’字上。” 黄草庭点点头,手指捻住竹简轻声说道:“可是人身和天地若总是分个内外虚实,那么就还是有窃取天道气运的嫌疑在,于是就要构筑人身小天地融于天地大道,犹如年关将至清浊自分,下沉浊之为地,上抬清之为天。第七个境界正是‘居尘’,要脚踏为地,第八个境界为‘归清’,要目光眼界在天,于是天地分离混沌离散,四时代御阴阳大化,日月星辰天时流转,打造人身内在天地气象,于天地阴阳大道相合,取之有道各有得失,于是武道修行之人才可真正光明正大屹立于世间。” 顾枝手指抵住沁凉竹简,轻声道:“如此便有了又一个大关隘。”黄草庭手指捻住第六页竹简和第七页竹简轻轻晃了晃说道:“这就是另一座关隘门槛,如何区分水火虚实便直指阴阳之道,唯有构筑人身内在的自有道理才有资格和把握去说人身小天地和外在天地大道相合。”周厌摸着下巴呢喃道:“那么如何区分‘行虚’和‘循真’两境,以及‘居尘’和‘归清’两境呢?” 于琅试探着说道:“水是生命之源,命理气数落在一个‘虚’字上,此境修行之人唯有堪破人身存在的虚实和天地大道显化之虚实,其实更是一场自问自答的凶险历练,要知道人之所在并非天地真元所化,而是自在规矩的演化之自然而然,若是修行之人只见人之所在和天地真元并无差别,那么化为自身所有和天地自在又有何区别?陷入两难境地,四面八方皆是天地大道,那么身居其中的人又有何不同?于是就要将人之存在本身落入一个‘虚’字,而如何从‘虚’字中行走出来,构筑自身道理秩序便是此境关键,踏入下一境的要诀在于堪破,需有见真气水潭如漫无边际汇入外在天地至水潭深浅大小在乎于人之打造锤炼的过程,在此境界唯有打破真气水潭好似经久不变原来如此的固有边界,开疆拓土才可就势走入下一境。” 周厌轻轻点头,黄草庭补充道:“第五境的关键就在真气积蓄人身天地的深浅大小,就像当初我们都会有过的那种桎梏脱身瓶颈终破的感受,便是纳入天地真元的厚薄有了区别,而第六境‘循真’,便是要循着第五境的内在秩序开始推敲验证,寻找真气流转体内三百六十五窍穴锤炼六百三十九块肌肉的根据,完全掌握自身每一处流经气府和筋肉的源来去向,直到人身体魄再无缺漏瑕疵,才有了神魂水到渠成的裨益和反馈,至此有了两境打底便可体魄神魂皆有所依,踏入第七个境界的‘居尘’。” 顾枝突然轻声打断了黄草庭的言语,斟酌着说道:“此处可以再深入一番,观之天下大多数内功心法武功秘籍,其实还是从体魄入手居多,对于神魂的感触反而弱了,若是从‘行虚’境界入手只注重于开疆拓土其实难免还是有所阻碍,不如先以真气锤炼筋骨血肉构筑体魄的圆满无瑕,再将自身内在天地大开府门攫取积蓄更多真气,顺势踏入下一个境界。而在‘循真’境则可以真气巡游人体三百六十五座窍穴,精炼真气犹如神明坐镇山河,再点亮神魂各处契合人身天地两座天地契合的大道格局。”黄草庭双手按在竹简册子上,眼神明亮道:“可行。” 黄草庭将竹简册子递给顾枝,站起身双手负后望着远处月色,缓缓道:“第七境和第八境的圈定关隘在于如何在天地间行开天辟地之举,体魄神魂相融化作人身体内的老天爷,如何使浊气下沉,为武道修行找寻落地生根的依据,就要勾连此前所说的窍穴气府和筋骨血肉,使之好似山脉连绵江河并行,人身需合为一处,体魄神魂交融毫无介隔,至此运转真气好似呼吸自然而然,唯有窍穴气府各处的府门开合自定真气流转自如如履平地,才可跻身下一境‘归清’,便是在‘居尘’境的地基之上抬高至天上,心境眼界思绪都要往高处走,就像是积蓄一股气象,若是外化则便是常说的法相虚影,真正的神明加身。” 顾枝轻轻攥住手中的竹简册子,黄草庭停下话语转身笑着说道:“至此我便只能止步了,这么多年的徒劳无功我早已认命,便也不再狗尾续貂,顾枝,你的武道之路所行极为稳重也最为深远,我知道你经常与于琅他们说什么我的修为高深莫测,其实从当年我们在言封城外相遇时你就已经是我们所有人中走的最远的那个人了,不必妄自菲薄,无需觉得自己没有见过多少江湖的人事就天高地远自有高人在山中,世上哪来那么多修为通天的高人,岂不是白白抹消了当年祖师爷的开天之功?当然,这些话换成几十年前我是定然说不出口的,说不得现在就要给你们一人一拳看看真正的武道风光,不过拳怕少壮,我就不自讨没趣了。” 说完,黄草庭神色严谨地与顾枝郑重行礼:“武道一路登高者为先,如此说来你才是前辈,我知道武道一途不只局限于这几个境界,其上还有大好风光,只好托付于你,无论是当作闲散读物付之一笑也好,还是愿意在此之上进一步增添删补也罢,都无所谓,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念想,其实也无甚大用,既不是能让人一步登天的武功秘籍,也不是什么入得了大流的提纲掣领言论,只是希望若能以此为后世登山之人递过去一根小小行山杖,便是足以。” 顾枝小心翼翼收起竹简册子起身郑重回礼道:“黄先生为后世之人搭建行山台阶功莫大焉,顾枝定会珍重,勉力续写,最终定不会使明珠蒙尘。” 第七十八章 乘舟可渡重山海(四) 周厌仰起头看着直起身微笑点头的黄草庭,怔怔问道:“黄先生,你为何突然说这些?” 黄草庭摇摇头盘腿坐在原地,随意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时机恰好又与你们相逢在此,便将此物交给顾枝好了,尽我所能也不过只是当下八个境界,不敢误了后世子弟。” 周厌还是看着黄草庭,不知为何一瞬间的恍惚,周厌好像黄草庭竟有满头白发枯槁无光,一身气势更是瞬间日暮西山,周厌低声问道:“明明就像是在托付遗言后事?” 黄草庭笑着看向周厌,神色和蔼温润,再无半分平日里在武馆中那般闲云野鹤和洒脱自如,他看着周厌柔声说道:“既然已经决定了离开江湖就不要再掺和进这些打打杀杀了,也就是我不知道,否则我要是还留在奇星岛一定要把你绑在武馆里,没事跑来出云岛干什么?当初怎么跟我说的,答应了人家姑娘的父亲要安稳支撑起一个家,如今又主动卷入这些风云之中让人家姑娘在远方独自思念忧愁,你小子还觉得快意潇洒?当年在江湖里可以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踏踏实实的,别想着什么意气洒脱,鸡毛蒜皮油盐酱醋茶才是生活的底色,也不是什么少年和年轻人了,该长大的时候就别耍孩子气。” 周厌忍不住嘀咕道:“你不也没成家嘛,说的头头是道的。”黄草庭不以为意,神色傲然道:“我跟你们这些光棍能一样?一个跟人家姑娘纠纠缠缠十几年了还没个准话,一个别别扭扭说要和人家姑娘过日子却还是动不动就往外跑,还有一个不知道媳妇在哪呢?老子我当年也是成过亲的人,别以为平时不跟你们计较,那些酒桌上的混账话我就当作你们没说过,不过我要是多说几个当年的红颜知己,你们都得羞愧不已。” 顾枝看着神色飞扬完全不似平常沉稳的黄草庭,眼里有些伤感。于琅喃喃道:“原来先生当年拒绝我姑姑是因为已有家室啊,可是现在?” 黄草庭语气平淡挥挥手道:“她的身子骨弱,没能挺过去把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一起跟着去了,左右不过两三年而已,早就还是光棍一条了。” 黄草庭看着于琅说道:“既然当初不过是赌气离开,该回去的时候就回去,于家怎么个乱摊子你比我清楚,看着你爷爷那么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撑多久?连周厌都知道多些担当成家立业,你小子自己好好想清楚。” 黄草庭没有和于琅多说,最后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三个年轻人,三人的岁数加起来其实都还不足老人的岁数,他最后起身走向山崖坐在武山身边,对着身后挥挥手不说话了,顾枝握紧怀里的册子,与周厌和于琅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眼底的隐忧。 此后一路前行依旧无风无浪,没什么鬼门关阻隔道路也没有百万魔军浩荡而至,只是眼见着秦山愈来愈近,于是那条横跨原野汇入汪洋大海的长河也就近在咫尺,有齐肩高的野草芦苇在两岸随风轻轻晃荡,河面宽广水流湍急奔涌,撞向远处山崖峭壁似有雷霆震鸣,有一座断折倾颓的拱桥横跨水面之上,从长桥居中缺口处摔落的巨石屹立在河水中,惊起巨浪滔天。 河水两岸都无渡口,只有远处对岸有一条蜿蜒支流向北方流淌而去,黄草庭带着几人来到岸边,一株沿岸的古树树干上系挂着粗糙绳索,牵引着小舟停靠河岸随着水面起伏荡漾,黄草庭解下小舟的绳索,轻轻一推,几人依次走上船只,武山站在船尾提起竹蒿,小舟泛于激荡水流中,去向对岸那条蜿蜒的支流。 船头上顾枝走到黄草庭身边,欲言又止,黄草庭双手负后望着远处,笑道:“想问什么就问吧。”顾枝看着黄草庭的侧脸,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黄草庭轻声问道:“还有酒吗?”顾枝摘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黄草庭,黄草庭却只是将酒葫芦举到耳边摇晃着叮咚作响,他神色缅怀道:“其实当年我不喜欢喝酒,觉得那股子辛辣干涩实在没什么趣味,可是之后江湖路走的远了,看过的人人事事多了,反而觉得酒是个好东西,即便依旧没那么好喝,却好像能给人一个放肆酣眠的借口。此生遗憾从未醉过,此生好在还未醉过。” 世人常说饮尽杯中酒且负万古愁,可是他喝了几十年的酒却从来没能真正的醉去,好像也从未能够任由自己离开那座名为过去的泥泞深潭,他只是渐渐沉入其中,最终却也再不想离去,所以好在从未醉去,否则若是一不小心有那一时半刻忘了故人故事该如何是好? 他这一生见过很多人,自然也见过很多的少年和年轻人,有人惊才绝艳,有人庸碌平凡,有人心性坚忍,有人动摇怯懦,有人登顶山巅,有人陨落中途,有人武道行万里,也有人读书破万卷。他见过太多的遗憾和委屈,见过太多的不舍和释怀,看着人们笑过哭过,渐渐地,他也从那个意气风发想要改变世道消解苦难的少年变成了旁观者,他的心境好像再也不会为此涟漪阵阵。 曾经有个孩子仰起头眨着眼睛问他:“师父,是不是等我也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就可以挣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糖葫芦了,吃也吃不完的。”那个时候的他只是笑着点点头,他本以为只要他将眼前这个无家可归孤苦无依的孩子教导成材了,自己也就可以忘却那些无法消减丝毫的的遗憾和伤痛。 可是当他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严厉指点孩子的习武修行,呵斥责罚孩子的心性顽劣,好像不知为何那个孩子的眼中再没有了当初看着自己的那种清澈流光,沉默寡言最后竟是将刀剑扔在地上看着他冷冷说道:“我不学了。” 直到当年那个孩子远走天下再没有了丝毫消息,他终于离开了那个画地为牢的小小岛屿的偏远村落,轻轻地和那座低矮坟茔告别,泛舟出海远游。 他去过某座繁华岛屿的武林盟主庄子里当一个看大门的闲散汉,他去过某座岛屿的荒郊野外做一个破落门派的供奉客卿,他去过某座岛屿王朝的皇宫中担任禁军教头和皇子教习,他还回到了光明岛上拎着一壶酒去见已经几十年不见的师兄,还有师父的坟墓。 此时那个离去的孩子已经在汪洋之上声名赫赫,被人称为天下枪术之人的次席,仅次于那位坐镇一座岛屿江湖的“枪仙”文仲甲,听说那人扬言有朝一日会决战文仲甲独占“枪仙”名号,只是枪术却是当年他唯一没有教给那个孩子的武学。 他问师兄自己当年是不是做错了,那么多的遗憾和悔恨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有毅然决然离开师父去行走天下最后甚至都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有当年没能下定决心安稳度日与那个市井寻常女子携手一生,有曾经没能好好多想一想是不是对那个孩子过于严厉了。 当然他也说过许多这些年的见闻趣事,有一个他曾见过一面后来听说登顶天坤榜前三甲的少年,他觉得那个少年是有希望有朝一日做到和当年祖师爷琉悬一样的伟业造化的,那个少年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尤其是那双眼眸澄澈如蓄满日月星辰的光芒,直教人看上一眼便能瞧见汪洋山河的波澜画卷。 那个少年与一个十分般配的女子就在一座岛屿上享誉已久的一个山中成婚,少年早早便家中再无长辈亲人,女子也是自小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于是两人就在天地见证之下成亲,那时他刚巧遇上了少年挑战那座岛屿之主为岛屿百姓受尽压迫的百年讨一个公道,于是他便正好成了见证那场婚事的一个旁观者,他觉得少年和女子一定可以长长久久的,以后也许会有几个膝下承欢的子女,也许有一天少年就不再行走江湖了,他们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结茅度日,安稳自在,世道再好不过。 可是不久后他就听说了奇星岛的变故,听说了那个古往今来举世无双的君洛死在了孤山魔宫,于是他终于不再远走海外,在光明岛上受了一个早已白发苍苍的昔年故友的托付,担任那座传承数百年的姓氏世家的武学教习,遇见了一个一心憧憬江湖资质卓绝的少年,那个少年无论是读书治学还是习武修行都足够惊艳,可是最后那个少年不愿接过家中累累家业,于是远走天下竟是消失在了江湖之中,几年后他也离开了,和师兄一起去往生灵涂炭的奇星岛,其实他已经心存死志,想着若能够为天下百姓痛痛快快战死于魔宫,此生也算不曾寂寥。 他在奇星岛上遇见了那个远走天下的少年,也遇见了和少年并肩同行的另一个少年,都是他此生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少年人,资质惊艳又心性纯粹,然后他又看见了一个孤身持刀对抗鬼门关的少年,竟是一眼就能从那双眼眸之中看见熟悉的光芒,和当年那个他曾觉得必定将会登顶天下的君洛一般无二的神色,就连面容都有几分相像。 于是他不愿眼睁睁看着这些顶好的少年和年轻人就如此舍弃了性命也要拯救这座病入膏肓的奇星岛,可是之后一路同行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真的老了,这些后世武道修行之人早就走的更高也走的更远,哪还需要他去操心担忧,最终随着少年一刀劈开魔宫宫门,他居然奢望能够多活几年,好好看着这些少年和年轻人是不是可以做到当年他没能做到的事情,是不是能够做到当年他以为君洛将会做到的事情。 黄草庭将酒葫芦递还给顾枝,轻声说道:“顾枝,不要留下太多遗憾,也无需挑起那么重的负担,我其实一直觉得你能够在奇星岛上开一间小小的铺子就已经很好很好了,没有人会去苛责你多做些什么,难道当年为奇星岛所做的还少吗?我觉得顾筠和谢洵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没有人会责怪你做的不够多或是不够好,只要你和扶音能够安安稳稳地携手此生,那便是最好的事情了。此间事了,只希望你们能够真正的去做你们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我们见识经历的多了就希望你们也丧气失望,而是天下如此之大,哪会没有那么一块安生立命之处,世事流转不定,青史留名也好散漫一生也罢,如果连这样选择的自由都没有,那么何苦来哉。” 黄草庭突然止住话头,原来以前总觉得老人家言语太多实在烦人,却是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此,莫说太多了,免得少年人厌烦。 黄草庭望向远处,对岸芦苇荡中走出一个模糊身影,顾枝顺着黄草庭的视线看去,自然看的清晰,黄草庭最后转头看了一眼走出船舱神色凝重的于琅和周厌,然后看了一眼停下撑蒿的武山,他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白色衣衫,轻声说道:“走了。” 船只缓缓靠近对岸和支流的交接处,黄草庭一步跨出踏足河岸,他伸手真气鼓荡轻轻一推,小舟沿着纤细支流继续蜿蜒前行,他挥挥手,然后缓缓转身。 就在那眨眼之间,一直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便白发苍苍身形佝偻,面容爬满了皱纹,眼神浑浊,他弯着腰背负双手看着眼前手中持枪的男子,沙哑着声音笑道:“好久不见了,徒儿。” 未来的天坤榜上将会位居次席的齐境山冷冷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老者,只是开口说道:“你会死的。” 小舟沿着溪流去往北方秦山山下,于琅站在船尾看着早已不见身影的芦苇荡,他沉声说道:“为什么师父要独自去面对齐境山?”武山已经不再撑蒿,小舟似有真气托举缓缓前行,他坐在船尾沉默不语,顾枝独自坐在船舱中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抬起头看着武山不说话。 周厌神色急切地看向武山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帮黄先生?齐境山此人手段歹毒,修为更是位列天坤榜之上,没有我们,黄先生……”武山轻声接过话头:“他会死。” 于琅转身看着即便盘腿而坐依旧高大如小山的武山,顾枝摘下酒葫芦握在手中,武山呼出一口气,淡淡道:“黄草庭是我师弟,我们的师父是曾在光明岛上开山辟地打造龙跃山涧瀑布的胥衽,黄草庭以前的家族是清流大儒,所以如果没有家道中落家破人亡的话,黄草庭此生应该是一个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可是最终师父和我遇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沿街乞讨的小乞丐,黄草庭天赋极高,刀枪剑戟无一不精,只用了五年时间就出师入世,走过了千万里见识了万千事,五十年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入室弟子,就是齐境山,可是后来齐境山叛出师门,黄草庭又因为丧妻失子早就失魂落魄,最终游荡天下几十年就回到了光明岛去往于家教授武艺。” 武山停下话语,他抬起头看着顾枝,然后缓缓起身,平日里只是憨厚傻笑的汉子此时神色犹如世间最为冷硬的石子,小舟不知何时撞上了岸边,不再前行,而秦山山脚也近在眼前。 武山走上河岸,然后背对着三人,语气平静说道:“齐境山会来拦你们,那么之后的路肯定还会有其他人,我和黄草庭无法保证一定能够杀了齐境山,可是至少绝不会让他再出现在秦山,之后的路你们多加小心。” 说完,武山身形顿了顿,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顾枝伸出手去,不知何时,原来他的身前再没有一个人了。 第七十九章 天涯人间下黄泉(一) 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仲春时节,春雷震动,万物各得夜雨细润无声,草木间露珠坠落,土壤消解冬寒,惊动虫鸣此起彼伏。 有稚童蹲在街巷拐角处的杂草附近,眨着眼睛寻觅着那些小心翼翼躲藏着身躯的五彩斑斓的瓢虫,身边还穿着新衣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脸上淌落两条青龙的小男孩同样目不转睛,他们窃窃私语,似乎害怕惊吓到了那些胆子还不如夜晚入睡前的自己的小虫子。 有一个顽皮孩子伸出手想要拨开杂草,还被身边的玩伴严厉地制止了,稚声稚气的孩子搬出了学塾先生的言语,听得其他孩子都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好像先生的戒尺随时会落下来。 市井门户的屋檐下有鹂鸟扑腾着翅膀落下,叼着细枝末节精心搭建着狭小却舒适温馨的宅子,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市井坊间的小门小户,在这奇星岛南境的苍南城中都有个小小习俗,于惊蛰来临的这一日,宅子里的主人家或叫上杂役或亲自动手,手持升腾着袅袅青烟的艾草行走在家中的梁柱和门窗之间,驱赶五毒害虫,祈求春耕时节能够有个好的开始,屋外又下起了雨,有妇人站在门槛上喊着自家的孩子赶紧回家来了。 一座矗立在闹市之中的小小宅子如今入去楼空,倒是屋外攀附着院墙肆意生长的藤蔓之上,有浅红色的娇艳花儿遮遮掩掩地探看着人间,犹如美人细心涂抹胭脂却还是羞于见人,不知是未曾醉人便已自醉,还是唯恐醉人。 有几个孩子扯过树叶遮盖在头顶奔走而过,一个神色木讷眼神却明亮有光的孩子在那座宅子前停下脚步,放下了手上的树叶抬起头看着宅子门扉上悬挂着的匾额,孩子低下头有些失望,不知道几位先生们都去了何处,武馆已经许久没有开门了,孩子家里穷,本来想着武馆这儿收取的银钱不多便来当个学徒,将来无论是去走镖还是参军入伍也算是有了傍身之术。 孩子其实很喜欢来武馆,虽然不管他如何努力好像先生们都不曾提起过要招收学徒的事情,好在这座小小武馆收取的银两不多,不然爹娘早就不让他来了,可是孩子觉得那两位年轻先生都是很厉害的高手,虽然那个相貌英俊的先生总是站在树下偷懒打盹,虽然那个嬉皮笑脸能跟所有孩子打成一团的先生总是每个正形,可是孩子觉得他们教给自己的拳脚功夫是有用的,至少现在巷子里那些大点的孩子都不敢欺负他了。 有一次孩子以武馆教的功夫和一伙巷子里的少年起了冲突,第二天鼻青脸肿地来到武馆,不管先生们怎么问都不肯说发生了什么,孩子只是咬着牙,哪怕脸憋的涨红都要认认真真把先生传授的拳桩立住了。 那一日散学之后,孩子难得被姓周的先生留了下来,难得可以帮忙武馆收拾好院子,平日里都是只有那个叫做云浅的小姑娘才有这种殊荣的,所以孩子哼哧哼哧做的很卖力,周先生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孩子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原来那几个少年总是要欺负他的弟弟,那一天他弟弟就说了他个哥哥现在在武馆习武,等他回去了一定能够把那些少年都给揍一遍,所以他回去就跟那些少年起了冲突,孩子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还是灰溜溜脏兮兮地回了家,只是没敢跟弟弟说自己打输了。 孩子低着头拎着木剑不敢看周先生,小声问道:“周先生,我是不是做错了?先生们说过不可以恃武作乱,不可以觉得自己习武练拳了就比别人厉害得多,所以无所顾忌地欺负他人。可是,是他们先欺负我弟弟的。” 周先生却没有责骂自己,依旧是笑着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蹲下身低声说:“先生没有说你做错了啊,如果习武练拳了还有人欺负你,你却还是只能忍气吞声任人欺负是不对的,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和亲人被人欺负。” 孩子使劲点点头,周先生接过孩子手里的木剑,轻声说道:“可是先生也希望你记住,习武练拳了是为了保护好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可是看待任何事情依旧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不是说你学了些拳脚功夫别人打不过你了,所有的道理就都在你这边,假如,先生只是说假如啊,如果有一天你的好朋友欺负别人了,然后又被别人打了一顿,那么那个时候你应该为了自己的朋友出拳吗?还是你会如何做呢?” 孩子摇摇头,不敢说话了,虽然周先生还是那般温和模样,可是孩子就是觉得有些害怕,周先生将手中的木剑放在脚边,自问自答道:“先生曾经在书上看过一句话,拳高不出术高莫用,这句话的意思呢,是说当你习武练拳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越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拳什么时候不应该出拳,道理不是在拳头和刀剑上的,而是那些对错分明的道理就一直在那里,拳脚刀剑只是术,而如何做人做事却是在生活中的这些点点滴滴。你是不是和弟弟说过自己一定会找机会把那些少年揍一顿,所以弟弟才会跟那些少年们撂狠话,你是不是也跟弟弟说过以后只有自己带着他去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你们的事情了。” 孩子脸刷的红了,被周先生戳中了心事,他正准备带着几个武馆里的玩伴一起去找那些少年挣回面子呢,上次是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对方人多势众在,这次自己就要好好给他们个教训了。周先生笑着拍了拍孩子的肩膀,说道:“先生不说太多了,你的朋友们在门外等久了,记住了,如果你还是决定去把那些少年们打一顿,你觉得事后是撂一句狠话还是跟他们好好讲道理呢?” 孩子抬起头看着周先生,周先生扬起拳头,咬着牙咧嘴笑道:“别担心,把他们好好揍一顿,谁让他们欺负你弟弟的对吧?” 孩子看着周先生的眼睛,孩子下意识摇摇头,颤声说道:“周先生,我不去打他们了,打人是不对的,他们打了弟弟本来就错了,如果我还跟他们一样不是也做错了吗?所以我会去告诉他们以后不可以打人了,如果他们再这样我就去告诉他们的爹爹娘亲,再不行我就去找官府老爷,新来的城主老爷说谁都可以去报官讨公道的,大事小事都不会视而不见。” 周先生拍了拍孩子的脑袋,笑得很开心,他站起身,孩子鞠躬行礼跑出了们,朋友们围了过来,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然后就都散开了去。 天上雨幕落下豆大的雨珠,孩子赶紧重新将树叶挡在头顶,怎么下的雨比当初姐姐出嫁的时候流下的泪珠还要大嘞,不知道娘亲说的珍珠是不是也跟雨珠一样晶莹光亮。 孩子跑过武馆门前,看见了那个总是围在周先生身边的小姑娘,听说是城里一座茶馆掌柜的女儿,现在那座茶馆在苍南城里名声可不小,原来这个小姑娘的姐姐继承了家业,居然成了一个日进斗金的女商人,走南闯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如今是许多人茶余饭后交相称奇的故事。 小姑娘独自手持油纸伞站在武馆院墙外抬头看着那些浅红色的花儿,她伸出手轻轻摘下一株放在手心,好像有些伤心难过,小姑娘身后有一个女子急匆匆跟了上来,然后缓缓停下脚步,年轻女子蹲下身看着妹妹脸上皱成一团的眉毛,轻声问道:“云浅,你怎么自己跑来这里了?” 小姑娘不说话,就是低头看着手心的花儿,年轻女子抿着嘴唇伸出手接住雨滴,低声问道:“你想先生们了吗?” 小姑娘点点头,声音颤抖着说道:“先生们说我以后肯定可以成为一个大侠的,可是我还没有学到什么绝世武功,也没办法帮助姐姐,为什么先生们就不回来了呢?为什么周大哥也不回来了?” 年轻女子手指微颤,轻轻捻住衣角,她转头看向妹妹,扯出笑脸柔声说道:“放心吧,先生们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 云浅扭过头看着姐姐,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问道:“真的吗?”女子轻轻点头,笑着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轻声说道:“回家吧。” 年轻女子站起身牵着妹妹的手离开武馆也离开了这条街道,街巷拐角处她转过头看着那座绿藤缠绕遮掩的武馆,眼里流淌着清澈流光,平日里雷厉风行精明严谨的女子此时难得和当初一样有了些小小忧愁和不知所措,雨水浸润而下,那些小小忧愁便氤氲开来,占据了她的心神,她的眼前好像看见那个模糊又熟悉的背影,不知道如今他身在何处,可曾同样的思念? 醉春楼顶层阁楼中,身穿红衣的倾城女子独自坐在栏杆边沿,看着屋檐下滴落雨珠接连成串,犹如精美的珠帘,女子的惊艳容颜便如水墨般飘渺起来,身后的木桌上堆满了雪花一般的木片和竹简,都是从海外四面八方传来的消息,海外的醉春楼已经有半数重新被招入麾下,如今醉春楼能够得到的消息已经足以横跨五座海域。 女子没兴趣看那些纷纷扰扰的天下大事,只是当作无聊之时随手翻阅的闲散书籍,可是女子还是能够看出许多的不太寻常,暗流涌动山雨欲来,女子手边拎着一壶酒,阁楼里只有她独自一人,在这座繁华城池她还是独自一人,女子轻轻闭上了眼,昨夜她独自推开那座小院的院门,那些本该在春雨中生发自然的苍翠树木居然有些已经落叶纷纷,女子缓缓饮酒,轻轻把栏杆拍遍。 阁楼墙壁上那张画卷依旧空无一物。 芦苇荡中似有风雷呼啸而过,齐肩高的芦苇野草尽数断折弯腰,一个深坑竟是将方圆数十丈的地界夷为平地,像是燃起了吞噬所有花草生灵的大火,焦黑一片裂痕密布如碎镜,两道身影交错远去,一点寒芒犹如口衔骊珠的蛟龙骤然舒展身躯,翻江倒海卷动着庞然身影,铺天盖地裹挟着不远处的滔天河水淹没面前那个消瘦佝偻的身影。 老者白发苍苍,双手负后一往无前,身影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了那条银色蛟龙的头颅之上,轻轻一点便有神人擂鼓闷响,那条蛟龙连同口衔骊珠都瞬间炸裂开来,一时间所剩无几的孤零零芦苇荡再次被席卷一空,漫天碎屑化作灰烬歇脚土壤。 老者悬停半空中沙哑着声音冷笑道:“怎么?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要学的绝世武学?我看不也如何嘛,当初徐小子居然都没能在点星岛揽月桥上胜了你,看来是怜悯你齐境山这一条丧家之犬的摇尾乞怜。” 那个单膝微曲的男子没有说话,眼神冷漠满是冰冷杀意,手中长枪再次迎面刺去,与此同时天地间似有无数雨滴幻化成线,每一条丝线都蓦然壮大锋利无匹,将老者四面八方的所有空间都死死锁住,无论是天地之间能够调用的真元还是老者的窍穴气府,都被那些枪芒幻化的利刺争锋相对,同时那杆长枪也已经点向老者的胸口。 老者双袖一甩,伸出双手并拢做掌,像是有一道巍峨沉重山岳压在了长枪枪尖之上,硬生生将一整杆长枪都压得几乎断折,弯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弧度,齐境山却没有丝毫慌乱退缩,依旧是一枪直去,竟是借助那弯曲长枪的弧度重新松手又握住,反握长枪拍打老者,老者一拳砸在从天而降的长枪之上,一掌呼啸直取齐境山的面门,一时间齐境山的双眼和七窍都感受到了犹如洪水遮面的窒息感受。 可是齐境山依旧不慌不忙,只是横移一步,然后手臂夹住长枪身形摇摆逼近老者,长枪调转枪尖直刺老者扎根大地的双脚,既然老者还是选择最为擅长的大开大合的打法,那么齐境山就笑纳这显而易见的优势了,毕竟对眼前老者知根知底的齐境山事先布下的那层压制老者运转真气真元的利刺小天地可不是摆设,一旦老者一口真气坠下难以为继之时,齐境山只需要一枪就能砍下老者的头颅。 老者双膝下蹲以扛山之势抵住长枪,然后猛然欺身而入,齐境山打定主意要以枪术打败甚至杀气眼前这个早已不是师父的男人,所以根本不会给老者近身的丝毫机会,他向后飞掠而去,堪堪站定在寒芒利刺小天地的边缘,然后看着近在咫尺的老者,弯腰下蹲一枪横拍向老者的胸膛,同时身形一转,被老者一掌推回的长枪点地借势翻身而起,双脚一踏冲天而起,双手握住长枪如山岳坠地。 老者背对着从上而下的齐境山,突然脊背弯曲愈盛,几乎就要以头点地,然后齐境山眼前一花就看见老者已经身形后仰掠去,转身一拳砸在了利刺小天地之上,电光火石之间火星四溅,老者居然凭借双拳连出数十次硬生生将小天地撕扯开来一道细微缝隙,齐境山扯了扯嘴角,抓住了老者在那一瞬间换气的破绽,一枪刺入老者的后背,若不是老者恰到好处地横移数步,恐怕枪尖已经透过老者的心口。 老者以一只肩膀垂落的代价重新提起一口真气,体内似有火龙拱背,老者枯槁肌肤之下筋脉暴涨,鲜血淋漓白骨裸露的双拳之上有莹莹光芒亮起。 老者以手肘撞开再次欺身而至的长枪,然后一拳轰在了齐境山的太阳穴上,齐境山暴喝一声一脚扎根脑袋猛地一甩,双手却紧紧攥住长枪回荡而去,狠狠拍在了老者的腰侧,清脆的骨裂声传来。 可是老者好似浑然不觉,披头散发下双眼死死盯住齐境山,然后一手抓住迅猛回身的长枪,一拳一拳砸在了长枪之上,陪伴齐境山走南闯北行走江湖几十年的长枪居然有道道细微裂缝蔓延四散。 齐境山抬脚踢在长枪上,身形随着一荡退后数步,此时那座小天地已经不得已散去,不仅仅是老者刚才出拳的缘故,也是齐境山的真气也不允许他如此耗费在维持一座牢笼上,齐境山终于冷冷开口说道:“你以为燃烧性命做代价就能够再上一层楼?当年你与我说的那些狗屁境界之说根本就是胡言乱语,你以为在此破境就有可能杀了我?” 说完,齐境山看着再次贴地飞掠一拳砸向自己的老者,冷哼一声脚尖一挑长枪,顿时便有雷电化作长蛇蜿蜒而去,一化二二化三,眨眼间就有数不清的无数雷电长蛇缠绕上老者出拳的手臂,慢慢攀升到老者的肩头和后背。 齐境山借势吐出一口淤血,老家伙居然不惜以性命为代价也要将自己留在这里,齐境山也不介意直接送他个痛快。齐境山瞳孔猛地一缩,还没来得及将长枪收回,一片阴影就笼罩住他的身形,一拳犹如山石坠下万丈悬崖,齐境山背脊弯曲硬生生抗住一拳,体内真气居然不可抑制地冲撞开本该自有神灵坐镇宛若小天地的气府,一时间处处府门大开狂风呼啸不止。 齐境山没能转身只是侧身抬起一条手臂挡在太阳穴位置,不得不抗住接下来如暴雨般接踵而至的拳头,一时间就有几十拳结结实实地砸在齐境山的手臂上,衣衫尽碎皮开肉张。 终于齐境山双手触及地面身形一拧,长枪收回身边然后他的身后有一条蛟龙抬头张开血盆大口,那个出拳的魁梧身影只能双掌撑开那道蛟龙血口,齐境山得以放下手臂看见那个不速之客的身影。 第八十章 天涯人间下黄泉(二) 可是齐境山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神出鬼没再次从天而降,齐境山不怒反笑,哪怕深陷双人交击之下,可是江湖上口口相传的那个“以战养战,以杀养杀”的枪仙齐境山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不知道有多少以为靠着人多势众就能讨到便宜的江湖人最终一个个都被齐境山一人杀个干净。 只是事已至此就由不得齐境山只依靠枪术了,他腾出一只手压下老者迎面而来的拳头,双眼圆瞪便有天倾之势直接压迫着老者整个身躯,一时间老者竟是犹如身陷泥泞沼泽,再也难以出拳,而齐境山便如坐镇此处的天地神明,无数个遮天蔽日的手掌破开云霄向着老者压下。 老者冷笑一声:“看来说你离经叛道是真,欺师灭祖却是假,当年教给你的拳脚功夫倒是没忘嘛。”齐境山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看着那个犹如蝼蚁一般身形停顿在自己身前的瘦小老者,老者晃了晃脑袋,然后佝偻背脊似有爆竹声接连炸响,一瞬间老者的后背便舒展开来,不仅抗住了齐境山的所有手掌,而且双脚拔出了泥泞之中,一拳轰向了齐境山的胸膛。 身后赶来的武山双腿肌肉虬结,他抬起头看着那只好似人间物的陆地蛟龙,然后双掌开合,直接将蛟龙撕开做两半,武山身形前掠而去,一手抓住龙须一手扯住龙骨,竟是直接将整条蛟龙剥皮抽筋一手捏碎了龙骨,好似活物的蛟龙哀嚎一声,一身凝若实质的鳞片漫天炸射,武山全然不惧地站在鳞片雨幕之中,那些比世间许多刀剑都要锋利的鳞片砸在武山身上却就像是落在了最为坚硬的城墙之上,只能听个响。 齐境山横枪身前挡住了老者的出拳,在齐境山记忆中好似不仅仅以拳脚功夫见长的老者不知为何居然身无他物,难不成是觉得只以双拳就能将自己这个跻身天坤榜之上的武道宗师留下?齐境山咬着牙脸色阴沉,眼前这个许多年不见的家伙已经如此苍老,几乎就是油尽灯枯了,只是依旧还是这样傲慢和目中无人,从来都不曾看得起自己,无论自己如何勤学苦练,哪怕自己已经名扬四海声名赫赫,齐境山怒吼一声,身后有虚影法相若隐若现。 武山一脚踏地便转瞬而至,齐境山背后紧闭双眼的法相睁开眼睛,不同于当初揽月桥上徐从稚出刀之前的那股气象,齐境山身后的那尊法相更为真实,而且这才是真正的武道气象显化,非此境界之人不可触及,其实这已经超过了黄草庭所写的那本境界册子上八个境界所能描述的极致,所以齐境山早已踏入了八个境界之上的另一层境界,而老者远远不及。 武山对上了齐境山背后的法相,齐境山将长枪抛起落入法相手中,一时间如有蛟龙盘踞身躯被那座巍峨法相握在手中,和武山猛然相撞,齐境山双袖鼓荡直扑老者,既然他如此信任自己的拳脚功夫,那么他齐境山就以这个老东西当年所教的武学来与他做个了断,杀了也好废了也罢,反正这个已经活了太久的老家伙早就该死了。 老者和齐境山互换近百拳,本就白骨裸露的双拳更是五指弯曲断折,骨裂寸寸开裂,双手几乎是惨不忍睹,齐境山也并不好手,另一只手臂的衣衫同样化作齑粉,筋骨透出皮肉裸露在外,好似一根根倒刺竖立在身躯上,老者嘴角鲜血流淌不止,不远处武山竭力出拳砸向那尊护住齐境山后背的法相,与那身高十丈的怒目法相以及手中蜿蜒蛟龙缠斗不休,只能眼睁睁看着老者被一步步逼近长河岸边,一只脚踏在汹涌河水中。 齐境山双眼血红咧开嘴压着声音低吼道:“黄草庭,你真要在此与我不死不休?那些人不自量力地去对战魔君本就是死路一条,你又何必为他们铺路,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老者沉默不语,只是冷笑着说道:“齐境山,当年我教你的东西,看来除了这些拳脚功夫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什么叫做有所为有所不为,什么叫做修身持平,当年我就和你说过,野心贪婪都无所谓,只要那是你认为的武道登高之路便是了,可是看着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还能够安心?” 齐境山啐了一口,神色冷漠道:“魔君想要天下也好,想要奇星岛也罢,与我毫无关系,我可不想做那位高权重的孤家寡人,我要的只是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岛主君主出枪出拳的机会罢了,那些沽名钓誉毫无作为的家伙凭什么能够一代代坐拥无上权势,你黄草庭当年是拯救了整座奇星岛的英雄,你来说说看,这些人难道不该死吗?难道他们对百姓的危害少了去?”老者手腕一拧砸起滔天河水淹没齐境山的身影,将其生生逼退,齐境山任由老者换了一口气,然后突然瞪大了眼睛怒喝道:“老头子你疯了!燃烧神魂性命你不用一个时辰就会死个干净。” 老者摇摇头看着齐境山,眼神怜悯缓缓说道:“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还不以为意,难道你还觉得你齐境山占据了道德大义?我问你,魔君在奇星岛上杀的人少吗?那些岛主如果死了整座岛屿群龙无首又是怎样的乱世?如果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觉得只凭手中刀剑和拳脚就可以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事情大打出手,觉得自己处处时时都是占据了大义,你可想过会是什么下场?”齐境山以拳击掌,冷声道:“助纣为虐?老家伙,那你可真正看过这么多年年来那些岛主的所作所为?多少人暴虐无边,多少人视人间如蝼蚁,多少人罔顾道德律法,又有多少人还觉得理所当然无关紧要?我觉得这样的世道还不如就和奇星岛一样毁个干净再重来,倒落得个百废俱兴了。” 武山双手扯开那条长枪幻化蛟龙的身躯,语气低沉淡淡道:“你们有什么资格为天下人选择自由和生存的方式?又有什么资格去替那些在奇星岛上枉死之人说一句死得其所,为后世太平功德造化?不过是你们自欺欺人还以为道德加身罢了。” 老者低头笑着,不再开口说话,本来他的脑子就没有师兄好,也不爱说话,这今日和顾枝他们说起那些浅陋的境界划分已经比他过去那么多年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了,既然师兄在身边,老者也就乐得不言语,可是他很快神色黯然,是不是也因为当年自己不愿多说自己不愿多想一想,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齐境山。 当年那个小名葫芦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大大的却挂在骨瘦嶙峋的那张苍白小脸上,看的就让人心生嫌恶,所以那些街巷间的孩子都肆意欺凌,如果不是那个刚刚脱下丧服的中年男子愿意将他带回家,那个孩子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个冬夜里了,哪还有如今的神仙气度。 黄草庭不后悔当初救下孩子还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细心照料长大,只是愧疚自己当年没能好好教导孩子,以致于如今江湖上多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枪仙齐境山,少了一个能够真正行侠仗义讲理说法的武道宗师。 齐境山背对着武山,丝毫不在意自己的长枪已经断折粉碎,他轻声说道:“你们鼠目寸光只能看见那些眼前事,可曾想过这样的世道如果延续个百年千年,难道那些书上的圣贤道理不会只是空洞虚壳子?我看不如将这世间改天换地一番,那些岛主都杀个干净,这样才好给天下人真正的自由。” 武山透过虚幻法相看着齐境山的背影,问道:“这样的真正自由你相信魔君能够带给天下人?你觉得他所说的自由就是所有人都想要的自由吗?” 齐境山摇摇头看了一眼身后魁梧如小山的汉子,说道:“我不会信任何人,只是因为魔君有能力去试着做到此事罢了,只要他能够给一个机会,那么杀干净所有岛主的事情我来做,之后魔君想要做什么我管不着,可是那时天下人都会知道没有人岛屿山巅掌权者的压迫,会是怎样的自由天地。” 武山拧转手腕,冷冷道:“草庭说你把道理学问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我看你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什么人会给野狗真正的救命骨头,什么人会把野狗直接抓取宰了,至少还有点眼力见趋利避害,可是你呢,自以为是的道德大义挂在心上已经早就看不清对错是非了。” 齐境山转身看着武山,一挥手说道:“我看不清?至少我看见了奇星岛那个狗屁新任皇帝眼巴巴接住魔君给他的几张废纸奉若圭臬,至少我看见了那些简简单单的言语能够让奇星岛有了如今的模样。” 武山难得情绪激荡,他怒喝一声骂道:“可你们凭什么觉得这样对天下百姓就是好的!口口声声说着为了真正的自由,可是那些死在奇星岛上的无辜之人答应了吗?玄铁关的将士和百姓答应了吗?整座出云岛的百姓被蒙蔽其中答应了吗?” 武山向前踏出一步,居然和黄草庭如出一辙地燃烧神魂性命,他盯着齐境山说道:“我从来都不愿意动脑子去对世道和他人指摘太多,因为我知道道理谁都有,自以为是的大义更是一抓一大把,可若是没有真正的能力去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对他人和天下造就什么影响,那么我宁愿聪明人装蠢,也宁愿所有人都茫然度过此生好了,至少没什么性命之忧也不必担心前程未卜。”武山看着齐境山一步步走近,那尊法相已经融入齐境山体内,坐镇体内窍穴气府。 武山继续说道:“千万年来那些前辈先人潜移默化的教化功德,落在你们眼中心里就是不值一提,就是造成如今世道混杂的缘由?那我看你们还不如自己找块石头撞死得了,免得那些先人都要从土里爬出来抓着你们问明白,怎么书上说的‘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就不如你们自以为是的轻易断人生死了?” 老者抬起头看着那个武山,并没有觉得陌生和不同寻常,虽然在光明岛上重逢以及来到奇星岛之后的武山好像一直都是沉默寡言,一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憨厚模样,可是黄草庭不会忘记年少时师兄每次带着自己去往山下集镇里采买东西时的一些教诲。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曾经读书不少的黄草庭都下意识地将师兄的每一句话奉为珍宝,因为那不是什么宽泛无边的大道理,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生学问,无论是安稳度日也好走南闯北也罢,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黄草庭从来没觉得自己很聪明,哪怕师兄总是说自己天资更好,哪怕当年若是没有家破人亡的他极有可能连中三元位居庙堂之高,可是在黄草庭心目中师兄就是世上最聪明的那个人,因为师兄所有事情和人都能一眼看的通透,可是师兄从不会多说一句也不会多做事情,他只是一一看遍,然后将那些处世学问反复锤炼。 可能当年那些年轻人都没发现,在同行远游中言语不多的武山每次开口其中都夹杂着能够让他人无形中觉得道理深刻的字句来,可能事后才会咀嚼出味道,可那都是真真正正的生活学问,千金也买不来的。 难怪当年师父会说他黄草庭天资根骨福缘机遇再好,最后的成就也可能远远比不上脚踏实地一步步走的稳重的武山,可惜最终黄草庭没能凭借天赋更上一层楼,也无甚福缘,却满是遗憾愧疚,而武山也没有武道登高,只是默默做着那些生活里的琐事,以前是在光明岛上为师父和黄草庭洗衣做饭,现在是为顾枝和扶音打理屋舍烧火做饭,武山乐得如此,也许这才是他活了这么多年真正的追求,而不是什么武道修行。 齐境山不再言语,他知道那个魔君不是信口开河的无能之辈,如今的奇星岛能有百废待兴的光景,可不是什么奇星皇帝的治政有方,甚至还不如那个鞠躬尽瘁的宰相魏崇阳,而是奇苍当年得到的魔君所描绘的山河画卷,照本宣科竭尽所能锦上添花罢了。 所以齐境山相信魔君所说的那个机会一定会到来,而且不远了,所以齐境山不愿在这里和两个寻死的老骨头耗费时间,既然没能和顾枝交上手,他就准备出海去寻那些眼睁睁看着魔军过境而无能为力的岛屿之主一战。 齐境山撑开拳架,武山和黄草庭居然也是一模一样的拳架,山河变色,长河浪滚滚,犹如雷鸣落人间,回荡千万里。 第八十一章 天涯人间下黄泉(三) 秦山山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座巍峨城池关隘,没有什么大军驻守,只是在城墙上站着几个身影,有些寥寥,先是其中两人死在了方寸岛上那位不知为何修为更上一层楼的“戮行者”手中,后来又是两个莫名其妙死在山下那座小小天地间,如今还有一个在不远处那座长河岸边和人厮杀惨烈,被生生拖住了脚步,不得自由。 墙头上一个身影凭空浮现,身穿一身黑衣神色淡漠,脸色苍白却不显萎靡神色的年轻男子站在身披战甲的魁梧男子身边,一同望向远处。 身上战甲有金银两色丝线缠绕盘旋的祝猷掌心抵住刀柄,没有在秦山上那位主公的眼皮子底下对身边这个最喜装神弄鬼如今也不知是不是真身示人的家伙大打出手,否则以祝猷的心性恐怕现在早就一刀砍在这个最喜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身上了。 祝猷冷冷问道:“为什么不拦着明胥和辛梳,我不在乎他们城府算计,可是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那什么仙山争先台,还不如当初给我一刀砍死得了,白费了秦山这么多年的栽培。” 黑衣男子神色漠然,面容和眼神都毫无波澜起伏,好似一个制作粗糙的提线木偶,他语气平淡道:“自己找死那就如何死也由不得他们自己了,没了明胥和辛梳还有其他人,以后的天下少了谁,都照样还能安稳寻常。” 祝猷皱眉说道:“可是现在上哪去找能够跻身天坤榜的人?”黑衣男子没有转头看一眼祝猷,只是冷声道:“祝猷,你的脑子是个摆设吗?也对,你这个人本来也就是个摆设。你还真以为你们这些所谓的天坤榜继任者会对主人的计划有什么影响吗?半分也无的,主人想要让你们活着登顶天下那你们就有点点资格,主人想要你们直接死在这里那你们也没什么好倨傲自以为是的,你们这群从地底下爬出来的虫子,主人都不愿意多看上一眼,可有可无的存在,别真当自己是回事了。” 祝猷神色不变,只是手指轻轻敲打腰间刀鞘,他知道身边这个黑衣男子跟随主公已经不知多久,也知道当初那座只剩下他们这些不人不鬼的家伙活下来的魔窟其实也是此人为主公一手打造运转,可是祝猷还是看不起此人,倒不如也可以说能够让祝猷看得起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主公自不必去说,天坤榜上那些沽名钓誉的岛主也不值一提,当然那位光明皇帝例外,此外就是“地藏顾枝”和那个修为精进许多的“戮行者徐从稚”了,而身边这个不男不女不知生死的家伙,祝猷觉得迟早有一天会砍了省事。 变幻黑衣年轻男子容貌的晋汉没有和身边的祝猷废话,平日里以其他模样身份示人的晋汉可以不跟这个满脑子只有打打杀杀的东西计较,可是现在几乎就是以真身出现的晋汉却没有那么多无聊心思,所以他懒得和祝猷废话半句,反正只要按照主人所说把这个难得还有几分气力的祝猷当作可以如臂使指的一把利刃就够了。 身后戴着黑色兜帽的佝偻老者上前一步站在晋汉身后,沙哑着声音低声笑问道:“大人,那个齐境山如此违逆主公的命令,今后不会对我们的计划倒成了阻碍?” 晋汉摇摇头淡漠道:“秦山也好出云岛也罢,哪样事情哪个人不在主人的眼中纤毫毕现,他齐境山能够出现在那条长河主人会不知道?他齐境山自己想要去找死主人会不知道?那就由着他去,齐境山不是自视甚高想要以一人挑尽天底下所有岛主吗,如果连这么小小一关都走不过去,那么之后也就没什么用处,一个其实根本没资格跻身天坤榜的家伙还这么自以为是,简直蠢笨至极。” 巫赟知晓些许内幕,比如那个江湖上声名赫赫以倨傲处世的齐境山为何会答应留在秦山又为何会答应和徐从稚在点星岛万众瞩目中打那一架,因为主公答应了齐境山的条件,待得日后天下大乱,他齐境山不会为魔君出手,但是各大海域各大岛屿之主都由他齐境山来杀。 齐境山此人就是彻彻底底的武疯子,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对战世间所有武道高手,越是强大之人他越是无论如何都要一战,其实和死在争先台上的明胥有些相像,只不过明胥是以手段和计谋坑杀武道高手,而齐境山则更直接。如果不是主公没点头,恐怕连独战光明皇帝这种要求他齐境山都敢提。 晋汉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不远处有许多身影稍纵即逝,一座无形大阵已经严丝合缝地矗立原地,只等待那几人自投罗网,祝猷皱眉问道:“何必如此麻烦?既然搭建了这座鬼门关不是想要让我们和他们一战吗?我们可不是当年奇星岛上那些废物。”晋汉轻轻一跃站在城头,然后迈出一步坠下城墙,最后只说了一句:“多办事,少说话。”黑衣身影消失不见,祝猷闭上双眼开始养意,敲打刀鞘的手指渐渐平息。 远处长河河岸早已大地凹陷坍塌,河水倒灌竟是直接打造出了一座湖泊,水面上那座断桥有簌簌碎石坠落河面,激荡起骇浪滔天涌动,连同那条蜿蜒支流的水面都抬升不少,沙石滚落河水中,竟是将几处河面抬起如高台,此时几道身影就站在其上,双手裸露筋骨蠕动缓缓生发又涣散,就像是一座不断有枯枝落入其中的火堆,他的身后那尊法相已经只剩下虚幻的影子,紧闭双眼身上荧光闪烁点亮周身窍穴,齐境山抬眼看向对面河水高台上那个颓然盘腿坐在原地的老者,白发苍苍垂落肩头,记忆中齐境山从未见到他如此的狼狈却又带着释然。 站在另一边的武山一只手臂被生生削去一截,同时裸露上身有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遍布,几乎就能看见那些纵横交错的经脉,鲜血早已不再肆意流淌,他的身下有高台水面已经被浸润为了鲜红红色,可是武山依旧岿然不动站在原地,他的身后有模糊法相若隐若现,只是可惜法相身躯黯淡,根本没有齐境山法相那般的荧光璀璨,显然是武山强行提升境界勉强打造出来的气象而已,他的身上有火焰灼烧不停的声响,那是武山修行百年铸造的神魂和体魄在不断地寸寸消耗,最终不仅仅是死无全尸的下场,更要历尽煎熬而死。 齐境山盯着席地而坐盘腿吐息的黄草庭,他的心中大恨,没想到这两人不管不顾地出手便是燃烧性命神魂,居然被武山率先破开齐境山的法相和长枪,黄草庭又不惜性命直接破去齐境山耗费大量真气打造的小天地,硬生生将齐境山拖入拳脚交锋的境地,齐境山的体内真气和体魄神魂的打造自然是要远远强于武山和黄草庭二人,可是两人也都是站在了武道登高路巅峰之人,虽然没能更进一步见到大风光,可是一旦他们心存死志像如今这样不顾性命,那么即便是齐境山也要吃大亏,于是现在齐境山居然身受重伤短时间肯定不可能在与那些岛主君主交手了。 齐境山看着黄草庭咬牙问道:“你究竟为什么不顾性命也要拦住我?如果你笃定顾枝一定可以登上秦山见到魔君,那有无拦路还有区别吗?他顾枝还有那两个修为不济的年轻人值得你将这苟活百年的性命都不要了?” 黄草庭缓缓睁开双眼,他早已油尽灯枯甚至就连站起身的气力都没有了,他眼神怜悯看着齐境山,轻声说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那就是当初不该只教你武学登高,却忘了当年的你是一个在市井坊间受尽了冷眼羞辱的小乞儿,所以无论是心性和眼中所见都难免有失偏颇,可是我没有注意到这些,只知道将毕生所学教给你。” 总是身穿一身白衣儒衫温文尔雅的齐境山此时脸上鲜血流淌有些神色狰狞,他冷笑道:“毕生所学?呵,除了你自以为是敝帚自珍的那些拳脚功夫还有刀剑术法,你还有什么可依仗的?”黄草庭只是静静看着齐境山,齐境山咬着牙低吼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对你言听计从的孩子了,没那么傻,因为你的眼神视线或是一句话就要思虑重重,都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难过,你知道吗,你每次这样看着我都是在提醒我,我还是那个躺在小巷子里人人路过都可以踢上两脚的乞丐,我根本不需要谁的怜悯!” 黄草庭双手手掌叠放在身前,他的嘴角流出鲜血却已经是漆黑颜色,黄草庭看着齐境山缓缓说道:“你是怪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齐境山冷笑着摇头道:“到现在你还是自以为是,你总是以为自己能够全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最后呢,我不想学那些拳架剑术,你却觉得那些才是真正的武学修行,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学这些东西。”黄草庭点点头,低声呢喃:“我知道。” 齐境山突然神色张狂,伸出手指指向黄草庭,说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枪?就是为了离你当初硬塞给我的那些武道修行远远的,我非要自己走出一条路来,你黄草庭觉得自己修为精深见多识广,就能给我最好的大道正路?不,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我的大道。”黄草庭看着齐境山,轻声问道:“所以离开了这么多年,你找到你的大道了吗?” 齐境山抬眼望向那座秦山,笑道:“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黄草庭只是问道:“你觉得那是你想要的吗?”齐境山似乎早就知道黄草庭要问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道路就是对的错的……”齐境山突然愣住,因为他发现黄草庭问的并不是预料中的“你觉得这样的大道是对的吗?”,他怔怔看着黄草庭,又是那种他最痛恨的眼神,故作温和关切,其实都是他的自作聪明。 齐境山永远记得他决定离开那座小院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那时还是少年的他每一日都要修习六个时辰以上的武艺,包揽拳脚刀剑无一不学,而且每一日黄草庭都会考究他的修习成果,若是哪里明明是早该改正的瑕疵却依旧没有改过,就要加上一个时辰的修行,那时少年最羡慕的就是院墙外那些抓着纸鸢从巷子里飞奔出去的孩子,他们穿着好看的衣衫嬉笑追逐,而齐境山就只是那一身粗布衣衫。 黄草庭在镇子里一个小医馆中做事,早出晚归,但是每一顿饭都会回到家中和齐境山一起吃,总是匆匆赶回来又匆匆离去,所以齐境山几乎每天就是自己待在院子里,练功累了就趴在墙头上看着人来人往,其实偏僻巷子里也没什么人,都是些蹒跚走过的老人和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孩子,也没有人会和终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的齐境山说话,所以少年只能在黄泥院墙上有树枝写字,读书识字也是黄草庭所教。 少年小时候最仰慕那些官老爷,一个个都穿着丝绸官袍趾高气昂的,平日里也能穿着材质最好的衣衫悬挂玉佩挂饰乘坐马车,人人看见了都要让路行礼,最是地位尊崇听说也是最有钱的,因为再有钱的人都会主动把钱往官老爷们家的宅子里送,这当然不是黄草庭教的,却是当年他还是个乞丐的时候趴在人家门口院墙上听来的,没办法,那个时候饿的肚子连咕咕叫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听些闲散事情分散注意力。 少年还听说只有读了书考取功名才能当官老爷,少年就在想自己要是不练武了就读书,是不是能够更快地赚好多好多钱然后也不用被人冷眼看不起,还是个乞丐的时候少年曾经蹲在酒楼茶馆门口讨些吃食,就会听说书先生讲起江湖大侠的故事。 少年觉得没啥意思,因为那些大侠总是做好事不问回报,这不是扯淡嘛。啥都不要,那些大侠难道不用吃饭休息?既然是名利双收的事情还要计较什么名声跟不能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所以少年其实不太看得起习武之人,只是后来跟了黄草庭,少年怕先生不要他就从来没敢这么说。 少年有时也会偷偷溜出小院和巷子去街角处看那座学塾,读书人都穿着干净清爽的长衫端坐在椅子上,一本传记地拿着书本琅琅诵读,教书先生就会站在讲台上手持戒尺一一说文解字,虽然听不到声音,可是少年总觉得那样子的读书人真是气派,比苦兮兮练武要强多了。 只是少年其实也不太喜欢先生的说文解字,总觉得枯燥乏味,不知道学塾里是不是会不一样,只是少年同样不敢说要去学塾的事情,因为每一日练武就够累了,少年也不敢跟先生提太多请求,虽然先生平日里没什么笑脸总是很严肃可对自己还是很好的,但少年就是不敢,怕说多做多就要错多,惹来先生不喜就又是沦落街头的下场了。 少年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枯燥的日子,以前年纪小先生还会带着自己出去走走,可是后来先生除了每日的指点武学好像就和少年无话可说了,其实少年一直觉得先生是一个好人,因为他去偷偷看过先生在医馆里的样子,无论是什么人去问诊抓药先生总是不吝笑脸的。 只是好像先生回了家就沉默寡言也神色严肃,少年总担心自己会不会哪里做错了,所以战战兢兢过着每一日,渐渐地少年开始觉得先生是不是觉得自己只会赖在院子里无所事事,根本就是养了个闲人,所以少年主动说要出去挣钱,先生却拒绝了,也没说理由,只说武道修行不可落下。 少年曾回去当年流浪乞讨过的巷子,那些曾经讥笑辱骂过他的同龄人穿着干净的衣衫背着书箱结伴去往学塾,那些欺负羞辱过他的闲汉妇人依旧守着自己的小院和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哪有什么报应。 少年从不去寺庙道观,因为他不觉得那些瞎了眼的神仙老爷就真会睁开眼看看自己,然后一道天雷把那些做惯了坏事还不以为是的家伙给劈死,好像天底下就没有坏人终会自食恶果的道理。 至少那时的少年只觉得天下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为什么那些比自己年纪大些力气大些的人就可以对一个躺在地上饥寒交迫的乞丐拳打脚踢极尽辱骂,难道只有拳脚重了力气大了才有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的资本吗? 少年不明白,可他也不愿意问先生,因为他担心先生会因为自己还记恨那些人而对自己失望。 第八十二章 天涯人间下黄泉(四) 少年看见过先生和一个读书少年郎并肩走在街上,那是少年长大后再一次看见先生脸上有那样的由衷笑意,先生双手负后挺起胸膛,和那个读书人笑着言语。 后来少年便经常能够看见那个读书人和先生一同走回家来,读书人是住在附近不远处一条巷子里的大户人家子弟,少年去偷偷瞧过那座宅子,鎏金匾额朱红大门,屋檐下还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 可是先生从来没有和少年提起过那个读书人的事情,回了家中先生依旧是指点少年的武学,依旧是不苟言笑,饭桌上也都是沉默寡言,少年不知为何就觉得是那个读书人的错,其实少年也不清楚为什么好像等自己长大了先生就不再和自己说故事了,整日里也没个笑脸言语。 现在少年明白了,原来是自己读书太笨学识太少,先生根本就不愿意和自己多说,所以少年在一个黄昏中把那个读书人套麻袋打了一顿,其实好没理由的事情,只是少年跑出那条小巷的时候听见那个读书人的哀嚎,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高兴,好像看见了以后先生回了家也会与自己笑脸言语,他就可以和先生说今天自己在巷子里看见的那只纸鸢有多色彩斑斓,可以和先生说那些在街角处下棋的老人家可喜欢唾沫四溅地相互争执。 可是在那之后日子还是一样,先生好似没有发觉掩瞒心事的少年的异样,只是过了几天少年又看见了那个读书人和先生走在一起,脸上鼻青脸肿消减许多,先生还面露关切,可是自己每次练武龇牙咧嘴喊疼的时候先生却从来都没个关切安慰,少年默默攥紧了拳头。 那一天是个暴雨连绵的下雨天,天色昏暗,少年等在学塾外的一条巷子里,抓住那个读书人再次狠狠打了一顿,甚至还抓住读书人翻书写字的手腕就要生生折断。 可是那一刻电闪雷鸣,少年怔怔抬头看见巷子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先生没有怒不可遏地责骂和怪罪,只是将读书人搀扶起身,然后带着少年一起来到那个宅子前。 少年永远也忘不了先生对那个趾高气昂的妇人和那个矮胖男子低头弯腰时的样子,少年低着头咬着牙说出道歉言语,可是少年已经分不出自己脸上流淌的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少年双拳攥紧指甲嵌入血肉,鲜血淋漓。 回去的路上,先生依旧不说话,只是独自走在前头,雨水淋湿了先生的长衫,不知为何那一刻少年觉得先生好像不再那么高大伟岸,就像是一个最为普普通通的市井汉子,根本就没有少年幻想中的江湖豪侠气概。 最后来到院门前,先生伸出手却没有推开门,少年低着头轻声说道:“先生,我错了。”先生没有说话,他只是顿在原地,少年抬眼看向先生,他好像看出了先生的悲伤和懊悔。 不知为何少年便再也忍不住了,他吼叫着:“先生!为什么你就那么看中那个读书人,为什么还要和那家人低头,明明是我的错,他们如果想要责罚我打我骂我都可以,先生为什么要去道歉!” 那时不过不惑之年的的黄草庭站在站在原地颓然收回双手,他转头看着少年,眼底是那样熟悉的怜悯和愧疚,少年狠狠一拳砸在院墙上,抹了一把脸怒吼道:“先生!你总是这样,总是以为这些你给我的就是我想要的,可是我从来就不在意这些,那些内功心法那些武功秘籍我根本就不喜欢,先生不是也一样吗?觉得那些读书人就是要比我这个乞丐来的顺眼,对于一个读书识字都磕磕绊绊的小子,除了教这些拳脚功夫还要什么出路?我都明白,可是我也想读书啊,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坐在学塾里读书写字,我还想以后考取功名当大官,那样就能挣好多好多钱。我也想和先生笑着说话……” 少年一拳拳砸在院墙上竭力掩盖住最后的那句话,他抬起头看着先生,却只能看见先生颤抖着嘴唇望向自己,少年从没有见过这么窝囊的先生,少年便更加愤怒,生气那个只会扯嘴皮子的读书人,生气那座高高在上的气派宅邸,生气那些背着书箱穿着干净衣衫走去学塾的孩子,生气那些以前看不起自己如今日子依旧过的很好甚至更好的人,最后少年对先生有些生气,为什么先生从来不愿意和自己多说说话,为什么先生只知道严厉指点自己的武学却可以和其他人笑谈言语。 少年看着先生,离去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恨你。”说完,少年跑出了小巷,一直跑出了城池,一直跑出了深山原野,最后离开了这座岛屿。 黄草庭坐在原地擦干净嘴角的血迹,他模糊视线看着齐境山,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怪我当初你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找你?”齐境山撇开视线没有去看黄草庭,黄草庭也不再追问,只是说道:“境山,你说的没错,当年都是我的错,只是这么多年都欠你一个对不起。我不该自以为是觉得武学就是你想要的也是你需要的,可是明明我都可以给你一个家了,那就护着你一辈子又如何,何必还要你千辛万苦地有一技傍身。” 齐境山转头看着黄草庭,他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不知何时原来眼前这个人已经如此苍老,风烛残年。 黄草庭看着齐境山,缓缓说道:“境山,就和当年我初次看见你的时候所说一样,我没觉得你一定要有什么大出息,这是当年我师父救下我的时候说过的,我希望你能和我一样,只是因为活了下来并且好像还有一点希望能够活得更好而开心就足够了,可是我做错了,让你受了委屈。先生以前没少和你说教,你不愿意听先生便不再讲了,可是先生还是想知道,如今你如此坚定地相信魔君所指明的道路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黄草庭自问自答道:“我去过奇星岛,见过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是怎样的苦难,见过那些断壁残垣和破碎山河,我不知道是多高远的理想,是多了不得的大道正途,居然需要这么多无辜的性命受尽十余年的煎熬来换,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高高在上的人才可以将一座出云岛玩弄于股掌之间,好似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他说了算便足够了,难道这样的未来就是真正的自由?即便今后魔君愿意把天下还给天下人,可是在这之间的野心、欲望、苦痛、仇恨、悲伤、生离死别、山河家国,又该怎么算?这注定是一笔糊涂账。人心不是死物,没有谁能够真正看透操纵,所以来到这里,也决定相信顾枝他们会给出一个更好的答案。” 齐境山看着奄奄一息的黄草庭,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人的双眼,然后转过身去,黄草庭看着齐境山的背影,低声呢喃:“对不起,以后先生就不管你了,别怪先生最后还要跟你分个胜负高低。” 齐境山背对着黄草庭,肩膀微微耸动,他最后还是没有转身再去看那个有些陌生的老人一眼,他身形闪烁消失不见离开了此处,没有几个月的疗伤他不可能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修为战力,可是他现在心中却没有什么恨意了,好像看着那个垂垂老矣命不久矣的老人,回忆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于是他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好像眼前都开始模糊,他没能听见身后那个老人低声说了一句:“其实枪术,先生也能教你的。” 离去很远的齐境山跪在一处空旷原野中,他仰起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其实齐境山早就不恨他了,他偷偷回去过那座岛屿,听说了当初他离开之后黄草庭帮他挡住了那座没能暗杀了齐境山便死活都要调动军队杀了黄草庭和少年的宅子,也在一个僻静的村落中听说了曾有一个名叫黄草庭的男子和一个温婉的女子就在此结茅而居,只是后来过得不是很好买女子难产而死,那个男子处理了后事也没有留在这个伤心地。 他还听说一座小镇里曾有一个姓黄的显赫姓氏,许多年出过一个被誉为神童的读书种子,只是后来家道中落,那个唯一活下来的读书种子在大街上乞讨了几年,后来不知怎么就消失不见了。 所以最后重逢,齐境山看着那个老人的一眼中究竟看见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能说出口,好像也没有答案了,因为就像当初先生没有和少年多说一句话,最后他也没有和先生多说一些。 武山跨出一步来到黄草庭所在的河面高台,黄草庭的身体已经逐渐侵蚀消散,武山伸出手将消瘦苍老的老人抱在怀里,好像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比当年那个练武练得龇牙咧嘴的少年还要瘦小,黄草庭抬头望向远处秦山的方向,其实已经视线模糊看不清什么了,黄草庭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师兄,当年我只是以为上天让我在失去婉儿之后遇见了这个孩子,就是要给我一个新的家,所以我把境山当作了自己的孩子,只想着把自己有的都给他,可却从来没有去想过什么才是真正对他好的,只知道严厉教导逼着他修行武道,是我错了,你和师父当年说的没错,我黄草庭总是太过眼高手低,最后只能一事无成。” 武山轻轻摇头,说道:“不,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黄草庭看着远处,好像看见了那几个年轻人,他轻声说道:“其实我很开心能够遇见顾枝,因为好像看见当年那个没能真正成长起来的君洛,也很开心能够重逢于琅,因为他比我当年想象的还要成长的更好,还有周厌,这样总是对生活和江湖充满了希望的少年郎,才是天下的希望啊。可是我又不希望他们这些年轻人挑起太重的担子,如果能够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度过此生不也很好了?只是现在真的老了,这些牢骚话反倒不合适与年轻人直说。我本来以为自己就在奇星岛度过余生了,没想到最后还有再次遇见齐境山的机会,没想到最后还能酣畅淋漓地出一次拳,没有遗憾了。” 老人的眼中似乎有泪水流下,武山知道,黄草庭此生依旧有着难言的遗憾,那是一个他漫长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却也是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最深刻印记的女子,黄草庭最后闭上双眼,轻声对武山说道:“师兄对不起,是师弟没用,最后还要拖累了你。” 武山仅剩的手臂揽住黄草庭,他的身体也开始渐渐消散,他低声说道:“不用再说对不起了。” 离开光明岛决定独自闯荡江湖的少年离去前和师父与师兄说了对不起,看着心爱的女子阴阳两隔的中年人哭着说着一声声的对不起,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回到光明岛的他还是说着对不起,再次见到了那个他视作亲人子嗣的徒儿他说的最多的还是对不起,难道最后合眼的那一刻还是只能说对不起吗? 武山望着远处,有一个白衣少年要去见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也注定还要念着一辈子的女子,武山还是有些遗憾,没能喝上他们的喜酒,也没能再回到那个所有人聚在一起的竹屋里,他就坐在灶房里看着屋外嬉笑打闹欢声笑语,如饮醇酒。 他最后想起一事,忘了和顾枝说了,他已经在竹屋后边备好了竹子和树木,这样等顾枝以后准备好终于决定动手搭建一座和扶音一起居住的屋子了,他也算是帮上了忙,只是以后就没办法带着坐在肩头的扶音逛遍苍南城的大街小巷了。 河面上,激荡的水流撞在高台上,轰然坍塌,而灰烬早已随风飘散消失不见。 远处,顾枝猛然回头望去,然后他就坠入了一座烈火焚烧阴风秽雨的黑暗地界中,四周满是孤魂野鬼飘来荡去,还有无尽白骨铺就脚下道路,更远处一座座高耸关隘镇守环绕,似乎圈定着这座阴暗天地的边缘,有阴兵过境,有奈何长桥,有鬼门关,有黄泉渡。 秦山上,坐在孤亭中的扶音手中捻着的棋子坠落在地,清脆作响,坐在对面的红袍男子神色自若,轻轻落子,坐在扶音身边的卿乐看着自从被囚禁在秦山始终泰然自若不急不躁的扶音竟是泪流满面,卿乐看着棋盘画面上有两道身影化作灰烬散入天地,扶音颤抖着伸出手去,唤着顾枝的名字。 心上人遥遥不见,故人一个个远走离去,最终只是故人难再见。遗憾、悲伤、愧疚,自消自受。 第八十三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一) 绰行脉松瓶国在东西两侧的山脉中都有连绵不尽的瓷窑,终日里烟火袅袅也有忙碌不息的声响。 环绕东西两大山脉而居的村庄大多都是山上烧瓷的窑工及其亲眷久居于此自然而然形成的,自松瓶国立国以来一百余年,松瓶国马蹄窑和龙窑两大窑洞中烧造的瓷器便是远销绰行脉乃至整座尘停谷的风靡物件,其中又以龙窑中那几座专供皇室出品的瓷器最为出名,也有皇帝专门钦点的窑务督造官负责监督和拣选。 能够进入这几座龙窑中烧造瓷器的无一不是手艺娴熟并且通过了窑务督造官严格遴选的,只是这些人一旦进入龙窑烧造瓷器一般就是要在其中待上了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为的就是尽心尽力为皇宫各大宫殿和适逢佳节烧造瓷器贡品。 几座龙窑也有些暗自较劲,谁能够将更多的完满瓷器送入皇宫,便是那些一门心思扑在烧瓷拉坯上的汉子唯一的争锋相对处了。 只是可惜的是,坐镇皇宫的不同帝皇也总是有不同的喜好偏向,所以几大龙窑时不时就要因为时局动荡而更换烧瓷的工匠师傅,毕竟各有所长,色彩艳丽极尽奢靡追求观之便夺目的瓷器和素雅点墨氤氲烟云在于赏心的瓷器其中考究自然各有不同,虽不能说出个高下之分,可是还要讲究烧瓷人手艺和心性的不同。 更可惜的其实还是那些因为不合贵人心意而不得不打砸敲碎的瓷器,或是出了些细微瑕疵便入不得督造官眼中的那些瓷器,最终都逃不过一锤子下去便支离破碎的下场。 可是这么多年来那些位不高权却重的窑务督造官早已摸索出了从中捞取油水的精妙处,那些注定送不入宫中的瓷器或是有外头的贵人私底下发了话想要入手的瓷器,其实只要窑务督造官稍稍运转手腕,就能将那些瓷器神不知鬼不觉地先运往其他窑洞,再通过运往四方的商队悄悄带出去,无本万利的买卖,每一个督造官都不是傻子,所以最后功成身退的这些官员一个个盆满钵盈,实在是个能够让松瓶国大小官员挤破脑袋的美差。 精美富雅又足以让那些权贵之人自视目光独到的瓷器自然是一等一的宝贝物件,所以负责运输瓷器远销各地的商队无一不是松瓶国最为强势的那些商贾和镖局,有的背后甚至还站着那些庙堂上的大人物,以及许多邻近国家的权贵人物,毕竟瓷器此物不仅仅是赏心悦目的把玩物件,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钱财物,官场晋升也好谋求利益也罢,只要拿出手的瓷器足够入得品阶,那可是比白花花的银子更流转自如的物件,毕竟谁也抓不住把柄。 可是松瓶国虽然在绰行脉中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更是和常年交战的青盛国和虞杉国都能有不浅的香火情,可是眼中觊觎松瓶国这两座山脉源源不断钱财流水的势力可是也不少。 松瓶国中有几股根深蒂固的游走匪寇,或盘踞在运瓷商队必经之路的深山老林,或直接蹲守在商队注定会经过的某条道路上袭扰不断,即便松瓶国军队多次征讨清洗,可是这些匪寇依旧层出不穷,松瓶国庙堂自然知道背后肯定有那些眼馋松瓶国利益的他国势力卷入其中,可是这种无凭无据的东西最终也只能怪你松瓶国自己本事不济护不住这些利益罢了。 更可怕的是这些专门劫掠瓷器的匪寇未能被朝廷清洗殆尽,也因此滋生出更多浑水摸鱼的匪寇势力,这些势力往往势力不大,有的还愿意套一个山上武道门派的名义,有的干脆就是扯大旗要造反了,不过这些势力都不大还不足以让松瓶国朝廷直接派大军镇压,只能是各地各凭手段,或安抚招安或征讨镇压,所以松瓶国国内虽然商贸发达可是大大小小的麻烦却不少,复杂难解比起两国大战更要惹人烦忧。 松瓶国对于商贸的宽松政策倒也无形中消解了些这种袭扰不断的担忧,毕竟那些远走天下四方的商贾大多都能和各地牵扯出一份香火情,所以松瓶国的瓷器销路从来不缺,更是在松瓶国国内外都能有一份无形的护身符,那些想要对这些商队下手的人都要掂量掂量自己背后的势力有没有能够碰上这些商队勾连势力的手腕。 所以说到底,松瓶国的商贾是最不安全可又也是最为安全的,松瓶国就靠着这些源源不断细水流长的香火情和钱财支撑了王朝矗立于此百余年。 松瓶国南境落砚山和西边马蹄窑所在的锦泮山脉山根相互勾连,就在两座山脉之间有一处宛如一条长河流贯其间的峡谷聚居地,像是一条飘落在地的锦带轻轻铺在山脚下,蜿蜒纤细的流水从许多沿着青山绿水而建的屋舍附近潺潺流淌而过。 这座由松瓶国君主亲自命名为荡绳峡谷的地方大致沿东西向铺展开来,其中除了不远处那座马蹄窑的窑工亲眷所住的村庄城镇之外,还有几座在松瓶国内外都小有名气的城池,其中就有松瓶国四大名城之一的锦窑城,和东边山脉附近的潜窑城相对而立,都以那几家能够负责运输销售瓷器的商贾之家为城中支柱,就连坐镇此处的郡守和城主都要卖这些家族几份面子,毕竟可是松瓶国名副其实的财神爷。 锦窑城外有一条新近开辟出来前往松瓶国中部宝盐城的线路,只是除了那几家足够底蕴深厚的家族还没有其他商贾敢于涉险穿行于此路,虽然去往宝盐城是能够快上许多,可是也要提防这一路上肯定尚未被清剿干净的匪寇之徒,所以这一日西师镖局的车队小心翼翼载着瓷器驶出锦窑城时,即便是走南闯北几十年的镖长高骋都有些忧心忡忡。 如果这批瓷器能够早几日送来西师镖局,自然无需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走这条新路去往宝盐城,可是为了能够保住西师镖局的信誉,也不能得罪那些宝盐城买家背后的大人物,高骋只能匆忙笼络了还留在镖局里的青壮汉子又找了几位信得过的江湖人主动为镖局揽下这趟镖,算是为老镖主分忧解难了,只是高骋回头看了一眼车队中一个坐在马背上故作神色镇定却难言眉眼飞扬兴致勃勃的年轻人又只能叹息一声。 这个老镖主最宠爱的嫡长孙平日里也就是斗鸡走狗流连于勾栏之地,对于镖局的事情从不上心,老镖主也不去管这个父母早逝的孙子,应该也是对于为了镖局而英年早逝的长子的愧疚,所以该有的不该有的都随着这个孙子折腾去,除了尚未娶妻生子以外,整座锦窑城都知道这个雷尚雷公子的荒唐不羁,再加上老镖主和城中几位富商都相识已久,所以西师镖局其实地位不低,雷尚居然就和那些同样出身豪门的狐朋狗友折腾出了一个什么“马上十君子”,飞扬跋扈趾高气昂。 可是不知怎的这一趟凶险万分的镖这个雷公子却非要求着自家爷爷答应由他跟着,即便老镖主说了一大箩筐的此行凶险,雷尚就是不听。 高骋收回视线,望着远处人烟稀少的商路,挥动手中旗帜,车队终于再次前行,高骋没有立即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在,这个身形魁梧面容粗犷的汉子等着那三个少年骑马来到身前,这才抱拳歉意道:“实在对不住三位小先生了,西师镖局此行只能涉险选择此路,其间凶险已不必多说,三位小先生若是担忧现在还来得及回去城中。” 身穿道袍的张谦弱打了个道门稽首,笑着道:“高师傅无需如此,方才在城中我们也已知晓此行的困境,既然我们信得过高师傅的人品和西师镖局的能耐,自然也愿意随着车队一路去往宝盐城。”高骋重重一抱拳,居然觉得这个小道士还颇有些江湖侠客的气概。 初遇这三位自称游学至此的小先生,高骋正火急火燎地从锦窑城赶回家中,原来是住在附近庄子里的家中独子上山去往落砚山劈砍柴火的时候摔断了腿,幸得这三位路过的小先生出手相助,这才将高骋的独子送回了家中去。 高骋安顿好了家中人,说什么也要请三位少年去锦窑城中吃一顿,由于还有一个小道士和小和尚在,高骋便没有喝酒,只是江湖气极重的汉子听说三人要去往宝盐城,便还是像喝了酒一般的涨红了脸拍着胸膛说包在他身上,就当是报答三位小先生了。 雷尚骑着马路过几人身边,他斜瞥了一眼三个少年,眼中有些不屑,雷尚向来是不喜欢去什么道观寺庙之类的地方的,即便是爷爷押着他去祈福也要不情不愿,对于没在学塾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待过几天的雷尚而言,那个装模做样的年轻读书人最为不顺眼,腰间还系着一本书,是担心别人不晓得你的读书人身份?雷尚翻了个白眼,悠悠然骑着马就赶去了车队的前方。 此后一路开始还算安稳,毕竟距离锦窑城不远,即便有些闻讯而来的匪寇要埋伏也不会如此选择不谨慎,所以直到过了一座峭壁之下,雷尚才疑惑发现车队里的气氛好像开始不太对劲了,许多骑着马的护镖人渐渐散开在两侧注意了望观察,还有护卫后方的人马也开始占据多数,雷尚看着四周静悄悄的,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人真是没见过大世面,如此战战兢兢的哪还有话本故事里的江湖气概嘛。 其实雷尚也不愿意跟着镖局出行,可是他实在是想要快快赶去宝盐城,他在锦窑城中最大那座画舫里养着的一个女子居然被宝盐城那边的青楼要走了,这不是不把他雷公子放在眼里嘛。 于是雷尚大闹了一番锦窑城的画舫之后就要去往宝盐城把那个女子要回来,不然他都觉得自己在几个兄弟之间抬不起头来,想到这里,雷尚挺了挺胸膛,摸了摸手边金色刀鞘的长刀,神色自若,应该是在告诉那些镖局的下属不必担忧,有他雷尚在一定安然无虞。 高骋可没有这么心思安定,他警惕地查看这四周的动静,虽然此前还没有一支往返于此的车队发生过遭受袭扰的事情,可是西师镖局毕竟比不得那些豪阀富商的车队,震慑力还是不足。 高骋回头看了一眼,有些意外,那三个少年居然都没什么慌张担忧的神色,那个小和尚微微低着头转动手中念珠,似乎一路上都在仔细推敲着佛家语。小道士手握书卷左右张望着沿途的风景,怡然自得。那个年轻读书人虽然比起两个同伴要多了几分警惕,可是却也没什么忧心忡忡的模样。 高骋心下感慨,不愧是远游求学的治学之人,看来也是真正走过了千山万水的。 张谦弱低声念叨着一句诗文:“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身穿素净儒衫的君策轻声道:“可惜没能去亲眼看一看窑洞烧造瓷器的场景。” 张谦弱点点头笑道:“瓷器此物以往摆放在长生观里都还真不会刻意驻足观祥,此时途径造瓷处反而觉得以前怠慢了那些纂刻着美好诗文的精美瓷器了。” 真页抬起头无奈道:“你要是早些这么想,就知道你小时候不小心打碎了那个瓷瓶玄易道长为什么非要追着打你,甚至追到了圆一寺都不罢休。” 张谦弱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你这和尚好生无礼,怎得还爱翻旧账,莫不是学了百家末流的商家术法,不妥啊。” 真页没有理睬,君策却想了想说道:“诸子百家,虽然总有些座次争论,可我看书中其实对于商家学问宗旨的阐述也未与治学根本脉络差之太多。虽然商家更着眼于事功,讲求一个交易事,也就少了着书立传探究学问根只的追求,但其实商家好似也讲究一个正中平和的说法,要权衡双方利益得失,尽可能将益于己方的事情做到最大,却也要衡量如此做对于另一个极端的影响,毕竟得失自有其理,天行有常,所以商家其实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再者如今这么多的商贾之家,其实都可以算是商家的弟子门生,即便没有学问宗旨的发扬光大,可是却有道理落在实处的一以贯之。” 张谦弱笑着指了指君策,说道:“你小子真是这段时间读书读傻了,去到了哪里都要看遍书肆的书似的,也亏得你是个脸皮厚的,没给那些书肆掌柜的眼神盯死。” 君策拍了拍腰间的书卷,咧嘴笑道:“二叔说过,唯有文字道理两物看见了就可以收入囊中,至于何时再将他们翻出来晒晒太阳又何时有那幡然醒悟,自然就都可以慢慢来了。” 张谦弱点点头,这才说道:“世人苛责商家学问之处,其实并不是那所谓的铜臭气,更多的是商贾对于钱财之物孜孜不倦的追求,以及在这背后注定就要万事万物斤斤计较落上价码的衡量,如此若是商家学问真正被奉为正统,那么世道人心就要浮华,人人若都是只着眼于利益之得失,取舍之多寡,那么就要多了人心的计算,而少了自然而然的人心牵扯,那就远了善恶是非的多多思量。” 君策点点头,觉得张谦弱这番言语说的精简独到,回头可以记在册子上,日后多拿出来翻阅翻阅。这一路上君策的那本册子上记载了不少内容,有书卷上的圣贤言语和美妙诗文,也有真页和张谦弱以及他人随口说起的道理。 真页看着四周轻声说道:“越是远离锦窑城,这深山中就越是寂静,恐怕此行不会安稳。”张谦弱点点头说道:“明明知晓肯定会有匪寇袭扰,却又不知究竟是何时回来,这才是真正的煎熬啊。” 话音未落,君策刚要让张谦弱别乌鸦嘴,不远处山道旁树木攒动,一时间涌出来乌泱泱一大群蒙面人,其中为首的一个汉子举起手中的长刀高声喊道:“留下过路财,保你们一命。” 第八十四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二) 这群突如其来的匪寇人数不少,一眼望去就有五六十人之多,只是高矮胖瘦都有,看着手中的兵器也良莠不齐,可是西师镖局这趟镖的护镖人却只有寥寥二十人,所以对上这伙人其实还是不太有胜算的。 高骋一马当先,盯着那个为首的汉子沉声问道:“这位兄弟可知道我们这趟镖的买主是谁,那可是宝盐城的林家,当今圣上姓氏中的那个林,这位兄弟当真要如此做吗?”那个为首的汉子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初次涉足这个行当就碰到了硬茬子,汉子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其他人,这才色厉内荏地回道:“少废话,留下过路财。” 高骋见对方无动于衷,只能挥动手中旗帜,既然对方好像没有马匹,那么倒是可以试试直接冲出去,然而就在此时另一边的山路也冲出了一伙人,当先还有几匹高头大马,高骋看见为首之人顿时心中大叫不好,竟是盘踞在锦窑城原先商路那边剪径的一个大山头,居然早早就伸手到了这条新开的山路上。 高骋看着这伙人的兵强马壮,恐怕难以善了了,于是反而是那人数最多的蒙面人成了旁观者,他们站在原地看着高骋和那个骑在马上的山头二把手抱拳行礼,所说无非还是摆出锦窑城西施镖局和宝盐城林家的名头,可是那个为首之人却根本不屑一顾,做惯了这刀口舔血买卖的他们哪还会在意这些背后的势力,当他们就没人撑腰?哪还怎么盘踞了十年都没被彻底清洗干净。 很快那个坐在马背上的领头人神色冷漠地望向这伙显然还是雏儿的蒙面匪寇,那个为首汉子打量着对方的人马,咽了口唾沫。也不含糊,带着身后的一行人都急急忙忙又退回了山路旁山林中,那个坐在马背上的领头人此次带出来的人手不是很多,收拾了这队镖局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所以就难的大发慈悲绕过了那伙匪寇,不过之后找到机会肯定是要循着痕迹去看一看的,既然是来抢生意的,那就怪不得他们赶尽杀绝,毕竟断人钱财可就是杀人夺命啊。 高骋见对方已经亮出刀刃,便赶紧挥动旗帜示意几个老镖主钦点的属下赶紧护卫住雷尚,然后高骋怒喝一声道:“快走,别管那些东西了,保命要紧。”高骋最后眼神歉意地看向那三个少年,只是生死关头又是这样无能为力的局面,高骋只能感慨一句时运不济,那三个为人不错的少年郎也不知道能不能趁乱逃出去,高骋自然会在此搏命,可是结局如何就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那几个护卫赶紧护着雷尚就要从山路旁逃出去,可是那个匪寇领头人安排在四周设伏的手下已经悄悄收拢了包围圈,一时间竟是只剩下正面突围的选择,高骋坐在马背上迎向对方的人马,早年曾行走过江湖的高骋一手刀法在锦窑城也是小有名气,并且骑马作战的高骋还要与寻常作战的高骋截然不同,也正是如此老镖主才会勉强点头答应雷尚的此次出行,那个二山主见一照面就被高骋砍落马两个手下,当下就手持长枪冲了上去交战在一起。 雷尚坐在马背上看着瞬间碰撞在一处的两拨人马,一瞬间就见了血还有残肢断臂四溅,雷尚一个眨眼,一颗头颅就从他的身边飞了过去,雷尚一个哆嗦,手指颤抖摸出那把花把式的长刀,身体就颤颤巍巍地跌下了马,站在地上茫然四顾。 雷尚看着不远处许多不久前还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镖局之人居然一下子就只剩下半截身子了,还有的连同断了一颗头颅的马的尸体一同躺在血泊中,雷尚不是没预想过这些事情的发生,可是亲眼所见,还是这种狭路相逢不死不休的局面还是让雷尚措手不及。 不远处三个少年已经翻身下马,张谦弱没有取下桃木剑,反正也就是个摆设,三人尽量压低着身体躲在拉运瓷器的马车附近,张谦弱低声问道:“这咋办?救人肯定是没办法了,只能想办法逃一个是一个了。” 君策此时的神色和眼神与平日里截然不同,微微讶异的张谦弱和真页只是觉得这样的君策有些陌生,却没有察觉到身穿儒衫的少年身上那股血腥杀气,一时间君策觉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那个云神山的矿洞中,洞窟外大雨瓢泼天色昏暗,洞窟之中血肉相残。 君策沉声说道:“现在只有一个地方暂时算是缺口。”张谦弱和真页对视一眼,三人都看向了方才那伙蒙面人消失的方向,虽然那些人已经消失不见,可是对于此时交战双方而言,那个地方就像是还有人驻守一般,都有意无意地绕开了去,所以三人只能尽量不起眼地找机会溜过去,至于之后会不会离开这座战场又遇上了那些匪寇,此时还真来不及想那么多。 君策顺手捡起地上一把长刀握在手中,此时少年消瘦脸颊有些病态的苍白,可是他的眼神却要比平常都更加明亮,只有在此时,眉眼更像娘亲般温婉柔弱的少年才会眼眸绽放光彩,似乎要更像当年的某个古往今来举世无双的人,也有几分像那个在云庚村中让少年觉得有些懦弱无用终日懒洋洋的年轻人。 有一个翻身下马的匪寇刚刚斩杀了一位护镖人,此时身上沾满了鲜血,眼角余光瞥见那个蹑手蹑脚爬去马车旁的年轻人,身穿富贵锦绣衣衫,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哥出身,匪寇嘴角露出狰狞笑容,舔了舔鲜血,觉得这些细皮嫩肉的公子哥砍杀起来不知道会不会是软绵绵的,还是跟砍其他人一样也要被那个骨头阻隔些许。 雷尚握紧手中的长刀翻身依靠着马车,刚要悄悄松口气,就看见一把刀当头劈下,雷尚吓得肝胆欲裂,他平日里虽然也会跟着镖局一同操练,可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没有的他见着这番鲜血四溅的场景就已经被吓破了胆,哪还有提刀的气力,他慌张之下举起手中的长刀一挡,然后手腕一麻长刀已经掉落在地。 那把当头劈下的长刀略微受阻却已经再次砍落,雷尚一个翻身滚到一旁,长刀落空,那个匪寇不依不饶地举刀再砍,突然感觉到背后一股巨力撞来,居然一下子横移出去数步,还有一把刀划破他握刀的手臂,匪寇一个吃痛定睛看去,一个读书人手持一把长刀正死死盯着自己。 匪寇站直身子觉得有趣,一个年轻读书人居然还持刀面对自己,然后他好整以暇摸了摸出血的手臂,就要再次出刀,却一晃眼看见那几个少年已经转身就跑,连带着那个被吓傻了雷尚也下意识跟着疯跑起来,随着君策持刀在前,四人居然有惊无险地钻入了山林中,可是身后还是有两个匪寇紧紧跟了上来,雷尚跑在最后面,脚下慌张中踩到了树根,瞬间摔倒在地,身后那两个浑身浴血的匪寇已经追了上来。其中一个继续追赶那三个少年,另一个则留在原地对付那个手脚乱挥的公子哥。 君策有意落在后面,突然一个拧转身形停住脚步,然后一弯腰脚下一踏,身影横移一步,然后一刀挥出,那个猝不及防没想到这几个少年居然还敢反击的匪寇一愣神就被那个读书人劈落了手中的长刀,可是那个读书人却没有赶尽杀绝,而是一刀架在匪寇的脖子上,然后看向不远处那个正打算一刀砍死雷尚的匪寇。 雷尚愣在原地,那个正要杀了他的匪寇看着不远处犹豫了起来,可是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只是眼中厉色一闪,那个读书人居然已经一个膝撞砸在那个被刀架脖子的匪寇胸膛,然后一跃扑向那个手中持刀的匪寇,手腕一拧长刀飞了出去,那个匪寇微微侧身躲过,读书人已经欺身而入,一拳砸在匪寇的腹部,然后趁着长刀还没重新落下的间隙一把拉起雷尚转身就跑,虽然雷尚背后还是挨了一刀,可是两人却已经远远跑开了去。 那个手中持刀的匪寇犹豫了一下居然还是没有趁胜追击,而是停下脚步在那个蜷缩在地的匪寇身边,远远看着那几个在山林中跑起来飞快的身影,居然还有那小道士和小和尚,真是奇怪。雷尚被君策拖着只能被迫在地上撞来撞去,可是好歹跑出了一大段距离,君策这才松开雷尚的手,可是雷尚还没喘口气,却看见那三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的少年居然还在继续飞奔,丝毫不见疲惫,雷尚担惊受怕地回头看了一眼,不得不拖着绵软的双腿追赶上去,此时他可不敢独自一人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山林内外的丝毫声响了,三个少年才缓缓停下脚步,君策顺手救下的雷尚跌跌撞撞跟了上来,其实不是三人不想救其他人,而是那种局势下能够逃出生天就极为不易了,甚至比张谦弱所预想的三人都只能分散逃离的结果要好得多了,没想到君策居然还能顺手再救一人。雷尚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他茫然看着君策说道:“你,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帮忙?” 张谦弱翻了个白眼,恨不得掏出桃木剑给这个富贵公子哥来一下,此时的君策依旧还是神色沉寂的模样,视线冷冷看了一眼雷尚,雷尚居然就不太敢说话了,只是独自坐在地上的雷尚除了有些后怕还觉得自己刚才其实只是因为措手不及,不然肯定至少能够和眼前这个少年一样打杀几个匪寇,雷尚又偷偷看了一眼君策冷硬的侧脸,缩了缩脖子,想着应该比这个少年还是差一些的,但也肯定可以对付一两个的。 君策猛然转头看去,那伙蒙面人居然没有离去,那个不自觉已经摘下了蒙面黑布的为首汉子愣愣看着几个年轻人,几个年轻人也看着他,他咬着牙心一狠一挥手道:“绑了。”君策与张谦弱和真页对视一眼,没有选择拼命,还好只是绑起来,而不是直接打杀。 最后四人被那伙蒙面人带回了山林外不远处的一座山寨,几人都被套了麻袋自然看不清,可是君策心下却已经猜测这伙人应该是初次做这种剪径之事,否则那个为首之人不会如此不谨慎,也不会套了麻袋之后居然直接大摇大摆走着回程路都没有稍稍绕路搅乱痕迹,否则有心之人还是能够借此辨认路途方向的。 几人被扔在了一间好似柴房的地方,摘了麻袋四周依旧昏暗一片,窗户都被木板死死挡住,门口那边有一条粗大铁链捆住了大门,几人都被绑住了手脚,倒是没有堵住他们的嘴巴,所以雷尚还能够战战兢兢问道:“他们不会是要杀了我们灭口吧?”三个少年都没有理会,这个家伙怕不是已经被吓得脑子不灵光了,既然方才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山林中都没有动手杀人,没道理大费周章到这里来杀人才对。 君策侧耳聆听,微微皱眉,张谦弱低声道:“有孩子的声音。”突然门口那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一个老者带着方才为首的汉子和几个青壮汉子一同走了进来,看见了居然还有一个小道士和一个小和尚,那个老者明显愣了愣,然后使劲一跺手中的拐杖,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者哀叹一声:“作孽啊。”随后他一拐杖敲在那个汉子的头上,说赶紧给两位仙师解绑,张谦弱连忙顺势为君策和雷尚求情,于是几人又都莫名其妙地就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 那个老者亲自领着四人走出柴房,身后跟着那个挠着头不知所措的汉子,老者叹息一声,双手合十说道:“仙师恕罪,我早就说做这种一定会遭天谴的事情肯定会有报应的,果不其然,只是稍稍起念就有两位仙师莅临敲打,我看他们这下子还敢不敢做这种勾当。” 那个跟在后头的汉子嘟囔道:“这不都是议事堂推举出来的结果嘛,咋还能怪我们。”老者转身又是一拐杖敲在这个除了几斤气力之外没半分脑子的儿子腿上。 汉子吃痛不敢再言语,君策走在一旁看到几个孩子正躲在路边的屋舍后边探头探脑看着自己这行陌生人,君策环顾四周,居然是一处屋舍俨然的村庄模样,只是屋子都只是木头搭建,看着也都不大,就连那些孩子身上所穿也只是缝缝补补的粗陋衣衫,孩子们都有些面黄肌瘦,更不用说那些蹲在屋檐下都不在蒙面的汉子了,一个个脸颊消瘦眼神空洞,茫然看着跟在宗祠辈分极高的老者身后的几个年轻人。 最后来到勉强算是有个院子的宗祠外,老者这才停下脚步,站在沿着山路而建倾斜向上的山庄最高处望去,几人也顺着老者的视线看去,老者叹息道:“如果不是实在揭不开锅了,就是打死我也绝不会点头他们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打家劫舍即便能够暂时的有几口饭吃,可是这种注定要遭报应的事情可就是要祸及子孙后人的,哪能为了一口饭吃就不管不顾,连祖宗教诲都不放在眼里心中。” 君策看着贫瘠困苦的山庄上下,那些孩子虽然还能嬉笑追逐大闹,可是看着他们的大人眼中却都满是忧愁,紧锁的眉间是日子的艰辛也是内心的煎熬。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去落草为寇做那劫掠他人的事情呢?可是这样终究还是不对的,只是看着眼前的模样,再多的道理有用吗?都不如一个馒头。 君策突然想起在方寸岛上云庚村外的小溪岸边,曾有一个懒洋洋垂钓的年轻人笑着说过:“世间的抱怨有很多,听过就算。世道的纷乱有很多,看过就算。书上的道理更多,读过了记住了却不算。因为道路是在脚下的,不是心中觉得看见了一点远处的风景,就可以一往无前一帆风顺,总是有些好的坏的让人觉得此事不对可又无可奈何,还能如何呢?” 可是那时还是个消瘦孩子的他却只是蹲在那个不务正业每天就知道缩在木匠铺子里的年轻人身边,抬起头问道:“想要我帮着拿什么东西?不用拽这些大道理,我听不懂。”那个年轻人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瞥了一眼孩子,讪笑道:“也没什么,记得帮着买几壶酒,可不能和上次一样就放在院门口啊,不然不好找借口。” 孩子想起上次对面院子传来的责问声以及求饶声,还有一个在旁边时不时插嘴的煽风点火声,孩子偷偷低下头咧嘴一笑,目不转睛盯着年轻人手上的竹竿,琢磨着一些钓鱼的诀窍。 年轻人转头看着眼前蜿蜒流淌的溪水,最后轻轻说道:“闭上眼睛假寐逃不过一个梦里求真,那就不如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对错是非、真假虚实,哪怕再难捱哪怕再觉得不堪入目,可是有一天回头一看就会发现,原来世间不是只有自以为是的不堪也不是只有心心念念的美好愿景,如果有一天觉得可以真正去做些什么了,那就可以将那些埋在路边的道理翻出来用上一用了。” 孩子那时不明白这些大道理,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看来钓鱼这件事情还是讲求一个耐心啊,也对,厚积薄发才有收获嘛。孩子眨着眼睛盯着水面,有鱼儿游曳而过。 第八十五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三) 群山连绵不尽,有流水挂山腰,有雀鸣立枝头,锦泮山脉中卧如龙脊的绵延瓷窑热火朝天,也有散落在四处的偏僻低矮山头只能独居一隅,就连炊烟都寥寥,离着城池远些,离着窑洞更要远。 山脚林木蜿蜒茂盛,山上又难寻一亩三分地开垦播种,于是许多无论是因为往年战乱而只能避难山中之人,还是由于代代相传祖祖辈辈就习惯了躲在山中的后人,只能竭尽所能谋取求生之道。 松瓶国的山水多,多过于散布其间的大小城池,所以许多为了避世安稳的人,最终都会选择进入深山,反而离得城镇远远的。可无论是潜窑还是锦窑,百余年传承下来,其实能够进入瓷窑中做活的都已经是靠着血脉传承,讲究“父传子”和“传男不传女”。而这些来到山中的村庄寨子,为了能够不只是吃干净那些祖宗老本,那就只能另外寻求为继之道。 要么还是主动靠近周边的城镇以寻找谋生的活计。要么就只能尽量拣选山下适宜开垦耕田的地方,只是这样最终总是难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最终不可能逃过谱牒清点,一样不得安稳自足。许多寨子最终也会选择种植桑树以纺丝行商,或是栽种花果之树和那山上柴火木炭一同运往城池之中贩卖。 可是松瓶国确实没有太大的外忧,内患却让人实在无奈。若是运气好走那人迹罕至的山路勉强去往城中那倒还好,可若是走那商路驿路,可就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提防那些无处不在神出鬼没的匪寇之辈了。久而久之,许多寨子难以为继,竟是只能落草为寇,做那打家劫舍的事情,最后不是成了一处悍匪,就是被附近官府直接打杀干净了。 躲藏在锦泮山脉一处矮小山峰之间的马家寨也差不多是这般的光景,许多年前马家村还是锦窑城那边一处世代烧窑的门户聚居之处。 可是后来因为换了皇帝,马家村负责的那几个窑洞烧造的瓷器不知怎么就犯了禁制,竟是一时间就被直接在山上斩首了好几个烧瓷人,马家村也被勒令不许再有人入山烧造瓷器,锦窑城中一个和都城那边搭上关系的官员为了讨都城权贵的欢心,还打算直接将马家村都给一锅端了。 所以马家村的先人只能辗转搬迁躲到了这深山之中,如今竟是已经过了三十余年,许多没有经历过那场祸事的新生孩子也都长大成家。 以前马家寨虽然没了烧造瓷器的窑洞,可是靠着这座牧蒙峰山上的柴火烧制木炭和栽种果树也能够载往城中换取银两和其他所需,可是后来崎岖山路开凿成了商路,匪寇就多了起来,马家寨陆陆续续有几拨青壮汉子最终都没再能够回到寨子里,于是也就只能不得不自困藩篱,靠着那些天地造化的瓜果和河间溪鱼熬着日子,可是只靠这些东西根本养不活一整座寨子里的人,更没办法将那些年幼的孩子安健照顾长大,所以才有了不久前涉险劫掠过路商队的事情。 马家寨外出去往附近山峰之中狩猎的青壮汉子们直到时近黄昏才赶了回来,今日运气好些,居然抓了几只兔子和野鸡,也算是难得给寨子开了顿荤菜。 那个率先提议落草为寇的马家寨汉子是如今马家老宗主的嫡子,几日前发生了那一桩事情,没有劫掠来钱财货物,反而带回了几个年轻人,其中还有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汉子的父亲觉得这就是上天和祖先给予的警告了,于是将那几位年轻人奉为座上宾,更再次召开祖宗祠堂议事,严令禁止此后不得再有人提出那打家劫舍谋生的混账话。 马家寨上下对老宗主马骆都由衷敬服,所以对于老者的决策没谁有意见,就连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汉子也心悦诚服,其实马家寨上下本来就不觉得那个打家劫舍以求生的决议合情且合理,如今有了这一桩事情反而是给马家寨犹豫不定的心思拉扯回了正道,日子苦一些无妨,总不能连心中道德和祖宗教诲都给丢了一干二净。 马家汉子和几个同宗兄弟扛着穿插在木叉上的野兔和野鸡大摇大摆走进寨子里,汉子大笑着招呼了一声,留在村子里操持家务照料孩子的妇人们也都走出家门露出笑意,那些蹲在不远处祠堂门外墙根探着脑袋聚精会神听着故事的孩子们也猛地站起身,欢呼雀跃地跑向寨子门口。 君策依靠着院墙坐着,双手轻轻撑在膝盖上,他放下手中的树枝,看着孩子们的背影跑远去,露出笑意,地上的沙土间写着几个简单文字,还有许多歪歪扭扭的字迹如蚯蚓爬爬。 祠堂门外台阶上坐着一个无所事事揉着肚子喊饿的年轻人,一身富贵衣衫已经换成了简陋的粗布短衫,年轻人瞥了一眼不远处依旧盘坐在地的君策,还有地上那些少年在讲述远游风光人事时随手写下的几个文字,雷尚有些嗤之以鼻,没觉得君策这有意无意想要教会孩子们读书写字的心意,是什么值得琢磨心思耗费时间的事。 雷尚拍着肚子,觉得这几天吃着平日里绝对不会喜欢也不愿意习惯的粗茶淡饭,他觉得现在自己肯定是骨瘦嶙峋的可怜模样了,可惜在这荒郊野岭也没个铜镜什么的在手边。 雷尚听说寨子今夜终于可以架火烤肉了,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只是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君策,还是不敢太过放肆言语,对于这个一直身穿儒衫却在那场山路狭路相逢中出手凌厉的年轻读书人,雷尚有些说不上来的敬畏。 他只能挪下台阶沿着院墙靠近君策,小声抱怨道:“我们咋还不离开这儿啊,既然那些人都没打算关着我们,也没打算靠着我们能够赚回些什么,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吃也吃不好睡觉也睡不安稳,赶紧下山去城里享福不好嘛,你放心,你们救了我一命,我雷尚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到了宝盐城或者回了锦窑城,你们想要什么只管开口,还没有雷尚做不到的事情。” 雷尚拍胸脯震天响,却始终没有听到身边少年的回应,雷尚转过头看见君策依旧望着远处,寨子穿着缝补衣衫消瘦矮小的孩子们都围绕着架火烤肉的大人们叽叽喳喳地欢声笑语,君策脸上也挂着笑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雷尚的絮絮叨叨。 雷尚也习惯了君策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正这几天只能和三个少年说话解闷的雷尚也没少如此受到冷落,孤苦无依的年轻人不敢对此不满,毕竟如今寄人篱下而且他内心深处还真有点怕君策。 雷尚拍了拍身上粗糙简陋的短衫,叹息一声又开始抱怨道:“也不知道高叔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能逃出去?那些瓷器丢了也就丢了,可别把命也留在那里了。那些山匪真是可恶,有眼无珠的玩意,等到了宝盐城我找到了林家或是回了锦窑城,我倒要看看那些敢看不起林家和西师镖局的玩意会是什么下场。” 二十多年来都只在锦窑城内外附近嚣张跋扈游山玩水的雷尚,还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波折,好几个晚上都因为做了噩梦大呼小叫醒来,还得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把铺在地上的被褥往同住一间屋子的三个少年那边拉近一些,否则雷尚都担心那些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的马家寨汉子要直接把自己架火烤了。 雷尚还真有些佩服三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少年,那个道士和和尚也不是那种只知道研学问道的,今日又跟着马家老宗主马骆去往附近山头看看能不能找到适宜栽种开垦的地方,君策今天却没有跟着一起去,短短几日就和寨子里的孩子们玩在一处的君策总是会这样蹲在祠堂门外跟孩子们讲起外头的风物民俗,还有远游沿途的所见所闻。 孩子们听得津津乐道,不识字更没有读过书的孩子们也会下意识地记住那些被君策随手写出的文字,还有一些年纪稍大的少年少女起先不太好意思靠近,后来也偷偷拿着树枝跟着书写,他们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眼睛里闪烁着雷尚不清楚为何的熠熠光彩,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就好像寻见了什么难得的宝贝一般。 君策突然站起身,雷尚也就跟着站起身,君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抬脚走向祠堂外沙土路通往的一条山林蜿蜒小径,雷尚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点起火焰的篝火,还是跟上了君策的脚步,他可不敢独自一人留在寨子里。君策伸手拨开树枝,沿着山林崎岖小路来到了一条潺潺小溪边,可惜留在溪边的那些渔网和鱼竿都毫无所获,君策看着没有游鱼身影的清澈溪水,沿着溪水往下游走去。 不远处有夕阳隐没身影,君策和跟在身后的雷尚终于看见了三个身影,正是跟着马骆一同去往附近山头探看的张谦弱和真页,君策迎了上去,张谦弱擦了擦额头汗水笑道:“今天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了。” 君策露出疑惑眼神,真页放下卷起的袖管,说道:“发现了一处适合栽种桑树和养蚕的地方,可惜距离马家寨距离不近,而且中间还有穿过溪水和砍掉附近的一片山林,不太容易。”君策点点头。 马骆攥紧手中的拐杖,白发苍苍的老者身子骨还算硬朗,安慰笑道:“已经足够是个好消息了。” 几人转身走回马家寨,雷尚依旧跟在身后,对他们交谈的事情不怎么上心,也不感兴趣,马家寨如何跟他毫无关系嘛,也不知道那三个少年这么上赶着帮忙是为了啥。雷尚弯腰捡起岸边地上的石子,抛入水中打着水漂,一个个宛如含苞待放花朵的旋儿荡漾开去,惊扰了溪水中如金银破碎的夕阳余晖,晃得人心上都要微微颤动。 信奉佛家学问的马骆还是对张谦弱和真页持俗家问道的礼仪,只是对于这两个年纪轻轻就结伴远游千万里,并且愿意放低身架真正为马家寨谋寻求生破局之道的少年,马骆也是内心由衷的敬佩和一种长辈看待晚辈的欣慰感慨,还有身边那个虽然言语稚嫩却能够让人察觉到几句真诚建议中蕴含的少年热忱的读书人,马骆是亲眼见证也经历过那场马家村迁徙的老人,所以其实对世道是有些失望和相看相厌的,然而眼前这三个少年却让早已枯朽苍老的老人还愿意去想一想外面的世道是否好了一些。 张谦弱斟酌着言语和马骆询问道:“马老先生,您觉得若是最终能够栽种桑树并且纺丝行商,能否和临近几座城池的镖局或是商队事先沟通好,不需要马家寨独独承担这些沿途行商的风险,还可以和附近的城池搭上些关系,也算有个保障。” 马骆叹息一声说道:“马家寨毕竟还是在锦窑城那边落了案的,以前还能靠着运送炭火去往壶泽城和宝盐城那一带,并不惹人眼目,后来虽然由于行路艰难断了路途,却始终不敢想与锦窑城那边再有什么交涉关联,万一被追责算账,马家寨还是逃不出覆灭的下场。” 张谦弱皱着眉头问道:“当年官府的意思不是只问责了马家村的烧瓷人而已?后来会对马家村下手也是那个锦窑城统领的自作主张,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不至于还要对马家村穷追猛打才对啊。” 马骆摇摇头无奈道:“宁可赌那个最坏的万一,也不敢冒险一试啊。” 真页缓缓说道:“如今马家寨不远处那条商路也算是开凿出来了,虽然如今肯定还是危险重重,但以后若是行商队伍多了,其实对于马家寨来说也是个机遇,若是能够借助那些大商队的遮掩和庇护沿途去往壶泽城宝盐城一带的城池,应该可以算作出路。” 马骆点点头,在君策的搀扶下跨过脚下的树根,马骆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这才说道:“出路是有了,可是马家寨想要破局却还是需要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总不能再依靠那些木柴炭火,马家寨既然已经在此安稳日渐壮大,想要为继还是需要有更好的手段。” 张谦弱点点头感慨道:“是啊,所以无论是种桑纺丝还是开垦播种,都还是需要尽可能一试才好。” 马骆苦笑道:“以前也是我们这些老人家目光短浅,还以为靠着那些手边的零碎就可以支撑马家寨在此太平安稳,竟是丝毫没有顾虑到之后的出路,如今多了那么多的年轻人和孩子,总不能还跟我们一样吃苦受累。” 马家寨所在的这座山峰牧蒙峰风水不错,可惜并不是什么适合开山久住的地方,山下林木繁茂作为遮掩却也没了适合栽种播种的土壤,山中多坚硬山石少花果溪水,更没有空旷地带可用于栽种,所以马家寨这么多年来只能是守着空山过日子,如今有些朝不保夕的意味了。 第八十六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四) 近了山寨,远远地就看见微微昏暗的天色下已经有熊熊火焰在寨子居中位置燃烧起来,还有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细细碎碎传来,马骆不由得露出笑意,褶皱脸庞上难得不再皱眉深深。 几个年轻人跟在老人家的身后,走向不远处有肉香味弥漫馋人的篝火堆。雷尚犹如饿虎扑食,大大咧咧就接过了寨子里专门准备给几个少年的肉,真页自然是不会吃的,也更不会在意非要拉着君策一起在面前啃骨头还要嚷嚷着真香的张谦弱,真页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来了干净果子和干粮,看得张谦弱啧啧称奇,这一路真页还真是随时随地都能有瓜果干粮傍身,也不知道平日里都是藏在了什么地方,有备无患。 张谦弱和君策吃得克制,只当作是修行了,并没有将那些寨子里有心留着的丰盛肉食都全盘接下,还故意留了许多给那些吃的满嘴流油的孩子。 雷尚倒是自顾自捧着盘子吃得津津有味,最后还剩下大半盘的时候就被君策一把夺了过去,笑眯眯拿给几个围坐在篝火旁的孩子,雷尚欲言又止还是不敢发作,只能恶狠狠啃着骨头,低声嘟囔着不是人过的日子。结果读书人君策居然回了一句,也是,狗才啃骨头不撒手,给雷尚又气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对于雷尚这个侥幸捡回一条命到了马家寨还是只会混吃等死的家伙,三个少年都不在意,是死是活如何过日子是别人家自己的事情,想要继续当富贵公子哥的雷尚那就继续当去。 三个少年坐在距离篝火不远的一个干草堆上,还算是饿着肚子的张谦弱好不容易从真页那里讨来了一块干粮,掰开来和君策一人一半干巴巴地嚼着,张谦弱看着那些笑得开怀吃得满意的孩子们,感慨道:“若是能够天天这样吃,不至于饿一顿饱一顿,他们会更开心吧。” 真页盘腿而坐轻轻转动手中念珠,轻声说道:“所以马家寨不能再如此固步自封下去了。”张谦弱点点头叹息道:“可是谈何容易啊,除非距离马家寨最近的壶泽城愿意出兵肃清这一路沿途的匪寇之患,否则马家寨依旧还是只能战战兢兢躲在这里,进退两难。” 张谦弱说着轻轻握拳砸在身下干草堆上,沉声道:“可是听马老先生的意思,壶泽城历来是不愿意和那些流匪大打出手,甚至还有些纵意豢养的心思在,恐怕马家寨想要借助那条新的商路去往外界还是困难重重。” 真页睁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篝火闪闪,缓缓道:“清浚说得对,松瓶国上下自古以来的崇尚商贸终究还是反噬了朝堂治政,无论是庙堂之高的权贵还是封疆大吏都只是想着如何依靠钱财流水做好政绩账簿,却丝毫不去管民生百姓的太平安稳,任由这些各地势力支撑的匪寇大肆劫掠作乱,其实还是那些各地官员的不作为或是不愿作为。” 君策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怔怔看着不远处的孩子们,喃喃说道:“可是松瓶国和其他各座山谷各脉都是一样的,倚靠科举制艺拣取治政人才,为何读的都是一样的圣贤书,最终却人人皆学去了旁门左道的勾心经营?” 张谦弱拍了拍手掌也盘腿而坐,他甩了甩道袍大袖,轻声说道:“常有说那一入侯门深似海,其实入了官场也是一样。一个真真正正读了圣贤书学了对错道理的好人想要当一个好官更要做一些好事,不只是一板一眼照着书上圣贤所写心中豪言所想去做便是了,而是还要如何在那好似泥泞一片的官场之中坚守自己,更要步步登高做那能真正做事情不被随意左右的高官。 可惜这些道路并不容易走,一旦在这条路上少了明灯挂心头而多了更多自甘沉沦之人,那么这条更加泥泞崎岖道路之上,若是不被同流合污还要逆流而上,那么就要承受更多,人心易变世道时移,不得轻松。所以当一个随波逐流的官员要更加容易更加得意,时不时开心了就做一些其实还是对百姓算是好事的随手举动,就已是那些官员足以聊慰本心的善举了。” 君策点点头不说话,张谦弱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君策,笑道:“不过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够这么快就和孩子们玩的一片火热了,这要是以前刚遇见你的时候,我可是万万不敢想象如此的。” 君策无奈抬起头正要说话,真页却笑着问道:“刚遇见君策的时候?”张谦弱直起身子眉眼飞扬和真页说道:“是啊,那个时候君策刚刚被从霍眠谷的送到了道德谷山下,还是我师父和霍眠谷有些香火情渊源在,所以君策才住在了长生观里,那个时候君策也不知道在赤野里呆了多久,整个人皮开肉绽面色枯槁,多亏了我的悉心照料才慢慢醒转过来,可是这小子睁开眼睛看见我的第一眼居然是打算动手打我,眼睛里都是戒备和警惕,可让人伤心了呢。” 君策打断了张谦弱略有些添油加醋嫌疑的说法,说道:“哪有那么可怕,我不过是刚刚醒来对一切都还陌生不知罢了,所以难免警惕多些,哪有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真页联想起了君策不久前面对那些匪寇时的异样,还真信了几分,不过心中对于张谦弱胡说八道的本事也是自有定数,所以只是笑着。其实现在君策想起来还是觉得太过巧合了些,那些远走赤野探寻的队伍中居然恰好就有和长生观颇有渊源的一个书院山长,这才拜托霍眠谷之人将君策送到了道德谷,否则君策也就只是在霍眠谷的山下晃晃荡荡,还真没有道德山中潜心修学的机会,更没有那么快就知晓天门所在的机遇。 君策解释道:“马家寨的孩子们从小就只是呆在这山中,恐怕都不知晓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辽阔和纷繁,若是马家寨最终没能破局,这些孩子岂不是到最后老去的时候都根本不知道山外的世间,所以我就尽可能多说一些远游的见闻罢了,然后再夹杂些书上的学问道理,以及说文解字,莫先生不是也说过嘛,世间浩渺书海,总不能有人至此一生都睁眼一抹瞎,全然不知晓书上的风光吧。” 说着,君策放下双手也盘腿而坐,望着远处神色中有些怀念,轻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打交道,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与所有他人打交道,以前在方寸岛上我就只是往返于云庚村内外,从小就没什么同龄的朋友,二叔和姨娘离开之后,更要忧虑那些都没什么规矩讲究的邻里会不会肆意就要打砸洗劫家中,所以从来都是视陌生他人若仇寇,提心吊胆习惯了。” 张谦弱双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前倾看着君策,问道:“如此说来的话,那你在长生观里遇见我的时候反倒要好上许多了,至少没有你说的这时刻勾心斗角视若仇寇?” 君策笑着点点头,轻声说道:“是啊,那是因为后来遇见了几个人,一开始我也以为他们是心怀不轨之徒,只是后来发现他们好像和以前遇见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是真真正正的好人,所以我就多学会了些与人交涉的胆量和经验,以前尚未察觉,如今回头再看,其实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走过的路最终都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 真页看着坐在身边的君策的背影,少年已经比起初见时少了些黝黑消瘦,身穿儒衫看起来竟是有了些温文尔雅的气度,真页轻声问道:“君策,你想家了吗?” 君策点点头,低声说道:“是啊,我想家了,可其实我都不知道故乡在何处,方寸岛不过是娘亲和二叔姨娘为了我而找到的临时落脚地避难所,那座他们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奇星岛藏着许多秘密,可好像也是过客匆匆的路过,所以我想娘亲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也是我的故乡了。”张谦弱和真页静静坐在君策身边,他们一同望向不远处的篝火熊熊,还有人影绰绰,各自思念。 之后几日君策就干脆拿木头在街角处打造出了一张小椅子,只要身穿儒衫的少年端坐,那么一座小小的学塾就坐落于此,很快就会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飞奔而来,一颗颗小脑袋挤着蹲在小先生身前,看着名为君策的小先生手持树枝悠悠哉哉说起山外的世间人事。 有那夜宿古寺灵狐拜月,有那孤坟野冢白衣女子独泣,有学塾先生智破迷案,有大髯游侠独闯虎穴,孩子们听的津津有味,还有许多聚在外围的少年少女也眨着眼睛闪烁着对山外世界的憧憬向往。 君策时不时就会手持树枝在地上书写,说到那座闹了血案鬼魂的宅邸,就写下那座寨子悬挂门外楹联上的文字。说到那破败古寺,就一笔一划写下寺庙外头倒塌匾额上书写的文字。说到那城隍庙外的众生百态,就会引用许多书上诗句雕琢孩子们想象中的画卷,更要认认真真眉飞色舞地解释那些诗句的具体含义,才好让聚精会神的孩子们实实在在勾勒出言语中的画面。 那几个年纪稍大的少年和少女蹲在外围,手里也提着树枝学着君策一笔一划写着那些文字,歪歪扭扭却神色认真,有一次一旁坐着听故事的雷尚听到君策又要开始吟诵诗文实在无趣,就走到那几个少年少女身边,伸出手对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指指点点。 初涉识字一道的少年少女都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雷尚却居高临下地嫌弃批判,唾沫四溅,最后无意间看见君策抬头看来的冷冷眼神,这才像是一只鹌鹑一般鼓着腮帮将话语挡了回去,憋的难受,君策却已经重新低头书写,不再理会。 雷尚自讨没趣就又坐回去屋檐下怔怔发呆,后来实在无聊就又踱步来到了那些少年少女身边,他们赶紧停下手上的书写动作,一个个不敢动弹,雷尚却蹲下身伸出手指轻声指出书写文字的错漏之处,也算是解闷随手而为了,那些少年少女一开始只敢点头称是不敢多说话。 后来有胆大的开始主动问起雷尚某些文字的书写,雷尚好歹也是从小被爷爷带着读书识字过的,一手小楷和行书其实写的不错,所以也就耐着性子讲解起文字的书写,渐渐地竟是有些乐在其中那些少年少女的仰慕眼神和赞叹言语。 有一次小小学塾的孩子和少年少女们都散开去了,雷尚走到端坐原地闭目养神的君策身边,背靠院墙望着那些拎着树枝远去的背影,随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反正读书写字对于他们来说也没有意义,他们不过是想要听那些山水故事罢了,其实最终还是没有几个人记得住文字和诗句。” 君策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啊。”雷尚转头看了眼君策,嘟囔道:“知道那你还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情,还有那个小道士和小和尚,整天带着马家寨的人跑来跑去,劳心劳力还不一定能讨到好,何必呢。” 君策睁开眼睛甩动手上的树枝,难得和雷尚多说了几句:“世道复杂人心各异,可还是有愿意在这些纷繁杂乱中做些吃力不讨好事情的痴人,我们不是手握权势的官吏,也不是一呼百应的权贵,那就只能做些在眼前手边的力所能及之事,愿意不遗余力,反正最终自身不会因此损失些什么,却能或多或少为他人增添什么,为何不去做呢?” 说完,君策站起身,走向山寨外一处开始开垦尝试是否能够播种的山林,雷尚跟在君策身后,皱着眉头问道:“你们不是要远游求学?难道在这里耽误了这么多时间不算是你们的损失吗?” 君策没有说话,雷尚也就沉默不语,跟着君策一起来到那处开凿出来的山野处,君策卷起袖管和裤腿走入其中开始和那些马家寨的人一起劳作起来,雷尚站在一旁犹豫了一阵也跟着走入其中。 就这样晃晃悠悠过去了半月时间,君策坐在街角的夕阳中望着孩子们远去的欢快身影,还有那些少年少女仔细推敲一个个文字的背影,君策笑着轻声说道:“因为我是读书人啊。”雷尚蹲在君策身边打量着那些字迹各异的文字,抬起头问道:“什么?”君策笑着重复说道:“因为我是读书人啊。” 雷尚歪着脑袋听不明白,君策却已经站起身对雷尚说道:“明天你来讲故事。”雷尚猛地站起身,可是不等他说话,君策就已经走向山寨外,雷尚急忙跟了上去额头流着汗水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行的,最终无济于事。 所以第二天就变成雷尚不自在地坐在了那张街角的椅子上,看着眨眼睛盯着自己的孩子和少年少女们,雷尚扭了扭脖子搓了搓手,看了眼不远处蹲在那些少年少女身边的君策,咳嗽一声这才斟酌着开口,一开始嗓音细小,被孩子们一抱怨一打岔,雷尚就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 雷尚琢磨了一晚上,觉得那些流连于勾栏以及与狐朋狗友叱诧风云的故事就不适合讲了,最终开始说起爷爷小时候讲过的走镖时的见闻和趣事,雷尚渐入佳境,也学着君策时不时在地上写写画画,君策就蹲在不远处轻声指点那些少年少女的书写。 街角处的小小学塾围着一颗颗脑袋,他们穿着缝缝补补的粗陋衣衫,他们手掌结满了老茧和冻疮伤痕,他们瘦小却眼神明亮,有收拾家中的老人老妪走出屋檐看着孙儿露出由衷的笑意,有捣衣归来的妇人三三两两驻足不远处低声浅笑,有忙碌汉子手持镰刀斧子扛在肩头朝着雷尚和君策笑着竖起大拇指。 山寨外的空旷处已经移植栽种了十几株在附近山头发现的桑树,还有一些野草种子播撒在翻掘过的土壤中,张谦弱和真页依旧带着马家寨的汉子走遍附近山头和山中,寻找适宜栽种开垦的土地,或是能够移植栽种的瓜果树木。那条流淌山间的小溪终于在下游处找到了一块游鱼出没的地方,撒落渔网等待着足够让孩子们欢呼雀跃的鱼儿自投罗网。 雷尚端坐在街角的椅子上,双手挥动着树枝眉飞色舞,听的孩子们一个个一惊一乍却抑制不住眼中的惊喜,君策细心指点着文字的书写,突然皱着眉头望向山寨门口处。 很快许多人都察觉到了异样,山寨通往山外的狭小山路上居然有嘈杂声汹涌而来,还有马蹄声轰隆隆作响,马家寨的百姓都站在山寨门口探头张望,还有青壮汉子手持利刃神色警惕,孩子们和少年少女都飞奔过去,君策和雷尚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山寨外的山路上很快有骑马身影出现,居然是身披甲胄和官袍的官府之人,还有许多甲士伐山开路而来,乌泱泱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直扑马家寨。君策挤出人群站在前头看着不远处的人马,张谦弱和真页也跟着马骆赶了过来,所有人都神色严肃,不知道这些突如其来的兵马是为了什么。 雷尚眯着眼睛远远看去,居然看见了熟悉的高骋的骑马身影,他一瞬间就明白这些人应该是觉得自己被马家寨绑来了此地,所以不知为何得以逃命的高骋就循着蛛丝马迹带着官府兵马来救自己了? 雷尚就想要跑出去,可是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几个要好的孩子都小心翼翼躲在了雷尚身后,他们眨着眼睛满是畏怯。 雷尚脚步一顿,他看着那些孩子,又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街角处的椅子,雷尚握紧手中的树枝展颜一笑,然后转身挤出人群,站在了前头。 第八十七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五) 松瓶国中部以四大名城之一的宝盐城作为中枢的十几座城池扎堆处就是松瓶举国商贸最为繁华之地,东西两侧依靠四通八达的商路和山脉沟通锦窑和潜窑,南北两侧又直达山水之外的别国,再加上此地距离那座北方的皇城不近,天高皇帝远,此处的郡守和城主就颇有些割据分裂的封疆权势,鱼龙混杂却也是实实在在的钱财聚集处。 松瓶国临近所有国家的商贸往来大半都会来到此处周转,这个被口口相传名为“金瓶潭”的地方,既是商贾们勾心斗角蝇营狗苟最为繁复的地方,也是所有商人都可以大展拳脚无所顾忌之处,因为在这“金瓶潭”十三城的地界,钱财银两就是最大的道理和权势。 壶泽城就位于“金瓶潭”的西侧,靠近那座锦窑城和源源不断从山中运出的马蹄窑瓷,可是在此前的许多年里,壶泽城却完全没能有机会靠着这得天独厚的机遇捞取更大的利益。 以前锦窑城和“金瓶潭”的直接勾连处其实是南方的另一座大城,缘由便是锦窑城和壶泽城之间的商路没有完全开辟而出,大部分锦窑城的商队和镖局都选择走往南方那条历史渊源不短的古旧商路,直到近几年新的商路被壶泽城打破,锦窑城中才有不少商队和镖局愿意选择拣取这条路途更短的道路,可是其间的匪寇成患自然也是需要壶泽城劳心劳力之处。 壶泽城那位新任城主是宝盐城那位老郡守的门生弟子,早年在皇城那边的名声就半点不俗,如今外放为官虽然大多是镀金的考虑,可是这个年轻城主却野心不小,新官上任三把火,居然大手一挥直接调动了驻扎在“金瓶潭”西侧的军队,决定大肆清洗那条最新商路的沿途匪患,誓要在就任壶泽城和重回庙堂中枢之前,将这条商路彻彻底底打通,作为一块一步登天的敲门砖。 壶泽城那些许多已经习惯了混吃等死的官员就只能听命行事,不少只会享福吃供奉的官吏不得不挪屁股,颠簸于马背和马车上,和那些驻扎兵马一同巡守四方,这段时日可谓是苦不堪言,可惜最终也没能找到多少匪寇所在,只能是在商路上多走几步路做做样子,也算是警醒意味了。 直到前几日有宝盐城的大人物带着一个锦窑城而来的镖局护镖人,直接找到了驻守在壶泽城内的中部兵马司分部,说是有一批货和镖局的人被山匪给劫了,许多人还都已经死于非命,宝盐城林家那个这段时间颇为活跃的二少主怒气冲冲地让壶泽城和兵马司定要给个公道。 壶泽城城主直接其中赶往中部兵马司分部,和驻守将领一番商议决定借此大好机会杀鸡儆猴,所以壶泽城城主将命令派发给了手下那些最习惯了做面子混吃等死的副官,言辞凌厉,为的就是要这些阳奉阴违的蛀虫看到城主的决心,若是这桩差事做得不好,恐怕就不是以往小打小闹的惩处那么简单了,这个身世背景都不俗气的城主极有可能来个撕破脸皮的肃清,所以那个被同僚赶鸭子上架的壶泽城副城主只能一路和那兵马司将领陪着笑脸,不求有功只求千万无过了。 远远看见那座寨子的轮廓,趴在马背上汗流浃背的矮胖副城主立即挺起胸膛眯起眼睛望去,只是瞧着那座寨子好像颇有简陋破败,副城主却没想那么多,只要能够带着身后兵马完成城主大人的命令就够了嘛,管那么多干嘛,反正都是打家劫舍业障缠身的匪寇之辈,大不了杀个干净就是了。只是好像还有孩子?副城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将领,却依旧没怎么在意,匪寇的孩子也是匪寇嘛,都该死。 有一个骑在马背上的魁梧身影脸上有崭新猩红刀疤,他走在那个兵马司将领身后,林家的二少主没有亲自前来,毕竟对于林家来说这只是一个跌了面子的事情,倒不是多大的损失,西师镖局的脸面足够让林家礼敬几分,却不足以让林家二少主来此涉险,当然也是因为死里逃生的高骋面子还不够大,若是老镖主亲自来此去往林家,那么林家二少主就一定会极尽拉拢只能,毕竟西师镖局在锦窑城可是仅次于那几个大家族商队的镖局,对于“金瓶潭”许多商贾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助力。 高骋远远望去那座山寨门口,面露惊喜神色,凑近那个将领的身边伸手指向那个站在山寨人群中的粗布短衫年轻人身影,说道:“那个就是我们西师镖局的少主雷尚,他还活着,他还活着。”那个将领只是神色冷漠点点头,看着那些手上拿着锄头镰刀的青壮汉子,将领微微皱眉,觉得好像不是高骋和林家二少主说的那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寇才对啊,倒像是一个隐居于此日子清贫的小寨子。 站在山寨门口的雷尚走到了最前方那三个少年,君策转头看了一眼雷尚,问道:“是高骋?”雷尚点点头,张谦弱微微皱眉道:“难道是高骋逃出生天之后怀疑雷尚被匪徒所绑,所以回了城池那边找到了官府,又循着当初马大哥他们留下的痕迹找到了这里?”雷尚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马家寨不知所措的百姓,他转身看着拄着拐杖的马骆,神色坚定道:“不会有事的,我来解决。” 君策看着雷尚没说话,雷尚稍稍泄气委屈道:“不是,都这个时候了,总得先让我和高叔说几句话吧,不然他们要是不管不顾冲进寨子怎么办啊?”君策却只是伸出手拍了拍雷尚的肩膀,说道:“我们和你一起解释,而且如果这些人是从锦窑城来的,恐怕马家寨还会多一份危险。”雷尚松了口气,他转身面对着逐渐停步的领头几骑,攥拳握紧又缓缓松开。 雷尚上前一步,惊喜喊道:“高叔!”高骋也面露喜色,尤其是还看见了站在雷尚身边的三个少年,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去往宝盐城和壶泽城搬救兵的高骋终于松了口气,高骋看了一眼身边的将领却没有主动策马向前,毕竟雷尚可还被那些手持镰刀锄头的汉子团团围着。 高骋停马驻足不远处,喊道:“少爷,你没事吧?我们很快就救你出来!”虽然平日里对于这个只知道嚣张跋扈熬鹰斗狗丢尽了老镖主面子的少爷少主没什么好印象,可好歹是老镖主的嫡长孙,高骋在侥幸逃到壶泽城之后真是追悔莫及,觉得自己害死了雷尚,不知道还能如何去面对老镖主,还好如今见到雷尚安然无恙。 雷尚往前再走出一步,那个坐在马背上的将领神色一凛,他不是那些驻扎在重城附近边高枕无忧闲散惯了的军伍出身,而是从战场上实打实厮杀出来的,只是从雷尚这个小小动作就看出了这座寨子绝不是什么匪寇所在才对。身边那个副城主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上来说既然那些匪徒没有挟持住雷少主,不如赶紧让兵马围了寨子一锅端了得了。 那个将领无动于衷,只是静静看着不远处的雷尚。雷尚抱拳高声道:“高叔,我无妨,马家寨不是打家劫舍的匪徒,他们只是隐居于此的村庄罢了,我也没受什么危险,反而是被马家寨所救。”高骋愣了愣,策马向前走了几步,身子前倾问道:“少爷,你在说什么?”雷尚便详细说起了他为何会来到此处以及来到这里所发生事情的大略经过,只是雷尚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其实马家寨一开始是打算落草为寇的。 高骋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壶泽城将领,却不是去看那个副城主,那个将领踱马上前看着雷尚身后的马家寨百姓,问道:“你们为何会隐居于此?这里若不是有那条最新的商路,根本就是人迹罕至之处,莫不是有罪在身躲藏在这?”他依旧没有让身后的兵马放松戒备,反而像是一线潮与山寨争锋相对。 马骆拄着拐杖走上前去作揖行礼道:“官爷明鉴,马家寨三十余年前为避纷乱于是隐居在此山中,不久前恰好发现了雷公子逃亡至此,所以出手相助。” 那个将领眯着眼睛不说话,脸上赘肉在马背上微微颤的副城主咳嗽一声义正言辞道:“胡言乱语!莫不是你们什么马家寨掩瞒了莫大罪行?是不是这座寨子就是个幌子啊,让你们这些老幼妇孺都出来挡着,其实真正的匪徒还躲在后面?” 副城主见那个将领没有说话,于是挺起胸膛厉色道:“一群刁民也敢如此以下欺上,速速放下手中武器!所有人都乖乖束手就擒,定要带回去壶泽城好好审一审,看看你们这些嚣张惯了的山匪还能如何狡辩。识相的,就赶紧供出其他人的所在,不然今日就踏平了你们这小小寨子!” 马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回头看了一眼神色慌张的妇孺和眼神愤慨的青壮,他轻轻叹息,转身弯腰更低恳求道:“官爷误会了,马家寨就只是苟活于这牧蒙峰中的一个小小寨子罢了,可不敢做那遮掩匪徒踪迹的事情,更不敢欺瞒各位官爷啊。” 副城主冷哼一声,冷笑道:“还轮得到你一个腐朽老头来出头?你们这些山匪做惯了烧杀抢掠的事情,倒是使唤起这些老弱装可怜也不遗余力啊。” 雷尚微微皱眉,直接出声反驳道:“不是的,马家寨真的不是盘踞躲藏的山匪,他们就只是当初迁移至此的普通百姓而已,他们如今就连温饱都朝不保夕的,怎么可能是藏匿匪患的寨子。” 副城主摇晃着肩头讥讽道:“这些山匪心思深沉,能够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藏匿这么久肯定是手段阴险,还是让壶泽城都抓回去审一审才好,胆敢反抗的就直接格杀当场,我看谁还敢胡说八道有意欺瞒。” 雷尚一挥袖子,伸出手指向那个胖子,怒气冲冲道:“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往普通百姓头上泼脏水!”那个副城主眼神一冷,他可不知道什么少爷少主的,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家伙居然敢对自己横眉冷对? 君策扯住雷尚的袖子制止了他的进一步话语,身穿儒衫的年轻人上前一步作揖行礼道:“官爷和将军自可以走进寨子亲眼看一看,马家寨如今既无傍身财源又无简单温饱,甚至还需要在附近山头找到些猎物和野草过活,现在更是才开始开垦栽种,寨子就只有这么一亩三分地,实在不可能会有什么山匪隐匿,请官爷和将军明鉴。” 那个副城主还要言语几句,嘴角冷笑心中想着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上当,还真要走进去瞧瞧?可是身披甲胄的将领却已经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君策,神色平静回道:“好啊,那就去看看。” 副城主愣了愣,小心翼翼从马背上爬了下来,赶紧挥手示意身后几个亲兵跟上来,而那个将领已经在君策的带领下阔步走进山寨,马家寨的百姓都留在寨子门口,只有三个少年和雷尚还有马骆跟随。沿途走过确实只有简陋屋舍环绕而建的狭小寨子,即便还有君策在旁指点解释也只需要走上一个时辰就来到了寨子的祠堂门口,是寨子里唯一一处院子的宅子。 门扉上的门神已经彩绘斑驳,那个将领没有迈步走进祠堂,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街巷拐角处那边的一张椅子,地上还有歪扭字迹,他问道:“那是什么?” 君策顺着将领的视线看去,似乎看见了那些围绕着椅子聚精会神的孩子的小脑袋,他会心一笑轻声说起那座小小学塾的事情,身披甲胄腰间悬刀的将领最后认真多看了几眼君策,然后也没有走进祠堂,就只是站在门口看着马骆问道:“大可以有话直说,马家寨当初为何会来到这里的?如果是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情那么你们不可能一直躲下去的,若不是,那就直说无妨。” 马骆叹息一声,神色恭敬将马家寨为何会来到此处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起,最后将领只是问了一嘴那个下令清洗马家村的官员的名字,马骆战战兢兢说出口,那个将领便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向寨子门口。 壶泽城副城主还是没敢走入寨子,探头探脑打量着,那个将领翻身上马,伸手点了点马骆和三个少年,沉声说道:“你们跟我去壶泽城走一趟,放心,不会有性命之忧。” 说完,他调转马头,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着三个少年问道:“会骑马?”君策点点头,那个将领便策马回城,竟是不再多说一句话。 最后雷尚也骑上了马离开了马家寨,马骆离去之前和寨子里的后辈交代了几句遗言,也不知道此去会不会是前途未卜,只是马骆忧心忡忡地看着同样策马前往壶泽城的三个少年,觉得马家寨非但没有报答三人为寨子忙前忙后的恩德反而还因此坑害了他们,心中内疚不已. 君策却轻声安慰道:“马老先生,先不必如此担忧,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竭尽全力护住马家寨的。”马骆皱眉叹息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马家寨,神色悲苦,果然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只是不知道马家寨会不会被秋后算账,直接重新覆灭于此。 行走在兵马压阵的山路上,君策看向身边低头闷闷不乐的雷尚,问道:“你为什么会替马家寨掩瞒他们事先打算落草为寇的事情?又为什么愿意护着马家寨,本就与你无关的,如今高骋也找到了你,你只需要跟他一起回去就够了。” 雷尚嘟囔着嘴巴不知道低声说着什么,君策看了看雷尚就不说话了,最后雷尚抬起头看着远处山路,他的眼神模糊,却轻声说道:“我只是,不想要失望。” 君策没有说话,雷尚继续说道:“我觉得如果我没有为了马家寨挺身而出说几句公道话,那么我会对自己失望。如果马家寨最后还是被壶泽城的兵马抓了,而我还是安然无恙,我怕那些孩子会对我失望。我觉得如果我把今日的事情说给了爷爷听,如果明知道马家寨的百姓根本没有错却还是因为救了我的缘故而覆灭,可能本来就对我很失望的爷爷也就彻底失望了。” 雷尚说完之后像是卸去了一身气力,无精打采地趴在马背上。 君策手里攥着缰绳,他目视远方,最后轻声说道:“还好,你还没有对自己失望。” 第八十八章 当一次名正言顺(六) 黄草庭和武山离去之后,那长河之畔的交手动静响彻方圆百里。 远去的于琅和周厌一直忧心忡忡地回头望去,唯有顾枝始终埋头飞掠而去,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座耸立的巍峨城池,犹如天幕处最为漆黑的一角被撕扯到了人间,轻轻覆盖在了眼前,即便天际万里天光大盛,依旧泛不起丝毫的涟漪光亮。 三人没有停下脚步,即便眼前这座城池就像是当年在奇星岛上再熟悉不过的鬼门关,顾枝一步踏出,猛然回头望去,然后脚步落下,一瞬间山水颠倒天翻地覆,他已然置身于另一座天地,一切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偏差,只等顾枝全然提起的心境和修为完全沉浸其中之时,远处那场交手也落下帷幕,尘埃落定,而只要在看见那座城池的一瞬顾枝有片刻的心神摇曳,就被扯入了环环相扣的阵法当中。 四周混沌一片,只有灰色雾气漫无目的地飘荡聚散不定,顾枝微微皱眉行走其间,此时他的心境就像是即将落下倾盆大雨之前的汪洋大海,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早已波涛暗涌,他已经耐着性子在出云岛秦山山下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奇星岛上早已花落花开又一年,那座无人打扫的竹屋不知落在了多少灰尘,更不知道山上那等待依旧的故人是否安好。 顾枝呼出一口气,眼前的灰雾缓缓退去,骤然间在极远处有一个哪怕相隔千万里依旧能够看出庞然身躯的顶天立地身影慢慢苏醒,那个身影站起身抬起双手撑开了天地。 顾枝缓缓抬头又低头望去,灰雾好似被一条纤细银线从中割裂开来,浊气下沉化作厚实大地,而清气聚拢上升勾勒出天穹,无边无际,那个庞大身躯轰然倒地,血肉骨骼化作了山川湖海。 眼前山河在许多年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女子,模糊看不清面容,她挥动手中的树枝沾起泥土就捏就了一个个泥人,然后落在地上就变成了人类的模样,人类就这样慢慢繁衍生息,从茹毛饮血衣不蔽体到部落群居耕田畜牧。 在这期间,还有人类弯弓搭箭射落天上的八个太阳,也有人类误食了灵药飞升月宫,有山人迈开巨大步伐追逐天边的圆日,有水火相争砸开了天穹的缺口,有游龙盘旋天空行云布雨,有人间城池兴建覆灭周而复始,有人类成群相撞的战争血流成河,有人类登高称帝统御万民自号始皇,有光阴流转沧海桑田不知寒暑已过几载,眼前有白色雾气蒸腾而起似乎不知灼烧着何等沸腾的能量,然后高楼拔地而起。 顾枝眼前一花,眼前好似梦幻泡影的画面骤然消散一空,他闭眼又睁眼,有血红色的道路蔓延在脚下铺盖大地,似乎还有累累白骨犹如雪落堆积身旁,顾枝抬脚走出一步,看见了一条宽敞至极的道路,蔓延而去不知尽头何处,数不清的模糊身影低着头颓丧垂手蹒跚前行,还有许多身形高大却更加飘渺不定的身影在一旁挥动着长鞭驱赶那些身影前行,若是哪个身影胆敢回头转身去走那回头路,就会瞬间被灼烧成为了灰烬消散一空。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道路,他左右张望起来,有神色从容却面庞千疮百孔的女子成群走过,手捧花灯点燃着青绿色的诡异火焰;有白骨堆积而成的高大身躯骑乘一匹同样血肉消散的高头大马巡守游曳,身后跟随着茫茫无际的飘渺阴兵;有唯独黑白两色的模糊身影飘荡而过,手中拿着钩索看不清神色,高高的帽子上似乎还张贴着纹路扭曲的符箓。 顾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白骨堆叠鲜血宛如溪涧流淌其间,唯一的缺口远处有一座巍峨耸立的城池,顾枝转头望向前方,然后一步跨出走上了那条黄泉路,转瞬之间有无数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中,几乎就要撑破了他的脑袋,有无数人的悲欢离合演绎在他的眼前,耳边唯有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在擂鼓作响。 顾枝强忍着难忍的疼痛睁开眼睛,却眨眼间就走过了漫长道路来到了一条长桥下,桥上站着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模糊的老妪,似乎咧嘴笑着,手捧一个缺了一角的圆碗正殷勤地将圆碗递给过路人,顾枝抬脚走上,却又一刹那就走过了奈何桥,回头一看,那个老妪居然转头望过来,咧嘴更大笑容更盛。 顾枝站在一座高台上抬眼望去,居然看见了青潋山在眼前拔地而起,然后浮山湖旁的竹屋在竹林摇曳的影子里若隐若现,有一个中年面容却早已满头白发的男子坐在屋檐下轻轻翻书,身边坐着一个低头书写文字的少女。 屋檐下的风铃声叮铃作响,顾枝向前伸出手却触手可及又远在天边,他看遍青潋山和竹屋竹林都没有寻到那个少年身影,似乎天地间就从未有过这个人的出现。 顾枝看着眼前光景牵扯变幻,一处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废墟中一个尚未白发的男子抱着怀里一个额头鲜血如注的孩子咬着牙忍住眼泪,即便是学遍了天下医术的男子在此时竟然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眼前变幻,还是在那废墟中,男子路过坍塌院墙看见了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孩子,却叹息一声轻轻摇头,眼中似有不忍却还是转身离去。 眼前是一个男子抱着孩子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亡到了奇星岛南境的陷落城池中,男子小心翼翼将孩子藏在一个尚未倒塌的佛寺中,然后自己被追赶而来的魔军一刀刺入胸膛,临死之前的男子视线落在孩子的身上。 男子带着孩子终于逃到了与世无争也幸免于难的偏僻村落,可是那些警惕戒备的村民却不肯接纳风尘仆仆伤痕累累的两人,居然拿出锄头和镰刀直接胡乱打杀了两人,有一个辞官隐居的老者站在院门口同样神色冷漠没有出声阻拦。下一幕却是那个老者站在男子和孩子身前阻拦村民的暴动,然后就被同样砍杀,头颅滚落在地。 男子在山中湖畔搭建起一座竹屋,带着孩子在此住了下来,身后栽种着竹林,男子医术通天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在竹屋前开垦出一处小小菜园,以此为生,然后有一天男子走进山中想要试着打猎让孩子吃上一顿荤菜,就被大雨困在了山上最终被滚落山石活活压死。男子困在大雨中,看着归路神色慌乱,大雨竟是绵延了足足三日,待得男子跌跌撞撞赶回那座竹屋的时候,孩子已经躺在倒塌的竹屋废墟中再无声息。 同样也是一个大雨夜,不知为何醒来的孩子抬头望着雨幕,然后拿起屋檐下的油纸伞走入山中,孩子穿过泥泞山路来到了一棵树下,看见了一个躺在树下草堆上早已气机断绝的小女孩。还是在那树下,孩子小心翼翼背起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同样年纪不大的孩子步履蹒跚走在大雨滂沱的山林中,可是夜幕中那个独自站在屋檐下焦急不已的白发男子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孩子的身影了。 孩子已经长成了少年,他腰挎绿竹刀鞘身上背着包裹和长枪,少年远去僻静村落和山中竹屋,可是少女和白发苍苍的中年男子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少年的归来。 少年奄奄一息躺在竹屋中鲜血淋漓,少女竭尽全力却还是没能保住少年的性命,白发男子从山中赶回来的时候只能看见少年冷冰冰的尸体一动不动。 少年远走岛屿四方,可是走出竹屋和村子的白发男子和少女却在行医途中遭遇横祸,待得少年功成名就赶回来的时候已经只能埋葬二人。 少年站在海岸处目送少女乘船离去,可是少年却再也没有听闻少女的消息,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死在了倾覆的海浪中还是决意一去不复还。 少年的先生无声无息死在了竹屋,少年敬重的魏先生死在了归乡途中,少年的三叔满是遗憾地死在了那座小肆的后院,最后少年的朋友也都离开了那座岛屿,少年只剩下独自一人。 顾枝闭上眼睛可是那些画面依旧在眼前一一闪过,时间好似停滞不前,只有无数画面在他眼前来来往往,顾枝不知何时已经是盘坐在地,眼前极远处是占地广袤的城池,有宫殿矗立在城池中,悬挂的匾额上字迹模糊,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些宫宇坐镇之人的名号。天地间除了那高高在上的十座宫殿就只剩下顾枝独自坐在高处。 顾枝缓缓睁开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在身下,有不甘就此转世的魂魄竭尽全力却湮没于黄泉路上的烈火,有叩关不得入之罪大恶极者的魂魄直接在城池关外堕入了地底深处,只有凄厉哀嚎回荡,有身披黑白衣袍的官吏手中钩索牵引着一道道魂魄来到关隘和黄泉路上,有千万阴兵奔走在茫然无际的绵延原野上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往何处去,有许多魂魄走过了道道关隘跨过门槛,那个高坐椅子上的冷漠判官手中持笔一划,无数早就身不由己全然无知的魂魄便坠入一条条道路之中,不只是再次转世为人还是就此烟消云散。 宫殿镇压着地底深处的执念和怨恨,还有许多躲藏在原野白骨堆里和鲜血河流中的怨魂厉鬼伺机而动,冲破阴兵的阻碍冲向天空,可是顾枝只是远远望去一眼,那些鬼魂就在尖叫声中灰飞烟灭,还有许多不断从地底深处涌出的黑雾血线直奔顾枝而来,可是就在顾枝的身前最终膨胀又轰然炸裂开来,只剩下尘埃飘落。 远处宫殿中有无数视线落在顾枝身上,却始终不敢走到宫殿门前抬头与顾枝遥遥对视一眼,还有顾枝头顶天幕处居然有好似春雷滚动的声响,似乎妄图撕扯开天空,无形中便有无上重担落在顾枝的肩头,可是他就那样盘腿枯坐,全然忘记时间流逝和此生种种。 世道人心求一个我,苦学问道求一个真,何时才知我是我,何处可做我是我。 就像看遍前世今生,又好像经历过无数段不同选择和不同境遇而造就的人生,最终他独自一人肩负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名号,居然就此枯坐于无依无靠处,看遍众生百态又看尽了生死之间。 遗憾,悲伤,痛苦,难耐,欢愉,喜悦,离散,相聚,怨恨,愤怒……世间事,有人拿得起,有人放不下,有人舍不得,有人不甘愿,有人洒脱自然,有人怨怼纠缠,有人无可奈何,有人冷暖自知,有人得失不明,有人善恶不分。 秦山山巅孤亭外的虚空之中,云雾遮掩飘荡层层堆叠,唯有独自一人坐在虚无之间,身上红袍犹如夕阳下的火烧云霞,他同样盘腿而坐紧闭双眼,神色淡漠无悲无喜。那个走入阵法之中就停留原地一动不动的顾枝此时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与他相同,即便是那些和顾枝在那座城头茅屋之中所见截然不同的天地初开神话诗篇,也是他坐照观想而出。 出云岛走遍万水千山,见过了大同盛世,见过了鼎盛王朝依旧有权势倾轧仇恨纠缠,见过了所谓仙缘就卷动乱世相残,见过了独自守关依旧要承担身后骂名和讥讽,走过了巍峨城池和汹涌大军,叩问本心又求真武道,乘舟渡过长河又看见倾塌长桥,在即将走入山中的那一刻感受到了性命的消散,于是一往无前就成了问心之路的尽头,可能无愧? 身穿红袍的他坐在云海中,他决定再给顾枝一个机会,不只是让他多走一段山水路途那么简单了,他决定看看顾枝会不会做出和自己一样的选择,只是在这之前他要给顾枝一条名正言顺的道路。 既然世人都唤你“地藏顾枝”,既然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既然应运而生出现了顾枝此人来打破他有意无心打造的鬼门关和人间炼狱,那么就看看一帆风顺此生道路的你顾枝,是选择承受这个名号之重,还是选择登高再登天来一场换了日月变天地。 他很期待,在这个陌生其实又已经再熟悉不过的世界,是不是也能再出现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足以亲手开启一个千秋万代的不同世道,好坏、对错、是非以及最终虚无缥缈的自由都在其中,规矩和秩序都有可能凭借你顾枝一人决断,那么已经不再年少的顾枝会作何选择呢? 他微微一笑睁开眼睛,视线落下远处那座天下居中的岛屿,一个故人已经醒了过来,于是棋局的对面终于有人落座,纵横其间。 第八十九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一) 壶泽城背靠“金瓶潭”十三城,直面锦泮山脉的边缘地带,自然不及宝盐城的四通八达和繁华昌盛,可是壶泽城毕竟是地处松瓶国西部的重镇,更有大军兵马司驻扎,所以能够在此担任城主之人都是位不高权却重的存在。 历史上便曾有两位兵部尚书和一位吏部尚书崛起于此处,于是后来凡是能够被调遣至此的年轻俊彦,无不是松瓶国朝野上下公认的未来庙堂栋梁,如今坐镇这座城池的城主杨立源便是近几年松瓶国朝廷最为瞩目的其中一位年轻人,弱冠之年就入了翰林院,后来补缺壶泽城城主,短短数年而已,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将来此人在庙堂上的座椅不会低。 更何况杨立源背后还站着个就任宝盐城郡守已逾二十年、简直就是一人问鼎“金瓶潭”十三城的传道恩师,所以这几年杨立源在壶泽城大刀阔斧地挥斥方遒,不少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褒贬不一,却都知晓这个年轻人的野心不小。 勾连周边四城打造“小金瓶潭”牵引通往宝盐城的商路分流也好,与城外驻扎兵马司分部统领一同亲征商路清剿匪患也罢,都是杨立源新官上任放的火,敢想敢做,倒是有些一清松瓶国朝野沉寂几十年垂垂老矣气象的风头。 壶泽城城主府一间位于后院深处的书房中,只有身穿简单儒衫的一个青年独自负手而立,他的眼前悬挂着一副松瓶国中部和西南的堪舆形势图,其中几条红色细线蜿蜒蔓延,正是历来繁华车水马龙的商路,更有一条细线微微加粗几分,正是从锦窑城直接通往壶泽城的一条崭新山路。 杨立源伸出手指轻轻敲打在堪舆图上,前不久兵马司已经调动人马开始沿着这条商路开始清洗山匪,务必要将更多伺机而动的山匪扼杀在萌芽中,尤其是宝盐城林家二少主不久前亲自登门兴师问罪的那伙山匪,其实杨立源并不介意林家的趾高气扬,反而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杀鸡儆猴机会,所以这才让兵马司只管把动静闹得大些,干脆利落地流些血掉些脑袋,才好吓得住那些眼馋这条商路的匪患。 杨立源其实和庙堂上下猜想的,只是来这壶泽城镀金然后不久后就会返回京城就任中枢不同,杨立源是真真正正打算在这壶泽城多待几年的,至少无法将袭扰西南商贸和中部的匪寇清洗干净,也要把这条锦窑城通往壶泽城的崭新商路给彻底稳固下来。 本来按照杨立源那位郡守恩师的主意,只要在这壶泽城待个几年,自然而然就会升任宝盐城城主,然后再运作几年,赢得朝野上下和往来邻国的称赞就可以顺势跻身中枢,可是杨立源却主动想要留在壶泽城多几年,一手打造出的“小金瓶潭”虽然分走了些宝盐城作为中枢位置的权势,但他的那位郡守恩师却颇为欣慰,这样也算是给本就钱财流水波涛汹涌的“金瓶潭”汇入了一条磅礴溪涧,愈加有了欣欣向荣的气象。 门外有人轻声走近门槛,低声通报副城主和兵马司分部统领已经回到了城主府,并且还带回来了几个年轻人,杨立源双手负后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然后披上了一件稍显富贵气质的紫色外袍,遮掩了儒衫的素净,这才走出书房去往城主府正堂。 杨立源微微皱眉有些疑惑,按理说如果兵马司已经清剿了匪徒,应该是那位统领直接亲自来找自己就好了,更要大大张旗鼓地大肆宣扬,可是如今却悄无声息,更是好像还出了什么意外? 杨立源一路来到城主府正堂,却只见那位身材臃肿的副城主神色有些不耐烦却尽力遮掩地陪着那位兵马司分部统领一同站在正堂外的院子里,身边还站着几个身份各异的陌生人,杨立源微微皱眉,然后舒展眉头快步走了上去,拱手道:“姜统领,王副城主。”那位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小上许多的统领抱拳回礼,而王副城主则笑容谄媚,连连拱手弯腰。 杨立源眼神透露出疑惑,看着一见如故私下里其实能够一同喝酒闲聊的统领姜彧,只是两人一个身为壶泽城城主一个则是驻守“金瓶潭”西侧的兵马司统领,所以在台面上还是客气却疏淡的关系,除了一些重大的决策商议之外,两人几乎从不曾会面,这也是给壶泽城那些其他官员的一种信号,不至于觉得这位新官上任的城主大人是要动用朝中权势和靠山背景一来就给兵马司和所有人一个下马威,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更不至于觉得这个城主大人是有备而来,早就和兵马司暗中勾连。 虽然坐镇此处的兵马司分部统领在官衔上并不弱于壶泽城城主,可是对于向来重文抑武的松瓶国而言,文官的职权总是要高出武将一筹半点,所以历任壶泽城城主都隐隐掌控着兵马司分部的调遣职权,以往更是有不由分说就随意调动兵马司下辖兵马的城主,妄动权势胡作非为。 而这个瞧着青年面貌实则已经不惑之年的姜统领其实见识过了两三任城主的各异作为,只是没有一个能够像如今的杨立源这般大刀阔斧干练利落,姜彧一开始也以为杨立源不过是那种仗着朝中靠山来此折腾一番其实毫无作为便打道回府高升庙堂的年轻人,只是经过这两年的相识,姜彧倒是真心认可杨立源的手腕和心性,更觉得自己和杨立源的心中展望不谋而合,为的就是将那些胡作非为的匪寇和暗中勾连匪寇的权贵一网打尽,所以姜彧才会不遗余力心甘情愿地率领兵马司兵马充当马前卒,清剿商路沿途的匪患。 姜彧转身看了一眼身旁的儒衫少年,然后伸手指向那个拄着拐杖神色紧张的老者,说起了马家寨的情况,杨立源下意识双手捻住袖口,微微低头皱眉,有个身穿官袍的木讷中年男子手捧几卷案宗来到那位副城主身边,王副城主瞥了几眼就神色恭谨地将有关锦窑城那边的档案呈给了杨立源。片刻之后,杨立源看着那个神色局促的老者,马骆赶紧就要下跪行礼,却被杨立源抬起一手沉声说道:“不必行礼。” 那位王副城主审时度势,双手搭在撑起官袍一圈圈的腰上,咳嗽一声看着马骆说道:“你们马家寨畏罪潜逃又落草为寇,桩桩件件无不触犯我朝律例,如今姜统领和杨城主愿意给你们多些耐心,还不快快认罪?” 方才那位城主府管事递呈的卷宗上写的分明,三十年前曾有马家村连夜逃离锦窑城之下的荡绳峡谷,虽然王副城主不是不知道当年坐镇锦窑城的那几位后来下场都不太好的官员是什么见风使舵的作风,这些年都是他们这些官员引以为戒的前车之鉴。 只是如今杨立源和姜彧摆明了就是要借势清洗锦窑城和壶泽城沿途商路的匪患,所以不管当年马家村是不是不该被处以那么严重的刑罚,也不管马家寨如今是不是有可以洗脱罪责的机会,王副城主就顺水推舟给杨立源和姜彧递上了一个台阶。王副城主不明白姜彧为什么要撤兵马家寨,还带着几个年轻人和那个马骆来到城主府,按照王副城主的想法,管他马家寨是不是落草为寇的匪徒呢。 既然林家二少主和锦窑城西师镖局都大张旗鼓找到了城主府,并且杨立源和姜彧也当作了一桩打破清剿商路匪患僵局的良机,那么直接把马家寨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先把这个下马威真真切切摆给所有观望躲藏的匪徒好好看着,更要给那些与壶泽城示好的商贾和世家看着,看得出杨立源作为城主是真的打算为“金瓶潭”打造出一条干干净净谁都能赚钱的商路来的。 杨立源没有打断王副城主的“好意”,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那个额头渗出汗水的老者,马骆颤颤巍巍握着拐杖,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只得斟酌着言语说道:“城主老爷明察啊,马家寨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独居牧蒙峰,全然没有落草为寇的打算更没有做过那打家劫舍的事情,姜统领和王副城主都可作证,马家寨如今都揭不开锅了,我们哪敢做那烧杀抢掠的勾当。” 王副城主冷笑一声:“胡说八道,就是因为你们马家寨无路可走这才做那匪寇行径吧,更何况谁知道那马家寨如今的模样是不是你们的障眼法,背后肯定隐藏着更大的匪患吧,奉劝你这老骨头速速都招上来,莫要以为城主大人和姜统领好说话就扯东扯西。” 马骆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汗水,实在是又惊又心虚,毕竟马家寨是真的想过要做那劫掠过往商客的事情,而且这位王副城主言之凿凿话里藏话,摆明了就是打算要对马家寨来个秋后算账了,这些年马骆也打听过当年那些锦窑城官员的下落,只是语焉不详线索寥寥,只知道那些人都已经离开了锦窑城,也不知道如今是官居庙堂中枢还是已经落魄辞官,所以这些年马家寨一直就是躲在牧蒙峰中,也是他们这些当年亲身经历过马家村之事的老者逼着那些朝气勃勃的年轻人固步自封,委实是不敢轻易尝试回到荡绳峡谷还是远走“金瓶潭”。 马骆断断续续说道:“各位老爷,马家寨确实是当年的马家村迁徙而至,可是这些年马家寨绝无畏罪潜逃和藐视朝廷的心思,当年马家村受罪之人都已经被处决,只是剩下些马家村的老幼妇孺,战战兢兢隐居牧蒙峰山中,已是百般思量当年先人犯下的过错,日日夜夜良心难安,怎还敢做那丧尽天良之事。” 马家寨可以认下当年逃避罪责躲藏山中的过错,却要一口咬定马家寨绝无占山为王的心思,否则在这本就匪患猖獗的松瓶国,没有一个官员会放过软柿子的马家寨。 杨立源依旧不说话,王副城主小心打量着城主大人的神色,再次咳嗽一声就要再添一把火,却被那个微微皱眉的统领姜彧打断了言语,姜彧看着马骆说道:“三十年前的糊涂账,自有锦窑城官府和朝廷会跟你们马家寨慢慢算。可是不久前宝盐城林家和锦窑城西师镖局都信誓旦旦说你马家寨就是劫掠商队和绑走雷尚的匪徒,后来兵马司又确确实实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你们,作何解释?” 一直沉默寡言站在高骋身边的雷尚没有理会高骋按住自己肩膀的手掌,上前一步反驳道:“马家寨没有劫掠商队也没有拘押我,他们不过是路过商路顺手救走了我罢了,更何况马家寨如今都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如何有存心劫掠和拘押的心思?” 杨立源抬头看向雷尚,微微皱眉,这种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果然不用谈什么礼数更没有脑子,说的话语里错漏百出,马家寨路过商路救走几个年轻人?好一个路过啊。 姜彧侧过身看着雷尚,有些神色不悦,他方才那番质问言语其实和那个王副城主不同,并不是要马骆如何陈述罪状,而是要他顺势说出马家寨如今的情形,好让那位野心不小脑子不错的杨立源明白自己多此一举的缘由所在,可是被雷尚如此一搅和,不仅没有帮助马家寨挣脱匪寇的嫌疑,更是雪上加霜,其实姜彧一直在等那个于马家寨三言两语就能将马家寨困境说进自己耳朵里的儒衫少年开口,可是那个年轻读书人却始终一言不发。 站在儒衫少年身后的张谦弱和真页也始终不说话,本来他们二人身份作为道士与和尚站在官府中就有些格格不入,再来就是他们有意给心性已经发生转变甚至行事作风也开始悄然改变的少年一个踏出一步的时机。以前的君策,无论是在道德谷的山上还是在行走尘停谷的山水路程中,他都一直沉默寡言小心翼翼打量着眼前的所见所闻,就像是误入陌生境地的孩子既担惊受怕又满怀好奇,更有些深埋在君策内心中的警惕和戒备,使得始终对眼前事和身边人或多或少地寡淡疏离。 可是君策在慢慢改变,无论是和莫蔺的言语交谈还是与禾徸渠打听江湖故事,亦或是在青盛国边境为那些斥候边军传授姓名书写以及在马家寨中担任那小小说书先生和学塾夫子,君策开始试着去走入书外的世界,甚至开始试着做点什么。 张谦弱和真页此时感受比姜彧更清晰,知道君策此时为何一直沉默寡言,是明明已经走出一步的少年在和自己的内心和此前走过的人生道路较劲,他在拘谨也在打破这种与外在世界敬而远之的心性作风。 王副城主不愿和与林家有些牵扯的西师镖局惹来不快,就只是顺着雷尚的话头看着那位马骆沉声道:“马家寨位居那条崭新商路不远处,难道你现在还敢说,你们当真没有存过落草为寇的心思,更没有闯入商路挡住西师镖局的前进路途?” 马骆口干舌燥,扔下拐杖就跪倒在地,低着头颤声道:“官爷,草民怎敢啊。” 王副城主勃然大怒就要进一步怒斥几句,可是一直不说话的杨立源却缓缓开口道:“马家寨的罪责和是否有那劫掠行径且不去说,就算是真的救下了商路上的几个年轻人,为何时隔这么久的时间却依旧没有将他们送走,反而困在马家寨中啊?” 雷尚皱眉回道:“是我们自己没打算离开的,和马家寨有什么关系。”君策轻轻拍了拍衣衫,回头看了眼雷尚,雷尚下意识就闭嘴了。 君策作揖行礼一丝不苟,弯腰低头轻声缓缓道:“城主大人,马家寨当年离开荡绳峡谷之后入住牧蒙峰,这些年来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来山水格局崎岖无法轻易开垦栽种,二来远离官道商路更无立身物件可与临近城池行商,所以如今马家寨的贫瘠千真万确。如今在牧蒙峰不远处有了锦窑城通往壶泽城的商路,既是马家寨的良机却也是困境,即便马家寨能够有行商的物件和人马,却终究困顿于商路难行。” 姜彧站在一旁眯起眼睛,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年轻人,三言两语就顺着杨立源的话头掠过了马家村当初逃离荡绳峡谷的罪过,并且借助注定绕不开的那条崭新商路打开言语缺口,自然而然地将马家寨的困境和商路牵引在一起,也就是值得壶泽城多问几句多思量一番的事情了。如此巧妙心思和言语,比起那个都不愿意多动脑子的雷尚和脑子转的太灵光的王副城主都要好上许多。 杨立源抬起双手交叠覆盖在腹部,神色淡然问道:“哦?此话怎讲?”君策依旧弯腰低头作揖,继续说道:“无论是马家寨还是更多在松瓶国各大商路沿途的偏僻村落,都逃不过深受匪患袭扰的苦楚,那些势力庞大的商队和官府亲自押送的镖队自然可以有惊无险地趟过商路,可是那些势力不足的商队和也想要依靠商路官道往来行商的村庄寨子就要无可奈何,最终就是和马家寨这样走投无路困死山中。” 其实君策还有话没有说出,可是杨立源却很快就意识到松瓶国内这些纵横匪患,不少也就是所谓“走投无路”的村庄寨子揭竿起义而成,所以杨立源也迅速反应过来姜彧如此大费周折的用意所在,只是有些话不能由他们亲口说出,而只能通过旁人言语一针见血。 王副城主皱眉瞪眼道:“你的意思是朝廷逼着这些村庄寨子的人落草为寇了?” 君策微微抬起头直视着杨立源,看着这位城主大人始终沉稳的神色,君策心下安定几分,看来还有的谈。 第九十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二) 君策斟酌着言语说道:“朝廷的治政措施自然无错,否则也不会有如今松瓶国上下的商贸繁华了,可是似乎能够更好一些。 只说‘金瓶潭’十三城所在,除了居中的宝盐城敢说一句连贯东西横跨南北畅通无阻,其余城池和势力根本不足以有那份底气说可以保证沿途商路官道的一帆风顺,更无法与邻国通商往来无碍,便是因为宝盐城的威势积压所在,可是其余城池势力乃至北方都城似乎都只能不堪其扰地和那些游走不定的匪寇争锋相对,却野火烧不尽。 所以堵不如疏,何不主动些,找到那些可能正走投无路困顿一地山中的村庄寨子,将那些不得不走上打家劫舍之路的苗头扼杀,既能够打通商路的脉络枝叶,也可以从根本上清剿匪患的源来,也许会是一劳永逸的引水之策。” 杨立源眼睛一亮,他看了一眼同样望向君策微微点头的姜彧,杨立源扯了扯嘴角露出笑意,没有给那个王副城主继续开口的机会,点点头说道:“好一个堵不如疏,除了那些居心叵测背后靠山绵延的匪患,许多山匪确实逃不出一个无可奈何,只能咬着牙狠下心烧杀劫掠。 可是如果能够在商路两端之外再将左右两侧打通,那么锦窑和潜窑的瓷器也好,‘金瓶潭’十三城的商货也罢,也就有了更多的支流脉络。 也许无法立竿见影,毕竟一些躲藏山中乡野的村庄寨子没什么珍稀物件能够往来商贸,可是只要从一开始就给了偏远之地机会,那么将来匪患一事就会大大削减,那些背靠势力的山匪游寇更要忌惮更多,毕竟那时松瓶国将会腾出手来真真正正大举清洗。” 杨立源说着神色飞扬起来,姜彧也轻轻点头。 可是那位站在一旁的王副城主却心中暗暗叹息,就连神色都有些尴尬,杨立源和那个儒衫少年的所说王副城主不是听不明白,松瓶国的庙堂上下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说法声音,可是这样做不仅仅是触动了某些根深蒂固势力的利益,更要松瓶国上下劳心劳力安抚和招揽所有散落山野的村庄寨子,那些在松瓶国历史上无论是由于受商路崎岖所累还是自古就隐居乡野的百姓,自然而然就会被纳入沿途商路的脉络之中,化作潺潺支流。 长此以往,本就商贸繁华的松瓶国将会出现一种举国上下无一不是商贾的格局,人人都能分得一杯羹,可是困难就在于那些已经占据大部分利益的权贵绝不愿意就这样让出手中财富,也有可能更甚之会使松瓶国百年之后真真正正成为商贾天下,人心浮动利益相争,又如何是好? 君策扶起还是在地上的马骆,看着杨立源,君策想起了不久前和张谦弱还有真页聊起的商家之事,君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中想法:“商贸一事是契合松瓶国国策的一条引水道路,却可以不只是唯一道路。既然如果愿意挖掘出松瓶国本就四通八达商路的沿途脉络,那么除了以商贸往来给予那些村庄寨子一份机会之外,也就可以适当地选取更温和或是更恰到好处的措施。” 君策点到即止,毕竟不是治政臣子,如今更不知道这位城主大人和统领的心性心思,所以君策不打算更多的涉及施政策略。 杨立源却轻轻抚掌没有掩瞒嘴角笑意,他看着君策神色和缓,这些年来对于壶泽城和松瓶国上下的困境思虑良多的杨立源,一下子就抓住了君策话语里的一丝线头,眼神满是对眼前儒衫少年的欣赏和欣慰。 杨立源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转头对那个站在一旁的王副城主说道:“王副城主,今日麻烦了,就先回去休息了吧。”王副城主知道这个年轻城主大人的意思,恐怕真是因为这个儒衫少年的言语而意动了,所以打算进一步说一些不合适给自己听的言语。 王副城主已经足够惊心胆颤,知道这个杨城主的野心和胃口,却没想到会这么大,明明还是深处“金瓶潭”边缘的壶泽城,却眼光心路早就通往了庙堂中枢,王副城主行礼退下,倒是姜彧破天荒没有避嫌地独自留在了城主府中。 杨立源领着几人去往城主府后院,由于还有小道士和小和尚在,杨立源就吩咐杂役通知厨房准备下素菜就好,杨立源带着几人来到后院书房旁的观景亭中,马骆还有些一惊一乍不知道君策所说是不是足够让这些官老爷对马家寨网开一面。 下意识跟着几人走到后院的雷尚开始沉默深思,琢磨着君策的言语,高骋有些无奈跟在他的身边,本来是打算带着雷尚赶紧告辞离去的,毕竟方才听着那些对话似乎非同小可,一个锦窑城的西师镖局虽然搭上了不少权贵的关系,可也不是能够轻易掺和进这些东西的。 在亭中杨立源多问了马骆一些马家寨如今的困顿所在,以及作何打算,马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杨立源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马家村负罪之事也不再提及商路匪患的事情,就只是打听马家寨的情况,期间张谦弱和真页也补充说了几句马家寨周边山峰地貌的情形,杨立源和姜彧都微微有些讶异,见到小道士、小和尚和读书少年同行就已经足够惊奇,更何况还是这样气象不俗谈吐周到的少年郎,杨立源有些猜测却没有多说。 姜彧作为上任松瓶国兵部尚书的嫡孙和当今刑部尚书之子,虽然从来不曾表露过身份,就连杨立源都不清楚姜彧的身份跟脚原来如此深厚,姜彧更是对于三人身份来历多了几分确信,以前听爷爷提起过许多年前也曾有这样奇怪的三人结伴游历松瓶国,只是那时不过在松瓶国有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书院讲学,使得那些商贾的家学门风中多了一份适可而止的圣贤气,不至于过分功利急躁。 杨立源听过之后问道:“马家寨当初为何选择了水土如此不适宜的牧蒙峰落脚?”马骆神色尴尬回道:“马家寨先人看重了牧蒙峰的风水,却没想到水土情况。”杨立源点点头却微微皱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君策适时轻声说道:“马家寨周边唯有一处山林适合开垦栽种桑树和播种稻谷,水土是贫瘠了些,却依旧能够尽力寻到适宜的破解之法,所以因地制宜,也许是为其他那些村庄寨子铺路的关键所在。” 杨立源眼神明亮看着君策,再也掩饰不住笑意和欣赏,开口称赞道:“好一个因地制宜啊,若是愿意将简单事情多想复杂些,其实开枝散叶就脉络清晰起来了,这才是能够打动那些村庄寨子愿意相信松瓶国朝廷的关键瓶颈。好一个胸藏千百计,腹中有乾坤的读书人。” 君策愣了愣,张谦弱和真页都笑着看向他,杨立源这语气极重的称赞言语可不是简简单单的青眼相加了,而是将年纪轻轻却能够言语真知灼见心思婉转无疏漏的少年视作了同道中人,一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 杨立源看着君策问道:“可曾考取功名?”君策赧颜,摇摇头轻声道:“不曾。”杨立源由衷感慨道:“希望松瓶国能够多些这样的读书人,这样的少年郎啊。” 君策自然是不可能考取功名的,更何况他也不觉得自己只是读了几本书就能够做圣贤答了,所以对于杨立源的称赞和感慨君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 之后用过了简单的晚膳,高骋拉着雷尚率先告辞离去,雷尚虽然有些不情不愿却心不在焉,没有执意坚持,只是看着君策欲言又止。君策几人被杨立源留在了城主府中,就连马骆都被城主府杂役领着到了一间干净雅致的屋舍,使得本以为此次进程凶多吉少的老者受宠若惊。 亭中只剩下三个少年,不远处的书房亮着灯,杨立源和姜彧在其中细细详谈那份“堵不如疏,因地制宜”的策略,想来带着君策几人来到城主府本就存了考较心思的姜彧应该会进一步和杨立源开诚布公了,这两个相逢有缘的同道中人将会真真正正地联手为世道做些什么,既然心中都有相似抱负,那就好好大展拳脚一番。 君策坐在亭中轻声说道:“也不知道今日所说所为是对了还是画蛇添足。”张谦弱依靠廊柱而坐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笑道:“不必多想,恰到好处的指点也好,逆耳违心之语也罢,只是摆出了一种可能性和为马家寨争取一分破局机会,尽力而为便是。” 君策神色复杂看着张谦弱,张谦弱轻轻摇头道:“不用多想,道德谷的祖训是说不可轻易涉足朝政和权势纷争,却没有教我们对所有事情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否则圣贤书真就是读进肚子里的废纸一箩筐了。”真页停下转动念珠也抬起头看着君策说道:“无有定法,如来可说。” 君策呼出一口气,学着当年那个喜欢坐在木匠铺子里和溪边发呆的年轻人双手笼袖,张谦弱蹦跳起身和真页一起走出凉亭,笑道:“那个雷公子虽然脑子不太好,却是难得地愿意好心办事。” 真页也笑着说道:“应该是君策这个学塾小夫子的功劳。”君策笑着耸耸肩,倒是没觉得雷尚是因为自己而有了什么转变,自己只是在马家寨给了雷尚一个走出自困藩篱的机会,去主动接触那些眼神清澈对外界心怀展望的孩子和少年少女,至于雷尚是否能够因此而有所悟所得,君策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君策内心确实藏了一份希望,世间嚣张跋扈为非作歹之人可以少些,愿意用心动脑的好人可以多些,只是见过听过看过许多世道繁杂和人心的不可说,君策还是知道更多事情苛求不来,强求不得。 张谦弱和真页去往城主府中安排的小院,君策则独自留在了观景亭中发呆思索,心绪漫无目的地飘摇着,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当年那个见缝插针就想要收自己当弟子的徐从稚,当时徐从稚说过一句:“学了武就可以多做一些啊。”也许现在君策再见到了徐从稚,会轻声说一句“即便不学武,好像也可以试着多做一些什么。” 不知何时身披长衫的杨立源来到小院中,姜彧已经离去,书房里的烛火昏暗闪烁,晦暗不明,可是天上明月一如既往地璀璨光莹,树影婆娑,杨立源走进凉亭中站在君策身边,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愿意在松瓶国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吗?” 君策轻轻摇头,杨立源没有勉强,他从身后拎着两壶酒来,轻声笑道:“松瓶国有名的荟垆酒,尝尝?”君策愣了愣,接过酒壶却没有喝酒。 从小到大他还真没有喝过酒,也从没想着尝试一番,只有在看见顾枝和徐从稚饮酒的时候琢磨过酒水到底会是个什么滋味。 杨立源自顾自仰头饮酒,只是站在这个儒衫少年身边,已经为官数年的杨立源好像就重新看见了当年那个在学塾之中一心报效为国大读圣贤书的自己,好在岁月不久依旧不晚,他还是热血难凉的青年,所以可以肆意放纵心中展望所想,也可以大展拳脚打破些成规陋俗,天下终究还会是年轻人的天下,过去的老人在缓缓退场,未来的孩子在慢慢长大,终有一天都是朝气勃勃的少年郎,满怀壮志酬日月。 杨立源最后低声问了一句:“小先生来自道德谷?”君策没有回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好似醉了的杨立源就拎着空荡荡的酒壶走回了书房,烛火跳动,他挥毫泼墨,在雪白墙壁上写下了诗文“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君策独自站在亭中,拎起手中酒壶解开泥封嗅了嗅鼻子,微微皱眉,然后试着抿了一口酒,少年皱眉更深却抑制住了喉咙的咳嗽,感受着那股酒水穿肠过的辛辣和灼热,君策啧啧嘴,却露出了笑意,就像是辛苦攒钱好久不知不觉已经是个有钱人了,终于大手笔一回一掷千金,痛快真痛快。 酒不好喝,却也不难喝。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第九十一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三) 高门大户庭院深深,锦衣玉带的孩子老气横秋地双手负后站在屋檐下抬头望去,只能看见方方正正的天空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头顶不远处,好似只要孩子一次次爬上屋顶蹦跳着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可是孩子却从来没能抓住那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白云的衣袖,都不乐意留下来做客聊聊天。 孩子只能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屋顶伸出手破口大骂,反正屋顶不算是家里面,说脏话也不会被家塾先生指责,再说孩子都已经准备一大摞可作为责罚抵账的抄书了,这就叫财大气粗,偶尔挥霍一番大可不用担忧。 这些话孩子可以在爷爷面前随便说一说,却绝不敢在那个一年也不会回几次家的父亲面前开口,孩子此时独自站在屋檐下,于家虽然数百年传承下来是真真正正庞然大物的豪阀氏族,可却也是最为严格恪守光明皇帝律例的大家族,至少那些恭恭敬敬陪侍一旁的杂役奴仆不必低声下气,当年于家散去半数家财产业,还遣返了大部分的奴仆,将许多田产店铺租赁给愿意独自当家立业的杂役。 而孩子其实也更愿意独处,因为他总是有些小小的忧愁,孩子的想法天马行空,更小的时候喜欢围绕着爷爷问些以前光明岛的老黄历,现在却更愿意读了书然后就这样独自微微皱眉思索,不过十岁的孩子却像是一个看多了世事沧桑的老人了,孩子仰起头,粉雕玉琢的面庞上眼睛眨呀眨。 现在他在想为什么光明皇帝和光明岛那么厉害却从不主动收复海外的其他岛屿,因为孩子在许多书上和邸报中,都看见了海外诸多岛屿跌宕起伏甚至深陷泥泞的传闻,更无法和此时蒸蒸日上焕然一新的光明岛相较了,所以孩子总觉得光明皇帝还是过分仁慈了些,倒不如将八大海域都整合做一处,一律推行光明岛的律法不就是天下太平了? 隔壁院落中又传来了令人心烦的嘈杂声,就像有十几只麻雀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孩子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皱眉越深,显得脸庞稚气的孩子多了几分不符年纪的稳重。 他走出屋檐下的台阶,走进四周环绕着林木深深的小院,在这座除了树木花草以外唯有孩子身后那座阁楼的院落中静悄悄空无一人,是孩子七岁那年爷爷送给他的生辰礼,在于家上下是绝无仅有的殊荣,即便是孩子的那些叔叔伯伯都没有这样的宠幸,可以在于家宅邸中独自一人占据一座院落。 孩子跨出小院门槛,门口站着两个身穿劲装的护卫,他们侧身对着神色冷淡的孩子微微弯腰,沉声称呼道:“小少主。”孩子转身毕恭毕敬回礼,这才走向隔壁小院中。 于家这一辈和孩子差不多年纪的十几人基本都聚在了这处小院里,嬉笑打闹放飞纸鸢,这些在孩子眼中幼稚无聊的事情却几乎每一日都要上演,孩子站在院子外,看着那些奔走嬉闹的稚童和小心守在一旁的几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孩子摇摇头,背负双手走进小院。 有一个手里拿着纸鸢叫喊着飞奔而过的小男孩率先看见了孩子,一时间愣在原地,下意识呢喃道:“于琅。”其他孩子也很快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孩子神色冷漠走向小院居中的那座木台,沿途那些妇人都弯腰低头行礼,名字取自书声琅琅之意的孩子于琅一一还礼,一丝不苟神色认真,于琅站在木台上,本就个子高的孩子居高临下看着那些不长记性的同龄人,冷声道:“我记得我说过,玩闹可以,在于家那里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是我也说过,哪里不可以?” 一个手里攥着糕点的小女孩低下头怯生生道:“祠堂不可,学塾不可,议事堂不可,书房不可,大寒小暑亦不可。”于琅瞥了一眼算是于家上下与他关系最好的小妹,神色柔和几分。 可是看向那个鬼鬼祟祟眼神游移的另一个小男孩,于琅就神色淡漠眼神冰冷了,这个与他年纪相仿只是相差了几日的家伙,总是觉得生为于家嫡孙的他才应该是备受家族青睐的那个孩子,所以一直处处和于琅争锋相对,可无论是读书识字还是琴棋书画,所有事情都被于琅压了一头,在平日里严肃庄重的爷爷那边,也就只有于琅和几个乖巧可爱的小孙女可以讨得个笑脸。 于琅看着那个孩子冷冷问道:“那这座院子叫做什么?”那个孩子不敢说话,一个被妇人牵着手四五岁模样的小孩子稚声稚气脆生生道:“小暑!” 于琅点点头,缓缓道:“既然还是有识字的,那我就再说一遍,祠堂肃静地,学塾读书处,议事堂重地,书房研学处,小暑和大寒两院是先贤祖地和训诂光明岛律法处,所以不许你们随意进入玩闹,你们都当耳旁风了?” 那个故意带着所有人来此,想要借此向隔壁那个喜欢装大人死读书、没谁愿意和他一起玩的同龄人显摆的孩子硬着脖子抬头和于琅对视,声音却微微颤抖道:“爷爷都没说什么,凭什么就你于琅这么多规矩,别人喊你一声小少主就了不起啊,二叔也不过就是朝廷的户部侍郎,芝麻点的小官一年拿多少俸禄啊,都没我爹一天挣得多吧,有什么好趾高气扬的。” 于琅微笑点头,眼睛却眯了起来,所有孩子一下子都觉得脊背发凉,一旦于琅这个模样就是要开始“讲道理”了,于琅双手轻轻交叠赞叹道:“厉害啊,不愧是我于家的嫡长孙,我当初就和爷爷说过,于慎这个名字不适合你,于家偌大家业还有大大小小的规矩不都是你说了嘛,现在不是以后迟早也是的嘛,腰间的钱袋子多沉啊,出个门都得身边跟着一大群人,都比当朝宰相还威风了,应该叫你于大爷才对吧,还需要什么君子慎独呢?” 有好几个孩子已经悄悄躲到乳母身后去了,那个最先开口的小女孩是于琅的亲妹妹,此时捏着糕点泫然欲泣,心里愧疚和后悔交织在一起,觉得自己为了贪玩就忘了哥哥的嘱咐实在不应该。 于琅一旦开始阴阳怪气说话别说是这些孩子,就连一些于家的大人和老人都要束手无策,那个叫做于慎的孩子不甘心地反驳道:“你不用阴阳怪气说话,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也不知道小少主这个称呼是谁传开来的,我看就是你于琅自己安排下去的吧,还真以为爷爷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于琅点点头啧啧称奇道:“哟,还会说出成语了?看来前几日学塾小考我给你个不合格真是委屈你了。”于家学塾如今每月三次的小考都由于琅代先生批阅,实在是于琅读书比起其他孩子要快上太多,如今学塾那边的圣贤书籍基本都给于琅翻过一遍了,而且是那种牢牢记得住的翻阅。 于琅走下木台环顾四周,来到于慎身前,轻声道:“你可以不把小暑院当回事,但是别忘了,你引以为豪的嫡长孙身份,还有走在街上那些仰慕崇拜的视线,都是拜这座小院里走出去的先贤所赐,不是说你在祠堂装模做样地烧几炷香就是尊重缅怀先人了,人心如何神鬼自知,那些老祖宗要是真能听见看见你的言行,恐怕都得给气活过来。” 于慎手里抓着的纸鸢掉落在地,他涨红了脸瞪着于琅却说不出话来,于琅扯了扯嘴角,伸出手拍了拍于慎的肩膀,轻声缓缓道:“今日学塾小休,先生没能授业传道,那就我先代劳说几个三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给你于大少爷听听。于家的规矩什么时候是一言堂了?我说的这些礼数大伯和婶婶没有教你?恐怕是被你于大少爷左耳进右耳出给放了吧。你以为来这里吵着隔壁院子的我就能显着你厉害了还是手段了得啊?” 于琅绕着一动不动的于慎踱步,继续说道:“我爹是户部侍郎也好是当朝宰辅也罢,大伯是腰缠万贯也好富可敌国也罢,跟你跟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有关系吗?钱财多少是道理大小的关键所在吗?可能在你于慎看来就是如此了,没关系,你还小嘛,是个孩子,不懂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无论光明岛的律法是怎么样的,人们路上看见了于家的人还是要崇拜礼敬的,所以你于慎自然就是万众瞩目,什么狗屁道理有用吗?都换不了几张钱币。” 于琅在于慎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问道:“可是人们崇拜礼敬的是你于慎于家的身份吗?错了,他们认的是于家当年和光明皇帝说的那个道理,愿意为了天翻地覆的革新散尽家财和所有传承尊崇,算了,和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以你的脑子就一辈子一叶障目享着于家的荣华富贵好了,没谁指望你开窍。可是至少在这于家宅子里,各处小院的规矩我不管也管不着,但是这几处地方的礼数,你于慎记得住记不住都得死死认住,不是我于琅身为小少主就可以说这些话,也不是你说不过我就得忍着,而是规矩礼数远远要大过你心里的小算盘和小心思。” 于慎说不话来,只能红着眼盯着于琅使劲攥拳,于琅站在于慎身前停下脚步,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牵着妹妹于窈的手,走出了小暑院。 于窈走在哥哥身边低声哽咽道:“哥,对不起,我……”于琅摇摇头柔声开口道:“小妹,哥哥不是故意要和你们作对的,平日里你怎么玩闹哥哥也没有说过你不是吗?哥哥教你的书不乐意读可以慢慢来,琴棋书画学得慢也没关系,但是道理和规矩却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为这是一个人最根基的立身之本,你还小,哪怕犯了些小小的过错,只要诚心愿意认错并且去改错就是好的,所以小妹不要生哥哥的气,也不要觉得哥哥是故意要说你的好吗?” 于窈使劲点头,握紧哥哥的温暖手掌,轻声道:“哥哥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学道理讲规矩的。”于琅侧身揉了揉于窈的小脑袋,只有在妹妹这边才会露出真心笑意的孩子轻声道:“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哦,小妹乖。” 于窈破涕为笑,挥动着于琅的胳膊,问道:“哥哥,我们出去玩吗?”于琅想了想,点点头微笑道:“好,哥哥带你去城里玩,给你买糖葫芦吃。” 于窈开心地蹦跳起来,粉扑扑的裙摆像是一朵花儿随风摇曳,孩子的难怪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要能跟在哥哥身边就是于窈最高兴的事情了,可是这几年哥哥总是喜欢独自一人躲在夏至院里读书,于窈都要以为哥哥不喜欢自己了,还好哥哥还愿意带着自己时不时去禹夏城里玩。 小暑院外,有一个身穿儒衫的中年男子和另一个两鬓微白的男子并肩而立,儒衫男子正是于家二少主也是于琅的父亲于肃呈,而身边那个则是于家大少主于旷言,于旷言看着小院里的于琅,笑道:“于琅这孩子确实懂事得早,懂礼数讲规矩,最难能可贵的是愿意在这个岁数去说道理,以后考取功名说不得比你还要厉害多了。” 于肃呈从小就是那副冷淡性子,虽然相貌清俊却总是板着脸,有些苦相。此时看着远去的两个孩子的背影依旧神色淡然也没有什么欣喜,只是眼中有几分柔和,不再是那个在朝廷户部中铁面无私一丝不苟和账本较劲的官吏了。 于旷言看了一眼院子里强忍着不落下泪来的儿子,叹息一声摇摇头和于肃呈继续散步前行,于旷言轻声感慨道:“要是于慎也能和于琅那么懂事就好了,这些年我没怎么管他就变得这样无法无天,以后怕是难有什么大出息的。” 于肃呈行走时昂首挺胸眉眼目视前方远处,安慰道:“兄长不用担心太多,衡儿还有枫儿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以后于慎跟着他们一起学习商贾之术也不是不可。” 于旷言转头看着于肃呈玩笑道:“衡儿和枫儿没能和你一样读书读出个功名来,看来于慎也是不用指望了,难道当年爹爹真是将咱于家所有文运都传承到你那儿去了?” 于肃呈无奈道:“兄长就不要取笑我了,这要是咱于家数百年文运都落在我身上却如今只是个小小户部侍郎,不得气死那些先贤祖宗了。” 于旷言笑着拍了拍于肃呈的肩膀,说道:“行了,别人怎么看你怎么说你我不知道,可是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你铁了心非要在户部,这些年再官升几品对你这个当年的探花郎来说很难?” 于肃呈没有在此事上多说,出身于硕果仅存的几个世家大族,又是于家中步入仕途的唯一一人,对他于肃呈看不顺眼的人可不在少数,那些背地里还是以为于肃呈依靠祖宗福荫跻身庙堂的人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所以于肃呈这些年早就习惯了在户部老老实实和账簿打交道,官场逢迎什么的一概不理会。 两百年前于家和其他几个豪阀氏族追随那位雄才大略的光明皇帝在光明岛上掀起了天翻地覆的革新,之后也算是保存住了于家这个姓氏,虽然再没有当年那种权势滔天了,可于家还是光明岛京畿之地最为富裕的世家,甚至没有之一。 这么多年来于家为了避免忌讳,没有一人步入朝堂,只有二十年前于肃呈不顾于家家主的严厉斥责,参加了会试并且高中探花郎,正式踏入仕途一道,并且后来还走入了落在有心人眼中绝对充满了龃龉的户部,一呆就是十年。 可是光明皇帝和当朝宰辅都没有对富商于家和户部侍郎于肃呈之间的关系有过怀疑,而且这些年光明岛依旧日新月异,人们也就渐渐忘了还有一个出身于家的户部侍郎一直蹲在衙门里。 于肃呈独自住在禹夏城中,妻子和两个孩子都留在于家中,于肃呈一年只有极少时间能够回到于家,就连年关都不一定会回来。 于旷言和于肃呈走到一处凉亭外,一个白发苍苍却神色焕然的老者独自坐在亭子里打谱,于旷言看了眼于肃呈,推了推他的肩膀,于肃呈犹豫了一下走进亭子里坐在老者对面,老者没有理会于肃呈,于肃呈也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看着老者打谱行棋,不知过了多久,于肃呈站起身拱手行礼,离开了亭子,两人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于旷言看着身穿儒衫的于肃呈离开小院,走进凉亭无奈道:“爹,肃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这么别扭干嘛。” 身为于家家主的老者好似没有看见那个人,也没有听见于旷言说到的那个名字,老者只是问道:“于慎他们几个又闯祸了?”于旷言气得就要转身离去,还是闷闷说道:“被于琅训了一通,估计又得一段时间才敢折腾了。” 老者点点头,说道:“于琅出去了?”于旷言想了想道:“应该是带着于窈去城里玩了。”老者不再说话,于旷言叹息一声离开了亭子,只剩下老者独自一人。 老者抬头看了一眼桌对面又转头看了一眼天幕,有些不会与人说的遗憾,如今于琅渐渐长大,似乎也就不会再跟自己撒娇问问题了,就连下棋的时候也不再乐意故意悔棋耍脾气,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和他那个离经叛道的爹一个德行,老者气得揪着胡子,却只是想象那个最宠爱的孙子对着同龄人一本正经说道理的模样就笑了起来。 带着小妹于窈就要跨出宅子的于琅突然脚步一顿,微微皱眉,他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好像有纷沓记忆汹涌而来,他看见了许多陌生身影,而且还听见了父亲和大伯还有爷爷的交谈声。 可是眨眼间那种异样感受又消失不见,于窈疑惑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于琅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带着小妹徒步走向不远处的禹夏城。 第九十二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四) 于家的宅邸坐落在禹夏城外城边缘的一座山脚,依山靠水,附近的山水十二景名义上是于家私产,可是如今却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踏春赏景,于家没有封禁山路,所以通往禹夏城的道路平坦笔直,还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半路上于窈累了就赖在哥哥身上,明明也在十岁的孩子就会背起小妹脚步轻缓地走向禹夏城,看见了城墙上的大红灯笼一朵朵,于窈在于琅背上手舞足蹈,于琅微微一笑放下于窈,两人手牵着手走进城里去。 倒是不必担心两个孩子会在城里出什么意外,如今禹夏城可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一个地方,巡守四方的护卫随处可见。于琅买了两根糖葫芦,带着于窈熟门熟路地走上城墙,沿着人影散落的城头走马道散步缓行。 读书研学时的于琅是一个人,独处琢磨事情的于琅是另一个人,在于窈面前的于琅是一个人,在其他人面前的于琅又是另外一个人,当然还有和爷爷下棋的于琅就更是另外一个人了。 渐渐长大之后,于琅也就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有些稚气做派,其他时候不是不苟言笑就是和学塾先生为了某个道理争辩得撸起袖子,当然这些样子的于琅都是于慎那些人从来没见过的,他们只觉得那个明明和自己这些人年纪一样大却总是跟个大人一样的于琅很不好相处,甚至不怎么怕父母长辈的他们反而会更怕于琅。 于窈踮起脚跟趴在墙头箭垛上望着远方绵延皇城,她嚼着糖葫芦嘴巴鼓囊囊的,含糊不清说道:“哥,咱们啥时候能再去皇城里面玩啊?”于琅站在妹妹身边,身材高大的孩子已经不需要踮起脚就可以看见皇城的所在了。 于琅揉了揉小妹的脑袋,轻声道:“等过年的时候,下了雪的皇城最好看了,到时候哥哥带你去玩。”于窈点点头,攥着糖葫芦却有些神色黯然,她收回视线低下头低声道:“可是爹爹又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了。” 于琅的手掌轻轻搭在妹妹的脑袋上,他拍了拍妹妹,笑道:“走,哥哥带你去那边看学宫。” 于窈转过头眼神熠熠,牵着于琅的手,两个孩子在城墙上撒腿欢快奔跑,皇城坐落在禹夏城内城的居中位置,而学宫和神药学院就分别位于皇城的东西两侧,各有绵延起伏的亭台楼阁,学宫更是依靠着一座山脉而建,其中晏山乃是光明岛上第一峰,山势险峻林木繁密,传说其中还有仙人隐居,翻遍世间圣贤书,泼墨人间山水画。 于窈眨着眼睛看着学宫,挥舞着哥哥的手臂笑着说道:“哥哥哥哥,以后我一定也要去里面读书,听说现在女子也能是研学女官了,爷爷不让我们去做官,可是去学宫里面还是可以的吧。” 于琅笑道:“你不是不爱读书嘛,还去当研学女官,那可是天天要和书本打交道的,不嫌枯燥乏味?”于窈微微皱起疏淡微墨的双眉,脸颊圆滚滚的小女孩双手握着糖葫芦做沉思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可是我觉得研学女官很厉害啊,以前先生回家的时候不就有学宫的女官姐姐来代为授课嘛,我觉得要是以后也能和她们一样就好了。” 于琅咧嘴笑起来,又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小脑袋,开玩笑道:“可以啊,那以后小妹当了小夫子,可就该你来教哥哥读书识字了。”于窈羞红了脸,哥哥那么厉害那还需要自己来教啊。 于窈却抑制不住嘴角的咧嘴笑容,笑意从小女孩的眼眸中潺潺流淌而出,就像是夜幕下的禹夏城千万家灯火骤然点亮与星河争辉。 于窈拉着哥哥的手掌,轻声说道:“哥哥,娘亲说总是拍脑袋会长不高的,我现在想不明白问题都不敢拍脑袋了,哥哥可以拍一拍,可是一天不能拍太多次的哦,不然以后我就是哥小矮子了,得被小锦小媛她们笑话的。” 于琅差点忍不住又要拍一拍妹妹的小脑阔,只得尴尬收回手,笑着点点头,然后并肩看向远处学宫。 于窈轻声问道:“哥哥,你读书那么厉害,以后会跟爹爹那样当官吗?不对,爷爷是不会答应的,那你和我一样一起去学宫里面吧,听说研学官和夫子们都会远游整座光明岛的呢,我还没有去过其他地方看看,咱们以后一起去好不好?” 于琅愣了愣,他想过很多,比如天边白云为什么那样白,比如海水为何那样蓝,比如光明皇帝说的“民主”到底应该如何理解,比如当年光明皇帝宣布革新的时候海外许多岛主曾联袂去往皇城到底说了什么,打了一架? 可是于琅却从未想过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小时候他觉得父亲能够入朝为官很厉害,大伯能够一人掌管于家遍布光明岛海内外的生意很厉害,他也觉得爷爷能够读尽三千圣贤书很厉害,可是他好像这么多年也就是一直在瞎琢磨,从没有真真正正向往过什么。 于窈思绪天马行空,见哥哥不说话,她就又说起其他事情了:“哥哥哥哥,你觉得那些来找爷爷喝茶下棋的江湖人是不是很厉害啊,听说他们都是什么剑仙刀圣的,一听就很了不得,要是以后我也能有这么个名号就好了,到时候和话本里面一样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事后都不用留名字,就说上一句响当当的名号,可威风了呢。” 于琅屈指轻敲于窈的额头,笑骂道:“什么江湖,京畿之地还好说,听说光明到其他地方还有海外的江湖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别总听话本里面说的。”于窈皱着眉头揉着额头,委屈地嘟起嘴巴。 于琅弯曲的双指悬在半空,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小妹,不知为何就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他脑海中莫名盘旋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想法:原来自己已经七年没有见过小妹了。错过了小妹的及笄礼,错过了爷爷的生辰大寿,好像还错过了更多的东西。 于窈疑惑地看着突然流泪的哥哥,跳起来挥舞着手臂,嗓音清脆如银铃喊着:“哥哥,哥哥,哥哥。”于琅回过神来,他伸出手摸了摸脸庞,泪水沾染在指尖。 可是还没等他再次抬眼看向于窈,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前山水绵延格局纷叠,天光洒落,于琅站在一棵树下,手上拎着一把木剑。 不远处木台上黄先生手掌搭在于慎的肩膀上轻轻一压,于慎一下子双腿弯曲面目痛苦狰狞,黄先生边走边说道:“初涉武学,拳桩拳架就是根本,若是连最微不足道的根基都不能站得住站得稳,那所谓的武道登高你们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第一道门槛。” 于琅翻转手腕倒持木剑,缓缓走出古树的阴影,站在木台上艰苦站着拳架的少年都看向于琅,眼中有羡慕有向往有嫉妒也有愤懑,于琅视而不见,已经十五岁的少年虽然修习武学也不过三年,却早已经是一同习武的所有于家同龄人望尘莫及的武道中人了。 于琅站在木台下抱拳行礼,毕恭毕敬喊了一声“黄先生”,木台上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点点头,随意指点了几句木台上的其他人,这才走向于琅,问道:“那几本剑诀都琢磨透了?” 于琅轻轻点头,详细说起最近这段时日的武道修行进展,听闻是爷爷亲自重金聘请而来担任于家武学教习的黄草庭黄先生认真听着,然后单手负后说道:“走,看看。” 于琅心领神会,两人走向不远处的演武场,黄草庭只用一只手应对于琅层出不穷的繁杂剑招,甚至都没有挪步,还有闲情随口点破于琅剑招中的破绽和瑕疵,于琅始终面色沉凝,眼眸中的光亮只有黄草庭一人独立的身影,手中木剑挥舞如落花。 一炷香后,于琅气喘吁吁站在演武场上,黄草庭依旧没有赞叹言语,只是说道:“这三部剑诀虽然你已经烂熟于心也能够运转如意,可是其中剑招流转的真气脉络才是根本,更是你能够武道破镜的关键所在,所以可以再多琢磨琢磨,之后我会再给你一本剑典,贪多嚼不烂,等你以后登堂入室了就会明白一剑破万法的缘由所在。”于琅挺直腰杆抱拳行礼,黄草庭拱手还礼。 不远处木台上的于慎眼神阴沉却不敢也不能说话,实在是这些枯燥拳架就已经让他没了气力。无论再怎么嫉妒羡慕于琅的武道修行,他们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于琅的天赋和资质实在太过让人绝望,所以能够得到黄先生倾囊相授也是情理之中。 于琅在演武场上就地盘坐调息,过几日黄先生会带着自己去禹夏城那几家声名赫赫的武馆去问拳和问剑,于琅最近这段时间几乎是废寝忘食地修行,最紧要的是养出一颗平常心,对敌时方能心境无碍。 之后的三个月,黄草庭带着于琅走遍了禹夏城中当得起黄草庭一句“过得去”的武馆,于琅有败有胜,可是所有武馆馆主都不得不承认,若是再给于琅几年的时间圆满武道,恐怕到时将会在整座光明岛上都名气不俗。 于琅也会在修行间隙去往各处武馆请教武道,虽然出身于家而且天赋卓绝,可于琅总是愿意诚恳求教,各大武馆的馆主和一些年轻天才武夫也就对于琅影响极好,几乎都将于琅看作了武馆中的弟子和师兄弟。 那一日离开最后一座武馆,黄草庭带着难得没有鼻青脸肿的于琅去往一座酒楼,就只是在一楼一个偏僻角落,就连街外的人来人往和民生鼎沸都看不见。 黄草庭和于琅相对而坐,酒楼里喧哗阵阵,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瞻仰天坤榜榜首光明皇帝威名的海外江湖人也都高声饮酒,只是光明皇帝毕竟是一朝君主,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见着的。其实身为天坤榜榜首的历任光明皇帝,好像也就从未有过出手对敌的故事流传,只有一些不知是杜撰还是添油加醋的传闻有鼻子有眼地流传海内外,为人津津乐道。 黄草庭倒满酒杯抿了一口酒,问道:“你见过光明皇帝?”于琅点点头,说道:“以前去皇城玩的时候远远见过,皇帝陛下好像也不需要什么护卫重重,自顾自就能独自走在皇城各处,有人认出来了就毕恭毕敬行礼或是暗自惊呼,没有认出来的也就看作一个游览皇城的过客罢了。” 黄草庭笑道:“那也是,光明皇帝恐怕无论行走在哪里都是不需要护卫的,只他一人就足够压尽天下。” 于琅提着筷子狼吞虎咽,实在是真气耗尽精疲力竭,赶紧吃点东西才要紧。却见黄草庭推过来一个酒杯,于琅眼睛一亮却神色尴尬道:“先生,这不好吧,我还小。” 黄草庭嗤笑一声:“你还小?脸皮挺厚啊。没事,喝一杯就好,别让你娘亲知道就行,要是于老哥说你就推到我身上好了。” 一直眼馋酒水的于琅就不客气了,反正黄草庭嘴里的“于老哥”自己的爷爷肯定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指手画脚,说不准还要偷着乐,自己的孙子终于能跟自己一起喝酒了呢。 于琅抿了一口酒,微微眯起眼,黄草庭伸出手指点了点笑道:“你小子倒是个喝酒的料,第一次喝酒居然就懂得享受了?” 于琅颇有豪气地高高举起酒杯,咧嘴笑道:“那可不,以后行走江湖喝不了酒不得给人笑话?”黄草庭举起酒杯和于琅轻轻磕碰,说道:“你爷爷,你娘亲,还有你父亲,都不会答应你去行走江湖的。” 于琅大手一挥,喝了酒的少年眼神熠熠,说道:“没关系,反正也要等我武道有成了再去,到时候再说。”黄草庭点点头,笑着望向喧杂酒楼,轻声说道:“别走的太远去就好了。”于琅摇晃着脑袋,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举着酒杯的于琅看向对面的黄草庭,不知为何他的心突然隐隐作痛,好像在三年后某个深夜,他独自背着包裹离开于家的时候只有眼前这个中年人发现了自己,却没有拦着自己固执的离家出走,只是说了一句:“记得回家。” 可是为什么黄草庭明明坐在眼前对面,自己却觉得那么遥远,就像天地之间,阴阳相隔。 好像有个熟悉的声音穿破了酒楼的喧杂和天幕的界限,回荡在于琅的耳畔:“醒过来!” 第九十三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五) 山水画卷文人笔记、话本故事传说神话,已经少年的于家小少主,好像看过了所有的圣贤书之后又要翻遍了无数的汪洋江湖书卷,似乎已经学了剑登山武道的少年,想要从字里行间看见剑气纵横光寒天地、想要看见千军万马一人独行、想要看见力挽天倾逍遥山海。 那是少年只能想象却从未亲眼看过的世界,有人说是江湖有人说是现实,可对于少年来说,那就像是年幼时天边的白云,看得见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就这样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剑修行中,少年就好像越来越靠近那座精彩纷呈的人间江湖画卷。 在于家很多人看来,渐渐痴心武道一身江湖草莽气态的小少主,就是一个白白浪费了天赋资质的读书种子,如今只知道成天在演武场那边修行练剑,家里的产业不去学着如何挑起担子,书好像也不读了,别说和他爹一样离经叛道去考取功名当官,就连考入学宫研学都成了奢望,已经远远不及当年那些看着资质才情都要比他逊色许多的于家同龄人。 只是于家家主不知为何还一直将小少主的名头留在他于琅身上,好像依旧寄予厚望,祠堂议事堂那边也都从未有过异议争论。 因为在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于琅已经从十六岁那年就跟着大伯去往于家账房翻看于家产业账簿,并且能够在于家商贸一道议事中说得上话了,就连最近这段时间于家那几艘驶往其他海域的船只舰队,背后都有于琅协助出谋划策的身影。 只是于家家主也好,于家大少主于旷言也罢,甚至就连于琅自己,都不愿意将这些事情摆在于家台面上去说,而能够位列于家祠堂和议事堂落座的人,都清楚知道,于家家主就是要将于琅真真正正当作于家继承人来栽培的。 至于外人眼中那些不务正业的武道修行,于琅也确实都没落下,若不是在几场议事和料理账簿的事情上于琅都做得足够出类拔萃,恐怕也难以服众。即便如此,私底下和于琅下棋喝茶闲聊时劝说于琅将全部心神放在于家事物上的长辈,依旧不在少数。 于琅就这样在于家忙忙碌碌又好像闲散悠哉地过了两年,在一场雨夜书房一直对孙儿好脾气的于家家主摔茶杯怒斥的事情过后,于家小少主就离家出走了,没有任何征兆也再没有丝毫消息传回家中,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在那之后于琅走遍了山川无数,跨越整座光明岛然后乘坐渡船离开了玉乾海域,结识了刀客周厌,三年江湖游历之后去往奇星岛又认识了“修罗九相”,兜兜转转跌跌宕宕,不知不觉就是七年过去了,好似大梦一场。 然后站在某处的于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面容和身形都模糊不清的身影,抬起手掌弯曲手指似乎是在敲门,轻声问了一句:“不过是在于家账房中打了个盹,这段山水路程走的可还是你心中的江湖?” 于琅茫然开口问道:“都是假的?”那个身影答非所问,只是收起手掌声音飘渺继续说道:“行侠仗义也好,解救奇星苍生百姓也罢,不都是你于琅一直以来向往憧憬的江湖吗?如今功德圆满得偿所愿,那就醒来吧,难道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早就还是只能一辈子困在于家的深宅大院中吗?这才是你自己选择的归宿啊,哪有什么离家出走远游千万里,哪有什么名扬四大海域的‘长风起’于琅,醒来吧,年少时的梦还要信以为真多久呢?” 于琅只觉得一瞬间脑海中的纷乱思绪一下子就天清地明,好像终于不用再苦苦探寻前路和远方,一切都不过是睡了一觉,然后醒过来他还是坐在账房中的于家小少主,人生中的每一个脚步都早已命中注定,读书知理也好,商贾之术也罢,终究是要他去挑起家族的重担,逃不开的职责、甩不掉的身世,自欺欺人还是大梦一场,真的有用吗? 手中三尺剑,四顾亦茫然。 可是有一个声音,像是厚重云海之后的电闪雷鸣,游走如蛟龙刺破天幕,从天而降落入他的耳中,那个声音喊着他的名字:“于琅,醒过来!” 于琅抬起双手,似乎有鲜血流淌指缝,似乎有碎裂长剑落在掌心,可是既然一切都是梦,为何明明已经醒了过来却还是如梦幻泡影一般?眼前终于有了一条道路等待他去踏足,可是为何他却觉得那样孤独,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遗忘了什么。 耳中有沉闷悠扬的声音在回荡不止,似乎有人想要竭力砸开一层厚重的屏障,于琅抬起头望去,四面八方寥寥空荡,脚下是如镜湖面天边是云卷云舒。只要他多走一步好像就回到了那座于家僻静院落里的小小账房,身边会有一个哪怕长大了也依旧喊着要吃糖葫芦的小妹,还有一个他竭尽全力都无法接近的父亲,有那个身子不好却还是要日日都去灶房里为兄妹俩亲自做饭的娘亲。 他下意识地走出一步,眼前是熟悉的园林庭院,假山池塘青青,凉亭阁楼巍巍,是那方方正正的一角天空,有纸鸢随风飘摇,伴着孩童银铃般的嬉闹声,那是他小时候觉得无聊烦厌的吵闹,却又是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往,甚至时间过了太久,他都已经忘了,那时独自坐在书房读书的他是否也畅望过和其他孩子一起放飞纸鸢肆意嬉戏。 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小院外,笑着眯起月牙似的眉眼,嗓音清脆软糯地喊着“哥哥哥哥”,还有一个听说是和自己有着娃娃亲的温婉女子站在小妹身边神色腼腆羞赧地小心瞧着自己,于琅就那样站在原地怔怔望去,时间好似在这一刻都停滞不前,又或者他只不过是希望一切都像这一刻如此美好就足够了。 不。于琅突然攥紧拳头,他的腰侧悬挂着一把长剑,微微颤鸣似龙吟,于琅再次听见了那个声音,“醒过来!” 然后于琅拔剑出鞘,一剑刺去,有镜面破碎的清脆声响先是细微颤动,然后轰然一震,天地间满是支离破碎如雨落人间的碎片,他一剑直去,撞开一把从天而降砸在周厌肩头的短棍,于琅一手持剑一手负后站在原野上,与周厌并肩而立。 周厌持刀的袖口已经支离破碎,碎屑随风摇曳,眼前是两个从魔军中回到此处的天坤榜十人继任者,一个身穿青衫好似得道高真的老者,还有一个手中倒持双棍的女子,周厌气喘吁吁啐了一口,骂道:“你小子睡得挺香啊?” 于琅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周厌,又猛地转头看向不远处周身缭绕云雾好似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边的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于琅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周厌手指挥动,眼神晦暗道:“这是一座什么神神道道的阵法,在我们踏入其中的时候就会把我们扯入幻境之中,应该就是黄先生之前说的什么问心了,真不明白这个魔君总是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干脆利落打一架,生死都认不就得了,烦。” 于琅看着周厌问道:“你怎么好像没事?” 周厌冷笑一声,有于琅站在身边的他终于可以舒展肩头和脊背运转调息真气,周厌随意道:“那幻境里不是以前我还无家可归差点被饿死,就是我错过了云冉又差点害死了她,就这?想要骗过我周厌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在许多年前,周厌还是一个只能躲在街巷之中瑟瑟发抖的孩童,有一个身为一宗之主却愿意蹲下身和自己轻声说一句“我带你回家吧”的男子,在许多年后,有一个站在街口神色温柔眼里却闪烁着比谁都坚定的光芒的女子就那样看着自己。 所以周厌至此一生,他可以不是“梅花落”周厌,也可以不是行走天下的大侠。可是他不能不是皕云门奉熵的弟子,不能不是“修罗九相”之一,也不能不是云冉喜欢也喜欢这云冉的那个人,所以什么幻境什么问心,他周厌从来就只认他自己眼前所见。 于琅转头看向顾枝,问道:“那顾枝怎么回事?”周厌始终盯着对面那两个颇为难缠的家伙,缓缓道:“顾枝的情况有些不同,似乎不是简单的幻境那么简单,否则以他武道登高的向道之心绝不可能被轻易牵扯脚步,更何况秦山上还有人在等着他呢,他可是能出刀就一定会出刀的人。” 于琅轻轻点头,只是说了一句:“那我们就为他护道吧,开路去。” 周厌扯了扯嘴角咧嘴一笑,看了一眼于琅问道:“你刚才怎么回事?”于琅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说起来还要感谢魔君呢。” 周厌干脆扯下已经破碎不堪的双手袖管,抖了抖肩膀笑道:“那就行,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可就要被打死了。”于琅终于看向那两个一身气象模糊不清的家伙,问道:“点子扎手?” 周厌点点头,于琅也不再多说,两人并肩而立,刀剑相和,只是轻轻一踏,两人脚下的地面骤然下陷碎裂,犹如蛛网密布,转瞬间就有寒光剑气和凌冽刀芒直奔对面敌手。 于琅对上了那个手持双棍的女子,还披挂着一身甲胄的女子神色阴沉,眼中没有什么光彩,就像是一个只会打架杀戮的人偶,轻甲上有斑驳血迹早已干涸枯竭,在早先那场顾枝四人和玄铁关一同迎战的战事中,这两位坐镇魔军的武道高手始终没有出手,却给了于琅和周厌极大的震慑。 女子倒持短棍弯腰一砸落向于琅持剑的肩头,脚步虚踏悬空,一身真气汹涌无止尽,于琅持剑长身而立只是轻轻抖了抖手腕,便有细微剑气猛地膨胀又收束,迅速织就了一个环绕住于琅身外三寸的圆圈,无论女子的短棍如何千变万化地落向不同位置,都被剑气一一阻挡。 女子虽然一直面色古井不波,却眼神中带了几分疑惑和忌惮,根据先前在战场上的远观和以往从晋汉那里听来的说法,于琅和周厌都没有这样的实力才对,至少对上在继任十人当中战力都算末席的自己两人也该早早落入下风,哪还可能被周厌硬生生拖到了于琅清醒过来,隐隐反制。 于琅就那样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地看着身影飘渺不定的女子,只是轻轻一呼一吸,于琅闭眼又睁眼,骤然间身外三尺有汹涌云雾聚散离合。 手持双棍的女子不得已后退数步,半蹲着身子死死盯住于琅,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好似富家贵公子的年轻人就在险象环生中破境吸纳真元,竟是无形中打破了某种界限和瓶颈,女子没有犹豫,身形前冲撞入真气云雾中,全力挥动短棍砸在于琅的身前,女子闷哼一声双棍敲击,递出双臂坠入于琅身前三尺,终于缓缓落在了于琅眼前。 于琅横剑身前,像是一座坐卧安然的绵延山脉从万里之外被扯到了对战两人之间,女子手中双棍就像是顶天立地的天柱,而于琅则驱使剑气和满身剑意借来了汪洋之上最为高耸绵延的山脉,轰然巨响犹如山岳崩塌,无数碎石席卷四散,漫天烟尘遮天蔽日,有剑气寒芒和呼呼狂风如影随形,两人刹那之间辗转数十里,身影出现在远处长河水面又出现了断桥碎石之上,剑气将沿途树木和芦苇拦腰而斩,短棍带动的罡风肆意犹如磨盘肆意磨灭着漫天飘摇的树叶和碎屑。 于琅始终一手持剑一手负后掐剑诀,双眼之中点亮星辰明灭,骤然抬手举剑,剑尖一点破开对方双棍造就的罡气小天地,然后像是捻起一轮圆日在手中,背后剑指竖起身前,轻轻一声“斩”。 一道横亘天地之间百里的剑芒贯穿而去,竟是生生在长河水面犁出了一道幽深沟壑,河水倒灌上岸滚滚奔走,那个女子倒持双棍护在身前,脚尖一点水面身形后掠不止,终于一挥袖消散了剑气的残余。 女子轻轻放下双棍,一个身影已经瞬间欺身而来,剑尖似乎凝聚着盘旋星河,犹如浪潮无休止的剑气长河倾泻流淌,女子只能再次弯腰低头举起双棍勉力抵挡,竟是难以直面于琅的剑气,同时好似有剑意坐镇于琅周身窍穴气府,隐隐之间一道虚影盘腿坐在于琅身后,女子终于开口了,愤怒喝道:“你居然强行破境?” 女子话音未落,不远处同样和对手撞在一起的青衫老者声音沙哑阴沉咆哮道:“你敢破境?不怕此后跌境不休,甚至大道断绝?” 手中持刀劈砍而下的周厌双臂似有金翠两色的蛟龙盘踞长吟,周厌咧嘴大笑道:“老子先杀了你再说,跌境又如何,大道断绝又如何?关你屁事!” 周厌吐息如霜雪满面,双眸似有日月同在,双手持刀弯腰屈膝拔地而起,凌冽刀芒纵横交错,笼罩住终于舍得取出袖中飞刀无数的青衫老者,老者长啸一声,数不清的锋利飞刀像是秋风里肆意飘零的落叶,无处不见护住了老者的身外各处,以及要紧窍穴气府所在。 周厌落地又再次踏足破碎大地身影直扑老者而去,势如破竹,不死不休的架势。不知不觉间,于琅和周厌已经带着敌手二人离开了独自站在原地的顾枝数十里之外,决不让战斗的丝毫动静和对手的阴险手段威胁到顾枝的安全。 周厌落地微微屈膝低头呼出一口气,单手持刀轻轻挥动,砸开老者剩余的那些飞刀,气喘吁吁的老者已经站在一棵摔落在地的高树上,双手袖管破碎露出了老者肌肉虬结的双臂,这个仙风道骨又身怀暗器的老者居然还是一个修炼纯粹体魄的武夫。 周厌依旧嘴角带着笑意,可是眼中却只有高昂战意和至死方休的卓绝。 第九十四章 战一场曾经年少(六) 周厌是闲散惯了的,当年离开承源岛皕云门行走天下也是觉得自己不该白白浪费了一身修行武学,至少也该为世上可能和自己当年一样的苦命人做些事情,所以走过了三大海域无数座岛屿的他始终不知疲倦地行侠仗义,只要是他眼中所见的苦难和不平事,周厌都会不遗余力地出刀,虽然这样不管不顾的江湖意气使得他的远游路走的跌跌撞撞并不轻松,可是周厌从来不觉得这就是吃苦。 只要饮酒时记起曾有一个误入风尘的苦命女子,终于可以自己掌握自由时看向自己露出的笑意;只要想起曾有一个在骑兵过境之后无家可归、独自坐在废墟中哭的小男孩,终于也可以安稳留在学塾中念书了时对自己眨着眼睛;只要记起曾有那家道中落备受欺辱的读书人,终于可以挺起脊梁衣锦还乡,向那多有照顾自己的邻居女子说一声喜欢;只要记起在那大渎之畔在那海岸边界,那些大小村落也可以过着自给自足的炊烟日子,不必再受山匪袭扰的痛苦煎熬。 周厌觉得这些就是他跟在师父身后走出那条小巷又登山修习刀法之后,最理所应当的责任,后来认识了于琅,一同走过山水又去往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奇星岛,那是一段九死一生却足够让人一辈子都无憾无悔的旅程。 幸运的是,他周厌活了下来,还结识了那样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最后还认识了那个占尽世间所有美好的女子,周厌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天地间也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 登山远行,有人觉得肩上身后背着越来越沉重不堪的竹篓,渐渐堆满了随处可见不值一文的石子和树枝,可是对于周厌来说,本来就一无所有的他,此生远游遇见的所有人看见的所有事,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因果纠缠也好恩怨难解也罢,都是他不会与人说道却深深珍藏在心中的贵重之物,比起世间任何的金山银山都要珍贵,他从不觉得这样远游山海是一种负累。 人间苦难可能就像路边的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只要一直前行就一直如影随形,那么既然一切都已经不可能更好也不可能更坏了,为何不好好地去珍重所遭遇的一切呢? 所以周厌毅然决然地来到了出云岛,哪怕奇星岛上有他割舍不下的人,哪怕承源岛上有许久未见心怀愧疚的故人,可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这个可能比当年奇星岛还要更加危机重重九死一生的地方。 只为了护住人间所有美好,只是为了他周厌眼中理所当然的道理,生死之外无大事。 周厌身后的虚影蓦然睁开眼睛,只是比起于琅水到渠成的破境,周厌的强行破境却是寅吃卯粮的举动,极有可能耗尽周厌修行二十年的大道根基,甚至此后只能沦为一个病体孱弱的早衰年轻人,若是不管不顾地竭泽而渔,更有可能会要了周厌的性命。可是周厌依旧毫无犹豫,他一步踏出,身后虚影同样高举双臂持刀挥下,似神明震怒。 青衫老者双脚扎根大地双臂高举头顶,宛如移山巨人顶天立地,硬生生抗住了从天而降的厚重巨刃,锋芒毕露,老者的双臂和胸膛早已鲜血淋漓,对面的周厌其实也不好受,七窍之间都有鲜血细细流淌而下。 另一处的于琅双脚踏地,双手拄剑深入脚下断桥桥面,剑尖直指河底沟壑,灵光汇聚一点,大放光明,那个女子双手短棍合在一处化作了一根玄铁长棍,猛地挥动似转动一个巨大磨盘,呼啸狂风四面八方困住了于琅的持剑身影。 可是闭眼再睁眼的年轻人就像从一个富家贵公子突然间就变成了怒目狰狞的恶鬼,剑气从剑尖猛然舒展,那点灵光好似一个经营灵珠被无数细密丝线穿透,长风呼啸卷动于琅的双袖飘摇猎猎作响,剑气蔓延交错,宛如一朵结满了无数花瓣的花儿在于琅身前绽放,不仅荡开了那些罡风,而且剑气化飞刃直扑女子的关键窍穴气府所在。 女子身形不退反进,沿着河水倒卷的水面一掠而去,举起手中长棍化作支撑天地的巍峨石柱,女子全身有点点星光亮起在窍穴和经脉,流转不定却有汹涌真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双手所持长棍中,只是一力破万法,凭借手中长棍迎向于琅的漫天剑气。 于琅却双手持剑倒挂身前,所有流散剑气猛然收拢在他的眉心,他轻轻一吐“斩”,天地间有高大巨人挥动重剑切割开了清浊界限,钟鼓齐鸣,无形的真气激荡涟漪四散而去,重新涌向水面的岸上河水竟是如雨幕倒悬,盘随着那道一去再去的剑光直追那个手中长棍开始碎纹密布的女子,于琅身后的虚影终于从盘坐缓缓起身,双眼依旧紧闭,却有金光流溢而出,正是神灵在人间。 女子只能一退再退,竟是沿着河岸远去数十里都只能勉力支撑,而剑气和剑光无边无际不知休止,席卷两岸树木断折粉碎无数,逼着女子只能无凭无依地置身于磅礴剑气之中,动弹不得。 于琅手持长剑随风而去,身后虚影蓦然睁开双眼,金光一闪而逝,而后一把长剑出现在那个虚影的手中,猛然一斩,明明距离那个女子还有十里之遥,却有一把长剑从女子的头顶坠落,剑尖直指,避无可避。 女子仰天咆哮,手中长棍砰然碎裂无数,紧紧贴附在身上的轻甲上,然后女子弯腰屈膝像是一颗厚重山石坠入河水中,剑气和长剑同时落下,一处搅乱长河水面的漩涡盘旋不止,而女子浑身鲜血不断涌出地单膝跪地在河底,低着头披头散发,河水缓缓落下淹没她的身影。 于琅站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倒持长剑,身后虚影已经如浪花一般化作漫天碎屑,脸色微微苍白,他喉咙微动咽下了一口鲜血,然后身影消失不见。 周厌追着那个青衫老者不断退去,两人辗转路途遥遥,老者始终肩如抗鼎,而周厌身后的那尊模糊虚影虽然已经裂痕遍布大有支离破碎的征兆,周厌的双眼也血红一片,面庞早已被鲜血掩盖了神色,只有瞳孔中还始终闪烁着他一如既往的清澈光芒。 那是对世间一切美好都尽收眼底的期待,那是对身边世事始终满怀希望的意气风发,那是和好友饮酒大笑的畅快和无所顾忌,那是和她一起看着城池开满烛火鲜花憧憬未来时小心翼翼的珍重。 老者终于不敢再硬抗疯了一般非要以命换命的周厌,怒吼道:“你回头看看,玄铁关早就是一座废墟了,你们离开不过短短数日,玄铁关就被魔军踏破屠戮,整座城池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遇难,之后就该轮到显宴城,再然后就是整座出云岛!你现在就算拼了命杀了我又有何用处?” 老者死死盯住周厌,想要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丝毫片刻的动摇和恍惚,可是周厌却只是看着那个面目狰狞眼神中没有丝毫作伪的老者,然后停下腾挪身影猛然坠地,眨眼间再次轰然拔地而起,然后和身后光芒涣散的虚影合二为一。 在青衫老者终于将要背靠那座不知何时矗立在秦山山脚下的城墙之前,周厌携刀砍在了老者的脖颈上,清脆的骨骼碎裂声刺耳响起,刀光蔓延而去穿透老者身影撞上了城墙,然后那个站在城头的巍峨身影拔刀出鞘一斩而去,直奔已经强弩之末的周厌。 刀芒一往无前,直要将周厌直接一劈为二,一个身影手持长剑从周厌身后猛然冲出,就那样倾斜着身体挡下了刀芒,鲜血挥洒在周厌身前,周厌脚步轻轻一退,瞳孔一缩,一条手臂握紧长剑摔落在地,然后周厌跪在地上接住了那个竭力倒下的身影。 于琅紧紧咬着牙,即便被生生砍去了持剑的手臂,他却依旧没有喊叫出声,早已化作了两个血人的两个挚友,就那样跪倒在漆黑城墙外。 手中持刀的祝猷一直在此处和另外两人以及晋汉等待着那个顾枝的出现,当然也有可能直接败在了主公随手而为的问心困局之中,祝猷不知是不是觉得那两个拼尽全力斩杀了两个敌手的年轻人太过碍眼,所以挥手再次砍出一刀,刀芒直去,天地间只有被遮蔽的云海和天光万丈,锋芒光彩夺目,笼罩住了那两个身影。 虚空中,那个盘腿坐在高处的白衣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他没有再去看烈火烹烧的地狱,也没有去看并肩而居绵延耸立的十座阎王殿。 纠缠在黄泉路上的死后魂灵也好,不甘就此轮回而被投入岩浆之中的怨魂也罢。那些被阴兵驱赶屠杀的孤魂野鬼,那些被黑白无常钩来的茫然魂魄,明明就在他的眼前,他已经看见了百千年如一日的地狱光景,也看遍了千万人的跌宕人生和生死大怖,似乎在某一段光阴的某一刻,他还曾对着整座天地轻声说了一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白衣少年缓缓站起身,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一个站在高高草甸上的孩子,手中持着木剑就那样怔怔看着自己,又好像是在看着漫山遍野、为了国仇家恨愿意拼死冲入魔宫的无数人,孩子站在原地从草甸高处来到了雨夜中的竹屋,手中木剑消失不见变成了一本医书,他们依旧那样对视着,看着完全陌生的对方,却似乎有些熟悉的感觉。 白衣少年眨了眨眼睛,然后孩子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年纪不大却白发苍苍的男子,白衣少年又眨了眨眼睛,孩子就长大了,变成了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少年郎,一袭白衣随风轻轻摇曳,他们面容和气度都一般无二,白衣少年轻声说了一句:“你好。” 好像他只是站在原地滞留了片刻,好像他只是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天地坐了一会儿,却已经过去了千万年匆匆光阴,白衣少年拔刀出鞘,只是低头轻声说道:“好久不见。” 然后就有一道身影站在了那两个鲜血满身的年轻人身前,漆黑城墙上的刀芒遮天盖地,却被那个白衣少年伸出手握在手中,他一手持刀一手攥拳,然后抬头望向秦山山巅,他的视线终于穿破了云雾缭绕和天地界限,看见了那个在亭中缓缓站起身的熟悉身影,他的耳畔似有指尖风铃声响。 白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于琅和周厌,轻轻点头,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接下来都交给我吧。” 白衣少年面朝城墙和秦山蜿蜒山阶,他站在汪洋天地的最北方,背对世间众生和种种过往,他朗声道:“奇星岛顾枝,来接扶音回家。” 周厌带着于琅脚步蹒跚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盘腿而坐,周厌撕下破碎衣衫包裹住于琅鲜血如注的断臂处,他只是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鲜血,然后怔怔望向秦山,于琅依靠着周厌躺倒在地,同样转头望向秦山,他们的头顶有飞鸟掠过。 周厌轻声问道:“你觉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于琅知道周厌说的是玄铁关和显宴城,他沙哑着声音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周厌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低声呢喃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突然沉默。 于琅问道:“黄先生和武山?”周厌摇摇头,不说话,于琅也就不说话了。 周厌突然收回视线看向断了一臂却神色自若的于琅,轻声问道:“你是怎么醒过来的?”于琅顿了顿,转头看向周厌,想了想轻声说道:“很久以前有许多人问过我以后想要做什么,可是那时我只知道读书知理,学习一切我愿意去学也必须去学的东西,我学的很快也学的很好,所以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但我却依旧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就像是一切都早已注定了,而我必须去承担那些事情。我并不抗拒,也可以无怨无悔地一辈子担着于家的姓氏。” 周厌轻声道:“可是?”于琅笑了笑,呼出一口气:“可是,梦也好真相也罢,最终就是于琅离开了于家也离开了光明岛,然后走过了山水无数,也认识了好友许多,没有遗憾更没有后悔。所以在幻境中有人问我,既然早已认定一切都是注定,为何还要纠缠不休地沉浸于行走江湖的梦中呢?” 于琅转头望向秦山:“他说的没错,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没觉得自己可以彻底离开于家,以后也许有一天也会回到于家承担我必须负起的责任。可是他魔君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说我走过的千山万水就是梦幻泡影了?哪怕最终还是要回到原点,哪怕兜兜转转毫无价值,可是在我于琅眼中这就是无穷意义了,因为当年的我想要走遍千山万水,想要行侠仗义,奢望也好憧憬也罢,我现在都做到了,那么凭什么由别人三言两语就轻易抹消?” 周厌竖起大拇指,打趣道:“霸气。”于琅笑了笑,叹息道:“可惜没有酒。” 周厌抬头看着秦山和城墙,还有那个一往无前的白衣少年,轻声道:“其实我在竹屋后面藏了几壶酒,应该已经有四年了。”于琅嗯了一声,低声道:“那就喝他个不醉不休。” 杯中酒,三两人。 山前湖,天上月。 第九十五章 天地间汪洋有道(一) 壶泽城外的兵马司驻军几乎全数散落在了锦窑城和壶泽城之间的那条崭新山路中,只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次朝廷的兵马却不是只为打杀山匪而来。 在每一支营队兵马中都跟随着壶泽城城主和“金瓶潭”西四城其他城主的心腹文官下属,他们翻山越岭不辞艰辛地奔走于荒郊野岭,将那些隐居潜藏在山野中的村庄寨子都一一找了出来,不再一概以山匪处决,而是实实在在地探访那些百姓群居处的环境和水土,将商路和沿途所有村落寨子之间都打通了脉络勾连。 甚至有一些落草为寇却只是劫富济贫并未肆意烧杀抢掠的匪寇山寨也得了许多机会,朝廷官兵只是处决了那些罪大恶极的领头之人,至于剩下之人同样有重新开辟山寨村落而居的机会,朝廷一视同仁,打通商路和山寨之间的联系,由朝廷兵马亲自看护着往来商贸,即便是最简单的炭火贩卖,朝廷都紧紧护着这些村落的来往,摆明了就是要展示一种态度,让所有伺机而动的山匪都掂量清楚“金瓶潭”西四城和锦窑城巩固此商路的决心。 与此同时,壶泽城城主杨立源已经书写好了一份奏疏,却不是直接呈给庙堂中枢,而是将署名杨立源和兵马司分部统领姜彧的奏章送往宝盐城那位掌管“金瓶潭”十三城的郡守手中,有了那位杨立源的传道恩师从中斡旋和作为枢纽,那份奏疏就确保了能够直接送到皇帝陛下的案头,并且真真正正地入眼上心。 杨立源对于自己的筹划信心十足,当然也是因为在壶泽城的雷厉风行之下已经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并且杨立源还结合松瓶国上下的情况,给出了不同地界应对那些匪寇和散落村寨的法子。 虽然无法尽善尽美,但至少给出了种种可能性,那些坐镇四方的封疆大吏不是目光短浅之人,即便真的有些背后支撑着山匪游寇,可是如果能够将举国上下的商路都清剿干净,这份功德和之后更加源源不断畅通的商贸足够填补他们的胃口了。 杨立源不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不会觉得自己这么一个还窝在壶泽城的城主,能够撼动举国上下已经根深蒂固的利益群体,所以倒不如退一步,给出皆大欢喜的办法,还能推进治政奏疏的下行。 只不过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那个最早给出这些种种可能性的其实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读书少年郎,那个在小时候读了许多书听了许多故事却总觉得远在天边、直到此时走过了山水万程又翻阅了圣贤书才觉得原来自己也可以做些什么的少年,没有留在壶泽城的城主府中,只是协助杨立源和姜彧将一些治政疑虑查漏补缺,然后就跟着两个同行少年回到了那座位于牧蒙峰上的僻静村落中。 身穿道袍、佛衣和儒衫的三个少年卷起袖管和裤管和所有马家寨百姓一起下地耕地、施肥浇种,俨然似是久居于此的村野百姓。 牧蒙峰山后的溪涧岸边已经勉强开垦出了一处足以栽种培育桑树的林子,同时在张谦弱和真页的协助下,马家寨的百姓也终于将牧蒙峰山下的几处密林翻整填平做了耕地,只是需要去往附近各处山头挖掘搬迁适宜播种稻米的泥土。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即便此前马家寨都习惯了瓷器打交道,但毕竟是住在乡野的人,对于耕种自然还是不陌生,而且此时能够有这些勉力维持的营生哪怕只是足够自给自足也让马家寨百姓满足欣慰了。 三个少年亲力亲为丝毫没有自矜读书人身份,听马家族长马骆的说法,三人还是拒绝了壶泽城城主的盛情主动回到马家寨中来的,包括那些经过马家寨附近而送来粮食种子的军队兵马也是看在君策的面子上才愿意“多此一举”,这不仅没有让马家寨百姓觉得三个少年开始遥不可及,反而更加觉得亲近和由衷感恩。 就连寨子里那些拎着篮子抱着水桶跟在大人身后一同去往田地和林里的孩子都愿意跟在三个少年身后,因为君策能够讲那些光怪陆离的江湖故事,张谦弱会神神道道地杜撰道士降妖除魔的惊心动魄,真页也会笑着说些佛门典故,虽然背后的深意孩子们自然是不懂的,不过能够说的有趣,引得孩子们乐呵乐呵也就足够了。 君策站在田地里填土,烈日照耀下他缓缓直起身,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淌落,若是站在溪边或是眼前有一面镜子,就能看见君策此时脸上纵横交错的土辙子,君策只是抬起手背随意擦拭眉眼,视线这才稍微清晰一些,不远处张谦弱和真页站在一起,不知道手里攥着泥土的二人怎么还有气力一如往常地在论道争辩。 君策摇了摇头,看向附近那些虽然汗流浃背但却露出由衷笑意眉眼的马家寨百姓,不知为何,此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君策,觉得现在的自己比当时站在城主府里和杨立源说那些话并且得到认同的时候要更觉得开心和自豪。 也许是少年想起了以前还在方寸岛上的时候,其实在二叔离去之后以及顾枝徐从稚他们到来之前他一直是一个人独自收麦子的,那时风吹过,秋日的暖意依旧灼热着他满身的汗水,那时倒也不觉得苦,只是难免有些无趣。 田垄上有几个跟在母亲身边来到田地里的孩子蹦跳着招手,嗓音清脆悠扬地喊着:“大哥哥,大哥哥,喝水啦!” 君策拍了拍手露出微笑,没有察觉到不远处的张谦弱和真页已经不约而同停下话语看向了他,然后会心一笑。 他们三人走过尚在培土的田地来到小径上,一个身穿缝补短衫的小男孩双手捧着大白碗高高举起手臂站在君策身前,君策微微弯腰接过水碗,认认真真道了谢,小男孩咧嘴笑着又不好意思地背负双手,君策端着水碗和张谦弱还有真页一起走到不远处的树荫下休息。 君策喝了一口水,声音微微沙哑地问道:“清浚,这处田地还要多久才能彻底培土到适宜栽种的耕地?”君策虽然在方寸岛上也有着几亩田地,但是平日里的开垦耕种却都是交给了那个至今君策都不知道真实姓名的汉子,所以君策顶多知道些天时说法和播种收割的讲究,其他田地的好坏和施肥的多少可以算是知之甚少。 张谦弱双手捧着碗扭了扭脖子,看着不远处的田地,想了想说道:“估计再有两三天就可以播种了,到时候借助不远处的溪涧,还有商路上运来的牛羊鸡鸭什么的,也算是将马家寨打造成寻常村落了,再然后就是如何从自给自足到往外走,这些规划和决策就是马家寨上下自己的抉择了,我们也帮不上太多忙。” 君策点点头,真页没有像张谦弱那样依靠着树干,而是挺直胸膛站着,他轻声说道:“之后我们就可以继续远游了。” 张谦弱转头看了一眼君策,说道:“如今才过去了多长时间?那些策略不可能完全传达到松瓶国各个地方的,至少还要在中枢议上一段时间,也要看看壶泽城的手段成效如何才可以作为国策推行,所以我们哪怕在这留上个一两年的恐怕都看不到最终的结果。” 君策知道张谦弱是在开解自己,担心初次远游又主动参与进世事中的自己会走向一个极端,非要事事处处都按着自以为的正确而立竿见影,他端着水碗说道:“放心吧,我知道的,如今我也有些明白道德谷的那道戒律的根源所在了。” 真页低声说道:“道德谷山上人不得随意参与山下政事,既是不愿意那些读了圣贤书就觉得自己满腔本事的人随意指点朝政,也是为了道德谷山上能有始终纯粹坚定的求学问道之心。也许这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另一个关键所在吧,许多自以为已经足够清楚了解的道理和规矩其实只有等到真正置身其中的时候才会由衷感悟。”君策饮尽碗中的清水,轻声道:“从渐悟到顿悟。” 真页会心一笑,张谦弱嘶了一声,故作震惊地看着君策,感叹道:“君策,你是打算学贯儒释道三教学问啊?真是好大的宏愿,佩服佩服,好在咱三教的老祖宗都是明白人,讲究一个兼收并蓄,倒也不至于说你不敬,只是一些个老古董读书人恐怕就要指责你大逆不道了。” 君策摇摇头,笑道:“我也没说我是个读书人啊。”不知何时三个少年身边多了一个蹲在地上不说话的年轻人,没有身穿平常习惯的锦衣玉带而是披着一件寻常粗布衣衫,那个年轻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君策,问道:“你不是说过你是一个读书人吗?” 君策垂下眼帘看着那个消失了一段时间又突然出现的雷尚雷大公子,君策歪着头问道:“我说过吗?” 雷尚眨了眨眼睛,摇摇头一本正经说道:“一定是我听错了,你怎么可能是一个读书人呢?” 君策端着空荡荡的水碗差点就要当头砸下去,张谦弱哈哈大笑,真页也低头轻笑,雷尚却不敢笑出声,只是看着那个不知为何明明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只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的君策,一副狗腿子的模样不说话了。 君策咳嗽一声,问道:“你不是从壶泽城跟着高骋去宝盐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雷尚这才站起身缓缓卷起袖管,抬头说道:“我想好了,我还是回来跟着你们一起帮马家寨百姓开垦栽种吧,不然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戳我的脊梁骨。” 君策迈步走向田垄随口说道:“可没人逼你回来,你和马家寨的绑架仇怨和吃住之恩都已经两清了,没什么好纠结的。”雷尚却摇摇头说道:“不对,我觉得这么算不对,哪能那么容易就清了的,那一日若不是你们马家寨就要被我害惨了,所以我不能视而不见。” 君策停下脚步看着雷尚说道:“所以你是出于对马家寨的愧疚还是出于对我们的感恩回来的?”雷尚侧身面对着君策,斟酌着说道:“都有?” 君策只是看着雷尚的双眼,不远处有孩子的喧哗声传来,君策的视线望去,看见有几个马家寨的汉子牵着几头牛走向田地,马骆笑容满面跟在一旁,对着雷尚连连点头似在致谢。 君策问道:“那些牛是你送来的?”雷尚挠了挠头小声说道:“六头牛,十只羊,几十只鸡鸭鹅,宝盐城的雷家人不多,只能送来这些了,之后会让锦窑城那边再送来一些。”君策却说道:“已经很够了。” 雷尚疑惑不解,君策却重复了一番雷尚刚才的话:“都有?”雷尚不知所措地跟在重新迈步走向田地里的君策身后。 君策弯腰将水碗递给小男孩,那个小男孩仰起头看着雷尚,鼓起勇气还是低声问道:“这位大哥哥,那天你那个故事还没说完呢。”雷尚愣了愣,君策却已经拍着雷尚的肩膀笑道:“没事,待会就让这个大哥哥给你们好好把故事讲完。”那个小男孩顿时乐开花,笑得合不拢嘴。 雷尚跟着君策走进田地里开始培土,期间雷尚小心翼翼看了眼君策的背影然后跑到了还算比较好相处的张谦弱那边,低声问道:“为什么君策说我送来那些牛羊和鸡鸭鹅已经很够了啊,再多一些马家寨的日子不是会更好过吗?” 张谦弱弯腰埋土低头笑道:“对于马家寨来说,此时的雪中送炭和将来的锦上添花自然都是好事,可是若一顿饭就把一个饿惯了的人撑死了,那还有什么将来好说的?”雷尚听的不是很明白,却大致清楚自己这么做还是足够好了。 张谦弱接过雷尚捧在怀里的耕土,解释道:“这些道理君策也许现在也还是说不明白,可是这些可大可小的道理更像是生活里积攒出来的经验之谈,所以不用觉得我们说话高深莫测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只要愿意多看一些多想一些,总是能够攒足几个支撑处事和远行的道理的。”张谦弱最后看着雷尚笑道:“要不是看你愿意帮马家寨多说几句,现在还愿意回来,君策和我恐怕都不会和你说这些。” 雷尚这句话听懂了,也想明白了不久前的那个问题,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宝盐城和林家二少主一同饮酒作乐的酒桌上突然站起身离席,然后备好了牛羊和其他物资直接马不停蹄赶来了马家寨,因为他忽然就觉得这样做是对的是好的,比起以往他那些和狐朋狗友一起走街串巷叫嚣着的行侠仗义要更落在实处,是能够真真正正帮到他人并且让自己心满意足的作为。 雷尚大步流星走到君策身边,抬起脏兮兮的手掌就拍着胸膛高声说道:“我明白了,我会回来是因为我想回来。” 君策弯着腰抬起头看着扬起下巴的雷尚,疑惑问道:“你干嘛呢?干活啊。”雷尚愣了愣,“哦”了一声跟在君策身后继续翻掘填土,没有看到身前弯腰低头的君策露出了笑意。 一直忙活到了时近黄昏,雷尚已经被几个孩子拉着坐在树下开始绘声绘色讲故事了,就连一些跟在大人身边一起干活的少年少女都控制不住地走过去侧耳聆听,大人们却也不喊骂,只是笑容挤满了沧桑脸庞,眼里满是苦尽甘来的由衷温和。 雷尚就留在了马家寨中,依旧是和三个少年挤在一个屋子里,躺在地上的雷尚却难得睡了这段时间来的安稳觉,倒是短短几日就让他反而不习惯了那些锦缎棉被,一闭眼就到天亮了,他精神焕发地跟着三个少年下地上山,虽然每天深夜回了屋子总要喊上几句腰酸背痛,可是三个少年还有马家寨的百姓却都能看见这个第一次见面只是养尊处优公子哥的雷家少爷已经大不相同。 这一日三个少年收拾好了行李终于就要离开马家寨继续远游求学了,壶泽城城主杨立源和兵马司分部统领姜彧却恰好一同巡守来了此处。 杨立源和姜彧坐在没有茶水也没有蜡烛的昏暗屋子里,杨立源却脸上扬着笑意,他看着君策眼神明亮说道:“我老师还有几个翰林学士也都一同上书了,如今壶泽城和锦窑城之间的山路已经初见成效,那些依靠培植山匪的富商和权贵也依旧有的赚自然不会从中作梗。恐怕过不了多久松瓶国的匪寇乱象就能一扫而空了。” 君策只是轻轻点头,杨立源最后郑重其事问了一句:“你真的不愿意留下来考取功名为松瓶国效力吗?”只是说完之后杨立源就自己轻轻摇头,释然笑道:“算了,当我没说过好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却还是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遇见你们的,到时候你应该也能够多喝几杯了,一定要好好喝个痛快。” 已经和杨立源挑明了盟友关系的姜彧也笑着说道:“杨城主还是藏了好几壶好酒的,到时候可要尝一尝。”君策笑着说了声“好”。 最后雷尚手牵着几个孩子和马家寨的百姓一同站在寨子门后送别三个少年,君策看着雷尚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此时马家寨看着欣欣向荣前途光明,可是之后难以避免的还是会有许多天灾人祸突如其来,君策相信马家寨百姓的坚韧也愿意相信重新回到这里的雷尚到时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君策最后只是和张谦弱还有真页各执一礼郑重行礼,马家寨百姓也在马骆的带领下弯腰低头致意。 杨立源和姜彧骑着马站在寨子门口看着这一幕,他们将会顺路护送三个少年去往壶泽城,然后穿行“金瓶潭”各大城池去往宝盐城,杨立源看着那个弯腰作揖的儒衫少年,轻声说道:“世间多少年。” 三个少年终于再次启程,穿过壶泽城走上了绵延商路,去往“金瓶潭”中枢处的松瓶国四大名城之一宝盐城,临行前杨立源送了君策最后一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 第九十六章 天地间汪洋有道(二) 林山岛盘龙山脉后山湖畔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客人,一袭儒衫的中年男子身后背着一个竹篓,其中堆放着一摞卷起的宣纸,似乎还有笔墨纸砚齐齐整整地铺在竹篓底下。 中年男子双手抓着竹篓细绳,神色淡然地看向不远处湖边的几个散乱茅屋。身后有脚步声慢慢走近,似乎对于眼前这个能够轻而易举出现在林山岛禁地的人并不感到意外,儒衫男子双手笼袖微微弯腰耸肩,闭着眼睛深呼吸口气,神色恬淡舒适。 背后的那人是个已经双鬓花白的中年人,脸上竟是也有皱纹沟壑遍布,只有那双眼眸还是精光闪烁熠熠生辉,似是短短几年时间肩上的重担就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了,他双手负后走到儒衫男子身边,微微皱眉沙哑着声音问道:“你好像和画像上长的不太一样。” 儒衫男子转头笑着看了一眼中年人,眨了眨眼睛调侃道:“你也和以前长得很不一样了。” 中年人望着远处起伏山脉连绵,追随着云海的轨迹忽隐忽现,低声呢喃道:“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儒衫男子重新看向波光粼粼的湖水,点点头轻声说道:“是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徐从稚离开也已经好几年了吧。” 中年人似乎愣了愣,没有说话,儒衫男子就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中年人才开口说道:“需要我开门了吗?”儒衫男子点点头,说道:“麻烦了,当年我来这里见君洛的时候还是你父亲负责把守着那扇门,可惜那个时候我的处境有些不太寻常,所以既没能好好和君洛聊上几句,这些年你们也只能独自承担肩上的重任。” 身为这一代林山岛岛主也是一个身份隐秘的看门人的中年人摇摇头说道:“父亲和我说过有关先祖和您的那个故事,本就是我们林山岛自己的职责,您愿意许下承诺为我们相助已经足够让我们感激了,所以我们不会得寸进尺地苛求太多,您也不必自责。” 儒衫男子看着湖面问道:“如今的门已经不如以往那样稳固了吧?”中年人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眼神中透露出疑惑地看着儒衫男子,对于眼前这个虽然是第一次见过的人他却有着足够的信任。 因为在接过林山岛岛主位置的时候,他便也接下了自两百年前起历任岛主传承下来的一个秘密,有一个传说从门后的世界来到此处的少年愿意为林山岛岛主把守关隘的职责助力,除了历史上曾有三次不知用了什么奇妙手段稳固住了动摇的门之外,还曾亲自走入门后的世界为林山岛带来了镶嵌在那柄神剑上的琉璃宝石。 自那以后手握神剑的林山岛岛主就多了一层莫大的神力,除了依旧可以借助神剑开门之外,还可以找到并斩断那些天地间虚无缥缈却始终拉扯着门的细小灵气丝线,得以稳固住隔绝开两座不同世界的门。 所以在林山岛盘龙山巅那座只有岛主才能踏足的祠庙中悬挂有一副画像,正是那个少年。 儒衫男子转头望向海外的方向,从海图上看,名声不显的林山岛位于东北处的最远端,与西北处的出云岛遥遥相对,而在他们的更北方则就是笼罩着厚重云雾的不知处了,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能够走入其中,所以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那些迷雾的存在。 儒衫男子轻声说道:“天地间就要天翻地覆了,不过我还是可以保证,林山岛依旧置身事外不会卷入其中,不久后光明岛会颁布光明令,你可以选择是否前往,无论你和林山岛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中年人点点头,神色却依旧笼罩着阴霾。 儒衫男子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记得上一次见他还是一个眉眼张扬的少年郎,直视着同样是少年面容的自己,眼神中除了好奇还有年轻人朝气勃勃的挑衅,儒衫男子轻声说道:“开门吧。” 中年人一招手,一把插入山中瀑布巨石中的长剑破空而至,中年人双手持剑身形长掠站在湖面上,然后双手拄剑落入水中,待得长剑剑尖接触湖水,一道圆弧出现在湖面上,泛着七彩琉璃光泽,然后一道形制古朴的石门出现在湖面上。 儒衫男子抬脚踩在湖水上如履平地,缓缓走入了石门中,中年人轻喝一声拔出长剑,一瞬间湖水倒挂而起又淅淅沥沥落下,半空中挂起一道彩虹,中年人单手持剑回到了岸边,怔怔看着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剑,叹息一声,长剑已经回到了山中瀑布,最后中年人独自站在湖边眺望远处天际,想起了那个偷偷学刀神色固执的孩子,不知道此时又远游至何处了?是不是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躲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 漫无边际的海面上潮水缓缓涌动着,倒映着天空中云海的变幻莫测,还有云海中那片浩瀚世界的跌宕起伏,只是光线扭曲支离破碎,始终看不真切。 海面上有一艘无人撑蒿却缓缓前行的小舟,一个身穿儒衫的男子坐在船头手持竹竿闭着眼睛垂钓,可是鱼线距离水面却还有一段小小距离,鱼线末端也没有弯钩和诱饵,不知道儒衫男子是在做什么。 海面上突然探出一颗脑袋,然后忽地又消失不见,儒衫男子始终闭着双眼似乎毫无所觉。 那个熟练游曳在海水中的身影慢慢靠近小舟,像是一条好奇的鱼儿,居然真的被那没有鱼钩也没有诱饵的垂钓之人吸引而来。 那颗脑袋再次探出水面,皱着眉头疑惑不解,按照艾叔的说法,蓬莱岛以及这片海域是从不会有外人踏足的,除了许多年前那个带着妻子和孩子来到此处的持刀人之外,他再没有听艾叔提起过有谁曾来过此地。 那颗脑袋突然钻入了海水中,一条通体赤红却有一块金色鳞片位于头顶的鱼儿跃出水面咬住了鱼线,然后儒衫男子终于笑着睁开眼睛轻轻一甩鱼竿,那条鱼儿在半空中一个扑腾就重新落入了水中,儒衫男子却也没有沮丧神色,只是依旧带着笑意,然后视线偏转看向那个沉在水中的少年。少年见已经暴露了身影,便探出脑袋问道:“你是谁?” 儒衫男子却收起鱼竿站起身弯腰伸出手,笑道:“要不要上来坐坐?”少年犹豫了一下,双手一拍水面就跃起来抓住了儒衫男子的手掌,然后浑身湿漉漉的少年就落在了船头上,小舟微微倾斜又很快如初。 儒衫男子重新坐在船头甩出鱼竿,少年蹲下身好奇问道:“为什么这样钓鱼?还有,为什么刚才那条鱼会上钩啊,明明没有鱼钩也没有鱼饵的嘛。”儒衫男子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说了一句:“愿者上钩。”少年下意识挠挠头,虽然不太明白,但为什么总觉得眼前这个中年人是在说自己呢? 儒衫男子头也不转笑着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少年愣了愣,收回看着儒衫男子身后竹篓的视线,看向儒衫男子的眼神中露出了警惕。 儒衫男子却像是看见了少年的神色,笑道:“不用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不然你们的那位神官大人已经找上我了。”少年问道:“你认识艾叔?”少年顿了顿,补充道:“神官艾烛大人。” 儒衫男子点点头不确定地说道:“我记得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吧,忘了,上次来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少年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说道:“你骗人的吧,艾叔说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外人打开过这扇门,而那个人在许多年前重新来过这里以后就离开了,艾叔说那个人是不会告诉外面的人开门之法的。” 说完,少年打量着儒衫男子,自顾自说道:“你看着也不像是个习武之人啊,怎么可能是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道最强者。” 儒衫男子终于转头看着少年,笑着说道:“你说的没错,千万年来确实只有君洛曾经打开过这扇门,可是我不是外人啊,嗯,应该说其实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少年语气肯定道:“不可能。艾叔说了,蓬莱岛还从没有过有人去往其他世界。” 少年想了想说道:“除了三百年前那三个人。” 儒衫男子笑着不说话,少年瞪大了眼睛不确定道:“不可能吧,你是说你活了三百年了?” 儒衫男子却转身取过竹篓,然后看了一眼少年,小心翼翼捧出一卷画轴,再次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不是想要离开这里?” 少年还是不搭话,儒衫男子却已经笑望向少年身后,然后一抖袖子展开了画轴,那是一副山水绵延的深邃画卷,其中山川花鸟人烟屋舍栩栩如生,少年一眨眼就不由自主地离开了船头,然后身影忽地消失不见。 在那之后海面上的小舟不过是继续泛海前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可是不知不觉身处画卷中的少年却已经经历了一个人从出生到因病逝去的几十年光阴。 他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年纪轻轻就考取功名身居翰林书阁,此后外放为官却没能成功施展一身抱负,最后虽然依靠家族的势力重新回到了京城庙堂,却余生始终郁郁不得志,为官治政和着书立传最终都远远不及年少时的所想,最终家国面临内忧外患的局面,已经知天命之年的他居然披挂上阵成了一个儒将,拖着孱弱身躯征战十年护卫住了国家的边界,最终战死沙场被朝廷追封为大将军。 可是直到死去他依旧满怀遗憾和不甘,因为那支悬挂在笔洗中的墨笔还是没能写出流芳百世的着作也没能挥洒出震古烁今的治政国策,所以遗憾也有释怀也有,谁又还知道一具湮没在黄沙中的苍老躯体在想些什么? 少年身影消失不见的那一刻,小舟船头出现了一个老者,他皱着眉头看向悬浮在半空中的画卷,儒衫男子坐在原地手持竹竿闭着眼睛,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多说,只是默默坐在了男子的身边,儒衫男子轻声笑道:“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老者双手撑在膝盖上,背影微微佝偻,视线眺望远方回道:“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 儒衫男子睁开眼睛问道:“这些年除了我和君洛,那两个人来过吗?”老者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 儒衫男子轻轻点头,似乎松了口气,老者皱着眉头问道:“那处世界不太安稳?”儒衫男子耸了耸肩说道:“何时安稳过?” 老者又看了一眼画卷,显然还是不太放心,虽然身在此处的他还是有着匪夷所思的神妙手段,可是比起眼前这个三百年前就离开这里并且在那处世界已经站立于山巅的人,老者不觉得自己就有他这样的手段。 距离上一次见到眼前此人已经过去了数十年,那时艾烛也不过刚刚接过神官的职责,亲眼见证了此人出手稳固住那道连贯两座世界的大门,使得两座世界之间的灵气不至于搅和在一起,最终拉扯蓬莱岛坠入那处世界。 儒衫男子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画卷,一个身影闪烁间重新站在了船头,少年眼神茫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儒衫男子收起画卷,然后取出一卷新的画卷笑看向少年问道:“再来?”少年愣了愣,瞬间就又被扯入了画卷中的世界。 这次他是一个自小修行武道的侠客,只是天赋资质实在一般,刀剑拳脚都没能真正登堂入室,可他却戴上斗笠腰挎长剑就开始行走江湖,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结识了身为一座巍峨宗门首徒的挚友,后来还卷入了山上各大江湖门派的争斗,最终居然被推上了武林盟主的位置。 可是没过多久就被挚友联合枕边人一刀刺入胸口,本就是江湖门派牵线傀儡的他直到死去依旧想不明白,本该为世事人心仗义出手的江湖门派和武林联盟为何还是为了那些腌臜不堪的利益纠缠勾心斗角不休?那么多的贫寒和苦难都装作视而不见?那么多的道理规矩都弃若敝履? 少年重新出现在船头,他怔怔看向并肩坐着的儒衫男子和艾叔,儒衫男子转过头来笑眯眯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井舜。”说完,男子看着少年笑意温和。 少年愣愣开口:“华朝。” 名为井舜的儒衫男子笑了笑,点点头道:“很好,可愿闻道?” 言语落下,少年看着男子的手指轻轻点在海面上,然后一道琉璃光彩细线就沿着他的指尖向着四面八方延展而去,遥遥不知落在何处,最后细线蜿蜒拔地而起,直去那座云海世界。 在那些细碎飘散却始终缭绕着细线的琉璃光彩中少年看见了一个个日月星辰的幻灭和重生,似有一个个曾在光阴长河中留下过笔墨的人物匆匆而至又匆匆离去,少年如痴如醉。 第九十七章 苍生何以见光明(一) 光明岛皇城深处的那座辽阔湖面上,隐匿在晨间露水雾气之中的阁楼孤零零矗立其间,此处和其他光明岛庙堂中枢办事所在是如今皇城之中寥寥可数的禁地了。 因为在许多年前那位光明皇帝就下令对天下人大开皇城之门,任何人都可走入皇城游览观光,只是那些禁地就绝对不可擅自踏足其中,因为皇城看似百无禁忌却是实实在在的外松内紧,历史上不是没有自诩武道登高的江湖高手妄图闯入其中寻找那位权势和武道都位于世间顶点的光明皇帝,可是无一不是刚刚踏入禁地就消失得悄无声息。 阁楼外屋檐下的廊道中摆放着一张棋盘,两个对弈之人就随意席地而坐,其中白发苍苍胡须垂落胸前的老者手捻白棋做沉思状,而对面那个身披黄袍面容肃穆的中年男子则手中攥着几枚黑子轻轻转动。 老者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子,中年男子看着早有对策却还是转动着棋子却不落下,老者抬眼看向男子,轻声开口道:“陛下?”中年男子似是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凝视着棋盘,捻子落下,动作行云流水称得上赏心悦目。 老者心中默默赞叹,陛下不愧是世间最为深藏不露的弈棋高手,那么多的各大王朝棋待诏和国手其实见着了陛下都要自惭形秽才是。 老者是光明岛上寥寥无几能够走入这座阁楼的人之一,因为光明皇帝平时虽然也会来此却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御书房或是议政殿处理公务,而此处是光明皇帝休憩之所,常人根本连踏足通往此处的那座廊道都绝无可能。老者之所以能够坐在此处,便因为他是光明岛上那个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宰辅,位居三司六部一院主事之上,统领政务总理要事。 光明岛庙堂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革新,如今的格局便是议政司、军法司和裁审司三足鼎立,其下分辖六部,除了保留原有的户部、吏部、礼部和刑部之外,还重新设立了外交部和海事部。而在三司六部之外还有一个权力中枢独立于所有统辖之外,直隶于宰辅总理和光明皇帝,那便是江湖院。 江湖院的职责乃是总辖江湖事务,而且特殊所在就是江湖院的管辖范围不仅仅是光明岛一处,更不只是玉乾海域,而是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每一处有江湖所在的地方,江湖院不会参与那些岛屿之上武道修行者和江湖门派的纷争,可是一旦出现岛屿和岛屿之间、海域与海域之间的武道修行者的大肆争斗,或是有武道宗师的捉对厮杀,江湖院就会出面维持秩序,就像不久前在点星岛上有同样登顶天坤榜的徐从稚和齐境山问道搏杀,岛屿内外便有光明岛江湖院的身影。 三司六部一院之下还有各大厅室,如工事厅、司农厅、漕运厅和水利厅等,分管各大事务,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光明岛上下如今是真真正正的秩序井然太平安稳,虽然光明岛之外还有许多王朝并不看重光明岛的所谓革新,可是这套庙堂治政格局却已经被许多王朝沿用,就像百废待兴的奇星岛,如今的庙堂格局就和光明岛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些时日老者其实并不轻松,虽然皇帝陛下已经重新回到了朝野上下的视线中,可是在颁布光明令之前光明岛所要做的事情却极为繁复和絮乱,光是如何择选去往各大海域和岛屿的使臣就是个需要费上许多心思的精细事,毕竟如今各大岛屿虽然还愿意宣扬和尊崇光明岛的海域中心地位,可实际上又还有多少野心昭彰的岛主其实早已蠢蠢欲动。 光明皇帝阔别几十年终于再次亲自上朝,却便是昭告天下颁布光明令,无论是已经风起云涌的圣坤海域和宣艮海域各大岛主心中各有猜想,便是承平已久的奉震海域、玄坎海域和乘巽海域也不由得多想一些,难道光明岛又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措了? 毕竟在此前的两次光明令现世,不是划定了各大岛屿的疆域界限就是为光明岛翻天覆地的革新埋下伏笔,无一不是影响了八大海域的重要之事。所以如今再一次的光明令颁布,所为何事自然也就会惹得人心浮想联翩。 其实光明岛的宰辅大人寇槐易同样也心中不安稳,因为那一日光明皇帝陛下醒来召见自己说的唯一一件事便是颁布光明令,可却并没有告诉自己召开光明大会的宗旨所在,所以如何为外出使臣准备好觐见各大岛主的说辞就又是一项需要慎之又慎的要事,稍有不慎可就要难免使得那些已经纷争四起的岛主以为光明岛是要仰仗地位权势来清算了。 坐在寇槐易对面的光明皇帝轻轻落子,然后提起已经失了气的白棋,寇槐易收敛四散思绪,仔细一看棋局微微皱了皱眉,皇帝陛下竟不知何时开始极有耐心地对散落各处其实早已不再有生发机会的白棋围追堵截然后一一拔除,如此棋局之上虽然黑棋开始真正连贯一气,可其实也给了白棋落子他处生根发芽的机会,这可与以往寇槐易知道的陛下的棋风截然不同,绝不会如此穷追不舍和眼界短浅才对? 光明皇帝在等待寇槐易落子时端起一旁桌上的茶壶为两人倒满了茶杯,寇槐易知晓陛下的性情便没有赶紧放下棋子恭敬还礼,而是继续琢磨着棋局上的纵横交错,向来在下棋时不太说话的皇帝陛下却端着茶杯问道:“使臣都已经出发了?” 寇槐易攥着白棋抬眼看向皇帝陛下,轻轻点头低声道:“回禀陛下,前往各大岛屿的船只都已经出发了,除了去往出云岛和林山岛的使者得了命令无需登岸找到岛主之外,其他使者都会亲自和各大岛主一同回来光明岛。” 光明皇帝点点头,伸出手点了点棋局,问道:“你觉得哪座岛屿的岛主会在此事上最为难缠?”寇槐易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棋局,斟酌着言语道:“圣坤海域的金藤岛如今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岛屿霸主,虽然并未违反当年光明岛和各大岛屿制定的规矩界限,可金藤岛想要将整座圣坤海域都纳入麾下附庸却已是人尽皆知,而那位如今的金藤皇帝已经年迈,几位皇子都蠢蠢欲动,在这个节骨眼上金藤岛未必会是金藤皇帝亲自赶赴光明岛。” 光明皇帝没有说话,寇槐易便继续说道:“宣艮海域硝烟四起,虽然已经慢慢平复,而那几座联手结盟的岛屿却都肯定不愿意在此时放弃吞并邻近势力的机会前往光明岛参加一场不知缘由为何的议事,所以去往宣艮海域的使臣应该会受到最大的阻力。” 光明皇帝随口问道:“奇星岛呢?”寇槐易沉吟了一下说道:“奇星岛刚刚经历过一场翻覆浩劫,如今百废待兴,那位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肯定不会在此时和光明岛交恶,甚至会极力促进旭离海域的岛屿之主一同前来,以此巩固住如今的第三岛屿位置。” 在说到奇星岛浩劫的时候寇槐易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皇帝陛下,却没有看到任何神色变化,这些年对于光明岛的指责可谓是铺天盖地,虽然随着光明岛大力协助奇星岛稳固朝政而渐渐消减,可大大小小的议论却此起彼伏。 反正光明岛自己宣称的言语自由,人们也就乐得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说一直自诩海域中心的光明岛却对陷入危局的奇星岛见死不救,说光明岛只知道巩固地位收拢权势却在真正的危险面前当缩头乌龟,那位自称武道第一人的光明皇帝竟是连直面同为天坤榜榜首的魔君的胆量都没有,还不如那些死在魔宫前都没有见到魔君一面的江湖高手。 光明皇帝再次落子提子,黑棋乌泱泱聚在一处像是一片漆黑云海,缓缓说道:“可以预见的是圣坤海域的抵抗,玄坎海域和奉震海域的置身事外,还有宣艮海域的波云诡谲,可是最终所有岛主还是会来到光明岛的,因为那个站在幕后许多年的人既然决定真正走到台前就不会如此小家子气还跟我做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寇槐易眼神疑惑地看着皇帝陛下,光明皇帝抬眼神色平静地看着寇槐易,问道:“你觉得同样身为天坤榜榜首的魔君会死在与如今暂列天坤榜第三的奇星皇帝的捉对厮杀中吗?你觉得一直被压在光明岛和奇星岛之下的金藤岛为什么就有底气和实力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如此大肆搅乱圣坤海域的格局?你觉得宣艮海域的硝烟四起只是那些岛主的野心使然?你觉得奇星岛是如何只用数年时间就百废待兴的?” 光明皇帝手指点在棋盘上,寇槐易瞳孔一缩,眼前的景象已经随着那些黑白棋子的旋转变作了一张囊括八大海域的海图,其中宣艮海域硝烟弥漫,圣坤海域以金藤岛为尊尚有其他几座零星岛屿抵抗金藤岛的侵蚀,旭离海域随着奇星岛的复兴渐渐重现当年七星连岛的繁华和各大岛屿携手并进的崭新格局,疆域最小的乘巽海域依旧毫不起眼,向来独善其身甚至不愿意如何加入海上商网的玄坎海域和奉震海域却在东北和西南两处似乎遥遥对峙,还有海盗猖獗已久的瀚兑海域商贸一事正在蒸蒸日上。 世间一切看似依旧静中生动,即便还有摩擦还有矛盾却还是大体承平往上走的,只是顺着光明皇帝的手指指去,寇槐易将这些年来的所有消息都在脑海中仔细翻阅了一遍,再将所有的不同寻常和匪夷所思列在一处,竟然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突如其来的魔君和奇星岛覆灭,莫名其妙纷争不休的宣艮海域,势力骤然膨胀的金藤岛……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在光明皇帝不知为何隐居幕后不再上朝开始出现的,就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筹划终于开花结果。 寇槐易突然低声问道:“当年陛下离开过光明岛?”三十年前光明皇帝突然宣布隐居湖上阁楼便不再出现了朝堂上,只不过所有政务依旧有条不紊地推进,光明岛也没有出现权势纷争的乱象,随着时间推移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那位皇帝陛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 可是寇槐易却记得在皇帝陛下宣布隐居之前似乎离开过一次光明岛,这对于历来镇守光明岛绝不走出一步的光明皇帝来说是足以深思的事情,光明皇帝轻轻点头,然后淡然开口道:“魔君还活着。” 寇槐易抬眼看着皇帝陛下,历尽风波的老者虽然神色震撼却眼神稳重,光明皇帝继续说道:“他已经在棋盘上落子,奇星岛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一切已经从阴谋走向了阳谋,这件事情从来不是光明皇帝和魔君同居天坤榜榜首那么简单的,而是天下大势和光明岛之间的对弈,他可以是那个执棋之人也可以是局中之人,所以光明令的颁布不只是挑明了光明岛的态度,更是一种正大光明的回应。在大势裹挟中,光明岛不会置身事外更不会视而不见,明枪也好暗箭也罢,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不过是落子提子。” 光明皇帝捻子落在棋盘上,黑棋依旧对着白棋的散乱布局穷追不舍,几乎是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无论是固守地盘还是深入腹地都展现出了分毫必争的决心,这对于两个弈林高手之间的对局来说太过不同寻常,更像是初学棋艺的稚童只知道将对手落在棋盘上的棋子收入囊中的那种较劲。 可是在光明皇帝这位顶尖国手的运作下却是足以将棋盘上所有对手棋子赶尽杀绝的一往无前,寇槐易不知不觉间竟是额头淌落冷汗,手中攥着棋子不敢落下。 光明皇帝似是回过神来,突然将手中的黑棋都丢回了棋罐中,然后伸手指着寇槐易面前筑起垒壁的白棋阵营,喝了一口茶水说道:“现在就是这样的格局,他给了光明岛两百年的发展时间,可是显然最终光明岛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同样的,光明岛也给了他两百年的时间,足以使他将天下大势在某一刻彻底推到顶峰,然后只要他在人心一事上稍稍落子,所有仰慕光明岛也只能一直眼睁睁看着光明岛日新月异的岛屿之主都会不知不觉间自己走入棋局中。” 光明皇帝放下茶杯轻轻一笑,继续说道:“他这是在以全天下问道,可笑的是,所谓的天下大势、所有自诩万人之上的岛屿之主都轻而易举地沦为了他手中无足轻重的棋子,就像眼前这些铺天盖地的黑棋。已经风起云涌的圣坤海域和宣艮海域在其中,自以为置身事外其实早已人心浮动的奉震海域和玄坎海域也在其中,海盗肆虐不休杀之杀之不尽的瀚兑海域在其中,已经在奇星岛旗帜下走向新时代的旭离海域也在其中,而疆域最为微不足道的乘巽海域又如何逃脱的开?” 光明皇帝一指黑棋和白棋接壤处的一颗白子,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玉乾海域就风平浪静了吗?方寸岛真的只是一个江湖亡命之徒潜居之所吗?被誉为筹算天下第一的谕璟隐居方寸岛上一手创立守平阁只是为了守卫故人安危,还是夺取方寸岛上的权势?” 光明皇帝一挥袖子,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容神色肃穆,自有威严八方,他看着面前棋盘轻声说道:“天下大势熙熙攘攘皆在我的眼中,可看得见是一事,如何做便是另外一事。忠良、奸佞、侠客、富商、权贵、平民……是举世皆敌还是依旧如野草般可以自强不息的万年不变,难道只在一两人的掌心?天底下哪本史书上写下了这样荒谬之事,究竟是你看的太浅了还是太过急切?亦或者是我真的做的不够好?” 寇槐易一开始还能稍稍揣测皇帝陛下的言语深意,可是到后来就根本一头雾水了,只是看着眼前那个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皇帝陛下双手笼袖语气低沉道:“如今首要之事就是抽丝剥茧,将所有已经埋下的伏笔一一找出来,最终才能触及到那个最深处的真相。这是一场谁也无法阻止的天下乱世伊始,光明岛除了主动入局之外再别无选择,这就是过去两百年光明岛背下的债务,只有一一还清才能真正开启一个崭新时代。” 寇槐易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坐直了脊背,神色严肃地看着皇帝陛下,光明皇帝从手边取过一颗白棋,落在了棋盘中间的一个黑棋环绕的险要处,轻声道:“坐而论道,纸上谈兵。既要有落座棋局的勇气,也要有掀了棋盘的果敢。那么如今已经过了千百年,人们可能忘了许多年前传说里的故事,天下所有岛屿皆来自光明岛,一切文明的发源也来自于光明岛。没关系,这是光明岛拱手相让的自由,事实证明,世事终究还是在往上走的,只是慢了些,路窄了些。所以这么多年后,可还有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能够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下,见一见天下众生吗?而天下苍生又如何面对避无可避的光明呢?” 光明皇帝手指指尖按在白棋上缓缓道:“我要苍生来见我光明。”寇槐易觉得眼前似有惊涛骇浪跃起千万丈,好像眼前那个一直以来只是坐在阁楼书房中处理政务的皇帝陛下终于披上了世间最为璀璨耀眼的衣衫,就要走到天下人的眼前,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和小心翼翼的打量都要不得不走进光明,寇槐易虽然还是不清楚那场光明令召集而起的议事所为何来,可却已经知晓了皇帝陛下的决心。 寇槐易最后轻声问道:“陛下,那人是在以天下大势与谁问道?” 光明皇帝掌心摊放着一颗黑子与一颗白子,他淡淡道:“我。” 第九十八章 苍生何以见光明(二) 秦山山巅的孤亭中身穿红袍的男子落座桌前,眼前刀刻般的石桌棋盘十九道纵横交错,黑白两色的棋子错落而置。 这是一局不知出自何人对弈的残局,线索之深邃布局之高远简直是匪夷所思,难以相信这样复杂的棋局是人力所能算尽的。 可是坐在桌前对面的扶音却知道,这盘棋的执棋人之一肯定就是眼前那个始终一身红袍大袖的神秘男子,和世间口口相传的魔君形象毫不相干,却实实在在就是那个曾掀起腥风血雨似乎永生不死的魔君。 魔君看了一眼自从再也看不见棋盘上变幻景色便心神不宁站在孤亭台阶上的卿乐,然后看向坐在对面看似神色安稳却手指轻轻摩挲指尖风铃的扶音,淡然问道:“下下棋?” 扶音没有说话,魔君却已经取出白棋在手中,自顾自低头看着棋局沉吟起来,扶音攥起一枚棋子,卿乐已经重新走进孤亭站在扶音身边,神色平静却眼神幽幽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魔君轻轻落子棋盘,扶音便紧跟其后落下一子,魔君也不在意扶音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还是随意为之,继续低头思索然后缓缓落子,扶音依旧迅猛放下黑棋,然后同样看着棋局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下了十几手,魔君突然手中出现了一壶酒,拎在手中看向对面的扶音和卿乐,笑着问道:“就不问问我山下如何了?” 早在半月前眼前棋盘就不再展现顾枝一行人的踪迹和言行,卿乐和扶音哪怕已经耐着性子在此等候了许久,却依旧还是心中压着一块大石头,犹如厚重夜幕笼罩一层阴霾在心间,只是扶音和卿乐都不愿意在这个高深莫测神出鬼没的魔君面前有任何显而易见的情绪显露,所以除了日日盯着棋盘以外便再无其他异样,魔君好似也乐得清闲,直到今日才来到孤亭中。 魔君见对面两人不说话,便将酒壶放在膝盖上语气平静道:“顾枝已经走到山下了,而那座脆弱不堪的‘鬼门关’当然挡不住他,我只希望他能手下留情让那几个眼高于顶的家伙留一条性命,不然之后还得麻烦我再去找人顶替他们的位置,不过现在看来已经又死了两个了,实在无趣。” 魔君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你们不是应该问我,明知道所谓出云岛问心局和山下那座可笑的鬼门关根本拦不住顾枝却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吗?因为我实在无聊的很啊,下棋论道,世间一直让我失望又失望,好不容易出了几个惊才绝艳的‘天才’却都早夭,遗憾遗憾。” 扶音打断了魔君的话语,沉声道:“出云岛问心局是为了看顾枝的心境显化。大同盛世的桃止镇在所有人眼中都是美好的,那么对于顾枝来说自由是对的还是大同安稳是对的?传统皇权治下的北元王朝,有阴私污秽的勾心斗角,有遗憾憋屈的人生跌宕,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任侠,对于顾枝来说其中是否也有对错优劣?然后就是仙府争先台的十人之争和玄铁关的死守一方,这些不就是你想要让顾枝看见的吗?” 魔君静静看着扶音,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扶音抓着棋子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她声音平稳说道:“走过了玄铁关和秦山之间的荒原再到此时山脚下的‘鬼门关’,足够你看到顾枝在心境上的选择了,是还如年少时一般义无反顾地为大义也为私心而向‘魔君’这个称号出刀?还是选择在人心上拔河,看见奇星岛在覆灭之后短短数年的复兴、看见出云岛也能有大同盛世安稳隐居、看见传统王朝治下的恩怨纷争概莫能外,那么是否会多想一想世间的对错难道真的分明?” 扶音抬眼看着魔君,那双清澈眼眸中有漫无边际的汪洋起伏摇曳,似还有天上日月云层的聚散离合,扶音无法想象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么会是一手造就奇星岛生灵涂炭的魔君呢?可是扶音眼神中没有困惑和犹疑,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 从那个雨夜在顾枝背上回到了竹屋,此后拿起医书的她一直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独自远赴汪洋去往光明岛求学、赶赴偏远方寸岛深研医术,她还有一个未曾付诸于口却知道顾枝一定早就懂了的小小奢望,她想要和当年先生一样走遍八大海域所有岛屿,研学求道、治病救人,汪洋那么大,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说到武道登高,那虚无缥缈的道心从来就没有人能够清楚说明,更像是笼罩在武道登山路上的一层迷雾,看得见却难以触碰,更加难以去理解,只是所有最终能够走到武道最高处的宗师高手都明白,唯有坚守道心明澈心境才能守住本心和武道根本,可惜世间大多武道修行之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走到那个境界去,也就根本没有这种远虑和深思。而始终只是深研医术的扶音,却好像有着世间最为难能可贵的坚韧道心。魔君拿起手边的酒壶看着扶音,眼里噙着笑意。 扶音微微皱眉沉声问道:“可是你大费周折做了这么多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魔君喝了一口酒,反问道:“你觉得我费尽心思覆灭奇星岛是为了什么?你觉得我在出云岛上这几百年又是为了什么?” 扶音沉吟片刻,缓缓道:“玄铁关外豢养的魔军和出云岛的云雾地界,你想要的从来不只是一座奇星岛或者出云岛,而是整座天下?” 魔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要天下做什么?”说完,魔君伸手示意扶音继续落子行棋,扶音捻住棋子问道:“难道还是因为无聊消遣?” 魔君无声而笑,扶音轻轻落子,魔君笑着好奇问道:“你的棋术也是顾筠教的?”扶音不说话,魔君啧啧称奇道:“可惜当年没能亲眼见一面这个顾筠,能够教出扶音和顾枝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真是有些好奇了呢。” 魔君自顾自一挥袖子,然后说道:“当然不只是无聊的消遣,虽然世间总是无趣,可也还有些事情可以多琢磨琢磨的,我从来都不觉得世道人心‘不过如此’,也不觉得一切道理事物都能够被人翻覆手掌间,就像汪洋大海,难道它存在的意义就只是为了拍岸淘沙?自然不是的,汪洋大海从来都在那里,而所有不同寻常的意味都不过是后世妄自的揣测,这当然无可厚非,可若是一直如此,只为了表象而强加自以为是的本质,那么世间可还知道真正的根本所在?” 魔君将酒壶轻轻放在膝盖上,继续说道:“我亲眼看着世道变迁许多年,当然不只有失望,因为世间还有许多的美好和欢喜,那就是人们的希望。可是世间真的变得更好了吗?也许是的,可是这样的道路这样的前方真的一片光明坦途吗? 不,在我眼中,那些端坐高位的岛屿之主和权贵早已画地为牢,汪洋之上是无数岛屿,可是天下何曾是一座座孤岛了?人们只知道守着门前分毫利益沾沾自喜,却没有看见汪洋那么大,没有看见世道往上走的更大可能性。可笑的是,那座汪洋中心的光明岛明明就摆在所有人面前了,可是还有那么多的人选择视而不见,因为在他们眼中封建传统的利益才是落袋为安的根本。” 扶音皱眉愈深,竟是有些捉摸不定魔君究竟想要说什么,甚至扶音和卿乐都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的人不是那个穷凶极恶的魔君,而是一个忧国忧民忧心天下的忠良义士。扶音声音略微沙哑地说道:“既然天下世道如此不堪,那么这就是你夺取天下的理由?” 魔君看了眼扶音,手指却轻轻落子,笑道:“你很聪明。所以其实知道我根本不会这样为了权势地位而道貌岸然,太过可笑也更加无趣。那么我是为了什么呢?” 站在扶音身后的卿乐手掌攥着衣摆,低声呢喃道:“天翻地覆,移山倒海。” 魔君抬眼看向卿乐,笑道:“不愧是当年的崆玄岛岛主之女,哪怕愿意隐居方寸岛做一个寻常普通的乡野妇人,可是见识和眼界终究还是不同,真不知道当年你和君洛一起离开崆玄岛是浪费了这一身才学还是命运使然,因为没有卿乐也就没有后来的君洛和此时的顾枝,当然可能还有将来的君策。” 卿乐看着眼前那个好像无所不知的魔君,不愿意在往事上纠缠深究,她沉声问道:“这么做除了生灵涂炭还有什么益处吗?哪怕山海倾覆,难道世道人心就能借此缝补修缮吗?” 魔君微笑道:“为什么不能呢?奇星岛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范例吗?”扶音捻起棋子的手指一顿,抬头看着魔君,问道:“奇星岛是你故意为之?” 魔君微笑点头,娓娓道来:“奇星岛历来就是仅仅位于光明岛之下的第二大岛屿,可惜那些穿惯了黄袍的皇帝陛下已经自以为是太久,甚至都看不见就在身前的光明岛革新,那么我就只能帮上一帮了。你看,经过十余年的浩劫,如今的奇星岛已经痛入了骨髓,知道痛了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于是我就将岛屿重新拱手相让,还给了那个年轻人一个亲手杀了魔君的声名。” 扶音看着魔君问道:“奇星皇帝登上孤山‘亲手杀了魔君’也在你的谋划之中?”魔君摇摇头:“不,是奇苍从躲藏在旭离海域边缘岛屿重新回到奇星岛本来也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罢了,只是我不会帮他收复旧山河,所以找到魏崇阳组建复国大军、借助顾枝和‘修罗九相’势如破竹都是时运造就,我不过是最后再小小推了一把。还好,奇苍做的还不错,至少最后成功走到了孤山,而且幸运的是他找到了向来高看光明岛政见的魏崇阳,这才能够水到渠成地把我交给奇苍的那些事情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 扶音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奇星皇帝在奇星岛上推行的革新都是你安排的?” 魔君晃了晃酒壶,笑道:“这很奇怪吗?光明岛都已经变革两百年了,可那些固步自封的权贵却还是视而不见,因此所有的革新只能停滞在玉乾海域甚至只有光明岛这一座岛屿,这难道不才是最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卿乐已经落座扶音身旁,虽然依旧强忍着心绪,可是本就身体虚弱的她还是脸色微微发白,好在山巅的清风不算寒冷刺骨,甚至带着略微暖意,不知道是不是眼前那个魔君的随手为之。扶音转头看了一眼山下的方向,最后轻声问道:“可这一切和顾枝的问心一路有何关系?”魔君笑了笑不说话。 扶音低声问道:“难道一切真的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魔君将空荡荡的酒壶轻轻放在脚边,嗓音清冷道:“已经无可挽回了不是吗?无论是安享太平许久的岛主和权贵,还是不甘如此许久的更多怨恨和愤懑,就像是一堆柴火,其实只需要有人投下一颗火星就够了,而或早或晚还有区别吗?别无选择的选择就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我给世间的一个选择,是继续随波逐流还是激流勇进,是继续固步自封还是迈出那一步从此天高海阔,权衡之间罢了。” 魔君转头看向云雾遮掩的山崖,可其实在他眼中就是烛火点点的天地山河,他轻声自言自语:“人间万万年,天地苍生万物可还有走进光明之中的勇气和问心无愧?两百年了,你还没看见自己所做只是徒劳无功吗?” 这是一场问道对弈,对坐执棋之人,只是宁愚和井舜罢了。 第九十九章 路的尽头有一人(一) 尘土飞扬的商路官道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道路两侧的原野一望无际,青山连绵起伏。 在眼界不远处,有茶园宛如台阶拾级而上,头戴斗笠身披短衫的农夫和妇人弯腰行走其间,似笑着高声唱和。驮载着货物和护镖人的马车吱呀吱呀前行,还有悬刀佩剑的江湖人骑着高头大马忽地呼啸而过,余下酒香和清风缭绕烟沙细碎。 三个少年骑在毛驴背上沿着道路侧沿缓缓踱步,有一袭道袍独自行走于前,遮掩在斗笠之下的头颅微微垂落,随着道路起伏一点一点,少年的肩膀耷拉着摇晃起来,可是脊背却挺得笔直,也不知究竟是在昏昏欲睡还是为了躲避日光。 身后身披袈裟的小和尚眯起眼睛转动手中掌心的念珠,视线余光却落在道路一旁的原野上,似乎对于那些吹动草茎飞舞和碎屑扶摇的清风痕迹颇有兴趣。 身穿儒衫的少年卷起袖管搭在手臂上,双手捧着一卷竹简埋头细细研读,日光洒落照耀着竹简泛起流水般的光芒溢彩,少年却看的入神,身子结结实实地坐在毛驴背上,似乎都已经忘却了自己还是行走于道路之上,眼前早就是书桌烛灯相伴。 这是少年从张谦弱的书箱里找到的一卷海外轶事传记,张谦弱翻来覆去已经看了许多遍,听说是他小时候好不容易在道殿角落里找到的一本闲书,对于从小就是研读那些道卷经书的张谦弱来说,这是难得的珍宝,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就藏在床头,就连这次出远门都特地带在了身上,算是解乏也算是一种安心的压舱石。 少年已经将几人带出道德谷的书都看了个遍,无论是道藏、佛经还是儒家圣贤书,最后还是为了帮赖床的张谦弱收拾行李才翻到了这本“闲书”。 赶路的这些天,少年就一直在琢磨这本其实文字没多少故事也算不上如何出奇的话本,好像非要从中看出个圣贤端坐谈天说地来似的,张谦弱倒是无所谓把书放在少年这里,毕竟在珍重爱护书卷这方面两人还真是不相上下,恐怕许多道德谷山上修身齐平的书院读书人都要自愧不如。 书上写的是一个海外的江湖故事,似乎是有人醉酒之后随手提笔泼墨书写,字迹疏狂离散却内蕴神华精髓,让人所见第一眼有触目嶙峋山石的诧异,转瞬却也有透过清澈溪水看见堆叠细石的安稳心境,忍不住地便要伸出手去探入水中轻轻触碰,好像只要有那一刻的真实接洽,就能直抵文字背后的光阴流转和岁月厚重。 书上写的是一个少年英雄短暂却波澜壮阔的一生,他出生于一座日渐衰败的岛屿上,从小孤苦无依流落千里,直到在一座城池里靠着给酒楼和漕帮打杂才勉强为继。 他像许许多多的少年一般,憧憬着意气风发任侠逍遥的江湖武林,可是贫寒积弱的他根本没有那个底蕴和钱财去习武,只能在去往武馆做帮工的时候偷偷学些打熬体魄的拳架和拳桩,在夜深人静或清晨拂晓的时候独自面对着桥洞下的河水走桩练拳,竟是就这样给他练出了一身坚韧体魄和积攒起了一口绵长深厚的武夫真气。 本该就这样平平淡淡熬过余生的他遇见了那个改变一生的武道师父,却倒不如说他卓绝的天赋资质和坚持不懈的努力换来了这样一个被武道宗师青睐的机会,从那之后短短几年,他就迅速成长为了那座岛屿之上就连岛主都不是对手的武道高手,然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泛舟离开了这座岛屿,开始了漂泊历练汪洋江湖的人生之旅。 竹简书页上的文字随性勾勒,有时着笔于少年英雄幼时成长处的环境之艰辛和社会之磨难,笔锋一转却又随着少年英雄的视线看见了青山绿水的郁郁葱葱。笔墨洒脱不羁如字里行间少年英雄出拳出刀时的身影,衣衫随风起伏摇曳似天边云海卷舒,逍遥可游千万里。 离开岛屿之前,少年英雄在街角的铁匠铺子打造了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此后远游海外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力压无数武道豪阀宗门的天之骄子,挑落了许多江湖上身负盛名的前辈宗师,看得人心潮激荡热血沸腾,最后少年英雄遇见了那个相约一生的女子,两人在一处草长莺飞杨柳依依的山间水畔成婚,整座岛屿的飞鸟都齐聚盘旋,仙人在云端奏响乐曲和鸣。 少年英雄已经不再年少,名声也早就威震整座汪洋大海,竹简书页上以一大段笔墨骈文勾画了那个英雄的种种奇遇,有些甚至都触碰到了虚无缥缈的神明和仙界,可是不知为何却给翻阅之人一种唯有如此才与那个英雄相称的错觉。 打败了那么多的邪祟也为那么多的百姓苍生带来了光明,好像最终应该落下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然而字迹却停顿在了那个英雄独自走上一座孤山,山上有一个举世无敌的恶魔君主,而英雄放下了神器,独自背对众生,挑战人间神灵。 故事截然而止,阅者闭上眼睛似能看见那个英雄独自走上孤山台阶的萧索背影,人间烽火狼烟生灵涂炭,而他肩挑日月付光明,一如年少时哪怕深处泥沼阴暗,却始终愿意心怀希冀和热忱,全然献出此生体魄和神魂,毫无怨怼。 故事中有意掠去了许多遗憾和血淋淋的现实,比如那个带着一个孩子又怀着身孕的女子应该何去何从,又比如那个为了英雄同样登上那座覆灭岛屿的医仙又是什么下场? 行走道德谷山下的这段远游路上,君策不是没有听过话本故事,江湖上的悲欢离合也早就混着茶水和饭蔬嚼进了肚子里,有唏嘘也有感慨,却只是远在天边的故事。 可是就如当初张谦弱第一次看见这本书那样,君策还是被那笔墨入木三分的故事深深勾住了心魂,好像在那些一笔掠过的山水之间,在那行文严谨又疏狂洒脱的江湖历练中,藏着一个和君策遥遥对望的身影,面貌模糊却似曾相识。 君策清楚记得这种感受,就像当初在方寸岛上的小院中,他第一次看见了那个站在对面小院里的年轻人一般。明明相貌只能算得上清秀,不如棱角分明风神俊朗的徐从稚多矣,可只是初见那一眼,君策就觉得那个年轻人好像曾在哪里见过,那样熟悉,那样难以忘却。所以即便后来君策谨慎又警惕地疏远着那几个年轻的邻居,却一直小心翼翼地打量旁观,好像希望能够从那个年轻人雕琢木头和择菜劈柴的痕迹中瞧见分毫相熟的影子。 小时候君策也会缠着二叔多说上一些江湖上跌宕起伏的故事,因为在那时的孩子眼中,二叔其实就已经是世间最为厉害出彩的江湖宗师,虽然谕璟从不让君策搅和进守平阁和方寸岛的事情中,可是君策却也看得出来那些时不时出现在村子里的陌生人的与众不同,还有二叔发号施令时的气定神闲。 那是君策憧憬向往却深埋心中的秘密,孩子哪怕再喜欢那些江湖故事却绝不会动上分毫习武远游的念头,小小年纪的他就像是一个已经历经世事变迁的大人了,可以抑着自己的心性,也可以想着就那样在村子里陪着娘亲度过余生就足以了。 在二叔说起的许多江湖传说中,君策闲暇时独自琢磨,居然发现其中许多故事就像是一串手链上的珠子一般可以绵延成线,勾画出一个人的模样,也描绘了一幅壮阔山河的泼墨画卷。 此时看着眼前这本无落款提名的“闲书”,对照着那些风起云涌的江湖故事,君策好像看见了那个人的背影,然后多走近了几步,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碰到衣角发端。 如果还是当年小时候的君策,看见了这本书可能会为那些意气风发为民除害的壮举而拍手叫好,可能会为少年英雄力压当代无数天骄而面红耳赤,可能会为那些饮酒山水间的逍遥洒脱而心怀憧憬,可能会为那个不再年少的英雄一步步登顶武道山巅举世无敌而感慨向往。 可是这几日翻看着眼前竹简书页的君策,却每每都会停步于笔墨落在少年英雄走入一个僻静安宁村落的时候,会沉湎于那个藏起鲜血淋漓的长刀坐在石头上为牧童吹响竹笛的少年,会仔细看着那一段记载少年英雄第一次饮酒而牵肠挂肚的字句。 炊烟篝火、原野荒草、山林溪涧、云海晚霞,这些平凡事物好像都只是随处可见的落叶碎石,可是不知为何,远游山外路程遥遥的君策就会不自觉地溺在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叙述中,一字一句翻来覆去地看着,几乎就要把那些墨痕字迹都牢牢刻在脑海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坐在客栈屋中秉烛翻阅,居然看着那一段记述少年英雄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不自觉地流下泪来,就连君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就像是有人拿起一根细针在心上戳了一下,那种震颤神魂和骨血的颤栗感让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着那些文字的痕迹,如身临其境如感同身受。 走在最前方的张谦弱打着哈欠抬起头,不远处的巍峨城池已经轮廓分明,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两个家伙还在自顾自沉溺于各自的思绪中,张谦弱揪住毛驴的鬃毛,放缓脚步轻轻一掌拍在真页的斗笠边沿,把眯着眼睛轻颂佛法的小和尚唤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真页瞪了一眼张谦弱,背着桃木剑的小道士却已经摇头晃脑踱步至君策身边了。 他一把按住君策捧在手里的竹简上,吓得君策赶紧双手攥住书页,张谦弱无奈道:“虽然你平时看起来老气横秋却实在年纪不大,可是也不至于还像个孩子一样对这些江湖故事如此神往念念不忘吧,我是因为小时候在道藏之外唯有与其作伴才情感深刻些,你倒是怎么手不释卷起来了?” 君策轻轻将书卷收起,拍了拍毛驴的脑袋然后摘下水壶喝了一口水,答非所问:“宝盐城到了?”张谦弱也不再调侃,打着哈欠点点头,真页也已经重新与他们并肩行走。 宝盐城不愧是松瓶国四大名城之一,更不愧是“金瓶潭十三城”之首,临近城门口不远处,三个少年就已经听见了震天响的喧嚣声从城池内逸散而出,他们手牵毛驴跟在绵延不绝的商队镖局车马身后静静等待入城,竟是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将文牒路引递给城门守卫。 城门口附近有许多简易搭建的茶摊酒肆,若是等待入城太过漫长烦闷,花上几颗铜板喝一口凉茶也是不错的消遣,那些茶摊酒肆的店小二都热情熟络地招揽过往行客,看着脸上洋溢的笑意,看来一日的收成也不错才对。 三个少年入了城,将毛驴卖给了城门附近的一家客栈,然后三人就站在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茫然四顾,来自天南海北的行人商客犹如溪涧河流一般涌动着,三人最后不得已只能站在街角的僻静处才能稍稍歇口气,张谦弱扶着腰嘶了一声,低声道:“咱们好像不知道荀家在哪啊?” 君策小心翼翼颠了颠背后的包袱,斟酌着说道:“荀家应该在宝盐城也不是岌岌无名之辈,否则无法走那么远的路去行商,找个过路人请教请教应该也能找到去处,早知道离开前问一问雷尚了,他来过宝盐城又和林家相识,总比我们抓瞎要好。” 张谦弱呼出一口气,面带笑容走出街角,与一个行色匆匆的过路商人轻声请教,那人听到张谦弱是打听荀家,居然饶有兴致地停下了脚步,反问道:“你们认识荀家?”张谦弱愣了愣,笑着道:“曾与荀家家主有过一面之缘,途经此地特来拜访。”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张谦弱的道袍打扮,又探头探脑看了看身后的君策和真页,这才说道:“那你们应该很久没见过荀家家主了吧,他都卧病在床三四个月了,如今恐怕已是病入膏肓。这不,荀家祠堂这几日都在议事,我们这些只是负责管理名下产业的掌柜和主事只能静等结果了。唉,只希望下任家主是个和荀老先生一样愿意以诚待下人的,不然我们可就有罪受喽。” 张谦弱微微皱眉,轻声问道:“荀踽老先生卧病在床已久?”那人点点头,看来这段时间也是心忧前途不吐不快,走到街角处就一股脑地说了一大堆荀家这几个月的事情。 最后他叹息一声道:“说来也是唏嘘,荀家能有如今的名望地位还不都是荀老先生一力支撑的,结果了了那些祠堂老祖宗却要横插一脚为了血脉传承说几句‘公道话’,可怜荀老先生唯一的子嗣年纪轻轻就没了,如今那一脉就只剩下个女子和在外行走江湖的少年,真是难以为继了啊。”那人摇着头,可是很快就又开始唉声叹气地抱怨着前途未卜,心焦荀家祠堂议事结果。 三个少年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耐心听过了那人口干舌燥的一吐为快,张谦弱才轻声问出了荀家所在,那人离去之前还碎碎念叨着,说不知道该不该直接掏出家当从荀家手里盘下那几间车马铺子,张谦弱只能附和了几句,也不知道那人是否会放在心上。那人走远之后,张谦弱手指轻敲墙面,君策沉声道:“没想到荀老先生遭此变故,按理来说荀家的地位名望应该是能找到名医为荀老先生诊治的,既然过了这么久都不见好转,恐怕真是恶疾缠身了。” 真页双手合十颂了一声佛号,然后轻声道:“我们就快些赶去荀家看一看荀老先生吧。”张谦弱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君策,说道:“先看一看。” 君策抬头看着张谦弱,然后点了点头。 三人很快迈步启程,荀家祖宅在城西,距离三人入城处至少要跨越半座城池才能走到,虽然荀家的产业遍及整座宝盐城,可是向来念旧的荀踽还是更愿意住在荀家祠堂所在的祖宅,连带着一大家子荀家人都住在祖宅,比起富丽堂皇的林家和其他宝盐城世家都要低调许多,想来也和荀踽当年曾是儒家门生有关。 荀家在许多年前不过是宝盐城中不入流的世家门庭,依附于其他世家商贾勉强为生,直到不再执着于考取功名的荀踽走到台前,这才有了荀家慢慢占据宝盐城商贸一席之地的机遇,荀踽这么多年也都事必躬亲,就连远走其他脉和山谷的走商都要亲历亲为,这些年走南闯北才积攒起了荀家如今的家大业大。 可是荀踽只有一个早逝的子嗣,此外便再无嫡系血脉,所以这才有了如今那些仰仗荀踽已久的祠堂长老和其他晚辈要站出来争夺那个家主之位的勾心斗角。 荀修仁不久前远游江湖,现在也不知是否赶了回来,荀家就只剩下一个荀念竹整日奔走于家族产业之间,哪怕遭受了许多叔伯长辈的冷眼,可是荀念竹依旧埋头咬牙支撑,赢得了许多祠堂长老的青眼相加,愿意在议事上为她说上几句好话,否则这个家主之位恐怕就要落下定论了。 到了荀家家门外,虽然那个满脸怨气的门房眼神不耐,却还是走进祖宅中通报三个少年的到来。 本在账房中查账的荀念竹竟是亲自出门相迎,三个少年站在门外看着那个脚步匆匆赶来的年轻女子,虽然面容依旧温婉和煦,却头发微微散乱双袖卷起,眼神异常明亮,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张谦弱打了个稽首,真页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君策作揖行礼。荀念竹恭敬还礼。 第一百章 路的尽头有一人(二) 当白衣少年在虚空高处慢慢站起身的时候,眼前景色骤然间凝滞不动,那些怨魂厉鬼张牙舞爪面色狰狞,他的耳中再没有凄厉哀嚎也没有婉转啜泣,那些细细碎碎的祈祷和讨饶声远去消散,许多生死界限之间未亡人哭泣嚎啕和亡者迷茫纠结的画面都褪色磨灭,最终只剩下了眼前不远处的那十座宫殿,还有岩浆烈焰依旧不断溅射涌出的深渊,那座白衣少年曾驻足看见无数不同人生际遇的高台上空无一物,天地间就连风声都销声匿迹,仿佛真是来到了无边地狱深处。 他抬头望去,在高处的更高处有绣着金边的云海层层堆叠铺就台阶,恍惚间他看见了漫天神佛高坐云端俯瞰人世,他们眼中有慈悲有淡然,却没有喜怒也没有起伏,白衣少年有些疑惑,他已经在此处不知道待了多少年,有数以万计的魂魄从他眼前走过又消散,那数不清的人生画面缭绕纠缠着他的心绪,独自站在无凭无依处的他竟是就快要忘了自己是谁了,来自何处又所为何来? 可是他突然想起了那许多不同人生选择而跌宕起伏的际遇历程,想起了那个站在竹屋屋檐下的女子和白发男子,于是他慢慢就回忆起了在许多年前曾有一个男子牵着自己的手,俯身低声说道:“你以后就叫顾枝吧,别怕,这个世界我会带你慢慢看的。现在,和我一起走出第一步吧。” 于是躺在床上对眼前一切都陌生畏怯的孩子轻轻走下床铺,跟在那个白发男子的身边,走出竹屋,走进了漫天光华中,沐浴在阳光下。白衣少年抬起头,可是暗无天日的地狱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他伸出手去又颓然收起。 现在他想起了自己是谁,可是却没有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是现在的自己,于是他轻声问道:“这里是哪里?”身边居然真的有人做出了回答,那个清冷淡漠的声音应道:“这里是地狱,而你的职责就是忘却前身往事,镇守此地亡魂厉鬼。” 白衣少年沉默片刻,然后问了一句:“为什么?”那个声音再次开口:“因为这是你的选择,你选择了走出山林乡野入世,你选择为了天下苍生出刀,你选择义无反顾舍生忘死,所以这就是你肩负的责任。” 白衣少年摇摇头:“这个说法不对。”那个声音不说话了,白衣少年于是继续说道:“凭什么愿意舍身奉献的人却还要被苛责肩负更多的责任呢?难道选择不该是自由的吗?” 那个声音问道:“所以如果回到当初,你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白衣少年笑道:“你不是说我应该忘却前身往事吗?我又怎还记得当年我曾做过什么选择。” 那个声音答非所问:“你已经看见了不同选择带来人生际遇的不同,如果这一路没有这般出乎意料的顺遂,如果真的在某一刻世事人心急转直下,你是否会后悔?又是否会真正看见何谓人生和道路?” 白衣少年不假思索,缓缓道:“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就该是尽头的终点,可以回头看看却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至于人生和道路,这个道理太大了,不是我现在站在此处看遍了世道人心就可以高谈阔论。看见的再多却终究不是感同身受,听见了再多也终究不是休戚相关,也许只需要我曾想过某件事情并得到了答案,那就是我的道路了吧。” 那个声音拉扯着话题:“选择和自由,在你看来,是否比世道人心的修补完善还要更加重要?”白衣少年摇摇头说道:“选择和自由不正是构建了一个人与世事的根基和缘由吗,圣贤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世道人心真的泥泞不堪了嘛?还是真的还在一直往上走了呢?一言以蔽之,一叶障目,都是不可取的,唯有众生百态说了才算。” 那个声音疑惑道:“可是有的人根本无法做出选择不是吗?可是有的人根本不愿意为了自由而做出选择不是吗?”白衣少年没有说话。 那个声音语调微微高昂:“我们无法对那些埋首书海钻研学问的求道者苛求更多,也无法对许多愿意去做正确选择的人视而不见,可是一旦有人能够站在高处遮蔽人心眼界,一旦世间有了混淆的对错好坏,是否高低之别是非之分就成了纠缠不休的争辩?那么越来越多的人固步自封做那井底之蛙,难道这样的选择和自由是更多人想要的吗?” 白衣少年低声呢喃:“所以世间需要有英雄,有指引者。”那个声音赞同道:“是的,于是世间还有了殉道者。有人愿意为了他人的选择而放弃自由,这就是先驱。”白衣少年轻声自问:“可如果更多人的选择被框定在一个更大的选择之中呢?自由又是何物?” 那个声音冷笑一声:“自由?哪怕是书中的大同盛世,难道就是自由了?还是说众口难调,每一个人都可以口口声声宣称出一个自由来,那么是否这样的选择反而是一种真正的桎梏呢?” 白衣少年手掌下意识地搭在腰间,触碰到了朱红酒葫芦的光滑外壁,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所以先驱所做是在剥夺更多人的选择和自由吗?难道牺牲和奉献反倒成了口诛笔伐的斥责和抛弃?不对,所以世人可以在后世评判的对错和好坏,都只是当下必须做出的抉择罢了。” 白衣少年转身看着那个红袍身影,问道:“你的选择呢?”那个声音笑道:“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白衣少年伸出手捂着胸口,微微低头,沉声缓缓道:“从出云岛外的战争开始,桃止镇、北元王朝、燕沙镇、仙府争先台、玄铁关,还有秦山,这算什么?人生之路?还是问道?” 那个红袍身影似乎面对着白衣少年,透过了迷雾和光阴和他遥遥对视,白衣少年依旧低着头,许久许久。 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桃止镇的大同盛世建立在你一手书写的历史之上,他们可以安居乐业却永远都看不见字里行间记载的汪洋大海是不是真实存在,也许在更久以后,甚至人们都再也不知道原来在山外可能还会有大海的存在,更何况海外的辽阔世界?这是你亲手搭建的绝对的自由,却不是真正的自由,因为在那样一个目光和心绪所不能及的遥远终点处,真正的自由应该是相对的自由,强者自我圈定选择的边界,弱者尽力去拓宽桎梏和牢笼,世间维持住一种微妙却坚固的平衡。” 那个红袍身影似乎在微微点头。然后轻声笑着说道:“继续说下去。”白衣少年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捧在眼前,低声缓缓道:“北元王朝是如今汪洋上再寻常不过的皇权统治,可以是以前的奇星岛,可以是现在最为鼎盛繁华的金藤岛,也可以是几百年前的光明岛。可是光明岛和奇星岛的兴盛就区分了新旧两种政制的不同,也许在许多人看来,光明岛的革新不过是历史上惊鸿一瞥的小小变化,可是历经两百年光明岛早就是天翻地覆的不同了,而显而易见的是光明岛的革新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某种改变整座汪洋的变化到来。” 红袍身影笑问道:“这是顾筠说的,还是魏崇阳教给你的呢?”白衣少年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继续说道:“燕沙镇、仙府、显宴城和玄铁关,就像是神魂抽离体魄之后所走的一段人生路途,见过了最初的本心也抵达了生命的终点,最终远处还有一座鬼门关,只要走过去了就是新的轮回,还是开始?你所问的不就是现在的我和当年的我是否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白衣少年抬起头直视着对面的红袍身影,他轻轻摇头说道:“不,我此次会来这里就是因为私心,因为三叔来了这里没有了消息生死未卜,因为在我赶来的路上你抓走了扶音和乐姨,所以很简单,我要走到秦山然后杀了你,管你是什么魔君还是苟延残喘的布局者,所以当年的我会为了奇星岛苍生百姓而九死一生地出刀,现在我只是为了自己罢了,仅此而已。” 红袍身影的面容渐渐清晰,白衣少年突然愣住了,因为眼前的容貌竟是有些熟悉,忽然间他想起了许多年在奇星岛北境的某处山林中,那时月华顺着瀑布倾泻人间,然后就有一个背对世间的身影独自站在瀑布下,慢慢和眼前之人的身形容貌重合,红袍身影双手负后神色平静地看着白衣少年,问道:“当年的你不也是为了私心吗?为了给几位师父报仇,为了一身武学可以挣来一个英雄的名号,难道现在和当初有什么不同?” 白衣少年的眼神如静湖,他看着红袍身影,反问道:“报仇,名声?当然,驱使我走出赋阳村的心性很难没有这些痕迹的存在,可是所想和所做如果已经在正确的路上远游千万里,那么对于最初的审判是否只是拷问本心和苛求念头呢?有许多想法哪怕转过再多的圈子都不会走出弯弯绕绕的囚笼,所以自辩愈多否定愈多就只会堕入固步自封和停步不前,有时候等待不是就能抵达对的抉择,所以走出的那一步才显得弥足珍贵。到了如今,其实私心和大义还那么重要吗?不是的,因为我会走到秦山山巅,然后出刀而已。” 红袍身影露出笑意,那张好似神明提笔勾勒描绘的精致面容上有暖阳绽放,他的眼中有光华流转,一时间竟是让人根本难以将眼前之人与那个倾覆整座奇星岛的魔君联系一处,其实许多亲眼见过魔君的人都会有这种错觉,难道世间的一切揣测和指责都是蒙昧与固执? 魔君抚掌无声而笑,点点头道:“顾枝,你比我想的还要更好一些,只是终究还是自困藩篱,明明应该走的更远些更高些才是。没关系,看得见眼前只是第一步,在那之后展望远处,或是落子棋盘,大道高远。” 魔君的言语之间,似乎眼前不是一个立誓要杀了自己的敌手,而是一个坐在学塾中求知问道的晚辈,哪怕这个晚辈已经在道路上走出了很远很远,可是在他眼中依旧不够,很不够。在他的心中有一座全然不同的汪洋,在他的记忆深处也有一个已经离去许久的天地,那是他能够想象到的最大的美好,哪怕还有那么多的不足和缺失,可是现在有了翻覆和修缮的可能,他如何选择放手。 魔君抖了抖袖子,笑意带着几分缅怀和慨叹:“我已经独自看着这世间许久,很多事情可以视而不见,可是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改变,哪怕在这过程中付出太多牺牲太多,也是值得的。” 白衣少年已经转身重新看向不远处的那十座宫殿,然后摇着头轻声说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道,竟需要如此的翻覆作配?”魔君的身影又变得模糊起来,他轻笑一声:“那就登山来问道吧。” 白衣少年最后问道:“你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魔君没有说话,身影消失不见。 白衣少年却自言自语道:“武道九境共分四层,第一层,知守。”话语落下,他的眼前便再次浮现了那熟悉的青潋山湖和苍郁竹屋,还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站在屋檐风铃下,正与他遥遥相视。 白衣少年低头看了一眼,朱红酒葫芦系在腰间,还有微微泛黄的绿竹刀鞘轻轻摇晃,他眨眨眼,拍了拍胸口,那种钻心的疼痛被深深掩埋,在他的脚下是漫长的黄泉路,分明有两个熟悉身影出现在了鬼门关外,他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望向站在对面的白衣少年,他们相貌身形一般无二,可是眼中流转的光彩却截然不同。 那是此生都没有走出青潋山和赋阳村的他,奇星岛还是在许多英雄的前赴后继下百废俱兴,而他只是一个躲在山野的医师,没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和豪侠意气,这样的他和顾筠是如此相像,但他知道,顾筠不是这样的人,而他顾枝同样不是。 所以顾枝看着那个站在竹屋外的白衣少年,挥挥手轻声说道:“你好,好久不见。”也许,在许多年以前,这个白衣少年就是顾枝所能想象的未来了,一辈子安居乐业于熟悉的山林之间,身边还有先生和扶音作伴,奇星岛恢复安宁繁华,如此就已是最好了。可一句问话、一番承诺、一腔意气,可能最终就是不同的选择所走上的道路了。 那个白衣少年只是静静看着顾枝,然后骤然破碎消散,没有阻拦顾枝已经踏出的脚步,下一刻,顾枝便离开了不知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的地狱深处,他拔刀出鞘,刀芒贯穿光阴和虚空,晋汉精心布下的阵法就那样支离破碎,然后一袭白衣化虹直去,出现在了那道刀光之前,直面漆黑鬼门关和巍峨秦山。 身穿白衣,因为她喜欢。 第一百零一章 路的尽头有一人(三) 窗户紧闭的房间中老人粗重微弱的呼吸声幽幽响起,换上了一袭儒衫的少年感觉好似回到了当年方寸岛上的小院中,只能忧心忡忡又尽量强撑起坚强,无数次坐在烟火缭绕的药炉前独自神伤和担忧,那种无力感和心绪始终七上八下的感触少年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 所以君策难免又开始涌起了深深的忧虑,不知道许久未见、隔了千山万水的娘亲是否还安好?是不是因为担心自己而累垮了身子?少年晃了晃脑子,鼻子里闻着那些熟悉的药草气味,强自收敛思绪,跟着身边的张谦弱和真页缓缓走近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人。 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为了阻隔丝丝缕缕的清风和凉意,就连日光都被拦阻了脚步,所以只有微弱的烛火点燃在床铺附近,君策微微眯起眼睛,透过昏暗光线仔细看着那个不久前刚刚与之离别的老者,此时躺在床上竭力睁开眼睛,已是油尽灯枯下的气若游丝。 老者床头案边还放着几本书,不过看样子老者已经许久没有气力能够坐起身子好好读一读了,只有热气已经沉降的药碗还放在桌边,倒映着烛火的闪烁身影。 荀念竹坐在床边轻轻握住老者的手掌,然后低声道:“爷爷,三位小先生来看你了。”虽然只是相处了一段短暂时间,可是在那之后似乎解开了某种心结的爷爷却总是将三位年纪轻轻的道德谷小先生挂在嘴边,直到病倒了床上还一直念叨着许多问题都没能好好多问一问,所以听说三位少年的登门拜访,荀念竹也才会如此急切和热忱地亲自相迎。 老者咳嗽了一声,浑浊黯淡的眼眸竭力撑开,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那三个少年身影,老者被荀念竹握住的手掌微微用力,似乎借此积攒起了些开口说话的气力,他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说道:“来了啊,三位小先生见谅……咳咳,老朽身子不争气……咳咳,不然……不然定要好生相迎三位小先生的。” 张谦弱连忙说道:“荀老先生无需如此客气,是我们在路上被些许事情耽搁了一段时间,于是这么久了才来拜访老先生,莫要见怪才是。” 老者尽力扯出一个笑脸,荀念竹有些心疼地不敢去看爷爷,瞥了一眼放在桌上已经冷却的药汤,她站起身低声说道:“三位小先生和爷爷说说话吧,我去帮爷爷重新熬一碗药。” 三个少年轻轻点头,荀念竹离去前还亲自搬了几张椅子过来,君策见状赶紧主动帮忙,然后借机低声和荀念竹说道:“荀姑娘放心,我们不会和荀老先生聊太久的,现在荀老先生还是要多休息才是。”荀念竹默默点头低声道谢,真心实意,甚至眼角早就微微湿润。 荀念竹轻轻关上屋门之后,房间里老者的声音强撑起一口气,勉力说道:“可怜念竹还如此年轻就要肩负起这么重的担子,哪怕不去那座议事堂我也知道那些老家伙和没用的晚辈会说些什么难听话做出什么腌臜事来。” 三个少年已经知道了一些荀家的情况,当年荀踽所在的这一脉其实在家道中落的荀家中就是不受重用的,否则也不会有后来荀踽科举不中又家徒四壁不得已放弃学业深研商贾之道的事情,随着荀踽崭露头角,在商贸一事上异军突起,荀家又迅速换了一副嘴脸将已经落为旁支末流的荀踽所在一脉扶持成了荀家的掌权人,荀家也开始水涨船高,有了如今宝盐城中的地位。 可是那些本就因为荀踽才能够不必再附庸其他世家的荀家祠堂长老和晚辈,此时眼见身为荀家家主的荀踽一病不起,自然而然就起了瓜分荀家家业的念头,不愿意再遵循当年口口声声说好的由荀踽这一脉独掌家族大权的承诺,毕竟荀踽的后人中只剩下了一个柔弱女子和一个向往江湖毛都没长齐的荀修仁,荀踽纵横商贸五十年,即便躺在病榻上也能够将这些事情看的清楚,所以他知道荀念竹现在的不容易。 荀踽叹息一声语气低沉说道:“真是病得不合时宜啊,哪怕是死也不该在这时候,总要为念竹和修仁多留几分余地才是,不然我有何颜面去见他们的爹娘。” 老者年岁已高,又到了如今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时候,所以一些深埋心中许多年不愿意想起提起的往事都开始不可抑制地汹涌而来。那些遗憾和不甘就像是在已经奄奄一息的老者身上又搬来了许多石头,压得老者喘不过气来,只能独自在这昏暗之中叹息和自我埋怨,不得安宁。 张谦弱安慰道:“荀老先生无需埋怨自己更多,荀姑娘做得很好,来的路上我们也遇见了荀家产业的掌柜和主事,对于荀家如今的话事人是荀姑娘其实还是放心的,可见荀姑娘在商贾一道上自有独到之处,只是事出突然又难免需要面对祠堂长辈才忧虑多些,相信等荀公子回来了,姊弟齐心协力也能度过难关。”老者轻轻摇着头,喃喃道:“难啊,难啊。” 张谦弱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哪怕是作为局外人的他们也知道,如今无论荀念竹和荀修仁如何肩挑荀家重担都不可能扛得住那些祠堂议事之人的口舌,那些钻研人心和利益日久的贪婪之人不会放过一点点从两个年轻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机会,所以荀家的产业至少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会不可抑制地分崩离析,直到再出现一个能够和荀踽一样一锤定音之人的出现。 荀踽没有再叹息感慨,话锋一转问起了三个少年的远游路,张谦弱便拣选了一些并不沉重的见闻娓娓道来,掠过了靳家灭门的惨事和沿途所见战争的残酷,只说起行走山林之间所见的奇异和道听途说来的许多趣闻轶事。 最后张谦弱看了君策一眼,然后将壶泽城和马家寨之事简单说了一遍,老者骤然间不知道怎就提起了一股气力,笑着说道:“壶泽城和那条崭新山路的事情我也早就有所耳闻,没想到如今竟有了这样的变化,这对于‘金瓶潭’十三城和松瓶国来说都是举足轻重的事情啊,原来是君策小先生的功劳。” 君策只能无奈看了眼张谦弱,然后轻声说自己不过是多说了些建议而已,更多事情还是杨立源和姜彧的琢磨,荀踽开怀笑道:“看来君策小先生远游山水,已是学有所成了。” 君策想起了当初自己在礼镌河边第一次壮起胆子说出自己的道理,不由得会心一笑,然后作揖行礼低声道:“学海无涯也。”荀踽点点头,然后剧烈咳嗽起来,老者颤抖着伸出手掌,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只能徒劳无功,他沉声呢喃:“而学也无涯。” 三个少年看着闭上眼睛似有泪水滑落的老者,轻轻起身离开了屋子,小心翼翼关上了门,真页低声慨叹道:“荀老先生还有大遗憾不得安歇啊。”张谦弱重重呼出一口气,摇摇头道:“此事无解,荀家面临的困局只能看荀念竹和荀修仁如何将缺损尽力挽救到最小而已,荀老先生如果一直看不开此事,恐怕最后还要难以瞑目。”君策微微皱眉,却只能在心上添了几分沉重而已。 荀踽病榻所在的这座小院里只留下了一个忠心耿耿侍奉多年的老仆和几个伶俐的婢女,平日里煎药送饭之类的闲散事情荀念竹都会尽量亲历亲为,不只是担心爷爷的身体,也是怕祠堂里那些争执得面红耳赤几乎就要撕破脸皮的族人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小院里有一个灶房,三个少年走出屋檐下便闻到了溢满整座院落的药草气味,还有炊烟袅袅飘摇,灶房里传来了低沉却难以抑制情绪起伏的争吵声。 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回家中的荀修仁本要直接就闯进爷爷所在的房屋,却被荀念竹拦住了脚步,荀修仁知晓了道德谷的三位小先生的到来,便耐着性子和荀念竹到灶房里熬药,荀修仁腰间还挂着远游临行前荀踽亲自到铁匠铺子帮他打造的长剑,这段并没有离去太远的江湖路长剑无甚出鞘的机会,倒是上山下水的时候少年心疼又无奈地拔剑出鞘开山拨草才派上用场。 收到了荀念竹亲笔书写的家书之后,已经行走到松瓶国邻国边界的荀修仁快马加鞭紧赶慢赶才在此时回到荀家,从大门外一路来到这座院落,沿途荀修仁便已经看出来了荀家气氛的凝重,尤其是那些七八姑八大姨的拉着家中小孩虎视眈眈看向自己的眼神。 荀修仁只能压抑着情绪快步走开,他不是一腔热血就啥都看不明白想不清楚的愣头青,否则荀踽也不会答应让他去独自行走江湖。所以荀修仁看得出来那些视线和窃窃私语背后的阴私,却终究还是难以理解和接受,他实在无法明白这些往日都和颜悦色将自己当作自家孩子看待的族人怎么就会一下子便面目可憎起来,那样陌生。 荀修仁压低声音看着荀念竹问道:“姐,爷爷怎么会突然就病得这么厉害?”荀念竹将柴火扔进灶膛里,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她低声道:“爷爷的身体在那一次走商之前其实就不是很好了,是他非要再亲自走那一趟路,直到回到宝盐城他才与我提起,还让我不要告诉你,可惜爷爷还没来得及为我们铺好后路就病倒了,所以才有如今的困境。” 荀修仁攥着拳头红了眼睛,咬着牙沉声道:“我们又不是孩子了,那么远的路爷爷怎么能不提前与我们说一声,否则怎么也不该让爷爷冒这么大风险,为了那些钱财和荀家值得吗?” 荀念竹猛地转头看着荀修仁,眼眶通红湿润的女子此时竟是难得有些怒气,她厉声斥责道:“这种话绝不可说,更不要让爷爷听到一丝一毫。当年爷爷投笔从商就下定了决心要将此生都奉献于此了,你现在说这些岂不是在磨灭爷爷几十年来的辛劳?” 荀修仁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少年狠狠抓着头发低吼了一声,这种无能为力的茫然和失措让不久前还一心向往江湖远游意气风发的他难以承受,荀修仁低着头沙哑着声音道:“现在荀家祠堂那边什么意思?爷爷都还没走呢,就开始想要分家拆产业了?” 荀念竹苦笑一声:“还能如何,那些祠堂长老占据了祖宗孝道和道德大义,现在只能拖着不点头,最后终究不可能像爷爷还当家时一样留住荀家的一切了。” 荀修仁抬起头问道:“荀家家主重新推举了?”荀念竹扇动灶膛里的炉火,摇摇头道:“还没呢,那些人没敢现在彻底撕破脸皮,至少要承认当年亲口答应爷爷的事情,这个家主之位还是要留在我们这一脉。” 还未及冠的荀修仁愣了愣,然后嘴角微微颤抖地看着荀念竹,少年一下子就知道了祠堂议事能够有现在的局面肯定是荀念竹撑起了场面,荀家才不至于一下子分崩离析,哪还能等到他荀修仁回来,恐怕祖宅都要被拆个干净了,所以在这之间荀念竹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辛苦是荀修仁能够想象得到的。 荀修仁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声音颤抖道:“姐,对不起,我不该一意孤行非要远游闯荡江湖去的,最后让你独自挑起了重担。”荀念竹只是笑了笑,可有了至亲之人坐在身边的她还是终于能够在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疲惫和沧桑,但是很快她便重新振作了起来,荀家的烂摊子还需要他们姐弟二人共同面对。 荀修仁压低了声音问道:“下一场祠堂议事是什么时候?”荀念竹握着一块柴火轻声道:“明日。恐怕又是一场延续一天的推诿扯皮,你先别露面,否则他们肯定要抓着你的年龄说事。” 荀修仁皱着眉头说道:“可是那些老家伙肯定不会答应让姐一个女子当家主的,还有那些猪油蒙了心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同辈人,恐怕早就虎视眈眈,更不会同意,到时候要是给他们捅出去闹到整座宝盐城都知晓,难免会有有些其他世家大族要掺和一脚。” 荀念竹转头看了一眼荀修仁,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不过出去走了几个月,倒是见识和说道都长进了不少啊,看得挺明白嘛。” 荀修仁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轻声道:“姐,别开玩笑了,现在荀家的这场困局肯定很快就会有其他人要来横插一脚,说什么也不能让爷爷这些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啊。” 荀念竹也收敛神色点点头道:“没错,荀家最大的危机还不是祠堂议事的如何瓜分利益,而是宝盐城乃至松瓶国其他对荀家产业眼馋的世家大族,哪怕是为了将水搅浑也会有很多家族愿意伸手,所以荀家的这场困境只能尽可能速战速决,哪怕是壮士断腕也好,至少要把荀家的根本把握住了,绝不能在一场场议事中被他人一点点分割。” 荀修仁摸着下巴说道:“所以倒不如我明天的议事我也一起去,到时候那些老家伙敢多说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我就直接拔剑,看他们还敢不敢说一句废话来拖延时间。” 荀念竹瞪了荀修仁一眼,低声骂道:“爷爷虽然没怎么逼着你读书,可是也没让你就只会这样想法做事吧,真是江湖莽夫。” 荀修仁一拍大腿道:“姐,我说真的,那些老家伙最喜欢摆大道理说祖宗法,说来说去不都是废话嘛,要是不以雷霆手段让他们闭嘴,恐怕真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荀念竹见荀修仁真动了心思,还是摇摇头道:“不可,这样只会落了口舌,哪怕最后我们能保住荀家,也难以接住正统道义。”荀修仁愤愤道:“那怎么办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老家伙把荀家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我反正是看不下去的,总不能……” 少年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总不能让爷爷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去吧。”荀念竹皱着眉头说道:“我再想想。” 荀修仁站起身走出灶房,迎面遇上了三个少年,荀修仁抱拳行礼,不好意思道:“抱歉,没想到荀家遭此变故,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君策看着短短时间就好像成长许多的荀修仁,有些感慨。 张谦弱摆手道:“无需说这些,是我们来得晚了些,否则还能多陪陪荀老先生。”说到这里,张谦弱看了一眼君策和真页,见其他二人都点点头,张谦弱这才斟酌着说道:“荀家家事我们不敢置喙,不过若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荀公子只管开口便是。” 荀修仁虽然心里嘀咕一句靠你们三个读书人有什么用处,却还是抱拳称谢。此时时近黄昏,院子外走进来几个拎着食盒的杂役奴仆,荀念竹走出灶房拦住那些杂役,皱眉道:“我不是吩咐了无需送饭到这里来吗?” 其中一个杂役低着头说道:“这是二长老的吩咐。”荀念竹皱眉挥挥手道:“你们退下吧,以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可以接近此处。”那个杂役低着头称是,然后就要转身离去。 荀念竹已经面朝三个少年所站,正要开口言语,突然听到了一阵风声,竟是那群杂役中有人猛地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刺向了荀念竹,不是要害处,却能够让荀念竹废去一条胳膊,措手不及之下荀修仁只来得及一声怒吼,君策也只能尽力扑去却还是隔着一段距离。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身影从天而降,一脚踹开了那个杂役,然后一拳一掌又将剩下的几个正要暴起的杂役都砸在地上,然后那个魁梧身影站定,神色阴沉得啐了一声:“他娘的,老子也就以为蹲着玩,没想到你们还真敢做出这种事情来啊,真是够不要脸的。” 已经下意识跑到灶房门外的君策顿住,看着眼前那个熟悉身影,疑惑道:“禾大哥?” 腰悬金刀的禾徸渠转身看着君策,咧嘴一笑。 第一百零二章 路的尽头有一人(四) 一袭白衣飘落在漆黑城墙之前,天色昏暗之间似乎便有一道璀璨天光在某一刹那刺破了云海。 顾枝掌心抵住腰间刀柄站在原地,他望着站在城头上的那几个身影,然后转身走向躺在地上相互依靠的于琅和周厌,周厌勉力坐起身将断了一臂的于琅托在身前。 顾枝快步走去然后蹲下身,伸出手指在于琅断臂处和心口附近连点了几处窍穴,那些在于琅体内絮乱肆虐的真气和汹涌激荡的气血终于不再一次次冲撞于琅的窍穴气府,断臂处的鲜血也慢慢停止了源源不断地涌出。 顾枝低头看着脸色苍白却神色轻松的于琅,沉声道:“抱歉,是我来晚了。”于琅咳嗽了一声还没说话,周厌就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顾枝的肩膀,说道:“废话恁多,你要是没走出来那才真的要抱歉呢。” 顾枝抬头看了眼被一刀破碎的阵法,神色平静道:“现在想来,那处幻境和阵法根本没有困住我,是我自己流连于地狱深处的前世今生和生死幻想。” 于琅声音细微却语气坚定道:“行了,不用在我们这里磨磨唧唧的,暂时我还死不了,赶紧把这碍眼的鬼门关给砸了,然后登山去吧,看来我们是注定没机会亲眼见到那个劳什子魔君了,你可要多替我们俩砍一刀啊。” 顾枝收敛心绪,扯出一个笑脸故意伸出手摸了摸于琅披头散发的脑袋,笑道:“放心吧,到时候我就说‘这一刀是为了于琅’,‘这一刀是为了周厌’,哈哈哈哈。” 于琅甩了甩袖子撇开顾枝的手掌,语气低缓道:“还有为了黄先生和武山。”顾枝嗯了一声,只是重重点头,周厌一推顾枝的肩头,轻声道:“去吧,带着扶音,我们一起回去。” 顾枝站起身,抱拳行礼缓缓道:“我带你们回家。” 在奇星岛上,有一片山林,有一座城池,有一个竹屋,那是他们的家。不是故乡,却是家乡。 顾枝衣衫轻摇离开了原地,周厌和于琅仰起头看着那一袭白衣落在不远处的鬼门关城头,周厌笑道:“那小子临走前说的是在显摆吗?”于琅想起顾枝离去前所说的武道九境第一层“知守”,于琅也露出笑意,咳嗽一声沙哑着声音道:“没关系,反正那个境界我也已经走进了,管他显摆去。” 周厌摸着下巴,啧啧道:“那我也算是达到这一境界了吧。”于琅嘁了一声:“得了吧你,现在半死不活的还敢说自己破境了?”周厌摇头晃脑只当作没听见于琅的话。 他们笑着说出对于彼此来说好像都难以承受的苦痛,是因为无论是武道之路断绝还是就此失去一条手臂,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值得怨怼余生的纠缠,所以云淡风轻笑着调侃。 周厌望着不远处的鬼门关和秦山,看着那个还一如初见时一般惊才绝艳的那个白衣少年,他轻声道:“顾枝会赢的吧?”于琅沉默片刻,然后沉声道:“一定。” 顾枝落在墙头一手按住腰间刀鞘一手负后,没有去看站在城头上如临大敌的三个人,而是眼神深邃地望着缭绕云雾的秦山山巅。城头上除了祝猷和巫赟以外,还有一个身后背着一刀一剑的女子,脸上带着厚重面具狰狞可怖。 巫赟皱着眉头看向毫发无损便走到此处的顾枝,低声喃喃道:“此人武道究竟有多高?”祝猷冷笑一声:“武道有登堂之高低,还有入室之远近。”巫赟看着战意盎然的祝猷,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而他身边那个女子也已经在顾枝的武道气息压制中下意识地拔出了刀剑,严阵以待。 顾枝神色冷漠,低头看着眼前三个人,轻声道:“你们要拦我?”然后没有等待回答,他看着祝猷缓缓道:“你要杀他们?”祝猷一步跨出将城头走马道的砖石都震碎激荡,他直视着顾枝的双眼:“是又如何?” 顾枝不再说话,只是手指轻敲绿竹刀鞘,祝猷看着顾枝的手掌和一身白衣,微微压低了身体然后猛地挺直脊背,身形如箭矢又如从天而降的粗壮雷电直奔顾枝而去。 在祝猷和顾枝对峙之前,巫赟和那个女子已经同时消失了身影,祝猷一步直奔顾枝而去,巫赟和女子便恰到好处地站在了顾枝身边的另外两个方位,隐隐成困守之势,他们却不急着动手,只有祝猷瞬间拔刀出鞘,以开山之势砸向站在原地的顾枝。 顾枝看也不看那两个冷眼旁观伺机而动的压阵人,伸出手掌只是翻转抬起,便好似托举起一块巨大磨盘,祝猷的刀光连同真气砸在顾枝手掌之上三寸,然后轰然一震。 顾枝衣衫飘摇吹拂,却身姿纹丝不动,祝猷的刀止步于顾枝手掌上,然后顾枝一甩袖变掌为拳,拳罡撞在祝猷的刀尖上,又是洪钟大吕被巨灵神砸碎的爆响声如涟漪四散而去,巫赟和女子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以真气捂住了耳朵。 随着那两人一退,三人合围之势便出现了一丝碎隙,顾枝一脚轻踏,眨眼间有夺目的剑光四起,然后汹涌如长河奔腾的剑气便布满了整座城头各处,巫赟和女子都瞳孔一缩,低吼一声各施手段,竟是仅仅为了阻挡剑气冲撞就要控制不住地竭尽全力,祝猷则更加不管不顾,以身上金银重甲亮起的光芒硬抗剑气,然后一刀直砍顾枝。 随着刀芒缓缓落下,又变幻出无数个顶天立地的巍峨身影手持巨刃同时劈砍而下,顾枝身影渺小地站在剑气洪流和高山巨刃之间,双膝微蹲拔地而起,一道七彩虹光狠狠撞在那些高山般的身影上,顿时无数虚影破碎如镜片分崩离析,洒满了祝猷和顾枝身前之间。 祝猷再进一步,终于是真真正正的一刀落在了顾枝眼前,顾枝双臂抬起猛地收在腰腹处,转瞬便出了千百拳,层层叠叠如潮头汪洋,祝猷被彻底淹没身影,只有一刀光芒气息不绝直刺顾枝,顾枝双脚离地虚停半空,手掌向下一按,刀光便被砸入身下城墙之中,顿时有纵横裂缝贯穿整座高耸鬼门关,直抵最深处。 顾枝身影一掠而去,一脚踩在祝猷的刀尖之上,祝猷双手握刀双臂肌肉虬结,金银丝线缭绕的铠甲上似有蛟龙仰头嘶吼,顾枝的眼眸中倒映出蛟龙腾空而起和刀光布满天地间的景象,可是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动摇,任由那些气势汹涌的异象扑面而来。 顾枝神色冷漠地低头看了一眼祝猷,然后双手虚按地面,顿时城头砖石如地牛翻背,将那些蛟龙虚影和刀光都一举吞噬压制,顾枝再次站在墙头处,手掌抵着刀柄,看着祝猷闭上双眼身后慢慢有法相成形,比起先前于琅和周厌所施展的都要更加凝实和气势圆满。 顾枝转头看向那两个站在剑气洪流潮头勉强稳住身形的压阵人,身影闪烁消失不见,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巫赟的身侧,巫赟神色一变,下意识地便脊背蜷缩,脱离了身上那件遮蔽了神色和体态的灰袍,而眨眼之间那件孤零零漂浮在风中的灰袍就支离破碎,好似被无形的火焰灼烧成了灰烬四散流离。 巫赟脚步一退再退,在城头走马道上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冲撞着,那瘦骨嶙峋的身躯肌肤下经脉深处,有异色流光盘旋不定,紧紧护住他的窍穴气府和真元所在,顾枝始终如影随形,手持剑指直刺巫赟流转真气的根基所在,巫赟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只觉得以往面对身穿黑衣的晋汉都没有现下感触的如此无能为力。 顾枝眼角余光看见了那个手持刀剑的女子身影沿着墙头掠向巫赟身后,然后猛然拔地而起,刀剑交错直劈顾枝,顾枝头也不抬,只是伸出另外一只手掌手背按在额头前,刹时间便有雄浑真气挡在了他的身前三寸之地,女子刀剑撞在真气屏障上激起火花四溅,却也给巫赟施展秘术挣脱开顾枝真元压迫的机会。 顾枝任由巫赟脱身远去,抬头看着那个收起刀剑就要疾退的女子,松开剑指化作拳头,竟是直接跨越了距离和时间的空隙,不知如何便来到了女子的身前,一拳砸在了她的额头上,女子措手不及之下只能以刀剑架在头顶,然后就被拳罡直接砸入了城头砖石之中,巍峨鬼门关再次一震,竟是直接下陷地底,城墙下的地面裂痕蔓延而去。 顾枝衣衫摇曳直接在原地拧转身形,双臂搭在一处接下了祝猷身后法相猛然劈砍而来的刀光,他的渺小身影瞬间被淹没在璀璨光华之中,在法相簇拥下好似神明在世的祝猷面容庄严,手持巨刃怒目而视,有顶天立地之势,就那样站在原地暴喝一声:“斩!” 身后法相再次举起巨刃劈砍而去,那个已经看不清身影的白衣少年只是一步踏出就跨越了刀芒笼罩的牢笼,眼睛微微眯起,脚尖一点城头砖石便来到了祝猷身前,在他离开的原地有烟尘化作龙卷凭空冲天而起。 祝猷双手持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法相身周缭绕金银两色光芒,好似也身披重甲,顾枝的一掌一拳全部落在了法相身躯上,祝猷面目狰狞却一步不退,顾枝试探之后转了转手腕,腾空而起膝盖弯曲撞向法相的头顶,法相探出巨大手掌就要将顾枝攥在掌心,顾枝轻哼一声,五指撑开按在法相的掌心,身形倒转竟是直接从天而降,剑指直刺法相身下的祝猷。 祝猷仰起头双手挥舞长刀,怒吼道:“拔刀!”顾枝置若罔闻,剑气潮水再次从他体内源源不绝地奔涌而出,好似瀑布悬挂天地间,云雾席卷大雨倾盆,祝猷状若疯魔,毫无章法地挥动着长刀,将面对顾枝却始终没能让对方出刀的憋屈和愤怒都倾泻而出。 不远处巫赟站在爬出深坑的女子身边,脸色惨白道:“我们还是低估他了,当年主公怎么会只把他列在天坤榜末位?”女子吐出一口鲜血,虽然他们两人只是和顾枝交手了两三招,可竟是连拖延住那人的脚步片刻分毫都做不到,甚至一照面就落下了内伤,体内真气激荡难以抑制。 女子神色阴沉默不作声,巫赟转头看向鬼门关后的山路,在台阶底下,盘腿坐在原地闭目养神的晋汉已经站起身,一袭黑衣的他神色冷漠,一身血腥气息和杀气战意肆意流淌。 顾枝透过剑气和刀光的间隙看见了祝猷身上的重甲缓缓出现了丝缕裂缝,他的身影已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刹那就出现在了祝猷和法相身后,他负手而立,呼出一口气,终于适应了自己全然不留手之下的真元气息。 哪怕是当年闯荡奇星岛鬼门关,他也只在言封城外和魔宫门前有过此时的感受,那种毫不抑制体内真元和武道气息的自由让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好似这种力量终有一刻会不受他控制,致使他沦为武道之路的奴隶,只知道凭借拳脚和刀剑肆意杀戮。 可是走过了千山万水,又一次次叩问本心之后,顾枝真真正正开始去接受这样的力量,因为他从不觉得武学会成为掌控着他的主宰,武道登高之路他顾枝才会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至高之人,他俯瞰世间,早就临绝于天地间所有武道修行人之上,难道还会受困于自身的藩篱? 顾枝没有看向手持长刀和身后法相一同向自己压来的祝猷,只是转头看着秦山山巅,云雾缓缓散去。他一步轻轻踱地,终于城头之上第一次出现了祝猷手中刀光之外的另一种刀芒,宛如烛火点燃在顾枝掌心,他只是轻轻攥拳握住,然后挥袖,一道劈开天地的刀芒便直接掩盖了祝猷和法相的身影,最后只有愤怒的咆哮回荡天地。 一袭白衣闪烁跨越前方道路,握住了祝猷脱手的长刀,手腕翻转反握刀柄,穿越了法相破碎前留下的真元流转,刀尖刺入祝猷的心脏,直接贯穿而过,将祝猷和身上重甲一同牢牢钉死在了地面上,鲜血犹如冲垮堤坝的海水倒灌奔涌,从祝猷体内喷洒而出,在地面上积攒起了一汪粘稠深邃的鲜红血池。 顾枝半蹲着身子抬眼看向不远处已经开始转身奔逃的巫赟和女子,一呼一吸之间便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可是还未能砸出一拳便有一个黑衣身影挡在了身前,晋汉双手在眼前画出了一个圆圈,顾枝的拳罡落在了空处,同时还有一道拳罡出现在他的身后,顾枝微微侧身躲过了自己砸出的一拳,冷冷看着眼前的晋汉。 晋汉神色平静对着身后两人说道:“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只剩下你们两个废物,不要再让主人失望。”巫赟和女子只是抱拳行礼,然后就全力逃离了此处。 顾枝此时眼中毫无情绪起伏,歪了歪脑袋问道:“你也要拦我?”晋汉摇着头淡淡道:“我不是祝猷,你现在也没办法那么轻松杀了我,直接上山便是,主人在等你。” 顾枝察觉到眼前的晋汉依旧不是真身,他掌心将出鞘半寸的腰间长刀按回刀鞘,然后只听见刀剑摩擦的声音响起,晋汉神色微变离开原地,鬼门关轰然破碎倒塌。 烟尘中,一袭白衣独自登山,在山路的尽头,有一个人。 是故人,是亲人,是敌人。 第一百零三章 路的远处有一关(一) 寂静院落中短暂的喧嚣很快平息,那个从天而降的魁梧身影转身和相识的三个少年打了声招呼后就熟门熟路地用绳子将那几个图谋不轨的杂役绑了起来,然后又扯了几块碎布堵住了他们的口舌,随手扔在了墙角。 这几个杂役虽然气力有些,却不是什么习武的武夫,如果不是措手不及又离了一段距离,荀修仁其实也能自己应付得了,看来这些人也是处心积虑找准了时机才出手的。 荀念竹脸色微微苍白,却强撑着伸出手按在灶房门扉上,与禾徸渠弯腰行礼道谢道:“多谢这位大侠出手相救。”荀修仁也已经快步来到荀念竹身边,同样抱拳郑重行礼。 禾徸渠只是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荀念竹,这才转头看向君策问道:“你们先前说要来宝盐城寻人,就是荀家啊?”张谦弱和真页走到君策身边,三个少年站在屋檐下疑惑地看着不知为何出现此处的禾徸渠,数月不见,汉子依旧是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腰间悬配着那把宽阔大刀。 君策愣了愣这才解释道:“当初我们刚刚下山便遇见了远行走商的荀老先生,有幸同行了一段路途,如今途径松瓶国便想要来找一找荀老先生。”说完,君策看着禾徸渠问道:“禾大哥怎么会在这里?”禾徸渠又看了眼荀念竹和荀修仁,叹息一声摇摇头道:“说来话长。” 禾徸渠转身面对着荀念竹和荀修仁,沉声道:“这些人应该是你们荀家祠堂那边有人指派来的,没打算要你性命,只是伤了你算是个警醒,手段下作了些,心思却明白得很,是要你们两个年轻人知难而退,别再纠缠不休,趁早自己把荀家产业和家主之位拱手相让。” 荀念竹深呼吸了几口气已经神色恢复了些,荀修仁还在皱眉思索,荀念竹却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视线望向禾徸渠问道:“这位大侠为何对荀家之事如此熟稔?” 禾徸渠背靠着屋檐下的廊柱,神色平静地看着荀念竹回道:“如果我说我已经盯着荀家祠堂半个月了,你信吗?”荀修仁也回过神来,手掌下意识按住了腰间剑柄,荀念竹神色困惑更甚,斟酌着问道:“非是念竹以怨报德,只是斗胆一问,为何大侠要做此事?” 禾徸渠双臂环胸,淡淡道:“受人之托。”荀念竹追问道:“何人?” 荀家的所有交好之人都只是看在荀踽的面子上,如今荀家遭此变故,不是没有世家愿意站在荀念竹和荀修仁这边,但毕竟都是商贾,更多的还是选择静观其变,说不上寡情薄义,只是利益权衡罢了。 禾徸渠转身蹲在那些杂役身前,没有回答荀念竹的问题,只是摘下其中一个杂役嘴里的碎布,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姓名、缘由,一五一十不要有所缺漏,否则可就不是把你们送官府那么简单的。” 那个杂役还要嘴硬,却被禾徸渠毫不留情地一拳砸在额头上直接晕死过去,禾徸渠挪了挪脚步,摘下另一人的碎布,也不说话就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这个杂役梗着脖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禾徸渠点点头然后又是一拳,就这样一个个问过去,最后终于剩下两个杂役双腿打颤地将荀家祠堂幕后人说了出来,只是缘由他们也不知道,反正应该也跟禾徸渠所猜测的那样。 荀念竹听到那两个杂役说出来的名字,双手紧紧攥拳,牙齿咬住嘴唇,脸色刷的一片雪白,虽然这段时日和祠堂中的各位长老和族人相互推诿争执,什么难听的话荀念竹都咬着牙受着了,可是没想到如今那些人居然为了利益真能做出这种伤害族人亲人的做派来,荀修仁怒发冲冠,抓住长剑就要走出小院,压低了声音道:“我去找那些老家伙算账。” 君策站在屋檐下伸手拦住了脚步匆匆的荀修仁,禾徸渠也已经站起身说道:“你现在去找他们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落个大逆不道背弃道义的污名,何必给他们送去把柄。”荀修仁脑子清醒了些,顿住脚步,荀念竹也颤抖着声音说道:“修仁,回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荀念竹此时同样思绪繁杂,无论是爷爷的病情、赶回家中的荀修仁、不知身分来历的禾徸渠,还是居然做出刺杀之事的家中长辈,都让荀念竹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了,可是她不能倒下,只能强提起心气和思绪将眼下的乱局厘清。 君策轻声开口道:“既然计谋已经被识破了,那就提起线头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如何将这些眼前的机遇把握住,才是现下的关键。” 荀念竹是个聪明人,听见了君策的提点,一下子就明白了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利用这几个杂役的供词在明日的祠堂上扭转局势,让那些祠堂长老无话可说,不得不退步。其实这些事情荀念竹也能够想到,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君策一语道破总好过荀念竹再独自纠结思索良久。 荀念竹有些筋疲力尽的感觉,身子一下子撞在了门扉上,荀修仁连忙扶着荀念竹坐在灶房门槛上,屋子里药炉还在沸腾着咕咕作响,烟火在昏暗中缭绕纠缠。荀念竹抬起头看着禾徸渠,还是问道:“不知大侠为何助我荀家?” 禾徸渠叹息一声,席地而坐,张谦弱伸手拍了拍君策和真页的肩膀,三人就要离开,荀念竹却开口道:“三位小先生无需见外。”禾徸渠看向三个少年笑道:“听一听也好。”三个少年这才坐在荀修仁搬来的椅子上,禾徸渠却依旧坚持坐在原地。 禾徸渠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了一样东西,荀念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禾徸渠身前,禾徸渠抬起手掌将那块碎成两半的玉佩递给荀念竹,荀念竹神色茫然地接过玉佩,低声问道:“这是我送给千煦的那一块?” 禾徸渠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去不敢看荀念竹的神色,沉声道:“岳千煦没能回来。”荀念竹看着禾徸渠,声音颤抖问道:“什么叫没能回来?” 禾徸渠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缓缓道:“他,死了。” 荀念竹脚步踉跄几乎是摔倒在灶房外,荀修仁半跪着接住了她的身体,此时的少年脸上也是震诧和难以置信,他盯着禾徸渠一字一顿问道:“岳哥死了?”禾徸渠抬眼望向荀念竹和荀修仁,此时的汉子眼中满是密布血丝,他神色凝重地点头,好似耗费了许多气力。 荀修仁摇摇头呢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荀念竹捧着玉佩泪水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虽然不愿意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可是她还是一瞬间就泪流满面,那种好像早有预料又不愿意真正相信的感觉刹那间支离破碎,丝毫由不得她挽回和挣扎,就这样莽莽撞撞地打碎了她的心,只剩下手中的玉佩冰凉如冬日的冰锥,手掌的温度都难以捂热。 禾徸渠呼出一口气,还是继续说道:“在一场攻守战中,身为骑兵统领的千煦为了给重甲军清扫出道路,亲自带着一队步兵深入敌营,最后成功为骑兵和重甲军找出了一条反攻的道路,可是他却身死于燃烧的敌军营帐中。哪怕是死前的最后一刻,他都义无反顾地点燃自身冲入敌营,只为了多杀几个敌人。” 禾徸渠咬着牙几乎是挤出声音来:“可是不该他死的,他的战功积攒足够他在军队里一步步坐上将军的位置,哪轮得到他冲锋陷阵这样去送死啊。可是他不听劝,非要领着那支已经死了十几任营长的步兵斥候深入敌军腹地,最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禾徸渠眼前倒映出当初的景象,那时坐在马背上的他跨越敌营冲入敌军之中,只来得及最后看见那个熟悉身影被火焰彻底吞噬的残影,哪怕是一切都看不清晰,禾徸渠也好像能够看见那个一身书卷气却杀起敌军来毫不留情的男人,死前还露出那和煦的笑意,让人不忍直视又难以忘却。 禾徸渠早就知道岳千煦存了赴死之心了,可是当他发现那块放在自己身边的玉佩和几封信时已经太晚了,当看见岳千煦从不离身视若珍宝的玉佩居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禾徸渠都无需去看岳千煦留下的绝笔信,忙不迭地追出去却早就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禾徸渠在战前被临时提为统领接任了岳千煦的位置,可是在那场仗之后,禾徸渠就带着玉佩和绝笔信离开了军队。 禾徸渠行走江湖既是为了返乡,也是为了将岳千煦留下的玉佩和信件送回给他心心念念之人,禾徸渠看过了岳千煦留给自己的信才知道,原来这个更像是读书人的男子平日里吹嘘的未过门媳妇竟是真的,原来在千里之外真的有一个已经提了亲的青梅竹马在等他回去,原来他真的是饱读诗书几乎就要为官治政的读书人,可是他为何要跨越这么遥远的距离来送死啊? 禾徸渠始终想不明白,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亲自将岳千煦留下来的东西交给他死前还在念着的人,那封信很厚,禾徸渠小心珍藏着从未触碰火漆泥印,他知道那封信里一定写了许多话,可是禾徸渠一点都不愿意看上一眼,他只是一直在想,为什么明明可以活下来的人却非要为了大义和战争就那样死了呢? 荀念竹从禾徸渠接过了那封始终好好珍藏着的厚重信件,她手指轻颤将火漆泥封撕开,然后将字迹熟悉的信纸捧在手中,只是看来那封信上的第一行字句她就泣不成声,岳千煦写的一手好看的草书,却在这封信上将字句段落都规规矩矩地以正楷书就,笔墨深浅不一,看得出这封包含了十几张信纸的书信应该是在历经了一段时日才慢慢写成的。 岳千煦落笔时好似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又或者说这封信的存在就是为了他的结局,他写道:“念竹,见字如晤,若你能看到这封信,我或许便是回不来了,对不起。” 小时候的岳千煦第一次遇见荀念竹,还是一个杂役之子小心翼翼打量着富贵人家的小姐,岳千煦从小便聪慧机敏,跟着父亲来到荀家做帮工的时候,偷听过几次荀家私塾先生的说文解字就能将看过的诗句都牢牢记住,后来被路过的荀踽发现了这个虽然出身不好却一直向往书籍道理的孩子,本就更像是一个儒士的荀踽就答应岳千煦只要每次来能够帮着自己打扫书房都可以作为荀念竹和荀修仁的伴读一起进入私塾。 岳千煦也没有辜负荀踽的厚待,打扫书房的孩子会借此机会请荀踽答应自己可以多翻一翻书籍,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位,跟着荀念竹和荀修仁去往私塾的时候会帮着照顾年幼调皮的荀修仁,也会睁着那双清澈眼眸将私塾先生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后来已是少年的岳千煦又跟着荀修仁一起拜师修习武艺,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就名列前茅有了秀才功名。 荀踽也愿意带着少年走一走荀家的产业,岳千煦几乎是贪婪地攫取着所有的学问道理,更重情重义,竭尽全力地报答荀踽的知遇之恩,年纪轻轻便能够在幕后帮着荀踽将许多产业打理的井井有条,于是后来门不当户不对却两情相悦的岳千煦和荀念竹成功提亲,哪怕是荀家族人都没谁多说几句闲话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今后的成就一定不可小觑,没准能够带着荀家一同更上一层楼。 可是后来听闻了绰行脉和桑岭脉边界摩擦不断的战争之后,岳千煦居然毅然决然抛下了似锦前程奔赴绰行脉边界入伍参军,后来许多人都多有猜测,是不是因为岳千煦祖宅故乡就在那饱受战争所累的绰行脉边界的缘故?还是因为岳千煦想要依靠战功在松瓶国朝廷上平步青云? 对于道德谷上山下的三个山谷来说,虽然每一道脉之间都各有家国割据,可是大体上还是将所在一脉视作祖地,所以如果在绰行脉和桑岭脉的战争中能够脱颖而出,岳千煦不仅有机会成为松瓶国驻守绰行脉边界处的实权武将,还能在绰行脉各大国家之间都积攒下一股不小的名望。 只有荀踽和荀念竹知道,岳千煦之所以会赶赴边界参军,只是因为少年从小出生在绰行脉边界看多了战争对百姓的负累,所以哪怕已经前程光明,少年也没有忘记最初的本心,放弃了本可以安稳太平的人生道路,怀揣着一身武艺和学识毅然入伍参军。 离去之前岳千煦本打算和荀家断绝关系,就算是承担了那个以怨报德的名声也好,可是荀念竹却说她这一生就认定了岳千煦,所以才有了岳千煦的提亲。 故事的开始和结束有时候不只有意味悠长的遗憾和悲欢,有可能许多事情便像这样突如其来,让每一个人都措手不及,却无能为力,人们总说逝者已去生者已矣,可是当死亡成了结局的时候总是足够撕心裂肺鲜血淋漓。 岳千煦的书信上除了写给荀念竹、荀修仁和荀踽的话语之外,还有许多和荀家产业相关的嘱托,岳千煦就像是预料到了荀家终有一日会遭遇到相似的困局,所以竟是将所有结果都写在了书信上,然后尽可能给出了恰到好处的解决法子,最后他写道:“荀家之事不在外人而在内庭,虽勉力夸夸其谈但终究有所遗漏,望荀爷爷查漏补缺,若能尽绵薄之力也算是千煦辜负恩德的一丝报答。” “修仁,我知你向往江湖远游,少年时的雄心壮志可以尽情些,可是总有一天当你已经真正长大了,回头看着来路的时候切莫因为当初的选择而后悔遗憾,我希望你能够走的远些看的多些,也希望你能想得多些,荀爷爷年岁已高,我信念竹的能力可以撑起荀家,可是终究会因为女子身份被荀家他人指摘,所以如果荀家真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我希望那时你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以站在姐姐的身边或是身前,为她遮风挡雨。” “最后,念竹,是我没有信守诺言,回不到你的身边了,希望你莫要因此而困顿,只将我当作过客便是,你的路还长,无需为了我而止步不前,我知你从小便不是会服输的性子,所以如果真的遭遇了荀家的困境,你一定是会独自咬牙支撑的,我只希望自己的纸上谈兵能够有所帮助,更多的事情我还是难免思虑不足,你周全细心,望斟酌损益。” “念竹,照顾好自己,对不起。” “念竹,原来最后,我还是这般想你。” 书信的末尾岳千煦的字迹有些潦草,应该是那时下定了决心深入敌军之前才草草写就的,荀念竹捧着书信泪眼朦胧,她只是看着最后两行字说不出话来,禾徸渠看着荀念竹,轻声道:“千煦曾说他此生无甚遗憾,只是终究对不起许多人,所以自怨自责日日夜夜。千煦每次喝酒都会念叨一个名字,那时我们都没听清,现在想来原是念竹二字。” 黄昏中弯弯的月牙挂在天边,遥遥触手不可及。荀修仁将那几个杂役带出了小院,然后安排了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将他们关在柴房好生看管,明日的祠堂议事这些人将会派上大用场,之后他又带着三个少年和禾徸渠到了荀家家中的一处用于招待来客的雅致院落中,在此休憩。 荀念竹独自留在了荀踽所在的小院中,昏暗的灶房在黄昏中愈显黯淡,只有柴火燃烧的火光映照在女子的面容上,忽明忽暗,看不清女子的神色。 第一百零四章 路的远处有一关(二) 三个少年与禾徸渠坐在小院中的凉亭内。 今夜的荀家注定不会太平安稳,所以荀修仁亲自带着人守在荀踽和荀念竹所在的小院外,还细心看管住了那几个绑得严严实实的杂役,以免那些计策落空的荀家祠堂长老狗急跳墙再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禾徸渠本是打算继续蹲守在荀家无人能寻之处,在暗中护住荀念竹和荀修仁,可是荀念竹却只说让禾徸渠安心在小院中住下,荀家之事没理由如此麻烦外人。 君策坐在廊柱旁双手叠放在身前,轻声问道:“禾大哥,所以你以前说过的那个喜欢说道圣贤学问的兄弟就是岳千煦吗?”禾徸渠手握酒壶轻轻摇晃,点头道:“那小子一喝酒就喜欢说大道理和念叨着自己的读书人身份,还嘲笑我们一群光棍以后也没法子媳妇孩子热炕头,大家打打闹闹地没谁当真,战火一起便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若是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来这里恐怕早就面目全非死的不能再死了吧。” 禾徸渠自嘲一笑:“却没想到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们是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死在那里,慷慨赴死倒是挣了个好名声,可是一个小小骑兵统领死了,除了多拿些抚恤银子又能还有什么好处?直到看见他留下来的书信我才知道了些,可仍是想要把那小子从土里拽出来狠狠骂几句,为了个大义而死,还不如安安稳稳去当官老爷呢,管他鱼肉百姓还是踏实做事,活着总比死了好吧,我们这些兵油子都还苟活着,轮得到他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去送死?” 禾徸渠抬头狠灌了一口酒,凉亭内没有点燃烛火,所以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那双眼眸在月色照耀下泛着血丝,张谦弱叹息一声道:“我们经过松瓶国和青盛国边界的时候也见到了战场的残酷和身处其间之人的身不由己,谁的性命不是独一无二的?谁不是想要活着罢了?” “可无论是身为幕后掌权之人的刀剑也好,走投无路只能入伍参军也罢,真正站在了战火之中却只能忘却本心他事,唯有竭尽全力活下去才是正理。而在这之间还能够保守心境如初,甚至为此付出性命和此生道理之人,便是千百年来无数被称为英雄的先驱,所以无论是遗憾还是释然,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禾徸渠嘴角露出苦笑,一直以来喝酒吃肉从不含糊大大咧咧的汉子,此时脸上满是苦涩和悲切,他缓缓道:“喝酒醉人,醉人醉心,哪怕是现在离开了战场已久的我也还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看见焰火滔天刀剑厮杀,日日夜夜面对着这些的人哪还能有心思和气力去思索更多虑想更多,只有千煦从来没有任由自己无缘无故地烂醉如泥。” “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些圣贤教诲,就算知道我们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也要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学问道理,有可能在战马践踏刀剑劈砍下那样不值一文,可是若无心中一点明光坚守,那人与禽兽何异?这个道理,是他留给我的信里所说的最后一句学问话语。” 禾徸渠低头望着幽幽酒水晃荡的酒壶,轻声呢喃道:“当初还说过如果有一日能够一起活着离开战场的话,回了他的家乡定要尝一尝滋味悠长的青庐酒,没想到最后谁都没能信守承诺。” 岳千煦死了,还有许多曾一起在军镇酒肆外蹲着饮酒的袍泽也死了,尸骨无存者众,魂散异乡者众。岳千煦留下了遗书,还有禾徸渠翻山越岭为他交付身后事,可还有很多人,离乡千万里日久,直到最后也没能有丝毫痕迹归去,只能埋骨黄沙之中。这就是战争,无论是绰行脉还是桑岭脉,对于身处战局之中的士兵来说,没有赢家。 禾徸渠最后似是醉了,脚边摆放着四五个空荡荡的酒壶,他趴在石桌上眯着眼睛含糊不清道:“道德谷山上可看见山下的纷战?” 张谦弱不知何时走到了凉亭台阶上就地盘腿而坐,真页坐在他的身边,张谦弱仰头望着月光,缓缓道:“道德谷不涉山下事,可无论是书院寺庙还是道观,所有下山之人都会亲眼看一看沙场的模样,不是书上的金戈铁马也不是话本故事里的纵横捭阖,而是看见那些鲜血和尸骨,看见身处其中的将士和百姓,这样做有意义吗?是否不过是那些安稳居于山上的读书人劝慰自身超脱世事的借口?” 张谦弱摇摇头,自问自答道:“不对,道德谷的存在不只是一座山,也不是世间读书人心目中的祖庭和世外桃源,道德谷是一本书,记载世道变迁也要为世事人心说话和做事,所以固步自封不可取,坐井观天不可取,自以为是更不可取。战争的发源和落幕可以归咎于野心和欲望,或者是更大义凛然的自卫和守护,可是卷入其中的所有人都概莫能外,放弃了思绪的存在本身,随波逐流麻木沉沦。” 张谦弱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理清思绪:“道德谷可以参与其中,能够为战争略尽绵薄之力,鞠躬尽瘁?都好,道德谷的规矩不是圈定和禁锢。可每一场战争的发起不是一个人所能左右其意义的,背后的利益纠缠也好道德大义也罢,谁来说道理谁来辩是非?” “所以退缩避让,假装视而不见?都不是,而是真真正正看过了之后,思索、理解、问询,这些旁观之人的置身事外,不是为了独善其身,而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有人在发起战争或者肆意杀戮的时候,想到某句话或某个道理,然后意识到在护卫家园之外,一切的触犯和入侵都没有胜者。” 张谦弱最后声音渐渐细微不可闻,他仰头看着那轮弯月的光华,柔光铺洒在云层上朦胧虚幻,他没能说服自己,也没能真正说清楚战争的存在和意义,只是好像所有置身于战争之外的人都至少应该保持清醒的思索,哪怕道理不够支撑去安慰自身的冷眼旁观,可是最少应该意识到那些战死沙场的人都也曾是活生生的普通人而已。 禾徸渠不知是否听清了张谦弱的言语,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手掌却下意识地按在了身边的大刀刀鞘上,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安心。张谦弱轻声道:“反复的自省和自辩真是容易将自己也给绕进一个怪圈里去,直要茫然困顿不知所措,所以这也才是为何道德谷所有人都需要下山行走远游的规矩所在吧。书上读来终觉浅,若只是依靠那几个道理支撑着自己的为人处世,难免会有如此的举步维艰,所以多去看看山下世道最本初的景象和心境,才能有更深处的感悟。” 真页将念珠挂在手腕上,手掌轻轻搭在膝盖上,语气平静道:“儒家先贤说过世间人人可成圣,只需将道理和作为相合一便是道路。如果思绪和心境将自己困在了某个囚笼中,如果早已能够凭借经验之谈和书上劝诫看见了前方可能所为之事根本无法尽如人意,甚至可能一切都与正确和明晰背道而驰,那么我们是否还要走出这一步呢?唯有破除迷障,哪怕明知前方是深渊和歧路,只有走出下一步才能知道最终的结果不是吗?” 张谦弱收起罕见的迷茫神色和愁眉苦脸,露出笑意揽着真页的肩膀,笑嘻嘻道:“小光头,你现在这佛法是钻研得深了啊,等回了道德谷我就带着你去各个寺庙都走一圈,让那些小和尚大和尚和老和尚都看看,我们真页小师傅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啊。” 真页手肘轻轻撞开张谦弱的手臂,闭着眼睛“阿弥陀佛”一声,这才正色道:“佛法深远,不是为了较一个高低大小,哪能如此做。”张谦弱见真页又要正儿八经地开始说法了,赶紧捂着耳朵摇头晃脑,喊道:“君策君策,我们再在这荀家多待一段时间?” 君策自从到了荀家之后始终沉默寡言,听过了岳千煦和荀念竹的故事之后,少年更显得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过夜色昏暗下,张谦弱和真页也没能察觉到少年的异样。 君策闻言轻声回道:“荀家遭遇此事,我们便尽量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吧。”张谦弱站起身拍了拍手,转头看着瘫在石桌旁的禾徸渠,无奈道:“我们把他抬起屋子里去吧,免得夜里着了凉。” 君策和真页也站起身,禾徸渠身形魁梧,三个少年相互帮扶着才将他搬进了屋子里。 夜色中,荀念竹轻声退出了荀踽的屋子,小心翼翼关上了门,荀念竹没有将岳千煦的事情和荀踽提起,喝过了药汤之后的荀踽很快睡去,不过今日见过了三位道德谷山上小先生之后的荀踽气色比起往日倒要好上了些,荀念竹离去之前又在床边坐了一阵,直到看着爷爷气息安稳地睡去才安心离开。 荀念竹手中端着药碗独自走向灶房,院子里的老管事和丫鬟都各司其职,除了还在荀踽隔壁屋子候着的老管事以外,其他人此时都早已安歇,所以荀念竹走出灶房的时候院落里显得有些寂寥萧索,女子独自一人站在廊道屋檐下看着小院里许久没人细心照料的花草肆意生长蔓延着,若是爷爷还安好的时候,定要日日都亲自浇水修剪的。 荀念竹就那样怔怔看着歪斜交错的花草在月光下倒映出摇曳的影子,直到夜风寒凉吹拂着她的面目,她才好似醒了过来般抬起双手喝了一口气,下意识摸了摸脸颊,竟是不知何时又流下了泪水。 从接过那块碎成两半的玉佩和绝笔信至今,她始终只是沉默不语,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就此弃了世事,而是依旧做着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好像生活中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 可事实也是如此,难道得知离开了那么久的人逝去的消息就能改变现下生活的一切吗?难道因为死亡这样无法接受之事就要彻底躲起来退回去,将一切都置身事外活埋了自己?荀念竹抬起头望着天上虚掩在夜幕身后的月色,她低声喃喃相问:“千煦,我该怎么做?” 夜风呜咽吹过,没有回答,她再也听不见那个熟悉的声音笑着与自己言语了,荀念竹嘴角颤抖,却只是咬着牙低低念着那个名字,泪眼朦胧中,她好像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在身前向自己缓缓走来。 荀念竹从怀中取出那封书信,无需翻看便已经忆起了字迹间的所有言语,她就那样看着手中信纸在风中轻轻翻折作响,好像如此便有人可以作伴问答,她闭上了眼睛,想起了岳千煦离去之前曾说过的话:“这世间好像有些事情是非我们去做不可的,是旁人便不行,违背本心便不行,所以可以为此放下一切,又好像就此拿起了一切。念竹,我不会后悔,更不希望遗憾,只是,对不住你了。” 荀念竹那时没有挽留那个背影,因为她知道岳千煦认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那是他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坚定走上的道路,所以她不会去阻隔,可是如今回头看去,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他似乎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 岳千煦在帮着荀踽料理荀家产业的时候,也会教荀念竹如何去看账本如何去查店铺生意,哪怕这些事情荀念竹一直都做得很好,可是岳千煦还是将自己的独到之处倾囊相授。他总是笑着和她说,自己不可能一直在身边帮着她,所以她也要学会独自去做这些事情,可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被私塾先生问住了就知道找他帮忙。 荀念竹现在是荀家家主的代权之人,无论是心性还是能力,荀念竹一直以来都比荀修仁更适合作为荀家产业的接班人,可是想要让一个弱女子凌驾于祠堂所有长老族人之上,荀踽本该为此做更多的铺垫,可是事发突然却只能将一切都落在荀念竹的肩上,所以荀念竹注定需要做得更多也要做得更好。 眼泪滴落在信纸上敲响滴答一声,荀念竹伸出手指轻轻抹开那块泪迹,她哭着露出笑意,看见了透过信纸露出了那一行字:“我有时也会害怕和畏怯那些战火和刀剑厮杀,可是最终我还是会走出营帐,总要走出那一步的,不是吗?” 原来,他一切都预料到了,原来他还是一直都在帮她。 荀念竹仰起头,湿润眼眸中的神采坚定卓绝,她没有犹疑和退缩,只有继续前行的胆魄和决心,那是他教给她的,那是他留给她的,那是他和她的。 荀家安置的院落雅致清净,三个少年各自住进不同的房间,君策独自坐在没有点燃烛火的屋子里,就那样捧着手中的竹简书页怔怔出神,不知为何,听说了岳千煦和荀念竹的故事之后,他的脑海里就满是那个英雄和本该厮守一生的女子最终离散的江湖故事,他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女子失去了少年英雄之后是如何离开那座鬼蜮岛屿的,是否和身边的孩子一同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 不知从何时起,对于君策来说,那个竹简上书写的故事便不再只是一个故事了。又或者冥冥之中,这个故事便是少年和某些往事唯一的关联了,只要他能够想的更多些,就能看见故人和旧事。 这一夜,岚涯岛上道德谷山下,尘停谷绰行脉松瓶国宝盐城荀家宅院中的君策,有些孤独。 第一百零五章 路的远处有一关(三) 对于南来北往热闹喧哗的宝盐城来说,除了那几个庞然大物的世家大族又出了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以外,其他的故事都很快便会淹没在更迭之中。 哪怕是近些年来日渐声势攀高的荀家家主残喘于病榻上,也只是城中一些看客在茶余饭后多谈论几句揣测一番的小事而已,慢慢地就被其他更为惹人瞩目的消息遮掩了身影,至于荀家在此之后是一蹶不振还是彻底依附于真正的世家大族,对于寻常百姓和市井商贾来说,其实并无差别。 只是荀家名下那些产业的主事和掌柜可就没有这样的看热闹心态了,毕竟是相关身家性命的事情,若是荀家就此坍塌了,他们这些只能守着一个店铺的小商人可不只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了,日后再要维系日子可是千难万难。 所以这些日子荀家几个大商铺那边的门槛几乎就要被踩破了,全是那些心焦如焚的主事和掌柜前去探听消息,也有的眼光独到咬咬牙一掷千金,将主掌多年的店铺从荀家手中买了下来,至少今后还能自给自足,不至于被荀家的泥沼拖下水。 而荀家祖宅内的勾心斗角和各怀心思同样不只是外人看待的那般祥和安宁,不久前祠堂那边的议事,一个弱女子的荀念竹居然拎着几个刺客直接压住了那些吹胡子瞪眼的祠堂长老,如今局势慢慢转向了荀念竹那边,许多只能仰仗祠堂长老的荀家族人都急得团团转,还有些沉寂多年只等着乱起来异军突起的有心人,更是私底下开始勾结其他世家的人施压于荀家祠堂,至于今后荀家是否会被分割殆尽,对于这些眼馋利益日久的人而言,总得先落入自己手中再说以后。 荀念竹在祠堂那边的雷厉风行和姿态强硬确实为自己和荀修仁挣来了不少时间,这些时日荀念竹带着荀修仁亲自上门拜访了许多平日里就对荀念竹这一脉照顾有加的荀家族人,还有一些打定了主意坐山观虎斗的荀家人,荀念竹也带上荀修仁一同前去。 不谈荀家家事更不谈生意利益,只是论交情摆诚意。 荀念竹的意思很明白,这些中立之人只要不做那墙头草在关键时候倒向祠堂长老那边即可。 在此之外,荀念竹还吩咐将荀家近些年的所有账簿都送进了一座极少有人踏足的院子里,那是岳千煦当初还未离开之前在荀家的落脚处,最近这段时间里只有荀念竹的心腹之人可以看见许多人在那处院子来来往往,无一不是当年跟着荀踽一起打拼出如今产业的老人,他们熟稔荀家商贸的运作,对于账簿一事更是各有独到之处,荀念竹亲自请动了这些许多早已退隐的前辈。 除了这些老人以外,还有驻守在这座院子外的护卫倍感疑惑的两个身影,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道士与和尚,每天都跟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起翻阅账簿,一开始两个年轻人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又由于两人的身份使得那些老前辈有些敬而远之,更是不知道荀念竹为何要安排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来此,只是很快那些老前辈就被两个年轻人的学识之渊博和处事之安然所打动,渐渐地将两人视作了同道中人,在账簿之上的事情都互有商量。 那些驻守护卫不会明白,这么一座小小的院子,其实才是荀念竹最终能够在祠堂议事翻盘的关键所在,只有将荀家产业的所有细微处都牢牢把握住,才能在利益的权衡谈判中占据上风,让那些自诩辈分高经验足的祠堂长老都无话可说。 荀修仁没有待在这座小院中,也没有跟在荀念竹身边料理荀家事务,而是带着一个身穿儒衫的少年一同在宝盐城中走街串巷,市井坊间的寻常铺子也看,世家大族的商铺也逛,漫无目的。 可是不知不觉间,短短几日就将宝盐城里所有世家的产业都走了一遍,自然也包括荀家名下的所有商铺,到了自家产业所在,荀修仁也不查账更不过问商业往来,好像就只是带着那个少年一起闲逛,一开始还有荀家族人暗中跟随查看,后来实在没看出端倪也就没人去管了。 这一日依旧是时近黄昏,君策和荀修仁才回到了荀家祖宅的院落,君策径直走向书房提笔在书册上奋笔疾书,手握长剑的荀修仁几乎是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院子里的凉亭中,对于憧憬江湖向往逍遥的少年来说,与那些荀家商铺里的老狐狸以及其他世家大族的名下产业打交道实在是太过疲累了,哪怕仅仅是为了遮掩实际目的也要他强撑起一副面孔来,委实耗费了不少气力。 书房里除了堆积起一些卷宗账簿的桌子外,便是一面悬挂着宝盐城舆图和许多小纸片的硬板,挂在雪白墙壁上漆上了黑色,君策独自坐在一眼望去都看不见他身影的书桌后微微皱眉落笔。 书册上已经记下了许多他亲眼所见亲耳听闻的消息和细节,这些时日他和荀修仁走遍整座宝盐城自然不只是闲散度日,否则也不会短短数日就将城里几乎所有与荀家有关的族内产业和其他世家的店铺都一一看过。 君策顿住笔锋手腕空悬细想片刻,伸手拿起了手边一份誊写的信纸,正是岳千煦在留给荀念竹的绝笔信中有关荀家事物的部分记载内容。 那日荀念竹得到这份信件之后并没有从此一蹶不振,而是下定决心和那些荀家祠堂长老争个彻底,毕竟荀家能有今日成就,根本就是荀踽当年的力挽狂澜,和荀念竹与荀修仁父母当年以性命换来的,岳千煦在离开之前更是倾注了无数心血,荀念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都落入宵小之辈的手中。 岳千煦留下的信件中将荀家可能遭遇的情况都几乎写尽了,不只是设想了荀踽若是倒下荀家该如何,更是想过了若其他世家大族眼馋荀家的崛起是否会采用何种行径都一一写下。只是岳千煦也在信中提醒,他毕竟是以当年的局面的信息做出这些对策来的,若是荀家真的遇到了困境,定要详细钻研过了时局之后才可下定夺。 字字句句,都是岳千煦毫无保留的心力所聚,即便是君策这样的外人看见了,也能透过纸背察觉到岳千煦的情真意切和对荀家的一片赤诚,当然,背后肯定还有些对荀念竹的担忧和顾虑。 荀念竹没有拒绝三个少年主动请求相助荀家的提议,甚至不知是因为三人来自道德谷的身份原因还是荀踽对三个少年青眼相加的缘故,荀念竹给予了三个少年莫大的信任和权责,张谦弱和真页得以自由出入如今荀家家中最为密不透风所在之一的账房,君策则在荀修仁的相护下看遍了宝盐城的所有商铺,挂在书房墙壁上的那面硬板上已经被少年完整勾勒出了一副宝盐城的世家和商贸版图来,仔仔细细都是出自君策一人之手。 禾徸渠同样也留了下来,暂时的身份是荀修仁行走江湖所遇的好友,如今跟在荀念竹身边护卫她的安全,以免那天的事情再次重演,毕竟已经被荀念竹在祠堂上将此事摆在了明面上,虽然最终的说法是外人所为,可是许多人都心知肚明。 荀念竹握着这个把柄,也就在荀家祠堂的目光下大胆地去开始深入荀家的产业根本,而足以让那些人哑巴吃黄连不敢多说。 小院外荀念竹跨过门槛,凉亭中揉着脖子的荀修仁连忙起身,荀念竹看着荀修仁笑道:“辛苦了。”荀修仁摇摇头轻声道:“这有什么,事情不都是姐姐在做,我不过是尽力帮忙罢了。” 荀念竹脸上的疲惫神色微微舒缓,可还是强撑着气力,眼神重新充满了光彩,她看向书房的方向,问道:“君策也回来了?” 荀修仁转头道:“是啊,一回来就钻进书房里去了,我倒是也想帮忙,可是许多东西都看不太明白,就干脆不掺和打扰了。”荀念竹无奈摇头笑道:“你啊,以前总是不乐意读书,现在到了用时方恨少了吧。” 荀修仁也终于露出了笑意,抱拳对着荀念竹身后的禾徸渠行礼,禾徸渠笑着点头。 荀念竹径直走向书房,禾徸渠和荀修仁留在凉亭中等待,禾徸渠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两壶酒来,抛给了荀修仁,荀修仁眼睛一亮连忙接住,禾徸渠仰头饮酒,抹了把嘴说道:“你姐说得对,可别喝酒误事啊,当然,想要喝酒的时候也不必抑着,不够江湖嘛。” 荀修仁抱着酒壶只是低头闻了闻没有直接饮酒,闻言抬头应道:“禾大哥,真正的江湖人是什么样的?” 禾徸渠摇晃着酒壶看向黄昏中已经点起烛火的书房,随口道:“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刀光剑影,可能是月光美酒,可能是阴私鬼祟?谁知道呢,每个人眼中心里的江湖都不同吧。” 荀修仁愣了愣,手指轻轻拍着酒壶边沿,感慨道:“是啊,江湖那么大那么远,人人所见所思皆不同嘛。” 禾徸渠扭过头看着荀修仁问道:“你真不愿意接过荀家的担子?”荀修仁苦笑道:“并非我不想为姐姐和爷爷分担,可是我从小就不愿意和那些书籍账簿打交道,如今看也看不懂琢磨更琢磨不透,何必自讨没趣。而且姐姐很厉害啊,只是以前总以为自己毕竟是女子不该奢望荀家权责罢了,如今危难之际,姐姐愿意跨过心关挑起荀家之事,虽说我和爷爷都不会愿意看到姐姐如此操劳,可说实在的,荀家上下又还有谁能够有姐姐这般的才情能力?” 荀修仁拍了拍身边的剑鞘,上面系着一根浅黄色的剑穗,在夕阳余晖的凉风中微微摇曳,荀修仁未曾喝酒便好似醉了,眼前视线模糊不清却又突然之间看清了某些匆匆而逝的过往画面,那是许多年前,憧憬江湖开始艰苦习武的荀修仁在一座寺庙的后院里,手持木剑保护了一个身穿锦衣的小姑娘,直面那些妄图抓住小姑娘以行勒索之事的恶徒,那时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义无反顾地将小姑娘护在身后,握着木剑的手纹丝不动。 最后少年虽然被揍了个鼻青脸肿,但也紧紧护住了小姑娘,撑到了家中大人赶来,离别之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将攥在手中的一根浅黄色系带送给了荀修仁,说是从寺庙方丈那里求来的,从那以后荀修仁就一直将系带放在身上,直到远游江湖之前才将其小心翼翼地挂在剑鞘上。 对于荀修仁来说,那就是他在习武登堂之前所曾走过的江湖了,也许只是护着一个孩子,也许只是独自面对穷凶恶徒,又也许是哪怕遍体鳞却只是看见因自己而得救的人破涕而笑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禾徸渠看着荀修仁,虽然眼前少年的武道修行算不上得天独厚走得多远,可是少年的那颗远行千万里任侠意气的真心却丝毫未曾蒙尘,禾徸渠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江湖上有人武道独行登高,也有人始终流连市井村野,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禾徸渠转头看向烛光中的书房,那里窗户的剪影中有身穿儒衫的君策,正站在墙壁前提笔指点,禾徸渠笑了起来,觉得这些坚定走在各自道路上的少年郎,就是这世间最明媚的光亮了,一如他当时初见的岳千煦那般。 书房中,君策站在墙壁上的硬板前伸手指点,朱笔红漆将那些宝盐城中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族都圈画了出来,可是在舆图上占据更大位置的,却是一旁悬挂着许多细纸条的星星点点商铺,皆是市井坊间自给自足自负盈亏的孤立店铺,君策将荀家产业和这些店铺都以笔墨线条勾连,此时正在与荀念竹讲述自己通过岳千煦留下的信件得出的一些破局想法,荀念竹站在对面双臂环胸,微微皱眉深思。 君策的叙说由浅入深,其实在他与张谦弱和真页来到荀家之前荀念竹就已经将宝盐城中的所有情况都深谙于心,可是一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二来如今荀念竹已经下定决心与那些祠堂长老再不让步,所以无论是远见还是手段都肯定和之前所想有所不同。 君策的设想是荀家在世家大族的倾轧下退一步,不再施行荀踽当家时的那些开疆拓土举措,而是将荀家势弱的态度摆在那些世家大族面前,然后接洽不属于任何势力麾下的那些商铺,荀家甚至可以仅仅维持住作为根基的几条商路,然后彻底将目光投向那些世家大族根本不屑于看上一眼的店铺。 当然,如此想法不代表荀家就要放弃之前开拓出的版图和商贸格局,而是主动去站队,不能在风雨飘摇之际还一副置身事外独善其身的姿态,将以前有意和荀家搭上关系的世家大族好好权衡一番,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把荀家开辟出的商路和产业与世家大族相联,出让一些荀家目前肯定难以为继的势力范围,然后得到一个足以暂时为荀家遮风挡雨的靠山。 只是其中尺度和深度都需要再衡量一番,一招不慎从此以后荀家就彻底沦为他人附庸了。所以荀家必须有那些世家足以心动的筹码,也必须要有那些大族忌惮的底蕴。 君策继续在舆图上做注,不断完善自己的想法,毕竟他只是初次来到宝盐城,对于这座在绰行脉都名声不小的名称还知之甚少,若不是借助岳千煦留下的书信,以及不久前主动寄信请教了杨立源,否则君策绝对不会有底气在此高谈阔论班门弄斧。 杨立源送来的信中不只解答了君策的许多问询,还主动提起了他那个坐镇宝盐城的恩师,只是君策却没有去接住这份关系,对于他来说,人情此物太重还不起,比如还深埋在他心中对于顾枝、扶音和徐从稚的感激,他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能够还得起那份恩情,却肯定需要去还。 君策的话语大多还是建议和反问,并没有一意孤行的固执和寸步不让,而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想法能够与荀念竹的构想相互印证,真正寻到适应如今荀家面临困局的道路来。 荀念竹也走近硬板,手指轻敲那些圈画出来的区域和商铺,与君策细细问起许多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以此将心路脉络间的杂草荒芜都清扫干净,也要找出一条大道坦途来。 第一百零六章 路的远处有一关(四) 黄昏天际的火烧云海退去,月华携着眨巴眼睛躲躲藏藏的星星装点夜幕,张谦弱和真页回到了小院,看见坐在夜色中的禾徸渠和荀修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而书房中的烛火还在微微跳动。 张谦弱虽然忙活了一天却还是眼神明亮不见疲态,哪怕是面对枯燥乏味的账簿他也始终怀揣着足够的热情和赤忱,就像平日捧着书籍聚精会神时一般,真页虽然疲惫却也只是手指转动念珠便心绪沉静。 道德谷山上,张谦弱总是时不时看着君策啧啧说着少年年纪轻轻就成熟老气,其实一路走来,君策慢慢打开了心怀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少年,而张谦弱和真页才是更沉稳的那两个,因为他们已经有许多年和道藏佛经为伴日日夜夜,他们的心中早有神明端坐,风景可看道理可问,大道自明也。 张谦弱走进凉亭问道:“君策还在书房里?”禾徸渠手中的酒壶早就空荡荡了,此时他正盯着荀修仁手里的酒壶瞪大了眼睛,闻言随口道:“是啊,都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时辰了,还真是废寝忘食呢。” 张谦弱“哦”了一声,然后直接转身走出凉亭去往书房,还站在亭外台阶上的真页一脸无奈,转身跟上了张谦弱。 张谦弱蹑手蹑脚地趴在书房门外,大门虚掩透出烛光,张谦弱眯起一只眼睛仔细看着,真页一本正经地站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你干嘛呀?” 张谦弱“嘘”了一声,然后笑道:“我就是想看看,现在的君策和当时初见到底有多不同了,你看,指点江山口若悬河的君策是不是有点意气风发的模样了?这样才对嘛,总是一副苦大仇深心事重重的样子,还不等走的更远些就要把自己给压坏了,累不累呢?年纪轻轻就先肆意些,如此才有登高之心行远之力。” 真页若有所思,嘴角挂着笑意,想起了那个在长生观外初遇时一脸戒备眼神中却有些迷茫的少年,原来远游千万里之后,少年已经是一个读书人了呢。真页回头看了一眼远方,那是道德谷的方向,书上多有记载,世间唯有那处月色最佳,站在毗邻的长生观或圆一寺中抬头望去,月光便近在咫尺,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碰那抹轻柔。 真页轻声道:“我们该回去了。”张谦弱直起身子拉着真页离开了书房,然后双手叉腰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喃喃道:“此间事了,回家。” 在那之后荀家祠堂又召开了几场议事,可是荀念竹却再不出现了,而是走入祠堂之后就将长剑直接置于桌上的荀修仁面无表情地坐在议事堂中,听那些长老族人推诿扯皮,荀修仁冷眼旁观充耳不闻,凡是有言语之间想要探听荀念竹如今在谋划什么的问询和闲谈,荀修仁都闭着眼睛装傻,方正摆明了就是你们聊你们别烦我,若是谁看不惯了想要说上几句“公道话”,那就问问我手边的长剑。 宝盐城中同样暗流涌动,开始有许多悄无声息的变化在慢慢推进,除了那些嗅觉灵敏的世家豪阀,其他和荀家一般只是还算有些产业的世家或是普通的市井百姓商户都难以察觉,原来荀家的商铺不知不觉间已经慢慢收拢连贯一处,而许多以前荀踽购入名下的产业则渐渐散了出去,与此同时荀家沉寂已久的商队也开始重新远行走商,只是队伍里多了一些宝盐城林家和李家之人的身影。 荀念竹深居简出,落在荀家祠堂那些人的眼中就是这个妄图占据荀家主位的女子在荀修仁归家之后终于不再冒头了,而是老老实实待在小院中照顾还是日渐衰弱的荀踽,可是荀念竹却早已在这段时间走遍了宝盐城中的四大世家,最终林家和李家都愿意为荀家暂时保驾护航一阵时日,李家是因为与荀踽有旧再加上当初荀念竹的父亲也是如今李家家主的好友,所以才答应卷入荀家事务中。 林家则是真的眼馋荀踽当初胆大包天开辟出来的远跨各国和山谷的商路,所以乐得分一杯羹,顺手还帮着荀念竹接下了那些荀家如今肯定难以兼顾的其他产业,算是荀家壮士断腕故意示弱的添头。 早就与荀家勾心斗角许久的世家大族也都敏锐察觉到了荀家有意地收敛产业商铺,只是瞧见了林家和李家的身影之后,这些精擅商贾之道的老狐狸就都不露痕迹地收起觊觎眼光,不管今后荀家是继续壮大还是从此附庸于四大世家,总之只要有了富可敌国的四大世家的掺和,那就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当然也有些与荀家利益纠葛不深的世家还会为荀家感到惋惜,当初荀踽几乎是白手起家地打造出了如今荀家的格局,却因为病倒床榻只能将好不容易搭建的产业拱手相让,自然足够让人唏嘘。 许多人也注意到了那个奔走忙碌的女子的身影,这些年来荀踽时常也会带着这个聪慧的孙女一同行商,可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最后荀家倾覆之际竟是这个女子站出来挑起了大梁,对于许多看荀家祠堂热闹的旁人来说,那些只会满口道德大义的荀家长老加在一块都不如荀念竹一个女子让人刮目相看。 这一日荀念竹和君策一同来到了一座荀家名下的酒楼中,在雅致明亮的厢房里招待远道而来的杨立源,还有杨立源的恩师,那位坐镇宝盐城同时也是“金瓶潭”十三城所在郡守的老儒士,有了杨立源的引荐和不久前壶泽城的革新一事,那位位不高权却重的老儒士也愿意和荀家来一场宾主尽欢的闲谈,甚至并不需要他去刻意做什么,只要今日郡守大人和荀家会面之事传扬开来,就足够荀家在风雨之后稳稳站住脚了。 老郡守有了爱徒在旁作陪,今日难得多喝了些酒,和荀念竹与君策最后也算是真正的相谈甚欢,目送着老郡守离开之后,君策郑重其事地与杨立源行礼致谢,没有身穿官服只是和君策一样一袭儒衫的杨立源摆摆手笑道:“不用谢我,是我先生听说了壶泽城一事有你的功劳才想要见上一见的,荀家之事不过顺水推舟,最主要的还是荀姑娘这段时日的谋划足够滴水不漏稳当周详,作为‘金瓶潭’十三城的郡守,先生自然难以正大光明地站在哪个世家身后,不过荀家如今已经算是度过了只能遭人瓜分殆尽的局面,所以此时先生在露面就可以水到渠成锦上添花了。” 荀念竹又郑重地与杨立源行礼,这一次杨立源倒是直接受着了,然后笑着说道:“荀姑娘自去忙好了,我与君策慢慢走着闲聊就好。” 荀念竹心领神会,自去忙碌,不仅需要将荀家今后的谋划都重新搭建牢固,还要不露痕迹地把今日和郡守大人会面的事情传出去,这就是荀家能够在各大世家之下仍旧不至于沦为附庸的底蕴之一,当然算是意外之喜。 君策和杨立源在宝盐城中闲逛起来,已经将宝盐城舆图记在心中的君策比时不时就会来此的杨立源都要更加熟稔那些大街小巷,只是杨立源却带着君策去往了城西墙根下的一处荒地。行走在宝盐城繁华街道上,君策还是轻声道谢说着:“今日还是要感谢杨城主的引荐之恩,荀家有了这样的助益也能更有底气度过此次难关。” 杨立源却摇摇头笑着反问道:“你与荀家荀踽真的就只是当初同行过一段路途时日的关系?”君策点点头,杨立源双手负后意态闲适,这是自从就任官职之后就极少出现在他身上的闲散模样,杨立源感慨道:“君策,你们三人这一路远游不会是瞧见了什么苦难窘困就都要出手相帮吧?那这一路走得可不轻松。” 君策摇摇头,双掌轻轻拍了拍儒衫衣袖,他视线看着街上奔走嬉戏的稚童,嘴角不知不觉也挂着浅淡笑意,他缓缓应道:“我们没那么大本事,就像当初途径青盛国和虞杉国的战场,听过了故事见过了厮杀,不还是无能为力?马家寨也好,荀家也罢,近在眼前尽力而为罢了,不敢奢望太多也不敢逾矩更多。” 杨立源点点头说道:“世间为人处事,最怕一个自以为是,自以为如此便是最好,自以为这样便是善意,孰不知是非对错有时便是如此混淆。”杨立源话锋一转,转头看了一眼君策笑道:“可是世间事也讲求不能妄自菲薄,君策也好,清浚真页也罢,都是阅尽人间书看遍世间事的远行人,你们看得见高处的圣贤道理,也能瞧见低处的市井乡野,可以高谈道藏佛语,也能埋首做事。我觉得如此,也算最好了。” 两人走到了城墙下的荒地附近,此处还有些断壁残垣,可是早已杂草横生蛇虫钻研,不远处一片缓坡上还有稚童拖着纸鸢追逐打闹,杨立源看着眼前物是人非所在,伸出手指说道:“这里是我以前求学所在,那时候我也不过和那些孩子一般年纪,记得以前此处除了一座学塾院落以外,不远处就是一处栽种着药草和花果树木的园子,小时候不愿意研究那些文字书籍就偷偷跑出学堂去那园子里,能够玩上一天都意犹未尽,所以那时候总是喊着要去学塾,却只是为了能去附近的园子罢了。” 杨立源脸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是追忆和更加复杂的情绪纠缠,他低声说道:“后来长大了,跟着先生求学又考上了功名,不知道何时这里就已经被拆了去,学塾没了别处还有,可是园子没了,我便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的树影婆娑和自在辽阔。” 又也许,难忘的不只是那处园子里的花草树木,而是那段可以结伴逃出学堂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是那份可以躺在树下闲听蝉鸣笑看花落的自由自在。 杨立源收回视线望向了那些嬉笑孩童,问道:“荀家事了,有何打算?” 有风吹过,好似高高越过了城墙也要在城中飘摇而过,一睹人间盛世景象。 君策下意识双手笼袖,已经长高了些也不再那么消瘦的少年轻声说道:“也许该回去了吧。”杨立源问道:“道德谷?”君策怔了怔,然后轻轻摇头:“回家。” 杨立源毕竟还有公务在身,于是没有在此多留,离开的时候他看着独自站在荒地边缘的君策,笑着挥手道:“以后若是能再见面可别喊我杨城主了,我们也能算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了吧?”说完,杨立源就转身离去。 君策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歪着脑袋想了想,也笑了起来,一见如故算不上吧,但应该是朋友了? 朋友,这是以前的君策所难以去奢望的,他有娘亲要去照顾,他要肩负起那座云庚村中小小院落的一切,还有方寸岛的诡谲混乱,君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与娘亲和二叔姨娘之外的人有过更深的往来,可是现在呢?他遇见了许多人,有人擦肩而过,有人一面之缘,可又有人原来已是站在他身边的朋友了。 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是二叔和姨娘离开的时候,还是顾枝、扶音与徐从稚住进那条小巷院落的时候,亦或是遇见了张谦弱和真页又同行了遥遥路途的时候?君策仰起头望着云海高处,有孤雁长鸣一掠而过,君策轻声喃喃:“娘,我过得很好,你呢?没事的,阿策很快就回家了。”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君策收回视线,张谦弱的手掌刚巧落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故作嚣张地喊了一声,君策回过神来没有理会,真页将念珠系在手腕上,笑着道:“想家了?” 君策只是点点头,张谦弱大手一挥,对着清风拳打脚踢,呼出一口气朗声道:“那就回去了!” 君策还是点点头,然后他转过身,站在缓坡上看着人潮如织车水马龙的繁华宝盐城,他视线缓缓抬高,山川湖泊道路蜿蜒,高山流水险绝深远,在远处那是他脚下的路,在高处,那是他终究要去直面跨越的天门关。 汪洋大海上有一叶扁舟离开了帆船独自远行,在风雨日夜之间,在潮起潮落之间,只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年轻女子并肩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女子轻声问道:“不先去出云岛吗?”年轻人轻轻摇头:“我相信顾枝,也相信他们。” 女子不再言语,就像当年一同远行江湖之时,只需默默陪在他的身边就好,年轻人却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女子本是不自觉地微微落后了他半个身子,此时便和他站在一处,年轻人笑道:“等找到了君策,如果顾枝他们还没能离开出云岛,那我们就去寻他们,总要一起回去才是。” 女子点点头,然后低下头露出浅浅笑意,年轻人眼角余光瞧见了在他眼中倾国倾城的女子笑容,他露出开怀笑意,少有的眉眼飞扬,却是真正的少年意气。 远处潮水涨落,水雾缭绕,不知深入海底遥遥几许更不知掩映云海深深几何的一座巍峨关隘矗立眼前。 人生的路上,也许是在远处,也许是在近处,也许是在落脚处,会有一座天门关,会有一座秦山,去看见,去翻越。 第一百零七章 光阴不可忘当初(一) 郁郁苍苍的山林之间,鸟雀轻鸣花草也沙沙作响,似乎还有瀑布倾泻撞击山石的沉闷声音悠悠回荡,侧耳聆听,溪水在山间流淌而过,潺潺前行不知疲倦,恍若光阴奔腾不知回覆。 山风吹过白衣,他伸出手接住一片离开了枝头不知所措的绿叶,脉络清晰,还沾染着清晨露珠在微微颤动,他捻住绿叶的细茎轻轻转动,珠子连线般的露珠便飞旋震荡开去,凭空凝滞在他的身前,环绕着那片绿叶犹如漫天星河围绕。 白衣少年抬起头去,云雾就在眼前,他的身后是漫漫不知尽头的山路台阶,云雾散去又再次缓缓聚拢,天地间除了风声和山林的声息便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茫茫云雾之中好似蕴藉着天地万物又好像只是空荡荡的,他没有停顿脚步,继续前行而去,清风急了些,手中的绿叶便追随而去,带着那些露珠消失不见。 他手掌轻轻按在腰间刀柄上,摘下朱红酒葫芦饮了一口酒,拾阶而去。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一个曾经听闻的故事,在许多年前,奇星岛倾覆于烽火狼烟之中,最终就连岛屿之主坐镇的皇城都沦为一片废墟荒芜,那座千万年始终矗立在皇城身后的孤山之上,站着一位举世无双天下无敌的魔君,俯瞰人间仓皇没有慈悲怜悯,而那时孤山的山路台阶上也只有一人独自登山而去,要见天上风光,也要斩落云端神明。 白衣少年不禁会想,那个为了奇星岛百姓而独自一人直面魔君的他是否会在登山之时有过片刻的迟疑和犹豫,是否会回头看一看曾走过的人间,而在那时他眼中最后所见是遍地的生息寥落还是他心中珍视的故人旧事?白衣少年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然后抬头望去,他将云雾踩在脚下,山顶已经若隐若现。 白衣少年突然转头望向山路一侧,在草丛深处散落着一顶破碎的斗笠,他收回视线,握着刀柄的手掌却不自觉地攥紧,然后脚步缓缓,少年登山而去,站在了山巅处。 山风一吹云雾便散去,眼前所见是一片连绵宫殿,却不似当年在宿微城中看见的巍峨魔宫,此时眼前望去却一切都像是虚幻,那些层层叠叠绵延不尽的宫宇近在眼前也远在云海深处,白衣少年神色冷淡转头看向崖畔,好似空悬于悬崖之外的孤亭中对坐两人,一人鲜红长袍随风摇曳无迹可循,一人长发散乱看不清面容神色。 白衣少年慢慢走近,他的脚步湮没在山顶的风声里,他站在孤亭外的台阶上犹豫了一下,迈步走入亭中,俯身看去,棋盘上早已落满了黑白两色的棋子,虽然他的棋艺只是寥寥,可是一眼也能看出棋盘上黑白棋子的争锋相对和对弈之间的缜密谋划。 只是此时对坐两人都一动不动,棋罐里的棋子像是流水一般摇摇晃晃却悄无声息,这才让白衣少年不至于觉得自己是否一不小心走入了某一刻凝滞不动的光阴长河缝隙。 那个红袍身影转头看了一眼白衣少年,嘴角挂着浅淡笑意,好像看见了一个故友,白衣少年看着那副俊美面容却想起了地狱深处的匆匆而过,那种孤寂和寥落在魔君的眼中演化生灭,有孤魂野鬼缠绕嘶鸣也有喜怒哀乐幻化破灭。 魔君伸出手笑着轻声道:“请坐。”白衣少年便坐在桌旁,看了一眼棋盘,转头看向那个被长发遮掩神色的对弈之人。 不知是否太久沉寂于黑暗之中,男子的脸上苍白如雪,只有那双眼眸好似披盖了一层夜幕却仍有星光在深处盘旋斗转,男子的双颊凹陷胡须杂乱,全身也是皮包骨头的可怜模样。 男子始终微微低着头,却脊背挺直,手中攥着棋子轻轻转动,好似没有丝毫察觉到身旁还有一人到来,他只是盯着看起来已经没有余地可以落子的棋盘沉默不语。 魔君并不催促,也没有和白衣少年说话,只是自顾自拿起一壶酒轻饮慢酌,清风微拂,若是旁人得见,恍惚间竟是以为亭中三人是那闲情野趣的知己游山玩水饮酒作乐。 魔君握着酒壶放在膝盖上,轻声缓缓道:“谋士,军师,商贾,读书人?世间聪明人许多,千百年来多少人卖弄着他们的智慧搅乱风云只手遮天,最终逃不过棋局对弈的十九道而已。诚然,我们如此对过往高谈阔论还有对先贤祖宗指手画脚,难免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更罔顾千百年的光阴岁月,所以否认曾为天地和众生实实在在有着造化之功的圣贤便是数典忘祖,可是还有更多的人,以为多读了些书多知晓了些道理便妄自尊大,自以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地不过股掌之间,何其可笑?” 魔君拍了拍酒壶,继续说道:“庙堂江湖,多少人算计心思最终还是不得所想,求名求利求权,还是求那一个心安理得造化众生?我看这世间许多年,不敢说万事万物都在眼中,可是最终算得上真正聪明人的却只有寥寥数人,走到高处的有,囿于低处的也有,庙堂权势之中有,江湖逍遥之外也有,那份聪明心思缜密谋划是为了保全自身还是去做更多的事情,事情有好有坏,人有善恶之分。只是最近百年,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更多还是自作聪明的可怜人,权势地位、武道修为、富贵钱财,眼界不过囚困于此,而那许多不够聪明却愿意多做些事的人却始终郁郁不得志,不敢说不过如此,可还是如此。” 魔君笑着看向对面那个满身萧索的男子,喝了一口酒说道:“而你谕璟,是这百年来最有希望走到更高处的那个聪明人,我原以为那个可以一人计策直面二十万大军守住一座孤城的谕璟会在庙堂之上平步青云,将尚未鱼龙混杂的金藤岛打造成另一座光明岛,我还以为能够以一人之力算计整座海域江湖的谕璟会武道修行一往无前直至巅峰,在那天坤榜上也留下一笔。” 魔君摇了摇头,语气遗憾:“可是让人惋惜啊,为何这样一个绝代风华的谕璟名声却淹没在了‘崆玄七侠’之中呢?后世还有多少人会记起当年那个执棋筹谋便天下无敌的谕璟?”白衣少年默默听着,看见那个手中捻棋的男子始终一言不发,好似根本没有听见魔君所言。 许多年前,之所以汪洋之上的江湖中会流传那一个“天下筹算第一”在谕璟的传言,便是因为谕璟名动天下的“谋断三事在乾坤”。 其中两事便如魔君所说,那时还未离开家乡金藤岛的谕璟为了守住一座无辜遭受邻邦侵入的孤城,而以一人之力带领城中不足八千人的将士直面二十万大军的围困,最终不仅护住了这座孤城中的上万百姓,还以合纵连横之术将那功败垂成的二十万大军尽数擒杀,一朝得名,虽然由于那尽数死绝的八千将士,以及坑杀降将之事,难免被人诟病以“毒士”之名,可是就连高坐岛屿之主的金藤皇帝都亲自接见了谕璟,最终却无论声名地位还是权势财富都没能留下谕璟为金藤王朝效力。 另一件事就是谕璟曾在奉震海域之中以一己之力算计了几十座岛屿的江湖,只为了护住那个手持一把寻常刀刃就行走整座海域如入无人之境的君洛免于被所有江湖人一同围杀,虽然君洛在那之后总是说即便没有谕璟苦心谋划将几十座岛屿玩弄于股掌自己也能杀出重围,可是不可否认的是,谕璟在那之中扮演的角色绝对不容小觑,竟是能够让整座海域的江湖都在此之后截然不同,更是无人胆敢与谕璟和君洛寻仇报复。 在谕璟和君洛离开奉震海域之后,便是名震天下的“崆玄山之战”,来自于八大海域的几十位武林高手为了寻那武道祖师琉悬得道飞升之处的机缘而齐聚崆玄山,妄图以秘术炼化千万性命精血为引,只为了修炼那传闻可通天道的绝学,其后甚至还有许多岛屿之主的身影。 可是却被后来世人所称的“崆玄七侠”撞破,七人合力之下将所有图谋之人都杀了个干净,而名声已经逐渐沉寂于江湖中的谕璟更是亲自执棋入局,将所有卷入其中的岛屿都算计了一遍,不过数年时间,这些岛屿之上的掌权人便都换了个遍,而没有人能具体说得清谕璟究竟在其中起了多大的用处。 有了这些惊天动地的筹算谋划,谕璟的名声水涨船高,可是后来随着“崆玄七侠”的名气愈大,以及君洛登顶天坤榜前三甲,世人都快忘了还有一个谕璟身在其中,而谕璟也再没有惊诧世人的谋划现世。于是渐渐地后世习武之人很多都不再知晓谕璟竟是“崆玄七侠”之一,更对那“谋断三事在乾坤”存了犹疑。 随着“崆玄七侠”命丧于奇星岛魔宫外,后世只余叹息多矣。江山代有才人出,恐怕用不了多久“修罗九相”的名声也就沉寂消匿了。 那个披头散发的男子始终不发一语,他伸出枯瘦苍白的手指将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然后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着魔君说道:“我输了。”他的声音沙哑粗糙,好似许久都未曾开口言语过了,于是语调干涩凝滞。 魔君自顾自饮酒,只是笑着看向男子,然后视线越过白衣少年望向孤亭外,魔君轻声笑道:“他们就要来了,谕璟,你的后手还要再藏下去吗?” 男子依旧紧紧闭上了嘴,魔君将酒壶放在脚边站起身,面朝登山路负手而立,语气平淡道:“回去吧,是生是死由他们自己来选,你帮不了的。”男子站起身低着头走向孤亭外的一条蜿蜒山路,然后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崖外,他始终没有回头,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魔君所说的“他们”究竟是谁,漠不关心。 孤亭中只剩下了一身红袍大袖的魔君背对着悬崖峭壁而立,白衣少年坐在石桌旁静静看着那副纵横交错的棋局许久,终于轻声开口问道:“你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我的选择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魔君负手而立,没有转头看向已经缓缓起身的白衣少年,随口回道:“谁知道呢?也许是我独自在这山巅待了太久,无聊之际随手为之吧。” 突然魔君转头眯眼看向白衣少年,嘴角依旧挂着笑意却语调冰冷问道:“顾枝,如果是你,知道了你许久未见并且始终记挂在心的故人就要来此送死只为了救你,你会独自离开装作视而不见吗?”白衣少年轻轻摇头,魔君点点头笑道:“没错,你不会,谕璟也不会。” 白衣少年环顾孤亭,好似自言自语般说道:“不过也是幻境罢了。” 话音未落,孤亭中石桌上的那副棋盘便有烟云飘渺升腾缭绕纠缠,宛若一副刚刚绘就的水墨画被清水浸染,于是那些墨色都晕开来,好似喝醉了酒的女子面容,层层桃花红掩映遮羞,落在白衣少年眼中却只有黑白两色而已。 只有当那个披头散发的男子离开孤亭时,独自坐在石桌旁的魔君一身红袍依旧鲜艳扎眼,而白衣少年便像是站在光阴长河的岸边俯身望去,眨眨眼就脱离了幻境感受来到了魔君打造的“现实”中。 那副棋局依旧在眼前,却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两人对弈,而在此时当下,山巅台阶处走出了两个身影,一袭青衣的谢洵摘下头顶破损斗笠扔在山路一侧,然后隐隐将身后那个看不出实际年岁的女子护在身后,直面魔君。 白衣少年站在孤亭中,完全隔绝于两座不同光阴间隙的裂缝中,慢慢地就要看不清那副棋局上的纵横捭阖,也根本听不清一袭青衣的谢洵与魔君究竟说了什么,白衣少年踏出一步伸出手去,想要穿过虚无缥缈的光阴流水触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刹那间有声音撞入他的耳中,那个在记忆中已经是满头灰发的男子,此时一头黑发双眼明亮宛若当年山中林间初见,他厉色高声说着什么,可是白衣少年却只能最后听见谢洵喊出来一个名字:“顾枝……” 然后许多年都隐居于守平小肆中不再涉足武道的谢洵,骤然间提起了全身的真气本元,就那样好似飞蛾扑火般以早就不堪一击的体魄撞向魔君,而魔君只是伸出手就将谢洵的身躯化作了飞灰,不过眨眼间就连谢洵身后的澜珊也灰飞烟灭,只有两道轻纱般的魂魄被魔君攥于掌心。孤亭不远处的那条蜿蜒山路台阶上,披头散发的男子踉跄着冲了过来,泪流满面张着嘴却只是无声呐喊,然后也只剩下神魂被魔君一同装入一个瓷瓶中。 白衣少年愣在原地,他晃了晃脑袋重新抬眼看去,似乎这样就能让眼前所见都变作虚幻,可是没有,他的眼前那个红袍身影缓缓转身向他走来,然后抬起手中的瓷瓶,神色淡漠直视着白衣少年的双眼,魔君的声音就像是钻进白衣少年的耳朵一般,无处不在回荡不休:“顾枝,你会怎么做呢?” 顾枝,顾枝,顾枝……白衣少年却抬头看着魔君,轻声呢喃道:“我不是顾枝。” 镜面破碎的声音传来,魔君的面容支离破碎扭曲浑浊,只有那嘴角的笑意依旧不变,白衣少年闭眼又睁眼,他抬起的脚步缓缓落地,顾枝终于真真正正地站在了世间最高山峰的山巅处,云雾汹涌奔腾宛若万马披挂战甲压阵。 顾枝挥挥手轻吐一声:“散!” 云雾骤然间倒挂而起,山巅天清地明,不远处的孤亭中指尖风铃作响的扶音已经站起身,卿乐倚在孤亭廊柱下望向顾枝,而那个身穿红袍的魔君却自顾自坐在棋盘前,捻子不语。 顾枝下意识就要转头看向来时路,似乎只是想要再看一眼那顶破烂斗笠,以此安定心神不至于沉溺于那个突如其来的幻境中,可是他很快沉下心境,掌心抵住腰间刀鞘缓缓走向孤亭。 他眼神平静清澈,看向神色忧虑的卿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望着扶音的双眼,他们依旧无需言语,只是视线交错便都知晓了千言万语。 她在等他,而他来了,无论多久无论多远,她始终都相信,他从不会失约。 第一百零八章 光阴不可忘当初(二) 一步一步,顾枝走向孤亭,好像从一个世界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魔君放下手中棋子缓缓起身,双手笼袖望向顾枝,眼神中盛满笑意,好似故友重逢,顾枝没有走入山崖外的凉亭,因为魔君已经一步跨出来到了他的眼前。 顾枝看着魔君,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奇苍皇帝的归来和登基都是你一手造就?”魔君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顾枝再问:“为何?”魔君笑道:“因为我能给奇苍想要的所有一切,野心地位和名望权势,我也能给奇星岛所需的一切,太平盛世和生息安宁。所以奇苍不会拒绝我,奇星岛也没得选。” 顾枝还是问:“为何?”魔君笑意更甚:“天底下仅次于光明岛的奇星岛在经历了倾覆之后,只用了短短数年就用革新治政焕然一新,而且所做的不过就是光明岛用了足足两百年才堪堪打造的事情,这不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吗?” 顾枝微微皱眉,沉声问道:“你想要将一百零八座岛屿都打造成光明岛?”魔君摇摇头,转身望向山下,只有烟雾袅袅,他轻声道:“不,是将整座汪洋都打造成光明岛。” 顾枝摇头说道:“这不可能,几千年来不是没有岛屿之主想过将所有岛屿和海域都连贯一处,可是如此的天方夜谭根本就没有顾虑其后的利益纠葛和权势纷争,更何况如今还有地位愈高的武道修行之人,天下不可能统合一处。掌权者是谁?话事者又是谁?” 魔君笑着看向顾枝,反问道:“不可能吗?”顾枝皱眉沉默不语,他想起了这些年来奇星岛的变迁革新,无论在这之中是魔君的谋划起了更大的作用,还是奇苍与魏崇阳的治政更为尽心尽力,不可否认的是如今的奇星岛已经百废待兴了,而且显而易见的是,奇星岛完全能够以比光明岛更快的速度在短短时间内就打造出焕然一新的政治格局,而在那之后,无论是全然崭新的商贸还是沿袭光明岛的新兴产业都有了借以生发的土壤,根本无需那流逝的数百年时间。 魔君挥挥袖子,于是他和顾枝便站在了山崖外的云海之上,顾枝抬眼望去,根本无需魔君再如何指点,只以武道境界和他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他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铺展开在眼前的山河画卷,八大海域汪洋翻腾,一百零八座生民所居的岛屿和更多只是山石嶙峋林木繁茂的孤岛错落其间。 魔君双手负后缓缓道:“顾枝,你有多久没再仔仔细细看着这世间?还是说,从当年回到奇星岛南境之后的你便只是将视线落在了市井坊间的方寸之地,而对于更广阔的世界视而不见。苛求英雄和先驱者?可是如果有足以去多做些什么的能力却甘愿袖手旁观,是否也会落入难以自明的窘困?” 顾枝看向那副变幻万千的山河画卷,有海域之中战火点亮,有岛屿之上庙堂江湖纷争,谁也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者这世间再过了更多年岁,也依旧是着眼于权势的人更多些,也还是憧憬着万人之上的愿景更多些,所以纷乱和争斗纠缠不休,更高的地位和更大的利益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卷动天下风云,所以无数人前赴后继,只需端坐山巅云海的魔君在背后轻轻一推,便都在无形之中为那最终一统八大海域的格局做铺路的砖石。 顾枝呼出一口气,问道:“你如何确定那样的未来对于天下人来说便是‘大同’,便是更好的?”魔君摇摇头:“我从未亲眼看见所谓‘大同盛世’,甚至于我更觉得那样的未来,不过是圣贤给予世间不至于始终穷困泥沼的一抹光亮而已,只要世间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存在,便终究不可能放下利益的引诱和权势地位的渴望,所以如何在这之间竭力寻找一个足够权衡的间隙,便是更好的了。而那样的更好,我亲眼见过,至少要比现在所有的岛屿都要好的更多。” 魔君身上的红袍大袖在云端山风中猎猎作响,似是装满了匆匆掠过的白云,在天际云海之上盛开了一朵红艳的鲜花,轻轻摇曳洒落生机无数,晃眼间哪还有血色蔓延怨魂纠缠。 魔君笑着凝望世间,一如这匆匆数百年以来的时时刻刻,他轻声道:“世道在变得更好?人心也慢慢完满?只要光阴流水永不停歇,便谁也无可否认,世间总是没有坠落更多的。可是明明更好的未来就摆在了眼前,而且触手可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视而不见呢?为什么明明可以给普罗大众一个睁眼看着世间的机会,却仍要用所谓武道所谓地位来蒙蔽呢?所以我要一场颠覆,会死许多人,也有许多人会因此得到一个机会,更有许许多多的人可以哪怕无法亲眼看见却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道中。” 变革总是需要流血的,可是奇星岛死了太多人,如果将那民不聊生的一切归入自由的代价,是否那样的未来终究多了几分难以承受的沉重?在自由和生命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吗? 不是的。 顾枝手指捻住衣袖,微微低头深思,他总觉得隐约抓住了什么,可是那份感触稍纵即逝。他抬头看向魔君,问道:“为何是我?” 哪怕顾枝对于自己如今的武道修行之路有着足够自傲的底气,可是却不觉得已经站在世间武道和权势巅峰的魔君就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另眼相待,所以魔君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将顾枝一步步引到了秦山之上,又将自己心中谋划和盘托出,究竟为何? 魔君看着眼前沧海桑田的世间种种,答非所问:“顾枝,你知道为何我只将你在天坤榜上的位置列居末席吗?”顾枝摇头不知,魔君神色感慨道:“因为我知道所有人看见‘地藏顾枝’出现在天坤榜末席,不是和奇星岛的旁观百姓那般赞叹几句议论几句便匆匆而过,就是和奇苍一样以为能够将这样一位武道宗师握在手中。可是如果顾枝和当年的君洛一样,位居世间所有自诩正统的岛屿之主之上,那么他们又会如何看待你呢?你将不再是一个英雄了,而是一个可以被有心之人善加利用颠覆无数岛屿皇权的利刃,也可以是所有战战兢兢护着权势的岛屿之主的眼中钉。” 魔君转身看向顾枝,此时的他眼中再没有丝毫轻松笑意,也没有那份深邃不明,而是穿越了无数岁月残存的沧桑,他看着顾枝轻声说道:“而在我的眼中,你是一把刀,一把需要在不久之后的未来时时刻刻都悬在无数人头顶上的刀,足以将早就被战争吓破了胆的岛屿之主以及那些借势崛起的野心之辈都牢牢压制,唯有如此才不会将所有的谋略都功亏一篑于起始处,你顾枝,就是那样的一把刀。” 顾枝好似没有听明白魔君话语中的意思,他只是神色平静地问道:“光明皇帝?”魔君笑了起来,又是那副似乎万事万物都不上心的轻松做派,言语却透露出冬日的冰寒:“他不会放过我的,而我也不打算由他来接管未来的世道,所以我们之间总会有个结果,仅此而已。” 说完,魔君看着顾枝一字一顿说道:“顾枝,你可以做的事情远比你在奇星岛苍南城木匠铺子里的画地为牢多得多,只要你愿意,也许未来那把刀可以换一个人,而你则就是那个坐镇整片汪洋的人。”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翻卷云海,然后转头望向不远处孤亭中的扶音,他也笑了起来,摘下腰间酒葫芦喝下最后一口酒,然后就那样背对着魔君,问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魔君毫不在意,他还是双手负后,笑道:“当年君洛也是这样回答我的。” 顾枝点点头:“然后他死了?”魔君似笑非笑。 顾枝掌心抵住刀柄,手指轻轻敲打绿竹刀鞘,然后轻声道:“那么,我不答应。” 顾枝转身直面魔君,缓缓道:“我不知道那样的未来是好是坏,可我知道在这之间发生的所有一切,无论是对于世间还是众生来说,都是不能再坏的事情了。山河一夜之间就会倾覆寥落,身边人陌路人眨呀间就魂飞魄散,你如何去让他们答应接受在这之后的未来?” 魔君看着顾枝,只是问道:“你会如何做?”顾枝咧嘴一笑:“出刀而已。” 光阴长河奔腾不息,蜿蜒爬过高山也崎岖绕过林谷,像是追寻着天际那抹始终会升起落下的光亮,不知疲倦,没有归期。光阴流水的两岸人人来了又去,生死一事而已,偶尔激荡起的水花中会倒映出人间异彩纷呈的片刻惊鸿,是某一个人或是某段过往。在无数的光阴缝隙中,散落着弯腰拾起便会念之不忘的碎片,人们总是以某个名字来唤它,“当初”。 当初有个年少惊才的孩子在城池之中某个无人问津的桥洞下第一次拿起了刀,于是便注定了此生终会走到天地间的最高处,是那要与神明并肩之人。之后他遇见了许多相识相知的好友,他们是江湖上最为璀璨的那片繁星,他也遇见了那个相约了一生的女子,可是最终当他们来到了尚未倾覆的奇星岛,便注定了在不久的将来他将离开他所珍视的一切,独自登山那座孤山之巅,直面天下最高处的魔君。 当初有个失却所有记忆的孩子在竹屋中醒过来,便注定了在某个寻常的午后他将会遇见那个浑身鲜血来到竹屋外的持刀之人,然后此生他便终究离不开手中的那把刀了。他走出山林遇见了一路同行的至交知己,他们是声名赫赫为世道开太平的英雄,可是当他离开那座奇星岛与她一同行走天下,便注定了终有一日他会一步步走上世间最高峰的山巅,直面死而复生的魔君。 在最近的百年光阴,有两个名字占据了天底下最多的意气风流,君洛顾枝。 当初,当初,少年还是少年,可以与同道中人浪迹天涯行走江湖,只是以酒为伴。当初,当初,时间不过就是时间,可以且付笑谈中,只是肆意挥霍。当初,当初,愿望都是愿望,可以醉酒高歌可以刀剑交错,只是都予未来。可是啊,当初,当初,原来都忘了当年的最初,只是为了提起手中刀为世间挣一个光明,只是为了以少年意气填满心中沟壑。 顾枝微微弯腰低头,山风吹拂他的长发遮掩容貌神色,他的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却又有风铃声轻轻作响,那是先生亲手悬挂在竹屋屋檐下的风铃,那是扶音小心翼翼系挂在指尖的风铃,那是他这一生心中响起的安宁。 长刀出鞘,脚下云海似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骤然盛放,云层翻涌舒卷,一袭白衣在虚空之上奔走,恍若天光刺破云海留下的痕迹,顾枝一掠而去,一把长刀从上而下落向那个站在原地的魔君,只是刹那间,本该近在咫尺的两人便隔绝开了千万里,于是顾枝的长刀缓缓落下,跨越了时间和距离,魔君双手负后眼神沉静地看着那道光芒绽放的长刀,世人给予了它一个名字,“太平”。 下一刻,站在悬崖之外的那个红袍身影和白衣少年便都消失不见,扶音和卿乐站在孤亭中,眼前云海缓缓聚拢,风声依旧匆匆而过,山巅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卿乐此时脸色病态的苍白,低声问道:“他们在哪儿?”扶音轻轻摇头,她咬住嘴唇,眼神还是那般明亮,还有往常所难见的锋芒,她伸手握住指尖风铃,缓缓闭上了双眼。 卿乐视线落在顾枝消失的那处云端,恍惚间好似看见了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就那样背对着自己,手中也是握着一把刀,他脚步缓缓,却是在离去,没有回头,可她知道他在说着对不起。可是对不起什么呢?是没能如当初承诺的一般共白头,还是没能将那个一定会回来的谎言变作真实? 当初有个父亲死后便身世飘摇的女子面对着恶虎豺狼环伺的江湖不知所措,她以为拼了命逃走的自己终究有一日还是会被那片未知的江湖所吞噬,可是她遇见了他,前路的黑暗便有了光亮,她不再疲于奔命,也终于有了直面世间的勇气。在那以后,她的心中便搭建出了一座山林湖边的小屋,有他在身旁,有孩子在屋后奔走嬉戏,如此便是最好的了。 当初有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小女孩蜷缩在雨夜之中的树下,已经视线模糊就连哭出来的气力都没有的小女孩以为自己便也是这样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黑暗中他向她缓缓走来,然后并不宽广却温暖的脊背将她护在身后,于是她便又有了一个家。在那以后,她的眼中便可以看见更高的地方,心中也可以装得下更远的远方,而在那彼时彼处,有一座山林湖边的竹屋,有他在身旁。 当初,当初,愿望很小很小,只是为了活下去。当初,当初,梦想很大很大,只是此生能够再无缺憾离失便好。当初,当初,他和她啊,还以为一生还很长很长。可是啊,当初,当初,原来当时的最初,不过是为了旧时的所望,不过是为了最寻常的祝愿。 可是啊,当初,现在,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不是吗? 第一百零九章 岁月不可磨心志(一) 竹林掩映深深,流光顺着落叶的脉络缓缓流淌,坠入溪水之中无声逝去。 微风轻轻吹拂,一块嶙峋石头上站着孤零零的白衣少年,他持刀在手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那个一身红袍的对手,顾枝微微皱眉,凝视着竹林深处的黑暗和落叶纷纷,他竟是觉得有些熟悉。 于是下一刻他的眼前居然真的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了,顾枝反手握刀,喃喃出声:“大师傅?” 那个双手负后腰间悬刀的中年男子愣了愣,笑问道:“大师傅?看来你小子后来还认了好几个师傅啊。”顾枝呼出一口气,他再次看了一眼四周,虽然没有看见熟悉的竹屋,可是他却十分确信此地就是青潋山中的那处竹屋身后的竹林。 无论是幻觉还是真实,他知道一切都是魔君的手笔,甚至于他还能隐约察觉到自己仍旧站在了那秦山的山崖之外,只是在云海之中缓缓下坠,魔君的身影消失不见,又如影随形。 顾枝跳下石头,看着眼前根本不似虚幻的大师傅计瞳,数十年前扬名八大海域的“刀圣”计瞳走到顾枝的身前,看着少年的眼眸,嘴角笑意温暖和煦,感慨道:“已经长大了啊,当年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屁孩,还整天嚷嚷着以后会是那天下第一。怎么,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顾枝将手中长刀收回腰间竹鞘,不知为何,哪怕记忆中无比清晰地记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早就死在了当年的宿微城魔宫外,可顾枝还是觉得此时站在自己身前的计瞳就是真实的,于是他开口问道:“大师傅,当年为何您明明重伤尚未痊愈却还是去了魔宫?” 当年计瞳在宿微城外折戟之后便拖着重伤的身躯来到赋阳村寻顾筠救治,可是后来在将自身刀术武学全数传授给顾枝之后,明明还带着伤势的计瞳却毅然决然地去了魔宫,最终身死的消息还是顾枝在醉春楼内茫茫的谍报中瞥见的。 顾枝一直没想明白,为何计瞳不等伤势好了再去战那魔君,哪怕只是多了几分越过魔宫去往孤山的机会也好啊。 计瞳答非所问,笑道:“当年我是在南境登岸的奇星岛,机缘巧合便听说了顾筠的名声,若非如此,恐怕当年我早就死在宿微城外了,可是苟延残喘找到赋阳村,终究还是捡回了一条命。”顾枝突然瞪大了眼睛,计瞳却依旧笑着看向顾枝,神色平静道:“原来再次出山的我,还是死在了魔宫外啊。” 顾枝竟是一时间有几分不知所措,眼前的计瞳竟是当年还未离开赋阳村再次去往宿微城魔宫的记忆。而顾枝不知为何,下意识地便觉得眼前计瞳是魔君在其死后留下的片刻虚影,所以才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问出了那句疑惑。 计瞳摆摆手,然后示意顾枝一同散步缓行,计瞳神色安然说道:“无妨,那样的结果也是我的预料之中,毕竟是一个身在天坤榜上首席的武道宗师,即便是君洛都难逃身死的结局,像我这种老家伙怎么可能心存侥幸呢。” 顾枝默默跟在计瞳身边,中年男子伸手接住一片竹叶,脸上笑意收敛,多了几分慨叹和追忆,他轻声道:“当年君洛还未问鼎天坤榜之前便来与我战我一场了,所以从那以后我便再不理会世人给予的‘刀圣’称号,徒惹后世武道之人笑话罢了。可是那样的君洛也死在了魔君的手中,那么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理由不为此牺牲呢?哪怕机会渺茫。可是把一身武学尽数还给这片天下倒也不错。” 顾枝张开口却问不出话来,计瞳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此时的我是何姿态苟活于世,不过这余下的片刻清明应该就是为了再次遇见你吧,想来未来的你……不,此时的你,应该在天底下都很出彩了吧。” 顾枝低声回道:“不过天坤榜末席而已。”计瞳啧啧出声:“可以啊,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我可不信。”说完,他自顾自摇着头,顾枝嘴角露出了浅浅笑意。 计瞳转头看了一眼顾枝腰间的绿竹刀鞘,笑问道:“你到底认了几个师傅?”顾枝犹豫了一下,竟是有些难为情探出六根手指,计瞳啐了一声,骂道:“还有人能跟你师傅我相提并论的?”顾枝便只能低声把另外几个师傅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计瞳听着这几个在当年的江湖中都声名赫赫的名字,愣了愣,最终摇头笑道:“你小子真是运道好啊,居然遇上了这么多武道宗师。” 运道好吗?顾枝从没这么想过。也许是,也许不是。 计瞳想了想一巴掌拍在腰间刀鞘上,咧嘴笑道:“不对啊,这么说来你最后是选择了刀?什么剑诀,枪术,身法……都比不上刀吧?”顾枝不知作何回答,只能说道:“当年败过一次,知晓了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便在刀法上多费心了些。”计瞳满意点头,啧啧道:“不错不错,天底下最出彩的兵器还得是刀嘛,无往不利锋芒毕露。” 计瞳突然神色沉寂下来,他仰头望去却视线模糊,悠悠道:“也许当年的我就该死在宿微城外便是了,何必还非要执着于去闯那魔宫呢?最终狼狈地逃出一条命却难顺本心,本就停滞不前的武道修行更要一落千丈,实在是误人误己啊。” 顾枝轻轻摇头:“师傅,我并不后悔学刀。” 计瞳问道:“最后奇星岛如何了?”顾枝犹豫了一下,说道:“魔君被奇苍皇帝所杀,‘修罗九相’大破十三鬼门关,奇星岛百废俱兴。”计瞳喃喃道:“百废俱兴。” 计瞳伸出手在顾枝的肩头拍了拍,似乎是有落叶压在了顾枝的肩上,有千钧重。计瞳目视前方停下脚步,缓缓道:“顾枝,我不知你为何会来此处与我重逢,可我知道对你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至于对我这个已死之人?那更是不算什么好事了。也许下一刻我就会消失了,也许下一刻我会突然对你出刀,可是你记住,如果我阻挡了你的脚步,一定不要犹豫,出刀,只管劈开了去,无论站在你眼前的我是真实还是虚幻,只要你还是当年那个我愿意倾囊相授的顾枝,那么只管前行而去。” 计瞳突然抬头看了眼竹林遮掩下的天幕,顾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计瞳轻声问道:“顾枝,如果我再问你一次当年的问题,你会是一样的答案吗?”顾枝收回视线看着计瞳的背影,掌心按住刀柄,轻轻点头却没有言语,计瞳的身影已经虚幻起来,可是他却像是听见了顾枝的回答,于是笑了起来,最后只有低声呢喃:“很好。”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刀芒洒满了顾枝的身周,浑身鲜血淋漓的计瞳手持长刀站在顾枝眼前,眼中满是仇恨愤懑,他死死盯着顾枝,怒吼道:“你为何不出手?难道看着天下众生在你眼前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你也是这般冷眼旁观?魔君,魔君,哈哈哈哈,可笑至极!不过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罢了凭什么站在高处和远处装作事不关己的模样。” 计瞳双手持刀,双脚踏地高高跃起,好似有月光穿破夜幕铺满他的身周,于是刀芒无孔不入地直刺顾枝全身窍穴,顾枝抬头望着计瞳的身影,然后拔刀出鞘,一刀劈开了计瞳的身影。 刀锋破开血肉经脉的触感那样真实,甚至在断开骨骼的时候刀尖还出现了片刻的凝滞,计瞳的尸体怒目圆瞪横躺在顾枝脚边,血液涌出沾染着顾枝的鞋底,计瞳临死前还挣扎着伸出手抓住顾枝的衣摆,诅咒着:“你将不得好死。” 顾枝感觉脸上有温热的鲜血在缓缓淌下,他伸出手却只是模糊了视线,竹林中风声呼啸,顾枝蹲下身将死不瞑目的计瞳双眼轻轻合上,下一刻眼前计瞳已经消失不见,一个神色肃穆两鬓霜白的男子站在他的身边,低下头皱眉问道:“你在做什么?” 顾枝抬起头看着背后负剑的男子,低声唤道:“二师傅?”男子皱眉问道:“二师傅?”顾枝缓缓站起身,男子看着顾枝腰间的绿竹刀鞘,神色不悦道:“最终你还是弃了剑选择了刀?”顾枝只是轻轻摇头,却不知如何言语。 男子挥挥袖子责骂道:“怎么长大了性子反而温吞起来,不如当初一往无前了?”顾枝下意识低下了头,好似回到了十年前的竹林中,那时眼前被世人尊称为“剑仙”的男子也是这般毫不留情地指点和责骂自己,可是在剑术一道上,却也是顾枝在当年所学的所有武道中感悟最快的。 韩世看着顾枝的面容,然后环顾四周景色,问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顾枝正要回答,韩世却摆摆手道:“罢了,既是已死之人,纠结这些又有何用,有人在与你问道?竟是有这份手笔,看来你的这个对手不俗啊。” 顾枝还是没有开口说话,韩世视线落在顾枝身上,眼底多了几分柔和温暖,他轻声道:“若是不知道说什么,那就出剑好了,正好让我瞧瞧,弃了剑的你又有何本事?” 说完,韩世便已然拔剑出鞘,剑尖直指顾枝胸前,顾枝双指做剑诀按在剑尖上三寸之地,然后缓缓下压,林间有清风携落叶盘旋聚拢在顾枝的身周,他一袭白衣轻摇,双手飘摇大袖中有无数剑气剑意鱼贯而出,顺着他的指尖一同压在韩世手中长剑上。 韩世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也许他的出剑也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只要知晓了眼前这个少年还是和当年一样没有什么喜新厌旧和人心不足蛇吞象,依旧坚定且敬重地走在武道之路上,那便足够了,只是没有选择剑可惜了些。 韩世左手掐剑诀轻点剑柄,在他身后有竹叶露珠连贯作长河汹涌而至,直扑顾枝,每一滴水珠都是气运厚重的剑气和剑意,两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恍若长河大江的剑气却已经撞在一处,一时间无数竹枝被压弯了身子,就连风声都安静了下来,眨眼间一切恢复原样,顾枝收起手指,韩世归剑入鞘。韩世点点头道:“倒是没把当年的剑术丢下。” 顾枝拍了拍腰间刀鞘,轻声道:“其实当年在刀剑之间犹豫盘桓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刀。”韩世看着顾枝的神色,说道:“你并无后悔。” 顾枝看向韩世的眼睛,看见了少见的温和,韩世扯出一个笑意:“很好。” 韩世走到石头边坐下,顾枝便也就地盘腿而坐,两人在竹叶纷飞中对坐。 韩世说道:“记得当年教你剑术的时候你说过,刀法要学剑术也要学,天下百般武学都可学,我就说你野心太大胃口不足,怎么,如今想明白只取刀法?” 顾枝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回道:“当年输过一次差点死了,想明白了当年觉得自己可以尽数掌握天下所有绝学不过是狂妄之言,所以最终选择了以刀为伴。” 韩世问道:“魔君可死在你的刀下了?”顾枝摇摇头,将当年奇星岛的事情娓娓道来。 韩世最后只是说了一声:“很好。” 然后韩世缓缓站起身,他伸出手看着缓缓虚幻离散的自己,难得露出笑意道:“看来我们这次重逢注定匆匆,而且想来对你而言还是阻碍。” 韩世抬眼看着顾枝,一字一顿道:“顾枝,你能有如此成就已经不能再好了,不用觉得今日再见我一面却弃了剑的你应该有什么愧疚,没必要的事情,其实你已经完成你当年所说的豪言壮语了,天下武学尽在你手,不必犹疑,只管前行,还记得你当年说过的话吗?”顾枝点点头。 韩世笑道:“很好。”当年学剑时,韩世极少对顾枝有过认同称赞言语,可是今日再见却说了一句又一句,好似要把以前亏欠的都说完才好。 顾枝闭上了眼睛,耳畔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他缓缓拔刀出鞘,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枝睁开眼睛,看见韩世盘坐于地,双手各掐剑诀指向地下,长剑刺入他的胸膛,鲜血流淌滴落,最终哪怕是失却了所有神智记忆的韩世也没有对顾枝出手,满身剑气反噬自身,就那样在顾枝的眼前灰飞烟灭。 第一百一十章 岁月不可磨心志(二) 顾枝缓缓转身。 披着一袭松垮黑衣的玄晖墨和穿着一身素净儒衫的文仲甲并肩走出竹林,玄晖墨双臂环胸看着顾枝笑道:“好小子,都长这么大了?” 文仲甲拍了拍儒衫衣摆沾染的竹叶,笑看着顾枝不说话,神色温和眼中满是欣慰和感慨。 玄晖墨大踏步走到顾枝身前伸出宽厚手掌按在顾枝肩头,顾枝竟是能清晰感受到真实的暖意,玄晖墨轻轻捏了捏顾枝的肩膀,啧啧道:“体魄倒是不错,就是这身子瞧着还是瘦弱了些啊,病怏怏的,不爽利嘛。” 顾枝轻声唤道:“三师傅,四师傅。”文仲甲笑着轻轻点头,温醇嗓音问道:“看来你已寻到自己的武道之路了?”顾枝摇摇头却又点点头,玄晖墨一巴掌拍在顾枝肩头,笑骂道:“点头就是点头,摇头就是摇头,怎么还故弄玄虚起来了,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顾枝想起年少时学拳,总是被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汉子揍得鼻青脸肿,走好了拳桩站好了拳架还不行,每天总是得被泡在药桶里好几个时辰,有时顾枝就那样在药汤里沉沉睡去,还是文仲甲把他拎到床上去的。那段日子少时觉得有些难熬,太苦,可是如今回想,却觉得若是还能像当初那样只是一门心思地练武学拳就好了,可是时间眨眼就过去,眼前人已不知多久未见了。 文仲甲看着顾枝的神色,问道:“有难处?”玄晖墨环顾四周,冷笑道:“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顾枝,你怎么还在这里婆婆妈妈的,赶紧寻个法子出去,困在这里算怎么回事。”顾枝抬眼看着玄晖墨和文仲甲,眼神依旧清澈明亮,却好似蒙上了一层清晨的雾气,微微模糊了视线。 文仲甲捡起一根竹枝在手中,点在顾枝的一处本命窍穴上,轻声道:“顾枝,虽不知我们如今再见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能够看到你已经如此好好长大了,师傅很开心,也希望你莫要困于前尘往事,想来我们都是已死之人,你既已有大道前程可走,就该一往无前便是。你是至情至性之人,过往的心绪注定会成为你一生的枷锁,可是如何挣脱桎梏又不忘本心,师傅希望你能够和当年所说的一样,继续那样坚定和卓绝,哪怕你最终没有选择拳法和枪术,也无妨,万般武学皆是大道,千奇百怪也好融会贯通也罢,师傅始终相信,你能做的比我们都更好。” 玄晖墨退后几步仔细看着一身白衣的顾枝,咧嘴笑道:“如今可成天下第一了?”顾枝摇摇头,玄晖墨说了声“好”,然后突然收敛了所有神色。 这个曾经拒绝继承先贤修为成为岛屿之主的男人一身雄浑罡气浑然天成,单以境界和修为来说,其实玄晖墨是顾枝六位武道师傅中武学成就最高的那一个,玄晖墨拉开一个古朴拳架,沉声道:“那就问拳。” 顾枝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一手缓缓摊开手掌,另一只手握拳收在腰腹处,双膝微蹲,站在原地好似一块风雨不动的磐石,浑身真气却流转如云海翻腾,耳边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只管出刀便是。”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在怒吼道:“顾枝!还在犹豫什么!” 顾枝猛地睁开双眼,文仲甲单手持枪跪在原地,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抬起头眼神悲苦地看着顾枝,而另一侧,玄晖墨的身影支离破碎,却有一个虚影屹立天地间,迎向怒吼咆哮的玄晖墨,最终同归于尽,化作漫天碎屑流散。 顾枝拔刀出鞘,文仲甲最终一枪直刺方才竹枝所指的顾枝的本命窍穴,然后就被顾枝一刀贯穿胸膛,尸体上燃起火焰,灰飞烟灭。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被伤到的顾枝,却觉得那处蓄满真气本源的本命窍穴在隐隐作痛。 一个身影飘落在顾枝身后的石头上,顾枝转过身去就看见那个扯着笑脸蹲在石头上的熟悉男子,那个身材矮小身形瘦削的男子双手笼袖看着顾枝笑问道:“现在倒是厉害了啊,不会已经忘了我当初教你的武学真谛吧。”顾枝看着这个好似无时无刻都洋溢着开怀的男子,不自觉地便露出了笑意,轻声道:“五师傅,我没有忘。” 男子点点头,然后视线落向远处,怔怔开口道:“顾枝,其实我本就没有教过你什么,最终也只是告诉你最窝囊的一个道理,所以你无需喊我师傅的,受之有愧。” 顾枝只是轻轻摇头,男子缓缓站起身,明明是那样瘦弱矮小的身躯,却好似蕴藏着世间最为厚重的力量,一股无形的压迫在竹林中荡开去,无数青竹都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发出刺耳的声响。 曾经不过是一个劫富济贫的梁上君子,最终却自悟一式绝学而名扬天下的褚羽,看起来是最不应该来奇星岛挑战魔君的那个江湖人,可他还是来了,而且将那世间绝顶的身法直接逆转倒施,感悟出了与只用于逃匿躲藏的身法截然不同的绝学,名曰“踏天”。 褚羽低头看着顾枝,笑嘻嘻道:“顾枝,像我这样的家伙肯定已经死了吧,恐怕还是连魔宫的大门都没看见,哈哈。” 说完,褚羽无凭无依地在石头上一步步登天而去,只有声音回荡在顾枝耳畔,悠悠道:“既然你喊我一声师傅,那么我能教你的也不会有所保留,我还是当年的那句话,打不过就跑,没什么丢人的,天底下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所以啊,千万不要做逞英雄的事情,哪怕你真的是英雄了,也一定一定要活下去。顾枝,我这一生从无挚友亲朋,能够遇见你,很好,不能再好了。” 话音落下,褚羽从天而降,顾枝看着那个身影坠落好似一颗陨石划破长空,还有声音叫嚣着:“哈哈哈哈,什么魔君嘛,还不是要被老子踩在脚下。” 顾枝伸出手背按在额头,然后缓缓踏出一步,一股无形涟漪在他的头顶和褚羽之间震荡开来,恍若石子惊动了平静的湖面,褚羽的身影凝滞在半空中,他俯下身,裂痕遍布的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盯着顾枝的双眼,最后说道:“跑!” 砰的一声,褚羽的身影炸开血雾,洒在顾枝的头上,顺着白衣淌落。 顾枝很想告诉褚羽,其实他是所有去往魔宫挑战魔君的人之中唯一一个走到孤山下的人,他遍体鳞伤地穿过了整片守卫森严的宫宇,站在了孤山下直面魔君,哪怕是死前,他也是笑着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山顶破口大骂,竟是在流传天下的邸报中落了个“壮哉”评语,若是他自己能够得见,定是要笑出眼泪来的吧。 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远处的青竹树冠上站着一个黑蒙蒙的身影,瞧不出身形面容,只有声音在顾枝耳边响起:“刺杀潜行不过小道,顾枝,大道就在眼前也在脚下,无需犹疑困顿,只管前行,往高处去,见一见那一览众山小的风光。” 那个从来无人知晓姓名的天下第一杀手曾教给了顾枝所有生存之道,独独未曾说过何为“刺杀潜行”之术,因为藏匿也好伺机而动也罢,如果不是为了活下去,那么一切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潜麟”沅弃此生不得已之处多矣,杀过许多不该死的人,也杀过许多该死的人,可是最终去往魔宫的他究竟是何心思也就无人知晓了。最终那个黑色身影出现在了石头上,低头看着顾枝,兜帽下的苍白脸颊上露出笑意,沅弃声音沙哑低沉,缓缓道:“走了。” 顾枝抬眼看去,那张从来没能看清记住的面容被兜帽的阴影吞噬,沅弃的身体直挺挺落下石头,顾枝突然记起沅弃曾说过他始终都将世间最毒的毒药藏在口中,不为杀人,只为了自己死之前能够有一份自在而已。 顾枝愣愣看着眼前的石头,然后转身望去,一座竹屋拔地而起,还有药草晾晒在屋后的木架子上,顾枝抬脚缓缓走去,穿过熟悉的竹屋,闻着那些药草味,听见了屋檐下的风铃声,顾枝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心,顾枝跨过门槛走出竹屋,不远处的湖畔站在一个白发身影,顾枝站在屋檐下不敢再往前走去,那个背影一动不动,只有微风吹动他的苍苍白发。 顾枝抬头望向天幕,轻声道:“够了。” 没有声音作答,只有清风吹动花草,赶路远行发出细微声响,不远处的山林中沙沙作响。 顾枝再次看去,那个白发背影坐在湖畔低头凝视着湖面,顾枝轻声唤道:“先生。”白发身影没有回头转身,只是摘下腰间酒葫芦,抬起手臂晃了晃,顾枝咬着牙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他抬起头望着天幕处,视线好似穿过了云海和光亮,看见了那个闭着眼睛盘坐于天的红袍身影。 竹屋屋檐下的白衣少年无声落泪,可是魔君睁开眼睛却看见眼前的顾枝神色平淡,轻声道:“先生,从来不是我的心魔。” 魔君笑着站起身感慨道:“奇怪的是,你的那些便宜师傅居然一个都没有对你真正出手,甚至有的还甘愿自戕,为你顾枝的大道铺路。不过是我借来的丝缕大道残余,也还能有这样的神智和思绪,真是难以置信。”顾枝盯着魔君不说话,魔君摊开手说道:“怪不得我,这可不是我在装神弄鬼。” 顾枝点点头,沉声道:“我知道。”魔君看着顾枝,问道:“所以呢?”顾枝手掌拍了拍腰间刀柄,轻声道:“武道九境第二层,逾矩。” 魔君双手负后轻轻点头,从他的体内走出了一个佝偻着身影的儒衫老者,笑容和蔼慈祥,同时还有一个神色冰冷的童子一身黑衣站在魔君身后,眼神凶戾地盯着顾枝。居中站着的红袍魔君看着顾枝说道:“我送你一场心魔自证之路,希望当你真正在我身前出刀的时候,能够不让我失望。” 黑衣童子魔君语气寒凉道:“不如君洛远矣。”儒衫老者魔君却笑着搓手道:“够了够了。” 顾枝看着红袍魔君,终于问道:“三叔呢?”魔君好似没有听见顾枝的问询,伸出手卷动袖子,反问道:“我很好奇,计瞳和韩世说的你当年的回答究竟是什么。” 顾枝没有回答,只是眼神冷冰冰地看着魔君,魔君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手指轻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枝想起了先前在孤亭中看见的一幕幕,他伸出手以掌作刀在身前挥舞了一下,似乎想要斩开某种屏障迷雾,可是眼前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魔君不以为意,知道走过了出云岛和孤亭之后的顾枝难免还是会困顿于迷幻和真实之间,所以任由顾枝确定眼前所见都是真实,不再落入又一层幻境中。 魔君看着顾枝,神色难得的认真肃穆,他轻声问道:“顾枝,死亡对于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顾枝神色淡漠,掌心按住刀柄,体内真气翻涌沸腾,那股自从踏足出云岛便开始汹涌澎湃的武道修为终于要抑制不住了。 魔君笑着摇摇头:“生命,死亡,自由。有人说生命走到尽头那时才能得大自由,可是若如此那为何人人都还要穷困于世间,所以没有死过的人对此高谈阔论,不过玩笑。顾枝,你把死亡看得太重了。生老病死,人人都会走过那一步。” 顾枝冷笑道:“你是在说奇星岛那些无辜惨死于鬼门关和魔军手中的百姓还要感谢你吗?” 魔君神色平静,眼底也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他如此回答:“不,没有人能为所杀戮的生命不承担责任,所以他们的死亡归咎于我,毫无疑问。我不是在为杀戮开脱,而是希望你能明白,死亡始终在道路的尽头,活着的人,只需要继续走下去就是了。” 顾枝看着魔君的双眼,笑问道:“你在与我说教?” 魔君耸了耸肩,然后举起手中的瓷瓶,扔给了顾枝,顾枝牢牢握在手中。 魔君缓缓倒退而行,顾枝的身前只剩下跃跃欲试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红袍魔君的声音回荡在天际云海之上:“顾枝,选择依旧在你手中。” 顾枝双手捧着瓷瓶,想起了孤亭中所见,他竟是不敢打开瓷瓶上的塞子,好似如此一切就都还没有发生,只要他想,还是能够去往苍南城的那条陋巷轻轻敲响门扉,会有一个坐在后院屋檐下躺椅中慢悠悠喝酒的老者。 顾枝打开了瓷瓶的塞子,烟雾飘散而出,在顾枝身前凝聚成了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一袭青衣的谢洵看着顾枝,愣了愣,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没等顾枝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道:“是啊,若你知道了,怎么可能不来呢。”谢洵神色严肃地看着顾枝:“顾枝,不要为了报仇而与魔君一战,只管离开,既然我当年选择去往奇星岛,便早就预想到了如今的下场,只是迟来了十几年罢了。” 顾枝只是摇头不言语,谢洵神色焦急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却顿了顿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缓缓走近顾枝,看着少年那悲戚的双眸,叹息一声道:“顾枝,当年我是不愿你习武练刀的,可是筠哥却说你的道路终究还是由你自己来定,所以最终看着你一步步登临天坤榜,我很开心。”谢洵看着顾枝的双眼,将这些年来从未诉之于口的话语都缓缓吐露。 “其实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凭什么呢?我凭什么有资格和道理去怪你呢?筠哥独自逝于青潋山竹屋,其实是我更应该对你感到愧疚才是,怎么最终却成了你困顿了这么久。当年他们就总说我这个人太过别扭,许多事情明明可以一句话就说得明白的,却非要到最后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才开始后悔,就像这些年都让你独自承担这份愧疚感,是我错了。” “筠哥这一生都在为他人思虑,从来没有过过一天自己的日子,以前的我还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根本没有在意过,以为筠哥就会那样一直在身边,可以把所有的顾虑和犹疑都交给他,可是为所有人付出了一切的筠哥离去之前却是孤零零一人,我甚至连他是否有未尽的话都不知道。顾枝,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筠哥,是我对不起你们。我就还像一个孩子那样,任性妄为意气冲昏头脑。” 谢洵自嘲苦笑,顾枝想要伸出手握住他的衣袖,可是却只能掠过一片虚无,谢洵的身影飘忽不定,声音断断续续:“顾枝,看着你慢慢成长,武道修行一日千里,我真的很开心,你做的很好很好。可你还是少年,所以不要给自己那么重的担子,也不要给自己强加那些多心绪的枷锁,哪怕只有片刻,要更自在些,放肆些。只是我们都已无法在你的身前为你遮风挡雨了,所以还是对不起。” 谢洵环顾四周的云海,轻声道:“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无时无刻不在碾碎一切,可是总有些东西是不会被岁月消磨的。顾枝,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拳罡扑面而来,还有掌风迅猛而至,悬于瓶口之上的谢洵虚影和两外两道甚至无法再开口言语的虚幻影子都瞬间被撕碎消散,瓷瓶上裂纹蔓延遍布,眨眼间顾枝的手中就只剩下碎屑。 顾枝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已经来到身前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顾枝咬着牙,眼眸中有血丝蜿蜒密布,天地间响起一声纵意的怒吼咆哮,顾枝的身下云海被驱散开去,无底的深渊被他踩在脚下,顾枝双手抓住一拳一掌,五指如钩,他的身形不断后退,巨大的冲击力激荡着他的经脉和骨骼,他好似浑然不觉,死死盯着突然出手的两人。 死亡,离散,遗憾,委屈,释然,悲伤…… 回忆,过往,欢喜,柔情,自在,肆意…… 顾枝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当年的答案,未曾被时间消磨丝毫。 天上地下,唯我顾枝。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过一句简单言(一) 层层堆叠的云海被撕扯开一道道巨大的裂痕,在那些深渊空洞中可以瞥见人间的山川,可是就连世间最高的山峰也难以触及天幕顶端的云层,越往高处去云层便渐渐褪去颜色,最终只有最纯粹的黑沉沉,繁星妆点明月柔华。 一袭白衣如闪电般穿透黑沉云端,有絮乱云烟缭绕在他的衣衫上,不远处一个单手负后神色冰冷的黑衣童子气态闲适,伸出一只手掌搅乱云海,便有一只巨大手掌从云幕中升起,将白衣少年直直撞来的身躯牢牢攥住,沉闷的声响悠扬回荡,似有人在擂鼓阵阵,金戈铁马之声相伴。 囚困于巨大手掌之中,天地便好似无边无际,山川绵延起伏,还有城池拔地而起,竟是一副山水画卷铺展开来,自成一座小天地。 在一座不断拔高的高峰山巅处,顾枝独自站立,双手负后眼神平静,而小天地天幕处却有金石交击声响如浪涛阵阵响起,似两个屹立云端的巍峨巨人在不顾一切地相撞,直要把天穹都撞出一个空洞来,好引月华星河坠落人间。 顾枝视线落在远处,天地好似没有界限,可是顾枝却一步踏出,直直落下山崖,身形在半空中猛地顿住,然后一掠而去,似一抹长虹挂空。 顾枝的身影眨眼间辗转千万里,站在了一处汪洋大海的岸边,海风阵阵吹来了巨浪滔天的声响,敲打着顾枝的窍穴气府和心房经脉,顾枝恍然不觉,伸出一只手掌并指作剑,轻吐一声:“开。”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天地骤然倒转,而顾枝的剑指也跨越了汪洋和山川,劈开了天幕,断裂处蔓延而去,将整座小天地都斩开了去,顾枝一步走出,来到了那个黑衣童子身前,一拳砸向他的额头。 黑衣童子神色依旧冷漠,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波动,只是抬起手臂伸出手掌按住了顾枝的拳头,罡风自两人一拳一掌交接处猛地荡开去,顾枝一身白衣猎猎作响,就连以木簪束着的长发都散开来。顾枝微微蹲下身子,直直抵住童子眉间的拳头便转折向上,撑开了童子笼罩而下的手掌,也随着破开了童子身前的方寸屏障。 顾枝始终按在刀柄上的另一只手掌推开绿竹刀鞘,于是长刀出鞘寸余,便有凛冽刀芒骤然壮大蔓延,循着云海絮乱的激荡烟雾,宛若一条条缭绕着电闪雷鸣的长蛇,张开了血盆大口直扑黑衣童子,童子眯起狭长眼眸,一步后退,双脚踱地,身形一跃而起,双手大袖挥舞,装满了天地间至纯的罡风真元,像是一道垂天瀑布倾泻而落,将顾枝的身影和如影随形的刀芒都尽数吞噬。 顾枝一手将绿竹刀鞘往身后荡去,于是长刀再次出鞘一尺,一道自下而上生发的刀光将遮盖眼帘的倾天瀑布破开了去,顾枝同样离开了脚下云海,与童子在半空中狠狠撞在一处,刹那间两人已是互换了千百拳,天地间满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残影。 童子一手大袖卷住顾枝的手臂,然后猛地一扯,一座空荡荡的深井凭空出现,将顾枝的身影吞了进去,童子又将另一只大袖盖在深井上,站在黑暗井底的顾枝便看着一座座高山和陨落星辰都向自己砸来,像是下了一场雨。 顾枝仰起头,右手手掌攥住刀柄,井底、云海、天地间都响起了一声古朴深沉的啼鸣,长刀自绿竹刀鞘中全然显出身形,好似传说中沉睡多年的凤凰振翅高飞而起,携着天地间所有的焰火与星辰相撞。顾枝横刀身前,有一道蜿蜒盘旋的巨大身影若隐若现,顾枝左手剑指轻弹刀身,那道身影睁开了眼眸,瞳孔金黄,龙鸣遍彻长空,顾枝脚踩巨龙头顶,凤凰在他身旁飞舞,一同飞升而去。 再次抬手造就一座小天地的黑衣童子低头看着袖子微微皱眉,然后毫不犹豫地自行震碎袖口,身影倒退开去,顾枝的身影再次出现,龙凤虚影都消失不见,可是他的手中,那把漆黑颜色的长刀却亮起让人难以直视的璀璨光华,像是天空中那盏始终散着光热的烈阳被他握在了手中。 顾枝挥刀砍出,一道好似竖立瞳孔的倒悬裂痕四周溅射出精纯炙热的熔浆,向着不远处的黑衣童子缓缓撞去,黑衣童子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掌挡在眼前,然后冷哼一声,肩头一抖,双手手掌合击身前,然后十指如钩,向着两侧缓缓撕扯开,云海瞬息万变,便有两只巨大手掌扒在顾枝挥手斩出的刀光上,将那倒悬裂痕都扯成了碎片。 顾枝一步踏出双手持刀已经出现在了黑衣童子的头顶高处,有剑气沿着他的白衣衣摆飘摇开来,还有拳罡真元自成洪钟大吕坐镇护佑他的体魄,顾枝一刀直落,没有花俏异象也没有刀芒铺天盖地,就好像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刀,黑衣童子却感觉有两座巍峨高山压在了肩头,同时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还让人抬不起头来,只能避无可避地接下这一刀。 黑衣童子的衣衫猛地鼓胀起来,硬生生破开顾枝的压迫之势,然后不退反进,双手举起如抗鼎,瘦小身躯体内的窍穴气府中有无穷无尽的雄浑真气汇聚一处,黑衣童子低声念道:“起。” 脚下云层沸腾翻涌,竟是整座无垠云海都被直接抬起,顾枝双手手腕翻转,反手握刀身形直直坠下,与拔地而起的云海相撞一处,顾枝一手握刀一手掌心抵住刀柄顶端,有数不清的长刀虚影以顾枝手中刀为居中,向着四周荡开,像是湖面上的一圈圈涟漪,环绕着顾枝和手中长刀不断盘旋,然后猛地坠落,将不断抬高的云海刺破,好似丝绸布绢被疾风骤雨撕扯成了细碎残絮,黑衣童子的身影在云海下消失不见,顾枝的身影穿透云层,落在了白茫茫无际的又一层云端。 儒衫老者佝偻着脊背在不远处缓缓踱步走来,脸上挂着和蔼笑意,招招手似乎是在和远道而来的顾枝致礼,顾枝翻手握刀背负身后,左手掐剑诀立于身前,轻吐一声:“破。”眼前有层层镜面不断破碎又聚拢,环绕着顾枝的身躯矗立一座座顶天立地的厚重屏障,那个儒衫老者停下脚步,抬起手掌轻轻下压,笑意不改。 层层屏障一同猛地收缩束缚,将顾枝牢牢困于其中,顾枝剑指点在眉心,然后单膝跪地将长刀刺入脚下云层,刀身微微震荡,无数细小刀芒像是清风吹落的枝叶围绕着长刀呼啸而起,顾枝闭眼又睁眼,双眼中亮起一闪而逝的星河光芒,那些刀芒骤然消逝不见,可是却有一座渺小星尘汇拢而聚的星海撑开天地,将儒衫老者打造的囚牢生生打破。 顾枝反手握刀,直接一脚踩地身形一掠而去,贴着支离破碎的云海眨眼间就来到了老者身前,儒衫老者故作惊讶,却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指点在顾枝的刀尖上,一轮圆月在老者的指尖凝聚化实,顾枝长刀受阻,儒衫老者借势后退一步,晃了晃肩膀,一颗璀璨夺目的烈阳在他肩头升起。 顾枝打碎圆月,再次欺身而来,老者挥挥手将那盏烈阳抛了出去,落在顾枝的眼中却是数之不尽的漫天日月,拖拽着焰火在身后,携倾天声势碾轧而来,顾枝站在原地身影渺小,直面着天穹的威势好似蚍蜉撼树。顾枝神色依旧不变丝毫,平静淡漠,他拉开一个拳架,手中却挥舞长刀不停,将那一颗颗烈日明月都打破,无数碎片和残块砸在他的身边,穿破云海落入人间。 顾枝的身形被不断压落,可是却仍旧高出人间大地许多,儒衫老者继续踱步前行,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枝,他伸出手指好似捻子行棋,一颗颗星辰铺满天幕,竟是以造化手段凭空造就一片星幕,而顾枝就是误入其中的困兽,站在茫茫无边际的虚空中,四下里满是静静悬停不动的星辰,而在每一颗星辰之上又都站着一个儒衫老者,笑望向顾枝,只要顾枝凝神看去,就会落入又一座星幕,无穷无尽逃脱不得。 顾枝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然后携带长刀在漫天星辰之间随意游走,毫无顾忌地挥洒着刀光和真气,逍遥放肆,星辰日月生灭不定,被顾枝打破又恢复如初,顾枝一路前行而去,那些落在他身后的星辰碎片只要聚拢恢复,就会被残存的剑气或拳罡直接炸开。 顾枝一往无前,直奔星幕的最高处,也许站在此处早已失却了东南西北之别和高下左右之分,可是顾枝却没有丝毫停顿脚步,只向着他心中所指引的前方和高处前行,然后在某一刻他睁开了眼睛。 无数星辰碎片在他身下盘旋飞舞,他双手持刀劈砍而去,漆黑天幕被撕裂,一道笑眯眯的苍老面庞在星幕高处显现,然后就被刀芒吞噬销蚀,顾枝一掠而去挣脱开了儒衫老者打造的困境,身影转瞬即逝,出现在了老者的身后,一刀砍向他的脖颈处。 时间猛地停滞,儒衫老者缓缓转头,双眼直视顾枝,嘴角笑意渐渐收敛,世间最为精纯的水运和火运沿着老者的双臂攀爬蔓延,像是两头飞升云端跃龙门而去的蛟龙嘶吼长鸣,咬住了顾枝的长刀,碎裂声刺耳响起。 顾枝没有后退也没有转攻为守,因为他确信手中长刀绝不会就此破碎,更确信自己绝不会止步于此,所以他再次前行踏步,瞬时间无数幻境变化不定又破灭如初,依旧只是儒衫老者的双掌握住了顾枝手中长刀的刀背。 两人就此转战千万里,明明只是对峙之势,却已有真气本元凶险厮杀千百次。 顾枝吐出一声:“斩!” 儒衫老者松开了双手,屈臂挡在身前,身影倒退而去捉摸不定,顾枝手中长刀刀身上亮起雾蒙蒙的光芒,烟雾升腾而起,在顾枝的头顶高处汇拢凝聚成了一把巨大的长刀,携风雷之势直劈儒衫老者,无论老者如何倒退藏匿,那把巨刀还是落在了他的身前,儒衫老者双臂长袖碎开又恢复如初,可是再次显出身影的老者却已是神色狼狈,他依旧笑着,却看着顾枝不说话。 顾枝一身白衣无风而动,那些从体内经脉和窍穴中汹涌而出的真气和刀芒肆意流淌,此时的他一身气象锋芒毕露,看着儒衫老者和缓缓走出的黑衣童子,语气冷淡道:“千年以来所有武学,不过如此?” 儒衫老者笑嘻嘻地搓手道:“可惜可惜,没能让顾少侠尽兴啊。”黑衣童子眼神冰冷语调生涩道:“你就那么想要寻死?”顾枝咧嘴一笑,却没有丝毫喜悦和情绪起伏:“有本事你就试试。” 黑衣童子点点头,儒衫老者无奈摇头,收敛笑意愁眉苦脸道:“顾少侠何必如此。”顾枝没有言语,眼前便已经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天地间只剩下顾枝的身影,在他身前是一条汹涌澎湃的长河,有一座座高山阻隔流水却只是徒劳。 武学之路千年以来无数大道向着顾枝倾轧而来,这一次不似当初在武道祖师堂中,没有武学宗师演化武艺,就只是纯粹的大道之势。 顾枝高喝一声:“起!”一座巍峨高山从长河流水中拔地而起,只是晃眼间就已然高出天外。 顾枝站在长河岸边看着那些层层叠叠的高山,语气张扬:“谁来与我问道?” 高山消逝不见,只有长河浪滔滔汹涌奔走,对岸站着一个红袍虚影,眨眨眼却是儒衫老者和黑衣童子并肩而立,顾枝收刀入鞘,一步跨出站在了流水之上,岁月的厚重之力冲刷着他的体魄,还有时间在不断消磨他的神魂意识,可是顾枝浑不在意,于长河之上信步而走,缓缓向着对岸行去。 黑衣童子同样站在了流水之上,一座七彩虹光搭建的长桥横亘在两人脚下,黑衣童子身后有一个盘坐身影睁开双眼,顶天立地眼眸金黄,身披袈裟却手持拂尘头顶道冠,朵朵莲花盛开在童子的黑衣之上,童子抬手虚托,一株承载无数大小世界的菩提古树在他掌心生发摇曳,树下有一个无尘无垢的石台,十九道棋局纵横。 黑衣童子伸出另一只手掌轻轻翻动,无数道藏佛经在他身前显化,被微风轻轻翻开,顾枝在长桥上每走出一步就要被道家真言和佛门正语镇压,顾枝步履沉重却始终前行,那个坐在童子身后的巍峨神像看着顾枝,怒喝问道:“为何不在地狱镇守,擅自来到人间?”下一刻那个神像又神色庄严语气飘忽道:“道不可道。” 顾枝抬起头直视着那尊神像,笑了起来。 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暗无天日的奇星岛上,有一夜宿于倾塌庙宇,他透过闪烁篝火看着倒塌在地碎裂残破的神像,整整一夜对看,可是那尊享尽人间香火的神像却不语不言。 最终清晨日光洒落,顾枝离去之前在神像端坐莲台上留下了一行字。(见第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过一句简单言(二) 一股神明震怒的威势压在顾枝的头顶和肩上,顾枝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就连脊背都难以自制地弯曲,可是他仍旧在缓步前行,步履蹒跚却未曾停歇,他的长发披散而下,垂落在他的视线前。 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当年,那时满是药草味道的竹屋中他缓缓醒来,睁开眼睛时璀璨光华拥抱了他,暖洋洋的,他挣扎着坐起身,可是却直愣愣低头看着地面,似乎就连如何行走都已忘却。 病弱瘦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静悄悄的屋中,就那样不知所措地攥紧双拳,直到白发苍苍的男子推开门走到他的眼前,蹲下身握住他的手掌,轻声安慰着,然后牵着孩子的手慢慢走下床,走出竹屋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也看见了草长莺飞的山林,还有竹海风声涛涛入耳。 不知为何,站在那个白发男子的身边,哪怕眼前所见尽是陌生,哪怕全身都没有气力,可是孩子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先生带着他读书识字,带着他上山采药,带着他看诊治病,渐渐地他便可以放肆地笑,也可以骄纵些哭出眼泪来,先生总是陪在他的身边,孩子就知道了书上所写的“家”究竟是何意味。 后来有了扶音,炊烟小屋,三两人日夜为伴,那样的时光与烽火狼烟民不聊生的奇星岛格格不入,可是他和扶音就这样在先生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了,他们可以翻阅天下书籍然后畅谈心中愿景,也可以任由心性和憧憬择选人生道路,先生只是默默伴在身旁,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地遮风挡雨。 眼前视线有些模糊,可是顾枝看着垂落的长发却丝丝缕缕都分毫毕现,顾枝突然顿住脚步。 不远处的黑衣童子轻蔑一笑,看来顾枝是终于要撑不住了,毕竟是在光阴长河之中行走,又妄想跨越时光岁月与童子以经年大道打造的神明虚影对抗,一个仍旧没能得大自由的寻常人,怎么可能真的无视时光的冲刷和大道的倾轧。 可是顾枝却站在原地缓缓直起身,就像是伸了个懒腰,他的眼中有光芒汇聚如朝阳升起,黑衣童子微微皱眉,他身后那神像怒目望向顾枝,抬起手掌缓缓压下,就要将顾枝彻底镇压在山底。 可是顾枝却摘下腰间绿竹刀鞘,黑衣童子看见顾枝身后有一棵棵挺直青竹拔地而起,刹那间就是一座无边无际的竹海掩映在顾枝身后,顾枝横刀身前,长刀依旧在鞘,可是天地间却有金铁交击的声响回荡而起,顾枝闭上眼睛手掌握住刀柄。 黑衣童子眯起眼眸,身形凭空浮起,双手摊开,身后神像高举手中菩提树,便有无数个生息演化的大小世界撞向顾枝所在,有天崩地裂之势。 顾枝的脚下出现了一座平静无波的湖面,随着顾枝衣摆轻摇,一圈圈涟漪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有风铃声在竹海中阵阵响起,清脆悦耳,却又好似金戈铁马奔走的壮大声势。 顾枝睁开眼睛,长刀出鞘,一道横亘天地间的裂痕破空而去,只是接近三寸之地,无数大小世界都被这道裂痕的残存刀芒一斩而开,刀光直奔黑衣童子和身后的神像而去,一往无前。 黑衣童子身后神像不再盘坐于地,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枝,神色淡漠无情,他一挥搭在手臂上的拂尘便有无数细小丝线铺满了顾枝的身周,将那些显化而出的青竹尽数斩断,神像头顶道冠绽放出五行光彩,还有一个阴阳太极图背负身后,黑衣童子伸手向着顾枝一指,八卦显像,风雨雷电都落在顾枝的身上,似是天庭刑罚。 顾枝一手握刀鞘抛掷身后,绿竹刀鞘扎根长桥地面,于是便又有无数苍翠欲滴的青竹凭空生发摇曳,拂尘再次斩落却徒劳无功,青竹生灭不定,顾枝一脚踩在湖面涟漪之上,那神像一拂身上金光灿灿的袈裟,便有无数紫金颜色的莲花盛开在顾枝脚下湖水中,顾枝手握长刀挥砍而去,莲花荷叶齐根而断,刀芒声势不减,裂缝在神像身上袈裟攀援纵横。 顾枝抬头看着倾轧落下的八卦显像图,身形拔地而起撞入八卦阵中,手中长刀刺入八卦图的居中位置,于是所有生克之道都顷刻间失却了效用,顾枝脚踩八卦图,挥刀直指神像身后的阴阳太极图。 阴阳鱼缓缓流转,神像手掐道诀,头顶道冠落在阴阳图的居中位置,于是天地间只剩下了黑白两种颜色,只是顾枝本就一身白衣,手中长刀也是漆黑颜色,于是倒也并无差别。顾枝一脚踏破八卦阵,身化长虹挥刀斩向阴阳图和神像。 黑衣童子的身影落下长桥桥面,他转头看了一眼始终站在岸边冷眼旁观的儒衫老者,然后手指轻点枝叶凋零的菩提古树,那石台棋盘上的棋子都转动起来,飞掠而出,黑衣童子伸出手指在身前勾勒,于是天地间便凭空多出一副棋盘来,棋子落下,半空中顾枝的身影掉进了一座深渊。 眼前是黄沙大漠,顾枝长刀刺入地底硬生生将整座沙漠的黄沙都吹拂开,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汪洋海底,顾枝抬头望向天光都难以落入的海面,拔出长刀一手紧握刀柄另一只手抵住刀柄顶端将整座汪洋大海都劈砍出了一道畅行无阻的道路来。 顾枝一步踏出又在无底的深渊中不断下坠,顾枝将手中长刀掷向一侧山崖,于是山石坍塌深渊絮乱,顾枝飞身而去拔出长刀,站在了一棵不断往高处生发的古树树冠,头顶就是近在咫尺的烈日骄阳,顾枝直接离开了古树树冠,带着长刀扑进烈日之中,焰火和灼热被斩碎。 长桥下儒衫老者终于抬脚走行桥面,随着他脚步落下,一个个文字在他身旁飞舞盘旋,一条蜿蜒溪水在他脚下流淌,填满了整座桥面,溪水中有无数各色游鱼在游曳轻舞。 儒衫老者轻声念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还在与幻境抗衡的顾枝看见身前垂下的长发变作了如雪的苍白,双手褶皱遍起,身形不由自主地微微佝偻,就连气力都不断下坠,几乎要握不住手中长刀。 顾枝轻哼一声,并指做剑诀抵住眉心,眼中光华愈盛,照破世间虚妄魑魅,顾枝站在棋盘十九道之间,却挣脱开所有束缚,刀光笼罩住了儒衫老者的身影。 黑衣童子身上的莲花尽数枯萎凋零,可是那副黑色衣衫的漆黑颜色却愈加纯粹天然,就像是无月也无星的深沉夜幕被他穿在了身上,黑衣童子抬起头看着不断落下的顾枝和手中长刀,身后出现了刀枪剑戟无数兵器,像是一棵棵苍天大树离开了地面,迎向顾枝。 儒衫老者甩了甩衣袖,那些盘旋文字涌动着飞舞开去,将顾枝的刀光直接消磨殆尽,并且循着顾枝出刀的蛛丝马迹,那些文字犹如附骨之蛆,直接消失无踪,遁入顾枝的经脉窍穴之中,兴风作浪。 顾枝的身影在半空中微微停顿,可是眼中却仍旧清澈通透,他咬着牙咽下一口鲜血,挥舞手中长刀撞开了无数兵器临身,然后左手剑诀收在腹间,体内真气在本命窍穴中凝聚成一条至刚至阳的真龙,开始巡狩体魄经脉和窍穴气府,将那些不速之客尽数驱赶。 儒衫老者从袖中翻出一本书,捻住书页缓缓念诵,每一句书上诗句和圣贤言语落地,都化作了一盏盏烛火,照亮了儒衫老者的身周,顾枝落在长桥栏杆上,看着那些烛火闪烁明灭,然后在他的体内三百六十五座窍穴中,都有一盏烛火被点亮。 黑衣童子卷动黑色衣衫,竟是有一片深沉夜幕在顾枝体内气海之上缓缓铺盖而下,顾枝眼中的璀璨光亮也被遮掩,顾枝的眼前逐渐看不清任何事物,耳边也没有了风声呼啸,五感尽失。 顾枝身后没有神明虚影显化,可是在他体内本命窍穴中却有一个闪烁着琉璃光彩的小人儿睁开了双眼,那个身躯比起顾枝要小上许多的小人儿面貌神色却与顾枝一般无二,真元大道所化的顾枝盘腿坐在气海之上,抬头望向铺盖而来的夜幕,伸出手指点在虚空中,于是那抹夜幕便被撕扯成了漫天碎片,身下气海中有滔天巨浪涌起,无数真元所化的游鱼纵身而起,将那些夜幕碎片吞咽入腹。 那个小人儿微微皱眉,张开嘴吐出了一把漆黑长刀,然后那道巡狩体内经脉气府的真龙头顶便出现了一个白衣佩刀的顾枝,所到之处,所有烛火夜幕都被斩开破碎。 长桥栏杆上的顾枝眼中光芒重新点亮,眼前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却都已经消失不见,长桥支离破碎,幻灭如泡影。顾枝再次出现在了光阴长河的岸边,他最后看了一眼奔走河水,然后开天而去。 孤亭山崖外的云海之上,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率先现身,然后顾枝的身影便重新出现,虽然早已经过了一场场问道和大战,可是对于孤亭中的扶音和卿乐来说,不过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卿乐曾是习武之人,虽然早已武功尽失,可是却看得出来顾枝此时早已不似先前登山,她皱眉低声道:“顾枝已经受伤了。”扶音双指捻住指尖风铃,轻声问道:“乐姨,如果此时的顾枝对上魔君,会有胜算吗?”卿乐摇头沉声道:“十死无生。”扶音只是轻轻点头。 卿乐神色悲苦,哪怕在此等候了这么久,忧心顾枝和君策的安危,可是病痛缠身的女子依旧咬着牙支撑了下来,如今看着顾枝来到秦山山巅直面魔君,卿乐却感到了当年一般熟悉的绝望感受,竟是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只能伸手撑在石桌上才能不至于就此瘫倒在地。 扶音转身扶着卿乐的身子,卿乐咬着牙忍着体内不断冲撞经脉的那股疼痛,声音沙哑道:“扶音,顾枝……” 扶音轻轻摇头,此时的少女脸上没有丝毫神色起伏,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她将卿乐扶着坐在石椅上,然后背对着身后山崖外的顾枝。 大战再次一触即发,耳边满是刀剑交错之声,扶音看着卿乐噙满泪水的眼眶,伸出手在卿乐身上窍穴轻点,压制住了那股折磨卿乐的病痛,然后轻声道:“乐姨,无论结果需要怎样的奇迹,此时唯有相信顾枝,我也从未怀疑过,顾枝既然来到了秦山就一定会赢的,一定一定。” 卿乐看着少女攥紧的手掌骨节苍白,可是却还在一字一句地劝慰着自己,扶音直视着卿乐的双眸:“顾枝不会死的,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我们都会活着离开。所以在顾枝回到我们身边之前,我们一定不能放弃,顾枝这一生唯一的困顿就是当年没能陪在先生的身边,最后只有先生独自一人逝于青潋山,所以如果顾枝最终活了下来,我们却已经离去,那么顾枝还能如何原谅自己?” 卿乐伸手握住扶音的手掌,看着少女也已经红了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点头。 许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离开的奇星岛,无时无刻都相信着那个无所不能的男子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可是过了一年又一年,最终却只能垒起一个衣冠冢聊作宽慰。然而卿乐依旧愿意相信,顾枝一定会活下来的,一定一定。 山崖外的云海中顾枝的身影忽隐忽现,已经与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再次交手千百次,走过了一次光阴长河,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的身形逐渐飘忽不定,就像是一个纸糊的风筝终于要支撑不住破碎于罡风之中。 顾枝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手中长刀,眼前早已没有了两人的身影,只是看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光彩劈砍而去,最终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一抹鲜红,顾枝握住手中长刀,取出云海上的绿竹刀鞘重新悬挂腰间,然后反手握刀直视对面的红袍魔君。 魔君双手负后看着顾枝,笑道:“厉害的厉害的。” 顾枝不动声色,问道:“你既已杀了三叔和谕璟澜珊他们,又为何要留下残魂交予我?”魔君笑看着顾枝不说话,顾枝皱眉道:“为了激怒我?” 魔君摇头笑道:“激怒你?”魔君伸手指向云海之外的人间,顾枝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魔君缓缓道:“若只是为了激怒你顾枝,那我有千百种办法,比如只需要告诉你玄铁关早已破灭,城中百姓更是无一幸存,就连其后的显宴城也被屠城然后付之一炬,那个你还没能传授武艺的孩子?那个孤苦伶仃将家中弟妹拉扯大的小女孩?都死了。愤怒?仇恨?亲手杀了他们的魔军已经离开了出云岛开始征战天下,那么你又还能如何,来杀我?” 魔君看着顾枝的背影,轻蔑一笑:“要激怒你顾枝可太简单了,你心中的仁义道德简直就是强盛得令人发指,顾枝,如果你还以为自己能够占尽世间所有正道明理,那么你还倒不如真的废去一身修为,就此余生只做一个雕刻树根的木匠,没那本事也就不用想着要让世间都看看何为真正的道理,顾枝,要做的事情和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可是最终会去做什么事情却是要取舍的,道理没有高下,可是事情却有轻重缓急和先后大小。” 顾枝没有转头,声音沙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 魔君只是轻轻一笑,顾枝转身面对着魔君,摇头道:“我还是不认可你所说的牺牲和最终的相对自由。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和心中畅想,不惜以天下人的自由和选择为代价,将无数累累尸骨作为登顶的阶梯,这样的取舍我不答应。起初我以为自己来到出云岛只是为了救下三叔和谕璟澜珊,可是现在我觉得我还是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魔君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顾枝缓缓道:“杀了魔君,还天下一个太平。” 魔君笑道:“你知道我为何会留下谢洵的残魂吗?”顾枝看着魔君的双眸,魔君却神色怜悯着摇头感慨道:“顾枝,你这一生真的走的太过顺畅,竟是连心魔都甘愿自行离去不愿阻隔你的大道前程,所以如果当有一天你发现其实自己还是一无所知,是否会将担在肩上的那份愧疚、不舍、悲伤都还要加上千钧。”魔君站在顾枝身前却像是居高临下,而顾枝站在原地就像是一只始终只能遥望天际的蝼蚁。 魔君终于给出答案,神色平静看着顾枝说道:“因为我要从你这里看到一些东西,也要听到一些东西,现在我只问你,你顾枝的大道在何处?武道修行也好,人生在世也罢,你选择道路究竟为何?若是连自己都不明白,谈何知守,谈何逾矩。” 答案?顾枝收刀入鞘,山风吹动他的衣衫和腰间朱红酒葫芦,顾枝视线越过魔君,望向更北方,听闻千万年来有无数人乘舟北去,却最终都再无踪迹消息,就那样消失在了北方,那么出云岛的北方更远处又是什么呢?汪洋大海真的没有边际吗? 顾枝脑海中思绪翻涌,最终耳畔只剩下心脏的跳动声,顾枝抬眼看着魔君,其实许多年前他便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问世间不求天地,直向心中道。 顾枝轻声道:“我说了,我要带着扶音回家,一起回家。” 跨越千山万水,究竟为何?不过只是一句简单言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只是两个同行人(一) 许多年前,一切的繁华和安宁好似就真的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竟是让人都要觉得是否只是一场残忍的幻梦,只要醒来就都还是乾坤朗朗的太平年。 可是现实比梦境更为残酷冰冷,城墙倒了,城主府倒了,高宅大院倒了,大街小巷中满是惊声尖叫和凄厉哀嚎。 火焰宛如沉眠觉醒的火龙蜿蜒升空而去,照耀着整座夜幕下的城池亮如白昼,数不清的黑色影子在城里烧杀劫掠,血液汇聚成河流淌在城池中,几乎就要漫过脚踝,让人止步不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剑落下,一颗颗头颅死不瞑目,就那样孤零零地散落在地上,滚来滚去。 早已被撞破了院墙的宅邸中,一个浑身是血神色张皇的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女孩,慌不择路地往后院跑去,后院的院门也早已洞开,地上散乱着那些逃跑的杂役婢女没来得及收好的金银财宝,女子走的磕磕绊绊,怀里瞪大了眼睛的小女孩双手牢牢遮住耳朵,可是那些骇人的尖叫声和嚎啕哭泣仍旧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耳中。 女子跌跌撞撞地跑出院门,跑出小巷,跑出已经倒塌的城门,终于远远地看见了昏暗漆黑的莽莽山林,女子不敢停下脚步,哪怕身上被划破的伤口还在流血,哪怕她早已筋疲力尽,可是混沌的神智中还有着最后一丝清明驱使着她要将怀里的女儿救出那座人间炼狱。 天空中炸响一声雷鸣,女子跌坐在一个树下,小女孩紧紧抱着母亲,抽泣哽咽,女子看了一眼深邃黑暗的山林,苦笑一声,然后伸出手摸着小女孩的脑袋,轻声道:“音儿,别怕,你先去山里等娘亲,娘很快就会找到你的,好不好?”小女孩只是摇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女子转头看了一眼焰火滔天的城池,咬着牙忍着身上的剧痛,语气沙哑道:“音儿,听话,你就当是和娘亲玩一个游戏好吗?你不是最喜欢玩躲猫猫了嘛,你先去山里躲好,娘亲一会儿就去找你,知道吗?”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女子,女子伸手抹过地面,将一些泥土涂抹在小女孩的脸颊和粉红色的衣裙上,女子无力地垂下手,轻轻拍打小女孩的背,然后低声道:“音儿,跑。不要回头。”小女孩从母亲的怀里站起身,泪水在脸上纵横肆意,女子竭力扯出一个笑容,吐出最后一个字:“跑。” 小女孩转身跑进山林中,黑夜里根本看不清登山的道路,可是女子看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那些火焰的光亮再也照不到小女孩的身影了,女子露出笑意,然后脸色苍白地喘息起来,最终气息细若游丝,彻底地断了生机。 小女孩只是埋头在山林中奔走,以前娘亲和父亲也会带着小女孩来青潋山中玩,可那时乘着马车行走在宽敞平坦的山路上,小女孩全然不知原来山里的路如此难走,她摔倒了好多次,还被地上的枯枝刮破了衣裙和手臂,小女孩感觉到钻心的疼痛,可是不管她怎么哭怎么喊,娘亲都没有出现在身边,小女孩只能继续往前跑去,跌跌撞撞遍体鳞伤。 不知在山中跑了多久,小女孩抬起头却还是只能看见高大的树木和漆黑的夜幕,有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小女孩觉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最终倾盆大雨落下的时候,小女孩蜷缩在一棵大树下,那里有枯草堆叠,却没有丝毫暖意包裹着小女孩。 小女孩歪着脑袋靠在树干上,昏昏沉沉的意识中只有宅院里震天响的哀嚎和哭泣,还有娘亲最后露出的那个苍白笑容。小女孩低声呢喃:“娘,我怕。” 小女孩的头沿着树干缓缓垂下,她挣扎着不敢闭眼,因为那样无边无际的黑暗就会彻底把她包围,可是现在再也没有爹爹和娘亲陪在身边了,天空中电闪雷鸣,小女孩怕极了,却已经没有力气捂住耳朵和惊声喊叫,她只是下意识地喃喃:“救命,救命。” 黑夜里的山林,雷雨哗啦啦落下,只有空洞的漆黑静寂,怎么可能会有人突然出现来救自己呢? 小女孩又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泪水混着雨水流淌而下,耳边传来了雨滴砸在落叶上的声音以外的其他声响,小女孩强撑着抬起头,她看见了一个并大高大的身影在向她缓缓走来,然后似乎是看见了黑暗中的她,脚步加快跑了过来,甚至被枯枝绊住脚步摔了一跤。 小女孩看见那个身影手中握着油纸伞却不打开,任由雨水打湿衣衫和头发,小女孩最后的意识中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人怎这么傻。” 然后她就只听见一个稚嫩却沉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别怕,我带你回家。” 那个身影蹲下身背起了小女孩,然后这才打开油纸伞夹在肩头和小女孩之间,瘦削的孩子肩头并不宽广,可是他就那样背着小女孩走在漆黑一片雨幕连绵的深山中,步履缓缓却坚毅卓绝。 最终他们回到了亮起烛火的竹屋中,淋成了落汤鸡的男孩儿被先生扔进药汤里泡了一晚上,因为发烧和惊吓而晕厥的小女孩也在先生的照料下慢慢好了起来。 扶音还记得那时,茫然醒来的自己走出竹屋看见了站在湖边读书的顾枝和拣选药草的先生,下过了雨的天空清澈如明镜,屋檐下有风铃被微风轻轻敲打,扶音抬头看去,便看见了风的痕迹。站在湖边的顾枝和先生转头看向自己,露出了比天光还要璀璨温暖的笑容。 后来扶音时不时会想起被火焰焚烧殆尽的城池和在街上嚎啕哭泣的那些百姓,然后在深夜猛然惊醒,只要走出竹屋后院去散心,回过头去,就总能看见顾枝坐在屋檐下,拿着竹枝摆出一个个滑稽的模样,扶音就会忘了那些可怖的记忆,不自觉地露出笑意来。那时只要睡不着,他们就一起坐在屋檐下,看着月色和星光。 这些年扶音只要回到奇星岛,哪怕顾枝总是一副过得很好的模样,可是扶音却能够清晰察觉到顾枝心中的苦痛和愧疚,其实先生独自病逝于青潋山竹屋,扶音心中的愧疚同样沉重得让人承受不住,她总是会想,如果当年自己不离开奇星岛若是陪在先生的身边,是不是不至于让先生最后离去的时候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在光明岛上独自一人的时候,扶音总是会一次次想起当初先生在顾枝再次离开赋阳村的时候与自己说起的那些事情,那些有关顾枝身世的秘密,也许自己早该在那时就察觉到先生病入膏肓的异样,而不是擅自答应先生,若是顾枝平安归来魔君也已除去,那么就将一切秘密都深埋,不必让顾枝知道真相。 在神药学院求学时,每当遇见了棘手的病症和想不明白的问题,扶音就会走到那座悬挂着历代先贤的廊亭中,然后站在纂刻着“顾筠”的木牌上深思,自问自答,便好似还像当年那样,只要遇见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就可以找先生,而无所不能的先生就都会一一解答。 现在呢?已经有那么多人都已离去,先生走了,魏先生走了,三叔走了,黄先生走了,武山大哥也走了……慢慢地原来早就只剩下扶音和顾枝两人相依为命,没有人再站在他们的身前可以为他们开路和遮风挡雨,或是站在他们的身后,只要他们累了乏了倦了就可以往后退去,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一袭白衣的身影直直坠入山巅的宫殿中,响起轰隆隆的震天声响,像是天空中的电闪雷鸣,扶音走到孤亭外看着那袭白衣再次拔地而起破空而去,与云海之上的红袍魔君一次次奋不顾身地相撞,然后就被弹指击飞。顾枝一身白衣依旧不染尘埃,可是扶音却能看见他的脸色早已比白衣还要苍白。 只因为自己当年曾随口说起喜欢身穿白衣,所以顾枝每次在奇星岛渡口等待自己的时候便都会着白衣,他始终记得,她喜欢。 可是扶音没有告诉顾枝,其实当年从光明岛赶回赋阳村,看见那洒满山野的白茫茫,还有身穿白衣披麻戴孝跪在石碑前的顾枝之后,扶音只要看见穿着白衣的顾枝,就都会心疼,可是她不敢与他提起这些有关先生的事情,因为那是只需言语谈起就会扯动心弦拽出血来的旧事。 扶音只是有些心疼,怎么明明比所有人都要痛苦悲伤的顾枝却还总是为他人着想,拼尽全力地将所有的最好都给他最珍视的人,毫无保留。就像做英雄这件事情,不过就是少年意气的一句豪言壮语,最终他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万民敬仰的英雄,可为什么还要一次次逼着他多做些什么? 顾枝义无反顾,他哪怕承认了自己的私心,却还是放不下为众生的太平承担责任的那份心意。 顾枝的身影再次砸在宫殿的废墟中,红袍魔君随着坠下,脚下秦山竟是都猛烈晃动起来,红袍魔君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四周的宫殿阁楼都已倒塌倾颓,烟尘四起,顾枝狼狈地从废墟中站起身,握着长刀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鲜血从他的手腕处潺潺涌出,滴落在地上。 魔君看着顾枝,缓缓道:“你会死的。”顾枝只是摇着头扯着笑脸,然后又一次挥刀直扑魔君,红袍魔君没有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那些千变万化的神通,他只是举手投足,便轻而易举地将顾枝砸飞出去。 魔君摇摇头,有些惋惜和不满:“可惜啊,顾枝你还是远远不如当年的君洛,当年我也是如此,没有动用丝毫外力,没有手持神器的君洛也能逼我倾力而为,而你呢,不过如此。看来武道九境还要多出几层去才对呢,不知道你顾枝能否走到那一步?” 顾枝单手持刀半跪在废墟中,吐出一口血水,大笑道:“再来。” 顾枝的身影闪烁间消失不见,魔君双手负后站在原地,然后猛地转过身去伸出一只手掌,顾枝的长刀就那样直直落向魔君的脖颈,魔君手掌拍开顾枝的长刀,欺身而入肩头撞在顾枝的胸膛,顾枝直接被撞飞了出去,身体直愣愣砸在登山石阶上。 魔君拍了拍衣衫,缓步走出宫殿,却一步踏出就来到了顾枝身前,顾枝站起身就要再次挥刀,魔君伸出手掌五指如钩压在顾枝的手腕上,那些流淌而出的鲜血被牵引而出,凝聚在魔君的掌心,化作了一把血红色的长刀,直接刺入了顾枝的腰腹处。 顾枝不断后退掠去,最终终于以长刀斩碎了那把鲜血长刀,可是体内窍穴却被刀芒侵入,气海翻滚沸腾,那个盘坐于气海之上的琉璃小人身体上也出现了细密裂缝。 顾枝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抬眼看着魔君,笑道:“没必要强撑着,被我砍了十几刀肯定也不好受吧,还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累不累?”魔君摇摇头:“顾枝,你还是没有走到武道的最高处,若是你还这样自以为是,恐怕你这把刀就要真的断在此处了。” 顾枝挥了挥长刀,笑道:“武道最高处?” 顾枝再次出现在魔君的身后,这一次魔君探出双手,分别拉扯住了顾枝的双臂,任由那把漆黑长刀的刀尖抵住自己的心口处,然后魔君猛地一推,顾枝身躯控制不住地跌去,竟是从山崖高处不断下坠而去,魔君踩在他手中长刀上,然后出拳如龙,每一拳都恰到好处地落在顾枝身上的窍穴气府处,将那真气本元所化巡狩体内的真龙直接打散。 顾枝体内气海的水面不断沉降,那些武运所化的游鱼灰飞烟灭,盘坐于气海上的琉璃小人站起身握住漆黑长刀,这才堪堪抵抗住了那股誓要撞破顾枝所有经脉和气府大门的真气。 顾枝手掌轻拍身下白云,身形翻转,魔君离开了顾枝的长刀刀尖,顾枝双手持刀如影随形,魔君一面倒退掠去,一边还饶有兴致地说起顾枝的武道修行:“不像其他武道修行之人,在境界修为达到某种层次之后就自会武运显化法相护持自身,你竟是将武运都吞了去,与自身真气相融气海,打造了一个本元小人儿坐镇体内,确实是不错的手笔。” 顾枝不再开口言语,实在是鲜血仍在喉咙间不断涌出,若是开口就要止不住地流淌。 魔君继续说道:“只是可惜还未圆满,若是你能够不白白耗费这几年光阴,说不定如今你的真气本元就彻底大成,那个琉璃小人也会真真正正的成为你体内的持刀之人,那时无论是天地大道还是武学气运都再难消磨你丝毫。” 顾枝咽下一口鲜血,开口道:“那你要不等我几年,待我神功大成再一战如何?说好了,你要答应就得老老实实在秦山上等我。”魔君摇头轻笑,不以为意。 顾枝借着片刻喘息机会换了一口气,身影落在山巅平地处,不远处孤亭外扶音和卿乐并肩而立,顾枝心中根本不似他此时强装出来的这般轻松,本以为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就是魔君的所有手段了,没想到魔君真真正正的出手竟是还要远远不同。 先前就因为大战而折损了气力真元的顾枝虽然勉力支撑,可也知道难以为继更久,所以此时只能想办法先将扶音和卿乐救下,至于最终是需要同归于尽还是以自己的性命拖住魔君的脚步,此时的顾枝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红袍魔君站在孤亭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枝,丝毫不在意他的琢磨心思和暗自调息,对于这个世间来说,顾枝可能已经是那个天下无敌的武道第一人了,可是对于魔君来说,无论是已经蕴藏了几百年的武道真元,还是那更为玄妙的手段,都足以让他看着眼前顾枝,如看稚童。 虽然是个有些棘手的顽童,可结果还是一样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只是两个同行人(二) 魔军已经开拔离开了出云岛,接下来所有当年精心埋下的伏笔也会按部就班地浮出水面,早已牢牢掌握手中的宣艮海域,野心勃勃却手腕不足的圣坤海域,蛰伏多年将会一鸣惊人涌现出无数豪杰枭雄的奉震海域,还有隔在其间聊胜于无的乘巽海域,万事早已俱备,无需东风也能功成。 最后只剩下两个位置还在棋盘上有空余之地,所以魔君才会留在出云岛大费周章地为顾枝铺这一路问心问道,现在看来顾枝确实是一把世间最为锋锐的长刀,而且天赋资质并不逊色当年的君洛,只是心性差了些,假以时日若能消磨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心绪,未免不是最为合适的刀。 但魔君也有些可惜,如今看来顾枝并不适合坐在那个世间绝巅的高位上纵横捭阖,那就只能再做打算了。 而顾枝,若是最终过刚易折,直接死在了秦山上,那么无妨,些许遗憾不足而已,另寻一把刀就是了,乱世之中,群雄并起,更多的纷彩厚积而薄发。 魔君看着顾枝问道:“顾枝,你既说你来此是为了救下扶音和卿乐,可是如今你又说要杀了我换天下一个太平,那么之间如何取舍,你可想好了?是只救走扶音和卿乐,还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而舍生取义,你如何选?” 顾枝被魔君一语道破心思,却神色依旧古井不波,他擦拭嘴角血迹,直起身子手握长刀直视着魔君,反问道:“为何要选?”魔君嗤笑道:“哦?事到如今,你还要口出狂言说什么无需选择,尽在你手吗?”顾枝也笑了起来,眼中却无什么情绪。 魔君落下孤亭,站在一株盘曲古树下,他视线望向卿乐,笑道:“此时的顾枝,可与当年的君洛太过相像。”卿乐神色苍白,噙满泪水的眼眸中闪烁着明灭的微弱光芒,扶音身影挡在卿乐身前,看着魔君不说话。 魔君收回视线,看向顾枝,缓缓道:“顾枝,终究许多事情是你无能为力的,就像当年顾筠之死,又像如今谢洵之死,那么现在的你,会作何选择?明明放不下身边之人的性命,却还口口声声说要护着天下太平,如今狂妄言语,你自己相信吗?” 顾枝手指擦过长刀刀身,漆黑的刀背倒映不出头顶天光,却照出顾枝双眼中的璀璨光华,顾枝低声自语:“若是连自己都不相信,还谈何大道前程?”顾枝抬起头看着魔君,轻声道:“再来。” 刀芒自山巅每一块山石和花草中亮起,同时在顾枝身后支离破碎的山路台阶上,无数刀光生发而起,随着顾枝的白衣飞旋,一同向着古树下的魔君笼罩而去。 魔君抬头看着头顶早已在此伫立了数百年的古树,从当年他们三人初到这座天下登山秦山山巅之时,古树枝叶便已垂下山崖摇落青叶纷纷,可是如今多少人事被雨打风吹去,他们三人也早已形同陌路,而这座古树却还是在此处风雨不动,所以时间到底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魔君看向一袭白衣飞掠而来的顾枝,眼中有着无数岁月沉降的沧桑和缅怀,他双手合十身前,像是关上了一道门。 魔君身前有两道顶天立地的廊柱拔地而起,同时还有一道巍峨天门从云海之中翻涌落下,一道横亘时光和虚空的古朴天门阻隔在顾枝的前行远方,顾枝看着那道门,竟是觉得有些熟悉,在那处莫名其妙不知何处的秘境中,他曾站在城墙上眺望远处,看见两座山脉之间隐隐造就了一道天门,不知通往何处,也不知是否真是神明手笔。 顾枝站在天门前,手中长刀颤鸣,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自行震颤掀起滔天声势的长刀,呼出一口气,挥挥手,那跟随而来的无数真元所化刀芒都自行列阵前行,顾枝双手握刀,闭上眼睛,便好似回到了当年的宿微城魔宫前,那时他也是如此背对众生,眼前心上都只剩下了那道巍峨古朴的大门,此时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顾枝举起手中长刀,自上而下,从天而降,被气象牵引而来的天地真元也好,顾枝体内气海所化的真气刀芒也罢,都紧紧贴附在他手中漆黑无光的长刀上,然后一道跨越天地界限的刀光便凭空浮现,随着顾枝一声“斩”落下,那道刀光斩在了天门上,裂痕没有丝毫蔓延,天门缓缓打开,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也没有异象横生。 魔君独自站在天门之后,顾枝却在刀光破开大门的刹那间,看见了一座缭绕云雾深深的孤零零岛屿。 魔君一身红袍荡开,绣在其上的无数细密金色丝线蜿蜒游走散乱,魔君伸出手指轻轻拨动如引琴弦,秦山山巅有仙乐奏响,山崖外的云海翻涌滚动,似有漫天神女怀抱琵琶和古琴纵情飞舞,还有神将擂鼓齐声唱和,顾枝抬头望去,一道稳坐云端的牌坊楼耸立着,千万年来都是那般,有无数仙人站在云海高处,以星辰为伴,还有更高处盘坐着几个看不清面容神态的虚影,他们居高临下,俯瞰众生,无悲无喜。 魔君也抬头望向天幕,笑道:“神明?仙人?”他摇摇头,无数幻象都消失不见,只有金色丝线织就的大网将顾枝笼罩其中,魔君轻声道:“该结束了。”顾枝竖起长刀挡在身前,感受到那些毫不起眼甚至散在风中都瞧不分明的金色丝线上有游走的精纯真元,那是世间一切生息的本源,只要顾枝还是世间人,哪怕体内有再多的真气,哪怕武道再如何登峰造极,也要被这丝线织就的天罗地网所压胜。 顾枝在金色网罩中动弹不得,体内真气被完全禁锢,凝滞不动,顾枝竟是有了当年虚弱至极躺在青潋山中竹屋的感受,那时顾筠试过了千百种方法才把昏睡月余的顾枝救了过来,从那时起失却了所有记忆的顾枝便有了崭新的人生,若不是顾筠,顾枝恐怕早就死了。 此时的顾枝像是当年的稚童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看着人间悲苦和眼前所有无能为力,顾枝苦笑一声,握着长刀的双手攥紧,骨节分明青筋毕露,没想到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魔君站在古树下突然抬起头看着四季常青的古树树冠,有清风吹拂而过,云海絮乱缭绕古树,在繁密枝叶之间,魔君看见了非同寻常的一抹紫色,霎时间,满树花开,紫色红色黄色……世间所有颜色都在妆点这株数百年岁月的古树,可在魔君的记忆之中,这株吸取天地日月精华早已不似人间物的古树从来没有盛开过花才对。 魔君低头看向树底下,那里有一片白色花瓣,魔君眯起眼睛,他弯腰蹲下身捡起那片花瓣,低声道:“白发毒?”魔君轻轻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对。”他站起身,转身看着不知何时走到了顾枝身边的扶音,问道:“这是什么毒?” 世间有剧毒白发,沾着必死,无解。可是眼前此毒甚至比世间至毒白发都还要强上许多,至少在魔君的记忆中,人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剧毒。 魔君伸出手指点在眉心和心口,扶音站在顾枝身边,看着那些金色丝线嵌入顾枝的身躯体魄,咬着牙深呼吸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指,一点精纯如水滴的真元瞬间凝聚,她轻抚衣袖,那滴厚重水珠缓缓飘落在顾枝的头顶,一股雄浑真气沿着顾枝体内的经脉奔涌至他握着长刀的手腕,顾枝奋力一挣,刀芒将金色丝线所化囚牢彻底破碎,他缓缓落地,看着身旁扶音,眼中露出些许疑惑。 魔君笑了起来,虽然他竟是久违地察觉到眼前有些模糊不清,可是他却笑得肆意张狂,前所未有的快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魔君手掌一挥,孤亭中的石桌和棋子都被他直接连根拔起,砸在了魔君和扶音的身前。 魔君指着破碎棋盘:“我与谕璟下的最后一局棋,其实是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以此未尽之棋局与你扶音再下一局,却不料就是遂了他的遗愿。顾枝不知道,可你知道啊,也许他是留给谢洵的,可是无论如何,现在是你扶音知晓了真相。” 魔君笑着捻起一枚棋子,点头道:“没错,此处的我的确就是真身,和当年去往奇星岛一样,没想到我独有的两次涉险竟都没能有什么好下场,第一次是托大没有动用灵气差点被君洛杀死在了奇星岛孤山,害我沉睡十年才能离开奇星岛。现在却是谕璟算出了我无数行走天下留下的足迹都是虚妄,唯有坐镇秦山的这副身躯才是真身,所以要看见那副棋局的人知晓,杀我的机会就在此处此时。” 魔君摇头笑道:“谕璟的后手,果然还是让人惊骇,只是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的后手呢,着实期待。” 魔君看着扶音:“既然你有如此剧毒可以杀我,为何眼睁睁看着顾枝被我摧残至此才出手?是你到了现在觉得顾枝已经再无机会了?还是你早就想到了此刻,所以始终隐忍,只等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将顾枝牢牢掌握了?”根本无需扶音言语,魔君只需看见那白发毒的花瓣和古树的异象就猜出了所有真相。 魔君转头看向顾枝,笑道:“不对,你也知道才对。”顾枝脸上的疑惑惊诧却不似作伪,当他来到山巅之时,与扶音对望那一眼就知道扶音留下来后手,将会成为制胜魔君的关键,虽不知扶音为何有此信心和打算,可是顾枝根本无需和扶音多说,他们只需一个眼神交错,就都可以全身心地信任彼此,哪怕需要以生命入局,也无怨无悔。 可是顾枝没想到的是,扶音竟是以当年只见记载于先生医书中的一味从不现世的剧毒暗中算计了魔君,而且扶音好像竟是也有武道修行真气在身。魔君看着扶音问道:“这味毒药,出自顾筠之手?”扶音点点头却不说话,魔君感慨道:“君洛,顾筠,这世间有此两人,就已是足够百年精彩了,只是可惜都生不逢时,早早夭折。” 古树摇落花瓣纷纷无数,化作一道盘旋龙卷将一身红袍的魔君笼罩其中,细密浓郁的花香丝丝缕缕地钻进魔君的身躯窍穴中,看来扶音自从来到秦山山巅看到了那副棋局,便已经着手谋划种下这份致命剧毒,魔君摇摇头有些无奈感慨,可是顾枝和扶音却没有从他的神色和双眸中看见丝毫慌乱和失措。 扶音指尖凝聚出那滴真元之后便脸色苍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顾枝伸出手支撑住扶音的身躯,低声问道:“你从未修行,何来的真元?”扶音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声音低缓道:“来到秦山山巅之后才开始修行的,可惜最终也只积攒了这些真气本元,堪堪用上罢了。” 顾枝微微皱眉,轻声道:“阿音,你可知你这么做是会伤及体魄根本的,如此精纯凝练的真元需以本命精血牵引方可召出体内,这般动摇性命根本之事怎么可以轻易去做。”扶音摇摇头:“顾枝,我们要一起回家,一定一定。” 顾枝看着扶音的双眼,就像是当年雨夜中他在黑暗山林里看见的光亮,看见了那个倒在树下的小女孩,从那时起顾枝就立誓,此生此世都要护着扶音的周全和欢悦,这是顾枝答应了先生的承诺,也是顾枝这一生最大的心愿。顾枝伸出手抹开扶音散落在额前的碎发,然后伸出剑指抵在扶音的眉心,体内纯阳真气涌入扶音体内经脉,将扶音由于擅自动用本命真元而混沌不堪的经脉牢牢护持。 顾枝看着扶音笑道:“放心,我一定会带着你们一起回家的。”扶音伸出手就要拿下顾枝的手指,不愿他再动用好不容易重新积蓄的真气,可是顾枝却固执地摇摇头,他温和笑着,嗓音缓缓:“我何时骗过你?” 顾枝转身面对站在漫天花雨中的魔君,他们遥遥对望,魔君的眼中有日月升起,顾枝看着那一袭红袍渐渐退去颜色,竟是世间最为精纯的黑白两色交替出现,而魔君的身体缓缓漂浮而起,他的眼中再也没有戏谑和丝毫情绪,只有漠然,像是漫天的神佛,他们无悲无喜,只是看着世间众生如蝼蚁。 魔君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地底深处涌出,又像是从云端高处降临:“若不是在秦山,恐怕我又要与当年奇星岛时一般,栽了跟头就此沉睡,你们还真是差点就坏了大事啊。看来这世间终究还是更精彩一些的,时光岁月也无法消磨。” 顾枝双手持刀双膝微蹲,巍峨秦山竟是都摇晃起来,山石滚落溪水倒悬,顾枝拔地而起,手中长刀拖拽出漫天流萤,日月光华流转在他的身周,顾枝迎向那个半空中的魔君,大笑道:“就算今日身前真是神明,也要问过我手中太平。” 那个恍若神明的魔君站在半空中,俯瞰着秦山山巅的三人和世间众生,可是在他的头顶更高处,云海翻涌处,一个身穿红袍的身影紧闭双眼盘坐。谕璟和扶音猜的没错,秦山山巅的魔君确实是真身,他没有行走天下筹谋纵横,也没有藏匿躲避,就只是在这秦山上,如过往两百年那般,独自看着世间种种。 可是知道了魔君的真身就在秦山山巅又有何用呢?他们还是找不到他的真身,扶音以为顾枝此前的倾力而为终于还是将真正的魔君逼得现身,可是原来魔君的真身还是一直待在云海高处。 那个云海高处的魔君睁开双眼低头看去,他没有看向顾枝手中长刀,也没有看向那个神明化身的自己,而是看向站在顾枝身后神色苍白的扶音,女子的指尖有一个风铃轻轻摇晃作响,魔君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云海,一道璀璨天光刺破云层,像是一道顶天立地的光柱直奔扶音。 已经纵身而起的顾枝看见那道直奔扶音的光柱,竟是生生在半空中扭转身形,手持长刀撞向那道天光,而那个神明化身的魔君眨眼间化作一颗渺小光点,扶音指尖风铃漂浮而起,一根细小银针穿过时间和虚空的界限,刺入光点之中。云海高处的魔君哪怕已经足够谨慎,却没想到那根银针的手段竟是落在了神魂之上,于是留在光点中的一魂一魄都不由得残缺几分,被扶音手中银针搅乱。 扶音从未修行,可是她不仅跟着顾筠学会了救死扶伤的医术,还与这位世间千年来最为出色的制毒高手学会了如何用毒解毒的方法,那道被魔君在树下捡起的剧毒,其实真正落点不只是魔君体内的经脉窍穴,更在神魂深处,而扶音手中银针就是牵引这道剧毒生发的关键所在。魔君收回那缭乱的一魂一魄,神色感慨地看着扶音,本以为此人不过是顾枝心中心绪的根本所在,却没想到自己仍旧低估了顾筠为这两个孩子所做的一切。 可是结果依旧不会改变,云海高处的魔君站起身,挥挥袖子,秦山山巅风起云涌,一点电闪从天而降,还被笼罩在光柱之中的顾枝眼睁睁看着那道电闪从身旁掠过,然后激荡落在扶音和卿乐的身前,孤亭四分五裂,山石倾塌,扶音的身影坠落深渊,而卿乐奋力伸出手想要抓住扶音,却也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 顾枝怒吼一声:“不!” 他手持长刀破开光柱,拼了命地冲向那些滚落山石。 在烟尘和云雾中,他看见了扶音的双眼,噙满笑意。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一) 离去的时候,清晨雾茫茫,昨夜下了一场雨。 今日骄阳爬上天幕便又是光芒万丈,刺破云海和水雾,少年们牵着马走出城门,身前是绵延无际的官道和山路,身后送行的几人身影很快隐没于雾气中。 身穿儒衫的少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视线拔高望向城门上悬挂的巨大匾额,虽然只是来此宝盐城短短一月时间,可是少年却觉得与此多了许多熟悉,也许是因为曾在这座城池中走了一遍又一遍吧。 少年回头看向走在前头的两个同行人,他们自下山以来走走停停,似乎还真没有在哪一处地方停留过如此长久的时间,于是他们始终只是匆匆而过的旁观者和过客,而现在,他们终于开始回程。 走在前头的张谦弱转过头看向儒衫少年,招招手笑道:“走吧,回去了。”说完,他便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身披袈裟的真页也坐在马背上露出笑意,策马而去,君策理了理身上儒衫,然后骑着马扬长而去。 三个少年就这样离开了宝盐城,而哪怕是许多年以后荀家已经成为了宝盐城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当年那场荀念竹力挽狂澜的荀家之难中,三个少年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们就像是一阵清风,也像是一场春雨,掠过高高的城墙和高门大院,也落在山野村落之间和城池街巷之中。 若是沿着来时的路离开尘停谷,难免还是要多费去些时间,于是三个少年择选了另一条路,从绰行脉绕道如今尚在兴建中的锦泽脉,算是了了下山时张谦弱的一个心愿,之后再经过一片荒芜的森耘脉就可以直接来到道德谷山下了。而在前往锦泽脉之前,他们还来到了绰行脉和桑岭脉交接的边界处,亲眼看见了黄沙万里的纷争战场。 绰行脉九国之间虽然同样矛盾不休摩擦不断,可出奇的是各国指派来到边界驻守的边军却都能合作无间,将不断挑衅的桑岭脉六国阻隔在外,桑岭脉和绰行脉不同,其中六座王国早已将所有零散势力都吞入腹中,然后野心勃勃的六国便将各自之间的贪婪都收敛几分,视线落在了疆域更为辽阔物资也更加富足的绰行脉,这才有了延续百年之久的边界之战。 绰行脉虽然牢牢占据边疆界限,可这么多年来终究还是被夺去了不少地界,只不过随着绰行脉之中许多国家的商贸日渐繁盛,桑岭脉中几个国家也渐渐不再那么虎视眈眈,而是不着痕迹地大开商贸往来之门,也少了些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的战役。所以最近这些年两脉之间也算是维持住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只是大大小小的冲突还是少不了,这就苦了那些常年只能聚居在边界的百姓,时常看着田地和宅院不知何时就更换了国别。 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们不会将视线落在这些村野百姓之中,那些寥寥可怜的田地和零零散散的茅屋,似乎只要风沙再大一些就被彻底淹没了,何必多费些心思和时间去担忧和看顾呢?然而到了争抢地盘划定权益的时候,那些大人物又要开始对这些在舆图上微不足道的点墨争个面红耳赤,为的是那几亩薄田吗?还是那些风雨大些就会倾覆的茅屋? 自然不是,而是如何以此划定更大地界疆域的可能性,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聚居处被掌握在了手中,才能算是名正言顺的占据了地盘,可是住在其中的百姓是什么人?孩子多了一些还是早就被战争压迫了个寥寥无几?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只要他们还一直在那里就足够了,至于如何活下去,不重要。 田地被黄沙夺去,只剩下一亩三分地上还摇曳着可怜的稻草和蔬菜,茅屋上的枯草又被吹去几根,屋顶破了的空洞里有呼呼风声挤进家徒四壁的屋宅中,村子里只剩下些日暮西山的老人和懵懵懂懂的孩子稚童,至于还在壮年的男子和女子则都远去了绰行脉中的国家去谋生,做生意也好当劳工也罢,多挣几个铜板,困苦于村子里的家中长辈和孩子也就能多几口饭吃,不至于若是有一天想要回家去了,却只剩下破屋几座,荒田几亩。 三个少年牵着毛驴走近村子的时候,有几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孩子蹲在村口附近的一处荒草旁边,身披道袍的张谦弱小心翼翼走近了些,看见在几颗头发枯黄的小脑袋围绕之间,是一行艰难搬着一只昆虫尸体的蚂蚁,它们步履蹒跚却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路线来。 张谦弱本以为这些孩子会拿起树枝和落叶去拨弄戏耍那些蚂蚁,可他们却只是蹲在原地仔细打量着那一群蚂蚁,甚至都不敢大口呼吸,怕惊吓着了那些好不容易找到了食物的蚂蚁。 有一个坐在村头叼着旱烟杆却没有烟雾吐出的老人看见了风尘仆仆的三个少年,浑浊的眼眸中透露出几分疑惑,毕竟在这荒凉纷乱的边界,看见结伴而行的小道士、小和尚和读书人,还是很不常见的。 老人看见张谦弱凑近那几个孩子,下意识地站起身,探着脖子张望,看着张谦弱只是打量几眼便走开去,老人这才收起旱烟杆,双手笼袖看着缓缓走来的三个少年。 张谦弱走近老人身前,牵着缰绳打了个稽首,行礼道:“在下清浚,敢问老先生此处是何村寨?”老人转头看了一眼破败倾塌的村门,面无表情地摇头道:“这村子没有名字,以前倒是有好几个大官和将军来此指点了好几个名字,可是换来换去的,后面干脆就没人来了,村子的名字也就没了。” 老人转头看向张谦弱,神色还是有些警惕,虽然村子里啥都没有也不怕是什么贼匪来此,可是村子里毕竟只剩下老弱稚童,若是来了几个不怀好意之人,恐怕一夜之间这座村子也就没了,就像这些年附近的那两座村子一样,不是因为人都死光了,就是被战马踏过直接碾碎了。 张谦弱直起身看向老人身后荒凉寂静的村落,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老人看着张谦弱和身后的真页与君策,问道:“你们是谁?来干什么的?”张谦弱收回视线,斟酌着言语道:“途径此地,时近黄昏,想要寻个地方落脚,不知老先生可否容我们借宿村中一夜?明日我们便会离去。” 老人听着张谦弱恭敬周到的言语,微微皱了皱眉,探出手指向附近的山中,说道:“那里有座寺庙,你们可以去那里借宿。”顿了顿,老人补充道:“那里军队不会过去,在这里,可能明天这座村子就不在了。” 老人的声音粗粝沙哑,言语中透着习以为常的淡漠和无可奈何的顺从,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不知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子女,还是想起了隔壁村子里前几天可能还在相互笑骂第二日就死在了战火里的老友,张谦弱看着老人枯槁的面容和淡漠的双眼,再次行了一礼,没有坚持走入村子里。 三个少年离去了,老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他们的背影都瞧不见了,老人还站在原地,像是一株明明已经没了生机的枯树却还要倔强地矗立原地,许久许久,老人重新坐在村头的石头上,拿出已经许多年没有放入药草的旱烟杆继续叼在嘴里,眯起眼睛望着远处。那群趴在地上看着蚂蚁的孩子呼啦啦跑到了老人身前,一个神色活泼的孩子挥舞着手笔问道:“爷爷,爷爷,那几个人是谁啊?” 从小在这座偏远村子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们从没有见过外来人,更不用说是与他们年纪相差不远的三个陌生少年了,从未真真正正看过了解外边世界的孩子们,像是发现了比蚂蚁搬家更有趣的东西,眼神中透露出闪烁的清澈光芒。 老人的视线依旧落在远处,好像对身前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言语充耳不闻,有一个孩子低声说道:“我听娘亲说过,外头那些什么书院学塾里可都是有钱人才能进去读书的,你们说那个带着一本书的会不会就是什么世家子弟啊?” 其他孩子都没听娘亲爹爹提起过外面的事情,甚至他们的父母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了,于是只能面面相觑摇摇头,可是对于那个孩子说的世家子弟和书院学塾却都浮想联翩,好像看见了那个带着书的少年就能让孩子们瞧见外头的人生活有多么快意舒适了。 老人多年前也曾是外出劳作的人之一,只是后来被日子压弯了脊背和气力,只能回到村子里虚度时日,他这还算是得偿所愿的,因为许多当年一同出去的老伙计直到老死病死累死都再没能回到村子里,更别说什么魂归故里了。 老人听见了孩子们的言语,像是想起了什么粗声呢喃道:“读书人,有什么好的。”那些将这座村子的名字改来改去的不都是读书人当上的官?那些在高高城池上对战场指指点点的不也曾是手捧书卷的读书人?那些坐在轿子里宅院中从不曾亲眼看过世间苦难的大官不都是读书人出身? 老人当年也曾在城池中见过窗明几净的学塾书院,那些和眼前这些孩子差不多岁数的读书人手捧着书琅琅诵读,还有身穿着干净青衣儒衫的教书先生一板一眼地说文解字,那些言语文字都是老人哪怕活了再多岁数也无法认识了解的,现在想起当年见过的学塾,除了难以掩藏对那些读书人出身的官吏的痛恨,就像是做了一场遥远的梦,早就忘了是真还是假,更不知晓年少时是否也对那些儒衫长褂有过畅想? 孩子们没有听清老人的话语,还在七嘴八舌地说着想象中的画面,比如那个可能出身世家子弟的读书人家里面是不是每天都有可以一直点燃的蜡烛,是不是会有好看的红灯笼挂在屋檐下,是不是每天都能吃上肉,是不是家里面会有一整面墙用来放书,是不是可以自己带着铜板去买一整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吃? 有几个面容枯瘦的孩子下意识地抬起衣袖擦了擦嘴巴,眼神闪烁着满是憧憬,有一个孩子转头看向三个少年离去的方向,喃喃道:“那就是马吗?为什么看起来没有那么高大呢?”只有一个孩子低着头怯生生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书上写了什么,可是我们也不认字啊。” 老人站起身收起旱烟杆,拍了拍几个孩子的脑袋,说道:“走了走了,回家吃饭。”孩子们听话地点点头,然后一溜烟地散了,各回各家,虽然只是破败荒凉的茅草屋,还有家中根本没有油水的蔬菜汤在等着自己,可是孩子们依旧脸上挂着笑容,好像今天看见了搬家的蚂蚁和外来的三个少年就是值得开心一整天的事情了。 老人牵着孙子的手走回家中去,屋门根本无需落锁,因为家中本就不剩下什么值钱东西了,而村子里也没剩下几户人家,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还怕丢失什么东西吗? 村子附近的一座小山坡上,牵着毛驴的三个少年停下脚步俯瞰而去,张谦弱看着那些散去的孩子不说话,君策一直看着老人和孙子离去的方向,真页低声说道:“从这里去往最近的城池,如果只靠双脚行走,也要十几个时辰。而最近的军寨却只需三四个时辰就能走个来回,他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张谦弱看着那些散乱的茅草屋,只有寥寥炊烟升起又很快熄灭,他摇摇头轻声道:“可是孩子们根本都还不知道什么是活着。” 如果不知道什么算是活着,也就不知道什么算是死去,那么生死之间还会有大恐怖吗?有人会站在高处指指点点,说什么若混沌来此世间走一遭,那便是行尸走肉不如未曾活过,可如果连活着都成了奢望,还要他们如何去思考和探索自由呢? 君策低声道:“他们没得选。”张谦弱攥紧握着缰绳的手,沉声道:“他们,应该有得选的。” 可是这么多年他们就这样一步步生息凋零,因为他们的选择从来没有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 真页转头看向远处,在山外就是万里纷争的沙场,他低头看向眼前的村落,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呢喃一声“阿弥陀佛”,然后看向张谦弱和君策,他问道:“还要继续前行去看一看战场吗?”张谦弱收回视线,点点头说道:“走吧。” 他们继续前行离去,身后村落很快吞没于夜色中。 绰行脉和桑岭脉边界的战争由来已久,所以三个少年也没有冒冒然踏足其中。 他们就在这座小山山顶中度过一夜。 日光洒落的清晨,他们被战马轰隆隆奔驰而过的声音惊醒。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二) 站在天边尚泛起鱼肚白的山顶,三个少年看着远处,只能瞧得出隐约身影的骑兵,浩浩荡荡汹涌而过,而在更远处,有一支同样严阵以待的骑兵争锋相对。 两支骑兵队伍很快撞在一起,远远望去,不像是肉体凡胎的士兵在争相厮杀,更像是两座披着厚重战甲的机器相互对撞,碾压出鲜血流淌遍地。 厮杀没有很快结束,短兵相接之后就是你来我往的追逐和杀戮,飞起的头颅像是无根浮萍一般四处滚落,鲜血铺洒在大地上,哪怕只是远远旁观,都瞧得见那浸润整座地面的殷红一片,鲜艳刺目。 不知过了多久,烈日高悬天际,只剩下寥寥几匹战马在战场上踱步徘徊,而鲜血淋漓的士兵拖着脚步行走其间开始清扫战场,站在山顶上的三个少年竟是如何都瞧不出究竟是哪一方最终赢得了胜利。 战场上的残兵牵着战马离去,原地还剩下纵横流淌的鲜血和残肢断臂的尸体,不知道在多久以后才会有其他士兵来此清扫收尸,天地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只有风声呜咽行过,远处黄沙滚滚,很快就将那些鲜血痕迹掩盖,就连尸体都被埋在了沙堆里,不知道是否不久后再次来到这片战场的人,都已经瞧不出还有这些冰冷尸体的存在。 三个少年没有去往小山另一面的寺庙,也没有再回到那座小小村落,他们沿着另一条道路离去,前往距离绰行脉和桑岭脉都不算太远的锦泽脉。高头大马换成了低矮毛驴,走进了深山之后,他们又开始徒步行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不知不觉间早已习惯了这种远游。 锦泽脉尚未有已经彻底定下疆域和正统的王朝,只有热火朝天兴建中的城池和宫殿,于是山林也更多些,纷争倒少些,人们只是择选宜居之处开始大兴土木安居乐业,在生活足够自足安定的格局下,只需井水不犯河水就已然足以,不需那么多无谓的纷乱和争执。 三个少年这一路没怎么往人烟聚集之地而去,钻研于深山野岭中,只是匆匆赶路,渐渐地便能瞧见耸入云端的道德谷高山的影子,锦泽脉也快走到了边界处,不远就是最为接近道德谷的森耘脉了,这一夜三个少年宿于一座天然温泉旁,看着月华中的水雾,这几日以来都闷闷不乐的张谦弱终于恢复了些以往的轻松惬意,只是眼中却多了几分平日里习惯掩藏在深处的锋芒。 三个少年坐在雾气腾腾的岸边,张谦弱自嘲笑道:“现在想起我在荀家宅院里的夸夸其谈,真是羞愧难当啊。”君策想起在荀家时三人和禾徸渠的交谈,知道张谦弱是在说那番关于战争的言语,君策摇摇头道:“我觉得你没说错。” 张谦弱扯出牵强的笑意:“不是说错了,而是想错了。我以为看过了许多书上的文字记载就算是知晓了那般厮杀纷争的不堪,也以为自己旁观者清,看得出所谓战争中背后的真相,就是权势的倾轧和性命的凋零,可是如果仅仅只是这般供人夸夸其谈的简单道理,那怎么还会有千百年都未曾断绝的战争不休呢?” 张谦弱自问自答,看来这段时日里他的沉默寡言,想到了许多事情:“难道千百年来那许多的聪明人都看不出战争背后凋零消逝的生命吗?自然不是,可是还有更高的道理去取代这些血淋淋的性命,书上说在这样的鲜血之后就是向上的变革,无可厚非,可是如果性命的死去被当作了变革的必经之路,是否多了几分自以为是和高高在上?” 张谦弱伸出手捧起掌心的水,看着倒映在涟漪中的月色,自言自语道:“我们无法站在现在去评判史册中那些名烁千古的战役,也无甚资格立场去对过往光阴中的先贤和历史指指点点,可如果从细微处去看,只说那些为了私欲和权益而肆意挑动的战争,那些身不由己置身其中的性命难道不该被多些注视吗?” 张谦弱摇摇头:“我现在知晓为何道德谷一定要我们下山远游去看一眼何为真正的战争了,因为要看的不只是沙场上的鲜血和残酷,还有那许多被卷入其中的性命和屋舍,他们不知如何言语也无法言语。道德谷不许山上人随意涉足山下庙堂,而看过了山下纷乱和战争的人却一定会在心中埋下做些什么的种子,如果以这样的心性走入权势斗争之中,难免就要以道理和学识搅弄风云。 可是一旦从开始就着眼于高处,又如何再去看见低处的泥泞和艰难?就像是我,哪怕读过了再多的书,哪怕已经走过了许多的路途,可是当我真真正正来到此处看见了那座村子里的孩子们,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 张谦弱手中的清水顺着指缝淌落,他便静静看着,看着月色从手中流逝,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悲伤:“遗憾的是,无论是山下许许多多为了生民大义而赴汤蹈火的圣贤先人,还是道德谷上研学求道的每一个人,都无法给出这世间一个完整的答案,所以无论再过多少年都还会有那么多的孩子和老人被留在可能随时都会倾覆的村子里,会有那么多的男人和女人被迫离开家乡去往远处求生。所以看过了这样让人无力去改变和左右的人间惨状之后,我们就难免要去拷问本心,是否多了太多沾沾自喜的高处的道理,而忘了为何翻开手中的书?” 真页手捻佛珠,轻声道:“所以这就是道德谷为何会有行走天下的规矩所在了,无论是亲眼看着众生百态,还是踏足纷乱征战处,看见的都不只是书上所描绘的东西,更要看见其中活生生的性命和更深处的原本,世间所有人其实来到这人间,都只是为了活下去,然后再去追求更大更远更高,罢了。” 张谦弱摊开双手,喃喃道:“更大的自由,更远的前方,更高的选择,其实人生在世,重要的东西有很多,可如果在生死之前,哪还有什么会比性命更重的呢?”张谦弱抬头望向眼前水雾缭绕的湖面,问道:“那么道德谷山上所求的道为何?”他自问自答:“道家求一个无为而治和逍遥游,佛家求一个脱凡身和问菩提,儒家呢,求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儒释道三条根本脉络,世人大多以此看待,而道德谷画地为牢所求难道就只是如此? 现在的答案要更加明晰一些了,道德谷所做的就是尽量站在远处和高处,却要去看人间的细微处和低处,看得清晰看得深邃,然后将心中的道理和笔下的文字去落在世间每一座城池和村野之间,让每一个从来都未看过书籍的孩子知晓何为圣贤言,让每一个一开始只是坐在学塾里读书研学的读书人知晓何为肩上的道义和心中不舍的清源。 所以无论是世人口中的固步自封,还是我们时不时就会苛责本心的离地太远,是因为如何去看待这个世间并且如何去设法变革这个世界的不同罢了,道德谷所有规矩所在,就是要从人间的根本处消解所有毫无缘由的纷争和自以为是的大义。” 君策始终安静听着,一字一句都仔仔细细在心中反复辩证,走过了道德谷山下的许多地方之后,他们见过城镇中的欢悦,见过高门大宅的冲突矛盾,见过山林村野的自给自足,见过偏远之地的困苦难熬……读了书之后,看见许多从前只是擦肩而过的旁人他事,都要不由自主地以自认知晓的道理去烙印,可是一旦落入自以为是的囚笼,就要真正地将自己困入桎梏,从此再难逃脱自己心中无法全然笼罩世事人心的那些个道理,所以道德谷为何离群索居,是否也多了几分深刻理解? 虽然从君策看来,道德谷还是离得人间太高太远,哪怕有了行走天下的规矩,可是难道看过世间许多,口口声声的道理就多了几分清晰和明确吗?这其中是否也是自以为是呢?不过君策也听得明白张谦弱言语中的意思,千百年来道德谷的存在已经不只是一座求学问道的高山了,而是一座住满了上知天文下至地理贤人的圣地所在,也许这就是道德谷立于此处的缘由,又也许原先那些住在其中避世问道的圣贤根本没有预料到如此的未来。 可无论如何,一旦道德谷在人们的心中已经是一座高山,那么道德谷所能做的就是如何从世事人心的根本去着手,而不是像世间许多读书人那般去步步攀高位居庙堂。要从书上做文章,要在人间讲道理,要于人心立规矩,道德谷所做,任重而道远矣。 张谦弱呼出一口气,似乎说了这么一大通话之后他终于稍稍消解心中苦闷,他转头看向君策好奇问道:“离开宝盐城的时候你和荀修仁说了什么?”君策还没回过神来,张谦弱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君策差点一头栽进水里,双手挥舞扑腾起来,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张谦弱开怀大笑,真页也露出笑意。 君策拍了拍衣衫,翻了个白眼,然后说道:“只是说了一句话。”张谦弱问道:“什么话?” 君策突然双手枕在脑后然后躺倒在岸边的绿草地上,他仰头看着明月高悬星海,然后轻声道:“很多时候,我们心中所想和脚下所行是不同的,所以很多以往觉得非此不可的道理和憧憬,总是要被沿途许多消磨干净,那么最终知晓了什么,其实是要去看走过了多少路程。同样的,走过了多少路程,其实也要去看知晓了什么。” 张谦弱也躺在了草地上,笑道:“能不能好好说话?多读了些书就拽这些是吧?我可不信你说这些那个没读过多少书的荀修仁能听明白。” 君策也笑了起来,然后放弃了自己润色许多的文绉绉言语,直接说道:“我只是给他一个建议,无论是继续行走江湖为了年少所求而去挣扎,还是留在荀家担起责任,都需要做取舍,这个选择很难,可是如何不去走出这一步,任由余生困顿不清,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成。我没有立场去说大道理,于是只能说,踏出犹豫的那一步吧,也许前方会是花草盛放,也许是泥泞崎岖,又如何呢?这就是选择,是好是坏,总要去做的取舍,很难也很简单。我就是这么做的。” 真页没有和他们俩一样倒在草地上,只是盘腿而坐,然后看着君策问道:“你的选择?”君策闭上了眼睛,却好似看见了更加璀璨辽远的月色星河,他嘴角挂着浅浅笑意,轻声道:“翻过高山,越过天门,然后回家。” 张谦弱摇摇头啧啧道:“离开天门可不简单。”君策咧嘴笑道:“难又如何呢?”真页会心一笑,转头望向水面上倒映的树影婆娑,轻声道:“总要去做选择,然后走出那犹豫的一步。” 离开锦泽脉,森耘脉虽然是尘停谷中最为靠近道德谷的一处所在,可却也是如今尚未有多少人烟聚居的地方,因为靠近另一侧的万里黄沙太近,而在黄沙之外就是那座笼罩人间阴影的天门。三个少年只是翻越了几座连绵山脉就横跨了整座疆域并不算辽阔的森耘脉,站在了道德谷的山下。张谦弱双手叉腰抬起头仰视道德谷,笑着感慨道:“以前也曾去往简鸣谷远游,却没有像这一次一般足足走了一年有余,见过的经历过的事情也不足此次的精彩纷呈啊。” 君策听到张谦弱的话语竟是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他下意识抬头望着满山青翠的道德谷,如果只从山上花草树木的繁密和苍翠很难看出四季的更迭,因为此处从来四季如春,可是君策站在山下仰望却突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他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又转头望向道路平坦连绵无际通往天门的远行路,一身儒衫沾染尘埃的少年郎不知觉已经长大了许多,眉眼多了几分沉稳,更多了几分意气飞扬。 张谦弱揽着真页的肩膀走上山路,回头对着还站在原地的君策招招手道:“走啊。”君策收敛心绪,看着站在山路台阶上的张谦弱和真页,还有满山飞花落叶纷纷,耳畔是鸟语轻吟,还有书院的朗朗书声,君策笑着点点头,然后抬脚迈出一步,下一刻云雾吞没了他的身影。 君策只觉得身躯摇晃不定,待得眼前景色不再天旋地转,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耸入云端的峭壁之下,眼前只有一条贴附在山崖上几乎垂直朝天的狭长山路,探入云雾中,渺渺不知归处。 君策愣了愣,转头环顾四周,依然是道德谷的山林风景,可是眼前这条山路却不似以往所走的那般熟悉,很快君策就想起来了什么,他走近那条狭长山路,由于常年未曾有人在此走动,嶙峋怪石随意垒起的石阶上落满了厚重风沙和细碎花叶,还有青绿色的潮湿苔藓攀附在台阶缝隙间,君策的视线顺着台阶向上攀援而去,却根本看不见更远处。 君策看着眼前的“蜀道”,一时间根本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可是想起了远处的天门,想起了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赤野,他的心神反而安定了下来,他低下身摸了摸脚下的石阶,触手冰凉却光滑圆润,没有天然山石的锋锐和崎岖,君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身上背负身后的桃木剑和包裹行李牢牢系紧,又将腰间悬挂着的一卷书收起揣在怀里,这才踏出第一步,走上了这条“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有时候走过了很远的路不代表就看见了更多的东西,也不代表就能知晓更多的道理和学识,无论是读书还是远游,总需要去从字里行间和市井坊间不断思索和辩证,将那些个自以为是和固步自封都打破。 人生无奈之处有时就在于,哪怕是你觉得如此就好的某些时刻也是要流逝的,而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无忧无虑更是早已被深埋在了岁月的尘埃里,许多人穷尽一生都再难找寻片刻投影。于是我们总不免要去走出一步又一步,既然还有选择就要去取舍,总比被世事压在心头的那一刻再去悔恨和割舍要好上一些。 以前的君策总觉得自己这一生就留在方寸岛的小院中,照顾好娘亲,慢慢等待二叔和姨娘的归来,然后和小时候一样,到了年节就可以一起坐在热乎乎的屋子里等待旧时去新年来,如此度过一生就再好不过了。他也想过许多,比如听闻父亲是死在了遥远的奇星岛上,比如听说了所谓江湖的风光万丈,他也会觉得自己就这样是否算荒废了一生。可那时的他真的觉得那样的平淡和寻常就是最好了,哪怕再累,回到家中总有娘亲煮好热汤在等着自己。 现在呢?君策慢慢走入山路的云雾中,低下头是看不清的万丈深渊,抬起头是茫茫不知前路的远处,可是他的眼中却有一盏明亮的灯火在闪烁光明,照破畏怯和犹疑,他一往无前,摒弃了过往的思绪和心境,就像是一个第一次站在这世间的陌生人,只是想要走到高处去亲眼看遍这世间一切。 就像当年青潋山中的那个孩子,第一次走到山巅处,在朝阳下,亲眼看遍人间。 那盏明灯在他的心中,亘古不灭,永夜长明。 第一百一十七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三) 山风拂过山石,便没了花叶纷纷树影簌簌的痕迹留存,就像是一把磨损万古的刀终究还是折服于顽石的坚硬,渐渐没了棱角,还是无法在那些泛不起天光的山石凹凸处刻画出深浅印记。 紧紧依附在峭壁上的狭长山路不知究竟是如何而来的,也许是这座圣贤书太重的山本来如此,鬼斧神工;又或许真的曾有仙人独步于此,将那本没有路的悬崖峭壁打造出了这么一道登天路来。 无论如何,在道德谷山上流传的故事里,已经许多许多年未曾有人越过蜀道登山了。不是闻名来此的人半途而废,就是心怀坚韧意志的登山客一去不返,除却在山巅写下诗篇的那位先贤留下的往事,人们都记不清这条山路是否真的能够有人步步登顶。 蜀道的蜿蜒道路上,天上的云雾不舍昼夜始终缠绕,山风吹来荡去却拂不散那些云烟袅袅,无论是站在山脚下仰头望去,还是站立山巅低头俯瞰,谁也看不清,原来此时的蜀道上竟是有个一身儒衫的少年在独自登山,他就像是走在云海之上,步蹈虚空。 独自行走蜀道的君策眼前所见却并非那般仙气飘渺,初初登山的他还有气力能够举目远眺,一览高处风光,可是渐渐地,看着眼前平平无奇又渺渺无边的山石道路,他只能低下头弯着腰竭力攀登,全然忘却了光阴的流逝,甚至都不知道云海之后究竟是骄阳还是明月。 只有当山风吹来云雾的刹那间,他才能望见远处那座千万年都屹立不动的天门,然后视线再次被遮掩,只看得见千篇一律的灰扑扑山石。 山路狭长,几乎只容得下一人的单脚站立,所以君策哪怕是想要稍稍休歇,都要双脚分立不同层阶,后背紧紧依靠峭壁,才能略作喘息。奇怪的是,登山许久,君策却只能感受到双脚的沉重和气力的流逝,而全然没有饥渴感受,只是疲惫感和睡意也已经足够折磨他。 每每闭上双眼将要睡去,一场彻骨冰寒的雨就会从云海中落下,还伴随着电闪游龙在君策的眼前穿梭,雷鸣阵阵敲在他的耳中,他只能睁着眼睛,静静等待雨幕的落下,然后继续登山。幸好,大雨过后,他便还是没了冷暖感受,所以无需担心一场雨就会使衣衫单薄的他病倒半程。 君策一只手撑着峭壁山石缓缓登高,心中默念的诗篇都已用尽,只能开始颂起道卷佛经,以此消磨独自行走于虚空之间的空荡荡感受,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寂静足够让人难以忍耐,可是君策却始终脚步坚定地登山而去,从未回头看去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虽然早已忘了时间的流逝,可是君策却也知道若要登上道德谷的山巅根本无需如此漫长的时间,他停下脚步依靠峭壁休息,慢慢地眼睑就沉了下来。 大雨如期而至,君策睁开双眼伸出手去,感受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刺骨寒凉,以此驱散睡意。他的心绪稍稍清明几分,于是放下了已经诵念数遍的道卷佛经,开始回忆起一路走过道德谷山下的许多风光。不知为何,虽然在刹那间闪过脑海里的画面中,有无数青山绿水和花鸟虫鱼,可是渐渐地,思绪中翻腾的画面就暂缓了脚步,只是一个个身影出现又消散。 雷鸣轰隆隆响起,君策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云海第一次褪去颜色,只剩下沉沉夜幕,电闪雷鸣都消失了,雨幕也退场,君策举目望去,没有天门的厚重影子,只有漫天闪烁的星辰妆点他的视线,天清地明,君策觉得自己从未与天幕距离如此咫尺,好像只要他踮起脚去就能摘下一颗眨着眼睛的星星握在手中。 可是他却只是背负双手站在原地,就那样看着填满视野的星星眨呀眨,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记得在方寸岛上的时候,夜幕落下的云庚村总是很快就静悄悄的,君策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上屋顶,枕着双手躺在瓦片上,独自抬头看着漫天的星辰,有时夜幕太深或是月色太亮,星星便要隐藏身影,可是君策却总能找到他们的渺小身影,然后就那样遥遥对看,足以消磨许多光阴。 到了岚涯岛之后,在道德谷山上他习惯了与烛火书籍为伴,下了山却脚步匆匆,总是忘了抬头看一看。于是此时,君策便得了久违的安宁,与悬在天幕远处的星辰重逢,像是离别许久的老友,无需言语,只是视线交错和嘴角笑意,就足够诉说许多。 云海重新聚拢,君策转身继续登山,撞破云雾和山风,步步登高而去,他突然想起了书上所写的那个故事,那位少年英雄在故事的结尾,便是独自走在一座孤山的山路上,要去往山巅直面那举世无双的敌人,君策脚步缓缓,心绪千回百转,他抬眼看去,就像眼前出现了一个腰间悬刀的孤独背影,就那样背对着苍生,于是他还是看不清那人面容。 君策停下脚步,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块凹陷的阴影,竟是一个峭壁上的洞穴,君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了去,他的手轻轻搭在洞穴的边沿处,探着身子望向昏暗一片的洞穴之中,洞穴并不深,几乎只容得下一人端坐其中。 君策站在洞穴前,愣了愣,然后伸出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低头颂了一声‘阿弥陀佛’。洞穴中,一具枯坐的白骨身上披着颜色褪去的袈裟,还有一串落满了尘埃的念珠悬挂在白骨莹莹的手腕。 君策没有走入洞穴,他抬起头睁开眼睛,看着那具白骨沉默无言。也不知已经多久没有人来过此地了,于是这具尸骨就这样独自腐烂枯朽,最终只剩下岁月的残酷痕迹。 君策曾听闻,道德谷山上有不少苦修之人,一辈子都在跟蜀道较劲,有的人不知疲倦地一次次登上蜀道又颓然走下,有的人一去不回不知生死。看着眼前的尸骨,君策便知晓这是一位许多年前于蜀道苦修的高僧,在此天然洞穴中独坐余生,也不知最后是否参了什么佛。 君策停顿片刻,再次双手合十行礼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取下尸骨手腕上的念珠,便转身离去。他没能在尸骨的身上看出来自道德谷山上的那座寺庙,所以如果他能离开蜀道的话,也无法将这位高僧坐化的事情告知那座也许仍未停止等待和寻找的寺庙,但无论如何,君策都会尽力将此事传达,凭借手上念珠,兴许会有后人能够得知真相。 君策继续攀登而去,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抬头望去,一具皮毛腐烂的尸骨挂在山壁上随着山风可怜地摇摆,君策眯起眼睛,只能勉强看出应该是一头猿猴的模样,弯曲的五指深深嵌入山石中,眼眶处有干涸的黑色血迹,眼珠早已消失不见,也许是被路过的鹰隼啄去。猿猴的尸骨就那样凭借嵌入山石的五指挂在石壁上,生机流逝的躯体上皮毛都翻卷腐化,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也只剩下一具白骨在此。 君策看着那头猿猴尸骨的头颅,在死去之前,猿猴没有凭借本能抬头望向生路所在的山顶,而是转头望向山外远处,似乎在临死之前,未有开化神智的野兽也想要多看一眼世间的风光。君策低下头去,继续赶路。 山路依旧迢迢,不知是否亲眼看见了那两具可怜可悲的尸骨,君策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埋头赶路,就连疲惫感触都忘却了,山风拂过脸颊,眼前云海再次化作夜幕。君策停下脚步,靠着石壁的他再次感受到了冷暖,身后的山石冰凉透彻,酸痛的脊背却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看着眼前深沉的黑夜,君策眨眨眼却恍惚间看见了云庚村小院中的烟火,顾枝收拾好了巷子口的木匠铺子就会来到小院,一脸谄媚地走进灶房帮着扶音和娘亲打下手,而徐从稚总是孤零零坐在屋檐下碎碎念着择菜和洗菜,还要被顾枝居高临下地斥责几句,说什么不会做饭的男人是不会有人要的。劳累了一天的君策站在院门处,看着眼前的热闹和温暖,就稍稍放下了二叔和姨娘离去之后的孤寂感受,贪婪又不舍地走入那烟火之中,任由心神沉浸。 雨水落在脸颊上,滴滴答答冰凉刺骨,君策挣扎着睁开眼睛,不知不觉间竟是就要沉入梦乡,他伸出手接住雨水,抹了把脸,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登山而去。心绪开始翻滚浑浊,画面纠缠不清,许多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来回走过,看不清也留不住,山路上,君策的身影孤零零的。 时间好似眨眼就过,又好像需要更多的耐心去熬,不知过了多久,披散着长发的君策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山路上走来了一个身影,而在他们之间有一个凹陷的洞穴。那个走来的身影看见了君策似乎也愣住了,走近几步,君策看清那中年人身穿一身素净长衫,应该是道德谷上的书院先生。 那位儒士率先作揖行礼,温醇嗓音说道:“豫薪书院崔舫。”君策伸出手理了理披散遮掩视线的长发,拍了拍身上沾染尘埃的儒衫,作揖回礼道:“长生观君策。”崔舫愣了愣,笑着道:“长生观何时有了一个读书少年郎了?”君策回道:“暂居于长生观,未入谱牒。” 崔舫笑着点点头,好奇问道:“你是独自登山至此?”君策点点头,崔舫感慨道:“年少可畏,年少可畏啊。这份勇气实在可嘉。”说完,他自嘲一笑,回头看着高处的山路,叹息道:“相形见绌,相形见绌啊。”君策问道:“崔先生也是独自登山?” 崔舫看向君策,摇摇头道:“登山?不过是取了捷径,想要从山巅处借此蜀道下山罢了,哪能算得上是攀登蜀道。”君策不知如何作答,崔舫松垮了身形,依靠着山壁站立,看着君策笑问道:“小先生为何小小年纪就有此攀登蜀道的念想?”说完,崔舫自顾自摇着头,又是自嘲道:“糊涂了,该说是唯有少年才有此雄心壮志才对。” 崔舫拱手致歉道:“小先生莫怪,崔某终日居于豫薪书院读书,这脑子恐怕实在有些愚钝了。” 君策摆摆手说无妨,接着他斟酌着好奇问道:“崔先生未曾下过山?”崔舫双手笼袖,应是山风吹着他有些寒凉,他摇摇头慨叹道:“此生第一次走出书院。”君策愣了愣,想要问出“为何”又觉得不妥。 崔舫却继续说道:“豫薪书院自百年前便已没落,到了如今也就只剩下我一人独守,所以山上那行走天下的规矩也没能落在我身上,毕竟只余一人守着故园,若再离去,难免凄凉。” 君策也依靠着山壁稍作休歇,闻言只能沉重点头。道德谷山上许多书院道观寺庙都是如此,研学求道一事毕竟太过枯燥乏味,哪怕千百年来始终都有人前赴后继挤破了脑袋想要拜入道德谷,可是最终能够真正留下来的却没有几人,渐渐地,许多地方都如豫薪书院一般,没了传承,至于那些无数人琢磨了一辈子的学问道理,也不知还能留下多少。 崔舫问道:“小先生下山远游过了?”君策点头应道:“走过了尘停谷的合众脉与绰行脉,正要登山回程。”崔舫面露恍然,感慨道:“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不知是否太久未曾与外人言语,崔舫打开了话匣,说起了许多自己在书上读过的山水市井风光,都要与君策所说的远游一一验证,许多君策没有在岚涯岛见过却在方寸岛上听闻的事情,也没有保留地一一诉说,崔舫连连慨叹不已,满脸憧憬向往。 君策奇怪问道:“敢问崔先生,哪怕道德谷上远游的规矩没有强加在豫薪书院,可您若是想要下山远行也并非被禁锢着,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下山,甚至没有走出书院?”崔舫神色有些尴尬,却扯出一个笑容来,视线望向山外的云海,轻声道:“书院里的书太多了,竟是舍不得离开。”君策没有多说,便也转头看向山外,云海聚散离合,像是翻开的一卷卷书页,文字被清风刻下,故事和诗篇留存在光阴中。 崔舫收起思绪和视线,问道:“小先生还要继续登山吗?”君策点头称是,崔舫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来路,说道:“我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所以无法帮上小先生,只能预祝小先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说完,崔舫挺直身子,拱手作揖,君策还礼,然后崔舫率先一步走入洞穴中,伸手做引,君策点点头,然后继续登山而去。 独自站在洞穴中的崔舫看着君策的背影,突然高声问道:“小先生,如果一直走下去都无法登上山巅,你是否会后悔踏足蜀道登山路?” 君策只是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转身。他望着高处和远处,想了片刻,轻声回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可是如果我停步于此,或是就此回头下山,我确信,我一定会后悔。” 崔舫端坐于洞穴中,他看着君策站在蜀道上的背影许久许久,然后突然闭上眼睛,低声呢喃道:“有些事情是不去做就会后悔的,但有些事情哪怕是去做了也还满是遗憾。独自居于书院四十年,究竟是惧怕离开书海而去人间浮沉所以止步,还是真的流连于书上文字呢?谁来与我答案?” 崔舫睁开眼睛望向洞穴外翻卷的云海,喃喃自语:“时间总是轻而易举地带走了许多东西,比如年华比如心志;可却也带不走许多东西,比如思绪,比如回忆,又比如,怯懦。” 声音飘忽远去,君策继续登高,而独自留在洞穴中的崔舫是会和那具高僧尸骨一般就此枯坐其中了却余生,还是继续凭借蜀道下山而去,亦或者选择回头登山,君策没有去问,也没有答案。 选择、取舍,也许只在一念之间,又或许辗转了几十年也还是要犹豫纠结,于是自困藩篱还是撞破了脑袋,都只能在光阴的流逝里看见片刻答案。 君策还是继续迈出脚步,就像离开那处云神山下的矿洞,就像离开道德谷山上去远游,就像站在蜀道下他还是会登山而去,然后就要去翻越那座天门。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敢问世间大道理(四) 路遥遥无尽,时间流淌无边。 君策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模样,低下头却能看见早已破损污垢的儒衫。 不知何时,就连饥渴感受也回到了身体中,他舔了舔干涸枯裂的嘴唇,连结痂处渗出的血液都已被风干,他咽下口水,却填不饱辘辘饥肠。 君策弯腰愈深,几乎是以头点地般地行走,可是他仍没有停下脚步,任由疲惫感压迫在肩头,哪怕没有抬眼望去,可是山路依旧看不见尽头,他仍是向前走去,一往无前。 云海缠绕在他的脚下,像是那场细碎的风沙,君策恍惚间回到了初至岚涯岛的那片荒漠中,亦或者说,原来此前关于道德谷和尘停谷的种种,都只不过是一个困顿于荒漠中将死之人的惊鸿一瞥,不过妄想而已? 君策的头颅沉甸甸的,万般思绪堆叠纠缠,最终他咬着舌头,感受着那股钻心的疼痛,脑海里刻下了唯一一个念头:离开岚涯岛。 君策拖着脚步行于蜀道山路,衣衫下摆早已被磨损大半,碎屑残絮在风中飘散,山风猛地吹拂而过,披在肩头和眼前的长发被荡开去,君策的身前终于清朗几分。 他顿住脚步,身子倚在石壁上,峭壁外的山风寒凉萧瑟,他下意识双手笼袖,脸色苍白眼神浑浊,可是却面色不改,似乎清晰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他在最后的意识里回想起了许多。 方寸岛上,二叔和姨娘为年幼的他搭建起了一个舒适安然的庭院,于是他健康快乐地成长,有了肩负责任的心志;后来遇见了顾枝扶音和徐从稚,一直对小院外的世界满是戒备和警惕的他终于第一次和他人有了交流和往来,慢慢地似乎就不再那么孤零零一人;到了岚涯岛,道德谷上结识了张谦弱和真页,他们结伴游历山下,见过悲欢离合看过沙场繁城,也实实在在地讲过些道理做过些事情。 还有娘亲,那个好像一辈子都在小院里的温婉女子,只是独自坐在屋子里或是站在屋檐下,时间行过便都要轻缓些,不忍触动了那个女子单薄的身影,可是就这样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子,却以孱弱的身躯为他支撑起了一个家,带着他离开纷争处,得以在方寸岛上长大成人。 君策这辈子未有过什么雄心壮志,可是却对二叔和姨娘做过承诺,他一定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娘亲,这是他必须要做也一定要去做到的事情。 想起了娘亲,君策笼袖的双手往里缩了缩,于是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似乎来到岚涯岛之后一直处之泰然的他第一次展现出了怯懦和畏缩,可此时此刻,他的身前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而娘亲还独自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君策便什么都不怕了,他转身继续前行,哪怕脚步沉重,几乎是趴在山路上勉力登高,他也未再停下步履。 君策抬眼望去,模糊的视线中,那个背对着众生和他的身影似乎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低头转身,君策感受到身体内迸发出了一股没来由的气力,似乎有一只手在背后支撑着他,于是他竭力伸出手去,迈开脚步,那个转过身的身影也伸出手似乎想要接住他,君策扑了过去,然后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道德谷的山巅处,身穿道袍的张谦弱一直趴在山崖处低头左顾右盼,视线却始终无法透过云雾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足足五天过去了,可是却还是没能看见登上蜀道的君策的身影。 张谦弱身后,真页已经盘腿坐于此五天了,和张谦弱一样,一直神色平静的真页此时也面露焦急和迫切,可是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个老道士却神色不变,似乎根本不在意君策的生死。 张谦弱直起身子,跪在地上转头看向身后的师父,皱着眉头问道:“君策明明就和我们一起登山的,怎么会独自去了蜀道呢?”玄易道长就只是缄默不语,手搭拂尘捻须深思,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看得心急如焚的张谦弱气的牙痒痒,却只能心中腹诽几句。 不知过了多久,玄易道长突然看着张谦弱问道:“那卷闲书,君策看了吗?”张谦弱有些心虚,支支吾吾不说话,玄易道长气笑道:“怎么?以为这都能瞒得住我?你以为你当年怎么能在正殿里找到那本书的,还不是我放那的,还有你天天放在床头,我又不是瞎了。”张谦弱嘟囔着道:“他看了。” 说完,张谦弱后知后觉抬头看向玄易道长,问道:“为什么你要把那本书放在正殿?”玄易道长视线望向远处,声音飘忽回道:“这是当年那人的交代。”张谦弱疑惑道:“谁?君洛?” 玄易道长没再说话,一甩拂尘指向蜀道台阶处,真页已经站起身,张谦弱转头看去,君策的身影跌跌撞撞扑倒在山顶,张谦弱赶紧站起身跑过去接住了他的身子。 形销骨立的君策身上儒衫已经破损凋败,好不容易在岚涯岛上长高了些面色也红润些的少年此时又变成了一副孤魂野鬼的可怜模样,张谦弱抹开君策眼前的长发,看见少年紧闭的双眼竟有泪水流淌而出,张谦弱小心翼翼将手指放在君策的鼻尖,微弱的呼吸让他稍稍心安。张谦弱背起君策,和玄易道长以及真页一同回了长生观。 君策又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还好这几天张谦弱和真页一直不遗余力地帮他灌进去许多药汤,所以醒来的君策没有因为体内的寒凉和饥渴感受而再次晕过去,他双手撑在床铺上坐起身,环顾着熟悉的屋内布置,君策没来由地安心许多。 屋门被推开,端着药碗的真页迈步走入,看见坐起身的君策,真页面露喜色,快步走近床铺道:“你醒了?” 院子里的张谦弱奔进屋内,看着坐在床上的君策,张谦弱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调侃道:“还真是熟悉啊,记得你第一次来到道德谷也是这般可怜模样。”君策无可奈何,实在没有气力去反驳。 真页递过药汤,他们两人看着君策一饮而尽,真页这才说道:“待会再给你喝些粥,得把身子补好才是。”君策点点头,张了张嘴,沙哑着声音道:“多谢你们了。” 张谦弱搬了两条椅子和真页一起坐在床头,迫不及待地好奇问道:“你怎么会去蜀道?”君策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蜀道上了,还能怎么办?只能登山了。” 张谦弱摸着下巴,自顾自说道:“不对啊,难不成道德谷上真有神仙?可我从小到大早就走遍山上各处,也没见过什么神仙啊。更何况,神仙何必针对你君策一人呢。”真页转动念珠,斟酌着说道:“还记得君策是怎么来到岚涯岛的吗?”张谦弱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君策身子依靠在床头,语气虚弱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世间是否有人能有这般莫大神通,将人从一处地方直接送到了另一处,可是既然他没有出现在我身前,那如何琢磨也无用,无论是不是神仙,都不重要了。” 君策咳嗽一声,张谦弱倒了一杯水递给君策,君策抿了一口水,继续说道:“只看他究竟是要我止步于道德谷,还是只以此磨砺于我,待我去往天门,一切便都明了。” 张谦弱歪着脑袋,喃喃道:“磨砺?谁这么无聊,用这么大的手笔来对付你一个少年。”君策只能摇头,真页也皱眉深思。 张谦弱问道:“你要去天门了?”君策点点头道:“拖了许久,总不能再等下去了。”张谦弱没有劝阻,只是说道:“还是先把身子养好吧,不然走不到半路就半途而废了。” 又过了几日,君策终于从病榻上站起身,走入了绿意葱葱的小院,屋檐下的铜铃敲打作响,他独自在屋檐下站了片刻,这才走出院门。 路过正殿的时候,只远远看见张谦弱独自跪坐其中诵读道藏,君策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出长生观的大门,一路绕过山林,来到了那处距离长生观不远的山崖畔,一个身穿古朴道袍的白发老者独自坐于崖畔,似乎听见了山风中君策的脚步声,老者转头笑着招招手,君策走近去,坐在老者身边。 玄易老道长手臂搭着拂尘,银白色的细线在风中寥落散乱,他望着山崖外的远处,云海厚重,遮掩了天门的身影,可是谁都清楚那座顶天立地的关隘千万年都会始终屹立在那海岸处,阻隔了这千里赤野和汪洋大海,玄易道长白发苍苍,双眼却依旧闪烁着清澈纯净的光芒,他轻声说道:“有什么想要问的便问吧。” 君策双手握拳搭在膝盖上,山风吹来,他的身上多披了一件衣衫却还是觉得寒凉钻进了肌肤下,他缩了缩身子,呼出一口气,缓缓问道:“您是否知道,究竟是何人将我送到这道德谷,又要我从蜀道登山?” 玄易道长视线依旧落在云卷云舒的缝隙间,他轻声作答:“我并不知晓是谁将你送到了上庭岛的荒漠中,但究竟是谁要你遇见那个和长生观有旧的霍眠谷中人,并将你送到道德谷上;又是谁在你回到道德谷山下之后还要你去走那一趟蜀道,我可以做些猜测,但同样不确定。” 闻言,君策转头看向玄易道长始终古井不波的面容神色,犹豫了一下,自问道:“可您不会告诉我那人是谁,对吗?”玄易道长笑着轻轻点头,还是解释道:“这是我做的约定,所以抱歉。” 君策没有什么怨怼或是不满,他的神色同样平静,好似不是一个刚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的少年一般,玄易道长继续说道:“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可以说的。”玄易道长脸上神色松缓了些,似乎许多积攒了久远时光的话语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使他颇为快意。 “那个在千万年历史记载中,唯一一个踏过千里赤野来到道德谷山下的人,长生观认识,倒不如说那人自己选择了于长生观落脚,现在想来已是近百年前的事了,而那时我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稚童而已。”君策没有震诧于玄易道长如今可能已经近百的年岁,而是开始思索那个能行千古无人之事的先贤究竟所为何来。 玄易道长面露追忆,不知是想起了那时的年少还是忆起了那人的面容,玄易道长缓缓道:“那人与师父说了许多,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王朝市井,年幼时我不过一头雾水,很多东西现在同样还是参不透。那人最后留下了一卷书,那时我在旁偷偷看过,书上并无文字,可是师父收下那卷书的时候神色异常郑重,直到后来长生观里我成了最年长那个了,才知晓那卷书无字书意味着什么。” 君策下意识问道:“那是什么?”其实没准备在玄易道长此处听到答案,因为此话一听好像就是什么隐秘才对,说起来还算是长生观外人的君策应该是没资格知晓的。 可是玄易道长却娓娓道来:“那是一卷记载世间百年诸般事的天书,那人留下的说法是,这卷天书虽然自天地现世时起就存在着,却从未有人找到过,可在三百年前他侥幸得手,最后在近百年前转交到了道德谷的手上,因为虽然道德谷山下时不时就能从天门处得到外界送来的诸般信息,但终究太过滞后也太过匮乏,所以那人就决定将天书留在道德谷山上。” 君策疑惑问道:“三百年前得手?”玄易道长面露感慨,叹息道:“是啊,三百年前,那人是否是天上神仙呢?我始终不知晓。”玄易道长继续说道:“自那以后,天书就留在了长生观中,而道德谷山上也有了源源不断清晰可辨的外界消息,许多固步自封坐井观天的书院道观寺庙也多了辩道求证的机缘,不得不说,最近百年,道德谷山上的学问却是突飞猛进。” 玄易道长甩了甩臂上拂尘,语气平淡如水道:“那卷天书留在了长生观,而那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直到十几年前正殿里多了一本记载海外江湖故事的闲书,才能隐约琢磨到他的片刻踪影,可无论是天书之上的记载还是纷纷的消息里都再也寻不到那人的影子,就像是一阵吹过人间的清风,匆匆而至切切离去。” 君策从怀里掏出那卷竹简书籍,低声问道:“这就是那人留下来的书?”玄易道长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君策,眼神深邃道:“而书上所写的那个少年英雄,就是君洛。” 君策怔怔问道:“他死在了孤山上?”玄易道长点点头:“天书如此记载。”君策沉默不语。 其实他还是没有得知什么答案,只是听说了一些飘渺的故人旧事,他还是困惑茫然,一身儒衫的少年低下头喃喃道:“可是这与我有何关系呢?”君策不明白,明明他和娘亲都在方寸岛的僻静处安居乐业了这么些年,为什么有些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还是要落在身上。 玄易道长摇摇头:“也许这就是命定的劫数,又或许,是天定的机缘。”君策低着头不说话,玄易道长缓缓站起身,山崖畔君策独自坐在那里,消瘦的身躯孤零零地有些可怜。玄易道长看着君策的背影,轻声问道:“你要去天门了?” 君策点点头,玄易道长看向云雾缝隙间的天门,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站在蜀道之上,可曾怕过跌落深渊?”君策似乎怔住了,但他依旧遵循那时的思绪和心里的答案,轻声说道:“未曾怕过,却害怕再也走不到山巅,也去不了天门了。” 玄易道长笑着低声道:“不怕跌落,却只怕走不完眼前的路,悬崖峭壁又如何?”说完,玄易道长转身离去,君策独自坐在崖畔,山风吹动他的儒衫衣摆,便像是一层薄薄的云雾缭绕在他的身周,竟像是要将少年都托举起来,送入云端高处。 君策缓缓抬头,眼前是遮掩视线不休的云海,可是他的目光却透过云海和天门,也越过了山川和汪洋,看向了那座方寸岛,君策慢慢挺直了身子。 在蜀道上他已经独自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学问、道理、心绪,再多的纠缠不清都好,他可以慢慢学,可是翻越那座阻隔视线和前路的天门却非去不可了,这是一个很渺小也很简单的道理。 这是君策的道理。 回家。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见天地又是少年(一) 小院里绿叶在枝头簌簌轻鸣,屋檐下的铜铃伴着清风拂过叮咛。 独自坐在书房里的君策放下手中的墨笔,将眼前的几封书信抬起轻轻吹干墨渍,他转头透过虚掩的窗户看着院里的暖阳,好像只是那些光线的飘渺痕迹落在眼中就足以温和心扉,让人流连沉湎,君策嘴角露出笑意,全然不觉。 长生观里飘着香火的气味,不远处圆一寺中钟声悠扬回荡,还有诵经声隐约传来,君策将桌上几张书信封整妥当,然后站起身走出书房,小院里属于他的那座屋子已经落了锁,院中绿树下的那张石桌上放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和一把桃木剑。 君策走到树下,一片绿叶不知是否太过好奇风的去向,跌下枝头落在君策的肩上,君策将绿叶握在手中,然后抬起手,又一阵风起,那片追逐着清风的叶子便坠入了漫天的无垠中。 君策将包裹和桃木剑背在身后,沿着清扫干净的院中小径,走到了长生观的正殿之前,那尊遮掩视线的青铜古鼎上香火袅袅,正殿大门虚掩,君策看着其中并肩坐着的两个背影,犹豫了一下,只是独自无声作揖行礼,然后笑着转身,没有告别,就此离去。 沿着道观外的山路,只是走下几层台阶,就看见了掩映在重重绿树之后的圆一寺,君策同样郑重作揖行礼,然后轻声道别,他一身儒衫,背影沿着山路缓缓离去。 君策离开的时候做了三件事情,他写下了几封书信留在书房桌上,拜托张谦弱分别寄给莫蔺、雷尚、杨立源、禾徸渠和荀家老先生,其中所说有告别也有嘱托,至此一去,君策也不知晓自己是否还会有机会再回到道德谷,所以一些看过听过又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他难免要牵挂,只能尽可能在信上多说些,好像如此,他也就不只是那一个匆匆而来又无声离去的过客。 第二件事情,君策将那串自蜀道洞穴中取下的念珠留给了真页,拜托他以此找寻道德谷山上的寺庙,是否曾有高僧出走蜀道从此再未归来,只是君策也嘱托,若有后人想要攀登蜀道以为先贤收拢尸首也要慎之又慎。 蜀道之难不只在于其险峻和遥遥,更在于行走其上之时的人心异动和自问自省,稍有不慎,便是困于心魔难逃,就此坠下山崖或是枯死蜀道半途,所以登上蜀道需多加权衡。这同样也是君策留给真页和张谦弱的劝告,今后莫要轻易以攀登蜀道为证道之途,只有亲身经历过蜀道艰险之人才会知道其中的大恐怖。 最后一件事情,君策自山中取了一根青竹,亲手做了鱼竿留给张谦弱,又将一些垂钓和熬制鱼汤的诀窍写于纸上一同留了下来。 许多事情交托下来,留给张谦弱和真页的书信,君策便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叠,最后他只在信的末尾做了告别,他的离去只有玄易道长知晓,而张谦弱和真页此时兴许还以为君策依旧老老实实在小院里调养身子。 长生观正殿中,君策踏出道观大门的那一刻,玄易道长似有所感,回头望去,看着儒衫少年的背影,玄易道长放下手中的拂尘,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坐在一旁闭目潜修的张谦弱也睁开了眼睛,看着师父郑重地捧着那本书,张谦弱有些好奇,却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身子。 玄易道长翻开那本“天书”,书页无风而动,哗啦啦翻过,张谦弱看得眼花缭乱,然而纸上却分明没有丝毫笔墨痕迹。 玄易道长任由眼前书卷翻动,最后渐渐慢了下来,停顿在了一张不断出现墨字的书页上,张谦弱瞪大了眼睛,一头雾水,视线落在师父身上,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他咳嗽一声,小心翼翼问道:“师父,其实你是神仙对不对?” 玄易道长捧着书卷,抬眼看向张谦弱,摇摇头道:“我不是。”张谦弱伸出手指指着“天书”,问道:“那这是什么?”玄易道长低头看着书页上的字迹,轻声道:“这是神仙留下来的。” 张谦弱挠挠头:“师父,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还真有神仙吗?您可别骗我啊。” 玄易道长重新看向张谦弱,神色庄严肃穆:“百年前,道德谷山上开始出现了一种山水邸报,可以遍历海外诸般事,事无巨细面面俱到,那封山水邸报就是出自长生观。”张谦弱愣住了,呢喃问道:“您是说,那份每隔一月就会传遍道德谷山上各处的邸报是长生观所写?” 玄易道长点点头,张谦弱的视线缓缓移动,停顿在玄易道长手中的书页上,看着那些字迹所写,“光明皇帝颁布光明令,广召岛屿之主和天下英才齐聚光明岛……”“醉春楼重现江湖,八大海域的情报机构势力交锋一触即发……”“奇星岛镇魔殿第一正司冀央现身光明岛江湖院……”“方寸岛落入金藤岛掌控之中,无数躲藏其上的江湖人和百姓被迫流散,金藤岛宣称打造第一百零九座岛屿……”“圣坤海域有一统之势,以承源岛为首的四座岛屿鼎立抵抗……” 张谦弱看着那写满了海外天下诸事的书页,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言语,玄易道长缓缓道:“百年前那位跨越了千里赤野的先贤来到长生观,留下了这卷‘天书’,自此由长生观代为誊写传阅,道德谷山上便得以明晰海外天下事,不再做那谈天说地的井底之蛙。” 张谦弱还是难以置信:“这等神仙手笔,实非人间物。”玄易道长点点头,说道:“没错,可我同样不知晓,那位先贤究竟是否那游戏人间的神仙,所以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 张谦弱看着玄易道长,玄易道长将手中书卷递给张谦弱,说道:“自此以后,由你来誊录‘天书’所写,也由你来看顾此物。”张谦弱没敢轻易伸手接过,犹豫着问道:“由我来看管?”玄易道长点点头,理所当然地回道:“如今长生观里除了我就剩下你了,难道还指望我一个老家伙能一直看顾此物?” 张谦弱苦着脸,双手颤抖上伸出却不敢接过,斟酌着说道:“师父,我怎么感觉这东西烫手呢,要不您给君策吧?”玄易道长摇摇头:“君策已经离开了。” 张谦弱愣住了,他猛地站起身,转头望向正殿门外,然后看也不看玄易道长手中的“天书”,跑了出去。 玄易道长独自捧着书卷坐在正殿中,看着道袍飞扬的少年背影,露出了笑意,却只是一瞬间,他便好似愈加苍老。 张谦弱飞也似的跑下正殿外的绵延玉石台阶,一路奔进小院中,却只看见清晨离开之前还紧闭着的偏方屋门已经落了锁,而书房的屋门却虚掩着,就像是故意在招呼着走进小院的张谦弱推开门去一探究竟,张谦弱撞进书房里,一眼看见了桌上摆放齐整的笔墨纸砚,还有那几封厚薄不一的书信。 张谦弱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君策的字迹。张谦弱走近去,拿起书信封面上写着“张谦弱亲启”的那一封书信,感受着其中装载信纸的沉甸甸,张谦弱手掌微微有力,然后放下书信,转身跑出了书房和小院。 真页走到长生观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张谦弱埋头飞奔而至,真页疑惑道:“怎么了?”张谦弱二话不说,拉起真页的手腕就往树林里跑去,真页一头雾水,只能勉力维持住身子跟在张谦弱身后。 他们一路来到了山林深处的崖畔,张谦弱松开真页的手腕,双手拢在嘴巴上,大喊道:“君策!”他的声音在山谷里荡来撞去,阵阵回声悠扬敲响,却不是回答。 真页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他伸手抓住张谦弱的衣袖,问道:“君策离开了?”张谦弱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高声喊着,真页愣了愣,然后也缓缓走到了崖畔,低头望去,云雾分分合合,在那些片刻支离的缝隙间,他们只能看见丛山的林木摇曳,却看不见山底,还有那个独自离去的少年。 张谦弱双手垂下,大口喘息着,声音沙哑断断续续道:“这个君策,谁教的他不告而别,身子也还没养好呢,今天的药都没喝,这样子还去什么天门,怕不是走不到半路就把自己给累死了。” 真页问道:“君策走之前就没说什么?”张谦弱没好气道:“还说什么?昨晚不是咱俩看着他回到屋子里去的?那小子今天早上还赖床不起,没想到是写了那么些信,这就是告别了?” 真页摇摇头,虽然自宝盐城踏上回程的路之后,他和张谦弱就能清楚感受到君策离去的迫切,尤其是从蜀道九死一生归来以后,君策的眼中就多了几分以往少见的锋芒,那般不可直视难以阻挡。 可是真页没想到,君策会这么快就不辞而别,且不说他的身体还未完全养好,能不能走过道德谷和天门之间的荒野都都要艰险万分,只说如何越过天门离去,君策如今依旧没有主意,既然全无办法,又为何这般急切赶去?莫非真要做那书上所写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张谦弱似乎猜到了真页所想,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道:“还记得在锦泽脉温泉旁他说的话吗?其实这一年山下远游走来,他感悟的比我们更加清晰明澈,对于他来说,天地间的道理都在大不过那必须走出的下一步,所以既然道路就在前方就在脚下,他还有什么理由心安理得地待在道德谷,只是远远看着天门,只是独自思念呢?” 真页盘腿坐在地上,深思片刻,轻轻点头,张谦弱也力竭坐在地上,他仰头望着山巅,轻声道:“其实我能想到今天,以君策的性子,他不会在我们的注视下挥手告别,然后再看似视死如归般地离去,因为在他看来,他去往天门再离开岚涯岛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是一件他注定会去做的事情,所以不告而别,我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罢了。” 真页嘴角露出笑意,浅浅淡淡,他语气缓缓:“山下一路远游,我们看着君策就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慢慢焕发出属于他的光彩,那般理所当然那样毫不意外,可君策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罢了,却已经肩负着许多的道理和责任,所以很多时候,知晓了多少、成为什么样的人,其实和读了多少书没有必然关系,倒不如人生路上所看过听过经历过的一切才是真正构筑一个人的根本,所以君策不会也不必留在道德谷上自困藩篱,他应该去往属于他的辽阔天际,去追寻他自己现在肯定觉得是奢望的自由。” 张谦弱也笑了起来:“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些,我还以为道德谷这个地方对于你来说就是西方极乐了,是神明所在不容亵渎,今日说的这些可就有点像是在指责道德谷的桎梏和固步自封了。”真页摇摇头,依旧笑着道:“道德谷的自我禁锢和反复辩证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也是道德谷存在的根本,既然是真相那就不可以装作视而不见,也不是知道了这些就要去否认道德谷的存在,恰恰相反,如果连这样的根本都未能了解,那么所谓的求学问道才是真正的桎梏。一辈子都不可能参透人间的大学问。” 张谦弱笑着望向山崖外,感慨道:“是啊,所以君策做得很好,其实我很担心经过了一年他会不会选择留在道德谷山上,就此于书院中研学求道,在本心深处钻研较劲,可是如此一来就要难免在现实和道理之间划分界限和间隙,那就不是真正的读书问道了。” 真页转头看了一眼张谦弱,笑问道:“既然如此,那你现在的愤愤不平又是为何呢?” 张谦弱猛地站起身,双手叉腰骂道:“君策那小子也太不讲意思了,虽说我们不理会那繁文缛节,没有斩鸡头烧黄纸,在桃树下结义,可好歹算是朋友吧,就这么不告而别也太不讲人情了些,害我白白为他寻来了那么些名贵药材,亏死了。” 真页也站起身,站在张谦弱的身边,笑着摇摇头不说话,然后他也学着张谦弱方才的模样,双手拢在身前,高声喊道:“君策!一路顺风!” 张谦弱看着平日里一副正经做派的真页这般肆意,便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就感觉眼角都流出了眼泪,张谦弱伸出手一抹眼角,双手拢在嘴巴上,朗声喊道:“君策!一定要回家啊!” 山脚下,独自站在台阶上的儒衫少年似乎听见了群山之间的回响,他转头望去,好像一眼就看见了林海高处的那座崖畔,以及那两个一定站在崖畔的身影。 君策扬起手挥了挥,然后咧嘴笑了起来,少年跳下台阶,站在山下,双手拢在嘴巴上,高声喊道:“张谦弱!真页!再见!” 第一百二十章 见天地又是少年(二) 道德谷山下有一条蜿蜒而去的绵长道路,路的两旁是随风摇曳四季如春的花草海洋,道路一直向前蔓延而去,穿过尘停谷和简鸣谷相对却不相交的两座山脉之间的峡谷,又一直深入山谷之外的荒野沙漠之中,道路的尽头就是那座顶天立地的天门。 在汪洋海图之上,北方出云岛的秦山和居中光明岛的晏山都是世间最为高耸入云的山峰,可是在许多文人宗师的笔墨言语润色中,天门才是世间那最为高耸之物,直抵天穹界限。 只是这种传闻难免夸大,毕竟在天门城墙之上,常年都会有岚涯岛上各大王朝派出的军队驻守,如果天门真的深入天上仙界,那么人间又如何造出那登天梯去一探究竟呢。 天门城墙上确实常年都有军队驻守,只是根本无须如此也毫无意义,毕竟天门不是什么固守的关隘也从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甚至难以说天门是属于岚涯岛之物,因为在许多记载和传说中,天门乃是仙界留在人间的遗迹,所以人间自以为是的驻守和看护可以算是自作多情?毕竟城墙上的军队无需阻挡外界的客人,也阻挡不了岚涯岛上想要离去的人。 天门城墙上的军队从海外而来,因为至今仍未有哪一座王朝能够越过千里赤野,自然也就无法通过道德谷山下的明晰道路去往天门,所以只能自海岸口乘坐帆船来到天门外的海上,再借助历经百代千年才终于打造而成的登天梯登上天门城墙,可是同样的,那道阻隔世人的界限也禁锢了这些军队,他们没能翻越天门去往之后的地界,只能在城墙上来回巡视,毫无意义又显得那般虔诚和理所当然。 天门外的海面上,闻名而来的船只总是络绎不绝,只是可惜已经许多年都未曾有人能够通过天门的界限去往之后的道德谷了,当然,如果谁觉得自己能和当年的君洛一样,凭借手中刀剑直接劈开天门,也可以一试,只是也别忘了那埋葬在海底深处的许多失败了的先贤的尸骨。 城墙上的军队总是需要不厌其烦地应对那些借助登天梯来到高处的外来人,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地叩关,然后一个个灰心丧气地失败,有的甚至不死不休地在城墙上结茅而居,所以维持城墙上的秩序也许就是那些驻守军队唯一的用处了。 不过若是能够翻越天门去往道德谷,其实也要承担再也无法离开的困境,毕竟许多原本只是打算去往道德谷一探究竟的人,最终一辈子都留在了里面,其中得失如何去算,又找谁说去呢? 即便如此,趋之若鹜的人还是许许多多,只是驻守城墙的军队却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天门内的道德谷再有人来到此地了,毕竟道德谷既没有登天梯能够来到天门高处,其实也没多少人有迫切离开那里的愿望。 在外界许多人的感知里,道德谷的存在就像是人间的世外桃源,没有纷争,只有那些宝贵无价的学问道理。虽然道德谷山上的人未必会这么想,可是能够真正留在山中求学问道之人,其实心中都早已认定了道德谷的规矩,所以一心只为了求那一个参悟的道,根本没有离开道德谷的想法。 所以独自站在天门下的君策犯了难,书上曾多多少少写过一些先贤离开天门的记载,可是却没有细说他们究竟是如何离去的,比如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何爬上天门? 天门之名,在君策的眼前却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城门模样,只是一堵高大厚重的城墙,那么门呢?君策挠挠头,仰望片刻又低头片刻,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天门就是个幌子?其实离开岚涯岛和道德谷的关键并不在此处? 君策走近天门,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历经风沙席卷吹拂千万年的城墙,堆砌的砖石君策没能看出是何材质,只知道和此前所见的所有城墙都不相同,而且天门的城墙砖石上也没有留下丝毫岁月风沙的痕迹,依旧是崭新模样,可是在天光下却没有什么璀璨光彩,看起来那样普通,又实在不普通。 君策转头环顾一圈四周,按照书上所说,在最近千年以来,道德谷山上有一群苦修之人另辟蹊径,决定在天门下结茅修行,其实和道德谷上那些一辈子都耗费在蜀道上的苦修之人有异曲同工之处。 君策沿着天门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了一处环绕着许多帐篷和栅栏的群居之地,君策走近了去,一个正站在栅栏外一动不动仰头望着天门的中年人缓缓扭头看向君策,因为风沙经年累月的摧残,中年人的脸上皮肤干涸,皱纹细密遍布犹如朽木。 君策站在中年人身前,作揖行礼道:“君策。”那个中年人身上披着缝缝补补的粗布衣衫,厚重又粗笨,中年人面无表情,亦或者说他干枯的脸庞已经挤不出任何的神色来。 中年人愣愣回道:“汪十四。你来自道德谷?”君策点点头,却没有说出长生观来,自称汪十四的中年人点点头,然后就继续盯着天门看,一动不动,好像君策根本不存在一般。 君策便站在汪十四的身边,一同看着眼前的天门,直到夜幕落下,汪十四才动了起来,不知是否因为整整一天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汪十四十分艰难才挪动了脚步,君策便伸手扶着他的手臂,汪十四点头称谢,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他们沿着环绕栅栏中各座帐篷间的缝隙慢慢走着,君策透过那些虚掩的门帘和昏暗的烛光,可以看见许多披着破损道袍和袈裟的苦修之人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其中,不知道是在参悟什么学问道理。 汪十四独自住在一座帐篷里,弯下腰穿过门帘之后,汪十四好一阵摸索才找到了一根蜡烛点燃,君策看着只容得下两人站立的帐篷,缝缝补补的粗布散落地上,根本分不出哪些是汪十四穿在身上的衣衫,哪些是他的床铺。 汪十四指着铺着布匹的地上说道:“随便坐吧。”君策看了一眼,然后择选了一个位置坐下,汪十四点燃了帐篷居中的一个小小火炉,又将铜壶悬挂其上,有沸水咕嘟咕嘟的声音传来。 小小的帐篷里坐着两个人就已经足够拥挤了,汪十四双手放在火炉上方,借助微弱的热量驱散夜幕下荒野中的寒凉,君策的脸色有些微微苍白,他也伸出手去在火炉上取暖,轻轻咳嗽了几声,汪十四抬眼看向君策,眼神古井不波,像是早已对万事万物都这般漠不关心,他问道:“你要离开天门?” 君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汪十四,问道:“您有办法?”汪十四摇摇头:“没有,没有人能离开天门。” 突然间,他干枯沧桑的脸上绽放出病态的潮红,双眼都布满了狂热的血丝,汪十四置于火炉温暖之上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像是着了魔一般不断重复着说道:“只有他,只有他,只有那个人,只有他……” 君策微微皱眉,他看着汪十四,然后轻声说出了一个名字:“君洛?” 汪十四像是全身经脉都被雷电贯穿,肩膀也颤抖起来,双眼绽放出灼人的光芒,死死盯着君策,嘴里念叨着:“君洛,君洛……” 火炉上的铜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滚烫的沸水撞开了铜盖,汪十四收回视线,低下头伸出手直接握住了滚烫的铜壶手柄,然后将水壶从火炉上拿了下来,他将溢出沸水的铜壶放在手边,然后举起通红的双手茫然看着,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君策,神色依旧那般古板枯朽,他问道:“你认识君洛?” 君策摇摇头,汪十四便又低下头去,然后声音缓缓道:“只有君洛,只有他才能离开天门,其他人谁也做不到。”君策看不清汪十四的面容,斟酌着言语问道:“你见过他?”汪十四点点头:“我亲眼看着他离开。” 汪十四缓缓抬起头,他的视线茫然空洞地落向帐篷门帘:“那一天亘古不动的天门突然异象频生,不是书上记载的那样,若要从海外翻越天门,只不过是走过一层屏障,然后自有接引光柱送入城下。可是那一日整座天门都摇晃起来,还有仙人自城墙上每一块砖石中浮现,一时间天上的云都坠入人间,或者说那一刻人间就变成了仙界,然后天门便开了,像是有人用力推开了门扉,于是千万年来人们才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看见了何为天门,而那个人,君洛,就独自从天门中走过,闲庭信步。” 汪十四的眼中映照着烛火的光,忽明忽暗,可是君策却能看见他眼底那副纂刻深深的画卷,那副画卷有许多波澜壮阔,但都掩盖不住那个人的身影。在那本得自张谦弱的闲书中,并没有那位年少得名的英雄破开天门走入其中的故事,如果按照玄易道长所说,那位少年英雄就是君洛,那么这段故事究竟是被撰写书籍之人有意抹去,还是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世人浓墨重彩的口口相传而已? 哪怕君策强逼着自己不去在意“君洛”这个名字,可是记忆一旦开始翻涌,就如何都抑制不住。比如年少识字时,但他学会了写出自己的名字,接下去所学的便是“洛”字和“衣”字,君策想起了云庚村小院中那树下两个没有名字的坟冢,也许其上应该留下木牌,写着“君洛”和“君衣”? 自年幼时起,娘亲和二叔姨娘他们就有意避开了往事,也不再提起故人的姓名,所以君策只能在追问中得知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和兄长消失在了遥远的奇星岛,而真相如何,缘由为何,君策全然不知,哪怕如今他翻遍了长生观的藏书,已经略知一二,可他依旧像是一个被掩藏和保护在大人身后的孩子,没有直面风雨的体魄,也没有去担起这份亲情背后沉重的能力。 汪十四声音越来越低,但他还在描绘着当年亲眼所见的那副画卷:“他是那样到来的,也是那样离去的。只是站在天门下,拔刀出鞘,无数异象就要如约而至,仙人也好关隘也罢,只是见到了那个人,见到了君洛,就要退让。哪怕是天门,依旧要大开门扉,而他就那样离去了,自此再也没有人能够来到道德谷,也再没有人能够离去。” 君策问道:“所以君洛当年,是以武道修为和刀法绝学强开天门?”汪十四重重摇头,语气坚定:“不!不!当然不是!是因为是他,因为是君洛,所以天门就要为他让路,世间一切都难以阻挡。” 君策没再言语,他看着眼神再次变得狂热的汪十四,有些奇怪也有些好奇,似乎当年打破天门十年期限的君洛在这个亲眼见证之人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而且这个印象还随着时间的堆积被不断神化,以至于此时眼前的汪十四根本就是将君洛当作了人间的神明看待。 汪十四一直坐在原地,直到那盏本就只剩下半截的烛火燃尽,汪十四便直接倒地睡去,也不知道完全没有进食与喝水的他明日还有没有气力醒来。君策站起身走出帐篷,夜里荒漠的风寒凉透骨,君策裹紧身上的衣衫,从怀里掏出一个烙饼,借着刚才汪十四烧好的热水啃了起来。 君策看着只有寥寥几个帐篷的聚居地,此时都已熄灭了灯火,四下里一片漆黑,君策抬头望去,星光被月色遮掩几分,却还是如期而至,君策听着耳畔隐约的诵经声和祷告声,站在原地缓缓闭上了眼睛。在视线陷入黑暗的那一刹那间,他感觉好似整座天门都向他倒了下来,可是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而且再难睁眼。 熟悉的天旋地转感觉侵入他的身体,君策有些无奈,上一次是被送到了蜀道下,那么这一次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睁开眼睛,然而眼前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站在漆黑静寂的营地中,身后帐篷里还有汪十四睡梦里发出的细碎呢喃,君策犹豫了一下,迈开脚步,并无异样,他慢慢穿过整座营地,来到了栅栏边,眼前天门在夜幕中根本瞧不见身影,但是却让人清楚感觉到身前有那一座顶天立地的关隘阻隔着。 君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是不是看不见天门,它就不存在了呢?君策跨过栅栏,毫不犹豫地朝着天门走去,一步一步,他凭借着白天里的印象,走到了天门城墙脚下,然后呼出一口气,迈出脚步,可是膝盖撞上了坚硬,君策悻悻然收回脚步,身后传来一声嗤笑:“你不会是打算就这样翻越天门吧?” 君策缓缓转身,身后出现了一个穿着素净白衣的少年,腰间悬挂刀鞘,那个少年走近君策,伸出手抚摸着天门,轻声感慨道:“这门还真高啊。”君策也转头伸出手触碰天门,虽然冰凉却没有那种刺骨感受,反而让人有炎热中如沐春风的温和舒适感触。 那个少年叹息一声,有些无奈道:“可是开门一次就够烦的了,还要再来一次?” 君策视线缓缓落在身边白衣少年身上,那个少年笑着看向君策,问道:“你也要离开吗?”君策点点头,白衣少年双手笼袖,转身看着君策问道:“为什么?像你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心中怀揣着对道德谷的崇高信仰,愿意为了求学问道在山中苦修一生才对啊,你为何会想要离开呢?” 君策也转身直视着少年,摇摇头道:“因为我不属于这里。” 白衣少年打量了一眼一身儒衫的君策,问道:“误入此处?”君策想了想,点点头。 白衣少年探出手搭在腰间刀鞘上,问道:“那你为何会来此?”君策只是看着面容俊朗的少年,神色茫然下意识地反问道:“你呢?” 白衣少年搭着刀鞘的手指轻轻敲打,然后看向道德谷的方向,又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的天门,笑道:“我听说,这里会有仙人,所以想要来看一看,顺便也去道德谷一趟,毕竟光明岛上的两处圣地我都已去过了,便不想错过这里。” 君策转头看了看天门,问道:“岚涯岛上,没有仙人吗?”白衣少年耸了耸肩:“在我看来,世间便没有仙人,即便是有,可既然所谓仙界都可以在传说里消失,那么神明又如何长存呢?” 君策看着白衣少年锋芒毕露光亮璀璨的双眼,不知不觉间就陷入其中。这样的眼眸他见过,站在巷子口等着扶音回家的顾枝,跟在自己身边说着自己是那天坤榜上高手的徐从稚,在小院里树下翻书诵读的张谦弱,还有独自坐在夜幕下诵经的真页,一幕幕身影在君策的身前重叠,可眼前的白衣少年却还是那般独一无二,好像只要站在人间,就是那盏最为璀璨的光芒。 君策低下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少年手掌轻轻搭在刀柄上,笑着说道:“君洛。” 君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白衣少年问道:“你呢?” 低着头的君策神色纠结,似乎这样就能压抑着眼角的泪水,他张开了嘴,嗓音沙哑,微微哽咽。 “君策”。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见天地又是少年(三) 天门的阴影下就连天光都显得那般黯淡,在天门外的海面上,光芒就要更加璀璨,细碎的光亮随着海浪翻涌起伏,帆船来来去去,却已经许多年没有人去徒劳地尝试登上天梯跨越天门。 在那些楼船甲板上站着的多是附庸风雅聊作消遣的富家子弟,还有一些穷酸书生憧憬道德谷的深幽而掏尽腰包站在帆船甲板上如痴如醉地仰望。 这些船只有的会绕着天门的城墙缓缓看遍,有的则就是远远看过一眼,觉着不过是比其他城门更高些更大些无甚出奇,于是就此离去。 只有其中一叶小舟那般与众不同,没有撑船的船夫也没有高大甲板庇护,在天门下就如同核桃一般的小舟,却越过所有楼船和帆船,独自飘荡至天门城墙下。 停在后方的许多船只都饶有兴致地看向这艘小舟,还有站在船头的那个腰间悬刀的少年郎。莫不又是一个崇仰当年君洛壮举的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妄想在此一刀开天门而一举得名? 船头处,耳畔无论是浪涛声还是那些看客的细碎言语,徐从稚都恍若不闻,他只是脚踩小舟驱使着缓缓靠近古朴城墙,然后仰头望去,视线穿破云海,好似看见了那直入仙界的城头,他的手掌轻轻搭在腰间银色刀鞘上,另一只手则拄着一把连鞘长刀,手指敲打无声,他眯起眼眸。 身后程鲤走上前来,站在徐从稚身边问道:“你要开天门?”徐从稚笑道:“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传闻天门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接引外人进入,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另辟蹊径了,也没必要非去登那天梯。” 程鲤也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微微皱眉道:“可是天门千万年来就只有君洛一人强开过,其他人都失败了。”徐从稚抓起拄在船头的连鞘长刀,搭在肩头,晃了晃脑袋,轻声道:“总要试试。” 顿了顿,徐从稚突然问道:“你觉得顾枝能做到吗?”程鲤摇摇头:“我不知道,当年离开宿微城之后,顾枝就再没出过手,谁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何实力。” 徐从稚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如今也才接近了顾枝当年的实力罢了,即便他这些年都窝在苍南城没有出手也没有修行,可是他那令人望而兴叹的天赋资质实在匪夷所思,所以真的很难说他是否做得到。” 程鲤转头看向徐从稚,透过刀鞘看见少年闪烁的眼睛,她轻声问道:“为何突然有了这么多感慨?”徐从稚转头直视着程鲤的双眼,不知为何,看着少年那光芒万丈的眼眸,程鲤觉得有些陌生,却又莫名的熟悉,好像许多年前那个还未学剑学刀的孩子又站在明亮亮白茫茫的雪地里看着她。 徐从稚抬起刀鞘拍了拍肩头,温和笑道:“不用担心,顾枝可不是什么我习武问道的心魔,只是点星岛一战之后被他一语道破心绪,于是多了些感悟,也没当年那么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也不会因此沉寂,毕竟总要知晓了前路有多辽远天际有多广阔,才能去迈出下一步的嘛。” 说完,徐从稚转头看向城墙,吐出一口气,咧嘴笑道:“在海上漂了这么久,刀鞘都要生锈了,既然养刀如此久,那么现在,就要出刀。”程鲤身后背负一把竹鞘木剑,她那样站在意气风发的少年的身边,并肩而立,于是他们就自成一座天地,好似当年离开林山岛之时,也像是许多年前雪地里初见的他们。有的人只是相逢,便足以对抗时间和世事。 少年出刀,少女出剑。 天门城墙的影子笼罩下,一身儒衫的君策就像是还站在黑夜里,却恍然不知云端高处早已是天光盛放。 那个白衣少年听见君策的言语,愣了愣,然后笑道:“那还真是有缘啊,没准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白衣少年伸出手拍了拍君策的肩膀,可是视线模糊的君策却觉得少年的灿烂笑容那样难以直视,是因为心底潜藏许久的心绪在掩饰退避,还是那纠缠不清的思绪在翻涌作乱,君策全然不知。 白衣少年看见君策湿润了眼眶,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尴尬地收回手掌,探过脑袋问道:“你,没事吧?”君策抬起手臂衣袖遮住眼眸,摇摇头,沙哑着声音道:“没事。” 白衣少年直起身子,还是有些疑惑,却没有追问。他转头看向城墙,伸出手摩挲着那古朴厚重的砖石,过了片刻,轻声问道:“你有办法离开吗?” 君策在垂落的衣袖遮掩下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放下手臂摇摇头道:“没有。”白衣少年挠了挠头,嘟囔道:“这边也没个天梯,难怪在海外的传闻里,许多人都是只能进不能出的,麻烦。” 君策看着白衣少年的侧脸,下意识问道:“那你是怎么离开的?”白衣少年转头看向君策,疑惑道:“啊?”君策摇摇头,低声道:“没事。” 白衣少年收回手掌支着下巴,做沉思状,然后看着君策问道:“走走?”君策点点头,于是两人从落脚处沿着城墙的蔓延而缓缓前行,荒漠中的风沙时不时吹来缭绕在他们的衣袖,可是身旁的那一袭白衣却始终不染尘埃,君策低着头,似乎在细心数着地上的细碎沙石究竟有多少。 白衣少年背负双手环顾四周,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君策,想了想问道:“你从道德谷山上来的?”君策回了一声,白衣少年问道:“书院学生?”君策摇摇头。 白衣少年看君策还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的样子,觉得有些难搞,不知道怎么消解君策那方才突如其来的落寞和悲戚。 君策却主动开口问道:“你是独自来这岚涯岛的吗?”白衣少年点点头,笑道:“是啊,虽然有两个好兄弟,可是他们都不乐意来这地方,于是一个行走天下去救死扶伤,一个不知道上哪去祸祸小姑娘了,只有我要来不撞南墙不回头。” 君策“嗯”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白衣少年问道:“那你呢?虽然不知是因为什么意外才会来到这里的,可是离开之后呢,你打算去哪?” 君策抬起头,视线落在远方某处,风沙卷入他的眼中,他伸出手揉了揉眼角,低声道:“回家。” 白衣少年笑着点点头,轻声道:“真好。”他伸出手抚摸着城墙砖石,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缓缓道:“我应该还是继续行走江湖去,虽然这海上的风景总是千篇一律,可是世间最有趣的风光还是在人间嘛,多走走多看看,总是好的。” 君策突然停下脚步,白衣少年往前走了几步,转过头看着君策,笑着不说话,君策抬眼看着那双眼眸,轻声道:“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你觉得非去不可的地方,能不能不去?” 白衣少年歪着脑袋,笑问道:“什么地方?” 君策犹豫了一下,呢喃道:“比如一座岛屿?比如一座孤山?” 白衣少年只是继续问道:“然后呢?会发生什么?” 君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白衣少年点点头,依旧挂着满脸的笑意:“我会死。” 白衣少年转身面对着君策,他们站在城墙下一处最为浓郁的阴影中,如果从天空中掠过的飞鸟能够言语几句,就能告诉他们,此时他们所站的地方,就正正好好地直面着远处的道德谷。 白衣少年看着君策,手掌搭在刀柄上,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有个兄长,叫做君衣?”君策嘴唇颤抖,只是那样与白衣少年对视,明明还是那一袭白衣,可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好似在一瞬间就走过了光阴的长河,眼角多了几分皱纹,眼底也有了沧桑痕迹。 他眼神柔和地看着君策,看着儒衫少年的肩膀颤抖起来,那股从骨髓里渗出的悲伤和孤寂已经难以自已,他缓缓走近君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问道:“我已经死了,对吗?” 君策低下头去不敢再去看他,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还是笑着,眼中只有欣慰和感慨,他随意道:“君衣,君策,果然我最后还是取了这两个名字啊。其实吧,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以后如果有了孩子该叫什么名字,最好啊,第一个孩子能是个女孩儿,我才不要伺候一个小男孩呢。” “所以第一个孩子要叫做君衣,虽然好像最终落在了一个男孩儿的身上,不过他也怪不着我了。然后如果可以的话,有了第二个孩子,就要叫做君策或是君语,可不能再跟我一样不读书只知道习武练刀的,还是要读书识字嘛,做个读书人挺好。”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脸上的笑意流溢着,却透着悲伤。 君策不敢去听他的言语,那些轻描淡写的字里行间满是纵横交错的岁月的痕迹,那般深刻和消磨不去,要在人心上戳出血来。 他还是语气轻快地说着:“当然,如果我那娘子有其他的想法,那还是要听的嘛,毕竟天大地大媳妇最大,这个可是至理名言。这也是当年我那打光棍一辈子的师父唯一说的值得记下来的话了。” 那些言语像是风声一般穿过君策的耳朵,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他尽力不去听,却还是听得清晰,近乎贪婪地去抓住他的声音,只是后面君策也分不清那些飘忽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君策缓缓抬起头,看见一袭白衣的他背对着,仰头望向天门。 君洛背对着君策,就像是这许多年在梦中见过的他,就像是不久前在蜀道上几乎就要放弃时所看见的,那样孤绝,却又那样让人想要走近去与他并肩而立,不至于那段注定通向孤山的道路显得那般萧索凄冷。 君洛看着眼前的天门,摇摇头自嘲笑道:“没想到还真跟这门较上劲了,本以为一刀开天门这种事情做过一次就够了,结果还来个一而再再而三。” 君策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不知如何开口言语,君策转头招招手,君策拖着脚步站在君洛身边,君洛笑着说道:“我看你并无武学真气傍身,反倒穿着一身儒衫,想来如今倒还真是一个读书人了,这样也好。若是不论武学,说那虚无缥缈的大道痕迹和神仙手笔,我如今应该算是一个残存的气息凝练罢了,能留下片刻丝缕的清明和记忆已是幸事,想来是天门此地的玄妙所致,不必纠结于此,我,一定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君策眨着润湿的眼睛看向一脸轻松笑意的君洛,似乎死亡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值得牵挂纠结的大事。君洛继续以那一贯的轻松语调说着:“如果有一天那个非去不可的地方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也许会遗憾但一定不会后悔,请原谅,以这个模样残存的我没有了许多记忆,比如我记不清卿乐和君衣的面容,所以我也忘了自己究竟是如何死去的。不过如果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处,那么干干净净来到这世间的我,也一定会干干净净地离去,不会留下什么,也不会带走什么。” 没有涉足武学的君策听不明白,可若是顾枝在此,定会明白君洛所说,就像是已经死去的计瞳和韩世,也能有大道痕迹被魔君以玄妙手段强留化作顾枝的心魔磨炼,可对于君洛来说,以他的境界修为,若是真到了魂飞魄散的那一刻,世间没有谁能够强留住他的丝毫痕迹,就像在人们的传闻里,君洛辞世的那一日天地变色,就连云海高处虚无缥缈的仙界都降下七彩祥云接引他的神魂位列仙班,可君洛却只是身死道消,刀光劈开了虹光和祥云,干干净净地离去。 而如今君策莫名其妙遇见的君洛,则是当年君洛一刀开天门之后所留下的真气大道残余,借助岚涯岛和道德谷此地的玄妙和与君策之间的血脉牵连,才能有这样的片刻降世。 若是没有君策,也许在许多年后的某一日,一个足够做出同样壮举的人来此,也会在开启的天门中看见君洛的身影,只是却不会像如今这样好似遇见一个真真正正的君洛,而只是那种大道之间的接洽。 君洛没再看向君策,那双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光彩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他低声道:“君策,抱歉,没能与你真真正正的见一面,也很抱歉,没能护住你娘亲和兄长的安危,这些年,辛苦了。” 君策摇摇头,呼出一口气,支撑着将一段完整话语说出口:“娘亲和我都过得很好,只是还没能找到兄长,也许他在奇星岛上也过得很好。” 顿了顿,君策说道:“娘亲没有怪过你,我也没有。” 君洛笑着点点头,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虚化的双手,然后抬起头看着似乎在微微颤动的城墙。 君洛点点头道:“应该是有人来寻你了,竟是也要一刀开天门,还有一道剑气在旁压阵,只是还差了一股气,君策,回家去吧。” 君策下意识地追问道:“那你呢?”君洛摇摇头,声音也飘忽不定起来:“君策,我已经死了,今日相见于我也不会再有任何记忆和痕迹留存,只不过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相逢,也许如今此地的我,唯一能做也该做的,就是送你回家。” 君策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流淌在脸颊,君洛手掌按在刀柄上,笑道:“怎么也这么爱哭?我好像记得,君衣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话音落下,君策便看见君洛那一袭白衣都化作了飘散的碎絮,支离破碎,就像是一场透过水面遥遥看见的梦,终于要醒来,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就像是破碎的镜面,让人再难看清他的容貌。 君洛拔刀出鞘,长刀漆黑如墨,比天门城墙的阴影更深,却又好像比云端的天光还要璀璨,君洛看着君策,轻声道:“抬起手。” 君策缓缓抬起手掌,于是那道屹立在此地千万年的天门便动摇了。 君洛手中长刀指向天门,声音自天上落下:“开!”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见天地又是少年(四) 漫天尘土飞扬,海浪翻涌卷入云霄。 天门外,站在小舟船头独自出刀的徐从稚,从那些被剑气卷成星星点点碎片的神明虚影中,看见了一个背对漫天神佛出刀的身影,那人意气风发,无论是站在光阴长河的岸边还是站在仙界天门之下,那人只是朗声一句:“开!” 随着话语,徐从稚手中双刀也落下,于是天门内外,所有人都听见了古神苏醒的低语,悠扬轻缓,却在心头敲响了鼓声,视线落在天门上,所有人都看见,门开了。 站在城墙下,君策醒了过来,他的手掌虚托着什么,而在他身前,巍峨天门缓缓抬高拔升,天光刺破阴影照在他的身上。 身后汪十四跌跌撞撞地越过栅栏,看着君策的背影跪倒在地,热泪盈眶地振臂高呼:“君洛!君洛!”还有更多的人走出了帐篷。那些面色悲苦枯黄的苦修者都虔诚地跪倒在地,不知是因为那个许多年前恍若神明的人重现,还是因为天门真真正正的开启。 海水随着天门的抬升也被托举而起,海浪与风沙遥遥相对,只有一身儒衫的君策独自站在其间,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道德谷,然后抬脚走过天门,就那样离去,也就这样归去。 君策一步跨出,来到了那艘小舟船头,徐从稚收刀入鞘,天门再次缓缓落下,再也看不见那些跪倒在地的虔诚苦修,也掩盖了楼船甲板上的阵阵惊呼,徐从稚上下打量着君策,啧啧道:“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啊,竟然都有了这种境界修为。” 君策摇摇头道:“不是我。”徐从稚拍了拍少年的儒衫,笑道:“废话,当然不是你。” 君策看了一眼徐从稚身边的程鲤,问道:“你怎么来了?”徐从稚手掌运气,小舟便如离弦的箭矢一般穿过了环绕的船只,独自远去,天门很快落在身后。 徐从稚耸耸肩道:“还能是什么?来找你啊。”君策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道德谷?” 徐从稚盘腿坐在船头,招手示意君策也坐下,说道:“这你就不用问了,来说说你在道德谷都干了什么吧,还一副读书人的打扮。” 君策没有说话,只是环顾四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浪涛翻涌,他茫然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徐从稚的脸上没有什么嬉笑和轻松,他一字一句道:“去找顾枝扶音还有你娘亲,然后一起回家。” 道德谷长生观外山林的石崖上,膝上放着一本古朴书卷的张谦弱独自眺望远处,那道占据视线和心神的巍峨天门被神明打开,世间一切光芒都汇聚在一处,只有那个儒衫少年的熟悉背影走在其中,离开了道德谷,就要回家去。张谦弱轻轻翻开手中书卷,一页页空白随风掠过,最后在一页纸上,清晰的墨字缓缓浮现,“君策,开天门。“ 观中书房里君策留下的几封信,张谦弱都送到了那些人的手中,只是在信件还没送到宝盐城的时候,三位少年离开时还能在病榻上坐起身的荀踽老先生却已经油尽灯枯,溘然长逝。 在那封最终由荀念竹和荀修仁打开的信的末尾,君策写道:“老先生以前曾说过‘吾心安处是吾乡’,以前太过年少无知,实在难以真切感触其中的深远意味。” “只是如今却多了几分感悟,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只要想起念起,就如同跨越了时间和距离,再次置身其中,于是世事一切理得,思绪一切心安。那个地方,可以是城镇村野,可以是高山流水,也可以是因为有那几个人所在的小院,于是,就足够称之为家乡。” 少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只是归乡,返家。 天上云海翻涌着世事人心的繁复和来来往往,若是从眼前海面的倒影中看去,那些被鱼儿和海浪打破的碎片里,还是隐约能够看见一座座悬浮于云端的岛屿,只是躺在岸边的华朝独自看了许久,从日暮到夜色,那片云海中的世界依旧看不见炊烟和人影,好似那座世界在慢慢远去,再不似初见一般只在眼前,可这究竟是因为他了解得更多便相隔更远,还是只不过那座世界真的距离他本就太过遥远呢。 岸边停靠着一艘小舟,那个独自坐在其上垂钓的儒衫中年人的身影并未出现,华朝坐起身,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浪花翻滚着在他的脚边起起落落,他眯起眼睛望向远处,一轮明月挂在海的尽头,像是在那无边无际的汪洋的远处是一道垂落天涯的瀑布,而明月便自那瀑布之下缓缓升起,像是一盏如约而至的灯火,在每一个漆黑的夜幕下照亮人间。 在明月的光华中,一个渺小的身影独自站在汪洋远处,华朝看不真切,却知道那是一袭儒衫的背影。 身后脚步声传来,华朝转头看去,许久未见的神官艾烛踱步走近华朝,然后也盘腿坐下,艾烛看着身边那个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少年,神色平静问道:“累了?” 华朝摇摇头,收回视线,看向远处那个沐浴在月华中的身影,艾烛双手宽袖垂落搭在膝盖上,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形微微佝偻,声音略微沙哑,缓缓道:“不再问了?” 自从那个身穿儒衫的陌生中年人出现之后,华朝就在一幅幅画卷中经历了千百人的不同人生,那种现实不过一刹那而转眼便是几十数百年的岁月历练实在让人无所适从,每每华朝从那些纷繁人生中脱身回到海面上,就会再次被拖入另一幅画卷中,就这样往往复复,那个始终微笑着神色恬淡的儒衫中年人才收手,而华朝早已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小舟船头。 在那些片刻清醒中,华朝曾看见神官艾烛和那人并肩坐在一起,所以离开小舟稍作休息的时候,华朝便一次次去找艾烛想要问清楚那个人的身份来历,却都吃了闭门羹,在那之后,华朝又在更多的不同人生经历中浮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不过少年的他只不过在这短短一月时间内,就好似已经历尽千百轮回,无论是心性还是处事都截然不同。 华朝摇摇头,扯出一个笑脸道:“问了有什么用,您又没打算跟我说。” 艾烛眼神古井无波,闻言应道:“有些事情就连我都无法去多说多做,在蓬莱岛此处,即便是当年那座峡谷里的祭司所掌握的权力依旧没有神官强大,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例外,而恰好,那个人就是例外之一。” 华朝双手撑着下巴,叹了一口气道:“行吧行吧,既然问了没用,说了也没用,那就随遇而安了。”艾烛瞥了一眼华朝,少年的面容多了几分棱角,幸运的是,在艾烛并不完全接受的拔苗助长中,少年的双眼依旧如当初清澈和明亮,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远方的向往。 艾烛视线落在那个远处的背影上,以他的目力自然能将那人的身影看个分明,可是哪怕那人就在眼中身前,依旧让人觉得在这之间隔着一层摸不着碰不到的屏障,像是一层垂落的细纱,却又像是天地之间的距离那般遥遥。 艾烛只在上任神官和峡谷祭司那边曾听说过三百年前那三个人的传闻,突如其来又匆匆离去的他们对于蓬莱岛来说不只是过客和不速之客那么简单,他们走入那座世界之后,一切的变化都肉眼可见地混淆起来,就连蓬莱岛都再难观测真切。 以前的蓬莱岛神官还肩负着观测那座世界并尽可能引导那些天地灵气的流转不至于牵扯住某个人或是某件事,最终导致整座天地都造成不可逆转的变化,可是自从那三个人出现之后,这种权柄就被完全削弱了,就连那两扇门,神官都再难靠近,因为缭绕在门扉附近的灵气碎屑,足够消磨掉神官所掌握的力量。 只是在峡谷祭司的观测中,那三个人的出现终究还是带来了向上的力量,那座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更乱,反而在他们对灵气的牵扯下,那座世界在变得更加明晰和清朗。 最近百年,艾烛亲眼看见那几件惊天动地之事的发生,无论是因为光明岛的革新而灵气汇聚膨胀、还是作为蓬莱岛和那座世界连接处之一的出云岛被某个人彻底掌握在手、或是奇星岛之乱,只是因为有了那三个人才最终没有对天地灵气造成影响。 唯一的意外就是君洛的死去,只差一点就导致那座天地和蓬莱岛之间的边缘界限被打破,甚至天地的边界都模糊起来,好在君洛最终自己斩断了与天地灵气之间的联系,才维持住了天地间的某种平衡。 在以前的记忆中,那三个人不过是某种印记一般存在于艾烛的印象中,毕竟从未亲眼见过,艾烛也不确定这三个人是还一直留在那座世界还是已经将权柄继承了下去,直到不久前的相遇,艾烛便清晰地意识到眼前之人正是当年之人。 其实这些年艾烛也远远见过此人,毕竟在数次蓬莱岛和那座世界的灵气碰撞中,除了神官之外,那个人的身影也曾出现在两扇门附近,只是每一次的模样都有些不同,但艾烛知晓那都是同一个人,而另外两人则完全销声匿迹,从未真正现世。 这些时日,艾烛一直在神潭岸边的屋中独自看着那座世界的变换,一些旁观者清的变化已经势不可挡,而且注定是翻天覆地的变革,终将难以避免地对整座天地乃至蓬莱岛都造成或大或小的影响,所以艾烛必须为此做好准备,如果身处那座世界的三个人想要凭借掌握的权柄做出某些事情,艾烛哪怕是耗尽生命也要略作阻挡,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宿命。 在峡谷祭司都消失了之后,神官的权责自然更加沉重,除了维持蓬莱岛这处隐秘之地的存在之外,还要着眼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天地灵气,尽力权衡那座世界的安稳。 在那个人来到此处之后,艾烛见到他所问的便只是一件事:“在未来那场翻天覆地中,你将扮演什么角色?”那个身穿儒衫自称井舜的中年人,面带微笑眼神平静地回答:“我会阻止他,只是天下大势却无法阻挡,我会尽力而为,至少也要打造一种新的平衡,蓬莱岛可以置身事外,只是……” 艾烛明白他的意思,坐镇蓬莱岛这么多年,艾烛早已足够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我注定无法置身事外,平衡蓬莱岛和那座世界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此事无需多言。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只是作为旁观者,毕竟作为外来之人,你们已经对那座世界造成了许多影响,若是还想要依靠手中的力量去翻天覆地,可能会成功,但你们的下场不会很好。” 那个儒衫中年人神色平静,似乎对于艾烛的警告和劝诫丝毫不放在心上,亦或者他也早对此有所预料,他斟酌着话语,最后如此说道:“一切命运的赠予早就在暗中标注好了价码,以身入局和独活百年的代价在那些获取和介入中都有迹可循,既然决定了去做出翻覆,那就想好去承担一切的后果,我是如此,相信他也是如此。“ 艾烛不再多说,只是疑惑:“为何选择华朝?” 那个不知该唤做光明皇帝还是井舜的儒衫男子笑道:“我没有做出选择,只是在给他选择而已,神官之位需要有传承者,光明皇帝的位置也需要有人去坐,如何选,还是要华朝去取舍。你我都看得出来他的与众不同,若是身在那座世界,就是和当年的琉悬与君洛一般的天选之人,无论是读书治学还是习武修道都注定会惊天地殊,而恰好,他出现在了蓬莱岛,保有了难能可贵的干净的灵性,所以如何去引导他的心性和思虑都至关重要,我如此难免拔苗助长,可惜时间太过急切。” 岸边,华朝突然开始探头探脑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海底,艾烛问道:“你在看什么?”华朝摩挲着下巴说道:“那把刀到底是不是神器啊?” 一个声音笑着响起:“是。”华朝抬头看见那一袭儒衫,想起在那些人生历练中的煎熬,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艾烛那边挨了挨身子。 井舜站在小舟船头,便正好挡在了华朝的视线和月色之间,让人看不清那个儒衫男子的面容神色,井舜缓缓道:“君洛是第一个真正掌握神器之人,而刚好他是用刀的,于是你现在看见的神器的模样就是一把刀。” 华朝挠挠头:“可我为什么拔不动啊。” 井舜笑道:“因为你不是他的主人,至少现在不是。”华朝疑惑道:“可君洛不是已经死了吗?现在的神器应该是无主之物了。” 艾烛微微皱眉,轻声道:“当年君洛将神器送回蓬莱岛的时候,神器的主人就已经变了?”井舜轻轻点头,艾烛问道:“是谁?”井舜没有作答,而是将视线落在了华朝身上。 华朝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我可不想再去画卷里面受折磨了,那种只能命中注定地去经历的人生,旁观者的无能为力和手足无措,太可怕了。”井舜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放心,不用去受折磨了。”华朝抬眼看着井舜模糊的身影。 井舜转身仰头望向那座云海高处的世界,声音都变得飘忽遥远,却还是清晰地落入华朝和艾烛的耳中:“他们同样选择了人选,所以拔苗助长这种事情还是算了吧,至少还能为你们挣得几年时间。”华朝听不明白,艾烛却半知半解,隐约抓住了些什么。 井舜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对华朝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蓬莱岛吗?现在还是一样吗?” 华朝顿了顿,犹豫的看向身边的艾烛,艾烛视线始终落在井舜身上,察觉到华朝的问询,只是说道:“遵循你内心的选择就好了,我不会多说多做。”华朝微微低下头。 井舜继续说道:“若是真的踏足那座世界,注定不可能像你生活在蓬莱岛这般安宁,也不可能像是画卷世界中那样一切早已注定,变数和意外都会接踵而至,甚至还会威胁到生命,你是否还是坚持离开?” 华朝呼出一口气,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缓缓道:“我还是想要去那座世界看看,不只是想要满足心中的好奇和一种很难言语的蠢蠢欲动,更因为那与蓬莱岛截然不同的天地间,存在了变数和意外,就像是一潭活水,终究会让人觉得才是真正地活着。” 艾烛转头看向华朝,少年的神色认真,眼神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井舜点点头,笑着轻声道:“很好。那座世界很快就会乱起来,如何适从如何处世,将会完全取决于你,甚至就连如何回来,都只在于你自己,生死自负,明白?” 华朝咧嘴一笑,虽然少年紧握的双拳已经渗出汗水,可他还是点点头道:“明白。” 井舜转身回头,挥挥手,月色下的海面上浮现出一道门,艾烛站起身,井舜鞠躬行礼,艾烛点点头,袖口处有星宿流转,那扇门缓缓打开。华朝最后与艾烛和井舜郑重行礼,然后身影消失不见。 井舜看着那道门,在那座世界,将会有一场相逢。 少年要去见天地,天地也要见少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为一人向死生(一) 在世间最高的山峰之巅,那些响彻于人们心扉上的擂鼓声和轰鸣声经久不绝,无论在出云岛上是夜幕笼罩还是天光万丈,所有的百姓生灵都自觉置身于神明威势之下,只敢悄悄抬起头望向秦山的方向,可却丝毫不敢有视线的停留,唯恐惊扰了震怒的神明。 更有早就对秦山奉若仙山的地界,所有百姓都不约而同地跪伏在地,对着秦山的方向三跪九叩,神色虔诚,念诵着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灵尊名。 距离秦山最近的玄铁关和显宴城已经是一片废墟,那些席卷而过的战火和狼烟都渐渐熄灭与沉寂,只有无边无际的风沙肆无忌惮地呼啸而过,将那些繁华和喧闹都掩埋,也将所有的安宁和生息都埋葬,风声呜咽。 在仙山脚下的仙府争先台下,无数慕名而来的百姓跪倒在地,对着秦山叩拜行礼,神色虔诚的信徒泪流满面,似乎那些足以翻腾起人内心中最大恐怖的声响是神明的旨意,唯有最恭敬的朝拜才能不算亵渎这番降世。 那座千万年来始终屹立在最北端的秦山,似乎自天地初开就忠诚巍峨地耸立守卫在汪洋版图的最北方,抵抗那好似足以吞噬世间的茫茫迷雾,传闻里那耸入云端的山巅四季如春,神灵隐居其上庇佑人间,人们只需怀着最大的敬畏去朝拜和供奉便足以换来太平安宁。 比起汪洋上同样名声远扬的光明岛晏山与岚涯岛道德谷,秦山由于那关于神明的传说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神秘,却也是最少有人能够踏足的地方,毕竟自两百年前起,通往秦山的道路就被茫茫原野覆盖,无数求道者陨落半途,竟是比起传说中三千里赤野和天门之间的道德谷都要更加难以接近。 可是亘古不变的秦山,在人间难以看见的山巅高处,无数山石却在一道光柱之下分崩离析,竟是就连山崖都被生生削去半截,那些灰黑沉重的山石沿着悬崖滚落,卷起漫天烟尘。 整座秦山都在摇晃,山里的树木和流水震荡不已,还有无数飞鸟和走兽好似被置于末世之中,慌不择路地乱窜,咆哮声刺鸣声被掩盖在山石崩碎的巨响中,却平添了几分悚然,还有在震荡中慌了神的走兽直接一头撞在山崖和古树上,一命呜呼。 一时间,云雾缭绕千万年宛如仙境的秦山,竟是沦为了地狱般的景象。 而在山巅,那一袭始终不染尘埃的白衣,挥舞着手中漆黑刀刃挣脱开吞噬真气本源的光柱,终于控制不住那些飞扬的尘沙沾染在衣衫上,可是他恍然不觉,他疯了似地冲向那些碎裂山石,身影撞入烟尘迷雾之中,去追寻那耳畔的风铃声,以及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刀芒铺天盖地,所有遮掩视线和阻隔前方的山石都被斩碎,化作更为细小的尘埃飞舞天地间,他的视线终于刺破了烟雾和重重阻滞,看到了那熟悉的面孔和噙满笑意的双眼,他反手握刀,伸出手去,竭力想要握住她的手。 在那不远不近的距离之间,却好似突然出现了一道天堑鸿沟,一袭白衣坠入深渊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熟悉的身影携着风铃声坠落悬崖,他们分隔两方,都在坠落,似乎死亡不由分说地笼罩住了他们,无数的手从身后探出,拉扯着他们的体魄和神魂都分离和远去,唯有独自直面生死之间。 一袭白衣的顾枝双手握刀,在无法完全控制身躯的深渊黑暗之中生生调转身形,可是无论他如何运转真元都始终无法挣脱那种向下坠落的感受,顾枝清晰地知道,这一次不是幻觉,因为那个险些失策的魔君终于真正地出手了,没有更多的言语交谈,也没有那些天高海阔的道理大义,就只是最纯粹的武道手段。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在顾枝从那座竹屋中走出站在顾筠身边时起就再没有出现过了,可是这一刻,哪怕心中明知黄草庭武山和谢洵都已死去也能强忍着心中情绪的顾枝,却难以自控地泪流满面。 也许是因为好不容易长大了的少年又回到了当年的稚嫩和弱小,也许是因为那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落空了于是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包裹住他,可是啊,少年跨越山海而来,就只是为了接她回家而已啊。 顾枝仰天望去,那黑暗之中唯一的光亮还在远去,而扶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狂风敲打润湿的眼眶,他紧紧咬着牙,体内汹涌澎湃的真气依旧奔走不息,他的七窍都有鲜血流淌而下,可是神色扭曲狰狞双眼血红混沌的少年却还是一言不发,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将那些翻涌的痛苦和难过都牢牢囚困于灵魂深处,然后继续难以回头地成长。 就像当初为了扶音,他还是走出自困藩篱的青潋山,没有就那样在无字石碑前潦倒余生,可若是连扶音也离去了呢?顾枝的双眼迷雾升腾而起,而在他的体内气海处,那个琉璃光彩的小人双眼也有恍若星尘的雾气缭绕,他的手中,那把漆黑的太平刀,光芒在一点一点汇聚闪烁。 四季都有风,翻开书卷一页页,也泛起心湖涟漪一阵阵,春夏秋冬,酷暑严寒,在那些穿堂而过的风中,顾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闻见那足以让人沉湎心神的花香呢?是那个叫做扶音的女孩儿安静坐在身边一同看着枯燥的医书,是背着竹筐的他和她一起走在幽静神秘的山林深处,是夜深人静的屋檐下只有他们两人与月色星光为伴。 以前顾枝总觉得那些写满了墨字的医书太过枯燥乏味,虽然还是在先生的教导下学会了辨认药材和疏通药理,可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兴趣,总是时不时就往魏先生那里跑,去听汪洋上的趣闻轶事,特别是说起那些声名赫赫的江湖高手和武林宗师,顾枝就会满怀憧憬和向往,将那些医书都抛在了脑后,若不是读书识字都还算勤快,顾筠早就将他锁在竹屋里哪都不许去了。 那时候顾枝也会担心,只有自己与之相依为命的先生若是没有人能够真正接过他的衣钵,是不是自己也有点对不住先生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所以顾枝也会拗着性子坐在竹林中翻开医书,其实只是为了不让先生失望。那时顾筠倒也没有说什么,虽然不是非要顾枝和他一样学医,可若是能够借此让顾枝远离那些纠纷和喧嚣,对于顾筠和谢洵来说,就足够了。 后来青潋山中风雨一夜,顾枝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扶音,自此之后,竹屋便多了一个女孩儿,扶音自第一次接触到医术之后就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天赋,就连本来不存什么传承心思的顾筠都毫无保留地将一身医术都尽数传给了扶音,其实真正让顾筠看重扶音的原因,还是扶音那与生俱来的悲悯之心。 若只是沉迷于医术,顾筠同样会悉心教导,可是许多药方和技艺却不一定会传授,毕竟对于普通的医者来说,许多另辟蹊径的医术还是太过玄妙和难以言传,而扶音的天赋资质和那份足以让人敬佩的悲悯之心,正是在顾筠看来许多医者所缺乏的。 不过顾筠同样没有先入为主地引导扶音就此走向医者之路,他虽然看重扶音的资质却不会将此作为禁锢,在扶音慢慢长大了以后,顾筠也开诚布公地问过扶音的心意,若只是因为觉得当初寄人篱下而不得不如此选择或是另有其他心愿却不敢言说才选了医术,那么顾筠还是希望扶音可以去追寻自己的心中所想。 扶音同样对于先生的这份尊重和真诚做出了回应,在经过了三天的深思熟虑之后,扶音真真正正的选择了这条救死扶伤的医者之路,并且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坚定且稳当地走在道路上。 而顾枝呢,听闻了奇星岛的历史和那时的惨状,又跟着先生去过了一次城里,顾枝便愈加向往那快意恩仇也好似无所不能的武道高手,而恰是那时,身受重伤的计瞳出现在了竹屋外,于是顾枝开始握刀习武。 在那竹屋后的深幽竹林里,总是顾枝在绿叶间纷飞,而扶音就静静坐在石头上翻看医书,那样的美好就连光阴流水穿行而过都要不自觉地缓了缓脚步,似乎不忍惊扰了少年和少女之间那份安宁。 顾枝习武之后,也会时常去往醉春楼跟在少竹身边,梳理来自奇星岛四境各地的所有谍报信息,所以这才有了后来醉春楼中神秘莫测的副楼主和那间毗邻楼主阁楼的房屋。 扶音就还是跟在先生身边修习医术,也开始学着为人看诊治病,顾枝只要从城里回来了,就会搜罗些新奇物件送给扶音,然后将那些从血腥气极重的谍报中好不容易寻到的趣闻轶事也说给扶音听。 虽然醉春楼在少竹的安排下有了几个潜在的高手始终护着竹屋的安危,可顾筠和顾枝都还是不太愿意让扶音出去冒险,毕竟那时鬼门关的统治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顾筠和顾枝还是希望本就家破人亡心神憔悴的扶音能够离着那些混乱和腌臜远些,哪怕只是保存住心中难得的一丝纯净,就已是人间最大的美好。 再后来,顾枝独自带着一身修行得来的武学境界远游魔君治下的奇星岛,虽然历经了坎坷和跌宕,但终究成为了那个大破鬼门关换来天下太平的英雄,而依旧隐居于青潋山浮山湖旁竹屋中的扶音,也在与顾筠的修习中慢慢反复辩证自我的内心,最终他们重逢于百废待兴的城镇街角,许久未见的他们只是遥遥相望一眼,世间所有的苦楚和磨难就都不过如此,还有什么是走不出来迈不过去的呢? 年幼的他们从没有想过,未来有一日,他会成为那个天下闻名的大英雄,而她会成为光明岛神药学院最耀眼的那个医者,那时与先生隐居在青潋山中竹屋,相依为命的他们其实从来就只有那最简单最朴素的理想,只是畅想着在许多年以后,这座竹屋依旧还在,竹屋后院的竹林还是沙沙作响,而他们便一直坐在风铃叮咛的屋檐下,闲看花开花落,坐看云卷云舒。 身躯依旧置身于深渊之中,那种无助的感受紧紧包裹住了顾枝的体魄和神魂,好似要将一身白衣的少年重新抽丝剥茧变作那个孤苦无依的孩童,那些深埋在内心的苦痛和犹疑都暴露无遗。 高居云端的魔君冷漠地旁观着,似乎知晓了一切的真相还远远不够,魔君仍要去看一看顾枝最本初的内心究竟是何模样。无所不知的神灵居高临下,虽然施展这样的玄妙手段,同样将魔君的真身禁锢在了云海中,可是在只剩下他和顾枝的世间最高峰山巅,再没有任何威胁能够触动他。 在顾枝那护卫重重不动如山的武道之心深处,埋藏着作为一个世间平常人最寻常不过的心性翻涌,是纠缠困扰了三年之久也注定还要更久的对于顾筠的愧疚,是疑惑困顿了十余年却终究不敢去探寻真相的关于身世的隐秘,是置身于时代大势中权衡私欲与大义的纠结和犹豫。 天坤榜在人们心中刻画的印记实在太深,于是当年看见的位居天下第三的君洛以及如今位于天下第十的“地藏顾枝”,总是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成为了事实。 可是对于亲手订立天坤榜的魔君而言,当年的君洛和如今的顾枝早就已经是那个凌驾于世间所有岛屿之主的那个武道第一人,只是因为世间多了他们三个外来之人,所以多了那么多的变数。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顾枝,也难逃心境深处的自辩和反复,当年的君洛同样如此,若是真如所谓神明那般无悲无喜,更不会去顾虑思索所谓前因后果,那么带着神器登上孤山的君洛恐怕还真就将魔君的真身斩落。 可是世事无奈也多在于此,既然身处人间,那些无法舍弃的心性深处的柔软便会成为世间最牢固的枷锁,却也是许多人自甘沉沦其中的温柔乡,因为那最简单最完满的美好,已不可能被其他任何取代占据。 此时此刻,那些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在顾枝身上被生生撕裂开来,少年好不容易缝补的心境千疮百孔,在那些翻涌于脑海和眼前的画面中,有躺在床上茫然睁开双眼的孩子,有风雨之中背着奄奄一息的她回家的男孩,有习武练刀精疲力竭瘫倒在竹林中的少年,有披麻戴孝跪伏在无字石碑前泣不成声的少年,也有看着扶音在眼前坠落山崖却伸出手去无能为力的他。 坐在云端的魔君双眼之中流转着琉璃光彩,似璀璨的日光也好像是轻柔的月华,伸出一只手指向山崖处的魔君看着向天地两端坠落分离的顾枝和扶音,没有丝毫神色起伏的脸上嘴角微动,声音冷漠响起:“顾枝,如果你还是只能纠缠于这些情感和心绪,那么这辈子你口口声声所说的武道登顶就是一句虚言,徒惹笑话,更不用说还要为武道高出天外,去争取另一番崭新风采,如今的你连君洛都远远不如,何谈跨越和独高?” “你那些豪言壮语连自己的内心都骗不过去,如何将天地真元化作体内气息,在安宁美好和波澜壮阔之间做选择,主动权已经不在你手上了,这里不是当年的宿微城和苍南城,没有什么木匠铺子和山中竹屋去逃避潜藏,那些自欺欺人埋葬起来的过往和思绪终究还是要见天地,更要你去亲眼看看,哪怕再纠缠不清,可那就是你。” 顾枝的耳畔只能听见飘忽模糊的声音在回荡,可是那些话语却分毫不差地钻入他的神魂之中,似乎要化为烙印刻在其上,白衣衣摆和衣袖扯做了碎屑残片飞舞在他的身边,此外天地之间再无他物。 无边无际的深渊黑暗之中,那点唯一的光芒终于彻底湮灭,从身外远去的山石宛若天穹处降临的陨石,呼啸而过,然后天地寂静。 顾枝闭上了双眼,从七窍中流出的鲜血模糊了他的面容,就连神色都泛不起涟漪。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为一人向死生(二) 此时云端处的魔君也看不见那个白衣少年了,眼前只有崩塌的山崖,魔君缓缓站起身,脚步落在飞掠而过的山石之上,然后站在了半空之中,看向悬崖凹陷处的那个石牢。 石牢不再是囚禁谕璟时的模样,而是在魔君的手中变成了一个足以吞噬万物的漩涡黑洞,而顾枝就消失其中。 魔君身影穿梭于漫天的山石之间,来到石牢门外,踏步走入其中,黑暗迅速吞没了他的一身红袍,在无边无际的虚空深渊之中,顾枝站在远处紧闭双眼,只有手中的绿竹刀鞘和漆黑长刀在积蓄绽放光芒。 魔君缓缓走近,顾枝突然睁开双眼,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淌出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迹,魔君伸出去点在顾枝的眉心,顾枝下意识退后一步,然后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在一片黑暗中飘忽不定地飞掠,眼前却有陌生的画面纷至沓来,一种最极致的痛楚难以抑制地贯穿全身,游走于经脉骨骼之间,就连琉璃小人坐镇的气海都开始有了崩碎的迹象。 顾枝难以自控地咆哮起来,可是那些缭绕眼前的画面却莫名变得熟悉起来,魔君站在远处静静看着顾枝倒飞而去的身影,语气冰冷淡漠地开口:“既然所谓的情感和心绪才是构筑你顾枝的本源所在,那么就给你看个清楚,也让你体会个明明白白,否则因为扶音在你眼前陨落就撕心裂肺的你岂不是可笑?” 魔君慢慢踱步,向着顾枝走近,一种难言的威压回荡在漆黑的深渊之中,像是一圈圈涟漪从魔君的身上传开去,而顾枝就被笼罩其中。 “你从不曾想过你的身世?为何顾筠救下了你之后要躲藏在青潋山中,以顾筠那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悲悯之心,怎么可能自我禁锢,真就是因为世事繁杂所以怕了怯了才躲起来?是因为你,顾筠之所以会来奇星岛也是因为你,因为你是那个顾筠拼了命也要救下的人的血脉。 在方寸岛上遇见卿乐的时候,是否曾有过片刻的熟悉感受?是因为从小就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所以将温婉柔和的卿乐当作了长辈?还是说因为你那泛滥的情感又在为相依为命的卿乐和君策而感到同情? 踏足出云岛之后,那些置身于云雾之中身临其境的幻觉你可以装作视而不见,也可以只看做我故弄玄虚的小手段,可是真相呢?你难道还要再闭着双眼不去理会?不,这不是你,顾枝是换得天下太平的大英雄,怎么可能仍由自己的道心蒙尘,怎么可能真的对眼前所见丝毫没有涟漪在心。” 倒退着,在深渊虚空中终于缓缓稳住身形的顾枝,抬眼看着那个慢慢走近的魔君,顾枝的手掌还是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那些积攒的光芒攀附在他的手掌和手臂上,可是顾枝恍若不觉。 魔君继续开口言语:“这一切究竟是为何呢?真相如何呢?”魔君突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头顶的深渊虚空某处,他没有开口,声音却还是如春雷般炸响在顾枝的耳畔。 “因为在你看着扶音坠落的视线之外,那个同样跃下了山崖的卿乐,是你的娘亲,是牵着你的手为了护着你不惜磨损体魄神魂也要带着你离开宿微城和奇星岛的人,是你在这世间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也是你牙牙学语时开口说出的第一个名字,那是哪怕已经离别十五年还是心心念念着你所以身子依旧日渐虚弱的人,那是你顾枝在这世间最深切的血脉牵连,所谓情感和心绪的起源处。 君洛,那个在你听过的故事中最终死在了孤山上死得其所的大英雄,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道第一人,是为你带来了君衣这个原来姓名的父亲,是带着你初涉武道的第一个真真正正的武学师父,是为了你、为了卿乐也为了天下千万人而义无反顾走向孤山的人。顾枝,若不是你失却了八岁之前的记忆,也许根本不需要那六个武学师傅,你同样也能在武道之上一骑绝尘,因为‘崆玄七侠’谁不是将绝学倾囊相授呢? 顾筠独自死在青潋山竹屋,你撕心裂肺,因为那是将你抚育养护长大的先生,那是茫然置身于世间的你心中最深的情感牵挂,可那个为了你早早白了头的顾筠,其实也算得上是你真真正正的至亲,在许多年前的承源岛玄鹤城,君洛顾筠和谢洵三人早就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了,所以你口口声声喊的先生和三叔,对于如此看重情感的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魔君收起视线,重新看向不知何时缓缓低下头去的顾枝,继续说道:“可是他们都死了,而且是死在你眼前,君洛、卿乐、顾筠和谢洵,或有心或无意,其实他们的死都与你有关啊。顾枝,顾枝,原来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低着头的顾枝,眼中流淌而出的泪水沾染着鲜艳的红色,那是鲜血的眼泪,可是头疼欲裂也心绞得痛不欲生的他,眼前所见的那些画面却在缓缓褪去,最终只剩下了一个身影。 他按在刀柄的手掌,那些光亮顺着手腕手臂和肩头最终汇入他的心胸,于是似有水滴落在惊涛骇浪的心湖之上,只是轻轻一声响,所有的风起云涌和波澜壮阔就销声匿迹,只剩下那个站在湖面上睁开双眼的琉璃小人,眼前岸边,一个同样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陌生少年笑着看向自己。 心湖之畔,有掩映竹林间的竹屋,有远在天边的群山绵延,还有云海的翻涌起伏似有浪涛声阵阵,琉璃小人缓缓走近岸边,那个腰间悬刀的少年席地而坐,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轻声开口:“坐。”他的声音若春风,吹皱了心湖的水面,却将那些探出脑袋的真气所化游鱼也拂开去,于是心湖之上干干净净,就只是倒映着云海和群山。 琉璃小人坐在那人身边,少年摘下腰间刀鞘,然后随手折下一根草茎叼在嘴里,他缓缓开口:“你现在叫什么名字?”琉璃小人轻声作答:“顾枝。” 他啧啧摇头,笑道:“看来顾筠起的名字还是不如我啊,君衣多好听嘛。虽然知道他们带着你离开之后肯定会选择隐姓埋名,毕竟当年我闯荡江湖之时攒下来的恩怨情仇还是不少的,这些只能留给你小子长大之后去解决了。可这个名字,不如不如啊。” 琉璃小人转头看向由光点编织出完整体魄的少年,看起来那么真实,可是水中倒影却只能看见光亮一片在摇晃着,少年开门见山:“我之所以能够以此出现在你的气海心湖之中,除了你现在莫名其妙的心境跌宕起伏之外,就是因为你手中那把不知道怎么还是回到你手里的刀。当年我不过是在玄鹤城一个街角的铁匠铺子打造的寻常刀刃,可是一刀开天门又跨入蓬莱岛之后,这把刀终究还是带了几分神意。” 琉璃小人看着身边的他,轻声问道:“你是,君洛?”少年君洛点点头,眼神落在远处:“可惜此时在这里相遇的我们,都不可能再有什么真正的情绪起伏了,否则当年就极爱哭的你恐怕是要当场涕泗横流?君衣……不,顾枝,看见你的气海心湖气象,我便知道你的武道修行已经走到了世间的巅峰处,也有望再走的更远更高,为何困顿于此呢?” 琉璃小人收起视线低下头低声道:“先生死了,三叔死了,现在扶音和乐姨也死在我的眼前,而我只能无能为力,现在还像个孩子一样在这里自怨自艾困顿不前,所谓武道修行登高,难道不就是个笑话?” 少年君洛神色没有起伏,听过了琉璃小人的自白,他只是慨叹一声:“那你应该很累了吧?”琉璃小人顿住了,似乎没有想到君洛只是如此询问,琉璃小人没有回答。 少年君洛望着远处,轻声道:“错的从来都是我,不是你。是我没有做到当初给予卿乐的承诺,没有给你们一个安宁完满的家,顾筠也好谢洵也罢,都是因为我的牵连才这一生都过得太苦,以前年少总觉得快意恩仇就是意气风发,可是回头再看,总是那么多的遗憾和惋惜值得追悔莫及。”他转头看向琉璃小人,眼中满是难以诉说的情感流转,他不再望向远处,因为他这一生走到了最后,还是那样只知道向着高处和远处,却最终难舍于身边和眼前。 少年君洛看着琉璃小人,笑意温和,与那个坐在屋檐下静看生活安宁的温婉女子那样相像,他轻声开口,那些声音和言语吹拂开心湖之畔的所有尘埃和碎屑,“顾枝,可你不同,你现在依旧有着时间和机会,去把握住那些不愿意放手的东西,去追逐那些想要相伴身边的人,哪怕是仇怨,可你依旧还能去报仇,那么自我的困顿除了消磨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参与你的成长,可我知道顾筠一定把你教的很好,所以这样的你真的会仍由苦痛和遗憾一辈子紧紧纠缠自己,然后止步不前就此消磨余生吗?我不信,你呢?” 琉璃小人看向少年君洛,他们双眼视线交错,一般无二的眉眼都点亮着世间最纯澈干净的光芒,星海流转光华穿梭。君洛笑看着琉璃小人,这个如今叫做顾枝的少年,在那段名为君衣的岁月里,是他只要看见就觉得内心涌起无限力量的血脉牵连,是只要这个孩子与卿乐站在一起,君洛就可以去与年幼时的苦难握手言和的勇气所在。 君洛站起身,琉璃小人的身影拔高化作了身穿白衣腰间悬刀的顾枝,他们并肩站在一处,眉眼容貌身形气度都是那般相像,君洛伸手拍了拍顾枝的肩头,轻声道:“无论如何,去前行吧,追赶着那些遗憾不要再蔓延,也要让未来的自己去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君洛的身影已经在崩碎消逝,顾枝低下头看着腰间悬挂的绿竹刀鞘,那些微微的泛黄已经彻底磨损干净,只剩下最清澈的翠绿颜色,像是春雨洗过的绿竹。 顾枝睁开双眼,擦拭掉那些血泪。魔君站在不远处看着缓缓抬起头的顾枝,虽然已有琉璃小人坐镇气海心湖,可是此时顾枝身后依旧有一个巨大虚影在渐渐勾勒清晰,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意气风发眉眼飞扬,与顾枝那样相像却又别有不同。 魔君站在原地,直面着武道千年以来最出众的两个人,魔君伸出手摊开手掌,在他的头顶处,那不知何时积攒而起的光芒刺破了深渊黑暗,魔君轻声开口:“请。” 顾枝手掌握住刀柄,太平刀缓缓出鞘,撕扯干净所有的纠缠和黑暗,时间好似已经过了千年万年,可顾枝却还是手握长刀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个坠落的身影,原来不过是转瞬刹那的心绪纠结。顾枝脚踩山石,身形化作箭矢掠向扶音,也卷动这那些絮乱云海和衣袖,去抓住同样在下坠的卿乐,遗憾还是要到此为止,这就是他顾枝想要的自由。 魔君没有再居高临下,他出现在了顾枝身边,伸出手抓住那些山石汇聚在一处,化作一个携带着焰尾撩开天际的陨石砸向顾枝,也要顾枝心境中的那些绵延群山都崩碎坍塌。顾枝翻手握刀,身形倒转将刀刃刺入坠落陨石中,然后借着那股下坠之势继续接近下落的扶音和卿乐。 魔君如影随形,卷动红袍大袖,遮天盖地地笼罩住顾枝的身影,隐藏在衣袖中的洁白十指轻弹,像是拨动了天地间最虚无缥缈的琴弦,顾枝置身其中,身不由己地被拉扯进一种莫名的境地中,只能挥舞刀芒对抗那种虚无和混乱。 魔君站在顾枝身边,摊开手掌攥住顾枝的头顶三寸,他呼出一口气,还是没有动用那些玄妙灵气,而是将修行数百年的真气修为都灌注在双手中,涌入顾枝体内。 于是在顾枝的经脉和气海之中,无数的真气本元疯狂涌入,这些真气那样精纯干净,若是平常,恐怕顾枝只要稍作运转和调息就能将这些本元留住大半,真真正正地化作自己的真气。 可是如今,这些世间所有武道修行之人注定会趋之若鹜的精纯真气却化作了索命的毒药,在顾枝体内肆虐作乱,无论是和顾枝运转的真气相撞,还是生生撕扯顾枝的脉络和气海都让他感受着钻心刻骨的疼痛。 顾枝双眼只有扶音和卿乐的身影,此外再无他物,所有的情感和感受在此刻都被抽离开他的体魄,就连神魂都被体内的琉璃小人牢牢把控,所有那仅剩的念头就成了支撑顾枝依旧还存活着的唯一所在。 救下卿乐和扶音,过往现在和未来,还有不舍遗憾憧憬的一切,都不要无能为力也不要追悔莫及,都要好好的,回家去。 海面上,一叶小舟跨越山海重重,越过了出云岛外的云雾禁锢和所有的幻想囚牢,来到了秦山之下。 出云岛上,一处洞开的门扉中,带着好奇和向往的少年走出秘境,便看见了身前眼中巍峨的秦山。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为众生换太平(一) 天地间的风总是难以捉摸踪迹和来去的,而武道修行者口中所说的真气本元就要更加虚无缥缈,一呼一吸之间,一眼一闻之中,也许那些流转在虚空之中的气息就是足以炼化存续体内的所谓真气了。 可是能够真正去捕捉这些气息痕迹的人总是少数,所以太多叫嚣着要去闯荡江湖游历天下的武道修行者,其实一辈子都只能止步门外,那一步两步的距离实际却差之千万里。 若是登堂入室了,再去听闻触及更加不落实处的所谓天地灵气,就让人愈加摸不着头脑,哪怕是在武道一途上走得足够远也走得足够高的顾枝,在以前也很少去说起想到那总是与神明关联更深的天地灵气,因为在许多传说中,神灵餐霞饮露,呼吸吐纳的不正是所谓本源灵气? 在更多的书籍和神话记载中,天地最初的构造就是那些犹如清风雨露的灵气,只是随着万物生灵的降临和繁衍生息,灵气开始融入天地间,捉摸不得更琢磨不透。 可是在那座城墙上的茅屋中,顾枝置身于绘就天地万万年的画卷世界,亲眼看着那些流转天上地下的灵气孕育出了植物和生灵,也将漂浮在在汪洋之上的岛屿牵连牢固,是连接天地的关键所在,更是后世武道修行、读书悟道的本源,所以再去说起天地灵气的存在,在顾枝看来,便少了几分神异,而是多了几分真切。 只是与当年一般,哪怕见识过了那处城池秘境的玄妙和出云岛上幻境纷至沓来的奇异,顾枝还是对于所谓“神明”的存在有着疑虑,所以他可以还是一往无前地跨越千山万水走到秦山,也可以义无反顾地步步登高来到山巅。 然而面对着魔君,亲眼看着更多也体悟更多,顾枝才明白,那些虚无缥缈的天地灵气,原来是真真正正地能够被据为己有,或者说至少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化为己用的。 来到秦山之后,顾枝除了置身于虚幻和现实之间反反复复,便一直在出刀战斗,亲眼看着那从魔君体内走出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施展出介于幻觉和真实之间的玄妙手段,也坠入了魔君举手投足间勾画出的世界牢笼之中,那些早已逾越武道的能力,不再只是武道第九境“逾矩”可以囊括其中的。 那么,是否可以作此考虑设想,原来千年以来所有先贤所想的武道高处之外,其实还有更加高远和玄妙的境界和修为?近乎神明? 只是此时此刻,面临着生死大敌的顾枝,丝毫没有时间和余地去思索更多。 魔君站在不远处,双手织就的囚牢将顾枝禁锢其中,源源不断的真气本元冲刷着顾枝的体魄神魂,山巅罡风作乱,顾枝的灵魂与那一身白衣一同在狂风中被摇晃拉扯,几乎就要变作残絮碎屑。可是就像黑暗风雨中的那一盏点亮于竹屋中的烛火,哪怕是狂风骤雨,也始终明灭不定,却终究不会彻底熄灭。 顾枝缀着一口本元真气和命理气数,闭上双眼挥出一刀,将那些积攒体内数十年的真气都释放而出,抵抗着魔君“赠予”的武道修为,两股澎湃河流在山巅相撞,银白色的火花溅射而出,像是在天边云海处点燃了烟火,云层被驱散,就连天光都不由自主地褪去颜色,秦山下本就匍匐在地的虔诚信徒门更加恭敬地叩首,像是亲眼看见了神迹的降临。 在出云岛关于三百年前的传说中,划破黑暗如白昼的三道焰火也是这样从秦山高处落下,在天边留下了需要整整一夜才能闭合如初的云海缝隙,像是有人举着火把点燃了那些飘忽不定的云絮,燃烧个不停。那时的先贤们同样只能惊叹于神迹的玄妙和震撼,于是关于神灵的传说便开始口口相传,代代相承。 如今秦山之上的种种奇异,不正是对于神迹的明证吗?由于顾枝和魔君的交手,那经由灵气和玄妙术法勾连的出云岛上各境之间的云雾界限模糊不清,那些秦山虚影中,也开始显露出真实的模样。 桃止镇外的小村庄里,并肩坐在溪边垂钓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起仰着头望向秦山的方向,男孩的眼中倒映着银白色的光亮,熠熠生辉。 北元王朝临海的口岸处,站在一艘帆船上的剑客举目远眺秦山,不知为何便觉得能够做出这番惊天动地异象的定是自己那个忽如其来又匆匆离去的师傅。 祈水山庄破败几分也冷清几分的园子里,挥汗如雨勤学苦练只为了能够护住山庄威名不至于坠入地底的女子抬起头看着秦山之上的异象,想起了那个以一人敌万马的少年。 铺天盖地的光亮也笼罩住了顾枝和魔君的身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都凝滞不动,天地间只剩下对立而站的顾枝和魔君,他们站在了光阴长河的岸边,不再是勾勒的虚幻,而是真真正正的置身其中,因为他们的武道修为太过惊世骇俗,在接洽碰撞之中触动了天地的界限,于是玄妙在相接处骤然亮起,将两人都拉扯进了光阴长河之畔。 魔君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的潺潺流水神色平静,在这三百年里,他已经许多次站在这处岸边看着溪水东流和高山迭起了,许多东西都是看得多了便再无奇怪,甚至就要变得无趣,只是看着那奔涌流淌的河水,魔君知晓那些翻涌的涟漪中在不久之后注定会倒映出截然不同的景象,便多了几分期待,而他将是亲手缔造未来的那个人,就连光阴长河也不过手中棋子,微不足道。 顾枝手握长刀望着眼前的流水,波光粼粼之间翻腾着千万年来的乍现画面,有第一位光明岛主亲手打造了传承千年来的王朝统治,有第一位着书立传的读书人站在石台之后谈天说地,有身披袈裟的佛陀静坐树下一悟花开一年花落,也有独坐高山之巅的道袍老者白发苍苍却神采流光漫天霞彩作衬,还有站在汪洋海浪之上酣畅出拳的那开创了武道的第一人潇洒肆意…… 世间的波澜壮阔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虽然无奈慨叹之处在于人间更多的是默默无闻平平淡淡过完了一生的寻常人,可是光阴长河没有高低贵贱之别,所有在这世间活过的人都是铺成了河床的石子也是翻涌的水滴,就像是天地间的清风,也像是飞扬的尘埃,他们同样在这世间举足轻重,不容缺失。 顾枝静静看着水面和清澈的水底,双眼明亮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站在对岸的魔君冷眼看着顾枝,不出所料地看出了少年的期待和不由自主的沉沦,第一次来到光阴长河岸边的人总是很难挣脱开再见一面过往之人和过去之事的诱惑。顾枝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身影,是还没有白了头的先生,在他身边站在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嘴角叼着草茎的侠客和一个身穿青衣眉眼飞扬的少年。 魔君突然微微皱眉,因为顾枝竟是只看了一眼那画卷就缓缓抬起头,没有任由心神和思绪沉眠其中,顾枝抬眼看着对岸的魔君,呼出一口气,语气平淡道:“总要分个胜负和生死了,扶音和卿乐我一定会救下她们,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话语落下,顾枝竟是抬脚迈入了光阴长河中,在那位黑衣童子的打造的小世界中,顾枝同样如此做过,可是置身于真真正正的光阴长河岸边,顾枝这样做无异于寻死。 溪水奔涌不息,涟漪撞在了顾枝的衣摆脚边,可是奇怪的是,意料之中的消磨和吞噬没有出现,而是在碰撞处出现了溅射的光亮,丝丝缕缕星星点点,几乎就看不清,顾枝神色痛苦,感受着光阴岁月对体魄神魂的冲刷。 站在对岸的魔君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眼中闪过光彩,魔君抬起白皙如玉的双手,竟是在掌心出现了虚幻的迹象,魔君再次看向顾枝和汇聚在他脚边的那些光点,原来已是神性在身。 眼前变幻倒转,魔君运用了改天换地的手段,将两人从光阴长河中抽离开来,顾枝双手握刀终于刺破了那些真气本元构造的牢笼,然后身影向着扶音和卿乐坠去,那些从他袖口处和体内气海中涌出的气息像是两只巨大的手掌托住了她们的身躯,终于止住了下坠之势,像是承载着云海缓缓飘落。 可是在扶音和卿乐的眼中,站在半空中露出微笑的顾枝身后,睁开双眼的红袍魔君不知何时一步跨出就来到顾枝身后三寸之间,然后一只洁白手掌穿透了顾枝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顾枝嘴角的笑意凝固,眼中的明亮光华在一点点黯淡消逝,扶音和卿乐同时高喊出声:“不!” 刺破身躯经脉骨骼的痛疼瞬间掌控住了顾枝的思绪和心神,可是看着终于不再被裹挟在山石之间的扶音和卿乐在真气的护持下缓缓落向海面,顾枝还是拉扯出笑容,他竭力张开嘴,轻声说道:“再见。” 再见,那些注定还是只能遗憾不舍的过往;再见,那些说好了要再一起喝酒的故人旧事;再见,那些再也看不见也再也无法实现的未来;再见,终于重逢的至亲和他存在这一生的所有情感的归宿。 那只穿透胸膛的手掌带着鲜血缓缓抽离,顾枝手握长刀转过身,直面神色冷漠的魔君,已经被鲜血浸染鲜红一片的白衣终于只剩下了可怜的碎片,顾枝握着那把漆黑的长刀,那把被世间众生唤作太平刀的长刀,然后所有的真气和刀芒都倒卷灌注在刀身内,顾枝抬起手,用尽最后的气力和心神递出了最后一刀。 天地间,不再只是出云岛和秦山一境之地,而是汪洋之上的一百零八座岛屿,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听见了那一声长刀出鞘的声音,如龙吟如凤鸣,而当人们抬眼望去,在天地的最北边,出现了一盏足以和天上烈阳明月争辉的光亮,在不断地膨胀绽放,最终天地间就只剩下这一抹光亮,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和心神。 长刀越过时间的冲刷和虚无的阻挡,带着一种命中注定和毋庸置疑出现在了魔君的身前,然后刀尖刺入了他缓缓抬起的手中,刀芒依旧不绝,还要透过掌心去往魔君的胸膛,最终止步于红袍之外一寸之间,只差一寸。顾枝的身影如破败的枯叶,被风一吹,寥落飘摇,从魔君的身前眼中坠落消逝。 秦山山巅附近的台阶处,好不容易攀登上来的两个年轻人跪倒在地,可是在他们喘息间最后所看见的,却是顾枝递出最后一刀,然后从魔君的身前坠落,捂着断臂处的于琅和脸色苍白的周厌同时高喊出声:“不!”同样在武道一途登高远行的他们很清楚,那样不留余地和竭尽全力的顾枝就是在寻死,而且看着顾枝已经消失不见的身影,恐怕存活就真的成了奢望。 海面上,那一艘小舟临近秦山的时候,天地间就已经被光亮占据,站在船头腰间悬挂长短两刀的徐从稚和背负竹鞘木剑的程鲤同时仰头望去,看见了那两个被真气护持着下坠的身影。 徐从稚和程鲤同时拔地而起,程鲤抱住了扶音奋力挣扎的身躯,徐从稚接住了心神激荡之下昏死过去的卿乐,他们回到了小舟上。君策赶紧接过娘亲,小心翼翼地护在小舟甲板上。 程鲤抱着泣不成声撕心裂肺的扶音跪坐在小舟船头,程鲤无助地抬头看着徐从稚,只能轻轻拍打扶音的肩头和后背,低声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 徐从稚紧紧咬着牙,知道唯有因为顾枝才可能让扶音如此失魂落魄和声嘶力竭,他回头看了一眼君策,然后看向程鲤说道:“我去看看。”说完,徐从稚身影掠过海面,沿着山崖攀附而起,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扶音双手紧紧握住程鲤的手臂,已经哭得嗓子沙哑的扶音似乎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悲伤都在此时此刻尽数宣泄,在失去了家宅和爹娘之后,扶音也失去了先生和魏先生,现在呢,就连顾枝都要离去了,从那夜风雨知州,她从未如此的绝望和无助,她只能依偎着程鲤,低声呢喃着:“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 程鲤嘴唇微颤,一直以来都生人勿近清冷孤绝的程鲤看着扶音如此绝望地哭喊,也不由得心神震颤悲从中来,想到了那最坏的结果,比如顾枝已经死去而魔君还好好地活着呢?程鲤只能紧紧抱住扶音,还是轻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没事的……” 徐从稚的身影在山石之间跃起落下,真气护持下他很快来到山巅,可是除了已经倒塌的孤亭和宫宇,山巅处再无其他,没有居高临下举世无双的魔君,也没有腰悬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的顾枝。 徐从稚落在山巅,低头望向高耸山崖,可是除了还在不断下坠崩散的山石,也没有其他。徐从稚缓缓转头,看见了山巅台阶处的那两个熟悉身影,徐从稚快步走过去,然后愣在原地。 平日里嬉皮笑脸没个心肺的周厌此时脸色苍白体内更是再无一丝一毫的武道修为,经脉骨骼都千疮百孔只是勉力吊住一条命,而他的脸上泪水流淌而下。还有穿着华美气态高绝的公子哥于琅,从未如此落魄无助,右臂处空荡荡的,眼神空洞,泪水溢满眼眶。 徐从稚蹲下身跪坐在他们身边,轻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琅左手手掌紧紧攥住还在渗出鲜血的断臂处,咬着牙吐出一个个言语:“顾枝死了,被魔君亲手杀死。黄先生和武山也死了,被齐境山所杀,就在我们的眼前,就在眼前。” 徐从稚深呼吸一口气,双眼却猛地通红一片,血丝像是裂缝般在瞳孔眼眸中纵横交错,他颤声问道:“都是因为魔君?” 周厌点点头,垂下了头哽咽着笑道:“是啊,都是因为魔君。”笑意中,满是讽刺和自嘲。 徐从稚双手手掌紧紧攥起,鲜血从指缝间流出,他轻声问道:“傅庆安呢?”于琅呼出一口气,断断续续说道:“顾枝说傅庆安在秦山山下一个小镇中的学塾里决定留下来,于是没有来秦山,兴许还活着。” 徐从稚听着这个唯一的好消息,却没有丝毫的安慰,顾枝怎么会死呢?黄草庭和武山都死在了齐境山手中? 徐从稚双手支撑着地面缓缓起身,低声问道:“魔君呢?”那股压抑的怒火和杀气几乎凝若实质缭绕在他的衣衫上,就连山巅的罡风都无法吹拂丝毫。 周厌和于琅都摇摇头:“他消失了,无法知道他去了哪里。”徐从稚点点头,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搀扶起周厌和于琅沿着台阶缓缓下山,轻声道:“我带你们回去。” “我已经不可能再修行了,这样一个废物已没有资格去说什么报仇,但你们,一定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哪怕没有了握剑的手臂,今日的仇怨和欠下的债,齐境山要还,魔君更要还。” “我会杀了他们的,亲手,一定。” 他们走下秦山,沿着山脚走到了海岸处,小舟停靠,程鲤将已经哭得昏死过去的扶音和卿乐一同安置在船舱中,站在甲板上看着并肩搀扶着走来的三个年轻人,他们登上小舟。 徐从稚突然转头看向山脚某处,一株古树下,一个穿着布衣的少年犹豫着迈开脚步,然后看着徐从稚,轻声问道:“那个,可以一起走吗?” 徐从稚冷声问道:“你是谁?” 那个陌生的少年缓缓道:“华朝。”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为众生换太平(二) 光明岛的那处孤立于湖面上的阁楼屋檐下,身披真龙黄袍的光明皇帝独自仰头望向远处北方的方向,在那些长刀出鞘的异响和光亮乍起的异象惊骇世间的时候,光明皇帝看见了更多。 他看见了在那秦山之巅一身白衣破败的顾枝陨落下坠,看见站在小舟上心焦如焚的君策,也看见了走出门扉秘境缓缓走向海岸的少年华朝。光明皇帝的眼神平静,神色也没有丝毫起伏,可是在他的眼底深处,那些破灭不定的星海翻涌出异乎寻常的光彩,这个世界终究还是要翻天覆地了。 通往阁楼的廊道中,身穿繁复暗紫色官袍的寇槐易神色恭谨地缓缓走来,站在光明皇帝身前十步之外,毕恭毕敬地弯腰拱手行礼,朗声道:“陛下,岛屿之主和王朝使节都已临近港口,光明岛上的各阶官吏与世家大族同样等候在了海岸处,光明大会只待陛下亲临就可正式开启。” 光明皇帝轻轻点头,没有了平常闲谈下棋时的儒雅和随和,而是让人发自内心地畏怯和敬仰的威严,寇槐易静静等在原地,依旧维持着弯腰拱手的行礼姿态。 直到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光明皇帝的手掌才轻轻托起寇槐易的双臂,然后轻声说道:“走吧。” 光明皇帝率先迈开步伐,随着他的脚步落下,整座皇城之中,有鼓声阵阵作响,寇槐易紧紧跟随在光明皇帝身后,微微低着头,神色恭敬。 光明皇帝走出阁楼和廊道,等候已久的三千金军将皇帝陛下牢牢护卫其中,虽然对于位居天坤榜榜首的光明皇帝而言,这些护卫显得那样毫无用处,可是随着装整齐全的骑兵步兵都开始汇入,那种象征着汪洋之上最至高无上权柄的威严便无形之中降临在所有人的心神,这是一种权势的象征,也是唯有光明皇帝才有的威严。 万人大军簇拥护卫着光明皇帝和庙堂中枢的大臣们一同去往注定此时喧嚣震天的港口,在禹夏城不远处就有一座世间最为繁华热闹的海港,而在最近数月之间,则注定那些商船和客船再难靠近,毕竟此时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所有真真正正掌握着至高权势的大人物都因为光明令的出现而齐聚于此,共襄盛举。 禹夏城中的各阶官员和分管岛屿之上各地的封疆大吏也齐聚在此,此时的港口附近,就连寻常百姓家都被严格把控起来,密密麻麻的护卫军牢牢守卫在港口附近,光明岛在汪洋之上所向披靡举世无敌的舰队更是铺开在海面上,隔绝所有的威胁和意外。 这些汪洋上的大人物们,虽然对于再次现世的光明令心存疑惑,不知道在如今太平安稳的世道下,还有什么大事是值得光明皇帝召集所有岛主一同商议的要事。可是能够亲眼看见并且亲身参与光明大会,对于身处这个时代的许多人来说都是足够觉得荣幸和不负此生的大事。 海港处人声鼎沸,来自天南地北或相识或结怨或素不相识的人们来往交接,只是无论是寒暄叙旧高谈阔论还是冷嘲热讽暗中算账都要思量一下如今所处的地界,都要忌惮一下那个无论是权势还是武道修为都举世无双的光明皇帝,所以在守卫森森之中,这些大人物们还是维持住了微妙的平稳,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那些细碎话语之中,说起的有几座岛屿之间来往已久的交情,露出笑脸的大人物看起来那么真诚,似乎平日暗地里那些争夺利益和地盘的小手段不过是误会;还有早就结怨的岛屿之主也在大笑着攀谈,只是若不是在这光明岛的港口处,或是就此离开,恐怕还是要打个你死我活来才好。 也有人在闲谈起那不久前惊骇世间众生的异象,有跻身天坤榜的岛屿之主猜测是武道修为极高的宗师在交手,甚至有可能就是如今天坤榜上的那几个游侠在分个高下。 所有人虽然还是攀谈来往,可是却都各怀心思,更多的是在等待那个很多时候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光明皇帝,毕竟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传闻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出现在庙堂之上了,可是光明岛依旧蒸蒸日上,权势和名望还是势不可挡,所以无论这位皇帝陛下是怠政还是只是更愿意隐身幕后,这个名号所象征的威严和尊崇却丝毫不减,足够任何人心怀憧憬和向往,自然也有畏惧和胆怯。 如今的天下大势,许多置身其中的岛屿当局者迷,可是作为金藤岛和奇星岛这类大岛屿来说,其实那些暗流涌动和权势之争几乎昭然若揭,所以光明大会的召开绝不只是这位皇帝陛下的心血来潮,而是要对如今的混乱之势来个一锤定音,那些心怀各异的大人物们此时无不在心中盘算着未来的规划,也揣测那些皇帝陛下究竟会做出什么决定来。毕竟在历史上的两次光明大会中,最终所确定的可都是足够惊天动地的大事。 也有心思活泛的岛屿之主找到了光明岛上的实权人物开始攀谈交流,话里话外自然还是想要了解那些光明皇帝召开光明大会的打算,可是这些就职以来都没有亲眼见过光明皇帝的高官权贵还真对此一无所知,只能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与各大岛屿之主虚与委蛇。 光明岛上仅存的那些世家大族大多都和海外的其他岛屿有所往来,几位岛屿之主就走到了于家所在处,和于家老家主热络交谈,虽然知晓于家除了那个不遵祖训的于肃呈之外再没有人和光明岛权势有所牵扯,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能够从话语里多探听些消息也不失为一种益处。 可是于家那位已经独居高宅大院修身养性多年的老家主却只是笑着闲谈,有意无意地将那些试探言语都挡了开去,还不会让人觉得生硬和冒犯,这就是世家大族能够在当年光明岛革新中存活至今的关键所在了。于家次子于肃呈没有站在于家此处,而是与那些光明岛庙堂中枢的官员们站在一处,显得有些不起眼。 光明岛的港口总是世间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哪怕今日在此的不是走南闯北的商船和客船,可是喧嚣却丝毫没有消减,言语交谈此起彼伏,根本无法靠近此处附近的百姓们仅仅靠着想象也能够猜测几分港口附近的非比寻常。而置身于这番热闹之中的大人物们,无论是视线还是心神,更多还是落在了通往海港处的那条被重重大军护卫森严的道路上,等待着那位光明皇帝的到来。 外围的护卫大军如潮水般开始翻涌,站在甲板上和港口处攀谈来往的人群慢慢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只有海浪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拍岸,只是随着那沉重响起在所有心上的战马声和步伐声回荡开来,就连海浪的哗哗声响也显得那般遥远和微不可闻。人们不由得摒住了呼吸,静静看着大军缺口处那缓缓走来的身影。 一身明晃晃的黄袍倒映着天光的璀璨,人们只是凝神望去几眼就要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和眯起眼睛,否则就要被那纯澈明亮的光芒灼伤眼眶。 那个身影走出光亮,终于清晰地出现在所有的视线中,搭建在海港居中位置的高台台阶上,那个身穿真龙黄袍的中年男子独自登高。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慢慢等待,没有人窃窃私语地议论也没有人胆敢在此时制造出异响动静来。 即便抛开光明岛千万年以来所有的奇异传说和滔天权势,只说如今这位将光明岛革新推向了新的高处的皇帝陛下,所有人也不由自主地投注了足够的敬仰和崇敬,这场注定只会由眼前这位光明皇帝主导的光明大会,会发生什么带来什么改变什么,都让人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犹疑。 那个身影终于走到了高处,比所有的楼船都要高,似乎还要比世间最高的山峰更高,禹夏城中的晏山就在他的身后,可是却还是在他周身的光芒映照下显得那么遥远和渺小,光明皇帝站在高台之上俯瞰众生。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开口言语,是开门见山地惊天动地,还是循序渐进地商议讨论。 可是独自站在高处的光明皇帝却视线缓缓落在远处海面上,有一些岛屿之主察觉到了光明皇帝的异样,便循着他的视线也望向看远处的海面,可是除了光明岛的钢铁舰队之外,海面上就连渔船都没有了,海鸟掠过海面,鱼儿翻腾起浪花,不过寻常而已。那么光明皇帝究竟在看着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呢? 光明皇帝的眼底深处倒映出一副波澜壮阔的画卷,是接天连地的海浪和云层,在天际界限处,一艘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倾覆的绿竹小舟缓缓出现,一个身穿红袍的身影独自站在其上,背负双手神色淡漠。一叶小舟独行,然后就有宛若黑云压城的密密麻麻舰队随着显出身形,簇拥在绿竹小舟身后,携着让人窒息的威压缓缓逼近。 小舟上,轻轻落下脚步身穿儒衫的晋汉神色恭敬虔诚地走到了魔君身后不远处,弯腰拱手行礼道:“主人,大军都已进入各大海域,只等光明大会落幕,魔军就会全力开拔,到时安置在所有岛屿之上的暗桩和后手也会同时发作,一切尽在股掌之间。” 魔君只是轻轻点头,晋汉不敢抬头看向方才突然出现在这艘小舟上的主人,只能低着头低声问道:“主人?”魔君挥挥手,轻声道:“不急。” 晋汉不敢多说,更不敢多问那位登上秦山的“地藏顾枝”生死如何?主人的计谋是否已经奏效? 晋汉再次恭敬行礼,然后身影飘忽在海面上,回到了绿竹小舟之后的舰队甲板上。 魔君独自站在绿竹小舟船头,与光明岛海港处高台上的光明皇帝遥遥对视。 在许多许多年以前,他们不是什么魔君也不是什么光明皇帝,就只是唤作井舜和宁愚的两个少年,面对着新奇玄妙的新世界满怀憧憬和向往,也有着难以言说的畅想和远方,只是后来啊,他们都成了这片汪洋上最至高无上的掌权之人,也终于成了落座棋盘对面的生死敌手。 也许当初他们三个人之中,真正做出了正确选择的是那个最无欲无求的人,哪怕是只能接受再也回不去故乡的残忍现实,哪怕是连再看一眼那个本来世界模样的机会都视而不见,可是最终在人心和世事的权衡中,置身事外的那个他好像才是真正自得其所的人,而选择卷入世事变迁和人心谋算的他们,也终究会走入自我的桎梏之中,即便可以再活上个百年千年,却始终再难离开挣脱。 宁愚站在绿竹小舟的船头,身上穿着年少时的他绝对深恶痛绝至极的鲜艳红袍,却没有丝毫的艳丽和浮华,只是泛着黯淡深邃的血红色,化作一座牢笼将他囚困其中。 而站在高台之上沐浴天光之中的井舜,一身明亮黄袍上的真龙似乎张牙舞爪地腾空而起,直要将世间所有的璀璨光华都纳入怀中,可是世间众生仰望的目光和天穹洒落的光华,也终将化作难以挣脱的牢笼,将他囚困其内。 他们都是那样的孤独,站在汪洋之上,还在众生之外。 他们也是那样的瞩目,凌驾汪洋之上,也在众生之外。 秦山山下的海水中,一袭破碎白衣拉扯着一个紧闭着双眼的身躯飘摇远去,那个胸膛破损的少年怀中抱着一把漆黑颜色的长刀,他的发丝在海水的流转中慢慢染上了雪白颜色,腰间悬挂的绿竹刀鞘被水流冲刷落入海底,消失不见。 生与死。 乱世, 还是太平? 第二卷总结 第二卷结束了。 可惜那个时候完成第二卷的时候没有立即进行总结,不过那时可能会对自己有太多的满意,反而变成自卖自夸,所以现在回过头去看第二卷的创作,其实对于自己也能够有更中肯的看法。 虽然第二卷相较于第一卷来说,在语言和笔法上依然没有什么进步,甚至因为尝试过每日坚持写一万字左右而显得有些精力不足,所以难免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稚嫩粗糙。但是在第二卷中还是做到了一些莽撞的试验,比如加入了更多故事作为叙述,比如以三条不同的线路作为脉络去塑造人物,比如从各方面的衬托去勾勒出两个重要人物的形象(宁愚和井舜)。 遗憾的是,在完成第二卷的时候,只能承认,发掘出的问题已经成了无可挽回的事情,这本书从一开始的基调就没能把控好,归咎于笔力的幼稚和思维的迟滞,所以无论是故事还是人物,哪怕最初构建时有足够的高光,但是最终都不得不因为总体基调和行为风格变成平淡的叙述,自然也就失去了跌宕起伏的气魄,比如黄草庭和武山的陨落,比如于琅和周厌的九死一生,比如顾枝终于知晓自己的身世,比如扶音的指尖毒。 说是总结,当然更像是一场自我检讨和对大家的歉意(如果还有朋友坚持到这里,再次感谢)。 若是找出一些值得说道的地方,其实在这一卷中塞进去了不少东西,有关于世界观构建必不可少的背景介绍,有关涉人物塑造和升华的过往与未来,还有一些在写作过程中自己的感悟与感慨(简称私货),其实在将自我的见解和看法写出来的时候难免忐忑,毕竟那些说教和所谓的感悟其实都还是有着很大的局限,就那样借着人物的口夸夸其谈,真是让人不安。 第一卷的时候没有通过初审,那个时候就已经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所以没有自不量力地再次尝试,反而是在第二卷故事行进到铺展世界观的时候,才敢于去再次尝试申请审核,结果不出所料,失败了(笑)。 并没有什么挫败和失望,因为自己都已经找出了这么多不足来,又怎么还敢奢望读者能够看得进去呢? 虽然这样说有些信口开河的狂妄,但这本书确实是作为初涉写作的尝试和训练而已(素材库里积攒了太多大纲和故事,不过真正创作出来肯定需要更多的试验),遗憾于那些粗糙不足,也欣喜于那些尝试和突破,至少让自己明白了真正去创作一部作品并且将其最终完成,决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对于个人来说,这样的尝试,总归是快乐的,因为写作这件事情,本就是自己愿意去孜孜不倦探寻的乐趣,所以其中的悲喜自消自受,自得其乐。 说回剧情,顾枝从秦山坠落生死如何?离开出云岛的魔君宁愚又打算如何做?坐镇光明岛的光明皇帝会以井舜的身份真正现世吗?那第三个人究竟是谁,在这样的天下大势中是继续冷眼旁观还是主动入局?华朝踏入汪洋世界意味着什么吗?君策的成长会走向何方?在乱世之中,扶音和卿乐他们何去何从?这场注定要到来的乱世会是何种结局? 这些问题都会在第三卷解答。三卷的基调已经定下了,所以第三卷将会是收官,故事已经构建好,同样只剩下笔力的创造,这一次不再夸口说有什么创新和尝试,只是希望能够给这许许多多的人物一个结局,也许不完美,也许不满足,但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未来。 (本来在完成第二卷更新的时候,第三卷就应该差不多在收尾阶段了,遗憾的是,现在第三卷连一半都没写完,所以后面断更的话,请大家尽情开骂吧。) 好了,废话说完,让我们继续故事吧。 第一章 天地分汪洋居中(一) 汪洋之上似乎已经承平许久,哪怕在海域之内岛屿之间仍是大小摩擦不断,可是却从未再有过颠覆整座汪洋的战事席卷。 在这其中,光明岛自然是那个做出了最大努力和让步的居中角色,而其他逐渐繁华兴盛的岛屿也乐得将汪洋和海域打造太平荣华,为的自然是更为鼎沸的商贸和往来,无论是扩充权势还是积攒财富,只有在风平浪静中谋求才可不容有失。 在汪洋之上所有岛屿的史书中,所记载的最后一场囊括整座汪洋的战争,应是在一千五百多年前了。 那时光明岛开创的第一座王朝现世已过了三百余年,眼看着光明岛上的百姓在统一中安居乐业,于是汪洋之上许多岛屿也开始学会了建立政权把控权势,渐渐地,王朝皇权在汪洋上铺展开来,那些积攒足够资源和底气的岛屿便成为了继光明岛之后的有主岛屿。 八大海域的海图范围也在慢慢绘就,虽然为了争抢那些无主岛屿和尚在探索中的偏远地界,各大岛屿在光明岛居中调度下仍是争吵不断大打出手,可是大致的汪洋版图还是有了雏形。 后来八大海域的疆域得到初步划定,各大岛屿坐镇所属地界,可是随着势力的膨胀与时间的推移,以奇星岛和金藤岛为首的一些大岛屿不愿再屈居于光明岛权势之下,于是统合了三十六座岛屿共同向光明岛发难,只为了逼迫那时的光明皇帝让出光明岛的权柄,也要借此重新划分疆域地界。 也是在那场蔓延八大海域的战事中,世间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光明皇帝的无上力量,竟是以一己之力抵抗住了数十位岛屿之主的联手对敌。 最终光明岛联合其他十余座岛屿将那些掀起战事的岛屿之主逼着坐在桌前,商议定下了各大海域之间的秩序规则,光明令和光明大会也是在那时成为了各大岛屿之主的共识。自那以后,再没有横跨海域和蔓延整座汪洋的战事发生过。 后来八百年前的光明大会确立下如今的一百零八岛屿格局,整座汪洋终究还是在互相的掣肘和往来中慢慢稳固太平,虽然野心勃勃的一代代掌权者们仍旧还是不遗余力地挑起战事,但终究不敢将战火蔓延整座汪洋,毕竟那意味着和其余所有岛屿为敌,更是触犯了光明岛为整座汪洋所制定的根本秩序。 许多依靠着光明岛而繁荣昌盛的岛屿,已经许多年再没有经历过战争了,百姓们安居乐业自给自便足够安稳太平,哪怕是茶余饭后听闻了跨越重洋传入耳中的倾覆战事,也难以勾连起太平盛世中百姓们的设身处地,至多便是慨叹几句,再无其它,毕竟身外之事太过遥遥,直抵人心的心绪也如被风吹动的湖面,只是泛起几层微弱涟漪而已。 光明岛时隔两百余年再次召开光明大会,无论是光明岛上的百姓还是玉乾海域中其余岛屿的人们都感觉与有荣焉,只是远远瞧见了来自各大海域的船只浩浩荡荡地自海岸边飘摇而过,人们便欢呼雀跃,高声诵念着光明皇帝的威严和恩德,只觉得能够亲眼看见如此盛会的片缕痕迹,就已是此生最大的足矣。 玉乾海域的疆域足够辽阔,岛屿之间也离得不算近,所以驻守光明岛外海面的舰队其实面临的护持压力并不算大,总不会有不长眼更失了心智的狂徒胆敢在此时各大岛屿之主齐聚的光明岛兴风作浪。所以光明岛上的军队和皇城的禁军所要紧肩负的,其实还是提防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靠近召开光明大会的港口,既是为了护住此时齐聚那里的所有光明岛庙堂中枢大臣的安危,更是要彰显光明岛的军力之强盛。 光明岛江湖院在这场大会中所要肩负的职责虽然终究不会暴露在阳光下,却算得上举足轻重的那最紧要的一环,毕竟随着越来越多的江湖武道之人登上天坤榜,曾经各大岛屿之主足够自傲的武道修为已经显得有些不再稳妥,更不可能和那千万年来都高居山巅的光明皇帝一般始终有恃无恐。 所以身为汪洋之上裁决监察江湖武林诸事的江湖院,在光明大会如此盛会中如何调度看管好那些慕名而来的武道高手,就成了足够让江湖院执事头疼至极的棘手之事。 光明岛江湖院身上的职责算不得轻松,毕竟只是着眼于光明岛上的江湖事还远远不够,江湖院的各大都使和执事都散在八大海域之中,监察各大海域和岛屿的江湖武林之事,所以为了应对此次盛大的光明大会,江湖院反而显得人手稍有不足。 好在光明大会召开不久之前,来了一位整座光明岛都曾听闻过不少消息的人物拜访江湖院,更是在宰辅大人寇槐易亲自带领下来到了江湖院的议事堂中。 那人正是在数年前奇星岛倾覆之乱中挺身而出的降魔殿第一正司冀央,而在那之后悄然来到光明岛皇城的许多降魔殿中人,也在寇槐易、冀央和江湖院指挥使的居中调度安排下,和江湖院一同负责此次光明大会的监察事宜。 如今的降魔殿不仅仅是奇星岛上备受朝廷重用的司法裁决所在,更是旭离海域在统合江湖武林事务上举足轻重的抗鼎角色,旭离海域许多岛屿上的武林都隐隐有了处于降魔殿监察之下的趋向,虽然也还是有些依旧向往快意恩仇潇洒肆意的江湖人不愿意看着武林落入所谓朝廷“走狗”手中,所以处处与降魔殿作对。 可是旭离海域许多岛屿掌权之人都不得不承认的是,本就是在江湖武林中组建的降魔殿,在料理武林事宜上的手段算得是独到玄妙,那些足够让朝廷庙堂头疼的武林诸事,降魔殿都能化为平常事,也省去了各大岛屿的许多忧虑,所以虽然还是忌惮奇星岛势力的侵入,但旭离海域许多岛屿还是乐得降魔殿在江湖武林事宜上的介入。 冀央来到光明岛之后并没有隐姓埋名四处逛荡游历,而是直截了当地来到了禹夏城,也算是给了亲自发出邀约的光明岛宰辅寇槐易一个礼尚往来的敬意,不至于让江湖院还要忌惮提防旭离海域降魔殿第一正司的动向和心思。在那封跨越重洋送入冀央手中的书信中,寇槐易和光明岛江湖院指挥使共同发出了邀约,希望如今在旭离海域中有了更大话语权的冀央和降魔殿能够为光明大会的召开出些气力。 字里行间,冀央能够看出此次光明大会所要各大岛屿之主商议的事情绝对不简单,也看出了寇槐易和江湖院指挥使的诚意,于是冀央在通禀奇星皇帝之后欣然接受邀约。 经由江湖院此事,冀央也旁敲侧击看出了些奇星皇帝的打算,如今百废俱兴的奇星岛不会再愿意只是旭离海域中一个慢慢休养生息的岛屿,而是要像当年全盛之时一般在整座海域乃至整座汪洋都掌握更大权柄,所以奇星皇帝乐得与光明岛能够有更多的接洽与合作,毕竟在野心勃勃的奇星皇帝心中,那副他和魏崇阳绘就的画卷上,光明岛始终都是灯塔般的指引。 随着光明皇帝走出那座湖面上的阁楼,江湖院和降魔殿先手安排便都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在光明皇帝走过的禹夏城沿途,几乎在人群涌动间和大街小巷的角落中,都有江湖院和降魔殿的身影,而当光明皇帝在大军簇拥下走入港口,真正的考验也才正式降临。 大军和皇城禁军挡住了所有明面下的觊觎和窥视,而江湖院和降魔殿就需要负责将那些藏在暗处的火苗掐灭。 冀央没有和一同来到光明岛的其他几位正司一样去往港口附近亲自调度护卫,而是与江湖院指挥使一起留在了皇城江湖院的议事堂中稳坐高台,将此时整座禹夏城和光明岛的局面都尽收眼中。冀央坐在议事堂中的红木椅子上,神色平静,可是心中的思绪却已经千回百转。 冀央最疑惑之事便在于,为何光明岛如此放心降魔殿和自己?虽然都是为了光明大会的顺利召开,可毕竟是两座不同岛屿的庙堂机构,怎么江湖院能够对降魔殿的介入重视和信任到如此地步? 冀央视线落在身边翻看卷宗的江湖院指挥使身上,这位已经执掌江湖院二十余年的指挥使虽然已是年近花甲,却还是身形魁梧神色矍铄,全然看不出丝毫老态。 冀央这段时日在江湖院中料理事务,亲眼旁观了这位指挥使的调度安排,不由得心生钦佩,毕竟降魔殿和江湖院所肩负的职责还是远远不能相比的,而想要将整座汪洋的江湖武林之事都处置妥当,需要江湖院指挥使耗费的心神和气力实在难以估量,所以冀央虽然能够看出江湖院指挥使身上的不俗武道修为,却也猜得出恐怕已再无精进可能了。 江湖院指挥使路垣嵩轻轻放下手中的卷宗,闭上眼睛抬起头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眼转头看向冀央,眼神明亮地咧嘴一笑,问道:“冀央正司觉得江湖院和降魔殿对光明大会所做的安排和准备还不够吗?” 冀央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江湖院所做已是天衣无缝,即便没有降魔殿,想来光明大会也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路珩嵩点点头,伸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冀央,然后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水,接过话语道:“那就是担忧光明大会所面临的其他威胁?”冀央端起茶杯没有言语。 路珩嵩将茶杯轻轻放在掌心,抬眼望向江湖院的议事堂门外,璀璨温暖的天光洒落在洁白玉石铺就的广场上,不远处就是连绵的皇城宫殿,路珩嵩问了冀央一个问题:“当年你为何会亲手兴建降魔殿?”冀央将茶杯放在桌上,思索一番才作答:“因为那时的奇星岛在魔君治下倾覆寥乱,因为‘地藏顾枝’的出现看见了奇星岛生的希望。” 路珩嵩却摇摇头,说道:“不够。”冀央微微皱眉,路珩嵩转头看向冀央,笑道:“这样的降魔殿,在奇星岛重归太平之后,便没有了更多的所在根基。”冀央有所明悟,却只是看着路珩嵩不说话。 路珩嵩点点头继续说道:“两百年前,江湖院的出现几乎让整座汪洋的江湖武林都乱作了一团,为何?不就是早就习惯了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人觉着光明岛是要依仗地位来施展权势,以为天坤榜上天下无双的光明皇帝是要以此掌控所有江湖人了。” 冀央伸出手指轻轻摩挲茶杯边沿,静静听着路珩嵩说起这些关于江湖院的往事,也是关于光明岛这数百年革新的剪影。路珩嵩嘴角挂着笑意,可是冀央却看不出丝毫的轻缓和惬意,只有藏在深处的森严和淡漠。 路珩嵩继续说道:“所以那时行走在各大海域和岛屿的江湖院先贤,所面对的困顿和危险,几乎是现在的我们难以想象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监察江湖诸事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暴尸荒野,更多的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尸体也找寻不得。 而偏偏在这些事情上,光明岛根本无法名正言顺地要那些岛屿给出交代,毕竟此事本就是光明岛的一意孤行,若没有什么落到实处的结果和答案,那些岛屿其实根本就不会点头答应江湖院的监察职责。” 路珩嵩伸手拍了拍衣袖,似乎在驱散些尘埃,他缓缓说道:“亲手创办了降魔殿的你应该更加明白,那时江湖院的难处和无法诉说。只是最终呢,整座汪洋都得认江湖院所立下的规矩,就像当初八大海域的所有岛屿都必须承认,光明岛就是位居汪洋之上的中央。从此再没有席卷整座汪洋的战事能够被轻易挑动,也再没有自恃武道境界修为的江湖人能够仅凭一己之力扰乱海域和汪洋的太平安稳,这就是光明岛和江湖院所做到的。” 路珩嵩嘴角的笑多了几分冷意:“太多人已经对此觉得习以为常,好像光明岛所做的牺牲和努力不过就是为了让他们的自私和放纵更加稳当顺畅,而那些先贤前赴后继的付出只是需要偶尔想起然后念叨一声就够了,甚至连感激都不需要,毕竟高谈阔论总比语重心长来的容易些。可是呢,光明岛的革新为了什么?江湖院的存在为了什么?光明大会是召开又为了什么?” 冀央突然察觉到议事堂门外的天光慢慢隐去,似乎有厚重云层翻涌而至,冀央没来由觉得心情沉重,因为那样突如其来的阴沉和肃杀翻动了他心中的回忆,记得当初奇星岛一夜倾覆的时候,也是这样风云突变,所有的离散和分别都毫无征兆,也让人无所适从,哪怕是随波逐流都要粉身碎骨。 路珩嵩缓缓站起身,在雕梁画栋的议事堂中慢慢踱步,走近那洒落在门槛上的昏暗阴影,他的声音在宽敞的正殿中跌来撞去,闯进冀央的耳中。 路珩嵩抬头望向港口的方向:“如果一夜之间,只是一瞬,整座汪洋都陷入倾覆,不只是奇星岛那样一座岛屿而已,那么更多的百姓和生灵应该如何自处?难道在那时的纷乱和厮杀中,口口声声宣扬的远方的太平盛世还有意义吗?”路珩嵩停下话语,转头看向冀央。 冀央也站起了身,整座议事堂都被掩在了黑暗中,只有他的双眼还在闪着光亮,冀央迈开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沉重的脚步,他缓缓落下脚,然后铺天盖地的轰隆隆声响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胸膛之中,回荡在耳畔和脑海。 冀央脚步踉跄,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伸手扶着身边的桌椅顿住脚步,冀央神色震惊地抬头看向议事堂的门口处,路珩嵩的神色和面容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可是倒映的火光和喧嚣却在他的身后狰狞作乱。 第二章 天地分汪洋居中(二)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权贵之人齐聚光明岛的港口处,随着那道举世无双的身影缓缓登高,所有的声音和动静都不由自主地消匿和潜藏,无论是各怀心思还是纯粹瞻仰,所有视线都落在了那座唯有一人站立的高台上,看着天光洒落中那明煌煌的身影屹立天地间。 本该恭敬侍奉于高台下的光明岛宰辅寇槐易却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时悄然退去,沿着重重护卫的大军,走到了离着港口处有些距离的一座早已被清空的茶楼上。 茶楼中静悄悄的,哪怕是与那座港口离着几条街巷,可是此处依旧在禹夏城那些护卫势力的严格把控之中,明白无缺漏地展现出了光明岛在此次光明大会上的重视和背后深处所彰显的实力象征。 寇槐易脚步缓缓走在茶楼的阶梯上,似乎并不急着登上楼去,他的视线落在那些平日里应该满是高谈阔论的桌椅上,此时却在虚掩的门窗细微光线下显出几分黯淡和寥落。 一阵穿堂风掠过寇槐易垂落胸前的白须,他收回视线,神色平静,苍老面容上的眼底深处却有几乎难以掩饰的感伤。不远处的港口处,沉寂终于被打破,那个独自站在高台上的至尊之人开口言语,于是天地都要侧耳倾听,翘首以待。 寇槐易走到了日光更显黯淡的茶馆二层楼,在靠近一扇半开窗户的桌边,坐着一个身穿黑衣手摇折扇的男子,寇槐易走近去,看见那男子俊美妖冶的面容都有些愣了愣。 独自饮茶摇扇的男子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走近的寇槐易,面带笑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弯腰拱手行礼道:“麟书见过宰辅大人。” 寇槐易的神色还是那般古井不波,他扶起麟书的手臂,然后坐在了已有一杯热茶在上的桌边,麟书“啪嗒”一声合拢折扇,神色惬意地坐在对面,视线却始终不离寇槐易。 茶楼里依旧没有什么声音响起,只有港口处的言语回荡而来,在空荡荡的的阁楼中跌来撞去,寇槐易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就连身前的茶杯都没有伸手触碰,似乎所有心神都沉浸在光明皇帝抑扬顿挫的言语中,麟书渐渐收敛了神色间的笑意,眼底多了几分忧虑和难得的急躁,他的手指搭在桌上,轻轻敲打,斟酌着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敢问宰辅大人,冀央此时也在光明岛上?” 寇槐易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就像是习惯了躺在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被声音唤醒,视线收拢汇聚在身前的麟书身上,寇槐易点点头说道:“是的。” 麟书眯了眯眼睛,接着问道:“只是冀央?还是降魔殿的第一正司?” 寇槐易只是看着麟书,然后伸出枯朽却稳定的手掌将身旁的窗户彻底推开,声音一下子涌入耳中显出几分嘈杂,天光猛地刺进眼中,麟书下意识地闭上一只眼睛。 寇槐易就连神色都没有丝毫动摇,语气平淡地缓缓说道:“就像麟书此时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醉春楼一样,冀央身处禹夏城江湖院同样也代表了降魔殿,而不仅仅是你们,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所有江湖武林魁首都早在光明大会召开之前的一个月内便先后来过禹夏城,现在,他们也应该刚好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岛屿之中,面对着没有岛屿之主坐镇的岛屿,他们所需要去做的事情却关乎着更大的不可说。” 麟书眯着眼睛,手指轻轻摩挲着扇骨,缓缓道:“既然是不可说,那么宰辅大人今日见我难道便是为了饮茶闲谈?”寇槐易终于端起身前的茶杯,神色松缓些许,他喝了一口茶这才继续说道:“当然不是,今日坐在光明岛宰辅对面的,是如今汪洋之上声势最为不可忽视的江湖消息汇聚之处醉春楼的掌权之人,所以值此盛会,你我相逢自然不只是闲谈。” 麟书微微皱眉,却没有对于寇槐易言语中关于醉春楼的说法多说什么,毕竟如今随着麟书将各大海域之中当年少竹留存下来的醉春楼势力逐渐收拢,汪洋之上每一处江湖的消息都离不开醉春楼的眼线,所以监察天下的光明岛江湖院与寇槐易肯定已将醉春楼的底细查的清楚,然而麟书不愿意那么早将醉春楼如今真正的楼主暴露在天下人眼中。 那些如飞雪般落入醉春楼谍网中的消息足以让麟书看的惊心动魄,也隐约察觉到了整座汪洋都将会有一场翻天覆地,所以他难免心忧,也更为奇怪寇槐易此次亲自召见自己究竟是要做些什么。麟书呼出一口气,难得拗着心性主动说道:“大人就莫要与我兜圈子卖关子了,不如开门见山,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 寇槐易点点头,放下茶杯之后欲要开口言语,突然间神色顿住,他缓缓站起身面朝窗外,麟书侧耳倾听,远处光明皇帝的声音也在此时消匿,在一片死寂之中,麟书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扇面,轻微的摩擦声响起,却被骤然炸响的巨大动静掩盖,麟书猛地站起身,寇槐易低声呢喃:“终于来了。” 寇槐易转身面对神色巨变的麟书,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也许醉春楼已经早有预料,一场无人能够阻挡也无人能够置身事外的翻覆便要降临,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无一例外都早已入局,或预料之中或意料之外,可事实便在身前,就连光明岛和光明皇帝,除了亲身化作棋盘上的棋子以外也再无任何选择,只是所谓的翻覆并非为了毁灭,而是一场在许久之后到来的革新将会在这场注定不可能短时间内落幕的较量中分出个好坏高低来,即便再不愿意承认,可是终究此时和未来的世间苍生都要将命运投注在这场相较中,而真正能够做到凌驾其外的,也许便只有光明皇帝,和魔君而已。” 麟书皱着眉头说道:“魔君还活着?”他晃了晃脑袋,想起了不久前奇星岛传来关于探听出云岛消息的命令,又想起那几人离开了奇星岛去往宣艮海域出云岛,麟书竭力理清混杂的思绪,斟酌着说道:“光明皇帝想要将整座汪洋都变作光明岛?”寇槐易神色不变,只是说道:“没有人说得清楚在这场翻覆之后会是什么模样,也许到了那时,就连光明皇帝都已不存在。” 麟书张了张嘴,却只能问道:“究竟是为了怎样的未来?” 寇槐易轻轻关上了窗户,于是所有的天光和声音都被掩盖,只剩下老者沧桑却坚毅的嗓音低缓响起:“是要这世间太多装作视而不见的人能够再多看一看何为真正的人间,是要那些以为躲起来就没人察觉的污秽和腌臜都再无所遁形,是要那些自以为潇肆意却太过纵意骄慢的行径都自有其规矩方圆,是要这天下众生都看得见彼此也看得见更好的远方,汪洋之上哪怕有再多的岛屿也不该是自困藩篱,再多的岁月再多的等待终究还是要换得更好的未来,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如在一场注定避不开的轰轰烈烈的翻覆中得以一劳永逸。奢望也好,自以为是也罢,越来越多的豪杰和英雄会在乱世之中涌现,那些穿越时光埋下的伏笔都要开花结果,而那所谓的未来,会给出答案,是好是坏?” 寇槐易挥挥袖子,转身走向了昏暗的台阶处,地动山摇般的摇晃将整座茶馆都几乎要拔地而起,麟书有些筋疲力尽地跌坐在长椅上. 寇槐易的身影消失在台阶处,声音最后悠悠回荡:“光明岛愿意请醉春楼入局,还望麟书大人考虑一二。”茶馆的门推开又合上,昏暗中只剩下麟书一人,他却甚至连推开窗户都不敢,好似如今只要看一眼天光都要觉得遍体生寒无所适从。 麟书独自在茶馆中坐了许久,身前茶杯里摇摇晃晃的茶水终于冷却,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将那股寒凉刺入经脉骨骼之中,麟书缓缓站起身,手中持着折扇,走下台阶推开了茶馆的门,在港口处的喧嚣和滔天的火光闪耀下,他独自走向光明岛禹夏城的皇宫。 港口处,也许光明皇帝起先所说的那些言语并没有什么人挂在心上,不过是些感谢各大岛屿之主亲临的车轱辘话,可是随着天地间只剩下了光明皇帝直抵人心深处的话语悠悠回荡,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重新将全部的心神都投注在那个居高临下的身影之上,许多看着光明皇帝并不打算翻旧账论是非的岛屿之主下意识松懈的心绪一下子被骤然提起,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港口处茫茫多旗帜间的一艘万众瞩目的楼船上,年轻的奇星皇帝走出了厢房来到甲板上,他凭栏而望,光明皇帝的声音撞入他的耳中。 “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也有了一百零八座王朝,由来已久源远流长,似乎还将要在这世间存续万万年,不是一尘不变,也没有固步自封。天下世道在太多的诗词歌赋中虽然没有尽如人意,但终究还是向好的,足以称颂几句古来圣贤的权责在身不负众望?可是总有太多人不会满足,也会有太多人习惯了视而不见,独善其身也好唯我至尊也罢,都只不过是野心和欲望,站得更高自然要得更多。” “可是却都忘了,那些走过的道路依旧是在身后也依旧是在脚下的,不是学不会回头和低头就可以全然看不见,也不是自认为掩饰极好就可以在暗处肆意喧嚣贪婪。就像哪怕如今的光明岛已经千变万化,可还是有许多人记着光明岛手中掌握着汪洋之上独一无二的权柄,也记得光明岛能够有今日这副模样,不过是因为那高出天外的武道而已。” “今日齐聚于此,许多岛屿共主也许太过年轻又也许太过年老,都快忘了还有些历史是如何都不可忘却的,比如岛屿之主的位置究竟从何而来,比如掌握在手中的权柄究竟意味着什么,比如自以为只在身下远处的百姓对于整座汪洋来说究竟算是什么?可是总有些人没有忘,而如今,想要来问你们一个答案。” 光明皇帝的话语落下,整座港口处只剩下了浪潮拍岸的声音,这些话语的深层含义都无需如何揣测,光明皇帝几乎是要将这世间好似只有至高无上之人专权独有的腌臜和隐私都翻腾在阳光下炙烤,不留情面也不留余地,可是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在许多传闻中足够清贤稳重的光明皇帝为何在今日这样盛大的议事会议中如此激进焦躁,好似时间已经紧迫得无以复加,下一刻就将要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倾覆。 可也有许多早就知晓些许内幕隐情之人在此时悚然一惊,无论是惊诧于他们精打细算的谋划被光明皇帝一语道破,还是讶异于那些自以为是掌握在手的机密情报原来也早就落入光明皇帝手中,无论心中是想要在那即将到来的倾覆中分得一杯羹还是独善其身,原来一切终究还是逃不过光明皇帝的眼中。 坐在船舱深处的新任金藤皇帝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龙椅的扶手,神色铁青,眼底深处有极深的恐惧;站在甲板上的奇星皇帝缓缓闭上了双眼,手指轻轻敲打身前栏杆,神色似乎有些期待,也有些释然;站在港口处高台下的无数光明岛权贵神色各异,可有些早就紧紧跟随光明皇帝旗帜的人却已经神色坚定,高高昂起头直面那个即将到来的未来。 光明皇帝独自站在高处,他在此等待了一个时辰,视线从来没有落在身边那些掌握着世间所有权柄的高官权贵身上,他的视线落在远处,那里翻涌着海浪,在天际处,一艘小舟率先出现身影,然后有浩浩荡荡的舰队随着显形,驻守在港口岸边的光明岛舰队严阵以待,似乎早有准备。 光明皇帝负手而立,他的耳中一切喧嚣都远去,甚至就连那些似乎再过几百年都不会厌倦舍弃的百姓声息都在此刻消匿。远处那艘小舟在汪洋中心缓缓停顿,小舟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一袭红袍在海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他们的视线交错,越过了两百年的时光,也跨越了千里万里的汪洋界限,终于重逢。 宁愚站在小舟船头,他轻轻一挥衣袖,于是魔君的声音便在此时毫无征兆地闯入所有人的耳中,在这一天,整座汪洋的所有人,无论是安居乐业的平民百姓还是野心蓬勃的权贵至高,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自称魔君的声音向着整座汪洋宣战,而同样站在世间高处的井舜,以光明皇帝的身份做出了回应,自那时起,翻腾整座汪洋数年的大战便掀开了序幕,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也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未来的汹涌大势从来都不是哪个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旦那些无可抑制的欲望和野心被暴露在阳光下,一旦那些难以阻挡的浪潮和湍流汹汹而至,无论战争由谁开启也无论未来将由谁终结,此时身处倾覆的所有人,包括这片谁也看不清的天地,都将卷入其中。 而哪怕他们站得再高再远,哪怕从一开始的他们并不属于这座天地,在这一刻起,宁愚和井舜都是罪大恶极的罪人了。 天地之间,这座浪潮滚滚不停歇的汪洋还是会翻涌千万年,如蚁巢攀附其上的岛屿打打杀杀你来我往,蝼蚁凡人自以为是的权势和财富都将付之一炬,只是潮起潮落便尘归尘土归土,那么最终还能够剩下什么呢? 未来由他们开启,也将由他们终结。 那个少年,在海底的深处,终于见到了光明。 第三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一) 穿梭于宣艮海域和圣坤海域之间的一艘满载货物的商船撞入了一片迷雾之中,汹涌的云雾好似从天空中被撕扯下来,缭绕在翻涌的浪尖,船头缓缓刺入迷雾中,而后铺天盖地的云雾便将整艘商船都尽数吞噬。 起初还能听见浪涛声在拍打作乱,甲板上船舱间有惊恐担忧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可是渐渐地,甲板上所有的水手和护卫都忘记了呼吸,更不敢喧闹喊叫,因为此时的天地间,除了他们的心跳声以外,再没有任何声响,就连海浪声都远去消匿,似乎在潜入云雾的那一刻时起,他们就坠入了万丈的深渊之中,隐匿了所有的光明也被剥夺了所有的声息。 有水手站在船头,茫然伸出手去,想要轻轻触碰那缭绕纠缠的云雾,可是还未等他的手掌触及,便有悠扬声响忽地在他的心头敲响,恍若擂鼓,水手猛地收起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胸膛衣襟,神色惊慌茫然四顾。 弥散在商船四周的云雾只是静静地翻涌,无声无息也没有什么千变万化,即便早已没有水手掌舵,可是商船依旧是在缓缓前行,不知去往何方。 船长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他已经在这海上行船二十年了,汪洋之间的大风大浪都亲眼见过,也听说过太多口口相传的神异鬼怪,比如宣艮海域中有关那些神出鬼没的“鬼船”的传说,比如圣坤海域中有关“阴兵过境”的传闻。 可是从没有什么传说故事说起眼前的这般诡怪,竟是让人都不敢言语揣测,只以为自己是落入了难以逃脱挣扎的世间尽头处,无能为力也无所适从。 身边有人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船长的肩头,船长转头看去,是一个跟在身边的心腹手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向船外某处,船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在迷雾中不知何时出现了茫茫多的船只。 船长起初悚然一惊,误以为是海上的海盗要来作乱,可是定睛一瞧,那些船只有的早就破烂不堪,甚至就连船帆都早已破碎消散,根本不应该是能够航行于海上的船只才对,更有船只的甲板上堆砌着白骨散落,触目惊心。 嶙峋的珊瑚挂在那些船只的船舷上,还有海水从甲板上汹涌退去,依旧无声无息,就像是一副泼墨山水画正在慢慢淡化,船长静静看着,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白骨,似乎担心下一刻那些早就看不出生痕迹的白骨会突然站起身来,再次扬帆起航。 船长此时有些懊恼,早知出海前就该去庙里头多烧上几炷香的,不应该只寄希望于家里头请的那几位神灵,怕是事先招呼没有打点好,才招惹来这般祸事。 可是宣艮海域和圣坤海域之间早已太平许多年了,今日行船途径的也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路线,平日里少不了来往船只,怎么今日却独独遇上了这般怪事,而且只有这艘船误入其中,让人实在琢磨不透。 船长看着甲板上茫然失措的水手们,他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还没等走出这片迷雾,船上的许多人就要心神失守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吓住,到那时恐怕才是这艘船所面临的真正危机。船长呼出一口气,走到了船头掌舵处,时隔多年再次亲自掌舵,想要带领这艘船闯出眼前的迷雾重重,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 突然甲板上响起了惊呼声,船长猛地转头望去,只见船头远处的云雾深处出现了一艘小舟,随着浪潮的起起落落若隐若现,船长眯起眼睛,清晰地看见了那艘小舟的船头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身影,鲜血凝结在那个身影身周,好似结满了绯红色的珊瑚,那艘小舟缓缓靠近商船。 船长的双手离开了舵把,突然间有耀眼的光华刺入所有人的眼中,从天而降的璀璨光柱照破了纠缠不休的云雾,所有人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待得感受到温暖的日光洒落在身上,所有人才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迷雾尽皆散去,缭绕身上心间的那种阴冷粘稠的感觉也烟消云散,悠悠回荡在心头的擂鼓声同样远去消散,再没有什么诡异奇怪。 船长下意识看向海面,那些千奇百怪破烂不堪的船只都消失不见,更没有了白骨森森,船长微微皱眉,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了船舷附近,那艘小舟同样消失不见,可是船长瞳孔猛地一缩,站在甲板栏杆附近的水手也高声呼喊,原来在翻涌的海面上,一个衣衫破碎的身影缓缓浮现。 船长招呼身边的水手将那个身影打捞起来,轻轻将那具不知生死的躯体放在甲板上,所有人看着那个身影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在那个白衣破损的躯体身上,一道巨大的豁口撕裂开了他的胸膛处,贯穿而过,甚至透过残缺的白骨都能看得见停止了跳动的心脏,鲜血早已凝结,遍布那个躯体的身体,好像因为在海底深处沉睡太久,于是全身上下都结满了珊瑚。 船长紧皱着眉,缓缓走近那个身影,蹲下身来,轻轻伸出手去触碰那些凝结的血块,阳光照射而下,那些鲜血融化流淌,那个一身白衣的身影便躺在了血泊中,船长伸出手放在那个身体的脖颈处,片刻后叹了口气轻轻摇摇头,然后站起身,说道:“已经死了?也对,都伤得这么重了怎么可能还活着,将他收拾干净,就按海上的规矩将他葬在海里吧。” 说完,船长就要转身离去,依旧琢磨着刚才遭逢的那般神异,有水手走近那个身影,就要将他包裹起来收拾好葬进海里,可是忽然间,所有人的心上都响起了方才深陷云雾中所听见的诡异声响,恍若有人在擂鼓作响。 水手低头看去,那个本该早已死去多时的躯体胸膛处,心脏竟是重新开始了跳动,微弱却清晰,水手伸出手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船长缓缓转身,看见那个身影紧闭的眼睑处微微动了动。 随着光明大会的召开,整座汪洋的目光视线都自然而然投注于那位处玉乾海域居中位置的光明岛上,凡是有关光明大会的片缕消息都能够掀起不小的波澜起伏,在口口相传之间妇孺皆知,至少在此时,人们并不相信还能有什么事情的发生可以取代光明大会的影响。 可是在某一日,人们还在等待着今日会是哪位岛屿之主停靠光明岛港口的消息传来,便始料未及地迎来了一件惊诧整座汪洋的大事。 本该按照数百年来规矩三年出现一次的天坤榜,居然在颁布一年之后再次现世。 新一卷天坤榜很快张贴在了八大海域的每一座岛屿上,人们好奇地探看,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已经消匿数年之久的名字居然一跃而起,一下子登临天坤榜前五的位次,让人困惑不解却莫名觉着振奋。因为这是当年君洛辞世之后,又一位非岛主的武道修行之人能够凌驾于岛屿之主之上,直接位列天坤榜第四的位置,仅次于光明皇帝、金藤皇帝和奇星皇帝之下。 其实那个名字,整座汪洋都并不陌生,甚至在上一次的天坤榜中人们还曾为他被旁人占据了位置而打抱不平,奇星岛的百姓们更是沸反盈天,口口声声誓要为那人讨一个公道,最后自然是在嘈杂的议论声中不了了之,毕竟天坤榜现世数百年来,还真无人知晓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更不知道为何每一次崭新的天坤榜总是能够及时地出现在每一座岛屿上,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张贴公布。 这一次的天坤榜上,虽然大多还是熟悉面孔,前三的位置也依旧是由那三位千年以来无可置疑的岛屿之主占据,可是前五之中却居然出现了两个所有人都难以预料的名字。位列此次天坤榜第五的,竟是从来都没有登临过天坤榜的林山岛岛主。 在海图上,林山岛是与位处西北极远处的出云岛一般镇守汪洋北端的一处神秘岛屿,千年以来极少有人能够真正登入岛上一探究竟,虽然不如蓬莱岛那般存在于虚无缥缈之中,可却也是一处外人从来难以逾越的秘境。 关于林山岛岛主的事迹更是从未在汪洋上流传,这数百年来的天坤榜中也从未出现这个名字,可是这一次,林山岛岛主却以所有人都觉着不可思议的强势姿态跻身天坤榜第五的位置,而且若是先不去看那位位列第四的武道高手,在一百零八座岛屿的岛屿之主中,林山岛岛主也只是仅次于那三位威名显赫的岛主之下。 这时再将目光都聚集于那出现在天坤榜第四位置的名字,虽然奇星岛的百姓一直觉着这个名字就不该只是位列天坤榜末席,可是所有人也没有想过,这个名字居然可以直接跻身前五行列,毕竟在当年奇星岛一战成名之后,这个名字便几乎是销声匿迹,虽然在许多话本故事中依旧还有这个名字的传奇在演化,可是大多都只是后来之人的杜撰幻想,自然没有多少属实。 “地藏顾枝”,这个名字在当年奇星岛倾覆之乱落幕后便传遍了整座汪洋,不同于那位斩杀魔君重回皇位的新任奇星皇帝,“地藏顾枝”只是一位横空出世的武道修行之人,并未有什么显赫传承在身,而且传闻中顾枝不过是个及冠之年的少年郎,可却境界修为都早已登临武道山巅,不仅心怀大义拯救苍生于水火,更是不慕名利在大战之后选择远走江湖。 一时间关于“地藏顾枝”的故事和称颂便席卷了整座汪洋,百姓们茶余饭后都不免议论几句,年少倾慕江湖的少年郎更是心怀憧憬希冀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和那位少侠一般行走江湖举世无双。 而在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武林江湖中,“地藏顾枝”这个名字更是被屡屡提及,由于“地藏顾枝”在江湖中的事迹实在太少,所以汪洋之间便多了许多信口胡说攀关系的江湖人,也有了许许多多让人琢磨不清真假的故事流传。 而当年天坤榜现世,在许多故事中早已被神化的“地藏顾枝”也不出所料地登临榜单,虽然只是位列第九位置,可也足够让所有人啧啧称奇,毕竟这是在君洛和齐境山之后,第三位能够以非岛主身份登临天坤榜的武道修行之人,不仅为旁观的百姓们增添了值得多说道几句的谈资,更是激励鼓舞了更多的江湖人在武道登高之路中激流勇进,就像在许多人看来,后来居上的“戮行者徐从稚”也定然是由于“地藏顾枝”的缘故才能够同样年少成名。 可是人们却从来没想过,在当年奇星岛之战落幕后便销声匿迹的“地藏顾枝”居然可以在新一卷的天坤榜中登临第四的位置,但为何没有人听闻过“地藏顾枝”在这数年间与人动手切磋的故事?既然在这数年间“地藏顾枝”都没有出手也更没有现身,那么又是如何一下子位列天坤榜榜单前列的? 天坤榜一如既往没有对于榜单位次的排列做出解释,也没有为登临天坤榜的人物做批注,所以人们依旧只能是议论纷纷,各自言说心中其实毫无根据的揣测。 这些声音很快分成了两派,一方是说“地藏顾枝”其实当年就该位列榜单前列,只是出手记录实在太少所以才只能屈居末席;而另一方则是打定了主意去说“地藏顾枝”在当年大战之后闭关修行定是开创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上武学,足够让所有习武之人一步登天。 这些声音自然都是看客的信口言说,有人听过之后便一笑置之,而有的人却就此上了心,一时间汪洋之上许多江湖人都开始拼了命地寻找“地藏顾枝”的踪迹,一门心思就是认定了要从“地藏顾枝”那里学会那门无上武学,好让自己也暴得大名一步登天。 于是短短时间内,奇星岛便挤入了数不清的江湖人,汪洋之间更是多了许多来往穿梭的船只,整座汪洋的武林江湖都热闹起来了,虽然不过都是无头苍蝇在打转,可终究是在光明大会之余为本就喧腾的八大海域投入了一炷火星,瞬间便点燃了人们心中隐隐作乱的心绪。 一艘横跨玉乾海域去往旭离海域的客船上,在停靠一座玉乾海域的岛屿之后便涌入了许多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客船一下子便热闹起来,甲板上挤满了议论纷纷的人群,许多这段时日武林江湖中盛传的消息也很快传遍开来。 客船二层楼上的栏杆处,一群神色沉凝的年轻人站在一处,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下意识攥紧指尖的风铃,咬紧了牙关却忍不住眼眶湿热的泪水。腰间悬挂绿竹剑鞘的年轻女侠伸出手搭在那位年轻女子的肩膀上,低声安慰道:“扶音,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扶音转头看向身旁的程鲤,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程鲤有些不知所措,她本就不怎么喜欢言语,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人,只能无助地看向不远处站在扶音另一侧的徐从稚,徐从稚只是轻轻摇头,他始终皱着眉,深邃眼眸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杀气和怒意,只能勉力压制。他吐出一口气,沉声道:“这是魔君有意为之?” 扶音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掌,终究还是压制住了心头激荡纠缠的情绪,她轻声道:“魔君曾经亲口说过,即便是当年的顾枝,也已经是位列天坤榜前列了,之所以还依旧将他置于末席,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本就想要隐居江湖的顾枝太过引人注目,当然也是为了魔君日后的谋划做准备,不至于让顾枝被太多武林江湖的琐事牵绊住脚步,能够毫无阻隔地到达那座秦山。” 随着言语交谈,扶音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已经和缓了些,至少程鲤和徐从稚已经无法从她的面容中瞧出清晰的情绪起伏。 扶音继续说道:“可是天坤榜这幅谁也指认不出毛病来的武道榜单究竟还掩藏着魔君什么样的谋划,我们便不得而知了,而且看来这新的一卷天坤榜现世的时间应当是在顾枝登顶秦山之前,所以魔君定是早有谋划,只待顾枝站在他身前,才将所有伏笔都提起,整座汪洋恐怕都早就在他的棋局中落子生根。” 扶音的语气渐渐平稳,心绪也清朗几分。 徐从稚仔细看向扶音的眼眸和神色,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 第四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二) 离开出云岛和宣艮海域之后,徐从稚他们便弃了那叶扁舟,登上了一艘去往旭离海域的商船,混迹于天南海北的人潮中,也没有引起什么不必要的动静来。 汪洋上依旧是一派风平浪静的模样,除了由于光明大会召开和新一卷天坤榜现世而多了些嘈杂以外,并没有什么席卷倾覆的混乱发生,似乎发生在出云岛上之事不过是他们的一场梦罢了。 登上商船之后,本就重伤在身的周厌在扶音的诊治后便一直躺在船舱里休息,也不言语,更没有了往日里那份神气,徐从稚知道周厌已经丧失了武道根本,不知如何劝解,周厌也闭门谢客,所以徐从稚程鲤和扶音都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见过周厌了。 于琅几乎和周厌如出一辙,躲在船舱里甚至都不点燃烛火,只身坐在一片黑暗中,只是有时还会走出门来去往周厌的屋外,可是周厌依旧没有开门,于琅便沉默着重新躲起来。 就像有一片浓重的阴云笼罩在这些年轻人的头顶,积聚着注定要掀起惊涛骇浪的电闪和雷鸣,可是他们都沉默不语,不愿再与世间相见,相看两厌。 扶音的心绪如何凋残,徐从稚和程鲤不会不明白,可是看着许多时候依旧什么事情都没有一般神色平静的扶音,他们却又会恍惚觉得那个撕心裂肺无所适从的扶音只是他们记忆里模糊的影子罢了。 扶音总还是坚强着,因为自从离开出云岛之后,本就身子虚弱的卿乐便一病不起,甚至时至今日都还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茫然不知身外事,若不是有君策日日夜夜都陪伴在卿乐身旁,扶音恐怕会更加操劳,那时心神憔悴的她又该如何消解心中苦闷和哀伤,徐从稚和程鲤不敢想象,所以其实能够看见扶音脸上出现情绪的起伏,他们反而觉得松了口气,可若是扶音又恢复了理智模样,他们倒觉得扶音不如痛哭一场才好。 徐从稚问道:“可是此时再将顾枝在天坤榜上的位列提到了第四的位置又有何用处呢?难道事已至此魔君还能如何利用顾枝的身份和地位来做文章?”徐从稚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就连林山岛岛主出现在天坤榜上第五位次以及他自己的名字越过了齐境山登临第六位置的事情,也让他觉得有些许匪夷所思。 好像那个魔君真的能够只是站在那座秦山上便洞悉世间一切,甚至透过人心看到深处的隐秘和神奇,而微妙的境界修为差异也在他的眼中无所遁形。 扶音摇摇头,同样不知道魔君这样做的意义何在,难道魔君也没有预料到顾枝会……陨落在秦山上?虽然扶音百般不愿去相信,如今她也始终坚信顾枝只是消失了而不是真的陨落,可是在顾枝遭受了那样重创的情况下,应该再难对魔君的谋划起到如何阻隔才对,所以无论顾枝是已经陨落还是只是消失不见,魔君又还能为此做些什么呢? 身后船舱的门打开,传来了轻微声响,扶音和徐从稚程鲤转头看去,昏暗船舱里,君策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的卿乐缓缓走了出来,扶音有些惊讶,不知卿乐居然已经醒转过来并且还能下床行走,她上前一步,就要越过栏杆和船舱之间的走廊去搀扶卿乐,张开嘴便要言语。 可是却有几道身影突然从她和卿乐之间走过,扶音差点就要撞上他们的身影,好在程鲤在身后轻轻一扯,扶音才重新站在了栏杆旁边。 那几个路过之人也被扶音猛地擦肩而过吓到了,领头的一个魁梧身影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扶音,有斑驳刀疤的脸上神色有些狰狞,身形高大的魁梧汉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扶音,粗声粗气道:“长点眼睛。” 跟在那个魁梧汉子身边的一个腰间佩剑的白衣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眼扶音,眼中精光闪烁,探出手肘戳了戳身旁的汉子,笑着道:“别对人家姑娘那么粗鲁嘛。”汉子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中年男子,嗤笑道:“怎么?看上了?” 魁梧汉子看向腰间悬刀佩剑的徐从稚和程鲤,虽然看不出深浅,可是两个如此年轻的少年少女何足惧之?魁梧汉子饶有兴致地抱起双臂,对身边的白衣中年男子说道:“别太过火。” 说完,魁梧汉子便上前一步沉声道:“怎么,挡了人的路也不知道说声抱歉?”白衣中年男子心领神会,跟在汉子身边便开始打圆场:“诶,大哥,人家小姑娘不过是性子急了些,你这样容易吓到人家的,不如就让她请咱喝一碗酒,再好好聊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不是?” 魁梧汉子也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白衣中年男子就要越过魁梧汉子站在扶音身前,伸出手去想要搭在她的肩膀上,再说几句宽慰言语,看小姑娘眼角微红,怕不是已经被吓哭了?他们几人不知是太过迟钝,还是实在境界低微难以察觉,竟是没有一人注意到站在扶音身边的徐从稚一身杀气已经几乎凝若实质,腰间银色刀鞘更是早已刀意满溢锋芒毕露。 白衣中年男子的手掌伸在半空中,却突然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中年男子缓缓转头看去,便看见了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腕,眼神清澈明亮,嗓音清脆干净地朗声说道:“抱歉,您的举止有些打扰到他人了。” 中年男子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谁啊?”那个少年清了清嗓子,喊道:“华朝。”中年男子皱着眉甩开少年的手,扯着脖子骂道:“哪来的小子,要你多管闲事?”华朝脚步横移站扶音身前,理直气壮地应道:“我与他们是朋友,所以请您莫要胡搅蛮缠。” 中年男子二话不说就拔剑出鞘,剑尖直指少年的脖颈,恶狠狠开口道:“小子,看你也是初出茅庐吧,江湖水深,别动不动就做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小心把自己的小命也给搭进去了,今天你爷爷我就给你教训,以后学乖点,别做这些没轻没重的事情了,知道吗?” 话音未落,中年男子手中长剑已经直直砍向了华朝的脖颈,同时他还继续叫嚷道:“下辈子知道也不迟。” 长剑锋芒闪烁,可是还未落下,中年男子就眼前一花,那个本还站在身前的少年不知何时便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侧,而且在那一刹的模糊视线中,少年好像只是伸出手在剑身上轻轻一弹指,长剑支离破碎,而华朝的手掌也落在了中年男子的肩膀上。 站在中年男子身边的魁梧汉子和其他几位同行的江湖人几乎同时就将武器都握在了手中,砍向那个深不可测的少年郎,他们没有想到,居然碰到了硬茬。 华朝缓缓转身面对那些江湖人,脚步微微拧转正要有所动作,可是徐从稚却突然伸出手将华朝拽了回来,华朝踉踉跄跄地在栏杆旁站定,便有呼啸风声从他的头顶划过,几道破空而至的箭矢精妙无比地刺入了那几个江湖人的额头处,洞穿而过,直接将他们的尸体钉死在了船舱舱板上,鲜血流淌而下,生机随之流失殆尽。 徐从稚和华朝转身看向商船外,扶音和程鲤也转头看去,只见在海面上出现了一艘遮天蔽日的庞大楼船,还有无数战舰跟随左右,浩浩汤汤地跨越重洋。 居中楼船的甲板上有一面旗帜迎风猎猎作响,上书“金藤”二字,一袭龙袍的新任金藤皇帝站在甲板栏杆处看向身前显得有些渺小的客船,他的身旁有几位武道高手放下手中弓箭恭敬退下。 扶音远远看着那位傲然而立的金藤皇帝,低声说道:“青藤?”程鲤有些疑惑,问道:“是谁?”扶音简略解释道:“金藤皇帝的皇子之一,当年曾在神药学院求学,后来还一同去过奇星岛历练。” 程鲤这便想了起来,当初神药学院一行人登岸奇星岛的消息也传到了醉春楼,程鲤便记得似乎见过这个名字,却没有怎么在意。 关于金藤岛,程鲤也知晓一些消息,在她离开奇星岛去往方寸岛寻找顾枝和徐从稚他们的时候,醉春楼就已经得到消息说金藤皇帝病危,几位皇子似乎都按耐不住终于为了那皇位要大打出手了,看来最后是这个青藤皇子登临大宝之位。 站在楼船甲板上的正是登基不足一年的青藤,当然人们也会渐渐忘却他的这个名字,从今往后他便只是金藤皇帝了,是那圣坤海域所有岛屿都必须仰望的岛屿之主,是天坤榜中仅次于光明皇帝的武道高手。 此次光明大会的召开,青藤没有听从那些权臣们的劝诫,而是选择亲自登临光明岛的港口,要亲眼去看一看那位光明皇帝,也要亲眼见证那场席卷整座汪洋的倾覆之乱的开幕。 青藤其实早就快要忘了扶音的存在,对于这样一个野心家来说,能够将金藤皇帝的宝座和权势牢牢掌握手中才是真正的追求,而扶音这般的过客虽然曾掀起过些许心绪起伏,却终究不会如何留下印记,只是青藤仍会记得那个跟在扶音身边的年轻人,不知为何便觉得心下烦闷,那次离别的对谈虽然看起来是青藤宽宏大量没有去计较一个平常人的冒犯,可是只有青藤自己知道,那次的对谈交锋是自己完全落于下风。 此时从光明岛离开的青藤可谓是意气风发,眉眼中满是对即将到来的乱世的期待,如今圣坤海域群雄并起的乱象和金藤岛的一统之势,背后有多少的隐秘都出自青藤的谋划之中,虽然他不过是那个点头之人,可是其野心和欲望也几乎是昭然若揭,所以对于乱世到来他更多的是期待。 因为在那人所曾提起的未来的版图中,金藤岛有望掌握更多的权势,自然也能够得到更高的地位,做那真正的万人之上,而不再有什么光明皇帝凌驾于头顶,青藤要去做整座汪洋的共主! 青藤双手搭在栏杆处,眯眼看向不远处商船二层楼上的扶音,竟是没有看到那个令人厌烦的年轻人的身影,青藤嘴角露出笑意,来了些兴致,他命人在楼船和商船之间搭建了一条木板长桥,而看见金藤岛旗帜便早就命令停船的商船船长却根本不敢露面,只敢远远旁观,自然不会觉得这道长桥是为了迎自己。 很快有青藤手下护卫来到商船二层楼上,通报了金藤皇帝有请扶音的消息,扶音礼貌回礼,却拒绝了青藤的邀约,只说了多谢金藤皇帝出手相救,如今尚有要事在身难以相聚交谈。 那些护卫没想到扶音居然敢拒绝金藤皇帝的邀约,犹豫再三还是只能回到楼船上将扶音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青藤,青藤毫不在意,只是挥挥手示意那些护卫退下,然后便直接站在楼船甲板上朗声开口:“扶音,别来无恙。” 扶音行了一礼:“见过金藤皇帝。”青藤卷了卷衣袖,笑着说道:“不必多礼,毕竟也是同窗,如此倒也生分了。”说完,青藤看着扶音,问道:“这是要去往光明岛重回神药学院?孤听闻你早些时候去了方寸岛丹心楼历练,如今是要回神药学院深造了?” 扶音轻轻摇头,说道:“不回神药学院,要回家去。”青藤点点头,笑着呢喃了一句“回家?” 青藤双手握着栏杆,海风吹过拂动他的华丽长袍,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缓缓说道:“扶音,孤当年在奇星岛上说过的话如今依然可以算数,只要你点头,便可以跟着孤一同去往金藤岛,孤愿意再问你一句,愿不愿意?” 青藤抬起头看向扶音,神色无悲无喜,他语气平淡却有些低沉:“想明白了再说,孤可以告诉你的是,这整座汪洋很快便要倾覆作乱,到那时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可你若是随孤去往金藤岛,孤可保你安康无恙。” 扶音神色没有丝毫起伏,只待青藤话音落下便摇头说道:“多谢金藤皇帝好意,可是扶音的回答也依旧和当年一样,没有更改。”青藤打量着扶音四周,问道:“你的那位兄长呢?” 扶音神色一滞,咬紧牙关神色平常回道:“不劳金藤皇帝烦心,家中还有人在奇星岛上等待,恕扶音不能与陛下多加交谈了。”青藤摇摇头,笑道:“可惜了,当年孤便说过,那人不可能给你想要的生活,而如今随着魔君重新现世,天下即将大乱,在这样的乱世中,他能如何护你周全?难道他还真当自己是那个‘地藏顾枝’?” 青藤视线冷漠看向扶音,缓缓道:“不妨告诉你,魔君当年根本就没有死在奇星岛,如今更是重新现世,光明大会已经落幕,因为魔君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了,如今魔君座下大军恐怕都已涌入各大海域,没有哪座岛屿能够置身事外,乱世就在眼前,想要只凭个人之力留存性命安然无恙,便是天方夜谭。扶音,跟孤走吧。” 青藤的话语传遍了整艘客船,一时间所有议论声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惊诧莫名地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金藤皇帝,似乎对于他所说每一个字句都觉得太过陌生。金藤皇帝出现在此,自然意味着光明大会已经落幕,可是光明大会又与当年便死在了奇星岛孤山上的魔君有何干系?还有,所谓的宣战和乱世又是什么? 短暂的安静之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人们议论纷纷惊呼连连,虽然百般不愿相信,可是此事由金藤皇帝亲口所说,难道那般高高在上的权贵还能开玩笑不成?人们一时间慌了神,已经来不及去计较金藤皇帝和那个女子是什么关系了。 青藤看着扶音,说道:“你的那位顾枝,且不说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木匠,即便他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地藏顾枝’又如何?魔君是与光明皇帝一般的神仙中人,难道顾枝还能与之相较?他若是个明事理看得懂天下大势的,如今便要急着去攀附一个势力,或者干脆投身魔君帐下,否则最终便是个螳臂挡车轰轰烈烈战死的下场,徒得虚名毫无用处。” 徐从稚手掌已经搭在了刀柄上,此时本就心绪激荡的他便快要彻底压制不住奔腾的杀气和怒意了,他低声说了一句“聒噪”便要悍然出手,扶音却拦住了他,徐从稚看向扶音,扶音的视线落在青藤的身上,一字一句说道:“无论顾枝是谁都好,无论世道是好是坏,乱世也好盛世也罢,我都会与他在一处,他可以是武道巅峰的高手宗师,也可以是陋巷山中的一个寻常木匠,这世间纷扰都与我的选择无关,所以,我不答应。” 青藤摇摇头:“可惜了。” 木板长桥轰然倾塌,有箭矢跨越汪洋。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 第五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三) 如今的圣坤海域,虽然依旧维持着表面看上去的平和,但其实早有暗潮涌动,除了以承源岛为首的几座传承久远的岛屿还在抗争以外,大多早已投身金藤岛旗帜下,这番一统海域的变革甚至在那位垂垂老矣的金藤皇帝还在位时便已然有了征兆,并不全然是那位年轻的新任金藤皇帝的野心昭彰。 倒不如说从数百年前那场席卷整座汪洋的倾覆之战后,金藤岛便从未放下过称霸汪洋的野望,虽然还愿意在光明岛的威势下俯首称臣,也能够始终在奇星岛的蒸蒸日上下隐忍,可是终究便将要在恰当的时机下倾泻所有的忍耐和欲望,一统圣坤海域注定只是第一步罢了。 青藤心知肚明,自己能够从那两位在金藤岛上权势早就根深蒂固的皇兄手中夺得皇位,究其根本也离不开他为金藤岛所画下的一统海域甚至称霸汪洋的谋划,不仅与先皇及其座下权臣心中畅想不谋而合,也自然而然与那位始终端坐幕后的神秘人物多了些牵扯。 因此青藤最终才能在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的倾囊相助下,一举夺得金藤皇帝宝座,也几乎将大半座圣坤海域都握在了手中,余下的那几座岛屿,除了那人提点过不可去轻易触碰的岚涯岛外,其他岛屿单论其一如今已不足为惧。 随着魔君重新现世,更是在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权贵和那位光明皇帝的面前正式宣战,那么席卷八大海域的战乱便近在咫尺,这对于早有预料的青藤来说便是最好的机会,虽然他登基还不足一年,可是正所谓乱世造英雄,他有足够的信念和把握可以在那不久之后的倾覆之中往更高处走去,更要凌驾于那光明皇帝之上。 一切的准备和筹谋,便先从全然继承历代先皇的武道修为开始吧。青藤知道自己如今还未完全接纳先皇修为,可是新一卷天坤榜却依旧将他列在了榜眼位置,这对于青藤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好消息。 如此也能够作为一个震慑作用,至少不必让天下人将他看作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年轻皇帝,也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去谋划打算,那些还留在朝中的野心之辈更要忌惮他这位新任皇帝陛下,不敢轻易动念。 青藤此时不仅需要将金藤岛上下拧成一股绳,更要让整座圣坤海域都铸造一体,才能抵御倾覆的袭扰,不会被狂风巨浪轻易掀翻。虽然在他登基之后,那些黑衣人便消失无踪,让青藤觉得有些可惜,没能再多借助力量。 可是青藤也愿意在那些人重新露面时,在圣坤海域的相较中稍稍让步,相信那位坐在幕后的人物会明白自己的心意,也算是为金藤岛在乱世之中多挣得一些话语权,而所谓的让步和示弱都可以在未来的权势比较中讨回,青藤愿意隐忍,为了更远大的目标。 光明大会落幕之后,不同于许多茫然无措的岛屿之主急着就要思考如何站队,青藤是最先离开光明岛的那一批岛主,自然都是早就知晓些内幕的真正权贵,需要尽早赶回自己的岛屿去做更多的谋划,此时一路回程,青藤心中便已然绘就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版图,他想着那不久之后的遍地狼烟,眼底变多了些笑意,满是期待。 他没有想到会意外遇见扶音,乐得随意出手相助,也愿意多说些话语看能否打动那个好像一直与旁人疏淡远离的出尘女子,可没想到她依旧那么无动于衷,也还是心心念念着那个没用的废物木匠。 当初在奇星岛上的多般试探,已经让青藤确信了那个顾枝与“地藏顾枝”根本毫无关联,根本就是个小心思多了些的普通木匠罢了,无足称奇也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楼船上的青藤见扶音依旧那般固执,也不打算继续消耗时间,毕竟大局就在眼前,他的兴致更多在于乱世谋划,他最后看了一眼扶音,摇摇头说了声“可惜”便转过身,随意挥了挥衣袖,手下的武道高手便心领神会,再次挽弓搭弦,没打算留下这一整艘客船的性命。 从今往后亦是如此,谁敢挡在金藤岛船只的身前,便都要丧命付出代价。 这将是金藤岛不容触犯的威严,也是青藤要告诉这整座汪洋的事情,从今以后金藤皇帝和金藤岛要在各大海域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势,谁也不敢说道一句不答应。 弓箭刺破海浪和风声,转眼间便如雨落,整艘客船都落入了铺天盖地的箭矢笼罩下,虽然客船上有不少江湖人,可是站在金藤岛的面前,又听闻了那个让人惊慌难言的消息,许多江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箭雨夺命而至。 客船二层楼上,徐从稚的手掌轻轻一拍刀柄,一身真气猛地提起,有狂风骤然掀起,他的身后,周厌和于琅都早已走出船舱站在了君策和卿乐身前,虽然他们此时都脸色苍白,可却毅然决然毫无犹豫,直面那好似无可匹敌的高大楼船和那面象征着无上权势的旗帜。 程鲤同样将扶音扯到了身后牢牢护住,她与徐从稚并肩而立,掌心握住了腰间的剑鞘。 有剑光先于刀光现世,客船一楼船舱中,一个始终头戴斗笠沉默寡言的江湖人骤然出剑,晃眼间身影已经越过甲板来到了船头处,他拔剑出鞘,煌煌剑气犹如倒卷的长河,与那漫天箭雨悍然对撞,真气激荡之下的余波将甲板上许多茫然无助的普通百姓直接掀翻在地,许多措手不及的江湖人也只能暂避锋芒。 那个持剑的江湖人头顶斗笠被撕扯做了碎片,露出一张还算年轻的脸庞,虽然蓄着胡须,眉眼间却还是青年模样,不知是不是为了行走江湖才刻意将自己折腾做了粗糙样子,却还是让人一眼看得出容貌的俊朗,身姿气态间也有几分少见的贵气,想来出身不俗。 持剑之人一身黑衣,没有看向远处楼船,而是先看了一眼客船二层楼上那些释放真气便一眼让人看出不同寻常的年轻人,他微微点头示意,然后便转头看向楼船甲板上的金藤皇帝,朗声开口道:“那位皇帝陛下,我觉得你说的不对,‘地藏顾枝’哪怕是面对倾覆乱世也绝不会做那权势座下的走狗,他无需攀附什么权贵,也无需依仗哪面旗帜,只需持剑握刀便要护住世间太平。” 顿了顿,他轻蔑一笑,昂首挺立,高声道:“也断不会与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一般,做草芥人命之事,自以为在所谓乱世之中便要为所欲为。” 楼船甲板上背对着客船的青藤微微皱眉,不知为何便觉着这些话语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可是这个声音又绝不是那个顾枝,青藤缓缓转身,看向那个独自站在船头的持剑江湖人,太过陌生。 他低声询问身旁的心腹,可是见多识广的手下也摇摇头,根本没有听说过如今汪洋的武林中有这么一位剑术卓绝的年轻江湖人,想来应该是什么隐世不出的门派培养的天赋后人。 无需青藤吩咐,在他身旁的武道高手便已经将其牢牢护卫,同时高声问道:“你是何人?胆敢触犯金藤皇帝的威严?” 那个持剑江湖人握住长剑平直身前,语气清朗开口反问道:“我是谁,重要吗?” 青藤眯起了眼睛,那个年轻江湖人却继续自顾自言语道:“若我是出身名门大派,那么金藤皇帝是要留我一命还是赶尽杀绝?若我只是出身平凡,那么金藤皇帝是杀个干净还是网开一面?询问的是你们,可做出选择的也依旧是你们这些权贵,又何须再来问我?” 青藤冷笑一声,低声道:“卖弄聪明。”他伸手推开身前的武道高手,重新站在楼船栏杆处,看着那个江湖人开口道:“你是谁对孤而言确实无足轻重,可就像孤刚才所说的那样,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那么年轻人,你会选择和你口中那个‘地藏顾枝’一样高然纯粹,还是要站在孤的身后一同去往更高处?” 若只是一个分不清轻重大小的普通江湖人,青藤根本不会费这般唇舌,可是从那个持剑江湖人刚才出手来看,虽然年纪轻轻,可是一身修为却不可小觑,青藤有意拉拢帐下,在这般时局下,能够掌握更多力量便意味着在乱世之中拼抢的更大可能,更何况是这种天资卓着的年轻人,青藤不愿错过一个掌握武道宗师在手中的机会。 那个江湖人却没有理会青藤言语中的拉拢之意,而是继续说道:“金藤皇帝的好意心领了,可是行走天下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下没有做那权势手中刀剑的打算,今日也要斗胆站在金藤岛的旗帜面前,问一问是否真要残害一船百姓性命?” 青藤随口问道:“是又如何?”持剑江湖人洒然一笑,开口道:“那我李墨阩,便当仁不让。” 青藤点点头,呢喃了一句:“不让?”他笑了笑,摇摇头,转身离去,在他身旁的武道高手便直接弃了手中弓箭,飞身掠过汪洋,直接去往那个江湖人身前。既然不能留作己用,那倒不如直接毁去,免得将来多出一个喜欢满口仁义道德的江湖人在乱世之中多些阻隔。 李墨阩站在船头,直面那些气息不在自己之下的武道高手,抬起手中长剑,朗声开口:“吾师顾枝,赐剑神隐。”话音落下,剑气冲霄而去,海浪倒挂而起,要见神明在人间,不敢现身! 青藤顿住脚步,意外地听到了那个名字,“地藏顾枝”的徒弟?青藤没有转头,而是站在原地双手交错轻轻摩挲,不知心下在作何思量。 在他身后,剑气与那些金藤岛武道高手的真气相撞在一处,掀起惊天动地的声响,青藤视若无睹,可是突然间他猛地瞳孔一缩,毫不犹豫地转身倒退掠去,站在离着楼船甲板栏杆有些距离的船舱前看向客船的方向。 一个身影却已经跨过汪洋海面从客船二层楼来到了楼船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金藤皇帝,徐从稚手握腰间刀柄,长刀尚未出鞘,便有刀光激荡回旋,他没有看向那些严阵以待护在船头的武道高手,也似乎没有察觉到金藤岛所有战舰上的弓箭都指向了自己。 徐从稚看着青藤,缓缓说道:“金藤皇帝?天坤榜榜眼又如何,我今日便要看看只是位居第六位置的‘戮行者’是否敌得过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徐从稚的话语落下,一时间满堂静寂,本就因为那个悍然出手的持剑江湖人好像是“地藏顾枝”的徒弟而震诧的金藤岛众人,此时听见了“戮行者”的名号更是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怎么一艘小小的客船上,竟挤下了这么多尊大佛? 青藤眯着眼睛看向徐从稚,挺身而立没有丝毫退却,虽然此时的他自忖没有能够直面硬撼“戮行者”的实力,也不愿意拼个两败俱伤,可是也不可能轻易露怯,青藤有些后悔,为了扶音止步,却居然遇见了这么些让人烦闷的阻挠和意外。 青藤看着徐从稚,语气平静开口道:“原来是‘戮行者‘,看来真是真人不露面啊,居然此时才现身,莫非也要来说些道德大义,劝孤收手?” 徐从稚神色冷漠,直视着青藤,说道:“我没什么大话说与皇帝陛下听,只是想要告诉陛下,这世间不是谁的性命都可以被视作草芥,至少在我徐从稚护着的人面前,陛下还是要将这般举止都收敛些,扶音不是陛下可以随意拿捏的人,即便顾枝不在此处,可是扶音也有我们这些人在,愿意告诉陛下一个道理,有些人不该碰。” 青藤皱起眉头问道:“什么意思?”徐从稚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青藤,却不回答,青藤视线缓缓落在扶音身上,缓缓道:“你的意思是,那个躲在奇星岛山中的木匠顾枝就是‘地藏顾枝’?还是说那个废物居然能够结识‘戮行者’这般的江湖人?” 徐从稚轻蔑一笑,随意道:“陛下愿意如何想,都可以。” 青藤冷哼一声,眼中终于带了些怒意,看向徐从稚说道:“即便你是‘戮行者’,也没有站在高处与孤说话的道理。” 说完,青藤竟是猛然出手,一掌推出裹挟浩荡真气,楼船甲板上响起吱吱呀呀的刺耳声音,一时间四周的所有船只都摇晃不止,只有徐从稚始终一动不动,缓缓推刀出鞘半寸,刀光纵横交错,将青藤的真气都切做了碎片,无形的浩荡威势也在刀光身前难以寸进。 若不是青藤向前跨出一步不甘示弱,恐怕还真要在这立威的一式交手中落败。 掌风拂面而至,徐从稚只能扬起刀鞘,身形也不得不退回客船,卸去青藤的这一掌,可是徐从稚没有就此退却,而是借势再次前行,一刀劈砍而去,与那金藤皇帝还礼。 短暂的两招交手,徐从稚和青藤谁也没有立下高低立判的威势,青藤看着遥遥对峙的徐从稚,将一身真气都尽数倾泻释放,一时间所有人都不得不俯身回避,不敢轻易直面,他一挥衣袖笑道:“不愧是‘戮行者’,今日孤便给你这个面子,希望不久后的乱世中,能够再有重逢的机会。” 说完,青藤看向在真气压制下脸色更加苍白的扶音,神色无动于衷语气冷淡道:“扶音,记住你今天的选择,希望将来你依旧可以无怨无悔,至于那个顾枝,他是谁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在乱世之中,他一定会死,即便侥幸活下来,金藤岛也愿意请他来做客。” 青藤没有再纠缠,收起倾泻真气,便挥挥手示意舰队全速赶回圣坤海域金藤岛,徐从稚已经站在扶音程鲤和众人身前将那真气余波都散去,他看着青藤的背影,眼中的杀气毫无遮掩,可是此时的他无法不管不顾地与金藤皇帝直接来个生死之战,总要先护着扶音一行人平安回到奇星岛,而且还要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护住他们安然无恙。 金藤岛的舰队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直到海面上风平浪静,好似方才发生一切都是幻觉,客船船长才敢重新扬帆起航,只希望尽快到达终点处的奇星岛港口,才好将提着的心胆都落地。 站在船头的那个持剑江湖人已经消失不见,而客船二层楼上那些深藏不露的年轻人和那位“戮行者徐从稚”也消失在了船舱中。 客船船长和所有江湖人可不敢轻易去打招呼攀关系,此时只想着如何保住一条性命,以及思忖那个所谓的乱世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六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四) 船舱中,扶音搀扶着卿乐在桌前落座,余下的两个位置由身受重伤的周厌和于琅占据,徐从稚依靠和房门怀抱刀鞘站立,程鲤则站在了窗台附近,君策站在卿乐的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以支撑着身子并未完全痊愈的女子能够端坐在椅子上。 于琅咳嗽一声,嗓音沙哑地说道:“关于顾枝的传闻我也听到了,不管是由于魔君也未曾预料到顾枝会落得那般结局所以才来不及更改谋划,还是早就有所准备而蓄势待发,如今我们都无从得知真相。可是那个金藤皇帝陛下所说的乱世,还有魔君在光明岛外的宣战,恐怕就是魔君在出云岛秦山蛰伏这么多年一切谋划的揭示了。”周厌也点点头,抬眼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轻声道:“汪洋,要乱了。” 徐从稚声音沉稳低缓地说道:“首当其冲的还是那些权势如日中天的岛屿,魔君还不会那么快对武林江湖动手,可这却势必会带来更大的混乱,许多本就是做那墙头草的江湖人定会在这浑水中更加肆意妄为,所以在乱世中想要寻得一个安稳地,太难了。” 扶音握着卿乐冰凉的双手,也缓缓说道:“我曾听顾枝说过,当年谕璟前辈在方寸岛上便是为了给天下人打造一处自在规矩之下的避难之所,只是可惜还未功成便只能交予萌芽中的守平阁去定夺,不知在乱世之中方寸岛和守平阁又该如何?” 扶音神色平静,可是屋子里所有人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还是不由得心下一颤,总觉得那在秦山山巅发生的让人撕心裂肺的一幕都不是真实。 徐从稚轻轻摇头,轻声道:“如今我们无法计较那么多,紧要的是为你们寻一处可以安稳修养的地方,更要在乱世中可以做到置身事外,不至于被卷入更大的风波中。” 周厌缓缓转头看向徐从稚,他欲言又止,可是最终还是只能低下头,神色黯淡,屋子里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扶音轻声说道:“奇星岛?” 于琅点点头又摇摇头:“奇星岛是如今位居汪洋之上前三甲的岛屿,又有奇星皇帝坐镇,应该也算是在乱世之中可以护持自身甚至脱颖而出的存在,可是如今不同于当年的魔君倾覆岛屿之乱,而是席卷整座汪洋的战争,我们无法琢磨那位奇星皇帝究竟是冒进之辈还是保守为主,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去争夺天下,恐怕也不是一处安稳地,而且奇星皇帝似乎还和魔君有着些说不清的联系,恐怕无法和当年一般只是躲进赋阳村山中就安然无恙了。” 斟酌了一番,于琅问道:“光明岛?”扶音叹息一声,说道:“魔君亲口说过,在那场席卷汪洋的战争中,双方落座执棋的就是他和光明皇帝,而且他又在光明岛外直接宣战,恐怕光明岛才是首当其冲的那一处岛屿,难说安定。” 徐从稚想了许久,还是开口道:“林山岛?”与此同时,卿乐也低声说道:“蓬莱岛。”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卿乐,可卿乐却看向了徐从稚,扶音看着卿乐问道:“乐姨,您知道蓬莱岛在何处?”卿乐点点头,然后看着徐从稚问道:“从稚,你怎知道可以通过林山岛去往蓬莱?” 徐从稚愣住了,他转头与程鲤对视一眼,然后困惑道:“您是说,林山岛可以通往那座虚无缥缈的蓬莱岛?” 卿乐身子微微一颤,似乎有些支撑不住,君策在她身后连忙握住她的肩膀,低声问道:“娘亲,要不还是先躺下休息吧。”卿乐摇摇头,说道:“蓬莱岛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而是真实存在于一处天外的秘境中,当年,君洛与我曾去过,还有君衣……也就是顾枝。” 卿乐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所有人,缓缓道:“而去往蓬莱岛的道路,就在林山岛上。” 蓬莱岛,这个从来便只是于传说故事中听闻的名字,在许多话本书卷里只是代表了虚无缥缈的仙界所在,可是在这短短的一段时日里,扶音和徐从稚他们却已经听过了这座岛屿被提及不止一次。此时听见卿乐的话语,所有人视线交错,都想起了那个一同离开出云岛也一起登上客船的少年华朝。 那时离开出云岛的时候卿乐还在昏迷之中,所以并不知道后来一同登船的华朝究竟是何来历。可是当初在海岸处相逢,华朝便开门见山地说过了自己来自蓬莱岛,虽然一行人开始都只是半信半疑,可是徐从稚看着那个少年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还是叮嘱了不要将自己的来历一事再告知旁人。 其实从那以后,无论是徐从稚和扶音还是周厌和于琅都没有仔细思量过华朝是否真的来自于蓬莱岛,还是只不过是被困在出云岛云雾中的少年依旧沉迷于魔君秦山编撰的故事中。可是如今听到卿乐再次提起蓬莱岛,所有人都觉得是否在冥冥之中便自有安排,以至于他们准备离开出云岛之时便遇见了自称来自蓬莱岛的华朝。 屋外传来脚步声,徐从稚猛地离开了依靠的门板,船舱外脚步声顿住,然后那人似乎犹豫了一阵,还是敲响了屋门。 金藤岛的舰队离去之后,独自站在船头的李墨阩便收剑入鞘消失无踪,不愿意留在一众江湖人中徒惹是非,可是待他来到二层楼上却寻不见方才那位自称“戮行者”的年轻人的身影了,可他又听见了那人刚才说起师傅的名字。 李墨阩不知他们是否也与师傅有所关联,便想要来问问。离开出云岛的时候,李墨阩模糊中有种感觉,师傅应该是真的安然无恙走到了那座秦山,然后要登山去直面神明,只是不知道最终一战的结果是如何。 李墨阩没有怀疑过师傅当年好似信口胡说的言语,什么要去“斩落神明落人间”、什么要去“问一问什么是天地大道”,李墨阩不觉得这些顾枝信口胡诌的胡言乱语是狂妄之言,他没来由就觉得哪怕师傅真的是要去直面神明,也定能一刀太平便高低立判,师傅一定会赢,一定一定。 李墨阩在北元王朝之事落幕后便开始了翻山越岭,离开之前他去过那间郊外的客栈酒馆,还嘱咐了京城中一些人记得护住那对母子的安危,他这才放心离开。 亲眼见过师傅能够在天地间洒然独行也能够对于世间苦难去尽力而为,李墨阩也想要去师傅口中那个更广阔的汪洋中亲眼见识一番,定要做那不畏权贵行侠仗义的游侠,不指望能在江湖中拼出一番显赫声名,也要不辱师名才是。 李墨阩在宣艮海域中游历数月,见识过了外面世界的江湖是怎样的波涛汹涌,也听闻了许多波澜壮阔的江湖故事,有关那卷天坤榜的故事是他最为好奇在意的,因为那些高踞其上的名字都意味着高出天外的武道山峰,是习武之人仰望追逐的方向,而那些名字中,有一个便是“地藏顾枝”。 传闻中“地藏顾枝”在奇星岛魔君倾覆之乱中横空出世,不过是年纪轻轻的少年便独自行走天下,以一身武学破灭镇压百姓生息的鬼门关,那个举世无双的少年曾在一座鬼门关前朗声开口说了一句:“吾师韩世,有一剑神隐。” 李墨阩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搜罗到了所有关于“地藏顾枝”的记载,不是为了确认那个天坤榜中的大高手是不是自己的师傅,而是从听闻那个名号的瞬间他便知道了“地藏顾枝”便是自己的师傅,他想要知晓所有关于师傅的过往,那些不慕名利的称颂、举世无双的过往,李墨阩无比神往,也无比思念起了师傅,希望那样一个真正的武道宗师可以在这片汪洋世界中始终站在武道的山巅,为世人所敬仰。 所以听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对师傅的评语,李墨阩才不去管什么金藤岛是如今汪洋之上的第二大岛屿,也根本不在于所谓皇帝的高贵身份,毕竟所谓的皇权帝位他又不是没有过触犯,哪怕到了这座更大的世界中他也依旧是那个可以让顾枝收为开山大弟子的李墨阩,而他更由不得旁人所以折辱师傅,所以他一往无前,当仁不让! 李墨阩寻了许久,才终于来到那间船舱外,他想要去问一问那个深不可测的江湖高手,是否真的认识师傅,也想要知道师傅如今的消息。他站在船舱外的走廊中,低下头呼出一口气,便要抬起头举手敲门,却不料身边出现了一个同样做出敲门姿态的少年,两人视线交错,都有些顿在原地,那个少年下意识地将手指搭在门板上,便响起了敲门声。 奇星岛南境偏远处的赋阳村中,依旧是那般清静安稳的祥和,人们在盛世太平中安居乐业,即便还是那些柴米油盐粗茶淡饭,却总还是对世道多了些念想,也心中多了几分安定,所以乐得在平淡生活中多些笑意,赋阳村便始终洋溢着幸福模样,人们并不希冀着未来的日子能够多好,只是想着若能像现在这般就已经足够了。 蜿蜒的山间小径通往那间坐落在山下浮山湖旁的竹屋,可是随着那位神医逝去,村子里也已经有了新的医馆,人们便极少踏足那许多时日里总是无人居住的竹屋,所以山路难免杂草丛生。 若不是一直有青羊小院的教书先生栗新不厌其烦地每隔一段时日就去清扫打理,恐怕就再难看见那条道路了,这倒怪不得人们忘却了那位神医大人在当年混乱世事中的公道,只是总还是有自己的生活要过,逢年过节了能够为那位神医念几声好也就算是人们心诚的感恩了。 栗新今日又独自去往浮山湖旁的竹屋打理,自从顾枝离开之前来过这里,栗新便一丝不苟地遵守着约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到竹屋中收拾,所以无人居住的竹屋里却还总是干干净净的。 栗新还特意去过那位神医的坟墓处清扫,他本以为到了清明节顾枝和扶音他们便会回来,后来他又觉得到了忌日他们总该回来了吧,可是始终都没有等到他们的熟悉身影,想起顾枝离去前好似诀别的言语,栗新有些担忧他们的安危。 栗新是知道顾枝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的,虽然村子里其他人都还是对此一无所知,可是栗新却知道那些聚在竹屋中的年轻人便是当年曾为整座奇星岛带来光明的“修罗九相”,所以栗新知道需要顾枝那般郑重其事去做的事情一定不简单,恐怕还真是一去不回的大事,栗新一直在等着顾枝的归来,希望能够看到那个让人瞧见便觉得心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村门外,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对于栗新而言,顾枝就像是家中的兄长一般,他从小便由于魔君之乱而家破人亡,要不是当年那位青羊小院老先生的救助,栗新恐怕也早就死了,后来到了赋阳村,是顾枝和扶音一直在帮着照顾他们这些孩子,栗新和其他人才能够熬过那段艰难岁月,如今长大成人。 当年顾枝回到村子里之后,帮着许多青羊小院和村子里的年轻人外出谋事,只有栗新选择留了下来,将青羊小院这间私塾给留存住,顾枝和扶音也没有反对他的决定,这些年给予了许多帮助,栗新也始终记着恩情,早就将顾枝和扶音看作了自己的家人,毕竟他早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了,也只有还留在青羊小院中才始终有着份念想。 这段时日好在是魏先生当年院子里那位老者还时不时会送些书到青羊小院来,也会在栗新实在忙不过来时帮些忙,所以栗新才能够照顾好私塾里越来越多的孩子,赋阳村的村民们有了当年魏崇阳和顾筠的潜移默化,更多还是愿意让孩子去多学些学问的。 这自然是栗新乐见其成的事情,所以哪怕日子越来越忙碌,他便总还是欣喜,可是每当他走到竹屋想要将这些喜悦告诉顾枝和扶音,却只能面对空荡荡的房屋,一片静寂。 栗新脚步缓缓走到了浮山湖旁,他低头看着被风吹皱的湖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扭曲波折,栗新默默蹲下身,看着清澈见底的湖水独自神伤,这段时日他还学会了自己酿酒,可惜总是失败,可他没有气馁,想着等到顾枝和于琅周厌他们回来了,便要让他们都尝尝看。 栗新转头看了一眼竹屋,前几年还有武山在其中打扫收拾,如今却也似乎跟着顾枝离去了,站在竹屋前只能听见屋后竹林的沙沙作响,还有屋檐下风铃的叮咛,更显孤寂。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栗新身形一顿,他视线偏移看向山间小径的方向,那一处有脚步声摩挲着沙石地面,栗新缓缓站起身,有些期待也有些难言的紧张,脚步声临近,一袭紫色长衫显出身影,那人看见了栗新,似乎也有些意外,便站在了山路尽头,拱手行礼道:“在下降魔殿旗岸。” 栗新愣了愣,然后作揖还礼,问道:“敢问可是谢洵前辈的弟子?”旗岸有些困惑,问道:“你,认识我?”栗新走近几步,说道:“在下赋阳村青羊小院栗新,与顾枝相识,也见过谢洵前辈。” 旗岸恍然大悟,嘴角露出笑意,语气清朗道:“原来是青羊小院的先生,曾听师父提起过,说是一个愿意留在村子里的年轻人,还愿意独守那间私塾,是一个真正有着道德修身的读书人。”栗新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栗新抬眼看着旗岸,问道:“你来这里是?”旗岸转头看了一眼那间竹屋,轻声道:“想来看看师父曾提起的二师伯还有顾大哥扶音姐姐他们曾经的住处。” 栗新与旗岸并肩而立,一同看向空无一人的竹屋,两个年轻人,却恍惚间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受。 离别之人等不回,过往也终究只能在记忆中探寻了。 少年在成长,过去在远去。 第七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五) 奇星岛南境与东境是在当年倾覆战乱中遭受最大磨难的两境,城池倾塌山水破碎、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在当年降魔殿与魏崇阳指派的文官走入东境与南境的城池中时,都不免慨叹悲悯。 那些映入眼帘也刺入心底的满目疮痍实在让人只是看见了就要觉得难以承受,更何况是那些始终都笼罩于鬼门关阴影中的百姓们,亲眼见过了家人亲友的离别逝去也仍要在暗无天日的乱世中挣扎着才能活下去,全然看不到光明与希望,哪怕是跪伏在地与天穹神明祈祷也不会得到应答,好似在那位魔君的身前,就连神明都选择了退避三尺。 所以“地藏顾枝”的横空出世,以及后来“修罗九相”的行走天下,对于早就已经绝望了的奇星岛百姓们意味着什么便不言而喻。 那是刺破黯淡世道的天光,是点燃在人们心底里的希望的火苗,当年若不是有“地藏顾枝”在南境与鬼门关生死相较,恐怕许多早就支撑不住的百姓们便早早都丢弃了自己的性命,甘愿就那般死去,好来个一了百了。 当年许多初生的稚儿,不单单是死于无人医治的病症,或是死于父母长辈都离去的无助,而是有些甚至是死于至亲之人的亲手埋葬,因为就连尚有几分气力的大人们都觉着世道再无希望,又如何再能去苛求一个孩子在这般的纷乱混沌之中挣扎,那时的所有人,都褪去了身为人的皮囊,似乎回到了那远古的蛮夷。 “地藏顾枝”站在鬼门关前举世无双的身影,人们看在眼底便记在了心中,知晓了世间仍有这样的少年侠客愿意为了太平世道而奋不顾身,那么苟活至此的人们又有何理由自甘放弃性命? 虽然在那些年中都不断有江湖侠客去直面鬼门关的险恶,可是最终都只是血淋淋的落败凋零,人们只能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绝望,可是“地藏顾枝”的势如破竹与一往无前,便像是在飘摇烛火之间亮起了一束炽热篝火,那般璀璨夺目,那般不可思议。 后来“地藏顾枝”在东境折戟,虽然消息被降魔殿压了下来,不愿打碎了人们心中好不容易构筑的希望,可其实随着奇苍率领大军在西境和北境屡战屡胜,人们心中的那股宁死不屈的坚韧便早已被激发,所以他们咬着牙熬了过来,终于撑过了黯淡岁月,亲眼见证了“地藏顾枝”一刀劈开魔宫大门,也亲眼看到了新任奇星皇帝的登基。 转眼四载时光匆匆而过,奇星岛已然是焕然一新,天下四境百废待兴,人们心中怀揣对太平盛世的希望,紧紧跟随着那位在口口相传中已然是千载明君的新任奇星皇帝。 即便那位始终牢记在人们心中的大英雄“地藏顾枝”已经消匿许久,可是人们终究不再只是怯懦地无可奈何,也不再自甘沉沦,要将生活过得精彩与无愧,好叫这世间都亲眼看看,奇星岛千年传承的血脉依旧在奔腾不息。 奇星岛四境中有许多“地藏顾枝”的雕像,也有数不清的画卷在流传,虽然当年亲眼见过“地藏顾枝”面貌的人并不多,甚至如今都没有谁能够说明白那位少年侠客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可是在那些雕像和画卷中,人们便觉得只需要倾注世间所应有的一切美好,便足够雕琢绘就出那位大英雄的几分气态,所以那些雕像和画卷并不求一个形似,更多着重笔墨在了神似。 在那些雕像中,当属言封城中的塑像最为高大瞩目,人们仰头望去,只觉得那般模样根本不该是人间所有,可是似乎也只有这样的非同寻常才与那位大英雄相称。 其实在许多人心中,“地藏顾枝”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个名字已经变作了一个印记,只需要提起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段传闻,百年之后注定变成了传说,人们终将会将那段故事经久流传,从此化作了奇星岛千年历史中举足轻重的那一段烙印,“地藏顾枝”便是独属于奇星岛的神明。 言封城当年遭受的动乱和破损让人触目惊心,这些年也只能是勉强将四面城墙填补修缮,想要重现当年东境第三大城池的风貌还需要倾注更多的心气和努力。 言封城外始终驻扎着一支上万人马的军队,除了护卫督察的作用外,更多时候也会为了城池的修缮尽心尽力。 可是前几日,那一支始终驻守城外的军队却突然开拔奔赴,不知去往何方,更不知为了何事。 人们多有议论猜测,不过也只是当作闲谈,毕竟人们相信在近在咫尺的太平盛世中断然不会有什么倾覆战乱能够再次袭扰奇星岛。 与此同时,东境之中的两支骁勇骑兵也得到了军令全力赶赴奇星岛南境,而南境之中也有一队隶属于当年所向披靡的“南军”中的万人兵马早早来到了苍南城外驻扎,披坚执锐,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似乎要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到来。 苍南城那位新任城主吕谦麟只是去了一趟军营之后,便一直留守城中的城主府,也没有什么消息流传出来,只听闻当时城主回到府中时脸色不太好,看来是有些始料未及的大事突如其来了。 最近这段时日的苍南城中,街头巷尾流传的议论声里,有关那位原本镇守城中降魔殿的第三正司唳钧大人调任京城降魔殿总坛的事情已经沉寂许多。 关于唳钧在整治南境豪阀世家与推行新政中的贡献,朝廷庙堂都已经以一道道封赏做了定论,人们除了歌功颂德以外,倒也没有去在意唳钧为何会突然被召回京城总坛,以及那位赴任城中降魔殿的第九正司大人又有何出奇。 人们只需要依旧对降魔殿给予最大的信任,那么降魔殿就始终都是那飘扬在光明下耀眼的旗帜,刺破世间魑魅魍魉。 如今百姓们更多是在茶余饭后说起些光明大会的小道消息,多半只是道听途说,更有甚者说那位奇星皇帝亲自赶赴光明岛的途中,无数岛屿之主都在沿途亲迎,自然也是胡乱编撰的说法,没多少可信程度。 另外便是关于新一卷天坤榜的消息了,如今那张黄纸红字的榜单还在衙门外贴着,每一日都有百姓在那前面指指点点,除了称赞新任奇星皇帝势如破竹地高踞前三甲以外,人们其实更多的还是称颂那位“地藏顾枝”的过往传闻,虽然事迹大多还是止步于奇星岛上那些年的倾覆战乱,可是对于奇星岛的百姓来说,便已经有许多说不完的故事可以仔细说说了。 苍南城外的青石港依旧热闹繁华,城池街巷也满是鼎沸声息,沿着苍南城外官道驿路去往四面八方的车马如今也是越来越络绎不绝,在那一条通往南境偏远处青潋山的道路,如今也多出了许多往来的车马,好不热闹。 踏足赋阳村的人不多,可是如今的赋阳村外出之人却越来越多,人们开始习惯了走出自给自足的生活,与那城池中的商贾或是城外的集市往来贸易,既是为了多些谋生的选择,也是为了将日子过得更好,不再只是埋首于那田间的一亩三分地,也不再是只能寄希望于那山间的狩猎。 村子里的炊烟每一日都能升腾起温暖的光亮,总是让人怀揣着希望,能够将土砖瓦房装点得亮堂总是瞧着欢喜些,孩子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衫总是欣喜些。 可是最近几日,时常走出赋阳村去往附近城池的村民都觉着有些奇怪,不知为何镇守巡视道路小径的官兵多了许多,而且似乎都是神色警惕严阵以待的模样,就连降魔殿中人身着紫色衣衫让人闻风丧胆的身影也时不时便出现在眼中,难免让人觉得有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这一日清晨的薄雾方才退去,有村民驾驭车马离开赋阳村,却远远就看见了通往外界的道路已经被乌泱泱的兵马牢牢封堵住,村民们只好调转车马回了村中,更不敢随意探看,甚至就连议论声都不敢响起。 如今青潋山山下除了赋阳村以外,也还有仲阳村在内几座不大不小的村落一同聚居,通往外界的道路还有另外的方向,可是也都被不知为何而来的兵马团团守住。 人们不敢离开村子,甚至都不敢走出房门。 没有什么官员前来说明情况,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浩劫,人们看着一如往常的村子,却莫名觉得有厚重阴云落了下来,哪怕四周空荡荡一片静寂,也让人喘不过气来。 浮山湖旁的竹屋屋檐下,栗新伸手示意,便与旗岸在屋外走廊中落座,栗新歉意道:“抱歉,如今屋子里也没什么东西备着,没办法好好招待了,要不还是去青羊小院坐一会吧。” 旗岸笑着摆摆手,说道:“无妨,不用客气。”栗新便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然后他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静静等待旗岸主动开口。 旗岸轻声问道:“当年二师伯离世的时候师父没有带我来这里,不知道二师伯……顾先生葬在何处?”栗新伸出手指向竹屋外一条通往山中的小路,语气低缓道:“顾先生就葬在了那里。” 旗岸重新站起身,问道:“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栗新也跟着站起身,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他们沿着铺满白色沙石的小路走向不远处尽头孤零零的石碑,旗岸看见了那没有纂刻文字的石碑,愣了愣,他缓缓走到石碑前,低声问道:“这是?” 栗新叹息一声道:“这是顾先生自己的意思,死后无需在墓碑上留下文字记载,就那样离去便是了。”旗岸点点头,便沉默不语。 旗岸视线环顾四周,看见了摆放堆叠的许多酒坛,还有石碑前留下的香灰痕迹,旗岸缓缓跪在了地上,然后从衣袖中取出三柱香,手掌拂过便点燃光亮,他手持香烛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在石碑前紧闭着双眼叩首,栗新识趣地走开去,知道旗岸肯定有些话要独自说给他素未谋面的二师伯。 不知过了多久,栗新看着头顶的日光越来越灿烂,已然驱散了清晨的霜寒,旗岸从白石小路中缓缓走出,看着旗岸咧嘴笑道:“久等了。” 栗新摆摆手,他们重新回到竹屋屋檐下对坐,悬挂的风铃在他们头顶随风叮咚作响。 旗岸理了理衣衫,终于开门见山地问道:“顾大哥还未归来?”栗新点点头,旗岸微微皱眉,神色有些忧虑。 栗新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栗新无从得知顾枝他们离开奇星岛之后的消息,便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可是看着旗岸身上穿戴的降魔殿的服饰,栗新不知道旗岸是否能够从降魔殿那处得知些消息。 旗岸知道栗新与顾枝他们的关系,于是此时也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道:“一年多前我走入了苍南城降魔殿,此后便跟着那位第三正司大人做事,走遍了奇星岛南境的所有城池和村寨,终于将朝廷那边指派下来的政令做完,其实就是要将南境那些根深蒂固的豪阀世家都整治梳理一番,若是有以为熬过来那段艰难岁月便可以继续作威作福的世家大族就要彻底根除,而若是愿意紧跟奇星皇帝旗帜的家族便要恩威并施,确保魏宰辅和皇帝陛下所要实行的新政能够毫无阻隔。” “在那之后,唳钧大人升任京城降魔殿总坛处理事务,而我则被任命为降魔殿东南巡察,除了有调用奇星岛东南方位所有城池降魔殿信息的权力,也有监察南境降魔殿的职责,与南境巡察、东境巡察一同督守奇星岛两境之地的降魔殿能够始终不负使命公正道义。” 栗新虽然有些惊讶于旗岸年纪轻轻而且在降魔殿就任不久便能够身居如此地位,可是却觉得接下来旗岸要说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紧要,旗岸绝不会只是为了回到赋阳村中显摆自己如今的身份。 旗岸顿了顿,继续说道:“降魔殿如今不只是镇守奇星岛这一座岛屿,不知从何时开始,降魔殿便已经在整座旭离海域的武林江湖中都有了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所以如今朝廷中有不少声音在说降魔殿可能对皇帝陛下有二心,再加之降魔殿这些年探寻消息的能力不如那崛起的醉春楼,如今难免有内忧外患的顾虑。” “不久前,新一卷天坤榜现世的时候,降魔殿便收到了皇帝陛下亲自颁布的一道政令,不算是秘密,所以如今四境之地的所有降魔殿都已经知晓,皇帝陛下直接言明,要降魔殿遵照当初金令卫所找到的那位‘地藏顾枝’的下落找出其确切的所在,皇帝陛下没有明说所为何事,降魔殿这些年来都有在追寻‘地藏顾枝’的踪迹,于是结合金令卫所说的苍南城便很快就找到了赋阳村的名字,在那之后,东南两境的降魔殿便得到了新任宰辅大人的亲自任命,调用了一批人数不少的降魔殿中好手赶赴苍南城降魔殿待命。” “与此同时,东境有三队兵马受命开拔,镇守南境的南军中也有一队人马在盘戈大将军的亲自率领下如今已在苍南城外驻扎,算算时日,就是今天了。”旗岸停下话语,已经神色焦急的栗新追问道:“今日会有何事发生?” 旗岸注视着栗新的双眼,缓缓道:“就在今日,盘戈大将军亲率四万兵马围困赋阳村,降魔殿三位正司亲至,只为了一个人。”栗新突然像是浑身气力都被卸去,颓然坐在原位,呢喃一个名字:“地藏顾枝。” 村子外的方向,响起了轰隆隆的兵马行进声响,那些蜿蜒山路自然无法挤下数万兵马,所以肯定还有更多的人马如今已经蛰伏在了赋阳村和青潋山的四面八方,赋阳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牢牢围困,进退不得。 可是千万里迢迢,竟只是为了那一个不知下落的人? 第八章 云雾深处唤蓬莱(六) 飘摇客船上,船舱外李墨阩和华朝四目相对,彼此都没想到对方也是来找那一行年轻人的。 此时敲门声已经响起,徐从稚缓缓打开了屋门,看见了华朝和李墨阩。 徐从稚微微皱眉,华朝下意识让开步子,李墨阩便当先拱手抱拳道:“在下李墨阩,多谢少侠方才出手相助,也谢过少侠救下一船百姓的性命。” 徐从稚抱拳还礼,然后看着李墨阩不说话,李墨阩有些不知该如何言语,只能斟酌着问道:“不知少侠是否便是那位‘戮行者’徐从稚?”徐从稚点点头,依旧不说话。 李墨阩手掌下意识搭在腰间剑鞘上,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问道:“敢问少侠是否认识‘地藏顾枝’?”徐从稚终于开口,语气平淡道:“认识。” 李墨阩抬眼直视着徐从稚的双眼,再次抱拳拱手,语气恳切询问:“敢问少侠,可知我师傅如今下落何处?” 徐从稚身后,扶音已经站起身走到了船舱门槛附近,她看着李墨阩,问道:“你认识‘地藏顾枝’?”李墨阩抬头看向扶音,点点头道:“出云岛上,师傅曾教我一剑神隐。” 徐从稚转过头看了一眼扶音,扶音微微皱眉,倒是坐在船舱内桌边的于琅想了想问道:“你就是顾枝的开山大弟子?”李墨阩顿了顿,坚定点头。 徐从稚和扶音让开道路,说道:“先进来吧。”说完,徐从稚又看了一眼始终站在一旁努力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的华朝,随口道:“你也一起进来吧。” 屋中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所以李墨阩和华朝也还是只能分别站在船舱的角落,顿时本就狭小的船舱更显拥挤,华朝隐隐感受到屋子里的凝重氛围,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缩在角落里,视线看向船舱中的所有人,不知道少年的清澈眼眸中在琢磨些什么。 周厌咳嗽一声,嗓音低缓说道:“出云岛上顾枝说过他在一个叫北元王朝的地方收了一位弟子,没有学刀,便将当初韩世所授的剑法传给了那位开山大弟子,好像就是叫李墨阩。” 说完,周厌视线落在李墨阩身上,李墨阩心领神会,便将自己与顾枝如何相逢又如何结为师徒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周厌和于琅将他所说言语和顾枝当初提起之事两相比较,方才又亲眼见过了李墨阩使出神隐一剑,便确切知晓了李墨阩便是那位顾枝说起的“开山大弟子”。 于琅看向重新落座桌旁的扶音,轻轻点头,扶音端放桌下的双手微微一颤,却仍是语气平稳地说道:“与你离别之后,顾枝便去往秦山,不是你们见惯了的那座秦山,而是出云岛上真真正正的秦山,在那之上,有一位曾倾覆整座奇星岛的魔君,顾枝和周厌于琅他们之所以会去往出云岛,也是因为那位魔君,所以顾枝所去,便是为了魔君。” 话语至此,扶音便没有继续言语,船舱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始终聚精会神听着的李墨阩神色一愣,视线看向船舱里的所有人,斟酌着低声问道:“然后呢?” 徐从稚语气低沉,缓缓道:“顾枝,没有离开那座秦山。”李墨阩神色一紧,手掌紧紧攥住腰间剑柄,声音有些颤抖着问道:“师傅,师傅……” 李墨阩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可能是因为初入汪洋世界的年轻人还学不会如何去与这座光怪陆离的世间习以为常,也可能是因为年轻人心目中那个举世无双的师傅就该一直是所向无敌的模样,怎么可能会输,又怎么可能会被永远地留在某一个地方? 李墨阩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他已经独自行走江湖许多年,虽然局限于北元王朝的山水之间,可是李墨阩也见识过了悲欢离合更经历过了生离死别,他也许早就已经明白了世间没有什么理所当然,更没有他幻想的那般有人可以一直所向无敌。 可是好不容易闯入了皇宫之中将数十年来的仇怨一朝算尽的年轻人,本以为走入了更加浩大的世界便一切都大不相同,甚至让他都愿意去相信一些只在话本故事里听闻的传说,比如那段关于“地藏顾枝”的过往,已经年近而立之年的他竟是还觉得自己的师傅就该是传说里的模样,所向披靡举世无双。 李墨阩一直在想,与师傅重逢之前,他定要在这万里汪洋间闯出些名号来,才好不算是辱没师傅的名号,可是他才开始了等待,却骤然便得知他所期待的未来已经轰然倾塌,而他心中那个在山巅更在天外的身影更是已经不知所踪,李墨阩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全然没有了那时在北元王朝与顾枝相逢时的那般踌躇满志和意气风发。 李墨阩刻意的蓄须和粗糙打扮,没有遮掩他英气的容貌和俊朗的眉眼,瞧着便不过是一个有意掩饰年龄和身份的年轻人,可其实如今船舱内的这些年轻人中,反倒是李墨阩年纪最大,他努力压抑住情绪,抬起头看着屋子里的所有人,除了缩在角落里有些格格不入的华朝以外,李墨阩竟是看不透任何一个人的神色,就连站在窗边眉眼稚嫩的君策,他都全然看不清楚神色是否有了变化。 李墨阩想不明白,明明这些人比自己还要认识师傅来得更早,也与师傅相处的时间更长,为何却能这般好的遮掩起心绪? 李墨阩在此前的岁月里,除了年幼时随着父母离开京城之前的记忆,其余便有足足十五年的时间都在年少时习武求道的山门中度过,他的那位剑道入门恩师知道他的寻仇心愿,便一直强压着他的心性将他留在了山中,直到后来李墨阩剑术登堂入室了,又有了那位自幼相识的小王爷一同为了复仇大业谋划,李墨阩的第一位师父才会为了弟子未来道路而出了最后一剑,震诧整座王朝江湖,为李墨阩后来所行铺路。 李墨阩不是什么心性稚嫩的少年,却也不是真的有了能够运筹帷幄的城府心思,所以离开了北元王朝和出云岛的他,还是希望能够与传说故事里那般在江湖里闯荡出赫赫声名,他的眼中便一直望着顾枝所站立的远方,一往无前。可是现在呢?他又该如何? 后来的李墨阩才知道,在他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几乎都早已经历过了这世间最大的艰险和困境,也早就学会了不再对世间的无可奈何与残酷冰冷只会指责埋怨。 无论是历经了奇星岛之乱的徐从稚程鲤周厌和于琅,还是行走过道德谷山下的君策,亦或是见过了世间千百种离别苦难的扶音,他们都已经在一次次的心境纠缠中,习惯了与这世间和解,然后继续前行。 徐从稚看着李墨阩的神色,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们如今也并不确定顾枝究竟只是失踪了还是真的被留在了秦山上,魔君重新现世事出突然,一切根本来不及谋划和细想,再加之还有其他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我们只能先离开了出云岛和秦山,所以关于顾枝的事情,我们也只能知晓至此。” 李墨阩低着头,手掌攥着剑柄,沉声道:“我要回去寻师傅。” 徐从稚轻轻摇头说道:“如今的出云岛恐怕已经彻底落入魔君手中,金藤皇帝也亲口说了,魔君已经向整座汪洋都宣战,倾覆将以难以预料的速度席卷天下,世人也许不知,可是魔君早就为此做了天下人都难以置信的准备和谋划,所以现在的出云岛再想要轻易靠近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如果只知道莽撞寻仇和不管不顾,那么直面魔君的事情我早就去做了,可我清楚知道现在的我根本不是魔君的对手,这不是怯了怕了,而是一个行走武道之人对自己的明确感知,若是连这样的‘知道’都没有,何谈武道登高?” 李墨阩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沉默良久,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扶音和徐从稚问道:“那么接下来该如何?”扶音看向李墨阩的双眼,轻声问道:“你会作何选择?” 李墨阩咧开嘴角,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他语气清朗道:“师傅曾跟我说过,他要去往那座秦山是因为有一个他无论如何都要去见的人,他曾答应了那个人要一辈子都陪在她的身边,不敢食言。师傅还说,他有几个兄弟实在是太过固执,非要跟着他一起来出云岛,所以他哪怕明知秦山中有几乎难以跨越的困境也要去出刀,因为他一定要带着所有人一起回去,平平安安的,一起回家。” 船舱里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听闻了那个熟悉名字便要想起更多的过往,也如何都忘不掉秦山山巅那个坠落的身影,从天而降坠入深渊,从此再也不见? 李墨阩挺起脊背,语气坚定道:“哪怕师傅不在身边,我也要将他想做的事情都尽力去做,即便力有不逮,至少无怨无悔。所以,我会跟着你们一起,哪怕付出此身性命,亦要护住师傅所珍视之人的平安顺遂。” 徐从稚看着李墨阩的双眼与神色,似乎便知晓了几分为何顾枝会将李墨阩收为开山大弟子。 徐从稚将如今面临的困境重新说了一遍,周厌和于琅也不时做些补充解释,最后,于琅看着李墨阩,问道:“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跟着我们一起?” 周厌和于琅如今受伤身残、扶音和君策只是没有武道在身的普通人、还有卿乐的身子又那般虚弱,如今的他们想要在此后的倾覆战乱中安康无恙不是易事。 可李墨阩只是点点头,然后便说道:“该如何去往蓬莱岛?”船舱角落的华朝抬起头,徐从稚的视线落在华朝身上,所有人也都看了过来,华朝一下子不知所措,徐从稚轻声道:“这就该问他了。” 卿乐解释道:“此前去往蓬莱岛,只知在林山岛中存在一处秘境,而通往蓬莱岛的门户便在那处秘境中,林山岛岛主世代镇守那道秘境门户,也掌管着通往蓬莱岛的密匙,若要去往蓬莱岛必需求得林山岛岛主相助。” 说完,卿乐看向华朝,问道:“如今关键便在于,林山岛岛主有极大可能不会答应开启门户,那么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去往蓬莱岛?” 华朝双手背负身后十指交错,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在蓬莱岛上的时候,艾叔……就是镇守蓬莱岛的神官大人说过,蓬莱岛与这汪洋的相连处就在于两座门户,一道门户便是离开蓬莱岛所抵达的出云岛,另一座岛屿则是去往蓬莱岛的林山岛,这两座岛屿分别位于汪洋的极北处,想要与蓬莱岛有所关联便离不开这两座岛屿,除了三百年前那三位外来之人,此后再无例外,虽然千万年来能够真正走入蓬莱岛的便只有君洛,可是谁也无法打破那两道门户在汪洋和蓬莱岛之间的禁制,所以去往蓬莱岛别无他法,只能依靠林山岛上的门户。” 卿乐点点头轻声说道:“神官艾烛,当年我们曾见过这位镇守蓬莱岛的高人,当时我们并未真正踏足蓬莱岛的地界,只是在海面上看见了蓬莱岛的影子,后来便到了那座蓬莱岛禁地的峡谷,然后神官艾烛就引领我们离去了。” 卿乐看向船舱里的所有人,说道:“如此,想要真正去往蓬莱岛便只能依靠林山岛的秘境门户,可是那位徐镇守当年便始终严格遵守着秘境的规矩禁制,若不是后来君洛通过了某种考验历练,我们也无法顺利越过那道门户。” 徐从稚终于语气平静开口道:“我有办法。”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扶音、周厌和于琅都知道徐从稚来自于林山岛,所以在听闻卿乐提及林山岛时,他们便明白当初选择逃离林山岛的徐从稚终究还是等到了这样一个回去的时候。 即便徐从稚从未主动提起,可是无论如何,哪怕当初他的离开有太多难以言说的隐秘,可那个地方终究是他的家,有他年幼时所有的记忆,有他割舍不下的许多情感连结,他不可能此生都不再回去那里,无论是逃避还是困顿,都终究还要与那个曾一心一意离开林山岛的自己重逢。 以前徐从稚告诉顾枝,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去将自己的心绪尽数言说,也与过往的自己握手言和,可是他在江湖中消磨了许多时光,却发现原来还是对自己的内心一无所知,直到在小院里顾枝将徐从稚一直以来都刻意遮掩忽略的心绪都提起,才让他看清了自己真正所追寻的其实一直都在眼前,只要他愿意去走出那一步。 程鲤站在徐从稚身旁,她转头看向他的神色,没有看见这些年来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埋怨,也没有意料之中的慌乱和无措,少年的脸上只是坚定和卓绝,徐从稚抬眼看向船舱里的所有人,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便是徐从稚离开林山岛之后所遇见的所有重要之人,也是如今他最珍视的所有。 以前顾枝站在他们的身前,徐从稚还未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就习惯了还有顾枝去厘清梳理所有的事情,而他们便无需对世间的繁杂多费心思,只需要跟在顾枝的身边一往无前便好了。 可是现在顾枝不在了,黄先生和武山永远留在了出云岛,傅庆安选择住在秦山山下的小镇里,周厌和于琅如今又有重伤在身,那么徐从稚便要学会去走在前头,为他所要守护的所有一切支撑起风雨飘摇之中的庇护所,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从顾枝手中接过的无言的担当。 徐从稚转头看向窗外,他从不知道,原来其实自己也早就习惯了在那座熟悉的奇星岛上,会一直有一个闲散微笑的身影在默默等待,无论自己经受了怎样的苦痛和悲伤,却还是总能够通明透彻地看穿人心的困顿和犹豫,然后只要还有他在,他们这些当年一同行走于乱世之中的挚友便总还是有着自然而然的连结,可是那个人,怎么会有一天,就这样不告而别呢? 既然已经确立了此后前行的道路,一行人便决定先回一趟奇星岛,然后便往玄坎海域林山岛赶路而去。 去往那莽莽山林,去寻那云雾深处,唤作蓬莱。 扶音站在船头,看见了奇星岛的隐约轮廓,她眼角泪水滑落,轻声道:“回家了。” 第九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一) 他做了一个梦,一切光怪陆离千回百转。 梦很漫长,记忆翻涌着起伏跌宕与波澜壮阔,直让他愿意就那般沉溺于梦中不再醒来。 他的眼中有人来人往,耳中挤满了嘈杂声息。 他缓缓抬起脚步前行,便穿梭于山水之间,遍览人间万千景象。 他坐于山巅看云卷云舒,他行于河畔观流水东去,他立于枝头看满树花开,他一直行走而去,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停顿,似乎在那更远方有什么始终呼唤着他,只希望他能够继续这般一往无前,而他便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向着那迷蒙的前方漫无目的地走去,直要到天涯海角,奔逐不停歇。 他从孩童走到了少年,又从少年走到了两鬓微霜,最后他满头白发垂落身侧,可是他站在水边低头看去,湖面中却倒映出少年模样,似乎时光从他身旁匆匆而过,偏偏在他的脸上却留不下丝毫痕迹,要让他就这样在光阴长河中都继续行走。 他不知何时走出了山林,无数人影在他身旁来来去去,他留不住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留下他,他察觉到视线交错落在自己身上,却那般遥远,似乎在推着他离去,他想要回头,可脚步不停,他张开嘴想要呼喊,却没有任何言语回荡,他似乎终于感知,原来静寂和孤独已经牢牢将他围住,他仰头看去,天光璀璨云海辽阔,他被困在了人间。 他就那样继续走着,渐渐地再也看不见身旁的景色,也再也感觉不到身边的人影来往,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刺破了厚重包裹的寂静涌入他的耳中。 他抬眼看去,模糊视线中出现了随风摇曳的一片竹林,绿意苍翠犹如洗过了春雨便预兆着春的到来,他的脸上有春风轻轻吹拂,他抬起手,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一座竹屋在视线远端拔地而起,烛火亮起,与天光争艳,可他被困在了原地再难前行,他张开嘴,无声地呼喊。 竹屋屋檐下,有风铃轻轻作响,他看见了白发的影子,也看见了桌案上翻动的书页,他看见了竹屋木架旁翻卷的药材,也看见了竹林掩映下落叶纷纷。 他转头看去,竹屋旁的湖面上有一座城池投下影子,他看见了三个孩童在街巷间奔走,他们孤苦无依相依为命,他们满怀希冀奔向远方。 他转头看去,山间小路通往的山巅,有几个身影并肩而立,他们站立在世间的高处俯瞰人间,他们意气风发举世无双,山脚下的石碑上刻着“崆玄山”。 记忆汹涌而至,撞入他的脑海里,刺痛感先是突如其来,便再难抑制,翻卷着他的经脉骨骼也拍打着血液流淌,他缓缓蹲下身,泪水滴落在眼前的地面上,溅起凋零寥落的碎片,在那之中有无数身影的面貌在淡化远去,渐渐的只剩下一片迷蒙,他看不清,却竭力想要记起,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逼仄船舱里的黑暗包裹着那个枯瘦苍白的身躯,虚掩的屋门外有视线小心打量,然后便继续护卫在门外,声音刻意压低却仍然钻进船舱里,飘进耳中,悠悠回荡。 “喂,你说那个人还活着吗?都躺了十天了还是一动不动,医师也说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我看啊,应该是活不下来了吧。”一个人低声说着。 “肯定活不下来的,你是没看见他刚被捞上来的时候那个样子,听说全身骨骼都碎了大半,这里,心脏都露出来了,根本都不动了,可是后来不知怎得突然就活了过来,心脏在那跳动,船长才觉得估计能活,便让医师来看看,可是也没办法嘛,还不是就这么躺着,动也动不了,倒是还有呼吸。”另一个人应道。 “我觉得也是,估摸着就是回光返照吧,一个人在海底飘了那么久,听说身上的血都结成块了,好不容易才化干净,这都还没死,岂不是……”顿了顿,那个声音几乎低到微不可闻,“岂不是怪物啊。” “别乱说,你是第一次走船啊,这种话可不敢胡说八道的。”另一个声音赶紧打断了那个人的话语,不过停顿片刻也是继续说道:“听说那个人全身经脉也都已经破碎了,可是这段时间居然能够自己慢慢愈合,如今经脉骨骼都修复了些,倒是看起来像个人了,能不能活下来另说。” “你说,那人会不会是什么武道宗师啊,跟人交手之后身受重伤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不然怎么解释他的身体能够这般恢复嘛。”那个声音犹豫了一阵还是喋喋不休说着,饶有兴致。 “这就不知道了,可就算是武道宗师也没这般手段吧,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术法,莫不是神仙吧。”说完,开口言语之人似乎也觉得自己所说有些匪夷所思,不由得讪笑几声,可是他们都沉默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觉得言之有理。 一个浑厚沉稳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刻意遮掩,大大咧咧地骂道:“叫你们在这守着就得说这些有的没的是吧,还怪物神仙的,信不信我给你们丢海底里去看看啊。”起初那两个说话的声音立即结结巴巴地喊道:“船长!” 船长哼了一声,然后手掌搭在屋门上,问道:“那个人还是没醒过来吗?”有人答道:“没,一直就那样躺着,动也不动。” 船长点点头,继续问道:“医师几天来过了吗?”其中一个守卫摇摇头说道:“医师说今日黄昏再过来看看。” 船长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走入了船舱中,这不过是一间临时清理出来的杂物间,角落里还垒着些木箱,于是只能勉强挤下一张简陋的床板。 那个人就躺在上面,还是维持着双手搭在身前的姿势,牢牢护住一把漆黑长刀,谁也动摇不了丝毫。一身破损白衣已经被剥下,随意披上了一件布衣,裸露的骨骼和血肉都已经恢复大半,看起来虽然骨瘦如柴可还算是有了些人样。 船长静静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躯片刻,叹息着低声道:“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的造化,若还是撑不下来,就给你海葬了,算是送佛送到西。” 说完,船长就要转身离去,却突然看见那个身影嘴角微颤,然后眼角处有泪水淌下,船长微微皱眉,走近了些,然后便看见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船上的医师很快赶了过来,在那人的眼睛上挥挥手,然后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忙活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模糊的声音响起:“倒是醒过来了,应该是保住一条命了,我再给他开些药材这段时日先补补身子,后面估计还能不至于残废。” 船长点点头,看着那个身影,语气无奈道:“这段时间可在他身上耗了好些功夫了,看着也是身无分文的样子,看来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医师笑了笑:“船长宅心仁厚,就帮人帮到底呗。”船长也笑道:“那还能怎么办,现在都活过来了,还能给他扔海里去啊。”医师拍了拍船长的肩膀,然后就自去准备药方了。 船长走到床边站在那人身前,在他眼前挥挥手,然后说道:“既然活过来了就别再睡过去了,好好清醒清醒,保住一条命不容易。”说完,船长也转身离开,然后吩咐了几个人在旁边看顾。 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总觉着身旁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忽远忽近的,眼前有手掌在挥动,却只有稍纵即逝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昏暗了下来,应该是天黑了,烛火点亮,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竭力想要动起来,却只能微微转动脖子,看见了不远处的桌边坐着一个伏案休息的身影。 他又看向门口的方向,虚掩的屋门外传来浪潮翻涌的声音,他双手想要撑在床边,却才感觉到双手中的坚硬,他低头看去,看见了漆黑的长刀,他想了许久,却没明白这是什么? 在他依旧迷迷糊糊的这几天里,有人帮他灌进了药汤和稀粥,他感受到身体里的经脉骨骼在隐隐作痛,但终究是在慢慢好转。 三天后他才能够自己坐起身来,眼前也终于清晰,他举起手中的长刀,看见了斑驳的痕迹,刀尖有一处殷红,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可是那一滴应该是血液的红色却已经紧紧聚在了刀尖,抹不去擦不掉。 屋门推开,船长和医师一同走了进来,站在他的身前,他缓缓转头看去,船长看着他,说道:“我是这艘船的船长,庞域,你叫什么名字?” 他呆呆看着眼前的身影,仔细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船长庞域微微皱眉问道:“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还是摇头,庞域看向身旁的医师,医师上前一步,手指搭在他的太阳穴上,轻声道:“我是船上的医师言澍,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他感觉到有些头疼,似乎脑海中繁杂记忆在作乱,可是他想了许久,还是摇摇头,张开嘴,似乎都忘了如何言语,片刻之后他才能沙哑着说道:“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医师言澍叹息一声,说道:“这里是圣坤海域,我们在宣艮海域的海上发现了你,你那时身受重伤,如今好不容易才醒了过来,我们现在要去往郓荒岛,你还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吗?” 他依旧想了许久才回道:“我不知道。” 医师言澍抬眼看向庞域,摇摇头,庞域低声骂了一句娘。 他看见言澍的视线重新落在自己身上,耳中传来言澍的声音:“那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受伤的吗?”他还是摇头,明明觉得脑海中有无数纷叠记忆在喧闹着,可是他却什么都记不清,好似与这世间初次相逢。 商船在海浪中颠簸了一下,医师言澍看向庞域,轻声说道:“先给他些时间吧。”庞域只能点点头,然后率先转身走出了船舱。 他感受到言澍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先好好休息吧。” 说完,言澍便走出了船舱,庞域独自站在船舷栏杆旁,脸色有些阴沉,言澍走近去,庞域开口问道:“那小子没有记忆了?” 言澍摇摇头,说道:“看他的伤势并没有伤及头颅大脑,要不是还有些我都看不出来的经脉伤势牵连到了头脑,便是由于受伤之时遭逢的事情太过猛烈使他不得不自我封闭住了过往记忆的冲击,才变成如今这般,明明应该没有失却记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就连自己是谁也被心绪掩埋。” 庞域皱眉问道:“那现在咋办?又不知道这小子是什么人来自何方,看样子恐怕还是个闯荡武林的江湖人,本以为等他醒了能够问清楚,若是什么麻烦事就等到了下一座岛屿将他放下去,可现在这样,怎么把他丢下。” 言澍也没什么好办法,视线看向船舱烛火光亮中独自坐在床头的那个身影,他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只有看一步走一步了。”庞域仰头呼出一口气,嘟囔道:“麻烦。” 他独自坐在床头,借着烛火的光亮捧起眼前的长刀,漆黑的刀身在烛光中泛不起丝毫涟漪,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斑驳痕迹,那些蒙着一层雾气的汹涌记忆又开始拍打他的脑海,他微微皱眉,只觉得头疼欲裂,可是他却没有喊叫出声,只是那样呆呆坐在原位,似乎就连感知疼痛都忘却了。 又过了几日,他终于可以下床行走了,漆黑长刀被随意包裹了一捆布条放在他的床边,他站起身低下头看了一眼,然后便脚步蹒跚走出了船舱,如今轻微的动作也还是会牵动他体内经脉的疼痛,可是他咬着牙便始终忍耐,至少看起来已经和常人无异,只是那骨瘦如柴的身躯和苍白如纸的面色还是让人察觉出他的病弱。 他走出船舱的门槛,海风迎面吹来,卷动他的衣衫猎猎作响,风浪掀起的寒气钻进他的体内,在骨骼血肉之间来回穿梭,折磨着他千疮百孔的内腑,他伸出手抵在船舱的木板上,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再次抬脚行走,缓缓来到了栏杆边,他仰头望去,云层遮掩住了天光,海上风起云涌,该是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 他沿着船舷栏杆缓缓前行,沿途有些船夫看见了他,都不由得视线落在他身上,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浑然不觉,一步一步走到了船头,又一阵风起,吹动他披散的白发在身侧乱舞,如飞雪漫天,他站在原地,张开了双臂,日光刺破云层落在他的身上,他呼出一口气,低下头便要转身走回船舱。 海上突然有风帆在远处骤然现身,商船上顿时响起嘈杂声响,他听见船长出现在甲板上高声大喊:“快!转舵!” 他下意识走到船头附近的栏杆边,看见了远处数不清的风帆影子,在海浪中若隐若现,乘风破浪而去,势如破竹,他眯起眼睛,看见了船帆上狰狞的徽章,有一面鲜红旗帜在船头招展,绣着恶鬼脸孔。 商船很快沿着其他航线远去,根本不愿意和那未知的舰队有丝毫接近,船长站在船头脸色阴沉似水,庞域想起了前几日在停靠的港口处听说的那个传闻,那时还当作道听途说的玩笑话,此时亲眼所见,虽然依旧不知真假,可是那般气势汹汹的舰队绝不是随意一座岛屿便有能力可以打造的,莫不是所谓魔君的大军也来到圣坤海域了?难道那个曾倾覆了一座岛屿的死而复生的魔君还真要与整座汪洋宣战不成? 庞域不敢再细想更多,此时只想着赶紧回到郓荒岛,他指挥着舵手沿着航线前行,决定舍下途中会经过的一座港口,直接赶回郓荒岛了,剩下的也就是三四天的航程,还是早些离开如今已经成了是非地的海上为好。 庞域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独自走回船舱的身影,虽然依旧不知道那个不知来历的少年究竟是谁,可是庞域也不愿意对身份隐秘之人多做探究,大不了到了郓荒岛之后就将他赶下船,自生自灭便是,反正自己救了他一命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庞域视线重新看向前方,眉眼忧愁。 他走回了船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隐约记得这是那个嗓音温和的医师言澍,他走近前去,言澍看着他的;脸色,说道:“你的身子还没有彻底恢复好,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 他点点头,走进船舱,言澍也走了进来,他坐在床沿,言澍找了一个木箱子随意坐下,然后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片刻后说道:“经脉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就是骨骼休养还需一段时日,而且……” 言澍抬眼看向那个不知为何白了满头发的少年,轻声道:“你的武道修为应该是难以恢复了。” 他抬起头茫然呢喃道:“武道修为?”言澍叹了口气,说道:“也罢,反正如今你也忘了所有事情,那还有没有武道修为也就无关紧要了,倒不如就此做一个寻常百姓,也少了些武林江湖里的纷争。”言澍看向仍旧不知姓名的少年,问道:“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名字,来历,原因……?” 他摇摇头,声音沙哑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言澍早有预料,无奈耸了耸肩,言澍说道:“接下来商船会停靠郓荒岛,你有何打算?” 他抬眼看向言澍,还是摇头,言澍想了想,说道:“如果你没地方可以去的话,就跟我一起吧,反正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此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就好了,过往一切都忘了也无不可。” 言澍视线始终落在他的身上,言澍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究竟遭遇了什么,居然会那般孤独地飘在海上,伤痕累累,最终还忘却了一切,可是言澍知道,若不是让人难以承受的苦难无情地侵袭了眼前这个少年,断不会有那样的苦痛加身,更不会由于情感的堆叠冲击便让人甚至都不敢去记住过往,所以言澍觉得少年就这样开始新的生活也挺好的,忘了苦难也忘了过往,终究可以只看着前方一直走下去。 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他看着言澍,然后点点头,言澍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好好休息吧。” 说完,言澍走出了船舱。 他独自坐在床边,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回过神来。 他走到桌边点亮烛火,然后视线落在依靠床头的长刀,他不知为何,有些思念。 第十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二) 圣坤海域中,金藤岛始终都是那最为瞩目的存在,也终究有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即便海域之中许多岛屿都不愿意对金藤岛卑躬屈膝,也不得不承认其非同寻常的地位。 毕竟虽然金藤岛在奇星岛遭逢倾覆之前都只能位居汪洋之上的第三大岛屿,可那也是仅次于光明岛和奇星岛的第三大岛屿,更何况如今金藤岛第二大岛屿的地位更加牢固,即便奇星岛百废俱兴也最多便是和金藤岛并驾齐驱,金藤岛的权势注定还要继续冉冉升起。 金藤岛的改朝换代没有伤筋动骨,那个年轻的新任金藤皇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虽然是登基不久却能够将庙堂上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全然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更没有由于这位新任金藤皇帝存在弑父篡权嫌疑而声讨阵阵。 金藤岛的庙堂中枢依旧牢固,虽然换了许多新任金藤皇帝的心腹,可却没有阻挡金藤岛蒸蒸日上之势,甚至好不容易以为能够松口气的许多圣坤海域岛屿之主惊讶地发现这个新任金藤皇帝,居然比起他父皇还要来得野心更大,居然几乎毫不顾忌地将一统圣坤海域的野望昭告天下。 如今的圣坤海域中,除了超然物外的岚涯岛外,便只有以承源岛为首的几座岛屿还能够在金藤岛的威势下勉强维持自我的独立,而其他的岛屿要不是被迫依附于金藤岛的旗帜就是只能宣布为金藤皇帝俯首称臣,现在的圣坤海域中,金藤皇帝的话语在所有岛屿上都比任何一位岛屿之主的言语都来得更有分量, 承源岛之所以能够负隅顽抗至今,甚至还敢于联合其他岛屿之主一同对抗金藤岛的席卷之势,便是因为那位同样年轻的承源皇帝终于摆脱了豪阀世家的掌控,居然在无人所查的情况下全数继承了历代先皇的修为。 在不久前的一场政变中,承源皇帝一举掀翻了几大世家掌权独断的庙堂格局,以强势的姿态宣布了权势的所属,承源皇帝这个曾高居天坤榜的名字终于再次焕发了属于它的光彩,让所有几乎习惯了去说承源皇帝昏庸无能的百姓都震诧惊讶。 在夺取庙堂中枢的掌控权之后,承源皇帝宣布了政治的变革,同时引领其他几座岛屿共同反抗金藤岛的一统之势,摆出了不死不休一步不退的姿态,承源皇帝只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将承源岛上的民心都收拢一处,所有百姓都紧紧跟随在那个年轻的承源皇帝旗帜下,气势汹汹地高喊着一致对抗金藤岛的倾轧之势。 金藤皇帝没有心慈手软,在光明大会召开之际依旧指使大军压境所有胆敢抵抗的岛屿,承源岛更是被大军围得水泄不通,以至于光明大会的召开都只能由庙堂中枢的宰辅去往,而承源皇帝则不得不留下来主持大局,以防金藤岛大军丧心病狂的总攻。 光明大会的落幕和魔君宣战的消息很快传入承源皇帝的耳中,本就内忧外患的承源皇帝更是忧心忡忡,可是他依旧没有在手下官吏面前展现出丝毫动摇,他依旧有条不紊地处理政事,更是为了应对金藤岛大军和不久之后便将席卷汪洋的倾覆战乱早做准备。 承源皇帝很清楚,那个“死而复生”的魔君绝不是等闲之辈,既然敢于在光明岛外与光明皇帝直接宣战,那就意味着随之而来的乱世绝不会有任何一座岛屿可以置身事外,承源皇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朝疆土落入旁人之手,所以他会始终坚守于此,绝不退让! 夜幕深沉,好不容易放下手中墨笔的承源皇帝站起身,退避了手下大监的跟随,独自走在寂静的皇宫中,他脚步缓缓,走到了皇宫的巍峨城墙上,他没有意外地看见了不远处的一个身影,腰间悬刀沉默不语。 承源皇帝慢慢走近,站在那个身影身边,那人转身恭敬行礼,承源皇帝挥挥手说道:“不必行礼。”那人直起身,视线依旧落在远方。 承源皇帝沉默片刻,开口道:“顾生,你曾去过奇星岛,亲眼见过魔君倾覆之后的岛屿和百姓,你觉得不久之后的乱世,承源岛能够熬下来吗?” 眉眼成熟许多的顾生神色坚毅,他握住腰间的刀柄,手指轻轻拍打绿竹刀鞘,他轻声道:“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承源岛一定会死战,乱世也好倾覆也罢,承源岛绝不会轻易陷落。” 承源皇帝露出笑意,虽然眼前所面临的困局依旧让人难免沉重,可他并没有畏怯和惧怕,因为许多年前的他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将把控整座王朝权势那些的豪阀氏族一网打尽,可是如今他已然做到了,这座他在年幼时便觉着腐朽衰败的王朝终于见到了重新焕发生机的机遇,他绝不会轻易退让。 承源皇帝伸出手搭在古老斑驳的城墙上,视线也看向远处,说道:“那个‘地藏顾枝’虽然已经沉寂了许多年,可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当年能够一举跻身天坤榜就已经惊诧了天下人,如今更是在天坤榜上高踞第四的位置,恐怕许多岛屿之主都要坐不住了,怕是又要再次出现一个威压世间所有岛主的君洛。” 顾生微微皱眉,承源皇帝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转头问道:“当年你不是也见到‘地藏顾枝’了?如何,是否与传闻中那般天资卓绝震古烁今?” 顾生轻轻摇头,缓缓道:“那时所见的他就只是一个寻常百姓,没有什么武道登高再起一峰的野望,更没有让人一眼就能觉察出的与众不同,他隐于市井之间,自甘埋首琐碎世事,似乎那才是他真正的所求。” 顾生仰头望着夜幕,轻声道:“那样的他并不是真的无所追寻,而是他真正想要的便只是他触手可及的身前事眼前人,所以他可以横空出世惊艳世间,也可以出乎意料地放下所有名望,就那样毫不起眼地过着寻常生活,便足够怡然自乐。我始终都无法将他与那个为一座岛屿开得太平的‘地藏顾枝’有所联系,可无论是站在他身前,还是如今回头看去,谁都不会怀疑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会是‘地藏顾枝’。” 承源皇帝轻笑一声:“你对‘地藏顾枝’如此看重?我可从来没在你嘴里听到这么多的称赞言语,难得啊。”顾生也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我并不意外他可以在天坤榜上继续前行,甚至都觉得如今的地位也难以与他相称,好似关于武道登高的一切都是他唾手可得,可是他却甘愿就那样止步原地,直到这个世道再次逼他多走出一步。” 承源皇帝看见顾生的神色并不轻松,他听见顾生缓缓道:“所以‘地藏顾枝’这个名字的重新出现,不只是世人以为的武道之争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世道变迁。” 顾生转头看向承源皇帝的双眼,此时承源皇帝的神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低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地藏顾枝’的再次现世,和那个‘死而复生’的魔君有大关联?” 顾生沉声道:“我不知道那个魔君究竟是如何‘死而复生’的,可我知道能够让‘地藏顾枝’再次拿起把刀的人,绝不会是寻常人,而能够让他继续在武道之路前行的,也绝不会是平常事。” 承源皇帝慢慢琢磨起来,自言自语道:“虽然我很少与武道修行之人交手,所以一直很难相信‘地藏顾枝’和君洛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以一己之力与能够传承历代修为的岛屿之主抗衡的,可是如果‘地藏顾枝’真的拥有仅次于那三位皇帝的武道实力,却还是不得不在魔君重新现世的时机下入局,那么此次魔君的宣战绝不是什么可笑狂妄,而是有备而来。” 其实承源皇帝从一开始便有些怀疑,当初倾覆了一座奇星岛的魔君即便“死而复生”了,如何便有了与整座汪洋宣战的力量?所以他始终在观望,虽然没有因了妄自尊大而松懈了准备,可是对于口口相传间即将到来的乱世还是不太确信,这也是如今许多岛屿之主的想法,他们根本不会去相信已经太平安稳了千年的整座汪洋会因为一个魔君而倾覆陷落。 可是如今听顾生的意思,承源皇帝也不由得将魔君重新现世和“地藏顾枝”再登天坤榜这两件事情进行关联,现在已经全数继承历代先皇修为的他对于武道修行有了更深的感触。 虽然承源皇帝的名字还是没有重新回到天坤榜,可是承源皇帝自忖也已经足够接近了,所以他更明白能够位列天坤榜前五位置的那几个名字究竟代表了何种非同寻常,而世人大多都忘却了在许多年前曾有一个名字与光明皇帝在天坤榜上并肩而立,那个名字,就是魔君。 在当年奇星岛的倾覆中,人们着眼于生息的凋零和家国的破碎,几乎都要忘了在那十年间的天坤榜中,魔君始终与光明皇帝一同站在榜首位置,虽然这个足够惊诧世间的消息已经随着魔君“陨落”于新任奇星皇帝之手而消散,可是如今再有心思量,就会发现这个“横空出世”的魔君绝对不简单,居然能够毫无征兆地与千万年来始终超脱世间的光明皇帝一同位于天地山巅,让所有旁人只能仰望。 如今那个魔君卷土重来,还在光明岛外与光明皇帝和整座汪洋宣战,听说后来更是在光明岛舰队的重重围剿中全身而退,如今不知所踪,而听闻宣艮海域和乘巽海域早已落入魔君的掌控之中,与圣坤海域临近的奉震海域也初显乱象,这竟真的都是那个魔君一己之力所做到的。 当年君洛为何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便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武道修行之人居然能够跻身由岛屿之主占据数百年的天坤榜,更是仅次于光明皇帝和奇星皇帝之下,这对于继承了历代帝皇修为和底蕴的岛屿之主来说完全便是匪夷所思之事,因为一个无凭无依的凡人如何能够以一己之力与岁月抗衡?可是当年的君洛在武道一途做到了,魔君同样如此。 承源皇帝看向身旁的顾生,没有在少年的神色间看出动摇和畏怯,还是一如既往的坚毅和锋锐,自从顾生去往奇星岛归来之后,承源皇帝便觉得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足够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可如今还多了些沉稳和坚定。 承源岛上除了寥寥几位掌权人外,没有人知道在承源岛不久前的政变和革新,这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少年在其中扮演了如何举足轻重的作用,几乎每一座豪阀氏族的倒下都与他有关。 如果说承源皇帝是站在光阳下掌握所有权势之人,那么顾生就是承源皇帝身旁那个站在黑暗中掌控风云之人,他们当年的豪言壮语如今已经实现,接下来他们还要并肩抵抗住席卷而来的乱世,为他们脚下所站的承源岛遮挡风雨,开辟出他们心中的那个太平盛世。 承源皇帝看向远方,轻声道:“怕了吗?”顾生手指轻轻拍打腰间绿竹刀鞘,他转身离开,声音飘进承源皇帝耳中:“陛下,你还是没叫师傅。”承源皇帝露出笑意,背负双手君临天下,他低声道:“可与世间为敌。” 像是想起了什么,承源皇帝转身看向顾生离开的方向,拢起双手大喊道:“对了,之前忘了告诉你,那个姑娘来承源岛了,消息说她明日就会靠岸,你可别忘了。” 远处那个渐渐模糊的身影脚步一踉跄,转身骂道:“你不早点说。” 承源皇帝叉腰站在原地,哈哈大笑,远处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刺破清晨寒凉的日光洒落在潮起潮落的海岸处,少年站在原地,看见远处航船的甲板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生掌心握住绿竹刀鞘, 他行至武道山巅,看天下风起云涌。 第十一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三) 商船缓缓靠岸,平日里繁华喧闹的港口此时更是沸反盈天,只是显出几分慌乱和惊疑不定. 原是那魔君于光明岛外宣战的消息如今已经传遍了整座汪洋的一百零八座岛屿,在郓荒岛上的百姓也都有所耳闻,一时间人心惶惶,本就疲于应付金藤岛不时侵扰的郓荒岛可不愿意再看到气势汹汹的舰队出现在岛屿的海外了,怕是那战乱就要席卷太平盛世。 郓荒岛是圣坤海域中传承久远的几大岛屿之一,虽然不如承源岛那般有与金藤岛直接拍板作对的底气,可是历来繁华王朝鼎盛的郓荒岛却也有和金藤岛虚与委蛇的底蕴,不至于在金藤岛一统圣坤海域的大势下便只能急着依附金藤皇帝的旗帜。 虽然郓荒岛没有正大光明地与金藤岛对抗,可是如今圣坤海域还在抵抗金藤岛侵袭的几大岛屿都知道郓荒岛同样也与承源皇帝有了一番交易。 郓荒皇帝承诺了不会做那墙头草更不会临阵倒戈,只是虽然郓荒皇帝愿意为几大岛屿的抵抗做些帮助,却不愿意显露身影,引来金藤岛的争锋相对,所以如今圣坤海域抵抗金藤岛的势力,便是以承源皇帝在明面引领和以郓荒皇帝在暗面协助的格局,为金藤皇帝的野心增添了好些阻隔。 只是应对金藤皇帝,郓荒岛还不至于伤筋动骨,可若是那个魔君真的有他所说的倾覆整座汪洋的实力,那么郓荒岛绝对不可能再维持住表面上的中立,一旦席卷整座天下的乱世来临,再想要独善其身就是天方夜谭了。 郓荒岛的寻常百姓不会思量这么多,可是他们亲眼看着海外有无数舰队驶过,依然心惊胆战,惧怕那战乱很快就要降临在自己头上。 距离光明大会落幕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可是听说宣艮海域和乘巽海域已经落入了魔君的手中,奉震海域和瀚兑海域也掀起了战乱,更有消息说魔君的舰队已经侵入了圣坤海域,不知道哪一座岛屿会最先遭殃。 郓荒岛的庙堂中枢虽然还在不断消减百姓的恐慌,可也知道不可能真的让整座岛屿都对那些源源不断的战乱消息视而不见。 所以郓荒岛已经开始了战争准备,平日里挤满商船客船的港口开始出现了舰队的身影,每一座城池也都加固了军队的守卫,即便有风雨欲来之势,可看着郓荒岛的准备如此周全,百姓们还是渐渐放下心来,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发觉战争依旧是在距离自己遥遥距离之外发生,百姓们也松懈了心神,愿意对历来太平繁荣昌盛的郓荒岛多些信心,也只将乱世的说法当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百姓们可以放下自认杞人忧天的担忧,可是收到各大海域传来的战乱消息的郓荒岛庙堂却根本不敢松懈丝毫,只能居安思危,将王朝积蓄千年的底蕴都整装完备,只希望那乱世能够晚些到来,再多些准备。 郓荒皇帝更是纠结不已,不知道是该继续站在承源岛一方,还是跟着金藤岛大树好乘凉。不可否认的是,即便宣战的是魔君,可一旦乱世到来,所有虎视眈眈的野心家都会借此机会对汪洋之上的势力进行重新洗牌,所以此时所做的任何选择,都有可能便决定了未来所在岛屿能够占据何种权势地位。 只是这些高处的思量终究还是落不到寻常市井之间,百姓们依旧想要将自己眼前的日子过好,即便可以高谈阔论些国事天下事,也离不开身前的柴米油盐,总不能因着那传闻里的乱世即将到来就将生活都给丢弃了。 船帆来来去去的港口冷清了些,繁华的城镇却依旧喧哗热闹,置身于人潮如织的街巷之间,渐渐便忘却了心中的担忧,全然沉浸于近在咫尺的寻常日子。 他跟在商船医师言澍的身后走下船只,船长庞域追了上来,与言澍说道:“今后出海一定不如现下安稳了,我也不愿意带着兄弟们的性命去冒险,战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到来,海上肯定是不太平了,我……” 言澍摆摆手说道:“不必多说,我明白的,今后若是还有出海你依旧来找我便可,若是不再出海了也不用觉着抱歉,我在城里的医馆还能过活,不至于离了走船都没有生计了。” 庞域叉着腰叹息一声:“唉,这世道,本以为能够借着光明岛海上商网的东风多攒些本钱,却不料出了这种事情,以后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天能够在海上飘着,只能早些准备好另谋生路了。” 言澍也望向海外的方向,语气沉重道:“以后海上肯定不只是天灾那么简单了,人祸要来得更猝不及防,庞域,这走船的买卖不如早些放下吧,寻个安稳活计照顾好老婆孩子就足够了。” 庞域点点头,伸出手挥了挥,说道:“行了,不说了,以前还说要带着你赚大钱的,现在只能是食言了,他娘的,好像是看准了和老子作对一样,还没靠着这艘船多赚些钱呢,就要给卖了,真是不甘心啊。” 言澍看着庞域的神色,知道这个老友肯定还是不愿意轻易放下走船这个买卖的,可是如今的天下肯定不如以前安稳太平,还在海上飘着一定是凶险难测。 言澍还要出言相劝几句,庞域却拍了拍言澍的肩膀:“算了不说了,走了。” 说完,庞域看了一眼站在言澍身后的那个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他凑近言澍低声道:“那个少年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你真要带着一起走?” 言澍回头看了一眼年轻人,点点头说道:“如今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无处可去,若是就这么丢下他,怕是不久后就要孤零零地饿死,既然好不容易救活了,没道理就这样丢下他不管。” 庞域摇头笑了笑,指着言澍说道:“你这个老好人啊。”庞域不再多说,转身挥挥手走向了商船,言澍喊道:“有空找我喝酒去。” 庞域点点头,背影消失不见。 言澍站在原地许久,这才转身看向身后的年轻人,说道:“我们走吧。” 他站在言澍身后点点头,他的手中握住紧紧束缚布条的漆黑长刀,腰间悬挂着斑驳痕迹纵横交错的朱红酒葫芦。 言澍走在前头,他们先是走入了港口不远处的城镇,言澍不厌其烦地为身后的年轻人说解沿途所见所闻,可是他们没有在城镇里停留,言澍在城门处的马肆租了两匹马,然后两人便沿着城外的官道往不远处山林的方向赶路。 言澍与庞域说起的医馆并不在港口附近的城镇里,而是在更远处的那座巍峨的岁禾城中,言澍也没在庞域面前说大话,那间如今由言澍挑大梁担任坐堂医师的医馆生意不错,其实这些年言澍也是看在与庞域的交情上才会答应跟着他出海担任商船医师的,不然他就安稳在自己的医馆里坐诊也足够财源滚滚了,何至于还要出海去冒些风险。 言澍与庞域年少时就相识了,那时言澍还跟着医馆的老先生学习医术,而庞域也还只是一艘货船上的舵手,机缘巧合下便介绍了言澍在货船上作为医师跟着一起出海,后来言澍医术越来越精熟了,自然不再需要漂泊海上讨生活,可是言澍又不愿意就这样拂了庞域的面子,便还是一直在船上帮忙。 再后来,医馆里的老先生辞世,医馆就留给了言澍,也已是不惑之年的言澍自然有了坐堂看诊的本事,只是庞域自己买了一艘商船准备出海的时候找到言澍相助,言澍还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医馆自有他收的门生弟子和以前的几位同门帮着管顾,但也不会耽误了医馆的生意。 不过此时言澍却不是带着那个白发年轻人去往岁禾城,而是往不远处庆鹤山山脚下的一座村寨行去,如今年轻人不知来历更忘了名姓,想要置办文牒户籍有些麻烦。 言澍虽然和岁禾城的城主有些交情,可也还没那个面子能够擅自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进入岁禾城,所以言澍就想要先将年轻人带去自己从小便居住其中的村子里暂时将年轻人安顿下来,后面办妥了文牒再看年轻人是否愿意去城池里讨生活。 离了官道之后,通向白家村的道路便有些凋败崎岖,言澍还担心年轻人马术不精会不会走得有些困难,转头一看却发现那匹烈马在年轻人的驾驭下温顺服帖,言澍也没有多想,便领着年轻人去往白家村。 白家村虽然离着岁禾城和港口都近些,却历来不习惯做什么商贸往来,所以还是埋首于田地和山林,算是有些与世无争世外桃源的模样。 白家村中最初的白姓族人不知是因了何事才来了这山脚下聚居,不过这些年来自给自足安居乐业,虽然有些固步自封,但也在这安稳世事中乐得清闲自在。 当年言澍一家算是外来人,不过白家村倒也没什么排挤看轻,这些年言澍一家的长辈都早已作古,家中也只剩下了言澍和他的一位叔父,如今与两个捡来的孩子相依为命。 言澍是岁禾城里的医师,还与一些大人物都有不浅的交情,所以在村子里的地位和名望不低,只是刚刚临近了村子大门处,便有外出去往田地的村民认出了言澍,招手笑着打招呼,言澍也都一一回礼,笑容温和真诚,还都能与相逢之人随意聊上几句,看来言澍虽然常年不住在白家村,却也和邻里村民都关系不错,至少不只是那点头之交。 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跟在言澍的身后,始终沉默不语,他抬眼看向村口的一块石头上刻着“白家村“几个大字,悬挂着匾额的大门已经只剩下了两个木桩还立在道路两侧,依稀看得出是村门的模样。年轻人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村子和隐约的山林,不知为何,觉着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 头痛的感受再次撞入他的脑海,他抬起手捂住脑袋,神色痛苦,言澍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转头问道:“没事吧?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年轻人深呼吸一口气,摇摇头沙哑着声音说道:“没事。” 言澍还要再询问几句,却看见年轻人虽然紧咬着牙忍着痛,眼底却依旧古井无波,似乎对于世间一切都毫无知觉。 有路过的农夫看见了陌生的年轻人,看着那一头白发有些疑惑,走近了言澍的马匹,低声问道:“这谁啊?”言澍收回视线,与那个相识的村民笑着解释道:“是城里医馆的一个学徒,跟着我出远门来了。” 农夫眼神上下打量着年轻人,似乎是不相信眼前这个骨瘦嶙峋病态孱弱的年轻人会是跟着言澍学习医术的学徒,言澍也不再多说,告辞一声,便带着年轻人下马牵着走进白家村。 言澍走在年轻人身边,轻声说道:“之前跟你说过了,如今文牒户籍还没办好,没办法带着你去城里,你若是不介意,就先在这白家村安顿一段时间,等我把文牒都备好了,再领你去城里医馆。” 年轻人只是点点头,言澍想了想,问道:“读过书吗?”顿了顿,言澍补充道:“识字?” 年轻人点点头,言澍笑着说了声“好”便不说话了。 年轻人突然开口道:“我叫顾枝。” 言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年轻人,追问道:“你想起自己叫什么了?” 年轻人也停下脚步,手中攥着缰绳,神色有些呆滞地点点头,然后说道:“我只记得自己叫什么,其他还是没有想起来。” 言澍呼出一口气,笑着摇头道:“没关系,慢慢来就好。”说完,言澍转身就要继续前行,却突然转头看向年轻人,问道:“你,想不想要记起以前的事情?” 年轻人看着言澍,反问道:“你有办法?”言澍苦笑一声:“我没有那种本事,不然在船上的时候我就帮你恢复记忆了,只是想知道你自己还愿不愿意记起以前的事情而已。” 年轻人手握缰绳沉默不语,缓缓抬起脚步继续走去,言澍跟了上去,带着年轻人拐入一条小巷。 年轻人沉默良久,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言澍走在前方没有回头,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年轻人低着头,神色间有些痛苦,不知是否脑海中那些迷蒙的记忆又在作乱,他声音低微,缓缓道:“可我总觉得有些事情,不该忘记。” 言澍点点头,还是轻声说道:“没关系,慢慢来就好。” 第十二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四) 穿过小巷,不远处有一座黄泥土屋,坐拥一处在村寨中还算宽敞的院落。 言澍带着顾枝走到了土屋院门外,将两匹马系在院墙下的一块石头上,然后便走进了小院去。 院子左边的院墙下还围着两处棚子,养着三头猪和一头黄牛,一个灰发脱落大半身形健朗的老者正站在牛棚外拄着锄头,拎起一个斗笠背负身后,看着应该是正要牵着黄牛到地里忙活去。 老者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了言澍,神色也没有什么惊讶欣喜,语气平淡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言澍上前几步走到老者身前,露出笑意道:“四叔,又要下地去啊。” 老者点点头,看了一眼站在院门附近一动不动的顾枝,然后看向言澍问道:“谁啊?”言澍转身向着顾枝招招手,顾枝愣了愣,脚步缓缓走到了言澍身边。 言澍拍了拍顾枝的肩膀,与老者简单说起了如何在海上救下顾枝又为何带着他一起回到村子里,只是言澍隐去了那时顾枝身上的伤势究竟有多么触目惊心以及顾枝恢复伤势一事又有多么惊世骇俗,在老者听来,不过就是言澍和庞域走船的时候救下一个差点死在海里的年轻人,言澍好心便将失去记忆无家可归领到了郓荒岛,算是救人救到底。 老者上下打量了几眼顾枝,看着年轻人那病态的满头白发和好似被风一吹就要断折的骨瘦如柴的身躯,他微微皱眉,言澍解释道:“四叔,他如今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什么隐疾在身,修养一段时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羸弱了。” 老者点点头,却还是没多说什么,言澍有些尴尬,四下看了一眼院子里,问道:“小奇和念媛呢?” 老者没有再看顾枝,转身打开牛棚将绳子挂在牛鼻子上的铜环里,随口回道:“念媛还是去酒馆里帮忙了,小奇应该是去私塾那边。” 言澍点点头,又和老者随意闲谈几句,然后言澍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四叔,我城里还有点事……” 老者头也没抬,打断了言澍的话语说道:“知道了,就让他在这住下来吧,只要不是什么听不懂人话的傻子和喜欢闹事的疯子,不过就是多添双筷子的事,你又不是第一次送人来了,在他痊愈前我也不会为难他的。”言澍咧嘴一笑,中年男子在自家四叔面前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得了老者准允,言澍这才转头看向顾枝,说道:“你就先暂时在这住下来,以前我也曾拜托四叔照顾过一些病人,不用担心四叔会为难你,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等过段时间我把文牒办好了,到时再回来找你。” 顾枝点点头,想了想轻声说道:“多谢。” 言澍笑了笑,然后他看向老者说道:“四叔,那就麻烦你了,等我过段时间帮他把文牒户籍弄好了就带他去城里,他也没带什么东西,若是有需要就帮他先置办着,后面我再……” 老者牵着黄牛走出牛棚,看着言澍说道:“絮絮叨叨的,难怪现在还是讨不到媳妇,这张嘴怎么就有说不完的话,赶紧滚回去,医馆那边你可别给折腾没了,对不起人家刘神医当年的知遇之恩。” 言澍只能笑着点点头,说道:“行行行,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尽快回来。”老者挥挥手。 言澍便不再多说,又与顾枝多说了几句只管安心住下,然后便骑着马匆匆赶回岁禾城去了,这一趟跟着庞域来回得有一个多月,医馆那边还是需要他多费些心,总不能真的彻底做个甩手掌柜。 言澍离去之后,老者看向顾枝,问道:“叫什么名字?”似乎记起言澍说过这个年轻人已经没了记忆,老者便喃喃道:“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枝看着老者,回道:“我叫顾枝。” 老者有些意外,不过只是点点头,他看着顾枝澄澈双眼,缓缓道:“叫我仁叔就行,在言澍回来之前你就在这住下,饭菜管够,其他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不过先说好了,看你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但也要靠着做些事情来抵账,我说过不为难你,下地种田会吗?” 顾枝摇摇头,老者不满地啧了一声,又问道:“劈柴会吗?”顾枝点点头,老者再问:“烧火会吗?”顾枝又点点头。 老者这才有些满意,随意说道:“行,那还不算是个废物,会的就多做,不会的就多学,这里也不是让你白吃白住的地方,明白了?”顾枝还是点头,老者皱眉嘟囔道:“还是个哑巴?” 不过老者没有多说什么,指了指小院东南角的一间小土屋,说道:“你以后就住那吧,里面床铺都有,需要什么再重新给你置办。”顾枝轻声道:“多谢。” 老者摆摆手,犹豫了一下,应该是有些不太放心让顾枝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独自留在院子里,于是问道:“你是要先休息一下,还是跟我去田里?” 说完,老者看向顾枝手中拎着的长条布匹,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东西要先放下?”顾枝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就连刀柄都被紧紧包裹严实的长刀,他说道:“我先把东西放下,然后去田里吧。” 老者没有什么意见,就让顾枝快点收拾好,他站在院门附近等待。 顾枝走到那处与小院正屋相隔有段距离的低矮土屋门外,推开门走了进去,窗户紧闭着,只有微弱日光透着缝隙钻进来,飞扬的细碎尘埃在眼前舞动作乱。 顾枝挥挥手,看向屋子里的陈设,只有一张简简单单的木板床,入门的位置还有一张落满了灰尘的桌子,两张椅子歪歪扭扭地倚在墙边,屋子墙边还有一个简易的木柜,可以置放衣服杂物。 顾枝走到床边拍了拍被子,然后将手中的长刀放在了墙角,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取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酒葫芦对他来说意味着许多不同寻常的珍贵,他站在窗前环顾一圈简陋的屋子,然后呼出一口气,抬起脚步走出门槛,随手关上了门。 老者看见顾枝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有些意外,不过看着那个年轻人身上也没带着什么东西,确实也不需要收整什么。顾枝走到老者身前,老者点点头牵起黄牛的绳子,说道:“走吧。”然后便当先走出了小院,顾枝跟了上去。 “叔爷!”有少年郎的喊声传来,老者在门外停下脚步,顾枝也随着转头看去,一个穿着长衫的少年脚步轻快跑了过来,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手里还揣着几本书籍。 少年看见了站在叔爷旁边的陌生年轻人,少年郎放慢了脚步,走到老者身前拱手行礼道:“叔爷。”语调比起方才沉稳许多,神色也收敛了些,只是仍不免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奇怪的年轻人。 老者看见少年回来了,便说道:“这是你言叔带来的一个病人,会在院子里住一段时日,等你言叔回来了就会带他去城里,正好,你带他先在村子里转转吧,我还要去地里,也不用费劲巴拉带着一个病秧子。” 少年郎听着老者的话语,赶紧摆着手招呼老者不要再说这般显得有些刻薄的话,老者没有在意,却也不再多说,转身就向村外走去,少年郎看着老者离去的背影,无奈地耸耸肩。 少年郎转身看向顾枝,礼数周到地拱手道:“在下言奇,见过公子。”顾枝顿了顿,然后抱拳还礼道:“我叫顾枝。” 言奇抬起头露出和善的笑意,然后说道:“顾公子,我先带你在村子里走一走熟悉一下吧,言叔医馆那边一忙起来就容易忘了事,下次回来怕是还有段时间,公子就先安心住下,慢慢养伤便好。” 看来言澍以前带过病人回来,而眼前这个叫做言奇的少年郎也已经有了些经验,所以待人处物全然没有少年郎的稚气,大大方方坦坦荡荡,顾枝看着言奇那清澈的双眼,点点头。言奇伸手做引,笑道:“公子,请。”顾枝跟上了言奇的脚步。 言奇微微放慢脚步,与顾枝并肩同行,言奇看见顾枝身上的衣衫有些简陋单薄,问道:“要不先带公子去做几件衣裳吧?” 顾枝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身上的装束,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或者简陋,应道:“不必了。” 言奇点点头,没有多说,便为顾枝介绍起沿途路过的一些村子里的建筑。 这座白家村虽然占地不大,可也应有尽有,裁缝铺、酒馆、茶楼、私塾……都是由村民自己开办的,生意算是靠着村子里的这些来来往往也都还能维持,再加之庆鹤山时不时会来一些进山打猎的队伍或者旅客,都选择经过白家村,于是沿路看过了裁缝铺和茶楼,顾枝都能看见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在偏远村寨中确实少见。 路过私塾,言奇突然停下脚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书籍,然后他挠了挠头,似乎有些纠结,他转头看向顾枝说道:“抱歉,可能需要你稍等片刻,方才先生让我回家里去换几本书要给蒙童们用,可是刚才遇见叔爷我就给忘了,我先去给先生说一声。” 顾枝点点头,言奇拱手说了声“谢”,这才快步跑进私塾里去。 顾枝站在私塾门外,看着这间村子里唯一有红木大门的建筑,屋檐下悬挂着“书院”的字样,还有大红灯笼悬挂在门前两侧,围绕的院墙上刻满了圣贤文章,私塾门前还有一块石头上写着“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顾枝歪着脑袋端详着,等待片刻就看见言奇跑了出来。 言奇理了理衣衫,还是礼数周到地说道:“抱歉,久等了。”顾枝还是摇摇头,示意无妨,言奇伸手说道:“继续走吧,再带公子去前方看看。” 两人依然并肩同行,沿路遇见些村子里的老妪妇人,言奇也都会主动开口打招呼,村民们都认识言奇,和遇见言澍时一般,都热情地与言奇攀谈几句,有的还神秘兮兮地与言奇问起顾枝的身份,言奇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是言澍领回来的客人,要在村子里住一段时日。 顾枝如今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的模样,让人一眼就能瞧出身体的虚弱和病态,于是和言奇走在村子里的路上也总是不免有许多视线看来,窃窃私语环绕着。 言奇有些不好意思,走在顾枝身边低声说道:“公子不必在意,村子里的人好奇了些,没什么恶意的。”顾枝自然不在意,回道:“无妨,没什么的。” 言奇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顾枝的神色,看见年轻人的脸上依旧是寻常平淡的样子,这才稍稍舒了口气,从头到尾,言奇都没有主动问起顾枝的来历和身受何病。 言奇和顾枝正走着,一个声音突然在不远处高声喊起来:“言奇!你过来,给评评理,说说看我是不是一只手就能把你给撂倒了!” 言奇顿住脚步,脖子有些僵硬地转动,视线看向不远处一座门外插着一面旗子的屋舍,果然看见了一个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叉着腰正与几个猎户争执的年轻女子。 此时那个女子正伸出手指着言奇,于是少年想要装作视而不见也不行了,只能与身边的顾枝告罪一声,然后走上前去,凑近年轻女子的耳边说道:“念媛姐,你注意点,有言叔的客人在。” “客人?哪呢?”年轻女子将言奇一把推开,视线到处转着,终于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顾枝,年轻女子伸出手指问道:“就是他?” 言奇赶紧按下年轻女子的手指,低声道:“别乱指,对人家礼貌些。”年轻女子皱着眉不耐烦地撇开言奇的手掌,大声说道:“有什么嘛。” 言奇还要开口劝解几句,年轻女子的视线却已经从那个一看上去就弱不禁风的白发年轻人身上移开,一把揽住言奇的肩膀,重新看向坐在桌边的几个猎户,不甘示弱道:“他们不相信我能一个人把一头野猪抗下山,你跟他们说说我,我是不是一只手就能把你撂倒?把野猪抗下山不也是轻轻松松的事。” 言奇被年轻女子有力的臂膀夹在胳膊下,少年郎涨红脸,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连连拍打年轻女子的手背,惹得桌边的猎户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本就是闲暇时来此饮酒与相熟的年轻女子说几句玩笑,自然也不是真的在意女子话语里的真假,此时看见言奇这个村子里都知道的读书人被女子压制得动弹不得,都有些忍俊不禁。 年轻女子放开言奇,不满地打量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言奇,说道:“咋个让你说句实话评评理都憋不出个屁来。”言奇弯着腰直咳嗽,听见女子的话只能无奈摆手。 女子也不再管言奇,一手狠狠拍在桌子上,瞪着那些猎户说道:“今天都得给我多点几壶酒,不然白浪费老娘这么多时间在这跟你们磨嘴皮子了。”言奇直起身子捂住女子的嘴巴,连声说道:“白念媛!你说话注意点!小心被言叔听见了收拾你。” 年轻女子不以为意,一手肘将言奇撞开,一个板栗敲在少年郎的头上,骂道:“敢直接叫你姐的大名,不想活了是吧?怎么了嘛,言叔现在又不在,管不着,哼!”说完,年轻女子就不再理会言奇了,自顾自走进酒馆里去继续忙活。 言奇无奈地叹息一声,不忘与桌边那几个相识的猎户拱手行礼,这才一只手挠着头一只手揉着肋骨,紧咬着牙走回到顾枝身边,神色尴尬地说道:“实在抱歉,这……” 顾枝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声道:“无妨。” 言奇赶紧带着顾枝离开了酒馆这里,那个叫做白念媛的女子端着酒壶跨过门槛,望向言奇和顾枝离去的背影,桌边几个喝着酒磕着瓜子的老农夫问道:“念媛,那个年轻人是谁啊?”白念媛摇摇头说道:“言叔领回来的病人,我也不认识。” 有人说道:“看那人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还瘦得皮包骨头,不知道是什么病这么厉害。”白念媛耸耸肩,将酒壶放在客人的桌上,就重新走进酒馆里去了。 言奇一路带着顾枝走到了村外,不久前跟着言澍来时顾枝就注意到村外有许多规整广阔的田地,言奇与顾枝站在田野路边,顾枝问道:“仁叔平时就在这里下地吗?” 言奇点点头,看向顾枝好奇问道:“公子会种地吗?”顾枝摇摇头,言奇笑道:“我也不太会,不过平时倒也能帮上叔爷的忙,公子以后若是不介意,可以学学。” 说完,言奇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公子也不用觉得一定要做事情,安心养病便是,言叔带回来的客人我们都会照顾好的。”顾枝只是轻轻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言奇便也止住话语,站在顾枝的身边。 顾枝看向天光洒落下一望无际的田野,已经探出腰肢随风摇曳的麦苗,追着风声不甘示弱地呼啸作响,像是潮起潮落卷动浪花滚滚的声音,顾枝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是一片静寂的黑暗,似乎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身外世间的一切便都隐退消散,只剩下他独自站在旷野中。 温暖的光芒落在顾枝的身上,像是为他那一身简陋的布衣披上了璀璨的衣袍,让人不由得注目,言奇站在顾枝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这个陌生人,飘舞的满头白发遮掩住年轻人的面容神色,让人看不清却不由得想去探寻。言奇不知为何,看着消瘦的顾枝,却感觉好像是看见了一座依靠着狂风浪涛巍峨屹立的巉岩,风雨不动。 顾枝站在天地之间,风声卷动他的衣衫,他伸出手,下意识搭在腰间,似乎早就习惯了在那身侧,会有什么东西。 顾枝睁开眼睛,他的腰间没有悬挂刀鞘,他抬眼看向云天远处,视线穿过光芒的纵横交错,看那风起云涌。 第十三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五) 苍南城的城主府中,城主吕谦麟书房的烛火直至清晨才熄灭,府中管事和仆从都不敢轻易打扰城主这段时日好不容易的休息。 毕竟自从南境大军驻扎在苍南城外起,城主大人就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住在了书房里,城主府的许多下属只知道那一日从城外军营回到府中的城主大人脸色阴沉,却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从那一日开始为何城主大人便开始兴师动众地搜罗了魔君倾覆之乱以来南境武林江湖的所有消息,似乎想要拼命从中找出些什么来。 昏暗的书房中,桌案上堆满了纷叠的消息谍报,地面上还散乱着许多揉成团的废纸,可吕谦麟依旧是没能把奏疏送出去,毕竟虽然不久前的那场席卷整座奇星岛南境的清洗豪阀氏族的革新中他扮演了非同寻常的角色。 可他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城主,即便奇星岛庙堂上下都毫不怀疑他将来定是可以在朝堂中走到更高的位置,可现在的他依然还是人微言轻,不可能在事关整座岛屿王朝未来抉择的大势上说出些让那端坐中枢高堂的大人物们动摇的话语来。 可是吕谦麟也不愿意坐视不久后的大军围剿之事发生,庙堂中枢有意将消息压了下来,所以直到盘戈亲自率领南境大军驻扎在苍南城外他才知晓那个大军包围赋阳村的计划。 可是吕谦麟根本不明白为何那位如今还在光明岛的奇星皇帝陛下要做出这种匪夷所思之事来,难道那个在天坤榜上一鸣惊人位居第四高位的“地藏顾枝”就那么重要,以至于皇帝陛下哪怕污浊了自己的名声,也要以大军威压之势逼迫那位武道宗师出山? 吕谦麟虽然就任苍南城不久,可无论是庙堂中枢给予他的重视还是他治政手段的成熟沉稳,都为他在如今的王朝庙堂中积攒了不少声望地位。 因此以他在官场上的左右逢源,对于如今南境苍南城附近的所有消息可谓是尽在掌握,所以一年多前那位直隶于皇帝陛下的金令卫来到苍南城,吕谦麟同样知晓,可是他并不知道,原来那位以为是无功而返的金令卫竟是真的找到那位当年隐姓埋名消失不见的武道宗师。 直到他不久前亲自去往军营见到盘戈,才知道原来本打算就那样任由一位武道宗师在苍南城中大隐隐于市的皇帝陛下,在得知“地藏顾枝”居然再次在天坤榜上不断登高之后,终于不愿意再轻易放过这样一道足以决定王朝未来的助力,更是不惜动用王朝精锐大军,誓要逼得那个武道宗师无法再隐姓埋名悠居深山。 吕谦麟同样也知道了泥阳巷的那间木匠铺子,可从他得到的消息来看,那样平平无奇的年轻店主已经在一年多前就已经出了远门,吕谦麟得知的消息便止步于此,可是听盘戈所言,朝廷竟是还知道了“地藏顾枝”来自赋阳村,于是才有了这一场在吕谦麟眼中不可思议的闹剧。 吕谦麟心知肚明,庙堂中枢也知道皇帝陛下此举定是会招引来不少阻碍,且不说这种逼迫之事会在百姓和武林之间掀起怎样的喧闹,许多尽忠职守为王朝谋求百废俱兴时机的官吏也绝不会任由皇帝陛下做出此种自污名声之事来,而吕谦麟就在其列,所以直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那些有意避开吕谦麟的消息才终于浮出水面。吕谦麟这段时间费尽了心思想要找出破解的办法来,却终究徒劳。 光明大会已经落幕,魔君在光明岛外“死而复生”并且与整座汪洋宣战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一百零八座岛屿,对于当年曾陷入魔君倾覆之乱的奇星岛来说,不可谓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 可吕谦麟发现,有关魔君还存活于世的消息居然在近半个月内就已经有流言遍布奇星岛的大街小巷了,所以如今奇星岛百姓们已经退避了那个惊慌失措的心绪,转而变作了同仇敌忾誓要与那卷土重来的魔君一较高下的喧腾之势。 就连为何当年魔君没有死于奇星皇帝之手的怀疑也都被掩盖在了迎战的声浪中,吕谦麟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难道皇帝陛下早就知道魔君还未身死?甚至知道了不久之后席卷汪洋的战乱,所以才要不择手段地拉拢那位武道宗师? 吕谦麟书房桌案上的谍报卷宗中,夹杂着许多当年魔君之乱时的记载,可惜有关“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的消息还是被降魔殿牢牢掌握着,难以窥见丝毫。 日光刺破窗户,烛火已经燃尽,可吕谦麟还是没有休息,他闭着眼睛倚靠在椅背上,慢慢梳理脑海中杂乱的思绪。吕谦麟从这所有纷至沓来让人猝不及防的消息中,捕捉到了奇怪的感受。 为何皇帝陛下时至今日还未回到奇星岛,似乎有意在延缓回朝的时机,是要等待这场逼迫之事的落幕?降魔殿中最位高权重的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此时都不在奇星岛,而且那些有关降魔殿与奇星岛庙堂不和的传言正在愈演愈烈,难道皇帝陛下也是有意选在了第一正司不在岛屿上的时机与那个作为降魔殿精神旗帜的“地藏顾枝”发难? 吕谦麟皱起眉头,只觉得头痛难忍,赋阳村这个以往从来不起眼的名字,此时却在他的脑海中被不断放大,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思绪,吕谦麟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偏远村落如此熟悉了!吕谦麟猛地坐起身子,双手搭在桌案上,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一年多前,正值奇星岛南境整治豪阀氏族最为紧迫的关头,吕谦麟却被破例准许入京吊唁,是因为那位曾亲自提拔吕谦麟就任苍南城城主的恩师、奇星岛王朝第一任内阁首辅魏崇阳的辞世,皇帝陛下为这位三朝元老进行了风光大葬,虽然吕谦麟在内的许多人都知道那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奠只是对着一个空荡荡的棺材,可也不免让人感慨皇帝陛下对那位兢兢业业开创了奇星岛王朝新时代的端元先生的尊敬。 吕谦麟记得,那位一手打造了如今奇星岛王朝庙堂格局的恩师,好像祖籍就在奇星岛南境赋阳村! 书房门外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吕谦麟腾地站起身,他知道府中的管事仆从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自己,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吕谦麟沙哑着声音开口道:“何事?”门外的管事应声道:“禀大人,降魔殿第九正司大人求见。”吕谦麟视线看向屋门,他站在原地呼出一口气,只能勉力压下心中的惊诧和不可思议,他理了理衣衫,脚步沉稳缓缓走出了书房。 推开门,骤然的日光有些刺眼,吕谦麟看到院落里站着一身紫色官服的降魔殿第九正司参洺,参洺看见了吕谦麟,上前一步抱拳行礼,便神色匆匆地开口道:“城主大人,城外大军已经开拔了。” 吕谦麟神色一变,快步走下屋门台阶,喊道:“什么?”参洺神色严肃,沉声道:“盘戈大将军亲率大军连夜开拔,此时已经围住了赋阳村,来往于苍南城和赋阳村之间的沿路小镇和村寨也已经被控制住,恐怕来自东境的大军也已经绕过青潋山围住赋阳村了,吕城主,时间不多了。” 吕谦麟没有丝毫,快步走向院门,与身边的管事说道:“备马。”吕谦麟突然停下脚步,与走在身旁的参洺拱手行礼道:“多谢正司大人通报消息。” 参洺摇摇头,其实从官职来说,降魔殿的正司还在一城之主之上,可是降魔殿从来都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所以参洺对待吕谦麟也没有什么居高临下的姿态,甚至还出乎吕谦麟的意料主动通风报信,吕谦麟其实并没有与这位新任苍南城降魔殿的第九正司有什么往来,所以更是不知道此时参洺的立场。 不过如今事情迫在眉睫,吕谦麟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了,他此时只能尽快赶往赋阳村,看能否制止一场冲突发爆发,一旦大军和那位武道宗师交手,恐怕影响就再难局限于一座小小的偏远村落,无论是苍南城还是整座南境,都要严阵以待,更何况,吕谦麟根本不愿意看着这场逼迫包围之势的发生,所以哪怕知道徒劳无功,他也要再最后拼尽全力挽回。 参洺看着吕谦麟,说道:“吕城主,我与你一同前去。”吕谦麟神色困惑,降魔殿有几位正司大人同样也收到了朝廷的命令,此时恐怕已经和大军一同在赋阳村外蓄势待发了,那么这位第九正司大人主动请缨与自己一同前去,是要监视自己还是另有谋划? 吕谦麟想不通其中关节,也不敢再耽误时间,便答应下来,两人各自带着几名随从,便马不停蹄地出城赶赴而去。 赋阳村的村民闭门不出,就连需要日日看顾的庄稼地也都抛到了脑后,所有人战战兢兢地躲在小院屋子里,不知道已经来到村口的那些披坚执锐的大军究竟所为何来。 村长大人愁眉苦脸地和几位村子里的长老站在村口附近,却始终等不到朝廷的官吏来问询通告或是传达旨意,那些默不作声的甲士气势汹汹地站在村外,让人见之便要心惊胆战。 赋阳村的村长是当年曾在庙堂中跟着魏崇阳治政的老臣,只是已经辞官二十余年,早不知道如今庙堂的动向,当年的交情关联也早都断了,所以现在想要探寻知晓大军为何到来根本就是抓瞎,他所能做的便是稳住那些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村中长老,不让那觉得大难临头的恐慌和绝望继续弥散,可是刘村长却也同样有些不知所措,可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顾枝的身份,赋阳村中除了栗新以外便再无他人知晓,就连刘村长也对此一无所知,即便他知道顾枝当年便颇受魏崇阳欣赏并且也曾在倾覆战乱之时外出游历,却很难将那个待人温和谦虚有礼的少年与“地藏顾枝”相关联,所以此时刘村长看见大军来临,一瞬间便以为是如今改朝换代的朝廷要将魏崇阳当年留下的印记彻底抹除,寻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已经辞世的魏崇阳从新朝的变革中抹消影响。 可是转念一想,如今新朝百废待兴,内阁制度和新政的推行也有条不紊,那位年纪轻轻却手段不俗的皇帝陛下没理由如此不管不顾地打压魏崇阳留在朝廷中的影响,那么这漫山遍野的大军又是为何而来?刘村长想不通,坐落偏远平平无奇的赋阳村,除了曾出现过一个官拜宰辅的魏崇阳,又还有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青潋山浮山湖旁的竹屋屋檐下,听见旗岸所说的栗新神色严肃,他喃喃开口道:“可是顾枝此时根本不在赋阳村啊。”旗岸点点头,说道:“没错,可是朝廷那边所知道的便只是顾大哥离开苍南城之后回到了赋阳村,但此后他们便再没有关于顾大哥的消息了,所以想要找到顾大哥,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赋阳村。” 栗新抬眼看向旗岸,问道:“那你?”旗岸神色平静,但双眼间绽放的光芒却坚定卓绝,他缓缓道:“我要阻止此事。” 旗岸站起身,与只是一个教书先生并无武艺在身的栗新不同,他已经听见了村外传来的马蹄声和战甲作响的声音,旗岸视线望向远处,栗新听见身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说道:“于情,顾大哥对我有恩,更是师父的亲人,所以我绝不会坐视朝廷在顾大哥不在之时这般对待赋阳村;于理,如今我是降魔殿的东南巡察,是奇星岛的朝廷命官,绝不可能就这样看着皇帝陛下做出此等荒唐之举而坐视不理。” 旗岸继续说道:“光明大会已经落下帷幕,魔君在光明岛外宣战,虽然有些岛屿之主并不认为一个魔君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搅乱整座汪洋,可是亲身经历过当年倾覆战乱的奇星岛无比清楚,那位魔君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手段,更何况如今还‘死而复生’,就像是无可战胜。奇星岛有意在魔君宣战的消息传遍整座汪洋之前便事先透露谣言,就是要已经几乎被杀破了胆的奇星岛百信重新凝聚起抵抗之势,‘地藏顾枝’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旗岸一挥衣袖,声音清朗道:“奇星岛的复兴,在于未曾消磨于当年黑暗混沌而仍心存着光明道德的仁人志士,在于当年倾覆战乱之时所有不屈不挠为民族大义和世间太平而奋不顾身的英雄侠客,在于奇星岛民族千年来传承源远的血脉力量,所以那位新任的奇星皇帝陛下的新政,是要将世间的权势都还给所有百姓,是要将这座必将复兴重现辉煌的奇星岛交由所有人民,豪阀氏族可除,人心劣根难去,若为了所谓大义前程而舍弃了奇星岛旗帜张扬的根本,那么这座奇星岛还是和当年一夜之间覆灭于魔君之手的奇星岛一般无二。” 旗岸转身看向站起身的栗新,说道:“所以无论是作为降魔殿的东南巡察还是作为师父的弟子,今日我都会阻止此事,哪怕拼却性命也毫无畏惧。”栗新看着少年认真的神色,他叹了口气,然后问道:“可你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大军的威逼之势?即便直言告诉他们顾枝此时并不在赋阳村,他们哪怕亲眼所见也要存疑,那时就算翻遍了整座奇星岛也要找到他,可是顾枝如今下落不明,难道真要搅弄得奇星岛鸡犬不宁才罢休?” 旗岸摇摇头说道:“皇帝陛下此举不只是为了一个‘地藏顾枝’而来,还有站在他身后的‘修罗九相’以及所有仰慕向往‘地藏顾枝’的江湖人,今日大军前来,哪怕见不到‘地藏顾枝’,他们也要带回去一个答案。那就是如今所有武林江湖之人中唯一的天下第一,那个举世无双的‘地藏顾枝’,在世间大势席卷而来的局面下,也要依附于奇星岛的权势,那么奇星岛就能将人心各异的江湖人都收拢在‘地藏顾枝’这样一面旗帜下,而这便极有可能是奇星岛能够在未来做出更多抉择的关键。” 栗新微微皱眉,沉声道:“哪怕不惜以大军逼迫‘地藏顾枝’?”旗岸点点头,他嘴角带着些苦笑,轻声道:“如果顾大哥真的在赋阳村中,并且拒绝了皇帝陛下的旨意,那么大军真有可能要直接动手,否则也不会召集东南两境的精锐同时围住赋阳村,这样的兵力压制下,哪怕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也要忌惮退却。” 栗新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呢喃道:“即便要赌上赋阳村中无辜百姓的性命吗?”旗岸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如果乱世真的要到来,那么此时的牺牲都可以由以后的太平来掩盖,此事也不全是那位皇帝陛下一人的旨意,而是早已为不久后的乱世做足准备的整座王朝庙堂心照不宣的认可,因为一个天坤榜第四‘地藏顾枝’的归顺,将意味着奇星岛会占据更为举足轻重的地位,也就能为此后的战乱留下更多的机会。” 旗岸和栗新离开了竹屋,沿着那条山间小径缓缓走向赋阳村,远处,栗新看见了模糊的无数人影,就像是厚重的阴云从天空中落了下来,就那样阻隔在赋阳村外,笼罩住了所有天光和温暖。旗岸看着远处,他双手紧紧攥拳,神色坚定。 一个人的成长,是因为再无人守护前方,所以不得不走出避风港下,去往遥远而未知的远方?还是离开了当初年少时幻想的安详静谧,才发现世间原来不是非黑即白善恶明辨? 成长是有重量的,肩负着难以承受,也迎向不可战胜,是选择也是责任。 第十四章 刀在鞘四顾天下(六) 赋阳村山路间的军营外,看守的将士没有阻拦苍南城城主吕谦麟和降魔殿第九正司参洺的到来。 吕谦麟脚步匆匆地走到了中军帐外,可是通报的护卫却过了许久都只说盘戈大大将军还在与几位将军大人商议对策,所以吕谦麟只能始终站在营帐外等候,倒是参洺被准许走入帐中,与其他几位降魔殿正司一同参与行军策略的商讨。 参洺走入营帐,除了围在堪舆图前的几位披挂重甲的将军外,还有三位同样身穿紫色官服的降魔殿中人站在营帐角落,虽然盘戈给足了礼数准许降魔殿一同参与商议,但向来不愿意掺和庙堂之事的降魔殿也识趣地始终旁观,只需要最终执行陛下的旨意便是了。 看见了第九正司的到来,其余几位降魔殿正司都有些意外,但也还是神色肃穆,参洺与轻轻点头的盘戈行过一礼,便走到了几位正司身边。 此次主领降魔殿中人行事的第七正司看向参洺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降魔殿中的十八位正司之间,除了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地位超然以外,其余正司并无职位高低之分,虽然如今第三正司唳钧也因为就任京城主坛而多了些权势地位,可其他正司依旧是平职同责,所以参洺虽然是第九正司,却并不需要对第七正司执下属之礼。 参洺双眼看向不远处绘满行军路线的堪舆图,低声回道:“朝廷给你们的旨意是什么?” 此时已经到了所有事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所以第七正司也无需再隐瞒,他缓缓说道:“降魔殿需要在大军压境之时偷偷潜入赋阳村中搜寻那位‘地藏顾枝’的行踪,若是能够只让大军作为压迫震慑所用,而依靠降魔殿找到并劝动那位隐姓埋名的武道宗师,自然再好不过,如果没办法,就要作为大军开拔的先锋,率先与那‘地藏顾枝’动手。” 参洺微微皱眉,问道:“这道旨意是直接给到你们三人,还是唳钧通过降魔殿发布的任务?”第七正司叹了口气,说道:“旨意直接送到了言封城的降魔殿外,我不得不接。” 参洺不解道:“从来没有过旨意越过京城主坛直接传达至降魔殿正司手中的先例,为何要刻意避开京城主坛?”第七正司看向参洺,说道:“你知道为什么的。” 参洺自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唳钧绝对不会答应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那位第三正司大人可不是与冀央和麟书那样出身武林的江湖人,而是当年曾在前朝担任将军的朝臣,所以唳钧若是得到了这道旨意,定要与皇帝陛下直言进谏,那时陛下和朝廷就无法如此轻易地调动降魔殿。 可是若旨意直接送至地方降魔殿,只能通过京城主坛与朝廷庙堂讨价还价的几位正司便不得不接过旨意,而且,今日受命来此的几位降魔殿正司,无一不是十八位正司中武道修为的佼佼者,摆明了朝廷也是有意为之,无论目的真的只是为了借助降魔殿的力量逼迫那位“地藏顾枝”,还是和传言那样要削弱日渐离心的降魔殿,都是一举多得的好主意。 降魔殿即便再地位超然权势独到,也终究只是奇星岛王朝的座下机构,只要还在奇星皇帝的治下,便都要遵循旨意,所以今日降魔殿不得不卷入这场逼迫之事中,还只能作为旁观者和冲锋在前的先锋。 此时的降魔殿,不再只是那一个负责裁决审判的阴森衙门,而是象征着奇星岛王朝所掌握在手中的武林势力,这便是降魔殿想要将武林江湖也纳入督察之中的自食其果。 盘戈和几位将军的商议已经结束,他看向降魔殿的正司,问道:“几位大人可有其他见解?”第七正司摇摇头,盘戈便不再言语,挥挥手示意几位将军可以先行退下去早做准备。 然后盘戈坐在椅子上,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参洺问道:“第九正司大人,是与吕城主一起来的?”参洺上前一步拱手抱拳道:“回大将军的话,吕城主如今就在帐外等候。” 盘戈揉了揉眉头,招招手示意身旁的护卫道:“请吕城主进来吧。”护卫听命走出帐外,几位降魔殿正司也识趣地告辞,盘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营帐门帘掀开,几位降魔殿正司走了出去,吕谦麟愁眉不展迈步走进营帐。 吕谦麟看着坐在堪舆图下的盘戈,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苍南城城主吕谦麟,见过大将军。”盘戈抬眼看向吕谦麟,声音低沉道:“吕城主,我记得我们已经说过此事了,难道吕城主又想起了什么忘记的事情,要来教我大军行事?” 吕谦麟直起身子,还是没有丝毫畏惧,直言道:“请大将军三思而行。” 盘戈挥挥手道:“吕谦麟,此事已经没有转圜退却的余地了,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本就与你苍南城城主府无关的事情,莫非你还要抗旨不成?” 盘戈不愿再与吕谦麟多做纠缠,他知道眼前这个在官场上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将来定是能在庙堂中枢也有些举足轻重的位置,即便位居内阁之中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如今他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城主,能够站在自己这位大将军的面前多说几句话就已经算是自己对他的看重了,更不可能在大军压境的紧迫之时还耗费时间去听一些无关紧要的劝谏。 吕谦麟没有退却,看向盘戈的双眼继续说道:“大将军,下官自然不敢置喙陛下的旨意,更不敢做出抗旨之事。可一个小小赋阳村怎何至于要如此声势浩荡的大军压境,此时正值魔君‘死而复生’的乱世前兆时机,如此作为怕是要引起百姓的惧怕和恐慌,大军围堵此处已是兴师动众,若是真的开拔行军,岂不是要让天下人都以为朝廷容不下一座偏居山野的小小村落?” 盘戈冷笑一声,看着吕谦麟说道:“吕城主真的好一番能说会道,莫不是以为如今大军已经蓄势待发了,还能够因了城主大人的三言两语就轻易退却不成?那岂不是更大的笑话,原来我奇星岛王朝的精锐大军,还不敢直面一个小山村?” 吕谦麟呼出一口气,缓缓道:“赋阳村不能动。”盘戈冷哼一声,神色冷漠看着吕谦麟。 吕谦麟上前一步,声音急切道:“赋阳村是安国公的祖籍故地!莫非朝廷还要在先生辞世之后,扰乱其故乡安宁?”盘戈神色微变,但随即就猛地一拍身前的身子,一声巨响惊得吕谦麟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盘戈站起身面容狰狞低吼道:“吕谦麟!莫要在此危言耸听,今日你所说的话不仅僭越失礼,还有抗旨之嫌,若是你还要继续这般胡言乱语,那我今日便要先将你拿下,听候陛下发落。” 吕谦麟自知失言,即便自己意识到了赋阳村是魏崇阳的祖籍故地,也不该在此时当着盘戈的面这般直白言语,否则便是要将不敬已逝安国公的罪名安在了整座朝廷的身上,这可是动摇奇星岛王朝根本的大罪! 吕谦麟神色纠结,还是低声呢喃道:“可是,若今日大军真的闯入了赋阳村,那么一切就覆水难收了,王朝要背负责任,更要受了全天下江湖人的指责,即便那位‘地藏顾枝’真的愿意出山又如何,奇星岛王朝就能完全将这位隐居山林的武道宗师掌握在手中了?是以赋阳村百姓的性命来逼迫,那位武道宗师岂会真的心甘情愿?” 盘戈眼神冰冷看着吕谦麟,一字一句缓缓道:“吕谦麟。直到此时你这个聪明人还看不明白为何要这般兴师动众吗?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地藏顾枝’?不,奇星岛王朝要的,是那个江湖人中的天下第一,奇星岛的旗帜下,要有全天下所有江湖人的民心所向。” 吕谦麟皱着眉轻轻摇头,说道:“奇星岛能够有今日之复兴,依靠的不是什么所向无敌的武道宗师,也不是意气风发甘愿赴汤蹈火的江湖人,而是所有还愿意相信奇星岛旗帜仍旧能够飘摇汪洋中之上的人心,奇星岛新政的根本何在?就是这哪怕千疮百孔却依旧愿意舍弃此身自由为王朝兴复添砖加瓦的天下民心,是看着豪阀氏族轰然倾塌便明白王朝能够为奇星岛带来属于天下人的真正自由,所以百姓们追随着奇星岛的旗帜,心甘情愿。” 吕谦麟一挥手指向营帐外,他神色悲苦,声音颤抖说道:“可今日,若是在王朝百废待兴之时出了这般围剿逼迫之事,此前朝廷所给予天下人的所有畅想都要不攻自破,就连好不容易缝补起来的人心还要再次支离破碎,那时便不再只是如何收拢民心的问题了,而是奇星岛将要重新搭建的王朝恐怕都摇摇欲坠,还何谈在未来的乱世中安然无恙,护佑整座岛屿太平?” 吕谦麟的话语没有了相较争斗的心思,而只是这位“小小”的城主发自肺腑的所有治政理念根本所在,吕谦麟此时已经放弃了去做那阻止大军围剿逼迫赋阳村的事情,因为他知道,皇帝陛下和庙堂中枢深思熟虑下做出此举定是为了那不久后便要到来的乱世在做后手准备,可是吕谦麟也明白,一旦此事真的发生了,那么朝廷此前为魔君“死而复生”而在奇星岛民心之间所作的缝补便要功亏一篑。 除非,吕谦麟嘴角露出苦笑,他心中清楚,皇帝陛下此时为何还在光明岛尚未回朝,因为在此事中将要做出牺牲的,不只是那位无可奈何的武道宗师,也不只是无辜遭逢大难的赋阳村村民,还有朝廷中许多甘愿为了王朝大业赴汤蹈火的忠臣。 所以想要破解眼前的困局,吕谦麟做最坏的打算,便是除非要整座岛屿都将赋阳村都当作从未存在过,而今日发生在此的所有事情,便任由传闻和故事随意编撰,终究远离了真相。 盘戈看着吕谦麟,挥挥手,身旁的护卫将这位言语僭越的城主大人绑了起来,吕谦麟神色茫然,耳中听见中军营帐外的战鼓敲响,轰隆隆地砸在人心上。 盘戈迈步走向营帐门帘,路过吕谦麟身旁的时候,这位从当年倾覆战乱的血与火中崛起的大将军低声说道:“吕谦麟,也许你所说的一切都言之有理,可难道陛下就看不透这么简单的事情吗?难道整座奇星岛王朝的朝廷都是傻子,只有你吕谦麟一个人旁观者清?吕谦麟,也许只有等到你有朝一日站在了更高的地方,才能够明白如今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三两句所谓的‘谏言’便可以义正词严的?” 盘戈走出营帐,跨上马背,亲自率领亲军去往赋阳村,身后还有降魔殿的几位正司相随,虽然大军已经围住了整座赋阳村,但盘戈也不是只知道冲锋陷阵的莽夫,若是能够不动用大军自然再好不过,至少要先见过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再说。 看着降魔殿的紫色官服,盘戈想起了当年他第一次来到奇星岛南境见到的那位第一正司冀央,那也是他第一次听闻“地藏顾枝”的名字,而此后那个名字便传遍了整座汪洋。 “地藏顾枝”,是奇星岛民族的英雄,更是奇星岛能够有如今复兴的精神旗帜所在。 盘戈来到村头,等候多时的刘村长上前跪倒在地行礼喊道:“草民参见大将军。” 盘戈居高临下看着刘村长,开门见山问道“‘地藏顾枝’何在?” 刘村长抬起头,神色茫然喃喃道:“‘地藏顾枝’?”盘戈抬眼看向远处的青潋山,神色冷淡说道:“莫非你是要告诉我,你们整座村子都不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师就在村子里?” 刘村长神色剧变,一瞬间他就明白了盘戈所说的“地藏顾枝”是谁,他强压下心中的猜测和惊诧,回道:“回禀大人,赋阳村确实有一位少年顾枝,可那人不过是苍南城中的一个寻常木匠,此时并未在村子里。” 盘戈垂眼看向神色不像作伪的刘村长,盘戈低声自语道:“看来那位隐姓埋名的宗师,还真是打定了主意要大隐隐于市啊,就连出身的故地都全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盘戈问道:“不在村子里?”刘村长点点头说道:“是,顾枝已经有一年多未曾回到村子里来,想来是城里的生意太过忙碌,所以难以回乡。” 盘戈点点头,眼神戏谑道:“是吗?可据我所知,那位苍南城泥阳巷的木匠,可是也已经离开苍南城一年有余了,莫不是还在别处有买卖要做?” 刘村长再次拜倒在地,高声应道:“草民并不知道顾枝如今下落何处,只知他在苍南城中的生意,其他一无所知了。” 盘戈不再多说,挥挥手,然后一夹马腹当先走入赋阳村,他高声喊道:“搜!” 话音落下,跟随在身后的护卫便涌入了赋阳村中,盘戈在村口处抬头看了一眼悬挂在村门上的匾额,他微微皱眉,然后收回视线。 刘村长还跪在地上,感受到高头大马从自己身旁走过,还有数不清的披甲将士闯入了村子里,他直起身子,神色茫然,却还是高声喊道:“顾枝此时并不在村子里,请大将军三思而行!”盘戈置若罔闻。 马蹄踏入村口,远处山间小路走来两个少年身影。 一把刀突然落在了所有人的身前,烟尘四起。 第十五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一) 苍南城外的青石港依旧有数不清的船帆来来去去,一派繁华喧闹的景象。 如今随着奇星岛各境百废待兴和那位新任奇星皇帝重登天坤榜前三甲,汪洋上各大海域各大岛屿的商贾都乐得与奇星岛多做些商贸往来。 既是顺应如今的海上商贸鼎盛的东风,也是要与奇星岛尽可能搭上些亲切关联,毕竟谁也不可否认,这座拥有着千年厚重历史底蕴的岛屿,定是在将来的某一日便要再现当初的辉煌,便算是更进一步也不无可能。 更何况,人们可都不觉得奇星岛的百姓会全然放下当年魔君之乱的惨痛过往,那时整座汪洋之上竟是没有一座岛屿站出来救奇星岛于水火,哪怕各大岛屿都可以将责任归咎于同样袖手旁观的光明岛,可是奇星岛现在也已经复兴,人们再想要装作视而不见实在太难,不如赶紧拉近些关系,日后也好再往来,虽然能够做到此想的商贾仍旧是在少数,可是奇星岛各境的港口还是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随着魔君“死而复生”并且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的消息传遍了各大岛屿,人们难免惊慌失措,不知道那乱世是否真的要到来,现在的海上也说不上是安稳太平了,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了成群结队的战舰轰隆隆穿行在各大海域,触目惊心。 可是不久前才走出了魔君之乱席卷战火的奇星岛百姓,却好似反而是那最有恃无恐的岛屿,人们惊讶地发现,整座奇星岛如今战意盎然,誓要与那重新现世的魔君一较高下,算一算血海深仇。 奇星岛的百姓已经不再去追究或者也无需再去探究那关于魔君重新现世的流言为何会早在一个月前便流传市井,可是在经历了最初的惊诧和恐慌之后的人们,如今却变作了哪怕乱世再次到来也毫不畏惧的不屈,要与那卷土重来的魔君来个不死不休。 因为奇星岛百姓相信,在那重新飘扬的奇星岛王朝的旗帜和坚若磐石的奇星皇帝王座下,所有民心所向,定能与曾经祸乱整座奇星岛的魔君好好算算帐,将那些掩埋在战火烟烬中的仇恨都尽数宣泄。 一艘客船跨越了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终于停靠在了青石港,来来往往的船夫和帮工,惊讶地发现这艘平平无奇的客船船舷和甲板上,都落满了箭矢划过的痕迹,甚至还有断折的箭头嵌在船板上,让人不禁揣测起这艘客船究竟在海上遭逢了什么意外。 客船二层楼上,徐从稚走出了船舱,然后沿着走廊一一敲响邻近的几间船舱,他独自站在船舷栏杆旁静静等待,依旧住在客船一层楼的李墨阩也走了上来,与徐从稚点头致礼。 扶音和君策扶着卿乐走出了船舱,程鲤也走到了徐从稚的身旁,徐从稚看向站在周厌船舱外的于琅,眼神询问,于琅摇摇头,然后朝着一层船头的方向看去。 徐从稚也看见了不不知何时独自站在船头望着奇星岛的周厌,徐从稚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看向程鲤说道:“下船吧。” 徐从稚和于琅走到了船头附近,周厌应该也是察觉到了脚步声的临近,他微微转过头便看见了他们二人,徐从稚和于琅与周厌并肩而立,望着远处隐约轮廓的苍南城。 他们都沉默不语,因为仍是少年的他们,从没有想过,原来那一次离开这座岛屿便是天翻地覆,在他们的眼中,所有的一切都已然物是人非,让人哪怕想要探寻几分过往的痕迹也难免触动心弦,牵扯出鲜血淋漓。 徐从稚轻声道:“回来了。”于琅和周厌都轻轻点头,海风吹拂过他们的衣衫,好似还带来几分熟悉的味道,可是这番熟悉便要让人都不禁湿了眼眶,那些过往哪怕藏得再深,也终会在猝不及防之时,便让人措手不及。 走在搭建于客船和港口岸边的木板长桥上,卿乐没有再让扶音和君策扶着自己,她独自站在长桥上望着不远处对她来说其实算不得熟悉的奇星岛,眼中却倒映出早已成为过往的战火烽烟。 可是一晃眼,那些燃烧的血与火都掩埋在了历史的尘沙中,眼前是蜿蜒而去的繁华道路,是郁郁苍苍的绵延山林,模糊视线中,那些若隐若现的身影都消失不见。 卿乐虽然依旧脸色苍白,衣衫下的单薄身躯好似被风一吹就要倾倒,可是她就那样站在天地间,却让人便再难看出苦难留在她身上的影子,她还是那般坚强,哪怕世间的苦痛和悲伤再多,她也仍要站在此处,为她的身后遮风挡雨。 扶音站在木板长桥的尽头,她低下头看着青石港的岸边石板路,竟是有些不敢踏出那一步,好似只要踩在了坚实的熟悉大地上,便要醒来去直面那些拼了命去忍耐的伤痛。 她抬眼看向远处,没有去看人烟鼎沸的苍南城,也越过了山林的遮遮掩掩,好似一眼便能够再次看见竹林掩映下的那座竹屋,耳畔传来风铃声响,可是推开了门,却再无人等她归家。 “扶音。”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扶音缓缓收回视线,她看见了在港口岸边的不远处,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慢慢走来。 扶音不知为何便湿了眼角,泪水夺眶而出,她在长桥上一跃而下,那个女子接住了她,扶音泣不成声,哽咽道:“鱼姬,我把他弄丢了。” 这一日清晨,早早来到青石港海岸附近的许多摊贩和帮工都看见了那个陌生的身影,一个姿容绝美的倾城女子独自站在岸边不远处的那株树下,视线始终望着远处,似乎是在等待。 人们从未见过这样好看得不似寻常凡人的女子,而那个身穿一袭鲜艳大红长袍的女子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便让人都不敢走近去打扰那份与天地自然相合的美景,人们远远地看着,就连眼神视线都要小心遮掩,怕触犯了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女子神色始终平静如水,没有点缀胭脂水粉的面容显出几分与世隔绝的清冷来,她沉默不语,期间不时有让旁人看不清面貌的黑衣人出现在女子的身边,可是都只是跪在不远处说了些什么,然后也不见女子言语和动作,那些黑衣人又再次消失不见。 女子还是站在原地,望向远处海面天际处,人们觉察出女子的那份神秘莫测,就连打量的目光也生生遏制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看见远处海面界限处,一艘客船的船帆显出了模糊身影,女子缓缓走向青石港岸边,看见了那个站在木板长桥上怔怔出神的熟悉少女。 女子轻轻开口喊道:“扶音。”少女扑进她的怀里,哭着说道:“鱼姬,我把他弄丢了。”女子低下头将少女紧紧抱在怀中,低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回家了。” 卿乐和君策看见一路上始终忍耐着情绪的扶音在遇见那个女子的时候便不再苦苦抑制,不禁有些困惑不解,程鲤走到身边说起了鱼姬的身份,早已知晓“修罗九相”真实姓名的卿乐和君策便了然。 鱼姬抱着扶音,手掌轻轻拍打着扶音的肩膀,然后她看向走下船的徐从稚一行人,沉声道:“奇星岛南境大军已经开拔行军前往赋阳村,如今恐怕已经将整座赋阳村和青潋山都包围其中,降魔殿也同样得到了旨意随行而去,他们是为了‘地藏顾枝’去的,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徐从稚脚步微微停滞,然后便点点头,与鱼姬说道:“我先过去,你带着他们一起回去。”鱼姬点点头,程鲤站在徐从稚身边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徐从稚看了一眼程鲤,没有拒绝,他们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鱼姬不知为何似乎早便得知了华朝和李墨阩的身份,看着他们说道:“你们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不远处,醉春楼的车马都早已备好,鱼姬带着扶音和卿乐坐在马车中,其他人则各自骑着一匹马,他们沿着港口的道路远去,赶往赋阳村的方向。 只是通往赋阳村的所有道路如今都有重兵把守,自然便不可能继续循着熟悉的道路回村,好在醉春楼已经寻到了另外的道路,鱼姬便带着一行人绕路去往村子。 徐从稚和程鲤不需要如此麻烦,他们在山野之间一路飞掠而去,即便沿途有着奇星岛大军和降魔殿中人的把守看顾,可是想要抓住他们二人前行的脚步也绝非易事,哪怕他们能够察觉到些蛛丝马迹,可徐从稚和程鲤也已经早不知远去多少距离了。 他们很快来到赋阳村外不远处的一处山坡上,徐从稚望去,只见赋阳村村门附近刘村长依旧跪在地上,而盘戈骑着高头大马已经挥挥手,他身后茫茫大军不由分说便要涌入赋阳村去,还有营帐中的骑兵也已经整装待发,随时准备朝着那不过一处小小村落的赋阳村冲锋而去。 徐从稚掌心搭在腰间刀柄上,从出云岛开始便始终苦苦忍耐着心中那份起伏不定的徐从稚,此时便不再压制和遮掩,他的体内气海翻涌真气奔腾,徐从稚拔刀出鞘,于是长刀便一路而去,跨过了千军万马,也刺破了垂下人间的云海,有风雷声喧嚣入耳,人们抬头看去,便只能看见一道惊鸿划过天地的痕迹。 长刀落在了赋阳村的村门,激荡起烟尘四散,盘戈瞳孔一缩,双手紧紧攥住马匹的缰绳,好不容易才将座下受惊的马匹脚步堪堪停住,马匹一声嘶鸣,前行的甲士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伐,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那把深深嵌入地面的长刀。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严阵以待的骑兵和中军营帐之间,可是还没等营帐中看守的士兵敲响战鼓,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下一刻,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少年站在了那把刀的旁边,手掌握住刀柄,缓缓抬眼看向身前的盘戈和大军。 盘戈看着那少年身上几乎难以遮掩的真气气象,眯起了眼睛,俯下身问道:“你就是‘地藏顾枝’?”徐从稚看向盘戈,语气平淡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盘戈笑了笑,双眼却无半分情绪起伏,他缓缓道:“如果你是那位天坤榜上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师,那我便宣读陛下的圣旨,召‘地藏顾枝’入京觐见。如果你不是,那胆敢挡在我奇星岛大军身前便是忤逆的罪过,今日你的性命恐怕保不住。” “所以,”盘戈视线冷冷看向徐从稚,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是‘地藏顾枝’,那便劝你不要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陛下的旨意在此,万人大军在此,即便是‘地藏顾枝’也要退却,难道你还要抗旨不成?” 徐从稚扶起跪在地上的刘村长,没有在意盘戈的威胁言语,刘村长认识这位当年跟着顾枝回到村子里来的少年,只是听说一直在外游历,所以除了那时顾筠逝去刘村长还遇见过这个少年,其实其他时候都算是陌生。 刘村长此时看着气势汹汹的大军,虽然不知道徐从稚有何依仗敢于独自站在盘戈身前,可还是轻声劝说道:“不可与朝廷直面对抗,否则就是抗旨和罪同谋逆,太过危险。” 虽然赋阳村中除了栗新以外,便再没有人知晓那个许多人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顾枝便是“地藏顾枝”,也没有人能够想到当年跟着顾枝一同回到村子里来的那些人竟就是“修罗九相”,就连刘村长也对此一无所知。 可是看着盘戈和奇星岛大军汹涌而至,此时的刘村长也猜得出他们口中的“地藏顾枝”,恐怕真就是那个自己熟悉的顾枝了,刘村长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如今大军在此,由不得他思虑更多,更不愿意亲眼看着徐从稚以身涉险。 徐从稚将地上的长刀握在手中,他转身直面盘戈和大军,轻声道:“顾枝没能回来,已经是我对不起许多人了,若是如今连他想要守护的村子都护不住,那我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刘村长有些愣住了,顾枝没能回来?他不敢去想那心中翻涌起的最坏的念头,却还是有些茫然失措。 徐从稚看向盘戈,嗓音清冷道:“我不是‘地藏顾枝’,可是今日只要还有我在此处,便没有人能够踏入赋阳村半步。” 盘戈直起身子视线冷冷盯住了徐从稚,他轻蔑一笑:“既然你铁了心要挡我奇星岛大军的脚步,那便让这天地都亲眼看一看,如今奇星岛的所有意志,都不容任何人轻易触犯。”说完,盘戈便举起了手,身后大军继续前行,无论身前是何阻挡,都要碾压而去。 有去过点星岛亲眼看见那场大战的降魔殿中人仔细看着徐从稚,终于发觉出了这位陌生少年的身份,于是来到第九正司的身边低声禀告。 参洺看向徐从稚,脸色微变,驾驭着座下马匹来到盘戈身旁,轻声禀告道:“大将军,此人不是无名之辈,而是那位同样高居天坤榜的‘戮行者’徐从稚。”盘戈也有些意外,没有想到此行本是为了“地藏顾枝”,却居然遇见了同样神秘莫测的徐从稚。 盘戈没有停下大军前行的脚步,只是看着徐从稚朗声道:“原来是‘戮行者’徐从稚,既然如此,不如徐大侠便与我们一同进京觐见如何?等我们找到‘地藏顾枝’宣读了陛下的旨意,相信徐大侠也不会拒绝陛下广纳天下英才的圣意的,徐大侠何不让开道路,难道真要来个你死我活的争斗?” 徐从稚抬起手,天地间有狂风掠过,围绕在徐从稚身边的甲士都不由自主地倒飞而去,就连他们手中紧紧攥着的长枪也都不受控制地在半空中乱舞,徐从稚挥挥手,那些身影猛地从盘戈身旁飞过,狠狠摔在了那些蓄势待发的骑兵战阵身前,风沙席卷尘土飞扬。 徐从稚看向盘戈,平淡道:“今日,谁也不得踏入赋阳村。”盘戈脸色阴沉,双眼直视着徐从稚,冷声道:“徐大侠要抗旨?” 徐从稚不以为意道:“大将军不必再拿言语来威胁压迫了,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行军赋阳村,那就无需再以话语粉饰,也不用搬出那位皇帝陛下来高高在上。” 盘戈眼神淡漠,在他身后,战鼓轰隆隆作响,马蹄声将赋阳村外的地面踏出一个个坑洞来。 徐从稚抬眼看着漫山遍野奔涌而来的骑兵,却始终毫不畏惧站在原地,他甩了甩手中的长刀,感受到体内的经脉骨骼之间都传来欢快啼鸣的声音,真气从窍穴之中丝丝缕缕逸散,他呼出一口气,一股无形的真气波涛便扩散而去。 赋阳村外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从天而降的磅礴力量突如其来,战马冲锋的脚步停滞不前,铁甲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天地间好似所有的一切都停了下来,只有那个独自站在赋阳村中的少年衣衫轻摇,在天地间显得那般渺小,又让人好似只有仰望才能看见他的身影。 盘戈首当其冲,感受到那股力量压迫在了双肩,使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去,座下的马匹也不由自主地弯曲了马蹄,他拼尽全力抬起头看向徐从稚,那个少年始终神色平淡,根本让人觉察不出这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是属于这个少年随意为之。 盘戈和他身后的大军都是当年从魔君之乱中拼杀出来的最骁勇善战的奇星岛大军,是誓要战无不胜的南境大军,可是如今竟只是面对一个少年,就要停在原地。 赋阳村的道路算不上开阔,于是万人大军自然不可能蜂拥而至,可是营帐中源源不断的军队想要打破此时的局面,却只是踏足了那一股无形的边界,便同样笼罩在了倾天的力量之下,动弹不得。 少年以一己之力,抵抗千军万马! 第十六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二) 村子里的一处小院中,老人一如往常将院子和屋舍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魏崇阳离去之后,这座小院便留给了他,只是如今冷清了许多,魏崇阳还在时,孩子们总会来此处追着魏崇阳要听些海外的新奇故事,村子里的人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帮忙了,也会来请教魏崇阳,可是如今魏崇阳已经逝去,这座小院便少了来往的人,只剩下老人独自照顾院子。 当年跟着魏崇阳再次回到村子的老人对于村子里许多人来说还是陌生,老人也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性子,于是便极少走出院子在村子里走动,人们几乎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个老人独自照顾着魏崇阳留下的小院,也就是刘村长和那个青羊小院的年轻私塾先生时不时会来与老人喝茶闲聊几句。 后来老人耐不住栗新的劝说,也会时不时去那座私塾帮着看看孩子们,老人自认从来不曾真真正正地读书识字,虽然跟着魏崇阳耳濡目染不算是目不识丁,可也还是觉着自己与私塾书院这些地方格格不入,所以难免拘谨些。 魏崇阳当年将小院里许多书都留给了顾枝和扶音,等到顾枝和扶音长大了便将其中的那些蒙童书籍都送给了青羊小院,后来老人也将院子里的书房整理了一遍,又多送了些书给栗新。 慢慢地,与青羊小院里那些孩子们相熟了些,老人也会说些当年的见闻,虽然比不得魏崇阳说起的那些海外的故事来得精彩纷呈,孩子们却也听得认真,后来只要遇见了老人,也不再惧怕老人板着的面孔,缠着要老人多说些故事,觉着比那些枯燥的圣贤书籍鲜活精彩多了。 老人的前半生几乎把这人世间的所有苦难都经历了遍,后来京城外那个流落街头就快要饿死的他遇见了从海外游历归来的状元郎,此后他便只是看着老爷的背影而活。 如今魏崇阳也已经逝去了,老人便守着他留下来的小院,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尽头到来,然后也就像老爷那样将自己残存于世间的所有痕迹撒入汪洋便好了。 这一辈子没去过太远的地方,也想要去看一看老爷曾说过的那些新奇怪异的海外世界,直要随着海浪去往天下的界限处,然后便那样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离去。 老人站在小院的那棵树下,不知已经独自在此多少年岁的枯朽树木依旧坚挺着,几片枯叶飘摇着落下。 老人听见了村外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他走到院门外极尽目力眺望而去,看见了茫茫多的大军阻挡在了赋阳村外,还有战鼓擂动的声音敲进耳朵里。 老人愣愣站在门外,片刻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老人转身脚步踉跄地跑进小院里紧闭着屋门的书房中。 老人小心翼翼地走近老爷当年离世前留下的那个箱子,他蹲下身子低声告罪了一声,这才缓缓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了一样包裹着厚厚布条的物件。 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转身走出了书房,加快了脚步跨过院门,抬起头发现两个模糊的身影从眼前忽地稍纵即逝,看样子也是去往村口的方向。 老人腿脚慢了些,却还是拼尽全力地跑起来,去往村门的方向,只希望自己能够来得及。 奇星岛大军中能够从当年魔君之乱存活至今的将军统帅,无不都是武道修为同样不可小觑的武道高手,盘戈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若不是有他这份足以傲立武道的境界修为,当年所向无敌的南境大军也难以真正的所向披靡,而有他坐镇的奇星岛南境,这些年来的武林江湖也都耐着性子不敢掀起太大的风浪。 可是如今直面那个少年,盘戈居然连还手的气力也无,只能拼尽全力才不至于在那股力量的面前彻底弯下身子,折了奇星岛王朝大军的脸面。 盘戈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那个气定神闲的少年,盘戈不觉得徐从稚能够一直维持这样肆意的挥洒真气,即便他是立于天坤榜的武道宗师,也断然不可能将这份无敌的压迫之势一直延续。 盘戈相信徐从稚总会有换气的那一刻,那时奇星岛大军的铁蹄就要踏破赋阳村,将自认一己之力便能够阻挡奇星岛王朝脚步的少年碾成碎片。 虽然陛下的旨意是要那个如今所有江湖人中真正的天下第一“地藏顾枝”,可若是能够将天坤榜上仅次于“地藏顾枝”的“戮行者”也一同带着回京觐见,陛下和庙堂中枢定是不会拒绝。 可问题在于,现在还未见到那个隐姓埋名的“地藏顾枝”,便要先跨越徐从稚这座武道高山了,此时再想着如何缓和余地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盘戈只能思量着如何一鼓作气将这个武道气息仍在不断攀升的徐从稚拿下。 盘戈不觉得大名鼎鼎的“戮行者”徐从稚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蠢货,即便他看起来年纪轻轻,可是能够一直在武道之路上不断前行,甚至与齐境山一战之后还另有进境,盘戈不相信徐从稚居然会真的痴心妄想觉得凭借如今的手段就能够让奇星岛大军知难而退,更何况此时掩藏在青潋山中的军队一定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徐从稚还能维持这样的无敌之势多久? 所以,徐从稚是还在等待着什么吗?难道在这样大军压迫之下,还能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可以将一切转圜?如果有的话,现在又还在等待什么,时间的流逝对于徐从稚来说难道还能有什么另外的裨益?只要大军挣脱开这份武道气息的束缚,与万人大军直面相撞的徐从稚便是九死一生。 盘戈始终双眼冷漠看着徐从稚,同时以体内的真气与那股力量相抗衡,静静等待着。 突然间,盘戈察觉到那股力量出现了本不该有的缝隙,盘戈虽然觉得有些意外和困惑,却抓住了这一份时机,他猛地直起身子,身后的大军铁甲碰撞摩擦作响。 盘戈怒吼一声:“冲锋!”铁蹄声轰隆隆作响,可是徐从稚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就连手中长刀都没有抬起。 一个声音从村子里传来:“陛下口谕在此!” 盘戈看向徐从稚的身后,一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少年身影突然出现,似乎因为赶路太过急切而有些气喘吁吁,可是他高举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紫金颜色的令牌,口中高声喊出的言语也清晰无比。 一时间大军的脚步停顿住,就连盘戈挥动的手臂也停在半空中,他看向那个有几分熟悉的少年,只是仔细想了想,便回忆起了少年的身份。 近年来奇星岛南境与豪阀氏族之间的较劲愈演愈烈,终于在不久前,奇星岛南境将所有平日里习惯了嚣张跋扈的豪阀世家都梳理了一番,许多自以为还能在新朝继续作威作福的氏族都落为了阶下囚,虽然在这之中,各城城主和庙堂中枢运筹帷幄在前,可是也离不开南境大军和降魔殿的联手相助。 盘戈坐镇南境大军驻扎营地,见过几次这个年纪轻轻却能够跟在那位第三正司身边的年轻人,听说后来还被提拔为了奇星岛降魔殿的东南巡察。 降魔殿的巡察虽然在朝堂上的地位比不得正司之位,可是能够担任巡察之位的无不都是在降魔殿中备受器重的后起之秀,能够年纪轻轻便担任巡察,可见这个少年前途无量。 此时看见了旗岸,盘戈也有些愣住了,他放下手臂,静静地看着那个高喊着“陛下口谕“的降魔殿东南巡察究竟带来了什么旨意。 旗岸站在徐从稚的身边,来不及多说什么,他高高举起手中象征着降魔殿第一正司的紫金令牌,朗声宣读道:“传陛下口谕,今日南境大军不得踏足赋阳村一步,即刻退兵返还各自驻扎所在,不得命令不得擅自行军!” 盘戈依旧坐在马背上眼神平静看着旗岸,第九正司参洺翻身下马,上前一步说道:“旗岸巡察,你可知若是假传圣旨该当何罪?” 参洺看见旗岸现身便其实已经悄悄松了口气,看来消息还是送了出去,传到了第一正司的手中,对于降魔殿来说,自然还是不愿意亲眼看着这场围剿逼迫“地藏顾枝”之事的上演,毕竟当年降魔殿的许多人便是紧紧跟随着那位武道宗师的身影在黑暗泥泞中前行,“地藏顾枝”对于降魔殿的意义不言而喻。 旗岸手中高举的紫金令牌轻轻挥动,他声音沉稳喊道:“信物令牌在此。” 盘戈眯起眼睛看着那不似作伪的令牌,应该便是当年皇帝陛下亲自赐予降魔殿第一正司的信物,而此时能够在旗岸的手中,便说明了许多事情。 盘戈知道,今日之事怕是要功亏一篑了,如今陛下还在光明岛上,而同样身处光明岛的冀央若是得知了今日谋划,想要找到陛下便是轻而易举,而陛下更不可能在降魔殿第一正司面前亲口承认自己在其中的主导。 那么只要冀央能够将这份口谕和信物及时送到赋阳村,并且由旗岸此时站在大军身前,那么盘戈便再无任何理由能够指使大军行进。 这些年来,随着降魔殿在武林江湖之中的地位渐渐攀高,甚至就连整座旭离海域的武林都要看几分降魔殿的眼色,其实奇星岛庙堂中有了不少认为降魔殿已经离心的话语。 虽然盘戈并不觉得降魔殿想要像光明岛江湖院那样为武林江湖制定规矩秩序的想法错了,可是此事毕竟有些僭越,难免要触碰到许多朝廷的利益勾连,所以如今朝堂和降魔殿之间有些诡异的不约而同,在这个紧要关头,盘戈也不愿意轻易触犯降魔殿的权势所在,所以此时借势退兵便是明智之举了。 况且,盘戈也觉得其中有些古怪,即便降魔殿事先得知了今日的谋划,而且能够及时送到远在光明岛的冀央手中,可是想要得到陛下口谕并且赶在大军行进赋阳村之前传达口谕,凭借降魔殿的力量,如何能够做到在这短短时间内便跨越山海的遥遥距离?难道在这背后还有更多的势力纠缠? 盘戈只是细细思量了些,便觉得有些悚然一惊。 看着盘戈以及他身后的汹涌大军似乎停住了步伐,旗岸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头低声问道:“徐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徐从稚轻轻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会来,可我知道今日之事一定还有其他人不会亲眼看着它发生。”徐从稚相信鱼姬和醉春楼既然事先知晓了消息,便不会只是袖手旁观,所以徐从稚便一直在拖延时间等待着。 旗岸点点头,重新看向盘戈和南境大军,却惊讶地发现大军似乎没有退去的意思,旗岸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那个坐在马背上好像正低头沉思的盘戈大将军,不知道对方作何思量。 盘戈此时已经知道想要在赋阳村中找到并带走那位“地藏顾枝”已经是不可能了,无论对方是否真的与那位村长所说并不在村子里,可是盘戈却不愿就此退去,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与旗岸并肩而立的徐从稚,眼眸深沉。 盘戈翻身下马,拱手抱拳朝着光明岛的方向行礼,朗声道:“臣接旨!”然后他直起身子,看向旗岸。 旗岸收起紫金令牌,与盘戈行礼,盘戈点点头,然后继续看着徐从稚说道:“今日大军得陛下口谕就此退兵,可是此人胆敢挡在我朝大军身前,还意图抗旨,死罪难免!” 话语落下,盘戈抬起手臂,高喊道:“南境大军听令,将此乱臣贼子拿下!” 大军早已蓄势待发,此时随着军令落下,震耳欲聋的铁甲行进声响瞬间掀起让人难以承受的心悸和慌乱,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的赋阳村村民又将探出窗户的脑袋缩了回去,几乎就要捂住耳朵才能将那一触即发的相撞视若无物。青潋山中等待已久的军队也动了起来,一时间整座山林都摇晃着影子,还有好似惊涛骇浪的声音簌簌作响。 旗岸瞳孔一缩,上前一步喊道:“将军三思!” 可是盘戈根本不理会旗岸的喊声,今日大军可以接下陛下的口谕就此放弃所有谋划,可是当着百姓和大军的面抗衡奇星岛王朝意志的徐从稚不能就这样视而不见,否则南境大军所向无敌的威严便要被人轻易触犯。 现在正值乱世将至的关头,盘戈绝不允许奇星岛大军的名望受到丝毫玷污和侵染,否则便是动摇军心和民心根本的不可挽回之事,所以徐从稚此前的逆反之举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盘戈今日更要在此立住奇星岛大军的威望。 旗岸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徐从稚伸出手将他往自己的身后提去,然后徐从稚向前跨出一步,手中长刀缓缓抬起直指盘戈,一道锋芒毕露的光亮点燃在刀尖。 那股好似天神震怒的力量披挂在徐从稚的身上,他直面着战意盎然的盘戈和南境大军,毫不畏怯,一步不退! “且慢!”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第十七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三) 苍南城的百姓议论纷纷,不知道那位城主大人在清晨时分急匆匆地与降魔殿的正司大人一同出城是所为何事,还有消息说是那驻扎在城外的大军已经开拔行军离去,不知道那气势汹汹的万人大军是要与什么强敌较量。 有来往商贩穿行于赋阳村和苍南城之间的道路,发觉沿途的小镇村落都有披坚执锐的军队将士和降魔殿中人牢牢把控,许多商贾只能将车队停在沿途小镇中,不敢顶撞那些把守道路的将士强行去往苍南城。 只是这番异样自然也掀起了止不住的议论和揣测,一无所知的百姓们众说纷纭,最终也没谁能够说得清楚明白,也就只能一边担忧一边期待地等着。 大军退去的时候,许多百姓都亲眼所见,大军没有在苍南城外停留,直接便赶赴南境大军驻扎所在,城主大人和第九正司大人也一同回到了苍南城中。 还没等百姓们打听清楚大军此番兴师动众的目的所在,便有一个惊诧天下的消息传遍了奇星岛的大街小巷,也注定要在将来的一段时间内传遍各座海域岛屿。 原来那位当年一刀劈开魔宫的少年英雄“地藏顾枝”便一直隐居在苍南城中,而当年跟随在“地藏顾枝”身边的“修罗九相”也一同隐姓埋名于市井街巷中,全然看不出当年的风发意气和锋芒毕露。 随着“地藏顾枝”隐居的消息传了出来,就连“修罗九相”其余几人的姓名和身份也同样再也掩藏不住。 在那剩下的几人中,有同样位居天坤榜上的“戮行者”徐从稚、有师从枪仙文仲甲的“如龙”傅庆安、有成名多年的“磐海”黄草庭、有师从光明岛武道宗师胥衽的“蛮象”武山、有与徐从稚结伴行走江湖持刀却使剑术的“幻影”程鲤、还有两人并肩游历江湖行侠仗义的“长风起”于琅和“梅花落”周厌……只剩下还有一人,如今依旧不知具体身份。 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些当年曾在江湖中声名鹊起的江湖侠客和武道高手,竟便是与“地藏顾枝”一同为奇星岛的太平而奋不顾身的那些英雄豪杰,而近些年在天坤榜上万众瞩目的“戮行者”徐从稚,原来不只是横空出世一鸣惊人的少年天才,而是当年便曾在“修罗九相”中留下不朽功业的英雄人物。 一时间,奇星岛所有百姓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些终于被揭露了姓名的英雄身上,也来不及在意那场气势汹汹的行军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本就因为短短时间内许多让人难以承受的消息而人心惊诧的整座汪洋,再一次被这世间的光怪陆离和千回百转震惊得不知所措,只能感慨世事的千变万化实在非寻常心绪所能轻易揣测。 赋阳村外的大军已经退去,村门附近,刘村长好不容易才将那些战战兢兢的长老们送回了家中去,然后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与村子里的百姓们说清楚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并且再三嘱咐,不得将今日发生之事轻易说出口让外人知晓,否则朝廷绝不会轻饶。 村民们知道其中轻重,又亲眼见过了奇星岛大军的势不可挡,早已打定了主意将今日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只是无论是赋阳村还是邻近的仲阳村几座村庄,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原来那个许多人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顾枝就是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原来那些当年跟着顾枝一同回到村子里来的人便是整座奇星岛的英雄“修罗九相”。 虽然当年顾枝远游归来,也有些年轻人调侃着顾枝不会就是那位“地藏顾枝”吧,可是顾枝从来只是笑着摇头,人们也没觉得这个一直跟着顾先生和魏先生读书识字的少年会是什么举世无双的武道宗师,所以也一笑置之,现在才知道,那时的猜测竟便是真相,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可是,为何所有人都回来了,却见不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呢?难道还怕村子里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便要多些麻烦事? 这种话就连村里的孩子都不会说出口,因为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顾枝可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为何他还不回家呢? 通向浮山湖畔那座竹屋的山间小路前,栗新搀扶着先前快步行走又跪倒在地的老人,看见扶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脚步匆匆走了过来,神色关切问道:“老先生,你没事吧。” 手中依旧牢牢捧着那一样金灿灿物件的老人摇摇头,扶音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沉声道:“多谢老先生今日慷慨相救,我等无以为报。” 老人还是笑着摇摇头,然后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魏崇阳遗落下来的先帝所赐免死金牌,老人沙哑着声音说道:“老爷已经故去,也无子嗣后代在世,当初离去之时老爷本就是将此物留给了扶音小姐和顾枝少爷,如今能够有所帮助,便算是老仆不辱使命了,何来慷慨相救,扶音小姐无需对老仆这般礼敬。” 扶音直起身眼神清澈看着老人说道:“老先生切勿这么说,今日若没有老先生及时解救,怕是又要有一场滔天祸事发生,无论怎么说,都是我等要感谢老先生的搭救。” 扶音说完,站在她身后的徐从稚和程鲤也同样拱手抱拳行了大礼,那时徐从稚和军队的碰撞几乎便是迫在眉睫,即便程鲤也已经越过大军营帐来到了徐从稚身边,即便鱼姬和于琅他们也已经来到赋阳村外,可无论如何,只依靠人力终究也无法与这么多整装待发的军队直面抗衡。 若不是当年跟着魏崇阳回到村子里的这个老人及时取出魏崇阳当年留在世上的先帝所赐免死金牌,否则盘戈和大军绝不可能就那样轻易退却,所以这份情意,无论是扶音还是徐从稚他们,都要认下。 老人没有再让栗新搀扶着自己,颤颤巍巍地弯下腰回礼,扶音急忙上前一步扶起老人的双臂,老人捧起手中的金牌信物,说道:“此物如今也无甚作用了,只能免去持有之人一命,老仆想斗胆问过扶音小姐,可否准许老仆将此物仍旧与老爷其他遗物放在一处,聊作念想。” 扶音坚定地点点头,语气恳切道:“老先生无需多礼,魏先生院子里的东西如今自然也是由老先生做主便好。”老人不敢轻易答应,还是说道:“若是日后顾枝少爷和扶音小姐需要用到小院和老仆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扶音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点点头,然后老人便先行告辞离去,栗新看了扶音一眼,扶音轻轻点头,栗新便搀扶着老人一同离去。 虽然没有看见顾枝的栗新心中还有百般疑惑,可是看着如今的形势和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栗新也不愿意冒然打听更多,所以决定先将老人送回小院,再到竹屋里问清楚心中疑虑。 老人离去之后,旗岸转身看向扶音和徐从稚等人,抱拳道:“赋阳村之事已经落幕,我还需要回去降魔殿京城主坛述职,此番虽然有了醉春楼相助降魔殿能够阻止一场围剿逼迫之事的发生,可是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降魔殿这么做相当于是在整座朝廷的面前顶撞皇帝陛下,恐怕降魔殿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我还需要去京城主坛与正司大人准备接下来的计划,便只能先行告辞了。” 扶音看着长高些许也长大些许的旗岸,如今的少年郎穿着一身紫色官服,眉眼虽然还有些稚嫩,双眼神色却坚毅沉稳许多,扶音点点头说道:“旗岸,今日也要多谢你的及时相助,赋阳村的事情后面便交给我们就好,你要保重自己。” 旗岸看着眼前熟悉的扶音,还有站在她身后那些同样许久未见的故人,少年摇摇头,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他没有就此转身离开,而是微微低下了头,欲言又止,似乎有些惧怕。 扶音知道旗岸想问什么,可是她没有主动开口,只是始终等着旗岸,旗岸最后双手攥紧,似乎耗尽了一身的气力才敢低声问道:“师父和顾大哥呢?” 扶音斟酌着言语,又好似早已预料到这番询问所以便准备好了回答,可是亲眼看着旗岸站在身前这般轻声问询,扶音却又觉得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站在扶音身后的其他人也没有冒然开口,这世间最难的,便是去亲口说出离别,而且后会无期。 扶音轻声说道:“旗岸,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我听顾枝说过,当初选择去降魔殿也是你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今日能够看到你做的这般好,我相信你师父和顾大哥他们看见了,都会觉得很欣慰的,所以旗岸,不要太过纠结于过去和旧事,有些再也回不去的,也有些再也留不住的,我们无能为力,可也不能便在现在的选择中犹豫不决止步不前,自困藩篱和固步自封,最终都不是放弃了成长便能够放弃一切的。” 站在扶音身后的鱼姬看着明明不久前还在自己怀中哭过一场的扶音,如今却能够这般语气平静地安慰旗岸,鱼姬觉得有些心疼,这么多年来,顾枝和扶音亲手送别了相依为命的顾筠和如同家中长辈的魏崇阳,在更加年幼的时候,扶音还亲眼看着自己曾经的家园消散于战火中,这对少年人来说难免太过残忍,可是顾枝和扶音还是一直走到了今天,没有轻易在人生的坎坷和跌宕中放弃沉沦。 所以在青石港看见扶音的那一刻,鱼姬从她的眼中不只看见了悲伤和苦痛,还有不愿与世事就这般轻易妥协的坚定和卓绝,鱼姬毫不怀疑,扶音总还是会收拾好心中的悲痛,然后再次走出山林,去往她心目中真正的远方,就像当初再次回到赋阳村的顾枝一样,他们总是那样相像,就连这份永不言弃的决然也一般无二。 只是鱼姬同样清楚,那时候的扶音同样绝不会放弃去寻找如今生死不知的顾枝,与那时哪怕走得再远过得再苦也要拼尽全力从战火烽烟中回到扶音和顾筠身边的顾枝一样,扶音和顾枝都只是他们自己,可从来相依为命的他们,也已经是离不开彼此的异体同心了。 旗岸低下头听着扶音的话语,虽然扶音没有直说,可是他如今不再是那个懵懂轻狂的少年郎,所以明白扶音未竟的话语中深藏的意思,旗岸竭力抑制住眼角的泪水,他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自己已经长大了,若是还像个孩子一样轻易哭笑,岂不是要让师父失望? 旗岸一直低着头,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扶音,少年没有哭,眼角有些微红,可他仍扯出一个笑脸说道:“嗯,我知道的,扶音姐姐放心,我一定会继续向前走去,做得更好。” 扶音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旗岸呼出一口气,然后拱手抱拳行礼,又与徐从稚和鱼姬他们行礼告别,这才转身离去,少年运转武道修为,身影稍纵即逝。 扶音站在烟尘扬起的原地,看着旗岸的背影消失不见,不知过了多久,扶音似乎抬起手擦了擦眼角,她转过身,所有人都看见了平静的神色,扶音轻声说道:“走吧,回家。” 赋阳村今日的围剿之事能够尘埃落地,不只是因为那块免死金牌和旗岸所带来的口谕,还因为在这背后的势力纠缠,让盘戈权衡利弊之下不敢再轻举妄动。 陛下的口谕虽然由旗岸亲口喊出,可只要寻个由头,盘戈同样能够对徐从稚治罪,而那块先帝所赐的免死金牌,只要盘戈暂时咬死不认,即便最后真的被人捅到了皇帝陛下那里,可只要有擒获“戮行者”徐从稚的功劳在,功过相抵便能将此事揭过。 可问题就在于那块免死金牌是属于已故安国公魏崇阳的,在如今新政轰轰烈烈推行的奇星岛,能够让整座王朝焕然一新的功臣中魏崇阳势必要更加独树一帜,在这个复兴的紧要关头若是轻易犯了不敬魏崇阳的罪名,恐怕皇帝陛下也保不住今日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需得要找个替罪羊来平息整座王朝人民的怒火。 所以盘戈斟酌之后决定放过徐从稚,而且降魔殿能够将陛下口谕这么快从光明岛送到奇星岛也让盘戈有些惊疑不定,最终只能退兵。 其实那时得到消息的冀央在光明岛上找到奇星皇帝求得口谕,想要送到奇星岛确实一定是来不及的,可是本就不是通过降魔殿得知消息的冀央便干脆与告知自己这个谋划的醉春楼联手,借助如今已经在各大海域都掌握了势力可观的情报机构的醉春楼之手,将陛下的口谕和自己的信物送到了奇星岛,再由唳钧交给旗岸赶到赋阳村办成此事。 所以盘戈还要多些思量和忌惮的,便是与降魔殿有可能纠缠在一起的醉春楼,若只是那个在奇星岛上无所不知的醉春楼盘戈和奇星岛朝廷最多便是敬重有加却无需如何忌惮,可是如今的醉春楼在整座汪洋上都有了万事皆知的名声,奇星岛朝廷不愿意与这样的势力轻易交恶。 青潋山浮山湖旁的竹屋屋檐下,扶音上前一步推开了门,一直都有栗新来打扫整理的屋中干净整洁,就连桌椅都还是维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清风吹拂而过,屋檐下的风铃声叮铃作响,只是屋子里少了些熟悉的药材味道,扶音站在门槛附近犹豫许久,这才抬起脚步迈入其中,然后转身看向其他人,浅浅笑着说道:“进来吧。” 卿乐和君策站在浮山湖畔,他们看着坐落在青山苍翠间的竹屋,还有那悬挂屋檐下的风铃,不知为何便想起了方寸岛上的那座小院,只是听说方寸岛如今已经落入了金藤岛的手中,不知云庚村是否也被战火所侵袭,那座小院恐怕是留不下来了。 君策站在卿乐身边轻声说道:“娘,我们进去吧。”卿乐突然低声道:“原来,这样好看啊。” 君策疑惑地看着娘亲扬起笑意的面容,却不知为何从中看出了深深的苦涩,他听见娘亲沙哑着声音低声说:“当年君洛曾跟我说过,他说小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便一起商量着以后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面,谢洵说要住在有红木大门的大宅子,那样才气派。君洛说他只要有有个小院的宅子就行,要多几间屋子,那样他和谢洵可以在院子里练武,顾筠也可以有属于自己的书房,要堆满好多好多书。” “可是君洛说,只有顾筠想了许久,最后才一反常态地说了好些话,将以后要如何搭建一座竹屋又如何种满山的竹林都想得清楚,那时君洛就说,顾筠说的屋子一定很美。” 君策重新转头看向独自掩映在竹林婆娑影子下的竹屋,却好似看见了有红木大门的深宅大院,一晃眼又好似是一座有着小院和几座精致屋舍的宅子,最后还是只剩下那间竹屋,安安静静,却好似绘在了画中。 那般的静谧美好,让人不忍去轻易打扰,只敢远远看着。 第十八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四) 卿乐和君策与扶音一同住在竹屋里,鱼姬和徐从稚他们都在竹林深处有自己的小院,华朝和李墨阩便住在武山和黄草庭留下的屋子里,就这样草草过了一夜。 还算是有些手艺的君策帮着扶音下了厨,所有人也没什么心思吃饭,点亮竹屋的烛火很快熄灭,直到第二日的清晨,都是静悄悄的,好像还是无人在时的模样。 第二日周厌说要先去苍南城一趟,然后再回来做未来的打算,于琅跟着周厌一起去,扶音本以为鱼姬也要回去醉春楼主持大局,可是鱼姬却留了下来,扶音知道鱼姬终究还是不放心自己,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 如今他们都需要收拾好的心绪,才能够继续面对接下来的抉择和寻常日子,生活并不总是苦痛和悲伤,也没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和波澜壮阔,哪怕有再多的生离死别和撕心裂肺,也终究还是要收整好自己的心绪继续生活下去,因为哪怕再苦再累,也是这一生所处的人间。 周厌和于琅骑着马离开了赋阳村,周厌始终沉默寡言,于琅想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你要去苍南城做什么?”周厌似乎没有听见于琅的话,双眼始终看着远方,神色一动不动. 于琅微微皱眉,轻声喊道:“周厌?”周厌好像这才回过神来,他晃了晃脑袋,低声回道:“武馆那边要去收拾好。” 于琅始终看着周厌平静的面容神色,追问道:“还有呢?”周厌怔怔呢喃道:“还有呢?” 于琅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周厌没有说出口的回答,也知道周厌不只是想要进城去收拾好黄先生留下来的武馆,而那个答案,牵挂着一个人,只是周厌想要如何做呢? 苍南城中依旧是人潮如织的繁华模样,城门外周厌和于琅便下了马,牵马走进城中去,不愿意太过惹眼。于琅听见街巷之间的许多议论声,有那位“地藏顾枝”、有魔君、有光明皇帝,还有关于“修罗九相”。 于琅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愣了愣,看来虽然赋阳村之事落幕了,可是有些消息终究也有人不愿意再掩瞒下去,这显然是奇星岛朝廷放出来的消息,否则从来只有降魔殿掌握的“修罗九相”几人的身份,怎么会在这个时机突然被揭露? 于琅听见有百姓语气兴奋地议论着那位“长风起于琅”当年行走江湖的侠义之举,说什么当年就看着那位少年剑客不是简单人物,原来竟是为整座奇星岛开得太平的“修罗九相”之一,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于琅听着这些话语,神色没有丝毫起伏,就连心绪也始终平静如水,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袖管,还是觉着有些不习惯。 周厌似乎也听见了那些喧闹的议论声,他察觉到身旁于琅看向自己断去的手臂,周厌咬着牙,本就心绪不定的他更加觉得现在的一切简直糟糕透了! 在客船上的时候,本就和周厌一样遭受了重大变故的于琅还一直想要来劝慰他,可是周厌却只是记挂着自己已经彻底废了的这副身躯,根本就不愿意再管顾身外事,周厌厌弃这样懦弱和自私的自己,可是如今的他,还是无能为力。 周厌走在于琅身边,突然低声道:“对不起。”于琅收回视线看向周厌,疑惑道:“你说什么抱歉?” 周厌低着头,一直向前走去,继续说道:“一直没有跟你说一声多谢,是我害得你丢了一条胳膊,还一直这般耍性子,所以对不起。”于琅笑了笑,摇摇头说道:“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两人很快走到了武馆附近的街角处,抬眼看去,爬满翠绿枝叶的武馆院墙外站满了人群,看来武馆几位先生的名字传了开去,人们意识到平日里觉得平平无奇的几位武馆先生有可能便是那几位隐姓埋名的“修罗九相”,于是都聚在了这里,想要看一眼那几位英雄豪杰真面目。 许多曾在武馆里习过武的孩子挤在人群里,涨红了脸大喊大叫,夸耀着自己当初便跟“梅花落”周厌和“长风起”于琅关系极好,更是那位“磐海”黄草庭的关门弟子,嘈杂声四起,总是冷冷清清的武馆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周厌和于琅愣在街角,显然也没有预料到眼前这番景象。 斟酌了一番,周厌轻声说道:“走吧,看样子今天是别想进去武馆了。”于琅也点点头,然后他们便打算转身离去。 突然周厌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似乎不敢确定眼前所见,只怕话语声音大了些就要打破了触手可及的幻梦,所以只能低声喊道:“周厌?” 周厌愣在原地,于琅低下头去叹息了一声,此时已经慢慢恢复体内真气的他其实早就发现了身后从巷尾走近的女子,可是他没有与周厌说起,那个女子远远看见了他们的身影,犹豫了许久才终于敢继续抬起脚步前行,然后慢慢靠近了周厌的身后,在街巷外那鼎沸喧闹的嘈杂中低声喊着他的名字。 女子只敢站在周厌的身后不远处,视线望着他的背影,看出了如今身穿单薄布衣的熟悉男子似乎有些身形佝偻,女子看着周厌缓缓转身,于琅不知道,那一刻女子究竟是希望眼前所见便是那个思念了许久的少年,还是希望这样失魂落魄的少年不是那个说好了一定要归来寻她的周厌? 可是女子已经等待了许久,即便不敢去看那个缓缓转身的少年的面容,可是她还是抬眼看向周厌的双眼,一瞬间她便落下泪里,模糊的视线中,那个离去之前与她笑着说很快就会回来的少年郎,长发披散在肩,脸色苍白双眼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只剩下女子看不透却只是瞧见了便要心疼的苦痛。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可是愣在原地的周厌却下意识退后一步,似乎脸上留着胡茬风尘仆仆的他都不敢让这样的自己落入她的眼中,女子没有丝毫犹豫,向前走出一步,手掌落在周厌的脸上,她轻声哽咽道:“周厌,你回来了。” 周厌有些茫然失措,虽然他从赋阳村马不停蹄地赶回苍南城来便是为了再亲眼看一看身前的这个女子,可是此时真的遇见了,措手不及下的他竟是想要退避,哪怕是直面明知不可力敌的武道高手也能毫不畏惧的他,此时站在日思夜想的她面前,似乎所有的勇气也随着流散的真气而消失不见。 她轻轻抚摸着周厌落满烟尘的脸庞,看着苍白脸色间只是怔怔看着自己的双眼,女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低声自言自语道:“回来了便好,回来了便好。” 虽然她并不知道当初周厌的告别是为了去那远方做些什么,可是周厌与她说过,他要去帮一个当年一同出生入死的挚友,也是为了将当年的一些往事画上句点,所以她便答应了他的离别,始终相信着他亲口承诺的早日归来一定不是虚言。 可是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便是一年有余的岁月,有时候一年的时光只是眨眼那般的短暂,可有时,短短春夏秋冬一个轮回,世间便是千变万化,这一年多来,汪洋之上有多少的跌宕起伏终究与寻常市井之间无关,可即便只是过着平常生活也就有了许多的异彩纷呈足够让人一晃眼便是物是人非。 如今她已经是在整座奇星岛南境都有了些名声的女子掌柜,奇星岛新朝复兴以来,虽然女子仍旧难以位居庙堂之高,可无论是行商还是治学,都多了许多女子身影,她便是在这得天独厚的时机下冉冉升起的那一颗明亮的星辰,许多人都要侧目仰望。 可是没有人知道,似乎打算将此生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商贸往来和账簿算盘间的她,其实早已将所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来了思念,然后静静等待,等待那个少年的归来。 周厌很少与她提起当年的过往,总是笑着说不过是些江湖里摸爬滚打的琐碎事情罢了,所以她便只知道以前的周厌似乎是在整座奇星岛的江湖中都有些不凡名声的武道高手,毕竟当初是连降魔殿的大人都要礼敬之人,可是他却愿意隐姓埋名幽居市井,甚至还为了她放下所有的名望和本事,去那港口当一个平平无奇的帮工,只是为了想要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可是后来随着她行走天下更远,也就听闻了更多的故事,慢慢地,她知道那位人们口口相传间的“梅花落”周厌是一个行走整座汪洋行侠仗义的刀客,他劫富济贫,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那些听闻中,她觉得他有万般好。 她等啊等,直到今日又听见了有关他的传闻,人们竟是说“梅花落周厌”便是当年的“修罗九相”之一,一时间关于这位已经销声匿迹许久的少年刀客的故事又热烈起来,她听了许多,然后鬼使神差地便又再次走到了这座武馆外。 这一年多来,只要不是在外行商,她便每日都要走到此处,可是今日却只看见茫茫多的人群,还有闯入耳朵里的嘈杂声响,她本打算转身离去,却在那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可是他怎么只是离开了一年,就变成了这般落魄模样?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开口去问,她不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可她只是告诉他,轻声说着:“周厌,你回来了。” 听着这熟悉的言语落进耳中,一直以来都只是沉默寡言的周厌缓缓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嘴唇颤抖。 于琅站在不远处,他看见周厌的神色在顷刻间轰然崩解,那些少年刻意掩埋的愤恨、悲伤、苦痛、不甘……都化作了夺眶而出的泪水,于琅侧过头去,不忍亲眼去看。 她走上前去将周厌抱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少年有些瘦削的肩膀,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可是相互依偎的他们便足以宽慰那些无需言说的哀愁和悲怨。 不远处街巷外的武馆大门外,想要亲眼看一看那几位武道宗师的百姓们看着依旧空荡寂静的武馆,喧闹了许久,还是终于缓缓散去了,高谈阔论着离去的人们脸上洋溢着议论纷纷的兴奋,没有人觉察到街角处的于琅和周厌。 不知过了多久,本就地处冷清的武馆外恢复了往日的静寂,周厌缓缓握住了女子的手臂,然后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肩上轻轻放下,他后退一步,女子不知是为何,便静静地看着他。 周厌双手攥紧成拳,他低着头,似乎不敢去看女子的面容神色,他轻声喊着她的名字:“云冉。”云冉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他未竟的话语。 可是过了许久,周厌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于琅看见他深埋在阴影中的神色紧紧咬着牙,似乎那些翻涌的念头和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是那般的让人难以承受。 于琅抬眼看向不远处,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缓缓走来,看见了站在一处的周厌和云冉,那个男子愣了愣,然后上前来,云冉看见了父亲,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云河却已经疑惑喊道:“周厌?” 周厌慢慢抬起头来,转过头看见了中年男子,他抑制住了翻涌的心绪,拱手抱拳低头沉声喊道:“见过云先生。”云河摆摆手,他看着女儿红彤彤的眼角,然后看向周厌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周厌咳嗽一声,将那些不久前刚刚哭过的沙哑哽咽都藏好,然后一字一顿地回道:“昨日刚到的奇星岛,被一些事情耽搁了,所以没有当即回来。” 云河点点头,他也听说了那些关于周厌的传闻,察觉到突然说要出门的女儿神色不太好,便想要跟过来看看,听云浅说云冉只要在苍南城里便每一日都要来这武馆外,所以云河就追了过来,然后看见了周厌。 他觉察出周厌和云冉之间此时似乎有些凝滞的气氛,想了想他说道:“还是去茶馆那边坐会儿吧,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万一被路过的百姓瞧见了认出身份,也是麻烦。” 周厌直起身子,点点头,于琅却说要去武馆里收拾一下就不去了,于是最后只有周厌跟着云冉和云河去往茶馆。 于琅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知道周厌一定是做下了痛苦的抉择,比如永远的离别,又或者是一些违背本心的狠话,可是最终周厌会如何选择,云冉又会说些什么,于琅想不明白。 对于这种事情他从来愚钝了些,比不得徐从稚,更比不得顾枝,若是他们在这,恐怕会劝慰开解周厌几句,可是于琅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觉得应该给周厌独自的时间,去面对这终究躲不开去的决定。 于琅等了一阵,直到察觉到武馆附近再没有任何人后。他便将两匹马系在街角的一个木桩上,然后运转所剩无几的真气,身形一闪便落在了武馆的小院中,无声无息,只要不是修为高于全盛时期的于琅的武道宗师,也定然是无人察觉。 于琅站在小院里,不远处的屋檐下还散落着一些当初没能来得及收拾好的木剑,他抬起头看向小院里那棵不知已经独自在此多少年岁的老树,破败的枝干间,落叶凋零殆尽,树下还有一圈早已经坍塌的葡萄架子,疏于打理的藤蔓也早就支离破碎,比不得攀附在院墙上的那些肆意生长的常青藤。 于琅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天边的夕阳都褪去了颜色,他突然觉得有些孤独,自从当年他选择离家出走行走天下之后,他便选择了放任心性无忧无虑,所有人都觉着他万事万物从不放在心上,虽然与他亲近的顾枝和周厌等人都知道于琅依旧是在探寻着内心更深处的答案,但总还是让人感觉于琅似乎并不愿意太过深究些关于自身的事情,也极少谈起过往。 可是如今独自站在院子里的他,却不知为何,有些难得的孤单感受,然后黑暗里,少年开始思念那个远在万里遥遥的家。 夜幕下风一吹,凋败的落叶铺满了整座小院。 第十九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五) 青潋山中,即便寒风吹过了一阵又一阵,依旧还是有着苍翠的枝叶挂在树冠上,随着潮起潮落的风云卷动而簌簌作响,折射出斑驳的光亮星星点点地降落在身前蜿蜒的白石小径上。 习惯了穿着一袭清淡儒衫的君策独自站在小径尽头,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无字的石碑,娘亲和扶音正蹲在那座坟茔前说着什么,少年收回视线,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不敢轻易打扰。 远处浮山湖畔的竹屋屋檐下响起风铃声,越过了清风和落叶的间隙,敲在耳中也落进了心里。 君策看向远处,视线缓缓向上延伸而去,他竭力地回想,却发现自己好像如何都记不起那个总是蹲在巷子口木匠铺子里埋着头的年轻人的面容,闭上眼睛,浮现在脑海中只是一副模糊的神色,还有总是闲散悠然的笑意。 以前君策觉着瞧见了就要皱眉厌烦,不知道在纷繁世事中那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为何那样的无忧无虑,好似一切都可以看作云淡风轻,可是好不容易长大的君策从来都觉得这个世间布满了恶意和崎岖,所以他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前行。 可是站在了那个年轻人身前,却要让人骤然卸下所有心绪的纠缠才敢去直面那双澄澈眼眸,好像在无声中,清晰地劝慰着这世间所有事情其实都可以试着放下压在肩头的重担,哪怕只是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喘口气也不是难以原谅的事情。 所以君策只要遇见了那个年轻人就没什么好脸色,如今他竟是难以说得清,那时的自己,究竟是害怕骤然卸下防备也会变得那般将万事看淡,以至于就要在咬着牙支撑的道路上停顿休歇?亦或者只是看见了那双眼眸中亮起的笑意,便要一直望进那人同样纯澈干净的心里去,让自己再难有着丝毫的警戒?是害怕,还是抑不住的向往? 君策抬起头呼出一口气,衣衫轻轻摇曳,他又想起了方寸岛云庚村里的那座小院。 自他记事起,那里便是他的家,在小的时候,温暖闪烁的烛光里,有笑着说起海外故事的二叔、有腰间悬挂长刀始终微笑着的姨娘、还有坐在不远处屋檐下仔细修补手中衣衫的娘亲,那是少年远在千万里之外总是心心念念的家,想要归去,却早已物是人非。 君策又想起了小院里的那棵似乎从来都不会开花结果的枯树,除了点缀其间的木牌,好像就连凋零的枝叶也寥寥无几。 君策的视线缓缓垂下,似乎在身前不远处,便看见了那两座掩埋在尘土和落叶中的低矮坟茔,年幼的时候,瞧见了娘亲和二叔还有姨娘跪坐在地上与那两座小小的土包低声说些什么,孩子只是好奇,后来慢慢长大了,大人们总是对往事讳莫如深不肯说起更多,但君策还是知晓了那两个其中并无枯骨埋葬的衣冠冢下,躺着的是许多年前永远留在了奇星岛上的父亲和兄长。 君策在村子里总是能够看见有嬉笑玩闹的孩子跟随在父亲和兄长的身边,习惯了孤独长大的君策没觉得羡慕,也不觉得没有父亲和兄长陪伴在身边就少了些什么,可是看着娘亲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暗自神伤,不知为何他便也觉着有难以言说的苦痛和哀伤从心里翻涌而出,穿梭在体内的经脉骨骼中,让他不由自主地掩住眼角,怕那温热的泪水会在猝不及防之时夺眶而出。 可是他不明白,明明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两个在言谈中说起的人,为何还要如此的难以压抑内心的伤痛?那时不知生离死别为何物的他根本不知该如何琢磨,原来那份自以为无从说起的悲伤是因了早已纂刻心底的思念和悲戚。 有脚步声走近,君策下意识擦了擦眼角,然后抬起头看见了腰间悬挂银色刀鞘和绿竹刀鞘的徐从稚缓缓走近,徐从稚似乎没有察觉到君策神色的异样,只是看向他的身后问道:“扶音和乐姨又去看顾先生了?” 君策点点头,徐从稚便停下脚步,站在君策的身边,君策问道:“你不去看看吗?” 徐从稚轻轻摇头,没有说话,君策也便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他们各自沉默,安安静静地站在山林吹拂而过的风声里。 徐从稚似乎思量许久,轻声问道:“乐姨把当年的事情都与你说了吗?”与扶音重逢之后,徐从稚和程鲤还有于琅周厌他们便从扶音那里知晓了卿乐君策和顾枝之间的关联,还有关乎那位早已陨落在当年魔君之乱中的君洛,初次听闻此等秘辛的他们简直是有些不知所措,根本难以预料原来顾枝和君洛之间还有这样的因缘纠缠。 君策低下头,“嗯”了一声,然后他低声说道:“娘亲都与我说了。”徐从稚手掌搭在腰间刀柄上,手指轻轻敲打,继续问道:“所以呢?你怎么想?” 君策抬眼看向徐从稚,疑惑道:“什么怎么想?”徐从稚转头看向君策的双眼,语气平静问道:“你不想去报仇吗?那个魔君杀了你的父亲,杀了你的二叔和姨娘,还有那几位你从来未曾见过的叔父和姨娘,如今就连你好不容易寻回的兄长也下落不明,你的心中没有恨意?” 君策歪着脑袋静静看向徐从稚那双平淡如水的眼眸,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认真地思量,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低下头,徐从稚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见君策轻声说道:“恨。” 徐从稚等着君策接下来的话语,少年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以前娘亲还有二叔他们总是与我说,当年的所有事情就都成为过往便好了,要我无需再去探究更多的隐秘和真相,就连那些未曾谋面的亲人究竟是如何离去的,也不让我追问,可是我知道,从我小时候开始,二叔和姨娘他们其实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去为当年的过往报仇。” 顿了顿,君策继续说道:“所以后来二叔离开的时候,还有姨娘不辞而别的时候,我都知道他们是要去为当年之事做了了断,但我又能做什么呢?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除了拼尽全力遵守诺言照顾好娘亲以外,我难道还能去埋怨他们将相依为命的重担放在我的身上吗?” 君策缓缓摇头,自言自语道:“没道理的,我不明白那样的生离死别,可我知道,有些放不下的事情就算装作视而不见也终究是留在心里的一根刺,所以如果已经注定了此生将要走向死亡,那就要将所有留下的遗憾和不甘都宣泄。” 君策呼出一口气,徐从稚听见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以前的我不知道该恨谁,所以只能咬着牙将自己和娘亲的日子过好,要比这世间任何人都更好,才能让这个让人哪怕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也无能为力的世事好好看看,再多的苦难和坎坷也没办法彻底地打倒一个人,更不要想去推倒一个家。” 他的声音似乎还藏着笑意,却淹没在哽咽的沙哑嗓音中:“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一切,也明白了那些年二叔和姨娘他们从来不肯与我一起的过往究竟是因了怎样的苦痛,所以我不会埋怨他们一直以来的隐瞒,也知道了原来我真正应该去恨的,不是什么所谓的世事,而是那个带来一切倾覆的魔君。” 君策停下了话语,徐从稚静静等待,许久许久,少年抬起头,徐从稚看见他的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咬着牙才能强撑起的平淡坚定,少年的双眼平静,君策缓缓说道:“所以我恨魔君,撕心裂肺地恨,恨不得就要泛舟远行找到他,然后叫嚣着不死不休。” 徐从稚呢喃道:“可是?”君策神色没有丝毫起伏,说道:“可是,我还是无能为力不是吗?” 徐从稚拍了拍刀鞘,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止住了话语,他再也说不出让君策跟着自己习武的言语,因为他亲眼看见了终于无敌于世间的顾枝就那样在魔君的身前跌落深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那么他又还有什么道理来告诉眼前的少年,只要竭尽全力地武道登高就能一切困顿迎刃而解呢? 徐从稚眼角余光看见君策的嘴角咧开笑意,徐从稚有些意外,认真地看着少年的神色,他听见君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可是,那又如何呢?如果要说放弃的话,那么十年前不愿意上山砍柴的我早就放弃了。害怕?那么那时在矿脉洞穴之中面对暗无天日未来的我也早就惧怕得止步不前了。所以其实无所谓世事是如何的刻骨铭心,也无所谓需要仇恨的究竟是无人能敌的君主还是触不可及的天与地。” 徐从稚轻声问道:“你会如何做?”君策回头看了一眼从无字石碑前慢慢走来的卿乐和扶音,少年低声说道:“我会继续前行,不管是跌跌撞撞还是一往无前,我不会一直站在原地,哪怕不去管前方的坎坷崎岖,我也要一直走下去,即便明知此生一切都走向死亡也不会犹豫着止步不前。” 徐从稚仿佛又看见了那座在惊涛骇浪中开启的天门,那时身穿儒衫的少年独自走出,在他身后有满天神佛,脚下是千万年来堆积的白骨累累,可是只要看去,眼中便只是那个哪怕面容稚嫩了些神色困顿了些却依旧闲庭信步的少年,好像看去,就看见了光。 武馆的小院里,于琅将里里外外都收拾洗刷了一遍,然后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的他叉着腰站在屋檐下,看着干净明亮的房屋轻轻点头,然后他像是卸去了所有气力,一下子跌坐在地,大口喘气,他抬起左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感受到落日黄昏中寒凉的风吹动了衣衫。 于琅在原地坐了许久,然后撑着站起身,走到了那棵只剩下几片枯叶的老树下,身子依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院墙上传来了哼哧哼哧的声音,于琅在难得的悠闲中皱着眉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穿着布衣的熟悉身影正狼狈地想要翻墙而入。 于琅扯了扯嘴角走过去,抬起手指向院门,无奈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其实门没锁。” 周厌吃力地将自己甩在院墙上,气喘吁吁地喘着气,然后深吸一口气破口大骂道:“没锁你干嘛不开着,害我还得这么麻烦爬墙。” 于琅翻了个白眼,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当初咱们离开的时候本来就忘了锁,所以其实只要一推就能开了。”周厌愣住了,挠挠头似乎在拼命回忆,那个时候他们都忘了锁门吗? 周厌一拍脑门,慌乱道:“糟了,我的私房钱还都藏在这里呢,不会进贼都给偷了吧。” 于琅摆摆手也不再管他,自顾自走开去,说道:“没丢,还在房梁上藏着呢。”周厌拍了拍胸口如释重负,然后突然觉得不对,问道:“你咋知道?” 于琅头也不回,拎起一壶酒说道:“昨晚收拾屋子的时候找到了,也就几壶酒的钱,你藏那么高干嘛?” 周厌小心翼翼地踹着院墙跳了下来,还不忘将留下的脚印擦干净,他怒气冲冲跑到于琅身边,抢过肯定是这家伙拿着自己私房钱买的酒,低吼道:“你知道几壶酒的钱意味着什么吗?你这个败家子。” 于琅夺回了酒壶,直接掀开了泥封喝起来,事不关己地撇撇嘴。 周厌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还是只能呼出一口气,平息了怒火,不跟于琅计较。 于琅看他没有再喋喋不休倒是觉得奇怪,他端着酒壶走到了不远处屋檐下廊道中坐下,然后抬眼看向周厌问道:“你咋了?” 周厌站在原地纠结了一阵,还是觉得用自己的钱买的酒不能便宜了别人,于是也拎起一壶酒,转身看见了坐在黯淡廊道中的于琅,不知为何似乎愣了愣,他的眼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是已经变得模糊远去。 周厌微不可察地低下头,然后嘟囔道:“也不知道点个蜡烛,咋的,想躲在这里装鬼吓死人啊。” 说着,周厌絮絮叨叨地走进屋子里,取出了烛火点亮,然后才拎着酒壶坐在了于琅身边,自顾自喝起了酒,然后畅快地呼出一口气,直截了当问道:“你以后作何打算?” 于琅似乎不明白周厌在说什么,反问道:“什么作何打算?”周厌笑了一声,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敲在了于琅的后脑勺上,骂道:“都现在还跟我这装傻子?别说顾枝和黄先生了,就连徐从稚都看得出来你一直在装傻扮痴好不好,这么,真当我啥都看不出来啊。” 于琅也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看出啥来了?” 周厌双手抱着酒壶,手指轻轻拍打,眼神望着远处沉入黑暗的天幕,缓缓道:“于琅,当初在光明岛外遇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直这样继续困顿下去的,哪怕你以为自己能够真的掩藏起内心的纠缠从此浪迹天涯逍遥江湖,可你自己清楚,总有那个地方在等着你回去,即便有无数的声音告诉你无需承担任何强加的责任和负担,可是你终究放不下的,不是吗?” 第二十章 终是离别一夜秋(六) 于琅回过头看向周厌平淡的神色,没有看见一如往常的闲散笑意,也没有看见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展露丝毫的悲切和犹豫。 周厌继续说道:“曾经有无数次,我都想告诉你,你于琅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走出这么远的路了,那就不如干脆利落地忘个干净,就这样一直在江湖里飘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哪怕只是守着这一间小武馆,又有谁能够说你不该如此吗?” 于琅静静等着周厌接下来的话语,他听见周厌轻声说道:“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说吗?”周厌停顿住了话语,于琅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却还是配合着询问道:“为何?” 周厌满意地点点头,一字一顿说道:“因为我知道你只是在确定某个答案而已,却不是对于眼前的困顿和那些捉摸不清的未来一筹莫展,所以后来经过了黄先生的提点之后,我便知道你只是需要等待一个时机,或者一个借口?只有那样,便可以让你真正地走向你所要选择的道路。” 于琅就那样看着周厌的面容和神色,许久之后周厌有些僵硬地收回视线,语气带了些恐惧,颤抖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于琅耸耸肩,转过头说道:“只是觉得你怎么只是出了一趟门就这样让人感到陌生了,还以为你是个假的呢。”周厌摆摆手,然后喝了一口酒。 于琅没有回答周厌的话语,而是问道:“你呢?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吗?”周厌点点头,还没开口就听见于琅补充道:“想必你连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吧。” 周厌呛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来着,来的路上他还好好地思索了一番语句,差点就给于琅的打岔给惊吓得一干二净。 周厌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挥挥手语气轻松说道:“都解决了。” 于琅有些好奇,觉着周厌好像没有预料中的那样颓然和悲伤,他转头看着周厌的双眼,问道:“所以呢?” 周厌端着酒壶往前挪了挪位置,与于琅并肩坐在廊道边沿,他们的双脚垂落台阶,悬置在半空中晃呀晃。 周厌轻声说道:“我跟她说,如今的我就是一个废人了,别说以前那些什么武道修为,现在就连搬起重物的气力也没有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个几年,自然没什么脸面再去纠缠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所以我跟她说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会离得远远地,让她就当作我从来没有出现过好了。” 于琅啧啧出声,评价道:“这话说出口了,她爹没打死你啊。” 周厌咳嗽了一声,下意识揉了揉好不容易消肿下去的脸颊,然后忽略了于琅的话语继续说道:“她没让她爹多说什么狠话,其实我都做好准备就算被当场打死也无所谓了,毕竟是我耽搁了人家姑娘这么长时间,什么打骂都是该的,可是她没让,只是喊她爹带着云浅出门去,说要独自和我说些话。” 周厌端着酒壶,似乎都忘了去喝那些花了好些钱的酒水,他轻声说道:“她跟我说了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是如何打通了奇星岛南境之中的商路,又是如何把原来小小的一座茶馆已经搭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各色商铺,她说她赚了好多好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的院子,开多少武馆都可以。” 周厌想起了那个从来都是温婉细声的女子,眉飞色舞地与自己说起这些她奋尽全力拼来的所有的时候,那副绽放出光亮的神色,周厌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就连话语都轻快起来,于琅听得清晰。 “最后她跟我说,她说了这么多是想让我知道,如果我只是担心拖累了她,那么她根本从来都没考虑过什么连累,她很开心能够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也希望能够只是依靠自己就留得住所有她不愿意失去的东西。” 周厌笑出声来,带着些自嘲:“你看,我现在是不是个没用的废物?还要让她来跟我说这些话,我这要是点头答应了,你都不用出剑,我拿把菜刀就给自己砍死了算了。” 周厌收敛了笑意,于琅又听见他平静的声音慢慢诉说:“所以我拒绝了她,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永远都不可能再去口口声声地承诺所谓的幸福,那就应该识相地离远些,滚得越远越好,免得再让她瞧见了都要觉得厌烦。” “然后,”周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打着于琅的肩膀,于琅转头看去,看见周厌笑出了眼泪来,可是他眼中却铺满了比欢悦更复杂的情绪。 周厌喘息着说道:“然后她就给了我一巴掌,力气可真大,一下子就给我拍到地上去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一把抓住了我的领子,跟我说,‘周厌,如果你还是这样怯懦地道歉和告别,我才要觉得自己当初认识你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我认识的那个周厌,绝不会因为这样的挫折就轻易放弃和沉沦,生了病就去治,失去的就去拿回来,没有武道修为了又如何,血海深仇又怎样,这便是你想要就此一了百了的借口?’。” 于琅无言以对,赞叹地连连点头,举起酒壶和周厌怀里的酒壶轻轻一碰,周厌擦了擦眼角,扬起酒壶喝了一大口,然后咳嗽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她最后和我说了一句话,然后我就再也无法开口说什么再也不见、亏欠和怯懦。” 顿了顿,周厌突然站起身,站在于琅身前,伸出手喊道:“所以,我就想要回来告诉你,于琅,不要再在这里消磨光阴了,你去走向你选择的道路吧。” 于琅没有抬头去看周厌那熟悉的笑容,好像怕看见了那习以为常的笑脸便要想起更多已经注定回不去的过往,许多晃动的身影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中,有负手而立的黄草庭、有憨厚傻笑的武山、有在竹林里饮酒大笑的顾枝…… 于琅慢慢开口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经历过世间苦难和离别的你,却还是能够这样好像将一切都看淡,好像只要笑着,所有便都可以只是轻如鸿毛,所以我拼尽全力地去模仿和追寻,最终却还是瞒不过任何人。” 周厌蹲下身,看着于琅刻意遮掩在烛火影子里的神色,却只是看见了一片昏暗,于琅继续说道:“那个答案,我一直都无法说服自己,我不清楚,究竟自己是觉得现在的选择便已经足够好了,还是觉得不应该放下那些纠缠了我十几年的犹豫不决……” 周厌打断了于琅的话语,似乎不愿意再听于琅继续这样一反常态地自怨自艾下去,他轻声说道:“可我从来都不是无所畏惧的,我也会像不久前那样去说懦弱的话语,想要将一切都告别然后一了百了,我甚至都不敢去想没有武道修为的自己以后应该如何活下去,因为从我被师父捡上山开始武道修行就是我所能真正拥有的一切了。” 于琅缓缓抬头看向周厌,听见轻缓的声音说着:“于琅,有条不紊的生活自然是难能可贵的奢侈,混乱和喧闹固然必不可少的突如其来,人们有时去追寻安居乐业,有时却又觉得一成不变简直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可是很多时候,这样的选择根本不是取决于自己,所以我觉得还能去做出判断和选择的你,比起这世间的许多都已经更好了,什么羡慕?难道我应该说我嫉妒你?” 周厌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腰,于琅怔怔看着他,不知不觉也咧开了嘴角,然后他们就看着对方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声肆无忌惮地在武馆的小院和所有屋子里跌来撞去,似乎想要惊动那些偏安一隅的影子和胡乱飞舞的尘埃,直让世间一切都来听见他们仍旧可以放肆的笑容。 最后,于琅也站起身,然后看着远方青潋山的方向,轻声说道:“该回去送他们最后一程了。”周厌点点头,仰起头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 于琅突然问道:“所以,她最后和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周厌视线落在远处,似乎想要穿透夜幕和时光的痕迹,去将所有的过往都牢牢纂刻在心底,他缓缓说道:“所有人都要有一个归去的地方,也许是一座足以安憩的小院,又也许只是因为一个等待的人,可以放下一切的负担和思绪,也可以卸下坚硬的甲壳和与世间作对的严防死守,就那样一无所有,只是站在了那个归去的所在,就可以挣脱纷繁,也可以了无牵挂。有人称之为家,有人称之为故乡,有人称之为死亡,也有人,称之为活着。” 于琅低声呢喃:“真了不起。”说出这番言语的那个人真了不起,这句直抵人心的话语真了不起,所有值得感恩以及所有值得追悔的过往也都了不起,所有离去的人以及所有等待的人也真了不起。 最后,活着,真了不起。 竹林里,簌簌的风声如泣如诉,又好像其实只是一如既往地随风摇曳,无喜也无悲,竹屋屋檐下走出几个身影,他们静静地等待着。 在那块独自屹立竹林深处的巨石下,摆放着几块石碑,雕琢了几个名字,还有一块石碑上空空荡荡的,不知是仍旧不愿意告别的人还在希冀着他的归来,又或者是觉得离去的他,应该也与那个他牵挂一生的先生一样,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远去便是最好。 扶音站在最前方,鱼姬站在她的身后,徐从稚、程鲤、于琅和周厌紧随其后,他们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然后弯腰拱手,在纷飞的落叶下,在喧嚣的风声里,在所有不甘的离别和所有追忆的曾经中,与离去的人道别,他们要去奔赴他们的远方,然后希望再回到此处的他们,能够再无缺憾,也再无离别。 鱼姬回了醉春楼,如今汪洋上风云席卷,既然醉春楼已经选择了入局,那么作为楼主的鱼姬,也不可能继续那样将所有的一切都扔给她依旧不愿意喊一声师兄的麟书。当年少竹留在各大海域和各大岛屿上的醉春楼势力已经几乎收拢一处,鱼姬不会就这样看着少竹曾经的心血再次消散一空,所以在将来的那番风起云涌中,醉春楼和鱼姬的身影,将会万众瞩目。 周厌也回了苍南城,虽然辞了港口帮工的活计,武馆也因为那些流转的传闻而再无开启的可能,可是他也没有真的就去云冉商队里当什么帐房先生。 他开始跟着一个师傅学习酿酒,准备以后等云冉将日渐壮大的商铺开到其他城池中去了,就离开苍南城去一个没有能够一眼认出他的地方开一间酒馆,隐姓埋名也好甘于平凡也罢,他决定活下去,哪怕幸福总是那样让人觉着遥不可及,可是他也要拼尽全力地去与这个世间对抗,用他残破的躯壳,也用他仍旧灼热燃烧的魂魄。 于琅离开了奇星岛,跨越了战火逐渐蔓延的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前往那座汪洋中心的光明岛,他要回家去,也终于要在他所选择道路走出那一步,然后一往无前,哪怕犹豫哪怕困顿,也绝不会后悔放弃。 于琅腰间依旧悬挂长剑,哪怕他失去了持剑的手,可是体内汹涌澎湃的真气依旧喧嚣争吵,他又如何真的放下所有? 徐从稚和程鲤与扶音、卿乐和君策一同乘上了醉春楼准备好的帆船,根据精心择选出的航线去往玄坎海域林山岛,随行的还有华朝和李墨阩。 虽然只是在奇星岛上停留了短短半月的时间,可是整座汪洋已经硝烟四起,不知从何而来的魔军势如破竹,更多暗藏野心的枭雄借势崛起,海上的风波注定将要更加的跌宕起伏。 穿越旭离海域的航路还算安稳,毕竟已经百废待兴的奇星岛还是有些一呼百应的威势,想要抵抗其他海域的侵袭和魔军的突破还在还算是得心应手,只是将来随着战事更加杂乱,恐怕再想要铸造这样万众一心的防线就是奢望了。 所以已经几乎就要将整座圣坤海域吞入腹中的那位新任金藤皇帝,也不知如今该说他野心勃勃还是深谋远虑。不过哪怕旭离海域也掀起了战火,即便没有像圣坤海域那样一统海域,奇星岛依旧有着独善其身的自信,那位年轻的奇星皇帝也一定不会甘心置身事外。 踏入玄坎海域以后,从瀚兑海域蔓延而来的战火就要更加的肆无忌惮,玄坎海域中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岛屿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想来在民心散乱和王朝崩塌之后,就要在魔军的铁蹄下彻底变作了荒蛮和废墟。 帆船绕过了那些可能会有魔军出没的航路,在醉春楼精选的路线下,有惊无险地避开了许多席卷的战事,远远地,站在甲板上便能够看见那些喧腾在岛屿高空的狼烟,似乎还有宛若海浪的凄惨哀嚎传入耳中。 帆船摇摇晃晃地躲开了混乱,也穿过了变幻莫测的海上风云,眼前翻涌的海浪多出了几分熟悉模样。 徐从稚站在船头看去,眯起眼睛便能够看见那座熟悉的岛屿的轮廓,虽然只是许多年前曾站在远处瞧见全貌一眼,可是无数描绘在记忆和梦境中的林山岛还是让徐从稚如何都忘不掉。 程鲤缓缓走到了徐从稚身边,轻声道:“到了。”徐从稚点点头,然后掌心握住了刀柄。 华朝站在船舷附近,眺望着远处渐渐露出清晰模样的林山岛,华朝没有去看那些遮掩了所有视线的莽莽山林,也没有去猜测那座传说里宛如卧龙的蜿蜒山脉究竟在何处,他只是望着岛屿的高处,似乎看到了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柱,就像是神潭之上的那道神赐,那是道路,也是呼唤。 呼唤着世界和时光,去往云雾深处。 第二十一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一) 世间晃晃悠悠地,在夏末的炙热和骤然而起的秋风中,半月的时间就眨眼匆匆而逝,莽莽苍苍的山林褪去了几分翠绿,有纷扬落叶乘着寒凉的风吹拂过金黄璀璨的原野。 丰收的时节就要到来,在田地里埋头劳作的农夫,只是听见了风声里喧嚣的麦穗簌簌作响,便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似乎那些从夏季烈日下煎熬过来的岁月便都有了丰足的回报,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小麦蒸腾出的暖洋洋的馒头,耳边也传来了孩子们围绕着炉灶的欢喜呼喊,于是即便挥汗如雨,也就有了继续忍耐酸疼的脊背和熬过干渴的咽喉的理由。 无论海外的风云有多么的起伏跌宕,可对于偏安山脚下的白家村而言,那些所谓的战事和混乱终究还是离得远了些,哪怕茶余饭后坐在村头巷尾要多唠叨几句世道没那么好了,却还是只要瞧见了只在身前眼中的满足,就已经可以放下许多的杞人忧天,在夜里都要随着那夜风中传来的麦穗浪涛声露出笑意来。 白家村的村子里虽然平日里也有些猎户的往来走动,却大多还都是村子里血脉牵连的宗族聚居,所以只要多交谈几句,人们也就很快便知道了言家小院里那个满头白发的古怪年轻人是言澍带回来的病人。 听说那年轻人身受重伤,就连以前的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还记得姓名,却无论是来历还是身份都一无所知,而且刚来的时候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让人看见了还以为那个年轻人活不了几天了。 不过在村子里住了大半个月,那个年轻人倒是面色红润许多,至少看起来没那么孱弱了,虽然那随意披散的白发和时不时茫然呆滞的神色,让人觉着这个年轻人蒙着层看不透的怪异雾霾,可不论怎么打听都只能得到些神神秘秘的猜测。 起初还有不少人都往言家小院附近去打听有关那个年轻人的事情,随着大家渐渐习惯了这个古怪的白发年轻人的存在,如今不时走过小院外好奇探看的人毕竟是少了些,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言家小院里多了一个整日坐在屋檐下编草绳的年轻人,一坐在那里就能一动不动好多个时辰。 言家小院里,其实白日里一般是没什么人在的,言端仁虽然上了年纪了,却还是放不下那几亩田地,所以每一日都雷打不动地扛着锄头牵着老黄牛去往村外地里忙活。 那个许多年前家中长辈病逝之后就托付给言端仁抚养长大的少女白念媛,照例是去村子里的酒馆帮忙,时不时还会跟着村里的猎户去山中狩猎,不甘示弱的女子也总是满载而归,让人再不敢取笑说什么女子肯定做不了打猎的事情。 倒是今日言奇没有去私塾帮忙,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是从小就跟着言澍读书识字的少年也能帮着私塾先生教导看顾蒙童。言奇是在很小的时候被言澍带回了村子里来的,起初大家还以为是一直没有娶妻生子的言澍终于开了窍,为言家添了后。 后来才知道那个饿得只剩半条命的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出生不久父母就双双撒手人寰,将他拉扯大的爷爷又骤然病逝,家中亲戚不愿意多照顾一个孩子,于是只有四五岁的孩子便独自流落街头,差点饿死的时候遇见了言澍。 言澍便带着孩子回了白家村,拜托言端仁将孩子和白念媛一同抚养长大,还为孩子重新取了个名字,随了言家的姓,言端仁没有反对,于是言奇其实也能算是言家如今的后人了。 言家是许多年前举家搬迁至此的,那位言家老太爷不知道以前是不是在朝里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带到村子里的钱财不少,可是没过多久就都散了个干净。 村子里许多人都多多少少受过言家的照顾,所以虽然如今言家只剩下了言端仁和言澍这两个孤零零的血脉存世,白家村还是将言家看作了宗族里的自家人,早已没有了什么看不起和高高在上,对于从小便孝顺懂事的言奇,村子里的人更是欢喜得紧,只要在路上遇见了言奇,都要忍不住笑着点头称赞几句。 言奇在私塾里帮着传授些蒙童书籍,私塾先生也会在空余时间将更多的学识毫无保留地教与言奇,不奢望言奇将来能够去考取功名入朝做官,只希望以后还能有人来接过这间私塾才好。 言奇也不负众望,如今的谈吐学识,还有不经意间的妙语,就连那位私塾先生都要觉得言奇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更加愿意倾囊相授。 只是今日私塾先生要去附近的城里参加一场文人的诗会,于是私塾便停了一日的课业,言奇也就不用去私塾里帮忙,本想要留在院子里和顾枝一起编草绳,可是却有几个好学的孩子找上门来,缠着言奇要多听些书上的言语,言奇自然不会拒绝,便领着孩子们坐在另一处屋檐下,轻声细语地讲解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圣贤文章。 顾枝坐在一块劈斩开来的木桩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编着手中的草绳,汗水沿着他的额头淌下,可是他恍若未觉,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双手的动作越加娴熟。 耳朵里传来了不远处言奇讲述圣贤书籍的声音,还有孩子们时不时疑惑好奇地询问,言奇都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还要借此延伸,多说些旁人的注解和自己的感悟,只是最后都会告诉孩子们不必完全照着自己的想法去思考,而要琢磨出自己的理解来。 顾枝虽然没有刻意去听,却还是将所有的对话和交谈都纳入了耳中,觉得挺有趣的。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时近正午,虚掩的院门被一脚踹开,在那个大喊的声音响起之前,低着头的顾枝就已经知道了定是那个少女白念媛回来了。 果不其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喊道:“今天打到了好大一条鱼,小奇子,熬口鱼汤来喝。” 言奇正要送那些孩子们回家去,听见了这声喊,又看见孩子们眼底的促狭,言奇一下子脸色便红了,不去理会白念媛自顾自的大喊大叫,赶着孩子们离开了小院。 白念媛拎着手里的鱼走向灶房,看见了那个坐在屋檐下不言不语的年轻人,白念媛撇了撇嘴,若是顾枝抬起头看见了,便一定知道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少女又在嫌弃自己身为一个男子居然这般病弱没用了,其实言奇也时常受到这般眼色的招待,顾枝都习以为常了,也不知道与白念媛一同长大的言奇为何到如今还总是那般慌乱和惊诧。 言奇跟着白念媛走进灶房,白念媛嗓门大,吵着要将这条大鱼怎么好好料理一番,言奇的声音温和些,时不时就被白念媛的吵闹淹没下去,顾枝听不真切。 过了片刻,手艺实在太过糟糕的白念媛不情不愿地被言奇推出了灶房,炊烟的味道很快升腾而起,白念媛蹲在灶房外的柴堆前挑选着,嘴里还絮絮叨叨嘟囔着什么,估摸着是又要闹着去山上打猎了。 在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里,院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还有老黄牛慢悠悠的呼喘声,顾枝终于直起身子抬起头来,手边又堆满了编好的草绳。 带着草帽的言端仁走进小院,将老黄牛牵进了院门旁的棚子里去,老人看了一眼,发现那两只猪似乎已经吃好了饭,言端仁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然后看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眼神少了初见时的淡漠和疏远,却也谈不上亲近。 看见年轻人又礼数周到地站起来拱手行礼,言端仁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 白念媛看着了言端仁,便跳起来叽叽喳喳地说自己今日在河里是怎么打到了一条大鱼,然后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要让言端仁点头准许自己再去山里打猎一次。 可是因了前段时间上山打猎不管不顾的少女回来一身伤,所以言端仁现在的说不上都不肯点头了,惹得少女最后又生起闷气来,嘟着嘴恶狠狠地说以后再不从酒馆里偷好酒回来给叔爷喝了,言端仁不为所动,就是不点头。 就这样吵吵闹闹的,待得顾枝将编好的草绳收拾起来,言奇也从灶房里端着热腾腾的午餐走出来喊着吃饭了。 顾枝应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去,只是瞧见了重新走进灶房去的言奇的背影,顾枝便突然毫无征兆地顿在了原地,那股敲打着脑海的疼痛感又突如其来,仿佛有千万根细针穿梭在他脑海的经脉之间,横冲直撞,更要掀动血脉的奔涌,拍打着心底都隐隐作痛。 顾枝的脸色刷的一下苍白,下意识地伸出手倚在墙壁上,低下头大口喘息着,可是那股疼痛却如何都抑制不住,在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浮光掠影里,他好像看见了一个总是坐在灶房里背对着自己的魁梧身影,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去走近,似乎不过只是自己的一片梦幻泡影。 言奇走出灶房,看见了似乎又再次病发的顾枝,连忙喊了一声叔爷,然后便当先跑到了顾枝的身边,双手拍打着顾枝的肩膀和后背,急切问道:“没事吧?” 言端仁走出屋子,看见了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顾枝,老人走上前去,扶起顾枝的身子,仔细看了看年轻人的脸上神色,轻声说道:“如果想不起来就不要去勉强。” 这段日子以来,虽然大多数时候顾枝都并无异样,可也会时不时就这样突然疼痛难忍,应该是那些被掩埋的记忆又在喧嚣作乱,所以言端仁便让年轻人无需刻意去追寻那些记忆,否则除了徒惹伤痛以外毫无用处。 顾枝痛苦地点点头,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扯出虚弱的笑脸低声道:“没事了。” 言端仁点点头,然后走回了屋子去,言奇一直跟在顾枝身边,还不放心地多问了几句,可是顾枝都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说。看见他们走回屋子来,探出脑袋打量的白念媛也就收回了视线,他们围坐在桌前,简单地吃过了一顿午饭。 餐桌上,言端仁还是对白念媛时不时的出言试探置若罔闻,哪怕白念媛暗地里踩了好几脚言奇让他帮着说几句话,可是言端仁就是不点头,自顾自埋头吃完饭就走进屋子里去,一下子就把门给关上,眼不见心不烦。 白念媛只是闷闷不乐地坐在位置上,无精打采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言奇凑过去低声劝解,却被白念媛一巴掌拍走了,言奇只能挠挠头冲着顾枝尴尬一笑,顾枝却早已习以为常,吃完饭就自己收拾好了碗筷,也不麻烦言奇和白念媛。 屋子里传来言端仁闷闷的声音:“这两天有空就把自己的屋子都收拾一下,过一阵子该下雨了,天气一冷也见不着什么太阳,小心被褥衣裳什么的都发霉了。” 言奇应了一声,端着碗筷走到门槛附近的顾枝也点点头说了声“好”,只有白念媛嘟囔道:“怪老头,就看天气最准了。”言端仁咳嗽了一声,就当作没听见了。 言奇在院子里搭起了木架子,然后就将几间屋子里的被褥衣裳都搬了出来,就连言澍的那间许久没有用过的屋子也给打开了门通通风,入了秋,白家村又在深山山脚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气就要急转直下,可能下过一场雨,便是寒凉刺骨。 顾枝便帮着将所有碗筷都搬到灶房里去,言奇本想喊着说不用劳烦,却被白念媛眨眨眼就止住了话语。言奇有些无奈,知道肯定是念媛姐自己又不想干活了所以偷懒呢。 言奇便推着白念媛的肩膀让她挪挪脚步,再把自己屋子里的被褥都拎出来,白念媛不情不愿地点着头,然后就走进屋子里磨磨蹭蹭起来,言奇催了好几句才应一声。 很快院子里就晒满了被子,暖洋洋的日光洒下来,言奇拍打着被褥,飞扬的细碎尘埃便在天光下胡乱舞动,言奇瞧见了,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意,他想着不久后便是秋收时节了,那时村子里有闲余的人都要去地里帮忙,抬头看去,弯腰劳作的左邻右舍比麦穗都多,比过年还要热闹的景象,让人想起就不禁心里头暖暖的。 言奇回头看了一眼灶房,昏暗里顾枝还在洗碗,想了想言奇便抬起手肘戳了戳身旁闭着眼睛快要睡觉的白念媛,低声道:“姐,你去帮顾大哥把屋子里的被子也拿出来晒一晒吧,他都帮咱们洗碗了,搭把手呗。” 白念媛挪开脚步,依旧闭着眼睛,说道:“我不,要去你自己去,不就帮忙洗了个碗嘛,他都在这住大半个月了,也就编了些草绳,哪能卖几个钱啊,帮忙干点活总是应该的吧。” 言奇赶紧捂住白念媛的嘴巴不让她再乱说,虽然顾枝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瞧着也温和亲近的样子,可是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这样说话,言奇推着白念媛的肩膀往屋子里走,说道:“行行行,那咱们一起去好了吧?”白念媛睁开眼睛扭着肩膀,不过也只是撇撇嘴没有多说什么。 眼看着离灶房远了些,言奇压低了声音说道:“念媛姐,人家顾大哥人挺好的,平日里帮忙干点活也从不多说啥,虽然这回言叔忙,顾大哥在咱家里住的时候是长了点,可是你也不能这样说人家吧,一天到晚不给人个好脸色,别人瞧见了还以为他欠你钱呢?” 白念媛恨恨地攥起拳头,咬着牙道:“臭小子,你这是不当家不知道赚钱的苦啊,你以为就你在私塾里拿的那点钱够家里的开销吗?叔爷买种子不用钱?平日里那两头猪和那头老黄牛吃的少了?还有,是不是叔爷总让我买些好一点的肉回来,不是怕那个年纪轻轻就瘦得跟竹竿似的家伙一言不合就病倒了?言叔拿的钱不能乱用,还不都是你姐我在酒馆里赚的钱,所以他就是欠我钱了。” 言奇无言以对,知道自己这个从小就不乐意读书的念媛姐确实在赚钱上有些独到的想法,家里头田地种的东西也不拿出去卖,言叔在医馆挣的钱都是叔爷要留起来给言叔以后娶媳妇用的,所以还真是一直靠白念媛在酒馆里赚的钱维持日子。 言奇只好点点头说道:“念媛姐,我知道了,可是……”白念媛知道言奇又要唠叨,于是摇头晃脑道:“行吧行吧,我以后就不刁难他了,可以了吧?” 言奇咧开笑容,使劲点头,可是抬眼就看见白念媛向自己投过来不怀好意的笑脸。 言奇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问道:“念媛姐,啥事啊?”白念媛卖了个关子,只是嘿嘿笑不停。 第二十二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二) 说话间,他们就走到了顾枝暂住的那间屋子门外。 门没有关,往里头看去也还是只有歪歪扭扭的桌椅和一张床,不过毕竟有了人气,灰尘少了许多,窗户打开着,日光斜斜透进来,让人看着明亮些。 言奇和白念媛走进去,言奇没怎么打量屋子,直直便走向那张床,可是白念媛却探头探脑看着,她听说顾枝刚来的时候还神神秘秘带着一样像是刀剑的东西,于是想要开开眼。 白念媛平日里和那些村里的猎户交谈时大大咧咧的,村民都以为她说什么以后要修行习武然后上阵杀敌也就是说着玩的。 其实白念媛还真是从小到大就梦想着找到一位武道高手当师傅,然后以后手持刀剑纵横沙场,闯下一番功名之后就去浪迹江湖,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想想就让人心潮澎湃。 不过这些话白念媛可不敢与言澍和言端仁提起,不然只是上山打猎受了伤就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的言端仁,恐怕到时候就要把她给绑在院子里连出门都不行了。 白念媛眼珠子转动着,很快就看见了依靠着床边墙脚下的那块紧紧包裹的布条,白念媛眼前一亮,虽然她看着那个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不像是什么江湖里神秘莫测的大高手,可是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刀剑的白念媛还是希冀着能够开开眼,不知道江湖人的刀剑是不是都与话本故事里说的那样亮光湛湛,一出鞘就要锋芒毕露? 白念媛趁着言奇不注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知为何,手掌越靠近那块瞧不出本来面目的布条,白念媛就好像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震耳欲聋,似乎还有一股难以言语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牵连她的手掌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以为是激动,于是瞪大了眼睛,手掌猛地抓向那块布条。 那一刻,白念媛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从天而降的光芒刺入了眼中,让人只能闭上眼睛避其锋芒,蹲在床边的言奇也愣了一下,然后就看见身旁突然站着一个身影,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屋子里吹进窗户的风声骤然静寂,耳畔竟是有镜面轰然碎裂的清脆声响,让人不由得心跳静止。 待得白念媛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身前的那块布条已经消失不见,她下意识吞了口唾沫,然后缓缓直起身子,一缕碎发从她的额头飘下,她转过身,就看见了顾枝站在身后,手里握着那块布条,神色平静地看向她。 言奇站起身,看了一眼白念媛,然后就赶紧打圆场道:“顾大哥,你刚在洗碗,我们就想着帮你把被子先拿出去晒一晒。”顾枝收回视线,白念媛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到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顾枝看向言奇点点头说道:“好,多谢,我来帮忙。”言奇挠挠头笑笑,然后赶紧招手示意白念媛帮忙。 言奇和白念媛走出屋子,言奇有些心有余悸,虽然他全然不知道方才那一刻的恍惚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可是他就是莫名地觉着那时自己站在顾枝身边,好像直面着一座嶙峋的高山。 白念媛也呼出一口气,言奇凑过去低声道:“念媛姐,你怎么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呢?”白念媛拍了拍胸口,也压低了嗓音道:“我哪知道这东西这么吓人啊,不就是好奇嘛。” 言奇无奈摇头,不过白念媛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眼屋子,也决定以后不做这种冒险的事情了,怪吓人的。 顾枝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秋风吹过,破败的窗子拍打作响,他低下头看着手里布条缓缓松开的刀鞘,看见了沾染在刀柄上的血迹,手指下意识地想要擦去,却如何都抹不开那化作墨色的鲜血。 他想要揭下布条看一眼那把长刀,可是他的手掌颤抖着,似乎万般不情愿,他站在原地许久许久,静静地感受着脑海里翻江倒海的剧痛,他脸色苍白,嘴角竟是有血丝流淌而下。他将布条重新包裹好,然后将长刀倚靠在床边。 秋雨不打招呼便匆匆而来,这一日言端仁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午后便是阴云阵阵,独自呆在院子里的顾枝抬头看了看雨幕,想了想提起伞抓着一件蓑衣走进雨中,去往村外地里找言端仁。 中午吃过了饭,等到言端仁牵着老黄牛出门去,言奇就被白念媛拉着出了门,所以顾枝就算想要给他们送伞也找不着,只能直接去地里找言端仁。 沿着村外的蜿蜒道路往前走,遇见了拉扯黄牛走回村子里来的村中老人,顾枝想了想,将手里撑着的伞递给了并不相识的老人,老人看着秋雨浇灌在顾枝的白发上,推脱着拒绝,顾枝却只是摇头说无妨,将伞塞进老人的手中,就跑进田地里去了。 下了雨的地垄泥泞难行,沉甸甸的麦穗都被打弯了腰,却仍旧在疾风骤雨里不屈地直起身子,顾枝找了好一会,才透过雨幕看见了牵着老黄牛往回赶的言端仁。 言端仁看见顾枝将蓑衣送过来,愣了愣,又看着顾枝傻乎乎的淋了一身,在拍打的雨声中提高了声音喊道:“你咋淋着雨过来?” 顾枝没解释,只是帮着言端仁将蓑衣穿戴好,然后便牵起老黄牛,言端仁想了想摘下草帽盖在顾枝的头上,两人在雨水泥路里跋涉,走了好一段才回到小院。 言端仁站在屋檐下拍打着身上的泥泞和雨水,难得地主动开口说话:“这雨真是不跟人打商量,过两天可就要收麦子了,可别耽误了。”顾枝接过言端仁递过来的布条擦干净身上的雨水,应了一声。 言端仁看了一眼屋子,问道:“言奇和念媛呢?”顾枝说道:“不知道,他们吃过饭就出门去了。” 言端仁点点头,然后觉得有些不对,问道:“他们一起走的?”顾枝没觉得奇怪,说了声“对”,然后就看见言端仁走进柴房看了一眼,而后就变得怒气冲冲,压抑着怒气说道:“那个小丫头片子又把柴刀和镰刀都拿走了,肯定是拉着言奇一起跟着村里的猎户上山了。” 说完,言端仁就要提起蓑衣冲出去找他们,顾枝却拉住了言端仁,看着他说道:“仁叔,我去吧。”言端仁愣了愣,顾枝却已经跑进了雨中去,言端仁喊着他,可是那个年轻人却头也不回,风雨拍打他的衣衫,那副瘦削的身子好像都要被折断了,言端仁喊道:“把蓑衣穿上啊,这小子……” 顾枝埋着头一路往前跑,一直往村子的深处去,那里就有一条通往庆鹤山的山路,平日里猎户们去山上都是走那条路,今日这雨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恐怕言奇和白念媛也还没来得及上山,希望能够在山路附近找得到,若是进了山可就难找了。 白发沾染了雨水湿漉漉地垂在眼前,遮掩了视线,远方的道路有些模糊不清,阴云积聚在天穹高处,于是人间大地都变得昏暗混沌。 沿途瞧不见人,许多院子屋舍倒是都点起了烛火,摇摇晃晃的光亮透出窗子来,照在顾枝的身上,不知为何,他便觉得那些渗进骨子里的寒雨都被驱散了个干净,抬眼看向远处的山,风雨作乱。 他的耳中突然闯进了清脆的风铃声,他一愣,好像在眼中出现了一座清澈见底的湖水,然后就在青山的影子里,矗立着一座竹屋,风雨不动。 顾枝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他伸手抹开眼前的雨水,往着山路跑去,脑海一片滞涩,他竟是有些分不清流淌在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可为何自己有些悲伤?然后那股悲伤刺穿了心肺,让他忍受不住。 山路附近有一座山神庙,平日里香火也还算是旺盛,袅袅青烟和香火闪烁的光芒照进顾枝的眼中,他下意识放慢脚步,然后就看见了山神庙屋檐下有一个影子在与自己使劲招手。 顾枝跑近了些,才看清楚是言奇,言奇赶紧将已经浑身湿透的顾枝拉进庙里,露出欣喜的神色问道:“顾大哥你怎么来了?” 顾枝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喘息道:“仁叔听说你们不在家里就要出来寻,可是雨太大了,我就说我来找你们便好。”言奇有些好奇:“你咋知道什么在这里?” 顾枝低头看向言奇脚边箩筐里的柴刀和镰刀,言奇于是便了然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然后拉着顾枝走进庙里庙祝燃起的篝火旁,白念媛闷闷不乐地和几个村里头的猎户坐在一块,还有村子本想要来庙里烧香祈福的几个老人家。 此时一个相熟的猎户正笑呵呵劝慰白念媛道:“行了,还耍性子呢,可别哭了啊,下次再带你上山不就好了嘛。”白念媛弯着膝盖将下巴放在上面,闷声道:“下次叔爷一定不会让我出门了。” 猎户大大咧咧说道:“那你就偷跑出来嘛,从小到大你干的还少了?”坐在旁边的猎户们都哈哈大笑,显然也都是亲眼看见过小时候的白念媛有多调皮,那时候村子里的大小孩子都被白念媛给耍的团团转,到现在还有年轻人瞧见了白念媛下意识就低下头喊一声“大姐头”呢。 看见顾枝和言奇走过来,猎户们也抬眼点点头致意,虽然都和顾枝没见过几面,但毕竟也在村子里左邻右舍,见着了总要打个招呼。顾枝礼数周到地拱手抱拳,然后低着头看向白念媛,声音有些沙哑说道:“仁叔喊你们回家了。” 白念媛哭丧着脸不说话,言奇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最后还是等到雨小了些,言奇和白念媛才拎起竹筐和柴刀镰刀跟着顾枝回了家,一路上白念媛唉声叹气,念念不舍地不时回头看向山林,对几乎注定了一辈子都要在村子里度过的白念媛来说,那座充满了神秘和跌宕的深山,就是她此生能够走近的沙场和江湖了。 等到再过几年,虽然言澍和言端仁不会逼着她结婚成家,可是她也不可能再像如今这般耍性子了,总不能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况且言奇虽然不说,但白念媛知道他以后一定是要找机会进京考取功名的,所以白念媛就得多赚些钱才好,没准以后言奇当了大官,自己这个姐姐还能沾沾光去外头见见世面。 就这样想着,言家小院已经近在眼前,似乎察觉到了白念媛心里头低沉的心绪,就连头顶本来要散去的阴云重又汇聚,竟是一时间电闪雷鸣,一场大雨又要忽如其来。 言奇接过白念媛手里的箩筐和镰刀,招呼了一声就当先跑回了院子,白念媛也跟着跑去,踩在雨落之前回了家。顾枝落在后头,看着言奇和白念媛的背影,他突然回头看向被雨雾笼罩的深山,然后转头,就看见了骤然点亮的烛火,照进心里去。 言奇和白念媛站在屋檐下,低着头接受言端仁的训斥,屋子里已经点亮了烛火,一闪一闪,灶房里有青烟升起,应该是言端仁在为淋了雨的言奇和白念媛烧热水。 顾枝站在院门附近似乎愣在了原地,然后静静地看着,雨幕垂落眼前,似乎为眼前的景象蒙上了一层轻纱,让人看不清晰便想要走近些,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雨水砸进他的眼中,他闭上眼,举起手捂住了双眼。 先生,对不起。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对不起,对不起自己没有照顾好她,也对不起没有将自己的日子拼尽全力地过好,好像如今这样失魂落魄的自己便最是对不起。 耳畔传来了声音,顾枝愣愣睁开双眼,看见言端仁皱着眉头站在屋檐下喊着自己,老人嘴里似乎说着什么,埋怨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脑子好像不太灵光,还站在那淋雨。 顾枝应了一声,然后跑向了烛火拥抱下的屋子,温暖的感受顺着光亮爬上他的身躯,将他围绕着。 秋雨过了不久,村外的麦田便金黄得晃眼,这一日几乎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情,聚在了自家的田地里,举起镰刀收割丰收的麦穗,就连孩子们也都吵吵闹闹地跟着娘亲来地里帮忙,捡起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麦穗,然后像捧着什么宝贝一样的相互叫喊着,喜不自胜。 言端仁拄着锄头站在地里指使着挥舞镰刀的言奇和顾枝各司其职,意外地发现对农务一窍不通的顾枝居然在收割麦子时上手极快,便问他是不是在哪里收过麦子。 可顾枝只是摇头说自己隐约记得在哪看过,言端仁便不问了,想来就连他也忘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其实是个失却了所有记忆的可怜人,不知来历,也忘了过往。 麦子收完了,可田地却还要继续精心照料,否则那赶着秋风到来的冬日可不会手下留情,言奇和顾枝也在地里忙活了几日,才帮着言端仁将田地准备好,然后就可以等待着来年春雨的降临,迎来播种的季节。 秋末的时候,在岁禾城医馆里忙昏了头的言澍才想起来往村子里寄一封书信,说是医馆里实在忙不过来,只能让顾枝在言家小院多住一段时日了,等过段时间户籍文牒准备好了,才带着顾枝离开。顾枝倒也不急着离去,言端仁就说不必回信,毕竟年光时候言澍总要回来,倒是再说,顾枝答应了。 庆鹤山的山巅妆点白雪颜色的时候,村子里奔走的孩子们也惊喜地发觉天空中落下晶莹的雪花来,不知不觉冬日就急着来与人间见面,孩子们可高兴坏了,私塾先生也就让叫嚷着要打雪仗的孩子们提前离了私塾,大街小巷都是孩子们欢笑追逐的身影,言奇捧着书走回家去,瞧见孩子们热情洋溢地堆着雪人,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直到年关将近了,言澍才匆匆赶回了村子里,准备好的文牒户籍转交给了顾枝,言端仁却说不用着急,先把年节过了再说以后的事,不必急着说离开还是留下的主意,图个吉利也好。言澍自然是看顾枝的意思,既然见顾枝不着急,也就乐呵呵地说一起过个热闹年。 过年?顾枝有些记不清了,可是却隐约觉得,原来一年也就这么快过去了。村子里热热闹闹的,孩子们吵着要准备好些烟花爆竹,大人们从城里将数不清的东西满载而归,所有的小院屋檐下都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门扉上的门神和大门两侧的春联也都要换成新的,满是些人间美好的语句和念想。 言奇和言澍都忙着帮村子里来求字的村民们写春联,顾枝也帮着写了几幅,惹得言澍和言奇连声称赞,就连路过瞧见的言端仁也赞赏地点头。白念媛从酒馆里搬回来好些酒坛子,装满了酿好的醇酒,就等着年夜饭的到来。 辞旧迎新的除夕夜,顾枝透过摇晃的酒杯,听见了烟花爆竹骤然划破夜空的声音,然后他露出笑意,轻声说: “新年快乐。” —— 写于2024.02.09(大年三十) 第二十三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三) 冬雪落下几层,叠在远处山巅的景色中,便仿佛是红火的年节将天边的云层都吸引住了脚步,哪怕吹过的风温暖许多,却还不肯离去。 盖着雪花的树梢上遮掩着几片悄悄展露身形的嫩绿,不知是否等待着那一个天光刺破万里云海的时节,便要沐浴在忽然而来的一夜春雨中,再等一等含苞待放的脚步,一同与世间争艳,惊艳春风也暖了人间。 雪花融去的田垄间,脚印嵌在泥泞的土路上,不远处开辟的小溪已经冲破了坚冰,有潺潺流水声响彻在耳畔,空荡荡也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已经有勤劳的农夫脱下崭新的衣裳弯腰埋首挥舞着锄头,在这个春风未至的时节挥洒汗水。 在一处田地里,还有一个不知为何年纪轻轻便白了满头发的年轻人跟在老人身边,谨慎却精准地挥下锄头,身旁老人虽然还是板着面孔不太满意的样子,却神色已经和缓许多,没了第一次瞧见年轻人笨拙的耕田动作时那般嫌弃。 老人随口解释道:“虽然春日还没到,不过也不能就放着田地这么不管,等过一阵子雪不再下了,便要正式开始翻整土地,那时就不是这样挥舞锄头的事情了,要是没有牛羊犁地,就凭着这几分蛮力能干多久?”年轻人依旧弯着腰挥汗如雨,听着老人的话语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人却直截了当地拆穿道:“听不明白没关系,记住就好了,还有多看多做。”年轻人还是点点头,依旧是不怎么说话的样子。 老人也不理会,似是习以为常了,就让这个虽然没什么大用处却算得上勤劳肯干的年轻人当个哑巴得了,反正家里头有白念媛那么个丫头片子整日闹腾就够头疼了。 不远处村外的山路上传来马蹄声,老人循声望过去,看见了已经收拾好行李的言澍坐在马上,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过来,老人挑了挑头顶的草帽,与年轻人说道:“言澍要回去了。” 年轻人直起身子,看向山路上那个中年男子的身影,言澍也看见了年轻人和老人,于是抬起双手拢在身前喊道:“四叔,顾枝,我就先回去岁禾城了。” 顿了顿,言澍还是再次问道:“顾枝,你真的不跟我一块走吗?” 言端仁只是挥挥手就不去看言澍了,然后老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顾枝身上,似乎也在等待年轻人的回答,顾枝没有什么犹豫和思索模样,他摇摇头,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与言澍喊道:“不必了,我就留在白家村吧。” 言澍也没有多说什么,笑着喊了声“好”就策马离去,烟尘追在他的身后,似乎也想要知道言澍下一次再回到白家村又是什么时候了。 言端仁收回视线,语气平淡说道:“继续干活,不要偷懒。”顾枝“欸”了一声,然后就继续埋首田地间,他挥舞着锄头,然后重重落下,锄头在逐渐融化坚硬变得松软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那些深埋在地底下依旧存有几分潮湿和暗淡的泥土被翻卷在了天光下,与这个世间的寒冷和温暖试着相处。 村子里的私塾今日已经重新开了门,言奇与私塾先生带着几位孩童在清扫着落下些灰尘的屋舍,乘着今日天光算得上灿烂和温暖,言奇也将书房中的书都收拾在私塾院子里的石桌上晾晒,铺满了墨字的文章书籍在日光下蒸腾出好闻的味道。 孩子们围在书籍旁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书卷,就连嬉笑交谈的话语都尽量压低了嗓音,似乎害怕惊扰了那些圣贤写下的文字,言奇站在屋檐下远远看着,露出笑意。 屋子里私塾先生喊了一声言奇,言奇转头走进里屋,窗户都敞开着,屋里亮堂堂的,私塾先生坐在讲桌后的椅子上,示意言奇随意坐下,言奇却恭敬行礼只是站在一旁。 私塾先生斟酌了一番语句说道:“年前去往诗会,有几位文坛宗师也看到了你的文章和诗句,赞誉有加,不久前言澍也来找我聊过几句,谈到如今你也到了该准备去赶考的年纪了,乡试和会试于你而言不成问题,文坛和官场那边我和言澍会尽力帮你打点些关系,至少不必担心会被刻意刁难,你就安心准备科举,最好是在明年的会试便能榜上有名。” 言奇恭谨站在原地,细心听完了私塾先生的说解,他静静思索片刻,拱手弯腰行礼,沉声道:“谢过先生提点之恩。”私塾先生摆摆手,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就愿意耐心琢磨文章字句的年轻人。 虽然也还是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郎,却不知是因了年幼时的苦难还是言澍从来的言传身教,言奇总是让人觉着心性沉稳许多,自有思虑,于是私塾先生也才放心将许多教书授艺的事情交由言奇去做,也算是为将来定能在文坛上留下些记载的年轻人铺开一条道路。 这位数十年前就来到白家村的私塾先生,当年也曾是言奇这般心怀远大志向的年轻人,只是世事跌宕,无论是再不肯言说出口的哀伤还是那些唯有自消自受的遗憾,都铺就着一直通向此时此处的道路。 私塾先生早已放下了那些追名逐利的野望,看着这座偏远村落私塾中能够走出一两位愿意科举奋进的年轻人,便足够让他聊慰。所以这些年私塾先生对于言奇可谓是尽心尽职,不仅将自身所学都毫无保留地传授与言奇,也愿意为这个年轻人多思量一些今后的道路。 言奇自然知晓先生的用心良苦,内心深处更不愿意辜负愿意给予自己如此多爱护的言叔和先生,所以言奇哪怕觉得自己一心为了科举没有帮着叔爷多做些事情,难免羞愧遗憾,却还是咬着牙在读书治学的路上坚持到了今日,如今到了该放手一搏的时机,言奇虽然有些紧张,却不至于失措。 言奇很快就坚定了心性和信念,今日私塾先生也没有多留言奇,要他回去为不久后的乡试做足准备,这段时间也不用一直往私塾这边跑了,言奇推脱不过只能应允,收拾好了先生准备好的一些书卷之后,言奇便与院子里围绕在书堆旁的孩子们道别。 在孩子们脆生生的声音里,他笑着走出私塾,言奇回头看了一眼私塾的大门和匾额,两侧张贴的崭新春联还是由他亲手所写,言奇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去。 暖阳洒落光芒,照破屋檐和墙角下的积雪,村子里许多宅院的大门都敞开着,不时有孩子们的身影穿梭奔跑,许多农夫也已经准备提起锄头去往农田了,就连猎户也走出大门眺望山林,不知是否在想着等到那山上的雪花落尽便可以上山打猎了。 言奇沿路与许多人相遇,都笑着打招呼,年节还未过去,人们都热情地拉着言奇要去往家中吃饭,言奇只能一一推脱开,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酒馆附近。 酒馆的生意瞧着让许多在年节没有开门迎客的商铺都羡慕不已,可毕竟酒馆是村子里许多有了闲暇之人都要去的地方,所以热闹些倒也情有可原,那位酒馆掌柜更不负众望,只是吃过了年夜饭,第二日就已经大开门扉纳客迎宾了。 此时酒馆内外已经坐满了许多人,大多都是左邻右舍在此相遇饮酒闲谈,甚至还有妇人领着孩子也都围在一处,磕着瓜子谈天说地。 言奇走过的时候,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打招呼,实在是触目可及都是该喊声阿叔阿姨的长辈,他只能捧着书站在不远处的街角挠着头,思索着是应该装作看不见急匆匆跑过去,还是要走过去一一打声招呼。 在关乎未来选择的事情上都能够很快拿定主意的年轻人此时倒犯了难,好在很快言奇就看见村外的方向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言奇站在街角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招招手,好在提着锄头的顾枝一眼就看见了,才没有错过,于是顾枝有些疑惑地走近去,看着左顾右盼的言奇,问道:“咋了?” 言奇虽然想要拉着顾枝与自己一起走回家去,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怎么开口,顾枝看向不远处的酒馆,一派热闹喧哗,顾枝有些了然,于是说道:“我要去打酒,你与我一起去吗?” 言奇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顾枝一直悬挂腰间的那个朱红酒葫芦,虽然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斑驳痕迹,可言奇也能看得出来这个小巧玲珑的酒葫芦此前的模样应该算是颇为喜人,也总是没见顾枝将这个酒葫芦摘下来,想来对于顾枝来说是极为重要的物件,否则怎么失却了所有记忆却还不肯放下。 言奇见顾枝帮自己拿下了主意也不再畏畏缩缩,点点头便与顾枝一同走出了街角,去往酒馆。 他们还未走近,酒馆内端着酒壶的白念媛就迎面走出来,瞧见了言奇和顾枝,忙碌的少女只来得及挥挥手喊道:“你们来了,来帮帮忙。” 话音未落,少女已经将酒壶放在桌上又走进酒馆里去了。酒馆虽然平日里还会有几个帮工,可是毕竟还在年节,愿意来帮忙的人就少了,如今只有白念媛与掌柜一家在维持生意,这几日可忙得苦不堪言。 言奇远远“哦”了一声,将书籍交给顾枝之后便跑进酒馆去,年轻人加快了些脚步,便只是笑着与围坐在酒馆外的村民们点头致礼,人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玩笑话,调侃言奇这么多年还是被他念媛姐指使得服服帖帖的。 顾枝站在原地捧着书,犹豫了一番还是走上前去,有村民看见了他只是点点头,可也有人热情地招呼顾枝一同坐下来喝酒。 毕竟已经在白家村住了几个月,村子里有些人与顾枝还是能算得上相熟,再者不久前收麦子的时候,得了闲暇的顾枝总会帮着临近的农田收割麦穗,于是一来二去也能多聊上几句了。顾枝一一回礼,然后晃着手里的酒壶点点头,就走进酒馆里去了。 酒馆里不算宽敞,大多还是将桌子摆在了酒馆外,点燃烛火的酒馆内只有几张坐满了人的圆桌,还有就是掌柜的打算盘的木台子了,顾枝走近前去,掌柜的看见了顾枝便露出笑意来,这个瞧着病态孱弱的年轻人却颇会饮酒。 不久前收完麦子,掌柜的请了人喝酒,这个年轻人几碗酒下肚都不见脸红醉意,还能谈吐清晰,年轻人不与人劝酒,可是有人敬酒却也一饮而尽,从来好酒的掌柜的就喜欢这种喝酒的人,所以对于时不时来打酒的顾枝也能够多些笑意。 顾枝拱拱手与掌柜的见礼,掌柜了然,笑着问道:“还是要自家酿的酒?”顾枝也露出笑意,说道:“囊中羞涩。” 掌柜的摆摆手,却弯腰捧起一坛好酒来,说道:“说这些话,过年了总得喝些好酒才是,来来来,给你满上,放心,这壶酒算我请你的,只是若觉着不错下次还要,可就一颗铜板都不能少了啊。”顾枝递出酒葫芦,倒也没有拒绝,笑着说了声好。 顾枝等着掌柜的将好酒倒满酒葫芦,转头看向酒馆内,不远处的一个角落,忙里偷闲的白念媛扯着言奇的肩膀说些什么,言奇直摇头,看样子是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气得白念媛毫不留情地揪住言奇的耳朵,可是言奇还是咬着牙不肯松口,白念媛差点就要给言奇一拳了。 顾枝摇摇头,转身接过掌柜的递来满当当的酒葫芦,顾枝摇晃着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灼热的感受流淌在脾胃间,醇酒的香味萦绕在唇齿,顾枝喝的有些猛了,忍不住弯腰咳嗽几声,然后抬起头看向酒葫芦,赞叹道:“好烈的酒。” 掌柜的哈哈大笑,神秘兮兮地凑近顾枝耳边说道:“这可是难得的补药。”说完,掌柜还朝顾枝挤眉弄眼的,可是顾枝没明白,只是也笑了笑。 言奇留在酒馆里帮忙,于是顾枝就先将那些书都放回了家中去,这才独自牵着老黄牛继续去村外的田地里忙活,腰间悬挂的酒壶沉甸甸的,不知为何便让他觉着安心许多。 跨过小院门槛的时候,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在那座院墙下的小屋中,似乎有长刀出鞘的嘶鸣声传入他的耳中,是恐慌还是急切? 顾枝无从得知缘由和预兆,他转身离去。 第二十四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四) 黄昏时回到院子里的顾枝,便遇见了言端仁在训斥白念媛,看来是少女又想要偷偷上山的事情被叔爷发现了,即便言奇帮着隐瞒和解释,可也耐不住言端仁的脾气。 此时白念媛又气又急,眼眶有些发红,双拳攥紧,转头看见了顾枝回来,少女还侧过身去,不愿意让外人看着自己的模样。 顾枝将黄牛牵着系在棚子里,然后又将锄头和草帽放在柴房中,这才慢慢悠悠走到屋檐下,听见言端仁正说着:“你不用以为拉着言奇说要与你一起去我就会答应,照你那样胡闹,即便言奇跟你一起去了,就拉得住你去横冲直撞不管不顾?” 言端仁神情严肃地盯着白念媛,继续说道:“你这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上次在山上把手脚都摔断了,哭得什么样子,现在就觉着不疼了?那会儿要不是你言叔刚巧在村子里,你看看你现在还能不能这般好好的站着?” 言奇也不敢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白念媛的身边,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敢当着叔爷的面说些反驳的话语,再说叔爷虽然话说得急了些,却不无道理。白念媛从小就是不愿意安静乖巧的性子,小时候爬墙翻院子的事情就是家常便饭,伤了腿脚更是司空见惯。 可是不久前她偷偷跟着村子里的猎户上了山,还非要自告奋勇往后山去,结果把手脚都给摔断了,要不是言澍及时诊治还不知道会留下什么难以愈合的伤痕呢,于是这会儿言端仁自然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白念媛再去山上胡闹,即便白念媛拉着向来听话懂事的言奇一起来也难以让言端仁松口。 言奇眼角余光瞧见顾枝走近来,少年微不可察地使了使眼色,想要让顾枝帮着说两句话,别再让言端仁继续说教下去了,不然白念媛真就哭闹起来,谁拉得住? 顾枝看见了言奇的神色,自然心下了然,不过却只是站在不远处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说教和辩驳。 不知过了多久,言端仁停下了话语,却还是气得吹鼻子瞪眼,言奇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只有白念媛极力压抑着哽咽和啜泣,就是不肯低头松口。 言端仁瞧见少女倔强的神色,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就要继续说教几句,可是突然有一个声音说道:“我陪他们去一起吧。” 言端仁愣住了,言奇也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走到身旁来的顾枝,言端仁皱起眉头问道:“你说啥?”顾枝神色平静地看着言端仁,轻声说道:“我陪他们上一次山吧,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但至少可以帮着少些意外。您这般说教,孩子也听不进去,不如就让他们自己再去试一试,吃了疼遭了罪就知道那些逆耳的话语都是真心。” 言端仁静静看着顾枝,然后仰身坐在身后靠着墙壁的椅子上,问道:“为何?”顾枝歪着脑袋,言端仁问道:“为何要和他们一起上山?” 顾枝转头看了一眼言奇和白念媛,然后轻声笑道:“您这么骂下去也没用不是,要是下次他们还打算偷偷跑上山岂不是更让人觉着闹心麻烦?不如就答应一次,让他们自己去闯一闯知晓些险恶艰难,自然就会多思虑一些了。” 言端仁仔细打量着顾枝的神色,片刻之后转头看向言奇和白念媛,言奇抬起头却不知该说什么,顾枝低声说道:“地里的活不会耽搁了。” 言奇察觉到白念媛在旁边似乎撞了一下自己的臂肘,于是言奇举起手喊道:“我也会帮着一起下地干活的。”言端仁没好气地打断道:“你好好读书去,下什么地。” 说完,言端仁点点头看向顾枝,说道:“地里的活不能松懈了,春季播种的时候多上点心。”顾枝应了声“好”。言奇见叔爷好像松了口,便小心翼翼低声问道:“叔爷,您答应了?”白念媛也擦了擦眼角,然后抬眼看向言端仁。 言端仁抱着双臂神情严肃说道:“约法三章在先。第一,上山可以,但不可以去后山悬崖处;第二,你们仨人必须始终在一块不能擅自分离;第三,天黑前必须下山。”顿了顿,言端仁看着白念媛说道:“不答应你们就别想上山了。” 言奇赶紧向白念媛挤眉弄眼,白念媛虽然还嘟着嘴有些气鼓鼓的模样,却也低下头“哦”了一声。 言端仁啧了一声,说道:“说啥?”言奇拉着白念媛的胳膊,喊着应道:“知道了,叔爷。” 言端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顾枝耸耸肩笑了笑,然后就自顾自走开去了。 黄昏的余晖向着天际处褪去,顾枝走到小屋外的时候,天色便已经一片灰黑,眼前的小屋推开门自然更是黑洞洞的。 顾枝摸索着走进去,找到了桌上的烛火点燃,渺小微弱的光亮笼罩着小屋和他的身影,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在桌边坐下,抬起头就看见言端仁居然来到了门外,顾枝站起身,言端仁却走进来摆摆手说道:“坐着就好。” 顾枝擦了擦桌子,示意言端仁随便坐下就好,言端仁点点头,看了一眼屋子里,便在顾枝身前坐下,顾枝疑惑问道:“仁叔,有什么事吗?” 言端仁侧身而坐,视线望着屋外的黯淡天色,声音有些沙哑问道:“你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顾枝愣了愣,然后斟酌着话语说道:“有些记忆总是支离破碎,即便知道就存在于那里却还是看不清晰,所以能够记起来的更是寥寥无几。” 言端仁问道:“除了姓名你还记得什么?”顾枝手指搭在桌面上无声敲打,缓缓道:“好像在许久之前我曾住在山中的竹屋,那里在记忆中被称之为家。还记得在更久之前,似乎曾跟着几个身影一同浪迹江湖,可是那时的我太过年幼,眼前能够记住的景物和事情都稍纵即逝,即便是没有失去记忆的我,好像也全然想不起来那些过往。” 言端仁始终静静听着,也没有再发问,只是说道:“言澍从小就总是在医馆不着家,小时候父母管教他太过严苛,这孩子一气之下离家去了城里,便跟着那个恩师学会了一手医术,后来父母死得早,这孩子就更不回家来了,只是还会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四叔在家里头,就时不时会回来。” 言端仁的双眼在烛火照耀下有些浑浊,语气低沉:“其实以前言澍还有一个兄长和弟弟,可是那个被他父母寄予厚望的兄长被一场重病夺去了性命,他弟弟则在父母死后去参军入伍,十年前就战死沙场了。” 顾枝从来不知晓这些过往,也不知道为何此时言端仁会突然提起,顾枝听见言端仁继续说道:“言澍以前差点就与村子里一个女子成了亲,可是后来他出海去太久没有回来,那个女子就嫁了人,等到言澍回来的时候,孩子都在满地爬了,言澍也是个散淡性子,在那之后就再没有与哪个女子有过纠葛,倒也不是对那个差点成了亲的姑娘还在念念不忘,只是自己对此根本就不上心。” 顾枝不知为何,从言端仁的言语中听出了些哀伤,言端仁接着说道:“那个女子的夫家待她极好,言澍与他们时常有往来,又早不是年轻人了,自然早就什么放不下,那个女子的孩子还喊言澍一声干爹呢。只是那个女子和她丈夫却也是命苦的,居然一次大雨中在从娘家回来的路上被洪水卷走了,只剩下一个孩子留在世上,两家人里头都只有孤寡老人守着破败屋子,于是就将孩子交由了言澍来照顾抚养。” 顾枝听到此处,轻声开口道:“念媛?”言端仁点点头,然后说道:“言奇的往事你也知道了,这两个孩子从小就没了父母,即便有我和言澍的照顾,可他们终究早早就要知晓人世间的险恶和苦难,这两个孩子虽然年纪还小,却都是早有主见的,即便还要让人担心许多,却也算得上懂事了。” 顾枝终于明白言端仁的意思了,他想了想轻声说道:“放心吧仁叔,既然我答应了陪他们一起上山,就一定会护好他们的周全。” 言端仁转头看向顾枝,顾枝觉着他的视线有些奇怪,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言端仁在看的是自己的身后,顾枝无需回头便知道老人的视线落在床头墙角的那块布条。 顾枝苦笑道:“仁叔莫不是担心我?”言端仁收回视线看着顾枝,说道:“我要是担心你,早就把你赶出家门了,还留你到现在?”顾枝虽然也存了开玩笑的心思,可是此时也尴尬地挠了挠头。 言端仁挥挥手站起身说道:“言澍说你身子还没好利落,自己看顾好自己,庆鹤山虽然说不上险绝但也不是安稳地方,都注意些。”顾枝点点头也站起身。 言端仁头也不回说道:“不用送。”说完,他抬脚迈过门槛却突然顿住,顾枝有些疑惑,却听见老人轻声说道:“这世上没那么多放不下的,若是你不想要提起,就将那些觉着负累的都丢弃,可如果你连自己的内心都说服不了,就该去亲眼看一看自己想要拼了命寻回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 言端仁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顾枝呼出一口气重新坐在桌前,他的视线落在跃动的烛火光亮上,似乎还能听见蜡烛滴落泪水的声音。 在万籁俱寂中,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似乎叫嚣着要将世间一切都吞没,只有他站在烛光中,光芒点缀在他的衣衫上,却没有他的双眼璀璨,在眼眸翻卷的晶莹星点中,他觉得自己在思念。 上山的时候晨雾还未彻底散去,山路远远瞧着有些飘渺,言端仁站在院门外远眺进山的道路,很快就在眼底深处失去了那三个熟悉的背影,随着村子里几个熟稔山中艰险的猎户一同消失不见。 言端仁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看着天光照破微凉的清晨,这才转身走进院子里去,扛起锄头牵着黄牛去往村外的田地里忙活。 山路过了山神庙,蜿蜒深入山林的道路便更加崎岖跌宕,言奇起初还能勉强跟得上,可慢慢地也有些气喘吁吁,只是少年抬头看去,却发现总是瞧着瘦削病弱的顾枝居然始终脚步沉稳,丝毫不见疲态。 言奇虽然觉着有些奇怪,却反而放心了些,不知是因为知晓了顾枝身上的病症应该没有自己一直以为的那般重,还是因为这一趟进山有了足够让自己安心的顾枝陪着一起便可以放松许多。 言奇抬起头看着虽然额头渗出汗水却还是紧紧跟着走在前头那些猎户脚步的白念媛,少年深呼吸一口气,没有说要休息,而是提起气力迈开步伐追上前去。 顾枝察觉到言奇的疲累,倒是放慢了脚步,与言奇并肩而行说道:“将气力收起一些,如果一开始就这样不管不顾用尽全力,到后头才是真的遭罪,放松点,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和步伐,觉着难以为继了就停下来休息,慢慢来就行。” 言奇点点头,脚下步伐略微有些错落,不过在顾枝伸出手的搀扶下还是稳住了身形,言奇有些难为情地转头看着顾枝道谢道:“多谢顾大哥。” 顾枝笑着摇摇头,然后抬头看着远处遥遥不见尽头的山路,似乎一直漫入山林的昏暗中,虽然一直走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想象中的艰险和意外发生,但顾枝知道如果此行是为了打猎,那么前方的道路肯定不会一直是这般的坦途,到时转入了山林密布的土路,要更加难行崎岖。 言奇好奇问道:“顾大哥好像很熟悉山林?”顾枝收回视线,微微皱眉,却很快就舒展开来,他微不可察地将那股撞入脑海中的疼痛默默消受,然后轻声说道:“好像在以前,我便是一直住在山里的,应该是习惯了吧。” 言奇察觉到自己问起了顾枝的过往,自觉有些失言,便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前头的白念媛虽然也有些累了,却还是提起脚步紧紧跟着,此时见猎户们要转入山林的土路寻觅猎物了,顿时不自觉地展露喜悦兴奋的笑意,转头朝着落在身后的言奇和顾枝招手喊道:“言奇,快点!”言奇抬眼应了一声,顾枝没有松开拉着言奇胳膊的手,两人一直追了上去。 猎户们应该是顾虑到没怎么进山的几人,提出在山路旁先休养一阵,白念媛和言奇便蹲坐在地上赶紧喘息休养,倒是顾枝还一直站在山路边沿旁若无人地望着山外隐约模糊的遥远景色,猎户们觉着有些奇怪,这个村子里许多人都只知其姓名却难以了解更多的白发年轻人,居然不只是个病秧子? 猎户们没想到看起来比言奇还要更加孱弱的顾枝此时看上去居然一副没事人的轻松模样,几个存了想要看顾枝笑话心思的猎户面面相觑,挠挠头想不明白为什么。 山里的天色瞬息万变,时间的流逝也在感觉中要来得更快,所以一行人没能休息太久,很快就迈步走入了灿烂天光下也仍显昏暗的密林中,寻找那些总会留下踪迹的野猪和小鹿,猎户们手段娴熟,沿路没有错过任何细微的痕迹,让自以为已经做足了功课的白念媛觉得大开眼界,眼神闪烁,有着不虚此行的光芒。 林子里静悄悄的,有鸟雀啼叫的声音来回荡漾着,似乎还有深埋在地底下的虫鸣不甘示弱,言奇不知为何放慢了呼吸声,聚精会神地,似乎不肯错过所有那些沉入风中的微妙声响。 言奇脑海中有书卷上的美好文字在盘旋环绕,言奇从没有觉得总是以为近在眼前不甚出奇的山中,原来也有这样值得去探寻追踪的美好,像是能够让人流连忘返的文章诗句,见之不忘,念念回响。 突然走在前方的猎户们停下了脚步,白念媛屏住呼吸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问道:“咋了?有野猪吗?”顾枝和言奇也走上前去,却看见了在一棵树下有一大摊血迹正在慢慢干涸,抬眼看去,那蜿蜒血迹还沿着树下的草丛淌向远处,一个猎户蹲下身仔细看着那血迹旁被踩开来的痕迹,片刻后沉声道:“不对劲。” 白念媛忍不住问道:“这是山里的野兽在捕食吗?” 猎户点点头,言奇小心翼翼问道:“这有什么古怪吗?” 猎户站起身望着远处说道:“古怪就在于,前山不应该有这种会捕食野猪的猛兽才对。”另一个猎户想了想说道:“后山倒是听说过有狼群和猛虎出没,难道是冬雪过后,被饥饿驱赶到了前山来?” 眼前所见已经说明了许多,那以为总在后山盘踞的猛兽居然不知何时到了前山,而且还在距离村寨和山路没有多少距离的地方,让人不免担心许多。可是毕竟已经走到了此处,一行人也没打算就此离去,看血迹应该也是至少两三个时辰前发生的捕食了,那头猛兽想来已经不在附近。 猎户们散开阵型,将白念媛、言奇和顾枝三人护在最中央位置,然后一行人步伐慎重地前行而去,顾枝看了一眼猎户们,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奇怪,这些猎户所摆开的阵型居然像是沙场上的战阵,应该是由身经百战的将士琢磨出来的突进阵型,怎么会出现在偏远村落的平常猎户捕猎之中? 在山林前行,不知是不是内心深处的畏惧在作乱,所有人都觉得一切声音远去许多,就连整个身体都被寒凉紧紧包裹,顾枝走在阵型之中,抬头看去,透过斑驳树影瞧着天光被翻涌的云海遮掩住几分身形。 顾枝转头看向远处的方向,好像看见了在天穹下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灰白烟柱冲天而起,在风中飘散不定,似乎不过是他的错觉。 一声低吼传入耳中。 第二十五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五) 莽莽苍苍的山林,浓密堆叠的树木若只是远远眺望,便觉着像是那海浪一般,翻卷出响彻耳畔的哗啦啦声响,也要让人不自觉地沉醉于那番恍若云海卷舒的景象。 可一旦置身其中,除了慨叹人间世事的鬼斧神工,更要惊诧于如此伟岸的身躯究竟是如何在时光的席卷下始终屹立不倒,竟是让人站在树下抬头看去,都要望而生畏,而天光只能透过树冠洒下,云海遮遮掩掩,便只在山林之间铺满了灰黑黯淡。 风声急急切切地在耳边奔逐,虽然几人相隔并不遥远,可是此时埋头狂奔却都只能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和猛烈到难以抑制的心跳声,就连那好似噩梦幻象的猛虎咆哮声也消失不见了,望着在急速中往身后掠过的无数书目,甚至都要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如此奋不顾身地亡命狂奔。 习惯了身穿儒衫的少年虽然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可此时慌不择路之下却还是脚步踉跄,不知是因为本就消瘦的身躯难以积聚更多气力,还是那充斥心神的慌乱和惊恐已经彻底掌握住了所有的理智。 少年气喘吁吁却不敢停下脚步,他视线望着远处,只觉得有无数闪亮星点在盘旋,脚下一颗静静沉睡的石子绊住少年的脚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身形已经扑在了地上,散落的枯枝败叶划破他的手掌和腿脚,鲜血的气味飘散着,驱使着身后紧追不舍的猛虎更加凶煞。 猎户们还跑在前头,即便眼角余光瞧见了少年跌倒在地,一时间都差点难以停住脚步,可是他们很快就散开在几株大树下,抬起手中弓箭对准在山林中奔走的那头猛虎。 箭矢呼啸飞去,从趴在地上的少年头顶飞过,一个雪白身影猛地冲向少年,抓起少年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也不知道那个瞧着孱弱不堪的白发年轻人是哪来的这般气力。 少女被猎户们护在身后,看着仍旧没有停顿脚步毫发无伤的猛虎,她喊道:“言奇,快回来。” 话音未落,猎户们已经抓着弓箭重新动身奔跑起来,一个猎户抓住少女的手腕,头也不回说道:“快走,我们带的弓箭对付不了这种饥肠辘辘的猛兽。” 少女回头看着白发年轻人和被他拉扯着奋力追上来的言奇,白念媛眼中不知是因为畏怯还是担忧,竟是有些泪花闪闪。 言奇手臂被顾枝拉住,感受到那温热手掌传来的力量,言奇迈开脚步,将那些透过破碎衣衫渗进骨子里的疼痛都尽力抛到脑后去,不敢耽搁脚步。 不久前与那头如今还在穷追不舍的猛虎狭路相逢,经验娴熟的猎户们当机立断,没有与这头猛虎硬碰硬,而是打算逃开去,尽量往山路那边去,至少可以利用些平日里备下的陷阱,可惜那头猛虎根本不给丝毫机会,始终坠在身后不远处,以至于猎户们都找不到机会可以背过身往山路反向去。 顾枝没有回头去看张开血盆大口时不时仰天咆哮的猛虎,即便已经不管不顾地飞奔许久,可是他开口言语却没有丝毫颤抖和慌乱:“继续跑,不能停下来,如果沿途遇见了其他猎物,那头饿坏了的猛虎也许就会改变主意不再跟着我们了,或者能够找到机会去往溪水和山路附近,那头猛虎定然不会冒险。” 言奇看见顾枝的神色平静,语气沉稳却说着:“真是倒霉,看来从山后跑到前山来寻觅猎物的猛兽还不止一只了。”顾枝的话语还没说完,前头的猎户们就高声喊道:“前面有一条从山后流淌来的溪水,我们往那边去,看能不能甩开。” 顾枝和言奇喊着回应,脚下步伐更是不敢有丝毫停顿,耳畔的风声里还夹杂着身后那头猛虎的喘息还有咆哮,那踏在地面上的沉重脚步声像是夺命的铁索,不知不觉间就要缠绕上所有逃命之人的脖颈,然后缓缓勒紧,就此夺走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言奇都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了,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居然没有看见那头猛虎的身影,可是身旁依旧拉着他的胳膊的顾枝却说道:“不能停下来,即便我们现在看不见,也不一定便是安全了。” 言奇没有反驳言语,更何况如今的少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口干舌燥,疲累包裹着他的身躯,情愿就这样躺在地上长睡不起。 前方白念媛的脚步也已经错落,始终跟在身后的顾枝看出了少女的疲乏,迈步上前去,伸出另一只手扯住白念媛的胳膊,他竟是以一己之力带着白念媛和言奇一同逃亡,而且脚步没有丝毫被拖累的迹象,甚至还要更加迅即,很快就与那些身形矫健的猎户并肩而行,那些猎户都觉得惊诧不已,因为顾枝几乎是用两条瘦弱胳膊提着白念媛和言奇在前行,可却丝毫也看不出什么负累。 终于有溪水流淌奔涌的声音传入耳中,拨开眼前的灌木丛和树木,在日光下闪烁出波光粼粼的溪水便映入眼帘,此时这番习以为常的水流声却恍如天籁,只要再靠近一些溪水,就可以利用汹涌的水流阻隔猛虎的脚步,虽然这样做也是冒险之举,可总比与猛虎正面遭遇要来得更有希望些。 可是众人的脚步还没来得及去往溪水岸边,便被一道撞出密林的魁梧身影挡住了去路,竟是那头在半途不见了踪影的猛虎,好似有了灵性明智一般,居然刚巧挡在了众人与溪水之间的道路,那让人看见就要觉得窒息的恐怖阴影,铺在地面上有着难以触犯的威严,影子拉扯出猛虎的模样,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猎户们止住脚步,没有丝毫犹豫便弯弓搭箭,同时对着身后那个初次进山的人喊道:“我们会为你们打开道路,你们跳到溪水中去,去对岸也好顺流飘远也行,快点逃吧!” 白念媛开口喊道:“那你们怎么办?” 那个拿主意的猎户应道:“不用担心,我们现在还有些余力,哪怕对付不了这头猛虎我们还能接着跑,大不了就跳进水里破釜沉舟,总比你们要更有逃脱的机会。” 白念媛和言奇还要再说什么,顾枝却已经点点头说道:“多谢。”说完,顾枝的手臂微微发力,挂在他手中的白念媛和言奇便不由自主地飞到了半空中去,然后感觉到有清风载着自己的身躯,居然跨越了不短的距离,在扑起的猛虎和穿梭的箭矢之间落入了溪水中。 湍急的水流瞬间淹盖了头顶,虽然及时捂住了口鼻,却还是感觉到了难以呼吸的压迫感,白念媛和言奇奋力撑开手脚往水面游去,可却只能随波逐流,在翻涌的水浪中起起伏伏,等到他们终于能够完全探出脑袋大口呼吸了,却发觉自己已经离着那处岸边有一段遥远距离了,只能远远模糊看见与猛虎身形不断拉近的猎户们。 顾枝还留在原地,他的眼前有猎户们支撑开来的通向溪水的道路,一个拉开弓弦的猎户看见顾枝似乎还在犹豫,便喊道:“不用等了,快逃吧!我们会想办法的。” 顾枝这才下定主意,看着已经随着水流远去的言奇和白念媛,不敢就这样由着他们不知所踪而去,于是顾枝再次高喊一声:“多谢。” 他迈开脚步,一步就跨越了铺满碎石子的道路,在跃入溪水之前,顾枝回头看了一眼猎户们和猛虎,在那一刻他的双眼与猛虎遥遥对视,然后转瞬间他就已经跳进了溪水中,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身影消失不见。 顾枝自然不知道自己落入溪水后在岸边发生的事情,可是那头猛虎在与顾枝遥遥对视一眼之后,居然硬生生顿住了自己前冲的脚步,甚至还收起利爪闭合住了尖利的獠牙,若是在这慌乱之中有人来得及仔细瞧一瞧这猛虎的模样,就会发现那血红的眼瞳中居然出现了恐惧,就连紧紧攀附在地面上的身躯都微微颤抖起来,好像看见了天敌,丝毫都不敢再叫嚣进犯。 猎户们抓住时机,将仅剩的弓箭尽数倾洒在猛虎的身上,疼痛感将猛虎从恐惧中拉扯出来,意识到那个让自己望而生畏的白发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猛虎当机立断不再纠缠,居然忍着脊背上被利箭贯穿的伤痛头也不回地跑进密林中去,很快就失去了踪影,不知过了多久,始终严阵以待的猎户们才听见了悲痛的怒吼声从山中远处隐约传来。 溪水中,顾枝摊开双臂屏去流淌水浪的冲撞,终于竭力睁开双眼看见了不远处随波逐流的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影,顾枝一头扎进水中,双腿奋力一蹬,历尽千辛万苦追上了少年和少女。 顾枝截住从岸边被冲进水中的一段枯木,筋疲力尽的白念媛和言奇才得以将双臂搭在枯木上略作喘息,顾枝也拉着枯木,看着他们问道:“怎么样?你们没受伤吧?” 言奇脸色苍白,摇摇头,白念媛则不发一言,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在想着什么,顾枝想了想说道:“他们应该不会有事的,那头猛虎也是饥饿,一旦觉得占不到便宜就会退去,他们能够找到逃脱的时机的。”这句宽慰的话语虽然没有怎么松缓白念媛和言奇心中的沉重,却终究还是让他们愿意喘口气休养着了。 顾枝抬眼环顾四周景象,身躯由着水流推动,看着在视线中向后掠去的光影,顾枝察觉出这道溪水的流向,他撑着手臂搁置的枯木仰头看向身后,然后与身边的白念媛和言奇说道:“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在山巅附近了,这道溪流似乎是去往后山。”顿了顿,顾枝补充道:“水流还是太急,等看看前面是否有转圜的缺口,我们再寻机会上岸。” 言奇卷起破碎的衣袖搭在枯木上,尽力将自己的胸膛浮出水面,他点点头声音微弱道:“多谢顾大哥搭救之恩。”顾枝摇摇头没说什么,察觉到白念媛似乎闷闷不乐,顾枝说道:“此次遭逢意外谁也无法预料,如今无需再去思虑为何会落得这般地步,而应该想想如何安全离去了。” 顾枝沉着冷静的话语为难免在惊慌之中六神无主的白念媛和言奇带来了些勇气,白念媛也仔细打量着溪水两岸的景色,缓缓说道:“庆鹤山中的道路我还算认识一些,只是从未到过山巅和后山,所以如果可以我们还是需要找到一个登临的高处,辨别清楚方向才好找寻道路。” 顾枝抬头望着前方,水流奔腾不止,似乎在远方有什么急促的呼唤,流水对于两岸没有丝毫留恋,自然更不愿意停顿步伐,于是除了奋不顾身投入水中的碎石子和细散泥土,溪水与两岸的山林便泾渭分明相互疏离,顾枝沿路始终仔细查看,却没有发现可以安全上岸的缺口存在,便只能继续搭载着枯木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激荡流水声突然被震耳欲聋的敲打声取代,似乎有闷雷毫无征兆地炸响,让人不免心神震颤,白念媛和言奇本就心事重重,此时被难以预料的巨大声响砸入耳中,不由得在冰凉溪水中浑身颤抖起来,脸色愈加苍白。 他们望着远处,却根本不知道那响彻的声音究竟从何而来,只有顾枝神色平静地侧耳倾听许久,才轻声说道:“是瀑布。” 言奇转头看向顾枝,神情惊慌道:“莫非是到了后山的悬崖?”顾枝视线落在远处,却除了跃入地平线的溪水以外再无其他,他缓缓说道:“溪水更加湍急了,应该是离着那悬崖瀑布不远,我们需要尽快找到缺口上岸,否则一旦被水流冲入瀑布,就难以逃脱。” 说完,顾枝嘱咐了一句言奇和白念媛,便独自甩开枯木潜入水中,倏忽间不见了踪影,虽然知道顾枝是要去寻找能够上岸的缺口,可白念媛和言奇一时瞧不见顾枝的身影,还是觉着恐惧瞬间掌握住了所有心神,毕竟都还是年纪轻轻的少年少女,此前哪曾遭遇过这般险绝境地。 言奇双手十指紧紧攥着身前的枯木,他张开嘴说道:“没事的,没事的。”白念媛看着少年的神色,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安慰自己。 过了片刻,顾枝再次浮出水面,然后靠近枯木与白念媛和言奇说道:“附近都被密林占据了位置,找不到缺口。”白念媛抬眼看着顾枝,声音虽然竭力抑制却还是微微颤抖道:“那怎么办?” 顾枝双手搭在枯木上,转头看向愈来愈近的瀑布,说道:“只能继续往前看看了,如果再找不到机会,就得想办法如何在瀑布的冲激下保住安全。” 水流还是奔涌不止,似乎只要朝着前方便不知疲倦,可是时间的流逝却伴随着更大的恐惧刺入少年和少女的心神深处,好像明明知晓了前方是厄难的结局却只能继续一往无前,然后数着时间迎来最终的命运审判。 这般的绝望是他们从来未曾预想和准备的,因为在他们这样的年纪,也许最大的心神起伏就是内心深处的追寻和世事纠缠之间的矛盾,却无需去直面死亡和永别这些让人谈之色变的残酷,所以要他们如何平静地去拥抱即将吞噬性命的悬崖? 顾枝视线看着远处,似乎没有察觉到身旁的少年少女已经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绝望之中,他双手缓缓攥紧成拳,可是他却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力量,他有些困惑,好像体内经脉的这般平静才是意外,而本该发生的汹涌浪潮却在身躯内销声匿迹,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处,苍白的肤色下青色的经脉清晰可见,却好似就连血液都停止了流淌。 身后有一个浪花将他的白发打散,模糊的视线在眼前晃来荡去,他眯起了眼睛,却发现眼底有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迅速掠过,是刺破海面的飘渺天光,是手中散开的翠绿刀鞘,是追逐身旁的珊瑚海藻,是指引前方的游鱼海兽,是一声声的呼唤,是一次次的生死。 顾枝竟是难以决断,如今的自己究竟是生是死?还是说,其实当初沉没海底深处的时候他便已经死去了,那么这几个月来的经历难道不过是走马观花的幻想? 可为何即便是死后,他也没能回去那个故乡呢? 第二十六章 谁来辩我善与恶(六) 拨开垂落眼前的白发,视线却突兀地被遮掩,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依附在枯木上的三人。 顾枝伸出手去,水流在此处急转直下,原来一处悬崖已经近在咫尺,溪水奋不顾身一跃而下,在天光闪耀下溅射出纷飞的光亮,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白色花朵,在风中落入水底,然后去往深渊。 村子里言家小院的那座小小屋舍,缠绕的布条骤然破碎,那把没有刀鞘遮掩的漆黑长刀竟是在孤独和寂寥中颤鸣作响,似乎等待已久。 千万里的汪洋上,若是刻意绕过人烟鼎盛的诸多岛屿,也愿意就那样扬起风帆融入天地之间的无边无际,那么要是想要在这般壮阔中去捕捉一叶小舟,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大海捞针,就算是穷尽一生也无法追寻丝毫踪迹,比如梦想、比如过去、比如离别。 小舟船头,即便已经举世闻名,可他还是穿着那一袭惹眼的大红长袍,似乎全然不在意若是被旁人看了去,就要心惊胆战慌不择路。 又或者说,其实从一开始这世间如何看待于他就毫无关系,因为他本就不属于这片天地,却在如今成了足以操纵整座天地翻覆变革的高高在上的君主。 他无需附属于哪一座岛屿,更不会被任何的桎梏牵绊脚步,他要亲眼看着天翻地覆,在双手之间。 身后船舱内煮茶烫罐的晋汉神色恭谨,他抬头看向身前独自站在船头的主人,轻声喊道:“主人,茶煮好了。”那个背对着晋汉的身影却一动不动,晋汉没敢继续开口言语,只是低下头去,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晋汉好似听见了一声巨响在附近响彻汪洋,然后就察觉到身下承载的小舟再次无需掌舵摇浆便已经悄然转向,显然是离着人间又远去了。 鲜红长袍的身影转过身,晋汉瞧见了主人身前不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而是一副飘在半空中的绵长画卷,一支沾满了墨水的墨笔即便没有手掌握住却依然挥动不停,一行行字迹在画卷上浮现,晋汉看不清晰,却知道这副即将成型的字画主人已经书写许久,想来已经快要落下终章。 世人如何去想象?那个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的“死而复生”的魔君,竟是远离烽火迭起的战场,就这样好似一个游戏人间的世外仙人周游天下,只是乘着这叶小舟,身旁也无再多仆人护卫的服侍,若不是这一袭大红长袍实在太过让人闻风丧胆,旁人瞧见了他这番潇洒气态和俊美容貌,岂不是要以为只是一个富贵门庭中出身的世子王爷? 晋汉站起身,端起一杯缭绕热气的茶水走到船头弯腰递给魔君,魔君伸手接过,还不忘开口道了声谢,晋汉弯腰更低,魔君饮了一口热茶,望着远处慢慢升腾而起的灰黑烟柱,随意说道:“看来青藤一统圣坤海域的野心终究还是要失败了啊。” 晋汉微微直起身子转头看向不久前那声巨响传来的方向,他低声说道:“那里,应该是郓荒岛吧。”魔君点点头,晋汉便继续说道:“郓荒岛虽然没有与承源岛那样向金藤岛直接叫板宣战,却也是暗地里不愿意依附于金藤岛的岛屿之一,再加之岛屿的底蕴足够深厚,一统天下的王朝也已经绵延数百年,金藤岛没那么容易咬下这块硬骨头。” 魔君神色没有丝毫起伏波动,只是转身面对着墨笔不断挥动的画卷,示意晋汉继续说下去,晋汉斟酌一番说道:“可也正因为郓荒岛上的王朝承平已久,恐怕难以招架魔军的进犯,一旦被扰动了人心,想来即便有了当年奇星岛的前车之鉴,郓荒岛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晋汉视线看向金藤岛的方向,此时一副儒衫中年人打扮的他轻轻卷动衣袖冷笑道:“那位野心勃勃的新任金藤皇帝,明明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都没能打理干净,却还想着一口气蛇吞象,恐怕最终会落得个见了西瓜丢了芝麻的下场,不仅守不住金藤岛的基业,就连圣坤海域的这份威望都要失去。” 魔君饶有兴致地笑着反问道:“哦?你觉得青藤最后就只是个葬送金藤岛和圣坤海域的下场?那你觉得,我先前为何要让你们去帮着这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夺得金藤岛的皇位呢?” 晋汉愣了愣,神色有些惶恐,额头甚至流下了冷汗,不知为何,离开那座让眼前主人足够天下无敌的秦山之后,晋汉却觉得自己愈加敬畏惧怕魔君,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无法探寻缘由,更无法言说只言片语,只能让他更加虔诚地俯首称臣。 晋汉仔细想了想,这才开口说道:“主人恕罪,是我想得简单了,原来金藤岛需要做的事情和奇星岛并不相同。” 魔君没有说话,晋汉看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奇星岛虽然当年一夜之间就被覆灭,在世人眼中是整座岛屿和王朝的腐朽衰败,可是随着近年来奇星岛的重新崛起,即便其他岛屿还想要说些无关痛痒的风凉话,也不得不思忖奇星岛终将会重新掌握手中的权势,而旭离海域也会像过去千年来一样,只能紧紧跟随奇星岛。” “可惜那位青藤皇帝不是懂得运筹帷幄和深谋远虑的人,只要手中的权势膨胀到了足够去掠夺更多的时候,他就要一直盯着更远更高的位置去撕咬,明明已经知晓了乱世的到来,却还是投注了金藤岛更多的精力去探寻一统海域的野望,全然顾不上去计较清楚金藤岛的自身安稳,从一开始就在人心上落了下乘,更遑论民心所向。” “所以金藤岛会成为第一座在魔军铁蹄下分崩离析的岛屿,即便其他海域的战争还更加激烈和跌宕,可是最终金藤岛的新任皇帝陛下却会是第一个被枭首示众的帝王,那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岛屿之主威望的瓦解,会成为敲打世间人心的第一声擂鼓,更何况,如今的青藤皇帝,可是高踞天坤榜次席的位置,与当年的奇星岛一般无二,可这一次,所有无暇他顾的岛屿都要更加审时度势,去思量这种乱世席卷的倾覆究竟何时就要降临在自己的头脑上。” 魔君挥挥手停下笔墨书写,晋汉也止住了话语,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魔君的背影,不知道这位即便服侍跟随了百年却仍觉着神秘莫测的主人在思考什么,就像他同样也不知道明明筹谋已久的倾覆终于拉开帷幕,可为何主人还是游离在人间和纷争之外,似乎那些由魔君亲手开启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主人还依旧是那个独自站在秦山山巅的旁观者。 魔君突然问道:“你觉得,之前顾枝在秦山上,是不是真的有机会将我杀了?” 晋汉悚然一惊,却没有急着开口否认,即便他内心深处觉得已经无敌世间的主人绝不可能落败于任何一个武道修行者的手中,更何况是在秦山之上,可是晋汉还是认真思索许久才开口道:“难道那时的顾枝已经和当年的君洛一般了?” 魔君伸出手握住那根平平无奇的墨笔,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头也不回轻声说着:“说实话,哪怕顾枝在出云岛上游历一年,也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可无论是在仙山争先台还是玄铁关,我都始终觉得他比起当年的君洛还要差了一口气,而只是这丝缕差异就足以天差地别,他杀了祝猷的时候,我看见了些不同,可直到他一步步登山秦山站在我面前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我也学会了固步自封,居然就要将丢入井底,几乎都要看不清这世间的变迁。” 魔君笑了笑,似是自嘲,又好像这些话语中所流露出的所有含义其实都与他无所牵扯,至于听闻之人如何揣测,魔君更是毫不在意,他继续说道:“不得不承认,顾枝的成长比起君洛当年还要更加不可思议,其实武道千年来,天赋最好之人应该是那个‘崆玄七侠’中年纪最小的商宁,可惜还未登临山巅就半途夭折,只能说是这片腐朽的天地也终究要迎来黄昏了,可是君洛既然能够也年纪轻轻就名动汪洋,甚至还开辟古往今来未有之事,不可否认其天赋的出众,却更多是在于他对世间和武道的感悟。” 魔君伸出墨笔轻轻点了点身前的那副画卷,晋汉这才发现在那之上有一个名字“顾枝”,魔君缓缓说道:“顾枝就要幸运许多,虽然天赋同样震古烁今,但机缘和机遇都要少些坎坷跌宕,足以让他一步步走到武道高处去,一览众山小也感悟天地生,所以即便修行还差了些,他的心性和武道却已经几乎臻至圆满,所以走到了秦山上的顾枝,比起当年走到孤山的君洛,其实已经不遑多让了。” 晋汉那时没有在山巅能够亲眼见证魔君和顾枝的交手,可是那番气象既然能够传遍汪洋,自然也落入了一直站在山脚仰望的晋汉眼中,只是晋汉并不知晓那时魔君其实说过顾枝不如君洛的话语,否则就更要惊异为何魔君此时会对于那个恐怕已经身死的顾枝有这般不俗评语。 魔君的话语打断了晋汉的思绪,也让他一时间觉得震诧难言,魔君轻声说道:“顾枝没有死,可奇怪的是,如今我竟是寻不到他的踪迹,而且即便我还在秦山上,也有了他的血液气息指引,也难以寻觅丝毫,但他确实还活着,否则这座天地的武道恐怕已经轰然倾塌了。” 魔君轻蔑笑了一声:“说来可笑,这座天地的支撑实在颇为脆弱,那些在汪洋上生根发芽的岛屿其实离散太久,早就失却了与世道支柱相关联的根基,所以一旦运势、武道、文运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都随着灵气支离破碎,那么这天地哪怕没有人祸,也要因为天灾而毁灭。” “所以只有已经走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位置的顾枝还存活于世,这座天地才能勉强苟延残喘,此前我还觉着应该是其他两人动了手脚,如今想想恐怕这座天地自己也惧怕许多,所以庇护着他,可是难道就寄希望于顾枝再次出现能够向我出刀?” “当年君洛在孤山上手持神器能够杀了我,虽然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而在秦山上,顾枝手持神器同样能够做到相近的事情,只是两败俱伤,我会活下来,却失去所有神异,顾枝也会活下来,却沦为神器的奴仆,这世间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所以这番假设毫无意义。” “意外的是,此前我的猜测都错了,神器的关联并不在于君洛,而是顾枝,原来当年君洛将神器留在蓬莱之时也将神器的主人做了变更,只是凭借顾枝的血液作为指引却无法开启通往蓬莱的道路,这自然是因为我从一开始选择的道路出了错,所以无法直接找寻到蓬莱岛的所在,更拿不到掌握天地界限的钥匙。不过既然出云岛和蓬莱有着关联,光明岛和奇星岛已经摒弃了可能,金藤岛想来也是无所关联,那么所剩下的猜测就是岚涯岛或是林山岛了。” 说着,魔君抬眼看向岚涯岛的方向,在那里有一个熟悉的气息,是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离开出云岛回到此处,可魔君也不会被所谓天门拦住脚步,这么多年来他探寻了所有岛屿,甚至触犯禁制杀了奇星岛岛主,也冒险去过了光明岛,可是最终依旧觉着蓬莱岛好像在刻意疏远自己,始终都差着那一点距离无法捉摸清楚。 晋汉也抬头望向远处,却看见在模糊视线中有许多岛屿已经缭绕着战火纷飞,可魔军应该才从奉震海域侵袭此处不久,所以战乱本不该如此深入才对,晋汉很快了悟,看来这座圣坤海域因为那位新任金藤皇帝的自作聪明,甚至都熬不到乱世的席卷,就已经自行堕入了纷争之中。 有风帆迎着海浪猎猎作响的声音传入耳中,晋汉看见天边远处出现了那艘庞大的楼船,是魔军的主战舰,也是当初魔君能够在光明岛外战舰围堵之下安然无恙退去的依仗,可是晋汉不明白,主人为何传召主战舰前来,难道战局有了什么变动? 魔君手中的墨笔已经消失不见,他伸出手摘下眼前的画卷,手指缓缓卷动,随口说道:“以前看过一句哲言,说‘人类能够从历史经验中所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不会学到任何经验教训’。这句话真是说的一针见血,因为人类本心的追求和欲望希冀的存在,本就是所谓的劣根性,一旦有了滋润生长的沃土,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战争、纷乱、死亡、离别、悲伤……世间有那么多惨烈的文字,可是明明口口声声说了那么多的婉转言语,却都无法抑制住战火的蔓延,竟只是因为我这一个罪人,就要兴起更多的罪人要摇旗呐喊,可一旦后世书写或是高谈阔论,却还要评判出个善恶来。” “所谓的善恶分明是非明辨,似乎已经成了成王败寇的结语,只要能够掌握更多的权势和大道理,便都可以舍弃所有本该认定的准则,因为这世间习惯了由人心去书写过去和未来,而现在嘛,就要视而不见和随意涂抹。你听,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无论是人心惶惶还是战乱纷飞,是不是所有的不幸都要骂一句魔君的惨无人道,只要再等一段时日,甚至还看不到乱世的影子都得跟着骂几句,似乎世道就能好一些,却看不见脚底下的一动不动。” 竟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作答回应:“说得再多,也无法洗刷你带来的一切血流成河与生离死别,你所谓的自由和未来,根本只是一己所念,凭什么要天底下所有人都来遭受这份罪过?” 魔君朗声大笑,小舟已经悠悠停靠在主战舰的巍峨船舷旁,晋汉纵身飘上了战舰甲板,魔君独自站在船头,手中握着那卷书画,他的声音好像只是盘旋在小舟和战舰之间,又好像刹那间已经在八大海域都流转不停。 魔君缓缓道:“既然还是要问过天下人的主意,那便都来说道说道,看是圣贤的话语能够挽救,还是自以为的善意信念可以动摇,我就在此处,是手持屠刀的魔君,是主宰魔军的君主,是武道之路的拦路石,是天地都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污点,谁来见我?” “来来来,都来与我辩一辩善恶是非!” 在那一日,不知是由哪一座江湖率先摇起旗帜,所谓的“除魔令”引领了无数武林江湖之人前赴后继,去往汪洋之间寻找那位魔君的踪迹,要为世间的安稳太平挣来一个机会。 宁愚只是站在天地之间,要见众生。 第二十七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一) 湍急的水流在此处绕过阻隔一跃而下,激荡的敲击声响彻天地,悠悠然回荡于山林环绕之间,飞扬的雪白水花铺满了涌动的水面,不愿追随清风的脚步,却要与落入深渊的溪水为伴。 在那纵身一跃间亲眼看看天高海阔,若是再比作飞鸟,便是与人间大地离得远去,直入云霄千万里,无边也无涯。即便最终是葬身深潭湖水的命数,可若是能得这片刻的辽阔和自由,是否也能够奋不顾身? 端坐悬崖瀑布之上的那块巨石就像是最后的问询,要那些随波逐流的都再问一问内心的抉择,是否真的有了那跃下深渊的勇气? 可惜太过脆弱的生命总是不愿意就这般迎来结局,太多的执念比起那不知春秋的蟪蛄都要更加怯懦,哪怕死亡就在眼前了,竭力的挣扎和徒劳的回头,还是让人觉着并无奇怪。 可又如何去苛责呢?无论是年少还是衰老,总有太多的放不下和离不开,所以想要心甘情愿地奔赴命定的死亡,让人实在无法接受。 迎面撞上了巨石,白念媛猝不及防之下便整个人趴在了巨石上,竟是昏了过去,若不是眼疾手快的顾枝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摆,恐怕少女就要随着水流一同栽入了深渊去。 枯木正巧隔在了巨石上,将紧紧攀附住这根救命稻草的三人得以不再随波逐流,言奇在撞击之下也一下子觉着身躯都翻江倒海起来,但好在还是保持着清醒。 顾枝一只手扯着白念媛,将昏昏沉沉的少女一把甩在了巨石顶端石面上,然后看向言奇点点头,言奇便手脚并用地攀爬着枯木和巨石,终于也艰难地跪坐在了石面上,他低下头伸出手拉住顾枝的手掌,待得顾枝也来到巨石石面,他们赖以依存的那根枯木终于在水流和巨石的夹击下断裂开来,随着溪水一头摔落深渊。 言奇跪坐在石面上大口喘息着,少年看着身前不远处的深渊和身旁依旧在奔腾不止的溪水,有些劫后余生的怅然感受,他浑身湿漉漉的,却能够清晰感觉到体内本已经被恐惧和惊慌冷却的鲜血再次温热奔涌起来,就连心跳声也那般清澈地敲响在耳畔。 顾枝盘腿坐在石面上,看着眼前仰面趴在石面上的白念媛,少女的额头被撞破了一个口子,鲜血虽然被溪水洗去,可却很快瘀肿起来,昏了过去的白念媛虽然紧闭着双眼,可是眉间也挤在一块,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那份直面死亡的恐慌。 言奇小心翼翼地摇了摇白念媛的肩膀,咳嗽一声看向顾枝问道:“念媛姐没事吧?” 顾枝摇摇头说道:“没什么事,应该就是晕过去了而已,等过会儿好点就醒来了。” 说话间,顾枝举目四顾查看着附近,在这块巨石不远的前方就是急转直下的瀑布,正居天穹高处的烈日悬在瀑布外的天地界限边沿,顾枝看了看溪水两岸,这块巨石刚巧坐落于溪水中央,离着岸边的山林都有着不短的距离,看来想要找到逃脱的机会依旧不容易。 在激荡的水流撞击声中,顾枝又听见了那好似要将天地都撕裂开来的巨大动静,他下意识抬头看向郓荒岛的其他方位,视线落在了那一束不知是还未熄灭或是再次重燃的灰黑烟柱,虽然相隔遥远,可顾枝却隐约闻见了烈火灼烧鲜血的刺鼻气味,顾枝微微皱眉,他的双手垂在身旁,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敲打着腰间的朱红酒葫芦。 言奇并没有察觉到天边的异样,少年正神色担忧地看着白念媛,不知道该如何唤醒昏睡过去的少女,顾枝看言奇实在忧心忡忡,便伸出手搭在白念媛的手腕上,片刻之后轻声说道:“没什么大碍,放心吧。”言奇有些意外,疑惑问道:“顾大哥也懂医术吗?” 顾枝愣了愣,他收回手指,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脑海中有一个念头飘来荡去,伴随着刺痛不期而至,顾枝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知晓医术? 言奇看见顾枝的神色有些凝滞,眨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问到了顾枝已经失却的记忆,于是言奇尴尬笑着岔开话题道:“可惜这么多年我都没能跟着言叔学习些医术,还真是一无所成啊。” 顾枝回过神来,看着言奇安慰道:“不必妄自菲薄,听言澍说你不久之后就要去准备科举了,这才是你需要去多思量的事情,家里的安排你言叔和叔爷都会做足准备的,不用多想。” 对于早就将言澍和言端仁看作了自己真正亲人的言奇来说,这么多年来只是知道埋头读书却从来没有帮忙多做些什么,其实一直让少年觉得有些太过辜负了言叔和叔爷的善心好意,可是言奇又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除了拼了命地琢磨书籍文字以外,他也再无所长了。 听见顾枝的话语,言奇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顾枝看向天边的颜色,看来距离黄昏也已经不远了,没想到在猛虎追赶下,他们也仍由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去了许多了,不知道能否在天黑之前顺利下山去。 顾枝转头看向溪水和两岸,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法子离开这块巨石踏足山林,才好寻觅下山的道路,否则他们也只是坐在此处消磨时间而已。 顾枝双手攥紧成拳,他想要跃入溪水去探寻上岸的方法,可是溪水和瀑布之间的界限已经只有咫尺,水流在此处毫不留情,顾枝没有把握能够在溪水中保持住自身不会被流水冲击远去,所以他需要慎重思量更多,他不愿意背弃与言端仁的承诺,说好了要平平安安带着言奇和白念媛一同下山,顾枝就绝不会辜负言端仁给予的信任和善意。 可是这种深深的无能为力感受却让顾枝有些无所适从,支离破碎的记忆再次喧嚣作乱,那些一掠而过的残缺画面中,似乎在他已知的岁月里,自己从未如此的无能为力,好像以前的自己只要觉得体内仍有那些引以为傲的武道真气存在就可以无所不能,虽然曾在那座竹屋前感觉世间一切都背离而去,可他依旧坚定卓绝地走到今日此处,可是好像在更久以前,他曾真真正正地直面过绝望和残酷,那是一场生离也是死别。 顾枝皱着眉头低下头去,他咬着牙神色痛苦,披散的白发遮掩住了他的面容,于是天地都无所探寻他的苦痛,似乎有一段记忆被光阴长河毫不留情地纂刻在了脑海深处,无论他已经离去多远,也无论他已经告别多少年,那段记忆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有一日重新褪去历史的尘埃,然后攥紧他的心神,要他再去体会一番那深入骨髓的疼痛。 那是一座黑暗笼罩下的城池,岁月的痕迹被血与火掩盖,无数的喧嚣和呢喃响彻耳畔,天空离得太远,可是雨水却急急切切就来到身前,祈愿无人听闻,可是惨痛却近在咫尺,他的身躯那般渺小,视线被模糊遮掩,似乎在流泪,在他身旁有一个尚未白头的熟悉身影,牵着他的手,要带着他离开这座终将塌陷的城池。 可是为何模糊视线的远处却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个独自登山而去的孤独背影?那般熟悉那般遥远,让他不愿意就此离去,好像想要再次站在那个背影的身旁,希冀着那双温暖的手掌会将自己紧紧包裹,于是世间一切黑暗和险恶都退避三尺,他可以无忧无虑,也可以欢喜一生。 可是一切都结束了,城门轰然倒塌,他的身影在不断倒退离去,伸出手想要开口呐喊,却只能感觉到体内的所有气力都被剥夺殆尽,他内心深处好像希望着那个背影能够回头,或者有朝一日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身前,可是心神从震颤却在无比清楚地告诉他,他再也不可能与那个背影重逢了。不,为什么一切都要离自己而去,二叔、三叔、大姨娘、小姨娘......还有,父亲。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要无能为力?顾枝缓缓抬起头,言奇正想要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顾枝的肩膀,不知道这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为何突然之间好像被抽离了所有心神,言奇看见顾枝抬眼望向远方,有些疑惑地低声问道:“顾大哥?” 白家村的小院屋舍中,一道光亮冲天而起,可是还没等察觉到的人们抬头看去,那道锋芒毕露的光亮就已经蜿蜒着掠过千里,然后于九霄之外直坠人间,来到了他的身前,飘荡的气息轰然砸落溪水,竟是生生将奔腾去往悬崖瀑布的水面敲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水流盘旋着倒卷而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巨石笼罩其中,顾枝站起身,满头白发迎风招展,他的衣衫猎猎作响,虽然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可他还是探出手去握住了刀柄。 然后言奇就看见了此生都无法忘却的一幕,只见那把漆黑颜色的长刀在顾枝的手掌绽放无边无际的光芒,好像天穹远端的烈日被顾枝握在了掌心,在那些充斥眼眸和心神的光亮中,言奇在不得不闭上双眼的一霎那,好像隐约看见了那把长刀的刀柄上纂刻有“太平”二字。 下一刻,言奇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居然漂浮在了半空中,然后等他察觉到一切的声响和动荡都消失不见了,他缓缓睁开双眼,看见自己已经坐在了溪水岸边的山林中,而依旧昏睡着的白念媛正倒在自己身边。 言奇茫然抬眼看去,身前溪水岸边有一个白发身影背对着自己独自站立,言奇的视线看向那把隐退所有光芒的长刀,此时看去好像并不出奇,可是言奇却知道这把不见锋芒甚至平平无奇的长刀,其实隐藏着难以言喻的磅礴力量。 顾枝咳嗽一声,然后再难支撑跌坐在地,言奇赶紧爬起身走近顾枝身边接住他的身体,言奇感受到顾枝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苍白肌肤下的经脉猛烈跳动,似乎下一刻就要冲破他的身体,言奇看见顾枝的满头白发好像更加衰败枯朽,那张瘦削的脸庞上嘴角有鲜血流淌而出,澄澈双眼更是布满了血丝纵横。 言奇手忙脚乱地取下顾枝手中的长刀,然后将顾枝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声音都由于恐慌而颤抖着问道:“顾大哥,顾大哥,你怎么了,没事吧?” 顾枝此时全然说不出话来,就连张开嘴都太过艰难,他只能竭力挥挥手,然后开始大口喘息着,体内经脉骨骼之间有难以抑制的气息在横冲直撞,毫不留情,似乎极为兴奋雀跃,可是顾枝如今的身体太过脆弱,根本经受不住那股力量的苏醒。 不知过了多久,顾枝终于恢复了平静,他在言奇的搀扶下坐起身,然后看向身旁的那把漆黑长刀,言奇有些犹豫,却还是轻声问道:“顾大哥,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顾枝咳嗽一声,压抑住了喉咙间又要涌现的血腥气,他扯出一个笑脸随口道:“我好像想起来,我以前是一个天下无敌的江湖人呢。” 言奇不知顾枝所言是真是假,可是看着顾枝已经能够重新开玩笑了,言奇还是松了口气。 顾枝看了一眼似乎就要缓缓醒转过来的白念媛,他想了想还是与言奇说道:“方才之事就不要与他人说起了,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事情,不必惊扰到了旁人。” 言奇愣了愣,然后坚定地点点头,无论顾枝以前是不是什么天下无敌的武道修行之人,对于言奇来说他都只是那个顾大哥,始终温和始终沉静,更何况刚才顾枝定然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救了自己和白念媛,言奇当然不会轻易将所见所闻与他人谈及。 顾枝笑了笑,然后言奇也看见了不远处的白念媛终于捂着额头醒了过来,虽然疼痛还是困扰着她的清醒,可她还是察觉到自己已经身处坚实的山林大地了,白念媛有些不明所以,神色疑惑地看向岸边的言奇和顾枝,言奇站起身走过去与白念媛解释了几句,隐去了顾枝与那把长刀的异常,只是说因为那块矗立在瀑布上的巨石所以有惊无险。 白念媛虽然还是觉着有些奇怪,却只是晃了晃脑袋点点头,顾枝抓起长刀当作拐杖,拖着脚步走近来问道:“如果现在去山巅,能找到下山的道路吗?” 白念媛抬起头看着顾枝,然后点点头,可随即她就疑惑问道:“哪来的刀?”言奇看了顾枝一眼,然后有些结结巴巴地回道:“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吗?”少年显然是第一次撒谎,涨红了脸都不敢与白念媛对视,白念媛疑惑道:“有吗?” 顾枝也点点头,白念媛还要继续追问,却被言奇搀扶着起身打断道:“好了念媛姐,我们该下山去了,要是违背了答应叔爷的事情,他以后可不会允许你胡来了。” 说着,言奇已经拉着白念媛走进山林,他回头与顾枝眨眨眼,顾枝感激地笑着点点头,然后拄着长刀跟上他们的脚步,沿着溪水的流向去往山巅,借以高处的眺望寻找下山的道路。 好在撞击没有剥夺白念媛的思绪,到了山巅只是略略辨认一二,白念媛就指出了下山的方向和道路,此后便是小心谨慎的下山,他们可不愿意再遇见一次饥肠辘辘的猛兽。 好在一路没有再撞见什么意外,还在走到上山那条山路的时候遇见了寻找三人的村中猎户,于是一行人便赶在天黑前成功离开了庆鹤山。 虽然此次打猎一无所获,可至少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场灾祸。 猎户们途中也问起了三人是如何逃过艰险的,在言奇和顾枝毫无破绽的配合下,白念媛和猎户们都没再说起什么疑问,于是这场惊险的上山狩猎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第二十八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二) 回到言家小院的时候,顾枝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今日的遭遇都告诉了言端仁. 于是本想要偷偷溜走的白念媛便狠狠地瞪了顾枝一眼,不过言端仁却没有责问什么,只是说平安回来就好,然后他好像没有看见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顾枝手中的那把长刀,转身走进灶房准备饭菜去了。 顾枝走向了小院里的那间隐没在夜色中的屋舍,他推开门将桌上的烛火点燃,然后走到墙角处,看见包裹手中长刀的布条已经彻底崩散碎裂,只是走近了些掀起清风,便将那些碎片都散作尘埃无踪无迹。 顾枝捧起漆黑长刀,静静看了片刻,然后将长刀就那样放在了床头附近的墙角,他转身离去,走向炊烟升起处。 汪洋的最北端是无尽云雾,千百年来有无数旅人探索者前赴后继,可是那层垂落天地间的无形屏障却足够让任何人都难以踏足丝毫,好像既然已经给予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汪洋,那么神明也总要留下些不容凡人染指的禁地,以此彰显天地的雄伟和仙凡之别. 在许多传说中,那片云雾的深处就是神明仙人隐居潜修的蓬莱仙岛,凡人若是有幸能够靠近些许,就能得以长生不老;武道修行之人若是能够触及些虚无飘渺的天地大道,更是能够去往九霄云外;皇权富贵若是合乎正统,应也是那蓬莱岛的注目准许。 无数神秘的面纱笼罩着蓬莱岛这个名字,也不知究竟是谁最先喊出这个岛屿的名字来,于是千百年就有千万人深信不疑,哪怕穷尽一生也想要捕捉到传说的片缕真相。 可是从没有哪一段传说或是什么话本故事里,能够详细记载去往蓬莱岛的路途,若是要去相信那些书籍古卷里所说的天外秘境,仅仅凭依几句随意挥洒的描绘就要探寻蓬莱仙岛的踪迹,最终却是失望而返一无所获。 只有数十年前,听说那位古往今来第一人的君洛手中所持神器便是来源于蓬莱之中,这倒是无可置疑,因为凡是亲眼见证过那神器玄妙的人,都绝不可否认只有传说里的蓬莱仙岛才可铸造此等器物,也只有举世无双的君洛才能够掌握手中. 可惜随着君洛死于奇星岛宿微城的孤山上,人们便再也无法探寻神器的丝毫踪影,只是因为听闻了那时与魔君一战的君洛并未持有神器,人们倒是欣慰许多,否则那个魔君难道真的天下无敌了? 当然觉着可惜的人也更多,因为君洛那般不世出的人物,似乎不应只落得这般结局,太过遗憾,让即便不是武道修行之人的平凡百姓,也不免慨叹难以亲眼看一看所谓武道高出天外的模样。 还有人说天地大道的循环惩戒,就如同当年的琉悬一般,因为胆敢触及神明的权柄而最终引来了天劫,也不知是否真的成功飞升而去了? 即便在人间难以探寻蓬莱岛的踪影,可是人们探寻神秘和历险奇异的心思总是从不缺乏,最为探索家们津津乐道的,便有那座矗立汪洋北面的林山岛,因为这座孤悬岛屿的超然物外和其中人迹的难以寻觅,所以千百年有无数人试图穿越那片莽莽山林去往传说里的卧龙山脊,无功而返的人在于多数,但也有成功踏足伏龙山脉的外来人,只是最终离去之后他们都极少提起在伏龙山脉的见闻,这便更加引起了后来人的好奇和希望。 林山岛没有传说中的蓬莱岛那般神异,可是人间却实实在在极少亲眼见闻过居住林山岛伏龙山脉的百姓,因为那片山林不只阻隔了外来人的探寻,也禁锢住了许多伏龙山脉百姓的脚步,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亲眼见过那波澜壮阔的汪洋大海,可是他们却还是抱着那份遗憾始终坚决地驻守伏龙山脉。 因为从他们行过了十八岁的成人礼,终于到了得以参与山脉议事会议的那个年纪开始,便都知晓了身上血脉所背负的责任,哪怕注定了此生都无法离开此地半步也无怨无悔,因为他们的守护和执着,是这片天地得以运转自如的根本之一,他们是不容有失的支柱,也是自困藩篱的守护者。 伏龙山脉的领主就是林山岛的岛屿之主,在继承权柄之前,所有岛主就已是伏龙山脉中武道修为最为得天独厚的那一位无敌之人,也是对于那份责任所怀有最大敬意和信仰的守护者,所以历任林山岛岛主都是伏龙山脉当之无愧的指引旗帜,照破所有畏怯和退缩的信仰,也点亮所有坚定和纯澈的守护。 林山岛岛主之位没有什么血脉传承的规矩,只要有人能够在武道修行一途独树一帜,那么他就是下一任林山岛岛主的继承者,虽然若是能够血脉流传将会更大可能地全数承继力量,但林山岛岛屿之主自古以来的骄傲和信念却不允许这份心绪生根发芽,虽然想要子承父业就得拼搏出一番属于自己的精彩来,不然难以服众。 这一任林山岛岛主正值壮年,自然还无需忧虑继承之事,可是伏龙山脉的百姓们还是觉着有些遗憾,因为如今这位岛主大人曾经有个天赋不俗的儿子,虽然没能在年幼时就通过林山岛禁制的考验,可是那份武道修行的天赋却有目共睹,人们并不怀疑那个孩子将来定是能够不弱他人,可惜万般满意却都抵不过岛主大人的不满意,最终逼得那个孩子离家出走,听说已经在海外历练了许多年,也不知是否还会回来。 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后山处对于许多百姓来说都是不容踏足的禁地,那里除了有一处神秘莫测的深潭以外,便是岛屿之主闭关所在,以及还有负责铸造的剑炉坐落,经由岛屿上最为精熟的铸造师,辅以深潭的玄奥,便有了千百年来无数的精兵利器。 后山处的禁制不容侵犯,除了岛屿之主准许的寥寥几人以外,若是轻易踏足便是最大的罪责,轻则断去武道修行,重则驱逐岛屿。 林山岛岛主闭关已有五年,林山岛和伏龙山脉的许多决断自有议事会去做抉择,倒也不至于因为没有岛屿之主的威慑便出现什么混乱和凝滞,如今乱世将袭的消息已经传来,可是林山岛却毫不在意,因为千百年来从没有战火和纷乱能够侵袭林山岛和伏龙山脉分毫,这是传承的自信也是守护的坚决。 伏龙山脉前山与那片莽苍山林之间没有清晰道路相互连接,即便真的有外来之人误入此处,也要更仔细地探寻许多才能隐约察觉到伏龙山脉的入山所在,这倒不是伏龙山脉的有意刁难,而是这座传说里由神龙降世化身的山脉自古以来就有这番神异,要世人敬而远之,也要世间可望而不可即。 摇晃的山林间,有一行人踏碎满地的落叶枯枝,终于站在了伏龙山脉之前,仰头望去,似乎便能看得见那山巅仰头朝天长吟的龙头,即便被嶙峋山石遮掩几分壮观,却也让人只要望见了几分模样便不由自主地敬畏有加。 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银色刀鞘的少年站在最前方,他伸出手触摸身前冰凉深邃的漆黑山岩,低声道:“到了。” 这座千万年来岿然不动的巍峨山脉还是与离去之时记忆中的模样一般无二,从来都不会因为归来或是远去而悲欢,清风穿过山林一头扑在山石边沿,于是便扯碎做了零落的尘埃四散飞舞. 就在少年的手指和山脉触碰的那一刹那,在伏龙山脉后山的方向有一道冲天而起的璀璨光亮撞破云海,然后一层好似轻纱的帷幕便骤然降落在了这不请自来的一行人身前,少年的指尖与那层幕布只相距寸缕,那些隐约波动的微光之中隐藏着难以言喻的磅礴力量,似乎要少年知难而退。 一位身后背负剑鞘的年轻女子走到少年身边皱着眉问道:“这是禁制?以前好像从未听闻过外来之人会受到这般阻隔?” 手指搭在腰间绿竹刀鞘上,名为徐从稚的少年再次归来其实已经不再年少,他看着那层不容侵犯的帷幕,片刻之后语气平静说道:“因为这层禁制是为了拦我。” 与当年离去之时一样,徐从稚身边站着的就一直都是程鲤,程鲤不解道:“为何要拦你?” 徐从稚抬头望向山脉巅峰,轻声道:“因为林山岛的岛屿之主不愿意看见一个身居天坤榜上高位的武道高手轻易踏足山脉,怕是图谋不轨之徒要去侵扰伏龙山脉的安宁和禁制。” 程鲤愣住了,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徐从稚在说些什么,虽说当年徐从稚会毅然决然离家出走确是与那位岛主大人犯了矛盾,可他们毕竟是父子,难道多年未见却竟是要刀兵相向? 程鲤伸出手去也想要触碰那层帷幕,可是骤然间眼前天旋地转,那层轻轻漂浮的幕布豁然扩张开来,将徐从稚和程鲤身后的几人都笼罩其中,就连徐从稚和程鲤也被阻隔开来,彼此根本看不见对方。 徐从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虽然他不知为何自己看见了这层阻隔脚步的帷幕心中会有些愤懑和不甘,但却不会去怀疑那个始终一丝不苟一板一眼的岛屿之主会如何刁难外来之人。 所以徐从稚并不需要去担忧其余人的安危,倒不如说眼前的这层阻隔其实是在与他问道而已,不是伏龙山脉领主徐椿要与徐从稚问道,而是天坤榜上的林山岛岛主要与同样身居天坤榜的“戮行者”问道。 徐从稚低下头握住了腰间的绿竹刀鞘,嘴角勾勒出一抹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微笑,他的双眼之中光芒褪去,好像久别归来他却反而有些悲伤。 笼罩在帷幕之中,李墨阩和华朝都与没有武道修为在身的卿乐、扶音和君策被困在了一处,因为不知眼前的阻隔是敌是友,所以李墨阩毫不犹豫就拔剑出鞘,然后他与华朝对视一眼,两人的身影同时动了起来。 李墨阩手持长剑纵身跃向高处,将剑尖直指即将完全闭拢的帷幕顶端。华朝则一步向前,一股无形的气息荡漾开来,他握紧双拳然后猛然推开,眨眼间就已经在微微晃荡的幕布上砸出了一个个坑洞来,可是这层好似轻纱的帷幕却始终屹立不倒,甚至就连丝毫残破痕迹都捕捉不到。 程鲤察觉到自己和徐从稚之间的距离其实还没有被分割开来,可是即便知道彼此近在咫尺却也难以轻易跨越这层帷幕的阻隔。 程鲤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握住了身后的剑柄,虽然只是一把徐从稚在云庚村中雕琢而出的木剑,可是握住了手中剑的程鲤气势却浑然一变,与传闻里“修罗九相”中那个最擅潜行隐杀一道的“幻影”全然不同,而是全身上下披挂起了堂堂正正光芒万丈的剑气,即便武道修行途中没有多少机会能够触摸剑道,可是只要握住了剑,程鲤便是这世间最耀眼的那位女子剑仙。 侧耳倾听,看来身旁和身后都已经与这层阻隔的帷幕交手了,徐从稚缓缓闭上了双眼,然后迈步向前踏出一步,在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座环绕在丛山之间的悠悠深潭,在岸边似乎独自站着一个伟岸的背影。 徐从稚感受到心底深埋已久的那份怯懦和委屈,然后他的全部心神就落在了腰间的长刀上,铮然一声响,整座天地都听闻了手中刀出鞘的声音,要惊天地殊。 伏龙山脉一如往常的平淡日子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和巨响打破,负责镇守山脉入山口和看守山外密林的护卫队迅速调动起来,在几位武道高手的率领下迅捷无比地来到了那一行人踏足的地方,可是从天垂落的帷幕不仅阻挡了那些外来人的脚步,也将想要有所行动的护卫队挡在了不远处。 领头之人瞧见了眼前气势磅礴的帷幕,心下便安定了许多,护卫队中的其他人也有些如释重负,还好岛主及时亲自出手,否则没有提前察觉到这些外来人的护卫队可就犯了重罪了。 可是护卫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惊讶地发现那层好似世间最为坚固牢笼的帷幕居然难以抑制地猛烈晃动起来,似乎有拔刀出鞘的声响隐约刺入耳中,滔天的气息碰撞将只在不远处的护卫队都一把掀翻,还没等狼狈卧倒在地的护卫队众人重新站起身,他们就看见了一道不逊色于那层帷幕的冲天光亮骤然在眼前扩大开来,然后一个身影一步踏出。 斩!隐约龙吟还未冲破九霄就被一道刀光拦腰斩断,伏龙山脉似乎都震荡了起来,细碎山石簌簌滚落,更多的武道高手闻声而至,可是都被那鼓荡的气息阻隔在了远处,只能旁观却难以走近。 镜面碎裂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看见那层阻挡在山脉前山外的帷幕骤然间支离破碎,有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手持长刀将幕布撕扯成了漫天碎片,在半空中焕发着光怪陆离的色彩。 那个庞然身影再次向前走出一步,然后只有武道修为足够深厚的宗师高手才能看得见在好似神明虚影的庞然大物脚下,站在一个手持长刀的年轻人,此时那年轻人手中平平无奇的长刀却释放出可与天光争艳的灼热光亮,还有不可直视的绵延气势不断涌动着,在眨眼间就回荡在了整座伏龙山脉。 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之人不敢再拖延等待,在感受到那外来客的磅礴修为之后便迅速去往后山,好在岛主闭关的禁制不知何时已经关闭了。 于是这位主事人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岛主闭关的山洞外,却只看到一片空荡荡,他愣了愣,然后看见了不远处原野中央深潭岸边站着一个气势巍峨的身影,负责在岛屿之主缺席时管理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人擦了擦额头汗水,赶到那个身影背后拱手禀告道:“岛主,有外人入侵山脉。” 林山岛岛主伏龙山脉领主徐椿背对着身后的一切,他的神色平静,即便听见了向来沉着稳重的议事会主事之人急切的禀告却也依旧一动不动,在他身前好像千万年都是平静安宁的深潭湖水居然出现了一个深邃的漩涡,在漩涡之中站着那个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的身影。 好像长高了些? 徐椿挥挥手,山外破碎的帷幕再次聚拢,然后就在半空中出现了一个手持铁鞭的巨大身影,好似金刚怒目,沉声喝道:“大胆外来人,竟敢触犯伏龙山脉!” 可是那顶天立地的神明虚影却一步不退,竟只是依靠气势就全然压制住了那负责护卫伏龙山脉的禁制化身之一,一个清朗的声音传遍整座林山岛和伏龙山脉。 “徐从稚与林山岛问道!” 第二十九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三) 整座林山岛从未如此动荡摇晃过,即便是当年君洛登临伏龙山脉之巅与岛屿之主的那一战也始终都将所有的异象都压制在了后山禁制之中。 可是今日的气息碰撞竟是在伏龙山脉前山处就骤然爆发,似乎那个不请自来的外来之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与林山岛来个宾主尽欢的交涉,而是从一开始就打算硬碰硬较量出个高低,所以只是打了个照面就直接让岛主调动岛屿禁制与之抗衡,而那人竟也依然丝毫不肯退却,直到山脉之中的百姓们都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才有些恍然大悟。 许多年前,伏龙山脉的百姓都知道岛主家中那个天赋不错的孩子似乎有些不堪重负,不知是不是因为岛屿之主的那份责任太过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竟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是好多年。 其实伏龙山脉的许多人都清楚,即便那个孩子没有在年幼时通过岛屿之主的考验,可是只要他能够按部就班地潜心修行,一旦登堂入室了,这座林山岛也依旧要瞩目于他,就像当年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跟随他父亲的旗帜那样,只要孩子能够顺利成长为岛屿上的至强之人,那么岛主之位依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是所有人也都知道从来一板一眼不肯给任何人好脸色的岛主肯定对于自家寄予厚望的孩子会更加严苛,若不是孩子那个虽然因为年岁渐长而修为衰败的外公,依旧是当年锋芒毕露的刀圣,所以是山脉中难得敢与岛主掀桌子叫板的,能够一直护着孩子,否则恐怕在那孩子的娘亲离世不久,孩子就要在父亲的压迫之下背离而去了。 虽然最终那孩子还是远远地离开了伏龙山脉和林山岛,人们难免觉得太过遗憾,因为所有人都想要知道,若是在历代岛屿之主中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徐椿能够将自身传承修为全数留给自己的血脉,那么林山岛岛屿之主的境界修为究竟能够达到何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啊。 后来人们再次听闻那个孩子的消息,就是从不知为何总能及时传达到任何岛屿之上的天坤榜,人们看见了高踞天坤榜第九的“戮行者”,而且那个熟悉的名字还在不久前步步攀升,竟是仅次于那位“地藏顾枝”的江湖人了。 伏龙山脉的百姓极少与外界来往,所以看待世事的心性其实较之要更为纯粹澄澈,他们从来都不觉得那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会就那样再也不回来了,所以很多人其实一直在等着他回家,不是为了想要看一看岛屿之主的位置花落谁家,而只是想要再见一见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而已。 林山岛和伏龙山脉有着属于自身的执着和坚定,他们从不觉得需要依靠任何外力才可以护卫住那份责任,所以即便没有岛屿之主他们也始终都是那一步不退的守护者,于是从内心深处,他们就只是希望离家的游子能够归来罢了。 现在那个孩子回来了,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是还未来得及说起当年过往,便已是父子刀兵相向的局面,伏龙山脉禁制听命于岛屿之主,所以徐从稚为何会被阻隔在前山,自然也是因为那个不知何时出关的岛主在后山的指使。 而那孩子也是个倔强性子,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仅褪去了那满身怯懦和犹疑,更是要愈加的锋芒毕露势不可挡,所以即便知道站在身前出手的是自己的父亲,那个手持长刀的少年郎也一步不肯退,竟是一场武道宗师的碰撞箭在弦上。 伏龙山脉的山路间有一个苍老身影不顾身旁子孙的劝阻,竟是时隔多年再次运转修为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前山,然后就看见那个长大许多的少年持着手中刀站在神明虚影的脚下,光芒万丈风发意气. 老者站在山崖上咳嗽了一声,嘴角却露出畅快的笑意,这么多年他早就看那个总是一副自负模样的女婿不顺眼,如今他最看重的外孙终于回来了,而且还是同样身居天坤榜的武道高手,可要好好收拾一下那个高高在上的所谓岛屿之主。 后山处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之人只感觉眼前一花,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岛主便已经消失不见,他叹息一声摇摇头,神色间却再没有丝毫慌乱,既然知道了那个强势踏足岛屿和山脉之人是徐从稚,那么就无需担心会出现什么扰乱神秘禁制的意外了. 这对父子别别扭扭了许多年,总该有个了断。 那位与徐椿从小一同长大的山脉议事会主事之人离开后山,需要去往议事会安排山脉的护卫队把控好岛屿的禁制,最好是不要将武道宗师之间交手的异象宣扬出去。 徐椿一步跨出就来到了那个禁制化身的庞大身影附近,他双手负后神色平静地看着不远处似乎长大许多便陌生了些的徐从稚,声音缓缓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徐从稚握着手中长刀,神色同样没有丝毫起伏,他直视着徐椿的双眼朗声道:“徐从稚要与林山岛伏龙山脉问道,为探寻蓬莱而至。” 听见了那座秘境的名字,徐椿微微皱眉,然后他低下头看向站在徐从稚身后的一行人,此时阻挡的帷幕已经被徐从稚一刀斩开,所以那些随着徐从稚来到此处的人也尽数落入徐椿眼中. 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子,依稀记得是叫卿乐,似乎许多年前曾跟着那位亲手将他这位林山岛岛主打落深潭的君洛来过这里,而且还跟着君洛一同去往蓬莱。女子身边还有一个身穿儒衫的少年,眉眼与卿乐和君洛都有些相像,却不是当年那个孩子。 徐椿声音清冷说道:“此处没有蓬莱。”徐从稚双眼坚定,只是说道:“那就请岛主让开道路,由我们自己去寻。” 徐椿终于将视线完全落在徐从稚的身上,似乎有些好奇地在仔细打量着他,可是从那双眼中,徐从稚却只看见了熟悉的轻蔑和冷漠,徐从稚攥紧长刀刀柄的手掌缓缓用力,身后顶天立地的虚影骤然大放光明。 长刀吞吐的锋芒太过难以遮掩,那禁制化身的庞然身影察觉到了徐从稚身上散发出的敌意,虽有神智却无常人情绪的禁制化身自然将徐从稚看作了林山岛伏龙山脉的闯入者,所以不再多说,禁制化身挥舞着手中重若千钧的铁鞭便朝着徐从稚当头砸下. 可是却被徐从稚身后真气修为所化的神明虚影伸出手掌牢牢攥住,那虚影的面容飘忽不定,直到此时才让人看出了徐从稚面貌的几分痕迹,却少了些眉眼间的温和,纯粹金黄的双眸中流淌着不容抵抗的威严。 徐从稚一抖手中长刀,轻描淡写地开口喝道:“让开!” 一股无形的气势猛然推开,那禁制化身竟一时间不由自主地察觉到自身的存在开始飘渺起来,可是因为那份传承千万年的禁制太过厚重,于是哪怕知道眼前的对手有些难以阻挡,禁制化身却依然一步不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将铁鞭从神明虚影的手中拽出,然后怒目而视将满身气魄都压在了徐从稚的身上,狂风呼啸激荡,徐从稚的身影那般渺小脆弱,好似不堪一击。 可是气势碰撞之下,禁制化身手中的铁鞭却突然响起了清脆的碎裂声,徐从稚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见,然后身形高出山脉好似要置入云霄的神明虚影便猛然一探手掌抓住了一把锋利的长刀,向着铁鞭横推而去,而徐从稚就站在那金黄的手掌之上,双手握住手中长刀,长啸一声:“斩!” 徐椿没有再冷眼旁观,他一步跨出来到禁制化身前方,伸出手一挥衣袖,一层恍若水波荡漾的帷幕便骤然摆动起来,将挥舞的长刀和仰天长啸的神明虚影都笼罩其中。 他背对着禁制化身沉声说道:“请前辈守卫林山岛周全,此人由我来招待。”话语落下,徐椿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已经站在了徐从稚身前三尺之间,双手并拢做剑指直刺徐从稚眉心。 徐从稚脚步一踏,那覆盖禁锢的帷幕就破碎零落,而他双手拄着长刀站在半空中,双眼平静地看着就在身前的徐椿,任由那剑指来到眼前,可是预料中的锋芒吞吐和气势磅礴都没有丝毫迹象,从徐椿指尖涌动的无数汹涌真气好似都被徐从稚身上披挂的气势所震慑,于是全然不敢再寸进冒犯. 徐椿微微皱眉,感受到了徐从稚身上流溢而出的血色,他想起了徐从稚在江湖上和天坤榜中的名号,“戮行者”? 徐从稚神色古井不波,他扬起手中长刀,便接引无数光芒汇聚刀锋之上,将徐椿的身影直接甩开了去,徐从稚脚步跨出如影随形,然后将手中长刀砍向徐椿的胸膛,不知是否有了片刻的犹疑,他居然在出刀的刹那有意避开了徐椿防卫最为薄弱的脖颈和心脏处,好似身经百战的他全然看不出徐椿在交手时露出的破绽。 徐椿察觉到少年的动作,嘴角微不可察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可他说出口的话语却那般冷漠刺骨:“还是这样犹犹豫豫,难成大事。” 说完,徐椿手掌拍开徐从稚手中的长刀,而后他抬手一招,程鲤手中的木剑居然颤鸣作响,好像在两股气势的相较中有些不堪重负,程鲤听见徐椿的声音:“借你一剑。” 程鲤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然后手中木剑就迅若雷霆地飞掠向空中落入徐椿掌心。 剑气犹如漫天雨落,即便是有神明虚影护身的徐从稚也不得不退开一步,然后徐椿也在半空中站住身形,轻轻甩了甩手中雕琢简朴的木剑,他抬眼看向徐从稚说道:“还是用刀?” 徐从稚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长刀,随意应道:“不劳岛主挂心。” 徐椿点点头,然后手中剑尖指向徐从稚,问道:“‘戮行者’今日定要强闯我林山岛伏龙山脉?”徐从稚神情平静回道:“我等并无恶意,可若是岛主非要刁难阻挡,那就无话可说。” 徐椿静静地看着徐从稚,然后手中长剑就已经跨过云海直坠徐从稚的身前,徐从稚扬起长刀荡开木剑,然后伸出手肘与骤然欺身而至的徐椿猛然撞在一处,狂乱的风声来回穿梭跌宕,竟是将伏龙山脉和密林之间的所有招展树木都压低了身子去,似乎在那份针锋相对的气势之前根本不敢触犯丝毫。 徐从稚和徐椿的身影站得太过高远,于是旁观的许多人都难以看清他们的存在,更看不清晰他们的交手,只知道那动荡云霄的巨响好似暴风雨前的雷鸣一般经久不息。 林山岛伏龙山脉的百姓何曾亲眼见识过汪洋之上武道宗师的交手,当年君洛的到来和离去都悄无声息,恐怕直至此时除了岛主和几位主事之人以外都全然不知,所以今日看见了徐从稚和徐椿的交战,伏龙山脉的百姓都不由得慨叹原来这整座汪洋站在山巅的武道高手是这般让常人觉得遥不可及,更不要说去走近探寻丝毫了,这些武道修行有成之人,早就是逍遥天地的神仙中人了。 山前的一行人此时都抬头仰望着那番交手的惊心动魄,还能勉力看见许多的华朝看着徐从稚的身影满眼向往,君策有些好奇,问道:“你为何也这般向往武道修行?”顿了顿,君策斟酌着说道:“传说中蓬莱岛是安稳祥和的秘境,应该没有什么需要武道修行才能抵抗的困境吧。” 这一路同行以来,本就年纪相仿的君策和华朝还算得上是能多说几句话,平时在跨越汪洋的船上华朝还会不时向君策问询些这座天地的学识,君策也知无不言,所以二人的交情倒是亲近一些。 华朝收回视线,闪烁的双眼中有兴奋雀跃的光亮,他压制着话语中的飞扬说道:“为什么会不向往呢?你看,武道宗师能够无所不能,只要他们有所想那么这天地间就无处去不得,而只有他们拥有的那份境界修为才可以尽情去做自己心心念念之事,不必身受拘束和惮误坎坷,这份自由谁人能不艳羡呢?”说完,他眨着眼睛看向君策,却看见身穿儒衫的少年神色平静,似乎全然都没有对于眼前这番武道高手对决而动容感慨。 这下子轮到华朝好奇了,他看着君策问道:“难道你不觉得武道宗师们很厉害吗?”君策摇摇头说道:“武道高手们当然很厉害了。”华朝追问道:“那你不向往吗?” 君策想了想,摇摇头,华朝转身站在君策身前,疑惑问道:“为何?” 君策抬头看向身影没入云海之中的徐从稚,可他的眼前却看见了另一个少年,那是一个只在传闻里天下无敌的武道高手,可君策每次看见的他,却只是那个坐在巷子口木匠铺子里埋首雕琢的寻常少年,没有什么举世无双的武道修为,也没有让人瞧见了就要退避三尺的锋芒毕露. 可是那个只想要安稳度日的少年不见了,甚至君策都没来得及再见他一面就已经分离,在更多的传闻里,那个少年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终将要独自一人登顶高山去与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君主决一死战。 君策声音有些沙哑说道:“因为武道高手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自由,只要在这人间,所有的人都身不由己,武道宗师也会有世事纠缠,江湖纷乱也好油盐酱醋也罢,他们需要对选择承当责任,也需要为所背负的执着一生,逍遥天下自然风光无限,可是那样浪迹天涯的一生却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落脚所在,所以即便是想要停下脚步也已经再难回头,无论是武林上的纠纷还是难以放下的执念,都终究会困顿许久许久,所以武道宗师又与常人有何不同呢?” 君策呼出一口气,似乎思索良久的少年也决定与自己内心中那个许多年前的孩子和解,他缓缓说道:“所以在这世间的选择从来没有唯一的答案,即便年幼或者年少时会觉得武道修行便可以无所不能,可只要这世间依旧还有其他可以为之执着的,那么选择,就依然可以舍得。” 说完,君策收回视线看向若有所思的华朝,笑着说道:“你也无需觉得我是在劝阻你继续武道登高,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只要在决定的那一刻无怨无悔就好了,而且即便后悔又如何,一切都只有等走出了犹豫的那一步之后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解答。” 君策抬眼看着云起云涌处,他一身儒衫轻轻摇曳,好似新发的绿竹,让人看见了洁净的春雨与温和的风。 第三十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四) 天穹上的交战似乎终于落下了帷幕,站在云海之间的徐从稚挥舞手中长刀,然后站在他身后的神明虚影便化作了一道璀璨的光芒融入了他的刀锋之中。 斑驳的痕迹倒映出云海的翻涌,那光亮好似将原暗深处的所有星辰都吸引而来,于是世人抬头看去都只能看见那把长刀所蕴含的光亮,将悬挂汪洋之上的烈日都抛开了去。 徐椿看徐从稚那劈斩而来的一刀,他收起了手中的木剑,不知是否他有意为之,木剑在那番激荡交手中依然崭新如初,然后他挥动手中,终于第一次动用了岛屿之主所掌握的力量。 伏龙山脉后山处的深潭湖水化作漩涡倒挂而起,有水滴汇聚铸造一把长剑落入徐椿的手中,然后那深邃幽暗的水剑便与徐从稚的最后一刀相互碰撞。 那一刻晴空万里的天穹洒下了雨水,浸润了林山岛上经受摧折和惧怕的树木,也落在了所有人的身上,却没有潮湿感受,反而有一片暖意渗进身体里,让人好似被温和的阳光拥在怀中,看来最后那争锋相对的父子二人还是默契地收手了。 徐椿的身影恍若坠落的陨石砸在了伏龙山脉与密林的界限处,徐从稚的身影也降落在程鲤的身边,徐椿伸出手将木剑抛回了程鲤,然后他看着卿乐开口说道:“许久未见。” 卿乐抬手行礼:“叨扰岛主了。”扶音和君策也随着卿乐一同向徐椿行礼。 徐椿双手负后,神色难得有些起伏波动,他语气带着惋惜和遗憾轻声道:“洛兄的遭遇实在让人难以承受,没想到那一次分别居然再无相逢了。” 卿乐直起身子看着徐椿,她嘴角露出微弱的笑容,低声道:“是啊,谁也想不到。”徐椿看向站在卿乐身旁的扶音和君策,卿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儿子君策,这位是扶音。” 徐椿的神色有些犹豫,卿乐看出了徐椿想要问的事情,她转头看着君策,轻声道:“君衣还活着,只是……” 徐椿对当年那个跟着君洛和卿乐来到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孩子有些不俗的印象,那个孩子虽然当时根骨尚还稚嫩,却能看得出那份天赋资质的非同寻常,当年与君洛攀谈之时,那位意气风发的武道宗师也开怀笑着说自己的孩子以后定然要比自己在武道一途走的更远。 徐椿也对那个孩子的成长满是期待,只是后来听闻了奇星岛的倾覆,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也已经和君洛一般落得个让人闻之不忍的结局。 徐从稚接过话头说道:“顾枝如今下落不明,但是一定还活着。”徐椿视线看向徐从稚,徐从稚神色平淡,好像根本就不打算和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相认。 程鲤解释道:“当年的君衣就是如今在天坤榜上的‘地藏顾枝’,不过这些年的经历有些说来话长,所以现在只有我们护着乐姨还有扶音他们来到林山岛。” 徐椿点点头,然后又看了徐从稚一眼才转身看向卿乐问道:“你们想要去蓬莱避祸?” 卿乐点点头,抬眼看向徐椿说道:“如今乱世将至,恐怕没有哪一座岛屿能够真正的独善其身,说来惭愧,我们这些无凭无依之人便只能竭尽全力地搜寻足以躲藏避祸的隐居之地,所以就想要来探寻一番蓬莱仙岛的所在,实是怯懦畏缩之举。” 徐椿摇摇头,缓缓说道:“趋吉避凶乃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指摘苛责丝毫。” 徐椿的神色满是肃穆庄严,他继续说道:“只是林山岛世代护卫蓬莱所在,绝不容许常人跨越禁制触及蓬莱岛的隐秘,所以恐怕你们难以得偿所愿了。” 徐从稚皱着眉打断道:“还请岛主容许我们进山详谈,就这般将来客阻在山外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吧。”徐椿看也不看徐从稚,只是神情严肃地看向卿乐。 卿乐明白徐椿的意思,当年君洛想要去往蓬莱岛看一看那仙界的风光,那时徐椿作为林山岛岛屿之主也是这般言说,毕竟虽然蓬莱岛真的存在,可是那超然世外的秘境自然不会准许寻常凡人随意踏足,想要跨越禁制去往蓬莱,便需得历经重重考验磨难。 当年君洛也是凭借自身取得了禁制的认可才得以去往蓬莱,所以徐椿所说倒也不是想要给远道而来的一行人泼冷水,蓬莱岛在伏龙山脉设下的禁制并不简单,徐椿也想要叙说清楚事实,好让一行人知难而退。 站在不远处的华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是蓬莱也从不禁止汪洋之上的百姓去往不是吗,只要能够通过考验便可以去往。” 徐椿的视线终于注意到了华朝,然后他的双眼中突然绽放出难以言喻的琉璃光彩,在他的眼中,华朝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武道修行之人,而更像是一副泼墨画卷,在画卷之上有与林山岛禁制一般的文字流转,也有那座蓬莱仙岛的气息所化山水在流淌旋转,只是那些气息似乎正在被汪洋的灵气所慢慢同化,于是让那副画卷蒙上了一层水晕。 徐椿微微皱眉,似是有些难以置信,问道:“你是何人?” 华朝看向徐从稚,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他已经答应过徐从稚不会在外人面前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徐从稚刚想要说话,可是徐椿却已经摆摆手说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后山,只是能否去往蓬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说完,徐椿转身走在前方,卿乐带着扶音还有君策紧随其后,华朝和李墨阩也跟了上去,徐从稚和程鲤走在后头。 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跌宕阻隔,甚至就连伏龙山脉的百姓都没有看见,只有神情肃穆的护卫队牢牢把持在行走的山路附近,似乎徐椿已经有意吩咐伏龙山脉的百姓都远去,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走在蜿蜒山路上,终于来到了后山的地界。 到了此处,就连山脉之中的护卫队也难以踏足,于是只有徐椿独自一人带着一行人走入,在踏过那层无形界限之前,徐椿突然回头看向徐从稚和程鲤,说道:“你们二人止步。” 徐从稚掌心搭在刀柄上问道:“为何?”徐椿不再理他转过身去,只是说了一句:“如果你们还当自己是伏龙山脉之人的话就止步于此,如果你们打算将自己当作来客就跟上来。” 徐从稚还想要继续往前走去,却被程鲤拉扯住了衣袖,徐从稚顿住脚步,最终还是止步在了后山界限外,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偷偷跑到后山时那位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是如何责问的自己,徐从稚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当年的记忆都淡化忘却了,却没想到只是回到了此处,过往便要那般清晰地重新浮现。 老人和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人一同来到此处,徐从稚看见了许久未见的老人,回到林山岛以后始终神色平静不卑不亢的少年竟是有些眼眶湿润,他弯腰拱手行礼道:“外公。”程鲤也跟着行礼,只是喊了声“老爷”。 老人挥挥手扶起徐从稚,浑浊双眼看着长大许多的徐从稚,老人似乎已经褪去了当年的所有锋芒,看向徐从稚的眼神中满是追忆和欣慰,他紧紧握住徐从稚的手掌,沙哑着轻声道:“回来了,孩子。” 徐从稚点点头声音颤抖道:“是我不懂事,离开太久了都没有回来看您。”老人摇摇头,说道:“平安回来就好,平平安安的就好。”徐从稚也握住了老人满是褶皱的冰凉手掌,老人转身看向山崖某处,低声道:“去看看你娘亲,她应该也等了你许久了。” 徐从稚扶着老人一同去往山脉某处崖畔的墓碑前,那位议事会的主事之人和程鲤也跟了上去。 后山禁制所在是山峰拱卫之下的一片原野,除了山脚下绵延成片的铸剑炉以外,便只有那位居原野中央的悠悠深潭,满山青草鲜花在清风吹拂下压低了身子,似乎在迎接着远道而来的一行人。 林山岛岛屿之主走在最前方,去往深潭并无明晰的道路指引,若是有人误入此地,恐怕只能够远远看着深潭却会始终在原地盘旋而难以走近丝毫,所以唯有紧紧跟着徐椿的脚步才可以畅通无阻地去往深潭所在,这种种神异自然都是蓬莱岛在这座人间的禁制显化。 华朝远远看着那潭湖水,虽然没有从天而降的璀璨光柱,湖水也深不见底,可是不知为何便让他觉着有些熟悉,想起了蓬莱岛上的神潭,脚步越来越近,他便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永远都不会忘却的气息开始缭绕在自己的身上。 徐椿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番异象,于是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华朝,问道:“你来自蓬莱?” 华朝不知是否应该实话实说,于是将求助的视线看向君策,看见君策点点头,华朝这才说道:“在下华朝,来自蓬莱岛。” 徐椿有些感慨,轻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三百年之后,居然还有蓬莱之人会来到此方天地。”说完,徐椿抬手一挥,平静如镜面的深潭湖水猛然涌动起来,而后有无边无际的云雾开始喧嚣沸腾,浩浩荡荡地扑向了来到此处的一行人,似乎将他们一口吞入腹中去。 徐椿的声音飘渺起来,只听见一个轻轻的嗓音缓缓道:“这就是林山岛禁制的考验,只有……” 徐椿的话语还未落下,他便突然皱起了眉头,因为预料之中的禁制扩散居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那把本该封存在岩洞中等待传召的神剑就直接出现在了徐椿的手掌中,似有灵性的长剑剑尖指向卿乐,雀跃啼鸣。 徐椿抬眼看向卿乐所在,只见在云雾之中走出了一个身影,没有长刀在手也没有武道在身,就只是一个神色嬉笑的寻常年轻人,可是随着他的一步走出,不只是后山的深潭,就连伏龙山脉的所有树木,还有林山岛外的汪洋大海,竟是都不由自主地摇晃震荡起来,似乎竭尽全力地迎接这个年轻人的现身。 徐椿眉头舒展,他看着那个年轻人轻声道:“君洛。” 那个年轻人站在卿乐的身边,姿态闲散眉眼温和,他好像没有看见身旁的卿乐和君策,可却缓缓说道:“还请岛主莫要为难我家卿乐。”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徐椿手中长剑骤然散发出耀眼的光亮,徐椿低下头看着神剑与那个年轻人的回应,他难得露出笑意来,摇摇头再次叫着那个名字:“君洛。” “林山岛世代传承至今,之所以固步自封自困藩篱就是为了守卫那通往蓬莱岛的门户所在,历代岛屿之主都掌管开启秘境门户的神剑,可是想要越过林山岛的禁制去往蓬莱岛却绝非易事,而且还有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存在,若是有外来之人想要强闯,那便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就是林山岛从不与外界往来的缘由,世世代代更要为了守护那份责任和隐秘而执着奉献,本来这些事情是要在你们十八岁那年由议事会传达给你们的,可惜你们离去的时候太过匆忙,后来也不肯回来,所以这些关于林山岛的隐秘才到现在与你们说明,方才岛主不是刻意刁难你们二人,而是若你们还将自己看作林山岛之人就要遵循岛屿的禁制,身为守卫之人不可轻易踏足后山深潭,除非得到岛屿之主的准予或是需要去镇守禁制所在,否则轻易走入就是触犯林山岛最大的规矩,即便有岛主在也不能对你们网开一面。” “记载中千万来,除了当年的君洛和更多年前的一位神秘高人以外,从没有人能够越过禁制去往蓬莱岛,不是林山岛的刻意阻拦,而只是蓬莱岛留在人间的禁制太过坚不可摧,不仅是要有举世无双的气魄,更要有坚若磐石的心性,而若是没能成功通过禁制考验,离开林山岛之前都会自然而然地消去有关此处的记忆,外来之人便只记得踏足伏龙山脉的见闻而全然忘却有关蓬莱岛的事情,更何况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缘去往后山历经考验的,蓬莱岛的秘密是这世间最大的隐秘。” 山脉崖畔的一座墓碑前,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之人与徐从稚和程鲤说解清楚林山岛伏龙山脉的禁制,还有老人在一旁说些传承久远的隐秘。 徐从稚才慢慢理解那些年徐椿带着自己所磨砺的种种考验,原来都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尽快成长为足够承继岛屿之主位置之人,只是后来看着徐从稚既无武道修行的心性,也没有与神剑亲近的天赋,徐椿才慢慢地放弃了揠苗助长,却没想到徐从稚居然不辞而别离家出走。 徐从稚手掌轻轻摩挲腰间银色刀鞘,程鲤站在他身边,不知道少年心中究竟作何想,可是程鲤能够看见徐从稚那自从临近林山岛之后就刻意板起的冷漠面容神色才渐渐地瓦解,也许只有等到少年能够与当年那些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的过往握手言和了,才会真真正正地敞开心扉走入这片故土吧。 异象突如其来,在天地之间,璀璨的光芒搅乱云海也掀起波涛,徐从稚和程鲤抬眼看向空中,只见在后山的方向出现了一道耀眼的惊鸿,恍若一座长桥搭建在天地之间,神剑一掠而去,一道隐约门户矗立半空中,长桥便通往门户深处的汹涌云雾。 一个年轻人站在桥头弯腰伸出手,所有人都能清晰听见那个温和的声音轻声说道:“卿乐,走,我带你去蓬莱。” 传闻十余年前,那个古往今来武道登高最为瞩目耀眼的君洛在奇星岛孤山逝世之时没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异象,更没有传说里天上仙界的神明接引,就好像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寿终正寝了,世间没有哀悼也没有缅怀。 可是没有人知道,君洛与这世间做了一笔交易,那个交易很简单,他君洛能够将自身从天地所得到的所有气运和造化全数归还,只是希望在未来的某一日,这世间能够与一个人温柔以待。 只是那一个人。 卿乐。 君洛余生为她而活。 这一日,蓬莱岛乃至汪洋之上这座天地的禁制都为一人所破。 千百年的规矩一笔勾销,神明做出应答。 君洛要接卿乐去往这世间最美好幸福的所在,天地避退。 第三十一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五) 这世间最繁华胜景之地,人们可以去说铺满嶙峋瑰丽山岩的崆玄岛,可以去说海兽巡游飞鸟翻腾的珊瑚岛,可以去说山隐松烟溪入花雾的水纭岛。 可是无论评议争执多少,都绕不过那座矗立汪洋居中的古老岛屿,人们要说山水便赞叹晏山,要说雄城便称道禹夏,要说玄妙更是离不开巍峨皇城,那座岛屿是汪洋之上万物生灵和一切文化的源头处,那是造物所在也是万灵归属,只要那座岛屿始终存在于波澜壮阔之间,这世间便终究不会堕入最深沉的黑暗,因为那座岛屿名为光明。 光明岛位于玉乾海域的居中位置,在更多的传说和所有航船的海图上,光明岛也位于整片汪洋的中心,无论有多少野心勃勃的岛屿之主想要朝着那众生敬仰的高处去攀登,可是想要登临山巅却都无法绕过那好似世间磐石的光明岛以及光明皇帝。 历朝历代的光明皇帝无论政绩如何,从登顶皇位的那时起就象征这世间最伟岸的旗帜,只有天地间最为心境澄澈和最为光明正大之人才能触碰到光明皇帝的位置。 即便在新政尚未变革之前,依靠血脉传承的光明皇帝之位也始终没有被丝毫的玷污和辱没,那些世代传承的王子皇孙哪怕会尽情争夺传承的皇位却永远都不会对于那份权势和地位有丝毫的怠慢和轻视。 其实在数千年来的皇权历史中,光明岛从未发生过血腥惨烈的夺嫡之争,更没有其他岛屿王朝那般层出不穷的弑父杀兄戏码,那些都早已是世间翘楚的继承之人只需要尽数运转自己的天赋资质,那如有灵性的皇位便会做出选择。 正因为光明岛至高无上的超然地位,所以光明岛王朝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世间的视线,甚至许多岛屿就依靠着光明岛的旗帜亦步亦趋地生存和荣发,于是两百年前那位光明皇帝开天辟地一般的革新就显得那么气魄雄壮,因为那些震古烁今的变革不仅仅是与汪洋之上早已经习惯了世代传承血脉牵连的岛屿作对,更是要和千万年的历史岁月去叫板。 可也正因为这份大逆不道的革新是由光明皇帝亲手执掌,所以浩浩荡荡的变革时代就那样在光明岛上演,时至今日,那许多观望嘲弄的岛屿之主都不得不慨叹光明皇帝的英明神武和雄韬伟略,如今的光明岛非但没有在变革中分崩离析,甚至还要更加繁荣昌盛蔚为大观。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份好似天方夜谭的革新非但没有随着历代皇帝的变迁而中道崩殂,甚至两百年来的历代光明皇帝都始终坚定地走在变革之路上,于是世家隐退众生并起,千般造化万般谋略,如今光明岛不仅是那世间最为古老的历史,也是汪洋之上最为汹涌的活水。 不久前天地瞩目的光明大会落下帷幕,人们起初还津津有味地议论着群雄并至的光明岛将会演化何等令人叹为观止的变迁,可是随着那位在奇星岛“死而复生”的魔君发了疯一般于光明岛外向整座汪洋宣战,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被牵扯了过去。 乱世将至的消息引动人心惶惶。好在即便其他海域和岛屿已经陷入了难以抑制的混乱和破败,光明岛却依旧屹立不倒,甚至风帆来去繁华鼎盛的港口还是热火朝天的景象,似乎光明岛和光明皇帝在无声地告诉天下人无需惊慌,那位口出狂言的魔君根本不能够对这世间带来不可阻挡的乱世,只要还有光明岛在,一切的黑暗和邪祟都无所遁形。 光明岛的一如往常固然为天下人带来了安定和舒缓,可是若有人置身于光明岛上愿意多思索一些,就会发现看似宁静祥和的光明岛上也已经是暗流涌动。 光明岛和光明皇帝不可能对已经在其他海域掀起战火的魔君视而不见,可也不能在战争的一开始就急躁地卷入战火和纷争,席卷整座天地的乱世不仅是要摧折性命和山河,更要压迫众生的心性和魂灵。 乱世之所以为乱世,在于那些汇聚的血海和四散的骸骨,也在于凋零的魂魄和崩塌的血脉,若是还未抗争和反击就将人心全数焚尽,那么真正的末日才姗姗到来。 独臂的剑客踏足光明岛的港口时,眼中所见与严阵以待群情激昂的奇星岛虽然截然不同,可是仔细探究人性和民心其实亦有异曲同工,光明岛同样在潜移默化地引领着百姓的心性和选择。 乱世不会放过任何人,独善其身和置身事外都是奢望,只有坚定信念和奋发意志才能去抗衡。不过至少在此时,光明岛的城池和山水依旧一派祥和安宁,繁华的街道和鼎沸的声息好似要这样安稳地直至天荒地老。 剑客头顶带着遮掩容貌的斗笠,身穿简单朴素的布衣长褂这副江湖游侠的打扮在光明岛城池中的街道上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些色彩斑斓千奇百怪的服装之间混杂着这样一个简朴得有些刺眼的江湖人,实在很难让人不多注意去看上几眼。 剑客似乎也有些没有意料到这番结果,可也只能暗自怪罪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回到此处了,竟忘却光明岛这座日新月异的王朝上最缺乏的恰恰就是自以为的毫不起眼。 因为在这座最为繁华鼎盛的岛屿上,即便是最窘迫寒酸的百姓也要比起海外其他地界所遇见之人瞧着更加富贵,仅仅是从绝不愿意逊色落伍的穿着打扮上也能够看出几分蛛丝马迹。 所以光明岛在传闻中好似天外秘境一般的名号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并不算夸大,而是因为整座岛屿这一份浑然天成的追逐新意和顺应奇异的心绪就绝非其他岛屿能够比拟。 这就是传承千万年的光明岛所独有的自信,不只是在权势和地位上的彰显,更在于这些象征着汪洋之上潮流所向的琐碎细节上。 当然光明岛也不像是许多夸大其词的记载中那般已经路不拾遗、万众平等全无高低贵贱之观念了,只能说随着革新的信念渐渐融入市井百姓的心目之中,终究还是让人们看到了光明岛铸造所谓大同盛世的一番可能。 好在光明岛从不阻挡海外无数江湖人的涌入,所以剑客的这副打扮即便暂时吸引了几道目光也很快就隐入了人潮如织中,寻常市井的百姓也能够将任何修行武道的江湖人看作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其实在最初武道现世的时候,许多海域岛屿的百姓都将那些修行之人看作了人间的神明,敬畏有加,也是由光明岛打消了人们这一份奇异的崇敬心思,所谓的武道修行之人不过也是肉体凡胎罢了,生来病死概莫能外。 剑客走在许久未见已经有些陌生的街道上,沿着笔直宽敞的街道,他并没有直接去往那座屹立在远处的禹夏城,也没有去往蜿蜒山路通向的那座巍峨宅邸,而是饶有兴致地在这座都城之前的城镇中随意行走,哪怕是走过了一个沿途的小贩附近也要驻足观看。 有细心察觉到的光明岛百姓只将他当作了一个初入光明岛的江湖人,哪怕一不小心撞上了视线也善意地笑着点点头,那个剑客虽然刻意掩饰了容貌,却依稀仍能让人觉察出那份独树一帜的气势缭绕,只是断去了一臂难免引人叹惋。 剑客走走停停,居然从正午时分一直闲逛到了夜幕深沉,他没有走进酒楼茶馆也没有去往客栈落脚,居然踏着夜路出了城去。 这座在夜色中繁华如昼的城池没有关城门的时辰,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就都是这般门户大开,毕竟这座商贸鼎盛的城池背靠都城前有光明岛军队聚集的雄城,根本无需担心什么混乱席卷而至。 剑客走出城门,可是眼前的官道却不似其他岛屿那般一片昏暗,官道上铺满了与城池中一般无二的石板路,两侧还间隔错落着悬挂的灯光,照耀着在夜间依旧车水马龙的道路。 剑客对此倒是见怪不怪,因为光明岛上几乎所有的官道都是这番景象无足为奇,剑客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路,然后拐进了一道已经被修建齐整的草甸抹去踪迹的蜿蜒小径。 他沿着依稀路线在远去了身后的灯光之后,脚下骤然一转,身形便犹如离弦箭矢飞奔而去。 这条小时候他总是从家里头偷跑出来然后混进官道的小径,虽然已经被时光消磨了痕迹,却依然能够为他指引回家的方向。 原野一望无际,夜空下蝉鸣此起彼伏,还有无数萤火虫聚在一处点亮草丛,剑客的身影恍若一阵清风吹拂而过,不过在他有意收敛真气修为和刻意遮掩步伐之下,远处都城那座朝向此处的的了望塔没有将潜入夜色的他当作什么胆大包天的蟊贼。 于是剑客一路畅通无阻地越过了农夫的田地和牧草,身影一闪而逝,好似眨眼之间就跨越了千里距离,抬眼看去,在官道上只能看见隐约光点的绵延宅院已经近在眼前,那些亮如白昼的灯火连绵作炙热温暖的光芒。 剑客停下脚步,然后走到了通往宅院的山路,他压低了头顶斗笠,脚步装扮出蹒跚踉跄的模样,隐没在阴影中的神色有些难以察觉的僵硬,似乎此时的他终于感受到了近乡情怯。 身边有马车隆隆驶过的声音,剑客一直走在山路的边沿位置,与那些匆匆行过的马车都拉远了距离,即便已经入了夜,可是于家宅院所在的山水十二景还是吸引着无数远道而来之人的造访。 于家特意在一处山脚下重新建造了精致雅秀的许多院落,就是为了让这些游山玩水的造访之人能够暂时落脚休憩,毕竟十二景中就有“云烟生朝阳”,若是能够在山脚院落等待一夜然后登山远眺日出,也不失为一番野趣。 路人有人掀起车帘好奇地打量几眼衣着素朴腰间佩剑的剑客,不过都是转瞬离去的陌生旅客,倒也没有人刻意停下脚步问一问此时装扮成受伤游侠的剑客是否需要帮助一二。剑客继续向前走去,却没有去往于家为旅客所准备的院落所在,而是径直去往于家那处巍峨森严的绵延宅院。 临近于家宅院,道路两侧也悬挂着明亮的灯火,朱红大门外还站着几个尽心尽职的护卫,在大红灯笼的光亮中神色肃穆,让人难免敬而远之,只有头戴斗笠的剑客好似没有什么眼力见,居然直直就向着于家宅院走去。 身后又有马车行驶声音传来,居然慢慢悠悠地在剑客身旁停下,车帘掀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小心翼翼问道:“这位大侠,请问需要相助吗?” 剑客愣在原地,似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那个主动开口的少女挠挠头不知眼前那个好似身负重伤的侠客为何突然愣住了,不过方才远远看见就察觉到了这个剑客断去了一臂,瞧着好生可怜,应该是遭逢了什么意外才落得这番凄惨模样吧。 剑客缓缓抬起头,他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显露在微弱的灯火中,灰黑的胡茬带着几分肃冷的气息,他似乎不敢转头去看那个明媚灵巧的少女,只是沙哑着声音说道:“途经此地想要休憩一夜,不知可否?” 少女犹豫了一下,然后剑客便听见了车厢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应该是在问少女:“窈窈,怎么了?”那是一个温和的女子嗓音,听着有些上了年纪,不过只听见话语仍能让人觉察出那份温婉娴静。 少女退进车厢中与那个女子说了几句,然后重新探出脑袋来伸手指向远处的山脚,说道:“那边有可以落脚的许多院落,如今应该还能有余下的院子,大侠可以去那里休息。” 剑客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过了片刻,好像听见少女和女子的声音他便改变了主意,于是点点头沉声回道:“多谢小姐好意。”说完,剑客便转身背对着于家宅院,朝着山脚下那片院落迈步。 少女看着剑客沧桑失落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喊道:“若是大侠需要相助可以随时来于家。”剑客挥挥手,身影渐渐隐没在深沉夜色中,不知为何,少女一直趴在车窗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直到她身后的女子开口问道:“窈窈怎么了?”少女重新端坐在车厢里,有些困惑地呢喃道:“那个人,好像有些难过。” 女子伸出手握住少女的手掌,露出宽慰的笑意,少女也收敛了神色,扯出笑容来。 剑客一直向前走去,似乎不敢转身回头再去看上一眼,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时隔多年依旧大摇大摆地走进于家,可是不知为何竟还是退却了。 从奇星岛到此处的一路上,他没有刻意赶路,倒是在沿途的许多岛屿都游历了一番,看见了乱世将至的人心惶惶,也看见了千山万水的光怪陆离,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抛去江湖了,却没想到就连那道门槛都不敢走进。 许多过往即便拼了命地想要去紧紧把握,也终究溃散在光阴长河之中,而许多远去的人和运去的故事也都会化作深刻的划痕残留在心底深处,即便他以为自己迈过了泥泞的纠缠抵达了选择的远方,也还是挣脱不开年少的执着和那时的承诺。 曾经离开此处的他以为此生能够逍遥天地,可是最终却落得零落孤身,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失去了许多,难道人生无论身在何时何地都离不开这番难以承受吗? 剑客停下脚步,他站在光明和黑暗的界限中,身影似乎都化入了天地间。 他闭上了双眼不再前行,在静谧中感受夜风的缠绕,然后天边的灰雾卷舒聚散,人间迎来了黎明,破晓的光芒刺破万里的寒凉,也将独自站在天地间的他拥入怀中。 在朝阳斑驳的光亮中,一道长剑积蓄着啼鸣冲天而起。 在于家和都城那边察觉到异样的时候,剑客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三十二章 千百年一笔勾销(六) 此后的三个月里,都城中于家所有的商铺都不时出现一个带着面具的神秘帐房先生。 起初的一个月,这位不知来历身份的帐房先生只是将各大商铺的所有账簿都看了一遍,然后便开始了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和查账,短短几个月,那个帐房先生便已经将于家有关的所有产业都探寻个清清楚楚。 虽然一开始许多商铺管事都不免觉得古怪和怀疑,但有大少主的亲自吩咐叮嘱,这些对于家忠心耿耿的管事也就没有去追究那个神秘莫测的帐房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更何况如今这些管事们都忙得顾不上太多其他了。 如今于家的生意虽然依旧热火朝天,不过随着乱世将至,一些难以阻挡的侵扰和窥伺终究要席卷而来,即便于家有那传承千年的底蕴作为支撑,可本就在新政面前一再妥协低头的于家,早没有当年的那份权势能够将所有暗中试探的宵小直接镇压,所以只能按部就班地梳理好门下的所有产业,只希望在混乱到来之时依旧可以保持着于家的这块招牌。 于家的大门只要一日还敞开着,那么光明岛的所有权贵和商贾就仍要忌惮有加,毕竟于家在两百年前就有所谓的“扶龙之功”,在当今皇帝陛下眼前也是炙手可热的商贸世家,于家所需要忧虑的根本不是外患,而是直指根基的内忧。 乱世既然已经无可阻挡,那么于家就需要筹谋如何将这份姓氏血脉延续下去,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魔君从玉乾海域全身而退之后不久,光明岛上便已经有许多商贾前赴后继地去往都城表忠心求庇护,这些一门心思钻进钱眼里的商贸氏族还没有彻底被蒙蔽了双眼,都知道所谓商贸根本无法在乱世的战火中庇佑自身,只有当机立断地壮士断腕寻求朝廷的庇护才能躲过一劫,而只要能够比其他人跪的更真诚些也跪的更快些,就有了保存几分底蕴的可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只是于家始终岿然不动,似乎全然没有觉察到朝廷轰轰烈烈的备战和所有势力之间的暗流涌动,于家的产业该如何还是如何,既没有收敛财富也没有主动依附,依旧是那般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清高孤傲。 其实谁都知道若是没有当年于家先祖和光明皇帝的协作,这么多年来无数衰败的世家中一定也有于家的一席之地,所以世人眼中超然世外的于家即便如今已经没有了庙堂和军队的势力,其实依旧还是光明岛王朝座下最为源远流长的商贸血脉。 许多按兵不动的商贾此时就都紧盯着于家,只要于家有任何风吹草动,无论是举家迁徙还是纳头依附都注定要掀起光明岛浩浩荡荡的变动,于家对此了然于心,而朝廷也自然不会看不透,只是双方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退避一二,只等时机到来就要揭开这份相安无事。 都城中有一座于家大少主的宅邸,虽然地处最为繁华的街巷,邻近的也都是高官权贵,可于家这座宅院却瞧着有些不起眼,只是显出几分清幽宁静,若是不知晓于家权势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什么文坛世家的祖宅呢。 树荫笼罩下的书房中,于家大少主于旷言正与一个年轻男子相对而坐,各自翻看着一本账簿。 坐在于旷言对面的男子抬起头扭了扭脖子,觉得有些酸痛,于旷言伸出手端起茶杯,看见年轻人的模样,不由得笑着说道:“怎么样,看账本也不是什么闲散事吧。” 年轻人放下手臂垂头丧气,无奈道:“爹,你就别取笑我了,比起兄长们来我已经落后许多,要是现在连看账本都坚持不下来,以后在爷爷面前不都抬不起头来了。” 于旷言喝了一口茶水笑着摇摇头,倒也不在意年轻人的埋怨,只是说道:“行了,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还要来我这里寻安慰?今后交由你的那几家商铺多上点心,今日就先回去吧,多陪陪你家娘子,别到时候怪罪我这个父亲太过严苛。” 年轻人站起身就要告辞离去,突然书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年轻人回头看去,惊讶地看见了一个陌生人居然没有经过管家的禀告就走了进来,要知道这座书房和小院可是于家大少主运筹帷幄的机要所在,旁人若要走到此处可不是什么简单事情。 年轻人皱起眉头挡在于旷言身前,看着那个带着面具神神秘秘的陌生男子,开口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不等那个面具男子回答,于旷言却已经站起身按住年轻人的肩膀说道:“慎儿,你先下去吧,这是我吩咐今日到访的帐房先生,我们还有要事商谈。” 年轻人愣了愣,然后点点头就拱手抱拳行礼退去,跨过门槛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好像是断去了一臂的陌生男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刺眼,似乎那身简朴的衣衫太过锋芒毕露。 书房的门关上了,于慎再看不见那个背影,他摇摇头疑惑地离去。 书房里于旷言看着那个断臂的账房先生,神色居然温和关切,他轻声说道:“坐下说吧。”那个带着面具的男子弯腰拱手行礼,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大伯。” 于旷言叹息一声,他绕过长桌走到男子身前,缓缓道:“坐下说坐下说。”男子这才坐在了圆桌前,于旷言亲自为他沏了一杯茶,男子伸手接过握在掌心,手指轻轻摩挲。 于旷言坐在男子身边,视线尽力地不去看他断去的手臂,只是看着他的面具说道:“在这里就摘下来吧。”男子点点头,然后放下茶杯摘下面具,一张清俊柔和的面貌显露,虽然有些疏于打理而沾染了许多风霜,可那双眼眸还是依旧如初。 于旷言叹息一声扭过脸去,男子却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大伯无需忧愁,我这不是没事嘛。” 于旷言闻言瞪着眼睛说道:“你这还叫没事,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听说还是当年征讨魔君的‘修罗九相’之一?多危险啊。”顿了顿,于旷言无奈叹息道:“怎么不早点回来呢。” 男子手臂搭在桌上,轻声笑着说道:“没吃什么苦,这不平平安安回来了?” 于旷言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道:“既然回来了,怎么还是不肯回家去看一看?老太爷等了你这么久,你爹爹娘亲还有你妹妹也一直等着呢。” 男子低下头去,沉声说道:“大伯,我们不是说好了嘛,等事情都尘埃落定再说回家的事。”于旷言想起三个月前见到这个离家出走多年的侄儿时的模样,那份落魄和寂寥真是让人触目伤神,可偏偏他居然说什么也不回家去,说要先将于家如今的境况都探寻清楚了再说。 话语至此,男子便顺势说道:“这几个月我已将所有产业都看过一遍了,虽然难免坐井观天,但就如今的情况来看,于家没打算逃,对吧?” 于旷言也收敛了神色,缓缓说道:“于家不可能放下这份基业和传承逃亡隐居的,而且只要光明岛还在,这座都城就能始终庇护着于家,既然乱世之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那就不如跟着光明岛共生死。” 男子毫不意外地点点头,说道:“于家已经将海上的生意开始收拢了?”于旷言点点头,想了想直接将书桌上的一叠书卷都拿过来,事无巨细地与眼前的男子说解现在于家的谋划和打算。 不知过了多久,静静倾听的男子低声开口道:“于家所作的准备的已经足够妥当,只差一个与朝廷摊牌的时机?”于旷言郑重地点点头。 于家虽然始终和光明岛王朝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若是涉及到了真正关乎世家传承和王朝庇护的事情,就必须要真真正正地与庙堂中枢坐下来商谈。 可是于家已经断去了许多朝廷中的关系,至少在明面上除了一个升任户部尚书的于肃呈外,于家再没有任何相识的朝廷高官,所以如何找到一个时机和途径将于家想要的条件摆到庙堂中枢的桌上去,就是一门最大的学问了。 更何况,从于旷言的话里话外不难觉察出来,恐怕于家所想的还是与那位光明皇帝再来一场两百年前一般开诚布公地讨价还价,既要保住于家这个姓氏,更要延续千年以来的繁荣。 可是新政已经推行至此,谁也难以保证那位如今的光明皇帝还会容忍世家氏族的“得寸进尺”,所以于家才一直在犹豫徘徊,留下什么呈上什么都至关重要。 那个断去一臂的账房先生这段日子有于旷言的相助也已经将于家所面临的和所准备的有了清晰了解,所以此时深思熟虑之下,缓缓开口说道:“如果我能找到面见那位皇帝陛下的机会呢?” 于旷言抬眼看向男子,疑惑问道:“如何做?”男子犹豫了一下,他看着自己断去的手臂,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奇星岛降魔殿的第一正司大人还在光明岛上。” 于旷言微微皱眉,似乎也在沉思着,男子却已经站起身,说道:“此事我会再多想想,大伯,于家这边就多劳烦你费心了。” 于旷言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书房中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的神秘身影,男子早有察觉已经伸手按在了于旷言的肩膀上,一股汹涌的真气铺洒开来。 不过那个黑衣人却跪在于旷言身前声音低沉急促说道:“于家遇袭。” 于旷言蹭的一声站起身,他身旁那个账房先生却已经消失不见,书房的门敞开着,于旷言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只能赶紧吩咐备马。 汪洋之上战火点燃山水,死亡和绝望好似垂落天际的夜幕将人间笼罩禁锢,纷争和战乱无处不在,野心也好守护也罢,只要卷入了乱世和战争之中,一切的过往就都消散无踪,无论是自得其乐的道德本心还是肆意张狂的贪婪欲望,在烽火狼烟之中都会彻底地撕去伪装。 读书人涕泪横流地祈求苟活,善心之人毫不犹豫地去出卖和背叛,强盗和匪患是那随意就会摧折的墙头草早没有了嚣张气焰,江湖人心甘情愿地去做座下走狗,高官权贵恨不得将吞进肚子里的金银也翻出来孝敬…… 乱世还没来得及吞没人间,隐藏潜伏许久的恶意就已经将世间都搅乱做了混沌一片,比起那天地初开的莽荒都还要不堪入目,毕竟千万年来人类已经学会了廉耻,可是看得多了也做的多了,好像那些口口声声的圣贤道德都还比不得一块肉来得让人心满意足。 可惜在残骸和血泊中翻找许久,也只能去啃噬还未冷透的尸体才能宽慰一番口舌之欲,这也没有什么了,那些空洞却迷蒙的眼瞳,所残留下的理智只剩了活下去。 这就是如今八大海域许多陷入战乱的岛屿所上演的人间炼狱,也是许多年前奇星岛上无数走投无路的百姓们刻骨铭心的遭遇,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好像是罪有应得,终于也迎来了惩戒,可是哪一座岛屿都没有了幸灾乐祸和置身事外的可能,因为乱世已经席卷而至,生离死别都变作太过寻常。 世间匆匆地度过一年光阴,一切早已天翻地覆,可是还有更令人震诧的消息突如其来,新一卷的天坤榜颁布了!仅仅时隔一年,一如往常,天坤榜不知是否经手了神明,居然依旧能在战乱中传达至各大岛屿,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卷天坤榜的书写。 天坤榜榜首是并肩而立的光明皇帝和魔君, 天坤榜次席不再属于金藤皇帝也不再属于奇星皇帝,换作了一个所有人都并不陌生的姓名,“地藏顾枝”。 这一次的天坤榜多了评述说明,除了榜首那两位举世无双的君主以外,所有上榜之人都得到了位列姓名之下的评述。 “于奇星岛上出山入世,破十三鬼门关开宿微城魔宫,持刀太平,位列天坤榜第十,后隐姓埋名远离武道,再一次出山于出云岛上对决魔君,武道登高再上一层楼,可为天坤榜次席,坠落秦山下落不明。” “君洛之子。” “地藏顾枝”的传闻已经消匿许久,在一年前那卷天坤榜现世之前除了奇星岛的百姓们依旧愤愤不平以外,汪洋之上所有人都觉得“地藏顾枝”能够登入天坤榜就已经足够出奇,后来那个姓名一举跃升至第四的位置,自不必说在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可是如今时隔一年,那个名字居然直接力压无数岛屿之主来到了天坤榜次席的位置,做到了当年君洛一般的壮举。 更让人们惊诧的是,“地藏顾枝”再次持刀出手居然是在出云岛上与魔君一战?而且,“地藏顾枝”竟是君洛之子? “地藏顾枝”之后的名字都依旧是那些不出意料的岛屿之主和武道高手,无论是奇星皇帝还是“戮行者徐从稚”,人们都毫不意外可以看见他们姓名,可是又一个足够称奇的事情发生了,天坤榜居然还有第二卷! 在这一卷天坤榜上依旧是十人上榜,只是区分开了岛屿之主和武道修行之人,岛屿之主且不去说,在那书写江湖人的榜单上,“地藏顾枝”位列榜首,“戮行者徐从稚”紧随其后,然后一个个名动汪洋的武道宗师的姓名都被一一揭露,在这一卷天坤榜的末尾,还有一个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名字。 “长风起于琅”。 汪洋之上那艘张扬的战舰甲板上,独自站在船头的大红长袍身影手中握着仅剩的一副画卷。 如今的天坤榜现世如何惊诧所有人心,那么不久之后的倾覆就更要搅动愈加喧嚣的混乱,若是人们有朝一日发现天坤榜的熟悉名字都消失的一干二净,而剩下的只是一些从未听闻的姓名,那么要那些早已习惯了依附和称赞天坤榜上所写姓名的人心如何安稳太平? 那个时候所有人们自以为无可战胜举世无双的岛屿之主和武道宗师都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魔君座下最忠实的信徒和追随者,那么已经备受乱世折磨的人们是要继续握着脆弱的心神负隅顽抗,还是干脆紧紧跟随魔君的旗帜来一番天翻地覆? 魔君有些期待,虽然只是无聊之时随手的泼墨,可是若能够演化一卷千奇百怪的变动,那么倒也算是这乱世之中的一招无理手。 宁愚下棋布局许久,那么井舜又要做何应对呢? 第三十三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一) 光明岛都城占地广袤,几近方寸岛那般渺小岛屿的一境之地了,于是绵延山脉亭台楼阁足以让人目不暇接,再有了那喧闹鼎沸的生息来往,这座天底下最为繁华的城池便好似焕发着夺目的光芒,让人心驰神往也流连忘返。 无数海外之人的一生心心念念便只盼着能够走入光明岛的都城一开眼界,似乎探寻不得的蓬莱仙岛也不如亲眼所见光明岛片缕风景,而若是能够走入禹夏城中的那座皇宫,更是让人觉着不负此生,青砖绿瓦千古岁月,如何不让人称奇赞叹。 禹夏城分为内外两座城池,外城尽是山水景色和精美楼阁,环绕着的是驻守重兵的巍峨城楼以及挂在山腰的潺潺流水,外城是光明岛王朝几千年来历代光明皇帝用心良苦打造的汪洋胜景,要让天地间所有生灵都亲眼见证光明岛的繁荣昌盛,而越过蜿蜒山路或是驶过绵长官道,走入内城便多了几分历史积淀下的厚重和庄严。 街巷星云排布,随意散落的宅院屋舍中安居着这世间最静谧祥和自得其乐的百姓,闻名遐迩的许多深宅大院中无一不是庙堂高处的权贵和学宫书院的文坛宗师。 内城几无高楼,那些热火朝天的酒楼客栈都有意弯下腰去,可其实无论他们的楼阁如何高耸都无法触犯皇宫殿宇丝毫,光明岛的百姓无法想象,这世间除了秦山和天门以外,难道还有什么人间的高山城池能高过光明岛皇宫去吗? 要说起如何在光明岛都城附近游玩,那长久住在此地的热心百姓能够与远道而来的旅客说上好几个时辰,无论是皇宫不远处的晏山学宫还是同样身处内城的神药学院,这两座与道德谷齐名的学问圣地从不将远来之人拒之门外。 外城有那佛宗和道家精心修建的几座玄奇庙宇,若是心诚之人愿意上几炷香,慷慨慈悲的佛祖神明向来颇为灵验。 大街小巷之间的妙趣横生自不待言,愿意花上些时间走街串巷的旅客,总能自己寻得不足为外人道的趣味,光明岛都城的百姓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扫兴,说的太多岂不是徒惹生厌。可是既然到了禹夏城,城外不远处的山水十二景可绝对不能错过吧?还有环绕禹夏城的那条护城长河,若是不乘着楼船好好将沿途观赏一番岂不白来一趟? 禹夏城中不知挤进了多少的百姓,还有许多远游至此的江湖游侠也不愿错过一睹风采的时机,所以城池街巷间尽数是来自天南海北之人,说是鱼龙混杂也好说是海纳百川也罢,禹夏城乃至整座光明岛都是来者不拒。 因为光明岛王朝有那一份无论身处何等混乱都可以牢牢把持住规矩秩序的底气,要是有哪些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在光明岛上掀起暗流涌动,会落得什么下场历史上已经有许多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了,还有那些自以为武道登高就可以为所欲为的江湖高手武道宗师,可别忘了那位天地间无有敌手的光明皇帝就坐镇此处。 光明岛的权势和地位注定了张扬的旗帜会吸纳无数想要奋进和有所求取之人的蜂拥而至,许多高门大户中豢养着武道修为精深的江湖高手,还有更多武道有成的江湖人甚至心甘情愿地追随光明岛江湖院的指使,根本无需光明岛去如何号召,就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挤破了脑袋都想要在光明岛的旗帜下讨得一个清闲安稳。 这一日有一个重回故土的江湖人,不知是因为那个急切的消息扰乱了心性还是因为近乡情怯而难以自制,居然在外城最为繁华的那条街巷冲天而起,然后身影在无数赶赴而来的江湖院执事眼中一掠而去,瞬息间跨越山水路途,直奔城外的山水十二景和于家宅邸。 虽然那个江湖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而有意压制了气息波动,可还是引起了许多百姓的注意,人们惊叹于如此雄浑精深的武道修为,也开始议论起那个神秘江湖人的身份来历。 独臂的江湖人重新戴上了面具,然后身影眨眼间已经跨越了遥远路途,于家的绵延宅邸映入眼中,他下意识服拂向腰间,却没有感受到熟悉的剑鞘,这才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只是一个账房先生。 他有些无奈,不过脚步丝毫没有停滞,虽然察觉到身后江湖院的执事已经紧追而至,但他此时没有时间空余可以停下来解释一二,他穿着一身简朴长衫,身影撞入了于家宅邸的朱红大门中。 山水十二景名义上依旧属于于家的门下产业,这算是当年光明皇帝在那笔交易中对于家明事理晓大局的一份补偿,毕竟于家所放弃的可是千年传承以来的半数基业,足以对革新的光明岛带来难以估量的助益,而事实上,这两百年来的无数变迁也都离不开于家在背后的鼎力支持,所以光明岛王朝才愿意给予于家如今仍旧拥有着的超然地位。 精妙玄奇的山水景色吸引来了海内外无数旅客,自然也是于家源源不断的钱财来源之一,不过对于这份产业于家倒不是很放在心上,只当作是与诸君共赏的一份无足轻重的补益,所以山水十二景同样不会拒绝任何想要踏足其中的旅客,这自然会难免掺杂进一些图谋不轨之辈,不过富可敌国的于家也理所当然地拥有着守住基业的底蕴和实力,这些年来从没有什么过江龙能够在于家的产业兴风作浪。 可今日这伙装扮成寻常百姓和途径富商的匪徒显然另有所谋,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借助山水十二景的天然遮掩而顺势潜入于家,对于层层护卫的于家来说自然算不上太过难缠的麻烦。 实际上这伙匪患也确实在发作之初就被迅速镇压,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让人措手不及的袭击,显然最开始这些悍不畏死的匪患只是障眼法,数位潜伏而至的武道高手一同出手,一时间人手不足的于家暗卫居然落入了下风,被几位武道高手突进至了宅邸深处,直奔那位坐镇于家基业的老太爷而去。 情势急转直下,虽然于旷言安排在祖宅附近的死士及时护住了于家老太爷,也在遇袭最初就将消息尽可能地送往了都城,可是那几位武道高手竟像是只为了送死而来,居然舍了一身修行多年的武道修为,一心一意只为了夺取老太爷的性命,甚至还用上了某种秘法以激起体内的真气奔涌,所以在死士死了一茬又一茬之后,余下的几位武道高手终于来到了于家老太爷的面前。 于家老太爷依旧是一如平常的风轻云淡姿态,他这一生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风雨,虽然如今年岁衰老而早没有了武道修为傍身,可也不会被见怪不怪的生死局面而震慑住。 于家老太爷冷冷地看着那几位杀红了眼的武道高手,缓缓开口问道:“派你们来的,是何家还是曾家?”那些武道高手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屠杀那些死士,然后一步步逼近于家老太爷。 于家宅邸此处还有几位武道宗师负责镇守,可是老太爷却从一开始就吩咐他们只负责牢牢守护此时在于家宅邸的所有亲眷,一旦情势不妙就立即带着于家宅邸中的所有人逃离,至于他自己,只要于家的基业一日不倒他就永远不会退却离去,共存亡同生死而已。 于家老太爷捡起地上的一把刀,苍老褶皱的手掌有些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他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虚弱,却依旧能够听见胸膛轰鸣的心跳声。 于家老太爷抬眼看向那些武道高手,神色平静,他在岁月摧折和世事消磨中已经等待了太久,等不回离去的过往也等不到远去的故人,他眯起眼睛,居然好像在落下的剑气刀光之间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视线远处渐渐清晰起来,像是那个离去多年的孩子? 看来真的是老了,临死了还要希冀着那个被家族压迫得只能远走的孩子会回来看自己一眼。 身影骤然闯入眼中,于家老太爷感受到自己的身躯被一只手掌轻轻一推,居然被清风卷入了身后的亭子里,他摇摇晃晃坐在石椅上,抬头看去,那个消瘦挺立的身影背对着他,可是却那般熟悉。微风吹拂而过,落叶尘埃盘旋而起,那个身影的手臂袖管处凄惨地飘摇着,让人不忍去看。 那些已经被体内真气所掌控的武道高手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从天而降的独臂男子,居然还是直奔亭子里的于家老天爷而去。 可是独臂男子即便没有长剑在手,可一身剑气却在无需收敛,刹时间细微的锋芒划破了飞扬的落叶,好似被无数细针穿过,一个个微小的孔洞上折射出斑驳的光亮。 落叶倒卷剑气倾泻,那几位武道高手的身影也如落叶残枝一般千疮百孔,然后独臂男子向前踏出一步,早已身受重伤的几个身影轰然砸开了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生死不知。 最后只剩下两个还站在原地的武道高手,都是上了年纪的宗师人物,独臂男子有些记忆,似乎在当年他离开光明岛的时候,这两位武道宗师就已然成名了。 独臂男子看着他们此时布满血丝的双眼和被真气鼓动的经脉,他遗憾地摇摇头,知道即便自己手下留情,这些被秘术吞噬了心神的武道高手也绝不可能保持理智活下来了。 独臂男子脚尖挑起地上的一把长剑,然后伸出左手握在掌心,他手腕轻轻一抖,便有剑气刺破虚空直去前方,那两位武道高手提起全身真气不退反进,竟直接朝着独臂男子撞来。 可是长剑却已经点亮了无边无际的锋锐光芒,于是那两位被笼罩在光焰中的武道高手便好似扑火的飞蛾,最终只是被无穷尽的光亮所吞没,沉闷的破碎声在光芒和迷雾中响起。 独臂男子挥挥手将断去一截的长剑丢在地上,眼前那两位本就是强弩之末的武道高手的尸体也落在了地上。 尘埃落定,于家的辽阔宅邸中又恢复了沉寂,在于旷言安排下最先赶来的暗卫愣愣地看着那个突然现身的独臂男子三两下就将麻烦一扫而空,竟是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不过还是有几位武道修为精深的暗卫和死士率先出现在独臂男子身后的亭子中,牢牢护卫在于家老太爷身前,毕竟带着面具的独臂男子还是太过神秘莫测,是敌是友也未有定数。 于家老太爷缓缓站起身,他苍老的面容上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浑浊双眼似乎在看见那独臂男子背影的一瞬间就光芒万丈,他上前几步,不顾那位暗卫和死士的劝阻,沙哑着声音喊道:“琅儿?” 独臂男子的身影好似微微颤抖,可却依旧背对着于家老太爷,他抬眼看向于家宅邸外。 江湖院紧随而至的执事已经尽数分列在了大门外,远处还有几道身影姗姗来迟,独臂男子眯起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时间仿佛陷入了凝滞,这座于家老太爷独处的小院外,已经有不少于家子孙和院里仆人小心翼翼地探看着,却只能瞧见那个带着面具的陌生身影,还有地上已经被挪走的尸体所残留下的鲜血痕迹。 于窈和江若晚也在几位暗卫的守护下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江若晚有些惧怕,压低声音说道:“窈窈,我们还是回去吧,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危险。” 于窈却皱着眉头看着那个独臂男子的身影,轻声说道:“若晚姐,我好像见过他欸。”江若晚有些疑惑,问道:“在哪里见过?” 于窈挠了挠脑袋,沉思片刻之后说道:“好像是几个月前,就在大门外看见过他,那时候他说是路过此地想要找个地方落脚。” 江若晚仔细看了几眼那个带着面具的独臂男子,不知为何,虽然知道了那个看着平平无奇的男子是个武道高手,可她却只要看见那个身影就丝毫没有畏怯惧怕的念头,这种念头没来由地升起,然后就全然占据了她的心神,好像要拉扯着她的记忆去往脑海深处。 一个已经远去许久的身影渐渐浮现清晰,难道是他?不,应该不可能,他都已经离开那么久了,如果回来了为何不回家? 当年那个少年离去之后,跟着父亲来于家想要寻求庇护的江若晚也觉得没道理继续留在于家宅邸,好在于窈却是从心底里将她看作了姐妹来相待,于是江若晚便留了下来,她的父亲也经由于旷言介绍在都城里掌管着一座商铺,算是终于安定了下来。 其实江家与于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甚至江若晚以前都没有来过光明岛,是她的父亲当年和远游四方的于家老太爷结识,后来江家家道中落走投无路了,她的父亲才想着带她来光明岛碰碰运气。 好在于家老太爷是个念旧的人,对于上门拜访的江家父女礼遇有加,甚至还主动提起了当年当作玩笑话说起的娃娃亲,于家老太爷应该也是对伶俐乖巧的江若晚有几分看重,于是那份好似玩笑的亲事就牵连在了江若晚和于家“小少主”于琅的身上。 江若晚知道家中的窘境,也知道对于父亲来说这份亲事的重要,所以她便拗着心性时常主动去与那个少年交谈。 可那个少年虽然没有敬而远之,却总是说什么光明岛与她以前所在的岛屿不同,只要她有想要去做的事情就尽管去做好了,在这里没有什么女子必须在家中相夫教子的说法,那个持剑习武的少年还说如果有谁敢对她指手画脚,就打得他们以后都说不话来。 可是还没等江若晚梳理清楚自己的思绪,那个在于家好似一直光芒万丈的少年就消失不见,听说是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去了,那时江若晚只觉得自己没什么脸面赖在于家了,不过于家上下却都没有丝毫轻视他们父女,如今他们的日子也算是重新安稳,父亲还说再等过段日子就把家里头的她娘亲还有弟弟妹妹都接到光明岛。 这些年江若晚总会跟着与于窈去学宫书院,一开始的那份难为情和悖逆感受如今已经再不会困扰心性,她才发觉自己是那般喜欢读书写字,也喜欢和于窈一起钻研学问,觉得那些枯燥文字中好似藏着这世间最值得赞叹的神秘。 虽然过去了许多年,可是她却发现自己好像还是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少年,也想要知道他是否已经在江湖上闯荡出赫赫声名了。后来“长风起于琅”和“修罗九相”的传闻都渐渐传来,她竟是看见了那个名字就不自觉地红了脸,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份心思,于窈却总取笑她是在盼着于琅回来,江若晚不知如何作答。 江若晚抬眼看着那个独臂男子的身影,看见了面具下的视线好似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可是那道眼眸却已经转开去。 独臂男子已经看着小院外朱红大门的方向,他双手背负身后,手指轻轻敲打,听见了马车缓缓停住的声响,也听见了交谈的声音。 最后他抬起视线,轻声道:“来了。” 第三十四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二) 于家宅邸中的议事堂向来没什么开启大门的机会,除非是有于家足够看重的贵客登门了,才会来到此处议事商谈。 不过随着这些年于家已经彻底成了商贸世家,登门拜访的也大多都是同样着眼商贾之道的富商,少了那些真正会被请到议事堂来的高官权贵,所以议事堂就更没什么迎客的机会了。 不过今日来到于家大门外的两位大人,可都是整座汪洋也久闻大名的真正权贵,于是一直都整装以待的议事堂才终于开启。 议事堂外,独臂男子站在于旷言和于家老太爷的身边,直到所有人都见过了礼,他依旧带着面具,而那个站在光明岛江湖院指挥使路珩嵩身旁的降魔殿第一正司冀央,却一口就道破了独臂男子的身份。 冀央恭敬行礼道:“见过于少侠。”独臂男子没有摘下面具,只是同样拱手保全换礼道:“见过正司大人。” 于琅并不意外冀央能够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来,毕竟当初“修罗九相”的许多记载如今还封存在降魔殿的密库中,当年亲眼见证过“修罗九相”的冀央也肯定能够察觉到他在都城中没有收敛的武道气息,这应该也是为何江湖院的执事明明已经跟随他来到了于家却没有直接出手拿下他,恐怕是冀央知晓了他的身份之后,与在都城中被惊动了于是亲自来此的路珩嵩解释了一二。 于旷言转头看了一眼独臂男子,看见他点点头,于是于旷言上前一步伸手做引道:“请大人们到内堂落座吧。” 如今于家已经渐渐交由于旷言来全数执掌了,所以无需于家老太爷多说什么,自有于旷言来应付处理这些事情。 今日若不是于家老太爷琢磨着那个独臂男子的身份有些古怪,甚至都不会亲自来议事堂参与商议,毕竟不久前他就亲口和几位子女说过了,乱世之中于家何去何从由他们年轻一辈自己去下决断,他如今已经这般衰老,不会再去管太多。 其实在今日于琅与于旷言说起自己会想办法去引起庙堂中枢视线之前,他们这三个月以来就已经多有商议,于琅和于旷言的想法不谋而合,都觉着于家肯定不可能继续这样“超然世外”下去了。 在乱世中于家不仅要更主动些,还要做得比其他世家更多更好,才有可能和两百年前那样为于家再拼出一个千年传承。 这些于琅只用了三个月就看明白的事情,于旷言和于家自然也早有准备,只是一直在等待那个时机,本来于琅是打算由自己以“修罗九相”的身份去找冀央,然后再经由降魔殿找到江湖院,算是另辟蹊径的道路,只要能够将做好决定的于家摆到庙堂中枢的视线中,那些深谋远虑的高管权贵一定不会视而不见。 既然今日路珩嵩和冀央亲自来此,那倒不如就把握住这次机会,将于家和光明岛朝廷的事情摊开来说上一些,虽然江湖院肯定无法做主此事,但只要能够将于家如今的想法传达至庙堂中枢,那位至高无上的君主总会投注几分视线。所以于旷言和于琅都打算就此趁热打铁,既有此前出手震慑在先,又有于家准备许久在后,江湖院没有拒绝商议的理由。 议事堂的烛火点燃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熄灭,于旷言亲自将路珩嵩送出于家宅邸大门外,冀央跟着于琅去了别处。 在于家宅邸不远处的山水十二景之一“白雪压松”崖畔,冀央追上了先行离去的于琅的身影,这位降魔殿的第一正司依旧对“修罗九相”持有敬重的礼节,他毕恭毕敬抱拳行礼,这才说道:“先前一直不知,原来于少侠竟是光明岛于家族人。” 于琅转头看向穿着一身紫色长袍的冀央,好奇问道:“你们降魔殿不是已经对我们几人的身份了如指掌了?” 冀央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们只能了解到几位大侠在江湖上的事迹,至于来历和过往就有些捉摸不透了,更何况当年几位大侠既然选择隐姓埋名,我们也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去叨扰,更不会将各位的身份来历刨根问底。”于琅耸耸肩,倒是不以为意,只是对于冀央和降魔殿的善意有些佩服。 冀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于少侠打算回于家吗?”于琅看着脚下不远处那绵延宅邸,神色平静道:“这本就是我的家,自然要回来了。” 冀央尴尬笑了笑,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到于琅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不过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江湖路了,也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难道还能继续任性下去?” 冀央好像是愣住了,不过很快他就点点头,于琅随口问道:“失望了?” 冀央双手十指交错摩挲,轻轻摇头说道:“何来失望?这世间本就没那么多苛求,所谓的希冀和向往很多时候只是强加的枷锁,若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去指责已经竭尽全力之人的自私,那么这世间岂不太过让人失望?” 冀央转头看着于琅,认真说道:“少侠当年的大义之举冀央仍旧铭记于心,也相信降魔殿和整座奇星岛都会铭刻心间,所以无论少侠是选择在武林江湖还是选择在商在官,那座由你们所开辟的太平盛世和跌宕江湖都绝不会失望,从当年到现在,都只有祝愿,希望那些为了世间太平奋不顾身的英雄们可以安稳此生。” 于琅视线依旧落在身前的于家宅邸中,他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冀央看见他的神色平静,眼眸中有璀璨光亮。最后冀央离去之前只问了一个问题,于琅的回答是:“他一定还活着,也一定会回来。” 于旷言回到于家宅邸中那座独属于老太爷的小院时,就看见了老太爷脸色阴沉地盯着自己,于旷言神色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方才议事堂中老太爷始终沉默寡言,却不代表这个老人就已经老眼昏花也糊涂了。 于家老太爷看着于旷言,声音低沉问道:“你早就知道琅儿回来了?”于旷言叹息一声,虽然已经是早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了,却还是要在老太爷的怒火面前低下头。 于旷言硬着头皮走进亭子坐在老太爷对面,将于琅三个月前找到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过了于旷言的解释,于家老太爷二话不说就站起身,说道:“带我去见琅儿。”于旷言有些无奈,说道:“琅儿既然还不想要回来,我们又如何去找他?” 老太爷神色平静,沉声说道:“既然已经回来了,哪有不回家的道理。”于旷言还想要多说几句,却被老太爷肃然的眼神看了一眼,于旷言神色纠结。 小院外传来脚步声,那个摘下面具的身影缓缓走近,于家老太爷和于旷言站在亭子中抬头看去,便看见那个穿着一身简朴布衣的独臂男子站在小院外,他露出笑意,弯腰拱手行礼道:“于琅拜见爷爷。” “爷爷,您没事吧?” 于窈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此时于家的混乱已经清理干净,于窈便拉着江若晚一同来看望于家老太爷,然后少女就愣在了小院外,她看见了那个独臂男子的背影,也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于琅站在原地转过身看着于窈,于窈看见他脸上的笑意,视线慢慢偏转,空荡荡的袖管随风摇曳。 于窈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江若晚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于窈才好似大梦初醒,她看着于琅脸上熟悉的笑意,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少女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然后直接扑进了于琅的怀中,她哭得泣不成声,只是一直喊着:“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于琅伸出手轻轻拍打着少女颤抖的肩膀,声音温和说着:“不哭不哭,哥哥回来了。”于窈抬起头看着于琅风轻云淡的笑容,然后又看见了他断去的手臂,于窈抑制不住泪水的奔涌,酸楚、委屈、悲伤、遗憾……千百种心绪激荡着少女的心神,让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于家宅邸中的几位管事和当年跟着于琅的书童们这才喊将起来,“小少主回来了,小少主回来了。” 幽深静寂的广阔宅邸瞬间便喧闹起来,所有族人都蜂拥而出,他们远远看见了那个站在老太爷小院外的身影,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于家的许多小孩子们对于“小少主”的印象也只有传闻里备受家族器重却离家出走的那个年轻人,而对于当年亲眼看着于琅成长并最终远走江湖的人来说,此时再见那个始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竟显出几分落拓。 于琅站在原地抱着还像个孩子那般只要受了些委屈就涕泗横流的少女,他的脸上满是温和笑意,他抬眼看向不远处静静站在原地压抑着泪水的江若晚,还有跌跌撞撞快步赶来的娘亲,于琅轻声呢喃开口:“好久不见。” 在不久前的议事堂中,主导于家和朝廷商议的还是于旷言,于家老太爷和于琅只是旁观。 而坐在对面的,路珩嵩毕竟只是江湖院指挥使,对于庙堂中枢的决定无法全然做主,但他也能够明白于家所想要展露的善意,所以并没有拒绝于家好似一厢情愿地谈条件,最终路珩嵩答应会将于家的事情交由宰辅大人和三司六部的官员去做决断。 于旷言其实没想到路珩嵩会应答得如此干脆,似乎还存着些有意的亲切,直到离去之前于旷言试着询问了几句,才得到路珩嵩的回答:“不久之后,整座汪洋都会知道,于家有一位武道高手位列江湖天坤榜的一个位置,而且那个人还很年轻,相信未来的于家同样如此。” “最重要的,是于琅在议事堂中的回答,所以无论是我、江湖院还是光明岛,都愿意相信一个年纪轻轻便登顶武道的江湖少侠的承诺。” 在议事堂中,于琅这般说道:“两百年前于家能够放弃千年传承的半数基业,不是到了紧要关头不得已的选择,而是于家从一开始就相信光明皇帝所承诺的那副未来的景象,那是圣贤书籍中的大同盛世,也是所有百姓生灵梦寐以求的安居乐业,所以无论是千年以前还是两百年前,无论如今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将至,于家从来都是光明岛上的于家,于家可以将全数基业拱手相送只为了铸造光明岛存世的根基,可于家也愿意跟着光明岛继续走得更远一些,直到亲眼见证未来的盛世安康。” “不是说今日指挥使大人没有答应相助于家的这份心意,于琅就会凭借武道修为去威胁作乱,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庙堂有庙堂的规矩,于家也有于家的规矩,无论如今于家只是一个商贸家族还是当年的鼎盛氏族,于家始终都不会忘却心目中所畅想的光明岛是何模样,而于琅还依旧是于家的人,此生此世皆如此。” “商人谋利,世人求己,于家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清白干净就是要受万人敬仰的世家大族,于家也有自己的私心,可是于家愿意做最大可能的努力,太平也好乱世也罢,于家坚守此地也心系此地,这座岛屿这座海域乃至整座汪洋,世事再如何跌宕混沌,于琅走遍江湖和天下,依旧愿意相信本心的纯澈。” 就像于琅所告诉冀央,他始终相信顾枝绝不会就那样消失不见,他相信那个举世无双的少年一定会手持太平刀再次归来,顾枝能够登上一次秦山就一定能够再去往世间的最高处,这世间哪怕还要遭受摧折和苦痛更多,可只要心存希望,一切就都不会太晚太迟,等待、希冀、渴望、梦想……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词汇,不是吗? 这世间有人要以手中刀去斩世间不公,也有人要以心中道去消磨世间不平,那么这世间便还有他于琅愿手持长剑去守护,守护远去的江湖,守护离去的故人,守护他身后珍视的所有,也守护他走到今日所坚守的一切,所有徘徊和犹豫都会迎刃而解,而他终于来到了他将要踏足前方的起点。 光明岛的皇城太高,高过了视线,云雾一旦坠下,便好似将人接引去往天上,触碰无际星辰,也触摸日升月落。 井舜同样落子人心,希望,和绝望一样,都会生根发芽。 第三十五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三) 既然万事万物都从汪洋之中来,席卷整座天地的最初的混乱也由波澜起伏的汪洋所承受,八大海域的海面上如今几乎尽皆是各大岛屿的战舰来回穿梭。 虽然在光明岛宣战之后真正遭受魔军侵袭的岛屿其实只有玉乾海域、奉震海域和瀚兑海域,可是那些早有准备或是野心勃勃的岛屿之主也绝不可能放过添柴加薪的机遇。 所以千年来人们自以为的安定和太平甚至只需要一个许多人未曾亲眼见证的魔君便天翻地覆,随着更多岛屿和海域卷入战火之中,魔军的舰队也开始去往其他地界,分别由金藤岛和奇星岛领衔的圣坤海域与旭离海域终究没有将纷乱直接拒之门外。 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旭离海域之中最为鼎盛的奇星岛在遭受了当年的倾覆之后,本该仍是百废待兴,囿于四境之地,那千百年来在旭离海域之中呼风唤雨的权势应是流落离散。 可是没想到那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居然在当初登基之初就早已着眼整座海域,随着魔军裹挟烽烟而至,旭离海域竟是和由光明岛坐镇的玉乾海域一般同仇敌忾,硬生生以各大岛屿组建的舰队将魔军进犯的脚步拖延了一年之久。 而在乱世席卷之前便有意收拢统合整座圣坤海域的金藤岛,却根本没有在人心上用心思。 那位野心昭彰的新任金藤皇帝只知道以金藤岛千百年来的底蕴去将圣坤海域的权势地位都掌握手中,却根本没有余力去把那些尚在纷乱笼罩下的岛屿打造出足够抵御魔军的实力。 所以一旦从奉海域乘胜追击而至的魔军蜂拥而至,圣坤海域的许多岛屿竟是顷刻间就沦落塌陷,最终只剩下了金藤岛、承源岛和郓荒岛这些传承久远的古老岛屿还有本事负隅顽抗。 战争踏着脚步,从汪洋之上和陆地之间奔涌而至,郓荒岛的港口如今再没有商船和货船来往了,甚至许多商贾和百姓的船只都被朝廷征调而去,紧急召集男丁入伍参军的调令也贴满了各大城池。 郓荒岛朝廷彻底切断了整座岛屿与外界的所有往来,毕竟以郓荒岛的实力,若是真的遭遇了倾覆在即的危险,除了金藤岛和承源岛之外,恐怕也没有任何岛屿能够再施以援手了,而直到这几座古老岛屿最终再也无法支撑,那时的圣坤海域定然和奉震海域一般全然落入了魔君的手中。 其实那些端坐庙堂高处的人都心知肚明,如今圣坤海域的情势已然不容乐观,金藤岛不管不顾的侵扰早已将整座海域都搅乱,人心惶惶之余又遭受了乱世将至的冲荡,许多岛屿恐怕还没亲眼见识过魔军的凶悍就要降了,这究竟是该怪罪各大海域和岛屿太过贪存于安逸,还是这世间早就习惯了相安无事? 郓荒岛决定独善其身,倒是在自困藩篱的同时将所有民心都调动积蓄在了一处,如今只要走进城池之中去,便能见到各处热火朝天的备战姿态,那些青壮男子叫嚷着定要让魔军的舰队见识见识郓荒岛男子的勇武,甚至看向穷乡僻壤之地也能瞧见各座村寨的呼喊响应,随着战争的号角临近,所有的人心都在喧哗,誓要与刀剑和战火相较一番。 木板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岁禾城的街道上,一个带着斗笠的白发年轻人看着擦肩而过的那些青壮男子,所有人都眉眼飞扬,无论是手提刀枪剑戟还是肩扛沙石土木,所有人都叫嚷宣泄着,似乎不是要去直面残酷血腥的战争,而是要在整座岛屿兴办什么热热闹闹的庆典。 沿途看去,年轻人还看到许多满载着货物和行李的马车与那些青壮男子背道而驰去往城外,应该是城里的权贵和富商们打算远离这临近海外的城池去往内陆,希冀着拱卫内陆都城的军队能够驻守防线,将魔军拒之门外。 一时间竟是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这些忙忙碌碌卷铺盖离去的人更为明智,还是那些无所畏惧满怀希望的人更加果敢。 木板车停在一处街巷口子,言澍已经站在不远处等候多时,年轻人跳下木板车,和白家村的几位汉子上前走去,言澍迎了上来,看见了几辆木板车拉载着的木料和麦穗。 言澍点点头说道:“好好,足够了。”白发年轻人上前几步说道:“仁叔说现在村子里还在筹集更多的东西,如今这些可能还是不太够的,村子那边会尽快再送一些过来。” 言澍摇摇头说道:“无妨,这些东西已经足够换到白家村所需的物件了。”说完,言澍挥挥手示意年轻人还有白家村的几人跟着自己去往巷子里的那间医馆,推开门去往后院。 年轻人摘下头顶斗笠,看见了堆在院子里的皮革和铁器,言澍伸手解释道:“如今城里的刀剑武器还有打铁师傅都被军队征调去了驻守城池,所以只能尽力寻到这些铁器以作应对,至于护具和铠甲,这些皮革应该也能派上用场。” 说完,言澍又领着几人去往后院的药房里,他指着一捆捆准备好的药包说道:“还有这些,都是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的药草,村子里虽然也有医馆,但肯定没办法支撑日后太久。” 顿了顿,言澍擦了擦额头汗水说道:“时间紧迫,也只能准备这么多了。”白发年轻人神色平静说道:“已经很足够了。” 白家村的汉子开始往木板车上搬东西,也将那些麦穗和木料都卸在医馆后院里,后面言澍自会去做交换和偿还,毕竟准备了那么多的铁器和皮革,恐怕言澍花费的心思和垫付的银两肯定不少。言澍将白发年轻人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顾枝,四叔他没多说什么吧?” 白发年轻人正是刚帮着白家村里收完麦子的顾枝,转眼一年过去,他的身子虽然依旧瞧着虚弱瘦削,可是脸色已经红润许多,不再那般苍白如纸,只是满头白发依旧有些诡异和刺眼。 顾枝有些疑惑,不过还是摇摇头说道:“没有,仁叔还是经常去地里忙活。”言澍似是松了口气。 顾枝抬眼打量着医馆里空荡荡的模样,疑惑问道:“医馆里的伙计们呢?”言澍叹息一声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说道:“都是几个年轻小伙子,眼瞧着城主府和军队那边征调入伍便都抢着去,还有几个刚跟着学医术的,家里头看着应该是要打算着离开岁禾城,我就干脆让他们全都走了。” 顾枝点点头,也坐在台阶上,言澍转头看着顾枝说道:“之前还想着等户籍文牒都备好了便让你来城里住的,可是没想到现在却是这般变故,倒不如在白家村和庆鹤山中周全些。”顾枝摇摇头轻声笑道:“我也本就没打算离开白家村,如今这样就挺好的了。” 言澍也笑着拍了拍顾枝的肩膀,其实他自问也没帮着顾枝多少,年轻人从海底被打捞上来之后,满身伤势其实都是靠着自己那让人匪夷所思的体魄修复,言澍最多便是带着他去往白家村有了一个落脚之处,更何况在白家村里顾枝也帮衬着言端仁和言奇白念媛他们许多,所以言澍反而觉得对顾枝还有些亏欠。 顾枝不知是否察觉到了言澍心中所想,转头看了一眼中年人这段时日多了些皱纹的面容,缓缓说道:“若是岁禾城这边真的要首当其冲直面魔军的侵袭,不如这一趟就跟着我们一起回村子里去吧。” 言澍视线望着前方,街巷间来往的行人踪影少了许多,来来去去的都是行色匆匆的百姓,脸上挂着迷茫和忧愁,言澍双手拢在袖中,轻声说道:“不回去了,已经答应了城主府和驻军那边,之后应该要多帮些忙。” 顿了顿,言澍收回视线转头看了一眼昏黑的医馆深处,他声音低沉说道:“这间医馆恐怕也要开不下去了。” 顾枝抬头打量着医馆上悬挂着的匾额,两侧悬吊着有些破损的红灯笼,已经褪去了漆色。 顾枝低声道:“会很危险。”言澍笑起来,语气平静说道:“以前还没出海的时候也觉得会很危险,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 顾枝想了想问道:“庞域船长?”这一年来顾枝虽然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白家村里,不过倒也有过几次和言奇一同来过岁禾城,与言澍和庞域都见过几面。 言澍低下头叹息着说道:“那家伙不听劝,半个月前还非要走一趟船,结果差点一头扎进战乱去,最终船毁了,好在人都安然无恙。” 顾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其实所谓乱世之中感触最深的不是什么纵观全局的庙堂权贵,而是那些只想着安居乐业的寻常百姓,直到置身于战乱和纷争之中才发觉那些太平岁月是何等的珍惜可贵和不可追回。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白家村的几个汉子将东西搬上木板车,也看着街上脚步匆匆的百姓们低着头紧锁眉头,顾枝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言澍察觉到顾枝的异样,问道:“又头疼了?”顾枝松开手指,神色平静说道:“习惯了。”言澍犹豫了一下,问道:“又想起了什么来?” 顾枝也将双手拢在袖中,十指交错轻轻敲打,他声音有些沙哑说道:“其实这些日子想起了许多事情,只是都模模糊糊也隔得太远,似乎那些记忆并非是我的,而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所亲眼看见的罢了。”顾枝晃了晃脑袋,将那些纷杂念头都驱散开去,尽力压抑住了那种早已习以为常的疼痛感受。 言澍伸出手指搭在顾枝的脖颈脉络上,片刻之后他轻声说道:“你自己怎么想?还是觉得一定要记起那些事情吗?” 顾枝没有犹豫,点点头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过往会这般刻骨铭心,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该忘记的,我也不希望就此忘却过往一切,有些人在等着我,也有些事情需要我亲手去结束。” 言澍问道:“不会太累?”顾枝笑着说道:“有什么可累的?如今这日子就足够闲散随意了,难道还能一直装瞎子扮作视而不见?” 不远处巷子口,木板车上已经堆叠好了言澍所准备的皮革和铁器,还铺上了灰布遮掩,虽然已经有言澍事先打过了招呼,不过也不能太过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运送着这些东西从城门口出去。 顾枝站起身拍了拍衣衫,然后转头看着言澍说道:“如果太过危险,或者一切无可挽回了,就回村子里来。”言澍站在台阶上点点头,脸上带着笑意说道:“放心吧。” 木板车继续晃晃悠悠着远去,顾枝坐在车板上戴着斗笠,转身与言澍挥挥手道别,言澍便站在屋檐下招手,似乎仍带着笑意,直到木板车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言澍才放下手臂。 言澍静静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然后才转身走入冷清的医馆中,看着昏暗中的内堂,他竟是有些陌生,再没了往日里人来人往的喧闹,不过却也又多了几分熟悉,因为记忆中许多年还在此处学习医术的自己便是始终记着午后昏暗清凉的医馆内堂。 言澍背负双手将医馆绕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其实以前还是他师父坐镇这间医馆的时候生意并没有多好,虽然他师父也是附近城池间有名的神医,可是那个老头子脾气坏得很,若是哪个上门求诊的病人惹得他不满意了,甚至都能把远道而来的客人给赶出医馆大门去,这一来二去的谁还愿意碰一鼻子灰,不过后来言澍接手之后生意倒是慢慢好起来许多,言澍医术精深为人也温和亲切,人们自然愿意来此。 不过言澍的记忆中却没有多少那个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时候,好像从以前年轻来拜师学艺开始,老头子对他便一直都是和眉善目的。 虽然言澍也知道老头子对其他学徒还有那些登门拜访的客人都没什么好脸色,但老头子待他是真的好,不仅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也给了那个时候离家出走的言澍一个可以安定下来的住处。 对于言澍来说,恐怕真正的家宅并不是白家村的那处院子,而是这间总是缭绕药草味道的医馆。 言澍的脚步最后停在了嵌在墙上的药柜前,他伸出手将那些悬挂在药柜旁的木牌都一一收下来,上面写着的药草名字他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言澍将柜台和药柜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最后坐在后院屋檐下的长椅上,他抬头望着远处天际,其实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老头子那时候要对自己那么好,是因为他在医术一道天赋异禀,还是比起他人更愿意吃苦? 也许都有,也许都不是。 老头子已经离去很多了,现在言澍也慢慢有了两鬓白发,可惜他最终还是没能在这间医馆终老,可能在不久之后医馆就是一片废墟,言澍有些遗憾也有些愧疚,没能做到当年答应老头子的承诺,将这间医馆好好地留存住。 离去之前,言澍抬起头望着天空轻声自言自语道:“老头子,我也要走了,不知道会不会一去不回,不过当年出海也是你拐骗我去的,如今希望也能和当年一样做出对的选择吧,你说呢?” 话语声飘远去,散落在天地间。 第三十六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四) 木板车轧过山路泥地,终于重新回到了白家村。 短短半年时间,白家村已经变化许多,在村口不远处便有一处特意清扫出来的空地,如今空地上满是挥舞着铁器和弓箭的青壮汉子。 村口两侧已经筑起了砖墙和木桩,现在依旧如火如荼地搭建着,想来不久之后就能将白家村都护在围墙后。村子里还搭起了两座高台,有些像是箭垛和了望台。 这些让人瞧着像是行军所备的东西都是白家村里几个老人规划安排的,那些青壮汉子只是听命行事,甚至还有许多孩子也跟在大人身边帮着捡拾沙石,还有年纪较大些的已经在那片演武场空地上有模有样地哼哼哈哈。 走进村子里去,许多街巷道路甚至都被消磨得看不清楚了,有几座宅院也已经被拆开来。 沿着村中山路多走些路途,便能看见在山脚下已经搭建起了简易的土屋,还有沿着登山路往上而去的许多帐篷和草屋,显然白家村已经对可能不久后就要席卷而至的侵袭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些简易屋舍就是打算若那些围墙和最前方的抵御失败的话,就只能借助山势固守此处,等围墙兴建好了,还要在山脚下挖出几条深壑来,以阻挡敌军的脚步。 木板车将皮革和铁器都拉到了村中的祠堂院落里,自有负责看顾安排的村中长老去筹措。 顾枝摘下头顶斗笠离开了祠堂,他本想先去学塾找言奇,不过想了想还是转身走向村口不远处的演武场空地,如果没猜错的话,白念媛肯定又偷偷瞒着言端仁跑去那里了。 顾枝走到演武场外,隔着简单树立在地上的木栅栏,看见在空地上果然有一个卷起袖管裤腿挽起长发的年轻女子,正有模有样地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比划着粗陋的拳架,似乎还在切磋,地上已经躺着两个满地打滚的少年,看来那个女子下手没有怎么留余力。 演武场虽然不大,不过村子里倒也有许多人此时都在这里,那些收完了麦子本该继续去照顾田地的农夫跟着几个猎户操练起武学功夫,不远处还有几个身形健硕的老人神色严肃地指点着一些年轻人和青壮汉子的拳桩步伐,看着还颇有几分正儿八经的味道。 顾枝看着围绕在演武场栅栏附近叽叽喳喳吵闹着的孩子们,知道学塾那边恐怕是真没有多少孩子还愿意按耐住心性去听授学问了,也不知道那位本就不是白家村人的学塾先生会不会也打算先离开此处去避难,毕竟若是有些积蓄和底蕴,还是会觉着往内陆去更安稳许多。 顾枝没有忘记自己特地来到此处的目的,他跨过演武场的栅栏走近那片尘土飞扬的空地,径直走向依旧挥舞着拳脚跃跃欲试的白念媛,顾枝可还记得言端仁肃然的嘱咐,所以自然不会由着白念媛继续在这里胡闹下去。 一个年轻人猛地扑向半蹲着身子的白念媛,还想着要靠自己更为高大壮硕的身躯打倒白念媛,可是等待已久的年轻女子却只是身子一矮躲过那个年轻人的冲撞,然后借势在地上翻滚一圈,居然已经来到那个躲闪不及的年轻人身后重重砸出一拳。 那年轻人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白念媛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微微泛红的脸色满是兴奋,她嚣张地挑眉勾手,惹得那几个年轻人都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白念媛,仁叔喊你回家去了。”白念媛站在原地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她不快地皱了皱鼻子,然后转头果然看见了那个满头白发的顾枝。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那些从地上爬起身的年轻人已经装模做样地指着白念媛说:“回家去了。”白念媛恶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还挑衅地挥舞起拳头,那些年轻人只是跳开几步却浑然不惧,依旧龇牙咧嘴地捉弄着白念媛。 白念媛卷起袖子就要继续上前去切磋,可是却被顾枝喊住了:“白念媛,仁叔说你再不回去就打断你的腿。”白念媛背对着顾枝顿住脚步,然后转头看向顾枝低吼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顾枝神色平静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白念媛,最后还是白念媛率先移开视线败下阵来,她伸出手指了指那几个扮鬼脸的年轻人,威胁道:“你们下次可别让我在这里遇见你们,否则我打的你们一个个猪头,连你们娘都不认识。” 说完,白念媛二话不说转头就去,也将身后那些嘻嘻哈哈的喧闹声当作耳旁风,她怒气冲冲地走在前头,顾枝慢慢悠悠地紧随其后。 直到离开了演武场,白念媛才转身看着顾枝说道:“你跟这么紧干什么,我叔爷咋不说让你把我扛回去呢。”顾枝神色平淡,像是没有听见白念媛在说什么。 白念媛最见不得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事情,一时间攥起拳头抓耳挠腮,可就是不知道该拿顾枝怎么办,最后只是愤恨说道:“你一个大小伙子,就算是身子弱了些,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闲,咋不去村头和演武场多帮忙。” 顾枝点点头,也不说话,就继续朝前走去,白念媛看着顾枝的背影,思来想去依旧不解气,于是便对着白发年轻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拳打脚踢。 白念媛跟在顾枝身后,看见他独自走进空荡荡安安静静的学塾中去,白念媛站在门外嘟囔着:“还以为拿把刀是什么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呢,结果就是个怂包憨货。” 顾枝也不知听见了没有,脚步不停,直直走进学塾深处去。 学塾里唯一点燃的烛火熄灭了,顾枝站在院子里便看见言奇捧着一堆书籍脚步沉重地走出来,顾枝迎上前去接过几本厚重书卷,低声问道:“怎么了?” 言奇转头看了一眼昏暗一片的学塾,叹息一声道:“先生要走了,说是家里头都准备去京城那边避难,先生也得跟着一起去。”顾枝点点头倒是不觉得意外,毕竟乱世即将席卷而至,白家村即便地处偏远也注定不可能一直安然无恙,恐怕京城才是如今退无可退的选择了。 言奇不久前刚刚在会试中榜上有名,本想着过段时日便准备去进京赶考,却不料如今天下大乱,且不说能不能安然顺畅地去往京城,恐怕科举也要中断,在乱世之中轻薄简易的书卷和学问好像最是无用。 言奇跟着顾枝走出学塾,少年的神情有些低落,白念媛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嘛,等以后世道太平了,姐带着你进京赶考去不就好了。”言奇勉强地露出笑意,却依旧神色沉闷。 少年本想着寒窗十年终于能够一朝化茧,也可以尽自己所能地去报答言叔和叔爷,可是没想到还没等真正走到最后一步便已经前路黯淡,少年难免觉得难以承受。 顾枝走在前头,言奇和白念媛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能够听见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轻声说道:“读书求道,求的是学问。播种就能收获的不是庄稼地,而是农夫做的梦。所以不是读书破万卷了便可以大梦醒觉,坎坷总是会让人抱怨太多,可只有真正能够从崎岖泥泞中走出来的,才是当之无愧的下笔如有神。” 言奇静静听着顾枝的话语,似乎多少舒缓了些心境,白念媛虽然听得一头雾水,可以察觉出来顾枝说的是些宽慰劝解的好话,她重重地拍打着言奇的肩膀,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言奇也笑起来,少年的双眼中依旧是璀璨的光亮。 言家的小院里,言端仁已经将老黄牛系在了牛棚里,然后他独自走到正堂的屋檐下坐在躺椅中,竹编的躺椅如今已经有些泛黄,老人躺在上面轻轻摇晃着,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远处天边的云海卷舒聚散,将若隐若现的温和光芒洒落在大地上,微凉的秋风吹过,也不知道今年的冬日会不会更加严寒。 老人闭着眼睛慢慢等待,等着离家的游子归来,等着家中的孩子安稳长大,也等着漫长的冬夜尽快过去。 世事好像总是这般,无论是满怀希冀还是忧愁怨怼,最终一切都不会如愿以偿,人们希望黑暗会过去,也希望烈日照常升起,可是一旦云海褪去颜色也舒展身躯,天地间便要承受黯淡和静寂。 大地之上点燃的火焰从千万年前便灼热耀眼,那片光亮和温暖孕育了生命,可是如今恍若遍地花开的战火却翻腾出死亡和灰烬,让人远远瞧见便黯然失色。 情势急转直下,郓荒岛本以为凭借养兵千日用于一时的战舰联队能够将侵袭而至的魔军拒之门外,或者至少也能够拖延支撑个半年时间,可是没想到魔军似乎在占领奉震海域之后势力不仅没有磨损,甚至还组建起更加庞大和强盛的舰队,竟使郓荒岛的三面海域都团团环绕住,使得郓荒岛的舰队疲于奔命。 魔军似乎还存了些戏弄的心思,本可以乘胜追击三线并进,却还是给了郓荒岛两个月周转奔波的余地,直到年节将至了,魔军的铁蹄才踏足郓荒岛的土地,至此不再留手。 数不清的战火烽烟和铁蹄刀兵浸染了郓荒岛的每一寸土地,像是在饱受干旱的山林中点起了一把火,火随风势飘摇之上,郓荒岛恐怕连预料中的支撑一年都是奢望,想必还无需半年就要沦落为其他岛屿一般的结局。 港口附近的城池最先被战火冲撞而至,并且魔军的进犯还颇有章法,先是主要攻陷方圆之间最为鼎盛的城池,然后再凭借坐镇一地的根基将周围所有土地缓缓尽数吞入腹中,就连山野村寨都不肯放过丝毫。 一时间山河破碎生息凋零,郓荒岛自以为傲的民心和实力,在无可阻挡的战乱席卷中迅速碎裂飘散,那些卷曲的灰烬和烽烟,飞舞在黯淡的天幕下,似乎尽情嘲弄着人类的不自量力和狂妄自大。 岁禾城虽然不是屯兵的雄城,可是随着前方的军队节节败退,许多离散的军队都汇入岁禾城中,占据着这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希望能够阻挡魔军的脚步,其实不过是前路断绝的负隅顽抗罢了。 岁禾城一旦陷入包围之中,便注定等不到朝廷的援军了,如今内陆的主要城池已经挤满了郓荒岛最精锐的军队,要将魔军阻绝在京城之前,否则一旦庙堂中枢也被一把火烧了,那么郓荒岛可就连当年奇星岛那般东山再起的希望也被全然丢弃了。 魔军的行军极具耐心,不仅愿意留下七八万人马与岁禾城打一场持久战役,还调遣了两万大军将岁禾城附近的所有城镇与村寨都一网打尽,就连地处偏僻的白家村如今也已经陷入了一千魔军的围困中。 挖掘出沟壑的村前道路阻隔了魔军势如破竹的进犯,那些身经百战的恶魔凶灵甚至在村外安营扎寨,似乎准备和满打满算都没有一两千人的白家村耗上一耗,见识见识郓荒岛百姓的垂死挣扎与其他岛屿有何不同。 先前两次的遭遇战,白家村虽然战死的人不多,可是身受重伤的却已经挤满了临时搭建在山脚下的营帐医馆,几具死相惨烈的尸体已经掩埋在了山神庙附近,宗族的人还没来得及吊唁哀伤,村子外叫嚣着打打杀杀的魔军便已经将许多人都吓破了胆,如今许多村子里的长老和一些当家人已经商量着该如何越过庆鹤山去避难了。 村口不远处的演武场已经空无一人,如今村子里还能够扛起刀剑去拼杀的青壮汉子也都退据山脚下的营帐,不少村道沿途的房屋都已经被推平,希冀着以这种手段稍稍阻挡魔军的铁蹄。 好在百家村背靠的那座庆鹤山后山既是让无数百姓忧心千百年的险境,却也是天然的屏障,所以白家村才能这般尚存几分余地,否则一旦被魔军前后围住,恐怕白家村一开始做出抵抗的决定就是最愚蠢的选择。 言家小院离着山脚不远,言端仁依旧不愿意离开院子去往山路的营帐暂住,似乎打算魔军一日未曾踏足村子里便要多一日留守言家的院子。 村子里的长老们几番相劝都没能请动言端仁离开院子,便只能让言奇和白念媛在老人身边多念叨几句,希望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老人可以不再那么固执,看来虽然言家是白家村的外来人,村子里的人却对言端仁和言家都颇为敬重。 顾枝翻越过山脚附近的那些深壑,走到了言家小院外,他素朴单薄的布衣上沾染了尘土,满头白发都掩盖了些黯淡色彩,他踩着地上划开的积雪踏入小院,看见无法再去地里忙活的言端仁独自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 言奇和白念媛都在山脚那边帮忙,不久前偷偷跟着村子里的青壮汉子去往村头抵御魔军进犯的白念媛还受了些伤,不过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就在营帐医馆中顺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言奇同样也在医馆里打下手,少年常年坐在学塾里读书写字,身子骨不如其他年轻人那般健硕,村子里也就没有让言奇去村头护卫队那边做事。 起初言端仁还要骂上几句白念媛,也会叫言奇不要动不动就想着跟去村头那边帮忙,可是慢慢地老人便不怎么说话了,就这样独自一人呆在小院里,似乎全然不在意即将到来的倾覆,而是静静等待着热闹年节的到来。 顾枝走到屋檐下坐在门槛上,言端仁睁开眼睛,他低声问道:“岁禾城破了吗?” 顾枝摇摇头,言端仁坐起身子,视线看向远处,随口问道:“念媛和言奇那小子是不是背地里说我这个老头子就知道贪图安逸呢,也不去跟村子里的长老商议,更不去村头那边当砖石,岂不是太过无用。”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没有看向老人,语气平静说道:“他们都知道的。” 言端仁似乎愣了愣,不过很快就轻笑起来:“知道什么?” 顾枝转头看了一眼老人,说道:“村子里这些备战的决断和拒敌的谋略大多都是出自您的手中,虽然白家村祖上也是行军打仗出身的,不过毕竟已经传承了近百年,能够在猎户的手中残存些战阵痕迹就已经难得,比不得您的筹谋。” 言端仁看向顾枝的双眼,问道:“言澍跟你说的?” 顾枝摇摇头,视线重新看向小院的门外,只有飞扬的尘沙,他轻声说道:“言澍只跟我说了白家村迁往庆鹤山之前的过往,言家的事情其实只要有意去打听也能知道不少,五十年前权倾朝野的上柱国姓氏,即便已经快要被彻底消磨干净痕迹了,不过十六岁就能领军突进以少敌多的小将军在郓荒岛的历史上可都不多见,所以想知道当年的言础就是如今的言端仁,只要有心多打听一些,也能多少察觉出来。” 那日言澍随口问起的话语还是引起了顾枝的注意,于是只要多打听一些,就能知道终日埋首田地的言端仁原来还有这种过往。 言端仁似乎并不意外顾枝的言语,他神色平淡,好像已经全然放下了那些许多年前的过往,他笑着说道:“那又有什么用呢?以少敌多?以白家村这一千多老幼妇孺去抵抗精锐的一千魔军,以卵击石罢了。” 顾枝没有转头去看老人脸上的笑意究竟有几分发自真心,他只是轻声问道:“您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言端仁重新躺在椅子上,嗤笑道:“做什么?难道以我现在这样的衰朽残躯还能披挂上阵直取上将首级,然后将白家村和整座郓荒岛都挽救于水深火热?这是传说里的英雄才能做到的事情,不是我这个老家伙做得到的。” 顾枝低下头呢喃:“英雄?”天坤榜在汪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即便是地处僻远的白家村自然也能亲眼见证,所以顾枝看见了那个名字,“地藏顾枝”。 “做英雄太难,很多时候不是心甘情愿地去赴汤蹈火,也许只是为了一己之私,可若是结局足够称赞,便是英雄豪杰了。” 第三十七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五) 他还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猛然惊醒,那些铭刻于内心深处的记忆好似已经沉睡了太久,于是再也不肯让他得到片刻的喘息逃离。 那些深埋在脑海深处的历历在目无所顾忌地冲撞着他的心神,非要他去睁开眼睛看看那些千真万确的过往,可是等他睁开双眼,眼前却只有夜幕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无论他如何去探寻都终将一无所获。 他总是就那样独坐在床上怔怔出神,黑夜和静寂像是囚牢将他紧紧束缚,可是他却连点亮烛火的气力也无,那些迷蒙的过往记忆拉扯着他转身回头,可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在梦中,总是出现一个个人影,有时能够看清他们的背影,有时却连他们所在何处都难以捉摸,那些人忽远忽近的,似乎总在呼唤他的名字,声音也是飘忽遥远,似乎明明不得不远去却还是拼了命地想要来到他的身边。 那份竭尽全力地靠近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他跌跌撞撞,无能为力,那种虚弱和孤寂感受又像许多年前那样突如其来,让他明明已经走出了遥远距离却好像还是站在原地。 他究竟是谁呢?是那个站在倾覆燃烧的城池前默然流泪的孩子?还是在竹林掩映中持刀挥剑的白衣少年郎?不,还有更多的他,或渺小或高大,是孩子也是少年。 他在山巅跟着许多身影修习世间百般武学,他跟着那些身影行走于千山万水,于是满身气魄终于登堂入室,他听见了笑声,那些始终陪伴着他的身影喜悦地说着关于他的未来,于是他便也笑了起来,腼腆的却欢快的,发自内心。 而后那些身影被扯碎消散了,他什么也记不得,等到再次有身影走出烟雾遮掩,他终于能够看出几分面容模样,是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神色温和眉眼柔软。 他一看见那个白发男子,便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似乎内心中有什么此生都不会忘却的东西被重重地敲打着,于是他记起了遗憾和悲伤,还有愧疚,这个时候他便会醒来,然后便只记着那个白发男子,以及在密林深处缓缓走来的一个瘦小身影。 他再次睡去,可是白发男子和指尖的风铃声却再不肯来做客,于是他只能继续沉沦于迷乱破碎的画面闪影中,去努力地抓住一个个稍纵即逝的人,也探寻着任何一段足够清晰的过往。 时间过去了许久,在梦中好似已经春秋百代,外界的岁月也已经过去了十数年,他慢慢长大,于是那些记忆便随着他的弱小一同消匿在时光长河的深处,可是他如何能忘却呢? 是啊,他不该忘记,曾经在瀑布激荡下有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为他指点武道登高,曾经在无垠原野有一个剑客带着他纵横四方,曾经在密林深处有一个女子剑仙教会他如何挽剑入云,曾经在巍峨山巅有一个黑衣男子笑着与他说要去看天下风起云涌,曾经在如镜湖泊乌蒙小船上有一个持刀女子教会他如何去搅乱风云,曾经在蜿蜒溪涧前有一个青衣男子与他说此生定可源远流长…… 原来他已经走过了那么远的路,也看过了那么多的景色跌宕,可是他却都忘了,也将那些故人都一一忘记,忘记了原来他和他们之间有那么坚韧的牵连,甚至,他竟是将此身血脉的缘起都遗失了,他不是有那混乱世事中幸得安稳的福报,而是早已经受了生离死别的悲痛,有一人死于孤山,有一人流落四方,他竟是相见不相识。 鸡鸣声敲碎了梦境的碎片,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面上,他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是倚靠在墙角阴影中的那把长刀,漆黑颜色黯淡无光。 他慢慢起身走下床铺,虽然清风吹过依旧让人觉察出他的瘦骨嶙峋和弱不禁风,不过他自己却能清晰感受到体内力量的渐渐恢复,只是仍旧难免无能为力,他摇摇头走出屋子。 村子早就醒了过来,不如说在大军环伺下又让人如何去安然入睡呢?他走出屋子就看见院子大门外许多身影来回穿梭奔走,想来是按捺许久的魔军又要再次开拔进犯了,可是小小白家村又还能多做什么呢? 除了一次次的负隅顽抗,以及寄希望于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的援军,白家村其实早已是无路可退,只是如今再去后悔那时为何不选择直接退避也无济于事,危机四伏的庆鹤山似乎是现在唯一的选择了。 村子里的长老又来找言家小院里那个似乎打定了主意冷眼旁观的老人做决断,白家村的祖上即便是行军打仗的好手,可是随着当年为了避祸隐居于此,又还有多少血脉留存的力量传承至今呢?那些垂垂老矣的长老和当家人也许还看过几本家中珍藏的军书笔札,可是那些年轻一辈的却已经全然不知祖辈的威能,所以若是想要继续和魔军耗下去,恐怕更需要言端仁的指点。 可惜事到如今就连言端仁也无计可施了,面对围剿而至的一千精锐魔军,别说是老幼妇孺占了大半的白家村无力抵抗,就算是郓荒岛上同样的一千军阵也根本无法阻挡。 魔军的凶残和勇武如今整座汪洋都有目共睹,恐怕过不了多久便没有岛屿再敢叫嚣着和魔军掰一掰手腕了,毕竟魔军的不留余地可是真的足够倾覆一座岛屿的根本所在,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还是寻常市井的百姓,谁能逃得过一条命,生与死。 即便如今言端仁依旧觉得庆鹤山的后山太过凶险,可是白家村的长老们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往深山去避难,言端仁也难以对此评点多少,更不会去反对白家村的意愿,毕竟现在谁也无法再说出更好的办法来。 白家村深陷于水深火热的困境,除非是奇迹降临否则便已然是无可挽回了,言端仁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有意躲避起来,而是曾经身经百战的他无比清楚,面对真正的战争,渺小生灵的性命总是太过脆弱不堪,而那份言之凿凿的心性更是轻易便可碎去。 大地在震颤,白家村的长老们匆匆离去,村口处的了望台和围墙响起喊声,言端仁看着院门外来来往往奔走的人影,低声叹息道:“魔军开始进攻了。” 顾枝轻轻走到言端仁身旁,如今这座小院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言奇和白念媛都已经住在了山脚那边的营帐中,这既是言端仁的意思,也是白家村的安排。 至于身为外来人的顾枝,村子里并没有刻意为他指派什么事情,所以顾枝更像是一个游离之外的孤魂野鬼,只能静静地看着一切变迁在眼前上演。 顾枝看着言端仁轻声说道:“仁叔,您还是去山脚那边的营帐吧。” 言端仁摇摇头,他背负双手,一直挺立的脊背和肩膀似乎有些佝偻了下去,他沙哑着声音说道:“逃不掉的,即便是一退再退,可是一旦魔军涌入了白家村,只凭这些市井百姓的钢叉柴刀如何去抗衡?庆鹤山也只能延缓死亡到来的步伐片刻而已,即便没有被魔军的搜山剿灭,也会被后山的凶险吞入腹中。” 顾枝沉默着看向庆鹤山的方向,低声问道:“您似乎很是绝望?”言端仁嘴角露出毫无情绪起伏的笑意:“不是绝望,只是事实总告诉我们毫无希望罢了。” 顾枝感受到脑袋中翻涌的疼痛再次到来,可是他只是微微皱眉,然后说道:“我似乎记得,在很多年前也曾亲眼看见过倾覆战乱,那时的人民甚至比起此时的白家村都更加绝望,城池一夜之间付之一炬,所有性命都比起草芥还要低贱,到最后人们都不知自己还苟活于世是为了什么。” 言端仁视线平静地看着顾枝,看见满头白发的少年神色好像有些悲伤,那双清澈眼眸中没有努力回忆的痛苦,只是让人见之动容的深切哀伤。 顾枝继续说着:“那时无数英雄前赴后继地去往魔窟想要为天地间换来一片太平安稳,可是无数人都死在了半途,也没能走到压断整座岛屿脊梁的魔宫门前,那些英雄的姓名很多都湮没在了历史的磨损中,人们甚至都不知道当年还有那么多人去做出奋不顾身的努力,那些英雄也许并不是总那么一往无前,他们退缩过也失败过,可是最终还是走到了他们亲手选择的终点。” 言端仁看着白发年轻人的背影,轻声问道:“你也要做出选择?”顾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低声呢喃道:“可是我无能为力。” 他缓缓握紧双拳,指节微微发白,在那一瞬间言端仁似乎感受了炙热的飓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可是很快便一切都风平浪静,年轻人的白发更加苍白几分。 轰然巨响在村口的围墙外砸落,魔军开拔进军了,先是持盾重兵在前方拓开道路,然后弓箭手扰乱围墙上白家村百姓的视线,而后攻城兵士悍不畏死地扑向围墙的大门,在付出微不足道的牺牲之后,攻城锤轻而易举地抵住了脆弱的木制大门,然后在令人绝望的咔嚓声中骤然断裂,魔军的骑兵从破开的缺口中冲进了白家村中,而后屠戮便降临了。 镇守在村口围墙的青壮男子最先被杀戮笼罩,然后黑茫茫的魔军挤进了白家村已经千疮百孔的街头巷尾,将所有能够看得见的性命都随手摧毁,倒塌的房屋没有阻隔他们的脚步丝毫。 大火沿着破败的围墙一直燃烧向白家村挖掘出的那些山脚下的沟壑,魔军止步于深壑之前,似乎存了些戏谑心思,要那些已经无计可施心神崩塌的百姓继续在绝望和痛苦中煎熬。 白家村的百姓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山脚下临时搭建的营帐,村子里余下的所有人都已经尽数在此了,就连一直不肯离开言家院子的言端仁也被言奇和白念媛架着走向庆鹤山中。 隔着那些此时看来颇有些可笑的深壑障碍,所有人都能清晰看见那些面目都笼罩在漆黑面甲下的魔军那股肃杀气息,好像只要看得久了都会觉着双眼发疼。 绵长渺小的队伍行走在莽莽苍苍的庆鹤山中,老幼妇孺走在最前头,年轻人和青壮男子护卫在后,而山脚下的营帐还留下了一些在此前交战中身受重伤已经再难挣扎逃离的病患,他们将会以血肉残躯作为最后的阻隔,哪怕那些穷凶极恶的魔军根本不会被阻滞丝毫。 死亡、离别、悲伤、痛苦……所有人世间最为深切的心绪都在此刻笼罩着所有的白家村村民,好似一夜之间所有事情就都改变了。 一望无际的田野被战火焚烧殆尽,左邻右舍满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赖以生存的屋舍宅邸都被铁蹄碾碎,原来性命的结束一直都是这般近在咫尺,人们总是忘却了平常日子的许多意外,可是直到难以阻挡的厄运降临,才发觉人类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而自以为是的内心与勇气,不过一击即溃。 顾枝也跟在言端仁和言奇、白念媛的身旁离开了山脚下的营帐,他将漆黑的长刀裹上布条提在手边,不知晓其中何物的人只当作是行山杖一般的物件。 行至半山腰,顾枝远远望向黄昏余晖洒落的山脚,独自矗立在深壑附近的山神庙升腾的香火已经被焚烧村庄的狼烟所掩盖,那些如今已经空空荡荡的营帐好似只要被风一吹就彻底消散,连同其中无数人心心念念挂碍着的性命。 更远处是搜寻着白家村的魔军,虽然跟着遥远距离,可是顾枝依旧能够看见那些模糊身影将所有凋败尸首都收拢一处,然后一把火烧得个干干净净。 言端仁察觉到顾枝的视线,低声说道:“不要去看。”顾枝收回视线看向言端仁。 言端仁在言奇的搀扶下缓缓登向山巅,他头也不回继续说道:“失败的结局总不会美满,所有选择都会有结果,是代价也是偿还,白家村想要的战争已经落幕,人心哪怕再残破不堪也需要坚持向前走去,否则失败的选择只能永远留下再难挽回的折损,如何去做补偿以及如何去做更多的选择,才是需要面对的事情。” 言奇没有转头去看村子里的烽火狼烟,少年的面容神色一片苍白苦涩,毕竟只是个习惯了乡野日子的寻常少年郎,何曾见过这般的人间炼狱,白念媛也沉默寡言,以前总兴致冲冲要去练武打仗的少女此时也似乎被震慑住了心神,她始终埋着头,所有人也看不见她的神色。 终于来到了山巅,走在前头探路的几个白家村猎户找着了一处勉强可以休憩躲避的洞窟,此时已经天色昏黑,若是这般冒冒然走入后山,恐怕无需多久就被野兽所围剿吞食,虽然哪怕捱到了天亮庆鹤山的后山也不会太平安稳,可是光明总还是让人心存希望更多。 点燃的火堆笼罩着所有神情惊慌面色苍白的白家村村民,一日之间生离死别便牢牢攥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懵懂无知的孩子们蜷缩在父母的怀抱中,还没来得及多看看世间繁华的少年少女无助地颤抖着,勉力支撑着护佑家族安危的年轻人和青壮汉子哪怕神色瞧着再坚毅却仍掩不住眼底的迷茫。 原来所谓的乱世不只是说说的而已,更不是那远在天边可以随意说起冷眼旁观的身外事,一旦倾覆席卷而至,无论是激流勇进还是躲避三尺,都逃不过身心的摧折和命运的嘲笑。 在洞窟燃烧的火堆旁,言奇抬起头看向顾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轻声问道:“顾大哥,你真的也没有办法了吗?” 顾枝静静看着言奇,透过少年的双眼,顾枝能够清晰分辨出挣扎和犹疑,显然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少年也不会违背那时的承诺主动问询自己。 言端仁和白念媛也看了过来,顾枝将长刀横在膝盖上,轻轻摇头,他没有说话,言奇也不再说什么了,似乎方才问出的那句话就已经耗费了他的所有气力,让他更不敢去“得寸进尺”。 一直沉默着的白念媛突然低声开口问道:“如果是以前的你,现在是否能够做些什么?”少女的话音还未落下,言端仁已经皱着眉头呵斥道:“念媛!” 白念媛知道自己这番话说的太过不客气,少女低下头去咬着嘴唇不说话,言端仁抬眼看向顾枝,却发现白发年轻人的面容神色依旧古井不波。 顾枝的双眼倒映出闪烁的火光,他轻声说道:“我不知道,可我总觉着应该去做些什么。” 言端仁欲言又止,最终却也什么都没有说。 第三十八章 心伤处怪一场雨(六) 山巅处不知有多少人一夜无眠,直到天边的日光终于刺破了夜幕,篝火的光芒彻底熄灭。 白家村的村民们继续赶路,去往未知且凶险四伏的前方,只是当他们站在了后山的边界处,犹豫的步伐还没来得及迈出,如疾风骤雨般的箭矢来到了所有人的身前。 白家村的村民们转过身,沾染清晨露水的密林深处出现了影影绰绰的无数身影,锋芒毕露。 “快跑!”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于是白家村聚集在一处的所有人便在惊叫和嘶喊中分散奔逃开来。 魔军终于还是逼近了,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的戏谑和玩弄,只是纯粹的屠杀,当鲜血的味道弥散在整座庆鹤山的密林,所有人都已经失去了彼此的踪影,只能听见恍若地底深处厉鬼索命的惊叫在四处响起,然后骤然消失不见。 起初四人还是紧紧依附在一处,可是很快就被弯弯绕绕的密林和山石阻隔了视线和距离,言端仁和言奇不知下落何处,只有顾枝和白念媛在魔军的紧追不舍下埋头狂奔。 开始的时候白念媛本还想去援救临近的一些白家村村民,可是还没等她调转脚步,那些活生生的性命就已经变作了冰冷的尸体。 白念媛脚步不停,可是步伐却早已经乱了,到了最后她只是一直低着头往前跑去,好像将身外的一切都丢弃了,她剩下的理智和求生的本能驱使她夺路狂奔。 晨光没能刺破树冠枝叶的遮掩,于是眼前的道路一片昏暗迷蒙,白念媛在起伏错落的根茎脉络之间跌跌撞撞地奔走,全然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身在何方,耳畔好像都被呼啸的风声填满,于是其他的任何声响都难以钻入其中。 白念媛没有听见顾枝的呼喊,也没有听见从耳边尖啸掠过的箭矢,等到她察觉眼前的景色骤然被光亮铺满,抬起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离开山巅站在了那条有些熟悉的溪流旁,冰寒冻住了溪水的奔涌,只能透过晶莹剔透的冰镜水面隐约看得见深处的嶙峋石子。 顾枝一直都跟在白念媛的身边,他回头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魔军精锐,然后看向白念媛问道:“往后山还是山下?” 白念媛愣愣转头看着顾枝,顾枝语气迅捷地说道:“往山下就是刚出狼窟又入虎穴,只能逃得一时而已,而去往后山同样也没有确切的安稳,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无数凶险吞噬。” 顾枝没有再多说,只是静静看着白念媛,箭矢再次呼啸而至,已经细细碎碎地嵌在了他们的脚边,能够思索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念媛最后看了一眼黑暗深邃的密林,顾枝看见少女的眼角流下泪水,可是她毫无所觉,顾枝听见白念媛低声坚定道:“我想活下去。”说完,她便转身沿着溪流往上游跑去。 如果白念媛还没有忘记一年前在庆鹤山中的冒险的话,就会知道一直跑下去会遇到那阻隔后山与前山的悬崖瀑布,可是白念媛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样好似义无反顾地一直向前而去,顾枝默默跟了上去。 山林间的叫喊声和痛哭声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白念媛清晰地感知到无数生命的逝去,她不再什么都听不见,而是想要拼尽全力地将所有声响都琢磨清楚,哪怕能够知晓其中一个熟知的声音依旧鲜活也是好的,可是如今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白念媛抬起手擦去脸颊上的水珠,她依旧不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还在怪罪着清晨的露水是在扰人,可是视线已经模糊不清,白念媛不敢去想,叔爷和言奇现在又是安危如何? 逃亡、漫无目的、失措、无能为力……他似乎从未有过这些感受,曾经有个人告诉他,说他这一生太过顺遂,甚至都还不知道这世间最深切的苦痛和绝望是什么模样,可他亲眼见过这世间的苦难,觉得不该那般。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于是那些遗憾和不舍都不应有该不该或多或少,人世间让人痛苦和叹惋的事情总是太多,可是最终每个人都还是真真正正地存在于世间,或怀着伤痛继续前行,或掩埋哀怨离群索居,但是每一缕心神的存在都是因为自我的选择,于是自消自受。 顾枝不知觉停下了脚步,不远处的密林深处跑出来一个儒衫少年的身影,白念媛看见了向这边跑来的言奇,招手喊道:“言奇。” 惊慌失措的少年抬眼看见了白念媛和顾枝,忙乱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他张开手臂便要呼喊回应,可是突然间有凄厉的声音刺入所有人的耳中,言奇继续向前跑来,却在白念媛身前骤然坠下身躯,白念媛踉跄一步单膝跪地,她接住了少年的躯体,然后感受到冰冷双手浸润在了温热之中。 白念媛茫然低下头看去,便看见一根锋利的箭矢没入言奇的后背中,殷红色的鲜血晕染开了少年身上的儒衫,白念媛手足无措地撕扯下身上的衣衫紧紧按压在言奇的伤口附近,她摇着头低声呢喃:“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言奇抬起手握住白念媛的手臂,少年似乎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箭矢刺破了体内的脏腑,他张开口沙哑着声音说道:“叔爷……叔爷和我跑散了,念媛姐,你要找到叔爷……” 言奇呕出了一口鲜血,白念媛失声痛哭起来,她紧紧抱住言奇的身体,不断说着:“没事的,没事的。” 追兵已经来到了溪涧旁,十几个披坚执锐的魔军向依偎着的三人缓缓靠近。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白念媛和言奇,在那些魔军士兵挥舞刀剑砍来的瞬间,他猛地甩开了手中缠绕遮掩长刀的布条,然后以刀锋接住了那些劈砍而来的刀剑。 巨大的力量敲打着他的手腕和经脉,一时间他不得不连连后退才勉强稳住身形。 顾枝神色阴沉,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些身经百战的魔军不好对付,却没想到力气还算大的自己居然差点连一刀都抵抗不住,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几分,不过却仍旧抬起手中长刀迎了上去。 刀剑再次交错碰撞,顾枝感受到体内气血的翻涌,不过却站住了脚步没再后退,他牢牢挡在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前,竟是堪堪拦住了魔军士兵的脚步。 那些围拢而来的魔军士兵也有些诧异,没想到此时还有一个瞧着病弱瘦削的年轻人敢于挥起刀剑做抵抗,那些白家村的村民已经被屠杀了个十不存一,口口声声喊着要报仇却在临死之前痛苦着求饶的人不在少数,而像顾枝这样还敢反抗的便更少了。 可是顾枝却没有带来更多的意外,哪怕手中的长刀不似凡物,但凭借那些蹩脚的招式和磕磕绊绊的还手,面容神色都遮掩在暗黑色面甲下的魔军士兵轻而易举就看出了顾枝根本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手。 如今白家村已经彻底湮灭,魔军也不愿意再在此耗费太多时间,所以眼神冷漠的魔军士兵们只是对视一眼,就决定不再继续戏弄下去,还是早早将这三人的性命也都收下吧。 顾枝的脚步踉踉跄跄,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快要握不住手中的漆黑长刀了,他的衣衫也被划破,鲜血透过伤口溢出,可是他依旧牢牢站在原地,视线一直注意着白念媛和言奇。 此时看见魔军士兵打算斩草除根了,顾枝不愿意继续做无谓的纠缠,他高声喝道:“念媛,带上言奇快走。” 白念媛抱着身体慢慢瘫软下去的言奇,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枝的背影,顾枝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头也没有回,只是说道:“快走。” 白念媛双膝跪地将言奇的身体抱起在怀里,然后她缓缓起身,也不知道已经奔逃得筋疲力尽的少女此时还哪来的力气,她最后看了一眼顾枝的背影,然后带着言奇一起跃入了冰面封锁的溪水。 细碎的裂缝贯穿了水面,白念媛此时顾不得太多,居然抱着言奇就在冰面上飞奔起来,裂缝蔓延而去,在那些魔军士兵想要一同跳上水面的时候,溪水冲破了冰封,汹涌的声响惊扰了密林深处的静寂。 顾枝挥舞长刀隔开一把砍在自己手臂上的长剑,然后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溪水中,一瞬间无边无际的寒冷便笼罩住了他,可是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将身影尽力潜入溪水中,然后奋力地顺流游去。 他听见身后不断有落水声,应该是那些魔军士兵追逐而来,顾枝没有浮出水面去换气,他睁着双眼凭借模糊的记忆往悬崖瀑布的方向游去。 那块巨石依旧矗立在瀑布的顶端,在激荡的水流之间兀自岿然不动,白念媛抱着言奇的身体跪坐在巨石上,她看着言奇已经逐渐喘不上气来,白念媛茫然抬头看向四周,可是除了茫茫无际的溪水和昏暗漆黑的密林,天地之间他们孤独无助。 白念媛听见了身后破水而出的声音,转头看见浑身湿淋淋的顾枝伸出手掌攀附在巨石上,顾枝回头看了一眼溪水中那些紧追而来的魔军士兵的身影,他神色依旧不见惊慌,缓缓转头看向言奇,轻声问道:“他怎么样了?” 白念媛摇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顾枝收回视线,他重新沉入水中,等待着那些魔军士兵的到来。 白念媛独自跪坐在巨石上,她看见岸边已经有漆黑铁甲的身影出现,他们举起手中的弓箭蓄势待发,白念媛弯下身子将言奇紧紧护在怀中,言奇看着白念媛泪流满面的脸颊,竭力伸出手去抹开她脸上凌乱的头发,言奇低声说着:“念媛姐……我没事。” 白念媛低着头哽咽道:“不说话了,言奇,不要说话了。”言奇却笑了起来,他看着白念媛说道:“念媛姐,你不是跟我说你从来都不会哭的吗?以前给叔爷追着打的时候都能咬着牙不掉眼泪,怎么现在就都忘了?” 不知为何,言奇说话的语气似乎平静了下来,也不再那么无力虚弱。 白念媛只是摇头,泪水滴落在言奇的脸上,言奇全然没有知觉,他伸出手指擦拭着白念媛的眼角,轻声说道:“不哭了念媛姐,你答应我好吗?” 白念媛看着言奇,问道:“什么?” 言奇一字一顿说道:“一定要找到叔爷,他年纪大了,自己没办法在山里继续逃下去的,我不该跟他走丢了,你一定要找到叔爷好吗?” 白念媛咬着牙重重点头,她看见言奇露出了笑意,一如往常。 可是此时白念媛根本不敢去看,她昂起头,才发觉天色原来一片昏黑,阴云厚重垂落,还有隐约电闪穿梭其间,这时轰隆隆的雷鸣才落下人间。 言奇轻声问道:“要下雨了?”白念媛怔怔开口:“是啊,要下雨了。” 顾枝再次钻出水面,他攀附着巨石的边沿撑起身子,正要开口提醒白念媛和言奇敌军已经追来了,可是还没等他说话却看见言奇转头看了过来,顾枝微微皱眉,然后听见言奇语气虚弱地说道:“顾大哥,拜托你了。” 顾枝看见少年的双眼在那一瞬间骤然铺满了光亮,是那个站在学塾小院里教授学问的少年,是那个在田间地头撑着腰挥洒汗水的少年,是那个走在山路溪畔谈天说地的少年。 顾枝猛地张大了双眼,他看见言奇坐起身子,然后伸出手轻轻一推,白念媛最后看了一眼,眼底满是震惊和疑惑,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身子已经腾空而起,然后向着溪水瀑布坠落。 她看见言奇轻轻张开嘴,笑着,轻声说:“再见。” 白念媛的身躯砸入溪水中,然后被湍急的水流裹挟,悬崖之上,她的身影顺着瀑布的激荡消失不见。 言奇回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了巨石上的顾枝,身形摇摇欲坠的少年弯腰拱手行礼:“拜托了。” 说完,他微微让开脚步,言奇抬头看向顾枝,轻声说道:“顾大哥,抱歉,只能勉强你了。” 顾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言奇的脸上满是歉疚,眼底都是做出违背本心选择的挣扎和痛苦,顾枝明白他的意思,虽然言奇不清楚现在的顾枝究竟就因为什么样的意外而失却记忆,可是少年记得自己亲眼见过顾枝手持长刀的举世无双,在他的印象中,也许只要顾枝有心去做,那么一切困难险阻都不足为道。 可是言奇没有在白家村被围的时候道破此事,也没有在山巅洞窟走投无路的时候说破,直到此时,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再难维持性命了,也亲眼看着白念媛被自己拖累陷入困境,到了最后他才做出选择,哪怕违背自己的本心,却依旧为了白念媛的安危去勉强顾枝。 顾枝静静看着言奇,少年抬起头,脸上的笑意苍白黯淡,顾枝纵身一跃,溪水吞没了他的身影,瀑布的冲撞声震耳欲聋,将世间的一切都淹盖。 言奇跌坐在地,他抬起头,看见阴云聚拢,然后有冰凉的雨水滴进眼中,他轻声自言自语:“下雨了。” 箭矢破空而至,将少年单薄的身影射穿,最后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躯体落入水中。 他在坠落,脚底下是深渊,他看见了那个身影,指尖挂着风铃,轻轻的叮咛声传入耳中,于是他想起了一切,在那个世间的高峰,他竭尽全力地一跃而下,只为了去挽救自己此生所珍视也仅有的一切,所以,她还好吗? 他闭上眼睛,长刀出鞘。 身影冲天而起,刺破了云霄,溪水和瀑布被锋芒惊扰,竟是随着那个一身布衣的身影倒卷而起,天空中阴云支离破碎,,积蓄已久的雨水倾盆落下,他站在半空中,满头白发披散身前,天地间谁也看不见他的面容神色,只有轻声的呢喃:“下雨了……” “该死。” 长刀直去,耀眼的光亮在虚空间来回波折,所有漆黑的铁甲身影都被轻易贯穿打碎,鲜血犹如盛开的花朵在山林间遍地怒放,尸体、残肢、哭喊、骨骼……随着山石的粉碎和巨树的倾塌,所有一切都被掩埋。 长刀的锋芒一往无前,冰封的水面骤然间尽数碎裂,一道身影转瞬即逝,他裹挟着风雷和水火,天地间却只能看见那把刀。 要见太平。 第三十九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一) 岁禾城被围已经四个月了,魔军的精锐大军最终还是选择绕过这座顽强的城池继续前往郓荒岛的内陆,于是现在只剩下一万魔军在岁禾城外还始终盘桓不去。 反正虽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在一个月内拿下郓荒岛南部的所有城池,不过只有这一座粮草断绝的岁禾城在苟延残喘,相信只要再继续耗上个半个月左右,再也难以为继的岁禾城都无需再如何攻打便会自行敞开城门。 围剿清洗附近村镇的军队也都逐渐归拢而来,如今岁禾城的魔军已经又达到了两万之数,岁禾城城墙上始终观望远处营帐的城主和几位领兵驻守的将军都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岁禾城能够抵抗拖延至今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没想到做足了准备的郓荒岛南部最终居然是这么一座不靠驻军闻名于世的城池依旧还在负隅顽抗,而许多备战已久的重城却在魔军面前不堪一击,不说是郓荒岛朝廷没有做好预想,郓荒岛的百姓察觉到落败的时候,也已经只能直面死亡降临。 岁禾城中如今只剩下五千残兵败将,粮仓更是已经空空荡荡,民众倒是还有六七万,可是抛开老幼妇孺,能够上战场的青壮汉子也远远比不得骁勇善战的魔军将士。 岁禾城的城主和主领驻军的将军都很清楚,这座孤城无需支撑更久,恐怕就要沦落得个和其他城池一般无二的下场,而且岁禾城死扛到如今,恐怕那些凶残暴虐的魔军入城之后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屠城之事极有可能会在岁禾城中上演。 岁禾城的城墙下许多房屋都被砸入城中的巨石压塌,只剩下几座临时搭建的营帐中还能看见许多来往身影,这是驻军所属的修养医馆,如今已经将城中剩下的所有医师都召集至此,而营帐中更是躺满了伤痕累累的驻军将士,哪怕城中的民众已经赶来此处相帮,医师们还是忙得焦头烂额,脚下更是丝毫也停不得。 言澍刚从一处营帐中走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休息一下,就又被另一座营帐的伤兵喊了过去,他拎起药箱二话不说便跑去,平日里一丝不苟温文儒雅的医师如今披头散发满脸胡茬,言澍的双眼更是布满了血丝,可是他却依旧坚持着不休息,仔细算来恐怕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合眼睡上一觉了。 可是如今的情势由不得他停下脚步,虽然隔着城墙和城门瞧不见战况的激烈,但岁禾城中所有人都亲眼见过鲜血淋漓的尸体,还有那些不绝于耳哪怕到了深夜依旧不肯停歇的喊杀声冲撞声。 岁禾城坚持至今,不仅是磨损着所有人的身躯体魄,更是一点一滴地消磨着人们的心神,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挣扎还能维持多久,但只要还能感受到体内血液经脉鲜活地跳动,便永不言弃。 岁禾城的四座城门都被死死围住,抗战一开始还能护送一些民众撤离远遁,可是如今已经再没有余力能够逃离了,岁禾城中粮草枯竭已有段时日,百姓们找不着吃的便只能挖树皮啃草根。 当言澍在黄昏时走出营帐医馆时,抬眼便看见不远处街巷间饥肠辘辘脸色苍白的许多百姓,这些还能有些气力外出行走的人走了一日也还是没有找到能够饱腹的东西,恐怕家里头等了一日的老人和小孩也只能继续挨饿了。 言澍静静看着,有些于心不忍,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虽然营帐医馆和驻军这边还能有粮食勉强支撑一段时间,可这是岁禾城能够继续坚守的根本,而且过不了几日就会彻底断绝。 言澍知道自己没办法去救这些被饥饿困住的百姓,他只能尽自己所能以医术去救治更多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也许便是最后的慰藉了。 岁禾城中的粮食本不该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枯竭至此,再加之一直以来的备战,岁禾城的粮草应该足以支撑一年时间。 可是不久前连番的征战,不少军队都往岁禾城这边征调粮食,最后自然是有去无回,而前段时间逃难的时候还有不少富商带走了商铺中储备的粮食去投奔内陆的官吏,等到岁禾城察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那些粮食注定追不回来,因为备战粮草落入哪一座城池的手中都有理可据。 只是说来可笑,那些口口声声叫嚷着抗战到底的城池和军队如今都被付之一炬了,反倒是寄希望于他们的岁禾城独自抵抗至今,还因为那些所谓郓荒到精锐的拖累而陷入了粮草断绝难以为继的危机。 可惜如今哪怕想要去追究问责也无处可寻了,整座郓荒岛都陷入了混乱和倾覆,朝廷的备战策略如今只剩下固守内陆还能勉强奏效,而其他地方都被彻底放弃,岁禾城只能自生自灭。 城外敌营的号角声又再次响起,战鼓声也轰隆隆闯入耳中,可无论是驻守城墙的将士还是岁禾城中的百姓都难以捉摸魔军是否真的要再次攻城了,这苍凉辽远的号角声总是不时响起,让人提起心弦胆战心惊。 可魔军却只是一直按兵不动,然后又在岁禾城放松警惕时来一场突袭,如此反复,岁禾城的驻军和百姓都备受其累。 城墙上岁禾城城主和驻军将领眺望着远处敌营的方向,发觉一直固守营地的魔军似乎动乱了起来,一时间岁禾城的驻军便都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魔军极有可能孤注一掷的攻城大战。 可是号角声和战鼓声突然间都戛然而止,在岁禾城高处望去,那些披坚执锐的漆黑身影居然在驻守的营帐中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远远看去犹如被狂风电闪扰动的阴云云层,可是极尽目力眺望也难以看出敌营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岁禾城便只能继续固守等待。 此时的魔军营帐中却早已乱作一团,本来随着清剿各地的魔军都聚拢一处,那些领兵的将军便打算不再继续耗下去,而要在下次攻城中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拿下负隅顽抗的岁禾城,今日自然只是照例的刺探和伪装进攻。 可是号角声和战鼓声刚刚响起没多久,军营后方便骤然间炸响了惊天动地的声音,还有许多身经百战的魔军士兵居然难以自制地呼喊惊叫起来。 那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白色电闪只是刚刚来到魔军驻扎的营帐外,便裹挟着满身风雷和锐利锋芒大开杀戒,甚至让增援而至的魔军将士觉着那个突然现身的神秘男子即便此时面前是遇见了郓荒岛的军队都会毫不留情地展开屠杀。 然而根本没有给魔军留下任何思考喘息的时间,那个身影还没等魔军将士看清他的模样,便已经生生将魔军严防死守的营帐彻底打穿,而且那人哪怕从军营的一头打到另一头了,居然还不愿意就此离去,竟是提起手中长刀重新闯入军营深处。 鲜血和尸骨堆叠满地,那个身影没有丝毫停顿,魔军营帐毕竟是数万人马驻扎于此,于是在起初的混乱之后便迅速开始布防和围剿。 可是那个身影孤身一人居然全然不在意什么箭雨和骑兵,凡是胆敢靠近那个身影十步之间的人和事物都被瞬间斩成碎片,而鲜血还没来得及停留那个身影的身上和手中长刀,他便已经去到了别处,再次开始了血腥暴戾的杀戮。 只是短短时间内,魔军将士居然就已经被斩杀了数千人,一时间本就猝不及防的魔军不得已开始撤离出营地,可是那个身影依旧紧追不舍,到最后魔军无路可退,几位将领竟是只能带着剩下的一万多人马往岁禾城的方向躲避追杀,然而那个只看得见满头白发的身影始终如影随形,无论是重甲还是刀剑在他面前都恍如纸屑。 岁禾城的城墙上城主和将领们看着魔军大军来袭,便开始调动城中仅剩的驻军,也将战争到来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城池,很快便有许多百姓汇聚来到城墙附近,准备随时听从驻军的指派,饱受摧残的岁禾城在面临敌军来袭的当务之急,依旧是拼尽所有气力和心神去守卫自己的家园。 也许一开始并不是所有的百姓都有这番信念和觉悟,可是如今岁禾城已经足足拖延了魔军脚步四个月之久,也已经再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了,那么此时再不拼尽全力难道就只是坐着等死吗? 可是很快岁禾城便发觉了异样,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魔军居然是惊慌失措地离开了驻地,而且还被逼得只能来到作为敌人的岁禾城下。 等到更近了些,岁禾城城墙上的驻军才看见那个紧紧缀在魔军队伍身后不远处的那道模糊身影,远远地只能看见个依稀影子,可是那份锋芒毕露的气焰竟是隔着遥远距离都让人不敢直视。 岁禾城的城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神情严肃问道:“岁禾城还有郓荒岛南部还有这种能够以一敌万的武道高手吗?” 几位驻军将领都茫然地摇摇头,郓荒岛上本就极少武林江湖的风气,更是不常见外来的江湖人,更没听说过岛屿上来过什么举世无敌的武道宗师。 可是眼前所见,难道不是一个武道高手独自一人对抗着横扫整座汪洋的魔军?不,甚至是那孤身一人在追杀着精锐的数万魔军。 这番匪夷所思的景象从来都只有从话本故事里听闻,而且那些谈天说地的说书先生恐怕都还不敢说的太过天花乱坠,于是这种以一敌万的传说都很不常见,更不用说此时所见这般让人恍如做梦的情景了,简直要让人怀疑那个神秘的武道高手是不是天上的仙人降临人世。 自千年前武道祖师爷琉悬开天辟地,以及数十年前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君洛,这世间的武道已经给了人们太多值得惊叹的传说,可是亲眼所见便又是另一种感受。 魔军撤离的速度极快,眼见着不多时就要来到岁禾城下,城墙上的驻军看准时机便开始将城主仅剩的箭矢都倾泻而下,于是魔军这下真的沦落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时间只能在攻打岁禾城和直面那个神秘的武道高手之间做出抉择。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率领魔军残余兵马的将领做出的选择居然是攻城。 不知是因为那个神秘的武道高手所带来的威慑实在太过让人心惊胆颤,还是魔军攻打岁禾城的策略已经足够百无缺漏,可是眼前出现的便是这般诡异景象,被一个武道高手孤身一人逼出驻地的魔军仓皇之下选择开始攻城,而且舍弃了兵器和战力的悬殊,居然依靠无数将士的性命开始强行冲撞岁禾城的城门。 城门后无数岁禾城百姓和驻军一同死死抵住大门,而城墙上哪怕箭矢都已经消耗殆尽也依旧不断砸下木头和石块,试图以此阻隔魔军的步伐。 可魔军毕竟还是精锐之师,岁禾城的严防在他们的攻城行军面前很快就溃败,仅剩的魔军全数挤入了岁禾城的城洞和城墙附近,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日打开岁禾城的大门。 其实这也是如今岁禾城的无奈之处,哪怕占据了易守难攻的地势,可是现在再没有粮草和兵器的支援,驻军也难为无米之炊,所以只要魔军打定主意大举攻城,岁禾城便是现在这样如纸糊的老虎,已经再也难以为继了。 可是世事的复杂玄妙也恰在于此,本以为岁禾城在魔军入侵郓荒岛不久便被攻占可是却坚守到了此时,本以为今日就要被魔军一举攻下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武道高手。 当所有观望战局的人眼前一花,便发觉已经失去了那个神秘身影的踪迹,而下一瞬,所有退守岁禾城城墙的魔军便看见一个身影刺破云层从天而降。 那个满头白发的瘦削身影猛然砸在坚不可摧的城墙上,双脚轻轻一拧,整个人便在城墙上奔走了起来。眨眼间倒提着长刀来到魔军的身前,然后锋芒一闪,整座城池都感受了剧烈的动荡,还有恍若春雷的轰然声响。 摇晃和激荡中,城墙下烟尘四起,然后所有人都听见了鲜血汇聚成河的声音,好似那海岸附近的浪花潮起潮落,竟是让人不由得蜷缩起身子不敢去听,更不敢去想象。 天空中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当他站在云海之上,便看见了远处璀璨高悬的烈日依旧光芒万丈,他神色平静双眼淡漠,那番天高海阔的景象没有留住他的身影。 他从天而降,手中提着好似终于醒来便始终欢快啼鸣的漆黑长刀,他脚踩城墙势若奔雷再次冲入敌阵,手中长刀响起嗜血的鸣叫,催促着他继续斩开杀戮,要他永不停歇。 置身于鲜血和死亡的烟尘中,他的视线逐渐被无数幻影所遮蔽模糊,眼前出现了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激烈地争吵着,可是他一句也难以听清楚。 到最后那些模糊幻影都慢慢远去,然后有两个人缓缓走来,一个是曾在山巅与天地问拳的武道祖师爷琉悬,还有一个是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少年君洛,他们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挥刀杀戮的他,眼神中,似乎是遗憾和悲伤? 他猛然停住身形,烟尘轰然四散,岁禾城城墙上目瞪口呆观望着的将士便看见余下的所有魔军奋不顾身地扑向愣在原地的那个白发身影,而身形孤寂衣衫单薄的白发年轻人一动不动,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身处于重兵环伺之间。 有旁观士兵不由得惊声呼喊道:“小心!”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中投下了一颗石子,于是涟漪动荡风波四起,那个站在原地的身影居然再次消失于所有人眼中。 然后天空中的云层落下人间,城墙上不知是谁最先抬头看去,于是最终整座岁禾城内外都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独自站在凌空而来的那个身影,他手中提着没有沾染丝毫鲜血风尘的漆黑长刀,一身朴素布衣也干净得好似被春雨洗过。所有人都在他的脚下,就连整座大地的山川都只能仰望他。 他垂下眼眸看着生息寥落的城池,看着街巷间那些惊惶不堪的百姓,看着城墙上固执坚守的残兵败将,也看见了城墙下堆叠的尸骨,看见了从魔军驻扎营帐到岁禾城之间蔓延的鲜血痕迹。 他闭上双眼,脑海中记忆太过汹涌,最终竟像是好不容易出现墨迹的一张白纸上却被黑色涂满,于是他再次迷失于无边无际的迷蒙中,只能孤独地摸索着前行。 不,他始终都记得的,那些在山间湖畔习武的过往,那座矗立于竹林掩映的住屋,还有那些他无论如何都要重新去回到身边的人。 可是,他究竟是谁呢? 他闭着双眼抬起头,居然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点光明慢慢充斥“视线”,然后他的眼底便布满了光芒,好似有一座巨大门户的影子出现在光亮里,还有无数细碎声音在呼唤着他去走近。 而他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来到了此处,似乎本该有着喜悦和释然,可是却只是安静站在原地,他想要回头也想要转身,他不想去往那座天门,也不该在此时困顿于此,他从不属于这里,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如此选择。 “顾枝?”岁禾城中,抬头遥望着那个满头白发身影的言澍下意识低声呢喃,不敢确定那个好似仙人降世的白发年轻人,是不是自己在海上救下的可怜人。 轻轻的呼唤声却好似一声惊雷在他的耳畔响起,于是那个名字化作无数电闪雷鸣穿梭于云层和光芒之间,不断地拉扯着他的身影退去。 终于,他睁开双眼,手中漆黑长刀坠下人间,将那些从岁禾城下仓皇逃窜的魔军都荡平个干干净净,然后他的身影也落下了半空,就那样砸在了岁禾城内的城墙下。 满头白发的瘦削身影睁着双眼躺在地上的深坑中,一动不动仰望天际。 第四十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二) 岁禾城的摇晃终于停息,城墙上的驻军打开了城门将余下还在苟延残喘的魔军士兵都收押,而那把漆黑长刀不论是谁都无法靠近三步之内。 于是杀敌无数的那把“神器”就被暂时留在了城外的地面上,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重新归来。 城内的那个深坑已经被驻军围住,临近的百姓都只能站在远处探头观望,而几位医师已经在驻军的保护下跳下深坑查看那个白发年轻人的状况。 言澍放下挂在身上的药箱凑近了那个被烟尘模糊了面容的年轻人,用布条沾着清水擦干净他的脸颊,言澍震惊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神色依旧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模样,面容还是有些病态的苍白,不过已经不再那么瘦骨嶙峋。 年轻人身上穿的衣衫还是言澍年前亲自带回去白家村的,言澍蹲坐在年轻人身旁,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轻声喊道:“顾枝,你能听得见吗?” 可是已经再次闭上眼睛的年轻人却只是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对于外界的声音和所有一切都毫无所觉。 言澍静静把脉片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确定了年轻人现在这副有些熟悉的沉睡模样,只是和那时在海上初遇时一般由于力竭而被动地自我保护而已,等到顾枝那堪称恐怖的自愈能力再次修补好体内被武道真气冲撞得千疮百孔的经脉骨骼,想来顾枝便能醒过来了,只是不知道再次醒来的顾枝是不是又会忘记所有事情? 言澍和几位医师将顾枝抬出深坑带到了城墙附近的医馆营帐中,在与岁禾城城主和驻军将领解释几句之后,本就与言澍相识的城主虽然惊讶于言澍居然能够认识这么一位横空出世的武道高手,不过也愿意交由言澍照顾顾枝,而他们会等到顾枝醒来再来拜访,言澍送走了城主和将领们,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只是说起自己和顾枝有过一面之缘,简单说起顾枝如今可能失却了所有记忆的事情,然后便没再多说自己和顾枝的关联,这些遮掩和欺瞒,既是担心看重顾枝武道修为的岁禾城城主和将领们会不愿意等待顾枝醒来便决定暂时将这无法控制的武道高手关押起来,也是担心顾枝万一醒来忘却了一切恐怕也不愿意自己沦落至此的缘由被旁人轻易知晓。 接下来几日言澍便一直仔细照料着顾枝,而岁禾城魔军在城外环伺威胁,便终于有了机会外出寻找粮草来源,算是在战乱之中难得有了些喘息时机。 只是等到岁禾城驻军搜遍了附近的村寨,得到的却都是让人心下沉重的消息,那些偏居一隅潜藏山中的村镇都没能逃过魔军的魔爪,最终也只是将那些侥幸留下一命的百姓带回了城中休养。 言澍拜托驻军打听了白家村的消息,不过如今搜寻还没能去到庆鹤山那边,于是言澍便只能始终忧心忡忡地焦急等待着,起初看到顾枝只是担心这个年轻人的安危,可是后来言澍突然意识到顾枝既然出现在此恐怕白家村也已经身陷囹圄,虽然顾枝展现了那般玄奇手段,可是言澍还是觉得有些不安,所以只能希望从白家村那边传来的是好消息。 顾枝一直陷入沉睡中,逐渐地营帐医馆里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那把漆黑长刀依旧嵌在城外的地面上,无边风沙掠过也只能退避三尺,所有人都只敢远远观望,根本不敢轻易靠近丝毫。 可是这一日岁禾城外的道路上却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陌生身影,那个将全身都藏在灰色长袍和兜帽中的身影缓缓走近岁禾城,在驻军警惕的防卫中脚步不停径直去往漆黑长刀所在的位置。 人们看着那一副画面,竟是不由得屏息凝神起来,毕竟许多人都亲眼见过那把“神器”是如何杀人无敌,而且那些缭绕在漆黑长刀旁的锐利锋芒也始终警告着无数试图走近的人,所以人们看见那个陌生身影居然胆敢一步步走近漆黑长刀,既担心那人会被长刀锋芒撕碎,却又有些隐隐的期待。 那人一直走到漆黑长刀前的三步距离才停下脚步,狂风席卷而过,兜帽紧紧笼罩住那人的面貌,只有厚重灰袍下似乎露出一丝鲜艳的红色来,那人低着头看着微微颤鸣的漆黑长刀。 人们似乎听见了一声叹息,然后那个身影便抬起脚步迈出,跨入了长刀锋芒的三步距离,风雷化作囚牢从天而降,似乎要将那个身影撕扯粉碎,可是只来到那个人的面前便突然偃旗息鼓,好像是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故人,于是慌忙收敛起肆意的张狂,尴尬地沉默起来。 那人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握住漆黑长刀的刀柄,然后将它缓缓拔出地面攥在手中,那人倒提着长刀走近城门,举起刀剑护卫的驻军听见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问道:“顾枝在哪里?” 那个声音带着让人不由自主放松心神的舒缓力量,那些驻军将士不由得缓缓放下手中的刀枪剑戟,然后还有人举起手为那人指引去往营帐医馆的道路。 那人颔首示意,然后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等到城门附近的驻军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然空无一物,好像那个神秘身影和地上的漆黑长刀都不过曾是他们的幻觉而已。 营帐医馆外,言澍正提着药箱打算去看看顾枝今日的状况,却在营帐外看见了一个全身都笼罩在灰色长袍下的身影。 言澍微微皱眉有些疑惑,他走上前去看着那个陌生的背影问道:“您好,请问您找谁吗?” 那个身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昏暗一片的营帐深处,片刻之后才反问道:“顾枝在这里吗?” 言澍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就看见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抬起脚步走入营帐中,言澍有些不放心,便紧紧跟了进去。 可是还没等言澍跟上去多问什么,那人已经背对着他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跟他独处些时间。” 言澍站住脚步,他看了一眼依旧紧闭双眼昏睡着的顾枝,然后坚定地摇摇头说道:“抱歉,他现在还在重伤之中,我不能轻易离开。” 那人站在顾枝的病床前,低下头看着顾枝的面容,然后缓缓摘下了头顶的兜帽。 如瀑的黑色长发披散而下,垂落遮掩着她洁白纤细的脖颈,随着兜帽被摘下,她的身形都变得修长精致,哪怕没有看见她的面容,可是言澍一时间竟是愣在了原地,觉得自己好似看见了天上的仙女降临人间。 那人的声音轻缓柔软,却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冷冽和威严:“抱歉,我是他的朋友,有些事情需要单独与他说。” 言澍说不出话来,可是在挣扎片刻之后他还是摇头说道:“抱歉,我不能……”话音还未落下就被打断,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白发年轻人沙哑着低声说道:“言澍,没事的,她是我的朋友。” 言澍走近几步看见顾枝已经睁开了双眼,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道:“行,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情喊我。”顾枝坐起身子点点头,言澍便提着药箱重新走出营帐,然后就那样站在营帐外静静等待。 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看着脸色苍白身形枯瘦的顾枝,神色平淡开口道:“真狼狈啊。” 顾枝艰难地坐起身子,后背倚靠在床板上,他抬眼看向许久不见的女子,扯出一个笑脸道:“我说楼主大人,这么久没见第一句话就要这么嘲讽我吗?” 女子眼神平静无悲无喜,不知是不是掀起营帐中的椅子和床铺都太过简陋于是始终站在原地不肯坐下,顾枝知道她的性子,也没有多说什么。 顾枝看向她手中提着的漆黑长刀,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女子将长刀随意插在地上,然后抱起双臂随意说道:“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销声匿迹太久,恐怕都不知道如今整座汪洋都已经天翻地覆了吧?” 顾枝没有在意女子的调侃,说道:“我知道现在魔军已经侵占了三座海域,也知道魔君是打算要掌控整座汪洋,不过现在具体的情势确实一无所知。” 说着,顾枝拍了拍脑袋,无奈说道:“这些日子一直浑浑噩噩,直到今天才想起了许多东西。”顿了顿,他轻声说道:“抱歉。” 女子却像是没有听见他最后的话语,只是说道:“那你知不知道如今汪洋上最为万众瞩目的一方势力就叫做‘醉春楼’?” 顾枝愣了愣,眼神疑惑地看着女子,女子手掌轻轻搭在刀柄上,说道:“师父当年遗留在其他海域和岛屿的醉春楼都已经重新收拢起来,现在醉春楼不再只是奇星岛朝廷的附庸,而是整座汪洋都要侧目的情报机构。” 顾枝知道当年少竹隐居奇星岛之前同样在海外有不俗的声名,后来他担任醉春楼副楼主的时候也知晓了些醉春楼过往的辉煌,只是没想到如今醉春楼居然真的重现少竹当年畅想的模样,超然于汪洋之上所有势力之外。顾枝了然说道:“所以,无所不知的醉春楼便找到了我的所在?” 女子懒得回答这个问题,看了一眼简陋破败的营帐,然后看向顾枝的满头白发,问道:“怎么回事?”顾枝呼出一口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好像突然醒悟过来,连忙提起头看向女子,神色急切眼神惊慌。 可他还没开口询问,女子已经说道:“放心吧,他们都安然无恙离开了出云岛,现在恐怕已经去往蓬莱了。” 说完,女子又将当初鱼姬和卿乐一行人回到奇星岛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还提起了那时几人各自的选择,顾枝静静地听着,他有些如释重负,却又莫名觉得心头沉重,没想到在他流落困顿的时候居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且最终大家还是不得不分离开来,只能在乱世席卷中奔向属于自己选择的未来。 顾枝梳理了一番心绪,然后将自己流落到郓荒岛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些,其实他的经历倒没什么跌宕起伏,现在想来都是些平平淡淡的寻常生活,只是如今也已经物是人非了,听着他说完这些年的事情,女子看着他的满头白发,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顾枝活动了一下脖颈和肩膀,回道:“就是你看见的这样,体内的伤势其实一直不算完全好了,虽然当初从宣艮海域海底飘走的时候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居然保住一命,但是想要彻底恢复如初还是没那么简单,至于境界修为嘛,倒是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只是想要全数施展还是难免受制于如今的体魄孱弱,所以只能慢慢适应。” 女子点点头,然后突然说道:“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相信你死了。”顾枝点点头也知道女子在说什么,他笑道:“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他们那个时候是抛弃了我独自离开?若是他们还留下来深陷于出云岛和宣艮海域才是对不住我呢。” 女子摇摇头说道:“我不是说这个。”顾枝抬眼看着女子,然后看见始终神色平淡的她轻声说道:“他们都在等你回来。” 顾枝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说着,他扶着床沿站起身子,说道:“该回去了,对不对?”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拔起地上的漆黑长刀递给他。 顾枝接过长刀,手指竟是有些微微的颤抖,女子轻声说道:“这是你的选择。”顾枝“嗯”了一声,点点头:“我知道。” 这是他的选择,无论是当初选择跟着计瞳开始习武,还是当年选择独自离开青潋山去行走天下解救苍生,都是他的选择,如今一步步走到这里,也是他的选择。 人生总是在不断地做出取舍,要得到什么放下什么,一步一个脚印,哪怕仍有悔恨和不甘,却很多时候都早已无法回头,所以只能继续前行,直到那些选择最终铸造了真正的终点,只希望再无缺憾。 顾枝提着长刀就要走出营帐,女子走在他的身后突然轻声说道:“你不应该与我说。” 顾枝疑惑转头看着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到此处的鱼姬,听见她继续说道:“你应该说对不起的是她,她一直在等你回去,等的很苦很累,却一直在等。” 顾枝站在原地,转头看着鱼姬露出璀璨的笑脸,说道:“我知道。” 岁禾城外响起了轰隆隆的铁蹄震动,还有让人心惊胆颤的战鼓声和号角声再次传来,战争再一次踏着脚步到来。 第四十一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三) 搜寻岁禾城周边村镇的驻军归城了,这一次又带回来许多伤痕累累失魂落魄的百姓。 虽然岁禾城已经有些难以支撑更多流民的挤入,可是能够看见郓荒岛子民依旧活着还是让人瞧着欣喜。这些流民都被暂时安置在了医馆营帐附近。 言澍站在顾枝所属的营帐外看着那些流民,他本还是叹惋郓荒岛百姓遭受的苦难,然后突然间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言澍愣在原地,然后便提着药箱跑了过去。 言端仁走在流民队伍中,总是身形挺拔的老人此时有些步履蹒跚,身上的衣衫破碎脏污,面容神色更是黯淡无光,言澍脚步急切地奔了过去,喊道:“四叔。” 老人抬起眼睛看向言澍,可是眼底却毫无光亮色彩,言澍走近去扶着言端仁的手臂,问道:“四叔,你没事吧?”言端仁摇摇头没有说话。 言澍仔细看了看言端仁身上的伤势,还好都是些被轻微剐蹭出来的血迹,倒是没有伤及经脉骨骼,言澍不由得松了口气。 言澍转头看着流民队伍,可是找了许久却没有看见另外的熟悉身影,言澍看向言端仁疑惑问道:“四叔,念媛和言奇呢?”言端仁身子似乎抖了一下,言澍连忙握住老人的手臂。 言端仁声音沙哑开口道:“我和他们走散了。”言澍脸色一白,急切追问道:“白家村到底发生了什么?” 言端仁停下脚步,神色尽量位置平静地将白家村所面临的魔军围剿之事都叙说一遍,等到听见白家村走投无路只能冒险深入庆鹤山的时候言澍已经面无血色,他心中的不安更加浓郁,他奋力地投注视线想要捕捉到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影,可是却一无所获。 言端仁顿了顿,继续说道:“顾枝,也不见了。”言澍回过头看着言端仁,伸出手指向顾枝所在的营帐说道:“顾枝到岁禾城了。” 言端仁有些疑惑,不过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了悟,他低声自言自语道:“看来那个时候的异象真的是因为顾枝。”那时顾枝从悬崖瀑布再次出刀冲天而去,眨眼间就将庆鹤山中的所有魔军都杀了个干净,白家村躲躲藏藏的百姓才能勉强留住性命,言端仁便猜测那个一往无前锋芒毕露离去的身影应该就是顾枝。 言端仁问道:“他怎么样了?”言澍带着言端仁走近顾所在的营帐,说道:“在岁禾城外将那些围困城池的数万魔军都杀了,然后就陷入了昏睡,今日才醒了过来,不过好像是已经恢复了所有记忆,还有一个他的朋友来找他了。” 言端仁愣了愣,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一般问道:“岁禾城外的数万魔军都被他一个人杀了?”言澍点点头,即便是现在他也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听城墙上的驻军说,顾枝独自一人深入敌军营帐,然后又将魔军一路追杀至岁禾城外,最终一刀全数歼灭。” 言端仁一时间愣怔无言,只是呢喃道:“这怎么可能?”言澍也苦笑道:“是啊,以前总觉得那些关于武林江湖的话本故事太过天花乱坠,却没想到现实中的武道高手还要更加让人叹为观止。” 说着,他们已经站在了营帐外,可是还没等他们走入其中,岁禾城外便响起了战鼓声,言澍脚步一顿,言端仁也有所察觉,他们转头看向城门的方向,老人轻声说道:“魔军来了。” “敌袭!敌袭!”城墙上的驻军大声呼喊起来,还在城外搜寻的守军急忙退进城中,然后将城门重新合上,城中的百姓也都赶了过来,一时间只来得及将巨木和石块堵在城门后方,寄希望于能够勉强抵挡住魔军冲锋而至的脚步。 紧急赶制和收集的箭矢也送往了城墙上,好不容易能够喘息休养的驻军重新披挂上阵,岁禾城再次严阵以待。 战争总是如此,由不得人能够去喘息停顿,那些战火和喧嚣始终不期而至,要让人备受其累不堪重负,可是却依旧只能咬着牙苦苦支撑,否则便是全然将自己交付给死亡,那样的绝望和困境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顾枝和鱼姬走出营帐,迎面看见了言端仁和言澍,顾枝愣了愣,然后看着言端仁问道:“仁叔,你没事吧?”言端仁转头看向顾枝,轻轻摇头,言澍转身语气焦急说道:“魔军好像又来了。”顾枝抬眼看向城墙的方向,然后他缓缓攥紧手中的长刀,说道:“不用担心。” 言澍好像察觉到顾枝做出了什么决定,皱眉劝阻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如果再像先前那样动用修为的话可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顾枝转头看向言澍笑着说道:“没事。” 言澍静静看着神色温和的顾枝,不知为何觉得好像和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顾枝好像有些不同,以前失却所有记忆的顾枝虽然也一直待人亲切,可是却总让人觉得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双眼眸太过清澈让人都不敢去靠近。 可是此时眼前的顾枝,却让人只要看见了那张洋溢着笑意的面容便觉得无比的温暖,好像只要有他在,那么世间的一切艰难险阻都不过如此。 言澍还有多说什么,却看见顾枝只是笑着轻轻摇头,于是言澍便不再劝说了,他不由自主地觉得此时的顾枝足够让人安心,那么就交由顾枝去做出选择吧。顾枝看了一眼身旁的鱼姬,重新戴上兜帽的女子看不出神色,可是顾枝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抬起脚步说道:“走吧,该去赎罪了。” 言澍疑惑道:“赎罪?”顾枝已经走出了几步距离,他背对着言澍和言端仁说道:“仁叔,言奇死了。”言澍和言端仁愣住了,他们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都一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接着便听见顾枝继续说道:“念媛掉下了悬崖,我在离开之前残存的理智只来得及护着她落入后山,现在吉凶未卜。” “白家村的百姓十不存一,郓荒岛无数百姓赖以生存的家园也都被付之一炬,而我一直在此,却只是冷眼旁观毫无作为,所以,这便是我的罪孽。” 顾枝抬起眼睛看着天际,声音缓缓说道:“天坤榜上那个‘地藏顾枝’是我,那么光鲜亮丽举世无双,曾经我选择过为了身处倾覆乱世的百姓而战,如今依旧希望这世间永远太平安稳,可我还是眼睁睁看着死亡在我面前上演,那么多无辜的性命,都是我的罪孽。” 言澍和言端仁还没有从顾枝所说的话语中反应过来,此时听见顾枝细数他的罪孽,言澍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反驳,可是顾枝已经重新抬起脚步前行而去,只有声音还在回荡着:“所以想要说一声对不起,是顾枝来迟了,这世间的苦难太多,可是如果亲眼所见了也无动于衷,那便不是顾枝的选择。” 话音落下,顾枝和鱼姬已经消失了身影,下一瞬,无论是行军而至的魔军还是固守城墙的驻军都看见了就在城门外不远处,一道消瘦身影满头白发,他双手拄着漆黑长刀,一夫当关! 魔军没有直接攻城而来,不知是不是先前那数万魔军惨败于神秘武道高手刀下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去,那些肃冷血腥的魔军选择在岁禾城外驻扎营地。 此时天色也已经近了黄昏,想来魔军是打算耗上一夜,然后便要在第二日彻底拿下岁禾城,既是推进大军原本的行军策略,也是要一洗所向披靡的魔军折戟于此的耻辱。 这也给岁禾城多了些喘息时机,只是此时驻军还有部分散落在城外各地,甚至就连城主也带着几位将领一同去往附近的城池探看战况,于是如今城中能够率领驻军竟只剩下了一位缺乏战场经验的副将,虽然也足够承担起守城的责任,但恐怕想要如先前那般负隅顽抗更久就是奢望了。 岁禾城也是实在没有想到魔军居然这么快就再次派遣来了攻城军队,所以现在仓皇之下也只能尽力布防。 城门外夜幕笼罩而下,那个满头白发身穿朴素布衣的身影依旧孤零零站在原地,他与身前的漆黑长刀一同岿然不动,时光和风沙从他身旁冲刷而过,他的身影那般消瘦孤寂,却又那般伟岸巍峨。 不知不觉的,城墙上的驻军和临时征调来的守城百姓,都不由自主地提起了抗战到底的振奋心性,哪怕城池已经千疮百孔,可只要还有人不曾放弃岁禾城,那么这城便还能继续守下去! 当月色和星光褪去,清晨的朝露顺着城墙滴落在风沙弥漫的战场上,魔军营帐中响起了熟悉的轰隆隆擂鼓声,还有好似野兽长鸣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披挂重甲的军团当先而至,此后弓箭手结成的战阵已经蓄势待发,在更后方便是攻城军阵和跟随左右两侧的精锐骑兵。 魔军缓缓行军而至,那般肃杀气息简直就像要一层厚重的帷幕垂落在岁禾城的城墙之前,让所有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顾枝闭着双眼站在原地,他始终一动不动,即便感受到魔军试探的箭雨已经从天而降,他也还是不动如山,任由那些锋利的箭矢四散铺满周身的地面,而若是有长箭临近他的身躯便被长刀吐露的锋芒斩成碎片,在他的面前化作尘埃散去。 言澍说的没错,如今的顾枝哪怕修养更多时间也绝对不适合再像不久前那般不管不顾的出手了,而且顾枝也深知自己现在根本无法做到先前那样的事情,倒不如那般以一敌万的状态连他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更难以重现。 但是顾枝同样知晓,也许无需太久时间,自己就将真正触摸到所谓高入云霄的武道山巅,那时的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先前的事情,可是现在依旧重伤在身的他,只能尽力而为。 顾枝没有丝毫惧怕,他甚至没有退后一步,他缓缓睁开双眼直面着肃杀气息扑面而来的魔军,顾枝突然侧过头轻声问道:“要不楼主大人还是离远些等我吧?” 在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不见的城门门洞阴影中,全身掩藏在灰袍兜帽下的鱼姬语气清冷回道:“副楼主还是看顾好自己吧,小心阴沟里翻了船,你的那些大话可收不回来了,别让郓荒岛的人看了笑话。” 顾枝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却并不担心深陷敌军之后鱼姬会有太大的麻烦,这个总是独自坐在醉春楼阁楼高处的女子可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花瓶,也不只是运筹帏莫心思缜密的醉春楼楼主。 当年的“修罗九相”和惨死于鱼姬之手的魔军都无比清楚,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真正出手的时候才像是所谓的地狱恶鬼,残忍血腥的手段简直让当年那些鬼门关之主都望尘莫及。 而且鱼姬所学武道功法更适合大军乱战,一旦置身于成千上万人的包围中才是鱼姬真正展示武道境界的时候。 顾枝不再多说什么,他转头看向越来越近的魔军,轻轻吐出一口气,此时茫茫多的魔军估摸着至少也有三万兵马左右,若是有谁独自站在大军身前,恐怕都不敢站着太久便要颤抖着晕厥过去。 此时顾枝也并不轻松,可是他的心境却一片平和,根本没有丝毫的风波起伏,手中漆黑长刀再次颤鸣起来,自从秦山一战之后这把太平刀的灵性更加活泛,如今倒像是个贪玩的孩子催促着顾枝去大开杀戒,顾枝手指拍了拍长刀的刀柄,低声笑道:“再等等。” 随着大军越来越近,顾枝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一拍脑袋然后伸手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可是摇晃了一下却只听见空荡荡的回响,顾枝的神情有些尴尬,不过还是仰起头喊道:“那个,有酒吗?” 城墙上无人回应,顾枝耸耸肩只能作罢,不过还是舔了舔嘴唇有些遗憾,城门那边鱼姬似乎冷笑了一声,顾枝就当作没听见了。 魔军的步伐席卷着飞扬的尘沙来到岁禾城下,随着战旗的指引,各大军阵迅速铺开来,若是有旁观之人仔细观望恐怕会觉得古怪之极,本该未来攻城而来的大军,竟像是所有行军策略都紧紧盯住那个孤零零站在城门外的白发年轻人,难道数万大军还会惧怕一个人? 突然城墙上传来了一声喊,魔军先锋部队刚刚踏出脚步,在警惕之中抬头看去,顾枝也仰头看向城墙上,然后就看见了一坛酒被抛了下来。 顾枝伸出手那坛酒便稳稳当当落在他的手中,顾枝面露喜色,重新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倒满了酒,然后着急忙慌地喝了一口,这才露出畅快喜悦的神色来,他高声赞叹道:“好酒。” 说完,他手掌轻轻一抛,还剩下的半坛酒便回到了城墙的箭垛上,顾枝的声音悠悠传来:“回来再喝。” 然后岁禾城便开始摇晃起来,所有盘旋于地面上的风沙都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处然后冲天而起。 第四十二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四) 一时间无数龙卷喧腾在岁禾城内外,那个拄着长刀站在城门外的身影已经化身电闪一往无前,然后轰然巨响在大地上炸开。 那个身影直直撞入了重甲军阵之中,不顾那些荆棘密布的长槊和暗藏毒液的刀剑,居然毫无顾忌地开始横冲直撞,只是眨眼间魔军的军阵就被打散了阵型,而还没等后方的军队重新调动兵马增援而至,那个身影已经腾空而起,然后好似送死一般落入了重兵围绕之间,一时间黑色的铁甲淹没了他的身影。 可是鲜血的颜色很快涂抹在了无数黑暗上,杀戮再次降临,只是短短数息时间,那个站在大军包围之中的身影周边居然只剩下了累累尸首,而结阵的军团也不得不一退再退。 于是顾枝的身边十步之内居然空无一人,这在战场中太过太过匪夷所思,可是亲眼见证过顾枝所行神仙事的岁禾城驻军却丝毫都不以为奇怪,反而觉得这才是顾枝会做到的事情。 然而有备而来的魔军其实和先前那些被打个措手不及的魔军并不完全相同,他们虽然知道无法力敌顾枝,却有意地以性命去消磨顾枝的气力,然后慢慢将时间拖延下去,直到出现对魔军有利的时机,而此时的顾枝也显然无法做到先前那般不知疲倦的杀戮,所以再这么下去恐怕最先需要喘息换气的是顾枝。 当然,魔军想要耗到顾枝去喘息换气也绝非易事,在这样一位举世无敌的武道高手面前,又有多少人能够保持始终如初的坚韧心性呢?一旦死亡的军团太过众多,那时根本不需要顾枝一个个杀过去,即便是身经百战的魔军恐怕也要不战而怯了。 当年的顾枝就明白,所谓的恶鬼不过是被野心和欲望控制了心性的人罢了,那么如今这些所向无敌的魔军也逃不过是一条命。 当军团针对着顾枝开始排兵布阵的时候,没有人察觉到一袭灰扑扑的长袍已经离开了城门的阴影,然后紧紧贴着风沙弥漫的地面已经来到了大军的侧翼,那个灰色长袍的修长身影只是微微停顿喘息片刻,然后便好似有惊涛骇浪凭空涌现。 蓄势待发的魔军侧翼居然在猝不及防之下被那个神秘身影轻轻推出的一掌便掀了个人仰马翻,还没等魔军反应过来,那个好似疯魔的灰色身影已经和顾枝一般直直冲进了魔军的军阵深处,然后气势磅礴凌厉肃杀的汹涌真气便毫无顾忌地冲撞起来。 一时间残肢断臂都飞扬在半空中,伴随着鲜血倾盆落下,那一身灰色长袍都被殷红鲜血浸染,竟是更像一袭暗红色的长袍,那般耀眼璀璨。 顾枝似乎早有预料,于是在鱼姬出手的那一刻他也不再刻意拘束手中长刀嗜血的欲望,体内真气开始奔涌起来,他感受到枯竭的气海深处响起了潺潺溪水流淌的清脆声音,安歇许久的经脉骨骼也回荡着冰封碎裂的声音,真气肆无忌惮地流遍周身。 那一霎那无边无际伟岸磅礴的武道气息降临在魔军军阵的头顶,好似一座高山从天而降,于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弯下腰去,甚至有人直接跪倒在地,然后便听见了骨骼被挤压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似年节爆竹声的响起,可是却伴随着令人窒息的杀戮。 顾枝双脚一踩地面,于是那股力量便开始荡漾而去,顺着先锋队伍的尸体蔓延而去,那些紧随其后打算包围顾枝的援军也被瞬息间笼罩在难以挣脱的威压之下动弹不得。 顾枝站在原地缓缓蹲下身,然后他深呼吸一口气,身影猛地离开了原地,然后长刀挥舞而去,一道锋芒毕露的璀璨光亮相伴着他的身侧,随着他一往无前而去,那道锋锐光亮也将沿途所有胆敢靠近阻隔的敌人都斩杀干净。 顾枝不退反进,直接砸进了数万魔军的重重结阵中,与此同时,侧翼的鱼姬也已经开始了血腥残忍的杀戮,两位武道高手的遥相呼应,终究还是将本以为足够有备而来的魔军彻底打散了。 最终便出现了数万魔军被两个人硬生生撕扯开两处战场来的诡异局面,而无论是跟随大军而来隐藏其中的武道高手还是身经百战心性坚韧的精锐魔军,都难以逃过被那两人轻而易举斩杀的结局,竟是让人觉得这世间难道真有难以逾越的高山吗? 最终只剩下残兵败将的魔军还是决定撤军了,实在是伤亡太过惨重,若是再这么打下去,除了徒惹死亡以外,恐怕这些精锐的心气神都要被彻底打没了,倒不如就此撤军。 而顾枝和鱼姬也没有乘胜追击穷追猛打的打算,他们只是做做样子将落在后方的魔军都杀了,然后便目送着魔军大军犹如潮水般退去。 这一战其实魔军的伤亡人数还比不得先前被顾枝一人所杀的那些兵马,可是有备而来依旧落败和措手不及遗憾败退还是完全不同。 顾枝站在原地看着魔军退去,直到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了,顾枝才一只手握住长刀一只手叉着腰喘了口气,说道:“累死了。” 那般风轻云淡的神色和语气好像在说砍个柴真是太累了,可其实此时在他们二人的身后,是堆叠的累累白骨和流淌的殷红鲜血,所以他们二人孤零零地站在宛如地狱的血腥景色中,让人望而生畏。 鱼姬低下头擦了擦手掌并不存在的鲜血和尘埃,随口问道:“现在呢?你作何打算?”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岁禾城的方向,他有些犹豫,不知是该就此离开,还是再等等岁禾城更加安稳了。 鱼姬头也不回说道:“即便你想要护着这座城池的安危,终究也只是因为它此时在你眼前罢了,如今还有些许许多多的城池同样沦落于水深火热之中,你难道就可以当作视而不见了?” 顾枝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岁禾城的方向,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低声说道:“曾经在出云岛上也有这样一座城池,只是它和一直太平安稳的岁禾城不同,自从城池铸造以来便一直对抗着不知来历的魔军侵扰,那种杀戮和战乱一直持续了数百年,那座孤城却始终矗立在那里,没有退却也没有破败,他们世世代代都守住了那座城。” 鱼姬终于转头看向顾枝,然后看见了他脸上熟悉的神色,那种悲悯和遗憾总是在让人措手不及的时候透过那双清澈眼眸撞进人的心底里去,不由自主地便要沉浸于他的悲伤之中去。 鱼姬轻声问道:“结局呢?”顾枝手掌握住刀柄轻轻一甩,他低下头继续说道:“结局?结局就是当我们离开去往秦山的时候,得到的只是那座孤城被不再留手的魔军彻底踏破的消息,在那其中世世代代坚信着自己为世间抵抗了邪恶的所有人也死了,死得无足轻重无声无息。” 顾枝突然笑起来,只是语气却变得冷淡:“是不是很可笑?那么多人坚守了数百年的信念竟只是魔君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为了磨炼魔军而打造的虚幻罢了,只要魔军真的打定主意攻城了,玄铁关所有的荣耀和历史都那般嘲弄。”鱼姬静静看着顾枝的侧脸,听见他轻声呢喃:“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也许最终,都是遗憾。” 鱼姬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远处,她好似看见了潮起潮落的汪洋,然后说道:“该离开了。”顾枝点点头,叹息道:“是啊,该离开了。”远处岁禾城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披挂铁甲的身影,顾枝眯起眼睛看去,然后愣在了原地。 数十年过去了,如今郓荒岛王朝的铁甲样式都变了许多,可是当言端仁重新披挂上阵的时候,他依旧是当年那个冲锋陷阵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表露身份和当年经历的言端仁得以在岁禾城驻军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走上城墙,并且凭借有条不紊的守城策略成功接管了那位忙得焦头烂额的副将手中的权柄。 此时言端仁站在城墙箭垛旁,苍老佝偻的身影掩盖在铁甲下,居然像是让人看见了一个所向无敌的大将军。 言端仁手掌轻轻拂在城墙上,风沙吹过他的脸颊,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神色已经没有了当年出征时的飞扬意气,可是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此时却依旧是毫无畏惧的锋锐。 顾枝想起那个喜欢在忙完农活之后独自坐在院子里屋檐下出神的老人,如今若是去问,言端仁究竟是更希望有朝一日重回披靡无双的战场,还是只希望那般岁月静好安享晚年呢? 顾枝上前走出几步,然后便看见言端仁端起城墙箭垛上的酒坛,言端仁举起手臂,站在老人身边的言澍看见言端仁的手肘微微颤抖,却还是那般倔强固执地端起酒坛。 老人沙哑的声音尽力喊道:“顾枝,你该走了,这座城这座岛,是我们的家园,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在你的身上没有罪孽,更没有背负那么多的死亡,去吧,你该有你自己选择的远方要去走,‘地藏顾枝’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而顾枝,也永远都是。” 顿了顿,言端仁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他手掌紧紧抵在城墙砖石上,喊道:“念媛若是还活着,就拜托你照顾好她了,是我和言澍没有保护好她和言奇,这是属于我们的罪孽,可是如今恐怕没有机会偿还了,顾枝,这是我个人的请求,请务必护住念媛的性命。还有……”言端仁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的眼角有泪水流淌而下,却在铁甲的遮掩下无人察觉,言端仁喊道:“还有,请将言奇的尸体带回家吧。” 顾枝站在原地看向城墙上的言端仁,他的视线穿过了风沙,清晰看见老人脸上坚毅的神色,还有从眼角淌落的泪水,顾枝与老人就那般遥遥对视。 许久许久,顾枝将手中漆黑长刀插在地面上的尘土中,然后拱手弯腰行礼,他高声喊道:“顾枝再次答谢言澍的救命之恩,以及言端仁的收留之恩,顾枝在此承诺,只要仍留性命于世,便要护佑白念媛此生平安。顾枝,会带着言奇回家的。” 言端仁抬起手掌捂住眼睛,然后他重新提起酒坛,高声喊道:“那就去吧,顾枝。”说完,他扬起手臂将手中的酒坛奋力抛去,顾枝直起身子伸出手将半空中摇晃的酒坛握在了手中,他揭开泥封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去。 最后他背对着岁禾城挥了挥手,没有回头去看,却知道言端仁和言澍也一定在与自己挥手道别。再见,或者再也不见。 穿过满目疮痍的白家村和庆鹤山,顾枝重新站在了山巅崖畔的巨石上,鱼姬站在不远处的岸边静静等待,顾枝呼出一口气然后一步跨出,身形便直坠而去。 瀑布的激荡声响敲打在耳畔,宛若惊天动地的雷鸣,可是顾枝恍若未闻,他的身影犹如从天而降的陨石,在接近瀑布下方湖面的时候居然双膝微蹲,然后随着他的身躯体魄降临于湖面上,荡漾的水波犹如盛开的花朵向着四周扩散而去,而他则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湖面上。 顾枝视线环顾四周,只是静静倾听片刻便察觉到了在不远处密林深处的隐秘呼吸声,顾枝身形一闪便已经来到了那棵树冠遮掩的大树下,仰头看去,便看见了那个蜷缩着躲在树叶间的少女的身影。 顾枝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树干,茫然出神的少女被吓了一跳,险些从藏身处掉了下来,待得白念媛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向树下,便看见了满头白发的熟悉年轻人。 白念媛只是看见顾枝的瞬间就差点落下泪来,不过始终坚韧坚强的少女还是擦了擦眼角然后顺着树干爬了下来。 那时她在坠下瀑布的时候本以为自己肯定必死无疑了,却没想到那个同样跃下悬崖的白发年轻人却在半空中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然后只是握住那把漆黑长刀便好似握住了一束烈阳,随着那股气息的蜿蜒而上,白念媛察觉到自己的身躯被一道清风裹挟着落在湖水中,然后就飘到了岸边,最终保住性命。 在那之后她一直小心躲藏,就怕被后山中野兽发觉踪迹,好在最后还是寻到了一处足够藏身的树顶位置,从那以后她便一直等待着,不知为何她便觉得肯定还会有人来此的,她终于明白了言奇为何会将自己推下悬崖,也许言奇早就知道了顾枝的非同寻常,所以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决定去相信顾枝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最终言奇赌对了,顾枝重新恢复了境界修为,白念媛也有惊无险地保住了性命,可是言奇呢? 白念媛站在顾枝面前,平日里总是活泼倔强的少女此时瞧着病怏怏的,甚至眼神深处依旧是惊魂未定的恐惧,她颤声问道:“言奇和叔爷呢?”顾枝静静看着白念媛,不知为何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白念媛反而觉得害怕起来,可是她看着顾枝温和的神色,却又觉得心境不知不觉地安定了下来。 顾枝轻声说道:“念媛,言奇走了。”白念媛茫然问道:“他去哪了?”顾枝没有说话,白念媛似乎这才想起来分别之前的言奇其实早已是身受重伤,恐怕那时最后的清醒也是回光返照,可是白念媛不愿意去相信,明明不久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是一直长大朝夕相处的亲人,难道说没就没了? 顾枝看着白念媛,声音温和低缓说道:“念媛,接受死亡从来都是强人所难的事情,而且那些刻骨铭心的悲伤是哪怕历经许多年也仍要痛彻心扉的伤口,所以我不会劝你去接受言奇的逝去,而是想要问你,如果明知道走出山林就要直面现实的迎头痛击,你是要选择从此躲在这里,还是选择和我一起离开?” 白念媛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顾枝,她听得清顾枝所说的每一句话语,可是却全然难以理解顾枝在说什么,或者说此时敲打心扉的伤痛根本不愿意让她去理解所有深刻的道理,于是她想要痛哭也想要大声地叫喊,最终却只是张开嘴无声无息。 泪水流淌在她的脸上,顾枝清晰地看见她眼底深处满溢而出的悲伤,顾枝有些不忍去看,可是他依旧眼神坚定地看着白念媛,他给了她选择,也希望她做出选择。 顾枝知道那样生离死别的伤痛有多么让人无法接受,所以这世间的所有苦难都不该当作理所当然,也希望所有的悲伤都能设身处地,所以他来到后山此处最想要做的,就是带着白念媛走出囚困的泥沼。 许多年前,他疯了一般赶到青潋山竹屋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拼了命地想要回忆起所有关于先生的过往,还是竭尽全力地压抑住那份翻涌而起折磨着他的遗憾和悔恨,或者,只是一片空白而已,他根本不愿意去想更多,甚至希望那就是一场梦境而已。 秦山上魔君曾说过他顾枝武道登高的缺漏就是总被过往的伤痛和那些离别所牵绊,所以此生无论走到何处无论置身何时总要困顿纠缠,可是顾枝从来都没有觉得不堪重负,这是他为之存在于世间的一切根本,过往、旧事、故人,这些铸造了顾枝,也铸造了他手中的刀。 那么,在面对死亡和悲伤,究竟该做出什么选择呢? 也许没有答案,也许早有答案。 第四十三章 心上眼底山外海(一) 瀚兑海域的瞿悠岛上如今虽还未曾直面魔军的袭扰,可是海域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海盗却更加猖獗,于是像瞿悠岛这般勉强自给自足的寻常岛屿便不得不在乱世之中还有疲于应付海盗的侵袭。 本来近些年随着光明岛的海上商贸策略和那位曾在瀚兑海域行侠仗义的“戮行者”而不再见到那么多的凶恶海盗,可是眼看着魔君与整座汪洋宣战裹挟来了战乱纷争,那些贼心不死的海盗便又卷土重来,甚至不甘囿于劫掠航船,还要时不时地侵扰那些寻常岛屿的港口海岸,使得本就困于备战形势的许多岛屿不堪其扰,却又难以将那些神出鬼没的海盗一举歼灭。 至于瀚兑海域的海盗为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若是有局外人多仔细思虑一番,不难觉察出这些似乎颇有底气的海盗背后其实有着魔军的支撑,所以无论是当年在“戮行者”威胁下依旧不肯彻底散去的匪徒还是如今死灰复燃的海盗舰队,其实都是依靠着魔军的大树好乘凉。 这也是魔军如今并不急于将战火蔓延至瀚兑海域的缘由,任由那些贪婪的海盗再纷扰一段时日,等到各大岛屿都备受其累了,那时魔军的侵袭将会更加势如破竹。 瞿悠岛上的几座重城如今都是焦头烂额的备战姿态,无数驻军和精锐部队源源不断地填充在城池内外,海外无数海域和岛屿沦落的惨烈消息已经陆陆续续传入瞿悠岛。 现在也由不得那些贪于安逸的庙堂权贵继续坐享其成了,在乱世之中,即便拥有再多的权势和财富也无济于事,最终世人谁又能逃得过此生一性命呢? “这些终日只知道尸位素餐的庙堂权贵,在面临乱世席卷的困境时也还真是不遗余力啊,可惜这座岛屿的朝堂和军队都已经太过腐朽不堪了,瀚兑海域除却海盗之患外便已经数百年没有过更大的隐忧,说来也怪不得这些贪图享受的权贵全然不知居安思危的道理。”一位身后背着长剑男子头顶带着斗笠走在瞿悠岛的城池中,他看着那些忙忙碌碌惶惶不可终日的权贵和将士,语气中不无嘲讽地如此说道。 走在男子不远处的一个身穿青衫的少年身上没有悬挂刀剑,只是在肩膀上挂着一个药箱搭在身侧,他听见了男子的评判,点点头然后说道:“瀚兑海域对于乱世的应对虽然足够及时了,但还是远远比不得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这些从一开始就做足了准备的海域,恐怕到时候魔军真的到来了,瞿悠岛乃至整座瀚兑海域都支撑不了太久。” 他们说话的声音有意以武道真气遮掩着,所以从他们身旁走过的行人都没有听清楚,否则本就因为乱世将至而心性动荡的瞿悠岛百姓恐怕就要群情激愤,誓要与这两个大言不惭的江湖人大打出手了。 不过他们的话语还是落入了同行的那个女子耳中,她的手中提着一个药箱,听见了那两人的言谈,笑着说道:“行了,小心你们在这指指点点被旁人听了去,徒惹纠纷就罢了,若是扰乱民心可就罪孽深重了啊。” 那两人对于女子的话语都十分诚服,尤其是那个背后系挂长剑的男子更是转身低头恭敬说道:“谨遵师娘吩咐。”女子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倒也不再去与他争辩这个“师娘”的称呼。 少年看见男子毕恭毕敬的姿态,眼中露出几分狡黠,凑近了直起身子的男子耳边说道:“狗腿子。” 男子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然后凭借着自己比少年高大的身躯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少年,说道:“华朝,这就叫做尊师重道,这个你也得好好学学知道吗?”名为华朝的少年举起双手笑着说道:“好好好。”女子看着他们的打打闹闹也笑了起来。 他们继续前行,看着瞿悠岛城池间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背着长剑头戴斗笠的李墨阩转头看向女子问道:“师娘,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瞿悠岛?”华朝也转头看向了女子,而女子提着手中药箱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轻声说道:“再看看。” 李墨阩和华朝对视一眼,倒是也不意外,这两年来他们已经走遍了玉乾海域、旭离海域和瀚兑海域,无论去到了哪一座岛屿,虽然他们总是来去匆匆,但也会在闲暇时驻足行游,他们知道女子是在寻找,而他们也想要去找到那个人。 那个人的姓名已经在汪洋上流传许久,自从那新一卷天坤榜现世和魔君的“死而复生”开始,人们在乱世将至的惊慌失措中祈祷着那个举世无双的大英雄能够再次开天辟地,无数的失望和绝望堆叠着人们的希望,于是对于那个姓名所代表的胜利和太平便吸引着更多人的视线和心神。 可是岁月匆匆而逝,那个姓名还是只留下了“下落不明”的结局,有的人觉着那位英雄应当也是死在了天下无敌的魔君手中,可也还有人一直不愿意放弃去寻找他。 那时在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后山禁制处,天地异象指引着前往蓬莱秘境的道路,可是最终真正踏上那条玄奇之路的却只有卿乐和君策二人,在那道天地之门关闭的最后一刻,扶音退回了前进的脚步。 那时站在琉璃长桥上的君洛化身与卿乐回头看来,便只看见扶音神色坚定双眼明亮地站在原地与他们挥手告别,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畏怯和犹疑。 她下定了决心,最终选择在乱世将至的这座汪洋天地间留了下来,她有还要去做的事情,也想要等那个人回家。 徐从稚和程鲤也没有去往世人眼中玄妙难测的仙境蓬莱,他们选择留在林山岛伏龙山脉,决定与这座故土的百姓共同面对乱世的到来。 李墨阩同样没有踏入蓬莱岛,他要留在这座天地护卫好扶音,直到与那位不辞而别的师傅重逢的那一日,在此之前,他的江湖路便只有一个远方。而已经站在了家门口的华朝也只是远远看着,然后挥手作别,他还要继续在这座陌生的天地游历,去看那曾经想象中的高山流水,也去看无数次梦回憧憬的武道风光。 于是扶音便带着李墨阩和华朝在这两年间走遍了玉乾海域、旭离海域和瀚兑海域三大海域,扶音依旧是那个悬壶济世的神药学院医师,而李墨阩和华朝这两个结伴同行的江湖人也紧紧跟随着扶音,做那行侠仗义事也做那意气风发人。 这一路走过,他们看过了还未被乱世席卷侵扰的繁华世事,也见过了沦陷于战火纷争中的破败市井,他们行走于青山绿水间,也途经了鲜血白骨堆积的山丘,他们竭尽全力地去修补这个世道崩坏人心破碎的汪洋,最终却只能看着一座座岛屿沉入海底暗无天日,难免失望,却还是一直前行。 在瞿悠岛上行走了十天之后,他们还是离开了,而在他们离去之后不久,魔军便开始大举进犯瀚兑海域的各大岛屿,而那些自以为能够凭借魔军继续作威作福的海盗则只是沦为了战争的残渣,最终也是尽皆逃不过被焚烧殆尽的结局。 当扶音带着李墨阩和华朝跨越界限回到了玄坎海域,整座瀚兑海域都已经被烽火狼烟吞没了,他们站在船上回头看去,只看得见天地间都是雾蒙蒙的阴霾,而他们,无能为力。 哪怕做了再多的努力,只是凭借着那些缝缝补补和亡羊补牢终究没办法拯救这片天地,曾经的安逸和祥和被轻而易举地付之一炬,战争和死亡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洪水猛兽,面对任何的生命与希望都丢失了怜悯和悲哀,纷乱的脚步不肯停歇,于是这整座汪洋都要被卷入其中,挣不脱逃不开。 所以若是有人站在扶音的身前问她,这般大费周章不遗余力地走遍各大海域各大岛屿,可最终侥幸被救治的人还是逃不过被战乱吞噬的结局,那么又何必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呢? 这个问题太过犀利甚至要直指本心,在这个许多曾经自诩大义的英雄豪杰与庞然势力都选择躲得远远的乱世之中,只凭借着医术根本无法救治这座天地,哪怕妙手回春也无济于事的,那么又何必要留下来去费尽这些气力却一无所获呢? 答案可以很简单,也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良心,又或许是为了不让最终还是只能旁观的自己有那么多的本可以。 可是扶音独自思索许久,她觉得自己之所以如此选择只是因为自己想要这么做罢了,就像当初她想要去光明岛神药学院求学,无论是先生还是顾枝都只告诉了她一句话,那便是如果做出选择的事情是发自本心,那么就不要去管路途艰险和最终是否要后悔,因为没有在那其中做出取舍的人永远没有资格去批判指摘,而最终的得失也只有自己知晓。 所以如果下定了决心就无需更多犹疑,徘徊不前和患得患失最终只是一事无成,而一无所获总比毫无作为要来得更合乎道理,因为那是竭尽全力去做的结果,那些寄托的希望和深埋的向往都会生根发芽,直到有一日突破风雨的摧折而含苞待放,这个世间总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这就是回答,哪怕如今的暗无天日好似永夜,但只要心中的火炬仍旧不灭,便谁也无法去说最终的结局还是黯淡。 在距离玄坎海域有着遥远距离的圣坤海域中,如今战况已经彻底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本以为仅次于玉乾海域的繁荣海域居然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沦落大半,现在只剩下了金藤岛和承源岛这些底蕴深厚的岛屿尚还能负隅顽抗。 但是郓荒岛这样本以为还能够继续繁荣昌盛数百年的岛屿王朝却终究只能面对身经百战的魔军而节节败退,以至于如今全境沦陷,只剩下了内陆以都城为中枢的几座重城还能够勉强阻挡魔军前行的脚步,可是也不过苟延残喘,恐怕不出两个月,整座郓荒岛便要与圣坤海域的其他岛屿那般彻底落入魔军的手中。 如今清剿郓荒岛各地的魔军都已经聚拢一处,而郓荒岛的军备也尽皆汇聚于内陆,无论郓荒岛王朝的命理气数还有多少,终究只能毕其功于一役,最终的决战便决定了郓荒岛的命运。 在内陆之外自然还有不少被遗弃的孤城尚还没有被魔军彻底吞入腹中,可是等不到援军和救济的这座城池终究也不可能支撑更久,他们就像是孤立于山丘上的飘摇炬火,若是居中而立的光明都沉入深渊,那么这些火焰也要被狂风吹灭,然后整座天地陷入黑暗。 可是最终魔军却没能一鼓作气攻陷郓荒岛的内陆,因为在魔军准备开拔行军的前一夜,统领大军的几位大将军都被割了脑袋,一时间群龙无首的魔军难免慌乱许多,可是军中的副将和统领们还是稳住了军心,只不过要将进军的步伐放缓些。 可是第二日,这些在大将被杀之后举起大旗的副将和统领也都死于非命,这两次杀戮的发生全然无声无息,负责守卫大将和统领们的武道高手也在没有丝毫察觉的时候便丢了性命。 这下即便是战无不胜的魔军也不免陷入了混乱之中,而这种动摇在那些大将和统领的头颅被悬挂于他们营帐外木桩上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最终魔军只能放弃一鼓作气的行军战略,更是选择暂时撤军后退将几座手中的城池拱手相让,然后等待着重整旗鼓的时机。 可是没有了指挥和指引者的存在,即便魔军有着再强大的力量,也终究要困顿不前,这种前所未有的动荡恐怕需要魔军中枢指挥处重新委派统领者到来才可妥善解决,而背水一战的郓荒岛会不会在此时不管不顾地反扑,这才是如今魔军需要面对的难题。 就像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前的魔军有多么猖獗和不可一世,如今的郓荒岛军队就有多嚣张和痛打落水狗,在魔军退居郓荒岛东部的时候,驻守内陆的郓荒岛十万大军毫无征兆地开拔行军,直接将落足未稳的魔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于是明明在人马和兵器上都占据有优势的魔军居然自进犯以来第一次遭受了败退,以至于不得不再次送出吞入腹中的东部城池,也留给了郓荒岛更多休养生息和积蓄力量的喘息时机。 魔军的败退终究不可能一直到彻底远离郓荒岛,所以郓荒岛王朝如何把握住这段时机去争取更多获胜或者固守的可能便至关重要,而剩下的这些深谋远虑和斟酌损益便不再是依靠外力能够解决的了,所以曾将魔军大将尽皆身死的消息传达至郓荒岛军帐中的神秘武道高手如同来时那般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即便郓荒岛王朝在这些日子里费尽心思想要留住那位连容貌都看不见的武道高手,可是那人却打定了主意来去匆匆,所以最终郓荒岛王朝也只能作罢。 既然那人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努力,鼎盛王朝统御数百年的郓荒岛也绝没有将山河拱手相让的打算,自当把握住这段时机去做更多的准备,哪怕是用无数性命去跟魔军死磕也好,总没有未战先怯和眼睁睁看着家国坍塌殆尽的道理。 这便是郓荒岛民族血脉中传承的力量,是支撑这岛屿王朝繁华鼎盛千百年的根基,也是身处乱世依旧有着永不言弃的勇气的底蕴。 那位带着斗笠身穿黑袍的神秘武道高手从内陆的军帐离开之后便一路往南部的山中而去,最终在一处崖畔的山洞外与依旧穿着灰袍的醉春楼楼主鱼姬和从庆鹤山后山瀑布下走出的白念媛会合。 他来到崖畔之后便摘下了头顶的斗笠露出满头白发,那张瘦削苍白的面容神色平静,似乎此时郓荒岛和魔军之间攻守异势的局面不是出自他的手中。 顾枝将手中的斗笠随意抛入山下,在半空中便被狂风撕扯成了碎片,他掀开身上的黑袍,依旧只是穿着简单的布衣,腰间悬挂没有刀鞘的漆黑长刀,还有一个晃晃荡荡的朱红酒葫芦。 他走近正在崖畔指点白念媛习武的鱼姬,说道:“我们该走了。” 鱼姬头也不回,指正了白念媛握刀姿势的缺漏之后才语气平淡地回道:“早该走了。” 第四十四章 心上眼底山外海(二) 顾枝挠了挠头,无奈说道:“不是想着再为郓荒岛多做些事情嘛。” 鱼姬回头撇了顾枝一眼,打断道:“我对你的善心和英雄事迹没有什兴趣,你最好是没有什么事情继续耽搁了,否则我就要自己先离开了,别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这般无事一身轻。” 顾枝连忙拱手称是,也不敢去反驳,心里也觉得让日理万机的醉春楼楼主还陪着自己在郓荒岛这般拖延时间实在太不合情理。 鱼姬没有搭理顾枝毫无诚意的致歉,而是伸出手指了指维持握刀姿势竭力支撑自身平衡的白念媛,问道:“你真的打算带着她一起离开?” 顾枝耸耸肩说道:“她都已经跪下拜师了,我还能丢下她不管吗?”鱼姬直勾勾地盯着顾枝,顾枝满脸无辜的模样,好像此前在庆鹤山后山为了劝白念媛离开而言语引导的那个“名师”不是他顾枝一样。 不过鱼姬这倒是错怪顾枝了,其实顾枝在庆鹤山后山找到白念媛的时候便有收她为徒的打算了,倒也不是什么坑蒙拐骗的言语欺瞒,虽然最终被他的言语打动得涕泗横流的白念媛看起来是有那么些像被骗了的样子,可是跟着他顾枝习武能算是被骗了吗?不能够! 鱼姬说道:“你可想清楚了,如今的汪洋和江湖都不算太平,这么个初出茅庐甚至都没有触摸到武道门槛的小姑娘若是跟着你一起去走南闯北,即便你能够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也难以保证可以安然无恙的。”顾枝没有说话,只是视线看向依旧持着刀蹲在原地的白念媛。 白念媛起初还能装作充耳不闻,可是此时瞧着顾枝似乎被鱼姬的话语动摇,好像考虑着要反悔的样子,白念媛便有些按耐不住了,她提着刀站起身喊道:“我要跟着师傅离开。”顾枝露出笑意还没说话,鱼姬依旧转头冷冷看了白念媛一眼,语气同样冰冷刺骨地说道:“我说你可以动了吗?” 平日里习惯了趾高气扬大摇大摆的白念媛居然在鱼姬的视线和话语前都不敢抬起头,只能涨红了脸继续蹲下身去,持刀的姿势摇摇晃晃却不敢有丝毫的缺漏,她最后只是抬起头看向顾枝,眼底满是央求。 顾枝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看向鱼姬说道:“诶呀,真是麻烦楼主帮我指点徒弟了啊,骂得好!这才刚刚开始习武呢就想着偷懒,像什么话!” 白念媛神色焦急,不敢开口说话双眼使劲眨动着,顾枝却不再去看她,而是满脸堆笑地看着鱼姬,鱼姬收回视线瞥见顾枝那副虚伪的假笑,冷笑一声道:“自己的徒弟自己教,想要怎么做也是你的事情,只是希望你能够对得起她的选择,武道登高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行走天下更不只是故事里那般风光,若是失望和放弃,倒不如从未开始。” 这些话其实是在说给白念媛听的,顾枝眼角余光看了一眼白念媛的神色,却发觉少女依旧在焦急地示意自己劝一劝鱼姬,好似根本没有听见鱼姬苦口婆心地说了些什么。 顾枝有些无奈,不过却也没有多说其他,只是顺着鱼姬的话语连连称是,就这么将鱼姬暂且先稳住了。 其实鱼姬也知道顾枝自有分寸,若是在安稳太平之时鱼姬自然对于顾枝收徒的事情乐见其成,可是如今身逢乱世,固然是富贵险中求,可紧随而至的危险也绝对是寻常日子的千倍万倍,所以鱼姬才想要白念媛仔细想清楚,不因为心境的动荡而轻易做出抉择,也不是在顾枝这个天坤榜上大英雄的名号下因为憧憬和神往而失去判断。 天边有一只翱翔的雄鹰突然俯冲而下,好似终于在山间林野发现了猎物的踪迹,可是那只雄鹰却在靠近鱼姬的时候骤然敛住身形,然后轻飘飘地落在鱼姬伸出的手腕上,鱼姬摘下系在雄鹰脚上的细小竹筒,然后训练有素的雄鹰便飞离了鱼姬的手腕,静静地在一旁的石头等待。 顾枝察觉到醉春楼又有密信送达,便恬不知耻地凑上去探头探脑,毕竟这家伙身上还有着一个醉春楼副楼主的名号,所以鱼姬倒也没有计较他的旁观。 竹筒中装有醉春楼传达至楼主手中的绝密信息,顾枝本打算只是装装样子,可是鱼姬却看了一眼之后直接将消息塞进顾枝的手中,说道:“你自己看。” 顾枝疑惑地低头看去,只见纸条上的细密字迹上书写着“金藤皇帝身陨,乱世大战以来第一位岛屿之主身死于魔君之手” 顾枝微微皱眉,然后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鱼姬,语气不确定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岛屿之主是绝不能够死于外界权势争夺之中的,无论是谋朝篡位还是禅让继承,这些都在岛屿之主传承的准许之内,可是如果岛屿之主死于海外有心人的手中,这可是违背天地秩序的事情。” 鱼姬点点头说道:“没错,自一千多年前光明皇帝登基以来,还从未出现过岛屿之主死于自然传承秩序的事情,可是如今那个‘死而复生’的魔君不仅胆大妄为地与整座汪洋宣战,更是大逆不道地谋取岛屿之主的力量,这已然是违背天地法则的僭越。” 顾枝追问道:“结果呢?”鱼姬指了指他手中的纸条,说道:“如你所见,他成功了。”顾枝手指轻轻一抖,鱼姬看着顾枝,轻声问道:“你觉得,魔君的谋逆合乎天地大道的准许吗?” 顾枝将手中的纸条揉成碎屑消散于风中,他微微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曾在出云岛上看见过记载,这座汪洋天地之间存在有一种难以捉摸也难以察觉的灵气,除了凝聚于各大海域铸造出岛屿之外,便流转于岛屿之主的身上,象征着他们代行天地权柄和护佑岛屿太平的职责,除此之外,便只有千年前的武道祖师爷琉悬曾触摸到灵气的模糊边界,于是才有了后世的武道修行。” 顾枝抬眼看向远方,好似自言自语般继续低声说道:“如果那副画卷中所演化的历史确实是这座天地起源的话,那些灵气的存在便代表着整片汪洋的稳固和关联,除了得到秩序准许的岛屿之主能够稍加利用以外,若是有凡人胆敢僭越规矩便是当年琉悬那般身死的结局。”鱼姬静静地看着顾枝,看见顾枝在原地缓缓踱步,语气有所停顿但思索却依旧在继续。 “如果魔君掌握了从岛屿之主身上夺取灵气的方法,甚至就连他的存在本身都代表了对天地秩序的触犯,可他存活了数百年的明证却昭示了这座天地也对他无可奈何,所以他处心积虑谋求了这么多年,最终如果真的要做到他倾覆整座汪洋的愿景,甚至最终将各大岛屿都关联一处,那么他将会去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都收拢一处,那时他便是整座天地的主人,所有的规矩和秩序都由他一人定夺。” 顾枝停下了脚步,最终只剩下了低声的呢喃:“当年的奇星岛只是个试验罢了,他等待了数百年终于到达了他可以真正落子行棋的时候,他说的没错,当年奇星岛上没能杀了他,那么身处秦山的他便真正的无可战胜,如今更是无需依靠那座灵气汇聚之处的牵引,哪怕他身处这座天地的任何一处也有立于不败之地的实力和自信。” 顾枝呼出一口气,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鱼姬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听见了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轻声开口,语气依旧是当年的那般意气风发和锋芒毕露,顾枝缓缓说道:“我要阻止他。” 不知不觉间被顾枝身上汹涌磅礴的气息牵引的白念媛已经停下了习武的姿势,鱼姬隐隐站在白念媛的身前,抵挡住那从顾枝身上流淌而出的气势。 顾枝独自站在崖畔,他一只手搭在刀柄上,另一只手指向山外的海面,轻声说道:“无论是他的心愿还是他的手段,我都还是无法认可,所以我不会亲眼看着这座天地被轻易颠覆,哪怕人心足够让人失望,即便世事太过泥泞和迟滞,可若是只希望依靠死亡和倾覆来做出改变,那么这世道永远都还是井底之蛙,所以我会阻止他。道理有很多,那便再次相对而坐,说一说各自的道德大义。” 似有回应,天空中云卷云舒,骤然间狂风呼啸飞沙走石,顾枝头也不回地说道:“鱼姬,带着念媛退开些。”鱼姬毫不犹豫地带着白念媛往后急掠而去。 她们站在山洞的阴影中,看见崖畔外的虚空中走出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飘忽身影。 那个身影穿着一袭鲜红长袍,好似鲜血浸染而成,那个身影渐渐凝实,就那般独立于虚无之间,面如冠玉神色温和。 顾枝看着突兀现身的魔君,面无表情地说道:“好久不见。”魔君双手负后轻轻点头笑道:“好久不见。”顾枝直视着魔君那双好似暗藏有璀璨星河的眼眸,问道:“这就是你的棋局?” 魔君却答非所问,笑道:“顾枝,虽然我想到了你应该没那么容易就陨落,可是却没想到这么快的时间你就再次更上一层楼,看来我还是看轻了你,当年君洛说的没错,哪怕他失败了,这世间也终究没有什么真正的天下无敌,所以终有一日将会有另一个人来告诉我我是错的,顾枝,你觉得你是君洛所说的那个人吗?” 顾枝同样没有回答魔君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道:“看着自己的棋子如今不受控制了,是何感受?”魔君挥挥袖子神色轻松地说道:“无妨,以天地为棋局的妙处就在于千变万化难以琢磨,我从来都觉得那些自认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才是最短视的人,因为这世间的‘看见’和‘知晓’从来没有尽头,哪怕看了再多年也仍有太多的变化无穷,所以君洛和你的出现,并不意外,足够惊喜。” 顾枝神色冷漠地看着魔君,从他们刚才谈话间,魔君已经数次提起君洛的名字,虽然不知道魔君是否有意在牵引顾枝的心境,不过确实很难让此时的顾枝去忽视这个以往只觉得需要去缅怀和向往的名字,顾枝握住刀柄的手掌微微发力,自然没有逃过魔君的视线。 魔君转头看向郓荒岛东部魔军和王朝大军碰撞处,缓缓说道:“你知道你自己如今做的这些不过就是螳臂当车毫无用处吧?” 魔君笑了笑,然后重新看向顾枝说道:“放心,我不会在此时与你动手,更何况如今的你比在秦山上还不如,甚至都不需要我出手就要被乱世吞食。” 魔君的眼神冷了下来,似是劝解地说道:“所以你的大话无需说的太早,也不要觉得现在的你离开了棋局就可以走到我面前。” 魔君迈出一步踏足崖畔,然后他与顾枝并肩而立眺望山外汪洋的方向,魔君的声音飘忽轻缓地说道:“这世间‘知道’的人有很多,可是知道的人却太少,所以不是看透了就可以做些什么,也不是做些什么就能够做到什么,顾枝,这应该是我们在最后一次见面之前的最后一次对话了,虽然你比起他人确实站得更高也看见的更多,但终究逃不开身处这座天地的局限,所以不要急着去做选择和决定,更不要被眼前骤然得见的所谓‘真相’蒙蔽了视线。” 顾枝冷笑道:“你这是要做一个指点迷境的名师?”魔君毫不介意地笑道:“反正你会听的不是吗?”说完,魔君转头看向顾枝,轻声说道:“我放弃了一个决定,算是对你做出这么多努力的回报吧,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你自己去找,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你才是真正有了能够再次走到我面前的力量吧。” 话音落下,魔君的身影已经开始支离破碎,最后在顾枝的身边只剩下一个轻薄如纸的影子,魔君最后问道:“所以武道境界的知守和逾矩之上是什么呢?”顾枝的视线依旧落在远处,直到魔君的幻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自言自语地低声道:“我还没想好。” 天地间一片静寂,顾枝独自站在崖畔聆听着风声里的喧嚣,然后他的身影忽然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那一日进犯郓荒岛的二十万魔军再次迎来了领军的统帅,重整旗鼓的精锐魔军势如破竹地冲向了郓荒岛的内陆都城,王朝仅剩的十万大军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挡魔军的脚步,在碰撞和厮杀中,山河破碎城池凋敝,无数的生灵葬生于火焰和烽烟中尸骨无存。 可是当魔军终于能够真正踏足郓荒岛内陆大地的时候,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武道高手突然出现在了败退的王朝大军身前,然后凭借一己之力重新凝聚起溃败的军心。 他以一人一刀举世无双的模样,犹如那沉睡已久便要仰天长吟的巨龙,以一敌万破敌无数,最终王朝大军再次成功将魔军阻隔于内陆地界之外,而那个浑身鲜血的武道宗师也消失无踪。 那一日有督战官仔细统计,那位神秘莫测的武道高手在此一战中,竟是只依靠自身的武道修为便杀敌上万。 离去之前,那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只留下了一句传遍整座郓荒岛的话语:“地藏顾枝在此!” 第四十五章 心上眼底山外海(三) 海面上,船帆隐没于惊涛骇浪之间,冒险跨越海域的航船小心翼翼地躲开了穿梭于各大海域之间耀武扬威的魔军战舰,却没能躲开天灾的降临。 于是掌舵的船长和海员只能竭尽全力地支撑住船只不至于彻底迷失方向,然后沿着海图的指引去往圣坤海域和玉乾海域的界限处。 隐隐约约的,在电闪雷鸣和风波起伏中,似乎能够看得见那座孤零零漂浮在圣坤海域边缘处的岛屿,从来就是无主之地,可是因为千年以来无数走投无路之人的汇聚倒也成了一座汪洋上说得上名字的孤岛。 那座名为方寸岛的小小岛屿历来是鱼龙混杂之地,所以途经的航船甚至都不愿意以此作为停靠休歇的中转之地。 可是今日的天气实在太过糟糕,能够侥幸遇上一座不算是荒蛮不堪的岛屿就已是足够的幸事了,所以船长在问过了船上几位从郓荒岛和岚涯岛登船的旅客的意见之后,便决定先暂时在方寸岛上稍作周转,至少等到海面上的风浪平缓些再说。 其实这艘小小客船的船长也算是经验娴熟的航船老手了,可是以前那么多年行驶于这条航线都没有遇到过这般险绝的风浪,反倒是如今险要时候还屋漏偏逢连夜雨,所以哪怕对于那座传闻里不算太平的方寸岛有所敬畏,可船长还是吩咐船员准备停靠方寸岛的港口,不必深入岛屿去,只在岸边休歇一夜,等到第二日风浪平息了些就继续起航。 航船缓缓停靠,在摇摇晃晃之间木板长桥搭在了船舷和港口的相接处,船上有行客在船员的指引下走到岸上,港口不远处是一座笼罩在黑暗里的深山,附近倒是还有亮着灯火的小镇和村寨,船员和行客们打算去那些村镇里落脚,而航船而系挂在岸边,留下了两位船员在不远处看管。 奇怪的是,如今方寸岛的港口附近居然停着许多高大巍峨的楼船和货船,至少岸边却没有货物也没有船夫,只有那些沉重高耸的船只静静地停靠在潮起潮落的岸边,让人一眼看去都不免觉得喘不过气来,就像是看见了一座座高山。 有船员冒着雨走到一处船舱外,抬起手使劲拍了拍舱门然后扯开嗓子喊道:“客人,我们到岸了,今夜先在岛上修养一晚,明日再继续出发。”船员怕船舱里的客人没有听见自己的喊声,还伸出手掌重重砸了几下舱门,然后就看见紧闭的门缓缓打开。 一片昏暗中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身形瘦削孱弱,行走时总是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佝偻。 那个身影缓缓抬起头,船员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就像是话本故事里所说的鬼魂一般,已然没了活人的生息,可是船员却清晰地听见那个“鬼魂”咳嗽了一声说道:“多谢告知,我们这就下船。” 说完,那个身影便要走出船舱,船员又往后退了几步,见那人打算去喊其他那两位还在船舱里没出来的客人,船员便点点头然后有些落荒而逃一般地转身离去了。 直到离去了好远他才敢慢慢停下脚步,可是却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就像是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如今好不容易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命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船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嘟囔着船长怎么连这么古怪的人都接上船,虽然如今日子是不好过了,但也没必要挣这种不明不白的钱吧,要是一不小心船上混进来个什么煞神,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船员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他赶紧跑下船去,只觉得自己如今全身冰冷,要立即去灯火处暖暖身子。 顾枝还没走到鱼姬的船舱外,就看见身披灰袍重新戴上兜帽的绝美女子已经走了出来,鱼姬看了一眼顾枝,点点头,然后走到白念媛所处的船舱外叩响门扉,等白念媛收拾好东西走出来,他们三人便也走下了船,去往港口不远处的那座小镇里修养一夜。 冒着雨,三人好不容易才走过泥泞难行的道路推门进了一间烛火明亮的酒馆里,此时里面挤满了从船上下来的船员和行客,不过除了船员们还能热热闹闹地高声言语以外,其余那些惶惶不安的行客都只是各自呆在一个角落里,看来也都从其他岛屿上交了一大笔钱准备逃难去往如今还算太平安稳的玉乾海域的可怜人。 顾枝三人也是假扮做无家可归的落魄人上了船,冒险走船的船长可谓是狮子大开口,不过好在鱼姬早有准备,勉强足够三人登船,只是顾枝便又在鱼姬的帐簿上被记下了重重的一笔,顾枝倒是看得开,没事,债多不压身嘛。 此时坐在酒馆里,浑身上下搜不出一颗铜板的顾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鱼姬,而白念媛从白家村逃亡离开身上自然也没有带着什么盘缠银两,所以师徒二人可怜巴巴地等待着鱼姬善心大发“施舍”一番。 鱼姬就当作没看见顾枝可怜无辜的眼神,抬手招呼店小二点了两坛酒和几样酒馆里的招牌菜,顾枝和白念媛这才收回视线,老老实实坐在原位等着酒馆的酒菜上桌。 白念媛坐在椅子上抬眼环顾着酒馆,虽然和白家村里的酒馆天差地别,可是这番景象还是不免牵动她的记忆,顾枝察觉到她的视线,轻声开口问道:“想家了?”白念媛收回视线摇摇头说道:“没有家了。” 顾枝静静看着白念媛,然后突然问道:“你真的想好拜我为师了?”白念媛抬起眼睛看向顾枝,眼底有些不解。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肩膀上沾染的雨水,然后神色平淡说道:“虽然那个时候在庆鹤山后山我是想着用尽办法把你带走就好,可是也没想到你会那么快就下决定拜师学艺,说实话,其实你根本就还没明白什么是武道修行什么是武林江湖,所以如果就看着你这么一头雾水地闯进武道中来,我这个便宜师傅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白念媛看向顾枝,她一开始还以为顾枝是后悔收自己为徒了,不过听起来顾枝好像只是想要再听一听她的想法而已,毕竟那个时候被愤怒和仇恨充斥了心神的白念媛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清醒思考的能力了。 后来顾枝开始教导白念媛习武的时候就说过武道登高可以有所向往但不能被执念桎梏,于是白念媛也学会了在修行时暂时压抑住那些汹涌激荡的心绪起伏,当然这其中也有鱼姬的功劳,因为顾枝不在的时候代师授课的鱼姬可是毫不留情,只要白念媛有丝毫的动作差错和姿态缺漏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打骂,好在白念媛的心性还算坚韧,也是咬着牙不服输的性子,所以才没有轻易言弃。 可无论是顾枝旁敲侧击地询问还是鱼姬冷嘲热讽的指点,白念媛都能听得出来他们对于自己选择武道修行的忧虑,她不明白所谓真正的修行究竟是怎么样的,可就像她在庆鹤山后山时回答顾枝的那样,哪怕这条路再崎岖难走她白念媛也绝不会中途放弃,她要一步一步走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然后从此不再只能无能为力。 白念媛眼神坚定地看着顾枝,缓缓说道:“师傅,我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知道武道修行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只需要依靠一朝顿悟和机缘巧合就可以一步登天的轻松事情,知道在如今的乱世中武道登高更是难如登天,可我不想放弃,如果没有师傅带我走出庆鹤山,如果我选择了留在荒废的白家村,那么此生我便还一直只能是那个一无是处无能为力的白念媛,我不想要这样,也不希望白家村的事情在我眼前重演,如果有一天再次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要去做那个阻止一切的人。” 白念媛语气坚定地说着,眼神明亮,鱼姬自顾自喝茶好像没有听见少女的豪言壮语,顾枝则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我不是要后悔收徒的事情,而且你比起你那个便宜师兄来说可更是我精挑细选的传承之人,你师兄都没能学走我的刀法,你可要幸运多了。” 白念媛歪着脑袋问道:“师兄?”顾枝点点头说道:“你还有一个大师兄,那是我在出云岛游历时收的一个徒弟,虽然只是指点了他一套剑术,不过也算是我第一个正儿八经承认的弟子吧。” 说到这里,顾枝想起了那个明明比自己大上几岁却还总是一脸崇拜喊着自己师傅的年轻人,不知道如今离开出云岛了是不是在江湖上闯荡出些名声来了?顾枝笑了笑,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白念媛好奇问道:“师傅只有两个徒弟吗?”顾枝看向白念媛,笑着反问道:“怎么,觉得很奇怪吗?” 白念媛摇摇头,说道:“也不是,师傅已经很多年在江湖上都没有什么传闻了,有很多人都说师傅是隐居山野继续精修武道,也有人说师傅是游戏人间挑选传承之人,甚至还有不少人自称是师承‘地藏顾枝’的武道高手,可是最终都被戳穿了。” 顾枝放下茶杯随口说道:“以前我也没想过收徒的事情,觉得自己不是为人师表的那种人,干脆就不去误人子弟了,不过机缘到了也就顺其自然吧。说起来,当年我的拜师学艺也是这般呢,都是那些师傅偶然到了青潋山,然后我也就偶然拜了他们为师。” 白念媛对于顾枝的往事还是有些好奇的,虽然江湖上和市井间有不少关于“地藏顾枝”的传说,可大多都是胡诌杜撰没什么可信程度,所以许多向往江湖风光的人其实都很想知道年少成名的“地藏顾枝”究竟是如何打磨出一身玄妙武道境界修为的,可惜“地藏顾枝”真正现身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也就没多少人有机会去打探关于他的来历了。 鱼姬一直坐在一边没说话,不过此时却突然开口道:“你不用把他想得太过高深莫测,他以前没收徒纯粹就是因为懒而已。” 顾枝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差点一口喷出来,不过却没说什么,只是悄悄翻了个白眼,白念媛好奇问道:“师傅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顾枝咳嗽了一声,直起身子端正姿态,沉声说道:“潜心修行,念媛你要记住,武道登高切不可放松大意,更要时时谨记轻勤学苦练的道理,只有肯下苦功夫和有大毅力的人才能够走到武道的高处去俯瞰天下。” 可惜他的高谈阔论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鱼姬的声音清清冷冷,缓缓说道:“他在奇星岛上开了一间木匠铺子,然后整日就在里面混吃等死,哦,听说他在方寸岛上的时候还是个吃软饭的,整天就靠扶音出门问诊贴补家用。” 顾枝顿时大怒:“谁说的!我在云庚村的时候也兢兢业业地当一个木匠的好吗?哪有吃软饭这种事情,你不要造谣啊。”顾枝理直气壮地瞪着鱼姬,可是鱼姬却理也不理他。 白念媛愣愣地看了一眼顾枝,总觉得有些古怪,明明不久前那个病弱消瘦的白发年轻人就只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属于那种就算被打一棍子也只会若无其事走开去的闷葫芦,落在那时的白念媛眼中自然就是懦弱没用的窝囊样子。 可是后来随着顾枝恢复记忆并且她拜师学艺了,却又觉得顾枝好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让人觉得可靠亲近了许多,但也时不时会有这样跳脱的时候,让人觉得和传说里杀人不眨眼的“地藏顾枝”截然不同。 顾枝好不容易在徒弟面前端起的架子一下子就被打散了,气的他剧烈咳嗽起来,鱼姬瞥了他一眼,然后扔过去一个药瓶,顾枝顺了顺胸口的气息,然后便仰头吞下几颗药丸,这才觉得体内翻涌作乱的真气安稳了些。 鱼姬嫌弃地闭上眼睛说道:“让你逞强,明明就还是四面漏风的状态却还敢去做那冲锋陷阵的事情,看来是被天下无敌的魔君刺激得不轻,想要去找那些士兵撒撒气是吧。” 顾枝喝了一口茶水,无奈说道:“难得的意气风发之举也被你说成逞强,你还真是嘴上不饶人啊。”说着,顾枝涨红了脸,然后猛地抓起眼前的药瓶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手上也不饶人,这种猛药拿来给我疗伤是吧,你怕不是嫌我死的太慢了。” 鱼姬冷笑一声道:“顾先生留下来的神药你还敢嫌弃?要不是看你好像根本都来不及走到扶音面前就要死了,我才不会把顾先生留下来的药给你用呢。” 顾枝当然知道这是先生当年炼制的药,可问题是这种药是交给当年打定主意要去拼命的少竹用的,走的就是个刚猛霸道的路数,虽然可以最快稳住体内的伤势,不过若没有足够的真气底蕴去消解,便要在气海和经脉都留下不轻的隐患。 好在是顾枝及时运转真气抵御药性,再加上此时体内横冲直撞的真气正愁没处发泄,所以才恰好派上了最大的用处。 风雨交加的一夜过去了,酒馆里的所有人都没怎么休息,只有那些喝了些酒的船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一晚,天亮的时候便都带着忧心忡忡的行客们回了船上去,顾枝三人也跟着回到船上,不过这次顾枝却没有躲在船舱里不出门,而是独自站在船头甲板上眺望此时已经风平浪静的海面。 身后脚步声缓缓走近,顾枝没有回头,开口问道:“本来还想着去方寸岛云庚村看看的,不过如今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吧。” 鱼姬站在顾枝身边递过去一个竹简,然后说道:“云庚村已经没了,不只是云庚村,屏亨寨守平阁都没了,如今的方寸岛就是魔军跨越海域去往玉乾海域的中转据点而已。” 顾枝愣了愣,然后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手中醉春楼搜寻来的消息,寥寥数笔居然就写尽了这两三年间方寸岛的天翻地覆。 第四十六章 心上眼底山外海(四) 以金藤岛在圣坤海域的发难为起始,方寸岛这个传闻中无人问津的偏远岛屿居然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在潜移默化之中方寸岛上盘根错节的许多势力都被渗透了,到最后竟只剩下守平阁能够保住几分领地,可是最终金藤岛也没能将方寸岛吞入腹中,所作的一切努力也为他人做了嫁衣。 不过这也怪不得那位金藤皇帝的好高骛远,因为魔军对于方寸岛的觊觎显然还要更先于野心勃勃的金藤岛。 方寸岛这座矗立于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交界处的无主岛屿简直就是绝佳的跳板和中转之地,只是平常时候谁会想着要占据这座岛屿以做出进犯玉乾海域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并且也没有哪一方势力能够确保彻底将鱼龙混杂的方寸岛吞下。 然而魔军全然没有这些忧虑,那些埋藏已久的棋子一朝发动,许多还做着一统方寸岛美梦的势力便只能将占据的土地拱手相让,到最后就连崛起之势迅猛的守平阁也无能为力了。 “守平阁带走了方寸岛上的百姓?”顾枝看到竹简上的一段记载,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问道。 鱼姬点点头,藏在兜帽下的双眼看不清神色的起伏,她缓缓说道:“这应该是守平阁早有预料的结果,所以看似负隅顽抗的守平阁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退路,而带走方寸岛上的百姓只是他们顺势而为罢了。” 顾枝微微皱眉,困惑不解地继续看下去,然后便看见“守平阁引光明岛大军进驻方寸岛东南两地,方寸岛之争陷入僵局,守平阁蚕食吞并岛屿剩余势力,成为了方寸岛上如今唯一且最强大的势力,为魔军的中转准备带来了犹如附骨之蛆的烦扰。” 顾枝转头看向鱼姬,问道:“守平阁和光明岛有关联?” 鱼姬点点头,她双手拢在灰色长袍下,轻声说道:“这应该是谕璟早有准备的计划,当初他兴建守平阁的时候也许还没有预料到如今的事情,不过后来他离开方寸岛去找魔君的时候,守平阁和光明岛的牵连应该就开始了。” 顾枝听见那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他的神色有些凝滞,不过语气还是平静沉稳地说道:“所以如今的方寸岛其实并不能算是魔军所独有,当然,光明岛和守平阁也没有彻底占据岛屿。” 鱼姬伸出手指向岛屿的方向,说道:“这座岛屿的重要性魔君能够看得出来,那位光明皇帝也不会是个瞎子,所以他们其实是在借着这座岛屿演练将来魔军与光明岛大军直面遭遇的情势,遗憾的是,方寸岛上如今的情况已经难以探查了,不过看魔军依旧是势如破竹的模样,应该是没输了光明岛大军。” 顾枝有些感慨地说道:“如果就连光明岛的大军都挡不住魔军,那么世间还有什么军队能够阻拦他们吗?”鱼姬瞥了一眼顾枝,语气平淡地说道:“你也绝望了?” 顾枝笑了笑,然后转移话题问道:“那现在的守平阁在哪?”鱼姬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和光明岛江湖院在一块吧,哦对了,如今降魔殿也和江湖院有所合作。” 顾枝疑惑问道:“降魔殿?”鱼姬拿出另一卷竹简递给顾枝,解释道:“我应该跟你说过扶音他们回奇星岛的时候遇到的事情,那个时候旗岸代表降魔殿出面保住了你,虽然还不至于因此和奇星皇帝撕破脸皮,但也算是和庙堂中枢起了嫌隙,再加之降魔殿如今隐隐有一同旭离海域江湖的权势,所以奇星岛有所忌惮也在所难免,而那个第一正司大人也不是甘于停留原地偏居一隅的人,在光明大会召开的时候江湖院主动伸出了手,降魔殿也就顺势搭上了光明岛的船。” 顾枝歪着脑袋看了看竹简上记载的信息,然后问道:“醉春楼也与光明岛合作了?”鱼姬“嗯”了一声,顾枝转头看向她,神色古怪地说道:“这不像是你会做出的决定啊。” 鱼姬耸耸肩说道:“乱世大局之下,醉春楼再想要置身事外根本不可能,倒不如赶紧抱住光明岛这根大树。” 顾枝啧啧摇着头,说道:“不对,以你的性子不应该会带着醉春楼趟这浑水才对的。”鱼姬冷笑一声说道:“现在醉春楼可不是奇星岛上那一亩三分地,如今家大业大的还能由着我挥霍?” 顾枝笑起来,说道:“可我看你这个楼主也挺清闲的嘛,怎么,醉春楼的事情都不用你亲自去管?” 鱼姬神色平静,说道:“醉春楼现在还有几个副楼主,平常的事情由他们去做就够了。” 顾枝对于如今醉春楼究竟有多“家大业大”其实还没什么感受,不过听起来确实不像以前奇星岛上的那般了,顾枝其实挺高兴能够见到醉春楼重新崛起,毕竟这是当年少竹的愿望,虽然他都只是笑着说起,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顾枝和鱼姬都知道少竹还是有着遗憾,只是最终少竹还是选择去做他愿意舍弃性命做到的事情。 鱼姬看了一眼顾枝,随口说道:“怎么,你也要回来接手醉春楼了?”顾枝打了个寒颤,然后扭过头看着鱼姬说道:“你这话说的,是不是我点个头你就要拿刀把我给劈了啊。” 鱼姬挥挥手说道:“要是有你这么懒的副楼主,怕是醉春楼都熬不过几天。”顾枝耸耸肩也不反驳。 他们并肩而立站在船头,望着远处渐渐看得清轮廓的玉乾海域岛屿,好似一瞬间就从深渊之中脱身而出,然后终于看见光明,可也不知道这番静谧祥和又能够支撑多久,当夜幕蔓延而来,还有最后的光亮可以始终闪烁吗? “其实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顾枝突然轻声开口说道,鱼姬知道他是在说刚才提起的谕璟,鱼姬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等待着顾枝继续说下去。 满头白发飘散在身后的年轻人伸出手搭在栏杆上,然后说着:“在郓荒岛的时候有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感受的记忆总是闯进梦里来,可是我都不知道那个经历过那么多记忆的人究竟是不是我,还是说梦里的我不过是个旁观者,只能远远看着那些逝去的过往。” 顾枝手指轻轻敲打栏杆,声音有些低沉,散在海风里:“以前先生还在的时候,我也从来都没问过自己的身世,其实是觉得有先生和扶音在的生活就已经足够好了,所以那些遗失的过往究竟是好是坏也显得没那么重要,后来先生走了,哪怕我还想要去探寻过往也也没有谁能够告诉我真相,所以怎么办呢,就只能继续装作个傻子,都不知道原来以前那个顾枝,不,应该说是君衣,还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 “若不是走了一趟出云岛,恐怕到最后我都还要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至亲就在我的身边,我甚至还没能找回他们就要再次离别,最后没能救下三叔,谕璟和澜珊也死了,就像曾在梦里出现过的其他人那样,在我还没有重新记起他们模样的时候就死了,我都觉得自己太过混蛋,只知道在奇星岛上贪于安逸,都没有勇气去找回记忆和过往。” 顾枝突然停住了话语,鱼姬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却没有看出什么情绪的起伏,好像他只是在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话语里却有着那么多的无可奈何与遗憾不甘,鱼姬轻声说道:“也许顾先生不告诉你也有他自己的考虑。” 顾枝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啊,先生就是这样的,以前三叔总怪他不拦着我习武,可是到后来,我不还是跟他想的那样选择了安稳下来,所以他其实对于一切都胸有成竹,哪怕是对于自己的死亡同样如此。” 鱼姬低声问道:“你还是有些怨气?”顾枝摇摇头神色认真说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哪怕他总是不肯说起他的过往,也不肯将自己重病的事情告诉我和扶音,可他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他总是那样万事万物都尽在掌握,让人不自觉地就依靠着他,却忘了去想他那满头白发里深藏了多少心绪的跌宕。” 鱼姬看了看顾枝的头发,依旧是苍白枯槁的白色,和当年的顾筠倒是有几分相像,也不知道若是顾筠看到顾枝这副模样,会是什么感受呢? 顾枝察觉到鱼姬的视线,无奈笑道:“我这头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看来得想个办法给弄成黑色的,不然遇见扶音了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的神色那般轻松自然,让人都看不出他在出云岛秦山上究竟是如何九死一生,所以其实顾枝和顾筠从来都那么像,他们总是支撑着所有人,然后将自己的心事深埋在夜深人静中,苦难和困顿自消自受。 说到这里,顾枝问道:“有扶音的消息了吗?”鱼姬扯了扯灰袍的兜帽,说道:“醉春楼的消息应该这几天就会到,不久前看到的是她还在瀚兑海域,不知道现在去了哪里。” 顾枝点点头说道:“有李墨阩跟着应该还算是稳妥,不过那个华朝究竟是什么来历?” 鱼姬随意说道:“听说是来自蓬莱岛,不过也不知道真实身份,是徐从稚他们从出云岛上带着一起走的,是个一心向往江湖的少年,瞧着武道气息不俗,却实在没有什么历练的打磨,所以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顾枝摸了摸下巴低声呢喃道:“蓬莱岛。” 鱼姬看向顾枝问道:“找到扶音之后你也打算去蓬莱岛吗?”顾枝点点头回道:“总要去看看吧,毕竟乐姨……和君策都在那儿。”顾枝说话间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卿乐了。 鱼姬轻声问道:“奇星岛呢?”顾枝抬眼看向远方,说道:“路过的时候去跟先生说一句吧,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去了。” 鱼姬没再说话,他们在船头静静地站了许久,然后鱼姬就走回船舱里去了,只剩下顾枝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顾枝换了一身白衣,与那满头白发相互映衬,就像是一片坠下人间的白云,那般飘忽不定也有些遥不可及,只有他腰间的漆黑长刀和朱红酒葫芦点缀着几分颜色,他双手握住船头的栏杆,看着海面上的潮起潮落,浪花泛起一层层涟漪,顺着飞鸟掠过的影子和海底游鱼的穿梭,视线便看向了极远处海天交界处。 顾枝低下头凝望着深邃的海底,然后他的心神和魂灵就好似从身体里游走而出,然后猛地坠入海底去,穿过海面,斑驳陆离的光亮逐渐褪去颜色,到最后只有分不清是黑色还是深蓝的色彩漂浮在眼中。 游鱼和珊瑚的影子稍纵即逝,他一直在向下坠落,好似这座汪洋的深处根本没有尽头,顾枝缓缓闭上了双眼,然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将自己牢牢包裹。 那是离开出云岛和宣艮海域时缭绕在他身上的气息,那时他陷入昏迷之中毫无所觉,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便是失却所有记忆然后满身重伤却好了大半。 顾枝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在秦山上被魔君那般重创的自己还能够最终安然无恙地保住一条性命,即便顾枝对于自己的武道修为有着足够的自信和底气,但也不觉得在海底深处随波逐流的自己居然可以做到修补体魄完善心魂,这简直不是武道修行所能触及的境界了,更像是传说中的修仙秘法,肉白骨活死人。 如果真的是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护佑着顾枝,并且最终将他唤醒,那么究竟是谁有着这种伟力并且愿意将力量投注于顾枝身上呢? 顾枝睁开双眼,感受到身体站立在海底的最深处,此时一片黑暗空洞,只有漫无边际的虚无,就好像那时在秦山悬崖外和魔君一战时所见的那般,天地间的一切声音和景色都消失不见,就连生命都好像被丢弃到了虚无中,最后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顾枝环顾四周,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缓缓迈开脚步想要前行而去,却感觉到自己的身影在向后退,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然后看见了一根细小的丝线悬挂在他的头顶,而他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那样根本无法自主运转。 他低下头凝望深渊,在那刹那的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了一座岛屿,密林深处有一座波光粼粼的潭水,光柱从天而降落在潭水中,人们环绕着神潭安居乐业,就像是遗世独立的秘境仙界。 顾枝伸出手抓住了头顶的丝线,然后在那片刻间看见了海底深处无数的丝线亮起光芒,就像是蛛网一般一直蔓延而去,全然看不见尽头,而在那些丝线的牵引下都是一具具看不清身形面容的躯体,他们低着头沉默寡言,就像是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顾枝感受到自己头顶的丝线似乎很是脆弱,比起那些视线可及的光亮都黯淡渺小许多,顾枝轻轻一扯,那根丝线居然发出了吱吱呀呀的断裂声,可惜最后还是剩下一点线段在苟延残喘。 顾枝收回手,然后听见了一个声音,只是还没等他听清楚,他的身影就已经在原地消失不见,那一刻他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光亮扑面而来,他挣脱了深渊又落入光明的囚牢。 他一路向上而去,终于探出海面重新看见了蓝天白云,可是他却突然觉得那远在天边的太阳和云海其实是在脚下,这种感觉那么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却让人无比确信,最后他的身体站在了海面上,心神和魂灵都重归体魄躯壳,他缓缓攥起拳头,然后对那个声音做出了回应: “我会答应你的请求,但我想要去救的是这座世界而不是所谓的神明,我无需你的给予和怜悯,既然此前你们都选择了冷眼旁观,那就继续做个旁观者好了,这人间的事情终归还是人间说了算。” 那个声音曾说:“这世界将要毁灭,神明也无能为力,我们会赐予你力量,你将不死也将无畏,去做救世主,这是人间的请求。” 于是顾枝如此回答。 那根牵在他身上的丝线断了。 第四十七章 肩挑日月付光明(一) 海面上只有那一艘船帆遮天蔽日的战舰孤零零前行,好似居无定所的旅客只有去往天边才能探寻到最终关于归宿的答案。 这座庞大而沉默的主舰大开迎客之门,如今已经有许多不请自来的客人想要登上船去一探究竟,可惜最终都没能见到这艘舰船的主人一面就已经葬身海底,难免让人叹惋遗憾。 不过锲而不舍的人还是源源不断,这艘看起来毫无防备也无人迹的战舰便只能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将客人请出门去。 船舷外传来微不可闻的声响,几个悬刀佩剑的江湖人手脚麻利地攀附着船舷外的木板,然后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战舰的甲板上,如传闻中那样,这艘战舰上没有任何一个驻守防备的人影,空荡荡的只有那一根根顶天立地的桅杆独自张扬着旗帜,甚至就连掌舵的人都没有。 那几个江湖人没有任由自己肆意去感慨和惊异,他们对视一眼就迅速分散开来,然后运转真气修为隐匿气息,开始按照原先安排好的计划悄悄潜入战舰的深处去。 走过一个个空无一人的船舱,他们没有主动推开门去满足一番好奇,只是竭力隐藏住气息,终于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通往战舰内部的楼梯外,看着台阶蔓延而去的黑暗,几个江湖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脸色,然后都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走入了台阶的黑暗中去。 当几个江湖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空无一人的甲板上依旧是静悄悄的,只有旗帜翻飞的声音和海浪汹涌的拍打声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青衫的读书人出现在了楼梯外,他站在高处,垂下眼眸看着那深邃的黑暗,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来,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墨笔,然后开始写写画画。 写着写着,面无表情的读书人动作一顿,然后思索了一番,自言自语地呢喃道:“这是第几批人了?”片刻后他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应该是第十三批江湖人了吧。” 于是他继续低下头去书写,片刻后将册子重新收回了袖口,手中的墨笔也再次消失不见,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那黑暗的深处,然后抬起头闭上眼睛开始了等待。 随着黑暗和寒冷逐渐包裹了所有人的身躯,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体内的真气都迅速冷却,竟然难以运转自如,这几位在各自的武林江湖中都久负盛名的武道高手不免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一想到此行的目的又很快释然,然后他们神色变得坚毅,开始全力调动体内的武道气息,誓要与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寒冷抵抗到底。 他们走过一层又一层的台阶,在黑暗里都快忘了自己已经往下走了多远的距离,回头看去,却只能看见一般无二的深沉黑暗,就像是一不小心走进了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的夜幕中去了一般。 他们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终于还是感受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无法说出口的恐惧和畏怯,可是都已经走到了这里来了,他们也断然没有就此后退的道理。 没有人说话,只是刀剑在鞘中却都已经轻轻颤鸣,这些武道有成的高手宗师不会掌握不住自己相伴多年的神兵利器,此时对视一眼,便都知道肯定是已经临近此行的终点了,所有人都顿时挺起不自觉弯下去的身子,然后后背紧紧贴着台阶两侧的木板继续向下走去。 黑暗里终于出现了一抹闪烁的光亮,可是那火焰的光芒却没有带来温暖,甚至就连黑暗里隐藏的冷风好像都更加肆虐嚣张了,不过此时已经全力运转真气修为的武道高手们根本毫无察觉,他们竭力压抑住内心深处的畏惧,然后感受到经脉间流淌的热血穿梭在全身上下,催促着他们去完成这天地间最伟大瞩目的功业。 光亮越来越近了,甚至让人感觉不是在走近光芒,而是那光芒迎面而来,纵横武林江湖多年的武道高手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光芒的笼罩,然后看见了在台阶底下那铸造于船舱中的宫殿大门,大门两侧还站着两具毫无气息波动的青铜铁甲,肃杀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反而激起了这些武道高手们的斗志昂扬。 不知是谁最先拔刀出鞘,然后几位武道高手的身影便化作了残影,他们无声无息地迈过了青铜铁甲驻守的大门,然后一步跨出来到了宫殿内部,那一瞬间好似斗转星移,他们只感觉到眼前突然之间挤满了光亮。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置身于一座矿宽敞至极的洞穴中,青铜铸造的梁柱坐落在宫殿内,洞穴的墙壁上刻满了壁画,甚至还有几个凹陷的神龛中摆放着看不清面容的神像,可无论是壁画还是宫殿的铸造风格,都让人琢磨不出这座宫殿究竟是出自哪个朝代的手笔。 脚下是黑漆漆的石板地面,在一片光滑中倒映着无处不在的光亮,就好像脚下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只要多看上两眼,就感觉全部的心神乃至魂魄都坠入其中,难以自拔。不过几位武道高手都是成名已久的宗师人物,自然定力十足,他们很快从感慨和震惊中回过神来,然后眼神犀利地看向宫殿的深处。 在宫殿深处,有无数夜明珠照耀那高悬于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之上的王座,王座同样也是莹白色的,泛着如水的光亮,可是却不知为何总让人觉着有一股触目惊心的感受,好像那铸造王座根基的不是白玉,而是白骨? 想到那个自称君主之人的名号,几位武道高手都不由得信了内心中的猜测,那位恶魔的君主应当就是端坐于白骨王座之上看轻世间一切性命吧? 坚定了信念,几位武道高手此时没有再散开来去寻找那位君主的身影,站在前方手持利剑的一位白发老者举起手中的一块令牌,然后声音清朗高昂地喝道:“除魔令在此,魔君何在?” 声音在空旷寂寥的宫殿中悠悠回荡,可是气势磅礴的呐喊却只是盘旋于宫殿的梁柱之间,好似都没有将那份气魄传达至白玉台阶所在,更不用说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了。 王座上空无一人,宫殿里同样没有丝毫人影迹象,那些面容隐没于黑暗中的神像沉默寡言,对于人间的欢喜熟视无睹,对于人间的苦难也视而不见。 白发老者的声音终于消散,可是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身后有一个手持大刀的魁梧汉子声音低沉问道:“难道那魔君不在此处?” 另一个手持双剑的青衫剑客摇摇头说道:“不会,那魔君既然颁布了‘除魔令’邀请天下豪杰来此除魔卫道,难道还会怕了躲起来?” 那汉子冷笑一声道:“倒也说不定,那魔君从头到尾都是缩头乌龟,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说不定真是个藏头露尾的怯懦之辈,不过是些野心勃勃之徒推举出来的傀儡罢了。” 站在最前方的白发老者应该是德高望重的宗师前辈,他沉声说道:“不可轻视那个魔君,毕竟是在天坤榜上和光明皇帝并肩而立的武道宗师,若是到了此时此地该敢轻敌,恐怕我们也要和先前那些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汉子不再多说,那个青衫剑客也沉默起来。 拿着江湖上盛传的“除魔令”来此的人已经不少了,可是最终那些有望登顶武道的宗师高手只是走入了这座舰船便从此没了丝毫消息,像是泥牛入海一般无声无息,生死不知。 随着魔军在汪洋上各大海域各大岛屿中势如破竹地进犯侵袭,无数人家破人亡山河破碎,这让一直心怀抱负行侠仗义的武道修行之人如何能够容忍,于是“除魔令”一经发布便有无数豪杰宗师前赴后继地寻找这艘只有魔君坐镇的主舰,只要能够将魔君斩杀于此,那么汪洋上的乱象也就自然而然会终结。 可惜直到如今也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这艘舰船,如今站在此处的几位武道高手虽然有势在必得的信念,可是此时也难免有些惊慌不定,没想到小心翼翼潜入了舰船的深处,却连魔君的身影都见不到?白发老者举起手中书写“除魔令”三字的令牌就要继续高声呼喊。 忽然间有清风吹拂过所有人的眼前,然后抬眼看去,就发现在光明簇拥的白骨王座上,一个身穿大红长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端坐其上,他的面容被光亮笼罩,让人看不清。 可是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却一瞬间就如一座高山压顶而至,以至于站在前方的几位武道高手都差点难以自控地后退几步,不过他们很快稳住心神,然后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刀剑,直指独自端坐王座的那个君主。 白发老者声音低沉肃然地说道:“你就是魔君?”那个年轻人好像微微向前探出身子,神色依旧被光芒遮掩,然后所有人只听见一声轻笑:“怎么比前两天来的那波人还要不堪啊,难道汪洋上都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武道修行之人了?” 白发老者不为所动,只是继续说道:“魔君,你胆敢为了一己私欲而扰乱整座汪洋的秩序,致使无数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你所犯下的罪孽和恶行就算是永堕地狱都难以洗清,如今劝你收手已经无济于事,但我们几人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世人深陷苦难,所以今日就要来取你性命。” 站在白发老者身后的青衫剑客也朗声说道:“也许‘除魔令’不过是你魔君想要无聊消遣的随手之举,可是既然你有直面天下豪杰的气魄,也该有认罪伏诛的觉悟,今日我们便要你再无那份端坐王座上冷眼旁观的自以为是。” 魔君饶有兴致地听着几位武道高手气势凌人的宣告,然后他一只手搭在王座的扶手上,身子随意倚靠在王座中,只有大红长袍垂落白玉台阶的顶上,犹如一朵被鲜血浸染的盛开的花朵。 魔君的声音缓缓说道:“如果你们来见我就是为了说狠话的,那么就赶紧把你们想说的话说完了离开吧,如果不是,就请把该干的正事都办了吧。” 听着魔君“挑衅”的话语,那个手持大刀的魁梧汉子冷哼道:“真是妄自尊大,难道还以为坐在王座上就真的是君主了?”说着,他向前跨出一步,一身磅礴气势毫无遮掩地宣泄,一时间狂风席卷而至,整座宫殿的虚空似乎都扭曲起来。 魁梧汉子举起手中的大刀,怒吼道:“给我下来!”话音未落,好似一轮弦月的刀芒就已经吞吐而去,带着掩盖夜明珠光亮的锋芒一往无前,眨眼间就已经来到了白玉台阶之前。 “‘狂刀’伏暨的弟子?”魔君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他抬起袖子轻轻一挥,一把折断的鲜红大刀从宫殿的角落里飞出,然后好似有了灵性一般,在半空中化作了腾空翱翔的红鹰,在高处俯冲而下,朝着那跃起身子的魁梧汉子砍去。 汉子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慌乱之中只来得及抬起手中的刀刃作为阻挡,可是那被赋予灵性的断刀却比被生前的主人握在手中时还要更加锋芒毕露,魁梧汉子在碰撞的那一刻听见了清晰的断裂声。 轰然巨响,魁梧汉子的身躯砸在了漆黑的地面上,他抬起头看着那柄气势不绝朝着自己飞来的短刀,呢喃道:“师父?”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臂已经断裂粉碎,断刀已经追身而至,在其他人想要援救的片刻间,断刀已经刺入了魁梧汉子的脖颈中,鲜血喷涌而出。 不过三息时间,一位成名多年的武道高手就此陨落。 白发老者手持长剑赶到了魁梧汉子的身边,可惜只能看着鲜血的喷涌夺去汉子的性命,白发老者面露不忍,不过很快就双眼坚定,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王座上的魔君,跟在他身后的武道高手们也纷纷怒目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魔君,白发老者深呼吸一口气,低声说道:“今日便以我等性命换天地太平。” 身影腾空而起,所有武道高手同时全力动用体内真气,一时间各种气息在半空中交织成一片云海的翻涌,然后带着天怒神罚的威严朝着魔君压去。 魔君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白骨王座上,他抬眼看向那片云海,神色却没有丝毫波动,甚至有些觉得无趣,他轻声说道:“这天下的江湖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 云海压顶而至,可是还没来到白玉台阶之上,一道光柱破空而去,那些将身影隐匿在云海中的武道高手感受到无孔不入的武道真气突然间闯进了四肢百骸中,那些磅礴汹涌的真气肆无忌惮地冲进了他们的气海深处,然后肆虐搅动他们赖以修行的武道根基,不过短短一瞬,便已经有两三位武道高手支撑不住从半空中摔了下去,粉身碎骨。 到最后来到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下的只有那位白发老者和青衫剑客,他们将手中的剑刃合归一处,然后修行积攒多年的真气毫无保留地贯入手中长剑的锋芒,犹如一轮烈阳骤然现身,誓要照破那拱卫魔君的黑暗。 可是烈阳还未升起,白玉台阶突然浮动着幻化作无边无际的云海,翻涌出一座座高山的模样,挡在了烈阳的前方,然后黑暗从天而降,将阳光和那两位搏命的武道高手都笼罩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宫殿内又是安安静静的,所有的异象和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那个独自坐在王座上的年轻人依旧将自己的面容神色都藏在光明里。 脚步声轻轻响起,宫殿的大门外那个穿着青衫的读书人走进来,他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然后就开始收拾起宫殿内的残局。 魔君随口问道:“那几位递补之人如何了?”青衫读书人打扮的晋汉恭谨回道:“圣坤海域历练的那三位已经足够跻身天坤榜了,奉震海域那边的三位死了两个,不过剩下的一个潜力不错,瀚兑海域那两个有巫赟跟着,想必活不了太久了,最后就还有方寸岛的那个,应该能够勉强占据末位。” 魔君点点头说道:“人数够了吗?”晋汉想了想说道:“如果算上我和齐境山,应该还差一个。” 魔君没有说话,晋汉试探着问道:“当初秦山下面的那两个呢,吕酽还有靖堼,其实都还算是不错的苗子。”魔君摇摇头说道:“心气都被打没了还敢占据天坤榜的席位?”晋汉点头称是。 犹豫了一下,晋汉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先前去了何处?”魔君似乎打了个哈欠,声音飘忽地说道:“去见了一个人。” 晋汉不敢再问,不过魔君顿了顿继续说道:“顾枝。” 晋汉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他真的还活着?” 魔君笑了起来:“这才有趣嘛,不是吗?” 晋汉收敛神色低下头,回道:“是。” 第四十八章 肩挑日月付光明(二) 玉乾海域的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在茫无边际中只能看见远处错落分布的岛屿轮廓,没有其他海域中神出鬼没的魔军战舰,没有席卷其他岛屿的战乱烽烟,也没有人心惶惶阴云密布。 天际处晴空万里,让人只要置身其中就能够全然抛却那些惊惶与恐惧,好像只是跨越了那一道海域之间的无形界限,便已经来到了另一座天地,只有太平与安稳。 顾枝头顶戴上了斗笠,遮掩那随风散落的满头白发,他依旧站在船头栏杆处,身后有船舱里的其他行客也慢慢走了出来,终于可以放松身心去畅快地呼吸。 顾枝没有回头去看那些已经习惯了闪躲和掩藏的可怜人脸上难得的舒缓,他只是看着远处,想着那座光明岛不知何时便会突然闯入眼中。 白念媛也来到了船头附近,少女以前一直住在白家村里,最多也就是跟着言澍去过城里,却从来没有出过海,在圣坤海域航行的时候少女也谨遵顾枝和鱼姬的叮嘱没有莽莽撞撞,压抑了一路,如今难得地可以放松些,她也就不再独自呆在船舱里修行。 白念媛双手搭在栏杆上,她探出身子俯瞰着脚下的海面,然后仰起头闭上双眼,静静地感受海风的拂面而至。 鱼姬走到顾枝身旁,问道:“这艘船应该就快靠岸了,接下来怎么走?”顾枝手指轻轻敲打栏杆,笑着说道:“这不是应该你来拿主意吗?” 说着,顾枝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鱼姬,说道:“这人生地不熟的,还得楼主大人指点出路。”鱼姬没有理会顾枝的随口言语,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要不要去光明岛上看一看?” 顾枝扭过头看着海面远处,虽然他也曾在经过玉乾海域的时候远远看过那座光明岛,但如今要他去估摸那座天地第一大岛屿究竟还有多远实在太过为难,所以他望着远处其实只是在思索些其他。 片刻后顾枝轻声说道:“去看看吧,于琅不是已经回家了吗?这么久没见了,去见一见他。” 鱼姬看了一眼顾枝的神色,问道:“没有其他?”顾枝反问道:“其他什么?” 鱼姬也转头看向海面远处,缓缓说道:“比如去问一问那位光明皇帝当初为什么对奇星岛的陷落视而不见,比如去问一问天地间最为鼎盛的光明岛王朝为何对整座汪洋的颠覆无动于衷?” 顾枝伸出手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闻言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因为自己无能为力,就要去大人面前撒泼打滚无端指责?没那样的道理。”顿了顿,顾枝继续说道:“而且光明岛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吧?”说着,顾枝转头看向鱼姬。 鱼姬点点头说道:“当初光明大会的召开,光明皇帝所宣告的,其实便是要将整座汪洋的所有岛屿都联合起来,但谁都知道,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根本没有付诸实际的可能,要让所有习惯于偏安一隅和把持权势的岛屿之主将手中的力量分给光明岛来统一调度?这跟与所有岛屿直接宣战有什么区别?然而,光明大会还未落幕,魔君就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了。” 顾枝提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然后缓缓说道:“所以光明皇帝其实早已对魔君的‘死而复生’和乱世将至有所预料吧。” 鱼姬没有回答,而是说道:“谁也不知道光明皇帝究竟知不知道,但是如今哪怕奉震海域和圣坤海域这些遭逢了魔军就节节败退的岛屿如何去指责光明岛,也无法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同样有魔军进犯的玄坎海域、瀚兑海域与旭离海域,如今可是依旧好端端的,甚至都没有几座岛屿真的彻底沦陷,只要是能够看得远的人,都知道这和那座横亘在玉乾海域居中位置的光明岛不无关系。” 顾枝手指拍打着酒葫芦,轻声说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一些了,当初秦山上魔君就说过他是在下棋布局,既然是对弈,那么坐在对面的就一定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看来光明皇帝就是魔君所选定的对手了吧?又或者说,其实如今乱世将至和纠缠不休,都是他们这两位至高无上的君主在对弈的棋局而已,千般布局万般谋划,却是在以千万性命为棋子?” 顾枝轻轻摇头,低声说道:“这样不对。”鱼姬看着顾枝的双眼,问道:“你想要做些什么?” 顾枝语气平静地说道:“就像我在郓荒岛上说的那样,我会阻止魔君,看来现在也还需要和那位光明皇帝谈谈了。”说着,顾枝伸了个懒腰,自嘲笑道:“不过嘛,人家愿不愿意见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就不好说了。”鱼姬不再言语,顾枝也沉默着独自饮酒。 航船靠岸,可是顾枝和鱼姬却带着白念媛在港口便登上了另一艘船,然后再次起航,目的地就是那座天地瞩目的光明岛。 刚登上船的白念媛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这艘航船上除了船夫以外便再没有其他行客了,好似这艘船就是专为他们准备的,白念媛没有主动开口问起此事,不过对于那个站在甲板上发号施令的绝美女子却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看法,原来这个长的好看武功厉害的大姐姐,还是个掌握权势的大人物啊。 顾枝走到了白念媛的船舱外敲了敲门,正在屋子里走桩修行的白念媛闻声收起拳架,然后推开门看见了摘下头顶斗笠的顾枝,顾枝看着白念媛笑着说道:“这么刻苦?”白念媛没敢造次,礼数周到地行礼回道:“不敢懈怠。” 顾枝有些不习惯地挠了挠头,毕竟感觉好像不久前白念媛对待自己还是看待一个无用懦弱的年轻人,如今却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不过顾枝觉得还是应该端起一个师傅的架子,所以便坦然受了白念媛的行礼,然后说道:“也不用一直躲在船舱里修行,出来走走也好。” 白念媛点点头,然后转身关上门,和顾枝一起走向甲板,顾枝随口问道:“你都不问问我们是要去哪里?”白念媛摇摇头说道:“师傅和鱼姬楼主自有安排。” 顾枝无奈地问道:“不好奇?”白念媛正要开口说话,顾枝却已经打断道:“说实话。” 白念媛愣了愣,然后说道:“好奇。” 顾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道:“我们要去光明岛。”白念媛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脚步都停顿了片刻,顾枝转身看着白念媛,笑着说道:“傻了?” 白念媛追上顾枝的脚步,收敛着神色说道:“师傅要去光明岛吗?”顾枝点点头说道:“去看看,一直久闻大名,却从来没有踏足其上亲眼看过,难免好奇。” 白念媛疑惑问道:“师傅以前没有去过?” 顾枝摇摇头说道:“没有,以前一直呆在奇星岛上,哪都没去过,后来和扶音去了方寸岛,然后就是去出云岛了,至于郓荒岛嘛,算是阴差阳错?” 白念媛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前一直听说光明岛是这座天地间最为繁华胜景之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白念媛轻声说道:“以前言叔出海的时候似乎远远见过,但也没有机会上岸亲眼看看,言奇读书的时候也在古籍上看过不少记载,他说以后定要去光明岛看一眼,若是能去那座学宫书院里走走就更好了。”白念媛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晰了,不过顾枝还是听见了少女话语最后的低落和悲伤。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白念媛的脑袋,然后说道:“以前我也听先生和扶音说过那里,说光明岛的都城有多繁华热闹,说学宫书院与神药学院有多清幽静美,不过他们说的都没魏先生那般细致,魏先生总是要说光明岛的屋舍楼阁有多精妙绝伦,也要说光明岛的百姓有多惬意安逸,看的更多的不是山水景色也不是光明岛的底蕴,而是那些散落在市井坊间的寻常烟火气,所以听得多了,好像无需去到光明岛上我也能说上许多,但终究比不得亲眼所见吧。” 白念媛抬起头看着顾枝,听着恢复了记忆的白发年轻人眉眼飞扬地叙说往事,她看着那双眼眸,看见了照进人心底里去的光亮,荡漾着悲伤和过往的影子,也倒映着世间所有的美好和渴望,顾枝轻声说道:“所以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多看一些,多想一些,然后去告诉他吧。” 白念媛愣住了,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顾枝在说什么。 顾枝转头笑着看向白念媛,然后伸出手指向海面的远处,白念媛怔怔地看去,看见了一座宽广无边的岛屿轮廓,顾枝轻声说道:“看啊,那就是光明岛。” 海水汹涌而去,那座天地间最为古老也最为繁华的岛屿无声无息地矗立在海面上,无需诉说便已经昭示了汪洋居中的地位和所有历史文明的起源,让人只是远远看见了模糊的影子,就此生都难以忘却了,是因为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还是只是因为亲眼所见而带来的直抵心中的感受呢? 船只缓缓靠岸,哪怕是如今的乱世,光明岛的港口依旧是热火朝天的模样,甚至都没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严阵以待。 不过顾枝和鱼姬只需仔细多看一看,就能察觉到那些分布在光明岛港口内外的无数庞然气息,有身经百战的将士,也有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而这些能够被察觉到的布防显然只是光明岛有意显露的第一道防御罢了,所以若是真的有野心勃勃之辈打算来跟光明岛掰掰手腕,恐怕还是要先掂量掂量光明岛这座岛屿的历史底蕴究竟意味着什么。 顾枝和鱼姬带着白念媛踏足港口岸边,他们混杂在人潮汹涌里进了城去,头顶带着斗笠的顾枝和身穿厚重灰袍带着兜帽的鱼姬难免有些引人侧目,不过对于见惯了世面的光明岛百姓而言还是不会怎么记挂心头。 他们三人沿着街道走去,一路看过了街头巷尾的鼎沸生息,也见证了光明岛上独树一帜的风光,有高耸入云的亭台楼阁遗世独立,有谈天说地的江湖豪客凭栏饮酒,有高谈阔论的读书人坐而论道,儒释道三教学问汇聚一处。 天地间所有的精彩和惊艳都存在于光明岛的任何一座城池内,而若是越来越走近那座举世闻名的禹夏城,更要惊诧于那份让人望而生畏的厚重和巍峨,只是站在道路上远远看去,那座雄城的模样就已经掩盖了此生所见过的所有山水景色,难道世间还能有比这座城更加伟岸之所在吗? 通往禹夏城的官道上,数不清的马车像是潮水一般涌动着,宽阔道路划分开来去的方向,于是所有马车和行客都有条不紊地行走其间,即便其中有悬刀佩剑的江湖人,也有马车上雕琢精巧的权贵之家。 可是来来往往的却都没有丝毫杂乱无章和嘈杂混乱,就像是所有人都不敢在那座禹夏城的注视下太过造次,又或者只是因为敬畏光明岛这个名字,所以一旦踏足此地就要不知不觉地将自己也看作了这座岛屿的渺小之物,毫不起眼也不能喧乱。 白念媛愣愣地仰望那座城池的高耸城墙,顾枝转头与身旁的鱼姬问道:“于琅在哪呢?这禹夏城这么大,想要找到他不简单吧?” 鱼姬神色平静,指向官道旁的另一条道路,说道:“往这边走。” 顾枝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扯过一股脑往前走去的白念媛,他们师徒二人像是个第一次来到城镇里的乡巴佬一样,只能紧紧跟着鱼姬的脚步,都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 鱼姬看着顾枝畏畏缩缩的模样有些好笑,瞥了他一眼说道:“至于这么胆怯吗?”顾枝双手合十说道:“这叫敬畏。”说着,他抬眼看向远处,问道:“这不是去山里吗?于琅家族不是光明岛上首屈一指的世家吗?难道还住在山里啊?” 鱼姬摇摇头,然后语气平淡地说道:“这座山就是他们家的。”顾枝脚下一个踉跄,然后怔怔抬头看着鱼姬说道:“啊?” 鱼姬不再看着顾枝和白念媛,她扭过头去独自走在前方,嘴角却不知何时带上了些笑意,只是一闪而逝,在她的有意遮掩下,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上依旧冷冰冰的。 他们三人沿着道路继续走去,顾枝终于看见那坐落于山脚下的绵延庭院,然后低声问道:“这就是于家?” 鱼姬点点头,然后随着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于家的匾额悬挂于朱红大门上那么瞩目,顾枝简直是叹为观止,然后咬着牙恶狠狠说道:“知道这小子有钱,没想到这么有钱啊,早知道以前就多拉他去喝几顿酒了。”鱼姬翻了个白眼也不去理会他。 来到于家的大门外,鱼姬上前敲了敲门,很快就有一个身穿儒衫的老者打开门,鱼姬拱手行礼道:“我们是于琅少爷的朋友,不知可否劳烦通报一声?” 儒衫老者礼数周到地回礼,然后看了一眼鱼姬身后的顾枝和白念媛,说道:“请客人先进来稍等吧,虽然没有事先预定的话于家一般是不招待外人的,但若是小少主的朋友,那就另当别论了。”说着,老者让开道路,鱼姬和顾枝道了声谢,三人走入于家中去。 坐在朱红大门后的一个小亭子里静静等待,那位儒衫老者已经去通报“于家小少主”于琅少爷了。 顾枝啧啧称奇道:“那小子还是小少主呢?”鱼姬喝了一口茶水,说道:“你不知道于琅是于家老太爷指定的继承人吗?” 顾枝一副痛惜叹惋的神情,一拍大腿说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这小子放着这么大的家业走什么江湖嘛,大逆不道。” 突然间顾枝停住了话语,白念媛有些好奇,可是看着鱼姬和顾枝好像在细心听着什么,就没敢出声打扰,很快她也听见了不远处的交谈声。 第四十九章 肩挑日月付光明(三) “胡说,哥哥肯定比那个‘地藏顾枝’还要厉害的,谁都没见过‘地藏顾枝’出手嘛,可是那天我们可是都看见哥哥以一己之力就击退了所有袭击家族的匪徒呢。”一个女子银铃般的声音带着些气愤说道。 “于窈,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吧,于琅是厉害,可是人家‘地藏顾枝’在天坤榜成名已久,于琅现在还是比不了的吧。”一个男子的声音有些无奈地回应道。 可是那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却不甘示弱地接着说道:“可是哥哥也登入天坤榜了啊,还这么年轻将来一定成就更高,万一那个‘地藏顾枝’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了,那哥哥不是一定能够超越他的嘛。” 男子像是被女子的声音逗乐了,嗤笑道:“于窈,知道你盼着于琅回来好几年了,不过也不能这么盲目地夸赞他吧,再说,于琅现在……” 男子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话语不甘继续说下去,最后只是说道:“而且‘地藏顾枝’传闻里也不过是个少年,虽然如今下落不明,但谁也无法保住他不会再一次强势归来吧?” 女子反驳道:“哥哥的实力可是连江湖院的指挥使和主事大人都要刮目相看的,我看过不了多久,天坤榜上的名字就会有于琅名列前茅了。”说着,女子的声音里还带着骄傲和自豪,只听着声音也能让人想象出来女子此时那副得意的神情。 “行了行了,你们在这争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男子和女子的争执,那声音说道:“于慎,你闲着没事干就带孩子去,在这跟于窈争什么。” 女子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显然是因为有了靠山而无所畏惧,那声音懒洋洋地笑着说道:“再说了,你们说的话还有争执的必要嘛,那个什么‘地藏顾枝’也不过就那样,现在要是站在我面前都挡不住一剑的。” 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此时才响起,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她轻声感慨道:“于琅,听说当年你和那位‘地藏顾枝’还联手闯过魔宫,你们一定也交过手切磋过吧。” 那声音咳嗽了一声,理直气壮地说道:“那当然了,不过‘地藏顾枝’总是输给我之后就不肯再切磋了,真是遗憾呐。” 谈话间,那几个人的脚步声靠近朱红大门附近的亭子了,坐在亭子里的白念媛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顾枝,然后就看见顾枝脸上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白念媛又看向了鱼姬,发现一直不苟言笑神色冷漠的女子此时神情也多了几分笑意,白念媛转头看向亭子外,然后就看见了谈话的那几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淡青色锦缎长袍的年轻男子,气宇轩昂眉眼俊秀,只是右臂似乎有些空荡荡的,难免让人们看见了就要觉得惋惜,这么一个气质出众的贵公子居然身有残疾? 白念媛又看向走在独臂男子身旁的一个穿着深蓝色长袍的男子,然后轻声问道:“师傅,那个穿着蓝色袍子的就是于琅前辈吗?” 顾枝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坐直了身子收敛神色,一副高人姿态,不远处缓缓走近的于琅与身旁的于慎和于窈说道:“听东叔说有人来找我,还说是我的朋友,我在光明岛上有什么朋友吗?” 穿着蓝色长袍的于慎笑着嘲讽道:“你也知道自己再光明岛上没什么人缘吗?”于琅懒得回答他,于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务正业在家族里晃荡的于慎,还耀武扬威地挥了挥拳头。 走在于窈身边的江若晚最先看到了亭子里的客人,于是扯了扯于窈的袖子让她在外人面前收敛些。 于琅抬眼看向亭子里,然后就看见穿着灰袍带着兜帽的鱼姬摘下帽子,那副绝美的容貌一瞬间就压盖了所有的景色,就连落下的天光都自惭形秽,不过于琅倒是没什么惊艳感受了,毕竟见得多了也就难免习以为常了。 其实也是因为于琅十分清楚在这张倾国倾城的容貌下隐藏着如何心狠手辣的蛇蝎,所以实在不敢对这番美景有太多赞叹,倒是敬畏更多些。 于琅抬起手挥了挥,然后视线偏转,看见了坐在鱼姬身边的年轻女子和那个带着斗笠腰挎长刀的身影,于琅微微眯起眼睛,还未走近就感受到了那长刀的锋芒,不过很快他就舒展开了眉头,因为他在锋芒纵横之间看清了那把刀的颜色,宛如夜幕一般深邃的漆黑,于琅眉头一挑,神色不由得带着些笑意。 于慎好不容易收回被鱼姬的容貌惊艳震撼的视线,然后问起身旁的于琅道:“这些人是谁啊?”于窈和江若晚也有些好奇,江若晚的视线在于琅和鱼姬的身上转动了几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于琅没有回答于慎的问询,他加快了脚步走进亭子里,那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已经率先站起身恭敬抱拳行礼,说道:“见过于琅前辈。” 于琅点点头招了招手,然后看向坐在原位悠哉游哉喝着茶水的鱼姬,伸出手指了指那个戴着斗笠背对着所有人的身影,鱼姬神色平静地点点头,于琅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伸出手一把抓起那个斗笠,然后就看见苍白的头发垂落,那人的容貌依旧被遮掩,可是朱红酒葫芦和漆黑长刀却那般熟悉。 于琅轻声喊道:“顾枝?”那个满头白发的身影终于缓缓起身,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于琅,顾枝脸上露出笑意,于琅愣了愣,然后突然上前一步搂住了顾枝的肩膀。 顾枝反而是没想到于琅会这般,于是也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于琅松开顾枝,然后上下打量着顾枝,低声问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顾枝知道自己现在这瘦骨嶙峋病弱落魄的模样实在有些埋汰,无奈说道:“身上有伤,还没好呢。”于琅后退两步静静看着顾枝,顾枝笑了起来,说道:“傻了?不是我说你小子,虽然咱们也好段时间没见了,不过你小子现在怎么这样喜怒形于色了,我还以为自己是遇见周厌了呢。” 于琅收敛了些脸上的神色,然后又是那副顾枝熟悉的清冷语气:“躲了这么久终于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被那魔君打得道心破碎一蹶不振了呢。” 顾枝一脸无奈说道:“不是,我好歹也是九死一生活下来了吧,你就不能祝我点好的?”于琅摇摇头坐在了亭子里的椅子上,身后于慎和于窈、江若晚也走进了亭子里。 于琅指了指身后几人说道:“这是我小妹于窈,还有与我同辈的于慎,这位是江若晚。” 三人都与顾枝和鱼姬行礼,顾枝和鱼姬也礼数周到地回礼,于慎看了一眼于琅,眼神示意,意思是你也不介绍介绍?于琅懒得说话,而且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有些难看。 顾枝却露出戏谑的笑意,语气挪揄道:“于琅少爷,不介绍介绍?”于琅抬头撇了顾枝一眼,然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说道:“这位是醉春楼楼主鱼姬,那位是顾枝,还有……”于琅顿了顿,看向白念媛,顾枝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刚收的徒弟,白念媛。”于琅招招手示意还恭谨站在一旁的白念媛坐下。 于慎有些目瞪口呆,然后语气嘟囔着问道:“醉春楼楼主?顾枝?”于琅没有回头去看于慎,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语气平淡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于琅抬头看向鱼姬,说道:“你不介意吧?于家不会轻易卷入任何势力纠缠之中,所以更不会对醉春楼的事情多说什么,告诉他们也没什么的。”鱼姬摇摇头说道:“无妨。” 于慎就要赶紧坐在于琅身边多问些什么,可是却被于窈拉着江若晚占据了剩下的位子,于是这位于家嫡子就只能憋闷地站在于琅身边,只是眼神激动地看着鱼姬和顾枝,让顾枝坐在原地就觉得有些别扭,不知道是该视而不见还是回应一下。 于琅挥挥手说道:“于慎,你先回去吧。”于慎下意识地回道:“凭什么?”于琅回头看了于慎一眼,神色认真地说道:“我们要说些不能对外人说的话,你觉得你在这里合适吗?” 于慎指了指于窈和江若晚,于琅语气平静说道:“他们是外人吗?” 于慎一时难以反驳,最后只能咬着牙转身离去,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于琅之间再不如年幼时那般水火不容,但平日里玩笑一般的争锋相对还是时不时地上演,只是谁都不会当真罢了,毕竟也不是当年的孩子了,早就知晓了轻重大小。 于慎识趣地离开了,于琅看着鱼姬和顾枝说道:“小妹和若晚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我们随便说就好,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我就先让她们也离开。”鱼姬放下茶杯说道:“没关系。” 顾枝也笑着点点头,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高人姿态,神色温和地看向于窈和江若晚,轻声细语说道:“没关系的。” 于琅在桌子下踢了顾枝一脚,顾枝依旧笑意温和,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于琅不愿和顾枝纠缠,现在没有周厌在这,和顾枝继续扯皮下去认输的只能是自己,所以于琅直接开口问道:“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枝收起笑意,然后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于家准备的茶水,确实不是简单的俗物,不过是财大气粗底蕴深厚的世家,就连大门口招待来客的茶水都不同寻常。 顾枝语气平静地简单说过了自己坠落秦山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于琅静静地听着,先是皱眉而后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顾枝停下了话语,于琅摩挲着下巴说道:“那你现在是恢复所有记忆了吗?”顾枝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记忆是找回来了,不过八岁以前的记忆还是模糊一片,记不太清。” 于琅看向顾枝的脸色,还有那散落的满头白发,问道:“伤势如何?”顾枝双手交错叠放在桌子上,随意说道:“现在肯定是比不得在秦山的时候了,不过休养一段时间应该能恢复不少,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更进一步。” 于琅轻声说道:“如果没有更进一步,不可能打败魔君的。”顾枝点点头说道:“是啊。”于琅抬眼看向顾枝,直截了当说道:“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直接去找扶音啊,你这一身伤不赶紧医治还胡来乱来,真嫌自己命大是吧。” 顾枝笑着说道:“好心好意来看你一下,这就赶我走了?”于琅摆摆手嫌弃道:“看我干什么,确定不是蹭吃蹭喝来了?” 顾枝环顾着四周,啧啧感慨道:“来之前也没想到于大少爷家里面这么有钱啊。”说着,顾枝看向于琅,语气郑重地问道:“你这手,扶音怎么说?” 于琅瞥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右臂,随口说道:“还能怎么说,断的干干净净的,不过现在也习惯了,影响不大。” 顾枝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他抬眼看向于琅,却看见于琅笑着说道:“你可别说什么对不起了啊,听起来像是你欠了我们多少似的,去出云岛是我们自己的决定,去秦山也是我们自己选择,结果如何受着便是了。”顾枝低下头去,声音低沉地说道:“只是没能带着武山和黄先生一起回家。” 于琅转头看向于家大门外,轻声说道:“我差人找到师傅和武山大哥当年习武修道的地方了,那里没什么山门的模样,也只有他们师父的墓碑还立在山上,我就为他们俩立了个衣冠冢,在他们师父旁边。”说着,于琅轻声笑了笑,说道:“希望他们师徒向来关系还不错吧。” 顾枝也笑了笑,不过他们都看得见各自眼底深深的悲伤和苦痛,只是他们都掩藏得极好,还像是平常那般说笑谈乐,他们云淡风轻,却恰恰因为心中的块垒而难以快意如风。 如今的他们就像是被桎梏与峡谷间的风,明明看见了天际的辽阔和天边的光亮,可是却仍旧跌跌撞撞不得其路,当过往绊住了脚步,即便想要离去走得更远,却总是难免被心底的丝线纠缠。 无论是愧疚还是悲伤,都是他们挣脱不开的枷锁,可他们自甘背负,也终有一日会逃脱出山谷的牢笼,去往远处,那时他们曾做出的承诺,关乎幸福关乎梦想也关乎自由。 于家的朱红大门无声无息地矗立在原地,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道巍峨的大门所代表着何等的汹涌波涛。 在如今风起云涌的时局下,于家这般庞然大物的一举一动都势必会牵动着任何视线,而于家也只有在这样的乱世纷繁之间始终岿然不动,然后再去寻求顺时而动的机遇,才有可能保住千年传承的血脉底蕴。 所以于家不是偏居一隅的古朽世家,也不是于家一直以来都希望旁人以为的那般与世无争,于家手中所掌握的真正力量,最重要的恐怕不是千年以来的积蓄,而是于家能够绵延千年百代的那份洞悉时局的眼界和手段。 院子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简朴长袍的身影,鱼姬和顾枝都早有所察,不过看着于琅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也就没有多说什么,那个看不清容貌的身影快步走到于琅的身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于琅点点头挥了挥手,那个身影便又消失不见了。 于窈和江若晚也是见怪不怪,显然随着于琅重回于家,这样的事情恐怕并不少见。 顾枝喝了口茶,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于琅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过还是抬起头说道:“知道了一个消息。” 说着,于琅看向鱼姬,鱼姬摇摇头说道:“醉春楼还没有与我联系,所以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顿了顿,鱼姬补充道:“不过如果发生了什么大事,醉春楼得到消息的时机应该不会晚于于家才对,所以你所知道的事情,醉春楼可能并不关心。” 于琅无奈笑了笑,说道:“知道醉春楼探析天下大事的厉害,不过听到楼主这般自夸,还真是让我们这些自以为玩弄手段运筹帷幄的人无地自容呢。” 鱼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于琅,于琅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从我回到光明岛之后就一直派人盯着,本来只是无心之举,也想着将来可能还需要借助醉春楼的力量才可能做到,不过没想到还真的让我找到了。” 顾枝疑惑问道:“找到了什么?”于琅缓缓抬起头,轻声说道:“齐境山。”顾枝微微挑起眉毛,于琅继续说道:“檀荆山,就是师傅和武山大哥曾经习武修道所在的地方,我留在那里的人回来禀告,那个齐境山居然真的去找了师傅的故地。” 说着,于琅已经站起身,于窈和江若晚一头雾水地看着突然间气势突变的于琅,此时的他哪怕依旧穿着世家公子的华贵长袍,却难掩一身的锋芒和冰寒。 顾枝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轻声说道:“你打不过他。”于琅语气平静:“我会杀了他。” 顾枝抬起头看见于琅的脸色,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毒,只有宛如死寂一般的淡漠,顾枝视线偏转看向于琅的身后,一把长剑已经不知何时出现在亭子外的半空中,感受到于琅真气的涌动而畅快嘶鸣。 顾枝站起身看着于琅的双眼说道:“我去。”于琅摇摇头说道:“我不会放过他。” 顾枝掌心搭在刀柄上,轻声说道:“我也不会。”于琅微微皱眉:“你身上的伤不能再重了。” 顾枝露出笑意,可是却只有最深沉的冷漠,他沙哑着声音说道:“一个齐境山,还用不着我伤筋动骨。” 悬挂腰间的漆黑长刀,焕发出世间最璀璨耀眼的光明。 第五十章 肩挑日月付光明(四) 这世间所有的光明若不是来自于天上那轮烈阳,便一定是来自于光明岛的皇宫之中。 因为在世间权势的巅峰,也是所有人头顶的遥远处,世世代代都会有那样一个身影独自站立,数千年以来从无例外,那个名字代表着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威严,也象征着人间最纯粹的光亮。 孤悬于广阔湖面上的阁楼外,没有那一袭龙袍的身影孤独站立,清风吹拂而过,只有屋檐下的风铃声叮咚作响,虚掩的门被吹开,窗台旁的花草弯下了腰肢。 这座清冷的楼宇之内,除了一张桌子摆放在居中位置,除此以外便是浩渺的书海,一排排红木搭建的书架环绕着阁楼的墙壁攀延而上,盘旋着的楼梯宛若一头尽力延展身躯去往天穹的蛟龙,若是能够沿着阶梯去往最高处,那时凭栏而望看进眼底的,是否便是人间最惊艳的景色?可惜答案只有那个君主一人知晓。 他离开了,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可是没有人去寻找他,不是因为运转自如的光明岛朝廷其实无需他时刻盯防也可以安然无恙,也不是他若是打定了主意做一个甩手掌柜那么谁也拦不住,而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离去一定意味着更多的东西,比如一场战斗,比如一次对弈,而在那最高处山峰对坐的,注定只有真正的至尊,也就只要如今的那两位君主, 他们站在天地的两端,光明与黑暗。 光明岛出兵了,在圣坤海域金藤岛被彻底湮灭之后不久,人们一直以为会固守玉乾海域的光明岛大军居然开拔行军,不仅去往早已和玉乾海域联手的玄坎海域、旭离海域和瀚兑海域,更是无所畏惧地踏足了魔军环伺的奉震海域和圣坤海域。 太多人希冀着光明岛的出现,也有许多人以为公正严明的光明岛会像当年面对奇星岛的倾覆时那般袖手旁观,可是光明岛出乎了所有的意料,难道光明皇帝在光明大会上所说的并不是仓皇决定? 光明皇帝曾说整座汪洋都将迎来一场颠覆,人们在乱世的席卷之下根本没有余地去思索,若是没有魔军裹挟战争而来,那么光明岛究竟会如何做,去实现所谓统合所有岛屿的壮举?和金藤岛那样凭借岛屿底蕴和大军实力强势镇压?还是和奇星岛当年那般建立七星群岛的联盟? 可惜如今,人们再无处去探寻那位皇帝的心思了。 光明岛的强势反击,没有让始终提防的魔军如何始料未及,却反而让许多岛屿觉着不可思议,人们不会怀疑汪洋之上第一大岛屿军队的实力,可是光明岛大军无论踏足哪一处海域和岛屿都有着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的绝对实力,这难免让许多岛屿之主悚然一惊,难道光明岛也早有一统汪洋的打算了? 不过如今光明岛大军主动卷入战争就已经足够让许多走投无路的岛屿感恩戴德了,在此紧要关头还去计较光明岛是否早已胸怀野心,难免有不识抬举之嫌。而至于光明岛是否真的早有武力一统汪洋的谋划,自然也是不得而知了。 谈及光明岛大军为何不早先出兵的闲话只是出现了一时半刻就消失不见了,魔军的暴戾凶残和势不可挡已经让许多岛屿和百姓吓破了胆,光明岛大军的入局就像是一剂猛药,足够让无数自觉九死一生的人宛如重获新生。 光明岛大军和魔军的正面碰撞最早发生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交界的方寸岛,而后便是乘巽海域之争,虽然这座海域之中的岛屿不过只有三四座,可是光明岛大军不管不顾地投入兵力却让人觉察出光明岛在此大战之中绝对的信念,寸步不让一步不退! 光明岛大军虽然不似魔军那般浩浩荡荡好似有着杀之不尽的兵力,可是在训练有素和骁勇善战方面却丝毫不落下风,魔军之中那些悍不畏死的“恶魔”遇见了光明岛的大军也好似终于被恐惧和害怕的情绪重新占据了心神,于是一时间备战许久的魔军居然是节节败退,最终乘巽海域还是有一半被光明岛和玉乾海域的大军夺回手中。 光明岛大军的主动出击就像是黑暗里被点燃起了一束火炬,于是玉乾海域许多一直固守地界的岛屿也召集了联合舰队开始跟随光明大军的旗帜反击,而随着光明岛和玉乾海域在其他海域之中与魔军之争的领先和压制,不少几乎被摧残殆尽的岛屿居然也有了死灰复燃的征兆,山河破碎之间依然有无数的旗帜开始迎风招展。 人类的火焰和光明就像是星光褪去之后的朝阳,也许会来迟,但永远都不会缺席。 茫茫的无际汪洋之上,一叶扁舟孤独穿梭于海浪之间,在太平岁月也许还有不少这样闲情雅致的武道宗师和权贵高人,但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若是还想要如此遗世独立,那么谁也不知道是会先见到意外死亡还是山水景色。 可这一叶扁舟却好似全然不知如今的世道是如何的纷乱复杂,只是一头撞进了战火蔓延的圣坤海域,然后一往无前。 期间有不少舰队和战船从小舟的身旁驶过,可是那些严阵以待的军队却好像没有看见小舟和那个独自站在船头的身影一样,舰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在这样的时代本就少了许多耐性和专注,更遑论在亡命天涯的赶路途中,怎还有闲暇去着眼身旁的风景? 不过这倒怪不得那些军队和舰船的疏漏,因为哪怕是这世间眼力最好的武道宗师站在小舟身前,恐怕也是只能看见空无一物。 那个身影独自站在小舟船头,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袍,身后一张木桌子上放着几本书,船舱里一个茶壶上有水雾升腾缭绕,他负手而立,手指轻轻敲打,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喃喃自语道:“是不是该喝酒?”他摇摇头,纠结着自言自语道:“可是都好久没喝过酒了。” 他唉声叹气,可是许久都没有下定主意,小舟继续前行而去,没有人摇浆泛舟,可是却依旧朝着目的地驶去,他突然转过头看向小舟一侧,视线穿破海浪的翻涌和云天的遮掩。 在那里有一座岛屿,岛屿的一端被巍峨高耸的天门阻绝,传说在天门之后是世间学问道理汇聚之处的道德谷,可是如今已经鲜有人踏足其中,不过不久前似乎听说天门和道德谷有了惊天动地的异变,似乎许多年不曾开启的天门再次动摇,而且还有旁观之人声称看见了神明降世,当然,这个说法并不如亲眼看见君洛重新现世的传闻来得可信。 他的视线望去,很快就感受到了回应,他缓缓转身面向岚涯岛和天门的方向,轻声开口问道:“你见过他了?” 一个声音从海底和天际传来:“你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说道:“当年就说过不是一路人了,如今虽然还是殊途同归,但终究不可能并肩同行。” 那个声音飘渺不定:“他不知道我在这里。” 他点点头说道:“你是去出云岛见他了?”说着,他抬起手挥了挥,笑着补充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那个声音却毫不在意,只是说道:“如今他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更何况如今你们谁也不用在意我,不是吗?” 他笑着摇摇头,然后伸手一抓,茶壶落入手中,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紫砂壶的边沿,轻声说道:“也许你才是对的那一个吧。”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没有做出决定。” 他抬眼看向天门的方向,似乎在那里的云雾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感慨说道:“岚涯岛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吧。”那个声音的语气似乎也终于松缓了些,随意说道:“还是比不得光明岛吧。” 他抬起手喝了一口茶水,满意地点点头。 那个声音顿了顿,还是问道:“井舜,你要去找他?”他转头看向小舟的前方,海浪推着小舟前行,已经渐渐就要远离岚涯岛的范围了,他吐出一口气,说道:“你觉得,神明真的存在吗?” 那个声音回答道:“我们都见过。”他追问道:“那现在呢?”那个声音没有回应,他自顾自摇摇头说道:“我们走的太远了,也站在高处太久,所以,你还是对了。” 声音在撕碎在惊涛骇浪中,他的身影远去,岚涯岛天门的高处,那个坐镇此处的虚影似乎有些失落,一声叹息传遍了道德谷。 赤野阻隔了战火的蔓延而至,魔军似乎也有意绕过了天门和道德谷的所在,虚影盘坐于半空中,其实刚才有一个谎言,那就是宁愚同样知道坐镇此地的人是谁了,可是这件事情如今还重要吗? 不,对于井舜和宁愚两个人来说,世间的一切早已比他们的存在本身还要更加重要了。 神明还存在吗?是的,只是如今的神明却在陨落的道路一去不返。 井舜继续泛舟远去,他知道刚才那位故友说了一个谎,无关选择,关乎决定,其实他们都早已为这个世间做出了一些改变,无论是亲手开启还是假借他人,终究都不是当年那个外来人了。 舰船的影子笼罩而下,孤独的小舟宛若一片无所依靠的落叶,好似只要风雨来得急了些就会被轻易扯碎。舰船的船舷旁有尘埃洒落,也许象征着生命的逝去。 “除魔令”已经带来了太多死亡,这就像是一个没有悬挂任何鱼饵的鱼钩,可所有人都还是会为了那个机会而奋不顾身。也许不是死亡,而是浮出水面的新生呢?可其实离开了水面,便已经将自己割舍了。 小舟缓缓停下,舰船高处的甲板上站着一个身影,那人看见了小舟船头的井舜,似乎并不意外,但是神色间却有难以遮掩的激荡,好像对于相见的这一面等待已久。 那人恭敬等候在舰船的甲板上,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妆扮,也不是道貌岸然的青衫书生,不是故作高深的黑衣鬼魅,也不是轻摇羽扇的运筹谋士,那是一个容貌枯朽神色谦卑的老人,佝偻着腰,就那样低着头,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高山镇压着,于是此生都再难抬头仰望天际。 井舜将茶壶放在身后船舱的小桌上,离开之前,他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几本书,那些让人如雷贯耳的典籍,其实在汪洋上各大海域和岛屿都随处可见,可是想必没有哪一本书能够流传这么多年已久崭新如初,而且恐怕也没有哪一本书曾被人一字一句翻阅过数千上万遍。 井舜转头望向高耸的舰船,漆黑的影子覆盖在小舟上,就连他的视线也再难看见天地间的其他事物。 井舜突然叹息了一声,然后一步跨出,他没有去往舰船的甲板见一面那个似乎等待自己许久的老人,而是直接迈步走入了舰船的内部深处。 他来到了船舱楼梯台阶的底部,看见了青铜铠甲拱卫的宫殿大门,他挥挥手,尘埃和风沙弥漫而起,掀起云海和灰雾,世间一切幻境和真实都在那一刻自行流转。 一个声音打破了井舜的动作:“明明你也不是真身在此,却还要计较我的待客之道?” 井舜重新负手身后,可是在他面前的异象却仍旧幻化不定,他神色平静,语气肃穆,缓缓说道:“你还是这么喜欢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那个声音笑起来,没有嘲弄也没有欢欣,似乎带着些悲伤和叹惋,那个声音从幻化的景象深处传来,清晰而深刻:“那你呢?改变了什么,又还坚持着什么?” 井舜的衣衫轻轻摇曳,他抬起脚迈入宫殿,没有天翻地覆也没有斗转星移,他只是走入了一个昏暗的船舱之中,然后看见了那个独自坐在窗边的身影。 刺眼的红色在光芒的折射下有些让人不敢轻易直视,井舜衣袖一晃,昏暗的船舱里铺满了光芒,纯粹而热烈,接引来自于天上的日光,只是因为井舜的邀请便眨眼而至。 井舜走到了那个红衣身影的身前,摇摇头说道:“宁愚,这不适合你。” 宁愚手肘撑在窗台上,他似乎被骤然驱散黑暗的光芒刺了眼,眯起狭长的眼眸,可是却好像是露出了笑意,他轻声说道:“习惯了。”他说的是一身鲜红的长袍,可他也知道,井舜说的并不是这个,至少,并不全是。 井舜在宁愚身前落座,他们的面前放着一个棋盘,空空荡荡的,手边也没有黑白棋罐,宁愚随口问道:“喝酒吗?还是喝茶?”井舜摇摇头,宁愚不置可否,自顾自捧着一个酒壶慢慢饮酒。 井舜始终低着头看着那空无一物的棋盘,低声说道:“最后,你会说些什么?” 宁愚转头望着窗外的汪洋,潮起潮落是那云海,他呢喃着:“那你呢?” 井舜没有回答,宁愚也没有。 但他们都将做些什么,并且已经做了些什么。 他站在黑暗里, 他站在光明中,肩挑日月。 第五十一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一) 行于高山流水间,坐看风起云涌时。 光明岛上有太多高山,那书卷浩渺如海的晏山,禹夏城外山水十二景的连绵山脉,这些家喻户晓的风景名胜处已经足够夺去许多视线,而余下那些山川河谷,就放任去肆意生长,埋葬了无数岁月的尘埃,也不知道旷野中有多少墓碑已经消磨不见。 从飘摇的海上踏足坚实的大地,漂泊的人生便似乎也终于有了依托,一身白衣的中年人,身后背着一个木匣子。 他走进小镇,也不计较这座汪洋之上第一大岛屿上的百姓是不是都足够见多识广,只要见他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个在点星岛上与“戮行者”一战的天坤榜上的武道宗师齐境山。 他随意走入一座酒馆,即便是山脚下偏远村镇的小小酒馆,也装饰着光亮澄然的晶莹窗面。 齐境山走过的时候微微停住脚步,他抬眼看见了自己的脸,不知何时杂乱的胡须散布在那无悲无喜的神色间,他的双眼,淡泊如水。 齐境山收回视线踏入酒馆,他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很快便有勤快的店小二上前来问是否需要什么,齐境山要了两壶酒,却没有再要什么佐酒菜,店小二没有多说,转身就为齐境山取来了两壶酒。 齐境山掏出银子放在桌上,声音有些沾染风霜的沙哑,沉声问道:“你听说过驱瀑宗吗?” 年轻的店小二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齐境山并不指望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过往故事,果然,店小二疑惑地挠挠头,最后只能歉意地摇摇头。 齐境山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他便独自坐在阳光普照的酒馆中,也不喝酒也不言语,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挺直着身子昂起头,那满面的风霜遮掩不住他的锋芒。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觉得从那些农夫工人的交谈中再探寻不到什么消息,于是齐境山站起身拎着那两壶酒便直接走出了酒馆,忙碌的店小二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看着那个白衣中年人的背影只觉得古怪难言。 不过光明岛上总是不缺云里来云里去的武道宗师和神秘高人,店小二遐想一番也就淡忘了这个奇怪男人的到访,也许之后也可当作喝酒时的谈资吧,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亲眼见过一个云游天下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背着神兵利器,携酒离去。 齐境山走在小镇的街巷间,除了瞧着房屋的样式和百姓的打扮有些与其他海域岛屿截然不同以外,齐境山也没能从市井的细微处看出更多光明岛的独到之处。 不过他本就从来都不在乎这些,所以随意看过也毫不在意,他脚步缓缓,不再急着赶路。 一个月前他从玄坎海域挑战一位岛屿之主后突然想要到光明岛来,虽然不愿承认,但他清楚自己所为何来,只是可惜太多东西都被雨打风吹去了,如今想要找到那座隐于深山之中早已沉寂多年的宗门,实非易事。 齐境山从附近的一座城中听闻了一些关于当年驱瀑宗的往事,传闻那位开山祖师曾以一掌之力劈开高山,于是才有了如今悬挂深山悬崖的那道垂天白瀑,而后驱瀑宗就应运而生。 在那位开山祖师位列光明岛十大高手之时,驱瀑宗也曾盛极一时,无数江湖人慕名而至,驱瀑宗也有了许多传承,只是过了不足半甲子的时光,驱瀑宗便渐渐开始了隐姓埋名,到后来甚至彻底闭山,听闻那位开山祖师仙去之后驱瀑宗就名存实亡了,也不知道是否还要传承在世。 虽然不过是甲子之前的过往,可是对于日新月异的光明岛来说已经有太多事情足够去分散注意了,所以如今便再没有多少人还记着驱瀑宗究竟位于深山的何处。 齐境山探问许久,可惜许多屹立高处的宗门山头也没有相关记载,所以齐境山只能直接前往这座山脚下的小镇,看看居住在此处的百姓是否还有些关于山中往事的传闻。 走走停停,最后齐境山还是在小镇大门附近的那棵大槐树下听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说起了些有关驱瀑宗的事情,正在下棋的老人们兴致勃勃地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语气中有些感慨和追忆,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曾那般向往江湖风光。 齐境山难得地有些耐心,他仔仔细细地听着老人们絮絮叨叨的言语,虽然大多都是些无趣的闲话,这些老人们也说不上来驱瀑宗的旧址在何处,但那些故事里出现过的一些人物还是让齐境山愿意多听上几句。 听说当年驱瀑宗闭山之后,小镇里反而多了几个年轻的江湖人,那时就有许多人猜测那些江湖人都是从驱瀑宗来的,不过他们从未表露身份,甚至就连姓名都不知是真是假。 老人们还记得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江湖人,有一个身材魁梧好似小山,让人远远瞧着就难免畏怯恐惧,不过那人总是温和待人,在镇子里当一个铁匠,无论是谁家需要帮助了他都是第一个赶到的。有一个瞧着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是却从不走进学塾,反而跟着农夫下田地转磨盘,有一个老人还记得那人姓黄。 还有几个,老人们都记着不少事迹,只是那些人在镇子里待了几年后就都消失不见了,一夜之间,匆匆而来也匆匆而去,其实镇子里的人虽然对他们的身份来历有些好奇,但也早把他们当作了镇子的自家人,所以那时还是有不少人觉得怅然若失的。 就这样,随着那些年轻人的消失,驱瀑宗的传闻也就从此断绝了,再也没有人知道深山中的那座宗门究竟是何模样,也不知道传承的至高武学是否依然屹立光明岛山巅。 齐境山在黄昏的时候离去,他走过小镇的大门,头也不回地闯入了深山中,他没有去走百姓和商贾们开辟出来的山路,直接便走进了山林的蜿蜒曲折中,他身形闪烁辗转,在莽莽苍苍的山林中如风疾行,他看遍花开花谢,也看着野草飞鸟,最终终于停步于山巅,孤身一人。 夜幕下的深山像是蒙着一层面纱,于是所有的过往和岁月都被遮掩,人们来去匆匆地探寻,却从来没有谁可以驻足于树下,那些根系脉络才是这座山野的主人,星空沉默,也得不到山林的作答,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站在道路的起始处,抬眼望去,这里却没有倒塌的山门,路旁的石头上,一只本想休憩一夜的鸟儿被惊醒,滴溜溜转动的眼睛看了一眼身前走过的两个身影。 鸟儿展翅飞远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深处。那两人继续向前走去,蜿蜒山路在此处蔓延出台阶,虽然因为年久失修和落叶堆积已经被消磨许多,可是脚下依旧脱离了松软泥泞的山林小径,可以坚实地向前迈步。 头顶戴着斗笠的少女在这趟遥遥的跋山涉水中虽然始终不发一语毫无怨言,可是日夜兼程的摧折下,此时也难免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但她依旧咬着牙支撑,弯腰埋头前行。 走在她身旁的男子放缓了脚步,笑着说道:“休息一下吧,你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要把自己的双腿都给累断了。” 少女脚步沉重地停顿于台阶上,男子取下腰间的水葫芦递过去,少女抱拳行礼之后接过水葫芦,男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头望向台阶的顶上,轻声说道:“到了。” 少女似乎此时才察觉到已经踏足于坚实的台阶上,她回头看了一眼来处,然后也转头望向了山路的顶端。 男子收回视线,说道:“虽然你师傅让你跟着我一起步行至此,但也不是要你把自己活活累死才好,半路上累了渴了乏了都不知道说一声。” 少女直起身子一本正经说道:“师傅说了,只要您没有主动开口言语,就不让我多说什么。” 男子摆摆手说道:“你师傅说什么你都听啊?”男子不免有些无奈,虽然一路上他也是存了考较少女的心思所以没有主动开口说要休歇,但是却没料到这么一大段路走下来,在武道上还只是触及门槛的少女居然咬着牙就硬撑了下来。 男子都无需询问就知道她的脚下此时肯定早已磨破了水泡,可是少女却一门心思遵循那位便宜师傅的告诫,将这一趟山水路途当作了修行历练,所以始终不曾与男子开口说一句累。 少女不知该如何作答,男子摇摇头说道:“听鱼姬说过你在郓荒岛的来历,好像还是个伶俐机灵的孩子,怎么跟了顾枝习武之后就这样呆头呆脑的了?” 少女神色有些尴尬,不知道鱼姬前辈是不是还从师傅那里听说了自己在白家村的“彪悍”。 男子继续说道:“顾枝那是故意诓你的,什么我不说话就也不让你言语了,你知道顾枝为何要你跟着我一起不行至此吗?你可知道这一路上你错过了什么吗?” 少女皱起眉头深思起来,男子等候片刻,发觉少女还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不由得扶额苦笑,却没想到这个顾枝新收的弟子居然这般毫无心思。 男子刻意板起面孔,再加之那一身锦绣长袍在身,自有一股威严气派,他沉声说道:“白念媛,习武一途虽然看重苦修和勤练,但也不是要你做那只知道一门心思闭门造车的呆子,武道求索道阻且长也,若不知道将眼界放宽些,也不知道如何去探寻武道的更多千变万化,那么到头来就只是学会了那些一板一眼的架式,却全然没有感悟大道真意,那样的修行,别说登堂入室了,就是有人牵着你的手都没能带你入门。” 白念媛扶了扶头顶的斗笠,她沉思片刻,然后抱拳弯腰,语气郑重说道:“请于前辈教我。”穿着锦绣长袍一手负后的年轻人正是重新回到光明岛的于家小少主于琅,他摇摇头叹息一声,然后抬起脚步继续前行,白念媛急忙跟上。 于琅缓缓说道:“顾枝为何要你跟着我?你自然是知道他这个天坤榜上的大高手究竟有多高明和厉害,可是除了他和鱼姬以外,你还见过多少真真正正的江湖人?既然连所谓江湖都不知晓,那么又谈何武道?所以对于此时还在投石问路的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眼前所见禁锢住心思,你要学会去看的更多也学的更多,未必有用也未必值得,但是其中得失只有你自己亲历之后才能去判断。” 于琅顿了顿,等到觉得白念媛应该跟上了自己的思路才继续说道:“所以这一路上其实我都在等着你开口,无论是说自己累了还是渴了都好,你都要与我说话,因为你无需在我面前维持着‘地藏顾枝’弟子的身份,你也不用扮演一丝不苟谦卑避缩的晚辈,你要学会去发问,走出那个你为自己画出的牢笼,然后去尽力地接近你所不了解的也想要了解的一切。” 于琅回头看了一眼白念媛,问道:“你害怕失败吗?还是害怕被我这个‘大高手’说两句瞧不起的话就会永远不敢抬头了?”白念媛愣愣看着于琅,然后摇了摇头。 夜色中于琅看见她的双眼清澈明亮,于琅神色不变,转过头去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怕失败,为何不去尝试?你以为拜顾枝为师就等着一切水到渠成便好?那我可以告诉你,就算现在顾枝就把自己的所学都传授于你,你也终究一无所成。” 白念媛开口问道:“为什么?”背对着白念媛的于琅神色终于缓和了些,他说道:“刚才我问你,你知道你这一路上错过了什么吗?” 白念媛摇摇头,于琅缓缓说道:“你错过了一位剑道高手为你开宗明义的机缘,也错过了走出‘地藏顾枝’这个桎梏去探寻属于你自己的武道的机会。” 于琅摊开手,然后轻轻翻转,他的话语在静谧的山林回响中清晰传入白念媛的耳中:“什么是剑,什么是剑道?什么是刀,刀与剑有何不同?学了刀还能学剑吗,武道应该囚困于手持之物吗?” 于琅突然停住话语,然后转头直视着白念媛的双眼,他看见她的眼中有追问,他看见了明悟、懊悔、失落和渴求。 于琅停下脚步,白念媛也止住步伐,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路台阶的尽头,于琅抬起手掌挥了挥,像是想要驱散开缭绕于此处的雾霭。 夜色一动不动,星光也依旧那般沉默不语,可是白念媛却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一阵清风从身旁急急掠过,那股风缠绕于琅的手指指尖,然后骤然间就撕开了白念媛眼前的昏暗和黯淡。 像是点燃了一盏可比月光的烛火,台阶尽处顶端的平台亮如白昼,那光亮还一直上升而去,终于照着于琅和白念媛身前的所有一切。 一处建于山间石崖上的宽敞平台上还留着几个残破木桩,一尊矗立于平台居中位置的石雕坍塌在地,面容已经被消磨干净。 视线往上走去,蜿蜒石阶一直登天而去,若是在云深雾重的时分,怕是真要误以为沿着这台阶能够直去往天穹之中。 眼中所见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什么巍峨大殿,这座荒废已久的宗门之中更是杳无人际许多年了,让人都难以去想见当年此处兴盛之时的模样,只能估测也曾群雄并至英才并举吧。 岁月匆匆而过,年华易逝物是人非,踏足此地的依旧是这座天地的年轻人,但却不再是当年那些满怀壮志蜂拥而至的少年郎了。 于琅向前走出一步,弯腰拱手郑重地朝着那石雕行了一礼,白念媛站在于琅身后也跟着行礼,于琅直起身子轻声说道:“先前来的时候本想着要为这位师祖的雕像重新塑身,不过后来还是放弃了,武山大哥曾在此处独居多年,想来这也已是他们之所愿了吧,所以不必去做画蛇添足的事情。” 白念媛轻轻点头没有说话,于琅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继续前行走去,白念媛跟了上去,于琅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开口说道:“当年师傅传授我武学的时候,曾跟我说过两句驱瀑宗的往事,不过却从未提及他在此处的日子,只是说些驱瀑宗的武道真意,如今想来,才后知后觉,原来一切早已冥冥之中有所定数。” 白念媛斟酌着问道:“驱瀑宗的武道真意?” 于琅呼出一口气,背负身后的手掌五指轻握,缓缓说道:“逆流而去,百死莫屈,复将从头来,万事取花明。” 于琅踏足于去往驱瀑宗山门深处的石阶,叹息着说道:“不正契合了最终师傅和武山的选择吗?” 白念媛不知道于琅口中的“师傅”和“武山”有什么往事,但是她曾看见顾枝和于琅谈论起这两位武道前辈,所以白念媛隐约察觉到那二位仙逝而去的前辈应该是和于琅还有顾枝都关系密切的故人。白念媛抬头望向山顶的方向,她突然惊觉此行的真正目的,断去一臂的于琅是要来此处挑战一位杀害了两位前辈的罪魁祸首? 虽然白念媛从初见于琅的时候就没有怀疑过这位登临天坤榜的武道高手会是名不副实之徒,可是看着那空荡荡的右臂袖袍还是让人难免犹疑,不知这位剑客是否还有曾经的武道意气。 白念媛下意识回头看去,只有黑漆漆的山林,看来师傅确实没有暗中跟来,白念媛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起来,她握紧腰间的木刀,却并没有为她带来多少慰藉。 于琅走在前方,一路上他始终低着头,似乎在数着那些石阶究竟有多少层,最后他缓缓抬起头,山巅的夜风吹拂而来,衣衫猎猎作响,他看见在山顶崖畔站着一个身影。 于琅并不意外,他毫不犹豫地踏足山巅,然后那个身影也缓缓转身,一身白衣背负木匣,那个身影眼神冷漠地看着于琅,沙哑着声音开口道:“齐境山。” 于琅微微一笑,脸上神色却毫无笑意,他轻声开口:“于琅。” 第五十二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二) 山外海岸处,顾枝独自站在一块嶙峋巨石上,浪花拍打在他的脚下。 深夜中的惊涛骇浪不知疲绝地与磐石抗衡,孰不知彼此都是永恒不朽之物,既能在时光的冲刷下相伴存活至今,又何必非要分出个高下轻重? 顾枝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酒。 从禹夏城和于家宅邸离开之后,他便来到此处一直站在这里,差遣白念媛跟着于琅虽然确实存着让那位徒弟历练一番的心思,但也未尝没有独自图个清闲的打算,只是他神色并不轻松和缓,反而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始终在想着什么而终不得解。 脚印落在沙滩上,一袭红衣掠过海浪,站在了顾枝的身后,顾枝无需回头也知道是处理完醉春楼事务的鱼姬同样来此了,顾枝歪着脑袋背对着鱼姬问道:“有魔君的消息了?” 鱼姬转身看着夜幕下的汪洋,语气平淡说道:“魔君就在那艘主舰上,谁想要去见他都自无不可,但是却没有人能够活着走出那里,所以魔君究竟是否真的独守于那主舰也就不得而知了。” 顾枝也就是随口一问,不置可否,鱼姬转头看了一眼顾枝,问道:“你不是想要找到魔君与他再战一场吗?怎么,听闻了他还在那艘主舰上,就没什么豪言壮语要说?” 顾枝转头看向鱼姬,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摇摇头说道:“不是说过了嘛,如今的我去找魔君就是自寻死路而已,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毫无益处。” 鱼姬看了眼顾枝飘散在海风中的满头白发,转过头随意说道:“那是你的事情。”顾枝顿了顿,说道:“你不想着也要报仇了?”鱼姬似乎没有听清楚顾枝在说什么,顾枝也不再多问,他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掌心握着那酒葫芦,就那样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出神发呆。 鱼姬问道:“你为何不跟着于琅一起去驱瀑宗杀了那齐境山?”顾枝打了个哈欠,随口问道:“你觉得于琅打不过齐境山?” 鱼姬想了想,然后摇摇头道:“即便齐境山不知为何修为跌落不少,而于琅的武道也有所进境,但我还是觉得于琅无法杀死齐境山,至少并无万全把握。” 说到这里,鱼姬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道:“所以你才在这里等着?” 顾枝摇摇头笑着说道:“我信于琅,他能从出云岛和奇星岛离开回到光明岛,并且重新肩负起那个于家小少主的身份,我就知道断去一臂根本没有消磨他的武道求索,反而借此得见了大道真意,只要他能这般继续走下去,我信他,不只是如今这个江湖人的天坤榜,将来他也定可在武道修行一途登临山巅。” 说到这里,鱼姬察觉到顾枝的心绪似乎一瞬间便有些低沉阴郁,鱼姬心中了然,因为在于琅的武道登高之中,身旁本还有一个年轻人的身影同样前行不辍。 可是如今那个始终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已经被剥夺了一切的境界修为,从心怀江湖远大的刀客变作了市井酒肆的寻常百姓,虽然谁也说不上来这其中的得失究竟该如何去看,或许在这乱世将至的如今能够抽身世外便是万幸,但是就那样失却了自己曾依仗半生的一切,却难免还是让人觉着太过遗憾可惜。 顾枝低声呢喃道:“是我欠他们的。”鱼姬走到了顾枝的身旁,摇摇头说道:“你这话若是往于琅和周厌听到了,恐怕他们就真要和你来一场不死不休的交手了。” 顾枝苦笑一声,鱼姬正色说道:“离开奇星岛的时候我去看过周厌了,他如今过得很好,与那个女子定了终身,也有了自己能够去安居乐业的追求,所以没必要觉得他当初的付出都是为了你才落得这般结局,当年我们就都知道,对于周厌这样的人,哪怕最终选择了隐于市井,但他那满腔的志气和一身的武道修行都绝不会甘心埋没,所以现在这样又何尝不少他所求呢?” 顾枝顿了顿,还是摇着头说道:“即便如今的周厌和于琅都可以过的很好,即便我知道当初去往出云岛和秦山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但对我来说,他们就是为了护着我才不得不落得这般结局,所以我尊重他们如今的选择,也乐于看见他们依旧那样一如往昔地活在这世间,但是于我,这份愧疚和遗憾都是需要去弥补的。” 鱼姬不再相劝,她早就知道顾枝是对于一切情感都看得极重的人,虽然当年身处乱世顾枝也可以理智清醒地做出判断选择,即便这一路走来谁也不得不相信顾枝就是那个完全有资格站在世间武道山巅的宗师,但是鱼姬还是觉得顾枝只是当年那个跟着顾筠来到醉春楼的孩子,眼神澄澈心境赤诚。 顾枝是一个聪明人,对于万事万物都自有准则,但是在感情一事上,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顾枝心中始终有一杆秤,一旦他人也全心全意地付出了,那么顾枝就要千倍百倍地偿还,所以顾筠病逝多年顾枝也还是无法原谅自己,魏崇阳逝去之后顾枝便再也不敢踏足那座宅院,如今的周厌和于琅也是如此,当然,还有顾枝来此的理由。 虽然从郓荒岛重逢之后顾枝便从来没有开口提起过出云岛上的事情,也没有说起黄草庭和武山,但是鱼姬看得出来,顾枝的心中始终憋着一股气。 虽然在郓荒岛上不管不顾出刀之时有所宣泄,但还是不够,那点燃在顾枝心上的火焰越烧越烈,他在愤怒在悲伤,也在压抑和忍耐。 鱼姬始终看不清楚,直到在于家宅邸中听闻了齐境山的名字,鱼姬才与于琅察觉到了顾枝在那一瞬的心境动荡,即便有意压制,也还是让鱼姬和于琅恍若看见了当年那个站在魔宫大门前出刀的身影,那样的锋芒毕露不可阻挡。 鱼姬想了想说道:“我劝你在扶音为你医治好身上的伤势之前不要再想着如何与魔君寻仇的事情了,否则你的心境便真的要出现问题,若是和在郓荒岛上那样失去神智只顾出刀,恐怕你才是那个祸乱汪洋的恶魔了。” 顾枝有些无奈,他拎着酒葫芦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后只是苦笑道:“劳烦楼主大人忧心了。” 鱼姬像是没有听见顾枝的话,只是站在原地闭上了双眼,就那样静静感受着海风吹拂而过,不知过了多久,顾枝突然轻声开口说道:“其实我没敢去禹夏城。” 鱼姬睁开眼睛低头看向顾枝,她想起了先前离开于家的时候顾枝本还想带着白念媛去一趟禹夏城的,但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所以才变成了白念媛跟着于琅去往驱瀑宗旧址,而顾枝独自来此枯坐。 鱼姬轻轻问道:“为何?”顾枝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光明皇帝在等我去,但是我们的相遇不应该在禹夏城,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让我远去,好像我只要踏足了禹夏城就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要发生,而那样的变化虽然不至于颠覆整座汪洋,却可能最终会逼着我走上一条我不愿选择但又无可奈何的道路。” 鱼姬虽然不明白顾枝在说什么,但是知晓了顾枝所想,她轻声说道:“你不想做出那个选择?” 顾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光明皇帝似乎也不想我那样选,所以其实在我们离开禹夏城地界没多远他的气息便也消失了,不过光明岛朝野却没有皇帝陛下失踪的消息,想来恐怕他是另有打算吧。” 鱼姬问道:“你觉得他是一直在等着你?”顾枝摇摇头:“不,我们都在等待,等着这世间的走向究竟会去往何方,好在,至少是当下,我们不愿意看见的事情还是没有发生。” 鱼姬微微皱起眉头,顾枝说得云遮雾绕,鱼姬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隐在深处,而千辛万苦地翻找却还是一无所获,鱼姬凝神看着顾枝,慢慢地终于发觉顾枝的异样。 那双眼眸,虽然还是一如往初的清澈干净,但是在眼神的深处却好像有了星河盘旋,日月在其中生灭,沧海桑田天地更迭。 鱼姬突然闭上眼睛,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她竟只是看着顾枝的双眼就有了眩晕虚弱的感受,好似那些变幻不定的异象非是寻常之人可以直视的。 鱼姬此时才有了些切实感受,原来顾枝真的已经在武道修行和大道求索的征途上走的太远了,远的世间所有人望尘莫及,也远的就要去往天穹尽处,天地间的所有法则秩序开始不由自主地汇聚而来,甚至那些虚无缥缈的自然之力也在重塑顾枝的存在本身,也许不久之后的顾枝,便是传说中的所谓在世仙人了? 鱼姬睁开眼睛重新看向顾枝,她这才发觉在那满头白发下,原来年轻人的眉心始终紧紧皱着,似乎时时刻刻都有许多事情在困扰纠缠着他,让他挣脱不得也无法轻松自由。 顾枝突然闭上双眼,于是鱼姬便再也捕捉不到那份玄奇,等到顾枝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种异象也已经消失不见了,好像刚才所见不过是鱼姬的错觉而已,而现在眼前的这个顾枝,依旧是那个少年郎。 顾枝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他拎着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然后跺跺脚,说道:“驱瀑宗旧址那边应该快打起来了,此间事了我们就离开光明岛吧,快到清明了,不能再让先生孤单一年,到时候带几壶光明岛的好酒去看他,他便应该不会怪我了吧。” 说着说着,顾枝便咧嘴笑起来,他的白发被吹起,腰间挂着那朱红颜色的酒葫芦,竟是和当年那个站在竹林中的白发神医那般相像。 顾枝转身,袖袍一挥朗声说道:“走,为于琅助阵去。”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残留在原地的,只有顾枝在那一瞬不加掩饰的杀气,鱼姬看了一眼汪洋之上的风浪起伏,然后也消失在了原地,红色残影渐渐褪去,像是夕阳的颜色。 驱瀑宗旧址的山巅处,背着木匣的齐境山似乎没打算和于琅大打出手,而于琅也没有着急出手,他们就那样相顾无言,时间慢得好像停滞不前,站在两位武道高手身旁的白念媛不自觉地有些气息滞涩,觉得好像自己被两座高山劈头盖脸地镇压住,动弹不得。 不知多久之后,齐境山嗓音清冷低沉问道:“他的墓在哪里?”于琅没有回答,他闲庭信步地走过齐境山的身边,然后站在了山崖的边沿处,只差一步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齐境山微微皱眉,他虽然有意压制,但显然心平气和与人这般交谈还是非他所长,可他似乎不愿意在此动手,所以还是耐住性子由着于琅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轻蔑模样。 于琅突然轻声说道:“你知道当年这里为什么叫做驱瀑宗吗?”齐境山背对着于琅说道:“因为当年那位胥衽祖师从一掌开山,于是有了山间的那道飞瀑,而驱瀑宗也应运而生。” 于琅点点头说道:“是啊,一掌开山一拳驱瀑,当真是天下无双的气魄。”齐境山转头看了一眼于琅,神色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于琅却依旧那样独自站在山崖边沿,然后缓缓说道:“齐境山,你知道吗,其实驱瀑宗秘传的那一掌一拳师傅都没有教过我,而他唯独将宗门秘传教授的,便只有你一个。” 齐境山顿了顿,然后转身看着于琅的背影,声音冰冷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于琅,你没那个资格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于琅冷笑一声,转身看着齐境山,嘴角的轻蔑一览无遗:“资格?指手画脚?你齐境山自视甚高,欺师灭祖之举也不过是你武道登高中不值一提的妙笔而已,可是你又哪来的资格站在这驱瀑宗的山上,还要问我师傅的安眠之处在哪?” 齐境山脸色阴郁,他一身气息不再压制,山巅处起了大风,白念媛不得不在台阶上一退再退,而于琅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齐境山声音平静问道:“你是来杀我的?”于琅呼出一口气,身后剑鞘中的长剑直接出鞘,然后就那样悬停在他的身侧,好似活物一般颤鸣不止,剑尖吞吐寒芒,于琅的一身气势也不断攀升往上,全然不在齐境山之下。 于琅低声说道:“虽然以前我从未喊过几句师傅,也从来没有以驱瀑宗弟子自居,但是如今驱瀑宗在世间已然再无传承,那么今日就由我于琅来清理门户,还望驱瀑宗的列位祖师准许。” 话语落下,满山摇落无数飞花,落叶盘旋而起,山间的那道飞瀑轰鸣巨震,于琅伸手握住长剑,轻声说道, “请你赴死。” 第五十三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三) 曾经在这座山中,有千人起剑万人挥拳,就像是将时间和天地都当作了木桩子,于是所有的痕迹都被纂刻。 无需残留多少余烬,但是哪怕这些烟灰已经深埋在地底多少年,只要仍有那一点火光来唤醒,那么多年的所有热量和温度就都会卷土重来,从坟墓里从山水间死灰复燃,然后要与那熟悉的气息遥相呼应。 就在长剑出鞘的那一刻,就在年轻人说出“请你赴死”的一刹那,整座山中的所有武道痕迹都再次苏醒。 于是空无一人的山野化作了天罗地网,没有惊扰飞扬的落叶和尘土,也没有唤来四面八方的乡邻,只是为了困住一个人罢了。 齐境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碎屑,似乎从中还能看见许多过往的残影,可他眼神淡漠只是冷眼旁观,更没有将那威压而至的武道气息放在眼中。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于琅已然出剑,就那样站在原地负手而立,身后木匣子里的长枪沉静如水,他收回视线看向于琅,声音清冷再次问道:“他的墓在哪?” 于琅伸手握住长剑,突然敛去一身气息,可是那些缭绕在他身旁的武道痕迹却依旧炽热生辉,于琅倒提长剑,似乎此时才有兴趣正眼看着齐境山。 他的眼中有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和不屑一顾的轻蔑,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位居天坤榜上多年的武道宗师,而只是一个口出狂言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村夫,于琅反问道:“你为何要寻师傅的墓?” 齐境山不回答,就那样看着于琅,他极力压抑的怒火终于不再被遮掩,宛若实质的杀气和武道真意无需如何操纵便朝着于琅卷去。 可是于琅却像他一般对扑面而至的疾风骤雨视若无睹,他们就像是两块屹立于山巅相对而立的石头,任由时光和风雨冲刷都岿然不动,他们没有深入大地深处的根茎,可是心中却都有着各自固执的坚持,或者说是执念。 所以哪怕都压抑着怒火和杀意,却依旧这样心平气和地交谈,若是不知情的人误入此地又察觉不到那些武道气息的碰撞,恐怕以为这便只是久别重逢的一对师兄弟而已。 可是于琅从未将齐境山当作黄草庭真正的弟子,齐境山也不会将于琅看作自己的师弟,所以他们如此对峙,其实只是一个为了报仇而另一个也欲除之而后快罢了。 齐境山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要找死跟我无关,只要你告诉我黄草庭的墓在哪,今日我就成全你,让你埋葬于此守着这座什么驱瀑宗的旧址。” 于琅摇摇头,神色平静地继续问道:“我问的是,你以什么身份去见师傅?故人?徒弟?还是陌路人?” 齐境山不做回答,他无声无息地摘下身后的木匣子拄在地上,他不打算继续和于琅耗时间了,反正这个打定了主意要以死为黄草庭报仇的年轻人根本听不进任何的话语,既然如此,本就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来此光明岛的齐境山也乐得痛痛快快地以武道对战来解决所有事情。 齐境山细致而缓慢地打开木匣子,然后一丝不苟地将枪尖和长棍搭建在一处,他握住长枪,脚尖轻轻一挑,掩藏长枪锋芒的木匣子便飞起挂在了一旁的树冠上,随着风吹过轻轻摇曳。 齐境山拄着枪站在原地,他转头看了一眼山外的景色,有些遗憾却也有些期待。 他本打算来此看一看黄草庭的墓之后便径直去往禹夏城皇宫挑战那位天下第一的光明皇帝,虽然他答应了魔君要为他铸就大业,可是秦山山下一战之后齐境山不愿意再继续纠缠等待下去了,那些蝇营狗苟的筹谋和暗算他看不惯也做不来,既然最终都是要和光明皇帝一战,此时与以后又有何区别? 齐境山举起长枪锋芒直指于琅,根本不将这个断去一臂却不退反进跻身江湖天坤榜的年轻人看作真正的对手,在他齐境山的眼中,从来都只有武道山巅的那几个人而已。 新任奇星皇帝尚还稚嫩,野心勃勃的金藤皇帝已经葬送了自己的性命,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魔君和光明皇帝了,当然,如果有机会,齐境山也想要和那个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一战,看一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千年以来武道第一人。 齐境山根本不屑于什么文仲甲之后“枪仙”的头衔,他要的,是登临绝顶傲视世间。 仿佛铜镜被摔碎在地,白念媛只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然后就看见一道白色的闪电从眼前掠过,那席卷而过的气息宛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若不是有一阵风将白念媛裹挟着站的远了些,恐怕她就要和那些断裂成碎片的石阶一般死于非命了。 白念媛惊魂未定地依靠着一棵树站住身形,她转头看见一身红色长裙的鱼姬神色平静地站在身旁,却不见顾枝的身影。 白念媛见鱼姬沉默着望向不远处的战局,便也收敛震诧的心神扭头看去,只见齐境山不知何时已经握着长剑站在了原先于琅所站的位置,而于琅则踩在翻卷碎裂的石阶上,手中长剑微微颤抖。 齐境山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根本没有什么试探和留手,他双脚一踏山巅地面,身影再次一往无前,长枪沿着他的手臂将满身武道气息都尽数递出,眨眼间便有无数细碎的银针铺在了于琅的身体四周,尤其是在他的眼前,无数银色的雨滴连成珠串,却不是什么绵软轻柔的雨水,而是足够切割开他的身体的锋芒。 于琅没有后退,他掌心握住长剑朝着地面刺下,一声闷响好似从山脚下一路贯穿而至,于琅口中轻吐一口气息,只见无数落叶和飞花匆匆而来,然后裹挟着那些铺天盖地的银针同归于尽。 于琅抬眼看向齐境山瞬息而至的身影,他卷动衣袖扬起长剑,剑气从剑尖吞吐而出,好似一道蜿蜒的溪流凭空浮现,并且还在起伏跌宕中不断地涨潮,呼吸间已是磅礴潮水,齐境山的身影顿住,站在剑气潮流面前好似一只渺小的蝼蚁。 齐境山一手握住长枪另一只手摊开成掌,他缓缓抬起手臂,好似托举着一座高山,而随着他的动作,就在他身后一个虚影开始慢慢浮现,那勾勒金身的虚影同样抬起了手掌,似乎想要就那样将剑气所化的潮水握在五指之间。 于琅将剑尖的剑气抖落,然后他一步踏出,身形飘扬而起,好似凌空而立一般站在了剑气潮水的顶端。 于琅看着齐境山背后的虚影,比之那时他在秦山对战的那两位魔君的下属都要更加凝实,恐怕比起那位在秦山山脚城墙上与顾枝一战的刀客也逊色不了多少,看来点星岛一战之后不只是徐从稚有所精进,齐境山同样也没有停留在原地,虽然在新一卷天坤榜上齐境山已经只是仅仅位居末席,可是不代表他就弱了当初。 于琅朗声高呼一声:“起!”话语回荡,他的身后同样出现了一尊虚影的轮廓,虽然不如齐境山那般凝实和金光璀璨,可是却更快地凝练成型,并且虚影的面容几乎和于琅一般无二,而与齐境山身后那尊木讷呆板的虚影面孔差别甚大。 齐境山的视线透过剑气和金光看见了于琅身后的虚影,他微微挑了挑眉毛,终于来了些兴致,他挥了挥衣袖抬起长枪横在身前,于是那些翻滚而至的剑气便寸步难行,齐境山语气平淡说道:“难怪敢来此与我一战,这一身修为比起那时点星岛的徐从稚也弱不了多少了。” 齐境山身后虚影手中出现了一把长枪,还有两条硕大的蛟龙身影盘旋于那虚影的肩头,随着齐境山武道气息的运转,那两条蛟龙也犹如活物一般蠕动着,嘶嘶地吐着长信,像是还未蜕变的毒蛇,可是却已经头有犄角兼具龙像,也许等到齐境山武道境界圆满了,这两条蛟龙也会化作真龙。 于琅没有开口言语,他将手中长剑抛起,身后虚影身后握住这把于家费了大功夫寻访而来的神兵利器,然后于琅反手握住了虚影身后背负着的硕大长剑,于琅反握剑柄,一声暴喝:“斩!” 重剑从齐境山头顶坠落,与此同时,于琅脚下的剑气长河突然间凝聚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然后于琅一身剑气所化的珠子就漂浮而起悬在了他身后虚影的头顶,大放光明。 齐境山双手握住长枪转动,狂风呼啸而起,一道陆地龙卷催动着他身后虚影肩头的蛟龙随行,那两条凶态毕露的蛟龙伴随着风沙龙卷腾空而去,张开了血盆大口将落下的重剑锋芒都尽数吞食。 武道气息的碰撞就在半空中一触即发,重剑的锋锐光芒在剑气珠子的照耀下璀璨刺眼,而长枪所化陆地龙卷和金色蛟龙也不甘示弱,于是轰隆隆的春雷震动声响于碰撞处擂动,一圈圈无形的涟漪荡开去。 居住在这驱瀑宗旧址所在山脉附近的百姓都在此时不由自主地仰头望去,可是却只看见晴空万里,那又何来的雷声? 于琅手指掐剑诀,长剑悬停在他的身前,眨眼间就幻化出无数长剑的光芒,于琅的身影一阵模糊闪动,然后就好像让人迷糊了视线。 于琅的身形一化二二化三,无数身穿锦衣玉带的于琅同时握住长剑,然后在那重剑被齐境山推开的一刹那同时出剑,身后虚影头顶的剑气珠子逸散出丝丝缕缕的细线,缠绕在无数长剑锋芒之上,朝着齐境山当头斩落。 齐境山一脚踩在大地上,一脚挑起长枪,他双手握住枪尖下的长棍,长缨飞舞绽放如花,齐境山眯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无数剑气拍打而来,他猛然出手,长枪秒到毫厘地点在了无数长剑锋芒之间,然后长枪就穿过了无数锦衣玉带的身影,牵引着齐境山同样来到真正的于琅身前,一枪直去。 轰然一声响,远处观战的白念媛虽然有些看不清那两道身影如何辗转腾挪,可是此时也看见了于琅被齐境山一枪击落在地,甚至就连好似神明在世的虚影都飘忽几分,白念媛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脚下微微有些踉跄,鱼姬背对着白念媛,轻声说道:“稳住气息运转武道,这不仅仅是观道,更是砥砺心志的机缘。” 白念媛急忙呼吸吐纳稳住体内气息,她有些担心地问道:“于琅前辈没事吧?”鱼姬摇摇头,神色平静地说道:“他死不了。”顿了顿,鱼姬的语气冷漠缓缓道:“齐境山会死。” 白念媛瞥了一眼鱼姬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睛一疼,好似被无数细小银针刺入眼中,白念媛眨眨眼,却看见那一身红色长裙已经恢复原样,哪还有什么腥风血雨的异象。 不远处山巅,于琅的身影砸断了几棵粗壮的大树之后才堪堪止住倒退之势,长剑跟随在他的身侧,将所有有如附骨之蛆的长枪气息都驱散开去。 于琅没有机会可以调息运气,齐境山已经紧追而至,于琅也没打算后退,他伸手握住长剑不退反进,就那样撞入齐境山身后虚影笼罩而来的手掌阴影中,不管不顾地前冲而去,不顾那挤压在身上的威压和束缚,他拼却身后虚影残破的代价,终于突出了齐境山的封禁,来到了他的身前。 齐境山感受到长剑拂面而至,剑尖直指他的眉心处,齐境山虽然在那一瞬间有片刻的恍惚,以为于琅真的有威胁到自己性命的机会,可是察觉到于琅的武道气息已是强弩之末,齐境山气定神闲地向后退去一步,然后横着长枪压下了于琅手中长剑,同时他握手成拳砸向于琅的头顶,而剩下一只手臂的于琅根本阻挡的余地了。 然而就在此时,于琅一身武道真意居然消散一空,而随着于琅在齐境山的眼中变作了一个普通人,那本该被长枪压下的长剑竟然继续突进而至,然后来到了齐境山身前三寸之间,齐境山握拳砸下然后急速后退,直到退开了十步之远才躲开了于琅的长剑,可是他胸前的衣衫已经被划破,显得有些狼狈。 齐境山心知是自己大意了,他抬头看向额头鲜血直流的于琅,知道于琅这么不管不顾抛却性命地出剑确实为他自己拼搏来一份机会,可是最让齐境山意想不到的还是于琅那一瞬间的气息波动,居然就在自己眼前消失无踪难以捉摸,实在匪夷所思。 齐境山拍了拍衣衫,冷声问道:“这是黄草庭教给你的东西?” 于琅张开嘴吐出一口血沫,神色平淡地说道:“这不过是问璞境界的简单运用罢了。” 齐境山皱眉问道:“问璞境?”于琅冷笑一声,做恍然大悟状说道:“哦,倒是忘了世人还不知武道境界的划分,不过应该再过十年,世间所有武道修行之人就都能够凭借这登天路去往武道更高处了,可惜,你是再也见不到的了。” 齐境山拄着长枪问道:“什么意思?”于琅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笑着说道:“想知道?那就去地底下自己问问师傅吧。” 齐境山眼神凌厉盯着于琅,追问道:“你是说,黄草庭想要为武道修行划分境界?”齐境山突然朗声大笑,语气轻蔑说道:“真是狂妄啊,都是那一副老朽惨状了,还要学前人先贤做那开宗明义的大事,最终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齐境山看向于琅,却看见于琅的眼神中有着怜悯,齐境山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安,甚至他的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想起了于琅武道真意所化的虚影,还有刚才那一刹那的气息变动,齐境山想了想问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于琅不再回答,而是仰头高声喊道:“顾枝,你曾说第九境要划分为几个层级,第一层是知守,第二层是什么来着?”山巅台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顾枝好似游山玩水而至,他就站在齐境山和于琅之间,双手负后神色从容,缓缓说道:“武道第九境第二层,逾矩。” 于琅愣了愣,然后突然仰头哈哈大笑,直到把眼泪都笑了出来,顾枝有些意外,他从未见过这样快意放肆的于琅,只见于琅直起身子手握长剑,他朗声说道:“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冥冥之中才有定数,逾矩逾矩,今日于琅便来跨越这武道,以一剑破万法。” 话音落下,长剑贯穿而去,那一刻光明岛抬头仰望的人都好似看见了从天而降的陨石,裹挟着星辰燃烧的余烬,带来了无数的光和热,还有一往无前难以遮掩的锋芒,于琅递出一剑之后跪倒在地,他的嘴角鲜血流淌而下,顾枝蹲在他的身旁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他们抬眼看去。 长剑来到齐境山的身前,他双手在身前拄着长枪,身后虚影弯下腰将他笼罩在内,长剑刺入虚影的体内,剑气骤然绽放,宛如一朵汲取血液和灵魂而生的娇媚花朵,将齐境山武道真意所化的虚影身上的金光都吞噬一空,齐境山肩头撑起虚影,将所有残留的剑气都抖落。 齐境山双袖衣衫尽破,他直起身子站在原地,鲜血沿着长枪流下。 顾枝将于琅扶着靠在一棵树上,然后缓缓踏步向前。 第五十四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四) 从天而降的光柱瀑布照亮了苍茫山林,越是走近那座好似神迹的神潭,那些欢声笑语便越加喧嚣,无论是在尘世中遭逢了何种跌宕往事的人,只要听见了这些全然纯粹的欢笑,便都不由自主发自内心地觉着融洽自然,然后一不小心将所有倾落大地的光芒都纳入眼中,恍惚间就像是来到了仙境之中,只想要从此寄居于此,于是便得到了永生。 神潭岸边有人看见了身穿儒衫长褂的年轻人走近,便站在水中直起身子招手喊道:“君策,来啊,今日神潭水中可是有不少鱼呢。” 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衫的君策笑着挥手回应,不过却没有走近神潭,而是沿着岸边的嶙峋石子一直往前走去,沿途遇见不少住在附近的居民,看见了君策都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看来已经是将居住于此两年的君策当作了这座蓬莱岛的自家人了。 君策独自走着,一直离开了人声鼎沸处,眼中出现了一座如今已经许久没人居住其中的木屋,君策再次顿住脚步,然后站在神潭岸边低头看去。 清澈的潭水倒映在他的眼底,波光粼粼光芒万丈,君策仰起头,看见了无数树冠之上,那波涛起伏的云海,在那光怪陆离的波澜中,就是他此前所行走的世界,现在却那般地触手咫尺又遥不可及。 脚步声走近,君策转身拱手弯腰行礼道:“见过神官大人。”艾烛摆摆手,他缓缓走到君策身边问道:“在想什么?”君策挠挠头笑道:“没想什么,就是在发呆。” 艾烛也不再追问,而是说道:“听说你帮着神潭的百姓多找到了几样可以播种培育的粮食种子?” 君策点点头说道:“意外发现的,就想着看看此处能不能用得上。”艾烛继续问道:“那几条禁制之路你都去过了?” 君策神色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实诚地回答道:“本来只是跟着几个孩子去其中探索冒险,后来不知不觉就走得深了,还请神官莫怪。”君策没有忘记自己当初和娘亲来到这座蓬莱岛上时神官艾烛的叮嘱和告诫,那些神潭岸边百姓视为禁制之路的地方最好还是不要擅自踏足其中的好。 艾烛却并无怪罪之意,而是问道:“发现了什么吗?”君策神色肃然,认真地思索之后才回答道:“一些道路之中并不出奇,只是树木和其他地方有着不同。一些道路止于半途,无论如何试图向前踏足都无法跨越。还有一条道路,应该是通往一座峡谷,不过我没有走入其中。” 艾烛轻声说道:“那座峡谷,是蓬莱岛当初的神器供奉之地和所有祭司所在的地方,当年你父亲就是从那里带走了神器去往那座天地,只是如今那个地方随着神器的离去已经荒废了,而所谓的祭司也已经不再存在世间,所以那座峡谷其实并无出奇,以后神潭岸边的百姓也大可前往,虽然其中还有些神迹残存,但机缘造化,都是各自的因果罢了。” 君策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他没有注意到艾烛在说完这些话之后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等到君策回过神来,艾烛已经转身走向林中,然后与身后的君策说道:“一起走走吧。” 君策跟了上去,这条林中道路他并不陌生,当初他和娘亲来到蓬莱岛的时候就是沿着这条路去往神潭岸边,然后在居住附近的百姓的帮助下搭建起了一座赖以寄居的木屋,如今那座孤零零的木屋已经壮大许多,甚至还围起了一处不小的院落,这自然也是那些热情的百姓奔走相助的成果。 走在林中,君策依旧像第一次踏足此地一般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那些古老粗壮的树木,虬结的根茎脉络沿着树干盘旋环绕,撑着华丽壮大的枝叶摇曳在头顶。 此处虽然不见有风,但那些翠绿的叶片还是无声无息地摇摆着,走得越深,树冠顶上的枝叶便越加茂密和绿意深深,然后隐去了那些花朵的殷红颜色。 此处的树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它们始终翠绿如新,而蓬莱岛又没有四季之分,所以置身于此就像是将春日永远地留在这里,让人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所有身躯上的负担,全身心地沉浸其中。 君策想起娘亲自从住在了蓬莱岛之后便喜欢时常去往林中散步,有时独自行走其中一去就是三四个时辰,君策总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寻到娘亲。 不过蓬莱岛上既无野兽也无匪患,倒是不怕迷路林中会有什么意外风险,再加之大多林木环绕处皆有百姓木屋所在,所以无需君策如何担心。 但毕竟是身处第一次踏足的地方,君策难免会牵挂几分,一开始君策总是要跟着卿乐一同去往林中,后来才变作卿乐独自前往,再后来君策都无需出门去寻了,只要站在院子前静静等待就好。 虽然来此两年之后已经不算人生地不熟了,君策和卿乐也与居住在神潭附近的许多百姓都熟识起来,但不知为何君策依旧有些格格不入的异样感受,他曾经在鱼龙混杂暗流涌动的方寸岛上生活了十几年,后来又行走了道德谷山下的王朝乡野,虽然算不上见多识广,但至少不是什么自困藩篱的井底之蛙。 可是他从未见过一个地方是如此的纯粹干净,每一日看见的都是人们的真诚笑意,每一日都只感受到无穷无尽的静谧和祥和环绕在四周,君策有时也会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可是悚然惊觉之后又不知为何感到害怕,好像一旦他无所顾忌地融入其中,就是真真正正的将自己埋葬于此了。 君策从未将这些心事言之于口,他不愿意让自己那些无端的揣测污染了这片净土,但心绪却从未停住转动,他想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答案,可是随着答案而来的也是更多的问题,他知道娘亲应该知道一些蓬莱岛的隐秘,但君策没有去问,因为在那些隐秘之中肯定关乎一个名字,那个已经离去许多年的人,自己该喊他一声父亲。 君策突然沙哑着轻声开口问道:“神官大人当初见过我父亲吗?”艾烛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君策,老人沧桑面容上的双眼干净宛如稚童,他静静看着君策片刻,然后点点头说道:“见过。” 说着,艾烛继续迈开脚步前行,缓缓说道:“当初君洛越过禁制踏足此地,神潭岸边的百姓可能无所察觉,但整座蓬莱岛都为之一震,那座祭祀峡谷更是异象横生,数百年来寂静无声的神器居然仰天长鸣,好似重逢了许久未见的故人,祭司无法离开峡谷,便只有我独自去见君洛。” “我本以为君洛独自来此便已经足够匪夷所思了,却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带着两个人一同来到,那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可是后来君洛带走了神器又在那座天地一步步站在了山巅的位置,我才知道原来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是古往今来的武道第一人,所以如今回头去看,他所做出的一切事情都不足为奇了,那该是他君洛做到的事情。” 说到这里,艾烛转头看了一眼君策,轻声说道:“还有你们的到来,同样也是君洛隐藏许久的手笔,可我却觉得本该如此,那样惊才绝艳的人,怎么可以就无声无息地消散世间呢?”君策疑惑问道:“神官大人似乎对于父亲颇为看重?” “看重?”艾烛摇摇头说道,“不是看重,而是敬仰。”君策愈加困惑,他知道神官艾烛是这座蓬莱岛暗中的守护者和掌权之人,可以说这座蓬莱岛一切都尽在艾烛的掌握之中,而蓬莱秘境又是人间仙境所在,艾烛的存在可谓得天地造化,所以君策不明白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对那座云海世界的武道修行之人如此看重,即便那人是武道千年以来的第一人,似乎也不该如此触动一位秘境神官才对。 其实君策会如此想也是因为他从未真真正正的去了解当年那位名为君洛的年轻人究竟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君策只知道君洛打破了天坤榜两百年来的格局,只知道无数江湖人和武道修行之人都敬奉君洛为古往今来武道第一人。 可是从未真正踏足武道修行和武林江湖的君策无法想象,在高高在上的岛主和帝皇威压数百年之后,居然出现了一个起于微末一鸣惊人的武道高手,不仅一往无前压尽天下,而且得到了传说中秘境神器的认主归附。 武道修行之艰难和险阻没有亲身经历其中根本难以想象,无数人困顿于境界关隘的限制,哪怕耗尽一生一世的时间都难以寸进,还有的人费尽千辛万苦也不过是做到了他人修行的万分之一,何等绝望! 而君洛的出现和成名,不过短短数年时间都站在了世间的山巅,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光芒万丈,如果当初君洛没有陨落于奇星岛孤山,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君洛的存在就和光明皇帝一般无二了,无数人将会奉若神明。 艾烛看重和敬仰的自然不是这些所谓武道修行的微末之道,而是他亲眼看见君洛是什么样的人,他年纪轻轻意气风发,却愿意收敛锋芒和锐气,即便神器主动认主也没有擅自带走神器,而是得到了蓬莱岛的认可才带着神器离去。 后来君洛为了整座世界与魔君登山一战,即便明知没有神器在手就是十死无生,可君洛还是在最终决战之前将神器送回了蓬莱岛秘境,他无意在这世间留下什么,也不愿意在离去的时候带走什么,既是孤零零来到,那便孤零零离去。 因了和蓬莱岛的关联,其实君洛是有机会从孤山上留下一命的,只是从此之后就会被困于蓬莱秘境,甚至被抽离魂灵置身于神器之中,所以君洛的离开其实和当年违逆天道的琉悬还大有不同。 但君洛不愿如此,他在陨落孤山的时候将一身得自天地的造化和灵气都尽数归还,最终只换来了三个承诺,如今也都用尽,所以这世间便永远失去了君洛。 不知不觉间,艾烛和君策已经走出林木环绕的小径,喧腾着浪涛声的汪洋闯入眼中,君策微微眯起了眼睛,但还是很快就适应了那充盈所有视线所及之处的光亮。 艾烛伸出手指向岸边,缓缓说道:“当年君洛就是从从此登上的蓬莱岛,还带着卿乐,和一个叫做君衣的孩子。”顿了顿,艾烛看向君策好奇问道:“我看着那座天下许多年了,可是却没有看见有关‘君衣’这个名字的丝毫消息,难道那个孩子也陨落在了奇星岛的倾覆之中?” 君策摇摇头,他在岸边的细石沙滩上席地而坐,神色有些茫然,眼神中只倒映着海水的波涛起伏,此外再无其他,只有最彻彻底底的清澈纯粹,君策轻声说道:“他现在不叫君衣,他叫顾枝。” 即便蓬莱岛的百姓都觉着该是世间最全知全能之人的神官艾烛此时也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恍然,他在君策的身旁坐下,低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那个在君洛之后独断天下武道的‘地藏顾枝’,就是他的后人。” 艾烛的语气突然有些低沉,他看了一眼不知何时低着头发呆出神的君策,轻声说道:“不久前我看见‘地藏顾枝’的所属光芒突然黯淡,甚至都再难观测,看来你们所遭逢的灾祸,就连如今在那座天地间仅次于那三个人的‘地藏顾枝’都无法全身而退吗?” 君策声音沙哑说道:“他为了护送娘亲和我们离开,留在了魔君坐镇的秦山和出云岛,如今下落不明。”君策的话语突然顿住,然后艾烛才听见少年声音颤抖地说道:“生死不知。” 艾烛双手长袖垂挂在膝盖上,他突然笑了起来,君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他,艾烛缓缓说道:“放心吧,‘地藏顾枝’还没有死,也不会死,虽然他的光亮暂时迷失了方向,但那是一道曾不逊色于君洛的光芒,怎么那么轻易就消散一空,若是如此,那么这座天地也太过不讲道理了吧。” 君策沉默不语,他仰起头望着头顶的云海世界,却难以看得清方寸岛和奇星岛究竟在何处。 艾烛视线看着海面远处,疑惑呢喃道:“他居然还在此处?”话音落下,君策收回视线望向汪洋之上。 只见一叶扁舟悠然而至,在船头站着一个身穿儒衫长袍的中年人,在他身侧放着一个装满画卷书轴的背篓,还有一根垂落丝线却没有钩饵的鱼竿搭在船头,那个中年人笑意温和,与艾烛拱手行礼之后,视线便落在了君策的身上。 直到小舟停靠岸边,君策跟着艾烛站起身,然后就听见那个中年人轻声笑着开口说道:“你好,君策,我是井舜。” 君策意外这个陌生的中年人为何会知晓自己的姓名,可是很快他就被无穷无尽的疑惑占据了心绪。 那个自称井舜的中年人轻声自言自语道:“君策,原来你就是他选中的那个人。” 第五十五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五) 乱世的战火席卷,终究将所有妄图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都吞入其中,在这样的一个世道,曾经的什么权势和财富都变得那般不值一提。 魔君和魔军只不过是那一个楔子,一旦欲望得到了肆意生长的时机,那么太多躲躲藏藏的欲念和奢望就都会表露獠牙,这世间再无需忍耐和退避,只要愿意舍了性命去拼去抢,谁又知道最终能够笑到最后是什么人呢? 曾经岌岌无名不甚出奇的奉震海域如今涌现了许许多多的英雄豪杰,那些一步登天的武道宗师和运筹帷幄的掌权者就像是应运而生,他们很快摇起旗帜,居然将奉震海域打造成了仅次于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的紧密铁桶,不仅从魔军的驻守中夺回了不少岛屿土地,并且在没有光明岛大军相助的情势还敢于向魔军直接发动反击。 而与奉震海域毗邻的圣坤海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在金藤皇帝尚还固守金藤岛时圣坤海域难免还有些念想,即便再多的岛屿沦陷,至少那个传承久远的金藤岛还是经久不衰。 可是战争开始之后不过短短两年,金藤皇帝居然便殒命在了金藤岛上,至今无人知晓是谁杀了金藤皇帝,但能够有此气魄和实力的除了那位魔君又还有谁呢。 如今的圣坤海域被分割成了数个区域,以金藤岛为首的几大岛屿已经被彻底纳入魔军的驻守之中,以郓荒岛为首的几座岛屿已经沦陷大半,但由于遭受魔军直面打击的郓荒岛不知为何竟支撑了下来,于是魔军便还没能彻底掌握这处地界。 现在圣坤海域更多的魔军兵力其实还是集聚于承源岛为首的几大岛屿之间,因为那年纪轻轻的承源皇帝好似早有察觉,不仅在光明大会时只是派出当朝宰相去光明岛,并且大刀阔斧地在承源岛朝廷中施行革新,在乱世还未降临时就将承源岛打造成坚固的堡垒,并且在魔军打入圣坤海域之际,颇有远见地将临近的几座岛屿拧成一股绳,这才使几座岛屿免于被魔军一冲击溃的悲惨下场。 如今承源岛海军的名号可是响彻了整座汪洋,至今为止,除了曾被魔军短暂占据的岛屿西南边境,承源岛的任何一座边境港口竟是从未被魔军踏足其中,在身经百战气势汹汹的魔军面前做到此种地步,不可谓不是承源岛的杰出之处。 虽然承源岛在新皇登基之后一扫弊病焕然一新,但谁也没有想到那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皇帝居然有这样的远见卓识和气魄胆量,即便世道仍黯淡无光,可承源岛百姓在经历了起初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尽皆紧紧依附在承源皇帝的旗帜下,整座承源岛焕发出可与魔军和乱世一战的气势来。 在承源岛上除了承源皇帝的名号外,如今还有几位大人物在百姓之间已经获取了赫赫声名。 有那一位将承源岛西南边境重新夺回的大将军顾吾名,有一位身先士卒力斩魔军统领的金令密卫副指挥使顾念,还有一位神机妙算率领承源岛南境所有武道宗门一同迎敌的武林盟主顾灵…… 如今还出现了一个合纵连横将承源岛东南边境几十座城池打造得固若金汤的城主顾霜,这些名字在承源岛上就像是屹立于山间的旗帜,紧紧跟随着承源皇帝的威严,而后次第花开便是承源岛的根骨所在。 城主顾霜先今暂时驻守流靖城,这座曾经涌现出数位王朝大将军的古老城池是承源岛东南两境许多百姓心中视为同皇城一般的存在,而声名鹊起的城主顾霜留驻于此更是让流靖城的百姓颇为自傲,毕竟在出现了不少因为魔军气势汹汹便弯腰退避的软弱之辈后,像大将军顾吾名以及城主顾霜这样敢于在乱世中大有作为之人,才是承源岛所有的民心所向。 这一日顾霜又像是平日里那般开始巡狩城池,从流靖城繁华似锦的北门走出,沿着官道和宽敞山路便可以径直通往如今相互之间关联密切的许多城池,这一切都是那个戴着古怪面具的城主顾霜的功劳。 如今关于这位大人的来历和身份已经演化出了太多不同的说法,有说此人是皇城那边什么世家大族出身的贵胄子弟,也有人说此人自年幼时就与那位年轻的承源岛一同长大,所以当魔军和乱世来袭时,皇帝陛下才会那般信任地将承源岛东南边境数十座城池的权柄交予这位一直以来无甚名望的顾霜。 而城主顾霜又喜于佩戴面具出行,更为其增添了些神秘色彩,甚至就连其跟随身边的护卫都极少有人亲眼见过这位城主的真实面目,其威严和手段足以让所有人都慑服,也让许多有心之人的胡说指摘不攻自破。 现在的承源岛东南边境前所未有的团结和坚韧,哪怕是魔军真的登岸攻打而来了,这几十座城池也有足够把握将号称百万之数的魔军尽数留在这里。 山路上,城主顾霜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身旁跟着一个同样戴有狰狞面具的亲卫,此时好像得到了什么消息,于是那个亲卫骑着马靠近了顾霜,低声说了些什么。 顾霜闻言只是点点头,然后就带着队伍继续往原先选定的方向走去,山路蜿蜒,但很快就柳暗花明,一座城池映入眼中。 顾霜骑着马登临山崖之畔,他望着那座城池的轮廓,视线好像跨越了城墙和无数的人影,然后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顾霜突然抓着缰绳开始策马狂奔,跟随其后的队伍有些猝不及防,但很快就在顾霜亲卫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继续前行,而城主大人则当先去往城池所在。 城外的高墙下,不少木屋茅屋已经大搭建完成,无家可归流落至此的百姓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时机,此时在城门附近不远处还有一个不小的帐篷就那样突兀地立着,周围虽然没有什么士兵在看守,但途径之人都对其颇为敬畏,只是走过都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只怕惊扰居住其中的人。 这座帐篷很快就掀起了门帘,然后一个书童便提着一块写有“医馆”的木牌立在了门帘外,居住在这附近的百姓,以及城内慕名而来的百姓很快就在医馆帐篷外排起了长队。 这支听闻是从皇城一路游历而来的队伍,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道在多少城池都曾不计报酬地施予医术,听闻起初只是一个女子带着几个出自皇城的御医在行医,但后来便有了更多的医师主动参与其中,如今这支全然由医师组建而成的队伍已经有了十几人,无论去到什么地方都有着足够的能力去为当地所有百姓问诊医治。 人们都说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于是对那恍若神明的承源皇帝愈加崇敬,但也有人说那医术高超的女子是天上的仙子,是因为神仙们觉得承源岛是这汪洋之上最坚韧独特的民族,所以为了褒奖承源岛所作出的努力,便有了这位仙子降临尘世。 当然,更为真实的说法,听说也是那位女子亲口所说,她来自光明岛神药学院,此生所学就是为了让天下所有百姓都免遭病痛折磨,所以她来此不计回报地付出,都是她之选择罢了。 此时那位女子并不在帐篷中,她带着几个新收的药童一起去了附近的山中采摘草药,因为这支队伍一直行走四方,自然不可能总是带着许许多多的草药,所以每到了一个地方自然要到附近收集药草,这种事情向来是女子亲历亲为,哪怕是有其他医师愿意来做此事,女子也要跟着,事无巨细地将有关行医的事情做到最圆满。 一株生长在陡峭山石间的草药实在太过难以采摘,那几个拦着不让师傅亲自出手的药童都摔了个狼狈不堪。 此时那个女子便只好劝阻住那些赤诚纯善的弟子们,然后她挽起衣袖和裙摆,小心翼翼地踩在结满青苔的石头上,然后攀附在嶙峋石头间,试图迈开脚步向上伸出手,可是尝试了几次之后却只是被泥土弄脏了脸。 女子没有轻易放弃,即便那些药童们满心担忧地叽叽喳喳要师傅快些下来,可是女子却咬着牙依旧挂在石头上,就是攥紧了那些石子不肯放手。 突然间那些药童叽叽喳喳的焦急声音都停了下来,女子有些疑惑,不过却难以回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迈开腿踩在石头上勉强支撑住身体,然后吐出一口气就打算直接不管不顾往上跳去。 可是还没等她弯腰蓄力,一只温热的宽大手掌就搭在了她的肩头,那个突如其来的人似乎十分高大,于是站在原地就已经和踩在石头上的女子一般高了,那个人站在女子身后握住她的肩膀,轻声笑道:“你是要我帮你上去呢,还是我上去取来。” 女子感受到男子气息的时候下意识蜷缩起身体,但听到了这近在咫尺的熟悉声音,女子微微红了脸,然后就直接干脆利落地撒开手,她的身体靠在身后男子的肩头,以那些药童们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你,上去取来。” 男子握着女子的肩膀将她从石头上抱了下来,正好以高大背影遮挡住了那些小药童们的视线,倒免去了女子为人师表的威严被打破的烦恼。 男子脚踩在石头上轻轻一跃,身影便消失不见,然后那些以为自己花了眼的药童们只是揉了揉眼睛就看见那个高大男子重新出现在了眼前,手里正攥着那珍惜药草。 孩子们都雀跃欢呼起来,男子转过头露出笑意,惹来孩子们的鼓掌叫好。女子一把抓过男子手里的药草丢进背篓里,然后就看也不看男子,与药童们一挥手说:“走,我们继续找药草去,有这个不请自来的劳工,我们今日可是能够轻轻松松带回去一大堆草药了。” 孩子们欢欣雀跃地开始在山林间奔走,女子和男子落在了后头,男子无奈笑道:“要不是我提前了些时间来找你,现在就该在城主府议事了。” 女子自然清楚如今他的身份不适合在这里消磨时间,所以说道:“就是跟你开玩笑的,你要是需要忙就去做事吧,我这里也还忙着呢。” 男子转头眼神温柔地看着女子,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所以一定要来看看你,怕我一不在你身边一时半刻你就要忙得顾不上自己,还好,没有太过消瘦,否则我可不当什么城主和大将军了,就跟着你游历天下好了。” 女子翻了个白眼说道:“这事我们不是聊过了?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去做,哪能这么任性。”男子笑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求饶了,女子也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走。 男子突然拉住女子的手臂将她揽入怀中,他们背对着那些埋头向前跑去的药童们,男子低下头轻声说道:“灵霜,等这里的事情做完了,我也就尽我所能为承源岛做完我应该做的事情,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我便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好吗?” 灵霜本想挣脱开他的怀抱,但还是依靠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你又要离开了吗?” 男子将头搭在灵霜的肩头,说道:“是啊,顾霜这个身份用了这段时日也足够了。”说到这里,灵霜想着男子如今的名字便脸颊微红,但男子却得意地露出笑意,男子松开灵霜的肩膀,缓缓说道:“放心,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灵霜昂起头看着男子的面容,此时他不是那个戴着古怪面具的城主顾霜,也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顾吾名,不是金令密卫副指挥使顾念,不是什么武林盟主顾灵,他就只是那个她愿意在乱世席卷之中依旧跨越汪洋来寻找的那个少年。 那个始终纯粹真实的少年郎,是她在此生追求中愿意携手一生的人,灵霜轻轻点头,说道:“我知道,我相信。” 于是男子便笑了起来,像是一个得到了糖葫芦的孩子,他伸出手拍了拍女子的脑袋,然后身影便消失不见,灵霜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脸上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叫顾生。 第五十六章 谁人问我是与非(六) 圣坤海域那艘孤零零的舰船之上,落座两侧的宁愚和井舜看着面前棋盘上的雾气弥漫,他们不知何时都开始沉默不语,就那样看着汪洋之上的气息变幻。 井舜视线落在圣坤海域一个方位时突然开口问道:“金藤皇帝是你杀的?” 宁愚的视线没有落在身前的棋盘上,他刚才神游离去了片刻,因了又有几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江湖宗师手持“除魔令”要来与魔君一战。 他只是见了他们一面,那些人在惊慌失措下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应该立即在魔君的威压下俯首称臣,还是要依旧硬着脖子再说些大义凛然的话。 那几个江湖宗师很快就被井舜送出了这艘船,宁愚的眼神重新汇聚,带着些隐约笑意看向对面的井舜,反问道:“为何护着他们的性命?” 井舜抬起袖子搭在桌子上,神色平静说道:“妄杀无辜又有何用处?”井舜伸出手指点了点棋盘的边沿,眼神低垂说道:“更何况到了此时,你那些无聊时的随意之举难道还能再作为无理手吗?” 说着,井舜看向宁愚手边的几卷画轴,宁愚笑了笑随意拎起其中的一幅丢出了窗外,然后随口说道:“这是新一卷天坤榜,上面既没有光明皇帝也没有‘地藏顾枝’,而是十个从来没有在汪洋上显露过姓名的武道宗师,你说,世人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井舜直起身子看着宁愚,缓缓说道:“我本以为天坤榜是你要为这座汪洋的秩序添砖加瓦的准备,没想到却是为了今日的一笔勾销?”宁愚耸耸肩说道:“若是只论这天下的武道修行高低,你我都知道除了当年的琉悬和君洛,其实再没有什么人有资格逾越过那些传承千载的岛屿之主。” 井舜摇摇头问道:“顾枝?徐从稚?齐境山?”宁愚手指轻轻敲打酒坛边沿,说道:“顾枝太像当初的君洛了,天资卓绝志气高远,但又不像君洛那般始终锋芒毕露,即便顾枝如今真的已经登临武道山巅了,你觉得以他的心气,这一次的重新现世又会持续多久呢?最终心灰意冷地离去还是飞蛾扑火地赴死,他的命运从始至终缭绕着那些往事和感伤,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天坤榜上。” 井舜听着宁愚对于顾枝的评判沉默不语,只是最后说了一句:“我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宁愚就像是没有听见井舜说了什么,自顾自继续说道:“徐从稚始终差了那一口气,如果最终他愿意接住林山岛的神剑,自然天高海阔,那时他的成就便要另说了。至于齐境山,一个沽名钓誉天资平平的修行之人,若不是为了在天坤榜上留一份余地,齐境山哪来的资格。” 井舜敏锐地察觉到了宁愚的话语,他轻声说道:“你已经找到了?”宁愚喝了一口气,嘴角笑意有些轻蔑又有些嘲弄,他随意说道:“知与不知都毫无意义了。” 井舜突然神色一沉,他垂下双手的袖子搭在膝盖上,整个人就仿佛在那一刻变作了一块石头,他静静看着宁愚,声音沉重说道:“你为何要走到这个地步。” 宁愚将喝完的酒坛子随手丢在桌下,他捻起一颗白色的棋子,低声说道:“选择。” 三百年前,那三个误闯秘境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曾并肩同行过一段年月,那时他们脱离了身处异乡的迷茫和痛苦之后只觉得在这样全然陌生的天地间会大有作为,他们用了一甲子的时间去体会这座人间,武道修行、权势财富、山川风景,他们都一一看过品味,甚至其中一个年轻人当年还曾娶亲成家,可惜到了最终还是孑然一身。 当一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们才发觉自己其实依旧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即便他们已经走到了世间的山巅,所有一切都唾手可得,可他们既无法离开这个地方回去他们的故乡,也无法在这座汪洋上找到自己的归宿,那么他们该做出什么选择呢?是自暴自弃地殒命,是破罐子破摔的拉着这座世界和自己陪葬,还是再多看看然后做出抉择呢? 最终他们三人便分开了,此后便再没有重聚的机会,甚至其中彼此见面的时候都要存着试探和防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变得不像是当初的他们了,而他们的关系也渐行渐远,是因为各自的立场也是因为各自的道路。 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年轻人了,也不是曾经身处故乡普通寻常的市井百姓,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有着更多的无可奈何和不由自主,在他们的前方也有更多的蜿蜒曲折和波澜起伏,所以就注定了他们的选择最终都会截然不同。 井舜当年选择留在了光明岛接过权柄,于是就成为光明岛两百年来唯一的君主,他大行改革推广新政,于是便有了光明岛的独树一帜和更上一层楼。 而宁愚虽然在探索中走了更多的弯路,却最终是那个更为坚定和决然的人,他没有做到当年三人分别时的承诺,成为那个为这座汪洋的根基添砖加瓦的开拓者,反而是在最后选择成为这个世界的敌人,为了实行内心中已然坚若磐石的展望和念想。 那时宁愚在分别的时候说自己还要再多看看,于是他回到了他们初次踏足这座世界的出云岛,登上秦山,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掌握一切的感觉,于是天地在他的眼中都大有不同。 一切的规则和秩序都好似细线一般在他眼中铺展开来,足足用了两百年的时间他才看清所有的纠葛和走向,于是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成为了整座汪洋都闻风丧胆的魔君。 不是许多野心勃勃的岛屿之主所以为的那般是为了无上的权势,也不是许多无家可归的可怜怨毒地诅咒的那般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宁愚所踏足的道路从来都不在现下的一时半刻,甚至直到今日重逢了,井舜才知道宁愚就连过去都已摈弃,而全然只将自己丢置于未来。 井舜问宁愚是否亲手杀了金藤皇帝,宁愚没有回答,可他说到了林山岛也说到了神剑,于是井舜便知道宁愚其实已经找到了这数十年来他始终锲而不舍近乎执念般在追寻的地方。 那就是被井舜和林山岛有意遮掩的蓬莱秘境所在,曾经宁愚为何会选择杀了注定是这座天地最杰出存在的君洛,也是为了得到那传说中可以开启天地门户的神器,可惜最终君洛身陨,宁愚身受重伤也没有得到他所要的东西。 此后又过了十数年,直到顾枝的现世,宁愚便再次看到了夺取神器的机遇,所以百般谋划千般筹断,最终顾枝走到了秦山与宁愚一战,可是宁愚依旧没有得到神器,但他却也就此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不再执着于神器这把“钥匙”,而是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夺取世界的主宰。 金藤皇帝之死就是第一步,如今这座舰船的存在就是第二步,宁愚要一步步侵吞这座天地的气运,而得天独厚的武道修行之人和传承久远的岛屿之主无疑便是最好的补益,所以宁愚杀了金藤皇帝也吞了那么多的武道修行之人。 如今在井舜的眼中,宁愚不再是一个真实存在于世间的“人”,而好似全身由无数规则细线构造而成,这番模样井舜其实并不陌生,因为坐镇光明岛皇城的他就是这般相似的样子,甚至不久前遇见的那位故友在坐镇天门时也有这般气象。 但此时的宁愚又有所不同,那些缭绕在他身上的细线更为凝实也沾染了殷红颜色,好似是被宁愚强行禁锢在了他亲手打造的囚牢中,然后迫不得已地织就了这件穿戴在身的秩序外衣。 可是既然宁愚已经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又为何还一直在等待呢?井舜不明白,宁愚耗费了这两年时间任由魔军去一步步蚕食各大海域,也眼睁睁看着许许多多的英雄豪杰在乱世之中崛起,可是他除了杀了金藤皇帝和那些武道修行之人外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举措,这又是为何? 井舜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可是当年我们便说过了,这座天地的桎梏非是我们之所愿就可以被打破和重建的,那么你此时所做的这些覆灭除了任由人们放纵自己的欲望和执念,又还有什么用处呢?” 宁愚静静地看着井舜,不知何时他的脸上再无丝毫笑意,眼神幽静黯淡如黑夜,他轻声说道:“当年我曾以为只需要一百年的时间我就可以将出云岛打造得和光明岛一般繁华昌盛,可我不过是离开了数十年的时间,出云岛便又陷入了群雄割据混乱并起的局面,而整座汪洋呢?光明岛的革新已经延续了两百年,但除了几座零星岛屿愿意多思量一些背后的深意之外,还有多少的聪明人肯多费心思?” 宁愚站起身,他们身前的桌子和棋盘都消失不见,最终就连这座简单的屋子也消失不见,栋梁散作尘埃,窗台沉入海中,屋顶化作了白云,脚下坚实的地面掀起波涛万丈,井舜坐在原位低头看着身下汹涌澎湃的汪洋,他缓缓站起身与宁愚并肩而立。 宁愚伸出手指向汪洋上的一个地方,低声说道:“这座天地纵然有着许许多多的可取之处,但除了不破不立以外,于我而言便再无出路,即便可以再苟延残喘个百十年,但如果有朝一日圣坤海域的野心脱离了光明岛的控制,如果瀚兑海域的野心之徒公然进犯奉震海域和玄坎海域,如果奇星岛一直那般腐朽不堪下去直至将整座旭离海域都拖入深渊,那么你的徐徐图之就成了笑话,这个世界也变成了笑话。” 井舜看向眼前的景物,在他的眼中这座世界自然不只是一座座的孤岛,而是有无数的灵气化作锁链和丝线贯穿与连接着这个世界的所有岛屿和海域,而在所有岛屿之上、所有的王朝之间,甚至所有武道修行有成的人身上,还有所谓名之为气运的虚无缥缈的气息存在,那些好似云烟的气象落入井舜和宁愚的眼中便昭示着这座天地的未来。 其实井舜离开光明岛来到此处面见宁愚的时候,便早已明白了宁愚真正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也知道到了此时自己已经再无任何可能劝说宁愚回头,当年在宁愚率领魔军去往奇星岛之前,他们同样有过一次见面和谈话。 虽然结果并不理想,而且由于那时井舜并没有预料宁愚会失心疯到以真身前往光明岛与自己一战,所以大战落幕之后井舜不得不沉睡数十年的时间,这也才有了后来奇星岛孤立无援倾覆沉沦的下场。 宁愚这个人一旦认准了要去做的事情就绝没有放弃和回头的可能,可以说是固执也可以说是一意孤行,但谁也无法去指摘宁愚的对错。 因为他的这一生似乎就从来都没有做过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而那些在他人眼中决计无法原谅和宽恕的事情,其实都自有其道理在背后支撑,而这些别人兴许听不进去的道理就是宁愚如今所一步步夯实的道路,最终如果真的如他所愿地走到了所谓的未来去,也许那时的人们倒还要觉得宁愚的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 可井舜知道不是,有些事情的是非对错不是交由时间去评判就可以的,就像死亡也像离别,如今的汪洋之上多少的战火和骨血都要化作宁愚命运的枷锁,或许这也是宁愚在走出秦山之前还要见一面顾枝的缘由吧。 即便宁愚再不肯承认,但井舜知道,宁愚还是选择了顾枝作为自己未来道路上的继承之人,如果真的到了宁愚所祈盼的远方去,那么顾枝就会是那个取代光明皇帝的存在,只是现在的顾枝还是太过稚嫩,而宁愚已经无法再等待。 井舜身上的青色长衫不知何时染上了金色,而他的气势也浑然一变,虽然还是那温文尔雅的中年人模样,但不知为何便有了让人不敢直视的气魄,甚至不由自主地就要叩首在地俯首称臣,而其实这一次井舜离开光明岛根本没有打算动用光明皇帝的力量,但因为他已经和那份力量共处了两百年,所以即便他只是运转自己的修为,也还是自然而然有了光明皇帝那份君临天下的气势。 宁愚抖了抖袖子,在他们站立的脚下,汪洋大海掀起了万丈波涛,那些化作高山的海浪好似竭尽全力地要去天上和云海为伴,宁愚的身影随之拔高而去,渐渐地悬停于天地之间的某个界限。 曾经在远古时期,在这里便是光明和混沌分离的地方,而宁愚置身于此,就像是化身为了那个创造世界的造物主,他身穿红袍神明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沧海间渺小如一粟的井舜。 宁愚朗声开口,声音好似云海深处天穹尽处传来的神言:“是非对错,谁来问我?” 井舜抬起脚轻轻一踩海面,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原地,站在了宁愚的身前,在这一刻一座无形的疆域被划分开来,宁愚和井舜身处于天地间的一座脱离所有海域和空间的秘境中,这里山川湖海亭台楼阁飞鸟走兽应有尽有,但唯独没有人的存在,只有井舜和宁愚相对而立。 宁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不再言语,他伸出手示意井舜尽管施为,井舜似乎最后叹息了一声,然后他的面容神色就淹没于无边无际的璀璨金色光芒中,在这座秘境天地里升起了炽热灿烂的烈阳,井舜抬起手指轻轻点出,一道由云雾和光亮交织而成的光柱便落在了宁愚的身上,避无可避也躲无可躲。 宁愚没有打算躲避,他只是先前踏出一步,然后无穷无尽的黑暗就从他的脚下席卷而来,将那笼罩整座天地的光亮都擦去,也将扑面而来的光柱扫开。 其实所谓的光明和黑暗都不过是宁愚和井舜随意为之的气象罢了,你井舜既然身比烈阳,那我宁愚就当那阴暗鬼祟的黑夜好了,非要来个争锋相对你死我活。 井舜将自己的身影坠入黑暗中,然后就有无数星辰点亮,宁愚只是伸出手一搅,那些星辰的运转就难以自控地混乱起来,彼此碰撞散作尘埃,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此起彼伏,然而那些数之不尽的星辰却生灭不止,无论宁愚毁去多少,便又会有多少的星辰重新铺满夜空。 宁愚却摇摇头说道:“井舜,如果你觉得自己依靠当年的修为就可以杀了我的话,那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吧,虽然你我都不是真身在此,但别忘了当初在光明岛上我可是差点就毁去了你两百年的修行所得,所以如果你还是只这样与我周旋耗费时间的话,那就恕我概不奉陪了。” 井舜没有回答,只是在那些星辰之上开始出现了山川湖海的模样,然后无数星辰就不断地融合和重叠,最终化作了一个个庞大的蓝色星球,将宁愚的渺小身影牢牢禁锢其中,此时无论宁愚如何运转黑夜的力量都无法抹消那些好似幻影的星辰。 宁愚笑了起来,轻声说道:“这才有趣些,自从来了这座天地,实在觉得星星少了些总是看不够,如今倒让我又难得地重新一睹曾经的美景。” 话音未落,一只巨大的手掌已经撕裂了黑夜的幕布,然后将所有的蓝色星球以及宁愚的身影都攥在了掌心。当黑暗褪去,井舜的身影独自站在一处山巅,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刹,也许已经几个时辰,宁愚的身影出现在了半山腰的一座寺庙外。 井舜抬起手掌轻轻一推,无数的树木和建筑都拔地而起,宁愚置身其中也任由自己的身体被卷动着飞上天空,然后他在半空中倒转身形,随手握住了一把青铜长剑。 刹时间,无数的锋芒就布满了天空,将那些漂浮着的树木和建筑都切割成细碎的残片,甚至就连大地之上,以及井舜所处的高山都被层层切开来,骤然无数的深渊吞噬了这座天地。 宁愚在半空中伸了个懒腰然后悬空而立,他伸出手指点向井舜的所在,口中轻吐:“散。” 在那一瞬间,有无数的井舜的身影骤然破碎又重新凝聚,在那一刻,整座天地间都有井舜的身影无处不在,但又在宁愚的“指点”下支离破碎。 那唯一一个真正的井舜裹挟着天地的阴影出现在了宁愚的身后,就像是为身穿红袍的他披上了漆黑的外衣,一股从天而降压迫镇住了宁愚的双肩,宁愚却始终没有弯腰低头,他缓缓转头看着井舜,然后咧开嘴角露出笑意。 下一刻,秘境天地轰然破碎。 当宁愚和井舜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汪洋上,即便只是短短的一息时间,可汪洋之上的几位登临武道山巅的修行之人还是察觉到了异常,身处于光明岛上深山中的顾枝在面对敌人出手的那一刻还饶有兴致地往圣坤海域的方向定睛细瞧,最终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相互碰撞。 宁愚和井舜再次消失不见,三千小世界,都是他们的战场,或许也将是他们的坟墓。 第五十七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一) 潮水拍打礁石,激荡着涟漪起伏跌宕,蔓延着,卷动浪花去往天际远处,这座汪洋实在太过于广大,于是千里万里之外的任何动静若是到了遥远的别处便消弭于无形。 可站在山巅的那个满头白发的少年,此时抬头仰望苍穹,却能看见无数细小剔透的丝线好似被人拂动,于是天地间就铺满了数不清的细线,纵横交错无迹可寻,那些本该相安无事的脉络此时都被揉动,不由自主地交织纠缠,甚至还有一些丝线被扯断散作漫天星尘。 那是一副好似将整片天空都切割开来的壮阔画卷,可惜这世间能够亲眼旁观的,却只有寥寥几人,就像在这座光明岛上的山巅,也只有白发少年一人有幸得见。 可是他的眉眼间却没有被这副画卷所震撼的慨叹,反而是积蓄着愁云和阴郁,不知为何,虽然仍旧不清楚那些铺满天地的细线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少年就是明白,这番跌宕起伏绝非寻常,甚至他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这番异象究竟是出自于何人之手。 站在少年对面的那个手持长枪的中年人不知道他是在瞧些什么,但是面对于琅始终气定神闲的齐境山如今却只是看见这个少年现身便不由自主地绷紧起身体,虽然他脸上勾勒的笑意显现出他渴望一战的期待,可是心中升腾起的那股惶恐和畏怯也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齐境山呼出一口气,抬起手中的长枪指向身前的那个少年,冷声开口道:“你就是‘地藏顾枝’?” 那个脸色苍白身子虚弱的白发少年像是没有听见齐境山的话语,他依旧站在原地望着远处,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转身又看向了光明岛禹夏城的方向,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齐境山微微皱起眉头,感受到怒气和战意顺着真气的脉络已经点亮了枪尖的锋芒,蓄势待发。 倒提长剑压制着体内翻涌真气的于琅站在树下,他看着顾枝就在原地沉思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便转头问道:“他这是咋了?” 一身鲜红长裙的鱼姬双臂环胸神色冷冻地站在白念媛身前,那些吹拂而来的武道真意就都在不知不觉间被牢牢挡住,鱼姬静静看着顾枝双眼中那让人一眼见之就要目眩神迷的光亮,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但其实方才在海岸处,鱼姬便曾看见过顾枝双眼中出现这般色彩,好似有无数星辰生灭其中,日升月起朝霞暮霭,只在那清澈眼眸中就有沧海桑田万物生息。 鱼姬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样的顾枝有些陌生,就好像那个熟悉的少年突然间披着一身黑夜的外衣,然后就遁入了神秘和虚无中去,任谁也无法走到他的身边,而其他的万事万物也都与他毫不相干。 顾枝终于收回视线,他眼中异象消失不见,只是那般澄澈和明亮,顾枝看了于琅和鱼姬一眼,然后就看向了身前不远处一身武道真意已然攀升至顶峰的齐境山,顾枝掌心搭在腰间朱红酒葫芦上,歪着脑袋问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寻黄先生的墓是做什么,难道你还想要来祭拜他?可你以什么身份,又是什么缘由呢?” 齐境山手臂带动长枪轻轻一抖,正欲开口说话,可是顾枝已经抬起手挥了挥,然后便不再看向齐境山,顾枝语气平淡地低声说道:“这些都无关紧要。”话音未落,始终严阵以待的齐境山突然感受到无穷尽的死亡预兆笼罩着自己,催促着他离开原地,否则下一刻就要惨死当场。 这是没来由的事情,如今的齐境山在点星岛一战之后又有精进,虽然没有像是徐从稚那般一朝感悟便一日千里,但齐境山也是在武道求索之路上更进了一步,所以本就对自己的实力颇有底气的齐境山,却不会相信自己只是站在顾枝的身前便全然失去任何的抵抗可能。 齐境山瞳孔一缩,然后手中长枪就比他的身体更先动了起来,只听见一声轰鸣,齐境山所站的位置就只剩下一个被踩塌的坑洞,而他的身影追着手中长枪锋芒,已然来到了顾枝的身前,近在咫尺。 锋芒吞吐之间几乎擦过了顾枝额前的发丝,可是顾枝却依旧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视线也没有落在齐境山的身上,似乎全然不将这个同样位居天坤榜上多年的对手放在眼里。 长枪势不可挡,一瞬间就突进到了顾枝怀中三寸之间,锋芒距离顾枝的胸膛只剩下分毫,可是眨眼间长枪就被一只脚踩在了脚下,好似在那一刻虚空都被扭曲了。 于是本该刺入顾枝胸膛的长枪反而被他踩在脚下,连带着气势汹汹赶来的齐境山也被带动着跌向顾枝的所在,顾枝抬起手掌,轻轻按下,可是却有无穷尽的飞花和落叶迅速凝聚于他的掌下,齐境山就在那飞花和落叶所打造的囚牢之下,无处可逃。 磅礴的气势宛若倾天的瀑布从顾枝的身上蔓延而出,狂风呼啸着纵横而过,于琅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自然不是惧怕于这真气的余韵,而是如今有伤在身懒得以自身真气去抵御。 站在鱼姬身后的白念媛只感受到狂风拂过脸颊,即便只是卸去了所有真气和锋芒的风沙也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可是她却连眨眼也舍不得,就算眼中都落下泪来,却还是死死盯着顾枝和齐境山的交手,生怕错过了一个细微处。 手掌拍下,齐境山一声怒吼,长枪已经回到了他的身前,然后随着他的手腕转动,那个同样手持长枪的金色虚影在他的身后现形。 一层好似蛛网的金色光芒铺在了齐境山的头顶,挡住了顾枝看似轻描淡写的随手一击,然后齐境山便毫不犹豫地倒退出数十步。 此时那手掌才彻底落下,整座高山都动荡了起来,摇晃着,无数鸟雀振翅高飞,苍天古树和山中石阶都发出哀鸣,瀑布在那一瞬骤然停滞,而在顾枝的身前,支离破碎的裂缝交错而过。 齐境山站在远处眼神冰冷地看着顾枝,他不知道如今尚未出刀的顾枝是不是还不愿意全力出手,可是就方才的举手投足便让齐境山有些不堪应付。 齐境山手掌攥紧了长枪,他身后的金色虚影怒目而视,齐境山一声长啸,再次一往无前地直奔顾枝而去,顾枝就站在原地,依旧不肯出刀,他缓缓握拳撑开拳架,然后吐出一口气,双臂舞动画了一个圈。 就像是云雾被扯着落在人间,顾枝的身前出现了一座细微的云海,翻涌着千变万化,虽然玄妙非凡,可是在扑面而至的金色神明虚影面前却显得那般不堪一击,长枪锋芒裹挟着金光从天而降,刹那间就有无数的锐利枪尖在半空中浮现,将顾枝身周的任何一处地方都铺满,然后骤然发动,誓要将顾枝钉死在原地。 顾枝脚步一踏,他依旧站在原地,只是一只脚向前踩出了一步,在地动山摇来临之前,一拳直去,手臂划过虚空,就像连时间都在那一刻慢了下来,平淡简单的一拳,没有什么如影随形的异象,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气势,就只是直直去往身前的一拳,那些缭绕着的云雾都纳入了那一拳的掌心,干脆利落地与齐境山手中长枪枪尖悍然相撞。 高山都摇晃了起来,就好像这一座隐于此处千万年的深山却在今日被生生压低了身子,无数激荡的烟尘在山下翻滚着,山石从悬崖峭壁间落下,砸进了蜿蜒的溪水中。肉体凡胎的拳头撞上了势不可挡的锋利长枪,可是没有出现什么鲜血泼洒的惨烈景象,反而出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齐境山手中早已是神兵利器的长枪竟然被这一拳压弯了,弯曲出一个惊人的弧度,甚至隐隐之中还能听见长枪如有灵性的哀鸣,在齐境山的身后,那尊顶天立地的金色虚影手中,金色的长枪上居然蔓延出数不清的裂隙,近乎于支离破碎。 齐境山双手紧握长枪,可是双脚却还是难以支撑地陷入了泥土中,身子被敲打着倒飞而出,虽然看似顾枝只出了一拳,但在那呼吸之间,却已经有千百拳落在了齐境山武道真气所化的金色虚影之上,使得那尊好像无敌于世间的神明虚影身上都出现了千疮百孔的裂缝,齐境山的身体撞破了无数树木之后狠狠砸在了山石中,几乎整个身子都陷入其中。 齐境山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可是还没等他抬起头来,一只手掌就已经闯入了他的身前,那合拢而来的金色手掌形同虚设,即便齐境山身后的金色虚影已经将所有力量都用于抵挡顾枝,可却还是无法阻隔那手掌的来到,顾枝松开拳头,手掌按在了齐境山的脖颈处,然后就好像是世间最坚固的牢笼,无论齐境山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开顾枝的束缚。 直到这一刻,顾枝体内无穷无尽的武道真气才再无丝毫收敛地倾泻而出,齐境山就感觉自己好像被淹没于海水中,即便精熟于戏水之法也难逃溺水而亡的结局。 顾枝五指缓缓收拢,骨骼和经脉碎裂的声音传来,修炼到如今早已是铜皮铁骨的齐境山却在顾枝的手掌下像是一具脆弱不堪的瓷器。 不远处,始终旁观着这一幕幕的白念媛早已是目瞪口呆,被狂风吹拂得生疼的眼睛流下泪水,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即便是对于顾枝的实力早有了解的于琅,此时也控制不住地骂了一声粗口,他没想到当年在奇星岛上就已经势不可挡的顾枝,不仅踏足了出云岛之后更上一层楼,而且在秦山上与魔君一战之后居然还又有精进。 如今的顾枝,满身修为早已化作了无边无际的汪洋,就像是行走人间的神仙一般,早非常人可以抵挡的。所以不怪齐境山这个成名多年位列天坤榜的武道宗师就这三两下惨败于顾枝的手中,不说于琅觉得自己可能连顾枝一招都接不下,难道所谓的天坤榜登顶之人,就算是全部联手,就能挡得住顾枝了? 鱼姬却摇了摇头,于琅很快察觉到异常,凑近了鱼姬低声问道:“他身上有伤?”鱼姬点点头轻声说道:“所以他不会出刀,虽然对付一个齐境山确实不足以让他出刀,但也不用像现在这么勉强。” 且不说顾枝就用两拳打败了齐境山算不算得上“勉强”吧,但今日顾枝的全力出手却是有目共睹的,至于缘由,于琅和鱼姬都心知肚明,根本无需多言。 远处山崖的凹陷中,齐境山的双眼被遮掩在披散下的长发下,始终一副读书人打扮温文尔雅的武道宗师此时可谓是狼狈不堪,浑身衣衫破碎,赖以安身立命的神兵长枪颓然折断碎裂在脚边,血液从他身上的经脉破损处流淌而出,落在地上便渗进泥土里。 齐境山咽下口中抑制不住的鲜血,抬眼看向顾枝,声音沙哑颤抖着说道:“杀了我。” 顾枝此时终于将视线重新落在身前这个从来都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武道宗师身上,顾枝的眼神淡漠,虽然脸色苍白可是他的双眼依旧那般璀璨明亮,丝毫也没有颓唐和衰败,齐境山能够感受到顾枝并非全盛姿态,可即便如此,顾枝甚至都无需出刀,齐境山就已经落败了。 顾枝神色平静地看着齐境山,可是从他身上逸散出的真气却那般磅礴壮阔,就像是翻涌的无边汪洋,顾枝缓缓松开握住齐境山脖颈的手掌,可是那股窒息的感受却愈加强烈地加持在齐境山的身上,令他动弹不得,顾枝拍了拍手掌,似乎不愿意那些尘埃污染了他的手指,他轻声问道:“齐境山,我再问你一句,你为何还要来此寻黄先生的墓?” 顾枝抬起头直视着齐境山那深邃幽暗的眼眸,走近了一步低声问道:“究竟是心怀歉疚,还是想来为所有的往事盖棺定论,然后从此你齐境山便不是需要自省自辩的欺师灭祖之徒,而是大道光明的武道宗师了,这便是你想要的吗?” 齐境山啐了一口,漆黑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流下,他倔强地昂着头,沙哑着声音重复道:“杀了我。” 顾枝摇摇头,自顾自继续说道:“你不会歉疚的,因为你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你计较那些自以为的亲疏之别,也对所有视你为无足轻重的事情耿耿于怀,这样的你,不说武道登高君临天下,甚至连一个读了蒙学的孩童都不如,年岁渐长了,便知晓曾经那些以为无法承受的磨砺都是为了如今更好的选择,哪怕你始终觉得那些大人当初做的不对,或者不够好,但是你难道就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个予你重生的人究竟为你做了多少?” 曾经那个饥肠辘辘的小乞丐能够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武道高峰,其中多少艰险磨难自然冷暖自知,但若没有当年黄草庭在街角救下几乎就要冻死饿死的他,如果黄草庭没有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那么还会有现在的齐境山吗?也许机缘巧合之下,人生依旧能够大不同,可是难道因为他齐境山觉得黄草庭当初做的不够好,所以就可以去仇恨去埋怨,甚至最终黄草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只为了去告诉当年那个小乞丐,是黄草庭做的还不够,可是齐境山呢,有什么资格再去居高临下地指责和辱骂? 齐境山依靠着身后凹陷的山崖,体内的骨骼和经脉再也支撑不住,在顾枝的真气威压下开始寸寸断裂,齐境山瘫坐在地上,他的肩头垮了下去,就连脑袋也再难抬起来,顾枝干脆坐在了地上,他看着齐境山继续说道:“你知道黄草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齐境山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再无气力,顾枝便自顾自地说道:“黄草庭,他曾是玉乾海域一座岛屿王朝中的状元种子,他曾是这座驱瀑宗万众瞩目的小师弟,他曾是一座岛屿武林的盟主,他还曾是一个王朝武道的奠基人,他走遍了这座汪洋的所有地方,他在武道之路上远去千万里却还始终不忘脚下,他为自己选择的埋骨之地是当初覆灭的奇星岛,他想要死在举世无双的魔君手中,为百姓而死总算是不枉此生,最终他活了下来,他本该享受万般尊崇,可他只是在巷子里开了一间小小的武馆,那些前来习武的孩子就是他最后的记挂了。” 顾枝吐出一口气,他掌心按住腰间的刀柄,于是那些渐渐铺满了整座驱瀑宗旧址的真气就多了几分锋芒,顾枝轻声说道:“他活了许多年,也应该再活得更久些,寿终正寝安然长眠。”顾枝突然笑了起来,低声呢喃道:“他是一个好人。” 于琅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顾枝的身旁,虽然那些磅礴真气和锐利锋芒让人难以抵挡,可于琅还是神色自若地站在了顾枝身边,他低下头看着落魄垂死的齐境山,语气冰冷说道:“离开出云岛之后我找了你整整两年,终于等到你来了光明岛,齐境山,今日你会死在这里。” 齐境山不知是还有哪来的力气,居然抬起头看着顾枝和于琅,气若游丝地说道:“我不会后悔。”于琅神色淡漠地摇头,轻声说道:“你无需后悔,你只需要为你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说着,于琅缓缓推剑出鞘,顾枝站起了身,在转身之前只问了最后一句:“你为何要为魔君做事?” 齐境山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 于琅抬起了手中的剑,剑光闪烁。 顾枝轻轻一弹手指,于是尸骸就化作了漫天的尘埃,在剑气的贯穿下消散无踪。 天坤榜上的武道宗师齐境山就此身死道消。 第五十八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二) 恍若被掀起惊涛骇浪的山林此时终于重归静寂,此后千万年也都会如此安然无恙,即便风雨席卷沧海桑田,但这座高山总会存在于此处。直到某一日被淹没于泛滥的海水或是被磨平了棱角再瞧不见身影。 而曾经掌握这片山林的那个古老的宗门已经化为了历史的尘埃,留存在世的真正后人也已经寻不见,等到岁月推移带走了人们的议论,关于那座驱瀑宗的往事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顾枝行走在驱瀑宗旧址的屋舍间,这座隐居山中的宗门当年便没有什么巍峨殿宇,仅有的几座设计精巧的阁楼,也都被当年落井下石企图侵吞驱瀑宗遗产的江湖人摧毁大半,现在触目所及的,不过是颓败残破的简陋屋舍,还有空无一人只余下簌簌落叶的练武场。 于琅走在前头,顾枝轻声问道:“当年武山和黄先生还曾守着这么一座遗址住了许多年?” 于琅脚步放缓了些,与顾枝并肩行走,摇摇头叹息一声说道:“没有人知道当年驱瀑宗落魄之后的事情了,也再没有人踏足此地,我只是寻到了几座草草搭建的木屋,想来是驱瀑宗破败多年后,武山和黄先生重新居住于此留下的吧。” 顾枝伸出手轻轻拂过身旁倾倒的廊道石柱,自言自语道:“黄先生还曾走过那么多的江湖路,也在光明岛上传道授业,可是武山却不知道独自一人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以他的性子,恐怕每一日都要把这里每一寸地方都收拾个干干净净才好。” 于琅转头看了一眼顾枝的神色,却没有看见任何情绪的表露,但于琅听得出顾枝话语中的落寞和孤寂。 当年他们几人中,武山和顾枝与扶音的关系最是紧密,在扶音远去光明岛之后,顾枝也选择在苍南城定居,赋阳村的那座竹屋就是由武山在打理,顾筠病逝之后这些年相依为命的顾枝和扶音,想来早就将武山看作了亲人一般,而武山也将顾枝和扶音当作了自己的至亲晚辈。于琅看见过扶音离开出云岛之后想起武山时的模样,那般的悲苦和哀伤,想来顾枝心中的悲伤也绝不会少了。 顾枝抬眼看向远处,一方尚显稚嫩的竹林映入眼帘,一条蜿蜒小路铺着细碎的石子,在踏足道路之前的角落处,摆放着一块雕刻着文字的低矮石碑,上面只剩下残破的“驱”字,在石碑的一角,有新刻的一行字,“弟子武山、黄草庭”。 于琅停下脚步,顾枝也站住了脚,于琅低声说道:“这是当年摆放在驱瀑宗山门外的石碑,其余的碎片都已经找寻不得了,我自作主张将这块碎石搬来放置在这里,留下了武山和黄先生的名字。” 顾枝点点头,然后抬起脚步缓缓走向那座竹林,虽然没有青潋山中竹屋后那片竹林的茂密和青翠,但想来许多年后,此处也会是林叶掩映的荫蔽之地吧。 顾枝迈步走入竹林,沿着那条碎石铺就的小路,看见了不远处尽头的一处小小的潭水,倒映着青竹的颜色,天穹的倒影只剩下斑驳的碎片,闪烁着微弱的光亮,潭水深幽,却听见了叮咚作响的声音,就像是独处于此的潭水在唤醒这座山林的主人前来迎接远行而至的客人。 顾枝看见了一座坟冢,就立在潭水的一侧,以圆润的白石搭建,严丝合缝的砖石拱卫着那个掩埋枯骨的土堆,石碑上纂刻着一行字,顾枝看见了一个算不得熟悉的名字,第一次看见是在出云岛上的那座秘境中,后来到了光明岛也探听了不少关于此人当年一手创建驱瀑宗的江湖故事,这座孤零零的坟冢是武山和黄草庭亲手打造的,深埋着那位一百年前的光明岛武道宗师、驱瀑宗的开山宗主胥衽。 顾枝拱手抱拳,弯腰行礼,然后直起身子看向这座坟冢的两侧,同样是以砖石砌成,只是石碑的颜色却呈现深邃的漆黑,金色的文字纂刻其上,雕琢出那两个名字,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既没有头衔,也没有生前经历,无数岁月的痕迹到此为止,所有的恩怨情仇也一笔勾销,至此,他们就只是“武山”和“黄草庭”。 顾枝轻轻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低声说道:“这一次来得急,没有给你们带好酒来。”说着,顾枝举起酒葫芦倾倒而下,浓郁的酒香弥散而出,在地面上圈出了一个圆,泼洒的酒水回荡着涟漪随意散落在四周,顾枝将酒葫芦的酒倒了个干净,然后就那样举着酒葫芦一动不动。 林间的风吹拂而过,于琅和鱼姬站在通往竹林潭水的碎石路上,看着那个独自站在坟冢间的孤独背影,满头白发被吹荡着散在风里,苍白的衣衫轻声作响,恍惚间似乎还有长刀出鞘的清亮声音,只是不知为何像在哀鸣,带着凄婉和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顾枝转身走出了竹林,他们沿着山路去往驱瀑宗最高处的一座阁楼上,此处倒还侥幸残存着往昔的几分模样,至少没有彻底倾颓衰败,踩着那些不堪重负吱呀作响的木板台阶,站在了阁楼的最顶端,便看得见这座山林外的绵延山脉,甚至还能隐约看见远处的炊烟升起处,抬头远望,想来在每日清晨,此处也能最先看见朝阳的降临,而此时,便只剩下好似燎原之火的夕阳。 于琅依靠着阁楼的栏杆,视线落在那些纂刻于木板之间的诗词,字迹疏狂落笔潇洒,有历代先贤哲人的诗句,也有书写之人兴起之时的随口吟诵,此时被时光蒙上了一层模糊的轻纱,那些淡化破碎的文字,却反而焕发出更为瞩目的光亮,于琅轻声开口问道:“后面作何打算?”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阁楼栏杆,呼出一口气说道:“先去扶音他们吧。”于琅转过头看向顾枝,说道:“我记得扶音他们不是跟着徐从稚去蓬莱岛了吗?也不知道他们找到那处神秘的世外桃源没有?” 顾枝看了一眼鱼姬,然后说道:“据我所知,乐姨和君策应该是进入蓬莱岛了,扶音则带着李墨阩还有那个华朝一同行走各大海域。” 于琅了然,看来是醉春楼所得到的消息。如今醉春楼在汪洋之上的名声可谓是万众瞩目,但凡是有资格卷入这场纷争倾覆之中落座的,谁不会对号称掌握世间一切事的醉春楼另眼相看。 这两年来,随着于琅逐步掌控了于家的产业和资源,也更深入地参与了光明岛那些高处的谋划,他也不得不慨叹,当初本以为只是在奇星岛上呼风唤雨的醉春楼,居然真的有本事掌握汪洋上的一切消息来源。 身处乱世,谁能够得到最多的情报便至关重要,所以无数势力都恨不得将醉春楼供奉为座上宾,只希望能够得到那些消息情报的支持,不仅可以乱世轻易掀翻,甚至可以对争夺更高的权势做些妄想。 只是可惜这些年来,无论那些野心勃勃的势力如何费尽心思,醉春楼都始终一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模样。想要购买情报,可以;想要探听消息,可以;但是想要醉春楼为哪一方势力效力,那就想都别想。 不过于琅作为于家如今的话事人之一,倒是知道一些关于醉春楼和光明王朝的内幕,比如乱世开始之前宰辅寇槐易就曾亲自面见醉春楼的副楼主,而在乱世开启之后,江湖院和降魔殿能够携手护住数座岛屿的武林江湖,也肯定离不开醉春楼背地里的情报支持。 于琅也下意识地看了鱼姬一眼,然后就被红衣女子眼神冷漠地打消念想道:“醉春楼和光明岛合作是一回事,于家想要搭上醉春楼的关系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琅摊开手笑道:“我没那么大的胃口,也不打算卷入醉春楼和光明岛的合作中去,只是请楼主大人必要时刻能够拉于家一把就行了。”说着,于琅挤出谄媚的笑容来,说道:“就当是我于琅欠你鱼姬的人情了。” 顾枝看着于琅的模样笑出声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说道:“不是我说于琅,以前也没见你这副模样啊,看来是做了当家人,也知道世道的不易了,这么快就学会了摧眉折腰事权贵?” 于琅甩开顾枝的手掌,板起面孔说道:“你个孤家寡人懂什么,于家这么大一个家业,想要在乱世之中安然度过谈何容易,如今醉春楼楼主这么一尊大神就在眼前,我不得赶紧攀些关系?只希望以后纷争真的降临在了光明岛,好歹有了醉春楼通风报信,于家也好早做准备。” 鱼姬看着于琅,冷笑道:“小少主真是会做买卖啊,想要醉春楼相帮于家,可却是以于琅向鱼姬欠下人情,真将于家撇了个干干净净,还让我难以用楼主的名义拒绝呢。”于琅眨眨眼就当作没听见鱼姬在说什么了,他用眼神看了一眼顾枝,示意身为“醉春楼副楼主”的顾枝帮忙说句好话。 顾枝摆摆手神色无辜地说道:“别看我,家大业大的醉春楼可跟我这个孤家寡人没什么关联。”于琅嫌弃地一挥手,鱼姬也露出笑意.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于琅的请求,但于琅知道鱼姬的性子,虽然在关于醉春楼的事情上这位楼主大人向来说一不二,但这些年来,于琅也知道鱼姬并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虽然看着冷了些,但在某些事情上总会恰到好处地做些什么,即便今日于琅不开口,鱼姬也绝不会对于家见死不救,只是更深入的合作就别想了,但若是乱世的战火真的卷到了于家的身上,鱼姬和醉春楼肯定会做出万全的法子。 其实于琅自然知道这些事情无需点破,不过经过了他这么一插科打诨,气氛总算是和缓了些,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白念媛悄悄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抬眼看着师傅和鱼姬前辈还有于琅前辈脸上的笑容,到了此时她才有些感受,原来这几个举世无双的武道宗师,其实也只不过是才从少年走来罢了,他们的面容不再稚嫩,双眼也清澈如初,依旧是那般意气风发和锋芒毕露。 于琅也转身看着阁楼外,他伸出手搭在栏杆上,突然开口道:“下个月我要成亲了。”顾枝转头看向于琅,眼神疑惑,于琅笑着说道:“怎么,很奇怪嘛,我也老大不小了,你就不说了,再看看周厌和徐从稚,哪个不是心有所属了,到最后就我孤身一人,成亲很奇怪吗?” 顾枝耸耸肩,然后问道:“是哪家的姑娘?”于琅手指轻轻敲打栏杆,轻声说道:“在于家的时候,你们见过。”顾枝想起那时走在于琅妹妹身边的那个温婉女子,言语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让人一不小心就都要忘却了她的存在,顾枝只记得那是一个清秀白净的姑娘,看着是书香门第出身,想来与于家的门第也相配。 于琅缓缓道:“当初离开光明岛的时候,其实就与她有婚约在身了,是长辈定下的婚事,让她等了这么多年已经是我不对了,哪还能继续拖延下去,让一个姑娘家最好的年华都这般耗费了。” 顾枝想了想,轻声问道:“你喜欢她吗?”于琅没有说话,转头看向顾枝,顾枝抬眼看着于琅,接着问道:“她喜欢你吗?” 于琅静静地看着顾枝,然后笑了起来:“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不是什么家族联姻的陈旧故事,也不是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长辈强迫,她的家里许多年前就已经落魄了,后来跟着父亲来了光明岛于家想要寻些差事做,当年的婚约其实我在离开之前就告诉她可以不用当真,这些年如果她遇上了喜欢的人,于家也会将她看作自家人风风光光的出嫁。” 顾枝低声说道:“可她一直在等你。”于琅点点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地说道:“是啊,她一直在等我。”于琅转头看向顾枝,笑着说道:“所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谋算,就是自然而然地成亲成家罢了。” 顾枝也笑了起来,弯下身子以手肘支撑在栏杆上,他低声自言自语道:“是啊,她喜欢你,你喜欢她,就只是这么简单罢了。”于琅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后背,说道:“想来你们应该是喝不上喜酒了,不过没关系,这顿酒就欠着,还有周厌他们的,以后再还上。” 顾枝仰起头望着远处天际,然后突然起身站在了栏杆上,他伸出手指着远方,夕阳在落下,星辰和月华逐渐铺满了天空,顾枝朗声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座世界,还有我们。” 于琅点点头,轻声笑着说道:“当然。” 第五十九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三) 新一卷天坤榜的现世很快传遍了八大海域的每一座岛屿,虽然如今许多王朝都已经凋零破败,百姓也再无那份闲情雅致站在天坤榜前高谈阔论。 但这新一卷天坤榜的不同寻常依旧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继而便牵动了惊诧和难以置信,因为在这最新的天坤榜之上,没有平常那些熟悉的名字,而是十个从来无人听说名号的武道宗师,好似横空出世一般,潜藏多年而后一鸣惊人。 这十个人,有的在乱世开启之后的这几年间在几处海域和岛屿打拼出不小的名声,但有的人却是此前全然毫无踪迹可循,如今却已然高踞天坤榜之上。 榜首的不再是光明皇帝和魔君,所有岛屿之主的名字被抹消,而声势鼎盛的“地藏顾枝”和“戮行者徐从稚”也被摒除在外,不说那些在武道修行一途潜修多年的武道高手不肯相信,就连从未涉足武道和江湖的寻常百姓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天坤榜。 可是数百年来,天坤榜从未有过丝毫的偏移与缺漏,在最初的难以置信和将信将疑之后,人们已经逐渐将好似神明手笔的天坤榜看作了至高无上的权威,凡是这卷书画上所写的,便代表着世间最无可置疑的力量和地位。 即便光明皇帝的权势无需评说,即便许多岛屿之主的地位也不用天坤榜来加持,可是人们也曾看着天坤榜上出现一个个超凡脱俗的武道修行之人,惊艳了世间,也牵动了无数人的心驰神往。 但是就在今日,天坤榜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动,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被一笔勾销,那数百年来的地位骤然异变,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人们便不由自主地觉得惶恐不安。 在如今的乱世之中,天坤榜如此玄妙高贵的神秘之物都发生了这般变换,人们不免觉得这座汪洋的天地恐怕真的是要翻覆于一瞬之间,而那之后究竟是光明还是深渊,恐怕如今许多人都根本机会活着见到那个时候了。 在光明岛禹夏城外的一座港口旁,正要登船远行的顾枝从于琅手中接过那记载有新一卷天坤榜情报的竹简,随意看了一眼之后,顾枝笑了笑说道:“数百年的大费周章,就是为了现在和整座世界开一个玩笑?看来那位魔君真是把自己在秦山困得太久了,无聊透顶啊。” 于琅自然也知道这所谓的新一卷天坤榜早没有以前的天坤榜那般有威信,可是那之上的许多名字,于家和光明岛也都曾探听过不少情报。 如今位列其中第四位的那位武道高手,不久前刚被光明岛江湖院和降魔殿携手驱逐出玉乾海域,还有几位随着乱世席卷而在奉震海域声名鹊起之辈,也都有着问鼎世间顶峰的潜质,所以于琅的神色并不轻松,想了想说道:“这恐怕不是那个魔君的恶趣味那么简单,也许还有更深处的谋划。” 顾枝将竹简还给于琅,点点头说道:“如果齐境山没有死的话,应该现在也能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恐怕魔君也预料到了齐境山会死在光明岛,所以就将他的位置让与了别人。” 顿了顿,顾枝继续说道:“当初在秦山下的那座江湖,争先台上我便曾见过几位天坤榜上的候选人,实力确实不错,假以时日未必没有真正跻身天坤榜的实力,但如今的这些人我全然没有听说过,所以不好说是魔君的早有准备还是临时起意。” 顾枝转头眺望海面,缓缓说道:“不过正如你所说,这些人既然能够被魔君纳入天坤榜的翻覆中去,就绝对不会只是做一个笑话,他们必将对今后的大局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是已经彻底归入魔君的旗帜下,还是另有心思。” 顾枝还有未竟的话语,他知道魔君不是那种为了一己私欲便挑起如今乱世的人,魔君为了今日的局面更是耗费了数百年的谋划,所以无论是天坤榜还是魔军,背后定然深藏着更多的不可知与不可言说,顾枝隐约能够捕捉到一些深处的谋算,但终究没能看得透彻。就像现在这一卷天坤榜,想来魔君就是要让天下人都对所谓的“定数”哑口无言吧。 顾枝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站在甲板上等待的鱼姬和白念媛,他挥了挥手,然后拍了拍于琅的肩膀,笑着说道:“行了,这就走了,以后若是得空了就回去奇星岛看看,没准那个时候我们也都已经回了苍南城。” 于琅点点头,轻声说道:“好。”顾枝不再多说,转身走向船上,他背对着于琅摆摆手,于琅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船帆渐渐消失在视线的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马车停在于琅的身旁,一个温婉柔静的女子走下马车站在了于琅身边。 于琅回过头看着江若晚,他露出笑意,伸出手牵着她的衣袖,温和说道:“我们回家。”江若晚看着于琅,然后也笑了起来,她点点头,低声说:“好。” 远去的楼船甲板上,白念媛趴在栏杆上望着光明岛渐渐模糊的轮廓,不知为何,踏足那座天下第一大岛屿之后,那些繁华喧闹的城池和令人叹为观止的名胜古迹并没有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中,反而是平平无奇深幽宁静的驱瀑宗遗址却始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又想起了于琅和顾枝与齐境山的交手时,虽然只能记得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但是白念媛忘不了那种亲眼所见的震撼,她缓缓攥紧了拳头,感受到全身上下有一股暖流涌动着。 白念媛记得自己在下山的时候悄悄问过于琅,为何顾枝在和齐境山交手的时候并没有出刀,于琅没有只说是因为顾枝身上有伤不便出刀,而是与白念媛讲述了顾枝早年的武道修行。 白念媛才知道,在顾枝成为那个手持太平刀天下无双的“地藏顾枝”之前,曾身怀世间无数武学的真谛,同样已经登峰造极,是直到最后顾枝才选择了刀作为了武道登高的兵器。 白念媛这才想起当初自己拜顾枝为师的时候,顾枝曾问过她是否想过自己真正的追求,那时白念媛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想要报仇的心思尽数言说,顾枝没有对此多加评判,只是要她在武道修行一途再多想一些。此时白念媛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想要学刀吗?如果还有其他的选择,她是否还会做出其他的决定? 不知为何,白念媛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早有了答案,但是她却捉摸不透,就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玩捉迷藏,让她只能困顿原地却始终找寻不得,白念媛低下头抓着脑袋,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白念媛没有听见脚步声,等到她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身边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熟悉身影,白念媛愣了愣,然后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师傅。” 顾枝随意地挥挥手,示意白念媛不用多礼,然后神色平静地问道:“师傅在和齐境山交手的时候,是不是很帅?”白念媛愣在原地,一时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然后就看见转头看过来的顾枝眼神戏谑,白念媛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顾枝咳嗽一声,摆摆手示意白念媛不用回答。 白念媛意识到顾枝特地来到这里应该是有要事要说,所以收敛神色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候顾枝发话,顾枝看着白念媛一本正经的样子,无奈地摇头说道:“你不用时时刻刻这么紧绷着,虽然说刚刚开始武道修行是该更认真专注些,但也不是要你总是像个木头一样。” 白念媛想起前往驱瀑宗旧址时于琅的训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顾枝看着白念媛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 顾枝伸出手揉了揉眉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收起那些为人师表的威严了,怎么白念媛还是这样一副面对自己就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顾枝冥思苦想之后,便只好归结于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教书育人的经验和天赋,但是这种事情又没办法勤能补拙,顾枝再次叹息一声,只能继续摸索了。 顾枝也不再弯弯绕绕,直截了当地问道:“看了于琅和齐境山的交手,有何感受?”白念媛认真想了想,回道:“很强。” 顾枝接着问道:“觉得学剑好还是学枪好?”白念媛没有立即回答,许久之后才试探性地回道:“学剑?” 顾枝瞥了白念媛一眼,反问道:“那你现在不是在学刀吗?想要放弃学刀去练剑了?” 白念媛自觉失言,连忙拱手弯腰,就要解释什么。 可是顾枝却抬起手打断了白念媛的话语,缓缓说道:“世间万般修行法门,我不敢说自己就可以给出一条全然无错的通天之道,但在我看来,无论是什么玄妙的武学,无论是如何高超的术法,在最本初的时候,也就是如今初涉武学之时,断然没有资格去做选择和取舍。现在就想着学刀还是练剑更好,孰强孰弱?还是你自己能够决定哪个更适合?” 顾枝伸出手在栏杆上轻轻一敲,然后沿着栏杆又切开了几个间隙,在之间隔着一段段距离,顾枝说道:“在修行之中存在着数道关隘,决定着登高的远近和感悟的深浅,可是在最开始,这一道如果没有迈过就万事皆休的门槛,不讲究什么高瞻远瞩和高远志向,而是要切切实实的脚踏实地,现在的你是学刀还是练剑,全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知晓武道究竟是什么,以及你选择武道登高的决心究竟有没有表里如一。” 白念媛觉得自己的心中好像有什么屏障被打破了,那先前纠缠不清的困扰顿时烟消云散,白念媛抬眼看向顾枝,然后再次抱拳弯腰行礼,她沉声说道:“念媛拜谢师傅传道之恩。”顾枝摇摇头笑道:“传道?想要让我传道你还差得远呢,等你哪一天真的跨过了门槛和关隘,再来谈大道的事情吧。” 白念媛重重地点了点头,顾枝笑着转头看向海面,今日是个风平浪静的晴天,极尽目力便能看见更远处的光景,虽然来往航行的船只少了些,但那些翻腾着身影起起落落的鱼儿还有飞鸟却依旧乐此不疲,不管这世间是倾覆还是太平,这些自由自在的生灵都会自始至终地这般畅游天地,即便仍要受些拘束,但终究能够去往更远更高的地方。 白念媛想了想,还是轻声开口问道:“师傅,那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用刀啊?”顾枝看着白念媛一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说错了话的模样,笑着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其实当年也有人跟我说练剑会更适合,但是最终我还是更喜欢用刀,没理由的事情。” 话语至此,顾枝却突然神色一滞,像是骤然想起了什么一样陷入了沉思,白念媛仔细打量着顾枝的神色,没敢打扰,只是觉得有些困惑,不知道师傅这是怎么了。 当初在秦山上,直面魔君的顾枝曾在体内那真气汇聚的秘境之中见过一个人,或者说只是一道残存于世的气息,从他流落郓荒岛到如今恢复记忆,他的脑中就好像被抹去了有关的痕迹。 直到现在才恍然惊觉,可是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思地去回忆,却始终无法捕捉到那个身影的气息轮廓,就好像那时自己不过与一道虚无缥缈的雾气见了一面而已,可是顾枝总觉得不对,他真真切切地遇见了那个人,那个对他来说本该很熟悉的人。 顾枝伸出手撑在栏杆上,抬起手掌遮盖了自己的面容,脊背微微拱起,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白念媛察觉到顾枝的异样,正要开口询问,鱼姬却已经走了过来对着她摇摇头,白念媛困惑不解,但也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开口言语。 顾枝开始将自己所有的心绪都落在真气存续的秘境中,他看见了一个紧闭着双眼的孩童,面容是自己的模样,他行走在幽静深邃的潭水畔,他看见四周广阔的平野尽头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他看见就在不远处有一座掩映在竹林中的竹屋,风铃声轻轻作响,即便瀑布倾天落下的轰鸣也没能掩盖丝毫。 可是除此以外,这个地方便只有顾枝独自一人,空荡荡的,风声穿梭而过,此外便一片静寂,顾枝走到潭水的岸边,他席地而坐,然后愣愣地看着水中的倒影,没有人出现在他的身边,整片天地都只有属于他的气息。可是那时,明明是有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的,那究竟是谁呢? 顾枝朝着潭水伸出手,然后就看见光亮渐渐汇聚在掌心,他心念一动,熟悉的漆黑长刀就握在了手中,顾枝将刀尖探入水中,涟漪荡漾着回旋,平静的水面被吹皱,然后就出现了一层层倒影,顾枝猛然抬起头,看见了天穹中那轮烈日旁出现了一盏明月,像是烛火,燃烧着光亮,却没有什么温度。 潭水中的涟漪远去,然后慢慢在水面上勾画出一个泛着古怪纹路的圈,一层层地叠着,顾枝眨眨眼,就看见盘坐于潭水上的那个孩童身边出现了一缕缕几乎看不见的细线,像是水雾一般,从潭水深处一直蔓延向天穹高处,顾枝缓缓站起身,然后转头看向身边,他想起来了什么。 许多年前,在顾枝还不是名为顾枝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腰间悬挂长刀的人告诉他当世刀法尽归一人之手,那时还是孩子的他问那个人,究竟是谁有本事独断武道,那人便笑着抬起手指着自己,语气平淡神色得意地说道:“当然是我君洛。” 君洛,君洛,孩子拍打着手欢喜笑着,那人便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与他说:“君衣,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让谕璟那些家伙也瞧瞧,咱们君家是能出读书种子的,可不是什么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到时候爹爹再悄悄教你些刀法,你就是文武双全的大高手了。” 孩子懵懂地抬头问:“大高手?是多大的高手啊?”那人认真地思索着,然后抬起双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语气夸张地说道:“这么大的大高手。” 孩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追问道:“比爹爹还大的大高手吗?”那人想了想摇摇头:“比爹爹还厉害有点难,不过咱们君衣以后可是读书人,琴棋书画肯定是更厉害的。” 只是后来,孩子渐渐长大了却还是更喜欢修行刀剑,惹得那人虽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却还是没有强逼着孩子非得去读书治学,再后来,孩子有了一个弟弟,那人便立誓说,等这一个孩子出生了,一定要远离谕璟和商宁那一伙人,免得又给他们拐到武道修行去了,不务正业。 楼船甲板上,顾枝抬起头看向远处,他的神色平静,眼神也没有丝毫异样,白念媛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却看见顾枝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鱼姬也转头眺望海面,然后轻声说道:“来了。” 顾枝直起身子,掌心抵住腰间的刀柄,海面上骤然有疾风掠过,天穹中云卷云舒,顾枝手指轻轻敲打绿竹刀鞘,然后低声喃喃着什么,白念媛只隐约察觉到那是两个陌生的名字:“君衣,君策。” 远处的海面上骤然传来轰鸣声,白念媛疑惑地抬眼望去,就看见遮天盖地的船帆,还有茫茫多数不清的战舰。 第六十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四) 如今的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边境交界处已经彻底被战火所点燃。 虽然这两座海域分别有光明岛和奇星岛坐镇,但魔军却也是早有准备,刻意地绕开了光明岛与奇星岛的严密把守处,将全部兵力投注在了两大海域交界的几座小岛屿上。 经由此,不仅将本该远征其他海域的光明岛大军牵扯住脚步,也使位于旭离海域东南部的奇星岛不得不派出军队远渡重洋,必然削弱了奇星岛对周边七星连岛的把控力度。 这是魔军正大光明的阳谋,而光明岛和奇星岛也不得不做出应对,因为如今战火已经蔓延至所有岛屿,又有金藤岛被破金藤皇帝身陨在前,所以仅剩的大岛屿必须肩负起指引海域的重任。 如今散布在各大海域征战的玉乾海域联军就是出自此种用意,务必要以雷霆之势从魔军手中尽力将主动权往己方拉扯几分,否则若是坐视其他海域和岛屿慢慢被魔军所蚕食,届时孤立无援的玉乾海域、旭离海域和玄坎海域便只能是无根之木,哪怕可以坚持一阵时日,也不免要陷入魔军的重围。 海面上的船只来往虽然少了许多,但行走于还算安稳的玉乾海域境内,其实对于不少行船之人依旧是可以把握的机遇,只是现在想要越过边境去往旭离海域就难了许多,这一艘从光明岛启程的楼船没有走在往日里熟悉的航线上,而是决定绕道玉乾海域和瀚兑海域的交界处附近,从那里借助几座海峡的遮掩去往旭离海域。 这道路线在这几个月来已经是许多玉乾海域行船之人的首选了,而且那瀚兑海域边境的海峡也从来未曾见过任何战舰的踪影,想来无论是魔军还是抵抗军都没打算将这个地方看作战略必争之地,所以这艘离开光明岛的楼船在驶入海峡的线路之后便自然而然地有些松懈了下来,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船长也觉得不该有什么差池意外才对。 但战舰的出现瞬间打破了海面的平静,也让孤零零飘流在海峡间的楼船一时间进退维谷,船长远远看见张扬的旗帜便已经打算回航,可是深陷海峡之中就连后路也被不知不觉间封锁。 于是这载满了货物和行客的楼船便成了困兽,但是船长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一艘平平无奇的航船,何至于牵动这么声势浩大的舰队来围剿? 在战舰的最前端,一个独自站在船头甲板上的魁梧身影双臂环胸神色淡漠地注视着远处的那艘孤零零的楼船,吃水量极大的航船在舰队的面前却那般毫不起眼。 魁梧身影的腰间悬挂着两把宽大的重剑,此时隐隐有电光缠绕其上,交织在魁梧身影略显阴柔的面貌上,他伸出手握住栏杆,头也不回地问道:“地藏顾枝就在这艘船上?” 身后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兜帽下的佝偻身影听见了那个名字,似乎身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但是面容枯槁的老者还是抬起头沉声说道:“根据玉乾海域的消息,至少地藏顾枝会在航行经过此地的某一艘船上。” 那个魁梧身影点点头,脸上勾勒出一抹笑意,没有什么嗜血的残暴,反而有几分让人见之晃神的妩媚,这样一副堪称绝色的面容搭配着一身肌肉虬结的体魄,总让人觉得充满了诡异。 老者将自己的身体蜷缩在黑色长袍下,他微微后退了几步,身体都开始模糊起来,不知为何,他从那艘楼船上感受了刺骨的锋芒。 虽然不至于让他如今这个天坤榜第五的武道高手望而却步,但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离开此地,反正他没打算在这乱世中如何搅动风雨,只希望可以安然苟活到战争结束,所以也不愿意卷入什么武道之争还是权势争夺去。 那个魁梧身影察觉到老者打算退去,却毫不在意,他声音沙哑地说道:“巫赟,你大可自行离去,守着那个天坤榜第五的位置没准真能让你撑到乱世结束,可是等战争落幕了,你也不过就是换了一个主人继续当狗罢了,这样活着有何意义?” 说完,魁梧身影并不打算等巫赟作出回答,他背对着巫赟挥挥手,站在船上各处守卫的身披铁甲的护卫就已经围了上来。 巫赟看了一眼那个魁梧的背影,然后身影一阵模糊,就从原地消失不见了,那个魁梧身影毫不在意地摇摇头,嘲弄地笑道:“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罢了,等这一次我杀了地藏顾枝,不说什么天坤榜第五,天坤榜第一也是我的囊中之物。” 魁梧身影抬起手,船上的旗帜便再往上升高了些,远处的楼船显然可以清晰看到旗帜上所绘的长蛇图案。 如今的瀚兑海域谁不知道,这面旗帜就代表着掌控半座瀚兑海域水域的“天都”角奢,随着新一卷天坤榜现世,角奢的名字也赫然位列第七的位置。 更可怕的是,“天都”角奢与如今叱咤奉震海域位列天坤榜第四的“铸铁”岩倦,都还是同时手握十万大军在麾下的大军指挥使,虽然角奢只是海盗出身,而岩倦也因为其叛出所隶属的国家而臭名昭着,但谁也无法否认这二人的强大。 楼船甲板上,许多还在观光的行客已经在船上水手和护卫的带领下回到了各自的舱房中去,只有栏杆附近还站着三个身影,但是却没有人胆敢上前去劝他们赶紧离开。 因为不知从何时起,那三个人身边十步以内,就尽是刀剑的锋芒,无论是谁踏足其中,都难免感觉到被千万根针刺入体内,所以甲板上便诡异地出现了一处禁地,只有那三个人独处其中。 顾枝从鱼姬的手中接过醉春楼的情报,上面写着“天都”角奢的信息,无论是这些年来的出手记录,还是所率领的大大军的实力,都有详实的记载。 更关键的是,情报中指出,角奢此人一旦出手,可绝不会计较什么道德礼仪,只要是他觉得必须稳操胜券拿下的局面,那么就算是以大军绞杀一人,这种为人不齿的事在角奢身上也已经屡见不鲜。 顾枝静静看着,然后随口问道:“冲着我来的?”鱼姬点点头,语气中似乎还有些歉意,声音阴沉地说道:“玉乾海域那边有几个钉子刚被拔出来,没想到角奢都将手伸到玉乾海域去了,这一路上醉春楼反而是慢了一步。” 顾枝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说道:“一个角奢还不至于让醉春楼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其上,所以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再说了,这玉乾海域不还是江湖院的眼皮子底下嘛,出现这样的事情不是他们的错?” 这时顾枝倒是有了身为醉春楼副楼主的自觉,晓得为自家产业说几句好话了,但是鱼姬的脸色依旧难看,毕竟角奢都已经来到面前了醉春楼的消息才堪堪送到,而如今再想要做什么准备都已经晚了。 以角奢的处世之道,既然是为了地藏顾枝而来,恐怕这一次所带的人手已经是全部兵力的半数不止,甚至还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也就是说,这艘孤零零的楼船需要直面装备精良骁勇善战的五万海军,而且还有一个如今位列天坤榜的武道高手坐镇。 顾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严阵以待的楼船护卫,他突然低声问道:“他们应该无法确定我们在哪一艘船上才对,所以此前已经有不少船在这里遇害了吧?”鱼姬没有回答,但顾枝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顾枝摇头笑了起来,满是嘲弄,他抬起头感慨道:“没想到有一日,居然有人会因我而死。” 鱼姬神色凝重地看着顾枝,缓缓说道:“顾枝,也许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是如今的你已经是这世间的武道第一人了,所以无论是崇拜还是嫉恨,都注定了你不可能再只是当年的那个在苍南城中隐姓埋名的普通人,今日有人因你而死,也可能有人因你而活,并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你已经做了什么,你是复兴奇星岛的开拓之人,是挑战魔君的武道第一人,如今你的存在已经作为了一个符号,代表了太多东西。” 顾枝闻言只是轻轻点头,虽然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都未曾将自己看做什么高高在上的英雄和偶像,但是就像鱼姬所说的,重要的不是顾枝做了什么,而是他已经为这个世界做了什么。 恰逢乱世降临,人们需要这么一个武道第一人的存在,而且是活着的武道第一人,所以只要顾枝依旧活在这世间一人,那么便有无数人会因了他而得幸与不幸,虽然与顾枝全然无关,但却已经与他的存在有了牵连。 顾枝转头看向白念媛,笑着问道:“你是要先回去船舱里等着,还是在这里观战?” 白念媛听着顾枝和鱼姬谈论眼下的时局,站在一旁不免有些紧张,此时听见顾枝的问询,下意识就要转身躲进船舱里。 可是不知为何,看着顾枝那依旧轻松的神色,白念媛便觉得心头的畏惧消减了许多,于是她认真地想了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语气坚定地说道:“不回去。” 顾枝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白念媛的回答,所以并没有感到意外,不过想了想还是正色叮嘱道:“这一次和在光明岛上对战齐境山还是不同的,那时只需要对付一个人我完全可以应对周全,但是这一次对面是千军万马,一旦我陷入重围就很难再看顾到你们了,即便这样,你也还是不怕吗?” 白念媛转头看着远处缓缓逼近的舰队,她咬着嘴唇双拳紧紧攥着,然后摇晃着脑袋说道:“怕,但是不回去。” 顾枝点点头,低声说了一声“好”,然后他转头看向鱼姬,鱼姬微微皱眉,顾枝无奈地说道:“总得留一个人在这船上护着吧,如果我们俩都被纠缠住了,这艘船不是也得废在这了?” 鱼姬只好沉默着接受了顾枝的提议,虽然还是和当年一样,即便面对千军万马和重镇雄城,这个明明能够坐在醉春楼中筹谋天下事的聪明人却总是喜欢这般鲁莽行事,但不知为何,好像到了最后,再怎么胡闹幼稚的事情落在了顾枝的身上就都理所应当了。 顾枝向前踏出一步,虽然仍未拔刀出鞘,可是他飞扬的衣摆和白发却已经逸散出丝丝缕缕的锋芒来。 一时间,不只是三人身边的十步之内,就连整艘楼船的附近海面都被纤细的锐利锋芒切割出道道涟漪来,若是细眼观瞧,还能隐约辨认出那涟漪沿着细致的纹路将海面分割成了一层层错落有致的格局来,那些海水都被禁锢在不同的空间里,就那样漂浮在半空中荡漾着。 顾枝正要起身站在栏杆上,身旁鱼姬却突然开口说道:“小心些,你身上还有伤。”顾枝转头笑道:“所以之后我可能又会晕过去了,这一次不知道会伤的多重,就只好劳烦楼主大人将我送到扶音那里去了。” 鱼姬没有点头也没有再开口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顾枝,顾枝转头背过身,低声说道:“死不了。” 顾枝踩在了船头的栏杆上,然后纵身跃下,海水骤然翻涌倒卷而起,化作了蛟龙的模样,顾枝便正正好好地落在那海水蛟龙的头顶,顾枝背负双手神色平静地看着远处的舰队。 远处舰队的前方,“天都”角奢眯起眼睛看着脚踏虚空的顾枝,他舔了舔嘴唇,有些遗憾地叹息道:“可惜,长得一般。”他低声呢喃,手掌挥下,身后茫茫舰队已经继续向前突进。 角奢看着顾枝,还是问道:“你就是‘地藏顾枝’?”角奢不等顾枝回答,直接说道:“如果是,就只好请你死在这里了,如果不是,那就劝你不要做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反正都扛不住我两刀,没必要在死之前还丢这种人。” 顾枝脸上并无笑意,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就是顾枝。” 角奢抬眼盯着顾枝的双眼,似乎想要辨认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说实话,虽然角奢也知道拥有这般气魄的人应该真是那个“地藏顾枝”无疑了,但是看着眼前年轻得过分的白衣人,还有那一头显出病弱与落魄的白发,角奢总觉得与那个传闻中当今天下武道第一人的“地藏顾枝”气质不太相符。 不过既然那个人白衣人都说自己是“地藏顾枝”了,管他是真是假,反正今日都是要死在这里的,所以角奢也懒得去计较此时的顾枝是真的有伤在身所以才这般落魄还是故意示敌以弱。 角奢毫不犹豫地驱使舰队冲锋在前,而他便静静等待着,等到顾枝杀了几万人之后,才是他角奢出手之时,到那个时候,所谓的武道第一人也不过就是强弩之末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罢了。 想到这里,角奢便愉快地笑了起来,咧开嘴角,露出森冷的白牙,贪婪地吐出舌头。 顾枝看着气势汹汹而至的舰队,他缓缓伸了个懒腰,然后仰起头看着天际远处,眨眨眼,好像看见了一座漂浮在云海之后的岛屿,那般的静谧美好,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顾枝突然觉得,那个地方有些熟悉。 舰队最前方的战舰已经冲锋而至,眼看着就要撞上顾枝所站的地方,可是楼船上严阵以待的护卫和水手却只看见海水冲天而起,然后在漫天水雾与尘埃中,那艘势不可挡的战舰就变作了两半缓缓向着两侧倾倒,而那个一身白衣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依旧站在原地,手中长刀安安静静躺在竹鞘中,静默不语。 顾枝望着天空,然后轻声说道:“请剑。” 无论是海面上的所有战舰,还是此时的楼船上,所有的长剑都难以自控地脱离了剑鞘冲天而去,悬挂在天空中,随着顾枝手指指向舰队,然后漫天剑雨落。 第六十一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五) 这一处位于瀚兑海域边界处的海峡,因为耸立两侧的山崖之陡峭以及临近荒岛之贫瘠,于是向来不是行船商旅的首选航线。 在百余年前瀚兑海域海盗最为猖獗时,此处便是所有海盗躲避海域间许多岛屿王朝追剿的避难所,更是曾经盛极一时的海上黑市所在,不过随着近些年来光明岛和瀚兑海域各大岛屿联手围剿海盗,这个地方也就渐渐荒废,就连海盗也鲜少踏足。 可是随着两年前乱世席卷而来,瀚兑海域的不少岛屿在魔军侵袭之后不久便只能将许多疆域拱手相让,以求得到几分苟延残喘的余地。 而魔军也并不急于将所有岛屿都纳入统治,而是倾注不少兵力用于封锁瀚兑海域通往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的边界,兴许是打算断绝瀚兑海域与外界的往来,以此便可以渐渐蚕食各大岛屿,甚至使魔军兵不血刃,借此保存更多力量以进一步闯入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 到了此时,还敢于冒险行驶于各大海域之间的商船货船,要不是背靠足以威慑海上宵小的大势力,要不就是来自于光明岛或是奇星岛这样仍旧可以屹立不倒的古老岛屿,但即便有种种身份背景作为掩护,却并不意味着这些航船敢于和魔军直面相抗衡,于是如何寻求到相对安稳的航线便成了许多航船需要仔细琢磨斟酌的首要之务。 这处从瀚兑海域通往旭离海域的海峡,幸而还未曾被魔军倾注兵力镇守,于是不少想要富贵险中求的航船便开拓出了一道航线来,这两年间往返于此处的船只倒算不上少,再加之瀚兑海域残余的一些海盗势力也想要将此处当作盘踞的险要处,所以来往航船与海盗舰队就形成了井水不犯河水又相互依存的格局,直到“天都”角奢将瀚兑海域所有海盗势力都吞并,这种微妙的格局才被打破。 今日“天都”角奢突然将手下五万精锐都尽数调遣至海峡附近,自然吸引了不少势力投注视线,海峡不远处甚至还出现了魔军舰队的踪影,虽然只是远远旁观,但也不免让人多了些猜测,议论着角奢和魔军究竟是为了何人如此兴师动众。 海面上的平静随着那个白衣身影凌空踏足海水蛟龙之上便彻底被打破,“天都”角奢手下舰队全数进发,先锋战舰直截了当地朝着那个孤零零的白衣身影倾轧而去,汹涌的海水瞬间淹没了那个年轻人的单薄身影。 可是所有旁观之人不知为何却觉得那个人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消亡,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冲天而起的龙卷,尘埃和水雾散乱在半空中,而后便是漫天剑雨,搅乱了云海刺破了虚空,宛若千万道无孔不入的细针,将侵袭至那个白衣身影周身的所有战舰都在眨眼间刺成了筛子,在令人觉得牙酸的吱呀声响中,许多势不可挡的庞大战舰轰然破碎。 可那个白衣身影依旧只是站在原地,甚至只是抬起了手,角奢手下战无不胜的精锐海军就已经死伤无数,但坐镇舰队的角奢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慌乱失措,他仍旧站在船头甲板上,神色平静地挥手,于是便有更多悍不畏死的战舰直冲那个身影而去。 好似要将人吞没的滔天巨浪和滚滚风卷铺天盖地,即便是站在极远处旁观的人都觉得双眼被刺痛,然后觉得肩头被压着千钧重担。 可是那个一身白衣满头白发的单薄身影却还是一动不动,悬挂于虚空中的长剑都已经消失不见,人们盯着那个身影腰间的绿竹刀鞘,已经隐隐猜测到那个年轻人身份的许多人开始期待那把名震整座汪洋的漆黑长刀出鞘。 传闻中,当年那个在奇星岛魔宫外一刀开太平的少年郎,手中长刀漆黑如墨,却好似有天地间所有的光明缭绕其上,于是即便那个少年名为“地藏”,却仍旧是为这个世间带来无尽光明的传奇。 听说乱世开启之前不久,那个已经销声匿迹许多年的传奇还曾去往魔君御下的出云岛与之一战,之后“地藏顾枝”这个名字便再次消失不见,甚至许多人都猜测他已然身陨。 但无可否认的是,顾枝之名已经来到了天坤榜上的最高处,仅次于光明皇帝和魔君,这唯有当年君洛曾做到的伟业,居然再次被真真切切地重演。 那么现在呢?失踪归来的“地藏顾枝”,是因为与死而复生的魔君一战之后一蹶不振,还是有了更上一层楼的气魄? 人们记起在之前的那一卷天坤榜上,曾书写道“地藏顾枝”乃是当年陨落于孤山上魔君手中的君洛的后代,于是人们不免开始期待,如今的顾枝是否能够做到当年君洛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位于白衣年轻人身后的那艘楼船虽然难免被海浪和狂风吹拂得摇晃不止,但却始终安然无恙地处于气息碰撞的最中心。 船上的纲手和护卫也许不知,其实这都是因了顾枝有意将真气笼罩住楼船所在,以及此时陪着白念媛站在船头甲板上的鱼姬同样以真气护住此处,所以这艘孤零零的楼船反而是如今此地最为安稳之所在了。 海面上再起波浪,这已经是顾枝第五次抬起手了,而散落在他身边的战舰残骸以及流淌的鲜血已经铺满了水面,甚至就连水面下深处的海水都已经被染成了深沉的墨色。 可顾枝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站在舰队前方稳坐钓鱼台的“天都”角奢,顾枝眼中没有挑衅也没有恼怒,而是最纯粹的平静。 可是落在角奢的眼中,却变成了不屑和轻蔑,但角奢并没有被激怒,他依旧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等待顾枝那逸散在天地间显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庞然真气出现片刻的凝滞和收缩,那么才是他角奢出手之际。 但顾枝不愿意再等下去了,他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严格说来,从他在方寸岛去往出云岛,又从出云岛流落到郓荒岛,已经与扶音离散了太多时日。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带着扶音他们安然无恙地从出云岛上离开,可是他错了,黄草庭和武山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于琅和周厌被从此改变了人生的轨迹,而他也差点违背了承诺。 那时坠落下秦山的顾枝真的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见到扶音了,最后他没有太多的悲伤和不甘,只有挥之不去的遗憾和愧疚,因为他曾对她许诺,今生今世都会陪伴左右护她周全,可顾枝差一点就成了那个言而无信的人,幸好,他活了下来,然后现在便要去见她了。 万水千山,艰难风波,无论什么,都再难阻挡顾枝的脚步。 顾枝最后转头看了一眼楼船的船头甲板,鱼姬神色平静,轻轻点头,顾枝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而后便重新看向了舰队深处那个站在前端的魁梧身影。 顾枝缓缓闭上了双眼,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和风雨便都消失不见,顾枝向前走出一步,波澜起伏的海水归于平静,而在深邃的黑暗中,顾枝就像是一步踏入了光明,从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光亮落在他的身上,顾枝轻声开口:“醒来。” 在更深处,那是平静的湖水,在群山之间,在竹屋之前,湖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就像是世间最为澄澈的镜面,倒映着那个坐在半空中的渺小身影。 笼罩在光芒中,低着头,白发披散在身侧,腰间悬挂着朱红色的酒葫芦和绿竹刀鞘。 就在顾枝开口的那一瞬间,空空荡荡的绿竹刀鞘中突然填满了刺眼的锋芒,这整座位于顾枝体内气海深处的天地都响起了酒水晃荡的声音。 那个紧闭着眼睛的稚童睁开了眼睛,他缓缓抬起头,面容与顾枝一般无二,神色平静,眼眸中没有璀璨光亮也没有星辰生灭,只有最本初的混沌和光明交错而过,稚童抬起手指,按在了光芒汇聚的绿竹刀鞘上,然后便有长刀出鞘的长鸣声。 湖畔,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处的顾枝抱拳弯腰行了一礼。 外界不过是呼吸之间,那些蜂拥而至的战舰还没有往前推进几分距离,所有人就都看见顾枝睁开双眼,然后手中绿竹刀鞘就响起了碎裂声,这一把顾枝从郓荒岛一片竹林中随手制成的刀鞘终究还是挡不住漆黑长刀吞吐的锋芒了。 随着顾枝掌心按住刀柄,天地间都听见了那清朗的嘶鸣,宛若是传说里浴火的凤凰再次振翅高飞,恍如亲眼看见沉睡多年的巨龙昂首醒来。 长刀出鞘,只是眨眼间,这座海峡之间的海面就像是被打碎的镜面一般,无数支离破碎的裂痕从海底深处汹涌而至,而后锋芒一往无前,竟是直接将虚空都切割成了碎片一般。 在那刹那的光怪陆离中,所有人好像都看见眼前出现了自己的倒影,然后还没等他们从这幻觉中清醒过来,冰冷的刀锋已经划过了他们的身体,刺破了肌肤血肉,贯穿了骨骼经脉,鲜血还没来得及喷涌而出,尸体已经变作了细散的碎块。 吱呀声中,轰然震动,战舰裂开了! 就好像是一阵风刮过,所有在那一刀面前变作了碎片的东西都被猛地卷起来,倒飞向空中,粘稠的血液化作了雨滴,飞舞的尘埃好似洋洋洒洒的白雪。 那个身影就从其中穿梭而过,没有人能够捕捉到那稍纵即逝的光亮,只知道当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满头白发的白衣年轻人原先所站的海面已经被深不见底的漩涡取代,而一道锐利的锋芒硬生生将海面切割开来。 所有位于这道锋芒前方和四周的东西都被干脆利落地切成了碎片,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声音终于响起,人们在漫天飞舞的废墟中,看见那白色的光影,站在了舰队的最前方。 当顾枝闭上眼睛的时候,始终站在船头好整以暇的角奢便突然感觉到有难以阻挡的磅礴力量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种刺入骨髓深处的寒意催促着他离开此地。 于是角奢便没有丝毫犹豫地暴退而去,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等到他看着那锋芒贯穿了无数战舰和铁甲来到身前的时候,那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已经近在咫尺。 “天都”角奢毫不犹豫地拔刀出鞘,双刀交错抵在身前,他的身体依旧漂浮在半空中,甚至还没来得及落地,千钧重担的冲击力就已经砸在了他的胸口上,隔着肉体和骨骼直接敲在了他的心肺上。 角奢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狠狠地砸在另一艘战舰的甲板上,直接砸碎了木板,重重地摔在最底层的船舱中,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竟是止也止不住。 顾枝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那些仍旧蓄势待发的战舰在看着先头部队全军覆灭以及中枢主将不知生死的情况下,还是悍不畏死地向着站在主舰船头手中持刀的顾枝发动了攻击。 舰队中的武道高手倾巢而出,铺天盖地将顾枝的所有退路都牢牢封锁,密密麻麻的飞箭从天而降,还有许多钩索搭在了主舰的栏杆上,拉扯着那些身经百战的海军冲锋而来。 然而顾枝看也没有看一眼这些针对自己的冲击,他的双眼始终盯着角奢摔进去的甲板裂缝,然后身影再次动了起来,人们只能看得见他挥了挥刀,就像是掸去灰尘那般的轻松写意。 可是数不清的刀芒就像是一颗颗流转的星辰,将所有的光亮和锋锐都凝结在一处,环绕着顾枝的身体轻轻转动,随之顾枝踏出一步,那些刀芒就向着四面八方飞出。 天地间就像是有人放了一场烟火,瞬息间就被爆裂的光芒所铺满,谁也没办法在这样的光景面前依旧睁着双眼,在最后,所有人只听见一声令人耳朵生疼的吱呀碎裂声。 角奢从船舱的底部站起身,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持刀的双手在颤抖,他的神色有些呆滞,那阴柔俊美的脸上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现了迷茫。 角奢晃了晃脑袋,然后感觉到头顶洒落的光芒被阴影遮掩,他缓缓抬起头,看见顾枝就站在甲板的缺口附近,神色平静地低头看来。 角奢静静地看着顾枝,然后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这个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病弱年轻人将自己一刀打败了? 角奢还没有从冲击中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和修行多年的本能还是驱使着他握紧了手中的双刀,然后再次暴退离开原地。 这一次顾枝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角奢却感觉自己全身都绷紧了起来,因为那刺骨的锋芒出现在了身后,只差一寸! 角奢硬生生拧转手臂握着刀挡住了顾枝挥舞的长刀,然后借着冲击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抛入了海中,这一刻角奢就连丝毫反抗的念头都没有,只有一个最初的渴望驱使着他,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活下去,活下去…… 角奢像是一条落水狗一般在海水中拍打着,可是无论他如何奋尽全力,那股缠绕在身上的寒意和锋芒却都没有丝毫减弱。 角奢不敢停下来,他拼了命地游着,寄希望于海面上那依旧兵力极多的舰队可以拖住顾枝手中的刀,可是轰鸣巨响却在片刻之后就已经消散一空,角奢看见眼前落下许多碎片,有断裂的木板,有徒劳无功的长箭,有破碎的肢体,还有数不清的刀枪剑戟…… 阴影还是笼罩而至,角奢从海水中一跃而起,挥舞着手中的双刀劈砍向身前那个不动如山的身影。 顾枝反手握刀,然后刺下,既没有去抵挡角奢的双刀,也没有寻找对方的破绽一击毙命,就只是将手中的刀刺入了海面,而后万丈龙卷冲天而起,将角奢蓄力已久的全力一击直接打碎,甚至还将本想借此作为障眼法伺机脱逃的角奢困在了原地。 顾枝来到角奢的身前,倒卷的海水缓缓落下,就像是倾天的瀑布,顾枝静静看着角奢,然后握着手中的刀伸出了手掌,濒死的角奢一声怒吼,体内积攒多年的汹涌真气猛然鱼贯而出,将角奢本就魁梧的身影撑得更加壮硕巍峨,角奢的身后出现一个飘忽不定的模糊虚影,同样手握双刀朝着顾枝劈砍而来。 顾枝没有抬头去看那个渐渐凝实的虚影,也没有在意角奢的临死反扑,他依旧一手握刀一手掌心按下,在那一刻好似天穹的云海都坠下几分,最先碎裂的顶天立地的巍峨虚影,然后是角奢手中的双刀,最后是他的身体,就像是一件名贵的瓷器被摔在了地上,支离破碎,尸骨无存。 顾枝吐出一口气,海面上吹拂过一阵风,将所有的断肢残骸和废墟尘埃都吹散,顾枝的掌心向下,手中漆黑长刀的锋芒缓缓收敛,然后眨眼间海面上就风平浪静,或者说此时在那个白发年轻人身前,就连汹涌的汪洋都不敢轻易动弹,顾枝仰天看了一眼,然后闭上双眼。 楼船船头的甲板上,一袭黑色的长袍落在地上,然后人们就看见那个身穿红裙的绝色女子来到了顾枝的身边,伸出手接住了顾枝倒下的身影。 鱼姬将顾枝圈在自己的怀抱中,带着昏迷过去的他回到了楼船上。 第六十二章 世间有道理何在(六) 圣坤海域乱了,但是承源岛没有乱。 虽然战火的席卷依旧让人猝不及防,但是早有准备的承源岛还是安然度过了最初的混乱,并且那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皇帝陛下又早将那些把持朝廷权势多年的世家大族都清洗了一遍。 于是如今的承源岛王朝可谓是焕然一新,那些本是摩拳擦掌期待着大刀阔斧改革的有志之士,眼看着乱世将至,也二话不说地投身于保家卫国的运筹帷幄中,世家大族的倾塌使民心更为凝结,现在的承源岛大有与魔军一较高低的气魄。 乱世战火至今,圣坤海域的战局日渐颓败,尤其是在金藤皇帝陨落之后,魔军的侵袭更为势不可挡,如今已经是将近乎半座圣坤海域都吞入腹中,而那些贪婪嗜血的魔军还不知疲倦地辗转于各大岛屿之间。 不像是瀚兑海域和旭离海域那边的魔军仍旧存了些试探的心思,盘踞在圣坤海域的魔军势必要将整座海域都和宣艮海域与奉震海域那般彻底控制在麾下,真实目的也昭然若揭。 一旦魔军真的将汪洋之上的四大海域都彻底把握,接下来就是对于玉乾海域的全面战争了,那时的光明岛不仅丧失支援其他海域的余力,还要倾尽所有力量对抗所有兵力汇聚一处的魔军。 如今圣坤海域的各大海域可谓是苦不堪言,有传闻说负隅顽抗的郓荒岛也终于要彻底陷落了,不知道牵制着魔军这么长时间的郓荒岛会在沦陷之后遭遇何种清算,但想来肯定会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恐慌弥漫在所有人的心头,但同样也激荡起人们不甘不屈的气血,承源岛上民心更加激愤,甚至已经出现了主动迎战魔军的声势,不过很快就被朝廷在暗中压了下去。 承源岛的兵力保留尚还完整是没错,但是最初魔军进犯圣坤海域的时候,临时组建的各岛联军因为缺乏足够的情报作为支撑,实在是伤亡惨重。 后来,所谓的联军也就不攻自破,而且因为乱世之前金藤岛不管不顾地扩展领土吞并岛屿,导致不少王朝都人心惶惶,自然更不愿意开诚布公地倾力合作。 可当察觉到需要汇聚所有力量对抗魔军的时候却已经晚了,所以如今即便承源岛能够将邻近几座岛屿的力量凝结起来,也断然没有能够主动迎战魔军的底气,但是魔军想要踏足承源岛的领土也绝非易事。 在承源岛东南边境的涪岭城中,那位只用了短短四个月时间就名震承源岛的城主顾霜今日竟然罕见地没有出现在议事堂的会议中。 这让那些驻守东南边境的将帅和各大城主都摸不着头脑,毕竟那位身份神秘手段狠辣的顾霜城主向来是各项事情都要亲历亲为,并且在那些关涉家国的大事上从来说一不二,不仅树立了东南边境城主之首的威名,而且还手掌监察整座承源岛东南两境军队的权势。 任谁也看得出来,这位手段不俗的城主顾霜,绝对是那位新任皇帝陛下亲手提拔的亲信,将来肯定是要入主朝廷中枢的。 虽然顾霜没有到场,但是在东南边境中枢城池涪岭城中的议事还是照常进行,所有从庙堂中枢下达的指令以及涪岭城城主府的命令都有条不紊地送达至每一位身负重任的将帅与城主手中。 这些在最初还将自己看作乱世之中可以大展拳脚的封疆大吏此时只敢老老实实地遵循指派,不只是因为当今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的铁血手段,更因为那些敢于在顾霜就任时对于朝廷命令指手画脚的刺头,都已经被那位城主大人干脆利落地亲手送去见了阎王。 顾霜自入住涪岭城之后,便大行革新之举,虽然有关军政要务的具体推行依旧是将权力下放于所有官吏,但是真正的方针政策却需要一丝不苟地遵循命令。 在如今的乱世中,所有的野心和筹谋都需要消磨干净,一切的准备和安排都只是为了守护住承源岛,所以慑服于顾霜威名的所有官吏,也就再没有出现敢存有其他心思的人了。 那些手握命令的将帅和城主正要起身离开议事堂,可是突然听见紧闭的大门被推开,有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就看见了那个戴着面具的熟悉身影。 一时间整座议事堂都噤若寒蝉,城主府的管事之人恭敬地退到一旁。 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议事堂的最前方,出乎意料的是,今日的城主顾霜居然披甲在身,腰间没有悬挂着朝廷御赐的金剑,而是一把平平无奇的绿竹刀鞘。 顾霜站在议事堂的前方没有落座,只是片刻时间,所有在场的掌权之人就知道出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于是桌椅被推开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顾霜眼神平静地看了一圈议事堂中的权贵,然后声音沙哑地开口道:“魔军已至衢波城珞牙港外,东境海军抵御在前,南境海军死守沿岸港口,其他的,就交给我们了。” 顾霜简短地将如今面临的情势说明白,然后看着那些严阵以待的将帅和官吏,肃声说道:“准备日久,承源岛,就交给各位了。” 衣袍卷动的声音和铁甲碰撞的声音同时响起,所有人或抱拳或拱手,肃声回应道:“谨遵城主令。”顾霜站在原地点点头,然后挥挥手说道:“去吧。” “凯旋!凯旋!凯旋!” 几乎是在魔军临近的消息送至涪岭城城主府中的同一时刻,东南边境的所有驻军便已经调动了起来,而已经加固了城墙和重新筹划了攻守构建的所有城池也运转了起来,就像是只需要涪岭城的城主府往湖面中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那些等待已久的涟漪就会沿着安排好的脉络扩散开来,直到在最合适的地方绽放出独属于它们的光亮。 涪岭城城主府的议事堂中很快变得空荡荡,只剩下戴着面具身穿铁甲的城主顾霜,他独自一人站在寂静的大堂中,听见了城主府来来往往的喧嚣,听见了城主府外街头巷尾的悲喜,听见了院落中孩童的啼哭,听见了大树下老人的叹息,听见了城门开启又落下,听见了刀剑出鞘,听见了潮起潮落。 顾霜迈开脚步离开了议事堂,涪岭城三千亲军已经在整装待发,顾霜翻身上马,接过手下递上来的金剑,然后拔剑出鞘,挥手朗声道:“出发。” 三千亲军紧随城主顾霜的脚步,将在两日之内抵达东南边境衢波城,城主顾霜将会亲临督战,这是承源岛准备已久的战争,也是所有承源岛百姓翘首以盼的反击,所以这一战无论魔军是倾其所有还是简单的试探,承源岛都必须拿下无可置疑的胜利,否则那些为了乱世所作的准备和在人心下的功夫就都成了无妄空谈。 魔军的突如其来没有出乎承源岛的意料,但是在这一战中投注的兵力和决心却还是让承源岛不免惊诧,因为在所有的情报和消息中,魔军本不该有如此多的兵力可以用于攻打承源岛,除非是魔军放弃了包括金藤岛在内的几座大岛屿的驻守,才能腾出额外的兵力投入到控制其他岛屿的战争中去。 甚至更坏的情况,那便是郓荒岛在内的更多岛屿也已经彻底沦陷了,所有魔军便会将剩下的兵力都投到以承源岛为首的几大岛屿中,倾尽全力势必要将圣坤海域牢牢把控。 在最初的拉锯战中,承源岛的东境海军虽然训练有素,但终究缺乏些直面抗衡魔军的经验,所以处于节节败退的窘境,但随着东南两境的各大城池都运转起来,南境海军也得以从死守港口的进退维踞中摆脱出来,东南两境精锐海军的合力,终于还是抵挡住了魔军势不可挡的冲击。 魔军的侵袭向来占据着兵力雄厚的优势,这一次的攻击同样如此,即便东南两境的海军阻拦住了魔军的主要舰队,然而还是有伺机迂回的魔军登上了承源岛的海岸,开始了与承源岛大军的厮杀。 魔军的进犯早就在承源岛的计划中,能够绕过海军登岸同样不出所料,东南两境的海军能够牵扯住最初的半个月时间已经做的不能再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承源岛大军。 虽然承源岛海军缺乏作战经验,但是驻守城池间的大军可都是这么多年从沙场中淬炼出来的无数精锐,无论是收复西北边境领土的百年抗战,还是对那些有心谋逆的世家大族的清洗,承源岛大军无一不是从血与火中历练打造,所以哪怕是对上传闻里战无不胜身经百战的魔军,承源岛大军也有不落下风的气魄在。 所以魔军胆敢踏足承源岛的大地反而是顺了承源岛的心意,接下来在岛屿山河之间展开的战争,才是承源岛真正的手段。 这场战争从魔军的舰队出现在海面上算起,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之久,战局的千变万化和势力的交错演变让人目不暇接,从最开始承源岛牢牢掌握上风,到被更多登岸的魔军反扑而只能狼狈固守,从魔军盘踞临海几座城池,到被承源岛东南边境大军一直赶到了海岸。 就这样,承源岛大军和魔军不断地反复压制和交错,竟是谁也说不上来是势不可挡的魔军能够再次吞下一座岛屿,还是承源岛出乎意料地守护住了疆土。 这一日,承源岛东南边境的十万精锐大军尽数铺在了临近海岸的一座山脉中,在面朝大海的山林间散布至兵力不详的魔军。 承源岛大军不敢对狼狈逃窜的魔军掉以轻心,因为这些躲藏此处的魔军即便是从城池中被赶出来的败军,也至少有着不弱于承源岛大军的兵力和实力,所以承源岛大军乘胜追击至此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耐心地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可以将所有躲藏于此的魔军尽数歼灭的时机。 如今涌入承源岛的魔军已经被切割了开来,在各大城池和驻军的消磨中渐渐被削弱,而此处盘踞在山林间的魔军就是打入承源岛的魔军中兵力最盛的一支队伍了,而且还是由各地的败军汇聚而成,如果承源岛大军真的能够在此处将这些魔军一网打尽,不敢说对于战局盖棺定论,但肯定是对魔军的这第一次进犯给予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城主顾霜亲自坐镇十万承源岛大军,并且还带来了朝廷的命令,这一次务必要将所有被围困的魔军都尽数歼灭,因为等待已久的承源岛百姓需要一个足以振奋的消息。 大战以来,承源岛朝廷一直十分慎重,对于战况的胜利和落败都语焉不详,但是两个月过去了,躁动不安的民心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结果。 这一日整装待发的承源岛十万大军倾巢出动,将盘踞山林间的魔军死死围困,然后在几位功勋卓着的将领的指挥下,承源岛大军开始了突进,几乎是将半数兵力都投注到了山林中去,这莽撞的策略彰显了此时的承源岛大军有多么渴望一场真正的胜利。 后方的中军大营中,一处宽大的布蓬下,来来往往的医师忙碌着奔走,一个穿着素雅长裙的女子站在布蓬深处的一张桌子旁,许多拿不定主意的医师都要来女子面前问上一句,有了新的病人和病情也要及时通报女子。 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子居然是此处中军大营所有医师的领头之人,不过若是有知晓其来历的人便不觉得这有何奇怪了。 这位名为灵霜的年轻女子如今已经是承源岛东南两境的医仙和“仙子”,这些年来,灵霜走过了东南两境的所有城池,也得到了东南两境所有驻军的尊重,这一次大战来袭,灵霜带领着承源岛上有报效国家之愿的医师投身于战场中,救死扶伤妙手回春,而灵霜更是得到了城主顾霜的信任,亲自调任其到中军大营中负责伤病的疗愈。 在焦头烂额的医师和凄惨呻吟的伤兵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身披光芒万丈的铁甲,手持金色璀璨的长箭,腰间悬挂着绿竹刀鞘,面上还戴着狰狞鬼面,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坐镇中军的城主顾霜,顾霜径直走入布蓬下,来到了灵霜的身前。 顾霜安安静静地站在灵霜身旁,看着女子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顾霜看得有些出了神,此时的灵霜哪还有当初在奇星岛的生疏和稚嫩,更没有在光明岛神药学院中时那般的俏皮和跳脱,顾霜面具下的嘴角勾勒出笑意,让所有将帅和城主都不寒而栗的那双眼睛此时居然满是柔情。 灵霜放下手头的竹简,这才察觉到身旁男子的到来,灵霜转头看着顾霜,疲惫的脸上露出笑意,轻声问道:“要结束了?” 顾霜轻轻点头,然后看着布蓬外缓缓说道:“待会可能会有些乱,不过不用担心,都结束了。” 灵霜没有去问会发生什么,也没有去管究竟何时会有真正的结束,她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他抬起手摘下面具,灵霜看着那张熟悉的少年面容,伸出手去将他垂落散乱的头发打理干净,然后轻声说道:“顾生,平安归来。”他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说:“好。” 那一日拼死反扑的魔军居然找到了兵力薄弱的中军大营所在,半数的残余魔军都尽数涌入中军大营中,然后就陷入了承源岛大军准备已久的合围圈中,燃烧的战火舔舐着天穹的云海,闪烁的光亮刺破了山林的静寂,那时人们记住了一个身影。 那个人站在大营的最中间,破碎的铁甲和流淌的鲜血汇聚在他的脚下,数不清的断肢残骸在他身前堆积如山,人们只看见那把长刀从绿竹刀鞘中现身,那个摘下了面具的少年,与整座天地问道:“世间还有道理何在?” 就在此处,就在人间。 第六十三章 眼前人与心上人(一) 楼船停靠在一座岛屿的港口,此处没了往日船帆来往的热闹景象,于是此时这一艘历经风雨却仍旧安然无恙的楼船停靠,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只是港口附近并没有多少好事人在探望,反而是驻守此处的军队已经若隐若现,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侵袭,但是这艘楼船和这两年来所有停靠于此的货船商船一般,只是一些念着富贵险中求之人的生意之道罢了。 楼船上下来了许多人,还有许多货物也卸了下来,这一艘看起来仍旧齐齐整整的楼船,却在瀚兑海域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危局,然而身处五万精锐海军围困还能够全身而退,并不是因为这艘从光明岛启航的楼船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身份背景,而只是因为船上的那一位再没有见过身影的神秘年轻人。 虽然那一战之后许多人都猜测出那位武道宗师的真实身份,但毕竟关于那位如今的武道第一人,所以在一些身份神秘的黑衣人软硬兼施的“嘱托”之后,楼船上的所有人都对发生在瀚兑海域的那一战讳莫如深,根本不敢随意开口谈论此事。 谁也不会怀疑,那些装备精良浑身血煞气的黑衣人绝对做得出来杀人灭口的事情,所以倒不如识趣地闭口不谈,在这乱世之中保的性命已经殊为不易,要是因为自己多嘴说了些什么而横死,岂不更为可悲? 楼船上的货物都卸了下来,本还打算带着些货物去旭离海域更多岛屿做买卖的船主和水手也都被赶下了船,但是这些人却毫无怨言,因为那些黑衣人给的报酬足够丰厚,不仅能够偿还他们做买卖的损失和这艘楼船的价格,甚至那些钱分派下去,也够每一个人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了。 这么一大笔钱财可不是什么势力都能够拿的出来的,船主和水手护卫们都是从光明岛出来的人,自然也见过世面,所以得了便宜也懂得缄口不语的规矩,至于他们是打算在这旭离海域的岛屿安家,还是另寻机会回去光明岛,就交给他们手中的钱财来做决定了。 楼船上已经剩不下多少人了,那些身份神秘来去无踪的黑衣人消失不见,但整艘都笼罩着一层阴影,若是此时还有胆大之人敢于行走在楼船上空空荡荡的船舱之间,就会感觉到似乎被无数双冰冷视线注视着,那股寒意刺入骨髓,让人不寒而栗。 只有一艘船舱中还亮着烛火,舱门紧紧闭着,此处的阴影最盛,将附近都笼罩得静悄悄的,忽悠着这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船舱,窗口的烛火倒映出几分影子来,但是只能隐约捕捉到几个模糊的身影,药草的味道从窗台的缝隙逸散出来,还混杂着鲜血的味道。 满头白发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躺在床上,他紧闭着双眼,眉头微微皱起,不知是身上的伤势在折磨着他,还是好不容易能够不管不顾睡去的他做了什么梦。 年轻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可是却不断有鲜血从他的肌肤经脉间渗出来,不管擦去几次,都会重新染红他的衣衫。 床头边的地上已经丢着好几件鲜血淋漓的衣服,几个药炉和水盆也绕着房屋随意放置,一个腰间挂着木刀的年轻女子在其中行走不停,娴熟地照看着那些药炉中的药汤。 坐在床沿的女子轻声开口道:“念媛,药好了吗?”自小跟着言澍耳濡目染的白念媛自然懂得如何煎煮药草,听见了鱼姬的问话,她抬起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回道:“还要再等等。” 顿了顿,白念媛犹豫着问道:“而且上一次喝药才过去了一个时辰,这么灌下去真的好吗?”白念媛虽然懂得些药理之道,但是从小都不愿意跟着言澍还有言奇真正地坐下来琢磨医术,所以对于真正的调理之道还是知之甚少。 鱼姬看了一眼依旧昏睡中的顾枝,神色平静地说道:“无妨,他从小习武就是这么被药养着过来的,如今的体魄足够坚韧,再加上受的伤太重,用药重一些并非坏事。” 鱼姬自顾自摇摇头说道:“但是这也并不是根本之道,说到底从在出云岛重伤以来,虽然躲过了濒死的艰难处境,可他体内的伤势一直都还是隐患,所以想要真正得到治愈,必须交给扶音了。” “师娘?”白念媛脱口而出,然后疑惑问道:“师娘是很厉害的医师吗?”白念媛从先前顾枝和鱼姬的闲谈中知道如今扶音在各大海域间救死扶伤,但她并不知道扶音的医术究竟如何? 鱼姬点点头说道:“扶音从小跟着顾先生修习医术,后来又在神药学院求学,可谓是当今世间天赋和潜质最为出众的医师了,如今行走天下磨练医术,她又是对顾枝最为熟悉的人,所以再没有谁能够比扶音更有可能治好顾枝了。” 白念媛松了一口气,她看向床上躺着的顾枝,如今距离瀚兑海域峡谷一战已经过去了五天时间,但顾枝依旧是这样昏睡不醒的状态,甚至最开始还险些没了心跳与脉搏,只是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险境地。 醉春楼的人上船之后,带来了许多药草,又在鱼姬的吩咐下买下了这一艘楼船,所以如今整艘船都是为了顾枝养伤而准备的,在顾枝醒来之前,鱼姬和醉春楼都会护佑着他平安无恙。 白念媛问道:“鱼姬前辈,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鱼姬站起身缓缓走到船舱中的桌前坐下,她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说道:“奇星岛。” 白念媛疑惑问道:“师娘在奇星岛吗?” 鱼姬摇摇头:“根据消息,扶音应该在旭离海域的其他岛屿中行医,但是醉春楼会将顾枝的消息送到扶音手中,想来扶音一定知道去哪里寻到顾枝。”白念媛低声道:“奇星岛吗?” 鱼姬转头看向窗外,海浪起伏的声音传来,鱼姬轻声道:“那是他们的家。” 在停靠几日之后,这艘完全由醉春楼把控的楼船再次扬帆起航,虽然已经踏足了旭离海域,但是从此处去往奇星岛仍旧有一段路程。 而且随着魔军对旭离海域的侵袭,恐怕这艘楼船还不得不要经历一段与魔军的舰队兜圈子的航程,所以并不是度过了瀚兑海域的峡谷之后便风平浪静。 在乱世之中,想要寻得所谓的太平安稳本就是奢望了,而人们所熟悉的汪洋大海也已经变作了波云诡谲的深渊。 鱼姬另外安排了几个醉春楼中的心腹负责日夜看护顾枝,这些日子跟着顾枝从圣坤海域到玉乾海域,又从瀚兑海域回到旭离海域,鱼姬离开醉春楼已经有了些时日,虽然许多至关重要的消息依然会送到她的手中,但更多需要处理的杂事也已经堆积如山,身为醉春楼的楼主,自然是应该做些正事了。 在顾枝养伤的船舱不远,醉春楼的临时议事堂就在此处,随着鱼姬重新开始梳理醉春楼的要务,每一日从这船舱中来来去去的身影可谓是让人目不暇接,那些身份神秘的黑衣人从海上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一道道严谨周密的指令就已经传遍了八大海域的醉春楼情报处。 如今汪洋上有不少人都知道了醉春楼的名声和威权,但是除了一些真正的权贵以外,根本没有人知道醉春楼究竟在何处,这个能够掌握天底下所有消息情报的机构,就像是身处云雾中一般,通晓世间事又远在天边,无论是想要找寻醉春楼合作的人还是只想要与醉春楼结下香火情的人,都全然寻不到醉春楼的所在。 其实醉春楼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驻地,要说是如今掌握八大海域所有醉春楼相关机构的主坛,那应该是在光明岛禹夏城皇宫中的那个无人可以踏足其中的隐秘楼阁,但是真正的醉春楼议事处其实只围绕一个人存在,那个人身处何地醉春楼的议事堂就在何处,那就是鲜少有人知晓真正姓名的“修罗九相”中最后尚未被揭晓身份的“罗刹”鱼姬。 最初的醉春楼由那位陨落于当年奇星岛孤山前的少竹亲手创立,曾经也遍及八大海域,但却没有什么通晓天下事的威名,后来随着少竹留在了奇星岛,醉春楼便分崩离析,许多情报机构都坐拥一地自立为王。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直到一个自称少竹弟子的年轻人带着醉春楼的玉牌密令开始走访各大当年醉春楼的下属机构,在一系列无人知晓的明争暗斗之后,那个如今身为醉春楼副楼主也是唯一站在阳光下的话事人麟书将少竹当年创立的醉春楼重新统合一处。 奇怪的是,这么一个才华横溢运筹帷幄的年轻人居然还不是醉春楼的楼主,于是当年不少人都在等着看那个隐藏幕后的楼主,究竟有何本事能够与麟书争夺醉春楼的权势。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既没有出现醉春楼内部的翻天覆地,也没有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来,那个至今没有多少人知晓身份的醉春楼楼主只用了短短时日就将醉春楼牢牢把控在自己的手中。 现如今醉春楼和光明岛的合作虽然尚未摆在明面上,但几乎所有有资格位居山巅的权贵都知晓此事,这更加给了醉春楼与众不同的威权。 听闻就算是魔军也不愿意轻易去动醉春楼,因为醉春楼确实是那个最为中立的存在,即便根据合作给予了光明岛一些情报消息,但是醉春楼从不会去站队和偏移。 有人怀疑魔军的许多情报也都通过醉春楼获得,但是这种谣言被麟书亲口否认,倒是让不少人看见了醉春楼的骨气,即便是习惯躲藏在黑暗中的醉春楼,能够维持不站在任何一方势力范围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为光明岛提供些帮助,但还不至于主动与魔军同流合污,这为醉春楼挣得了些值得称赞的名声。 船舱外又响起了敲门声,鱼姬放下手中的竹简揉了揉眉间,舒缓了一些疲惫和困倦之后,她神色平静地说道:“进来。” 房门被推开,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竹简,恭敬禀告道:“楼主大人,这是副楼主整理好的这个月的所有情报汇总,请您过目。” 鱼姬接过黑衣人手中的竹简,掂了掂重量,知晓了麟书在其中耗费的心力,这是醉春楼中每个月都需要递交给楼主过目的情报汇总,所有被醉春楼定性为会对整座汪洋世界都造成影响的情报才有资格通过副楼主的手亲笔撰写整理好递交给楼主,如果楼主点头准允了,有关这一部分的情报就会被永远封存,作为醉春楼中真正的机密,是无论什么筹码都无法换取的情报。 身为鱼姬心腹的黑衣人没有立即退走,而是继续禀报道:“楼主,那几艘战舰还是缀在不远处,看样子已经观察得足够了,也许过不了几日就会出手。” 鱼姬一手抓着竹简一手五指轻轻敲打桌面,问道:“没有岛屿敢出手解决吗?”黑衣人摇摇头:“如今的旭离海域中,除了奇星岛之外恐怕没有岛屿敢主动迎战魔军的舰队,即便是我们的情报也没能打动他们。” 鱼姬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说道:“该做的准备做好,无论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都不能让他们太过轻易地得逞,他们大可能还是冲着顾枝来的,也许其中会藏着几个深不可测的高手,醉春楼的精锐都调动过来了吗?” 黑衣人沉声说道:“十八护法和十位供奉都来了,还有几位副楼主亲自请来的江湖院武道宗师,降魔殿同样动用了二十位精锐高手,应该足以护着这艘船抵达奇星岛的海域。” 鱼姬挥挥手示意黑衣人退下,等到舱门关闭了,鱼姬才依靠着椅背松缓了一下身子,距离楼船不远的那几艘战舰从瀚兑海域的峡谷就一直跟着了,看样子不是魔军的精锐舰队,但是这么几艘战舰却敢跟着明知道有“地藏顾枝”坐镇的楼船,其中恐怕就有几位被魔君写在新一卷天坤榜上的人物。 等待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打算动手乘人之危,若是能够借着顾枝重伤的时机将他杀了,那么这些名不副实的天坤榜上高手可就真正地为自己拼来了威望地位。 醉春楼本打算用利益打动沿途的几座岛屿出兵阻拦,但是没想到那些被其他海域沦陷的消息吓破了胆的岛屿之主却都只敢龟缩着,所以鱼姬就只好动用醉春楼的所有武道力量,还有麟书从光明岛请来的江湖院与降魔殿的高手相助,希望能够牵扯出那几艘战舰的脚步。 只要醉春楼的船进入了奇星岛的海域范围,想来那些战舰上的武道宗师就算再自大狂妄,也断不会觉得自己可以抗衡奇星岛上曾经打败过魔军的大军。 鱼姬想了想,起身走出了船舱,然后来到了另一间房屋的门外,鱼姬敲了敲门,船舱内呼呼的风声戛然而止,白念媛脚步匆匆地打开了门,她的手上提着木刀,看向鱼姬问道:“师傅醒了?” 鱼姬摇摇头,白念媛推开门,鱼姬便走了进去。 船舱里,桌椅被推到了角落,于是房屋中间便有一个足够大的区域,想来刚才白念媛就在此处修炼。白念媛察觉到鱼姬审视的视线,不知为何便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有些心虚。 虽然这些日子她都没有松懈过修炼,但是只要面对鱼姬,白念媛就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还做的不够好,她攥着木刀身体僵直地站在原地,一想到自己的修为没有丝毫进展就更加慌乱。 不过鱼姬倒是没有对白念媛的修行说什么,只是看了一圈屋子,然后嘱咐道:“可能还会有些危险要来了,不过这些事情由我来解决,到时候你就和顾枝呆在一起,无论发生都不要轻举妄动。” 白念媛愣了愣,然后点点头沉声说道:“好。”鱼姬转头看了一眼白念媛,然后就走出了船舱,随口说道:“继续修炼吧。” 说完,鱼姬就消失不见了,白念媛本已经鼓起勇气打算问几句修行上的困惑,只好闭上嘴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虽然鱼姬说了会有危险,但是白念媛却全然不知危险从何而来,不过这些事情自然不是白念媛能够知晓和掺和的,现在的她就是个还没摸到武道门槛的普通人,哪有资格去接触到这些天上的事情。 白念媛呼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走进船舱里,便又开始修行了起来,她提着刀,脚步缓缓踏行,虽然还是些简单的入门架式,但是她闭着双眼却回忆着顾枝、于琅还有鱼姬出手时的模样,他们说过的话,他们提起的感悟,白念媛仔细地回忆琢磨着,渐渐地便压下了心中因为修为没有进展突破的焦躁,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平静自如中。 船舱外,鱼姬感受到白念媛体内那股气息的缓缓流转,虽然依旧显得稚嫩,但已然有了前途远大的气象。 鱼姬在原地站了许久之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去,她嘴角挂着若隐若现难以察觉的笑意,就像是看见了什么等待已久然后值得欣慰的事情。 第六十四章 眼前人与心上人(二) 深夜的汪洋静寂的有些骇人,潮水涌动的声音都潜入了黑暗中去,就好像那些浪花拍打礁石的声响只存在于遥远的梦境中。 楼船上的船帆迎着海风猎猎作响,但终究有那么几个时刻悄无声息,似乎也在等待着某种全然的沉寂到来,而后思绪就慢慢滋生,将所有的未知都变作了恐惧的种子,深埋在心扉的泥壤中,生根发芽,嚣张作乱。 这艘孤独航行于海面上的楼船,甲板上空空荡荡的,既没有掌舵的船长和水手,也没有严阵以待的护卫或是闲庭信步的旅客,微弱的几盏灯火只能勾勒出那几座船舱的轮廓,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然而若是靠的近了些,便会察觉到好似有无数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这艘船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一丝一毫,那些视线就像是锐利的锋芒,要将所有胆敢觊觎和冒犯的不请自来之人都湮灭。 船舱中,依旧是穿着一袭鲜艳红裙的鱼姬独自坐在桌前,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案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但是鱼姬却没有翻开任何一卷竹简,她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唯一的一盏烛火闪烁的光亮,然后微微闭上了眼睛,耳边摈弃了潮水的声音,隐约地捕捉到了什么。 鱼姬的手指搭在桌上,静寂的船舱中竟是有了风声渐起,就在鱼姬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屋内的烛火熄灭了。 轰然巨响从窗口的方向传来,当那几个不知何时潜行至此的武道高手冲到桌前时,却发现此处已经空无一人。 然而还没等他们从震惊和困惑中醒转过来,那个一身红裙的女子已经再次从空荡荡的船舱中现身。 在一人手中抬起的刀背的光亮中,姿容绝美的女子神色平静,双眼中骤然划过了让人不寒而栗的锋芒,那种对于生命的淡漠和对于杀戮的追寻都太过纯粹,纯粹的让人不知所措,然后就迎来了死亡。 鱼姬伸出手虚按在一个武道高手的头顶,然后五指成爪,刺耳的摩擦声传来,然后就是堵住了惨叫声的脆响,一个修行多年的武道高手的大好头颅就那样滚落在地,只是因为与红衣女子的一个照面,身首异处。 鱼姬脚步一踏,一道直刺面门而来的刁钻长剑就被她弹落在地,鱼姬的身影在旁人的视线中渐渐模糊起来,最后只剩下了一道红色的光影,似乎只要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最后脑海中记得的,只有那一张让人见之难忘的倾国倾城的面容,这世间真的有这般好看的女子吗? 可惜他们的问题再也得不到解答了,这几个由巫赟精挑细选出来,只为了除掉曾守着这艘楼船在峡谷之中免遭破败的红衣女子的武道高手,只是与鱼姬打了个照面就直接被干脆利落地杀了。 即便巫赟自觉已经对这个神秘莫测的女子足够重视了,也没想到鱼姬能够这么快地解决到这几个深谙潜行暗杀之道的武道高手。 鱼姬用了十息时间解决到了这些被醉春楼之人特意放到自己船舱里来的武道高手之后,在原地只是停留了片刻,然后鱼姬直接撞破了船舱的一面木板,将一个试图潜入白念媛屋中的潜行者直接摘了脑袋,鲜血溅落在地上,可是还没等鲜艳的花朵绽放开来,那一袭红衣便再次消失不见了。 烛火在一瞬间亮起,所有成功潜入到楼船上的潜行者都骇然惊觉,原来自以为的谨慎和精妙其实都是这艘楼船上的人刻意为之,竟是为了将所有潜行者一网打尽,来个瓮中捉鳖。 虽然巫赟早有预料,这一艘看起来丝毫防卫的楼船上肯定还藏着些不小的力量,但他却绝不会想到,镇守在这艘船上的人居然全都是实力不俗的武道高手,有几个面孔还是汪洋上成名已久的武道宗师。 站在楼船不远处一叶小舟上的巫赟远远看着楼船上灯火通明下的战斗,他的脸上满是困惑的神情,实在是没有想到观察了这么久足够谨慎的自己居然还是失了手,而且看起来那些护卫楼船的武道高手也绝不会是简单之辈,此次既然敢于做这种关门打狗的事情,想来就是有了万全准备,说不定还打算把自己这个幕后的筹划者也给留在这里。 巫赟眯起眼睛静静旁观,他没有急着离开,说到底,如今的他毕竟是天坤榜上前三甲的高手,即便是在当初祝猷和齐境山还没有身陨的时候,在晋汉透露的消息里,巫赟也是有着争夺天坤榜前三甲席位的资格的武道宗师,虽然少了些与人争胜的心思,也因为与顾枝交手之后心气一再下坠,但不意味着他真的是什么畏首畏尾的贪生怕死之徒。 巫赟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无论如今楼船上这些准备已久的武道高手如何将局势颠倒过来,只要顾枝仍旧昏迷这个消息没有意外,那么巫赟想要全身而退依旧不难。 巫赟背负着双手,十指不断交错演算,突然他微微皱起了眉,海面上出现了一道深邃的沟壑,然后一个身影就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气势如虹势不可挡。 巫赟后退了一步,然后抬起一只手挡在身前,那个身影就像是一颗带着火星的陨石,拳头狠狠砸在了巫赟的掌心,但是在两股真气相撞的瞬间,那个突如其来的身影还是不由得向后退开,而巫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觉得手掌有些酸痛。 那个身影显出模样来,一袭刺眼的红衣背对着楼船上的灯火通明和喊杀喧天,巫赟抖了抖手腕,头顶的兜帽遮住了他苍老的面容,也掩盖住了眼神中片刻的震惊和疑惑,巫赟沙哑着声音问道:“你究竟是谁?汪洋之上有如此修为实力的女子可不多。” 鱼姬脚尖勾住小舟的船头,就那样好似凌空而立,红衣轻摇,鱼姬声音平淡地说道:“那是你孤陋寡闻。” 巫赟十指交错轻轻敲打,自言自语道:“武道千年,惊才绝艳的女子也确实不少,就说当年的剑仙青歌,凭借一手精妙剑术和独创剑道足以横压同代,与道侣越年联手更是有了武道山巅最高处的气象。近些年,最出彩的,应该就是‘修罗九相’中那两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女子了,一个用刀却走剑道的程鲤,一个身份莫测的‘罗刹’。” 巫赟抬眼看着鱼姬,笑声刺耳地轻声说道:“你就是‘罗刹’鱼姬?” 鱼姬没有言语,她的身后骤然有万丈潮水冲天而起,鱼姬伸出手掌拍向巫赟所站的位置,一时间这一叶小舟便都倾斜了起来,铺天盖地的海浪演化成了一条凶戾的蛟龙,张开了血盆大口就要将巫赟吞入腹中。 可是还没等浪涛的水花落在小舟上,巫赟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在小舟船篷的顶部,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长袍中的佝偻身影,缓缓直起了身子。 好似有一只手掌探入了海水中,卷动着一道龙卷托举在掌心,直接将浪涛所化的蛟龙都变作了渺小的蚯蚓,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双腿扎根在海底,一手指地一手指天,将不知何时从小舟船头猛然身形拔升至半空中的鱼姬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尊凝实的虚影没有太多的色彩,更没有齐境山武道所化的神明虚影那般的金光璀璨,这一尊法相有些黯淡无光,可是深藏在体内的黑暗却那般粘稠和纯粹。 半空中无法动弹的鱼姬神色依旧平静,虽然她能够清晰感受到毫无保留展露出自身修为的巫赟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可是鱼姬却没有丝毫的退缩和恐惧,她的眼神中反而有期待和渴望的光芒逐渐明亮。 自从当年奇星岛魔君之乱结束之后,她便一直呆在醉春楼里,从来没有多少出手的机会,所以在郓荒岛上当顾枝为了一座城而与千军万马为敌的时候,鱼姬却反而是更加毫无保留地出手。 这些年来鱼姬并没有荒废了修行,但是对于她以及所修行的功法来说,以战养战才是最适合的道路,所以鱼姬对于今日这一战实在等得太久了。 她在那尊法相的笼罩下艰难伸了个懒腰,然后红衣的裙摆微微飘荡,半空中出现了无数条虚幻的红色细线,眨眼间就将虚空都切割成了不规则的碎片。 鱼姬在法相的禁锢中缓缓抬起手,然后按下,她轻吐一声“斩”,无数碎片化作了世间最锋锐的刀与剑,破空的呼啸声中,碎片穿破了法相周身笼罩的幻影,刺入了那涌动的深邃的黑暗中。 巫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鱼姬的修行居然还将体魄打磨到了如此地步,竟然可以视自己的禁锢为无物,而当鱼姬的攻击来到身前时,巫赟才更加意外地发现,鱼姬的修为居然如此深厚,而且走得还是以力破万法的蛮横路数。 当那些碎片离开鱼姬的身体四周时,无形的禁锢便松动了起来,在那动摇的刹那间,鱼姬的身体就离开了原地,没有丝毫凭依的她身体不断向下坠落,可是当她双脚踏足小舟船头的那一刻,一朵娇艳的花从她脚下盛开了花瓣。 一个虚影凭空出现,似乎因为还不习惯将真气如此使用,于是虚影的出现显得有些缓慢,但是随着鱼姬毫无保留地将真气都倾泻而出,那尊法相便迅速凝实起来,红色的光芒掩盖住了金光。 恍若体内的经脉表露在外,红色的细线爬满了虚影的身躯,在那尊法相的掌心和手背上各有一朵花,随着鱼姬握住手掌,虚影的双手也攥紧成拳,然后轰然朝着巫赟砸去。 巫赟一挥手,那些犹如附骨之蛆的碎片就犹如泡影般消失不见,可是随之而来的拳头却是实打实地有着倾天之势,让巫赟丝毫不敢怠慢,他摊开掌心,然后沿着眼前斩下。 裂缝刺入破空而至的拳头,生生阻挡住了鱼姬和背后虚影势不可挡的气魄,然后轻微的裂缝出现在了虚影掌心的花朵和眉心之间,鱼姬感受到体内的真气一阵动荡,鲜血从嘴角难以抑制地淌下,鱼姬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后退一步,身形只是微微摇晃,然后就停在了原地,神色依旧平静如初。 巫赟收起手,刚要开口说话,却看见本该遭受重创的女子居然不管不顾地再次出手,依旧是直来直往的一拳,毫无丝毫花哨与迟滞,一往无前。 巫赟再次抬起手,这一次却不是斩击而下,掌心抵住破空而至的拳头,然后真气在拳头与掌心接触的一点处骤然爆发,惊天动地的气浪掀动了海水,涟漪荡漾开来,不仅将不堪重负的小舟几乎撕裂成碎片,甚至不远处的高大楼船也剧烈晃动起来,几乎翻倒在海浪中。 刺耳清晰的碎裂声传来,鱼姬身后现世不久的虚影已经遍布斑驳裂痕,红色的光芒细线不断崩裂,恐怕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支离破碎,但是鱼姬的苍白脸色却没有丝毫动摇,她眼中的光亮依旧刺眼地明媚,不是视死如归的坚决,也不是不管不顾的疯狂,而是越战越勇的期待。 巫赟手掌握住鱼姬的拳头,然后缓缓调动体内真气就要全力出手,虽然鱼姬的实力一再出乎他的意料,但他也不打算与鱼姬就这么耗着,迟则生变,万一修养多日的顾枝就突然醒了过来怎么办?巫赟的体内的真气沿着经脉奔腾不息,当抵达手腕处却骤然停顿。 巫赟没有丝毫犹豫地收回手掌,然后在那一刻,体内真气瞬间转变方向,他背后顶天立地的虚影幻化出了四条新的手臂,在那两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息碰撞下,将巫赟的身体四周严严实实地护住。巫赟从小舟的船篷顶部离开,身体落在小舟船尾,藏在兜帽下的视线缓缓抬起,看向海面的黑暗深处。 鱼姬的身边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腰悬玉带的俊美男子,此时他手中精美雅致的扇子摊开着,绘制其上的山水都好似变作了现实中的风景,一尊若隐若现的虚影站在他的身后。 随着这名男子出现,另一道更为雄厚也更为强大的气息出现在了巫赟的身后,那是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年轻人,虽然面容上还有些未曾褪去的少年意气,可眼神中却满是沧桑和深沉。 鱼姬转头看了一眼突然现身的麟书,皱着眉问道:“你怎么来了?”麟书眼神担忧地看着身受重伤的鱼姬,语气低沉地问道:“伤得重吗?是我来晚了。” 鱼姬见麟书答非所问,也不再纠缠此事,而是看向那个站在巫赟身后的年轻人,问道:“怎么降魔殿的第一正司也来了?” 鱼姬的话本就没有刻意遮掩,站在巫赟身后的冀央也听见了问询,于是直接回答道:“今日来此的不是降魔殿的第一正司,而只是冀央。” 巫赟看了一眼鱼姬,以及麟书和冀央,声音沙哑低沉地说道:“好一个围杀之局啊,醉春楼副楼主和降魔殿第一正司都来了。” 冀央没有废话什么,凝实的法相在他的身后缓缓现身,他一步步走近巫赟,声音平静地说道:“今日倒要领教领教天坤榜上武道高手的修为究竟有何与众不同?” 说着,冀央的身影已经来到了巫赟的身旁,一柄看似平平无奇却锋芒毕露的长剑出现在冀央的手中,数不清的剑光瞬间笼罩住了巫赟所在,冀央未竟的话语此时才响起:“请赐教。” 与此同时,站在鱼姬身边的麟书也向前踏出了一步,总是一副闲散模样从不将心绪表露旁人的俊美男子脸上此时满是无法掩饰的愤怒和杀意,他卷动手中的扇子,潮水化作四道龙卷构建出天地囚牢,将巫赟死死围困其中,麟书冷漠的声音缓缓响起:“请你去死。” 鱼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新抬起了拳头,然后一往无前。 第六十五章 眼前人与心上人(三) 夜幕下,火焰烧起来,将海面和天穹都染上了颜色。 烛火亮如白昼,楼船上满是喧嚣声,那些潜行的黑衣和驻守的黑衣碰撞在一处,几乎让人看不出究竟是敌是友,但是死亡在蔓延,鲜血流淌着漫过一层层台阶和门槛。 唯独只有那一处船舱没有任何脚步能够靠近丝毫,船舱里只有一盏烛火,手中提着木刀的年轻女子神色紧张地站在床边,护着身后床上依旧紧闭双眼昏睡中的白发男子。 真正的战场并不在此,有了醉春楼和江湖院的联手,降魔殿也主动请来了几位武道宗师压阵,那些只是由巫赟随身带着的武道高手根本无法在这样准备周全的困局中靠近身受重伤的顾枝一步。 而在楼船上等待已久的镇守之人也没打算让潜行者活着离开,这些人修为不俗手段精妙,即便不是魔军中身经百战之辈,也一定是在乱世中见风使舵的闻名已久的武道宗师,然而当他们站在魔君旗帜下的那一刻起,他们往昔的荣光和名望就都化作了卑贱的泥壤,所有人都可以践踏于脚下。 楼船外的海面上,浪花冲天而起,顶天立地的水柱将那一叶小舟围困其中,也遮掩了所有探看的视线,人们只能隐约瞧见,在浪花翻涌之间,有庞大巍峨的神明虚影肃然耸立。 那些好似神明降世的身影,每一次举手投足都是惊天动地的气势,若不是那几个交手之人有意绕过了楼船的所在,恐怕此时距离并不算太远的楼船早就被真气碰撞的余波掀翻在了海水中。 小舟上,一身黑衣长袍笼罩着佝偻身躯的巫赟双脚依旧牢牢站立在船尾的甲板上,他身后那浑浊墨色的虚影没有丝毫动摇,只是从身侧探出的八道手臂已经被砍去了大半,虽然不损威严和气魄,但终究还是看得出以一己之力面对三个武道高手,对于巫赟来说也并不是易事。 波澜壮阔的海面上,只有那三个人所站立的水面依旧是平静的,一身红衣的鱼姬站在距离小舟最近的地方,她身后的神明虚影已经褪去了艳红的色彩。 那些缠绕在虚影身躯上的红色细线已经所剩无几,但是女子的脸上神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那般的冷漠淡然,好似先前独自一人就砸碎了巫赟身后虚影两条手臂的人不是她,好像如今体内真气喧嚣作乱几乎压抑不住反噬力量的人不是她。 手持折扇的麟书始终站在鱼姬身旁不远的地方,虽然是身兼降魔殿第二正司和醉春楼副楼主的武道高手,但麟书毕竟不是以善战闻名,更多的是扮演一个在幕后运筹帷幄的角色,所以即便修为同样足够掺和进眼前的战局,但却不足以让他在其中起到什么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几乎所有想要落在鱼姬身上的手段都被麟书全数接下,以至于此时他身后的巍峨虚影只剩下了点点光芒,就要消散一空。 站在另一侧的冀央,虽然没有和鱼姬一般经历过独自面对巫赟的战况,也没有为了护着旁人而不得不吞下所有攻击,但是此时他身后的虚影也已经是斑驳不堪。 这倒不是因为他修为不够深厚所致,而是因为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就都是毫无保留地出手,好似不将体内的真气都挥洒一空便誓不罢休,所以就拼着这么一股与巫赟同归于尽的气魄,冀央同样给巫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巫赟转头看了一眼冀央,苍老的声音更加沙哑低沉,缓缓开口道:“降魔殿的第一正司要是殒命于此,岂不是整座汪洋的损失了?” 冀央满不在意地打断了巫赟的话语:“降魔殿即便没有了第一正司也还是降魔殿,便不是缺了我冀央就能够毁了降魔殿。” 巫赟像是真的十分困惑,看着冀央和麟书问道:“我不明白,即便顾枝如今是真正的天下武道第一人了,你们也同样是汪洋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竟真的愿意豁去性命来护他?”巫赟伸出手指敲了敲,摇摇头说道:“这笔买卖,并不划算。” 麟书懒得开口言语,而且他之所以会来此也不是为了顾枝,所以根本不愿意回答巫赟的问话,冀央却笑着说道:“买卖?谁跟你们这些只知道躲在暗处盘算小心思的不人不鬼的东西做买卖?降魔殿和醉春楼不是买卖,‘地藏顾枝’也不是买卖。” 巫赟藏在兜帽下的双眼缓缓抬起,冀央察觉到两道犹如鹰隼的视线看过来,巫赟语气阴森沉缓地问道:“那是为何呢?” 冀央挥挥手,吐出一口浊气来,体内几近枯竭的真气再次汹涌奔腾,就像巫赟此时主动开口言语一样,本就是为了来大战一场的冀央既然愿意多说几句话自然也是为了休养喘息片刻,不过巫赟需要做的休息肯定不用那么多,但冀央却需要更多准备,所以能够多耗上些时间反倒是冀央想要的。 冀央神色平静地与巫赟对视,语气平淡地说道:“就像你们这些龟缩许久终于跻身天坤榜的人急着要杀了顾枝一样,你们为了扬名天下,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独树一帜,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利益。但是我们不愿意这么算,顾枝也好,‘地藏’也好,无论他是那个可以挽救汪洋乱世的英雄,还是想要隐居市井山林的普通人,他都应该活下去,这世间的任何人都有着可以活下去的权力,而这份权力,不是你们可以随意夺取的。” 巫赟并不赞同冀央的话,他没有冷笑嘲讽,只是语气平静地诉说事实:“这话说的太过虚伪,这世间如今有多少人身陷囹圄,怎么他顾枝就值得醉春楼和降魔殿的大人物都亲自下场来救,而那些在城池和乡镇都屠杀的寻常百姓就只能无望死去呢?” 巫赟摇摇头,继续说道:“说到底,这还是你们精心谋划的买卖而已,只要顾枝还活着,无论他有没有能够去将魔君杀死的力量,但只要天下武道第一人依旧存在着,那么这世间就始终有着一口气在。那时的人心和选择有着他们可以由你们这些大人物落笔的留白,所以你们才会来此不遗余力地救下顾枝。” 冀央伸了伸手臂,手中的长剑虽然遍布裂痕但却还是锋芒毕露,冀央无奈笑道:“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被一个跟着魔君烧杀抢掠的叛逆之辈指责辜负天下人。就如同最开始说的一般,买卖也好利益也罢,你们与我们,在其中所计较的本就不同。 今日可以是因为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天下人无论是一个顾枝还是寻常百姓都死不得,也可以说是为了当年在奇星岛倾覆之乱中‘地藏顾枝’的出现所以才有了降魔殿,于是今日便要来偿还恩情,还有如你说的一般,只是为了要‘地藏顾枝’的存在来安抚和操纵天下人。 可是说到底呢,便只是因为这整座天下,在你们眼中谁都可以死,金藤皇帝也好市井百姓也罢,甚至魔君和光明皇帝也都可以死。 但可惜的是,在我们看来,这世间谁都可以活,顾枝也好寻常普通人也罢,都应该活着。 生与死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掌心里随意翻覆的东西,但玩弄生命与死亡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和自夸的事情。所以你,与我,都没有资格在这里去评判为了一个人的活着和为了更多人的活着哪个更有意义,更没有资格去说什么大人物要做的买卖够不够划算。” 巫赟静静地听着冀央说完这些话,他自然知道冀央需要时间去休养调息,但是巫赟也没有将冀央的这番话当作只是拖延时间的随口言语,也许这背后就代表着如今降魔殿和醉春楼在乱世之中的立场和抉择。 巫赟抬起手,他身后的巍峨虚影也抬起了手掌,掌心有墨色晕染荡漾,刹时间,被真气碰撞都照耀得光芒万丈的海面便又成了漆黑的色彩,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被剥去了存在的根基,只剩下了苍白和黑色。 巫赟离开出云岛之后,便一直在各大海域之间游走,既没有帮着魔军侵占各大岛屿,也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扬起旗帜自立为王,他只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为了在魔君所书写的天坤榜中的占据一席之地,而这背后是有着更多的图谋还是无趣的玩笑,巫赟没有去探问更多。 当时在秦山山下,巫赟本以为离开出云岛之后的自己会成为一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但是当他脱离了魔君和晋汉之后,却发觉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弃子,既无法对大局造成什么影响,也没有任何人在意他存在于何处。 巫赟没有祝猷那样想要真正位居天坤榜山巅的野望,也没有明胥和辛梳那样有着愿意付出性命去追寻的执念,所以巫赟就一直在汪洋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看着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无动于衷,他看着群雄并起乱世纷争心如止水。 他不明白,那么多人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和借口就可以在被人左右的“乱世”中随意放任自己的欲望和选择,最终又能真正得到什么呢? 那么,他巫赟今日非要费尽心思来杀顾枝又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只是和所有想要杀了顾枝来扬名立万的人一样为了谋求一个地位和权势吗?巫赟还是没有想明白,但既然无事可做,那么就来做眼前的事,会如何呢? 冀央没有给巫赟完全施展开来的机会,他知道哪怕如今有他们三人联手也依然不是面前这个能够踏足天坤榜之人的对手,即便能够拼个鱼死网破,可是他们三人也一定要有一人永远留在这里,所以冀央只能寄希望于以雷霆之势将巫赟重伤,而后靠着腾出手来的醉春楼与降魔殿的高手们慢慢将巫赟的修为真气消磨,也许那样才能有几分机会。 冀央手腕轻轻一抖长剑,那些纠缠在剑锋上的剑气却没有逸散而出,反而是骤然间倒卷落入长剑中去,遍布着细碎裂痕的长剑刹时间大放光明,沿着那些斑驳纹路,光芒愈加刺眼,就像是一道道锐利的长剑从其中生长了出来。 与此同时,冀央身后虚影在真气的灌溉之下重新变得凝实明亮,数不清的锋芒长剑出现在了巍峨虚影的身侧。 冀央双手握剑,看着不远处的巫赟,然后缓缓将手中长剑斩下,轻吐一声:“斩!” 随着长剑落在虚空,冀央身后虚影也抬起了手,并指为剑缓缓落下,环绕在身侧的长剑尽数长鸣着,宛如张开了翅膀的飞鸟,在驱使下奋不顾身地跃入了面前深不见底的黑渊。 锋芒切割着海面,一道道沟壑蔓延着去往巫赟脚下,可是那些粘稠的黑暗却依旧以小舟为所在不断扩散,直到与长剑锋芒完全针尖对麦芒,没有轰然相撞的磅礴气势,可是却有肉眼可见的相互消磨。 在那些交接处,锋芒的剑尖被不断吞噬磨损,而黑色也被光芒照耀得寸步难行。彼此之间宛如长江大河的真气在不管不顾地较量着,此时再无需什么手段和技巧,便只是最纯粹的修为比拼。 站在另一边的鱼姬和麟书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他们知道冀央决然无法这样一直维持着真气的倾泻,而且若真是比较修为的深浅,怕是巫赟占据了完全的上风,冀央根本毫无胜算。所以冀央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多拖延些时间,剩下的还能如何做便交给了鱼姬和麟书。 鱼姬没有多说什么,她抬起双手撑起法相,那些仅剩的红色细线慢慢汇聚一处,变作了一副画轴的模样,然后随着鱼姬的手指落下,画轴上的细线开始变幻不定,渐渐地似乎勾勒出一副图案来。 图案上一道身影看不清面容,却身形绰约姿态优雅,不知为何,只是看上一眼,便觉得与施展这番手段的那个绝美女子似乎一般无二。 麟书静静地看着鱼姬真气所化的异象,虽然知道这都是修为的幻化,但还是让人觉得震诧无言,就好像看见了小说话本里的神仙人物一般。 麟书也没有站在原地等待,他挥手将手中的折扇抛出,然后好似在身后那尊渐渐虚化的虚影背后也出现了一把折扇,麟书闭上双眼摊开双手,似乎摆出了一个古怪的拳架,而他身后那尊法相虚影彻底消失不见,在折扇中,一道顶天立地的身影缓缓勾勒而出。 鱼姬双手握拳,同样拉开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拳架,不知为何,此时的鱼姬和麟书看起来似乎有几分相像,可明明是全然不同的拳架把式,修行真气也无半分相似,又为何会让人觉得这两个拳架如此融会贯通呢? 鱼姬知道答案,麟书也同样知晓,因为这都是由当年的少竹所创,虽然一个是源于当初行走天下的游侠少竹,一个是来自于坐镇奇星岛醉春楼的楼主少竹,所走的的修行路数完全不同,但是往深处探究自然还是有相通之处。 当冀央再次挥剑落下,鱼姬和麟书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原地,巫赟笼罩在黑色长袍下的身躯感到了一阵刺痛,然后是难以言喻的鼓动奔涌在体内经脉骨骼间。 巫赟缓缓转身,一只手维持着法相与冀央的消磨,一只手抬起挡住了不知何时近在咫尺的麟书。 可是巫赟还没来得及运转修为,一道更为凌厉也更加不讲理的气势从天而降,直接朝着巫赟的头顶砸下。 轰然巨响中,小舟终于不堪重负地彻底淹没于海面下,可是巫赟依旧站在小舟上,双脚渐渐漫入海水中,狂风吹拂而过,他头顶的兜帽被吹开了几分间隙,让人看见了那阴影中苍老枯槁的面容和阴冷森然的双眼。 巫赟冷哼一声,身后虚影抬起双手握拳,没有选择先击退修为相对最弱的麟书或者摆脱开此时限制住自身真气的冀央,而是直截了当地与鱼姬的拳势悍然相撞。 不知为何,巫赟便隐隐觉得这个如今依旧难以察觉出真实身份来的女子才是此时自己最大的对手,不只在于那蛮不讲理的横练修为,更在于那份不管不顾誓要两败俱伤的心性,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然后觉得这莫不是个疯子? 巫赟眼神骤然一滞,还没落下的拳头摊开成掌护住了身后,可惜那道蓄势已久的长剑来的实在太过出乎意料,一直陷入冀央、麟书和鱼姬三人包围之中的巫赟居然懈怠了周边的查看,让这把剑沿着片刻的缺漏突然现身。 一个声音随之而来:“神隐!” 长剑一往无前,刺破了法相的掌心。 然后那个声音又是一声暴喝:“华朝!” 少年的清朗声音响起:“来了!” 第六十六章 眼前人与心上人(四) 剑气从海底深处升起,好似积蓄已久,刹那间就打造出了一副遮天蔽日的恢弘模样。 那蜿蜒盘旋的剑气勾勒出蛟龙的雄伟来,从冬日的蛰伏长眠中蓦然惊醒,体魄中的力量早已势不可挡,一旦出现在了天地之间,便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造物,要让传说中的神明也不敢来此相见! 于是只在这一剑面前,没有皇权富贵,没有准则铁律,神明退避! 剑气从极远处来到此地,积攒已久的气息骤然释放,持剑之人的修为本应该无法支撑这般磅礴气势的剑法运转,但此时却出乎意料地一只脚踩踏在界限上,好似拼尽全力也要将这一剑完完整整地呈现在天地间。 那个站在远处海面上的黑衣男子,双手持剑面色沉凝,他的双眼那般专注和坚定,不允许自己的剑法在此时出现一丝一毫的缺漏。 在出剑的那一刻,一道身影比剑气更快来到了那尊顶天立地的虚影身旁,随着剑气刺破海面,那道身影已经逼近了巫赟身后五寸。 那个在急速中短暂露出容貌来的少年,年轻得过分的他此时一拳挥出,却已然有了不弱于磅礴剑气的威势,而且随着少年在法相虚影的压迫下步步向前,拳头上积攒的光芒便愈加明亮,几乎让人觉着少年是手握朝阳的神明,一拳砸下! 巫赟独自站在陷落的小舟上,法相虚影被那三人牵扯住了手脚,本来那一股剑气的出现虽然出乎了巫赟的意料,但依旧不是无法应对自如。 可是接下来的那一拳头来的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就好像那个少年只是走到了此处,然后觉得应该打出一拳便有了这般气势,一往无前避无可避。 巫赟在那片刻之间只来得及缓缓转头,看着那拳头来到了自己的面门之前,轰然一声巨响。 海面上本就动荡不已的海水再次被掀起万丈波涛,宛如花朵绽放那般的浪花向着四面八方倾斜而去,海底不知道多少游曳而过的鱼儿遭了殃,海兽的尸体堆满了海底,闻着血腥味赶来的鱼群还没能够大快朵颐便也都动荡的气息撕扯成了碎片。 唯独距离此处不远的那艘楼船依旧只是摇晃不停却安然无恙,虽然鱼姬如今再难分心护着这艘船,但是船上毕竟有醉春楼和江湖院的诸多高手,联手稳住这艘船还是做得到的。 原先小舟所在的地方已经彻底陷入了混沌之中,无论是谁也无法透过深沉的墨色和晃荡的波澜看清楚其中的景象。 而在混沌的最深处,那一尊本还安稳站立在天地之间的庞大法相此时好似被一把重锤往海水中狠狠砸下,不但体内涌动着的墨色控制不住的逸散而出,而且可以明显看出,就在法相的眉心处,居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巫赟身上的黑色长袍疯狂舞动,那个少年探出的拳头停在了巫赟眉心前的一寸,然后还没等少年再出一拳,他的身影就好似破布一般被丢了出去,一瞬间远远离开了混沌的中心,只剩下一声若隐若现的惨叫。 巫赟从长袍下伸出苍白枯槁的手掌,将身旁动乱的剑气缓缓按下,他的手掌干瘦得好似骷髅,此时却从丝毫伤痕的骨骼经脉间渗出黑色的血液来,粘稠而暗淡。 冀央没有给巫赟留下喘息的时机,在拳罡和剑气都消散的那一刻,修养许久的冀央抬起手中长剑,然后在清晰可闻的碎裂声中,伴随着降魔殿第一正司步步走向世间权势巅峰的神兵利器断裂成了无数的碎片。 冀央闭上双眼,他的手指最后落在了剑柄上,他身后模糊的虚影也闭上双眼,眉心却有一个眼眸的轮廓缓缓浮现。 长剑的碎片交织着升起,渐渐地来到了那个虚影眉心的眼眸之前,虚影伸出双手虚握,便好似真的有一道顶天立地的剑气被握在了掌心,虚影抬起手掌落下,划破了云海和虚空的长剑也随着劈斩而来。 在那一刻,被夜幕遮掩的星光露出了模样,月色洒落,照破了那尊漆黑法相深处的黯淡。 巫赟身后的法相虚影好似被点燃了一般,不仅发出了嗤嗤作响的刺耳声音,还有肉眼可见的烟雾从法相身上的裂痕中渗出,慢慢地将巫赟的身形也笼罩其中。 冀央的长剑落下,与此同时,将身后虚影融入体内的鱼姬一步跨出也来到了巫赟身旁不远,此时鱼姬的一身红衣愈加鲜艳刺眼,好似将那些纠缠在法相虚影上的红色细线也穿戴在了身上,鱼姬一拳挥出,虚空中响起了摩擦声,这一拳的气势比起刚才少年的那一拳更加圆满,将真气的运转和术法的运用调和到了极致。 这一次,巫赟不再是因为陷入重围才显出虚弱,而是因为真的无法力敌,所以他第一次选择了后退,但是剑气困住了他的退路,拳头来到了身前,还有一把折扇不知何时笼罩在了头顶。 巫赟只能再次硬抗攻击的落下。碎裂声更加清晰,当鱼姬和冀央背后的法相虚影消失不见的那一刻,他们看见,巫赟身后的巍峨法相也渐渐崩塌,再难以为继。 不远处,狼狈的少年好不容易回到了黑衣男子的身边,少年揉着断裂之后重新接续上的手臂,龇牙咧嘴地问道:“打完了?” 黑衣男子手提长剑,艰难地抑制住了手掌的颤抖,他神色肃然地说道:“还没结束,那个老家伙还活着。” 少年探头探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黑衣男子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别以为自己捡了便宜偷袭一个措手不及,就真的有资格参与这些宗师之间的战斗了,现在上去就是送菜,还是静观其变吧。” 少年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在原地好奇旁观着。 小舟的废墟上,巫赟低头看着自己双臂间的袖管已经支离破碎,身上遮掩佝偻身躯的黑色长袍也残破不堪。 兜帽下,衰老枯槁的面容露出几分模样,巫赟似是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他低声喃喃自语:“我败了?” 没有人回答他,身受重伤的麟书已经说不出来话了,而体内真气所剩无几的鱼姬和冀央依旧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放松。 不得不承认,这些由魔君亲自挑选跻身天坤榜的武道高手真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单是这份修为便绝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就像眼前这位名列天坤榜前三甲的高手,居然在这般围击之下还只是受了伤而已,根本称不上一败涂地。 这也难免让冀央和鱼姬有些无可奈何,要知道他们二人也已经是汪洋上天坤榜之下首屈一指的武道修行之人,却没想到与天坤榜的差距依旧如此之大,这也让他们对于“地藏顾枝”如今究竟是何存在有了更深切的认知。 巫赟抬起头看着四周,渐渐沉寂下去真气像是清风吹拂过海面,浪花间有许多身影匆匆赶来,却只是站在外围蓄势待发,一直在楼船上镇守的武道高手们察觉到此处的战斗告一段落,便留下几位武道宗师留守船上之后就尽数赶来,誓要一举将巫赟彻底留在这里。 巫赟的视线穿过鱼姬、麟书和冀央,也没有去看那些杀机显露的武道高手,他看向了楼船上。 一座船舱的门缓缓推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虚弱身影慢慢走出。 巫赟下意识地上前走了一步,好似只有这样才好更清晰地看着那个人的样貌。 身上缠着绷带的白发年轻人,在白念媛的搀扶下站在了楼船的栏杆旁,不知是因为体魄伤势的折磨还是因为觉得困倦。 顾枝此时只是微微睁开了眼睛,也不知道能否看得见远处佝偻着身体的巫赟。 年轻人张开口似乎与身旁的女子说了些什么,女子低声回答了几句,年轻人点点头就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围,然后视线落在了巫赟身上。 巫赟双手颤抖着,却没有让自己听凭本能地后退,他上前几步,看着远处的顾枝,声音沙哑地喊道:“您,受伤了?” 没有回答,海面上只有潮水涌动的哗啦啦声音,就连风声在此处都销声匿迹,巫赟没有希冀着能够得到回答,他只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您,要杀我吗?” 那个年轻人静静地看着巫赟,似乎没有听见巫赟在说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挥挥手转身重新走进了船舱去,白念媛搀扶着顾枝,轻轻关上了门。 一道清风从楼船上吹来,巫赟只感觉脸颊有些微疼,等他察觉到全身上下刺骨的疼痛时,楼船上那一座船舱里的烛火已经重新点燃,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疼痛好似蚂蚁一般攀爬在经脉骨骼之间,让人抓挠不得只能忍受折磨,巫赟蜷缩着身体跪倒在地,他知道自己与那个人只是一照面就一败涂地,他知道那个人最后给了自己一个解脱。 从此以后巫赟就再也不用去追寻和探问了,他这卑贱的微不足道的一生,来的荒唐去的也可笑,没有什么开始也没有结局,谁也不会记得他的姓名,更记不住他的存在。 巫赟仰头望着天际,当体内的疼痛感消失不见的时候他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真气在那轻描淡写的一击下灰飞烟灭,此时的巫赟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甚至由于多年来不讲后果的修行,如今瘫软在地的巫赟就好像一堆被裹在烂泥里的枯骨,脆弱得风一吹就消散一空。 最后,当那些蜂拥而至的武道高手将巫赟的尸体化作飞灰之后,这一处战场的废墟在海浪的冲击下便慢慢恢复如常,再没有顶天立地的异象也没有锋芒毕露的光亮。 天地间所有人只听见了一个声音渐渐消散,那个只是出现了片刻又消失不见的年轻人,说了一句话:“回家。” 黑衣男子和少年与鱼姬说过几句话之后就再次离去了,他们会跟着扶音一起回到奇星岛等待顾枝的归来,这一次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帮上了些忙,自然也是扶音的安排,虽然她不知道顾枝可能会遇上什么麻烦,但还是让李墨阩和华朝来找鱼姬了解一些情况。 鱼姬没有将顾枝如今的伤势告知李墨阩和华朝,免得他们带了话回去还要让扶音担忧多日,毕竟现在顾枝的伤还能稳得住,虽然今日又勉强出手,导致本就虚弱不堪的体魄雪上加霜,但账多了不愁,就这么熬着了。 鱼姬回到了楼船上,江湖院的武道高手很快告退离去,毕竟是隶属于光明岛的势力,露面相助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总不能继续和醉春楼纠缠不清,至少双方还是应该保持明面上的敬而远之。 醉春楼的供奉们都留了下来,毕竟楼主和副楼主都在此地,也就代表了真正的醉春楼同样在此,更何况如今顾枝、鱼姬和麟书都受了伤,要是这么放任不管,这艘楼船怕不是好不容易闯过了风浪却还要折损于意外中。 冀央先前强行运转修为伤了根本,回到楼船之后便赶紧闭关修养,不然今后恐怕会留下无法痊愈的隐患,冀央本就打算回奇星岛的降魔殿,倒也和顾枝与鱼姬同路,所以一起同行还算方便。麟书受的伤最重,可是却没有闭关修养,反而是简单收拾好了体魄上的伤口,就离开船舱来到了楼船甲板上。 麟书不出所料地看见了独自站在船头的鱼姬,受了伤的女子换下了一身红衣,穿着简素的蓝色长裙,这是难得一见的风采,那张绝美的面容在冰蓝色的光彩映照下显出几分少见的柔美来,没了往日里的锋芒和妩媚。 麟书缓缓走近,然后安安静静地站在鱼姬身边,他没有开口说话,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似乎只是这样站着就足够美好愉悦了。鱼姬转头看了一眼麟书,问道:“你怎么会来?” 麟书笑着说道:“醉春楼的楼主有难,身为副楼主还能袖手旁观不成?”说着,麟书低声咳嗽着,微微皱眉,咽下了一口鲜血。 鱼姬停顿片刻,摇摇头说道:“刚才你那样做,会死的。”麟书神色平静地说道:“为了护着你,死也无妨。” 鱼姬转头望着海面,许久许久,才轻声说道:“我该叫你师兄,还是二哥呢?”麟书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转身看着鱼姬,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问道:“你知道了?” 鱼姬双手搭在栏杆上,语气平静地说道:“醉春楼通晓天下事,想要打听清楚一些有关的往事,不难。”麟书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妹,我……” 鱼姬打断了麟书的话语,说道:“不用跟我解释你当年为什么抛下我和师父独自离开奇星岛,也不用说你是为了护着我们才这般不遗余力,这都是你的选择,不用我的理解,也不需要我的原谅。” 麟书深吸了一口气,轻声缓缓道:“当年我和师父在奇星岛上找到你的时候,我真的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小妹了,幸好,老天爷还不算太过无情。可是我们还没有重逢多久,魔君就将奇星岛彻底倾覆了,师师父本就想要安定下来,却还是失去了一切,于是放弃了醉春楼,困守在奇星岛上只为了找到魔君然后杀了他。那时你还小,我只能独自离开奇星岛去寻找机会,可是等到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鱼姬说道:“是啊,都晚了,师父死了,爹娘、哥哥和弟弟也都已经死了,当年的二哥和小妹也已经死了。” 麟书眼神悲伤地看着鱼姬,泪水沿着他的脸颊落下来,这么多年他耗费了心力支撑起醉春楼,不是为了权势和地位,他只是想要给小妹一个家,一个能够遮风挡雨一世无忧的避难所,所有胆敢拦在前头的都会被清理干净。 麟书这一生再无其他追求,他要护着他的小妹余生周全,然后幸福美满。 麟书看着鱼姬,低声说道:“你留不住他的。”鱼姬转头看着麟书,麟书视线看向船上的一座船舱。 鱼姬神色平静,似乎没有意外麟书会这么说,也没有出口辩解和解释。 她只是平静的认真的说道:“我知道。” 一个人的心很广阔,可以装得下天与地。 一个人的心也很狭窄,只装得下一个人。 对于他,对于她,都一样。 第六十七章 风云只身赴蓬莱(一) 无论多少次站在此处,只要抬头仰望,看着那好似倒悬于天穹的云海世界,总是让人震诧得不知所言。 伸出手去,似乎这样便能够支撑着那座由无数岛屿构建成的汪洋始终屹立不倒,但其实根本无需谁的杞人忧天,因为那座世界已经如此高悬于天穹许许多多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即便人来人往物是人非,可是那座世界依旧不曾被颠覆和倾倒。 哪怕是如今汪洋上已经战火滔天水深火热,可是对于这座庞大得无边无际的世界来说,还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痕迹罢了。 站在海岸边借着眼前海水的倒影去看天穹那座汪洋世界,不知为何却好似有更多不一样的色彩被映照出来,似乎那座世界铺展开许多捉摸不到的细线与折痕,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肆意戏弄着眼前的纸张,根本不去管如此是否会让那张纸变得褶皱破旧不堪。 如今的汪洋也是如此,即便那些璀璨的点点光亮化作柱石支撑着世界,可无数的岛屿分崩离析,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终究给这副亘古不易的画卷蒙上了一层暗淡的光彩。 君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身旁那个自称为“井舜”的中年男子,一艘小舟就随意停靠在岸边,也无需抛锚挂绳,那一叶小舟随着浪涛起起伏伏,却始终没有离开岸边的几步距离。 神官艾烛见到井舜出现之后,只是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独自离开了,只剩下被井舜邀请着一同散步的君策还疑惑不解地跟随在一侧,想不明白这个陌生的男子究竟是谁。 君策对于蓬莱岛虽然依旧知之甚少,但经过与艾烛的几番交谈,还是知道一些此处的禁忌,比如那些居住在神潭岸边的百姓一辈子都无法踏足山林外的这一片海岸,比如那些安居乐业的人们永远不知道在他们的头顶就还有着一座更为广阔和精彩的世界,比如想要踏足蓬莱岛不易而想要离开蓬莱岛更是艰难。 这么多年来,能够走入蓬莱岛又离开蓬莱岛的,不过寥寥数人,那么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谁呢? 井舜没有急着开口说话,而是就与君策安安静静地随意走着,直到君策观赏完了头顶的汪洋世界也打量够了井舜,井舜才笑着开口问道:“你在岚涯岛有遇见他吗?” 君策疑惑转头看向井舜,不解道:“谁?”君策想了想,说道:“是您说的那个选择了我的人吗?” 君策虽然不知道井舜所说的“选择”究竟是什么,但是想到那时的蜀道攀登和天门奇遇,君策便察觉到井舜所说的应该是那个在背后引导着君策去做这些事情的人,可是那个人又是谁呢?君策本以为是已经“死去”的君洛为了带自己离开而做的安排,可现在看来,应该并不是这么简单。 井舜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而是摆摆手说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不用自己琢磨太多,这些事情本就是我们强加给你们的,若是还要你们做的更多就是我们强人所难了。” 君策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井舜已经转而问道:“在蓬莱岛住着还习惯吗?” 君策挠了挠头,然后回道:“挺好的。”井舜转头看着君策,只是笑着不说话,君策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少了?于是他补充道:“经过了一些事情之后,觉得能够这样安安稳稳地居住在一个宁静安详的地方,就已经足够美好了。” 井舜笑着点点头,感慨道:“是啊,宁静安稳,就已经是足够美好了。” 井舜转头望着海面,天边的云霞染红了远处的海天交界处,井舜轻声说道:“虽然看着汪洋已经许多年了,但无论什么时候这样远眺,总还是觉得这一片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海洋是那样的雄伟和壮丽,似乎世间所有的风景都包含在其中,穷极一生也无法看尽。可只是这样看着,便可以不管时间被消磨还是浪费,历史的厚重在其中,现在的微不足道也在其中。” 君策认真听着,然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开始思考,井舜的思绪难得如此肆意地发散,似乎都忘了身旁的少年不过是一个刚刚读书知理的年轻人,他缓缓说道:“有人看着世间,会去看繁华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拥挤的街道和吵闹的宅院,世间的平凡的美好就尽在其中了。有人看着世间,会去看山河湖海,那些翻涌的景色和恒定的树石,足够让人们觉得世间难能可贵的安宁和静谧就在其中深藏。” 井舜收回视线,却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君策便也只好跟着停住脚步,转头看着不知为何神色凝滞的井舜,此时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眼中的光彩骤然间剥离殆尽,若是仔细观瞧,便只能看见最空洞虚无的茫茫。 君策突然有个荒谬的想法,好像此时,就在这一刻,名为井舜的男子并不在此处了,不在他的眼前,而是去往了千万里之外。 只是片刻之后,井舜似乎此时才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光彩重新在瞳孔之间汇聚,察觉到君策打量的视线,井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静地说道:“打输了。” 君策还是听不明白井舜在说什么,井舜想了想问道:“你知道如今那座汪洋世界发生了什么?”君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那座云海,然后轻声说道:“两年前,在我来到蓬莱岛之前更早的时候,那座世界就已经被卷入了战火之中,如今虽然看不真切那边的景象,但想来乱世已经降临,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独善其身置身事外。” 君策顿了顿,然后低声说道:“这一切,都源起于那个‘死而复生’的魔君,他没有死在奇星岛的孤山上,也根本不是只想要得到一座岛屿那么简单,他的野心是在整座汪洋。”井舜好奇问道:“这些事情是你自己看明白的,还是有人与你说过什么?” 君策疑惑地挠挠头,看着井舜说道:“有些是我听了旁人的谈论想到的,有些就只是我结合往事所说的愤慨之言,如果您是想问是否有人教过我什么,但应该是没有的。” 君策此时有些明白了井舜的奇怪态度,想来那个在岚涯岛上未曾谋面的幕后之人应该是井舜的旧识,而根据井舜所说,君策是被那个人选择为了后继之人,虽然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此时井舜的话里话外,似乎都想要知道那个人对于世间的态度,而君策就是最好的答案。 可惜君策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教导,更不知道能够说些什么让井舜满意的回答。 井舜似乎看出了君策心中所想,他停下脚步神色认真地摆摆手说道:“你不用误解,我不是想要从你这里知道些什么才找你交谈的,而只是希望了解一些可能以前都被我所忽略的事情而已。” 说到这里,井舜自嘲一笑,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说起来,他说的倒也没错,这么多年来我都躲在那座岛上,以至于如今却是习惯于偏居一隅,都快要忘了外边的世界有着太多的变化和不同。” 井舜继续说道:“魔君想要的不只是一座岛屿,也不只是一整座汪洋。”君策微微皱眉,不明白这世间的权势除了掌握整座汪洋以外还有什么能够比拟。 井舜很快解答了君策的困惑,他语气平淡地说道:“魔君想要的是这座汪洋今后千百年的时间,他不是要将整座汪洋联合一体玩弄掌中,也不是想要掀起乱世张扬名声,他想要的一场无可逆转的倾覆,要将所有习惯了固步自封和夜郎自大的人都打醒,要将所有自以为支撑起世界与权势的贵胄脊梁都打断,要将汪洋世间几千年来自以为是的进步和发展都一笔勾销。” “光明岛的革新不够,奇星岛的新政也不够,这些都只是各行其是的自家事,但是这座汪洋还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一步步堕入深渊去,而明明光明坦途早就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却还是视而不见自甘堕落?魔君同样看着这世间太多太多年了,所以他不愿意再这样下去。” 君策愣怔在了原地,他没有想过井舜会是胡说八道,也没有怀疑井舜是不是魔君的说客,此时君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了井舜所说的话语中,结合此前所见所闻,君策竟觉得并非全然不可信的天方夜谭。若魔君只是为了夺取天下权势,当初他又何必在奇星岛假死?若只是为了侵占汪洋世界,魔君又何必在出云岛上画地为牢?若只是为了看着乱世狰狞,魔君又何必亲自现身挑衅光明岛? 可君策依旧觉得有些荒唐,难道那个一手造就生灵涂炭山河破碎的魔君竟才是这世间最为伟大光正的人?井舜静静看着君策光芒闪烁明灭不定的双眼,问道:“那你觉得,魔君这么做是对是错?” 君策缓缓抬眼看向井舜,看见中年人眼中最纯粹的问询,君策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这般想没有错,但是这么做,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够好。” 井舜笑了起来:“什么地方不够好呢?”他一步步地引导着君策去思考有关这些天地规则的事情,君策仔细想着,然后斟酌着话语呢喃道:“不是不够好,而是还有更好的可能,难道想要做到一场革新的倾覆,就必须要乱世来应对?” 井舜无声笑着,然后点点头说道:“继续说。”君策在原地踱步,低着头慢慢思索:“光明岛革新已有两百年,奇星岛新政推行不足十年,固然那些变化都是万众瞩目的,但毕竟想要做到那样的变革需要动摇太多的利益和权势,所以并不可能推广到各大岛屿。但是光明岛和奇星岛作为汪洋上首屈一指的大岛屿,未必没有潜移默化改变其他岛屿看法和选择的能力,如今的玉乾海域应该已经有不少岛屿开始施行光明岛的政策,而且哪怕还有很多不认可的地方,但其实有一些岛屿同样选择改革一部分政策来适应变化。” 井舜轻声说道:“可是呢,这还不够。”君策继续说道:“这世间有太多人不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和夸夸其谈的未来都放弃如今手中所拥有的,而想要做到天翻地覆,就唯有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疼痛,这就是乱世的可行性。” 君策顿了顿,然后自顾自摇摇头说道:“乱世可以打疼所有人,但是最关键的还是之后的政策变革,所以如果目标是革新,那么乱世就不是必须不可的选择。比如光明岛首先在玉乾海域创建联盟,效仿当初的七星联岛?但又要有些不同,不只是局限于贸易的便利和关系的往来,还要慢慢地将适合的政策推广延伸,不是要侵占他人的领地,而是将更好的政策去做更好的事。” 井舜抬起头,轻声说道:“可是这座世界已经习惯了太久的相安无事,所以想要这么轻而易举地做到革新和联合,并不容易。” 君策有些痛苦地揉了揉眉间,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挤满了一团浆糊,如何都拉扯不开,他总觉得这样不对,可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够好。 少年没有意识到,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就学会了如何思考以及如何辩证,只是来到蓬莱岛之后生活过于安逸,他都快忘了那些所思所想其实都是为了某一刻的准备。 井舜伸出手拍了拍君策的肩膀,少年便觉得自己的心头轻松许多,他抬眼看着井舜,看见中年人神色和煦地说道:“没关系,这些暂时还不是你们需要去想的,还有我们呢,不是吗?” 井舜挥了挥袖子,语气轻松地说道:“打输了又如何,再打一场嘛。”说着,他笑了起来,君策不知为何也露出了笑意,君策仰头望着静静翻涌浪涛的汪洋世界,突然觉得有些想念。 少年不知道的是,当他说出那些话语的时候,当他冥思苦想的时候,在汪洋世界的一处海域上,已经几乎被生生打造出一座深渊来的海面上,神色有些委顿的青衫中年人就只是神色平静地站在一身红袍的魔君身前,似乎方才败了半招的不是他。 中年人和魔君面对面站着,却没有开口言语,只是少年的话语回荡在海面上,飘忽遥远,却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力量。 魔君饶有兴致地问道:“这就是他选中的人?”青衫中年人摊开手说道:“他不是都说自己不知道了吗?” 魔君抬眼看着中年人,语气冷漠说道:“井舜,还要继续打下去吗?”光明皇帝神色平静,只是说道:“你应该知道,只是输了半招,根本不算是打输了吧。” 魔君点点头,眼神淡漠缓缓说道:“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这么打下去永远都不会有输赢。” 光明皇帝静静地看着魔君,然后摇摇头说道:“不,一定会有输赢的。” 魔君看着光明皇帝的双眼,然后点点头说道:“是啊,一定要有个结果的,不是吗?” 是的,他们一定会有个输赢,也一定是你死我活。 第六十八章 风云只身赴蓬莱(二) 在深渊里不断地坠落,这种感受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可是当他环顾四周,却都是茫茫的黑暗,这不是夜幕,也不是泼洒的墨色,只是最纯粹的漆黑,没有星光来点缀,也没有烛火能够照亮,没有寒冷也没有温暖,他独自置身其中,只是下坠着。 视线望着高处,那里也不是他的来处,不是翻涌的云海也不是汹涌的汪洋,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但他却觉得自己并不抗拒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就好像那些铺满了所有地方的黑暗是能够让他安心的最后的一切。 他突然记起来,一路走过,他已经见过了许多东西,耳边听闻的,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话语,那些嘈杂的喧嚣和安详的静谧,最后都凝结成一个个身影。 他在黑暗中站起身,虽然依旧感觉到自己在向下坠落,但是他却能够伸出手,轻轻触碰那些黑暗里的身影,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山巅、瀑布、原野、森林、荒漠、城镇、楼阁、小舟、汪洋,他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虽然视线只能瞧见低矮的东西,可是望着那些地方,却好像也看见了无数纷繁的交织。 那是数不清的细线在拉扯和构建,那是牵挂在他的手中也悬吊在他身上的纽带,那些断裂的地方在慢慢弥合,那些模糊的影子在慢慢变得清晰。 直到黑暗里出现了另一个身影,背对着他,没有光亮照射的地方,却将那并不宽广却高大的影子笼罩着他,于是他就感受到了温暖。 可是头顶有雨水落下,他伸出手,看见了稚嫩的手掌,挡不住雨水洒落在脸上,于是打湿了他的眼睛和脸颊,分不清是否流下了眼泪。 最后他听见一个声音,那个背对着他的人,语气温和地轻声说道:“君衣,乖,爹爹需要去一个地方,很快就回来的,好吗?” 他张口说:“好。”难以控制的,他脱口而出,可是他感受到心中有另一个声音在不断呐喊尖叫,那个稚嫩的悲伤的声音在哭喊,要他留住那个背影,不要去往孤独的山,也不要孤独地留在那里。 他抬眼看着四周,崩塌断裂的城墙从尘埃中升起,破碎凌乱的街道在视线中铺开,衰败黑暗的店铺一座座林立,像是一个个墓碑。 远处,一座孤独的山和孤独的宫殿不断远去,直到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却还是能够闻到那个味道,像是锈蚀的铁。 最后他察觉到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不知是他闭上了眼睛还是四周的黑暗变得更加深邃,于是视线中空荡荡的,只有他依旧在往下坠落,也不知道此处的深渊是否有尽头,还是要他就这样沉沦睡去。 他觉得自己闭上了眼睛,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惬意,世间一切都从他的肩上卸下,他没有什么显赫的名声,也没有非要去做不可的事情。 就这样睡去,可以吗?没有人来回答他,但他期待一个温和的稳重的声音响起,那个无论是对待病人还是对待陌生人都始终温文尔雅的人,好像只要开口与他说一句话,哪怕在深渊里这样千年百年地坠落,也可以让他什么都不再去惧怕和负累。 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他还是只能呆在黑暗里,竹屋里的烛火何时亮起,那个人还会站在屋檐下等他回家吗? 不,不能就此睡去,哪怕这样可以放下一切,他不需要去想有关复仇也不需要去想有关责任,他就只是一个可以肆意放任自己舍弃一切的人。 但他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没有人将他抱在怀里带他远离血与火,也没有人会始终牵着他的手陪着他,然后告诉他去往山巅看一眼这个世界的美好。 可是他不能就这样坠落,他还有要去的地方,他还有要见的人,他需要说一句抱歉,也需要说一句好久不见。他睁开双眼,看见了一点光亮在黑暗的最深处慢慢浮现。 那是一个白色的影子,慢慢清晰勾勒,隐约捕捉到更多的色彩,悬挂腰间的翠绿和朱红。 那是一个满头黑色长发的年轻人,脸上还残留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一往无前,那个年轻人与他伸出手,然后说:“你好,顾枝。” “顾枝?”“顾枝。”“顾枝!” 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要醒来。 于是顾枝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日光从窗外洒落,温暖的光亮刺入他的眼中,可是他却不愿再闭上双眼,哪怕眼角流下了泪水,可他依旧贪婪地注视着日光。 耳边传来了鸟雀的鸣叫,还有湖水敲打岸边石子的清脆声响,最后屋檐下的风铃声将他完全唤醒。 顾枝眼中的光彩汇聚,眼前所见慢慢清晰,他闻见了熟悉的味道,混杂着药草的清香和甜美的花香。顾枝伸出手抚摸着身下的床铺,被日光晾晒过的被子散发出好闻的气味,让人不自觉地将全身心都松懈下来。 顾枝试着撑起身子,可是体内骨骼发出咔嚓作响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呻吟一声,但是并没有疼痛传来,他缓缓坐起身,清晰感受到自己体内气海处传来一股暖意,就好像那座静谧的潭水也被日光晒过,于是温暖浸润着那个盘坐于湖水高处的孩子体内,让紧闭着双眼的孩子嘴角露出笑意来。 门被推开,顾枝转头看去,白念媛端着一碗药汤走进来,然后就看见顾枝已经醒过来坐在床边。 白念媛愣了愣,然后就要转身喊人过来,顾枝抬起手打断道:“不用喊,这不是已经醒过来了,没什么事了。”白念媛只好端着药碗走进房里,顾枝伸手接过药汤一饮而尽。 顾枝皱着眉擦了擦嘴角,然后试着扭了扭脖子,感受到全身上下的骨头和经脉都在舒服地呻吟,顾枝呼出一口气,问道:“我睡了多久?” 白念媛想了想说道:“如果从瀚兑海域算起,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如果从到达奇星岛算起,过去了五天时间。” 顾枝点点头,并不觉得意外,虽然其间他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几次,但能够感觉到自己体内的伤势实在算不得简单,所以不管是体内的真气小人逼着他这般沉睡,还是真的体魄神魂都支撑不住了不得不昏迷,他终究需要这么一段时间来修养和停歇。 顾枝在原地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问道:“你师娘呢?”白念媛下意识伸出手指着屋外山林的方向,说道:“扶音姐姐去山里采药了。” 顾枝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白念媛说道:“你怎么不喊师娘了。”白念媛神色茫然地说:“这是扶音姐姐要我这么喊的。” 顾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白念媛这才想起来觉得哪里有些奇怪,问道:“师傅,你怎么知道扶音姐姐也在这里?” 跨出门槛的顾枝头也不回,语气平静地说道:“这里是我们的家。” 说完,顾枝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路中,因为还是无法轻易动用修为,所以顾枝直接跑了起来,动作迅捷,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 白念媛站在原地挠挠头,然后就端着药碗走向灶房去了。 熟悉的山路虽然长着些陌生的杂草和灌木,可是顾枝沿着那些耸立的树木和蜿蜒的落叶,却根本不需要如何去辨别方向就能够来去自如,这里的道路他太过熟悉了,熟悉得哪怕闭上眼睛也绝不会迷失去向。 虽然白念媛只说了扶音在山中采药,可是顾枝知道她会在哪,青潋山里那些长着草药的地方和适合栽种采药的地方,恐怕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的了。 顾枝奔跑起来,好像自从修行以后,他就很少这样迈开双脚简简单单地奔跑,不是运转身法就是动用修为赶路,可是此时迎着吹来的风,他觉得这样的奔跑好像不自觉地就让人放松下来,什么也不用去管,只是为了一个目标拼尽全力地去前往,然后所有的疲累和倦怠积攒着,只要最后抵达了目标,也许是遇见了一个地方,也许是重逢了一个人。 迈步跨过地上微小的沟壑,积蓄的雨水倒映出一闪而过的身影,顾枝渐渐放缓了脚步,他慢慢走近那个在山林围绕中独有一方天地的药园。 此地不远处有一条通往半山腰潭水的小溪,虽然除了雨季的时候几乎没有多少流水,可是只用于灌溉这么一处小小的药园子也已经足够了。 那几条从药园外通向此处的渠道都是顾枝当年亲手挖出来的,记得那时年纪小,也刚刚开始习武,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身用不完的气力,可以从早干到晚,居然只用了四五天就竣工了。 顾枝推开药园子外只当作装饰用的木门,这个园子因为好一段时间没有细心打理了,已经没有多少药草栽种其中,杂草占了大部分的地盘,可还是有些坚韧倔强的草药生机勃勃地生长着,哪怕被丢在此处不管不顾,也还是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生命,它们不需要旁人的期待也不需要另外的关照,有着只属于自己的轮回。 药园子的深处,一个身影蹲在地上慢慢将杂草都拔干净,她没有去采摘那些独自生长的药草,只是耐心地细心地将所有无关紧要的杂物都清理干净,然后又将曾经有过满园生机的土壤翻检修整。她做得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到来,在这个地方,她不需要有任何的惧怕和担忧,因为这里是她的家,是他们的家。 一只手掌从身旁伸过来,将地上挤在药草旁边的杂草连根拔起,她的动作突然顿住,身子都好像僵硬了起来,可是她没有转头去看,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弯着腰慢慢往前走着,依旧认真细致地将那些杂物从药草地里清理干净。 他便安安静静地跟着,也不说话,他们在园子里慢慢走着,沿着土壤地走了一圈,最后才在流淌着溪水的沟渠前停下脚步。 她站在水边,然后突然抬起脚轻轻一跃,便落在了沟渠的另一边,他站在原地,上前一步,却始终站在勾沟渠的这一边。 她背对着他,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似乎犹豫着该不该开口说话,可他们已经无需言语,便知道彼处心中最想要言说的话语。 顾枝率先开口,他轻声说道:“扶音,我回来了。”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 女子的脸上流着泪水,可却只是歪着脑袋看着他,似乎不确定眼前站着的真是顾枝,顾枝一步跨出迈过了地上的沟渠,他将扶音揽入怀中,然后低声说道:“对不起。” 扶音伸出手落在顾枝的背上,然后双手手臂慢慢握紧,最后将顾枝紧紧抱住,似乎怕他消失不见了,顾枝轻轻握住扶音的肩膀,他低下头倚靠在她的肩头,等待着她说话,然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扶音轻声说:“顾枝,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当年还在奇星岛上的时候,他们形影不离,后来扶音去了光明岛,他们便只能每年见个三四次,再后来到了方寸岛,好不容易又能够住在一处相伴左右,可是顾枝离开了方寸岛,扶音也去了出云岛,于是他们只能在那一年的时光里遥遥对望。最后最后,顾枝从秦山坠落,扶音去了蓬莱又回到人间周游天下,他们已经,好久不见。 青潋山中的道路虽然总是会被树木和落叶所遮掩,但是去往山顶的道路却已经被前人摸索清楚,顾枝和扶音更是从小便知道如何循着最安全和便捷的道路去往山巅,虽然小时候的他们这么做总是免不了会被先生责骂,可那时去到了山巅所亲眼看见的日出日落还有山海万里,都是他们记忆深处抹不去的记忆。 也许如今回忆,在那些渐渐斑驳却依旧清晰的画面中,还有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担忧又细心的责问。 顾枝和扶音离开了药园子走向山巅,顾枝将扶音身后的背篓挎在肩上,山间的道路不知何时又多了些嶙峋的石头和歪曲的树根,可他们依旧没有迷失方向,就像这座山好似千百年都会永远不变地屹立在海边,山巅的位置也一直就都在那里,不会因为离开了太远或者太久便消失不见。 顾枝伸出手牵住扶音的手掌,将她拉上了石头,他们并肩往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光亮从山林的间隙中穿透而出,带来了拂面的风。 青潋山的山巅如今已经鲜少有人踏足了,毕竟青潋山如此广阔,暗藏的危险也算不得少,能够行走在其中狩猎和采药就已经殊为不易了,倒也没有多少人还有闲情逸致来到山巅欣赏一番景色。 又也许是因为围绕着青潋山的道路变得多了,人们反而忘却了最初去往深处和高处的那些旧路,一步步,总是通向了过去和回忆,但更多时候,一切都回不去了。 山巅的景色依旧还有几分熟悉模样,在山林蔓延至此的尽头附近,当年孩子堆叠的怪石还散落在地,上面被刻划出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如今已经辨别不清。 扶音坐在山巅的一块圆石背面上,歪着脑袋看向那些怪石,笑着说道:“现在都快忘了那个时候在上面写了什么了。”顾枝轻轻放下背篓,然后坐在石头上,他们的肩头依偎在一处,顾枝想了想说道:“我记得我写过你和先生的名字,应该还有魏先生、少竹先生和鱼姬的名字。” 扶音笑着点点头,然后似乎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只是那样低着头不说话,山顶的风吹拂而过,将女子的发丝吹荡至顾枝的面庞,顾枝伸出手细心地将扶音微微散乱的头发挽着耳后,扶音突然抬起头看着顾枝,然后看着他的满头白发静默不语。 顾枝笑了笑,看着扶音的眼睛说道:“怎么?嫌弃我长得老了?”扶音摇摇头,然后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顾枝,然后轻声说:“有点想先生了。” 顾枝伸出手挽住扶音的肩膀,将少女纤细的身躯揽入怀中,顾枝低下头将脑袋倚靠在扶音的肩头,轻轻说道:“那我们便不走了好吗?” 扶音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后脑勺,问道:“你不去报仇了?”顾枝摇摇头说道:“不去了。” 扶音却笑了起来,然后缓缓说道:“顾枝,你总会去做那些应该去做的事情的,对吗?”说着,扶音捧着顾枝的脸,静静地看着少年那依旧璀璨如初的眼眸,她低声说:“我相信你,这一次,我会一直陪着你,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一个结果,也会有答案。” 顾枝也看着扶音的双眼,不知为何,只是看着她眼中那流淌的光彩,顾枝便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任何的负累和委屈,如今的“地藏顾枝”在传闻里无所不能,但他永远都只是那个在雨夜中救下了扶音的少年郎而已,他此生救了一个人,也只为了一个人。 但还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关于仇怨,关于情感,为了过往,也为了未来。 第六十九章 风云只身赴蓬莱(三) 这座深邃幽暗的宅院,掩埋着世间最混沌的黑暗与罪恶,正义会在此得到伸张,邪恶会在此得到伏诛。 对于许多人来说,可以选择不去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与任何一件事,但却绝不会不相信这座宅院的门扉上悬挂的匾额。 那三个字,由血与火淬炼而来,浸染了无数的期盼和渴望,于时光的考验下焕发出更加鲜亮的光芒,值得所有人都心神往之,并且永远相信,只要这座降魔殿依旧存在,那么曾经的黑暗和绝望就都不会死灰复燃,光明才是那永恒不变的旋律。 满头白发随意束缚在脑后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朴素简单的布衣,他从巷子口缓缓踱步走来,一路上还绕了些弯路,看来是第一次来到苍南城降魔殿所处的这条街巷。 铺在地上的砖石和装点两侧的瓦砾都没有什么出奇,或洞开或紧闭的院门里住着形形色色的寻常百姓,似乎久居于此也已经对于不远处那座幽深宅院里的古怪声音习以为常了。 随着年轻人走近,好似在他身边的风声都更加锋利了一些,但在跟着一段距离之后,那些缠绕的风便转瞬间消失不见了,似乎不愿意再给瞧着病弱瘦削的年轻人带来更多负担。 年轻人在降魔殿的匾额和旗帜前停下脚步,有隐隐约约的惨叫声和哭喊声传来,夹杂着不甘的怒吼以及悲切的哀鸣,年轻人晃了晃脑袋,看起来是想要将那些好似幻觉的声响都从耳朵里甩开。 年轻人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有一队降魔殿的守卫拖着几个为非作歹的恶人要进入宅院,年轻人才挪开脚步让出了道路,那些降魔殿中人只是看了一眼手无寸铁的年轻人一眼就收回视线,然后带着那些恶人走入了降魔殿,很快不见了踪影。 年轻人踮起脚尖往里头看着,只能时不时看见穿梭而过的紫色身影,这座除了那些古怪声响以外便寂静无声的幽深宅院,所有人都忙碌着眼前的事情,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闲谈和言语。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就这样踏入其中有些不讲礼数,但降魔殿向来对于任何人都来者不拒,也不会刻意拦着不让谁走入其中,只要你有那份胆量和无愧于心就好。 年轻人拍了拍衣衫,然后就迈开脚步走入了降魔殿中,他抬眼望向宅院的深处,一座屋檐下,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身影就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似乎早就知道年轻人会到来,但却没有主动外出相迎,而是就在此处等着他走进来。 看到年轻人跨过门槛,那个等待着屋檐下的紫衣身影似乎松了口气,他不再只是站在原地,而是以比年轻人更快的速度来到了近前,然后一身紫色长袍的东南巡察兼南部监察旗岸双手抱拳弯腰行礼,沉声说道:“顾大哥!” 白发年轻人伸出手扶起旗岸,然后笑着仔细端详少年如今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真是长大了啊。”旗岸听见顾枝的话语,便还是像当年一样下意识地伸出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笑意。 顾枝摇摇头,然后看了看四周,问道:“在这里说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旗岸想了想,带着顾枝往降魔殿中走去,说道:“那就去议事堂吧,在那里说话不会被打扰。”顾枝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旗岸转头看向顾枝,笑着说道:“降魔殿又不是什么禁地,既然所有人都可以走进来,那么也没有动不动就要将人赶出去的道理,若是想要坐下来喝杯茶难道降魔殿还能拒人千里之外?顾大哥不用担心,我这不是以公谋私,降魔殿的规矩本来就是如此。” 顾枝这才放心地跟着旗岸往议事堂走去,这一间房子位于降魔殿幽深宅院的一角,不仅没有蒙上黑布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反而是得到日光照耀最充足的位置,走入大堂中,无需点亮烛火也是一片亮堂堂的,让人不由得便心神放松,觉得此处便是世间最光明纯粹的地方。 坐下之后,便有跟着旗岸的侍卫将茶水送了上来,旗岸没有坐在上首,而是坐在了顾枝的对面,甚至正襟危坐的样子,丝毫没有什么朝廷五品官员的架子,更像是一个许久没有遇见自己的老师于是意外见到之后便有些担心学业不精被痛斥一顿的学生,只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喝着茶的顾枝。 看见顾枝似乎饶有兴致地在观察着这座议事堂的装饰,旗岸想了想便主动开口说道:“顾大哥,降魔殿的人知道你来,但毕竟不知道真实身份,所以一路上还是跟了一段距离,是我觉得应该是你来了才让他们撤的,应该没有给你惹了什么麻烦吧。” 顾枝放下茶杯,摇摇头笑着说道:“这是降魔殿该做的事情,不用多解释。” 旗岸看见顾枝脸上熟悉的笑容,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小小酒肆中,顾枝就是那个在泥阳巷的木匠,而旗岸也不过是一个向往江湖事的店小二,只是时间匆匆流逝,终究物是人非。 旗岸有些感慨地说道:“顾大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就像当年一样,只要有你在,所有的事情就都不会是困难。” 顾枝将身子倚靠在椅背上,笑了笑说道:“就不用拿这些话来套近乎了,当年也就是帮着你偷了些酒,或者让你少站半个时辰的拳桩,这些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困难,除了我就没人做得到了?” 旗岸尴尬地挠挠头,解释道:“顾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枝抬起手打断了旗岸的话语,直起身子神色认真地说道:“旗岸,两年前赋阳村的事情,多谢了。” 旗岸看着顾枝郑重的神色,他站起身来语气认真地说道:“顾大哥,我受不起这声谢,无论是作为旗岸,还是降魔殿的官员,我都不会看着赋阳村陷入危机而坐视不理,更何况,旗岸之所以能够成为今日的旗岸,没有顾大哥,没有扶音姐姐,便不可能做到。” 顾枝看着旗岸认真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伸出手说道:“坐下说话,现在好歹也是朝廷官员了,该有点架子。” 旗岸坐在椅子上,听见顾枝这般说便差点要重新站起身来,顾枝有些无奈地摆摆手,旗岸才神色郑重地回道:“无论何时,无论旗岸有何身份地位了,顾大哥和扶音姐姐都是我的亲人,需要做的事情和应该做的事情,旗岸不会忘。” 顾枝看着旗岸那清澈闪烁的双眼,嘴角笑意便多了几分欣慰,也许在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原来他顾枝也已经成了许多人眼中需要万般尊重和珍视的长辈了。 顾枝轻声说道:“看来是真的长大了。”旗岸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便说了些有关当初奇星岛朝廷进军赋阳村之后的事情。 那时的兴师动众最终被各方势力一同压制了下来,奇星岛朝廷也不可能当作此事完全没有发生过。等到奇星皇帝从光明岛回来之后,便将军中几位大将给贬了职,但是盘戈这些领兵多年的封疆大吏还是毫发无损,所以便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交代罢了,毕竟那时顾枝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消息也已经传来,奇星岛虽然忌惮几分顾枝事后会回来清算,但也不至于过分地提心吊胆和唯唯诺诺。 顾枝其实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中了,因为他知道那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不是一个蠢人,也不会真的把希望寄托在掌握几个武道宗师身上,所以那时出其不意进军赋阳村也不过是想要试探几分“地藏顾枝”这个天下武道第一人的立场罢了,若是能够纳为己用自然是好,可若是心怀异心想要争夺奇星岛的权势,朝廷也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不过那一场进军落幕之后,依旧是对奇星岛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只是那些改变都在于权势的高处,平民百姓们倒是没有多少感受。 比如醉春楼将大部分势力都迁出了奇星岛;比如降魔殿真正地有了切割分离的趋势,今后恐怕不再只是奇星岛朝廷的一个下属机构了;比如那些远道而来为了探寻“地藏顾枝”足迹的许多武道高手都被奇星岛朝廷暗中纳入麾下。 这种种变化,对于奇星岛来说有好有坏,但终究没有动摇奇星岛如今汪洋之上第二大岛屿的地位。 顾枝静静听着,只问了一句:“降魔殿会归顺光明岛江湖院麾下吗?” 旗岸想了想,摇摇头说道:“虽然现在降魔殿依旧只是依附于奇星岛存在,但是有了此次乱世和江湖院的合作,以及降魔殿在旭离海域的名望,奇星岛朝廷再想要牢牢掌控降魔殿便难了许多。如今倒是还没有多少关于站队选择的事情,第一正司和第三正司那几位大人物默契地将此事压下,想来在乱世之中还没有太大的变动,可是之后,降魔殿应该会成为一个各大海域监管江湖武林的所在,与江湖院的权责互有补充。” 顾枝好奇问道:“那你会选择离开奇星岛吗?”旗岸皱眉思索片刻,然后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能进入降魔殿有了今日地位,都是因为第三正司大人的提拔之恩,第三正司大人应该会率领降魔殿的余部留在奇星岛朝廷,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选。” 顾枝点点头,然后抬眼看着旗岸说道:“当初既然你选择了走入降魔殿,应该也是找到了自己选择的道路,虽然这条路难免会多些坎坷和曲折,但是希望你能够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这个世界终究对于少年人还是多几分宽容的,可以再多想一些,然后试着多做一些。” 旗岸身子坐的笔直,将顾枝所说的话都牢牢记住。从他们重逢至今,旗岸没有问过顾枝谢洵的下落,顾枝也没有主动提起谢洵如今身在何处,就好像两个人都已经在知道了问题和答案,于是谁也再不忍开口,好像如此就能回到当初的那份静谧安宁,旗岸只是守平小肆的一个店小二,顾枝也只是泥阳巷的一个小小木匠。 顾枝看了看大堂外的天色,问道:“冀央应该还在苍南城的降魔殿里吧?”旗岸愣了愣,然后点头说道:“是的,第一正司大人似乎与人交手之后受了重伤,所以这段时间一直留在苍南城降魔殿修养,不过之后应该还是会去都城面见陛下。” 顾枝点点头,只是解释道:“他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旗岸没有多问,只是看向顾枝,顾枝挥挥手说道:“带我去见他吧。” 旗岸站起身,正要开口说话,便听见大堂外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那个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在这。” 大堂的门槛走入一个身影,披着一身宽大的紫色长袍,旗岸看见冀央走入,拱手弯腰行礼道:“正司大人。” 冀央伸出手示意旗岸无须多礼,旗岸看了一眼顾枝就要先行告辞,顾枝也已经站起身,他摆摆手说道:“我就说几句话便走,总不能一直呆在降魔殿里耽误你们办正事。” 说完,顾枝转头看向冀央,拱手抱拳道:“多谢第一正司大人之前出手相助,想来这已经是顾枝欠下你的第二份人情了,不知今后还能不能还的上。” 冀央一丝不苟地回礼,然后走到一张桌子前依靠着身子,他身上紫色长袍下缠着雪白的绷带,还有些殷红的血丝渗透出来,想来此前那一战伤得不轻。 顾枝虽然一直处在昏迷之中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出手的巫赟位列新一卷天坤榜前三甲,所以冀央几人若不是拼尽全力恐怕还真撑不到最后。 冀央看着顾枝,神色认真地说道:“冀央以前便说过,这座降魔殿乃至整座奇星岛都是因为‘地藏顾枝’的存在而存在,所以哪怕是要冀央付出性命去报答也在所不惜,更何况其实冀央最终都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受之有愧。” 顾枝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奇星岛倾覆之乱的结束不是因为‘地藏顾枝’一个人的存在便可以做到的,降魔殿的诞生以及能有今日成就也绝不是‘地藏顾枝’的功劳。” 顾枝再次抱拳行礼,沉声说道:“今日不是‘地藏顾枝’来降魔殿显摆身份,也不是顾枝回了奇星岛便要来论功行赏,而是顾枝需要来为第一正司大人的出手相助而登门道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冀央同样弯腰行礼,许久之后他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顾枝,然后仰头笑了起来,轻声说道:“以前总觉得恐怕再也见不到‘地藏顾枝’了,没有机会说一声谢谢,也没有机会再问一问当年没有说完的话,没想到如今竟是还能让‘地藏顾枝’来亲自登门答谢,原来我冀央倒也不是一事无成。” 冀央收敛笑意,眼角似乎泛着泪光,最后冀央看着顾枝问道:“今后你会如何做?‘地藏顾枝’又会如何做?”顾枝下意识双手笼袖,似乎有些寒冷,只是即便蜷缩着的他也依旧有着伟岸的身影,让人不自觉地便好像直面着一座巍峨的高山,始终在风雨中屹立不倒,只是看着,便无需担心明日的朝阳是否会如约升起。 顾枝吐出一口气,咧开嘴笑道:“没有做完的事情总要继续去做,想要去做的事情也应该去做,走走停停,与这世间周旋,与这天下周旋,最后与自己周旋,终究还有些不变的东西。”就像一块石头,从山林的落叶间滚落下来,掠过湖面擦着原野,最后哪怕磨去了棱角,也依旧还是那块石头,坚硬顽强。 顾枝起身告辞,冀央想要相送却被顾枝拒绝,最后只有旗岸陪着顾枝走出降魔殿的大门,旗岸始终低着头沉默,直到跨过了大门他才抬起头看向顾枝,然后发现顾枝原来一直在看着自己,眉眼温和双眼明亮,顾枝轻声说道:“旗岸,对不起,我没能将三叔带回来。” 旗岸愣愣地看着顾枝,没有察觉到自己脸上的泪水早已无声淌落,顾枝上前一步伸出手擦了擦旗岸的眼角,然后低声说:“但你不要害怕,我会在这里,扶音也在这里,还有傅庆安、鱼姬、徐从稚、程鲤、于琅和周厌,我们都在这里,这里是你的家,赋阳村是你的家,所以,不要害怕,好吗?” 旗岸早已不是一个孩子了,他不再是许多年前那个无家可归的小乞儿,他不再是守平小肆里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店小二,他不再是那个围绕在谢洵身边叽叽喳喳谈天说地的少年,他不再是那个每日的辛苦事便只是蹲在墙角练武的少年,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无忧无虑畅想江湖事的少年,旗岸是奇星岛降魔殿的东南巡查和南部监察,今后他还注定会担任更多的要职,也要掌握更多的权势。 有的时候,一脚踏出的路便再也无法转身回头,这一条名为成长的狭窄小径,阻隔了后路,只能不断地走下去。 但是记住,总会有微小的光亮在宽敞的大路等待着你,也会有那些温和柔软的声音在身后支撑着你。 所以不要害怕,你就这样走下去吧。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所有的温暖还是会与你不期而遇, 那最初的感动和温情,将你拥抱着, 然后说一声“好久不见,辛苦了”。 第七十章 风云只身赴蓬莱(四) 酒楼内,装饰典雅的大堂中挤满了天南海北的人,其实多是腰间悬刀佩剑的江湖人。 整座酒楼都有些闹哄哄的,没有了往日里那种只独属于闲人雅客的清净雅致,不过这也不是这一座酒楼的与众不同。 最近几天苍南城里来了太多身份来历各不相同的江湖人,都是因为听闻了不久前魔君部众曾在海外出没的消息而来的,这些在奇星岛上叫嚷着与魔军一较高下的江湖人已经等待了太久,就等着一个机会来大展拳脚,如今终于听说了魔军的踪迹,所以无论是为了挣得大名还是一展抱负,无数的有志之士涌入了苍南城。 虽然在朝廷和降魔殿的监察下不至于让这些群情激愤的江湖人闹出什么乱子来,但一股脑涌进来这么多人还是让城里的许多酒楼与客栈有些苦不堪言。 对于这一座近些年来声名鹊起的闲樽楼更是算不得做一场好买卖的机缘,毕竟闲樽楼从一开始就不是这种招待江湖人的寻常酒肆,而是打定了主意要造一座独树一帜的雅静品酒之处,这些年来能够进出此地的无一不是文人雅士,哪有见识过这么一副闹哄哄的景象。 不过毕竟是因为特殊时期的不得已,所以闲樽楼那位脾气古怪的大掌柜还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翻脸,所以闲樽楼照常开门迎客,甚至都没有在菜品的价码上动什么小心思,依旧是和其他酒楼客栈一般无二的价钱,没有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却恰恰是上至高官权贵下至寻常百姓都出得起也不至于伤筋动骨的价钱。 闲樽楼的大掌柜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把这一趟糟心事都丢给了那个忙前忙后好不热络的店小二。 这个从闲樽楼成立之初就跟着大掌柜的店小二,不是什么跑堂揽客的普通帮闲,而是能够账簿酿酒两手抓的闲樽楼的“少掌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掌柜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栽培,虽然瞧着身体不太好,年纪也已经有些大了,不过这两年无论是技艺还是手段都有独到之处,许多人一开始还觉得此人不过是闲樽楼背后那位东家塞过来的无能之辈,如今也都有些服气了,甚至在闲樽楼中,许多人都“只知少掌柜,不知大掌柜”。 那位大掌柜乐得躲清闲也放心将闲樽楼交给少掌柜,那么旁人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如今人满为患的闲樽楼在那位少掌柜的打理下也井井有条没出什么岔子。 在众多客人和酒席之间穿梭的少掌柜不仅能够和天南海北的江湖人相谈甚欢,而且还有意无意地平息下几起一触即发的纠纷,所以闲樽楼反而是在这一场纷乱之中得了不少收益,比起那些因为挤满了人而闹出不少糟心事来的其他酒楼客栈而言,闲樽楼简直是鹤立鸡群。 大堂里喧嚣四起,酒杯碰撞的声音和高谈阔论的吵闹钻进耳朵里,倚靠在后院屋檐下稍作休息的年轻人倒是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反而习以为常地自顾自闭上双眼休息。 在那些乱糟糟的谈论中,他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有关降魔殿有关江湖院,最后似乎还有人提及了“地藏顾枝”,听说那一场就在七星连岛海域内的大战就是因了“地藏顾枝”而起。 年轻人只是静静听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望向屋檐外的天空,天朗气清一望无际。 年轻人走进阳光里,伸了个懒腰,然后他呼出一口气,朝着半空中挥舞起拳头,他咧开嘴角重新挤进大堂中去,又忙碌了起来。 一直到了黄昏时分,闲樽楼才安静几分,只剩下寥寥几桌客人还在交谈着,这已经算是闲樽楼难得可以喘息的片刻了,毕竟一旦入了夜,那就更是喧嚣聚集的时间,闲樽楼即将迎来又一场“硬战”。 身为“少掌柜”的年轻人坐在柜台后敲着算盘,其他忙碌了一日的店小二就暂时在大堂中休息着,等待着夜幕降临。 酒楼的门槛上闪进来一个影子,有店小二撑起疲惫的身体准备迎客,柜台后的年轻人却摆摆手示意自己来,然后年轻人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挤出一个笑脸喊道:“客官里边请!” 话音未落,年轻人愣在了原地,那个站在酒楼门口的满头白发的少年露出笑容,抬起手摇了摇,轻声说道:“好久不见,周厌。” 周厌站在原地竟是愣住了,顾枝挠挠头,走近几步抬起手在周厌眼前晃了晃,歪着头问道:“怎么,不认识了?” 周厌挥手拍掉顾枝的手臂,然后上下打量着顾枝,他突然脸色一变,然后双手拍在柜台上翻身一跃,可惜却忘了如今自己的身体有多么虚弱,竟是差点栽倒在了地上,顾枝连忙伸出手接住周厌的身体,然后就被恼羞成怒的年轻人一拳砸在了肩头。 顾枝将周厌扶正了身子,笑着揉了揉肩膀,摇摇头说道:“哪有一见面就二话不说打人的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了你多少钱呢。” 周厌还是不说话,就是上下看着顾枝,顾枝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衫,说道:“怎么,哪里奇怪吗?” 顾枝抬眼重新看向周厌,却听见年轻人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说道:“原来你还活着啊。” 顾枝静静看着周厌,然后笑着轻声说道:“是啊,还活着。”周厌突然仰起头,片刻后转过身走向后院,只是向着顾枝挥挥手说道:“跟上来。” 顾枝便跟在周厌身后一起走向后院,只看见周厌走进酒窖去拎出来两大坛酒,然后就直勾勾盯着顾枝不说话,顾枝扯了扯嘴角,搓着手打着商量:“那个,扶音还在家里等着呢,我说好了不喝酒的,而且现在咱都有伤,喝酒不好。” 周厌冷笑一声,顾枝无奈叹息一声,却按耐不住眼里的光亮,心里想着这都是周厌逼着自己喝的,要是扶音问起来就都推到周厌身上。 如此想着,顾枝拎起一坛酒便仰头灌了起来,周厌双手抱胸冷眼旁观,只是好像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来。 等到顾枝喝完了一整坛酒,周厌才搬来两条凳子,和顾枝在屋檐下坐着,顾枝环顾着酒楼和后院,问道:“这是你的产业?” 周厌摇摇头说道:“是云冉出的钱,我就是跟着这里的掌柜学些手艺而已。” 顾枝啧啧感叹,说道:“没想到你周厌居然是个吃软饭的。” 周厌满不在乎地摊开手:“这是本事。” 顾枝笑了起来,周厌也露出笑容,黄昏笼罩在他的身上,顾枝便好像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顾枝突然低声说道:“对不起。” 周厌转头诧异地看着顾枝,然后凑近了说:“你不会见到于琅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吧。”顾枝点点头,周厌嗤笑道:“那我估计他应该是把你打了一顿,可惜我现在是没什么气力打架了。” 顾枝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他打不过我。”周厌点点头,然后勃然大怒:“你还真的先去找了于琅那个混蛋啊,不应该先来找我喝酒吗?” 顾枝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人家于琅现在是光明岛上的大人物了,请我喝的都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来你这就只有这种土酒,还怪我不来?” 周厌恨恨一拍手边的酒坛子,咬牙切齿地说道:“再好的酒有我周厌酿的酒好?” 顾枝这才反应过来这两坛酒都是周厌亲手酿的,他倒是有些惊诧了,因为这两坛酒确实香味浓醇滋味独到,虽然嘴上不承认,但顾枝确实是觉得这两坛酒的酿造之人手段不俗,却没想到就是出自周厌之手。 顾枝问道:“这些年你就呆在这里酿酒吗?”周厌点点头,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地说道:“是啊,吃软饭也要吃得心安理得嘛,跑跑腿酿酿酒,好歹不是个混吃等死的闲汉。”顾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扶音,应该还能再想些办法的。” 周厌直接打断了顾枝的话语,他端起酒坛子,语气平淡地说道:“什么法子?将我的修为恢复如初,还是将我的寿命延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吗,哪怕如今的我恢复到曾经的全盛时期,哪怕我还能有百年可活,但是这世间已经不需要周厌这个江湖人的存在了,也更不需要周厌手里的那把刀,一切都无关紧要。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每一天都有的可忙,日子也有了更多的盼头,那些闯荡江湖的事情那些道德大义的志向,这天底下不是还有许多人在竭尽全力地做吗,那么少了一个周厌又有何妨。” 周厌仰头喝了一口酒,他的言语中没有遗憾也没有不甘,好像曾经的锋锐和意气都已经在市井和琐碎中被消磨了个干净,好像以前那个谈天说地潇洒自在的少侠刀客已经消失不见,可是顾枝知道,曾经的那个周厌和现在的周厌一直都是那一个人,那个不会眼睁睁看着世道继续坏下去的人,那个不会自暴自弃甘于沉沦的人。 所以这就是周厌的选择,哪怕修为丧尽再无重拾的可能,哪怕未来暗淡甚至寿元减半,可是周厌并不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也始终走在自己所亲手缔造的道路上,今后的周厌也许只是一个柜台后算账的店小二,也许会是几座酒楼的大掌柜,也许还会回到武馆教授些拳脚功夫,也许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隐姓埋名安居乐业。 可那都是周厌,不是吗?这个坐在顾枝眼前的周厌,其实没有任何的改变,他永远看着前方去活,他永远不会退缩和犹豫。 顾枝觉得这样很好,他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个时候于琅周厌他们没有跟着自己去往出云岛,一切是不是会截然不同,也许于琅还是会跟着黄先生在武馆里教授武艺,也许周厌能够攒下一笔钱然后风风光光地迎娶云冉,也许武山也能够在青潋山赋阳村中与世无争地度过余生,可惜一切都不可能有那一个“如果”了。 周厌转头看向陷入沉思的顾枝,他缓缓说道:“顾枝,我们都不是无所不能的,我们曾经做到过些什么,也一定能够做到些什么,我们做出选择,然后接受结果,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所以我不会后悔,于琅他们也不会。” “不甘,遗憾,委屈……一开始我也是这样自怨自艾,可是后来当我再次见到云冉的时候我才知道,也许人生还有着许多选择在未知的前方等待着,此时走得难了些过得苦了些,也一定不要放弃,不要放弃那些等待着你的人,也不要放弃自己。“ 周厌咧开嘴角,举起酒坛子,声音清朗说道:“这就是我周厌活了一辈子的所有大道理了。”周厌将酒坛子塞进顾枝怀里,说道:“所以顾枝,没有对不起也没有如果,过去也好现在也罢,周厌还是周厌,于琅还是于琅,黄先生也依旧是黄先生,武山依旧是武山。” 顾枝抬起眼睛看着周厌,这个前半辈子习惯了无所顾忌大大咧咧的年轻人,不是因为遭受了人生的苦难于是参透了什么,而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活着的,当命运和岁月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改变,可是还有些不变的东西始终在那里,顾枝可以愧疚也可以遗憾,但是不要只记得那些“对不住”,还要记住那些值得的和应该的。 那些死去的、那些失去的、那些无可挽回的、那些留下的,不需要“地藏顾枝”的无所不能,只需要那个泥阳巷的木匠只需要那个赋阳村的少年,就足够面对那些过往和时光了。 顾枝举起手中的酒坛子一饮而尽,他站起身挥舞着手臂说道:“一切都会结束的。”周厌笑着看向顾枝的背影,轻声说道:“就像一切都会开始的。” 然后周厌就将酒坛子都偷偷往顾枝那边挪过去,还悄悄将自己身上的酒气拍干净,腾地站起身露出一个温暖和煦到完美无瑕的笑容,屁颠屁颠跑到那个不知何时走到后院里来的女子身前,周厌十分狗腿子地为云冉捏着肩膀,然后就一起看着依旧举着双臂站在屋檐下的顾枝。 顾枝尴尬地收起手臂,虽然和云冉只是第一次见面,但看着周厌的态度就知道了对方是谁,顾枝礼数周到地见礼,然后微笑着说道:“本打算找周厌叙旧几句而已,奈何盛情难却,只好陪着喝了些酒,还望云大掌柜不要太过怪罪周厌。” 说着,顾枝微笑着看了一眼周厌,站在云冉身后的周厌顿时五雷轰顶一般,他咬着牙恶狠狠盯着顾枝,嘴里嘟囔着什么,顾枝就当看不见了。 然后顾枝和云冉聊了几句之后就准备告辞,周厌将顾枝送出了酒楼,最后问道:“要是你还不急着走,过段日子我去趟赋阳村。” 顾枝想了想说道:“不用特地跑一趟了,我应该再等一段时日就要离开了,先去一趟蓬莱岛,然后就去结束这一切,等到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我会回来奇星岛的。” 周厌没有多说什么,最后只是看着顾枝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句:“一切小心!”顾枝背对着周厌挥挥手,于是没有看见偷喝了酒的周厌被云冉扯着耳朵拉回了酒楼里。 街道上人来人往,顾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闲樽楼点亮了辉煌的灯火,在夜幕下那般璀璨。 顾枝离开了,他再次离开了奇星岛南境青潋山赋阳村中的那座竹屋,少年离开了家远渡重洋。 风云只身赴蓬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