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婿》 第1章 荣宠 冬,大齐,金陵。 申时,宫钟敲过两遍,礼乐声渐歇下来,又过两刻,武英殿殿门大开,回风舞着纷扬的雪花在殿门口打了个旋儿,被殿中飘着龙涎香的温热空气扑了出来。 一殿的锦衣华服鱼贯而出。 在最前头的自然是一等的公、侯以及三品以上的重臣,脸上俱含醺带笑相互礼让,雪天路滑,内侍们不敢大意,打着绸罗伞,小心地在旁侧搀扶引路。 傅济原煞在最后头,结果被太仆寺卿喊了名,只得躬着身子又往前走了几排。他身着墨绿色官服,红着一张脸,像是刚被蒸烤过似的。 一出殿门,寒风夹雪,直兜兜地往人领子里灌,傅济打了个冷战,没走几步,方才在殿内出的一身汗已经冷透,中衣凉浸浸的贴在背上,叫人好不难受。 “傅大人,恭喜恭喜!” “恭喜了,傅兄,双喜临门呐。” “傅大人鸿运当头,改日我可要到贵府沾沾喜气。” “……” “哎哎,多谢多谢,一定一定。”傅济站在武英殿前的丹陛下,灌了一肚子的凉风,脸都要笑僵了,到此刻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一个时辰前,他还是太仆寺里一介小小的从七品乘黄署令,战战兢兢地坐在偏殿角落里宴饮,正殿里的贵人们也不知饮坏了哪杯酒,忽就提到了他。半柱香的功夫,他官升两级半,直接由从七品提为了太仆寺五品员外郎;更甚至,得陛下御赐,将他家里尚未及笄的小女儿嫁与刚得封不久的颖阴县侯萧澜为妻。 这荣宠……当真一言难尽。 傅济作揖作得双臂发酸,道喜声方渐渐远去,揣着一肚子的黄连,面上还要笑出个春风得意,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其实在中京城太仆寺五品员外郎真算不上什么官,可这个官职仍是众人眼中的肥缺,——无他,太仆寺员外郎在皇帝外出时可随侍左右。 这也是为何有些从前正眼都未曾给过傅济一个,并心下嘀咕这桩赐婚八成是祸不是福的人,仍也笑眯眯过来道贺的原因。 傅济瞧着前面的人已远远落了他一截路,这才抹了把脸,提步往宫外走。没多会儿,方良过来与他同行,傅济冲他笑笑,有些尴尬。 这方良与他是同僚,司从七品典厩署令,之前二人官职相当,又都是老实规矩的性子,宴饮时方良还正说想攀个亲家,哪成想一顿饭的功夫,傅济就要上 了天。 傅济张了半天嘴也不知该说句什么才好,倒是方良拍着他肩膀一笑,道:“先前的话傅兄无需放在心上,是我那不成器的小子没这个福气。” “不不”,傅济忙道:“是小女没这个福气才对。” 方良哈哈一乐,倒也不当个事,片刻后方又低声道:“按说傅兄今日升迁,又得了御赐,件件都是好事,我不该泼这个冷水,不过京里头人事复杂,傅兄可得仔细些才好。” 傅济心头一热,口中虽不多言,却执手揖了一礼。 出了端门,方良被人叫走,傅济立在原地,等着横街上的车马先行。——这是南正门,只有从三品以上官员的车马能行到这道宫门,其他人要再走出两里路,到宣阳门外。 脑子一片混沌,呆站许久,傅济没有一点儿升迁的喜悦,只觉提心吊胆,又想想等会子到家说了这消息,还不知是怎一番光景。 正愁眉不展,冷不防面前多了个伶俐小童,揖礼道:“我家主人有请大人上车一叙。” 傅济顺着他的手一瞧,啥也顾不得想了,忙上前几步躬身,“下官见过大司马。” 面前是一辆四驾犊车,皂漆轮毂,上加青油幢和朱丝绳络,宽敞雅致,车中一人稍稍探出半个身子,美髯飘飘:“傅大人要到宣阳门,可需我捎你一段?” 傅济弯着腰,刚要道“不敢不敢”,脑子忽地转弯儿了,——沈大人这时刻还未走,必是有话要说与自己。 他一抬头,却已有小厮滴溜溜弓背给他做踏凳,傅济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踩人的背,很有些不自在,上车前悄悄将靴子磕了磕。 车中香气袅袅,暖如内室,傅济生怕把这车坐脏了、坐乱了,绷着身子不敢乱靠。 沈湛一眼瞧出他的拘谨,索性半卧着躺下,展了宽袖道:“傅兄随意便好,车、犊再美,也是给人用的,若为个物件反把人拘着,倒不如弃了、烧了的好。更何况你我早年相识,不必见外。” “哎”,傅济听他这样这说,身子放松了些,但心里却不敢真正与他攀甚么交情。 要说二人相识确实很早,算到今已十四、五年。彼时的沈湛还不曾位极人臣,只是大家族里被赶出来的庶子,穷困交迫之时落脚在一间破庙里痛思人生;而傅济那会儿自也没入京,还是个一心想着怎么养活一家人的放马汉。 傅济不好奇却热心肠,虽然自个儿家里伙食不怎么样,但 毕竟是口热乎饭,他就给沈湛带了四、五天的菜粥和山药蛋,直到沈湛走两人实际上也没说过几句话,后来傅济也就完全忘了这回事,直到机缘巧合的入京为官,才又见到了沈湛。 他当时根本不敢认,一是时日太久有些模糊了,二是他这人脸皮薄,生怕人家以为他要拿着那点儿缘分当恩情。倒是沈湛后来认出了他,——当时,他正被太仆寺主事骂的狗血淋头,沈湛无意中路过,远远看了一阵儿,便过来问他可是当年在辛子村住过? 自那日后,主事再不曾为难过他。 傅济心里其实挺高兴,但绝不敢攀附,因此偶有遇见都是恭恭敬敬地执礼,平日也不曾主动拜访亲近。是以,今日还是头回与沈湛同车说话。 沈湛不满四十,身材高大,面皮白皙,素有“玉面司马”之称,又久居庙堂,自有一股气势,此刻虽闭眸闲卧,却也叫人丝毫不敢放肆。 犊车行得又缓又稳,沈湛伸手摸了只杯子,傅济忙探身帮他倒水,斟好之后沈湛却不是要喝,而是将它随手递与了傅济,傅济赶紧接过来喝了一口,不是水,而是极辣口的清酒。 “嘶…”傅济毫无防备,一张脸登时皱起来,却听沈湛在对面朗声大笑,不能自抑。 半晌,堪堪止住,他也不曾坐起,只问傅济:“令爱可是曾得过宸妃娘娘召见?” “自然不曾,我官职低微,内子和小女哪里有那个福分”……和资格,傅济说着忽想起一事,忙又接道:“不过今年三月听说宸妃娘娘曾出宫游春,内子与小女得旁人引着,也曾远远伏拜。” 他说到此悚然心惊,今日宫宴除皇后娘娘外,另有二妃陪坐在侧,先前殿上赐婚之时确也有一位问了两句话,只是他不曾得见过宫妃,也不知到底是哪位。但沈湛觉不可能无缘无故与他提及宸妃,这是不是提点他此事与宸妃娘娘有关?若说给萧澜指婚,京中随便拎出来一家大约都比傅家合适,怎就落在他头上? 总不会是殿前临时改的主意…… 傅济的冷汗下来了。难不成是女儿无意中见罪过这位贵人? 可想想又觉蹊跷,那位贵人高高在上,且听说颇得圣宠,倘若真是自家有见罪的地方,她当场处置也就是了,怎还绕到了女儿的婚事上? 傅济坐立不安,以他的官职实在所知寥寥,不由道:“司马大人……” 对面没有应声。 又等了半会儿,傅济凝神细 看,却见沈湛呼吸匀称,竟已熟睡过去。 正这时,犊车稳稳停住,外面小童轻唤:“大人,宣阳门到了。” 傅济情知这已是莫大的提点,轻手轻脚起身,虽沈湛已睡着,他仍旧恭敬地行了礼才退下车,站在原地目送司马府的车驾悠悠走远。 许久转身,猛吓了一大跳! ——身后不远处,静静站着一人:正是刚被赐了婚,他傅家的准女婿,颖阴县侯,萧澜。 傅济这一日受的惊吓实在不少,此刻抚着心口,一时连行礼都忘了,倒是萧澜微微欠身,先出声道:“傅大人有礼。” 此刻时辰已近酉初,天色昏暗,萧澜身如玉山,一袭紫裘轻拢,衬着身后青色的长街,显得寂寂又从容。声音微微下抑,像是琴弦的角音,将傅济从惊愕中拉了回来。 “县侯请恕罪,傅某失礼了。”赶紧上前几步行礼。 在今日之前,傅济总共见过这位县侯两回。 头一回是两个月前他刚刚回京,得封颖阴县侯,进宫谢恩,傅济听同僚们风言风语私下议论几句,远远瞧了个背影;第二回便是在两日前,陛下祭郊坛,礼部册上有其名,安排车驾时傅济打过个照面,未有半句问答。 是以,时到现下,他都没太看清这位准女婿到底长得怎个模样,只听旁人说是俊极了的,这晌抬眼偷觑,却只看到光洁的下颚和一双微抿的薄唇。 “傅大人走得晚。”萧澜的声音徐徐传来。 “啊是”,傅济忙道:“今日、今日……”他一咬牙,身子又低了一分,语气带了几分恳求:“县侯乃是人中龙凤,小女天资痴愚,实在是不敢高攀,还请县侯在陛下面前再禀明几句……”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也知旨意一下,怎还有更改可能?但心底总存着点儿缥缈的希望,哪怕此人能看在傅家实在无用的份儿上,别让他们扯进来。 萧澜“嗯”了一声,话依旧是不紧不慢,“这是抗旨。”他说。 “傅大人是宁愿断送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也不愿成全这门婚事。”不知是否他的语气习惯性下抑,问句被他说出来便成了断定般地陈述,傅济觉得像是明天全家就要上断头台。 “不不不”,他慌忙摆手,这刻忽明白过来,自己的现下态度成了严重的错误! 萧澜却并不以为意,他躬身捧了把雪,依旧像方才一般谦谦有礼,说:“这样的谦辞傅大人在殿上已说过一回,不必 再过分自谦。备婚过程中,傅家若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来说与我,萧澜必尽力办到。今日是冬至,家中想必还盼着傅大人早些回去,雪天路不好走,傅大人还请慢行。” 这是“送客”了。 傅济背上一松,不由自主要告退,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长街,不是在县侯府,怎么就“被送客”了呢?况且人家为尊,理应请萧澜先行才是。 因转过身去想请萧澜先行,却见对方似已知他所想,萧澜立在原地未动,身后的小厮冲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傅济只得再次揖礼,先上了自己的小油幢车。 车轮辘辘,压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傅济掀开小帘偷偷往后瞧,见这风寒雪厚的,萧澜竟弃车不乘,绸伞也收了,金丝乌靴踏在雪上,留下一行笔直的脚印。 傅济默默放下帘子,叹了口气。 第2章 福祸 由宣阳门往西再往南,过西虹桥、西市,再过下浮桥才能到傅济所住的塔巷。 到了家,一进后院便瞅见两个憨憨的雪人儿,傅济过去拍了拍,正好长媳唐氏和婆子出来换炭盆,见了他立时都笑呵呵地给屋里报:“父亲(老爷)回来了。” 傅济嗯了声,掸雪进屋。 正房里刚刚点起灯,傅夫人坐在长塌的矮桌旁,方脸大眼,肤色不很白,瞧着便不是养尊处优出来的。见人进屋,便笑问:“老爷回来啦,吃了多少酒?给你备着热汤,可要先喝一碗?” 一旁的次子长启和小女延湄也起身行礼。 傅济摆摆手,见小女儿的目光直利利的看向他的靴子,瞧见他回来时换过了备用的,这才抬起头来,灯光晃到了她白净的额头,额际的绒发软软的弯着,像是勾了一层金,下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的有些无辜。 傅家两子一女,长子傅长风,今年二十有二,未进京前就已娶妻生子,年少时跟着傅济养牛驯马,练得一身好骑术,现下在御马司任职;次子傅长启,尚未弱冠,与父亲和哥哥不同,他自小能言善辩,通诗书也通人情,会好几种胡语,这几年总能倒腾些新鲜东西,也颇有些进项。 “长风还未回来?” “应是快了”,唐氏去端了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来,应道。矮桌上趴着三岁的小孙子元儿,起身过来要撒娇:“阿公抱。” 唐氏阻他,“莫要缠着阿公,阿公今日累了。” 元儿瘪着嘴憋出泡泪,扭身往傅长启那儿扑,“二叔……”,他一面叫唤,一面转着眼睛往对面瞄。 延湄手里拿着个被他弄坏的小木车,不紧不慢地取出根细铁丝,三两下弄好了,放在小桌上。 “癞瓜蛋子。”傅母伸手抹小孙子的脸,元儿从长启怀了挣出来,偷眼觑觑小姑,手疾眼快地拿起木车跑到一旁耍了。 傅济咕咚咚喝完了醒酒汤,精神微震,想起方才司马大人的提点,一颗心落不到实处,挥手让屋里的两个丫头先出去,思忖着问自个的妻子:“我有事要问,你且想想今春三月,就是宫里头有贵人出来游春的那次,你带着湄湄沾福气,是只在外头伏拜,还是被召到近前去了?可有什么不妥的叫贵人见怪了?” 傅夫人不意他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才说:“没有啊,我们在外头候着,听里面是吃酒说话来着。怎一时想起这事来了?” 傅济 摆摆手,只道:“你再细想想。” 傅夫人被弄得莫名,凝神回想了一阵儿,嘴角忽而一紧,她冲小女儿招招手,柔声道:“阿湄,你可记得春天里那回,咱们出门去,远远见着了宫里的娘娘……” 延湄乌亮亮的眸子眨了眨,点了下头。 “那那日,娘不在的功夫,你有没有做旁的事?” 延湄轻轻歪着头,没出声。 傅夫人看向丈夫,一副“你看我说没甚么吧”的表情。 傅济叹口气,横生出一股心酸,正要起身,延湄却突然开了口。 “作诗,很多人。”她的话极简,声音清凌凌的,但傅家几人都听懂了。 傅夫人讶异地睁大了眼睛,同时涌起些微没由头的不安,傅济脑子里转了几个大弯,一拍膝盖,他明白了! 那日游春,宫里宫外许多女眷,除了赏花赏草,应景吟诗也必不可少,尤其未出阁的少女,最易被人放在一块儿比对,傅家虽排不上溜儿,但当日人多,难免被人抓做陪衬。傅济倒不很担心女儿出丑,毕竟幼时她也是和长启一并拜过先生的,虽对诗、赋不甚喜爱,但叫她做两首平常的还是成的,况且字不赖。 只是当日作诗,有宫里的娘娘在,多数女子定然是面上赞美景实际更赞美人,而自己家里这一个,多半会写景比人美。 这样的事没法子明说,也算不得罪过,但贵人心里必定不舒服,八成就此记下了。 ——傅济觉得自己找到了根源。 他不由埋怨傅夫人,“你当时去哪里了,怎也不把湄湄带着?” 傅夫人垂了眼,含含糊糊说:“我,我更衣去了,就那么一会子的功夫,回来也没听说有甚么事。” ——她那日被一件事大大分了心神,光心不在焉了,可能之后延湄身边的丫头跟她说了一嘴,但她也忘了。 “当时不好好的,现又怎么了?” 长启已瞧出了父亲的不对,想了想,“阿爹,宫宴上有事?” 傅济“唉”了声,正这时,傅长风带着一身凉气进了屋,他个子颇高,浓眉大眼,麦色的皮肤上挂着化湿的水珠,笑时露出一口白牙,叫人觉得亲切可靠。 延湄原本静静站着,这时难得地拿出块叠的四四方方的帕子,上前递给傅长风。 傅长风冲她一笑,接过来,“多谢小妹。” 延 湄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又回到原地站着。 若在往日,傅长启总要逗上几句,说她偏着大哥,从不见对自己这样好,今日没言语。 傅长风看屋子里气氛不大对,询问地看着唐氏,唐氏完全摸不着头脑。 傅济起身道,“先用饭罢。” 一家人莫名其妙,被他带的有些忐忑,傅夫人牵了小女儿的手,“人都在这,有事情你就说,吊着人做什么。” 傅济打头先朝梢间走过去。 今儿日子特殊,京里过冬至便似过年,晚上这一顿是极丰盛的。 唐氏带着两个丫头端菜,延湄摆碗筷,——她做的极其仔细,碗与碗之间的距离都要一点儿不差,筷子放在筷架上,露出的长短更要相同。 她摆完了,便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上,严肃而认真地看着傅济,等着他那一声“动筷吧”。 桌上热气腾腾,酒糟鸡、干蒸鸭、连鱼豆腐、煨鲜菱、芋儿羹、还有一家人最爱的芙蓉肉……傅济发了话,大家才开始动筷子。 傅家并没有甚么必须食不能言的规矩,早些年里,孩子们都还小,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吃饭才是常景,后来傅济在衙里谋了差,几个孩子也都大了,慢慢自己就长了规矩,有话留待饭后说。 不过今日这顿饭,显然安静地异于往日,时间也要短些。 延湄放下筷子时,见只有唐氏还在给元儿喂最后几口饭,她眨眨眼,觉着今日的菜有些多,肚子很撑。 傅夫人叫人撤了桌,饭菜都余不少,便当今儿给下人们多加些菜,遣自个儿身边的婆子带着几人都到前院一块儿吃,不必忙着回来伺候。 “现快说,在宫里头出什么事啦?”她催促傅济道:“叫人好不安生。” 傅济正正脸色,这才将今日之事简单说了,总结有贰:其一女儿被赐婚;其二他升了官。刚刚的推测未免妻女惶恐,他便略了没提。 他说完,一屋子人全傻了眼。 傅夫人的目光从丈夫脸上移到小女儿的脸上,心中第一反应就是“完了完了”,长风和长启也皱起了眉头。 静默中,还是唐氏先开了口,她兴奋中带了些不解,小声道:“阿爹,这,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傅长风转身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别添乱!” 唐氏脸一红,嘟着嘴不说话了,长 启缓慢开口道:“颖阴县侯两个月前才受封,嫂嫂多半还不清楚他是何人。” 唐氏忙点点头,心说我本来就不知道,你们倒是说啊。 长启续道:“这位颖阴县侯名为萧澜,萧是国姓,他的父亲乃是皇上的异母弟弟,原端王萧成道。后来……端王欲弑兄造反,端王府七十六口皆被杀,最后还是皇后娘娘求情,皇上多半也念着最后一点儿兄弟情分,留了原端王妃和幼子萧澜一命。 原来的端王妃去了栖霞寺,这萧澜也在道场寺里呆了五年。前年朝廷要谴人出使乌孙和于阗,到于阗要过精绝,那精绝州邪得很,据说有鬼魂精灵吃人,少有顶着胆子去的几个商队,全都有去无回。皇子里无人愿意前往,推来推去,后又有人说于阗奉佛,而萧澜恰在道场寺受了几年熏陶,多半能得佑护,于是这差事最后就落在了他头上。一去快两年,今年秋末,还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而且带回不少宝玉,立了此功,这才被封为县侯。” “啊?!”唐氏顿时被皇家的倪墙之祸吸引,两个眼睛瞪得溜圆,压着声说:“就是他呀!我好几年前也听人说过的!人都说最后八成也那啥了”,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原来竟还真活着呢!果然还是皇上仁厚,到底不忍端王一脉就此绝了根儿。” 她想起来了,那时候她还没嫁人呢,某天听村里人神神秘秘地说京里头出大事了,先说皇帝险些不成了,后说又活了,反正死了好些人。她实际也没太弄明白到底出了啥事,只听人说“造反”什么的,这事在村里翻来复去传了好久,版本也有好几个,最后只记得有老人感慨了那么一句“皇帝仁厚,不忍叫自个儿兄弟绝了种”。 傅长风嘶嘶抽了口气,“你悄悄呆会儿。” 可唐氏这下子明白过来了,一腔的高兴登时都化了苦,两步过来抓住延湄的手,“三妹的命哟!怎么就赶在咱们身上了呢!这要是哪天皇上心里不舒服,一想起来当年的事再……” 傅济咳了声,打住她的话头:“圣上当年既已赦免了他,想必不会翻旧账。” 他说这话的时候,底气不怎么足,结果唐氏还咧着嘴,惶惶道:“那可说不准,从前他是呆在佛寺里,旁人不记着他了,现今见天儿地戳人眼,保不准啊!况且你说经了这么大个事,这人还正不正常啊?再者有,万一他也像端王似的想不开干出点啥,那咱家……” 傅家几人:“……”怎么人怕什么你说什么! 那厢里傅母的脸 已经变了色,她抓着傅济的袖子:“这可能不能改呀?人说姻亲不结高门,咱们寒门小户,求个安生自保还不成?” 傅济一脸苦像,唐氏摸摸脖子,觉得凉飕飕的。 一屋子凝重,大家都不由看向了下首坐着的延湄,只见她一双乌亮亮的眼睛盯着香钟,——外面已经隐隐听到了河坊的乐声,每天这个时间,她该去院里的桃树下绕圈儿了。 傅夫人一个忍不住,扭头抹眼眶,仿佛看到自己女儿一条腿迈进了火坑。 第3章 痴愚 二更末。 延湄披着被子坐起来,她睡不着。过了入睡时间仍不能成眠这件事,让她感到烦躁。 丫头桃枝与她一并睡在床塌上,中间吊了层纱帷隔开,听见动静也坐起身,小声问:“怎么不睡啦?” 延湄闷闷的,伸指头在塌上写写画画。 ——这说明她心情不好。 屋里只有一盏小地灯,桃枝又不识字,看不懂她在写画些什么,但能猜个差不多,因而轻轻劝,“小姐的亲事定啦,老爷夫人,大公子二公子他们舍不得你,这才心里头难过。” 延湄果然停了,顿了一会儿,她伸手将发皱的褥面捋平,继续写。 桃枝不知道她明不明白成亲意味着怎么一回事,只能又说:“这是喜事啊,都是要成亲的,只要小姐日后过得好,他们就会打心底里头高兴。” 延湄用被子将自己蒙了起来,团成一个球。 桃枝不大放心,又不敢去拽她的被子,只能一声声地唤她。 半晌,延湄把头露出来,慢慢躺倒,睡了。 第二日,宫里的旨意到了,赏赐也跟着到了。 昨晚傅家里没一个人睡得踏实,今早都恍在梦中,旨意一接,大梦成真。 皇上的赏赐最直接,真金白银。 来宣旨的梁公公走前又特意对傅济说,“傅大人这里叫咱家好找!往后您进宫的时候可还多着呢,这里热闹是热闹,毕竟远了些,建初街一带就近得多,又挨着大市,过后家里给傅小姐备嫁妆也方便,您说是不是?” 傅济忙“是是是”的应了,他知道这多半是上面的意思,毕竟他一个五品小官,皇上御赐个宅子有些太过了,但眼下既赐了婚,不能让他寒碜了萧澜的脸面,赏的金银珠宝足足够他置办座像样的大宅子。而且既然太监提点,想必宅子已给瞧了个差不离,价钱也不会高。 ……这么看,皇上还是挺看重这个侄儿? 皇后还有宸妃、荣妃两位娘娘也赏了东西。 皇后赏了四样:一座鸡翅木山水屏风,一匹茱萸纹蜀锦,一对儿青釉宝瓶,还有一支镶了玳瑁的金笄。这意思延湄的笄礼有如皇后亲在,对傅家简直是天大的荣耀。 ……皇后对萧澜也不赖? 荣妃赏的是一对儿乌木首饰盒,盒里盛着六只金花钿。 宸妃赏的物件傅济特意细看了一番 ,是座鎏金银竹节熏香炉和一柄麒麟纹嵌宝石的铜镜。傅济瞧了快有一顿饭的功夫,那香炉下面做成竹节的样子,又细又直,上头如一朵刚绽开的花苞,若燃起香来,翠烟浮空,定是美极了。可傅济端详太久,竟生生把香炉看出股子高傲姿态。 得了赏需得进宫谢恩,傅母赶紧拉着延湄打点梳妆,傅济千叮万嘱,让延湄一丝不差的将礼行了一遍才放心。 傅夫人这辈子也没想能进皇宫走一遭,一路上战战兢兢,攥着延湄的手跟在领路太监身后,气都不敢喘大了,只觉走走停停,许久才到了皇后娘娘的显阳宫外。 宫门厚重,紧闭不开。太监在外唱报了一声方有宫人出来。 按礼她们只需在宫门处磕头,品级太低是得不了皇后召见的,但今日磕完头宫人并未立即着她们离开。 母女二人在宫门外又候了一刻多钟的功夫,里面有宫女来传:“皇后娘娘宣夫人和姑娘面见。” 傅夫人一听头上就了冒汗,颇是受宠若惊。她悄悄捏捏女儿手心,很怕她对着生人不讲话。延湄似乎觉得有趣儿,也捏了下阿娘。 那宫女的眼神一直在延湄身上转,将她们带到暖阁,恭敬地往里通报,须臾,有人打了帘子,宣她二人进去。 一进暖阁,浓郁的花香袭来,傅夫人打了激灵,硬生生将喷嚏憋下。她眼角余光盯着延湄,见女儿反比自己自若的多,在她身后半步处,提裙行礼。 “嗯”,前方传来懒懒的一声,皇后坐在一张紫檀矮塌上,手里拢着暖炉,说:“抬头我瞧瞧。” 傅夫人小心翼翼地抬眼,见凤头塌上皇后着绛绫袍,缓鬓倾髻,金饰满头,修剪漂亮的丹色的指甲微抬了抬,叫延湄:“来,到近前来。” 傅夫人一哆嗦,眼珠都不敢多转,怕女儿这会子发痴。 延湄却并没有,她听话的上前,跪坐在脚踏旁,皇后细细的端详她,好半天才道:“是个好孩子,读过书不曾?” 延湄声音发干,竟也答话了:“读的不好。” 皇后一时笑出来,又问:“都读的什么?” 延湄这下敛了敛眉头,像是不知怎么回答。 傅母赶忙伏身,“皇后娘娘见谅,小女多是太过紧张……” 皇后摆摆手,似不以为意,“这孩子,怪有意思的。”她道。 说完这句皇后便不再言语,却也不叫她们走,只时不 时看延湄一眼。 就这样捱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外头进来个宫女低低在皇后耳边禀报了句什么,皇后便阖上眼,轻轻道:“去罢。” 傅夫人紧张得头昏脑涨,暗暗松口气,总算可以走了。 但没成想,刚出了显阳宫,便有两名侍女候在那儿。 其中一个笑盈盈道:“知道夫人进宫谢恩,宸妃娘娘吩咐我等过来瞧瞧,若是得闲,便请三小姐去说说话。” “啊,多谢娘娘”,傅母尚发着懵,说话不很连贯。 那宫女掩嘴笑了笑,过来便拉延湄的手,“三小姐这便跟我来罢。” 延湄避了下,避之不及竟直接甩手挣开了! 傅夫人吓了一跳,忙拉住她的手安抚,解释道:“她有些认生,两位姐姐多担待。”一边要与延湄一同过去。 另一名宫女却扶住她:“我带夫人在掖门等着就好,用不了多久的,有紫娟姐姐在,夫人放心好了。” 不让她同去?傅夫人满目担心,那叫紫娟的宫女挑挑眉,似笑非笑地说:”夫人担心什么?我们娘娘难道还会吃了三小姐不成?” 傅母赶紧摆手,心里说我怕她闹起来骇着你们娘娘。一面殷殷叮嘱自己女儿,“阿湄,跟这位姐姐去,见了宸妃娘娘要依礼答话,阿娘就在掖门等着你,啊。” 延湄定定看了她片刻,福个礼,果真跟着那叫紫娟的宫女走了。 昨日一场大雪,宫中各处都在清扫,紫娟走在前面,偶尔说一句“三小姐请这边走”,她穿着一双厚底的宫靴,步子迈得很快,有冰雪的地方也不绕路,经过一颗冬树时,手不经意地一碰,树枝上的雪扑簌簌地往下落,砸了延湄一头。 延湄这时停下来,抬眼,紫娟已经不见踪影。 她脸上现出些微茫然神色,却也不见焦急慌张,抬手拍拍头上的雪,慢吞吞往周围看了一圈,没人。她便静静站在原地,过会儿再看一圈,还是不见人。 她也不走,索性捧了把雪,又踮起脚尖儿折了根树枝,胡乱的画来画去。 紫娟躲在不远处的假山后观察,瞧了许久哼笑一声,转身回含章宫去。 虎皮塌上,女子肌肤赛雪,长眉飞鬓,眉间一点朱砂痣平添了无限风情,她一手支颐,怀里抱了只雪白的狮猫,听着紫娟的回禀:“婢子瞧了这一遭,这人的确是痴呆呆的。路上我专挑不好走的路走,她几次险些滑倒 ,却也不知避开或是说句话;作弄一下更加反应不过来;后不见了我,连喊一声也不曾,胆子怯的很。有宫人经过,她不拿住人问路,还在那自己玩儿雪呢。您说这可不就是个傻子么!” 宸妃好看的眉头轻轻一动,紫娟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跪下去,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娘娘恕罪。” “起来吧”,宸妃看她一眼,声音轻轻软软的,“又没怪你。” 紫娟咬着嘴唇站起来,一时不敢说话。 怀里的猫细细“喵”了一声,宸妃方又漫不经心地问:“还有么?” “有”,紫娟忙欠着身子说:“她认生得很,先前婢子要带她走时,她还蛮缠着打婢子的手呢。”她瞧着宸妃的神色,话里不由便夸张起来。 “这确实蛮缠”,宸妃这下笑了,这一笑如春花初绽,紫娟瞧着也惊艳,更不论男子。 她拢了下手,就听宸妃轻软的声音吩咐道:“行了,把人送出去吧,我现下乏得很,就不见了。” “是”,紫娟应声退出来。 宸妃兀自发了会儿呆,挠挠怀里白猫的下巴,勾起抹无谓的冷笑。 回来时紫娟走的慢悠悠,甚至还瞧了瞧几株刚开的梅花,快走到她撇下延湄的地方,这才加快步子,像是着急寻来的模样。 “三小姐……哎哟!”紫娟面色一变,“七皇子,您怎么跑这儿来啦!“——原地除了延湄之外,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正猫着腰攥雪球,两人身旁平摊着只老鹰纸鸢。 这大冬天的怎又把这东西翻出来作耍!紫娟一皱眉,四下里瞧瞧没见着伺候的宫人,不由心下咒骂,边掏出块儿帕子要给五皇子擦手边狠瞪了延湄一眼。 延湄正也抬眼看她,只是一瞬,又低下头去。 那五皇子也不知识不识得紫娟,只围着延湄打转儿,还口齿不清地同她说话,“都跑,跑了,没,没……人跟跟,跟我玩儿。” 紫娟过来扶他起身,就见延湄看了自己一眼,慢吞吞朝七皇子说:“跟她玩儿。” 五皇子黑黢黢的眼睛一亮,紫娟没反应过来是怎一回事,只觉他使劲儿拽自己的胳膊,她不敢违拗,被拽的半蹲下身子,这时就见五皇子弯腰摸了两个雪球,呵呵傻笑两声,一个猴窜扑到了紫娟背上,往她脖颈儿和前心各塞了一个。 “啊!”那雪球冰的紫娟一个激灵,可还没等她起身,五皇子挥着他 那小铺扇似的双手,啪一下给她来了个前后夹击,嘴里还配了个音“噗!”。 噗…… 两个雪球全碎在了紫娟的衣服里。 第4章 桃子 紫娟怀疑延湄是故意的。 可她刚向宸妃断定这人是个傻子! 雪碴子冰凉冰凉,沾着她滚热的后背和前胸当即都化了水,湿兜兜好不狼狈。怒而看向延湄,见她脸上迷茫又坦荡,并没有丝毫偷笑或幸灾乐祸的神色。 紫娟咬咬牙,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赶上俩傻子在一块儿。 她心里头骂,却是万死也不敢说出来的。七皇子还在那呵呵呵地笑,又抓了雪要往她身上扔。 前面气吁吁跑过来几个宫女和太监,看见七皇子在这儿,都拍拍心口,一副“阿弥陀佛”的表情。然而看到紫娟,一个个又白了脸。 紫娟正憋了一肚子的火儿没地儿发,逮着领头那宫女,甩手就抽了两巴掌,狠厉斥骂道:“一个个儿的都作什么死!竟让七皇子跑到这儿来!还有那破玩意儿,现是什么时节?天寒地冻的,你们竟由着他放纸鸢!这要是被娘娘知道了,不扒了你们的皮!还不快把那破玩意儿拿走!” 小宫女被打的两颊通红,诺诺应声,小太监过来抱了七皇子要走,七皇子却拽着延湄的袖子使劲儿。 紫娟这会儿里衣湿了个透,不想在这丢人,指使一个小太监:“把傅家小姐领到掖门去。”又转身横了几人一眼,意思七皇子的事都消停点儿。 几个宫人连连点头,他们当然不敢自个儿找死。 紫娟受了气,却也只得默默吞下,先忙忙地回去换衣服。 不怪她不敢说,——七皇子是她们含章宫的,生母正是宸妃。 这孩子有些特殊,别看生的粉雕玉琢一样,却三岁多时才会说话,还是结结巴巴的。现六岁了,旁的皇子在这个年纪都该开蒙,可他话还说不清楚,宫里的人渐渐便瞧出来了:这位皇子脑子不大好使。 但宸妃圣宠不减,明面上倒没人敢欺负他。而且他虽傻,但偶尔也知谁好谁坏,不说则罢,一旦告到皇上那里,龙颜便是盛怒。 是以他这会儿不走,小太监也不敢生拉硬拽,有一句没一句的哄。 正无奈,冷不丁横出个声音:“七弟不乐意,你们扯着他作甚么?” 宫人们一打眼,赶紧撒了手,跪地行礼,“太子殿下,侯爷。” 延湄也一板一眼地福身。 太子方十二岁,着暗红色龙纹大衫,束金冠,披鹤氅,一张圆脸上稚气未脱,冲着七皇子招手:“老七,过来,五哥这 儿有好东西,等下带你去拿。” 七皇子显然能识得他,咧开嘴冲他笑,“太,太子哥哥。”又瞪着一双眼睛看旁边那人,好奇地想过去拽一拽。 “这是六哥”,太子指指身边的萧澜,“你不认识啦?前些日子才见过的。” 他这么称呼,是按宗室里的排行,现今除了他,已经没人这么喊萧澜了。 七皇子绕着萧澜转了一圈,伸手去扯他衣袖,萧澜便半蹲下身子,然而七皇子只是看到了他手中的藤篮,里面有又大又红的桃子。 ——这是前几天由滇南贡进来的,名为雪桃,因其熟的极晚,几乎在立冬进入雪季之后,所以得名。模样喜人,吃起来更是脆甜脆甜,太子得了两篮,特意给萧澜留出些,等着送他,含章宫自然也是有的。 七皇子瞧了并不如何稀罕,不过他却伸手拿了一个最大最红的,转身颠儿颠儿跑走,捧到延湄跟前。 “哎呦”,太子这才注意到延湄,一边乐起来,“老七你都会借花献佛啦”,又问跪着的小太监,“你们宫里的?” 小太监忙答道:“回殿下,不是含章宫的,这是傅家小姐,下半晌进宫谢恩,这会子迷了路,奴婢们正要送她到掖门。” “哎?”太子眨眨眼,转而嬉笑着看向萧澜,“六哥,是傅家小姐。” 后面几个字他故意拖了长音儿,萧澜便弯了弯唇角,他刚刚见着时,想想今日该入宫的女眷,已经猜到了。 “那快起来吧”,太子还是少年心性,将人打量几眼,悄声对萧澜说:“还成,六哥。” 延湄手里捧着桃子起身,她并没有什么羞怯之态,直勾勾地就朝萧澜看过来。 太子:“……” 大齐因有多地胡风渗入,民风博杂,有矜持娇羞的贵女,有泼辣爽利的悍妇,还有爱美色而肆求的少艾。 太子有点儿担心,“她不是想把那桃子扔过来吧……都怪六哥长得太好看。” 萧澜一笑,随口道:“那也没甚么好的。” 他眼睛微微眯起来,不动声色的打量延湄。 少女身量中等,略有些瘦,披着水蓝色的氅衣,耳朵冻得发红,一双眼睛定定看过来,清泉似的,透亮又安静。 顺着这道目光……萧澜动了动手中的藤篮,——那目光也跟着动了。 嗯,她直勾勾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篮里的桃儿 。 萧澜再看她捧桃的样子,便明白了:这桃子虽是七皇子拿去给她的,但显然原本的主人是萧澜,她不好直接接受,所以有礼地问询自己。 萧澜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延湄的眼中霎时泛起光亮,这下她直视着萧澜的双眼,漾起并不明显的笑意。萧澜觉得自己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五个大字:你是个好人。 太子从旁哈哈大笑,等小太监领着延湄走了,他还拖着声儿在冲着萧澜念“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萧澜也不在意,任他笑闹,偶尔说句旁的。 延湄到掖门时那叫紫灵的宫女早已走了,只留下傅母一人焦急地等着,见女儿出来,忙上上下下扫一眼,见人从头到尾好好的才放心。 上了自家的车,傅夫人还没开口,延湄便将用帕子包着的桃儿捧给她。 “哟,宸妃娘娘赏的?这个时节竟还有桃子呢!”傅夫人颇高兴,她这个女儿衣服首饰不爱,胭脂香粉也不爱,若在吃穿用的里挑出一样,那就是爱吃桃子,家里那棵桃树便是她种的,只是年岁短,今年开了花,还未挂果。 “看来宸妃娘娘还是喜欢咱家阿湄的。” “不是”,延湄指指那桃子,“不是宸妃。” “不是宸妃娘娘”,傅母纳闷道:“那是谁赏的?” 延湄想了想,说:“旁人。”她看着那桃子,不自觉舔了舔嘴唇。 傅母满腹狐疑,捧着那桃儿也不敢动了。等回到家与傅济一说,傅济生恐是宸妃指使旁人给的,更是道:“既是宫里的贵人赏的,那吃了便是不敬,该当供起来。” 傅夫人没有二话。 于是延湄眼睁睁看那又大又红的桃子被供了起来,直到蔫了,坏了,她都没能尝上一口。 第5章 忧心 明旨一下,紧接着就是官媒上门,过采,问名。 夜里,傅夫人关了门,拉着丈夫悄么声地问:“你说湄湄这八字……那时辰可没关系么?” “有什么关系?”傅济道:“湄湄的八字大,若是与那萧澜的不合,不正解了这一桩心事。再说,那年有天师真人给她算过,稀稀拉拉有些小病小灾,但总能渡过去。” “我不是说这个”,傅夫人瞧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湄湄的八字……你知道的,那是咱们按照大概时辰估算的,作不得太准。” “无妨”,傅济坐在床榻边脱靴,闻言顿了顿又说:“这些都不紧要了,无论合与不合,卜出来定都是大吉的。况且当年真人说——” “呸呸呸!”不说这“天师真人”还罢,一说傅夫人就来气,“屁的天师真人!我看那就是个骗吃骗喝的野老道。要不是盯见湄湄手里的两个野菜团子,他才不说这话!在咱们村里转了俩来月,哪家有油哪家没油他能不知道?他倒是算说彭老四家的二娘是个旺夫的命呢,结果哩,那闺女嫁到夫家一年汉子就蹬腿儿了!还有他给的那破烂画本是什么玩意儿,没瞎了我的眼哎哟!还说甚么道法自然……呸呸。”傅夫人说到这实在说不下去了,皱鼻子别过头。 傅济想到当年的事也老脸一红,傅夫人所说的“玩意儿”是那真人所赠的一本《春宫图》,即房中术。傅济那时还年轻,经不住好奇,一面暗搓搓看得脸上发烧一面还有点儿燥燥地想试试,结果弄了两回被傅夫人在房里好一通骂,哎!往事不堪回首。 傅济吭吭咳了几大声,将尴尬盖过去,可由此他想到一事,——女儿这个样子,成婚当晚那关要怎么过? 这事儿当爹的不好开口,他推推妻子,忧心道:“湄湄从小到大是最忌生人近身的,到时……” “我也正琢磨这个!”傅夫人嚯一下坐起来,两人想到了一处。 “要不”,傅济想了想,“桃枝儿比湄湄大了两岁,介时实在不成,你叮嘱叮嘱她。” “桃枝儿倒也可靠”,傅夫人思忖,“等我得了闲合计合计。” 这几日傅济叫长启去建初街看了宅子,果有一间待卖的,三进的院子,门墙都刚翻新不久,里头景致错落,很有几分精致。傅济已叫长启定下来,夫妻两个又商量着年后乔迁之事,半夜才睡。 两天后,卜算结果出来,果然如傅济所说,相和的很。 纳征时县侯 府的聘礼十分可观,大半的礼单都是皇上亲定,马匹、布帛、玉璧、米黍等等,当日将塔巷赌了个水泄不通。 随后成婚的日子便定下来,就在明年的六月初三。 匆匆忙忙过完了年,一开春傅家挑了个好日子,迁新居。 当天放了爆竹,热热闹闹,长风请了几个同僚来帮忙,长启也有朋友来,饶是如此傅夫人和唐氏仍旧发愁的很,愁的尤其是延湄的聘礼。——数量多不说,一箱箱一件件还都是些金贵东西,磕不得碰不得,更有些女儿家的玩意儿,不好叫汉子们沾手,家里仆妇就那几个,人手严重不足。 正忙得满头汗,长启带了四个妇人进来,冲傅夫人笑说:“母亲,这几位大娘子是县侯府遣来的,来与母亲和大嫂帮忙。外头还有几位哥哥,这下人手足了。” “哎呀”,唐氏登时眉开眼笑,抹了把汗,“还是侯爷周全。” 领头的妇人三十多岁,上前福个礼,爽利道:“先贺夫人乔迁之喜,咱们几人来给夫人打杂,力气都有,记个东西什么的也凑合能成,夫人您且吩咐。” “好好好”,傅夫人大喜,忙道:“几位先请喝口水,小女那记点物件需两人帮忙,其余两位娘子还请随我这媳妇去。” 领头的妇人便打发两人同唐氏走了,自己和另一个去帮延湄点算东西。 傅家的仆妇都不识字,傅母和唐氏跟着男人认了几个,也只限于“一二三、天地大小”这样,因而今儿内院物件的记录都落在延湄一人身上。 那领头的妇人姓耿,瞧见外头忙得热火朝天,想象着里面八成也焦头烂额,没有落脚的地儿,结果一进屋远没她想象中的凌乱,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正低头在红木箱侧角写画,旁边的一个丫头和一个婆子在她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将箱笼分拨。 耿大娘子一笑,上前说明了来意,延湄便将记下的东西给她看,——竟全部分了类。她粗扫一眼,见她各个箱笼上都画了图案,同一类的图案相同,还有排号,然后再按类别和排号详列箱笼里的东西,这样往外搬时便按类分拨,一点儿不会错乱,回头归置找寻起来更清楚明了。 耿娘子略微意外,朝跟她来的另外一妇人道:“你也去外头帮忙罢,这里留我便成了。” 有了这许多人帮手,傅家总算在一天内搬了个七七八八,晚上备了酒菜款待众人,县侯府的人只坐一坐便告辞,次日傅家人说起这事来,觉得这准女婿还是挺体贴 的。 事情忙日子就像在飞,悠忽便到了六月初一。 傅夫人只觉女儿现在是看一天少一天,因连着几晚都在女儿房中陪着,今儿一想后日延湄便要出嫁,眼眶就忍不住发酸,一手扶着女儿的嫁衣,一面同女儿说着体己话:“湄湄,成了亲便是有夫君的人啦,离开了阿爹阿娘,夫君是你的天,凡事要顺着他,听他的话,不能耍小孩儿脾气。” 延湄被她的情绪感染,蔫头耷拉脑,成婚她是知道的,跟二哥拜先生时背过礼记,里面说“昏礼,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她背的很好,礼记的篇章她都能背下来的。 ——可是她不懂母亲的难过,她也被带的难过了,书里不曾说过成婚会是这样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她不喜欢这样。 “不做不行吗?”延湄仰着脸问。 “不行啊”,傅夫人摸摸她的头,“长大了都是要成婚的,就像……” “就像阿爹阿娘,哥哥和嫂嫂”,延湄接口说。 你看,她又是明白的。 “嗯”,傅夫人把她抱在怀里,延湄很喜欢被她抱着,她厌恶陌生人的碰触,但喜欢亲近之人的怀抱。 “那让夫君来”,延湄又说。夫君到家里来,就可以不离开爹娘了。 傅夫人这下被她逗笑了,真别说,她与傅济原本的打算就是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婿的,谁成想事情变成这样?傅家可万不敢要个县侯来当上门女婿。 “那怎么成?”傅夫人将女儿拉起来,现下还有个正事要办,她憋了半会儿打袖子里拿出个小册子,“阿湄,你……瞧瞧这个。” 延湄疑惑地接过去,傅夫人汗都下来了。 母亲同女儿再亲昵,教看“嫁妆画”这种事情还是太尴尬了呀。 傅夫人在一边紧张,结果延湄翻了几页,说:“好丑”,下一刻,她剧烈地干呕起来。 “湄湄,湄湄”,傅母脸变了色,着急忙慌地将那东西收起来,一面给她拍背一面喊桃枝儿:“快去倒水来。” 延湄呕了一阵儿,眼角全是泪花,她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嗓子难受。 傅母心疼坏了,只道罢了罢了,这事万万不成,凡事不求全,大不了日后县侯府那边闹和离。 延湄缓了半晌,眼神有些空洞,傅母再不敢提这茬儿,转了话去说些吃食,延湄跑了心神, 好半天才迷迷糊糊睡了。 傅母等着她睡熟,叹口气,这才转身出来对桃枝儿道:“丫头,阿湄的样子你都瞧着了,上回我与你说的事,若是后个儿晚上湄湄真闹起来,你……” 桃枝一张脸通红,倒还算大方,说:“夫人待桃枝儿好,从来叫我与小姐一处吃、住,桃枝儿自是什么都愿意为小姐做的。只是,成亲那一晚倒罢了,后边怎么办?县侯那边不可能一直发现不了。” “那也不必刻意瞒着”,傅夫人道:“当晚若就有事,你就坦诚了小姐这些年的习性,只千万莫叫侯爷强迫了阿湄,也仔细别叫阿湄伤了侯爷。回头要怪罪,傅家生受了就是。” “是”,桃枝咬唇道:“婢子晓得了。” “你晚些瞧瞧这个”,傅夫人将刚才的册子塞到桃枝儿手里,“明儿压在箱底。” 桃枝儿红着脸应一声,等傅夫人走了,她悄悄打开一角,扫了眼,登时烫到了般扔到一边,过会儿才又捡起来,扭扭捏捏地看。 第6章 成婚 到了初三这天,第一声鸡鸣叫起之前,傅家就已点亮晨灯,忙活过来。 延湄洗漱完毕,看母亲找出两件颇厚的对襟短襦要往自己身上套,她撅撅嘴,不想穿。 眼下的时节,金陵犹如蒸笼,平白着一件单衣都不住涌汗,更何况要捂这许多? 傅夫人却一边往她身上罩一边说:“穿上穿上,阿湄,今儿有的受呢!”——大齐素来有闹房戏妇的风俗,来客言语间调戏几句都是轻的,凶一些的就会捉住新妇一通捶打,更甚者还弄出过人命,一桩喜事白白变丧事,叫傅夫人怎能不担心。 延湄只得乖乖穿上,里头套了三四件,外边还有一身厚重的喜服要穿,直闷得她透不过气。 皇后那里特给指派了梳妆的姑姑来,这会子还没到,长风和长启便先来与妹子说几句话。 长风提了个小兜袋递给延湄,温声道:“这是你自个儿种出来的桃子,去岁还没挂果,今年便结了。没太熟,大哥先给你摘了几个,等过几日都熟好了,大哥再摘了给你送去。” 傅家原先的宅子还没卖,长风想着等秋天便将那棵桃树移栽过来,前些天过去看,见今年还真结了不少,昨日摘怕不新鲜,今儿天还没亮他就先去爬树了。 延湄打开兜袋一瞧,真都是泛红带青的桃子,她手指紧了紧,将兜袋抱着,忽觉一点儿也不想吃了。 唐氏抹抹眼角道:“阿湄,这桃儿嫂子都洗过了,今儿你八成也吃不上饭,饿的时候就偷偷吃一个,啊。” 延湄将东西抱的更紧,长启便一笑,说:“成了,二哥没有大哥好,但也给你带了好东西,你仔细养着它,跟它一块儿长大,定能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延湄眼睛瞪得大大的,长启捧出一个小陶缸,里头有只小乌龟。 傅夫人拍他一巴掌,长启哈哈乐,又说:“取个名儿。” 延湄想了想,“二乌。”——二哥送的乌龟嘛。 长启:……没叫二龟真是万幸。 这样一闹别愁淡了几分,天色渐亮起来,长风长启默默又站了会儿,方去前院。 晚些宫里的姑姑到府,给延湄开脸上新妆,披嫁衣,傅夫人看着满头珠钗下女儿懵懂懂的小脸儿眼泪便止不住了,及至迎亲队伍到时,她两个眼睛已然哭的红肿。 今日天气并不好,云彩蔽日,又无一丝风透,沉闷湿热,像随时会落下雨来。 萧澜一身喜服立在堂上,更衬得他面如玉,发如墨,姑姑将延湄送出来,一对新人并肩而立,延湄刚及萧澜肩膀。行礼时,除去规程中该说的话,萧澜一句也未多言,即便今天这样热闹的日子,仍旧显得有些孤清。 傅济满忍着,不好在人前掉泪,傅夫人却已哭得稀里哗啦,离开之际,她也顾不得身份,拉着萧澜的手殷切切地说:“我儿是个好孩子,只是这些年家里头惯着些,有时会闹气脾气又或发起痴来,还请县侯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儿上,多担待些,千万别同她计较。” 萧澜一手扶稳她,点头:“丈母请放心。” 傅夫人又哽道:“往后就拜托县侯了……”萧澜安抚地一笑,傅济唯恐走晚了这天要下雨,那可不是好兆头,因过来拉住妻子,“侯爷自是有数的,且叫他们去罢,莫误了吉时。”傅夫人掩着袖子呜呜呜,萧澜最后执个礼,出门蹬磴上马,迎亲的车驾缓缓离开。 延湄坐在犊车中,难受地用手去撩头上的红纱,桃枝儿忙阻住她,“小姐忍一忍,路不远,我给你扇扇就好了。”她跪坐在车板上,拿着团扇将那红纱掀开一条缝儿,轻缓的扇风。 路上无人障车,直至到了县侯府时爆竹声方阵阵响起,人声也杂闹起来。 延湄下了车,只觉满眼都是人的袍角和靴子,她心里烦躁得厉害,伸手去抓桃枝儿的手,却抓到了一柄玉如意。 玉质温凉,延湄心中的烦躁稍减,不由顺着如意往上摸,摸到了另一端握着如意的手指。 周围“轰”一声笑起来,延湄吓了一跳,立时往回缩手,却感到如意被抽走,有手指牵住了自己,她本能地挣了挣,那手指凉凉的,微微使了力,延湄手指蹭了两下,觉得这和刚刚的如意感觉差不多,便不挣了,抓着那人的手指跟着走。 桃枝儿在她身后擦了把汗,赶紧跟上,今日来道贺的人很多,虽然大半抱的是看热闹的心思,但身份真真都是京中的勋贵,除去一些世家子弟,还有平王萧琚和宁王萧真,他们两个在最前头,闹哄哄地围着。 桃枝儿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贵人,头垂得低低的,半眼也不敢乱看。 县侯府自比傅家的新宅还要大许多,走了良久才到正堂,桃枝儿抬眼一瞧,高堂上两个位置竟都是空的!不是说这位颖阴县侯的母亲尚在?这怎么……桃枝儿默默看了自家小姐一眼,也不知这是好是坏。 端王已死,且是因着造反重罪,是以按 礼萧澜与延湄该朝皇宫方向磕头,行礼时不知为何,人群中传来窃笑,那声音不小,带着明显的讥讽,根本不怕萧澜听见。 行完礼,喜婆要先将新娘子送回新房,外面便开宴。 先前讥笑的那几人此刻踱出来,使劲儿地扇着扇子道:“我等便不吃县侯府的这口酒了,天儿太热,也不知这酒够不够干净?”他说着话,眼睛轻浮地看着萧澜,满是得意地笑。 身边有一人与他唱和:“我方才闻着像是怀州香桂,是宫里头赏赐的酒。不过要说起香桂来,士季兄可知咱们金陵中就有一片香桂最好,可胜那怀州十倍,百倍。” 方才那男子便故意道:“哦?哪里哪里?” “就在城外栖霞寺的后山哈哈哈”,一块儿站着的四人全放声笑起来,样子好不浮浪。 萧澜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略睨着几人,淡淡道:“酒并无差,只是看喝在什么人的嘴里,嘴里干净的喝了自然是琼浆,嘴里不干净的喝下玉液也得肚子疼。几位无心饮宴,那便请自这里转身,先去清清口。” 说完理也不理便走,那人在身后喝:“萧澜,你说谁嘴里不干净!” 萧澜还没转身,便已有人道:“陈兄,县侯说的便是你们几人。” 陈士季听了这声音忙执礼道:“阿初!” 萧澜看向说话的人,正是大司马府的长子沈元初,他的父亲便是沈湛。 沈元初未理睬陈士季的亲昵,陈家也是世家,不过到陈士季这一辈出的全是轻狂子,整天指着骂人活着,沈元初与他也不过是见了面会点个头的关系。 陈士季见他不睬又道:“阿初不知我方才为何发笑?” 沈元初看了他一眼,他自然是明白的,口中却说:“旁人怎样那是旁人的事。士季兄既以君子自居,该知君子自持,不随意刻薄他人。” 陈士季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末了只好道:“阿初慢用,我等先行告辞。” 他们走了,萧澜与沈元初相互一礼,谁都没提刚刚的事,“慢待了”,萧澜微微欠身,“大公子不再坐坐?” 沈元初面容白皙,性子温润,今年应该还不满十四,只是处事已见端方稳重,颇得其父之风。他比萧澜小了好几岁,二人自没甚交情,方才说那番话也只是自己性情所致,并非因着两人交好,萧澜自然也知道。因摆摆手,“我酒力不及平王与宁王殿下,先去透个气,片刻再 来。” 萧澜猜着他多半是去瞧自己的妹妹了,——今日宾客名单里沈家小娘子也是在列的,不过骄矜些,露个面就回自己车里了,估摸在等太子来。 沈湛现在是朝中第一人,女儿又与太子年纪相仿,只要愿意,必定是将来的太子妃,因而沈小娘子今日实是跟着哥哥来瞧太子的。 萧澜也不说破,由他自便。 后宅,新房。 延湄静静坐在塌边,她坐的并不舒服,脖颈儿和后背已经湿了大片,黏黏的,连带着她自己脸上妆粉的香气,让她想喊,想叫,可是她硬忍着。 就这样坐了近一个时辰,肚子饿,屁股也疼起来。 她烦躁地去揭头上的红纱,却有人微微按住道:“夫人别急,前头的酒席还得一阵儿呢。” 不是桃枝儿的声音,她透过头纱往外看,——这床榻是陌生的,帐子是陌生的,对面的桌子、窗棂都是陌生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安,她想回家。 “桃枝儿。”延湄唤道,“婢子在呢”,桃枝儿忙应声,同时端过一小杯水来,看了旁边的侍女一眼,默默递给延湄。 延湄喝了水又不动了,只盯着不远处桌上放着的一个小花盆,那是她打家里带过来的。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天色沉下来,方才那侍女出了屋,桃枝儿觑一眼,这才吁口气,悄悄问延湄:“饿不饿?要不要吃个桃子?” 延湄摇摇头,桃枝儿给她塞了块点心,又说:“先吃一块儿,这会儿没人瞧着。” 延湄把点心攥在手里,没片刻,攥碎了。忽地,她抬手掀开了红纱,看一圈满屋子的陌生景致,开口道:“回去。” 桃枝儿一听脸就变了,“回哪里去?” “家里”,延湄说着,站起身要走。 桃枝儿赶紧拦住,一面指着桌子上的小花盆急急说:“您忘了夫人是怎么说的?这里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了。现在不熟悉不要紧,过段日子就好啦!你看,那花盆里连苗都没冒出来,现在回去老爷夫人铁定是要生气的!” 延湄停住步子,将那只有土的花盆看了又看,树苗还没长出来,更没有长大,开花,结桃子,现在是不能回去的。 她有些难过,伸出手指沾了下酒杯里的酒,在桌角画了一只小乌龟,正这时外头有人声响起,“侯爷过来了。” 桃枝儿手忙脚乱,赶紧把红纱给撂下来,推着 延湄坐在塌上,须臾,便瞧见萧澜进了屋。 桃枝儿不敢抬眼,喜娘跟着进来,笑嘻嘻递了喜秤让他揭盖头。 萧澜扫一眼,屋里头除了傅家跟来的三个丫头,另有两个特别俊俏的,是宸妃娘娘所赏;廊下还站着一个,是皇上给他挑的,是个良家子;内院里管事的大娘是皇后指派过来的,而从这间府第到眼下新房里大小器物,十有五六是也宫里来的,剩下的一半虽不是但却是用宫里赏的银钱所置办…… 萧澜有点儿想发笑。 他出道场寺时身无一物,现在也同样。 不过没关系,他想,会有的。 他抬手挑起延湄盖头的红纱,现出了下面一张花猫似的脸。 ——新妆的粉扑的厚,胭脂也抹的红,可延湄穿这一身实在太热,汗流了好几道,她嫌痒自己还默默蹭了几下,此刻在光下一看简直惨不忍睹。 萧澜:……好像和上次见的不大一样?不过这直勾勾地眼神还是没变。 延湄还真是在看他,她记性特别的好,尤其是对一些“特别”的人,她眨了眨眼,——这是去年冬天那个大桃子?又红又大的,她那阵子心心念念一直没能吃上一口的大、桃、子! 第7章 戏妇 延湄心里有点儿欢喜。 她还不懂掩饰自己的情绪,心里有些微的愉悦,眼中便亮起光来。 喜婆在一边抿嘴笑,引着二人喝了合卺酒,吃了同一只乳猪的肉,方拿了赏退出去。 延湄等了这半天,见萧澜这回并没有又大又红的桃子给自己,微末的兴头转为失望,慢慢坐回塌上,心里一片空茫茫的。 她神情变化如此明显,萧澜自然瞧在眼中,——他与傅家这门亲事,双方都非心甘情愿,新娘子这不大乐意的情态也在料想之中,可最开始一闪而过的是什么? 他分了一缕思绪琢磨,面上却微微笑着,对延湄道:“要先洗把脸么?太子殿下等人还在外堂,等着要看看你。” 延湄摸摸脸,摸下一手的香粉,她早就想洗了,闻言站起身目光轻转,萧澜往西侧的耳房指了指,“在那边。”桃枝儿赶紧躬身带着延湄过去。 洗漱完回来,延湄精神了些,肚子饿得厉害,眼神不由便往点心上盯,萧澜挑挑眉,这才是上回见过的模样。 “先吃两口垫垫”,他将桌上的一盘松饼往前推了推。 延湄抿着唇看他一眼,到底扛不住饿,拿了来吃,她吃东西很专注,也没有什么特别好吃或不好吃的表情,连吃四个之后,她停下,眼睛看着碟中剩的最后一块儿,露出种分外纠结地神情。 桃枝儿磕磕巴巴地解释:“小…夫人在家里吃点心习惯吃四块儿,剩一个在碟子里她可能觉得,觉得不大得劲儿。”完了,侯爷一定觉得很怪,这要怎么解释啊? 然而萧澜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剩下那块儿松饼三两下吃完,“走吧”,他起身道。 今日的宾客已走了大半,剩的多都是能和皇家扯上关系的,太子坐在首位,正与沈元初说着话,沈元初下首坐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锦衣华服,先前一直带着幕离,这会儿人少了方取下来。 “六哥”,见萧澜领着新娘子出来太子当先喊了一声。 下面的六皇子萧旻悄悄撇嘴,太子对萧澜还真是亲厚,他心里头鄙夷就朝对面坐着的平王萧琚使眼色,萧琚是皇子里头最年长的,今年三十有一,方脸浓眉,不说话的时候很有些凶相,见了萧旻的模样便笑着摇头,意思别胡闹,他旁边的宁王萧真还在继续喝喝喝。 萧澜给延湄一一介绍,到沈元初时他身后的少女便也上前,好奇地打量一对新人。 沈元 初便笑道:“这是舍妹,先前有些不适,这当儿才来道贺。小妹过来见过侯爷与夫人。”沈家小娘子便上前两步见礼,她还是个半大的女孩儿,但举手投足都透着股矜嫚,那是生在高门,且一路荣华才能养出来的。 见过礼她也不说话,只是微翘着嘴角看大家说。 六皇子在那边遥遥道:“今儿日子特殊,大家也甭守那么多礼节,小嫂嫂,你说是不是?” 他这个身份说这话本就有调笑的意味,在场成过婚的夫人都掩唇笑起来,平王妃虚指指他,笑骂道:“你还小,闹什么闹。” 她的话说完大家都起身往延湄身边凑,只沈元初拉着沈如兰往后退了退,知道她们这是要戏弄新娘子。 延湄乍被人一围,登时有些慌神,本能地躲到了萧澜身后,其中一个妇人笑道:“新娘子闹羞啦!快来来,让咱们好好瞧瞧。”一时拽手的、拉胳膊的、下黑手捶打的、掐肉的都朝着延湄伸过来。 平日里这些贵妇们没有什么撒泼戏耍的由头,且都要端着身份,也只有在闹房戏妇的时候耍做一团才见本色。 “啊!”延湄发出一声低呼,但根本没人理,她被人拽了胳膊,身体不稳,立即有些发抖,这时她感到前面的人转了个身,像是脱了件衣服兜头把她抱住,一手护在她的腰上,笑着讨饶道:“各位嫂嫂、姐姐手下留情。” 黑暗给了延湄一丝安全感,她喘了两口气,心神定下来,身上挨了两下疼的,她气得很,伸手就冲着相同的方向死命儿掐回去。 “啊!”平王妃哀叫一声,旁人赶紧停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是谁在乱中打到她或碰到了她。 平王妃拧着眉,被掐到的地方正好在小腹处,疼得她眼泪快下来又不好去揉,当即抽着气坐回去,不再戏闹。 旁人也略尴尬,讪讪地都停了手。延湄打萧澜怀里挣脱出来,头发蹭乱了,身上披着他的比甲都拖了地,神情有点儿愤懑。 女人们不好再上前,六皇子便叫宁王萧真道:“三哥,你平日里这些主意最多,你给咱们说个热闹的法子!” “绳,绳么法子”,萧真大着舌头,醉眼朦胧地看过来,这位王爷据说以前也是位谦谦君子,但自从他的原配夫人死了之后,他便性情大变,整日里浪荡饮酒,姬妾更是一个接一个地往府里抬,今儿有家室的都带的是正房夫人,只有他带着侧妃来了,先还问要不要府里的姬妾来献舞助兴,因而这会儿六皇 子还真是问对了人。 萧真使劲儿睁了睁眼,也不知这会儿还是否清醒,哈哈大笑几声,说:“我这儿有个最简单又有意思的法子,嘿嘿嘿”,他边说边起身,在案上提了一串紫葡萄,摇摇晃晃走到萧澜跟前,然后摘下一颗最饱满的,动着眉毛说:“这个玩儿法叫做踏雪寻踪,小郎君你听过不曾?若没听过,我教你。这粒紫葡萄放在小娘子身上,你来慢慢找,找到了东西不能破,你把它吃下去,找不到的话……”他哈哈又笑两声,“今儿这么多人帮你!哈哈哈哈!” “……” 他说完,堂上都无人说话了,——这个玩儿法众人都知道,更甚至有一半儿以上也戏玩儿过,他一度盛行于贵族之间,且到如今不衰。最简单的便是将一样东西塞进女子的衣服里,让男子探进手去摸,女子肌肤赛雪,因叫踏雪寻踪。后有高门子弟凑在一处作乐,那塞进女子衣服里的东西便千奇百怪,寻找的法子也从手到嘴,再到脚,越发乱起来。 这偶尔做闺阁之趣儿的也有,但眼下这场和,加之他说的话,明显辱人的很。 “三哥,你喝多了!”这许多人中还是太子先制止道:“不玩儿这个,我想个旁的。” “我没”,萧真一副吊儿郎当,往萧澜面前凑了凑,“小郎君,你说有没有……”他话没说完,萧澜忽地抬手,捏住了他的两腮,随即胳膊一弯,卡在他的脖子上,倒拖着他走了几步,到得案前,萧澜提起酒壶,一言不发,扣着腮帮子就给他灌了进去。 “咳咳咳”,萧真被灌得翻白眼儿,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去推萧澜,可他喝得烂醉,根本使不上力气,只擦着萧澜的脸晃了一拳,随即便被揍倒在地。 萧澜的动作一气呵成,众人都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要拉架,萧真已被揍的鼻青脸肿。 “六哥六哥!别打啦!”太子拉着萧澜的手臂,平王萧琚也过来将萧真架起来,劝道:“他这是喝多了,言语便没数,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众人替你高兴才这般。” 萧澜面无表情。 架都打起来了,自然也没人再闹,外头起了风,呼呼地灌进堂里,沈元初道:“诸位,八成要赶雨了,沈某先带着小妹告辞,诸位也早些回吧,免得路上淋雨。” 闹成这样,自然也没人再留,太子今日来的晚,还没好好说上几句话,也只能眼巴巴地回宫,走前又说:“六哥莫担心,要是父皇问起来,我会替六哥说的,今日本就是三哥不好。” ——眼下平平静静地散了,太子怕闹的还在后头呢。 宁王萧真虽然现在不怎么得父皇器重,他的母妃也已不受宠,但他的外祖家还是旧族,尽管这些年在朝中不得势了,但若是年近七旬的定安伯为了自己的外孙去跪宫门,那还是够皇上受的。 萧澜笑了笑:“多谢太子殿下。”太子怏怏地走了。 原本热热闹闹,现今变成了一屋子狼藉。 桃枝儿骇的心口咚咚跳,微微抓紧了延湄的衣裳,延湄倒没怕,只觉终于都走了。 萧澜这时才转过身来看她,见她也没甚么惊惧神色,便扯扯嘴角:“你先回房沐浴吧”,说着要走,却看延湄捏住了他的袖子,“嗯?” 延湄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将自己身上裹着的比甲脱下来递给他。 萧澜接过,放在鼻端闻了闻,说了句四六不着的话,“原都是汗味儿,这下打你身上沾了香。” 等他出了门,延湄默默抬起袖子,——没闻到香味儿。 第8章 夤夜 回到澡间沐浴,桃枝儿一边给她擦背一边低声说:“方才侯爷那模样好吓人,可骇到了?” 延湄啪啪地拍着木桶里的水,不吱声。 桃枝害怕之余,又觉得萧澜有点儿可怜,由此想方才闹了那一场,他心里必然不痛快,等下子没准儿就得折腾人。 她看看延湄的小身板,再看看自己的,暗里红了脸。 等延湄洗完出来,她咬咬唇,就着水将自己也简单洗了一番。 回到正房,萧澜还未过来,先前屋里的丫头都被管事儿的允大娘打发了出去,只留着她们带来的桃叶和桃花,允大娘站在卧房的隔门处,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白日里只顾在外头伺候女客,还没正经拜见过夫人,现在这给您行礼啦。“允大娘是皇后宫里出来的,一身赭石色长衣穿的板板整整,头发抹了油一丝不乱,行过礼又道:“夫人今日刚进府,新来的丫头怕您用不惯,我刚都打发出去了,还是先留您身边的人伺候,老奴几个就在前头,有差遣您叫一声就成。还有白小娘子,老奴暂且把她安排在东厢,等过几日夫人得了空,再给她安排个院子。” 那白小娘子就是皇上给赐来的良家子,叫白倩,是直接做妾的。 延湄也不知听没听懂,但点了点头,允大娘见她没有旁的吩咐,便体贴地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主仆二人,延湄刚洗完的头发还在滴水,桃子用巾子包了给她擦,“啊”延湄小小地叫了一声,桃枝儿把她拽疼了。 “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桃枝儿忙给她揉揉,她心里头有事,紧张地很,难免失了力道,——傅夫人给她交代的是若晚上延湄不能行敦伦之礼,她要就近候着,免得侯爷有“火”发不出……可经了刚才一场闹,她怕侯爷今夜没这个耐心烦,要不,她直接…… 小丫头桃叶儿气吁吁从回廊跑过来,冲着里面低声禀:“夫人,桃枝儿姐姐,侯爷进了二门啦。” 桃枝儿顾不得想太多,拉起延湄进了西边的耳房,抱了养着二乌的陶盆给她,一边快声嘱咐:“小姐且先在这晾着头发,我去铺床一会儿便回来,记着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啊,等下我过来叫您。” 她说完赶紧跑回正房,噗噗吹熄了灯,只剩两根红烛远远地燃着,对着那张红木大床看了片刻,桃枝儿利落地脱下衣服钻进锦被里。 床榻里幽暗暗的,她遮住口鼻,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头,身子在被里微微发着抖。 没多会儿,萧澜进了屋。 他刚刚沐浴过,只穿了件青色的直缀,站在塌边看了看,见靠里的被子鼓起一个小包,显然他的新夫人已经爬上床了。 “这便睡了?”他居高临下地看她。 桃枝儿低着眼,小小声道:“侯爷。” 萧澜也躺到塌上,“嗯”了声,说:“折腾了一整天,你想必累坏了,睡吧。” 桃枝儿把头埋得更低,不知道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体谅自己?先等她睡一觉再说?那也不成啊。 她等了一会儿,抬眼偷偷去瞧,见萧澜在外侧躺着,背对着她,他们中间离得挺远,足够再躺两个人。 真的就直接睡了?桃枝儿有点儿懵。她看着萧澜的背影,又看前面的勾金帘帐,暗红色的纱,勾着金色的缠枝纹,缥缥缈缈,据说是宫里专门赏赐的,一丈便可顶一间宅子,整个金陵能用上的屈指可数。 看着看着,桃枝儿不知是否被那金帐惑了眼,这时刻竟极想让外侧的男人转过身,随便跟她说句什么都好。 但萧澜依旧没有动作。 桃枝儿想到他是侯爷,八成不爱主动,又想到那小册子上的图画,硬忍着羞耻,慢慢往外侧挪过去,快靠近时,她蹭低了身子,小心翼翼揭开萧澜身上凉被的一角,从中间往上钻…… 延湄在耳房里坐着,头发不滴水了,她用手指敲二乌的盖子,二乌不理她,脑袋缩在龟壳里不出来。 百无聊赖,她有些困了,决定回去睡觉。 桃枝儿离开的时间有点长,整理床铺怎么这么慢?是啊,今日不是在家里了,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方才那个屋子就是她要住的地方。 那是她的屋子,她的床榻,她的矮桌,她的席子……她需要去亲手摸一摸,以便和这个新家快些熟悉起来。 对了,她的床榻还要分别人一半,尽管她心里不大舒服,但今儿知道了那个“别人”是谁,想想当初的大桃子,还是可以忍受的。 她抱起陶盆往东屋去。 外头下起了雨,啪嗒啪嗒打在窗子上,正屋里灯熄了,红烛也灭了。 “桃枝儿?”延湄叫了一声,同时就感觉自己撞在了一物上,继而,屋里亮起了灯。 她撞上的人一脸铁青地站在那儿,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地上跪着的桃枝儿,冷冷道:“夫人解释解释,这是怎一回事?” 延湄绕开他走过去,先往床榻上看了眼:被褥有些许凌乱。又低头看桃枝儿:她只穿着小衣和亵裤。 她瞬间即明,——桃枝睡了她的床。外侧的被子……应该是萧澜的。 延湄脸色渐渐白起来,她扯了件外衣扔给桃枝儿,气息不稳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桃枝的脸上氲着不自然的红晕,有点儿被延湄的样子吓到,又跪在地上忙忙的解释:“侯爷,婢子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萧澜正皱眉查验屋里的油灯,每一盏都凑过去嗅嗅,听了她的话便笑了声,说:“是么。”随即毫无预兆地欺到延湄跟前,伸指便捏住了她的下巴,作势要亲。 延湄剧烈挣扎起来。 萧澜动作停住,缓缓直起身,上上下下打量延湄,心道这婢子说的竟还确实不虚。 他松了手,复又查验起灯盏来,最后在两根红烛前停下,靠近了去闻,尚且发热的烛焾处散出一股他憎恨无比的香味,再细闻,其间还掺杂着明显的甜香,——一种劣质的催情香。 如此明目张胆的寻衅,萧澜几乎不用猜便知道是谁。 心里头也极明白这人的用意,——她就是要无时无刻不提醒他,提醒他当年发生了什么,提醒他他们母子欠了她什么。 他推开窗子,将两根红烛狠掷到庭院中。 允大娘闻声出来看了看,没见唤人便默默地又回去了;白倩那边则是像已睡熟了,根本没动静;而宸妃送的两个丫头出来将红烛捡起,两人都衣衫微露,显然知道这红烛里头有什么,今夜也没打算睡,等着新夫人那若受不了,侯爷兴许要招她们。 ——她二人都是当奴婢被送进来的,宸妃娘娘说了,若想抬成姬妾,今儿帮她们一把,往后便全凭自个儿的本事。 其中一个便大着胆子说话:“侯爷,这还不到时辰,红烛灭了可不是好兆头。” 萧澜冷笑一声,道:“那你便把它点上,一手拿一只,站在庭中照着。” 那丫头登时色变,萧澜已摔上了窗子。 这厢儿桃枝儿已感觉到自己的不对,心慌腿软,小腹处阵阵发痒,萧澜皱眉道:“回你的屋子去。” 下人们的住处都在一处,桃枝儿现在回去还不得被人怎么瞧,便咬牙求道:“夫人,让我在廊下值夜吧。” 延湄这会儿脸色还白着,她心里兴许不明白桃枝儿是怎么了,但 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她指指刚呆过的西边耳房,意思要她去那里。 桃枝儿身上的难受已一阵儿狠过一阵儿,也顾不得再跟延湄解释,裹着衣服去了西屋。她其实什么都没做成,胳膊刚摸上侯爷的脖子,谁成想萧澜反应奇大,回身便差点儿将她的胳膊卸下来,桃枝儿简直吓死了。 萧澜看看延湄,转身往东边的耳房走,延湄在后面跟着他。 到了东间,萧澜抱出两张凉被,不是正房里的鸳鸯交颈,好在都是全新的。 延湄看着陌生的床有些抵触,可是毕竟这张床没被睡过,她纠结的是,这床上没有纱帘,拿什么隔开呢? 她在地上团团转,忽而看见桌腿上都绑着红绳,眼睛一亮,便上前解了,四条接在一块,随后她将这条红绳拉在了床榻中间。 萧澜一直冷眼瞧着,这时简直哭笑不得,看来这位傅小娘子真正有些怪病,并不是傅家的谦辞。 如此想着,他心中反倒松下来。 这时延湄却指了指他的脸说道:“好红。” 萧澜方才也闻进不少那香味,现下不但脸红,气息也发热,然而他略微扫一眼自己的下身,——并没什么大反应。 这并不在意料之外,因而他也很平静。 阖上眼,他任由身体一阵阵发汗,外面的雨更大了,有湿润的空气钻进来,在这细微地舒畅里,萧澜并不想说话,但听延湄的声音又轻轻传来:“你会种桃子么?” 这问的是哪一出?萧澜想了想,如实道:“我没种过。” 里面没了声音。 萧澜以为她睡了,可过半晌又听她问:“那你能帮我种么?” 萧澜闭着眼,随意地答:“日后可以试试。” 延湄似乎还想说话,萧澜忍不住了,加重语气道:“睡、觉。” 延湄不情愿地一嘟嘴,但又似乎找到了某种奇异的安全感,闭上眼睛睡了。 第9章 母子 早上萧澜起时,延湄也已醒了,她眼下一圈青色,显然睡得不好。 外头天色未明,萧澜要到后园练剑,系绑腿时见她望着自己,便问:“是要再躺会儿还是起来?” “起来”,她的声音里带着早起的懒意,萧澜犹豫了一下,“要叫哪个进来伺候?” 延湄垂着头,自己穿好了衣服。 出得房来,夜雨已停,允大娘和白倩在廊前的台阶下候着,——宸妃送的两个丫头昨夜淋了大半宿的雨,今儿都起不来了。 萧澜看一眼门口的两个,都是傅家跟过来的,十一、二岁的模样,他估计也妥帖不到哪里去,但对延湄来说应比陌生人强些,便吩咐她们进去伺候,又对允大娘道:“烦请大娘到前院让车驾备着,到了时辰好进宫去。” 允大娘应声,礼道:“侯爷有事尽吩咐就是,可别对老奴这样客气,折煞了我。” 萧澜一笑,“好”。 白倩在原地站了片刻,大家各有各的事,唯独她闲着,又看萧澜去练剑也没人跟着伺候,想了想,只得回屋捧了巾子追过去,见萧澜没有赶人,她就也不说话,默默跟着。 用早饭时,桃枝儿过来了,她硬捱了一晚上,萎靡得很,但延湄一见她,比她更显萎靡。 ——那是一种失去了某样东西后的低落,毫不掩饰地显现在她漆黑的眼睛里。 而且更加明显的,她不让桃枝儿再挨她碰她。 萧澜心道,记事情还挺深。 梳妆时,桃枝儿要给她描眉点唇,她皱着眉别过脸,桃枝儿忍了一早上,也是满面委屈,一旁的桃叶只得道:“桃枝儿姐姐累了一早,要不叫我来吧。” 桃枝儿心里气苦,只觉泪都要下来,转身将东西交给桃叶儿,桃叶儿才十一岁,真不怎么会这个,好在延湄总算肯转过脸,仰起头,只是这下微白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萧澜瞧见她这模样,一下想起幼时的木偶。 他记得曾想让哥哥给他刻个像自己一般高的,可开始刻的时候,他忍不住悄悄问大哥那木头这样会不会疼?这不过是小孩子不经意的一句话,但却不知被哪个奴婢传到了她母亲跟前,就为这一句话,他挨了好一顿训斥。 “下去罢”,萧澜站到延湄面前,“我来。” 桃叶立即大气儿也不敢出,闪到一边。萧澜亦不曾给人描过眉,想着容易,站到这才觉不知打 哪下手。 他一手抬着延湄的下巴,弯腰凑近了细看,延湄的眉长得好,昨日开脸时又修过,实不需要描画太多,萧澜顺着她的眉线描。 描了两下延湄就皱了皱脸,萧澜道:“力道太重了?” “嗯”,延湄闭着眼睛出个声,萧澜便放轻了手,也不知是不是太轻了,哪下就触了延湄的痒,她闭着眼睛咯咯笑起来,笑得萧澜手抖,两条眉全画歪了。 他手上不由微微使劲儿,捏着她瘦瘦的下巴,用力将胭脂点在那水润的唇上,唇瓣被他压下去,松开时又慢慢弹起来,像是将熟的蜜桃,兴许咬一口就会溢出汁水来。 他抬眼,对着延湄轻吹了口气,惹得她纤长的睫毛眨啊眨。 延湄心想,这人太坏了,故意画丑了她的眉毛,嘴唇也不好看,为了以后的大桃子,忍一忍。 他们进宫时,皇上刚下了早朝,正在宸妃那用早膳,皇后先见了他们便笑道:“到底是成了婚的人了,瞧着长大不少,晚些你母亲见了定也欣慰。” 正说着,皇帝与宸妃一道进了殿。 皇帝已五十有余,身高体胖,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等二人行完大礼便呵呵地招手:“好好好,上前来上前来,让朕瞧瞧。” 萧澜便拉着延湄上前两步,皇帝打龙座上下来,打量延湄,又问萧澜:“昨日朕没去,太子回来说颇是热闹。” “是”,萧澜一笑,“谢陛下的恩赐。” 宸妃在后面曼声道:“是热闹,臣妾听说还打起来了。” 皇上便回头嗔了她一眼,宸妃既不怕也不在意,掩着唇笑笑,眼梢处尽是柔柔的风情,又说:“臣妾是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请过了,那臣妾便告辞啦。” 皇上不拦她,皇后自也没二话,她说完施个礼,便衣带飘飘地出了殿。 ——果然,昨日之事已传进宫里。 皇后顺着宸妃的话道:“六郎,昨儿到底是怎么了?荣妃大半夜便跑到显阳宫,直叫着活不成了,眼下还在那儿哭呢,说是宁王被你打的卧床不起?” 萧澜抿抿唇,脸色沉下来,说:“他昨晚闹得过分了。” 皇后显然也知道宁王的德行,“唉”了声道:“老三就是那个脾性,昨日八成也是替你乐呵,多喝了几杯,闹起来便不管不顾了,你何必同他一个醉鬼计较。你们再怎么说也是兄弟,回头说句软话也就过去了,啊。” 她话说的轻轻巧巧,实际意思是要萧澜上门致歉。 萧澜一手微微攥起来,不说话,显然是不愿意。 皇上道:“此事是老三错在前,他也该给阿澜赔礼,等他好些了,朕将他叫过来,你们兄弟两个再说。” 皇后听他口中叫阿澜,眉间动了动,意味不明地一笑,说:“是,皇上怎么说便怎么好了。左右都是一家人,能闹到哪儿去。且你如今的年纪,也合该有这样的少年脾气,你在道场寺里呆了五年,本宫与皇上总是担心你半路被寺里的师傅渡了去当和尚。” “劳皇上和娘娘担心,是臣的错。” 皇后笑笑,见皇上看她,便又道:“时辰不早,该去栖霞寺拜见你母亲,莫让她等久了。” “是”,萧澜谢了恩,皇上笑眯眯地没再说话,他领着延湄退出来。 出了显阳宫,不远就看见宸妃的肩舆。 朝阳方起,还不毒辣,肩舆上方没有撑罗盖,宸妃便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艳丽的面容比朝阳还要晃人眼。 萧澜没有避,依礼见过,宸妃坐在肩舆上朝下看,问他:“昨日新婚,春宵一刻值万金,侯爷过得可还好?” “谢娘娘挂念”,萧澜道:“一切都好。” “呵”,宸妃笑了一声,“我这日子选的好不好?六月初三,我也是那日被封的美人呢。” 萧澜默了默,忽地叫了一声:“表姐。” 宸妃面色顿变,一字字道:“替我给姨母问好。” 栖霞寺在栖霞山上,打皇城过去,少说也得一个时辰,车马走的略快,出了城便愈发觉得颠簸。 延湄被马车摇的晃晃荡荡,见对面的萧澜微蹙着眉,说:“你晚上做了噩梦。” 萧澜幽幽地看向她,“没有。” “可是我听见你喊了,尽管很小声”延湄心想。但是她这下没有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到了栖霞山还要徒步爬一路台阶,延湄爬的气吁吁,到了栖霞寺门口,萧澜站定,待她缓了一会儿才一并进去。 寺中颇大,他们绕过前后殿和几处禅房,进了东南边的一处别院,院中干净巧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声。 萧澜望了一眼,立在院中道:“母亲,我来了。” 屋里没有什么动静,半晌,一个头戴僧帽,身穿海清衣的女尼挑帘出来,执礼道:“郎 君来了,请进屋说话。” 室内檀香清幽,一人正手捻佛珠默经,直至默完了,方吐口气缓缓睁眼,扫了一圈颔首道:“算着时辰你也该到了。” 萧澜拉着延湄跪地磕头,“儿子带新妇拜见母亲。” 原端王妃姓霍,闺名双双,后入了栖霞寺,得“明慧居士”之号,虽年近四十,但若单论起容貌来,仍旧叫人思之神往。 跪拜完,霍氏只瞧了延湄一眼,便说:“出去候着罢。” 延湄转头看萧澜,见他微一点头,这才又行个礼跟着先前的女尼一并出了屋。 霍氏细眉稍稍挑起,说:“这便是给你指的新妇?寒门小户,听闻入京才两年,原是个山野村夫。” 萧澜道:“丈人在太仆寺任职,家中倒也简单。” “哼”,霍氏冷笑一声,“她在中间一掺和,指的能是什么好婚?我本来瞧得是长干里的陆家,他们这些年族里不成了,但正好与你相帮衬,世家旧族根基大,难保哪日便复起,如今被她这一搅和,成了个什么样子!” 萧澜敛目,静静道:“我方才进宫,见过表姐了。” 霍氏将手中的佛珠放在一旁,兀自出神。 萧澜立在她的侧手,眼角余光正瞥见窗外,这会儿日头上来,毒的紧,延湄被炙烤的一头汗,先刚顶着日头站在院中,眼下正一点点儿往树荫下挪去,然后似是发现了萧澜看她,立时又不动了。 他微微好笑,转过脸来,听见自己的母亲叹了声,又道:“她这两年不知怎的转了性子,恨极了你我。不过不妨,说到底七郎是个傻的。” 萧澜心里头一咯噔,他张了张嘴,到底有些话不能问出来,霍氏瞧他一眼,语气又怒起来:“你昨日将宁王给打了?” 霍氏远在寺中,消息竟也如此之快?除非……萧澜不能再往下想。 “是”,他直白道:“儿子需一个出京的由头。” “你要出金陵!”霍氏一下子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你在道场寺呆了多少年才出来?现今好容易站在金陵城,你却要离开?怎么,这么一点儿辱受不得么!” 她说罢,拿起案上的戒尺啪一下抽在萧澜肩上。 萧澜紧紧抿着双唇一动不动。 “说话!”霍氏喝道。 外面的延湄听了声提裙子跑过来,霍氏指着她:“出去。”延湄怔怔的,便要去拿 她的戒尺,霍氏道:“莫以为不过头三天做婆母的便打不得你。” 萧澜呼口气,冲屋外叫了声“莲姑”,方才那女尼忙将延湄拽走了,延湄眼睛瞪得大大,一直看着他。 “金陵眼睛太多”,萧澜开口,“母亲,请您相信儿子。” 霍氏瞪着他,“我是怕你忘了当年的事。” 他怎么敢忘,怎么能忘? “你长大了,母亲说不得你了”,霍氏笑一声,“兴许很快,就轮到你来做母亲的主了。” 萧澜直挺挺地跪下:“儿子不敢。” 他略低着头,刚被打到的颈肩泛起了红,夏衣单薄,霍氏那下又抽得甚狠,很快肿了起来。 儿子长高了,霍氏似乎刚刚发现这个变化,她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儿子的脸,然而萧澜极轻微地一避,霍氏的手同时停住了。 她直起身,复又拿起佛珠闭了眼,“母亲等不了几年了”,她说,“你若真被赶出京去,不必前来辞行。” 第10章 如愿 二人自栖霞山下来已近午时,山中空幽,不闻人声,只树上的蝉一声吵似一声的叫唤。 萧澜在前面,步子大且快,延湄跟得颇是吃力。 早上入宫谒见,穿的是命妇服,宽衣博袖,方才打山下爬上来,已经累了个七七八八,现脚下一路又长又陡的石阶,延湄很有些双腿发软。等萧澜想起回头看,见她已被落了好一段路。 ——差点儿将人给忘了。 萧澜停住脚,望一眼山中景色,茂林疏光,总是熟悉又陌生,他撩起衣摆,索性在石阶上坐下。 延湄慢吞吞到跟前,见他双肘撑在阶上,身子后仰,一副撒懒的样子,便也跟着坐下,胸口一起一伏地喘气。 萧澜侧目看她,问道:“累不累?” “累”,延湄说,“又热。” 萧澜心道真是直白,不懂迂回婉转一下,想了想,又告诉她:“下回累了便叫住我,自然会停下来让你歇着。” 延湄乖觉地点头,萧澜又随口问:“叫我什么?” 该称“侯爷”延湄是知道的,但这会儿萧澜的样子让她觉得像是家里的两个哥哥,因想了想,道:“澜哥哥。” 萧澜:“……” 这又不傻?竟也会这样讨好人了?他轻笑了声,见延湄伸出根手指,像是要碰碰他肩头肿起来的地方。 萧澜目光转沉,听见延湄说:“吹一吹,揉一揉就不疼了。” “是么?”他一边唇角微微勾着,“那你吹来试试。” 延湄便伸出指头,勾起他的衣领,凑过身对着他的肩膀轻轻吹气。萧澜的余光能看见她撅起的嘴唇,用力又认真。 捏着下巴将人转过来,萧澜对着她吹了口又轻又缓的气,延湄缩得后背都硌在石阶上,怪疼的,她心里头生气,怎么又捏她的下巴!还弄得她脖子痒! “我这样才对”,萧澜松手站起来,“可歇够了?” 延湄不理人,萧澜伸了两根手指给她,“走吧。” 延湄试试探探握住,诶?和昨儿牵着她的一样,她跟着下山,步子轻快不少,也不知走出几步,心中的气便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霍氏没有留饭,下山时只一人喝了碗清水,好在车上有点心,两人吃了个精光,回到侯府时,白倩和允大娘都候着,延湄又少用了些,便倒回房里歇午觉。 晚间时候,延湄仍 旧不愿回正房,萧澜顾忌昨日那香味没散尽,便也由着她,仍旧睡在东间,床头床尾依然拉上红绳,倒也相安。 第二日申时,宫里传来旨意,请萧澜进宫。 ——头三日都没有等过,看来宁王那边确实闹得厉害。 萧澜一入宫门便先遇见了太子,他愁眉苦脸的,怏怏对萧澜道:“六哥,一会儿父皇不论说什么你都先应承下来,回头我去三哥府里与他说道,你可千万别犟着性子。” 太子怕什么来什么,萧真被揍得卧床不起,荣妃在皇后那哭了半日无果,昨日下午定远伯便进宫了,老头子在武英殿广场一跪,求皇上给宁王做主。 大热的天,跪晕了两回,皇上烦不胜烦,却还得将人抬进殿来好生安抚,又叫了太医忙前忙后的照顾。定远伯老泪纵横,辛辛酸酸地说起他们陈氏一族是如何如何立家,又如何如何在先祖一辈便追随左右,这老黄历翻得皇上牙疼,最后好说歹说送出宫去,应承这两日必给个交代。 太子昨日下午得了信儿,急得团团转,央皇后求情,反被训斥了一顿,只得等在这里规劝萧澜。 萧澜冲他点点头:“殿下一番好意,臣很领情。” “哎呀”,太子挠挠头,“六哥总与我这样生分,我又不是为这个。” 前头宫人来催,萧澜只得辞了他先走,太子也被皇后叫回去。 进了殿,铜盆中皆堆着冰块儿,很是凉爽,皇帝仰躺在矮榻上,袒胸露腹,见太监领了萧澜进了,嗯了一声招招手,面上并无甚忧怒之色。 当然,兴许也是因为他一个时辰前刚服过五石散,在宸妃那胡天胡地了一通,又在御花园里且走且跑,这当儿还不知龙首清明不清明。 萧澜行礼,皇上哼哼唔唔,半晌才扭过身子来,认清了人,招手道:“是阿澜,来,到皇伯跟前来。” 萧澜走到玉塌前,皇上又道:“坐下。” 他依言而行,皇上也不起身,虚妄妄地眯眼打量他,说:“你长得像你母亲。” “是”,萧澜道:“容貌是父母给的。” 皇上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一身的汗,肚子上的肉也跟着打颤,这下似乎醒了些,半坐起来,道:“皇伯今日叫你来,你大约也知晓是为何事了。” 萧澜单膝跪下去:“臣让皇上为难,是臣的错。” 皇上将他拽起,“朕没有责你,你本也没甚错 处,只是定远伯这老东西,疼老三的紧,不然这几年老三也不能给惯成这样。这本不是多大的事,但若不给他个交代,他定得一味地蛮缠下去,闹得朕头疼。朕想的是你不若先避一避,等老三的病好起来,荣妃和定远伯一家气自然也就消得差不多了。只是朕不能给你指甚么好地方,可能还得罚食俸以安抚老三,阿澜,你可埋怨朕?” 萧澜自然道不敢,皇帝又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说:“你的性子朕清楚,爱与自个儿闹别扭。朕有时也是如此,后来便好了,因朕发觉,这世间实有颇多有乐趣儿的事情,该尽欢时需尽欢。你放心,一年半载朕便找个由头将你招回来,往后,再不叫你受苦啦。” 萧澜谢恩。 皇上并未立即下明旨,念着他新婚,总得过完头旬再说,因而延湄回门时,傅家只知当晚闹了事,还不知女儿即将跟着萧澜离京。 一回来傅夫人便把女儿拉到内室,上上下下地看,拉起衣袖,卷起裤腿,见没什么被虐的痕迹这才松口气。 延湄不知,在她成亲当晚,傅家老两口相对垂泪,傅济劝说:“无事无事,再怎样萧澜在寺里呆了几年,待人必是宽善的。” 傅夫人抹泪:“可他之前去过乌孙,我听二郎说起过,乌孙那边都是狼人,他们吃人肉,女人都被吊起来打!” 于是夫妻二人脑中同时出现了一副女儿被吊打的画面,真是无语凝噎,垂泪到天明。 现今发现没有,实在是太好了。又听到那晚闹事,是为护着延湄,心里惭愧之余,不由更觉女婿顺眼。 傅家三个男人与萧澜吃了一顿好酒,这才发现他其实挺随和,傅济喝多了拉着人絮絮叨叨,萧澜也没有不耐烦,一直认真地应着。 及至走时,延湄将桃枝儿推给傅夫人,说:“留下。” 傅夫人已听桃枝儿说了那晚的事,有点儿愧,又不好直接同延湄说,只得道:“好湄湄,你将那晚的事忘了,桃枝儿也不是有意,你得带着她,不然阿娘不放心啊。” 延湄摇头:“不要。” 桃枝儿委屈地在一边哭,要冤死了,可延湄却丝毫不给转圜,认定了什么似的,就是不让桃枝儿再跟着。 傅夫人劝了半晌无果,只得顺着她,暂将桃枝儿留在了家里。 几天后,朝廷下了旨,封萧澜为颍川郎官,前去几地督查,月底即起行。 ——这郎官说的好听,由朝廷直接 指派,实际是散官,无任何实职,还不如县令好使。在大齐,一般是用来对官员明升暗降,然后指派到地方去受气的。 况且,那颍川……眼下当真不是个好地方。 第11章 遇危 说起颍川,在前朝的前朝,绝对是块儿宝地。 它位属中京,山明水秀,沃野千里,传说曾有凤凰、神雀等瑞鸟集降于此,可见其地之钟秀。 当然,那是以前的以前。 而现今的实情是:大齐北有匈奴,东有鲜卑,中京已被吃掉一大半,而颍川,好死不死的正成了边界。莫说瑞鸟了,家雀儿都不乐意在那停脚。 萧澜食邑的颖阴,正是颍川下辖的六县之一,百姓跑的多剩的少,穷得叮叮当当,打起仗来要靠朝里大批的补粮补钱,这也不知到时萧澜和百姓,到底是谁吃谁。 在这么个情形下,侯府里的下人们打点起行装来,真恨不得将整间府第直接搬过去。 允大娘轻手轻脚地卸了正房千工床上的销红金帐,对延湄愁道:“可惜这床榻没法子带走,夫人到时恐怕得先委屈些日子,到了地方老身便寻好匠人给您打张新的。” 延湄对那床本也不爱,扫一眼不说话。 允大娘收拾的仔细,几乎将东西带了个全,晓得的是萧澜要去颍川一阵子,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们再不回来了。 当日霍氏虽说过走时不必再到她这儿来,但临行前萧澜还是带着延湄去了趟栖霞山。 霍氏没让他们进屋,只莲姑出来道:“夫人让侯爷一路多保重,此去甚远,她将在这里日日等着侯爷平安归来。” 萧澜带着延湄磕了三个响头。 走时,莲姑到底不忍,悄悄拉住他道:“夫人是怕见了侯爷忍不住掉泪,一大早便把自个儿关在禅房里了,她心里头实是比旁人都不舍。” 萧澜笑笑:“我懂母亲的苦心。” ——她就是要留着这一面,直至萧澜能够真正入主金陵,才肯见他。否则,即便萧澜身死,化为鬼魂,仍旧不能得母亲正眼。 莲姑泛着泪将他们送出寺去。 到了起行那日,车马连成行,傅家人来送,免不得又是一番泪水涟涟。 夜里头,傅夫人辗转反侧,傅济安慰她:“你也莫做十二分的担心,我瞧侯爷是个妥帖的人,回门子时湄湄不也好好的。” “陪你喝了顿酒便妥帖了”,傅夫人心里正乱糟糟的,说话没好气,“那破地方成日里打仗,有个万一可怎生是好?你就不知道心疼人!” 傅济心说我怎么不心疼?嘴里还得劝道:“你这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原不是算 过?湄湄命大,她幼时被咱们捡回来,小小的婴孩儿,浑身冻得发青,只剩了一口气,最后不也在咱家活下来?你且将心搁回肚子里罢。” 傅夫人听他又提起那算命的野老道,这回难得的没骂人。 行了一日,便得坐船过江,延湄非是生在江南一带,上船不久,便脸色发白,紧紧抓着萧澜的袖子不放,明显是有些晕船。 萧澜任她抓着,辎重多,船行不快,他们估计得在江上走个三、五日,头天上船已是傍晚,延湄迷迷瞪瞪睡了一宿,早上饭也吃不下,继续晕,快中午时听见舱外在说话,便勉强醒了,萧澜看她一眼,问外头:“何事?” 桃叶忙过来答道:“是白……白姨娘,她说煮了汤,兴许能缓缓夫人的晕症。” 萧澜点头,“让她进来。” 白倩面色润泽,脚步轻盈,显然没受晕船之苦,手里端着托盘,进来时有些羞怯,将托盘高举,行礼道:“奴见过侯爷,夫人。” 萧澜指指她手里的东西,“端的什么?” 白倩忙回答:“是奴家里的土方,刮了松树上的松脂煮汤,能治晕船的。” 萧澜端过来喝了口,颇是涩嘴,又转到延湄面前给她闻一闻,说:“喝几口试试?” 延湄有气无力,接过来慢吞吞地喝了,白倩脸微微发着红,说:“味道不大好,不过夫人稍忍一忍,过会儿就能缓些。” 延湄怏怏地闭上眼,萧澜也没吱声。没人发话让她走,白倩便安分地跪坐在一边,喘气都轻轻的。 过了约么两刻钟的功夫,延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皱着的眉头也松开,显然这方子管了用,她稍直起身子,看着白倩道:“多谢你。” 白倩赶紧摆手,“这都是奴婢分内的事。” 萧澜转眼打量白倩,问:“你家里头有江上的营生?” 白倩的脸又红了,小声道:“是,奴婢的爹原是打渔的,哥哥也在江上混口饭吃。奴婢打小跟着他们,常在水上,家里从前便备些松脂子球或是松叶,煮了汤都能解晕症。前日走时奴婢想既要坐船,兴许用得着,便带了一点儿。” “嗯”,萧澜夸了一句,“你想的周全。” 白倩被夸的颇是羞涩,她本就长得温婉,害起羞来更是不自觉就流露出小女儿情态,延湄拽了拽萧澜的袖子,让他看。 萧澜心说你还不知道羞涩又看懂旁人了?便道: “如此正好,你去寻了允大娘,瞧瞧还有谁身子难过,一并煮了汤让他们服下。” “是”,白倩起身时才敢偷偷觑一眼萧澜,结果被萧澜目光撞了个正着,登时两颊发烫,出了船舱好一会儿心口还噗通噗通跳。 在江上行了三天四夜,登岸入了江都,因着人马劳顿,在驿馆修整了两日才继续走。 快过江都时,领队的随从冯添过来悄声回报:“侯爷,后面有一队人,像是在跟着咱们。” “那便停车”,萧澜悠然道:“请过来问问。” 车马序停,不片刻,冯添带着一个穿短衣,身背大刀的九尺青年过来。 萧澜也未下车,笑问:“英雄这是要往哪里去?是与咱们同路么?” 那青年哈哈一笑,拱手道:“不瞒公子,在下程邕,江都人,原是个走镖的,眼下行市不景气,没的饭吃,路上见公子一行呼从唤婢,便想投奔则个,寻个营生。” “哦?”萧澜挑眉,“我这里的营生可不是随便寻的。” 程邕道:“这个公子放心,咱们走镖的本就是刀口上讨饭吃,没有吃不了的苦,干不了的活儿。” 萧澜颔首:“共计多少人?” “算上我总共六十”,程邕手放在胸口,“个顶个儿。” “成了”,萧澜道:“承蒙英雄瞧得起,那便跟着车队走,有事我便寻你了。” 程邕欠身一礼,那模样细瞧着又不像是山野里出来的。 等他走了,冯添迟疑道:“侯爷,这些人瞧着都不大简单,万一路上……” 萧澜知道他要说什么,随意道:“他们若是想劫财,早在咱们没留意时便下手了,何必要过来自报家门?” 冯添想想也是,他刚到侯府不久,还摸不准萧澜的性子,闻言便不再多说,路上自己却暗暗留心。 一出江都,景色渐次不同起来,南边多水,愈往北则越多山岭,闷热稍减,早晚多了丝凉爽,延湄精神好了,坐在车里边吃桃子边看萧澜。 萧澜知道自己长得不丑,因逗问她:“好看么?” 延湄摇摇头,显然并不觉得他有多好看,萧澜受了小小一击,也不在意,说:“不好看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延湄吃完了桃子,用湿巾子擦手,晃着脑袋一副“你不懂”的样子。 又行了近十日,终于进了颍川,先到的便 是边城濮阳。 人烟冷清,——这是入了颍川后的最明了的感受。到濮阳时正近傍晚,城门已是紧闭,城内城外都不见多少炊烟,冯添禀了一声,冲着城楼上喊道:“我们是打金陵来的,开门!” 城楼上兵士寥寥,半晌才有人赖赖道:“喊什么!哪里来的?可有文书呈上来?” 冯添心内有气,大喝道:“开门!进城后自有文书呈给你们郡守。” 城楼上没了声儿,过会儿一人探身往下看了看,似是吩咐了两个兵头儿开城门,又喊道:“要命的就快些!别拖拖拉拉的。” 冯添哼了一嗓子,城门“咯吱”一声开了条缝儿,车马刚要动,正这时就听城楼上喊道:“不好!东边有匈奴人过来了!快!关城门!关城门!” 随即城楼上尖锐的哨声响起,夹杂着兵士的喊喝声、备弓箭声,与此同时,一股飞扬的尘土自东面以极快地速度冲袭而来,而城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在他们眼前死死关上。 第12章 一战 “怎么能关城门?!”先喊出声的是紫燕,宸妃送的两个丫头里,另一个自当晚坐了病身子一直不好,被允大娘留在京里看家,只这一个跟着。 她与白倩和允大娘同车,一大喊,后面马车里的仆妇们还没闹清楚顿时慌乱起来,耿娘子站到车辕上喝了一声:“乱什么!侯爷和夫人还在前头,轮不到咱们!” 而前面的主车里,萧澜三两下绑了袖口,一手持剑,敲了敲车中的矮几,对延湄道:“呆在车里车里别出来。” 延湄已看见疾卷过来的尘土,她本能地靠住车壁,说:“不怕。” 萧澜跳下车,直接上马,女眷正围过来,他面无表情,“都到车里去,我尚在这里,慌什么。” 他声音不大,但整队人都听到了,女眷赶紧上车,随从们也立时心神一定,萧澜吩咐冯添:“让开城门口,一面靠墙,留你二十人,将女眷围着护起来,你在,她们就得在。其余人,跟我来。” 冯添立即领命,萧澜一句废话不多说,抽剑在手,稍稍伏低了身子,一马当先,直接冲着奔袭而来的匈奴人杀了过去。 匈奴的这一拨人马约有五百骑,萧澜这边只有程邕带的六十人以及府里的十来名随从,冲进去几乎就被包围了。 匈奴人起先远远瞧见,猜想八成是要进城的过往商队,后看见有女人,立马哈哈大笑,口里吹着野哨,晃着马刀便奔过来,根本没把他们这几十人放在眼里。 萧澜背上挨了一马鞭,他没穿甲胄,衣服直接被抽烂了,他也不回头,眯眼盯住那笑声最大的匈奴头目,剑锋横置,双臂斜推,直接抹进了他的腰腹。 那匈奴人大喊一声,举刀便劈,这一刀若挨着,能将萧澜劈成两半,这等时刻,萧澜竟不顾命,手中剑不退反进,程邕一眼瞥见,骇出一身汗,本能地仰躺马背,反手架刀,两刀相撞,发出一声铮响,就在这光火之间,萧澜一脚离蹬,手中宝剑霎时又往前送了几寸,噗嗤一声,那匈奴人被他拦腰斩为两截。 热血带腥,喷了萧澜一脸。 先前的笑声登时没了,匈奴人被震了一瞬,紧接着嘶吼一声,狂杀过来,而同时,萧澜手下的几十人被他这不要命的悍勇彻底激起了士气,也发了疯。 城楼上的守将常叙目睹了这一过程,立即道:“放箭!”同时下令:“点八百人,随我一同出城杀敌!” 车里。 车帘子被削掉了半拉 ,耿娘子挡在车门旁,白倩半个身子护在延湄前面,耿娘子看她一眼,也不知她是真心的还是摆摆架势。 真心的自然好,摆架势……也挺会找地方,——这里夫人最大,她身边自然更安全些,便是真伤着了,也可得个救护夫人之功。算是两全了。 她不由有点儿替延湄担心,叫桃叶和桃花两个丫头,“你们将白姨娘扶起来些,车晃得厉害,别撞到矮几上。” 桃叶刚刚被挤开,正不乐意,闻言立时晃晃荡荡将白倩的手架过来,自个儿换到延湄身边去。 外头全是带着血气的尘土味儿,不时有刀砍在车上,混着兵器的交戈声和溅在车辕上的血,叫人心里头跟着一颤一颤。延湄本被护在车厢的右角,车帘被砍掉,她看见了外面,——全是长得奇怪的人,有活的,有死的,乱成一片,可没有萧澜的影子。 她伸着脖子使劲儿看,还是没有寻到。 心里渐烦躁起来,她直接从车里钻了出去,“夫人!”耿娘子吓了一跳,忙不迭去拉她,“快回来!” 延湄已站在了车辕上,直接蹦下去,斜里卷来一道鞭子,她蹲身躲过,地上也不知谁的刀,捡起来乱挥了一通。这时候城里的兵将已冲出来,就近先来解她们的围,因萧澜那边杀得迅猛,刚来劫车的匈奴人有一半都返回去,常叙带人快速解决剩下的十几个,随即直接冲向前方的乱处。 延湄车前车后看了两圈,没有萧澜,耿娘子拖住她,“夫人,快上车吧。” 延湄这刻执拗地很,她手里头拿着刀,举不大起来,便拖着要往前跑,冯添正在清点人数,见她似是要往人多的地方去,赶紧过来拦,延湄什么也不听,只管拖着刀走。 前方的厮杀慢下来,声音也没了,人群正在四下散开,延湄气息发急,踩到尸体她也顾不上喊,磕磕绊绊地往里跑,跑到中间,她在一人跟前停下来,喘口气,直接踮起脚抬袖子在人脸上擦了两把,露出萧澜一张被血污溅花了的脸。 萧澜嗓子有点儿哑,见是延湄,诧道:“怎跑下车来了?”他抬头看一眼,见冯添和耿娘子都满脸无奈,显然是没拦住。 这里全是死人和血,她也不害怕? 延湄此时找到了人,这才“当啷”一声扔了手里的刀,默默抓住了萧澜的袖子。 程邕等人都微微笑起来,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几乎是七十人灭掉了五百骑,这让众人对萧澜极快地有了种无可比 拟的信任,是一种只有经历过并肩厮杀才能成就起来的信任。因而他们虽在路上曾见过这位小夫人,但这时再见,显然与先前都不相同。 ——她可能不会用刀,也杀不了敌,然孤身冲过来,众人都觉得她与萧澜方才同样的悍勇。 常叙这边派人清理战场,抱拳道:“方才情势急,未能立即请大人进城,还请见谅。”他是本地人,说话一口乡音,却不卑不亢。 萧澜道:“无妨,匈奴人的马快,且不知是否后有伏兵,若是我,也当如此。只是这几日将军恐得留心设防,匈奴可能反扑。” 常叙面色一展:“大人请先进城。” 萧澜武服破破烂烂,身上也多处伤,让程邕清点了人数,程邕道:“有四个弟兄没了,其余人虽伤,养一养没大碍。”但跟过来的十几个随从几乎全部丧命。 萧澜点点头,让人将他们的尸身都找到,运进城去。 延湄一直跟在他身后,萧澜想她兴许还是有些被吓到,便也没叫她回车里,直接带在马上进了城。 第13章 明暗 濮阳原是颍川最富饶之地,因其北临着黄河与洛水,西又有颍水,土地颇肥,如今虽大不如前,但城郭尚阔,倒不叫人满目荒凉。 常叙引着萧澜一行进了城,先寻了大夫来给治伤,又派人给濮阳太守送信儿。 太守大人姓刘,晚饭正吃了一半,闻信忙先跑过来,一见之下,众人满身血气,当即心里叫苦,硬着头皮来见萧澜。 萧澜衣裳还没换,身上黑黑红红,递了文书,也不客气,道:“烦请大人先给安排个住处。” “是是是”,刘太守道:“知道侯爷这几日要到,下官已先寻好了一处院舍,只是离此稍远些,还未收拾妥当,您看要不先到驿馆歇一晚?” 萧澜见底下人伤口包了个大概齐,便说:“不需,请大人带路就是。” 太守咧咧嘴,看一眼他身上的伤,光是用绷带缠了两下,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他瞧着都觉得疼得慌,因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自个儿的小厮去请城中的闵大夫。 这太守已五十多岁,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在濮阳呆了快三年,熬的苦兮兮,今春刚辗转托了关系,只等他熬完这最后半年便调回金陵去。因此他也不想管萧澜来此是否受了什么排挤,更不想走前踩谁一脚,再如何,萧澜的爵位还是在的,只要这半年里,萧澜莫找他什么麻烦,他自乐得两不相干,面上过得去就好。 濮阳城里空宅子不少,之前都被他这太守暗渠渠占了,只不过他占了也没用,一无大把的银钱来修缮,二是修整出来又卖不了带不走,只能闲来白转转,现给萧澜挑的院子是他瞧上甚久的了,心想既然自个儿肉疼银子舍不得修,不如给了萧澜,等慢慢修缮好了,他还能过来瞅两眼。 院子四进,也算挺阔,只是有些荒杂。 萧澜转而问延湄:“如何?” 延湄点点头,眼睛逐一地打量,随从们便开始搬卸东西。 今儿按说该给萧澜接风洗尘,不过瞧他眼下这模样,吃不成酒,只能过几日再补,太守大人便差人回去叫自个家里备些吃食过来,仆妇们则先起灶烧热水,让萧澜先擦身换衣。 上下正忙活着,小厮来报:“闵大夫到了。” 太守道:“快请过来”,又对萧澜说:“侯爷这伤得不轻,胡乱包扎了事可不成,还是让大夫好好瞧瞧,用几服药才放心。” 说话间进来个布衣男子,背着药箱,应就是那位闵大夫,他见了礼,打 眼一瞅,看萧澜绷带还滴着水,显然刚冲洗时根本没经心伤处,便皱眉道:“大人不知伤处不能沾水?” 太守赶紧咳了一声,心说你医术再高,也不能开口就这么冲啊,萧澜笑了下说:“方才一身血污,是我没留意。” 事实上他先前真没觉得疼,因只顾着拼杀,这会子坐下来才后知后觉。 闵蘅不再说话,脸上颜色不佳,手里却极利落,完了又开了两副方子,萧澜瞧了道:“我院中还有几位兄弟也受了伤,劳烦先生也给他们瞧瞧。” 闵蘅点点头,便直接出去了,太守赶紧圆场:“侯爷莫怪,这位闵大夫就是性子急一些,医术却是整个濮阳城里最好的。” 萧澜不甚在意,“大夫较真儿些反倒让人放心。” “是这话”,太守陪着笑,心说你刚杀了匈奴人,你说甚就是甚。 等用过饭,大家草草收拾收拾睡下已近三更,这正房里除了那位太守大人咬牙给打的一张新床外,就只余一旧单桌,好在他们大件小件也带了不少,明日开始有一顿忙活。 延湄坐在床榻上系绳子,——那红绳她打金陵带来了。萧澜想了想,不知打哪儿摸出个铃铛来,给她挂到了红绳上。 静静躺了一阵儿,身子疲累却睡不着。 余光扫见延湄,见她闭着眼睛,呼吸匀称,萧澜伸出手指,指腹在红绳上划过,有点儿刺刺的,他屈起手指,弹了下红绳,铃铛发出一连串响声。 延湄动了动,片刻,转过脸来看他,有些不满。 萧澜想起一事来,侧过身问她:“你今日,一下便寻到我了?” 那功夫众人乱聚着,且都变了样儿,他记起来,延湄到了跟前也没叫他,直接就给他擦了把脸,也不怕认错? 延湄的目光盯着那铃铛,轻轻地晃。 萧澜用手捏住,铃铛便停了,延湄揪开他的袖子,说:“别挡。” 她等铃铛彻底静下来,看了萧澜一下,眼里闪着光,然后屈指也弹了那红绳一下,意思就知道刚刚是你故意作怪。 萧澜没忍住乐了,又问:“你怎一下知道哪个是我?” 延湄简直觉得他傻,不耐烦说:“就是知道。” 萧澜这下笑出声来,胸口一震一震,究其根本他也不大清楚自己到底在笑什么,就是想乐,停不住。 延湄莫名其妙,也不管他,自己坐起 来将铃铛弄停了,再分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力道去弹系着它的红绳。 来回好几次,萧澜终于笑累了,扭头看她,“睡吧,白天的事还怕不怕?” 延湄没理他这话,手伸过来抓着袖子让他把手放在红绳上,萧澜隐约有些明白:“要跟开始那次一样的?” 延湄眼睛亮起来,真聪明。 萧澜:“……” 他摸着先刚的力道和地方动了下,延湄一脸认真,“轻了。” 萧澜略诧异:“你能分辨出这铃声的差别?” 延湄让他继续。 一回不对,两回不对,三回不对…… 萧澜后悔,自己真是闲的才在绳上挂这么个东西。 早起时允大娘不停地往延湄脚腕儿上瞥,她昨儿前半夜听见正房里有玲玲当当的动静,她知道有些人闺房里爱这个趣儿,在女子脚踝上系个小铃,行房时那小铃便随着时快时慢地响,允大娘捂捂嘴,心道这一路上侯爷八成憋坏了,受了那般的伤都顾不得。 她也没说劝两句,暗暗想着今儿得把金帐先挂上。 用过早饭,天儿亮起来,大家伙这才将这院子瞧了个分明。 荒倒不怎么荒,估摸之前让人简单拾掇过,但整个光秃秃的,有的地方院墙还倒了一半,整修起来得花段时日。 允大娘陪着延湄转了一圈,边给她说哪里需得先修,哪里弄起来又麻烦,延湄走了一圈,似乎还挺满意,上午便开始给正房里布置东西。 这回延湄充分做了主。 她让人将屋里的旧桌搬出去,然后屏风、矮几,妆奁一件件往进挪,每放进一件东西,她便指定了位置,然后过去摸一摸,碰一碰。 延湄喜欢这样,那是她与周围或物件熟悉起来的特有法子。 萧澜到外院看了一圈程邕等人,让他们先好生养伤,回来看见房里正进进出出的忙活,他立在院中,正好能透过支开的窗子看见延湄,延湄也看见了他,歪头冲他笑了下。 她本来已经把屋子里的东西摸过了一遍,但这时看见萧澜,仿佛也想将这些都告诉他,——这是矮榻,放在这里:这是壁桌,放在这里;这是小厨,在这里……她于是将窗子支起来些,将这些物件都轻轻地再摸索一遍,每摸完一样,她便抬头看着萧澜,眼睛又黑又亮,带一点儿笑意,无声的诉说。 萧澜看着看着,突然颤 了一下。 生出了种奇怪的冲动,——他想要过去抱一抱延湄,然后跟着她将这些东西一并认上一遍。 ……真是要被这小傻子带傻了! 他站了一会儿,见延湄似要出来,心里涌起点儿不明所以的紧张,赶紧转身又往外院去。 第14章 过界 休养了三日,程邕等人便躺不住了。 都是二十出头的儿郎,身体恢复得快,连灌了三天苦药,一个个儿的想飞。 萧澜天不亮带着人撒出去,晚间披着夜色回来,连着十来天,山林、田间、大街、小巷……濮阳城里摸了个遍。 程邕指着一片他们刚钻出来的山林道:“这里倒适合演练。” 萧澜点头:“地高树密,里面开阔,人在里头能集能散,是个好地方。” 程邕道:“属下还有一个兄弟,当日被侯爷在乌孙救回来后就寻到了他,我们分了两路,得了侯爷要来颍川的信儿后便约在中秋相见,应还有百十来号人。属下不力,未能替侯爷招的更多人马。” 原这程邕是萧澜在出使乌孙时便识得的,西边河州人,不幸被乌孙人掳去做了马奴,萧澜在乌孙见到他时,他正被一匹烈马拖在后面,奄奄一息。 萧澜向乌孙的小王子讨了个人情,赌了次射箭将他救出来,方免于他被乱蹄踩死在乌孙。 因此他得知萧澜要到颍川后,是特意等在江都,如今会和之后,便觉什么都好了,只是人太少些,萧澜道:“几个月的功夫,也是难为你,兵贵精不贵多,你选出来的都不赖。” 程邕挠挠头,又道:“匈奴人这些天倒没动静。” 他们白日里时不时出城,这几次倒没再遇见匈奴人,打探些风吹草动便也顺便与常叙报一声,一来二去的城门处的守兵也与他们混了个脸熟。 “你们探到哪里?洛水边?” “是,这几日下雨,洛水见涨,匈奴人多半不敢轻举妄动。” “还是得留心些”,萧澜思忖,“将上下游都探一探。” 程邕领命,他们这日回去的早些,进了院,萧澜见延湄并不在房里,“夫人呢?” 桃花抿着嘴往西院指了指,“夫人在厨下呢。” 嗯?萧澜心道,这么稀罕?小呆瓜还会做饭? 他兀自在刚收拾出来的书房里坐了一阵儿,翻着本地的县志,——住进院子的第二日他便谴人给刘太守送去一百两银子,算是置办这间宅院的钱。刘太守泪眼汪汪的把那银子盯了一下午,天可怜见儿的,除了每个月的那点儿俸禄,他都多久没见过整封的银子啦?可最后又意意思思地给送了回来,直说不敢不敢,这院子也不值一百两,萧澜又派程邕送了一趟,说余出来的当该谢他前前后后的操持,刘 太守这才含着热泪收了。 他觉得萧澜挺厚道,自己也投桃报李,过了两日便将他在任这几年濮阳的大概情形理了一厚沓子给萧澜送了过来。——反正人家就是来巡查的,早晚要看这些。 看了半柱香的功夫,萧澜觉得饿了,往外扫一眼,没动静,略发了发呆,他脑子里浮现出一片厨里冒烟起火的场面,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灶上热,延湄和白倩都在厨里,鬓角渗着汗。 白倩出身渔家,灶上的事是做惯了的,尤其烧的一手好刀鱼,不过颍川不比金陵,今儿只有程邕几个在河里抓来的青鱼,厨娘帮她剖膛去肚,白倩净过手,将青鱼分作两用,一样片成薄片,先放酱油腌浸,再打了蛋清拌匀,油锅烧得滚热,颠勺爆炒,盘底铺了姜丝、胡椒和瓜片,看着就让人想吃。 延湄吸吸鼻子,眼睛忍不住在那鱼上转来转去,白倩又将余下的青鱼切成大块儿,用油炸得表面金黄,调了酱醋酒糖,用底油勾汁,调汁一烹入油锅,香气四溢,勾的人肚子咕噜咕噜叫。 萧澜闻着香味儿进了院子,厨里并没有他以为的兵荒马乱,而是炊烟混着饭菜香,他看延湄系了条青布围裙,站在灶旁,一下瞄一眼灶上的坛子,一下又盯着白倩。 厨娘瞅着他过来,忙道:“哎呀,侯爷怎到这里来啦!院子里烟气重,可别熏着您。” 延湄和白倩听见声都转过身,眼下天还热,俩人都是一头汗,延湄蹲下在两个土灶上查看两眼这才出来,桃叶忙用帕子给她擦汗,白倩身边还没有丫头,也不多事,就默默站在延湄后边。 萧澜看一眼灶上的两个坛子,问:“这是做什么呢?” 延湄说:“肉。” 萧澜点点头,他在寺中呆的时日久,回来后虽不是全然食素,但平时偏清淡,厨娘顾着他的口味,肉食倒做的少,他估么着延湄是嘴馋了。 晚饭上桌,萧澜吃了两口便心中有数,——白倩平日定是留了心的,他不爱吃肉但吃鱼,口味偏甜偏淡,白倩两道菜做的恰到好处。 她懂得投其所好地讨好,萧澜再看一眼对面的延湄,她正用菜叶倦了条软烂的焖肉,上边铺一层雪里红,吃得两个腮帮子鼓起来,全没看出他眼里的微妙。 萧澜放下筷子,悠悠擦了擦嘴角,挑眉问她:“做了两坛子,吃得了么?” 延湄也不着急答话,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又慢慢喝了口汤,才说:“给你 吃,还有他们。”她往外院的方向指了指。 ——她说的是程邕等人。 难得。但也该是这样。 可心里却禁不住更微妙起来,他自觉如今已很能懂一些延湄的想法,渐次看出来延湄也不是不爱说与旁人说话,而是有时这“旁人”根本不在她的眼里。 她把自个儿周围画了个圈,只愿意搭理这个圈以内的。 ……眼下有旁人被划进了这个圈里? 萧澜的手指轻轻敲了下桌角,绕了个大大的弯子:“该当这样,前些天伤都没好,不能吃油腻的,你操心着他们我也省心。” 延湄身子往前探了探,眼睛眨啊眨,说:“你跟他们一起,我是想着你。” 不把他好好养着,她的桃子不是更没影儿了? “……” 猝不及防被喂了口蜜,萧澜一时没反应过来,桃叶在后头听得脸都红了,赶忙帮着解释道:“侯爷这些天总在外面,有时饭也吃不上,夫人记挂着,今儿打早上就开始做磁坛焖肉了。可不好做,火要慢,得烧砻糠,离不了人,得三、四个时辰呢,把夫人热出一身的汗。这肉能带着,夹了薄饼和咸菜,吃着香还顶饿。” 桃叶其实真拿不准延湄是不是这个意思,但好儿都往自家主子身上挂她还是明白的,没成想说完延湄仔细看了她一眼,对她点了点头,正是这个样子。 萧澜不说话了,他本已经放了筷子,这会儿便又拿起来,学着延湄刚才用菜叶卷了肉片,一入口酱香浓郁,肉片软糯滑嫩,完全不腻口,味道竟意外地不赖。 ——他又吃了第二片。 晚间延湄开始闹渴,她眼睛也不睁,皱着眉嘟囔,“桃枝儿,要喝水。” 萧澜起身去给她拿水,拿过来了延湄却还躺着,只张着嘴要喝,萧澜顿了顿,只得一腿屈着探过身子扶她,亵衣擦到红绳,铃铛微微晃起来,萧澜一手扶住了延湄肩膀,想着她多半要拍打自己,因为他过了界。 延湄喝了口水,感到有人靠近,果然推了一把,半睁开眼睛来看,待瞧清楚是他,便又松开了,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继续喝。 她渴得厉害,三五口喝了个精光,有水洒在萧澜的手指上,她本能伸出舌头一舔,尝到水,索性将他的手指含进了嘴里,吮了两口。 萧澜:!! 他整条胳膊一麻,杯子掉在了延湄胸口,延湄皱眉哼哼, 又觉得吮不出水来,推开他的手翻身睡了。 萧澜在床上怔了半晌,缓缓吁口气,自己也渴得要喝水。 一杯温水下肚,他静了静,忽想在京里时延湄并没有半夜喝水的习惯,似乎……是这几日才时不时地半夜闹渴。 饭菜咸了?抑或者延湄还是认地方,尚且未能适应过来? 萧澜敛了心神,犹豫着要不要现下把延湄叫醒,问问她在家里时可有这个习惯。 正想着,外头轻轻叩了两下门,桃叶轻声禀道:“侯爷,侯爷?” “何事?” 桃叶听人醒了赶紧说:“程大在二门,说有急事寻您。” 萧澜披了衣服出来,看了眼屋里又吩咐,“进去守着吧,看夫人再叫人。”桃叶忙应声进了屋。 出了二门程邕果然正等着,见了他便立时报说:“侯爷,匈奴人多半要攻汝阳。” 第15章 断指 汝阳郡在颍川东面,处洛水上游,河床相对较窄,且中间没有泥滩,水势虽大,但强行渡河也不是没可能。 萧澜边走边问:“常叙可知晓了?” “属下先回来报了侯爷”,程邕与他一并上马,“常将军那里也有探子,这会儿应是得着信儿了。” ——怪不得这些天濮阳没动静,只偶有小股兵马前来挑衅,原打的是汝阳的算盘。 一行人快马疾鞭直奔守城处,常叙显然已得了消息,正在点人,萧澜道:“将军要如何?守还是援?” “自然要援”,常叙带茧的手指点点地图,“汝阳就在咱们东面,之前匈奴人未曾能打过来,是因他们只能由北往南攻,颍川仗着洛水这道屏障,尚且能占些便宜。但倘若汝阳不保,颍川立即便东、北两面受敌,是以汝阳必救。” 萧澜颔首:“那将军打算怎样救?” “现就点兵,派人直奔汝阳。” 萧澜略微蹙眉,常叙看他一眼,脸色沉下来,“侯爷有话要说?” 萧澜直接了当道:“将军,我倒认为与其派兵前往汝阳,不如咱们也就此渡河,杀入匈奴后营。” “渡河?”常叙浓眉一挑,“侯爷刚来颍川,多半还不熟悉地形,可知近万人渡河要多久?” 他这话说的算是客气,实际意思是,——你没有打仗的经验,不要多言。 萧澜这个郎官虽有巡查之职,能查太守政绩,也能巡一巡颍川军务,但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他无权强硬命令,尤其是对着一帮沙场里摸爬出来的老兵。 常叙当日瞧过他的悍气,可真打起仗来,光有悍气是远远不够的。 萧澜又看一眼地图,时间耽误不得,常叙更顾不上再听他说话,径自前去点兵,萧澜默然,去披了件薄甲过来道:“既如此,请常将军算我一个。” 常叙眉头拧起来,按着刀柄看他,萧澜道:“怎么,将军怕我把你这一万两千人马拐跑了?” “自己带出来的兵,要是随随便便就听了旁人的令,那是我的毛病”,常叙并不受激,萧澜手下的人虽不多,但厮杀起来确实勇猛,让他们一同前去也能激发士气,常叙担心地是萧澜并非他手下将士,刚刚又明显不赞同直援汝阳,半路若生了旁的主意,难免对军心有扰,到时自己是处置还是不处置? “军令如山,侯爷可明白?” “自然”,萧 澜心里清楚他的顾虑,正色道:“我既然在将军这里请了令,那便与将士们都一个样儿,若有所违抗,该杀该罚全由将军做主。” “好!”常叙颇喜他这不绕弯的性子,立即叫来手下另一名副将张彤,吩咐他与萧澜即刻出发,又玩笑般补了一句,“我濮阳兵马不多,这些儿郎的性命可交给侯爷了。” “将军放心,我带出去,自然也得给你带回来。” 三更冒头,夜色深深,一万两千人马疾奔汝阳。 侯府里。 延湄睡的不甚熟,翻了两个身,她又喃喃:“还要水,渴。” 桃叶凑近了去听,拿了水,小心翼翼地去扶她,一碰到她的肩膀延湄便醒了,她鼻子抽了抽,自己坐起身来,看一圈床榻,问:“怎是你?” 桃叶忙道:“方才程大有事要禀侯爷,侯爷便出门了,走时吩咐婢子等夫人醒了给您说一声。” 延湄半低着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咕咚咕咚喝了水,直着两个眼睛发呆。 桃叶心里头挺紧张,——她刚刚一进来就看到了床间系着的红绳,尽管不能完全猜出来是怎一回事,但总觉得自己是发现了甚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惴惴道:“夫人放心,婢子的嘴就像貔貅,绝不会朝任何人多说半句。” 延湄抬眼看她,桃叶一脸郑重,抬手捂着嘴比了比,延湄也瞧不出在不在意,只又开口:“多久?” “啊?”桃叶没太明白,以为延湄是问她能把这件事守多久,于是说:“一直一直,直至婢子入了土,做鬼也不会同旁人说的。” “……” 桃叶个子小,长得憨头憨脑,眼睛瞪得溜圆,一副指天起誓模样,延湄鼓着嘴,慢慢趴倒在床上,在红绳下面看靠外的半边床榻。瞧了半会儿,她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已经凉透,看来至少已走了一顿饭的功夫。 延湄把身子正过来,复又平躺着闭上了眼睛。 桃叶这下才明白过来,她方才应是问“侯爷走了多久”,而不是问自己,好丢人啊,她靠在脚踏上捂住脸。 五更,常叙在城墙上巡查一圈下来,右眼皮一跳一跳,他用力搓搓脸,略微有点儿心神不宁,站在案前瞅着地图发呆。 ——怎么到这功夫还没有看到汝阳方向点起狼烟? 一般如此只有两种情势:一是兵强粮足,尚不 需他援;二是……城内遭了偷袭,根本来不及点起烽烟! 常叙微一激灵,腾起两分不大好的预感。 他再次将目光锁在地图上,手指沿着汝阳来回画圈,——倘若真的是城内遭了偷袭,那匈奴人如何进的城? 东西两面都不可能,北面……北面除了有东西走向的洛水外,稍往南,还有一条南北走向的颍水。颍水在颍川以东,却正好由北往南穿过汝阳城,城内定然修有暗渠。 常叙手指一僵,抽口气,糟了。 若是匈奴人也想到了这个,并找到暗渠偷偷进了城…… “钱鹏!”他狠拍了下桌案,急声吩咐:“你即刻再带一千人前去接应张彤和颖阴侯,汝阳暂管不了了,务必将他们带回来!” 他不能再多调人马,以防匈奴人有后手。 卯时过去,天色已明,只阴沉沉的,辰时末,开始下起雨来,常叙心里绷着弦,顾不上愈来愈大的雨势,在城墙上走来走去,却仍不见萧澜等人的身影。 午正,城内的钟声敲响,雨点已如幕帘一般,将人的视线隔得迷迷蒙蒙,城墙的兵士忽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黑点儿喊道:“将军将军,好像是他们回来啦!” 是回来了。 汝阳城破。 一万两千人马,不算后面的一千人,出城时强兵劲马,此刻,满身泥血,或死或伤,只余不足七千人。 常叙牙关发紧,硬硬的胡茬随着下巴抽动两下,他握刀在手,痛声道:“今日是我决策有误,枉送了五千多名兄弟的性命。兄弟如手足,我当……” “将军!”手下的兵士登时阻道:“不是将军的过错,而是匈奴狗早有预谋!” 他们去的晚了,探到的消息也晚了。 匈奴人早在大半个月前就已经暗中派人摸着颍水的暗渠进城,昨夜攻城,里应外合,萧澜等人到时汝阳几乎已然失守,匈奴十万大军,进城一大半儿,另有三万人便等在路上伏击援军,意将他们逼近城中生擒。 萧澜带人断后,张彤在前拼死杀出重围,一路疾驰,直入了颍川地界才得以脱险。 常叙眼眶通红,雨水顺着他的眉毛往下流,“昨夜该听侯爷一言,是常某自负了!” “不”,萧澜浑身湿透,身上的薄甲只剩一半,不伦不类地挂在肩上,一手扣住常叙握刀的腕子,“即便我们昨夜偷袭了匈奴后营,也是来不及 了。匈奴使团九月要进金陵,汝阳盯了怕不是一日两日,入京前,他们誓要拿下几城张狂一番,怪不得将军。” 常叙扫过雨中的伤兵,想到那五千人连尸首也要被砍烂,汝阳城中此时应正被屠城,心中又恨又痛,腕子微微打颤,萧澜往下看了一眼,心中不比他好受,说:“我答应过将军,将他们怎样带出去就要怎样带回来,而今五千兄弟命丧他城,是萧澜未曾护好。兄弟是手足,这一场,我记在心里。” 说罢,旋到在手,手起刀落,断掉了左手小指。 他下手利索,哼也没哼一声,但十指连心,鲜血滴在靴上,脸色也禁不住发白。 常叙霎时静了。 “快去请闵大夫!”他连声喝道。 雨幕泛白,自各人身上小股小股的浇下,最后混在一处。 萧澜回到府里已是未时,小厮过来给他打伞他也不用,雨水顺着他的袖口、衣摆往下淌,带着淡红色。 进到内院,延湄正在廊下伸着手接雨,允大娘在旁边劝她进屋,白倩也陪着。 萧澜站在侧门处喘了口气,允大娘眼尖先看到了他,只是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赶紧道:“侯爷回来了。” 萧澜从游廊一侧绕过来,所过之处全是水迹,快到近前时,白倩颤着嗓子低呼了一声:“侯爷的手!” 萧澜轻缓地将左手背过去,说:“没什么大惊小怪,让人烧了热水来,都不必候着,下去罢。” 白倩脸上的害怕还没有退下去,双眼里涌上了泪,使劲儿稳着声音说:“那,那侯爷叫大夫给包扎过了么?” 她刚刚已看到了缠在小指上的纱布,只是这当口关心则乱,全不知说什么好。 萧澜点点头,径直进了屋,延湄跟在他后面,自打他进了院子,一直怔怔的,萧澜也没说话,拿起砂壶,直接对着壶嘴儿灌了几大口水,喝完才转身看她。 延湄嘴微微张着,把他从头看到脚,甚至连他脚边滴下的一小滩水也没有放过,最后,目光才落在了他背在身后的左手上。 她伸出两手去拉萧澜的袖子。 一下没拉动,再一下,还是拉不动。 她扬起头,乌黑的瞳仁里泛起明显的烦躁。 萧澜松了劲儿,任她将胳膊拽过来。 昨晚还是长长的五根手指,这时只有四根了……小指被厚厚的纱布缠着,渗出红色的 血来,延湄眼睛一点一点瞪大,似乎不知为何如此。渐渐地,她的呼吸发起急来,胸口快速起伏,像要喘不上气。 “啊!”她发出一声压抑而急促地低喊,整个人发起了抖。 第16章 试探 萧澜还从未见过她这般,一时顾忌不了旁的,忙用另一只手拢住她的肩膀,压在自己身前,一下下拍背顺气。 延湄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在他湿透的胸前乱拱乱动。 萧澜皱皱眉,往前两步,直接将她推抵在床柱上,松开肩膀,转而捏住她的两鄂,迫使人抬起头来。 “怎么了?”他问。 近在咫尺,他发觉延湄并没有哭,甚至眼中连泪意也无,只是眼神带了些莫名的凶意,像是随时准备咬架的小奶狗。 萧澜不明白,手上稍用了力,又问:“怎么了?说话。” 延湄的喘息还没有平复,萧澜身上湿漉漉,这样迫近她,让她觉得嗓子疼、手疼、心口也一扎一扎,她开始挣动,嘴里说:“难受,疼!” 她从未有过这样子的感觉,像是有人揪着她的心口,难过得很,可不明缘由。 “哪里难受?嗯?” 延湄说不上来,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挣得更厉害,正这时桃叶带人进来倒热水,萧澜便就势松了手。 延湄得脱,但并没有松口气的样子,她绕着萧澜转圈儿,又点点他的袖子,说:“谁?” 这回萧澜懂了,她是问“谁伤了他的手”,他觉得有点儿意思,遂把手举起来晃了晃,“匈奴人,怎样?你要帮我也砍了他们的手指么?” 延湄仰头看他,蓦地,伸手抓住了他腰间剑柄,同时地,萧澜的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目光微深,说:“没有谁,这也算不得什么。” 他眼中透着安抚,静静看她,延湄端详片刻,脸上固执的凶意慢慢消散,退开了身。 萧澜转身去沐浴,走了两步,心中一动,转回去直奔延湄放在窗台上的花盆,抄在手里,扬起来要扔。 “啊!”延湄果然像方才一样,急切地冲过来,埋头便撞。 萧澜使得是虚劲儿,延湄却是真急了,那一下直接将他撞退了三、四步,花盆被抢了过去。 ……刚刚对他的“护食”样儿呢? 试探明白了。 ——他与这草都没长一颗的花盆、还有那瓷缸里的乌龟一样,旁人动了他们,延湄要与“旁人”拼命;但自己若动了那两个,延湄……跟他拼命。 萧澜挑挑眉,往乌龟壳上弹了两下,说:“我手伤了,过来帮我擦背。” 延湄戒备地看着他。 “你过来,我就不动你的花盆。” 延湄皱起脸,不情不愿地跟过去,萧澜已经坐在木桶里,闭着眼睛缓神。 她拿了巾子和澡豆,绕过那一层隔帘,一下站住脚,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是她不会,而是她见过的萧澜从来都是穿着衣服的,眼下的样子,让她觉得奇奇怪怪。 萧澜身上泡热了,迟迟不见动静,睁眼瞅她:“不会?”说着,眼风往外头转,延湄生怕他又要抢自己的花盆,只得撅着嘴过来。 巾子摁到萧澜肩上时,延湄是扭着头的,搓了几下,她觉得像是隔着袖子在摸东西,也没那么讨厌,这方慢慢转过来。 萧澜肩背结实,洗去那一层血污,隐隐都是延湄熟悉的气息,她逐渐放松了,想将布巾展开围在萧澜的脖前,觉得这样就像穿了衣服一样。 然而,就在布巾刚挨到萧澜脖颈时,萧澜突然睁眼,猛地反手一拧将延湄拖到身前,卡住了她的脖子。 延湄下意识地噤了声,只惊恐又茫然地望着他。 萧澜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一下清明过来,撒手咳了两声,别开眼道:“对不住。” 延湄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惊愣之下忘了反应,将澡豆和巾子都掉在浴桶,她鬼一样地走了出去。 几乎从这一刻到晚上,两人都再没说一句话。 睡觉时延湄依旧躺在里侧,但她背过了身子,一动不动。 萧澜平躺着,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抬起手臂看看,这回没有“吹一吹”的待遇,但下午敷的药有镇痛安神之效,加之他的确疲累,没多久便睡了。 而里侧,延湄使劲儿闭着眼,怎么也睡不着。 仅半下午的功夫,情绪起起落落,她原本还没从萧澜断指的事情里消解出来,后面这一出更是全然没因没果,让她像是悬在半空,没有了踏实感。 她想喊一喊,或者做点儿什么,可夜深人静喊是不能的,或许……可以听人说说话? 延湄忍了好几忍,最后禁不住偷偷窝着脑袋去看,——然而,红绳另一侧的人已经睡熟了。 她只能闷闷踡起身子,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第二日天不亮萧澜便起身出了府,汝阳失守了,濮阳必须得加紧防卫,等到得城门处时刘太守也在,正与常叙争执。 萧澜站在城墙上一看,跟他猜的差 不多,汝阳逃出的百姓顺水而下,最先到濮阳城来了。 二人的争执无非在开不开城门。 刘太守道:“常将军,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我的难处呐,眼下正在雨季,城里头哪有地方和余粮来救济这些人?再者说了,他们都是打汝阳来的,一旦有匈奴人的探子怎么办?” 常叙知道他任期已近,其实就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冷着脸道:“刘大人瞧瞧,城外的除了妇孺就是孩子,有几个男人?我是打仗的,还瞧不出来是不是探子!余粮不够,我们军中人人省一口,这总行了。” “那怎么成!”刘太守一副作难样子,“现……” “都别争了”,萧澜道:“刘大人若是觉得粮食不足,我府中可以出些。城外的百姓不多,三四百人,昨夜雨大,火势难起,匈奴人屠城,能逃出来的也就这些了。现在我们闭门不纳,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匈奴再屠杀一次?我府里的几个随从都可供大人差遣,搭棚跑腿儿都能成。” 刘太守已然听说了萧澜昨日的动静,这会儿瞧着他有些发毛,苦着脸说:“既然,既然侯爷和常将军都这般说,那便依二位的,不过,咳咳”,萧澜知道他还得拉上一个,于是点头:“若有事,大人尽管寻我。” “哎哎”,刘太守这才应承,同意开了城门,自己先跑回衙里算小账。 城门一开,几百人往进涌,程邕等人都在城门处喊话,扯着大嗓门叫唤,刚经了一场劫难,逃生下来的百姓惊魂未定,进了城后反应过来,没了爹娘的,死了丈夫或妻儿的,全都默默饮泣,叫人看得心酸。 常叙看了几眼,扭过头来咬牙,萧澜道:“城已破,多想无用。估摸用不了几天,匈奴就会到咱们这边来叫嚣,将军得有准备。” “是”,常叙明显客气亲近不少,又看了眼萧澜的手,欲言又止。 “使团下个月进京”,萧澜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示意昨日之事已过,不必再提,又说:“咱们只需守住这半个月,等朝中结果。” 常叙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却觉交浅言深,不再多话。 难民进了城,萧澜既答应出部分粮食,太守也会做人,因让自家夫人去请着延湄一起施粥,好给侯府落个名声。 萧澜问延湄想不想去,延湄这几日蔫得很,问了,她便回说“去”。 萧澜心里有点儿别扭。 他感觉到了这几天延湄不 爱说话,因着什么呢?在为那日的事闹脾气? 不值当罢。小呆子还有脾气了? 萧澜没细想,这些日子也的确没工夫,几乎全耗在守城处,早起走时延湄还未醒,晚上回去延湄又已睡了,而且他心里头隐约也在较着个劲儿,尽管也不知是冲谁。 这日午间,他草草吃了几口饭,正打城墙上下来,见程邕领了冯添一前一后过来,冯添挺急,见了他便禀道:“侯爷,夫人病了。” “嗯?”萧澜抬头,“什么时候的事?”——他早上走时还好好的……睡着。 “就今儿晌午”,冯添说,“早上与太守夫人一并去了粥棚,属下们都在外围,只快中午时听见夫人身边的桃叶姑娘喊人,再见就是耿娘子直接把人背了出来,夫人晕在那儿了!” 萧澜脸上没什么表情,程邕已经把马牵过来,“请大夫了吗?”他问。 “还没”,程邕擦擦汗:“属下先来报……” 他话没说完萧澜已经打马走了。 第17章 病来 闵蘅颇气闷。 一来,他真心不待见这位新到濮阳的颖阴侯;二来,任谁午觉刚睡着就被叫醒都不会有好脸色。 “侯爷又断胳膊还是断腿了?”他揉着眉间,满脸不耐,萧澜到此地不久,伤却是没少受,托自己这一身医术的福,侯府的门往哪边开他是第一日就晓得了。 萧澜也不理他这讽问,沉声道:“今日不是我,是内子不大好,要请闵大夫走一趟。” 闵蘅怔了怔,想起头一遭去侯府确实见过位小夫人,前几日他给难民散药,似也听人说有与太守夫人一并施粥。 他脸色稍霁,瞅一眼萧澜身后的四人,冷笑:“侯爷这是要将闵某绑过去?” 萧澜没吱声,让开身,“请”。 闵蘅拉着一张脸上了马。 到了地方,萧澜先进内院,他刚刚直接去找了大夫,还不知延湄这会子醒了没。 允大娘和白倩都候在廊下,耿娘子带着桃叶、桃花两个丫头守在房里,萧澜看二人一眼,她们也都是满脸焦急,“怎一回事?” 允大娘忙过来回道:“侯爷,夫人怕是中了暑气,今儿早上精神头还好着,太守府那边来人请,夫人便照旧去了,半晌时出了日头,这两日水汽大,潮热潮热的,奴婢一个不经心,回头便见夫人晕了。耿娘子离得近,将夫人背出来,掐了人中,路上方好些。” 白倩没说话,稍擦了擦鬓角的汗,她今日也跟着去了,热得脸上通红,延湄晕的时候她还在后头,没瞧仔细,便不乱出声。 萧澜抬脚进了屋,里间静悄悄的,耿娘子赶忙打脚踏上起身,他过来一瞧,见延湄苍白着一张小脸,躺在大大的床榻上,显得可怜兮兮。 “去将外头的闵大夫请进来”,他吩咐耿娘子。 延湄听见声音,脑袋略微动了动,费劲地抬起眼皮,目光在床前扫一圈,又阖上了。但萧澜注意到,她嘴唇慢慢嘟起来,——还真置着气呢? 起码认得出人,他想。 须臾,耿娘子将闵蘅带了进来,桃叶将纱帐放下一半,给延湄的手腕上盖一条薄薄的绸巾,闵蘅此时估摸是消气了,静静坐下来诊脉。 他手指刚切到脉上,延湄手腕便一缩,萧澜手疾眼快地摁住,冲帐里说了句:“瞧病。” 延湄不动了,闵蘅不由往她手腕上多注意了一眼,细细白白,略偏瘦,脉向有些浮。 闵蘅沉吟道:“夫人最近,可有服食什么偏方补药?” “没有”,萧澜想了想,“最近两个多月都不曾用过甚么药。” 闵蘅眉头蹙起来,低低嗯了一声。 萧澜立时警觉,想起之前延湄夜里总闹渴的事,他这些天回来的太晚,偶尔还不回府,于是用食指点了两下延湄的手腕,问她:“这几日还有没有夜里总要喝水?” 延湄的食指也动了一下,萧澜遂说:“她近来夜里总爱渴,约有半个月了。” 闵蘅看到了他二人往来的小动作,自药箱中取了针袋出来,道:“我需得刺夫人手臂上的两个穴位,夫人若是痛了便喊一声。” 延湄在帐里有气无力地答应,“嗯。” 先刺拇指与食指间的合谷穴,闵蘅将绸巾移开些,细细的针捻着旋儿往里钻,延湄动了动,闵蘅以为她要像方才一样缩手,便隔着帕子在她手指上扶了一下,这针刺完,闵蘅问:“夫人可觉得疼了?” 延湄说:“不疼,酸酸的。” 闵蘅眉头稍展,又取了针刺她小臂处的鬼堂穴,这回细针刚一捻入,延湄便低低喊:“疼。” 她声音不大,因为没有气力而显得格外绵软,闵蘅捻着针的手指微微一顿,继而轻轻旋了出来,再次搭住她的脉门。 这回连桃叶也瞧出来延湄可能不单单是中了暑气,因着急道:“我们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闵蘅直起腰,面上拢了一层凝重,他张了张嘴,有些不好问出口。 萧澜略微示意,耿娘子便出了房门,将允大娘和白倩都支到一边,萧澜引着闵蘅到了堂屋,颔首道:“先生但说无妨。” 闵蘅眉间拧了个疙瘩,思忖半晌,说:“侯爷与夫人……房里是否用过添情增趣儿的东西?” 萧澜一怔,继而想到了成婚当晚宸妃在红烛灯捻里做的好事,他也未曾避讳,直接道:“确实曾误用过,但已是两月前,如今还有损身子?” “此类东西内中名堂甚多,有一些用不好便会积沉下来”,闵蘅眉头未松,觉得仍旧有些出入,遂问:“是外用的香料一类还是掺在酒水里服下,侯爷手里可还有那东西?” “当日便扔了”,萧澜道:“是种劣香。内子晕倒,只是因此?” ——当日那劣香延湄只坐在房中时闻了一些,尚不如她那丫头着的道儿深,且之后也未见大的反应,萧 澜便没太放在心上。 闵蘅摇摇头,“也是中了些暑气,另外,心内有郁结不解,两下相冲,一时便晕过去,这两日若心里头舒坦,自然就会好些。” 郁结不解?……小呆子气性这般大? 萧澜略微愕然。 闵蘅沉思一阵儿,终究还是觉得不大妥,起身道:“现还不能下定论,可否取夫人两滴指尖血?” 萧澜心里沉下来,“有毒?” “不是毒”,闵蘅说,“但有些蹊跷,闵某一时说不上来。” 萧澜又引着他返回内室,扣着延湄的手,刺破指尖,取了几滴血,延湄又昏沉沉睡了过去。 闵蘅先告辞,于这些东西,有人比他更懂。 萧澜站在塌前看,延湄睡着,似有不大安稳,身子时而扭着,时而团着,她平日睡下就安静地很,几乎连翻身也无,这会子定是难受,却又不说,他心里不大是滋味。 第18章 万幸 晚饭时延湄只起来喝了几口粥,按平时习惯,她受得不自个儿碗里剩东西,但今儿显然是难受得厉害,顾不上这些。 睡觉时萧澜有意无意碰了两次铃铛,延湄没醒更像之前那般转过头来看他,萧澜探身摸摸她的额头,不烧。 半夜,延湄开始蹭被子,叫着渴,这回萧澜特意没睡,等着她要喝水了便赶紧拿过来,延湄喝了两杯,咕咕哝哝地又睡下,萧澜倾耳去听,也不知道她嘟囔什么。 第二天早上萧澜出去绕了一圈又回来,延湄起来了,恹恹地看着他,他有心想开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下半晌,闵蘅来了,身后带着个小药童。 “还需查一查夫人腿上两处穴位”,闵蘅指着身边的药童道:“这是舍妹。” 闵馨笑嘻嘻行了个男儿礼,她自小跟着哥哥奔波行医,惯做男子打扮,也不知怎么害羞。 萧澜颔首,“那便劳烦二位。” 他将桃叶、桃花两个丫头也打发出去,恐延湄不叫人碰,直接将纱帐勾起来,让她把人认住,“这两位都是闵大夫,来给你瞧病的。” 延湄礼数上是很周全的,纵然身上没力,她还是慢慢坐起来,欠了欠身,认真地端详了下闵蘅和闵馨。 闵蘅被她这样注视着,略有点儿不自在,赶忙背过身避嫌。 他其实长得很俊秀,不同于萧澜的玉山之姿,他更像一颗柏树,初看之下没那般出众,慢慢才瞧出好来。这大概是因着他自小奔波流离,面上总把自己收拾的颇老成,刚刚被延湄那认真坦然的目光一瞧,泛出些微莫须有的尘埃。 这时闵馨在后面道:“夫人请放心,我的医术虽不及我哥哥,但下手也是很轻的。” 闵蘅忙咳了两声,闵馨抿着嘴,轻轻捻针,抬头对着延湄眨眼,她混迹市井,南南北北又走了不少地方,性子跳脱,看延湄无精打采的就想逗两句。 延湄抱着另一边的膝盖看她,说:“麻,也疼。” “麻就对啦”,闵馨也不抬头,出针,刺另一穴位,延湄身子一抖,细细哼了一声,下意识抓住旁边萧澜的袖子,眼角泛起泪花,求救般仰起头。 萧澜:“……好了么。” 闵馨这回直起腰来,看萧澜一眼,又看延湄,犹豫个来回,闵蘅便背着身道:“侯爷请与我来。” 到了外间,闵蘅示意他将胳膊放在脉枕上,萧澜皱眉 :“我也要瞧?” 闵蘅没说话,手指切在脉上,他给萧澜治了好几次伤,最临近的一次把脉就在几日前,脉象一直平实有力,毫无虚浮之感,今日亦是如此。 这片刻的功夫,闵馨已自里间出来,冲着哥哥略一点头,闵蘅眼中闪过丝奇异之色,但很快如常,他收起手,正色道:“恕我问句冒昧的话,侯爷至今,是否仍旧是童子之身?” 萧澜:“……” 他大概知道了,——刚刚闵馨应是在里间确定延湄是否还没有圆房。 “和这个有关系?”他挑起一边眉毛,并无任何窘迫之态。 “大有关系”,闵馨在后面咧着嘴小声道:“这几乎保了侯爷一命,只是却害苦了夫人。” 萧澜手指敲敲桌案,“怎么说?” 闵馨上前两步,稍稍敛了袖子,闵蘅在一旁沉默地由着她说,“侯爷可知若房事过度,男子亦有脱阳而死的?” 萧澜点头:“但那种情形,多半是有长时间服食药物。”——服药后便觉自己龙精虎猛,见了女人便把持不住,怎样都不够。 然而他身上并无此种感觉。 闵馨自药箱中取出一个小木杯,正是昨日用来取延湄指尖血的,眼下杯中血迹已经干凝,微微泛着褐色。她另取出一个白瓷瓶,朝萧澜推了推。 萧澜取来一闻,微辛,不过极淡。 闵馨续道:“涂魂国产一种香,叫做袛精香,可闻可食。鬼节时,一烧起来,据说魑魅精袛都要畏避,男子长期佩戴,更可强胆壮气,只是产自异域,大齐里甚少有人知道,侯爷闻着如何?” 萧澜晃晃那小瓷瓶,“这便是?” “对”闵馨笑嘻嘻地收了,“但是这个香定要慎用,尤其里头若掺杂了旁的东西,比如中白。” ——“中白”萧澜心里头是有数的,大齐贵人们兴服寒食散,里头便有这一味,即是用童子尿炼出来的碱白,与其他药配在一起,行散发催情之效。 萧澜道:“可我并无所感。” 闵馨摊手:“当然,那也有可能只夫人中了这香,而侯爷并没有。我可不保准,不过有最简单的法子可验,侯爷敢么?”——破了童子身,自然就晓得厉害了。 闵馨说完这句有些神在在地样子,闵蘅瞪她一眼,接着道:“这个香的用法在于后劲儿霸道,让人房事中添趣儿只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催 动男子出精。” “且一旦开了头,便守也守不住,越到后来次数越频。男精既是元气,时日一久,必然外强中干,便是大夫诊也诊不出来,只能开了补药续着。而服了补药后,更会恶上加恶,自觉身强体健,实则内里已枯。即便不耽在床榻之间,一有风寒侵体,那也是熬不住的。” “不过,若男子一直是童子身,守住了元气,便可如寻常一样,袛精香还能提神。” 外间短暂地静了一下。 这真是……有点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冲着他来的。 萧澜摸摸下巴,闵蘅咳嗽一声,不大自然道:“然而女子刚好不同,若……若圆了房,这东西对她伤损不大;反之,药物积沉体内不得纾解,便会渐渐现出燥热,闹渴之症,容易晕厥。” “能解么?”他最在意这个。 闵蘅还未说话,闵馨在后面道:“自然是能,袛精香我都有,如何解不了?只是时日久一些,夫人身子有些弱。” 萧澜抬手,“那我先谢过姑娘。” “其实也有旁的法子,都用着,说不定还快些。”闵馨晃悠悠地觑他。 闵蘅立时皱眉,萧澜也看过来,闵馨瞅见哥哥的神色,忙摆手:“还是先用药罢,否、否则夫人身子抵不住。” 萧澜看见她的神色心里头立即明了,面无表情将他二人送了出去。 回屋时延湄又躺下了,不过应该没睡,睫毛颤啊颤。 萧澜半倚着床头,看她颤了半天,说:“睡不着便坐起来,仔细躺多了头疼。” 延湄睁眼,看看帐顶,看看床里,眼睛转来转去,就是不看他。 萧澜心里想着事情,自成婚以来,她与延湄几乎是同吃同睡,那事情便跑不出这个圈儿去。 吃食上,厨下的人都是他自己寻的,有耿娘子操持,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用度上……他起身,将屋里的东西一件件扫过,看见延湄妆奁上有柄嵌着宝石的铜镜。 他拿起来看了看,回身问延湄:“家里带来的?” 延湄慢吞吞:“宸妃娘娘赏的。” 萧澜皱了眉,道:“莫用了,还赏了什么?” “香炉”,延湄说:“库房里。” 延湄不爱熏香,因着她非是出身高门,尚没有那般精致的讲就,萧澜却不知为何也不爱,因而桃叶和桃花也没把 那香炉搬出来。 光是一柄铜镜还不至于,延湄又没有时时拿着它。 他走了一圈,又转回床榻,一手拨了拨床帏上的流苏,透过那销红的金帐看着延湄。 延湄也伸手摸一摸,纱罗柔软,笼着层烟似的,“挂起来”,她拧过身子说,“热。” 萧澜手指一停,……金帐?! 第19章 和好 “翩翩床前帐,张以蔽光辉。” ——这红绡金帐用的是吴中青纱里的精品,每年只贡十余匹,原本只有宫中能用,还是因着萧澜大婚,皇上特意赏赐的。 萧澜指腹搓着细软的纱面,低头嗅了嗅,有股辛平的香气,这香味他是极熟的,都梁香。 他在道场寺五年,每逢四月初八浴佛节,都要取都梁香、藿香、艾香三种草香渍水,以灌沐佛顶,若用浴佛之后的水灌沐自己能获无量福德。皇上赏的时候还曾提过一嘴,宫中御花园里广种都梁香,特意以这个熏帐。 应不是皇上。 这么细碎的法子多是女人才会用的手段。 也不是宸妃。 宸妃心里头的怨和恨,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在他这里她根本就不屑用阴招儿,一如她搅黄了霍氏的计划,塞给萧澜个“小傻子”;还有故意送的两个丫头和大婚那晚的红烛,都是摆明了戳你的眼。暗里成事不是宸妃行事的风格,也达不到她真正的目的。 他把帐子勾起来,扑扑手,心中有了数。 早上还如寻常一般,只饭后萧澜叫桃叶和桃花两个小丫头摘了帐子,说有浮尘,夫人昨夜里总咳嗽。 延湄在身后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两个去洗”,萧澜道:“莫叫旁人沾手。” “是”,两个丫头对于侯爷的信任感到无比荣幸,又晓得这物件是御赐的,金贵,因万分小心,抱着帐子出门时,活像请了尊佛。 可没多大会儿桃叶就一脸领罚的模样过来禀道:“侯爷,帐子叫允大娘拿去洗了,她说怕奴婢们笨手笨脚给搓坏了。” “嗯”,萧澜问:“之前也是允大娘亲自洗?” “是呀”,桃叶说:“允大娘打宫里头来,伺候精致的东西时有套自个儿的法子,不叫奴婢们插手。” ——是皇后无疑。 萧澜又一本正经地吩咐两个丫头:“帐子叫允大娘去洗也就罢了,你二人将洗过帐子的水取一杯来,不可惊动了旁人。” “哎”,桃叶意识到自己“肩负重任”,决不能辜负主子,答应的一脸郑重。 延湄手里拿着个木车,拆拆装装,默默听完这一番,抬起头说:“帐子坏了,允大娘也不能要。” 萧澜一怔,他知道延湄说的“坏了”即是“有问题”的意思,听自己问了几句话,她竟然是明白的! 萧澜转过身来,问她:“允大娘不好?” “不好”,延湄直接答道,想了想不知怎么去说那种感觉,便又重复了一遍,“就是不好。” “那谁好?” 延湄仰起头,说:“耿娘子。” 记住了?因是耿娘子将她背出来的?萧澜挑起一边眉毛,要笑不笑地又问:“我不好么?” 这回延湄明显犹豫了片刻,最后摇摇头,垂着眼睛嘟囔,“不好。” “没良心”,萧澜笑了一下,伸手去拿她放在塌边的木车,挺精巧的样子,他之前也见过延湄摆弄,每次还不一样,估摸是家里的两个哥哥给她做的,“大哥还是二哥送你的?”他拿起来端详了一下,觉得挺眼熟。 延湄不乐意地把木车又拿回去,皱眉道:“我的。” 外间桃叶已揣了宝似的回来复命,禀道:“侯爷,夫人,婢子把水取来了。”正好外院来报说闵大夫到了,萧澜让桃叶去请进来,今儿闵蘅没来,只有闵馨自己。 “姑娘来的正好”,萧澜道:“请先瞧瞧这水。” 若单论医术,闵馨真真只能算是中游,但若说对各种香的精熟,闵馨自认没人能及得上她,因只是端起来远、近各闻了一次,用食指在水里搅一圈儿,指尖略微发涩,她点头道:“是了,这水里便有袛精香,还有都梁香和艾香,可以驱虫辟邪,只不过都梁香在晾晒时应欠了一点儿,辛味稍重。” “姑娘果然厉害”,萧澜让桃叶将杯子收了,闵馨啧了一声,来前闵蘅叮嘱过她,除却诊病,其他一律不准多言,闵馨忍了一茬儿,到底还是多嘴提醒道:“侯爷,这袛精香有百濯之称,若焚起来也还罢了,但要将锦帛等物在其化开的水中浸泡,那之后即便浣洗上百次,其香尤存。” 闵馨心眼儿活,眼睛也賊,昨日来时延湄在帐里躺着,她当时便已闻出了那暗红金帐上的都梁香和艾香,今儿一来那帐子没了,萧澜又端了水叫她瞧,她自猜的明白事情是出在哪里。 萧澜点点头,帐子自然不能再挂了,就连他与延湄夏季穿过的衣衫也得换掉。 “我今日先来给侯爷和夫人说一声,药都配的差不离了,最好的法子还是泡药浴,只是前几日得施针,夫人若不嫌弃,我来也成,但冲着侯爷这份诊金”,闵馨一笑,“实话说,我哥哥更好些。” 她是来提前告知,因有几处穴位在肩背上,延湄到底是侯夫 人,多半更要避讳,闵馨施针也能成,可毕竟手上的火候比闵蘅还是差一些。 萧澜看看延湄,还真拿不准她。 “这个不忙”,闵馨体贴道:“明日我与哥哥都来。”说完看看延湄,觉得她挺可怜,男子不圆房不外乎两个因由:不行或不乐意。 赶上头一个,这小夫人嫁进来过的就是守活寡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而要是另一个,那更糟,娶了正室还不圆房,必定是个宠妾灭妻的主儿,这位夫人在府里不定怎么受冷遇呢。 唉,闵馨暗暗叹口气,端了脸道:“侯爷,夫人这阵子万万动不得气,昨日诊脉时已有郁结之症,您还需多在身边说说话,纾解了才好。” 萧澜淡淡嗯了声,闵馨对着延湄笑笑,心说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待她走了,萧澜先让桃叶把耿娘子叫来,吩咐她:“你带两个人,将允大娘关到外院柴房去,好好看着。” 耿娘子也不问缘由,只道:“侯爷,直接关?” “直接关。”萧澜说,“先饿上几天,谁也不准与她说话。” 眼下又不是在金陵,不需顾忌甚么。原本由着允大娘在后宅就是因尚未弄清皇后的用意,要留她做藤,现既顺藤摸到了瓜,她自然没用了。 只是允大娘人虽在侯府,但一应的身契等都还在皇后手里,发卖是不成的,——也不能发卖,最好就地灭口。 只不过还得稍等一等。 萧澜转了转手里的青釉小盏,透过窗子瞥见允大娘浣洗完帐子回来,耿娘子正地等在游廊上,见了她态度仍旧像以往一般恭谨,“我寻了大娘一圈儿,正有件等不得的事要您拿主意。” 允大娘尚不疑有他,给院子里交代几句,便由耿娘子扶着胳膊出了门。 ——这是她最后一次进正院,来回不过须臾功夫。 萧澜收回目光,继续坐回小塌上看书。 延湄今日精神头稍好些,午饭比昨儿多用了半碗,歇午觉时她忍不住觑着萧澜,一副想说话又不乐意说的矛盾样儿。 萧澜在外侧忍笑忍得嗓子发痒,他有好些天没有回来歇过午觉,往里侧看一眼,延湄依旧背着身,只是不时地要动一下。 萧澜伸手拨绳子,延湄刚刚把这红绳系的很紧,用力一拨,除了铃铛响,还有绳子发出的低微嗡嗡声。 延湄卯了劲儿,腾一下转过身,这回她没再找萧 澜是怎么动的绳子,而是坐起来,使劲儿地,胡乱地在绳上拍,直将那铃铛拍的上下乱颤。 两个腮帮子鼓起来,她在萧澜面前毫无保留地昭示她的恼怒。 “别气了”,萧澜半坐起来,说:“我再不扔你的花盆了。”——他觉得,延湄一直气的应是这个。 然而这在延湄心里只是其中之一。 不过既然他开口了……延湄鼓起的两腮大度的收回去,她也不愿一直生闷气,这些天憋坏她了,颇是难过。 她伸手把铃铛盖住,眼睛希冀地看着萧澜,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再说,便提醒道:“还有脖子。” 她记着呢!记得清清楚楚,这人反手勒住她脖子时,她差点儿上不来气儿,夜里做梦还梦见了。 萧澜这回没有看她,神情有些放空,过了一会儿才说:“嗯,脖子……我怕痒,旁人不能摸。” 延湄歪着头,一脸真诚地同他解释:“没有摸你。”——真的没有,她是在帮他擦背啊,还是被逼迫的。而且他当时的反应,根本也不是怕痒。 萧澜不说话了,转过头来注视着她。 延湄与他对视,她这些天在赌气,总是故意不看萧澜,此刻再这般专注地看过来,萧澜有点儿受不了。 “不气了,好不好?”他心里带着两分愧疚,一分热意,三分莫名,话说出来时自己感到有些奇怪,却又分外自然。 延湄眨眨眼,慢慢躺下去,她没再背过身,而是像之前一样,平躺着。 萧澜也躺回去,静了一阵儿,他又说:“先前的衣裳都别穿了,回头在濮阳城里找了人,给你做新的。” 延湄:“嗯。” “明日大夫要给你施针,在肩背上,闵小娘子……到底毛躁些,还是请闵大夫放心些,成不成?” 延湄侧头,“你在么?” “在”,萧澜说。 延湄便不在意了,“那都成。” 你在么?……那都成。 这几个字听得萧澜胸口微微发胀,看她一眼,不由又想要拨弄那红绳。 延湄这下已然困了,揪住他的袖子,闭着眼命令:“睡。” 第20章 念头 第二日,闵蘅和闵馨果然都来了。 二人在外间净手,桃叶和桃花在内室仔仔细细地给延湄遮裹身子,——上身只穿肚兜那定是不行的,桃叶帮她在前面裹了条宽大的暗色绸巾反系在腰后,又给她塞个硕大的抱枕,肋处以下都用锦被严严盖住,来回瞧了好几次才将人请进来。 延湄心里头虽知道闵蘅是大夫,但等人临近时,仍下意识皱了皱眉,身子也稍稍往里靠了一下。 萧澜瞧见,便过来坐到床边,以便她能抓着自己的袖子。 延湄抬眼冲他一笑,也不觉有外人在场该害羞一下,一手抓着,乖乖闭上眼。闵蘅气度温和,通身一股药味,延湄鼻端嗅到倒不觉反感,肩膀慢慢松下来。 “行针大约得一个时辰,夫人中途若是困了,睡一觉便可。” 延湄半边脸埋在抱枕里,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 闵蘅开始施针,他的手很稳,面上也一片沉静,闵馨在一旁瞧着,有点儿无聊,可她功夫不到家,不敢在这个时候说话,只好在萧澜和延湄之间瞄来瞄去。 ——看今天的样子,这位侯爷对自己的小夫人似也不十分冷淡,不至于宠妾灭妻,那八成就是不行。 唉,真白瞎了副好皮囊,顶什么用? 闵馨心思乱转,想着回头要问问闵蘅,但问了估摸要挨训。 过了两刻多钟,延湄果然睡着了,只是抓着袖子还没松,萧澜的手离得近,感觉她细细的呼吸一下下拂过自己的手背,有点儿痒。 闵蘅扎完针便背过身去,桌上备了茶点,他也不用,只静静候着。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他取针,取针时会疼,第一下延湄便醒了,闵蘅手下顿了顿,等她缓了会儿神才将余下的针取完。 桃叶赶紧给延湄把肩背盖上。 “夜里会发汗”,闵蘅交代道:“无需担心,让它发就是。” 延湄这时才松了手,萧澜晃晃袖中的腕子,麻了。 兄妹二人出了侯府,闵蘅一路无话,闵馨肚里转肠子,快到药铺时忍不住跑到闵蘅前面,神神秘秘地问他:“哥,颖阴侯的病……重不重?能医的好么?” 闵蘅略有些心不在焉,皱眉道:“颖阴侯?他什么病?” 闵馨寡着脸看他,闵蘅反应过来了,冷笑一声:“他的病,怕不在身上。”说完,绕过她往前走,嘴里道:“你问他作甚?” 闵馨皮惯了,嘴里长腔长调:“医者父母心啊。” 闵蘅摇摇头,径自进了家门,没走几步,蓦地转过身来,脸沉似水:“你该不会是对那颖阴侯……?” 闵馨挺坦然地摊着手道:“我就是看侯府里诊金给的大方,若是哥哥能治,再赚他一大笔自然更好。” 闵蘅不说话,闵馨只得叹了口气又说:“是,我这不是头回见着个侯爷嘛,多瞧两眼。不过也没用,有病在身不说,还娶了正房,就小夫人这一番,可见侯府里也不消停。” 闵蘅脸色颇是难看,他简直拿这个妹妹没法子。 闵馨打生下来便跟着他和母亲四处流离,他们投靠过亲戚,受过冷眼、挨过饿,之后母亲故去,只剩他兄妹二人,闵蘅那时还小,自己尚跟着师傅学医,无法带着年幼的妹妹,闵馨便在婶娘家寄养了几年,之后接出来俩人也没少吃苦,不过相依为命总好过寄人篱下。 这几年南南北北走了不少地方,闵馨跟着他进过富贵堆起来的深宅大院,也去过一个篱笆扎不起的贫家,见的好的坏的要比一般闺中女子多些。 她爱财,当然闵蘅也爱,钱财总能让他们多些保障。 但这并不足够,闵馨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医术再高,钱财再多,他们仍旧只是寻常小民,万一有事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她得给自己寻个倚靠。 她今年已然十七岁。 闵蘅吁口气,道:“你已到了出阁年纪,婶娘开春时来过信儿,说给你瞧了人家,只等着我去相看。” 闵馨笑着哼哼两声,说:“婶娘那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她房里两个女儿,一个做了继室,一个嫁了屠户,婶娘能让我比堂姐嫁得好?那她心里头得酸成什么样儿。” 闵蘅知道她不乐意,将她拎进堂屋,厉色道:“那我便推了,咱们托人再瞧。可无论怎样,这颖阴侯绝对不成!” “我晓得啊”,闵馨倒也不失落,“我又不做妾,自然进不了这等府第,可我也没有害人的心,只是想多识得个人罢了。” 实要说她一丁点儿心思没动也是不可能,不过她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不做妾不害人,尤其不能用自个儿的医术害人,这是她爹生前的训示,尽管她都没见过父亲。是以这念头也就在她知道城中有位颖阴侯时转了那么一圈儿,等她在侯府里走一趟出来,那念头就已经飘没了。 闵蘅盯了她一阵儿,说:“明日 你留在家里,莫去了。” 闵馨垮下脸,“说了我没那个心思。” “那也不准去”,闵蘅没得商量。 “不去就不去”,闵馨挺好说话,“正落得睡个好觉。” 隔天施针时,果然只有闵蘅自己,延湄没见闵馨还往他身后看了看,不过也没问,反是闵蘅对着她的目光略微心虚,说:“舍妹今儿早起时头疼,不方便来。” 延湄也就是那么一看,闵馨来不来她并不在意,不过还是礼节性地嗯了声。 施了五天针,延湄夜里发汗渐渐厉害,萧澜每每得等她睡熟了再走,——这几日,开始有匈奴兵时不时在城下搦战,应该是试探濮阳兵力,等待时机发起猛攻。 这夜刚要出去,耿娘子等在二门处禀说:“侯爷,那允大娘已饿得快不成了,您要审么?” 萧澜往外院走,“她这几日有没有叫屈?” “有”,耿娘子说:“刚开始还不知为甚关她,一个劲儿地要见侯爷和夫人,后头多半心虚,也是没力气,才不叫了。” 萧澜点头,到了外院,径直去了柴房,允大娘形容枯槁,歪在柴垛上,见他进来,眼睛稍稍大睁,但已没气力起来,只能瞅着萧澜干喘气。 萧澜不欲在她这多耽误工夫,没有立时杀她,是因想着金陵与颍川相距甚远,皇后既然下了手,应需要一个报信儿的人,他把允大娘关在外院,府里的随从自然多多少少也听到些,他等着看在不在这些人里。 不过这五天,冯添以及他手下的人里,并无一人私自离府,更无人出濮阳,——看来,那人多半已死在了他们头一天到濮阳时与匈奴人的厮杀中。 第21章 投诚 允大娘仰头看着萧澜,柴房里灯光昏暗,她又饿得头晕眼花,只觉一道黑影高高大大堵在柴门处,叫她看不分明。 “大娘明白自己为何被关在这里?” 萧澜的声音传过来,听起来有些远,允大娘张张嘴,嗓子干得发疼,说不出话来。 “你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人,被指到我这儿,八成心里也做了打算,是不怕死的”,萧澜袖着手,“不过我也不能那么快让你给自个儿主子尽忠”,他打耿娘子手里接过一个玉牌,晃了晃道:“这是打你屋里寻到的,皇后赐你的玩意儿?” 允大娘眼光亮了一瞬,扭身往前扑着要来拿,可惜头重脚轻,脸直接埋在了干草里。 “让我猜猜”,萧澜半蹲下身子,说道:“皇后娘娘那法子,打算多久葬我的命?三个月,半年,一年?这中间行事顺不顺你得给皇后通个气,送信儿的人呢?” 允大娘使劲儿抬起头,不怀好意地扯了下嘴角。 “这时候莫再费心离间了”,萧澜道:“我知道人已死,就在刚到濮阳那日,你们当真运气不济。” 允大娘下意识缩了下身子,但很快意识到,又垂下眼当做没听见萧澜的话,萧澜已确认了自己的推测,起身直接出了柴房。允大娘眼皮缓缓阖上,却在心里哼了一声。 进了外厅,耿娘子不大确定萧澜是不是想把人直接饿死,正要请明,却听他道:“允大娘这会儿心底里还在笑,立时死了她也算死得值。” 啊?耿娘子没大明白。 萧澜喝了口水,并不解释,只道:“给吃点儿东西,留一口气。” 耿娘子忙应下,萧澜又交代她一句,出了府。 ——他心里头明镜儿似的,送信的人没了,允大娘死了,皇后那边久不得消息必要起疑,此事不成,定得想法子劝皇上把自己再召回金陵,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才放心。 再者送信的人死了,允大娘并不着急,想必心里已有另外的法子,且这人往京里去名正言顺,不会叫人起疑,这样的也只有一个,便是过几个月回京述职的刘太守。 要说刘太守是皇后的人那倒不大可能,毕竟姓刘的到濮阳时萧澜还没打道场寺出来,皇后也算计不了那么远,不过若允大娘拿着宫里的信物,请他帮忙给京里捎句话却不难。 ——萧澜心里盘算,刘太守走前,倒真能叫她去见见。 他夜里出去,在城 楼里眯了一阵儿,破晓方回,将近正院时,远远便见白倩候在门前的小径旁,见他回来,主动上前请安,萧澜道:“怎站在这里?” 白倩咬咬嘴唇,“奴婢有几句话想与侯爷说。” “哦?”萧澜侧身打量一眼,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湖蓝襦裙,头发挽着,未施粉黛,裙裾沾了晨间的露水,有些湿,看来已在这等了许久。 萧澜打了个折返,进了园中的远香堂。 这三间堂厅做观景之用,刚刚整修出来没几日,物件还没摆全,他随意在石席上坐了,道:“说罢。” 白倩提裙跪下,砰砰磕了两个头,说:“请侯爷饶奴婢一命,您让奴婢怎么都成。” 萧澜往后仰了下身子,一手搭在旁边的扶墩上,问她:“你做了甚么寻死的事情要在这求饶命?” “奴婢……对夫人服侍不周”,白倩颇是紧张,伏在地上的手在抖,她尽量稳着声说:“前几日允大娘因照顾夫人不力被罚了,奴婢自省,特来请罪。” 请罪?萧澜一手摩挲说下巴,声音里带着点儿懒懒的笑意:“允大娘被罚并非因她照护夫人不力,是因着……她是显阳宫里的人。” 这话说的如此直白,白倩抖得更厉害了,抬起头,眼里慌慌的,说:“奴婢被荣妃娘娘选中时,也曾到显阳宫参拜,只是在殿外磕头,皇后娘娘瞧了奴婢两眼便叫走了。” 萧澜知道她今儿为何而来了,——投诚。 胆子也算大的。 白倩不笨,允大娘被关起来后,她心里多半做过种种猜想,又鉴于宸妃送的两个丫头一个被留在京里,一个因进城时多了两句话直接被遣到了前院,到现今都没能再进二门一回,是以壮着胆子猜到了允大娘的来处上,又以此想到自己虽不是宫里出来的,但毕竟经了荣妃娘娘这一道手,顿时怕了。 ——皇帝那会儿不知是糊涂还是清明,这事没交给皇后反让荣妃挑的人。 荣妃即是宁王萧真的生母,那会儿萧澜还没把人家儿子揍成猪头,与萧真之间也无根本的冲突。 “嗯”,萧澜应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奴婢虽生在小门小户,但自小便听父母训教,在家从父,进了侯府便该以侯爷为天,奴婢见识短,旁的事情一概不懂,只求侯爷和夫人支使得顺手,跑腿说话我行,洒扫烧火我也行。” 她诚心诚意地,把姿态放到最卑微。 萧澜闭上眼,“你愿意做什么?” “奴婢什么都愿意”,白倩说,“侯爷让奴婢做什么,奴婢便做什么。” ……眼下还真有件事她去最合适。 萧澜睁开眼,看了她一会儿。 “去给允大娘送顿饭吧。” “是”,白倩跪在地上,应出这一声时忐忑中又夹杂着丝喜悦,为自己能为他出一点儿力而默默高兴。 萧澜又在远香堂枯坐片刻才回正院,院中闵蘅正站在廊下,闵馨在屋里验看药汤的煮的火候。 他们来得甚早,因打今儿起便不必行针了,只泡药浴,早晚各一个时辰,今早是头一次,闵蘅不得不把闵馨带过来。 萧澜进了屋,闵馨笑嘻嘻行个礼,延湄还在桌旁打瞌睡,萧澜道:“这药浴要泡多久?” “个儿把月”,闵馨把手伸进药汤里试了试,说:“早间不能吃东西,羊奶也别喝,蜂蜜水可多备些。” 一个月都不能用早饭,萧澜转头看了延湄一眼,延湄已被桃花叫醒了,过来说:“屋子里都是药味。” 萧澜本想问她饿不饿,转念觉得还是别招她了,闵馨在旁边动了动鼻子又道:“夫人这也不是甚大病,行过针后经脉已通,除却该忌口这些,其他与平日一般就成。侯爷若是得闲,还可带着夫人在濮阳城里转一转,能发发汗的都是好的。” 萧澜点头,过去看了看浴桶里冒着热气的药汤,闵馨便过来在延湄耳边小声道:“夫人,莫怪我多嘴,侯爷身上有股子香味儿,我闻着可不像你这屋里的。” 她倒不是调三窝四的性子,但揣着看热闹的心,左右她是进不了侯府的门,找点儿乐子也中。 延湄退开一些看她,闵馨摇摇头,意思侯府里妾多也是寻常,但侯爷总该换身衣裳再过来。 延湄盯着闵馨看了片刻,走过去,在萧澜身边唤了一声:“澜哥哥。” 萧澜冷不丁被她这样一叫,手直接在桶里压了个水花,扑的袖子都湿了,延湄便抓着他的袖子闻闻,小声说:“药味,没香味。” 萧澜何等的心思,看她的眼神,立时就明白了。 满屋子的药,旁人是不可能闻到连他自己都没在意的细微香味的,他冷冷斜了闵馨一眼,转身对延湄道:“方才与白氏说了句话。”延湄并不觉说句话有甚么,更不疑萧澜骗她,心思即刻就转开了,说:“早饭,西间。 ” 闵馨受了记冷眼,心里直跺脚,——小夫人哟!你要不要卖我卖的这般快?! 毫无疑问地,回去的路上她又受了闵蘅一顿训,直感叹这侯府就不该来,犯冲。 她这厢闹心,延湄连泡了十日的药浴却身子舒爽许多,萧澜记起闵馨的话,倒想着待她去城中转转也可,明日便是中秋,今儿有一两个时辰得闲,能出去走一圈儿,濮阳虽不似金陵,也还是有商户有人的,正采买些东西。 他叫人备了车,出来时延湄却一直盯着那马,萧澜道:“想骑马?你会么?” 这句延湄显然不爱听,面无表情地看他,——傅济从前就是靠放马放牛过活的,傅长风更是驯马的好手,延湄幼时几乎是在马背上过的,后来学骑马时学得极快。 萧澜乐起来,他心里也想到了这层,只是还顾及她身子没好全,但看她目光全在马匹上,想了想骑马倒不耽误工夫,便说:“那回去换身衣裳,这样可不成。” 延湄听话地去换了身胡服小靴,萧澜瞧着她这身打扮颇想胡噜胡噜她的脑袋,忍住了,故意先上了马瞅她,延湄兀自拉着缰绳,一蹬马镫翻了上去,娴熟得很。 萧澜心里头啧一声,打马晃出了侯府。 第22章 禀赋 濮阳城中与金陵大不相同,金陵因有运渎、潮沟、东渠三条水道,是以城内多桥,路也颇多弯绕,而濮阳方方正正,前朝时道路便修的宽,打马而行实比坐车惬意的多。 延湄出了府便如一只小鸟,马鞭挥得比萧澜还爽利,萧澜原本是想带她到城中买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结果看延湄对这些并不很心红,便由着她往西边去了。 城西有几座山林,遥望着不远,实则真不近,延湄跟着萧澜打马跑了半个时辰,到山下时已有点儿气喘了,萧澜慢悠悠笑道:“还逞不逞厉害了?” 延湄下马喘了口气,今儿得以出府,她心里头欢喜,也不在意萧澜的调侃,眼睛里头闪着亮亮的光,萧澜见她还有进山的意思,阻道:“今儿看看就成了,过些天身子全好了再来。” “嗯”,延湄嘴里答应,却还忍不住又爬上马去,往山上走了一段儿。 这山也不高,估么以前是城里哪个大户包下的,种了一山的李子树,后来大户迁走了,这山就落在了前前任太守手里,那太守悄悄昧了,暗里卖了三年李子,应也落了笔银子。走前觉着这山移不走挺可惜,又不乐意后面的人也能赚这笔钱,因叫人将李子树砍了不少,剩下寥寥几棵结的李子还都是酸的。 刘太守到任时,这片山已经荒得七七八八,他钻在里头吃了几个歪歪腚的酸李子,倒牙抹泪地把前几任官员的祖宗都骂了一通,无奈只得任它荒下来。 ——没法子,任期就那么几年,谁也不愿做自个儿栽树旁人乘凉的买卖。 萧澜之前带着程邕等人在城里摸地形时早就留意过,与之差不离的在城东也有两个山头,他前些天寻刘太守问了一嘴,刘太守含含糊糊的,既大不好意思说租契都在自己手里,又想得几个银钱,只能先说回去问问,萧澜猜的明白他那点儿小九九,也不道破,只叫他回去慢慢问。 陪着延湄走了一段,二人下马,萧澜搓了把土在手里,这里的土不错,将这些李子树全拔了,翻土晾上一个秋冬,若能盖上两场大雪,来年种什么应都不赖。 延湄前后左右绕着他走了一圈,站在半腰处往下眺望,说:“太荒了。” “是啊”,萧澜也往下望,他们爬的不高,远看不到濮阳城的全貌,然就目光所及,仍有大片的农田荒置,眼下时节正是该收秋的日子,但地里并没有多少人。 “人少”,萧澜随口道:“得想法子让人多起来才成。” 延湄看着他,过一会儿说:“难民很多。” 萧澜瞅她一眼,笑起来,越笑越厉害,最后抱着胳膊倚在李子树上,延湄不知他笑什么,皱皱眉自顾自往前走。 日头打他身后映过来,发冠上闪着金色,萧澜边笑边问:“这片山上种什么好?” 他心里想着延湄定然会说“种桃子”,他也觉得种桃子挺好,桃树好活,招人,结了桃子也好贩卖,桃木还能做物件辟邪,就是挂果的年头稍长,却也无妨。 萧澜等着她说,结果见延湄在前头使劲儿招手,对他盎然道:“种这个!” “……” 他几大步过去,见延湄一手环着棵半怀粗的树,树干乌黑,叶子似枫叶般染着红,萧澜问:“什么树?” “桕子树”,延湄摸摸树干,另一手也环过去,将树合身抱住。 萧澜把她拉开,看树上挂着一串串像春天里柳絮子似的东西,摘了一串捏开,有籽,闻起来一股酸涩的味道。 “做什么用?”他狐疑地问。 延湄想了想,指着他手里的籽说:“有油”,又拍拍树干,“木头好。” 萧澜没怎么听过这种树,打眼看了看,就这有两棵,要不是这山没人租种,八成早被砍了。他琢磨一下猜多半是延湄跟曾在山野里见过,不是甚名贵的树种,遂将那一串红籽捏在手里道:“先回府罢。” 延湄恋恋不舍地又看两眼,萧澜只得说:“这两棵给你留着。” 回去时延湄有些累,骑的没有来时快,到了城中日头已转到正西边,萧澜看到一家买点心的铺子,便勒停了马,说:“下来,咱们进去看看。” 延湄乖乖跟着他,可还没进铺子的门就见程邕打南面急驰过来,马还没停稳便旋身下来,“侯爷,匈奴攻城了!” “选了个好时候”,萧澜说了句,倒不意外,毕竟他和常叙都知道总有一场硬仗得打,这半个月无论匈奴在城外如何挑衅,他们就是一兵不出,为的就是不叫匈奴摸着底细。 只是来不及送延湄回府了,他反身直接将延湄往自己马上一拎,“走。” 还没到城门处便已听到城外打着哨子的呐喊。 匈奴人向来野性,鼓声擂得响,嘴里的野哨也一声高过一声,后阵里有人操着口惨不忍睹地汉话嗷嗷喊:“小子们!攻进去!放火吃饭!女人可劲儿睡!” 萧澜快步踏 上城墙,相比外头的匈奴人,城墙上安静得多。 城下搭了梯子,匈奴兵悍气,一个接一个地往上顶,城墙上的箭像雪花一样往下落,他们不畏,死一个上一个,踩着尸体往上攻。 萧澜直接将延湄塞到城楼里:“呆在这里,莫出来。” 常叙快步过来点个头,延湄穿着胡服,他看了两眼才认出来,萧澜与他边走边道:“热水和铁水烧好了?” “好了”,常叙说:“就等着他们再上来些。” “桐油呢?” “备了二十桶”,常叙道:“这玩意儿不多,主要是制兵器的工匠们用。” “够了”,萧澜道。 他两个到了墙垛旁,下面尸体已经遍地,箭矢虽多但抵不住匈奴人的攻势猛,萧澜当即力断地一挥手:“把开水抬上去!” 几十个早就准备好的土兵两人一组,把烧得滚开的大铁锅抬上来,常叙举旗,一声令下:“倒!” 十几锅滚烫的开水哗啦一下齐齐从城墙上扣下来,外面登时嚎声四起,匈奴兵连人带梯翻下去,城墙上得了个机会士气一震,紧随着又是一波滚水浇下来,城外四处都是杀猪般的嚎叫。 匈奴后阵里指着城墙上叽里呱啦一通乱骂,显然觉得他们的招数很卑鄙。匈奴人是不服输的,毕竟水烫也就那一下,咬死了牙忍住也就过去了,几乎没有停顿,后阵里下令继续攻城。 常叙哈了一声,挥旗。 这回齐齐浇下去的是烧开的铁水。 城外一片血腥气漫开,有的声都没出直接便被烫死了。 匈奴人气炸了,不得不先暂停攻占城墙的方式。 日头已落,天色渐暗下来,常叙喘了口气道:“匈奴人脑子转的也快,不会叫咱们喘息太久。” 萧澜点头,铁水毕竟有限,况且用完了这几锅想要再等烧开费时的很,根本来不及,他道:“等余下的铁水用完,立即将所有的桐油倒在城墙上。” “嘿!”常叙一拍大腿,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叫道:“我咋没想到这法子呢!” 城外匈奴果然很快有了法子,他们爬墙的兵每人头上披了条火浣布,防火隔热,剩余的铁水再浇下去伤亡便没那么大。 常叙这边一刻不停地下令:“把桐油泼在城墙上!” 二十桶桐油油叽叽地沿着城墙淌下来,城墙上一下变得滑不溜 秋,顶在城墙上的木梯直接滑倒开去,砸在匈奴兵身上,城墙上爆出声轰然大笑,跟着用狼牙拍砸下去,匈奴兵躲闪不及,直接被扎穿,根本无处着手。 萧澜丝毫没有放松,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和常叙都深知这个道理,他本来还想用火把点了墙外的桐油,然而匈奴人早备了火浣布,估计不太顶用,现趁着这次打击敌军士气时出战,城内八万守军,此刻也在士气高昂之际。 他转身着甲,却见延湄就在他身后,“怎么出来了?回城楼里去!”萧澜眼下没有功夫与她多说。 延湄脸色有些发白,城墙上血气太重,她不可能一点儿不怕,但还是站得直直的,这会儿倒是韩邕派来保护延湄的人先禀道:“侯爷,是这工匠刚刚非要求见夫人,属下不敢僭越。” 萧澜看了一眼,是军中的工匠,刚刚准备桐油的,他问:“何事?说。” 那工匠肩上扛了块大木板,闻言赶紧放倒在地上道:“小的冒犯了,实在是……” 萧澜:“说紧要的。” 那工匠将木板翻了个,一脸激动地说:“敢问这图可是夫人刚刚画的?” 萧澜转脸看延湄,延湄皱眉说:“是我。” 工匠登时大喜:“侯爷请看……” 萧澜没用他说完,自己已经看明白了,——木板上,用碳条画了辆,床弩? 第23章 热血 工匠快语道:“床弩咱们军中有,但比这要小得多,张弦绞轴时需八到十人,但夫人所画的这一种是大型的,张弦时约莫得用几十人,威力也不是小型弩可比。属下曾听过还有种神弩,需百人以上绞轴,能射出长达5米的箭,距离可达近四百步远!只可惜那神弩制法在早前就失传了。属下几个闭门造过一辆……但箭矢射出去无力,还不如小型弩。刚看到夫人的图,茅塞顿开,若是能得夫人指点,加紧改改,兴许眼下能用上。” 萧澜:“……” 常叙大步过来,只听到后半句,愕然地看看木板,又看一眼延湄,骂那工匠:“混账玩意儿!添甚么乱!” 他实际上一是不大相信图是这位小夫人画的,说起来怕尴尬;二来城墙上不时地有流箭,伤着她怎么是好。 萧澜拧着眉:“你们做的东西在哪?” 工匠往下面一指:“就在下头,前些天搬到墙上试来着。” 萧澜看了延湄一眼,想起了她常摆弄的木车,道:“先抬上来。”又转而看常叙,“让她试一刻钟,能成最好,不成咱们还是按原计划。” 常叙略微一顿,也即点头:“好,我命人拿火把,将外墙的桐油点了。” 须臾,二十多人将那床弩抬上来,这弩也是个中型弩,张弦时需三十七人共同转动绞车,那工匠道:“夫人请看,精细地方自然不能与夫人刚画的相比,好在没有太走样儿,只是射出的箭不够力,且没那般连续。” 延湄自然地被这实物吸引了,走过去摸了摸,拍着绞车处说:“摇一下。” 工匠立即让三十人一起推动绞轴,轴上两指粗的绳子一圈圈缠紧,床弩发出木器摩擦特有的吱嘎声,延湄一眼不眨地看着,说:“床牙太紧,轴也不对。” “哎是!”那工匠见她立即便指出了毛病,大喜道:“夫人能改么?” 延湄抬头看萧澜,萧澜压下眼中的惊奇,说:“试试?” 延湄便道:“皮垫,铁片,刀,油。” “都有都有”,工匠立即跑进城楼里将一应工具取来,城墙上点起了火,桐油烧起来极难闻,萧澜拿了事先备好的布巾,浸了水,给延湄捂在口鼻处。 守兵们立盾,遮出片安全的地方,匈奴并没有停止攻城,喊杀声接连不断,然而延湄眼中似乎看不见旁的,只专注在这辆床弩上。 萧澜原本说的是一刻钟,但延湄只用了一半 的功夫便直起腰,“转车。” 工匠瞠目:“夫人,这……便能用了?” 延湄没说话,萧澜道:“装箭,先试一次。” 十支两米的长箭一并装上,三十多人开始转绞车,绞绳渐渐绷紧,发出磨牙似的声音,延湄手里拿着钉锤,在绞绳蹦到最紧时毫不迟疑地在弩牙上一敲。 嗡! 十箭同发,直射百步之外。 周围众兵:“……” “成了成了!”那工匠激动道:“夫人真乃神人!” 两米的长箭由这般的床弩射出去,能直接将人穿透,长箭从天而降,匈奴阵里顿时乱了一下。 常叙瞧见,大声道:“再来!” 第二回不用装填,可用箭匣供上去,嗡! ……一箭未出。 常叙张着的嘴还没合上,一时有些尴尬。 延湄反丝毫不觉,半蹲下身子,她捂住一只耳朵,凑近了凝神细听,片刻道:“匣子取下来,里头没有撞锤儿。” “对对对”,工匠道:“咱们没想到要加这东西。” 可眼下没有现成的,再打磨两个估计耗时,延湄想了想,用两个小木棍一横一竖的搭钻在一起,加在箭匣的送箭口,说:“好了,今日能用,过后里头得改。” 这下不知行不行,再发射时常叙摸摸喉结,还略有些紧张,不过看萧澜神色如常,便转头望着城外,也就喝口水的功夫,忽听敌阵中“啊”一声大喊,军马惊窜。 “呀!”常叙忍不住喝了一声,扭头对萧澜道:“这下多半是伤到了匈奴主将呼噜古!” 他说话的功夫,已又十支长箭齐发,敌阵大乱。 此时不杀还待何时! 萧澜立即点人,常叙守城,萧澜等人在汝阳的仇是要报的,这会儿敌阵中一乱,士兵们这口气也憋了好久,因也不多嘱咐,只道:“东边的埋伏已经打好,你们只管杀个痛快,我在这怯了他们的尾巴。” 萧澜跟他碰了下拳头,下城墙时又交代延湄:“等在这里。” 延湄被血气熏得胃里翻腾,脸色十分不好,却对着萧澜点头:“等你回来,不走。” 萧澜瞅她像个小可怜儿,但也不好多说什么,点点头转身走了,常叙在他身后笑道:“侯爷请放心,有常某在,定保夫人无虞。” 城门大开, 萧澜与另两名将领带着五万人马杀出去。城上鼓点儿如雷,外面则成了修罗场。 这场仗自八月十四下午申时开始,直战至第二日午时,烟火滚滚,尸横遍地。 杀到最后,萧澜已经麻木,闻不出血的腥味。 辰时,另有一队人马也加入了战圈儿,与他们一同打匈奴,进城后才知正是与韩邕约定好在中秋会和的那人,名叫韩林。 几乎一天一夜,他们斩杀匈奴三万兵,缴获马匹上千,辎重五车。——是濮阳城及至颍川十年来打击匈奴最痛的一次。 收拾战场时,无论兵将都已不成人样,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心里头的畅快,进城时甚至有不少百姓前来送吃食。 萧澜没用上城楼,延湄已跟着人在城门处迎他,见他下了马,延湄像只归巢的小鸟,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萧澜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抱住了她,但也仅一刻,延湄就退开了,萧澜摇了下头这才从耳边依旧没有消散的打杀声中抽离出来。 等他回过神,身后已经响起悠悠的口哨声,先前大家与他不熟,也不敢打趣儿,现并肩杀敌了好几次,除去小兵们还不知延湄是谁,跟过萧澜的那帮老兵们早起哄了。 只有那工匠在底下还战战兢兢道:“侯、侯爷,小的日后能不能,能不能偶尔请教夫、夫人?远远远远听一句就行。” 萧澜睫毛上都滴着血珠,睇着他,“你来。” 工匠缩了缩脖子,觉得他这话不像是真心的。 几万人又累又饿,军中大锅饭已经做好,大家且去喝肉汤啃馍馍。 萧澜带着延湄回府时,冯添根本没认出来,叫了一声“我的天爷!”才一溜烟跑去叫耿娘子赶紧烧水备饭。 实际水早都烧了,饭也早都做好,府里知道匈奴在攻城,两个主子都在外头,一个个等得心急火燎,见两人进院,耿娘子和桃叶差点儿没哭出来。 一时人人都团团转着不知该先做啥好。 桃花在收廊下晾着的桃核,萧澜想起来这还是他们离京时,傅长风专门给延湄送来的,桃核儿延湄都没扔,留着种,他道:“别收了,都给我。” 桃花忙不迭地把桃核儿都倒进藤篮里递给他,萧澜冲着延湄勾勾指头:“走,给你种桃子去。”延湄一下瞪大眼睛,跟着他又出了院子。 耿娘子在后头追着道:“侯爷,夫人,不先沐浴吃饭么? ” 萧澜带着延湄去了远香堂,他也没照照镜子,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样就像血海里爬出来的鬼。 远香堂前面有一大片的空地,原先是牡丹园,耿娘子叫人将根都挖了,土也翻过晾过,萧澜拿了把铁铲,过来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手上除了血,还有肉沫子。 他有点儿后悔该洗个澡再过来。 但一场大战之后,他的热血尚未完全平复,需要做点儿什么迅速静下来。 他蹲身抓了把土擦手,看延湄在那儿一瞬不瞬地瞅他。 萧澜也不吭声,拿着铁铲开始挖土,晚秋种桃子正是好时节,来年春天树苗会出的相对齐整,要是等到春天再种,出的少。 桃核儿不多,也不能撒得密,萧澜没多会儿就拾掇完了,平完最后一下土,他将铁铲一扔,索性平躺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 头上一暗,延湄在上方弯腰看着他。 她这会儿眼神又和以往不大一样,似乎重新在打量他,没多久,她伸出手来,萧澜没明白她的意思,也跟着伸出一只手。 延湄食指指尖一点儿一点儿接近,轻轻和他的指尖对在一起。 继而,中指、无名指、小指都缓缓印过来,最后手指全扣进他的手里。 萧澜觉得自己是还没缓过劲儿来,像是又听见鼓响了,脸上糊的血太厚,有点儿热,耳根子都不舒服,偏偏延湄的大拇指还在他掌心来回摩挲。 她神情十分认真,在记忆萧澜的手,以便之后认不错。 半晌,她抬头说:“你真好。” 萧澜心道,给你种完桃子立即便好了?偏嘴里还问了一句,“现下觉得我好看了?” 延湄笑着晃晃脑袋:“嗯,好看。” 萧澜脸上腾一下,……他是不是被调戏了? 第24章 日常 回去时,萧澜走得飞快,把延湄落了挺大一截,但又忍不住暗暗往后瞥,见她也不在意,手里捻着棵狗尾巴草,样子还挺开怀。 萧澜气闷地掸袖子,全是土。 前院还有程邕等一干人,厨下烧了几大锅水,萧澜和延湄各自好生沐浴了一番,终于重回人样儿。 先前的吃食都撤了,耿娘子让人趁功夫烙了几张蓑衣饼,撒上细细的葱花和胡麻,金黄酥化,再配上笋脯、芥头等几样小菜,就着鸡豆山药粥,开胃还不腻。 两人都饿得厉害,延湄竟也破了平日里吃东西固定几口或几块儿的习惯,吃的鬓角冒汗,肚子溜圆。 萧澜看她吃得欢,自己也不知不觉多用了些。 饭后,他想起延湄的床弩来,心里头仍是讶异,不由道:“之前摆弄那些木车,不是家里的哥哥给你的,而是你自己做的?” 延湄正一圈圈地揉着肚子,闻言点头说:“我告诉过你。” 萧澜想一下,记得上回故意逗她,延湄确实说过“那是她的”,但那会儿他哪里能联系到这上面来? 延湄揉完了肚子,见萧澜还在看着她,便起身拉了他的手,说:“来。” ——打从下半晌“摸”过他的手之后,延湄便把原来的拉袖子改为了拉手。 这感觉……一言难尽。 延湄的手颇小,偏热,可能她自个儿也在觉得新奇,因总是用手掌或是拇指磨蹭萧澜的掌心,萧澜面无表情,简直不知是怎么跟她走到的库房。 延湄自己拿着钥匙,将其中一个大木箱子打开,略微傲气地说:“看,都是我的。” 那箱子应是特意定做来的,分了一层层的大格,里面放满了奇巧的模型,以车为多,还有船,最底层只有一样,是辆大大的床弩。 萧澜:“……全是你做的?” 说不惊是假的,他先前只以为延湄平日里摆弄的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哪成想是这样厉害?旁的不说,只这辆床弩,他瞧得出来,这若按实际尺寸做出来,比昨晚那辆还要大,若做攻城之用,必定事半功倍。 同时地,他心里也稍稍一沉,眯起眼道:“为何要给我看?你就不怕……” “怕什么?”延湄抬头看他,眼睛清的像湖水。 萧澜沉默片刻,抬手将那箱子扣上,“锁了吧”,他道,“日后莫随便开,也休与旁人说。” 延湄似乎对这一点很是知道,听话地锁了箱子,说:“嗯,大哥嘱咐过我,最底下那个不能给旁人看。” 但是延湄给他看了,且毫无戒备。 萧澜抿紧了嘴角,又指指延湄故意挡着的一个箱子,问:“这里头是什么?” 延湄摆手:“什么也没有。” 萧澜:“我不信。” 延湄捂住锁,意思信不信也不给你看,萧澜也就不逗她,又说:“这些都是谁教你的?家里大哥?” 延湄摇头:“一位……阿爹说是天师,阿娘说是老道。大哥帮我找的木料。” “长兄倒是疼你”,萧澜出了库房,他心思一转就通,当即明白了昨日延湄为何说要种桕子树,估摸是那树木质紧实,合用。 遂想着回头叫韩邕去看看,哪里还有这种树,它有籽,应该是播种或栽苗都行。 今日是中秋,这时辰月亮刚爬上来,延湄仰着头怔怔看了阵儿,说:“阿娘那里的月亮和这一样么?” 萧澜看出来她有些想家,眼下匈奴轻易不敢再来,他们也有些空儿,若是傅家人得闲,倒是能来看看她的。 “会写字么?”他故意问。实际他知道延湄是会的,最早耿娘子带人去帮傅家迁居时回来便禀过,如今萧澜心里头倒愈发奇怪,按说以傅家的出身,一般是不会让女儿读书识字,延湄却不同。 “我会”,延湄果然点头。 “会的还不少”,萧澜打趣儿她,“那明儿写封信,我叫人捎到京里去。” “澜哥哥!”延湄显然欢喜得很,牵住他的手晃了晃,她甫一学会握人家的手,便总爱十指紧扣的样子,萧澜转身咳了一阵儿,本想挣开,但刚一使劲儿又想:算了,今儿过节,且让她扣着去罢。 到九月初,延湄的身子好得差不离,闵馨瞧过她的血色后眉间舒展,笑道:“恭喜夫人,打明日起早间可以用饭啦。” 延湄经了一个多月的调理,小脸红润,胃口也开了,闵馨对自己的妙手很满意,唯一觉得可惜的是要没有银子赚了,因笑嘻嘻道:“夫人身子虽好了,可我这里还有许多的秘方,比如有可以让你的身子散发香味的方子;有容颜不老的方子;还有”,她用下巴悄悄示意延湄的胸前,小声说:“还有能让这里更大的方子。” 延湄低头看看自个儿的身子,她虽瘦些,但胸却不小,因也跟着小声道:“不要再大了。” “这个只有嫌小的,哪有嫌大的!”闵馨恨铁不成钢,但又碍着身份不好大肆说她,只得颓然道:“那我还有很多其他的,这个散那个散,夫人要不要选一样啊?” 闵蘅在外间听她嘁嘁喳喳,知道就是在哄绕延湄,皱眉将她叫出来,延湄倒也不烦,还觉得她还挺有意思,萧澜心下自知道闵馨爱财,不过人家也晾得明明白白,无可厚非,因道:“闵小娘子若平日着闲,可来与内子说说话,我府里有什么事,日后便可直接找你了。” “哎”,闵馨这回应得规规矩矩,因她觉出虽未隔多久,但萧澜身上已有了股煞气,加之中秋的那一战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心里也真也存了几分敬佩。 闵蘅在一旁道:“夫人身子虽好了,不过入了冬后,最好再用几副旁的要调理调理。” 萧澜道:“那药还没清?” “那倒不是”,闵蘅犹豫了一下,说:“敢问夫人幼时是否吃过颇多补药?” 这个萧澜还真不清楚,转而看延湄,延湄点头:“喝了很多。” 事情倒不难想,延湄幼时便不爱与人在一处,家里人刚开始不知是怎回事,最先定想着是不是病了,找了许多大夫瞧,里面没准儿还是庸医多,病瞧不出来,但归一句“先天不足”倒是个通用的法子,因而延湄打小真是没少喝了补药。 闵馨在身后默默看了她一眼,心话儿怪不得你胸倒不算小,完全是误打误撞。 “有碍么?” “侯爷不必担心”,闵蘅道:“早前那些药也没存留甚毒性,只是补得有些过,不然夫人此次发病还没这般快,入冬我再开几副,调理下也就得了。” 萧澜道了谢,听他话音儿里偶尔会露出些南边口音,说:“闵大夫曾在金陵呆过?” 闵蘅笑了声,说:“去过一次,金陵繁华,不是我们这等人待的。” 闵馨在后面张了张嘴,见闵蘅已经起身了,只好把话咽下去,出了门才道:“哥哥怎不告诉他咱们原也是金陵的?小时候阿娘还常与我说吴语呢。” 闵蘅脸上挂了层霜,冷声道:“我说过此事不准提!还要我交代多少遍?” 兄长真发起火来闵馨是很怕的,她心里头挺委屈,却也不敢说,实际她很能说几句地道的金陵话,但自小在闵蘅这里,哪都能说,就金陵不能,她会的吴中软语在外面更是一次也没露过。 第25章 音信 入了九月,天高气爽,与金陵整日的秋雨绵绵不同,颍川今秋雨少,消减了几分萧瑟,更显出此地的山远地阔。 刘太守憋了大半个月,捧了几张租契过来,说是已经问明白了,那几片山林原是城中一刘姓富户的,后来迁走便不再包租,好几年前的事了。 他这么说,萧澜也就这么听,末了银子摆到桌上时,刘太守默默擦了把汗,连说:“不敢不敢,这几片山荒了太久,不值这个价。” 刘太守倒不全是假客气,因这与他们私下卖李子不同,山林在衙里确实是有底子,租子多少最后要归入公库,他总不能白纸黑字的写一个价钱,实际收的又是另一个价钱。换做一般的平头百姓他兴许敢,萧澜这里他是没那个胆子。 最紧要的是,再有俩月他就走了,回京前萧澜必定会上一份奏报禀明他在濮阳最后几个月的表现,这个时候卡要好处不是作死么。 萧澜也就是让他过过眼瘾,见他一副诚恐的样子,便悠悠道:“既如此,那便按大人说的价钱拟字据,劳烦你跑一趟,若不嫌弃,午间在我这里用顿便饭。” 刘太守满口应承,租价相当于白给,萧澜的身份又不必缴税,只要山上能出东西,便只有赚的没有赔的。 他又拿出一份奏报呈给萧澜,“这是下官要发进京的折子,请侯爷给过过眼,看哪里还需要润一润?” ——这份奏报本该八月底便发,他晚了几日,又特意叫萧澜看,意图挺明显。 萧澜打开扫了扫,果然,拐弯抹角的全是对他的溢美之词,几乎把中秋那仗的功劳全呼啦在他身上,萧澜哭笑不得,“刘大人对萧某赞誉过盛了。” 刘太守心说你就偷着乐吧,面上还肃容道:“不不不,是下官笔拙。” 萧澜瞧他不点不透,遂将他的折子推回去:“刘大人求的是官道通达,萧某没有那份心力,求的只是个闲适。上月底我的折子已抵京,刘大人能在濮阳安守三年,中秋那日也有赖你带着百姓护城,这自见你的爱民之心,我在奏报里已一一详述,我有成人之美的心,端看大人给不给这个机会。” 哎呦!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太守若还不明白,那他也莫回京了,就地挖个坑施点儿肥,等着长榆钱儿算了。 差点儿好心办坏事。 萧澜见他明白了,道:“你是此地的父母官,折子上不必太过自谦,否则反倒有相互吹捧之嫌。我 这里也无需避,丁点儿力未出也说不过去不是?” 刘太守连连点头。 午饭吃得分外融洽,刘太守饮了不少酒,走时脸红耳热,若非萧澜身份在那,他估摸得眼泪吧嗒地与人好好诉一番衷肠,上轿子时很有些飘飘然。 没走多远,便听有人唤他,掀开轿帘见是一个婆子带着个丫头,看方向应是打侯府来的。 刘太守醉眼朦胧:“二位,可是侯爷还有事吩咐?” 那丫头忙摆摆手,将挽着的婆子稍往前推了推,小声道:“是我们允大娘有事想请大人帮忙。奴婢等原先也在宫里头服侍过,日子久了,挺惦记宫里头姊妹,烦请您给捎个口信。” 说着,递上一枚玉牌。 刘太守飘是飘,但“显阳宫”三个字还是认识的。——皇后娘娘宫里的牌子! 酒醒一半,他双手捧着玉牌,茫然道:“捎什么口信儿?” 那丫头掩唇笑了笑,遮了半张脸,又转身似和那位允大娘说话,末了道:“我们大娘说了,走前宫里的彭大娘给她送了东西,前先事多,没顾得上用,前几天才使上,好着呢,叫大家伙儿甭惦记。只是来这儿头一天就遇着了匈奴,吓了一顿,没了不少人。” 刘太守点点头,那丫头便又抿嘴一笑,福身说:“那便有劳大人了。” 她身后那婆子也矮身一礼,从始至终都没亲口与他说一句话,他暗暗道,果然是宫里出来的,都是鼻子朝上看人。 等轿子再次起行了他才想起来,刚都没说叫他找谁去寻那个彭大娘? 后转念一想,也不拘哪一个,他有这宫牌,进宫时驱个小太监便能传话,有这宫牌的定也不是三四等的粗使奴婢。 他想到显阳宫,立即又想到皇后娘娘的外家沈氏,这如今是大齐第一世家,他越想越远,两手搓着玉牌,真觉官运来了,挡也挡不住! 那厢里,白倩带着允大娘从角门回了府,允大娘看着尚好,只是目光略显呆滞,口不能言。白倩也没换衣裳,直接着这身丫鬟打扮去回禀萧澜。 萧澜还在方才的宴厅,延湄不知何时也来了,正坐在他身旁说话,不知说了句什么,萧澜偏过头去笑。 白倩一时没有进屋,在外头行了个礼,“侯爷,夫人。” 延湄抬头,看她梳了个丫头的双髻,衣裳也和桃叶桃花的一样,稍稍疑惑,转头看着萧澜。 萧澜也没叫她进来,颔首示意她说,白倩便道:“回侯爷,奴婢把事情办完了。” “嗯”,萧澜应了一声:“把允大娘交给程邕,你且先回去用饭。” 延湄看着她走了,才问:“怎这个打扮?” “我叫她去给人送个信”,萧澜点点她的手背,“这样到明年回去述职前,咱们都能为所欲为。” 这话说的混,但每次对着延湄,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用歪词。 延湄说:“我知道,帮允大娘送的。”顿了顿又道:“我也想为所欲为。” 萧澜没忍住,心说你要“为所欲为”什么呀?但他发现,延湄现今话渐渐多起来,偶尔还会与他顽笑,不再是一开始只拣紧要的几个字说。 结果到了晚上,萧澜就有了答案。 延湄一脸严肃地跪坐在床榻里侧,盯着那根红绳使劲。 萧澜一下明白了,——她想把这绳子解了。 他兀自好笑,也不说话,静静地躺在外侧听动静。 等了一阵儿,没等来延湄的声音,倒听外面耿娘子说:“侯爷,程邕有事要报。” 萧澜只得先披上衣服出去,瞧程邕的神色不是什么急事,因等到了外院书房他才道:“说吧。” “侯爷,京里传来消息,宸妃娘娘,没了。” 第26章 纵容 萧澜猛一下没反应过来,问了句:“什么意思?” 程邕赶紧道:“咱们的人传来消息,据说是含章宫走了水,宸妃娘娘……没救出来。” 萧澜怔在那里,如同听了个怪诞的传言,脸上满是荒唐与不可置信。 “可看见火光了?”他声音略微发飘。 “是”,程邕瞧出他反应稍有点儿大,然而不明就里,只得如实回道:“因当时正是夤夜,他们几个虽离得不近,但也能瞧见宫城方向的红光和浓烟,隔了一日方探听明白原是含章宫。” 萧澜动了两步,一手扶住桌案:“那七皇子呢?” “尚无皇子夭逝的丧钟,应还活着。” “我知道了”,他揉揉眉心,“你去吧,让人再探,有事立即回报。” 程邕看他脸色不好,没敢立时走,说:“侯爷?”萧澜极小幅度地冲他一摆头,示意无碍,程邕才退出去。 萧澜在原地站着,不知多久,最初的惊愕过去,脑子里反复地转着一句话:宸妃不可能死。 自己还活着,她怎么会这般轻易就闭了眼? 后宫间的倾轧? 这可能性不是没有,但颇小。 眼下皇帝已年近五十,后宫中有地位的几位娘娘也已不是青春少艾,为争风头不择手段的时候,她们大多膝下有子有女,便是七皇子痴傻这一条,已够她们暗里瞧笑话了,作何还多此一举,给自家招麻烦。 若只是意外呢?——然而含章宫那般大,一处不慎走火,只要没正巧赶在宸妃的寝殿,都不应救不出来。 萧澜吹熄了灯,坐在黑暗里发呆。 宸妃姓秦,闺名一个宛字,那年与她的母亲来端王府时刚刚十三岁,正是豆蔻之年,见人很是害羞,像只小兔子。 萧澜那时十岁,却已长得比秦宛还高半头,知道府里来了位姨母和表姐,与母亲十分相投,整日地坐在一处说话。 他不是寻常人家里十岁的男孩儿,纵然七、八岁时也没有顽劣过,但那阵子像是倒长回去,总见了秦宛就欺负。 有时是远远拿弹弓打人家的发髻,有时在路上撞见便要给人绊个跟头,秦宛也不好意思告状,但她大多数时候是跟萧澜的姐姐萧瑛在一处,萧瑛是个严厉的,且人家母女两个住在府上,受了委屈多不好听,便与霍氏说了,萧澜由此得以被母亲叫到跟前训了两回。 他并不气恼,反暗暗高兴,因素日里便是书读不好母亲也只是冷着脸皱眉,单独的训斥都很少。 萧澜闭上眼,这些事想起来都好似在上辈子,也没回正院,他靠在圈椅上便迷迷糊糊睡了。 早上醒来,天光大亮,只觉这一夜颇长,梦梦醒醒,睡得人头重脚轻。 外头桃叶正等着,见了他忙道:“侯爷回房里用早饭么?” 萧澜方想起来昨晚走时忘了交代,松着筋骨问:“夫人夜里几时睡的?” 桃叶道:“夫人等了甚久,后来还是耿娘子说侯爷八成有要紧事,她才睡下,这会儿正等着侯爷用饭呢。” 萧澜没甚胃口,吩咐她:“你回去与夫人说一声,今儿不必等,我出府一趟。” 他换了身衣裳,到太守府和常叙的西北大营各走了一趟,他们二人都未提起,应还是丝毫不知。也是,一个后宫的妃子,即使再得宠,也只是宫墙内的事,没了便没了,有干系的说两句,哭一哭,没干系的可能根本不晓得宸妃是谁。 他吁口气,心底里再不信也只能等回京述职时再计议。 在外头一天,萧澜傍晚回去浑身都发酸,他想多半是昨儿那样睡着着凉了,扛一扛就能过去。 结果,半夜开始发热,嗓子也疼得厉害,他难受地翻了个身,碰到铃铛,把延湄给惊醒了。 深秋夜凉,延湄裹在被子里拱了拱才嘟囔:“做什么呀?” 外侧没应声,延湄打着瞌睡要闭眼,忽而又一激灵,唤道:“澜哥哥?”她伸手拨拉绳子,铃铛晃得一跳一跳地萧澜也没动静。 延湄于是往前半个身子去抓他的手,一握上去,掌心滚烫,她一下醒了,也顾不得冷,推开被子起身,想凑近了看看。 此刻床中间的红绳分外碍事,她没想着能从上头跨过去或从底下钻过来,而是直接去解,可能是急,地灯也暗,一下两下没解开,她就低头用牙咬,一使劲儿咬断。 光着脚跳下床先点了灯,端过来照,见萧澜蜷着身子,眉头紧紧皱起,延湄伸手摸摸他额头,烫的。 她心里头倒很知道这是病了,在发热,放下手里东西,转身出了屋,在廊上时喊了一声“桃叶!”声音儿有些尖利。 因萧澜一向不惯叫丫头在外间守夜,耿娘子几个都是在廊下侯前半夜,后半夜便可去歇了,桃叶也是刚躺下,隐约听着像是延湄的声儿,忙披了衣裳 出来,正打呵欠,就见一道白影儿披头散发地打院子中间过去,桃叶吓了好大一跳,差点儿没喊出来,眼角余光瞥见正房亮了灯,这才想起应该是小主子。 她撒脚追过去,延湄只穿了件白色中衣,脚都还光着,桃叶赶紧先将自个儿的衣服给她披上,惊魂未定地问:“夫人,您这是要做什么去啊?” 延湄说:“拿酒。” 桃叶也顾不上问她拿酒要作甚了,一叠声道:“好好好,我去拿我去拿,夫人快先回房里,夜里风大,您身子才好没多久。” 延湄倒也不坚持,把外衣还她:“你快去。” 耿娘子和桃花也听到动静起来了,一看这样子赶紧把延湄往屋里带,延湄对耿娘子道:“澜哥哥病了。” “哟!”耿娘子跟着她进了内室,一瞅萧澜真是不大好,忙一边伺候她穿鞋穿衣一边对桃花道:“去外院叫冯大请大夫。” 只是大半夜的,不知大夫得多久才能来。 正桃叶抱了一小坛子酒回来,她也不知延湄要干啥,只管在厨下抱了就往回跑,延湄自取了条巾子,叫她到一些在巾子上,站在床榻前顿了顿,她探手去解萧澜的亵衣。 耿娘子瞧明白了,她是要用酒给萧澜擦擦前心,只是她可能没干过这活儿,下去那劲儿能给人搓掉层皮,耿娘子忙道:“夫人这法子是管用的,您别急,慢点儿就成。” 萧澜估摸是一下被搓得挺疼,晕晕地睁了下眼,延湄一喜,手下更用劲儿了。 等闵蘅和闵馨到时,萧澜胸前已被搓的通红一片。冯添去时也没说明白,只叫魂似的一通砸门,闵蘅还以为是延湄又怎么了,特意将闵馨也薅了过来。 现一看,病的是萧澜,闵馨立马开始打瞌睡。 诊了脉,倒无大碍。 延湄略显急切地看着闵蘅,她眼神坦然地毫不掩饰,叫闵蘅心里那些微的不情愿也消散了,他颔首道:“夫人刚刚的法子很对,不必担心,侯爷只是因受凉发起的高热,喝几副药,歇歇便能好。” 延湄很明显地舒了口气,认真地冲他道谢:“多谢你们这么晚前来。” 闵蘅头一次听她对着自己说这么长的话,一时不知该回什么,只得补充道:“天气转凉,濮阳不比金陵,夜间寒气愈发重,夫人和侯爷都得经心些。” 延湄一点头,后几个时辰也没睡实,她一手与萧澜十指扣着,侧过身子看他发红的脸 颊,时睡时醒。 萧澜早上睁开眼,先动了下胳膊,一动就发觉手被人拽着,他还是发晕,慢吞吞转过脸,见延湄仍旧睡在里面,俩人的手握在一处,胳膊成一字型对着。 他也没出声,学着延湄的样子用拇指磨蹭她手心。 延湄本来就是浅眯,没几下就被痒痒醒了。 她几乎没怎么睡,眼下青的明显,但语气愉悦地说:“你醒啦。” 萧澜想起身,实际自个儿使使劲儿也能成,但病中的人总容易纵容自己,因而他一副瘫了的模样看着延湄,干着嗓子说:“我想坐起来。” 延湄是很聪明的,立即领会意思,过来扶他。 萧澜任由她抬胳膊拖腿的摆弄,真似一点儿力气没有。 他刚刚就觉得床榻上少了甚么,这会儿想起来,问:“绳子呢?怎么没系?” 延湄见他醒了,心情颇好,把他身子扶正,摊着手说:“没有了呀。” 萧澜忍不住咳了几声,耿大娘听见,便领着桃花进来伺候他漱口擦脸,白倩也已经在外头候着,看需不需她侍疾。 延湄一身轻快地去洗漱,回来时桃叶捧了碗药,延湄指指说:“饭前喝。” 萧澜靠着没动,一双眼睛有气无力地看她。 “胳膊疼?”延湄倒不觉这是个事,端了药碗道:“我能喂你。” 萧澜稍稍张嘴,延湄便捧到跟前,伸长脖子,拉开架势给他喂药。 刚喂两口,萧澜呛得差点儿喷出来,只得压住她的手道:“还是我自己来罢。” 延湄看他胳膊还是有点儿力气的,挺欢喜,觉得擦了酒睡一觉身子好果然好些,只是喂药喂得不好,她稍有些生自己的气。 不过她从来知道,自己是有许多不会的,她也不认为不会那些有什么不对。 想会,学就是了。 她捧着药碗退开两步,一下想到什么,说:“等等。” 回身拿了块儿方巾来,围到萧澜襟前,延湄回想起家里嫂嫂给元儿喂药的样子,于是改跪坐到萧澜一边,一膝屈着,一手掌在他的脖颈后,抬碗时放得慢些。 ——果然好多了! 萧澜喝完苦药,默默用襟前的“兜兜巾”擦掉脖子淌下来的药汁,心说喂得真不怎么样,不过,他凑合凑合吧。 第27章 探亲 整整一个上午,萧澜把延湄支使得团团转。 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延湄听话得出奇,让做什么做什么,乖的不得了。 耿娘子瞧不懂了,趁着延湄出去的功夫赶紧对萧澜道:“侯爷,昨儿夜里您发高热,夫人急的光着脚,外衣都没顾上穿就跑出去要拿酒,回来又自个儿给您擦身子,一宿都没睡好觉。” 萧澜何尝不知?他昨夜虽烧得发昏,但也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早上一看更知道延湄着急了,可越发忍不住想折腾她,看延湄忙前忙后。 他笑笑道:“好在我也病不了几日。” 他对自个儿的身子还是有数的,估算不差,果然喝了三天药就恢复如常。 延湄累得够呛,她头一回这般照顾人,当真是尽心尽力,还没回过味儿来,隔了两日,傅长启就到了濮阳城。 当时延湄正在看军中工匠递上来的床弩图,还有一辆刀车想问她能不能改得更厉害些,因着到侯府来每每得先到常叙那里领一道手令,到这时萧澜又在一旁坐阵,工匠来了三回,三回都提心吊胆。 好在上回韩林带来的五百人里,有两个也是能工巧匠,颇能说到一处。 桃叶也看不懂那些东西,延湄手里拿了把尺子,量来量去,快到午时了也没有要用饭的意思,她只得去备茶点,去到半路便兴冲冲返回来,“夫人,家里的舅老爷来啦!” 延湄茫然抬起头,问:“谁?” “二舅老爷呀!”桃叶欢快道:“正和侯爷一块儿,刚进府门。” 延湄起身,没成想家里还真来人了,一时有点点懵,又听闻来的是二哥,心里头那点儿欢喜微微绷着。 耿娘子见状笑道:“夫人离京也近仨月,山高水远,娘家人来一回当真不易,您就是迎出府门去也不为过。” 延湄咬咬嘴唇,看眼瓷缸里的乌龟,提裙去了,刚出二门,就见傅长启一身长衣,风尘仆仆,与萧澜一路说话一路过来。 延湄硬生生刹住脚步,一双眼睛看着傅长启,没发出声儿来。 傅长启朗朗一笑,冲她扬扬眉:“怎么,连二哥也认不出来了?” 延湄上前几步,略微别扭地说:“二哥来了。” 傅长启心下笑得不行,眼神却仔仔细细地打量,见她挽了发髻,个头还长高了些,脸上也比走时圆润,可见旁的不说,至少衣食上是舒心的。 萧澜道:“莫站着了,进屋说话。” 几人进了院,延湄路上问:“阿爹阿娘好么?” “都好”,傅长启道:“阿娘本是想来,奈何她坐不了船,这一路也是远,只得留在家中。大哥大嫂,还有元儿也都好,来时叫我悄悄看你有没有欺负了侯爷。” 话是这么说,实则是反着问。 萧澜笑着看看延湄,眼神带点儿揶揄。 延湄本来站在傅长启旁边,闻言便绕过去,到了萧澜身旁,抿着嘴不说话。 傅长启与傅长风不同,打小就总爱逗她,延湄幼时被他戏弄过两回,虽然明白他只是闹着玩,但日子久了,总觉分不清他话里的真假。 傅长启笑起来,心里却啧了声,不过仨月,怎对萧澜比对哥哥还亲近了?寻常女儿家自是应当这样,可延湄的性子这般对人可就稀罕了。 他一路行来,昨夜因想着就快到了,也没有歇脚,这会儿客院已收拾停当,萧澜便带着他先过去收拾一番。 延湄想了想,带着桃叶去了厨下。 她面上不说,但等坐到饭桌旁时,傅长启就知道,延湄心里颇高兴他来。 ——桌上的菜一半儿都是他爱吃的。 香珠豆,芋头煨白菜,茭白炒肉,虾油豆腐,虽不比厨娘备做的大菜,但贵在他爱吃,贵在是延湄亲自下厨做的。 不说她眼下的身份,便是从前在家里傅母也不叫她时常上灶。 傅长启吃得挺满足,不枉他大老远跑过来,萧澜也算跟着沾了光,最后桌上的唐鸡、油灼肉、烧鹅等都没怎么动,反是延湄做的这几道家常菜被吃了个光。 饭毕,傅长启取了好些东西来,只桃子是没有的,因金陵的毛桃已经过了季,但有傅母给她晾的两大罐子的碧桃干,还有两盒子杏酪,这是把杏仁捶碎做浆,然后拌进米粉、羊奶,再加上饴糖熬的,吃起来香,但做起来麻烦。 除此之外还有几样糕饼,几桶甜酒,自家做的一些清酱,甚至还有一床厚厚的被褥。 可见阿娘虽没能来,但一直没闲着,生怕延湄思乡熬不住。 她对着满地的东西看一阵儿,默默地全部搬回屋里。 延湄自带人回去拾掇,萧澜与傅长启坐在厅里说话。 傅长启走时正是宸妃出事的第四日,他倒不知萧澜与宸妃是相识的,只是他身份在这,京里的 事自要与他说说。 萧澜也没问旁的,只道:“宸妃薨逝,皇上可还好?” 傅长启摇摇头,沉声说:“父亲眼下忝居侍郎一职,偶尔能幸见天颜,宸妃娘娘薨了的隔日,皇上在御马场骑了大半日的马。” 皇帝心中到底哀不哀痛旁人无从得知,不过他那个年纪,骑上大半日马也是够消受的。 萧澜默一默便转了话题:“二哥好容易来一回,多待些日子。” 傅长启笑道:“多谢侯爷盛情,但此次来,可能还真耽误不得多少工夫,来时侯爷也瞧见了,我还有几个兄弟与我一并。实则此次过来,一是来看望侯爷与小妹;二是有趟货要跑,八成得到乌孙境内,想向侯爷取取经。” 萧澜略一琢磨,问:“二哥可是要贩皮货?” 这个时节贩皮货最是好,萧澜去过于阗、乌孙等地,知道这些西边小国里实好东西尤其多,只是商路未曾形成,加之有战患,一般行商之人也不敢去。 傅长启笑眯眯说:“还带些马具一类的小玩意儿。” “这一道可不好走”,萧澜道:“二哥真准备去?” 傅长启还是那副万事不变的样子,“跑货的路都不好走,但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咱尽人事,路上真有个什么的,那也是命。” 萧澜眉峰一动,道:“这样,行商一道我不在行,我遣两人护送二哥前去,回头我写个帖子,二哥拿我一件信物,若到了乌孙,便寻一个叫乌屠的人。” 傅长启嘿嘿笑着没说话,他是个走南过北的商人,最知晓互利的道理,虽与萧澜沾着亲,但他不爱白受人好处。 萧澜道:“二哥想说什么?” 傅长启道:“侯爷莫怪我话直,受这么多好,您得叫我回点儿什么,或是我给侯爷算干股?” “那倒不必”,萧澜笑了下,“那我也直说,正好想请二哥帮个忙,带批东西回来。” 看,在这等着呢吧,傅长启问:“甚东西,侯爷说就是。” “五百匹马,还有几箱赘物,二哥寻到了那叫乌屠的人,东西便寄放在他那里。” 傅长启:“……直接带回来就成了?” “五百匹马我早前同人说好”,萧澜道:“但价钱还未讲托,此事便托与二哥,乌屠那存放的东西里自有银钱能付,到时二哥全权决断就是。” 傅长启抽了口气,“侯爷这 般信得过我?” 萧澜喝了口水,笑笑没说话。 等二人出了堂厅,傅长启回到客院在啧了声,心说我怎么像是把自个儿给卖了? 这边萧澜回房时,延湄东西都收的差不多了,正一边看乌龟一边吃她的碧桃干,萧澜也过去捏一片吃了,上头裹了桂花蜜,延湄问他:“好吃么?” 萧澜说:“好吃这些都给我么?” 延湄看看碧桃干,再看看他,难住了。 萧澜乐道:“舍不得了?晚上莫吃太多,牙疼。” 延湄“嗯”了声,犹豫一会儿,将小碟儿中最后一片桃干留给他,自去洗漱了。 萧澜故意等她回来才吃,延湄直勾勾地看着,嘴里还给自己找话说:“我叫耿娘子和桃花去二哥那里伺候。” 一片桃干被萧澜吃了好半晌,延湄的眼睛便跟着他的嘴唇转,萧澜忍不住点点她手背,说:“总瞧着我做什么?” 延湄大概明白他是故意的了,转身坐到塌里不说话。 萧澜等了一会儿,看她还没声儿,不由想去拨弄绳子,一抬手才想起来绳子已经没了。 他稍有点儿不自在,他不知延湄有没有,之前他病着倒没觉什么,现今方觉那绳子真似一道屏障,乍一除下好似手脚放的地方都不对了。 可延湄不说话他也不大知道怎么开口。 半晌,延湄躺下来,斜眼瞪他一下,萧澜理亏,便就此寻个台阶下,伸手在她指头上握一下,说:“方才逗你呢,睡吧。” 延湄说:“哼”,不过她今儿吃了最爱的东西,不与他计较,反手抓住他的大掌,闭眼睡了。 第28章 未料 傅长启在濮阳只待了两日便准备起行。 走的前一天下午,萧澜特意没在,留出空儿让他们兄妹两个单独说说话。 傅长启好容易见妹妹一回,急匆匆地又要走,心里也是惆怅,他问延湄:“小乌龟还活着么?” 延湄把瓷缸抱过来给他看,二乌脑袋伸一下又缩回去,傅长启暗暗叹口气,说:“侯爷对你好不好?” 延湄想了想,要说很好那也还不够,毕竟她一直惦记的那个大雪桃萧澜都没给他,但也不能说不好,因为萧澜陪她说话,陪她呆着从没有不耐烦,她愿意这样,且萧澜还帮她种了桃核。 于是她选了个折中,道:“还成,嗯……比还成更好一点。” 傅长启几乎是惊异的,延湄以前说话丁是丁卯是卯,极少有这样随意的情态。 “侯府里的侍妾,或是奴婢有没有欺辱你?你跟二哥说实话,别瞒着。” 延湄最先就想到了允大娘,允大娘那样应算不上欺辱,但存了坏心,比欺辱更厉害,可她下意识就觉得这件事不能与旁人说,因看看傅长启,说:“现还没有。” 傅长启有些不信,怕她吃了亏自己也不知道,因把桃叶和桃花两个丫头也叫进来,细细问了一遍,两个丫头也没说出什么,他这才罢了。 又打袖子里摸出一串东西给延湄:“吃的用的阿爹阿娘都送了,那些小玩意儿大哥记着,二哥只能送你点儿俗的,收着吧。” 延湄一瞧是串小鱼,数数有一十二条,对口两条黄澄澄,是金的,余下十条是银的,沉甸甸压在手里。 她稍稍瞪大眼睛,递回给傅长启说:“你用。” “二哥自己有”,傅长启道:“给你便收起来,家里人都不在跟前儿,想帮也帮不上,你……自个儿顾着自个儿些。” 延湄被他说的有点儿难过,耷拉着眼皮应了一声。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萧澜和延湄一并把他们送到城外,傅长启带了五人,另有几个做脚力的,萧澜挑了两百儿郎,由韩林带头,随护傅长启等人。 他昨晚已经将信物等交给傅长启,此时便拱手道:“一切有劳二哥,路上多多保重。” 傅长启冲他一颔首,转而看看自家妹子,延湄嘴紧抿着,如小时候般望着他,直到他即要转身方轻轻唤了声:“二哥。” 傅长启依旧笑眯眯道:“过不了多久,二哥还来瞧你呢。 侯爷请回吧,咱们这就走了。” 两厢作别,秋风一起,树上的叶子打着旋往下飘。 进城时,正碰见常叙带着副将自城楼上下来,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萧澜在马上喊了一声,走近了调侃道:“将军这是想什么呢,抓耳挠腮的。” 常叙哈哈一笑,遥遥冲延湄施了个礼,旋身上马,稍稍压低了声音道:“今早军里探子回报,汝阳城里的匈奴兵正小股小股地往外撤,嗬!这下我倒弄不懂了,匈奴这是要做甚?” 萧澜倒还没这消息,他因估摸着至少半年内临近几城都是太平的,前些天派程邕等人到颖阴去了,眼下有军中的探子也就够了。 “此事有几天了?”萧澜问。 “两三日了”,常叙道:“匈奴使团八成觐见完了,怎么着,这是被我大齐国威所摄,害怕啦?他娘的,朝廷谈朝廷的,我这里没接到旨意,仍旧能打。” 萧澜一下也吃不准,便道:“将军不妨让人将所陷的其余三城也探一探,若只是汝阳如此,多半有诈,若全部是这样,咱们再做计议。不过我听闻匈奴此次的主使是其小王子伊邪,恐怕没那么容易退步。” 常叙拍拍大刀,“也只能先如此。” 然而,这回却是他们多虑了,除了汝阳外,之前被攻陷的其余三城内的匈奴兵也在分批撤离。 “嘿!”常叙皱着浓眉道:“这是咋个意思?费劲巴拉攻了城,眼下是又不要了?匈奴人这是打着玩儿!” 常叙好容易嘴欠一回,不料竟成了真。 十月初一,包括汝阳在内的四城,匈奴兵全部撤出,退到洛水以北,同时常叙接道了朝廷旨意,让他分遣一部分濮阳兵马,暂守汝阳。 常叙亲眼看到旨意时都以为是眼花了,不过这也同时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内,北线和东线都可安守太平。 总的来说,这是好事情。 刘太守已然在打点下月进京的行装,常叙那里也没太大的事,萧澜跟他在西北大营里练了几日兵,程邕回来报说已给颖阴县令瞧了文书,也寻清楚了那几块地方,但到底如何还得请萧澜亲自去一趟。 萧澜本想自己走,但晚间时还是与延湄道:“我后日需得去趟颖阴。” 延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他只得又说:“你要不要去?” 延湄理所当然道:“澜哥哥去我就去啊。” 萧澜:“……嗯,那明儿拾掇拾掇东西,不必带太多,待不了几日。” 隔天一早天气还成,延湄留了耿娘子看家,只带着桃叶和桃花,耿娘子十分不放心,地方虽不远,但她两个都是小丫头,怕不周全,因又带了好些东西,拉着人嘱咐了一刻多钟才让走。 颖阴在濮阳东南,大约一日的路程,此地是萧澜的食邑地,除了可食邑千户之外,也有另属自己的山林和土地。 之前的之前,颖阴出过两门大姓世家,陈家和钟家,后到前朝与现今的大齐时,几经战乱,世家南迁,改朝换代后便渐渐没落。 人虽成空,但颖阴山水依旧在。 萧澜也是头一次来,路上不免跟着延湄瞧瞧风景,秋色浓重,只山远远的屹着,叫人看了发空。 早上卯时走,下午辰时入了颖阴地界,颖阴县令知道他们要来,已经带人来迎。 萧澜这回也没客气,由着他安排用了饭,暂时在驿馆住了一晚,第二日便不再叫他跟着,自带着延湄和程邕几个四处转了转。 这里虽没了甚么高门大户,但百姓却比濮阳城里要多,他们在城中闲逛了两日,第三日便往城外去。 萧澜在颖阴属有两座山,百余亩的地,程邕先来看过,此时便先引着他们往城东的一座山上去。 这座山原叫“猴不来”,萧澜在山下看了就知道这名儿的由来了,山上都是石砬子,稀拉有几颗松树,意思山太秃,猴子都不爱来。 萧澜走了几步,脚下的碎石直往下滚,他不由对延湄道:“你暂且在山下等着。” 延湄点点头,山风阴冷,她只得先跟两个丫头回马车里。 程邕道:“侯爷,另一座也与这差不离,都是石头山,做旁的也不成,要么瞧个景儿,要么开了试试。” 萧澜此际明显没甚么瞧景儿的兴致,他弯腰捡了两块石头,往山上一瓢,那石头蹦两个高儿,骨碌碌滚下来。 “东西都备好了?”他问。 程邕摩拳擦掌,“咱们早二十多天就来看了,地方大概都画出来,只是这东西谁也拿不太准,兴许也是扑场空。” “那就留着瞧景儿呗”,萧澜扑扑手,笑道:“至多是站到坑里瞧。” 程邕也乐起来,说:“那侯爷选个日子,属下与兄弟们再准备准备。” “就明日”,萧澜道,“今儿晚上不回了 ,先小试试东西好不好用。” “是”,程邕兴冲冲与他下了山。 这附近只有农家和寺庙,先前程邕等都在这住过,包了间农家院子,然而他们几十个大男人住尚可,萧澜跟延湄便怕不成,只得就近再寻一家,好在他们住了几日,有村妇认得,倒也不难。 萧澜是什么样都能将就的,之前去于阗时,路上遇灾,马棚子里也待过,只不知延湄成不成。 屋子原先应也是空的,收拾的还算干净,桃叶瞧了一眼,拍着心口小声与桃花说:“好在走前耿娘子想的周全,叫带了两套薄被,不然侯爷和夫人这可怎么住哟!” 桃花使眼色,示意她先莫说了,赶紧收拾地方。 两人一通擦洗,铺了自家带来的被褥,倒也算过得去眼。 桃花烧了水给萧澜和延湄温脚,延湄有些茫然,一连换了几个地方,太陌生了,她还没有适应过来。 萧澜也瞧出来了,有点儿后悔,说:“将就一晚两晚,后日咱们就回去。” 延湄这种时候的依赖要格外强些,不由紧紧抓着他的手,嘴里还答应说:“嗯。” “睡吧”,萧澜留了盏灯,这样延湄多半能好些。 延湄很听话,钻到被子里,被子里有些凉,她打了个寒噤,问萧澜:“你的被里暖和么?” 第29章 牲口 农屋不比侯府,墙薄不说,窗缝糊得也不严实,被风一吹,木头棱子吱嘎吱嘎响。延湄扒着被角看萧澜,她白日里走得累,看山时又被冷个透,躺在被里觉得哪哪都不得劲儿。 萧澜道:“睡不着?” “嗯”,延湄蜷着身子,“好凉,你的被子暖么?” 萧澜是习武的之人,丝毫不觉得冷,他看了延湄一会儿,抿着唇把被子掀开个角。 装被子的箱笼里压得是香茅和松柏籽,延湄的被子也是这个香味,她自己盖着觉不出甚么,可萧澜的被角一掀,她就明显地感到松香带着股热气在她脸上扫过去。 ——澜哥哥的被子果然又香又暖。 延湄看他掀了被角,想来是同意自己的意思,便伸手去拽,萧澜平躺着不动,眼睛盯着房顶,然而片刻,他发觉被子从自个儿身上滑走了。 他半坐起来,见延湄正搭了一半在身上,萧澜诧道:“做什么?” “换着盖”,延湄喜滋滋地说:“你让的呀。” ……他让个头。 萧澜将被子扯回来,复又躺下,闭上眼睛,一语不发。 延湄呆了呆,不明就里,可是觉出萧澜似是生气了,只得把自己的被子再拉到身上,一折腾,仅有的一点儿温乎意思也没了。 “澜哥哥。” 萧澜不应。 延湄烦躁又委屈,在被子里翻来翻去,满是衣裳磨着被褥的动静。 萧澜深吸口气,偏头看她一眼,延湄很有些愤愤,大声说:“冷!” 萧澜看着她,良久,转过身子,端严了面容在被子上拍拍,不动声色道:“我的被子眼下暖和,但换给你,不到半个时辰也得转凉,因山下入了夜,会愈来愈寒,换了也不顶用。” 延湄心中的愤然稍减,垮下脸,默默拢紧了自个的薄被。 萧澜食中二指动了动,一本正经道:“不过我有法子能让你不冷。” 延湄睁大了眼睛,萧澜指指自己身旁,“我分半边被子给你,若还觉得冷,便把你的也压在上面。” 延湄有些不知所措,打从她记事儿起,便是与傅夫人也极少同衾而眠。 然而刚刚那一抚而过的热度又勾住了她。 延湄去抓萧澜的手,“澜哥哥”,她眼里满是依赖,又有微微的忐忑。 萧澜嘴里说:“你自 个儿选。”手上却不由自主地用了些力。 延湄慢吞吞挪进来,甫一盖上萧澜的被子,方才的委屈一下都没了,心里只顾着想真是暖和啊! 她自顾自地蹭蹭,手指又磨磨萧澜的掌心,心满意足地舒口气,说:“睡。” 她既困且累,被窝一暖和,没两下便睡着了,可怜萧澜脚下还压了床被子,热得直发汗,却一动不动地挺着。 夜里睡得舒坦,早起延湄精神颇好,绕着萧澜转来转去,萧澜被她绕得眼晕,逮住胳膊说:“有气力了是不是?今儿叫你打山下爬上去下不来。” 延湄跟他待的日子长了,很能分清楚他是真生气还是吓唬人,也不搭理,拈了块儿杏酪给他,说:“好吃,给你。” 萧澜接过来不吱声了。 他们收拾得挺早,出门时远处几户农家炊烟正浓,程邕迎上前来说:“侯爷,昨儿夜里您听着动静了么?” 萧澜点点头,后半夜时听到一声闷雷响。 “劲儿挺大。”他道。 程邕嘿嘿笑,又说:“都备好了,就等着您跟夫人祭山。” 众人住的离山很近,没多会儿就行到地方,香案和酒都已摆齐,萧澜带着延湄上了遍香,与程邕等人把酒干了,吩咐说:“开山。” 他们也没闹甚么热闹动静,直接干活儿,埋火药,拉引子。 萧澜见延湄站在山腰处被风吹得直发飘,便道:“你们回农院里去罢,晌午也不用等我,好好用饭。” 程邕等人来时就在这雇了个村妇管伙食,倒不必延湄想法子操持。 延湄其实不大想回那院子,但山上的确冷,桃叶又怕她灌了风肚子疼,便都往回劝,延湄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回去时正有个年轻的妇人等在院门外,原是这家的主人,前来看看有没没甚么要帮忙收拾的。 她不清楚萧澜等人到底适合身份,但晓得定是高门大户的,便远远地行礼说:“村妇给夫人问好。” 延湄不知她是谁,便看着桃叶,桃叶给她解释一番,延湄点点头,也没甚要让人进院的意思,桃叶赏了她一块儿碎银子,打发人走。 那妇人长得挺秀气,收拾得也干净,红着脸将银子推了,说:“奴家不能收了,几位贵客昨儿给的赏已经够过,再给咱们就实在过意不去。这会子就是来问问,看还有啥缺的不,要什么您就开口吩咐。” 桃叶倒想起来等下得烧饭,问:“灶上的东西都在哪儿,大嫂给我说说。” “哎”,那妇人应了一声,笑说:“正是想着这个,我给备了新的来,贵客放心,咱们都是没用过的。” 她话里带着本地的土音,延湄听了个七七八八,暂且叫她跟着一并进来。 那女子也是个新妇,说话很和婉,延湄也没回屋,便裹了披风看着东边的秃山晒太阳,那妇人帮着桃叶桃花收拾,她不嫌冷,只穿了件对襟的短襦,一弯腰时,延湄正瞥见她脖子上红红的。 延湄眨眨眼,扭头问桃叶:“这里有虫么?” 桃叶也不知道,那妇人便笑着说:“夫人不是北边人罢,咱们这冷些,这时节早没虫子啦。” 延湄听了她这话倒更困惑了,奇怪地看看她的脖子。 桃叶和桃花两个丫头也都是人事不知的年纪,主仆三个大眼瞪小眼。 那妇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羞得满脸通红,但她瞧延湄已挽了发髻,显然也是人妇,因红着脸小声说:“夫人可莫笑我,我家里那头牲口野。” 延湄不大明白,但一向不怎么在意旁人,便没说话。 快晌午时,东山炸天似地响了一声,下午又是一下,几户村民都出来瞧热闹,在农院外伸长了脖子往里瞅,以为要出金山了。 然而这一天什么都没有。 萧澜回来时一身的土,他直接在程邕等人的院子里洗了洗方与延湄一并用饭。 晚间桃叶依旧像昨夜一般铺的两个被子,延湄今儿倒是没那么冷,可是她想萧澜在山上吹了一整日的风,因她钻进被窝之后便问:“澜哥哥,你冷么?” 还没待萧澜回答,她又乐央央学着他的话说:“我有法子能让你不冷。” 说罢,拍拍自己身边。 萧澜:“……” 他默默掀了被子躺平。 他身上热,稍躺一会儿被窝里就暖烘烘的,延湄舒服地闭上眼睛,没多会儿想起一事来,她转过头,在被里点了点萧澜的手,说:“澜哥哥,甚么牲口最厉害?” “牛,马”,萧澜不知她怎么问起这个,随口答:“还有毛驴,怎的了?” 延湄稍稍皱起了脸,心想着牛马也不咬人,怪道:“可有人被牲口咬了。” 萧澜看看她白皙的脖颈,问:“谁?” “早上一个小娘子”,延湄凑近了他努着嘴说:“她家里牲口真厉害,咬脖子,红了。” 萧澜:“……” 第30章 热热 他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延湄黑亮的眼睛从他的脸上缓缓往下看,最后盯在他的喉结处。 萧澜的喉结控制不住地滑动了一下,延湄略微好奇,伸出手指一勾,她想了下萧澜被大毛驴咬住脖子的情形,皱眉道:“定是很疼。” 萧澜捏住她作怪的手,心火儿直往上窜:“你今儿不累了是不是?” 延湄被他抓疼了,却也不生气,懂事道:“澜哥哥累了,快睡觉。” 萧澜狠看她一眼,警告道:“不许与旁人提此事。” 延湄自是不想与旁人多说的,乖觉地嗯一声,萧澜说:“闭眼。” 延湄仍旧处在与他同衾的新奇当中,晃晃手,“咱们一起。” 萧澜心下只想她快些睡觉,莫再嘀咕这乱七八糟的,便应道:“三二一,闭眼。” 延湄立即把眼睛闭上了,萧澜也闭着,然而心浮气躁,片刻,他睁开眼,转头去看,见延湄细细的睫毛在昏昏的光影下颤啊颤,显然还没睡着,但因听了萧澜的话,怎么也不肯睁开。 他绷紧了嘴角,稍别开头去,在心里头默默念了几遍经,不知多久时候睡实了。 这石砬子山开了口子,余下的就要靠人工挖凿,程邕等几十人是远不够的,除了府里还得再来两百人外,另要自当地百姓里招募些壮实儿郎,萧澜不能每日耗在这里,只能先回濮阳,走前带着延湄又到山上看一眼,交代程邕:“不必操之过急,回头工钱上莫亏待了。” “是”,程邕擦擦脑门子上的汗,连带着土抹成了几道。 延湄盯着挖凿用的铁犁铧和铁锸看了会儿,拽了拽萧澜的手,给他一指,萧澜几乎立即会意,笑道:“我倒把这给忘了,能改?” 延湄扬起帷帽的面纱说:“我没改过,看过大哥修犁杖。” 她说的是耕地的犁杖,和这不尽一样,但萧澜想,她既然盯着看,必是瞧到了相通的地方,因叫人留出一套与她,说:“拿回去细看,能更实用些自然最好,没法子也不紧要。” “嗯”,延湄冲他一笑,露出两颗瓷白的小虎牙。 程邕在一旁又擦了把汗,暗说我的天爷,光棍儿可真不好当啊。 因早上耽搁些功夫,回程时不免赶得快些,延湄没颠了一路,回到侯府腰酸背痛,耿娘子赶紧让人烧了两大锅热水,好叫她和萧澜都泡个热水澡。 桃叶和桃花也是一身的土,耿大娘叫她两个也去洗洗,桃叶回来道:“还好大娘子想的周全,给咱们带了被褥,您不知道,咱们住在山脚下,半夜里那风鬼嚎似的,冷得人直打哆嗦。” 耿娘子道:“嗐,原还记着金陵的十月呢,哪成想颍川到了这时节,一早一晚的这般寒凉,山脚下更不必说了,应叫你们把汤婆子也带上两个,等走了我才想起来,你去灌两个吧,这天气用不了多少日子就得烧炭了。” “哎”,桃叶答应一声,这些东西一入秋倒早寻出来了,便去灌了两个拿来。 整理床榻时耿娘子给两床被里各塞了个,延湄见了摇摇头,说:“先不用。” 耿娘子笑道:“夫人,得用上了,虽老话说春要捂秋要冻,但颍川不比金陵。再者说,人的脚凉不得,暖着好。” 延湄听了她后面一句,似乎觉得有道理,想了想,“那留一个。” 侯爷八成也不用,耿娘子拿手一探,被里已有热乎意思,遂也由了她的话。 萧澜在外院待到挺晚才回来,这些天他们不在,军中工匠按延湄给的图做了个刀车的模型出来,但是不知哪处没做对,机关不大好用,他府里的两个巧匠倒瞧出来一些,但也拿不准窍门,抓心挠肝几日,今儿等他们回来,立时呈给萧澜,请夫人快给解惑。 萧澜抱着匣子进屋,延湄正拥被在看一本画本,那是傅长启来时给她带的,不知打哪儿搜罗来骗孩子用,延湄看得还津津有味。 萧澜扫一眼,见画本里是一群猴子在打架,这一页打过来,下一页又打过去,画者显然也是充数滥造,猴毛画的粗细不均,若不是看尾巴,咋一瞧还当那是刺猬。 延湄见他进来,意犹未尽地将画本收起,眼睛瞅着他手里的匣子,萧澜便直接递给她道:“工匠们将改过的刀车做出来了,但刀弹不出去。” 延湄接过来细瞧,萧澜帮她把灯拿近一些,问:“能瞧出毛病么?” 延湄手指头甚是灵活,拨拨按按,在灯下一照俨如细细的玉笋,她头也没抬地答道:“容易。” 萧澜有些出神。 延湄毫不费劲就找出了问题,但与萧澜一时也说不清,只得明日指给那两个工匠看,因放到一旁,转而拍拍床榻说:“澜哥哥快来。” 她脚底捂着汤婆子,原本是太平常不过的玩意儿,从前每一个冬日都要用,有甚么稀罕?然而与萧澜一并,她又觉得这东西 充满了新鲜好玩儿。 萧澜并不知道她的心里,只听这一句,差差将灯油泼出来。 吹熄了灯,他一脸端肃地躺下,心里头烦躁且矛盾。 前两日是因为住在别处,又冷,两人同衾也说得过去,眼下回了府,既不冷、床榻也足够大,他怎还任由延湄这般? 他脑袋里信马由缰,寻不见个安放处,忽觉脚底一热,垂眼去瞧,见延湄已不知什么时候巴着被子缩到了他肩膀下,只留一双弯起来的眼睛看着他。 萧澜道:“灌了汤婆子?” 延湄夸赞他:“澜哥哥聪明。” “我的脚不冷”,萧澜说:“你自己用。” 他这话刚说完,见延湄眼睛眨了眨,随即就感到一只热热的小脚覆在了自己的脚背上。 “有点儿凉”,延湄稍稍蹭了蹭。 萧澜整个人僵住。 然而延湄转瞬发现了令一件奇事,她略微支起身子,脚丫儿蹭过萧澜的脚背又去蹭他的脚心,说:“好大。” 她平日里天天能见到萧澜的靴子,在家时也曾给父亲和哥哥做过鞋,然而那些印在她脑中的都只是分毫不差的尺码,与她真真实实的用自己的脚比量全然不是一回事。 她甚至想要掀开被子去仔细看一看。 萧澜用一只手摁住她,强稳住声音道:“闹起来没完了?” 延湄趁势抓住他的手,与自己的比在一起,瞪着眼睛说:“看,手和脚都比我的大。” 萧澜的脚被她这样一捂,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额上出了薄薄一层细汗,他其实法子很多,——可以把脚挪开,也可以叫延湄躺回自己的被里去,甚至也能立时下榻走人。 但他心口混混沌沌,也不知是没想到这些还是想到了也懒得动,只摁着延湄,略微在话上显出些凶狠来:“不许乱蹭,我不冷。” 延湄并不害怕他的虚张声势,但不闹着掀被子要看了,只把两脚脚心都搭在他一只脚背上,觉得像是坐了船,她自己边乐边睡了。 萧澜恶劣地想,等过了冬日!等过了冬日!……等过了冬日再说罢,且让她暖和几天,上次身子才刚好。 第二日早起,延湄精精神神,几个工匠琢磨了好几天的东西,到她手里简单得很。 只是她不想与他们说那一长串的东西,于是便把那刀车的模型当着几人的面三两下拆 开,然后找出做的不对的卡簧,自己再从新做一个对的装上去,一试,好了。 工匠们恍然大悟,至于能领会多少只能靠自己。 正好延湄回来时带的铁犁铧和铁锸也要改,府里的两个巧匠便与她一并忙活了三四日,这个倒不难,因本身这东西就不复杂,只是看能怎样更让人省力些。 到了十月底,刘太守打点好行装,有人追着似地奔赴了金陵。 常叙与萧澜站在城墙上往外看,挑着眉毛道:“刘太守到濮阳时有如大病方至,现熬了三年多,病总算好了,侯爷瞧他,健步如飞!” 萧澜转头看他一眼,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萧澜道:“眼下战事暂歇,濮阳是个好地方,会有人来的。” “那又如何?”常叙一只脚蹬在墙垛上,“我在此地已守了十二年有余,每个太守走后都是一屁股烂账,濮阳没油水,不知哪个倒霉蛋又被指派过来。” 他说完才发觉这话不妥,——把萧澜也给骂进去了,忙道:“侯爷恕罪。” 萧澜朗笑了一声,道:“你说的也没错,不过人也不会总倒霉。” 常叙使劲儿点头,“那是。” 约么大半个月,被骂倒霉蛋的新太守到了,因萧澜的郎官之职仍旧在身,他到濮阳后便先递了帖子上门请见。 第31章 相像 新来的太守姓陆,名文正,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他的外相如名字一般,文雅周正,一袭半旧的青衫加身,穿得熨熨贴贴。 “下官明日到衙”,陆文正叉手施礼,“今日特来侯爷府上蹚个脸儿。” “陆大人客气”,萧澜将他让到厅里,道:“前两日收到朝中旨意,知道陆大人要来,萧某心里十分安慰。” 实际在此之前,萧澜并不十分知道陆文正这个人,毕竟金陵勋贵云集,陆文正也不是甚风头正劲的人物,淹在一众世家子弟里也不怎么起眼。 不过陆家他是知道的,原祖籍在陇西,也颇有声望,族里据说有位公子曾是“陇西双壁”,后不知怎的渐渐没了声息,陆家在朝中也越发式微。 这陆文正是旁支里的一个子弟,有些真才实学,经举荐入仕,不过官路并不怎么通畅,县令一做就是六年,去年期满时回京,一时没有合适的官职指派,便空休了一年,今年便来了这里。 ——当然,这些都是萧澜知道他要来时谴人去查的。 从他历任地方的县志来看,还是有些作为,只未曾打过交道,不知人品如何。 “惭愧惭愧”,陆文正道:“实不相瞒,陆某此次是自请而来。” “哦?”萧澜倒不意他直接给自己来了句大实话,便笑起来,说:“濮阳地广物丰,陆大人为官又踏实,定能在此地有一番作为。” 陆文正道:“作为不敢说,不过我既是自请来的,踏实确实是头一件。” 萧澜略想了想,也知道他这般做有无奈在里头,——县令熬了六年不得升迁,要么实在资愚,要么有人打压。 如今来了濮阳,多少自由一些,便是如刘太守等人寻常混混日子,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大家都是这般过来的;相反的,倘做出些政绩,但凡陆家能在朝中为他挣句话,他便能抬头挺胸的回去了。 头回见面,二人也未说太多,萧澜又给他介绍几句濮阳大概情形,陆文正便告辞,萧澜说着话与他一并出了园子,正遇见打外头回来的延湄。 ——她今日难得出去一回,因前些天入了冬,桃叶将延湄的冬衣收拾出来,延湄一试才发觉她真的是长高了些,也比刚入府时胖了点儿,萧澜便叫耿娘子寻了铺子给她新做几身衣裳。 前个儿人来量了尺寸,今日铺子里正来了新花色,便请延湄过去挑挑,延湄心里头并不想去,还是萧澜告诉她离那铺 子不远有卖果脯的,里头有碧桃干,她这方欣然答应。 进府时她摘了风帽,发丝微乱,正侧过头听耿娘子说话,陆文正一抬头看见,下意识愣了愣,直直看着人,他晃神儿的功夫,延湄已经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萧澜道:“回来了。” 延湄点点头,萧澜便介绍道:“这位是刚到的濮阳太守陆大人”,又对陆文正说:“这是内子。” 陆文正忙退了半步行礼:“见过夫人。” 延湄还了一礼。 陆文正知道刚刚自己的神态定已被瞧见了,他心里头没鬼,因主动解释道:“夫人见谅,陆某并非有意唐突,只因方才乍然之下,还以为是遇见了家中一位堂妹。” 延湄并不在乎他是怎么了,只安安静静站在萧澜身旁,萧澜自知他并非有心,说:“陆大人无需多礼,人有相近,也是个缘分。” 陆文正笑笑,发现其实也就刚那一霎侧影有点儿像,现下正面看,并不像。 萧澜将他送到府门处,回来见延湄还在原地等着,便问她:“料子都选完了?” “嗯”,延湄把手放在他掌心里头,说:“捂捂。” 萧澜包着她的手搓了搓,走了几步方想起来这还没到屋里,回头一看,见耿娘子几个都低着头远远落在后头,估摸在偷笑。 延湄倒不以为意,进屋脱了披风,将买来的果脯一样样给他看,萧澜道:“你不是只爱桃干么?” 延湄说:“买给你的。” 萧澜心话儿这还差不离,他并不怎么爱这些零嘴,倒也捏两颗吃了,眼下屋子里已烧了碳,暖烘烘的,延湄跑了一圈,屋子热,乏劲儿便上来,她拿出傅长启给她的猴子打架画本,往萧澜身上一倚,继续看。 耿娘子原本进来要问问中午备什么饭,瞧这模样悄悄又退出去。 萧澜当了靠枕,眼睛也不由跟着她那画本走,看了一阵儿,他没忍住好奇,问:“这些猴子长得都一样,你怎分辨出来哪个是哪个?” 延湄仰头看他一眼,奇怪说:“不一样。” 萧澜:“……哪里不一样?”他随手指了两只差不多的,问:“这两个有甚区别?” 延湄道:“一只公猴子,一只母猴子。” 萧澜惊异地看了一眼,画成这般,还能分辨出公母? 延湄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 肩膀处蹭了蹭脑袋,说:“公猴子的尾巴粗。” 萧澜受了她的影响,再一看,果然觉得那“公猴子”的尾巴的确画的粗了些。 分清了公母,看着就好多了,可是,这公猴子和母猴子……在做什么? 萧澜一把将画本拿过来,正看、反看,远看、近看,——都是猴子在打架。 他问延湄:“你看出什么来了?” 延湄一乐,却道:“我不告诉你。” 萧澜觉着自己多半是魔怔了,把那画往怀里一揣,说:“莫看了。” 延湄平白被抢了东西,挺不愿意,萧澜只好说:“下次我给你寻本旁的打架,比这个好看得多。” 延湄这才稍平了气,她记事清楚,萧澜这么一说她就牢牢记住了,正坐直了身子,耿娘子在门口道:“侯爷,夫人,程大打颖阴快马回来了,在门口兴冲冲地等着呢。” 萧澜一听,立即起身,随手给延湄把披风又裹上,拉着她道:“来看看。” 他俩步出二门,程邕脸上还挂着黑,已等不及背上的袋子放在地上,“侯爷,夫人,您看属下带了什么来!” 第32章 想想 袋子解开,哗啦一下,倒出堆黑黢黢却泛着光泽的石头。 ——铁矿石。 程邕笑出一口白牙,衬着他的黑脸,尤其显眼,一口气道:“第一座秃山没甚收获,属下直接分了批人凿挖第二座,大半月就有了动静。” “很好”,萧澜脸上也带了些微的兴奋,捡起两块矿石对着敲了敲,发出哒哒的响声。 “你且去喝口水,歇一歇”,萧澜道:“待我换身衣裳便来。” 他们这回要急马快行,赶傍晚前到,自不能带着延湄,萧澜换了武服,出来交代她:“我出门几日,你在府里好生待着。” 延湄乖顺地点点头,一时倒未感到有什么,只是萧澜一走,府里瞧着便格外得空。 午间吃过饭,歇了一小觉,闵蘅来给她请脉。 因入冬时,他给延湄又开了几副调理的药,明日正好剩最后一剂,今儿瞧瞧还需不需再用。 请过脉,闵蘅道:“夫人如今身强体健,不必再用药了,吃食上也无需特别滋补,按时令来即可。” 见的次数多了,又知是大夫,延湄亦不似从前无关无觉,闻言便用手指圈了下自己的手腕,说:“胖了。” 闵蘅微微笑:“夫人胃口开了,这是好事。” 他说完,收拾东西准备告辞,延湄还看着他,唤了声:“闵大夫。” 闵蘅几乎立时便停了脚,却又退后半步,稍欠身:“夫人还有何吩咐?” 延湄用下巴示意了下身后的桃叶和桃花,说:“手。” 两个丫头一怔,都有些受宠若惊,忙伸出手来给闵蘅看,——原她们打南边来,没受过濮阳这样干冷的天气,浣洗东西时也没太经心自个儿的手,结果这几日都冻裂了口子,平日的膏油抹了不少,但都是润手,裂的口子不见好。 延湄心里头原想着等闵馨来了叫她看,但今儿她没来,只得问闵蘅。 “这个倒也不难好”,闵蘅说:“夫人可遣了人去我那儿抓些白及,研了细末,拿水调匀,涂在裂口处,用不了多久便能好。” 他说着,下意识扫了眼延湄的手,莹莹润润,他顿了下,还是又细细交代另一个方子道:“等过些天到了腊月,可买些猪胰,愈肥愈好,剁得细烂如泥,再将些花瓣研成浆拌进去,搓着弹珠大小的丸子,压扁,待干了后,每日净手时当皂荚用,保整个冬日里手都不会裂。府里做时,可 多加些花瓣,再添些香草渍的水也成。” 他一字一句的,如在纸上清清楚楚写了一遍。 耿娘子道:“这可多谢闵大夫,咱们正想着去哪儿求个方子呢。” 闵蘅摆摆手,耿娘子便带着他到外院,顺便让冯添跟着去抓些白及。 晚间延湄躺在床榻上,拱上来缩下去,因萧澜不在,耿娘子便在屋里值夜,瞧她像睡不着,问:“夫人哪里不舒坦?” 延湄不说话,觉着身上的被子太宽了,摸不到边儿。 耿娘子等了一会儿,试探着小声问:“夫人是不是惦记侯爷?” 延湄不动了,侧过头来看她,耿娘子想笑,安抚她道:“这时辰侯爷定早到颖阴了,没准儿也已歇下,夫人睡吧。” 延湄皱着脸,盯了阵子床顶,可能把这话听进去了,默默闭上眼。 不过萧澜这会儿还没睡,他正灌着冷风,与程邕等人提着油灯,猫在山上查看挖到的铁矿石。 ——这座秃山有矿床。虽山体不大,但足以让他们振奋。 大齐缺铁,因自前朝时便一直有战乱,多处矿产荒置,而战乱又在不断地消耗铁器,眼下盐铁官营,想要弄到大量的铁实在比银子还难。 萧澜在山上蹲了一宿,直到天亮时方回程邕等人住的地方眯了一阵儿。 醒时,他习惯性地侧头去看延湄,看到一堵冷墙方记起没在濮阳,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他兀自笑了两声,继而一个打挺起来,用冷水洗把脸,仍旧往山上去。 延湄在家没滋喇味呆了三日,话又少起来,白倩早间请安时见她没什么精神,便犹豫着开口:“奴婢陪夫人说说话?” 延湄抬眼看过来,也不知意思是叫她“说啊”,还是意思叫她“闭嘴”。 白倩进府半年多,延湄与她说的话数都数得过来。她不敢造次,小心翼翼道:“奴婢给夫人说说小时候跟着哥哥抓鱼,结果掉到河里的事?” 延湄没说好,却也没有让她离开。 白倩知道她家中也有哥哥,便笑了笑,柔声说起来:“那会儿奴婢八岁,哥哥十二,小孩子总想跟着大孩子出去野……” 她声音温软,这样徐徐说起来让人听得很舒服,延湄实对她掉没掉水里完全不在意,但并没有无礼的打断她,只在她说完后才问了句:“几个哥哥?” 白倩忙道:“奴婢家中只有一 个长兄。” 延湄点了下头,白倩知道能这样说一两句话就已经很可以了,并不过多的献殷勤,躬着身子道:“那奴婢就先退下,夫人若是闷了,随时可叫奴婢来,民间的小调奴婢也能哼两句,就是嗓子不怎么样,只要夫人不嫌弃就行。” 延湄眨眨眼,她对民间小调什么的并不欢心,又因并非生于吴中,并不知白倩哼小调思乡的心境。 到了第五日晚间,延湄已知萧澜多半没那么快回来,因早早睡下了,半夜听耿娘子叫她,睡意朦胧地睁开一只眼,见屋里灯挑亮了,萧澜正在解外袍。 延湄尚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在塌上哼哼了两声。 萧澜已脱了外袍走到近前,说:“闹醒你了?” 他一说话,延湄登时清醒了,多半是过于意外,延湄叫了声“澜哥哥”,骨碌爬起来就扑到了他怀里。 这和上次打城墙上下来不大一样,延湄带着睡意,直接搂住了他的脖子,萧澜下意识伸手要推,但延湄身上带着股熟悉的淡淡奶味,让他立即放松下来,他手僵了片刻,最后在延湄背上拍了拍。 延湄松开他,手摸了下他的头发,“湿的?” 何止是湿,还在滴着水。他在前院匆匆沐浴一番,披了件衣裳便直接过来,也不知是有多困,赶得这么急。 延湄说:“我帮你擦。”说着,她便要下榻拿巾子。 萧澜见她还光着脚,把人拽住道:“我去拿,你披上被子等着。” 延湄这会儿完全醒了,两眼放光地看着萧澜,被子披在肩膀处,脚丫子还在外头晃,萧澜过来便指了指她,说:“放到被里去。” 延湄又乖乖放进去,跪坐着帮他擦头发,往外头看一眼,漆黑漆黑,香钟烧了大半,约是子时了,她脑袋探到前面,疑惑地看着萧澜,嘴上虽没问,但眼中明明在说:怎这个时辰回来了? 萧澜却不应话,转而问她:“府里都好么?” 延湄说:“府里好,我不好。” 萧澜扭头上下打量她,想着是不是天冷受了寒,因问:“哪里不好?为何不好了?” 延湄鼓鼓嘴,直白道:“哪里都不好,想着你,每日都想。” “……” “别偷懒”,萧澜赶紧把脸转回来,“继续擦。” 延湄擦头发还有些笨拙,因是头一回,找不好力道,时不时扯得萧澜头要歪 一下。 过了会儿,擦得差不多,萧澜收了巾子,看她在塌上小小努了一下嘴,“怎了?” 延湄歪着脑袋:“二哥没回来。” 傅长启走了两个多月,算时间也快了,既然没有旁的消息传来应还算顺利,萧澜道:“应也快了,估摸得入了腊月。” 他不知延湄是因前天听白倩“解闷”,自己也也念起傅长风和傅长启来,只想起之前傅长启刚到那日,延湄还有些别扭的样子,遂逗弄道:“你不是不喜二哥,怎念着他倒不想着家中大哥了?” “想”,延湄说。 萧澜睇着她:“怎么想?” 延湄说不出是怎么想,回道:“每日都想。”阿爹阿娘也想,但她不说。 萧澜刚听过一个“每日都想”,现又听一个,真是刚洗个热水澡就吹冷风。 他拉起被子闭上眼,睡觉。 延湄并没觉得什么,还沉浸在他突然归家的喜悦里,照常把脚放在他的脚上,其中一只还得寸进尺,在他腿上隔着亵裤蹭了蹭。 萧澜还在闭眼装睡,只能默默忍着。 他回来几日,还要再去颖阴,如此两边往返,延湄渐渐习惯了这样,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延湄是没法子跟的,因而每次萧澜回来她都分外开怀,若是回来的时候是夜里,总是会带着睡意抱住他,萧澜两三次后也习惯了,倒是夜里回来的次数多些。 入了腊月,北风跟刀子似的,过了腊八,直到腊月十二,傅长启也终于见了影儿。 第33章 归来 傅长启回濮阳时,正赶上萧澜去了颖阴,延湄第一眼见着他,简直不敢认。 他穿了件赭石色的皮袄,胡子拉碴,脸颊黑红黑红,不知之前是晒的还是干的,起了暴皮,活像刚从贼山上下来。 延湄稍稍张大了嘴,傅长启拢着袖子冲她嘿嘿笑一声:“瞧二哥是不是更俊了?” 延湄紧紧闭着嘴巴,却过来拉了他的袖子往里走,傅长启嘴里念着好好好,一进屋,热意融融的,他袖子里的手禁不住搓搓蹭蹭。 延湄立时就留意到了,把他上下瞅一番,倒挺快接受了他这副邋遢样子,指着他的袖子说:“手。” 傅长启笑道:“侯爷今儿不在府里?” 延湄不接他这话,又说:“手。” 傅长启只得干笑着拿出来,边道:“不妨事儿,只是稍有些发痒。” ——他两个手都生了冻疮,紫喇喇的肿着,还有些流脓,一着热,痒得钻心。 延湄的目光又转到他的脚上,傅长启缩了下靴子,忙道:“左脚也冻了,但没手上厉害,你宽心,二哥走时带了蛇膏,也抹了,过些日子就能好。” 桃叶和桃花在那儿瞧着眼眶子都红了,桃叶道:“舅老爷,这冻伤可磨人得很,冻一回,往后年年都得冻,您这是往多苦寒的地方去了啊。” 傅长启摆摆手说:“也没有多苦寒,只正赶上一场大雪,在雪窝里捱了几天。” 延湄现也不问那些,她清楚治这些闵馨倒很有几个的方子,便吩咐桃叶:“找闵小娘子。” 傅长启本是要先回院子洗一洗,换个衣服,不意延湄还能主动提起个生人,因问:“闵小娘子是谁?寻她做什么?” 延湄一下不说话了,但桃花还没反应过来,答说:“闵小娘子同她的哥哥都是大夫。” 傅长启是个一句话要转三个弯儿的人,闻言便皱了下眉头,看着延湄问:“你前阵子闹病了?二哥上回到这,急匆匆地,倒没瞧出来。是那之前还是之后?现好全了没?” 延湄看着他,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她本就不说假话,何况还是对着家里人?但她又不愿说允大娘的事,即便亲如兄长,她也一字不吐。 傅长启笑笑,“瞧你眼下这模样,应是早好了。乍从南边过来,水土不服也难免,叫丫头们仔细些。” 延湄“嗯”了一声,傅长启又跟她说了些路上有趣儿的见闻,闵馨便 被急火火地拉着进了院。 乍一见着人,她唬了一跳,向延湄道:“还以为是夫人寻我,若是给这位公子瞧病,怕是得哥哥来。” 延湄摇摇头,耿娘子道:“这位是我们夫人的家兄,请小娘子来倒不是瞧甚么大病,是舅老爷手脚冻着了,怕日后年年落下这个,想问问小娘子可有什么秘方。” 闵馨缓口气,这些伤处的秘方是她最在行的,登时露出个轻松的笑,说:“待我先瞧瞧。” 她稍稍上前,傅长启手伸出来搁在桌上,闵馨见他手涨紫涨紫,肿如猪蹄,道:“傅公子是头回受这冻伤么?” 傅长启颔首说:“是头一回。” “那尚好”,闵馨直起腰,“方子有,眼下是腊月,倒也好寻。就用这个月里的鸭脑髓涂在冻疮处,不出两旬包你手脚即愈。” 傅长启扬起黑眉:“这便得了?” 闵馨看他一眼,心说小夫人长得娇憨明动,家里哥哥怎是这个莽汉样儿,因嘴里不冷不热道:“傅公子若是信不着,自可不用,但方子我是给了的。” 傅长启见闻也不少,的确未曾听过这个偏法,不过想想生鸭脑望着恶心闻着腥气又大,这样的方子一般人多半不喜,是以不用不知,他没听过也没甚稀奇,便拱手道:“傅某随口一问,闵大夫莫见怪,明日我就依了这法子擦涂。” 闵馨听他语气还算诚挚,自己也不好冷着脸,转而又对延湄说:“夫人还得谴人跟我去多抓些秋茄树根,回来煎汤,待水温后泡洗冻伤的手脚,用足一冬,来年便不会再冻伤。” 延湄便让耿娘子跟着她去,闵馨也有好些日子没来府里,原还想跟延湄说几句话解闷,结果人家府里来了亲戚,只得作罢。 傅长启上回住的客院一直收拾着,延湄将他送过去,桃叶又张罗着去厨下,好在这个时间赶得巧,腊月里正备年货,府里才买了十几只鸭子待宰,鸭脑髓够用的很。 萧澜那边当天晚上得了信儿,第二日午间便赶回府里。 五百匹乌孙马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正在跨院里挤来挤去,傅长启和韩林等都一夜好睡,正精神奕奕地想要试试手,见他回来,傅长启笑着一礼:“幸不辱命。” 萧澜一看他和韩林都变了副样子,先问:“路上可顺利?遇到贼匪没有?” 韩林回道:“一路上还算好,只是回来时遇见场暴雪,冻了几日,耽搁些功夫。” 萧澜拍拍他肩膀:“歇上几日,这五百匹马人人有份儿,过些天拉到颖阴去,有你们野的。” 韩林哈哈笑,院子里一声短呼,大伙儿也没那个心思歇着,纷纷上前选马。 萧澜与傅长启先回后院,延湄正等着,要换的衣裳都给他备好了,说:“净手用饭。” 傅长启见她还愈发有了两分为人妻的小模样儿,心里乐了声,萧澜瞧他手冻得厉害,道:“用过饭得请大夫来给二哥瞧瞧。” “瞧过啦”,傅长启一哂,“方子都用上了,连带外院几个伤着的兄弟,一早才用煎好的药汤泡过手脚。” 萧澜知道他是在给延湄表功,然而延湄并不在意这个,只催着他们去用饭。 饭后,傅长启指指带回来的一只箱子:“这是剩下的,我给侯爷交交帐。” 萧澜摆手:“之前便说全由二哥处理,我拿着这些玉件用处也不大,正想请二哥帮我寻了路子,换成银钱,这里头的帐全由你说了算。” 傅长启这下正了脸色,——这箱里的东西他过了眼,大半是玉,且是上等的好玉,应当是之前萧澜自于阗带回来的。 冒死出使一回,自己压下些好东西这不难理解,可他压下的不是小数目,足够买五百匹好马,尚绰绰有余,如今这些余下的上等玉他不留着自用,却要全部倒腾成银子,做什么? 傅长启张了张嘴,却登时将问话又咽了回去。 他感觉自己可能上了条贼船。 然而,他刚刚帮人家把马匹带回来,拿着萧澜的信物到乌孙,他弄到手的皮货价钱低的可以,路上便全部贩了出去,鼓囊囊的钱袋还热乎着。 最紧要的,自家妹妹在这里,过得像是还不赖。 傅长启决定什么都不问,就当自个儿啥都不知道,拢手笑道:“成,不过这个急不得,急了没有好价钱,这箱子里每一样下来,可都不是小数目。” 萧澜道:“自然由二哥做主。” 傅长启哈哈笑一气,年关在即,他得赶回金陵家中,日子很紧,只准备在濮阳待一日,后个儿一大早便走。 延湄因跟着他在城里转转,给傅家人带些濮阳的小玩意儿。 旁的倒也不新奇,有特产的牙枣挺稀罕,因延湄爱吃这些东西,桃叶很知道哪个铺子的最好,熟车熟路地将他们带过去,正碰见闵馨也在置年货,她看延湄不是跟着萧澜, 而是跟另一个年轻男子来的,心里头稍稍诧异,见了礼道:“这位是?” 桃叶抿着嘴乐:“闵小娘子好记性,前儿才见过我家舅老爷,今儿就不认识了?” 闵馨一下闹了个大红脸,这也怪不得她,前日见时傅长启是怎个模样?今儿却是文衫轻裘,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原本的颜色显出来,很有几分俊朗,她哪能一下把两人想到一块儿。 闵馨讪笑:“原是傅公子,一时走眼,见罪了。” 傅长启笑道:“闵大夫勿多礼,前个儿我照镜子,自个儿也认不出自个儿来。” 他说完这话,延湄倒是认真歪过头来看他一眼,傅长启帮她带上狐裘的连帽,说:“二哥走的有些饿了,咱们寻个地方吃些东西,歇会儿再接着走成不?” 延湄还不累,但她知道傅长启的脚冻了,走一会儿就难受,因也点点头,又看着闵馨。 傅长启道:“闵大夫赏个脸一起?” 闵馨忙摆手:“我这里事还没完……” “闵大夫莫推辞”,傅长启已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正想谢谢那日的偏方,另有旁的病症想要请教。” 他这般说,闵馨不去倒显得矫情了,只好欠欠身,跟着延湄一并出来。 第34章 白拿 濮阳换了新太守,秋后又没有战事,百姓渐次安稳,陆文正因下令腊月至正月间允许各处设市肆,城中活泛起来,也颇有了年关前的热闹样子。 这时辰尚未到饭点,他们也没走远,就在斜对面的一间食肆里坐下来。 傅长启要了几样点心小菜,配一壶热热的福橘汤,闵馨也不是个端着的性子,来都来了,她就踏踏实实地吃。 延湄不饿,只慢慢吃着傅长启给她放进小碟中的四样儿,喝完一盅汤,傅长启问她还要不要,延湄觉得觉得喝一盅汤就要配四块儿点心,她吃不下了,却又还有点儿想喝,纠结地看着他。 傅长启就又给她倒了一盅,笑道:“也能只喝汤不用点心的,你要还想尝尝别的就再吃两口,剩下的给二哥。” 延湄摆摆手,说:“只要汤,点心不要。” “嗯,你这个饭量吃四块儿也就成了”,傅长启帮她把小碟撤下,“再多了一会儿走着要难受。” 闵馨在对面听了句,默默数一下,自己吃了能有八块,怎么一点儿也不觉着撑? ——她还是饭量大。 放下筷子喝了口热汤,她觉得挺舒坦,眼睛余光瞄见傅长启帮延湄拍掉袖口的一丁点儿点心渣,心说前日瞧着还以为这人是个粗野汉子,不想能对妹妹这般温声软气的。 她眼珠子溜溜转一圈,白吃了人家一顿点心,也不好半句话不说,便放了碗盅问:“傅公子的手怎样了?” 傅长启竖着腕子给她瞧了瞧,点头道:“鸭脑髓擦了一日,果然没那般钻心似的痒,多谢闵大夫。” 闵馨扯扯嘴角,转眼往街外看去,略微有些尴尬。 傅长启却接着问:“闵大夫祖上原就在颍川么?” 闵馨摇摇头,干笑着说:“不是。” “嗯”,傅长启说话时语调轻缓,叫人觉着挺舒服,他道:“我听闵大夫官话说的多,也没甚本地的乡音,八成也是后到的颍川。” “是”,闵馨嘴上应着,心说你才听了我几句话,这就听出来了?哄人罢。 “我家中原在江都”,她随口扯道:“后来着了水灾,只得与长兄出来四处行医为生。” “那怪不得”,傅长启露出丝歉然,“傅某冒昧,惹闵大夫忆起前事。” 闵馨本就是瞎编,一时摆手,说:“怪不得什么?” 傅长启指指桌上 已经空了的一只碟子,“怪不得闵大夫喜爱这个,原也是南边人。” 他指的碟子里先刚放的的白云片,是南方一带极盛行的点心,将米碾成锅巴,薄如绵纸,用油煎烤,上面撒一层薄糖或蜜,吃起来极其脆口,这一家食肆做的不算十分地道,但也难得,闵馨最爱这个,不知不觉多用了几块儿。 她心下汗颜,得亏刚扯的是江都,要是随口说了个北边地方,自打自的嘴巴都不知道。 ……果然行商的都是奸诈之辈。 闵馨不大想继续坐在这,本来兄妹俩说话她在一旁就不合适,正想着要告辞,见傅长启对延湄道:“二哥这会儿脚还疼,你带着两个丫头先去方才那铺子把东西都买完,好不好?” 闵馨立即吱声:“我陪着夫人去。” 傅长启却压了下手:“我还有几句话想与闵大夫说。” 闵馨直想把刚吃下去的都吐出来,就说天底下没有白给的东西! 延湄并不太在意,听了傅长启的话便应说“好”,径直带着两个丫头走了。 闵馨全然摸不准傅长启的意思,若真是有旁的病要问治,不必支走延湄,遂直接了当问:“傅公子有何事直说罢。” 傅长启也不绕弯子,“小妹前阵子听闻病了,可是由闵大夫医治?” 他这话一说来,闵馨总算能摸着他大概目的了。 ——怕是这个娘家哥哥才知道妹子之前闹病的事,但不大清楚内里,而且小夫人到如今都还没洞房……先前的事定也没法子给哥哥说,傅长启便来找她探问。 弄明白情由,闵馨便有了底气,她肃肃面容,一脸正气地冲着对面的人:“傅公子,我是个小小的大夫,但从不言及主顾私事。” 傅长启一笑,“闵大夫误会了,我不是要问此事。” 不是问这个?闵馨诧然:“那你到底寻我作甚?” “我是个行商之人”,傅长启说:“想必闵大夫也瞧出来了,我想与你做桩买卖。” “与我?”闵馨哭笑不得,“我一无本钱,二无可贩卖之物,傅公子与我做哪门子的买卖?” 傅长启往外面看了一眼,“闵大夫多半知晓,傅家人远在金陵,舍妹孤身嫁入侯府,侯府门深,难免有些人看我妹子好欺负,我想请……” 他话没说完,闵馨已是神色一冷,她掏出块儿碎银扔在桌上,权做方才的饭钱,男子 般拱手道:“傅公子找错人了,我虽颇爱银钱,医术也平平,但从不帮人做那些后宅里害人的勾当。” 她说完便走,傅长启不料人这般急性,立时跨步拦了一拦,闵馨一头撞在他身上,急赤白脸地瞪着人。 傅长启忙退后一步,说:“闵大夫还请听我说完,傅某并无他意。我只愿小妹护好自己,若旁人不犯她,我何必帮她树敌?” 闵馨脸色稍霁,回身又坐下,听傅长启的声音继续传来:“只是她一人远在此处,我不甚放心,闵大夫也是历过事的,定知这内院不太平的时候也有,小妹纯善,旁的也罢,我只求她平平安安,莫被甚么伤了还不自知,是以想请闵大夫多多帮衬。” ——说白了,这就是要将延湄这幅身子骨托与她,回头好了赖了都是她的事儿。 闵馨本不欲接他这茬,可是于女子所用之物,不论是药还是香,亦或是旁的,她自认能比她厉害的真没几个。 顿了顿她道:“傅公子方才要与我做什么买卖,我可没本钱。” “不需要本钱”,傅长启说:“我什么买卖都做,不拘哪一样,我给闵大夫算干股,你只需分利即可。” ——完全白拿。 闵馨侧着身子瞥他一眼,其实傅长启说个条件于她来说本不是事儿,因眼下延湄有什么不舒坦,萧澜一样会寻她,诊金本就给的不薄,再吃傅长启这一道,她摸摸良心,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这个人爱钱,偏又爱的不够彻底。 “我出十两银子的本儿”,闵馨抱着肩膀说,“只是眼下身上没带那么多银钱。” “无妨”,傅长启也不嫌少,跟听她说了一百两似的,“我先给闵大夫垫着,赚了算你的,亏了算我的。” 闵馨心道那是自然,嘴里假客气:“过后我给傅公子补条子。” 傅长启微微一笑,结过账,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店,延湄东西还没买完,看他们过来便让傅长启瞧瞧还缺什么,闵馨先告辞,与延湄说:“改日我再去府上与夫人说话。” 延湄点了下头,等她走了,歪着脑袋看傅长启。 傅长启笑,“瞧我作甚,舍不得二哥走?”延湄心里头的确有那么一些,不过不说。 隔天一大早,傅长启收拾好行装,在带回来的马里挑了一匹,装了满满当当的东西,赶回金陵过年。 侯府里也洒扫一新,挂上红灯笼, 贴了春联,延湄头一次离了家里与萧澜一并过年,觉得有些奇怪。 按人数来说,算上程邕等人那是极多的,且日间太守府、军大营以及闵蘅和闵馨那都有饭菜加过来,侯府里亦忙着一一回赠过去,人来人往的,但延湄并不觉得多热闹;而晚间守岁时只有她与萧澜两个,不似家里一屋子人,她也不觉得冷清。 正月到二月,仍是冻手冻脚的天气,濮阳直到四月底才真正暖和起来。 萧澜在颖阴待的时日见长,因铁矿已挖出一半,矿石需得冶炼,他几乎没日没夜地盯守着。 这日刚回府,延湄就拉着他往远香堂走,萧澜说:“急急地跑什么,仔细些脚下。” 延湄脸上欢喜得很,远远给他指:“澜哥哥,看!” 第35章 春日 ——远香堂前面那一大片空地上,钻出了细嫩的树苗,已有一掌来高,绿绿的牙叶抽出来,满是生机。 看来头年晚秋种上是对的,苗儿出了八成,也很整齐。 萧澜心里头跟着轻松起来,走近瞧了一圈,说:“长得还不赖。” 延湄有七、八日没见他了,扣着手时指间便有点儿用力,可惜她的手哪能硬得过萧澜,反把自己夹疼了,晃着手直哼哼。 萧澜稍稍松劲儿,问她:“还使不使坏了?” 延湄得了空儿,把手抽出来,一时又变得笑盈盈了,她在幼苗间来来回回绕几圈,说:“春天,夏天,秋天,再春天,再夏天,再秋天……” 萧澜觉得她多半已经透过这些小树苗看到了桃子,禁不住乐,弯下腰,将有些长得过密的拔掉,延湄跟在他身后,一边接过他拔掉的树苗一边比划,“桃树长得快,几场雨就能窜这么高。” “是啊”,萧澜转头看她一眼,“三年就能结桃子,比你长得快。” 延湄听出他话里的消遣,伸手去抓他的手,假装要咬,萧澜也不往回缩,“才长了桃苗,就要过河拆桥了?后头还要上肥呢。” 延湄立即作势改为吹,仔细扑掉他手上的土说:“澜哥哥,我舍不得咬。” ……倒会见风使舵。 他二人自远香堂往回走,一路上见花红草绿,真正是春日到了。 萧澜昨夜没睡,一大早赶回来正近中午,他先去沐浴,延湄便带着桃叶去厨下。 厨里下了细细的鸡丝面,这时节正有鲜嫩的香椿,延湄将尖上最肥嫩的红芽拣出来,洗净,用淡盐水渍过,放在炭火上慢慢的熏。这是乡间的吃法,不过油,但能现出椿牙最原本的滋味来,梗香梗香的,撒一层在面里,开胃又爽口。 萧澜吃了热乎乎两大碗,鬓角出了汗,身上舒坦,他对着延湄勾手指,“下半晌想不想去山上瞧瞧野花?” 倒不是逗弄她,今春山上的确只有野花可瞧,他的那三座山林,一座要种桕子树,去年秋天起便已派人四处去寻,但这种树还真是不多,找到几棵移过来现不知能不能活,剩下的都靠先前那两棵树的树籽,但现还没见出苗。其余两座分别种桃儿和李,种子是傅长启买好,二月初已经谴人送来,今春种下,明年才能瞧到一片红,因眼下也只能望一望旁的山上的野花了。 延湄却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困了 。” 萧澜每日睡一两个时辰,熬得眼睛里出了血丝,延湄便在他胳膊上拍一拍,“睡会儿。” 她坐在矮榻的一角,手里摆弄着个木格子,里头有几根小木棍,上来下去的,没甚歇午觉的意思,萧澜原是想歪过来看看她在弄什么,他也犯了困意,稍有些散散的,头躺过来就正好枕在了延湄腿上。 延湄把手里的东西拿开,低头看他。 眼也不眨的,萧澜被她看得脸热,正有心要起来,延湄却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另一手托着他的脑袋往后挪了挪身子,——避开晒在萧澜脸上的日光。 萧澜顺势闭了眼,一松下来,只觉困得不行,喃喃说了句“晚些叫我”,便枕着她的腿睡实了。 延湄垂着眼打量他,这样捂着眼睛,使萧澜的鼻梁看起来分外高挺,唇线分明,随着他匀称的呼吸,胸口微微起伏。 延湄也觉得困了。 外头耿娘子听着里间挺久没动静,便在隔门处瞅了一眼,结果就见两个主子在塌上睡成了麻花。 萧澜侧身枕着延湄的腿,脸被遮在衣裳里,延湄拧着身子,方向正相反,头拱在萧澜胸口,半张脸睡的红扑扑。 天爷……怎睡成这模样? 耿娘子有心要叫,见两人实在睡的香;不叫罢,又怕延湄醒了腰酸腿麻,左右为难半晌,还是去拿了两条薄毯,先给盖上。 萧澜一觉睡得美,睁眼时周围黢黑,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延湄软软的腰肢,他愣了下,把脸转出来,一看已经暮色将至,——自己枕在延湄腿上睡了一下午。 他赶紧要起身,一动延湄也醒了,扶着脖子爬起来,茫茫然地看着他。 萧澜:“……腿麻不麻?” 延湄还没有全醒,忘了刚才有什么事,听话地动了下腿,立时“啊”一声,双手抱住萧澜的脖子,带着绵软的哭腔叫他:“澜哥哥,疼,腿断了。” “没断没断”,萧澜有点儿冒汗,轻拢住她的背,一手在她小腿上慢慢捏着,说:“只是麻了,你醒了没?” 延湄下巴垫在他的肩上抽噎两下,渐渐从似梦非梦中缓过神来,转头一瞧天都要黑了,她放开萧澜,有点儿懊恼自己睡了太久,这功夫才感觉出腰酸脖子疼,便叫桃叶:“点灯。” 桃叶几个都在外头等了许久,心说两位主子终于醒了,因进屋点了灯道:“侯爷,夫人,要擦把脸么?” 萧澜点点头,桃花便端了热水,摆了帕子过来,萧澜两手还在帮人捏腿,延湄便把热热的巾帕盖在他脸上,帮他胡噜了两把。 她这时已经想起是萧澜把她的腿枕麻了,站到地上觑着眼呲牙咧嘴,萧澜抿抿唇,蹲下身子:“过来。” 延湄喜滋滋地趴在他背上去用饭。 原本打算下午出府的,也没去成,但后头也没工夫了,因六月中萧澜要回京述职,颖阴去的都少,多半都在太守府或西北军营。 不过得闲的人还是有,闵馨正觉春光将逝,没出去赏一赏亏得慌,便来撺掇延湄。 她年后往府里跑得勤,几乎每隔六、七日便来给延湄请一次平安脉,延湄待她熟了许多,偶尔还能跟她出府一次,今儿她想去趟城内的瑶光寺,那周围有市肆,正能寻摸点儿小玩意儿。 萧澜倒乐意让延湄去,但嘱咐又嘱咐,不准闵馨带她去人太多的地方。 闵馨这么久也看出延湄不喜生人,自然是知道这个的,不过走时看着车前五十多人、车后五十多人,她还是忍不住揶揄延湄:“侯爷对夫人不赖呀。” 延湄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说:“嗯。” 闵馨一口血卡在嗓子,默默又咽了回去。 瑶光寺不大,但香火挺旺,闵馨和延湄各求了两个平安福便往寺外走,闵馨路上说:“夫人是快与侯爷回京了么?” 延湄没说话,问她:“做什么?” 闵馨笑一笑,说:“没甚大事,只是想跟着夫人进京开开眼,想问问您能不能带上我。” 天地良心的,她也算是够尽责了。 延湄倒不排斥,只是道:“要问澜哥哥。” 闵馨应一声,情知萧澜多半也会答应的,带上个大夫一路只有好处没坏处,又想起傅长启的交代略叹口气,也不知闵蘅到时让不让她去金陵,可她钱都收了…… 傅长启说话算话,三月底时还真叫人给她送了银子,说是头一回的红利,三十两。 闵馨有些不好意思拿,又想着之前说自己出十两银子的本,便留下二十两,叫来人将剩余十两带回去,可那人说他只负责送三十两银子,不管往回带,闵馨只得作罢,但心里头老觉得欠了什么似的。 她因悄悄问延湄:“夫人府里最近忙么?” 延湄摇摇头,闵馨笑道:“我上回去见几个丫头的手都好了。” 延湄奇怪地看她一眼,说:“早好了。” 闵馨干笑两声,有心想直接问问傅长启是否还到濮阳,但又怕引人误会,她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觉得多拿了十两银子怪不得劲儿。 心里头抓心挠肝,不免想延湄怎就不能解解她的心意呢。 两人在市肆外围逛了逛,耿娘子和桃叶一步一跟,后面另有近百人护着,闵馨转得挺没意思,便打算回了,前头正有个妇人在买鲫鱼,闵馨一腔子心思没出转,就悄悄指了指,嘴欠道:“夫人看。” 延湄不明白她的意思。 闵馨目光稍挑了挑,延湄跟着她瞧,眼神落在人家鼓囊囊的胸脯上,那妇人提着鱼,走路都一颤一颤。 闵馨嘿嘿笑两声,回车上才小声说:“上回我要给夫人秘方,夫人不要,不然也像她那么大。” 延湄并不管不相识地人,却反过来问闵馨:“你自己用了秘方?” 闵馨脸一黑,好在她穿的是男装,便硬撑着道:“自然,我衣裳肥,瞧不出来罢了。” 延湄眼睛眨了眨,明显是没信。 闵馨第二回忽悠又不成,也没劲了,只得留了口说:“夫人往后就晓得了,大了才好。” 延湄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不吱声。 闵馨没逛出意思,便先告辞回了家。 晚间萧澜回来,问延湄今儿出去有趣儿没,延湄躺在塌上看帐顶,神情不解。 萧澜掀了被子躺下,五月天里,晚上已有些热了,但二人还没分被子,延湄八成是觉得还没到热时候,萧澜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没吱声,便开口问:“怎了?早上不还好好的。” 延湄侧过身看着他,说:“澜哥哥。” “嗯”,萧澜随口应道。 延湄稍稍支起身子,指指自己的胸口,“我这里,小不小?” 第36章 梦中 延湄前些天刚刚换了春衫,软绸的小衣轻薄柔滑,她前倾着身子,胸前雪白的那两团在绯色宝袜松松斜斜的掩映下,像两只将熟未熟的桃儿,毫无预兆地跌进萧澜眼里。 萧澜:“……”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呆看了须臾工夫,猛一下坐起身,从耳朵红到脖子,着恼道:“谁、谁教的你这个?!” 延湄茫然:“教什么?” 萧澜气息有点儿急,想想她今儿是跟闵馨一并出去的,多半就是那不着调的大夫!可延湄的性子,绝不是容易听进旁人话的,到底是怎一回事? 然而这是个糊涂账,除了延湄自个儿,旁人根本理不明白。 萧澜拧着身子,强自摆出一副严厉神色,“闭眼睡觉,不许再说了。” 延湄无辜地看着他,并不怕他的色厉内荏,认真道:“可是你还没有答我的话。” 萧澜咬咬牙,僵着脖子说:“……不、小!” 延湄皱皱眉头,自己低头又看了看,她有些气,因瞧出了萧澜的敷衍,便起身转到他面前,气哼哼道:“你根本没看,哄人。” 萧澜脖颈已渗出了细汗,延湄伸指头抹了下,诧道:“澜哥哥你热?” 萧澜伸手扣住她的指尖儿,眼神略略发狠。 延湄不明所以,倒是感觉出萧澜似乎真有些生气,但又不像,她咂摸不清楚,就乖觉地放软了声音,胸脯挺了挺,一手揪着领口凑前,说:“澜哥哥,你仔细看看,小不小?” 这下春光一片,天真又无邪地呈在萧澜眼前。 她离得甚近,甚至低低头,萧澜想,他都能碰触到那片细腻的肌肤。 他耳膜一跳一跳,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不大不小,刚刚好。” 延湄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心里头立时舒坦了,退开身子,拍拍床褥,“澜哥哥,睡觉。” 萧澜不想理她,延湄歪头看看,却一下睁大眼睛道:“鼻子流血了!” “……” 萧澜迅速起身,到洗漱房掬了把冷水一洗,——果然淌了鼻血。 延湄跟在身后问:“嗓子疼么?春日上火。” 萧澜斜着眼睛睨她,“回床里去。” 延湄晃晃脑袋,小步跑回去,萧澜在洗漱房停了阵儿,八成是二人现今一直同衾,萧澜觉得自个儿的亵衣上沾染了延湄身上的奶香,总 在他鼻端萦绕不去。 他稍有些负气,黑着脸走回床榻,一言不发地躺下,闭眼,睡觉。 延湄探身看了看,见他眼睛闭得实,便也乖乖躺下,不再出声。 不知躺了多久,萧澜感到延湄过来,低低唤了他一声,他装作睡熟了听不到,片刻,胸前一沉,延湄应该是趴在了自己身上。 萧澜睫毛颤动,心口控制不住地大力跳起来,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他甚至觉得延湄的身子在发热,柔柔软软的压在他胸口,轻轻蹭动。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唾沫,嗓子要冒火。 延湄觉得好玩儿,对着他的脖颈和耳朵吹气,萧澜受不住痒,也顾不得装睡了,一个翻身压住她,喘着气说:“一个劲儿地闹腾什么。” 延湄不说话,只笑嘻嘻地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身下动来动去。 她小衣本就穿的松,又不老实,蹭蹭地衿带开了,露出里面绯色的宝袜和莹白的小肚皮,萧澜脑子“嗡”一下,没有起身,反用了力将人压实了。 延湄哼了声,呻吟道:“疼。” 萧澜呼吸里带了热气,在她耳边儿问:“哪里疼?” 延湄便拉了他的手,轻轻按在宝袜上,皱着脸说:“这里,揉揉。” 萧澜注视着她的眼睛,像一颗发着光的黑宝石,他手鬼使神差地覆上去,握着被他压疼的两团使劲儿揉了几下。 “澜哥哥……”延湄带了点儿哭腔叫他。 他盯着她粉色的嘴唇,听着软糯的声音自这口中发出来,是在叫他,叫他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他低头使劲儿吻住,把延湄细碎的低喃吞进口中,“澜哥哥,我疼……” 萧澜也疼,疼得浑身难受,疼得越发狠厉,疼得想大叫一声! 啊! 萧澜呼吸急促,猛然睁开眼。 账内昏暗,没有一点儿动静,仿似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他伸手在胸口拍一拍,没有温软的身子压着他,只拍到自个儿。 他“腾”一下起身,扭头去看,——延湄两手交叠在被子上,呼吸轻缓,睡得正熟,哪里有方才红着脸要哭的模样? 萧澜吁口气,按了按眉间。 是梦。 他竟然做了这样的梦?! 来不及回想,他掀被去了漱房,镜子里 他额角有汗,脸上微微发红,并没有像几年前那次白着脸想要呕吐。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是第三次。 但头两次梦里的都不是他自己。敢 是在他尚小的时候,那两次甚至可以称之为噩梦,让他很久一段日子夜里都不愿闭眼,唯恐再做那样的梦。 后来寺里待得久,经念多了,倒真没了梦,可以一觉沉睡到天亮。 萧澜闭眼缓了会儿,思绪渐沉下来,正要出隔门,他忽感到一件事,慢慢低下头去看,他发现,——自己有了反应。 虽不是特别强烈,然而到此刻,仍旧没有消弭下去。 短暂里,讶异大过了旁的。 他说不清自己有无喜悦,因为之前他也未觉得这有甚大不了,旁人兴许不信,但他自己确实没起过情欲的念头。 今儿晚上是着了魔了。 心里头充盈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大步返回床榻前,见延湄依旧在酣睡。 他伸手推她,直想要将人立即晃醒,延湄苦着脸缩两下,勉勉强强把眼睛睁开条缝儿,在昏暗里嘟哝:“怎的了?” 萧澜说:“你起来。” 延湄又要睡,萧澜抬她的脖子,“起来。” 延湄被强行扶坐起来,努着劲儿睁眼看他,问:“澜哥哥,做什么啊?” 萧澜也完全不知自己这是要做什么,只觉心里头一跳一跳,有什么像要蹦出来,自己这会儿醒着,就想要她也醒着。 “陪我说说话”,他勉励压着自己的呼吸说。 “说什么?”延湄身子直往一边歪。 “说什么都成”,萧澜给她垫个靠枕,“你别睡。” 延湄白天走了大半日,现又是夤夜时分,当真困不得行,脑子里混混沌沌,哪里能想起话来与他说,便只得一叠声地空口叫他:“澜哥哥澜哥哥澜哥哥……” “在,在,在”,萧澜一声声地应,在今日这样的夜晚,即便只是这般毫无内容的对话,仍叫他心里漾起莫名的滋味。 延湄稀里糊涂叫了一阵儿,脑袋一下一下地打瞌睡,她实在忍不住问萧澜:“澜哥哥,你不困啊?” 萧澜真的一点儿都不困。 他瞅着延湄,偏过头笑起来。 如此折腾了一夜,早上两人眼圈都是黑的,萧 澜瞧着又有点儿后悔,心道,自己折腾她做什么呢? 可他就是想。 从来没像这般想过。 第37章 回京 早间,桃叶瞅着两位主子心里头纳罕。 昨儿晚上歇得挺早啊,怎俩人还都是一副没睡饱的模样? 她手脚麻利地理了床褥,——床榻上两条锦被,外侧的乱着,里边的还铺得原封不动。桃叶现今也大概明白些,是以整理床榻时总想请禀一句“要不要晚间只铺一床被子?”,但一瞧侯爷八风不动的脸色,再看看打着小呵欠的夫人,她默默闭了嘴。 早饭是胡麻粥和水明角儿,胡麻籽去了皮蒸熟,再炒香,研成粉合着米一起煮粥,香得人合不上嘴,水明角儿更是用开水烫面,把面搅成粘稠的面糊,划割成一二十块儿,再浸泡到冷水里,等面糊变得雪白,再放到稻草上把水挤出来,最后掺上豆粉,擀成薄皮,薄透劲道,包上馅儿蒸熟,一咬开带着又鲜又烫的汁水,吃的延湄瞌睡也跑了。 耿娘子特意让厨里做了三样馅儿,一样是鲜肉加上眼下新鲜的小白菜,一样是香蕈虾,还有一样里头放了桃干和樱桃,这种只包了两个,耿娘子先没说,想叫延湄吃个乐子。 结果头一个就叫萧澜吃着了。 延湄瞪大了眼睛,巴巴地瞅着,萧澜嘬一口酸酸甜甜的汁水,瞥见延湄嗓子就跟着动了动,他又咬一口,那水明角儿本就小,眼瞧着就要没了,延湄立即道:“澜哥哥,你最好。” 萧澜睇她一眼,把筷子伸过去,延湄便欢欢喜喜地张嘴,就着他的筷子吃了。 好在老天有眼,第二个总算叫延湄找到,她有点儿小得意,稍稍冲萧澜挑起眉毛,萧澜问她:“好吃么?” 延湄使劲儿点头,但吃了一口后,她把胳膊伸过来,示意萧澜吃。 “只有两个”,萧澜说,“我吃了就没了,真舍得?” 延湄道:“给旁人不成,给你就舍得。” 萧澜一大早含了匙糖,剩下的半口水明角儿只吃到了桂花蜜味儿。 饭后耿娘子道:“昨日闵小娘子问,下月侯爷夫人返京,能不能带着她?” “能”,萧澜冷哼一声:“让她把嘴缝起来就能。” 隔天闵馨到府上,总觉得萧澜看她的目光有点儿阴,她呵呵讪笑两声,不大清楚缘由,后背挺发毛。 后头一个月的工夫,侯府上下都忙着打点行装。 六月十六,萧澜带着延湄起行。 白倩和耿娘子都留在濮阳,程邕因需盯着铁矿,也得留下,冯添和韩林 随护。 出城时陆文正和常叙都来送,因并未有旨意特招萧澜回去,二人都想着他述完职后还会回来,也没啰嗦太多,最要说的也莫过于“路上顺风”,夏季日头起得早,几人辞行完毕天已热上来,常叙道:“成了,旁的回头再与侯爷瞎白话,现下且恭送了。” 萧澜拱拱手:“二位也请回吧。” 说完上了马车,韩林在前头打个呼哨,车马徐徐而动。 常叙目送片刻,叫陆文正:“陆大人请。” 陆文正尚在愣神儿,常叙跨着刀喊了他一声,半边膀子斜过来,说:“陆大人?您瞧甚么呢?” 陆文正身前一暗,这才摇头笑道:“没什么,常大人请。” 常叙前后瞅了瞅,没看见甚不对路的,方大步回了城。 这路来时走过一回,同样是酷暑六月,但回程就觉比来时要快。 延湄连坐了三天马车,坐得屁股疼,第四天就不肯老老实实捱着,她照旧吃完一个桃子,用湿布巾擦净手,问萧澜:“澜哥哥,你身上酸不酸?” 萧澜从一块儿羊皮地图中抬头看她一眼,说:“不酸。” 延湄似乎是不相信,拍拍自己说:“我身上又酸又疼,难受。” 萧澜瞧着她不说话。 延湄猫着腰挪过去,直接侧躺在坐榻上,头枕着萧澜的腿,“揉一揉。” 桃叶和桃花本来在车里伺候,瞧这样子忙落下竹帘退到车外去。 萧澜木着一张脸,随手在袖子里摸出条暗紫色的帕子,盖在延湄脸上,延湄往上推了推,露出鼻子和嘴,丝帕凉凉的,盖着眼睛挺舒服,延湄细吁了口气,摸摸索索抓到萧澜的手,稍拖长了音儿:“澜哥哥,好你了。” 她鼻子以上覆着帕子,萧澜的注意力便集中在她开开合合的双唇上,刚吃完桃子,唇上泛着一层水润,这让萧澜猛一下想起了那晚的梦。 他一手下移,食指在她下巴颏儿处缓缓地磨蹭。 他常年握剑,手指上有薄茧,蹭的人痒痒,延湄边乐边在他腿上来回动着脑袋,两手抱住他的手掌说:“脖颈前面不酸,是后边”,她抓着萧澜的手往后拽,在背上和腰上拍一拍,最后是屁股,“这几处才酸疼,最厉害的是这里。” 萧澜手掌被她抓着,抽开不是,放下去也不是。 延湄侧过身子,脑袋往他身前拱了拱,长长地呼出 口热气,萧澜脸色一变,忙用一手固定住她的脑袋,生怕她蹭到甚么旁的地方,另一只手便照着她的屁股拍了下,“再动就不准你吃桃子!” 这一下拍得倒不疼,但让延湄想起了上回萧澜“威胁”要扔她花盆的事情,她登时扯了脸上的丝帕,愤愤地看着他。 萧澜觉得最近有点儿控制不了自个儿的身子。 情欲起了第一回,就如同寻到河道的水流,渐渐便自己找到了路子。 延湄坦然又一清见底的眼神,无疑是引流的小渠,让他顺着便要过去。 他没品过这种滋味,一时无所适从。 抬手遮上延湄的眼睛,身子勉力往后稍着,揉了两下延湄的小屁股,他脸也红了,说:“好了,逗你的。” 延湄撅撅嘴,萧澜只得道:“你趴着身子,我帮你揉揉。” 延湄气得快,忘得也快,闻言便叠着手趴好,萧澜手掌在她窄窄的腰背上搓揉,腰间有穴道和痒痒肉,延湄吃吃笑一笑又低声哼唧。 萧澜听着直想在她屁股上再打两下,但又念着路上确实辛苦,心说忍一忍罢。 忍一忍。 春夏万物生发,应该到了秋冬就好了。 中午停车修整时,闵馨和闵蘅打后边的车上下来,——闵馨要跟着到金陵,闵蘅先是不准,后来拗不过,只好自己也跟着来。 闵馨瞧着延湄鬓发微乱,便嘿嘿嘿地凑过来,小声嘁喳:“侯爷和夫人路上不嫌累啊?” 延湄没反应过来,萧澜的耳力听了个大概,但即便不听他也知道闵馨说不出什么着调的话,便清冷冷斜她一眼,闵馨立即捂了嘴,示意觉不再多话。 闵蘅冲她皱眉,闵馨只得又站过来,萧澜道:“闵大夫瞧着面色不大好,路上走太急了?” “劳侯爷挂怀”,闵蘅道,“倒不是走得快,天热,可能有些中了暑气。晚上煎副药便好了。” 萧澜点点头,吩咐冯添再给后面的马车里加些冰块二。 走了快十日,到了江都,萧澜吩咐只韩林跟着自己,手底下带着的五百人暂且留在这。 隔天过江,这回因走前备了足足的晕船药,又有闵蘅和闵馨跟着,坐船的几天延湄并未再受晕船之苦。 七月初一,正赶到了京里。 金陵与他们走时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城墙巍峨,城内百姓如织,河上停着朱 栏碧幄、明灵短帆的画舫,不时有黄莺细啭的曲调传来,似乎不管哪里的人一踏入此地,立时便能洗去满身的粗糙,跟着懒风细雨,慢慢眠醉起来。 闵馨乍到这里,瞧甚么都新鲜,走一路看一路,不由对闵蘅道:“金陵原是这般的,之前咱们在江都,瞧那里风淡淡、水茫茫的,我以为已是南地最适意的地方,眼下跟金陵一比,才觉是远远不够的。” 闵蘅也一路看着,并没有她赏评景色的心情,只皱着眉头,眼中显出些陌生神色。 萧澜一路回了侯府,这座府第比濮阳的更大更空,因空了近一年,内宅没什么人气儿,只萧澜走时种的一些药草还长得不赖。 外院留有仆妇和几个护院,先得了信儿,整个儿都收拾了一番,但可能延湄在这住的时日不长,又加之这也没甚么可让人回想的乐事,是以仍旧有一点儿陌生。 闵蘅和闵馨被分别安排在客院,闵蘅的靠近外院一些,闵馨的则离主院不远,方便她来与延湄请脉说话。 桃叶和桃花忙着收拾卧房,延湄拉着萧澜转到东间,说:“这里。” ——他们自成婚以来,便没在正屋里歇过。 萧澜倒也无所谓,说:“那晚间还是让两个丫头把东西放过来。” 延湄嗯了声,仰头偎着他的胳膊,“澜哥哥。” “嗯”,萧澜握住她一只手,一回到金陵,他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如同这六月里闷热的天气,一丝风也不透。 延湄不知是否也有这个感觉,嫌不够热似的,两手环住了他的腰。 萧澜这时感觉有些奇异,他也没说话,伸手抱住她,低头在她脑门上轻轻亲了一下。 亲完他自己愣了。 延湄也怔了怔,抬手摸一摸,似乎并没觉得什么,依旧抱着他的腰。 萧澜抿抿唇,也没有松开,说:“等会儿洗过澡,先喝一碗解暑汤。” 延湄应说:“嗯。” “东西不能吃太凉了”。 延湄还是说:“嗯。” 萧澜一时没话了,两人就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半新屋子里静静抱着,直至桃叶禀说水烧好了才分开。 第38章 萧真 第二天一早,萧澜先行到吏部述职。 之前每三个月有折子,加之刘太守回调时已将大概事情奏过一遍,吏部看过公文,倒也没甚么出入,耽搁约么一个时辰的工夫,萧澜打吏部出来,入宫里面圣。 刚进了大司马门,正碰见宁王萧真打宫里出来,远远瞧见萧澜,他啧了一声,晃着身子过来,怪腔怪调道:“哟!这不是颖阴侯么?” 萧澜笑笑:“宁王殿下安好。” “呸”,萧真本来想说“好个屁”,但他也不耐烦再提之前的事,毕竟被揍得起不来床怪丢脸,因直接探手来抓萧澜的肩膀。 萧澜身子一晃避了开去,萧真一抓不成,另一手握拳直打他腹部,萧澜一个旋身,反手扣住他的腕子往后便掰,萧真登时抽了口气,但同时地,他感到萧澜的力道消了消,——否则,直接这样掰过去,萧真的膀子可能要脱臼。 他心里头意识到了,萧澜应是让了他一让,可嘴上更加叽叽歪歪:“嗬,看来在颍川吃了一年土,还没把你吃服帖!”他拧着头,恰看见萧澜掰着他胳膊的左手小指上带了节护甲,他另一手过去就给拽了下来,把那护甲夹在几个指头间翻花儿,嗤笑道:“娘们儿唧唧的,还带上这玩意儿了。” 他嘴里吹个花哨儿,直接把护甲扔了老远。 低下头,看见了萧澜的断指。 萧澜脸上并无被激怒的表情,只就势松了手,整整官服,径自去捡那节护甲。 两名小太监躲得远远的,都知道他二人有干架的前科,不敢上前多事。 萧真在原地愣了好半晌,直至萧澜都走出挺远,他才蓦地转身,大步拦过去,一手叉着腰,上下打量道:“听闻濮阳之前有战事,你可莫说这手指头是打匈奴人时断的!” 萧真是个挺风流俊雅的长相,丹凤眼,薄嘴唇,这长相让他在正经时显得挺傲气,不正经时挺邪气,可偏偏一做惊讶状,显得格外滑稽。 萧澜便扯了扯嘴角,说:“殿下好走。” 明显不想接他这茬儿。 萧真死皱着眉头,恍恍惚惚出了宫城,一回到王府,他把迎上前来的小厮踹了个跟头,口中骂道:“挡哪门子的路!边儿去!” 小厮一看他气儿不顺,声不敢吭,直接团着身子缩到后头。 萧真走了几步,又甩着袖子吩咐:“天热得要脱层皮,赶紧叫几个人来弹曲儿。” 宁王府有家妓,片刻便凑了满厅,还有萧真的两个妾室,都过来陪着。 拉拉弹弹,弱管轻丝,乐声伴着厅内浮空的冷香,一下将暑气去了大半,再饮几盏凉沁沁的美酒,实在是一派惬意。 然而萧真心里只有烦闷。 还有尚未褪去的愕然。 乐声响到一半,他忽地起身,一脚踢翻了身前桌案,喝道:“滚!都滚出去!” 声音戛然而止,两个妾室也不知是怎一回事,忙领着众人先退下去,萧真在矮案上又努劲儿踢了两下,也不觉脚疼,将手里的酒盏乓一下掷出去,正甩在门框上,银盏当啷落地,蹦了两个高儿,骨碌碌滚到墙角。 萧真看着厅里的狼藉,颓然坐到地上,四仰八叉地躺下,半晌,他抬手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我他娘的这两年都过得都是甚么鸟日子!” 啪啪,连着又扇了俩。 半边脸很快红肿起来,可见他对自个儿还真没留情,不过眼中渐渐发亮,一个鲤鱼打挺,他窜起身,风一样地回了正房,翻箱倒柜摸出一副画来,——画里是他的原配妻子,臻首娥眉,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但从前在他的眼里,无人能及。 他将那画迅速卷起来,不再看一眼,扔给丫头,“烧了罢。” 那丫头不大确定地问:“王爷,真烧么?这是……王妃的画像。” ——虽然王妃“已故”,王爷嘴上不说,但她们这些王府里的老人都晓得,那是王爷最宝贝的。 萧真捂住半边脸,说:“烧。” 这会子他开始觉得自己刚刚打得太狠了,自个儿的脸,做甚那么用力? 可又想起萧澜的那截断指,他自嘲地笑笑,虽然之前被揍了一顿,但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萧澜还是有点儿血性儿的。 宫中,武英殿。 萧澜来时正赶上太子和大司马沈湛都在,太子瞧见他明显高兴得很,一个劲儿挤眉弄眼。 皇上也挺乐呵,笑道:“阿澜,你来得正好,朕正与大司马说起下月底要秋猎,你此次回京先不必急着走,陪朕一起去梁州狩猎。” 沈湛在下首并未起身,只稍稍点头,从容道:“颖阴侯一路辛苦。”他一身朱色官服,双眼看着人时似笑非笑,太子最怕他这模样,总觉下一刻就要被打手板儿似的,因暗暗朝萧澜咧嘴。 沈湛有一等的爵位在身,官位又居一 品,不起身也是应该。 萧澜一礼,既不亲近也不疏离,只秉持自身,说:“沈大人也在。” 沈湛笑笑,转而对皇上道:“陛下既然打定主意要去,臣便让人着手准备。” “好好”,此事皇上说了半个月了,沈湛到今日方松口,皇上大喜,冠冕也跟着轻轻晃动,“幸而有大司马在,朕无忧矣。” 沈湛也没谦虚,起身告退,走前还把太子也拎上,说有课业要考较,太子心中老大不情愿,但不敢说甚么,抛开沈湛的一身气势不提,单论亲,沈湛还是太子的舅舅。 只不过不是亲的。 然现今朝政大半掌在沈湛手里,皇后都不得不抛开从前的芥蒂对他多多依仗,太子则更不敢违拗了。 他二人出了武英殿,皇上便打龙座上下来,“阿澜,往近前来,朕看看。” 萧澜上前几步,皇帝负着手打量,说:“像是黑了些。” “多半是路上晒的”,萧澜道:“回来时日头烈。” 皇帝点点头,问了些颍川的情况,政事问的少,他反更爱听风土景致,听到趣儿处,便直接坐在金阶上,末了又叹口气,怅然道:“可惜宸妃不在了。” 萧澜差点儿便冲口问宸妃是如何不在的,到底生生忍住,出口的话变为:“皇上保重龙体。” ——龙体并未受甚损伤,还比去岁稍胖了些,只是见了老态。 皇帝没说话,眯着眼看他,良久说:“你且去看看太子吧,朕方才便瞧他在殿上与你挤眼睛,你回京,太子的欢心是真的。” “是”,萧澜退出殿外,径直往东宫去,路上便遇见了刚从沈湛那里“逃”回来的太子,上一瞬还苦着脸,见了萧澜登时眉开眼笑:“六哥,我就知道你得过来找我。” “我带了些东西”,萧澜道:“等会儿让人给殿下送到宫里去,颍川没甚么好吃的,我挑着给你带了几样儿。” 太子在乎的是个心意,说:“只要是六哥带的便好了,母后也记挂着你,知道六哥今日进宫,刚谴人来说让六哥过去坐坐。” 萧澜嘴角勾了勾,便同他一道往显阳宫去。 路上,太子挠挠头,小声问:“六哥知晓宸妃娘娘的事了么?” “殿下清楚么?” “我那晚睡得实,但起来也见着火光冲天的”,太子有点儿难过地说:“幸而七弟被救出来了, 哎。” “七皇子如今养在哪位娘娘宫里?” 太子道:“在荣妃娘娘宫里。” 萧澜稍放下心,看他脸色微微发白,“殿下近来身子有恙么?” “老毛病了”,太子自个儿倒不放在心上,“春天一到,便总要犯喘病,现已好多了,六哥莫担心。” 他们说着话已到了显阳宫,皇后正着人准备茶点,见了萧澜便笑起来:“阿澜可算回京了,我原还想着要宣你府里的夫人进宫说说话,又恐她这一路太累了,便没下旨意。” “谢娘娘体谅”,萧澜施礼道:“因允大娘留在了濮阳打理宅子,她没了称心的人伺候,路上确实不大舒坦,怕过了病气,也没敢叫她进宫请安。” 皇后点点头,眼睛细细密密地打量,见他眼下有些青,温声说:“从前没瞧出来,阿澜却是个疼媳妇的,你这一路也辛苦,是不是乍回京里还不惯,看着也没歇好呢。” 萧澜抿抿唇,默不作声了。 皇后见他像是有点儿羞赧,眼睛弯了弯,也没再往这话上面说,只问问路上情形,因太子在,倒显得挺热闹。 中午萧澜没回府,皇上宣了他一并用饭,下半晌才让他回,又叫他准备准备,下个月与他一并去梁州。 出了端门,萧澜立即吩咐同来的韩林:“让江都的人手莫呆在原处了,先往梁州去候着。” 韩林什么也不问,立即领命。 第39章 学样 回到府里,延湄正在歇午觉。 屋里放着冰,但天气太热,她脑袋瓜依旧睡得汗津津。 萧澜换了身衣裳,洗把脸,也在塌上躺了躺。他并没有睡,只闭目养神,脑子里想着自金陵到梁州的路线。 梁州他不曾去过,手里虽有粗略地图,但与到过实地还是两回事。 没多会儿,延湄醒了,睁眼看到他躺在旁边,便往前偎了偎身子,萧澜立即转过脸来看她,说:“醒了?” 延湄半坐起来,点点头,脖子还半耷拉着,问萧澜:“澜哥哥你中午用饭了么?” “我在宫里头用过了”,萧澜一只胳膊枕在脑后,说:“你午间吃的什么?” “麻油面,酱瓜、醋白菜、糟笋”,延湄一一数过来,说完又歪倒在他身上,要睡不睡地耍懒。 萧澜刚躺下没多大功夫,也不急着起来,顺手在床头的矮柜上摸了绫绢团扇,一下一下地扇着。 微风拂面,延湄舒坦得很,身子往上蹭蹭,脑袋枕在萧澜心口,扭着的腿索性也搭上来,整个人压在萧澜身上。 萧澜怕她掉下去,只好把枕着的胳膊抽出来,拢住她,外头的蝉叫得知啦知啦的,听在耳里也不烦人,小曲儿一般。 延湄枕了一阵儿,抬手摸他的胸前,萧澜刚要抓她的手,她又撤回去,在自个儿心窝捂一捂,一根手指头点点点:“澜哥哥这里跳好快。” 萧澜稍稍别过眼,不想理她。 “真的”,延湄以为他不信,抽走团扇,把他手抓过来,萧澜当然知道自己略快的心跳,但脸上越发绷着。 延湄让他感受一下,又把手掌按到自个儿心口,下巴垫在他的肩窝儿,睁大眼睛道:“你摸摸,是不是比我的快?” 她身上睡得滚热,半撑着肩膀,萧澜完全没有感觉出她这儿跳得快还是慢,轻还是重,只知道手掌下绵绵软软,软得人手颤。 延湄嫌他不答话,按着手掌用力压了压,意思问他到底是不是。 “……是”,萧澜只得答说:“我方才骑马回来的,天热,走得快些。” “怪不得”,延湄弄清楚由头,趴倒回去,手还被压在她心口前,萧澜不敢动,忙转了话道:“下个月要去梁州,你想留在京里还是跟着去?” 延湄对于去哪儿并不十分在意,随口答:“跟着你。” 萧澜默了片刻,又 说:“回来时带的东西还没让人给岳丈送到府里,过两日咱们自己去。” 延湄这下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欢喜,她想起昨儿萧澜亲她脑门那一下,登时想有样学样,可她离着萧澜的脑门还有段儿距离,心里头又实在高兴,便直接就近,在萧澜的喉结上亲了一口。 萧澜:“……”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延湄忽而转了目光,一手顺着他的身子往下摸。 萧澜立即坐起来,把延湄放到塌上,一腿屈着,往后退了退。 延湄疑惑地在他身上打量,奇道:“怎的了?澜哥哥,你藏了什么在身上?” 萧澜红着脸:“什、么、都、没、有。” 延湄才不信,她刚刚明明就感觉到了,硬硬的,硌到了她的腿,遂探着脑袋要找,萧澜只得说:“玉佩。” 延湄瞪他一眼,指指他身上穿着的软绸直缀,哪里有能挂玉佩的地方? 她已经看穿了一切,气道:“你藏起来了,不给我看。” 萧澜退到床头,不自然地把衣襟搭在屈起的腿上,哄说:“你去点点东西,咱们明日就去。” 延湄并不吃他这一套,鼓着腮帮子瞧他,萧澜使劲儿吁了口气,低声道:“下回给你瞧。” 延湄歪着头,见他眉头微微蹙起,脸上也红着,这下倒是觉得他应是身子不舒服,立即就把“藏了好东西”的事抛开了,有点儿担心,“澜哥哥,你难受?叫大夫么?” “不用”,萧澜忙摆摆手,“天热的,去给我端碗冰的莲子汤来。” “嗯”,延湄照顾人时一向最听支使,也不叫丫头,自己下了塌便要去,萧澜叫了桃叶一声,又在她身后说:“沿着廊下过去,院子里晒。” 延湄答应一声,已经出了屋子。 萧澜抬手摸摸自己的喉结,刚刚那一下的感觉似乎还在,多少支羽毛一块儿拂过来似的,痒得不成样子。 他有些心烦,只不过就是被轻轻亲了一下,这也能勾起来? 黑着脸喝了两大碗莲子汤,这才觉得火渐渐退下去。 第二日他们也没去成傅家,因萧澜又被皇上召进宫里说话,直过了七、八日才腾出工夫,又等赶着傅济和傅长风都沐休时,带着延湄回傅家走了一趟。 傅家二老早就盼着,打从他们回京第一天起,傅母几乎每日都要念叨一两遍,如今见了小女 儿真真就站在自个儿面前,话没说出来,眼眶子倒先湿了。 傅济忙道:“瞧瞧,怎过了一年眼眶子愈发浅了,谁家女儿不是这般?阿湄已是颇有福气,侯爷念着,头些日子二郎不也才见过。” “是是”,傅夫人又笑起来,对萧澜道:“二郎回来说阿湄好得紧,个儿都长高了些,全赖侯爷担待。” ——傅长启当然也没说“好得紧”这话,不过也报喜不报忧,免得叫父母瞎担心。 延湄进来见了礼,便挨个叫了一圈人,包括嫂嫂唐氏和傅长启在内,从前她礼数也不缺,但到底不爱开口,如今长了个儿,脸色颜色也好,话也多起来,都是家里人,自然把她一丁点儿的变化都瞧在眼里,傅夫人的眼泪实在也是宽慰远大过酸楚。 她们娘几个进里屋说话,外间便留了傅济、萧澜、长风和长启。 因下月秋猎,傅济如今已是常侍郎的官职,萧澜因问:“下个月父亲也同圣驾一同前往梁州么?” “是”,傅济道:“太仆寺早已着手准备,旨意也已下来,我在随行之列。” “大哥呢?” 傅长风笑道:“御马司也有人随行,不过我留在京里。” 萧澜点点头,之前见傅长风的次数不多,但他给人的感觉很踏实稳重,因乐道:“在外边时,阿湄也时常念起大哥来。” 傅长风笑得颇爽朗,也难得调侃一句:“那八成是她桃子吃完了。” 傅长启说:“是以有你趁着,我没得了好。” 多半是瞧延湄确实过得还成,傅家人心里对萧澜也愈发亲近,说话都随意许多,萧澜拱拱手道:“过几天多半还得请二哥帮我先跑趟颖阴。” 傅长启倒不晓得他在颖阴还开出铁矿的事,但知道有山林在,猜着他回了京不大放心,因说:“我近来倒也无事,侯爷说,我跑一趟就是。” 傅济也道:“便叫他去。” 他们外头说的和乐,屋里却已先哭了一气。 傅夫人在外头忍住了,回了屋,忍不住抱着延湄边笑边掉泪珠子,延湄拿着帕子给她擦,说:“阿娘,莫哭了。” 傅夫人把她瞧了好几番,从头到脚的,又问颍川冬天冷不冷,夏天热不热,东西可吃得惯,唐氏道:“阿娘,那些都不是最紧要的,你且问问小妹有没有受侯爷欺负就成了。” 延湄倒没等傅夫人问,便点头道: “澜哥哥很好。” 唐氏便一下诧道:“哟!直接从侯爷变为澜哥哥啦!” 延湄眨眨眼,没显出甚么羞涩模样,唐氏便掩嘴笑道:“那他有没有欺负你?吃的穿的用的,你跟阿娘和嫂子说。” 延湄摇摇头,“都没有。” “那旁的呢?”唐氏两眼放光,便过来要附耳说,傅夫人赶紧拍了她一下,“去厨下瞧瞧,哪有姑嫂间这般逗乐子的?去去去。” 唐氏见延湄眼神无辜的很,显然并不明白她说的啥,心里头道个哎呦,却也不敢多逗,掩着嘴走了。 当晚便留在傅家,住了一宿,第二日又留了大半天才返回侯府。 去过傅家,却一直还未往栖霞寺见过霍氏,倒不是萧澜忘了,而是回来时他已遣冯添去问过,霍氏正在闭门悟禅,让他们等到中秋节前再去。 隔了两日,傅长启上门,他因得了萧澜的话,这几日便要起行,过来与他们辞一声。 萧澜也没多交代什么,只写了封信让他带给程邕。 出园子时闵馨正要去延湄那儿,见到他怔了怔,执礼说:“傅公子。” 傅长启并不晓得她也跟着延湄进京了,一笑道:“傅某原打算过阵子到濮阳时再拜访,正该给闵大夫送这三个月的利钱,不想能在这碰见,身上也没带这许多。” 闵馨平素里挺见钱眼开,但今儿听这话不那么是滋味,好似她就追着来要钱似的,因稍稍拉了脸道:“不忙,我还欠着傅公子十两银子的本儿,眼下也没带着。” “闵大夫客气”,傅长启道:“说好我先垫着,此事日后再说无妨。” 闵馨却拧起来,“不然我给傅公子打个条子,日后若赖账,你也有个依据。” 傅长启本觉得没必要,但瞧她冷着脸,一副不写不行的样子,也只好点头,“那就依闵大夫。” 闵馨一板一眼:“我写好便给傅公子送过来,还请你稍待片刻。” 傅长启笑笑,这倒也没什么要背人的,一张欠银子的条子而已,他也没多说,便在原地等了一阵儿。 这离闵馨的客院不远,一盏茶的功夫她就打了个来回,手里拿着欠条递过来。 欠条打的十分简单,只写了句“今欠傅公子银钱十两,兹做本钱,日后待还”,写的时候她才想起还不知傅长启的名字,但一时也不好问,只得这般先写上,下头写了自己的名儿 ,按了个红指印。 她不是人家养在闺阁里的贵女,加之又是大夫,写方子时也需署名,因而闺名也没甚金贵的,闵馨自己也不怎么计较。 傅长启扫了一眼,把它四四方方叠好,收到袖子里,说:“那闵大夫保重。” 闵馨便也在三步外拱拱手,“傅公子保重。” 傅长启再无二话,转身走了。 闵馨对着他的背影瘪瘪嘴,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第40章 走前 八月十四,他们去了一趟栖霞山。 金陵的这个时节依旧炎热,不过早晚到底凉快些,他们赶了个大早,辰时正已经到了山下,一路爬上去,延湄依旧累得腰酸腿软,但好在没像上回一样衣裳汗湿三层。 霍氏刚刚早诵完毕,室内焚起清劲的檀香,等他二人行完礼,便指指蒲团说:“坐吧。” 延湄对于霍氏的印象停留在她抽萧澜那一戒尺上,虽然事情已隔一年之久,可一到此处,她下意识就对霍氏存了点儿敌意,加之又不是会亲近人的性子,跪坐在那里就显出几分防备姿态。 霍氏看她一眼,冷脸道:“我瞧着,你们也不乐意来见我。” “母亲多虑了”,萧澜欠着身子说:“只是时久未见,她尚有些不大好意思。” “又不是新妇了”,霍氏道:“还羞什么羞。”她皱着眉打量,上一回延湄是入宫谒见后直接过来,脸上妆容太盛,她又没仔细看,其实都没太记清她长什么样,今日端详,觉着姿容也还罢了,性子估摸也没多伶俐,便觉话也不想多说,因抬抬下巴吩咐:“你跟着莲姑到外间候一候。” 延湄没动,眼睛在左右看了看,这次没看见戒尺,这才转而望着萧澜,萧澜朝她低低道:“去罢。” 霍氏看着人退到隔门外,吊起一边嘴角,“瞧着倒还听你的话。” 萧澜抿抿唇没应声。 不过霍氏根本没把延湄当回事儿,只问:“这一年在颍川待得可是自在了?” 萧澜道:“儿子没敢忘了母亲的期望。” “那便好”,霍氏捻过一颗佛珠,微微挑起细眉,“你应当也知晓宸妃没了,伤心了不曾?” 萧澜抬头看她,霍氏冷笑:“你这般看着我作甚!此事与我无半点儿干系,你母亲被关在这栖霞寺中,若还能有那样的手段,也不必指望你如何了。” 萧澜垂下眼睑,母子两个一时都沉默,似乎较着劲儿,谁也不先开口。 这个儿子向来有几分倔性,霍氏是知道的,以她的法子,便是不用管,等他自己想通就行了,因而她半阖着眼睛,有一句没一句的默起经来。 静静坐了良久,霍氏发现,萧澜竟有一点儿跑神儿。 ——他的目光时不时地会越过隔门往外间飘。 绝非有意,完全相反的,是在克制之下,却又不自禁流露出的些微情态。 霍氏拨弄念珠的手指停了,眉心拧起来,——外间只有莲姑和那丫头在,他总不能是在看莲姑。 她张了张嘴,正要出声,话到嘴边却又压下去,只当做没留意到,说:“什么时候走?” “过几日要随驾到梁州秋猎,应在那之后才能回濮阳。” 霍氏点点头,并不意外,看了他一会儿,忽道:“那边天凉,你自个儿仔细着身子。” 萧澜一怔,多半是听到这样的话次数太少,不太熟悉该怎么反应,便低了身子道:“母亲也要多保重。” “嗯”,霍氏虽然没有放柔了声音,但脸色已算平和,“回去吧,便不留你们用饭了。” 延湄又进来行过礼,霍氏不动声色地看看,倒也没说什么,莲姑将他们送出寺门。 下山时,萧澜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可能尚浸在霍氏少有的关怀里,步子似半跑一般,延湄在后头拖他的手,“澜哥哥,慢一些。” 萧澜转身看她被自己带的磕磕绊绊,忙退了一个台阶扶住,问:“累了么?” 延湄点点头,又说:“可我能走。” 萧澜有心想叫她歇歇,便道:“那我累了。” 延湄掏出帕子,踮着脚尖儿帮他擦擦额角,说:“我背着你。” 萧澜乐起来,故意把半身的重量往她肩膀上压,“你背的动?” 延湄憋红了脸,自然是背不动的,不过她并不认为这是个事儿,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来扶他的腰,说:“可以扶着,一点儿一点儿,总能走到地方的。” 萧澜放眼往那看不到底的台阶处望,目光转回时瞥见自己的手,猛地又顿住。 ——他今天没有带护甲,只要稍加留心,便不难发现他的手伤了,然而,霍氏问都没问一句。 应该是根本就没注意到。 方才那一点儿轻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有些冷,短暂的脚下发空,当真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延湄身上,延湄一脖颈子汗,也不出声,吭哧吭哧拖着他走。 大概下了三五级台阶,萧澜方回过神来,但没有立即站直身体,而是道:“这样下去,你腰要断了。” 延湄没答话,腰又挺直了些。 萧澜又说:“你拖着我得走到天黑去。” 延湄也不管,仍旧一步一台阶地拖扶着他,她心里头,只想着走到底, 天亮天黑都一样。 萧澜这回站直了身子,忽而使劲儿抱了她一下,一下即松,他站到下面一阶弯下腰,说:“上来。” 延湄直喘气,还是说:“澜哥哥,我怕你累得慌。” “上来”,萧澜又重复一遍,这回直接说:“我乐意背着你。” 延湄歪过脑袋看他,看一眼,喜滋滋趴到他背上,用脸去蹭萧澜的脖颈儿,她记起去年来时是自己走下去的,这次萧澜却背着她,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小腿也跟着轻轻地晃。 这日累得够呛,隔天宫里又有宫宴,后面几天还得点对行装,几乎没得了空。 因是狩猎,给延湄备的几乎都是男装,她站在镜子前一套套地试,桃叶忍不住笑道:“夫人这样扮起来也是位芝兰玉树的小公子呢。” 延湄从前只在意衣裳干净不干净,穿在身上舒服不舒服,美不美的反是最末,但眼下听到桃叶这样说,就走过来问萧澜:“澜哥哥,我好不好看?” 桃叶在镜前偷偷笑,萧澜看一圈,延湄长高了,削瘦的小肩膀愈发撑衣服,穿起男装来真有几分纯然的风流,遂点头道:“好看。” 延湄说:“你也好看”,顿了顿又补充,“你最好看。” 萧澜忍不住在她眼皮上啄了一下,咳了声又问桃叶:“闵大夫和闵小娘子的衣裳送过去了么?” 闵蘅和闵馨也都随行,带上两个大夫,他放心一些。 桃叶答道:“都送过去了,侯爷放心吧。” 延湄得了夸赞便又去试另一套。 八月二十六,圣驾出了皇城,起行梁州。 第41章 相亲 梁州处在大齐的西边,西邻汉水和嘉陵江,东邻秦州。 太和帝这辈子出皇城的次数实在有限,因而情绪十分高涨。 大司马沈湛留在朝中坐阵,太子监国,随行的除萧澜外,宁王萧真、六皇子萧旻、甚至还有七皇子都在列,另还有一位新得宠的刘贵人和两位公主,年纪最长的平王萧琚因在外办差没能跟着。 出了金陵,赏游过江都,皇帝的兴头儿愈发大起来。 圣驾这一趟出京,除了秋猎,主要还打着北巡的名头,否则按沈湛的意思,皇上就直接到鸡鸣山的北苑猎一猎兔子就行,不该出京城。 但皇上此次颇是坚持,兼说要北巡,体察民情,来回拉锯了一个多月,朝中大臣们劝阻的声音才渐渐消下去。 因而这一路走走停停,沿途所过州、郡的官员们都被折腾了个人仰马翻,也不知皇上体察出了甚么来。过了雍州,进入秦州地界时已是九月底,山高水阔,秋色如画,皇帝在车中惬意地眯起眼睛,吩咐旁边伺候的老太监:“传旨,暂不往梁州去,改道汉中。” 老太监闻言一咧嘴,忙道:“陛下,大司马的行程里头,没安排这个呀。” 太和帝眼皮子抬了一下,略显浑浊的目光扫过他,老太监暗暗叹口气,赶紧轻扇自个儿的腮帮子,谄笑着告罪:“瞧奴才这个糊涂样儿,奴才这就去传旨。” 皇帝鼻孔里哼出口气,透过半卷的帘子朝外望,秦地山水粗犷,受惯了金陵的软风细雨,一入西北,便觉秋风甚是爽利,吹得人脸上发干,车轮子滚起来,地也比金陵硬似的。 他朝侧塌上打瞌睡的七皇子招招手,“老七,来。” 七皇子揉着眼睛坐过来,含含糊糊地喊了声:“父皇。” 自从宸妃没了后,他头几个月还总闹着要找,后来慢慢知道找不到了,竟也乖顺下来,只是吃东西不上心,原先滚圆的身子瘦了一大圈儿。 皇帝拍拍他的小身板儿,低声问:“想不想你母亲?” 七皇子圆溜溜的眼睛瞪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萎靡地说:“父、父皇。” 皇上嘿笑了声,外头众人正听到了旨意,面面相觑,萧澜的车驾在后头,闻声便对车里道:“我到前面去,你们且在车里呆着。” 延湄挑帘对他笑了笑,闵馨也在车里,萧澜一点头,打马驱前。 萧真和萧旻也已从前队返回,另有禁军统 领田错和常侍沈元初,几人都没到过汉中郡,恐匆匆忙忙安排不妥当,但又都不想开口,目光间推举着沈元初。 ——因他是大司马沈湛之子,眼下虽只是曹郎兼常侍之职,但朝中官员大半俱得敬他三分,六皇子萧旻便冲他使眼色,示意他劝谏劝谏。 沈元初也不推让,正色道:“皇上,路线里不曾有汉中郡,因而臣等也未作准备。” 皇帝挥手道:“那现下便着人去准备,大不了朕在魏兴多等两日,营寨便扎在午子山上,朕听闻那里是巴山北麓,鸟兽众多,且景色极秒,难道你们不想随朕去看看?” 萧真和萧旻是贪玩的性子,若皇上都不把沈湛的话当回事,那离得大老远的,他们自也没甚话说。 沈元初不以为然,坚持道:“皇上,汉中郡曾被匈奴攻占,城中景色怕也大不如前,去岁虽然已经归还,但到底还是边城,皇上乃万金之躯,即便仅存分毫危险,也不该轻易踏足。” 皇上简直要乐了,他没忍住,拍了下大腿,哈哈哈道:“阿初,你忘性忒大!去岁,匈奴已与朕请和,保证五年内秋毫不犯!如今,你放眼望去,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哪里不是太太平平的?你生于世家大族,胆子竟这般小!” 沈元初被他数落一句,倒也面不改色,只是眉头蹙起来,匈奴为甚归还的城池,有些人不知,但沈湛一清二楚,因为就是他促着皇帝拍的板儿,沈元初心里头自然也明明白白。 他还想再说,皇上已经不耐烦地挥手:“行了行了,你们要说甚朕都知道,已出了京了,还不叫朕松泛松泛。快去准备,朕意已决。” 沈元初劝了无果,旁人也不想逆着圣意再提,只得先分派人手往汉中郡去布置。 萧澜方才一句话也没说,皇上便随手拍了拍车棱叫他,“阿澜,你也不想让朕去么?” 萧澜道:“臣听从圣意。” 皇帝大笑起来,又道:“好好好,还是你懂朕的心,等到了地方朕再与你细说。”萧真和萧旻回头瞧,各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一行人在魏兴停了五日,随即去往汉中郡。 汉中的秋景当真值得一提。 城中满植桂树,眼下正是季节,走在道上,扑面而来的全是桂花的香气,等再到了午子山,望一眼漫山红遍,层林尽染,萧真和萧旻等人早把先前些微的担忧抛之脑后。 萧澜的帐子离主帐不远,山里冷, 已经下了头霜,帐里都放了炭盆,头一晚先行休整。 延湄上山时有点儿呛风咳嗽,闵馨借着野灶给她煮了川贝梨,吃下去稍好些,夜里冷,她便抓着萧澜的胳膊枕上,哼哼唧唧地往他怀里钻,萧澜怕她刚到山上就受寒,只得用腿夹住她两个脚丫,一手掌在她背心搓着,延湄脚上背上都暖烘烘,踏踏实实睡了一大觉。 第二日秋阳高照,是个湛蓝湛蓝的大晴天。 汉中地处秦岭腹地,山脉颇多,前朝时在长安也是设有猎宫的,但后来秦州一分为二,猎宫也不复存在。 午子山三峰峭立,山上还有庙宇,萧真挑着一边嘴角冲萧澜道:“怪不得你乐意来,这山上能念经啊。” 萧澜不理他这些口舌上的痛快,站在一处石头上往下望,秋风涤荡,下面成片霜红的林海飒飒而动,发出刷刷的声响,他挺嫌弃的瞥了萧真一眼,上马准备野猎。 这不是在北苑,事先也没准备,没法子围猎,皇上暂时不能亲行,得有他们先探探路。 萧真在他后头嘿了一声,愤然道:“你刚刚拿甚么眼神瞅我?” 萧澜已经上了马,居高临下地挽着缰绳问:“我刚有瞅你么?” “呸!”萧真噎了口气,一手指指他,发狠道:“别以为自个儿多厉害,上回我若不是醉了酒,能让你讨到便宜?要不今儿试试,你那只手,还能拉得动弓么?” 萧澜越不理他,他越摽上劲儿了。 头天皇上没有上手,只由刘贵人陪着在不远处转了一圈,延湄也留在营帐处,远远她瞧见了傅济,便起身唤一声,“阿爹。” 傅济冲她摆摆手,过了会儿得闲了走过来,打怀里掏出块儿帕子,里面包了十几颗新鲜的野果儿,笑道:“阿爹方才瞧这果子好看,给你摘了一捧,挺甜的,你洗了再吃。” 延湄“嗯”一声,宝贝似的捂在怀里,傅济又低低交代:“莫要乱跑,侯爷在的时候跟着侯爷,他不在你就在帐里好好呆着。山里头风大,多加件衣裳。” 延湄笑模样儿地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回说:“阿爹也多穿些。” 傅济眼角的纹路一下聚起来,他向来知道,小女儿心里头是热乎的,也最明白,只是一般人看不见。 他“哎”了声,竟有些嗓子发紧。 这一日野猎,还当真是萧真拔了头筹,除了兔子,还猎到了两只黄羊,萧澜反没什么收获。 晚上回了帐子,延湄嗅嗅鼻子说:“香的。” 萧澜拿进来一大把黄黄兰兰的野花,说:“随手掐了把。” 延湄奇怪地看着那根和土,不明白他问什么不直接摘花,萧澜仿佛明白她的意思,把帐角处的毡子割掉一块儿,挖个坑儿将那一大把野花种进去,说:“这样你能多瞧几天。” “澜哥哥”,延湄趴在他背上,用鼻子去蹭他耳朵,一下一下的,带着呼出的热气,瞬时把萧澜的耳朵蹭红了。 萧澜背着她起来,使劲在帐中转了个大圈。 延湄咯咯直乐,萧澜还是不好叫外头听到,把她放在帐中的塌上,一手去捂她的嘴,只是捂得很松,延湄不但不着恼,反撅起嘴唇去啄他的掌心,她知道这样手心会痒,好玩儿得很。 一下啄到了,她眼里立时漾起得意的笑,跟着又去啄第二下。 萧澜半蹲着身子,刚好与她平齐,手掌稍稍往后一撤,他另一只手握住了延湄肩膀,让她微微撅起的嘴唇正对上了自己的,然后腿上用力,身子不动声色的前倾,压实。 比上回梦里的软太多。 延湄:“……” 她瞪着乌漆漆的眼睛,完全怔住了。 第42章 见面 萧澜在犹豫,要不要更近一步。 可就在这时,延湄往后仰了仰身子,嘴唇稍稍离开。 萧澜保持半蹲的姿势没动,他们依旧离得很近,呼吸交错,延湄仿佛被震了一下,足足几倾的功夫,她才眨眨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继而,又在萧澜唇上轻点了两下。 萧澜一手放在她后脑勺,跟她脑门儿顶着脑门儿,低声问:“这样不舒服?” 延湄此刻闭上了眼睛,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萧澜没有再近一步,更没有退开,也随着她闭上眼睛,任由两人热热的呼吸缠绕在一处。 半晌,延湄动了动,说:“澜哥哥,我要喝水。” 萧澜这才松手,起身去给她拿水,左腿蹲的有些麻,便蹦了两步,延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连喝水时眼睛也盯在他脸上,但一直没有什么旁的反应。 萧澜略有些拿不准,咳了声道:“我晚些去给皇上请安,你困了就先睡。” 延湄直勾勾地看着他,点头。 没多会儿,皇帝身边的太监就来宣,萧澜只得先到主帐去。 结果到了主帐后,里面正忙成一团,——七皇子发了高热,跟来的两位太医都在跟前诊病,可七皇子到底才六岁多,发了病身子难受,母亲已不在了,乳母此次也没跟着来,他本能地就赖着父皇,但刘贵人和太医都怕他将病气过给皇上,因劝得劝,拦得拦,六皇子萧旻也想趁机表现,因自己动手去抱七皇子,然而七皇子平素与他就不亲近,此时正难受,推据时就挠了他一把,一下将萧旻脖子挠出了血道。 萧旻嘶一声,立即慌喊:“太医太医!快先给我瞧瞧!” “闹甚么闹”,皇上烦了,怒道:“都滚出去候着!” 因此萧澜过来时,正赶上萧旻和萧真打皇帐里出来,萧旻梗着脖子,还一个劲儿地在叫:“三哥三哥,你快给我看看,老七别是得了甚么不好的病,要传给我我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萧真冷笑一声,挑着一只眼睛看他:“那你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凑?” 萧旻真真假假地叹口气,看见萧澜拱拱手从他二人身边经过,侧身瞪了一眼,又不满地低声嘀咕道:“我年幼时见父皇的次数可不多,老七那是个傻的,父皇偏还挺疼他,三哥你说……” 萧真才不乐意听他说这个,嘴里叼了根儿草,走远了。 萧澜进了帐,见皇上正亲自抱着七皇子,刘贵人和太医估计都被骂了一顿,悄没声儿的瞧病。 七皇子两个眼睛里泛着泪,嘴唇发干,有气无力地咳嗽,皇上也不避不嫌,抱着他拍背,萧澜有些意外,太和帝这辈子,遵从的就两个字:恣意。凡事能由着性子的,他绝不委屈自个儿,萧澜从未想象过,他有那么一刻,还能如个慈父一般。 他上前几步,看了看七皇子,道:“皇上可需歇歇?” 皇上本是叫他来说话的,不想七皇子突然发起病来,便抬抬下巴说:“无妨”,又问太医:“可瞧出来是怎一回事?” 其中一人忙道:“回陛下,微臣见七皇子咳嗽贪睡,食欲也不高,耳后隐有红点,应是要出疹子……只是这疹子大多出在五岁前,患过后便不会再换,微臣需得去查一下七皇子的医案,若是已经出过……” 皇上打断道:“不必查了,老七到现今还没出过疹子,你们赶紧开方子就是。” “眼下疹子将发未发,微臣等先以樱桃核三至五钱用水煎了,请七皇子服下,以便将疹子促发出来。” 皇上不耐烦听他们啰嗦这许多,皱眉道:“那还不赶紧!” 太医忙忙叨叨退出去,皇上又吩咐老太监张长贯:“这几个晚上就让老七留在朕的帐里。” “哎呦陛下”,老太监忙说:“那怎么行!七皇子出疹子,夜里定睡不安生,怕扰了皇上您。” 皇上摆摆手,又指了刘贵人道:“你回自个儿帐子罢。” 刘贵人张嘴还想再劝,老太监赶紧使个眼色,让她先别杵在这了。 等帐中只有他们几人,皇上方幽幽叹口气,看了萧澜一眼,忽道:“阿澜,老七可怜呐。” 萧澜微欠了下身子,这话不好接,尤其于他来说。 皇上似乎也不是非要听他说出什么,等太医过来给七皇子服了药,他又吩咐萧澜:“明儿等一日,后个儿朕再野猎,今晚你给朕守帐罢。” 萧澜躬身道:“是。” 按说用不着他,外头有禁军,帐内有大太监,但皇上发了话,他只得留下。 夜里,七皇子睡不好,身上痒,吭吭唧唧地挠,皇上被他吵醒两回,萧澜过来侍候,见他披散着头发,半是迷瞪地捉着七皇子的手,以防他把自己身上挠破了。 萧澜帮着又抹了回药,等消停了才默然退回帐角,盯着地灯的 灯芯看。 一夜无眠,五更初才回了自己帐子,韩林正等在帐前,见他回来便低声禀道:“侯爷,咱们的人都到山下了,但是觉着……不大对。” 萧澜放慢了步子,“怎么了?” “咱们也说不大上来”,韩林道:“不过这回带的人里头,有不少都是长年钻山窜林的,凭的都是股子直觉。” 萧澜点头,“让人沿路瞧瞧,无论如何摸清地形都没坏处,只小心些莫被禁军发现了。” 韩林哎了声,悄悄去了。 他进了帐子,延湄还没醒,账内的炭火将熄未熄,他站在边上,使劲儿将胳膊搓一搓,搓掉刚刚带进来的凉气,又擦把脸,这才走到塌前,伸手去轻捏延湄的鼻子。 捏了一下延湄就醒了。 她夜里一直等着,没睡太踏实。 萧澜笑了笑,褪了外衣躺在塌上,说:“一个时辰后喊我。” 延湄还睡眼惺忪,呆看了他片刻,伸手指去摸他的嘴唇。 萧澜侧过身子来,注视着她。 他刚进来,唇间还带着冷意,延湄摸了下,说:“凉凉的。” 萧澜心里一动,话比脑子快了一步,“你帮我暖暖。” 说完他稍有点儿脸红,延湄就拿手来捂他的嘴唇,萧澜头一句已经说了,便索性得寸进尺的抓住她的手说:“不用手。” 延湄此时聪明了,点点自己的嘴唇,“我知道,用这里。” 说完她便凑前,把温热的唇瓣贴过来。 不过短暂的一下她又退开,眼中漾起些微光彩,盯着萧澜的唇自语:“比桃子还软。” 萧澜一下拢住她的腰,迫使她靠得更近,用气声说:“你再试试,兴许更软。” 延湄一向信他的话,又觉单用嘴唇试不够,于是伸出舌尖,在萧澜下唇上舔了舔。 “……” 萧澜闭着眼,勉力忍住去将她小舌头勾过来的冲动。 延湄亲一下,又亲一下,渐渐觉得有趣儿,一点点儿的用自己的嘴唇蹭着描摹,像是发现了一种从没尝过的桃子,她埋在萧澜怀里偷偷地笑。 萧澜自作自受,最终只眯了半个时辰,好在今儿皇上不出猎,也知他昨夜一宿没睡,因上午请过安后便打发他回来歇一觉,下半晌他才醒。 营帐前一大片空地,正架了火准备烤肉 ,萧澜到主帐时见皇上不在,七皇子也不在,因问账内的小太监:“陛下去了哪里?” 小太监答道:“陛下刚刚服了寒食散,喝了几盏温酒,需得发散发散,由张公公陪着,往上头庙里去了。” 萧澜动了下眉头,不知皇上如此爱这个东西,出外竟也要服食。 他四处扫一眼,见萧旻吊儿郎当地坐在火堆旁斜着他,萧真不见人影,禁军统领田错也不在,应是跟着皇上。 他踱回帐里,给延湄裹上披风道:“我带你去走走。” 延湄已在帐里呆了两日,正巴不得想转一转,闵馨也想跟着,她之前不敢乱走,憋得抓心挠肝,但觉不大好意思,不过萧澜并没说什么,她便拉着闵蘅远远跟在韩林等人的后头。 午子山几峰相连,景色确实美不胜收,正有晚霞似火,映得山影间红光一片。 萧澜的方向实也是奔着山上的庙宇,他并不是担心皇上安危,倒有几分顾念七皇子,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因到了傍晚时分,他从主帐中出来后,心中隐隐升腾起一股没由头的不安,似有种被人窥探着的感觉。 他望着四处随风而动的林海,问韩林道:“底下的人怎么说?” “这山三面都有路”,韩林说,“咱们人不多,还得废些功夫。” 萧澜没说话,望一眼远处的营帐,安安静静。 他在一块凸石上坐下来,延湄也挨着他坐下,稍稍握紧他的手掌,指了前面一颗紫色的野花说:“看。” ——他摘回去的野花里也有这种。 萧澜笑了下,起身去给她摘过来,韩林等人便退到一旁的树后,延湄拿着那花去搔他手心,就听不远处有人柔声喊了句:“阿澜。” 声音不大,但萧澜和延湄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澜霍然起身,猛地环顾四下。 那声音他熟悉至极,名字更是在胸腔间呼之欲出。 那人似乎也没想躲着,喊完这一声,立即便在一棵白皮松树后现出身来。 他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衣裳,这颜色隐在霜染的红林间根本就看不出来,带了顶斗笠,此时稍稍掀开,露出下面一张秾艳倾城的脸。 ——正是曾经的宸妃,秦宛。 她站在那里笑了笑,用十年前,她刚到端王府时的语气,又叫了声:“阿澜。” 第43章 惊变 黄昏时分,日光已暮,天际深红色的云霭映照过来,给秦宛身上罩了层光晕,她静立在树旁,婉然浅笑,即便是布衣粗带,仍旧透着分旁人不能及的薄媚。 萧澜紧拧着眉,双眼死死盯着她,胸口起伏。 很难说清他此刻是惊愕还是欣喜,亦或者有些朦胧的恍惚。 然而他毕竟早已不再是十一二岁的年纪,那一声“阿澜”也无法将他完全拉回十年的光阴,纵然心潮起伏,面色微变,但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却是她怎会出现在此处?山上有层层禁军,她如何孤身过来?既然没死,那皇上又知不知道她在这里? 短暂里,盘桓的竟全是这些。 “侯爷?”远处的韩林已自树后闪了半个身子出来,陌生人出现在这山上已使他蓦地心生警惕,但见是个女子,言语间又颇亲昵,他不好冒然上前。 萧澜微微摆头,示意暂且别动。 他张张嘴,想要问秦宛一句,一时却没发出声音来。 晚风吹过,秋草随着抖动,两人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对视,还是秦宛道:“阿澜,可否借一步说话?” 几乎同时地,延湄抓紧了萧澜的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澜哥哥,别去。” ——她见过宸妃一次,此刻隔得远,虽没有一下认出来,更不知她与萧澜间有怎样的过往,但是已本能的感受到了危险,她不想萧澜涉险。 萧澜要去。 他并不比延湄迟钝,历过血腥沙场,直觉更加敏锐,可有些事他得问明白,说清楚。而且,秦宛恨他,延湄与他在一处,怕更麻烦。 “你到帐子里等着”,他回握了下延湄的手,“我片刻就回来。” 延湄此刻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固执,她死死扣着萧澜一只手,说:“不。” 萧澜把她手指一根根掰开,低声道:“听话。”说罢,叫了韩林过来,吩咐他:“护着夫人回去,无论如何不能离了半步。”稍顿一下又嘱咐:“若万一有事,往禁军最多的地方去,或者直接去寻咱们的人。” 韩林应声,延湄应该是生气了,眼里全是不乐意。 闵馨和闵蘅自然也跟着回去,闵馨看延湄一步三回头,心说眼睁睁瞧着自个儿夫君被旁的女人勾走了,这换谁也忍不了啊! 按一般人的性子,正恨不得装哑巴,当什么也没瞧见,闵馨正相反,估摸也是熟识了延湄的性子,反打心里头替她 抱起不平,悄悄劝道:“夫人气归气,面上得装得大度些,不管怎样夫人才是正室,只要稳拿住这个,府里也好,外头也好,都翻不出什么浪来。” 延湄明显没听进去,依旧回头看,山路弯曲,已瞧不见萧澜的影子。 另一边。 秦宛沿着方才的山坡往下走,她不说话,只时不时地转身看萧澜一眼,枯叶踩在脚下,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 走了半晌,萧澜先停住了步子,他抿了抿唇,道:“表姐。” 秦宛脚下一顿,转过身来定定看着他,萧澜默了默,沉声说:“表姐还活着。” 秦宛一挑眉,脸上缓缓绽出个笑容,忽而上前几步,与萧澜只隔了两拳的距离,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点在萧澜心口,“我活着,你心里头是喜,还是忧?” 萧澜往后撤了一步,眼睛扫过布满了红黄树叶的山石,“表姐怎会在这里?” 秦宛微微扬起下巴:“你还没有答我的话。” 萧澜垂下眼,片刻直视回去,坦然道:“我自然盼望表姐活着。” “是么”,秦宛轻轻倚向身旁一棵枫香树,“我活着又能怎样呢?”她一双水眸里漾起迷惘和痛楚,“阿澜,我只问一句,这么些年里,你想过要救我么?” 可说完,她又没等萧澜回答,自己点头说:“你定是想过的,这个我信。” 萧澜微提了一口气,——他当然想过,且一直、一直记着。 然而,有什么用?至少直到眼下这刻,他都未能伸手拉她一把。 “表姐……”萧澜并不想多说这个,但秦宛挥手打断他,眼睛弯了弯,她歪过头,一派天真地又问:“就算我得了救,那以后呢?阿澜,你有没有想过,要拿我怎么办?” 萧澜一怔,他要拿秦宛怎么办? 是啊,他要拿她怎么办? 秦宛自然看见他这微妙的表情,显然,萧澜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她站直了身子,脸上的笑也慢慢变冷,“我母亲当年是有意要你我二人定亲的,这层意思你姐姐萧瑛瞧出来了,姨母心中更是雪亮,萧澜,我只问你,你当时清不清楚!” 萧澜猛地抬眼看她,心里悠忽一沉。 他当时不满十二,宗室子弟里,有浑一些的已渐知人事了,即便不知的,可能也开始暗里听旁人说起男女之情,只萧澜不大相同,因他那会子心里就一直压着旁的事,性 子又有些孤僻,在外头听人嘻嘻哈哈说了,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说起来秦宛的确是不同,因在萧澜周围,除了姐姐萧瑛,她算是唯一一个能与他说两句亲近话的女子,当然,也是因有一层表亲在。 可至于有意定亲,他当真不知,也尚未想过。 一是霍氏从未与他提及,二来他院子里连个年龄相仿的丫头都没有,既无人乱嚼这个舌头,也不曾有人激起他这方面的心思。 秦宛渐渐笑出声来,且声音越来越大,萧澜吁口气,沉声道:“我欠着你的。” “哈哈哈哈”,秦宛笑得身子发颤,眼里却泛了泪,逼近两步狠声喝道:“你是欠了我的!那你拿什么还?!” 萧澜正要说话,却一下从旁侧窜出个人来,冲着他没好气嚷嚷:“我怎么在哪儿都能瞅着你?你跟着我……” 他话没说完,骤然瞪大了眼睛,“宸宸宸妃!” 秦宛半侧了下身子,把那一点儿将掉未掉的泪立时咽回去,转过来时笑容已恢复如常,她全然没有萧真那般意外的表情,甚至盈盈施了一礼,“宁王殿下安好。” 萧真见了鬼似的,含章宫出事时他不在京里,还是回来后听人说的,虽暗里也曾听人说宸妃其实没死,可这会儿乍然相见还是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目光在二人间扫来扫去,指着萧澜道:“你你、你们!” 就在这时,萧澜忽然一个矮身,一脚猛踹在他的膝弯! “我……”萧真半句话没有说完,一道箭矢流星般擦着头上飞过,“铮”一声钉入他身后的树干。 萧真直了眼睛,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转头惊愕地看着萧澜。 与此同时,秦宛往后退去,高处忽想起了一声炸雷般的动静,四方四处像是得了命令,原先那铺了满山的落叶一下动起来,瞬时现出几十个身穿短褐,手握刀兵的壮汉,萧真尚没反应过来,萧澜已一手扯着他,“走!” 萧真这时看清了身后追兵的样子,都是身材壮实,高鼻深目,棱角分明,他喘了口气,脱口喊道:“匈奴人!你们是匈奴人!” 刀兵伴着箭矢已经冲到跟前,萧澜反手扛住砍过来的一刀,喝道:“你腰间的剑是挂着玩儿的!抽剑!” 萧真喊一声,此刻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抽剑在手,陡然的变故中被激起了血性,挥剑便刺。 萧澜一眼盯向秦宛,——设伏 的是匈奴人,她现今身在匈奴! 没时间想匈奴人如何潜进了汉中,他现今担心的是匈奴伏兵并非这一股,若只是冲着他来的倒不怕,怕的是……冲得是皇上。 ——那必然有精兵在,山上定是一场血战。 他急切地想要先看一眼底下的营帐处。 然而,隐约地已经有喊杀声传来。 萧澜眼底泛冷,拖着一个匈奴兵的脖子,借刀横扫,噗地一腔子血溅在萧真脸上,萧真胳膊上已经挨了一下,与他紧靠着背,声也不吭一下,生怕自己在这个节骨眼泄气。 底下一人拉弓要射,秦宛用匈奴话冷冷说了句,“抓活的。” 第44章 俘虏 萧澜带着萧真冲上了一处平地,举目四顾,顿时面色剧变。 ——匈奴远非这一股伏兵,目之所及,已是蓬断草枯,山道上俱是红红点点的人影儿,远处白色的营帐已在越发昏暗的暮色里缩成小点儿,人荒马乱,几处篝火不时砰砰爆起大片火星,那是人跌进了火堆里。 这绝不是临时起意,更不单单为了抓他,如此大批的人马设伏在午子山下,除了匈奴人曾占领汉中,熟悉地形以外,汉中的守军中,多半已出了叛军。 萧真尚没想这一层,只见四处人声惨叫,兵马乱窜,他已傻了眼,一脚踢中欺近身前的匈奴兵,他目呲欲裂:“宸妃!你带匈奴人来杀自己的汉人!” 秦宛漠然道:“眼下站在这里的,只有匈奴人的三王妃。” 伴随她这话而来的是数刀砍过以及接连的四箭!一箭不妨,正中萧真大腿。 萧真痛喊一声,登时矮下身去,萧澜立即托住他半个肩膀,一语不发,急往东撤,秦宛手里也抄了把弓箭,带着近百人紧追不舍。 为了这一天,她已算不清隐忍了多少个日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过去的已如逝水,再倒不回来,秦宛自知也没什么好回首的,徒增怨与恨罢了,既然没人愿意救她,她只能自己救自己。 从去岁九月,匈奴使团进京,宫宴上,她被小王子伊邪一眼看中,到她自己亲手给含章宫点了把火,八年,她到底凭着自己离开了那道宫城。 眼下,她自然要抓活的,她要让之前高高在上的,先都尝尝当俘虏的滋味。 只可惜少了霍氏这毒妇! 她眼睛里燃着一簇火,那是经年积压下的,仇恨的苗子。 萧澜拖着萧真退,东面又是个陡坡,他毫不迟疑,扯着人就滚了下去,过程中一下就拔了萧真腿上的箭,萧真疼都没来得及喊,一路硌着石头和树枝就滚下了坡,手上脸上全被划出了血道子,顾不上管,萧澜拿剑“刺啦”在他袍子上撕下一条,三两下给他一勒,不容反驳道:“快走!” 萧真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跑,不远处已有禁军看见了他们,然而匈奴人出现的太过突然,皇上和统领田错又不知身在何处,震惊之下群兵无首,阵脚已是大乱,自顾不暇,想冲过来保护他们也心有余力不足。 萧澜当即下令:“所有禁军听着,先往营帐处回撤!” 禁军已被冲得七 零八散,闻声稍稍聚拢了心神,后面秦宛带人已围过来,恰这时韩林带人打旁侧林子里冲了过来:“侯爷!” 萧真一眼见他身后带了百余人,不由精神一震,萧澜却立时道:“你怎么过来了?夫人呢?” “夫人与傅大人在一处”,韩林快速道:“属下派了人保护。” 敌人并未给他们什么说话的时间,围上来便厮杀在一处,萧澜身上也挂了彩。 这是一场近身拼杀,靠的只有武艺和耐力,他还半护着个萧真,并不轻松。 匈奴人见了血后,是愈战愈勇的,倒下一层便又冲上一层,不知拼杀了多久,天完全黑下来,只有远处的篝火和淡淡的星光照着一地的血色。 高处忽想起一声长长的牛角号,匈奴兵暂时停了手,萧真等人也面面相觑,一人转头快速对秦宛说了句话,秦宛也往高处的庙宇瞅了一眼,柔柔喊了声:“阿澜。” 话出口的同时,她手中早已备着的弓弦铮然一松!箭矢直奔萧澜。 距离很近,萧澜只来得及侧了下身,箭头便已没入中肩。 ——秦宛对准的是心口,但不知是她练箭的时日尚浅,准头不够,还是萧澜闪得巧,那一箭偏得厉害。 韩林瞬间怒了,劈刀便杀,匈奴横队将秦宛掩在后面。 萧澜手下的人全部与匈奴作过战,有胆子亦有经验,一时想要生擒或杀完不大可能,秦宛有些不甘,但牛角号又响了一遍,她只得暂且回撤,冷笑一声冲萧澜说:“你不是说欠着我的,我如今想要你拿命来还,为何要躲?” 萧澜皱眉看她,秦宛笑一声不再多说,转身便走。 韩林忙道:“侯爷!” 萧澜一手按住伤处,只觉比平时要疼得多,他吐了口气,说:“拔箭。” 韩林知道箭伤越磨叽越疼,好在箭尖儿虽没得颇深,但离心口偏了许多,否则需得找大夫拔,他吸口气,一手帮萧澜按着,一手用力甩了甩,继而猛用个巧力,一下将箭头拔出来。 血溅了他满下巴,随身有药,他一股脑儿地往伤处到了半瓶,萧澜咬咬牙,左边肩膀抬不起来了,暂时管不了,吩咐说:“先把夫人找到。” 萧真本想说难道不应该先去找皇上?但他今日的命还是萧澜救的,若不是他一直护着,萧真只怕死了不下三四次。 撤走的应只是最主力的两批,另有大半留下断后,已近戍时 末,暗处根本分不清人,几处营帐也起了火,萧澜心口跟着一提,韩林忙道:“夫人不在帐子,在后头的一处沟凹里。” 他们一路杀过去,然而到了地方,只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延湄不见踪影。 萧澜眼前一黑,心里猛地涌出一股巨大的恐慌。 韩林脸色也变了,忙扑上前去看那几十具尸体,——有匈奴人,还有他们自己人。 韩林登时单膝跪地:“侯爷,都是属下不力,属下这就去找!” 萧澜缓缓将他扶起来,嗓子发紧:“不是你的错,先把四周都看一遍。” ——不能责怪韩林,他没有大错,延湄是主母,若只有一边遇险,韩林必定也能豁出性命保护;但若同时有事,在萧澜与延湄之间,他必定要先护萧澜。 一堆尸体里,有一个稍动了动,萧澜立即扑过去,脱口喊了句:“湄湄?” 却是闵馨。 她也受了伤,但当时可能是被吓晕或砸晕了,埋在两个匈奴人底下,萧澜把她拽出来,大力晃了两下,“夫人呢?” 闵馨怔怔的,眼睛里全是惊慌,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一脚踩在尚软的尸体上,也没反应过来害怕,口里不停地叫:“哥?哥哥?哥哥?” 萧澜急剧地喘气,左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四下没有,再远一些依旧没有。 一瞬时,刀兵声都跟他隔了一层,也不管是否有人杀过来了,他眼神有点儿直,急切地去翻地上的堆积的尸体。 月色惨白,血气扑鼻,整个午子山上成了一座乱葬岗,禁军所剩无几,统领田错以及大太监张长贯跟着皇上都没了踪影,萧旻也没有寻到,只在尸体里看到了其中一位公主,副统领庞栋被伤了腿,随行官员剩了几个,尚能说话的就只有沈元初还在。 此刻他们都已经意识到了一件足以让众人万死的事情,——皇上应该是落到了匈奴人手里。 这一事实,让包括禁军副统领庞栋在内的七、八百人都打着颤,唯一临危不乱的还算是沈元初,眼下这里最大的署萧真,沈元初抹了把脸上的血,喘了两下道:“王爷,咱们现在得立即下山。” 萧真久居京城,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心里头实际根本没主意,他不由自主望向萧澜,——萧澜还跟疯了一样在那扒尸体。 萧真暴躁地挠挠头,见他这个样子有些发毛 ,不由道:“你别找了!多半也被匈奴人掳去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眼下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死了,要么都一块儿成了俘虏。 韩林忽在远处喊了一声,背了个人过来,那人身上中了两箭,生死不明。 萧澜凝目瞧,是傅济。 他使劲儿抬了下眼皮,手指在他脖子那儿试了试,万幸,尚有口气。 傅济定是死护着延湄的,现在他是这般,周围没有找见延湄……萧澜狠闭了一下眼睛,天旋地转。 他想起就在两个时辰前,他叫延湄回帐子等着,——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糟的决断。 第45章 旧时 “下山。” 萧澜面上和月色一样的霜白,但此刻耽误不得,正值深秋,天干物燥,匈奴人撤下去后必定放火烧山,晚些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剩下的七百多禁军伤的伤,残的残,萧澜扫一眼,心头再是发悸也得暂且压住,下令道:“把你们身上的禁军服都脱下来,换成匈奴人的!” 此刻众人六神无主,最需要有人站出来,下达清晰的命令,因而萧澜这话一出,大家如同有了主心骨,立即开始打死人身上扒衣服。 韩林愧疚地不成样子,一把将闵馨拖过来,让她先看看傅济的伤,结果闵馨根本神魂不附,整个人尚是痴痴呆呆,只问:“我哥哥呢?谁见着我哥了?” 萧真就站在她旁边,也不识得她,瞧她这疯劲儿便猛力推了她一把,光火道:“这人都快不成了你赶紧给瞧!” 闵馨被他推了个后仰,直接一屁股狠摔在地上,这方猛然醒过来似的,“啊!”一声,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 山头上凄风阵阵,她一哭兵士们都稍停了动作,萧真赶紧一把卡住她的脖子,以免人心被她扰的更慌乱。 萧澜已经自己给傅济拔了箭,瞅她一眼,淡漠道:“你再出一声,立地军法。就算你哥没死,你也再见不到了。” 闵馨一下把哭声吞了回去,她嗓子还被萧真卡着,喘不上气,脸上憋得发青。 没喉结,萧真这才瞧清楚她是个女的,皱眉松了手。 沈元初也扒了件匈奴人的短褐穿上,过来道:“差不多了,三面都有路,咱们从哪面走?” 亏得萧澜之前让人摸了地形,一人禀道:“侯爷,西面最好走,下了山不远便可上官道,北面没有专修出来的路,但实际坡并不很陡,是一大片林海,但下去能直接通汉水。” “走北面”,萧澜果断道:“顺着河道可以直接出城。” 说完,他亲自背起傅济,往北边走。 沈元初道:“咱们得派人去给汉中守军报信。” “晚了”,萧澜道:“圣驾来之前,午子山方圆几十里内都需得本地守军仔细查探一遍,竟然丝毫没有发现匈奴人的踪迹,必然已生了叛军。估计匈奴人只等这边得手,外头也会立即攻城,此次汉中是保不住的,咱们这一千来的伤兵残勇,纵去也不过是多些死人罢了。现必须赶紧出城,直奔魏兴,一面派人加急给朝廷送信。” 萧澜几句话 把情势道了个清楚,沈元初抿抿唇,萧真此时倒对萧澜展现出了完全的信任,道:“沈大人,听他的。” 北面果然没有路,但是也没那么多嶙峋的山石,一眼望不尽的林海,秋草疯长,脚底下滑得根本站不住,几乎是得滚下去。但谁也顾不得,有直接抱着头往下骨碌的,有抓着草仰身往下溜的,碰上没有尖树枝和石头的还罢,有了也只能自求老天。 闵馨白着一张脸,深一脚浅一脚地努力跟紧,下坡时她就又滑又滚,先前因为憋住了哭声,一个劲儿地不停打嗝,嘴里都是土,眼看着就要横腰撞在一棵树上,萧真薅着她的腰带拽了一把,让她身子生生转了个弯儿,勉她一难。 几乎就在他们下了大半的时候,南面已经滚起了浓烟。 ——匈奴人果然开始放火烧山。 这一番急逃,又折损了二十几人,马匹更是所剩不多,萧澜带着傅济,余下的几乎也都是两人一骑,闵馨不会骑马,由韩林带着。 一路冲到汉水附近,韩林发现萧澜脸色不大对。 嘴唇已毫无血色,额上全是冷汗。“侯爷,你的伤?” 萧澜摇摇头,错后一步,低声道:“出了城后,你立即分派两路人马,一拨二十人便够,回金陵,到栖霞寺将我母亲接出来,直接送到颍川;另一路你亲自去,昼夜不停,将此地之事报给常叙,让他备好人马,截断匈奴人的后援,另外你与程邕将咱们留在颖阴的人马全部带过来。” “侯爷”,韩林不放心他,“我派身手最好的儿郎去,我守在这里。” “不”,萧澜把身上的玉佩拽下来,那上面溅了血,他握着在胸前一按,血色更重,“常叙那里非得你拿着信物亲去,旁人他未必认。” 更主要的是,这需要常叙调兵出濮阳,——朝廷旨意未到,更无兵符,萧澜此举既冒险又留人口舌。 全看常叙怎样取舍。 韩林知道此去的重担,不由用力点头,他刚刚将主母护没了,早存了誓死之心,不想萧澜还这般信重,一时眼眶子发热,忙将带血的玉佩收好。 暗夜里也不知顺着汉水奔驰了多久,终于见到了通向城外的流渠,萧澜已是撑到强极,一头就往下栽,萧真手疾眼快扶了把,冲韩林道:“他伤的这般重?!” 萧澜并非没受过伤,与之前在濮阳相比,今日的伤算不上很重,可眼下……韩林神情猛一紧:“那箭上多半有毒!” “那现在如何!”萧真简直要疯了,他们不敢停,至少得出了城再说。 萧澜勉力又睁开眼,伤口处钻心似的疼,虚声吩咐:“死不了,先出城再说。” 子时末,一对人马乞丐般自流渠里钻出来,奔向魏兴郡方向。 这一日,是大齐最耻辱的一日。 匈奴在停战一年后,骤然进攻汉中,一夜城破,皇帝在午子山被掳,同行的皇子、嫔妃、公主亦未能幸免于难,秀泽山一朝变为埋骨地,终付于一场大火,再不能登高望远,赏枫嗅香。 出了汉中界,萧澜再撑不住,轰然栽倒,只来得及听见萧真喊了一声,但他眼睛已实在睁不开,渐渐陷入一个绵长又朦胧的梦里。 梦中是那一年的春天。 太和十三年,暮春四月。 ——这是一年里萧澜最喜欢的时候。 这时节天气和暖,水绿山翠,金陵几乎成了座花城,不必出门,到处都盈动着香气。 不过萧澜的喜欢全与这些无干,他也不爱那些红红粉粉的花儿,今儿太学放休,宗室里几个子弟叫着京郊,他也没去。 他留在府里念书,习武。 一套拳从早上开始练,现已快进午时,他打了十几遍,背心已经汗湿,仍旧觉得不够,在太阳底下一板一眼的继续。 他院子里没有丫头,几个婆子有心劝他歇歇又大敢,只有一个八、九岁小书童捧着巾子陪在石桌旁,小声道:“公子,喝口水不?” 萧澜眼睛都没飘一下,书童咧咧嘴,只得继续候着。 半晌,他又打完一遍,收势,静静立在庭院里思索,没多久,见陆续有丫头从门前跑过去,他皱皱眉道:“去把门关了。” 因萧澜身边一直没丫头伺候,下人们难免有些好奇,年纪小些时也就罢了,现今到了十岁的当口上,心思活泛些的不免想早打主意,王府里规矩大,倒不敢作甚出格的,不过有偶尔装作寻东西或是路过,在门外给二公子请个安的。 其实萧澜看她们,跟看院里的几个婆子没任何差别。 不过今日院门关了没多久就有人来了。 萧瑛一身男儿装,她刚在偏院骑完马,进来便笑道:“小郎君,家里来客了,我带你去见见。” 萧澜一怔,先攥了下袖子问:“阿姐,母亲在么?” “自然是在的”,萧瑛 脸上尽是来了亲戚的欢欣,屈指在他肩膀上弹了一下,“你怎不先问问是来了什么人?” 萧澜听见母亲也在,眼睛里已亮起来,又忙说:“阿姐先等等,容我换件衣裳。”一面说,一面风似的跑了进去,又叫帮他梳头的婆子赶紧再来给他重梳一遍。 萧瑛掩着嘴笑,调侃他:“阿澜是不是已经知道咱们家里来了位天仙似的表姐?” 萧澜一心在打理仪容,只担心霍氏觉得他失礼,因根本没留心萧瑛说了什么,只跟着笑了下。 萧瑛稍稍瞪大眼睛,夸道:“我家小郎君合该多笑一笑,当真是位风华小少年,放眼金陵望一望,哪个能比得了?” 她性子一向飒爽,又被端王惯坏了,在家里一向随性。 萧澜整好了装,跟着她往花厅去,还没进门就听见说话声和细细的抽泣,萧瑛道:“母亲,阿澜来了。” 厅内,霍氏做在主位上,下首挨着个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夫人,容貌间也很有几分相似,二人脸上都挂着泪,显然刚刚抱头哭了一场。 霍氏举帕沾了两下眼泪,兴许是刚哭过的缘故,声音显得很柔和,说:“来见过你姨母,表姐。”又指指萧澜,“这是家里二郎。” 这位姨母萧澜是知道的,霍氏娘家没有兄弟,只有个胞姐,在她之间远嫁到了秦州,霍氏时常念叨起来,当然并不是与萧澜念叨,而是常与萧瑛提起。 萧澜上前躬身行礼:“阿澜见过姨母,表姐,路上辛苦。” 秦霍氏忙扶了他一下,说:“哎呀,二郎都这么大了。” 秦宛也起身回礼:“阿澜弟弟好。” 她今年刚好十三,萧澜比她小了三岁,但萧澜打去岁起便开始抽个儿,眼下瞧着比秦宛还高些,因而这一声弟弟叫完,她稍有些不好意思,抬头冲萧澜腼腆地笑了下。 第46章 长大 萧澜抬眼,这才留意到她穿了身鹅黄色的衫子,发间钗上缀了颗品相只能算尚可的珍珠,随着她福身轻轻地晃。 第一面,他实际没仔细瞧这位表姐到底长什么样儿,只记住了衣裳颜色和秦宛稍显羞怯的姿态,这使他想起前些天萧瑛送他的几只黄色的小鸭子,毛茸茸的,挺无害,不过后来被霍氏瞧见,皱眉说了句“男儿家养这些破东西作甚么”,萧澜便再也没喂过,没几天,那几只小鸭子便都饿死了。 秦霍氏和秦宛自这日起便在端王府的西跨院住了下来。 萧澜日日请安时都能见到。 秦宛的母亲长霍双双两岁,闺名蓉蓉,打小姊妹二人感情便不赖,年轻时单论容貌,她比妹妹还要姝丽几分,算命的还曾说过她身带旺运,因而当年提亲的不少,霍家父母最后选定了秦州一士绅之家。 前两年还是很好的,可后来约打秦宛出生后,秦家两位老人得病相继去世,族里的运道也一年不如一年,直至前年秦宛的父亲也没了,族里人此时早将她们视作扫把星,更容她们不得,她带着女儿苦熬一年多,无奈之下,只得前来投奔亲妹。 有了姐姐作伴说话,霍氏心里舒朗了不少,萧澜从前甚少见母亲笑,如今请安时,只要有姨母和表姐在,霍氏脸上都带着笑意,加之秦宛性子柔软,好些次,萧澜都见母亲把她搂在怀里,亲昵地拍一拍或亲一亲。 自打记事起,母亲从未这样抱过他。 萧瑛虽是女孩儿,但性子爽利,也很少在母亲怀里撒娇。 不得不承认的,萧澜有些嫉妒。 不,是十分嫉妒。 因而有一日在园子里单独碰见,萧澜很没有好脸色。 彼时秦宛正在石桥上看鱼,她本来是和萧瑛一并来的,萧瑛刚被长兄叫走了,她只得在原地等着,见萧澜远远过来,忙笑了下,说:“阿澜。” 萧澜木着一张脸,没有立即开口叫人,脚下踩到一颗小石子,他用脚尖搓了搓,使了暗劲儿一踢,石子儿不偏不倚,正打在秦宛小腿上。 秦宛低低“啊”了声,本能地矮下身去,萧澜这才在五步外站定,不痛不痒地叫了声:“表姐。” “哎”,秦宛弯腰揉了几下腿,忙又咬唇直起身来,对他笑了笑。 ——但是眼里已泛了泪花。 萧澜更是皱眉,他还远没到会体谅人的年纪,心里嗤了声:有那般疼? 若是同样的小石头打在他腿上,他动都不会动。 当然他没有仔细作比,他是男孩儿,又成日习武,秦宛怎能与他相比? 萧澜在原地站了片刻,秦宛又说:“阿澜,你也是来赏鱼的么?” 萧澜没甚表情地说:“不是。” “啊”,秦宛被噎了一句,满脸通红,颇是尴尬,她也瞧出来萧澜像是不大待见她,一时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只得道:“那我先走了。” 萧澜冲她施个礼,瞥见她走时左腿还点了两下,他弯腰又捡块石子儿,往池塘里一扔,接连漂起几个水花,心道,装。 隔天萧澜就被萧瑛劈头骂了一顿。 秦宛后面也知道了这事,忙不迭地送了点心来赔礼,小心翼翼道:“我晓得阿澜那日不是有意的,我没与旁人说,真的。” 她没说假话,确实不是她告诉萧瑛的,是身边伺候的丫头。 萧澜没搭茬儿,扫一眼她送来的点心,既没恼怒,也没客气,就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然而下回见了她,萧澜手里拿了把小弹弓,挺平静地说:“表姐,你站着莫动。” 秦宛还当真顺从地站在那儿,萧澜手里绷起弹弓,弹弓里扣着一颗琉璃珠,瞄准,松手,“啪!”一下,精准的打在秦宛发钗下缀着的那颗珍珠上。 弹弓的劲道很大,发钗一下子掉下来,秦宛的头发也散了。 “阿澜!”萧瑛就站在旁边,看他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秦宛简直怒不可遏,上来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斥道:“你做甚么!” 秦宛此时才回过神来,忙过来拉萧瑛,“没事的没事的”,她一面说,一面眼泪就往下掉了,急急惶惶地去找方才那颗珍珠。 萧澜这一次觉得,她可能并不是装出来的。 珠子找到了,但碎了。 萧澜抿抿唇,心里渐渐升腾起几分歉意。 萧瑛这回饶不得他,直接把他领到了霍氏跟前。 这个时候萧澜才知道秦宛为何那样急切了,——那珠钗是她父亲打来送了她的。 萧澜觑一眼,秦宛怕他歉疚,又赶紧擦了泪勉力在笑,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他几乎到这一天,才记住了秦宛到底长什么样子。 还算挺好看的。 可能他对女儿家容貌的评判也与旁人 不大相同,旁人都觉美的他通常只觉尚可。 许久之后,随着年纪渐长,当萧澜终于为自己幼时犯浑的举动羞愧脸红时,才知道那大半年里,秦宛每回见着他,实际腿都发软,生怕他找自己麻烦。 十三、四岁正是心思最敏感的年纪,先是丧父,又无奈寄人篱下,让她一举一动都敏感又小心,尤其还有萧瑛在一边比着,她觉着自己是什么都不如的。 好在后来总算好了些,——萧澜再不找她麻烦了。 她今年就及笄了,个子高了,容貌也全部长开,显得越发秾艳,秦霍氏捋着她的头发叹道:“我家阿宛长大了。” 说罢,又抹起泪来,旁人家的孩子十五岁都可以出嫁了,萧瑛也订了亲,秦宛的亲事却还连个着落都没有。 秦霍氏半揽着她,小声道:“你瞧着阿澜如何?” 秦宛微红了脸,低头道:“阿娘说甚么呢,阿澜比我小,再且……他从前总欺负我来着。” 秦霍氏笑道:“我的傻儿!怎不见他欺负旁人?他那是心里头记着,但一时还没转过弯子来,如今不好了?哎,按说大郎的年纪最合适,但他是世子,亲事也早已定下,年底就该成婚了,娘一开始也没敢往那上头想。但阿澜是成的,比你小些还正好,往后你能管得住他。“秦宛咬咬嘴唇,头更低了,秦霍氏又说:“你姨母也有这个意思。”秦宛转了身子,低声说:“我才不听这些。” 秦霍氏掩唇笑起来。 午间起来,秦宛正要到霍双双那里去,老远的见萧澜顶着日头还在练剑,她顿了顿,到底移了步子过去,喊了声:“阿澜。” 萧澜停下,转过头来看她,秦宛说:“你午间怎也不歇一会儿?” 萧澜抿唇道:“昨日学的一招,今日还没练熟。表姐是要去母亲那里么?” 秦宛点头,说:“嗯,我估摸姨母这时间该醒了,去伺候她起来。你过两刻换身衣裳再来,一般那会子姨母精神好些。” 萧澜右手微紧,现今秦宛也看出霍氏对他最为严苛了。 秦宛绞绞帕子,却站在那没走,萧澜道:“表姐还有事寻我?” 秦宛觑他一眼,又低下头,萧澜摸不着头脑,忽听秦宛问:“你往后,还欺不欺负我了?” 萧澜腾一下红了脸,初时的事不堪回首,现下再提,很有些不好意思,秦宛看看他,忽有笑了,用特别轻的声音迅速说了句:“ 我晓得你那会儿还小,阿澜,你快些长大。” 萧澜一愣,尚没明白,就听见她又用蚊子似声音最后补了句:“我等着你长大。” 我等着你长大。 那一夜,在皇宫的偏殿里,秦宛迷迷糊糊间对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等着…… 长大…… 阿澜…… 萧澜剧烈地挣扎起来,想要睁开眼,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皮,他听见有人在喊“澜哥哥,起来,澜哥哥,澜哥哥……” 他猛地一个激灵。 是延湄。 顿觉身子一松,他放心地伸出手去,“拉我一把。” 延湄手指尖儿从他掌心滑过,身子却在往后退。 “湄湄!”萧澜伸手去抓,“过来。” 延湄退开了,萧澜着了急,猛一下从床上窜起来,“湄湄!” …… 室内灯火通明,面前是闵馨被放大的脸,见他醒了,淡定地退开,对着萧真皱眉道:“这是种慢毒,不至要人性命,但昏迷时会让人出现幻症或是不断地发噩梦;清醒时,伤处的疼痛又会翻倍,且伤口一时半会儿愈合不了。” 萧澜大口地喘气,像是陷在幻症里还未缓过来,惊惶地环顾四周,——没有延湄。 身前没有,远些没有,角落也没有。 外头漆黑,已是隔天后半夜,他们到了魏兴郡。 第47章 闵蘅 汉中。 秋阳再劲也化不掉满城萧瑟。 前几日开得正好的桂花,仿佛在一夜之间落尽,花香残断,全变为呛人的血腥气和硝火味。 百姓战战兢兢地被驱赶在道路两旁,——路中间,一辆接一辆的囚车碾压而过,不时有鞭子抽打在木柱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和嘶哑的哀嚎。 这已经是第三次游街。 延湄满身血污的缩在最后一脸囚车里,眼睛仍旧盯着前面在不断搜索。 一人在她身后几乎用气音道:“你放心,侯爷不在这里。” 延湄十分缓慢的转过头,看向身后的闵蘅。 闵蘅肩膀受了伤,已经是皮肉外翻,左耳处也有一道长长的口子直延至嘴角,头发散乱,脸上胡子拉碴,根本瞧不出原本的样子。 延湄也并不比他好哪去。 匈奴人冲上的来的时候,她被扑到了火堆里,头发和衣裳都被燎了一大半,脸上全是炭灰,慌乱中傅济给她在死人身上扒了两件衣裳,即有匈奴兵当时穿的粗布短褐,又罩了件禁军的外褂,一身血污脏臭,比乞丐都不如。也正因为这样匈奴人只以为是个小兵蛋子,这才没有抓去宫女一处,而是和闵蘅等人关在了一起。 他们这一车里挤了六个俘虏,延湄在一个角,闵蘅在她身后,稍稍把她护住。 外头啪啪两鞭子抽过来,延湄赶紧一缩,但还是被扫到了前额,头发被卷掉一撮,额头也登时出了一道红痕,但她一声没叫,死死抿住自己的嘴,只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 孟衡背都僵了,可是却拱手朝笼子外头的匈奴兵不断作揖磕头,——落到这个境地,想要活着,旁的都不算什么。 延湄缩着肩膀,抬眼看他,目光空空的。 他们离得极其近,彼此身上的酸臭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呕,闵蘅看她半埋着脸,旁的都不怕,只深恐她受不得此辱,想法子自尽,忙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夫人千万得活着!侯爷和傅大人都没被抓,定会来救咱们的,朝廷也会派兵的!” 说完这话,闵蘅一下子又觉得不妥,若她想到萧澜,更要保全名节,岂不更糟? 慌喘口气,他要再说,延湄终于把脸露出来,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闵馨。” ——闵馨也不在这里,她也一定还活着,也等着你被救回去。 闵蘅瞬间把她的两个字理解出了一整句 话的意思,赶忙使劲儿点点头,延湄再没什么旁的反应,又抿紧嘴唇团成一团。 匈奴人压着俘虏游完了街,将他们带到了空旷的较武场。 最上头坐着的,是匈奴的三王子伊邪,粗眉深目,颧骨高耸,上唇一层冷硬胡茬,他说的一口流利汉话,正在主座上放声而笑。 片刻,有人牵了条通体黝黑,足有小牛犊那么大的藏狗来,——这狗伊邪专门养的,每日专喂生禽、生肉,一闻到血味儿登时颈毛恣张,发出一阵阵低吼,哈喇子顺着血盆大口滴淌下来,看得人腿直发软。 匈奴人暂时将它关在笼中,拿了许多条狗链子过来,从最前面笼子里的太和帝开始,给每人颈上拴了条狗链。 延湄被人隔笼按着脑袋也套了一条。 闵蘅不由自主地眼眶子发红,胸口梗得厉害,又死撑着不敢出声,顾不得旁的,忙稍拢着延湄在她肩上悄悄拍了拍。 延湄轻轻挣开了。 她眼睛只盯着场地中间,瘆人的平静,可是若仔细看,会发现她的袖子在极小幅度的动。 上面说了几句什么,延湄他们这辆囚笼离得远,听不大清,但很快,就看明白了。 他们把人牵到狗笼跟前,一次两个,藏狗身上也拴了链子,刚好比人脖子上的短一点儿,你若跑得比它快,极力将狗链撑到尽头,兴许能幸免一难,否则,便要被藏狗撕了。 ——然而,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在正常情形下,尚不大可能比它快,更何况他们已近被饿了好几天! 先被拉过去的两人是禁军里的小头目,然而,此刻都已经两股战战,不停地发抖,匈奴人还拿着鞭子抽打,两人被拴在笼子两侧,匈奴人一声大喝,笼子打开,藏狗猛一下窜出来,直奔右边一人而去,那人方跑出去不到五步,直接被藏狗扑倒在地,一口咬烂了脖子! 另一个正竭力往前窜,他脖子上的狗链已一下绷紧,这说明他马上就安全了!最后往前狠一冲,狗链已经卡得让上不来气,正以为逃了一劫,却没想到最后一下冲得太猛,直接又往回弹了几步,就这一个瞬间的功夫,藏狗已经朝他窜来,一跃咬住他的胳膊,甩头,生生将一只胳膊扯了下来。 场中爆出一声惨叫,鲜血淋漓。 闵蘅抬袖子挡住了延湄的眼睛,衣袖却在发颤。 延湄没有躲开,也没有闭眼,只盯着那一片袖子不出声。 前面的六皇子萧旻一下就瘫了,裤子湿了一片,边哭边喊:“父皇!父皇救我!我的腿断了,跑不了!”又不停地冲着上边磕头:“三王子饶命!您饶命啊!宸妃娘娘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条贱命吧!” 秦宛挑起一边细长的眉峰,缓缓冷笑了下。 伊邪兴头正高,一手揽着她,让人把皇上和六皇子同时带过去。 六皇子断了一条腿,死不动,被拖着领子直接拖了过去,皇帝金冠也没了,披头散发,一身黄袍上满是脏污,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哑着嗓子说:“伊邪,你不讲信用啊。” 伊邪哈哈大笑,拍着腿上说:“我愚蠢的皇帝!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兵不厌诈,要不要本王子教你是怎么写的?” 藏狗在笼子里呼哧呼哧地盯着他,毛发上还沾着血。 六皇子边哭边跪在地上不断讨饶,皇帝双腿一软,也跪倒下去,冲秦宛说:“宸妃,朕一向待你不薄……你就算看在老七的面子上……” 秦宛终于站了起来。 她与伊邪一并走到老皇帝和六皇子面前,伊邪抬手给了六皇子一鞭,将他抽得滚到一旁,一脚踩在皇帝的肩膀上,手里来回玩儿着一把薄薄的匕首,说:“看看,你们汉人的皇帝都吃得肥头大脸,成了草包!骑不动马,更拿不动刀,怎么跟我们匈奴人比!” 匈奴兵立即呼了声哨。 太和帝此时只想求生,使劲儿顺着他的话点头,秦宛一手拽住他颈上狗链,用力一扯,皇帝登时脖子一哽,脸上憋得通红,秦宛拿过伊邪手上的匕首,在皇帝脖子一侧的脉处轻轻的滑过,太和帝肥胖的身子不断发抖,刚要开口,秦宛一甩手,来回抽了他两个狠耳光,轻笑道:“求饶。皇上若愿意给我磕头求饶,我便好好想一想。” 太和帝立即俯下身去,砰砰开始磕头。 黄土地上,很快被他的头砸出一个小坑儿。 他这一磕,四周皆静,半晌,上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被掳的人中还有刘贵人和一位公主,宫女也不少,现都已被抓在匈奴人身边伺候,见皇帝这样全都哭起来。 伊邪却肆意大笑,靴底在皇帝脸上碾了一圈,暂且绕了他和六皇子的性命。 但场上的好戏并没有结束。 余人依旧两个两个的被压过去,有侥幸活一个的,还有两个都或死或伤的。 没多久,已是一地残肢。 轮到了延湄。 本来要拽的是她和另一人,闵蘅往前凑,匈奴人便先把闵蘅拽了出来。 他们十分粗鲁,被拽下囚车时,延湄直接就摔在了地上,狗链子粗粝,立时将她脖子磨破了皮,闵蘅要伸手拉她,她已经自己爬起来,一语不发的跟在后面。 血气、尸首,这些对延湄来说已经并不陌生,她垂着眼,在旁人看,像是一块儿无知无感的石头。 到了笼子边,藏狗硕大的脑袋一抖,像是已经明白又来了新猎物,两眼发出了恶光。 闵蘅气息不稳,趁着匈奴兵稍离的时候快速道:“你别怕,就一直跑,别回头。” 延湄没有答话,看了他一眼,闵蘅右手压在左手的衣袖上,张了张嘴,结果再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匈奴人一声大喝:“放!” 延湄毫不迟疑地猛蹿出去! 几乎用上这辈子最大的劲儿。 余光扫到一团黑影径直朝闵蘅的方向追了过去。 延湄一转头,脚下蓦地刹了车。 几乎就在光火之间,她朝闵蘅的方向猛地冲了过去,同时手上闪了下光,两手悍然往下一刺! “吼!” 藏狗霍然跃起!便直朝延湄冲来! 延湄转身便逃,然而藏狗只扑了几步便摇摇晃晃停下,瘫在了地上。 事情只在短瞬,伊邪还在逗弄秦宛,抬眼一下见藏狗倒在地上,匈奴兵赶忙上前,发现在藏狗的头顶,两耳之间,没入了一根锥子,而鼻子上插入了一根磨尖了的铁片。 真该庆幸延湄之前穿的是武服。 她衣裳被袍襟被烧掉半拉,但腰间的蹀躞带还在,男子通常挂七事,延湄当然是不能挂佩刀的,但旁的萧澜都给她收拾挂上了。她爱打磨东西,所以砺石、楔子、锥子,竹筒等一样不少,还把佩刀给她换成了算袋和铁丝、铜丝。她整个人弄得乌不溜秋,太不起眼,匈奴人并不知她的身份,一时也没人搜身。 侥幸。 伊邪大步过来,几乎不可置信,随即飞起一脚,直接将延湄喘了出去,狗链打在铁笼上发出铛铛的脆响。 延湄在笼子上狠撞了下,“咚”一下直接摔在地上。 她卡出口血,眼珠动了动,看向闵蘅的方向。 闵蘅已然傻了,大腿被生生咬掉块肉,但忘了疼,他朝着延湄爬 过来。 延湄目光扫过他的胳膊,——那里有几道非常新鲜的划痕,还在淌着血,是在刚刚,闵蘅用狗链子上刺拉拉的铁凸给自己划的。 他用这法子引得藏狗直接去追他,并且在那一瞬间,死死抱住了藏狗。 他没想逃,想让延湄逃。 延湄慢慢闭上了眼睛,……怪不得他之前压着袖子。 第48章 条件 伊邪恨不能立即杀了延湄,给他的爱狗陪葬。 秦宛也过来看了看,闵蘅已经拖着腿爬到了延湄身边,另外一个身量中等,满脸胡子的将领嗤了一声,过来把闵蘅踢到一边,用匈奴话说:“这半天,还算有个像人的小嘎子,可惜你们汉人的皇帝不行。” 随即抽剑便要杀,闵蘅爬过来,头磕得咚咚响。 秦宛扫一眼,忽蹙了下眉,抬手道:“等等。” 大胡子叫阿巴古,是伊邪手下的得力干将,他瞧不上汉人,也瞧不上汉人的女人,觉得都跟根儿柴火棍儿似的,实在看不出是美在哪里。 遂嘴里哇啦一句,不大乐意地收刀回鞘。 秦宛上前几步,把延湄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并没有立时认出人来,因加上午子山这次,她总共才见过延湄两面,在她心里边也不过是故意指婚给萧澜的傻子。 她留意到的是延湄的外裤。 ——虽已满是血污,但秦宛看那料子,绝非是个普通的小兵卒。 ……把谁给漏下了? 秦宛吩咐人给延湄把链子解开,伊邪怒气未消,道:“你要作甚么?” 秦宛指了指延湄,轻声道:“先把这个人交于我罢,左右是跑不了的。” 伊邪粗眉一耸,“认得?” “这会儿还瞧不大清楚”,秦宛冲他笑笑,“得洗干净了再看。” 伊邪粗粝的手指捏了下她的脸,抬起下巴说:“去。” 秦宛走了两步,忽又转过身,指指闵蘅,“暂且把他也带过来。” …… 延湄觉得头很沉,肚子也疼,想吐。她踡起身子,奋力睁开眼,一片亮光,瞬时恍惚了,干哑地叫了声:“澜哥哥?” 上方一暗,现出秦宛的脸,她唇角勾了勾,笑起来,“原是你,在唤谁?” 延湄手摸了摸,摸到的是冰冷的地面,清醒过来,垂了眼不开口。 秦宛让俘来的宫女给她大概洗了洗,倒不是好心,只是被那酸臭味儿熏得难受,脱了衣服才发现是个女的,脸洗干净,她端详一阵,认出了延湄。 认出之后,她再看看刚一并带过来的男子,眉梢挑起。 有趣儿。 她直起腰,走到闵蘅面前,身上的环佩发出叮当轻响,道:“你是哪一个?方才那般护着她。” 闵蘅大腿被生生撕掉块儿肉,刚刚进来前,被在外面泼了两大桶冷水,此时牙关打颤,秦宛歪头瞧了片刻,吩咐人:“帮他把伤处包扎了,好好梳洗一番。” 闵蘅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下意识就往延湄的方向看去,秦宛也顺着他的目光看,笑意越发的深。 没用太久,闵蘅被收拾一新,虽因受伤和连日挨饿脸色不好,但总算还过得去。 延湄也已换了身衣裳,依旧蜷在地上,闵蘅在山上远远见过秦宛一面,因秦宛容貌实在出众,还有印象,遂没有面对残暴的匈奴兵时那样紧张,只是皱着眉头,现出股防备的姿态。 秦宛面色十分轻松,似乎并没有要为难他们的意思,只喝了一口桂花蜜水,问闵蘅:“你喜欢她?” “我只是侯府里的随从”,闵蘅站不稳,直接坐在地上,“护着主母是应该的。” “是么?”秦宛清泠泠地笑起来,随手抽下自己头上的发簪,上前,忽毫无预兆地拽起闵蘅的袖子,在他已满是伤痕的胳膊上狠劲儿划了一道子。 闵蘅疼得打哆嗦。 “真是忠心”,秦宛发簪尖处带着血珠,瞥他一眼,又缓步走到延湄跟前,闵蘅喘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宛捏住延湄两腮,簪子抵在她的喉咙处,闵蘅登时喊:“别动她!” 看,在这步田地,一个傻子竟还有人喜欢,有人护着。 延湄半阖着眼,并没有因见到秦宛而显现出任何不同,也没有因闵蘅的喊声而触动,她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若萧澜在的话,大抵能明白,——她这是一种漠视,更是无声的抗拒。 秦宛拿开簪子,她并不是真想要延湄的性命,眼下来说,那太容易,她冲着闵蘅眨眨眼,说:“我成全你,好不好?” 闵蘅稍往后退了半步,猛想起之前在山上的情形,他道:“与你有仇的是萧澜,与她并无干系。” “你不是侯府的随从么?直呼主子名讳了?” 闵蘅拧着眉,秦宛沉下脸,冷笑道:“给了你机会你不要,那可莫怪我了。”她冲外面吩咐:“去请阿巴古将军过来。” 闵蘅面色蓦地一变,嘴唇哆嗦着正要说话,七皇子在门口探头探脑,蹦了进来。 秦宛看见他,呵斥:“怎跑到这来了!回你的屋里去!” 七皇子冲她呵呵呵傻笑几声,跑到延湄跟前扒着她的 身子看,片刻,溜圆的眼睛里放了亮光,喊道:“纸鸢!纸鸢!” ——他竟然认出了延湄就是当日在御花园里,帮他修纸鸢的人。 他开始摇晃延湄,激动地喊:“起、起来!起来!” 延湄睁眼看向他,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七皇子呵呵地笑,秦宛过来使劲儿要把他拉开,可两人的手竟攥的死紧,秦宛声音变得尖利:“回你的屋子里,谁准你过来的?来人!” 正这功夫阿巴古到了,瞧见厅上这样子,嗤一声,站在门口处敷衍道:“王妃唤我来何事?” “将军”,秦宛一面去掰七皇子的手指头,一面说:“这便是方才伤了藏狗那人,洗干净一瞧,竟是个女子,现将她给了将军,如何?” “嗯?”阿巴古不料竟是个女的,过来瞅了一眼,哈哈大笑,他对于睡女人是很有兴趣的,但对于这次掳来的汉人女子并不喜欢,前天夜里睡了个公主,昨夜那个据说是老皇帝的妃子,可都干巴巴的,照着他们匈奴女人差远了,身上的肉一点儿都不厚实,他打量延湄,看那小胳膊细的,估摸也没甚意思,但秦宛既赏了,他便抬抬下巴,说:“谢过王妃。” 说着,过来来扯延湄,闵蘅脸都青了,冲上前抱住他一条腿,直接让阿巴古踢出老远。 七皇子和延湄的手还拉在一起,阿巴古可不管这孩子是谁,抽刀便往中间砍,秦宛一个激灵,登时“啊!”了一声,可就在这同时,延湄攸地抽回了手。 一改先前的沉默,就在阿巴古靠近她时,她歇斯底里、又玩命儿般地喊叫挣扎起来。 ——那是真的不要命,她拼着大刀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同一方向的往阿巴古地心口处带。 可她的力气与阿巴古相比,简直如蚂蚁撼树,七皇子愣神片刻,慌张地扯秦宛的袖子:“救救救、救她!” 秦宛用力箍着他,可七皇子今年已七岁,且小身体很壮实,猛力挣扎起来秦宛根本抱不住,一个脱力便让他窜了出去,七皇子直奔阿巴古,上口就咬! 阿巴古受痛一恼,反手回扇,刀把撞在七皇子脑袋上,随着秦宛一声“不要!”,七皇子直直飞了出去。 赶在这时候,外头匈奴兵大声报:“阿巴古将军!三王子请您过去!” 阿巴古一手还提着延湄,用匈奴话问:“什么事?” “外头有大军安营扎寨,多半要攻城了。” 阿巴古嘴里“嗬”了一声,骂道:“他娘的来得还挺快。” ——这方是他们占领汉中的第七日。 他对战事的兴趣明显比对睡汉人女子的兴趣要大,便一挥手将延湄甩到地上,用大刀在她脸上拍了拍,先去查看敌情。 延湄被摔的头晕眼花,却看离得不远的七皇子已然吐了血,她眼睛转向闵蘅,说:“救他,别让他死。” 后半句已低不可闻,说完直接昏了过去。 闵蘅拖着条伤腿一瘸一拐,忙探了探她的脉,白日里伊邪那一脚极重,又经这一番,延湄脉象十分不稳,他看向旁侧,秦宛跪坐在七皇子身边,想要抱起他,但伸出手,不知为何又没抱,一手使劲拍着地面,红着眼睛尖声道:“你这傻子!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傻子!” 七皇子看着她,似乎还未从刚刚的事情里转圜出来,眼中满是惊恐、惶惧、还有陌生,可是他忽然抓过母亲的手,放在嘴边,使劲咬了一口。 摔得太狠,他已经没甚么力气,可秦宛一下就感觉到了疼。 七皇子的确是傻的,秦宛也一点儿都不喜欢他,然而,这一刻,她还是感到了无比的难受,毕竟这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秦宛伸手去抱他,同时叫人:“找大夫来!” 然而她话还没喊完,七皇子突然眼睛发直,牙关紧闭,四肢剧烈抽搐。 秦宛慌了一瞬,这时听见闵蘅在身后说:“我能救他,我便是个大夫。” 秦宛霍然转头,咬牙道:“莫听闻城外有人来了,大齐的兵将打不过匈奴人!就算能打得过,攻城也得好几日,可我要杀你们,就是眨眼的功夫。” 闵蘅这时候已经完全褪去了慌乱,他指指七皇子:“他多半因刚才受了惊吓,症状似是急惊风,半个时辰内治不好便会转为慢惊风,以后都会是眼下这个样子了。你们跟来的大夫治外伤,未必会治这个病。” 秦宛阴沉不语,闵蘅又说:“条件就是放了我二人,她伤得不轻,也要诊治。” “哼”,秦宛道:“等你治好了我儿,我一样可你杀了你们。” 闵蘅往前几步,背对了延湄,稍低了声音说:“你与萧澜有仇?还是与曾经的端王府里的人有仇?” “都有”,秦宛快声道:“我都恨。” “你放过我们,若能回去,我可以帮你。” 秦宛简直要笑:“ 你眼下自身难保。” “可萧澜也没那么容易死,你们未必抓得到他,且他还有母亲,听闻尚在金陵,除非匈奴人打进金陵去,否则你的仇无望。可我是大夫,如今得到了他夫人的信任,我以后有的是法子,你想叫他死,我可以帮你下毒,你不想让他死,我也有法子让他半死不活。” “……” 秦宛眯起眼,身子往后仰了仰,她并不信闵蘅的话,有舍了自己的性命博信任的?且还是在这种境地? 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另一种相同的东西。 况且……秦宛想,留他一命,倒有旁的用处。 她没再犹疑,皱眉道:“我答应饶过你们二人,赶紧治病!” 闵蘅这才上前,稍稍捏开七皇子的牙关,看他的舌苔,说:“立即去挖二十条活蚯蚓,再取些棉糖来。” …… 外头,伊邪正与阿巴古听城上来的情报,之前说是五万人,现今看,却有近七万。 伊邪道:“从这里到金陵,得几日,汉人的朝廷也就刚得了信儿,估么乱成了一锅粥,这里怎来得这般快。” 探兵道:“城外的七万人马,应是就近打魏兴郡和上庸郡调来的。” 阿巴古问:“可探到领兵的是谁?” “魏兴郡的守将魏立。” 阿巴古放声一笑,与伊邪道:“王子,那不堪一击。” 他们与魏立交过手,此人用兵太保守,守城还将就,攻城就不行了。 伊邪也笑起来,“给父王送信的大概也到了,等咱们后军来了,出其不意,正给他们来个两下夹击,把这七万人马一起灭掉!” “正是”,阿巴古说:“这样魏兴和上庸也是我们的了。” 两人相视笑了一阵,举碗喝酒。 城外。 程邕和韩林一身风尘仆仆,昼夜不停,跑死了三匹马,刚赶到这里,先往中军帐里去见萧澜。 帐中竟破天荒地点了檀香。 他二人进来时,萧澜背对着他们,姿势像是……在拜佛? 程邕看了韩林一眼,他二人十分清楚,萧澜是决不畏战的,倒不可能是在为战事担忧,那只能,是惦记被俘虏的人。 二人都没出声,用力握了下刀。 萧澜转身,并没有甚么旁的神情,只是连日的不眠不休让他双 眼通红,面色也很差,过来用力拍拍他们肩膀:“如何?” 韩林行了个武将礼,长话短说:“属下幸不辱命。常将军担心侯爷这里兵力不济,特调遣了八千人马跟随,不能明来,都扮做咱们的人,跟着我和程邕先到四千,明日再到四千。” 萧澜精神一震,只是嗓子哑得声音实在像是涩涩的弓弦,又问:“截断匈奴援军的事可交代了?” “是”,韩林道:“常将军已派人查探行踪。” 萧澜眉间稍稍舒展一些,他心里头的确在祈求佛祖。 在道场寺五年,日日诵经,他却从未真正求过什么。 因他十分清楚,他心里想做的事,求谁也没有用,靠的必是他自己。 可眼下,他求,心里只愿一件事:延湄活着。 他勉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延湄会经历什么,因那会让他冷静不下来,甚至,会让他害怕。 ——活着,他只求延湄能活着。 第49章 获救 伊邪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汉中易守难攻,他等在这里本就是要诱敌攻坚,将魏兴和上庸的剩余力量引过来,先行将他们拖至疲惫,等匈奴的后续部队一到,便可从后包围,合歼掉这七万人马! 他与阿巴古等着人前来搦战。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齐军安营扎寨后,并没有要开战的意思,阿巴古带人出城,齐军挂了免战。 “他娘的”,阿巴古是个急脾气,来回折腾两三次,气得直骂娘,却搞不清齐军到底是要作甚。 他们猜度,齐军八成是要夜袭,因而,头一晚提足了精神。 齐军夜里还真出来了,但并非像他们猜的要突袭,而是敲锣打鼓,吼起了秦腔。 上庸和魏兴也都地处秦州,军里儿郎多有副粗犷的好嗓子,秦腔高亢激昂,正是秦腔吼一吼,大地抖三抖。 齐军里专挑人轮番了唱,唱了整一宿,匈奴兵前半夜放着他们偷袭,高度紧张,后半夜被闹得根本睡不成觉,一闭上眼睛,感觉耳朵里面都在跳。 第二日,齐军开时分成四班倒,不断派出小股兵力在各处袭击、放火,袭击时是还操着一口秦州土话指着匈奴人的鼻子骂,因为听不懂,伊邪和阿巴古都大动肝火。 但让他们更着急的是,约定好的后续人马并没有按时到达。 ——他们在城中放出信号,却没有收到回应。 这使得伊邪有些坐不住。 后续人马未到,不外乎两个可能:第一,有事耽误了行程;第二,消息泄露,遭遇了伏兵。 若一旦是第二种情况,便十分糟糕,这意味着他们的计划已被齐军看穿,后方人马被截,齐军想将他们困死在城里? 伊邪又放了一次信号,可是,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城外的秦腔伴着梆子还在啊呀呀地吼,吼得人烦躁不堪,伊邪握着大刀在帐里走过来走过去,继而“嗬!”地一声,抽刀出鞘,直接将面前地桌案一劈两半! “领兵的必不是魏立!”伊邪燥气地挥刀:“去探明白齐军主将到底是谁!” 阿巴古已急不可待,立即道:“我亲自去,带一千精兵突袭,必将齐军主将给王子擒到帐中来。” “从西门去”,伊邪道:“他们左侧翼最是散乱。” 阿巴古立即前去点兵。 等他出了帐子,秦宛 才慢慢从内帐里走出来,伊邪跨步坐在被劈了两半的桌案前,深呼了口气,秦宛无声地将地上的东西都捡起来,站在他身后帮他一下下按着太阳穴,顿了片刻,轻声说:“此次领兵的,可能是萧澜。” “萧澜?”伊邪眉头不见松动,转头问:“那是谁?姓萧,大齐的皇子?” 秦宛笑了下,没有直接回这个话。 “你与他相熟?”伊邪道:“快与我说说,此人行事如何?” “他……”,秦宛目光盯在虚空的某处,想着应该如何形容萧澜。 是啊,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秦宛蓦然发现,自己竟说不出来。 在她的印象里,大多还是萧澜十岁到十二岁之间的样子,十岁之前萧澜如何长大她不清楚,十二岁之后,萧澜经历过什么,行事如何她更道不明白。 秦宛最终收回目光,摇摇头:“不,我与他只是在甚久之前见过几面。” 伊邪复又闭上眼睛,疲倦地在她胸口蹭了蹭。 ——拜城外的齐军所赐,所有的匈奴兵已经两日两夜没有合眼。 然而更糟糕的消息是,阿巴古带了一千精兵突袭齐军左翼,开始一路顺利,冲杀进了齐军内营,阿巴古眼瞧左军大将惊慌失措,不由贪功心起,欲要冲到中军帐内擒住主将,结果,这一千精兵再没能回来。 匈奴兵被齐军吵得不得安宁,又折损一名大将和一千精兵,登时士气受挫,伊邪长吁一口气,他知道,后续的人马应该是来不了了。 这种情形下,齐军攻城正是好时机,他眼下两条路,要么固守城池,抵死一战;要么弃城而走,尚有生机。 …… 城外。 中军帐前立了根木柱,前头生了堆火,阿巴古被五花大绑地绑在柱上,正受烟熏火燎,他左臂处鲜血淋漓,碗大的疤下空空荡荡,——被萧澜一剑削掉了半个臂膀。 他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喘气道:“领兵的竟然是你!” 阿巴古实与萧澜有过交手,是在上一次的濮阳之战,但萧澜不曾报过名讳,匈奴人都知濮阳守将常叙手下多了名很年轻的悍将,且知此人长得俊极,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花狼崽儿。” 萧澜并未因生擒了阿巴古而得意,只看了他一眼道:“你现在知晓也不晚。” 他随即叫了韩林和魏立进帐:“休整两刻钟,准备攻 城,东西城门全部设伏,伊邪必然会弃城而走。” 说实话,这七万人马来时因朝廷旨意还未下来,有人反对,萧澜当场捆了两个,软硬兼施,又用萧真的身份强压,这才在几日之内就奔了汉中。 然两地的守兵在与匈奴交手时都是败多胜少,士气并不多高涨,若非前头萧澜用战术布了疑阵,匈奴人被弄得云里雾里,束住了手脚,这才使得他们得了大转机。 否则到这就直接杀将起来,他们八成的可能都是大败而回。 但眼下,局势大变,就在刚刚,萧澜亲自诱兵,并带着他们在半个时辰内生生灭掉了匈奴一千精兵,生擒大将阿巴古,士气大振,正是众心所向之时,魏立此时听了命令,磕巴都没打一个,立即前去整队。 萧澜一身土气,刚与阿巴古拼杀时,伤口挣得更大了,仍旧没有愈合的迹象,他稍稍闭眼沉思,设想如果自己是伊邪,会从哪个门走? 正这须臾的工夫,韩林进来禀道:“侯爷,冯添回来了。” ——冯添被遣回金陵,接霍氏到颍川,怎到这里来了? 正想着,霍氏一身灰色披风,已经挑了帘子进来,见了萧澜,冲口便道:“二郎,母亲有话与你说。” 萧澜一皱眉:“母亲怎到这里来了?” 冯添赶紧道:“老夫人听闻侯爷在此处,放心不下,不与属下到颍川去。” 萧澜看着他,语调平静:“冯添,你受谁的令?” 冯添一怵:“自然是侯爷。” “你清楚就好”,萧澜道:“程邕,将他带出去,就地打二十大板。” 冯添脸色微变,却明智地噤声,未敢求饶半句。 霍氏不想萧澜竟如此不给她面子,脸色气得发青,道:“我话还没说一句。” “我知道母亲想说什么”,萧澜恭恭敬敬施个礼,说出的话却全然没有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此刻是在军中,母亲若是扰乱了军心,就莫怪儿子不客气。” 说着示意韩林:“派人将老夫人看起来,若没看不好,同样军法论处。” 霍氏头上冒火,她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儿子,韩林已上前躬身道:“老夫人请,您若不走,属下可能要用捆的了。” 霍氏气得一甩袖子,伸指点了点,咬牙出了中军帐,话头还没起,直接被看管起来。 萧澜的确猜到了她要 说什么,——如今皇上被掳,金陵中必然乱了,她觉萧澜应趁此机会直取金陵,暂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 但她并不明白,萧澜此时救的,并非是皇帝这个人,除了延湄外,还有大齐的国威。 四更天,正是人最困顿的时候,城外的秦腔终于停了。 匈奴兵实已猜到齐军要攻城,但是三个日夜地不停折腾已使他们人困马乏,只觉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了,只想倒头睡觉,士气低迷,城防松动,萧澜穿了薄甲,一声令下,齐军开始攻城。 东门处看起来匈奴兵力最多,而齐军兵力最少,伊邪最大可能从东门走。 但萧澜并未到东门去,而是带着两千亲随,守在伊邪最不可能走的中门。 五更天,城池西门已破,齐军和匈奴人混在一处,乱成一锅粥,韩林打东门疾驰而来,紧报:“侯爷,匈奴人带着圣驾打东门冲出来了!” 程邕也道:“侯爷,咱们包抄过去么?” 萧澜道:“等。” 韩林只好先回去。 五更正点,正是天色最暗之际,城池正门终于轰然而破,齐军一举而入,同时地,有一股兵马,做齐军禁军打扮,从侧面疾驰冲出,萧澜目光遽深,猛然扬鞭打马,“追!” 伊邪东西门各派了一股疑兵,自己换了齐军的禁军服,的确从中门而出。 萧澜带了两千人紧追在后,程邕打个野哨,另五百人狠命甩鞭,随着他和萧澜直冲向前,他们身下这五百匹马正是上次打乌孙带回的,越跑越野,约么两刻多钟,战马打个突,堪堪将这对匈奴人逼停。 萧澜已经看见了与伊邪在一匹马上的太和帝,也看见了秦宛,但没有望见延湄。 他话也不说,手拉满弓,一箭直指秦宛心口,沉声道:“把人交出来。” 伊邪抓着太和帝,道:“过了渭水,自然将你们的狗皇帝交给你。” 太和帝鼻涕泪水满脸,凄凄又欣喜地往过来,叫道:“阿澜。”可惜嗓子哑了,只出了个鹅声。 萧澜箭尖不动,指着秦宛:“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秦宛却打马上前几步,笑道:“萧澜,你敢伤我?” 她赌的是萧澜决然不敢。 但这次赌错了。 她话音儿还没落地,萧澜手里的箭已经松了手!箭矢如飞,径直奔向她的左耳,光火之间,秦宛被箭 风带的往后一仰,耳珰被箭矢带飞出去,左耳处撕裂直接流了血。 在这一瞬间,秦宛脑中懵了一下,但萧澜第二箭已经搭在手里,指着她,语气仍旧没有太大起伏:“够了。你若觉得还不够,凭本事来拿我的命。现下,把我的人交出来。” 秦宛摸了一手血。 伊邪倒先喊了一声,在他眼里,带的那两个俘虏完全没有秦宛重要,他示意把人带过来。 萧澜终于看见了延湄。 她被捆在马上,因俯着身子,头贴着马背,这样看过去,根本寻不见人。 不过她身后还有一个人,同样被捆着,头贴在延湄的背上。 第50章 居心 马蹄哒哒的,这里全是土路,单匹马走过来,其实声音并不明显,但萧澜觉得震的耳膜都开始疼。 十来米的距离,他完全不知走了多久,拉弓的手一下就酸得很,想抖,他稍微歪了一下身子才控制住。 马快到了萧澜身边,秦宛似乎也回过神来了,她打马往前,不顾伊邪叫她,左耳处的血流到下巴来,让她看着有些狰狞,她瞥了马上的延湄一眼,探着身子轻飘飘地开口:“你知道她为什么能活到现在么?呵,那是因为有人拼了命的护着!两人好一番情深意重。萧澜,你回去最好仔细盯着,”她挑了挑细长的眉毛,慢声慢语,“否则……还不知,二人日后会生出甚么事来。又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她的声音似乎特意压低了,但仍旧清晰地传入萧澜耳中。 甚至连萧澜身后的韩林也听见了。 萧澜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如常。 韩林满腹的愧疚正没地儿散,好在是延湄尚且活着,否则今日这战里,他就得以死谢罪了,此刻听到后两句话,自然忍不得,眼睛瞥见延湄已入了安全线,不待萧澜吩咐,他已经一个俯身打马就往对阵里冲。 萧澜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并未阻止,在他俯身的同时已跃下马来,两大步跨到跟前,挥刀斩断绳子。 延湄身后的是闵蘅。 他们的手在下面捆在一处,所以是闵蘅从后面抱着延湄。 捆的时间太长,又一直这个姿势在马背上颠簸,两人的手脚早都麻了,绳子一断,便直接僵着身子掉下马来。 萧澜抱着延湄,用身子整个把她护住,就地打了个滚,程邕也一手提着闵蘅疾步后退。 ——就在韩林猛冲向敌阵时,匈奴兵不知他是要作甚么,双方齐发了一波箭雨。 韩林的目的很直接,直奔秦宛,拼着肩上中了一箭,他伤了秦宛的马,那马往前一扑,秦宛惊叫,韩林薅着她的领子一个猛劲将她拽下了马,自己也跟着滚下来,陷到敌阵里,却挟持了秦宛。 伊邪大喊了一声,登时勒紧了太和帝的脖子,韩林却嘿嘿笑,刀尖抵着秦宛喉管。 一下陷入了僵持。 萧澜抱着延湄后退,延湄半昏半醒,也不知认出他没,睁眼看了看,她伤势未愈,又在马上捆了两个多时辰,一着地,直接吐在了萧澜身上。 萧澜顾不上掏帕子,直接用手给她擦了擦嘴,解了水囊给 她漱嘴喝水,扭头问闵蘅:“她伤得如何?” 闵蘅倒是清醒着,只是腿麻的站不住,忙道:“暂无性命之忧。” 萧澜自然问的是更详细的情况,但闵蘅话说完,他才回过神,眼下无法说太多。 他抿抿唇,想把延湄抱到马上,可一时竟不知怎么下手,横着抱怕她腰上有伤,竖着像抱孩子似的抱又恐她前面有伤,压到,难出了一头汗。 其实他没想想,只能横着抱,这么多人面前,竖着抱像什么样子? 闵蘅可能瞧出了他的紧张,一瘸一拐地上前几步,低声道:“夫人前后都有伤,侯爷小心她的背就行。” 萧澜点点头,一手从背后拖在她的腰上,一手拢着她两腿,真似抱孩子般把她抱起来了,秦宛在不远处冷笑出声。 没有马车,只能暂且将人放在马上,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 韩林扯着秦宛一步步往后退,秦宛仰头看向端坐在马上的萧澜,讽道:“有本事你让他杀了我。” 萧澜道:“不让他杀你,是留着还有用。” 他话虽是接口说的,但目光平视前方,看得是太和帝的方向。 秦宛倒明白了:“你要拿我来换狗皇帝?” 此刻汉中虽被攻下,但匈奴兵明智地保存了兵力,损伤并不很重,停了这半晌,已有断后的兵将陆续跟上来,当然后头也追着齐军。 若一直这般僵持下去,后果便是两军再战一场,齐军现下分了很大一部分兵力在城内,还有一部分被东西两门的疑兵引走,即刻再杀一场,并不是全胜的把握。 秦宛怪笑起来,道:“你不是恨极了狗皇帝么?救他做什么?” 萧澜没应声。 他的确是想要太和帝死的,但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况且,还有旁的用处。 秦宛这时候有些疯癫样子,她一把撸了袖子凑近了萧澜道:“用我换他?萧澜,你可知我这身上有多少说不出的伤处是拜他所赐?” 天色尚暗,看不出什么来。 秦宛哈哈怪笑了两声,又说:“可我打赌,你不敢杀他。哈哈哈,萧澜,你敢不敢跟我赌?” 萧澜揽着延湄,驱马上前两步,朗声道:“伊邪,你换不换?” 伊邪仰天不知用匈奴话喊了句什么,后面的匈奴兵都应了声,他最后用大刀压着太和帝的头,说 :“换。但要到渭水。” 已经不远了。 萧澜挑眉:“就到渭水。” 双方对峙片刻,缓缓放下弓箭,暂往渭水的方向走。 半个时辰,已到渭水边界。 太和帝一看得救有望,激动地身子都颤起来。 伊邪大刀指了指萧澜,道:“阵前将军,报上你的名讳!” 他早已知萧澜叫什么了,但此刻专门问一句,倒是一种看重,示意他已将萧澜看作对手。 萧澜却挑挑眉,道:“先换人罢。伊邪王子,你会知道的。” 伊邪瞪着他看了片刻,又看看秦宛,秦宛自始至终并未说过一句让伊邪救她的话,见他望过来,也只是柔柔地笑了笑。 伊邪下马,亲自压着太和帝交换。 这时刻,萧澜竟丝毫也不紧张。 可能先前延湄过来的时候,他的紧张都用尽了。 没甚么变故。 双方错身而过,伊邪在后面狠推了太和帝一把,太和帝踉跄两步,直接扑了个大马趴,再抬头时满脸是土,鼻血长流,哪还有半点儿九五之尊的样子? “走。”伊邪拉着秦宛上马,萧澜在后头叫了一声:“三王子。” 伊邪以为他是要报名讳,边退边转身,说:“不必了……” 可一转头,萧澜正是满弓之势,箭身离弦,直取他的眼睛! 伊邪紧急之下猛偏了脑袋,然而躲得了眼睛没能躲过耳朵,那箭悍然穿进他的耳廓,直接将右耳射掉! 伊邪猛力喘气,痛叫一声,但已不能回转,只能打马继续往渭水奔,萧澜这才在他身后平静道:“终有一日,我会站在中京,告诉你我的名讳。” 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慷慨激昂,但闻之令人立即肃容。 稍加整顿,太和帝被扶上了马,吭哧吭哧的喘气。 程邕道:“侯爷,按咱们的计划走么?” 萧澜颔首,吩咐韩林:“你去集结咱们剩余的人马,到魏兴将傅大人、傅公子和闵小娘子都接上,不必打招呼,直接过来。” 韩林此时卸了心里重担,愉悦地吹着野哨走了。 ——此刻旁人还不知道,萧澜一路救下太和帝,既没有返回汉中,也没有将他护送回京,而是带人直线往东,奔濮阳方向。 第51章 不同 他们路上走得并不快,一面等着韩林,一面也得稍加歇息。 萧澜吩咐人到最近的镐城置办了些必用的东西和两辆马车,一辆给太和帝,一辆给延湄。 太和帝还未从被俘虏的悲惨里缓过劲儿来,走了一日,他哭了半日,哭累了倒头就睡,梦里头还尽是爬着被抽鞭子,跑着被狗咬的情景。 他睡得不踏实,但被逼着近十个日夜没有合眼,一睡下又不愿意醒过来,便像被魇着了似的。可惜眼下身边既没有伺候的太监、宫妃,也没有得心的皇子,只能自个儿在梦里头翻来覆去地挣扎。 延湄也睡着。 自打上半晌迷迷糊糊喝了些水后,延湄便一直昏睡到现在。 萧澜总是不放心,中途让闵蘅上来诊了三次脉,隔半个时辰就探探延湄的鼻息,他同样也是几个日夜没睡,但一刻也不敢闭眼。 此时近了黄昏,马车停下来,延湄脑袋跟着车晃荡一下,萧澜赶紧给她扶住。 他盯着人看了大半日,此刻心里忽一动,觉得延湄可能醒了。 但是,她没有睁眼。 外头程邕已禀了一声,太和帝还没醒,他派人先去找些木头,魏兴离得并不远,韩林应也快了,等后边的人马、辎重一到,便暂且扎营休息。 萧澜往外看了一眼,兵卒已经生起火来,闵蘅正一瘸一拐地准备煎药。 他复又坐回车里窄榻旁边,往前欠着身子,轻声地唤:“湄湄?” 延湄的睫毛很明显地颤了颤,——果真是醒了。 萧澜空前地紧张起来。 若延湄一直装睡下去,不论怎么叫,就是不肯睁眼呢?他要怎么办?这许多的话又要怎样说? 他心高高地悬着,声音也开始发紧了,半直起膝盖,又叫一声:“湄湄。” 兴许是延湄头一次听他这样叫自己,也兴许是她对假装睡着这种事情并不怎么喜欢,她这下没有回避,在他话音落下时睁开了眼睛。 她就这样半侧躺着,静静看着萧澜。 延湄的目光是清醒的,没有迷茫,没有恐惧,说明她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知道眼前的就是萧澜。 可是,她也没有萧澜想象中的委屈流泪,更没有满脸泪水地扑进他怀里,她只是看着他,似乎真的就只是睡了一觉刚醒过来。 萧澜嘴唇抿了抿,他想,自己不是有很多话 想说吗?该说什么?先说哪一句? 不,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知对视了多久,两个人却都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萧澜心里荡着一种奇怪的交错感觉,一边觉得延湄无比熟悉,就如同他身上的某一部分;可一边又感觉他似乎才发现这部分的存在,充满了新奇。 萧澜忍不住伸手想抚一抚她的眉眼,但延湄这回稍一偏头,躲开了。 她躲的时候也并没有垂下眼睛故意掩盖自己的情绪,仍旧是坦然的。 萧澜收回手,也不觉尴尬,顿了一下问她:“要起来么?身上疼不疼?” 延湄稍动了动,她的背那日撞在了铁笼上,骨头没断便是好的,背上整个儿肿了老高,萧澜抱着她的时候就摸到了,车榻上给她垫了三层崭新的厚被子,延湄挣扎着坐起来,虽然皱着眉,但没叫一声疼。 萧澜眉峰跳动,牙根钻了钢针似的难受。 延湄轻吁了口气,萧澜探身帮她把被子垫在身后,外头扣车门,禀说:“侯爷,夫人的药熬好了。” 萧澜道:“端过来吧。” 闵蘅端着药弯腰进来,萧澜还在给延湄试背上垫得够不够厚,见了他便示意:“再诊一次脉。” ……距离上次只过了一个时辰。 闵蘅没好多说,把药碗放在小几上,半蹲下身子给延湄诊脉,在外头也避及不了那么多,先以治好病为主。 脉象平稳,大约也是睡了一觉的缘故,延湄脸色稍好些。 闵蘅便把碗递过去,那药苦得熏人,延湄喝一口就打了激灵,脖子往后缩,终于开口说了萧澜见到她以来的第一句话:“热。” 然而,这话并不是对着萧澜说的,而是对着闵蘅。 “我看看”,闵蘅伸手要接那碗,但萧澜已经一手托住碗底,低头抿了一口,说:“嗯,是稍热些。” 他转脸问闵蘅:“这药需得热些喝才好么?” 闵蘅缩回手,往后退了一步,摇头道:“那倒不是,外头风大,我刚刚怕放凉了,便先端过来。” 萧澜颔首,把碗托在手里,又说:“等内子大好了,我再与他一并谢过闵大夫的救护之恩。” 他语气诚恳,并没有丝毫的冰冷或是阴阳怪气,但闵蘅但是也把秦宛的话听了个音儿,萧澜更是一字不落,闵蘅摸不准他的意思,敛袖道:“侯爷…… ” 他想与萧澜单独解释几句,但实话说,又不知该从何解释。 但萧澜并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指指他的腿,“闵大夫的伤如何?此行里没有旁的大夫,怕是只能你自己给自己瞧了。” “没有大碍”,闵蘅说,“我见侯爷的伤像是不大好,晚些我瞧瞧,看早间买回的药里有没有用的上的。” 延湄这时眼神盯着萧澜的伤口转了一圈,又看了眼闵蘅,没再出声。 “有劳”,萧澜客气地一点头:“闵大夫有事,吩咐程邕便可。” 闵蘅弯腰下了车。 萧澜端着药碗又喝了口,“这回不热了,正好。” 延湄收回看向车门处的目光,转向萧澜,依然是清澈又坦荡,可萧澜微有些心慌。 延湄咕咚咕咚把药喝了,她向来是不怕苦的,这萧澜知道,但早上还是特意吩咐人在城中带了两盒子果脯。 延湄捏了枚杏干吃了,萧澜意外道:“怎不吃碧桃干了?” 延湄似乎只是尝一尝,一口进嘴,发现自己并不爱杏干的味道,但她还是把捏着的吃完了,吃完之后,她将放杏干的格子拿出来,推得远远的。 然后她看着萧澜。 萧澜被她看得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问:“要洗手?” 延湄手抬了抬,应该意思是他答对了。 就这小小一下,萧澜几乎要喊出来!他赶紧蹦下车,亲自去端了些水来,虽然他不明白延湄为何吃完杏干就要洗手,而不是吃完碧桃干一块儿洗。 但这些全都不紧要。 吃了几枚果脯,延湄自己捋着心口顺气,从帘子往外望一望,想出去透透气。 萧澜看出来了,但恐她身子不成,忧道:“能动么?” 延湄依旧不应声,但自己已经站了起来,——她身子的状况比萧澜想象中要好。 萧澜只得先下车将她扶过来,延湄也没拒绝。 正是暮色苍茫,天际头一颗星子现出来的时候,程邕领着人砍修木柱,火边还有饭菜香传来,延湄扫一眼,往外围走。 程邕要跟,萧澜打个手势,示意不会离得太远,不必跟着。 延湄体力不济,确实走不了太远,就在稍往外的一条小河边停住,她蹲下身子,看起来孤寂又弱小。 萧澜在她旁边,有些无措,胸口 千万句话涌出来,却还是只能化作那一句:“湄湄。” 延湄随手捡了块石头,砸进河里。 萧澜上前一步,正也蹲下了身子,忽而,他猛抱住延湄往河里一翻,下一瞬,一柄长剑从斜刺里出来,直取要害! 第52章 答案 萧澜抱着延湄在河里打了个滚儿,来不及拔剑,顺手摸到一块儿石头打过去,剑锋被打偏,在他背上斜斜划了一道。 那剑利极,萧澜穿着薄甲,甲上的挂片竟直接被斩断,剑尖已见了血。 萧澜拉着延湄站起,右手抽剑,矮身躲过一剑横削,转瞬已连着接了三招。 来人蒙着脸,身材高大,做匈奴人打扮,十招之内未能取了萧澜性命,可能稍有些意外,剑花一晃,这回不奔萧澜,却转向了延湄。 延湄在萧澜左侧,他伸臂格挡,两剑相撞,迸处“铮”地一声,然而刺客的剑像一道白虹,余势未消,凭刃前刺,萧澜来不及再起一招了,猛然推开延湄,硬用自个儿的身子去挡,利剑直接刺入他的肩胛,恰好对上了先前的伤口,伤处还未愈,这下生生被穿了个透! 与此同时,顺着河水,已又有人冲过来。 幸而他们没有走远,程邕听到动静,也立即带人过来,萧澜喝了声:“小心调虎离山!” 赶在这个时候,要么冲着萧澜,要么冲着太和帝。 程邕脚下一顿,立即转头吩咐:“护好车辆!”他自己还是带人冲着萧澜奔过来。 萧澜受了那一下,差差站不稳,但他看见延湄在这转瞬间,已经迅速爬了起来,手里摸了根湿淋淋的枯枝,胡乱挥着自主往他身边靠。 顺水而来的人比程邕快一步,转眼便已来到近前,也没有与第一个出来的人打招呼,直接便杀。 萧澜一开始以为他们冲的是自己,然而,下一瞬就发现了不对。 这些人眼睛里真正盯着的,是延湄! 刀剑所往,也俱是延湄的要害处。他们人数不多,约么五十上下,应也知时间有限,遂毫无花哨功夫,全是毙命的招数。 延湄被萧澜护着,转前转后,手里的枯树杈子被一刀砍没了,胳膊上还挨了一下,但眼里却激出一股子凶狠和无畏来。 顷刻间,程邕带人围上,那五十人绝非善茬儿,但萧澜这边人数上有绝对优势,他们分三层围成一个圈,将萧澜和延湄护在里头,其余的将那五十人围起来。 刺客的头目皱了下眉头,左冲右突,但已靠近不了延湄。 如此下去,战至疲累,他们很有可能被生擒,他打个哨,余人全朝他身边聚拢,明显是聚力攻击一处,杀出条血路。 程邕喊道:“别让他们跑了!” 萧澜却两指分开,冲他做了个手势,意思“不必,趁机放他们走”,程邕以为他伤得太重,要撑不住,忙两手一绕,让围着的人换防,就在队形变化的同时,刺客抓住了空子,一杀而出! 最后有两人仍被围在里面,却当场便给了自己一剑,自刎而死。 程邕抽口气,先问:“侯爷的伤?” 萧澜摆摆手,吩咐他:“挑几个善于跟踪的,去追。不必截杀,远远跟着,摸清他们往哪里去了便可。” 他整个左边肩膀已动不了了,身子歪着,刚才那一剑伤了琵琶骨,那疼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延湄还是没有出声,但沉默而有力地扶住了萧澜,萧澜顾忌她身上有伤,并不敢真的把重量压到她的小肩膀上。 从河里上去,闵蘅也等在河岸,他着急跟着跑过来的,袍角还乱七八糟地噎在腰间,歪着头先瞅了两眼延湄胳膊上的伤,多半是他心里真的着急忧心,这情态没顾得上掩饰,都落在了萧澜眼里。 程邕迅速派了一队人出去,有让人将河里的几句尸体抬上岸来,道:“匈奴人竟还留了一队人马!” 萧澜把延湄拉进怀里,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让她背对着草地上的尸首,说:“应当不是匈奴人。你把他们胳膊和胸口的衣服划开。” 程邕照做,少顷嘶了口气,道:“侯爷,果真没有刺青。” 萧澜也扫了一眼,“他们虽做这身打扮,但动起手来路数与匈奴人并不相同,且匈奴人擅长用刀,这一队人里,用剑的占了八成。” 程邕倒没算这个,又想着后边会不会还有人来,道:“侯爷,咱们要拔营么?” 萧澜想了想,说:“不必。他们若是有足够的人马,大可直接动手,不必非寻我们走开的空隙。加强戒备就是了。” 他现在琢磨的,是什么人非要对延湄动手? 延湄一个女子,不大可能有什么仇家。傅家人做事更是谨小慎微,不曾树敌。 说不通。 他想的稍有些入神,延湄在他怀里挣了挣,一手点在他的伤处,萧澜一痛,这才回神,程邕已经叫了他好几声,伤口得赶紧治。 车里边太狭小,便直接在外头清洗包扎。 没有酒,闵蘅便化了盐水,伤口是个洞,直接浇进去,程邕瞧的一咧嘴,抽口气说:“夫人要么先到车里?” 延湄 没动,她看着伤口溢出来的血,袖里的手慢慢攥起来。 萧澜白着脸冲她笑笑,说:“不妨事,包上就好了。” ——当然不是包上就好了,他左肩至少三个月内不能再受伤,不能负重,更不能舞枪弄棒,否则要废。 几乎就在给他和延湄处理完伤处时,韩林带着余下的人马赶到了。 他们连着经历完几场鏖战,对于杀戮味极其敏感,立即道:“侯爷,有旁的追兵?” “一小股”,萧澜抬抬下巴,“不算大事。” 又问他:“汉中怎样了?” 韩林回道:“我们走时尚且混乱,但收拾完残局多半就反应过来了。” “嗯”,萧澜倒不很急,吩咐:“原地放炊,简单搭几处营帐,四更末再继续赶路。” 此时已二更天,天色全黑,后面两辆车里是霍氏和闵馨,傅济和傅长启。 霍氏当先下得车来,她已然知晓皇帝被萧澜带着,也没先来问话,径自去掀了太和帝的车帘,太和帝竟还睡着,没醒。 ——早间的药里有安眠之用。 霍氏露出抹得胜的笑容,使劲甩了下帘子。 傅济伤还没好,走路都不利索,傅长启扶着他,远远见着延湄,老泪纵横,身子不停发抖。 ——傅长启来前只知傅济受伤了,韩林没敢跟他说延湄被匈奴人抓了,否则他非得操刀去砍城门不可。 延湄也怔怔望着,似乎不知道该怎样。 傅济拄着条拐棍,傅长启弯腰扶着他,但此刻,他把拐棍扔开,与傅长启一并,朝延湄张开手。 延湄急喘两口气,看到傅济真还活着,她心里稍松,转头看萧澜一眼,蓦地,拔足狂奔! 直奋力冲到父兄跟前,她才猛地停下,大口大口喘气,腿已经发软了,但是因她没有让傅济和傅长启抱的习惯,即便已经十分激动,也没有扑倒父亲或兄长怀里大哭。 傅长启一手死劲儿按了按她瘦瘦的肩膀,眼圈通红,傅济一手用力抚延湄的头,梗道:“没事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都过去了,没事的,啊。” 萧澜也快步走过来,告了声罪,傅济摆摆手,这并不是他的错。 霍氏直到此地一见,才知延湄竟也被匈奴人掳走了,更要命的是,萧澜竟然把她给救回来了! ——这个儿子不但长大了,简 直是要疯! 霍氏冷冷看着延湄,声音并不大,但一字字道:“你竟然没有殉节?!” 她眼神又逼视着萧澜,意味很明显:延湄既被匈奴掳走,便该当场殉节;她既没死,萧澜进城时便该亲手把人杀了,以全名声。怎竟还将人带回来了! 几乎就在霍氏说完这句话时,萧澜注意到,延湄的脸色变了。 被救回的这一整日里,延湄的神情都一直没什么变化,但此刻,她的眉头拧起来,眼中像是跳着两簇火,还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 她目光极慢地转向萧澜,似乎再问,你也这样想? 萧澜顾不得旁的了,直接将她横抱起来,对霍氏道:“母亲最好收回方才的话。” 那边刚刚搭好了主帐,萧澜此刻没法子让延湄与傅济多说,他点个头,抱着延湄往主帐走,傅济张张嘴,傅长启将他扶到一旁。 进了主帐,才只搭了张木塌,什么都没铺,萧澜把延湄放在上头,吩咐程邕:“守在帐外,谁都不准进来!” 程邕一看不大对,忙将帐帘拉严,自己和韩林一左一右地守着。 延湄坐在塌上,两手撑着木板,终于肯开口了,她问:“你也认为,我不应该活下来么?” 她没有叫澜哥哥,甚至也没有称一声侯爷。 “不”,萧澜道:“你应该活着,我要你活着。” 延湄看着他,刚刚那两簇火苗已经不见了,眼神依旧如从前,像两颗夜空的星星,深远又明静。 萧澜几乎被她这目光摄住,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延湄可能早就想到了这个,她在要一个答案,得到这个答案后,她便坚定不移。 “湄湄,看着我”,萧澜蹲下身子,视线与她平齐,刚刚的话是无法抑制地冲口而出,他怕延湄没有听清,肃了面容,郑重道:“湄湄,你听着,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不管殉节的对与错,落在你身上,就只有活着才是对的,即便是你想死,那也不成。” 延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萧澜与她对视,实际在这一刻,他无比想抱抱她,可不知为什么,竟不敢。 良久。 延湄定定地说:“我没想过死,我想活着。即便你真的要亲手杀我,也不行。” 萧澜心里猛一下澎湃起来。 并不为她这句话,而是在这一刻,看着这样的延湄,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和 触摸到了自己心里汹涌的情感。 这样的延湄。 身上带了一股劲儿的延湄。 他一时无法说清这股劲儿是什么,但他知道,在某些时候,这股劲儿就会出现在延湄脸上,出现在她眼中。 那可能根植在她心里。 萧澜胸口遏制不住地起伏,可是他习惯了克制自己,即便这感情在他心口一波一波激荡,眼中也流转了光彩,也是面上还是静的,他说:“湄湄,你叫我一声。” 延湄唇角已经松动了,但是又抿回去,就是不肯再喊一声“澜哥哥。” 萧澜往前倾了倾身子,他此时真是无比想念这个称呼,因又说一遍:“叫我一声,好不好?” 延湄这下却突然抬脚,一下蹬在他肩膀上,萧澜一个趔趄,仰坐在地。 延湄撑着木板,两脚乱蹬,“啊啊啊啊啊!”她使劲儿乱晃着脑袋,终于在一刻大声、放肆地哭出声来。 随即,她往前直接扑到萧澜怀里,一口死命咬住他肩膀,拳打脚踢,嘴里喊着:“这么晚!这么晚这么晚这么晚……!” 让她等了整整十天。 她从没过过那么漫长的十天。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萧澜一叠声地应着,抬手紧紧抱住她,任她对自己乱打乱咬,觉得这昏暗的、四处还透着风的破旧帐内,真是最好的地方。 第53章 坦诚 延湄哭得声嘶力竭。 到后边已经出不来声,只是一下下地抽噎。 她趴在萧澜身上,清楚他带着伤,而且靠近脖子的地方还被她发狠咬出了血,舌尖甚至尝到了血的腥味,但她不想起来。 后背被萧澜箍得生疼生疼,挺难受,但又矛盾地让她觉得安全。 萧澜在地上躺了一阵,刚刚沸起来的激动稍稍平缓,身上的疼痛开始活了。 延湄方才并没有手下留情,不过她身子还没恢复过来,气力没那么大,萧澜怕她脱力,略松开胳膊,低声说:“莫哭了,一会儿眼睛肿。” 延湄从他身上慢慢翻下来,直接坐在地上,抹干净了泪花看他。 萧澜没有立即起身,——得默默缓口气,同时,他心里在想,是只字不提,让这件事无声的过去,还是将事情都摊开来? 都不行。 眼下的时刻,并不适宜。 可有些话,他还是得问。 萧澜撑着右手坐起来,抿了抿唇,问:“你……怪澜哥哥么?” 延湄垂下眼,揪了棵枯草,萧澜知道她一定是怪的,因歪着头想去看她的眼睛,说:“是我的错。你……” 延湄这时抬起眼,认真地摇了摇头,开口道:“不,这也不是你的错。” 她向来分明,不愿,也不要将旁人的错模糊地都归在萧澜身上,更不想萧澜一直因此愧疚。 她并不喜欢那样一份愧疚。 但要说怪不怪他……延湄把手里的枯草揪得只剩短短一截儿,撅撅嘴,如实道:“的确有一些怪你。” 萧澜心里一紧又一松。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久没睡觉,反应不大像正常人。 延湄在说怪他,他心里头除了心疼外,竟还有丝不知哪来的欢喜。 她一向这般,在萧澜面前,坦诚又直白。 兴许大半的男子倾心于欲语还休的娇羞和你来我往的凭猜,但之于萧澜,他只爱这种明明白白的憨真。 这让他觉得踏实和安心。 他问:“那你的责怪有多少?” 延湄想了想,把拇指和食指分到最开,说:“这么多”,可是顿一顿,她又稍缩短一些,“这么多。” 萧澜一下抓住她的手,把自己的手指从她指缝间挤进去,延湄任他抓着,暂时没有回 握回来,她刚闹腾那一阵子,气力散完了,情绪也渐渐稳定,这时候一打眼,见萧澜的伤口都被血浸湿了,便要起身,说:“把闵蘅找过来。” 从闵大夫变为了闵蘅。 萧澜没松手,拉着她一块儿站起来,冲帐外道:“韩林,去将闵大夫请过来。” 韩林在帐外应了一声,做个请的手势,冲着一脸冰霜的霍氏哈腰,他态度简直谄媚得不像话,但无论如何就是不让进。 霍氏微微冷笑,她其实已经在帐外站了好半天,延湄开头的哭声太放肆,霍氏觉得她太不成样子,便要进去教训几句,可程邕和韩林跟俩门神似的堵在主帐门口,态度十分恭谨,可脚下却是一步不退。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感受到了这个儿子成长起来的强硬。 霍氏心里头一冷,却也愈发清明,听见里头的声音,她面色缓了缓,说:“你们二人常在侯爷身边,也该劝着他些,眼下是闹腾的时候么?他还受着伤呢。先去给他寻大夫吧,晚些让他到我这来一趟。” 程邕拱手施礼,韩林笑道:“是,属下一定把老夫人的话记得牢牢的。” 霍氏“嗯”了声,转身离开,韩林冲着程邕咧嘴晃脑袋,跑去叫闵蘅。 不片刻,闵蘅和闵馨都来了主帐。 闵蘅因不知是谁又伤了,在前头走得飞快,闵馨刚见到兄长,也好个哭嚎了一阵儿,此时还双眼通红,脑袋发晕,紧绷的精神松下来,显得整个人有些傻。 进了帐子,她瞧见萧澜一手拉着延湄,另一边的肩膀斜着,脸色不好,但还冲着延湄乐呢,闵馨刚历了一场兄妹相逢,还有点儿发飘,嘴欠的毛病又犯了,小声嘟囔说:“这才见着,侯爷别这么激烈,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萧澜看她一眼,一反往常地没有横她,倒点点头:“你说的是,往后时日还长。” 闵馨嘿嘿嘿地乐,这些日子里她也挺担心延湄,这会儿见着,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等回去了,我给夫人配些膏子,不收医药钱。” 延湄笑了下说:“行。” “夫人还真答应啊”,闵馨揉揉眼睛,“我就是说说。” 韩林在后头翻了个白眼,闵蘅正将萧澜才缠好不久的绷带解开,绕到身后看了看,皱眉道:“侯爷若再不知珍重自个儿的身子,闵某也没办法了!” “嗯”,萧澜笑道:“下次仔细些。” 延湄歪头看了看,说:“我不好,打得重了。” 萧澜此时右手还拉着她,稍稍紧了下手指,拇指在她掌心摩挲两下,延湄对这动作无比熟悉,这回对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澜哥哥。” 萧澜眉间一动,把她的手攥得更紧。 闵蘅就在他左侧,自然也瞧见了,一言不发地帮他重新处理伤口。 拾掇完,正要出去时,延湄挠了挠萧澜的掌心,萧澜稍稍俯身,问她:“怎的了?” 延湄道:“还有帐子吗?” “有”,萧澜点头,他心里已经隐隐知道延湄要说什么,因而在她未说出口前便先吩咐道:“给闵大夫也备一顶,他身上也有伤。” 闵蘅顿了一下,转身道:“多谢侯爷,夫人。” 萧澜笑笑,示意程邕带人过去, 韩林道:“侯爷,老夫人请您瞧完了伤,过去一趟。” 萧澜蹙了下眉:“我知道了,你去将傅大人和傅公子请过来。” 延湄仰头看他,似乎在端详他的神情。 萧澜任她看,以为她是因为听到霍氏而担心,但延湄看了他一会儿却说:“闵蘅救了我,腿是那时伤的。” 第54章 活该 萧澜不意她就这般直接提及,怔了下,点头说:“嗯。” 此刻,他说什么似乎都不大好。 萧澜清楚,眼下人虽然已经救回来了,延湄也终于肯理他,但这并不意味着,那十天里的一切能够去的干干净净。 她受过的伤害如此,她得到过的帮护亦如此。 否则,按她的性子,不相干的人她根本就不在乎。 那显然的,闵蘅现今在她眼里,绝非是个不相干的人。 但这话萧澜不能问,也不敢问,他稍稍低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不必问过我,往后的任何事情都是,澜哥哥信得过你。” 延湄眨眨眼,道:“一直这样么?” 萧澜回她:“一直这样。” 延湄盯着他看一会儿,把他握着的右手掰开,然后在手心啪啪打几下,说:“活该活该活该!” 萧澜拢着她,下巴在她头顶上来回蹭,轻轻应声:“对,澜哥哥活该。” 延湄又推他,说:“你去,听话。” 萧澜知道她在学当日的自己,便配合着退了半步,延湄推了两下就没劲了,又拿脑袋顶,没好气地哼哼:“我想回家!” “回”,萧澜在她后颈处捋一捋,“稍歇歇咱们就走,先让父亲和二哥来瞧瞧你,他们也惦记坏了。” 延湄嗯一声,傅济和傅长启已经过来了,萧澜便把帐子腾出来让他们说话,自己先去霍氏那里。 霍氏刚被莲姑伺候着擦了把脸,见萧澜过来看一眼道:“你几宿没睡了?” 萧澜样子有些邋遢,说:“前日傍晚眯了一个时辰,暂且还撑得住。” “底子再硬也禁不起你这个熬法”,霍氏舒展了下胳膊,她太久未出过远门,这一趟下来,骨头简直要散架,她指了指萧澜的伤,“往近前来,我瞧瞧。” 萧澜本以为霍氏正怒气勃发,过来定还要先揪着方才的话说,不料她倒缓下来了,但也没上前,只在原地欠了欠身:“刚刚已又包扎过,没有大碍。” 霍氏长吁了口气,叹道:“人长了年岁,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不过是多走了几里路,腰便跟断了似的。你尚且年轻,但也不能总拿自个身子硬抗,伤在你身上,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能好受?我不说,未必就是不心疼。只是你我母子分开这么些年,有些话,不惯于总挂在嘴上罢了。” 萧澜一顿,没成想霍氏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打小见父亲的时日便有限,因而格外奢求些母亲的关怀,尽管仍旧失望的时候居多,但心里又总隐隐有所期待。 那是种天性,谁也改不了。 然而,多半这份心疼隔得太久了,久到萧澜已经皮肉够厚,柔软也换了地方。他本以为自己听了这话会心里发酸,可并没有,更甚至,他心里头略起了层防备,只不动声色道:“儿子记下了。母亲若是身子不适,我将大夫请来给您瞧瞧。” “也成”,霍氏动着自己的脖子,说:“我刚瞅着,随行里可是还有女大夫?” 萧澜立刻就挑了下眉,道:“是有位女大夫。不过母亲无需往旁的上头想了,儿子身上有病,除了延湄,旁人治不好。” 霍氏不料他如此敏感,要说她心里头一丁点儿旁的主意没起那是瞎话,但要说她真想立时怎样那也的确没有。 她方才在帐外看见闵馨,想除了延湄外竟还有个女子,心里确实动了动,不过眼下还顾不上这些,没往太深了想,只先看看人什么样儿,结果萧澜直接给她挑明了。 霍氏有些恼怒,可是很快将气压了下去,虚点点他道:“母亲能往哪上头想?如今这情况,想的了旁的?你什么病,大夫不成还非得那丫头?” 萧澜袖着手不吱声。 霍氏皱着眉寻思,一时没琢磨到根儿上,但想起萧澜打小身边便没丫头伺候,又在佛寺里呆了五年,莫不是生了甚么怪癖? ……延湄也吃斋念经? 她咳了声,顺着便转了话说:“人你救回来了,想怎么着?” “和从前一样”,萧澜抬起头道:“母亲先前的话不需再提,儿子主意已定。” 他不想跟霍氏说太多,因为这不是商量,霍氏却道:“罢了,你若真想清楚了,那便由着你。只是需得记着,你今日将这篇翻过去了,来日也不能再戳她的伤心处。” 萧澜意外地看着她:“母亲……?” “做什么这般眼神?”霍氏哼一声,“我又并非是石头草木,方才也在帐外听见她的撕心裂肺了,我也是为人母的,怎能不动容?况且,都是女子,我知道这里头的艰难。” 萧澜抿抿唇,垂眼道:“多谢母亲体谅。” 霍氏面容柔和,长长叹了口气,母子间说话的氛围终于缓和了些,霍氏又问:“狗皇帝一直睡着,你可是用药 了?多时候能醒。” “大约明晚。” “也好”霍氏道:“当日是母亲不周全了,不知道你是想这般。你如此决断,母亲该欣慰。” 萧澜欠着身子,略有些不自在,打小没受过霍氏的夸赞,不大适应。 霍氏分寸把握的很好,只这两句便打住,冲他抬抬下巴:“回去歇一觉吧,眼睛都要睁不开了。遣女大夫来你若怕我别有居心,便令换旁人来,得叫他给我熬两副去痛的药。” “那母亲也歇一歇”,萧澜打帐中出来,在夜风中吹了片刻,那股不自在才慢慢散了。 帐里,莲姑道:“侯爷瞧着冷淡,心里头实际是个重情的孩子。老夫人从前是对他太严苛了。” 霍氏却挑挑眉,闭起了眼睛,幽幽道:“他大了,与小时候不相同了。有了自个儿的人马,也有了股子威严,便是我这个母亲也不能轻易置喙。可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千变万变,禀性变不了,一贯的吃软不吃硬。哼,这我最了解了。” 莲姑张张嘴,想说句什么,但看霍氏微勾起的唇角,还是叹口气把话咽了回去。 …… 萧澜还是没有叫闵馨去,让韩林去找了闵蘅。 他回帐子时,傅济和傅长启正从里头出来,傅济前襟都湿了,欲言又止,傅长启扶着他一只胳膊,“父亲,有什么话等到了地方再说罢。晚些还得赶路。” 说完又稍微一摆头,指了里面,“阿湄太累了,睡着了。” 萧澜能猜到傅济要说什么,但此时只想进去看着延湄,示意他们先去休息,跨步进了帐子。 延湄果然已经睡了,行军途中从简,萧澜让人把车上的三床新被都抱过来,此时全铺在了延湄身下,盖的只有一床被子。 萧澜站在塌边呆看了半晌,他不大敢掀了被子躺进去,只得给延湄掖好,自己挨在旁边,盖了身单衣睡了。 这一觉特别扎实,四更末,他还是被延湄给摇醒的,拔营起行。 兵卒和马匹经过两个时辰的休整精神不少,只萧澜反是愈困了,换到马车上更睁不开眼,延湄也差不了多少,但是马车晃晃荡荡,萧澜怕她从窄榻上掉下来,就直接睡在塌下的厢板上,延湄若是掉下来,他便能在底下垫着。 好在延湄是半趴着睡得,一路倒没滚下来,只是后来睡渴了想要喝水时,一脚踩在了他肚子上。 萧 澜被踩醒,两人茫然对视了半晌,延湄睡得有点儿糊涂,软着身子往他身上一倒,说:“你怎睡在下面?床晃得厉害。” 萧澜比她清醒些,看日光从车帘缝隙照进来,将蜷着的腿稍微伸直,问:“是要喝水么?” 延湄趴在他身上闭着眼哼哼。 萧澜一动不敢动,车厢窄,无法让他将身子整个儿舒展开,颠了大半日,腿脚发僵。 延湄在他身上蹭了半刻,渐渐醒了,坐起来左看右看,“咱们在车上。” “糊涂劲儿过去了?”萧澜笑笑,伸手给她,说:“拽我一下,起不来了。” 延湄嘟嘟嘴,但还是伸过手拉他,萧澜起了一半,延湄却忽然松手,一根指头在他腋下点了点,萧澜一下又倒回去,笑模样地看着她使坏。 延湄自己喝了口水,问他:“你渴不渴?” 萧澜嘴唇有点儿起皮,说:“渴。” 延湄便咕咚咕咚大声喝水,故意让他看着,等真的把壶里的水喝完了,揭了壶盖儿给他看,“没有了。 萧澜说:“那我忍着。” 延湄瞥他一眼,又伸出手,“起来。” 萧澜便笑呵呵地握她的手,结果起到一半,延湄又松手把他推倒回去。 萧澜躺在厢板上看她,延湄半蹲着身子:“还敢叫我拽你起来么?” 萧澜抓住她的手,这会他自己丁点儿力不用,延湄要是松手,他就得咣当一下摔脑袋,他索性闭上眼,延湄咬咬嘴唇,中间还是停了一下,萧澜身子往后一仰,她伸手扶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拽得坐了起来。 萧澜去胡噜她的脑袋,延湄却瞪他一眼,挑了帘往外开,远远的似乎起了烟尘。 程邕打马过来道:“侯爷,应是宁王等人追过来了。” 第55章 脾气 走了两日一夜,沈元初和萧真终于带人追了上来。 攻城时,萧真在东门,沈元初在西门,匈奴两路疑兵一出,边追边打了大半日,沈元初追到的是驾空车,萧真追到的则是断了腿,身上被缠了圈炮仗的六皇子萧旻。 一碰头儿,没见着皇上的影儿,沈元初反应还算快,立即带人出了正门往北追。 直追到渭水,他们一时不能确定太和帝是已被匈奴人带走还是被萧澜救了下来,合计一阵,见有向东的马蹄印,只得先不停脚地往东走。 来得急,人马有限,只三千轻骑。 萧澜看一眼越来越近的烟尘,吩咐道:“既然追上来了,便列队迎着,正也到了午饭时候,就地架起炊灶,不耽误功夫。” 说罢,又转头问延湄:“饿不饿?” “饿”,延湄鼓着嘴,爱答不理地说:“要吃肉。” “这几日还不成”,萧澜缓声商量,“你连着饿了好些天,得先吃软烂的粥缓一缓,否则肚子疼,慢慢好了再吃肉。” 延湄哼一声,她并不是真的想吃肉,而是经了这一番,十天里没有一个亲近人在身边的空无感还没有全部褪去,且生了些莫名的小脾气,似乎需得萧澜时时刻刻注意到她。 萧澜摸摸她的头,猫着腰起身,说:“我先去看看,顺便给你打水洗把脸,还要旁的么?” 延湄稍团了下身子,摇摇头,萧澜敏锐地感觉到她情绪的动荡,试着伸手搂住她,延湄往后撤了一下,但后来就不动了。 萧澜掌心一遍遍轻抚她的后颈,低声道:“我在这里呢,就下去看看,再不会丢下你了。要不你跟我一起?” 他想延湄可能是还记着这个。 延湄似乎被安抚到几分,但她的心思并不全在这个上头,闷声说:“我怪难受。” 萧澜忙把她背上和胳膊处的伤又看了一下,道:“又疼了?澜哥哥……帮你吹吹?” 说着,在她缠了绷带的伤处轻轻吹了几下,延湄却摇摇脑袋,说:“不是,我这里难受。” 她指指自己的心口,——心里头难受。 随即,又把自己从头到脚比划了个圈儿,烦躁地跺着脚撒泼说:“都难受,都难受!” 萧澜心要碎了。 他无法分毫不差地感受到延湄心里的滋味,既揪心又无措,只能抱着她说:“过去了,湄湄,都过 去了。要么,你再打澜哥哥一顿。” 他以为延湄应该是又想到了那十天里的情景。 但延湄并不是。 在汉中里,她脑中实际并无太多的想法,几乎就一条:留住命,萧澜肯定会来救她。 萧澜来了,她得了救,见到阿爹也活着,那伤就去了一半,再等哭过闹过,虽然心中还留有些影子,可并不足以绊住她。 然而,随着平复下来,她心里头渐渐生出股子酸酸涩涩的感觉。 不知来自哪里,因着什么,让她摸不着,弄不清。 延湄从前没起过这滋味,也说不明白,烦躁得很。 这股情绪使得她既想每时每刻地看见萧澜,可是看见了,又觉得怎么着都不对。 延湄生气。生自己的气,也捎带上萧澜。 因而,等外头沈元初和萧真已经带着人马到了跟前,萧澜还没有下车。 除了一队人马已经在架灶做饭,剩余近万人列队相待。 沈元初和萧真当先冲到前面,带起一小片尘土,勒停了马,紧喘两口气,沈元初先开口道:“颖阴侯何在?” 萧澜在车里头已经听到了动静,不过没有立即下去,延湄从他怀里挣出来,说:“你去。” “好些了么?”萧澜在她手心里轻轻搓着。 延湄推他,萧澜嗯了声,又说:“放心,耽搁不了太久,再有两日咱们便能到家了。” 他慢腾腾地打车里下来,外头程邕正抱拳打招呼:“宁王殿下,沈大人。” 话音儿刚落,六皇子萧旻打萧真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劈着嗓子叫唤道:“萧澜!你把父皇怎么样了?劫持圣上,你要谋反不成?!” 他断了一条腿,被匈奴人折磨的够呛,虽然捡回条命,但后头什么也甭想了,走时萧真不乐意带上他,他抱着萧真的腿哭,实在是对汉中那地方都生了阴影,等喘过口起来,就又开始谁也别想安生。 萧澜瞥他一眼,也没有上马,只在原地散漫地欠了欠身,“宁王,沈大人,一路辛苦,下来用些饭?” 萧真掩袖咳了几声,抬抬下巴道:“哎,皇上呢?是被匈奴人带过了渭水还是你救下来了?” 萧澜一挑眉,边往起炊的地方走边说:“尚算侥幸。” 他语气吊儿郎当的,不甚端肃,萧真便一抬腿跳下马,问:“那父皇呢?” 萧澜指指较宽的那辆车驾,萧真转身奔过去,在外头叫了声:“父皇。” 里头没甚么动静,萧真要打车帘,韩林伸手挡,萧澜抬抬手,示意让他瞧。——车里果真是太和帝。 他似醒非醒的,日头照进车里,稍稍睁了下眼皮,也不知看没看见萧真,皱皱眉,翻个身继续睡了。 萧真施个礼,放下车帘,大步过来一拍萧澜肩膀:“幸而救下来了!” 萧澜横他一眼,沈元初也下了马,萧旻在后头叫:“你们还不快回来!这贼子没安好心!” 沈元初没吱声,过来拱了拱手,“颖阴侯既然救了陛下,为何不直接返回汉中?却是要往哪里去?” 萧澜笑道:“我好容易刚刚救了陛下,沈大人就要与我抢功么?” “我此次护驾不利”,沈元初道:“怕是难逃一死,现今只求能将圣驾安然送回京中,功劳都归颖阴侯,我绝不多言半句。” “我信不过你”,萧澜让人舀水洗了把脸,拉着腔调说:“况且此地距汉中已远,我自然要朝着最近的濮阳去,这也是皇上的旨意。” 这话纯属扯淡,在渭水附近且不说,就按眼下看,最近的也是南阳,过了南阳才是濮阳。 “哎哎哎”,萧真扯扯他,自从经了午子山一战后,他总觉得自个儿欠了萧澜几条命似的,十分拉不下脸来。 沈元初眯起眼睛,左手握住了剑鞘,半晌,沉声道:“颖阴侯若是想行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一套,我劝你还是死了心罢。朝中旨意刚到,因尚不知多久能破城,为根本计,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已然登基了。” ——是以,严格说来,太和帝如今已经是太上皇了。 萧澜笑起来,全不意外,反对着他道:“新帝眼下满打满方一十三岁,沈大司马总揽朝政,到底是谁挟天子令诸侯……可真不好说。沈大人若是不放心太上皇,大可跟着我等一路到濮阳,太上皇伤的不轻,需要个安心的地方休养。” 沈元初面色端凝,抿唇不说话,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但不管打甚么主意,他扫一眼萧澜阵里的近万人,硬来定是不行的。 “沈大人若不敢”,萧澜摊手,“自回京中报信就是,现今太上皇的旨意看来抵不上大司马的一句话。” 沈元初身系名门,胆量绝对是有的,将剑一杵:“我自然要随侍太上皇左右,汉 中那边得了消息,很快就会报给朝廷,颖阴侯若是没有旁的居心,太上皇回京后,定会奖赏你。” 萧真道:“我也跟着去。” 萧旻气得在后头喊:“三哥你傻了不成!快护着我回汉中,调兵马把父皇抢回去!” 萧真不耐烦地啧两声,过来道:“要么你也跟我走,要么你就回去。” “我才不跟着你们!”萧旻拿马鞭子指指他,“你也没安好心,你们都不是好东西!父皇!” 车驾里静悄悄的,没人应声。 萧旻骂一句,萧澜转过脸来看他,他又有些怕,指着领头的一人,“快带我回去!” 那人看着萧真,萧真挥挥手,“留下一千人,其余你们护着六皇子回去。” 程邕暗暗看萧澜,萧澜笑一声,并没把萧旻看在眼里。 本以为要僵持一阵子,不料没费甚么功夫,在原地略略用过饭,沈元初要到太和帝的车里去随侍,萧澜也由着他。 他打了水给延湄擦脸,又叫单煮了份清淡软烂的粥,给延湄端到车里,延湄乖乖吃了,结果吃完撇着嘴跟他说:“不爱吃。” “我知道”,萧澜笑了笑,温声哄她,“你爱吃的是胡麻粥和山药粥,还有顶酥饼、千层饼、水明角儿,还爱吃芙蓉肉,等你好了,一样样儿的都叫你吃个够。” 延湄听他都说对了,心里头方舒坦些,脚上穿着绫袜去踩他的靴子,她两只脚能搁在一只靴子上,使劲儿踩踩踩,萧澜索性坐在她旁边,一只脚伸过去,由着她闹。 之后路上没再停,疾行了一天半,终于到了濮阳。 第56章 迷障 离开了三个多月,濮阳并没甚么变化。 夏日时,城墙外爬满了常春藤,现已深秋,有些枝叶枯萎凋落,常叙便索性让人全部清掉,城墙外搭了许多木梯,兵卒们正有条不紊地将这些藤蔓勾砍下来。 太和帝昨儿夜里终于醒了,睡足了时辰,精神恢复不少,总算不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看见沈元初在自个儿车里,苦叹一声:“哎呀,阿初啊,朕不该不听你父亲之言呐!” 沈元初心道,如今再后悔也晚了,此事实在没甚好提,他提袍在车厢中行个礼,压低声音道:“太上皇可知眼下是要去哪里?” 太和帝一愣:“太上皇?朕都成了太上皇了?太子登基了?” “是”,这倒也没甚么好隐瞒,沈元初如实道:“当日往京中急报,朝中百官乱了阵脚,为稳人心,只得先让太子登基,待迎了太上皇回去,大位自然还要交还。” “嗯”,太和帝乐了乐,静了半晌,又似乎才反应过来,觉得这事颇是好笑一般,自顾自笑地停不下来。 他掀开小帘往外瞅了眼,乌漆墨黑的,拉着长声问:“这是要去哪呀?” “去濮阳”,沈元初道:“颖阴侯说这是太上皇的旨意。” “是……是朕说的”,太和帝把脖子缩回来,疯癫癫地说:“濮阳好啊,颍川好,朕得去看看。” 沈元初瞧他这模样,估摸是当俘虏时刺激不小,还要再说,太和帝摆摆手,又开始哈哈笑了。 此刻,看着大开的濮阳城门,沈元初有些犹疑,下车寻到萧澜,问:“怎不见此地太守和守城将领来迎?” 萧澜刚把延湄从午睡里叫醒,延湄睡得毛楞愣,满肚子起床气,黑着脸把萧澜手上咬了一口,萧澜瞧着牙印儿还觉得不赖,要笑不笑地探了半个身子出来,道:“沈大人,咱们是一路未停,途中为不四处走漏风声免得节外生枝,也未差人提前报信,太守陆大人怕是还不知太上皇到此,咱们进城再报罢。” 沈元初皱皱眉头,萧真已经打马过来道:“走啊,停在这里作甚?” 萧澜扬扬眉,冲着程邕打了个哨,一队人马进了濮阳城。 按说下榻的地方应该由太守陆文正安排,官舍住起来太小,按例也要寻一座大宅,萧澜给他省了,直接将车驾带进了侯府。 延湄快进城时被叫醒,这会儿总算反过劲儿来,往外瞅一眼说:“到家了?” “嗯”,萧澜微微笑起来,帮她整一整袖口,“到家了。” 延湄心情稍好,下意识冲他笑了笑,但随即又把脸板起来,抬着下巴扭过头去,萧澜去揉她脑门儿,被一巴掌拍开。 太和帝与霍氏的车辆在前,萧澜最后进了府门,冲着程邕招手,不动声色地吩咐道:“晚些将沈元初带的一千人拉去吃酒,入夜便全绑了,莫伤人。” 程邕早等他这句话呢,闻言便道:“侯爷放心。” 打外院进来,随护的人马都留在了外头,车驾一停,萧澜先下车,转身来抱延湄,延湄脸上不乐意,但还是叫他抱下来,萧真在后头瞧见,啧了两声,霍氏正也下车,瞥一眼,当做没看见。 走前留守在府里的耿娘子和白倩早都迎了出来,耿娘子一脸关切,跟在马车后头走了好一段,因见回来的不止两位小主子,一时未敢上前。 萧真这下跟霍氏打了个正正经经的照面,登时“呀!”了一声,瞪大眼睛道:“端、端……”,话卡了一下,意识到叫“端王妃”已不合适,可该称什么?“明慧居士”?似乎也不合适。 在他卡着的当儿口,萧澜已经挑起了圣驾的车帘,点头道:“陛下,请下车罢。” 外围候着的下人们吓了一大跳,赶忙跪下身去,太和帝被萧真和沈元初半扶半抱地弄下车来,——他伤得确实不轻,左脚的脚筋被伊邪挑断了,再加上不时的恫吓和毒打,眼下走路都困难。 “阿澜,朕……”,他话说一半,一眼盯见了正勾出抹冷笑的霍氏,打了个怔愣,半晌,仰头哈哈大笑。 沈元初也看见了,但他只在极小的时候才见过霍氏一面,对她的容貌根本没有印象,但看几人神色,又按霍氏的年纪,已经猜到。 ——之前霍氏到的时候,因直接被萧澜谴人送出营地看了起来,沈元初和萧真都未曾得见,而这半路霍氏极少下车,他二人又随侍在太和帝车里,是以直到此时才真正见了面。 沈元初几乎同时在心里头道了个“糟”,——萧澜偷偷将母亲打金陵里接了出来,为的什么?最大可能,便是要对京中有所动作,恐霍氏被人拿住以做要挟,遂未雨绸缪。 “太守何时到?”沈元初心里转了几个弯儿,面色却是如常,“我正有事要问。” 萧澜一笑,正笑容未敛之际,右手却蓦地出招,身子往前一撞,将沈元初撞后了一步,沈元初立即便去抽剑,萧澜同时也按住了 他的剑柄,韩林即刻带人围上,萧澜直接下了他腰间宝剑。 “委屈沈大人”,萧澜顺手挽了个剑花,道:“站在我的院子里才要找陆太守,是不是有些晚?” “萧澜!”沈元初倒不算惊慌,拧眉道:“你是真要造反不成?!” 萧真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是怎么个情况,也已经被围住了,他嘿了声,指指萧澜:“快让他们起开!刚到府里,水还没喝你一口,作个鸟儿的妖!” 萧澜转个身,背对了太和帝和沈元初,挑眉冲他做了个口型,“为你好。” 萧真愣了愣,脑子竟然跟上了,嘴里咕噜几声,和沈元初分别被带到了东西院,萧澜人多势众,入了这个门,治他们实在容易得很。 但他似乎也没有杀萧真和沈元初的意思,只是叫人把他们看了起来,一应的饭菜酒肉都不缺。 打发了他两个,萧澜将院子了候着的下人也打发了,只剩太和帝、霍氏、还有他与延湄。 萧澜伸手将延湄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太和帝身子站不直,一手扶着车辕,使劲儿喘口气,却朝萧澜招招手,“阿澜,你来。” 延湄闻言皱了下眉头,她看看太和帝,又仰头看萧澜,见他虽勾着嘴角,面色却十分阴沉。 霍氏这时开了口,她声音里有压制不住的得意和一种浓浓的讽刺,一字字道:“皇上,陛下,呵,你终、于、也沦落到了今天。” 太和帝却缓缓笑起来,他没接霍氏的话,仍旧看着萧澜,一点点儿往前挪,说:“阿澜,你告诉朕,这主意你打了多久了?” 萧澜平静道:“挺久了。自我父亲的血溅在皇宫的那一刻,我便一直打着这个主意。” 太和帝走过了车辕那一段儿,没东西可扶,只得歪歪愣愣又往前走几步,腿脚实在是使不上劲儿,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喘道:“那你是打算杀了朕?” 萧澜挑挑眉,过来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道:“在那之前,你还欠了件事。” 说罢,拽着他的领子往后拖,太和帝被勒得满脸涨红,却用气音对着跟在后面的霍氏说:“你看,咱们一家人总算团聚了。” 第57章 起疑 声音太小,霍氏没怎么听清,但是看着太和帝的神情,她片刻便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一家人……团聚…… 霍氏面色微变,但很快,脸上又浮起抹异样的笑。 萧澜将人一路拖至主院的东偏院,进了门,将太和帝搡在地上,眼中已升腾起一股杀机,太和帝感觉到了,他往旁边爬了两下,连咳带喘:“阿澜!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呀阿澜!” 萧澜置若罔闻,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延湄,左手用力握了下她的手,一下即松,他稍吸口气,端肃面容,冲着正堂的方向沉声道:“父亲,孩儿今日将人带来了。” 霍氏也知道这是哪里了,——应正是安放端王萧道成牌位的祠堂。 “莲姑!莲姑!”她猛一下紧张起来,一把抓住了萧澜的胳膊,说:“二郎,等等,等一等。”她泛白的指节微微发着抖,声音也因着紧张有些不稳。 “带了铜镜么?”她问向一边的莲姑。 莲姑看她这样子抹了下眼角,边点头边自随身的囊包里掏出柄小铜镜,霍氏忙对着镜子理自己的鬓发,又慌慌地说:“莲姑,我这样成不成?你瞧瞧衣裳一整日没换,头发也乱了!应当洗漱一番再来的。对对,二郎,你让人备水,先叫母亲收拾收拾,眼下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她眼里蒙了层水雾,现出种萧澜从未见过的惶乱和柔弱来,“我怕……他都认不出我来了。” 萧澜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子往下沉,一手扶住,道:“我先让人带母亲去歇歇。” “不不不”,霍氏却又摇头,恍惚着低声道:“母亲想看看他,还有阿允,阿瑛。” “嗯”,萧澜的声音也略略发颤,让莲姑扶着她,一手解了自己腰间的悬剑,将太和帝拉过来,带着上了廊前的台阶。 这祠堂延湄已经熟悉,之前逢了年节,她与萧澜都要来上香磕头,便走前几步,推开了中门。 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偌大的正堂里,牌位格垒了好几层,但望过去,只摆了三块牌位,正中最上的,正书着——先考端王萧道成之位。 霍氏狠抽了口气,脸色发白,一时竟未能移前,对着牌位喃喃唤了声:“王爷。” 萧澜剑未出鞘,压着太和帝的背,迫使他跪伏下身去,道:“父亲,孩儿今日将人带来,给您磕头认错。” 太和帝趴跪在地上,发出声似哭似笑的动静,眼睛竭力往上瞅,哑 着嗓子叫:“四弟……,皇兄来看你啦!你比皇兄厉害,哈哈哈,把我的儿子养成了你自己的!哈哈哈哈……” 他还没笑完,霍氏攸地转身,反手便狠抽了他两耳光,厉喝道:“做梦!他是端王萧道成的儿子!一直都是!当初那样说,不过是为了保他一命,他自己也知道,阿澜,是不是?!” 萧澜面沉如水,一点点儿将剑抽出来,抵在了太和帝的脖子上,他没接霍氏的话,只冷冷盯着太和帝,“给我父亲磕头认错。” 剑刃儿寒利,冰的太和帝打了个冷战,他费劲地看萧澜一眼,见他眼波丝毫起伏都没有,应该是丁点儿都不信自己的话。 “阿澜”,太和帝老泪纵横,哭道:“你真的……” 萧澜剑尖往前一送,太和帝脖子立即被划出一道血印,他颤了颤,知道在萧道成灵位前,萧澜是真的能杀了自己的。 他两眼一闭,额头抵在地上,终于道:“四弟,皇兄对不住你啊!” 萧澜握着剑柄的手一紧,几乎就要往前送,延湄却拉住了他的衣袖,剑刃撤后一寸,霍氏见状推了萧澜一把,“你难不成还真信了他的鬼话?!当年,你父亲进宫前一日,不是已与你验过?你是萧道成的儿子无疑!今日便用这狗贼的血祭你父亲的灵台!” 说着,便握住萧澜手中的剑往太和帝身上砍,太和帝连滚带爬,含糊不清地说:“双双,你忒狠的心。” 这称呼刺激到了霍氏,她发疯一般胡乱地挥剑,恨不能立即将太和帝乱刀砍死。 萧澜此刻的恨意已稍稍压住,半拽着霍氏道:“母亲若不想让父亲瞧见你这个模样,便先消停些罢。他是必死的,只不过现还有些用处。” 霍氏听见他前半句话身子僵了僵,忽而“啊!”一声,转身往院中跑。 萧澜拉着延湄磕了个头,将太和帝带出堂外,叫韩林:“将人看起来。” 太和帝此时却死抱着他的胳膊,小声说:“阿澜,你不能杀我,我真的是你的生父。 萧澜不怒反笑,他半蹲下身子,也小声跟他说:“我打幼时起,便不断能听见这些疯言疯语,可我一句也不信。” “能、能……”太和帝急切道:“有法子能验。” “我已经验过了”,萧澜声音轻轻的,“在你还没有灭端王府满门时,就已然验过。”他说着把太和帝的手扒开,直起身。 太和 帝猛力摇头:“不,不,那一定是法子不对!” 韩林已经把人架起来,往外走,太和帝始终拧着脖子看萧澜,那神情竟同多年前端王萧道成有些像,萧澜皱了皱眉,却听见莲姑在身后一声惊呼,转身看,霍氏面如白纸,已一头栽倒在地。 他们刚回来,下人还全不知是怎一回事,耿娘子守在外头,听见叫她,赶忙进来,见萧澜正给霍氏掐人中,立时遣了人去找大夫。 霍氏哼出一口气,萧澜才敢叫人挪动她,等抬回房里,忙活一阵儿,闵蘅也已到了。 榻前忙着在瞧病,萧澜一语不发地看着,脑中却已走了神,他蓦然想起当日的情形。 也是个秋日,那天他正午间小憩了半个时辰起来,父亲让人来叫他过去。 若说母亲待他过于苛责,那与之相比,萧道成绝对是个慈父,只要在府里得闲,他总爱陪着小儿子练剑、写字,有时还会带着他与萧瑛比赛骑马,因而萧澜对着父亲比对着母亲要放肆的多,闻言,立即一溜烟儿跑到了萧道成的外书房。 可那日,他一进门便觉气氛不大对。 萧道成坐在案后,眉头紧拧,面前摆着一把剑,一碗水。 见他进来,眉间的褶子更深,默不作声地将剑抽出,萧澜看着他,上前道:“父亲怎么了?” 萧道成不说话,端详了半晌他的眉眼,方矮了身子道:“阿澜,听过滴血认亲么?” 萧澜听过,因在太学里,暗地里便有人指桑骂槐地说他母亲不贞,萧澜为此没少跟人干架,有回就有人神神秘秘说了这个法子给他听,还故意撺掇他试试。 萧澜把那人胖揍了一顿,实记下了。 但他一点儿也不想试,他知道自己是端王的儿子,也只想做萧道成的儿子。 此刻,看到父亲的架势,心里一下涌起了害怕,他本能地把手背到身后,摇头道:“孩儿不知,听也没听过。” 萧道成眼里闪着难过,直起身,先将自己的手指割破,滴了血在碗里,看着他:“阿澜,你也来试试。” 萧澜这时觉得心口狠跳,深秋里,他背上出了一层汗,使劲儿地摇头,往后退,退到了墙角儿,他腿一软,扯着正在变声的嗓音道:“父亲在怀疑什么?!” 萧道成嘴唇发抖,眼眶渐渐红了,父子两个对看,萧澜眼中满是惊惧,萧道成眼里却都是难过,半晌,他眼泪先出来了。 “罢了”,他仰仰头,抬手将那碗水挥到地上,哽道:“为父疼了你这么些年,无论如何,你都是我萧道成的儿子。” 萧澜胸口起伏,他看着那把剑,问:“父亲是想杀了我么?” 萧道成将他揽进怀里,闭眼道:“做爹的下不了那个手。” 萧澜抬着脖子看他,可能是被这一句话所感,他冲外面道:“再去打碗水来!” 萧道成摇头:“不必了。” 萧澜额上全是冷汗,却固执道:“要!” 没多久,水拿来了,这会萧澜先划破了自己的手,滴在碗里,他怕自己过了这下便没这个勇气,拽着萧道成的手指,挤了血滴进去。 现今的萧澜知道这法子实是野撰来的,未必能做得了准,但在那一刻,萧澜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野办法上。 室内落针可闻。 血滴漾开,融在了一块儿。 萧澜眼前瞬间亮了起来,萧道成用力拍了拍他的背,“我儿!” 午间短短的这一刻,父子两个都像过了多少年。 过后,萧道成给萧澜缠手指,交代他:“今日之事莫要与你母亲说。” 萧澜紧抿着唇,露出一丝冷意来,他因此想到了霍氏兴许真做了对不起父亲之事,萧道成却拍拍他,肃容说:“不可暗自诋毁自己的母亲,事情并非外人讹传那般。阿澜,你且记着,你是我的儿,不管发生何事,要护好母亲和姐姐。” 当晚,萧道成进了宫,这几句话也成了父子间最后的交谈。 萧澜呼口气,感觉到延湄在晃他的手,深思稍定,——霍氏已然醒了。 萧澜看着她,心里头却在转念,那个中午的事在后来萧澜谁都不曾提及,萧道成应该也没有告诉霍氏,但是听她下午冲口而出的话,——她是知道的。 第58章 哈哈 时近酉正,暮秋的天色已经沉下来,室内尚未点灯,有些暗,霍氏吐出一口浊气,眼珠缓缓转了一圈,扫过床榻前站着的几人,张了张嘴:“阿允。” 她叫得的是长子萧允之名,莲姑在一旁听见,忙上前两步,弯下腰道:“老夫人可算醒过来了,把咱们吓坏了,侯爷一直在这守着您呢。” 霍氏目光在萧澜身上停顿了片刻,她刚醒,卸去了先前的凌厉,还显得有些迟缓。 闵蘅收了针自脚榻上起来,道:“先喂口水罢。” 莲姑哎了声忙去端水来,萧澜把他从里间让出来:“要紧么?” “倒不算大碍”,闵蘅净过手,到外间边写方子边道:“连日赶路,老夫人身子本就有些吃不消,刚刚应是情绪激动了些,心里头起伏过大,气血淤积,先用几服药缓一缓。” 他开完了方子要告辞,萧澜却道:“还请闵大夫在花厅稍侯,萧某另有事相询。” 闵蘅点点头,“好。” 萧澜转回内间,霍氏已近被莲姑扶着靠坐起来,缓慢地喝水,延湄也在榻前候着,萧澜扫一圈屋子,对霍氏道:“大夫刚开了药,我遣人去抓了煎上,母亲且先歇几日罢。晚些我指几个丫头过来伺候,缺了甚么您便吱声。” 按理应该他与延湄在霍氏身边侍疾,但都是一路辛苦,萧澜亦不愿意把延湄放在霍氏跟前,霍氏也正恍恍惚惚,不想见人在身边晃悠,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意思叫他们先回去。 等他二人都出了院子,霍氏才颤颤地抓住莲姑的手,断续着说:“莲姑,我,我刚刚……看见他啦,我看见王爷啦。” “老夫人”,莲姑给她顺背,“您刚刚是昏厥过去了,还没大醒,这是糊涂话。” 霍氏没听到一般,只自顾自地慌道:“可他不理我,一句话也不肯说,莲姑,他是不是还在怪我?是不是?怪我到现今还叫那老贼活着,怪我怎也还活着!可是我不敢去见他呀,莲姑……” “没有没有”,莲姑给她擦额头上的冷汗,“您别再记着了,来回这么多年,也够了。” 霍氏闭上眼,又慢慢地躺下去,喃喃自语,“不能不想,也没法子不记着。” …… 萧澜带着延湄打霍氏那儿出来,本该先让她回自己的院子,但想了想,还是与她一并去了花厅。 闵蘅等的时候并不长,但正是要用晚饭的时辰,他实已经饥肠 辘辘,耿娘子特吩咐人送了糕点,可他一块未动,水也没喝一口。 萧澜进来冲他点点头:“闵大夫久侯。” “无妨”,闵蘅道:“侯爷要问在下什么?” 萧澜默了默,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心中有疑惑要解,便也不绕那许多的弯子,道:“我想问闵大夫,传有滴血认亲一事,做不做得准?” 闵蘅原本正欠着身子,闻言神色微一动,腰背渐渐挺直,道:“确实在杂书里见过,曾读到一本游医散记里也记录过这法子,应有七、八分可信。” 萧澜的重点实不在这里,他接着问:“那在这中间,是否有手脚可动,以致使结果不同?” ……有的。 这个闵蘅没在其他医书上查到,却在自己父亲的一本手记上瞄到过,——曾写如果水中掺了白矾,即便不是亲生血液也能相容,而若是加入清油,即便是亲生血也无法相容。 闵蘅眯了眯眼,却缓缓摇头:“此间我倒不大清楚,这法子本也就隐秘流于高墙之中,用的极少,侯爷若有用,我回去可帮您查查。” 萧澜定定看他一眼,忽笑了笑,恰耿娘子在外头给延湄端了份茶点进来,延湄正饿,想吃,萧澜抓住她的腕子,说:“洗了手再吃。” 延湄刚从霍氏房里出来时已洗了手,便皱了下鼻子不大乐意,耿娘子掩唇一乐,忙叫人又端了水来,延湄洗手,萧澜便拿着巾子等在一旁,洗完了,捧着巾子给她擦。 动作太自然,延湄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习惯了。 闵蘅在后面轻声道:“其实……这本有个更准更好的法子。” 萧澜给延湄擦干净手,延湄轻轻拍两下,回身时见闵蘅在看她,便冲他笑笑,回到自己位上拿了块儿点心慢慢吃,闵蘅转开眼,说:“叫滴骨法。便是将血滴到骨骇上,如若血能渗进骨骇,便是亲缘;如若不能,则不是。当然这法子只能用于一人已逝的情形,原曾看过一野闻记一富户家里其父疑子非是亲生,便狠心将儿子摔死,埋后,等到皮肉化腐,只剩了骨骇,滴血去验……” 延湄正刚吃完一块儿栗子糕,耳朵里听到这话立时瞪大了眼睛,噎得直拍心口,萧澜一步起来,忙把水给端到嘴边,说:“难受就吐在我手里,你慢一些。” 延湄吞了两口水,把栗子糕顺下去,噎得胸口疼,自己握了拳头一下下捶,萧澜把她手拿开,用掌心慢慢往下捋,延湄喘几口气, 还想着闵蘅的话,眉头蹙起来。 闵蘅满是歉意,有些无措,又没法子上前,在原地涨红了脸,萧澜也不想再说,转过身道:“这几日还要麻烦闵大夫,也请回去歇着吧。” 闵蘅躬躬身子要退,延湄却出声道:“腿伤。” 闵蘅忙摆摆手,垂着眼说:“多谢夫人,侯爷想的周全,单给我的铺子里派遣了马车,在侯府里,都是敞轿抬着走的,闵某都快不会走路了,这伤也用不了多久就会好。” 延湄嗯一声,便也不问了。 萧澜目送他出了花厅,回身把点心挪开些,说:“也先别吃了,沐浴完直接用晚饭。” 延湄抖抖手,说:“不舒服。” 她尚浸在闵蘅说的野闻里,那事情听得她心里头难受,萧澜沉默片刻,道:“回去吧。” 延湄先回房沐浴,萧澜叫了程邕来,问太守陆文正可曾来过,程邕回道:“申时陆大人过来谒见,属下说太上皇一路疲累,正在歇息,改日再召见,陆大人倒也没多说什么便先回了府衙。” “让人留意就行”,萧澜交代,“不必盯太紧,常叙呢?” “常将军还带人在洛水附近设防,估摸明后日才能回来。” 萧澜叩叩手指,常叙这里,他必须得赌一把。 这日安排的人多,跨院和客院几乎都占上了,侯府从外面看没什么不同,实际外松内紧,每个院里都是轮岗值哨。 等沐浴一番,又用过晚饭,已经是二更末,萧澜与延湄又到霍氏院中去了一趟,霍氏已吃过药睡下,俩人顿得一顿方返回来准备歇息。 延湄回到熟悉的地方,而且终于能踏踏实实地躺在自个儿的床榻上,心里头松快得多,抱着被子滚来滚去,萧澜坐在外侧看她,心下却稍有些不定。 ——之前两个人已然是同衾,但这会儿看……延湄似乎没有再与他盖同一床被子的意思。 延湄滚够了,就老老实实钻在被子里,闭着眼要睡。 萧澜咳两声,叫她:“湄湄。” 延湄没甚反应,眼睛闭得更用力,萧澜没话找话,问:“渴不渴,要水么?” 等了好一会儿,延湄才闭着眼吐出几个字:“刚喝过。” 萧澜抿抿唇,有点儿无从下手,心里头也颇是矛盾,一面自知延湄累了一路,该是让她好好睡上一大觉,但一面又总觉长了荒草似的,落不到 实处。 他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轻轻戳了下延湄的被子,问她:“你……冷不冷?” 延湄其实有一点儿,正房里三个多月没住人,濮阳前阵子又秋雨不断,夜里犯凉,加上……她之前与萧澜睡一个被子其实已习惯了,现又变成自己睡必然有些不大适应,但她硬是不动,说:“不冷。” 萧澜吃了个钉子,却莫名觉得好笑,他稍微凑近一些,想来想去,用延湄的法子,问:“那你被里暖和么?” 可能是延湄想起这话自己说过,她睫毛颤颤颤的,终于肯睁开眼睛看他,萧澜被她盯着瞅了一阵儿,开始脸红,指指自己的被子,磕巴道:“你要是冷,我我……” 延湄侧了下身子,打断他的话,直接问:“想一个被窝儿?” 萧澜脸上腾地一烧,跟着她低声说:“嗯。” 延湄皱皱脸,显然对他嗯了一声并不满意,但直接让萧澜说“我想抱着你,跟你睡一个被窝”他一时真是说不出口,但他做的出来。 因伸手试探地抓住了延湄地一个被角,结果延湄毫不留情地在他手上拍了一巴掌,“说话。” 萧澜抿抿唇,说:“想。” 延湄这回笑起来,故意把被子掖了掖,对着他吹口气,哼哼:“我不准。” 第59章 余怒 萧澜失笑,知道她这是在故意气人,可又生怕她心里真存着不乐意,不敢勉强,好在榻里暗,延湄也瞧不见他脸红,萧澜抿唇往前凑了凑,跟延湄脑门儿贴着脑门儿,轻轻顶她。 他没怎么用力,可延湄仰着头哼唧:“疼,疼。” 萧澜撤开一点儿,正想伸手摸摸,延湄却一下抵着他的额头使劲儿,把他脑袋从自己枕头上顶了下来。 延湄:“哈哈哈哈。” 萧澜:“……” 延湄缩在被里,乐得水红色的锦被也跟着抖,她如今已很能抓到萧澜的弱点,——只要自己一喊痛喊疼,萧澜就受不得。 笑够了,延湄侧着身子看他,小声道:“你说。” 萧澜被她捉弄一番,绷了这么久的精神稍松下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散散问:“说什么?” 延湄眨眨眼,“今日。” 说说今日的事情。 下午在祠堂的情形延湄亲眼看见了,亲耳听到了,虽然因不知前事无法捋清楚,但是她心里头隐约有数,想听萧澜说一说。 她并不好奇于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想听萧澜说,哪怕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但那感觉就如同两人一起种了桃树,如今又发现了什么,一起悄悄地掀开,看一眼,再一起封存。 她不在意看到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两人一起”。 萧澜略一顿,转过头,一时没出声。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这话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启齿。 延湄等了半晌,见他没动静,气上来了,隔着被子蹬他,“不说不说!什么都不说!” 她往萧澜腿上乱蹬了一气,呼啦一下把被子扯过头顶,将自己整个儿裹起来。 萧澜有些明白她心里的意思了,稍觉意外,可又该在情理之中,他自己也有这个准备不是么?否则到祠堂的时候他可以不带着延湄,既然带她一并去了,就是想把自己好的坏的都摊开了给她看。 萧澜去揭她的被子,说:“出来,不闷得慌么。” 延湄在里头团着,“不出来。” 萧澜只得上手,被子扒开,把延湄拽出来,拍拍身边:“坐过来,我说与你听。” 延湄睨他一眼,这才慢吞吞爬起来,挨着他靠床头坐好,萧澜扯过被子搭在两人身上,吁口气,慢慢道:“我方才是不知该怎么说。” 延湄伸手捂捂自己的嘴,示意她谁都不会说。 萧澜笑了笑,目光看向罩了层灯罩的地灯,轻声说:“我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到底是谁。” 长夜寂寂,他语调又低又平,延湄忍不住侧头,把下巴垫在膝盖上打量他。 “我原本认定了父亲是端王,但今日,起了疑心。若我……”,萧澜说到这里,顿住,没法儿再往下说,眉间也蹙起来。 从延湄的方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和稍稍开合的嘴唇,耳朵里听着话,神思却歪了,伸手想去碰碰萧澜的唇角,冷不防这人转过头来,撑着一只胳膊朝后仰身,盯着她问:“若我真不是端王的儿子,你,你会嫌弃我么?” 延湄顺势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之后坐直了身子,认认真真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萧澜见她不说话,心微微提起来,面上却是似笑非笑般的不在意,延湄把人看了好一遭,怪道:“还是你,又不会变。” 那些附加的,困扰着多少人的,她根本就不在意,她看的,只是萧澜这个人,更何来嫌弃? 萧澜打心底里荡漾起来,又暖又踏实,这方想起延湄刚刚摸他那一下。 他合身往前一扑,也不管延湄愿意不愿意了,直接把人抱住,低声说:“你刚摸我做什么?” 延湄这回没挣,伸手在他脸上又摸了摸,拇指和食指还揪着他下唇轻轻一拽,说:“好看。” ——她觉得萧澜的嘴唇怪好看的。 萧澜一下被她撩了个着,稍撑起身子看她的眼睛,“湄湄。” 延湄嘟嘟嘴,一手在他左肩的伤处轻抚,隔着亵衣,能摸到绷带,萧澜僵着身子,只觉左肩处痒得不行,延湄手却下移,最后停在他心口处戳了戳,板着脸教训他,“想什么,要说,跟我。” 萧澜忍着笑点头:“嗯,记住了。” 延湄哼一声,热热的掌心便隔了层亵衣覆在他心口。 帐中静谧。 萧澜口干得厉害。 他目光一点点儿下移,停在延湄刚刚伸舌舔了下的唇上,正一时挪不开,延湄却开口说话了,她问:“我好看么?” 这话延湄之前就问过,那时是随意的,此刻却不知为何有了那么一两分挑衅似的味道,萧澜艰难地将目光从她唇上移开,注视她的眼睛,干着嗓子说:“好看。” 延湄顿了一下 ,又问:“宸妃好看么?”——她不知秦宛姓名,但记住了是宸妃。 萧澜完全不意她突然间提起秦宛,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延湄似乎也不气,又问:“我好看,她好看?” 萧澜咽了下唾沫,说:“你好看。” 按延湄的标准,她也觉得自己好看,甚至觉得闵馨也比秦宛好看。 “真的?”延湄问。 萧澜点头。 不成想,就这一下,延湄彻底炸了。 她推开萧澜,连滚带爬地起来,拍着床榻怒道:“我好看!我好看!你跟她走?” 萧澜瞠目结舌,一时间的确不知道这话要怎么接。 延湄站起来,这回其实顾忌了萧澜的伤,并没往他身上撒气,她抱起被子咚咚地往床上摔,以示她的怒意。 直到这一刻,那些不明根由的,积攒在她心里的剩余火气才算全部发了出来。 耿娘子在外头听见动静,心说这怎头一晚上便叮了哐啷的,忙问:“侯爷,夫人,要进来伺候么?” “不用”,萧澜的声音断续传出来,“你去歇下罢。” 耿娘子又坚守了一阵儿,听里头的动静似乎小了些,这才回去。 屋里,延湄摔得累了,被子滚成一团,纱帐也被她被扯掉了一条,摊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萧澜自然也受了波及,枕头和被子都被扔到了床下,延湄扯着床帏把他裹了两圈…… 萧澜默默地从床帏里扒出来,默默地捡回自己的枕头和被子,抿抿唇,说:“还是让我睡这吧,夜里你要什么也好有个人。” 延湄这一通积怒发泄完都出了汗,她看萧澜站在床榻边,孤零零的,又也不好受,一瘪嘴,唤他:“澜哥哥。” 萧澜袖子一颤,一腿跪在榻上,身子撑在延湄上方,说:“嗯,我在呢。” 延湄抽抽鼻子,“委屈!” 她自己也不知道哪里委屈了,就是想对着萧澜耍赖。 “我知道”,萧澜低下身子,嘴唇贴在她脑门儿上,“我都知道。” “往后有什么事都告诉你,再不跟旁人走了,你说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延湄眨眨眼:“比我好看的呢?” 萧澜在她耳边说:“没人比你好看。” 延湄觉得这还差不多,心里头才算翻过篇儿,小小哼了声。 被子都被她摔赶蛋了,萧澜只好又去抱了床新的来,正是去岁傅母给做的那一套,延湄钻进去,总算没有把萧澜撵下床,给他留了个被角,说:“睡。” 萧澜不敢得寸进尺,只好隔着点儿距离盖了个边,在被里摸索到延湄的手,握住。 延湄赏他个小白眼儿,到底没抽手,呼呼睡了。 甫一躺在自家床上,两人心里都安生得多,这一觉直接睡到了辰时,太阳照屁股。 萧澜先醒,一动胳膊,发现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他把延湄又搂了过来,对着帐顶平复了一下翘起的嘴角,慢慢抽了胳膊起身洗漱。 刚换过衣裳延湄也醒了,手在身旁摸了摸,下意识就喊:“澜哥哥。” 萧澜抓着她的手晃一晃,说:“起来吃点儿东西。” 耿娘子带着小丫头端了水进来,禀道:“侯爷,舅老爷正寻您呢,请您过去说话。” 延湄一听忙坐起身,萧澜道:“我先去,你且不忙,喝些粥再过来就是。” 延湄嗯嗯的点头。 萧澜笑笑,先去了傅济和傅长启的院子,他爷俩儿起得早些,饭已经用过了,萧澜有些不好意思,施礼道:“父亲,二哥,我今日晚了。” 傅济忙摆摆手:“侯爷一路辛劳,理应多睡些时候。” 傅长启没说什么,直接道:“侯爷,我今日便得先返回京里。” 傅济的伤尚还没好,且他本是太和帝的随驾,需得留在这里,但傅长启无妨,随时能走。 “怎这样急?”萧澜道。 傅长启稍叹了口气,道:“在往汉中的时候,也接到了家中大哥的来信,说母亲病倒了。” 第60章 寻常 当时丈夫和小女儿都身在险境,京里头得着信儿,再一乱,傅夫人还不知得急成甚么样子,这病估摸都是急出来的。 “大哥可说母亲病势如何?”萧澜道:“是我疏忽了,该先遣人回去报个信儿。” 傅长启叹一声,道:“信里也没细说,只叫尽快回去,我到了魏兴之后因见父亲伤势颇重,一时不敢离开,送到此地才算放心些,这便走了。” “我派人与二哥同去,收拾些东西,骑快马。” 傅长启点点头,又看向傅济,傅济连着喝了十几天的药,脸上有了血色,只是毕竟上了年纪,恢复得慢,说话还发虚,他苦着一张脸,咬牙道:“侯爷,要不今日,让长启直接把阿湄也带回去罢。” 萧澜蹙了下眉,“父亲的意思是?” 傅济摇摇头,抹了把脸道:“阿湄是打匈奴人那儿回来的,这侯爷清楚……可傅家是小户人家,只求儿女们平平安安活着,名节什么也顾不了那么多。侯爷若是还念着这一年来的情分,肯让阿湄好好回来,我们这便把她领家去……” 傅济这话倒不是作假,他真有这个心理准备。 萧澜听他说完,一撩袍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道:“叫父亲不安,是我的错。但还请父亲与二哥信我一回,湄湄是我妻子,无论发生了什么,萧澜都会终此一生,珍之,重之。” 说罢,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傅济含着泪,他是过来人,虽然未必能看透人心,但萧澜眼中的情意的真假他还是能瞧得分明,因受了他这礼,又问:“侯爷想好了?” 萧澜道:“其实此事不需想,但这样说父亲多半觉得我是信口一说,总之,您瞧着便是。” 傅长启舒了口气,傅济起身将萧澜扶起来,拭泪道:“嫁的如此夫君,阿湄也该知足了。”傅长启一笑,“如此,我也能安心回去。” 他话音儿一落,正赶上延湄进来,怪怪地看着他们三人。 傅长启在底下悄悄摆手,意思先别告诉延湄傅夫人病了的事,延湄见过礼,看傅济还与萧澜泪眼相看的模样,便过来拉了下萧澜的手,说:“阿爹?” 萧澜回握了她一下,这小情态落在傅济眼里实是高兴的,心里头心疼闺女,但口中训斥道:“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太贪懒!侯爷身上带着伤,你该更早些起来伺候,且还有老夫人那里该早早去问安,这急火火地跑成个甚么样子!“萧澜忙道:“是我 瞧着她身上也有伤,让她多睡些时候,父亲要责便责怪我吧。” 傅济心里头听着宽慰,脸上还板着瞪了延湄一眼。 延湄甚少瞧着他这样严厉,且也知道今儿起得确实晚了,便乖巧地又福了个身,说:“知错了。” 傅济见她这样,一脸的严厉也要撑不住,咳一声道:“成了,莫在这儿耗着,我身子已没大碍,快去给你婆母问安。” 傅长启正也该与霍氏辞个行,遂与他们一道。 小两口昨夜闹了半宿,今儿完全不见痕迹,反更有乐子了似的。 萧澜问延湄:“早饭刚用了么?” 延湄点点头,说:“一碗薏米粥,两块儿炉饼。”她顿一顿,从袖子里掏出块儿帕子来,递给萧澜,抬着下巴说:“吃不了。” ——帕子里包了四块儿热乎乎的炉饼。 萧澜还没吃早饭。 他忍着笑,也不戳破,点头道:“吃不了正好留着给我,我饿了。” 延湄哼一声,意思便宜你了。 傅长启跟在后边,原还想插嘴说两句话,一瞧这情形,心说我还是闭嘴吧,果然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 再好的妹子也一样。 哎…… 到了霍氏的院子,她倒也刚起来不久,因早饭前得服药,莲姑刚煎完端进来,满屋子的苦味,见他们进来,颔首道:“早饭用过没有。” 萧澜道:“已用过了,母亲昨晚睡得好么?” “吃了药睡得还成”,霍氏看见了傅长启,因路上已见过,说:“舅老爷也在。” 傅长启端端正正行个礼,道:“给老夫人请安,晚辈今日便得赶回京里去,特来跟您辞个行。” 霍氏稍微露出点儿笑意,“怎走得这般急?是衙里头有事?” 傅长启洒然一笑,道:“晚辈不是在衙里谋差,来去倒自由,只是家中有些琐事要打理,不得不先回去。小妹在这里,到底年纪轻些,若有甚么不妥帖的,还请老夫人多见谅。” 霍氏嗯一声,气息有些不匀,说:“都是一家人,舅老爷无需这样客气。” 傅长启朝延湄使个眼色,霍氏该喝药了,延湄这些礼上都是很知道的,做媳妇的该伺候着,因也上前,跟着莲姑帮她围了巾子,莲姑端了药,她便去端水。 霍氏看她一眼,倒也没现出不满意 来。 他们稍坐了坐,霍氏精神头不大,几人便请过安出来,傅长启也都收拾的差不多了,赶着时辰走,萧澜派了二十人与他同去,出侯府这条街口时,见闵馨正等在那里。 延湄看了看,问:“找我?” 闵馨的表情跟吃了口黄连似的,点头“嗯嗯,是是”,然后又摇摇头,“不,不是。” 延湄看向萧澜,萧澜一挑眉,“父亲的伤当时在魏兴还多亏了闵小娘子,该叫二哥当面给人家道声谢。” 延湄眨眨眼,她回来后也知道,但当时傅长启不也在魏兴,要道多少声谢不该早当面说过了? 萧澜也不管,自顾自地拿出延湄先给他包的炉饼,就着车里的凉水吃,延湄看他吃得香极了,好似跟自己早上吃得不一样,嘟嘴说:“我尝尝。” 萧澜掰了一块儿给她,延湄叼过来,吃几口也没尝出什么不同来,奇怪地盯着他看。 外头。 闵馨捧了个小钱袋,递给傅长启,傅长启道:“这是?” 闵馨怪不好意思,咬唇道:“我之前说过,若是我哥哥这次能得救,我便再也不要这些银钱了,这是你之前给的,总共五十两,还给你。” 傅长启想起这是她那时在魏兴,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许愿时抽抽搭搭说的话,便失笑着摆摆手,“闵小大夫说的是之后,这是之前的,不算。” 闵馨欠着身子往他手里塞,说:“都算的,我发过誓。” 傅长启不接,奈何这样塞来塞去的实在不好看,只好将钱袋拿在手里,顿了顿道:“这份钱是你挣的,拿的理所应当。” 闵馨冲他笑笑,说:“你放心吧,我还是会帮你看着小夫人的,不让人欺负她。” 傅长启也觉出她的不容易了,定定看一眼,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闵馨用脚尖儿搓小石子,“那,那是什么意思?” 傅长启微微叹了一声:“这钱你留着,万一有个用处……” 闵馨道:“我不要!” “但我身上,没拿闵大夫当日写的欠条。” 闵馨“嗯”一声,道:“那你下回来了还我。” 傅长启看她一会儿,只得把钱收了,说:“好。” “那你……走罢”,闵馨放低了声音,“一路多,多保重。” 傅长启笑笑:“闵小娘子 也请多保重。” 闵馨听他终于不称自己是闵大夫了,抿嘴一乐,靴子使劲儿搓了下地,转身快步走了。 延湄远远地没瞅明白,等傅长启回来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儿,傅长启也不窘,笑嘻嘻地任她打量。 直送到城外,傅长启走没影儿了,延湄才跟着萧澜回去。 隔天,常叙带人打洛水回了城。 第61章 冒险 他已经接到了信儿,回来稍收拾一番,直奔了颖阴侯府。 萧澜在远香堂里等着,程邕看了看两边曳地的帷帐,低声道:“侯爷,真的不用让人在帐后设伏么?这帷帐颇厚,二十人屏息,常叙察觉不了,万一……” 萧澜正在看金陵的详图,没抬头,问:“常叙带了多少人来?” “远远看,倒只带了一名副将。” 萧澜嗯了声,程邕明白他的意思,还是道:“可那不一样,侯爷不能有闪失。” “这个险,是值得冒的”,萧澜从地图中抬头,笑着看向程邕,“咱们现今身处濮阳城中,若不能收服这十万守军,即便杀了常叙,一旦引发兵变,就是用最简单的法子,也能把咱们生生困死在这侯府里。” “但……”程邕想说他们早与濮阳军打成一片,且下了些功夫,也探过军中动静,真生兵变,至少能有三分之一的人倒向他们这边。 萧澜摆摆手,道:“也不是无底线的冒险,除了远香堂,其他地方的守卫依旧加紧。我这里的动静暂且不必管,但若半个时辰后,尚有刀兵声,你便可带人进来,将常叙就地格杀。” 程邕这才放心些,领命退下。 常叙进府时,果然只带了一名副将,进到远香堂,也留在了门外。 “侯爷”,常叙大步过来,先于萧澜碰了下拳头,才施礼道:“可算回来了!” 萧澜自桌案后绕出来,亲自给他到了杯水,“多亏将军在后头截了匈奴的援军,否则还难说的很,咱们可有伤亡?” “有,倒不大”,常叙道:“分股伏击,打完就跑,最后一路伏兵还没有用上,匈奴人疑神疑鬼,停滞不敢往前,最后只得返回中京,我带人追,也不敢追得太紧,只把声势做大,左右这回目的不是打,是将他们撵回去。” 他说完,把杯中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萧澜点点头,暂且不再说此事,转而道:“将军进府前,可知此次不但我回来了,太上皇也被我带到了濮阳。” 常叙拿着杯子的手一顿,一边粗眉挑起来:“知道,这不正到府里来谒见圣驾。” 萧澜也不绕弯子,看着常叙,开门见山道:“圣驾怕是不能让将军见了。” 常叙手里的青瓷杯子转了转,“侯爷这话是何意思?” 萧澜朗然一笑:“到了这个份儿上,我需与将军说实话,汉中一战,将太上皇救出来,本该立 即护送回京,但我未知会旁人,直接回了濮阳,必然是心存不轨。” 常叙四平八稳地坐着,闻言哈哈笑了声,他倒是头回听人说自个儿“心存不轨”,还说的这般坦然的。 但笑完,脸色旋即一沉,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刀柄,“侯爷,这是要反?” “是”,萧澜长长揖了一礼,“旦请将军与我同路。” 常叙眯眼,目光缓缓扫过两侧帷帐:“若常某不愿呢?” 他与萧澜共过生死,交情匪浅不加,但认他为主,跟着他造反又是另外一码事。 萧澜一指桌上的佩剑:“比一场,将军杀了我,自然可以从这里走出去。” “那还废什么话!”常叙前一刻还眼中带笑,下一瞬已抽刀在手,一记横扫千军直切萧澜腰腹! 萧澜连续旋身,急躲过他这一招,右手摸到桌上宝剑抽剑回挡,常叙一刀已经扫在了桌腿上,咔嚓一声,桌腿被砍掉半截,桌案咣当歪倒。 刀势不缓,尽指萧澜要害。 转眼过了三十余招,萧澜渐渐落了下风。 ——非是武艺不精,而是他背着左手,只用了右手迎敌。 其实不背过去也一样,他左手暂时也使不得。 常叙自然也注意到了,可攻势非但不减,反愈发迅猛,五十招之后,他觑到了空子,刀背猛一下拍在萧澜的腕子上,萧澜手腕一麻,堪堪握住手中剑,常叙的刀锋已经到了他的颈边! 只要再往前两寸,顷刻便可取了萧澜的性命。 萧澜一声未出。 常叙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光火之间,他的刀一撤,从萧澜身前滑过去,一下扫向小桌上的杯盏,啪嚓一声,杯盏落地,摔个稀碎。 堂内静了片刻,常叙“嘶”地抽口气,大步走向两边的帷幔,大刀一挥,帷幔斩落半截,后面空空荡荡。 ——竟真未曾埋伏一人。 萧澜在后面将地上的地图捡起来,其中一张在打斗时被劈了两半,他笑道:“常将军,我输了。” 常叙杵着刀看他,扬起眉毛:“侯爷好胆量。” 萧澜正色道:“我虽不算与将军同在军中共事,然这一年多来,袍泽之谊却深,这是该当的。” ——他有十足的诚意。方才打斗中也是如此,兄弟如手足,因而他未用全力。 常叙明白 ,这是在赌,赌注压在了他身上。 他啧一声又问:“方才我若伤了侯爷,能活着走出这侯府么?” 萧澜毫不隐瞒:“自然不能。” 这就对了! 萧澜笑一笑又道:“实话说,今日常大哥除了与我同路,旁的选择,你都不能活着出去。当然,方才你可以杀了我,这样至少不赔,但你没有,如今,没得选了。” 常叙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好一阵儿,蓦地,哈哈大笑。 他收刀回鞘,整一整衣襟,大步过来,单膝跪地行了个武将礼,道:“颍川濮阳人氏,常叙,见过侯爷。” 萧澜受了他这一礼,上前将他扶起来,在怀中摸出一穿了红绳的玉片,挂在常叙的刀柄上,程邕和韩林不放心,掐着半个时辰一到,立即带人赶了过来,瞧一眼满屋子狼藉,再看看常叙刀柄上的玉片,韩林嘿嘿一笑,在脖里把自己的摸出来,冲着常叙示意。 常叙虚踹他一脚,仔细将玉片收好。 “侯爷打算什么时候起事?”常叙不拖沓,既然已做了抉择,便顾虑起正事。 “便趁此次护送太上皇回京之际”,萧澜把地图对在塌了一半的桌案上,说:“京中地图我已让人详绘出来,将军得详细记下。” 那图刚差差被他毁了,常叙不好意思地搓搓脖子,凑近了一看,图共有三份,一张比一张细致,他道:“看来侯爷想此事已想了许久。” 萧澜颔首:“不错,在金陵时便想,出了金陵更想。” 常叙心里头反倒踏实,谁也不愿跟一个毫无目的、毫无计划的主子。 他把地图揣起来,道:“那我便走了,侯爷怕不怕我出了侯府大门便反悔?” 萧澜乐呵呵地看他,常叙不顽笑了,说:“侯爷还真得让我带几个人,都是我手下的兵不错,但也难免有个别不是一条心的,今天夜里也是得防一手。” 萧澜既交给他的便用人不疑,道:“你自己挑了人去。” 常叙指指韩林,“韩兄弟口才好,让他带几十人与我过去。” “你就直接说我能忽悠”,韩林抹把脸,“走,今儿晚上让你瞧瞧啥叫真正的口才好!” 直至此刻,常叙才终于能算是自己人了。 程邕一路将他们送出府门,回来见萧澜正站在堂中对着外面一行行的桃树苗发乐,程邕看了一眼,窜了一年的桃树 枝条尚细,这时节叶子也落尽了,秃丫丫的,他也不知萧澜看见甚可乐的了,顾着问:“侯爷方才没伤到罢?” “无妨”,萧澜回神,顿了顿又道:“太上皇这两日如何?” “颇是安静”,程邕回道:“只是伤势挺重,有些恶化。” 萧澜抿抿唇:“请闵大夫给他瞧瞧,不日便进京,路上还得留着他命在。” …… 回了内院,闵馨正在,刚给延湄的背上涂完药,说话要走,见了萧澜便笑道:“我正说,擦药一事交给侯爷再好不过。” 萧澜接过她带的一盒膏子闻了闻,药味不大,带一股淡香。 这位闵大夫之前就说有独家的秘方要拿来,今儿总算是寻到了。 “祛瘀除痕,我这东西最好”,闵馨得意地抬抬下巴,“侯爷手上有功夫,按着药力给夫人揉一揉,好得更快。” 延湄趴在榻上,背间盖着件丝绸小衣,看他回来了便哼哼一声。 “有甚么特定的手法么?”萧澜一双手拿剑提笔都在行,按摩从未试过。 “那倒也不用”,闵馨说:“只控制着力道,用掌心揉按便成,早间我已给夫人擦过一次,晚间沐浴后再涂一回,可能会觉烧热,那正是药力。” 萧澜点头,闵馨便冲着延湄小声说:“夫人,那我走啦。” 延湄正正经经地嗯一声,闵馨哼着小曲儿出了门。 第62章 滋味 萧澜刚打过一场,去擦了把脸,坐到榻边看她,问:“抹上药疼么?” 延湄下巴垫在抱枕上,耷拉着眼皮说:“烧烧的。” 萧澜伸手去刮她的鼻子,被延湄抓住,侧脸压着他的掌心,问:“走了?”早饭时萧澜与她说过今日要见常叙。 “嗯”,萧澜手指在她下巴颏轻轻挠痒,说:“远香堂里的家具物件,都得换一遍了。” “换”,延湄下巴颏被蹭得痒,一边缩脖子一边咯咯乐,萧澜道:“午间咱们去与父亲一同用饭。” 延湄眼睛里一亮,微微支起身子,说:“母亲?” 她挺知道的,霍氏是婆母,不能只想着傅济忘了老夫人。 萧澜低声道:“早上去请安时她不是说了,这几日乏得厉害,叫咱们没事儿不必过去折腾。” 延湄冲他眨眨眼,嘟起嘴唇在他手心亲了一下。 ……天怎么还没黑! 延湄亲完,心里头有点儿美,歪着身子往后仰,忘了刚擦完药,绸衣顺着肩膀滑下去,露出莹白一片。 正好耿娘子打梢间拿了要换的衣裳过来,一眼瞥见小两口这模样,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萧澜赶紧把延湄的小衣盖起来,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小声儿说:“你给我等着。” 延湄听见这句,反挑衅似地晃了晃脑袋,屈起两指往他额头上弹了个脑嘣儿,弹完就对着隔门处叫:“拿衣裳。” 耿娘子哎了声,只得又进来,萧澜哭笑不得,自也去换了身外衣,出来延湄已经穿戴整齐,要去厨下。 萧澜嘱咐:“你去瞧一瞧让旁人做就是,想给父亲做些吃食往后还有机会,今儿先顾着些自个儿的身子罢。” 延湄觉得他啰嗦,但又挺喜欢,拍拍胸脯保证说:“知道。” 临出屋,萧澜又交代耿娘子:“看着些,莫呛了油烟,伤没好。” 延湄板着脸看他,耿娘子想乐,面上还使劲儿点头,“侯爷且放心。” 延湄这几日肠胃适应些,能渐渐吃些想吃的东西,不过傅济伤口没好全,有颇多忌口,延湄一一记着这些,好一顿忙活。 萧澜到东西跨院转了一圈,沈元初那里挺安静,萧真就没那么好脾气,时不时就摔个东西,还骂骂咧咧几句,萧澜也不恼,吩咐程邕:“明日把他的酒,还有所有能喝的都换成酸李子水。” 程邕想象了一下过后的场面,忍笑道:“是。” 中午萧澜便先去厨下寻了延湄,延湄上手做了两个不必呛油的素菜,一个是野菇煮豆腐,一个是芋头煨菜心,都是极家常的,前一道她跟着萧澜给霍氏送过去,霍氏正关在屋子里捻珠默经,莲姑接了食盒,笑道:“二夫人有心了。” 延湄也不是为了得谁夸奖,肃着小脸儿摆摆手。 没停多久,两人便去了傅济的院子。 傅济先问:“可去过老夫人那里了?” 延湄乖乖点头,“去过啦”,萧澜道:“我与湄湄刚从母亲的院里过来,她还做了道素菜添过去。” 傅济这才嗯一声和他们坐下用饭,刚开始还有点儿拘束,后来见萧澜也没那么多规矩,延湄偶尔出个声他便应着,不时地会给延湄布菜,傅济老怀大慰,心想傅夫人若也在便没什么求的了。 下午韩林和常叙那边暂时没甚么动静,延湄跟耿娘子去了趟远香堂,让人把上午打坏的家具都搬出来,她想在隔间里放抬宽榻,晚间画了图给萧澜看,萧澜笑道:“远香堂原本就是给你做赏景用的,你做主就是。” 延湄说:“澜哥哥一起。” 耿娘子只听了后半句,还以为两人要一起沐浴,忙将萧澜的衣裳也备到屏风后,萧澜没说什么,延湄摸摸他的头发道:“洗过了呀。” 萧澜心里刚起来的小泡泡被无情打破,咳一声说:“那你快去。” 延湄歪着脑袋看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掩嘴一乐,哼着不知哪里学来的歪调去沐浴了。 萧澜在屋里头看书,时不时往外瞟一眼,心道沐个浴要这么久……等延湄终于出来,发梢上还带着水就往他身边一蹭,说:“擦头发。” 萧澜搁了书,接过干布巾挽着发梢帮她擦,延湄今天用了很多干花瓣,便把脖颈往前凑了让他闻,“香不香?” 她这样子太自然,太没防备,萧澜禁不住低头在她颈窝儿亲了一下,说:“香。” 延湄哈哈笑,抬着肩膀蹭一蹭,“痒痒。” 蹭完她想起闵馨今儿告诉她的怪话,“若是萧澜亲她,她得脸红一下,然后拖着长长的音儿地叫一声侯爷……”,延湄学不来她那声音,听着怪难受,便摸摸自己的脸,仰头问萧澜:“澜哥哥,我脸红么?” 她刚刚泡了热汤出来,脸蛋儿的确红扑扑,萧澜点点头,不知她问这个作甚。 延湄眼珠一转,拨拉他的领口,在他肩窝也结结实实亲了一下,萧澜一愣,脸迅速地红了,延湄把手背贴在他脸上,有点儿热,她又试试自己的,一样。 她心里头慢慢有丝不知名的欢喜滋生出来,像是两人吃了同一个桃子,尝到了同样的滋味。 不知道怎么说,她一扭身抱住了萧澜的脖子,胡蹭八蹭,这回并不是学着谁,而是声音不由自主便绵软了许多,叫他:“澜哥哥……” 萧澜一手搂着她的腰,下身的变化太明显,不敢叫她贴的太近,费劲说:“还没,没擦药。” 他一说延湄倒想起来了,顺手摸了摸他的肩背,道:“等好了,我帮你擦。” 萧澜并不在意会不会留疤,但想象一下那场景,更有些控制不住,忙下了榻去寻药膏,耿娘子在外间道:“在夫人妆奁的抽屉里。”她说完便关好房门退了出去。 延湄晃着腿坐在榻边探头看,见萧澜回来便乖乖褪了亵衣趴在榻上,萧澜一眼扫见她莹润的肩背,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的光泽。 他微微抿唇,手里拿着膏子,一时全不知该如何下手。 延湄脸枕在胳膊上,侧着头问:“澜哥哥你不会?” 萧澜攥紧了药膏,干巴巴地说:“得,得,得解了肚、肚兜的带子,碍事。” 延湄黑亮亮的眼睛看着他,说:“嗯。” 萧澜一腿跪坐在榻上,俯身去解她肚兜的带子,延湄的肩膀好看,两只胳膊搭在前面,显出一个可爱的小窝,顺着肩膀往下,曲线下伏,一直勾到窄窄的腰间,在背中,斜斜一道青紫的淤痕,虽然颜色已浅了不少,但还是瞧着让人心疼。 带子是活扣,萧澜解了两下没解开,有点儿出汗,延湄笑话他,“笨。” 萧澜不吱声,闷头把那带子弄开,问她:“还疼么?” 延湄已经觉得没什么了,随口说:“吹吹就不疼。” 萧澜稍一顿,半躺下身子,沿着淤痕处轻轻吹气,延湄觉得挺舒服,闭着眼睛哼哼。 离得太近,萧澜甚至能看见那伤留在她细腻肌肤上的小小纹路,发青,发紫,他越吹头越低,最后,嘴唇覆在了淤伤上。 延湄睁了眼,扭头看他。 萧澜没说话,与她对视片刻,目光没有移开,嘴唇又偏过去亲了亲。 这下延湄微微打了个激灵,咬咬嘴唇,竟也 泛起两分类似于羞涩的感觉,她看了萧澜一会儿,问:“亲一亲好得快么?” 萧澜说:“应该……好得快,咱们试试。” 延湄别过脸哼一声。 萧澜沿着淤伤细细吻过一遍,延湄痒痒得发乐,手指却微微抓紧了被面。 挖了一指头膏子在掌心搓开,萧澜手掌覆到她背上轻轻揉按,药膏滑腻,散在掌心里热热的,萧澜手上有劲儿,搓揉时带的延湄的身子跟着颤动,肚兜铺开,从后面也能瞥见压着的两团,萧澜满脸通红,眼睛不敢乱看,只死死盯着她的淤青处,延湄皱着眉哼哼:“轻一点儿,疼。” 萧澜一时回神,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力道,忙甩甩腕子,轻一些。 延湄一手去摸他肋下,萧澜赶紧拉住,说:“做什么?” 延湄刚被他碰到了肋间的痒痒肉,想起来道:“摸摸肋骨,几根?” 萧澜不怕痒,便挪近一些,延湄这会儿倒好奇了,说:“你查查我的,一样多?” 萧澜本来是要呵她的痒,两手便顺着她的肋间往下滑,结果延湄怕痒的厉害,哈哈笑着翻身,她的肚兜还没来得及系上,身子一侧,半边雪白全呈在萧澜眼前。 “……” 萧澜手还掐在她肋下,心里头想着要松开,但手不听使唤,延湄却努着鼻子道:“渴了。” “穿衣裳”,萧澜咬咬牙。 延湄便转身趴过去,说:“系上。” 萧澜抿抿唇,把带子胡乱一系,顺手把柜上的桃汁递给她,延湄坐起来,眼睛觑着人,咚咚喝两口,舌头在嘴唇上一舔,问他:“你喝么?” 萧澜张嘴,延湄就把自个儿的杯子送到他嘴边,等人正要喝,她一下又把杯子撤开,抖着小肩膀乐。 萧澜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盯着她湿润润的嘴唇,稍往前探了探身子,冲她勾手指,“我有个法子,能让这桃汁更好喝。” 第63章 花开 她喝的那桃汁是用熟透的桃子,放到瓮中,封口七日,之后把桃皮、桃核漉掉,再密封起来,放上二十七天之后,就成了桃鮓,味道美得要上天,因而延湄不大信,还能更好喝? 可她素来不疑萧澜,又带了点儿好奇,往杯中看一看,眨巴眨巴眼:“什么法子?” 萧澜一挑眉,把杯子拿过来,作势空抓一把,然后盖住,延湄被他吸引了精神,紧紧盯着杯子,片刻,萧澜松开手,端到唇边,极慢地喝了一口。 他那表情惬意的如同二月的柳条,延湄看得迫不及待,说:“我也要。” 萧澜抬着杯子给她喝了一口,延湄品得仔细,咂摸半天,疑惑地看着萧澜:“没变?” 萧澜神神秘秘地笑了下,轻声道:“我喝的,与你喝的不一样。” 延湄瞪大眼睛看他,萧澜又问:“想不想试试我的?” 延湄没说话,萧澜勾勾食指,“过来。” 延湄顿了顿,到底经不住好奇,跪坐着身子往前倾了倾,萧澜这回没停,抿了口桃汁,一手揽住她后脑勺,直接嘴对嘴给她渡了过去。 延湄下意识地吞咽,萧澜更进一步,舌头顶进去,在她唇齿间肆意地勾缠。 未曾品尝还罢,这一下开了闸,萧澜微微打个颤,不由自主地直起身,另一手勾着她的腰往自己胸前贴,唇舌更是肆虐,恨不得将她口中所有的甘甜都吸允掠夺过来。 延湄仰着头,一时全不知怎么喘气了,灼热的呼吸直接压过来,萧澜有力而柔韧的舌头在她嘴里滑过,带着她从未尝过的滋味,是甜的、是苦的,是有力的、是莽撞的、是发烫的!是独属于萧澜的。 延湄憋得小脸通红,在这冲满了躁动的吻里呜呜出声。 萧澜稍稍退开些许,一吻毕,两人注视着对方,都是脸颊发热,胸口起伏,大口大口的喘气。 延湄是惊愕加不会,一双亮晶晶的眼里蒙了层水雾,唇瓣被吻的发红,怔怔看着萧澜的眼睛。 萧澜也不会,但他有本能,喘成这样完全是紧张又激动,他心实际高高悬着,一是生怕延湄有什么旁的反应,二是于这事他实在也是头一回,心跳得厉害。 不知对视了多久,萧澜稍稍稳住呼吸,低声说:“是不是,比先前的好喝?” 延湄脸上还是热的,和上次只是嘴唇碰在一起的吻不同,这次的太强烈,让她鲜明地感觉到了另外一种东 西,那悄悄在她心口萦绕,使她心跳咚咚咚地比往日更快的东西。 她喘了一阵儿,没有答萧澜的话,而是去摸放在床榻上的杯子,杯中还剩了一口甜汁,她含在嘴里,萧澜几乎同时迎了上去,裹住她的唇瓣,咽下一口,去勾她的小舌头,未及含住的甜汁顺着两人的嘴角淌下来,无人留意,萧澜把人紧紧扣在身前,辗转反侧,延湄被吻得没了力气,趴倒在他怀里。 短暂的唇分,两人都有些平复不下来。 萧澜蹭着她的鼻梁,问:“什么感觉?” 延湄一手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他的,目光充满了新奇,气息还不稳,说:“麻麻的。” 萧澜眼中带笑,又去蹭她的唇,延湄一手挂在他脖子上,喃喃:“桃汁没有了。” 萧澜在她唇瓣上吮了下,凑到耳边告诉她:“这事儿什么都不喝也能行。”说罢,再次吻住她。 这回的吻里带了明显的进攻意味,追着延湄的舌尖儿,直抵得她无处可逃,延湄颤一颤,小舌头便被勾在一处,灼热缠绵,不得自由。 萧澜呼吸渐渐粗重,手也顺着亵衣摸进去,延湄刚擦完药,小衣穿上衿带还没系,敞着怀,萧澜情热正酣,顺着肚兜往上摸,大手便覆在了软软的一团上,轻轻揉捏。 “嗯”,延湄细细哼了声,身子一侧,往他怀里拱了拱,感觉到有硬硬的东西戳着自己,一把抓住了,在萧澜的吻里含含糊糊地换他:“澜哥哥……” 萧澜整个人一懵,血往脑袋上冲,忙按住了她的手粗声说:“别……别抓。” 他一说延湄反而更握紧了,在他鼻梁上亲一下,说:“是什么?我要看看。” 萧澜从未经过这个,即便还隔着亵裤,但那是延湄的手,已经让他有点儿控制不了,稍微躬了身子商量:“好湄湄,别动了。” 他不叫动,延湄偏偏反着来,拇指隔着亵裤轻轻的搓,萧澜脑袋顶在她的肩膀上,喘息声让延湄也跟着发痒,又说:“澜哥哥,就看一眼。” 萧澜锁骨都是红的,正天人交战,外头窗棂轻轻响了一下,耿娘子的声音禀道:“侯爷,韩林回来了。” 萧澜神思稍清,吁口气,亲了下延湄道:“我出府一趟,稍晚些就回来。” 延湄还没有松手,想起来上回就是萧澜藏了东西,说下次给她看,但是也没有,便在他手心拍了一下,说:“骗人!” 萧澜又 去亲她,延湄实际还没有完全从今日这样的吻里明白过来,分了心神松开他,又有点儿舍不得,问:“多久?” 萧澜拉过被子把她裹上,道:“很快,你先睡,一睁眼我就回来了。” 延湄嗯一声,挥挥手让他去,自己裹着锦被在榻上晃悠。 萧澜换身衣裳,将耿娘子叫进来陪着,这才走。 外头见了韩林,问:“如何?” 韩林轻轻一抚掌,禀道:“成了,侯爷。但捆了两名参将,杀与不杀等着侯爷拿主意。” 萧澜边听边走,到了外院牵马,与他一并往城中西北大营去。 延湄自己在塌上坐了好半天,乐两声,又接着出神,耿娘子不知她是怎的了,怕着凉,在旁边劝:“夫人歇下罢,侯爷说不必等着他。” 延湄晃晃脑袋,忽没头没脑地冲她说:“桃花开了!想看桃花!” 耿娘子被她吓了一跳,这大半夜的,又是深秋,哪里能有桃花?试探着道:“夫人是不是要桃润粉?” ——那是取三月初三的桃花,阴干为末,再取七月七日的乌鸡血,和在一起,制成粉饼,用来擦脸的。 “不是不是不是”,延湄说着,裹着被子在床榻里滚来滚去,只自己一声高一声低地在喊:“花开了花开了!” ——刚刚萧澜亲她的时候,她的确看到有好多桃花,一下子全开了。 她那一股子欢喜,此时在后知后觉地泛上来,又没有旁的可发泄,便在床榻里打滚。 折腾了一个时辰,她依旧没有睡意,耿娘子瞧她这个劲儿有点儿足,坐在脚踏上说:“我给夫人讲讲旁处听来的趣事儿?” 延湄冲着她笑,也不知是听还是不听。 “之前我们那处村里,有……”耿娘子刚开了个头,忽听窗户嘎一声响,随即,伴着霜白的剑光,从外头猛跃了个人进来。 第64章 粉红 耿娘子反应还算快,一眼看见剑光已经扯着嗓子大喊:“快来人快来人啊!” 那黑衣人身量颇高,从窗子撞进来后左右扫了一眼,也不管耿娘子的叫喊,腕子一抖,剑光直奔榻上的延湄。 延湄还裹着被子,危急时挺机灵,身子一倒,被子留下,人直接从里头脱滚出去! 利剑穿透被子,几乎是贴着延湄的背心相错而过。 外面的丫头们也听到了动静,府里这段日子几乎是十步一哨,听见叫喊,又是主院这边的,已立即有人过来。 榻里,延湄乱七八糟地躲过两招,眼看着第三剑已到跟前,耿娘子顺手抄了个青釉瓶砸过去,黑衣人肩膀一歪,剑锋偏过,正将耿娘子歪着的发髻削掉一半。 其时程邕已带人跑进院子,正喊一声“夫人!”准备冲进门,却有人比他更快,风也似的直接打窗子窜了进去! 刺客一招方起,划烂了延湄乱扔过过来的枕头,后心忽一凉,立即撤势反手去挡,还是稍晚了半步,肋下被一剑刺中,带得他的身子歪了歪。 延湄已经贴着墙喊出来:“澜哥哥!” “待在里边别动!”萧澜旋过身子,横剑挡在榻前,程邕带人也已经进了外间,道:“侯爷!” 萧澜背着身冲延湄道:“裹上被子。”延湄此刻已经全无惧意,把那被戳了两个窟窿的被子往身上一披,说:“好啦。” 萧澜已没有说话的功夫,刺客虽受了他一剑,但并未过久停顿,反招进得更快,程邕听见她话音儿先冲进里间,耿娘子也爬到床榻上去,直接扯了两边床帏拉起来。 程邕带的十人迅速围成个小圈儿,那刺客嗤了一声,皱眉盯着萧澜道:“咱们一打一。” 萧澜根本不理他,跟刺客还讲这个?稍撤后半步吩咐:“抓活的。” 一屋子挤了十来个人根本腾挪不开,刺客拧了下眉头,又扫一眼萧澜挡着的床帏,只得先攻窗口方向,觑到一个空子,连伤了两人,纵身从窗台跃了出去。 外面已调了人,迎头便是一波箭雨。 程邕打个手势:“追!” 萧澜没有跟出去,只沉声吩咐:“能抓活的便罢,抓不了乱箭围射。” 十来人瞬间又冲到院子里,延湄立时自床帏里钻出来,也不管耿娘子还在身旁,站在榻上,张手便抱住了萧澜脖子,“澜哥哥这么快!” 萧澜还有点儿喘,拍拍她,稍微拉开些许,上下看,问:“伤到了没?” 刺客其实才进来须臾的功夫,萧澜到的及时,延湄倒没受伤,只是刚刚躲逃时撞到了脚趾头,不过那都不算什么,她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又指指耿娘子,“她伤着了。” 耿娘子发髻被削掉一半,这会儿披头散发的,后肩被剑锋扫到,挺深的一条口子,萧澜颔首道:“先让丫头帮你包一包,等大夫来了再让细看看。” 耿娘子捂着肩跳下床,说:“奴婢不碍事。”又往窗外看一眼,“侯爷,程大他们追出院外去了。” 有程邕在萧澜不怎么担心,让耿娘子赶紧先去上些药。 延湄还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使劲儿蹭歪,说:“澜哥哥,我想你啦。” 两人破天算总共才分开一个多时辰,但都和多久没见了似的,萧澜用力抱她一下,问:“吓到了?” 延湄抬脸,跟他鼻尖蹭着鼻尖的摇头,笑起来:“没、有。” 她还真是没怕,可能自跟了萧澜,这种提刀拿剑的场面见过太多,今晚又浸在鼓胀胀的欢喜里,还没反过劲儿。 她又问:“这么快?” “嗯”,萧澜亲她一下,小声说:“澜哥哥也在想你。” ——是那种牵肠挂肚地想。 从出了侯府大门,他便已经开始想,路上觉得自己可能真有点儿魔障了,该压制一下,可他到底是方弱冠的年纪,且头一回陷入这样的情爱里头,越克制反而越疯狂,到了西北大营,刚听常叙说了几句大概情形,心里头就草摇似的发慌,硬坐了一刻,理智上告诉自己先不能回府。 但下一刻他就起身,边打马边想,就魔障这一回吧。 这会儿真所幸他回来了。 “啊啊啊啊啊”,一个字被延湄哼唧出好几种声调,此时萧澜在她眼中整个人都是粉红色的,她嘟着嘴去亲萧澜,两人吻在一处。 气喘吁吁。 萧澜拍拍她,“换身衣裳,跟我过去看看。” “嗯”,延湄弯着眼睛答应,耿娘子不在屋里,她也不用旁人伺候,自己去拿了身胡服换上,萧澜帮她系腰带,整领口。 出了他们自己的院子,正有人来报:“侯爷,刺客刚刚逃到了东跨院,现已被咱们围住了。” ——东院关的是沈元初。 萧澜看 看延湄,牵着她的手往过走。 里头已经围了两层,刺客腿上受了一箭,正挟持了沈元初站在中间,一语不发。 沈元初蹙着眉头,见萧澜进来,冷声道:“侯爷这是做的哪一出?” 萧澜没理他,只对着那刺客问话:“谁让你来的?” 刺客的眼神在他与延湄之间扫来扫去,不出声。 延湄轻轻挠了下他的手心,说:“见过。” ——的确见过,上次在溪水边突袭他们的正是这人。 尤其是他的身量和眼神,延湄记得很清楚,萧澜在刚才打照面的时候也认出来了。 “你八成是不会说了。”萧澜挑挑眉,冲着程邕招手,要了把弓箭过来,递给延湄:“试试?” 刺客搭在沈元初脖子上的剑立时又移近些许,沈元初稍稍偏头,冲萧澜道:“侯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想杀沈某,直接杀便是,何必如此费心?”刺客闻听他姓沈,垂眸看了一眼。 延湄拉了下弓,能拉开,但拉不满,她稍稍踮起脚,对萧澜说:“射不准。” 萧澜退到她身后,一手帮她稳住箭矢,“无妨,头一下当练手。”说着,让她举弓瞄准。 然而,他们瞄的并不是刺客,而是沈元初。 沈元初笑了一声,竟也不慌不乱,直接闭了眼睛。 刺客神情犹疑,就在这工夫,延湄手中的箭已然松手,直奔了沈元初左腿! 轻微的一声,沈元初一皱眉,箭矢已经没入他的左腿。 刺客登时愣住,没成想他们竟然真的伤了沈元初,一时怀疑自己挟持的人可能真没用,他扯着沈元初的领子看了看,而此刻延湄第二箭已然搭手,这回瞄的是沈元初的心口。 几乎没有耽搁功夫,萧澜在她耳边轻声道:“放。” 一箭飞去,几乎在同时的,刺客的剑下意识往前一挑,正挡住了延湄射来的箭,就是这中间分散精神的须臾,程邕在后面一个手势,前方的弓箭手不动,后面的二十多人箭矢齐发! 差的只是分毫,刺客再回身已来不及,剑也已偏离了沈元初颈边,意识到上当,他大喝一声,腿上已然中箭,手中送力,薄剑冲着延湄飞过去,萧澜抱着她往旁侧一滚,寒剑径直钉入他们身后的墙上,仍旧打着颤。 刺客如棵树一般倒地,背后扎满了箭。 萧澜扶着延湄起来, 捂着她的眼睛说:“别看了。” 延湄便转过身,沈元初看了一眼,他已明白了这是为护他一命,否则背后的弓箭再快也比不得他脖子上的剑。 当然,萧澜第一箭射在他的腿上兴许既是麻痹也是试探。 他直起身,拖着腿走近两步,程邕已经在搜刺客的身。 但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只钱袋。 程邕倒一倒,里面有二十几定银子和十多颗金珠,沈元初看一眼,弯腰捡了定银子瞧一瞧,又扔回来,道:“这人是来杀侯爷的?” 萧澜挑眉:“沈大人对关心此事?” 沈元初走到一边,不紧不慢道:“被关在这里,沈某如今只关心有没有人给我治伤。” 萧澜一乐,吩咐人:“把这里收拾了,找人给沈大人治腿伤。” 他旁的也不多说,带着延湄就往外走,出来问程邕:“上次的人有消息没?” “暂时还没有”,程邕道:“刚跟的时候有人回来报,领头的与剩余人等分开了,他们没跟上,原是来了濮阳城了,是属下大意,今日差差让他伤了夫人。” “这人功夫不弱”,萧澜颠颠手中的钱袋:“多半也不是一般护卫,倒像专吃这碗饭的,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身上也没有属明身份的东西。” 程邕也是愁这个,查不清楚是哪来的人,谁都不放心。 萧澜把钱袋递给他,道:“拿着这个,让他们查查跟沈家有没有瓜葛。” “侯爷是看刚才那人没有杀沈元初?” “不是,那一下也可能只是人的本能反应,”萧澜指指钱袋,“这里面的金珠少了一颗。” “啊?”程邕没反应过来,手捧着往外倒,萧澜阻住他,说:“不用查了,在沈元初那儿。他刚刚拾银子的时候,一并捡了颗金珠,后头银子扔回来了,金珠却留在手里。沈大人身在高门,总不至于是为贪一颗破珠子。” ——那只有另外一个可能,这金珠他眼熟,得拿来仔细看看。 第65章 厉害 程邕领命要去,萧澜指指钱袋:“知道从哪查?” “金珠”,程邕这会儿脑子已经转起来,又撑着口瞅瞅里面,道:“这银子都还是整锭的,可以从标记和成色看是哪个钱庄里兑出来的,再顺着钱庄查。” 萧澜颔首,又搓一搓那钱袋,说:“莫把这个漏了,这一点儿料子瞧着不起眼,可也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 “是”,程邕应声,这么一看能查的其实不少。 他们这儿一番折腾,傅济和霍氏那也都听到了动静,傅济直接从自己院子里跑了过来,但被人拦下,没叫他往东院去。霍氏这两日吃着药,晚间睡得实,只隐隐约约听到有声音,莲姑望见这边点了灯,没太惊动她,自己过来问问。 府里的护卫嘴严,一路过来,他们还没问出到底是怎一回事。 萧澜道:“是沈元初那里闹了一阵,不妨事,父亲不必忧心,莲姑也回去罢,” 莲姑到时已没甚大动静,瞧了瞧没见太大异常,也便回了霍氏院子,傅济见延湄也在,左右是好好的,放下心,掂量又掂量,借了一步说:“侯爷要处……处置沈家公子么?” 眼下他称沈大人貌似也不太合适。 萧澜眉间动了动,“父亲与大司马沈湛,可是有些交情?” 他记起赐婚当日,打宫里出来,在端门外,是看见傅济打沈湛的犊车上下来,当然,萧澜也十分清楚,要说交情,应够不上,毕竟以傅济的出身,世家高门瞧不进眼里。 刚开始,他曾以为是傅济有心巴结,与延湄成婚前,他特意留心过,后来瞧着却不像。 傅济摆手:“交情全然算不上,只尚能说识得。我刚进太仆寺时,受过大司马的恩。” 萧澜点点头,傅济鼻子眼睛揪成一团,想问句什么又不大好出口,毕竟沈湛再怎么有恩,他与萧澜现下是翁婿。 萧澜瞧着他的神情心下了然,道:“父亲安心,我不会取了沈元初的性命。” “哎哎”,傅济神色一舒,确实担心他一怒之下把沈元初给砍了。 萧澜本想着就延湄的事问一问傅济,但没查到个大概,问了估摸也没头绪,反让他提心吊胆,因暂压下不提。 送走傅济,两人回了自己院子,耿娘子伤口已经上了药,简单包扎过,时辰太晚,不好叫闵馨过来,只得明日再说。房里丫头们洗过一遍地,点了松香,榻上被褥、枕头, 连带床帏都刚刚换了新的,耿娘子道:“夫人瞧瞧还用旁的么?” 延湄看一眼她的伤,挥手说:“快去睡!” 耿娘子不收拾妥帖了不放心,萧澜道:“成了,都下去罢,有事了再唤你们。”他发了话,耿娘子这才带着丫头下去歇了。 延湄换了衣裳爬上床,折腾得有点儿累了,懒懒地叫他:“澜哥哥。” 萧澜在她脑门儿上轻弹一下,掀被躺到她身边,右胳膊从脖颈儿下搂过去,问:“你识得沈家的人么?” 延湄除了此次对沈元初有点儿印象,之前完全不知也不在意沈家人是谁,侧身摸摸他胳膊,说:“一个。” “哪一个?”萧澜问。 延湄笑起来,点他的胸口,“一、个、也、不、识、得。” 萧澜抓住她的手指头,目光幽幽的,“会捉弄人了,嗯?” 延湄稍稍扬起脖子,掩嘴乐。 萧澜一下低头,拉开她的亵衣领子,在她锁骨处狠狠吮吸,延湄可能是稍有点儿疼了,哼哼着要往后躲。 萧澜松开,捏捏她的下巴,问:“还敢不敢了?” 延湄要去咬他的手指头,说:“敢。” 萧澜半边身子压过去吻她,延湄却偏过头,学着他刚刚那样凑到肩窝处吮吸,萧澜痒得不行,一手掐着她的腰,想要她贴近,更贴近,又怕吓着她,忍着在她屁股上拍了拍。 延湄退开一点儿,萧澜肩上皮肉紧实,她又不大会,更舍不得咬,只用嘴唇乱裹,半天嘴都酸了,萧澜的肩窝也只是被蹭得发红,稍过一会儿就消退了,她欠着眼睛往自己锁骨处瞅,能瞄见一星儿艳红。 ——不一样。 她越过萧澜要下床,萧澜揽着她的腰:“又做什么去?” 延湄说:“拿镜子。” 萧澜不知她要做甚,只得由着,延湄到妆奁上摸了柄铜镜,把灯移近一些,扯着自己的领口照,讶道:“红了!” 她跪坐到床榻上,凑近给萧澜看,总觉得这样的红痕似乎在哪儿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萧澜指腹在她锁骨上上轻轻重重地摩挲,红着脸说:“嗯,红了好看。” 延湄还歪着脑袋在想到底在哪见过,因解开两颗扣子,露出半边肩膀和胸脯,往前倾着身子说:“澜哥哥,你再试试,我不喊疼。” 萧澜呼吸有点儿快 ,没等她说完,已经低头在她胸脯上边嘬了一口。 “嗯……”延湄低低叫了一声,但自己又说不叫疼,便忍着,声音压得又细又轻,招的萧澜下嘴更狠。 延湄一只手里还拿着铜镜,随意一照,正见自己亵衣半褪,微仰着身子,萧澜贴着她,埋头在她肩膀吻吮,所过之处,都是艳艳的红痕…… 延湄眨眼看了片刻,心里头忽然砰砰快跳,一下也记起来了,——对!是上回在颖阴,帮她们做饭的那个小媳妇,脖子上也有这样的,红红的,像是被咬了的痕迹! 还说是她家牲口咬的…… 什么“牲口”最厉害? 延湄撒手扔了镜子,恍惚像是明白了什么,但又没有全明白。 萧澜顺着她的脖颈儿慢慢吻上来,吻到她的唇边,没有立即攻城掠地,而是用舌尖儿一点点儿描摹她的唇瓣,延湄与他呼吸缠绕,目光瞥见自己心口处的点点,忽然探出舌尖与他轻轻碰了一下,继而捧住他的脸,顶着他的额头使劲儿蹭了蹭,充盈着一丝天真的娇媚,大声道:“澜哥哥!你最厉害!” 萧澜:“……” 他完全不知道延湄脑子里已过了一遍什么事,但此时的夸赞,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直接堵住延湄的双唇,让人瘫软在他怀里。 萧澜发觉有些糟糕,这事情上瘾,而且有一旦开始就不想停下来的架势。 原本能睡两个时辰,结果两人吻来吻去,迷迷糊糊只睡了一个时辰不到。 萧澜昨夜在西北大营只站了个脚便回来了,今日必须得再去一趟,天还没亮,延湄乖乖地团在他怀里,睡得正香,嘴唇嘟着,微有些肿,萧澜脸热,却还是忍不住又轻轻亲了一下。 小心地把胳膊抽出来,正掀了被子要下榻,结果延湄不知怎么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也要下床,萧澜说:“你再睡一会儿。” 延湄摇头,嘟哝说:“要伺候你穿衣。” 萧澜怔了下,嘴角压不住地瞧起来,——这还真是头一回。 倒不是延湄平日懒床,而是最开始两人中间还拉着红绳的时候,心里都是想着:最好谁也别碰着谁,早间自然各起各的;后来红绳解了,直到两人已经开始同衾,但萧澜没这个习惯,延湄也没这个意识。 其实,出嫁前,傅夫人都叮嘱过她这些事,被她自动滤掉了。 昨晚,不知怎的就记起来,心想以后日日要早 起帮萧澜更衣,送他出门。 她眼睛还没睁开就踩着脚榻找鞋,萧澜帮她穿上,看她领口还开着,肩头全是自己留下的痕迹,忙拿了件长衣给她拢上,说:“你先在榻上醒一醒,我去洗漱,不忙。” 延湄推他,“快去。” 萧澜去洗漱,她迷迷瞪瞪打了两个呵欠,一下又仰倒在榻上,压到背上的伤,抽口气,清醒不少,睁开眼,瞪着帐顶。 唔……怎么以前没发觉,帐顶这么美?! 她滚个身,抱着被子,摸到里面还是暖乎乎的,被子好滑!还这么香!连床帏都好看! 一觉睡醒,延湄觉得身边的东西全不一样了,怎都这么顺眼! 萧澜洗漱完过来看她又趴回床上,以为困得不行又睡了,要给她挪进去,延湄却起来,勾着他的脖子哈哈笑。 外面的丫头听见里面似乎起了,忙小声问:“侯爷,夫人,要奴婢进来伺候么?” 萧澜道:“不用。” 他拿巾子给延湄也擦了把脸,问:“还伺不伺候我穿衣?” 延湄捏着他的嘴捏成扁的,咯咯乐,拉着他往屏风处走,说:“来。” 萧澜暗里实际有些期待,这是件小的不能再小的寻常事,可是搁在他这里,一间屋子,一个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让他心里塞得满满的。 延湄没给男子更过衣,不大知道该先穿哪个后穿哪个,萧澜便一样样告诉她,他个子高,延湄整衣领时得踮着脚,萧澜便托住她的腰,延湄理完在他脸上亲一口,说:“真好看。” 幸亏屋里没有丫头,否则都得哭着喊着要嫁人。 第66章 迂回 萧澜穿的是武服,延湄最后帮他缠好束腕,腰间挂了蹀躞带,从上到下打量一眼,心里头美滋滋,顺着熨熨贴贴的武袍一捋,说:“好啦。” 萧澜欺近两步,把她抵地靠在屏风上,问:“往后天天这样么?” 他脸上并没有笑意,甚至有几分端严,可延湄一点儿也不怕,转着眼珠说:“太早,就不起。” 萧澜看着她的眼睛:“我可以叫你。” 延湄似乎明白了他是极喜欢自己帮他穿衣裳的,便掩嘴乐,说:“想一想。” 萧澜把她掩唇的手握住,问:“想什么?” 延湄看他一会儿,在指尖儿上轻轻一咬,哼了声说:“澜哥哥,你得跟我好。” 其实她的这个“跟我好”并不单指男女之间那层意思,更多是想说萧澜得对她好,她也对萧澜好,可一时又不知该怎么把两个话放到一块儿说,就来了这么一句。 但听到萧澜耳里简直心花怒放,他在延湄耳垂上用力裹了下,贴着她耳朵说:“嗯,澜哥哥跟你好,只跟你好。”说完直接吻住她,这次带了些微的凶狠,延湄的小舌头被他吮吸的发麻,原本就微肿的嘴唇红得更厉害了。 一吻毕,延湄喘着大气看他,以为他是故意的,啪啪拍手心,“坏!” 萧澜有点儿难为情,又笑起来,低声说:“我这就走了,你再去睡会儿,等下我绕到母亲的院子说一声,你昨晚受了惊吓,今儿得晚些。” 延湄鼓起腮帮子,对着他手心吹一吹,应声道:“嗯。” 两人牵着手从屏风后绕出来,延湄还没穿外衣,萧澜把她领回里间去,又交代道:“午间赶不回来,莫等我,好好用饭。” 延湄拍拍他的肚子,说:“澜哥哥也是。” 萧澜在她脑袋上揉了揉,这才转身出了屋子。 外头天还没亮,秋风凉飕飕的,萧澜先到霍氏的院子跟莲姑说了声,又去沈元初的东跨院瞧了瞧,已经全部收拾妥当,他给程邕交代几句,打马去了西北大营。 延湄披着被子坐了一阵儿,一折腾她又不太困了,被子里还有萧澜身上清幽的松香味道,她侧身躺倒,把头也蒙进去,睁着眼睛看自己能憋多久,憋不住了再出来换气,如此两、三回,弄得头发乱糟糟,自个儿还觉得挺可乐,迷迷糊糊又睡了半个多时辰。 再睁眼时,耿娘子已经进屋候着,见她惺忪模样,上前道:“夫 人饿不饿?是要先起来用点粥饭还是再睡会儿?” 延湄茫然看一眼,问:“时辰?” 耿娘子道:“现大约卯正三刻。” 不早了,延湄这会儿其实还在困劲儿里头,但是记着那天傅济的“训责”,要去给霍氏问安的,便打着呵欠坐起来,含糊道:“起。” 她睡得头发蓬乱,昨夜里亵衣的扣子解了萧澜也没给她好好再系上,耿娘子一眼就瞧见她身上那些红紫的印记,抽了口气,忙先扯了件衣裳给她盖住,心说侯爷这真是发了疯了!两人身上都还带着伤呢,这么闹怎么成? 耿娘子心细,在这之前从未在小夫人身上见过什么痕迹,心里其实有数,今儿见这样,一面替两个主子高兴,一面又心疼延湄,悄声说:“夫人还没好呢,得劝着侯爷些。” 延湄没明白该劝什么,瞪大眼睛看着她,耿娘子“哎哟”一声,再一瞧她的嘴唇,心说得了,就这副憨真样儿,谁能忍得住? 她赶紧去换了一套大领衣衫,好在是秋天,能遮得严。 延湄记着她的伤,也不用伺候,自己一件件地穿好,简单洗漱完用过饭,去霍氏那儿请安。 过来时已经是辰时二刻,霍氏早饭用完好半晌,正请了闵蘅在诊脉,屋子里静,延湄见过礼站在一旁,她今日心情颇好,脸上不自觉地带出浅淡的笑意。 霍氏看她一眼,心道:细端详,这丫头还有两分姿色。 闵蘅正诊完脉,收起脉枕,躬身道:“老夫人这两日脉象平稳的多,我稍调一下方子,再用个三、五日的药便差不多了。” 他近几日天天过来,霍氏瞧他行事稳重,挺满意,笑道:“我自个儿也觉有了气力,夜间睡得也踏实。” 莲姑捏了一撮银豆子赏他,闵蘅垂下眼皮,谢一声,接了。 他到外间写新方子,霍氏便冲着延湄招手,延湄上前几步,霍氏拍拍榻边,说:“到这儿来,陪母亲坐坐。” 她在延湄眼里还只是个陌生的婆母,且延湄亲眼见过她拿戒尺打萧澜,印象不好,一时站在榻边坐不下去。 莲姑笑道:“二夫人虽进府一年多了,但毕竟与老夫人见面的时候不多,想来还有些羞呢。” “不怕”,霍氏说着便去拉延湄的手,意思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温声道:“早起听莲姑说昨儿夜里东跨院闹事,半夜把你也折腾了一回,吓到了吧?” 延湄从未与她如此亲近过,心里头第一反应便是抵触,脚下生了根似的,任霍氏拉她,就是不坐下,手也暗暗用劲儿往外挣。 霍氏蹙了下眉头,耿娘子忙过来扶住延湄一边胳膊,回话道:“老夫人见谅,二夫人昨夜跟着侯爷,受了点儿惊吓还没大回过神来,后半夜也没睡踏实,这只胳膊上有伤,可能一时疼了。” 闵蘅隔着半扇门笔下一顿,墨迹点了一片,晕湿了纸张,他又写几个字,最后抿抿唇对旁边的丫头道:“烦请姑娘给我换张纸罢。” 里头,霍氏抬眼皮瞥耿娘子一眼,没说什么,松了手,对延湄道:“是母亲忘了,你之前也伤的不轻,现下好些了么?” 耿娘子暗里捏一捏延湄的胳膊,延湄这才勉强坐下,认真答道:“好多了。” 霍氏微微叹口气,说:“我知晓,你心里多半还生着母亲的气,当时在路上,我不该那样逼你。” 延湄摇头道:“没有。” ——她倒真没说假话,不是她不生气,而是她根本就不在乎霍氏的态度。 霍氏笑一笑,声音放柔:“好孩子,没有就好,母亲那也是一时情急,你别怪我。咱们是一家人,母亲心里头也是舍不得的,现都过去便不再提了,往后好好的就成。” 延湄点点头,霍氏瞧她样子还挺乖巧,脸上更显出些慈爱来,帮她抚抚鬓角,又说:“阿澜这孩子打小有个倔脾气,有时爱与人杠劲儿,他若是欺负了你,你便来与母亲说,母亲帮你。” 延湄坐得不舒服的很,听了这话,她本想说“澜哥哥不会欺负我”,但不知怎么又闭了嘴,僵着脖子嗯了声。 “行了,回去歇着吧”,霍氏道:“眼下都是浮肿的,可见夜里都没睡好,母亲这儿你有心便成了,等身子养好了,娘两个儿再好好说说话。” 延湄一板一眼起身行个礼,带着耿娘子退出去。 外间没人,想必闵蘅已经走了,只有丫头正在拔院中的枯草,延湄直忍得出了院子,才对耿娘子道:“难受。” 耿娘子已经很知道她的习惯,能近身的除了萧澜外,只有就近伺候的三、四人,她与霍氏还不熟悉,霍氏越表现的亲近,她反而越不舒服,从里到外的不舒服。 耿娘子低声道:“奴婢先陪夫人回去换身衣裳,再到傅老太爷那里?” 延湄嘟着嘴,她想忍一忍,因为心里清楚,霍氏是萧澜的母亲,她的婆母 ,有些长辈是这样的,在家里时,来了亲戚,也曾表现出这样的亲近。 ——客套的,却并不知是不是真正的,亲近。 她默默走了一段路,却见闵蘅正在前头,低头找什么,耿娘子微一福身,先问道:“闵大夫这是在寻什么?” 闵蘅这才转过身来,秋日的朝阳晒得他脸上微微发红,施礼道:“夫人。” 延湄刚刚已在霍氏那儿见过他,便点个头,问:“找什么?” 闵蘅忙道:“方才掉了张药签,被风一吹,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在府里乱走了几处,夫人见谅。” 延湄摇摇头,就近便有守着的护卫,耿娘子便叫了两人过来,帮着找,闵蘅站在原地没动,身子还稍稍躬着,离了三步远,紧紧闭着嘴,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说:“夫人昨晚……又受了伤?” 他刚刚只听了一耳,不知详情。 延湄眨眨眼,说:“昨晚没有。” 说完了她稍一想,就明白了闵蘅可能是方才在霍氏那儿听到了耿娘子的话,因冲他笑了下,抿着嘴捂了捂,意思让他可别与霍氏说。 闵蘅袖里的手紧了紧,忙压着自己的笑意,轻轻点了下头。 第67章 私念 耿娘子正走过来,一眼看到闵蘅的神情,心里头微微打个怔愣,递给他一张薄纸道:“闵大夫瞧瞧是不是这个?” 闵蘅看两眼,作个揖:“正是,劳烦了。” 延湄指指耿娘子的后肩,说:“得找闵馨。” 闵蘅这回明白她的意思了,延湄没有受伤,伤的是耿娘子,加之方才进府时程邕让他给霍氏诊完脉后稍等一等,看来昨夜侯府里确实有事,因忙道:“闵馨就在药铺中,夫人让人叫来便是,若是严重,我即在府里候命。” 延湄冲他比比拇指,意思多谢,恰程邕让人来找闵蘅,请他往东院去,闵蘅便先告辞。 延湄想着等下闵馨要来,硬忍着没有再折腾回去换衣裳,直接先去了傅济院子,在那待一阵儿,不多时,闵馨便到了。 她也以为是延湄又伤着了,一进屋便咧嘴道:“夫人这瞧大夫的次数也太近了些!怎这般不小心?” 延湄冲她摇头,说:“不是我,是她。” 闵馨心下已把萧澜骂了一顿,暗想看回头怎么跟傅长启交代,此刻一听是耿娘子,面色才稍缓,帮人解了衣服,重新清洗伤口。 上完药,耿娘子出了一头汗,闵馨道:“好在没伤到筋骨,哥哥也在侯府里,我开了方子,等会儿让他瞧瞧行不行。” 延湄让她去歇着,耿娘子不大放心,桃叶那丫头还在金陵里,身边除了她,没有太亲近的,闵馨挥手:“去去去,今儿我守着你们夫人,总放心了罢。” 延湄怪怪看她一眼,意思我好好的,用不着谁守着。 闵馨嘿嘿乐,凑近了悄声问她:“晚间侯爷给夫人擦药了不曾?” 延湄点点头,坦然道:“擦过了。” 闵馨坏笑着端详她的神情,没见着甚么娇羞之态,便又问:“夫人有没有用我说的那样喊几声?” 延湄有点儿嫌弃地撇撇嘴,说:“不好听。” 闵馨气得一噎,心说真是不开窍!恨恨道:“我再看看夫人背上的伤。” 延湄这下顿住了,微微拢了下衣裳,说:“不。” 闵馨歪心思转得最快,之前给延湄瞧伤从没有不让看的情形,稍微一想,直接猜了个全套,她心里头比延湄还激动,眼里闪着“邪”光,小声道:“夫人,成了?!” 延湄其实不明白她说的这个“成事儿”到底是什么意思,扭过脸哼了声。 闵馨简直愕然,又有点儿怀疑,说:“真的?!” 话音儿刚落,小丫头在门口禀道:“夫人,闵大夫过来了。” 闵蘅在东院沈元初那儿瞧完,本就惦记着想过来看看,正好闵馨让丫头来找,他便急惶惶地跟了来,但也没进屋,只在院中廊下候着。 延湄往外看了眼,说:“到外间。” 闵馨心说来的可真不是时候,一面还处在小激动里,一面又骂萧澜不是个东西,这位侯爷之前尚是童子之身,一旦开闸……她看看延湄这没好全的小身板,和她眼底一圈乌青,附到耳边说:“头几回……夫人若是受不住,我那里有药,下半晌给你送过来?” 延湄眨眨眼:“什么药?” 闵馨只当她是羞得故意装作不知,便神在在地说:“也是擦的,同我给夫人背上用的药一样,擦了便不疼了。” 延湄似懂非懂,也没当回事儿,只还想着让闵蘅看方子,便点点头起身到了外间。 耿娘子伤的不太重,这样的外伤闵馨之前也经手过不少,包一包上上药,大咧咧开副方子也是能成的,但自从闵蘅差点儿出事后,她许了愿,对医术也渐渐端严起来。 闵蘅看过方子,没甚毛病,说:“夫人可以谴人抓药了。” 闵馨道:“让个丫头跟着我就成,刚好我得再过来一趟。” 闵蘅神情一紧,“怎了?” 闵馨冲他摆手:“哥哥莫问。”闵蘅反应过来兴许是女子间的私话,脸上一红,没好再看延湄。 兄妹俩一并回了药铺,闵蘅脸上的热意才慢慢褪去,闵馨进了房中翻腾她的瓶瓶罐罐,出来时被闵蘅一把拽住,道:“你莫给夫人乱用你那些没把握的药!” “我晓得”,闵馨说:“这不是杂药。” 闵蘅瞥她一眼,从手里把瓷瓶抠出来,起开盖子闻了闻,没什么异香,又用竹签稍沾了点儿药膏出来,抹在手上细细分辨,道:“有天竺黄?止疼的?怎略略发热?” 闵馨一脸尴尬,伸手要去抢瓶子,“哎呀,莫问了莫问了。” 闵蘅并不是好奇,只是担心闵馨的药不妥当,试了试没旁的感觉才还给她,说:“你莫在小夫人身上动心思,她待你不赖。” 闵馨一把将药抢在手里,不满道:“这药我是送的,恭喜她与侯爷总算圆房了!” 她声音压着,一点儿也不大 ,却直接轰进了闵蘅耳朵里,柜上放着捣药罐,他掩袖咳两声,不小心碰翻了,正砸在脚上,疼得闷哼了声。 …… 延湄上午没睡成回笼觉,午间用了饭,便瞌睡得不行了,直睡了半下午,用晚饭时才稍稍精神些,萧澜还没回来,她不想自己吃,便去了傅济那儿一块儿。 回来时暮色四合,她心里头空落落的,跑到远香堂外看了会儿秃丫丫的桃树,觉得天长得很。 萧澜直到二更末才回府。 他估摸着这时辰延湄应该已经睡了,但心底又微微盼望着没有,在外院与程邕说了几句话,回内院时甚至跑了一小段儿。 屋里的灯还没熄,他嘴角弯了弯,推门进来,耿娘子正坐在脚榻上,延湄衣裳已经换了,正抱着膝盖打瞌睡,点一下头,又晃晃脑袋。 ——在等他。 耿娘子忙站起,“侯爷。” 萧澜点个头,搓搓自己的手和身上,夜风吹得他衣衫冰凉,搓了几下,延湄一个瞌睡醒了,一下看到他已经站在眼前,瞪了瞪眼,也不管他身上凉不凉,扑过去紧紧抱住,喊:“澜哥哥,你可算回来了!” 第68章 吃吃 萧澜扯了被子把她从前面裹住,“我身上凉。” 延湄跟他脸贴脸蹭一蹭,说:“我给你捂。” 萧澜笑起来,亲亲她,问:“怎么还没睡?” 他是明知道的,就想听延湄亲口说,延湄不知道他这些心思,大大方方在他脸上亲一口,说:“等你。” 萧澜满足了,勾着脖颈儿吻她,延湄唔唔地仰着头,一手在他身前乱摸,萧澜喘口气,稍稍松开,“怎么了?” 延湄被吻得有点儿蒙,两手捧着他的脸,把萧澜嘴挤得嘟起来,凑过去轻轻咬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要说什么,问:“晚饭?” 萧澜还真是没顾得上用晚饭呢,一大早赶到西北大营,呆了两个时辰,颖阴那边铁矿上的第一批铁器已经冶制出来,他直接带着常叙往颖阴打了个来回,午饭也只是吃了几口干粮,如今只待几日功夫,常叙那里抽了人手,将铁器运回军中,便可整军出发。 “屋里有点心么?”萧澜道:“我吃几块儿点心垫垫就成。” 他脸被延湄揉得变了形,嘴撅着,声音含糊,微有点儿脸红,延湄却他这样子好玩儿,笑起来,在他唇上亲了亲,一副“我就知道你还没用饭”的神情,晃着脑袋道:“给你留了,现在热!” 又摸摸他的胃和肚子,说:“天冷,得吃饭。” 萧澜心里头热乎乎,嗓子里应声,“听你的。” 延湄喜滋滋拍拍他,说:“乖。” 萧澜:“……” 外面丫头忙着去热饭,萧澜洗把脸,换了身衣裳,过来时饭恰好上桌,点了胡麻油的汤面,配几样精细的酱菜,晚上不宜多吃,就给他下了一碗,萧澜额头发了细汗,吃得通体舒泰。 延湄围了张毯子,坐在对面看他吃,看得馋了,萧澜喂她口汤,延湄伸着脖子喝了,舔舔嘴说:“好吃。” 耿娘子在一旁笑道:“晚间夫人吃的是一样的,可没现下进得香。” 延湄一点儿也不掩饰,直言道:“澜哥哥不在,什么也不香。” 耿娘子被一记绝杀,掩着嘴,默默退到角落里,萧澜吃得浑身发热,隔着桌子去捏她的下巴,延湄一巴掌拍开,说:“沐浴,睡觉。”到时辰了,她困得很。 饭桌撤下去,萧澜略散了下汗,起身去沐浴,延湄刚喝了几口汤,也去漱口,完了便裹着毯子在床榻里随意滚,萧澜洗得快,一刻钟便出来了,延 湄呼一下把毯子张开,连带萧澜一块儿裹住,笑哈哈:“暖和。” 已经三更初了,萧澜昨夜睡得少,也是有些困,在床头拿了膏子,说:“来,擦了药就睡。” 延湄骑在他腿上,懒得动,便直接身子往前趴,搂着他的脖子哼哼:“擦。” 萧澜被压得半仰,想叫她下去,又有点儿舍不得,顿了半晌只得道:“那先把亵衣褪了。” 延湄“嗯”一声,也不动,她瞌睡上来了,软手软脚的,萧澜只得动手去解她小衣的衿带,费劲扒下来,挖了药膏化在掌心,按着她的后背来回搓揉。 好在伤处他已经看过几遍,摸黑也知道在哪儿,只是这样容易胳膊酸,力道控制不太准,稍重了延湄便蹙眉哼一声,迷迷糊糊地支起身子看他,萧澜说:“疼了?我轻一些。” 延湄又瞌睡回去,闭着眼,反手去寻他的手,抓到了拍一下,顺着又滑开,胡乱地摸进了萧澜亵衣里头,在他腰间抓了两把。 萧澜一个激灵,手上不由用力压住了她的背,延湄胸脯软软地蹭在他胸前,萧澜抿抿唇,抱着她侧了个身。 延湄被他按疼了,身子挣了挣,腿屈着,蹭到硬硬的,两膝盖一夹,手从萧澜腰间直接滑了进去,把那硌人的东西一把握住,也不知醒没醒,她在黑暗里含糊不清地说:“澜哥哥,我抓着了。” “……” 若是现在点了灯凑近看,便能知道萧澜睫毛颤得不成样子,手臂上都微微泛起了青筋,他一句话说不出来,狠狠在延湄喉咙处吮了一口。 延湄声音有点儿变调,手上一紧,似哭似笑地喊他:“澜哥哥,你别咬我。” “湄湄湄湄……”萧澜前一刻还挣扎着想让她松手,被她这样一喊,理智全无,不由自主地往前送了送,含住她的唇瓣舔吻,“湄湄……”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是该让延湄手中更用力,动一动,亦或者就这样停住? 不同于上次隔着亵裤的短暂一碰,这回毫无阻隔,延湄掌心发热,指腹柔软,虽然一只手无法全然握住,可稍一动,自己就在她手中激动的发抖。 萧澜头一回知道,可以有滋味让人这样的难耐。 之前,即便是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香他也全无反应,没有便没有,十八、九年都是这样过的,他不觉得这有甚么所谓。或者也不能说全没有,在十三还是十四岁那年,他也有正常年纪该有的 反应,某个早上醒来,裤子是湿的……然而,这并没有让他生出旁的冲动念头,只使他明白了那些他尚且不想记得,却又烙刻在他脑中的东西,有浮空的香气、男人的喘息,还有一丝未干的血腥味,甚至于他自己……通通浮在眼前,叫人胃里难受,只想干呕。 他其实是微有点儿怕的,即便如今他已再不厌惧那样的梦,可到底有些紧张。 但到了眼前这一刻,萧澜才真正明白,那一丁点儿的担忧完完全全就是多余!因为他脑中一片空白,除了看着延湄,跟着身体本能的反应,旁的他根本就什么都想不起来! 延湄手指动了动,听着萧澜喘息发急,凑到他耳边小声问:“澜哥哥,你是难受么?” 气息像羽毛一样从他耳朵扫过,萧澜低低哼一声,延湄看他难受,便想抽手抱抱他,萧澜一把扣住她的腕子,说:“别……” 延湄眨眨眼,一时灵性了,她亲了下萧澜的嘴唇,手上下乱动,悄声问:“澜哥哥,你喜欢这样?” 萧澜被她乱动的受不了,直起半边身子把她压着亲,延湄懵懵懂懂,索性另一只手也伸下去,口中小舌头不怕死地伸出来,去碰萧澜的舌尖儿,萧澜被她弄得发了狂,一只手松开她的腕子,探进肚兜里面去,覆上那软软的一团狠厉揉捏。 延湄不知是疼还是怎么,扭着身子哼唧,可萧澜正在劲儿上,反堵着她的嘴吻得更狠,一条腿也压住了她,半边身子罩在上面,自己送着在她手里来回滑动。 延湄被吻得透不过气,手上加快,她完全不会,只是觉得萧澜大手在她肚兜里揉的难受,她出于作怪才手上胡乱动,然而萧澜是第一回,又激动得不行,即便她毫无章法也是受不住,闷哼一声,勾着她的舌头使劲儿一吮,延湄“呜!”地出声,用腿去顶他,萧澜紧紧压着,半晌,终于放过她的唇舌,吁出一口气,鼻息还在发抖。 延湄大喘了几下,眼角泛了泪花,舔舔自己发疼的嘴唇,抱怨:“澜哥哥,你刚刚像要吃了我。” 萧澜一手还放在她胸口,余韵未消,不自禁捏了下,哑声说:“嗯,吃了你。” 延湄瞪大了眼睛,本想解开肚兜看一下,一动反应过来自己手还在萧澜衣服里,她“咦?”了声,说:“变了?” 萧澜脸上已经能烫熟鸡蛋,赶紧把她两手拽出来,延湄晃一晃:“手酸”,举到眼前要看,萧澜忙在床榻上乱摸,摸到延湄的小衣,胡乱包住她的手擦,延湄努努嘴,说 :“湿湿的。” 萧澜生怕她再问什么旁的,生硬地转了话问:“今儿在家里还好么?” 延湄想了想觉得不大好,就没吱声蹬了下他的腿,一时又记起刚刚本是在擦药来着,闵馨今儿本告诉了还有一样药得擦,便指指自己胸前紫红的痕迹,说:”这个也擦药。“她想着闵馨说擦在“疼处”,这里也是疼的。 萧澜还没起身,在她肩窝亲一亲,带着股无法言说地满足,告诉她:“这儿不用”,稍一寻思就想到了,说:“闵馨今日瞧见了?她来给耿娘子看伤?” “不给她瞧”,延湄说:“看伤,闵蘅……” 她本想说闵蘅也来了,只是顺便提一句,但萧澜这会儿一点儿也不想听见闵蘅的名字,直接吻着给堵了回去。 他起身,也不大好意思拨亮灯,给延湄盖上被子,蹭着她的嘴唇小声道:“稍等一等,我端水给你洗洗手。” 延湄翻身趴在床边,“快去。” 萧澜去收拾了一番,换了条亵裤,端水过来给延湄洗过手,折腾这半晌,他脑子里才渐渐回神,也睡不着,想起还有旁的事要交代,便支着胳膊看看延湄,见她也还没睡,把人搂在怀里,说:“过几日我便带兵进京,家里给你留两千精兵,都是最精锐的,万一我……” 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延湄抓到了前半句的重点,仰头道:“你进京,不带我?” 按例,没有谁行军打仗带女眷的,更何况此去没有必然不败的把握,之前即便想到败也觉没甚怕的,可如今不一样了,他有了软肋。 万一、万一真败了……濮阳离得远,又是自己地盘,总能护得延湄几分,甚至,他路线都已经有了安排。 然而延湄根本不听他那些,腾一下起身,推了他一把,“骗人!” “湄湄”,萧澜去拉她,“你坐下听我说。” 延湄气得把被子扯过来,摔一下,说:“不,我要去,跟你一起!” 萧澜抿抿唇,盯着她良久,“你知道这趟进京是要做什么?” “打仗”,延湄其实不完全知道,但晓得是要调兵的,她矮下身子,一字字说:“做什么都行,我不怕。” 萧澜一把抱住她,箍得她背上疼,半天才出声:“让我想想。” 延湄的气丁点儿没消,一把推开他,扯过被子,自己睡了。 萧澜头半夜刚尝到一点儿甜头, 还没来得及好好回味,下半夜就被赶出了被窝儿,支着腿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第69章 劝服 萧澜被晾了一宿,早起延湄还不搭理他,萧澜又觉得好笑,抱抱她说:“好了好了,带着你就是。” 延湄看他一眼,扭头鼓了鼓嘴。 萧澜把她的脸正过来,放轻了声音:“是澜哥哥的错,忘了上回咱们说过,不能留你一个人。” 延湄嘴鼓得更厉害了,没说话,过会儿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膛。 ——她完全知道此次不是回金陵探亲,是布满危险的,萧澜想把她留在这里实际是种保护,但她想去。 两人静静抱了阵儿,萧澜拍拍她:“先用饭。” 早饭是菜粥和蓑衣饼,延湄现已恢复得差不离,胃口不赖,用了两碗,跟着萧澜去问过安,她留在傅济那儿,萧澜则直接去了西跨院。 萧真吃完饭正瘫在房里,嘬着牙发脾气,——连喝了两、三天的酸李子水,牙倒得厉害,抽口气都觉得嘴里嗖嗖冒风。见萧澜进屋,他一个鱼打挺窜起来,捂着腮帮子骂:“萧澜我他娘的给你没完!你故意用这馊主意整我是不是?” 萧澜一乐,大马金刀地在桌边坐下,挑眉道:“看来还是酸得不够厉害,吃得下去饭,有力气骂。” 萧真嗤一声:“真想叫本王没力气,你下点儿药不得了?” 萧澜一下下晃着自己的腕子,漫不经心,“宁王殿下还知道啊?” “呸!”萧真说:“你他娘的不敢!” 他话音还未落地,萧澜蓦地起身,抽了腰间长剑,直奔他的喉咙! “我!”萧真声音拐了调,隔着桌子躲过这一招,见萧澜竟然又刺向他心口,不由等着眼大喊:“萧澜!你真要杀我?!” 萧澜一语不发,横扫一剑去削他的腿,萧真一看他架势是来真的,也顾不上说话了,急着多。 屋里乒乒乓乓,未出十招,萧澜的剑已经架在萧真脖子上,萧真喘着气道:“你拿着剑,老子屁都没有,不公平!” 萧澜剑锋往前送了一分,萧真登时嘶了一声,剑锋划破了他的皮肤,萧澜冷声道:“眼下本就是我为刀殂,你为鱼肉,谁要与你讲公平?” 他眯起眼,长剑缓缓撤开。 萧真愣愣的,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一手血,他呼哧呼哧喘气,抬手推了萧澜一把,又狠劲儿踹了两脚床柱,哆哆嗦嗦指着萧澜骂:“你你你你真下得去手!枉我小时候待你不薄!” 萧 澜收剑回鞘,闻言大声笑了笑,萧真是一时气急上头,这会儿觉自己还拿出幼时的事情来说也是丢人,死皱着眉头,随脚踢翻个小凳,直接在脚榻上仰面一坐,半晌,捂着脖子说:“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不然,之前在午子山就不必救他。 不是萧澜不能,或不敢,是他不想。 萧真实际已经隐隐感觉到了,萧澜不杀他,旁的原因肯定有,但在午子山上那几次相护,更多的,兴许就是因着幼时的兄弟情分。 萧澜在屋里走了一圈,把歪倒的桌椅都扶正,笑道:“殿下怎么带我不薄了?” 萧真烦躁地挥挥手:“算算算,我他娘的早忘了。” “三哥在太学里替我挨过罚,在我与萧琚打架时帮过我,还为此受过皇上斥责跪了半下午;荣妃娘娘夏日里给我送过吃的,冬日里看我手冻了,给我擦过药。”萧澜将最后一个凳子摆正,说:“这些我都记得。” 萧真刚刚不过是冲口一说,其实有很多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这几年里他纵情歌酒,从前的事都觉遥远得很,不料萧澜还能一桩一件的列出来,他梗着脖子瞅一眼,一时无言。 “宁王殿下”,萧澜语气有些吊儿郎当,在他对面坐下,挑眉说:“您现今的行事与从前大不相同啊。” 萧真搓把脸,想要说句什么,忽想起一事,登时怒道:“你都记得?!你都记得去岁还把我揍成那个熊样儿!” 萧澜没忍住乐了,道:“我当时想离京,正赶上了,况且你当时的浑劲儿,我打那顿也算是轻的。” 萧真蹬腿,“滚蛋!” 萧澜去扯了条棉布扔给他,说:“先缠一缠,小伤,三、五天就好。” 萧真没好气地包在脖子上,胳膊往榻沿儿上一支,上下看了萧澜一番,说:“我晓得你今儿打的什么主意,鼓动我来了。” “鼓动谈不上”,萧澜道:“三哥心里头有数,说好听了你是一介王爷,身份尊崇,但实际上你一无兵力,二无实权,这些年你过得浑噩,在朝中只挂了个虚职,大臣们你怕都认不全,于我来说,实际真没多大用处。” 萧真拉着一张脸:“那你还留着我作甚?赶紧杀了杀了。” 萧澜一笑,喝了口酸李子水,“我想给三哥个机会,能重振你自己的机会。” “狗屁”,萧真心里动了动,眼睛却横着他,说:“还不是因着我母妃 一族在朝中尚有些势力?少拣好听的说。” “那的确也是原因之一”,萧澜坦然道:“不过眼下朝中沈家、虞家两方势大,陈氏一族里,在京为官者不过四人,且官职都不算多高,新帝刚登基,沈家是皇后,不,现应该称太后,沈家是太后外家,三哥觉得陈氏一门日后能不受排挤?” 萧真没吱声,萧澜续道:“新帝仁慈,兴许是能容得下兄弟的,但太后就不一定了……如此,三哥往后的路至多便像现今这样残喘,说不得还会更糟。你的本性,本不是爱声色犬马的,先前应是有因由,但日后,无因无由,三哥为了讨个平安,怕都得过那样的日子了。” 萧真眼神一暗,手指微微握起来,又松开。 萧澜戳中了他的痛处,——萧真原是谦和温厚,旷达进取,幼时在太学里,最得先生夸赞的便是他,后来成了整日醉醺醺的模样,叫人可惜。 萧澜刚回来时,萧真与他置气,旁人不明白,他自己心里实际清楚的很,这气有一大半是在气自己,端王府出了事,萧澜小他四岁,竟也能将那些背负过去,他不过是为个女人,怎就消沉这好几年? 尤其得知萧澜已经能在阵前与匈奴人拼杀时,那勾起了他满腹的惭愧,但放浪久了,性子一时收不回来,越是惭愧,面上反越凶恶。 他挑起一边眉毛,看着萧澜道:“自打你从道场寺出来,我一直对你有不满,你知晓缘由么?” 萧澜想了想,幼年到现在,他们之间并没甚实在的嫌隙,他进了佛寺后,头一年里,萧真还来看过他两回,后来便没再来过,关于萧真的消息也极少,他默了片刻道:“三哥请说。” 萧真长长吁口气,勾出抹苦笑,说:“阿萝没了。” 萧澜知道他说的是谁,——宁王妃,董青萝,萧澜幼时便识得她,常“青姐青姐”的叫,若是端王府没出事,她多半已经嫁与萧允,成了萧澜的长嫂。 但后来事出,董家自然避祸,隔年将她嫁与了宁王萧真。 萧澜是知道此事的,也知后来宁王妃病故,可实话说,董青萝与他关系并不大,他无法完全推敲出萧真之前的怨气是为何。 萧真出了会儿神,又自言自语似的道:“我也不瞒你,那年春游我见着她时便已倾心,你那会儿还是傻小子一个,估摸也不晓得,但那时董家与你端王府有婚约在前,我也就罢了,打着办差的名头,出了京,眼不见心不烦。可谁知回来的路上得知端王 府出事,萧允丧命,你被关进了寺里,我心里也不好受,当时在府里实还偷偷哭了一鼻子,哈哈哈,陈芝麻烂谷子了……再一年后我忍不住起了求娶的心思,心下还觉得有些对不住,不好意思再到寺里看你,之后董家应了亲,将她嫁进了宁王府。” “成亲当晚”,萧真哈哈颠乐了起来,“我一进新房,看见的不是凤冠霞帔,而是一身素孝!”他笑得直拍大腿,说:“她就差没把你哥哥的牌位抱进房里了,哈哈哈。” 萧澜抿抿唇,问:“之后呢?” “之后?”萧真身子一歪,“之后还能怎么样,是我自个儿贱呐,心想着萧允已经不在了,她就是再冷再硬,我对她好,日子长了,总能把人捂热乎,慢慢来呗。可事与愿违,我对她越好,她对我越冷!萧澜,你懂那种滋味么?你不懂。每天小心翼翼的,变着法子地去讨人欢心,换来的却是不屑一顾,那也就罢了,我房里随处可见与你哥哥有关的东西,要么是纸上写了他的名字,要么衣裳是他的尺寸……他真他娘的是贱啊!我要早知道她心里头对萧允的情分有那么重,我就不会娶她,成全了她当姑子的心好不好啊!可我不知道,董家也没人告诉过我!“他说的激动,使劲儿拍自己的心口,这么多年了,终于能有人说一说。 萧澜沉默,这事其实与他关系不大,但是他清楚萧真为何把气撒在了他身上。 萧真似乎也知道他想的,眼圈红了红,推他一把,说:“我他娘的知道这不关你屁大的事!可谁叫你活着呢!萧允死了,旁人也死了,就你活了下来,我不找你找谁?” 他一捂眼睛,笑得跟哭一样。 第70章 画画 萧真撒了半上午的风,积沉心底的话倾诉出来,轻松许多,顶着一张花脸,说:“快给我弄点儿茶叶来。” 萧澜知道,他能把这些说出来,那意味着过往的就都翻篇儿了,挑挑眉,冲外头道:“去拿两个蒜头。” 萧真叫唤:“谁要蒜头,要茶叶!” “蒜头治酸倒牙更快”,萧澜让人把水都换了,顿了下道:“青姐去了好几年了,你节哀罢。” 萧真站起身,哼了一声,本还想再说句什么,想一想又觉得没意思,到了这个份儿上,怨气也都散了,至于董青萝是否还在哪个庵里活着,也与他全无干系了,毕竟,宁王妃已死。 他过来喝了口白水,后槽牙又是一阵儿难受,脸色倒是端严了几分,问:“你有多少人马?” 萧澜道:“十万。” 萧真呛了一口,瞠目道:“你说动了濮阳守军?”说完又觉也不意外,十万大军光靠嘴皮子根本说不动,萧澜在濮阳这一年多,是跟他们共过命的。 萧真心里头肃了肃,眯起眼睛:“你要把太上皇如何?我不可能叛他,那是我父皇。” “他性命无虞,你大可放心”,萧澜道:“只是年纪大了,坐不稳那张椅子。” 这话说的有些嚣张,萧真怪笑一声,后仰着身子看他:“幼时我倒没瞧出来你是个狠的,那会儿像个闷葫芦。” “闷葫芦心里有数”,萧澜顺着他的调侃,道:“恩情我都记在心里。” ——其实有什么恩情之前救命也都还了,他是顾念当初的情分,萧真心里明白。 外头下人拿了蒜头过来,萧真捏捏鼻子,但也没有旁的,只好剥皮嚼在嘴里,一瓣一瓣的,辣的他直咧嘴。 萧澜也不说话,坐在旁边看着。 萧真慢慢吃完了一整头,辣的眼泪都出来了,神清气爽,抬抬下巴:“说,要我做什么?” 萧澜嘴角缓缓弯起来,摇头:“眼下暂且不用,三哥只需随着我进京,随时应变就可。” “不早说!”萧真把剩下的那头蒜掷过去,“叫我想这半天,还以为得先行拿了脑袋给你垫路呢。” 两人相看一眼,萧真又无奈地乐起来。 萧澜中午也没回主院,便在萧真这里一并用饭,午间咂了两口酒,萧真这两日牙酸的饭也吃不动,酒更喝不着,这时候虽只有一小盅,简直想哭。 他乱七八糟说些陈年旧事,萧澜大多沉默听着,偶尔搭上一两句,后边又论起京中情形,说说停停的,直从中午坐到晚上,萧澜戍时才回了自己院子。 延湄已经用过晚饭,正在桌边画东西,萧澜以为她是在画工兵器,凑过去看,结果见画的是两个小人儿。 延湄惯画器物图,比例精准,线条简单,画起小人儿来就显得格外……有特色,萧澜看两眼认出个子高的应该是自己,个子矮些的是延湄,可是再一细看登时脸上发烧,——这画画画的是……昨晚?! 萧澜赶紧一手挡在纸上,压着声儿道:“谁教你画这个?” 延湄转头看他一眼,鼻子凑前嗅了嗅,说:“酒?” “嗯,中午饮了一盅”,萧澜答道,说完把纸从她手底下抽出来,再看一眼,脸由红转黑,屋里没人,连耿娘子都被打发到门口,看来延湄也是知道不能给旁人看的,然而……萧澜看着自己腿间的一个小黑点儿,脸上简直不知是什么表情,——就、这、么、大、点儿?! 他把纸折起来,问延湄:“画了几张?” 延湄要来抢,又指指火盆,说:“两张,烧了。” 火盆里尚有草纸的余灰,她当然知道不能乱画,只是还没想明白昨晚到底是怎一回事,要画出来瞧一瞧。 萧澜把纸收进自个儿怀里,说:“你画的不对。” 延湄眨眼:“哪里不对?” 萧澜勾勾手指:“近些我告诉你。” 延湄瞪他一眼,拿笔在他脸上画了一道,萧澜扣着她的腕子要亲,延湄早上的不乐意还没消完,扭头说:“不让。” 萧澜乐了,问她:“晚饭用得香么?” 延湄冲他吹口气,说:“香、得、受、不、了。” 萧澜凑到她耳边,也学她吹气,悄声说:“还有让你更受不了的,想不想试试?”可能是一下午与萧真说话,勾起了他少年人特有的顽劣性,说话也不正经起来。 延湄没听明白,但直觉不是好话,板起小脸推他:“酒味儿,去洗。” 萧澜故意用脸蹭她,直到延湄暴躁地要咬人,才在她唇上咂一口,起身去沐浴,不过这样的结果就是,晚些要睡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枕头没了,延湄压着一边被角,傲然说:“你求求我。” 萧澜哭笑不得,一边去揭她的被子一边道:“嗯,澜哥哥求你了。” 延湄摁着被角鼓嘴,觉得他说得敷衍,萧澜便换了法子,搓一搓胳膊,说:“冷。” 延湄手果然松了松,萧澜趁势钻进去,去呵她的痒,延湄气哼哼的,萧澜把人抱在怀里,心想就带着她一块儿去罢,万一有个什么又怎样,到底两人在一处,总好过像董青萝一般。 这样想着,他旁的念头也暂且消下去,实实地抱着人睡了。 第二日请安时他便与霍氏说了一声,要带着延湄一并进京,霍氏竟也没反对,只担忧道:“她的伤全好了么?这一路不比寻常,身子可吃得消?” 延湄大力点头,说:“能。” “那便去吧”,霍氏道:“否则她与我等在这里,也得日日提心吊胆地惦念,那滋味不好受,索性跟了你去。母亲便是这身子不争气,只待稍好些,错过两、三日,也在你们后头随着。” 霍氏后半句话倒不假,此事上她并不怕死,只恨不能明日便站在皇宫的金殿上。 延湄意外她此次竟然同意了,又觉得她自己说出了担心的滋味,便冲她笑了笑。 “好孩子”,霍氏微叹口气,“自打你嫁入府里,没少跟着吃苦受罪,路上顾好自个儿。” 延湄这回被她拉着手没有挣,应声说:“记住了。” 霍氏眼角带了泪,在她手上拍一拍,像是对自己的女儿一般。 第71章 势起 六日后,除去两万人马留守濮阳,萧澜带着八万大军直奔金陵。 此行打的是护送太和帝回京的旗号,有车驾在,行军速度倒不很快,萧澜看看也着了薄甲的延湄,握一握她的手,说:“下半晌行军你到马车里歇一歇,连骑了几日马,腰背受不住。” 延湄端碗喝了几口热水,说:“我能行。” 实际她腰和屁股都疼得厉害,但是忍着不说,也不想进车里,这几日都跟着萧澜骑马。 “听话”,萧澜拇指蹭蹭她的脸,“闵馨还在车里,你就是去了,也不影响咱们行进速度,正让她帮你舒动舒动。” 闵馨一路被颠得七荤八素,闻言猫着腰扶着腿,说:“正是,正是。” ——按说应该让闵蘅跟着来,但霍氏没好全,暂且让他在侯府里留两日,又有延湄在,只得先将闵馨带上。 延湄看看她,又看萧澜,这才点点头,又小声问:“澜哥哥,你累不累?” “不累”,萧澜给她把上身的薄甲解了,说:“你先去车上,我帮你把饭端过来,这几日吃的还惯么?简单的药都带着,难受了要说。” 延湄摆摆手,她吃着实际有些腻,但对这些不是很在乎,幼年闹灾荒还挨过饿,吃几天大锅饭又怎么了?她四下看看,萧澜知道她在找傅济,道:“父亲跟着圣驾,比你这还好些。” 延湄放心了,看萧澜嘴唇发干,一路行来发冠稍有些松,因肩伤还未痊愈,面色说不上好,她心里头飘飘摇摇一下,踮起脚尖儿,凑到萧澜耳朵边,悄悄说:“澜哥哥,我想亲亲你。” “……” 正是午间休整,萧澜往四周扫一眼,忍了忍没忍住,捏她的胳膊,说:“上车!” 延湄踩着小凳上去,萧澜猫腰跟着进来,勾住她的腰便吻,延湄一口气还没换过来,呜呜出声,萧澜狠命在她口中肆虐了一番才稍稍退开,延湄捂着胸口喘气,眼神无辜,似乎没料到他如此凶狠,萧澜也盯着她,刚要说话,延湄却两手捧住了他的脸,嘟起唇,轻轻柔柔地亲在他的嘴角,随即,顺着唇线一点儿一点儿亲过来,不时用舌尖小小舔舐,萧澜两手撑在窄榻上,微微蜷了起来。 他们已经有过比这更深入、更缠绵的亲吻,可是此刻,萧澜仍旧被弄得脸红心跳,甚至不敢妄动。 延湄在他唇上细细的亲蹭完,手指勾了勾他的领口,萧澜抿抿唇,正犹豫着要不要解开甲胄,延湄已 经趴在他左肩窝上亲了两下,说:“亲亲不疼。” 萧澜上身绷着,一条腿晃了晃,延湄又跪坐起来,帮他整了下头顶的发冠,歪头看一眼,“好啦。” 萧澜简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既想狠狠亲她,又想就使劲儿抱着,两个念头撞来撞去,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揽着后脑勺,亲了下她的脑门儿,说:“放心,澜哥哥好好的。” 闵馨在车外站了一阵儿,贼兮兮地觑着车厢,心说太欺负人了!腰酸背痛的没人问一声也就罢了,还要时不时的被塞块儿糖,吃的牙疼!她越想越伤心,凄凄凉凉地去给自己盛了碗饭,默默蹲在角落里吃,结果吃到一半看见萧澜打车上下来,端了饭给延湄送过去,闵馨默默翻了个白眼,有点儿想摔碗。 结果碗没摔成,脚倒被踩了一下,闵馨“嗷”一声,萧真后知后觉地转过身,上下看看,道:“诶?我踩着你了?” 闵馨咬咬牙,单脚站起来,要不是之前见过,知道他是个王爷身份,真想把剩下的半碗饭直接扣到他脸上。 萧真端详片刻才把她认出来,但也不是很确定,问到:“你是……上次那位大夫?” 闵馨一边嘴角扯了扯,不冷不热地说:“见过宁王殿下。”她端着半碗饭,虚点着一只脚,行礼也不伦不类。 萧真倒也没计较,可能是刚踩完人家不大好意思,咳了声说:“我方才没瞧见,要紧么?” 闵馨退后半步,气顺了一点儿,她一个小草民,被堂堂王爷踩了脚算个屁事儿,因平平回了句:“多谢王爷,不碍事。” 要是搁以前萧真也就不理了,但前些天才洗心革面,一时不大适应的过来,顿了顿把自己才新盛的一碗饭递过去,说:“够吃么?这碗还没动,给你罢。” 闵馨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一连串地摆手:“不不不,王爷,我这儿够了。” 萧真笑了一声,道:“你是跟着老六……颖阴侯夫人来的?” “是”,闵馨垂着眼睛,一点儿也不想跟他说话,只道这人怎么还不走,她都忘了,换以前的性子,她该是巴不得能认识这样身份尊贵的人。 萧真啧了声,索性在旁边席地而坐,打量几眼,问她:“你怎的总跟个小郎君似的?” “啊”,闵馨不知这话该怎么答,呵呵笑了两声,说:“是。” 萧真没话了,自己在那儿出神,闵馨想转身走,但他到底是个王爷,又不大 敢,只得躬着身子在旁边站着,萧真发了半天的呆,似乎又回过神来,道:“我记起来了,你上回哭得丢了魂儿一般,是你哥哥出了事,救回来了么?” “劳王爷垂问,救回来了。” 萧真挑挑眉,忽然说:“把头抬起来。” 闵馨心下有些不耐烦,稍稍抬头,眉间还蹙着,萧真笑道:“嗯,这回瞧清楚了,下次踩不着你。” 闵馨没吱声,正萧澜过来,以为有事,问:“怎的了?” 可算来了救星……闵馨忙道:“侯爷,那我便去车里寻夫人了。 萧澜颔首,闵馨快走几步又往回瞥了眼,觉得这位宁王殿下真是神神叨叨的,回了车上,延湄刚过饭,正趴在窄榻上眯着。 闵馨在她周围嗅来嗅去,延湄转头看她:“闻什么?” 闵馨嘿嘿笑,没闻见什么怪味儿,又瞄她的衣服,也不见凌乱,便哈哈哈说:“马车里确实窄小了些。” 延湄腿伸一伸,觉得还好,问她:“用过饭?” 闵馨刚吃了半碗还没饱,结果被萧真打断了,提起来颇闷气,挑帘瞅了一眼,低声道:“夫人识得宁王殿下么?他是不是……怪模怪样的?” 延湄识得萧真,但没甚特殊印象,想了想说:“跟澜哥哥不一样。” “是”,闵馨已经服了,哼哼道:“在夫人看来,侯爷与谁都不一样。” 延湄不害羞,反觉得她说得对,认真嗯了声,冲她笑,闵馨也没脾气了,稍拉了下她的衣裳,“我给夫人捏捏?” 她不会骑马,车里再颠,到底比延湄好些,心里实还挺佩服。延湄肩酸腰痛的,甲胄有重量,幸亏现在已入冬,衣服穿得厚,否则光这个也够她受,按两下,松泛的多,慢慢闭上眼眯着了。 外头,萧真瞅着闵馨的背影问了句:“这位小大夫姓什么来着?姓闵?” “嗯”,萧澜看他一眼,“你方才找我?” 萧真点点头,起身,正了面色道:“不大对啊,这距萧旻跟咱们分道已近半个月,按理说,朝中必定已得到消息,怎么旨意还没有下来?路过上阳郡,似乎也没有旁的动静。” 萧澜活动活动手腕,微微笑了笑,道:“大抵三种可能:其一,朝中认为我的确只是护送太上皇进京,濮阳守军得的是太上皇的令;其二,他们对于太上皇能否回京并不着急,多半有旁的法子收拾我;其 三,京中自也在争斗。” 萧真皱眉,“第一点不大可能,即便咱们的新皇上信了,皇太后也信了,但沈湛是不会信的。” 萧澜乐了一声,萧真嘶口气,转念又一想,他都已经准备这么长时间了,不可能京中没有打探消息的耳目,拍拍衣裳道:“快说说,有没有甚么信儿?” 萧澜静了一会儿,才道:“太上皇在汉中时,平王萧琚不在京里,但后来朝廷得报,按理他是皇长子,该亲自带兵来救,但他拖延过去了,迟迟没有出京,你说他打的什么主意?” 还能打甚么主意?皇家里,为的不都是那把椅子! 萧真一拍大腿,“我早看出萧琚虎视眈眈了!兴许宫里已经刮了一场腥风,但龙椅上至今没换人,说明他被压制住了,处境八成也不好,咱们可以让人暗中给他捎信儿,只要能劝服他,便可里应外合!” 萧澜没说话,眉间却微微蹙了起来,——萧琚这个人……他摇了摇头。 不过还没等他们找萧琚,萧琚却寻到了他们,且带了三千人马,但既不是来接太上皇,也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投诚的。 第72章 面和 萧琚一身盔甲,所带的三千人退后百米,他卸了剑,让人通报之后,独自入了萧澜的大营。 “六弟”,他抱抱拳,在帐中站定,一张方脸上带着疲惫,胳膊也有伤。 萧澜和萧真都在帐内,萧澜勾着唇角,没出声,萧真先道:“皇兄怎么来了?是来接父皇么?” 萧琚吁口气,也不答他的话,看着主位上的萧澜,忽而,掀袍单膝一跪,沉声道:“六弟救我!” 萧澜与萧真对看一眼,缓缓起身,人还站在案后,“平王何出此言?” 萧琚一向冷硬的脸上流露出悲痛,咬咬牙道:“我妻、我儿,都已命丧那毒妇之手!” ——他说的毒妇,是指太后沈氏。 萧琚在皇子中年纪最长,府中原已育有两女一子。 萧真腾一下站起来,来回踱几步,不料太后行事竟如此狠绝,一面又看向萧澜,意思这是个机会。 萧澜脸上没什么表情,从桌案后绕出来,扶起萧琚,“殿下节哀。” 萧琚想到自己幼子,眼眶发红,仰头稍忍了一下,道:“我现今甚么都不求,只望六弟能容我一条残命,让我随你杀进宫去,取那恶妇人头!” 萧澜微耸眉头:“殿下说笑了,我不过是奉命护送太上皇回京,这种杀进宫里的话,殿下可莫再提了。” 萧琚道:“老六,如今已由不得你了,新帝登基,皇位尚未坐稳,太后联手外家,是要铲除所有威胁的,我便是头一个。老三若非跟着到了濮阳,多半也会遭戕害。余下你,她怎能放心?与其小心翼翼求生,不如趁着此次,一举起事!我必鞍前马后,若成,我只要沈氏人头,若不成,萧琚这条命便赔给你!” 萧真热血一涌,顺着他的话道:“新帝性子软,咱们兄弟几个都晓得,大权必然握在太后和大司马沈湛手里,皇兄此言在理,老六,你还想甚么?要真等到咱们稀里糊涂送了性命,可就晚了。““正是”,萧琚续道:“我一路打京里奔逃出来,还剩三千人马,虽比不上六弟手下的精锐,但你若不嫌弃,我可带人权做个前锋。” ——这是表忠心了,毕竟两人从小到大没甚交情,想要萧澜信他,光嘴上说是不成的,得有实际行动。 萧澜默了片刻,没有接这个话茬儿,却问他:“太上皇就在旁侧的营帐里,平王殿下可要去看看?” 萧琚脸色黯了黯,叹道:“我眼下这个模样,他老 人家看了也是徒增气恼,罢了。” 萧澜也不勉强,只说:“那殿下先自歇一歇。” 等萧琚出去,萧真往外指一指,“你是不是信不过他?不过我倒觉没妨碍,让他的三千人打头,于咱们有利无害。太后也确实最容不得平王,毕竟嫡、长之中他占了“长”字,且新皇帝年纪小,尚未大婚,身子骨也不大好,一、两年中恐难有子嗣,换做是我,也忌惮萧琚。” 萧澜摸摸下巴:“就依三哥所言。” 他让韩林去将常叙请来,交代了一番,常叙想了想道:“这倒也是个法子,咱们已经临近江都,过了江便可抵达金陵,来前虽看了几十遍地图,但到底与亲临不同,有这三千人在前头,咱们心里也有底。” 萧真又犯嘀咕,悄悄对萧澜道:“可萧琚这人也不是个安分的,他是不是打旁的主意呢?” “入金陵前,不,入皇宫前应当都没事”,萧澜按按眼窝,“但入宫后你得仔细些。” 萧真诶了一声,几个指头在桌案上轻敲,片刻,一拍大腿,萧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意思你心里有数就行了,莫说出来。 萧真出了帐子,在远处站一会儿,正看见闵馨打太和帝的帐中出来,想问一句,便叫她:“闵大夫。” 他声音不大,闵馨不大确定是不是叫自己,转身看了一眼,结果瞄到是萧真,下意识拔腿就跑。 萧真莫名其妙,追了几步,一把逮住她,说:“你跑什么!” 闵馨心说跑就是不想搭理你,面上却忙着摆手,结结巴巴:“我我我认错人了,我还以为是侯爷。” “是侯爷怎的了?”萧真乐一声,“你作什么坏了?这般怕见人。” 闵馨挣一下还被他拽着的胳膊,说:“没有。” 萧真松手,稍有些尴尬,咳了声,下巴一点太和帝的帐子,问:“这几日可还好?” “身子还算成”,闵馨垂着眼睛答:“路上侯爷没叫亏待。” 萧真打小见太和帝的时候少,二十多年里加起来可能还没有得宠的嫔妃多,父子情分不浓,但还是希望他性命无忧。 闵馨答完了话躬着身子想退,萧真说:“你等等,我这两日左胳膊总是发麻,你帮我瞧瞧。” 闵馨咧咧嘴:“军里大夫不是也在么。” “不在”,萧真道:“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那日踩了你?” “不敢不敢”,闵馨点头哈腰,萧真觉得她直像个皮里阳秋的卖乖小厮,一时想需踹她一脚,又忙压住,脸上有些不耐烦,说:“别磨蹭,快点儿。” 闵馨暗里把他骂了好几遍,只得跟着走,一边有想延湄倒是赶紧救救她啊。 可惜延湄这会儿泡脚泡得正舒服,完全顾不上,萧澜走前给她打了热水,去巡了一圈营回来她刚刚泡完,两只脚丫子红红的,翘在被子上正晃荡。 萧澜洗了把脸,简单擦了擦身上,过来握住她的脚腕往被子里塞,“要入夜了,不冷么。” “刚泡完,不冷”,延湄继续晃,说:“凉一凉。” 萧澜在她脚心拍一下,问:“腿疼么?” “疼”,延湄这回没忍着,因为小腿已经有些水肿了,走起路来发沉,萧澜扯了半边被子盖上,“过来,我给你揉揉。” 延湄把腿搭到他身上,萧澜挽起她裤腿,在她小腿肚儿上一下下搓按揉捏,延湄舒服了,上半身也挨过来,抱着他腰打呵欠,萧澜说:“你睡吧,这回咱们扎营要多停两日,不用睡半道起来。” “快到了么?”延湄问。 “嗯,快了。” 延湄使劲儿眨眼,说:“不睡,跟你一块儿。” 萧澜便低头亲她,延湄仰着头迎上来,两人亲了个嘴儿,萧澜倚着枕头身子往后半仰,这样延湄就可以腿搭在他腰上,枕在他肩膀睡了。 延湄还想多坚持一阵儿,奈何刚烫完脚,舒服得紧,萧澜的手又热热的帮她揉着腿,没多会儿就扛不住睡着了,就是姿势有些别扭,萧澜怕她醒了身上酸,只好自己歪着身子,让她能躺舒坦些。 不知睡了多半晌延湄醒了下,看见萧澜一只手还抓着她的腿,身子拧着,被子也没盖,蹙眉睡着了,一路上萧澜睡得最少,眯一会儿时不时便要被打断,延湄叫他一声没动静,便慢慢挪开自己的腿,拱着身子想把萧澜身子摆正。 但她稍一动弹萧澜便激灵醒了,四下扫一眼,“怎么了?” 延湄用被子把他裹住,说:“没事,睡。” 萧澜看一眼,松口气,这才舒展开身子躺好,探手摸摸她小腿,延湄摇头,悄声说:“不疼了,快睡。”她说着一手拢到萧澜身后帮他揉腰,萧澜先还痒得不行,但是在太困,跟她挤着枕头直接呼呼呼了。 休整两日起行,萧澜人马又增了三千,便已萧琚作为先行军 ,又走两日,抵达了江都。 然而,直到了此刻,朝廷圣旨仍然未达。 萧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烦燥道:“朝中究竟是什么意思?放任咱们八万人马渡江,直取金陵?” 萧琚也拧着浓眉,对着地图默了半晌,道:“先不必管,朝中兵力不济,兴许是咱们来得太快,他们依旧没想好对策,先渡江再说。” 常叙却道:“侯爷,我觉渡江有危险,咱们不妨按来前定的第二条路走,一直往东,只需过了南兖州,长江便到了源头,再过了南徐,咱们便可绕到金陵背后。” 萧真没参研过之前行军路线,只按距离算道:“可那样,至少需要绕过两个郡,若直接过江,距离最近,时间最快。” 萧澜手指在地图上轻扣,沉默了快一刻钟的功夫,下令道:“今日不走,谴人去寻些木头和石头来,越多越好。” 随即问萧琚:“殿下手下应当有战船?” 萧琚稍一顿,点头:“有,但不多,七、八艘,我需一日时间调配。” “好”,萧澜道:“殿下只管去,我在这里候着。“萧琚一走,韩林道:“侯爷咱们也购……”,萧澜摆摆手,“这几艘船回不回得来尚且不知,他要跟着咱们,总得出点儿力。” 常叙大概琢磨明白他的意图了,说:“属下立即带人去准备”,又拍拍韩林,“歇歇脚儿,明儿有的路赶呢。” 第73章 借力 二更天,江面漆黑一片,只有流动的水声和寒凉的江风让人清楚他们身在何地。 萧琚带着萧澜在楼船上走了一圈儿,看常叙正指挥着人往各艘船上搬石头,还有钉成十字的木架,上头捆了干草,挂了衣服,萧琚皱皱眉,道:“这是要做甚么?咱们的船不多,想要全部渡过去,再加上马匹和辎重,至少得来回八、九次,放上这些东西,负重又占地方。” 萧澜站在楼船的望楼上看向四围,萧琚之前说是只能调配到七、八艘战船,然而,天黑时真正来的却有十六艘之多,除去这一艘用于主将调度指挥的楼船,另有艨艟六艘,门舰六艘,三条走舸,这还不算跟在楼船后的几条小船。 ——可见萧琚这些年暗中是下了功夫的,只是他又不想远离朝堂,身在京中,无法大肆招兵买马,若是在给他几年工夫,情形还真说不准。 萧澜冲他一笑,道:“一日之内调遣起一支水军,殿下厉害。” 听着是赞赏,但两人都知道实际意思,不过眼下这个份儿上,藏着掖着也没必要,萧琚摇头叹气,“没有兵马,也只是十几艘空船罢了,六弟也有出力。” 萧澜哈哈哈一乐,他的确也有“出力”,韩林调配了六条走舸,与萧琚比,不值一提。 “我这三千人水性尚可”,萧琚道:“老六,你的人马水性如何?” 萧澜面色一忧,摇头道:“殿下,我此次带的八万大军多是北方儿郎,只怕会晕船。” 萧琚也担心这个,伸手感觉了下风向,道:“幸而今夜风小,希望浪也小些,咱们得抓紧时间,多打几个来回。” 萧琚说做先锋军的话不能放空,最前头五艘艨艟里的七百人全是他的手下,后面门舰和楼船里才上了萧澜的人,——大齐水军不弱,船业更是发达,先帝在位时曾下令建造过一种最大的楼船,名为连舫,可载两千余人,船上甚是设有四面开门的城墙,萧琚的楼船没有这般大,但也可载近千人,可是船上放了大量石头,人减了三分之二,算上门舰与六条走舸中的,萧澜手下总共上了一千多人,萧琚的三千人却都上了。 萧澜打望楼上下来,到二层时延湄与韩林默默地跟在身后,萧琚跟着走了几日,见了延湄两、三次,却也没把她认出来,还当是个萧澜的帐中的亲随。 从楼船里出来,萧澜低声问:“瞧出什么了没有?” 延湄摇摇头,说:“没有旁的。” 韩林往那边瞟一眼,道:“估摸他此时还没有这个胆子”,稍顿了顿又道:“侯爷别上船了,头一趟先让属下去,若无危险后面咱们一部分人便可扶船泅渡了。” 萧澜摆手:“你率六条走舸跟在楼船左右,并且在望楼顶挂上明黄锦带。”又转而对延湄道:“这趟你先随军等在岸边,若是安全我随船返回来接你。” 延湄脸上和闵馨一样都涂了黑油,本是白日在军里图方便,但夜里一瞧简直看不见人,萧澜在她脸上抹了把,“听到没?” 延湄默了默,说:“回去我要习水性。” “成”,萧澜拍拍她身上的甲胄,“日后我教你。” 他把延湄和闵馨托付到常叙那,萧真过来道:“我也随你去。” 萧澜睇他一眼,倒没把他踹下去,萧琚一并同他们上了楼船,牛角号在暗夜里低低吹了一声,船上挂灯,岸边静等的人马一点儿光火也不许露,二十几条大小战船缓缓出发。 江风带着水汽,扑面沁凉,入耳的都是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行进了半个多时辰,尚算顺利,萧真将楼船上下三层全走了一圈,回来拍着萧琚的肩膀挑眉道:“行啊皇兄,便是这一艘大约需得多少银两?” 萧琚不答,只对萧澜道:“风平浪静,老天帮忙,要是夜里一直如此,天亮时咱们的兵马便可渡完大半。” 萧真听他说“咱们的兵马”,忍不住怪笑了一声道:“皇兄可真实在。” 萧琚也不尴尬,任他揶揄,萧真笑了几声,因还从未在夜里驶战船渡江,便又开始观摩这艘楼船,见萧澜一直站在望楼上,也顺着木梯爬上来,说:“我看…”然而刚出个声儿,就感到船身猛地一晃,下层有人大喊了声:“王爷,有艨艟撞船!” 萧琚面色一变,此时正驶入江心,立即高喝:“上弓箭手!” 同时,一望无际的江面上,水浪声激烈起来,显然行在最前面的己方艨艟已经与人开始互撞,萧琚蹬蹬蹬下了一趟二层,又跑上来,道:“敌军不应答,老六,怎么办?” 说话间船身又是一摇,萧澜在望楼上瞧得清楚,左右共有三艘艨艟绕过他们的前锋军像楼船突袭,再算上正互撞的,敌方的艨艟应有十余艘。 不过艨艟虽前头有尖锐的冲角,但毕竟船体小,短时对楼船起不了太大威胁,这片刻,护在楼船周围门舰已经过来与他相撞,两方放箭,江上顿时一片混乱,扑通扑通全是士兵落水的声音 。 萧真拉弓连放了几箭,骂道:“这江上果然有埋伏!是江都守军还是旁的什么人?” “顾不上管这个了,先打!”萧琚抽剑在手,禁不住怨了句:“眼下咱们只有不足五千人,若是足载万人,尚可一搏!” 萧澜抿抿唇,没说话,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萧真掉转弓箭,箭尖指向萧琚,道:“怎么,皇兄跟咱们走了三日,现想分道扬镳么?” 萧琚脸一沉,“我并无此意。”说罢,转身下了梯,萧真啧一声,看着滚滔滔的江水心里也发毛,碰了下萧澜道:“怎么办?说句话。” 萧澜指指望楼上的明黄带子,“这是甚么意思?” 萧真道:“圣驾在楼船上。” “你可识得江都的守将吴天明?”萧澜问。 “识得”,萧真抓了下围栏,说:“我来江都的次数不少,见过几回。” “那便好”,萧澜笑了笑,“你随我下去喊话,便说你是宁王,伴随圣驾,叫江都守将吴天明过来谒见。” “若是吴天明亲自带人”,萧真瞪着眼睛:“那江都的守军必定大半都埋伏在此,咱们更是没有余地了!” “只要一旦确定是吴天明无疑”,萧澜压低声音,“听我哨声,立即跳入江中。” “什么?!”萧真听得云里雾里,撞过来的艨艟又增了几艘,说明他们自己的很有可能已经被撞沉了。 两人从望楼上下来,船上灯火飘飘摇摇,不时便飞来支流箭,萧澜一面往下走,一面吹熄了灯,原本便不甚亮的江面上愈发暗了。 下来萧琚正站在船头要点熄了的灯,萧澜一挡,说:“莫点了。” 萧琚也顾不上方才的口角,道:“我观敌军门舰约有二十余艘,咱们定是战不过的,只能回撤。” 萧澜道:“楼船太明显,即便回撤他们也能追上来。” ——萧琚心里实际清楚,如今最明智的法子便是弃了楼船快逃,江面太广,敌军难搜。 可他舍不得这十几艘战船! 这时刻,萧真已经手里握着黄带子开始喊话,只是江上混战成一片,他大约喊了十来声,话才被对方兵将慢慢传过去,对方终于稍停,被护在门舰后的楼船上也亮起了灯,一个小个子将军喊道:“江都守将吴天明,敢问可是宁王殿下?” 萧真冲萧澜使了个眼色,萧澜 道:“离得太远,你能确定是他?” “能”,萧真道:“他这声音跟鸭子似的,我听了一回就忘不了,再说他那个身量,一般人也不好装。”他说着解了自己身上的王爷玉牌,扔到一艘艨艟上,艨艟迅速返回,将东西交给主将。 那边实际也看不清萧真,他们这偌大一艘船上,只剩了三、四盏灯还亮着,吴天明接了信物并没有立即前行,摇摇问了句:“颖阴侯可也在船上?” 萧澜应了一声,“正是。” 半晌,对面船开始动了,但门舰却散像两翼,是个合围的阵势。 萧真暗暗朝着萧澜搓手,意思要糟要糟! 萧澜已经拽着他慢慢往船后移,问:“备好了么?” 楼船的兵里有七百人是萧琚的,近三百是萧澜手底下的,萧澜点点头,吩咐:“散成圈,点火放箭!” 须臾功夫,油布上点了火,漫天的流箭冲着江都军散射过去,像下了一道火雨,几乎就在箭发的同时,江都军也已反应过来,纷纷举盾抵挡,门舰快速朝楼船撞击过来,中间大乱,全是落水声,萧澜当即吹了一声低哨,萧真听到,也来不及多想,跟着他在乱中一头跳入江里,萧琚一直跟着他俩,见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楼船,咬咬牙,也一跃跳下。 今夜无风,他们射出的箭有的落在江都军的船上,有的落进了水里,还有的被胡乱打回来,落到了自己船上,虽然有不少人落了水,然而因为船上装了石头,还有木头和稻草扎成的人形,从远看,船的吃水线并没有太大变化,上头一个挨一个的也还全是人,吴天明道:“加速!将楼船围起来,点火把!” 而此时萧澜已经游到外围,韩林率的几条走舸正快速穿行,一面低低寻人:“侯爷!” 萧澜湿漉漉地扒住船沿儿,韩林赶紧把他拽上来,萧真被萧琚拖着还在后面,他们这条一马当先窜了出去,六条小船上全是训练过的亲兵,划船速度极快,片刻便从混乱里突围出来,融入了黑暗之中。 萧澜抹了把脸上的水,吐出口浊气,低喊了萧真一声,萧真与他隔了两条船,应道:“没死呢。” 萧澜笑了笑,往后面一看,江上红了一片,他们的楼船起了火,韩林小声道:“江都军耽搁在这,正借此折了萧琚的人马和近二十条船!可惜没能连他也折在里头。” 萧澜拍拍他的肩膀,道:“按咱们与常叙说的,顺江往东,走陆路。” 第74章 罚置 初冬的江水冷得紧,他们虽然在江里没游多久,但身上已经湿透,夜风一吹,萧真冻得直打喷嚏,萧澜也打了两个激灵,韩林脱了自己的外衣换给他,里衣没法子,只能湿漉漉的将就着。 顺流往东,几条走舸便如离弦之箭,天蒙蒙亮时,已快到江都东界,岸上晨雾夹着浮土,拢着黑压压的一片,——常叙带着人马沿岸奔驰,正前来汇合。 走舸靠岸,常叙忙着过来,总算看见几人平安,低声道:“侯爷太冒险了!” 萧澜笑笑,扫视一眼,已经看见延湄就站在车旁,便道:“清点下伤亡,即刻赶路,江都守军大半撒在江上了,咱们走旱路,这回几可畅通。” 常叙立即命人查点,走时跟了一千二百多人,分在门舰与走舸上的伤亡不大,但楼船上的三百人几乎没有能回来的,他们得负责拖住江上水军,还要放火烧船,根本不能抽身逃走,死伤七百余人,回来近五百。而萧琚的三千人几乎全部覆没,只回来了走舸上的几十人。 萧澜闭了闭眼,常叙道:“他们走前我已与他们说明,此行大约有去无回,如今探明了路,已算是最小伤亡了。” 萧澜拍拍他,常叙瞥向萧琚,萧琚上岸先对着萧澜哭了一场,之后又抱着萧真哭,萧真发冠都掉了,披头散发,身上半湿不干,像个水鬼,扶了萧琚一把,牙骨打颤,说:“行了行了,皇兄,还得继续赶路。” 常叙与韩林对看一眼,又望向萧澜,他们本打算若萧琚发难,便正好趁机除了他,可萧琚这个样子,反不好下手了。 萧澜微微摇头,意思再待时机,他暂且不能骑马了,得回车上换衣,延湄定定地看他走过来,先握了下他的手,冰冰凉的,闵馨在一旁皱眉道:“侯爷伤没痊愈,不该沾水!这下又得换药。且咱们应当停一停,你们都受了寒,该熬些药或煮锅姜汤来。” 行军路上哪管得了这么多,她一个小大夫话是不好使的,萧澜道:“出了江都地界休整时再说。” 闵馨暗里翻个白眼,只好哼哼:“侯爷的药带不多,悠着些罢,夫人能换么?” 延湄早前已经帮他换过好几次药,点头道:“能。” 人马继续上路,闵馨不好在延湄的车里呆了,她又不会骑马,只得先去沈元初那辆车上,萧真一身湿塌塌,不大好意思道:“我得在车上更衣,还烦请闵大夫在车外稍侯。” 闵馨看见他简直牙痒,总觉得他是故意欺负人, 心说怎么哪儿都能有你?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坐到车辕处。 不片刻萧真换完衣裳,道:“外头风大,闵大夫还是倒车里吧。”但到底他和沈元初都是男子,便车门整个打开,以示避嫌。 沈元初吊着眼梢瞅他,闵馨往里看一眼,坐在车辕处道:“多谢王爷,我在这坐着便挺好。” 萧真皱了皱眉,还想说话,闵馨已经转过头去了。 另一辆车里,延湄帮着萧澜把湿衣服脱下来,她其实还没见过萧澜赤身的样子,之前帮他搓过回澡,但她闭着眼睛,而且没多会儿就跑了,换药时萧澜也是一半亵衣挂在身上,因而这个时候看,延湄觉得既熟悉又新鲜,两手从他脖子处向外延,摸到两个臂膀,说:“这么宽。” 江水一干,身上微微发涩,萧澜靠着右侧车壁,说:“帮我擦擦?” “嗯”,延湄一条腿跪在窄榻上,凑着脑袋去解他肩背缠着的药带,萧澜先前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离,只是伤了肩胛,还得继续缠着绷带,绷带拿药浸过,一泡水,往下淌的都变成了浅褐色,延湄一边解一边哈哈笑。 她摆了块儿巾子仔仔细细帮萧澜从脸上开始擦,萧澜折腾了一整夜,稍微放松下来,忍不住仰头亲了她一下,延湄干活的时候极认真,最讨厌旁人乱扰,因蹙了眉,说他,“不准乱动。” 萧澜嘴上答应,等她擦到脖子时却又低头来亲,延湄气得很,一下把巾子扔到铜盆里,欺到身前,对着他的嘴唇一通乱咬,说:“再亲咬你舌头。” 萧澜笑得胸膛震颤,一手在她后脖颈儿捏了捏,说:“我不信你能咬到,来。” 延湄不出声,稍顿了顿,闭上眼睛,贴着他的嘴唇,小舌头先探过去勾他的,萧澜存了逗弄她的意思,舌头碰一碰,便又灵巧地躲开,延湄勾了几下没成功,气息一顿,退开,睁眼去看萧澜,萧澜笑起来,延湄蹭蹭他,似乎已经忘了刚说的事了,抱住他的脖子,学着萧澜之前的样子去含吻他的嘴唇,没两下萧澜便反客为主,沉浸在这个吻里。 他身体前倾,舌头探过去与延湄纠缠,延湄身子发软,后背已经快靠到他膝盖上,正吻得缠绵,萧澜忽觉舌头一疼,他哭笑不得地退开身,在延湄唇上舔了下,低声说:“都会使美人计了?” 延湄不知他说的“美人计”是什么,只问:“好使么?” 萧澜嘶口气,笑说:“好使。” 延湄便哼一声,又去拧了巾子 过来,端肃道:“我告诉过你了,你不听。” “是”,萧澜顶顶她脑门,“不逗你了,继续擦。” 延湄赏他一个“算你识相”的表情,抓着他的腕子细细擦拭,擦到伤处,那儿已长出了新肉,正是痒的时候,延湄又擦得颇小心,萧澜抿着唇,难受得抓心挠肝,但是还没等他把这个劲儿忍下去,延湄发现了另外的东西,——伤处下面有个可爱的小粒儿。 延湄眨眨眼,伸出伸出手指捏了下,萧澜立时一抖,延湄诧道:“疼?” 萧澜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闷闷嗯了一声。 延湄凑近了仔细看,并没有受伤,萧澜忙把她拽起来,说:“莫看了,好好的。” 延湄眼睛微微大睁,想了片刻,却一下笑起来,她手在另一个上面刮了刮,端详萧澜的神色,见萧澜神色似疼非疼,便晃晃脑袋道:“再不听话,就罚你疼。” 萧澜按着她的手,说:“你给我等着,日后、日后……” 然而延湄才不管他甚么日后,挣开手往下摸了把他的亵裤,还潮乎乎的,皱眉道:“脱了,换。”说着便动手要扒,萧澜吓了一跳,脸上涨红,但延湄的着重点根本不在他所想的上头,看他一手抓着自己,一手护在腰间,恼道:“湿衣服,会生病!” “你寻了新的来”,萧澜忙说,“我现下就换。” 延湄拉出榻底下的木箱,直接便拿了条新的出来,萧澜也没再她眼前换过衣服,这方面脸皮还没厚起来,而且刚才,怕她看见……嗯,想叫她闭上眼睛,但延湄并没有想旁的,奇怪看着他,萧澜只得一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一手去拿裤子,延湄不满,把裤子抱在怀里,问:“捂眼睛做什么?” “往后告诉你”,萧澜商量,“好湄湄……” 延湄鼓鼓嘴,到底还是送了手,萧澜忙手忙脚的脱了湿裤子,车厢低,根本不够他站直身子的,费劲地很,延湄看不见,还两手乱动,正换到一半,冷不丁听见车厢门被敲了两下,闵馨的声音在外面道:“夫人,我能回你这儿了么?” 萧澜:…… 他正狼狈得很,闻声从牙缝了挤出个字,“滚。” 闵馨苦兮兮在外头吹了阵风,又实在不想与萧真同车,便只当没听见萧澜的话,冲着车门缝儿小声说:“夫人莫急,我在外头给你们守着,这会儿一切都好,不妨事。” 萧澜单手穿完亵裤,恨不得一脚将她踢回濮阳去 。 延湄转过身,看他已经穿好了,不知为何非要捂着自己的眼睛,想了想忽有点儿明白,凑到他耳边说:“澜哥哥,别羞。” 萧澜:“……” 延湄说完就去拿了新的绷带,摸摸刚才坐的地方,潮潮的,便坐到另一侧拍拍,说:“来。” 萧澜只得坐到她身边,延湄让他按着绷带一头,又在新长肉的地方吹一吹,这才一下下帮他缠紧,甫一缠完,萧澜便把她摁在榻上,狠狠吻了一顿。 闵馨在外头被冷风吹得脸发木,见萧澜猫腰出来,忙打哈哈说:“啊,侯爷也在。” 萧澜冷冷看她一眼,叫马车稍停,下去换做骑马。 出江都边界时,还有一小队人马守着,不过他们没费力,韩林在前头带人把他们打散,八万人马便直接冲了过去。 往东饶南兖州、南徐州,日夜不停,五天四夜后,从东饶进了金陵地界。 城东正是依傍钟山,打钟山再往南,便可直接进入乐游苑,他们到时,程邕带着霍氏已在山上等了半日,——霍氏比他们晚走三日,但是他们轻装简行,只有程邕领队的四十几人,霍氏与闵蘅扮做母子,因一路上走的低调,加之萧澜他们在前面引去了注意力,程邕等人反没受甚么盘查,顺利渡了江,反比他们还快些。 萧澜下令就地安营,好好休整了一夜,第二日翻过钟山,远远已能看见乐游苑的高墙。 第75章 见面 乐游苑是皇家别苑,萧真和萧琚都来过多次,早对里面地形了然于胸,过了乐游苑便可到达金陵城的东城门。 萧琚走了一路,已经从人船两尽的惨态里恢复过来,一入金陵,他浑身便迸出股子激进劲儿,对萧澜道:“派给我一千人,我知道条小路,可以直接杀进去。” 萧真哈哈道:“我晓得皇兄说的是哪里,幼时在里头迷了路发现的,墙外有山石,撬开有个小洞,不过此次都是兵勇,可以以人搭梯,翻墙而过,我一起去。” “好”,萧澜点头,“给你们两千人,我在北门等信儿。” 人马点齐,即刻出发。 霍氏从后面的车上下来,仰头望了望天,这时刻尚早,朝阳未出,钟山上晨雾缭绕,空气里带着水汽,湿湿冷冷的,霍氏在身前虚抓了一把,又缓缓松手,说:“金陵里总是这个样子,湿漉漉,潮乎乎。” “是”,白倩在身边扶着她,轻轻应了一声。 “在这的时候,成日骂这鬼天气”,霍氏叹口气,又略略笑起来,“可一旦离开,才晓得,还是这里最好。” “老夫人是思乡”,白倩道:“好在如今已回来啦。” 霍氏笑笑,转而问身后的闵蘅:“闵大夫是北边人,受不受得惯金陵这天气?” 闵蘅躬身道:“六月里跟着侯爷来过一趟,热得直如蒸笼,便是干坐着也能叫人汗如雨下,确实没有北地干爽。” 霍氏笑着摇头,这一路闵蘅照顾得恭敬妥帖,霍氏越发待见他,道:“等你呆久了,便知金陵的好。”她说完一转身,见太和帝的车驾也挑起了车帘,正不远不近地看着她,霍氏冷笑一声,昂头回了自己车上。 萧真和萧琚果然说到做到,没出半个时辰,乐游苑内已点了信花,北门大开,韩林带人冲在最前头,一路平踏,乐游苑中养了不少马,冲地四下奔窜。 其实眼下本正是狩猎的季节,往年里,因此苑中有座覆舟山,它与北面以鸡笼山为中心的华林园,都是最热闹的时候。 今年却冷冷清清。 萧真和萧琚的身份,苑中职官大半都识得,月前京中闹出平王萧琚谋反一事他们都知晓,猛一见人,必然想要鸣钟示警,萧琚的暴戾展露出来,几乎见人便杀,萧真到底手软些,大多是伤了人再抓活的。 晨雾散去,显露出苑中美景,太和帝稍探出半个身子,哑声道:“阿澜。” ——自从看管起来后,太和帝便甚少说话,路上偶有慨叹,更多时候是在睡觉或呆怔,因而声音有些低涩,他叫头一声萧澜并没有回身,太和帝便又提声唤了一句,萧澜蹙眉,打马走近几步,太和帝指着院中一处,说:“阿澜,你十一岁时来过,还猎了只兔子。” 萧澜看他一眼,拨转马头又回去了。 延湄今日也骑马,扭着头看他回来,脸色不大好,便将马头与他并在一处,轻轻碰了下他的胳膊。 乐游苑萧澜来过两次,头一回是与端王带着他,那年七岁,马还上不去,弓也拉不开,端王哈哈哈地笑他,他半夜偷偷出去,想要学骑马,结果从马上掉了下来,差点儿被马踩死,当时端王鞋也没顾穿的跑出来,先劈头大骂了他一顿,等太医给萧澜治伤时,看到幼子青白着一张脸,他手抖得厉害,背过身去用力眨眼睛,在萧澜身边不合眼地守了三日,爷俩儿才一块儿活过来。 第二次端王不在,萧澜实也不想来,是被萧真给拽上的,来后除去逮了只兔子就只剩“哄孩子”了,——那次太和帝把太子也带着,太子时才四岁,萧澜懒得跟萧琚、萧旻他们去争功,便与个孩子混一处。 这些事在他脑中一掠而过,并没停留太长时间,他握了下延湄的手,说:“等出了这里,你便先回车上。” 延湄点点头,在他手心悄悄挠一下,说:“快能见到阿娘。” “嗯”,萧澜知道她想傅夫人了,偏头道:“晚些你兴许能先见到二哥。” 延湄眼睛一亮,萧真和萧琚已经带人扫荡了一圈返回来,延湄也没等出乐游苑,牵着他的手晃一晃,便回了车里。 萧真遥遥冲萧澜吹个口哨,手里拽着根绳子,捆了个人过来,——是乐游苑的主事,姓李。萧琚本来要直接砍了,萧真没让,他还想问问城中布防。 然而问了也是白问,乐游苑在城外,这位李大人根本不清楚城中如何。 萧真摸摸后脖颈,皱眉道:“那苑中怎如此冷清?连守军都减了一半。” 那李大人也是个硬气的,冷哼了一声,朝宫中方向拱手道:“眼下圣上龙体欠安,咱们都一心在为陛下祈福,哪里热闹得起来!” 萧琚一脚踹在他胸前,冷冷道:“莫使诈,难道不是将兵力都撤进了城中?说!哪个城门兵力最重?” 那李大人两眼一翻,一副求死状,萧澜过来,稍稍拉开萧琚,半蹲下身子,问:“圣 体违和?甚时候的事?” “颖阴侯不知?”李大人嘲讽地一笑,“大半个月前,圣旨便已下,皇上宣颖阴侯回京,并命各处不得阻拦,否则,侯爷以为,你能轻易到此?反是你们,圣眷优隆,却狼子野心,做出这等谋逆之事,你……”话没说完,被萧琚一脚踢中心窝,昏死过去。 萧澜直起身,看了萧琚一眼,冷声道:“王爷太性急了。” “你难道信他的话?”萧琚道:“京中的兵力,你我心中都有数,便是把江都和吴兴的守军都调来一部分,人数上多于咱们,也未必能胜。因南边州郡这些年枉图安逸,军中已久不历战,如何能与你手下这些在匈奴刀口下存生的兵将相比?他没有多设伏兵,不过是不敢分散兵力罢了,他如今已是新帝,杀人灭门不过都是一句话之间,你当他还是那个喊你六哥的太子?” 萧琚说完,便哈哈大笑了一阵。 萧真却默了片刻,道:“不过萧钰体弱确是实情,太后又养得娇,连他寻常骑个马都不准,一年里闹个三、四场病是常有,不病倒出奇了。” 萧澜也是知道的,顿了顿道:“不在这里停留,他所说是真是假,一攻城便知。” 出了乐游苑往南,没行出几公里,便见另有一小队人马等在那儿,萧澜遥遥笑了笑,微微欠身,“大哥,二哥。” ——正是傅长风和傅长启。 傅长启上次回来便带了人,兼做打探消息,程邕到时给他报了信儿,他与傅长风几日前就已出了城。 傅济也从车里探出身来,延湄听见动静,她甚久没见傅长风,不由直接站在车辕上,喊了声:“大哥!” 傅长风一路惦念,大步走过来,露出一口白牙,想摸摸她的头,但延湄站得高,便笑道:“小妹!”稍喘了口气,又说:“平安就好。” 延湄冲着他使劲儿点头,说:“嗯”,然后有接着叫,“大哥,大哥。” “哎哎”,傅长风笑起来,连着应了两声。 路上不好停顿,萧澜道:“父亲,大哥二哥,且先上车说话。” 如此,傅家父子三个,再加上萧澜与延湄,五个人挤了一车,闵馨堪堪也能挤下,但到底人家都是一家人,她不好在这里,便起身要退出去。 傅长启看见她有些意外,笑着点了个头,道:“闵大夫也在,一路辛苦。” 闵馨嗯了声,说:“二公子好。”里面都是傅 家人,她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 傅长启一笑,这场合也没再多说什么,车厢门开着,只撂了帘子,闵馨侧坐在车辕上,偶尔盯一眼车帘,觉得傅长启似乎是瘦了些。 她正自己出神,冷不丁听见有人揶揄道:“你该学学骑马,下次就不用总坐在车辕上了。” 闵馨神思被打断,转头横了一眼,萧真正一手握着马鞭睨她,闵馨气不打一处来,碍着他的身份又生生忍住,生硬说了句:“王爷。” 萧真看她脸有些红,以为是被自己说得恼了,一时有点儿尴尬,但闵馨像个混小子似的,正经赔礼的话对着她又说不出口,萧真咳了两下,索性一手去提她的领子,另一只手在她腰间一托,直接把她提到了自己马上。 闵馨吓了一大跳,“啊!”地大喊出声,傅长启就坐在门口,扯帘去看,萧真已经打马往前走了。 闵馨惊魂未定,怒道:“王爷做甚!” 萧真往后仰了下身子,怪道:“让你试试骑马啊,你不是不会么。” 闵馨简直想一头把他撞下马,忙回头去看,见傅长启正猫腰打车里出来,她怕傅长启生出误会,又气又急,眼角泛了泪,拿后胳膊肘去撞萧真,萧真探身看她一眼,说:“我还当你真是个小郎君呢,骑个马便吓哭了?” 闵馨咬牙:“谁怕这个?!” “哟”,萧真啧了一声,两腿一夹马腹,马鞭抽得啪啪响,一下从队伍中间窜去了前面,闵馨一激灵,真害怕了。 第76章 孤身 傅长启站在车辕上只看到个背影,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傅长风喊一声,他驻足片刻,只得先坐回车里。 因一家人只缺了傅夫人和唐氏,延湄便问:“母亲呢?” 傅济心里也颇惦记,脸上却一板,说:“胡闹,听侯爷先问正事。” 延湄一捂嘴,端端正正坐好,侧头看着萧澜,萧澜笑道:“这也是正事,我也想问大哥二哥,母亲与大嫂可都出城了?” 提及傅夫人,兄弟二人神情都是一黯,但眼下这个当口没法多说,傅长风点点头:“二弟回来时,咱们已先将家里女眷送出了城,按侯爷安排的,母亲和内子现都在栖霞寺,有人守着。” 傅济和延湄都放了心,萧澜道:“那便好”,沉吟了下又问:“刚刚闻说新帝身体有恙,城里可有什么信儿?” 傅长启也正要说此事,蹙眉道:“十来天前,宫中确实张了榜,寻四方名医,咱们查探了几日,有口风说是小皇帝,但也有说是太后。” ——萧钰打小有喘病,秋冬时最易发作,加之太和帝骤然出事,他临危登基,两个月来受不住重压,身子垮了,的确在情理之中。 但若真如李大人所说,又为何一道圣旨也无? 乐游苑离城不算近,又行军两个时辰,萧澜兵临东城门。 东城门外有一条清溪,濮阳军隔着溪水安营扎寨,此刻已近午时,营地四处起灶,炊烟伴着香味传到对面的城墙上,城墙一片人头攒动。 常叙挎刀站在溪边一块儿石头上,两军尚未正式叫阵,他先指着城墙上大笑了几声,后面的几万人跟着他一齐哄笑,音波震得地似乎都在发抖。 东城门的守兵被笑得莫名,有些发毛,这倒不怪他们,萧澜这几万人马若说在水上确实吃亏,可一旦过了江都,两脚踏在实地,他们长期与匈奴作战的那股子野性便展露出来,莫说城墙上的兵,便是萧琚,心里头也忌惮得很。 “老六,咱们只攻东门?”萧琚进了主帐道:“我估计吴天明未能带人在江上截下咱们,定然已谴人自水路回禀。先前应该是南城门兵力最多,现下知道咱们从东北面绕过来,南面兵力必然撤走,最是空虚。不若你分给我一路人马,从南门同时进攻。” 萧真正也打帐外进来,闻言嘿嘿一乐,说:“皇兄,要不要把这八万人马全都给你啊?” 萧琚被他噎了句,却也不脸红,随着他哈哈笑,萧澜看他一 眼,道:“殿下既有此心,便准备准备,即刻攻城。” 萧琚一愣,“现在就动手?不是刚搭了炊灶,准备用饭?” 萧澜没说话,常叙盯他一眼,不客气道:“王爷若是饿得走不动了,可以先留在营中用饭。” 萧琚皱皱眉,到底没说什么,转身出了帐子。 傅长风和傅长启也在,萧澜给他二人介绍萧真:“这位是宁王殿下。” 他们在京中实都听过萧真的名头,从汉中到濮阳一路上傅长启也与他打过照面,只是未曾说过话,不想没隔多少时日,他也成了己方阵营的人,因都起身行礼。 萧真摆摆手,他也没甚王爷架子,乐道:“都是亲戚,不必多礼。” 傅长启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因认出这身衣裳,正是上午带着闵馨骑马的人。 萧澜交代几句,也没再闲话,几人出了主帐,各司其职,萧澜打马从营中往前,踏过清溪,遥遥向城墙上喊:“颖阴侯萧澜,护送太上皇回京,开城门!” 他声音不大,或许是城墙上并未听清,没有主将出来应话。 “既然如此”,萧澜说着,抽出长剑举臂一指,后面顿时振起鼓声,原本看似散着的队伍迅速成形,随着常叙的指挥分作三路,直冲向城墙! 城上的兵将先前盯了他们一阵儿,见正起灶做饭,估摸可能晚上才会有所动作,没料他们如此迅速,因一声连一声的传喊:“攻城了攻城了!” 这边已经架起云梯摆了车弩,一个接一个地往城墙上窜,城中显然也是有所准备,开头乱了片刻,但很快调整过来,只是确如萧琚所说,南边的兵久不历战,遇着与自己差不多的还行,遇着这样野的,心底便渐渐有些发怯。 攻了近一个时辰,城墙上的士兵交替配合开始迟缓,常叙手里的旗子一换,正要下令开始上第二拨人马,城墙高处忽站上一个人来,着一品紫色官服,美髯飘飘,朗声道:“颖阴侯接旨!” 下面沈元初已经先喊了声:“父亲!” ——正是大司马沈湛。 萧澜抬手示意常叙暂停,遥遥施了一礼:“沈大人。” 沈湛笑了笑,望着城下大军面无惧色,双手捧着圣旨,道:“颖阴侯既是护送太上皇回京,原是大功一件,为何倒攻起城来?” 萧澜笑道:“萧某叫了城门,无奈城门不开,只能如此。” 沈湛 点点头,悠悠说:“那便是守城将领的错,回头除了罚,还要让他与颖阴侯赔罪。” 萧澜勾着嘴角不说话,两厢都静了静,半晌,城门竟轰然而开,沈湛孤身自城中踱了出来。 他没有骑马,步态闲适,如同这八万大军都不存在,只捻着髯须道:“太上皇圣体可安?” “父亲!”沈元初先在后面道:“太上皇一切尚可。” 沈湛点点头,看向萧澜,袍袖一展,笑道:“颖阴侯一路辛苦,接旨吧。” 还未等萧澜说话,萧琚已先喊道:“老六!不能接!这个时候能有甚么好事?”沈湛眯眼看了看,“哦,平王也在,正好,旨意中也念及殿下,还有宁王,都一并?” 萧琚冷笑一声,往后退了步,萧澜自马上跳下来,两脚刚着地,后面忽地一道劲风而过!他立即斜身,抽剑横扫。 箭矢被削为两截,掉落在地。 一同过来的萧真登时回头,常叙的剑已近架在了萧琚的脖子上,萧琚道:“老六,这老贼奸诈的很,半句话也不能听!” ——他这一箭并不是射向萧澜,而是射向沈湛的。 沈湛躲都没躲,只冲着萧澜稍稍欠身:“多谢颖阴侯出手相救,平王殿下打得好算盘,你此时身在颖阴侯阵中,你杀了我,便如同他杀了我,不明的人不会寻你,只会寻他算账。” 他一句话便道破了萧琚的心思,萧琚脸红脖子粗,萧澜也没回头看他,挑挑眉,道:“沈大人带了什么旨意?” 他没说接也没说不接,沈湛便由他们都站着,将圣旨读了一遍,大意是新帝病重,急切地想见太和帝和萧澜一面,萧琚若肯改过,念及兄弟之情,饶他性命。 萧澜皱皱眉,沈湛便从袖中又拿出一纸书信,递给萧澜:“这是皇上给侯爷的御笔信。” 萧澜盯着他看了片刻,信仍由火漆封着,撕开,里面一张纸上只写了七个字:“六哥,来看看我罢。” ——是萧钰的字。 萧澜能够确定,因“六哥”两字是他手把手教的,萧钰那时才五岁,刚要开蒙,笔还握不好,央着他教,哥字的那一竖勾本该一笔挥就,但他当时太年幼,手劲儿不够,总是写到一半就勾上去,然后再对齐了写另一半。 萧澜为给他纠正这个,训了好几次,萧钰总笑嘻嘻的,在旁人面前改了,但一写给他看,还是老毛病。 纸上还有几 处皱皱的,晕成小圈,应是眼泪滴在上头,又干了所致。 萧澜把信攥了片刻,收进怀里,萧真低声道:“真病重了?” “侯爷还记着当年端王府灭门之事”,沈湛两手抄在袖中,不紧不慢道:“作为人子,这无可厚非,然新帝当年不过五岁多,他又何辜?侯爷可能不知,你初进道场寺那年,新帝寻你不见,冰天雪地闹着要出宫去找,犯了喘病,又发起高热,差差折腾没一条命,这些年,在他能做主的事情上,可曾亏待你半分?你要为端王府平反,难道便要用你今日带来这八万将士,以及我大齐兵士的血来铺路?他们又何辜?” 沈湛这些年绝非浪得虚名,几句话,全都针针见血。 城墙上士气激愤,便是他们这边,也稍默了片刻,常叙打马过来,大刀指着沈湛,意思要不要直接杀了他? 然而沈湛不能杀。 他是几乎是世家的代名,虽然朝中各家彼此相争,但若此时杀了沈湛,世家的矛头必然全全指向了萧澜,他压下常叙的刀背,道:“原来大司马是前来动摇我军军心的。” 沈湛不答,又笑道:“颖阴侯若是害怕,沈某可押在城外。” “不必”,萧澜让人看着他,转身进了帐子。 常叙道:“侯爷该不是真要孤身进宫去?!” “算不得孤身”,萧澜道:“还有萧真和萧琚。” “这多半是个圈套!”常叙直摇头,“他二人根本不顶用,万一……” “你说得对”,萧澜拍拍他,“新帝我要见,但咱们也得做手准备。”他叫程邕和韩林进来,与常叙凑在一起,细细吩咐了半晌。” 等他们几人都出去,延湄从帐角走过来,仰头说:“澜哥哥,我呢?” 她知道这次可能没法子跟着萧澜一起进宫,因为除了萧琚和萧真,跟一个她太显眼。 “你跟着程邕和韩林走”,萧澜低声说:“澜哥哥要是有危险,这回,等着你来救我,好不好?” 第77章 萧钰 两军对峙了一下午,冬日天短,酉时天色已经黑了,萧澜与萧真、萧琚一并过来,冲着沈湛做了个手势:“沈大人,请罢。” 沈湛笑道:“侯爷真不需要将沈某押在城外?” 萧澜看向太和帝的车驾,挑眉道:“太上皇在这里,想来还用不着沈大人。” 沈湛冲着车驾一礼,这才转身与他们一并往城门方向走。 他们走几步,后面的大军也跟着动几步,城墙上亦是剑拔弩张,目光全聚在他四人身上。及至临近城门口,后阵已经擂起了鼓声,准备若是有异动,即刻攻城。 过了护城河,进城。 城门缓缓拉起,常叙嘴唇绷成一条线,剑柄上的手握紧又松开,再握紧,掌心泛着湿意。 城墙上没有异动,城内也没有声音。 这几乎是两军屏息的时刻。 又过了一刻钟,城墙上的弓箭收起,城门依旧紧闭,是原来严防守备的样子,常叙这边才微微送了口气,——看来暂时安全。 城内。 萧澜三人跟着沈湛上了犊车,沈湛笑道:“还是头一回与两位王爷,及颖阴侯同乘。” 萧真啧了声,萧澜闭目养神,萧琚则浑身戒备地坐在沈湛旁边,手里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随时准备着拿沈湛做人质。 沈湛捻捻髯须,把他们三个人依次看过来,摇头笑笑,末了又叹了口气。 萧琚用匕首一指他:“有话便说。” 沈湛睨他一眼,全不搭茬儿,也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萧琚脸色难看的很,可此时也没法发作,眼神示意萧真将车帘挑开,以便观察外面的动静。 犊车宽敞,车门也阔,挑开帘子就着尚未黑透的天色能辨出来,的确是朝宫中方向。 金陵城,他们是实打实地“坐地户”,在这长了二、三十年,又都是已出宫建府的皇子,内外城不知转了多少回,两人一路瞪眼提着精神,盯着天越来越黑,盯着车内车外挂起了灯。 也不知盯了多久,犊车行得愈加平稳,萧真和萧琚对看一眼,都知道,——这是已行至御道了。 萧真推推萧澜,萧澜缓了片刻才睁眼,打个呵欠,矮身看一眼,问:“到了?” 萧真顿时一炸,低喊道:“你还真睡着了?!” 他一喊把沈湛也喊醒了,前方正到了宣阳门, 入此门便进了外宫城,沈湛伸了下腰,叹道:“望皇上龙体还撑得住。” 萧钰也算是他的外甥,这话倒有几分情真。 过了宣阳门,宫灯更亮一层,犊车四平八稳,在戍正两刻进了端门,直奔内宫城。 …… 另一边。 延湄与傅长启跟着程邕和韩林带了八千人马从常叙那儿分出来,绕到了东南面的道场寺,从后山上去,寻怀严师父。 怀严人高马大,一脸凶相,对着程邕带来的信确认半晌,才点头道:“随我来。” 七拐八绕,到了后面一间禅院,院子不小,现已没有人住,但依旧洒扫得干干净净,从窗外瞟一眼,可瞥见屋里摆设整齐,霍氏大致环视一圈,道:“这便是我儿那几年在寺中的修行之所?” 怀严合手念了声阿弥陀佛,应道:“正是。” 延湄尚是头一回来道场寺,听了这话,微微睁大眼睛,很想进禅房里面看看,但眼下没那功夫,只能摸摸门墙、花草。 怀严也不多话,带着他们绕到房后的园子,园中靠山有两棵大榆树,剩下满种了大片的萱草和玉簪花,四季不枯。 怀严提着僧袍,走到一大片花草的中间,弯腰一用力,竟直接将那花草提起来一片!他冲着程邕招手:“来。” 程邕到近前才看明白了,——原来怀严提起的是一方大木槽,木槽中培土种花,放下去时,与这满园花草衔接无缝,根本看不出来。 而大木槽所盖住的,正是一条地道入口。 傅长启惊奇地看了看延湄,完全不料萧澜竟还在这留了条路! 延湄探身看一眼,天已经黑了,她有点儿着急,因对程邕道:“走。” 怀严道:“可知晓这地道通往哪里?” “晓得”,程邕施了一礼,“来前侯爷已与我等细细说过。” 怀严颔首,这才让开身,念了声佛号,道:“且去罢,贫僧在这一头守着。” 程邕道过谢,提了两盏灯,他带人打头,韩林护着霍氏和延湄几人在中间,依次进了地道,但进去之后发现,这地道虽挖的颇深,却并不宽,并行的话,只能同时过三到四人。 ——这么看,似乎也不是为了今日的奇袭。 地道中早已没有新土味儿,顶上还有火把熏出的黑印,应是萧澜或者怀严已在地道中走过。 里面稍有些闷,隔段路还能看见备着的水囊,延湄指一指便小声对傅长启道:“澜哥哥。”傅长启笑着应了声,其实他们都清楚,萧澜许久不在京中,这水若还能喝,必定是怀严师父又换的,但延湄说是萧澜,傅长启也就顺着她应。 地道很长,行进速度又不慢,兵士都无妨,走了一个时辰,延湄和霍氏就都有些跟不上。 闵蘅随身带了薄荷片,让她们含在嘴里,地道里黑,延湄伸手去抓傅长启的袖子,抓住便晃了晃,小声叫:“二哥。” 她有点儿渴,想喝水,闵蘅顿了顿,手指暗暗在延湄腕子上点了两下,低低问:“夫人,怎么了?” 延湄一怔,微微抬手,才发现自己抓错了袖子。 前后都在行军,延湄本就是两步赶一步,稍一顿,便磕绊了下,闵蘅本就在她身后,见势一扶,正将她半抱在怀里。 延湄撒了手,傅长启恰也回头寻她,将这情状全看在眼里,过来拉了延湄一把,口中的话很自然:“绊着了?上来,二哥背你。” 人多,且延湄中间隔个莲姑就是霍氏,傅长启看也没看闵蘅,但在拉延湄时却不动声色地拧了下闵蘅手腕。 延湄心里与他亲近,但自七、八岁以后没被他背过,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办,傅长启笑道:“不想省下力气快些去救你的澜哥哥?” 延湄咬咬嘴唇,这才趴到他背上,刚刚抓错了袖子,心里不大得劲儿,也不说话。 韩林过来禀问霍氏可需人背着,霍氏面上不显,其实心里还记着他和程邕,摆手道:“我这老身子骨还能再走一段儿。” 几千人继续行进,大约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最前头的程邕打了个哨,他们已能望见出口了。 …… 宫中,武英殿外。 萧琚边走边四下看,宫中一如以往,并没有加调禁军,上了丹陛,一人道:“平王,宁王,颖阴侯,请卸剑。” 这是入宫的规矩。 但此时三人都不动,沈湛叹一声,正要说话,殿中跑出来个小太监,宣道:“可是颖阴侯等人到了?陛下宣快快进殿说话,不必卸剑了。” 萧澜握了握剑柄,随之踏入殿中。 ——殿上宽大的龙椅里,正歪着才登基两月的新帝萧钰。 殿中热得人出汗,萧钰身上却还盖了条毯子,面色苍白,冠冕随着他的咳嗽剧烈晃动,看见 萧澜等人进来,眼睛一亮,哑声喊了句:“六哥!” 但随即眼神又黯下去,萧澜三人行礼,萧琚忙着瞄看左右隔门,萧澜顿了顿,道:“皇上安好?” 一句话,萧钰眼眶子红了,看着他,摇摇头,方才那小太监抹抹眼睛,说:“陛下一直惦念着侯爷,今儿侯爷来了,陛下心里头舒坦,身子也能好些。” 萧琚见小皇帝还当真是病重,不由上前了两步,一面觑着他一面道:“皇上,罪臣前来请罪了。” 他口上说,却既没下跪,也没甚请罪的诚意,沈湛便喝了声:“平王,你忒猖狂!”他看向萧钰,萧钰却由由小太监扶着起身,一步步自金阶上下来,笑了笑,问:“六哥,你今日,是来杀我的么?” 萧澜眯了眯眼,一手搭在剑柄上,说:“阿钰,六哥来看看你。” 他直呼了新帝的名讳,本是大不敬,萧钰眼泪却出来了,哽咽的一抽一抽,萧澜抬脚想上前,萧钰却猛然喊道:“六哥快走!” 与此同时的,隔门里一声脆响,萧澜拉着萧真快步后退,然而门外比他们更快,六扇宫门同时被关上,外头二十几名禁军抬了木柱顶上,而殿内,两侧的隔门应声而开,百名精壮持刀斧,着甲胄,冲着他们三人劈杀过来! 另有一人冷目而视,正是太后沈氏。 萧琚最先骂了一句,但很快已经顾不上,百名勇士将他们三个团团缠住,大殿之中已全是刀斧声。 第78章 尘埃 萧钰眼睛在找萧澜,可是萧澜被围在中间,他根本看不清,不由跌跌撞撞跑到沈氏和沈湛跟前,求喊道:“母亲!母亲!您放了六哥吧!” “糊涂!”沈氏道:“你今日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你当他真是进宫来看你的?那带八万大军作甚?他是来夺你的皇位!儿啊,此刻万万不能手软!只要除了他们三个,你的皇位便再无忧虑!” 萧钰急得说不上话来,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又去拉沈湛的袖子,沈湛扶住他,道:“皇上,自太祖以来,我大齐历位皇帝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沾过血,这没什么大不了。您要做帝王,臣教给您的第一件事,便是得狠得下心。” “不不”,萧钰摇头,“那我不要这皇位了!他们都是我的兄弟!舅舅,六哥幼时你还教过他的,快让他们把门打开!皇位我不要了,谁爱要谁要!” “莫说混话!”沈氏扯了他一把,将他拽在身后,刀斧相抗的铮然之声,和金砖缝儿里的血映在一处,使萧钰浑身发寒。 他望一望高高的殿顶,抹掉脸上的泪,忽用力一挣,霍氏本正看着大殿之中的屠杀,一时被带的身子一歪,脱了手,萧钰已晃晃荡荡跑到了金阶之下。 “回来!”随着霍氏的一声尖喝,殿中的兵勇也注意到萧钰进了战圈,一时怕伤了他,左右闪避,萧钰边躲边喊:“六哥!” 萧澜已看见了他,躲过一记劈斧沉声道:“这里!” 萧钰瞥见了他的发冠,寻声往过跑,正这时,外面也想起了厮杀声,宫门被撞得咚咚响,萧钰一下停了脚,颤声道:“六哥?你今日真的是来杀我的?!”问完,他忽似疯了一般,在地上捡了把刀,一气乱挥乱砍。 萧澜顾不上出声,边退边往门口扫了一眼,隔着门只能看见乱七八糟的人影,不确定是不是程邕他们,沈氏见外面的动静紧声喝道:“快!杀了他们!” 就近有罩着笼子的火盆,萧澜喘口气,一脚踢过去,火盆里的炭飞洒出来,有的滚到殿中的曳地的帷幔上,慢慢燎起了烟。 萧真与他背对背,这时候灵性了一下,明白了萧澜的意图,——点火。殿中一旦起火,太后和沈湛也得完蛋,他们若不想同归于尽,必得下令开门。 拼着受伤,萧真就地滚了两滚,踹翻了另一个火盆,可他背后也挨了一下,身子往前一扑,左胳膊撞在了火盆上,烫的嗷嗷叫。 冬日干燥,帷幔被点着,火势一下大了起来,屋里血腥 气被蒸烤之后浓重得厉害,萧钰本就虚弱,刚又发了阵儿疯,最先受不住这烟气,咳了几声,直挺挺便倒下去。 沈氏和萧澜同时往他这边冲,但有人比他们离得近,——萧琚腿上受了伤,眼看不支,此时却拼着不管,手脚并用迅速爬行几步,一把拽住萧钰衣领,将他拖到自己身前,坐在地上笑了起来,森然道:“开门!” 火势已经烧向了龙案,沈氏被呛得眼睛发红,头上身上全是汗,捂着心口作呕,眼泪下来了,看着嘴唇发白,已在濒死边缘的萧钰,她一咬牙,抄了把剑,凄声道:“老天爷!你为心不公!”说罢一指宫门,令喝:“把门给我在里面堵死!我与我儿两条命,让他们三人陪葬,也算值了!” ——她知道,既然有人来救,那若不在这间殿内杀了三人,出殿后便将大势已去! 一屋子悚然,包括萧澜和沈湛在内,都不料她能如此狠绝。 刀斧手移向门边,抵住门时,都面露犹豫,这何止萧澜三人,他们也得跟着葬身火海。 沈湛掩着袖子,袍角被烧着,他便直接割了袍襟,长叹口气,吩咐:“开门。” “不准开!”沈氏道:“哀家都不怕一死,大司马何惧!” 沈湛皱眉,桌案一条腿已烧断,哐嘡倒地,他往门边快走几步,再次下令:“开门。” 刀斧手们犹犹豫豫已经半松了劲儿,外面瞧见火光攻势愈加猛烈,就在这当口,门扇作响,外头“轰”一下,破门而入! 程邕一马当先,先喊了声:“侯爷!” 外面冷气一扑,萧澜拄着剑大口呼气,道:“拦住萧琚!” 冲进来的人混着禁军,当中竟还有萧琚的人,此时正抬了他和萧钰出门,萧钰背上被大力撞了几下,反呛出一口气,缓缓醒过神来。 由殿中战至殿外。 萧真后背和胳膊都受伤,体力也要跟不上,恨不能直接躺倒在武英殿前的广场上,萧澜经验比他丰富,有伤但不重,只是心口被烟呛得发紧,看一眼,程邕带的人应都到了,问:“夫人呢?” “就在昭明宫”,程邕答道:“属下不知这里情形,不敢让夫人贸然过来。” 地道通到城内,离潮沟颇近,潮沟接连宫中后湖,离后湖最近的便是昭明宫,萧澜点点头,此时场中已分出了三方,除了萧澜和宫中禁军,另有一队人,也是禁军,但显然早已被萧琚买通。 三方人马简直是一通乱战,但萧钰在萧琚手中,沈氏投鼠忌器,萧琚打了一阵儿,他人手有限,只得将萧琚往前一推,趁乱后撤。——他的意图正是要让萧澜进京,然后与沈氏拼个你死我活,双方兵力两伤后,他好收渔翁之利。 沈氏觉他的人少,早晚能收拾,便依旧盯着萧澜,然而萧琚刚在乱中一推,禁军已近被冲散,有两人接住了萧钰,却被程邕斜杀过来,将人扣在了手里。 沈氏一哆嗦,登时喊:“莫杀我儿!” 萧钰闭了闭眼,笑得比哭难看,“六哥,咱们之间终也刀兵相见了。” 萧澜看他一眼,此时也顾不得多说,因瞧着萧琚往东边撤走,打个口哨,程邕带人留在此处,他与萧真往东边追,追到一半他却又停住了,往北面走,萧真愣道:“做什么?” “你先带人将他们围住,城外收到信号,应也开始攻城了”,萧澜抿抿唇:“我到昭明宫看看。” “你行不行?!”萧真简直要气笑了,“今日若不能一举将萧琚擒住,必留大患,你这时刻还能想别的?!” 萧澜比他更知不应该。 但因上次出过一回事,延湄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总叫人不踏实,没有过多犹豫,他打个手势,先往北边的昭明宫去。 萧真在他身后跺跺脚,只得继续追。 昭明宫在武英殿以北,隔了一座赤乌殿,萧澜自南面过去,因大部分禁军都调到武英殿,路上他们所遇的并不多,快到时他隔着宫墙听里面没有太大动静,一时放心些,一时又更紧张,直至进了宫门,看见韩林正当庭站着,昭明宫原本的守卫已被猎杀,这才暗里松口气。 韩林不意他自己直接过来了,愣了愣,问:“侯爷?” 萧澜嗓子疼得厉害,出不来太大声音,指指门内,意思问人可在里面? “是”,韩林应一声,萧澜已近提袍往里走了,可进了明间,除了守着的兵将,只有霍氏正歪在那儿,萧澜蹙蹙眉,过来扶了她一把,道:“母亲累着了。” 霍氏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抓着他的胳膊站起来,轻声问:“怎么样了?” “就等常叙一到,大事可成”,他又看一眼,紧着问:“湄湄呢?” 霍氏眼中亮了不少,说:“沈氏那妇人呢?可将她生擒了?母亲与你一起去。”萧澜还在回身看,霍氏这才喘口气,又说:“她与闵大夫在西边梢间。” 这话说的对也不对,——延湄的确跟闵蘅在一处,但同在的还有傅长启和莲姑。 萧澜眉峰动了动,但他第一反应并不在这个上,皱眉道:“她受伤了?” “嗯”,霍氏还扶着他一只胳膊,叹口气道:“可能在地道里走得久,有些头晕,走潮沟时伤了腿……” 萧澜等不住了,将霍氏扶着坐下,说:“我……” 他本要说“我先去看看”,但话还没出口,院中忽想起了兵戈之声,顺着窗缝往外一看,却萧琚不知怎带人寻到了这里。 萧真还没追到,萧澜便冲屋内做个噤声的手势,命他们伏在窗与门两侧,自己抽剑先出了游廊。 实际萧琚本不知他们在这里,是被萧真追了个尾巴,寻思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但危急时又能寻到条退路的,便想到了后湖,这方绕到了昭明宫,不想一进来正撞见韩林,他心思电转,以为是太和帝在这宫里,又生了旁的计策,一时大喊:“父皇!儿臣前来救您老人家!” 结果父皇没出来,却把萧澜给叫到院中了。 他这一喊,延湄在西梢间也听到了动静,只是不确定是谁,一时想起来,傅长启按住她道:“莫动,外头有韩林守着,你急甚么?” 延湄满头的汗,她今日着实有些背,自地道里出来便晕飘飘的,又怕说了傅长启再把她送回寺里,因也没吱声,二更天黑,潮沟渠边又都长着青苔,路上跌了下,磕到了腿,当时忍着没说,又是傅长启背了她一段路,等他们潜进来,到昭明宫点灯一照,傅长启才发现她满身泥泞,右脚似也崴了,根本不敢使劲儿,因忙将她带到梢间查看,一看腿上也青青紫紫,膝盖整个破了皮,需得先让闵蘅瞧瞧有没有伤到骨头。 延湄对着他摇头,小声说:“不疼。” 傅长启沉着脸,也不吱声,刚才在宫里胡乱搜罗了几件女子衣衫给她套在外头,延湄右脚搭在他支起的腿上,闵蘅在她脚踝处来回捏了几下,说:“夫人忍着些疼。” 延湄点点头,说:“不怕,快些。” 闵蘅垂着眼,有些不落忍,外头兵戈声似乎更大了,延湄看见有人影挡在了门前,那人背着手,在门棱上轻轻敲了两下。 闵蘅手下动作,延湄一闭眼,紧紧咬住了牙,忍住一声没出。 这时有箭矢射向门口,萧澜躲过两箭,身子撤到了一旁,延湄心里一动,冲傅长启道:“是澜哥哥!” 傅长启帮她穿上鞋,说:“我看看。” 延湄晃了下脚腕,轻轻放在地上,瞪大眼睛看闵蘅:“好多了。” 闵蘅冲她笑笑,延湄便一瘸一瘸地也往门口走,傅长启没有开门,只用手指在门纸上点了个洞,能看见院中正在打斗。 延湄拽他,自己也要看,一只眼睛瞅了会儿,能看见韩林,看见了萧琚,从她的角度却瞥不见游廊旁侧的萧澜。 她闷闷地又往回走,心里有点儿急,因她本应跟着程邕一块去。闵蘅看她走路还不大顺,也不敢扶,但两手下意识伸着。 外头忽不知谁喊了一声:“侯爷小心!” 延湄这回一个激灵,听清了,转身要跑去开门,门被撞得晃了一下,随即有血溅在了门棱上。 第79章 落定 那血分不清是谁的,延湄要出去,却听外头喊了一声:“别开门!”声音又粗又哑,似乎是被人勒住了脖子。 但延湄辨别出来了,是萧澜的声音。 萧澜不让开门出去,她只得听话,但心里又急,不由对门踹了一脚,嘴里也不知在骂谁,说:“混蛋!”傅长启和闵蘅都愕然看着她。 外面的脚步声迅速往游廊处聚集,刚刚伤的是萧琚,但是他并没有用正常的打法,而是舍着自己受了一剑,闷头往萧澜左边胸口撞,——打斗时他看出来了,萧澜左臂不大敢用力。 萧澜被他撞得踉跄,萧琚扔了剑,手里拿着根刚在墙角捡的半截麻绳,勒着萧澜滚倒在地,卡着他的脖子往墙上撞,萧澜脸上憋得涨红,一条腿死命顶着墙,拿剑的手反过来刺头顶方向的萧琚,然而他上不来气,又是躺在地上,反手根本用不上力,廊下围了几层人,射一波箭,萧琚拖着他一滚,剑被憋地脱手。 此时萧真已经追过来,从后头钻进里圈,见此情形抄过把弓箭道:“给我。” 可他拿了也不顶用,与围着的众人一样,逼出一头汗,却难以下手,——因萧琚与萧澜缠斗在一处,十分不好瞄准,都怕错伤了萧澜。 “萧琚!”萧真喊了一声,本想分散他的注意,可萧琚根本就不听他的,仍旧与萧澜扭打在一起,这会儿既无剑术也无功夫,全靠力气。 萧真嘶口气,嘬得牙花子生疼,一抬眼,忽看见窗边露出一点儿半圆形的黑铁,他不确定里边是谁,着急想打手势,结果人家根本没注意他,在他正挤眉弄眼的时候,利落地一压把手,短箭飞射而出! 萧真一抖,然而这瞬间那箭已经没入一人脖颈,萧琚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身子僵了片刻,歪倒在萧澜身上。 外围的兵有的还没看到,依旧成合围之势,萧真直接撑着栏杆跳上来,嘴里还嚷道:“屋里是哪个?滚出来!” 窗子咔地一支,延湄手里拿着四指来长的小单弩,探出大半个身子,叫道:“澜哥哥?” 萧真:“……”他使劲儿瞪着延湄,干巴巴地卡了壳。 萧澜刚刚被在廊柱上撞了一下,脖子的麻绳一松,现出一圈勒痕,大口大口喘气,眼前尚有些发黑,恍恍惚惚看见延湄,张张嘴想说话,又见她身后很近地站着闵蘅,一皱眉,没有立时起来,先闭上了眼睛。 …… 太和二十二年初冬,濮阳军 奉旨护送太和帝回京,在东城门受阻,濮阳军攻城而入。同一日,武英殿起火,太后沈氏及新帝萧钰避躲不及,崩与武英殿内。平王萧琚与六皇子萧旻竭力护驾,亦薨。 四更天,过了最黑的这个时候,天便渐渐要亮了,萧钰穿了一身墨绿的常服,虽不似帝王冕服宽博厚重,却更合身些,眼中噙着泪,看一眼这座沉在黑暗中的宫殿,摇摇头,说:“走罢。” 他嘴里这样说着,脚上却未动,仰头看着萧澜,萧澜沉默片刻,上前拍拍他肩膀,“好生养着身子。” 萧钰抹眼睛,问:“六哥为何不杀我?” “我已经杀过了”,萧澜道。 夜风吹到脸上,又湿又凉,萧钰心里头空寞且悲伤,忍不住抽噎,“其实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母后……母亲早就说过。” 提到沈氏,他又求道:“还请六哥能允我母亲进皇陵。” 萧澜顿了顿,他不清楚到此刻萧钰知不知道沈氏曾设下那般的手段要害他性命,可到了这一步,沈氏必难逃一死,他其实也没有多大恨,点了点头。 萧钰转过身,走了几步,却又返回来,说:“六哥,我若执意与你一争,你会不会杀我?” “会”,萧澜看着他,“国无二主。” 萧钰觉得他说的对,又不对,心里也不知到底想听甚么,因为答案已经真切地摆在这里,——萧澜终究没有杀他。 他点点头,上了小船,程邕护送他,再由原路返回,往道场寺去。 萧澜静静站了一阵儿,直到延湄从后面走过来,悄悄握住了他的手,这才跟着她往前殿去。 延湄本来是跟他扣着手指,萧澜看她一眼,把手抽出来,改为握住她的手掌。 延湄往前倾身看他,好像自打从昭明宫出来萧澜就板着脸,延湄觉得他可能是生气了,但又不确定,眼珠转了转,说:“腿疼。” 萧澜斜眼看看她,步子放慢了些。 延湄心里也不大舒坦了,她精神绷了一日一夜,又累又饿,还想睡觉,腿磕着了,满心的委屈还没跟萧澜说,先前射萧琚时,她要稳住自己,嘴唇咬破了皮……越想越恼,她另一只手把萧澜的手扒开,闷气气地煞在后面。 萧澜停脚,看她,延湄也不理,自顾自地走,俩人一前一后,都不说话,韩林过来要禀事情,瞧着气氛不大对,也不知该不该上前,萧澜虚踹他一脚,“说。” 韩林只好道:“侯……主子,沈氏和老夫人还在武英殿中没有出来。” 武英殿里灭了火,眼下还是一片狼藉,沈氏存了必死之心,反倒什么也不怕,往湿淋淋的殿中一坐,只说要见霍氏与太和帝,他们有些陈年旧账,闭眼前总该撕扯清楚。 萧澜吩咐先远远的围着,暂不必管,韩林便领命走了。 常叙正带人在整个宫中清剿、换防,兵将来来往往,萧澜便指了指赤乌殿对延湄道:“先回殿中歇歇,正遣了人将桃叶几个丫头接过来。” 延湄瘪瘪嘴,一挪一挪地往殿中走。 ——她脚已经好了,腿没伤着骨头实际也不怎么疼,这般走法是有点儿故意。 萧澜不知她真疼假疼,伸出胳膊想让她搭着,延湄不理,萧澜被晾了一段儿路也有点儿燥,其实他倒不是气这个,而是气延湄……气延湄什么? 他心里面几句话滚来滚去,自己明白,却无法说出来,反正就是气。 自己也知在今日这般时刻不应该,但抑制不住。 他收回手,在旁边跟着,赤乌殿里灯火通明,原本的宫婢已被赶出去,萧真到荣妃那里请了个安,荣妃哭了半晌,又亲自给他伤处上了药,萧真与她说了会子话,顺带领了几个宫女过来收拾。 见他二人进来,便要往出走,一时又想起不久前延湄那一下,挺惊奇,冲着她拱了拱手,延湄回个礼,与萧澜都是黑着一张脸,萧真还以为是宫里哪处出了幺蛾子,因道:“怎的了?” 萧澜说:“无事。” 萧真看他一点儿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大战方歇,他把萧澜上下瞅一瞅,道:“在昭明宫你撞了两下,要不要紧?闵大夫说该静躺两日,有甚么事你便说,要不让他再来给仔细看看。” 他是一番好心,结果说完萧澜脸更黑了,道:“不用。” “这时辰莫逞强”,萧真还想再说两句,闵馨打里头迎出来,扶了延湄进去,他眼神跟着一溜,这才把后半句咽回去。 萧澜也进了殿,延湄正坐到一张铺了羊绒毯的矮塌上,这殿中太大,她又没来过,不由自主看向萧澜。 这一眼便使得萧澜心软了,他微微叹口气,吩咐闵馨:“着宫人烧热水,弄些吃的来。” 闵馨整个人还懵懵的,她今日没受什么累,是跟着太和帝的车驾进的城,只是跟做梦一样,不知怎么就从濮阳的侯府真干到 京城皇宫里来了,应一声,紧着要去,转了两圈才从赤乌殿绕出去。 萧澜挨着延湄也坐在塌上,宫女又另抱了张薄毯来,萧澜搭在两人身上,延湄揪着毯子不说话,萧澜问:“腿哪里疼?” 两人身上都是一身灰和泥,太累了也懒得换,延湄没吱声,默默把腿横过来,搭在他的膝盖上。 第80章 腻歪 萧澜轻轻捏两下,延湄跟着紧了紧眉头,萧澜道:“进内殿里,我瞧瞧。” 延湄坐着不动,手在毯子上揪来揪去,小腿还暗里使劲儿,在他膝盖上压,萧澜把她两腿往怀里拢一拢,身子倚靠到榻背上,勾手:“过来。” 延湄的嘴撅得能拴头驴,说:“才不。” 萧澜从后面拉她的胳膊,延湄拧过身子,忿忿地看着他,萧澜又有点儿好笑,拽过她一只手,放在掌心搓了搓,问:“除了腿,还伤着哪里没有?” “脚崴了”,延湄嘟着嘴说,“已经好了。” “闵大夫治好了?” 延湄情绪不高地点点头。 萧澜心说会身医术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还有么?”他看看延湄的手,之前因为做单弩,指腹被划了几道,如今虽然已经好了,但还有痕迹。 那单弩萧澜本意是让她用来自己防身的,没成想今日竟真派上了用处。他又挺心疼,不自觉在她指尖上亲了亲。 延湄这下撒开了,往他身上一歪,胡拱乱蹭,赌气喊道:“有有有!哪里都有!”只是她也没甚力气了,拱蹭几下便趴枕在萧澜身上,说:“饿!” 她说完,自己的肚子没动静,萧澜的却应景似的咕噜噜响了几声。 萧澜:…… 延湄一下乐了,乐完又想到自己还在置气,赶紧捂住嘴,萧澜把她的手拿开,拇指和食指捏着她的下巴,使得延湄双唇微微分启,他盯着她,缓声问:“嘴唇怎么破了?” 他先前没问还罢了,这一问延湄满心委屈涌上来,去拍他的手,说:“你不好!” “我不好?”萧澜挑了挑眉,任她在手背上拍打几下,稍稍直起身子道:“那谁好?” 延湄甩头,甩脱不开他的手,索性就势往他身上一骑,准备欺负人,可看到萧澜脖子上的勒痕,腰又塌下去,伸手轻轻摸了摸,萧澜话还没问完,迫使她看着自己:“你说说,我哪里不好了?” 延湄瞪他一眼,凶恶恶道:“你生气,不理人。” “嗯”,萧澜食指压在她的嘴唇上,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生气?” 延湄嘴唇被压着,不满地嘟起来,含糊地哼哼说:“知道。” ……她还知道? 萧澜稍有点儿意外,手下一顿,延湄抓住他的指头移开,耷拉着眼皮,像 个认错的乖乖,“我应当跟着程邕去找你,你就不会受伤。” ——她一心还记着萧澜说的“等她来救”,所以觉得自己没能完全守着约定,有些怪自己。 萧澜稍一寻思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那些酸意被流淌而来的蜜意给覆盖住了,满满当当地把她抱进怀里,说:“多亏你没跟着程邕来,否则在武英殿外的广场上,我与萧琚打在一处,想要射杀他可就不容易了。” 广场太空阔,没有遮挡物,延湄的单弩只能近距离发力,远了就不行了,她眨眨眼:“真的?” “真的”,萧澜蹭蹭她的鼻梁,“最后还是你救了澜哥哥。” 延湄被他抱着,心里舒坦多了,哼哼两声,又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问:“那你生什么气?” 萧澜抿抿唇,说:“没有。” 延湄看看他,撇嘴,“骗人。” 萧澜先前心里头酸刺刺,口中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勾过她的脖子要吻,延湄却不让,一手撑在榻背上,一手学着萧澜的样子去捏他的下巴,问:“说不说?” 正闵馨从偏殿过来,一眼看见俩人半盖着毯子,延湄骑在萧澜身上,手搭着矮榻,身子还前后动,低头似乎要亲,闵馨暗叫了声“老天爷!”涨个满脸通红,转身急急忙忙要退,结果踩在曳地的帷幔上,吧唧摔了个马趴。 延湄正要直起身子来,萧澜按住她,眼角余光实际已经瞥到是闵馨,却沉下声音问:“谁?起来回话。” 闵馨没敢起来,她现今愈发地怕萧澜,不敢胡闹了,便把自己裹在帷幔里,回说:“是是是我,热水已经、已经抬到偏殿了。” 延湄听出她的声音,要说话,萧澜笑眯眯捂住她的嘴,延湄只能不满地呜呜呜。 闵馨咧嘴打帷帐里头悄悄爬出去,心里又嘀咕:怎么着也该先洗洗啊!嘀咕完一想方才那场面,又禁不住在心里给延湄竖了竖大拇指,——彪悍。 二人又过了会儿才到偏殿沐浴,恰桃叶带着几个原本留守在金陵侯府的丫头也进宫了,一见着延湄先红眼圈哭了一鼻子,延湄转了个身让她看,意思还好好的,桃叶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 有熟悉的丫头在身边延湄才肯沐浴,萧澜没好意思跟她一块儿,殿中还有东西没换置完,不时有人在外头请示,萧澜大概洗一遭,先出来安置。 延湄也没泡澡,她太累了,又没吃东西,桃叶怕她头晕,利利索索地 帮她洗一遍,先服侍着出来用饭。 萧澜道:“也莫换衣裳了,用完饭,你先好好歇一觉。” 延湄看一眼空深的殿宇,问:“咱们以后就要在这里么?” “嗯”,萧澜拉着她往饭桌走,说:“回头几个宫里你选个自个儿舒心的。” 延湄眼里看着都一样,又问:“你在哪里?” 萧澜嘴角勾起来,却不应声,延湄道:“你得跟我一块儿。” 萧澜眼睛里已经笑了,可偏不明明白白说话,把她牵到桌旁坐下,“先用饭。” 御膳房原本的人都不能用,荣妃在自己宫里打发了人,拣既顶饿又能快的,下了几大碗鸡丝面,配上酱菜,冬夜里吃起来最熨帖。 延湄洗过热水澡,又饱饱吃上一大碗汤面,心情也好了,这才叫他:“澜哥哥。” 萧澜带着她进了内殿,里面东西刚刚换完新的,“坐着,我看看腿上的伤。” 延湄坐在偌大的床榻上,一点点儿打量,这屋子比侯府里的大,床也比侯府里的大,摆件更多了,伺候的人也更多了,似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她略微有些焦躁,拉拉萧澜的袖子,萧澜正把她裤腿儿挽起来,看见她膝盖处磕得青一块紫一块,不由皱了眉头,吩咐桃叶取药来。 延湄看着萧澜把药化在掌心,然后按着她的腿,一下下揉,有些疼,但她的心思还全不在这个上面,她看着萧澜,问:“澜哥哥,你会不会变?” 萧澜的注意力还放在她的磕伤上,心里头恼自己,闻言稍一愣,“嗯?”了一声。 延湄不说话,只抬手指指这又指指那,萧澜对她这些旁人不懂的小习惯早了然于心,一琢磨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此刻静下来,延湄在这陌生的宫殿里还未适应,因在她脑门上亲了下,说:“我不会变,但是,怕你会。” 延湄提的那口气放下去,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大声道:“我不会!” 萧澜这下终于抓到她话把儿了,挑挑眉:“可方才还有人说我不好。” 延湄眨眨眼:“谁说的?” 萧澜似笑非笑地睨她,延湄知道自己理亏,想一想,仰起头往前凑凑,说:“今天怕手抖,嘴唇咬破了。” 萧澜不吱声,延湄又说:“疼得厉害,亲亲。” ——你看,现今不但“美人计”,“苦肉计”也会了。 萧澜觉得自己应该忍一忍,延湄都抓到他的弱点了,然而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身体听不听使唤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伸出舌尖,轻轻扫过延湄下唇,延湄闭起眼睛,睫毛扑闪扑闪,像是要笑,萧澜裹住她的唇瓣吮吸,不太敢用力,延湄感觉到了,低低地笑,抱住他的脖子,也来吮吸他的嘴唇。 两人倒在榻上,刚开始只是你来我往的轻柔舔吻,延湄渐渐放松下来,身子舒展开,便发出细细的哼声,萧澜有点儿受激,顾不上她嘴唇咬破了,凶狠起来,手滑进她的亵衣,顺着腰肢流连到背上,最后探进她肚兜里。 延湄声音有点儿变调,睁开眼睛呜呜叫唤,萧澜稍稍放开她的嘴唇,手掌还覆她肚兜里揉捏,延湄低头,看不见他的手,但能看见亵衣那儿鼓着,她连连喘气,也盯着萧澜的胸口看。 两人同时想起那日在车上的事,萧澜脸上发红手下却没停,两个指头作坏地在顶端一捻,延湄只觉心口跟着忽悠一下,瞪大眼睛,勾住他的脖子让他压住自己,萧澜自己也有些难受,但今日时间不足,只能手上发狠,蹭着她的嘴唇问:“是不是澜哥哥最好?嗯?” 延湄身子动一动,感觉似疼非疼,说不出什么滋味,既想让萧澜把手拿开,又想他继续这样呆着,自己也拿不准,只得绵绵地说:“澜哥哥最好。你别罚我了。” 萧澜听着自个儿想听的了,手下缓了缓,说:“那咱们轻一些。” 他的吻也开始轻柔缠绵,延湄被亲得舒服了,又闭上眼睛,一点点儿学着回应,萧澜简直不想停,可不知过了多半晌,延湄渐渐没动静了,他稍一看,——延湄呼吸匀称,睡着了。 “……” 萧澜缓一缓,怕压着她,只得从她身上起来,仰躺在一边,平复一阵儿,侧过头看看,忍不住乐了,又在她额头亲一下。 他把延湄放正,盖上被子,将桃叶叫进来守着,这才出了赤乌殿。 就要寅时时了,韩林去了一趟武英殿又回来,说:“主子,都还在呢。” 萧澜点点头,忽道:“你去查查太医院谁的医术最好。” 韩林道:“主子,要换么?”——与原来太后有关系的定都不能再用了。他以为萧澜说的是这个意思。 萧澜却摇头,吩咐:“再将医书备上一套。” “主子这是?” 萧澜掸掸袍襟,冲他笑了一下,边走边说:“拜位 师父,学医。” 第81章 匕首 武英殿内。 火势刚被浇熄,到处滴着水,被烧了一半的红木龙案翻倒在金阶上,炭黑处仍旧冒着烟。 沈氏鬓发散乱,五色云霞履上溅了鲜血、沾了炭黑,看不出本来的光彩,裙裾也湿了,皱连着拖在地上,可这些全都不影响她冷傲的神色,到了这个境地,她反而无惧了。 霍氏走到金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抬着下巴道:“你当年让人在宫闱内外造谣生事,诬陷我背着端王与这不要脸的老贼成奸,意图逼死我时,没成想会有今日罢。” 沈氏冷笑一声,呸道:“当年你自己做下的龌龊事,竟还有脸提?我若是你,早一头撞死八百回了!我带你如姊妹,你却是如何回我的?竟在我宫中与皇帝媾和!告诉你,现今瞧见你我还是满腹的恶心。” 霍氏被她戳到了痛处,打金阶上快步下来,抬手便扇了沈氏一耳光,指着她道:“带我如姊妹?这话你也不嫌亏了自己的良心!当日,若不是你在宫宴上一个劲儿地灌我酒,之后又把我带到你宫里,我怎会被这老贼……分明就是你早看出他对我居心不良,想用我邀宠,好保你肚子里的孩子成为太子!” 她不提这茬儿还罢,一提这个,正中了沈氏的伤心处,沈氏双手绑着,气势却丝毫不弱,一口啐在她脸上,骂道:“我出身高门,用得上你?我身孕已四个多月,若不是瞧见当日的龌龊,我怎会心惊之下摔了一跤,失了我头胎的孩儿!那间偏殿我后来日日里熏着香,但再不曾踏进半步,你知为何?呵,我嫌脏。” “是以你也要逼死我?” 沈氏笑了起来,说:“是啊,可你怎么没死呢?承认吧,霍双双,你本就是生性淫荡,否则在受辱的当日你便该血溅显阳宫了。你没死,不过是想着萧道成被派遣在外,一时发觉不了你们的淫荡,这种偷偷摸摸的刺激,你兴许正沉醉其中呢。” 霍氏心口剧烈起伏,脸色发白,转身去找剑,要把她全身扎成窟窿,但方才进来时她不曾持剑,看了圈没寻到,她也不冲外面要了,直接扯住了沈氏的头发,要将她往殿中的柱子上撞,太和帝被缚在一张椅子上,就坐在柱旁,见状忙道:“双双,别……” 霍氏狠踹了他一脚,太和帝咳得不说话了,沈氏手绑着,腿脚还是自由,又踢又绊,霍氏倒在地上,两人就如泼妇般扭打在一起。 太和帝在一旁直摇头,他对沈氏没有多少心疼,对霍氏如今又存了些畏惧,在两个女人的厮打中, 他连连叹气,想起多少年前的光景,不知怎么就变成眼下这般了。 沈氏到底吃亏,挨了几下,头发也被拽掉一撮,口中却在霍氏耳边续道:“你与皇帝通奸也罢了,还生了个儿子,怎么,如今是要让他认了生父,从此与端王再无瓜葛了?霍双双,你等着罢,萧道成做鬼也不会绕了你。” 霍氏发了狂,喊道:“他是端王的儿子!” “是”,沈氏轻飘飘道:“你放心,当年给你诊脉的太医已经死了,他私存的旧卷宗里,曾经有蛛丝马迹可寻,后被皇帝查到了,不过,在你们此次回京前,都被我毁掉了。呵呵呵,霍双双,你往后还可继续哄骗萧澜,也哄骗你自个儿。只是你最好能一直活着,活成老妖怪,不然有朝一日你也到了地下,可怎么跟萧道成交代?” 霍氏瞠目结舌,猛然转头去看太和帝,太和帝知道她早有杀心,忙往后缩了下身子。 霍氏爬起来,站到大殿门口,冲外面喝道:“拿把剑来!” 守兵们得了吩咐,都离得挺远,闻声一人上前行礼,但不敢递刀剑,霍氏气得冷笑,遥遥看见闵蘅也在殿外,便让人将他带过来。 他一路跟着,霍氏知道他随身的衣囊里有行医的毫针,道:“我晓得大夫有杀人不见血的法子。” 闵蘅一皱眉,躬了躬身,说:“老夫人,闵某是大夫,这双手只救人,不能害人。” 霍氏看他一眼,倒也没恼,闵蘅垂下袖子,当啷一声,毫针没有,掉下一把用来防身的匕首,霍氏道:“这也成。” 她此刻只有一个想法,让沈氏和太和帝快些赴死。 匕首泛着寒光,沈氏冷笑一声,几乎没等她真正抹到自己脖子上,便自己迎了过去。 她眼睛未闭,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且等着,萧道成必定…… 距离太近,尚未变凉的血流到霍氏手上,她微微发抖,脑中满是沈氏那句“你为何没在受辱当日便血溅显阳宫?” 当真是舍不得这条命? 不,不,霍氏摇摇头,她想,自己绝非是舍不得性命,她舍不得的是萧道成。 不想才与他分开,没等到人回来就闭眼。 后来……后来呢? 后来有了萧澜。 对,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得不背负着屈辱活到现在。 霍氏脑中乱糟糟,看着沈氏已经倒在地上,她转过 身,用匕首指着太和帝,一刀刺向他心口,太和帝张大了嘴,正没了一个刀尖,霍氏的手腕被人抓住,匕首抽了出来。 霍氏转眼看是赶过来的萧澜,神情一冷,道:“眼下已经入主金陵,还留着他做什么?” 萧澜没答话,看一眼匕首,问:“谁递的刀?” 韩林也冷眼扫过去,没人敢。 闵蘅躬了身子:“匕首是我的。” “你的?”萧澜几步走到他跟前,把刀锋上的血往他衣服上抹了抹,闵蘅垂着眼没动,霍氏倒替他说了句话,“是我硬拿的。” 萧澜挑挑眉,将匕首收进刀鞘,别在闵蘅的腰带上,说:“收好。” 霍氏盯着太和帝,太和帝张着嘴,努力冲萧澜啊了两声,却没有动静。 ——不知是否刚刚受了刺激,他竟失了声。 萧澜盯一眼他心口的伤,吩咐韩林:“把人带到明雍宫去,着太医给包扎。” 霍氏皱了皱眉,但是没说话。 萧澜看看地上的沈氏,道:“母亲这口气也出了,今日宫变,沈氏是与先帝一同葬身武英殿了。” 霍氏喘了口气,脸色还白着,有些站不稳,说:“我心口闷得厉害,让闵大夫与我搭个脉,这阵子都是他给我瞧得病,旁人我也不惯,过阵子便让他入了太医院吧。” 萧澜眉峰动了动,点头:“母亲既这般说了,自当依您。” 第82章 相配 太和二十二年冬,十一月,太和帝被软禁于明雍宫,新帝登基,不再续用以前国号,改齐为梁,尊其母霍氏为太后,立爱妻傅氏为皇后,自此,朝廷易主。 其时候正在冬至前,因要预备祭天大礼,宫里宫外全忙得团团转,延湄和霍氏也没得闲,霍氏因说自己喜静,选了挨着后湖的昭明宫;延湄本该住沈氏原来的显阳宫,但她和萧澜都不喜那里,正好赤乌殿离得也近,便依旧住在这儿。 莲姑扶着霍氏在昭明宫里走了走,这座宫殿处在东北边,幽静,虽是冬日,但园中常青,宫人们正一排溜地搬着刚打了骨朵的栀子花进殿,一走一过满是花香,莲姑便道:“太后这么些年的心愿达成了,往后都是好时辰。” “好是好”,霍氏画得细长的眉梢微微一挑,道:“就是经这一番折腾,宫里头人太少了,没点子新鲜热闹气儿。” 莲姑明白她的意思,低声说:“是少了些,既立了后,合该纳妃了。只是……奴婢瞧着,八成这些天太忙,皇上还没记起这茬儿。” “他不是没记起来”,霍氏抚了抚小指的护甲,“他是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旁的不说,就说这几日过来请安,莲姑,你多半也瞧清楚了,皇上的眼睛何时离过傅家那丫头?” “皇上正是这个年纪”,莲姑道:“陷进去一时痴些也是情理之中,兴许长长年岁便好了。反过来看,也是好事,太后可还记得皇上刚打道场寺回来的时候?无喜无怒的,当时奴婢心里头可怕,想着小主子还未到弱冠之年,这样子瞧着让人心疼。如今才算不一样了,有两回,奴婢见皇上看着皇后时,竟还脸红了,这多难得。” 霍氏哼笑了一声,说:“这也是为何他立后时,我丝毫没阻拦。按说以傅家的出身,四妃里也轮不到那丫头,可现今皇上被她迷了眼,我便由着,纳妃一事万不能直接与皇上提,否则定要落了怨,这得从皇后这边说。” 莲姑心里觉得这事有点儿悬,暗暗叹了口气,霍氏瞧出来了,又道:“他与旁人不一样,他能坐在那张椅子上,旁人能么?他有这天下,旁人有么?再者说,富贵人家的公子都是姬妾成群,更何况他是皇帝。不过一时的情爱,等后宫里头人多起来,他想要什么样儿的没有,哪里还记得一个小丫头?我这也是替他操心,初登帝位,皇后的母家又是那么个出身,出不了太大力,选妃是历来的法子。若不是看出他铁了心,皇后的位子最该当的是沈家的姑娘。你且瞧着吧,莲姑,沈氏一门的幺蛾子怕还在后头呢 。” 莲姑听牵扯到前朝的事了,不敢再轻易插话,只得应道:“是,奴婢想的太浅了。” 隔日,赤乌殿内几乎一夜未寝,延湄只二更天时歇了一个多时辰便紧着爬起来,亲自帮萧澜更衣。 今日得着冕服,除了要戴冕冠,穿玄衣、纁裳、白罗大带、黄蔽膝等等,还得佩大绶和小绶,玉钩、玉佩,金钩等,延湄已跟着宫中女官学了几日的规矩,此时记得极熟,也不用一旁的司衣宫女打下手,全是她自己来。 给萧澜戴冕冠时她得踩个小凳,五彩玉的垂旒像道帘子似的隔在两人中间,延湄忽小声说:“澜哥哥,你长高了。” ——萧澜明白她的意思,他并没有长个子,然而王服加身,让他内敛的威势散发出来,整个人也更显端严沉稳。 他在她眉间轻轻亲了一下,说:“去换你的。”——延湄和霍氏也都是要去的。 耿娘子已从濮阳过来,现升为赤乌殿的掌事,两个司衣宫女还是原来侯府里的人,但都近不了身,只能在一旁给耿娘子和桃叶递东西,皇上就在一旁看着,几个人真是压力很大。 四更初,总算全部穿戴妥帖,延湄挽着发髻,穿着祭礼时的袆衣,萧澜微微笑道:“你也长高了。” 延湄拉着他的手站到铜镜前,她也没看过这样的自己,微微睁大了眼睛,镜子里简直就是一幅画,她觉得好看的不得了,但似乎比好看更深一层,她想了想,笑起来,说:“相配。” 萧澜嘴角也翘了起来,稍稍抿着,但片刻,又忍不住紧了紧两人牵着的手指,说:“嗯,天造地设。” 他声音不大,但延湄听清了,便抬起手,在他掌心实实亲了一下。 二人一并出了殿,宫人们远远跟在后头,有在宫里伺候久的,主子换了两、三个,还是头一回见着帝后携手的场景,一边紧着回避一边心说好兆头哟。 等到昭明宫接了霍氏,时辰也差不多,圣驾起行,出宫祭郊坛。 这回全权安排车马事宜的是傅济,他如今已然是太仆寺卿,直接伴在圣驾左右。想起两年前,也正是这时候,傅家得了赐婚,一家人愁眉不展,哪能想到今日? 他默默慨叹片刻,不敢太分了心神,忙又前后扫两眼。 这日先要告太庙,禁军铁骑开路,百官相随,礼节甚为繁琐,霍氏生恐延湄出什么差错丢皇家的脸,一路提点着,延湄也不怎么吱声,实际她记 得极熟,已经跟着女官演练过三、四次,萧澜便道:“母亲不必如此劳心,她若真不清楚了便会问,没问既说明心里十分知道该如何。” 霍氏心里不怎么舒服,面色却对延湄和煦道:“清楚便好,母亲是担心你年纪轻,又是头一回,难免着慌,不过这一路看来,是很妥帖的。” 谁都爱听夸赞,延湄也不例外,因冲着她笑了笑,告过太庙她与霍氏便可先回去了,而皇帝还需得在斋宫住上两日,再登郊坛祭祀。 走前萧澜悄悄道:“你在宫里好生等着,我回去带你去个地方。” 延湄被勾起了好奇心,问:“去哪里?” 萧澜卖关子不说,延湄便踮起脚亲他一口,萧澜在她耳边道:“这回亲了也不顶用。” 延湄瞪大眼睛,说:“那怎样顶用?” 萧澜看她一眼,轻轻在她唇上咬了下,低低道:“回去叫你知道。” 延湄没想明白,只好晃晃他的手说:“快快回来,我等着你。” 萧澜展臂抱一抱她,延湄才跟着霍氏先行回了宫,路上她与霍氏不是一个车驾,倒也无事,回宫已是下半晌,延湄撑了一天,脖颈子发酸,也有些困,便与霍氏告退,霍氏道:“去歇歇吧,晚膳到昭明宫来,与母后一块儿用。” 延湄没说话,这就代表着她并不想去,霍氏也没恼,拉了她的手说:“皇上不在宫里,剩咱们娘两个唠唠嗑,你来,我与你说说皇上小时候的糗事。” 延湄眼睛亮了亮,显然是被她这话勾到了,霍氏笑起来,打发她:“先回去换身衣裳”,又问一边跟着的耿娘子,“你们娘娘爱吃什么,你与莲姑报一声,让膳房里给做。” 耿娘子看看延湄,只好含糊道:“皇后娘娘倒没甚么特别爱的,只是口味偏清淡些。” “估摸都是被皇上给带的”,霍氏叹口气,“好孩子。” 第83章 挑拨 昭明宫收拾过一番,但没有大动,只是添了些物件和花花草草,陈设并不奢华,甚至算得上素朴。延湄过来时晚膳已经备好了,只等着她一到便可传膳。 霍氏吃素,但是今日特意让膳房备了几道荤菜,一道熏煨肉,是用秋油和酒先将肉煨好,再用松柏的木屑、花生壳生烟熏制,肉片干湿参半,又香又嫩;还有道栗子炒鸡,鸡肉嫩,栗子甜;又用鸡汤加一点儿野菇和黄花煨了个面筋,面筋事先炸过,吃起来既筋道又裹满汁水。 霍氏拉着延湄坐到桌旁,说:“母后与你在一处的时日还短,不大知道你的口味,往后咱们就好了。今儿这几道都是皇上小时候爱吃的,你总被他带着,想来也是能入口的。” 延湄眨眨眼,心里头实际不怎么信,因为她平日见萧澜不大爱吃肉,倒更爱河鲜一类的东西,小时候不一样? 御膳房的厨子是金陵人,几道菜都做得颇精细,尤其煨面筋,味道很不赖,不过延湄是记在心里,面上霍氏却瞧不出来,——因她每样菜都是夹两口,不偏不倚。 霍氏对这点还算满意,席间没怎么说话,等漱过口,用完甜汤之后才笑道:“今儿有人陪着用饭,吃起来的确香些。” 延湄与她不够亲近,也说不来违心讨巧的话,便冲她笑了笑。 霍氏起身领着她到后园中散步,暮色已降下来,越发寒凉了,宫灯还没有完全点亮,显得偌大的宫宇静丝丝,孤冷冷。 延湄想萧澜了。 她心有所念,眼中便流露出些微思盼,霍氏看了一眼,说:“皇上在斋宫,估摸也才用过饭,晚上要唱诵神明,比咱们这里热闹许多,皇上是爱热闹的,今儿定歇得晚。” 延湄摇摇头,道:“澜哥哥……” 她本来想说萧澜不爱热闹,可是话出口又觉得与霍氏说没意义,因又打住了,霍氏笑笑,温声道:“好孩子,你如今已经是皇后了,皇后是要母仪天下的,事事得为表率,阿澜已是皇上,你不好再这样称呼,否则,往后宫里的嫔妃都跟着你‘澜哥哥澜哥哥’的叫,那成何体统?” 延湄愣了愣,她完全没想过要改称呼这件事,因萧澜与她在一处时还和从前一样,甚至没有自称过‘朕’,她才不要改,可随之的,她又顺着霍氏的话想到了有旁人跟她一起唤“澜哥哥”的场景,登时心里不得劲儿,怔怔说:“嫔妃?” “是啊”,霍氏极其自然道:“新帝登基,纳妃是规矩。” 延湄看着她,脸上还带着茫然,问:“澜哥哥说的?” 霍氏下巴一收,意思她怎么又犯这样的错,延湄紧抿着嘴唇,半晌,只好改口道:“皇上说的么?” “前朝里那么多的事”,霍氏带着她往回走,“皇上哪顾得上?这向来是后宫该操心的。” 延湄听见不是萧澜提出来的,心里稍稍好些,两人回了殿中,宫灯点起来,照的霍氏的绛绫袍闪着光,她语重心长地道:“做皇后便得是这样子,旁人想不到的你得想到,旁人不管的你得管,皇宫便是个‘大家’,若想掌好这个‘家’,最先一条,便是得有度量,能为皇上分忧。” 霍氏说着招招手,莲姑便抱了满怀的卷轴过来,霍氏一指:“这些都是金陵城中官家女儿的画像,不全,我挑了几个,你也瞧瞧合不合意。前朝正是用人的时候,他们父亲官职都不高,没有党附沈家,因而进宫里来都得瞧你脸色,这些母后都给你考虑周全了。” 若是旁人,听霍氏这般说,可能会起身谢恩,但延湄并不在乎旁人是否会捧着她、看她的脸色,因而全没有领这个情,开口说:“不纳妃,也能有旁的法子。” ——延湄是知道许多人家里都有妾室,可是她只存在一个模糊的概念,傅济没有妾室,大哥傅长风也没有,是以用到萧澜这儿,她自然觉得没有也可以,更不相信有什么事情是必须、且只能用纳妃的法子来解决的。 霍氏也不急,问道:“旁的什么法子?” 延湄说不上来,但她想,萧澜一定有。 “你先瞧瞧”,霍氏让莲姑把卷轴打开,她实际早就打听着京中未出阁的女子,官宦人家的女眷去栖霞寺上香祈愿的颇多,她也见过不少,当时就是为着萧澜的婚事筹谋,如今也有能用得上的,她选出来这几个,一是家世都不比延湄差,二是姿容都能与延湄一比,本就存了点儿让延湄自惭形秽的意思,等她看完了,便问:“瞧着如何?若是满意,这几日就可操持着选进宫来。” 然而延湄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区别来,怪道:“都没有我好看,为何要选进宫?” 霍氏这下被她实实噎了一嗓子,不知延湄哪来的这个底气,一时竟没说出来话,过了阵儿才道:“胡闹,纳妃又不单看容貌,绵延皇嗣才是根本。” 延湄嗯了声,说:“我可以。” 霍氏看着她,延湄说完也觉这话有些空了,毕竟她还没有孩子,可是也没 气短,因想着她和萧澜在一处,总会绵延子嗣的。 她乌黑的眼睛望着霍氏,一点儿也没有气馁的样子,霍氏蹙眉,这是她头一回面对面地与延湄打机锋,可说了半天,延湄似乎与她不在一条线上。 她捏了捏手指,心里微动,摆高皇后的位置看来并不能凑效,得走偏门。 霍氏低低叹了口气,说:“好孩子,你不晓得,皇上幼时最喜欢的便是过年,可知为何?” 延湄听她说到萧澜,果然坐直了身子,摇摇头,霍氏慢慢道:“过年热闹,府里全是人,一大家子坐在一块儿守岁,他最爱这样。有一年守岁的时候睡着了,第二日早上起来,还哭了一鼻子。” 延湄乐了,霍氏也笑,又说:“他还爱吃松饼,金陵做松饼的铺子数都数不过来,他却只吃东街的那一家。” 说到这里霍氏停住,望向延湄,眼神在问“你知为何?”延湄正被勾起好奇心,因说:“味道最好。” “不”,霍氏这时摇摇头,告诉她:“那是因着东街的那一家是他头回吃松饼的地方,因而以为所有的松饼都是这个味道,他也只喜欢这个。后来他姐姐告诉他,若真爱一样东西,不是这样。他该将金陵所有点心铺子里的松饼都尝一遍,若最后还是爱东街这家,那才是真正喜欢;不然,再怎么喜欢,也不过是因为没尝过旁的。” 延湄怔住,一时间竟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又问:“后来?” 她有些矛盾,既想听又不想听答案,要是萧澜尝了别的铺子的松饼,再也记不起头一家了呢? 霍氏没有答她的话,而是道:“皇上打小性子独,我管束他也与长子不同,房里连软和丫头都不曾有一个,更莫说甚么胡闹的通房。及至成婚,你当真是他头一个近身的,到现今,也是唯一的一人。和当年东街的那家松饼一样。” 延湄脸色有些变了,慢慢站起身,眼中有显而易见的难过。 “这也没甚么”,霍氏说:“年纪轻时总有些东西是看不清的,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打紧,兜里有银子,都买回来一比较便清楚了。更何况他如今是皇帝,就是将金陵所有的松饼都买来也没人能说什么。你要是想知道他是不是真喜欢东街那家,瞧着便是了。” 延湄紧紧闭着嘴,出昭明宫时还愣愣的。 耿娘子带着两个宫女等在外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莲姑过来将几副卷轴塞到自 己怀里,她看延湄已经出了殿,顾不上多问,赶紧先抱着东西追上去。 延湄一路都没有说话,回了赤乌殿,便往榻上一倒,扯了毯子将自己蒙起来。 桃枝正收拾凤榻,一见这架势,忙转脸看耿娘子,用口型问:“这是怎地了?” 耿娘子摆摆手,把画卷放到一旁,跪在脚榻上,小心地掀起毯子一角,小声道:“娘娘?” 延湄把那一角又拽过来。 耿娘子叹口气,对桃叶点点下巴,意思先去备热水罢。 延湄蒙了良久,直到快喘不过气来才把毯子扒开,瞪着高高的帐顶,过了一会儿坐起来,长长出了口气,耿娘子试探着问:“娘娘,是不是太后那边……” 延湄不说话,耿娘子只得低声劝:“两日后皇上便回来了,娘娘莫想旁的,有什么事等皇上回来再说。” 结果她这么一劝,延湄又把头蒙起来了,耿娘子直拍自己的嘴。 这晚直到快三更天延湄才睡实,第二日早起请安时有些精神不振,回去路上正碰见闵蘅往昭明宫请平安脉,她也没说话,青着眼眶子就过去了,霍氏随后还让人给她送了盒阿胶,延湄谴人去谢过,自己在殿中大大睡了个回笼觉,心里稍好些。 萧澜第三日方回,延湄那会儿已经将霍氏给的画像又看了一遍,然后提笔在每人的脑袋上画了一个大圈,像一个个的大松饼。 第84章 大事 萧澜回来时赶在上午巳时,冬至是大节,祭礼过后朝廷也会放休三日,他在前头换了常服,大步流星地往赤乌殿去,太监跟地一路小跑,到了宫门外萧澜才稍稍收了步子,状似不急不缓地往里走。 宫人们忙着叩安,萧澜边走边吩咐:“收拾些日常用的东西,麻利点儿。” 桃叶“哎”一声答应,紧跑着去了,萧澜进了正殿,扫一眼,没见着人,耿娘子忙往偏殿的书房指了指,又在脸上比划下,意思延湄可能有点儿闹气。 萧澜倒是想到了,因延湄走时他本说的是昨日下午回来,结果耽误了一晚,——他把官员都圈在斋宫,趁着宫宴的名头挨个摸底来着,等到了三更多他静下来喝口水的功夫一下想起忘了谴人给延湄报一声,闹脾气是该当的。 他轻手轻脚进了偏殿书房,延湄正在卷画轴,她实际早听见动静了,想跑着迎出去,可心里不知怎地竟有些着慌,一时没移开脚,此刻怔怔看了两眼,才打桌案后出来,福了个身,呆呆板板地说:“皇上回来了。” 萧澜以为她故意的,便把人拉起来,两手圈着她的腰,额头去抵延湄的,直顶的延湄身子后仰,两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才笑起来,低声说:“昨夜事情多,我忘了差人回来,想起来时已过三更,便没叫折腾,是不是等了一宿?” 这事儿延湄心里其实没着恼,只是有些惦记,但听他解释,心里的难过又一下涌上来,耷拉着眼皮说:“嗯。” 萧澜看她眼下发乌,没精打采的样儿,显然是没睡好,低头去亲她的眼睑,延湄睫毛颤啊颤的,既想推他拍打他又想拱到他怀里打滚儿,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是不是就因为自己是“头一个”,更不想让萧澜去“试旁的”,简直烦躁不堪,便扎进萧澜怀里使劲儿蹭拱。 萧澜被她蹭得脸红,心里实又喜欢得很,只得一手按着她,一手悄悄理了下袍襟,又在她后脖颈儿揉一揉,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延湄以为是要去宫里的哪处,——她这些天除了自己的赤乌殿,只到过昭明宫,原本还有那个兴头儿,可如今,一想到那些宫里、花园里日后可能都会住上人,还要跟着她叫澜哥哥,她就哪儿也不想去了,因鼓着嘴道:“不去。” “真不去?”萧澜逗她,“那我便自己走了。” 他作势要转身,延湄两手死死抱着他的腰,仰起头,恶狠狠道:“你也不准去!”要是旁人还敢来,延湄心想,她就把人打出去。 萧澜不知她心中所想,但被这个霸道样子给逗乐了,推着她倒退着走,延湄后腰抵在桌案边缘,萧澜在她腋下一提,延湄便坐在了桌案上,她手抱着不得劲儿了,想了想,两腿夹在萧澜腰上,一副死不撒开的架势。 萧澜欺近她,心里头爱极了她这个死抓着自己不撒手的浑样儿,嘴里问:“想我了,是不是?嗯?” 延湄乌溜溜的眼睛瞪着,鼓着嘴巴不说话。 萧澜便凑在她脖颈儿处吹气,延湄痒,没一会儿绷不住乐了,心里的阴霾散了些,忽而问道:“皇上想绵延子嗣么?” 萧澜听她称皇上听得别扭,但听到后几个字又怔了怔,最先想到的是闵馨请平安脉的是时候八成又跟她胡说了什么,于是蹭蹭她的鼻尖儿,说:“想。可是……” 延湄心里念的是别的事,有点儿紧张,跟着问:“可是什么?” 萧澜脸红,压着身子吻她,延湄呜呜地推开,急着又问:“可是什么?” 萧澜看着她,延湄腿上勾着他的腰使劲儿,意思快说,萧澜凑到她耳垂上咬一口,低低说:“可是在绵延子嗣之前,咱们……还缺件事没做。” 延湄听他说的是“咱们”,显然是和她绵延子嗣,心里头一霁,两手抱住他的脖子,催促:“那快去做啊,快去快去。” 萧澜堵住她的嘴,狠亲了一阵儿,说:“那你跟我走。” 延湄这时乐意了,要从桌案上下来,她身后便是那几卷画像,遂推了一把解气,萧澜刚进来的时候便见她在看,于是伸手要拿,问:“画的什么?” 延湄迅速反手压住,瞪眼:“不许看!” 其中一幅稍微展开了一点儿,延湄压着,萧澜只看到了空白纸和一处半圆,也没当回事儿,笑道:“不看。” 正桃叶在隔门外禀道:“皇上,娘娘,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延湄一听还要收拾东西,忙打桌子上下来,问:“去哪儿?” 萧澜刚才被她把心火点了起来,便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出宫,去办咱们缺了的那件事。” 延湄一脸懵懂,也悄声问:“就咱们两个?” 萧澜往外头一指,意思还有宫人和禁军跟着,延湄点点头,端肃了面容,她心想要出宫,还要带这许多人,定是要去办件大事。 她拍拍自己胸脯,又拉住萧澜的手,意思我和你一块儿呢,萧澜偏过头, 肩膀乐得要抖,延湄已经浸在要去做大事的心绪里,指着那桌案上的画卷挥手,不耐道:“拿走拿走。” 桃叶赶紧上前收了,可是这是打太后宫里抱回来的,不能随意处置,只得小心地问:“娘娘,要扔掉么?” 延湄恨不得扔得远远的,一个也别叫萧澜看见,那几副画像她早上又看了一遍,其中有一个她有了印象,因为有些莫名的眼熟,她才不要让萧澜看,可到底是与太后宫里有干系,遂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耿娘子和桃叶听见这话,只能对看一眼,打发人再送回昭明宫去。 萧澜不知根由,拉着她去换衣裳,问:“到底画了什么?”他想起延湄上回画的东西,脸色有点儿变,可延湄已经哼了一声,没好气道:“画大饼!” 出宫时,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帝辇行得且缓且稳,延湄肃着一张小脸,正襟危坐,辇中的方几上摆了两摞的折子和几本医书,萧澜忍着笑,一腿搭到延湄的膝盖上,问:“冷不冷?” 辇中暖和的很,延湄抱着他的腿捏了捏,又坐过来在他胸口摸了摸,附耳道:“你的左手没好全,到时行么?” 第85章 左手 华林园在宫城北面,囊括鸡笼山,园中山青水碧,有修竹、有奇花,倘若再晚些,寒梅映雪,站在重云殿的二楼一望,景色美绝。 延湄从未到过这里,进了园中,打帝辇上下来,左右看看,觉得景色很美,有点儿可惜,小声问:“是在这里么?” ——她一路所历险情颇多,想到大事,自然以为与打仗相关,手里还拿着单弩,一脸警惕。 宫人抬了肩舆候着,萧澜示意不用,他把延湄手里的单弩拿过来,交给耿娘子,伸出一只手,延湄便于他十指交握,走了几步,她渐渐反应过来,用力晃晃萧澜的手,说:“游园?” 萧澜不吱声。 延湄便探着身子瞅他,问:“怎么不说话?” ——萧澜脸黑了一路了,延湄方才都在戒备外头,没察觉,这会儿才看他怪怪的,不明所以,用拇指轻轻蹭他手心。 萧澜斜着眼睛睨她,延湄一脸无辜,把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没瞧出什么不对,因说:“你骗我。” 萧澜挑挑眉:“我骗你什么了?” 延湄咯咯咯地笑起来,指指他的嘴:“说话了!” 萧澜手指暗暗用力,去夹她的指头,延湄这时知道他们此来可能只是游园赏景的,且离了宫,她抛开那些“大松饼”,心里头舒坦多了,转转眼珠,假模假样地喊,“疼,疼。” 萧澜知道她故意的,但还是松了手劲儿,延湄又说:“不要伞。” 此刻正飘着雪花,细细小小,打伞的小太监生恐二人淋了雪着凉,不敢撤伞,一脸为难地看向旁边的总管太监。 这总管太监姓花,爹娘给起名的时候图省事儿,直接就叫“花生”,新提上来的,年纪也不大,胜在做事踏实,他觑觑萧澜的脸色,心里知道这园子实际早几日就已经谴人来收拾了,因道:“娘娘,这会儿雪虽下得轻,到底天寒,淋一会儿下半晌得泡泡泉子出了寒气才好。” 延湄眨眨眼,问萧澜:“有温泉?” 萧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瞥向小太监,花生忙躬着身子道:“是,泉眼就在这鸡笼山上,早先造了渠,引到兴光殿,水好得很。” 延湄眼睛里迸出光来,她最爱下雪天,尤其是大雪,厚厚的一层,她便是只走在雪地里也能自己寻出好几种乐趣儿来,冷喳喳的天,再能泡一个热热的澡,这种冷热的鲜明对比,让人舒坦极了。 她大力 地挥手,意思快把绸罗伞撤了,萧澜稍一点头,花公公对着小太监们使眼色,都往后撤了撤,耿娘子听见花生的话,心里头也明白了,又见萧澜看了她一眼,忙拉拉桃叶,带着几个宫女先悄悄的去布置。 延湄今日出宫时以为会骑马,因穿了身绯色的胡服,披着浅蓝的大氅,头发束起来,绒绒的狐毛围在颈间,整个人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萧澜被她牵着走了一段儿,前头正是处假山,他微微用力,把人扯到假山后,堵着她的嘴吻了一阵儿。 延湄瞪着眼睛,全没防备,被亲完才想起后头跟着不少宫人,赶忙越过萧澜的肩膀看,还好,都没跟过来。 她怒道:“皇上!” 萧澜以为她气还没消,在她脸上捏一把:“叫什么?” 延湄捂着嘴,一点一点儿往下缩,萧澜哼笑一声,盯着她,延湄缩得差不多了,矮身从他胳膊下钻过去,只是步子还没迈开,已经被萧澜提住领子,她索性又转过身来,踮脚在萧澜唇上亲了一口,夸奖说:“你真甜。” 萧澜刚刚在辇上喝了几口她剩下的雪梨甜汤,一听这话,脸上发热,扣着她又要亲,延湄却捧着他的脸蹭了蹭,在他耳边说:“晚上亲,乖。” 宫人们远远煞在后头,就见先是皇上领着皇后在假山那儿一闪,不见了,过了片刻,皇后领着皇上又打假山那绕了出来。 进去是手牵手,出来也是手牵手,没分别……吧。 此时雪已渐渐大了,青石路上铺了薄薄一层,延湄乐起来,用两人牵着的手去接雪花,掌心热,雪花一落进来就化了,延湄说:“看!” 萧澜低头跟着她看,接了一路,雪花化了,掌心有一小滩水,两人凑着头,都乐了。 后面小太监们不知是什么宝贝,也跟着伸手接雪花,接了半天,发现除了弄一手湿凉凉的外什么也没有。 园子非常大,什么景都还没好好看呢延湄已经走累了,正也快到了用午膳的时辰,萧澜便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蹲到她身前,说:“上来。” 延湄趴到他背上,在他耳朵后亲一下,说:“路滑,慢慢的。” 萧澜嗯了一声,背起她,又说:“怎么还这么轻,没好好用饭。” 延湄说:“有,衣裳都换了。” 萧澜自然知道,但总是觉得她应该再多长点肉,随口道:“那是冬衣撑的。” “才不是”,延湄认真 说,“长胖了,晚上给你看。” 延湄小声说着话,萧澜背着她,一步步往重云殿走。 到了殿中,两人头发都湿了,桃叶递了巾子,擦一通,开始传午膳,延湄为了表示她一直好好用饭,各样都多夹了一筷子,主食里有什锦疙瘩汤,她也用了两小碗。 后果就是用完饭她摊在榻上动不了。 桃叶盛了一小盅的糖煮山楂给她消食,汤水酸酸甜甜的,延湄喝得挺美,稍歇一会儿她往萧澜腿上一枕,扯他的手,说:“揉揉。” 萧澜便坐起身子,让她枕得舒服些,一手在她肚子上轻揉。 延湄舒坦了,困意上来,枕着他的腿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萧澜一手还在她胳膊上轻轻拍着,延湄打个呵欠,见萧澜正在看书,她从下往上看,只能看到萧澜的下巴颏,便伸手指头挠了挠。 萧澜一指勾住她的手,拿开书卷,说:“醒了?” 延湄也没起,便枕着他的腿翻了个身,眼珠往上,见他拿了本内经,一手抱着他的腰,懒懒地嘟囔说:“医书?有太医。” 她路上就见着有好几本医书,但萧澜一直在看折子,她还以为只是摆一摆。 萧澜看她一眼,道:“技多不压身。” 延湄觉得这话也对,便坐起来,说:“那我也看看。” 萧澜把书一扣,下巴点点窗外,示意延湄看,——外头雪还没停,天色昏沉沉的,树枝上已经挂了一层白色,麻雀扑棱着从树枝上飞走,抖掉一层雪渣。 延湄一看雪想起来了,她下午还要泡泉子的,咕咚咚喝了几口热水,她开始四下看。 萧澜嘴角勾起来,问:“找什么?” 延湄看着他,还没说话,耿娘子已进来福身说:“娘娘醒了,兴光殿那里已经备好,您现下去么?上午淋了头发,发发汗的好。” 延湄就正找着呢,闻言大力点头,说:“要去。” 说完她又一脸期待地看萧澜,意思“你和我一块儿去么?” 萧澜抿着唇,一副并不想去的样子,延湄想起来了,摸摸他的肩膀,说:“不行,歇歇。” 萧澜弹了她个脑嘣儿,延湄一心要到温泉池去,也不与他计较,用脑袋顶他一下,哼哼着走了。 兴光殿与重云殿离得不近,隔了一片明湖和两座凉亭,延湄这回坐了肩舆过去,一进殿便闻到满是花香,殿中摆了好 几盆水仙,映着红帷与白雪,生机勃勃。 进了偏殿,香味转淡,只剩了股幽幽的暗香,延湄眼前是一方汉白玉池子,几乎占了整个东偏殿,温泉水烫,上面飘着缕缕白气,耿娘子已近给她撒了一层的干花瓣,延湄换了衣裳,殿中热,她出了一层薄汗,脚丫儿先在池里拨了拨,转头笑道:“好烫!” 她皮肤莹白,热气一熏浮上层粉红,耿娘子用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说:“娘娘在这儿泡着,奴婢就在帐帘外头,有事儿您就叫一声。” 延湄嗯一声,一点点儿探下去,池子挺深,能没到她肩膀,水很烫,她嘶嘶抽气,既舒坦又难受。 靠着池壁站了一会儿,逐渐适应下来,她胳膊压在水面上玩儿,这池中都是活水,底下一个孔洞进还直接有另一个孔洞出,延湄静静站着,脚背甚至能感觉到水在流淌,但又觉得池子太大了,萧澜要是也在就更好。 想着她又有些不乐意,嘟着嘴把水面拍得啪啪响,自己闭眼靠在一角,发了汗,有些渴,下意识喃喃:“澜哥哥,渴。” 等了一下没动静,她才想起外面的是耿娘子,便睁开眼要唤人,结果刚一睁眼先看到的是萧澜。 延湄愣了一下,说:“澜哥哥?!” 萧澜从另一角向她走过来。 延湄已经乐了,但是又捂住嘴,说:“你不是不来?” 萧澜已经走到与她只隔两三拳距离的地方,池水只到他胸口,萧澜一手捏着她的耳垂捻了捻,说:“我来让你看看,左手行不行。” 延湄还没太反应过来,也一时忘了是泡在池水里,便伸手去勾他的脖子,说:“皇上,渴。” 萧澜本来已经要伸手给她拿喝的,闻言又顿住,捏她的下巴,“管我叫什么?嗯?” 第86章 种桃 延湄去拍他的手,萧澜不松,她只得去推他的肩膀,脚也在水中乱踩,池水随着她的动作荡漾起来,形成高高低低的水波,高的没过她的肩膀,裹着花瓣抚在颈间,低的滑过她的锁骨,露出胸前隐约的曲线。 萧澜抿抿唇,松开她的下巴,伸手将池边镇着雪的梅花汤拿过来,延湄以为是端给她的,伸手要拿,萧澜胳膊却绕了个圈儿,端到自己唇边,眼睛依旧睨着她,咕咚咕咚饮下去。 延湄眼巴巴地盯着,萧澜喉头一下下滚动,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滴到他的下巴上,又顺着喉结一路滚淌下来,像是春日里的第一滴春雨没入土壤,延湄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往前一步,头扬起来,凑过去也想喝。 萧澜眼光一直没离了她,极慢地把杯中水饮尽,翻手一亮杯底,意思没有了。 延湄脸皱成一团,萧澜伸手又倒了一杯,却不动,延湄只好自己伸手去够。 胳膊短,够不到。 她有点儿急,一只胳膊挂在萧澜的脖子上打晃,萧澜端过来,喝一口,这回没有咽下去,噙在嘴里,看着她。 延湄明白了,翘起脚迎上去,可是她双唇刚挨上萧澜的,萧澜便把水咽了下去。 延湄又急又恼,舌尖在他唇上舔了一下,萧澜备的梅花汤是用去年腊月封存的梅花,加了今日的雪水和蜂蜜煮沸,味道淡淡,然而就因这样,那丝丝缕缕的梅花幽香更加勾人。 延湄原本没有这般渴,但被萧澜逗引两回,直觉渴到了五脏六腑里,也顾不上旁的了,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澜哥哥,好你了。” 萧澜这才又噙了口水,微微低头,延湄鉴于方才的经验,立即贴住他的嘴唇吸吮,萧澜比她高得多,她不得不踮着脚尖儿,上身紧紧与他贴在一处。 微凉的水从萧澜口中渡过来,带着梅花特有的冷香,延湄一面吞咽一面还觉得不够解渴,舌头伸过去可劲儿地扫荡,结果被萧澜缠住,吮得她舌筋发麻,后来吞咽的已不知是水还是两人口中的津液。 萧澜后背抵着池壁,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按着她的后背,让他们之间毫无缝隙。 唇分。 延湄被吻得脑袋发懵,捧着萧澜的脸怔怔看了一会儿才目光下移,看向两人紧贴着的身子,——她对萧澜的身体已经不算陌生,萧澜对她的也是,那莹白的肩胛处甚至还能看到他留下的痕迹,然而这丝毫也没有减轻两人的新奇与紧张。 这样全部的、赤裸的、滚烫的肌肤相亲让延湄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是再无阻隔的亲近,她看到自己的肩膀贴着萧澜的肩膀,显得窄窄的;自己的胸口贴着萧澜的胸口,一起一伏;水波之下,她的脚踩在萧澜的脚背上,一大一小。 延湄稍稍蹭动身子,温泉水将两人身上涤得滑腻腻,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乐起来,上身左右拧动。 萧澜勒着她的腰,因为呼吸渐急而加快的心跳,毫无阻隔地传递到延湄胸口,延湄一只手摸了摸,抬头看他,萧澜低声道:“不是说胖了?我没瞧出来。” 延湄眨眨眼,两手从他腋下环过去,也小声说:“真的,不信你摸摸。” 萧澜的手带着水流从她赤裸的腰线处滑过来,先在她脸上捏了一下,然后是脖颈,再到挂着水珠的肩膀,然后慢慢没入水面。 延湄挂在他身上,水已经没不到肩膀,胸口的两团若隐若现,有玫红的花瓣贴在上面,没几下,被揉捏的不成样子。 延湄哼了声,胸口又往前蹭蹭,说:“我也要看你。” 她低头,实际很想把萧澜从头到脚看一遍,但是温泉水并不透彻,泛着暗黄,花瓣的间隙中,她只能看到萧澜的一点儿腰身和修长的腿,便伸手在他腰间和腿上摸了一把,说:“滑滑的。” 萧澜被她摸得一个激灵,腰上动了动,延湄立时感觉到有东西在大腿处顶蹭,她伸手要抓,萧澜已经扣住她的腕子,另一只手在池边摸了个小水囊过来,用牙咬开,灌了一大口,对着延湄哺过来。 延湄还以为是水,咽下去才感觉到像是凉哇哇甜丝丝的果子酒,说:“好喝。” 萧澜又给她哺了两口,贴在她耳边道:“上去好不好?” 延湄整个人蒸腾的粉红粉红,她喜欢这样在水里抱着的感觉,便摇摇头,说:“没泡够。” 萧澜这样跟她蹭在一处,已经忍不了了,一下下亲着她的唇商量:“明日再泡,咱们不是还有件事没做?” 延湄想起来了,但是温泉泡得她懒懒的,整个人发飘,闭着眼睛问:“什么事?” 萧澜抿了抿唇,说:“澜哥哥帮你……种桃子。” 延湄来了精神,瞪大眼睛看他,“种桃子?现在?到哪里种?” 萧澜带着她往踏梯旁边走,拿了池边的巾子把人裹住,自己只在腰间系了一条,延湄上下看他,又往殿外看一眼,黑沉沉 的,不知他怎想起这会儿种桃子来,因要喊耿娘子拿衣裳,萧澜却直接用毯子把两人包在一处,在里面解掉了延湄的布巾,一步步,让她倒退着进了内殿。 殿中挂了层层红帐,延湄吸了口气,说:“好香。” 椒香涂墙,自然是香的,萧澜也不与她解释这些,两人站到榻边,他把自己身上的巾子也抽掉,延湄小小地“呀”了一声,正低头去看,萧澜已近带着她倒在床榻上,滚了两滚,毯子散开,萧澜扯过鸳鸯锦被把两人盖上,延湄眨眨眼,问:“咱们要在这里种桃子?” 萧澜覆在她身上,勾勾缠缠地吻她,手上压不住劲儿,揉捏得狠了,延湄刚刚那几口酒的后劲儿有点儿上来,扭着身子说:“澜哥哥,轻一点儿。” 萧澜头皮一麻,重重吮了下她的耳垂,吹气说:“湄湄,澜哥哥忍不住了,咱们试试,好不好?” 延湄还不知道“试什么”,萧澜抬腰轻轻顶了一下,延湄登时讶异地张大了嘴,这感觉于她来说充满未知与新奇,她有点儿怕,但萧澜与她贴的这样近又让人觉得安全,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只能紧紧抱住他的脖子,颤着长音儿唤他:“澜哥哥……” 她眼神氲氲湿湿的,声音绵软带娇,萧澜根本受不住,一挺身冲了进去,延湄一把挠在他背上,带了哭腔喊:“疼!” 萧澜使劲儿闭了下眼,动也不敢动,忙轻轻亲吻着安抚,一声连一声地唤她:“湄湄,湄湄。” 其实延湄这点儿疼是能受的,只不过她对这个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又加上酒意微醺,不自禁地就想对着萧澜耍赖,眼睛也不睁扭身子蹭他,说:“我疼我疼。” 两人肉贴着肉,萧澜二十来年又是头一遭,差差忍不住,满头的汗,忙一只手垫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把她两个腕子扣过头顶,咬她嘴唇说:“睁眼。” 延湄这才不乱扭了,睁开眼,水汪汪地看着他,萧澜含住她的耳垂吮弄,延湄耳朵尤其敏感,身子微微打颤,稀里糊涂地求饶:“澜哥哥,别这样。” 萧澜更进一步,对着她耳朵吹气,“别哪样?” 延湄痒得缩脖子,想要讨饶,偏过头来亲他,萧澜抵着她的唇,“澜哥哥也疼,咱们慢一点儿,过会儿就不疼了。” 延湄两腿夹着他的腰,哭唧唧地点头,萧澜此刻脑子里已有点儿空白,顾不上她疼不疼了,压下身子猛力动起来。 延湄后背蹭在水红的绸面上, 软绸原本温温凉凉,却也渐渐变得滚热,她声音断断续续,一边喊着澜哥哥,一边说:“下回我要在上面,下面又累又疼……” 萧澜被她激得打抖,狠狠在她胸前嘬了一口,说:“行,一会儿就让你在上边。” 第87章 患得 寅时,外头还乌漆墨黑的,大雪一夜未停,衬得尚未苏醒的冬夜尤其静谧,花生和桃叶靠在外殿的墙角打瞌睡,听见内殿似乎有动静,花生一个激灵醒了,忙拽拽一旁的桃叶,示意里面的主子可能要起了。 两人抹把脸,起身候着。 稍过了片刻,萧澜打内殿出来,花生冲门外招招手,让宫女依次进来伺候洗漱,桃叶伸着脖子往内殿张望,小声禀道:“皇上,殿里的炭火该换了。” 她实际想进去瞧瞧延湄,昨天晚上那动静,便是她这还不晓事的丫头听到后来也红了脸,又惦记着延湄没吃什么正经东西,被折腾一宿,还不知道是怎么个可怜样儿……皇上瞧着可精神得很。 萧澜洗漱完,稍稍点头:“你去换罢,手脚轻些,莫吵醒了。” 桃叶应一声,忙轻手轻脚地去了,萧澜又转身吩咐花生,“去将重云殿里的折子搬过来。” 正殿里已经点起了灯,内殿还昏暗暗的,桃叶在里头守了一会儿,等耿娘子过来,两人也没敢叫旁的宫女进里间,悄悄袅袅地换好了炭火,桃叶凑近了床边看,见延湄长发在枕头上撩着,微微往外侧着身,嘴唇嘟起,一呼一吸间睡得正沉。 桃叶估摸她才睡实,怪心疼,便冲耿娘子点点下巴,让她看延湄脖颈上的红痕,心说皇上也太狠了!耿娘子帮着往上拉了拉锦被,拽着她往外走,萧澜正自己抱了摞折子过来,耿娘子忙要接,萧澜不用,示意她们在外头就成。 耿娘子瞧他是要进内殿里看折子,忙道:“皇上,里头灯暗,正殿里亮些。” 萧澜自然知道,但刚刚坐了片刻觉得不成,恐延湄醒了一眼看不着他,还是得呆在内殿安心,便将宫灯的灯罩拿起来些,也没有拨亮灯芯,免得晃到床里。 还是能看的,只是略费些眼睛。 换过炭火,殿内越发暖和,萧澜看一眼床榻,延湄呼吸绵长,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他翘着嘴角笑起来,半天才继续看折子。 等过了卯正天色微明,萧澜揉揉眉宇,起身到窗边看了眼,雪依旧在下,各处上值的宫人已点卯换班,外头八成正等着请禀何时传早膳,他折回来,自己也有点儿耐不住,想听延湄说说话,便坐到榻边,连带着被子将人抱住,一手不老实地探进去,在延湄腰上轻轻地揉捏。 每日这个时辰延湄早起了,但今儿实在是太累太困,睁不开眼,只能躲着他的手撒娇似的哼唧,萧澜半边身子压上去, 在她已满是红痕的肩膀上轻轻亲吻,延湄被弄得痒了,烦乱地挥手,萧澜闷笑,低声问她:“饿不饿?起来吃点儿东西再睡?” 延湄不饿才怪,昨天晚膳没用,到最后只喝了两碗甜汤,第二碗还没喝完,就又被萧澜压到被子里去了,她现下肚子咕噜咕噜的,觉得能闭着眼吃下一整桌的大桃子。 萧澜亲亲蹭蹭一会儿到底把她给逗弄醒了,延湄睁开眼睛缓了缓神,才恍惚想起昨夜的事,她把被子拽高些,只露出一双眼睛,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萧澜看。 萧澜把她被子拉下来一点儿,说:“看什么?嗯?” 延湄目光顺着他领口往下,直瞄到腰间,萧澜脸红,凑去亲她,延湄却掩嘴乐了,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说:“我起来。” 萧澜便托着她的背抱起来,经过昨晚,这种亲昵又与从前不同,更多了份由内而发的疼宠,但延湄似乎没有太大不同,她腰酸的厉害,腿根儿也发软,用脑袋顶他,说:“都是你弄的。” 萧澜听得心口一热,他刚刚尝到这里头的滋味,一句话就有点儿压不住,在她身上揉两把,说:“嗯,都是我。” 延湄拍他的手,外头听见说话声,耿娘子便问:“皇上,娘娘起么?” 萧澜还没应声,延湄已点点头说:“进来。” 萧澜只得先放了她,让耿娘子和桃叶伺候着洗漱更衣,延湄昨晚有点儿醉,没留心这殿中,这时起来看一圈才觉得眼熟,想了想说:“侯府?成婚?” 这内殿里全是红帷,甚至昨夜里也燃了红烛,像极了成婚那晚。 萧澜没说话,在她鼻梁上刮了刮,延湄倒不很在乎这个,但置弄成这样可见萧澜是用心的,她欢喜的是这个,于是也不计较萧澜折腾得她腰酸腿软了,响亮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用饭。” 耿娘子几个都明白昨夜里的事,早上除了延湄爱的胡麻粥之外,还让膳房里熬了补元气的山药粥,延湄饱饱吃过顿早膳,晚些又进了盅燕窝,等午间时身上才有了力气。 她上半晌也没有躺回去睡回笼觉,午休功夫,萧澜在那儿看旧折子她便坐到一旁随手翻医术,专注又安静。 实际延湄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旁人很难分去她的心神,分神的反而是萧澜,看片刻折子,他总是忍不住想觑一眼延湄。 这时刻,他开始觉得前些天看得那几本野书真都是胡诌,——那书中全说“夫妻交融之 后,女子便如弱柳扶风,娇娇起不得身”,还说“自此身心俱挂缠于夫君身上,恨不能片刻不离。” ……可延湄还在翻那本破医术,瞧都没瞧他一眼,哪来的片刻不能离? 萧澜后悔拿了那几本劳什子医书。 他掩唇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觑着延湄,延湄先没动静,后来总算转过头来看他,说:“喝水。” 萧澜不咳了,放下折子,幽幽地盯着她看,——他想让延湄到怀里来,缠着他,撒撒娇。 延湄见他不咳了,努努嘴,转头继续看医书。 萧澜:“……” 他拿折子盖住脸,轻轻呼了口气,然后把这些又扔开,起身走到延湄的矮榻旁,从后面把她抱住,吮她的耳垂,说:“医书这么好看?” 延湄自然地靠到他身上,缩着脖子躲,萧澜昨晚知道她的耳朵敏感,便使坏地勾弄,延湄倒在他怀里,忙喊:“好澜哥哥了,好澜哥哥了!” 萧澜这才抬头,问她:“身子难受么?睡一会儿?” “难受”,延湄说:“酸。不想睡。” “累就睡”,萧澜道:“硬撑着做什么。” 延湄这时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脖颈处,说:“我陪着你。” 萧澜听了这话整个人才舒坦了,随着他心里情感积得愈重,他像所有深陷进情爱里的少年一样,有些患得患失。 他一只手从延湄的领口探进去,摩挲那些昨夜里留下的、还带着他的气息的痕迹,小声说:“你不是要给澜哥哥绵延子嗣?” 延湄眼睛一亮,扭过身子来看他,萧澜觉得自己有点儿昏头,从昨晚到这刻不过几个时辰,他已经忍得浑身难受,在解延湄的衣服时甚至把小衣给扯坏了。 延湄今日醉意下去了,没有昨夜难般赖缠,可更清晰地看着他、唤他,萧澜胳膊上微微迸起了青筋,后果是延湄嗓子都哑了,彻底没了力气,用过晚膳后直接睡实了。 这下耿娘子也心疼了,绕着弯地劝说:“娘娘的小日子快来了,皇上体谅她些,日子还长。” 萧澜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第三天总算硬忍着夜里让延湄睡了个好觉。 这场雪难得的大,下够才停,因而帝辇也没有立即回宫,便在这园里上了几日朝会,临近腊月,萧澜便籍着外官进京述职之际,调了几个从前被打压的官员回来,包括之前在濮阳上任的陆文正 ,而京中子弟也挑着不起眼的先往外打发。 这不是个好办的事情,后几日萧澜都没得了闲,延湄这才得以好好补了几觉。 在这呆了将近半个月才回宫,金陵一场大雪才化完,天气又冷上几分,延湄回去时正被耿娘子说中,来了小日子,好在已经是最后两天,但是天冷,她总归困顿些,窝在萧澜怀里打盹。 萧澜把手炉给她捂在小腹处,怕她睡着了下去着凉,就小声地与她说话,让她在路上先别睡,延湄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望着宫城近了,忽在萧澜耳边小声问:“澜哥哥,我会有子嗣了么?” 萧澜一笑,大手在她小腹抚了抚,低低说:“没有也不打紧,澜哥哥总会让你有的。” 延湄一听稍有点儿失望,眼神黯了黯,萧澜看到了,觉得有点儿不大对,笑道:“闵馨那混账又给你说什么胡话了?” 延湄摇摇头,说:“没有。” 萧澜见她不说,想还藏了什么“小秘密”,便道:“莫听她的,闵馨不着调。” 延湄倒没觉闵馨怎么不着调,不过也嗯了声,点点头。 帝辇进了宫城,绕过武英殿,换了肩舆,他们先往昭明宫去给霍氏请安。 按说他们去华林园时也该恭请太后一起,萧澜让人禀过,不过霍氏说自己不想动,且正留了机会给他们夫妻二人,便没去,萧澜也就作罢。 他牵着延湄一并进了宫门,到外头庭院时见候着两个挺眼生的女子,都系着氅衣,恭恭敬敬地站着,似是来请安的。 萧澜瞥一眼,花生瞧见他神色,招手叫昭明宫的宫人要问,那两个女子也看到萧澜和延湄了,忙跪地磕头道:“臣妾给皇上、皇后请安。” 萧澜微一怔,登时蹙了眉头,寒声道:“臣妾?你们是谁的臣妾?” 两个女子听他这口气可能有点儿怕,也不敢说话了,只稍稍瞥了一眼,萧澜甩了袍襟便要进明间,延湄却看了看,说:“抬头。” 两人不敢违拗她,稍稍抬起头来,延湄盯着一个穿宝蓝襦裙的看了片刻,问:“太常寺主簿家女儿,吴氏。” 那宝蓝衣衫的女子忙磕头,说:“回皇后娘娘的话,妾身正是。” 这下萧澜十分意外,攥了下延湄的手,低声问:“你识得?” 延湄微微抽了手,点点头。 第88章 患失 延湄问话的工夫,明间里传出轻轻的笑语声,莲姑也打里头迎出来行礼:“太后正念着呢,皇上和娘娘就到了。” 萧澜牵着延湄拾阶而上,问:“何人进宫了?” 莲姑见他虽面色发沉,脚步却轻快,去了趟华林园如同沐了回春风,周身散着风发的意气,便是打进皇宫那日也没有如此,再看看延湄,倒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几日不见,似乎长开了些,越发禁看了。莲姑有点儿欣慰,因小声回道:“是大司马府的沈夫人和沈姑娘。” 萧澜挑挑眉,——前太后沈氏虽然已故,但沈家一族并没有倒,再加之沈夫人虞氏一门,两大世家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非是能轻易撼动。 因而萧澜在登基之后,非但没有立即拿沈湛开刀,反而在他一等爵位上更加了封号,两人都如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朝堂之上简直君圣臣贤,保持着一种极微妙的平衡。 但是人人都知道,这种平衡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两方相抗,最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只看谁先顶不住,低了头。 不过眼下为止,还是站沈大司马一方的人多些,毕竟有沈、虞两家,而新帝根基未稳,又年轻,等锐气耗尽之后,说不得便得服软。 前头不就有太和帝和在龙椅上坐了没几天的小皇帝为例? 霍氏兴许也这么想,因而已急于找第三条路了。 萧澜嘴角勾了勾,换了个官式的微笑,抬手帮延湄正一正雪帽,牵着她的手进了明间,主位上坐着霍氏,下首紧挨着的是个着深青色大袍的妇人,面色极白,柳眉凤目,一身雍容,因养尊处优,显得颇是年轻,应就是大司马夫人虞氏;再下首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穿了身杏子红的广绣襦裙,金带束腰,十分惹眼——这女孩儿萧澜与延湄在成婚那日都见过,是大司马府的千金,沈元初的亲妹妹沈如兰。 应该是听见小太监唱诺了,萧澜与延湄进来时,虞氏带沈如兰起身候着,她们尚是头次谒见,该行大礼,礼毕,萧澜笑道:“夫人快请起。” 虞氏手搭着莲姑的腕子起身,可能是稍有些急,鬓间的步摇晃得幅度偏大,沈如兰便在后面扶了自己母亲一把,虞氏轻轻缓口气,抬头看向已走到主位上的新皇与皇后——皇上刚刚二十有一,一身玄衣英气、挺拔得很;皇后……虞氏看着延湄微微出神,沈如兰悄悄拉她的袖子,“母亲?” 虞氏掩袖,恢复了从容姿态,说:“皇上幼年 时,臣妇还见过一回,如今却认不出来了。” 那应是萧澜八、九岁时,正沈府得了位千金,办百日宴,彼时沈湛尚未坐到大司马之位,但已隐有不能挡之势,这个女儿来的好,几乎一出生所有人便知,日后其轻则为某位皇子的王妃,重则要往东宫去的。因而百日宴办的极其热闹,端王府自然有邀帖,萧澜跟着兄长前去,一并见过虞氏,只是他向来不爱热闹,没怎么凑前,其实对虞氏的印象也只限于华丽的锦衣和满头的珠钗。 他颔首道:“朕也记得,一过好些年,夫人却没怎么变。” 虞氏轻缓地笑笑,目光落到一旁的新皇后身上,道:“臣妇带着外命妇们本该前几日就入宫谒见的,但一直没得娘娘的诏,直耽搁到今日。” 延湄坐得端肃,稍隔了片刻才开口,说:“不妨。” 虞氏的眼神还停留着,似乎想听她再多说几句,但延湄说完就就静静的,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虞氏攥一攥宽袖,口中发干。 她们母女入宫已有一阵子,该见的见了,该说的话也说了,便要告退出宫,霍氏道:“兰儿这孩子性子好,闲了让她多进宫里来,给我这里解解闷儿,皇后比她长不了几岁,正也能说到一处去。” 沈如兰福个身,她一向养的矜持贵重,自萧澜和延湄进了屋,她便带着好奇打量,不避讳更不惧怕,看向萧澜时还稍稍带着审度。 虞氏脸上并没有甚太欢喜的神色,欠了欠身:“太后抬爱,您不嫌小女胡闹就成。只是头回谒见,还未到皇后娘娘宫里认认路,实在无礼。” 萧澜不大想让她们到赤乌殿说话,但是又见延湄困顿,想先让她回去躺会儿,便侧头征求地看看延湄,延湄倒不觉什么,女官讲规矩时,专细致地教过该怎么接见外命妇,依足了礼,旁的延湄爱说说,不爱说让人告退就是,因起身,先回赤乌殿,萧澜暗暗冲她眨眼她也没看,虞氏和沈如兰便告退跟着她走。 霍氏今儿心情显然不赖,让人给他端了碗热热的羊乳茶,笑道:“我想着你们得在园子里再呆几日才回宫呢,没成想今儿就到了。” 萧澜把茶放在一边,道:“朕不是让人回来给母亲报过么。” 霍氏嗯一声,揉揉太阳穴,说:“前几日着了凉,头疼得很,莲姑说了声,我这日子都算糊涂了。” 萧澜抿抿唇,到底这些日子将霍氏撇在这里,因问:“母亲可好些了?让太医瞧过么?” 霍氏摆摆手,“这些年落下的老毛病,一吹风就疼得厉害,这幅身子骨,估摸也留不了几年了。” 萧澜皱眉:“母亲莫要这般说。” 霍氏叹一声,说:“这有甚么,母亲早晚是要闭眼的,只是放心不下你们罢了。对了,刚进来可瞧见外头那两个了?” 萧澜不意她还能主动提起,冷意稍收敛些,道:“正要问母亲,外头的是谁?儿子可不记得,自个儿何时纳了人进宫。” 霍氏往后靠了靠身子,诧异道:“皇后没与你说么?” 萧澜心口一提,“……说什么?” “这孩子”,霍氏收收下巴,笑得有点儿无奈,“就是不会表功,性子吃亏,心地却是最好。你登了基,纳妃是自然的,祭天前我们娘俩就说到这事儿,皇后明大事,这后宫也冷清,说该当一回多纳几位才好。本应等你发诏,可朝廷里你忙得脚不沾地,哪顾得上?我寻思着今年也就莫大选了,先从京中官家里头有适龄女儿的挑几位,充充人气,皇后觉得也成,让人送画像,挑了几个,没与你说,八成是想留个乐事。” 萧澜脸色已经微微变了,强压着,缓缓道:“皇后挑的?” “是不是瞧着外头两个还成?”霍氏笑着招招手,莲姑抱了几副画卷过来,霍氏指一指:“皇后是有心的,挨个都看过,眼光不赖,选的几个都是姿容上佳,你瞧瞧。” 萧澜紧抿着唇,一幅幅展开,姿容佳不佳的他没留意,但每张画像的脑袋上,都圈了个大圆圈。 又大又圆。 落笔、大小,每张几乎一模一样。 萧澜在她的器物图上看了不知多少次,丁点儿也不会认错。 ——这正是延湄亲笔。 第89章 气急 萧澜眉间突突跳,可见,延湄的确是知晓纳妃一事的。 不但知道,她刚刚还叫出了其中一人的姓氏。 她记性好不假,可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记一个人。 ……是真经了心。 萧澜不出声,将画像一副副仔细卷起来,他记起走前那日确实在赤乌殿见过几副卷轴,他还问延湄画的是什么,延湄不叫他看,行了,现今看清楚了,知道了。 画卷的两头绑着绸带,又细又短,花生站在下头觑见他系了两次那个活扣儿都没打上,忙躬着身子上前半步,说:“奴才……” 萧澜横他一眼,冷不丁将几副卷轴抄起来劈头盖脸砸到他身上,骂:“滚!” 花生一边颧骨被砸了个正着,忙不迭磕个头,胡乱捡起画卷低头退到门外去。 霍氏脸上的笑意减了些——在她跟前儿对个奴才发脾气,这是冲谁? 但她没有发作,只看着萧澜道:“皇上不满意?这几个出身确实低些,不过也有好处,但凡你布施点儿君恩,于她们来说就都是天大的荣耀了,回头你想偏疼谁一些,也能由着性子来。出身高的,纳进宫来自然位份也高,这皇后就做不得主了,得皇上亲下旨意。可母亲还是得替皇后说句话,在她能做主的事情上,她是尽了心力的,日后无论谁得宠,都不该越了皇后去,阿澜,此事你心里头得有分寸。” 霍氏说这话时,像极了幼年萧允和萧瑛拌嘴吵架,她教训儿子护着女儿时的模样。 萧澜眯了眯眼,听霍氏又道:“还有一事,你眼下得正儿八经放在心上——那便是皇嗣。从前没有,母亲能明白,形势不明,有了子嗣反而是挂碍和拖累。可现今不同了,你已登大宝,皇嗣便是国本,是眼下最首要的,这也是为何母亲与皇后都操心纳妃的缘故。皇嗣广茂,国运则必然昌隆。” 萧澜心里头一动——延湄这些天说到子嗣便眼中发亮,他本以为是闵馨在那儿乱说话,现看来是错怪了人,“母亲与皇后也说了这话?” 霍氏看他,却笑道:“这话哪里用得着我说?皇后为国母,深明白这个道理。即便一时还没适应自个儿的身份,宫里头有女官、女史、还有女贤人,历朝历代后宫里头的事都是要与她讲的,以做前车之鉴,她自然晓得于皇家来说子嗣有多重要,纳妃也再正常不过。有了子嗣,皇后的后位能坐得安心,旁人也能绝了不该有的念头。” 萧澜心头一阵翻滚, 有点儿坐不住了,这段时日前朝事情太多,他把女史这一茬给忘了。 可稍一寻思他就明白,之所以忘了,是因为根本没当回事儿——他太清楚,依延湄的性子,绝不会轻易被这些离她八丈远的事情左右。 除非,她自己也认为是对的。 ——该给他纳妃,该广茂皇嗣。 甚至旁人也成。 霍氏轻轻抿了一口奶茶,不再言语,这总归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了解,萧澜打小便有个习惯,越是动了气,面色就压得越平静,可你要细看,他肩膀和腰板都紧紧绷着,是随时要发狠的征兆。 霍氏心里有点儿复杂,她将他生在王府,给他吃的是珍馐,穿的是锦缎,用的是金银,养出了他一身好气度,如今更扶着坐上了皇位,可这儿子也不过才成婚一年多,纳妃这种寻常事她就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也是累。 此刻倒略略怀念萧澜幼时了,她甩个脸子萧澜便小心翼翼,哪如现今这般不听话? 一口羊奶茶没有咽下去,霍氏捂着心口呛咳起来,手也开始发抖,莲姑忙端了痰盂,一面拍背一面道:“太后,叫太医来瞧瞧吧。” “死不了”,霍氏漱了漱口,“伤风而已,太医来了又要喝顶黑顶苦的药汤,我不爱。” 她刚咳得厉害,萧澜往前一步,本能地弯下腰要帮她拍背,半路顿住,抿抿唇,“母亲咳了几日了?怎能不瞧太医,药虽苦,却是能治病的。” 霍氏摇摇头,靠在莲姑身上,说:“皇上去忙吧,不碍事,歇一歇就好了。” 萧澜没动,莲姑扶着霍氏起身要到内殿去,萧澜跟了几步,忽停住步子唤了一声:“母后。” 霍氏侧身看他,萧澜把目光从她并不虚浮的脚步上移开,问:“母后可还记得清楚儿子的年纪?” 霍氏一怔,道:“母亲自然记得,你去岁弱冠,今年余一。” 萧澜点点头,又问:“那母后可知,最晚亲政,要待到何时?” 霍氏自然知道,最晚的也不逾弱冠,而大多数十六岁便可,甚至有更早的,她蹙眉道:“皇上要说什么?” 萧澜背过手,声音稍稍大了些:“朕已过弱冠,前朝的事能自己做主,后宫也能。母亲既身子不好,便莫操心了,多将养。今日给母后撂句敞亮话——朕不纳妃,谁说也没用。” 霍氏一下转过身,喝道:“荒唐!你往前看看,那 个皇帝不纳妃?”她憋得满脸通红,刚才是咳的,这回是气的。 她凌厉惯了,指一指内殿,意思要训话,可萧澜已经抬步往外走,莲姑看霍氏气息不稳,忙叫:“皇上……” 宫人们战战兢兢,萧澜扫一眼步子也没停,花生这下懂了圣意,忙用浮尘抽了下旁边的小太监:“愣着作甚么!还不快去请太医!诊完了脉速来回禀。” 萧澜出了殿门,花生忙朝里头躬身打千说:“前头有朝臣候着,等不得,陛下心里记挂,姑姑晚些可千万记得让太医来回一声。”说完他也小跑跟着走了。 “你瞧瞧!你瞧瞧莲姑!”霍氏恨道:“他眼里还有哀家这个母亲么?没有哀家当初忍辱生下他,他何以有今日?” 莲姑听她后边的话要不对了,忙将人都赶出去,往内间里搀扶,小声道:“太后快莫想这些,身子要紧。” 霍氏先前的头疼有三分真七分假,这下成了实打实的。 …… 另一边,萧澜从昭明宫出来直奔赤乌殿,路上停脚扫了眼太监,花生被主子一看差点儿热泪盈眶,忙道:“奴才丁点儿事没有,谢皇上。” 他颧骨被砸那下挺狠,可他知道皇上心里窝着火呢,太后和皇后……不骂他这个奴才骂谁? 萧澜斜他一眼,继续往前走,他脸沉得似要滴水,进赤乌殿时,花生死命地朝桃叶挤眼睛,可惜桃叶一时明白不了,只能将请安的声音喊得更大些。 虞氏带着沈如兰刚走,延湄喝碗热汤,换过衣裳,正想躺一会儿——天冷,小日子一来她又心烦又发困,刚坐到榻上就见萧澜沉着脸进来,耿娘子要说话,萧澜斥道:“出去!” 大家伙都不知怎么了,花生在后头使劲儿摆手,耿娘子看看延湄,只得也掩门退到外面。 延湄抬头,她心里头也有气,旁人她都没在意,为何把吴氏记了个清楚?那是因为她看画像的时候,发现另外四人都是规规矩矩的正面像,只有这个吴氏,画的是回眸一笑的样子,等再远看近看,她觉得眼熟了。 ——吴氏温婉而笑的样子,像极了宸妃。 不,不但笑起来像,刚刚一见,就是不笑的时候也像! 她看见了,自然认为萧澜也看见了。 而且吴氏怎么那么快就进了宫? 萧澜冷冷盯了她一阵儿,霍氏说的话他一句也不信,可是到了延湄这里,心不由自主 就提了起来,生怕有些事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他不说话,延湄也不说,不但不说,还伸手推了他一把,萧澜毫无防备,被推得晃了下身子,他气得转身把那几幅画像拿过来,往床榻上一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你要给我纳妃?嗯?” 自两人成婚以来,萧澜从未对延湄发过脾气,即便在他们还未生情愫之时,也不曾这样冷过脸,延湄着恼,把画往前推了一下,烦躁道:“给你!都给你!吃吃吃!” 萧澜知道她这是气话,可是听了还是忍不住心里一堵,道:“母后与你提纳妃一事,你既知道了,为何不与我说?人你都选好了,给谁纳妃?你怎不问问我喜不喜欢?” 延湄还真是想问这个事情,于是跪坐到榻上,把几幅画展开,端端正正地摆好,认真问:“你喜欢么?” 萧澜看她竟还真一本正经地问,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点点头,袖子都在抖,说:“行,长本事了你。” 延湄不知他在气什么,想知道答案,手指在那几张画上溜一遍,问:“哪个?” 萧澜实在是气极了,他想起前几日延湄总称“皇上”,那会儿还以为她是因为他当日回来晚了闹气,原来不是。 她已经有了当皇后的自觉,他想着怎么疼宠她的时候,她也没“辜负”了,正想着给他纳几个妃子呢。 还有绵延皇嗣,路上延湄就在问,他当时听了这话,一想到他们会有孩子,心里头热乎得不行,现在看看,延湄想的可能根本不是这个。 萧澜指指她,脸色有点儿发白,一脚踹开门,转身出了内殿。 第90章 等着 萧澜脚下生风,一路上没敢停,生怕自己停一下就忍不住折返回去,可等到了武英殿,他立时又后悔了,觉得自己走得太快,万一延湄在后头追出来了呢? 他抿抿唇,在殿门口打个磨脚,又背着手踱出来,眼睛四下一扫,没看着人,他咳两咳,沿着汉白玉的丹陛一阶阶往下走,走得慢,一面走一面暗暗眯着眼睛望。 直到一级级级石阶走完,半、个、人、影、也、没、有! 萧澜咬咬牙,转身蹬蹬蹬沿着丹陛又上去。 花生在后跟着,有点儿蒙圈,一边爬石阶一边冲后头的小太监指了指,意思让擦洗丹陛的宫人们都仔细着,千万别撞到皇上眼里,小太监提心吊胆地哈着腰点头。 萧澜进了武英殿,一屁股坐在龙案后,冷眼盯着殿中的金砖出神。 花生张张嘴,想提醒,又不敢出声——这武英殿之前遭了火,殿内损毁不轻,正命工匠修葺,批折子、召见朝臣等都临时换到了后面的敬思殿,眼下这里什么都没有,殿中的金龙柱昨儿才刚上过头遍漆,充斥着一股刺鼻气味。 然而主子都没说什么,他这个做奴才的更没资格嫌,只担心待久了萧澜会头晕,正搜肠刮肚地想着拿什么由头劝,有小太监来报了一声,花生可算找找了救星,忙禀道:“皇上,陆文正陆大人前日述完职,今儿进宫,正在敬思殿等着面圣,宁王殿下刚刚也来了。” 萧澜瞥他一眼,左右看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气急,跑到武英殿来了,黑着脸起身,花生忙给他找台阶下,说:“皇上是想亲自察看察看这殿中修葺的进度,奴才瞧着,怎么也还得个把月。” 见他像是还憋着火,又小声说:“兴许娘娘已遣人来了,但去的是敬思殿,没见着您。” 这话也不知是不是说对了,萧澜脸上不显,绷着的唇角却稍松了些,虚踹他一脚,“闭嘴。” 敬思殿就在武英殿正北,中间连了座丹陛桥,萧澜打北门过去,宁王萧真和陆文正都在殿内候着。 ……外面暂时没见着旁的、赤乌殿的人。 萧澜脸又沉了,幸而此刻有正事,再气也暂且抛开些。 这陆文正也是个妙的,当初在濮阳侯府,他求见圣驾被拦,萧澜以为他定还得求见第二回,没准就得血溅侯府,可这人不但没有,回去在太守府静悄悄憋了几日,给萧澜送了两张他历任县的地图,以及当地官员、财政、民况的详细述报。 在他未成事之前就押宝的,文官里陆文正是头一个。 事实证明,陆文正押对了。 萧澜打量他一圈,点头道:“回京就好。” 陆文正按规行了大礼,把濮阳的大概情况又给他回禀了一通,正好萧真也在,萧澜便冲他一抬下巴,“寻个人给你打下手,如何?” 萧真今儿有一半儿就是来诉苦的,他现今被派到了吏部,吏部里面大部分官员都是世家出身,旁人去了受气,萧真到底有个王爷头衔压着,面上大家都得客气些,可办起事来,吏部的人可就没那么配合了,他们大多依附沈家,有人撑腰,萧真发了两回脾气,毕竟孤掌难鸣,正想来跟萧澜要人手,陆文正就到了。 陆文正以前倒是远远见过萧真一两回,但萧真没留意过他这号人,此时打量几眼,瞧着是挺稳重,因也不诉苦了,笑道:“多谢皇上体恤。” “先别急着谢”,萧澜随手扔给他几道折子,说:“看看,都是参你的。” 萧真哈哈乐,他刚进吏部不久,实权还没摸着呢,能有什么好参的?不过是碍了旁人的眼,最多也就是拿些不上道的事情做文章,他也不着急,一封封慢慢看。 萧澜又问了些颖阴的事,陆文正回来时韩林让他带了封信,说的主要是那边的铁器和一些杂七杂八的,萧澜看完,陆文正顿了顿,道:“臣回来之前也去了颖阴一趟,随韩大人运了批铁器送到濮阳军中,军中正在赶制兵器,叫臣代问问工部是否有新图样?” 此事他刚刚在折子里已禀过一遍,现下再提应是有旁的话,萧澜示意他说,陆文正道:“臣对兵器之事不大懂,但族中有一长辈,小有研习,皇上若是不弃,臣可举荐。” 萧澜笑笑,他心里知道,濮阳那边真正想问的应该是延湄,但如今身份已大有不同,他们自然不敢提,只能绕着弯子问工部。 “举贤不需避亲”,萧澜眼下最缺的就是能往各部安插的人手,因道:“陆家本就是名门,便是无人举荐朕也有意请几位名士入宫论政。” 陆文正躬身,又道:“只是臣族中这位长辈,腿脚不大方便。” 萧澜这阵子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摸京中世家的底,因而陆文正这般一说,他大约就知道了,略微诧异道:“你说的是肃敬伯府的陆二老爷?” 陆文正眼中现出些许骄傲神色,道:“回皇上,正是。” ——这位陆二老爷名 陆潜,就是当年“陇西双壁”之一,太和帝在位时,曾有不少人举荐过,陆潜那时还不及弱冠,进京面圣,可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声息,及至陆家迁入京中,也一直深居简出,萧澜让人查时才知,原是换了腿疾。 这些年虽沉寂,偶也有论作流出,有不少世家子弟想拜访,但听说陆二老爷都闭门不见,萧澜有几分兴趣,因道:“不妨,工部亦可挂职。等那日得闲,朕也正想见见。” 陆文正一礼,他要禀的事情已经说完,稍立片刻,便先行告退。 萧真的折子也看完了,其实没甚能拿出来说的事,言官们没事寻事,说宁王府中一个妾室在东街肆马狂奔,惊了百姓,从而说到整个宁王府恃宠生娇、仗势欺人,反正把萧真从前那些事又都拿出来骂了一遍。 萧真无奈道:“我从前没发现自个儿干过这么多不着调的事儿呢。” 萧澜说:“你才知道?” 萧真嘿嘿嘿,萧澜斜眼睛睨他,意思事情都说完了,还不走?萧真挠挠头,半晌道:“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萧澜:“说。” “府里的侧妃病了”,萧真一脸“我没说谎”的样子,“想请皇后娘娘身边的闵小太医去给瞧瞧。” ——他指的自然是闵馨。 闵馨现今也入了太医院,宫中原本就有医女,她倒也不算扎眼,加之她几乎只听延湄差遣,连太后那儿去的都少,还挺轻松。 萧真自打回京就没得了空儿,前几日去给荣太妃请安遇着两回,他叫住要说话,可闵馨低头就跑了,他还以为自个儿脸上长了什么,回去好一通照镜子,逮不着人,只能来请旨了。 萧澜有点儿牙疼。 有心提醒萧真一句,可又不大好说,况且他自己这儿还没捋顺呢……这样一想,他找到个好由头,看了花生一眼,吩咐:“去赤乌殿问问。” 花生站在殿门处,心里头已经转了好几个圈了,刚刚被打了脸,正琢磨找个甚借口往皇后那儿跑一趟呢,萧真就来了这么一下,他心说王爷您真是个好人,答应一声,赶紧就往赤乌殿跑。 过了一刻钟,打了个来回。 萧澜背脊不由自主挺直了,嘴上淡淡的,“皇后怎么说?” 花生咧咧嘴:“娘娘说明儿让闵太医到侯府去。” 萧真一听乐了,起身给萧澜行了个礼:“臣谢皇上,谢皇后娘娘。”说完他还 有点儿奇怪:“皇上怎脸色不大好?这些天太操劳。” 萧澜:“……赶紧回你的王府去。” 萧真正经的不正经的事都办完了,哈哈一笑,乐颠颠地滚了。 萧澜瞥着花公公:“皇后还说什么旁的了?” 花生磕巴:“回皇上,没、没旁的。” 萧澜一口气噎在嗓子,又问:“皇后在做什么?” “奴才没见着娘娘”,花生苦着一张脸,“是耿大娘子传的话。” 这倒怨不着他,延湄在内殿,这也不是天大的事,用不着当面请示。 萧澜哼出口气,没话说了,闷声不响地开始写字。 一边写一边发狠,心说,你给我等着,等过几日的…… 第91章 扪心 萧真和陆文正走后,各部又陆续有折子递上来,萧澜没得闲,酉初就在敬思殿没滋喇味地用了几口晚膳,进得也不舒坦,拉着脸道:“去膳房瞧瞧,旁处的晚膳今儿都有什么。” 花生麻溜儿地去了,回来觑着他的脸色道:“奴才先将赤乌殿的给皇上报一遍?” 萧澜用杯盖蔽着浮上来的碧绿茶叶,眼也没抬道:“说。” 花生赶紧从头碗到正菜,再到甜汤一股脑给报了一遍,报完,萧澜眉头却微微蹙了蹙,花生忙道:“还有盅姜枣茶正在灶上温着呢,奴才刚瞅见,有赤乌殿的宫女在那儿守着。” 萧澜眉间松动——延湄这几天来小日子,天又冷,睡前总得热热地喝一盅,也安眠。 他啖口茶,又问:“进得如何?” 花生回道:“奴才查了档,娘娘今儿晚上进得少些,有四、五样菜都未曾开筷,汤也只用了小半碗。” 萧澜手上停了,忍不住惦记,心里头着恼自个儿,把茶盏重重一放,颇有几分烦躁,烦了片刻,他忽然眉头一挑,嘴角慢慢弯上来。 ——并不是他一个人这般,分在两处,延湄与他同样食不甘味。 心底又有点儿喜滋滋。 他看着渐渐笼下来的暮色,心说罢了,等会子不论赤乌殿让哪个宫女来,随便说个什么他就回去好了,回去让延湄一句句给他解释。 罢罢罢,其实他甚至不需要什么解释,日间时,延湄哪怕肯抱一抱他,或者拉拉他的手,说句软话,他脾气便发不出来了,更不会从赤乌殿踹门走。 想到这,他又有些担心——会不会吓到了延湄? 花生站在下头,眼看着片刻里他的神情由沉转喜又由喜转忧,试探着道:“皇上?” 萧澜吁了口气,问:“什么时辰了?” 花生忙道:“还差两刻到戍时。” 萧澜皱眉:“先前不就差两刻?”——后宫要来人请,也得等到戍时末,还得一个多时辰。 “刚刚是酉正一刻”,花生小心翼翼道:“皇上累了一日,要不先缓缓神,奴才帮您按按?” 萧澜是得缓一缓,倒也不用他,起身进了偏殿,坐到张铺了白虎皮的的摇椅上一下下晃。 他自己清楚,今日实际上除了气,更多的,是着慌。 慌的不是延湄知道纳妃的事而不告诉他,也不是延湄不够赖着他, 而是他才想起来——延湄从未对他表露过爱意。 他此时要的不是夫妻间举案齐眉的敬重,也不是因陪伴而生的信赖,他想要的,是一份与自己心中一般,汹涌而热烈,甜蜜又酸楚的感情,他不知道延湄是否懂了,更不知道延湄所给予的是否与自己相同。 他有点儿怕。 萧澜先前没有细想过这些,因为那时他还远没有这样在乎、这样计较、这样贪心。 但现今不行。 他要。 延湄的每一样,他都要。 想了一会儿,甜一阵儿酸一阵儿,心里头燥,身上更燥。 他一脚蹬住横撑,摇椅停了,袍襟拽一拽,还是能瞧出“皇上的龙精虎猛”,萧澜暗骂自己两句,去洗了把脸,才算好些。 正打偏殿出来,外头小太监禀道:“皇上,太医院的人来回话了。” 应当是闵蘅,打昭明宫过来。 萧澜收敛心神,道:“宣进来。” 除了闵蘅,还有个昭明宫侍膳的宫女跟着来回话,萧澜道:“太后身子如何?” 闵蘅眼下担昭明宫的差最多,萧澜这里不怎么传召他,面圣次数不多,还是一副沉稳模样,但又似乎稍有不同。 他规规矩矩地答话,说了一堆,意思萧澜听明白了——霍氏这些年积了旧疾,如今肝、脾都不大好,尤其动不得气,否则日重一日。 萧澜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进太医院时日不久,倒沾了他们啰啰嗦嗦的毛病。” 闵蘅磕头告罪,萧澜道:“太后的病一直是你诊的,怎越诊越重了?” 闵蘅去了昭明宫一趟已大略知晓今日母子两个闹了不快,然而皇家的事不能论,便躬着身子:“是微臣医术不精。” 萧澜眯眯眼睛,不再继续问,示意后头的宫女回禀太后这些日子进膳和安寝如何,宫女头伏在金砖上,道:“太后日间用饭尚可,早间走上两圈,进得挺香,只是夜里偶有发梦,睡不实。” 萧澜看闵蘅,问:“可开了药调理了?” “是”,闵蘅道:“眼下已开了方子用着,太后此症已久,需得些时日慢慢来。” 萧澜知道霍氏这恐是心病,他嗯一声,花生便挥挥浮尘,意思可以告退了,闵蘅一顿,抬眼看了看案后,萧澜道:“还有事要回?” 闵蘅忙低头:“微臣告退。” 他去昭明宫时,那两个才进宫的嫔妃还在庭院站着,他未曾见着皇后,如今这身份已是云泥之别,便是丁点儿为她不忿抑或担心的神情也不该露,闵蘅抿抿唇,匆匆退出了殿中。 那宫女也跟着一块儿退出来,脸上带了些微失望——皇上根本都没有看她,更无从认出来或问一声,白倩咬咬嘴唇,不知自己留在霍氏宫里是对是错。 但她也没的选。 萧澜当日带着延湄一并进京,完全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在侯府里,她就妾不算妾,丫头不算丫头的,身份尴尬的很,只能想法子去讨霍氏的欢心,亏得她一手好厨艺,霍氏才勉强将她留在身边。 等到进京,事成,放眼偌大的后宫,只立了皇后,嫔妃连个影儿都没有,如今倒是进来俩,可还是半点儿没她的份儿。 白倩心里略微有点儿怨,毕竟她与旁人应是不一样的,她也跟着萧澜一路到濮阳,同历过甘苦,还为他办过差事,只是,她没有延湄命好。 家里父兄都还眼巴巴地等着她能被封个贵人,哪里知道她现只是个连皇上身边都近不了的宫女。 不过来时太后交代,若皇上看见她,没把她赶出敬思殿就是好事,说明是念着以前的情分的。白倩扭扭手,又有点儿脸红,也或许皇上刚刚看到是她了,不过一时没说?若换做今日的吴氏和张氏来,定要被赶出敬思殿。 白倩想着跑到静湖边照了照,可惜天黑了,照不清她的姿容。 …… 戍正的钟声敲过,萧澜暗暗呼口气,心说今儿这时辰过得忒慢了些,他起身要往裕德堂沐浴,瞥一眼花生,赤乌殿还没有人来。 花生这会儿已然领会了圣意,躬身道:“奴才方才把荷包掉在路上了,想去寻寻。” 萧澜扔过个枣打他脑袋,“就你这东西事情多。” 花生点头哈腰地应着,等伺候他进了裕德堂,一溜烟儿就往赤乌殿跑,心说不管怎样,拼死也得求来皇后娘娘一句话。 他跑得快,萧澜在这边沐浴也没敢耽搁功夫。 沐浴前,他还想着要这样要那样,可等沐个浴出来,他又改主意了,想着只要延湄说句好话,他今儿也别训责了,就抱着人踏踏实实睡一觉,置气什么的,明儿再说罢。 他洗得快,但小太监腿脚也不慢,出来时花生已经回来了,萧澜头发还滴着水,湿淋淋的,睨他:“寻着了?” 花生却一脸要哭像,小声道:“皇上,赤乌殿今儿八成歇得早,奴才到时见已熄了宫灯,隔着宫门问两句,里头说皇后娘娘早睡下了。” 萧澜:“……” 行,长本事。 真长本事! 萧澜后槽牙生疼,他本换了身玄色常服,衬得英姿勃勃,可是一生气,胸口起伏,头发上的水珠顺着肩膀往下淌,叫人瞧着又骇又心疼。 花生想说个什么让他畅畅怀,但又不敢,好在,还是有敢的。 程邕在殿外道:“皇上,微臣有事要禀。” ——之前去查刺客的那拨人,摸着头绪了。 …… 赤乌殿。 延湄今晚确实歇得早,但是躺在塌上也没有立时睡着。 来小日子尤其惧冷,她脚底下踩了两个汤婆子,刚开始还精神着,没多会儿就昏昏然了,可一手还往旁边摸索着,耿娘子瞧了,低声道:“奴婢让人去给皇上送碗夜宵?” 延湄把手撤了回来。 耿娘子只得不提了。 延湄先还撑着,后来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耿娘子叹口气,坐在殿中守着,萧澜走后,延湄并没有发脾气,只是盯着被萧澜踹开的隔门出了会儿神,她尚是有些茫然的。 一个人用过晚膳,她看看赤乌殿内,大大空空的,这才慢慢回神——萧澜生气了,非常生气,从没对她生过这么重的气。 可延湄心底里竟生了丝欢喜。 她似乎窥见了一个山尖儿,又一时无法得知全貌,但心里有预感,她看见的,将会是一座巍峨的、雄伟的大山,这山里既有千沟万壑,又有流水明月;既能看见皑皑白雪,又能看见三月桃花。 寅时延湄醒了一次,因平时她要起来帮萧澜更衣,今日太困了,睁不开眼,随手拍了拍,迷迷糊糊道:“澜哥哥,你自己去。” 拍到了空的,她想着萧澜应该是已经起了,便又困着,直到卯初耿娘子叫起,延湄才醒。 饱饱睡足一觉,解了乏,延湄精神不少,起来时道:“澜哥哥上朝了?” 耿娘子小心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倒是延湄自己想起了昨日的事,伸手把锦被揭了,摸一摸,透凉透凉,褥子也板板整整的,没有躺过的痕迹,延湄鼓鼓嘴:“澜哥哥没回来。” 耿娘子忙说:“从前皇上忙起 来也有不在府里的时候,昨儿估计是披了一宿的折子才没回。” 延湄却摇摇头,说:“我晓得,他生气了。” 两人自成婚以来,还从未因吵架而分房睡,耿娘子怕她难过,道:“哪有不拌嘴的夫妻?皇上和娘娘是天家,那也总在一个“家”字不是?等晚上皇上得空了,就会回来的。” 延湄却笑了,丁点儿也没不好意思的神情,拍拍手说:“不用等晚上,洗漱,我现就去寻他。” “哎”,耿娘子响亮地应一声,这才去开了正门,让外头伺候洗漱的宫女们鱼贯进来。 延湄洗漱完,看已是快卯正了,早朝应下了有一阵子,便让耿娘子提了食盒,快步往敬思殿走。 从北边的丹陛上去,快到廊下时,看见有宫女正提着食盒从角门出来,敬思殿里几个宫女延湄都记得清楚,这个面生,便咦了声,耿娘子也看到了,寒着脸道:“哪个宫的?” 宫女只好过来见礼,延湄看两眼,说:“抬头。” 宫女抬起头来,耿娘子细看,心里头就一咯噔,寻常宫女也没什么,可恰好是白倩——她在侯府时,可是挂了妾室的名。 皇上一夜未回赤乌殿,白倩又赶着这时辰从角门里出来…… 她着紧看看延湄,延湄也认出是白倩了,有点儿意外,又瞧瞧她手中的食盒,说:“打开。” 白倩忙依言照做,食盒打开,上一层是空的,显然吃食已经留在殿里了。 耿娘子生怕延湄转身就走,冲着角门处的小太监使眼色,一面问白倩:“姑娘怎么在这儿?” 白倩低低头,道:“奴婢来给皇上送早膳。” 耿娘子心说用得着你,开口要斥责,延湄却已直接说:“莫再来了。” 说完她也没等白倩叩头,提步便往敬思殿正门去,不过刚走了一段廊下,花生也从殿里急匆匆出来,见着她一愣,赶忙行礼道:“奴才正要去请娘娘,皇上宣呢。” 延湄手上做了个起的动作,道:“澜哥哥在?” “是”,花生忙道,脸色有点儿凝重,说:“老国公也在。” 他说的是傅济,傅济官品虽还没居到一品,但已封了一等功。 延湄一喜,也暂且没问白倩的事,先跟着他进了殿,果然傅济正候在殿中,延湄见没旁人,便唤了声:“阿爹。” 傅济也看见她了,忙不迭地要 行礼,延湄伸手扶住,见傅济面有忧色,笑容有些勉强,两眼中还充着红血丝,延湄不怎他怎么了,环视一圈,见萧澜正在屏风后更衣,听见她的声音,系着护腕便走出来。 两人一夜没见,还都没顾得上说句旁的,萧澜便过来握紧了她的手,说:“咱们出宫一趟。” 延湄稍挣了挣,感觉到他握的很用力,不大乐意,正要说话,萧澜略有点儿紧张地看着她,低声道:“母亲病了。” 第92章 病情 眼下远不是能回府省亲的时候,因而此次出宫分外低调,只带了几十禁军扈从。 路上延湄并没有问太多,但身上无处不显着焦急,她只坐了了个窄榻边儿,不时便打小帘往外看一眼,萧澜与她十指交握,感觉到她手心有汗,用力捏一捏,说:“就快到了。” 延湄使劲儿点点头,紧紧闭着嘴唇。 傅家没换宅子,只门外多了两座镇宅石狮,门楣挂了金匾额,上书“定国公府”,不过延湄全没留心这些,车驾停稳,她急着下了车边往门内冲。 傅济今日本没奢望着延湄能回来看看,早朝后单只是去求个旨意,想让宫中的太医来给傅夫人诊治,不成想圣驾亲临,府里人呼啦啦跪了一片,傅长风和傅长启也赶紧从内院里迎出来。 “莫拘着礼了”,萧澜示意起身,道:“朕命了太医来,先诊脉再说。” 兄弟二人忙在前头引路,延湄带着幂蓠,过了外院摘了,脚下越发赶得急,垂花门的门槛子高,她绊了一下,差差扑倒,还是萧澜勾住了她的腰才让人站稳。 傅长启本想说句宽慰的话,可延湄马上就能见到傅夫人了,他也说不出口,只能伸了胳膊让延湄搭着。 一路无话,行至正房,低等的丫头都回避了,唐氏磕头行礼,延湄也顾不上扶,穿过明间的堂屋往卧室去,她一路赶着步子,到了内室的隔门处却停了,看看傅济,说:“阿爹。” 傅济勉强稳着神冲她点点头,延湄抓着他一边袖口这才进了屋。 傅夫人的房里延湄出嫁前来过太多回,眼下虽已贵为国公府,可除了多出几件摆设,屋中并没有太大变化,甚至回文锦的床帏还是延湄回门时换的。 傅夫人便躺在这床帏里,眼睛紧闭。 延湄过到榻边,一时有点儿怔——傅夫人两颊消瘦,面色发暗,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延湄转头看看傅济,又看看萧澜,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傅夫人的手,像是怕吓着谁似的,极轻极轻换了声:“阿娘?” 傅夫人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延湄嘴唇微微张着,愣愣转过身来,傅济看着小女儿,一时说不出话,萧澜也有些意料之外——早前傅长启从濮阳走时,说过接到家中来信,言傅夫人病了。他当时想应大半是急的,等傅长启带了消息回去,过些时日便能好。 前些天还问了一嘴,正打算进了腊月, 朝廷沐休,寻一日让傅夫人进宫会亲,怎一下便这般严重了? 他上前拉延湄的手,轻声道:“先叫太医看看。” 延湄身子有些发僵,萧澜拉了一下竟没拉动,便俯下身子,拢着她的背拍一拍,说:“没事的,有太医在。”胳膊环过她腋下,半扶半抱的把人拽起来。 延湄被他带着坐到圈椅上,像是回神了,眼睛紧紧盯着太医看。 今儿跟来的,是太医院的院正,姓刘,四十多岁的年纪,人很沉稳,延湄见过他两回,倒不是医病,而是在敬思殿给萧澜讲医。 可于延湄来说,就还只是个陌生的大夫,盯着看了半晌,她心里头哪哪不对劲儿,又站起身,走到萧澜身边,直勾勾地看他。 一屋子的人都在,萧澜却也不避忌,扣着她的脖颈儿把人揽进怀里,延湄一声不出,脸贴在他的心口,听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听了片刻,心神定下来,仰头看他。 萧澜手掌在她后颈搓搓,刘院正诊过脉,脸色稍有些凝重,道:“敢问定国公,老夫人是否受过外伤?之前诊治的大夫,是如何开的方子?” “的确受过外伤”,傅济让唐氏去将前两位大夫所开的方子都拿来,又道:“是月前的事了,但当时大夫诊治过,又服了半个月的药,已好多了,只是不知为何前日忽头晕起来,一下便昏迷不醒。” 刘院正看着方子,道:“恐得查看下老夫人的伤势。” 唐氏忙准备帘帐,刘院正不能直接上手,只得唐氏看过再说与他,延湄却听到了他上一句话,看看傅济和傅长风,道:“受伤?” 傅长风抿抿唇,看着她似乎不知该怎么说,萧澜便转了话,“稍等等,路上朕已让人宣了闵小太医来,估摸快了。” 几乎就是他话音儿落地的功夫,花生往里报,说闵馨到了。 而且,不仅闵馨到了,连宁王萧真也来了。 萧真大步在前,闵馨老远地跟在后头,眼圈通红,简直快哭了。 ——昨儿得了这差事,她心里头是百般不情愿,琢磨来琢磨去,想求延湄换个人,结果等到了赤乌殿,宫人们全是大气不敢出,桃叶冲着她直摆手,让有什么事都改天再说。 她没求成,今儿只能硬着头皮去,特意赶了个大早,想着萧真要上朝不在府里,可等到一看才知——宁王殿下今日轮到沐休。 看闵馨去得早,萧真心里头还挺乐,嘴上 还非得损闵馨几句,闵馨吞气忍了,直耗到这位王爷用完早膳,正准备给他的侧妃请脉,来人传旨,急宣她往定国公府去。 闵馨就差没一个高蹦起来,告声罪,抬腿就往外跑,还没等出王府,萧真就拉了马出来,皱眉说:“跑那么急作甚?本王送你去就是。” 送你奶奶个腿。 闵馨被拎到马上,心里委屈得要翻天。 现进了定国公府,她真是想哭,被傅长启看到她与萧真一并过来,会怎么想?尤其,还是当着所有傅家人的面。 想什么来什么,花公公在外头唱诺,傅济自然要带着两个儿子迎到外间,见过礼,傅长启一眼就看见头要低到地上去的闵馨。 萧真尚且不觉,对萧澜道:“旨意传得急,臣想着圣驾可能也在此,不放心,便跟过来看看。” 萧澜瞥他一眼,点点头,对闵馨道:“进内室诊病,刘院正也在,不可生了丁点儿马虎。” 闵馨躬着身领命,偷偷觑一眼傅长启,见他面色平静,不辨喜怒,一时间心中委屈和埋怨更加一层,眼睛蒙了泪,忙使劲儿咽几下嗓子,站到延湄身后。 延湄见了她,绷着的脸稍稍缓些,转身要往内室走,萧澜攥一攥她的手,小声说:“别慌,我就在外头。” 延湄看着他,说:“嗯。” 萧真斜着眼睛,有规矩,不该看,但他还忍不住偷偷瞄,等延湄带着闵馨进去了,他一拍大腿,道:“瞧瞧,本王走得急,头一回到老国公府上,竟空着手就来了。” 傅济忙道:“王爷能来,府中已是生光,只是内子卧病在床,有怠慢之处,还请王爷见谅才是。” 萧真摆摆手,他那话倒不是客气,萧澜看他一眼,意思你闭嘴呆着吧,别添乱。 萧真也不知傅夫人病情如何,只得不说话了。 萧澜往里看一眼,傅长启也与延湄进屋了,他问傅长风:“刚刚提及母亲月前受过伤,怎一回事?” 第93章 二哥 傅长风道:“是之前,匈奴进犯汉中之时,当初皇上、皇后娘娘,还有家父都身在险境,只有臣与母亲留在京中,因不知具体情形,日日吊着一颗心,不能安寝,母亲便前往城东的归觉寺上香,祈求平安,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几个山匪,从马车上摔下来,受了伤。幸而臣有位同僚自城东驯马回来,出手搭救,方免于一难。” “山匪?”萧真啧了声,道:“可是在东青里一带的野山附近?” 傅长风点点头,“大致是在那附近。” 萧澜冲萧真抬了抬下巴,“你知道?” “知道”,萧真说:“东青里一带不是有两座荒山么,之前山贼闹得动静还挺大,时常到底下的村子烧抢一番,后来上报了朝廷,萧琚想表功,自请带人去灭匪。正好是个冬天,放了两把大火,那个烧得呀,从城里都能闻着带着树油子的烟味,山被烧秃了,贼匪据说也被杀了个片甲不留。后来还真是没怎么闹了,最近这是又哪来了一股子?该叫江宁府谴人去查查。” 萧澜“嗯”了声,又问傅长风:“事出之后,可曾报官?” “报了”,傅长风道:“隔天臣便去了江宁府,只是一直没甚么消息,前几日府尹倒见过父亲一回,说正在加紧查探。” 傅长风说的简单,可在座的不用想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傅夫人出事时,正是太和帝被掳,朝廷上下乱成一锅粥之际,傅家那会子真不算根葱,江宁府哪有工夫理你这个?傅长风多半都未能见着府尹。可谁成想,不过月余,朝廷中天翻地覆,换了新主子,傅济荣升为国丈,傅家更是从一介寒门一举成了一等国公府,府尹八成这时候才想起,傅长风还曾有件案子报过来。 然而过了这些时日,路上的土都不知换过多少层了,查贼匪,哪还有个影子?最后若实在是无法查明,多半会在别处抓几个犯事的顶了。这里头的一些弯绕手段,萧澜和萧真都十分清楚。 可这时间赶得也着实巧了些。 萧真轻叹口气,心里觉着傅家挺倒霉——女儿刚当了皇后,正是可尽享荣华的时候,就出了这么档子事。 其实他本还想奏请萧澜把傅长启也安排到吏部去,他与傅长启在魏兴时打过几日交道,此人虽出身一般,但游历颇广,待人做事皆有分寸,放哪儿都成,可惜因母亲病了,需得服侍在侧,尚未领官职。 外间静了片刻,内室传来隐约的说话声,萧澜到底不放心, 起身进屋,见傅长启正拍着延湄的背唤她,“阿湄,喘口气!” 延湄的脸色青的不像话,萧澜忙大步过来,伸手在她背心用力推拿几下,一面低低地唤:“湄湄,湄湄。” 延湄剧烈咳嗽,须臾,提上一口气,靠在萧澜身上喘。 唐氏慌忙端水,延湄咳得嗓子辣疼,咽两口,脸上才慢慢恢复了血色。 萧澜拢着她,轻声问:“怎么了?” 延湄眼睛蒙了层泪,除了忧心,更多的还有愤怒,哑声说:“阿娘,伤重。” 萧澜看向闵馨,闵馨点头道:“刚刚微臣与娘娘检查老夫人伤势,见心口上方还有腰间都有刀伤,心口上方的只偏了几寸,后脑处也曾受撞,虽这些外伤眼下已愈合的差不离,但仍可想见当时的凶险。” 延湄胸口起伏,稍稍站直身子,盯着傅长启问:“谁?” ——谁伤了阿娘? 傅长启一时无法答她。 延湄转而看向萧澜,萧澜道:“正在查,二哥定与你同样担心。” 延湄默默抓了下傅长启的袖子,晃一晃,傅长启示意没事,萧澜问刘院正:“如何?” 刘院正面带犹豫,到了这个份儿上,不把病情说清反而害人,萧澜吩咐:“说实话。” “是”,刘院正顿了顿道:“方才闵太医与微臣已仔细诊过,老夫人身上虽有皮肉伤,但之前的大夫所开的方子治外伤是对症的,伤处药换得勤,平日服侍的人也仔细,并无发热、起炎症之状,可见病因不在这儿,应在被撞伤的头部,淤了血。臣看了方子,当时老夫人失血多,可能已然昏迷,大夫用了白芨粉,激得人醒过来,因而就没有细细检查撞伤的后脑,只顾着心口处的重伤。老夫人后也有头晕之症,只当是身子尚未恢复,一来二去,耽误了,这才导致如今昏迷不醒。” “可能治愈?” “臣……不好说”,刘院正道:“此症没有旁的法子,只能以针灸一点点散瘀,若是淤血不重,散去一部分老夫人或许就可醒了,但想要能动、能说话,还需得淤血散尽方可;若是淤血处不好施针……”后半句话刘院正咽下去,不好说了。 傅济道:“刘太医不必顾忌,直说便是,傅某受得住。” 萧澜颔首,刘院正只得道:“若是淤血处不当,老夫人也可能,一直这般昏迷下去,抑或是能醒,但动不了,也无法开口言语。” 他说完,屋中只能听见喘气的声音。 唐氏先抹了抹眼泪,延湄反没有,只是紧紧闭着嘴巴,还是闵馨先出声道:“娘娘,这只是最坏的预计,老夫人得您和皇上护佑,自有福气,会醒过来的。” 延湄怔怔地没出声。 萧澜道:“需要什么你自管从太医院取,晚些交代一声儿,这阵子你暂且留在国公府里。” “旁的倒也不缺”,刘院正道:“只是需再有位太医给微臣压针。” 延湄这时转了身,抓起萧澜一只手,在他掌心写字,她刚写第三笔萧澜便知她的意思了,合上手掌,顿了顿问:“闵蘅成么?” 刘院正点头——闵蘅行针他是考较过的,比其他几位年长的太医都要稳。 事不宜迟,萧澜让人先带刘院正返回太医院,备上所需的东西,顺道将闵蘅也带来。 延湄站到榻边,一眼不眨地看着傅夫人,似乎还是不大相信傅夫人会一直昏睡下去。 傅济将几人请去了花厅,闵馨看见傅长启原本一腔的委屈,可见傅夫人病重成这般,甚么心思也没了,低低劝道:“老天护佑,老夫人会没事的,前年里,我哥哥也曾诊过一位撞伤头部的病人,现今已恢复如常了,你、你莫太过担心。” 傅长启转头看她一眼,见朝阳之下,闵馨微仰着脸,满目的担心与紧张,他点点头,轻声道:“多谢。” “不用”,闵馨咬咬嘴唇,她有一肚子话想说,可眼下太不合时宜,只能压着,将这些话全部揉进目光里,傅长启被她看得一愣,步子放慢了些,闵馨敏感地察觉到,不说话了,低头调着步子,与他走成一致。 萧真耳朵长,前半句话他还听见了,后边没了动静,他不自禁转身看了一眼,只看到闵馨在低头走路,他啧了声,心说人前还挺会装乖。 几人坐下用了顿茶点的工夫,刘院正打个来回,闵蘅也跟着到了。 两人商讨番病情,头次施针为的是打通筋脉,时间长些,等得人提心吊胆,萧澜看延湄,延湄的目光此时却都放在闵蘅身上——相较于刘院正,她还是信得着闵蘅。 小半个时辰,里间、外间都无人说话,及至施完针,等着的人也出了一头汗。 头一次尚瞧不出太多,可是闵蘅净过手,来回话时见延湄眼里隐隐约约全是期待,他感觉自己点了下头,回道:“老夫人情形不算太糟,若能醒,便有望恢复。” 延湄眼睛霎时亮了一下,偏头看萧澜,萧澜总算得以被她看一眼,道:“若需要什么药,便在宫里取。” 傅家人跟着谢恩,他们折腾了一上午,不便在宫外用午膳,便起身回宫。 延湄好不容易回府一趟,傅夫人又是这个样子,她几乎一步三回头,不舍得很,萧澜道:“二哥也随着进宫一趟。” 傅长启领旨,闵馨忙道:“微臣也随娘娘回宫。” 萧真嘿了声,瞪眼:“本王府中侧妃的病你还没瞧呢!” 萧澜担心延湄这一急自个儿也闹出什么病来,得叫闵馨回去给她诊脉,连带说说话解闷,遂睨着萧真:“你若是急,便去寻旁的大夫,若不急,便等着过几日。” 萧真只得不吱声了。 闵馨麻溜儿地扶着延湄上了车驾,她刚刚是被萧真送过来的,刘院正和闵蘅都暂且留在傅家,剩她一个只得暂且跪坐在车辕处,傅长启便另牵了匹马过来,把缰绳递给她问:“会骑马么?” 闵馨其实这几日正跟着闵蘅学,从这到宫里走御道,一路平平坦坦,她是能骑上一段儿的,可是却摇摇头,道:“我不会。” 傅长启看着她,闵馨也不脸红,她没有闺阁女子的矜持,索性厚着脸皮道:“傅二哥能不能带我一段儿?” 傅长启被这称呼弄得微微怔神,眨了眨眼,笑道:“成。” 闵馨也不客气,牵着缰绳便往他的马上爬,傅长启看她这动作,挑了下眉,往车里报一声,自己也登蹬上马。闵馨先刚是怕他不肯带着自己,此时真正共乘一骑,她也知道脸红了,紧紧攥着缰绳不敢动。 傅长启一手从后边伸过来,晃了晃缰绳,道:“你若一直这样拽着,这马可走不了。” 闵馨感觉他声音就在自己耳边飘,气息热热地抚到半边脸颊上,她忙不迭地松了手,又抓住了马鬃。 傅长启似乎是轻轻叹了一下,把缰绳调松,另一只手环过来,抓着她的胳膊放在绳扣上,闵馨结结巴巴说:“我我我……” 没等她说完,傅长启已经一夹马腹,纵了缰绳,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哒哒跑了起来,他没听清闵馨的话,遂稍微低头,问:“什么?” 闵馨感觉他整个人靠了过来,心和跳在嗓子眼儿一样,点点头又摇摇头,蚊子似的哼哼,说:“我我、我没、没说话。” 傅长启笑了下,道:“上次见宁王带着你,还以 为你会骑马。” 闵馨这下有点儿急,使劲儿摆手,说:“不是不是,上回、上回……傅二哥你误会了。” 她满心想解释,可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想等傅长启问一句她好答一句,然而傅长启似乎就这么一说,再没有下文了,闵馨大半截儿的话堵在肚子里,上下不得,折磨得很,有心想回头看看傅长启的神色,又不大好意思,只能僵着脖子坐着。 这一路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可最挠心的恐就是她了。 萧澜一行走的快没了影儿,傅济等人才躬身一礼准备回府,结果看到萧真也还站在府门前,以为他还有事,忙道:“王爷?” 萧真的神情尚有点儿错愕,随即又转为暴躁和阴沉,他转头直直看了傅济一眼,傅济正被他看得莫名,就见萧真已跳上马,啪一声扬鞭子走了。 …… 圣驾进了端门,所有人下马,跟在后头,闵馨这一路过得飘乎乎,下马时走路还顺边儿,傅长启忍不住咳了一声,道:“是我骑术不佳,吓着闵太医了。” 闵馨脸已经红成了熟虾,话也说不上来了。 延湄这一路都没怎么吱声,萧澜把她送回赤乌殿,闵馨诊过脉,开了副舒肝散气的方子,她留下来陪着,萧澜才到前头去见傅长启。 在府里该说的都说了,萧澜便开门见山问:“母亲在去归觉寺之前,可还去过哪里?” 傅长启想了一想,回道:“也没旁的,听大哥说,当时京里头传得厉害,母亲急得上火,到几位父亲的同僚家中拜访过,这其中有当日同去的,也有留守在京的,母亲想看看是否能打听出些旁的消息。” 萧澜道:“大抵有谁你可记得?写下来。” 傅长启点点头,提笔写了几个人,萧澜扫一眼,“还有旁人么?” 傅长启稍稍犹豫,又如实道:“像是还去了趟大司马府。” ——倒不是他故意掩着不说,眼下沈湛与萧澜实在微妙,傅家自然是站在萧澜一头,可沈湛之前与傅济又有那么一丁点儿算不上交情的交情,帝权之下,傅长启说话也不敢随便。 萧澜眉头动了动,道:“朕知晓父亲曾与沈湛有些微薄之交,你直说便可。母亲当日可是想去求沈湛帮忙?” “是”,傅长启舒口气道:“当时朝廷迟迟没有派兵,母亲也是病急乱投医,想到当初小妹……皇后娘娘与皇上成婚时,大司马府还曾谴人送了贺 礼,就想厚着脸依着这点儿薄面去求一求,可听大哥说,母亲回来便掉了泪,怎么问也不说情形,八成是没有得见。” “那也未必”,萧澜起身,扔给他一个钱袋,道:“可能就是因为见着了才招致祸端。” 钱袋里只有几锭银子和几颗金珠,傅长启没明白,“皇上是说母亲此次的事与大司马府有关?可傅家与大司马府从无恩怨,倘使真的有,早几年八成就被赶出京了。” “实话与你说”,萧澜捏了颗金珠,“在从汉中到濮阳的路上,曾遇过刺客,先前以为是冲着朕,后来发觉冲的是皇后,当时那刺客跑了,不久后,又潜到濮阳侯府中行刺,奔的还是皇后,这几样东西便是那刺客身上搜来的。” 这下傅长启惊愕,道:“那阿湄……” 说完意识到是多此一问了,延湄现今好好的,他叫惯了延湄的闺名,急时便改不了口,忙告罪,又一思忖,说:“可皇后自小养在家中,与大司马府更上毫无干系了。” “朕先前也以为是沈家”,萧澜把那珠子弹到他手里,声音放低了些:“但派人查了甚久,这些东西除了沈家能有,还有一家也有瓜葛,便是与沈氏结姻亲的虞家。” 傅长启简直蒙了,若论大梁世家,眼下沈家似乎当属第一,可谁都明白,那是因大司马沈湛之故,若不说沈湛,几十年前直至现今,大梁的第一世家都非虞家莫属。 ——就连沈湛当年也是做了虞家的乘龙快婿后,才在朝堂一发不可收拾。 可这与延湄又……傅长启脸色一变,想到了一件事。 萧澜道:“二哥想到什么了?” 傅长启却面露难色,他自己也是一现灵光,事情不小,傅夫人又昏迷着,没法子弄清,他更不能随意开口,犹豫了一下道:“皇上可否给长启些人手,允我出趟京?回来时,大概能为皇上解惑。” 第94章 画圆 傅长启走后,萧澜在敬思殿稍坐了片刻,将事情前后想一遍,却都是一点两点,串联不起来,便暂且作罢,先回了赤乌殿。 闵馨还没走,正在看午膳的单子,告诉耿娘子哪些要换下,延湄不在内殿,在东偏殿的书房里。 萧澜过去,见她在作画,画的也不是平日里的器物图,而是间宅院——更确切的说,是间农院,普普通通,外头围了一圈篱笆,有两个人仰着头,正在将篱笆扎高,院中还有三人,一个大的,两个小的,大的蹲着身子像是在烧火,两个小的对在一处,不知在干嘛。 萧澜看了一会儿,有点儿明白,问道:“幼时,家里?” 延湄头也没抬,说:“从前的。” 萧澜将圈椅拉近,坐下,拽着延湄坐到自己腿上,延湄也没回头,手下不停,仍旧在认认真真地描屋顶。 萧澜下巴颏垫到她肩膀上,一手从她腰间环过去,一手在画上指了指,说:“屋顶用什么搭的?” “芦苇,稻草,泥。”延湄可能是想起了幼年盖新家的时候,语气带着些微的轻快。 萧澜嗯了声,又说:“你住在哪里?” 延湄用笔在西面的小厢房指了指:“这里。” 萧澜手指便在那“厢房”边敲了敲,厢房画的不大,萧澜并着手指便能将它盖住,可是对于当时的傅家来说,能让延湄也有一间小小的单独卧房是傅济和傅长风起早贪黑,多做了几份活计才能有的。 萧澜手移到篱笆旁边,分开拇指和食指比划,似乎想量一量那篱笆有多高,延湄说:“很高很高。” ——那是她幼时的感觉,站在篱笆旁,总觉得很高很高,能将整间院子护围起来,围成一个傅家。 萧澜又指指篱笆旁边的两个高些的人,说:“父亲,大哥?” 延湄嗯了声,萧澜又往回指,院中似在起灶烧火的无疑是傅夫人了,他稍稍犹豫,延湄已自己轻轻抚了下,声音微低,说:“阿娘。” 萧澜脸颊贴着她的脖颈儿蹭了蹭,旁边还有两个小人,自然是延湄与傅长启,可是画的有些乱,萧澜半天没看明白是在做甚,遂问:“二哥在教你读书识字?” 他想象中是这样的,因在端王府,最开始是萧瑛教的他。 延湄鼓鼓嘴,提笔又添了几下,其中一个小人的胳膊变成了六只,萧澜没懂,延湄说:“在打架!二哥弄乱我头发,咬他。” 傅长启小时候手欠,总想把她逗弄哭,可延湄自小眼泪就不多,逗着逗着往往就要打起来,延湄属于不吭声却敢下手的,傅长启总是先手欠,真打起来又不舍得下手,就嘴里嚎嚷得厉害,隔着三五家,都能听见他的声。 萧澜眼前浮现出了活生生的一副场景——有炊烟,有父兄做活时偶尔的说话声,还有小不点儿的延湄在这间农院中与也没长大的哥哥乱七八糟地打架,不时伴着几声傅母的吆喊。 那样的鲜活,他也忍不住手欠,扯了下延湄的发髻,问:“那谁打赢了?” 他没用力,但延湄感觉到发髻一沉,下意识转头怒视他,萧澜下巴还搁在她肩膀上,一转头,两人几乎脸贴着脸,萧澜便凑前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延湄手掌抵着他脑门,把他从自己肩膀上推起来,侧过身子,直勾勾看他。 萧澜与她对看半晌,微微泛起点儿尴尬——他才想起来,自己与延湄还置着气呢。 ……要不要先说句什么? 但又有点儿不合时宜,延湄眼下全部心思都在傅夫人的病情上,可萧澜知道,她心里肯定记着自己昨儿踹门走,只是傅夫人的事压着,还没发作。 他张了张嘴,也知道该说什么,又想自己心里也有帐还没跟延湄算,便索性凑过去,又用力亲了一口。 延湄看着他,没说话,过了会儿,忽然抓起他一只手,狠狠一咬。 她是真下了劲儿的,萧澜硬忍着没出声,等延湄松开他才轻呼了口气,捏了捏延湄的脸,正要说话,延湄眼圈红了。 萧澜说不出来了,把她揽进怀里。 延湄并没有掉泪,她使劲儿睁着眼睛把眼泪咽回去,她想起幼年与傅长启一打架,傅夫人先会喊两嗓子,看喊不住,便会过来拍打傅长启,再把延湄抱开,训傅长启一顿。 现今她与萧澜也吵架了,傅夫人怎么还不醒来劝劝? 她从萧澜怀里挣出来,把方才的画扣上,闷闷说:“饿了。” ——其实一点儿也不饿,只是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习惯使然。 萧澜并不完全清楚她后来想的什么,只道她还是在生气,抿抿唇说:“湄湄。” 延湄伸手牵住了他的手,不想在这时提旁的,问:“传膳?” 萧澜只好跟着她往外走,吩咐花生:“传膳吧。” 延湄说着饿,午膳用的 明显比平日少,用完便静静等着萧澜,萧澜也没甚胃口,让人撤了膳,两人歇午觉。 延湄乖得很,让睡便睡,萧澜说什么她便嗯声应下,萧澜抱着她她便也回抱过来,可越是这样,萧澜越不放心。 晚间,延湄做恶梦了。 这是极少时候才会有,——她心思澄明,心里更是有股子韧劲儿,所担心和惧怕的事情实际很少。 但这一晚,她在梦里头惊醒了。 萧澜本就没敢睡实,听到她有动静便坐了起来,叫在外殿守夜的桃叶进来拨亮了灯,延湄脸色有点儿白,紧紧抓着他的手,说:“澜哥哥。” 她的指甲掐进萧澜的掌心里头去,有点儿疼,萧澜轻轻在她背上捋,说:“在,我在。” 延湄便没头没脑地往他怀里拱,又抱他的脖子,使劲使劲抱着。 萧澜也用力抱着她。 两人胸口贴着胸口,他能感觉到延湄急促地喘息。 折腾了约一刻钟,延湄才渐渐平复下来,松开手,下床。 萧澜在后面给她披了件衣服,以为她是要喝水,但延湄却是往书房去了,萧澜跟过去,见她铺开纸,取了笔墨。 他想延湄可能会划出她长大些的傅家,便静静看着,可延湄什么具体的都没画,只是在画一个一个圆圈。 然而,她画一张,不满意,再画一张,还是不满意。 如此画了有十来张,延湄手微微发抖,忽而,她将那些纸张全部扫到桌下,笔也远远掷出去。 萧澜从后面抱住她,发现她身子也在发抖。 “怎么了”,萧澜轻轻问。 延湄在灯火中仰头看他,眼里全是水光,她颤着声音说:“我画不圆了,澜哥哥,我画不圆了。” 萧澜把那几张皱成一团的纸捡起来,看一眼——几乎都败在最后一下上。 他竟然瞬间就懂了延湄的意思。 重新铺纸,蘸笔,他把延湄的手握过来,一笔成形,画了个标准的圆。 “你看”,萧澜道:“这不就好了。” 延湄把纸抽开,萧澜握着她的手,慢慢又画了一个。 团团圆圆,一点儿不缺。 延湄喘了两口气,转身看他,萧澜亲亲她的脑门,说:“别怕,不会有事。” 延湄瞪大了眼睛,忽然伸手按住了萧澜 的心口。 她之前有所预感的,这一刻似乎真切的看见了,有一座山,就如同傅家的农院,高高的筑起,冬能遮风挡雪,夏能纳凉成荫。 她就靠在这座山里。 “澜哥哥。”延湄道。 萧澜低着头,看她面色平缓了,应声说:“嗯。” 延湄看着他,转了转眼珠,片刻,却又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说:“回去睡觉。” 第95章 相见 晚上醒了一阵子,早起请安时延湄便不大精神,萧澜与霍氏也在僵持,因而都没说几句话,呆了不到一刻钟萧澜便带着延湄离开了昭明宫。 霍氏冷笑道:“莲姑你瞧瞧,一个两个的,这是跟哀家甩脸子呢。” 莲姑劝了句,霍氏又问:“昨儿皇上带傅家那丫头出宫了?” “是”,莲姑回道:“下了早朝皇上便携皇后一并出了宫,还带了太医院的刘院正,没多久,闵太医也得了旨意,听闻是定国公府的老夫人病了。” “劳什子的定国公”,霍氏不屑道:“小门小户的,担得起这两个字?家里飞出一只小麻雀,还真当是凤凰了?也不掂掂自个儿出身。眼下怎么着?病了?这便是命——压不住富贵,享不起荣华的命!该着的。” “刚刚看,皇后显然夜里没有睡好”,莲姑道:“估摸老夫人病情不轻。” 霍氏哼一声,又叹气,说:“可惜了,不然傅家丫头这些天定然无心侍寝,新进宫的还有些机会。只是皇上这一闹脾气,反不好说了,白瞎吴氏那张脸。” 说罢,看一眼从旁伺候的白倩,吩咐:“晚些你到敬思殿回一声,说哀家身子不适,皇上只早间来问安便成了,晚上哀家歇得早,不必过来,到了时辰,你去回话就行。” 白倩忙道:“是。” 霍氏睨着她,眼梢动了动:“别日日去,隔天去才好,否则惹了皇上的烦。” 白倩头伏在地上:“奴婢都听太后吩咐。” 霍氏收回目光,莲姑稍稍挥手,示意白倩先退下,霍氏闭目片刻,又问:“闵蘅也去了?” “去了”,莲姑道:“太医院那边回话,这几日刘院正和闵太医都不在宫中,给太后请平安脉的暂且换另一位太医。” 霍氏蹙着眉头,半晌没出声。 “太后可要将闵蘅召回来?” “不”,霍氏缓缓摇头,忽而笑了笑,道:“不必管,让他去就是,等回了宫再叫来问话。另外,你准备准备,虞家老太太这几日里要入宫谒见。” “可皇上……”莲姑稍有点儿担心,母子两个才闹完,皇上那日的话挺重,要是回头再较了真儿,怎么是好? 霍氏支着胳膊,半躺在矮榻上,道:“此次是虞家老太太要觐见,非是哀家懿旨,她有诰命在身,又年近花甲,谒见一回不容易,皇上是准的。之前皇后说纳妃,哀家就好心好意帮她选 了两人进宫,现皇上又说不纳,哀家也没逼着他到旁的宫里去,什么都依了他们,还要如何?” 莲姑怕她提起那日的事又要来气,因说:“不过一时闹气,太后可别往心里搁,母子间哪有隔夜仇。” 霍氏“哎”了一声,说:“罢了,傅家的事既叫咱们知晓了,也不能装聋作哑,你去挑上几样上好的药材,打发人送到国公府。” 莲姑应声,转身刚要去,霍氏又道:“记得去之前先禀明皇上,省得以为哀家没安好心。” 莲姑掩掩嘴:“瞧太后说的。” 等莲姑出了门,霍氏闭上眼长出了口气,低低自语道:“不经事便以为自个儿翅膀够硬了,总得逼一逼才能晓得母亲的苦心,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打小改不了。” …… 过了几日,傅长启先行离京,刘院正和闵蘅那里没有好消息回禀,但好在,也没有更糟的消息。 眼瞅着进了腊月,因萧澜曾在佛寺里龙潜,腊八当日的浴佛节便尤其盛大,宫里头要做七宝五味粥给排的上号的官员府里分赏,这些府里也会往宫中奉食。 腊八之前,萧澜与延湄便没得了闲工夫,延湄对京中各个家族尚不是很了解,但胜在记性好,女官把各家奉食的单子呈给她,再一一说一遍各府大抵情况,她就能记个差不离,如此倒把她的注意转开些,免得总惦记傅夫人。 腊八之后隔天,虞家老太太入宫谒见。 碍着她的身份,也恐延湄不适应,萧澜便一并到霍氏宫里坐了片刻。 虞家老太太身量不高,且精瘦精瘦,宽博的命妇服穿在身上甚至有些曳地,然而这都遮不住她那一身矜高的气势,给延湄行礼时,她眼皮垂着,隐隐透出股子简慢。 霍氏让人赐了坐,笑道:“老夫人风采不减当年。” 虞老太太极浅地笑一笑,道:“不成了,老了,太后却正值盛时。” “老夫人过谦”,霍氏让人奉茶,“皇上前几日还与哀家提及,虞家尽出才俊。” “那是说笑了”,虞老太太欠了欠身,“皇上方是真正英武。” 萧澜啖了口茶,似笑非笑道:“朝中才俊尽出虞、沈两家,也是朕之幸事。” 虞老太太道:“虞氏一族便将尽心竭力,辅佐皇上。” “那便好”,萧澜将茶盏放下,门外花生禀道:“皇上,陆大人带着陆二先生 到了,正候在静思殿。” 萧澜遂起身,“那朕便不陪了,正有事要问,皇后也随朕一起。老夫人且与母后说话,多呆些时候才好。” 虞老太太听到陆家目光微闪,但很快如常,起身回礼,眼睛盯了盯延湄的背影。 打昭明宫出来,延湄要回赤乌殿,萧澜却拉住她道:“你与我一并去静思殿。” 延湄眨眨眼,忽凑近了小声说:“我不喜她。”——她说的是虞老太太。 萧澜刚刚看她出了宫门就垮下一张脸,因也小声道:“我瞧出来了。” 延湄鼓着嘴,两手在脸颊上轻轻拍了拍,随着他去了敬思殿。——其实这有些不合规矩,因除了几项的祭礼以及宫宴之外,皇后不该见外臣。 可皇上就在这儿,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陆文正行礼,他身旁的是一个坐轮椅的男子,着深色大衫,峨冠博带,远远的在金阶之下也起身欲行礼。 萧澜抬了抬手:“先生腿脚不便,跪礼便免了。” 那男子笑了笑,已然站起身来,长长一揖,从容道:“如此,小民多谢皇上恩典。” 他声音温厚,自带一身儒雅,随着他起身,身后的龙椅也稍稍倾斜,发出轻微的响动,等坐下时,轮椅便又放平。 延湄一下被吸引了注意,有些好奇,但又知道这是在外殿,不能乱动乱说,因只远远的望着。 萧澜今儿是特意带上她过来,倒并不是要考较这位陆二老爷,而是想叫延湄岔岔神,省得总念着傅夫人的病,因而也没客套,笑道:“先生莫介意,皇后也爱这些巧器,是以才盯着先生的坐椅,不知先生可方便让她瞧瞧?” 陆潜略略意外,女子爱这些的实在不多,拍拍轮椅,兴然道:“得娘娘几眼,那是这几块儿木头之幸。” 萧澜吩咐另外赐坐,两个小太监过来想将他抱起,陆潜摆摆手:“陆某只是腿疾,虽慢些,这些事还是能自己来。” 他在轮椅上按了下,扶手处便慢慢伸出根木杆,抽出,还能变出两倍长,一头掰了下,岔成丫口,便是条结结实实的拐杖,他扶着,不疾不徐地坐到旁边的凳儿上,冲着延湄欠欠身,坐了个请的手势。 延湄看看萧澜,萧澜点头,与她一块儿下了金阶。 延湄全副注意力都在轮椅上了,萧澜估计要不是陆潜就在当场,她准得把这轮椅拆吧拆吧都卸了。 一时也没人说话,陆潜气度从容温和,也不因头次面圣而拘束或不自在,脸上一直带着淡笑,看延湄围着轮椅转。 不一会儿功夫,延湄弄明白了刚刚轮椅能倾斜的原因,出声道:“加了伸缩木,还有一小截勾着使力的钢绳。” 陆潜笑着点点头,延湄又说:“伸缩木容易磨损,包了蜡,而且前后还有两个榫舌扣着。” 陆潜这时才出声,确定延湄是真的懂,而非叶公好龙,遂礼道:“是,皇后娘娘慧眼。” 延湄也没客气,又看一会儿,说:“这只是小的,轮椅里还有许多机关。” 陆文正吓了一跳,忙道:“皇上,叔父绝无犯君之意。” 萧澜摆摆手,延湄已道:“不是害人的机关,是便于自个儿的机关。” 陆潜微微笑起来,颔首,但延湄摸不清哪个机关是干嘛的,便看着他,陆潜道:“让小民给娘娘演示一番。” 小太监遂将轮椅推回来,陆潜便隔着几步距离一一把机关解给延湄看,萧澜跟着看完也不禁赞许,一张轮椅里藏得巧物颇多,甚至有能够伸缩的木扇,天热时不需要自己动胳膊,那木扇便能上下动着扇风。 “先生是钻习这些工器物可是时日已久?”萧澜问。 “有些年头了”,陆潜道:“幼时便偏爱这些,只是家中不准深习,后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腿,“赋闲在家,倒有了空闲,才渐渐又拾起来。只是陆某磨的是年头,皇后娘娘是天分,极难得。” 萧澜心说,那是自然,他最知道。 陆潜笑盈盈,他本就身处名门,这些年起起伏伏下来,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深潜不露,很有些虚怀若谷之姿,萧澜也没有拿帝王的架子,命人上了好茶,便在殿中与他清谈起来,茶香袅袅,陆文正垂手在一旁候着,延湄便在萧澜视线范围内,还围着轮椅琢磨。 萧澜本意是想给延湄寻点儿事情差心慌,事实也证明,他的法子很对——延湄不但是当天被吸引了心神,等陆潜出了宫,之后的几日,延湄一直都在琢磨他那个轮椅。 每日要么手上在画图,要么脑中在画图,她见了这样东西,记了大半,非得想法子还原出来不可。 萧澜简直郁卒,他这哪里是给延湄找事,分明是给自己找事儿。 好在月中时,刘院正匆匆回宫,脸上万分庆幸:“皇上,臣等总算没负了您与娘娘信任。” 萧澜暗暗舒口气——终是盼来了好消息。 第96章 算账 ——傅夫人醒了。这无疑是他们眼下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萧澜让刘院正直接去禀了延湄,延湄图也不画了,扔了笔,急急便要往静思殿去,只是前头还有朝臣在议事,只得硬忍了半下午,等到暮色降下来,萧澜知道她等得急切,也没乘车驾,直接带她打马出了皇宫。 傅夫人一醒,整个傅家上下都松了口气,延湄和萧澜到时,除了傅长启没在,其余人都正候着。 大概是知道傅夫人病情最糟的时候已然过去,延湄这次情绪稳得多,傅济锁了半个多月的眉头也展了展。 傅夫人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里,可是此时睁开了眼,便如同一下挑亮了灯芯,现出了生机,及至看到延湄,她睫毛连连眨了几下。 延湄往前凑着身子,轻轻说:“阿娘,阿娘。” 傅夫人眼睫跟着颤。 延湄眼睛里微微发亮,转头看看傅济和萧澜,小声道:“阿娘听到了。” 萧澜按按她的肩膀,傅济也抹了把脸,跟着忙忙点头。 闵蘅躬身看了眼,道:“娘娘可试着握一握老夫人的手,不需太用力,看老夫人能否有反应。” 延湄点点头,便坐在榻边,握住了傅夫人左手,她是手指相扣,刚稍稍抬起,又转身,对着站在最后头的唐氏笑了下。 萧澜先不知为何,但看了一眼傅夫人的手的便明白了——老夫人昏迷了这么久,且正在寒冬腊月里,手上没有丁点儿干皴,指间也修剪的十分平整干净,傅济要上职,傅长风和傅长启还得顾着家中的客来客往,给傅夫人擦身、按捏等事,几乎全落在了唐氏身上。 但她没吭过声,照顾得十分妥帖,延湄虽只是笑了笑,可心里都明白。 她哪里是不懂呢? ——真情还是假意,延湄其实一向通透。 她五根手指打傅夫人的指缝间扣进去,慢慢弯下来,手掌对着她的手掌,傅夫人全身都僵着,手指也一样,伸不直也弯不下。 延湄用手指轻轻点她的手背,点一下便唤一声“阿娘”,傅夫人手上没有反应,嘴唇却微微抖了起来,延湄另一只手一下下抚着她的心口,劝慰:“阿娘,不急。” 傅夫人干涩的眼睛竟渐渐涌了泪,不知过了多半晌,她食指极缓慢、极缓慢地碰了碰延湄的手。 延湄瞪大眼睛盯着看,片刻,傅夫人又稍动了动,延湄扭头望向闵蘅, 说:“你看!” 闵蘅也已经看见了,稍舒口气,刘院正道:“眼下看,老夫人的病情比微臣预计的要好些,只要连续行针,再循序用着药,不难有恢复的一日。且今日见了皇上与娘娘,老夫人自己亦有极强的毅力,只需再费些时日,皇上和娘娘可暂且宽心了。” 萧澜颔首,用力握了握延湄肩膀,延湄便往前探着身子,侧脸贴到傅夫人心口,傅夫人眼泪顺着眼角淌出来,延湄抽了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她擦。 傅夫人醒来,延湄十分不舍得走,拽着萧澜的袖子眼巴巴说:“我想留一晚。” 她若要宿在宫外,萧澜必然也得跟着,动静太大,回头女史或言官肯定得说上一大堆,到时不能怪皇上,只会往延湄身上推,萧澜想了想,商量说:“今儿便不留了,等到腊月二十之后,朝廷休冬假,再准你回来探望一次,成不成?” 延湄也晓得宿外不合规矩,说完其实也没报希望,听到年前还能再回来一趟,便点头说:“嗯。” 天色已晚,他们没留太久,又匆匆赶回宫中。 夜里,入了三更,延湄还没睡着,萧澜搂了搂她,问:“是不是母亲醒了,欢喜得睡不着?” 延湄闭着眼睛,但眼皮那儿还能看出眼珠在动,萧澜低头在她眼皮上亲亲,延湄捂着他的嘴把他推开。 萧澜便去亲她的手心,含糊不清地说:“怎么了?” 延湄鼓鼓嘴,松开手,瞪他,“不准亲。” 两人这些时日虽仍是同床共衾,但延湄总是睡得不大安稳,时常会在梦里使劲儿往萧澜怀里拱,早上醒来时,几乎是整个缠在萧澜身上,萧澜倒不敢有什么旁的举动,可亲亲脑门或鼻梁还是有的,延湄都乖得不得了,今儿怎就不准亲了? 萧澜看着她,故意往前凑,一条腿也伸过来,压在她腿上,延湄便扯了被子蒙住头,在被窝里动来动去,最后总算把萧澜的腿搬开,她往后稍着身子,这才露个脑袋出来,得意地看着萧澜。 萧澜伸手拽她,延湄说:“再亲咬你。” “你来咬”,萧澜压过去,嘴唇贴着她的嘴唇,说:“咬啊。” 延湄嘴唇紧紧闭着,两手去捏他的脸,腿上也乱蹬,萧澜只得稍稍起来些,压制她的腿,一手捏她的下巴:“还蛮得你,伤了龙体可是大罪。” 延湄捂着自己嘴唇,哼哼:“我是皇后。”言外之意,伤了凤体也是不成的。 萧澜乐了,俯身要拉开她的手,刚刚几下蹭动,他下身已经起了明显的反应,延湄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忽而一皱眉头,嘟囔说:“肚子疼。” “是不是傍晚出宫时受了凉风?”萧澜忙起身,一手在她肚子上揉揉,“疼得厉害么?” 延湄身子稍稍蜷起来,萧澜起身披了衣裳,要叫耿娘子传太医,延湄说:“不要太医,喝热水。” 萧澜摸摸她额头,倒是没有什么旁的症状,柔声道:“那你等等,我去给你端。” 延湄眨巴眨巴眼睛,萧澜便去殿角的小炉上提了壶,耿娘子在外殿问可要进来伺候,萧澜道:“不必。” 他到了盏热水晾一晾,端过来,延湄爬起身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说:“好了。” 萧澜盯着她看,延湄跐溜又躺回被窝,闭上眼睛。 萧澜把剩下的几口水慢慢喝完,返回床榻,延湄正偷偷睁着一只眼睛看他,见人过来,便把自己这边被子压了压,萧澜隔着被子去戳她的肋下,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延湄嘴硬说:“没有。” “真没有?”萧澜挑挑眉,一手往被子里面摸,延湄睁眼瞪着他,萧澜被她这一瞪,真不敢胡动了,心里也隐约猜出来,可能是傅夫人有所好转,延湄心里压着的大石头被搬开,想起两人之前闹气的事了。 他只好把手缩回来,顿了一会儿,碰碰延湄肩膀,说:“哎。” 延湄折腾完他已然困了,正将睡未睡,也不理,萧澜就隔着被子继续戳戳点点,延湄被扰弄烦了,抓住他的手,怒道:“睡不睡!” 萧澜说:“那你转过来。” 延湄只得转过身,暴躁地在他胸前推了一把,萧澜心说等改日跟你算账,可惜延湄没听到,须臾便睡实了。 腊月二十,朝廷开始放休。 可宫中上下也都忙着筹备新年,直到腊月二十六才勉强腾出空儿又去了趟国公府,正昨儿半夜里傅长启也回来了,延湄忙着告诉他:“母亲醒了。” “是”,傅长启才睡了一个时辰,眼里还发红,“今儿早上看,阿娘手指也能活动了。” 傅夫人恢复的不赖,但他们到时正睡着,萧澜也没叫打扰,他今日还要去北大营巡兵,便先带着傅长风一块儿走,又对延湄道:“晚些来接你回宫。” 延湄嗯了声,萧澜拉拉她的手,耳语说:“等着我。” 延湄努努嘴,在他手心挠了下,等他们一走,傅长启悄悄道:“跟皇上闹脾气了?”延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没有!” 傅长启便笑了,他们在傅家时也没有端帝后的架子,不时便会流露出一点儿亲昵的小动作,先前因傅夫人未醒,倒罢了,现今如傅长启这般会察言观色的,自能看出二人之间有点儿小别扭。 但应不伤及根本。 傅长启打趣儿:“是皇上欺负你,还是咱们皇后娘娘欺负了皇上?” 延湄没说话,却把头抵在他肩膀上顶了顶。 傅长启大是意外——延湄从小到大,与他这样亲近的时候简直太少,这几乎是撒娇了。 他也不敢动,毕竟延湄如今身份不同,便笑了笑小声说:“要是娘娘欺负了皇上那不打紧,要是皇上欺负了娘娘……娘娘便欺负回去。” 傅济一耳朵听见,忙板脸道:“说的这是甚么胡话。” 延湄抬起头,却悄声说:“二哥说的对。” “可莫听他的”,傅济唬一跳,忙忙地劝,没多时傅夫人醒了,延湄就坐在榻边给她揉捏手指和胳膊,不过傅夫人此次元气大伤,撑不了多半晌就又睡过去。 呆了阵子,有侍卫回来报,说皇上需先回宫一趟,耽搁阵子再来接娘娘回宫,延湄虽颇想在傅家,可萧澜不在她又想着回宫,傅长启道:“正二哥要进宫回禀事情,一路护送娘娘?” 延湄病也探过了,说:“好。” 傅长启便护送她的车驾先行回宫。 萧澜本是与常叙回宫查议几本兵部的旧折子,常叙刚走,他正也准备去国公府接人,延湄便回来了。 因傅长启也在,萧澜便让延湄先回赤乌殿,延湄往回走了一段儿,想了想,又从北殿门进了敬思殿,没往前头去,就呆在后边的内殿。 等了一会儿,萧澜与傅长启还没说正事,听见角门的小太监在说话,延湄抬抬下巴,示意耿娘子去看,耿娘子在门外说了几句,延湄听另一人的声音似乎听过,便道:“进来。” 耿娘子微微冲着她摆手,延湄已经看清打角门那儿绕过来的人了——是上回就在这儿见过的白倩。 延湄看她手里依旧提着食盒,怪道:“上回让你莫再来。” 白倩磕头,“太后让奴婢来送碗甜汤。” 耿娘子斥道:“莫抬太后来压人,娘娘上回 的话你没听见?” “听见了”,白倩看延湄一眼,伏下身:“奴婢知错了,还请娘娘看在当日的情分上,宽宥奴婢此次大意。” 延湄稍稍偏头,认真道:“上回告诉你别来,就是情分,你没听。” 白倩一个头磕在地上,道:“奴婢本就是娘娘的身边的,您打骂都是应该,只要留奴婢一条命在,往后奴婢便在娘娘身边为牛做马,您让奴婢做什么都成。” 耿娘子皱眉,还想留在延湄身边?这心思简直太招摇。她生怕延湄听了她的软话,正要打眼色,延湄已经开口道:“留命,不能留人,送出宫去。” 实际白倩在侯府时便觉得延湄有点儿傻怔怔,是以一直当她是在说孩子话,没准儿说一句忘一句,根本没太往心里去,闻言咬咬唇,说:“娘娘,奴婢、奴婢是太后宫里的。” 延湄纳罕:“太后宫里的,不是宫女?” “……是。”白倩觉得不大妙。 “那便送出去”,延湄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指指她的衣服:“上到嫔妃,下到比你高一阶的宫女,皇后都能处置。” 说罢,她又看看耿娘子,道:“去办。” 白倩听她是说真的,这才变了脸色,连连求饶,耿娘子用布堵上了她的嘴,心里原还想是否应禀皇上一声,后一掂量,皇上解释清自个儿还来不及,要是知道,白倩只能更惨,因叫着两个小太监直接将人拖了出去。 前殿。 傅长启此去时间不长,还没有全部查明,只能将一路的细琐说了说,等年后,他还得再去一趟,萧澜有心让他进户部,因又说了些旁的,等他一走,萧澜到裕德堂匆匆洗了下身上的尘土,出来就看见花生皱着一张脸觑他,“皇上……” 萧澜踹他一脚:“说。” “皇上要不要先往内殿去?皇后娘娘还在内殿等着您。” 萧澜一愣,嘴角禁不住弯起来,又踹他一脚:“怎不早说?” 花生咧咧嘴:“还有一事,奴才不知当禀不当禀。” 萧澜已经往内殿走:“紧要的就说,不紧要的就忍着。” “说来不是大事”,花生磕巴,“但……” 萧澜已经推开了内殿隔门,甩给他一句:“那就闭嘴。” 花生只能闭嘴了,暗暗叫了声“阿弥陀佛”,心说您保佑皇上啊。 萧澜进了内殿, 扫一眼,果然见延湄就坐在桌旁等她,萧澜嘴角翘得高高的,自己又生生抿住,踱着步子说:“不是回赤乌殿了么?怎么等在这里?” 延湄一手支着下巴,笑模样儿地冲他招手,说:“澜哥哥,来。” 第97章 开窍 自傅夫人病倒,延湄有些时日没这般笑过,眼下病情好转,萧澜心里面也跟着松泛,他背着手,原本几大步便能走过去,还非得压着,踱出方步来,到了延湄跟前一站,说:“嗯,做什么?” 延湄从下往上打量他,笑容更深,问:“沐浴了?” 萧澜没答话,更往前了一步,一手搭在她旁边的小桌上,俯身说:“见到皇上不行礼,该罚。” 延湄两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笑嘻嘻站起来,要福礼,说:“皇……”萧澜就势把她往往怀里一揽,直接堵住了她的嘴唇。 太久没有尝到这个滋味。 对于一个才刚开了头,却硬生生干忍了近一个月的人来说,这一吻足以让他爆发。 延湄后仰着身子,后背已经硌到矮桌上,萧澜却还不放过她,唇舌肆意和凶狠地挞伐,嘬弄出了声响,一只手又去捻捏她的耳垂,延湄被捻捏得受不住,微微打了个激灵,哼出声来。 萧澜力道没拿住,便在她舌头上咬了一下,延湄呜呜地往后扯他的耳朵,要起来,萧澜这才松开,揽着她站直身子,眼睛里已经泛了光。 延湄抿一抿舌尖,嘟囔囔地抱怨说:“腿软。” 她倒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有点儿腿软,可这话听到萧澜耳朵里,激得他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抱起人便往床榻方向走。 原本是武英殿议政,后头的敬思殿便是皇上寻常休憩之所,眼下议事暂且移到这边的前殿,在这里稍有一点儿胡来,可萧澜忍不到再回赤乌殿了。 然而他急延湄并不急。 两条腿乱晃着要下来,问:“做什么去?” 萧澜在她腿上捏了下,咬牙:“去跟你算算这些天的总账。” 延湄没听太懂,但是挣不开,便说:“澜哥哥,我先下来,给你看好东西。” 萧澜说:“一会儿看。” 延湄鼓鼓嘴,凑着在他唇角亲了一口,乖兮兮地看他,萧澜胸口起伏,盯着她片刻,到底先把人放下来。 延湄牵着他的手往回走几步,让他坐在暖阁,自己一转身去了外间,不知打哪端了碗甜汤过来,捧到他面前,“给你的。” “你做的?”萧澜问。 延湄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坐在小桌对面托着下巴看他。 萧澜舀了一羹匙往嘴边送,花生在隔门外使劲儿摆手,心说皇上哎,您可 别喝,试膳的小太监试过了,奴才也尝了,一点儿也不好喝! 萧澜快送到嘴边儿了,见延湄还盯着他看,以为她想喝,便探着身子来喂,延湄摇摇头,又说:“给你的。” “是不是父亲与你说什么了?”萧澜乐了,延湄之前也来过敬思殿送些点心或汤水,但次数颇少,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且萧澜政事繁多,延湄要等半晌,通常边等边吃,及至萧澜过来,东西都快被她吃差不多了。 这阵子去了两趟国公府,延湄情绪不稳,爱粘人,萧澜在傅家也没想着要避忌,因以为今儿是傅济又训导她了。 延湄道:“没有。” 萧澜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道:“不必这样,有些规矩要守,有些咱们自个儿心里清楚就成了,澜哥哥是与你过日子呢,纵然进了皇宫,也没有什么不同。” 延湄本来一直盯着那碗甜汤,闻言眨眨眼,软糯糯叫了一声:“澜哥哥……” 萧澜只想快点儿把汤喝完办正事,放下羹匙,索性直接端了白瓷碗,延湄眉头稍稍蹙起来,萧澜一眼瞥见,尽管还完全不知是怎一回事,可下意识地只用嘴唇抿了下。 真是感谢他自己此时的明智! 虽只是抿了一点儿进嘴,但萧澜尝出来了,怪道:“不是你宫里的?” ——延湄一向也爱这些汤水,可不嗜甜,赤乌殿早晚的甜汤通常只加少许花蜜,萧澜以前挺嗜甜,迁就延湄久了,渐渐口味随了她。 是以这个一口便尝出来——甜度太过。 延湄捧着脸,睫毛忽闪忽闪,说:“不是。” 萧澜问:“那是谁送过来的?” 延湄摊手,鹦鹉学舌似的跟着他说:“是呀,那是谁送来的?” 萧澜:“……” 他意识到事情不大妙,见延湄起身,下意识也跟着站起去拦她,也没却只是把那碗汤端起来,冲门外说:“痰盂。” 也没用小太监,耿娘子捧了痰盂进来,延湄便把那碗汤哗啦一倒,碗扣在小桌上,耿娘子悄没声儿地又退出去。 延湄食指压了压萧澜嘴唇,然后慢慢从他下巴颏滑下来,一路丈量到他心口,最后使劲儿点一点,说:“谁、也、不、顶、用。” 萧澜去抓她的手,但延湄这次反应很快,没被他抓到。 她两手按在萧澜肩膀,让他坐下,说:“我走啦。” 萧澜抱住她的腰,想说“你别走”,但一时又出不了口,只能那样抱着不松劲儿,延湄就在他脸颊上亲一下,说:“澜哥哥,你乖。” 萧澜被她弄得真正有些发懵,傻愣愣送了手,延湄就乐么滋儿地回了赤乌殿,等她出了门,萧澜才回过神,叫外头候着的花公公,“给朕滚进来。” 花生一脸苦相,萧澜指着那空碗:“谁来过?” “昭……昭明宫里的白姑娘。”花生蚊子哼哼似的道。 萧澜一愣:“白姑娘是哪个?”——他方才也猜了一下,以为是之前进宫的那两人之一,白姑娘又是谁? “就是伺候在太后身边的”,花生忙回话:“之前皇上龙潜时,她……” 萧澜蹙眉,想起来了,是白倩。 她平白无故跑敬思殿来做什么?谁准她来? 能做什么。还又有谁。 她如今在昭明宫,没有太后的准许,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随意往前头来。 萧澜把那白瓷碗拿在手里转了转,随手一撇,掉在地上,碎了。 “谁准你们把吃食留下的?她来了几回?” “奴才……”花生连忙跪下,道:“今儿是第四回了,她每过来回禀一次太后娘娘的起居,隔天便会来送一趟吃食,奴才、奴才听说是太后娘娘吩咐送的,就自作主张给留下了。” “来回禀的是她?”萧澜眉间皱的更深,这倒不怪他不知,因白倩来了几次,但只有两回见到了萧澜,其余都是在外面回禀的,其中那两次萧澜也在埋头看折子,根本就没瞅是哪个宫女。 她送吃食,实际花生也是禀了的,否则哪里敢真的擅自做主。只是萧澜听说是昭明宫送来的,看是看了几眼,却都没有吃过。 “人呢?”萧澜问:“去传旨,汤里不干净,按宫规处置,先办,不必去回太后了。” 花生嘣嘣磕个头,一咧嘴:“皇上,刚刚正巧碰见了皇后娘娘在,娘娘亲下的旨意,那丫头已然、已然被打发出宫去。” “……” 花生看见萧澜脸色一变,赶紧把方才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边说边悄悄觑着,咦?皇上神色又越发明霁起来。 花生摸不准他的心思,回完话也不敢乱说,萧澜摸摸下巴,问:“皇后的话,还漏了什么没有?” 花生刚刚也没全听到,便把守 门的小太监叫进来,小太监努劲儿想着又回了一遍。 萧澜已经起身往外走,道:“都滚蛋吧,今儿这事算你们记得好,轻罚一则。” 花生拿浮尘扫了几个小太监脑袋几下,道:“还不滚去领罚。” 他也少不了,但眼下萧澜顾不上罚他,正忙着往赤乌殿去,他赶得急,结果到了赤乌殿,宫门紧闭。 第98章 误释 花生连唱了两声喏,门里头却一点儿动静也无。 萧澜:…… 后头跟着的一溜儿宫人远远地跪着,花生也不敢扭头看自个儿主子的脸色——天恩已将到这儿,还被关在门外的,往前朝的前朝都数一数,这八成也是头一遭。 他只得冲着门缝儿骂:“里头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还要不要脑袋了?” 里头有砰砰磕头的声音,估么也是战战兢兢。 花生骂了一通,也没旁的法子了,只得硬着头皮看萧澜,“皇上……” 皇上赏他一记冷眼。 花生受了,看看天色,倒是灵机一动,小声道:“皇上,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该传晚膳了,传膳时宫门必然得开,要么,奴才先陪着您到御花园里逛一逛?北园的梅花可正要开了呢。” 萧澜睨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大字——朕稀罕用你陪着? 当然是不稀罕的。 花生讪讪干笑,萧澜道:“去御膳房传旨,赤乌殿的晚膳提前半个时辰。” 花生有些为难,膳房里起灶也是有时辰的,现在就传膳,膳房里也得能把东西端上来呀,然而圣旨是天,他也不放心别人,只得自个儿小跑着去。 可他这一去,直去了近两刻钟才回来,萧澜已经把宫门前头的青砖都数了一遍,才见他领着膳房里的太监,托着食盒往过赶,后头还跟着耿娘子。 萧澜脸黑得跟那乌木食盒一般,耿娘子见了忙上前行礼道:“娘娘今日有些乏了,因要睡会子,晚些再用膳,不知皇上此时会来,没能迎驾,还请皇上恕罪。” 萧澜冷笑一声,也不与她多说,横一眼宫门,耿娘子赶忙过去叩了几下,“快开门,圣驾到了。” 里头听见她的声,这才拔了门闩,抖抖抖地跪成一片。 萧澜黑着脸往里走,外间里安安静静的,他进了内殿一瞧——延湄竟还真的在睡觉。 而且呼吸匀称,睡实了。 萧澜:“……” 还、真、睡、得、着! 他坐在榻边,兀自盯着延湄看了片刻,一手顺着衣领,伸到她后脖颈儿里边。 在外头吹了这半晌的凉风,他手还凉着,延湄登时被冰地缩了下脖子,皱着眉头往前躬身,萧澜又去捏她的鼻子。 须臾,延湄被他弄醒了。 萧澜推她 肩膀,说:“起来!” 延湄正睡得身上发懒,被推得平躺过身子,迷迷糊糊看了他片刻,忽而拉起被子蒙住了脑袋。 萧澜绷着脸,斜她,问:“知道错了?” 延湄捂在被子里偷偷乐了乐,片刻,慢吞吞坐起身,要下床,萧澜拉住她,“不准走。” 延湄皱起脸,说:“饿。” 萧澜道:“你没话与我说?” “有!许多许多!”延湄使劲儿点头,又一鼓嘴,“可是,饿,没力气。” 萧澜才不信,她还能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便伸手去捏她的腰,延湄的肚子还就真适时地咕噜噜叫起来,萧澜无奈,没好气地冲外头吩咐:“摆膳。” 延湄捂着嘴乐,也不理他,自叫了耿娘子进来服侍她更衣净手。 前些天她吃东西没滋没味,这几日心里一松的确是觉出饿来了,晚膳用的挺香,萧澜原本不饿,被她带的倒也胃口开了,踏实用了顿饭。 晚膳撤走,萧澜净手的功夫,延湄已经跑到庭院去散步,萧澜不好当着那么多的宫人直接把她拖进殿,便板着脸陪她站了两刻钟。 回了内殿,延湄歪着脑袋看他,萧澜道:“你不是有许多许多话要说?” 延湄打个呵欠,往榻上一坐,说:“困。” 萧澜瞧出来了,她是故意消遣人,便过来要抓她,延湄往榻里躲,问他:“晚上,留在这里?” 萧澜黑脸:“不然呢?” ——他这些天一直是睡在这里的,只有置气的那一晚睡在了敬思殿。 延湄蹭到榻里,眨巴眨巴眼睛,忽然说:“门坏了。” ——果然还记着他那天踹门走呢。 萧澜有点儿尴尬,抿抿唇,一时没说出话来。 延湄胳膊撑在身后,两腿交叠着,脚丫儿晃啊晃,问他:“怎么不走?” 萧澜探身抓住她的脚丫儿,盯着她说:“偏不。” 延湄另一只脚虚飘飘地蹬他,撵人:“走,走。” 萧澜一条腿跪支在床榻上,俯身压住她,往她耳朵里吹气,说:“下半晌,皇后娘娘在敬思殿里干了什么坏事儿?嗯?” 延湄眼睛乌溜溜转,捂着嘴不说话。 萧澜便低头咬她的脖子,延湄“啊”一声,桃叶在隔门外没听真切,以为是延湄叫她,便高声禀道 :“娘娘,热水备好了,是要现下沐浴么?” 延湄推萧澜,喊说:“沐浴沐浴!” 萧澜一句软话没听着,稍有点儿憋气,在她脸上掐一下,“我回敬思殿了?” 延湄扭头冲他哼了一声,裹着外袍去沐浴,她今日稍有点儿累,热烫烫的水里一泡,舒坦极了,耿娘子帮她洗了头发,延湄便暗暗往外瞟,耿娘子悄悄说:“皇上在呢。” 延湄便乐了,两只手拍水花,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泡着,不知过了多半晌,她感觉自己脑门上一热,睁眼,耿娘子不知哪会儿已经退出去,萧澜正站在她跟前,撩水往她脸上掸。 延湄晃晃脑袋,说:“你不是走了?” 萧澜看着她,挑挑眉:“我香囊掉这里了,来找找。” 他说着,开始慢条斯理地解盘扣,延湄眨眨眼:“找香囊,要脱衣服?” 萧澜已经褪去外袍,剩一身亵衣,弯腰往她脸上撩水,延湄被泼了个正着,却也不恼,水淋淋地问:“哪里?我帮你找。” 萧澜看着她,一手往水里压,说:“我自己来。” 延湄低低哼了声,去推他的手,“水里才没有!” 萧澜道:“那我仔细找找”,他手一动,延湄抱着他的胳膊服软,“我不洗了。”萧澜勾勾唇角,抱着她的腰让她起来,延湄也有一点儿害羞了,脑袋顶他肩膀,嘟哝:“光光的。” 萧澜亲她一下,“怕什么,澜哥哥又不是旁人。” 延湄便抬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萧澜乐起来,随手抽了浴巾给她围上,延湄抱着他的脖子,脚踩在他脚上,方挨到床榻,萧澜便把浴巾抽开,延湄哈哈笑着往床榻内侧滚。 刚刚萧澜扯浴巾的时候没留意,夹了一条屏风上搭着的红纱,延湄这一滚,红纱正乱七八糟地将她身子裹起来,若隐若现。 萧澜抿抿唇,把床帏拉严,便解亵衣边上了床榻,延湄已经滚到最里边,看他站在榻上往里走,便也起身,贴着墙站着。 那淡紫色的床帏是绮罗所制,轻薄透光,衬得帐里朦朦胧胧,延湄见萧澜已经脱掉了上衣,露出泛着光泽的臂膀,好看极了,她舔了舔嘴唇,踮起脚悄声说:“你的香囊根本没掉。” 萧澜一圈圈解她身上的红纱,解开,再松松缠上——把两人都缠在里头。 延湄瞪了瞪眼睛,看见萧澜不知何时已经褪了亵裤,身子与自己紧 紧贴在一起,都裹在红纱里,她觉得美极了,也不羞涩,伸手便抱住了萧澜的腰。 萧澜微微抬她下巴,与她嘴唇蹭着嘴唇,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你没挂香囊。”延湄蹭他鼻尖,得意地说:“我一早瞧见了。” 萧澜给了她一个缠绵的深吻,亲得延湄胸口起伏,一只手隔着红纱不老实地揉捏,延湄轻轻扭动身子,萧澜又问:“那你怎这会儿才说?” 延湄感觉自己被他托起来,脚沾不到床榻了,只好把抱在他腰间的手改为抱脖子,哼哼说:“笨,我舍不得你走啊。” 她话音才落,就轻轻叫了一声,忙将两条腿紧紧盘在萧澜腰上,说:“坏!” 萧澜腰上用力,一边勾缠她的唇舌,一边问:“往后还赶不赶我走了?” 延湄背脊抵在墙上,随着他的动作,红纱一下下磨着,怪异中又带着难耐,便撒娇似的低喃:“再也不了……” 萧澜带她转了个方向,延湄瞪大了眼睛,连声唤他:“澜哥哥澜哥哥……” 萧澜喘着粗气,有些把持不住,忙稍停一停,又问她:“下午,你撵了个人出宫?” 延湄哼一声,萧澜紧接着又问:“是不是,心里头发酸了?嗯?是不是?” 延湄还不知心里的不舒服是不是发酸,但是指一指他的鼻子、眼睛、嘴唇,大声道:“这是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她又有点儿气,咬萧澜的嘴,喊:“谁来也不行!” 她这无意识的情话让萧澜彻底绷不住,死死把她抵在墙上,堵住了她的嘴。 轻薄的罗帏映出个朦胧的剪影,外头看,柔软的罗帏像也在剧烈的晃动,伴随着它的,还有延湄哭哼哼的声音和一声接一声的低唤。 两人都出了一身汗,但红纱还缠在身上,只是那薄纱也湿透了,不知是汗还是旁的什么。 延湄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半闭着眼睛,点点自己的嘴唇,说:“疼。” 刚刚被萧澜给弄肿了。 萧澜脸上仍带着情欲上头的潮红,轻轻给她亲两下,柔声说:“咱们以后就这样,再没旁人,不纳妃,你才舍不得澜哥哥,是不是?” 延湄唔一声,喘两口气,才稍稍清醒些,睁开眼睛,说:“谁爱给你纳妃!才不是我。” 第99章 剖白 萧澜心里实已隐隐有了答案,只是有的地方还想不明白,绕着她一撮头发去搔她的脸,说:“那你知道纳妃的事怎不先告诉我?还有画像,我见那上头画的确是你的笔迹。” 延湄把他拍开,蹭蹭脸,没好气道:“就是我画的。” “又承认了?”萧澜刚刚变着法儿地听她说了许多情话,心里也不气了,笑道:“你是觉得那几人长得美还是长得丑?” 延湄瞪他一眼:“都不好看。” “嗯”,萧澜亲亲她,说:“莫听女官那些‘深明大义’的话,澜哥哥是皇帝,尚且没说什么,旁人更没资格。” 延湄抬头看他,伸手摸他的脸,“澜哥哥。” 萧澜被她这样看着,又要忍不住,身子刚一动,延湄却轻声说:“不是女官说的。” 萧澜微微一顿,片刻,问:“是……母后?” 延湄鼓鼓嘴,她的眼睛不会说谎,已然明明白白给出了肯定答案。 萧澜抱着她坐起来,把身上的红纱扯开,拽了被子盖上,他把之前的事情想了一遍,问:“是在祭礼的那几日么?母后与你说了什么?” 延湄眼睛里带出点儿黯然,手指在他眼前虚画个圈,气道:“说了松饼!” 萧澜没明白,“松饼?什么松饼?” 延湄看着他,裹起被子坐直了腰,萧澜摸摸她脑门道:“不知道该怎么说?记得几句就说几句。” 哪里是记得几句? 她都记得。 延湄沉默片刻,然后,将当日霍氏与她的对话,从头到尾,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她记性极好,有些地方甚至能惟妙惟肖地模仿霍氏的语气,萧澜渐渐听出了冷汗——他一向知晓霍氏的强势,就在方才也猜过霍氏可能会以太后的身份施以威压,再或者给延湄高高带上一顶“贤后”的帽子,训导她该母仪天下,该给自己的夫君纳妃。 可他万没想到,霍氏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什么叫“再怎么喜欢也不过是因为没尝过旁的”?什么又叫“延湄就与东街那家松饼一样”? 霍氏早已将他对延湄的情意瞧得分分明明,却还对延湄说这样诛心的话,可有想过他半分?平日的嘘寒问暖,慈眉善笑演得也真是累。 延湄看他面色发白,伸出手搂着拍一拍,说:“澜哥哥,别气。” 萧澜头埋在她肩膀上,闷声问:“怎不早与我说?” 延湄与他顶顶脑门,慢吞吞应道:“她是母亲。” ——她当日的确还没有想明白霍氏的话,可也并不是对霍氏的非善意全无所感,然而,她知道萧澜已然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兄长,没有了长姐,只剩下霍氏这个母亲。她无法像对傅夫人般对霍氏亲近,可是她想着萧澜,因努力顾着这薄薄的情分。 萧澜一经想通前头,后面全懂了。 延湄尤能如此,霍氏还是长辈,怎就不肯回赠分毫? 他抱着延湄,良久,说不出话来。 延湄跟他腻了一会儿,身上黏黏的,怪难受,手指戳戳他的肩膀,“洗洗。” 萧澜却掐着她的腰,说:“不。” 延湄坐在他腿上,哈哈哈地扭,拍他胳膊,“腰上痒痒。” 萧澜按着她的腰往前,在某处停住,注视着延湄。 延湄感觉到了,也直勾勾看着他,视线交缠,从星星点点,到明明暗暗,再到浓浓烈烈,延湄心里头像是有柔软的枝条,发了芽,柔嫩又新鲜,满是生机勃勃。 她眨眨眼,身子往前倾,主动亲上了萧澜嘴唇。 萧澜没有闭眼,看着她,手掌扣着她的腰往前送,动作缓慢且坚定,延湄感觉太鲜明了,整个眼帘都在颤动,却没有出声,伸出舌尖去碰萧澜的。 萧澜已经完全地与她融在一处,受到她这一点儿主动的“挑逗”,瞬间反客为主,将她压在柔软得被褥里。 这一次,萧澜比以往都沉默,却也比以往都翻倍的凶狠。 延湄真被他逼哭了,一边儿扭动着身子一边用手背去抹眼角的泪花。 萧澜把她的手压在头顶,动作却更狠,延湄嘟起嘴去亲他想讨饶,萧澜偏不叫她得逞,去吻她的额头,又顺着眼角吻舐到脖颈儿。 延湄水濛濛的眼睛带了些微迷离,看着萧澜脑袋往下移,忽而胸脯一热,紧接着一阵麻痒席卷了全身,她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忍不住大喊出声:“啊啊啊啊澜哥哥澜哥哥……” 她的澜哥哥给了她重重一记。 …… 延湄短暂地昏睡了片刻才清醒过来,睁眼便看见萧澜近在咫尺,两人自然又甜蜜地碰碰嘴唇,萧澜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延湄捂着眼睛不看他,萧澜笑出声,这回才抱着她去清洗。 耿 娘子带着桃叶将榻里的被褥换过,殿内点了松香,两人洗过,换好亵衣,延湄趴在萧澜背上叫他背,萧澜就背着她转了个大圈,半天才回榻上。 延湄乏累得很,可又有点儿睡不着,两人靠坐在床头,小声说话,延湄又乐,摸萧澜一把,说:“澜哥哥,你怎么这么好看。” 萧澜乐起来,感觉自己插上翅膀就要能飞,手指与她扣在一起,说:“你也好看。” “那是自然”,延湄仰着脸看他,说:“什么松饼都没我好看!” 萧澜想了想,坐正身子,凝视着她的眼睛,道:“还在气那几个‘松饼’?” 延湄拇指掐着食指指肚,说:“一点点。” 萧澜握住她的手,在指尖亲一下,道:“是澜哥哥错怪你了。” 延湄瞪大眼睛看他,萧澜握着她的手覆在心口,脸有些红,道:“你要打澜哥哥几下出出气么?” 延湄摇头:“我才舍不得。”想了想又说:“可你往后再不准吃松饼了。” 萧澜“嗯”了声,慢慢凑到她耳边,道:“我从来就不喜什么松饼,现今的心头爱也只有一个,你可知是谁?” 延湄转转眼珠,忽一仰头,哈哈乐了,她看着萧澜说:“我知道!可我不告你。” 萧澜勾住她的脖子,“那我来告诉你。” 延湄弯着眼睛,脸上虽然没有端肃,肩膀却微微绷紧了,她听见萧澜说到:“澜哥哥没有什么能够给你的,只有这一副身心,可以不打半点儿折扣,完完全全地交托与你,你拿好了,无论如何,万不准在半路撇开。” 萧澜说完,沉沉看着她,延湄怔了片刻,眨眨眼。 ——她听懂了。 这就是她看见的那座山,在萧澜心里。 她突然身子往后一仰,仰倒在榻上,萧澜跟过去,困着他问:“听到没?不、准、在、半、路、撇、开。” 延湄扯了被子将两人一块儿蒙住,在黑暗里乐,嘴里却说:“听到了,可皇后娘娘要想一想。” 萧澜堵她的嘴,“朕让皇后好好想。” …… 第二日一早,皇后没有到昭明宫请安。 过了卯时,日头都已经升起来,皇后还是没人影儿,不过皇后没来,皇上却来了。 霍氏倚在暖榻上,正在喝一碗消食解腻的橘福汤,看见萧澜进来,不冷不热 道:“皇上好早啊。” 萧澜依旧按例行了礼,也没应声,稍抬抬手,门外进来一溜儿小太监,每人手里都拖着个大食盒,放下摆齐,竟有二十个。 霍氏皱皱眉:“皇上这是要作甚?” 萧澜没答话,负手道:“都退下。” 屋内伺候的宫女们相看一眼,莲姑忙挥挥手,打发他们退下去,亲自关上了明间儿的门。 萧澜缓步上前,坐在方桌的另一头,挑眉:“太后看看,朕给您带了什么来?” 霍氏不吱声,没摸清萧澜这一大早的是什么意思,冲莲姑微微示意,莲姑便上前将食盒一一打开。 整整二十大盒,一模一样,全是松饼。 “朕知道太后爱吃这个”,萧澜道,“今儿特意吩咐膳房,将所有的松饼都送过来,不知可能讨得太后欢心?不能也无妨,往后朕日日都叫人送,太后放心就是。” 霍氏听他称呼变了,又看看地上这一排糟心的食盒,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事,将手中银碗“啪”地往桌上一撂,怒道:“大早上的,皇上是来给哀家添堵的?怎么,皇后不来给哀家请安也就罢了,还在皇上这下了什么功夫,让皇上竟昏了头,对自个儿母亲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萧澜啖了口茶,头也没抬道:“太后还记得,您与朕是母子?” “少与哀家打这些机锋!”霍氏道:“哀家若与你不是母子,哪里爱为你们操这些闲心?你不思体谅,反倒要听那丫头的枕边语,这哪里是皇后做派?分明与那些狐媚惑主的东西一个德行,你当了皇上,便连好赖也分不清了。你就是好赖不分,难道不知一个‘孝’字该怎么写?况且,听闻昨儿下午,皇后私自处置了昭明宫的一名宫女?哀家宫里的人,她便是皇后也不能擅自做主,真是没规矩!” “是”,萧澜竟应了一声,慢慢放下茶盏,转头看着霍氏,霍氏冷哼一声:“你若是现在听哀家的劝,也还不晚。” 萧澜摇摇,道:“不,朕是在想,太后既然如此不喜,还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好。” 第100章 决裂 霍氏沉了脸,缓缓道:“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后此前一直清修”,萧澜道:“朕知道您喜静,在宫里扰了您是朕不好,朕知错了,也不敢再烦劳太后受这些苦处,因专给太后留了一处清净地。” 霍氏一愕,稍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你、你要赶自己的母亲出宫?!” “不是赶”,萧澜站起身,“是太后自己要出宫的。” “呸!”霍氏怒不可遏:“哀家甚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分明是你听信了皇后的挑唆。这才几日,你就嫌哀家碍眼,皇上的德行里,可还有一个孝字?” 说到此,霍氏倒是想到了,她挑挑眉峰,声音稍压下去些,冷笑问:“栖霞寺还在城外,尽管如今已圈为皇家礼佛之地,然皇上方登位便将自己的母亲赶到城外,哀家倒要听听天下的百姓怎么说?朝中的言官又怎么说?” 百姓孝当先,便是皇帝也不能逾越。放眼前朝,从未有过皇帝稳坐皇城,却将太后撵到宫外的,简直荒唐。 霍氏看着他,眼神里带了略略的挑衅和责难,萧澜心头愈冷,静静道:“母亲想岔了,您不是去栖霞寺,是到乐游苑。那里不需要出城,又是皇家别苑,春可赏花踏青、夏可避暑乘荫;秋有百果明月、冬有红梅白雪,一向是前朝的后妃们最爱之处。太后在乐游苑中,吃穿用度,朕都会命人挑最好的送去——朕这儿舍不得用的送给太后用,皇后宫里没有的东西,太后那儿有,这上头您大可放心。如此,言官们若还能说出什么来,那就是不知轻重了。太后看,如何?” 霍氏愣了愣,半晌,慢慢咂摸出滋味来。 ——萧澜已近前前后后想周全了。 若让她去栖霞寺不但言官们有话说,且栖霞寺虽挂了皇家名号,可四品以上的外命妇仍可去祈福或礼佛,以霍氏的心性,萧澜根本不放心。 可乐游苑不行,非是皇家的人,若无皇上旨意,根本不能入内,霍氏在乐游苑颐养身子,极合情理,再按萧澜所说所做,言官们非但不会上疏,还会称道皇上皇后仁孝…… 霍氏脸色变了变,问:“皇上这主意打了多久了?” 萧澜抿抿唇,没说话。 霍氏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一步距离,声音有些发哽:“阿澜,这十年来,母亲日日夜夜所想的不过就是一件事——让你登上大位。只有手持天子剑,你才能将生死握在自个儿手里;只有坐在这个位 置,你才能俯瞰旁人,将他们的生死也握在你手里。单为此,母亲为你费了多少心血,又为你忍下了多少屈辱,你可知道?现今你成了亲,掌了权,就为那丫头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就要与自个儿母亲生了嫌隙不成?” 萧澜皱皱眉,后退了两步,“到了此刻,母亲还不愿承认自己所做的事么? 霍氏哼一声:“承认什么?你一向不喜哀家,傅家那丫头更是没良心,平日里妄对她那般好,如今却在你面前调三窝四,让人不得安生。” “母亲若是真心对她好,就不会与她说那样一番话,您明知她性子至纯,却句句明里暗里地往她心上刺,这一路是真情还是假意,母亲心里清楚。” “好啊”,霍氏听他这样说,也不耐烦再维持甚慈母样子了,指着他道:“是以就为了她,你就要将哀家禁在乐游苑中?” “母亲”,萧澜看着她,一字字道:“您与儿子之间,从来就不是因为延湄。她反是被我带累,不能得您的疼爱。” “哀家还不够疼你?”霍氏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要是不疼你,当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要是不疼你,你能当上皇帝?就是太疼你了才纵得你今日这般放肆!萧央焕那老贼你如今还留了他一条狗命!纳妃一事你若是肯乖乖听话,哀家用得着拐弯抹角地去找那傻丫头?你竟还有脸说哀家不疼你,你摸着自己的心口问问,是哀家不疼你,还是你违悖太过?” 萧澜垂着的手稍稍发僵,半天,他听见自己干涩地说了一句:“今日,倘换做大哥,母亲可还会要求他必须事事顺从?” 他这句话声音又干又小,却一下正触了霍氏的逆鳞,她上前两步狠推了萧澜一把,咬牙切齿地喊道:“你还有脸提起你哥哥!要是、要是他还活着,哪里轮得上你?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哀家才懒得管!懒得管!” 萧澜点点头,把微微发抖的手背到身后,“母亲今日,总算肯说出真话了。” 霍氏指指他:“什么事真话?真话就是——你的命早不是你自己的!是替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你的姐姐,以及你母亲这二十多年的屈辱活着!你坐在至尊之位,享着天下荣华,你可还记得你已逝的父亲、兄长、和姐姐?你还想要什么?母亲的疼宠?世间的情爱?不,你有的已经够多了,这两样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帮你纳妃怎么了?帮你巩固帝位有错?母亲擅自做主又怎么了?我熬这么些年,难道不是应该的?阿澜,母亲再告诉你一句最真、最真的话。” 萧澜面色几变,想抬脚就走,脚下却黏住似的动不了,他背负着这些已经太久了,索性都说出来也好,他麻木地道:“儿子听着。” 霍氏摸摸他的脸,动作轻柔,语气却是恶毒的,她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当年一念之差,生下了你。” 萧澜躲她的手,幼时他无数的奢望霍氏能摸摸他、抱抱他。 但从未有过。 到此刻为止,这尚是霍氏头一回这般轻柔地抚过他的脸庞。 萧澜却难受得只想躲开。 霍氏勾了勾嘴角,脸上终于浮出了积压在心底里、几已变味儿的恨意,冲萧澜说:“倘使当年没有生下你,王爷就不会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听不到那些混话,他也就不会深夜闯宫去寻萧央焕那老贼算账,你哥哥也就不会带兵去救,以至两人命丧宫中。我也不需要为了你姐姐不受辱,亲自给她倒了杯毒酒……你看,阿澜,都是因为你。啊,对了,还有你的表姐秦宛,当日若不是为了保你的命,她为何要去伺候那老东西?以至你姨母闭眼时她都未能见上一面,阿澜,这不都是因着你?搭上了这么多人,你是端王府的灾星。” 萧澜心口起伏,硬压住两口气,声音仍旧不稳:“既如此,母亲那时又为何要生下我?” 霍氏扬手便打,萧澜偏头,但到底是距离太近了,耳根子被抽了一下,霍氏喝道:“这句话,旁人都能问,偏你没资格!” 为何要生下他? 因为日子太近了,把出脉象时,尚且无法确定到底是端王的骨肉还是太和帝的孽种? 因为她怕是端王的,不舍得一碗红花灌下去? 还是因为她到底是个母亲,存了一丝不忍? 霍氏自己都记不清了。 她哈哈笑起来,随即往暖榻上一坐,抬手抽了发上金簪,扬扬下巴道:“哀家不去劳什子乐游苑,就在这里,哀家倒看看,哪个奴才敢碰哀家一下?” 萧澜看着她,眼里黑黑沉沉的,忽然说:“太后不去也成,不过最近明雍宫要修缮,里头的人需得移出来,昭明宫附近最僻静,朕便想将人移到体仁宫。” 霍氏腾一下站起来——明雍宫里幽禁的是太和帝,体仁宫与昭明宫只有两墙只隔,若如此,简直是要逼疯她。 “你、你你竟敢如此对自己的母亲!”霍氏四下看,她怒起来对萧澜动手不是第一次了,下意识便 找东西。 萧澜面色冰冷,语气平的不像话,道:“左右母亲已如此恨,也不差这一件了,是去乐游苑还是留在这里,母亲选吧。” 霍氏气得哆嗦,点着他咬牙。 萧澜转身,“既如此,朕即刻边吩咐明雍宫……” “哀家去、乐、游、苑。”霍氏把话从牙缝儿里挤出来。 萧澜脚下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边走边说:“好。朕会吩咐人备好车驾和仪仗,太后放心,朕说话算话,好东西任太后用,不会慢怠半分。” 随着话音落,他已踏出明间正门去,霍氏喃喃道:“等着罢,你很快就得转过头来求你母亲。” 第101章 宝贝 打昭明宫出来,萧澜的心情差到极点。 万敌当前,他能面不改色;出使于阗时几经濒死,他也从未生过惧意;初回金陵,受过多少嘲讽与白眼,他也全不在乎。然而,若相抗之人换做自己的至亲,萧澜无盔无甲,每一下都被她伤得结结实实。 他走得并不快,出宫门时,朝阳初升,今日是个湛蓝湛蓝的大晴天,但晨光尚且不足以照到每一处,房脊的琉璃瓦泛起了熠熠的金色,可高高宫墙的夹道仍旧笼在一片阴影里,萧澜没有坐辇,一步步地走,觉得这条路真是又长又冷。 他想回赤乌殿。 迫不及待。 走着走着脚步便急起来,出了建福门,他一下看见延湄正等在前面。 萧澜脚下却忽然停住了,就那么怔怔的,有点儿恍然地看着她,延湄歪着头,也不管他怎么停下不走了,小跑几步过来,一把拉起他的手,说:“澜哥哥。” 萧澜没吱声,任她牵着。 延湄拇指蹭蹭他手心,也没再说话,两人沉默走了一段儿,过了永熙门便是阔道,朝阳渐渐倾洒过来,萧澜手指紧了紧,延湄感觉到了,可能是看出他神色不大好,便抬起手,极快地在他拇指虎口处亲了一下,小小声说:“澜哥哥,没事。” 萧澜抿抿唇,延湄拉着他继续走,不知甚么时候,他觉得身上渐暖,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延湄已带着他走入了融融的晨光之中。 那段孤寂又阴冷的路,已然到头了。 萧澜吁口气,缓过神来,搓搓延湄的手,问:“怎么过来了?不是正在睡回笼觉?” “睡不着”,延湄仰头看他,“就来接你。” 萧澜捏捏她鼻子,她鼻尖有点儿红,冰凉的,显然已在建福门外等了挺半天,“冷不冷?”萧澜帮她拉拉氅衣,脸上也冰凉。 延湄摇摇头,说:“方才冷,现不冷了,你手热。” “腿酸不酸?”萧澜道:“背你回去再睡会儿?”刚刚延湄正站在风口,萧澜怕她呛了冷风,得先回去叫她喝碗热汤。 延湄晃晃他的手,说:“有点儿酸,可我能走,跟你一起。” 萧澜笑起来,心里头和这会儿的日光一样,越发明亮,低头在她耳边说:“下回让你腿酸的走不了路。” 延湄眨巴眨巴眼,也不知听懂没,踮起脚小声说:“澜哥哥,你真厉害。” 萧澜使坏,故意问:“哪里厉害?” 延湄想了想,她想起了萧澜舞剑的时候、提笔写字的时候、在濮阳帮她种桃树的时候、甚至是他吃饭的时候,许多许多,数都数不过来,无一例外的,她都觉得既好看又厉害。 她转转眼珠,没答话,自个儿捂着嘴乐起来,萧澜看她掩唇笑,想歪了,脸上发红,点点她警告说:“再笑收拾你。” 延湄乐得咯咯咯,两只眼睛瞄着他,哼哼:“皇后娘娘才不怕。” 二人牵手回了赤乌殿,延湄早膳时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子有点儿饿,喝碗热汤又用了几块儿点心,吃饱后就有些犯困,她却又不去睡,努劲儿睁着眼睛,冲萧澜说:“澜哥哥,来。” 萧澜跟她进了偏殿书房,延湄按着他坐下,让耿娘子抱了几个楠木盒子来,她放到萧澜面前,扑扑手,“都给你。” 萧澜乐了,他知道这几个盒子里都是延湄平日里颇爱惜的物件,时不时便要拿出来摆弄一下,他打开看看,还有前两日她才做出来的小轮椅,萧澜挑挑眉:“怎么舍得给我?前两日不还宝贝得很?碰一下都不让。” ——尤其是这个小轮椅,延湄之前还没完全想透,萧澜动一下她就要急眼。 延湄摆摆手,一脸认真的看他:“这算什么宝贝?你才是我的宝贝,最大、最大的宝贝。” 萧澜抿抿唇,幽深深地看着她,说:“过来。” 延湄乖乖站到他跟前,萧澜拉着她坐到自己腿上,低声道:“再说一遍。” 延湄两手揉他的脸,捏的他的嘴唇撅起来,亲一下,又说:“澜哥哥才是我的宝贝,大宝贝!” 萧澜蹭她的脖颈儿,说:“没听够。” 延湄出奇得乖觉,凑到他耳边,连连说了好几遍,萧澜扯着她的衣领,轻轻吮咬她的肩窝儿,延湄痒得不行,哈哈乐,问他:“澜哥哥你要学么?我教你。” 萧澜抬头看她,一眼就能明白她的心思——延湄在想着法子哄他开怀。 他自小到大,被人捧在手心里疼哄的时候太少,便耍起赖来,“嗯”了声,指指那小轮椅说:“那你教我拆装这个。” 延湄来了精神,坐正身子,萧澜便抱着她的腰,下巴垫在她肩膀上,看她先在纸上写写画画,画完了,延湄偏头告诉他:“就是这样。” 萧澜看她在纸上拆画了一个个的小部件,又勾着箭头示意装在哪里,看似不难,便蹭蹭下巴说:“我试试。” 延湄大力点头,捧过那两指来高的轮椅小模几下拆了,略微兴奋道:“澜哥哥你快来。” 萧澜看着先前精精致致的一把小轮椅瞬间成了零零碎碎一堆,咳了声,说:“要不……你先装一次我瞧瞧。” 延湄点点头,她一摆弄起这些来也顾不上说话,那些长长短短的木条在她手里都似活了一般,没多会儿她就弄完了,给萧澜看:“好了。” 萧澜亲亲她的脸,实际他只看了开头的几样,之后都不由自主地在盯着延湄看。 延湄不自知,装完了又拆,抓着他的手说:“你来。” 萧澜凑前一些,比照着她画的简图重新开始。 一刻钟之后。 延湄拍他的手,“错了,这个不是装在这里!” 萧澜:“你图上明明是这样画的。” “没有!”延湄指给他看,“两个楔块儿不一样。” 萧澜仔细一瞧,还真是有细微的差别,在她耳朵尖儿上咬一下,只好换过来。 又过一刻钟。 延湄瞪着他:“摆锤后面才装!” “嗯,知道了”,萧澜说:“先放这个扇巴掌的。” ——这已经是第四遍了,然而看起来还是够呛。 “那不是巴掌”,延湄纠正,“扇风用。” 萧澜心话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只胳膊从她肩膀上越过去,捏着薄薄的木片往凹槽里送,延湄提醒:“轻……”话还没说完,木片啪嗒,断了。 萧澜:“……” 延湄慢慢转过来,瞪着他:“笨。” 萧澜捏她脸,“路上是谁说我‘真厉害’?” 延湄嘟嘴,推推他肩膀:“没说!你赔我的宝贝。” 萧澜黑脸:“刚刚不是说我才是你的宝贝?” “不承认”,延湄捂着嘴,“真笨。” 萧澜掐她的腰:“哪里笨?嗯?哪里笨?” 延湄说:“手笨。” 萧澜点点头,一只手往她衣服里探,“我让你瞧瞧手到底笨不笨。” 延湄眼珠乱转,忙一口亲在他的嘴唇上,蹭到他耳边说:“一点儿都不笨!一点儿都不笨!” 萧澜道:“晚了。” 延湄亲亲他耳朵,忽然抱紧了他,轻声说:“再笨也是我的澜哥哥,是我的宝贝,谁都不能欺负。” 第102章 后招 隔天,霍氏出宫,去了乐游苑颐养。 走时天光方明,晨雾中一片冬寒,萧澜与延湄并没有回避,按例去问安、相送,霍氏坐在辇上,前后俱是禁军,她扫一眼两人相携的手,面色比这冬日的早晨更冷。 萧澜人虽到了,礼制上也不差,然母子之间一句话也没多言,霍氏吊着眉梢,更是一副不愿正眼看他们的样子,莲姑为这事着急,一宿没睡,过来哑着嗓子劝:“皇上,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您刚着劲儿,太后也是一样,今儿这一走,可就真伤了母子情分呐!” 萧澜不说话,霍氏余光瞥到,冷冷道:“莲姑,回来。” 莲姑心里头发急,跪下去求:“皇上……” 萧澜虚扶了她一下,平静道:“莲姑,乐游苑中甚么都有,服侍好太后。” 莲姑眼圈通红,霍氏在前头咬牙又叫道:“回来!” 莲姑无法,只得掖掖眼泪,行个礼,回了霍氏身边。 辰时,仪驾起行,太后自这一日出了宫,移居乐游苑。 晨风习习,冷冽之余又带了些微醒神的舒爽,昭明宫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偶尔有几声鸟叫,延湄垫着脚帮萧澜系上披风,说:“要去城墙上么?” 萧澜摇摇头,“不必。去敬思殿。” 延湄把系带规规整整打了个扣儿,嗯一声,说:“等你用午膳。” 萧澜却拽着她的手不松,“你与我一并去敬思殿。” ——朝中虽放休了,但他让萧真和陆文正整理的官员历述大前日才呈上来,萧澜还没来得及看。 延湄歪着脑袋瞧他,不知为何一下掩唇笑了,跟着他往敬思殿走,萧澜攥她的手,问:“偷笑什么?” 延湄摇摇头,一路到了敬思殿,小太监奉了热茶,延湄喝两口,放下茶盏,静静地看萧澜,萧澜过来在她脑门儿上点一下,“怎的了?” “我陪着你”,延湄抱了下他的腰,说:“不会走的,澜哥哥。” 萧澜抿抿唇,捏捏她的后颈里有书,你自己挑两本来看。” 延湄应声,不片刻抱了两本杂记过来,她也不去下首的矮案,就坐在萧澜旁边,两人勾一勾手指,又松开,各看各的。 殿中静谧,只有偶尔翻动书页或是翻找折子的声音,日光慢慢洒进来,照得一片和暖。 午间两人便直接在敬思殿用的饭,歇午觉时延湄拍拍自己的腿,说:“澜哥哥,躺这里。” 萧澜便枕在她腿上,延湄低头与他对视,眼睛里蕴着笑意,萧澜忍不住想亲,伸手去勾她的脖子,延湄却压住他的胳膊,另一手盖在他眼睛上,说:“睡。” 萧澜弯弯唇角,只得闭眼,过了片刻,他感到延湄的手移开,慢慢给他按着额际和两边的太阳穴,延湄的手法并不熟练,力道也有些轻,却足够专注,萧澜简直贪恋这种静好,没睁眼,一手搂住她的腰,又往她身上蹭了蹭,延湄似乎知道,与他更贴近一些,萧澜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下半晌他想让延湄在内殿躺会儿,延湄过了时辰却不睡,依旧在外殿陪着他,晚间回赤乌殿时延湄有点儿乏累,萧澜弯腰,“背着你。” 延湄趴在他背上,说:“有点儿远。” “再远也背的动”,萧澜道:“冷么?” 延湄摇摇头,贴着他的耳朵根儿亲了两下,萧澜心头一阵儿酥麻,步子猛地快起来,后面的内侍们不知怎一回事,见皇上步子越发大了,只得跟着一路小跑。 进了赤乌殿宫门,萧澜也没将人放下来,延湄恐他累,摸摸他的鬓角,说:“澜哥哥,我能走了。” 萧澜道:“呆着。” 延湄便抱着他的脖子乐,结果还没乐完就被萧澜摁到榻上,两人刚刚在裕德堂沐了浴,回来这一路,身上都有点儿凉,延湄还帮萧澜捂耳朵,也没带护手,指尖冰冰的,萧澜亲一下,低声说:“澜哥哥帮你暖暖。” 延湄美滋滋把手伸给他,萧澜把她拉起来一些,抓着她两只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他心里急切,动作却偏偏又很缓慢,腰带解开,玄衣一散,露出一侧紧实的劲腰,他牵着延湄的手,放在自己腰上,“暖和么?” 延湄瞪大眼睛,手顺着他的腰腹摸索,萧澜眼神渐渐变了,俯身去解她的衣服,可冬天衣裳的盘扣都系得紧,几下没解开,萧澜便低头去用牙咬,大手从她腰间往小衣里钻,延湄被冰得一缩,胳膊夹住他的手,说:“好凉啊。” 萧澜去咬她的耳垂,喘气说:“澜哥哥现在就让你暖和起来,好不好?” 延湄手指在他腰间乱动,萧澜忍不住了,压住她一条腿,胡乱去扯她的衣服,越扯不开延湄还越乐,两只手也胡动得愈发厉害,萧澜闷哼一声,堵住她的嘴,发狠地去嘬弄她的唇舌,延湄被亲的迷糊了,这才老实些。 萧澜也不知道怎么把她的衣服给扯开的,延湄被他抱着翻了身,上边的小衣就只挂了个袖子,跟着袖子也不见了,延湄脸颊闹腾得发红,嘟哝说:“困,想睡。” 萧澜还微凉的手在腰间往下滑,使坏说:“你睡你的。” 延湄眼睛瞪大了,下身微微发颤,轻咬他的喉结,“这样睡不着!” “那正好”,萧澜仰头微微吁口气,忍住这一下的悸动,侧身压着她,“昨晚就没有,今儿别睡了,把昨晚的补上。” 延湄半阖着眼睛,忽然低低发出声轻呼,可后半句已经被萧澜堵在嘴里,她只能就着侧身的姿势稍稍仰头,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与萧澜贴得更近、更近,直到她完全被男人覆在身下,分不出你我,只能看见她微微打颤的腿和男人有力的腰。 ………… 第二日早上延湄没起来。 自然,也不光这一日,直到新年那天,延湄都处在腰酸腿软当中,新年当晚要守夜,初一有宫宴,萧澜饶了她两晚,然而延湄一点儿也不轻松,因为日后都是要还的啊! 她欠的债有些多,萧澜从成婚那日开始给她算,真是没了边儿。 直到初七,因初八要开始上朝了,萧澜这方消停些,让她安生睡了一晚,寅时起来帮萧澜更衣,萧澜掐着她的腰笑道:“让你好好睡一晚怎瞧着更困顿了?看来还是不能饶你。” 延湄瞪他一眼,噘嘴说:“我再也不疼你了。” “我是你的宝贝”,萧澜发乐,“你不疼我疼谁?” 延湄虎着脸,催他:“快去!” 萧澜哈哈一乐,在她唇上亲一口,去上朝了。 武英殿已然修缮完,打今儿起朝会便移回武英殿,节后头天上朝,大半的人心思还没回来,然而年轻的新帝显然不这么想,早朝时连发了两道圣旨,都是有关官员调遣。 ——有两个外放的被调任回来,京官放出去两个,一个是沈氏族里的,在户部任职;另一个虽不是沈家人,却是沈湛的门生,原在刑部任职。 其实调回京里的两个官员,之前就有人参过,萧澜当时把折子压了,没说准,也没说不准,沈氏的党附们都以为皇上迫于压力,不敢下个手,谁成想,过个年,皇上直接就把事儿给办了。 沈湛在殿上并未反驳,仍旧是淡淡而笑,但早朝的气氛并不好,也耽搁了些时辰,等萧澜回了敬思殿,见萧真和傅济都等在门外。 萧澜颔首,进殿坐定,道:“老国公先说吧。” 在宫里头论君臣,傅济完全不敢以国丈自居,起身道:“是,臣有一事……”他说着却又有些犹豫,似乎事情不大好开口。 萧澜顿了顿,问:“是老夫人的病?” “不不不”,傅济忙摆手,脸色有些难,萧真从旁边咳了声,道:“臣猜着,没准儿老国公和我要禀的事是同一件。” 萧澜看傅济作难,便冲萧真道:“那宁王要禀何事?” 萧真起身,难得端正了脸色,声音也压低了,回道:“臣禀这件事与皇后娘娘有关,敢问老国公,是否也是如此?” 傅济看看他,点头。 萧澜眉头蹙起来,示意他接着说,萧真停了一下道:“皇上莫气,臣也是这两日才听见些流言,事关当日皇后娘娘曾被匈奴掳走一事……” 萧真边说边觑着萧澜神色,见他面无表情的,也摸不准是否动了气,说到这便停了,萧澜倒并没有暴跳如雷,默了片刻,问他:“你是打哪儿听到这流言?” “初五时府里叫了个戏班子,这是个有些名头的,年节里常被京中这些大户叫到府里去”,萧真道:“我那日也是一时心血来潮,让在府里热闹热闹,结果有一出戏里我咂摸着不大对,似乎唱的是皇后娘娘,我听得惊心,便直接将人关在我府里了,只是还没问出个头绪,我担心……” 萧澜已经知道他担心什么了——萧真既听到了,未必就是第一个,这两日兴许很快就有言官的折子参上来。 “老国公是打哪里听到的?”傅夫人还没好,傅家年节从简,没办甚热闹事。 傅济忙道:“是长风昨日应同僚的邀出门,也是在一处外戏班里听来的。”虽然不敢明指,但戏文里那女子家中出身便与傅家一模一样,明眼人听了便知。 萧澜点点头,忽道:“二哥可说了约么甚时候回来?”——傅长启初三便又走了。 傅济摇摇头:“只说还得耽搁几日,没说具体时候。” 萧澜嗯一声,说:“老国公先回吧。”傅济心里没谱儿,眼中竟是焦急,萧澜道:“父亲放心。” 傅济可不敢在宫里应,只得先行个礼,退出去。 萧澜问萧真:“人还在你府里?” 萧真点头,“是。” 萧澜叫外面的韩林,吩咐:“你跟着去一趟,直接在宁王府审,不管用什么法子。” 韩林领了命和萧真要走,萧澜又道:“回来。” 韩林道:“皇上”,萧澜看他二人一眼,目光有些沉,缓缓道:“去查此事是否跟……太后有关。还有虞、沈两家。” 第103章 身世 萧真的顾虑没错,第二日早朝言官的折子便参了上来,言辞多有犀利,直参皇上该扩充后宫,另立皇后。还有四人附议。 皇上一言未发,直接把折子扔回了他们脸上。 然而,今日朝堂上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大司马沈湛抱病,没来上朝。 且不仅仅是他,还有虞家的大老爷和另外几个,统起来,共六人,这六人都是身居要职,他们不在,年节里积压的许多事情便都无法下办。 早朝时,官员们暗暗相觑,心里头都明白,这是世家对皇权的一次威压,端看这位皇上会不会退让。 皇帝听完回禀,脸上倒未显出怒意,自龙椅上站起来,负手踱了几步,不紧不慢地点头道:“新年尚未完,各家里都是亲来亲往,饮酒作宴,难免有闹不适的,朕准假,回头遣太医们去给几位卿家瞧瞧。” 户部一人禀道:“可虞大人不在,户部中正压了几份年前递上来的钱粮奏请,不知如何是好。”——他说的正是虞家大老爷,任户部尚书。 萧澜微微挑眉,陆文正已经持牙笏出列,躬身说:“这倒简单,尚书大人既不在,户部中的难决之事便先一一列出来,总一道折子,一道写不完便两道,直接奏请圣上。” 户部那人讪讪:“为臣者本职就是与圣上分忧,怎敢让圣上如此操劳。” 陆文正道:“事急从权嘛。” 萧澜在金阶上“嗯”了声,开口:“就按陆大人所说,你们理好折子立马呈上来。” 那官员只得应声,这折子不好写,写实了,皇上把户部摸个底儿透,写虚了,刚刚自己的话已经说出去,一个不慎,虞尚书就要被扣帽子,两厢为难。 这坑反倒成了他自个儿的了。 今日早朝延了半个时辰,散朝时官员间也无人凑在一处说话,萧澜沉眸回了敬思殿,萧真和韩林正候着。 “审出什么来了?”萧澜示意韩林先回话。 “回皇上”,韩林道:“此事确实与……原先的昭明宫有干系,他中间传话安排的有两人,属下昨晚都寻着给拿了,一个便是昭明宫里的内侍。虞家在这里头的干系倒不明朗,只是这戏班子里有个角儿倒是得虞家三房里大公子的捧。” 萧澜轻扣着桌案,韩林又回道:“另有一事,昨日下午属下与王爷去处理此事,竟有人比咱快一步,将这些都动静压下去了。” 萧澜这下眉峰动了动,萧真嘶口气,接续道:“似乎,是沈家。” 他说完有点儿不解:“沈家这是什么意思?沈湛今儿才托病不来上朝,怎竟还管起这档子事来?” 他想不明白,萧澜也略微意外,一时蹙着眉头没说话,萧真便低声道:“皇上打算怎么办?这六人的‘病’,怕一时半刻好不了。” 萧澜反而一哂,勾勾唇角:“好不了便慢慢将养着,咱们的人都已调回来,不恰能补缺?” 萧真不知他是说真的还是玩笑话,道:“人手上咱们眼下倒也足了,然而各处事情繁杂,想捋出个头绪来还得费些时日,六部里怕是要乱。” “乱也只是乱一时”,萧澜淡淡道:“就按陆文正的法子,各部有不决之事,你们拟了折子,都往朕这儿呈。” 萧真一想都替他头疼,可稍一转念,忽又明白了什么——大司马在朝,六部之事要先往沈湛这里送报,沈湛批过,挑紧要的才往皇上跟前禀。 太和帝在位时,凡事只听个结果就成了,几乎是沈湛总揽朝政。 及至萧澜登基,不时地往六部安插人手,眼下沈氏门下有四人已被调遣出京,沈湛托病罢朝,甩出个烂摊子,是要给萧澜个措手不及,让他知晓中间的厉害。 可凡事都有两面——反过来觑之,这也是个萧澜集权的好机会。 当然,前提是萧澜得有这个能耐。 若无法从繁重的政事中理出头绪,作出决断,就只能腆着脸去请大司马回来,并且,后宫也得随之易主。 萧真心里头一跳,往前倾身,“皇上是准备要动沈家和虞家了?” 萧澜勾着唇没说话。 萧真正色,片刻,一拍大腿,躬身道:“成,皇上吩咐罢,臣指哪儿打哪儿。” “不用你打”,萧澜道:“吏部有卷宗,这些日子少睡些,下功夫去罢。” 萧真嘿嘿一笑,退了出去。 萧澜闭目,半晌后道:“韩林。” 韩林还候在殿中角落,闻言上前:“臣在。” “你去趟乐游苑”,萧澜没睁眼,吩咐:“将太后请到西苑去,东苑有猛兽出没,往后,不准再让太后踏进半步。” ——东苑有没有猛兽不好说,但端王萧道成当年去乐游苑时住的便是东苑。 韩林领命去了,萧澜揉了下眉间,花生上前道:“皇上,皇后娘娘正在内殿等着您用早膳。” 萧澜脸上这才露出点儿笑意,起身进了内殿,延湄其实已等了有一会儿,见他进来,张手抱了下,问:“澜哥哥,饿了么?” 萧澜揉揉她的脑袋:“等了多半会儿?” 延湄摇摇头,说:“我乐意等着你。” 萧澜大概也能知道,今儿早朝上不大好,花生应是下了朝便让人去禀了,延湄并不知悉具体的事,宫外那些乱起八遭的更是没人敢在她跟前儿乱嚼舌根,当然说了延湄也未必在乎,她只是惦记萧澜太乏累,萧澜搂一搂她,低声道:“信不信得着澜哥哥?” 延湄点头:“自然信。” 萧澜捏捏她的脸,乐了,“那用饭。” 早膳有汤面,敬思殿里也暖和,萧澜微微出了汗,延湄便拿了帕子给他细细擦,等早膳撤下去,她还给萧澜捏了阵儿肩膀,萧澜见她乖觉,逗弄几句才放她回赤乌殿。 下半晌户部的折子便递上来了,洋洋洒洒连写了三封,萧澜扫一遍,吩咐陆文正将新调遣的几名官吏叫来,直接在敬思殿设桌案,就以户部所奏的一大堆事为考题,考较起来,如此既较快地进行梳理又能考核官员,一举两得,还不耽搁功夫。 如此几日下去,皇上非但没有被烦得拿不了主意,反而越发精神,朝堂上由原本沉默者多,渐渐变得众议其事。 ——之前多是沈、虞两家之言,朝中也不乏其他的世家子弟,但意见往往不得重视和采纳,时日久了,心灰意冷,便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旁观混日子,如今他们开始觉出不同来。 皇上既不退让,朝局怕是就要发生大变了。 连着十来天,萧澜几乎都是整日耗在武英殿和敬思殿,只是不论多晚,仍旧回赤乌殿去,因延湄总是留灯等着,有两回等得不停打瞌睡,萧澜一到她便窝进他怀里睡着了。 今儿稍早些,延湄还挺意外,瞪着眼睛瞅他,萧澜过来在她唇上亲一下,说:“明日随我出宫一趟?” 延湄半坐起来,抱着他的脖子,问:“去哪里?” 萧澜笑笑:“大司马府。” 延湄对之前的大司马夫人尚有点儿印象,这两日也听萧澜说了几句,因道:“探病?皇恩浩荡。” 萧澜乐了,女史倒也没白教,噙着她的耳朵说:“打的是这个名头,要动沈家,就要先把脸面给足。” 延湄“嗯”一声抱住他,“你说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萧澜道:“真的?” 延湄认真点头,萧澜便往她身上扑,两人闹了阵子,却也没做什么,萧澜这些天太累了,闹着闹着就睡着了,延湄看他一会儿,在他脸上轻轻亲一下,挪着他身子摆正,胳膊拽过来枕着,没片刻也睡了。 第二日,帝后一同出宫,准备往大司马府去。 结果刚出了端门不远,正碰上傅长启往宫里来——寅时初傅济前脚走,傅长启后脚到的家,因而傅济也不知他回来了,还没禀萧澜,萧澜看他风尘仆仆,颔首道:“不必如此之急,二哥可歇歇再进宫回话。” 傅长启看看前面仪仗,嘴唇还发干,低声道:“长启斗胆问一声,圣驾这是要去哪里?” 萧澜抬抬下巴:“大司马抱病在府多日,朕正要去瞧瞧。” 傅长启回头看一眼,吁口气,“皇上,长启有事要禀。” 萧澜看他眼睛闪着光,稍往外探了探身子,“可查明了?” “是”,傅长启道:“不负皇上吩咐,全部弄清楚了。” 萧澜眯了眯眼,略一顿,吩咐暂不去大司马府,改往定国公府去。 ******************** 傅夫人的病一日比一日见好,眼下已经能坐起来,手上也能缓慢动作,只是还说不了话,偶尔能蹦几个单字。 萧澜与延湄到时,傅夫人不知怎的了,眼圈通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延湄,伸手要来拉,唐氏在一旁陪着,似乎也不明所以,只能连声唤她。 延湄见她胳膊能抬起来心里倒是开怀,上前握住她的手给萧澜看,说:“澜哥哥,阿娘能动了,看。” 萧澜捏捏她的肩膀,道:“会越发好的。”延湄扭头冲他笑了笑。 那边傅长启将傅济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傅济面色大变,转过来看着傅夫人,傅夫人“啊啊”两声,费劲地点了下头。 傅济心里头还有许多话,然而傅夫人眼下这般,他也问不清楚,只得先依傅长启所言,叹了口气,躬身道:“皇上还请移步花厅,臣有下情容禀。” 萧澜也正要问傅长启所查之事,便按按延湄肩膀,先与他二人出了正房。 甫一到花厅,傅济掀袍而跪:“求皇上赦老臣欺君之罪。” 萧澜一愣,上前扶了他一把,道:“父亲何出此言?” 傅济摆摆手,皱着脸似乎不知该怎么说,萧澜道:“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此刻不是早朝,也不在宫里,父亲但说无妨。” 傅济张张嘴,没发出声来,萧澜只得看向傅长启,傅长启也跪身道:“皇上莫怪,此事要从当日赐婚说起。” 萧澜点点头,示意无妨,傅长启略微思忖,道:“当日被赐婚的,是皇上与傅家幼女,可实际,阿湄…皇后娘娘并非是傅家亲生。” 萧澜短暂地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蹙眉跟着重复了一遍:“不是傅家亲生?” 傅济缓缓点头,片刻又摇摇头,最后还是点头,拱袖:“请皇上恕罪。” “这何罪之有?”萧澜扶住他,“当初赐婚的并不是朕,况且即便不是亲生,可一直养在傅家,就是傅家的女儿。” 傅济“哎哎”两声,萧澜也回过神来了,说:“那……”一个字吐出来,他又有点儿不知要问什么,因傅家在延湄心里的分量太鲜明了,她与萧澜说起的幼时,也都是在傅家,冷不丁告诉他延湄不是傅家亲生的,他有点儿懵。 萧澜稍定了定,先问:“湄湄自个儿,知晓么?” 傅济摇摇头,“捡到她时,她方出生不久,寒冬腊月里,放在一处水草边上,冻得已经连哭声都要出不来了。她母亲也不知能不能活,硬是贴在怀里给暖过来的。没过多久,原先的村子遭了水灾,便只能迁了。家里人再未曾提过,她自个儿也全不知情。” 萧澜点点头,他是何等的心思,神思一清,很多事情便登时联系到了一处,问:“那母亲可是早知她真正的身世?” “我原以为她不知”,傅济苦着脸,“现今才晓得,她心里是有些数的,只是多半也不敢确定,因没说起过。” 萧澜来回走了几步,他已经想通大半,看向傅长启,问:“是否与大司马夫人,虞氏有关?” 傅长启点头:“当日母亲也是急糊涂了,奔了大司马府,求见的却并非是大司马,而是大司马夫人,虞氏。” ………… 正房里。 傅夫人抓着延湄的手微微哆嗦,延湄觉得她抬着发酸,便拉着她的手放在腿上,冲她笑。 傅夫人却抖着嘴唇,半晌,眼泪下来了,延湄轻轻给她擦掉,说:“阿娘,别哭。”傅夫人牙床攒着劲儿,半晌,蹦了一个字,说:“不。” 延湄把耳朵凑过去,傅夫人又说:“是。” 延湄不明白她的意思,看她似乎激动得很,一手给她顺心口,意思不叫她说话了,傅夫人有点儿发急,然而越急越说不上来,只能往后靠着喘气。 唐氏在一旁劝道:“母亲可莫急,等您养好了身子,是能入宫去的,眼下您就安心吧。” 傅夫人伸了伸脖子,似乎是在找谁,不大清楚地说了一个字:“皇。” 延湄这下倒懂了,她想说皇上,应该是要见萧澜,延湄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蹭一蹭,说:“澜哥哥不多会儿就会来的。” 可能是她神情流露得太自然,傅夫人面色缓和了些,慢慢地牵了牵嘴角。 延湄转个身子,与她肩膀挨着肩膀的靠着,母女两个也不多话,静静呆着。 今日萧澜与傅济说话的时间有些长,过来半个多时辰才回来,他一过来,傅夫人便挣扎要起身,萧澜冲她颔首:“母亲,且放心吧。” 傅夫人满眼通红,抬手似乎要去拉萧澜的手,萧澜已经不再是为颖阴侯之时了,不合规矩,傅济忙冲着傅夫人摇头,又给萧澜告罪,萧澜却没说什么,伸出手去,让傅夫人握了握。 延湄抬头看他,一笑,也把自己的手搭上来。 傅夫人使劲儿攥了下萧澜的手,傅长启过来扶住她,低声道:“阿娘放心,这天底下若是连皇上都护不了阿湄,便没人能护得了了。” 第104章 拨云 自傅家出来,帝辇没再往大司马府去,径直回了宫。 延湄路上有点儿出神,回了赤乌殿,萧澜帮她解下大氅,牵着她往里走,问:“想什么呢?” 延湄皱皱脸,嘟囔说:“怪怪的。” “什么怪怪的?”萧澜示意耿娘子把抱着的东西放下,转头认真听她说话,延湄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得道:“阿爹方才怪,怪怪的。” 萧澜抿抿唇,看着她,延湄觉得他也奇怪了,上下打量几眼,萧澜捏捏她后脖颈儿,指着耿娘子刚刚抱进来的小木箱:“想不想瞧瞧这里头装了什么?” 延湄并没有多大的好奇心,不过记得他们出宫时还没有这个小木箱,因摸了下问:“阿爹给的?” 小木箱颇旧了,也不是甚上好的木料,锁子倒是新换的,估摸最近才打开过,延湄随着他,说:“瞧瞧。” 萧澜看她一眼,拿了钥匙将木箱打开。 这里面的东西他先刚在傅家已经细细看过一遍,可这会儿看仍旧有些触动,延湄也凑着头,里头的东西并不多——两块三尺来的方巾,一条暗花的小棉被,都叠的规规整整。另还有个小木盒,里面静静放着几小片碎玉,延湄拼了几下,缺了一小点儿没法拼得十分完整,但能知道是一只白玉指环,木盒底下,压了本旧书,是《新序》,被烧了个角,似乎还遭过水,书页并不熨帖。 延湄看完没什么兴趣,问:“阿爹的么?” 萧澜摇摇头,握住她一只手,说:“不,这是你的东西。” 延湄又看一眼,纳闷道:“不是我的。” 萧澜看着她,心里头有些忐忑,不知该怎么开口才最好,按说此事应该由傅济或傅夫人来亲口告诉延湄,可傅夫人眼下这样,傅济拿不准延湄听了事情之后是个什么反应,恐母女两个一块儿受激,反闹得傅夫人病情加重,只得由萧澜来说。 延湄努努嘴,不想看了,擦把脸要去吃点心,萧澜却把她拉到暖榻旁,按着坐下,自己半蹲在她身前,道:“澜哥哥有话与你说。” 延湄转转眼珠,一根手指在他嘴唇上按了按,“说。” 萧澜原本一脸端肃,莫名被调戏了一把,抓住她的指尖儿亲了亲,说:“那是阿爹、阿娘将你从别处抱回来时,你身上所带的东西,你自个儿当然不知晓。” 萧澜语气随意,可腿上一直支着劲儿,实略微紧张,延湄“唔”了一声,片刻,睁大了眼睛,“别处?抱回来?” 萧澜点点头,往前凑近些,说:“湄湄……” 延湄似乎是没太理解,直直看着他,等他继续说,萧澜张臂抱了抱她,轻声道:“你的名字里之所以有个湄字,是因为阿爹和阿娘是在一处水草边捡到了你,后来从学先生,听到‘在水之湄’一句,方给你起的名字。” 延湄蹙起了眉头,还是没有出声,萧澜不大确定,拍了拍她的背,问:“你听到澜哥哥的话了么?” 延湄身子往后仰了下,嗯一声,总算开了口,慢慢道:“我是阿爹、阿娘捡回来的?” “是”,萧澜见她抓到了重点,觉得以延湄的性子,太绕弯子反倒不好,索性道:“你的生身父母另有其人,且……咱们入京后,你已然见过了。” 延湄在他脑门上使劲儿顶了一下,怔怔问:“阿爹阿娘,不要我了?” “怎么会?”萧澜抱住她,“他们疼你还来不及,怎舍得不要你?” 延湄脸上一直没有甚讶然或惊愕的神情,只是听完这句话,她身子蓦然软下来,脑袋蹭在萧澜肩窝,说:“澜哥哥。” 萧澜抱住她,也起身坐到矮榻上,低声道:“澜哥哥也是今日才知晓……可能说得有些急了,但这并不影响什么,无论你是谁家的女儿,于我来说,都没甚么两样。” 延湄抬头,却又有些固执道:“我是傅家的!” 现今这样说也不对,因她早已是“萧傅氏”,是萧家的人了,但萧澜明白她的意思,也没逗这个话,轻轻应声:“是,你是傅家的女儿。” 延湄一头扎进他怀里,渐渐地,呼吸开始有些发急,萧澜忙扳着她的肩膀把她拽起来,延湄眼睛发红,气息还不稳,忽然说:“阿娘,谁伤的?” 萧澜登时愣了一下,他真没想到延湄竟突然把这件事联系到一块儿了,片刻内没有说话,延湄已稍稍有点儿暴躁,皱眉:“谁?” 萧澜吁口气,只得道:“是虞家。” 延湄便站起身,喘得有些厉害,萧澜抓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手指发僵,忙叫耿娘子端碗糖水来,延湄咕咚咚喝了,仰脸看着他说:“大司马夫人,也是虞家的。” 萧澜抿抿唇,意外道:“你是怎么想通的?” 延湄整张脸都带了怒意,说:“见过!进宫,怪!阿娘去了司马府!” 萧澜大抵明白了——他刚告诉延湄,进京后她已然见过真正的“亲生父母”,延湄所见的人有限,命妇谒见时,只有大司马夫人是单独来的,那日他不在,兴许虞氏见着延湄说了什么怪话,加之上回他与傅长启所说的话,延湄多半也听着了。 萧澜颔首,道:“是她。” 延湄眼里快要迸出两簇火来,萧澜搂着她的腰晃一晃,说:“你想知道是怎一回事么?” 延湄其实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可这还牵连了傅夫人,她皱眉头:“我不要她,但得问清楚。” “那你想想”,萧澜道:“虞氏只是一方,另一人是谁,你见过的。” 延湄垂下眼,片刻拽了拽他的袖子,萧澜道:“不是大司马沈湛,年纪相仿。” 外臣她所见的着实能数得过来,须臾,延湄低低嗯了一声,转身进了书房,将之前做好那个小轮椅拿出来,推到萧澜面前。 萧澜呼口气,“八、九不离十了,下午宣他进宫。” 第105章 生父 申时,敬思殿。 陆潜几日前其实还进宫了一次,皇上打的名头是宣他入宫清谈,可另外一点儿小原因他也猜到了——应是皇后娘娘把他这轮椅琢磨透了,想看看是否还差了哪里。 陆潜没有点破,反还觉得挺有意思,因而上回进宫前特意将自己的轮椅又做了几处小改动,有两处不大容易想明白,他还微微有些期待。 不过,今日到了敬思殿,他发现这位小皇后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他的轮椅上。 及至见完礼,殿内服侍的宫人全部退出去,只留个大太监一个。 陆潜稳稳地坐着,脸上依旧挂着淡笑,等候皇上先开口。 ——他头回来时,并未应承在工部挂职一事,而萧澜听他清谈论政,心下也知陆文正不过是寻个缘由引荐,以陆潜胸中沟壑,只在工部挂个职,实在是委屈了。 朝中这些天的暗流涌动,陆潜也已知悉,陆家二、三十年前亦是如日中天,后来遭沈、虞两家暗中打压,渐渐不成气候,族中子弟多有埋怨和愤懑,眼下见皇上隐隐有提携陆家之势,年前年后,不少晚辈都来陆潜这请教主意。 陆潜心中尚未作准,他避世已久,又曾与虞家有些纠葛,这个时候陆家出来,也不是多好看。 他心中思忖,见皇上和皇后都起了身,自案后绕出来,在金阶上停住,皇后的目光直直望过来,陆潜便笑着欠了欠身,听见萧澜道:“朕今日请先生入宫,是有件事要相问。” 陆潜颔首:“皇上请说。” 萧澜看了他片刻,示意花生上前,花生手里捧着方深色绸帕,小心翼翼地将东西递到陆潜手里,萧澜挑挑眉道:“先生仔细瞧瞧,这几片碎玉有的救么?” 陆潜两手接过来,见是几小片和田玉,玉色水透,质地颇是细腻,显是上等,一时以为是皇上或皇后的小玩意儿,摔碎了,略略失笑道:“皇上高看陆某了,陆某这双手摆弄些木、铁之物尚可,这等玉器,还得让宫中专司此器的精细匠人来才成。” “无妨”,萧澜抬抬下巴,“先生且拼拼看。” 陆潜一笑,花生拿了托盘要上前帮他端着,他示意不用,他的轮椅前头能支出块儿两个巴掌大的平板,陆潜把东西放在上面,低头拼凑。 萧澜拉着延湄缓步下了金阶。 殿中悄然。 蓦地,陆潜抬头望向萧澜,满目惊愕。 萧澜和延湄已经走到离他四、五步之处,明显地看到他的手腕在颤,萧澜没有说话,目光看向已经被他拼凑得差不多的白玉指环,它已经被陆潜下意识套在了左手第四根手指的指腹上,萧澜点点头,道:“可惜玉器无法粘合,镶了金又恐失去原本模样,不然先生倒可带在手上试试。” 陆潜手指缩回来。 可食指又忍不住沿着指环内壁摩挲——其实不需再确定,因指环已碎,他刚刚已经完完全全看到了内壁上的那一丁点儿瑕疵,以及那豆子大小的“潜”字。 此刻,他脸上除了惊愕,还有难以置信,真正想不到这件东西怎会出现在萧澜手里?! 萧澜看他这反应,情知是中了七、八分,便转头看看延湄,延湄嘴唇闭得紧紧的,没出声,又返回龙案边拿了另一样东西给萧澜,花生忙上前递过去。 若说这玉指环因时日隔得久远,陆潜已有些模糊,那这本《新序》一翻开,便是旧物无疑——书中还有他当年读时所作的批解,有两处甚至还留有那人的笔迹。 虽与现今比起来,笔迹略见青涩,但一笔一画间全是年少时的往事。 陆潜翻了几页,神情由最初的惊愕变为哑然,再变为凝重和疑窦,他最终合上书,缓缓看着萧澜——在片刻里,他心中实际已交替想过了两种应该的反应。 一是装傻,装到底,萧澜无论说什么他都只作不知;二便是默认,默认自己识得这两样东西。 陆潜顿了顿,默认了。 他抬起头,脸上因为一开始太过惊讶而微微泛红,“皇上……陆某斗胆,想问,想问……皇上是从哪得了这两样东西?” “怎么?”萧澜眉峰挑了挑,“先生识得?” 陆潜皱皱眉头,抿唇没有说话。 萧澜笑了笑,稍一拉延湄的手,又松开,说:“不瞒先生,这两样东西,都是皇后所有。” “皇后娘娘?”陆潜这下更诧异,道:“定国公府?” 他早前对傅家并不了解,但皇上立了后,傅家一跃成了一等国公府,金陵城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陆潜想了想,却还是全然联系不到一处。 延湄这时拉了拉萧澜的袖子,不想与陆潜说话了,萧澜转而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一捏,看着陆潜,缓缓道:“皇后是定国公之女不假,但并非亲生。而这两样东西,就是当年,她被遗弃时,随身所带。” 陆潜点了下头,说:“原来……”话没完,他猛一下反应过来萧澜是在说什么了,整个人错愕到了极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腿疾,霍地站起身,直直看着延湄,只是身子不稳,晃了一下便往前倒,花生忙去扶,到底晚了一步,被陆潜带的一块儿摔坐在金砖之上。 陆潜摔得不轻,闷咳了一声,又忙转过头来继续看延湄。 萧澜示意花生把人扶起来,上下打量一眼,问:“可需让太医来给先生瞧瞧?” 陆潜整个人还是懵的,这一下摔得颇疼,脸色不大好,摆摆手,低喃了一句:“这怎么可能?” 可同时的,他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这怎么不可能? 当年确实……只是他两天后就随母亲回了陇西,准备过六礼,不想却出了事……陆潜抿抿唇,说:“皇后、皇后……”他皇后了半天,后边的话却说不出来。 萧澜也有些意外,陆潜的反应不似作假,他像是并不知晓延湄的存在,萧澜道:“朕知道你想问什么,皇后前年腊月里正到碧玉年华。” ——前年腊月满十六,今年刚刚过完冬,十七余一月。 陆潜闭了闭眼,这时间是碰得上的。 他竟不知道,自己、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做梦似的。 他又有点儿发怔,愣愣看着延湄,抬抬手,看延湄皱着眉头,忙轻声说:“是不是吓、吓到你了?”说完意识到延湄身份,也自觉食言,又把手尴尬地拿回来。 萧澜道:“先生不问问旁的,以便核实?” 陆潜目光还在延湄身上,闻言才从一连串的震惊中缓了缓神,吁口气道:“皇上今日既开了口,说明已查得实据。且眼下定国公府炙手可热,皇后娘娘又深得皇上爱重,若真无干系,绝不会平白无故找到陆某身上来。” 萧澜听他此间倒是透彻,一哂说:“先生认出东西之前,朕只存了七成把握,毕竟,当年同一时来京里的,陆家里还有另外一人。” 是以萧澜开始什么都没问,先让陆潜认了东西。 陆潜叹口气,道:“当年陆家与虞……”说着,他意识到了什么,又立时闭了口。 “当年,陆家与虞家曾是通家之谊”,萧澜替他续道:“辈辈结亲,成两姓之好,直至虞家后来迁入京中,姻亲未断。先生年少时便已名扬陇西,是‘陇西双壁’之一,当年进京,除了面圣之外,应也正是来虞家商定亲事。” 陆潜听他说的明白,往事一揭,虽已久远,仍是微微变了脸色,道:“年少荒唐罢了。” “朕知道先生避忌故人名声”,萧澜脸上却泛了冷意,道:“朕无意探人私隐,更不想拿他人之事做故事,然而此事关乎皇后与定国公府老夫人的性命,朕必须查个明明白白。” 陆潜蹙眉,没大明白。 萧澜冷笑一声,道:“先生如今知晓了,也想取皇后的性命么?” 陆潜张了张嘴,愕然道:“怎么会!她是我的、我的……我怎会伤她?” “你不会”,萧澜眉梢一动,“但是虞家已然这般做了。” “这是她的亲生女儿!”陆潜惊愣之下,脱口而出。 “只可惜”,萧澜道:“陆、虞两家未能成就这段姻缘。”——虞氏嫁了沈湛,从延湄的年岁一算便知,那是在她嫁沈湛之前。 陆潜急喘了两口气,上下看延湄,延湄转开了头。 “万幸,皇后如今好好的”,萧澜道:“其实你不说,朕也已查个差不离了,今日只是核实罢了,顺便知会先生一声,毕竟来日清算虞家,此事也是要说个一言半语的。” 陆潜一手扶住了轮椅,萧澜冲花生道:“送先生出宫。” 花生过来推轮椅,陆潜一手按住了,看一看延湄,轻声道:“皇上,能否请娘娘……先回殿内歇歇?” 第106章 明前 戍正二刻,宫钟响过两遍,陆文正写完奏折的最后一个字,微微吁了口气,搁笔,晾干,他起身理一理官服,揣上折子出了吏部,入大司马门,往武英殿去。 时辰已经不早,月亮升至半空,清辉铺洒在武英殿前的广场上,将整座宫城罩上了别样的静谧。 陆文正一路随着内侍到了后面敬思殿外廊下,小太监稍稍摆手,示意他等一等。 片刻,大太监花生出来传他,陆文正捧着折子进殿,一时看见叔父陆潜还在殿中,略微意外——下半晌陆潜进宫他是知道的,不想这时辰了还没走? 殿中没有单设蒲席,并非是前两回清谈论政的样子,陆文正呈上折子,暗暗看了陆潜一眼,陆潜却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又觑向萧澜,皇上正垂眸看他的折子,脸上瞧不出喜怒,陆文正只得收回目光,静静候着。 半晌,萧澜看完了折子,点头道:“你写的这几处,宁王可知悉了?” “是”,陆文正回话:“这中间有两件事是王爷查了卷宗说与微臣,叫微臣整理后立即呈给皇上过目。” “写得很详尽”,萧澜手指在折子上敲一敲,一瞥陆潜,道:“就这么办。”——陆文正这封折子条理分明,详略十分得当,在写官员之间的牵系时句句切中,这固然有他自己之才,但应也向陆潜讨教过。 陆文正躬身应声,萧澜望了眼外头,“成了,时辰不早,且先回去罢。” 陆文正叩安,侧身看向自己的叔父,陆潜两手按着轮椅,缓慢地单腿站了起来,扶住拐杖,躬身行了个礼,看着萧澜,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过了半天又没说出来。 夜风还有些凉,陆文正推着陆潜往宫外走,见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便低声道:“皇上可是与叔父谈及了什么?” 内侍在前面提着宫灯引路,风大,灯便跟着摇晃,陆潜眼神还随着那灯发怔,及至陆文正又唤了他一声,才茫然道:“什么?” 陆文正看他神色有异,往旁侧探了探身子:“叔父怎的了?” 陆潜默了片刻,忽然问:“三郎,你可见过皇后娘娘?” “册后大典与元月初一的宫宴上都是见过的”,陆文正道:“叔父怎问起这个?” 陆潜摆摆手道:“随口一说。” 陆文正不知他怎想起问这个,但头回谒见时他也在,知晓皇后亦爱奇巧之物,倒是与陆潜同好,因等上了陆家马车,笑道:”侄儿当初在濮阳任太守时,就曾听濮阳军中传扬过皇后娘娘大才,似是赶上匈奴攻城,皇后娘娘的□□立了大功。” 陆潜眼神微亮,唇边带了笑意:“是,她天分极高。” “说起来,侄儿当初在濮阳的侯府里还差差闹了乌龙”,陆文正也笑了,道:“那日方到衙里,去侯府呈公文,碰巧遇见了皇后娘娘,乍一见,侄儿险错认成了堂妹。因当时只瞧了个侧影儿,恍惚里觉得颇有几分相像。” 他也只是记起来这般一说,不想陆潜一时拔高了声儿:“你怎不早与我说?!” 陆文正没反应过来——皇后虽是国母,可亦是后宫女眷,外臣不得妄议,况且皇上龙伏濮阳时,与陆潜还未曾见过,他哪里能拿着侯府的女眷与陆潜说事? “叔父?”陆文正有些诧异。 陆潜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其实就算陆文正当日与他说了又怎样呢?他是万想不到“亲缘”上头来的,物有相似人有相像,他最多也就是一听一过罢了。 “今日坐得太久”,他往后靠到车壁上,“乏了。” 陆文正颔首,他是陆家晚辈里最得陆潜宽待的了,知他应是心里有事,便也不问,帮着将他双腿抬到榻上,陆潜闭上眼,淡淡道:“今日太晚,明儿请族中叔伯到我府里来。” “叔父的意思……”,陆文正坐直了身子道:“愿意让族中子弟出仕了?” “你不是早就身在朝中?”陆潜没睁眼,隔了会儿,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陆文正登时大喜——陆家旁人并没有入仕,之前有两位伯父也是走了官途的,但早在受沈家打压后一气辞官,同辈里亦有出众得举荐者,然而都因太和帝在位时心灰意冷,纵有声名,却不愿入仕,如今,陆潜总算肯开口了。 陆文正还要说话,陆潜却沉声道:“守好自己的臣子本分,皇上有意提携陆家,然而,并不乐意看到第二个沈家。” 陆文正一警,正色道:“是,侄儿牢记叔父的话。” ……………… 宫中。 陆潜走时已近二更,延湄酉时在内殿用了晚膳,萧澜则一直没进东西,只是时辰已晚,不宜多用,延湄让膳房做了三鲜烩疙瘩,陪着萧澜吃了一小碗,等回到赤乌殿时,已是二更末。 洗漱歇下,萧澜一时睡不着,手指头蹭延湄的脸,问:“困了?” 延湄按平日的习惯已经睡下,今儿脑袋埋在他怀里不出声,萧澜任她闷了一会儿,说:“你讨厌陆家二老爷么?” 陆潜晚上走时想说话,萧澜知道他应该是想再见见延湄,但延湄回内殿后便一直没出来,萧澜也就没让。 延湄在他胸前蹭了蹭,半晌才抬头,却答非所问说:“我是傅家的。” “嗯”,萧澜把她搂紧些,低声道:“你是傅家的,如今更是我的,这任谁也改不了。” 延湄嘟嘟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萧澜又问:“是不是并不讨厌他?” 延湄不说话,算是默认了——她对陆潜的确说不上讨厌,毕竟陆潜性情温和,之前在不知延湄身世时,对她也多有善意,两人喜好相近,甚至有些微莫可名状的默契。 但也仅限于此——并不讨厌的陌生人。 即便知晓了陆潜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延湄心里头也升腾不出甚么感情,只稍稍有一丁点儿别扭。 “那……虞家呢?”萧澜道:“或者说大司马夫人虞氏,你上回见了她的。” 提起虞家,延湄眼中便露出显而易见的怒意来,她偏了偏头,磨出一个字:“呸。” 萧澜揉揉她的脑袋,小声道:“刺客的事如今查到的是虞家老太太,但母亲当日求人,求的是司马夫人,她……” 萧澜是顾忌延湄心里反伤,不知晓便罢了,如今知道虞氏是她的生母,他怕延湄哀怜自个儿身世。 然而延湄半点儿也没有。 她对虞氏只有怒和恨,“亲缘”两个字在她的眼里,若与傅家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打断道:“澜哥哥,我要见她。” 萧澜看她片刻,已懂了她心中所想,亲亲她的额角,说:“我带你见。不止虞氏,算上沈家和虞家一块儿,连带陆二老爷,该是说个清楚了。” 第107章 清算 武帝元年二月初七,吏部侍郎陆文正上书弹劾户部尚书虞珵之,缘由是去岁冬,北边着了不大不小的雪灾,朝廷命户部下发钱粮,旨意是十一日内要将钱粮调度到北方灾地,但户部足足晚了八日,且最终运到北方的钱粮总数与其上报之数不符 年前曾有人上折子奏禀此事,但折子到了大司马沈湛处便被搁置,之后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陆文正参劾虞珵之调派不力,于户部尚书一职上职责有失。 由此事而起,言官中有人参大司马沈湛私揽朝政,蒙蔽圣听。 一天之内,有八道折子参到了皇上案头。 然而,沈虞两家也未曾示弱,先是被弹劾的虞家大老爷虞珵之到敬思殿长跪,将去年冬发派钱粮一事从头到尾俱给萧澜禀一遍,事无巨细到这一路所经多少州县,各个州县不同民风、路况,以及路上粮食受损,官员往朝廷报亏,二次请补之事。 总之历述此事之繁琐,户部不曾有丁点儿松懈,并且将太和帝以及萧家几位先祖在位时,北方闹雪灾,户部调遣钱粮的先例一一列明,意给萧澜阐明一个事实——钱粮晚到以及稍有折损是常有的事,在准许范围之内,且大司马沈湛已然查明了总数不符的原因,非在户部,而在外官,早已做了处置。 他自午时来,直说到下午申时,近三个时辰的功夫,殿外还跪了好几个虞家的门生,萧澜听到最后反听笑了,道:“虞大人生了场病,记性也不好了?” 虞珵之动动眉毛,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萧澜便沉了脸,漠然道:“虞卿所言都是前朝的事,如今是大梁而非是大齐,虞卿连这个都记不清了,可见身子还没好利索,朕准你的假,再回去好生养养。” 虞珵之一默,其实萧澜虽然改了国号,可到底也是萧氏一脉,纵与太和帝有些龃龉,但与萧家先祖无干系,萧澜这般说,无非是借题发挥。 他心里头虽明白,这话却说不到明面上。 虞珵之想了想,没走,萧澜既不叫他在敬思殿内,他便跪到殿外,吹了大半宿的冷风,第二日真病倒了。 萧澜于早朝上命暂停虞珵之户部尚书之位,以待实查,但虞珵之经昨日一跪,朝上言官便争论起来,意说皇上苛待老臣,虞家一门兢兢业业,皇上不该如此,附议求情者跪了一半。另有人弹劾宁王萧真母族是陈家,而萧真与陆文正同在吏部,那日参大司马沈湛的言官正是姓陈,因说陆文正与萧真有结朋党之嫌,顺便又将之前参萧真的旧事拿出来说了一遍。 萧澜心里自然明白,这多半儿是沈湛的主意,便让御史台查——朋党一事自然全无证据,萧真与陆文正之前并不相识,最多只能说是私交不错。 陆文正洁身自好,住处从简,家中更连妾室也无,想参他一时到无从下手,虞家的党附便将矛头对准了萧真以及他身后的陈家,萧澜二话没说,罚了萧真半年俸禄,且令他在府中反省半月,陈家一人也同时被降官查办。 皇上雷厉风行,这下言官们都说不出话来了。 萧澜站在金阶上沉沉扫了大殿一眼,即命陆文正为首,查办虞珵之一案。 至此,虞家的党附们才开始发了慌——皇上这是要一点儿情面不留了。 可稳下心神想想,此次弹劾的倒也算不上太大的事,降官怕是难免,然而只要虞家尚在朝中,又有沈家在,总会再复起的,此次最主要的两点,一是虞家得折些脸面;二是恐牵系到沈湛。但应伤不了根本……沈、虞两家门下的人自我安慰地想。 然而,就在陆文正领旨开始查办的第四日出了事。 当天陆文正下职回府,恰在路上遇见了虞家小公子——即虞珵之幼子,虞家的嫡孙,虞彤,他今年方十六岁,因平日里最得虞家老太太宠,很有些无法无天,这几日里,圣眷正隆的陆文正弹劾虞珵之一事世家里早已传遍,虞彤也听了几耳朵,心下对陆文正恨得牙痒。 这日遇见,虞彤一心想寻陆文正的晦气,便命人将马车一横,直接堵住了陆文正的去路。 陆文正遣小厮弄明白是谁之后,没有避让,命车夫将车马又驱近了些,他坐在车里挑帘看向虞家的犊车,不紧不慢道:“在下陆文正,不知车中是哪位大人?” 虞彤冷笑着不应声,反问道:“你便是陆文正?” 陆文正挑挑眉,没接话,小厮便喊着让虞彤等人让开,他们要过去,虞彤在金陵城中张扬惯了,且他是世家高门的公子,哪里容个小厮胡乱喊叫,当即便有家仆推开了那小厮,小厮也是个单薄的,一推之下摔了个四仰八叉,虞彤带的十几名家仆一通哄笑,嘴里也有些骂骂咧咧,车夫气不过,便也上前,与他们呛起来,推推搡搡间便动了手。 这时陆文正也打车上下来,怒斥虞彤,且虞彤今日乘的犊车是皂漆轮毂的,京中有规制,从四品以上方能乘,虞彤没有官品在身,此事也够参虞家一本,陆文正不说这个还罢,一说正中虞彤气门,他打车上跳下来,抽了腰间宝剑,指着陆文正的鼻子大骂挑衅。 陆文正的小厮和车夫爬起来护主,两方闹得厉害,一时场面乱起来,虞彤便挽着宝剑乱挥了几下,他本意是吓吓陆文正,不想陆家的车夫和小厮恐他伤了主子,都扑过来摁他的手,混乱之间,车夫摔倒,虞彤也没看,压着剑,狠踩了几脚。 不知闹了多半晌,陆文正被围在里头也挨了几下,后有人喊说巡防营的人来了,虞彤这才登了车,准备扬长而去,出了口恶气心情大好,正要拭剑回鞘,猛然发现——剑尖正滴着血,再往下头一看,陆家的车夫躺在地上,已经不动了…… 虞彤这下慌了神,叫人赶车便往虞家跑,陆文正官服歪斜,脸上也青了,顾不上回府,直接返回宫中,奏明了皇上。 虞彤堵住陆文正的时候有不少人都瞧见了,巡防营的人到时那车夫的血还是热的,几乎不需再查,“当街行凶,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虞彤坐实了,龙颜大怒,命刑部连夜闯了虞府,将虞彤连带他十几个家仆全部下了刑部大牢。 一夜间,情势巨变。 萧澜当晚只眯了两个时辰,也没回赤乌殿,延湄便在敬思殿陪着,早起要上朝时延湄也跟着起来,萧澜换过朝服,又把她领回榻上,捂上被子说:“你再睡会儿,今儿早朝快不了。” 延湄摸摸他脸,说:“瘦了。” 萧澜问:“瘦了不好看?” 延湄欠着身子亲亲他,说:“怎样都好看,瘦了心疼。” 萧澜手探到她胸口捏一捏,低声问:“这里疼?” 延湄软软哼了声,直勾勾看着他,忽然往前凑身,萧澜也低头,两人绵绵吻到一处,片刻分开,萧澜捏她的耳朵,“等忙过这阵儿看怎么收拾你!” 延湄乐出声,蹭蹭他鼻尖,说:“在这里等你?” “今儿回赤乌殿用早膳”,萧澜轻轻舒口气,抱了她一下说:“早朝应是参劾虞家的多,下朝后,八成也有求情的,咱们一律不见。刑部那儿我下了旨,任何人不得探看,咱们要做的差不离了,晾她们两三日,等得了么?” 延湄的耐性实比萧澜还好,乖乖道:“听你的。” 萧澜又摁着她亲了两下,起身去武英殿上朝。 这一日的朝上与之前几个月都不相同,稍显沉闷,可沉闷的人不是皇上,而是慢慢看清了皇权的朝臣。 正如萧澜所料,今日参劾者多,昨日事情闹得大,半夜里官职稍高些的便已得了信儿,经过了大半宿思虑,早朝上大家反倒都十分冷静,之前跟着虞家大老爷一块儿跪敬思殿的几人也没了动静。 但沈家门下也有替虞彤说话的。 只是人少,因为他们一时摸不清皇上的想法了,按说沈虞两家一体,眼下看,虞家是要不成了,可皇上却丝毫没动沈家的人,即便虞珵之一事已然牵系到沈湛,并且也有弹劾他“私揽朝政”的,但皇上却将折子压着,甚么也没说,这让人摸不着头脑。同时地,因为皇上还给脸面,他们反不能得寸进尺。 早朝后萧澜直接回了赤乌殿,有大臣在敬思殿候着也叫大太监给挡了回去。 头一天,沈家没甚么动静。 第二日,萧澜照旧不见任何求情的大臣,大司马沈湛依旧没动静。 直扛到第六日,沈湛人虽没来,但折子让人递上来了——他折子中甚么都没提,只说身子刚刚好些,不知可否面圣。 萧澜嘴角勾起来,沈湛也是耐得住,他派了人在虞家附近守着,知晓刑部拿人当晚,虞家大老爷虞珵之便去了大司马府,隔天沈湛没递折子,虞家老太太又亲自去了一趟,可沈湛硬是等了六天。 萧澜合上折子去了延湄那儿,挑眉道:“皇后娘娘请下旨意吧,宣虞家、沈家女眷进宫。” 第108章 威压 沈湛进宫时是辰正二刻,其子沈元初亦随在一旁。 已经立了春,日头一天比一天升得早,明亮亮照着一侧车壁,他下车时仰头看了看,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行过武英殿广场,两侧奏事处的官员见了他,远远执礼,沈湛一如之前,自若地颔首,由内侍引着往敬思殿去。 入内行完礼,沈湛不紧不慢地朝上看了眼,倒稍稍意外——这场和,皇后竟也在殿中。 “大司马身子可好些了?”萧澜啖了口热茶,语气十分和煦。 “劳皇上念着”,沈湛欠身,“派了太医到臣府上,又赏赐许多东西,臣如今好多了,特进宫谢恩。” 萧澜笑了笑,又看向沈元初,道:“沈侍郎的腿伤如何?” ——沈元初还挂着散骑侍郎的名,这是个虚职,太和帝在位时,选的都是世家子弟,萧澜登基,并没有专选人随侍,这职上一直空着。沈元初当日伤了腿,宫变后被萧澜放回沈家,虞氏疼儿子,生怕他腿上落下丁点儿毛病,因一直将他关在家中养伤,三个多月,总算全好利索了。 沈元初站在自己父亲身后一步处,展眉道:“沈某这侍郎早已是旧称,不敢担皇上此言。” 萧澜挑挑眉,放下手中茶盏,偏头看了看延湄,延湄小声与他说了句话,萧澜点头,唇边露了一点儿笑意,抬眼问:“朕知你年纪轻,倒拿不准你今年是十五还是十六?” 沈元初不知他怎么忽问起年纪了,顿了顿才答道:“虚岁十六。” 萧澜上下打量他片刻,颔首:“那是小些。” 沈元初以为他意指自己在太和帝身边任侍郎时年纪尚不足,便也没应声,沈湛拢袖看向上面,淡笑道:“不知皇后娘娘此问何意?难不成是想给小儿指门亲事?” 沈湛身上颇有几分气势,这般从容问来,亦显出两分无畏,萧澜便在案下悄悄握了下延湄的手,意思她若不想说话直接不理便是,延湄也回握了他一下,却摇摇头,开口道:“不指亲事。” 沈湛欠了欠身,延湄抬手一指他身后的沈元初,说:“他的腿,是如何伤的?” “是在汉中时所伤”,沈湛道:“当日皇上与皇后娘娘应也在的。” 延湄直直看下来,清晰道:“不是,是在濮阳。” 沈湛眉间微微一动,侧身看了眼自己的儿子,沈元初抿唇——腿伤一事他未敢全说实话。 沈湛心里转了几个弯,面容丝毫不变,他清楚,因前几天虞家小郎的事一出,已然把沈家也牵连成被动,而小皇后的两句话,让他想到了自己正在查的另外一事,因扬扬眉,不接话,等着看皇上到底意欲何为。 萧澜起身往前走几步,道:“今日宣大司马进宫,实在是有桩案子,朕不知该怎么判,特请大司马来拿个主意。” 沈湛一揖,“皇上请说,臣的谏言虽未必全和皇上心意,但定然由心而论。” “不忙”,萧澜笑了,“还请大司马与沈侍郎先在偏殿稍候,过会儿朕自要请大司马出来说公道话。” 沈湛翩然点头,花公公躬身引着他们往一旁的偏殿去。 隔门没有关严,完全能够听到殿中动静,沈湛看了沈元初一眼,示意他跟自己过来,要问问他腿伤一事为何没说实话,然而刚走进几步,沈湛蓦然停住——他看到这偏殿中并不只有他父子二人。 还有定国公傅济与他府中次子傅长启。 另有一人正坐在轮椅上看过来,此人他识得,姓陆,名潜,字远卿。 ………… 正殿。 延湄起身去净了个手,回来方坐下,便有内侍往里报,说大司马夫人携着小女儿沈如兰到了,须臾,又有报虞家大老爷虞珵之陪着虞老太太也已进了宫门。 萧澜在延湄背上轻轻拍一拍,延湄嗯一声,萧澜颔首:“宣进来。” 先到的是虞氏和沈如兰。 二人有些意外——皇后召见女眷该在内宫,虞氏不解为何将她们带到了外殿?且丈夫和儿子前脚才进宫,她们后脚就得了皇后的召,难说只是个赶巧。 因而行过大礼,虞氏先试探着问:“臣妇的夫君一早奉圣旨进宫了,臣妇得皇后娘娘宣召,可要随着到内宫去?” 萧澜瞥她一眼,没说话,花生过来有条不紊地换了次热茶,殿里头静静的,虞氏摸不着头脑,看两眼延湄,只能先在金阶下候着。 等了半天,见皇上和皇后两人还在自顾自饮茶,沈如兰先沉不住了,暗里拉拉虞氏的衣袖,蹙眉出声道:“皇后娘娘将我与母亲宣进宫来,却又不说何事,岂不是成心给人难堪?” 她打小骄纵,除了自个儿父亲之外谁都不怕,又因之前霍氏召见她们母女时,里里外外地暗示过萧澜虽取代了前太子,但皇后的位置只有沈家嫡女最合适,沈如兰自幼便知道自己的身份,虽然她看萧澜不顺眼,但瞧延湄更不顺眼。 延湄茶喝一半,闻言抬头看她,萧澜也盯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带了些微的煞气,沈如兰咬咬嘴唇,不自禁往虞氏身边靠了靠,延湄偏头看萧澜,萧澜抬了抬下巴,延湄知道他允了,转过脸来道:“掌嘴。” 沈如兰听得一愣,这两个字她自己说过很多次,还是头一回听见旁人要掌她的嘴,可还没来得及有更多反应,已经进来两个宫女拉她的胳膊,虞氏一下慌了,忙护在女儿身前冲延湄道:“不能打!” 萧澜神情一冷,缓缓道:“冲撞皇后,怎就不能打?沈夫人这是要教朕还是要教皇后?怕都不成罢。掌嘴。” 司事宫女得了令,扬手便打,虞氏情急之下两手抱住了她的胳膊,急急看向延湄:“皇后娘娘!她无心的!您不能、不能……她她……” 虞氏言语有些乱,正急得六神无主,虞珵之和虞老太太到了。 虞氏松了口气,忙求救地看向自己母亲,虞老太太刚来也是一怔,这些天她惦记着正关在刑部大牢里的嫡孙,没吃好也没睡好,精神不济,瞅着比之前老了几分,因为上火,嗓子也发哑,拄着金杖行礼道:“老身见过皇上,皇后,不知这丫头犯了甚么错?惹皇上如此动怒?” 萧澜眯了眯眼睛,道:“殿前无礼,冲撞了皇后。” 虞老太太一皱眉头,往上觑了延湄一眼,沈如兰刚才有点儿吓到,哽着嗓子低声道:“外祖母,孙儿没有。” 虞老太太咬咬牙,若是之前,她定得据理力争一番,况且她和虞氏都是一品的外命妇,但凡皇家顾念半分脸面,都不会真动沈如兰一个指头。可眼下……虞彤在牢中被关得死死的,虞珵之停职待查,虞老太太便是心中再气,碍着亲孙子,也不能在萧澜面前太过放肆,因扭头瞪了沈如兰一眼,点了两下拐杖,道:“是她年轻不懂事,还请皇上莫怪。” 萧澜一笑,拉着延湄起身,慢慢下了两级台阶,温和道:“罢了,朕不怪她,但她冲撞的是皇后,该给皇后赔不是。” 沈如兰委屈得快红了眼圈儿,在后面跺跺脚,道:“外祖母……” 虞老太太也哽着一口气,抬头看向延湄,延湄却也正盯着她,一言不发,僵持了半晌,虞老太太低声喝道:“二丫头,你方才有什么不对的,给皇后赔个不是,皇后大人大量,不会怪你一个小孩子。” 沈如兰两只胳膊还被宫女抓着,这会儿父兄都不在身边,表哥虞彤的事她也知道,只好“嗯”了一声,两个宫女这方撒手,沈如兰不情不愿地上前几步,福身,小声道:“方才是臣女一时心急,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莫怪罪。” 半晌,金阶上无人应声。 沈如兰屈着膝,腿都酸了,也没听见皇后说话,她委屈至极,眼泪涌出来,抬头愤愤去看,却见皇后根本没有看她,目光还盯在虞老太太身上。 虞老太太忍了半天,也知道沈如兰这个不是赔得心不诚,不见叫起,只得硬邦邦开口说:“皇后是国母,度量想必非旁人能比,这孩子又小皇后几岁,就莫跟她计较。” 延湄看看她,又看看虞氏,总算出声说了句话:“本宫,不与她计较。” 虞氏并不知她说话的习惯——有时只说前半句,闻言松了口气,使眼色让沈如兰谢恩,沈如兰蚊子似的谢了一声,嘟着嘴站到虞氏身后。 花生示意几个宫女退下,又亲自去关了殿门,萧澜便轻轻叹了口气,横一眼虞珵之,道:“虞卿那日吹冷风着了寒,病轻些了?” 虞珵之垂眼应了一声,有些讪讪,虞老太太今儿挺意外虞氏和沈如兰也在,把方才的事情暂且撂开,道:“老身得皇后旨意进宫,不知怎到外殿来了。” 萧澜抬抬手:“是朕让皇后召老夫人进宫,在外殿,是想说说虞家小郎……” 下面几人神情同时一紧,萧澜却顿住了,看着虞老太太一笑,说:“原来老夫人对孙儿和外孙女都是这般心疼着紧的……朕还当你铁石心肠,向来枉顾亲人性命!” 第109章 低头 虞老太太心头剧烈一跳,脸上却紧紧绷着,隔了片刻,说:“他们是老身的孙儿,心疼着紧,是人之常情,皇上不也正是抓到了虞家人这一点,才以彤儿之事做筹码,想迫得虞家让步么?” “老夫人真是明白人”,萧澜一哂,负手道:“那朕倒想听听,虞家到底能做出怎样的让步,来换取虞彤这条性命?” 说到这个,虞老太太和虞珵之都不禁变了脸色,虞珵之道:“皇上,那日人多杂乱,未必是小儿……” 萧澜一挥手打断他:“此处就不必再狡辩了,当日目击者众,陆大人下职回府,好好的走在路上,是虞彤先行寻衅,堵了路杀了人。那车夫未入贱籍,乃是良民,即便是过失杀人,论罪,也当处斩。虞家曾有人在刑部任过职,此中律法条款,应不用朕一一明说罢?” 虞珵之脸色一白,虞老太太哑声道:“皇上,虞家是有官荫庇护的!可当(四声)官赎罪,从宽处置。” “老夫人不说这个朕还忘了”,萧澜招招手,花生躬身捧了三道折子过来,萧澜甩手扔到虞珵之面前:“陆大人如今还躺在家中养伤,虞彤殴打朝廷命官,且是从五品以上,另罪加二等,此罪也要徒刑两年半。虞大人,你自己的先前的事情还未完,眼下,这几道都是参你的,你自个儿算算,你们虞家那点儿官荫,是够救谁的!” 虞珵之沉默着将三道折子捡起来,一一看过,颤巍巍又合上,看向自己的母亲——他的神情已略微动摇。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此次不管是事出凑巧,还是虞彤撞进了人家早布下的局,事情都已按着皇上的步子在走,他们失了先机,虞彤的事已不大可能翻案,只看虞家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虞珵之想想幼子,又想想刑部阴冷潮湿的牢房,眼圈一红——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官荫可免虞彤不受处斩,可不足以免他的活罪,虞彤还要受杖刑。 虞珵之是晓得杖刑里头的猫腻儿的,虞彤不曾好好习武,再在刑部大牢中关押日久,连惊带怕,命就要去了一半,哪里还能受地住“皇上授意”下的杖刑? 活活被打死,比处斩还要磋磨人。 虞珵之腿一软,眼瞧着要跪下去了,虞老太太金杖一横,垫住了他的膝盖,知子莫若母,他心中所想,虞老太太也是想到了,因而眼角纹路抽动,一字字道:“皇上到底想要虞家如何?” “朕不想把虞家怎样”,萧澜淡淡道:“虞卿倘是不出纰漏,自然不会遭人弹劾查办;虞彤若不犯事,刑部自也不会拿人,朕只是处公事、按律法罢了。” 圣意丝毫不松动,虞珵之等人已经懂了——皇上今日,势必要虞家服个软,低个头。 虞珵之暗暗看向自己的妹妹,意思是问沈湛也进宫了,怎么没见?小虞氏悄悄摇头,她也不清楚。 “不必找了”,萧澜挑眉道:“大司马早间复朝,公事积压甚多,正忙着见各部奏事官员,眼下说的是虞卿和虞家小郎一事,与大司马无甚干系,他便是在这儿也得依照律法行事。” 小虞氏闻言心里稍一宽,皇上这话的意思,是将沈家摘出来了?那是不是只要虞家肯服个软,之前牵连到沈湛的,皇上也能既往不咎? 小虞氏攥攥帕子,觑向自己的母亲。 虞珵之亦听出了言外之意——今儿就是冲着虞家来的,沈湛在这儿也不顶用。 他咬咬牙,慢慢推开虞老太太的拐杖,一膝已然碰地,俯身道:“还请皇上开恩,老臣只有这一个嫡子……” 虞彤这一辈上与上辈刚好相反,女儿多男儿少,虞彤还是虞珵之在三十多岁上才有的,平日里疼护得紧。 萧澜抬抬下巴,眯眼望着殿下的虞老太太。 两条路:要么扭头从这里出去,痛失孙儿;要么,拉下你的脸面,向阶上之人折腰。 虞老太太后槽牙咬得咯嘣响,几欲抬脚就走,可是脚跟儿一动,她就似乎就能看见亲孙儿涕泪横流地拽着她喊“祖母救命!”她脚下又动不了了。 小虞氏知她性子强硬,悄悄上前两步,扯她的后手肘,小声劝道:“母亲,忍得一时之气,来日……” 虞老太太扭头横她一眼,金杖略一点地,到底单膝跪了下去:“请皇上宽恩!” 萧澜眉峰耸动,侧身看延湄,延湄便将手放在他手里,萧澜拉着她下了金阶,小虞氏和沈如兰也低眉福身,萧澜带着延湄从她二人身前走过,又路过虞老太太,没说什么,倒伸手扶了下虞珵之, 虞珵之没敢起,萧澜又在他胳膊上托了托,他这才顺着站起身,萧澜还帮他掸了两下官服,温声道:“其实不必如此,你虞家就有亲眷在宫中,旁人的情面朕兴许不给,但只要她肯求一句情,朕必定应下。” 虞珵之一愣,脑袋转了一大圈,也没有想出来眼下虞家有谁在宫里,太和帝在位时,四妃中有两人都是出自虞家,宫变时一人丧了命,另一人已和余下的嫔妃都被送到了皇觉寺念经,这应该、应该不算吧? 他还没想明白,左侧的小虞氏已经变了脸色,身子打晃,沈如兰扶住她低声道:“母亲是不是身子不适?” 她声音很小,但萧澜听得清楚,冷言道:“你母亲不是身子不适,是心虚了。” “臣妇不懂皇上这话何意。”虞氏没抬头,声如蚊蝇。 “你不懂”,萧澜冷笑一声,逼视着虞老太太,“老夫人也不懂么?毕竟就在几个月前,你还派了人,欲将自己的‘外孙女’除之而后快!” 虞老太太脸色发青,咬牙想站起身,萧澜抓着她的金杖轻轻一旋,压得她另一条腿也跪倒下去。 偏殿中沈元初透过门缝儿瞧见了一点儿,只是从他的角度看不清跪着的到底是自己的母亲还是外祖母,他愤然便要出门,被门内的禁军拦住,“父亲!”他低声叫沈湛,沈湛却闭目坐在圈椅里,半晌,平静道:“坐下。” 沈元初来回走了几步,屋中再无人说话,他无奈,只得又站到沈湛身后。 而虞珵之整个人还在发懵,看看自己的母亲,又看看小虞氏,再看外甥女沈如兰,这殿中女眷除了她们三个,就只有正站在天子身边,冷然而视的,皇后傅氏。 可傅家……虞珵之攒攒眉头,萧澜看他一眼:“虞卿也不懂?那好,朕就让你们听个明白。” “三十多年前,若说世家中声望最高者,非虞家莫属。当时,虞氏一族中,已有两房迁入金陵,你们这一房还尚在陇西,而说起陇西的望族,除了你族一门,便该是……” 萧澜说到这儿顿了顿,看着虞珵之,虞珵之怔怔接口道:“……陆家。” “是了”,萧澜一勾嘴角,“虞、陆两家曾是世交,更有通家之好,听闻当年在陇西,两家老宅离得也并不远,想必虞卿的总角之交里,定有陆家子弟。” 虞珵之张张嘴刚要说话,虞氏终于忍不住喊了他一句:“大哥!” 她这一声叫虞珵之醒了神儿,却也使得他一下想到了什么,虞老太太手掌使劲儿拍了拍地,浑浊地吐出两个字:“闭嘴。”不知她是在说萧澜还是在说虞氏。 萧澜抽开她的金杖扔在地上,继续道:“后来你们这一房的老太爷升调京城,你们便也随着举家迁入金陵,与幼年玩伴分隔两地,好些年不得见了,直到十八、九年前,陆家有位公子盛名远播,朝臣中大力推举其学识,当时的皇帝也欲得一见,因而特意让人宣他进京面圣。这位陆家的公子单名一个‘潜’字,字远卿,当年与他一同入京的还有一位族兄陆朋,另有他的母亲方氏,虞卿你可还记得吗?” 话到这里,虞氏已经撑不住靠倒在沈如兰身上,而虞珵之听到陆潜之名,也已变了脸色。 “陆家在京中亦有亲属”,萧澜招招手,让花生给延湄办了张单椅坐下,自己站在她旁边接续说:“可到了京中,还是在虞府上住了半个多月,一则两家确实亲厚,多年不见,有许多旧话要续;二则么,陆家夫人随着儿子进京,除却见见故交,还有件事要办,便是相看亲事。当初虞家嫡女,说句一女百家求并不夸张。这固然先是因着虞家的声望,另也因这一辈里,男子多,女儿却少,你们这一房里嫡女只有一个,便是如今的大司马夫人。虞卿,朕说的可属实?” 虞珵之闭着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萧澜挑挑眉:“虞家与陆家早年那般交好,已定到儿女亲事上,为何之后两家却断绝了来往?且虞家在暗里不断打压陆家?” 虞珵之不敢随意说,只能看向自己的母亲,虞老太太已然冷下神,呸一声,道:“虞家从不曾与陆家定过甚亲事,皇上怕是错听了旁人的胡言乱语。” 萧澜盯着她看了片刻,拍拍手。 侧殿的隔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陆潜坐在轮椅上,慢慢搓着轮子,从角落里往正殿行来。 第110章 旧情 时辰还未到中午,殿内只有几缕日光斜射进来,照的一半明一半暗,陆潜缓缓从柱子后面绕出来,面容渐次清晰。 虞氏乍见之下没太反应过来,直盯着他的轮椅快到近前,陆潜轻咳了两声,虞氏悚然惊醒,猛一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随即,又慌乱地捂住了整张脸。 经年不见,陆潜心绪也有些起伏,长吸口气,看向虞老太太,道:“老夫人,可还认得晚辈?” 虞老太太眉峰耸动,梗着脖子道:“阁下是哪位?老身并不识得。” 陆潜淡然一笑,又看看虞珵之,点头:“虞兄,多年未见了。”虞珵之敛敛袖子,神情略微动容,但紧闭着嘴没出声。 “老夫人不必再强装”,陆潜微微一叹,“该知道的,皇上与皇后早已知晓了。” 虞老太太攸地转过头来,一双锐利地眼睛死死盯着他,恶声道:“你说了什么?!” “当年……”陆潜两个方出口,虞老太太厉声打断:“哪来的当年!没有当年!” 她话音方落,呜咽声传来,虞氏以袖遮面,颓然坐在地上,已然哭出声响。 ——她一见陆潜,知道当年的事再也藏不住了, “朕来说罢”,萧澜道:“事到如今,再遮掩也已无用。” “当年,陆家夫人带着自己的儿子与侄儿进京,探望虞家,两厢故友相见,愈发亲厚投缘。虞家两兄妹与陆家几位公子本就是幼时玩伴,其中更与二公子陆潜最是亲近。当时想和虞家结亲的人真是踏破了门槛,亦包括了沈家、陈家、顾家等,可虞家都没有应,直等到陆家两位公子进京。 彼时陆二公子已名满陇西,进京时颇受瞩目,经举荐面圣,廷上三试,深得众人赞赏,而那时任大司马的正是虞家的老太爷,心中对陆潜甚为喜爱,回去便决议定下这门亲事。 昔年的青梅竹马,男儿已才华横溢、俊朗无双,女子身在名门、亭亭玉立,心中又互有情愫,的确是一段再好不过的姻缘。 陆夫人在虞家别院住了近半个月,走前与虞夫人和几个孩子去游钟山,又正赶上山中一女尼布泽,两位夫人便在山上耽搁了两日,第二日下午,几个儿郎相约了下山赛马,虞家女儿央着兄长也跟着偷偷下了山。 不料下半晌落了大雨,将他们阻在山下,天黑大雨不停,没奈何只得去山下的村庄里寻人家住了一晚。” 萧澜说到这里顿了顿,毕竟陆潜和虞氏都在场,多少有点儿尴尬,陆潜闭了闭眼,接续道:“便是在那一晚,陆某没能把持住自己,犯了个不该犯的错。” 虞珵之刚刚一见陆潜,联想旧年之事已经猜了个大半,可是听他亲口一说还是愕然张大了嘴,看看自己的妹妹,脸色渐渐涨红。 沈如兰还没听太明白,但见母亲肩膀微微发抖,忙跪坐着抱住她,虞老太太紧绷的神色也出现了一丝裂缝,冲陆潜呸一声,道:“是你趁人之危,强迫她的!当年我瞎了眼,没看出你这般没有德行!” 陆潜抿抿唇,当没听到她这话一般,继续平静道:“此事之后,我自然一心想让家中尽快下聘礼,家中也早有此意,因而我与母亲没再做耽搁,两日后便自金陵启程,一路速速返回陇西。可是西北去岁刚遭了大旱,虽已过了大半年,却依旧有流民,还蹿起了几股恶匪,我们返回时正遭遇了一股……族兄陆朋受了重伤,回到陇西硬挺几日,到底没有熬过,而我也伤了腿,回家昏迷些时日,再醒来,只见父亲与母亲都老了几岁,伤痛满目——我的左腿再站不起来了。” 忆及往事,陆潜有些伤怀,虞氏声音渐低,拿开衣袖,怔怔看着他的伤腿。 陆潜左手在自己腿上搓一搓,“我当时万念俱灰,不想见人,日子亦过得昼夜不分,不知隔了多少时日,虞家老夫人和虞兄来了陇西,见我眨眼间颓废如此,亲事自然不再提起。我一见之下,却想起还有负于人,清醒些,决意振作,虞兄走时,我请他带了句话。” 陆潜抬眸,看了眼虞氏,然而前事已如云烟,没甚好提的了,遂淡淡颔首:“是我对你不起。之后陆家亦有旁的子弟向虞家提亲,我心知你必然是不会应的,一年后听闻沈虞两家结亲,自此虞家与陆家便断了几辈的交情,此事也尘封了。我心中有愧,以至后来陆家被虞家打压,我情知都是自己的根由,若非现今知晓你我……还有一个女儿在,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再碰面。” 陆潜说完,看向延湄,虞氏被带入这段年少时的回忆,神情一时有点儿恍惚,她看看陆潜,下意识又望向延湄,似乎想端详一下两人的相像之处。 “你该告诉我的”,陆潜道:“我什么也不会说,只会将她接回家中好生抚养。” 虞氏淌泪,张了张嘴,虞老太太却咬牙道:“做梦!你陆家做下了不义之事,该断子绝孙才对。当初好好的,若不是你给她下了药,又多有强迫,怎会出了那等事!” “母亲!”虞氏这时开了口,低声道:“不是他,是……”——到底有无强迫,小虞氏心中清楚,当时虞珵之就住隔壁,她若不是也头脑充血,与陆潜抱在一处,陆潜也不可能把持不住。 虞老太太瞪着她:“你闭嘴。”——想想你如今的身份。 “不是他便是陆朋”,虞老太太冲陆潜冷笑:“陆朋自幼养在你家,那也定是你指使,哼,说不定陆朋之死亦是你陆潜所为,哪里是什么山匪?分明是你怕他将当日之事抖出去,下了毒手。” 陆潜皱皱眉,当日用手段的的确是陆朋,陆朋自小没了母亲,八岁时父亲也没了,后一直养在陆潜家,两人从小作伴,陆朋比他大两岁,不怎么爱说话,在府里时常替陆潜背锅,陆夫人见他安静,也求上进,倒是挺喜欢他,只是陆朋似乎资质有限,学东西上总是照陆潜差了一筹,直到那晚的事情,陆潜才知,他其实一直在心里较着暗劲儿。 陆朋本意是想自己占了虞氏清白,以此为把柄娶到虞氏,结果当日虞珵之的一位堂弟也是跟着去了的,晚上打雷惊了马,那位虞家公子旁的不爱只最爱马,因拉着陆朋一道去追,直在村子里摸瞎了大半夜,后还跑错了人家,折腾到快天亮才回来,他不知是谁喝了那酒,偷偷去听,虞氏屋里没动静,又到陆潜房中瞧了瞧,陆潜背着身子在睡,陆朋心思揣了一路,但回陇西的路上,他察觉出陆潜对他不似以往了。 陆潜有危难时他扑过去救,受了重伤,如今人已故去,谁都无法得知他那时的一救是真情还是假意,陆潜更不愿拿出来细说,抿唇道:“陆潜纵有万般不对,老夫人这些年对陆家弟子的打压也是牵涉太广了。” “那也活该”,虞老太太道:“你固然伤了腿,可又并非是虞家之过,你父亲、母亲连与你族中之人却刻意捂住消息,仍旧派人前来提亲,最后两家亲事不成,便让人造谣生非,说两家亲事早已定下,你落到这般境地,都是因虞家女儿命硬相克男子所致,是你陆家先黑了心,怪不着我虞氏一门。” “不可能”,陆潜蹙眉道:“我并不知此事。” 他确实不知,想当年他正是春风得意、少年纵才之际,一朝残了腿,直如云端坠下,整个人浑浑噩噩,并不知陆父确实捂住了消息,直接遣人去虞家下了纳采礼。 而虞家接了礼,也准备大办快半之时,虞家有族人传来消息,说陆潜受了伤,实已快不成了,急着娶小虞氏完全是想要冲喜。 虞家听了自然又惊又怒,但到底两家是世交,不能轻言,这才有了虞老太太和虞珵之的陇西之行,要启程时,小虞氏死活也要跟着去,虞老太太已瞧出来自己女儿对陆潜有情,恐旁人说的是真的,更怕自己的女儿犯傻,因把人骂了一顿,关在府里。 这一去,亲眼见到陆潜情形,虞老太太便知这门亲事不能做了,回来便要让人将纳采礼送还回去,小虞氏哭得死去火来,正是年少情痴的时候,一心说嫁过去即便后半辈子守寡也乐意,虞老太太便将她关在闺房里,让婆子看着她不准出门,自个儿则腾出手来料理陆家的事。 陆潜不成了,却还有陆家其他的子弟,虞氏跟虞家老太爷商量,是否从旁的男子里挑个出色的,这样到底不伤两族交情。 就在这个时候,小虞氏贴身的大丫头来禀,小虞氏不好了。 ——她有了身孕。 虞老太太得知的时候气得差点儿升天,狠狠打了自己女儿一耳光。 出了这等事情,自然不能让小虞氏再嫁给陆家任何一人,否则成了什么? 虞家又恨又气,自然翻脸无情,陆家被下了面子,不知其中根由,也好一通憋气。 可小虞氏那时还陷在年少的感情中,死活不肯喝药,幸亏虞氏一直把她关在闺房中,未曾出去走动,小虞氏身子偏瘦,穿了高腰襦裙还尚不明显。然而因为事情来回这样一耽搁,她的身孕已近五个月,虞老太太悄悄寻了大夫,却说月份偏大,此时再滑胎太伤身,最好是生下来。 无奈中的无奈,虞老太太借着访亲的由头,将她带出了金陵,暂时送到江都的一处陪嫁庄子上。 小虞氏初时还一心挂念着陆潜,虞老太太看硬的不行,改而松口道:“你若真是放不下陆家那孩子,等此事一完,就将你嫁过去。陆潜死不了,只是腿残了,可你要知道,你嫁到陆家,母亲便不再帮你,你将有一个再也站不起来的夫君,他不能背你、抱你,下半辈子多半也不能入朝为官,更不能人前显赫,让你受旁人羡慕的荣华和尊崇,多年后,你过得甚至不如族中庶出的姐妹,你见到她们得行礼恭维,兴许还会求到她们头上,你若真想过这样的日子,母亲不拦你。” 小虞氏动摇了。 她生来就花团锦簇,穷苦或许能忍,但最怕看着以前身份不如自己的人反凌驾于自己之上。 等后来嫁了沈湛,她成了大司马夫人,陆潜却已销声匿迹,她不是没有偷偷庆幸过,再等儿女长大,世家中几乎以沈家马首是瞻,小虞氏越发觉得母亲当年说得对,这才是她想要的日子。 有些话,陆潜和虞老太太没有细说,但萧澜揣测的明白,他拉着延湄往前两步,到小虞氏跟前,问:“因而,定国公夫人拿着旧物去寻你,想请你想法子救救自己的女儿时,你非但没救,反而怕她将这桩旧事说出去,索性派人寻空子下了杀手?又恐皇后已知悉自个儿身世,不惜派人远去汉中,假扮成匈奴以期灭口?” 延湄一眨不眨地盯着小虞氏,小虞氏满脸涨红,直起身子道:“母亲……” 虞老太太此时却是淡定,抬头看向延湄,说:“是又如何?皇上饶了这么一个大圈,不就是想让虞家认了皇后?虞家认下就是了。” 延湄就站在她身前,闻言眉头一皱,显然是触到了她心底的一根弦,她看着萧澜,萧澜轻轻颔首,延湄转身又上了金阶。 萧澜往偏殿的隔门处瞥一眼,道:“老夫人错了,今日来,是要让你死个明白。皇后没想过认虞家,朕更没想过。大司马,朕要你判的便是此事,谋害皇后,该当何罪?” 隔门处,沈湛、沈元初,傅济、傅长启已全自偏殿中出来,小虞氏脸色一白,下意识叫了一声:“老爷。” 沈湛步态稳当,沈元初和沈如兰却整个人都傻了,无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沈湛面色未变,一揖,沉声道:“谋害皇后,自然当斩,且处极刑。” 萧澜挑挑眉,此时,延湄已自金阶上下来,手中提了萧澜的天子剑,一语不发,剑锋便直接架在了虞老太太的脖子上。 虞珵之吓得噗通一下便跪倒了,虞氏也大惊失色,跪行几步,一把抱住了延湄的腿,失声道:“皇后娘娘,这是你的外祖母啊!” 第111章 垮塌 虞氏一声出来,沈元初和沈如兰都是浑身一震,沈如兰捂了捂嘴,无措地看向自己的父亲,沈湛闭目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延湄盯着虞老太太打量一眼,说:“呸。” 虞老太太犹自嘴硬,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有何证据说老身谋害皇后?” “自然有”,萧澜招招手,花生捧着托盘过来,萧澜把东西扔到她跟前,道:“这些都能查出与虞家有关,另外老夫人派去的一队人有几个是否迟迟未归?你以为他们自尽了?可惜未能,他们眼下正被关……” 他话没说完,听见虞氏一声低呼,沈元初和沈如兰也赶紧扑了过来——延湄根本就不管证据不证据的,她只知道萧澜说查明了就一定是查明了,她不爱与虞老太太啰嗦,压着剑柄,剑锋前送,虞老太太登时见了血。 虞氏这下吓坏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死死抱住延湄的腕子叠声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您放了老太太,她是您的外祖母,外祖母!” 沈如兰也哭了,可又有点儿怕,死死咬着嘴唇,两手扶住虞老太太,不知怎么办才好,沈元初摸了帕子忙先给虞老太太按在脖颈上。 虞老太太愣愣看着延湄,刚才那一下她没反应过来,这时方感觉到疼,缓缓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摸了摸,两个指头沾了血。 直至此刻,虞老太太心底终于泛起了惊惧——延湄是真的不想认虞家。 她之前一直不曾真正怕过,有一层原因就是她知道萧澜即便要追究此事,可等延湄的身份揭出来,归根结底是与虞家有血缘的,小皇后若想认亲,是伤不得她这个长辈的。 傅家虽然如今已成了高门,但到底不如他们这百年世家来的尊崇。 只是不能让小虞氏认,得想想旁的法子。 虞老太太先前,脑子里打得都是这个算盘,就算延湄刀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没觉得延湄真敢——平日里,沈如兰也能舞几下剑的,可要真让沈如兰抹人家的脖子,她下不去手。 更何况是延湄? 虞老太太量她没那个胆量。 然而这时刻,凉意慢慢袭上心头。 延湄敢! 刚刚若是不小虞氏一直紧张地盯着她的剑,抱住她的手时往前扑了一下,虞老太太可能已被她抹了脖子……想及此,她手颤了颤,缩进衣袖里。 殿中一时紧张极了,虞珵之满头的汗,除了沈如兰哽咽的声音没人说话。 延湄被虞氏抓着腕子,皱皱眉,烦躁说:“松开。” 虞氏并不知道她不喜生人碰触,泪淌了满脸,抽抽噎噎地商量说:“是母亲错了,你听我与你说。” 延湄见她不松,换了左手去拿剑,举起来便要挥,沈湛此时低喝了一声:“撒开!” 小虞氏情急地往后一倒,仰摔在地,一条袖子被她划破,煞白着脸直喘气,延湄看她一眼,平平道:“你不是。我母亲,被你害了。” 她说完,弯腰去薅虞老太太的领子,实际上,她大可不必自己动手,宣一声,禁军便冲进来了,且萧澜就在身边,哪里用得着她动手?但延湄不,她固执地把虞老太太拽起来,剑尖再次指向她的喉咙,话却是对小虞氏说的:“杀我母亲,谁下的令?” 小虞氏嘴里一苦,延湄剑尖儿往前送,虞氏忙挣着坐起来道:“娘娘!” 萧澜伸手在延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虞氏用袖子擦了两下泪,傅长启在后面道:“夫人若是不好开口,前头傅某提两句,当日,我母亲情急之下去了大司马府……” 那时傅济和延湄都身在汉中,傅夫人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可惜傅家在京中所识之人实在有限,傅长风找了几位同僚,却也只能在外围打听打听消息,朝廷又迟迟没派兵,他们实在不知该如何。 没法子,傅夫人知道傅济与大司马有那么片面之交,只得让傅长风腆着脸去求见沈湛,可那几日朝中乱成了一锅粥,沈湛日夜在宫里,傅长风根本无法得见,傅夫人熬了几宿坐立不安,无奈之下,也没告诉付长风,悄悄去大司马府请见大司马夫人。 虞氏其实对她有点儿印象,可是是坏印象——因有一年游春之时,这位傅家夫人不知怎么也在,总想跟她搭话,两家地位悬殊,虞氏自然不想理,可后来趁她去更衣之时,傅夫人还远远地跟了去,磕磕巴巴地说了两句话,虞氏当时都没听,之后让下人去问是哪家的夫人这般没眼色,这才知道了傅家,因而傅夫人那日一去,沈家下人们自然都觉得她是上门巴结的,这种他们见过太多了,敷衍地打发傅夫人走。 傅夫人情急之下,只得让人递了样儿东西进去。 递东西时实傅夫人只有七成把握,她怕时间太久,自己真找错了人,可一刻钟后,她松了口气——虞氏贴身的大娘子将她带去了虞氏院子。 严格来说,她们头回见面是在十几年前了,那会儿虞氏被虞老太太送到了江都庄子上,而傅夫人与傅济早几年刚在江都落脚,就住在邻村,那些日子在庄子里帮忙做活,虞氏刚去时闹性子,自个跑到了庄子的后山上去,迷了路,恰巧遇见了傅夫人,是傅夫人一路把她搀回去的。 虞氏早不记得她,但对于傅夫人来说,多少年见不上一个像小虞氏那般贵气的人,遂记得特别深,因着她帮忙还与虞氏身边的一个大娘子识得了,两人性子投契,做活时偶尔见面说几句话。 傅夫人彼时已生了两个儿子,觉得自个儿可能是还没缓过劲儿来,总暗里忧心小虞氏的步态有点儿发沉,可小虞氏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傅夫人拍自个儿的脸,简直花了眼。 入冬后傅夫人便不再庄子上做活,回了隔壁村子,腊月里的一个晚上,虞氏身边的那个大娘子忽然急匆匆来找她,说有话说,虞氏让她进屋,她却又不肯,只道在前头的河边等她,傅夫人回去换了个衣服的空儿,出来时她已不见人影,傅夫人只得往河边去,结果没见着那位大娘子,却寻到了个冻得浑身发青的婴孩。 傅夫人当即就激灵了一下。 她第一反应是转身走,可是那孩子眼瞅着都要出不来声了,傅夫人一下就心疼了,顾不上旁的,解了衣裳,先将那孩子贴肉暖着,幸而她带过孩子有经验,又搓又揉,婴孩儿总算卡出声,活过一口气。 傅夫人当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可万不敢乱说,等把孩子带回去,她就确定了——旁的东西她不认识,但有一样,是条乌木小鱼,鱼头和鱼尾上各刻有两个蝇头小字,这东西傅夫人只在那位大娘子身上见过,且听她说只有她们虞家嫡出小娘子身边的贴身几人才能佩戴,那木头都是楠木的。 傅夫人心里紧张这个秘密,连傅济都没敢交底。过些天她装作去问活计,还想再见那位大娘子一面,可惜她去时,虞氏等人已走了。 傅夫人却因此更加确定,及至前两年那次游春,乍一见虞氏,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可又不敢贸然确认,只能拐弯抹角问问当年的大娘子,说自己从前与她是旧识。 可是那人几年前就病去了。 傅夫人便将这件事又压了下来,她私心里实际也不想再给延湄说了,然而世事无常,骤然出了那样的大事,傅家无力救延湄,傅夫人实在逼得没法,只得拿着那条小木鱼去求见虞氏,希望她能救救自己的女儿。 可是她不料,虞氏当着她的面答应地好好的,然等她一走,虞氏就慌了神,慌得不是延湄随圣驾被劫在汉中,慌得是当年之事竟还有人知晓! 现今她已是大司马夫人,她的夫君身居高位,家中儿女成才,受人艳羡,当年之事若被传扬出去,她要如何面对沈湛?沈湛又如何立足朝廷? 小虞氏赶紧去找了自个儿母亲,虞老太太听完,头一句话便是:“傅家这妇人留不得了!” 小虞氏心里也明白,期期艾艾道:“那怎么办是好?” “这个容易”,虞老太太道:“她惦记丈夫孩子,多半得到寺里上香求平安,出门遇意外,谁能说的准?” 小虞氏咬咬嘴唇,虞老太太眼露精光,又问:“那孩子可知自己的身世?” “说是不知”,小虞氏低声道:“她不知道……兴许就没事的。” 虞老太太眯了眯眼,“万一她是哄你呢?” “应该不会”,小虞氏说,虞老太太冷笑一下,道:“祸根留不得。” “母亲……”,小虞氏有点儿哀求,虞老太太眼神一厉:“你如今又不是没有女儿!此事你莫插手了,省得叫你夫君生疑。” 小虞氏顿了半晌,终究是默许了。 延湄听她接着傅长启的话遮遮掩掩说完,平静地点点头,说:“嗯,我知晓了。” 话音儿一落,她扬手便挥下去,沈如兰吓得“啊”一声捂了眼睛——虞老太太的发髻被延湄斩掉了一半,后背亦被她刺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断发如断头,虞氏瘫坐在地,虞珵之一个头叩得砰响,脱力道:“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 延湄微微睁大眼睛,萧澜看得明白,挑眉道:“莫谢的太早,皇后娘娘只是不屑自己动手,却没说饶了虞家。” 虞珵之一颗心被折磨得一起一伏,颤颤抬头看向延湄,延湄却不看他,侧过身子,踮脚在萧澜耳边低声道:“她饶不得,可是,父亲与二哥心软了。” ——刚刚那一下,她看见傅济紧张了,傅长启也稍变了脸色。 萧澜看了他二人一眼,心里清楚,傅济和傅长启倒不是心软,而是顾忌虞老太太毕竟和延湄有血脉,延湄若真亲手杀了她,他们怕日后延湄回想起来,定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 “剩下的交给我”,萧澜换过手中的剑,拍拍她后背,往前走了两步,沈元初也俯身叩了头,低声道:“元初知道外祖母有过,不求皇上皇后宽宥,但求替祖母受之。” 萧澜挑挑眉,饶有兴味地瞥他一眼,转而看向沈湛,沈湛摇头道:“这个罪名,你替不了。” 他说完,退开两步,冲着萧澜端端一礼,缓缓说:“皇上,老臣这些年思乡的很,身子也越见力不从心,病好了这一场恐还有下一场,今日正是来向皇上辞官的,请容老臣回乡去罢。” 萧澜勾勾唇角,道:“大司马卸任前,倒与朕说说,这桩案子该怎么判?” 虞氏转头看他,又觉得没脸再面对他,掩着袖子,沈湛道:“虞老太太谋害皇后,乃是十大恶罪名之一,按律当以极刑,即刻下到牢中。至于虞家是否连坐……” 沈湛瞥了一眼虞珵之,虞珵之一抖,他知道虞老太太彻底没救了,求萧澜没用,便直接冲延湄磕头道:“求皇后娘娘开恩!虞氏族人愿自此离开京中,终虞某此生,不叫族人再踏进金陵半步。” 延湄对虞家旁人并无感,看着萧澜,萧澜倒是问:“你身为亲子,不求替自己母亲受过么?” 虞珵之扭脸看看虞老太太,虞老太太披头散发趴伏在地,闭了闭眼,说:“谁都不用!” “母亲糊涂啊!”虞珵之心里实际是有怨的,若非母亲和妹妹下此手段,虞家落不到这一步上。 “来人”,萧澜吩咐:“先将虞老太太押入牢中。”——他不会立即斩杀,但虞老太太闭眼前,定也在牢狱中出不来了。 虞氏和沈如兰哭得快上不来气,虞老太太最后看了延湄一眼,缓缓说:“倒不算是个孬的,不像你母亲!” 这是她给小虞氏的最后一句忠告。 延湄看她被禁军带出去便转过了头,沈如兰看她竟丝毫不为动容,心里觉得她铁石心肠,但半句不敢再说了。 萧澜收剑回鞘,拉一拉延湄的手,忽问沈湛:“当年大司马兴许是不知这段往事的,但后来,竟也未曾查过么?” 第112章 落空 虞、陆两家从交好到翻脸,当年在世家中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沈湛彼时被族人欺凌赶出了门户,可必定也是有所耳闻的。 况且虞氏未出阁时一向依赖母亲,遇事并不是个十分周全、镇定的性子,以沈湛的心性,真的会毫无所觉? 怎么可能! 萧澜这话说完,陆潜和沈元初都怔了怔,下意识看向沈湛,沈湛也正睨向陆潜——他们年少时亦是见过的,只是陆潜那会儿已满身光华,而沈湛还只是个跟在沈家嫡出子弟身后的跟班儿而已。 陆潜被他看得略微尴尬,咳了咳,垂下眼皮,随即却又想到什么,皱起眉头。 沈元初抿抿唇,低声道:“父亲……” 虞氏尚且沉浸在惊惧和悲痛之中,闻言呆了片刻才明白是甚么意思,抬头愣愣看一眼萧澜,缓慢扭过身子,看着沈湛,虚飘飘问:“老爷、老爷查过?那岂不是、岂不是……” 岂不是早就知晓她和陆潜的事了? 沈湛看向她,脸上也没甚怒色,依旧是淡淡的,点头道:“是,我查过。” 虞氏身子一颤,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湛徐徐叹口气,不答话。 什么时候?应该很早了吧,早到成婚时他便知晓不对了。 可当年沈家亦有其他人向虞家提亲,虞老太爷都拒绝了,只将孤身进京,举目无依的沈湛收到自己门下,给了他踏入仕途的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机会。半年之后,更是将自己的嫡女下嫁,当初沈氏嫡出的子弟中,有多少人瞠目结舌,扼腕叹息? 沈湛有过通房,新婚当晚也不是一腔爱慕手足无措,且虞氏忐忑躲闪,他怎会没有察觉? 虞氏呆呆出神,多半也是想到了成婚之日,半天,她挣扎着坐起,用帕子擦干净脸,过来几步拉住沈湛的袖子,凄凄道:“可你什么也不曾提过。” 新婚当晚没有,第二日一早也没有,及至今日,快二十年了,沈湛半个字都没有提起过。 虞氏在绝望中又升起了一丝希望,滚泪的眼睛看着沈湛:“是我对不起老爷,往后……” 沈湛摇摇头,打断道:“你父亲当年提携我,我忍此一事,相互公平罢了。” 他的语气仍旧是像从前一般,温和的,平静的,虞氏一直以为容——在刚开始时,她难免暗里拿沈湛与陆潜作比较,沈湛是庶出,世家中嫡庶分明,若非虞老太爷一力扶持,他的仕途定要艰难几倍,虞氏初初不满,有时便会耍性子或说几句难听的,沈湛从不与她计较,后来他位极人臣,对她也不曾改变,堂堂大司马府,一房妾室也无。 这不是宠爱又是什么呢? 可此刻,虞氏才咂摸出点儿旁的滋味来,她不敢往深了想,虞家已经不成了,她只剩丈夫和一双儿女。 沈湛道:“我警醒过你,可你不听,以至酿成今日之祸。” 沈湛彼时正在宫里忙着朝廷派兵,还不知虞氏和虞老太太的谋划,等到后来回府见虞氏总心不在焉,问了下人,又暗中谴人去查,这才知道虞老太太已经下了狠手,他当时便已知虞家的这一手,除非连带萧澜一并除掉,否则早晚要被秋后算账。 虞氏只顾哭,话也说不出来了,陆潜沉默了这许久,蓦然出声道:“沈大人,陆某有一事想问。” 沈湛将袖子从虞氏手中抽出来,“问便是。” “当年我等路上遇袭”,陆潜皱着眉头:“是否与你沈家有关?” 虞氏张着嘴,哭声也停了,看看陆潜的腿,尖声说:“不可能!” 沈湛却拢袖笑了笑,说:“兴许罢,陈年旧事了,沈某当时被赶出了家门,并不知悉。” 萧澜似笑非笑:“此事大司马确实摘得清,运气的是,你不曾插手,受益却最大。” 沈湛不语,萧澜又道:“但你是沈家人,事前没听到丁点儿风声么?也是,听到了也得当没听到,若陆潜不伤,你怎能有了娶到虞家女儿的机会?” 陆潜抿抿唇:“原来,真是你沈家从中作乱,怪不得……” 虞氏整个人都乱了,陆潜受伤竟还是沈家的干系? 若不是沈家,陆潜就不会残了腿,他们会速速成婚,她也不至丢弃了女儿,更不会嫁给沈湛,亦不会在多年后为了怕别人发现,派人去杀自己的女儿灭口,从而连累了母亲与虞家…… 可她嫁的就是沈家人!再看一眼沈元初和沈如兰,两个儿女也姓沈啊。 有一个不姓沈的——虞氏看向延湄,延湄却一脸疏离。 她知道沈湛为何一直不曾与她动过气了,不是因为疼爱,是因为他不在乎,他给了她荣华与尊崇,但近二十年来,不曾给过她一点儿真正的爱意。 虞氏抹抹眼角,最后看一眼延湄,霍然转身,沈如兰喊了一声“母亲!”与沈元初同时起身去追她,却只拽到了她的裙角,虞氏已经沿着柱子慢慢瘫倒。 延湄微微一个激灵,萧澜转身挡住了,把她的脑袋按在怀里。 沈湛闭了闭眼,眼眶发热,陆潜不自禁地推着轮椅往前走了一段儿,又停下,一手盖住了额前。 ……………… 乐游苑。 正是最好的四月天气,苑中春花灿烂,霍氏刚睡了午觉起来,见莲姑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便抬抬手说:“你不必想着法子鼓动了,外头花开得再好哀家也不想看。” 莲姑觑觑她,低声道:“不是请太后去看花,是有人来请安。” 霍氏“嗯”了声,片刻腾一下坐起来,精神道:“皇上来求哀家了?哀家就知道!”她抚一抚领口,脸上有了种得志的光彩,冷笑说:“莲姑,你替我更衣,且让皇上先等着!” 说罢,抬抬胳膊,示意莲姑扶她起来,莲姑忙过来扶住,吞吞吐吐说:“太后,不是皇上。” “不是皇上”,霍氏蹙眉,“难不成是傅家那丫头?” “也不是皇后”,莲姑神色有点儿为难,说:“是……是之前太后纳进宫里来的张氏和李氏。” 霍氏停了脚,“她们来这里作甚么?” “她们的父亲被贬了官,两人自请到皇觉寺去礼佛祈福,皇上说,说太后也是礼佛之人,便将她们两人送到这里来伺候您。” “都贬官了?”霍氏有点儿不大相信,道:“言官没有人上折子?沈、虞两家怎么说?沈如兰可进宫了?虞家还磨蹭甚!” “沈家和虞家”,莲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说:“……都倒了。” “什么到了?!”霍氏一下拔高了声音,瞪着眼睛看莲姑,“沈家和虞家!皇上自己怎么可能抗得过沈家和虞家!莲姑,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太后”,莲姑抚着她心口,眼泪快下来了,说:“听闻是虞家大老爷和以为公子犯了事,牵连了整个虞家和大司马。如今虞家老太太和虞家几人都下了牢狱,虞氏族里其他人已于上个月迁出了金陵,怕是没有回来的时候了。而大司马夫人暴毙,大司马伤心过度辞了官,皇上没让人回乡,留在了西坪山,沈家两个孩子服丧守孝,沈家其余在朝为官的也都受查处的查处,辞官的辞官了。” 霍氏悚然看着她,喝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说完她大喘几口气,又缓和了,道:“你莫听外头的禁军胡说,他们都是阿澜的探子,更是他的舌头!专说这些假话与你听,实际正好相反才对。” 这般说着,她自个儿也笑了,道:“估摸皇上就要来了,不是今儿就是明儿。” 莲姑看她这个样子,蹲下身,放缓了声儿说:“太后,你莫再犟着了。奴婢不是听禁军说的,是听从宫里来的张氏和李氏说的,字字真切。” 霍氏似乎还是不能置信,道:“叫她们进来!” 莲姑给她捶捶腿,只得起身准备去叫人,霍氏却猛然将桌上的茶壶、茶盏全部挥到地上,全身都气得在抖,说:“让他们禀!哀家要见皇上!” 莲姑赶紧过来抱住她,说:“太后太后……” 霍氏连踹带咳,气得脑仁儿生疼,又说:“皇上不来是罢?让闵太医去,就说哀叫要闭眼了,看他来不来!” 莲姑急得掉泪,一面重新拿了杯子端水一面劝道:“太后,您莫在惦记这些,好好养身子要紧啊。” “他不来是吧?霍氏把她手里的被子也扔了,眼睛发红:“他母亲要死了他也不来?” 莲姑不敢说话,只能捏着她的虎口揉按,其实这话霍氏上个月已经让闵蘅去给皇上禀过一遍了,可是皇上没来,他身边的大太监倒是来了,细细瞧了瞧,又带了一大堆皇上让送来的上好补品,都是独一份的,孝敬太后。 萧澜说到做到,什么好的都先紧着霍氏,唯独不见人。 霍氏闭上眼睛,眼角渐渐湿润,无声的说:“天不眷我……” 从前是萧澜拼着劲儿地想得她这个母亲的一分亲近,霍氏却恨不得他没生出来,如今她相见萧澜了,这个儿子却不肯再见她。 第113章 日常 到了五月上旬,春花落尽,绿叶成簇,天气已经热起来,延湄犯春困,早起送完萧澜上朝,她歪倒又睡了。 萧澜渐渐发现,她不再特别固执地每个时间里非要做什么,不时地会由着性子打乱一下,萧澜觉着这样挺好,偶尔该睡觉的时候故意不让她睡,延湄也不怎么燥气。 下了早朝回来,延湄刚刚洗漱完毕,还有一点儿迷糊,见了他眨巴眨巴眼,软趴趴地说:“回来啦。” 耿娘子和桃叶正伺候她穿外衫,见萧澜已下朝回来,忙道:“皇上,小厨房里已经备好了,随时都能传膳。” 萧澜接过桃叶递的帕子擦擦手,说:“不忙。” 延湄还差短襦的衿带没系,耿娘子见萧澜走过来,便默默地把系了一半儿的扣子抽开,退到了外间。 萧澜坐到榻上,侧身帮她系衿带,问:“睡够了没?” 延湄掩唇打个呵欠,倚到他肩膀上,说:“睡过了,你饿不饿?” “饿”,萧澜蹭蹭她的脸,说:“饿得不成了。” 延湄立时坐起身,拉他的手,“快,皇后娘娘领你去用饭。” 萧澜乐了,坐在塌上不起来,指指她的衣襟,延湄低头看,见衣襟还散着,他给系了半天衿带还没系上,延湄便神在在地探口气,伸手摸摸他额头,说:“笨。” 萧澜手顺着她衣襟伸进去,咯吱她,延湄立即道:“笨也不要紧,我聪明着呢。” 萧澜不为所动,延湄痒的不行,只能哈哈哈用胳膊夹住他的手,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下,萧澜这才罢了,在她腰上捏捏,说:“瘦了。” 他反正什么时候看延湄都觉得延湄瘦了,他就想延湄脸上肉肉的,身上也肉肉的,可惜延湄吃东西有规律,晚上又不贪嘴,就算长点儿肉萧澜也觉得跟没长一样。 延湄揉揉他的脸,萧澜把人拉过来,让她坐到自己腿上,低声说:“明日起,不茹素了,成不成?” 延湄微微睁大了眼睛,片刻抱住他的脖颈儿,说:“澜哥哥。” 萧澜抱着她拍了拍,告诉道:“已然够了,湄湄。” ——虞氏之死,延湄虽对她没甚感情,但也略微受了点儿触动,旁的没说,延湄这三个月里都是茹素的。 膳食里面自然都有荤食,但延湄没动,萧澜这三个月也就跟着她吃素。 “得皇上和皇后为其茹素”,萧澜说:“任谁也不亏了。” 延湄鼻尖蹭他的鼻尖,心里头慢慢释然,说:“好,你是皇上,你说了算。” 萧澜道:“我说了算?” 延湄认真地点头,萧澜抬抬下巴,说:“方才早朝上说话说多了,嘴干。” 延湄答应一声,颠颠儿地去端了水来,萧澜不伸手接,她只好端到他唇边,萧澜黑着脸看她,延湄转转眼珠,自己咕咚咚喝了两口,弯腰来喂,萧澜动动眉毛:“这还差不离。” 他稍稍仰头,闭目等着,延湄却直起身一口把水咽了下去,咯咯咯乐道:“澜哥哥,我聪不聪明?” 萧澜板着脸要抓她,延湄躲得还挺快,一边系了自己的衿带一边说:“饿,快用早膳。” 萧澜弹她个脑嘣儿,说:“要不是一会儿要见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延湄掩着嘴乐,拉他到外间用膳。 早间有薏米粥和炉饼,配的几样酱菜是唐氏做好了,专让傅长风送到宫里来的,延湄吃着亲切,多用了一碗粥。 早膳过后萧澜也没走,延湄纳闷道:“不是要见人?” 萧澜嗯了声,却走到偏殿的书房里提笔练字,写了半个时辰,他叫延湄:“过来。” 延湄看他手里还握着笔,便直接往他身后绕,伸手抱住他的腰,诚心说:“澜哥哥,你瘦了。” 萧澜这三个月也没停,虞沈两家牵系太广,除了族中之人,还有颇多的门生,新旧交替,太多的事情要料理,傅长启亦进了户部,这阵子都跟着萧澜忙得昏天暗地。 俩人也有些天没个空闲好好呆一会儿,萧澜扣着她的手,说:“一抱便知道?” “那是自然”,延湄探出个脑袋,问:“我厉不厉害?” 萧澜拿着笔要往她鼻尖上点,延湄躲到身后,两只手改往他肩膀上攀,软声说:“澜哥哥,背一背。” 萧澜知道她故意撒娇,忍着笑,把笔放下,蹲身背她,延湄要在书架上拿本书,萧澜背她过去,延湄拿完书亲了亲他的耳朵,萧澜脸红,背着她小步跑起来,延湄见他慢慢连耳朵也红了,觉得好玩儿,伸手去捻捏,萧澜有些日子没碰她,有点儿受不了,要把她放下来,延湄抱着脖子不撒手,把他耳朵捏成个三瓣状,正嬉闹间,耿娘子忙在隔门外咳了咳,禀道:“皇上,娘娘,定国公府的老夫人到了。” 延湄全不知情,一眼看见傅夫人就在门口,登喜大喜道:“阿娘!” 傅夫人:“……”她说话还很不利索,急了更说不出来,只得慢慢弯腿准备行礼,延湄这才想起自个儿还扒在萧澜身上,一手挡着,偷偷在萧澜耳朵根儿上咬了下,说:“澜哥哥!你最好!” 萧澜被她咬得腿一软,脸更红了,侧身喘了两口气才直起腰,延湄已跑到傅夫人跟前,仔细地扶住她,乐道:“阿娘来了!” 花生在后头笑道:“娘娘,皇上早就想接老国公夫人进宫了,只是担心老夫人身子,这几天将太医问了又问,确定能行了才吩咐奴才去办。” 延湄转身看萧澜,萧澜抿抿唇,一直手还虚捏着耳朵,傅夫人要行礼,萧澜道:“母亲身子未好全,不必多礼。” 傅夫人一进来就看见自己的女儿竟然在欺负皇上,惊愕之余,十分过意不去,歉然地看着萧澜,萧澜被她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让耿娘子慢慢搀着去了里间,萧澜在,傅夫人到底有些拘谨,且她答不上来话还着急,萧澜坐了片刻,便让她们母女好生呆一阵儿,自己起身去了外殿,走前冲延湄暗暗做了个手势,意思等回来的,结果延湄光顾着看傅夫人了,根本没看见。 萧澜离了赤乌殿,傅夫人放松一些,可是又有些不知所措——她早听傅济和傅长启说了虞家一事,总觉得当日若不是自己找到大司马府上,兴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因而心里十分歉疚。 她张了张嘴,半晌,僵硬地挤出两个字:“阿,阿湄。” 她如今能动了,但行动十分迟缓,还是要靠别人搀扶,话能出来,可也是几个字几个字的蹦,身子想要恢复到从前般自如是不大可能,只能慢慢针灸着,随着时间久了,能愈发好些。 延湄看了她一会儿,似乎知道了她心中所想,轻轻抱住了她,说:“阿娘,我姓傅,只有一个阿娘。” 傅夫人眼睛红了,手缓慢放到她头上,一下下抚摸,她心头有千言万语,此刻又觉得不必说了,延湄是她的女儿,能懂的。 母女默默抱了好半天,直到耿娘子提醒傅夫人的身子不能久撑,延湄才连忙起来,让傅夫人靠到软塌上。 傅夫人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看不够是的,说:“瘦,瘦了。” 延湄刚听萧澜说了一遍,此时又听傅夫人说,不由乐起来,傅夫人慢慢瞟一眼,冲她招手,延湄凑过来,傅夫人附耳说:“别,欺,欺负,皇上,他,他是,皇上,了。” 一句话说的含含糊糊,但延湄听明白了,团在她旁边,帮她揉手腕,也放缓了说:“他是皇上,也是我的澜哥哥。” 傅夫人觉得不一样,有点着急,但又说不出来,与她挨着坐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延湄的肚子,延湄没太明白,傅夫人努着劲儿迸字说:“孩、孩子?” 延湄眨了眨眼睛,自个儿也往肚子上摸一摸,问:“孩子?” 傅夫人脸上抽动了下,她并不知晓延湄与萧澜两人的具体情形,上回问还是在回门时拐弯抹角的,后来也问过,听延湄的答话,应该是成婚时就圆房了,这样算来,已有两年多了,延湄却还没有身孕,萧澜现今是皇上,皇嗣更是国本,傅夫人心里替女儿着急,又问:“太,太医,瞧?” 延湄点点头,闵馨每日给她请平安脉的,瞧过了,还瞧什么? 傅夫人却觉得不稳妥,想了半天,说:“闵太,医,瞧!” 第114章 信任 傅夫人说的自然是闵蘅。 因一开始时是刘院正和闵蘅一起去,之后傅夫人病情稳定些,太医院里又有一堆事情,刘院正只能隔几日才去一趟,其余时候都是闵蘅在。 闵蘅医术稳妥,为人也细心周全,傅夫人如今对他真是既感激又信任,情知宫里有旁的太医在,却总觉让闵蘅瞧了才安心。 延湄并不是很在意,不过傅夫人折腾这一趟,她略有点儿担心,便挥挥手,示意让桃叶去太医院瞧瞧闵蘅在不在,在的话正能给傅夫人把个脉。 傅夫人见她没甚娇羞模样,担心她还完全没把孩子当回事儿,比划着小声问:“皇上,天,天天,在你,殿,殿里么?” 延湄自然地点点头,说:“在啊。” 傅夫人低头看她,延湄脸也不红,坦荡荡地眨眨眼睛,傅夫人心说坏了,她想起刚才延湄扒在萧澜背上耍赖的样子,暗想若是萧澜每天都歇在这里,怎两年多了延湄还没有身孕?别是就圆房时那一两回,其余时候延湄不乐意,萧澜都陪着她玩闹罢? 她又想起延湄幼时跟傅长启打架的样子,登时有点儿出汗,咧着嘴问:“与皇上,打、打架了,了,不曾?” 延湄动动眼珠,却一下捂嘴乐了,脸也埋到傅夫人怀里,咯咯咯说:“打了。” 完蛋!傅夫人一想延湄幼时跟傅长启和同村孩子打架的场景,心里头叫了一声,忙摇手说:“别别别……” 延湄方出嫁时,她天天偷着抹眼泪,脑子里面全是自家女儿受欺负的场面,今日一看,原来想的场面都翻了个个儿,傅夫人有点儿心疼萧澜,兴许……就是因延湄还跟没长大似的,萧澜在床笫间也不大好意思? 傅夫人操了一肚子的心,延湄看她脸上着急,话说不出来了,忙端水给她,说:“阿娘,喝水。” 傅夫人慢慢喝了几口热水,吁口气,看宫人们站的远,想了半天,厚着脸皮小声告诉她:“晚上,皇、皇上在,得、得温、温柔些。” 延湄想了想,不太知道“温柔些”该是个什么样子,但见傅夫人切切看着她,便点点头,认真说:“阿娘,记下了。” 傅夫人脸上这才松缓,正桃叶进来禀说:“闵太医到了。” 延湄不好再赖着傅夫人,坐正身子,耿娘子帮她理一理鬓发,将闵蘅宣进来。 自打进了宫,闵蘅到赤乌殿的次数十分有限,最近的一回是两旬前刘院正沐休,他接替着来给延湄回禀傅夫人的病情,刚刚桃叶到太医院寻他,他还有些意外,猜着是不是延湄这里有什么事闵馨拿不准因来叫他,直到进殿看到傅夫人也在,他一直紧绷的嘴角才稍稍松下来。 傅夫人想让闵蘅先给延湄诊脉,延湄却道:“阿娘先。” 闵蘅昨日去了乐游苑,闵馨替他跑了趟定国公府,他今早还记挂着,正好这会儿帮傅夫人瞧瞧。 延湄探着身子,看傅夫人按闵蘅说的抬头、翻转手心手背、握拳,虽然缓慢,但都能做完,不由对着闵蘅大力点头,闵蘅瞧完,躬身道:“老夫人汤药都按时服着,这些日子也听嘱咐一点点儿活动,眼下走几步路是成的,晚些臣再去一趟,今日还没有行针。” 傅夫人感念地抬抬手,延湄也开怀,歪着头问他:“你要什么?” ——之前傅济已经给闵蘅和刘院正赏了不少东西,延湄因有虞家一事扰着,忘了这茬儿,她不爱赏那些金银财物,索性直接问闵蘅想要什么。 闵蘅抿抿唇,延湄见他半天没答话,道:“要什么,你说。” 算上这次,她已经欠了闵蘅两回恩情,她心里头记得清楚,一直惦记还。 闵蘅却躬身,道:“这些都是微臣的本分,不敢受赏,臣谢过皇后娘娘。” 延湄有点儿失望,这个滋味于她,就像多拿了旁人东西却一直还不回去一般,时不时记挂着,不太得劲儿,一时便也不说话了。 傅夫人忙着让闵蘅帮她诊脉,闵蘅捧了脉枕,微微朝上觑一眼,“春天易燥,娘娘这几日睡得可好?” 延湄点下头,伸了胳膊搭在脉枕上,桃叶铺了丝帕,说:“夜里睡得还好,就是前两日有点儿嗓子发干,闵小大夫定了药膳,甜汤也都是润肺的,这些天不见嗓子难受了。” 闵蘅“嗯”一声,上前请脉,傅夫人看桃叶,桃叶出自傅家,刚一直在里间伺候,傅夫人和延湄的话听了个大半,如今也懂事了,便转身去将外殿的宫人都支开。 傅夫人一手打比划,闵蘅没看明白,桃叶便帮着说:“老夫人是想问,娘娘身子可好?” 闵蘅收回手,垂眸道:“皇后娘娘一切安泰。” 傅夫人又比划了两下,说:“调、调理。” 闵蘅抬眼,傅夫人一手放平,这下倒没打磕巴,说:“子嗣。” 闵蘅怔了怔,随即就明白了——后宫不纳妃,皇后绵延子嗣自然就成了重中之重,傅夫人瞧着没动静,不免担心延湄的身子,想问问他是否有甚么方子能调理。 闵蘅默了片刻,他不知后面之事,不过两人在濮阳侯府时还不曾圆房他是知道的,因转向延湄,道:“之前,臣给娘娘开过药调理,眼下倒可稍缓一缓。” 延湄自己并不急,只是有些好奇,问:“调理?有孩子?闵馨没说过。” 主要是延湄也没问,这两个多月前朝腥风血雨,闵馨现今心下怕萧澜得很,真不敢杂七杂八地跟她胡说。 闵蘅眉间微微动了动,低头道:“此事,她不敢胡言,且也没有什么方子是能打保票的。娘娘若却有此意……微臣可定下些药膳,还得,还得皇上与您一并调理方能更好些。“ 延湄笑起来,说:“澜哥哥也一起?” “是”,闵蘅身子躬得更低,回道:“臣不敢说一定管用,不过春夏交接,臣定的药膳总能补中益气。” 傅夫人颇是信他,冲着延湄点头,延湄便也“嗯”了一声,意思允了。 闵蘅下半晌还要去定国公府给傅夫人针灸,便告退回去给太医院禀明,从赤乌殿出来,绕过御花园北园,他远远看见闵馨正垂头站在一男子面前。 宫闱之内,可来的男子有数,闵蘅望见他头顶金冠,大概知晓是谁,不由蹙了下眉头,快步往过走,还没到跟前,那人甩袖子转身,应是不耐烦与闵馨再说了,提步便走。 闵蘅与他打了个照面,弯腰行礼:“宁王殿下。” 萧真目不斜视,沉脸走了一段路才意识到见礼的似乎是闵馨的哥哥,转身瞥了一眼,闵蘅还站在原地,萧真上下打量,冷笑了一声,大步走了。 闵馨脸色也不大好,见到他缓和些,问:“哥哥这是打哪里过来?赤乌殿么?我今早给娘娘请过平安脉了。” 闵蘅不答,看她一眼,道:“你又是从哪里过来?怎与宁王在一处?” “我去荣太妃那里请脉”,闵馨道:“宁王殿下正入宫请安,遇见了,问我两句荣太妃的身子如何。” 今日确实是赶巧。 然而赶巧也不耽误两人不对盘,且闵馨总觉得萧真今儿说话带刺,听得人不舒服。 闵蘅皱眉:“问什么不在荣福宫里问?叫人瞧见了好看?” 闵馨瘪瘪嘴,闵蘅看着她,道:“是该给你定门亲事了。” 第115章 萌动 傅夫人没有留在宫中用膳,虽说萧澜允准,但眼下她的身子不宜久坐,且尚不能完全靠自己进食,未免延湄瞧见跟着着急,便巳时正告退出宫,回了定国公府。 闵蘅下半晌要给御膳房交代药膳之事,申时才得空儿与刘院正禀明,准备往傅家去。 走前知会了声闵馨,让她下值后也去一趟——傅夫人身子需每日捏按,开始是闵馨帮着,后头唐氏与府中的丫头都跟着她学,只是手法和位置还拿捏地没那般准,闵馨自个儿又有小九九,没事儿就随着兄长跑一回。 因笑嘻嘻拉住闵蘅,说:“哥哥等一等,我与皇后娘娘禀一声,她定然准我与你一同去。” 闵蘅沉脸训她:“好好当你的值,老夫人还得行针,你去早了也不顶用。” 闵馨攥攥袖子,被他训得有点儿委屈,只得闭嘴不说话了。 闵蘅又言她性子毛躁不够谨慎,是为医者最忌,狠怼了她几句才罢。 闵馨平白无故挨了顿说,简直冤派得要死,在太医院里对着医书闷了一个多时辰,下值也没有立即走,磨蹭了老半天才嘀嘀咕咕出了宫,结果到了宫门外一看,闵家的马车还没返回来接她——闵蘅多半忘了交代。 这下好了,闵馨踢踢踏踏的踢石子,心说再等半刻钟,马车不来她便不去了,省得闵蘅再寻由头训人。 她嘟囔着蹲在墙边薅草,然而莫说半刻钟,两个半刻钟都过去了,闵家的马车还是不见影儿,闵馨负气,扔了手里头被她揉烂的草叶子,自语说:“罢了,回家。” 她嘴里头说,脚下却没转向,仍旧别别扭扭地往定国公府走。 傅家没迁新府第,离宫城不近,光靠着两条腿,闵馨得走到天黑去,到东市时,她已经累得腿酸,犹豫着要不要雇顶轿子,可雇轿子要花钱……闵馨眼睛瞅着轿夫溜溜转,嘴里自言自语,最后到底没狠下心来,继续往前走,可走了一段儿,她累得又后悔了,咬咬牙,折返回去。 刚一转身,迎面对上一匹高头大马,吓得她立时“啊”了一声,没好气嚷道:“赶车就赶车!挡哪门子路啊!”说完她就想抽自个儿一下——这是在金陵,遍地权贵,没准儿就能随便在路上得罪个什么人。 今儿真是不顺,闵馨心里头骂,脸上扯出个笑来,拱拱手,绕开路要走,听见有人叫她:“闵大夫。” 闵馨:“……” 她想抽自己第二下。 傅长启官服未换,自车中探出半个身子,笑微微地看着她,问:“闵大夫这是要往哪里去?” 闵馨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抱着药箱,手也不知往哪里指,顺着他的话道:“定定定、定国公府。” “那正好顺路”,傅长启笑了,“上来。” 闵馨不知为何,自从上次与他共乘一骑,再见傅长启便紧张得不会喘气一般。小厮搬了踏凳儿,傅长启伸胳膊让她搭一把,闵馨垂着眼睛,进车门时听到傅长启说“小心”,可惜已经晚了,她脑袋咚一下撞在车棱上,疼得眼泪汪汪。 傅长启哭笑不得,给她倒了杯热茶,说:“闵大夫怎心不在焉的?” 闵馨被他一说脸更红,莫名还泛起丝委屈,接过热茶啜了一口,低低说:“没有。” “嗯?”傅长启没听清,问:“什么?” 闵馨抬头看他,两颊发红,疼出的眼泪还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打湿了睫毛,傅长启怔了怔,端起自己跟前的茶盏,徐徐吹两下,身子略微后仰,一手撑在窄榻上,问她:“还疼么?” 闵馨尴尬,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碰碰自个儿的脑袋,说:“不碍事。” 说完,见傅长启边喝茶边看着她,闵馨一下意识到刚刚该学旁的女子般,抽了帕子,挡住半边脸,轻轻拭下泪才对,怎又粗野了?心里头懊恼得很,便抱过药箱,垂头不语。 傅长启杯中的茶两口便喝完了,嚼了片叶子进嘴,嫩嫩的茶叶芽儿微带清苦,他眼风笼着闵馨,慢慢嚼碎了,咽下去,嘴角轻轻一勾,开口说:“今日是我家中疏忽了,没按时辰遣人来接,劳闵大夫自己走了一路,过意不去。若是不嫌,往后去敝府时,便劳闵大夫在太医院稍候,傅某酉时下职,二刻左右在端门外等着,接闵大夫同走。” 闵馨一愣,忙摆手道:“本来说了我后日才去,倒不是贵府里疏忽了。今日老夫人进宫,我哥哥恐她老人家折腾一趟,身子不适,才叫我也去。” 傅长启给自己又添了茶,也不急着喝,随口说:“是么。” 闵馨点点头,盯着傅长启的袖子看,看了片刻她一下恍惚过来傅长启说了什么,登时第三回想抽自个儿嘴巴。 ——傅长启说可以接她到傅家,她她她说了什么? 闵馨皱着脸,想一头撞在车壁上,心中劝慰了自己一阵儿,才喃喃说:“老夫人快好了,况且府中的大夫人一直跟着我在学,过些日子,便不用我去了。” 傅长启在对面“嗯”了一声。 闵馨听在耳里,心头一酸,扭头看向车外,日头已西下,大市也要收了,她看着看着,忽涌起几分曲终人将散之感——傅家如今是皇亲国戚,傅长启是国舅爷,眼下的金陵城中,有多少人想攀这门亲事? 她一没有显赫出身,二没有绝艳的容貌,拿什么跟旁人争? 如此一想,顿感泄气,脸也垮下来,傅长启瞥着她,挑了挑眉毛,开口道:“方才在路上,闵大夫在想什么?折来返去。” 闵馨不乐意道:“谁折来返去的了?” 傅长启手指在茶盏里沾了沾,一弹,闵馨怒而转脸,瞪着他,傅长启勾着嘴角没说话,中指一沾茶水,又弹了下。 闵馨正往前倾着身子,离得近,有细小的水珠恰掸在她鼻尖和唇边,傅长启像是笑了,眼睛弯起来,掏了帕子递给她,说:“对不住。” 闵馨气道:“傅大人是不是故意的!” 傅长启这下乐出了声,问:“故意什么?” “故意……”闵馨想说“故意欺负我”,说到一半觉得这话不大对劲儿,闷闷接过傅长启递的帕子擦了擦脸,擦完觉得更不对劲儿了,忙不迭把帕子还给他,没话找话道:“傅大人又知道我折来返去的,跟了我一路不成?” 傅长启用这帕子擦了下自己手指,叠起来,说:“一路倒没有,但也跟了大半天,看你盯着人家长得好的轿夫瞧。” 闵馨瞪了瞪眼睛,直想找个坑蹲进去,她一路晃晃荡荡的,走急了还蹦几下跑两步,先前那个轿夫长得好看么?她也没留意啊。 闵馨拿药箱挡着脸,缩在车角里不吭声了。 傅长启时不时瞥她一眼,笑模样的,一直到了定国公府,闵馨都没敢再乱说话,心里觉着傅长启微有点儿发怪,可她又不知道是哪里怪,下车时紧张散了,涌起失落,正等着傅长启先下车,傅长启却悠悠道:“闵大夫还有张欠条在傅某这里呢。” 闵馨这个反应倒是快,说:“银子我还了呀。” 傅长启笑而不语,弯腰出了车厢,闵馨猜着傅长启是故意捉弄她,堂堂国舅爷总不至于赖她几十两银子,便趁他出车门时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冷不防傅长启转过身来,道:“仔细头。” 闵馨:“……多谢傅大人。” 傅长启偏过脸,肩膀一抽一抽,闵馨默默下了车,跟在后面进了府门。 他们进街巷时,正有马车才从傅家出来,相错时打了个招呼,傅长启见车中是女眷,也不晓得到底是哪一家的,因进门问管事道:“方才的马车是谁府上的?来探望母亲?” “是礼部田大人家的夫人”,管事忙道:“下半晌未时便来了,闵大夫都来给老夫人行针她们也未走,刚刚天色不早才告辞,不过遇见二公子,她们怕是又后悔该再多呆片刻。” 傅长启呵了一声,自打傅夫人见好,前来探病的女眷越发多,有多少人是打着要瞧瞧傅长启的心思来的,谁叫傅家里就只有他一人尚未婚配。 他挥挥手,示意管事退下,侧身睨着闵馨,道:“闵大夫请。” 闵馨脸色已经由红变白,也没看他,低头应了一声。 傅夫人方行完针,出了一身的汗,唐氏在房里伺候她更衣,傅长风陪着闵蘅在外头吃茶,见闵馨跟着傅长启一块儿来,也先道:“瞧瞧我这记性,外院里忘了指派马车前去,估摸让闵小大夫等了半晌。” 闵馨摇头,闵蘅拱手道:“是下官忘了说,方才光顾着行针了。” 傅长风忙摆手,左右闵馨已经到了,几人便哈哈一乐,闵馨净过手进里面瞧傅夫人,傅长启见过了人,要回去换身衣裳给傅济请安,因冲闵蘅道:“今日耽搁的晚了,请闵大夫务必留在家中用饭。” 闵蘅起身一揖,笑道:“多谢二公子盛情,闵某本不该推拒,不过稍晚些还有事在身,不便久留。” 傅家每回留饭,闵蘅都是婉拒,时间长了,傅家人倒也知道他的性子,不过今儿确实晚,到了用饭的时辰,傅长风便也道:“一顿便饭而已,闵大夫莫客气。” 闵蘅摆摆手,一笑:“今日的确不是客气,下午出宫时遇见了宁王殿下,他已禀过皇上,身子有些不适,让下官忙完这里去宁王府一趟。” 第116章 取舍 傅长启神色未动,傅长风问了一句:“怎么,宁王殿下身子不适?” 闵蘅揖着手没说话,傅长风并无意探人私隐,只是话赶到这儿顺口一问,意识到不妥,便洒然笑道:“是我多问了,闵大夫莫介意。 乐文移动网” 闵蘅摆摆手,两人相让着继续做下饮茶,傅长启先去更衣,见过傅济。 开春时朝廷有祭礼,太仆寺跟着礼部忙前忙后,这几天稍闲下来,傅济正抽空儿回思之前是否有失漏之处,傅长启在书房与他说了半晌的话,再回来时傅长风与闵蘅去前院看马了,傅长启遂进了里间瞧母亲。 傅夫人有些累了,半躺在榻上,闵馨和唐氏正在帮她屈伸小腿,傅长启坐到旁边,一下下捋搓她的手心,道:“母亲今儿路走得多,身子可还受的住?” 傅夫人笑着摇头,傅长启端水送到她嘴边,说:“知道您才在宫里见了小妹,心里正开怀,可若有哪里不舒坦,万要说出来。” 傅夫人累归累,但是才见过自己闺女,放心了,精神头很不赖,道:“没,没有不,不舒坦的。” 她这句话说的挺清楚,唐氏喜道:“阿娘这几日,说话越发连贯了。” 傅长启也点头,笑说:“母亲再见小妹几回,八成就能健步如飞。” 唐氏没忍住扑哧下乐了,傅夫人斜着眼睛看傅长启,闵馨也偏了偏头,道:“老夫人心下并不十分着急自个儿身子,心境越是疏阔,恢复得就越快些。” 傅夫人嘴角动了动,看样子是笑了,唐氏道:“这两个月来,多亏了闵小大夫,打宫中下值还要再往这儿跑一趟,劳神得很。” 闵馨忙摇摇头:“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她随着闵蘅游医走的地方多,平日帮傅夫人按摩时也给唐氏等人讲些见过、历过的趣事,唐氏是直爽性子,颇是喜她这样的,这会儿想起来道:“可说着呢,我前几日刚阉了酸笋和酱瓜,正给你带些,可莫要客气,这又不是甚值钱的东西,我带着丫头们做的,味道自然赶不上林桥居,你就当尝个鲜。” 闵馨见她一脸“你若客气我便与你急”的神情,遂欠了欠身说:“夫人的手艺自然是好的,那我可就生受了。” “这才对”,唐氏眉开眼笑,傅夫人抬抬手,说:“你去,省,省得等下,忘,忘了。” “哎”,唐氏应一声,起身要出门,傅长启道:“家里午间让小厮送来的白云片也好极,大嫂这手艺愈发精湛了。” “可还成?”唐氏两眼放光,这白云片她来回琢磨一年多了,因并不是南边人,一开始学时总煎烤得又厚又硬,如今渐渐悟出了窍门,做出的白云片薄薄脆脆,上头撒上一层糖,好吃的紧,因说:“对对,还有这个,闵小大夫可爱甜口么?” 闵馨一下想起当初头一回与傅长启打交道就是因着这“白云片”,有点儿脸红了,忙低下头,傅长启眉梢动了动,说:“闵小大夫最爱这个。” “那可好了!”唐氏最喜的便是自个儿做的吃食得旁人的夸,转身要走,又顺口问:“二弟怎知道?” 傅长启一笑,说:“胡猜的。” 唐氏晓得他素来爱逗乐,因与傅夫人说一声,转身出了里间,正有丫头端着蒸好的热帕子进来,傅长启帮傅夫人盖在脸上敷着,自己也拿了一块擦脸,棉帕子热烫,盖在脸上舒服得很,傅长启擦了几把,攸然把帕子拿开,正对上闵馨抬眼偷瞧他。 闵馨:“……” 偷看人被抓了个正着,闵馨臊得很,跪坐着往后退,恨不能直接钻到床帏里去。 傅长启脸上纹丝不动,像是没看见一般,转身帮傅夫人把帕子也拿下来,又擦一擦手,这才出声道:“我扶母亲躺下,您歇会儿子。” 傅夫人刚行针出了一身的汗,得躺一躺等汗消了再下床的好,便“嗯”一声,让傅长启扶着躺下,闵馨还缩在床尾,傅长启瞥她一眼,问:“闵小大夫打算一直呆在那里么?” 闵馨臊得连耳朵根儿都红了,手忙脚乱地下了床榻,看傅长启扶着傅夫人躺下,动作极其小心,不禁道:“晚间、晚间睡前,老夫人泡脚时可加一些草乌,可祛风散寒,消浮肿。” 伺候的丫头福身说记下了,傅长启仔细伺候母亲躺好,稍离开榻边些,看着闵馨欠了欠身:“谢过闵小大夫。” 闵馨低着头,结巴说:“不,不用。” 傅长启没吱声,片刻,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下。 其实屋中除了傅夫人还有两个伺候的丫头,都没觉得傅长启在笑,只有闵馨自己感觉那笑声清晰,她不用抬头,都能想象出傅长启嘴角微弯,眼中蕴笑的样子,心口跳得她嗓子发紧。 傅长启与她隔着一张圆桌,伸手:“闵小大夫,请。” 闵馨也不知听清他这话没,抱着药箱就窜了出去,正赶上唐氏返回来,拉着她道:“东西我直接让人给你放到车上了,你们到家时记得拿下来,白云片最好别放过夜,夜里潮气重,明日吃便没有这般香脆了。” 闵馨嗯嗯应声,傅长启坐到桌案旁,啖口茶,也“嗯”了一声,说:“是啊,闵小大夫拿好了,去完宁王府,莫落在那里。” 闵馨惯性地点点头,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急道:“谁要去宁王府了?我回去也不路过宁王府。” 傅长启悠悠喝茶。 唐氏不明白去宁王府又怎么了,回身见傅长风和闵蘅已经打前院看马回来,因叫丫头打水来净手,又问了几句傅夫人最近吃食上的忌口,闵蘅提笔写了张单子,正值春末夏出,饮食上需得谨慎,唐氏不识字,将单子收了,回头让傅长风念给她听。 闵家兄妹便即告辞出门,路上,闵馨拧着眉头,闵蘅看她一眼,道:“怎的了?刚不还好好的?” “没怎么”,闵馨闷闷应了一声,挑帘看向外头,不是回家的路,不由问:“这是要去哪?” “宁王府”,闵蘅道。 闵馨一听立时炸了,喊说:“为何要去宁王府?我不去!” 闵蘅后背往车壁上靠了靠,看着自己妹妹,问:“为何不去?” 闵馨被他看得心虚,扭脸说:“不去就是不去,不为什么。” “你不喜宁王?”闵蘅眯眯眼睛,顿了片刻,慢慢说:“我瞧着,你倒挺爱往傅家去。” 闵馨冷不防被他点中心事,吓了一跳,急赤白脸道:“谁爱去了?那不是因着奉了皇命!旁的时候,也都是你叫我去的,谁爱去了!” 闵蘅张张嘴,闵馨生怕他再说什么,又忙道:“还说呢,下半晌哥哥专门嘱咐我去,晚些就给忘了,我差差单靠着两条腿走到国公府去。” 闵蘅这下似乎是理亏,转头望向车外,不说话了。 ——他没忘。特意交代的,怎么会转眼就忘了?只是有意没让马车回来接罢了。 老半天,他没吱声,闵馨又默默伸脚碰他的靴子,说:“哥。” 闵蘅转过脸来,道:“不去便不去,等下把我送到,你回府就是了,晚些让车夫来接我一趟。” 闵馨咬咬嘴唇,觉得他今日像是心情不大好,因探身拽了下他袖子,问:“哥,你这些日子几头地跑,是不是累了?我回去给你煎副药?” “有一点儿”,闵蘅吁口气,揉了揉眉间,问她:“自打入春以来,皇后娘娘进的甜汤是什么?你定的要药膳里又都有什么?” “红枣雪蛤膏”,闵馨道:“我不是都与你说过了?之前定的药膳单子你也看了好几遍,皇后娘娘的身子,你都比我清楚。” 闵馨说完,忽感觉不大对,但哪里不对她一时又没转过弯儿来,茫然看着闵蘅,闵蘅却坦然,说:“天气热了,换成土茯苓绿豆甜汤,再加少许水芹汁。” “也成”,闵馨想了想,确实要入夏了,说:“虽普通些,但夏季里祛湿、解毒却是最好的。” 闵蘅嗯一声,闭上了眼睛。 **************** 宫中。 晚膳时已经换掉了闵馨之前定的几样药膳,萧澜用了几口,味道清清淡淡的,很适宜,因饭后问延湄:“要入夏了,是不是之前的几样吃着稍有点儿腻?” 延湄正在写字,说:“不是。” 萧澜站到她身后,握住她拿笔的手一块儿写,说:“那今儿怎么换了?” 延湄笔下没停:“不告诉你。” 萧澜握着笔要往她脸上画,问:“告不告诉?” 延湄手腕上的劲儿没他大,眼瞅着那笔就要点到自己鼻子上了,忙说:“告诉!告诉!” 萧澜也不是真的要听,探过头来看她,说:“求求我。” “澜哥哥”,延湄脑袋往后仰,嘴里头卖乖,“求求你啦。” “怎么求?”萧澜手指夹着笔一转,把她从延湄手里撬了出来,延湄忙道:“阿娘说,不叫我欺负你。” 萧澜挑挑眉,延湄把后半句说完:“你也不能欺负我!” “这就是欺负你了?”萧澜放下笔,另拿了一支新的、还不曾蘸过墨的紫毫,轻轻扫延湄的耳根儿,延湄受不住痒,两手被他另一只胳膊压着,只能把耳朵往他肩膀上蹭,萧澜手里的笔顺着她的脖颈儿往下扫,扫过锁骨,慢慢探到她浅紫色的宝袜里去。 延湄身子瞬时颤了颤,拧着身子叫他:“澜哥哥……” 萧澜把她堵着桌案旁,手中使坏,低声说:“白天的事还没与你算账。” 紫毫细软,动两下延湄便难受得想跺脚,哼哼着求饶:“澜哥哥,我错了。” 萧澜放开她两只手,让她转身抱着自己,问:“错哪儿了?” “痒痒……”,延湄才不知错哪儿了,踮起脚尖儿搂他的脖子,说:“哪儿都错了。” 萧澜低头吻住她,延湄眼里蒙了水雾,她也知道自己又欠了好些“债”了,抱着萧澜的脖子小声说:“澜哥哥,今晚要还几天的?” “欠债是有息钱的”,萧澜狠亲一口,抱着她往外走,“今儿先给你算算利息。” 第117章 利息 延湄连着还了好几天的“利息”,早上爬不起来了,然而吃了“息钱”的皇上却正好相反,一春天的燥火得以纾解,眼明神清,丑时末刚醒,手便往延湄小衣里头钻。 延湄被折腾了半晚上,睡得正沉,身子又热又软,一大早的,萧澜绷不住,手上没几下就变了力道,身子也半压上去,延湄皱着鼻子哼哼两声,呼吸绵绵。 萧澜勾开她的衿带,就着透进帷幔中的昏暗灯光,细看昨晚自己留在延湄身上的暧昧痕迹,延湄侧着身,左肩膀与脖颈儿显出一段儿好看的弧线,锁骨耸着,衬起两朵紫红的“小花”,胸前雪一样的两团挤在一处,半挡在她的胳膊下,越发诱人。 萧澜没看几眼头便低下头去,轻轻重重地啃舐她的颈窝儿。 延湄被压得半边肩膀发酸,颈边感觉到湿热的呼吸,胡乱推两下,平躺过身子,她尚且在睡梦中,随口便叫:“澜哥哥……” 萧澜目光一深,不知怎么被刺激到了,托着她的腰去抽她亵裤的带子,被延湄有气无力地踹了一脚,他稍稍支起身子,昏暗的凤榻里,延湄毫不自知得呈在他的眼前。 萧澜本来就是想亲亲蹭蹭一会儿,没想早上真折腾她,但这下忍不住了,见延湄觉得冷要缩身子,便抬起她一条腿搭在肩膀上,直接扑了上去。 延湄长长“嗯”了一声,被萧澜使劲儿堵住了唇舌,嘬弄得上不来气,她拧了两下身子,这才勉强睁开眼,看了看,又闭上了。 她总觉得自己才刚睡着,床榻里又暗,延湄不知这是不是在做梦,呜呜地叫唤,萧澜松开些许,延湄也不睁眼,稀里糊涂地说:“澜哥哥,我醒了么?” “没醒”,萧澜灼热的鼻息抚过她的耳朵,腰上用力,狠狠撞她,凑到耳朵边小声问:“在梦里头呢,你这做的是什么梦?嗯?” 延湄迷迷糊糊,听他说在做梦,竟泛起了一点儿害羞,用手捂住脸,瘪瘪嘴,说:“澜哥哥,息钱、息钱太多了啊……” 萧澜把她的手拿开,汗湿的额头抵着延湄的,问她:“那你往后,还欠不欠债了?” 延湄觉得这个她也说不准,抱住萧澜肩膀,说:“澜哥哥,我,我天天跟你在一块儿……”萧澜压她的腿,延湄身子跟着颤,断续说:“还有好久、好久,我一直一直都跟你在一块儿,慢慢还。” 她说不出来一辈子,这个“好久”兴许比一辈子还长,萧澜听得心头发热,一口咬在她雪团似的的胸前,说:“成,皇上准你慢慢还!” ………… 寅初一刻,外殿的宫女轻声叫起,听见里头隐约的动静,叫了一遍便不敢再吱声了,悄手悄脚地去禀大宫女,桃叶让人备好热水,自个儿在门外候着,又过了一刻钟,里头叫水。 桃叶端着热水送进去,须臾又退到外殿,跟司衣的宫女检查萧澜的朝服。 萧澜帮延湄收拾妥当,延湄这会子才知道已经寅时二刻,刚刚也不是才睡着了在做梦,恼得钻进锦被里不出来,萧澜乐道:“皇后娘娘,到时辰帮皇上更衣了。” “不管!”延湄翻个身,腿根儿还在发酸,噘嘴说:“起、不、来。” 萧澜心情好极,把她扒拉过来亲一口,“起不来就继续睡着,此事皇上不与你算账。” 延湄使劲儿闭着眼睛,萧澜乐不可支,作势又要把手往她被子里伸,延湄立时睁眼瞪他,萧澜这才哈哈哈地去更衣上朝。 眼下新上任的朝臣已渐渐上手,今儿事情不多,早朝下得早些,萧澜想让延湄多睡会儿,便没有立即回赤乌殿扰她,移步往敬思殿坐了会儿。 没片刻,萧真求见。 萧澜见他禀完吏部的事还踌躇着不走,便问:“还有旁的?” 萧真面露难色,萧澜颔首,花生将其余的小太监打发出去,萧澜喝口热茶,道:“何事?说罢。” “臣……”,萧真蹙着眉头,想了半晌,索性直接道:“臣想给府里迎一位王妃。” 娶妻? 此事萧澜倒稍感意外,因之前在濮阳知晓了宁王府的“前王妃”,虽说事情已过了几年,萧真亦将前事完全放下了,可突然这般一说,还是叫萧澜怔了下神。 不过算算萧真的年纪,府中还无子,耽搁了这几年,早该娶继妃了,萧澜抬抬下巴,笑道:“有人选了?可禀了荣太妃知晓?” 这话说完萧澜心里便一动,大略猜到了是谁——他之前还想提醒萧真来着。 若和他猜的一样,估摸萧真也还没有禀过荣太妃。 果然,萧真回道:“还没有与母妃说,先来禀明皇上。” 其实,像他与傅长启等人的婚事,虽说萧澜不会全然干涉,但是各人心里都清楚,纳个妾或迎个侧妃甚么的他们都可随意,但是娶妻,实是要得皇上首肯的。 萧澜指节在桌案上敲了敲,问:“你瞧上的人,可是太医院的闵小大夫?” 萧真一愣又一喜,单膝跪地:“皇上英明!” “我英明个头!”萧澜起身道:“你没敢与荣太妃说,不就是怕太妃不准?” 萧真嘿嘿笑,萧澜拍他一下,说:“起来。” 萧真起身,一时还有点儿纳闷,赧然道:“皇上怎知臣说的是……是闵小大夫?” 萧澜不答,瞥他一眼,忽然换了称呼,说:“三哥,闵太医自个儿可乐意?我见你们也是说过几回话的。” 按说萧澜这话根本不必问,以闵馨的身份,进王府最多做个侧妃,正妃是莫大的荣宠,哪里轮到她愿不愿意?可萧澜在濮阳时已瞧出闵馨多半对傅长启有意,有心提点,方这般问他。 萧真垂了垂眼皮,道:“我已问过她哥哥,闵家小娘子尚未婚配,长兄如父,她自然要听兄长的。” 萧澜挑挑眉:“闵蘅?” 萧真点点头:“妹妹做王妃,他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萧澜沉默片刻,笑了一声,说:“三哥,此事朕帮不了忙,你还是得先禀过太妃才成。” 萧真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强求,愁眉苦脸地退了出去,然而到殿门外,看见傅长启正候在那儿,萧真吊着嘴角一笑:“傅大人。” 傅长启悠然揖礼:“宁王殿下好。” 萧真歪头打量他几眼,忽而凑近了,低声说了句话。 傅长启温温一笑,道:“如此,要先恭喜宁王殿下了。” 第118章 生疑 早膳时,萧澜回去的晚些,延湄又睡了一觉,总算养回精神,肚子已经咕咕叫了,等萧澜回来便立即传膳,萧澜见她进得香,不由弯弯嘴角——早起动一动,益处还是很多的。 用过饭,萧澜带她往御花园转了一圈,天气热,也就早间还能稍凉快些,等日头一出来,延湄就不想逛了,拉着人回去,萧澜乐道:“吃饱了饭,力气长出来了?” 延湄瞪他一眼,说:“热。” 六月初,天儿已经愈发闷了,萧澜见她走这一阵子鼻翼稍稍渗汗,便抽了她左襟的丝帕拭一拭,延湄伸手摸摸他的额角,“你也热。” 萧澜倒还不觉得,延湄歪着脑袋看他,晨间的日头生机勃勃,照的萧澜发间的金冠泛着光,连带他额角的薄汗也亮晶晶的,延湄接过帕子帮他擦两下,一手去摸他的衣袖,萧澜道:“怎的了?” 延湄摇摇头,拉着他继续往回走,过了会子,又有点儿不乐意,踮起脚,凑到萧澜耳边小声说:“澜哥哥,今晚要早睡。” 萧澜拉着她的手一紧,似笑非笑,延湄又道:“明早,我帮你更衣。” 萧澜乐了,一时明白她在不乐意什么——延湄不喜旁人近身,如今亦不喜旁人近萧澜的身,早上她是还迷糊着,这会儿不知触了哪一个点,计较起来了。 衣裳不合眼? 萧澜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应当不会,他身上的一事一物俱有严格规制,稍有差池,伺候的人早没了命,估摸延湄是恼自个儿没起来,便晃晃她的手,笑说:“准了。” 延湄还在翻看他的衣袖,见并没有多穿一件,皱皱眉道:“热,比去岁热。” 还有一旬宫里才开始用冰,萧澜闻言道:“那今年便早几天开冰窖,可吃食上不准你贪凉。” “我不热”,延湄摇摇头,抬手在他颈边扇风,“你热,出汗了。” ——在延湄的认知中,萧澜流汗大多在两个时候:一是沙场上,二便是在床榻里。 眼下还不到伏天,延湄见他热出了汗,怀疑是今早多穿了件衣裳,她脸上带着认真,将萧澜身上的点滴都看得尤为重要。 萧澜心口一甜,捏捏她的手指,低声说:“抱你回去?” 延湄腰有点儿酸,但还走得动,况且内侍抬着肩舆就跟在后头,便冲萧澜一笑,说:“走……”结果话没说完,萧澜已经打横把她抱了起来。 延湄眨眨眼,须臾也就笑着抱住了他脖颈儿。 走了一段路,延湄又抬手帮他擦汗,萧澜忽而脚下一顿,低头看她,延湄不明所以,问:“嗯?” “没什么”,萧澜抿抿唇,随口道:“入夏了,我瞧着你这些天胃口倒不赖,夜里也睡得稳,似乎胖了点儿。” 延湄咯咯笑,萧澜也跟着弯了弯嘴角,没再说旁的,一路抱着她回去。 到了赤乌殿,闵馨已经候在殿中,正等着给延湄请平安脉,萧澜看她一眼,问:“皇后这几日身子如何?” 闵馨请完脉,规规矩矩道:“回皇上的话,娘娘这几日肺火已清,微臣瞧着精神也更好些,一切安泰。” 萧澜眯眼打量她,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闵馨今日下了值该去傅家,原还想与延湄说几句话,但萧澜在这里,盯得她有些发毛,便赶紧收拾好东西,跪身行礼,准备告退。 还没等起身,萧澜冷声道:“跪着罢。” 闵馨吓了一跳,一时没敢抬头,忙安分跪好,心里来回想着哪里惹了皇上不快。 萧澜说完这一句,直接将她晾在那儿,接着看手中的书卷,延湄看看闵馨,又转头看萧澜,她不知有何事,却也不问,反正不管怎样,萧澜都对。 耿娘子端了延湄的甜汤进来,延湄喝几口,举着羹匙喂萧澜,萧澜就着她的手喝了,两人分完一盅甜汤,闵馨的腿已经快跪麻了。 “皇上……”,她忍不住往上觑一眼,磕巴道:“微臣、微臣……”她倒是想认个错,但想了一圈没想明白什么地方做的不合适。 “再过不久,你就不必如此自称了”,萧澜淡淡道:“王妃是一品,你这品级升得不慢。” 闵馨打个怔愣,稍稍抬头:“王妃?” “莫跟朕说你自个儿还不知晓”,萧澜挑挑眉,“你哥哥不是已经答应了宁王?就等着这几日宁王府谴人上门说亲。” 一道惊雷。 闵馨脑袋‘嗡!’一声,顿时脸色大变——说亲?!给谁说亲!闵蘅一个字也没有跟她提起过! 闵馨吓坏了,“咚”地磕了个头,慌道:“皇上是不是在消遣微臣……” “朕有那个闲功夫?”萧澜冷笑,“这般瞧着,你倒真像是不知晓,也罢了,朕只一句话,宁王有意,你莫辜负了人。” 闵馨脸色发白,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听见上头又道:“还有,你是不是欠了旁人的债?” 闵馨心如死灰,根本没听懂萧澜在问什么,萧澜手指敲了敲桌子,慢声道:“傅二公子。” 这几个字犹如一线火光让闵馨眸子亮了亮,延湄一听提到傅长启略略意外,出声问:“你欠了我二哥的债?没还?” 闵馨脸上一阵火烧,不知这事怎还被萧澜知道了,有口说不清,只得点点头,延湄不知想了什么,自榻上站起来,走到闵馨身边,半蹲着身子看她。 闵馨被萧真提亲的事惊得一身汗,延湄这样盯着她瞧,瞧得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延湄看了她老半天,最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又坐了回去。 “闵太医”,萧澜眉间一动,神色冷了,“朕身边缺不得宁王,亦少不得傅大人,但太医院的太医,还是多得很的。” 闵馨紧咬着嘴唇,这句她听懂了——她那点儿心思八成早被萧澜瞧透,这是警示她,此事若理不好,宁王府和傅家都不会有什么,只能拿她来开刀。 “皇上”,闵馨张张嘴,萧澜却看也不看她,端了茶盏,花公公一扫拂尘,“闵太医。”闵馨红着眼睛,跪一会儿,只得先行退下。 出了赤乌殿,她抹两把眼睛,直接便往太医院的东院去寻闵蘅,结果闵蘅不在,去了乐游苑。 闵馨气得直跺脚,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哇一声哭了。 ********* 等闵馨走了,延湄坐在桌旁,托腮看着萧澜,萧澜唆口茶,道:“半天了,在想什么?” 延湄嗯了声,说:“二哥想要闵馨。” “……” 萧澜差点把一口茶喷出来,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问:“怎么猜的?” 延湄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猜,手指在桌上随意地画两下,说:“二哥,不让旁人欠债。若让,就是有旁的想要。” 萧澜捏她鼻尖,示意继续说,延湄觉的已经没什么好说了,努嘴:“没了。” 萧澜笑了两声,片刻止不住,仰头哈哈大笑。 延湄奇怪地看着他,凑过去捏他的脸,片刻,外头禀说刘院正到了,萧澜点点她,延湄一本正经地坐回去,萧澜宣人进殿。 刘院正多半时候是在敬思殿给萧澜请脉,赤乌殿隔五日方来一次,是以免闵馨大意,他要来给皇后查脉,不过今儿并不是日子。 他躬身进殿,捧了脉枕出来,萧澜略一抬下巴,“先给皇后请脉。” 延湄刚刚才诊过一次,疑问地看着萧澜,萧澜笑道:“再诊一次。”延湄也就不问,乖乖伸出胳膊。 刘院正躬身上前,半晌,撤回手。 萧澜问:“如何?” 刘院正回答的明了:“一切安好。”——跟闵馨说的并不差。 萧澜点点头,让他接着给自己诊脉,刘院正觑一眼龙颜,上前,诊完,圣体金安。 例请完平安脉,刘院正便退了出去,萧澜在殿中又与延湄说了会儿话,才起身去了敬思殿,刘院正也被召了过去。 “现说实话”,萧澜脸色不再如刚刚那般温煦,沉下来,道:“可有什么不妥?” 刘院正刚去赤乌殿的路上已得了大太监的话,明白皇上的意思,这时恭敬回话:“臣不敢大意,不过方才细细诊过脉,皇后娘娘的确脉象平稳,凤体安康,皇上的脉象有力,亦无不妥之处。” “嗯”,萧澜微舒口气,面色稍霁,是他想多了? 刘院正见他仍是眉头微蹙,自然也不敢放过分毫,道:“皇上或皇后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萧澜想了想,延湄倒没有,而他自己……萧澜一手覆了下额头,道:“最近天热,出汗,非是大汗淋漓,细汗,朕自己也无所觉,不知算不算。” 第119章 心迹 他这样说,刘院正更不敢大意,想了想,道:“还请皇上允准微臣再请一次脉。” 萧澜颔首。 刘院正打曾祖父那辈起便是杏林中人,又在太医院近二十年,还不至脉都把不准,他屏气凝神又诊了一回,结论和刚刚一样——萧澜脉象平稳有力,并无丝毫虚浮之态。 可正因为这样,他面色更加凝重。 “除了略微发汗,皇上可还有甚不适之症?不一定与疼痛沾边,也或许如心绪烦乱等,再或许饮食上可有什么影响?” 萧澜蹙眉回想,他身体的底子还是很硬的,最近也没什么不适,偶尔看折子时间太长,肩膀发酸罢了,但揉按揉按便好,胃口与之前差不离,夜里歇得踏实,一向也没心烦意乱,这不好好的? 他缓缓摇头:“暂时没感到旁的。” 刘院正顿了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若单单是“发汗”,在这六月天里,实在是太正常了,完全算不得病症。 他不敢轻心,半晌,道:“微臣斗胆……” 话到一半儿,萧澜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摊开手,示意他上前,说:“无妨。” ——没有外伤,脉象上也诊不出来,他们同时想到了“毒”之一事上,萧澜眼下学医,已将穴位图默过,晓得刺虎口处的谷穴能试出是否中毒,因也不顾忌那些伤不伤龙体的小节,查过再说。 捻针刺入穴位,刘院正比萧澜紧张得多,“皇上可有酸痛之感?” “酸疼倒没有”,萧澜细细感受了下,“只略微有一点儿麻。” 刘院正稍松了口气——不是中毒。 可随之又一紧,谷穴发麻……的确有蹊跷。况且并不是只有□□能害人,而有些慢毒,在刚开始时,也不能完全试出来。 刘院正撩袍而跪:“臣万死!” “先起来罢”,确定真有蹊跷萧澜面色反而愈发平静了,沉吟道:“多久能查出原因?” ……这个真不好说,刘院正更担心的是萧澜的身子,若查不出其因,不能对症施治,稍拖上些时日还不知会发生甚么变故。 萧澜看出他的焦虑,晃了晃腕子,道:“朕的身子自个儿清楚,一时半刻的还出不了大事,查出是甚么人,自然就能寻到根儿了。” 刘院正闻言稳了稳心神,他是个实干的人,也不说那些虚话,原地想了片刻道:“自打皇上回京以来,去岁冬受过些外伤,从诊治到开方再到煎药,都是微臣带着太医院的小徒全权经手,应不会有问题。之后调理身子的补药虽有其他太医的方子,但药方都要存档三处,臣全部都能背下来,药呈上来之前,内侍亦得试过两回,想在这中间做手脚,着实不易。病从口入,倘使不是在药里,便只能是在日常的吃食中,臣请令查御膳房。” 萧澜眉间动了动,一手搭着旁边的玉如意,却道:“晚些再给皇后诊一次脉。” ——延湄与他同吃同住,他心又提起来了。 刘院正应声,他也想到了,可皇后今日并没说有“发汗”之症,他正想着,脑子里忽然一动,道:“平日里,可曾有皇上进食但皇后不曾进食的东西?亦或者是相反的。” “很少”,萧澜道,他与延湄都不怎么挑嘴,又吃住都在一处,还真是不分,刘院正欠欠身,隐约觉得事情可能就出在这儿里,但一下又摸不着那个线头,太医院所有的方子都在他那备案,但御膳房并不归他管,他得去细查。 躬着身子刚倒退了两步,他谨慎起来,说:“皇上恕罪,您龙潜之时微臣尚未在身边,只知皇上曾力克匈奴,也受过些伤,不知是否用过甚么奇特之药?” “都是些皮外伤”,萧澜道:“用的大多是治外伤的金创药,只是当日的大夫现仍在军中,闵太医……” 萧澜忽停了停,沉默。 刘院正还躬身等着,见他似乎有点儿出神,低声问:“皇上?” 萧澜眯起眼,神色稍起了变化,冲他招手,刘院正躬身上前,听见萧澜吩咐:“御膳房先不必查,你今夜当值,去一趟乐游苑,查一查太后的用药。” 刘院正一愣,不知怎突然拐到太后那儿去了,太后一向是指定闵蘅的……闵蘅?! 他蓦地闭紧嘴,一下冒了冷汗。 萧澜指指花生,让他跟着同去,又对刘院正道:“奇药倒不曾用过,但朕曾闻过一段日子劣香。” ************* 闵馨在没人的墙角哭了一阵子,又红着眼去找了一趟闵蘅,闵蘅还没回来,她只得拖着步子回了西院。 回去发了半晌的怔,她渐渐冷静下来,又不想去找闵蘅了。 这是在宫里,现找到他定也说不清,只会更气,万一叫旁人听见一句半句的,这事儿没影儿也要传出影子来,那她真就没有余地了,这样想一想,她反倒沉下心,直忍到下值才脑子空空地出了宫。 她走得比平日慢许多,路过个墙角还要默默站一会儿,直到日头现了余晖才出宫门,没有看见马车,她随手捡了两块儿石子狠狠扔出去,正负气,听见身后有人道:“嘟囔什么呢?” 闵馨一回头,看见傅长启正站在她身后,她也不知怎的了,这时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撒腿就跑。 跑了一阵儿,她又气喘吁吁地停下,小心翼翼回头看,见傅长启仍旧是弃车不坐,不紧不慢地朝她走过来。 闵馨不跑了,保持着那个弯腰喘气的姿势直到傅长启离她只有几步远,傅长启还是笑吟吟的,开口:“跑累了?” 闵馨忽然来了气,扭头就走。 但这和刚刚跑的又不一样,两人都不说话,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不知走了多远,闵馨感觉有些不对。 不,不应该说不对,是奇特。 感觉有些奇特。 傅长启应该不是要顺路捎她去傅家,那他跟着自己做什么?他知不知晓萧真要说亲的事?他是怎么想的?自己刚刚没来由的那般,他既没有直接走好像也没生气,还跟在她身后……这是、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有话要说? 闵馨心口砰砰跳,她今日心力都耗没了,脑子浑噩,胆子倒大了一回,霍然转身,用手里已经攥热的小石子扔了傅长启一下,没头没脑地问:“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小石子打在傅长启身上,不轻不重的,随即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傅长启似乎叹了口气,弯腰,把石子儿捡了起来。 那小石头被闵馨攥了一路,尚且带着些微的汗湿和温热,傅长启随意抛了下,接在手心里,轻悠悠吹了声口哨。 闵馨看着看着,腾一下脸红了。 傅长启冲她扬扬眉,往前走,闵馨在原地站了片刻,低头跟上。仍旧是一前一后,只是两人位置来了个颠倒。 金乌西斜,余晖照着已经被晒热的青石路,丝毫没有凉快,闵馨衣领里都是汗,可心头的着慌和烦躁却渐渐散了些,她瞄一眼傅长启的背影,心说这长街再长些就好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走多久,这长街便现了尽头。 眼瞅着要到街角,闵馨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急得两只手纠在一处,正要出声,傅长启却蓦地转过身,停了步子。 闵馨:“……”她把那个“傅”字勉强吞了回去。 傅长启一眼不眨地盯着她,闵馨原本窝着火,被他这般理直气壮地一看,反倒心虚了,往宫墙根儿蹭两步,道:“我今日、今日不去定国公府。” “嗯”,傅长启应了一声,一边眉毛挑起来,开口:“闵大夫在心虚什么?” 他不开口还罢,一开口闵馨立时怂了,缩了缩肩膀,说:“我没有。” “呵”,傅长启笑出声,把她从头到脚看一眼,“看来,要提前恭贺闵大夫了。” 闵馨睫毛打颤:“恭喜什么?” “恭喜……”傅长启弯了弯腰,“恭喜闵小大夫要做宁王妃啊。” 闵馨一巴掌拍在身后的宫墙上,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闵蘅、萧真、傅长启,甚至于皇上和皇后,所有人都晓得了这件事,只有她这个当事人还蒙在鼓里,闵馨平生一股怨气,伸手想推傅长启一把,可惜他二人虽然说着话,但站得并不近,约三步的距离,她想推还够不着,只得撑着一口气,愤愤道:“是又怎么样!关傅大人什么事?” “哟”,傅长启站直身子,打袖中摸出张纸来,展开,在闵馨眼前一晃,闵馨立刻便认出来了——是她之前写的那张欠条。 闵馨想到萧澜的话,面红耳赤,伸手要去抢,傅长启一转腕子:“怎么,想赖账?” 闵馨怒道:“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你心里清楚!” 她声音稍大了些,等在不远处的车夫和小厮都朝这边望了望,闵馨有点儿恼,直接喊了声:“傅长启!” 傅长启盯过来,眼神微沉,闵馨咬咬嘴唇,小声说:“当日、当日……” “当日什么?”傅长启一哂,带了点儿懒洋洋的姿态,说:“白纸黑字,岂是你想赖就赖?几十两银钱不多,但若放在行商人手里,从当日到现今,早已银钱换了物,物再换了钱,折腾几番,几十两变为几百两。” 这话有些耍无赖,闵馨没有料到他这样说,瞪大眼睛看着他,傅长启却得寸进尺,慢慢道:“几百两,放在寻常人家,能好好娶房媳妇了。” 闵馨张着嘴,怔在原地。 她这里尚且没反应过来,拐角的另一侧,却已经有人咬紧了牙。 “眼下傅某可不怎么好打发”,傅长启慢条斯理地将薄薄的纸折好,放进腰间的香囊,睇着闵馨,“闵小大夫想好怎么还了么?” 闵馨两手捂住了嘴,愕然看着他,须臾,猛转过身去,对着宫墙踢了两脚。 踢得脚疼。 她所有的聪明大概都涌在了这一刻,竟然听懂了傅长启的话。 傅长启还在她身后提醒,“轻些踢。” 闵馨使劲儿吸了两口气,见远处已有马车驶过来了,她转过身,飞快地觑了傅长启一眼,低声道:“傅大人这般说,我要当真了。” 傅长启眼中的笑意晕开,挑眉:“欠条认下了?” 闵馨“嗯”一声,已近笑了,扭头道:“是我的字。” 此话一出,拐角的另一侧,萧真再听不下去了,铁青着一张脸,转身便走,闵蘅忙跟了几步,萧真一甩马鞭,夺过匹马,顷刻不见了踪影。 傅长启稍稍后仰身子,眼神便转回来,对闵馨道:“伸手。” 闵馨还有些犹豫,左右看看,说:“不能私相授受……” 傅长启不说话,闵馨扭捏片刻只得伸出手去,傅长启将刚才那颗石子放在她的掌心,说:“我也当真了。” 闵馨一低头,合上手掌,如同攥了块儿金子。 …… 她先走,没出多远就碰上闵蘅来接她,上午她还一肚子气要去质问闵蘅,结果被傅长启一番话搅得她什么都忘了,闵蘅瞥她一眼:“脸怎么红得厉害?” 闵馨还恍恍惚惚的,含糊道:“晒得。” 闵蘅说了她两句,闵馨根本没听到他说的是什么,直至晚间躺在榻上才记起来得跟闵蘅说个清楚。 太晚了,明日吧。 心里头的欢喜劲儿还没过去,闵馨蒙在被子里打滚儿,折腾了半宿,月上中天时,她还一点儿睡意也无。 正使劲儿闭着眼睛要睡,庭院外忽响起一阵突兀又震人的砸门声。 闵馨呼一下坐起身,披了衣服往外走,她外间守了个婆子,此时也惊醒了,点了灯,闵馨往外走去叫闵蘅。 偶尔也有半夜求医的,倒不算稀罕事。 出了她的院子往东,一眼看见闵蘅已经出来了,而不远处,还站了十几人,着禁军服,打头的闵馨认识,是禁军副统领韩林。 闵馨莫名其妙,执个礼,韩林略一点头,冲闵蘅道:“闵太医,请。” 第120章 辜负 月光如练,铺陈在夜半的空荡荡的街道上,静得不像话。须臾,一对人马驶入空街,没有人交谈,衬得马蹄和车轮声格外清晰。 闵馨探身朝外看,除了面无表情的禁军,还有黑黢黢的树影。 任她再是粗心,也感觉出不大对,若是皇上或皇后身子不适,应有内侍急火火地跟来传召,怎只有一队禁军前来? 她晃晃闵蘅,闵蘅闭眼靠着车壁,没有换太医服,而是着一件深色大衫,衣裳平整簇新,头发也梳的一丝不苟,一点儿也不像是匆忙而出,倒是闵馨鬓发有些乱,因为走得急,太医服的袖子还翻着。 她默默理好,又推两下闵蘅:“哥哥?” 闵蘅睁眼看她,闵馨小声说:“这么晚了,你猜召咱们进宫有什么事?” 闵蘅沉默半晌,抬手揉了揉她头顶,轻声道:“不成想这么快,是哥哥对不住你。” 长兄如父,自小闵蘅对闵馨就是严厉居多,忽然这般,闵馨有些着慌,拧着身子看他:“哥哥这是什么话?到底怎的了?” “没事”,闵蘅安抚地冲她笑笑,又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闵馨拽他,闵蘅任由她拉拽,只不出声,闵馨问不出来,只得再次挑帘看向车外,更深露重,子时的梆子敲过两遍,马车在这融融黑夜中驶进了端门。 过第二道宫门,闵蘅与闵馨下了马车,他掸一掸衣襟,随着韩林往敬思殿的方向走,但过了武英殿广场,韩林并没有带他到敬思殿,而是往后宫去。 闵蘅脚下稍慢,道:“韩统领?” 韩林侧身看他,面无表情地一伸手:“闵太医,这边请。” 闵馨见是往赤乌殿的去,倒松了口气,拉拉闵蘅的袖口,闵蘅抿抿唇,垂眸跟上。 宫里瞧着并没有甚么不同,只是赤乌殿灯火依旧,显然主子还没有歇下,可一进殿,闵馨便感觉出气氛有所不同——延湄宫里的宫人她识得大半,今晚宫女和内侍并没有多也没有少,可莫名使人紧张,再往上看,外殿的主位上,坐的不是萧澜,而是延湄。 闵馨一松。闵蘅却是胸口一窒。 韩林躬身:“娘娘,人带到了。”延湄点了下头,韩林一礼便退守到殿门外。 二人行完礼,闵馨见萧澜不在,心说莫不是皇上怎么了,因先行道:“娘娘深夜传召,不知……” “闵蘅”,延湄坐在主位上,出声打断了她,她没有看闵馨,一双乌漆漆的眼睛打方才伊始就一直盯在闵蘅身上。 闵蘅没有抬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延湄眉间深深地皱起来,由耿娘子扶着走近些,问:“你是闵蘅?” 她问的很慢,语气里带了稍微的疑惑,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闵蘅不由自主地想看一看,一抬头,眼神正与延湄的撞在一处。 闵蘅心底瞬间一震。 他从未见过延湄这样的神情。 有困惑,有不解,有怒意,还有一层失望与凝重,可能因为延湄身上极少有几种情绪交错在一起的时候,此刻一眼,便叫人格外的揪心。 闵蘅不敢再看了,沉默片刻,干干道:“臣……是。” 延湄似乎还是有疑,又盯了他片刻,才对自己点了点头,说:“闵蘅,你害澜哥哥,借我的手。”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闵蘅脸色变了变,退开一步,撩袍跪下,没有叫冤,默了一会儿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闵馨全不知情,臣恳求娘娘,饶她一命。” 金砖“咚”地一响,闵蘅叩头,竟没辩驳,俯首认了。 延湄也没想到他什么也不说直接认下,蹙眉看向闵馨,闵馨还傻愣愣站着,延湄刚刚的话,直让她魂飞天外,她没听错的话,皇后是说她哥哥谋、害、皇、上?! 怎么可能?! 闵蘅哪里来的胆子?!又图什么? 简直是疯了。 “不不不!”闵馨被说懵了,情急之下要去拉延湄的手,伸出去才反应过来这是不敬,忙也噗通跪下,道:“娘娘万莫听我哥哥胡说!他怎么敢谋害陛下!” 她边说边四下看,早间见萧澜好好的,还损了她几句,怎晚上事情就全变了? 外殿的两侧各横了道插屏,但越过插屏仍是能看到偏殿的隔门并没有关,闵馨忙道:“皇上可是龙体不适?求娘娘让微臣瞧一瞧……” “不必了”,萧澜带着刘院正自偏殿里出来,打断了闵馨的话。 延湄一见他忙跑过去,也不管旁人,抬手帮他擦汗,问:“好些么?” 萧澜脸色还红着,刚行完针,汗意未消,冲她笑笑,低声说:“没大碍。”延湄不信,手背贴在他的额头,尚在发热,她着急了,道:“怎么办?” “没事”,萧澜抱抱她,在她耳边道:“多吃几服药便能好了,今儿晚上才头一副不是?别担心。” 延湄瘪着嘴,看向他身后的刘院正,刘院正躬身,延湄心里实难受得很,头顶在他肩膀处,萧澜捏捏她的后脖颈儿,小声说:“不会有事,澜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延湄抬头注视他的眼睛,萧澜笑着看她,二人当殿中的人都不存在一般相看了片刻,延湄心安,嗯了一声,萧澜牵住她的手,“来。” 他牵着延湄的手走到殿前,眼风微抬,示意所有人暂且退下,连耿娘子和刘院正也没有留在殿内。 大殿一片安静,萧澜没有立即开口,就那么居高临下地审度着他们兄妹。 闵馨忍不住抬眼,看见萧澜两颊还泛着不大正常的潮红,刚听见延湄的话,似乎还在发热,确实是圣体违和,难不成……她转头又看了看闵蘅,只能看到兄长漠然的侧脸。 闵馨手指一点点发凉,颓然地叫了一声:“哥哥……” 萧澜似乎被她这一声惊动了,挑挑眉,开口道:“闵蘅,你原是金陵人士。” 闵蘅自看见萧澜,便换了一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冷漠面孔,虽跪着,腰却挺得笔直,无谓地吊吊嘴角:“皇上果然查过了。” 萧澜没接话,徐徐问:“在濮阳时,你便已知晓朕是谁?是有意接近?” “当初皇上受了伤”,闵蘅冷笑,“可是让人先找上的微臣。” “的确”,萧澜也笑了一声,又道:“在濮阳时你便有许多下手的机会,且朕当时不过是个形同虚设的侯爷,你怎忍到现在?” 闵蘅扯着嘴角,不答话。 “哦,也不是”,萧澜道:“你那时就已近下手了,只是不敢太明显,怕牵连到闵馨,后来入了太医院你怕是也想了不少法子,然而宫中规矩严,很难动手脚又不被发现,思来想去,最后,你借由皇后的手。” 闵蘅鼻翼明显地一抽,萧澜冷哼:“因你心底里知晓,她信得过你。” 延湄的目光随着萧澜的话看向闵蘅,闵蘅不自禁地显出了慌乱,半晌,他闭上眼,到底没有回看过来,道:“皇上既然都查明了,还问什么。” “动机”,萧澜道:“你一介太医,还没有窃国的胆子,除了谋害朕,太后那里你才是下了重药!朕今日给你一个机会,讲清楚,说明白。”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眯眼:“你对明雍宫里的人也动了手,他的寒食散是你给的。” ——明雍宫里软禁着的是太和帝。 闵蘅这回大笑了一声,道:“先帝一直独爱寒食散,微臣给的也绝对是上好的,并无害人之意。” “他自汉中回来元气大伤,不能再服食寒食散一类的东西,闵蘅,你是大夫。” 闵蘅慢慢收住笑意,低头行了一礼:“此事闵馨并不知晓,求皇上准她回避。” 还回避什么?闵蘅做的事已经够诛连了,闵馨即便听了,之后与他一起被诛杀,辛秘也泄不出去。可他还是想在最后给闵馨求条生路,这里面的确有些事是旁人不该听的,只要萧澜此时准闵馨回避,闵馨便有一线生机。 萧澜看向闵馨,闵馨今日连番地受刺激,整个人都迟钝了,神情发木,萧澜攥攥延湄的手,说:“到书房等我。” 延湄仰头看她,萧澜抬抬下巴:“去吧。” 他将耿娘子叫进来,让她跟着延湄带闵馨先到偏殿的书房去,延湄有些不想去,可也没坚持,只是叫了一声:“闵蘅。” 闵蘅眼睑颤了颤,等着延湄的下一句话,然而延湄看他半晌,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辜负了这份信任,延湄无话可说。 走几步,延湄又跑回来,踮起脚小声问:“澜哥哥,你要杀他么?” 萧澜看着她,延湄眨眨眼,转身走了。 闵馨跟着延湄进了偏殿书房,一进门,里面的两人起身行礼——萧真与傅长启也连夜入宫了。 第121章 家仇 正殿。 萧澜看了闵蘅一眼,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杀意。 他往上走几步,随性地坐在一级金阶上,摸着下巴道:“是朕大意了,看来你知晓的事情不少,先说一件来听听。” 闵蘅嘴角蔓延出一点儿笑意,与之前的恭敬再不相同,他眼睛里带了股子冰冷的不屑,张了张嘴,发出很轻的声音,一字字说:“皇上的身世。” 他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完往后稍仰了仰肩膀,等着看萧澜脸色剧变或者暴跳如雷。 然而萧澜并没有动,只是摸下巴的手指稍作停顿,他点点头:“知道的确实不少。” 闵蘅见他没有太大反应,冷声说:“微臣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当年若不是知晓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臣的父亲便不会被逼的自缢而死,母亲也不会带着年幼的我们逃出金陵城,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以至落了一身伤病,早早故去,而臣和闵馨更不会流落异乡,小小年纪就得受人所欺……皇上只知端王府灭门之痛,只知自己被关进道场寺时尚不满十二岁,可皇上不知臣的父亲被逼自缢时臣六岁,闵馨只有一岁多!母亲病去时,臣十一,闵馨六岁。可那会儿,皇上还在端王府里,过着蜜罐儿一样的日子。” 萧澜皱了皱眉,闵蘅扯嘴角:“当年到王府里的太医,皇上怕是根本没印象吧?又哪里知道旁人的疾苦,并不比皇上少。” 萧澜确实没有太大印象,倒也不是没注意,而是他比闵蘅小了两岁多,那会也就三、四岁的年纪,能记多少事? 他认真回想了下,抬眼:“你本不姓闵,姓吕?” 闵蘅眼光一沉,显然是了,沉默片刻,道:“闵是母姓。” 萧澜颔首,他已经完全记不得那位吕太医的样貌,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因萧澜幼年嘴笨,“吕”和“女”总是念不清楚,他怕挨霍氏的训,偶尔见到那位“吕太医”时,他心里总要把“吕”和“女”偷偷念几遍,这才留下些印象,只是后来就不见那位太医再到端王府里去。 ——原来是出了事。 这里头的一些枝节萧澜可以想见,这类事在皇家里一点儿也不稀罕,你知道了辛秘,倘使没能想法子自保,便只能被迫“闭嘴”。 那位吕太医初时可能并不知晓什么,可是他往返于皇宫与王府,太和帝不知收敛,宫中背地里也窃窃些蜚短流长,若是留了心,兴许便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且他又是大夫,懂的比旁人多……萧澜凝神,似乎的确想起有回他病了,就是这位吕太医给他瞧得病,当时像是还说他的眼睛像端王爷来着。 其实他与端王最不像的便是眼睛了,端王长就一双狭长的凤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而萧澜是双眼皮,如雨燕的尾,轻叠的扇。 只是他那时太小,记忆模糊的厉害,可能是有这么一回,也可能没有。 “当初我父亲与端王爷私交甚笃,这才在你母亲有孕时多加照看”,闵蘅淡漠一笑,“却不想因此丧命,妻儿也差点儿保不住,敢问皇上,我父亲有何错处?我那因丧夫之痛而熬坏了身子的母亲又有何错处?!” 他提及父母,脸色有些发青,沉沉地看着萧澜。 萧澜道:“这般说来,你在濮阳,亦不是巧合。” 闵蘅抿抿唇,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索性坦然,“的确不是巧合,在听闻端王府被灭门后,我曾回过两次金陵,还以为端王府中一个不留,那我也算家仇得报,但老天不开眼,仍留得你们母子在,不过追其根由,这也在意料之中。我原本想返回金陵,可后来听闻你被封了颖阴侯,想着没准要到颍川去,便重新改去了濮阳,在那儿等着。” 萧澜“嗯”了一声,按说人家设好的套子他钻进去了,萧澜该觉得挫败和后怕才对,可此刻竟也没有,他并不是丝毫没对闵蘅和闵馨起过疑——早在听闵馨无意间说了几句吴语时,他便动过心思。 可那时候,说实话,他并没太把自个儿的性命当回事,及至后来,在闵蘅与延湄一同从汉中回来时,他心中甚至对闵蘅起过杀意,顾及延湄,也的确有之前闵蘅相帮的情分在,那想法按住了。 有了今日,他似乎也不是十分意外。 萧澜站起身,拍了拍玄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在太后的药里动手脚的?太后到乐游苑之后?” “差不多罢”,闵蘅一敛袖,不知为何,说到此事他神情有些微的黯然,并没多少得意和痛快,也许是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如果再晚发现些,霍氏就会至疯至死,现今还是稍有点早了。 萧澜一把短匕在手里翻个花,神色阴沉,他跟霍氏有龃龉,可霍氏毕竟是他的母亲,闵蘅笑笑,道:“太后的病症,微臣是给皇上禀过的,可惜皇上并未放在心上。” 他钻的便是这个空子。 萧澜与霍氏闹翻,霍氏被禁在乐游苑,因苑中守卫全是萧澜的人,霍氏只得托信闵蘅,乐游苑中到底没有宫中规矩严,霍氏服药的方子在太医院存档,药是在苑中煎熬,药渣送回太医院,这中间是有隙可乘的。 闵蘅在入口的药里用的药量十分谨慎,但霍氏的香囊、枕下所用药物都是闵蘅所配,霍氏一向有夜里爱发梦的毛病,之前在濮阳时闵蘅给她调理得当,十分得她的心,不想,这次是越用越严重了。 其实平日里还有另外一位姓钟的太医随闵蘅同去,但霍氏为见萧澜,总是将自己的病情夸大其词,见了钟太医,便觉得是萧澜遣来揭她的底的,万般防着,脉也不叫他诊,只信闵蘅。 到了此刻,也不知该说她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了。 “这乌头草应用了有一阵子了,轻者使人郁燥,用得久了,便会渐次梦实不分,发至疯癫,更甚者,至死。” 萧澜想起傍晚时刘院正打霍氏那儿回来说的话,揉了揉眉心。 ——闵蘅说的不错,他的确是给萧澜禀过,而且不止一次,但鉴于以往,萧澜并没有全信。 “太后没有让你做什么吗?”萧澜默了一瞬,他心里不能说不难受,可影响不了他一贯的冷静。 闵蘅闭口不言。 “朕猜猜”,萧澜睇着他,“与皇后有关?” 闵蘅面色变了变,下意识往偏殿方向看了一眼,萧澜忽而道:“朕动过杀你的念头。” 闵蘅瞬间就懂了,脸上不复方才的漠然,有些窘迫,他低声道:“微臣从未枉做他念!皇后娘娘更是无辜。” “朕当然知道”,萧澜笑了笑,“朕信不过你,但任何时候,朕都信得过自己的皇后,所以没有动你分毫。然而今日,你利用了她。” 闵蘅腰板儿缓缓塌下,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的甜汤里,你兑了水芹汁,这东西本是好的,她喝了能增益气血,护血脉,可朕喝了却正好相反,因在濮阳时闻过那劣香,皇后当初泡了好些日子的药浴方好,朕也曾吃了闵馨的几服药……” 闵蘅忙道:“此事与闵馨无关,当时她被微臣借口关在家里,并不知晓我多添了一味药。” 萧澜神色淡淡,闵蘅顿了下道:“既然刘院正已然查明白,皇上必也清楚了,这水芹汁于皇上便如一味药引子,可引当日香毒,不过因时日太久,见效甚慢。闵蘅是寻家仇,闵馨当初年纪太小,不知旧事,我有心护她,未曾让她插手半点儿,请皇上明察。” 他痛痛快快地都认了。 “你的确是有心护她,亲事都给她相看好了,可惜时间赶不及。” 延湄等人在偏殿大半听不到,但后面几句声音大还能听个一句半句,闵馨闷头便要到外殿去,萧真伸胳膊一挡,拽着领子把她推到了傅长启身边。 闵馨眼泪连串般地往下掉,抬眼看萧真,萧真脸上笼了一层寒霜,再不向之前那般温和调笑。 闵馨也不敢哭出声,抽得打嗝,傅长启递了帕子给她,一手在她肩膀上按了按,轻轻摇头,闵馨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几个时辰前她还与傅长启傻笑,几个时辰后,觉得一切都变了。 延湄随便看一眼,也不管他们做什么,自己坐在案后,翻看一本算术书。 外殿萧澜吩咐了一声:“韩林,刀。” 韩林应声进来,解下自己的佩刀,呈到萧澜面前,萧澜挑挑眉,韩林便站过来,取下刀鞘,寒光晃着闵蘅的脸。 闵馨在门缝看着,禁不住一声低叫。 外面手起刀落。 第122章 发落 外殿,手起刀落。 “铮…”一声略微刺耳的声音。 刀尖划过闵蘅身旁的金砖,留下一道泛白的印子。 闵蘅脸色煞白,眼皮颤得厉害,嘴唇紧紧抿着,但起伏的胸口显示出了他的紧张,慢慢睁眼,见萧澜一手拄刀,冷眼看着他。 “朕还当你是不怕死的。” 殿内无风,闵蘅的脖子上全是汗。 他咽了下唾沫,嗓子依旧发干,道:“皇上要杀便杀。”一出声,他才觉自己仿似泄了一口气,浑身发酸。 萧澜随手一转刀柄,刀立着转了个花,他松手,刀交韩林手中。 “这一下是你谋害朕的”,萧澜稍稍弯腰,缓声道:“皇后心里一直记着你当初的救护之恩,今儿朕替她还了,省得她再记着。” 一语诛心。 闵蘅不可遏制地手抖了,道:“我还加害了太后娘娘。”——此刻他但求一死。 萧澜眯了眯眼,由上而下地审视着他,道:“闵蘅,你这人个坏不透却又好不够,想拿拿不起,想放又放不下。” 他声音稍低:“你知道朕与皇后同吃同住,因而借她的手来害朕,可是,那水芹汁所加的量不大,后面更是越来越少,及至昨日与前日的甜汤里,甚至没有加,这是为何?” 闵蘅眉头一皱,偏开目光。 “因为你后悔了”,萧澜冷笑,“你自打动手那日起,心里便挣扎不休,一面放不下旧年之仇,一面又唾弃自己行暗害之事,心中翻来覆去,无法安宁。” “其实,你若早就打定主意,就该早早将妹妹嫁出去,她冠了夫姓,自然株连不到。从颍川到金陵,你的机会绝不止这一次,却磨蹭到现今才动手,朕若是你”,萧澜道:“不会用这么慢的法子,因为你一旦做了,纵然再后悔,也没人会领情。” 闵蘅腰背一跨,颓然道:“皇上便是看穿了臣的性子,才准微臣继续留在宫里?” 萧澜挑挑眉,没说话。 闵蘅自己何尝不知?在未入京之前,萧澜应是信他的,他确实有许多次能下手的机会——萧澜受过好几次的重伤,在他医治之时,只要有那么一次豁出去,在萧澜外敷的药上用毒,萧澜怕都难救了。 然而他纠结反复,没有下手。 他的母亲不是霍氏,丈夫虽死,她心中亦哀,可是从未在闵蘅或者闵馨面前提过“报仇”两个字,只愿他们平平安安,康健度日,再辛劳也要将闵蘅送去学医,让他不能丢了父亲之志,甚至在临终闭眼时,她留给闵蘅的最后四个字是“医者仁心”。 萧澜刚到濮阳的那次受伤,闵蘅去时,药箱里便备了射罔粉,这东西是由乌头草煎汁晒出,毒性比直接用厉害百倍。 没用上。 闵蘅当时从侯府出来,心情复杂之极,他几乎给自己找遍了借口——萧澜是因为杀匈奴受的伤,他算是为濮阳百姓留他一命。 类似的借口他之后用了挺多回。 直至眼下,他在霍氏的药里动手脚,霍氏这刻兴许都还不清楚,可闵蘅也无丝毫的轻松与痛快。 他没敢忘了自己母亲的话。 ——他是个大夫,这双手该是用来救人,而非害人。 他利用延湄时,第二日便后悔了。 既后悔,又害怕。 害怕延湄知道了会对他满是憎恶,会恨不得杀了他。 他有私心。 可他这点儿私心早被萧澜瞧在眼里。 闵蘅想到这里溃不成军,只愿一刀得个痛快。 萧澜看看他,吩咐韩林:“把宁王几人都请过来吧,没什么不能听的。” 闵馨在偏殿靠着墙发抖,她刚刚越过屏风能看见闵蘅的头顶,但不知到底伤得如何,力气已经抽干,韩林一扣门,她惊得顺着墙软倒。 傅长启扶了她一把,说:“站稳。” 闵馨抬袖子囫囵擦了把脸,退开一步哽声道:“多谢傅大人。” 延湄看见韩林便放下书往外走,到门口时稍顿了下,她刚刚自然听见了闵馨的惊叫,转头看傅长启一眼,傅长启冲她抬抬下巴。 延湄绕过屏风,看一眼殿中,提裙朝萧澜跑过来。 她跑得有点儿猛,萧澜伸臂抱住她还被带的半转过身子,她脑袋扎在萧澜怀里,发髻间的闹蛾金钗在一颤颤地震着翅膀。 “澜哥哥”,延湄抬眼看他,带了点儿特别的意味,抱着他没撒手,萧澜没多说什么,轻轻捏了捏她后脖颈儿。 延湄笑起来,松手站直身子。 闵馨看到兄长没有血溅当场,总算提上一口气,慌慌跪下磕头。 萧澜看向傅长启和萧真,今夜就是让他们来听听是怎一回事的,至于他们之后与闵馨要怎样,萧澜倒没打算管。 萧真脸色不好,傅长启看一眼闵蘅,也没吱声。 殿内安静片刻,萧澜开口:“趁着你还有命在,滚吧。” “皇上!”闵蘅和闵馨还没反应过来,萧真先道:“闵蘅此罪是诛九族的不赦之罪,皇上三思。”他的话说完闵蘅才反应过来,愕然抬头看向萧澜。 他是抱了必死之心,且到这个份儿上,死比活着让他更痛快些。 萧澜没说话,韩林得了令,提着闵蘅的领子往外拖,延湄看一眼,出声道:“刀拿来。” 韩林不敢违,看向萧澜,萧澜点点头,韩林只得把刀递给延湄,延湄上前几步,接过刀,几乎没有停顿,直接便刺在闵蘅的右手。 闵蘅一颤,不敢回视她,咬牙将掌心往前送了送。 刀刃锋利,刺得他手掌一片血肉模糊。 “你不该害澜哥哥。”延湄慢慢道,“闵蘅,我再也不认识你了。” 说罢,延湄松手扔了刀。 她并不在乎闵蘅是不是害了霍氏和太和帝,但她在乎萧澜,刚刚出来看见萧澜没有杀闵蘅,她松了口气之余又有点难过。 延湄自小没有欠过旁人人情,是以闵蘅在汉中救她那次,她嘴上虽然只说了一回,但心里头其实记得很重,觉得是要拿命还的,因而想着他不能死,要还给他。 可是等她看见萧澜真的没有动他一丝一毫,延湄心里头又猛一下难受,萧澜为她着想,所以没伤闵蘅,可是他害了她的澜哥哥啊! 延湄回身,眼眶有点儿红,萧澜一手把她揽在身前轻轻拍了拍。 闵蘅低着头,肩膀微微颤动,袖子上晕湿了一小片,闵馨过来扶他,慢慢退出了大殿。 韩林依旧将他们送回去,萧澜甚至没说让他们离开金陵,可闵蘅知道,处处为牢,他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想见的人了。 萧澜没杀他,除了因为延湄,还因为他是天子,想杀个人,太容易了。 现在不用杀,闵蘅自己便能因此事困守余生。 且走到哪里都一样,天下之大,俱是王土。 闵蘅闭上眼,嘴角发咸。 闵馨忙着找绷带帮他包手,闵蘅道:“不必包了。” “怎么不必?”闵馨眼泪滴到他手上,“得快些回去上药,手筋怕是断了。” 闵蘅整个人了无生气,推着她一只手,“别包,这样我还能好受些。” 闵馨怔怔看着他,忽“哇”一声大哭出来,“哥哥……” *********** 赤乌殿。 他们二人一走,延湄又让刘院正给萧澜诊了次脉,正如萧澜所说,闵蘅犹犹豫豫间没有下多少量,刘院正连药带行针,给他调理半个月应该就差不多了。 傅长启在宫中陪了一会儿延湄便让他回去,她让萧真也走,萧真却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不起来。 延湄不知他做什么,看着萧澜,萧澜道:“三哥,你起来。” 萧真跪着不动。 他与傅长启不同,他是萧姓王爷。 若真娶了闵馨,而萧澜又被闵蘅所害,他这稀里糊涂地成了什么?! 谋逆。 谋逆! 萧真刚刚想到这一点,汗毛都竖了起来。可他还不能杀闵蘅,否则便成了杀人灭口,心里头简直要呕死了,不知怎么跟萧澜说个清楚。 萧澜瞧瞧他,倒乐了,问:“三哥现今还想娶闵馨么?” “皇上明察”,萧真莫名眼眶子发酸,“臣当真不知……” “行了行了”,萧澜两根手指抵住他要磕下去的脑袋,顽笑说:“你现今要纳朕也不拦着,但只能做妾。” 萧真摇头,他哪能与闵家兄妹再有半分瓜葛?况且心里正恨死了闵蘅,对着闵馨的心境亦变了。 “不必解释”,萧澜把他拽起来,“回去歇一觉,今日不宣早朝。” “皇上”,萧真心口发堵,他这是个什么命啊,可此事怎么解释他都成了有口莫变。 “朕信得过三哥”,萧澜笑道:“否则今晚也不会叫你来了。” 他一句话说的随意,可听在萧真心里却极郑重,宁王殿下还有一颗要被抚慰的心,眼泪差差出来了,退两步一躬身,言语切切:“皇上放心,三哥这辈子定不能辜负了你的信任。” 萧澜抵一下他的肩膀,看萧真当真要哭,赶紧撵人,萧真这才“依依不舍”地告退。 尚且没有天亮,稍微收拾一番回了内殿,萧澜刚才行过针又服了碗药,倚在榻上乏劲儿才上来,延湄却磨蹭着没有上床榻,萧澜睨着她,问:“怎么了?” 延湄像个犯错的孩子,乖乖站在床榻前,说:“澜哥哥,我错了。” 第123章 因果 萧澜睨着她,问:“哪里错了?” 延湄心里头不得劲儿,可又无法全部说出来,往前跪坐在榻上,抱住萧澜的腰,小声说:“都错了。” 她不该那么信闵蘅,更不该问那句话。 萧澜屈指在她脑门儿上点了点,“现今知道他是为什么了?” 延湄脑袋动了动,“嗯”一声,说:“澜哥哥,你罚我吧。” “怎么罚?”萧澜把她拽起来,挑眉道:“罚你做什么?” “做什么都成”,延湄拍拍自己说:“罚吧。” 萧澜看她一会儿,见延湄目含忐忑,心里确实还没缓过劲儿来,便展臂抱住她,半晌,轻声道:“你又没什么错,澜哥哥没怪你。” 延湄闻言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身子稍有些发抖,声音也变了,“错了,就错了。” “嗯”,萧澜后仰着身子,被她抱得有点儿上不来气,但又不愿让她撒开,好半天热出了汗他才拍拍延湄说:“错了澜哥哥也原谅你。” 延湄松开些,红着眼睛看他,萧澜仰头在她眉心亲了亲,延湄把脸贴过来,轻轻蹭他的脸。 萧澜药力上来,渐撑不住了,额际发汗,身上也酸痛,延湄晚间听刘院正说药力发时可能会不大舒服,见他微蹙着眉头,便扯了薄毯给他盖在身上,自己跪坐在旁边,说:“睡。” 萧澜拉她的手,“你不睡?” “你睡”,延湄说,“我看着你,难受了,传太医。” “我没事”,萧澜拉着她躺倒,“睡一觉,明早便能好了。” 延湄不放心地看着他,半支起身子,一边胳膊从萧澜脖子下伸过去,另一只手搂着他,帮他揉按酸疼的后背,萧澜起先还觉得好笑,后头不知不觉便在延湄怀里睡着了。 五更时阴了天,不疾不徐地下起雨来,细雨如丝,总算在闷热中添了几分凉爽。 卯时末,萧澜醒了一回,见延湄毯子也没盖,就保持着睡前那个姿势,一手还垫在他肋下,应是揉着揉着实在捱不住,睡着了,萧澜小心地把枕着的手抽出来,延湄胳膊都麻了,随着他的动作皱了皱眉,萧澜在她手腕处轻捏几下,延湄没醒,下意识往他怀里钻,萧澜拉好薄毯,如睡前延湄搂着他一般,把人抱在怀里,又闭上了眼睛。 这下一直睡到辰时末,俩人才都醒了。 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延湄清醒过来,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热退了,又捏捏他的胳膊,问:“身上疼么?” 萧澜说:“不疼。” 延湄不信,不过这回她也没有说,手摸到萧澜的肚子,问他:“饿么?” “有一点儿”,萧澜懒洋洋地答。 “那传膳”,延湄先坐起身,撩开帷帐看了看,说:“下雨啦!” 她一说话,耿娘子听见动静忙问:“皇上,娘娘,奴婢们现进来伺候么?” 延湄“嗯”一声,外头这才开了殿门,传伺候洗漱的宫人。 延湄转身见萧澜还躺着,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她想了想,心疼道:“澜哥哥,起不来?” “嗯”,萧澜枕着一只胳膊,散散说:“身上没力气。” “我扶着你”,延湄跪坐到他身边,一手揽着他脖子,一手扶他的背,萧澜自己也不用劲儿,任由她费力地把自己弄起来,亲自伺候他漱口、净面,洗漱完,他从身后抱住延湄,下巴垫在她肩膀上,说:“下半晌,咱们去趟乐游苑。” 延湄点头:“好。” 她要给萧澜更衣,萧澜却在她身后说:“走不动。” 延湄平时被萧澜背的次数多,因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拍自己肩膀,“我背你。” “好啊”,萧澜长臂往她肩上一搭,“那皇后快快背朕去更衣。” 延湄还真没顽笑,坐在榻边托着他两条长腿,“噫……” 站不起来。 萧澜在她身后催:“快些快些,澜哥哥饿了。” 延湄应一声,往前蹲低了身子,萧澜整个重量压在她身上,延湄咬着牙,脸都憋红了,就是起不来,萧澜在她身后哈哈笑,咬一下她耳朵尖,站起身:“朕免你背了,快来伺候。” 延湄呼哧呼哧喘气。 用过膳,刘院正又来给萧澜行了次针,午时前服药,中午小憩一个时辰,未时,起驾往乐游苑去。 阴雨未停,淅淅沥沥地下着,进了乐游苑正门,花生道:“皇上,奴婢先去给太后娘娘禀一声?” 萧澜默了默,道:“不必,也莫叫这么多人跟着,朕与皇后请个安便走。” 花生应“是”,便只留了他与耿娘子,还有四个抬肩舆的,刘院正也跟在旁侧。 一路到了霍氏的寝居,雨越发大了,可一入庭院,哗哗的雨声也盖不住霍氏尖利的嗓音,她这些天愈见暴躁,午睡方醒,便在屋中摔盘摔盏。 “皇上怎么还不来?”霍氏的声音透过门扇传出,“哀家养了他这么些年,他转头就被个小贱蹄子迷住了眼,成何体统!去,给哀家把皇上叫来!” 屋里乒铃乓啷一通乱响,不知什么东西撞在了门扇上,门扇晃荡两下,被撞开了一条缝儿。 萧澜皱皱眉,顿住脚步,站在庭院里。 房里的宫女过来关门,一眼看见了站在雨里的皇上和皇后,吓了一大跳,直接跪在门口:“皇……” 花生沉脸挥了下浮尘,小宫女硬生生把后半句咽回去。 屋里忽然又传来了哭声:“王爷啊,我没有对不起你,是皇上不孝……” 萧澜抿抿唇,拉着延湄转身走,正莲姑往门口来,看见明黄的华盖,不大相信地喊了一声:“皇上?!” 里间的霍氏一耳朵听见,疾跑出来,一把拉开莲姑,透过雨帘,望见了半侧着身子的萧澜和延湄,她可能没有想到,怔了一怔,哈哈大笑,紧接着,回身去抱了只蓝釉的花瓶,冲着萧澜和延湄便砸过来。 花生和耿娘子赶忙护在身前,花瓶脆响一声,碎在雨里。 霍氏指着萧澜喝道:“返回来求你母亲了?没门儿!你给我在这跪着!跪上三天三夜,再废了这个小贱人,娶沈家女儿为后,带着满朝文武风风光光来迎哀家,否则别想哀家跟你回宫里去!你给我跪下,想想你母亲我这些年受的罪,不孝的东西!” 她说着,便要冲出去拉扯萧澜。 莲姑忙一把抱住她的腿,小声道:“太后,皇上皇后与好不容易来一回……” 霍氏挣了两下没挣开,又指着莲姑骂,眼中已带着些许疯癫,可就在这疯癫里,她也得让萧澜顺从她的话。 萧澜紧抿着嘴唇,静静看了她片刻,霍氏穿戴齐整,从头到脚也都是贵重之物,有莲姑在身边,伺候的还是很妥帖,稍瘦了些,面色也不大好,骂人时更显歇斯底里。 萧澜默了默,拉着延湄在雨里给霍氏行了一礼,行完转身出门。 “你给我回来!”霍氏在他后面叫:“哀家没叫你走你敢走!”又踢莲姑,“你拽着哀家做什么!” 雨越下越密,她眼瞅着萧澜的身影渐渐出了院门。 霍氏盯着看一阵,转而又乐了,低头对莲姑说:“是不是闵蘅告诉他哀家病了,他忍不住跑来了?这样,哀家再躺几天,你让闵蘅说哀家病得更重了,他再来,哀家不见他,就让他在雨里头等着,他小时候就这样,淋病了也不妨事,他身子能捱。” 莲姑抹掉脸上的泪,说:“太后累了么?先进屋歇会儿吧。” 霍氏又乐了一阵儿,她发了快半个时辰的脾气,心跳得厉害,身子都哆嗦,又嘀咕说:“今日闵蘅怎地没来?” 莲姑将她哄进去,霍氏脑仁疼,又想睡觉了。 萧澜与延湄出来,慢步走了一段,旁人大气不敢出,延湄惦记他的身子,不时便要看看他的脸色,萧澜攥攥她的手,停住,问刘院正:“太后这病能好么?” “臣斗胆”,刘院正躬身,“从实了说,怕是……很难。”他抬抬眼,萧澜示意继续说,刘院正接着道:“闵蘅虽用了药,能使太后夜不安寝,以至渐渐发癫,时日久了,元气大损,危及性命。可是此药也因人而异,若是原本就不爱发梦,心宽些,此药不至见效这般快,等出现神思不清之症…再治已难。” 更何况太后痴颠了还一门心思记着要回宫掌权,心里头又有许多事放不下,怎么治? 萧澜半晌没出声,正莲姑让人安抚下霍氏急匆匆赶过来,见萧澜与延湄还站在路上,忙道:“皇上……” 萧澜摇摇头,说:“不必了,朕就是过来看一眼。” 莲姑昨日见过刘院正,事情已知了个大概,跪身道:“都是奴婢大意,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不过半年而已,莲姑看着却老了不少,萧澜亲自把她扶起来,“你照顾太后尽心,朕知道,朕与皇后这便回去了,你也不必过分自责。” 莲姑看他这便要走,想帮霍氏说几句好话,萧澜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说了。 回去时,萧澜一路沉默,临近宫门,他闭了闭眼吩咐刘院正:“你尽力吧。” ***************** 过几日,闵馨进宫了一趟——当时事情突然,她和闵蘅都还没有卸职,这日进宫归还之前在太医院所领的宫牌、官服等等。 还完了东西,她来给延湄磕头。 延湄在外殿见的她,闵馨行完大礼,跪在那儿,一时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延湄也有一点儿难受,不看她了,说:“走吧。” 闵馨又磕个头,哽声说:“娘娘身子要注意的微臣……闵馨都写了单子交给耿大娘子,愿娘娘凤体安康,福泽如海。” 延湄没说话,闵馨又跪了片刻,行礼告退。 此事并没有张扬,她出宫时亦有小太监与她打招呼,不过宫里的事向来是不好说的,宫人们瞧一眼也就罢了。 她出了宫,靠在城墙根儿等着,仰头看高高的天,心里头空成一片。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至日头西去,晃着她半边脸,闵馨转头,看见傅长启仍旧站在她三步开外,夕阳映在他身上,有些看不清。 闵馨蓦地笑了笑,笑得眼睛一热。 她转身往前走,傅长启便在她身后跟着,仍旧是那条青石长街,仍旧是没人开口说话,但是除去这两样,可能没有任何东西与之前相同了。 很快,长街到了尽头。 闵馨站定,夕阳将她身后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又笑了笑,看着傅长启,傅长启也定定看着她,良久,两人同时拱手。 闵馨:“傅公子,保重。” 傅长启半晌才出声:“你也是。” 此去经年,不知还能否再见。 闵馨拍拍自己的身上,咧嘴笑,极力不让眼泪滚下来,先行转了身。 傅长启在原地站着,直至她的背影再看不见,也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 六月下旬,萧澜的身子得差不多,到了月底,已经又是龙精虎猛。 时入七月,金陵城像个蒸笼,蒸烤得人心烦意乱,然而在这暑热里,还更让人燥火的事——匈奴扰边。 第124章 分离 匈奴人应当是知道了当今圣上曾经龙潜颍川,因而此次目标明确,三十万大军直压濮阳,攻势甚猛,显然是存了必得之势。 常叙的三道折子加急而来,满朝文武都透过这奏折闻到了战事的紧迫。 如今正值七月,濮阳城中青黄不接,匈奴若强攻不下定得围城,城中粮草只够撑半个月,朝廷必须尽快发兵。 当天下朝,萧真便跟着去了敬思殿,禀道:“皇上,臣愿带军前去。” 萧澜喝了口茶,将常叙的三道折子全部摊开,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 “臣没带过兵”,萧真知道他的顾虑,又道:“主将皇上另点人便是,臣随参,入了濮阳,一切听常将军命令。” 萧真身在吏部,这事还轮不到他,但因着前阵子闵蘅的事,他心中一直有些负疚,是以请愿恳切,另外当日的汉中之辱他亦铭记在心,眼下有了机会自然要到沙场一拼。 萧澜合上折子,闭目不语。 “况且臣前去”,萧真接着劝,“利于鼓舞士气。” 萧澜食指在桌上敲了敲,仍在思索,过了片刻问道:“三哥,你可知眼下的匈奴王是谁?” “伊邪”,萧真自然是知道的,两个月前老匈奴王病去,三王子伊邪斗败了两个哥哥坐上王座,常叙早就递折子报过。 说起伊邪萧真更是咬牙,起身走了几步,“那狗东西若是亲自领兵,臣更是得去了!求皇上允准!” 萧澜凝目看了他片刻,眉间一舒,道:“三哥说的在理,兵将不历战而不能长,振奋士气,压住军心,没有什么比朕亲征更好。” “皇上要亲征?”萧真瞪大眼睛,立时反对:“那怎么成!” “怎么不成?”萧澜一哂,“朕又不是没与匈奴人交过手。” “当初是当初!”萧真急道:“与现今怎么相同?” 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更何况萧澜是万金之躯,真有个损伤,满朝文武哪个担得起? 萧澜看他发急,反倒哈哈大笑。 第二日朝堂上,萧澜此话一出,果然朝臣们也皆是反对,包括陆文正在内,大家理由都和萧真差不离——皇上以天子之躯,不能轻涉险境。 下朝后,萧澜命人宣陆潜进宫。 “先生也反对朕亲征么?”萧澜坐在桌案后问。 陆潜想了片刻,一笑道:“于私,臣的确要反对;于公么……臣赞同皇上。” “先生恐怕是唯一赞同的人了”,萧澜露了笑意,须臾又摇摇头,道:“也未必,朕还没问过皇后的意思。先生说说,为何赞同?” 陆潜扶着拐杖站起来,躬身,“那臣便斗胆揣测圣意了。” 萧澜示意他说。 “眼下,濮阳告急。”陆潜徐徐道:“朝廷召集兵马,实能愈百万,若都派往濮阳,不愁击退不了匈奴。然而兵马愈多,其一,召集起来时日要有所耽搁;其二,主将不好定夺。尤其京师的兵马比重较大,但这些年却未曾真正与匈奴人交过手,乍一去可能会轻敌大意。” “而且”,陆潜笑了笑,“京兵自持贵重,从上到下都带着股子傲气,此去濮阳,遇了北地将领,未必能老老实实听令,可濮阳已经开打,军中不容有磨合的功夫,稍有不慎,都可能损兵失城。皇上亲历过沙场,比旁人更懂这中间的变数。反不如陛下亲征,大军一心所向,必然士气高涨,同仇敌忾。” 他说完,萧澜便挑了挑眉毛——正是这么回事。 “朕此次亲征”,萧澜自金阶上下来,“无法带皇后同行,听闻先生府中有一女,闲来倒可让她入宫与皇后说说话。” 陆潜一怔,喜得单膝跪倒:“谢皇上恩典!”随即又担心道:“皇后娘娘可允准么?” 萧澜笑笑没应声。 要不是闵馨已不在宫里,傅夫人的身子又不能老折腾,也不必如此,至于能否投缘,只能等见了再说。 晚些回赤乌殿,萧澜便将要亲征一事说与了延湄。 延湄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萧澜有点儿担心,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低声问:“你不乐意叫澜哥哥去?” “乐意”,延湄蹭蹭他的脸,说:“是假话。” “澜哥哥很快回来”,萧澜保证道,“别担心。” “我不能去么?”延湄问,“你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真的。” 从濮阳到金陵,延湄一直跟着萧澜,不是没有见过打仗,并不怕。 “这一仗打的时间可能不会太短”,萧澜亲亲她,轻声道:“你在那儿,澜哥哥会分心。” 延湄鼓鼓嘴,不说话了。 萧澜就势吻她,延湄顶他额头,贴着嘴唇问:“得多久?” “两、三个月。”萧澜勒在她腰上的手用力,让她紧贴着自己,“你等在这里,澜哥哥就会快些。” 延湄哼一声,在他怀里乱动乱蹭,半天,她说服了自己,闷闷点头。 萧澜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还没走,心里已生了不舍,轻轻重重地吻她,延湄抱住他的肩膀,说:“不准受伤。” “嗯”,萧澜应道,“回来让皇后娘娘查验。” ………… 皇上下了旨,大臣们劝谏无效,只得上下一通忙忙,力求此次能周全周全再周全。 走前一晚萧澜琐琐碎碎地给延湄交代了许多事,从吃穿睡说到傅夫人进宫,萧澜特留了旨,这几个月里,傅夫人每月都可进宫一次,又说到陆家小娘子,告诉延湄闷了可以宣人进宫说话,延湄还没见过这个实际上的妹妹,不怎么在意,听着他的话点头。 到最后,萧澜说着说着又觉怎么都不放心了,“要不……”他蹙着眉头,“你跟着我一起”几个字就要蹦出来,延湄仰头亲了他一下,说:“你来。” 她把萧澜拉到暖榻旁,说:“都好了。” ——榻上收拾了许多萧澜的衣物,还有他常看的书,要熏的香等等。 “缺什么?” 他的东西都是延湄亲自收拾的,渐渐的,她也知道要照顾人了,萧澜一样样看过去,见最旁边放了两双叠好的统袜,刚要问,延湄拍拍胸脯说:“我做的。” 萧澜正过身来看她。 延湄不常做这些针线东西,并不是她的针线功夫不好,而是在一开始时她还完全没有这个意识,如今她才愈发开窍了。 萧澜一眼不眨,目光脉脉。 “赶不及”,延湄拍一拍,“就两双,等你回来……” 萧澜把她的话堵在嘴里,亲得她气息不匀,低低道:“等我回来。” …… 大梁元年七月十四,禁军副统领韩林带七万骑兵打头阵,武帝率兵马三十五万前往濮阳,御驾亲征。 第125章 身孕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时节已经入秋,可是金陵的热气丝毫不减,一出屋子,仍旧是热浪扑面,须臾便热得人想翻脸。 延湄午间歇了觉起来,一脖颈儿的汗,她自己摸一把,睡得有些烦乱,闷声说:“要吃冰。” 耿娘子见她醒了,招呼桃叶端水来,一边摆了帕子让她擦脸,一边商量道:“娘娘,天儿闷得很,下半晌八成要落雨,雨来了就凉快啦。” 延湄听出这话是劝她吃不得的意思,因看了看耿娘子,又看桃叶,说:“我知道。” 耿娘子和桃叶笑看了一眼,延湄“哼”一声,接着说:“澜哥哥交代你们了,隔两日才准我吃一回。” 耿娘子见她蹙着眉,有点儿不情愿,忙道:“这几日虽还暑热未退,可眼瞅着进了八月里,很快就凉下来,刘院正也嘱咐不能多贪凉了。” 延湄不吱声,手撑在两侧,偏头看向窗外。 桃叶冲耿娘子使眼色——自打皇上离京,延湄进食本就不如之前那般香,如今想吃个什么就悄悄依着得了。 耿娘子面露难色,站了一会儿,正要再说些话来逗她,延湄却又转身趴回了榻里,自顾自乐了,说:“澜哥哥交代啦,听他的。” “是”,耿娘子知道她想皇上了,小声道:“半个多月了,圣驾估摸就快到濮阳,皇上想必也总念着娘娘的。” “十七天半”,延湄埋着脸,想了想又说:“还得两到三日。” ——韩林领轻骑在前,应到得快,萧澜带大军在后,有粮草,会慢些,走时与延湄说过,约得二十日左右到濮阳,到了之后,遣亲随给她送信。 还得好些天啊…… 延湄一下又没了精神,闭着眼睛犯懒。 桃叶看她要起不起的,凑前身子问:“娘娘还困么?要再睡一会子?” 延湄说不上困,但觉着午间这一觉也没有很解乏,因又倚到榻边,说:“拿卷书来。” 耿娘子给她端水,桃叶便去拿了书来,连带着延湄这几日总摆弄的小玩意儿都一块儿抱了来。 这时候本就是日长夜短,萧澜不在,这白日就更显着久,延湄这些东西连着摆弄十几天了,兴味索然,晚上饭也没吃几口,早早便要睡下,耿娘子生恐皇上回来瞧见延湄瘦了,守在脚榻上,问:“晚膳不合娘娘胃口么?您有什么想吃的,明儿起来,奴婢到小厨房里自个儿给您做去。” 延湄肚子里发空,可又提不起食欲,闭着眼胡想八想,倒想到了一物,喃喃说:“想吃濮阳的酸李子。” 她声音轻,耿娘子支起身子只听到“濮阳”俩字,知道她心里还惦记萧澜,没敢插话,等着她继续说,结果过了一阵儿,延湄呼吸匀称,已经睡着了。 第二日是八月初一,后宫里除了延湄之外,还有萧真的母亲荣太妃,以及另一位年岁更长些的舒太妃,每逢朔日,按规矩要到皇后宫里来。 大半年了,两位太妃也多少知道这位皇后生性不太爱与人亲近,遂坐了一会子便笑着告辞,出来时交代耿娘子若有事随时到宫里来说一声就成。 她们两人算是太和帝原先的后妃中下半辈子过得最惬意的,早年小小的善意被人记住并给与回报,她们心里头也是和暖,如今只盼着都安安宁宁就好。 送走两位太妃,耿娘子请禀看哪天请傅夫人进宫——萧澜准傅家女眷这段时日里每月进宫一次,上个月傅夫人是二十那日来的,这个月因有中秋,不知延湄怎么安排。 延湄自然想让人中秋进宫,傅济和傅长风都随圣驾去了濮阳,傅长启这阵子又几乎长在户部,只剩傅夫人与唐氏,还是到宫里来的好。 耿娘子点头应下,随即谴人先往定国公府知会一声。 说到宣人进宫,她想起来,道:“娘娘可还记得皇上离京前说您要是闷了,就宣陆家小娘子进宫来说说话,您想见见么?” 延湄没见过陆家小娘子,不觉得召个陌生人进宫能解甚么闷,遂摇摇头,耿娘子便也随她,过了片刻,延湄记起萧澜说这位小娘子是陆潜家的,她想想陆潜的轮椅……又觉兴许有些意思,吩咐:“过几日宣她进宫。” “是”,耿娘子应下。 于是初四那日,陆家小娘子陆云萱得召入宫。 陆云萱当天赶了个大早,候在赤乌殿外等着给延湄请安,她尚不满十四,个子较延湄稍矮些,肤色不很白,但十分细腻,鼻子小巧,看起来有些腼腆。 行过礼,陆云萱不敢乱说乱动,等着皇后问一句她答一句,可等了好半天,延湄都没说话,她略感不安,偷偷往上觑了一眼,见延湄正在盯着她看,陆云萱更紧张了,忙低下头。 延湄看完了,一指下首的桌案,问:“你会做这些?” 陆云萱见桌上摆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木块儿、铁片儿等等,笑了下,说:“回娘娘的话,会一点儿。” “你来”,延湄示意她上前。 陆云萱跪坐到桌案前,看到一桌子的零碎物件儿,底下画了张详图,看起来挺眼熟,延湄已经自座上起来,走到她身边,说:“轮椅,你父亲的。” “啊”,难怪她瞧着这图眼熟,陆云萱忙着要起身,延湄压压手,示意她继续,自己就站在旁边看着。 陆云萱瞅一眼满桌子的零件,简直手心冒汗——不是来说话解闷儿的么,咋一上来就是要考试的架势?考过了才能给皇后娘娘解闷儿? 皇后娘娘就这样盯着……压力好大。 她暗里深吸了几口气,低下头摆弄桌上的东西,桃叶搬了圈椅,延湄就坐在对面,认真地看。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 陆云萱紧张地脸颊发红,总算照着图把轮椅装完了,她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捧着轮椅递过来。 延湄脸上没什么表情,说:“按一按。” ——陆潜的轮椅有颇多的小机关,延湄这个模型虽小,却一样不差。 陆云萱按着延湄指的地方戳了戳。 ……什么反应也没有。 完蛋。 她满脸赧然,尴尬得不行。 “你弄错了十二处”,延湄把小轮椅拿过来,认真道:“除了轮子能动,其他都动不了。” 陆云萱:“…………” 她更羞赧了,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才好,小声道:“是阿萱愚钝……” 延湄并不认为这有什么愚钝,哗啦哗啦把小轮椅拆了,手指在图上敲一敲,说:“你看。” 她把陆云萱弄错的十二处都细细指了出来,随即在陆云萱越睁越大的目光里,耐着性子又重装了一遍。 陆云萱:“哇。” 哇哇哇哇哇哇。 她其实是极爱这些的,十岁时央着陆潜教,也肯下功夫,只可惜于这个上面她的资质真的有限,到现今,延湄画的这个详图她还看不大懂。 可是皇后娘娘摆弄起这些东西来,看着好轻松。 陆云萱抬头,一脸的崇拜,“皇后娘娘可真厉害!” 延湄怔了怔,她向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她,也不觉得这有多厉害,不过陆云萱说这话时两眼放光,倒不使她讨厌,延湄晃晃手,把那个小轮椅放在了桌案上。 耿娘子笑着提醒道:“皇后娘娘将它赏给姑娘了。” 陆云萱还没有反应过来,满脸通红,小声道:“真的送我了?” 耿娘子点点头,示意她谢恩。 陆云萱像是得了宝贝疙瘩,忙从案后绕出来谢恩,延湄交代桃叶:“漆一漆。”——之前延湄拿它翻来覆去的研看,并没有上漆。 桃叶带着东西出去了,延湄坐回主位上打量陆云萱,陆云萱已对延湄满是崇拜,腼腆的性子也稍微放开些,说:“阿萱给娘娘背会儿书?” 然而延湄并不爱听人背书,摇了摇头。 陆云萱又有点儿窘,不知怎么办,耿娘子道:“姑娘不必紧张,娘娘爱的东西与旁人不同,今日宣姑娘进宫就是见一见,没别的。” 陆云萱不好意思地一笑,又坐回桌案旁,之后延湄偶尔会问一句,她便如实按知道的答,等习惯了,竟也不觉得冷场。 晚些桃叶回来,小轮椅漆好了。 延湄坐了一个多时辰,腰上发酸,耿娘子看她乏累,便让人送陆云萱出宫,陆云萱又谢了一次恩,觉得皇后娘娘真是又厉害性子又好,进宫一回,她的崇拜对象从自己老爹变成了皇后娘娘。 等她走了,延湄伸伸胳膊,忽有点儿不大舒服,胃里翻涌,想吐。 “娘娘是不是哪儿难受?”耿娘子看她皱眉,忙蹲身道:“奴婢去请太医?” 延湄摆手,说:“漆味儿,难闻。” ——刚刚小轮椅上了新漆,还没干,殿中也留了丝刺鼻味。 宫女们忙把窗子都支起来,又新焚了香,延湄胃里的翻腾稍平,进内殿躺着,午膳进得不多,倒是一颗接一颗地吃琉璃盘中的紫葡萄。 桃叶切了桃子端进来,说:“娘娘这两日竟爱这葡萄胜过桃子啦。” 延湄擦擦嘴角,接过一块儿牙签扎着的桃肉,吃完皱眉说:“太甜。” “呀”,桃叶与耿娘子对看一眼,乐道:“娘娘什么时候嫌桃子……”她话说了半句,耿娘子上前一步,面色有些强压的激动,攥了桃叶一把,说:“我我我去找刘院正,你在在这守着。”说完拔腿便往外跑。 桃叶脑子还没转上去,伸脖子看了一眼,不知她这是急什么。 没多会儿,耿娘子满头汗地回来了,带着刘院正。——萧澜走时特意把刘院正留在了宫里,延湄不让,两人就此事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萧澜赢了。 刘院正进来,净手给延湄诊脉。 这次诊脉的时间稍长,耿娘子满脸紧张。 最后刘院正撤回手,笑着点了点头,撩起袍襟一跪,禀道:“微臣给娘娘道贺,是喜脉。娘娘的身孕已经约有四十余天了。” 耿娘子使劲儿一拍心口,刚才的气才喘匀了。 刘院正接着道:“三、四天前臣便觉娘娘的脉象有喜脉之迹,只是时日尚短,不敢立即拿准,需得连着瞧上几日,今儿脉象已明,恭喜娘娘。” 延湄眨眨眼,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又看看自己的肚子,第一个反应是——她想见萧澜,格外、格外地想! 第126章 婵娟 入夜。 延湄有些犯困,却又睡不着,百无聊赖地瞅着帐顶。 耿娘子见她没睡,伸手按了按褥子一角,“娘娘觉着还硬么?” “不硬”,延湄身底下铺了三层褥子,软得想打滚儿,侧过身来,看她与桃叶。 ——自打今儿下午刘院正诊完脉,赤乌殿里的东西已换了一大半儿,上夜也变成耿娘子和桃叶两个人,以免稍有个照顾不到。 桃叶满脸喜色,下半晌的激动到现下还没有消退下去,偎在脚榻旁,小声说:“娘娘睡不着?那可不成,刘院正交代了,要早睡才好。” “嗯”,延湄应了声,眼睛反睁得更大了,没有要睡的意思。 耿娘子笑起来——下半晌诊定喜脉,整个赤乌殿都处在一团喜气中,按说应立即报与皇上,但前方旨意还没有回来,不敢贸然谴人前去,只能让刘院正先知会了傅长启,才一个多时辰,傅家便送了好些东西进宫,傅夫人更是恨不得立时见见自个儿闺女,又顾及一月就这一回,随车在宫门口绕了一大圈,不得已望眼欲穿地回去了。 相较他们,延湄反而最淡然。 一是萧澜正在打仗,她心里惦记;二是延湄还没有切实地感觉到自个儿的身孕。 不过耿娘子晓得,她心头必然也藏着欢喜,睡不着觉想同人说话,这便是最明显的了。 “皇上若是知道,指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儿。”桃叶抿嘴乐,“到时怕都舍不得娘娘走路了。” 延湄眨眨眼,一手摸自己的肚子,说:“看不出来。” “再过几个月便显孕相了”,耿娘子柔声说:“就是眼下,娘娘贪睡、嗜酸这些也都是身孕闹的,过阵子没准才厉害呢,不过不怕,闹得越厉害,将来小皇子越精神。” 延湄愣神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埋头笑起来,过会儿,她躺平身子,闭眼说:“澜哥哥没送信回来。” ——按日子算,大军应当已到濮阳,正是两军厮杀之际。 “没有信儿便是好消息”,耿娘子放轻声音,“说明陛下龙威,一切顺利。” “嗯”,半晌延湄转头看看她,也认同她说的有理。 “娘娘睡吧,奴婢两个换着,您若是哪儿不舒坦了,哼一声就成。”延湄呼了口气,手掌贴着肚子,渐渐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大早儿,傅家又打点了许多东西送进宫来,尽管延湄这里什么都不缺,傅夫人还是放不下心,问延湄可需提前几日进宫。 延湄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紧张,觉得都是一天的功夫,还是放在中秋那日好,因而傅夫人只能度日如年地又捱了近十日,到中秋那天,天不亮就起来收拾,卯时带着唐氏和一堆吃的用的入了宫。 这期间濮阳仍旧没有消息传来,皇上亲征在外,朝中不办宫宴,延湄亦没甚心思过节,直等见到傅夫人和唐氏,她兴致才略高些。 傅夫人除了行动慢,说话已没之前那般受阻,一见了延湄便将她搂在怀里,说:“真好!真好!” 延湄在母亲怀里撒了个娇,傅夫人紧忙着让她靠到暖榻上,交代:“快仔、仔细些,娘娘是有身孕的人了。” 延湄看着她笑,唐氏带了许多果脯来,还有梅子汤,都是这些天自家做的,酸口,一样样拿出来给耿娘子和桃叶交代,又悄悄问:“娘娘可是嗜酸的很?” 延湄点头,唐氏大喜,小声说:“那定是位小皇子!恭喜娘娘!” 延湄倒不在意是不是皇子,想起小侄子元儿,问:“大嫂嗜酸?” “是”,唐氏笑道:“怀元儿的时候,酸梅子不离口,现今再想想,牙都要倒了。” 延湄眼下正是这个反应,之前爱的甜食如今半口也不想吃,她觉这样有几分新奇,倚着靠枕认真地听唐氏说。 延湄是头胎,萧澜又不在,两人真是各种的担心,事无巨细地交代,倘使都用笔记下来,怕能成卷书了。 一大早进宫,直呆到申时女官来提醒第二回傅夫人才一脸不舍地离开,延湄起身要一并送出来,被傅夫人阻住,她只好乖乖坐回去。 她们一走,延湄就蔫头耷拉脑的,今儿晚上宫里要拜月祈福,其实很热闹,可延湄觉着尤其冷清。 傍晚,月亮露了个头,慢慢升上来,女官带着内侍们设好桌案,两位太妃也一并来与延湄拜月祈福,求的都是皇上圣体安泰,此次能大胜还朝。 延湄对着月亮出了半晌的神,心里头忽一阵难受,闷闷回了殿中说要睡觉。 ——这样一个时候,她想萧澜想得厉害了。 又想又担心。 耿娘子和桃叶默默看一眼,都明白,可是又没法劝,却提延湄越想,桃叶抱了下双陆的棋盘过来,说:“还早呢,奴婢今儿跟娘娘讨个情儿,您教教奴婢吧。” 延湄靠着抱枕不说话。 桃叶只得又换了几卷书来,“娘娘要看书么?” 延湄摇头,“沐浴,睡觉。” 两人没法子,只得吩咐人备热水,耿娘子帮延湄更衣,正换到一半儿,小宫女跑进来,禀傅长启求见。 这个时辰请见,定不是寻常事。 延湄心里头一转,眼睛瞬间亮了,“澜哥哥派人回来了!” 耿娘子忙又重新给她更衣,一面扶着她往外殿走一面嘱咐:“娘娘您慢些,仔细脚下。” 延湄迫不及待,她不能擅自召见外亲,但傅长启此刻来定是有萧澜旨意,因让人快些将傅长启带进来。 傅长启显然还在户部值守,官服未换,进殿行礼,礼没行完延湄便道:“是不是澜哥哥谴人回来?” “是”,傅长启笑了,他走得急,还有些喘,“圣旨刚到户部,特有给娘娘的信,口谕命臣亲自送来。” 延湄顾不得说旁的,道:“快拿来。” 傅长启笑着将怀中的木匣呈上,他知晓延湄有了身孕,前几日未得见,一直惦记着,趁空儿忙问:“娘娘身子这几日可好?” “好”,延湄随口说,眼睛还盯在木匣上,看了半天,意识到傅长启还没走,努努嘴,意思他可以先回户部了。 傅长启哭笑不得,但见延湄一心全扑在萧澜的信上,只得道:“濮阳之困暂时已解,娘娘放心。皇上此次若得知娘娘已有了皇嗣,必定会快些回来。” 延湄闻言抱紧了匣子,半晌,却摇摇头,道:“不说,他会分心。” 傅长启送个信想关心关心妹妹还被嫌弃了一番,只好依着延湄,摊摊手先行告退。 延湄抱着木匣回了殿内,迫不及待地解开外头包着的三层黄绸,轮到打开木匣时,她动作又放慢了,一点儿一点儿地抽开上层的金丝楠木。 匣中,静静躺着一截桃树枝。 叶子蔫得卷起来,可依旧泛着绿。 延湄拿在手里,几乎是一瞬间便知道这应当是当初,他们在远香堂前面亲手种下的那片桃树。 树枝是新折的,路上虽耽搁几日,闻来却仍有木香。 延湄咬咬嘴唇,脑中自然地浮现出了萧澜站在树下,笑吟吟折枝的样子。 再下面一层,稳稳当当放着当今皇上的家书。 火漆封口,上头粘了几多蓝紫色的小花,有些干了,可香香的。 耿娘子将火漆启开,信呈给延湄。 一张薄薄的纸上,正是萧澜的亲笔。 湄湄吾妻 信到时应正是中秋,澜哥哥今次不在,然应承你,往后每岁中秋俱在你身旁,与你共守一轮圆月。 濮阳前几日下了雨,秋日凉爽,金陵想必尤有余热,记得我嘱咐的话,不准贪凉,否则回去要罚你。 远香堂前的桃树已然长成,明年秋即要结出头一茬桃子,到时你要想吃,澜哥哥带你来摘,先折一支桃树枝给你,看看澜哥哥当日种得多好。 你在旁边看了一下午,也算是出了大力气。 桃园外的小花圃里还有花开着,澜哥哥忘了叫什么名儿,采了几朵附上,你若是记得,回信告诉我一声。 湄湄,湄湄。 濮阳天气依旧。 谨遵皇后娘娘吩咐,未敢负伤,安心。 书之千笔……不及思之万一。 等我回来。 第127章 杀伐 信不长。 延湄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泪珠儿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她怕弄湿了信,仰头使劲儿憋回去。 当晚,她是抱着木匣入睡的。 终于收着了萧澜的信,隔天一早,延湄也不贪睡了,早饭吃得也香了,精神奕奕,一头扎进书房里给萧澜写回信。 可写了一上午,废掉一桌子的纸,延湄还没能写出一纸满意的。 ——她有许多许多话想说,然而落在笔上,又不知该从何言起,而且,她清楚,萧澜并非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去带兵打仗的,写的太多,恐萧澜念及她分心。 跟着萧澜一路及此,苦苦甜甜,磕磕碰碰,她竟也学会了易地而处,学会了该有的克制。 延湄索性不写了,决定直接画几张画。 头一张便是当日两人一起在远香堂前种桃树的样子。 延湄轻轻闭眼,甚至不需要多想,那画面清晰如昨,时节正是与现下差不多的秋日,她记得萧澜刚打完一场恶战回来,满身血腥,种桃子的时候还有血水顺着他眉毛淌下来,延湄竟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怕,只想帮他擦一擦。 她兀自乐了,提笔,画的极快。 画完,附了一行小字:桃花好看,我好看,澜哥哥更好看。 第二张她画的是在濮阳侯府里,有一晚遇了刺客,萧澜去而复返,两人紧紧抱在一处。 这张画完,延湄不知该写什么,她歪头想了想,不知为何,想着想着竟泛起了些许莫名而来的害羞,掂量来掂量去,只得什么也没写。 第三张延湄画的是一片山,因为最近总想吃酸李子,便随手画了萧澜带她去过两回的小山头,不知现今那里还有没有李子树。 画这个纯属兴之所至,也是什么都没写。 最后一张,延湄默了半天,有点儿舍不得画完,下笔很慢,她画了此刻的自己——正伏案认认真真给萧澜回信的自己。 半晌,附了十一个字:“澜哥哥,平安回来,我等着你。” 晾干,延湄对着自己的“画作”看了一阵儿,挺满意,叫耿娘子封好,次日差宫中侍卫送到傅长启那儿去。 中秋一过,金陵的雨越发下得勤,夜里不再闷热,雨声绵绵细细,延湄倒睡得实沉。 她自得了萧澜的信,三五不时便要取来看一遍,不过并没有想着收第二回,只望平安就好,然而她虽没想,九月初时,萧澜的第二封信却到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小箱秋李子。 延湄简直狂喜——萧澜看明白了第三张画! 这箱李子个头不大,与贡上来的不能比,也很少,只有不足三十个,延湄腮帮子流酸水,乐了半天。 信比上回还短,只有一句话:“李子伤身,切不可多食,隔三日食一,听话。” 似乎写的匆忙,字迹稍显潦草,那个“一”字拉了老长老长。 延湄两封信对比着研看了一晚,又有些担心,但这担心并没有持续几日,濮阳便传来消息——皇上率军大退匈奴,已将匈奴残兵逼至洛水,濮阳一战大获全胜! 圣旨和邸报到时自京中敲锣而过,一日间,从朝中至巷尾全部热闹起来,奔走庆贺。 不过,大军并没有立即班师回朝,而是一鼓作气,直接过了洛水,旨意中也是命傅长启等人准备粮草事宜。 留守在京的朝臣自然不敢松懈,自旨意到的那日起,各部里紧在一处一通好忙。 到了九月底,枫山一片火红,延湄孕中的反应显现出来了,不知是因着头胎的缘故,还是她的体质如此,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除了几样水果和偶尔的汤水能进食些之外,旁的都吃不下。 整个赤乌殿的宫婢的全跟着急,耿娘子和桃叶更是心疼,可也没旁的法子。 刘院正每日来三回,孕中尽量少用药,只能从用膳上花心思,延湄也肯配合,吃是吃的,就是吃完还得吐。 伴随着她的,战事也一步紧似一步,傅长启盯着粮草之事,与萧澜通过两回密信,知晓大军要攻打中京,正是紧要时候,也未敢提延湄的身孕。 十月,延湄的肚子渐渐显怀,可人却瘦了一圈,傅夫人和唐氏进宫看一趟,心疼得回去抹眼泪。 十一月初,金陵也入了冬,今岁天气偏冷,延湄又爱困,一天里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床榻上度过。 到了月中,孕吐总算好一些,能吃进东西了,她身体底子不赖,耿娘子照顾得也细心,胎象很稳。 头回有孕,延湄的新奇远大于了旁的,尽管折腾得厉害,精神还挺好,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想问。 夜里,耿娘子给她烫过脚,按着刘院正教的法子帮她搓揉小腿,延湄的腿有点儿浮肿,自己看了看,说:“胖了。” “您可没有胖上来”,耿娘子嗔道:“这是浮肿的,您现在身子重,腿和脚都容易肿。” 延湄摸摸肚子,说:“腰也酸,可我乐意。” 头三月她还没有太大的感受,然从肚子鼓起来,她每日看着自己都觉得极其新鲜,累也罢,难受也罢,她都不觉得什么。 “澜哥哥快回来了”,延湄倚着靠枕,见耿娘子和桃叶都疑惑地看着她,又说:“我就是知道。” ——萧澜这两个月里并没有家书回来,延湄纯是靠感觉。 耿娘子笑着点头,延湄又道:“重了,澜哥哥抱不抱得动?” “皇上凤翥龙蟠”,耿娘子说:“娘娘就是再重些自也抱得动。” “嗯”,延湄仰头出了会儿神,有些累,桃叶便将靠枕撤走,扶她躺好,睡前刚烫了脚,浑身暖乎乎的,延湄还想说会儿话,结果闭上眼睛没多少时候就睡着了。 耿娘子冲着桃叶摆手,桃叶熄灭宫灯,过来见延湄睡得挺踏实,守到殿角。 可是到半夜,延湄惊醒了。 耿娘子换值还没睡,忙低声叫醒桃叶,点了灯,见延湄一头的汗。 “娘娘做梦了?别怕别怕”,耿娘子一边帮她擦汗一边小声安慰,“都在呢,都在呢。” 延湄神情还有些发飘,往身边摸了摸,喃喃问:“东边是什么时辰?” ……………… 此刻,东边也是黑夜。 但与金陵安稳的沉睡不同,中京城中正溢满着焦躁与不安,城外火把成排,照着黑压压的大军,像是要吞噬掉这座城池。 萧澜一身玄衣,着黑铁甲胄,立马于阵中,抬目看这座本属于大梁的城池。 萧真在他身侧,吁口气,沉声道:“整整四十二日。” ——中京城已被他们围困了整整四十二天。 期间援军来了四次,全部被打退,残兵剩勇稀稀拉拉地逃往漠北,萧真负伤,裹吧裹吧仍旧要跟着萧澜上阵。 这场仗打了近五个月,他们都等着双脚真切地踏进中京城的那一刻! 城中的匈奴兵见城下燃了火把,情知是要攻城,叽哩哇啦地朝下头喊话,常叙不为所动,用眼神请示萧澜。 萧澜目光漆漆,在这暗夜里,像一簇燃起的星火。 声音丝毫不见急切,稳稳道:“架弩,点火,攻城。” 这床弩正是之前延湄给濮阳军中画的新图,春末才制出来,攻城时优势尽显,比守城时的作用大,箭头带了火,城墙上一片嚎声。 萧澜是对的。 ——皇上御驾亲征,极大的稳定了军心,加上濮阳一战的胜利,最大程度地鼓舞了士气,一鼓作气打到中京,将士们热血膨胀,全部豁出去了。 在被困了四十多天之后,原本就充斥着不安的中京城,在这个夜里喧嚣不堪。 二更末开始攻城,火光伴随着喊叫声,愈演愈烈,匈奴兵顽抗,攻城并非十分容易,然而大梁军跟疯了一样,杀一个冲一双,这场仗打红眼,足足四个多时辰的拼杀,从入夜攻到天光大亮,辰时末,终于轰然一声,攻破了中京城的城门。 萧真跟在萧澜一旁,在一片兴奋地呐喊声中,打马冲进了中京城。 一路随走随杀,四面城门全部被大梁军堵住,萧澜带人杀进匈奴王宫时,宫中已经是一片混乱。 他们要擒匈奴新王伊邪。 为防伊邪逃走,四面城门下了死令——凡从城门逃窜者,不留活口。 然而,伊邪没有逃。 兴许在城中时,也是想法子逃过的,但没能成功。 此时,他就横刀殿中,等着萧澜的到来。 大梁军瞬时将殿中围了个水泄不通,伊邪在渭水旁曾被萧澜射掉了右耳,如今右耳处空荡荡的,脸上也添了一道疤,很有几分骇人。 常叙扫几眼,打个手势,殿中留十名亲信,其余人退到殿外。 伊邪许久未睡,一双鹰眼布满了血丝,他提刀站起来,冲着萧澜邪笑,“你果真来了。” “朕说话一向算数”,萧澜眯眼,缓缓道:“当日便告诉过你,早晚有一日,大梁军会踏进这中京城。” 伊邪蓦然而笑,仰起头,越笑越大声,到最后笑出了几分悲凉。 朝阳斜照进殿中,满是落败。 “萧澜?不,大梁皇帝”,他把刀扛在肩上,抽了抽嘴角,“你既是皇帝,敢不敢与我单独比一场?” 萧澜勾着嘴角,“有什么不敢?” 伊邪继续笑,一字字问:“你要是输了,有没有胆子把我放出城?” “朕要是输了”,萧澜眉峰一挑,看向旁边的萧真与常叙,二人恐他中了伊邪的激将,一脸胃疼神色,可又不敢说,更不敢上前帮忙,萧澜一笑,轻佻地冲他俩吹了声口哨,道:“朕要是打不过他,你二人立时上来帮忙,什么时候了,还要逞匹夫之勇?” 他后半句话是在讽骂伊邪,萧真回了一声口哨,伊邪怒极悲极,大喝一声,挥刀便横砍向萧澜! 萧澜仰身堪堪躲过,剑尖斜刺,划向伊邪的双眼。 殿中人声悄然,只剩刀剑相撞的铮鸣声。 打了几十余招,最紧张的并不是萧澜自己,而是萧真和常叙。 已经到这一步,万不敢叫圣上出什么岔子,又不敢立即去帮手,尤其萧真,他心里头知道,当日皇后也被掳在汉中,萧澜心中必然是有口气,这会儿之所以要跟伊邪打,为的就是亲手给皇后报这个仇。 可伊邪单论功夫,当真不差。 萧澜想要取他性命,并不容易,兴许得受伤。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萧澜打法变了,全是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攻伊邪要害的狠招,伊邪大声骂了句匈奴话,一刀扫在萧澜下盘,萧澜甲胄崩裂,腿上挨了一下,却面不改色,身子前扑,伊邪刀往上带,横切他的腹部,萧真与常叙一急,边往上冲边喊:“皇上!” 就在萧真的剑将将刺到伊邪之迹,萧澜将天子剑送进了伊邪心口。 四目而视。 须臾,伊邪萎到在地。 门外响起几声猛烈的撞门声,随即被拉住,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外面喊:“别杀他!萧澜你别杀他!留他一命,听到没有?萧澜!” 伊邪的眼神亮了一瞬,有点儿复杂的看着萧澜。 萧澜知道是谁,充耳不闻,剑柄毫不迟疑地用力一绞。 匈奴年轻的新王毙于剑下。 他先是皇上,而后才是萧澜。 殿中静了片刻,门外的声音尤在,萧澜闭了闭眼,往外走。 秦宛一身农妇的粗布衣裳,正被被几个人拽着,要往外扔,殿门一开,萧澜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萧真示意把人放开,秦宛跑到殿内,半晌,疯了一样跑出来,一头便要往萧澜身上撞,被人拦下,她满脸是泪,破着嗓子喊:“萧澜!你到底要怎样?要怎样!” 萧澜背着身子,脑中有霎时的空白,萧真蹙眉看了看秦宛,过去吩咐:“先关起来。” 常叙忙着喊御医来包扎伤口,萧澜一语不发,几下扯开甲胄,一手探进怀里,摸到延湄的信尚且好好的贴在怀里,这才徐徐舒了口气,提精神道:“包好些,多上些药,尽量在回宫时能瞧不出来。” 第128章 回京 十一月底,大军班师回朝。 已经临近腊月门儿,又打了大胜仗,全军上下俱透着股子喜庆劲儿。路过的几个州、郡全都扫街清巷,盼着能够一仰天恩,然而当今陛下实在是很着急回家,只在汝阴和钟离郡各停留了两日,其余地方都是一走而过。 腊月十二,王师进了南方地界,气候不再如东边那般干冷,却也寒浸浸、凉嗖嗖,秦宛拢着披风往外看一眼,冷声道:“你们皇上呢?我要见他。” ——这已经是她一路上不知第多少回说这个话了。 马车两旁的禁军目视前方,只当没听见。 “听到没有?!”秦宛见他们没有反应,陡生怒意,一手扶着车门,站到车辕上,作势要跳,“还不去通禀!” 随车的禁军见她就要撒手,顿了顿,只得先去禀韩林。 没多会儿,韩林打马过来,看了一眼,今日风大,吹得秦宛身子往后仰,七皇子探出半个身子,两手抓着秦宛的衣裳,叫她:“会、会掉下去,母亲快、快回来。” 韩林蹙眉:“夫人还是仔细些,自己掉下车不要紧,身后还有孩子。” “去跟你们皇上说”,秦宛拽了一把七皇子,咬牙:“他不见我,我便带着他的七弟一块儿跳。” 韩林嗤笑一声,打马走了。 大军仍在行进,并没有因她的话而降下速度。 韩林走了半天前面也没动静,秦宛冷笑一声,回身使劲儿一扯七皇子的手,攒着劲儿当真从车辕上跳了下去。 然而,她那一下并没能完全扯开七皇子的手,七皇子抓得死,冷不防被她一拖,也随着摔到了马车下。 周围乱了一阵子。 大军正在赶路,行进速度不慢,而且这个时候他们正在野外,秦宛一摔下去就感觉到一阵钝痛,滚了几滚,不知被什么踩了胳膊,,眼前一黑,在扬尘里闭上了眼睛。 ………… 再睁眼时,她先皱眉抽了口气——左胳膊包扎着,疼得厉害。 抬头,她看见了逆光坐着,离她三尺开外的萧澜。 秦宛也顾不上疼了,噙着嘴角刻薄道:“怎么,大梁陛下终于肯见我这个匈奴的俘虏了?” “你是汉人。”萧澜脸色有些冷,声音也听不出情绪。 “哦,是啊”,秦宛漫不经心地挑挑眉,四下里扫一眼,他们似乎是临时到了一间农舍里,屋中陈设简单,一榻一桌,萧澜坐在桌边,房门敞着,萧真和韩林不避及地就守在门口,秦宛笑了,口中愈发尖酸:“我是汉人,我怎么都快忘了?对,不能忘,我还服侍过你们先帝的。那陛下此时总算愿意见我,是不是也需要秦宛的服侍?” 她说着便稍稍起身,眼睛睨着萧澜,没伤的右手去扯自己的领口。 萧澜坐着没动,脸上也没有被激怒或是尴尬神色,只是平静道:“表姐要见朕,有何事?” 秦宛的领口扯开,露出一片白皙的锁骨,又去解衿带,轻笑:“自然是服侍皇上啊。” 萧澜的目光并没有移开,秦宛的手却无法再继续了。 ——他没有因她受伤而心疼,也没有因她衣衫半解而不好意思,甚至没有因为她这般作践自己而生气。 秦宛怒而将自己身上的毯子朝他扔过来,喊道:“你杀了我的丈夫!索性连我也一块儿杀了吧!来啊!你杀了我啊萧澜! 萧澜这时敲了两下桌面,萧真解剑进来,秦宛下意识皱了下眉,眼看着萧真走近几步,她冷哼一声,仰头闭上眼睛。 萧真随手把剑扔在榻上,砸到了秦宛的腿,秦宛睁眼,萧真先她一步开口讽道:“老七被你拖着摔下马车,现今还没醒,你这做母亲的怎问都不问一句?”又指指她的左手,“辛亏马蹄乱中踩的是你,倘使踩在老七身上……呵,去了匈奴一年,他的小身板可不如之前了。” 秦宛面色一变,她跳了马车之后余光也看见七皇子跟着摔下来了,只是刚醒过来见到萧澜,怒火攻心,一时忘了,冷脸问:“他在哪儿?” 萧真吊吊嘴角,晃着肩膀又站到门口去了。 秦宛转而盯着萧澜。 “在中京,朕便下令放了表姐,可表姐不肯。”萧澜站起身,“在钟离郡时,朕也说过,表姐想去哪里都随意,朕可派人护你安全,金银之物更使你余生无忧,表姐都不要。朕知道,纵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心里还是恨,朕也无话可说,但这一辈子里,你恐怕再没有机会杀了我。你心里头若过不去,想拿自己性命相胁,实在不需做今日这等事,一剑下去比什么都痛快,只是七弟还小,犯不着捎上他。” 他说完,最后看秦宛一眼,往外走。 秦宛手指触到榻上的剑,剑鞘冰凉冰凉,她缩了下手,慢慢道:“萧澜,你当初到底想没想过救我?哪怕一回。” 这话上一次在汉中的山上,秦宛也问过。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这个事情上较真儿。 萧澜侧身,顿了片刻道:“表姐既然非得要个答案,到金陵便知。”他说罢,出了房门。 时值正午,日光从窗棱照进来,房门哐嘡一声关上,秦宛踢开自己身上的剑,蜷缩着慢慢躺下,少顷,眼泪决堤一般涌出来。 他们并没有在这停多久,午间设灶随便用些饭,未时就继续行军。 今日天气好,原本萧澜和萧真都是骑马,但因七皇子也受了伤,萧真没有把他再放到秦宛的车里,抱着他到了萧澜的车上。 “又睡了?”萧澜摸摸七皇子的脑袋,孩子的脸和手腕都有擦伤,下巴搓在地上一片血,清洗时疼得直打颤。 “睡得不实”,萧真叹口气,“粥也没喝两口,估摸吓着了。” “太医怎么说?”萧澜问。 “还好这几处都是外伤”,萧真道:“他摔下去时,垫到他母亲腿上了,否则非得把小肋骨摔断不可,现肋下都是发青,也是受罪。” 他与萧澜都看出来,七皇子比离京时瘦了一大圈,脸色也不太好。 ——其实这孩子跟着秦宛到中京便生了场大病,因之前得了急惊风,再一场病下来,元气大亏,还一时吃不惯匈奴人的食物,秦宛对他又不是十分耐心,头半年就瘦了不少,加之他一个汉人小孩儿,脑子也不怎么灵光,在秦宛看不到的时候,常被匈奴崽子欺负,这一年过得着实不好。 “晚些热太医瞧着,莫发热。” 萧真应一声,本要把七皇子给内侍自己下车去,七皇子感觉他身子暖和,使劲儿拱了拱,把萧真给拱乐了,萧澜道:“你就在这儿抱着他吧。” 接下来几日,秦宛再没说要见萧澜。 腊月十八,大军终于过了江都,抵达金陵。 抵京当日,金陵城香草洒水,黄绸铺地,大小官员全部出城恭迎圣驾,皇后的凤辇便在最前头。 萧澜没有驭车,而是着盔驾马,前后拥着禁军,队伍长长的望不到头,似一条黑龙,气势磅礴。 远些,萧澜先望见了凤辇的华盖,还瞧不清延湄的身影,他有心吩咐前面快些,又告诉自己已经到这儿了,不差那一时半刻。 等大约距着两百步时,萧澜看见了延湄——她站在凤辇上,披了件绯色的氅衣,迎风一吹,氅衣的角飞起来,美极了。 萧澜还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但他猜着延湄一定在笑,他想着,不自觉摆出马上最英武的身姿来,嘴角也弯了。 不到一百步,他看真切了,延湄就是在笑,并且两手拢在嘴边,冲他做了个口型,“澜哥哥。” 隔着这么远,延湄没出声,他们算不上是新婚燕尔,可萧澜就是脸红了,心也砰砰跳。 延湄转而一手搭着耿娘子,一手掐着腰,似乎是要侧身从凤辇上下来。 萧澜看着她的动作,猛地心口一窒。 紧接着,一股比得胜还朝更大的喜悦,瞬间冲击了他。 他脑中一懵,没顾得身份,更忘了什么英姿不英姿,一腿从马上掠过,直接蹦了下去,冲着延湄跑。 亲随的禁军不知怎一回事,也跟着全部跳下马,随着皇上往前跑,前面的禁军哗啦啦让开道路,更是莫名,只能齐齐下马,跪地行礼。 不足百步之距,萧澜顷刻间已到眼前。 延湄还没从凤辇上下来,瞪大眼睛,低头看他。 萧澜也看着她,喘得说不上来话,不是累的,他紧张。 韩林眼尖,跟着跑到近前已瞧出延湄十分明显的身孕,先行单膝而跪,扯着嗓子道:“臣恭贺皇上皇后!” 他一嗓子喊出来,后面队伍虽没有完全弄明白,却也一茬儿接一茬儿地跪,朝中百官月前也差不多从女史那里知道信了,出城时也见到皇后身型,在后头也跟着跪,一时间城外回荡着一声接一声的山呼:“恭贺皇上!恭贺皇后娘娘。” 延湄也没有立即下辇行礼,她笑吟吟地将手伸向萧澜:“澜哥哥,你回来啦。” 萧澜这半天气儿才算喘匀了,抓紧她的手,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踏着宫凳儿跳上凤辇,才说了头一句话:“快将凤辇掉过头去,这里迎着风。” 第129章 结局·前篇 回去的路上,萧澜问她:“这辇晃不晃?颠么?你冷不冷?” 这已经是皇帝陛下第……六次问了,前两回延湄还乖乖地答“不晃,不颠,也不冷。”次数多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萧澜,冲他勾手指,萧澜附耳过来。 延湄小声道:“澜哥哥,你打仗打傻啦?” 萧澜笑起来,暗暗捏她的手,低声道:“是有一点儿。” 他强按激动,拉着延湄往自己身上靠,又反应过来自己穿着盔甲,太硬太凉,便将辇中的白虎皮搭在自己身上,延湄默默地拿开,训他说:“坐好。” ——自知晓圣驾哪日抵京伊始,女官便给延湄教了许多,他们要从城外进到宫城,因此次大战告捷,朝臣们与巡防营商定,并没有完全让百姓回避,因而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沿街拜扣天恩,延湄端着肩膀,坐得那叫一本正经。 萧澜用暖炉捂热手,护在延湄腰上,说:“往后靠着些,无妨。” 延湄斜眼看他,假装没听到。 萧澜乐出声,一手掩在她的氅衣中,来回搓,延湄后腰被他搓得温热,舒服些,慢慢往后靠,萧澜另一只手捏她的脸,又问:“怎么也没胖起来?” 延湄见凤辇到了御街,快进宫了,这才松口气,歪头注视着他,不说话。 萧澜被她这样看,心头发热,也不想说话了,只想把人抱在怀里,奈何还未到宫中,只能忍着。 忍了一路,等终于入端门,回了家,萧澜发现了件十分令人恼火的事——百官都还在,正等着颂扬皇上,他回赤乌殿之前,得先去趟武英殿。 萧澜杀气腾腾地去了。 延湄先回赤乌殿,萧澜刚刚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能乱走乱动,不过延湄今日在辇上坐得久了,反有些腿麻腰酸,不如稍走一走。 她在离赤乌殿还有一段路的宫道上下了辇,心情颇好,走路步子也快,耿娘子一个劲儿地叫她“慢些慢些”,没走出多远,听见后面有人大声道:“皇后娘娘!” 延湄侧身,望见离得老远的宫墙根儿处有几个宫婢和内侍在拽人,一人背靠着宫墙一边挣扎一边朝这边喊。 耿娘子皱眉,她方才在后面,隐约看见有侍卫带着个女子进了后宫,似乎还有个孩子,正打算将延湄送回赤乌殿后就去悄声问一问。 ……皇上打外头带回来的? 她冲桃叶使眼色,桃叶快步过去,低声斥责了几句,让内侍先把人拽走。 她与耿娘子上回一个在京里,一个在濮阳,都没见过这位曾经的宸妃。 秦宛根本不屑搭理她,又冲延湄叫了一声。 延湄这时听着声音有两分熟悉,她垂眸一想,大概猜到了是谁,开口道:“带过来。” 耿娘子怕这人乱说乱喊,再惊了延湄的胎,又怕像上次说“纳妃”一般与皇上闹别扭,忙道:“娘娘,要不还是等皇上……” 延湄摆摆手,耿娘子无法,只得示意桃叶带人来。 一到近前,耿娘子便叫了个“坏!”——女子姿容的确不凡。 秦宛仍旧是穿着粗布衣裳,到近前行了个礼,旁边有小太监按着她肩膀不叫她起来,秦宛也不挣扎了,似笑非笑地抬头看向延湄,柔声道:“皇后娘娘可还识得我?” 她没有自称奴婢,内侍抬手要扇耳光,延湄蹙了下眉头,内侍忙又缩手。 “是你”,延湄点点头,“识得。” 秦宛挑眉笑了,也看出延湄的身孕,神情僵了僵,但很快过去,轻声道:“秦宛有话想与皇后娘娘禀。” 刚说完,两个宫女追着七皇子从另一头跑过来,见皇后在,不敢冲撞,都贴着宫墙走,七皇子看见自己母亲,蹦蹦跳跳地往过跑,耿娘子让个小太监把他截住,站在一边。 七皇子伸着脑袋,看了几眼延湄觉得眼熟,可延湄肚子鼓着,又似乎和自己记得不一样,疑惑得很。 延湄没说话,转身往赤乌殿走。 耿娘子跟着她,冲桃叶打手势,意思让她去问问这究竟怎一回事,竟直接跑到皇后娘娘跟前来了。 这其实也怪不得宫人们,进宫时秦宛带着七皇子在最后,萧澜一激动,完全忘了跟延湄提此事,等到一应人等都随皇上去了前朝,剩下的侍卫并不清楚这中间的弯绕,只能先让秦宛跟在凤辇后头进了后宫。 秦宛放眼看看这宫墙,又高又厚,宫道又长又直,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又陌生的不能再陌生。 到了赤乌殿,延湄先指指七皇子,吩咐:“吃的,热水。” 七皇子不知是不是认得延湄的声音,听她一说话眼睛就瞪大了,冲着延湄乐,宫女商量着把他带到偏殿去,准备吃食。 延湄也收拾了一番,喝过热汤暖胃,稍歇歇才又回正殿。 秦宛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 延湄倚在暖榻上看她,开口道:“说。” 秦宛拢了拢发髻,微有些乱,却平添妩媚,她低声道:“皇后娘娘孕中辛苦,可知这期间皇上在做什么?” 延湄把脚放平,她出去一趟,这时已有些饿了,抚着肚子说:“打仗。” “是”,秦宛又道:“可打仗是为了什么?” 延湄看着她,秦宛先一步道:“争夺城池、百姓安宁都是个说辞罢了。此次皇上不亲征,这场仗未必就不能赢,可他坚持亲征,我瞧了,他身边也没有带伺候的人。” 延湄打了个呵欠,一手支着脑袋,鼻子里“嗯”了声,示意她继续说。 “他这一路上没有带服侍的人,便只有我……”秦宛笑了笑,“他攻破中京,杀了我的丈夫,将我从匈奴抢回来,皇后娘娘还不明白他为的什么吗?” 延湄眨眨眼,摇头,如实道:“不明白。” 秦宛一噎,抱着手臂冷笑,延湄端详她一会儿,自顾自也笑了,仰头轻松地呼口气,说:“我不准,澜哥哥也不会。” 萧澜不会怎样? 延湄没有说透,可是秦宛懂了。 甚至在心底里,她也轻轻应了一声“是,他不会。” 心里这样想,秦宛嘴上却讽道:“娘娘莫忘了,上回在汉中……” 说到一半,她见延湄眼睛一亮,冲她身后叫道:“澜哥哥!” 那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欢喜,便是秦宛听了也为之一动,她回头,见萧澜已换了身湛蓝色的常服,因走得快,玉佩的缀珠还在打晃。 延湄要起身,萧澜几步跨过来,道:“坐着吧,别乱动。” 延湄就又笑嘻嘻地倚了回去,萧澜坐到她身边,延湄笑模样儿地看看他,又看看秦宛,说:“澜哥哥,要纳妃?” 萧澜伸手轻轻掐了下她两腮,“说什么胡话。” 延湄晃晃脑袋,掩唇乐了。 萧澜看了秦宛一眼,并没问她怎么在这里,只是颔首道:“朕命人在京里寻了处宅子,表姐暂且将就将就,等歇过来,自有人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哪个地方也不去!”秦宛冷眼看着他二人,“我那日问的话,皇上还没有回答。” “等到了地方”,萧澜静静道:“表姐自然会清楚,无需再问朕。” “最好是”,秦宛扯扯嘴角,她想再说点儿什么,或是讽刺的,或是挑拨的,可是忽又觉得没意思了,她一路的遭遇下来,使得她比旁人更敏感,感受更细微——如果说在汉中时,她还能说点儿什么或做点儿什么的话,如今已是怎样都无用了。 延湄并没有刻意炫耀,这也不过是他们相处时最平常的样子,可却使秦宛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 她站在殿中,大声地叫七皇子出来,拽着孩子头也不回地出了赤乌殿。 萧澜喊了声“程邕”,程邕在殿门外躬身,紧跟着去了。 秦宛一走,殿中短暂地静下来,两人相看着没出声,日光铺洒,细小的浮尘在半空中飞舞。 良久,萧澜摸摸延湄的肚子,轻轻亲在她的鼻梁上,先出声道:“我的湄湄辛苦了。” 延湄抱着他的脖子,小声说:“澜哥哥也辛苦。” 萧澜给她往后撤靠枕,延湄坐得乏了,索性躺倒在暖榻上,萧澜两手支在她的身侧,问:“是不是每日都在想我?” “嗯”,延湄手指点着他的下巴,告诉他,“这刻也在想。” “澜哥哥已经回来了”,萧澜俯低身子,蹭她的脖颈儿,隔了五个多月,那香味直入肺腑,他微微熏然,问:“我就在这里,你还想什么?嗯?” 嘴上这样说,可是他心里竟与延湄相同,人就在眼前,心里还是想得慌,恨不能融到对方的骨血里去。 延湄咯咯笑,伸手揉他的脸。 萧澜忍不住低头亲她,延湄却一手撑在他下巴上,哼了声,说:“澜哥哥,你把人抢回来做什么?” “…………” 萧澜没听到秦宛前边的话,不过略一想就明白,忙道:“什么也不做,她只是有件事想弄清楚。” 延湄又哼了声。 萧澜觉得这话怎么说都不对,怕她生气,低低道:“去时没想着此事,等破了中京城才顾虑到,原本……” 他话说到一半,延湄哈哈哈笑了,学着他平日的样子,点点他脑门儿,说:“澜哥哥,笨。” 她怎么会不信自己的澜哥哥?不需要这样解释。 萧澜咬咬牙,“行啊,不到半年,捉弄人越发厉害了。”他说着,往延湄身上扑。 延湄张开双臂迎接他。 他哪里敢真压上去。 小心又小心地,将人抱了个满怀。 第130章 结局·中篇 秦宛当天出了宫,被程邕带人送到原先侯府附近的一座宅院里。她对宫中熟悉,对金陵城却有种莫名的距离感,脑中乱糟糟的,进院中一看东西一应俱全,萧澜甚至还遣了几个稳妥的宫婢来伺候,秦宛也不管了,把七皇子扔给她们,随便拣了间屋子,进去蒙头便睡。 这一觉从半下午直接睡到了天光大亮,竟是难得的踏实。 醒时她脑子一片空白,看着屋中陌生的陈设,又不想去了。 萧澜想过或没想过,如今说起还有甚么用呢? 自己这样来来回回地求一个答案,为的是什么?为的……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原谅他,亦或者,更恨他。 不,她已经恨极了,不能再恨了。 那就是想原谅他。 在这样一个寒风瑟瑟地早晨,秦宛两眼放空的看着窗外,终于在心里对自己坦诚。 她冷着脸去找程邕,心说随便去哪,她就看一眼,爱怎样怎样吧,无非最后要个交代而已。 程邕将她带去了道场寺。 秦宛站在山下,朝上望一眼,讽道:“怎么,你们皇上让我到这里诵经悟佛?那我该到栖霞寺去,来这里做什么?” “夫人上去便知”,程邕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等备着敞轿,夫人可需坐轿上山?” 秦宛冷笑一声,提裙踏上了石阶。 山上风寒,她爬着石阶也不觉得冷,一路走一路歇,偶尔朝下望一眼,还生出分畅快之意。 无论是在金陵的皇宫,还是匈奴的中京,她都不曾这般自在。 爬山爬了半个多时辰,到了寺外,晨光一照,秦宛满头大汗。 萧澜原来所在的禅院已经被护起来,程邕拿了令牌方能得进,秦宛站在外头,皱眉:“你们皇上是想我看看他当年有多不易?” 程邕不说话,只站在前面等着。 秦宛原地烦乱了一会儿,还是跟上了。 禅院不大,只一间禅室一间起居,秦宛不禁驻足,眼前浮现了萧澜十一、二岁时的样子。 被关在这里,他兴许并不比自己好受。 半晌,程邕引着她往禅房后面走,来到一大片花圃中,冬天里,这里全部种成萱草,仍旧是一片绿色,他在最中间的地方启开一方沉铁盖,冲着秦宛点头:“夫人请。” 秦宛拧眉走过去,往下看,黑洞洞一片,程邕也不说话,径自先踩梯下去,少顷,下面亮起了火把。 下面还有几名禁军,面无表情地看着秦宛,秦宛稍作踌躇,也沿梯而下。 后面的几人下来,前后点起两支火把,秦宛渐渐看清了——这是一处暗道。 唯一缺点,便是修的太窄了,只容两三个人并肩过。 慢慢往里走,她适应了这里的昏暗,发现这条暗道并不是新的,墙壁上有烟熏的痕迹,秦宛手指一紧,问:“这条暗道……通向哪里?” 程邕默了片刻,答道:“去岁秋进宫时,我等曾从这里借道。但这暗道实在是窄些,可见,修的人开始并没有想过会让太多的人从此处过。” 通往皇宫的方向! 秦宛心里猛地一跳,蓦地,提裙开始跑,她恨不能立即到达这暗道的尽头,看看到底通向哪。 程邕在后面道:“夫人不可走太急,否则未到出口,就会头晕眼花。” 秦宛已经“眼花”了,热泪蒙住眼睛,模糊了前面的路。 她想到一种可能。 望着前面长长的黑暗,她似乎又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 端王府。 深秋的天黑得早,暮降十分,更感秋意萧瑟。庭院中梧桐叶落了满地,可王府里的下人此时全都无心打扫,三五做堆的凑在一处,紧张地等着或好或坏的消息。 ——端王午时进宫,此刻还没有回来。 大公子下午带人从巡防营里风风火火回来了一趟,下人们听到了他与自己母亲在争吵,之后大公子据说也进宫了。 晚些,有一直等在宫外的王府侍卫急匆匆回来,神色十分忙慌,敏锐些的下人都感觉到府里可能要出事。 正房。 霍氏、萧瑛、萧澜,以及秦宛和秦宛的母亲都在。 霍氏将几包细软递给自己的姐姐,催促道:“姐姐快些带阿宛走,我让人守着角门,再晚就来不及了!” 霍蓉蓉泪水涟涟,拉着她的手,哽咽道:“要走一起走,当初姐姐来投奔你,你二话不说便将我们留在府里,吃穿用度俱是最好的,现今府里有事,我与阿宛怎能一走了之?” 秦宛也急急道:“姨母切莫再说让我与母亲先走的话,你待阿宛如母亲一样亲,阿宛就在这里不走。” 霍氏抿抿唇,看着她母女二人,片刻,断然道:“好,既然如此,我有一事想求,还请姐姐应我。”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甚求不求的,你快说。” 霍氏指指萧瑛道:“请姐姐帮我带着阿瑛先走,就到我刚刚说的地方。你放心,我有法子保阿澜和阿宛平安。熬过今晚,我若还有命在,就带着他们去寻你;我若死了,还请姐姐代为照顾两个孩子,到时就委屈阿宛,多照应阿澜些,让他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罢。” 霍蓉蓉正值心慌害怕,也没有细思细问,只一个劲儿地抹眼睛。 霍氏道:“姐姐且等等。”随即转身出了屋子。 秦宛看向萧澜,轻轻戳他的胳膊,“阿澜,你还撑得住么?” 萧澜前日刚淋了场秋雨,昨儿开始发热,他也没吱声,今早丫头才赶紧报给霍氏,霍氏刚与端王言及几句,正心烦意烦,直接把人骂了出去。 到了下午,萧澜发热愈加厉害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站在这儿,两眼发黑,直打摆子,中午端王去看了他一趟,他是知道的,但后来迷糊睡着了,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因手撑着桌子使劲儿摇了下了头,问:“父亲与大哥呢?” 萧瑛拿手背在他额头一贴,“怎么烫成这样?!” 萧澜摆手,嗓子针扎般地疼,霍氏去而复返,端了五盏酒来,先在左右两头各取一杯,递给霍蓉蓉,道:“阿瑛就拜托姐姐,若有下辈子,我再报答你。” “说的什么话”,霍蓉蓉眼泪掉进酒里,霍氏笑笑,与她一碰,干了杯中酒。 左数第二杯她递给萧瑛,萧瑛不接,说:“母亲,我不走!死便死了,有甚好怕的,我要进宫去寻父亲与大哥,向皇上讨个公道!” 霍氏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呵斥:“母亲知道你有胆量,不怕死!可你明不明白,入了宫,你会生不如死。”她将酒盏送到萧瑛唇边,“喝下去。” 萧瑛皱着眉头,就手将酒喝了,她这时注意到霍氏倒酒用的是一套白瓷小盏,平日里王府用的都是银盏。 萧瑛似乎明白了什么,愕然看向自己的母亲,霍氏轻轻抱住她,手抚一抚她的脸,低声道:“好孩子,母亲知道你不怕死,也更不愿成为禁庭中的贱婢,只有这一条路。你放心,母亲绝不会叫你这盏酒白喝。刚刚打疼了吧?往后母亲再也不打你了。” 萧瑛看着她,又看看面前的几盏酒,什么也没说出来。 萧澜听出个大略意思,他自是不走的,不过他没直说,端起其中一盏要喝,霍氏看一眼,道:“这盏酒你该先敬阿宛。” 萧澜闻声点头,将酒盏递给秦宛,自己端起剩下的那杯,略一欠身:“表姐。” 秦宛含泪把酒喝了。 霍氏往外推霍蓉蓉和萧瑛:“快走吧,再晚真就走不了了,马车就等在角门口,快走。” 霍蓉蓉还惦记自己女儿,霍氏道:“姐姐放心,拼了我的命也会保住阿宛和阿澜,况且她本来姓秦的,牵连不到,最迟明早,他们便去寻你。” 秦宛因顾着萧澜,也冲她点头,霍蓉蓉哭着先带萧瑛离开。 萧澜扶在桌边,拿着刚刚的两个杯子嗅了嗅,他觉得自己喝下去的不像是酒,而是水,但闻一闻都是酒味,秦宛的酒盏酒味更烈。 估计是自己发热得厉害,鼻子和嘴感觉都不灵光了。 几乎就在霍蓉蓉带着萧瑛离开的半刻钟后,端王府被围了。 萧澜持剑持剑在手,道:“母亲快走,我在这里,随他们进宫。” 霍氏很浅地笑了下,摸摸他的头,轻声说:“你要为你的父兄报仇?好孩子,母亲不走,母亲与你一起去。” 戍时正,一辆马车在禁军前后的押解下进了宫城。 萧澜被夜风一吹,牙骨都打抖,但他大略知道父亲和兄长已经出事了,这满腹的愤怒使他稍清醒些,牙骨咬的咯嘣响,他看一眼对面坐着的秦宛,皱眉,不是霍氏为何要带她一起入宫。 过大殿广场时,萧澜看见一堆太监提着水桶在洗涮地面,那水蜿蜿蜒蜒地流过来,带着淡红。 萧澜太阳穴突突跳。——他来晚了。 霍氏低头看那水流过自己脚底,什么也没说,拽着萧澜继续往景福殿走,萧澜腕子被她指甲掐破了皮。 到了景福殿,殿中亦是湿漉漉的,应是刚洗过地,新焚的龙涎香香气钻鼻,太监们进进出出地在换坏掉的矮案和小凳,太和帝身边的大太监正站在殿中,一眼盯见霍氏,似乎也不意外,眯着眼睛笑起来,猫腰出来道:“端王妃入宫了,快随奴婢来。” 萧澜脚下像生了根,站在景福殿门口不走,秦宛看他额角的青筋都显现出来,忙扒开他抠在门框上的手,推他。 太和帝在仁熙殿。 甫一进门,便有太监上前要拉萧澜的手腕,萧澜瞥见旁边放了碗水,已经知道是要做什么,一脚将那太监踹倒在地,侍卫见他殿前动手,呼啦啦上来将他围住,太和帝不恼反笑,说:“不赖,莫伤了他。” 萧澜有身手,可正在病中,手无寸铁,又是个半大孩子,没撑太久便被侍卫缴着手臂,取手指的血滴在碗中。 太和帝踱下来看,半晌,脸色渐渐沉了。 萧澜看着他的神色却慢慢笑了——这应当是端王的血,他是端王萧道成的儿子! 萧澜后来想想,也许该感谢这个时候皇后沈氏动的手脚,尽管她的本意是想让萧澜死,但是这个时刻的“血亲”,无疑给了萧澜后来撑下去的力量。 霍氏在旁边与太和帝低低说了几句话,萧澜没有听清她说什么,高热使他浑身冷得厉害,身上却烫的像烙铁,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太和帝的心口。 太和帝转过身来,似乎也在打量他,然后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秦宛。 侍卫将两人带到了隔壁的偏殿。 萧澜当时已经看不到旁的了,秦宛见他烧得厉害,问小太监讨热水,小太监给端了,不片刻,有人端了碗进来,侍卫按着萧澜要往下灌,秦宛拼死挡在前面,有个侍卫总算低声说了句:“治病的,在这样高热下去,不用旁的,他自个儿就不成了。” 秦宛总算让开,一边哭一边看着萧澜喝。 萧澜一点儿也不怕这药里有毒,咕咚咕咚几大口就灌下去,之后他喝了碗热水,稍稍好些。 “有东西方才掉在殿里了”,萧澜脸上缓和,平静地说:“我去找找。” 秦宛小声道:“我跟你去。” “不”,萧澜摇头,“你在这里等着。” 秦宛有些怕,殿中温暖,她不自觉地犯困,身上也开始隐隐约约地疼,她估计自己也着了风寒,又问:“那你多久回来?” 萧澜抿着唇,回头看她,见秦宛双颊通红,眼里也泛着水光,他觉得这模样似乎不大对,但也没有心思多想,说:“很快。” 秦宛有些内疚——端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竟然还犯困想睡觉,也是够没良心。 她不敢多言,只得道:“那你快些,我要是、要是等睡着了你就叫我一声。” 萧澜点点头说:“表姐要是累了就在这眯一会儿,走时我叫你。” 秦宛嗯一声,萧澜往门口走,找刚说话的那个侍卫,侍卫拦着不叫他去,萧澜便冲守在前头的大太监招手,把话说了。 大太监道:“您掉了什么东西那么金贵,非得这会子去寻?晚些吧。” “金贵”,萧澜说:“是去岁生辰皇上赏赐的一串腕珠,刚被你们弄掉了,该不是谁眼尖瞧见,给私藏了?” 大太监和几个侍卫对看一眼,都皱了皱眉,他顿一顿,又带了分坏心,小声道:“那成,奴才带您进去找找,您看千万莫出声。” 侍卫又通身看了他一眼,除了腰间的玉佩,什么利物也没有,只得假装没看见。 殿门轻开轻关。 萧澜低头找东西,大太监就站在往内殿的方向,殿中很静,渐渐地,有些声音便传出来,大太监觑着萧澜坏笑。 萧澜彼时还不是很明白,但已感觉到定不是好事,他弯着腰站在一个烛台前认真看什么,背着身冲太监招了招手。 大太监还以为他真找到了什么,凑过来一起看。 就在这时,萧澜猛地抄起烛台,用铁芯儿对着他的喉咙便刺了过去! 一下击中。 大太监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嚎,软下身去。 萧澜抄着烛台便往内殿冲。 门口侍卫听见推门而入,萧澜已一脚踹开了内殿的隔门,前面有一座大屏风,他绕过去,一眼就看见尤在颠颤的白花花的身子,可也没允许他看第二眼,一条鞭子从屏风后甩过来,直接将他卷着摔出了内殿。 萧澜没有感觉到疼,那画面尤在眼前抹不去,他胃里一阵儿翻涌,立时吐了。 等太和帝和霍氏出来,萧澜在门外已经呕不出东西,他身子打晃,看人都是两个重影,他今日所犯的也是大罪,但太和帝最终没有追究,只下口谕让他到道场寺静心思过。 萧澜不知自己怎么出的皇宫,稍稍缓过劲儿来时,马车已经出了大司马门,他看见霍氏坐在他对面,下意识又想吐,刚出声,霍氏冷冷道:“给我忍回去!” 萧澜怒视着她:“父亲、兄长鲜血未干!母亲竟然、竟然……” “竟然怎样?”与他的暴怒不同,霍氏出奇的平静,她看向萧澜时,终于有了母亲看孩子的神情,她温和而肃穆地说:“你当我便不屈辱?不,萧澜,我比你屈辱百倍。可是端王府就剩你这一条血脉,圣旨给你父亲定的罪名是谋逆,我要想保你一命,只能出此下策。你是我的儿子,你的哥哥已经丧命刀下,我不能眼睁睁再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萧澜被她的语气所慑,一时什么也说不出,紧紧咬住嘴唇。 “别这样”,霍氏伸手捏他的腮帮子,“你总以为母亲不疼你,可你不知,母亲为了你,什么都能忍下。” 萧澜嘴上一松劲儿,眼泪下来了。 他用力喘口气,一下发现车里少了个人,忙道:“等等,等等,母亲,表姐还在宫里!我忘了叫她!” “叫她做什么?”霍氏帮他擦掉嘴角的血,“叫她跟你去道场寺还是跟我去栖霞寺?年纪轻轻的就当个小女尼?平白耽误了她。” 萧澜皱眉:“那也不能……” “听话”,霍氏按了按他的肩膀,萧澜经了刚才那一遭,已经想到了旁的,他晃晃荡荡地跳下了车,说:“母亲等等,我去将表姐接出来。” 霍氏淡淡看着他解马车上的套绳,开头道:“阿澜,那酒是你自己递给她的。” 萧澜浑身一震,慢慢转身,僵硬地走近几步,磕磕巴巴问:“母亲,母亲是不是、是不是给表姐用了……用了什么药?” 霍氏看着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探身摸了摸他的头,说:“阿澜,母亲老了,你明白么?” 萧澜整个天旋地转,再强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醒来,已在道场寺中昏睡了两日两夜。 ………… 这些秦宛之前有的知晓,有的不知,不知的她也不愿意想了,反正她想要的东西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她手指摸了一路的墙壁,沾满了灰和土,搓得还有些疼,可是她不在乎,她已经看见了前方微亮的洞口,只想跑出去,确定心中所想。 可是临近了,她又踌躇不前。 程邕道:“夫人放心,出口处亦有人守着,出去便是。” 秦宛看他一眼,慢慢出了暗道洞口。 眼前豁然开朗。 不远处,是通向宫城的潮沟。 秦宛在那一刻,眼泪簌簌而下。 萧澜想过救她,真的想过。 单纯地想救她也好,为了自己的负疚也罢,在他还不能完全扛起这样的沉重之时,他想过,并用了这样的笨法子。 罢了。 秦宛回头看看这条暗道,又黑又长,有如她前面二十几年的日子,她是要困死在里面,还是踏出几步,看看有光亮的地方? 秦宛坐在腊月里冰冷地地上,哭成个泪人。 她把脸埋在膝盖上,良久,说:“与你们皇上说,我想见见太后。” 第131章 结局·终章 去乐游苑时,延湄没有跟在萧澜身边。 萧澜将事情大略给她说了说,没有说中间细节,从前他心里总是不能提,现今一讲,发现竟如此轻松。 因为那真的过去了。 萧澜想带着她,又怕路上颠簸,却是延湄自己说:“你去,我等你回来。” 萧澜抿唇看她,延湄抱住他的脖子,说:“澜哥哥,我心疼你,一点儿都不生气。” 她真的不气,只是在想,她应该早些、再早些就与萧澜成亲,那样就更好了。 萧澜任她抱着,把头靠在延湄肩膀。 隔天,秦宛到得比圣驾早,两人在乐游苑外相看一眼,都没说话,进了苑中,秦宛面上还是微有恨意的,她想了许多种见面后与霍氏清算的情景,但是没想到,霍氏看见她第一眼,便惊叫着往后躲。 ——她将秦宛认成了自己的姐姐霍蓉蓉。 秦宛瞧出她的不对,皱眉道:“太后这是?” “病了”,萧澜沉声,“有段日子了,不见好。” 昨日刘太医便回禀霍氏的病不见起色,因她发梦的实在厉害,已是时好时坏,坏时认不得人,说不好听些,便是要疯了。 秦宛千想万想,没料到是这个光景,她上前几步,霍氏便吓得直往莲姑身后缩。 “只怕……”萧澜神色微黯,“也没有多少时日了。明雍宫里关着的人更是如此。” 秦宛怔怔地看着他。 萧澜并没有停留太久,静静站了一阵子,圣驾便起行回宫。 剩秦宛自己站在乐游苑中,神色复杂地看着霍氏发疯。 晚间。 延湄用过饭在榻上翘脚丫,见萧澜回来,起身抱了抱他,哄孩子似的拍他的背。 萧澜被她拍乐了,调侃道:“不错,有模有样。” 延湄歪头端详他,皱眉抽了口气。 “肚子疼?”萧澜立时紧张了,吩咐:“叫太医。” “不是”,延湄把腿搭在他身上,拉着长音儿说:“腿抽筋。” “那我给你捋捋”,萧澜把手搓热,昨晚跟着刘院正学了好几种手法,可以一样样来。 延湄腿上舒服了,又蹬着他使坏,萧澜握住她一只脚,轻轻弹她的脚心,延湄咯咯笑,又说:“澜哥哥,饿。” 萧澜低头在她肚子上亲了亲,问:“想吃什么?” 延湄转眼珠,她才吃过东西,实际一点儿都不饿,就是想支使萧澜,想了半会儿,还真想起来一物,两眼放光地看着他说:“想吃……大、雪、桃。” 萧澜看她的眼神,一时想歪了,凑过来亲她的唇角,小声道:“我问问太医能不能……” “能”,延湄刚开头几个月不想吃,如今没有那样嗜酸了,又恢复了对桃子的热情。 “六个月了”,萧澜听她一说,邪火也往下身涌,又害怕伤了她,一手往她衣服里钻,摩挲她的肚子,凑到耳边说:“澜哥哥轻轻的。” 延湄肚皮被他蹭得痒,哈哈乐了一阵儿,把他手推出来,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萧澜的火蹭蹭冒高了。 他动手解衣裳,延湄转头看看天色,黑是黑了,但离睡觉还有一个多时辰,她以为萧澜困了,用脚丫蹭着他撒娇,“澜哥哥,我饿。” 萧澜已经褪了外衣,俯身吻她,一手去解延湄的衿带,延湄被她亲的手脚发软,可能也明白过来他是要做什么了,捧着他的脸,小声道:“会羞羞。” 这样她开始觉得害羞了。 萧澜咬她的耳朵,问:“不是你自己要大桃子,羞什么。” 他刚说完,延湄“呀”了一声,这回是真的腿抽筋了,萧澜赶忙起来,见她左脚拇指勾着,忙帮她搓揉。 延湄哼哼哼的,过半晌缓过劲儿来,坐起身,瞪大眼睛看他,说:“我是真的想吃大雪桃。”说着,又用手比划,“这么大!你忘啦?” 萧澜黑着脸看她。 延湄腿搭在他腰间胡蹭,动来动去,碰到了什么,她一捂嘴,眼珠子溜溜转,凑过去小小声问:“澜哥哥,怎么办?” 延湄一比划,萧澜也知道人家皇后娘娘说的大雪桃是真、桃、子,老脸一红,拧她的下巴,“你说怎么办?” 延湄有经验了,拍拍他的肩膀说:“记账。” “还利息?”萧澜斜着眼睛睨她。 延湄鼓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承诺说:“还。” 可怜皇帝陛下在军营里过了几个月看不见、摸不着的日子,回来之后还得继续过看得见、摸得着,但就是不能吃的宫廷生活。 过了五、六日,滇南进贡的,真正的大雪桃到了。 今年滇南冷得晚,因而这桃子也晚些,不过正赶时候。 萧澜让人先拎了一篮子过来,说:“瞧瞧,是不是这个?” 延湄如今想想当年那个被傅济供起来的大桃子还直心疼,看这一篮子又大又红,使劲儿点头:“就是这个!澜哥哥,你真好。” 萧澜笑道:“皇后娘娘也太好哄了”,又逗她说:“若是旁人送你的呢,我还好不好?” 延湄笑了笑,一时没答。 萧澜本是逗她,结果延湄不说,他倒有点儿吃味,跟那个莫须有的“旁人”较起真儿来,抬她的下巴,“快回皇上的话。” 延湄牵住他的手,亲了一下,说:“澜哥哥,你来。” 萧澜见她让人拿披风是准备去外面,可天上飘了雪花,他拉住延湄商量:“刚下雪时最滑,要去哪儿?” 延湄说:“御花园,桃子也带着。” “改天再去吧。” 延湄摇头。 萧澜妥协,给她捂得严严实实,坐着辇轿去了御花园,延湄还有指定的地方,下了辇轿,萧澜看一圈,延湄期待地看着他。 脑中有画面扑面而来。 萧澜嘴角漾起来,他领着那篮子雪桃,往前走几步,跟延湄站到对面。 延湄心中升起股会心的欢喜,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 ——这里,正是二人初见的地方。 萧澜定定看着她,蓦然,有些眼眶发热。 他从篮中拣了个又大又红的桃子,放在手里抛一抛,延湄的眼神便随着那桃子忽上忽下,萧澜停住,声音从寒风里穿透而来:“雪桃好吃,却难养,买一颗桃子得附送一人,姑娘确定要么?” 延湄用力点头。 萧澜抬步走向她,又问:“姑娘高姓?” 延湄说:“姓傅。” “哟”,萧澜一步步走到她跟前,低头注视她,“是合该要当皇后的姓。” 延湄仰着头,说:“对。” 萧澜将手中的桃子扔给宫人,又问:“桃子没有,如今只剩附送的这一人,姑娘还要么?” 延湄伸开双手环住他,大声道:“要!” 萧澜哈哈大笑,笑得有一点儿眼角泛酸,他从身后结结实实地环住延湄,说:“你是不是从头一面,就觊觎了朕的美色?嗯?” 延湄靠在他怀里,又大声地应他,“嗯!觊觎了。” 萧澜轻轻蹭她的脸,由心而发地笑出来。 他想,都值了。 以前所有的不公,冷待,艰难,暗夜,也许都是为了今天这样的日子。 他用十几年的昨日,换来这样一个人,这样几十年的日子。 太值了。 或许他真该庆幸,当日经过了这里,送了延湄一颗桃子。 投之以木桃,得之以琼瑶。 ————————————正文完结————————————————————— 第132章 包子番外(一) 四月初,正是一年里最舒服的时候,白日里暖融融的,夜里稍有些凉,三更天,整座金陵城都陷入了酣睡,唯皇宫中灯火通明,从上到下忙做一团。 桃叶正带着几个宫女急匆匆地抬了热水过来,在门外左躲右避的进不去,她着急道:“皇上,您得让奴婢进门呀!” 萧澜堵在门口踱步,眉头皱得死紧,听见产房外间几个太医的说话声和里间接生阿婆大声的聒噪:“娘娘!您用力!使劲儿,对,使劲儿!” 皇帝陛下也跟着用力,气沉丹田。 里面传来延湄闷闷的哼叫,萧澜心气跟着上上下下,问:“怎么样了?这半天。” “皇上别急”,桃叶忙着要将热水抬进去,说:”奴婢这就进屋瞧了来回话。” 萧澜看一眼冒着腾腾热气的木桶,面无表情地坐回廊下的椅子上。 他这几天都没有睡实,因惦记着延湄不日就要生产,恐她肚子疼起来听不到,夜间总是绷着精神,没多久就得起身瞧她一回,可眼下还是帮不上忙,只能隔着门听她的动静。 萧澜心里头乱。坐下又站起来。 花生明白主子这是紧张,小声道:“皇上安心,有定国公府的老夫人在产房里,还有太医和医女们,娘娘定是平平安安的。” ——傅夫人在延湄临产前大半个月得旨进宫。大齐时宫中便有这个规矩,位份高的宫妃生产时都可让母亲进宫,直伺候到出月子。 萧澜想起这茬儿,心里稍安。 假装淡定地站了半刻,心里还是起伏,走到庭院的桂树下,闭目默经,愿佛祖开眼,保大人孩子平安。 大抵是念着他总归在佛寺里呆过,寅时末,伴着第一缕晨曦微现,一声啼哭传遍了整个赤乌殿。 萧澜攸地转身,几步蹦上了台阶,便要往产房里走。 产房血气重,不能进,女官在门口视死如归地拦着,花生还没顾得上说吉祥话,忙着劝:“皇上,您忘了刘院正说娘娘此胎应是双生子!这可急不得啊!” 萧澜懵了懵,一时真把这个给忘了,虚踹花生一脚,指指女官:“进去看看皇后怎么样了,就说朕在外头给她守着。” 女官应声正要进门,耿娘子满面笑的抱着刚落草的孩子出来,福身贺道:“皇上,先来的是为小公主。” 皇帝陛下也是头回当爹,离得不近他看了一眼,只见红通通个小东西,眼睛都还没有睁开。 ——这是他的孩子,他的血脉,小小的身躯里流着他与延湄共同的血。 他一度以为,此生他是不会有孩子的。 老天待他不薄。 萧澜抿抿唇,问:“皇后如何?身子可还……” 他话没说完,恍惚间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澜哥哥”,萧澜心头跟着一忽悠,即在这时,产房里传来第二声有力的啼哭。 稍晚半刻的,是位小皇子。 延湄给他生了一对儿龙凤胎。 傅夫人跟着出来时,眼睛都快笑没了,阖宫的人叩头道喜,萧澜克制地掩唇咳了咳。他着急见人,产房里一通收拾,没耽搁太久,延湄被移回卧房。 屋里点了香,血腥味都被掩下去,萧澜坐到床榻边,一手从延湄脖颈下伸过去,俯身抱住她。 延湄脸色发白,看着他笑,可惜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全身软塌塌的,说话也是虚弱的气音,“澜哥哥,我厉不厉害?” 气息轻飘飘地抚过萧澜的耳朵,萧澜略微支起身子看着她,须臾,在她尚待薄汗的额头上实实亲了一口,又蹭她的鼻尖,说:“真厉害。” 延湄笑,萧澜轻轻亲在她的唇角,让人端参汤过来。 延湄觉得好饿好饿,但生完两个小东西,她连吃饭的力气也没了,只能先喝碗参汤缓一缓。 萧澜端着碗亲自喂,一小碗参汤喝完,延湄眼皮已经睁不开了,嘴里还低低嘟囔:“让我看看。” ——她惦记着要看孩子。 两个孩子都抱去收拾了,萧澜握住她一只手,小声道:“你先睡一会儿,醒来再看。” 延湄感觉他的掌心包裹着自己的手背,薄茧摩挲,舒服又安心,无所顾忌地睡着了,萧澜支着胳膊看她,看着看着自己也开始发困,索性让人再拿了床被子来,侧身躺到延湄身边,搂着人闭上眼睛。 延湄呼呼睡了一大觉,中午时肚子咕噜咕噜叫,在睡梦中被饿醒了。 她哼哼着睁眼,一动萧澜也醒过来,下意识去摸她的肚子,肚子已经平了。 两人在帐中对视一会儿,反应过来,都乐了,延湄睡醒一觉,恢复些力气,瞪了瞪眼睛,先道:“澜哥哥,我生了两个!” 萧澜头埋在她肩膀处使劲儿拱了拱,闷笑说:“是,咱们一下子就儿女双全了。” 延湄咯咯乐,笑得大了肚皮还有些疼,肚子又叫,她托着长音儿喊:“澜哥哥,我饿呀。” 萧澜在脸蛋儿上香一口,起身撩了帐子,让耿娘子和桃叶进来,又问她:“想吃什么?” 延湄这会儿饿,想吃的可多了,耿娘子早预备了好几样,伺候着延湄漱口擦脸,让桃叶都端上来。 还是萧澜喂她,延湄先接气吃了两碗蛋羹,又喝下大半碗红枣山药粥,总算不饿得心慌了,缓口气说:“孩子。” 萧澜就着把剩下的半碗粥吃了,乳母抱着两个孩子进来。 延湄不由得往前探身,萧澜坐在后面垫着她的背,延湄先前也看了一眼,但那阵儿眼花得厉害,没瞧出什么来。 这当儿两个孩子都收拾干净,用锦被团团抱着,延湄没有见过刚刚出生的婴孩儿,新奇得不行。 结果看了半晌,再转头看萧澜,眼眶慢慢红了。 下人们当她感慨,笑盈盈跟乳母抱着孩子退下去。 萧澜笑道:“怎还要哭了?” 他不问还罢,一问延湄眼泪滚了一脸,瘪瘪嘴,“哇”一声。 萧澜赶紧抱着她哄,“怎么了这是?” 延湄抽抽噎噎,“我,我长得这么好看,澜哥哥也好看,他们两个……丑丑的。” 萧澜乐得肩膀发颤,他一乐,延湄更伤心了,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萧澜把她搂在胸前,替她擦干净眼泪,一边笑一边告诉她:“小孩子刚生下来都是这样,还没长开,等长开了就好了,保准比咱俩还好看。” 延湄背倚在他身上,重重的鼻音问:“真的?” 萧澜轻捏她的脸,“真的。小孩子长得快,等过几个月你再看就全不一样了。” 延湄嘟嘟嘴,窝在他怀了嗯了一声。 不过没等几个月,满月之后延湄就觉得两个小东西越来越好看了,不但好看,而且……好玩儿。 第133章 包子番外(二) 延湄月子里养得娇,每日见孩子的时间并不长,她因记着萧澜的话,看到两个小东西时总要努力分辨他们有没有比前一日更长开些,然而日日看着,变化似乎不是很明显。 ……还是丑丑的。 不过丑得顺眼了许多。 傅夫人明日就要出宫,舍不得,轮番将两个孩子抱了半晌,感慨说:“真是快,我瞧着他们还能想见娘娘幼时的模样,比这要瘦些、小些,可一眨眼,娘娘也是做母亲的人了。” 延湄低头看看自己,无法想象出自个儿还是个婴孩儿时的模样,便探身看傅夫人怀里的孩子。 傅夫人笑着把小皇子给她抱,延湄之前还不会,但她学得认真,教了一回便抱得十分标准。 小东西已经不再是红通通、皱兮兮的,变得白乎乎,一双眼睛随了延湄,乌亮亮,延湄抱了一会儿,感觉孩子在小被子轻微地动,像是也在打量她。 延湄伸了一根手指头去碰他肉肉的小胳膊,孩子的嘴不停地嚅动,小手攀住了她的手指,抱着要往嘴里送。 延湄瞪大眼睛,忽而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柔软,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叫傅夫人:“阿娘,阿娘!你看。” 傅夫人笑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搂住了自己女儿。 隔天傅夫人出宫,傅长启在宫门外接她,这次在宫里时候不短,虽操心,可延湄平安诞下皇嗣,傅夫人心怀大慰,累些也不算什么。 母子俩说着话,马车停了,小厮小声报说有个童子呈了东西要给傅长启,傅长启挑帘看一眼,七、八岁的小童,递了封信便跑了。 傅长启搓搓那信封,不厚,回到府里拆开,有四张薄纸,写的都是药方。 ——更确切的说,是秘方,女子产后调理身子的秘方。 用法、忌口等等写的十分详细。 这字迹并不陌生。 傅长启挑挑眉,将方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勾着一边嘴角要笑不笑,最后拿起来,冲着薄脆的纸张弹了两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第二日,他把几张方子呈给了萧澜,这原本也不是给他傅长启的。 萧澜一看自然就知晓是谁。 他早得禀报——开春时闵蘅便离了金陵,应是去游医,但闵馨并没有走,还留在城中,只是不在原先的地方,换了个小宅子,家里的两个旧仆妇还有个小药童依旧跟着她。 萧澜收了方子,没有问哪来的,也没挑明,随口问傅长启:“二哥真的愿意去中京?” “能得皇上信任,是臣之大幸”,傅长启笑道:“臣自然愿意,之前便有自请之意,只是惦念着皇后娘娘,迟迟未曾开口,眼下臣已放心了,但听皇上旨意,随时都可起行。” 萧澜点点头,中京城经了一场战乱,之前又一直在匈奴人手里,民风复杂,指派个寻常的官吏去怕是坐不稳,萧澜想来想去,只有傅长启最合适,而且他先前直接到了户部,旁人难免有些微词,趁此外放出去几年,到时再回来,也就没人能再说什么。 回到赤乌殿,萧澜把方子给延湄看了,直接说了是闵馨想法子递进来的。 延湄歪着头看他,似乎在问他用还是不用,萧澜抱着她的腰,道:“从前的事过了便过了,闵馨应也是这么想。况且她还没这个胆子。” 延湄也不问,倚着他应了一声。 月底傅长启领了旨意,起身前往中京。 六月下旬,乐游苑那边来报,太后怕是要不行了。 二月份时太和帝已然闭了眼,断气前喊着要见萧澜一面,到底是没有见着。他咽气的消息乐游苑隔不久也得了信儿,霍氏疯喊疯叫了大半日,当晚便发了高热,刘院正当时匆匆来禀说有些凶险,萧澜吩咐宫里准备着,但那一晚霍氏却熬了过去,只是再醒的时候,身子就不济了,拖拖拉拉地又熬了几个月,到眼下,最后一口气也要耗完了。 当天下午,萧澜与延湄都到了乐游苑。 霍氏躺在榻里,面色枯黄,看见他二人,好像很久都没有认出来,后来多半是回光返照,她清醒了片刻,叫:“阿澜,过来,到母亲这儿来。” 萧澜定定站了一会儿,过去坐到榻旁。 “母亲知道”,霍氏说,“你恨我。” 萧澜没说话。 霍氏慢慢笑了,又说:“你有孩子啦?” 萧澜脸上松了松,回头看一眼延湄,说:“是。” “好”,霍氏嘴唇嗡合,眼神里泛出难以言喻的神色,她朝着萧澜伸手,“来,过来。” 萧澜沉默着,身子没动,霍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撑起身子,手指触到萧澜的领口,萧澜下意识地往后一避。 霍氏眼中的光亮渐渐灭了,颓然倒下。 没有人知道她是想摸摸萧澜的脸,还是想掐他的脖子。 但都没有用了。 她闭眼时带着惧怕,因为不知到了地底,她有没有脸面对端王萧道成。 一夜间,全城哀乐,为太后举丧。 丧事过后十来日,秦宛也离开了金陵。 她没有带七皇子。 走前她将七皇子托在了宁王府,秦宛有足够的银钱,也清楚萧澜定会谴人在暗中保护,即便她带着个孩子上路,亦不必有忧虑,可实话是——她看见七皇子仍是会想到那些被困在皇宫中的黑暗日子。 那就等等吧。兴许以后能忘,到时再说。 对于此事宁王萧真倒是很乐意,他自从闵馨一事后,觉得自己在婚事上多半命格不顺,也没了心思,只等着哪天萧澜随便给他指一个得了,他心里实际颇喜欢小孩子,府里还没有,便乐乐呵呵地把七皇子领了回去。 等到这些事情统统忙完,延湄和萧澜稍闲下来,两个孩子已经快会坐着了。 延湄这时感觉出孩子长得真是快,又觉得有趣儿,成日等乳母喂完了她就催着把孩子抱来放到自己榻上。 俩孩子早会翻身了,翻着翻着就要坐起来,延湄在一边守着,眼见孩子要坐稳,她一手护在后头,一手去点孩子的小肩膀,孩子咕咚一下往后仰,延湄接住,把他慢慢放到,然后等着孩子坐起来再伸手去点,然后再起来,再点。 如此反复数次。 小皇子感受到了母亲的“威压”,等延湄再把他弄倒的时候,他蹬着腿儿,嗷嗷嗷扯着嗓子哭了,延湄看得直乐,笑话他:“哭包,起来。” 小皇子不起来,在凤榻上给她画了片地图。 晚上萧澜回来时,看她又换了小公主再逗,小公主可能是目睹了同胞弟弟的遭遇,坚强多了,被延湄点倒了也不哭,反而嘎嘎乐,延湄也跟着她咯咯咯,萧澜在身后掐她的腰,低声说:“你看看我。” 延湄回身莫名其妙地看一眼,说:“看到了呀。” 萧澜弹她的脑门。 他有点儿不乐意,又有点儿后悔——孩子是不是来得稍微早了些? 他还没有过够两个人的日子,一下子就成了四个人。 又过几个月,孩子会爬了,直往延湄怀里扒,延湄简直两眼发亮,这时孩子对她的吸引力远大过了萧澜,皇帝陛下当真不乐意了。 有一晚前朝有事,萧澜回来的晚些,两个孩子下午睡足了,这会儿还卯着精神在榻里爬来爬去,延湄一脑子门汗,把榻里的东西藏来藏去,两个小东西仰头撅腚地爬着找,小公主急性些,嘴里头“啊啊”地像是要秃噜字,延湄拿东西在她眼前晃,就是不给。 萧澜默默看了一会儿,去洗漱换了身衣裳,回来往榻边一靠。 耿娘子瞧着他神色不大对,示意乳母抱孩子去睡,延湄还还没跟他们玩儿,有些想让孩子睡在这里,巴巴地看着萧澜,说:“澜哥哥。” 萧澜心话儿,这会儿瞅着我了? 他不出声。 乳母忙上前抱了孩子要出门,小公主还伸着手要找,延湄鼓鼓嘴,想跟去看看,刚蹭到榻边,萧澜长腿一伸,把她截在里头。 延湄以为他逗自己玩儿,搬着他的腿要挪开,结果搬了半天,发现萧澜用了劲儿,她搬不动。 延湄抬头叫他,“澜哥哥?” 萧澜腿还拦在那儿,不理她。 延湄往上蹭了蹭,去扒萧澜的肩膀,萧澜斜她一眼,转了身。 延湄虽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可看出来了,皇帝陛下浑身上下写了三个大字——闹、脾、气。 第134章 包子番外(三) 她的澜哥哥是不爱闹脾气的。 最起码延湄自己是这样认为。 她跪坐在一旁,用手指轻轻戳萧澜的肋下,“澜哥哥?你怎的啦?” 萧澜没反应。 延湄想了一会儿,他今儿回来的晚,不知是不是前朝里有事?便趴过来亲了他一口,小声道:“澜哥哥你说,我听着呢。” 萧澜咬牙,让他说什么?说皇帝陛下要跟两个没断奶的小崽子争宠? 这也太丢脸了。 萧澜闷气得不行,闭着眼把腿放下,冷哼了一声,说:“皇后想去哪儿去哪儿,我不拦着。” 他语气实在别扭得可以,延湄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怎的,忽然想乐,见他没有要睁眼的意思,又问:“真的?那我去啦?” 萧澜从牙缝儿里挤出一个字:“去。” 心里却想你要是真敢去 他还没有想完,延湄站起身,从他脚底下绕过去,欢快地下了床榻,去看孩子。 萧澜:“” 皇帝陛下简直气血冲头,闭着眼睛硬捱了一阵儿,气得嗓子疼。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气,好像被延湄抛下了一样。 忍不了! 萧澜一巴掌拍在床榻上,愤而起身,要去拎人。 结果刚转过身就吓了一大跳——延湄正躲在床帏后面,探着脑袋看他,一脸的狡黠。 见他被吓了一下,延湄:“哈哈哈哈哈。” 萧澜见她没走,虽然被捉弄,心气儿却顺了,只是一张脸还黑着,吊着眼梢睨她,“皇后娘娘怎么没去?” 延湄乐够了,蹬掉鞋爬到榻上,也不管萧澜还气不气,往他长腿上一坐,两手把他的嘴捏得嘟起来,问他:“澜哥哥,你会吐泡泡么?” ——两个小崽子还没有断奶,天天儿地吐泡泡流哈拉子。 争宠还得会这个,真是要反了天了。 萧澜绷着脸,没好气地嘟囔:“不会。” 延湄偏头端详他,眼睛弯起来,又乐了,萧澜被她看得有点儿窘,刚要发作,延湄凑过去亲在他的嘴唇上,温温柔柔地说:“不会我也疼你呀,最疼你。” 萧澜心里噗通噗通的,不争气地让她一句话给哄好了,只是语气还不由自主地发酸,大手掐她的腰,“这些天你眼里还得瞧得见我?” 延湄伸手从他的脖颈儿往下丈量,说:“当然,每一寸都瞧得见啊。” 萧澜眯眯眼睛,开始动手扯她的衣服,“每一寸?嗯?我瞧瞧。” 延湄往榻里跑,被萧澜拽住了腿,没一会儿衣裳七散八落,她一条手臂汗津津地蹭着萧澜的背,气吁吁地咬他的耳朵,用气音说:“澜哥哥,我喜欢咱们的孩子,可最喜欢的还是你呀,别生气。” 萧澜酿的一缸老陈醋被人家品出了味儿,略微脸红,可听延湄这样说,他心里头又美得不行,低头往延湄胸前咬,折磨得人扭来扭去,他却越发发了狠,“你喜欢,咱们就多生几个。” 反正再多来几个地位也及不上你们母后的澜哥哥。 呵。 是以在皇上的英明努力下,一年多后,他们有了第二个,啊不,第三个孩子。 彼时龙凤胎已经两岁多,能满宫里疯跑了。 延湄肚子疼起来是在中午,两个孩子睡醒午觉照例要往母后那儿跑,被乳母拦着,说这会儿暂时去不得,大公主皮得很,拽着大皇子生往外面拱,乳母抱起来她就要断气似地喊:“疼疼疼!” 乳母不敢真拉着她,她瞅个空子拽着大皇子往外跑,两个乳母一左一右地猫腰护着,怕他俩跑得急摔了。 等两双小短腿跑到庭院中间,看见他们的父皇正背着手站在廊下,一眼瞥见他俩,眉头微蹙,大公主瘪瘪嘴,先行委委屈屈地叫道:“父皇” “过来”,萧澜松了松眉头,又说:“不准喊。” 大公主憋下眼泪,拉着大皇子的手往前跑,她性子急,想快,步子又大不了,没跑几步“扑通”摔了,大皇子一绊,也磕了个马趴。 萧澜下了两个台阶,又站住,对忙着抱孩子的乳母道:“地上平得很,不必扶。” 乳母只得忍着心疼撒手,大皇子先站起来,转身去拽大公主,两个孩子互相借着劲儿站稳,倒都没哭——习惯了,刚会走路的时候天天摔,大公主摔疼了嗷嗷哭,可哭完了还得自个儿起来,她母后张开怀抱等着他们,但必须自个儿爬起来走过去。 大公主撅撅嘴,继续要跑,大皇子拉着她,笨拙地帮她和自己拍了两下衣服,说:“别跑了,走得稳。” 大公主摔得有点儿疼,嗯一声,也不跑了。 萧澜抿抿唇,看着两个小不点儿一步步上了台阶,这才转过身,指指一旁的高凳,“坐那儿让乳母瞧瞧。” 大公主想跟父皇撒撒娇,可听见门里头一声声的动静,也不大敢说话,被乳母抱到高凳上看有没有摔到哪里——大公主倒没有,大皇子的手掌搓破了皮。 乳母心疼,禀给萧澜说:“皇上,这怕是得用药洗一洗,留了脏东西在伤处要肿起来的。” 萧澜看一眼,示意她抱着大皇子去。 大皇子却一手抓着高凳边缘,仰头看他,问:“父皇,母后在屋子里?我听见母后的声音了。” ——大皇子说话比大公主足足晚了两个月,大公主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去”,而大皇子会说的第一句便是“阿娘”,会说话之后也不像大公主每天都叽叽叽的,萧澜曾隐约地担心过,不知他是不是也不爱亲近人,不爱说话,但慢慢看,他只是没有大公主那么活泛,其他没什么。 萧澜顿了顿,吩咐人去打盆清水来,药也拿到这里,大公主对着他的手吹气,说:“疼不疼?姐姐帮你吹吹。” “不疼”,大皇子扭头往窗子那儿看,小脸上有些着慌,看萧澜,说:“父皇,母后一定很疼。” 萧澜也正担心,延湄这胎才八个多月,是早产,他把大皇子抱起来,声音却稳稳地,道:“是,你母后就要给你们添一个弟弟或妹妹了。这么疼,你们日后不许惹她生气。” 大皇子还不太明白,但用力点头:“记住了。” 公主仰头抱着父皇一条腿嗯嗯嗯,她也想抱抱,但是念着大皇子手伤了,没跟他争。 乳母端水来大皇子清洗伤口,然后上药,正缠手的时候,里头一声啼哭,母女平安了。 是位小公主。 大皇子坐在凳子上看见父皇的肩背明显地一松,他不知为何,自己的小肩膀也跟着舒了劲儿,觉得刚才跑得好累啊。 不过这位小公主的哭声那叫一个洪亮,完全不像是早产的。 开始的时候,太医和医女还担心二公主没有足月,身子可能没有大公主那么好,然而慢慢的,他们发现这担心是多余了。 二公主能吃能睡,并且坚强地在母后的喂食、皇姐的喂食、皇兄的喂食中成长起来,三岁的时候,她的父皇再想扔着她“飞高高”已经十分慎重了。 皇帝陛下看着二女儿的包子脸,有点儿忧愁,可皇后娘娘觉得很好,他也就乐了,枕着皇后娘娘地腿,觉得她说什么都对。 二公主自己更是吃吃吃,喝喝喝,玩玩玩,然而没多久,她真正的烦恼来了。 因为她到了开蒙的时候。 第135章 番外完结 二公主刚刚开蒙时是相当有热情的。 毕竟她的皇兄、皇姐在去岁都已到西府堂由太傅传授课业了,过几年还要往太学去。 二公主捧着自己的包子脸照镜子,觉得她既然能吃能睡,旁的自然也是能的。 人家脸小,可也有一颗大大的进取心。 因而在她的父皇头一天手把手教她描红时,二公主正襟危坐,两个时辰里都没有喊一声累。 父皇捏着她的脸表扬:“今儿不赖,点心都快被你瞅化了,但到底是忍住没吃。” 二公主被夸奖的眉开眼笑,抓了两个时辰的笔,小手腕酸得不行,她母后命人端了果茶,她坐在父皇怀里就着果茶吃点心,得意得很。 等皇兄和皇姐回来,她显显摆摆地把父皇夸她的话重复了好几遍。 大公主听了撇撇嘴,点拨她道:“父皇那是夸奖你描红么?是说你馋。” 二公主满腔的得意被浇熄,瞪着眼睛说:“才不是!” 大公主冲她抬抬下巴,“不信你去问母后啊。” “去就去”,二公主委屈极了,瘪着小嘴要去找母后求安慰,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忿,回头朝大公主说:“我要告诉母后说你欺负我!” 大公主摊着手:“去告呗。” 二公主顿了顿,又不去了,跑过来叉着腰仰头瞪她,她人小,气势输了一截,瞪了会儿脖子酸,吭吭唧唧地要哭,大公主把她逗弄了一气,自个儿拍着手乐。 二公主实在气不过,扑到乳母怀里嗷嗷叫。 大皇子蹙眉看大公主一眼,过来拉二公主,“拿来我看看。” 二公主一看有人管她了,拽着哥哥的袖子更委屈,大皇子掏出帕子,慢慢帮她拭了两下眼睛,又说:“描红拿过来。” 伺候的宫女忙去把小主子今儿的成果捧过来,大皇子坐在矮案旁仔细地看,大公主也凑到近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二公主已然忘了刚刚还受人“欺负”,晃着脑袋问:“是不是很好?父皇才不是说我馋。” 大公主扯着嘴角不说话,大皇子把她描的三十个字都认真看完,点头道:“描得不错。父皇的夸奖虽与这描红无关,可也不是说你馋,你想吃点心,但却在两个时辰里管住了自己,能克制,这才是最厉害的,父皇夸奖的是此事。” 二公主听得晕晕乎乎,然而她才不管,只要是夸奖她就乐颠颠儿的。转头冲着皇姐嘻嘻笑,她皇姐姐给了个白眼。 大公主六岁多,自觉已经是个“大人”了,不与个刚开蒙的小孩子一般见识。 主要让她不满的是,去岁进西府堂时父皇已经给大皇子起了名字,作“令旸”,取日出之意,可她比大皇子还早出生好半天呢,竟然还没得名字。 这让她一下子感觉萧令旸比她长了几岁似的,而她要和二公主这胖丫头归在一处。 想想就觉得前路漫漫。 哎 二公主自从得了父皇和皇兄的肯定,学东西的热情一日高似一日,圆乎乎的小身子坐在矮案前,也很有几分样子了。 然而,这份热情在跟着母后学算术之后,遭受了巨大的考验。 二公主自认为是很聪明的,可是跟着母后学了几个月之后,她觉着自己都快不认识刚学会的数了。 她要进取! 四岁多的孩子,晚上困得不行了还哭哼哼地背算盘口诀,乳母心疼,过来瞧着的耿娘子和桃叶也心疼。 可心疼也没法子,皇后娘娘说了,明日要查的。 二公主做梦都是一串串的算盘珠子,在她梦里哗啦哗啦地响。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第二日她往母后面前一站,还是忘得个七七八八。 背了五、六天了还没背下来,她抬着手背抽抽噎噎地抹泪:“母后,好难呀,太难了,我记不住,记不住。” 延湄坐在桌旁,一手托着下巴,看她哭。 耿娘子瞧二公主哭得跟个花猫儿似的,实在伤心,忍不住小声道:“娘娘,二公主可下功夫了,昨晚上都困得睁不开眼,还惦记着这个,就是还小,记不牢呢。” 延湄点点头,似乎也认同她的话,问二公主:“你还小,那学不学?” 二公主边擦眼睛边点头,“学。” 她说完话,恰好萧澜领着下学的两个孩子进来,她跟见着救星似的,可怜兮兮地踮脚拽萧澜的手,“父皇” 延湄起身行个礼,直直看着萧澜。 萧澜咳一声,拍拍二公主的脑袋让她站好,自己坐到延湄对面,唬着脸对二公主道:“好好听你母后说话。” 二公主只得垂手站在原地,偷眼在父皇和母后间看来看去。 延湄道:“刚刚问你学还是不学,你说要学?” 二公主点头:“是。” 延湄二话不说,把算盘的口诀又背了一遍,说:“你背。” 萧澜也知道小孩子学了几天了,随口问:“还没学会?” 不想这话正戳了二公主的委屈处,她实在忍不住了,“哇”一声,眼泪跟鼻涕一起流,朝着萧澜诉苦:“父皇,母后教得好难啊,呜呜呜呜呜,我太笨了,太笨了!” 萧澜:“” 大公主在一旁捂着嘴笑,延湄偏头问她:“丫丫,你笑什么?” 丫丫不笑了。 二公主还一个劲儿地在喊自己笨,延湄也不哄,冲桃叶抬抬下巴,桃叶点头,须臾,带人端了十几碟点心上来。 二公主闻到香味,抽抽鼻子,哭声渐小。 延湄让人把十几碟子点心整整齐齐摆在桌上,问二公主:“能报出名儿来?” 这个是二公主拿手的,她点点头,两眼放光:“不尝我也都能说对,栗子糕、百果糕、青团、合欢饼”她一口气把十来样点心全报了出来,最后还有点儿小得意。 延湄认真听完,点头:“你一点儿都不笨,母后就分不清。” 砰砰砰。 二公主的自信心空前膨胀,满含爱意地往延湄跟前儿蹭。 延湄一手扶住她蹭过来的脑袋,又如实道:“可母后当初背这个,一天就背会了。” 二公主:“” 噗噗噗。 刚刚拔高的自信心瞬间受到了打击,二公主眼泪汪汪地看向自己的父皇。 萧澜已经快绷不住了,结果看延湄和小女儿都看着他,只好一本正经地附和道:“嗯,你母后说的对。” 大公主在一旁“雪上加霜”说:“我也两天就背完了。” 二公主再受一击,只觉日子没法过了。 结果延湄看了大公主一眼,道:“你四岁时,描红描得没有妹妹好。” 咦?还有一线天光。 二公主扬起小脑袋,延湄这时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告诉道:“你是你,不必与任何人比,有事情不会,学就是了。” 二公主饱受创伤的小心灵感受到了母爱,撒着娇说:“我笨,父皇和母后也疼我么?” 萧澜探身拧她的鼻子,延湄却瞪大眼睛道:“你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我们这样聪明,你怎么会笨?” 二公主立时心花怒放。 她跟着皇兄和皇姐去换衣裳,准备用饭,哭了一上午,没力气了,她拽萧令旸的衣摆,“皇兄,我走不动。” 萧令旸蹲下来抱她。 他六岁,二公主四岁,蹲下来使劲儿一抱二公主稳如磐石。 大公主乐出了声,指指妹妹:“你又重了。” 二公主使劲儿吸着自己的包子脸,说:“没有!” “不是你重了”,萧令旸憋得满脸通红,轻声安慰她:“是皇兄上午练拉弓,手臂没劲儿,我背着你。” 二公主崇拜地看着他,悄悄问:“教弓箭的师傅厉不厉害?皇兄胳膊疼么?要不要告诉母后?” “不疼”,萧令旸指指自己的背,让她上来,又说:“没事的,别告诉母后,她心疼。” 二公主嗯一声,欢欢喜喜地趴到长兄背上,宫人们生怕两兄妹一块摔倒,又不敢帮劲儿,在两边护着,大公主撇撇嘴,过来一手拉二公主一手扶萧令旸胳膊。 晃晃悠悠总算站起来。 二公主在哥哥背上小小地慨叹一声,觉得这日子还是很好的呀,口诀口诀再多背几遍就是了。 屋内,萧澜看着窗外几个孩子的小背影儿,实在绷不住,抱着延湄,笑倒在榻上,延湄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嘟着嘴要起来,萧澜不让,笑了一阵儿,低声道:“二哥的孩子估摸也就这几日了,晚些指个太医去?” 延湄被他扳着肩膀,起不来,索性也就不起了,转个身跟他面对面,说:“二哥还去中京?” “不去了”,萧澜道:“他四年任期已满,还在各郡巡查一年,如今回来便不需再外调了。” 延湄“嗯”一声,手指轻抚他的眉毛,有点儿好奇,问:“男孩还是女孩?” “这我可不知”,萧澜笑起来,蹭她的脸颊,“不过她自己是大夫,可能会有什么方子。” 延湄不知想到了什么,去顶他的额头,又说:“丢丢今天胳膊抬不起来。” “拉弓拉的”,萧澜说:“今儿起,师傅给他加了力,胳膊定得疼几日,过几天适应了便好,心疼了?” 延湄往他怀里拱,萧澜拍拍她,低低道:“他是男儿,又是嫡长子” 没说完,延湄抬头亲了他一下,眼中满是全心的信赖,告诉他:“澜哥哥,我明白,都听你的。” 萧澜胳膊紧了紧,眼中映出她愈发动人的面容,与她抵着鼻尖儿轻语说:“好。” 窗外春风不知愁,岁月亦温柔。 ——————番外完—————————————————— 第136章 二哥&闵馨 腊月二十七,闵馨总算接到一封闵蘅差药童送回来的书信,说他刚游医到了太原,太原正在下雪,雪景甚美,遂让药童封了一小坛新雪给她。 闵蘅的信很短,不过字迹飞扬,想来写这封家书时,心情还不赖。 闵馨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偷偷抹了会儿眼泪——自从闵蘅离开金陵去游医,这已经是第二个,兄妹俩未在一起过的新年了。 她在屋子里出了好半晌的神,才出来向药童问起闵蘅的琐事。 药童说起些跟着闵蘅行医的见闻,又说闵蘅入冬时得了回风寒,咳嗽了好些天,所幸进了腊月后好利索了。 闵馨素来知道闵蘅不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心疼了一阵儿,又问:“哥哥的手如何了?” “自打上上回看了姑娘的信”,药童烤着火笑道:“闵大夫不知怎的,就再不含糊了,擦的、喝的药都按时用,春天的时候就恢复得差不离,只是手心那道疤,怕是去不了了。” 即便能去掉,他定也不肯的。 安安静静地过完年,闵馨的日子仍旧淡如水地过着。 他们早从原来的宅子里搬出来,迁去了一间小小的院子,又租了一间小铺子做医馆,时不时地就义诊,因而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若是以前,闵馨定要天天叹气,如今却也乐在其中。只是偶尔她还去从前的宅子看一看,她原以为他们搬出来后会有人来收这宅院,可等了许久,根本没人理。 她心里倒越发不是滋味,有天便傻愣愣地在门前坐了一下午。 只有她自个儿心里清楚,她根本不是想看是否有人来收宅子,她只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与她一般,偶尔地来这附近瞧一瞧。 没有。 闵馨咬咬嘴唇,起身准备回家,可半天,脚步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 罢了,就偷偷瞧最后一回,闵馨想,这次看过之后,她便再也不去了。 从这到定国公府并不算近,闵馨心里头乱七八糟,竟觉得只过了片刻功夫。她像前几次一样躲在巷口,瞧着日头算大抵还有多少时辰能看见傅长启的马车回来。 他应当快定亲了吧。 盯着定国公府的人家那样多,他会娶哪家的姑娘?婚后他们会很快有孩子吗?先有男孩还是先有女孩?长得像他还是像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不是很貌美? 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往外冒,问的闵馨眼睛发酸,直到傅家的马车已行至定国公府门前,她方回过神来。 今日似乎回来得早了一些。 闵馨压下纷乱的心绪,探头盯着马车看,等了半天,却并没有见到傅长启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 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了? 她下意识地担心,身子不由更外探了些,正自己嘟嘟囔囔,冷不丁听见身后有人叫她:“闵馨。” 声音很轻,闵馨却被这一声吓得差点儿跳起来。 她仓皇转身,见傅长启就站在她身后,定定看着她。 闵馨脸上登时热如火烧,尴尬至极,拔腿便走。傅长启伸臂一拦,抓住了她的腕子。 闵馨慌得不行,赶紧往后缩,傅长启便也松开了她,道:“你敢来,倒不敢见我?” 他的眉头蹙起来,闵馨见了,心想自己这样偷偷窥视,被发现,大抵是惹他心烦了,因讷讷站在原地,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听傅长启又道:“春寒重,你穿成这样,不冷么?” 闵馨抬眼,木瞪瞪地摇了摇头。 傅长启眉头皱得更重了,冲不远处的车夫招手,片刻,马车赶了过来,傅长启抬抬下巴,“上车说。” 闵馨沉默片刻,上了马车,只不知说什么好,垂着头,揪车上的垫子。 傅长启坐在对面,目光有些深,先没说话,静了好一阵儿,才缓缓开口:“今儿是你来的第七回了。上次我在街上,有人送助产的药方,我知道,也是你。” 闵馨其实没太注意听他在说什么,便随着“嗯”了一声。 傅长启笑了笑,这回提高了声音叫她:“闵馨。” 他说:“以后,莫再来了。” 闵馨这句话听清楚了,一怔之下哪里还坐得住?难堪地站起身要下车,傅长启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手指已触到了车帘,才猛一下探身按住了她的手。 闵馨被拽地歪在他身上,白着脸坐起来,还没等说话,傅长启忽然狠狠咬了她手指一下,闵馨惊魂未定,张着嘴,看见自己中指上多了一圈牙印。 傅长启放开手,又恢复了先前云淡风轻的表情,续道:“我即将去中京任职,你再来,便看不到我了。” “中京?”闵馨抱着自己的手指,重复了一遍。 傅长启点点头,双目蕴笑,他说:“闵馨,有些事情是需要一些时日去淡化的。还有些事,也需要时日来证明。” 闵馨明白了一半,又问:“一些时日,是多久?” 傅长启指指她刚被咬过的手:“等你不疼了。” 闵馨脸一红,傅长启起身下车,轻声道:“任期之内,我总是在中京的。中京事情繁冗,我自无心旁的,你不必担心。” 闵馨等到了家,才反应过来傅长启所说的“不必担心”是什么意思,不由暗暗呸了他一声,她才不担心! 纳个十个八个的美人儿都围在他身边才好! 夜里闵馨对着手指上的牙印儿辗转反侧,睡不着便又坐起来,看着油灯出神。 她心里头其实明白,闵蘅的事虽说与她和傅长启无直接关系,却也真让人说不清,毕竟当时被逼死的是她的父亲,在得知此事后,她心里也不是一点儿隔阂都没有。 而傅家无论如何都是要站在萧澜身后的,萧澜放了闵蘅,是否代表在之后也完全不计较这件事了? 他不发话,恐怕没人敢妄自揣测。 这个“时日”,实际是望不到头啊是以,傅长启并未往长了说,他一时只许了她四年,四年里他不成亲。 闵馨叹了口气,轻轻吻在手指的牙印儿上。 傅长启离京时,她没有偷偷去看,只将手指抹了药,缠起来,之后每次换药,那牙印儿都深一分。 春去秋来,这一年的除夕闵蘅仍旧没有与她一起过,只是渐渐的,家书比以前多了不少。 又是一夏,金陵比往年都要热上几分,闵馨义诊,熬了几大锅消暑的汤药,坊间邻里与她都相熟了,来往领药都给她带些自家的蔬菜瓜果,一时还小有些名气。 这日消暑的药领完,闵馨忙了几日,有些疲累,便叫药童和仆妇收拾收拾关门,想躺下歇歇。东西还没收拾利索,便有人大声道:“早听闻此处有大夫看病不收钱,可是真的?” “今日”闵馨话刚出口,看见来人,顷刻顿住了。 ——来的是韩林。她还在太医院时,韩林是禁军副统领,如今不知高升在哪处,但总归,是皇上身边的人。 闵馨心里头一沉,七上八下的打鼓。 韩林倒大马金刀地一坐,问她:“真是领药不收钱?” 今日的汤药已经散完了,后头留了几碗是她们要自己喝的,闵馨将仆妇打发下去,端了自己的一碗给韩林,“一些消暑的平常汤药罢了,韩统领若不嫌弃,将就着喝。” 韩林瞅着她,嘿嘿一笑,几口把那药灌了,一抹嘴道:“闵大夫有救死扶伤之心,不如到中京去,那里正闹瘟疫,死了不少百姓。” 闵馨这两日也有听闻,但坊间百姓这样传,都说已无大碍,她心里发慌,又不知该不该信,这时听韩林一说,立时变了脸色,“中京城?韩大人此话当真!” 韩林已放下碗往外走,漠然道:“信不信由你,只是,这消息你若漏出去,可是死罪。” 闵馨忙一把抓住他,脸上带了几分哀求,“严重不严重?” 韩林肃容,显然并不乐观,他指了指那碗药,低声道:“韩某不欠人人情,能说的只有一句。中京封了城,太守与百姓一处,同生,或同亡。” 闵馨顾不得了,把他堵在门口,脑子里嗡嗡响,又说:“你此次来,是是是是谁的意思?” 韩林不语,直接把她扔开,冷笑着走了。 是谁是谁是谁?萧澜?还是延湄?还是韩林自己? 韩林有那个胆子敢不经主子同意擅自漏消息给她?她与韩林也没那个交情! 亦或者是瘟疫严重,傅长启已经无法回京里来?不不不,应该不会的。 闵馨脑子已经乱了,她原地转了几圈,依然理不清头绪,只来回想着韩林那句“中京封城了同生,或同亡。” 那她呢? 或许韩林骗她的,中京没大碍,而且傅长启命大,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可万一呢? 想到万一,闵馨整个人都发起了抖。 她不管了,她想,不管之前的那些事,也不管这是不是宫里头两位的意思,更不管中京城等着她的是平平安安还是没命生还,她定是要去的。 因为傅长启在那里。 四年太长了,她现在就要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