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现代白话版》 ?《红楼梦》现代白话版 http://.biquxs.info/
本作品是用现代白话语言,把红楼梦的前七十八回,重新写了一遍,着重在交待清人物关系和事件脉络,同时在关键语言和对话上,保留原文的精彩和传神,同时在叙述和描写上,又有比较融洽的现代语言的文本特色,具有作者特别的语感,不同于简单枯燥的翻译。 希望这本书,能够使得《红楼梦》向更多人普及。同时,本书非常忠于原著。 44万字 《红楼梦:现代白话版》?《红楼梦》现代白话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红楼梦:现代白话版》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biquxs.info 第1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http://.biquxs.info/ 小雨下的真如诗一样。贾雨村从他寄住的破庙里出来,正好看见隔壁的大户甄士隐老爷倚着门在张望。贾雨村住的这破庙是在姑苏城外的阊门外边,阊门这里是当时的红灯区,阊门以外的十里街仁清巷里有个古庙,就是他住的这葫芦庙,因为地方狭窄,所以人都叫它葫芦庙。贾雨村是胡州人,爹妈都死了,想进京考功名,结果走到姑苏这里,盘缠就走光了,于是在这破庙里住下。住下也得交房租啊,好在当时写文章的人还可以营生,就是写写书法,帮人起草个文章什么的,贾雨村就靠这个在破庙里为生,预备文章涨价了,终究有钱攒足了进京赶考。至今已经一年多了。 贾雨村看见甄士隐老员外,连忙对这个隔壁的大户邻居施礼,陪笑着说:“老先生倚门张望,是街上面有什么新闻吗?”——当时的新闻都靠街上的流言碎语传。 甄士隐也算是乡宦家族出身,在本地算是小望族了,但是为人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饮酒赏竹,过神仙的日子,全靠吃田庄的租息过活,倒也清闲属于老宅男。膝下只有一女,名唤英莲,时方三岁。 甄士隐一看是贾雨村跟自己招呼,而后者也跟他是平时颇交接的,于是笑道:“哪有什么新闻啊,我这是看孩子呢。”说完给贾雨村一看他抱着的小英莲,“让她晒晒日光浴,顺便看看社会。你来的正好,我正无聊之甚呢,请到小斋一叙,借此消永昼。”于是叫使唤人领孩子进去,自己拉着贾雨村的手,一起进了书斋。 俩人寒暄了几句,忽然家人来报:“严老爷来拜见。”这严老爷是满严肃必须认真对待的,甄士隐连忙起来告罪:“不好意思,诳您大驾前来,却不能多陪。您稍等一下,我待会我回来。” 贾雨村也连忙起身作揖:“这您太客气了,我等等就好,您先请便。” 甄士隐出去了,贾雨村就在书房里乱抽出些书看,各种各样的好书,金瓶梅呀什么的,借此解闷,忽然听见外面有女子咳嗽声。雨村作为一个寓居一年多的外省青年,对这个很敏感,立刻也不翻书了,就往窗外看,原来是个丫鬟,在那里摘花,生得仪貌不凡,眉清目秀——其实也不是怎么样,但是在贾雨村这样客居的久的了人看来,就觉得姿色十分动人了。贾雨村不觉得就看呆了。 那个甄家的丫鬟,摘了花,正要走,也看见窗里的人了,虽然穿着旧的儒服,裹着个破头巾,但是生得腰圆背厚——贾雨村这胡州人,也不知是哪个胡州,从字面上看,像是北方胡地的人,所以生得虎背熊腰,面方口阔,一幅东北人的样子,而且两道剑眉,直直的鼻子。这丫鬟连忙转身回避,心想:“这人穿的这么邋遢,却生得如此雄壮,想来就是我们主子说的贾雨村了吧。难怪我们主子说他不是久为潦倒的人,生得这样,难怪我们主子要周济他呢!”(当时有钱就投资人,周济对了谁,将来等着落好处吧。) 不久,就到了中秋佳节,甄士隐布下酒席,自己踏月来邀贾雨村。贾雨村正在破庙里发牢骚呢,自己高吟了一句: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甄士隐进来,正听到了,笑说:“雨村贤弟真是抱负不小啊!” 贾雨村连忙红着脸笑:“这不过是前人的句子,我随便念念的。我哪敢这样狂妄。老先生今日怎么有兴来这里啊?” 甄士隐笑道:“中秋节嘛,您在这儿寄居僧房,想来不无寂寥,所以老夫邀你到敝斋一饮,不知我的芹意你可能笑纳。”芹意就是献芹菜的意思,芹菜不是什么稀有物种,一个人却觉得它好,把它像献贵重东西那样献给了对方(一个乡里的豪绅),遭到了对方的耻笑,表示自己拿出来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诚意可嘉,古代的人都特别的有文雅。 不过,虽然是古代,这事是什么时候的古代,已经说不清了,大约还是一个王朝的末年,那大约是明朝的末年吧。但肯定不是唐朝的末年,因为这故事时候的女孩都是裹着脚的。 贾雨村却不是很涵雅,毫不推辞地就跟着去了。俩人一起来到了隔壁的书院,在月下慢斟慢饮。后来喝得越发来兴了,一举杯就干,最后雨村已有七八分酒意,很有狂兴,对着月亮,发了一通知识分子的疯,具体来讲,就是吟了一首诗。具体什么诗,我就不引述了,总之这个故事里的诗太多,咱们现在的人对诗又没兴趣,总之贾雨村的诗就是说自己要像明月一样,从天上冒出来,人间的老百姓都扬着脑袋看——当时的落魄文人之间,总是想着当官发达,而且觉得非自己莫属。这就是皇帝时代,一个男人最大的志愿了。 甄士隐立刻拍案大叫道:“妙啊!妙啊!贤弟我早就说了,你必不是久居人下者,现在你做的这诗,已经透出了飞黄腾达的兆头了。可贺,可贺!” 于是又斟了一斗给贾雨村喝。贾雨村仗着年轻,全给喝光了,又大言叹道:“不是后生我酒后狂言,现在的一般学问,我也都能上去弄弄,沽个不大不小的名的。只是如今盘缠皆无,京师路远,所以才在这里靠着卖字儿写文章凑路费呢。” 甄士隐不等他说完,就急不可待地要投资,说:“老弟何不早说。我也早有此意,只是怕唐突,一直不敢乱说。明年就是高考,您应该好好进京去拼一把,至于盘缠的事儿,我跟您准备,也不枉您辱没和我相识一场。”当下命小童,拿着钥匙,告诉了密码,从保险柜里(古代的)取出了五十两白银,还有两套冬衣。贾雨村收了银子和衣服,只是轻描淡写略略谢一下——确实是酒后狂生了。俩人一直吃酒吃到了半夜三更,月亮也实在太困了,贾雨村才高一脚低一脚地随着抱着银子的小童,回了自己的准旅店——大僧房。 次日日上三竿,甄士隐起来,又想写一封推荐信,给自己的京都里认识的仕宦人家,教贾雨村拿着去借宿寄居。不料,派人去请贾雨村过来,说这个事的时候,家人却空着手回来,说:“和尚说了,贾爷一大早已经清算了房费,进京去了。还教和尚传话给老爷,说读书人讲的是孔子,不在乎鬼神黄道吉日什么的,所以也就不卜日而出,今天一早干脆就走了,来不及跟您面辞了。” 这个贾雨村,也实在是太孔子了。甄士隐听了,也就只得罢了。 却说次一年的中秋节又来了,甄士隐的小孩英莲四岁,被家人霍启(这个名字太不吉利,早晚要起祸)抱着,去社里看花灯。社就是当时民众聚会的一个公共建筑区——社鼠就是这社里的老鼠,你不敢拿水灌它,怕把社这个庄严的还带有祭祀作用的伟大建筑给毁了,霍起抱着英莲,半夜在社里看花灯,看看得自己就要尿尿。这个霍起还很封建,怕小女孩看见自己尿尿不好,就把英莲放在一家人的门槛上坐着,自己跑去旁边电线杆子(或者类似的东西)下面尿尿。尿完尿,下边舒服了,上边的眼睛却傻了,小英莲原本在那门槛上坐着,现在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霍起提着裤子乱跑了半宿,来回寻不着英莲,到了天亮,也不敢回家见主人了,工钱也不要了,撒腿就逃往他乡去了。 甄士隐老先生和他媳妇,一看孩子没了,找了一个月,死活找不到,俩老两口再想生,也根本生不出来了,倒是一急,各自都生了一场病。 病还没治太好,到了三月十五,葫芦庙的和尚炸供(大约是炸些麻花油条什么的,给神仙吃),结果神仙太着急了,或者是和尚太激动了,一下子油锅给炸着了,大火腾地就起来,把葫芦庙给烧得好像妖精在跳舞。甄士隐的大宅子连着这葫芦庙,一并给烧得就剩一片瓦砾,还有瓦砾上甄士隐夫妻等几个叫天不应的苦命的人儿。 甄士隐和媳妇没办法,只好到田庄上去住。按理说,有田地,也能慢慢增殖,接着从新攒钱什么的。但是偏偏这几年不是水就是旱,庄稼根本不增殖,老百姓饿得嗡嗡叫,纷纷当了强盗,官兵趁机也来捕,闹得鸡飞狗跳,根本弄田地是不赚钱的了。老两口只好把田地都卖了,拿着些细软,去老岳父家住着(在大如州)。 老岳父又不是个好人,把甄士隐的银钱巧取蚕食,甄士隐又是个念书不善于打架的人,没过一两年,自己的钱就被老岳父帮着花给花完了,然后老岳父就给这没钱的女婿话听,左讥讽又埋怨,说他好吃懒做。甄士隐急的,死的心思都要有了。 这一天,甄士隐拄着拐杖在街头散心,遇上一个疯疯癫癫的跛脚道士,那道士对着他自以为超脱地乱说乱叫,念了一个《好了歌》,就是: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什么的,很长,一个好,一个了地。甄士隐一听,我把这些都忘了吧,于是哈哈大笑,抢过道士的褡裢,背在自己的身上,跟着道士,像疯子一样地飘飘而去了。 这消息传出来,大家终于得到了社会新闻,你传我论地乱说了半天,都说和尚道士骗人,蒙得这落魄的甄大员外跟着去了。甄大员外士隐的老婆一通痛哭,干脆死钉在爸爸家里不走了,每日和俩旧丫鬟,针线度日,帮着人缝补卖钱。老岳父也无可奈何。 这一天,那甄家大丫鬟到门外边买线(干缝补的活也有成本啊),忽听有人喝道,原来是新任的地方官大老爷到任了。丫鬟赶紧藏在门内观望,看看这个社会新闻,就见保镖捕快,一对一对地鱼贯而过,好不威风,后面抬着一个大轿,轿上一个戴着乌纱帽猩猩袍的大官,俩眼朝前一本正经地看着,看得都是世界以外的东西。这丫鬟倒一下子愣了,咦,这不是从前在老爷的书房里乱翻金瓶梅看的那个东北才子吗? 那大官也看见她了。丫鬟连忙慌慌张张进入房中,一时不知如何是想。到了晚上,就有公差来打门:“本府太爷差我们来传你这家人问话,跟着我们去!” 这家人——唯一最大的男人,就是老岳父了,老岳父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下回分解! 第2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http://.biquxs.info/ 这个老岳父的家,已经不在姑苏了,而是在大如州。大如州是个什么州,是个什么地方,其实也是谐音,意思是大概风俗如此的一个州。什么风俗呢,就是像甄士隐的这个老岳父这样,对女婿巧取豪夺,饱有世态炎凉的一个州。 老岳父忙陪着笑出门问这些公差:“我们都完了税了啊,您大佬有何贵干啊?”公差只嚷:“这家可是姓甄,快请甄爷出来。”老岳父说:“小人不姓甄啊,小人的女婿倒是姓甄,但是已经出家当道士了。”公差喊道:“我们不管,既然是你女婿,你就跟着我们去面见太爷吧,不要乱跑。”说完不由分说,推拥着老岳父就去了。家人吓得各个惊慌。 到了晚上,老岳父却满面红光地回来了,拿着二两银子的打车费,向家人宣布新闻说:“是这样的,这是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雨村,却是咱女婿的旧相好,方才从门前经过,看见娇杏那丫头在门前买线,一想,以为咱女婿现在是在这里。所以把我给叫去了。我都给解释清楚了,那太爷倒好生伤感,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让我打车回来。)”——只送了二两,这贾雨村,恨少! 一家人方才安定了心。次日,贾雨村又差人送了两封银子来,还有四匹绸缎——这贾雨村还是知道感恩图报啊,送了好些银子和布——不料,放下银子和布,却是对老岳父说:“能不能,托您老把娇杏那丫头,添给我做二房啊?”——唉,原来是讨二房,所以送了银子来。这丫鬟的身价,倒是比甄士隐老爷的“二两”还来得金贵。 一家人自然没有话说,喜得屁滚尿流,立刻撺掇那丫鬟——就是娇杏了。当时的丫鬟都是买来的,慢慢养的大了,也就嫁出去了,但是嫁给谁,主家很有权力,也不知丫鬟本身是不是很乐意,总之当夜,娇杏就被用一乘小轿抬着,送给贾雨村去了。 这是半夜抬进去,也不是八抬大轿抬的了,那是正夫人才享受的待遇。贾雨村见娶得了娇杏,自然欢喜,不必多说,次日又送了一百两银子给“老岳父”,并甄士隐的那老媳妇也得了许多事物,这边老岳父家从此无话。 娇杏本来是个丫鬟,就是当年贾雨村乱翻书时从书房往外看见的,偶然一见,不成想今日终于修成正果,当了二姨太。不久,大姨太突然闹病死掉了,贾雨村就把娇杏扶了正。总之,甄士隐的投资,不如这丫鬟来的一瞥,回报得更硬实。 贾雨村于是继续在这里当官——他本是考中了进士,而被派在这里当官的。按照当时一般当官的风俗,贾雨村也少不了要贪点财,受点贿什么的。但是贪财受贿可以,对上边人要敷衍好。但是贾雨村大约从前的狂妄书生的本性没有变,偏对上级也经常侮蔑。气得上级把他参了一本,于是下了岗,把这几年积累的雪花银和扶正的媳妇都送到原籍,然后自己一个人,游浪江湖去了。到处玩山逛水。 这一日,游浪到了淮阳地界,这淮阳的地方官名叫林如海。林如海原是上一届高考的探花(高考第三名),而且祖上也是阔气的,曾经做过侯,到了他这第五代的时候,已经不是侯了(侯只世袭三代,太多的侯,国家也养不起,所谓五世而斩),所以老林就从新科举起家,考了个第三名,如今在这里当地方官呢。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乳名黛玉,年方五岁。林如海还有几个姬妾,但是都生不出儿子来。就是长房夫人生了这么一个黛玉,于是夫妻俩把她视如珍宝,而且因为没儿子,就想把她当儿子养。所谓当儿子养,就是教她读书识识字什么的,刚好黛玉又聪明清秀,于是正适合识几个字。(当时的女孩真惨啊,如果刚好把她当女孩养,则连识字的必要都没有了。) 贾雨村听说,这林如海大长官,正要给自己的女儿聘个私家老师(女孩去学校不方便,可能学校没有女生厕所,即便贵族学校也没有,所以得找私人老师来家教)。贾雨村刚好把盘缠也花光了,想寻个呆的地方,安身的地方(这就不合理了,毕竟雨村也是革职的官员,家里边有雪花银,何以非要干这个呢,但是原来故事就是这么说的)。于是贾雨村托了自己在淮阳刚好认识的人介绍,就去了林府当私人教师了。好在只有一个女学生,两个丫鬟伴读(这伴读的丫鬟是最管用的,如果比如说黛玉不好好念书,老师就会打这伴读的,据说这是古代传下的规矩,以前周成王念书,周公的儿子伯鲁伴读,成王不好好念书,老师周公就打自己的儿子——这个伴读的伯鲁,所以这规矩就传下来了),这女学生年纪又小,身体又特别怯弱,所以每日工课设的都不多,所以贾雨村非常省力。 谁知过了一年,这女学生的妈妈(姓贾)一次闹病就突然而终了。(贾雨村到了谁家,谁家就倒丧,他也是霍启了。)女学生为了妈妈的死,哀痛过伤,本来身子就怯弱多病,一下子更病了,于是连日都不上学。 贾雨村“被放假”以后,没事,就到郊外散玩儿,这一日走到一个庙里——当时的庙真多啊,和尚霸占了很多社会财富——上写三个大字“智通寺”,下面还有一个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贾雨村一看,心说好奇怪啊,这大约是下岗官员开的庙吧。我游历过的庙很多,写这样对联的倒不曾见过。于是就有了好奇,迈腿进去。不料遇上一个老僧,说了几句话,却又聋又昏,并没有什么高明。 贾雨村不耐烦,于是从庙里出来,还到附近的一个村子酒肆里吃酒。刚一进门,座位上一个吃酒的客人起身大笑:“奇遇,奇遇,这不是雨村吗?” 贾雨村一看,认识,原来是自己的京师弄高考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古董商,大名冷子兴。当下坐下,俩人闲谈慢慢喝,冷子兴也是回家探亲路过这里,俩人相叙些别离后的事情。 贾雨村于是问到:“近来京都有什么新闻没有?”(又在找新闻,大约当时的人都烦闷的不行,专制社会特凝滞,所以总要找点新闻听才不饥渴。) 冷子兴说:“新闻倒是没有,只是跟你同姓的荣国府的贾府,出了一点新鲜事。” 贾雨村说:“哦,怎么了?” 子兴叹了口气说:“这家人开始不行啦,不比先前的时光啦!” “不会吧,我以前去金陵玩路过他们老家(他们现在住在京都,金陵是其老家),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两家的宅院相连,竟将大半条街都占了。从墙往里边一望,殿厅楼阁,峥嵘耸峻,花园里边,蓊蓊蔚蔚,没像是要衰败啊?”贾雨村说。 冷子兴笑说:“你这进士是怎么考的啊?原来也没考辩证法啊。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如从前那么兴盛了,但是比一般的仕宦人家,气象还是不同的。只是现在,一家子人越来越多,主子仆人,呼呼啦啦,都是安享富贵的,能够办事儿运筹帷幄的一个没有,整天又讲日用排场,根本不知道节省,所以外面架子虽然没倒,内面钱袋子却开始空了。而且现在的儿孙,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贾雨村奇怪地说:“我听说这样的人家,是最重视教育的,请的都是私人教师,难道教育体制出问题了?怎么会一代不如一代呢?” 冷子兴说:“你听我慢慢说啊(我最喜欢八卦了)。当时宁国公和荣国公是兄弟俩,宁国公(公爵,比侯还大)是长子,生了四个儿子,宁国公死后,儿子贾代化袭了官儿,如今也死了,儿子贾敬又袭了官,但是贾敬一味好炼丹求神仙,干脆把自己的官给了他的儿子贾珍。贾珍还有一个儿子叫贾蓉,今年十六岁,不肯读书,一味享乐,竟把宁国府要翻了个个儿。荣国府那边,自从荣国公死了以后,儿子贾代善就袭了他的官,还娶了一个媳妇,就是金陵世家史侯(侯爵的了)的小姐,生下俩儿子,大的叫贾赦,跟一般的老大似的,老老实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袭了老爸的官——贾代善早已经去世了,其夫人还在。二的儿子叫贾政。这贾政跟他哥不一样,却是自幼酷爱读书,为人那叫讲究,又方又直,脾气硬,现在在部里当了个员外郎。这贾政娶的也是大户人家的王氏,头胎生下一个公子,名叫贾珠,后来娶了媳妇(叫李纨),却不料自己死了。二胎生的奇了,是个小姐,生在大年初一,所以叫元春,那是有才有德,被选到宫里做女史(女的司马迁)去了。三胎生得更奇了,我说的新鲜事儿,就是说他呢:刚一落胎,嘴里就衔了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这要么就是妈妈王夫人肚子里有结石,摸得光滑了,要么就是王夫人故意搞怪,生完给孩子嘴里赶紧按一个玉,自己在家族里也体面了,儿子从小有奇异,将来没准就把大哥贾赦家里的孩子给比下去了。这老二一枝啊,就是好事总赶不上,世袭啊什么的也论不到,于是就这么发愤图强),这玉呢上面还有文字,总之你说这是新闻不是。” 贾雨村说:“这个倒是新鲜了,想来是有来历的。”(看,外人贾雨村都这么说了,家族里如何不珍怪他。) 冷子兴接着说:“是谁也都这么说,于是他的奶奶(贾代善的媳妇史女士——也就是‘贾母’了)把他爱如珍宝。到了周岁的时候,贾政老爷要试一下他的志向,于是把世上所有东西摆了无数叫他抓。谁知他一概不抓,伸手只把脂粉盒子和女孩的钗啊玉环啊全抓过来玩弄(亏了他妈给他按了玉来搞怪,还是露怯了)。于是那贾政老爷就不高兴,说将来不过是酒色之徒,因此从此不大喜爱。唯独那太君(奶奶,贾母)还是把他爱得如命根子一般。说来又奇了,现在已经长到十来岁了,那淘气自不必说,但聪明也是百里挑一的,说起话来也奇怪,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的,就觉得清爽了,见了男的,就觉得臭气逼人。’你说好笑不好笑,这将来长大一定是色鬼无疑了!” “呵呵,”贾雨村笑道,“这在遗传学上是恋母情结,他爸爸贾政是那么端正方严的老二,所以必然脾气也不怎么好,所以打小他一定怕着老爸,总有弑父娶母的倾向。但是这个倾向得按制住啊,于是就喜欢女孩子,见了男的就讨厌。可能老二生的孩子都这样吧。” 冷子兴露出奇怪的样子:“这是你们进士读书科研的结果吗?你们在殿试里高考就考这个吗?” 贾雨村说:“呵呵,我就是那么一说,总之你把他当**色鬼看待是错了。其实他反倒是很有爱心的。这也就是我们孔子说的仁啊,爱母亲,也是爱,也是仁啊。推而广之,是凡女的都爱,对男的都恨,都厌,总之这是仁里边夹了一些乖僻习性,本质还是好的嘛!世上纯仁纯伟大的人,那有多少啊,也就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这些人,世上纯恶大奸的也不多,也就蚩尤、桀纣、安禄山他们。更多的人,都是仁里夹了一些乖张,只是仁和乖张的比重不一样吧,像是阮籍、嵇康、唐明皇、柳三变,以及近日的唐伯虎、祝枝山(更是明朝的事无疑了),等等诸多凡人都是这类的。” 冷子兴说:“依你说,倒也有些道理,看来不读书是不行啊。” 贾雨村说:“呵呵,我也是瞎分析。” 冷子兴说:“现在贾府中还真就有几个好儿女。贾政(老二)老爷生的元春就不用说了,还一个是贾赦老爷跟他的姨太太生的,叫迎春,还一个三小姐是贾政老爷跟姨太太生的,叫探春,四小姐是同族的宁国府里贾珍的妹妹,叫惜春。(两头的是嫡的,中间这俩是庶出的,出身不够高。)史老夫人极爱这些孙女们,都跟在这祖母身边,一起读书,个个都不错。霍霍。” 贾雨村说:“有意思啊。” 冷子兴说:“其实,贾赦、贾政两位老爷,下面还有一个胞妹,名唤贾敏,就是你上班的林大长官家里的媳妇啊。” 贾雨村拍手笑道:“对极了对极了,我这个女学生,名唤黛玉,她读书写字的时候,是凡遇上‘敏’字,就都念做‘密’(保密不能说,当时要避父母的讳,因为直接叫爹妈的名字,太没大没小了——不像美国人似的)。我当时还疑惑,现在明白了,那一定是无疑了。看来我这女学生,也是史老太君(贾母)的外孙女啦。唉,可惜上个月,她妈妈竟不小心亡故了。”(贾雨村倒哪儿,哪就家破人亡。) 冷子兴说得更八卦了:“唉,不知这个黛玉小姐,未来的东床快婿会是谁?” 贾雨村说:“咦,说到男的,你说来说去,貌似贾政老爷家里男孩倒颇有几个,比如那个衔玉的,那贾赦老爷膝下竟都是女孩,竟没有一个男嗣吗?” 冷子兴说:“有是有一个,名叫贾链,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娶的是贾政老爷(二叔)的夫人王氏的侄女,大名王熙凤。这位琏爷现在捐了一个同知(知府的属官),也是个不喜欢读书的,但是世路上好机变,言谈使得,现在帮着料理家务。不料,他娶了媳妇之后,却是上下无不称颂他媳妇,于是他倒退避一舍,让媳妇管家务。她那模样是极标志,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细,竟是一个男人万个都不及她一个的。” 贾雨村说:“这又正应了我说的那个意思了,人啊,都是仁和乖张的整合体,你方才说的所有这些个人,包括贾琏啊,都是正邪两相叠而闹出来的一个人。不信,咱走着瞧。”(既然如此,那就对他们谈不上恨,也谈不上歌颂,只是觉得人就是这么可亲吧。) 冷子兴说:“正也罢,邪也罢,光管了别人家的这些帐,你也喝一杯动动筷子啊。” 贾雨村说:“唉呀,刚才光顾说话,就多喝了好几杯了。不能再喝了。” 冷子兴说:“咱说着别人家的事儿,正好下酒,再多喝几杯又何妨?” 贾雨村说:“不早了,要关城门了,我们路上溜达着再谈。” 俩人方要开走,忽听后面有人叫说:“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讯的!” 欲知喜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http://.biquxs.info/ 原来叫住雨村的,竟是当初一同和他被罢官的同僚,家正在这里,所以遇上(古时候人类少,所以总能遇上),告诉他说:“大好事了,现在朝里要起用咱们这些旧官员了。”贾雨村当然大喜,于是忙忙地叙了几句,就匆匆告别。临走,冷子兴还嘱咐他呢,让他向东家林如海大官央求,求他去引荐告知一下都城中的贾政。要知道,虽然是起用,但是不托托关系,还是轮不到的。贾雨村连忙醒悟,觉得这个主意好。于是回到住处,又找来报纸(邸报)看了,证实这个消息不错。 次日,贾雨村向林如海说了自己的意思。林如海说:“真是凑巧,我的贱妻去世了,她老家的我的老岳母,觉得我的小女无人照应教育,就派船来接。正好你也要去京都,我这就给我的妻兄写封信,托他周全佐办。你在我这儿教书,启蒙我小孩的恩情我还没报呢,路上的费用都我给你出,您不用多费心啦。” 贾雨村告谢,然后准备出行。那女学生黛玉,病也刚刚好,本是不愿意去的,但是她爸爸觉得自己不会带孩子,还是去姥姥家好吧,我还要留下干革命工作呢,反正我不会再续娶的。黛玉听了,方才洒泪拜别,跟着伺候人,一起上了船。男女有别,贾雨村坐另一个小船,尾随着前行。 若干时日之后,到了京都,贾雨村先到了荣国府门下拿着名片去投拜。贾政这时候已经看了林如海的推荐信——贾政是贾母的二孩子,最喜欢读书,也喜欢读书人,当时(明朝)已经有了邮政系统,但是专给大官们互相发信,林如海当官不用白不用,所以这信到的竟比贾雨村还早。贾政忙把贾雨村请入相见,一看模样是个奇伟的东北才子,说话也不俗,就更愿意帮忙了。于是竭力暗中协助,不久使贾雨村谋得了一个应天府的知府位子,后者高高兴兴去了。 却说黛玉当日弃舟登岸时,渡口上已经有荣国府的小轿车(轿子)在等候了。黛玉上了轿,一看两边相随的几个三等女仆,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于是黛玉不敢乱说话,时时留心,以免被人耻笑了。进了城中,这京城果然不同凡响,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一般不容易轻易相遇了),具体就是我们的老北京。在城里走了半天,终于见到街北面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个挂有兽头含环的大门,门前坐着十来个衣冠华丽的人。但是正门却没开(留着国庆的时候才开),只有东西两个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上方大书:“敕造荣国府”(皇帝批准建造的)。从西角门进去。那轿夫走了一百多米,转弯前停下,退了出去。后面的婆子们(这些接站的)也从所乘的轿子上下来(仆人都坐轿),赶上来。这时候,另一般有衣有帽的小厮,抬起黛玉的轿子,众婆子随着,继续往里走。走啊走啊,东走西走,走到一处垂花门下,小厮们退出,婆子们扶着黛玉(得扶着,因为裹了脚,不好意思),进垂花门,两旁都是游廊,当中是穿行的空堂,当地立着一个紫檀木架子的大理石石屏(上面写着“实事求是”),绕过这石屏,看见三个厅,厅后面是正房大院。大院正面五间上房,都雕梁画柱,两旁游廊和厢房,都挂着各种鸟(这又是老北京的陋俗了,玩鸟)。正房是建在台子上的,台上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一见他们来了,连忙笑着迎上来,争着掀门帘子(叫门帘子太土,人家叫帘笼),喊说:“林姑娘到了。” 黛玉刚刚一进房,就见两个人搀着一个鬓角银白(但是主要头发是黑的)的老太太迎上了,黛玉一想就知是贾母了(贾赦、贾政和自己妈妈贾敏的母亲)。不等黛玉下拜,老外祖母一把把她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地叫着大哭起来。那是啊,当然得是哭啊,老闺女黛玉妈妈贾敏死了嘛。黛玉也连忙哭个没够。最后众人慢慢像劝架似的把他们劝开了,方才止住了哭声。黛玉敛起衣服,趴下给外祖母下拜。 外祖母随后拉起黛玉,向旁边一一指给她说:“这是你大舅母(贾赦的老婆,邢氏),这是你二舅母(贾政的老婆,王夫人),这个(最惨),是你亡故的贾珠大哥(贾政的大儿子,贾宝玉——行三的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学名李纨)。” 黛玉向这些尊贵的人物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也都过来,今天有远客来(从淮扬到北京来),可以不去上学了。” 众人答应,于是去了两个。 不一时,三个奶妈和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姐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微微丰满),身材合中,腮白得像荔枝,鼻子细腻得像肥皂,温柔沉默。第二个,削肩细腰(骨感美女了),长挑身材,鸭蛋脸,顾盼神飞,很有丰采。第三个,身量还小,岁数也还小。三个都是一样的妆扮,头上有钗,身上有环,穿着小袄(当时正是秋季)。不用说,分别就是迎春、探春、惜春了,分别是贾赦、贾政的孩子,还有同族宁国府贾珍的妹妹。黛玉连忙起身,互相见礼,然后一同坐了。 丫鬟们斟上茶来,贾母又问闺女(林黛玉的妈妈)是如何得病,如何不行了,发丧得又高级不高级。说说得就又哭了,搂着黛玉,哭了半天。众人劝止。 众人见黛玉虽然岁数小,但是举止言谈很不俗,身体面庞虽然怯弱似乎不胜衣服,但是别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道她有些气血不足之症。于是问黛玉平时吃什么药。黛玉罗里罗嗦说了好多,说打一会开始吃饭,就开始吃药了,从前还有个癞头和尚,要把她带走渡了去,最后说,吃人参养荣丸,有用。贾母说:“正好,以后我们给你配(配药)。”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晚了,不曾远迎客人。”黛玉很奇怪,心想,这些人都憋着声音,恭恭敬敬,怎么有人敢这么无礼地笑啊。正想着,就见一群仆妇丫鬟拥着一个人从房门进来。这人打扮得与众姑娘不同,身上的彩绣辉煌好似神仙妃子:头上戴着一个金丝八宝攒珠的髻,插着一个朝阳五凤挂着珠子的钗,脖子上戴着赤金盘龙项圈,裙边系着豆绿色宫绦(这样走路就翩翩若飞了),裙子上压着两只对称的比目玫瑰玉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进口布料)的窄缝袄(窄的前后缝和腰缝,说明身材纤细),外面罩着五彩刻丝石青色银鼠皮做的大褂子,下穿翡翠撒花洋绉(又是进口的)裙。嗬,总之能让经常爱逛商场的女孩看的直流口水。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材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脸上含着笑不把威风露出来),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贾母笑着说:“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兼破落户,南方人所谓的辣子(辣妹子),你只管叫她凤辣子就是了。”黛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迎春他们赶紧告诉她叫“琏嫂子”就好。原来也就是(老大)贾赦的儿子贾链的媳妇,王熙凤。她同时是贾政的媳妇王氏夫人的侄女,跟王夫人都是在南方金陵长大的,所以是南方人所谓辣子,出嫁才到京都,她跟林黛玉有个共同点,就是打小都是当男孩儿养的,所以泼辣。黛玉连忙见礼,以嫂呼之。 这贾赦的儿子贾链,和贾政的儿子贾珠(已死)、贾宝玉、探春,还有贾敏的女儿林黛玉,都是一个辈份的,所以黛玉喊她嫂子,琏嫂子,是没有错的了。贾赦、贾政、贾敏都是贾母的儿女。 这熙凤拉着黛玉的手,说:“天下竟有这样标志的人物,我今儿(北京人儿话音)才算见着了。通身这样的气派,竟不像是老太君的外孙女,竟是个嫡系的孙女吧,怨不得老太君口头心头地一时不忘。”她一边说,边笑着。大家听了都哄笑着。王熙凤又拉着黛玉的手说:“妹妹几岁了?上过学吗?现在吃什么药?(又来了,怎么总问吃药。当时老北京人见面,可能就说,你吃药了吗?)” 林黛玉说:“我六岁了,虚岁七岁!”——绝倒,折腾了这么半天,才六岁。不过当时的人口少,人的质量就好,人也就早慧,六七岁啥都明白了。“我通常在家,没上过学,都是吃人参养荣丸(做两次广告了)。” 王熙凤又是一通问寒问暖,因为她比贾链能力强,贾链原是这一辈里长孙来的,所以帮着管家务,因为她能力强,所以现在她帮着管了。因此把黛玉一来,该生活上料理的,都一一问了,又吩咐了婆子们去扛行李什么的。这些行李是当时随着轿子后面的车送来的。 说完,早已摆上茶果。王熙凤又趁机向贾政(老二,虽然是老二,但比糊涂的老大本事强,所以家里更是他挑大梁)的媳妇王夫人,也就是自己的姑姑,汇报了家庭情况,发工资的事。王夫人先问她:“工资都发完了没有?”她回说工资都发完了。王夫人又嘱咐说给你这林妹妹找绸缎裁衣服,王熙凤回说早就准备下了。 众人把茶果都吃吃喝喝地弄了弄。贾母说:“任务还没有完成,你带着外甥女去见见俩舅舅吧。”贾赦的夫人邢氏忙起来,遂带了黛玉,去自己的家里,去见自己的老公,也就是林黛玉的舅舅贾赦。同行的还有贾政的夫人王氏。 一帮人重新出去坐车——坐翠幄青(丝由)车,骡子拉着,出了西角门,去(老大)贾赦家。贾赦跟荣国府住在隔壁,其实是从荣国府扎出来的一部分院子,其中如何壮丽,就不用说了。不料贾赦说:“我最近身体不好(来那个了),见了姑娘徒然伤心,还是不见了吧。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不要外道。”林黛玉听了传话,连忙答应,心说,那就等他那个来完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这个贾赦,就是一味什么都不管的,现在袭了父亲贾代善的官,是一等将军,但是估计他这样的身体,是从来没带过兵的。 随后,黛玉又回到荣国府,在里边七绕八绕,绕到了(老二)贾政的住的大院落,这其实比刚才贾母住的那地方更轩昂壮丽,在大堂屋里,各种古董都不用说了,表达了主人的文学艺术的造诣之高。王夫人(贾政的媳妇),死活让她上炕。黛玉是南方人,对于上炕很不习惯,但是好在小孩柔韧性好,也就给使女托着爬上了炕,弯着坐了,挨着王夫人。 王夫人却说:“你舅舅(贾政,老二)今天不巧,出门斋戒去了。只能改日再见了。我倒是有一句话要嘱咐你,就是你那三个姐妹,都是好好的。但是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天也随着他爸进庙还愿去了。等晚上他回来你就见到了。你以后啊,只是不要理睬他,你的这些姐妹们,都是不敢沾惹他的。” 林黛玉于是陪着笑,也早闻此人之名,于是说:“您说的,是不是衔着玉所生的那个哥哥?我从前在家里就听母亲也说过了,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八岁!按冷子兴说是七八岁!这是彻底的幼儿园级的恋爱了),名字就唤宝玉,虽然特憨顽皮,却对姐妹最有情了。我自跟姐妹们在一起,跟哥哥兄弟们分别居住,不会招惹的。” 王夫人笑说:“我这孩子啊,若这一日姐妹们跟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就生出无数事来。所以我嘱咐你不要理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又疯疯傻傻,总之不要信他。” 对孩子真够严肃对待,冷静要求的。 黛玉一一答应。这时候,丫鬟还报:“报,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于是又从大院子里一通乱走,其中经过王熙凤的家房,一起到了吃饭的贾母家大堂。贾母先吃,贾珠的媳妇(李纨)给她盛上米饭(来一碗儿米饭!),王熙凤给布置上筷子,王夫人则端着肉羹(邢夫人及贾赦那里,因为是在贾府的隔壁,所以单独开饭,不过来吃,这里也来不及给拿餐巾纸孝敬婆婆了)——媳妇多了就是好啊,一顿饭仨儿孙媳妇伺候着。 黛玉、迎春、探春、惜春一帮人都近了贾母坐了(这三孩子,说不上学放假,但是也没得玩儿),旁边丫鬟端着拂尘、湿毛巾、小盂,伺候着。李纨、王熙凤这两个孙子的辈的媳妇立着给布菜。这家人家的规矩是,姑娘比儿媳妇地位高。大家吃饭非常安静,随后丫鬟捧上茶。而外间的仆妇丫鬟还有一大群,但是没有一个互相打闹和发手机短信玩儿的,忙着一声咳嗽也没有。 这次捧上来的茶,却是漱口用的。漱完了,吐在小盂里了。然后才是正茶。随后,贾母命媳妇们告退,自己单和黛玉闲聊,旁边一边看着电视。贾母问黛玉念的什么书,黛玉说《四书》(这也是满高级的书,《论语》《孟子》什么的,大约是贾雨村教她的)。 正说着呢,就听外边一阵脚步响(一个人从摩托车上下来了),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就见进来了一个青年公子(八岁!),头上戴着束发嵌金紫金冠(这也奇怪了,还没到成年加冠的时候啊,但据说紫金冠是小孩游戏戴的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好像唱摇滚的带的束发带),身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穗褂;登着青锻粉底小朝靴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脖子上套着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垂在胸前。 贾母笑道:“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正看见了这个妹妹,料想必是林姑妈之女,于是忙来作揖。俩人互相见礼,重新坐下,贾宝玉再细看这个妹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腮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看得宝玉发得痴了,慢慢笑着说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你看这不是疯话吗?贾母立刻更正他:“胡说,你怎么又会见过她?” 宝玉笑着说:“虽然未曾看见过,但是看着就面善,心里就觉得算是旧的相识。今日就可以算是旧别重逢。”(这果然是语言艺术家,八岁就这么能说。) 贾母说:“那好,那好,如果是这样,那就和睦了。”贾母就把这小孩,像小动物似的,生怕见到一起,就会掐。 宝玉就又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然后问:“妹妹平时念什么书啊?” 黛玉说:“没有诶,就跟着贾老师,念了一年学,些须认得了几个字。” 宝玉又说:“那妹妹叫什么名。” 黛玉就说了。宝玉又说,那表字什么呢?古人迷信,认为名字不能被乱叫——因为原始人认为名字有魔力,被人知道了,写在小木头上,一边念一边拿针扎,自己就倒霉了,所以名字不能叫,也不能让人知道,那怎么办呢,就又起个字,盖在名字上,给人叫,因为盖在外面,所以叫表字。比如刘备,表字玄德。你爱扎就扎玄德吧。 黛玉说:“我没有字。” 宝玉说:“我送给妹妹一个字,就字‘颦颦’最好了。” 旁边探春是他的妹妹(姨太太生的),特别有文采仙范,爱读书,忙问:“这个字,有什么出处啊?” 宝玉说:“《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替画眉之墨。而且这林妹妹眉尖似乎在促着,用这两个做字,岂不两相正妙。”黛,可以画眉,眉的特点是可以颦着(促着,像西施那样,学这个就叫效颦),妹妹本身又爱促着眉,于是两个颦,颦颦。这是八岁的贾宝玉看书的心得,连《古今人物通考》这样季羡林老头子都未必看过的书,他八岁都看过了。 探春说:“这恐怕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说:“除了《四书》之外,杜撰的书太多,我为什么不能杜撰?”其实,四书中的《孟子》就有杜撰的文句,比如关于周文王的。四书多是先秦的,先秦人还老实,杜撰的不多。到了后代的皇权时代,皇帝一坏一专制,下面的人和知识分子也不能有骨气了,就为了各种目的杜撰了,也不讲原则了。所以除了司马迁,后来竟写不出好历史。 探春不再理他,怕引出无数的话来。宝玉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众人都不理解他这话。黛玉心想,这个大哥哥大约是因为他有玉,所以问我有没有呢?于是说:“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稀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好刻薄的一句话啊,但也只有能说这样的话的人,才能降服这个“混世魔王”。 宝玉一下子就傻了眼了,听了登时发起痴狂病来(间歇性的),摘下玉,狠命摔下去——大约因为说不过林黛玉了,于是就撒泼摔玉,用形体语言来应对对方,一边骂道:“什么稀罕物,连人谁高谁抵都选不准就跟上了,还说通灵不通灵呢(一点都不灵),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吓得众人连忙拥上去抢玉,宝玉脸上已经哭了,哭着喘着说:“家里姐妹各个都没有玉,就我有,我说没意思,如今来了一个这么神仙似的林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意思是玉跟错了人,所以不灵,不灵就不该留着。) 贾母连忙哄他劝他,说林妹妹也是有的,只是当陪葬品送给妈妈了,所以她故意说没有,是不想自己夸张。(替黛玉打圆场。)贾宝玉方才让贾母把玉给他戴上,暂时不生别的议论了。 这里贾宝玉还是满有仁心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有的,也希望别人有,否则宁可自己也没有,这就是仁了。(仁就是自己有欲望,就想到别人也有类似的欲望,于是也希望别人实现他的欲望。)这是孩童本质自来的仁啊。只是这种仁心(正气)和社会后面赋予的邪气,还有自来的一些从野生远古动物时期遗传下来的邪恶之气,一起交赋在一起,就形成了人了。这就是原故事讲述者的意思,人是正邪两赋的产物。所以不必责备谁,或者歌颂谁。他对好人坏人都理解和宽容。另外因此,痴情怨女之间,也又爱又恨。 于是天也不早了,古人睡觉比现在人还积极,于是就给黛玉安排房舍。宝玉非要闹着教黛玉就在自己的房屋里睡。于是给黛玉划定了个床,王熙凤早遣人给送来了被子帐子。黛玉此来,随行有个小丫鬟,十岁了(比黛玉还大),名唤雪雁。这名字不错。贾母看这孩子太小了,连自己都还在拖着鼻涕照顾不了自己,何况照顾一个多病身的小妹妹黛玉。于是又遣了一个自己的丫鬟——鹦哥给黛玉。 晚上,大家睡下。贾宝玉的丫鬟,最大的叫袭人,原也是贾母身边的,给了宝玉,就在黛玉的房间外面大床上陪睡(以照顾客人)。等宝玉等人都睡了,袭人看见林黛玉妹妹还没有睡。于是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没有睡?” 黛玉忙让座,请袭人坐,袭人就坐在炕沿上了(还是炕!可能林妹妹不喜欢炕,喜欢榻榻米,所以不想睡。)鹦哥代黛玉回答道:“林姑娘是在伤心呢,自己抹着眼泪说,‘今天才来,就惹得他们家公子生气,倘若摔坏了那玉,岂不是我的罪过了?’(这样容易多心病,真是吃多少人参养荣丸也不好治了。)因此伤心呢,我劝了劝才好了。” 袭人于是笑着说:“姑娘不要这么想。将来怕是比这还奇怪的笑话他还会冒呢!若为了他点这个,你就多伤感,那以后怕都伤感不过来了。你看,他不睡的好好的呢!直吐泡泡呢!” 黛玉说:“姐姐说的是,我记着了。只是那玉到底有什么来历,怎么上边还有字?” 袭人说:“一家子人都不知道呢。上边还有眼儿呢(那更是王夫人搞怪没错了)。一落草就有了。要不我拿来给你看看?” 黛玉连忙止住她说:“不必了,此刻都半夜了,明日再看不迟。”(还好,没有说怕看坏了我赔不起。大约对下人,她也就不说呕气刻薄的话了。呵呵。) 这黛玉,也是正和邪相赋着的啊。 大家又胡说了一会儿,于是安歇。 次日起来,却收到金陵来的一封信——这个金陵就是南京,是明朝皇帝的故都,洪武皇帝定都在那里的,后来朱棣小子篡位,像狗叼着个肉骨头似的,不想在金陵呆了,于是跑到北边北京定都。荣国公这些跟着朱元璋的开国功臣们,因此最早的宅第就在金陵。所以金陵那里,是贾家的老家老房子——也就是贾雨村说他游历金陵时看到的,现在贾政做工部员外郎,贾赦也有官,都随在朝廷,就近在北京安家定府了。于是收到金陵来的一封信,说是金陵亲戚薛姨妈家的霸王儿子薛蟠,在那里打死人了,当地的应天府正要审呢,薛蟠要跑避到这北京的贾府来,于是写信通告来了。欲知详情,下回分解。 第4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http://.biquxs.info/ 我这几日是在江阴,在这里做项目,晚间就开始翻写这个故事。而金陵即南京就在离江阴不远的另一处的江边上。 却说贾雨村这时已经做了金陵应天府的知府,这时正有一个人命官司的案子摆在他的书桌上。那是两家人争着买一个丫鬟,互不相让,最后用拳头来解决问题,其中一家把一家人给打死了。贾雨村于是传来原告,说:“你是怎么回事,身份证都登记了吗?你怎么回事!” 原告说:“被打死的是我家的少主人。那天他去人贸市场看好了一个丫头,不想是人贩子拐来的。我们已经把该给的银子给他了。我家小爷查了气象报告,说第三天是好日子,适合进人,于是等着。不料这人贩子,转手又悄悄地把她卖与了薛家。我们知道了,一起去登门要。不想那薛家是金陵一霸,仗着有钱有势,一帮小厮上去,竟将我们小主人打死了。那凶杀公子和打人的仆从,现在都已逃走,无影无踪。小人愿大老爷主持公道,哇呀呀,现在要恢复法制和秩序。” 贾雨村一听,大怒,还有这么藐视王法的,于是说到:“岂有此理!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传令,给我追回来!”刚要发签子(这是执法的搜查证,wa a t),桌案旁边立的一个门子(干收发传达的工作的)冲他使劲使眼色。不让他发签子。贾雨村也是当官当的有经验了——一般读书人不怎么会当官,全靠下面的胥吏们张罗,读书人主要负责写官样文章汇报工作和招待上级,遇事得听下面胥吏的意见。贾雨村于是满腹狐疑,暂时把签字插回去了,命先退堂,然后回到私人办公室,问那门子是怎么回事。 门子先猫了腰请安,然后笑着说:“太爷,您一向加官晋爵,把我就忘了。我是从前葫芦庙里边的小和尚啊。” 贾雨村倒是一惊。原来这小和尚因为大和尚们炸供把庙给炸了,整个烧了,无处安身,于是畜了头发,跑来当吏来了。贾雨村是个很有感情的人,于是也不分贵贱了,拉着他的手,笑着说:“原来是故人啊,来,坐下说。” 这门子不敢坐下,贾雨村反复劝教,方才斜歪了屁股,坐了一个角在椅子上。 门子说:“太爷,这个案子,我其实都知道。这个被打死的鬼,是本地一个小乡绅(小地主)的儿子,有些田产,但是他是个gay,就是最爱男的,有断袖之癖,最讨厌女的。见到女的就跟吃饭的人见到帐单一样。但是这次一见到这个人贩子拐卖的那丫头,立刻就不喜欢男的了,改喜欢女的了,发誓立志不再搞男的,一定要娶了这个丫头。谁成想这人贩子又把她卖给了薛家,想卷了两家的钱就跑。结果是被两家抓住了,打了个稀巴烂,但是都不肯收他退的银子,都非要那姑娘。那薛家公子,大名叫薛蟠,人称‘呆霸王’,如何是个让人的,喝令手下人,上去就把这小公子给打了稀巴烂,抬回家去就死了。其实这薛公子,本是要进京带他妹妹做什么事儿去的,打死了人,夺了丫头,照旧跟没事儿人一般,按着原计划带着家眷妹妹,还是进京去了。而且,太爷,您知道这个被卖的丫头是谁?” “是谁?我怎么知道?” “唉呀,说来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芦庙旁甄老爷的小姐,名叫英莲的。” 贾雨村感觉很奇异地说:“是啊,我听说五岁的时候就被人拐了去了,原来是她!那为什么现在才卖呢?这都七八年了。” 门子说:“得养大了啊,才卖个好价钱啊。偏偏这个人贩子租住的是小人我的房子,所以见到,她眉间还有个痣,所以我认得。” 贾雨村说:“那怎么办,我得抓人啊。” “不是,”门子说,“您到咱们金陵这里做官,可知金陵这里有个护官符,来此做官的,都要抄一份看看呢。” 说着,就从腰带上的小袋子里掏出一份纸,交给贾雨村看。贾雨村戴上眼镜,一看,上面都是本地金陵的豪门望族,其中典型的还编成了这样四句顺口溜: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公、荣国公这两个贾氏之后,现在主要八房都在京都住着,但是原籍金陵还有十二房亲戚。)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京都中住着十房,原籍金陵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贾政的媳妇王夫人和她的侄女王熙凤,就是这家的,现京都中住着两房,其余亲族在金陵。)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现居金陵。) 贾雨村看罢,倒吸一口冷气,门子说:“这四家互有连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那打死人的薛蟠,就是这‘丰年好大雪’的薛家。小的听说老爷荣任应天府,也是那京都贾家的推荐斡旋。这薛蟠就是贾家的亲戚,跟那贾家的孙儿辈(贾宝玉什么的)是表兄弟,这事,所以我说您不能发签子啊。” 贾雨村犹豫了,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 门子说:“您不如顺水行舟,把这案子做个了解,日后也好去见贾府上下,还给人情了。” 贾雨村说:“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皇上降恩,让我起用复职,实在是应该耽心竭力以报皇恩,怎么可以好因私废法呢?” 门子冷笑了一下,说:“您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只是世上行不通的。按您这么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连自身都难保,古人云:大丈夫相时而动(这个和尚一点佛经不读,只看世俗道理),还有说,趋吉避凶者为君子,您还是三思一下吧。” 贾雨村低下脑袋,来回盘算思考了半天,终于抬起脑袋说:“那依你的意思,怎么办?”(这个读书人,这是一点事都不会办,怎么徇私,也得别人教,上次说找贾家推荐绍介,也是听了冷子兴的支招才知道的。可见念书是一点用也没有的,只能培养出傻子。念书能培养出傻子也好,只要是有点气节,是个傻子也好。但是气节也没有。所以先秦的书——四书五经什么的,虽然是好的道理,在先秦也有些人信,但是到了皇权专制下,这些书的教诲,就抵不住社会机制对人的改造和教育了。社会结构塑造其中的人的人性,而不是教育和教化可以改良其中的人性。譬如专制的结构,皇帝侵害臣子的权益,政府侵害民众的权益,一层层地侵害他人的权益,于是就养成了人们互相侵害别人,唯思保护自己(也就是上边所谓总结出的“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这就是当时的人性了。社会结构决定人性。再教育讲气节,也没有气节。) 门子于是教这个读书一点收获也没有的人道:“您不如这样,那苦主公子家的人不过就是图些钱,您叫薛家断给他一千银子,五百也好,苦主家父母双亡,都是亲族,见了钱,也就无话了。然后您就扶乩,让扶乩的人说,薛蟠已经得了暴病,死了,恶有恶报了。这样,也就不用追究了。于是两相太平,舆论平息。只把那个人贩子,祸事都是由他而起,抓起来,按法处置。” 贾雨村敲敲脑袋,说:“我还再想想,你先去食堂吃饭吧。” 贾雨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第二天坐堂(注意不是坐台,但是跟坐台也差不多,都是出卖东西,前者是肉体,他是灵魂),把一应人犯都给叫来,把苦主一家细细盘问。果然发现跟门子说的一样,这样人丁不兴旺,来告状的都不是苦主的父母弟兄,不过是些亲族,想借机会捞点钱罢了。于是贾雨村也就徇私枉法,糊里糊涂把这案子判了,基本照着门子的意思。随后急忙给京城的贾家写了封信,作书给贾政,说贵外甥的事情,我已经都处理好了,勿虑。这才刁了一枝烟,从台上下来,心安理得地下班去了。 随后想了想那个门子,知道的底细太多,怕说出自己当年的穷困卑贱来,于是找了个理由,把他发配充军了事。 却说这时候的薛蟠,已经走在进京的路上了,带着自己的老妈和漂亮的妹妹。他的老妈姓王,就是贾府中的贾政(老二)的媳妇王夫人的姐姐——所以刚才贾雨村写信,告知贾政这些事。这王家也是官宦大户,就是上边说的“龙王请来金陵王”,其中的头面人物,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的王子腾——他是王夫人和薛蟠妈妈的哥哥。 这薛蟠妈妈王女士,只有薛蟠这一个儿子,娇生惯养,弄得他整日斗鸡走马,游山玩水,除了能创造一些文化以外,并不能创造物质食粮。但是也奇怪了,薛蟠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把他哥哥不要的好优点和好基因,都给积敛下来了。现在皇上正在给自己公主郡主们选伴读的,这事自然得是女的来伴读,薛宝钗读书识字,颇有才华,于是打算应征海选。所以他的哥哥和妈妈就进京陪着她干这个事——这事得有亲友团去拉选票,到京城里游走亲戚宦门运作。 这一日到了京城,按照王妈妈的意见,就去妹妹的老公的贾府里住下,一边慢慢说海选才女的事。 王夫人这一日正在房中闲坐,突然听说家人来报:“姨太太带着哥儿姐儿,全家进京,现在已经在门外下车了。” 王夫人(贾政的老婆)一看姐姐来了,喜的好像蹲监狱的人遇上了家属探视,这好日子一个人过(老公又天天跟一帮同僚在部里瞎开会不陪我)再好也寂寥了,于是欢蹦乱跳跑出大门来迎接。把薛姨妈和薛蟠兄妹和行李都给接进来了。其实薛姨妈在京城也有房产在闲着,但是来京不住妹妹家里自己单住,显得不给妹子面子了,故而来了。 姐妹们多年不见,悲喜交集,哭笑以叙契阔,然后又忙去引见了去见贾母。贾母就是这里的太上皇,薛姨妈把各种金陵土产(包括南京盐水鸭)都给献上了,合家全都互相接见,然后摆宴接风。 薛蟠又去见了贾政,贾政就跟王夫人商量,把贾府东北角上梨香院的十来间房,给姨太太和外甥、外甥女一干人打扫出来住了。于是薛蟠就整日和贾府以及其他贾姓家族里面的子侄公子中一干不学好的,整天吃喝玩乐,今日喝酒,明日看花,后日嫖娼,无所不干。贾政虽然刚严治家有方,但是一则家族大了管不过来,二则现任的族长是贾珍——他是宁国府的长孙,贾政也不便出面,三则贾政白天忙着部里开会,晚上自己的业余爱好又多,摸摸古董,写写字画,下下围棋,就竟没有时间整治这帮子弟了。陪着他的都是一帮清客。 而薛宝钗则和黛玉迎春等姐妹一处,看书下棋,做做针线,非常相乐。那薛宝钗虽然年纪比黛玉大不多(九岁?),但是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多说黛玉长得不及她。而且宝钗行为豁达,一切从实际出发,不像黛玉那么孤高,目中无人,所以深得那些丫鬟嬷嬷的心。小丫头们也多愿意和宝钗亲近。黛玉心中便多少有些不忿,只是宝钗却浑然不觉。能让黛玉心中略安的,就是宝玉和她非常亲密友爱,白天一起玩,一起坐着一起走,晚上夜里就一起睡(黛玉睡里屋,外面是袭人,宝玉则睡在房子里的不知哪里),俩人从来不打架。虽然现在薛宝钗也许渐渐是个威胁,但是人生正是顾不了太多。 且听下回分解。 第5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http://.biquxs.info/ 宝玉这一天又和黛玉一起玩,不知因为什么,大约是亲密的人互相总是对对方有求全责备的心思,于是居然就说说着互相不合起来,黛玉回到自己的房中就独自垂泪。宝玉大后悔自己失言又气着了美女妹妹了,于是掀帘进来道歉,说这说那,又拿出一个hellokitty给黛玉玩。黛玉终于回嗔做喜,不再计较了。 这时候已经快到了冬天,东边宁国府里的梅花开了,宁国府里的贾珍的妻子尤氏就请荣国府里的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一行没什么事儿干的官太太去赏花小坐,创造文化。贾宝玉也跟着去了。 宁国府和荣国府本是一个枝上下来了。说来话长,从前宁国公和荣国公本是兄弟俩(一起保着皇上参加革命),宁国公是长子,死后传官位给儿子贾代化,贾代化又传给儿子贾敬。(贾敬跟贾赦、贾政是一辈的。)这贾敬天天炼丹求神仙,也不住在宁国府里,整天和庙里的道士乱吃各种化学品。贾敬的儿子叫贾珍,提前袭了老爸的官位(因为老爸炼丹不愿意当官),人就住在宁国府里,主持家事,是京都整个贾氏的族长。贾珍还有一个儿子叫贾蓉,今年十六岁,整天玩玩乐乐,能把宁国府翻过来。 再说荣国公。荣国公是次子,死后传官位给贾代善。贾代善就是生下贾赦、贾政。贾赦贾政又分别生下了贾琏、贾宝玉等,都住在荣国府里。以上这两段最好您再看一遍。 宁国府跟荣国府在同一条街上,宁国府在东。一帮官太太在荣国府以东的宁国府里,一起赏了梅花,又吃了饭,随同同去的贾宝玉就倦怠了嚷嚷着要睡午觉。这本是小孩的自然规律。贾母说:“那好,找个地方去睡吧。” 贾蓉的媳妇(名叫秦可卿)听了,忙笑着说:“我们这里已经有给宝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交给我好了。”于是秦可卿领着宝玉,经过贾母允许,往那事先备好的屋子里去睡小学生中午觉。 不想到了这个屋子里,一看,正面上面贴着一个劝学的图画,就是刘向在办公室里琢磨校对书,一个老神仙看见了很感动,就拿着个藜棒,一头一吹,就冒出火光来了,当立灯,给他讲历史和古书,这叫“燃藜图”,是劝学的。这贾宝玉心里就有些不快活,像是被引到了教导主任室里一样,犹豫要不要在这里睡。再一看,那边墙上还有一幅对联,写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样的对联,庸俗世故不堪,便于我,看了都要发怒了,而宝玉素来是不喜欢进学做官这个主旋律通道的,哪里还想在这里睡觉,当然嚷嚷:“快出去!快出去!”根本不要在这里睡,怕看见了这些枯图俗话,沾污了自己。 秦可卿听了,笑着说:“这里还不好?那去哪里睡啊,要不去我房里睡吧。”这实在是太可笑了,贾宝玉和宁府贾珍是一辈的,贾蓉是贾珍的儿子,秦可卿是贾蓉的媳妇,去侄子媳妇的房里睡,太不合礼教了,虽然这个“叔叔”宝二叔才八岁。一个根班的婆子也说:“哪里有叔叔在侄子媳妇房里睡觉的礼?”秦可卿笑着说:“他才多大呢,要忌讳这个?我那个弟弟,虽和宝二叔同年,但是比一比,比宝二叔还高一些呢。”宝玉说:“你弟弟什么样,怎么没见过。”众人笑说:“隔着二三十里,以后有机会见。” 说着,大家来到秦可卿房中。刚一进屋,就闻到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立刻腿子发软,说:“好香诶。” 接下来,原故事叙述者对秦可卿进行了很不好的暗示性的描述,说她这房间里的案上立着武则天当日用过的镜子,一边摆着赵飞燕在上面立着小脚跳舞过的金盘子,盘子里放着安禄山曾经扔过从而不小心碰伤了杨贵妃的乳房的木瓜。这武则天、赵飞燕、杨贵妃,都不是什么好人,都是以淫见长而留名青史的。原故事叙述者这样形容和比喻秦可卿房里的摆设,那显然是把她和这三位古人相排队类比了。秦可卿虽然总是喜欢笑着说话,但过多的这么笑,正是爱讨好男人,可见私人生活非常开放和前卫。 贾宝玉说:“这里好!这里好!”这里比教导主任办公室好。于是由着秦可卿给他揭开帐子,留下袭人、晴雯等几个自己的丫鬟作陪,躺在了床上。秦可卿就出去了,叫小丫鬟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和狗儿打架。 却说宝玉合上了眼,恍恍惚惚睡着了,但是感觉秦可卿还在眼前,于是晃晃悠悠,跟着她来到了一处所在。这里朱栏白石,绿树清溪,没有人迹也没有脏土,只有好多干冰冒出的白气体在飞,好像玉皇大帝的仙宫一样。正在惶恐,就遇上有人唱歌,一看是一个仙姑,贾宝玉忙上去问:“神仙姐姐,这里是哪里啊?”这仙姑说:“我是太虚幻境里的警幻仙姑,专管人间的风情债的。今日遇到你也算有缘,来,跟我进来吃杯茶。” 于是贾宝玉就喜得也把秦可卿忘了,转跟着这仙姑走,不远就到了一处宫殿,进了宫门,又进了配殿,上写“薄命司”,贾宝玉觉得好奇,就问是什么意思。仙姑说:这里边是天下所有女子过去和未来的薄册,你门票不是最贵的,不能看这些先知机密。宝玉更来兴趣了,央求仙姑叫自己进去看看。仙姑说,也罢,进来吧。于是就都进了这配殿。 这里面摆着有十几个大橱子,上边都贴着各省的地名。贾宝玉看见一个橱子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旁边的橱子上还有“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贾宝玉就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仙姑说:“金陵极大,最金贵的十二个女子,还有其次的女子,她们的命运都在这里了,既然让你进来,那你就看看吧。” 于是贾宝玉就伸手把“又副册”的橱门打开了,随便拿出一册来。 翻开封面一看,里边是正适合小孩看的带图诗歌,第一页上是这样的: 画着一个乌云混雾图,下面有一首诗: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这其实是说晴雯的,“霁月”含着晴雯的名字,最后好像夭亡。 翻到下一页,好些了,画了一把鲜花,一床破席自。下面是诗,写道: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这是说袭人的,好像最后是没攀上公子。 贾宝玉觉得毫无趣味,也看不懂。于是扔下这册子,又打开副册的橱门,“副册”比“又副册”的是身份高一点的了,翻开到第一页,只见画着一个桂花树,下面是干涸的池塘,池塘里的荷花都枯败了。下面的诗说: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这是说英莲的,她后来改叫香菱,根并荷花,就暗含着她的名字,最后她遇上了一个名字带“桂花”的桂的女人,后者是正夫人,她是妾,于是就被迫害枯死了。 宝玉还是看不懂,于是又打开正册的橱子门,拿起一本“金陵十二钗正册”,接着看,第一页画的是,两颗枯木,挂着一条玉带,下面一堆雪,雪里插着一根金的簪子,下面诗歌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好凄凉啊,这大约是林黛玉和薛宝钗吧。 下一页,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下面写着: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这大约是说元春的,香橼同音地含着她的名字。皇帝是大老虎,她是小兔子,被喂给了皇帝,最后命也没了。 下一幅。画着一个女子在一只船上掩面哭泣,诗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这是一个女子被远嫁到了它方,但我不能再说这个女子是探春了,不然就泄漏得太多了。 下面一页,画的是几缕飞云,一弯逝水,诗道: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同样,我不能说这是史湘云的。 再下面,画的是一只美玉落在烂泥里。诗歌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这是有洁癖的妙玉喽,可能您也猜到了。那就是她虽然自视高洁,但最后还是跟坏人苟且发生了淫事,令人叹息。 再下面一页,画的是一个狼扑向一个美女,诗歌曰: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这个倒霉的嫁给中山狼的女子是迎春,最后好像也是死了。唉。怎么嫁不了好人呢? 下面一页,画的是古庙里一个美女在看佛经。诗曰: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三春景不长,这意思是惜春小姐了,这个结局也不怎么好,是当尼姑去了,乞食庙中。 下一幅画的是冰山上的一只鸟,诗曰: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凡鸟合写起来是凤,这是凤姐王熙凤的了,大约是被休了,逐出家园,要回老家去,哭着死了。 下一幅,画的是一个美人在乡下荒村里纺织,诗曰: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这是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在农家里纺织。 下一个,画的兰花旁一个凤冠霞帔美人,诗是: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完”、“桃李”,说的是李纨,但是带着凤冠,那就是儿子成了气候了,儿子好似一只兰花,她也戴了大官母亲的妆扮,这个是不错的,但是为什么进了薄命司了呢,大约这要的凤冠戴着,也是枯燥的很,靠着长期守寡抚儿换来的。 下一个诗曰: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首在宁。——这个最血腥,画的是一个美女悬梁自尽。这一幅竟是秦可卿了,“情天情海”就是暗含着卿的谐音,中间还有个淫字,那也是不好的了,最后还上吊死了。 宝玉看的都不明白,头皮发乍,那仙姑却突然不让他细看了,于是又拉着宝玉去兑现自己说的话——去喝茶。 茶是好茶,叫“千红一窟”,这名字太恐怖了,就是一千个红妆女子,最后都是白骨葬在一个山窟里。唉呀。贾宝玉还不知道呢,美美地喝了。边喝边听曲子(这曲子还带有歌词),最后杯盘狼藉。仙姑于是说,那我送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于是转去一个香闺秀阁中(女生宿舍),这阁中铺得满都是锦绣,更惊人的是,有一位仙姬正坐在里边,鲜艳妩媚大似薛宝钗,风流袅娜又像林黛玉。宝玉正不明白,刚要问,那警幻仙姑却开始解释说了: “今天,我是到凡间去,经过你们贾府,遇上荣国公的灵魂(这老荣的灵魂还在贾府里住着呢),他对我说:‘我家自从本朝革命以来,功名显赫,富贵流传,现在已经百年。只是我的子孙虽多,像样儿的却只有宝玉一人。这孩子性格乖张,虽然聪明,恐怕没人领他走正道(就是考科举当官有为把老爷的功名好好传下去的正道)的话,也不能出落和继承家族大业。这样,仙姑姐姐帮我个忙,引导引导他,叫他知道,情欲声色都是过眼云烟,教他跳出这些痴人的圈子,去考科举去,走入正路。这就是我这老游魂最大的希望和幸运和感谢了!’ “于是,我就刚才给你看了贾家上下这些女子的终身结局薄册让你警醒警醒。但是,好像你根本没看懂。这样,我再把我的妹妹,名叫秦可卿的,表字兼美(兼有黛玉宝钗之美,秦可卿是上天仙女下凡),也索性许配给你,今天晚上你俩就可以成亲。但是我告诉你啊,不是让你们俩过好日子的,不过是让你领略一下这仙境里的你和她的情欲好日子也不过如此,何况尘世的情景呢。以后就希望你因此悔悟了,回去以后,改悟前非(别老在花姑娘堆里混),下些有用的功夫,留意于孔孟的学问只见,置身于经纶世务之道。” 这话说的苦口婆心,也不知宝玉听明白了没有。不待宝玉表态,仙姑就拿出上生理卫生课的人体道具,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是那部分不好意思说的器官,给他讲怎么配合使用它俩。贾宝玉听着听着就看明白了(比研究歌赋来的通),知道男女云雨之事怎么实施和完成的了。那学了就马上实习,仙姑一推宝玉,把宝玉推入房中,然后从后面关上门。 那屋子里的仙姬,长得又像薛宝钗又像林黛玉的,其实细看正是秦可卿(仙姑的妹妹,兼有宝钗的妩媚和黛玉的风流),围着毯子光着肩膀朝贾宝玉放电。宝玉于是就扑上去,按仙姑生理卫生课上的知识和技巧,一下子和她开始做开了儿女云雨之事了。做啊做啊,细节难以尽述。到了次日天明,俩人还是柔情缱绻,难解难分,互相温存,都不想起床。 最后还是起床了,小叔侄媳妇俩吃完饭,手挽着手,在太虚幻境里游玩。正好着呢,就好像迪斯尼乐园里一样,出现一片大深渊,虎狼在两边游行,恐龙和吹火的龙朝着他俩怒喷。俩小男女吓得被野兽赶着就往悬崖边上跑,结果下面黑河一道,并无桥梁,也无舟船,突然很多夜叉海鬼从深渊的黑河里冒出来,一把揪住了贾宝玉,死活就往下面拖。宝玉吓得啊呀大叫:“可卿救我!”腾地坐起来,旁边袭人等丫鬟闻声赶紧冲上来搂住,说:“宝玉不怕宝玉不怕,我们在这儿!” 秦可卿在外面,也连忙进来,听见宝玉喊“可卿救我”,好生奇怪,自己的闺名这叔叔怎么知道呢? 也不便问。 宝玉迷迷糊糊,若有所失,好半天才从惊吓中转成了哼哼。于是众人给他端上了桂圆汤来。他喝了两口,就要穿衣服起来。那袭人给他穿衣服。这一穿不要紧,给他系裤带时,手刚好伸到他的大腿处,只觉得冰冷粘湿的一片,吓得袭人立刻缩回手来了。连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宝玉脸红红的,说不出话来,忙把她的手一攥,使了个暗号,使她不要再宣扬了。这袭人比宝玉大两岁,也是渐渐懂得人事了(上过课),于是忽然明白了,把个粉脸羞个通红。 于是赶紧给他胡乱穿好衣裳,带着到贾母官太太那里,胡乱吃过晚饭,又回来,偷着趁丫鬟婆子们不在,给宝玉另找了一件内裤,给宝玉换上了。呵呵。 宝玉含着羞央求说:“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啊!” 袭人也含着羞问:“是怎么回事啊,”左右望一望,“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啊?”(课上的还是不全面。) 宝玉跟她哼哼唧唧了半天,终于把刚才梦中的经遇说给袭人听。说到云雨之事的时候,袭人就捂着脸扑身在床上笑。宝玉素来喜欢袭人的柔媚,一下子竟忍不住了,于是当下强拉了袭人过来,把刚才警幻仙姑给他讲课讲的东西,照着在现实中又演练了一遍——跟袭人。 袭人本来是贾母从身边派给宝玉的,按照这家人的习俗,是免不了终将如此的,于是袭人也无可推托,就扭捏了半天,终于和宝玉云雨温存了一番。八岁的贾宝玉从此上完了人生的宝贵第一课。 从此宝玉对袭人格外地好,那袭人岂知是“枉自温柔和顺,谁知公子无缘”。且听下回分解。 第6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http://.biquxs.info/ 王夫人(贾宝玉的妈妈)的亲戚也真满多。王夫人的爸爸从前跟一个小小的京官认识,就认了同宗。这个姓王的人现在有一个孙子,叫做狗儿——叫这名字,说明他家已经不行了。狗儿的儿子叫板儿,五六岁了,姥姥叫刘姥姥。这一天,狗儿在京郊地区,喝了几杯闷酒,然后虐待自己的媳妇,故意找茬,刘姥姥在旁边看了就说:“女婿,咱们庄户人,都是老实认命的,自己的碗多大就吃多大的饭。你都是小时候享福惯了,现在手上一没钱就气囊囊的,光拿媳妇出气算什么男子汉。现在京城里,遍地都是钱,只不过你不会拣来罢了。” 狗儿急得汪汪地说:“你老站着混说,你倒是能拿来。” 刘姥姥说:“咱可以试试啊。你们家原来跟金陵王家连过宗的,当初我和你媳妇还去过一趟他们家里,那王家的二小姐,我还见过她一次,特会待人,现在是荣国府贾府里的贾二老爷的夫人了,是最有菩萨心肠的。咱们何不去走动走动,她要是能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于是狗儿觉得这主意也不错,但是自己男子汉脸落不下来,就叫刘姥姥就去一次荣国府,因为后者毕竟见过王夫人嘛。就跟现在卖光盘的都抱着个小孩一样,刘姥姥也拖着五六岁的板儿一起去,这也能引发人的善心。 一路做9字头的公共汽车,进了城,来到了荣国府的大石狮子门前,一看停的都是轿子和马车,刘姥姥不敢过去,只溜到角门前,看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呢(所谓吃着粥就着咸菜,嘴里谈的却都是中南海里的话题,这种老北京人的样子,在几百年前的那时就是如此了)。刘姥姥蹭上来,说:“各位大爷好!”这众家役打量了她半天,就问她是干吗的,她说找太太的陪房周太爷(陪房就是王夫人嫁来时陪来的仆人)。那些人一听,原来是找周瑞的,就都不瞅也不睬了,过了半晌才有人说:“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他们家有人就出来了。”其中一个年老的说:“你何苦耍人家呢。”于是又掉头对刘姥姥说:“周瑞上南边去了,他家在后面在后街,你绕过去上他家找他老婆吧。” 刘姥姥慌忙谢了,来到后街,闹哄哄的好像城乡结合部,二三十个孩子在街上乱闹,刘姥姥打听进了周瑞的家。周瑞老婆原是见过刘姥姥的,认了半天认了出来,问得了是来瞧王夫人的。周瑞家的(这是专用称呼,意思是周瑞的媳妇)立刻就晓得了这是穷亲戚来蹭好处了,但是从前板儿还好的时候,帮过他们周瑞,周瑞家的又为了显自己在贾家有面子能办事,就满口应承引见去见王夫人。 “不过呢,”周瑞家的又说,“如今王夫人不太管家里的事了,都是琏二奶奶管着。这琏二奶奶其实你也是见过的,就是王夫人的侄女,叫凤哥的(当男孩养的),虽然不过十八九岁,家里的事都是她周旋。王夫人事儿多不一定能见你,但是她你是一定要见的。” 刘姥姥立刻明白了,要钱得跟王熙凤要。周瑞家的说:“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为处事却比大人还大呢。如今出落得跟没人一样,却有一万个心眼子,论起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不过她。待会见面你就知道了,只是对下人未免太严了点。” 于是领着刘姥姥又进了贾府,到了贾链家(贾赦的长子),遇见凤姐的心腹大丫鬟平儿,通禀了,平儿就把他们先接叫进来了。 刘姥姥一看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还以为是凤姐,刚要嚷嚷姑奶奶,周瑞家的却称她平姑娘,于是知道不过是个丫鬟了。于是随着进了屋,里边一股香气,熏得刘姥姥直晕,好像坐惯了公共汽车的人闻见宝马奔驰里的皮子味儿,可是格外不适应。 平儿叫刘姥姥和板儿上炕,旁边小丫头摆上茶来。喝着喝着,就听咯当咯当的声音,好像用箩筛子筛面似的,刘姥姥东张西望,原来见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声音就从里边出来,正狐疑地看着,那东西就得当得当地连响了八九下,惊得刘姥姥想抖又不能抖,好像在奔驰里突然听见倒车雷达。 平儿这时候又辞身往里屋正房去了。不一会儿,唤刘姥姥等人进来。进屋一看,炕上一个大红毡条,后面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穿着家常的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见了刘姥姥进来,慌忙欲下床,但是却魏下床,满面春风地招呼问好,又嗔怪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不早带进来。这刘姥姥早已经趴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了,凤姐连忙说:“快搀住别拜了,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也不知道在怎么称呼。” 周瑞家的忙说怎么称呼。刘姥姥遂在炕沿上坐下来,那板儿躲在她背后,百般地哄他出来作揖,就是不肯。 凤姐笑着和刘姥姥客套并且拉了些家常。不一会,平儿进来,报告说:“我刚才去跟太太(王夫人)说了,太太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就是一样的了。若是来逛逛玩玩就罢,如果是有事呢,只管告诉二奶奶,也是一样的。” 那原来王夫人是刘姥姥曾经在她出嫁前见过和认识的,现在“忙”,不接见刘姥姥了。 刘姥姥忙回答:“我来没什么事,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王夫人)、姑奶奶(琏二奶奶凤姐),也是亲戚们的情分。” 那周瑞家的就说:“没什么就罢,有话说的话,跟二奶奶说,是和太太说一样的。”然后就使劲看刘姥姥。 刘姥姥就明白了,脸立刻也红了,只好忍着耻,说:“今儿初次相见,论理也不该说什么,但是现在乡下……”正这时候,外面小厮进来报:“东府(宁国府)蓉小大爷来了。” 于是刘姥姥只好不说了,就听咯噔咯噔响,进来一个妖娆少年,十六七岁光景,面目清秀,轻裘宝带,不是别人是谁,正是宁国府的跟贾政平级一辈的贾敬的儿子贾珍(现在当家)的儿子贾蓉(秦可卿的老公,则秦可卿也只是十六七岁)。 贾蓉进来,就笑着说:“我爹打发我过来,说上次舅太太(王夫人)跟婶子您(琏二奶奶)的那个玻璃炕屏(汽车挡风玻璃),特别好,我们明日有要客,要借来摆一摆就还回来。” 凤姐说:“好是不巧啊,昨日借给别人了。” 贾蓉听了,嘻嘻地笑着,爬上炕沿,半跪着腿说:“婶子若不解,回去我爸要拔我的皮。婶子可怜可怜侄儿吧。” 凤姐笑着说:“我们王家的东西(凤姐和王夫人都是金陵王家嫁过来的)都是好的不成?你们家里那么多好东西,偏我的是好的?” 贾蓉笑着说:“我家的哪里有这个好呢?婶子开恩吧。” 凤姐说:“要是碰坏一点儿,小心你的皮!”于是命平儿拿楼房钥匙,进去抬了直抬到宁府去。贾蓉喜得眉开眼笑,忙说:“我们自己来抬,我们自己来抬。”说罢,起身告辞。 贾蓉走了,刘姥姥方才安了神,接着说:“今儿我带了你侄儿来。现在乡下,旧农村特别旧,连吃的都没有了。这不,所以只好带着你侄儿,来投奔你老来了。”说完,就推板儿,叫板儿说他说好了要说的词儿。那板儿只管吃果子(后来,凤姐的女儿巧姐是嫁给了他,就是前面是里纺织的那个),死活不说。凤姐早已明白了,于是命周瑞家的带刘姥姥下去吃饭。 刘姥姥下去吃了一通,又拉着板儿回来。这期间,凤姐又遣周瑞家的去禀告王夫人,说这个亲戚是到底怎个亲戚,那王夫人好善,说是认的同宗,叫琏二奶奶看着办,不要简慢了。 这时候,刘姥姥摸着嘴儿进来了,凤姐于是笑着说:“若论亲戚,原该不等上门就主动过去存问的。主要是这家里的事太多,上下三四百口子,太太也忙不过来。而且外头看着我们轰轰烈烈的,其实大家也有大家的难处。” 刘姥姥听到这儿,心咯噔一下子,心说这钱是要不到了,不料凤姐接着却说:“今儿个你既然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回见面,我怎好让你空着手回去,正好昨天太太给了我们这二十两银子,说是给丫头们做衣裳的,我还没动呢,你老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吧。” 那刘姥姥喜的浑身发痒,说:“你老家里的艰难,我也是知道的。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它怎样,你老拔根寒毛,也比我的腰还粗(又是这句话)。”刘姥姥千恩万谢地接了平儿送上的一包银子,还有一串钱(作为回去打车的路费),就告退了出来了。 出来以后,周瑞家的抹着汉说:“我的娘!你倒怎么不会说话了?开口闭口就是‘你侄儿’。你就是亲侄儿,也得说软和着点儿,那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你这个贼孩子,怎么跑出来侄儿侄儿的啊!”刘姥姥笑着说:“唉呀,我见了她,心来就爱得爱不过来,就什么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于是又要把那一吊钱给周瑞家的,谢她的好意周推。那周瑞家的如何把一吊钱看在眼里,根本不要。于是刘姥姥感激不尽,拿着打车钱和银子,照旧坐公共汽车回去了。 这贾家特别是王夫人、凤姐的乐善好施,就是这样的。原故事讲述者一贯是要讴歌这家是开明和守着孔子之道的仁义的财主和官宦的,并不像我们非要批评地那样“万恶”。据说他们对待丫鬟,比一般贫寒一点的人家里的小姐对待下人,还要好呢。难怪呢,王夫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凤姐,就问“工资都发完了没有。”总之这是一个原讲述者笔下一个模范官僚家庭。大约因为这样模范吧,所以最终没有全垮,那个李纨的儿子不又出落得成了一盆兰花了吗,连他妈妈(李纨)都带着了凤冠霞帔,那就是诰命夫人一类的了,显然儿子是当了大官的。这还是善有善报的意思,凤姐这一次施善,未来女儿不也是有了好去处吗——嫁给了贼孩子板儿。呵呵。 且听下回分解。 第7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http://.biquxs.info/ 周瑞家的(古代的女人真可怜,就这么凑合着当个名字了)送走了刘姥姥,又把情况回去向王夫人汇报(老二贾政的媳妇)。不想王夫人去她的另一个家亲戚——他的妹子薛姨妈所居住的梨香院去了。 到了屋子里,周瑞家的进去,王夫人正跟妹子薛姨妈,长篇大论地说些轻飘飘的没用的家长里短、世务人情的话呢。周瑞家的不敢打扰这正事,就转去了薛姨妈的小姐薛宝钗的另一间里屋。宝钗正趴在炕上跟丫鬟一起描衣服的花样子呢,宝钗放下笔,笑着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坐的炕沿上,问这几天怎么没见宝钗出去跑,是不是宝二爷惹恼了她。宝钗说:不是,是我病了。周瑞家的说,姑娘有什么病根儿?——当时要是没点儿病,就太没身份了。只有刘姥姥这样的人才(除了馋病)什么病都没有了。宝钗说: “唉,我这病,为了吃药,可是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后来一个秃头和尚(宝钗用词不简练,难道还有长发和尚)说了一个方儿,异香异气的,倒还有效。” “啥方子啊?” “唉,这可是把人能麻烦死的。配方是这样的,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都在第二年春分这一天晒干,跟药放在一起研磨好了,在加上雨水(节气)这一天的雨水十二钱,如果雨水这一天可巧没有雨,那就要再等一年了,再加上白露这一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一天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作为水和药搅拌,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做成药丸子,盛在磁坛里,埋在花根下,发了病时,拿出来一丸吃。”——能折腾等到这个时候,非得身体多好的人不成了。 周瑞家的念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这不坑死人了吗?不得等十年啊?” 宝钗说:“可巧两年也弄成了,和尚说这叫冷香丸。” “那您到底有什么病啊?” 宝钗说:“只不过就是咳嗽一下罢了。”(其实就吃枇杷就好,最便宜省事。但是宝钗这种攒百花之蕊和四时只水而形成冷香丸,也代表着自己思想境界之清纯,和对这种清纯的修炼。) 这时候,王夫人听见说话了,就招呼周瑞家的出来,旁边薛姨妈就叫周瑞家的,把一些纱花(新时尚款式的)给姑娘们分了去。说是今年宫里边流行出来的,宫制的。薛姨妈的薛家,是皇商出身,捣腾些货什么的,所以总有稀罕玩艺儿。 周瑞家的先是找到迎春(贾赦的女儿,贾赦是老大),迎春正在和探春(贾政的闺女,宝玉的妹妹,姨娘生的)下围棋,俩人立刻停了棋(很有礼貌),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迎春厚道像他老爹,长得白皙,探春有才华像他老爸,有文采。俩人继续研究下棋。 然后跑到惜春那里,惜春是贾敬的妹妹,不知为什么不养在宁国府里,大约老太太贾母喜欢她吧,就弄在荣国府里住在自己身边。惜春是个个性少女,神神道道,这时候跟一个水月庵里的小尼姑智能儿,在一起玩儿呢(后来她也是出家看佛书去了,在荧荧灯光下,就是那个画里画的),惜春对周瑞家的说:“我这儿正跟她说呢,明儿也剃了头当姑子去。可是这花来了,我剃了头,插哪儿啊?”(可以别在尼姑帽子里嘛)于是与旁人互相取笑了一回,命丫鬟收了。 周瑞家的又到贾母这里来,原来自从林黛玉来了以后,就和贾母住在一起——贾母本来和三个春的孩子住在一起,现在喜欢了黛玉,竟让三个孩子住到旁边一点去了,所以就是黛玉和宝玉在贾母的房里住。 周瑞家的找黛玉不到,就去了宝玉的房间,发现黛玉正在这里,跟宝玉一起研究怎么解九连环呢(这帮人都闲的实在不知道是干什么好了)。其实九连环最好的解法就是,拿一把大锤子,噼里啪啦把它砍碎,管它什么环,都解开了,赵太后就是这样解开秦人挑衅送来的九连环,当时赵太后处理国事,忙,就这么解。周瑞家的说:“林姑娘,薛姨妈送来的纱花。”宝玉接过,打开匣子,一看是两只假花。黛玉只从宝玉手里看了一眼,见只是两只,匣子又大,就问:“是单给我的,还是姑娘们都有。” 周瑞家的说:“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给姑娘的。”(一头上插两枝。像个松鼠。) 黛玉又看了一眼,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了,也不给我。替我谢谢吧。” 周瑞家的被憋的一声话也说不出来。宝玉心细,就说:“你怎么去薛姨妈那里了。” 周瑞家的说:“太太(你妈)在那儿,我去找太太回话,就遇上薛姨妈了。” 宝玉说:“那宝姐姐在家做什么?” 周瑞家的说:“她身上不大好呢。” 宝玉就派个丫头过去,说:“就说是我和林姑娘叫你去问问姐姐的病。本来我应该亲自去的,但是就说我才放了学,我也着凉了。”丫头茜雪就去了。宝玉还是要跟黛玉一起玩啊。宝钗病得多咳嗽也不管啊。 周瑞家的送完宫花,就又到凤姐那里有事情要说。原来这周瑞家的的女婿,就是贾雨村的好友冷子兴,最近因为卖古董跟人打官司,所以跑来向凤姐讨个情分,请她帮忙。凤姐于是答应了,区区小事,随和就办了。 第二天,凤姐又跑来向贾母请假,凤姐说:“东府的珍大嫂子(贾珍的媳妇,叫尤氏,贾珍是炼丹的贾敬的儿子)叫我过去逛逛,我这就请假去一天啊。”贾母当然照允。宝玉正好也问安过来,也嚷嚷说,我也要去。 于是凤姐携着宝玉,一起过府到宁国府那里去。珍大嫂子尤氏和贾蓉媳妇秦可卿氏(贾蓉是贾珍的儿子)婆媳俩把他们接下。尤氏跟凤姐是同辈的(凤姐的老公贾琏和那贾珍都是王字边的,孙儿辈的),所以对凤姐历来都是逗笑嘲戏,俩人见面先是互相嘲逗一阵,秦氏(秦可卿)献上了茶——秦氏是重孙辈的,所以只好献茶。凤姐说:“你找我有什么好事,有什么好东西要孝敬,有的话,赶紧拿出来,我还有事呢!” 正说着,贾蓉进来了(秦可卿的小丈夫,十六岁就结婚了),给老妈尤氏请安。尤氏随后对宝玉说:“你坐在这里也怪闷的,何不出去逛逛?” 秦可卿刚好接茬,笑着说:“是啊,上回你说到我弟弟,不是刚好要见吗?他今天正好来了,宝二叔何不去书房看看他?” 宝玉就要去。 凤姐说:“唉,何不请这秦小爷过来见,我也瞧瞧。难道我见不得吗?”(女的要避嫌疑。) 尤氏笑着说:“哎——,你不能见。人家那孩子,斯斯文文地惯了,见了你这破落户,人家还不把你笑话死了!” 凤姐笑说:“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好了,竟会叫这个小孩子笑话我不成?” 贾蓉于是笑着说:“不是这话,人家特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婶子见了,一看他这么呆,白为他生气。” 凤姐啐了他一口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 贾蓉笑嘻嘻地说:“我不敢犟,就带他来。” 这些人说话总是笑着或者笑嘻嘻的,大约专制的家庭里边,每个人总得真笑假笑地笑着。当然贾蓉的这笑嘻嘻,是带有暧昧的意味的。跟他这漂亮婶子,总想不正经。 不一会,一个小后生被带来了,比较宝玉略瘦巧些(宝玉不瘦),粉面朱唇,举止风流(在原故事叙述者嘴里,风流就是身姿摇摇摆摆的意思,他说林黛玉也总是这样),似乎在宝玉之上,只是有点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一问,他的名字原叫秦钟,十二三岁——这里就奇怪了,前者秦可卿说宝玉和他这弟弟同岁,那么贾宝玉初试云雨就是十二三岁了。但是前面冷子兴介绍贾家和贾宝玉的时候,却说他是七八岁,并且贾雨村说黛玉时也是六岁,凤姐一见黛玉时问几岁了,也很明白,不超过两位数。这里和贾宝玉同岁的秦钟却突然是十二三岁了。那么贾宝玉到底多大了,那是说不清了。但是十二三岁,却是和后面的事参照起来比较合理。总之,这帮一位数年纪的小年女,突然变成了两位数弱了,青春前期了。 凤姐见了秦钟,觉得这么美好,就笑着推了宝玉一把,说:“把你比下去了。”于是拉来秦钟的手坐在自己身边。贾宝玉见了秦钟的人品,竟又痴了,心中呆呆的,自己想着说:“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相比,我竟是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公侯之家,如果也是像他这样的薄寒家庭,早就与他结交了,也不枉活了一世了。都是富贵耽误了我了!”——小孩就是喜欢跟人结交,就像老人总不想跟人结交一样。 于是凤姐和尤氏、秦氏摆酒打牌,宝玉就和秦钟跑到里屋吃茶瞎聊,前者许愿说要后者和自己到一个学校来上学。到了掌灯时分,结果是尤氏、秦氏都是输了牌,于是叫来宝玉等人一起吃饭。吃了饭,天也黑了,凤姐度假完毕,也该回去了。 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秦钟回去。”下面媳妇们(不是正经的媳妇,而是类似周瑞家的那样的媳妇)就出去传话,叫司机班的班长派人。不一会儿,秦钟要走了,尤氏问:“走好,是派了谁送他啊。”媳妇们答道:“外头是派了焦大去,谁知焦大又喝多了,正在骂呢!”尤氏和秦可卿都说:“怎么偏又派他做什么!放着这么多小子不用,偏要惹他,让他去!” 凤姐说:“我整日都说你们太软弱了,一个奴才,还惹不了?!”(宁国府的王法一贯松,后边我们说。) 尤氏叹口气道:“不是,这个焦大,连老爷都惹不起他(爸爸贾敬,炼丹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贾珍,我老公)。就是因为他小时候参加革命的时候,跟着太爷爷出生入死(跟宁国公),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太爷才得了条命。两天喝不到水,他弄了半碗水,给主子喝,自己喝马尿。所以仗着这些功劳,祖宗对他另眼看待,如今谁肯指派他干活难为他。他又老又爱喝酒,喝了就醉,醉了就骂,无人不骂的。我常跟管事的说,不要派他当差,今儿个偏又派了他!” 凤姐说:“还是你们没主意,早把他远远地打发到庄子上去就完了。”(农村有他们的地,收租子。) 于是,凤姐携着宝玉,拉着手同行,出来上了车子。尤氏等人送到大厅,就见灯烛辉煌(这是描写有钱人家的诀窍,即便在偏外边的大厅里,也不怕费钱地点着大量蜡烛,这比凿壁偷光的可强多了)。这时候,远处焦大正骂呢:“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黑惊半夜送人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什么管家!你焦大爷抬起一只脚,比你脑袋都高!二十年前的焦大太爷,眼里边有谁!别说你们这一群杂种王八羔子们!”拎着酒葫芦骂! 王熙凤和宝玉已经上了车了,往外走了,女人们不远送了(避免了听到难听的),贾蓉是男的,辈份也小,就随着车子在旁边伺候着送,正路过焦大。焦大骂的正欢,旁边众人喝止他都不听,贾蓉觉得当着外人很没面子,就也骂了他两句:“给我把他捆起来,看明天酒醒了,他还寻死不寻死!”说是这么说,但是也没人敢捆他。那焦大更何曾把贾蓉放在眼里,反而追着贾蓉叫喊:“蓉哥儿,你别在我焦大跟前使主子样性。别说你这样的,就是你爹(贾珍)、你爷爷(贾敬,跟贾政同辈),也不敢跟我焦大挺着腰杆子呢!不是我焦大一人,你们还做官、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充起我的主子来了!你再敢跟我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好!好有种的老男人啊! 凤姐从车上探头对贾蓉说:“以后还不赶紧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亲友知道了,还不笑话,连个规矩王法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越叫越凶恶了,就只得上去了几个,一把把他掀翻,拿绳捆了起来,往马圈那里拖。焦大急了,一边拿着酒葫芦和旁人搏斗,一边更乱嚷乱叫说:“我要到祠堂里哭太爷去(宁国公),哪成想如今生下来这帮畜生!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尤氏可能跟老公贾珍的弟弟相好什么的),当我什么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这故事的原叙述者似乎是从这样的大家庭里出来的,为了给长者避讳,这里说的就非常暧昧,只是专门在前面点了一句,说这焦大这样是连贾珍都说出来了——那就是爬灰的爬灰,也就是贾珍作为公公和自己的儿子媳妇秦可卿有私通关系。众小厮听他说出这样没天日的话来(反了!),吓得魂飞魄散,这人胆子真大啊,一帮当奴才的人也不习惯别人不好好当奴才,于是也不顾别的了,便用土和马粪满满地塞了他一嘴。 焦大嚼着马粪,兀自还在呼呼呜咽嘟囔! 凤姐和贾蓉在前面,也遥遥地听到了,都假装没听见——贾蓉对于自己的媳妇出墙,根本不在乎,他还想偷老大(他爸)的小妾呢。宝玉却不明白,于是在车上问这凤姐:“姐姐,他说‘爬灰的爬灰’,是什么意思啊?” 凤姐横眉立目,立刻喝断他说:“少胡说!那醉汉胡咧咧,你是什么样的人(公子)!不说装没听见,还要细问!等我回了太太(你妈我姑姑王夫人),看她捶你不捶你!”(应该非礼勿闻。) 吓得宝玉这孩子连忙央求:“好姐姐,再不乱说了。” 凤姐也连忙哄他:“好兄弟这才对了,等回去就告诉老太太,教你和秦钟一起去念书!” 不管怎么样,焦大的一痛骂,使得这个模范家族的前程和命运,正和这夜晚的黑天一样,似乎沉重和黯淡下来了。 且听下回分解。 (宁国府里的次序是这样的:宁国公——贾代化——贾敬——贾珍(妹妹惜春,夫人尤氏)——贾蓉(妻子秦可卿); 荣国府里的次序则是:荣国公——贾代善——贾赦(夫人邢夫人),贾政(夫人王夫人),贾敏(女儿是林黛玉)——贾琏、迎春,贾珠、贾宝玉、探春——下暂无。 可以看得出,贾敬、贾赦、贾政、贾敏,名字里都带反文旁,是同一辈;贾珍、贾琏、贾珠、贾宝玉名字里都带王字边,是同下一辈的(孙辈),再往下贾蓉这一辈(重孙辈)的就是草字头了。不过,贾宝玉的名字里并不带王字边,而且是两个字,实际上,宝玉是他的小名,他的大名是什么,是贾什么——带王的偏旁的,却竟然不知道。其实那黛玉也是小名,大名什么,也是不知。 另,宝钗是薛姨妈的女儿。) 第8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http://.biquxs.info/ 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的女儿薛宝钗,这几日在家中得病,宝玉一直没有亲自去看他,于是次一日,过了晌午,宝玉就绕了一条不会碰见自己爸爸的路,穿园子到梨香院来了。先到了薛姨妈的屋子中来,薛姨妈正在给丫鬟们派遣分布针线活呢,好像一个纺织主管。宝玉上前请安:“姨妈(妈妈的妹妹)好!”薛姨妈放下工时单子,一把拉住他,抱入怀里,笑着说:“这么冷的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我,快上炕!” 宝玉看丫鬟端上了热茶,就问:“哥哥呢?”就是那个呆霸王薛蟠。 薛姨妈说:“那个没嚼子的马,如何肯在家里呆一天。” 宝玉又说:“姐姐可好了一些?” 薛姨妈说:“呕对了,感谢你前日还派人来瞧她。她正在里间呢,你去瞧她!那里暖和,我派完工活就去找你们。” 于是宝玉忙下炕,迈步掀帘进了里屋,就见薛宝钗正在炕上坐着做针线——已经被主管先派了活了(薛宝钗如果在现代可以做时装设计师),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髟赞)儿,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颜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不怎么说话,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她:“姐姐身体可大好了?”宝钗一抬头,见是宝玉,二宝相碰,好像一笔存款遇上另一笔存款,连忙欠身含笑回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没有像妈妈那样把他拉入怀里,而是教他在炕沿上坐了。 宝钗一面向宝玉寒暄问候其家人(这笔存款的持有者),一边就见宝玉头上戴着螺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还是那个),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鸾绦,脖子上挂着锁和那块宝玉(有这个标识就丢不了)。宝钗于是笑着说:“整日听人说你这块玉,可是什么样子啊,今天给我瞧瞧?” 说着就往前凑上来。宝玉像个病号对着大夫似的,也凑上去,自己从脖子上摘了宝玉,交给宝钗手里。 宝钗一看,那玉好像麻雀蛋大,上面闪烁着明霞,五色的花纹,还有字迹,宝钗嘴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总戴着这个玉啊,别丢了,就跟神仙一样长寿了。 旁边丫鬟金莺听了(莺是一种饶舌的动物,所以叫这名),就说:“咦,这不跟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配对的吗?” 宝玉听了,来兴趣了,忙说:“姐姐项圈上也有字吗?解下来给我看看。” 宝钗并不主动,被宝玉缠不过,就好像病人那样解开腋下的排扣,从里边的蜜合色棉袄上(外面照着比肩褂子),掏出那个金项圈。宝玉忙托了这个锁看,见是篆文:“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呵呵,不离不弃这个现在很流行的无聊的俗话,指兄弟同事互相拉拖着,无聊之极,原来是这个来路,不过这原是指小姐和这个锁不要离开和抛弃。人对物不离不弃,还有点意思,说俩大人不离不弃,其中一个显得太卑贱了,恶心得很,干吗要那样赖着人家。如果永远不离开和抛弃这个锁,小姐的芳龄就无限数地树下去。 宝玉说:“果真和我的是一对儿。” 俩人的关系似乎立刻就升华了,旁边金莺还说:“这是当初一个大和尚送的话,要刻在金器上,说……”宝钗是个害羞并且要强的人,立刻止住她不叫她说下去了。 宝玉这时候因为靠近着宝钗,就闻见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于是问:“姐姐熏的什么香?” 宝钗说:“我最不喜欢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气火燎的。”“那是什么香气呢?好像从来没闻过。” 宝钗说:“噢,是了,是我早上吃的药丸的香气。” “什么药丸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也一丸尝尝。” 宝钗说:“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瞎吃的?” 正这时候,外面忽然人说:“林姑娘来了。”话音未完,林黛玉已经摇摇地走了进来。一见宝玉,便笑着说:“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二宝连忙都起来,让她坐。宝钗于是笑着说:“这话什么意思啊?” 黛玉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宝钗说:“我更不明白了。” 黛玉笑着说:“要来都就一起来,要不来就都不来。哪像今日他来,明日我来,这样错开来,岂不天天就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了。姐姐怎么反倒这个意思都不懂了呢?”黛玉对福气一直采取保惜的态度,不肯太有福气了。因为她怕福气完结的时候,反倒很凄凉——她总是缺乏安全感吧。和她不一样的是,宝玉总觉得越热闹奢靡越好,混不管结束了未来能怎样。 宝玉看见黛玉身上罩穿着大红羽缎的褂子,于是问:“下雪了吗?” 地下(没在炕上)的婆子们说:“是了,下了一会雪珠了。” 宝玉说:“那,我那个斗篷带来了没有?” 黛玉于是说:“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 宝玉笑着说:“我没说要去啊,我不过是问拿来预备着。” 于是李嬷嬷命小厮回去取斗篷,这边薛姨妈已经分配完工作了,摆了果品,叫孩子们出来一起吃。宝玉吃着就又喊着要喝酒。薛姨妈对男孩似乎特别骄纵溺爱,不顾李嬷嬷反对,摆出酒来。为了避免李嬷嬷告状,就叫李和仆人们也在外面喝酒。宝玉还喊呢:“不用烫了的,我爱喝冷的!”(这应该不是八岁了,是十二三岁了。) 宝钗笑着说:“宝兄弟,酒是热性的,要是热着吃下去,散发得就快,若是冷着吃下去,就凝结在里边,要用五脏去暖和它,岂不是对身体不好?以后不要吃冷的啦。”古人只能用冷和热来瞎描述各种医学和科学。 宝玉觉得很科学,于是就放下冷的,叫人去烫了再来。 林黛玉只是磕着瓜子,只是抿着嘴笑。(在她看来,身体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任何逻辑和刻意都是不重要的事情。)这时候,小丫头雪雁又跑了来了——拖着鼻涕,抱给黛玉一个小手炉(微型暖水器),黛玉含着笑问她:“谁叫你送来的,真难为她了。” 雪雁说:“吸(抽了下鼻涕),是紫鹃姐姐叫我送来的,怕姑娘冷。”(紫鹃大约就是那鹦哥,大约林黛玉嫌她的名字太多嘴多舌,就换了一个鸟名给她用——叫鹃了。) 黛玉一面笑一面说:“亏你倒听了她的话。平时我和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得比圣旨还快!” 宝玉明白了,这是黛玉借此奚落自己呢。宝玉也毫无斗嘴之词,只是嘻嘻笑了两下。宝钗也明白的,但她素知黛玉就是这样的性子,也不去睬她。 薛姨妈这时候傻乎乎地说:“你平时身子就弱,怕冷的,她们记挂着你还不好?” 黛玉大约是刚才辩论没有尽逞,于是不甘心,就跟薛姨妈说:“姨妈不知道。幸亏是您这里不计较,倘或在别人家里,别人还不恼?好像我看的人家手炉都没有,要巴巴地从家里送一个来。还都以为我是一贯轻狂惯了的呢。”呵呵,真会辩论啊。 薛姨妈说:“你这个多心的,这么想。我就没这心了。”——薛姨妈脾气不错。 这时候,宝玉已经偷着喝了三杯了,李麽麽就拦着,宝玉就又央告:“好妈妈,就再吃两钟。”李麽麽说:“你可记着,今天老爷在家(贾政爸爸),提防他查你酒后!” 宝玉一下子就被吓得气馁了,慢慢地放下酒,把脑袋也低下来了。黛玉就怂恿宝玉,说:“别(不喝)扫大家的兴!舅舅(你爸爸)若找你,就说在姨妈家里。这个嬷嬷,她自己吃完了酒,又拿我们来醒醒了。”同时推宝玉,又悄悄对宝玉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 那李麽麽就不高兴了,说:“林姑娘,你倒是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你还助着他。” 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平常老太太都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杯,料也没什么。除非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是在这里的,那也未可知。” 气得李麽麽又急又笑,说:“这个林姑娘,真真一句句话说出来,比刀子还尖。你这该算是什么呢?” 宝钗也忍不住笑着,在黛玉腮上拧了一把,说:“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林黛玉特别善于给人上纲上线,若是换到**时期,一定一个帽子工厂的专家。 薛姨妈这边则直哄宝玉:“不怕不怕,我的儿,来了这里,只管放心喝,便是醉了,就跟我睡罢。”又转头,“再烫些来,姨妈陪你吃两杯。” 宝玉这才高兴起来。 又吃了几杯,姨妈终于哄着他不许再喝了,吃了正常的饭。这时候,雪雁都丫头从外间也把饭吃完了——在那儿当丫鬟是个好差事。宝玉喝得醉眼倦斜的,黛玉问他:“你走吗?”宝玉说:“你要走,我和你一起走。”黛玉于是和宝玉一起告辞。 小丫头过来给宝玉戴大红猩毡的斗笠,刚往他脑袋上一戴下去,宝玉就说:“不要了,不要了,好蠢东西,难道没见过别人怎么戴的吗?让我自己戴吧。” 黛玉正站在炕沿上(穿着袜子),说:“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吧。” 于是宝玉就近站过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拿住他的束发的冠,将笠沿掖在抹额外上,把那个大绒球扶起,颤巍巍露在笠外。整理完毕,又端详了一下,说:“好了,披上斗篷吧。” 于是宝玉、黛玉一同告辞,回贾母那边去了。 薛姨妈到底不放心,因李麽麽刚才偷着走了(回自己家了),没有大人跟着,就派了两个妇女,跟着这俩小孩。此外还有原本跟着的丫头小子们。 有钱人家就是好啊,出门都是前呼后拥的。 回来以后,贾母见宝玉吃了酒,是在姨妈那里吃的,分为高兴。就教宝玉回房里歇着,不要再出来了。贾母又想起来似的问:“李奶子(李麽麽,因为是宝玉的奶妈,所以叫李奶子,北京有奶子胡同)哪去了,怎么不见了。” 丫头们不敢说李麽麽怠工,偷着早退了,就胡乱支吾几句。宝玉听见了,遂踉踉跄跄回头说:“她比老太太还享受呢,问她作什么!没有她我还多活两日。”——这喝了酒,脾气就大了。然后说着,就回了自己的卧室。不一会儿,黛玉又跑过来了,跟宝玉罗唆了几句,宝玉又对丫头晴雯说:“今儿我在那府里(宁国府,今天上午宝玉又去了一次宁国府,去看戏)吃到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觉得你也会爱吃。就和珍大奶奶(尤氏)说了,叫人送过来了,你可吃到了?” 晴雯说:“快别提了,没等我吃,偏李奶奶(李麽麽)来了看见了,说她孙子爱吃,就叫人给拿了她家去了。”这时候,茜薛捧上茶,宝玉迷迷横横地说,也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来了地说:“早晨我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了,那茶得沏到三四次后才好喝,怎么现在又沏了这个茶了。”舌头倒尖。 茜雪说:“哦,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儿李奶奶来,她要尝尝,就给她喝了。”宝玉听了,终于忍不住了,把手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摔,哗啦一下打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茜雪道:“她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是仗着小时候我吃过他几天奶罢了。如今逞得她比祖宗还大(贾母都不这么管我)!如今我又不用吃什么奶了,还白白养着这个祖宗干吗!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完就要找贾母去,撵他奶妈(李麽麽)。 袭人正和衣在床上睡着,本是故意装睡,怄宝玉找她玩儿,现在也不能装睡了,忙起来使劲拦着,说要撵,把我们都撵了吧。宝玉听了,这才不说话了,嘟嘟囔囔,俩眼发倦涩,被扶上床脱了衣服,迷迷糊糊地睡了——美好的一天就这么玩着闹着地过去了。那袭人又摘下他的宝玉,用自己的手绢包好,塞在他褥子下,等次日戴时,会冰不着脖子。 次日,宝玉戴上暖和的玉,也不管李麽麽的事了,听说那边秦钟公子过来了。宝玉忙接了出去,一齐拜见了贾母,照着俩人当初见面时约定的,要秦钟陪着自己上学。他不是希望早与秦钟结交,不枉活一世吗。贾母自是喜欢秦钟,当即应允。秦钟家里不算趁钱,父亲做个小官(名叫秦业),当初还没孩子,就从养生堂保养了一个女儿来——就是秦可卿。结果后来五十多岁,又生了秦钟。因为没怎么有钱,正要叫秦钟辍学,这时候说跟着宝玉一起学,自然欢喜应允。 第9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http://.biquxs.info/ 次日,袭人把宝玉的书包准备好,这个魔王好几日没上学了,终于要上学去了。宝玉慢慢地起来,被伏侍梳洗穿戴了,就叫小厮端着书包,抱着毛皮大衣,还有小手炉子,大脚炉子(挪了半个家),出屋去上学了。临走,宝玉还对袭人不放心呢,嘱咐说:“我走了,你们别死闷在屋子里,去和林妹妹一起玩笑去才好!” 最后,袭人催着他出去了。出去先是不走,而是去见贾母,贾母嘱咐他要好好学。又去见妈妈王夫人,然后又去书房见爸爸贾政。 贾政这时候偏巧会议开的短,今早的班已经下班了,现在回来在书房里跟一帮清客们正闲话呢——谈论当时的国家大事和风花雪月什么的。忽见宝玉进来请安,说是要上学去,贾政就冷笑道:“如果你再提上学两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看,你整天玩你的去才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板,靠脏了我这门!”宝玉吓得一句话也没有,旁边清客们都知道讨好小主子未来可以继续当清客,立刻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这么说,今日世兄一去,两三年就可显获功名。天也不早了,世兄快去吧。”于是,便有的拉了宝玉的手出去了。 贾政觉得有了面子,又问:“跟宝玉的是谁?”这种出门的活儿,不能丫头们跟着了。奶妈李麽麽的儿子李贵(贾府对佣人还是好的,不但解决了老李妈的一辈子就业,还安排了他儿子),还有三四个大汉,都应声进来,打千儿请安。贾政于是问李贵道:“你们成日价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什么书!倒是学了一肚子胡言乱语在肚子里。等我闲了,先揭了你们的皮,再跟那不长进的算帐!” 吓得李贵连忙跪下,磕头有声,连连说是,又说:“书嘛,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应该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萍’。)听得大家哄然满座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而且那诗经就一本,哪来的第三本。贾政于是说:“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哄自己而已。而且,告诉你们老师,什么诗经,不着急。先把四书一气讲明白背熟了,是最要紧的。” 李贵忙答应是,然后退出。 那“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是说鹿在发情,要吃小草,这是古人男的撩拨女的的话。大约是因为这样吧,贾政老爸爸不要老师讲这些古代不五讲四美的东西了。其实四书只是教化,并不能养人自强。 宝玉站在屋外,鼠儿躲着猫似的,不敢喘气,等李贵等人出来了,才忙忙地一起走了。李贵还说呢:“听见了吗?要先要揭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着主子体面,我们白挨打受骂的。从此以后可怜见些我们才好。”这贾府确实是模仿官僚,待下人不错,下人居然敢对主子这么抱怨他老爹。还是有言论自由的。 宝玉笑着说:“好哥哥,你别觉得委屈,明儿我请你。”明日还不上学,还请人。 说完,又重复回贾母那儿(还去不去了?),见秦钟已经来了,于是二人相携了,一起去上学。宝玉忽然又想起黛玉来了(还是不要去上学了!我看,也该放学了),于是又跑去见黛玉,说是自己要上学去了(真是大事啊!)。黛玉正在对镜理妆,听了就说:“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是讽刺的话,夺金榜提名去。黛玉只教他喝酒,不叫他念书。 宝玉还不舍,说:“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一起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制(课外试验小组,就对这个感兴趣)。”然后又唠叨了半日,方才撤身离去了。 黛玉又忙叫住他:“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钗姐姐呢?” 宝玉匆忙笑了一下,也不答话,就同秦钟一径上学走了。 (宝玉还是不在意跟宝钗一起顽啊。大约宝钗不“顽”吧。) 这些小顽童上学的地方,是贾氏家族的一个私家学校。包括荣国府、宁国府,京城内的贾氏家族还有很多家,有的贫寒,有的是当官的。所以就搞了这个学校,族内一切弟子都可以免费来上,由当官的那些贾氏家族,按照官和收入的大小多少,按比例捐助学校作为运行费用。宝玉、秦钟二人来了,于是就开始读书起来。从此以后,俩人形影不离。 但是,这贾氏家族里边的子弟,好的坏的都混杂,宝玉、秦钟二人,都生得跟一朵花一样。那秦钟腼腆温柔,未语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而宝玉又一贯是对人体贴、下气、照顾、缠绵惯了,对秦钟也是如此。于是,时日没多久,学校里边就传来了,背后你言我语,说他俩是同性恋,宝玉占着秦钟缠绵着。 那薛蟠自来了贾府之后,听说有这么个多青春子弟的学校,就不免动了“龙阳”之兴致,男风之癖好。当时,明朝人怪僻,不但喜欢女人的小脚,也偏爱跟男人搞。所谓金童赛玉女,政治上的专制无喘息,就在精神堕落上获得转移。连薛蟠这样十五六岁的人,也假装跑来上学,却是来渔色,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家有钱,能混着买个高级文具盒随身听什么的,就被薛蟠给上了手。一般男同性恋都不稳定,薛蟠也是东换西换。(另外插说一句,那个抢买来的丫头——英莲,已经被他收做自己的妾了。)还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都生得风流妩媚,一个被号称“香怜”,一个号“玉爱”,意思是像香一样被人怜,像玉一样被人爱,都是男的,都被薛蟠把着当了自己的马子。旁的人,也有偷来吃一口的心思,有不利于孺子之心(拽一句文话地说),但是惧怕薛蟠的势力,都不敢来沾惹。 如今,宝玉、秦钟二人,见了香怜、玉爱两个,也不由得羡慕难舍,只是因为已经被薛蟠占了,所以不敢轻举妄动。那香怜、玉爱二人,心中也一样地留情于宝玉和秦钟。因此,四人心中互相虽然有情,但是未有什么痕迹发露。每天一坐教室里,四个人各处坐着,却八只眼睛不时你瞟我,我瞟你,经常说些弦外有音的话,或者做作业作诗什么的(当时没有物理化学作业),就咏斜桑和柳(这都是不正经的植物,桑林就是红灯区),遥遥地寄言心照。 有几个滑贼的学生看出来了,都背后挤眉弄眼。 这一天,贾代儒有事儿——贾代儒是学校校长,你看这名字,代字辈的,跟贾代善、贾代化同辈,那真是高了去了,他还有个孙子叫贾瑞(王字边,跟贾琏、宝玉是一级辈的,后者是贾母的孙子辈,贾母是贾代善的妻子),就当教导主任。 贾代儒有事儿,就自己先回家了,临走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叫大家对,对完了,明天再挨个上来汇报讲。至于是什么七言对联,没说,大约是“大力发展畜牧业”,请学生对下联。 学生们都摇头晃脑,嘻嘻哈哈地对,有对“切实抓好计划生”的,有对“狠贯科学发展观”的,有对“着力开发第三房”的,都或通或不通。那秦钟和香怜是历来眉眼多的,于是就互相挤眉使暗号,于是按照暗号,都对贾瑞主任说:“我要尿尿。”“我要小姐(不是,小解)。”于是俩人出去小解。 走到后院,背阴的地方,俩人就互相见了,开始说私己话。因为薛蟠最近不怎么来了,所以俩人敢动说的了。秦钟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句话没完,就听背后咳嗽了一声,俩人吓得慌忙回头来看,见是同窗学友金荣。香怜是个急脾气的暴燥小帅哥,于是又羞又怒,对金荣说:“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 那金荣说:“呵呵,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吗?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着说,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我可逮住你们了,还想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就是先上,先脱了裤子占第一遍!),不然我嚷出来,有你们俩好看!” 秦钟、香怜二人立刻飞红了脸(因为抽个头是个色场黑话),都立刻质问道:“你逮住什么了?我们干什么了?” 金荣笑着说:“我现在逮住了是真的!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当时,贴一炉烧饼,就是男子之间互相同性恋的代称,大约指俩人互相抱着吧,于是所以又说不从炉子里买一个烧饼? 秦钟、香怜本来没发展到那个阶段,又羞又气,也不理他,就忙跑进来,想教务主任贾瑞告状,说金钟欺负他俩。 那贾瑞也是个贪便宜没品质的人,经常勒索学生,又图稀着薛蟠给他些金钱酒肉,于是一任薛蟠横行霸道。那金荣从前也当过薛蟠的同性恋好朋友,先被薛蟠抛弃了,薛蟠又改跟香、玉二人好,现在并香、玉又渐渐抛弃了。所以金荣来寻香怜的不是——夺“夫”只恨吧。那贾瑞,因为薛蟠乱搞,薛蟠就给他金银好处,现在薛蟠不怎么来这里搞了,自己的额外收入也没了,又怨香怜、玉爱当时跟薛蟠好的时候不在薛蟠面前美言来帮补自己(给自己钱),所以正对二人都没好气,于是这里并不替香怜作主,反把香怜呵斥了几句。秦钟因为是宝玉带来的,他不便说,但也只得讪讪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金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教务主任给自己客观撑了腰,于是更加得意了,摇头咂嘴的,更不断地把许多闲话说出来。香怜听了就不忿,于是隔着桌子,就跟他口角起来。金荣越说越没边了,一口嚷嚷着咬定:“刚才我分明看见他们两个,在后院互相亲嘴摸屁股,两个商议定了,轮着互相操。俩人撅个草根抽长短,谁抽到长的谁就先干!” 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外面的宝玉的跟班里的茗烟,是个年轻小子,最得用的,就听见了。一看金荣这么欺负自己的主子的好朋友秦钟,说他和他互相抽草根,谁的长谁先干,当即恼的不行,一头就冲进教室来了。茗烟指着金荣,叫:“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然后一把揪住金荣的脖子,问到:“我们操屁股不操屁股,管你**相干!横竖没操你爹去就罢了。你好小子,你敢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也骂得好豪爽啊。真是得用的。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嘛。满教师的子弟都怔怔地望着看热闹。教务贾瑞连忙吆喝:“谁在这儿捣乱,茗烟不许撒野!” 金荣脸已经气黄了,说:“反了,反了,奴才都敢如此,你配跟我说?我跟你主子说。”便扭手就去抓打宝玉。还没跑到宝玉跟前,脑后嗖的一声,飞来一块大砚台,也不知谁人打的,却没打着,正落在旁边贾菌的桌上。 这贾菌是草字头的,那就是跟贾蓉一个辈份,是重孙辈的,是荣国府的支派亲戚家的。那贾菌更是个不要命的,刚才瞅见是金荣的好朋友暗助金荣,拿砚台砸茗烟,却没砸到茗烟,砸了自己桌上的磁砚水壶了,溅了一书的黑墨水。贾菌抱起书匣子,就照那边扔砚台的人抡过去。终究年纪小个子低,这个炮弹却太大,半道在宝玉和秦钟一起坐着的桌子上空就降落了,把宝玉的一碗茶砸的粉碎,那书本、纸片、小人书(和《人之初的150个故事》,我写的),也沦落了一桌子。 贾菌还不舍,又跳出座位,去揪打那扔砚台的人。金荣此时则抓了一根教室里的大扁担来,满屋子人又乱又多,哪禁得起他抡扁担,茗烟当即被他呼上一扁担,茗烟疼急了,乱嚷:“你们还不动手——!” 宝玉的三个其他小厮,锄药、扫红、墨雨,都是淘气极了了,一齐乱嚷:“动兵器了,小**养的!”于是墨雨抓来了门闩,扫红、锄药拿着马鞭子,就跟金荣和金荣的一派好友,乱打开了——这一天上学的主要内容就是这样的。 那教务主任贾瑞哪里拦得住,连拉再劝,谁也不听,屋子里肆行大闹,好像群魔乱舞。其他的顽童们有的混着乱偷着打谁,有的立在桌子上拍着手乱喊乱笑,有的胆小的藏在墙角,顿时室内鼎沸。 李贵等外边几个大人,听见里边造反起来了,慌忙跑进来,小学生们已经打得跟亚运会似的了。李贵拚命跟一帮人喝住,抓扁担拦棍子,这才慢慢平息制止下来。李贵排问是非,众人各种乱说。李贵先把茗烟等四个人喝骂了出去。这时候,秦钟的头早被金荣的扁担打了一板子,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子襟子给他揉呢。见众人不闹了,就对李贵说:“不上课了,我走了,拉马来,我这就回太爷去(指贾代儒)!我们被人欺负了,我们没说别的,我们守礼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看了,哪有不帮忙的,他们反倒合伙打茗烟,连秦钟的头都打破了。我不上课,我找校长去!” 李贵连忙劝宝玉不要把事情弄大。旁边贾瑞则说:“我吆喝了他们都不听。” 李贵说:“你老人家也是,你老人家平时就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学生才不听。真闹到太爷(校长,你爷爷贾代儒)跟前去,你老人家也脱不了干系,还不快给他们讲和讲和罢了。” 宝玉说:“讲和什么?我一定去找校长!” 秦钟这时候都哭了,说:“只要有金荣在,我再不来这里念书了!” 宝玉说:“哎!都能来念书,难道偏我们不能来这里念书?我必得回禀了,把金荣撵出去。”又问李贵:“这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 李贵说:“还是不要说吧,说了伤和气。” 旁边茗烟在窗子外面偏喊:“他是东胡同璜大奶奶的侄子,哪是什么硬腰子的,他那姑妈只会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求点好处。我就看不起这样的主子奶奶!” 原来,金荣家里是贾家的近亲,靠着奉承凤姐什么的得助点资本,做点小事度日。借了琏二奶奶的允许,才到这学校读书,茶也是免费的,饭也是免费的。 宝玉冷笑说:“我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这就找她去!” 这时候,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不好,于是央告秦钟不要走,不要退学,又央告宝玉。说了半天,宝玉说:“也罢,那就叫金荣陪不是也罢。” 金荣旁边听了,根本不肯。贾瑞也又逼他,李贵也劝他,金荣犟不过了,只好过去给秦钟作了个揖,宝玉非要他磕头。贾瑞又劝他:“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磕个头就完了。”金荣无奈,只好箍着嘴,过去给秦钟磕了个头。秦钟的头这才不觉得疼了,这一天美丽的上学终于结束了。 且听下回分解。 第10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究源 http://.biquxs.info/ 金荣的姑妈璜二奶奶,一听说自己的侄子在学校里被欺负了,被逼着磕了头了,而且是给秦钟磕的,就一下子大怒了:“这个秦钟崽子是贾家的亲戚,难道我们就不是?”于是坐上车,要找秦可卿(秦钟的姐姐)论理。 到了宁国府,见了主家的贾珍的妻子尤氏,闲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要揪斗那对象,问:“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蓉大奶奶就是贾蓉的妻子秦可卿,贾蓉是贾珍的儿子。贾珍是贾代化的孙子,跟贾代善的孙子贾赦、贾政是一辈的。 尤氏说:“她不知怎么病了,这两个月都没来经期。大夫说,不是有喜了。这两天,到下午就懒得动弹,眼神也发眩,话也懒得说。(这病来的倒太突兀。)我还嘱咐蓉儿呢,说你这媳妇要是没了,要再娶这么个媳妇,这么个模样,这么个性情,上下都喜欢,那那边贾母都说是重孙儿辈儿里最得意的,打着灯笼也找不来啊,你莫要再恼怄她生气了,好好教她静养。谁想今天她那弟弟跑了来,这小孩子不懂事,就把自己学里挨打的事对他姐姐说了。你恁是多大的事,别说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受了十万分委屈,也不该向她说才是。她这病,就是心思忧虑来的,她偏又心细,对人有说有笑的,其实心很重,一点儿事,就要翻腾好几宿才过去。她听了弟弟这事,索性今天早饭都没有吃。我过去劝解了半天,才勉强吃了半盏燕窝汤,我这才回来。婶子,你说心焦不心焦,况且现在也找不到个好大夫(西医尚未引入中国,中国大夫就知道冷啊热啊地乱说),我心里倒跟针扎的似的。” 那璜二奶奶听到这里,早把刚才要找秦氏打架的事,吓得丢到太平洋去了。这会儿,贾珍又进来,璜二奶奶给贾珍请了安,贾珍说,吃饭了没,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再去(回去)。贾珍说完,就过别的屋去了。 这璜二奶奶,本来是想来打架的,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都不敢说了。况且贾珍、尤氏待她又这么客气,于是反而转怒为喜了,又说了好一阵儿好,方才离去。 贾珍不一会又回来了,问媳妇:“最近都怎么样?” 尤氏说:“关键媳妇的病是个要事。你到哪里赶紧给她寻个好大夫瞧瞧,别耽误了。现在咱们家常用到的大夫,哪有一个好的,全是听着人家的口气说话。倒是特假装殷勤,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把脉看上四五遍。然后一起商量个方子,吃了什么也不见效,倒弄得媳妇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看大夫,对病人有什么好。” 贾珍说:“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来一个大夫,穿上正经见人衣裳,大夫走了,换成家里穿的居家服和睡裙,下一会儿大夫又来假装积极了,又换上大衣服)。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我正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说有一个叫张友士的,是他从前老师,学问最渊博,还兼医理极深(这就奇怪了,一个治四书五经的大博士,同时还兼通医学,你说这医生是怎么当上的,拿着三纲五常和浩然之气来看病吗?)最近到京城来给他孩子捐官来了(干的好事!),我这就拿着帖子请了他来。”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这婆媳关系还不错。公公也知道疼媳妇,似乎都是好人了。) 第二天中午,那张大博士兼大夫,坐着车来了。贾珍把他延入大厅,互相说了一些咬文嚼字的敬仰的话和谦虚对答的话,然后就请进去看病。 那秦可卿正在床上躺着呢,家下媳妇们捧过大枕头来,给她垫高了,靠着,一面拉着她袖口,露出手腕来。张大博士兼医生伸手按在她右手脉上,自己龟式呼吸了半天,进入了静定状态,然后凝神细把了半天。又换过左手,照旧这样弄了一下。 随后把听诊器收了起来(本来没有,就把俩爪子收了起来),说:“我们外面坐坐吧。” 于是张大夫和病人家属贾蓉就都到外边屋里炕上坐下(整个过程贾珍没有出现,因为是公公吗,即便有爬灰,但是怎么能大白天地进媳妇的卧房呢)。贾蓉给先生上了茶,先生喝罢了,贾蓉方才问:“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 大夫后面说了一段无人能理解的话: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又来了,五行开始来了);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又是气),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五行)。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根据我的来看,她应当有这些症状,若有人说这个是喜脉(怀孕了),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 乱说了半天,似乎还是对的,但结论不过就是,她没有怀孕,而是经期不调。其实这事问问也就知道了。 旁边婆子赶紧恭维,说就是了——婆子跟大夫一个水平。 大夫接着说,这个病啊,是被耽误了,要是第一次行经就吃药,就不会不调了。我看还有三分治得的把握。我这就开了药,若以后夜间能睡得着,就又增加了二分把握(这倒还用你说)。然后又说这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太旺,经血所以不调(生殖系统和消化系统是连着的)。好好吃药吧,现在是水亏木旺(水亏怎么会木还旺呢?)。吃吃药再看。 然后开了药方,最好贾蓉问他,到底对性命有无妨害。医生说:“依小弟来看(贾蓉才十六岁,他自称小弟,是想几岁啊?),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贾蓉是个聪明的人,就不往下再问了。 那就是说,吃这药也是白吃,大约活不到明年春天了。 随后贾蓉又给贾珍汇报了诊断经过和方子。贾蓉然后买药煎制不提。欲知秦氏服药后到底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http://.biquxs.info/ 第二天是个大喜的日子,贾敬老爷的若干岁寿辰,但是贾敬老爷是在庙里住着,不食人间烟火,只吃化学药品。连生日都不要回家去过。于是,贾珍就挑了稀奇上等的吃食果品,装了十六个捧盒,让贾蓉带着家人给贾敬送去。因为贾敬说了,连贾珍都不要到自己这里来。这边贾珍还嘱咐贾蓉说,要告诉爷爷,我尊爹的话不敢去,但是会率领合家老小,在宁府里给爷爷都磕头行了礼了。 这个匪夷所思的生日,对于宁荣二府以及贾氏其他枝系亲戚,倒是喜事,因为大家都可以跑到宁府这里来吃来喝和来看戏。这里,贾琏就先来了,打听有什么好玩的,说是有连台的戏在戏台上正预备呢。随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宝玉都来了。落座之后,王夫人就问及贾蓉媳妇可卿的病,尤氏说这病来的也奇,上月中秋还好,随后就一日比一日觉得懒,也懒得吃东西。经期也俩月没来了。 这时候,外面报,贾赦、贾政(这是和贾敬一辈的)带着一干公子爷们也来了。其实因为宁国公是长子,贾珍竟算是长房长孙,那是京城贾氏的族长,荣国府里这帮人不敢不来,所以贾赦这样懒的人,也不敢借口不来了。贾珍忙出去迎接。(这些老爷们,没有跟媳妇一起来,大约在当时的礼法下,夫妻之间强调的不是爱和感情,而是相敬如宾,互相像宾客一样守礼对待。如果夫妻俩腻味在一个车里过来,是要被人笑话的。) 贾珍出去接荣府老爷们。凤姐又继续问病:“我说呢,今日这样的日子,她若不是十分支持不住,怎么也不会不挣扎着上来的。” 尤氏说:“你前些日过来,她其实就已经满病的了,只是还强挣扎了半天,也是你们你们俩最好,她才恋恋不舍得去。” 凤姐听了,眼圈就红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个年纪(十六七)倘或就因为这病怎么样了,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儿。”最后半句是说自己的。 凤姐和她这侄子媳妇,确实是关系最好的,原故事叙述者极力强调这一点。 正这时候,贾蓉进来了,给官太太们都请了安,然后对妈尤氏说:“我刚给太爷送吃食去回来,说我父亲在家款待亲朋们,尊太爷的话不敢过来。太爷听了甚是喜欢,说这才是。叫告诉父亲好好伺候太爷、太太们(贾赦一干人等),叫我伺候叔叔、婶子们(贾琏、琏二奶奶人等)。还说把阴骘文抓紧刻出来,印一万份,免费分人。”这贾敬老头子真是个个性的人啊。阴骘文是古人做的一篇劝人为善的小文章,类似八荣八耻,说的都是绝对正确的话,贾敬就想通过印发这个让世上的大善人多一些。其实,像他这样世袭的官儿,自知自己没什么本事,却悄悄地养着,就算是乖的了。 不多时,饭席都摆上来了,就在这见面的屋子里,一班官太太们都围着做好了,邢夫人、王夫人说:“我们是来给大老爷(应该是大哥)拜寿,结果这不成了我们自己来过生日了么?” 凤姐于是说道:“大老爷就是好静着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所谓‘心到神知’,大老爷也就知道了。”一句话说的满屋人都笑起来。 吃完饭,众人就要去看戏,凤姐却说:“我还是先瞧瞧蓉哥儿媳妇去,然后我再过去。”王夫人说:“非常对。我们都应该去瞧瞧她,只是怕闹到她,你替我们问候吧。” 于是凤姐拉着宝玉,跟着贾蓉,去了秦可卿那里。进到房间门口,秦氏见到了,就要站起来。凤姐连忙紧走两步,拉住秦可卿的手,坐在她正坐的褥子上,说道:“快别起来。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 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 秦可卿强笑说:“都是我没福。这府上公公婆婆,都把我当女儿似的待。婶子的侄儿(贾蓉,她这么称呼她老公)也是敬着我,我敬着他,从来没红过脸。(贾蓉这个妖冶嘻荡的人,倒是不会搞家庭冷热暴力的,只是会不正经。)如今得了这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有了。公婆前未得尽孝顺一天,就是婶子(凤姐)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的孝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能熬得过明春了。” 宝玉正看见秦可卿头上床顶上那一幅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想着自己那天来这里睡觉,也是看见这幅画的。接着就又想起太虚幻境里边,自己跟秦可卿梦交的事情了。如今听到秦可卿这样说,宝玉不觉万箭攒心,眼泪就不知不觉掉下来了。凤姐心中虽然十分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了宝玉这样,反添心酸,就说宝玉道:“宝兄弟,你也忒婆婆妈妈的了。她病人不过是这么说,哪里就到了那个田地。” 随后凤姐就说了两句,打发宝玉支开他走了。宝玉跟着贾蓉,重新去戏台看戏。 凤姐又小声跟秦可卿说了许多衷肠话儿,尤氏两三次打发人来请,最后眼圈红着离了秦可卿了。走在宁国府里,黄叶满地,白柳横坡,后面跟着婆子、丫头。凤姐正从刚才的情绪中看着这入冬的景色而把自己往外拔,忽然从假山后面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说:“嫂子请安。” 凤姐本能地身子往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吗?” 贾瑞说:“嫂子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正是我啊。”贾瑞是王字边的,正和贾宝玉贾琏同辈,所以管贾琏的媳妇王熙凤叫嫂子。 贾瑞说:“合该我和嫂子有缘,刚才我偷着从席上出来,找个清静地方转一转,不想就遇见你了,这不是有缘是什么?”边说边拿眼睛不住地觑着凤姐。 凤姐是个聪明人,就懂得他是要寻自己风流快活做那朝饱不顾夕饿的事情了。于是向贾瑞假意含着笑说:“怨不得平时听人提到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果真会说话。这会儿我要到太太们那边去,不得空和你多说了,等有机会再说话吧。” 贾瑞还不舍,要再确认一下对方是不是这个意思,于是说:“那我有机会到嫂子家里去玩,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不说我去找你行吗,而说我恐怕你不见,还是会说话啊。 凤姐接着假意笑着:“都是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一句话说的贾瑞好像得了意外之喜,脸上的神情光景,越发不堪和不着调了。凤姐却说道:“你快入席去吧,小心他们抓住你罚酒。” 贾瑞听了,身上已经木了半边,所以走得慢慢的,还一边回头看。用眼睛把凤姐吃了又吃。凤姐身材苗条,体格风骚,眼眉又好看,从小又一直当男孩儿养,确实有一般美女不同的特质。这凤姐也故意把脚步走得慢了,直到他远去了,才在心里暗想到:“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真有这样禽兽的人。他如果真是这样的人,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才知道我的手段。” 凤姐接下来快步走去戏台,跟着太太们一起赏戏吃酒,自不必说。那贾瑞在席间,又不时向凤姐瞄着,好像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人不时翻出来看看。 次日,众族人亲戚又是欢乐了一天。这个贾敬一天的生日竟是庆祝了两天,多庆祝一下也好,过一次少一次了。随后,凤姐又不时去看秦可卿。秦氏时好时坏,公婆无不焦心。 这一日凤姐正在家中,忽然来报:“瑞大爷来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http://.biquxs.info/ 贾瑞来之前,凤姐已经把那天遇到贾瑞之事对平儿讲了,平儿义愤填膺地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且是没人伦的东西,叫他不得好死。” 这一日,不得好死的贾瑞迈着步子来了,被让进了屋里。贾瑞看凤姐穿着家常衣服,别有亲切,越发身子都酥了,问到:“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贾琏)凤姐说:“不知道呢?” 贾瑞说:“不会是被路上的野花绊住了,舍不得回来了?” 凤姐说:“那有可能。男人都这样。” 贾瑞笑着说:“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呵呵。 凤姐笑着说:“是啊,你这样优秀坚贞的,十个男人里也挑不出一个。” 这贾瑞现在二十来岁,至今还没有婚配,听了这话,喜得抓耳挠腮。于是又说:“我多来看嫂子,天天都来,陪嫂子解解闷,不介意吧。” 凤姐说:“你竟哄我,你哪肯来我这里呢!” 贾瑞忙指天设咒地说:“我一定要来,不然天打雷劈。只是素来听说嫂子是个利害的人,在你跟前一点都错不得,所以吓住了,不敢来。” 凤姐就笑。贾瑞就往前凑近一点,瞄着眼看凤姐戴的荷包,然后又问戴什么戒指。从身体上的局部件,可以涉及到身体,这贾瑞也是久有经验的了吧。凤姐就悄悄说:“放尊重点儿,被丫头们看见了,被人笑话。” 贾瑞且喜且惊,只好回身缩来。凤姐又笑说:“你该回去了,这里人来人往不方便,等晚上了,你悄悄来,就在西边穿堂等我。” 贾瑞听了,如同被正式录取,胡乱说了两句,忙忙地告辞出去了。 盼着太阳下山,到了晚上,贾瑞如期跑到穿堂里来了,这是一个过道,但是上边也有盖儿,西边通往贾母的住处,此刻门已经锁了,东边通往凤姐院子的,门还敞着没关。贾瑞等啊,着急啊,我的爱情鸟什么时候飞来啊,四周已经漆黑了,结果忽然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关上了。咦,那凤姐还来不来啊?贾瑞见这穿堂,南北都是大房墙,东西又是门,正好比古代打仗行军布置的山沟埋伏圈,想蹦出去想攀援都没那个把手。冬天的风好放肆拼命地吹,不断拨弄等人的眼泪,那样浓烈的爱再也无法给,伤感一夜一夜;当记忆的线缠绕过往支离破碎,是慌乱占据了贾瑞的心扉,有花儿伴着蝴碟,孤燕可以双飞,夜深人静独徘徊,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贾瑞抱着肩膀唱了一夜的歌,差点被一夜冻死。 第二天天亮,一个老婆子从东边开门来了,贾瑞瞅着它一背脸的功夫,撒开腿子抱着肩膀就跑了出来了,幸好早晨已经起来的人少,望风逃奔自己的家里。 他的爷爷,贾家贵族学校的校长——辈份满高的贾代儒,这代儒那是个死儒,家法极严,平时生平贾瑞出去乱搞,所以半步不许乱走,更别说夜不归宿。看见贾瑞一宿没回家,料定他是嫖娼去了,于是呵斥了起来:“你以往出门,没有事先不请假的,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发狠打了他三四十板子。还不许吃饭,跪在院内读文章。贾瑞冻了一夜,又遭了苦打,还饿着肚子,跪在院子里读文章,其状甚苦。可以被评为当日度最倒霉的人了。 过了两日,贾瑞心思还是不改,万万也想不到凤姐是在捉弄他,于是又跑凤姐家去了。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爽约,贾瑞急得赌咒发誓。凤姐见他偏往罗网里跳,只好再设计好让他知改,于是说:“那你今天晚上再来。别去穿堂那里了,就在我房子后面小过道有间空屋子等我(这包围圈更小了),可别再不来了。”贾瑞说:“好好好,我死也要来。” 贾瑞走后,凤姐这边调兵遣将,预作埋伏。 到了晚上,月亮出来了,周传雄冷冷的寂寞沙洲风又开始吹了,偏巧家里亲戚又来了,吃吃喝喝过了掌灯时分才走。贾瑞急得跟热锅蚂蚁一般,终于等着老代儒睡了,就偷着溜了出去。来到那小道的空屋子里,在屋里团团乱转,也不知凤姐是不是来过了,还是没来自己可以继续等着。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不见人响。正在焦灼狐疑,只见黑乎乎地来了一个人,贾瑞便知那必是凤姐无疑,不管青红皂白,饿虎一般抱住,叫道:“好嫂子,等死我了!”说完,直抱到屋里炕上去,一边亲嘴一边扯裤子,嘴里亲爹亲娘地乱叫起来。那人也不作声,贾瑞扯了自己的裤子下来,拿出那个麦克风,硬帮帮地就要往那人屁股里顶。忽然手电筒(古代的)一晃,只见贾蔷举着个灯冒了出来问道:“这是谁啊?”只见那炕上的人笑着说:“瑞大叔要操我呢。”贾瑞一看,却是贾蓉,立刻臊得无地自容。这贾蓉样子妖娆,而且什么都听婶子的,正适合干这个。 贾瑞反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这贾蔷(草字头,贾蓉的弟弟),也是班上的小同学,平时被贾瑞这个教导主任管着,现在终于可以教导教导主任了,贾蔷脾气急大,叫道:“别想走!如今琏二奶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了,太太气得死过去了,现在就叫我来捉你,她说你调戏她。你跟着我去见太太辩解去吧。” 贾瑞听了,魂不附体,万万想不到凤姐会是这样,立刻觉得天要塌下来了,觉得很崩溃。贾瑞明白过来了以后,只想赶紧贿赂贾蔷:“好侄儿(瑞是王字边的),我明天重重谢你,你就当没看见我吧。” 贾蔷说:“好啊,那谢我多少呢?而且你到了学校就不算数了,得立下字据来。” 贾瑞说:“那按什么说啊?” 贾蔷说:“好说,就说你赌钱输了,借走我五十两银子罢了(小孩,也要不了太多银子)。” 贾瑞被勒索着,只好说:“那可是哪里有纸和笔啊。” 贾蔷就从小书包里,拿出横格本,撕下一页,又打开塑料铅笔盒,拿出自动铅笔——贾蓉说,得用毛笔,这个他能擦了。于是拿出毛笔,做好做歹,叫贾瑞把五十两银子的借据写好,还按了手印,贾蔷收起。 那边贾蓉说了:“那我怎么办啊?” 贾瑞赶紧和贾蓉(这个性骚扰受害者)讲条件,贾蓉都是不依,非要嚷嚷给族里人评理。最后做好做歹,贾瑞也写了五十两银子的借据给贾蓉。这哥俩才方才说:“以后要注意为人师表了,要不是我们俩个警醒你,闹出更大的来还怎么在校会上做报告啊。好了,现在只能走后门出去了,你且等着,我俩去探探路,回来叫你。” 贾瑞千恩万谢,被俩人拉着,走出一段,教他在大台阶下等着,自先出探路。 贾瑞身不由己,只好听从等着,抱着肩膀,那浓烈的爱再也无法给,伤感一夜一夜,蹲在地上。这时候,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呼拉拉一捅屎尿从上面直泼下来(当时没有抽水马桶,都是运装的桶),那贾瑞直正被浇了一身一脑袋。贾瑞被呛得直“嗳呦”了出来,又赶忙捂住嘴闭声,浑身满脸都是屎尿,冰冷打颤,臭不可当。这时候,贾蔷(放下桶)跑来了,说:“快走,快走!”贾瑞好像夺得了命一样,三步两步,像个臭大姐一样,一路留着臭,从后门跑回了家。 到了家门,已近三更,开门的捂着鼻子问是怎么回事。贾瑞说:“天黑,就走错掉在茅厕里了。” 贾瑞回到自己房中,脱光了,还舍不得扔,把里外这衣服,都泡在盆里等着洗,又去洗了个澡。待躺下后,反复比较回想,终于明白是凤姐玩他呢。于是发誓发狠,再不理凤姐,但是一想到凤姐的模样,就又恨不得把她活剥了搂在怀里。于是竟一夜不曾合眼。 此后,又是想凤姐,又不敢去贾府。而那贾蓉、贾蔷两个,又不时来索要银子,他又怕被嚷嚷了给爷爷知道,可是自己又没有钱(从前全靠敲诈那玩男子的薛蟠得点小零花),正是愁困交迫。而且他自从遇到凤姐以来,心里想着凤姐,就不免拿自己指头搞diy(doityou self),再加上这两次冻闹奔波,因此内外夹攻,不觉得就病了。口中无滋味,脚下如棉花,眼中发着酸疼,黑夜盗汗,白昼没力,尿尿带着白精,咳嗽含着血丝,日甚一日,不到几个月,就越发利害了。睡了觉就梦魂颠倒,满口胡话,惊怖异常。老代儒给他弄来各种药吃,直吃了几十斤,也不见个动静。 这时候已经到了初春,代儒也真上火着急了,各处请医生,但是都只会说冷啊热啊,毫不见效。医生还叫他吃参汤,代儒哪吃的起,于是只好来荣国府求帮忙。王夫人命凤姐说:给他称二两去。凤姐说: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了,那整根的那个又送给杨提督太太了。 王夫人说:“就是咱家没有了,你打发人去你婆婆(贾赦媳妇邢氏,住在荣府扎出去的隔壁)那边问问,或者去你珍大哥那府里找找。凑了给人家,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 凤姐听了,也不派人出去找,只是把些渣子和须子凑了几钱,给代儒家送去,然后回夫人说:“凑着送去了二两。” 那贾瑞吃了人参须子,还是什么用都没有,只急得有病想乱投医。这一天,一个道士跑来化斋,说自己会治一切孽病。贾瑞听到了,心想自己这不正是作孽得的病吗?于是急着喊:“快把那菩萨喊进来救我!”(人家老道也不信菩萨。) 众人都不愿意拉这老道来,当时人看来,和尚道士就是骗子,而尼姑偏是拉皮条的。但是由不得贾瑞在枕上又喊又磕头,家人只好把老大带了进来了。贾瑞从床上一把拉住,连连叫:“菩萨救我!”——这是已经有点神智不正常了。 道士叹了口气,说:“你这个病啊,我给你个宝贝治。这个镜子你看好了,天天看它,命就得以保住了。”于是拿出一个两面发光的镜子来,镜把上刻写着“风月宝鉴”(鉴就是镜子的意思)。交给贾瑞后又说:“注意啊,一定要看背面,正面不能看。这镜子是警幻仙子设计制造的,专治邪门歪道乱想的人,看背面啊。再见了。三天后还得还给我。”说完,走了。 贾瑞躺着床上,觉得这个高科技倒是有趣,于是举了,拿反面朝自己一照,直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吓得贾瑞连忙把镜子扑在床上,骂:“这贼道士,干吗吓我!我再看看正面是什么。” 于是又拿起来,正面对着自己一照,就见却是凤姐站在里面,还会动,招手叫他进来。贾瑞心中一喜,晃晃悠悠就觉得自己进了镜子,和凤姐急急地脱了衣裳,终于云雨了一番,大叫爽快,虽然身子直哆嗦。随后出了镜子,回到床上。忽然“嗳呦”一声,一睁眼,见自己还在床上躺着,多了的是觉得下面汗津津的,一摸,下边已经遗了一滩精。 过了一会儿,身子似乎缓过来了,贾瑞躺着又没事干,心里觉得还是痒痒得不够,于是又把镜子举起来了,还是正面朝着自己,那凤姐又在里面招手叫他——这次干脆她穿的也不时很多了。贾瑞毫不犹豫了,又马上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第四次,刚要再从镜子里出来,有两位地低下的办公人员,一黑一白,拎着锁链子就追他,一把套住,拉了就走。贾瑞朝着镜子门口使劲扑腾抓拿,喊:“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喊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旁边人刚送完道士不久,正在伏侍他,只见他先是拿了镜子照,照了几回,又放下镜子,最后放下镜子就拿不起来了。众人赶紧上来看,已经没气了。身子底下冰凉渍湿的一大滩精(四次出精汇聚起来的)。这才赶紧去叫代儒。代儒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又说要烧了精子。正哭着呢,那道士从外面跑来,喊:“谁说要毁我的镜子!”夺了镜子,狂奔飘然而去了。 那贾代儒随后料理丧事,各处亲戚家去报丧。贾氏家族的都来吊看,荣国府贾赦赠了银子二十两,贾政也送了二十两,荣国府贾珍(是当家的)也是二十两。其他家房的——贾氏在京都据说有八房,含荣、宁二房——则送的都少许多,或三两或五两。学校里的学生们也献爱心,凑了二十两。贾代儒虽然一贯贫薄,这一下子却变得丰足了,办完了丧事,余下的,家中很可度日。 与此同时,那边林如海在淮扬也病了,眼见没有好的希望。林黛玉匆忙辞别,在贾琏的护送下回家省父,登舟去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13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http://.biquxs.info/ 黛玉和贾琏走后,这一天夜里,凤姐正在星眼朦胧地睡觉,就见秦氏秦可卿从外面走进来,含着笑说:“婶子好啊,今日我要走了,你也不送我一程。咱俩素来相好,舍不得婶子,所以特来告别,还有一些话要嘱咐你。” 凤姐听了,恍恍惚惚地问:“有什么话啊,请尽管说。” 秦可卿说:“婶子,你也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系着腰带带着冠的男子也不能及你,可是有两句俗话你怎么却不晓得呢?常言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说‘登得越高,跌得越重’,如今咱们家显赫飞扬,已近百年,但是乐极生悲,岂不就最后落得个树倒猢狲散吗?” 凤姐听了,心中一惊,忙问:“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永远地好下去呢?” 秦可卿冷笑了一下,说:“自古否极泰来,荣辱周始,人力岂能争取个永远好下去?现在能趁着荣华,筹化下未来怎么办,不至于太倒霉,就算是不错的了。” 凤姐说:“那具体有什么筹划呢?” 可卿说:“现在祖坟虽然总有祭祀,但是并没有固定钱粮的预算来保证。第二,家族学校虽然办着,但也没有明确的资金供给。一旦未来家族坏了,这二者都没了保障。依我看,最好趁着现在荣盛时,拿钱在祖坟附近多买些地和田庄,这样可供祭祀的费用,也把学校搬到这里。未来就是坏了,有了罪了,什么都可以抄没入官,祖坟的地也不会抄没的。有了这块地的保应,家族就是落败下来,也可以务农,可保祭祀,甚至还可以读点书,未来或许东山再起。要知道,繁华不过瞬间,别忘了‘盛筵必散’的俗理。婶子,咱们就此别过了。最后你记着,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还要再问,就听外面二道门上有人打门——而且是打了四次(好事都是打三下,坏事打四下,四最不吉利),把凤姐惊醒了。凤姐忙叫出去问,是有什么事。婆子回来说:“东府里来报了,东府蓉大奶奶没了。”——秦可卿终于在这初春时分,病死掉了。凤姐闻言,吓了一身冷汗。然后一动不动,出了半天神,才忙忙地穿了衣服,去找王夫人计议。 这里,秦可卿临终托梦给凤姐说的话,前面很多体现的是盛衰轮回的道理,这是道家的东西。而秦可卿氏又是带着贾宝玉云游太虚幻境,要他看清人间儿女本情长本无意义的。所以,可以说,秦可卿是带有一点道家色彩的。而王熙凤带有法家色彩,要有为,所以秦可卿这里劝她。 正是半夜,一班人闻了死讯,都冒着夜色就奔东边宁国府来了。宁国府这里,闹哄哄的,哭声一片。停遗体的屋子里,贾珍正哭呢:“合家大小,远近亲戚,谁不知道,我这儿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我们这家族长房内就绝灭无人了。”(宁国府是长房,荣府是二房。) 贾珍这话,也推测出秦可卿善于持家治族,那就又有一点法家的色彩。这大约也是她能跟凤姐相好的原因吧。 众人都劝:“人已经死了,哭也没有用。还是赶紧商议如何料理后事吧。” 贾珍哭着拍着手说:“如何料理后事,不过就是尽我所有罢了。” 秦可卿不过是贾珍的嫡长子的媳妇,她死了,何必尽着自己的家产来大办特办丧事,值得这样为她破费吗?后面的丧事也果然办得隆重,对此后人纷纷猜测解释,一种解释是贾珍因为跟秦可卿私通,所以情人死了,自己就倾其所有来为她求个最后的光彩和风光。但对情人这样,岂不更遗人话柄。总之有点牵强。 其实,贾珍哭说的话里,也解释了一点大办丧事的原因。因为宁府里,贾蓉是个不上进的,妖娆无能浪荡子(最适合扮演被贾瑞操),而宁府是宁国公(长子)的后代,是京城里的贾氏八房的长房,整个贾氏家族的族长,现在正是贾珍(不是贾政他们)。未来贾蓉接了这个族长的位子,有着秦可卿的襄助,那么这个族长的威严和家族的荣誉还可以延续下去。秦可卿再教出个好儿子,还可以让宁府一直以族长身份昌盛下去。现在秦可卿的死,等于是宁府的死,这里的大办丧事,等于是为宁府敲丧钟和做祭奠。 并且,贾珍是个特讲奢侈的人,喜欢使劲花钱,而他老爸贾敬又在“疯人院”(庙里)住着炼丹,根本不管他,于是更加恣意。 我住的江阴这个地方,前两天也死了人,于是夜里就在搭的棚子里,作乐放鞭炮,把我闹得不能睡,就在我楼下,直到天亮还放鞭炮。我问了一下,这里很有古风的,要把死者停在家里三天,闹上三天,再发丧。我说,还好,忍三天就行了,古代似乎要停五天呢。告诉我的人说,是啊,过去更长,现在不讲究那么多了。 贾珍上报政府有关部门,则定下来是停灵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里,请了一百零八个僧人,在大厅上念咒超度亡魂,又请了九十九位全真道士,在天香楼上设坛,作法打醮,这样,去不了西天,就上中天(玉皇大帝那里),东西方的天堂都可以争取去。另外还有七天里,另请了五十名高级的僧人、五十名高级的道士,联合做好事,给上天打招呼。一时中西合璧,也不知道信号会不会乱了上天收不到。但是总比我楼下时而放鞭炮时而吹军乐队进行曲来得规范些。 贾珍又想,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这样灵幡上写时不好看,于是心里很不自在。正好,到了首七的第四日,皇宫大内的掌管太监戴权也来了,坐着大轿,打伞鸣锣,亲来祭奠。贾珍心中盘算了一下,于是趁便对戴权说,想给自己的儿子贾蓉捐个前程。戴权明白了,说:“想是为丧礼上能风光些。” 贾珍忙笑说:“老内相所见不差。” 戴权说:“现在正有美缺,是两个名额,昨儿襄阳侯来求我,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我也只好答应了。现在还剩一个,永兴节都使也在要,我正没功夫应他。既然是您的孩子要捐,赶紧写履历吧。”这话说的,既索了贿,还说明了标准,又催了对方。 贾珍听了,连忙催人去写了。 戴权拿了简历,说:“没问题了,就做五品龙禁尉吧。”随后告辞。 贾珍送戴权出来,临上轿,又问:“银子是我明天送到部里,还是直接送到老内相府中?” 戴权说:“送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拿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从我这边走手续,给你优惠了)。”(送到部里,捐官则按官价,官价高,官府里边扒皮的人多,所以开价也高。) 贾珍感激不尽,只说:“等丧完了,我带着小犬去府上叩谢。” 贾珍这里,想得还是家族的面子。如果出殡的时候,不过是个庶民小官的媳妇死了,而这出殡相当于是给贾氏宁国府打一次广告活动,诺大贾家,长孙不过是个小官,显得这家族太没落了。 送走戴权,忠靖侯史鼎(史家,贾母的侄子)的夫人,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也陆续跑来祭奠,都是贾家的亲朋高戚。 第二天,贾蓉就从政府里领来了官的凭证,自己是五品官了,亡媳妇秦可卿也就跟着升级了。于是,灵柩前的供品立刻换成了五品的规格。灵牌上也写上了:“天朝诰授贾门秦氏封人之灵位”。这停灵的会芳园,所临街的大门也敢于打开了,外面列了刀斧仪仗,更竖起了两面大字牌,上写:“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这是贾蓉的官。这样贾家的葬事,也才配得上门弟的规格了。贾蓉岁数太小,还没来得及给贾蓉弄个较大的官做,他媳妇就仓促死了,弄得这葬礼都没规格和意思,所以,贾珍务要急急捐个官,亡羊补牢,临时抱佛脚。 贾珍这时候才心满意足(家族有面子了),不料他的媳妇尤氏又犯了病了,不能料理家务,丧礼中的细节,无法叫唤着丫鬟小子们去跑动。贾珍又是个懒蛋加笨蛋,唯恐自己出错,给人笑话(于是又丢家族面子)。于是就想起凤姐来了,遂亲自跑到荣国府那里,叫凤姐主办这丧事。 王夫人担心凤姐岁数小,能力不到,再三推托。贾珍就掉下泪来了(为了家族的面子,哭都可以了)。王夫人只好松动了口,问凤姐的意思,那凤姐心中其实是求之不得。她最喜欢人前揽事,好卖弄才干。于是法家分子王熙凤就应承下来,替宁府主管一个月的内务和大丧。 送走贾珍,凤姐回屋静坐设想,要理出个头绪来,她觉得:第一件是宁国府人手混杂,遗失东西,有丫头婆子小子偷东西;第二件,事情没有专门负责人,临到出了乱子或者逾期未办完,互相推诿(没有明确的岗位说明书);第三件,是费用过大,滥用和冒领;第四件,事情没分出大小,干事的苦乐不均(没有做岗位测评,不同岗位价值不一样,待遇上却没有相应体现);第五件,家人无法无天,有头有脸的不服管束,低微卑微的也没上进机会(缺乏合理的晋升体系,出身决定岗位,而不是才能决定地位)。这五件事实在正是宁国府的现状,现代的不规范的企业也正是如此,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 第14回 林如海灵返苏州郡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http://.biquxs.info/ 儒家不好,儒家讲教化,在社会结构和体制机制的合理性没有获得之前,儒家声嘶力竭又背又唱的仁义教化,只能教出假仁假义,说的是一套,行的是另一套,反倒促长道德败坏,教化的成果就都是贾瑞、贾雨村这样的禽兽和道德禽兽,所以竟失败了,儒家不好,那法家又有什么不好呢?法家按理说设定标准和赏罚,似乎是很好的东西。但是,法家的缺点就在于只以物质手段实现精神目的,它的短期效果好,但是没有长期竞争力,最后形成的就是人民滑贼,相互争利,为利而动成为无耻之徒。这样并不足以富国强家族,反倒弄不好社会一溃千里。“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原叙述者的这句诗未必是针对法家说的,但正可以比拟法家的辛苦却万劳无功,最后反倒矛盾缠身,自己像商鞅、李斯那样被裂死或腰斩。 法家以物质手段实现精神目的,做不到,因为精神上不能上进,所以没有长效。儒家旨在建立精神目的(这是出于长效的考虑,有新意),但是在专制系统下,教化是建立不了精神上的境界的,所以,也失败。 既然儒家法家都不通,于是原故事叙述者就让这个不爱读圣贤书的贾宝玉走避到大观园里,行老庄道家的路子,并且做了很多老庄道家一路的诗词。 注:《儿女英雄传》一书颇模拟《红楼梦》,其序文中评论《红楼梦》说:“托微词,伸庄论,假风月,寓雷霆,有裨世道人心。”庄论就是老庄之论,不光是言情小说,也在试图改善世道人心。 我们接着看王熙凤在宁国府是怎么推行法治的吧(注意这个法治仍然是人治下的法治,而不是民主下的法治,这正是它长效失败而被人们和我们否定的原因)。 宁国府管家来升听说凤姐要来这里管事,于是召集同事下属开会,说:“现在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事,倘若她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布置任务),我们必须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丢了(被她责罚就丢脸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 众人都说:“有理。” 我们看到了吧,法家这种手段过来了,短期大家做事效率确实上去了,但是精神上没有上去,大家只是出于免于被责罚(因而丢脸),于是就辛苦积极起来。这样的工作态度,如何能获得长期竞争力呢。是出于被凤姐这个烈货的赏罚迫使着,而努力工作,还是在精神上自己就认为,就是该把事情做好,该对职责负责,这是为人的品格问题,出于对工作和宁府的认同,就本身理应把事情做好做完美,这样两种做事的路子,哪个会更能致一个家族或者企业乃至国家富强呢?当然不用说,是后者。这就是法家不能使一个组织有长期竞争力的原因。这也是秦朝以及(法家的)曹操,都起来的快(用法家赏罚见效快),但是没有长期竞争力,倒得也快的原因。 法家——靠着凤姐这个烈货的赏赐责骂,不能提升一个人灵魂上和精神上的主动用力。我说的法家的物质手段不能达到精神目的,就是这个意思。而儒家的精神教化,列位看官也可以想一想,对这些宁府仆人头儿们讲讲人应该仁,人应该有道德,人应该有责任心,能有可能管用和见效吗? 都不行。 如果一个宁国府这样都不行了。推而广之一个国家,又如何能行呢?这就是中国随后百年挨打,受罪受耻的原因了。而今如果还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就算大楼和高速路都修得似乎满现代了,仍然不能富强。 还是说凤姐次日上班吧。凤姐在屋内坐着,面前站着来升媳妇,外面的婆娘媳妇则在屋外待着,不敢擅入。就听凤姐对来升媳妇说: “既然已经托付了我,我就免不得要讨你们的嫌了。我可不比你们奶奶(尤氏)好性子,由着你们(尤氏性格柔弱,致使宁府家里**,乌烟瘴气)。再不要说‘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错了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有地位的),谁是没脸的(原无地位的),一概公开处治。”(凤姐还主要用罚,没有用赏,但即便用赏,也改变提升不了人的精神。) 说完,就吩咐念花名册,一个一个叫进来看。看完之后,又吩咐道:“这二十人分成两班,一班十个,每天单管给客人迎接倒茶,别的事都不用管。这二十人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给亲戚们饭食,别的也不用管。这四个个也分做两班,单负责在灵前上香、挂幔,跟着举哀(帮着哭),其余的事都不用管。这四个人负责收拾杯碟茶器,丢了一件,就叫他们四个人合着赔(法家的连坐,可以束缚人不偷不抢,但改变不了他们的心要偷要抢,还是心贼)。这四个人收拾酒和饭菜器皿,也是少一件,四个人赔(只是被罚着不敢伸手了,但眼还是冒着贼光——对于官员腐败,光用惩罚其实也不够)。这八个看着收发祭祀器皿。这八个管着灯油、蜡烛和纸人纸马和纸房子,按我的单子,给各处分发。这三十个轮流守夜,看家护户,察看灯烛(不能失火),同时打扫卫生。剩下的按照房子分配工作,分到哪个房子,里面上至桌椅古董,下至痰盂扫帚,丢了坏了,全是这一人赔。来升家的(来升媳妇)每天四处巡查,只要有偷懒的,有耍钱儿的,有喝酒的,有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回我。来升家的你如果是徇情不报,我一旦知道,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得了。” 随后说到早晨几点点名,几点吃早饭,几点汇报工作,几点我巡查所有各处,几点把各房和文院钥匙锁了交我。 最后凤姐说:“就是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吧,等事情完了,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呵呵,最后用了赏,虽然赏的标准没有实现说明白,但是把赏的权力给了贾珍,也算是不专权了,好事儿给上级做。) 说完,又吩咐按数发茶叶、灯油、掸子、扫帚等物,又搬取分发桌子裙,椅子搭(是不是套在客人衣服上,避免给偷了的),坐的垫子,卧的席子,踩的踏木等等。一边交发,一边登记,十分清楚。 次日效果果然很好,那些慌无头绪、推托、偷闲、窃取、挑肥拣瘦,全都没有了。 凤姐看自己威风很重,命令得从,心中非常得意。当时商鞅大约也是如此的,但不知道这些人却是对她又怕又恨的,即便得赏,也是无耻的。不能从精神上真的抬高这些下属者的境界,永远是奴才,是被管束和赏赐诱惑下的被动者,没有长期竞争力,不能致家国于太好。而且弄得自己很累,并且自己成为这些无耻的下属的怨气所集,于是这两个原因,就导致了最终“反算了卿卿性命”。但那凤姐浑不管这些,只是加倍辛勤,天天早晨六点半就点名,吩咐事,自己单独行动,也不跟众奶奶媳妇合群(吴起在楚国搞法家改革也是这样,不跟同僚混在一起,以免被他们请托,最后被同僚恨,后来,给吴起撑腰的老楚王以死,同僚就射箭干掉了吴起)。 这一日早晨又点名,有个媳妇却来晚了,凤姐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你原本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 那媳妇说:“小的天天都来的早,今天是醒的早了,又迷糊着睡了会儿,就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一次。” 正这时候,只见自己荣国府的王兴媳妇来了,在门口探头探脑。 凤姐于是先不发落这迟到的人,而是问:“王兴媳妇有什么事?” 那王兴媳妇赶紧进来,说:“我要领对牌,取线,打车轿上的缨络的。” 所谓对牌,就是两个牌子,上边有字,分成两半,主子拿着一半,仓库主管拿着一半。来领什么东西,必须凭着主子手上那一半对牌。 说着,王兴家的媳妇就把帖子(不是在网上发的,是提料申请单)递上来了。 凤姐命彩明(一个跟班小男孩)说:“你给我念。”(凤姐识字不多。) 那彩明就念到:“大轿子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使用络子线三千根,珠子线四十斤。” 凤姐一听,这个数没错。于是命彩明登记下来,又取了荣国府对牌,掷了下去,给王兴媳妇。 王兴家的(亦即王兴媳妇)赶紧去了。 这时候,宋国府的四个小管事的主管也进来了,也要申请对牌领取东西。凤姐照旧命彩明念了他们的提料单,然后说:“有两件不对,用不了这个开销,你们算清了再来。”说着把“提料申请单”就给扔下去了。这俩人扫兴而归。 这时候,张材家的又来了,说领做轿子缨络时候的裁缝的工钱。凤姐听了那工钱的数量,算是没错,就叫彩明登记了。然后等着。这时候,王兴家的拿着对牌回来了,手上还有仓库主管出料的明细单和签字,凤姐命彩明念了,和要提取的相符,这才收了对牌,叫王兴家的回去。然后把对牌给了那张材家的(去领工钱银子)。 这时候,凤姐才转过头来,对那迟到的说:“明儿她也睡迷糊了,后儿我也睡迷糊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我若头一次就宽恕了你,下次人就没法管了。来人啊,带出去,打二十板子!” 然后又说:“另外扣她这一个月工资。” 众人听了,见凤姐眉毛立着,知道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拖人,去财务科告诉扣工资的扣工资。那人被打了二十板子,随后还要进来叩谢。凤姐说:“明日再有晚的,打四十。后日打六十。你们有喜欢挨打的,只管晚来。” 吓得一帮人战战兢兢,那挨打的更是羞惭得无法。当时凤姐说“原来是你”,那意思这人也是有头面的,凤姐算是打了一个有头面的。按法家的观点,“刑不避亲”而且“杀贵大”,就是要处理亲的、官大的。 窗外的众人,见凤姐对自己荣国府的私人,都一本正经,毫不徇私客气,对宁府有头脸的,也照打无误,于是晓得凤姐的厉害,从此再不敢偷懒,各个兢兢业业。 第15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http://.biquxs.info/ 终于到了出殡的这一天。这一天的夜里,全家都不能休息,都在灵堂守着,只有尤氏独独卧在自己的卧房。这尤氏的病也来的奇怪,早不病,晚不病,儿媳妇一死就病。这里其实涉及了一个很敏感和暧昧的话题。就是秦可卿的姓“秦”是“情”的谐音,她弟弟秦钟意思是情种的谐音,他们那倒霉的爸爸秦业的名字,则是这些情种都是从他这造的孽。可卿,又叫可儿,总之也是色迷迷的意思。 此外,还有武则天的镜子、赵飞燕的金盘、杨太真的木瓜,这也是淫乎乎的东西。 而且最厉害,据故事原叙述者的点评者(一位叫脂砚斋的伟大人物)留下的点评文字,原来上一节的故事的标题,是叫“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那就是,秦可卿是在天香楼上干吗,这时候贾珍这个多情的公公,不知怎得了捡到了秦可卿的一只簪子,于是就做好事送回去,正巧看见秦可卿在洗澡,我们知道,秦可卿又字兼美,是兼有宝钗和黛玉的形体加风流美,于是爱美多情的他一下子就把持不住了。而秦可卿又是以“情”为标志特色的,又是温柔爱笑的,于是就和大贾珍勉强接受,发生了那个的事情。 这时候,贾珍的夫人尤氏不小心进来了。那尤氏看见老公正在和秦可卿那个,真是气如翻江倒海,四野云坠。但是尤氏对老公一直是软弱没法,所以撞见了,也就只好转身原路退出。贾珍也没了意思,抱着衣服落慌而逃。秦可卿见丑事被扑到发现,心中羞愧,这在当时出现丑事,妇德已亏,就没脸见人了,名声算坏了,只能寻短见,再加上尤婆婆平时对我多么爱惜关疼,今日干了这样的事,更没法了。于是秦可卿就选了根绳子,在天香楼上,自己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了。死时不过二十来岁。 但是脂砚斋这位伟大的女性(可能是女的),看了这一段情节,大约觉得家丑不好外扬吧,而且秦可卿既然知道羞愧而寻短见,也是宁死也愿保住个好名声,作故事者何必要揭发她呢,于是就命原故事叙述者把它删了。原故事叙述者大约也觉得不为已甚,人死之前能有一念觉悟求好,就要保全人家的名声,于是就把它干脆删了。改成了秦可卿是得病而死的过程。但是这个病来得实在是太突兀了,而且也没有什么精彩。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以前曾经写的是淫丧天香楼,这是绝对没错的。 但是删还没删干净,于是,和秦业、秦钟这些色情的名字,就不能匹配了。杨太真那话,也落得不能解释和没用了。此外还有其它一些蛛丝马迹,比如那焦大既然讲了“拔灰的拔灰”,那就是贾珍和儿媳妇秦可卿之间,后面却不讲这事,也不符合小说特点。 不说这么多了,秦可卿还在灵堂里等着出殡呢。凤姐料理一切事情,大厅府内灯火通明。到了天明,六十四名青衣开道,灵柩起行。所有各种陈设和手执物,都是现赶着新做出来的。包括棺材,也是通过薛蟠这个帮着皇家采办的皇商,从那里新刚买来的。(这些也是没有删净的痕迹,证明人死的很突然。如果是照着前面说的慢慢得了妇女病而死的,宁府应该早就准备好这些后事用具了。唉,其实脂砚斋真是多事,按原来的写法多好,非得删掉重写。) 那一路跟着送殡的,有当时跟宁、荣二公同为开国功臣的另外六公的孙子(当时合计“八公”),此外还有安南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这是皇亲来的,还有一些侯(比公小的),比如忠靖侯史鼎(史家,贾母老太太的家,是贾母的侄子)等三侯。一共就是这么多王、公、侯。 这确实是很体面了。一共百余个大小轿子和车子,浩浩荡荡摆出三四里之远(败家嘛,就是这样败家的,使劲花钱吧)。 半路上,遇上北静郡王搭的路祭祭棚,这是皇亲了,当初北静郡王跟宁国公交好,现任的袭了王爵的水溶,年不及二十岁,也坐了轿子,到祭棚处迎吊,以示跟宁国府共难共荣的意思。 贾珍、贾赦、贾政等人等,连忙从队伍里出来,与北静王水溶见礼。人家是王,现在贾家这几个,不过最大是公,但是水溶非常谦逊,问:“哪一个是衔了宝玉而出生的啊?” 当时的人都喜欢八卦,所以宝玉这事儿北京人都知道。贾政听了,连忙回去,逮住宝玉,叫他脱去孝服,领来拜见。 那宝玉早就听说北静王生的风流潇洒,才貌双全,本有相会之思,这时见了,见对方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好小的眼睛),好生秀丽,宝玉高兴喜欢得不得了。连忙上来磕头。水溶连忙从轿内伸手拉住(好长的手),见宝玉银冠束发,二龙出海抹额,白蟒箭袖,腰系攒珠银带,面如春花(大饼脸),目如点漆(小黑眼儿),于是笑道:“果然名不虚传。” 于是又索要了宝玉的那个玉看了(都好八卦),然后亲手给宝玉重新系上,又对着贾政夸说:“令郎未来‘雏凤清于老凤声’,不可限量啊。不过呢,但是不能溺爱,溺爱了就未免荒废学业。从前小王也曾经不好好学习,希望令郎不要如此。有机会多到我府上沙龙切磋。” 这是继当初太虚幻境以来,第二次有人劝贾宝玉好好读圣贤书了。 但是呢,你教他不追求情,而去按照这个社会专定的读圣贤书走仕途壮家风维持家族风光的路子,又违逆了自己的自然之人性道路。这里,就是一个专制社会和家族以及周围的依附者(女孩们)对他的社会要求和组织要求,与一个儿自然本性、本真适意生长的自然之性,之间的矛盾。 宝玉正傻傻地不知道怎么回答水溶的时候,他爸爸贾政连忙替他回答:“王爷说的甚是。”同时把腰躬了一下。 随后贾家这几个头面人物,请水溶先回,水溶看看表偏不着急,要等送殡队伍过完再回。贾家哥们无奈,只好让乐队把奏乐停了,队伍过完,水溶方才回轿。 当时的人都讲理啊,现在电视剧演起皇帝和大官来,各个都好像山大王土豹子,导演何其鄙陋也。 到了城门,出城以后,贾珍让各位族兄族侄们不要再用走的了,要坐轿走。因为城外的路远啊,老走受不了。贾赦等人都上轿。贾珍等王字辈的则都上马。宝玉也要往马上爬。凤姐怕他出马祸,老祖宗那儿无法交待,于是命小厮喊来宝玉,笑着说:“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品质,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你下马来,跟咱姐们一起坐车。” 宝玉忙下了马(这换了美国青年,一定觉得嫂子这么安排,对自己是莫大羞辱了,但是当时我们大明朝的时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注意安全,那是尊贵人的标志,没什么好丢脸的,反倒值得骄傲)。于是宝玉上了车,和凤姐在一起。 宝玉永远是和凤姐在一起。凤姐、贾琏本来是贾赦(老大)那一边儿的,但是凤姐和宝玉这个贾政的儿子走得很近,而且家也搬到了荣国府里住(贾赦家是荣府东边扎出一块分着住的)。因为凤姐、贾琏跟贾政家族走得很近,贾母也是爱着很正经的贾政的,而不喜欢邋遢懒惰的老大贾赦,所以贾赦和贾政的矛盾,以及双方夫人的矛盾,最终形成了贾府的两派,这时贾府内部开始闹起来的根源。一如宁府开始垮起来的根本追根溯源是这次秦可卿死了,家族后面青黄不接,被潜在地拆了台。 而秦可卿的死,又跟贾敬不过问宁府里的事有关。所以,作为长辈,不能平衡和处理好家族内部的关系和事务,是多么险恶的一件事情啊。所以齐家、平天下,当时把一个家族弄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当然这对我们现在的小家族和老百姓,没有什么了。 家乱,就导致政治乱(因为政治是被几个家族把持着的),又导致天下乱。在专制社会里,家族是它的大细胞。所以社会的专制,也反应在家族内的专制里。家族内的孝和社会上的忠,原也无差。现在社会已经不是专制社会和家族政治了,其实讲孝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走走得,大队人马就开始有走累了的。凤姐尿多,就禀告了邢夫人、王夫人等,自己带着自己的一干人和宝玉,离开队伍,到旁边一个村子里歇着。 这个村子也倒了霉了,其中的男子都被赶尽,跑了出去。女的嘛,看见这帮贵人媳妇们,也不好。但是这村子的房子少,村女们无处回避,也只好任由她们在路上站着看着了。 一干村姑、村婆、村女孩们,看见了凤姐、宝玉、秦钟这一干人的人品衣服,比看了戏还高兴,哪有不爱看的。纷纷抱着孩子看。 也不能光说当官当地主的剥削百姓,这不,当官的就提供精神食粮给百姓们看呢吗?农民们提供物质食粮,当官的提供精神食粮——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没有哪个是农夫写的。各有分工不同罢了。 凤姐于是去了茅厕。宝玉在外面玩,带着秦钟和一干小厮。这时候,农村的各种农具他都没见过,什么锹啊、镢啊、锄啊、犁啊,都觉得很神奇,不知干什么用的,也不知叫什么名。小厮在旁边给他一一解释。宝玉一看,弄出粮食来原来这么麻烦,我以为只是在厨房的粮袋子里长着罢了。于是说:“难怪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原来有这么多倒程序啊。” 其实,官们作诗也不容易的,从识字到做出诗来,也费很多程序的。更别说研究一个社会的政治形势和庄子那样研究人生活着和死了到底是不是一样没价值和没意义。 闲话少说,这时候,宝玉又看见了一只纺车。宝玉对这个微型的摩天轮很感兴趣,问是干什么用的。小厮解释了。宝玉就坐上边,连拧再转地玩儿。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村丫头看他动了这个高科技的不动产,非常着急和生气,跑过来嚷:“不许动,别动坏了!” 小厮们连忙拦喝这丫头。 宝玉忙从车上下来,陪笑说:“不好意义,我没见过,所以来试试它。” 那丫头说:“你们哪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给你看。” 丫头对于她们崇拜的大明星是很有主动的殷勤的,犹如粉丝为名人效劳。 那秦钟就拉了宝玉的手笑道:“这个女孩大有意趣。” 宝玉把他推开,笑说:“该死的,别乱说。再乱说,我就打啦!” 那秦钟说的话,好不正经,大约就是这个女孩很有个性,很值得一泡。 这时,那个女孩已经开始纺上了。宝玉正要再跟她罗唆几句,那边婆子喊:“二丫头,快过来(小心被强奸!)”那女孩就丢了纺车,一径直去了。 宝玉很怅然,还有些话没说,觉得很无趣。好在这时候凤姐也终于尿完了,叫他俩过去。其实凤姐尿尿没那么慢。是尿完的事情慢。尿完了,洗了手,又换了衣服。凤姐叫摆上各种茶点小吃来,和宝玉等人吃过,便起身上车。 那边村长在旁边立着,旺儿给他送上了赏钱。村长和一帮婆子都都来磕头谢恩。凤姐在车里并不在意,宝玉却往这帮人里看,看有没有那二丫头。结果没有。 出了村子,在小路上,却见二丫头抱着她的小弟弟,同着几个小女孩有说有笑地在一边的路上走。那宝玉见了,恨不得立刻下了车去,跟着她们一起去。但是料定凤姐必然是不让的,于是只好目送着她们,直到走得看不见了。 唉!这个情种啊。 走了不远,跟上不部队。不久,到了铁槛寺,众僧接下。停灵寺中,咪咪麽麽地开始念咒,要念三天。送殡的公侯大官和官太太们,仁义已经尽至,也有吃了饭的,也有不吃的,纷纷告辞走了回城了。 余下的就住下。但是凤姐不喜欢这个和尚太多的地方——上厕所不方便。于是旁边有一个水月庵——也叫馒头庵。古人有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意思是,最终还是得葬在土坟头里。所以原故事叙述者就说这旁边水月庵的馒头做的好吃,所以也叫馒头庵。铁槛寺,馒头庵,反应了原叙述者的老庄思想——大约归结人生的意义,是没有的。不论进仕途、走马将相,还是偎红依翠(红的是胖的,翠的是瘦的,宝钗啊,黛玉啊),最终都是土馒头。这是老庄思想,人生虚无的意思。 凤姐到了水月庵,就在这里住下——这里是尼姑,比和尚安全。那净虚师太带着两个被她迫害的小徒弟——一个唤智善、一个唤智能,出来和凤姐、宝玉、秦钟三人厮见了。 净虚随后陪着凤姐在总统套间里说话,那宝玉、秦钟就在殿上玩耍。这时候,小徒弟智能过来了。宝玉就笑着说:“能儿来了。”他是对秦钟说的。那秦钟却说:“理那东西做什么?” 宝玉笑着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儿也没有,你搂着她做什么?我都看见了,现在还装着哄我。” 秦钟笑道:“哪有的事儿!” 原来,这尼姑们,也是常到贾府走动的,这铁槛寺和水月庵,都是贾家出资修建的。 宝玉说:“有没有我也不跟你争,你现在叫住她,叫她倒碗茶来给我吃,我就不说你们了。” 秦钟说:“这又奇怪了,你自己叫她倒,她还敢不倒吗?还叫我。” 宝玉说:“我叫她倒是无情意的,不如你叫她倒是有情意的。” 秦钟只好说:“能儿,给倒碗茶来给我。” 那智能儿其实满智能,如今已经懂了风月的道理(水月庵嘛,懂得也快),早看上了秦钟的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正爱她的妩媚光泽,俩人虽然还没发生那个,但是已经时刻准备着发生了——这个秦钟的确是情种来了(他爸爸是黄品源),来到贾府陪着宝玉上学,学到了就是怎么在学校里泡男生(打听“你们家里大人管你在外面交朋友不?”)以及在贾府里搂着尼姑玩儿。贾母找这样的妩媚的伴读小书童,真是实在太不会当奶奶了。 (唉,还是找个太监跟着好!) 如今智能儿见了秦钟,眉开眼笑,走去倒了碗茶,端来。秦钟笑着说:“给我。”宝玉叫道:“给我!”那智能儿抿着嘴笑:“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呵呵,可爱。) 宝玉力气大,先抢到了,吃着差,方要问话,那智善——却是善的,在旁边喊智能去摆点心桌子。于是智能走开了,随后请他两个去吃水果点心。 凤姐这时候在总统套房里,还正在和灭绝师太(净虚师太)闲聊,那身边只有几个心腹的小丫头了,师太终于忍不住了,说:“我正有一事,想求奶奶。” 凤姐说:“什么事?” 师太说:“阿弥托佛!(后面跟得却是很不阿弥托佛的事情。)我认识一个昌平县(原文长安县——故意造的***,原故事讲述者为了避免文字狱,故意把地名乱说)的张财主,她有个女儿叫张金哥(这财主给女儿起名字),来进香的时候,遇上了长安府知府(又是乱起的地名)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看上了,就要娶张金哥,不想那张金哥已经聘给了原长安守备(又是瞎叫的官名,大约是警察局长)的公子。张家不许李衙内,谁知李衙内定要娶这张金哥,张家正无计可施,两处为难。不想那守备家听说了,就跑来张家辱骂,偏不许退定礼,就打起官司告状起来了。那张家急了,进京来找人(找认识昌平法院的),赌气非要退定礼。我想那守备的上司——长安节度使云老爷跟贵府最相好,可以求奶奶跟云老爷说一声,叫云老爷对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听话,收了退的聘礼。如果这事能办成,那张财主家倾家孝顺您都情愿。” 你看,明明是这张财主见钱眼开,乐意嫁给李衙内,上面灭绝师太却把他说的多有理似的,是赌气要退聘礼。 她求人办事,不能把求人者说得太不道德,这样帮忙的人也自觉得不道德了。但是也不能把实质不给说出来,这样就偏了帮忙的人了。所以她这样说,其实是最好的。 凤姐听了,对方还说了倾家孝顺您,于是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我不等银子使,而且也不做这样的事。”这就叫所谓包揽诉讼,不是模范官绅该干的事。 灭绝师太听了,也就觉得很灭绝。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但是她毕竟老辣,对方只是个十八九的小姑娘,于是想了想,随后又说:“虽说如此,但张家已经知道我来求贵府了。如今您们不管这个事儿,张家不知道是没功夫管这个事儿,也不稀罕他的谢礼(银子),倒觉得是府上连这点子手段也使不出来一般。” 注意了,以后你当官了,初次有人给你行贿,让你批个项目,也会这么说的。你清高,不要钱,对方就说你没办事,怕人被外人轻看了。而按照马斯洛曲线,人都在乎自我实现——证明自己有本事,能拿着章子乱批什么。于是你就答应帮忙了。于是你就掉进这个烂泥坑里,从此沦为贿钱套着的奴隶了。 行贿的人都是语言学家。 凤姐毕竟没跟外面太交涉过,贾府里的事务,原本是贾琏管着的,现在贾琏匀给了她很多去管(对牌也给了她了),贾琏主要管对外跑政府和业务关系,所以凤姐对外打交道的经验不足。这时听了灭绝的话,一下子就火了,说道:“你是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地狱报应的(法家重才干不重德),不管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好像说的对方有冤屈要出气,其实老尼姑说的很明白,这张财主是不对的一方,但是凤姐也不能显得自己是干缺德事,所以顺着老尼姑表面的文字口气说。) 人都是要脸的。坏人也不承认自己是干坏事。 灭绝师太听了,喜不自禁(她自己也应该是拿提成的),忙接着和凤姐互相乱说,吹捧起凤姐来了。 随后,凤姐派人去贾府,找到主管秘书,假说是贾琏(自己老公)让说的,要修书一封给昌平去,贾琏本是主外的,是贾府的公关主任,那秘书自然不敢不听。昌平的长安节度使(我也乱说吧)得到书信,自己一贯又是欠了贾府的人情的,于是给下属的守备写信,叫守备不要跟老张家闹了。那守备只好忍气吞声,收了张家退给他的聘礼。谁知那张金哥却是个很封建的人物(哈哈),听说老爸退了聘礼,要把自己改嫁给昌平市长(长安府知府)的小舅子了,觉得一女不适二夫,拿了个绳子,把自己上吊勒死了。 那守备(警察局长)的儿子,也是个没见着过女的的,一时想不开,就自己跳河去了(估计跳的温榆河,我住的附近,我这么说,是为了发展昌平旅游事业),报答那女子去了。 张家人财两空,凤姐坐得了三千银子(这银子入了自己的小金库,贾琏都不知道,此外凤姐还把丫鬟们的工资,拿出去炒股——就是借贷,然后收利息,不过倒是不会耽误丫鬟们发工资)。自打这事做了之后,凤姐尝到甜头,胆子就大了,以后有了这样的机会,就还干,也不必再一一叙述。 也不能全怪凤姐品质不好,首先她是一个女的,当时的女子教育本来就缺乏,其次即便是男的,遇上这样的事,即便能不做,也往往只是从长远的利害关系考虑,于是不做。但是女的,往往见识短,得钱就干——这是很多局长处长,最后被自己老婆给拖下水,丢了官儿的原因。另外贾府里边,发工资是按照血缘关系发的,自己持家一路辛苦,但也并不比妯娌媳妇们多拿一分钱,那么按劳分配,自己该多得的收入,也只能靠自己用权去换得,自己出去挣,或者内部挖。在那样的社会和那样的社会的缩影的大家族里,凤姐这么做,是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只是技术上,不能利令智昏,不能利令智昏,譬如那警察局长如果未来有升官发财的潜在希望,未来就会报复贾家来了——到时候就有凤姐的吃不了兜着走。贾雨村办案的时候,就先了解好了苦主家有没有报复的能力,然后才开始欺负他,良有经验也。 另外,用书信的形势写给节度使,也是危险的,一旦节度使犯事了,抄家,抄出这封信来,就是凤姐就有交通官长逼死人命的罪证了。后来果真,这件事确实构成了凤姐背运惨死的原因之一。还有,凤姐在宁国府管事的时候,板打的那个迟到的人,后来也成了扳倒凤姐的一个力量。这些事情,都在八十回以后,原故事叙述者曾经写了,但是手稿又丢。唉。 却说凤姐这里和老尼姑商量包揽诉讼的事,那外面秦钟趁着夜黑无人,就摸到后房智能那里去了。 那智能正在房中单独洗碗,秦钟跑过来就搂着亲嘴。智能急得直跺脚,说:“这算什么!我嚷啦!” 秦钟说:“好人,我急死了,受不了啦。你今儿再还不依,我就死在这里。”这男人在跟女人寻那个的时候,就是一点骨气也没有了。 智能说:“不行,非得我离开了这牢坑(没少被灭绝师太虐待,半夜还在洗碗),离了这帮鬼,我才依你。”——智能也是聪明的啊,要提条件,得秦钟把他赎出去才行。她把自己的爱当作一种工具。 秦钟说:“这个不难,但是我等不及了。”说完一吹灯,硬把智能抱在床上,就云雨起来。 那智能百般挣扎(非希望对方投资了自己才投资,不然自己的资产完全贬值了),但是又不好叫喊,只得最终依了他。俩人正在pickpoi t,忽然一人进来,将他二人都连身带衣地按住,然后也不吱声。那俩人吓得也不敢再动了,白白浪费了很多上坡走过的路,在顶峰却没法看到多少无限风光,又气又急又怕。只听那人突然嗤地一声,忍不住笑了。二人一听,方知是宝玉。 秦钟气得连忙爬起来,说道:“这算什么!” 宝玉笑说:“你倒不我(这话奇),咱们就叫喊起来。” 那智能早羞得脸子发烫,趁黑把着衣服跑了。 宝玉拉着秦钟出来,笑道:“你可还跟我犟?” 秦钟笑道:“好人(呵呵,这话不该再用在宝玉身上),你只要别嚷得大家都知道了,你要怎样的我都依你(呼应上一个宝玉的依)。” 宝玉笑说:“这会儿也不用说,等一下睡了,再细细地算账。” 很快到了脱衣服睡觉的时刻,凤姐睡在里间,宝玉秦钟睡在外间,满地下(不知是外间的地下还是再往外的地下)都是婆子们,打地铺睡觉。宝玉也不知与秦钟如何算账,原故事叙述者说他也没有看真切,也不曾记得,所以不敢乱说。 但是,已经说的不少了,那秦钟叫宝玉是“好人”,原也没有叫错,还有依与不依的。看官细想。且听下回分解。 第16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http://.biquxs.info/ 次日,一早,贾母打发人,叫宝玉赶紧回去了。宝玉哪里肯回去(原因不详),而秦钟也恋着智能(上次爬坡,还刚刚美景在望),也不肯回去。于是秦钟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也正需要去办那灭包揽诉讼给昌平市长写信的事,于是就又住了一夜。 次日黎明,一干人等方才别离了灭绝师太,坐车往回走。那秦钟临别与智能百般不肯分手,互相海誓山盟,商量如何脱火坑什么的,然后含恨而别。 且说秦钟回了荣国府,又辞了宝玉,回到自己的家里。但这孩子却是身体非常不行,在郊外受了一些初春的风寒,再加上和智能儿偷相缠绵,回来到房,就开始咳嗽,饭也不想吃了,大有很严重的趋势。于是卧着不敢出门。 过了几日,那智能儿终于从火坑里(水月庵)私逃了出来,跑进城里,去到秦钟的家里看视秦钟。正撞见秦钟的爸爸秦业(黄品源)。黄品源一怒之下——你这个骚尼姑,跑到我这源头来了,于是把智能用扫帚苗赶出,然后将秦钟打了一顿。随后黄品源气得自己老病发作,没几日,就一命呜呼了。 秦钟受了笞杖,又见老父气死,此时后悔痛苦无已。方才知道自己这样耽于情色,男女乱搞,是对不住姐姐也对不住爹爹,于是方才觉得认真念书是正道。但是已经念不了书了(他比宝玉倒是觉悟的早),又愧又急又恨,于是病情更加加重。 这边宝玉听说了,心中茫然若失,看着四边都觉得看不到东西,众人都说他越发呆了。 忽这一日,是爸爸贾政的生日,宁、荣二府的人都跑来庆贺。正在热闹,传达室跑来报告:“六宫总太监夏老爷(吓人一跳的老爷)来降旨了。” 贾赦、贾政等人吓得不知是何消息,连忙跑出去,打开正门(三间大门,现在的正门终于开了,给中央领导走的),跪在门下迎接。 按理说,贾赦、贾政这样的小官儿(贾赦袭了父亲贾代善的官儿,是一等将军,但是个虚职,贾政不过是个工部员外郎——所以贾政能不按着宝玉读书吗?),皇上怎么会给他们降旨。除了全家拿下问罪,没什么好直接跟他们说的。那夏太监却没拿什么旨,只是满面含着笑,随着贾赦一干人进了大厅,南面而立,口宣到:“特旨,着贾政立刻入朝,在临敬殿面君。”说完,也不吃茶,乘马回去了。(太监也能乘马,术后恢复得很好嘛!) 贾政不知到底是凶是吉,那太监的笑并不等于好消息,那太监从前被人虐待了,现在看人要遭虐待,也是要会笑的。于是贾政急忙更衣入朝。 贾母等人合家惶惶不安,不停地派人飞马前去探看传信。 过了两个时辰,骑着马的赖大呼呼哧哧地跑来了,进了二道门就报喜:“喜啊!喜啊!咱家大小姐晋封为贤德皇妃啦!(原来是女史,女司马迁。原来新当选的皇上——今春刚刚当选,就是乾隆啊——但是原故事叙述者怕事,非得把这事情往明朝靠,地名官名也乱起,尽量避免露出清朝的意思——是个爱读书的人,于是把有知识有文化的贾政长女元春小姐,抬举为皇妃了!)着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后者指邢、王夫人)去进宫谢恩!” 贾母等人这才安逸了,随后又都喜气洋洋。于是都赶紧穿衣服进朝——都有自己的品,贾府是公爵,也不知算几品,老太太也算是诰命太夫人吧。贾珍、贾蓉那边,一看自己家的秦可卿没了,这边荣府倒是荣华富贵起来了,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是认命了大约觉得这长房的地位,终究要输给这二房了(荣国公是宁国公的弟弟老二),于是也穿戴了,随着老太太的大轿子前往。 于是,宁、荣二府内外,上下媳妇仆人,无不面有得意,好像申得了奥运会,言笑之声鼎沸。 到了晚上,贾母等人谢恩回来了,兴奋地放鞭炮——站在汽车上叫唤,合族八房亲戚和高朋都来庆贺(那跟着贾珍出丧的公侯家,一定觉得这次出丧是没白跑了),到处洋溢着活下去的热情。 宝玉却念着秦钟,全都不知所以。 这时候,次日,林黛玉小姐又回来了。原来,林如海探花先生,终于是病得不行,还是死了,黛玉跟着与他同去的贾琏哥哥(外交主任),安排罢了后事,撒泪又回来贾府了。黛玉带了很多书来,把些笔纸分赠给宝钗、迎春、宝玉等人(没有送很窝囊的大闸蟹),那宝玉看黛玉的样子,越发出落的超逸了。从模样上讲,黛玉似乎不如宝钗,但是那种风流摇曳,是模特大赛的冠军都不具备的。 宝玉不知怎么回赠好,就把前者北静王水溶见面时送给他的一串手腕上的念珠,郑重地取出来,转送给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戴过的东西,我不要。”于是扔在地上不取。 宝玉被这模特冠军骂了,心想这确实是北静王手腕上带过的,也觉得不该,于是捡起来,收回自己的箱子里。 宝玉总说男人是泥巴做的,但是北静王的东西,他还是珍藏地比泥巴要宝贝一些。 这一日,宝玉起来,梳洗完了,就见茗烟(那个帮着秦钟打架的),在门口探头探脑。忙出来,问:“做什么?” 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这奴才是很知道本分的,打架的时候都知道该跟对方对打的人叫爷。) 宝玉一听,吓了一大跳,忙说:“我昨儿还去看他了,还明明白白的啊,怎么就不了。” 茗烟说:“我也不知道,他家的老头子来说的。”(老头子不是黄品源,黄品源应该叫大爷。) 宝玉连忙禀明贾母,就跑去秦钟家了。 秦钟这时候已经休克过两次了,而且从床上换到挺尸的床上了,宝玉见了,不禁大叫。李贵赶紧劝他:“小点儿声,秦相公在席梦思上总卧着难受,所以换个地方躺会儿,你一叫,不吓坏了他,反添了病吗?”(这个李贵,是个大小伙子,倒是心细,还会撒谎。) 宝玉方才紧紧过去,小声叫唤:“秦钟,宝玉来了。” 可是秦钟并不反应。 宝玉又叫:“宝玉来了,秦钟!” 这秦钟方才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是宝玉在侧边,于是勉强叹说:“怎么不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 宝玉立刻眼泪流下来了,忙握住秦钟的手说:“有什么话留下两句。”(古人就是比我们刚强,换了我们,不敢说这样的话。当然,也是原故事叙述者为了下边行文的需要。) 秦钟说:“没有别的话。以前,你我都自以为高过世人,我最近才知道自己错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求当官)为是。”说完,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宝玉痛哭不已,七日后,秦钟也就埋了。只是宝玉还是日日思慕感伤悼念,但也无如其何。 如果说,秦可卿的死,宝玉还不明就里,无所发悟,那秦钟的死,死前的这一趟风流,宝玉是亲身参历的,然而宝玉终无所发悟,并无秦钟遗言中的感悟。除了思念秦钟,人生还是照常。秦业、秦可卿、秦钟这三“情”,不过是风吹过了。且听下回分解。 (浪荡子而能折节读书的,我想了想,古代并无几个。周处可以算一个,本是乡里一霸,后来被乡里人骂了,提前给他办丧事,从此折节学好,终于做了朝廷忠臣。还有徐庶,小时候参加黑社会,替人杀人报仇,最后被绑在法场了,一刀刀砍他,悬赏问谁认识他,后被同党解救,从此折节读书,终于成了诸葛亮的好朋友,最后做了曹魏的御史中丞。现在让贾宝玉改悟读书,如何容易啊。而且明清人原本就没有秦汉人进取,社会也变得更专制不吸引人。直是宁可悔悟了,也遁迹老庄和空寺,未必去当“显达”忠臣了。唉,生不逢时,时哉时哉。 贾宝玉这样聪明的人,都不肯进入主渠道,那只能说明这社会是有问题了。 其实,原故事叙述者对于宝玉不肯改悔读书,也毫无嗔责。宁可放荡、避世、虚无,这样令人不赞同,也比显达、丧了本性,这样令人耻恨,还要好些。所谓二害相权取其轻。社会终于决定了其中的人,时哉时哉。) 第17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http://.biquxs.info/ 这些日子里,荣府、宁府这里,正在大建工程。这个工程从东府即宁国府的西边修起,拆了原秦可卿居住的会芳园的墙垣楼阁,往西一直修到荣国府的东院里(荣国府扎出去的东院子住的是贾赦),然后又往北凸着多修出了去了很多,大约总计三四里方圆。其中还有一条小河,是从会芳园的北拐角墙下引来的。花了多少银子不知道,光是采办花烛彩灯笼帘帐幔就是两万两。贾政不喜欢干这些俗务,工程的主办是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等人。但是贾赦也只是每天在家里高卧,听听贾珍、贾琏的汇报罢了。 这是因为现在的皇上有孝顺的美德,于是希望自己的媳妇妾们也孝顺,新规定了,皇妃、贵人们,只要老家有单独合适的大房院(适合嫔妃们居住的,不能跟娘家男人们混着住了)的,就可以请嫔妃回娘家住一下去,以尽天伦之孝。于是很多贵妃家属,都在施工了。贾家也并不例外。 这一日,贾珍前来汇报贾政,说:“现在院内工程都已经完竣了,请二大爷来去瞧瞧,给匾额命命名,提提对联的。” 贾政一想,这不是俗务,这很雅(他自幼是好读书的),于是带着一帮清客来游园了。刚接近园门,正好撞见宝玉,于是说:“你跟着我,进来!” 宝玉也不知何事,只得进来。他本来是在园子里玩儿呢,忽然听说老爷来,吓得就往外面跑,结果还是在园外撞见了爸爸。在贾宝玉看来,爸爸就像有传染病一样,最好躲开。 进了雪白粉墙开口处的大门,就见迎面一道小山挡住视野(这样不能把园景一览入目,才有趣),那山石鬼怪凌(山曾),苔萝掩映,中间露着羊肠小道。 众人顺小道逶迤走不多远,就见一块白石,上边是需要题字的了。贾政笑道:“各位,这地方提什么比较好?” 众人就开始说了,有说“叠翠”的,有说“锦嶂”的,有说“赛香炉”的(连瀑布都没有,赛什么香炉),有说“小终南”的(终南山是隐士的名山,似乎并不适合给皇妃的居宫提写)。大家说了不止几十个。 这些说的都不好,因为这些清客心里边明清着呢,故意说些俗套的,因为知道贾政肯定是要试宝玉的学业所进了。 贾政听了,于是回头对宝玉说:“我听学校里的讲,你不喜欢读书,但是对对联还倒好像有些歪才。你也不要闲着,你说一个来。” 宝玉说:“有时候,编新的东西,不如用古的东西。古的东西还是好的。这里也不是正景,只是探景的路上罢了,就叫‘曲径通幽处’(古诗一句)罢。倒还大方气派。” 众人听了,都赞好:“二世兄天分真高,才情真远,比我们读腐了书的强。” 贾政笑道:“不可谬奖。我们再想想别的。走吧。” 说着,穿进石头磊起的空洞里,旁边佳木葱茏,一条小河,正从花木深处曲折泻出石块间。再走,渐渐往北,路就平了,两旁有飞楼,石栏,通着小溪的池子,池沿有石桥,带着三个孔洞,桥上还有亭。众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贾政说:“这里提什么好呢?” 众人说:“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就叫‘翼然’吧。”命名这亭子。 贾政笑着说:“翼然不错,但是这亭子临着水,还是说跟水有关的才相称(其实欧阳修那亭子正好是修在泉水上的,贾政读书原也不详)。依我的拙见,欧阳公还说了‘(那亭子所临的泉水)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一个‘泻’从好。”说完,贾政把鞋垫从鞋子里抽出来,闻了一下,又在栏杆上拍打了一下,才又放回去。 于是有一清客说:“嗯,极是,极是,那不如就叫‘泻玉’为妙。” 贾政捻着胡子,还在寻思更好的带泻的词,于是又看见宝玉在旁边了,说:“你也说一个来。” 宝玉听了,连忙说:“老爷(管爸爸叫老爷)方才说的很是。不过,穷究的话,欧阳公说‘泻”则妥,今日这池说‘泻’就不妥(池子是平的)。而且,跟皇上沾边的字眼,这等字眼也显得粗陋不雅(是啊,比如‘泻气’,‘泻精’)。不如再想别的。” 贾政说:“诸公倒听听他这道理。我们刚才编新的,你说不如用古,现在我们用古(用了古文,欧阳修的),你又说粗陋。那你说你的我来听!” 宝玉说:“用泻玉二字,不如用‘沁芳’。岂不新而且雅。” 贾政捻着胡子,点头但是不语。点头可以,但是夸奖不可以。众人于是忙相称赞。这沁芳,可以比喻皇恩浩荡,沁着我们,也沁着我们的姐姐(元春是宝玉的姐姐),是很给圣上托颂的,而且也雅多了。再更主要的是,当初秦可卿居住的园子叫会芳园,秦可卿又是宝玉的情的启蒙者,秦可卿临死说:“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所以这芳字,是本故事的一大文眼,象征着女性、情爱和人的本真,它不是要随着春季结束而沦落了吗,会芳园不也拆了吗?——另外说明一句,这池子和小河,是从会芳园的北拐角墙下引来的,那似乎寓意着,情的东西,正从宁府秦可卿那里,转向了这新修的园子来继承。所以,这里叫“沁芳”,正是要把宿命要沦落的东西,勉强留住,还要滋润含沁它。这是情意若有若无,不绝如缕。总之,是要继承秦可卿遗志了。 贾政说:“这亭的名字好办,下面再做个对联来。”(挂在亭扁“沁芳”二字下面。) 宝玉四下看了看,因说:“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说这亭子从池子的堤柳上借了绿色,又从对岸香花里分了一点清香。色香俱全了。果然是被沁的好。花柳都沁着它。而且很工整。“篙”字,还带有民间生活,隐逸的味道,那也就不俗了。 贾政也不禁微笑点头。众人称赞个不停。 于是,离开池子。又走走的,都有山石花木,突然看见粉墙围着的一个小院,里边有竹子,游廊,大房,后院则是梨花和芭蕉,还有小泉。(这是后来林黛玉住的房子,大号潇湘馆,因为有竹子嘛!) 贾政看了,笑道:“这一处还不错。如果未来月夜在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度了此生了。” 说完,就看着宝玉。意思是,你应该多读书。 吓得宝玉慌忙低下了头。 众清客连忙拿话叉开,又说:“这个地方,匾上提什么字呢?” 贾政说:“你们道是提什么字。” 有说:“淇水遗风。”(这个太不肖了,淇县是从前的朝歌,商纣王住的地方,那里有淇水,淇水的遗风,那就是商纣王的吃喝裸奔。后来卫宣公也在淇水上驻了个台子,把应该娶给自己儿子的媳妇,抢了来自己私搞。这不要气死林黛玉了吗?这个清客读书太少。) 贾政说:“俗。换一个。” 又有说:“睢园雅迹。”这也是应着竹子来了,汉朝梁孝王的睢园里有竹子(但是都没有后来元春改就的潇湘馆好,潇湘妃子泪滴入竹,所谓湘妃竹,既有了竹子,而跟未来爱哭的林黛玉相合适,却是最好)。 贾政说:“也俗。” 这时候,贾珍说:“那还是让宝兄弟拟一个来。”(贾珍和贾宝玉是一辈的,其爸爸贾敬跟贾政同辈。贾珍下面是贾蓉——秦可卿的老公。) 宝玉说:“上面说的都有些腐板,不如叫有凤来仪。”众人都哄然叫妙。 贾政点头说:“畜生、畜生(这个对自己不利),可谓愚者考虑一万个,总倒要有一个合适的。” 有凤来仪,出自于凤凰来仪,是说舜制作了“箫韶”(以箫为主要演奏器的王乐,那就含了竹了),一边演奏,凤凰都跑来跟着跳。这适合元春皇妃的身份,说皇妃来,这是凤凰来了。 随后又跑到一处青山斜阻的地方(有山,可见这园子修在北京城里,是不太合适),转过山怀,露出黄泥矮墙,墙上还故意摊着稻草,旁边杏花如火(却是已经是春天了),里边是一些茅屋,外面是桑枝编的篱笆,旁边还有蔬菜水井。这个地方,是后来李纨住的(贾宝玉的哥哥贾珠的寡妇,寡妇住这个惨点儿的地方,倒也合适。) 贾政笑说:“咦呀,这地方倒是有些道理。虽然是人力穿凿附会的一处农舍,但也未免勾起我的归农之意。我们进去。”所谓归农,那就是士大夫不去做官了,回家做农村户口的了,表示自己廉,不贪权禄,是最雅的了。 篱笆门外路上正有一个石碣,也是工匠留着让这帮雅人题词用的。大家就议论着,说提杏花村——因为那边不是有杏花嘛。但是贾政说:“前人已有杏花村这样的村名,再叫就重复了。”大家想着,叫什么好,宝玉却等不及了,直说道:“不如叫杏帘在望。”众人都说好,说正暗合了杏花村的意思,但是又没侵犯版权和显得我们没创意。宝玉冷笑说:“其实叫杏花村也是很俗,古诗‘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叫稻香村?”(老北京现在有稻香村点心铺子连锁店。) 众人听了,都拍手叫妙。(呵呵,当清客,也不容易啊。嘴手都要勤快。) 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也是类似黄品源的意思,祸根的意思。)你能知道几个古人,看过几首古诗,也敢在老先生(指清客们)前卖弄。你方才胡说的这些,不过是试试你的清浊,取个笑乐而已,你就认真了!” 这贾政这么说,也是讲礼,是给清客诸公们拔面子,人家诸公对你孩子客气,你也要对诸公清客们客气,给足他们面子。看的出来,贾政对这些清客,并不当奴才对待,还是很有礼的。 说着,进了茅堂,里边没有古董啥的,都是纸窗木窗的东西,贾政于是喜欢了,对宝玉说:“你觉得这怎样?” 宝玉说:“不如刚才有凤来仪那房子多了。” 贾政听了,怒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道朱楼画栋、富丽堂皇是好,不知道这里幽清的气像。你欣赏不了这里。终究还是不读书导致的!唉。” 意思是,大鱼大肉那不是好,青菜萝卜才是美的高的境界呢。 宝玉说:“老爷教训的是,不过古人说了‘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清客们说:“天然嘛,就是天之自然而有的,不是人力所造的。” 宝玉说:“是啊,这处的田庄,分明是人力模防着扭捏而成,远无村,近无河,高无隐约庙寺的塔,下无通向农贸市场的桥,峭乎乎冒出这个庄舍,总体并不好看。如果是先有自然之理,得了自然之势,即便种竹引泉,也不会像是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个字,正是怕不是这个地方而勉强在这里弄什么,不是个山而勉强弄个山,虽然做得再静像也不相宜······” 不等宝玉说完,贾政气得一声喝命:“叉出去!”(是像牛头马面那样把他叉出去吗?) 宝玉刚出去,贾政这里又喝命:“回来!” 宝玉赶紧又回来。 那贾政是看宝玉强词夺理,跟清客们辩论,怕被自己笑话了教子无方——你个小辈的小孩,跟老辈的诸公争论,即便你说的是对的,那父兄长辈在此,岂轮得到你滔滔不绝,当时都是讲长幼秩序的,说一两句够了,说的滔滔不绝,人家不笑话孩子,笑话长辈当爹的。 贾政气哼哼地,把宝玉叉出来,又叉回来,算是表示了自己会当爹了,不惯着孩子没大没小了,然后则照旧恢复原来的状态,命宝玉:“再提个对联来,若提的不通,跟刚才的一并掌嘴!” 宝玉只得念道:“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就是说,新涨起来的水(那是春天的水,春天水恢复了)爬到了洗葛布的妇女那里(预示那妇女辛苦劳动有德于家),杏花的香云缭绕保护小庄子里的读书人(采芹是出自诗经,说在学宫(贵族学校)边上的河里,采芹菜这种植物,后人就把考中秀才进了官办学校,叫采芹)。 贾政一看,这回念出了读书人的意思了,而且还光云缭绕着,于是有点满意了,摇头说:“更不好。”但也不打嘴了,引着一干大家人出来,穿花度柳,抚石依泉,穿石洞,过小山,到了又一处院子(这是未来薛宝钗住的),这里一根花一棵树也没有,全是香草,从前屈原爱采的那些芳草,种种奇怪的非得查字典才知道的名字,这里全有了,所以后来叫做蘅芜院(蘅芜就是一种香草的名字),跟她爱吃冷香丸也有关。贾宝玉于是认为,匾额上应该写上“蘅芷清芬”,用香草形容宝钗的清纯的芬芳。 大家说着,出来又走不远,看见层楼高起,金碧辉煌,这是正殿了,未来接皇妃下驾休息的,模范官僚贾政说:“这弄得太奢侈了,贵妃天性喜欢简朴,但是我们出于对她尊贵的考虑,也不得不如此啦。”赐也爱其羊,我则爱其礼。儒家分子搞礼仪,本来就是花费社会财富的,孔子不责。 这时候,贾政看看表,自己还有要紧的事,计算了走过的路程,不过十分之五六,于是前边的路就加速走。到处不是清舍茅堂,就是编花为窗,长廊曲洞,方厦圆亭,贾政一干人都来不及进去,却到了一处月洞门,里边几处假山,一边种着几颗芭蕉,一边是一颗海棠。那芭蕉是绿的,那海棠是红的,这正是未来贾宝玉住的地方。贾政在廊下坐了,问:“这倒叫个什么名好呢?”一个清客说:“叫蕉鹤。”芭蕉野鹤都是隐逸的东西,贾宝玉说:“不如说叫红香绿玉,这样海棠是红的,芭蕉是玉的。”快男是绿的,超女是红的,红的绿的都有了,人间的情全在这里了。或者海棠是一种热烈的,芭蕉是一种清冷的,两种风格的美女都有了。 贾政说:“不好,不好。”太色情,是不好。 说着又在房里乱转了半天,里边都是高档物件,琴、剑、瓶、屏,出来的时候,还遇上了从宁府会芳园引来的一股小水,分开又在这里汇总,总之这里是继承了秦可卿氏的情爱的优良传统。 说着众人绕过一个山脚,出了园子,那贾政见宝玉随着他一直到了自己的书房了,忙喝道:“你还不回去?绕了这半天了,还逛不够!”宝玉方才被他骂着出去了。 当时当爹的都一定要对儿子骂,这样才显得教子有方,不溺爱,就像当时的男人见到美女都视而不见,方才显得自己道貌岸然。 宝玉出来,几个跟贾政的小厮就上来,都是:“今天亏了我们了,老爷才喜欢。当时老太太好几次叫人来问情况,亏了我们都说老爷喜欢,不然,老太太要叫你回去,你就来不及施展了。”原来,贾政虽然一路呵斥,但是对宝玉却等于是满意和高兴了。而老太太贾母一路打听情况,就是怕宝玉被他爸爸虐待,想通过叫他,给他解围。 小厮们说罢,就抱上来,讨赏,一个上来解下贾宝玉的荷包,一个就摘下他的扇囊,不容分说,把宝玉身上值钱的小零碎,都给摘了去了,然后一哄而散,留下一两个,陪着他回去了。 宝玉回到贾母那儿,回到自己的房子,那袭人给他倒茶,一边看了说:“带的东西都给这帮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林黛玉也听说了,宝玉考试圆满合格,就走来瞧瞧,又一见宝玉身上的零碎都没有了,于是就嗔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要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完就赌气回了自己的屋子。 黛玉进了房,就把宝玉日前叫她做的一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的,拿了剪子就铰。宝玉忙扑上来,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的红袄上摘下黛玉日前给他的那荷包,递给黛玉瞧,一边说:“你瞧瞧,这是什么?我哪一回把你的东西给别人了?” 林黛玉一看,果然是自己送的,他还珍重地放在里面,专怕被人抢了去,于是就后悔鲁莽了,又愧又气,只好低头一言不发。 宝玉说:“你也不用剪了,我知道你懒得给我的,那好,我连这个荷包也原样送回。”说完,就扔到她的怀里就走。黛玉见状,就越发委屈生气了,眼泪在眼窝里打着圈,汪汪地滚了下来——她是最好哭的,据说她那病最怕哭,哭最伤气,于是拿起荷包又用剪刀剪。 宝玉见了,连忙又回身,抢在手里,笑着说:“好妹妹,饶了它吧。”黛玉将剪子一摔,擦着眼泪说:“你不用同我一会好一会歹的,要恼,就撂开手(不要把了)。这当了什么!” 说着,就赌气蹭上了床,面朝里边擦眼泪。 宝玉连忙上来,妹妹长妹妹短地陪不是。 黛玉被他左右缠不过,只得起来,说:“你意思是让我不安生,那好,我就离了你。”说完,就下炕往外走。宝玉笑说:“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youjump,我也jump。于是拿了荷包就追她。黛玉一把抢了那荷包,说:“你说不要了,这会又带上了,我也替你怪臊的。”(好没逻辑的话啊。在恋爱中的人,都是没法理解的。)说着,“嗤”的一声又笑了。经过这番打架,俩人的关系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宝玉说:“好妹妹,明儿再替我做一个香袋吧。”(现在这个铰了。)黛玉说:“那也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了。”说着,俩人就出了房,到宝玉的妈妈王夫人的房中去了,正好宝钗也在那里。 这时,王夫人这里非常热闹。贾蔷(贾蓉的弟弟)从苏州采买了十二个女小孩儿,要教他们扮妆了,再请来老师,练习演大戏,未来迎接贵妃省亲时候做热闹表演用。一番闹腾,且听下回分解。 第18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http://.biquxs.info/ 正月十五,一大早,贾母等人都按照爵位穿戴了,各处悬帐挂灯,单等皇妃今日回来省亲了。为了避免被色迷迷的男群众围观,门外大街上都用幄幕排着遮了,好像“内有施工,闲人免进”一样。然后人一担子一担子挑着蜡烛进来,各处点蜡烛点灯。 过了好久,一队队红衣太监(不是红衣主教)骑着马,后面奏着乐,龙旌凤辇,黄金伞盖,贾元春妃子坐着八个太监抬的金定黄绣凤版舆,缓缓来了。贾母等人连忙在路旁跪下。几个太监飞跑前来,扶起贾母等太太媳妇。那版舆进了大门,有彩嫔扶着元春下轿,元春进屋更衣,并未见贾母等人,随后在导游引导下,进旁边的新修的省亲园子去看看呆呆。 贾皇妃看园内如此豪华,不禁默默叹息奢华过度。又看见一条小河,弯若游龙,河边石栏都挂着水晶玻璃灯,照如雪浪,树上还没有叶,就用绫罗做了叶子粘在枝条上,每颗上边又悬着灯,河里还有小鸭子和鸬鹚,都是用贝壳和鸟毛做的。船上也是盆景诸灯,真仿佛珠宝偷了日光而幻化的乾坤。 坐着船,靠了港,就见了“有凤来仪”等匾额,都是按照贾宝玉的建议写的。其实这帮清客相公都有文化,原不必非得用宝玉这个十二三岁的学龄儿童的作业来搪塞。只是那元春原是宝玉的姐姐,从前也教宝玉识字,贾政老爹所以叫把宝玉拟的词都用上,给贵妃知道弟弟现在有进步,不负了当年的殷切希望了。 那贵妃一路行到了正殿,在里边坐好了。贾赦、贾政等人在殿外的平台上跪下,排着。殿上的昭容出来传元春的告谕:“免。” 于是贾政等人随着太监从平台推出。 在大殿里盘桓了一会,把茶也喝了,这省亲在别宫里的部分就算完了。元春又出了园子,坐车到了贾府里边,来到贾母的房堂。元春要给贾母行家人的大礼,贾母等人连忙都跪下,忙的不迭。元春满眼含泪,方才彼此上前拉住手,一手拉住贾母,一手拉住王夫人(自己的亲妈),互相呜咽。旁边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等,都围绕着垂泪。 半日,贾贵妃方才强笑着安慰贾母等:“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皇宫里人口密度低,跟美国差不多),好容易今日回家相见了,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我走了,再来就不知道多久了。”说到这儿,又哭。 不久,尤氏、凤姐上来启奏:“饭已经备下了,请过来吃吧。”于是贾妃再次去了那省亲的园子——这是给她住的,吃饭也在这里。只见火树银花,转转地又到了正殿(家太大了,房子多了也不好,这饭都凉了。) 然后大开宴席。贾母等都在下座陪吃,尤氏、李纨、凤姐这些媳妇负责端碗舀汤。 吃完已经比较凉的饭,元妃传拿来笔墨,把这些景点的匾额批改一下。她早知道了这些匾额多是宝玉拟的,也就多数不改,只是补充,首先,给整个园子赐名“大观园”!把“大观园”三个字用毛笔写好了,下面写上“启功题”——不对,“元妃题”,将来让匠人放大了刻写上去。 然后,把“有凤来仪”那处房子,赐名“潇湘馆”——因为里边竹子多,是凡中国人都知道,舜死在潇水的岸边,他的俩妃子就在附近湘江边上乱跑,泪滴点点,形成了香妃竹,所以潇湘就是跟竹子有关了。这个地方,为了是林黛玉去住了。黛玉爱哭嘛。哭得泪水有湘江那么长。 又把“红香绿玉”这个色眯眯的很贪吃贪要的名字,改成了“怡红快绿”,就是未来怡红院的贾宝玉住的了。并把这房子赐名“怡红院”。就是红的东西引发我高兴,绿的引发我快乐。是只是看着了,不是“红香绿玉”那样有偎着抱着的感觉了。而且,院名叫“怡红院”,那似乎把林黛玉给排除在外了,只叫宝玉去看着红的肥的宝钗,不去看绿的瘦的芭蕉的黛玉。呵呵。当然,这是蠢物我妄测,不代表什么。 又把“蘅芷清芬”那个匾确认了,给那房子赐名“蘅芜院”。 凡此种种。 最后,元春说,我毛笔字还可以,但是不善吟咏,妹妹们都各分一个匾,提首诗吧。未来存起来,以为纪念。” 于是,迎春、探春、惜春这些妹妹们,都蘸墨舔笔,开始摇头晃脑作诗,其中探春是贾政的女儿,因为爸爸爱读书,所以她基因里才分最高,于是众人就把诗写出来了,如下: 旷性怡情匾额迎春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象争辉匾额探春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文章造化匾额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文采风流匾额李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凝晖钟瑞匾额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世外仙源匾额林黛玉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贾妃看罢,称赞一番,笑说:“终究是薛林二位妹妹的作文与众不同,不是其他和我这些愚姐妹所及。” 其实我觉得黛玉写得确实最好,她那诗的意思是,我的名园筑在一个红尘不在的仙境里,里边有香有酒,有花有人。我本来想脱离红尘,何曾想到有幸有宫车频频过往。 这是一种隐士的口气,我要筑庐在五环以外(温榆河河畔),不跟世界里的人相交往,意外却有中南海的人,总是坐着车来我这里问治理国家的问题。哎呀,我是要当隐士的啊,你们来,这算是我有幸还是不幸呢?不管是有幸不幸,我都没有原本意料和期望这一点啊。这显出了贾妃无意于皇堂留连,却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其实我没这登皇堂的意思啊。 这样写是好哇。 宝钗写的,非常工整,对元妃的才德和尊贵,有恰到好处的突出,也是不错的。但是一个出世有位,一个温榆河躲着,二者有这样的不同。其实所谓“钗黛合一”,出和入的两种心思,原本就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心里,互相抱着伴着,是分不开的了。 都光荣。 这时候,贾宝玉也在写呢,正为了“怡红院”那一首,写到一句“绿玉春犹倦”。旁边宝钗转眼瞥见了,于是悄悄推了他一下说:“她就是因为不喜欢‘红香绿玉’,所以改成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岂不是有意跟她争闹了。而且,对于芭蕉,可以用很多东西去形容啊,不必非得‘绿玉’。” 宝玉这人,总想着红香在左,绿玉在右,所以不由自主,这里把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色迷迷了。宝玉连忙擦着汗说:“我一时想不出怎么比喻芭蕉了。” 宝钗说:“你可以把‘绿玉’改做‘蜡玉’。” 宝玉说:“‘蜡玉’形容芭蕉,可有出处?” 宝钗说:“唉呀,你将来金殿对策(皇帝亲自主持的高考),恐怕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吧。不要激动啊。唐人有咏芭蕉,‘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 唐人形容芭蕉是,一个蜡烛被冷风吹灭了,绿绿的蜡油干了,不过,这个比喻没有美感,而且体积也相去甚远。蜡烛比喻芭蕉,那台灯是不是向日葵? 宝玉连忙改了。于是献上去。 于是贾妃看毕,说:“果然大有长进!”众人高高兴兴地品诗,这时,外面的演职员们都着急了,十二个小女孩扮上了帝王将相,手里拿着饮料和冰激凌,打着脸儿,都不耐烦了。这时太监飞来说:“可以开演了,做完诗了。” 于是,元妃点了四个戏,教大家开演。演的都是唐明皇、杨贵妃、吕洞宾、何仙姑什么的故事,演完,太监说:“贵妃说了,龄官演的极好,请吃点心。另外,再请龄官演两出《游园》和《惊梦》。” 结果龄官没练过这两处戏,偏不演,定要演《相约》《相骂》(这没品位的名字,这孩子也不上进)。贾蔷扭不过她,只好叫她吃完冰激凌和点心,又演了这两个。随后,赏赐这帮女孩子。 然后,元妃又在园中游逛一回,不久太监启奏:“都准备齐了,可以赐予了。”于是给贾府上下贵太太、姑娘、媳妇、官老爷、公子们并园中工程人员、服务人员、演职员大颁赐物,都是金银绸缎什么的,大家喜自不必说。 众人谢恩已毕,太监启奏:“时间已晚,请驾回鸾。”贾妃听了,不由得又滚下了眼泪,于是拉住贾母等人叮咛:“天恩浩荡,每月你们可以进宫来看我,或许明年我还可以再来看你们,只是万不可这么奢华糜费了。”贾母等人哭的答不上话来。于是贾妃只得忍心上舆而去,这边众人也劝慰贾母扶出园子而回房。且听下回分解。 第19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http://.biquxs.info/ 贾妃省亲过后,荣宁二府又忙着收拾了两天,方才完事。那凤姐已经很累了,还好强挣扎着跟没事似的,指挥任事。唯独贾宝玉一直是没什么事干。这一日早上,偏袭人又回家去了,晚间才回来,宝玉就更闲着没什么兴头,这时候,东边宁府的贾珍大哥来请过去看戏,于是就一起去。临走时,贾妃又从宫里赐出酥酪来,叫人送了来了,宝玉也不吃,心想袭人爱吃这个,就叫给袭人留着。 到了东府,戏却演的非常热闹,轰轰烈烈,好像***爆炸的现场,宝玉觉得热闹得有些俗了,就看了几眼,改出到院子里闲绕。他身边的小厮,以为晚上才会回去,所以都躲开玩去了,有的吃茶喝酒,有的去赌博,有的甚至去嫖了,一些岁数小的则还在瞧戏。 宝玉看就剩自己了,突然想起来,这里有个小书房,里边有一幅美人的画,那美人那里却是寂寥的,不能让美人孤单了,就想过去看探一下。想着想着,就找到书房来了,刚到窗前,听见里边有人类**的声音,而且不雅。宝玉心想,难道这美人活了不成,跟人类在制造人? 宝玉用舌头舔破窗户纸,一瞧,见那美人倒是没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正在干警幻仙姑从前教过的事情。宝玉不禁大叫:“了不得了!”一脚踹门就进去,吓得两个男女当时就互相撒开了,抖着衣服乱颤(早晚把人家都吓出毛病)。 茗烟一见是宝玉,忙跪下相求不迭。宝玉说:“青天白日,这是什么事!珍大爷知道了,你是死是活。”勾贾珍府的下人做那个,岂不是犯罪。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是上品,但还是白净些微有动人之处,正在脸红耳赤。宝玉跺脚说:“还不快跑。”那丫头算是得了命令和提醒,飞也似的去了。 宝玉又问茗烟:“她多大?” 茗烟说:“大不过十六七吧。” 宝玉说:“连数岁也不问问,别的就更不知道了。可怜她白认得你了。” 稍沉吟了一会儿,茗烟问:“二爷怎么不看戏了。”宝玉说:“看了半天,怪烦的。这样吧,咱们去找你花大姐家玩去吧,瞧她在家里做什么?”(这是小孩最吃饱了撑的爱干的事儿。) 茗烟说:“他们要是知道了,非说我带着二爷瞎走,会打我的。” 宝玉说:“有我呢。不怕。” 茗烟无奈,拉了马,偷偷地从后门与宝玉出去了。 到了袭人家,茗烟就开嚷:“宝二爷来了!”吓得袭人连跑出来,惊疑不定,见是宝玉,完好无损,方才一顿惊怪,说也不怕路上出交通事故,就这么单单地来,看等回去要告了打茗烟。茗烟说:“(我因为被二爷抓了黄色现场,不得不听他的。)我也说不来啊,二爷打着骂着叫我来,这时又怪我!” 于是连忙让入房中。那房中还有三五个女孩儿(当时不注意计划生育,女孩儿满多),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封建啊。)宝玉一看这房子,跟网吧似的,到处都不正规,一家人就挤在里边凑合着活着呢。袭人忙叫倒好茶,又把自己的坐褥抻出来,给宝玉屁股下面坐了,又弄了手炉子叫他捧上。宝玉看袭人俩眼微红,就问袭人:“你好好的哭什么?” 袭人笑说:“没有哭啊,刚才迷了眼揉的。”这时候,袭人的老母又摆上了一桌子果品,袭人见总无什么好的可吃,就说:“既然来了,总不能空着肚子,好歹尝一点吧。”说着,拈了几个松子,用手帕托着送给宝玉。 宝玉说:“我在家也给你留着好东西吃呢。”袭人说:“小声点,叫他们听见。”一面又从宝玉脖子上摘下那通灵宝玉,向姐妹们笑着说:“你们见识见识。这就是那传说中的宝玉,你们瞧了,以后再瞧什么稀罕物,也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语言中透着自豪和优越感。姐妹们忙仔细传看了,都觉得这个无线上网的插件(ubc)好。然后袭人就命自己的哥哥雇了轿子,送宝玉回去。 却说自从宝玉出门以后,他房里头的丫鬟们都恣意玩笑,宝玉的奶妈李麽麽拄着拐杖又来了——她出场的任务就是把留给袭人的酥酪吃了,她好像越老越吃不够东西。李麽麽进了屋,见了那酥酪,说:“这是什么东西,我先吃了罢。”一个丫头说:“快别动!那是说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生气了。”李麽麽急了:“袭人算什么东西,还不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不识货,管这个叫牛奶),就是再值钱的,也是应该的。也不想想他怎么长大的,我的血变成奶(我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吃得他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 说完,把一碗“牛奶”连喝再嚼地吃尽了。然后,完成任务,就去了。 少顷,宝玉回来了,袭人也不久回来了。宝玉说:“把酥酪拿来。” 丫鬟们说:“李奶奶吃了。” 宝玉刚要说话,袭人忙笑道:“原来留的是这个,我吃不惯奶制品,前日吃了,就肚子疼,还吐了。她吃了倒好,要不也浪费了。我只想吃风干栗子,你替我剥栗子吧,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才不理会“牛奶”的事,自个儿取了栗子,在灯下剥。一边趁着没人又问袭人:“今儿个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说:“是我的姨妹子。”宝玉听了,就赞叹了两声。袭人于是说:“你叹什么!”宝玉说:“我是想,觉得她实在好的很,怎么要是也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说:“算了吧,我一个人是奴才的命,难道连我的亲戚也是命不成?还要拣个好的到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只是赞美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在网吧里闲着多委屈啊。倒是我这种浊物反倒生在这大宅里,岂不是颠倒浪费。” 袭人说:“她也不委屈啊,今年十七了,也是娇生惯养的呢,就要出嫁了。” 宝玉听了出嫁两字,又叹气又唉。很不愉快,于是又听袭人说:“只是如今我要回去了,她们又都也走了。” 宝玉一听,颇惊讶,忙丢下栗子,问:“你要回去,怎么回事?” 袭人说:“我今天听我妈和我哥商议,明年就赎我回去。” 宝玉听了,就呆愣了:“为什么要赎你?” 袭人说:“咦,那倒怪了,就是朝廷宫里,也是几年一选,几年一换人的,别说你了。如今我家来赎,老太太正是该叫我回去的,没准连身价都不要了,就开恩叫我回去呢。”(身价就是赎买丫头的价格。) 宝玉叹道:“早知道这样无情无义,当初就不叫你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就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老母是提到了要赎她回去,她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初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卖了我出去。如今幸而卖这个地方(模范官僚家庭),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打不骂。待下人,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现在你们整理得家业也满有成就(开了个网吧),恢复了元气。如果现在还艰难,赎了我出去,再倒腾着另卖个价格,也还罢了。可是现在家里也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干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要起赎我的念头!”说完就又哭又闹。母亲和哥哥才不说赎她了。刚才又见了她和宝玉的那个不见外的光景,便明白了这丫头的心意(是要立志弄一个姨太太当的),所以就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再无赎念了。 袭人这时从床下,去推宝玉,见那宝玉满面泪痕,于是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要留我,我自然就不回去了。” 宝玉觉得话里有话,忙问:“我要怎么留你啊,你倒说说。” 袭人说:“我说出两三件事来,你只要依我,我就刀搁在脖子上,也不回去了。”(做为候补的姨太太,有责任相夫教子,所以趁机要劝宝玉学好。这样我就不回网吧了。) 宝玉忙说:“别说两三件,一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你快说。” 袭人说:“第一件,你是真喜欢读书也罢,假喜欢也罢,但是在老爷面前,或者在别人跟前,你就别总是诮谤(古人),只作出个喜欢读书的样子,也教老爷少生些气。他是世代读书的人,自从有了你,却不喜读书,他已经心里有气了。而且你背后还乱说那些混话,凡是读书上进的,你就给人家起个名叫‘禄蠹’,又说除了《大学》(四书的一本)其它都是瞎说,都是没搞懂圣人的意思,混编写出来的。这些话,能不怨得老爷要生气,要时时打你吗?”(在故事原叙述者看来,除了先秦的一些书,其它书都不对,是瞎写的。其实呢,先秦以后,有了皇帝,流官治国没有贵族了,专制力度加强,于是再写出书来,虽然说是照着先秦的书的意思敷衍着写出来的,但是专制思想却加深了,所以故事原叙述者也感觉到了,说后面的书都不是好书,没搞懂圣人的意思。其实不是没搞懂,是故意的。先秦时候诸侯时代专制力度弱,书和思想还好点。) 宝玉笑着说:“这个好办,我再不说了。那都是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再不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说:“还有,再不可毁僧谤道(也都是腐朽思想的传递者),调脂弄粉(宝玉喜欢跟女孩一起调制胭脂,特没出息)。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宝玉说:“都改都改。还有什么,快说。”袭人说:“再就没什么了。只是不要总是任情任性就好了(在专制社会里,就要像个被专制者的样,不要以为是在美国)。你若都依了,就是八抬轿抬我,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说:“对啊,你在这儿呆长远了,不怕没八抬轿坐。” 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个福气,没那个道理。坐了也不舒服。”(八抬大轿是给正太太坐的,我志向在于当个姨太太,就省了这轿子吧。丫头出身的坐八抬大轿,没“那个道理”。袭人很知本分。) 俩人说着,憧憬着未来一辈子都在一起不分开的幸福生活,见夜色已经越发深了,方才洗漱睡下。这无事光忙的一天,就算又过去了。 次日,宝玉起来,见无甚事做,就又去黛玉的房中看看。(看看八抬轿的。呵呵) 那黛玉正在房中睡午觉。这黛玉也很美的,不用上班,还可以睡午觉。宝玉推醒她,说:“好妹妹,才吃了饭,就睡觉,对消化系统不好啊。”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说:“你且出去。我前儿不舒服,闹了一夜,现在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 宝玉说:“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跟你说话解闷,困劲儿过去就好了。” 黛玉说:“我不困,就是稍微歇会。你去别处闹会子再来吧。” 宝玉说:“我去哪儿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说:“那你要非要在这里,就去那边老老实实地坐着,咱们说话。” 宝玉说:“我也歪着。” 黛玉说:“你就歪着。”(意思是,只许歪躺着,不许乱动。) 宝玉说:“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 黛玉说:“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 宝玉去外间看了一看,又回来说:“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 黛玉听了,睁开眼睛,又起身笑着说:“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冤家)!请枕这一个。”说着,把自己的枕头推给宝玉,起身再拿了一个,自己枕了,二人对面躺下。 黛玉于是看见宝玉左腮上有纽扣大的一块血渍,就欠身凑近前来,用手抚之细看,说:“这又是谁的指甲划破的?”宝玉说:“不是划的,是刚才替她们捣胭脂膏子,蹭上去了一点儿。”(袭人说的,今天还是没有改!)说着,就要翻手帕去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到:“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新奇事儿学舌,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了。” 黛玉就是豪放的,捣胭脂不可以,但是捣了也就捣了,并不多嗔咎宝玉,只是说他傻乎乎。总之,也是不拘细小的。 宝玉脑子里根本没听细这些话,反倒只是在闻到一股幽香,从黛玉的袖子里发出,闻了令人魂醉骨酥。宝玉一把就拉住黛玉的袖子,要瞧里边笼着什么东西(是什么香盒香丸的)。黛玉笑道:“冬寒十月(又不出汗),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说:“既然如此,那为什么香?” 黛玉说:“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衣服在柜子里的时候,熏的香气吧。” 宝玉说:“不对,不是那种香味。”(这他是专家。) 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什么香的方子不成?就算有了,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蕊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都是些俗香罢了。“(说宝钗呢。)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完翻起身,将两手呵了两下(像个小耗子似的),就伸手向黛玉的胳肢窝下乱挠。黛玉最怕痒,刚一伸过来开挠,就已经条件反射地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才住手,说:“你以后还说不说?” 黛玉说:“不敢了。”一边说,一边理鬓发,又笑着说:“我有奇香,你有暖香吗?” 宝玉不明白,问:“什么暖香?” 黛玉点头叹笑着说:“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冷香丸),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一般对文字敏感的人,比如黛玉诗写的好,就总是对文字敏感,想不说些文字的戏谑,都不可能,都忍不住。) 那宝玉立刻又急了,笑说:“方才求饶,如今说的更狠了。”说完,又伸出手去挠。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呵呵。” 宝玉说:“饶了是可以,但要把袖子给我闻一闻。”说完,就拉过袖子,盖在脸上闻,闻个不停。好像小狗在闻一双鞋。 黛玉夺了手回来,说:“你这可该去了。” 宝玉说:“去,不去。咱们斯斯文文地躺着说话。”(躺着还算斯斯文文。)说完,就倒下。 黛玉就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了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就说,我给你讲一件你们老家的大事好吧,黛玉听是大事,说,好哇。 宝玉于是就开始编故事:从前啊,你们扬州有一个林子洞里有一群耗子精,要去偷东西,老耗子发令:“谁去偷米?”一个小耗子就接令箭,我去偷米。老耗问:“谁去偷豆?”一耗子接令就去偷豆。一个一个地都领了令箭出去了。最后还有香芋没有人偷,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说,“我去偷香芋。”老耗子看他太怯懦无力,就不准。他说:“我虽年小体弱,我却比他们还会偷呢。我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来,然后我偷着搬运,都给它搬光了。”老耗子说,那你先变一个我看看。小耗子说:“不难。”然后摇身说“变”,竟变成了一个标志貌美的小姐。老耗子和众耗子都说变错了变错了,不是说变香芋吗,怎么变成小姐了。小耗又显回原形,说:“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只认得那果子是香芋,却不知道盐课司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说:“我把你这嘴撕烂了!我就知道你是编我的。”(这人情商高了,智商就会低,这个编逗的故事一点都不好笑,不过可能有感情的人觉得说点什么都好玩好笑吧。)黛玉拧得宝玉歪着嘴连连央告,正闹着呢,只见宝钗进来了。 宝钗说:“怎么了?” 宝玉说:“我给她讲一个典故呢。”宝钗说:“什么典故?我也听听。”黛玉说:“请坐,你瞧瞧,他骂了人,说我是耗子变的,还说是典故。” 宝钗笑说:“原来是这样,宝兄弟肚子理的典故本来就多。只可惜的一件,该用典故的时候就忘了。前儿夜里芭蕉诗的典故,就应该记得的,却想不起来了,别人都屋子里冷得那样,他却急得出汗。这会偏又记得别的典故了。”(宝钗这话说的也不大有意思,大约一有感情,说话就没意思了。) 黛玉说:“阿弥托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又对宝玉说:“你也算遇上对手了,可知一报还一报,不爽不错的。”(让你刚才编我,现在人家揭你短。) 正说着,外边有人吵闹,原来,那李麽麽更年期发作,又来闹了,她见袭人因为回家(回网吧)偶染风寒,就在床上躺着呢,她又走来了,看见了,于是骂道:“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你起来(栽培了你),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躺着,理都不理。一心想装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还不拉出去配个小子(嫁了),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 袭人先还分辨两句,后面听了“配小子”什么的,直委屈地哭了。 宝玉和黛玉宝钗忙出来劝解,那李麽麽毫不收敛,说说地自己也哭了。这时好在凤姐听见嚷嚷过来,笑着劝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日下的,老太太就怕人吵。谁惹你生气了,告诉我打她。我家里新炖了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 于是拉着李麽麽,脚不粘地地走了。那李麽麽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宁可闹一场子,讨个没脸(让自己没脸),也胜过受那娼妇蹄子的气!”(这倒是士可杀不可辱了。) 后面宝钗黛玉都跟着看,赞凤姐能干,都拍手笑着说:“亏这一阵风来,把老婆子撮了去。”宝玉又去劝慰袭人,躺下继续养病。丫鬟晴雯什么的,又聚在一起,接着耍钱。这时候正是正月年节时期,所以宝玉就也不上学,丫鬟们也不做事,耍钱度假玩吧。且听下回分解。 第20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悄语谑娇音 http://.biquxs.info/ 次日,袭人的病好得多了,吃些米汤,宝玉放了心,就又去薛姨妈那里玩。 薛姨妈那里,宝钗、香菱、金莺三个人,正在屋里赶围棋玩呢。赶围棋就也是赌钱的一种。那香菱也就是英莲,被薛蟠买了来,还打死了另一个少爷买主,现在收在自己的屋里当小妾了。三人赌的正在有趣,贾环也跑来了。那贾政的正夫人是王夫人,同时他还有个姨太太,叫赵姨娘,生下探春和这贾环。所以贾环是贾宝玉的弟弟。这贾环见他们玩的有趣,就说我也玩。 宝钗自然也让他上来坐。耍一次十个钱,贾环第一次就赢了,心中十分欢喜。后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了。下一盘轮到贾环掷骰子,若掷个七点才赢,若小于七了,下一个金莺掷个三点就能赢。那贾环拿起骰子,狠命一掷,一个骰子停住是个五,另一个还在乱转。金莺拍着手叫“幺”,贾环就瞪着眼,“六——七——八”地混叫(那骰子最大才六,这是智商有问题了)。结果那骰子最后定在了个幺。贾环就急了,伸手抓起骰子,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金莺就说:“分明是个幺!”宝钗见贾环急了,于是瞅着金莺说:“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 金莺满心委屈,只好放下贾环的钱,嘴里嘟囔说:“一个作爷的(爷是主子),还赖我们这几个钱。前儿我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最后剩的钱,都被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算了。”宝钗连忙喝断她不许再说。因为这贾环是庶出的,本来就自卑,这么说他,不等于揭他伤疤? 不料贾环已经说:“我怎么能跟宝玉比呢。你们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就哭了。宝钗连忙劝他,又骂金莺。 这时,宝玉正好来了。那贾环就不敢哭了。当时所谓“长兄如父”,就是爹可以像贾政那样肆意骂骂打打宝玉,而大哥对于弟弟,也有这个绝对的权力。但是宝玉却不觉得自己弟弟应该怕自己。这倒不是他有西方“资产阶级”天赋人权、天生平等的观念,而是他觉得世上好的东西都是女儿,女儿是最清的,男人都是浊物。既然都是浊物,浊物和浊物之间就都平等了。所以,并不要贾环怕他,那贾环实际也并不怕他,只是表面装装畏怯的样子。 宝玉于是对贾环说:“大正月的哭什么阿?这里不好玩,就到别处去玩。你原是来取乐玩的,既不能取乐,就到别处再去寻乐子去。哭一阵子,有什么用,反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才好。”采取各自找乐的战术。 那贾环听了,只得走了。 贾环回到住处,妈妈赵姨娘问他:“怎么又挂着泪呢,是在那儿当了垫凹路的板子,被人踩了又回来了?” 贾环说:“哼哼~,是同宝姐姐玩,金莺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又撵我走了。”赵姨娘啐他说:“谁叫你上高台面上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行,谁叫你去那里玩!” 正说着,王熙凤从窗外经过,听到了耳朵里,于是说到:“又怎么了?环兄弟是小孩子家的,有一星半点错,你教导他就好了,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做什么?凭他犯什么错,有老爷太太管着呢,你就大口啐他!他现在是主子,有该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那赵姨娘虽然生了贾环,但仍旧是丫鬟一类的,贾环反倒是主子,轮不到被她说。 凤姐又把贾环叫出来,问输了多少钱。贾环唯唯诺诺地说:“输了一二百。”凤姐说:“亏你还是个爷(主子),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然后叫丰儿,取一吊钱,带着贾环去后头找姑娘们玩去(迎春他们)。又骂贾环:“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告到学校里,看不揭了你的皮!为了你这么个不尊重(跟下人抢钱),恨得你哥哥牙痒痒的,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早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帮着叫他怕宝玉。)然后喝命他去了。 这贾环也是自己不上进。 且说宝玉这里,正在和宝钗玩笑,忽听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起身就走。宝钗也笑着要去看。于是一起下了炕,到在贾母这边来。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了,忙问好互相见了。这时林黛玉也在旁边,就问宝玉:“才刚在哪里的?”宝玉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说:“我说呢,亏得在那里绊住,不然早飞来了。” 宝玉笑着说:“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不过偶然去她那里一趟,就说这话。” 黛玉见他说的太直白,就说:“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最好你从此不理我呢!”说完,就赌气回房去了。(他和宝玉都住在贾母这里,而史湘云是贾母娘家史大家族里的忠靖侯史鼎带养着的族亲,以前也曾经在贾母这里住过几年。) 宝玉忙跟到黛玉房里,问到:“好好的又生气了?就算我说错了,你也在那儿跟人说笑一会儿。又回来自己烦闷。”黛玉说:“你管我呢!”宝玉说:“我不管你,只没有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不管的道理。”黛玉说:“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说:“何苦大正月又说死了活了的。”黛玉说:“偏说死,我这会儿就死!你怕死,你活一百岁吧,好不好?”宝玉说:“这么闹,活一百岁,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抢住他的话茬,忙说:“对,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说:“我是说我死了干净,没说你,你别瞎赖人。” 俩人争争吵吵了一会儿,黛玉开始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宝玉又赶忙劝慰,悄悄地说:“你是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亲戚不会被非亲戚给离间,先来的不会被后来的所僭越。)头一句,咱俩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姨家姐妹,轮亲戚,她比你疏(没你离得更亲)。第二句,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上吃,一床上睡,长的这么大了,她才来,怎么能为了她而疏了你的呢?” 黛玉啐道:“我难道为了想叫你疏远她?我成了什么人了!我为的是我的心。” 宝玉说:“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吗?” 林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好一会儿才说:“你只怨人家动不动就找你茬,你不想想你自己做的常怄人难受。就拿今儿来说,分明天气这么冷,你反倒把狐披风脱了!”——这不是好没来由的一个例子吗! 宝玉笑着说:“我穿了呀,是见你一恼,我一烦躁,就脱了。” 黛玉说:“回头伤了风,又该饿着不能吃,吵要吃的了。” (架打到后面,逻辑跳跃太大,有这么和好的!另从宝玉刚才的话看,是林黛玉六七岁的时候到了贾府,过了好几年,宝钗才来。那时候宝玉也十二三了,于是很快就发生了跟着警幻学生理卫生课的事情。但是前面原故事讲述者讲述的文字里,却是黛玉来了,没几日,宝钗就来了,所以那时宝玉也才八岁,立刻又发生了生理卫生课的事。相比看来,是前者对,原故事讲述者省去了那几年没说。大约原讲述者四十岁就吃粥饿死了,又没有稿费,来不及或者没情绪把前后理顺。) 俩人正很没逻辑地和好地说着呢,只见湘云又过来了,笑着说:“爱哥哥,林姐姐(这湘云比他们还小),你们天天一处玩,好不容易我来了,只一面,也不再理我一理了。” 黛玉笑说:“偏是咬舌子的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好,只是‘爱’哥哥‘爱’哥哥地。回头赶围棋,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 宝玉笑着说:“你学她,你学惯了,以后连你也咬起来了。” 史湘云气呼呼地说:“她再不肯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就是比世人都好,也犯不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她,我就服你。” 黛玉忙问:“谁阿?” 湘云说:“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是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 黛玉听了,冷笑说:“我当是谁,原来是她。我那里敢挑她呢。”这话又寻着宝玉来了。宝玉连忙把话岔开。湘云笑着说:“这一辈子我自然总是比不上你。我只指着将来有一个咬舌的林姐夫,你时时刻刻都得听他‘爱’‘厄’去了。阿弥陀佛,那才是(现眼)现在我眼里。(终于让我比下去!)” 湘云说完,转身就跑,旁边众人都听了大笑。那宝玉还怕湘云跑栽了呢,忙在后面说:“小心绊跌了!她追不上。”林黛玉这时候正在追她,大约追上她要撕她的嘴——因为你胡说我未来嫁人什么的,嫁给咬舌头的丈夫倒不可恼,说我这十一二的小姑娘要嫁人什么的,才可恼。林黛玉追到门前,被宝玉叉开手拦住门框,笑着劝她:“饶了她这一遭吧。” 黛玉一边掰他的手,一边说:“我若饶了云儿,再不活了。” 湘云见宝玉拦着,料想黛玉是出不来了,于是站下脚,笑着说:“好姐姐,饶我这一回吧。” 宝钗也正过来了,在湘云身后,也笑:“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的分上,都撒手别闹了吧。” 黛玉说:“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 宝玉说:“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她,她怎么会那么说你。” 四人正难解难分,正好有人来叫吃饭,这才罢了手,到前边吃饭去了。 吃完饭,已是晚上,宝玉送湘云、黛玉回来,湘云就睡在黛玉的屋里。三人又一并说说笑笑了许多,不觉就到了十点多钟,袭人拿着手表过来催了几次,宝玉方才回到自己房中来睡。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1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http://.biquxs.info/ 次日天明,宝玉就披着衣服也没梳头,又跑去黛玉房中看。宝玉一看,不见紫鹃、雪雁等丫鬟,只见黛玉、湘云姐妹两个,并在自己的被窝里都睡呢。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地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头发拖在枕畔,被只盖到了齐胸(大冬天),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也不老实,回头风吹着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替她盖上被。 林黛玉早小的时候,身体就不好,爸爸也嘱咐她生活细节,怎么盖被什么的,她都听,恪守不渝。这时候林黛玉早已醒了,感觉有人,翻身睁眼一看,果然是宝玉,就说:“这么早就跑来干吗?”宝玉笑着说:“还早吗?你起来瞧瞧。”黛玉说:“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 宝玉听了,就转身出到外间。 黛玉起身,湘云还睡呢(人家互相说了那两句话,她也没醒),遂叫醒湘云,俩一起穿了衣服。这时,宝玉又进来了,坐在镜台旁边。见湘云由丫鬟服侍着,把脸洗了。宝玉就凑过去说:“我还没洗脸,这水不用泼,我接着洗,省着回那边再洗麻烦。”说完,就过去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肥皂,他说不要,说:“这盆里的泡泡就不少,不用搓香皂了。”说完,又洗了两把。紫鹃说:“还是这个毛病,多早晚才能改。” 这时,湘云已经把头梳完了。宝玉又过去,笑着说:“好妹妹,替我也梳一下头吧。”湘云说:“这可不行了。”宝玉笑着说:“好妹妹,你先时在这里住的时候,怎么就替我梳呢?”湘云说:“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说:“反正我也不出门(就守着你们),简单弄几根散辫子就可以了,好坏都不打紧。”说完,又千妹妹万妹妹地央告。 湘云只得拿过他的头来,对着镜子给他梳。将四周短发编成小辫,汇总到顶心,又归成大辫,上边再系上珠子,下面系上金坠脚。宝玉等着,瞧着镜子,见镜台两边都是化妆品,顺手就拿起来玩,又拿起了一块胭脂,要往嘴边送,但又怕湘云说他。正犹豫不绝,湘云果然在身后看见了,便一伸手“啪”地一下,将他的胭脂打落,说到:“这不长进的毛病,多早晚才改过!” 正话音未落净,那边袭人不见了宝玉,又拿着手表过来找了,见到这光景,知是在这边梳洗了,就只得回去,自己梳洗。 那袭人心中已经拎着手表满不快活了。心想,就算是和姐妹们好,也该有个分寸礼节,也不是小孩子了,没见有这样黑家白日总闹在一起的。半夜玩闹到二更,天不亮,就过去又巴巴地凑混在一起。唉,类似这样的情况,她也劝过几次了,但宝玉只当耳旁风。 袭人想的有没有道理呢?还是有一定道理的。现在的孩子十二三了,白天黑夜跟姐妹们缠在一起,也是要管的。何况当时十七八,就要婚娶了。 过了一时,宝玉回来了,问袭人正做什么呢。袭人不答,宝玉再问,袭人说:“我哪里知道。”宝玉听了,见她脸色不好,于是笑着说:“怎么动了气了?”袭人冷笑说:“我哪敢动气!以后你别进这屋子,横竖那边有人服侍你,别再来支使我。我依旧还服侍老太太去。”说完,就在炕上合眼倒下。 宝玉深为骇异,也不知怎么惹了她了。问也不答。丫鬟麝月又进来了,宝玉问:“你姐姐怎么了?”麝月说:“我怎么知道?问你自己就知道了。” 宝玉听了,呆了一会,觉得无趣,自叹说:“不理我也罢,我也睡去。”于是就在旁边自己的床上躺下。 袭人见他躺了不久,就微微打起了呼噜,袭人以为他睡着了,就起来,拿一个斗篷给他盖上。谁知宝玉“忽”地一声,把斗篷掀开去。袭人知道他也有点恼了,就冷笑说:“你也不用生气,以后就当我是哑巴,我也不说你一句,好吧。” 宝玉半爬起身说:“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再说,你刚才也没劝我什么阿,你现在又说我又恼了。你都没劝我什么,我有什么阿?” 袭人说:“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着我说?”(意思是,这次没开口劝,但行动是劝了你了,你就又恼了。) 俩人正闹着,贾母派人来叫他吃早饭,牛奶面包什么的。于是起来出去吃。吃完回来一看,见袭人改换到外间的炕上睡着了,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知道,麝月跟袭人相好,也是一气的,于是并麝月也不理,自己挑帘进里屋了。那麝月只得跟进来,看有无要侍奉的。宝玉便推她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总之,袭人这次用行动(不理睬说冷话)劝他,他是恼了。 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叫一个小丫头进去侍奉。那小丫头进来,见宝玉拿着本书,看了半天。然后宝玉打算喝茶,就抬眼,看见这小丫头,生得还十分水秀。宝玉于是问:“你叫什么?” 那小丫头说:“叫蕙香。”宝玉于是说:“谁给你起的?”这蕙香说:“我原是叫芸香的,是袭人大姐给改了叫蕙香。”宝玉说:“应该叫‘晦气’,什么‘蕙香’!”又问:“你姐妹几个?”蕙香说:“四个。”宝玉问:“你第几?”蕙香说:“第四。”宝玉说:“改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哪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污了好名好姓。”一边说,一边命她倒茶。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宝玉最后那话是挖苦袭人的。袭人本姓花,叫花珍珠,宝玉因古诗有“花气袭人”,就给她改名叫袭人。) 这宝玉恼了半天,一日都不曾出门,也不和人说话,只是自己闷闷的,看看书,写写字,有事也不找别人,就叫四儿答应着去办罢了。一直挨到晚上,迷迷糊糊地睡下。 次日天明,宝玉翻身一看,见袭人和衣睡在旁边的大被上。(这袭人和他睡一个屋,大约为了方便照顾。)宝玉一时也忘了昨天的事了,就推她说:“起来好好睡,别冻着了。” 那袭人是因为见他不分早晨夜晚地跟姐们们厮闹,若直接发言劝他,料想跟从前一样也没有用,于是就用爱搭不理的方式说他,结果他顶了一天一夜的牛也不肯屈服。这时袭人心里也不好过意了,直是一夜也没有睡好。现见宝玉如此,以为宝玉是屈服了,改听话了,于是反倒继续装爱搭不理。并不睬宝玉。宝玉见她不应,就伸手替她解衣服(好正经去睡),刚揭开扣子,被袭人拿手推开,又自己扣上了。 宝玉没办法了,只好拉着袭人的手,笑着说:“到底怎么了?” 连问了几声,袭人方才睁眼说:“我没事。你睡醒啦,那好,快去那边(黛玉)房里梳洗吧,去晚了就赶不上了。” 宝玉说:“我去哪里?” 袭人冷笑说:“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果那边待腻了,再过来,横竖这边还有‘四儿’、‘五儿’地服侍。我们这些东西,可是白‘玷污了好名好姓’的。” 宝玉听了,就笑了,说:“你还记着呢!” 袭人说:“一百年也记着!比不得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可见这一阵子多次开口劝过。) 宝玉见她嗔怪自己,却是娇嗔满面,自己就情不可禁了,于是从枕旁拿起一个玉簪来,一掰两段,说:“我以后再不听你的,就同这个一样。”——他也知道袭人说的,男女大了有别,不该不分黑白夜地过去闹腾。 袭人忙拾了簪子,说:“这何苦来,听不听不要紧,值得这样子?” 宝玉说:“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急。”(急什么呢?大约是急这袭人姐姐不高兴了,自己难受吧。) 袭人于是笑了说:“你也知道着急吗!可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样呢?(我也着急啊,为你这么不争气。不守男道。)快起来洗脸去吧。” 说完,俩人起来梳洗。这一番对贾宝玉的再教育,终于通过冷战和美色诱惑,使贾宝玉表面上发誓留意一点袭人的劝谏了,答应了。原故事叙述者说袭人“贤”,那就是说,她并不是嫉妒,而是觉得男同志要有个男同志的样,别都让我们这些丫鬟笑话了。可是贾宝玉守着黛玉湘云宝钗这些大美女,就在隔壁和不远处住着,这污染源根本不清除,再给他脸色,他也像鼠儿见了好大米,忘了形态了。家庭教育很重要,男女分居,授受不亲(互相递东西不能碰着,得通过仆人),这些先秦贵族的子女教育理论,怎么就不实行了呢? 归根结底,是妈妈和奶奶溺爱。 这被溺爱的,还有另外一个,就是贾宝玉的堂兄,大伯贾赦的好儿子贾琏。这一日,贾琏和凤姐生产制造的小女孩——巧姐出天花了。 这可是大事,凤姐赶忙把贾琏赶出去,搬出到书房去住,又把家里打扫消毒,外面还请了两个大夫,住在院子里,轮流诊断下药,十几天不放回家去,同时跟平儿日日供奉天界管出天花的娘娘。物质和精神的手段都要用。 这平儿本是凤姐嫁来时顺带的丫鬟,被凤姐扶了起来,给贾琏做妾,这样的好处是,贾琏就不好意思再纳别人当妾了,而平儿只是名义上妾,轻易不敢接近贾琏的身,否则就仔细了凤姐拔她的皮。那平儿也忠心,主动不接近贾琏。只把贾琏急得,每日y自己的gu 。凤姐虽然苗条秀美,但总是她也烦了,贾琏就找别的人,有时候还找到男的。 这一日,贾琏在书房里已经住了两天了,非常难熬。就把随身的小厮里,寻了个清秀俊美的,拿来给自己出火——冷却下自己的gu 。 贾府里还有一个极不成器的破烂厨子,外号“多浑虫”,儒弱无能,但是和武大郎一样,自小他家给他娶了一个俊秀的媳妇,如今年方二十来,人见人爱的。这多浑虫的媳妇,生性轻浮,最喜欢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管,只要人家孝敬他酒肉,就浑不管媳妇怎么干了。于是贾府里边的中中下下的人,颇能入手到他媳妇身上。这媳妇貌美异常,众人都封她作“多姑娘”。升到姑娘级别了——和公子小姐一级别。 那贾琏也曾见过这多姑娘,一见就丢魂失魄,只是凤姐管束着,不敢下手。那多姑娘也多多益善,主动给自己找食,早有意于尝一尝贾琏的枪的火药味道,只恨没有机会。如今,见贾琏搬到书房单住,就不时地跑去招惹两下,惹的贾琏跟饥饿的老鼠一样。 贾琏跟心腹小厮们商量,怎么上手。说你们好好帮忙啊,我给你们大钱。那小厮们见说有钱,哪里有不允的,而且又都是这多姑娘的“好友”,于是说好帮忙。 这一夜夜里二更,多浑虫被小厮们又灌多了,昏睡在炕上。贾琏得了小厮们的暗号,说那边女的在等着呢。贾琏就当即溜进了多的屋子。一进门,见到多姑娘在床上的体态,贾琏早已魂飞魄散,急得也等不住说两句互相久已思念的话,当即褪了衣服,跟多姑娘就那个起来。在炕上,旁边睡着多浑虫。 谁知这媳妇多姑娘有天生的奇趣,一被男子挨了身,她就觉得浑身筋骨瘫软,使得男子如同卧在绵上。这大约是可以练体操得冠军的。而且她那行动时的淫态浪语,压倒娼妓的词典,男子到了这里,哪还有惜命的。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都化在她身上。那媳妇在下面,故意还说浪语,说:“你家女儿出天花,供着娘娘呢,你也该忌两天,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吧。”偏在干肮脏事的时候,说崇高高贵的天花娘娘的字眼。这就是一种了不起的浪语了,使人获得堕落中的神圣和赴汤蹈火感,犹如官员泡妓女的时候,妓女还在跟他说市长和市人大选举,让人畅快极了。那贾琏听了,一边在里边大幅动作,一边气喘吁吁地接住说这种污辱高贵的话:“你就是娘娘!我哪里管什么它的娘娘!”你就是市长了!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丑话毕露,获得了精神和肉体上的极大宣泄和特殊体验。 一时事情完毕以后,俩人又山盟海誓,难分难舍,从此就成了夜夜少不了的“好友”了。 十几天后,巧姐的天花毒也排净了,他爸爸也精神上排光了毒,巧姐的天花豆豆都褪去了,于是祭祀焚香,贾琏也搬回卧室里住。贾琏见了凤姐,正是“新婚不如短别”,更又缠绵恩爱无限,但是这个属于政策允许的了,就不必多描述了。 次日早起,凤姐去贾母那里问安报道,平儿给贾琏收拾搬出去又搬回的衣服铺盖,结果从枕套里边,就抖出一绺青丝来了。这一定是贾琏和多姑娘山盟海誓,多姑娘送给他的留情物,见发丝如见我了。平儿一看,就明白了,于是忙塞在自己袖子里,跑去房里间,复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着说:“这是什么?” 贾琏看了,一下着了忙,抢上来就夺。平儿就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床上,掰手使劲夺,嘴里笑着说:“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掰折了你手膀子。” 平儿笑说:“你好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她来问你,你倒是用狠劲儿,你用狠劲儿,等她回来我告诉她,看你怎么着。” 贾琏听了,连忙陪着笑央求:“好人,赏我吧,我再不用狠的了。” 一句话未完,只听凤姐的声音传进来了。贾琏听见忙松了手,平儿刚刚起来,凤姐就也进来了,直截命令平儿开匣子,给太太找什么东西。平儿忙答应了去找。凤姐看见贾琏,就想起什么来了,问平儿:“搬出去的东西都搬回来了吗?” 平儿说:“搬回来了。” 凤姐说:“少了什么没有?丢的。” 平儿说:“都看了,没有少的。” 凤姐说:“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吧。” 平儿说:“不丢就幸运了,还指望多什么?” 凤姐冷笑说:“这半个月他难保干净,没准就有相好的丢下的东西,戒指,腰带子,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留的长指甲),都是东西。” 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 贾琏站在凤姐身后,冲着平儿使劲抹脖子使眼色。平儿只装着看不见,笑着说:“我跟奶奶您想的一样,我就也怕有这些个东西,留神搜了搜,就没有。奶奶不信,那些东西还在那儿,奶奶亲自翻一翻去。” 凤姐笑说:“傻丫头,他就是有这些东西,能叫咱们翻着了!”(早处理完现场了。)说完,平儿寻到了刚才要的,交给凤姐拿上去了。 凤姐走后,平儿指着贾琏鼻子,晃着头笑着说:“这回你怎么谢我?”喜的贾琏浑身痒痒,跑上来就搂着,“心肝肉肠”地乱叫乱谢。平儿仍旧拿着头发,笑着说:“这是我一辈子拿着的把柄的。你对我好则罢,不好了,就抖露出来。” 贾琏笑着说:“你拿着,千万别叫她知道了。”嘴上说,却瞅她一个不留神,一把抢过头发,笑着说:“你拿着总是祸患,不如我烧了完事。”然后就塞到靴桶里。平儿咬牙说:“没良心的东西,你瞅着,以后我还替你圆谎!” 贾琏见她娇俏着急的样子,不觉就动情了,又立刻搂住,呜扯着要求欢。却被平儿挣脱跑了。急得贾琏弯着腰喊:“死捉弄人!小**!一下浪上人的火来,她又跑了!” 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真图你受用我一回,叫她知道了,又给我有好受的。” 贾琏说:“你不用怕她,等我脾气上来,把这个醋罐子打个稀烂,她才认得我是谁呢!她防我像防贼似的,只许她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靠近些,她就疑惑,她却不论侄子小叔子,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她见人!”贾琏这人,虽然好色不守男道,但是也有一样好处,就是不道貌岸然,不忌讳遮掩自己,倒是个性情纯直的。内情外貌。非那一般伪君子的阴险曲折。 平儿在窗外说:“她对你吃醋可以,你对她吃醋就不通。她行的正走的正,你一动就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你,更别说她了。” 贾琏说:“你两个都是一口的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正,我凡是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这时候,凤姐走进院子来,正见平儿在窗外说着话,就说:“怎么不在屋里说,互相隔着窗户,是什么意思?” 贾琏在屋里接话,说:“你问她,倒好像屋里有老虎要吃她。” 平儿说:“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呆着干什么?” 凤姐笑说:“正是没人才方便呢。” 平儿说:“这话是说我呢?” 凤姐笑说:“不说你说谁。” 平儿气道:“别等我再说出好话来了。”(意思是,我再说,就要骂人了。)于是也不守礼给凤姐掀开屋帘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去了旁的屋了。 凤姐自己掀帘子进来,说:“平儿疯了,这蹄子要降伏起我来了,仔细她的皮要紧。”(我剥了她的皮。)贾琏听了刚才这些话,大笑弯了腰躺在炕上,拍手叫:“我竟不知道平儿这么利害,从此我服了她了。”——他喜欢跟自己一样脾气爽直的人。 凤姐说:“都是你惯的她,我只拿你问罪。” 贾琏忙要躲开,说:“你们两个不投合,拿我来撒气。我躲了你们。” 凤姐说:“我看你躲到哪里去。” 贾琏一边走,一边说:“我就回来。”——大约是去销赃去,烧掉头发。 那凤姐倒也不再罗嗦,自去忙无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22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http://.biquxs.info/ 再过几日,就是二十一,是宝钗的生日。宝钗今年十五岁(比宝玉大两岁),是来贾府后的第一次生日。贾母喜欢宝钗稳重和平,听说了,就要替她过生日。这就少不得又要凤姐来操办。凤姐想,十五岁是可以戴簪子进入成年的岁数,所以,自然过的还要隆重点儿,比往年黛玉那些小于十三的生日,过得大一点儿。那贾母也是这个意思。 凤姐就去禀报贾母,说这生日怎么办,无非边谋划边逗贾母笑。大家聚在贾母那里说说笑笑。宝钗也在。贾母顺便就问宝钗爱听什么戏,好提前演练着,到了生日的时候做表演,另外又爱吃什么东西,生日宴会好做。宝钗深知贾母是个老年人,老年人喜欢热闹的戏,爱吃甜软的东西(比如圣代冰激凌),于是就照着贾母平时爱听爱吃的说了几样。贾母更加高兴,于是就叫准备。 到了二十一这一天,贾府里搭了小戏台,摆了几桌家宴,倒并没有请外面的亲戚高朋,都是平素的自己人,吃罢饭,就看戏(不能饿着肚子看)。贾母叫宝钗先点,宝钗推入一番,于是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就喜欢猴什么的,兴趣和小孩一样,平时说凤姐就爱说她是猴什么的,于是自然欢喜。然后贾母让凤姐点,凤姐知道贾母喜欢热闹,另外贾母还喜欢逗笑的,所以就点了一个小沈阳的“不差钱”——但是因为当时还没有“不差钱”,就点了一个《刘二当衣》,演一个吝啬成性的刘二财主怎么过日子的,包括当衣服,是小丑扮的逗笑戏。贾母果然更加喜欢。然后贾母又让黛玉点。贾母也是很喜欢黛玉的,从前,贾母是和迎春等三春住着一起的,自从黛玉来了,就叫这三春从自己的房子里搬出去,叫黛玉和宝玉一起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可见是把黛玉当作府里最喜欢的女孩了。不过,自从宝钗来了以后,贾母第一喜欢的依旧是黛玉,还是宝钗,原故事叙述者也没有说。黛玉于是推让,最后也点了一个。随后,宝玉、史湘云、三春、李纨等人也都依次点了。 因为戏点的太多了,一直唱到晚上,准备散了。贾母很喜欢那个小旦还有小丑,于是把他们俩叫来,一看小旦才十一岁(能背这么多戏文啊),小丑才九岁。大家都很叹息,戏子们不容易啊。贾母赏赐了两个孩子,凤姐在旁边还笑着说:“这个孩子扮起来的时候,活像一个人,你们看得出来像谁吗?”薛宝钗一听,心里知道,却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像谁了,但是也不敢说。史湘云接口说:“倒是像林妹妹的模样。”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把眼睛瞅了湘云一下,使了个眼色。众人听了,也都留神一看这小旦,都笑了起来,说确实像。于是大伙散了。 散了回去,史湘云收拾了准备睡,同时命丫鬟先别睡,把衣服叠了都装箱收拾起来。丫鬟问:“什么意思啊,您是要回去吗?”湘云说:“是的,明日一早就走。在这里呆着干什么?看着人家的眼睛脸色过,有什么意思!” 宝玉在外边听了这话,连忙挑帘进来,拉着湘云手说:“好妹妹,你错怪我了。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大家都不敢说,就怕她恼了(是啊,当时戏子可不像现在的演艺明星那么骄傲,而是跟男妓女妓有一比的人,说黛玉像某个戏子,还不把林妹妹气着了)。谁知你却冷不防说出来,她岂不生气。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使眼色不叫你多讲了啊。你现在怪我,嚷嚷着走,这不委屈了我的好意了吗?” 湘云说:“对,我不配说她,别人拿她取笑可以,就我说了不可以。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那可了不得!” 宝玉说:“我是为了你,我反弄出不是来了。我真没有不好的心思,否则,我立刻就化成灰,叫千人万人踹践。” 湘云说:“大正月里,少胡说八道。这些恶誓,说给那些小性的,动不动就爱恼的人去吧,给她们留着吧!别叫我啐你。”说着,就转去了贾母房的里间,自己忿忿地躺着去了。 宝玉弄了个没趣,就又转过头去找黛玉。刚到了黛玉房间门槛,就被黛玉推了出来,把门关上。宝玉不明不白,一声声在外面叫“林妹妹”。黛玉总是不理。后来没声音了,黛玉以为他回去了,于是过来开门(黛玉喜欢开着门,好通空气吧)。结果一开门,一看,宝玉还在那儿垂头丧气地站着呢。黛玉没办法了,也不好再关,于是反身回到床上躺着。 宝玉于是随进来,问:“你怎么了,好好得就生我的气了?” 黛玉说:“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和戏子比着逗乐。” 宝玉说:“我没有比啊,也没有笑啊,你为什么恼我?” 黛玉说:“你还想比?你还想笑?你没有比也没有笑,比那些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 宝玉也没法分辨,说不出啥来。 黛玉又说:“这个倒可以原谅你。再有你为什么给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跟我开玩笑,她就自轻自贱了?她是公侯的小姐,我是贫民的丫头,她跟我开玩笑,我要回嘴她几句,就惹得她这小姐没面子了?所以你使眼色,是不是这么想的!这倒也是你对她的好心,可惜那人家又不领情,一样生气了。于是你就拿我说话,倒说我小性子,爱恼。你怕我恼了她?我恼她,与你有何相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于是明白了,自见刚才劝湘云的话,她都听见了。于是宝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两面都不讨好,两边都落了埋怨。于是想说两句,但是觉得人的年轻只有一次,何必忙着为自见解释。于是干脆不说了,闭着嘴,转身就出去了。用自己的恼怒,表示和选择解决问题的办法。掉头回自己房了。 黛玉看他走了,而且是赌气走的,一言不发,于是自己更加生气了,气道:“你这一去,最好一辈子也别回来,也别再说话。”说完,就忿忿地继续躺着。 宝玉也回来躺着,瞪着眼,瞅着房顶,第一次觉得了女人工作不好搞,也没有意思。袭人看到了,忙过来替他打岔调解情绪,说:“今天看戏,宝姑娘说,过两天还要花钱,还请大家看戏呢?” 宝玉说:“她请不请,跟谁有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这副腔调,于是笑着又说:“你这是怎么了,姐妹们今天都很高兴,你倒怎么又不高兴了?” 宝玉说:“她们姐妹们爱高兴不高兴,跟我没关。” 袭人说:“她们高兴,你也高兴,这不最好?” 宝玉说:“我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是今天新听到的一句戏词,宝玉感觉到了无聊,想脱离了妇女组织,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跟女孩们相互融洽,苦心都白费了。孤孤单单。说到这里,宝玉就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委屈和孤单的泪水。为自己妇女工作搞得不好感到了非常冷清凄凉。袭人见他哭了,也不敢再多说。宝玉见袭人也不理,于是哭得更卖力气,哭完了,就想做个誓言和总结,于是爬起来,拿笔写了四句禅语,说: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意思是,总是有你和我和他,就总得不出结论。要什么都没有了,才能把事情看穿和做好。 写完,又怕妹妹们一旦看了不明白,就又写了一首词,作为解释,写道: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东茫茫着甚悲愁喜,忿忿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意思是,有你我和她,反倒总弄不明白。要什么都不管,才好。我不再跟你们一起掺合,再不理你们了,才解决问题,也才自在。想想从前的折腾,真是无趣。 写完,又自己念了一遍,方才觉得解脱了,决定以后再不掺合,这才满意地上炕睡去。 那黛玉怕宝玉生气走掉,心中终究不自安,于是又晃晃地走到宝玉的房中看动静。袭人说:“他已经睡了。”黛玉听了,于是就又回去。袭人说:“他还写了个这东西,我也不懂,姑娘你看看是什么意思?” 黛玉看了,明白是宝玉一时的气话,觉得可笑又可叹,于是对袭人说:“没关系,这没什么。”于是,拿着那诗,自见回房,叫了湘云一起看。明日又喊来宝钗看。 黛玉说没关系,没什么,那意思是,宝玉不会是真的不再管我们也不再掺合了,因为若真的是这样的,他也不会写出来。写出来,说自己再不掺合妇女工作了,说明他还是没放得下。真放得下,连写都不必写。 宝钗看了那诗,笑着说:“这人悟了。都是我不好,昨天看戏,我还给他讲,戏文里有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惹出了这麻烦了。这些禅语、悟道什么的,最不好了,把一个人的性子给带歪了。写了这疯话,都是我那戏文搞的。我倒成了罪魁了。”说完,就把诗撕了,命丫鬟快烧了。 黛玉说:“其实用不着撕,你们跟我来,等我去跟他说几句,保证他以后再不起这类心思。” 于是三人一起到宝玉的屋子里来。一进来,黛玉就笑着说:“宝玉,我问你:最贵重的是‘宝’,最坚硬是‘玉’,那你叫宝玉,你有何贵重的,有何坚硬的?”宝玉一下子,就也说不出来。黛玉这话大约意思是,你想问题还不够。如果宝玉回答,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也不搞妇女工作,也不掺合了,我这样就最贵重,最坚硬(再也不用向你们低三下四地求情了),这样我就最自在,谁也奈何不了我。但是,宝玉没有能这样说出来。三个女孩就都拍手笑说:“呵呵,这样鲁钝,这都答不出来,还想着参禅写禅语诗呢?” 黛玉又说:“你那诗最后说,‘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这固然好了,但是还不够好,我给你再加一句:‘无立足境,是万干净’。” 宝钗说:“这才是彻底悟了。从前,大师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慧能当时正在厨房碾米,听了说:还不错,但是不够好。又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菩提树不是树,镜子也不是镜子,把什么都不当作什么,什么都不是什么,什么都是无,这样才啥尘埃都没有。)于是五祖就把衣钵传给了慧能,当了六祖。这就是刚才林妹妹补的那句的意思和境界,你都没理解,还要丢开手了不管了,不掺合了,悟了,是吗?”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只是说一切都当作无,这样好解决问题,而黛玉加上“无立足境,是万干净”,则推波助澜,说“有立足境”——一切都是无,因此好解决问题——仍然是不够好的。最好是,连立足境都没有,那才是最好的——‘无立足境,是万干净’。你想着怎么才能通过把你我她一切都当作无,以便容易自足容易解决问题,仍然还是存着追求和欲望。其实,连立足境都没有,连解决不解决问题都根本不管了,才是最干净。犹如神秀通过擦拭来保证自己主动,不如连主动不主动都不管了,什么都是无一物,才最好了。 黛玉说:“你刚才答不上来,就算是输了。以后再不许参禅了。(不许不管我们妇女工作了。)连我们你都比不过,还参禅呢。” 宝玉憋了个大红脸,心想:“原来她们比我研究学习的还深,她们还没打算撒手顿悟啥都不管了。那我还不如她们呢,何必再追逐参禅自寻烦恼呢?”于是宝玉说:“我也没参什么禅啊,不过是一时写两句玩笑的诗罢了。”说完,四人重新和好如初。 这次,宝玉因为没搞好妇女工作,惹得湘云和黛玉都恼了,通过宝玉自己硬作出烦恼(也确实烦恼),并且写诗发出宣言表示自己被伤害了,以后我心灰意冷躲开了,再不关心你们了,我当精神上的和尚去了,顿悟去了,来表达自己被伤害后的后果,终于讨得了小姐妹们的柔情关心,赶紧劝他不要当和尚,终究嘻嘻哈哈再次复好。唉,只是人生男女多烦恼,都是自找的,而且几遍想逃避,又却想不深,也做不到。 那么,贾宝玉要继续陪着大家(主要是女的)渡过美丽时光,做好女子工作,且听下回分解。 第23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http://.biquxs.info/ 且说贾元春,自从省亲之后,觉得那大观园用上这么一次就闲着了——好比鸟巢再不用了,也是满可惜和浪费的,于是传出话来,命姐妹们进去居住,使得花草们不至于落魄,美女们也有佳境相衬。又觉得姐妹们都去了,宝玉原本也是自幼离不开姐妹们的,落得冷清了也不好,于是也叫宝玉随进去居住和读书。 贾政、王夫人得了手谕,赶紧禀明贾母,扫园备物地准备给搬家。宝玉更是大喜,赶紧去找到贾母,说自己要这个要那个,都要搬到园子里去。正说着呢,丫鬟进来报:“老爷叫宝玉。”宝玉立刻好像被一个焦雷打了一样,立刻没了兴致和喜色了,拉着贾母,左扭右扭不肯去。贾母说:“去吧,有我呢,不敢委屈你的。不过是嘱咐你两句罢了。” 宝玉方才慢慢前去了,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贾政、王夫人的房子前,就见金钏、彩云、彩霞、秀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下面站着呢,一见宝玉来了,都抿着嘴笑。也不知有什么可笑的。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地笑着说:“我这嘴上是刚擦的胭脂,你要不要吃?”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说:“人家心里正紧张呢,你还奚落他。快进去吧。” 宝玉只得挨着门框进去,贾政和王夫人正在炕上对坐着,地上一溜椅子,坐着迎春、探春、惜春、贾环。贾政看了看,见宝玉站着,神采飘逸,再看看旁边的贾环,人物委琐,又见自己胡须苍白,就这一个正经儿子,于是不禁把素来嫌恶宝玉之心,减去了七八成,顿了一会儿,说道:“娘娘吩咐说,你天天在外头嬉游,越来越疏懒,如今叫禁管,你和姐妹在园子里读书写字。你可要好生学习,再不安分守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答应“是、是”。 王夫人却把宝玉拉到身旁坐下,问:“药都吃了吗?” 宝玉说:“吃呢,袭人天天晚上打发我吃呢。” 贾政问:“袭人是什么人?” 王夫人说:“是个丫头。”(其实丫头跟丫鬟还是级别不一样的,丫鬟是高级一点的,犹如袭人、晴雯,而丫头就是被她们指挥着瞎干活的,扫地抬水的。那丫头是可以作为一种骂人的话的,犹如北京现有“丫的!”,意思是丫头养的,那就是像贾环那样出身低贱的人了。仅次于**养的了。呵呵。但是在王夫人这里,丫头丫鬟本不用区别,对贾政来讲,都是丫头,说得太好听了,有溺爱下边人之嫌。) 贾政说:“丫头不管叫个什么就行了,是谁这么刁钻,给起这样的名字?” 王夫人见老公不高兴了,忙掩护说:“是老太太给起的。” 贾政说:“老太太不可能,肯定是宝玉。” 宝玉无法,只得说:“是的,因为我读书,看古人有:‘花气袭人知昼暖’(春天花香,说明天热了,这古人也笨,冷热自己不知道,看了花才知道),又因为这丫头姓花,所以就随口叫了这名字。” 王夫人忙说:“你快替她改了吧。” 贾政为了显示自己不干预内政(内政是夫人管),于是说:“改也不用。但也可见宝玉不务正业,整天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下工夫!” 说完,就断喝一声:“作业(孽的同义词)的畜生,还不出去!” 王夫人也忙帮着缓和一下,说:“去吧,老太太定等你吃饭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地退出去——不能转身撒腿就跑,那显得当老爹是恐龙猛虎了,不孝道,出了门,又朝着金钏伸了伸了舌头——犹如飞吻,这里是飞舌表示吃了她胭脂了,然后一溜烟去了。 回到贾母处,正遇上黛玉也在那里,就问黛玉想住大观园的哪处房。黛玉说:“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些竹子,觉得幽静。”宝玉拍手说:“我也是替你这样想的。我就住怡红院(红香绿玉,有芭蕉海棠),咱两个又近,又都幽静。” 于是都计议好了,不久就开搬进去。薛宝钗住了蘅芜院(里边多香草),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贾赦的女儿)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贾珍的妹妹,不在宁府住着,总在荣府里守着老太太受教育)住了蓼凤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像从前那样寂寥了。 宝玉从此心满意足,每日和姐妹丫鬟们一起,读书写字,弹琴下棋,描画吟诗,拆字猜枚,好不自在快乐。但是老这么美着也无聊了,还得弄点精神污染的东西好,作为调剂。于是就叫茗烟跑到园外书店里,到成人书刊那部分,把赵飞燕、赵合德(这俩是跟着皇上**的,直把皇上都做死了)、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等等小说,买回来看。宝玉看得如获珍宝,每天不受污染一阵子不舒服,看完了,就藏在帐子顶上,小孩够不到的地方。 这一日,已经到了三月,三月花开,早饭后,十三岁的宝玉就拿了一套《会真记》(也叫《西厢记》,是杂剧戏本,讲张生和崔莺莺偷情私定终身的),跑到沁芳闸畔的桃花底下的石头上,很美美地打开了,一页一页地认真污染着。正看到“落红成阵”一句,那风水桃花,恰又落得满身满书都是。 宝玉抖下花,又怕把花踩了,就又不抖,用衣服兜着那花瓣,走到沁芳池里,抖在池里。回来之后,只是地上仍旧有很多。宝玉正不知把地上的怎么办,正踌躇间,只听背后有人说话:“你在这里做什么?”只见是林黛玉肩上担着个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立在身后。 宝玉说:“好好好,把这些花扫起来,撂在池子里。” 黛玉说:“撂在水里不好,这里水干净,但是顺着流出去,到了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都往水里倒(老北京的卫生意识和条件一贯不好,据说大街上都臭烘烘的,两边沟里都是巴巴),还是把花糟蹋了。我在那边几角里弄了个花冢(花的坟),如今把花都扫了,装在在绢囊里,那锄头把土盖上,慢慢就随土化了,岂不干净?”——也是视觉上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说:“我这就放下书,跟你弄。” 黛玉说:“你这是什么书?” 宝玉一慌,是精神污染的书,连忙往自己裤子里藏。黛玉笑说:“你又弄鬼,趁早给我,才好多了。” 宝玉说:“好妹妹,给你看,我是不怕的。可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这是可好的书,你看了,连饭都不想吃了。”(就整天学着怀春偷情去了。) 宝玉一边说,一边把书递过去。 黛玉放下各种花具,接了书,坐下瞧,从第一页看起,一顿饭工夫,一直看完,直到男女主人公奉旨成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黛玉自觉的书上辞藻惊人,满口余香。看完之后,说不出话来,只管出神,慢慢地消化,还在一边记忆背诵。 宝玉说:“妹妹,你说好不?”黛玉说:“果然有趣。”宝玉一看她喜欢,胆子大了,于是笑着说:“我就是那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个‘倾国倾城貌’。”这话说的很轻浮,黛玉听了,两腮红到耳朵,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蹬了似睁非睁的眼,满面含怒含嗔,手指着宝玉说:“你这该死的胡说!没事把这淫词艳曲弄来,还学了这些浑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去!” 说着,早把眼圈红了,转身就走。(那两句话都是《西厢记》里的词儿,男的对女的说咱俩很配的艳词,现在不觉得怎么样,当时女孩觉得这有私定终身的味儿,不严肃,乃至不道德,属于非礼勿听。) 宝玉着了急,忙俩手上前拦着,说:“好妹妹,千万饶了我这一次,是我说错了。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的,我明儿掉在池子里,变成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去你坟上驼一辈子的碑。”(当一品夫人是当时女生最美好的境界,不过王八不会驼碑,那个据说应该叫赑屭。)说的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红眼睛,一面又笑道:“两句话就给吓成这样,这么样的胆子,还敢着胡说。‘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腊枪头。’” 宝玉可逮到了:“哈哈哈,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他没说告诉舅父,黛玉没爹,大约只能告贾母了。) 黛玉笑着说:“你说你能过目不忘,我就难道不能一目十行吗?” 宝玉把书从新卷了,撒在袖子里,一边笑说:“正经快埋花去吧,别提那个了。”于是俩人就去收拾落花,拿手拿花帚,扫放至囊,又去埋了。那宝玉念念有词。埋得差不多,坟头也堆好了,正好袭人来唤:“那边大老爷(贾赦)身体不舒服,老太太叫你过去问安呢。”于是宝玉忙收书回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24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http://.biquxs.info/ 宝玉出了大观园,见了贾母,并奉贾母之命,过去问贾赦(住在荣府东部扎出来的单开门的院落)的安。刚出了荣府,预备去贾赦住处,就见贾赦的儿子贾琏,已经请完老爸的安回来了。贾琏本是贾赦的儿子,却住在荣府的贾母、贾政这一部分院落里住,算是吃里扒外吧,他爸妈自然为这儿子日日守着贾政等人,算是白给贾政养了,有着不痛快吧,但是也不得说什么。 宝玉和贾琏互相问候了几句。贾琏身后又转出个人来,施礼说到:“请宝叔的安。”宝玉一看,此人长脸,长挑身材(跟我一样),年纪十八九岁(跟我也差不多,我三十六七),生的斯文清秀(跟我),倒也十分面善。贾琏说:“你不认得了?这是北边后街住着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贾芸也是贾氏支系亲族,只是落败了,在荣府北边什么地方住着。 宝玉笑说:“是了,是了。我怎么忘了。” 那芸儿是草字头的,倒比宝玉低一辈,宝玉遂又笑说:“我正要出去,明日你有空,到书房来找我,跟你说天话,我带你去园子里玩耍去。”说完,就上了马,小厮跟着去贾赦那边了。 到了贾赦那里,不过是得了感冒,正在流鼻涕罢了。宝玉把贾母要代传的问候,对贾赦说了。那贾赦,就爬起来,站在炕下,回了贾母的问候话,叫宝玉传回去(很有礼数的,对妈那是得孝,不然全国人民都笑话他)。然后宝玉退去,去见邢夫人。 邢夫人是贾赦的媳妇,拉住宝玉上炕坐了,边互相问好,边摆上了茶。没等吃完,贾环、贾兰(后者是贾珠和李纨生的儿子,贾珠已死,他算是贾政的孙子)叔侄俩一并来了。请过安,邢夫人叫他俩在椅子上坐了(亲疏可见)。那贾环见宝玉跟邢夫人做在一个褥子上,邢夫人百般摩挲抚弄他,心中大不自在了。心想,我就是因为是姨娘生的(贾政的姨太太赵姨娘),就这样不被当人了。贾环忍不了多会儿,就向贾兰使眼色要走。那贾兰是正宗的——贾珠是王夫人的长子,宝玉的哥哥,先夭了,所以他是正孙,不想急走,但是贾环岁数大于他,只得顺着,俩人一起起身,告辞要走。 宝玉也要走。邢夫人偏说:“不要,你且坐着,我还有话呢。你们两个,回去就回去吧。今天来串门的太多,我头晕,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于是,俩个告辞出去。 宝玉于是说:“大娘方才说有话,有什么话啊?” 邢夫人说:“哪里有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咱们一起吃饭。”嘿!这不把贾环两个气死了。 邢夫人说:“吃完了,我还有好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变形金刚什么的玩具。) 这邢夫人,因为贾府的大权,都被王夫人和其侄女凤姐揽去了,自己的儿子贾琏,也随着贾政过了,倒好似白给贾政养了,儿媳妇凤姐,也是一味追着那边,早就对那宝玉、凤姐什么的,心中没有好气。但是这里待起宝玉来,却是这样的好,这固然是为了间接讨好贾母。 待吃完饭,宝玉回了家。 且说那贾芸跟着贾琏,直去了贾琏的房里,坐下,然后打听:“琏叔叔,前些日我跟您说的,求您给侄儿我找个府里的差使,现在可有机会了?”这贾芸因为穷,想到贾府谋个主管什么的当当。 贾琏说:“前儿倒是有一件事情,想叫你办(当项目主管),但是你婶子(我媳妇凤姐)再三求我,把那事情给了求她的贾芹了。你不要着急,我自给你再找个机会事儿做。” 那贾芸听了,愣了一愣,立刻明白了,这贾琏虽说是管着家的,但其实更管家的是凤姐,于是打算绕开贾琏,直接求凤姐,于是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再等着。叔叔也不必跟婶子替我今儿来打听情况了,我等着就是了。”(不许他跟凤姐提,以便他好直接找凤姐去。) 贾琏说:“我哪有工夫跟她提,我忙得很咧,明儿一早五更,我就得去趟兴邑。你过几日再来,来早了我都没时间。”说完,就进去换衣服了。(回家要换衣服。) 贾芸出去,想着总得有点好礼,再去求凤姐才好。欲将取之,必先与之嘛。于是跟人借了十五两银子,去香铺里买了冰麝(女用香水),次日又到荣府来。 贾芸打听了一下,那贾琏果然走了,于是方才放了心,走进院来。到了贾琏院子门口,稍等片刻,正好见一群人拥着凤姐出来了,是去见老太太。 贾芸知道,凤姐是不在乎什么破东西的,凤姐在乎的是场面和面子,于是忙把两臂下垂,两手紧贴在身体两侧,好像犯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作出敬畏的样子,恭恭敬敬上前给凤姐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有面子嘛),仍旧往前走,只是口中问:“嗯,还好啦,你妈妈也好啊,怎么也不来我们这儿逛逛啦?” 贾芸说:“她身上不大好,要来又不能来。” 凤姐笑说:“真是会撒谎。” 这贾芸和那前面刚刚说过的贾兰,是未来贾府姓贾的人里边,在贾府破败之后,唯一有些出息的两个,这贾芸说:“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面撒谎。昨晚上她还提到婶子了,说婶子生的单弱(瘦),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全。要是(能力)差一点儿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了。” 凤姐听了满脸都不由得生了笑,心说这人口齿真不错啊。凤姐最近正是以此自负,宁可累得怎么样了,也撑着不输人,贾芸正说对了点子,于是她不由得就停下了脚步,问:“怎么没什么事你们娘俩说起我来了。” 贾芸说:“有原因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家里开了一个香铺,最近搬迁,去云南,一些好香都不能带了,就分赠给亲朋了。他送我一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娘商议,若说转卖,谁家拿银子买这个,就算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买几钱几分就到顶了。若说送人,也没人配使这个,倒还得让他转卖了(都是替凤姐长面子,争脸)。因此就想起婶子来了,往年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个,今年又有贵妃的事,想是更要十倍地买。因此想来想去,就孝敬给婶子一个人才合适,方才不算糟蹋了这东西。”一边说,一边把锦匣举起来。 这么十五两银子的东西,被他说的倒比***还金贵威武了。那凤姐正好也要为过端午节采办这类东西,听了这一番话,心中被奉承得又得意又高兴,于是命丰儿接下。然后不禁夸奖说:“看你这样知好歹,难怪你叔叔经常提你。” 贾芸一听提到贾琏,忙想就话茬把找活干的事儿说出来,但忙又止住了,心想,我现在就提讨职位的事,倒叫凤姐显得她见不得好东西似的,为了这点子香料,就答应给我差使了。显得她太下滥没品了。今儿还是不要提这个才好。于是就决口不提要差使的话。然后又随口对答了几句淡话,各自分开了。 贾芸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于是就去了贾母那边仪门外的绮霰斋书房。这是宝玉读书的书房,茗烟、锄药等一般小厮正在这里呢,大约书房和他们一时还没有搬到大观园里去。只见茗烟、锄药两个正在下象棋,为了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在房檐上掏小鸟。贾芸进了这书房的小院,把脚一跺,说:“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见贾芸进来,知道这也多少是个“爷”,不敢这么不务正业了,方才都不玩了。贾芸进了书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茗烟说:“宝二爷没过来?”——宝玉虽然住在大观园里,但时常过来给贾母请安或者来这个书房里读书。 茗烟说:“今儿一直没过来。宝二爷今儿是说来还是不来,我替你打听打听去。”说着,就出去了。 其实,哪是好心打听,不过是贾芸多少也是个“爷”,坐在这里,妨碍我们在这里散漫,于是找借口躲出去玩罢了。 贾芸就看些字画,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回来,再看别的小厮,也都出去玩去了。正在烦闷,只听门外有人娇声软语地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见是一个十六七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干净。想是她有个哥哥在这书房里当差。这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好茗烟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到:“好,好,正找不到个人儿呢。”贾芸见是茗烟,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茗烟说:“半天也找不到人打听。这不正好,这是宝玉房里头的。好姑娘,你给带个信,说北边后街的芸儿二爷来了。” 那丫头一听,知道是本家的爷们,不是外来的混人,也就不像刚才那般回避了,下死眼把贾芸盯看了两眼,然后对贾芸说:“二爷还是先回家去吧,明儿再来。我今晚得空告诉他(说他不说宝二爷,显得自己有身份,也可见宝玉平时对下人自然轻随)。” 茗烟说:“这怎么说的?” 那丫头说:“他今儿没睡午觉,自然晚饭吃的要早。他晚饭后又从来不出去的。所以今儿必不来了。难道耍得二爷在这里挨饿不成。不如回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你现在就是找人给他带信,那也是不中用的。她不过口里答应着,她倒给带呢!”(从口气上听,她是从大观园那边过来的。) 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就有心想问她叫什么名字,又不好开口,只得说:“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茗烟说:“我倒茶去。”(来的时候不倒,这时候装腔倒。)贾芸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不喝了,我还有事。”嘴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这贾芸也生了爱才惜花之心了。那丫头站着不动,也别有暗自授意。唉,这大约就是邂逅钟情吧,比网路上交友强,更有呯呯心动的感觉。) 贾芸回到家,次日,又穿戴了,再次到贾府大门来,刚到大门,正好又遇上凤姐出来,去贾赦公公那边去请安(每天把贾母、贾赦这两个安请了,俩小时就过去了)。凤姐从车上正看见贾芸,于是喊人叫住贾芸,隔着车窗笑说:“芸儿,你好大胆子跟我跟前弄鬼。难怪你给我送东西呢,原来你有求于我,我刚听你叔叔说你求他了。” 贾芸一听,忙笑道:“我求叔叔的事儿,婶子可别再提了,我正后悔呢。(这话也真好大的胆子,明明白白地说自己当初最一开始不应该找贾琏,应该直接找凤姐。)早知这样,我当时一开始就求婶子,现在早得成了。谁想到叔叔竟是不能办的。”(好大胆子。) 凤姐笑着说:“所以你是找他办不成,昨天就来找我了。” 贾芸说:“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天还不就跟婶子说了。如今婶子既然知道了,我也就不再接着求叔叔了,还是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意思是,昨天给您送礼,纯属我的孝心对您的孝敬,没有功利心。今天知道你已经知道这事了,我就改求您吧。多复杂的意思啊。去当外交官吧。) 凤姐冷笑说:“你早跟我讲,有什么不得成的,多大点儿事,耽误到现在。那园子里要种花,你来负责吧。”这冷笑,表明凤姐不信他的话,知道他昨天送礼,就已经存心求自己了,但是话里却不再纠缠这一点让对方难堪。 贾芸赶忙道谢。那凤姐也不说太多,就命人驾车走了。 这件事,贾芸求错了人,又改求凤姐,若是中间措辞不当,则两头惹人,根本办不成,但是贾芸弄得很会说,凤姐是高高兴兴地给他办成了。另外说一句,凤姐答应用这贾芸,倒不是看重他那十五两银子的冰麝,而是因他能说,奉承自己非常到点子上,而能说,是贾府里人才的一个重要标准。 那贾芸得了差使,喜不自禁,又去仪门(二道门)的绮霰斋书房里等着见宝玉,谁知宝玉今日又出去北静王府玩了。贾芸呆呆等到中午,听说凤姐回来了,忙跑去写了申请单递进去。凤姐批了对牌给他,贾芸拿着对牌,去库里支了二百两银子,然后赶紧还了债,又拿出五十两银子,去花匠那里买花买树。那余下的钱,大约就是他的工资和灰色收入了吧。 却说宝玉今日去北静王府里玩,到了晚上,才回到大观园,进到房里,却没有人。原来那袭人被宝钗叫去编针线活去了,秋纹、碧痕出去催水去了,晴雯回家给老妈过生日去了,麝月回家养病去了。一些做粗活的丫头,自觉不配在房里应承着做事,又觉得也没什么事,都跑开了,去哪里玩了。所以宝玉进了屋子,却一个人也没有。 宝玉想喝点茶,却见没人,只好自己拿了碗,去茶壶里拧开龙头,接水。忽听背后有人说到:“二爷小心烫了手,让我来倒。”一边说,一边过来,接了碗过去。 宝玉倒吓了一跳,问到:“你是哪里的?吓我一跳。” 那丫头递上茶,说:“我在后院子理,刚才进来,二爷没听见我脚步吗?” 宝玉一边喝茶,一边仔细打量,这丫头穿得半新不旧,倒是细巧身材,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笑问:“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吗?”(真是奇怪啊,自己的丫头都不知道。) 那丫头说:“是的。” 宝玉说:“那我怎么不认得你?” 丫头冷笑了一下,说:“不认得的多了,岂只我一个。我从来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的,二爷身边眼见的事儿我都不做,哪里认得我呢?”(二线职工。) 宝玉说:“你为什么不做我眼旁边见的事儿?” 丫头说:“这话我也不好说(因为有一线的人挡着呢,但是不能说)。只是还有一件事,昨儿个有个芸儿二爷来找二爷,我猜想二爷昨儿没时间,就叫茗烟回了他,让他今儿再来。不想今日二爷又往北府去了。”(这里可见,这个丫头因为级别不高,所以她跟贾芸说昨晚上告诉宝玉,但实际上根本不能上去跟宝玉说话,所以宝玉也并不得知,因此今天再次爽了和贾芸的约。那她为什么不转告高级丫鬟们去通知宝玉呢?因为这样只能被高级丫鬟们把她臭骂一顿越俎代庖接这样的事儿。) 话刚说到这里,就见秋纹、碧痕催水回来了,俩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忙出去接。秋纹、碧痕正互相对着抱怨着:“你湿了我的裙子,我踩了你的鞋。”忽见有人出来接水,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红玉。俩人都很诧异,连忙放下水,进房里东瞧西瞧,见并没有别人,只有宝玉。于是俩人给宝玉把水倒上,帮着宝玉脱了衣服,让宝玉进去洗澡,然后方才出来。走到边房里,找见红玉,问她方才在屋里说了什么。 红玉说:“我何曾在屋里?我是手帕子不见了,在外面找。正好听见二爷叫要喝茶,叫姐姐们,又没有人应,我这才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就回来了。” 秋纹听了,兜脸就啐了一口:“呸!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你说有事不去,倒叫我们去,你倒等着做这巧事。一步一步地,这不就上来了。难道我们到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 碧痕说:“明儿我跟她们说,凡递茶递水送东西的事儿,咱们都别动,只叫她去就对了。” 秋纹说:“这样说,不如我们散回家了,就留她在这屋里呢。”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呢,有凤姐那边来人传说:“通知啊,明儿有人进园来种花种树(开工倒快),你们都别乱跑,撞着(撞着男人是不文明的)。还有内裤啊什么的,都不要在外面凉。通知完了。” 秋纹问:“谁来带着种树。” 传达人说:“是北边后街什么芸哥儿。” 那红玉听了,心里却明白,是昨天书房里遇到的那人了。 这红玉,爹妈本就是贾府里的做事的奴才,所以她属于家生奴才,这种家生奴才,按照当时政府的规定,是要一辈子做奴才的,比外面买来的丫头小子,地位还要低,因为后者期满还可以赎回去(父母给交出身价钱就行了),家生奴才却终身为奴。这红玉因为宝玉搬到怡红院,就新分了她来,所以宝玉也不认得,而且是二线员工,不得递茶递水,更不认得的。红玉因自己确有三分容貌,就总痴心想着往上攀高。总是要在宝玉面前显弄显弄,只是宝玉身边的人,都是秋纹这样伶牙俐爪的,哪里容她插得进手。今天刚刚有了点进步和眉目,立刻又被秋纹一场骂,心中就灰了一半儿。但是此刻一听传达的人说到贾芸,不觉心中一动。那贾芸,也算是个贾姓的“爷”啊,如今还进入家族“管理层”了。 红玉挨完骂(这秋纹是宝玉身边丫鬟里,最能骂的一个),回宿舍里闷闷地躺着,暗暗盘算,翻来倒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25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http://.biquxs.info/ 却说宝玉自从见到了红玉,也就留了心。但是想直接点名让红玉来做一线员工伺候自己,又怕袭人等人寒心,而且,也不了解红玉的人品。宝玉也有点闷闷的,早起来,望着窗外坐着。那外边的丫头,好几个在扫地,都擦脂抹粉,还戴着花,唯独不见昨日那个。宝玉只好穿了鞋,到房子外面去望望,这回终于望见了,在西南角的游廊底下栏杆上,有个人依在那里,但被海棠遮住了,不能真切。 宝玉走了两步,改换了一下角度,看清了,果然是昨天那人,正在那里出神。宝玉想过去,正在犹豫,碧痕催他来洗脸,从而也就解决了他的犹豫的闲愁。 就这样过了一天,到了晚上,薛姨妈、凤姐、宝玉、宝钗等几个姐妹,一齐去给薛姨妈的哥哥王子腾的夫人做寿,晚上回来。 这时候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就命他抄个《金刚咒》练练家庭作业。那贾环就在王夫人的炕上坐着,命人点了灯,拿腔拿势地抄写——因为能在正妈妈的床上坐着,所以特自豪。一会儿又叫彩霞倒茶来,一会儿又叫银钏剪剪蜡烛花,一会儿又说金钏挡住了蜡烛影,总之不知道怎么折腾好。众丫鬟们素日都厌恶他,都不搭理他。唯独彩云跟他合的来,倒把茶给他倒来了,递给他,悄悄地说:“你老实点吧,别讨这个嫌那个嫌的。” 贾环说:“我知道,你也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不搭理我,我都看出来了。” 彩云咬着嘴唇,往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 这时候王夫人正在跟人说话。贾环、彩云正胡说着,只见凤姐来了。王夫人就一长一短地,跟凤姐打听那寿宴的情景。不一会儿,宝玉也来了,脱了袍子,拉了靴子,一头滚在王夫人的怀里。那王夫人用手满身满脸地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老妈的脖子说这说那。王夫人又命给他一个枕头,叫他躺着,又命彩云来拍着他——这都多大的孩子了。 宝玉便和彩云说笑,那彩云倒是矢志不渝的,只跟宝玉淡淡的,不大搭理,反只把眼睛往贾环那里看。宝玉就拉她的手:“好姐姐,你也理我一下啊。”彩云夺手不肯,说:“你再胡闹,我嚷了。” 这时候,这贾环素来是恨宝玉的,总是在暗暗算计,只是没有机会。现在见宝玉又跟彩云闹着,不禁酸溜溜气囊囊地,于是看看宝玉离自己颇近——都在炕上呢,于是就想用油烫瞎他的眼睛。贾环故意装作失手,把那蜡油的灯只往宝玉脸上一推。只听宝玉“唉呦”一声,满屋子人吓了一跳。扑上来看,宝玉满脸都是油。那王夫人气坏了,一边赶紧招呼人给宝玉擦,一边骂贾环。凤姐也连忙上炕给宝玉收拾。那凤姐是最有醋意的,不但不许贾琏娶妾,对于姑妈王夫人的“副手“——贾政的姨太太赵姨娘,也是帮着她有醋意,这时候就调唆王夫人了,说:“环儿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上不了高台面。赵姨娘平时也该好好教导教导。” 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就不骂贾环了,改把赵姨娘叫来,开口骂道:“你养出这样的黑心的下流的种子来,也不管管!几次三番我都不理会,今天越发上脸了!” 那赵姨娘也是自来恨宝玉、凤姐两个——恨着凤姐,因为凤姐是宝玉的保护神,此刻却也忍气吞声,不得言语。宝玉脸上已是烫出了一溜燎泡来,幸而眼睛没碰着。王夫人命赶紧把药敷上,又问赶紧怎么样。宝玉说:“有些疼,倒也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我自己烫的吧。” 凤姐又调拨说:“就是说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横竖明天是要惹一场气生的。” 王夫人命送了宝玉回去,袭人等见了,都慌得不得了。 黛玉这一天见说宝玉出门了,自己也闷闷的,晚上,就打发人三两次地来问,宝哥哥回来了没有。结果回来禀报,说被烫了。黛玉连忙过去瞧。只见宝玉正照镜子呢,左脸上都是黑乎乎的药。黛玉忙要瞧瞧。宝玉连忙把脸挡住,摇手叫她不许看。宝玉知道她有点洁癖,怕看脏乎乎的东西,所以死活不给她看。黛玉也明白他这想法,笑着说:“我瞧瞧,烫了哪儿了,有什么要遮着藏着的。”一边说,一边硬搬了宝玉的脖子,瞧了一下,问疼不疼。 宝玉说:“也不很疼,估计过两天就好了。” 黛玉坐了一回儿,也就闷闷地回房了。 次日,有一个女老道——叫做道姑或者道婆,总之名唤马道婆的,来贾府里化缘。这当时人的,都认为和尚老道没好人,这马道婆也确实如此,她挂了名给宝玉做干娘,在玉皇大帝那里出面负责宝着宝玉的命,这时听说宝玉被烫了,就赶紧过来,冲着宝玉的脸施了半天的法,发了半天的功,然后说:“不久就会好了。” 旁边贾母看着,很崇敬的样子。马道婆就又对贾母说:“老祖宗你知道吗?是凡大家子的子弟,一生下了,就有很多捣乱鬼围着,有空就拧他一下,害他一下,所以那些大家子孙往往都活不长。” 贾母忙问:“那有什么办法避鬼啊?” 马道婆说:“可以啊,西方有个大光明普照菩萨,专门能驱这种鬼,你只要供奉她,她就给驱鬼,保佑着子孙安宁。” 贾母说:“倒不知怎么供奉啊?” 马道婆说:“就去我们庙里,供个大海灯,里面装着香油,就是菩萨的化身了。现在好几位王妃都在我们那里供着呢,一天二十、四十斤的油,也有五斤、三斤的。连穷家子的人也有供的,一天半斤八两的。” 贾母点点头,正不知按自己这个级别,供多少斤合适。那道婆又说:“供多了也怕他消受不起,有五斤、七斤的就好。”——显得自己不是使劲推销的。 贾母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也一天供五斤吧。” 马道婆高讼法号:“阿弥陀佛!”——这道姑倒颂起了和尚的法号,就算是成交了。 说完,马道婆又坐了一会儿,就转去其他各房各院问安,走走到了赵姨娘的房内,赵姨娘正生气呢。见了来人,赵姨娘就说:“前日我送了五百钱,给你们庙里药王上供,你可收到了。”——这算是交医疗保险,交了就心安了。 马道婆说:“收到了,已经替你供上了。” 赵姨娘说:“我但手头宽裕点,就常去交交保险,只是心有余力气不足啊。” 马道婆说:“不要急,等环儿熬的大了,得个一官半职,你交多少保险都有钱了。” 赵姨娘鼻眼儿里冷笑一下,说:“罢了,别说这个了。我们娘俩什么时候能轮得到好。有了个宝玉,竟是当得了个活龙似的。那宝玉长的得人爱,大人都疼他一些也还罢了。我只是不服气这个主儿。”说完,就把两个指头伸了出来。 马道婆明白,问:“是说琏二奶奶了?”(凤姐,不过贾琏并不行二,而是行大,不知这二是怎么来的。这里太太最大,奶奶倒是其次,是媳妇级的了,犹如少奶奶。) 赵姨娘说:“你小点儿声,了不得的。唉,提起这个主儿,这整个家私要不都叫她搬送到她娘家去了,我也不是个人。”——这也未必属实,当时的丫鬟下人,就是嘴苦又坏,喜欢捉个芝麻就往西瓜那么大里地去造谣。这也是一种仇富心理吧,喜欢说主人坏话,内心得到宣泄和净化。 马道婆就试探着说:“那你,也就任凭着她,也不管管?” 赵姨娘说:“我的娘,我还能把她怎么样?” 马道婆听了,鼻子里笑了一下,过一会说到:“你也是没本事。明里不敢,暗里算计啊。” 赵姨娘心里高兴了,问:“怎么暗里算计啊?你要是教我个办法,我大大地谢你。” 那马道婆看她竟是跟自己一个意思了,于是说:“不行啊,不能那么干,罪过罪过。” 赵姨娘说:“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扶危济困的,难道就眼睁睁看我们被人家摆布死了?难道还怕我不谢你?” 马道婆听了,笑着说:“若说是我不忍看你们娘俩受委屈那还可以,若说是谢我什么的,那你就打错算盘了。就是我图稀着你谢我,你这样又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这是暗示开价了。 赵姨娘说:“你怎么不明白呢,如果你能有个办法,把他们俩都绝了,明儿这家私就是我们环儿的了,到时候,你要什么不能给你!” 马道婆低头等了会儿,假装思考的样子,然后说:“等那时候事情都妥了,又没有凭据,你还能理我吗!” 赵姨娘说:“这有什么难的。我这就有几两银子,你先拿去(首付款)。剩下差的,我再写给欠条,给你。到时候我照数都给你。” 这样交易就成了,而且还比较不伤面子——即便坏人也不好意思赤裸裸地谈说坏事啊。马道婆说:“是真的吗?” 赵姨娘当即就叫了个心腹的婆子,给写了个五百两银子的欠条,赵姨娘还按了手印(这坏人跟坏人之间,互相也是不信任的),然后交给道婆。道婆见到了真银子,又得了欠条,连忙收掖起来,然后又从裤腰里掏了半天,掏出是个纸剪的恶鬼来,还有两个纸人。 马道婆说:“你把他两个的生辰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上,并五个鬼每人,都塞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没事了。我回去在家里发功,作法,自然有效。” 说完,又胡说了一会儿,方才散了。 这日,黛玉又到怡红院里看宝玉,见李纨、凤姐、宝钗也都在呢。于是一起坐下聊聊笑笑。凤姐说:“前儿我打发丫头送了两瓶茶叶,你倒没在,往哪儿去了?” 黛玉说:“哦,我倒忘了,多谢多谢。” 凤姐说:“尝了好不好?” 宝玉抢着说:“我觉得不大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样。” 宝钗说:“味道倒是轻,就是颜色不大好些。” 凤姐说:“那是泰国进口的(上供的),我尝着也不算怎样地好。” 黛玉说:“我吃着好。” 宝玉因说:“你如果爱吃,把我这一份也拿去吧。” 凤姐笑说:“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 黛玉说:“真的,那我就打发丫头去取了。” 凤姐说:“不用,我打发人送,顺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并打发人送来。” 黛玉听了就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茶叶,立刻就来使唤人了。” 凤姐笑说:“呵呵,那不是求你吗,你倒说这些闲话。你既然吃了我们家的茶(吃茶也是女子接受聘礼的俗称),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众人听了立刻就笑起来。这说小姑娘结婚什么的事,是最常见的打趣的办法。那黛玉立刻红了脸,一声儿也不言语,只把头回开了。李纨说:“我们二婶子的诙谐真真是好的。呵呵。”林黛玉说:“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地讨人厌罢了。”说着,就啐了一口。凤姐笑说:“你别还嫌不好!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吃亏什么?”于是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污了谁呢?”意思是,他都配得上你。这话说明,在众人眼里,黛玉都来了五六年了,自然要跟宝玉好,也确实好,未来等着当媳妇,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黛玉抬身就走。宝钗就拉着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就没意思了。”说着站起来拉她。这时候,王夫人那边派丫头来叫:“请奶奶姑娘们过去呢。”于是李纨、凤姐等人就都告辞走了,林黛玉、宝钗也一起跟着去。 宝玉这边却叫:“林妹妹,你先略等一等,我有话说。” 凤姐听了,回头对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自己和李纨等人一起走了。 这时宝玉就拉着黛玉的袖子,嘻嘻地笑,却不说话,弄得黛玉禁不住把脸都红涨了。黛玉挣着要走。宝玉忽然说了声:“我头疼!我要死!”说完一跳,离地三尺,口里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黛玉和丫鬟们都吓慌了,连忙报知王夫人和贾母。众人一来,就见宝玉舞刀弄棍,寻死觅活,好像在跟鬼搏斗,弄得天翻地覆。贾母等人都“儿”啊“肉”地叫着,放声痛哭。 这在乱,只见凤姐一手拿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更加慌了。有胆大的状婆娘,上去抱住,夺了她的钢刀,抬回房去。平儿等人都哭的泪天泪地。 此后的三四天,众人是求神拜佛,请医抓药,那宝玉和凤姐却日渐要死的样子,躺着床上,奄奄一息。有人就把棺材也给备下了,气得贾母骂道:“是谁做的棺材?”一叠声地喊着要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正闹得天翻地覆,来了两个和尚道士,那大和尚满头癞疮,道士一瘸一拐,这俩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却敲着木鱼在院子外嚷嚷:“逢凶中邪的,我们哥俩都能治。”贾母就给喊着命人给叫进来了。 贾政忙问:“有什么符水,拿来要烧吗?” 那道人说:“不用,你家现在就有珍宝,不是有个通灵玉吗?正能除邪,拿出来我用。” 贾政心说,这也不奇怪,满城人都知道这玉的八卦事儿。于是从宝玉脖子上摘下玉。那和尚接了,念念有词,像个修手表的那样,给玉擦油泥,来回摩弄,又说:“青梗峰一别,转眼已是十三年,你那时多自在,现在却被脂粉污了宝光了。呵哈,哈呵。”只是乱说。 那所谓青梗峰,意思就是情所在的山峰,据说这玉是当年女娲娘娘补天剩下的,没有什么用了,就丢在青梗峰上,整天怨望,嫌自己没事干,什么用都没有。那和尚道士俩人见了,就推他进了凡间,去体会一下凡间的生活,所以据说贾宝玉就诞生了,生的时候,嘴里还叼着这石头,已经化做了玉。 不久,俩和尚道士给玉擦完油泥,教他重复带起,说完就忽忽走了,到了晚间,那宝玉、凤姐二人,竟缓缓地醒来了,说肚子饿,要吃东西。于是吃了米汤,慢慢醒了人事,精神也渐长了。黛玉等姐妹在屋外面听消息(没有进屋,因为和尚临走说了,病人修养期间再不能近女性脂粉),听到了喝米汤的情况,不等别人开口,黛玉先道了一声:“阿弥托佛!”薛宝钗便扭头看她,看了好一会儿,嗤地笑了一声。众人都不明白,惜春说:“宝姐姐,笑什么呀?” 宝钗说:“我笑如来佛祖比人还忙,又要讲经书,又要普渡众生,这回宝玉、凤姐病了,又赐福消灾,如今才好了,又要轮到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他忙的可笑不可笑。”——连宝钗也拿这个打趣,可见二玉的婚缘,已是公开的秘密。 林黛玉不觉得红了脸,啐了一口说:“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以后怎么死!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地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 且听下回分解。 第26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http://.biquxs.info/ 且说宝玉初病的那两天,贾芸也跑来探看,就昼夜守着病人。红玉也和众丫鬟守着宝玉,跟贾芸来回地打碰面,于是也就渐渐地熟了。那红玉看见贾芸手里拿着的手帕子,倒像自己前几日丢失的那个,想要问他,又不好意思问。正想找机会多说,那和尚道士来了,说不许女人也不许男人靠近,那贾芸也就照旧回去种树,红玉再想找他,已经找不见了。 这一日,宝玉的病已经大好了,红玉在自己宿舍里呆着,走进来一个小丫头,叫佳蕙,是自己的好朋友,于是请她一起坐床上聊。那佳蕙喜滋滋地,说:“我好有造化,刚才我去给林姑娘送东西,正赶上老太太也给林姑娘送钱来了(生活费),林姑娘正分给她的丫头们呢。见我来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钱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吧,姐姐。” 说完,就把手帕子打开,倒了出来。红玉替她一五一十地数了收起。 佳蕙说:“你怎么闷闷的阿?” 红玉说:“烦呢,不如早死了干净。” 佳蕙想了想说:“也是,这个地方难呆。就比如说,昨儿老太太因为宝玉的病好了,就给跟着服侍的这些人赏钱。都按着分了三等赏。我是年纪小,算不上,没我的我也不抱怨。可是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那袭人就是拿多少,我也不恼她,原是应该的。说良心话,谁能比上她呢?可气晴雯、绮霰她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面了。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都捧她们去。你说可气不可气。”(所谓仗着老子娘的脸面,就是晴雯的爹妈有些背景,是贾府三五代的老仆,所以晴雯平时也不爱干活什么的。但是后来原故事叙述者又改变了对晴雯的设计,改说晴雯无父无母了,而把旧稿中写的晴雯的一部分情况,分给了新设计的金钏。所以金钏的故事和晴雯有些雷同近似之处,这是后话。) 红玉说:“你也犯不着呕他们的气。俗话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在这儿守一辈子呢?不过过三五年,各奔各的去干了。那时候,谁来帮管谁呢?” 佳蕙听了,不禁觉得凄凉,勉强笑说:“也是了。昨儿宝玉还指挥呢,房子那里怎么弄,衣裳给谁怎么做,倒好像还有几百年的熬头。” 红玉听了,冷笑两声。俩人正这样说着,也没闲多久,就有一个小丫头走进来——来工作了,丢下一些衣裳纸样子和白纸,说:“就这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完转身就跑了。红玉向窗外边问:“这时谁的?也不说完了就跑。” 那小丫头回头说:“是绮大姐姐的。”说完就抬脚咕咚咕咚又跑了。 那绮大姐姐就是绮霰了,这二级丫鬟不但要给宝玉房院里干公活,还要给高级丫鬟们干私活。那高级丫鬟们,也像半个小姐一样,被下面人养着了。她们的职责,就剩给宝玉递递拿拿,服侍着洗澡梳头,这些有趣露脸的事了。能被主人看见的活儿。 红玉赌气就把样子扔在一边,但是也不能不管啊,就只得又去找笔。找了半天,却都是秃笔,于是想起新笔是有一个,被宝钗的丫鬟金莺借去了。于是,自己去寻金莺要笔回来。 红玉走到沁芳亭畔,看见宝玉那奶妈李麽麽过来了,因此站住笑着问:“您老人家去哪?” 李麽麽照旧发着更年期的脾气说:“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芸哥儿,非逼着我给叫进来呢。明天给太太那边知道了,又是不好。”——看,这里婆子又在造谣,说宝玉要跟贾芸搞同性恋。 红玉笑着说:“您老人家叫完了他,最好跟他一起来,不然他乱走(看见了我们晾的裤衩)怎么办?” 李麽麽说:“我哪有工夫陪他走?不过告诉了让他,待会再打发个小丫头子,带着他进来就好了。”说完,拄着拐杖一路去了。 红玉听见,于是就不走了,磨磨蹭蹭。不一会,一个小丫头跑来,也是宝玉房里头的,叫坠儿,红玉也是认识的,就问她:“你去干什么?” 坠儿说:“叫我带芸二爷进来。”说着一路跑了。 这红玉就又慢慢地走,走到蜂腰桥上时,只见贾芸跟着坠儿,从那边过来了。那贾芸从前来访宝玉总遇不到,今日是被宝玉请来了。贾芸一边走,一边拿眼睛往红玉那儿一溜。红玉于是装着跟坠儿说话,却把眼睛也往贾芸那儿一溜。正好四目相对,红玉不觉得脸就红了,连忙一扭身往蘅芜院去了。 那贾芸到了怡红院,看见几点山石,两只仙鹤,芭蕉隔扇,进去了,正见到宝玉,忙上前请安,然后就椅子上坐了。宝玉笑说:“自从那一次见了你,我叫你到书房来,谁知连连的遇上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 贾芸笑说:“是我没福,偏又遇上叔叔身体欠安。如今叔叔身体可大好了?” 宝玉说好了,贾芸说这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随后又说了说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谁家的丫头标致,最后宝玉似乎也意气懒懒的了,也就散了。 出了怡红院,贾芸就把脚步放慢了,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你几岁了?一月挣多少钱?宝叔房里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他问,就一桩桩地告诉他。铺垫完了,贾芸就问:“刚才那个跟你说话的,可是叫红玉?”坠儿说:“是的,你问她做什么?”贾芸说:“方才她好像是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条。”坠儿说:“是啊,她是说丢了,好几次问我看见过没有。好二爷,既然你拣了,就给我吧。看她怎么谢我。” (刚才红玉故意问李麽麽会不会是她陪着贾芸进来,见说不是,是叫别的丫头,就故意等着,刚好又是坠儿来接,于是就故意跟坠儿路上说话。还是很会选择机会的。) 而贾芸前时在园内种树,确实捡到一块帕子,正不知是谁的。今天听坠儿说是红玉的,于是心里不胜欢喜。便把手帕从袖子里取出来,交给坠儿,笑说:“我给是给你,你要是得了她的谢礼,不许瞒着我,要分我哦。” 坠儿满口答应。 却说宝玉见完了应邀来访的贾芸,就自己也没事干,于是去找林妹妹。进了潇湘馆,但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都是竹子弄声弄影,隔着窗子往里一望,见黛玉在床上细细地长叹了一声,说:“‘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这又是《西厢记》黄色书刊里的东西,黛玉拣着都给背下来了。宝玉听了,心里不禁痒痒起来,又见黛玉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黛玉腰比较长。宝玉从窗外笑说:“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说着,就进了屋。 林黛玉自知是一时忘情,瞎念了刚才那一句戏文,不觉了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躺着向里,装作接着睡。宝玉走上来要搬她的身子,就见婆子进来了一个,对宝玉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来。”林黛玉很无聊的,正怕宝玉就又走了,于是忙翻身坐起来,说:“谁睡觉呢。”那婆子只好笑说点什么,退出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说:“人家睡觉,你进来干吗?” 宝玉见她睡眼惺忪,香腮带红,不觉得神魂悠荡,一歪身坐在炕沿上,笑说:“你刚才说什么了?”黛玉说:“我没说什么。”宝玉笑说:“我给个榧子(用拇指中指打榧子,打响,是轻佻的意思)。我都听见了。” 这时候,紫鹃进来,宝玉就要茶,要好茶喝。黛玉对紫鹃说:“别理他,你先给我倒水洗脸去吧。”紫鹃笑说:“他是客,自然先给他倒茶。”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我要跟你的小姐一起睡觉那个,怎好意思害你这好的丫头劳动给铺床,这是对红娘说的了,也是《西厢记》的了。这宝玉是喝多了,或者是美人的模样弄醉了他。)黛玉听了登时落下脸色来,说:“二哥哥,你说什么!” 宝玉说:“没有啊。” 黛玉就哭了,哭道:“你就看了混帐书,拿来取笑我吧。我成了爷们用来解闷的了。”一边哭着,一边下床就往外面走。 宝玉慌了——看黄色书刊就是不好,使人心性变轻狂,活该!——连忙发誓扯狠地追:“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状去。我再敢说,我嘴上就长疮,烂了舌头。” 正说着,恰好袭人来了,说:“老爷叫你,快去。” 宝玉听了,又不觉打了个雷一般,忙忙地换了衣服出去。出了园子,进到荣府,在二门口,就听旁边有人一阵呵呵大笑。转脸一看,只见薛蟠拍着手笑着过来,说:“要不说老爷叫,你哪里出来的这么快。”宝玉方明白了,是薛蟠哄了自己出来,于是很不高兴。薛蟠连忙打拱陪不是,宝玉也无办法,只得嘟囔几句罢了。 薛蟠说:“我过些日子过生日,我那古董行里的掌柜,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这么粗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一尾大鲟鱼,这么大一个泰国的泰国猪(都是过生日孝敬的礼品),我赶忙孝敬了老太太、姨父、姨母,自己留了一点,吃恐怕要折福(我不配吃,老太太才配)。想想,除了我,唯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正巧几个唱曲的小幺也来了,今天同你乐一天如何?” 一面说,一面带着宝玉,来到他的书房,只见几个唱曲在那儿,都起来请安。然后薛蟠命摆上酒席,宝玉坐了,见酒菜瓜果都很新异,就说:“我没什么寿礼送你,倒先扰了你一顿。” 薛蟠说:“倒也是呢,你明天送我什么礼?” 宝玉说:“我给你画幅画。” 薛蟠说:“你一提画,我才想起来,昨天我看见人家一张春宫画(这个不但黄色书刊,直接黄色录像了),画的实在好。下面还有许多的字,下面还有落款,我看落款,是‘庚黄’画的。真的好看的了不得!” 宝玉心说:“庚黄,这是个什么人啊,好像从没听说过。”想了一想,就明白了,于是命人取了笔,在手上写了两个字,照向薛蟠,问:“你看的可是这两个字?” 薛蟠说:“可不就是。” 宝玉说:“其实倒是与庚黄相去不远。”说着,张手给众人一看,原来是“唐寅”两个字。众人都大笑。那就是唐伯虎了。众人都笑说:“想必大爷一时眼花,没仔细看。”薛蟠说:“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众人说说笑笑唱唱,最后散了。宝玉醉醺醺地回来,袭人忙给他弄茶休息,这时宝钗又来访,于是坐下闲说话。 却说黛玉原见宝玉匆匆地走了,一天也不回来,心里也替他担忧,怕是怎样又惹了舅父了,被贾政责罚了。到了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来了,就想问问是怎样,于是一步步地走去了。路上,看见宝钗也往宝玉的院子进去了,于是自己也随着走过去。 到了院门口,以手敲门。 岂料,晴雯正刚跟碧痕拌了嘴,自己正没好气,见宝钗来了,就胡乱移气在宝钗身上,在院内抱怨着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害的我们半夜三更不得睡觉。”其实也只是晚饭后。 这时候,门外又有人敲门,叫开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了,也不问是谁,就说到:“都睡了,明儿再来吧!” 黛玉素来跟这些丫鬟都熟悉,彼此玩耍的惯了,以为对方没听清是自己,就又说到:“是我,还不开么?”偏晴雯还没听出是黛玉的声音,就使性子说到:“凭你是谁,二爷命令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 这晴雯的气倒是真大了,跟别的丫鬟拌嘴,就连工作都不好好干了,拿来往的客人出气。这固然是不乖,但是,倒也显得真自我,没奴才相。 黛玉在外面听了,一下子气楞了,想再高声音地叫门,跟她斗一会气。但是转念一想:“如今自己父母双亡,到底在这里是客居,无依无靠,依人家栖。真怄气闹起来,也没趣。”于是一面想,一面就落下泪来了。正是回去又没面子,站着也不解决问题。正没办法呢,就听里边一阵笑语之声,仔细一听,原拉是宝玉、宝钗二人。真是火上浇油,黛玉心中越发生了气,左思右想:“一定是宝玉闹我要告他状的缘故,所以就这样气我。不叫进来,还和宝钗玩。但我何尝要告你状了,你也打听打听,我告没告,就恼我到了这般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 黛玉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冷露,花径风寒,独立在墙边花荫之心,悲悲切切地呜咽起来了。 哭的连旁边的宿鸟闻此声音,也不忍再听,都扑愣愣飞了起来。 不一会,黛玉正在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了,不知何人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27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http://.biquxs.info/ 那门打开了,原来是宝钗出来,宝玉袭人一群人在后面送她。黛玉不愿被看见,忙在旁边躲了。待宝钗走了,宝玉进去关了门,黛玉方才转出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最后自觉无味,方才转身回来。 回到潇湘馆,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时分,方才睡了。 第二天,是四月二十六,要祭花神的时节,园子里的女孩子们,在每一颗树上,每一颗花上,都系了花瓣编成的轿马,罗纱叠成的旌旗,绣带飘飘,花枝招展。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香菱和众丫鬟们,都互相扶着,在园里看着玩。唯独不见黛玉。迎春说:“林妹妹怎么没来,这个懒丫头,还睡觉呢不成?”宝钗说:“你们等着,我去闹了她来。”说完,就去潇湘馆寻黛玉。 到了潇湘馆,正见宝玉走了进去,宝钗心想,既是宝玉已经来找她,我也就不必去了。于是原路回去,正好路上有个大蝴蝶,在这春末时节也翩翩起舞了,宝钗爱玩儿,就从袖子里取出扇子来,往草地上扑蝴蝶。那蝴蝶飞阿跑阿,宝钗追阿扑阿,就到了滴翠亭上。宝钗跑的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心扑了。刚要走,忽听滴翠亭里边有人嘁嘁喳喳地说话。一个说:“你瞧瞧这手帕子,是不是你丢的,要是,就拿着;要不是,就还给芸二爷去。”另一个说:“是我的啊,给我吧。”这一个说:“你拿什么谢我?”那个说:“我自然谢你。”这个说:“那你拿什么谢人家。”那个说:“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拣了人家的东西,自然要还。我拿什么谢他呢?”这个说:“你不谢他,我没法回他啊,人家再三再四说了,要有东西也谢他的。”半晌,这个答道:“也罢,拿我这个帕子给他,算是谢他的吧。你不要告诉别人啊,起个誓来。”那个说:“我要告诉别人了,就长疮,不得好死!”这个说:“哎呀,咱们只顾说话,被人听到了怎么办?不如把窗子推开,有人来了,咱们能先看得见。” 宝钗吓了一跳,心里还说:“怪说那从古至今奸淫狗盗的,都有心机,今天果然如此,这一开窗,不就见到我了吗?如今我听了她的短儿,因为狗急跳墙,乱去生事,我就没趣了。”正想着呢,“咯吱”一声,窗子推开了,宝钗故意则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儿藏!”一边说,一边重着脚步故意往亭子上跑。 那窗里的红玉和坠儿,都吓了一大跳。宝钗反扭头对她俩说:“你们藏了林姑娘了没有?” 坠儿说:“没有啊,何曾见到林姑娘了。” 宝钗说:“我刚才在河那边看见她在这里蹲着玩水,我要悄悄地吓她一吓,还没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就一绕不见了。别是藏在亭子里头了。”一边说,一边又进到亭子里,检查了一下,果然没有,方才说说地走了。 那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赶忙拉着坠儿的手说:“不得了了!林姑娘刚才蹲着这里玩水,想是都听见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说:“这可怎么办啊?”坠儿说:“听了也不怕,谁有时间管闲事。”红玉说:“若是宝姑娘听见了,到也罢了。那林姑娘嘴里最爱刻薄人,心又细,她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办呢?” 俩人正这么互相分析着瞎说呢,忽然那边凤姐站在山坡上招手。红玉连忙弃了坠儿,跑到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叫我做什么事?” 凤姐打量了她一下,说:“我的丫头今天没跟来,我现在有事,要叫人去说,不知你能不能说齐全。” 红玉笑说:“奶奶请说。” 凤姐说:“你是哪房里的?待会人家找你,我好替你说的。” 红玉说:“我是宝二爷房里的。” 凤姐说:“好,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子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底下放着一卷银子,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钱,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她瞧了,再给她拿去。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 红玉听了就转身而去。等红玉跑了一趟回来,却见凤姐已经不在这山坡上了。四下一看,只见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上来陪着笑问:“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去哪了?” 探春说:“去你大奶奶院里找找。”于是红玉就往稻香村来,半路正见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侍书等一群高级丫鬟来了。 晴雯一见了红玉,就说到:“你只是疯吧!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烧,就在外头逛。”红玉说:“昨儿二爷说了,今日不用浇花。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碧痕说:“茶炉子呢?”红玉说:“今日不该我生茶炉子,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说:“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她逛去吧。”红玉说:“你们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叫我取东西的。”说着把荷包举给她们看,方才没话了。 大家各自走开。晴雯冷笑道:“难怪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了。不知是跟她说了一句半句话,名儿知道不知道呢,就把她兴得这样!这一趟半趟的算不了什么,明儿还得听我们的话,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是呢。”一面说着去了。 红玉听了,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到了李纨那里,果然见到,红玉上来说:“平姐姐说,奶奶刚出去,她就把银子收起来了,刚才张材家的来要,她当面称了给她拿去了。”说着把荷包递上去,又说:“平姐姐叫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意思,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按照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 凤姐笑说:“她怎么按我的主意说的?” 红玉说:“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晚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找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如果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话没说完,李纨说:“哎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 凤姐笑说:“不怪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对红玉笑着说:“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不像她们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其他我就怕跟她们说话。哼哼唧唧,急得我冒火。从前平儿也是这样,我就说她:难道必定得是装蚊子哼哼才是美人?我说了几次,她才好了些。” 李纨笑说:“都像你这样泼皮破落户(贾母语)才好!” 凤姐说:“这个丫头说的就好。刚才,话虽不多,口声那就是简断明白。”说着,又笑着对红玉说:“你明儿服侍我去吧(真登了高枝儿了)。我认你做女儿,我一调教,你就出息了。”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凤姐说:“你笑什么,是说我年轻,比你大不了两岁,就当你妈了?你还别嫌,你打听打听,这些岁数比你大的,赶着叫我妈,我还不理呢。今儿抬举了你呢!” 红玉说:“我不是笑这个。我妈是奶奶(指凤姐)的女儿,这回又认我做女儿,是奶奶把辈数认错了。” 凤姐说:“你妈妈是谁?” 红玉说:“我爸爸是林之孝。” 凤姐听了,原来是林之孝家的闺女,于是又问她多大了,又问叫什么——这么半天,连名字都没问,真应了晴雯的话。红玉都一一说了。 凤姐于是说:“明儿我跟宝玉讲,你就跟着我了,让他再去(人事部)要人。” 说着,凤姐辞别了李纨,红玉依旧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但是,这贾芸和红玉的偷情也好,婚姻也好,手帕子也好,最终是怎么样了,我们的故事原叙述者,就再也没提了。大约是在故事的原稿的最后三四十回里提了,而且好像红玉还帮助了落魄遭囚禁在狱神庙的宝玉和凤姐,而贾芸则去探望了出家寄身庵中的惜春,都是聪明有能力还有忠心的仆人了,只是原叙述者晚年吃粥吃的太多,身体也吃不好了,更没能力管好稿子,稿子就乱丢了,而那续说故事的人,却再也没提起贾芸和红玉。唉,这段故事也就这样了。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为昨天夜里没睡好觉,今日起来的也就迟,听说姐妹们都在园中聚会祭花呢,恐怕别人笑她懒惰,连忙梳洗了出来。还没等出院门,宝玉进门来了,笑着说:“好妹妹,你昨儿去告状我了没有,我可悬了一夜的心。” 黛玉回头对紫鹃说:“把屋子收拾了,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也放下来,烧了香把炉罩上。”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宝玉见她这样,还以为是昨天自己瞎念黄色书刊上的词惹了她不高兴还没好,并不知昨晚还有一段关了林妹妹不许进来的更伤心的,宝玉连忙打拱作揖的。黛玉都不理,自顾出了院门,去找姐妹们。宝玉傻傻地跟着。 黛玉见宝钗、探春在那边看鹤舞,就一并过去,三个人一同站着,边看边说话。那宝玉就又来了,探春说:“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有话跟你说。”宝玉只得跟着探春,离开钗、黛二人,走到旁边一颗石榴树下。 探春说:“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来有十几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去逛街的时候,好的轻巧玩意儿,给我买些来。” 宝玉说:“这城里城外,也没有什么新奇精致的东西,不过都是些金、玉、铜、瓷,没处撂的古董(那时候古董还多),再就是绸缎吃食了。” 探春说:“谁要这些。像你上回买的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个竹子根抠的香盒,胶泥的风炉儿,就很好。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她们都爱上了,都给抢了去了。” 宝玉说:“原来要这个,好办。” 俩人互相说着,宝钗在那边喊:“说完了就来吧。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了别人,说体几话去。”于是,探春宝玉二人就笑着回来。 回来一看,宝玉却不见了黛玉,想来她是躲到别的地方去了。又低头一看,许多石榴凤仙花,锦重重地落了一地。宝玉就叹道:“她生了气,也不管这落花了,待我送了去。”说着,只见宝钗叫着他们往外头走,宝玉说:“我就来。”等她二人去远了,就把花用衣襟兜了起来,巴巴地奔那一日同黛玉共同葬桃花的处所去。 快到了那花众,还隔着半个山坡,就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嘴里还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宝玉心想:“这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受了扣工资的处分,跑这儿来哭了?”一边想,就停住了脚步,听那人哭着念道的却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え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不觉痴了神。原来这人正是黛玉,黛玉昨夜因为晴雯不开门,正一腔怨怒无处排遣,今日又见祭祀花神,就勾起更大伤春将去的愁思,于是弄了点落花,又跑到这里来葬了,顺便哭了几声,念了几句。那宝玉在山坡后听见,当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两句,不觉得哀痛地瘫倒在山坡之下,怀里兜的落花也撒了一地。试想那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也会到无可寻觅之时,岂不让人心碎肠断!既然黛玉终归将无处寻觅,推想他人,如宝钗、袭人、香菱等,也会是到无可寻觅之时,那自己又将安在呢?自己到时候已不知在何处,这园子,这花,这柳,又不知已归属于何姓之人。这样越想越绝望和伤感,大约只有逃出造化的设陷,出于尘网的纠结,精神上才能虚假地躲开这悲伤吧。 那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外也有悲叹之声,心想:“人人都笑我有些痴(有些小资产阶级敏感),难道还有一个小资产阶级对生命和春色敏感的人吗?”抬头一看,却正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了,于是说:“啐!原来是这个狼心短命的······”说到“短命”,又把嘴掩住,只是长叹了一声,抽身就走。 宝玉忙在后头追着,赶上去说到:“你且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撂开手。” 那黛玉听他“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就站住了,说:“你说吧。” 宝玉笑说:“两句话可以吗?” 黛玉听说,扭头就走。宝玉就在身后叹气:“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黛玉听说这话,由不得又站住了,回头说:“当初怎么了,今日怎么样?” 宝玉叹说:“当初姑娘来了,岂不都是我陪着玩笑,是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拾了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如今谁承想姑娘长大心也大了,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边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放在心坎上,对我三天不理四天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姐妹。我也和你一样的独生,只怕你的心同我的一样。谁知我是白操这个心了,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就掉下泪来了。 黛玉听了这话,又看见宝玉哭,不觉心也松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说:“我也知道自己不好了,但是就是有一二分错处,你告诉我也好,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在意。谁知你总不理我(其实也就是今天一天不理罢了),叫我摸不着头脑。这样死了,也是个屈死鬼,怎样高僧忏悔都不能超生(超生不是多生孩子,是超度升入天堂)。你还是说明了原因,我才能再次投生呢!”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得已将昨晚的事情忘在九霄云外,知道对方是无意于对自己不好的,于是说:“既然你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找你,你不叫丫头给开门?”宝玉诧异地说:“我怎么会呢?我要是这样,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到:“又死呀活呀的,也不忌讳。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啊。” 宝玉说:“确实不知道你来。只是宝姐姐来坐了坐,就出去了。” 黛玉想了想,说:“是的。想必是你的丫头懒得动,就歪声丧气地胡说。” 宝玉说:“想必是这样的。等我回去,问清楚了是谁,教训教训她们,就好了。” 黛玉说:“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了,虽然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事小,倘或明天宝姑娘来了,什么贝姑娘来了,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嘴笑。 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不敢再跟她斗嘴,只得咬牙笑。)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于是都出园去贾母那里吃饭,且听下回分解。 第28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http://.biquxs.info/ 宝玉吃了饭,黛玉就进到贾母的屋里,帮着做针线活。宝玉也进去,见那地上一个丫头站着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剪那布料。宝玉正要多说话,外面有人来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忙撤身出去。 到了外面,见是茗烟,茗烟说到:“冯大爷请二爷到他家里会会呢。”宝玉于是上马,带了几个小厮,就奔神武将军冯唐的儿子冯紫英的家去了。 这冯紫英也是常出入荣宁二府的,也是闲着的公子哥。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报与人进去,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到堂屋,见薛蟠也在那里坐着,还有许多唱曲的,还有一个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都互相见了,然后吃茶。冯紫英笑说:“前日,薛大哥请吃酒,我正没空去,失礼失礼。今日我做东,请大家一饮,好好乐一乐。”于是众人高兴,然后摆上酒菜。 那冯紫英叫唱曲儿的过来敬酒,又命云儿敬酒。 那薛蟠三杯酒下肚,然后就忘了情(准备地说露了情),拉着过来敬酒的云儿的手,笑说:“你唱个时兴的新曲儿给我听,我喝一坛如何?” 云儿听了,只得拿过来古代吉它——琵琶,唱到: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唱完,笑着说:“你喝一坛子吧。”薛蟠听说,笑说:“不值一坛,再唱个好的来。” 宝玉说:“我们这么喝没意思,我们按照酒令喝吧,这样喝的慢,还不醉,还有趣。有不遵酒令的,连罚十大杯,逐出席外给人斟酒。” 冯紫英、蒋玉菡等都说好。宝玉就接着说:“酒令是这样的,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还要都带着女儿,还要说明缘故。说完再唱一个曲儿,唱完了,就喝一杯,再从这席上找个什么东西,风出一句古诗,或者对子,或者四书上的话来。”(风就是借物引发出话或者情或者想法来,《诗经》有所谓风雅颂,风是写诗的一种方法,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从写鸟的相爱,写到人的相追。) 薛蟠立刻说:“我不来,我不来。别算我,这不是捉弄我呢嘛!”说完就站起来要躲开。 云儿连忙推他坐下,笑说:“怕什么?就你这还天天喝酒呢,难道连我都不如。(云儿也是练过酒令的。就跟现在都得练练卡拉ok什么的,当时得练练这个。)就算说的不对了,大不了罚上几杯,也不至于就醉死了。你现在跑了,倒罚你十杯,下去斟酒,你倒好吗?” 众人都给云儿拍手,赞她说的妙。 薛蟠只得坐下,听宝玉说到:“那我先开始啦。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剩女)。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是王昌龄的诗,虽然嫁了,但老夜不归宿,陪客户)。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户外运动)。” 众人听了,都说:“说的有理。”(指对悲、喜等的解释有理。)唯独薛蟠摇着头说:“说的不好,该罚酒。”众人问:“为什么?”薛蟠说:“我都听不懂,怎么不该罚?”(听不懂就算错,这薛蟠倒是个直爽人,虽然净干坏事,但心性直爽倒是好的。那从前打死了人,照旧按计划进北京去,也是潇洒的趣人。原故事叙述者似乎除了对赵姨娘和贾环,其他人,包括凤姐、薛蟠这些,都是要褒而不是贬的。)云儿把手在薛蟠脸上一拧,笑说:“你赶紧想你自己的吧,待会儿说不出来,又该挨罚了。” 于是宝玉就又唱了个曲儿,唱完,大家齐声喝彩,宝玉喝了一杯,又拿起一片梨来,说:“雨打梨花深闭门。”这是秦观的词,也是说姑娘晚上没人理,自己关了女生楼的门早早睡觉。宝玉算是完令过关。 下面该冯紫英了,冯紫英说:“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这换了一些大家族的已婚媳妇却不是这样,反倒喜欢自己的老公死,老公死了,就不会再爱上别的女人了,自己生的儿子就可以做安稳家族继承人了)。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奇怪的话,也不美)。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在家族里持的人口股份比重加大)。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户外运动)。” 说完,也唱了个曲儿,然后说:“鸡声茅店月。”这也是古诗,大约席上有清蒸大公**。于是完令。不需多罚。 下面该妓女云儿。云儿说:“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这个符合她身份,一般姑娘不担心没人要,她这样出身的,年老色衰,怎么办啊?)薛蟠很有同情心,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我养着你!多老也养着。 众人都说:“别捣乱,别打乱人家思路。”云儿接着说:“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妓院的老鸨老打我。)薛蟠说:“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她不许她打你呢。”——有侠义精神。众人都说:“再捣乱罚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没耳朵,再不许说了。” 云儿又说:“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前者是说,来嫖我的公子哥和已婚人士,被我粘着,都不想回家找老婆了。后者是说,女儿玩玩乐器,提高一下修养,未来价位也再高些。) 随后又唱了个曲儿,但是唱的满淫秽,我想大家都是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所以还是引录一下,唱说:“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这是破处费,你不给,我给你破,你不交钱,就是不许破我这豆蔻处女。这云儿唱歌,是真舍得唱时兴th ill的,大约客人们付了钱来请她喝酒,总得给个好些别处听不到的歌。 然后云儿饮了一杯,说:“桃之夭夭。”这席上肯定是有桃子,所谓“桃之夭夭”,也是黄色的,桃花这东西,红红地挂着枝头上,招惹的蜂儿蝶儿都归来。谁家正经的姑娘这样夭夭地招蜂引蝶呢。 下面该薛蟠。薛蟠说:“我可要说啦。女儿悲——”过了半刻,却说不出来——等了这么半天,也不早把腹稿打好。冯紫英道:“悲什么?快说。”薛蟠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两声,说:“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所谓乌龟,就是像多浑虫那样,自己老婆跟别人私搞乱搞,他当乌龟那样缩着脑袋,跟不看不管。其实这也是鸵鸟。不过,女孩嫁了这样的人,也未必悲,反倒自在,你看那“多姑娘”悲了吗?所以薛蟠应该被罚酒。 薛蟠说:“你们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一个女儿嫁了个汉子,要当王八,她怎么不伤心呢?”还挺有同情心。众人笑得都弯了腰了,说:“你说的是,快往下说吧。” 薛蟠瞪了一双眼——在想词,瞅着遥远的哪里,然后说到:“女儿瞅——”,说了这半句,又不说了,众人说:“怎么愁,快说?”薛蟠说:“绣房蹿出个大马猴。”众人呵呵笑说:“这句该罚,这句该罚。上句还说得通,这句就不通了。”是的,这句不通,谁家绣房里会有猴,有也是惊不是愁。 说完,大家就给薛蟠倒酒,要他喝。宝玉说:“算了,押韵就好。” 薛蟠说:“令官都说行了,你们还闹什么。”捂着杯子不许倒酒。众人方才罢了。 云儿说:“下面我替你说吧。”薛蟠说:“胡说!难道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众人听了,都十分惊讶,怎么说出这么雅还有韵的话了。不过呢,洞房新婚起床,应该不会慵懒起起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伺候公婆上茶什么的,倒紧张的很呢。不过,不难为老薛了。 众人赞完这句,薛蟠紧接着又说:“女儿乐,一根**往里戳。”众人听了,都把脸扭开,说:“该死!该死!来这个了。快唱了吧。” 薛蟠便唱到“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楞了,说:“这是谁的专辑上的?"薛蟠还唱:“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说:“好了,好了,好了,饶了罢!”薛蟠说:“爱听不听,这是新发布的!你们不听,我还连下面古诗也不说了。”——他倒能找机会赖,也算精明。 众人都说:“不说就不说了吧,免得耽误人家说。现在该谁了,该玉菡了。” 蒋玉菡于是说:“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这也符合他,朝三暮四地,对女孩也没长性,所谓戏子无情)。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他接触的都是穷女孩?)。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结婚了,过小日子呢)。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老婆听老公的,小日子人家)。” 说完,唱了个曲儿,然后喝了一杯,又拿起席上一朵木樨来,说:“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都说可以通过,薛蟠却跳了起来,嚷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该罚,该罚酒!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说起宝贝来了。” 蒋玉菡愣了,说:“什么是宝贝?” 薛蟠说:“袭人不就是宝贝吗?”——他管袭人或者这一类漂亮女孩叫宝贝,意思是这筵席上没有袭人,你怎么咏袭人的话了。说完,薛蟠就指着宝玉。 宝玉就不好意思起来。蒋玉菡不小心误说到了袭人两个字,涉及到我的“内眷”,这是很冒犯,很让我没面子的。当时的人,都要把女眷在家里藏着,拿出来看或者被别人说,等于被人占了便宜,是吃亏的。蒋玉菡和冯紫英还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云儿倒晓得,就说了:“这是宝二爷家里的姑娘,菡哥哥不小心说到了。” 玉菡连忙起身告罪。众人都说:“不知者不罪。呵呵。”于是也不罚他了。 这蒋玉菡偏偏吟了关于袭人的诗,那就是故事原叙述者暗示,为了袭人竟是七拐八拐地,嫁给蒋玉菡了。也是命中前定啊。 过了一会儿,蒋玉菡出来解手(gotobath oom),蒋玉菡偏也尿多,跟着出来了。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说:“闲了往我那里去。顺便我还问一下,你们戏班中,有个叫琪官的,如今名驰天下,我倒没见过。” 蒋玉菡笑说:“那就是我的小名儿。” 宝玉跺脚笑到:“真是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次见面,怎么好呢?”想了想,就把扇子玉坠儿解下来,递给蒋玉菡,说:“微物略表敬意,以纪今日之谊。” 蒋玉菡接了,笑说:“无功受禄,何以敢当?也罢,我这里有了一件奇物,也送给你吧。”说完撩起衣服,把系着内裤的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交给宝玉。 蒋玉菡说:“这是进口货,昨儿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系上。换了别人,我是断不肯相赠的。”蒋玉菡没了系裤衩的带子了,裤衩往下掉也不好,于是问宝玉说:“二爷请把自己的给我吧。”宝玉听了,喜不自禁(这换裤带,也是俩男人能好到的最高地步,接近贴好一炉烧饼了,所以大喜),连忙把自己一条系裤衩的松花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玉菡。这汗巾,本是袭人的,宝玉混穿着呢。这就等于替袭人跟蒋玉菡换了私密定物了,总之俩人未来是要好的。 两人互相刚把裤衩腰带子系好,就听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说:“放着酒不吃,逃席出来干什么?准是换了什么东西,快拿出来我瞧瞧。” 二人都说没有。薛蟠哪里肯依,非要搜,冯紫英等出来相劝,这才罢了。随后回去继续喝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到园中住处,晚上睡觉的时候,那袭人见汗巾子被换了,就格外不高兴。于是说道:“你有了好的汗巾子了,就把我的那个还我。”宝玉听说了,方才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来却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对,但是嘴里说不出来,只好说道:“我陪你一条罢了。”袭人说:“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但也不该拿我的东西给那种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想要再说几句,又怕怄上他的酒意来,于是也只得睡了。 宝玉睡觉的时候,就把换得来了蒋玉菡的大红汗巾子,给袭人的内裤上系上了,算是赔袭人被换走的那一个。袭人早上起来,看见了新的腰带子,哪肯去系,宝玉委婉解劝,袭人只好系着。系了一会儿,宝玉出去了,袭人就把那汗巾子解下来,扔在一个空箱子里了,自己又换了一条别的系着。 宝玉回来,见她换了,也不再罗嗦。宝玉问:“这两天有什么事儿吗?” 袭人说:“昨儿贵妃把端午节的赐礼给送来了。”说完,就取出来看,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两串(戴手上的,一手一个),还有罗帐、席子各一件。宝玉问:“别人的也是这样的吗?”袭人说:“yesa d o,老太太和太太、老爷还多个如意、玛瑙枕头,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有扇子和数珠。” 宝玉听了,笑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别是传话传错了吧。” 袭人说没错,都写着呢。宝玉就叫紫绡把这些东西都拿到林姑娘那儿去,结果不一时紫绡又回来了,说林姑娘说有了,二爷留着吧。 不一会儿,林黛玉过来玩了。那黛玉已经把昨天恼宝玉的事丢开了,开始恼今天的事了。宝玉说:“我的东西给你,叫你挑,为什么不要?”黛玉说:“我没这么大福气,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的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宝玉一听她说“金玉”,就疑心她又有所指了,于是说:“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也有这想法,天诛地灭。” 黛玉知道他也想到那儿了,忙又笑说:“好没意思,没事儿又起什么誓呢?管它什么金什么玉的。” 宝玉说:“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以后自然明白。反正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人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就起个誓。” 黛玉说:“你不用起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这宝钗也是,就像来贾府比黛玉靠后一样,每次来找宝玉,也都是靠后,大约这是个喜欢什么都迟晚的人吧。其实也有原因,那薛宝钗的妈妈,曾经对宝玉的妈妈王夫人等提过:“金锁是和尚给的,说等日后遇上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所以宝钗总是有意远着点宝玉,免得自己好像非要奔那预言来的似的。所以,跟宝玉玩,时间总不太长,而且总是后去,先走。昨天贾元春赐予东西,却她单独与宝玉的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里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多想这给的礼物相同,是暗示他要和薛宝钗好呢。总之,宝钗倒不是非在意和宝玉好的。 而那贾元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偏偏通过赐礼的方式,暗示家人宝玉和宝钗应该走到一起。大约元春是个很上进的人,从女史到了贵妃,一路奋斗,而薛宝钗也是想着选才女来的,着眼发展和现实的眼光,是贾贵妃的特点,所以就喜欢撮合一下宝玉和宝钗吧。还有一种解释,是宝钗要选女史的事情,至此终于落选了,所以贾妃为了安慰宝钗,就多赐给了她东西。 三人乱想着,一同到了贾母那里,得了空,宝玉就笑着问宝钗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这是傻呆的瓜了,大约情令智昏吧,他一点都没多想,自己的礼物和宝钗的相同,那里边别有暗示,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要这红麝串子看。 宝钗本来就发窘,不愿提这个,但宝玉既然说了,只好从左腕子上褪了下来那串子。宝钗生的肌肤丰泽,褪下来不是那么顺利。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到:“这个膀子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以摸一摸,偏生长在她身上。”大约他跟黛玉抓抓扯扯的,是可以趁机乱摸一下黛玉的胳膊的。正是恨没福气摸的着,宝玉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宝钗的容貌,只见脸若银盆(大饼脸?古人的审美跟我们不一样),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不喜欢化妆),比林黛玉另有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得就呆了。宝钗褪下了串子递给他,也忘了接了。 宝钗见他看愣,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丢下串子,转身就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把那宝玉的呆样都看在了眼里。宝钗说:“你就怕风吹,怎么还站着那风口里?”(门口的气流速度大于堂屋里。)黛玉笑道:“我刚才是在屋子里,只是听见外面天上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 这话当然是说贾宝玉呆了的,但是宝玉也糊里糊涂,没有听出什么。宝玉对那白膀子一时动呆,现在还在发怔。正这时候,凤姐来了,说下月初一要去清虚观进香祷福,同时还要在里边演戏,问大家报名,谁想进香看戏去。 大家都觉得热闹,愿意去,贾母也要去。于是就把这事说定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29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http://.biquxs.info/ 到了五月初一那一天,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都出发了。贾母坐着一个八人大轿,李纨、凤姐、薛姨妈每人是四人轿,宝钗、黛玉共坐一辆香车,迎春等三春姐妹,共坐一辆华盖车。后面是各自的一大帮丫头,凤姐的丫头中还有红玉,合计不下数十人。乌压压地占了一街的车。 这贾母的轿子已经去了多远了,门前的还没都坐好坐完。丫鬟们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块儿”,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这边是“碰了我的扇子”,叽叽呱呱,最后终于坐好了,宝玉骑马,在贾母轿前,分开街人而去。 进了大庙,庙里的众道士都在路旁迎接,那庙里却已经空了男人,所有的男人都给赶走了,也不放外来的闲人进去,贾母等一干奶奶姑娘丫鬟,进了二道山门。贾珍站在这门的台阶上,问:“管家在哪里?”小厮都一起喊:“叫管家!”立刻,林之孝一边整理着帽子一边跑了来,到贾珍跟前。 贾珍说:“把小厮门多挑几个在这二道门上还有两边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了,一个闲人也不许进去的。” 林之孝答应一声晓得,就带人去了。贾珍又说:“怎么不见蓉儿?” 一声未了,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说:“你瞧瞧他,我这里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于是命令小厮啐他。那小厮不敢违逆,有一个走到贾蓉面前,向他脸上啐了一口。贾珍又说:“问着他!”那小厮就问贾蓉:“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 贾蓉垂着手,一声话不敢说。旁边贾芸、贾萍、贾芹、贾璜、贾琼什么的,都慌了,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地溜上来。不敢乘凉了。 贾珍演完这苦肉计和耀爹威之后,就又向贾蓉说:“你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起了马回家,告诉你娘,叫她们快来伺候。老太太都来了。” 贾蓉听说,忙跑出去,一边要马,一边抱怨:“早都不知做些什么,这会子找茬我。”这贾珍的组织能力也是不行,老家那边没准备好,跟前也弄得一片乱。 贾珍刚要也进二道门,旁边张道士陪笑说:“我还进去吗?按理说应该进去啊,但是小姐们又都在。”这张道士是当时荣国公的替身(当时王公贵人有的要当僧人,但是自己舍不得人间快乐不能去,就找个长得像自己的替身替自己当僧人、道士,叫作寄名为僧),如今已经八十多岁了,贾珍忙说:“咱们自己人,你还罗嗦什么。还不跟我进来。再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拔了呢。” 于是,一起进来。贾母看见了张道士,互相问好,又叫宝玉上去相见。宝玉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抱住宝玉,又向贾母笑说:“哥儿越发发福了。”——当时夸人胖是奉承,现在是骂人了。 贾母说:“他外头好,里头弱。又加上他老子逼他念书,生生地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这溺爱到了什么地步。 张道士笑完又叹道:“我看这哥儿的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呢!”说着两眼流下泪来。 那国公爷就是贾母的老公了,宝玉的爷爷了,他所替身的对象了,当时还都是小孩。小孩就找了替身,有替身在那边侍奉玉皇大帝,真身就能沾福百岁了。可惜大帝还是让那个不出席亲来的,先死了。 贾母听提到了旧老公,也不由得满脸泪痕,说:“正是呢,我养的这帮儿孙,就这一个像他爷爷的。”——难怪溺爱。 张道士又说:“前日我看见一位小姐(他倒人老心不老),今年十五岁,生的倒也好模样。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小姐的模样、聪明、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想的。” 贾母于是说了句要把林黛玉气得中暑了的话:“上回一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现在才十三),等再大一点再定吧。你可以如今打听着,不管她根基怎样,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哪怕是穷家子的,不过给她几两银子罢。只是模样性格难得的好的。” 这贾母,偏喜欢好看的女子,一般好看的,她就有第一好印象。她这话被旁边黛玉听了,喊着要出去另给宝玉找对象,不知要把黛玉怎样气死呢。不知贾母为何说这样的话,这跟贾元春送来跟宝玉一样级别的宝钗的礼物,同是两大不可解的问题。或者这两个问题可以放在一起理解,贾元春给宝钗送了和宝玉一样规格的礼物,暗示是希望宝钗宝玉结合,但这是不合贾母的意的,虽然可能很和薛姨妈和王夫人的意,后者是薛姨妈的姐姐,二人可以算是亲上加亲,也加强王家在贾家中的控制力。但是贾母是一直更希望宝玉和黛玉成亲的,所以,对于皇妃元春的暗示,贾母未作一声响应,这里又说这话,显然是说给薛姨妈和王夫人听的,不在乎宝玉未来的对象家里根基怎样,那就是不在乎王家有钱,而给宝玉另找外人,就等于委婉地叫薛姨妈和王夫人不要做这种打算。 贾母说毕,只见凤姐笑着说道:“张爷爷,上回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巧姐的,凤姐的女儿的)你给送来了吗?亏你还有那么大脸,倒先打发人把我们的鹅黄缎子要去了。” 张道士呵呵大笑,说:“我眼也花了,没看见奶奶在这儿,也没道多谢(谢谢缎子的礼馈)。符早就准备了,我这就拿去啊。”说完,跑到大殿上,拿了个茶盘,上面托着个布,布上边托着个寄名符,过来了。巧姐的奶妈接了符。 凤姐笑说:“你就手里拿着符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整天跟富贵人家打交道,也是个能说的人,说:“我手里不干净,怎么拿,用盘子干净些。”凤姐笑说:“你这么拿着盘子出来,吓了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了送符,倒像是向我们化缘来了。”众人听了,都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撑不住笑了。 贾母说:“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 凤姐喜欢找机会就逗老太太开心。这也不能完全说是讨好,也带有孝顺老人的意思。老人嘛,不就图个傻乐呵嘛。 那张道士,又托了三五十件法器,都是玉啊,璜啊,如意啊,什么的,送给贾母,说是自己一点心意。贾母不要。张说:“老太太不要,就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我送礼不要,别人轻视我,不说我跟你们关系铁了。 贾母听了,方才命人接下。于是,一行人进去,上楼归坐看戏。那第一出戏叫《白蛇记》,是讲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的,可以预示贾家的筚路蓝缕的崛起;第二处戏叫《满床笏》,说郭子仪功大,一家子都是当官的,来过节日的时候,儿孙亲族们放下的笏(当官儿的笔记本,见皇上照着念,皇上有话就记在上面),放了一床。这是贾家的鼎盛了。第三出是《南柯梦》,是一个人做梦梦见当了驸马太守,最后却是一场梦(也就是黄粱一梦的成语),这是暗示贾家不行了。这贾母听了这出戏的名字,就不笑了,不言语了。这道士们也是,贾珍也是,怎么安排的,演点什么戏不好,多不吉利啊。当然,事实当不是如此,是原故事叙述者为了说明一点什么,偏取的这些戏名。 一边看戏,宝玉就把刚才那一盘子三十五件赠品法器,来回拨弄,举给贾母看着玩儿。那贾母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金子的麒麟用翠石做了兽眼睛的),就伸手接了过来,笑说:“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戴了这么一个似的。” 宝钗就笑说:“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这宝钗也是,总盯着人家戴的玉啊、金啊、麒麟啊看。比着,看般配不般配。 贾母说:“是的。” 宝玉说:“我怎么没见过?” 探春(宝玉的异母妹妹,赵姨娘生的)说:“宝姐姐有心,什么她都记得。” 那黛玉冷笑说:“她在别的上还有限,唯有这些人戴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呵呵!那宝钗听说,便扭开头装没听见。 宝玉听说史湘云有这样一个麒麟,于是就把那麒麟拿起来揣在怀里。但是心里又担心,因为史大姑娘有这个,他就揣起这么一个,别人看见了,说他别有用心(要跟史大姑娘凑成一对儿相好),于是不放心,就拿眼四处瞟,看谁留意了自己刚那动作。只见众人都不理会儿,唯独林黛玉瞅着他点头,似有赞叹他的意思。宝玉扭捏起来,把金麒麟又掏出来,向黛玉笑说到:“这个东西好玩,我替你留着,到家你戴上。” 黛玉把头一扭,说:“我不稀罕。” 宝玉笑说:“你如果不稀罕,我就拿着了。”说完,照旧又揣回去。 刚要再说话,那贾珍的媳妇尤氏(好久不见了)还有贾蓉新娶的媳妇,都坐车来了。贾母就说:“这劳动她们干什么,我不过是随便来逛逛。”不一会,又有各家亲朋、世交都派人送礼来了。知道贾府的人在这里祈福,都相与来送礼。贾母倒后悔了,惊动了大家。于是到了下午,也不想看戏了,就回去了。并且第二天也不想去了。 那凤姐还撺掇去呢,说反正已经惊动了,不如就这么逛逛乐乐。可是贾母,因今日张道士提起为宝玉说亲的事,宝玉一回来,就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再不见张道士了(生气了)。而那林黛玉呢,因这五月北京天气已经大热,今天回家就又中了暑,也不能去了。因为这两件事,凤姐虽劝,贾母也执意不再去了。凤姐见都不去,就自己次日又去了。 这贾母因为黛玉中暑,就不去了,那说明又是疼着黛玉的。 其实贾母说请张道士给找对象的事,那不过是抱着观望的态度多看看,多找找,也不算不可思议。若是早有此心,早就主动发出去派人或者上网找了,不似这样话赶话说到了才找。 结果次日,宝玉黛玉还是打起来了——这俩是每天都要打架的。那宝玉,因了黛玉中暑了,就饭也吃不下,不时地跑过去问候。那黛玉怕他有个好歹(太为惦记自己而一天过不正常),就说:“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就误解了,宝玉本来因为昨日张道士提亲的话,心中就不受用爱听,现在听黛玉这么说,觉得是奚落自己,心想:“别人(张道士)不知道我的心,这么说,还可以原谅,连你也奚落起我来了。”于是立刻沉下脸,对黛玉说:“我白认得你了,算了!算了!”——意思是,张道士那么说,我根本不同意,你还当真以为我爱听,劝我再去听戏再去听他说,算了,算了。 黛玉听了,就冷笑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我了,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意思是,我没那金东西配的上你,你跟我来往白来往了,白浪费了。 宝玉听了,便向前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咒我天诛地灭!” 黛玉一时不明白怎么来的这话,宝玉就又说:“昨儿还为这个起了誓了,今儿你到底有说我是。我就天诛地灭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话的意思是——这情人之间的话都很费解释的,只有像我们这样的理科生才能认真解释清楚——昨天宝玉说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却没有这想法,我心里要也有这想法,天诛地灭。现在,你又说我是认为你没有金和我的玉配的上,所以我说认得你白认得了,这等于裁定我还是有那想法,那于是我应该天诛地灭。你这是推我要被天诛地灭呢。 黛玉听了,方觉得自己也确实说错了——人家都起誓了,自己又非说人家是存着金玉的心,是太不讲理了,于是黛玉又着急,又羞愧,便战战兢兢地说:“我要是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怕张道士的说亲阻了你和有金的宝钗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撒气!” 这黛玉!前面像是认错,结果后面又挑起是非来了,还是硬说宝玉是想着那金玉的好姻缘。还是没认错。 原来,那宝玉的心思,是要和黛玉好的,但是迄今一直没有直说出来,只是暗中试探。他生黛玉的气的是,我对你的心,一心一意,别人不知道,你也说不信,还总是奚落我,可见你不在乎我难受,你不在乎我难受,说明你心里竟没我。而黛玉是这样想的:“你心里是有我,即便别人有‘金玉之说’,但你也并不在乎,不会看重这邪说而不看重我。这样,我就是经常提提这‘金玉’的说法,你只管满不在乎,闻若不闻就好了,方才显得是待我真诚,而毫无那个‘金玉’心了。可是我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见你心里是有那‘金玉’,见我一提,怕我多心,就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所以这两人,对于对方对自己的态度,还都不是很了然,互相存着猜疑,所以黛玉总提那“金玉”的事,试探宝玉是否对自己有全心全意,而宝玉见她试探,就觉得是在奚落自己,不相信自己没有那“金玉”的心,宁可自己着急也反复提,可见黛玉不在乎我的烦恼,也就是对自己没有那个心。 总之俩人都希望对方百分百地爱着自己,而总认为对方不是,越是互相试探调拨,矛盾越大。 这宝玉闻说了刚才“好姻缘”三个字,越发认为对方逆了自己的意思,心里直噎,说不出话来,直赌气从脖子上抓下通灵宝玉,狠命往地下一摔,说:“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完事!” 偏那玉没有摔碎,宝玉就回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了起来(这哭的,也不是懊悔,认为自己误解对方了,而是觉得你这样砸玉,还不是为了哄我开心,并不能否定你在意那“金玉”之言,所以这实是气恨),说:“何苦来,你砸那哑巴物件。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我说阻了好姻缘,你生气,其实是我阻了你好姻缘,你不如砸我。 二人闹着,旁边黛玉的丫鬟紫鹃雪雁忙来解劝。那宝玉下死力气砸玉,丫鬟来夺,夺不下来,见没办法,只好派一个人去找袭人。那袭人忙来了,才夺了玉下来。宝玉冷笑说:“你们,我砸我的东西,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其实也是啊,你不在乎那话,就置若罔闻好了,使劲着急,又砸玉,不还是说明挺怕那话的吗?既怕那话,你心里还是有鬼的,那就是还是有一些在意那“金玉”之话的。蠢物我倒是想的和黛玉一样了。看来我也是黛玉那样的细狭性子的人啊。 那宝玉若是一点儿对宝钗的意思没有,也不确实,才刚还看了膀子,看呆了呢。所以黛玉问他,也不是完全无理取闹和胡搅蛮缠。 那宝玉心想,你总是拿那话来逼我,正说明你不相信我,也不在乎我的烦恼和着急,那就是不爱我,你逼得我狗急跳墙,我只有砸玉了。 袭人看宝玉脸都气黄了,就婉言相劝,说:“你同妹妹拌嘴,也不用砸玉。倘或砸坏了,叫她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黛玉正哭着,一听这话正说到自己的心坎上,你看不出我没有不关心你的意思,我所谓提“金玉”之事,不过想希望看到你不在乎,证明你是全心全意爱我的,并非调拨你生气的,你这样生气发怒,不等于表明我是不在意你着急和发怒(因为是不爱你的),可见宝玉竟连一个丫鬟也不如,看不出我的心思,于是更加伤心,越发大哭起来。那方才吃的解暑汤,“哇”的一声就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雪雁上来捶背。 黛玉脸红头胀,一边啼哭,一边抽抽,一边是泪,一边是汗,不胜体怯。那宝玉看了,也后悔自己不该跟她死活辩驳是非了。见她这个光景,自己也替不了她,不由得也掉下泪来。旁边袭人和紫鹃看两个主子哭了,于是出于礼貌,也都帮着哭了。于是四人都哭着不说话。 过会儿,袭人勉强对宝玉说:“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的穗子,也不该跟林姑娘拌嘴。”黛玉听了,不顾难受,赶来夺过玉去,抓起一把剪刀就剪那穗子。袭人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黛玉哭说:“我也是白效力了,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再给他穿好的去。”袭人说:“都怪我多嘴。”宝玉说:“你只管剪,我反正也不戴它,也没什么。” 这时的斗争,已经比刚才的当量,小了一点了。 属于余战。 这宝玉也是,干吗那么着急,人家一提“金玉”,就急得像火烧了屁股。那黛玉也是,干吗总找机会盯着说金玉或者配不配的,弄得好像不相信宝玉,因而惹宝玉急,搞得宝玉觉得她对他没信任也没关爱。都是求全责备又不了解对方的心思,搞的。大约过了这个阶段就好。可能男女恋爱的进程中,都有一段斗气闹意见的过程,觉得对方不理解不信任自己,不全心全意对自己好。于是非要批斗对方不可。唉。 那贾母和王夫人,不知怎的,听了园里的丫头的报告,吓得不知是何大祸,慌慌地都拉着,跑进园来来了。那袭人就抱怨紫鹃,没事报告什么,紫鹃也说是袭人报告的,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黛玉都低着头不说话,一问,又没什么事。只把袭人紫鹃这两个,好好地骂了一顿就走了。 次日,是薛蟠生日,来请看戏。那宝玉得罪了林黛玉,正自后悔,没有心思看戏,于是推说不去。那黛玉闻说他不去,显见是被气着了还没消,又懊悔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于是也不去。 贾母本是见他两个生气了,说趁着今天看戏,两个见了面,就合好也就完了,结果又都不好。可见这次是气大了。老人家急得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前世做了什么孽障,现在遇上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的。真是俗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等我哪天闭了眼儿,断了这口气,任凭他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好了。偏我又总不咽这口气。”说着说着就哭了。 这话说明,老冤家贾母,没有非要拆分这两个冤家的意思,反倒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前面虽然请张道士给寻亲,那大约是出于阻断贾妃之命的宝玉要和宝钗好的意思,或者是奢想能找个第三条路解决问题。但现在说闭眼儿由着他们闹,那就是还是顺命,让他们一直下去好了。总之,在侥幸尝试寻找第三种路与由着他俩下去之间,主要考虑的还是后者,没有证据表明贾母是立意反倒这门亲事的。至于后来四十回里,补原故事叙述者的人所说的,凤姐献计,贾母批准,硬拆来了他们,不符合原叙述者的意思。贾母的哭,还是很有心肠的。原叙述者本来的故事,据那有红学家的分析,应该是贾母先死掉了,黛玉也病死了,然后,宝玉没了办法了,才和宝钗,实践了那金玉的匹合。至于凤姐献计的事,也是没有的。 贾母那“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传到了宝玉、黛玉两人的耳朵里,俩人都好像参禅一样,细嚼这话里的滋味,都不觉又落下了泪。虽然不曾会面,但是一个在潇湘馆里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里对月长吁,人居两地,却情发一心。 那袭人就劝宝玉:“你还是去陪个不是吧,以前小厮和姐妹们吵架,你还骂小厮们,不能体贴女孩儿的心。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端午,你们两个再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了。依我劝,你还是陪不是去。” 那宝玉去与不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30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龄画蔷痴及局外 http://.biquxs.info/ 这边紫鹃也在劝黛玉:“我看宝玉他素日对姑娘都好,都是因为姑娘你小性儿,常要歪派(找茬)他,他才这么样。你把他那穗子剪了,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你倒七分不是了。” 黛玉正要回说,就听院外宝玉叫门,紫鹃不顾黛玉阻挡,自顾去开了,宝玉直走了进来。那黛玉本是不哭的,见宝玉来了,不由得又伤了心,止不住又滚下泪来,就这床上哭了。宝玉走进床,站着,说:“姑娘身上可大好了?”(不中暑了?) 黛玉只顾擦泪,并不回答。 宝玉就挨在床沿坐下,一边笑着说:“我知道妹妹没生气,只是我不来,倒好像咱们拌嘴了似的。若等他们来劝咱们,岂不显得咱们倒觉得生分了?不如这会儿,你要打要骂,任凭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万声。——这话说的也前后矛盾,说没生气,何必还要打要骂任凭你呢。只是厚着脸皮这么说吧。 黛玉原是不想再理宝玉的,因为宝玉砸玉毕竟使混的在前,这会听了,说别人劝就显得生分了,那可见他俩之间比别人要亲近,就又撑不住哭了,说:“你也不用哄我,我也不敢再亲近你,你就全当我去了。” 宝玉笑说:“你去哪儿呢?” 黛玉说:“我回家去。”这倒是可怜的一句话。 宝玉笑说:“我跟了你去。” 黛玉说:“我死了。” 宝玉说:“你死了,我去做和尚!” 黛玉听了,立刻又恼了,沉下脸来:“看来你真要死了,胡说的什么!你家好几个亲姐妹呢,要都死了,你有几个身子做和尚去?我明儿倒把这话找人评评理。” 你死了,我去做和尚这话,是不能乱说的,言下之意有私定终身的意思,而人家小姑娘,又从来没跟你表达过情啊爱啊的意思,你这么说,不是有点唐突和冒犯了吗?好在黛玉赶紧给他找拐弯,说他亲姐妹死了,他要去做和尚,那就把做和尚的用境,用在了姐弟感情上,不是恋人感情上,显得对方不那么难堪一些。 宝玉也觉得这话说的造次了,后悔不迭,登时脸也红了,低头不敢则声。黛玉直瞪瞪地瞅了他半天,气得也一声说不出来。见宝玉憋的脸上发紫,也似乎不忍,就咬着牙在他脑门上狠命戳了一下——表示打和惩罚他说错话了,然后哼了一声,咬牙说到:“你这——”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吞了下去,只叹了口气,仍旧又拿起帕子擦眼泪——这黛玉流的眼泪是太多了,全世界第一! 宝玉心里原本有很多很复杂的话,结果一开始就说错了话,正在后悔,而黛玉戳了他一下,有什么要说又说不出的意思,只是自泣,因此自己也多了感伤,不觉也掉了泪来。于是就用袖子去擦——因为袭人没给他带帕子来,这袭人也是,道歉肯定要哭的,怎么不预备好了。那黛玉见他哭,又没得正经东西擦,只把好新衣服的袖子擦坏污了,就一边自己拭泪,一边回身从枕边揭起一个帕子,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依旧掩面而泣。 宝玉忙接了帕子拭了泪(他的泪少,一擦就没了),又挨近些,伸手拉了黛玉一只手,笑说:“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哭。走吧,去老太太跟前去。” 林黛玉果然把手一摔,说:“谁跟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还这么没皮赖脸的,连个道理(男女有别的道理)也不知道。”(宝玉大了,还乱抓乱摸,可以摸到黛玉的胳膊。) 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外边喊道:“好了!”宝玉黛玉吓了一跳,一看,是凤姐跳了进来,笑说:“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埋怨地的,叫我过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两天,他们自己就好了。她就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俩有什么可拌嘴的,三天好了,两天恼了,越大越成孩子了。这会儿又拉着手哭,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斗的状态)呢!还不跟我走,去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心些。”说着,拉了黛玉就走。 黛玉要叫丫头,凤姐说:“又叫她们做什么,有我服侍你呢。”(哈哈!)一边说,一边拉了就走。宝玉跟在后面。 这凤姐说话有特点,总把老太太当头结尾说,这样奉了旨说话,就好办。前儿劝李麽麽也是,说老太太怕吵,你在这儿闹,惹老太太生气,不懂规矩。从凤姐的话,可见老太太是希望宝林二人赶紧合好的,凤姐也是落实的。没有证据要像后四十回那样硬拆。当然了,老太太这里希望他们合好,否则自己不放心,也可能是短期苟且的,是为了疼宝玉,不愿意宝玉跟女孩子闹得自己不开心,所以,未必代表着老太太就意在撮合二人成亲,不过是短期让宝玉好过点罢了。到底老太太是何根本想法,蠢物我是理解不了了,不敢乱说。但总是老太太没有多大的仇恨,非要拆散他们。 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说:“我说不用费心,他们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说合(老太太要说合)。到我到了那里,谁知两个人已经互相陪不是了。(其实黛玉没有陪不是,她这样说,其实是维护黛玉形象,是帮黛玉的。)对笑对诉,倒像黄鹰抓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这也是一个露骨和吉利的比喻,表明对宝林二人的前程是祝愿的),哪里还要人说合。”说的满屋子都笑了起来。那凤姐一贯是顺应老太太的心意做事的,她这样极力说好,也代表着老太太的倾向——只是那庙里求张道士寻亲,又不知如何妥善理解和解释。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黛玉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挨着贾母坐下,以黛玉这样敏感的人,亦可见不认为贾母有嫌弃她的意思。倒好温馨。) 那宝玉就向宝钗问到:“姐姐怎么不看戏去?”——今天是薛蟠的生日,照旧有戏看。其实看他俩就好。 宝钗说:“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我就来了。” 宝玉觉得宝钗说的不热情,就自觉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着笑说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贵妃,原来也体丰怯热。” 这一句话又把宝钗给惹着了。第一,杨贵妃不是好人,是黄色书刊上的主角,第二,体丰,这话说的有点轻薄,人家女孩子的身体,你能当着众人说嘛,好像你看见了似的。宝钗听了,不由得大怒,想要怎样,却又不好怎样。只是把脸红了,于是冷笑两声,说:“我倒是像杨贵妃,只是没有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杨国忠的!”——那杨国忠本是杨贵妃的哥哥,这里却多加了个好兄弟一词,显然是说宝兄弟不是个好兄弟了! 偏这时候,小丫头靛儿不见了自己的扇子,和宝钗笑着说:“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还了我吧!” 那宝钗眉毛一耸,指着她说:“你要仔细(仔细了你的皮)!我和你玩过,你再怀疑我(我和你不熟,你不要跟我逗趣)。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去问她们去。” 吓的靛儿跑了。 宝玉只怪自己把话说的造次了,知道宝钗这是指桑骂槐,于是他比刚才跟黛玉说你死了我当和尚,还要难堪,急忙回身改跟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高兴,趁机也想逗趣取笑宝钗,忽见宝钗骂了靛儿,这才不敢,于是改口笑说:“宝姐姐,你刚才看了两处戏吗?”——这话只是一般的问,没有恶意和陷阱。 宝钗刚才看见黛玉面有得意之态,知道是方才宝玉奚落了自己,遂了她的心愿,于是说:“是的,我看的是李逵骂宋江(宋江抢良家女子,其实是歹徒冒名干的,李逵就去骂宋江),后来又给宋江陪不是。” 黛玉没有接话,晓得似乎有陷阱。那宝玉傻乎乎的,说:“这不是“负荆请罪”吗,姐姐博古通今,怎么连个戏名儿都不知道。” 宝钗说:“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博古通今,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 这话还没说完,黛玉、宝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先后羞红了。因为当着这么多人,刚才凤姐又嚷嚷了,都知道宝玉刚才负荆请罪去了。呵呵。这宝玉黛玉也是,自己不吵了,幸福了,就混不管别人的哀悲了,那宝钗招谁惹谁了,只不过一直是得不到贵公子哥爱的,只得到黛玉一直防着的,这里还落了单儿了,又被宝玉满不在乎对方感受地轻薄她,黛玉还要助纣为虐,也是实在是幸福的心是耳朵聋的,听不见愁人的愁的心声。好在宝钗对于爱情本来也是随遇而安,并不刻意和主动攫取。这大约也是她人格上比较贤和众人爱的地方了。私欲不多。 那凤姐最善于察言观色,虽然不懂负荆什么东西,但是看这三人的情形颜色,就知道是互相吃醋争锋呢,于是笑着问大家道:“你们这大暑天,谁还吃了生姜呢?” 众人不解她的话,说:“没有吃生姜啊。” 凤姐摸了摸自己的腮,诧异说:“既然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 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正把脸红给昭彰了。那宝钗本来还要乘胜再挤排几句,见宝玉此时更加狼狈,也就不再说了。凤姐倒是替二人解了围。旁人总是未解她们四人的意思,因此含糊而过。 待宝钗、凤姐过了一会儿出去,黛玉笑着对宝玉说:“你也试到比我厉害的人了(宝钗)。谁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那宝玉因为宝钗不高兴了,正很没趣,又见黛玉来问他,越发没好气起来。想要多说两句,又怕黛玉多心,只好忍着气,无精打采地,找机会出去了。 宝钗说他,他意气就这么萧条下来,还真不怪黛玉总是盘问他,他对宝钗还真有点不能拿得起又放得下。唉。他这种无精打采地出去,被黛玉看在眼里了,少不得又会跑来挖苦和质问他。但是黛玉终于没有这么做,大约原故事叙述者也累了,不能再让他们打了,或者是黛玉也不想再惹是非了,只招的自己哭。 宝玉在黛玉、宝钗这两个宝贝这儿弄得无精打采,按理说接下来不应该又去一个新的地方找一个新的人惹弄是非。但是这接下来的情节是后期另加上去的,所以和宝玉这时的心情状态不是很相符。不管怎么样,列为看官还是看下去吧。 宝玉出去走,走走地就走到了老妈王夫人这里。正是午天大热,王夫人的房里,几个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呢。 王夫人在里边,凉搨上睡着,金钏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晃。宝玉轻轻走到跟前,一把摘下她的耳坠子来。金钏当即睁开眼,见是宝玉。就见宝玉悄悄地笑说:“困成这样啦?”金钏抿嘴一笑,往旁边摆手示意他出去,然后仍然闭上眼。宝玉见了她这样子,就有些恋恋不舍,看王夫人还在睡着,就从自己的腰上荷包里掏出一个古代口香糖(香雪润津丹),往金钏嘴里一送。 那金钏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口香糖。宝玉更喜了,上来就拉着她手,小声说:“我明日向太太(我妈)讨你,咱们一起过好吗。” 宝钏不说话。宝玉又说:“要不,等太太醒了我就讨。” 金钏睁开眼,把宝玉一推,笑说:“你着什么急,‘金簪子掉在井里,有你的就是有你的’,连这句话都没听说过吗?我倒告诉你个秘密,你往东院子里去抓环哥和彩云去。”(贾环和彩云有偷情。) 宝玉笑说:“他爱怎样怎样,我只守着你。” 王夫人听到这里,再也不要听了,本来也没有睡着,翻身起来,照着金钏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金钏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了,立刻一溜烟地出去了。 金钏半边脸发热,一声不敢分辨。外边丫头们听见王夫人说话,都忙进来。王夫人就转其中的对玉钏说:“把你妈叫来,把你姐姐带出去。”意思是,逐出贾府。那贾府是个有名的模范官僚家庭,不会轻易逐出什么人,在这里被辞退了,那一定是犯了滔天的错误,哪里再也不肯用她了,而且特没脸面。金钏听了,立刻跪下哭说:“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尽管打骂,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不见人呢!”贾府这里是个众所周知的好地方,待下人好,一朝被撵,实在在亲人熟人面前抬不起头来。那王夫人本来是个宽仁慈厚的人,平常总是乐于给下人施好处,从前贾瑞调戏王熙凤病了,她还说着凤姐给贾瑞家送人参去,只是今日突然见金钏行此无耻之事(不知无耻在哪里,大约跟宝玉说话风骚不顾姑娘廉耻,怕把宝玉带的不务正业了),是她这个知书达礼人家出来的人平生最恨的,所以气忿得不行,打了一下,骂了几句。尽管金钏苦苦请求,但是为了纯化儿子的生存空间,还是不能妥协。那金钏是王夫人身边四个顶级大丫鬟排名之第一(金钏、玉钏、彩云、彩霞),月薪高达一两银子(其他的不过几百钱,赵姨娘一个月才二两),到底还是被王夫人唤来金钏的老母,领了出去。 贾宝玉惹了祸,自己没趣,慌慌地跑到大观园里来。正是赤日当空,蝉噪人静。宝玉溜达到一处蔷薇花架下,隔着花架,就看见一个女孩子蹲在地上,拿着一个簪子,在地上抠土,一边悄悄地流泪哽咽。 宝玉心中暗想:“这个女孩子难道也是个痴丫头,像黛玉那样在葬花吗?”待仔细一看,似乎正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一,但具体是哪个,也分辨不出来了。只见这个女孩子眉蹙春山(眉头皱着好似远山),眼颦秋水(眼里汪着泪),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宝玉痴看了半天,见她在地上并不是抠土埋花,而是用簪子写字,写来写去,写的全是“蔷”字,写了几千个之多。 宝玉心想:“她一定心里熬着什么说不出来,看她模样这般单薄,心里还有这些煎熬,可恨我不能替她分些过来。” 这时候夏天的正午刮来一阵凉风,唰唰地就落下一阵雨。夏天的雨,也是那么多情和任性啊。宝玉看那女孩子,头上都滴了水下来,纱衣立刻就湿了。宝玉心想:“她这么单弱的身子,如何禁得起一阵骤雨。别激出感冒来。”因此不禁说到:“不要写了,你看都下雨了,身上都湿了。” 那女孩子听说,瞎了一跳,忙抬头看,只见花丛里边隐着一个人,露出半边脸,也不知是宝玉,还当是个女孩子(宝玉长得面貌清秀,像是女的),于是也笑说:“多谢姐姐提醒。不过姐姐难道有什么遮雨的?”宝玉一听,方才意识到,自己也浑身冰凉了,低头一看,也全湿了。宝玉说声“不好”,连忙往怡红院跑回去了。 原来,这女孩子就是当初贾贵妃省亲时候给唱戏的十二个从苏州采买来的小女戏子之一,大名龄官。当时唱完,叫再唱两出,她没练过那两出戏,偏不唱,定要唱《相约》《相骂》。那贾蔷是负责采买这十二个女孩子的,扭不过她,只好答应了。贾蔷扭不过她,可见是因为心被她攥住了,所以只好扭不过。 原来,今天这十二个女孩子没有学戏,都跑到大观园里各处来玩。其中宝官、玉官两个,正在怡红院里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就把小水沟堵了,水积在院子里,找些鸭子、鸳鸯,缝了翅膀,放在水里,赶着玩。袭人等都在廊下嬉笑。 宝玉跑回来,从外面叩门,里边的人只管笑,吵吵哄哄,根本听不到。宝玉叫了半日,把门拍的山响,里边方才听见了。袭人从里边笑说:“谁这会儿叫门啊,没人开去。”(因为下雨嘛,讨厌地这时候来敲门,没人愿意给你开。) 宝玉喊:“是我。” 麝月说:“是宝姑娘的声音。”——声音也像女的? 晴雯说:“胡说!宝姑娘这会子来做什么。” 袭人说:“让我从门缝瞧瞧,可开就开,不可开,就不管。叫他淋着去。” 说完,从游廊顺着走到门口,往外一瞧,是宝玉,淋得已经像落汤鸡一样。袭人又慌张又觉得可笑,忙把门开了,笑着弯了腰,拍手说:“大雨地里跑什么?谁知道是爷回来了。” 那宝玉一肚子好气没有,正想把来开门的踢几脚,见开了门,也不看清是谁,还当是一般的小丫头,于是便一抬腿,踢在袭人肋条上了。袭人忍不住“嗳哟”了一声。那宝玉还骂呢:“下流的东西们,素日待你们太得意了,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了!”说完,一看是袭人弯着身子哭了,方才知道是踢错了,忙又笑说:“哎哟,是你呀!踢在哪里了?” 袭人又羞又气,又疼,当着这么多的人,一时无地自容。只得忍着说:“没踢着。还不换衣服去。” 宝玉进了房,一边换衣服,一边笑说:“我长这么大了,还是头一次生气打人,结果却打了你!”袭人忍痛笑着说:“我是当个头儿的,自然不论大事小事好事坏事,先轮到我。只是打顺手了,明儿又打了别人。”宝玉说:“我也不是成心的。”袭人说:“谁说你是成心的了!平时开门都是那些小丫头。她们也确实是调皮惯了,早就恨的人牙痒痒的,她们也不怕。你当是她们,踢一下子,吓吓他们也好。原也是我淘气,不叫她们开的。” 到了晚上,袭人脱衣服洗澡时,发现肋上青了碗大一块。到了夜里,睡梦中就疼了起来,不由得“嗳哟”地哼了几声醒了。宝玉听了,就下床来,举着灯看。那袭人咳嗽了一下,就吐出了一口血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31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http://.biquxs.info/ 袭人把一口血吐在地上,自己想想这可不是好兆头,于是眼中不禁滴下泪来。不禁把未来要争荣夸耀的心灰了很多。宝玉见她哭了,也心酸起来,要找人立刻烫黄酒,弄药。袭人怕闹得大家都知道了,对宝玉不好,对自己也不好(毕竟自己挨踢不是好事),于是不叫宝玉去。宝玉就给袭人斟了茶来,让袭人漱口。袭人知道宝玉心里不安稳,想不叫他扶侍,他也不会依的。于是只好躺着炕上,由着宝玉去扶侍。 到了天亮,宝玉连忙穿衣服跑了出去,找到医生。然后宝玉按照药方,回到园里给袭人调治,贴上创可贴,不在话下。 中午的时候,因这一天是端午节,王夫人就治了酒席,请薛姨妈母女等人来吃。宝玉见宝钏淡淡的,也不和自己说话,知道是昨天斗嘴的原故。于是宝玉也无精打采,一顿饭下来,大家话也不多。林黛玉和迎春等众姐妹,见他这样懒懒的,于是也不多说话。吃罢,也就散了。 宝玉闷闷不乐,回到房中长吁短叹。这时候,晴雯进来给他换衣服,脱着穿着的,一不小心,就把他的扇子给掉地上了,把扇骨子给摔折了。宝玉就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了,也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大约也是对宝玉有心的,听这话意思,倒是未来要送自己出去,如何不刺心,冷笑说:“二爷近来气大的很,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瞧。昨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摔了扇子,也没什么了不得了,从前摔了的东西有的是。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来。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乱颤,于是说道:“你不用着急,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听见了,忙过来,对宝玉说:“好好的,又怎么了?真是我说的,一会儿我不在,就有事儿。”晴雯听了这话,暗显得是袭人把自己拉得和宝玉很近,倒好像宝玉半个妈,于是冷笑说:“姐姐既然这么说,就应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袭人现在受伤了,所以才让晴雯给宝玉换衣服)。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了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要落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又是恼,又是愧。恼什么呢,因为晴雯讥讽她“一个人”伏侍宝玉,含了晴雯对袭人霸占宝玉的一点儿不满;愧的是自己“独占”宝玉却没落好,还挨了窝心脚,这是被晴雯奚落了。袭人想要说几句,却见宝玉已经气得黄了脸,于是只好忍住不说,推晴雯说:“好妹妹,你快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那晴雯听她说出“我们”二字,自然是她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说:“我倒不知你们是谁,别让我替你们害臊了!就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现在都称起‘我们’了。明来正道,连个姑娘(指妾)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上‘我们’了!” 袭人羞的脸儿紫涨起来,但是一想,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用词太强悍。宝玉在旁边说:“你们气不过,我明儿偏抬举她。”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说:“她一个糊涂人,你和她分证什么啊?”晴雯冷笑说:“我原是糊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呢?”(这大约是讽刺袭人是精明人,会攀住宝玉,所以宝玉也愿意跟她说话。)袭人说:“姑娘倒是和拌嘴呢,还是和二爷拌嘴呢?(她也听出,自从自己进屋,晴雯处处在说自己。)要说生我的气,就跟我说说,不要在二爷这里;要是生二爷的气,也用不着闹得万人都知道。我不过是来劝架的,姑娘倒寻上了我的晦气,终究是个什么意思?我就不说了,让你说去。”说完便往外走。 宝玉向晴雯说:“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了,不觉又伤心起来,含泪说道:“为什么要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打发我出去,那也不行。”宝玉说:“我什么时候跟人这么吵闹过?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出去把。”说着,站起来就要走。(故意跟主子闹别扭,显然是故意要离开。) 袭人忙回身拉住,笑说:“不要去,你也不害臊,就为这个。”宝玉说:“太太必会答应的,我只明说是她闹着要出去的。”晴雯哭着说:“我什么时候闹着要出去了?饶气着了我,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说,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个门儿。”宝玉说:“这也奇怪了。你又不出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么吵,你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找王夫人。 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香等丫鬟听见吵闹,都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儿听见袭人跪下了,也一齐进来都跪下。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口气,坐在床上,又叫众人都起身出去,然后对袭人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这个心都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自己就哭了,那袭人也哭,晴雯更是还在哭。 正哭着,薛蟠派人来,因是端午节,请宝玉喝酒,宝玉于是只得去了。三人的哭方才罢休。 宝玉喝了一通酒,到了晚间才回来。宝玉带着几分酒意,踉跄着回到自己的院中,只见院子摆着乘凉的枕榻,有人睡在那上边。宝玉只当是袭人,就一边坐在榻沿上,一边推她,问:“疼的好些了吗?”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是晴雯,于是一拉她,拉回到身旁坐下,笑说:“你越发娇惯了,早晨不过就是摔了扇子,我说了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连把袭人也扯上了那么多,你自己倒是想想,对不对?” 晴雯说:“怪热的,拉拉扯扯地做什么!叫人看见更像个什么!我也不配坐在这儿。” 宝玉笑说:“不配,为什么还躺在这儿?” 晴雯没话说了,嗤的笑了一下,说:“你不来就可以,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 宝玉说:“咱们一起洗。” 晴雯摇手笑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可不敢惹爷。上次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个时辰,也不知做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后来洗完了,进去一看,地上的水都淹了床腿,连床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怎么洗的,笑了几天。(这碧痕也很暧昧。)今天凉快,你也不用洗了,我给你舀盆水,你洗洗脸就好了。” 宝玉说:“那好,你弄完,就拿水果吃吧。” 晴雯笑说:“我慌张的很,连扇子都摔坏了,哪里还配拿水果吃。要是再打破了盘子,更了不得了。” 宝玉笑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不过就是给人用的,爱这样用,爱那样用,都可以。比如那扇子可以扇,你要撕着玩也可以的。盘子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一声响,就故意打碎了也可以。呵呵。” 晴雯听了,就笑说:“既然这样,你就拿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了。” 宝玉听了,于是就把扇子笑着递给她。晴雯竟就接了,嗤的一声,撕成两半,接着嗤嗤又是几声。宝玉在旁边笑着说:“响的好,再撕的响些。” 正这时候,麝月走过来,说:“少做些孽吧。”宝玉二话不说,一把把麝月手里的扇子也夺了来,交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成了几半。两人相视大笑。麝月说:“这是怎么说的,拿我的东西开心?”宝玉说:“打开扇子匣子你挑去,什么好东西!”麝月说:“既然这么说,干脆把匣子抱来,让她使劲撕,岂不更好?”宝玉说:“你这就搬去。”麝月说:“算了吧,我可不造这孽。” 晴雯笑着,倚着凉榻说:“我也乏了,明儿再撕吧。” 宝玉笑说:“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个钱!”一面说着,一面见袭人出来了,于是一起乘凉,说话,不消细说。 次日中午,王夫人、宝钗、黛玉等众姐妹正在贾母房里坐着,就有人来报告:“史大姑娘来了。”原来史湘云前不久又回家了,现在又来了,带着丫鬟媳妇地。姐妹们一月未见,连忙相迎,请进来,见礼坐下。贾母说:“天热,外面的衣服都脱了吧。”于是史湘云把外套脱了。王夫人笑说:“穿这么些做什么啊?”史湘云笑说:“都是二婶子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么多。”(有礼的人家,出门见亲戚,得穿得正式些也就多些。)宝钗在旁边一笑说:“她啊,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上次她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抹额也勒上,乍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耳坠子。哄得老太太都叫她宝玉,直让她过来。后来大家笑了,老太太才(明白过来)笑了,说:‘倒扮上男人更好看了。’” 林黛玉说:“这算什么。前年正月里她来,老太太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一不留神就被她披上了,又长又大,她就拿个汗巾子拦腰系上(把系内裤的系在袍子外?),和丫头们在后院里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说着,大家包括贾母都笑了。 史湘云喜欢穿男人的衣裳,还喜欢穿老太太的衣裳。迎春也笑着接茬说:“她这么乱穿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叽叽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话。” 正说着,宝玉进来了,笑说:“云妹妹来了。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你不来?”林黛玉因说:“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湘云问:“什么好东西。”那黛玉说的自然是清虚观里宝玉挑来的金麒麟了。宝玉笑说:“你信她的呢!几日不见,长得更高了。”于是大家就说笑了一会儿。随后,贾母说:“吃了茶,歇一会,去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吧。” 于是湘云答应了,带着自己的丫鬟媳妇,去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又到大观园里,去看贾珠的老婆李纨(在稻香村),少坐了片刻。 出来以后,湘云就在大观园里溜达,打算去找袭人去,有个小礼物送给袭人。湘云回头说:“你们不用跟着我了,尽管去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跟着我就行了。” 于是,众人都去找自己的三姑四嫂,只剩下湘云和翠缕。俩人边走,翠缕一边说:“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说:“时候没到。”翠缕说:“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荷花?”湘云说:“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翠缕说:“那边有棵石榴,花蕊里又开出一层花,直开了好几层,真是楼子里起楼子,这也难为它长。”史湘云说:“花草也是同人一样的,气脉充足,长得就多。”翠缕说:“我不信这话。要说跟人一样,我怎么不见人头上又长出个头来的。” 湘云听了,不由得一笑,说:“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你叫我怎么回答?天地间的东西,都是阴阳二气所生,千奇百怪,都是阴阳顺逆。生出来的东西样子不一样,理儿都是一样的。”翠缕说:“这么说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湘云笑说:“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阴阳还一个一个的?‘阴’‘阳’两个字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生出个阳来,阳尽了又生出个阴来。”翠缕说:“这糊涂死我了!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个什么样儿?”湘云说:“阴阳能有什么样,不过是个气,赋成了个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这是当时的科研成果,中国的麦克斯韦方程。) 翠缕听了,笑说:“对对对,我今儿可明白了。难怪人们管日头叫太阳呢,管月亮叫太阴星。就是这么个理了。”湘云笑说:“阿弥佗佛,刚明白了。”翠缕说:“这些大东西(呵呵)有阴阳也对,难道那些蚊子、跳蚤、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 湘云说:“怎么没有呢?比如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向上边朝阳的就是阳,背阴朝着下边的就是阴。”翠缕听了,点头笑说:“原来是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这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说:“这正面是阳,背面是阴。” 翠缕又看湘云的腰带丝绦上系着金麒麟,于是笑说:“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说:“有啊,公的是阳,雌的是阴,怎么没有阴阳呢!”翠缕说:“是了,可是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这真是糊涂透顶了。)湘云照她脸啐了一口,说:“下流东西,好好走吧!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说人分阴阳,对姑娘来讲,有点害羞,所以啐她。)翠缕虽然学问不行,但精神执着,于是笑说:“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湘云说:“你知道什么了?”翠缕说:“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就拿帕子悟住了嘴,呵呵地笑起来。(容易想出来的没想出来,倒把这复杂的想出来了,还说姑娘史湘云是阳,都是可笑的。)翠缕说:“说是了,就笑成这样。”湘云说:“很是,很是。”翠缕说:“按规矩主子是阳,奴才是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说:“你很懂得。” 一面说,一面走,走到蔷薇架下(就是从前贾宝玉看见那个女孩子龄官画贾蔷的名字的地方),忽见地上落着个首饰,翠缕捡起来,正是一个金麒麟。翠缕用手捏着起来,笑说:“这回可分出阴阳来了!”湘云接过来一看,果然是一个金麒麟,比自己配的那个还大。湘云把它擎在掌上,一时竟默默无语。 正在出神,宝玉从后边过来了,说:“你俩在这儿干吗呢?”湘云忙把那金麒麟藏起来,说:“正要去找袭人呢。咱们一起去吧。”于是,一同走到怡红院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32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http://.biquxs.info/ 袭人忙把湘云接下,拉着手,互相问候久别的情况。然后进屋坐了。贾宝玉也说了:“你早该来了,我得了一个好东西,专等着你了。”于是对袭人说:“那个麒麟呢?”袭人说:“你自己天天带在身上,没交给我保着啊。”宝玉听了,连忙在自己身上乱摸,却除了两只手以外,什么都没有摸出来。宝玉抖着手说:“坏了,定是丢了。这可上哪儿找去啊?” 湘云听了,方才知道那麒麟是贾宝玉丢落的,便问:“你瞧瞧,是不是这个。”说着,把手一抬,举着个麒麟。宝玉一看,甚是欢喜,连忙拿手来接,道谢说:“亏你拣着了。哪儿捡的啊?”湘云笑说:“幸亏只是个这个,明儿倒把印丢了。”宝玉笑说:“丢了印倒平常(就不当官儿了),丢了这个,就该死了。”——这都是混话。 于是这个金麒麟,宝玉就再次收下了。后来就再也没被提起过。其实,据脂砚斋女士点评时说,原故事叙述者后来是提起了,说后来卫若兰这个公子哥打猎的时候腰里就带着这个麒麟。那想来是宝玉送给了他。那么,湘云最后就跟卫若兰好了吧。不过太虚幻境诗歌里又预言史湘云早寡。总之,原故事的叙述者,在我们所能看到的他的文稿中,再也没提这个麒麟(脂砚斋看到的比我们多)。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史湘云最后就跟其他古人一样,是死了。 这袭人跟史湘云本来就好,从前小的时候,史湘云住在老太太贾母那里,袭人是贾母的丫鬟,就参与照顾她。袭人这时斟了茶来,湘云喝了一口,就拿出礼物,打开手帕子,将包着的一个戒指递给袭人。袭人感谢不尽,于是笑说:“麻烦你亲自送给我,可见你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 说笑了一会儿,袭人又叫史湘云帮忙做个鞋面子。这是给宝玉做的,因为袭人受伤了,所以交给湘云做。 正说着,有人来报告:“贾雨村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见呢。”宝玉听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边蹬靴子,一边抱怨说:“老爷跟他坐会儿也就行了,回回都还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说:“主雅客来勤,一定是你有些好处,他才要见你。”宝玉说:“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而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跟这些人来往。” 湘云笑说:“这个性情还是不改。如今你大了,就是不愿意读书考进士,也该时常会会这些当官的,谈谈讲讲仕途经济的学问,将来也好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成天只在我们队里搅的。”(经济,不是ec omics,是经办济事的意思。) 宝玉听了就说到:“姑娘请去别的姐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宝姑娘也这么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家脸上过得去过不去,咳了一声,抬脚就走了。这宝姑娘脸羞的通红。幸而是宝姑娘,要是那林姑娘,又不知闹得怎样,哭的怎样了。”宝玉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样的混帐话吗?若她也说过这样的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说:“这原来是混帐话。” 原来,宝钗、袭人,都相继劝宝玉,要留心些经济事务的事儿,原故事叙述者虽然似乎赞成宝玉不听,但是还是称赞了她们的德和贤。所谓太虚幻境那里有颂宝钗的诗道“可叹停机德”,这是个典故,就是从前汉朝的乐羊子不甚好读书,学期中间跑回家来了,他老婆大发雷霆,从织布机上走下来(注意不是织棉布,那时候中国还没有棉花)。他老婆不织布了,要求罢工,说:“此织生自蚕茧,成于机杼。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我今天要把它砍了,咱家就谁也甭想有的穿了。” 乐羊陪着笑,赶紧从怀里摸出一块石头:“老婆,你别着急,你看看,这是金子,刚出门拣的。” 他老婆把他训得更凶了:“我听说,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你这个拾遗求利的男子汉,真白瞎我这个人儿了。”说完就要哭。 乐羊大惭愧,赶紧缩着脑袋回去念书去了。 就这样,乐羊子的老婆上了《后汉书·列女传》的光荣榜,跟“孝女曹蛾”什么的,放在一起。原故事叙述者在太虚幻境写的“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前句是称赞薛宝钗姐姐,后句是歌颂林黛玉妹妹。也就是说,薛宝钗懂得教贾宝玉先生学好,跟“乐羊子妻”同类;而林黛玉小姐资产阶级情调严重,跟“谢道韫”唉声叹气得,可以相追。谢道韫有咏柳絮的诗,得到了老谢的表扬,但是后来嫁的不好,整天唉声叹气的。 这时候,林黛玉知道史湘云是来宝玉这里了,于是自己也赶来玩。刚刚走到外边,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的事,宝玉则说,林妹妹不会说这样的混帐话,若说了这样的话,我也和她生分了。 黛玉听了这话,不由得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喜的是,自己平日眼力果然不错,平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惊的是,他的人前赞扬我,竟然不避嫌疑;叹的是,既然咱们互相是知己,为什么还有金玉之论,既然有金玉之论,那也应该你我都有,又何必冒出来一个宝钗。悲的是,自己父母早逝,虽然有那个的想法,却无人为我张罗做主。而且最近自我感觉心神恍惚,病已渐渐地要做成了,医生也说是气弱血亏,担心这样下去,会发展成痨病或者贫血什么的。虽然咱俩是知己,但我恐怕不能久待,奈何我命薄啊(可见,大约是黛玉先自病死了,才有宝钗嫁给宝玉。)想到此处,不禁滚下泪来。于是回身,一边擦泪,一边去了。 那宝玉正穿了衣服出来,看见林黛玉在前面走,忙追上去,笑说:“妹妹,怎么又哭了?”黛玉说:“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说:“眼睛上还挂着泪珠呢,还撒谎呢。”于是,抬起手来给她擦泪。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你又要死了!怎么又动手动脚的!”宝玉连忙笑说:“说话忘了情,不由得就动了手,也就不顾死活了。”黛玉说:“你死了倒没什么,只是丢下什么金,什么麒麟的,怎么办呢?”一下子把宝玉说急了,说:“你这又是咒我呢,还是气我呢!”黛玉见了,也后悔自己说造次了,于是忙笑说:“我说错了,你别着急。看你,急的一脸汗。”于是禁不住伸手替宝玉擦脸上的汗。(她又动手动脚的了。)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黛玉听了,愣了一下,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说:“你真的不明白?难道是我想错了。看来是我不善于想到你的意思,难怪我天天惹你生气呢。”黛玉说:“真的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点头叹说:“好妹妹,你别哄我。你要真不明白这话,那我平日的心思都白用了。你都是因为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会一日重似一日的。”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同轰雷闪电,细想一下,觉得说的真是肺腑恳切(“总不放心”,说全了就是“总不放心能嫁给我”或者“总不放心我是爱你的”,所以才弄了一身病,而宝玉这通过前面说的“你放心”三个字,等于向黛玉承诺了或表白了),黛玉此时竟有万语千言,满心要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宝玉心中也有万语千言,只是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却也是怔怔望着黛玉。两人互相怔了半天,黛玉不觉得又两眼滚下泪来,转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好妹妹,我还有话。我再说一句话你再走。”黛玉一边擦泪,一边把手推开,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 就此两人终于互相表明了心意,从此以后就再没有互相吵架了。这本来应该是高兴的事,只是黛玉想着自己身体终归不好,于是也就这样非常难过地滚着泪走了。那袭人刚才见宝玉忘带了扇子出去,就拿了扇子跑了送过来,忽然抬头看见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袭人就把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给你送来了。”那宝玉出了神,见袭人跟他说话,也没有看出她是谁,就一把拉住,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没敢说出来,今儿我大着胆子说出来,死了也甘心。我也为你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藏着。只等着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能好呢。我睡觉做梦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只叫道“天王菩萨,坑死我了!”说完就推他说:“这是什么话啊,是不是中了邪了。还不快去啊。” 宝玉方才醒悟,见是袭人,自己也羞的满面紫涨,接了扇子,慌忙抽身走了。袭人见他走了,一想他说的话,一定是对黛玉说的,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会有不才之事(闹出什么丑事,私通什么的),令人可惊可畏。想到这里,不觉怔怔地掉下泪来,心下暗想入朝处治才能避免此丑祸。正想着呢,宝钗从那边过来了,笑着说:“大毒日头底下,干吗呢?我刚才看宝玉走过去,是干吗去了?” 袭人被问,忙笑说:“哦,是老爷叫他出去会客。” 宝钗说:“这个客也真会挑时间,大热天气,不在家里凉快,还跑到这儿来。”袭人笑说:“说的就是呢。” 于是宝钗又接着问到:“云丫头去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说:“聊了会儿天,我还要给宝玉要做的一双鞋,明儿叫她做去。”宝钗听了这话,往两边看了看,见没有人,于是笑说:“你这么个明白的人,怎么一时就不会体谅人情了。我最近听风言风语地说,那云丫头在家里竟是一点儿也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都不请裁缝,差不多所有针线上的东西都是他们娘们(姑娘媳妇们,就是免费劳动力)自己动手。我问起过她的情况,她就说在家里累得很,再多问两句,她眼圈都红了,嘴里含含糊糊要说不说的。我看那,都是从小没有爹娘,落得现在的苦。” 袭人听了,把手一拍:“哎呀,早知道,我就不烦她做了。难怪上个月我麻烦她编十根蝴蝶结子来,过了那么久她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得粗,且先将就着用在别处吧,要细的,等明儿来你们这儿住着再好好编吧’。想来是不好推辞,不知她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地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唉。”(俩人都是很有仁心的人啊。) 宝钗说:“是啊,上次她就告诉我,经常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半夜十二点,一般小姐都是上网上到这钟点儿,她是编网。忠靖侯史鼎大小也是个侯,家境却是这样,要寄养在这里的族亲做活。) 俩人正说着,忽见一个婆子忙忙地走来,说到:“这是怎么说的!金钏姑娘好好的跳井死了!”袭人吓了一跳,忙问是怎么回事。婆子说:“就是太太屋里那个金钏,前儿不知怎么的被撵了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别人也都不理会她,谁知就找她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紧捞上来,谁知是她。他们家里的还只管乱着要救活,哪里有救了!”宝钗听了,说:“这也奇怪了。”袭人也点头叹息,想着平时关系不错,都是高级别的顶级大丫头,不觉得流下泪来。 袭人自转身回去,那宝钗则忙向王夫人那里去说说安慰的话。这王夫人正在里间屋里坐着垂泪,宝钗也不好提这事儿,只得在一旁坐了。王夫人便哭着说:“你听说了吗,这桩奇事儿?金钏忽然投井死了。” 宝钗说:“怎么好好的投井了?这也奇怪了。” 王夫人说:“就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几下,撵了她下去(这里故意修改措辞,本来是撵了她出去)。本来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这岂不是我的罪过。”——王夫人基本还是都承认了,是自己的责任,只是金钏和宝玉互相调戏这事儿,不能对外说,不好听,所以只好说弄坏了东西。唉,这说来说去,都是儒家的罪过,也就是情和礼的斗争。儒家虽然号称人性本善,但实际却是认为人性本恶。比如说这情,就看作洪水猛兽一样,认为人像野兽一样,俩放在一起,就会闹出情来,作出那事来,于是就设计了礼,叫人和人之间互相冷淡一些,夹些距离和仪式,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等等的礼,来克制人的情。现在贾宝玉正处在青春期,更容易发情,那金钏应该守着“礼”,不要招呗他,谁知却对宝玉的挑逗半推半就。王夫人看她这样不守“礼”,于是就只好把她撵出去了。在王夫人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的人看来,不守礼,就是无耻,其它罪过都还可以原宥,但是对不守礼、反儒家这些东西,是立场上高度坚定,绝不能饶的。所以,越是读书多,信着儒家的,越往往作出不仁的事来。儒家一方面讲仁,一方面又用礼克制情,这中间就带着不仁的悖论。 不说蠢物我这些没见地的话了,总之王夫人平时对下人和穷人的仁义和这时的逼死人命,似乎也是不矛盾的,不能简单说她是伪善而真恶。仁义是天性和儒家教的,逼死人命也是儒家教的。那宝钗听了王夫人的话,就叹口气道:“姨妈是慈善人(也是肯定王夫人素来的为人),固然这么想(觉得是自己的罪过)。但是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她下去住着,没事到井跟前憨玩,失足掉下去了。他在屋里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到处玩,岂有这样大气的道理。纵然是这样大气性,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算可惜。”——呵呵,这死了的人倒被污为了糊涂。 王夫人点头,叹说:“这话虽然如此说,我心底到底是不安。” 宝钗叹说:“姨妈也不要这样,实在心里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给她发丧,也就尽主仆之谊了。” 王夫人说:“我刚才已经赏了她娘五十两银子了,还叫把你妹妹们(迎春什么的)的新衣服拿两套给她寿衣。可是凤丫头说,没有什么新做的衣服了,我就正叫裁缝给她赶做两套。要是别的丫头,赏她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素日在我跟前跟我的女儿也差不多(是最得意的顶级大丫鬟)。”嘴里说着,不由得又掉下泪来。 大约她对金钏既有爱,又有怨吧。爱是出于儒家要求的仁心,怨又是怨她这个“小娼妇”不守礼,不知以礼克情(“克己复礼”),搞得我把她搞死了。 那宝钗就说:“姨妈不用叫裁缝再赶做了,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新的,拿来给她倒不省事儿。况且她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裳,身量正合适。” 王夫人说:“那你也不忌讳?” 宝钗说:“姨妈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说着,就出去取自己的新衣裳。 过了一会儿宝钗取了自己的衣裳来,见宝玉也在王夫人身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在说宝玉,见宝钗来了,方才闭口不说了。宝钗见此光景,早明白了七八分,于是将放下衣服,先自走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33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搭承笞挞 http://.biquxs.info/ 且说那宝玉见过贾雨村回来也听见了,知道金钏含羞赌气自尽了,心中五内俱伤,赶到王夫人这里,被老妈教训数落,也说不出话来。见宝钗进来,方才被解了围,见宝钗走了,自己也才得便出来,背着手,茫茫然地不知往哪里去。 走走就到了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个人,正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道:“站住!”宝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父亲,只得垂手在一旁站了。贾政说:“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地干什么?刚才见到雨村,一点慷慨挥洒的气度都没有。这时候又咳声叹气的,为什么?”宝玉想着金钏的死,真想随了她去,原本也还能应对两句话的,这时候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愣呵呵地站着。 贾政见他样子惶恐,不像平常那样能应对两句,原本没气,也生了三分气了。刚要说话,就有人来报:“忠顺亲王府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暗中疑惑,自己跟忠顺亲王也没什么来往啊,于是撇开宝玉,急急地去见。 贾政把忠顺亲王府来的长史官(大管家)让进厅里,不等多寒暄,那长史官就先说了:“下官来此,是奉王命而来,敢烦老大人做主一件事。” 贾政忙陪笑问到:“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请面宣给我,学生承办。” 那长史官冷笑了一下:“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个叫琪官的小旦(蒋玉菡,当时的贵人和有面子的人都包戏子),本来好好地住在府里,最近突然走掉了。各处打听,都说最近和那个衔玉的贵令郎相与甚近。下官听王爷讲:‘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算了,只是这个琪官随即应答,甚合我老人家的心(一起贴烧饼),是断断少不了这人了,一定要要回来(一起再贴烧饼)。下官此来,故求老大人转告贵令郎,请将琪官放回。王爷和下官我不慎感激。” 贾政听了,又惊又气,赶紧唤宝玉进来。宝玉不知何故,连忙赶进来,进到厅里。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不读书也就罢了,怎么又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是忠顺亲王驾前的人,你是何等草芥,引逗了他出来,如今祸事且要到的我头上了。” 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回说:“我不知道这事啊。连琪官两个字我都没听说过,我如何引逗他出来?”说完就哭了。其实是知道的,至少见过一面。而且根据传言,最近还有来往。 贾政没等说话,只见那长史官冷笑说:“公子也不必掩饰,如果是把他藏在家里了,早说出来,我们也早少受些折腾,岂不感谢公子之德。” 宝玉连说不知道,那长史官冷笑说:“呵呵,既然说不知道这个人,那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红汗巾子是给了宝玉,宝玉又给了袭人,袭人不要,丢在柜子里了。所以,倒还没在宝玉腰里。)那宝玉一听,不觉得魂都丢了,目瞪口呆,心想:“这事他怎么知道,既然这样机密的事他都知道,大约别的他也知道,赶紧打发了他走吧,免得他又把别的事也给说出来了。”(可见他俩除了换巾子,随后还有别的事,这就是曲笔,但别的事是什么,原故事叙述者也没说,是不是贴烧饼,就不知道了。)宝玉连忙说:“我倒是听说了,他在东郊二十里地的什么紫檀堡,买了几亩地几间房,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大人不如去那里找找。” 那长史官听了,笑说:“我且去找一回,如果有就罢了,如果没有,我再回来请教!”说完,就忙忙地出去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边送长史官,一边回头命令宝玉:“不许动!回来我问你!”送完长史官,刚往回走,就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道:“干什么的!站住!”贾环见了他父亲,一样也吓得骨软筋酥(这些人怕爹,一如官儿们怕皇上,爹就是家里的皇上),连忙低着头站住。贾政问:“你跑什么?野马一般!”贾环素来就想害宝玉,现在见父亲正值盛怒,觉得是个好机会,于是就乘机说:“方才本没有跑,只是那井里淹死了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吓得跑了过来。”贾政听了很惊疑,说:“好端端的,谁跳井?我家从来没有这样的事,自祖宗以来,都是宽柔对待下人。大约我近年没怎么管家事,自然那管事的就舞弄权威,弄出这样暴害人命的事儿。叫外人知道了,祖宗的颜面何在?”立刻就命叫贾琏、赖大这些管家的过来,接受审问。 小厮们答应一声,刚要走,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着膝盖跪下,小声说:“父亲不用生气,这事除了太太和她身边的人,还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听我母亲说,是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强奸未遂,遂把她打了一顿。那金钏就赌气投井死了。” 贾政当时气得面如黄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边说着也不回客厅,直奔自己的书房,嘴上说着:“今日再有人劝我,我这官印和家当都不要了,都给他和宝玉去!我大不了出家当和尚去,也免得上辱先人生下这样的逆子。”(对不起祖宗啊,生下这么个又跟戏子贴烧饼又强奸母婢的“禽兽”。)那贾政进了书房,气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是泪——被长史官的侮辱和贾环的话气得——一叠声地喊:“拿宝玉!拿大棍!拿绳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往上头传信去的,立刻打死!(不许给我妈传信)”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去把宝玉从厅里给拎来了。 贾政一见,眼都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面跟戏子互赠裤衩上的腰带和在家里淫辱老妈的侍女的话了,只是喝令:“堵上嘴,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抗,就把宝玉按在凳子上,举板子打了十来下。贾政觉得打得太轻了,一脚踢开举板子的,自己夺了板子,咬牙狠命地往宝玉身上盖了三四十下。旁边的清客看看打得要命了,忙上来拉板子劝解。贾政哪里肯听:“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能不能饶!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惯坏了,现在还劝。明日等他杀父弑君了,你们才不劝了吗?哇!哇!” 众人知道他是气急了,只好退后,由着他接着打,另赶紧找人去通报王夫人和贾母。那王夫人离得近,不一会儿慌慌张张就来了,贾政看了媳妇来了,这更是平时惯着他(宝玉)的,于是板子下去得更狠更快了,按着宝玉的小厮也不按着宝玉了,因为后者已经动弹不了了。 那王夫人一把抱住板子,贾政说:“你!你!你今日非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想想,正是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本来就不舒服,打死了宝玉事小老太太一急有个好歹,就事大了!” 贾政冷笑说:“老来说这个。我养了这个不肖子,已经就是不孝了(对不起祖宗了,气死我妈,也大不了是一样不孝)。索性今天我勒死了他,以绝将来之患(将来是杀父杀君)。”贾政的作法也无可厚非啊,于是贾政就去拿绳子要勒死宝玉。 王夫人看搬出老太太没有用,就说自己了:“老爷,我已经是将五十的人了,就这一个孽障,今日就要他死,岂不是要绝了我的后。既然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到阴间里还互相有个依靠。”说完,爬到宝玉身上就大哭。 贾政听了这话,不觉得长叹一声,回椅子上坐下了,手里拎着个绳头,泪如雨下。(当爹也不容易啊。)王夫人抱住宝玉,看贾政似乎不要勒他了,才微微敢爬起来一些,查看宝玉的伤势,只见他面色苍白,气息甚弱,把裤衩脱下来,从屁股到小腿,不是青的就是紫的,好多地方还都破了,好多血迹,整个俩腿加屁股没好的地方了,王夫人不觉失声大哭:“苦命的儿啊!”——哭说到“儿”,就想起贾珠来了,于是又哭叫贾珠:“若是有你还活着,便是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那贾珠是个学好的,只是早夭了。贾政听了,泪珠就更滚瓜一样滚下来。 不知为什么,想到贾珠,老夫妻俩哭的更厉害,大约那贾珠是宝玉的哥哥,长子,二十岁就死了,又是学好的,更让人伤心了。若是贾珠不死,宝玉这样的,死一百个,也不伤心了。 正不耐烦呢,忽听丫鬟进来说:“老太太来了。”话音未落,就听窗外颤巍巍的声音说:“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走迎出去,见贾母扶着个丫头,喘吁吁地走来了。贾政“又急又痛”,不知“急痛”的是什么,原故事叙述者也没有说,大约急的是母亲来了肯定又要闹,痛的是母亲这么大岁数,还摇摇地跑来,岂不心痛。贾政还是心疼老妈的,是孝顺的。 贾政上前弓身陪笑说:“大热天气的,母亲有什么生气的要亲自走来?有话就叫了儿子(我)过去吩咐就好了。”那贾母听了,就停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我倒要吩咐,只可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倒叫我吩咐谁?!”这话说的,贾政不是她的儿子了,至少不是好的儿子了。贾政听这话不像(不正常),母亲说自己不是好儿子,在那个时代,自己就该去死,罪大了,于是贾政连忙跪下,含泪说:“做儿子的教训儿子,也是为的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子的如何禁得起。”——贾政要辩解一下,同时跪下,也是见妈说这样重话。 贾母听了,就啐了一口,说:“我这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下死手的板子,宝玉就禁得起?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 贾政还不知闭嘴,又陪笑说:“母亲不必伤感,我都是一时着急性起,以后再不打他了。”(表示改过,希望她别再哭了,以免伤身体。贾政所在意的就是妈妈不要巴巴地跑来,不要哭,都以免伤身体。他看重的就是母亲不要伤身体。) 贾母冷笑说:“你也不用这么赌气地说就不打了。你爱怎么打怎么打,你的儿子,你随便打。我猜着你也是厌烦我们娘儿们了,不如我们赶早都离开了,都干净!”说着就叫人准备车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 贾母又叫着王夫人说:“你也不用哭了,你疼宝玉,将来他长大了,当官了,也未必再当你是妈了。你如今不如不要疼他,将来你想想还少生一口气。”这话说的,当然全是说贾政。贾政听了,忙叩头哭道(刚才是跪下含泪,现在是以头碰地而且哭):“母亲这么说,贾政没有立足之地了。”(我没法在人间立足活着了,不被妈当儿子了,人所不耻,没脸活了。)贾母冷笑说:“你分明是使我没有立足之地(你这么打儿子,是显然厌烦我们这些老的了,是嫌我们了,至少是嫌我们疼爱宝玉,我们还怎么立足?),你倒说起你来了!我们这就都走,你心里干净,你就好了。”说着,就催令收拾行李准备车轿。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这贾政,打儿子贾宝玉一事,是有点鲁莽,但这儿子也确实该教育了。而贾母和贾政的这一番对白,倒显出贾政的真孝情和可爱。出于真情的孝和出于道学的孝,还是可以分辨的,贾政多近乎是前者。 贾母说是要走,却又不放心宝玉,忙先进来看宝玉,一见,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抱着宝玉哭个不休。王夫人、凤姐等使劲劝解,方才渐渐息了。王熙凤命人取了凳子,把宝玉抬着,抬到贾母房间。 贾政因为当妈的不认他这个儿子了的事儿还没有结局,不敢自便自己行动,只得随着众人也去了贾母的房。那王夫人守着宝玉,儿一声肉一声地哭:“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得你父亲生气,我也不多操这些心,多好。这会子你死了,丢下我,叫我靠哪一个啊!(养儿子是为了靠着的,庸俗。)不争气的儿啊!~~~”贾政在旁边听了,心气也没有了,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于是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心里还不足,还要看见我死了才走吗?”贾政听了,方才退了出来。贾母这话,基本上宣布不跟他计较了,不闹着回老家了,认他做儿子的事儿,基本上还是认的吧。 贾母对贾政,说说狠话,也就不为已甚了。 这时,薛姨妈带着宝钗,还有香菱,以及袭人、史湘云也都来了,众人调停完备,又奉贾母命令,把宝玉抬回大观园的怡红院。随后众人走散,袭人伏侍,且听下回分解。 第34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http://.biquxs.info/ 袭人把宝玉略加照料,又叫来焙茗,问是怎么回事,焙茗就把听到的贾环对老爷调拨的事说了,袭人知道了,也不便多讲。袭人就去接着照顾宝玉。宝玉脱光了,上药躺在被子里,屁股上疼的像刀挖的一般,热火如荼,稍一翻转,疼得就忍不住“嗳哟”叫。不久天色已晚,宝玉叫众丫鬟散去,昏昏默默地睡着了。 睡着也不踏实,都是恶梦,一会儿梦见蒋玉菡,说是忠顺王府的人在抓他,一会儿又见到金钏进来说她为了他而投了井。正胡梦呢,恍惚听到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黛玉。 只见黛玉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伏在床边。宝玉刚要说话,不觉得屁股和后腿极疼,忍不住“嗳哟”了一下,缓了缓,才叹了口气,说到:“你怎么又跑来了,虽然太阳下去了,地上还有余热,走走地又要中了暑。我虽然挨了打,但是不疼,我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的(气死我爸的)。你不用当真。”黛玉听了,心中虽有万千话,却都说不得,过了半晌,才抽抽噎噎地说:“你从此可都改了吧!”宝玉听说,又长叹一声,说:“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你这么关心我,我就是死了,也是情愿的。”那林黛玉说“你快都改了吧”,意思是你确实不要再跟别的女孩也包括我厮闹了,该规规矩矩知礼了,或者是说,不要太只想着“情”了。 刚说完,外面报:“二奶奶来了。”黛玉知是凤姐来了,忙起身告别:“我从后院出去,回头再来。”宝玉一把拉住她(还是拉拉扯扯),说:“这倒奇怪了,你倒怕起她来了。”林黛玉见他不懂自己的意思,急得直跺脚,悄悄地说:“不是。你瞧瞧我这眼睛,给她看见,又该拿我取笑开心了。”这话说的倒还温馨,自从中午后跟林黛玉立着说“你放心”三个字和“你就是不放心,才弄得一身病”啥的,互相暗示着表明了心意,俩人关系一下子就近了,所以现在对宝玉说出这样很私情的话,是并不见外的一对儿男女的意思了。宝玉听了,连忙放开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炕,从后院出去。 那凤姐来了,问好问坏了一番,接着,薛姨妈和宝钗又来了,贾母也打发人来问病。 到了掌灯时分,王夫人又打发人来了,叫派个丫鬟,去王夫人那里汇报病情。袭人因为有话要对太太王夫人讲,于是就自己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王夫人正在凉榻上摇着扇子凉快呢,见袭人来了,就埋怨说:“叫个别人来就好了。你丢下他来了,倒叫谁伏侍他呢?” 袭人陪笑说:“二爷刚睡下了,那几个丫头如今也成立了,可以伏侍二爷了。请太太放心。我怕太太是有什么话,她们搞不清楚,所以我来了。” 王夫人说:“也没什么话,就是问问他这会儿疼的怎样了。” 袭人说:“这会儿睡着了,可见是不怎么疼了。”王夫人说:“嗯,你来了倒也正好,我正好有一句话要问问呢。我今天听说宝玉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贾环贴着膝盖对贾政讲教唆的话,旁边的小厮虽然听不清,但看的见,知道是说了什么),你知道是什么话吗?你要是听见了,就告诉我,我也不会对别人讲的。” 袭人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是二爷霸占了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就打了。” 王夫人摇摇头:“也不光是,还有别的事。” 袭人说:“别的真不知道了。”其实袭人是知道的,但是她很聪明,不在王夫人跟前说贾环,免得落挑拨骨肉的罪名。不过,袭人这个不说,别的却要说,是跟宝玉有关的,她就责无旁贷了,她接着说:“但是,我今儿个在太太跟前想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就又咽住。王夫人说:“你只管说。” 袭人说:“太太不生气,我就说了,论理我们二爷也需要让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王夫人一听,不由得叫着袭人说:“我的儿,阿弥陀佛,亏的你也明白,跟我想的一样。我何曾不知道该怎么管儿子,先前珠儿在时,我是怎么管的(很严的),你也都见过,难道我现在就不会管儿子了。只是我已经快五十了,就这一个儿子,长得又单弱(大圆脸,不单弱了),若管紧了,他有个好歹(也跳井去),那岂不是坏了。所以就把他纵坏了。我也劝他,还骂过他,又骂又哭,但是也就管一阵儿的用,过后还是一样。不打记不住。但是打坏了,我将来又靠谁?”(还是总想着靠谁。所谓对孩子的溺爱,归根结底是自有私心,就不能公正客观地管孩子了。) 说着,王夫人不由得流下泪来。从王夫人赶走金钏这件事上看,她还是很看重宝玉的“健康成长”的,为此不惜“错杀一万,也不得放过一个”,把有引得宝玉走坏路的嫌疑的但是也是自己屋里排名第一的大丫头,给赶走了。 袭人也感动了,陪着落下了泪。然后又说:“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也一样,我们也是常常劝他,只是劝不到位。今儿太太提到这话了,我倒还一直记挂着一件事,每每想来对太太讲,请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说话白说了,而且死无葬身之地了,就一直没说。” 王夫人听她话里有话,忙问:“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我常听人背后夸你,我只当是你不过伏侍宝玉比较用心,这也是好了。谁知你刚才说的都是大道理(指‘论理我们二爷也需要让老爷教训一顿’),正跟我想的是一样的。你有什么只管说,只是别跟别人讲就好。” 袭人说:“我也没什么别的要说的,只是想请太太批准,以后找个什么机会,还是叫二爷从园子里搬出来住才好。” 王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宝玉难道跟谁发生那个了不成?”(其实也只是跟袭人发生了那个。呵呵。) 袭人连忙说:“不是不是,太太别多心,倒没有这样的事。只是我觉得,二爷如今也越来越大了,园子里头的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姨姑表妹(跟其他迎春、惜春这些近亲不同,是远一点的亲,可以发生那个。这里虽然是黛玉宝钗并提,但王夫人总知道,宝玉跟黛玉是感情最多的),总之虽说都是姐妹们,到底有男女之别,白天晚上的在一起也不方便,不由得叫人悬心,就是外人看见了也不叫好。俗话说:‘没事常思有事’,预先不设防着点,终究不好。二爷的性格,太太也是知道的,就偏好在我们队(不是生产队,是女人队)里闹,倘若不防着,错了个一点半点,不论真的假的,人多口杂,那帮小人(杂役奴仆们,焦大什么的)嘴有什么避讳的,心顺了,把主子说的比菩萨都好,心不顺了,就把主子贬得牲口都不如。这样一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都完了(在贵族圈里就没名誉了),太太也难向老爷交待。俗话说‘君子防患于未然’,不如现在就防避着为好。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倒也可以,想到了不说,罪过就重了,所以我今日斗胆对太太讲了。” 王夫人听了,如轰雷闪电一般,又正印证了金钏的事儿,心里越发感激袭人不尽,忙笑说:“我的儿(第三次了),你竟有这个心儿,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没想到这里,只是一忙就忘了。你今儿的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们娘俩的名声(大户人家出来的妇人,看重名声甚于看重钱),真的我没想到你这么好。罢了罢了,你去吧,我自有道理。另外我还有一句话,以后我就把他交给你看着,好歹多留心,你保全了他(别跟别人发生那个),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好好赏你。)” 袭人连忙答应者去了。 这袭人,说这一番要王夫人小心宝玉别跟别的女的厮浪闹出“男女”的事来的话,全是因为今天中午之后,看见宝玉跟黛玉在一起,随后自己过去,宝玉就拉着自己,说我为你弄了一身的病,梦里睡里也忘不了你。这是看见了宝玉跟黛玉有早恋倾向,很可能会发生那个,所以要“防患于未然”,怕宝玉和他妈妈的名声出问题。当时人觉得,发生未婚而偷情,传出去是非常难听的。这是袭人和王夫人以及当时人的价值观,我们不去管它。不过也不能说袭人讲这些话,是出于嫉妒,怕被抢了自己的位置。袭人一贯知道自己的命,不过能做个小妾就好了,原也不会对黛玉吃醋。只是,有一方面,袭人更宁可宝钗做自己的主子奶奶比较好,因这黛玉实在是个促狭不放过人的,哪有宝钗待人宽厚得体,是个未来的模范太太,自己当妾跟着也舒坦又安全。虽然没有证据表明黛玉曾经惹过袭人,但我们不是袭人,也无法控制袭人的思想和判断力,总之袭人就是把这些话说了。你把她怎么办吧。 宝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时袭人回来,宝玉心里还记挂着黛玉,满心想打发人找黛玉去,只是怕袭人(不知怕什么,一部分是今天下午自己搂着袭人说了那些要死要活的话,给袭人知道了自己是死想着黛玉,怕她吃醋或者笑话自己或者干预自己吧),总之他想了个主意,把袭人支开,叫袭人去宝钗那里借书去。 袭人一走了,宝玉就把晴雯给叫来了,晴雯是不怕的,命晴雯送两条手帕,到黛玉那里去。晴雯傻傻地说:“这就瞎闹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吗?她又要恼了,说你是打趣她。” 宝玉笑说:“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送了手帕到潇湘馆来,这时天已经大黑了,黛玉已经睡下了——这时候送东西去,难怪要怕袭人生气,一点不改,还跟女的来往呢,刚挨完打,第二天都等不到。黛玉问:“是什么事啊?”晴雯说:“二爷给姑娘送手帕子来。”黛玉说:“这手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东西,叫他留着送给别人吧,我这会儿不用这东西。”(以前北静王送来了一个手串,宝玉转赠她,她就不要,说不知哪个臭男人戴过的。) 晴雯说:“倒不是新的,是家常旧的。” 黛玉听见了,就不明白了,细想了一下,方才明白了过来,连忙说:“那放下,去吧。byebye。” 晴雯听了,于是放下,转身回去,一路盘算,心里不明白。这俩人真是怪了。 这林黛玉却体会出这手帕子的意思了,两只旧的,这算是私物了,大约跟《西厢记》上有点像了,不觉的神魂驰荡,这有点算是表赠情物了。于是也睡不着了,又喜又悲,喜的是有块旧帕子,悲的是不知将来俩人能如何(自己病啊)。于是又觉得宝玉半夜送两块东西来,样子可笑,又觉得叫人来送,不怕传出去,也可惧怕,又想到自己平常总是哭,现在想来过去也任性,有点可愧。总之左思右想,第一次收到男孩礼物,如何睡得下了,就令人掌了灯,也不怕嫌疑避讳等事,取了笔墨,便在那两块旧帕子上写诗——在人家男孩的旧帕子上写诗,不是怀春是什么啊,甚至有想去偷情的嫌疑,所以说也不怕嫌疑避讳等事。 第一首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这意思是说,我是为了谁总哭啊,劳他送来了帕子,真叫我伤悲啊。其实不是伤悲,主要应该高兴,但是高兴不押韵,伤悲押韵,于是就用伤悲了。这也明白了宝玉为什么送他帕子了,是晓得她为了自己眼睛哭的跟桃儿似的了,想来夜里还在哭,所以送来帕子预备着。 第二首诗道: 抛珠滚玉(流泪)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这倒只是在说自己哭的,没说什么感情,不过,任凭眼泪点点滴滴,那就是不擦了,那是不是就是说,舍不得用这帕子,宁可自己接着流泪,也不愿意用心爱的它。好让人感动得想哭啊。 黛玉又写完第三首,还要再往下写,不知不觉间忽然觉得浑身火热,脸上发烧,走至镜台一看,腮上通红,跟桃花一样,这并不是害羞,而是夜起久坐遭了夜寒了,发烧了,真正的病从此萌生。 原本是气弱血亏,现在发展成肺炎或者结核什么的了。 黛玉看了一时,方才上床去睡,手里犹然拿着那块帕子思索,把病根认认真真养起来了。 次日,黛玉又没有闲着,早晨就起来了,又出去走动,想再去看看宝玉,但是又一时踌躇,就立在花荫之下(“养病”),且自己思忖。且听下回分解。 第35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http://.biquxs.info/ 黛玉立在花荫之下,一大早上,一宿又没怎么睡好,半夜起来写诗时还发了烧,她正不知这一切,只是远远地向怡红院望着。就见李纨、迎春等三人都带着人,一拨拨地,往怡红院里去,当然是去探伤。然后,又一拨拨地都出来。只是不见凤姐来,黛玉心里疑惑,想:“为什么他不来看宝玉?就是有事儿忙,她必定也是要跑来打个花呼哨的,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才是。”正想着呢,只见花簇簇地一群人也往怡红院来了,正是贾母扶着凤姐的手,后面跟着邢王夫人等众媳妇丫头,也都进了院子去了。 黛玉看了这大排场,不觉得点点头,心想有爹妈的人就是好,这样挨一次打,这么多人来看,于是早又泪珠满面了。不一会,薛姨妈、宝钗也进入去了。黛玉把自己的病“养”的差不多了,这时忽听紫鹃从背后走来说:“姑娘回去吃药去吧。”黛玉说:“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吃不吃,跟你有什么相干。”紫鹃笑说:“你咳嗽得刚好了一些,就又不吃药了。医生说了,要几个疗程连着吃。而且,大清早就起来,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天,也该回去歇歇了。” 黛玉听了,方才觉得自己的腿是有点酸了,就又呆了一会儿,方才慢慢地扶着紫鹃,回潇湘馆来。 一进院门,但见满地竹影,苔痕浓绿。黛玉感觉着这里的凄冷,正往里走,不料游廊上的鹦鹉见了黛玉来了,就嘎地一声扑了来,倒被吓了一跳,于是说到:“做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黛玉特喜欢干净,有一点洁癖。)那鹦鹉又照旧飞回架上去了,还叫呢:“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雪雁就是当初跟着黛玉来的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孩。)黛玉于是止了步,用手扣着架子,说:“添了水和食了吗?”那鹦鹉就长叹一声,正好像平时黛玉常叹的那样,然后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因为是鸟,不知道使用标点。)黛玉紫鹃听了就都笑了起来。紫鹃笑说:“姑娘平时常念的,难为它怎么就记住了。”黛玉就进了屋子,吃了药,又隔着纱窗逗这鹦鹉玩,又把平日喜欢的诗词以及潇水的《青铜时代的恐龙战争》中的一些片段,教给这鹦鹉念。暂且不提。 却说这时贾母、王夫人等人正在怡红院里看宝玉,那宝玉躺在榻上,说话是可以的了,望着大家。王夫人问:“你想吃什么?回头给你送来。”宝玉说:“也不想吃什么,就是那回小荷叶小莲蓬做的汤,挺好吃。”凤姐听了,就笑说:“听听,口味不怎么高贵,只是最费事的。偏偏想吃这个了。”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去做。凤姐就派人去仓库里拿,不多久,仓库里边把做这汤用的模子送来了。 大家一看,是个小匣子,里边装着四副模子,每个模子都一尺长,一寸宽,上边凿了豆子大小的坑,小坑有梅花形的,有莲蓬的,有菱角的,每个上边十个,打的非常精巧。(一般铸造铜币的模子也是这样,不知这小坑有没有“孔方兄”那样形状的。)旁边后来的薛姨妈就笑说:“你们府里也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个样儿。要不告诉,我见了这东西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凤姐说:‘姑妈哪里晓得,其实就是把面在这里边印出来,主要还是仗着汤好,左右不还是煮面(使我想起小时候吃的金鱼饼干,有金鱼的,小狗的,小兔的,其实不外乎就是面粉饼干,大约一病了就想吃这个,到底是小孩脾气),实际也没什么意思,他今日怎么想起吃这个来了。”说着,把这匣子递给下人,又叫准备几只鸡(做汤汁的),再加点什么东西,荷叶什么的,做出十碗汤来。 随后众人一看手表,吃饭的钟点到了,就一起都站起来,贾母嘱咐宝玉好好养着,又把丫鬟们都嘱咐了一回,这才扶着凤姐,一起都出房回去了。一边往外走,贾母一边又问薛姨妈等人:“你们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给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说:“老太太也真会整她的。平时她常弄了些东西孝敬我,其实都吃不了多少。”凤姐笑说:“姑妈别这么客气。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如果不嫌人肉酸,早已经把我还吃了呢。”话音一落,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地笑起来。 宝玉在房里听见了也撑的笑起来。袭人笑说:“二奶奶这张嘴真真怕死人了。”(应该去当主持人去。)贾母一帮人,说着就往贾府里去了,到了贾母的大房间,摆置下来,准备开饭。王夫人就命丫鬟们:“去请姑娘们去。”结果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是身上不耐烦,不吃饭(在减肥),林黛玉自不消说,平常十顿饭只吃五顿,众人也就不在意了。(这帮姑娘们和宝玉,是住在大观园里,但吃饭,常常是到贾府来吃。并没有完全成为独立王国。) 大家入席,仆人们往桌上端菜。凤姐找了些干净的碗碟,替宝玉拣菜,都装在盒子里,预备给宝玉送过去。 不一会儿,荷叶汤来了,也给宝玉准备了一碗。王夫人看玉钏在旁边(玉钏是金钏的妹妹),就令玉钏把这些送给宝玉去。凤姐说:“她一个人拿不了。”这时候,宝钗就对自己的随行丫鬟金莺说:“你们两个一起去吧。”金莺官小,当然答应了,就跟着玉钏一起出来。 金莺说:“这么远,也怪热的,怎么端呢?”玉钏是王夫人底下的,毕竟有见识,笑说:“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就叫了一个婆子来,把饭和汤都在捧盒里装着,令这婆子端了跟在后面,她两个却空着手走。玉钏也是王夫人四大丫鬟之一,婆子自好听她的,心想人这上了年纪,就不值钱了,呵呵,你们这些小大姐们,绿树叶不要整天想着嘲笑黄树叶。一直走到怡红院门口,玉钏方才接了过来,跟金莺一起进了宝玉的房。 宝玉正和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玩笑呢,见汤和饭来了,忙接下。玉钏就在一个椅子上坐了,金莺不敢坐下。袭人就端了个脚踏来(别人坐着高床或者高大椅子上用于放脚的),金莺还是不敢坐。这金莺是宝钗的丫鬟,可见宝钗待下人要求很严格,都懂事——当着主子不敢坐。那宝玉又不理金莺,见玉钏是金钏的妹妹,就想到金钏,又伤心,又惭愧,于是专跟玉钏说话。袭人没办法,怕金莺不被理,不好意思,金莺又不肯坐下,就拉了金莺,到外间吃饭。 这里麝月把筷子都准备好了。宝玉就是不吃,专和玉钏说话,问玉钏到:“你母亲身子可好?”玉钏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半天,才说了个“好”字。宝玉觉得没趣,又陪笑问:“谁叫你给我送来的。”玉钏说:“不就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她这样没好气的,知道是为了金钏的原故(杀姐仇人嘛),于是想虚心下气地把她说转过来,又当着自己的丫鬟们,不好太下气,于是就找这个那个借口,把丫鬟们都支出去了,然后才对着玉钏陪笑问这问那。 玉钏先是不高兴,但见宝玉一点性子也没有,不管她怎么恶声恶气,他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脸上方才有了三分喜色。宝玉就又笑着求她:“好姐姐,你把那汤拿来我尝尝。”玉钏说:“我从不会喂人,等他们来了再吃。”(让他们喂你!)宝玉笑说:“不是,我不是要你喂。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就好了。我赶紧吃了,你好早回去交差。我怕耽误了你,你岂不饿坏了。你要是不想动,我只好就忍着疼自己去取。”说着就挣扎着起来,又忍不住嗳呦地疼。 玉钏见他这样(宝玉可以给人上“优质客户服务”的课了,教人家怎么照顾vip客户,保准成),忍不住也就起身说:“躺下罢!哪辈子造出来的业,这会儿现世现报(这是佛教用语,上辈子造业——相当于造孽,这辈子或者下辈子还债受罚,那宝玉挨打,固然是贾环调拨中伤,但金钏的死,他无论如何是占了三分之一的责任,也该着父亲打他)。教我哪个眼睛看得上。”(呵呵,这话的意思是,你宝玉当爷的,说话却这么软这么下气,叫我们丫鬟都看不上。难怪宝玉把自己丫鬟都支使出去了,不然自己丫鬟都看不上了。)一面说着,一面又扑哧地一声笑了,端过汤来。这玉钏也是,好虚荣的,主子给她抬举,她也就高兴了。 宝玉笑说:“好姐姐,你要生气就尽管在我这里生吧,见了老太太太太可得放和气些。若还是这样,你就又挨骂了。”玉钏说:“喝吧,喝吧,少说两句吧,不用跟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样的话!”说着,就催宝玉喝。宝玉吃了两口,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说:“啊?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宝玉说:“真的不好吃,不信你尝尝。”玉钏就真尝了一口。宝玉在旁边笑说:“这东西可好吃了。”玉钏听说了,方才解过闷来,原来这是骗着我吃呢(宝玉一定要给人上“优质客户服务”取,走功名的路他不适应,教人这个却最适合他的难得天分!)于是玉钏说到:“你既然说不好吃,那现在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 宝玉就又央求着非要吃,玉钏偏不给,又喊外边人进来,伺候宝玉吃饭。 丫鬟们进来,从捧盒里端出饭来,伺候宝玉吃。宝玉和丫鬟们闲说两句这个那个的,玉钏端着汤碗在旁边听。宝玉只管歪着头瞎说,一边吃饭,一边伸手又要汤。玉钏把汤递过来,结果宝玉不小心伸手猛了,一下子把汤碗碰翻,汤都一下子像越狱的群众一样跳出来,泼在他的手上。玉钏倒一点都没烫着,吓了一跳,连忙笑了,说:“哎呦,这是怎么说的。”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晓得,却只管问玉钏:“烫哪儿了?疼不疼?”玉钏和众人就都笑了,玉钏说:“你自己给烫了,反倒问我。”宝玉听说了,方才感到是自己烫了。众人连忙上来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喝茶(饭后立刻喝茶不好,茶的东西和胃酸进行作用),随后玉钏就准备走。 袭人见这边也吃完了,就携了金莺进来。金莺照旧和玉钏做了一伴儿,拎着空饭盒,回贾府去了。 这时候,贾府那边又派人送了两碗菜来,专是给了袭人。袭人也不明不白,接了两碗,走进屋来,对宝玉说:“今儿奇怪了,太太派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说:“一定是今天菜做多了,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说:“不是,指名就是给我的,还说不用叫我过去磕头感谢。这可奇怪了。”自己说到这里,就又明白了,一定是昨日自己对着王夫人说了那些话,所以王夫人今天想着就关心她,送来物质激励了。袭人于是再不提这菜的事了,只把菜给宝玉看,让宝玉看看都是什么好东西(木犀肉和炸丸子,老北京的特色吧)。随后自去吃这物质激励不提。且听下回分解。 第36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http://.biquxs.info/ 随后宝玉养伤,一日好似一日,那贾母知道了,自是欢喜。那贾母就派人对贾政说:“这回打的重了,宝玉得养几个月才能走,这期间都不许叫着他见客了。看星相的还说了,他星宿不利,要过了八月,才能出二门呢。”那贾政听了自没办法。 宝玉得了这个圣旨,越发得意了,于是把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只日日在园中游卧,每天一清早去贾母王夫人处请请安就回来,其它时间,反倒经常帮着丫鬟们干活服役,宝钗等人有时见了,劝他,他反倒不高兴。就这样,十分消闲岁月。 不提宝玉,如今且说王熙凤自见金钏死后,忽有几家仆人老给自己送东西,还不时的过来请安套近乎,心中就明白了,原来,王夫人下面有四个大丫鬟,都是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工资,剩下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死了,他们这是想得这个高月薪的美缺呢。凤姐心想:这些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介绍个自家闺女来当个丫头有个吃饭容身地方也就行了,还要再想弄大的。也罢了,他们愿意送什么就送什么来,反正我先收下,自有主意。 等那些人把东西都送足了,凤姐就在一个中午天儿,抽空去找王夫人了。说:“自此玉钏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就少了一个人。太太倘或看准了哪个丫头好,就吩咐添补上吧。下月好接着给发工资。”王夫人很艰苦朴素,说:“依我说,非得凑四个吗?够使就行了。能免就免了吧。”(王夫人想周总理一样,一条睡衣补了一千多个窟窿补丁。)凤姐笑说:“论理太太说的也是,但是这是旧例来的,连别人的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旧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用处有限。”王夫人听了,又想了想说:“那好,那就这样吧,不用补人了,把这一两银子给她妹妹玉钏吧。他姐姐伏侍我一场,也没落得个好结果,剩下她妹妹跟着我,吃个双份(玉钏已经是四大丫鬟之一)也不为过。” 凤姐答应了,出去就叫来玉钏,告诉她大喜,叫她进来磕头。(这么说,那些送东西的仆人家,东西就白送了。呵呵。凤姐这是拿了钱又不办事,未来难免是她众叛亲离的祸根。) 王夫人又说:“正好要问你呢,赵姨娘和周姨娘的工资是每月多少?”(周姨娘也是贾政的小妾,倒是比赵姨娘这个妾要安分守己。)凤姐说:“每人二两。赵姨娘此外还有环兄弟(贾环)的二两,共计四两。”(赵姨娘拿的比大丫鬟也好不了多少。)王夫人说:“可都如数给她们了吗?” 凤姐见问的奇怪,就说:“怎么会不如数给?” 王夫人说:“前儿我好像听说有人抱怨,说少了一吊钱。是怎么回事?” 凤姐忙笑说:“哦,是姨娘们的丫头,每位有两个丫头,每个丫头该给一吊钱(合一千钱,串在一起,叫一吊)。但是他们外头商议的,说姨娘的丫头每位减半,只给五百钱,于是每位的两个丫头,就少了一吊钱。这也怨不得我,我倒乐意给呢,他们外头扣着,我也没办法。这个事我不过是中间过过手,怎么来,怎么去,都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说了三四回,说给恢复这五百钱,他们说就是这么多,叫我也难再说了。” 王夫人听说,也就作罢了。过了一会儿,又问:“老太太屋里是几个一两的?”凤姐说:“八个。如今是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说:“这就是了,袭人还是算老太太房里的人,只是给宝玉使。”凤姐说:“是的,现在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月钱是一吊钱,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各是五百钱,只是袭人是一两银子,但是是从老太太那里领的。”一两银子和一吊钱的区别,是二者可以互相兑换,一般一两银子值一吊到三吊钱不等,看不同时代的比率不同。这个也可以炒吧,炒银子。 王夫人想了一会儿,说:“明儿挑个好的丫头给老太太,补袭人,把袭人的这一份裁了。把我的每月月钱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加一吊钱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就有袭人的(指除了发月钱以外,再发点补注和福利什么的,袭人跟两位姨娘看齐),只是给袭人的这些福利,别从公家里出,也是我出。” 凤姐一一答应了,王夫人又说:“你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要是有造化,得她伏侍他一辈子,也就好了。”说着,眼里就含了泪。 凤姐笑说:“既然这样,不如就明把他放在他屋里好了。”放在他屋里,意思就是成了他屋里的人,也就是姨娘了,妾了。 王夫人说:“那就不好了,岁数都还小,不合适,老爷也不会允许。而且,那宝玉见她是丫头,倒还能听她的劝,如今做了屋里头的人了,那袭人该劝的反倒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混着,过两三年再说。”(当了姨娘了,再劝,就好像自家吃醋似的,所以反倒不敢劝了。) 说完,凤姐见王夫人再不说了,就告别转身出来。出到廊檐下,见几个管事的媳妇正等着向她汇报工作呢,都笑说:“奶奶今天怎么这么久,待会就热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表示要打架的样子,打架前得把碍事的衣服给卷系起来,现在警察办公也这样,先把西服脱下来,然后再去拷打被抓住的嫌疑犯),踩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说:“这里门洞子风凉快,吹一吹再走。”然后又告诉众人说:“你们说我今天这么久,太太把那二百年里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回答吗?”又冷笑说:“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毒的事了。你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做他娘的春梦了!明儿连你的都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咱。也不想想自己是奴几(奴才第几),也配使两个丫头!”一边骂,一边走来。自去又去找贾母汇报工作。 那分明赵、周姨娘下边的丫头的钱是她扣的了,倒反推说外头的人。所谓外头的人,不外乎就是贾琏、赖大、来兴什么的管家了。 其实扣扣似乎也对,宝玉下面的大丫鬟晴雯麝月什么的,是每月一吊钱,赵姨娘周姨娘下面的丫鬟也是一吊,似乎比岗位价值高了点,但是扣到五百钱就少了,八百左右可以。这个要做个岗位价值评价的——岗位测评(具体就是选几个要素打打分,学历啊,经验啊,沟通技巧啊,工作复杂性啊,失误后果啊。晴雯她们的失误后果——把宝玉给磕了碰了,肯定比把赵姨娘磕了碰了,来的要要死要活一些。) 凤姐走了之后,薛姨妈带着宝钗,还有林黛玉,也到王夫人这里问安小坐。三四人一起吃了吃西瓜,又说了会儿闲话,就各自散了。宝钗和黛玉一同回园子里,宝钗建议一起去藕香榭看惜春去,黛玉说得立刻回家洗澡,于是各自散了。 宝钗就独自往藕香榭去,顺路到了怡红院,于是就想找着宝玉聊聊天,解解午倦。不想入了院来,静悄悄的,连两个仙鹤都在芭蕉下趴着睡觉。待进了房,外间床上横三竖四的,都是丫头们在睡觉。转进宝玉的房里,宝玉也在床上睡着呢,袭人坐在他身旁,手里拿着针线,旁边放着赶蝇子的拂尘。 宝钗走进前,悄悄笑说:“你也过于小心了,这屋子里还有苍蝇蚊子?”袭人吓了一小跳,忙起身悄悄笑说:“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但有一种小虫,从这纱眼(宝玉睡觉的地方和四面窗子,都有纱帐罩着)钻进去,咬一口,倒疼。” 宝钗说:“也怨不得,这屋子后头近水,又有花,免不掉有虫。” 说着,就瞧袭人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肚兜,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纸样子,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说:“好鲜亮的活计,这是谁的,也值得这么费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努嘴,宝钗笑说:“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说:“现在天热,怕他睡觉不好好盖被子,着了凉,所以就让他带着这个。”宝钗笑说:“亏你也耐烦。”袭人说:“我这会儿做这个也累了,脖子低的酸酸的,姑娘略坐一下,我出去走走就回来。”说着便走了。 宝钗只顾看着这个绣肚兜,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地方,因又见那绣肚兜实在可爱,而她又是个爱干针织的(女时装设计师),于是不由得拿起针来,替袭人代刺。 这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和肚兜,随便地睡在床上帐内,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拂尘,这倒是一个非常温馨的家庭夫妻的模样。当然,给外人撞见看了,一定要笑话宝钗的,大姑娘的,跟小子这样。所以,她刚才也确实是不留心,坐下去的。 那宝钗刚刚绣完两三个花瓣,忽然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活,不觉怔了。 这话意思很不好准确理解,那金玉姻缘,固然是说宝玉和宝钗了,但木石姻缘,说是宝玉和黛玉,也未必准确,宝玉和黛玉,属于二玉姻缘,而且若是说宝玉和黛玉,那也不会“喊骂”。这句话,按照语序来讲,应该是说宝钗和宝玉之间的被和尚道士说成是金玉姻缘的,实际不过是木石姻缘,总之大约宝玉在梦中也糊涂,不知喊什么好了吧。宝钗不觉得怔了,那就是并没有遗憾或者惊懊的样子,那就是说,宝玉说的也不是否定他和她的姻缘,而可能是他和她的姻缘以易腐的木和不坏的石的方式而告终,而且木石都是没啥感情的,尤其是石(对木没感情,木又先死),所以这句话被宝钗听了,就“怔了”,怔了是被人提醒、提示后的感触反应。总之,奇怪。宝钗喜欢冷香丸和芳草,可谓是木,宝玉则是顽石转世。 正这时候,袭人走回来了,笑说:“还没醒呢?”宝钗摇头。刚又悄声说了两句,这时候,凤姐唤人来喊袭人过去。袭人忙和宝钗一同出了怡红院,自往凤姐这边来。来了,果然是好事,凤姐把她涨工资的事对她说了,又叫她去王夫人那里谢恩磕头。袭人自去见过王夫人,又急忙回来。这时宝玉已经醒了,问是干什么去了,袭人只是含糊答应,到了夜里人静,方才告诉宝玉自己张工资的事。 宝玉喜不自禁,又向她笑说:“这回好了,我看你还闹着回家去不了!上次回去,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有着落,终究要走,说了那么多无情无义的话。从今以后,我看谁还敢叫你走。” 袭人听了,就冷笑说:“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 宝玉笑说:“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走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走了你也没意思。”(意思是你走,落的我名声不好,你走了也心不安。) 袭人笑说:“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你做了强盗贼,我也跟着吗?而且,就算好,最终也还有个死呢,人活一百岁,横竖也还得死呢,不也就又分了吗?” 宝玉就愁上脸来,叹道:“我要是有造化,趁你们在(在园子,都没散),我就死了,再要能得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从此再不要托生为人,那就是我死的最好的时候了。” 袭人看他又说起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才合眼睡去。 第二天,宝玉发现自己还没有死——这里插一句,上边宝玉说“木石姻缘”,对应于“金玉姻缘”,那金玉总是不坏不朽的,而草木与石,相比之下,石头是相对不朽的,本是死物,也无所谓生,宝玉是石头化玉托生,所以石头指代自己,而木,则可以是复数,不管这木是黛玉,是宝钗,还是袭人,一起随着这石,终究木们都是薄命,都是不免一死,而石头兀自还是浑浑噩噩的石头。对照宝玉随后跟袭人说的这些话,大约可以猜测,那“木石姻缘”,不过是一种看穿,我终究是要死,木们也终究要陨落,这木倒不一定非得指黛玉或者宝钗或者袭人,所以那宝钗听了这话,是“一怔”,而不是一惊和失望。“一怔”就带有一种对人生生死物物无常的感慨。这是蠢物我的猜想,不足为训。或者说的,即便承认和宝钗要有姻缘,但那也不是金玉之坚固,而是如同草木和石头,草木不能永久,石头浑浑噩噩,这就预示着婚后宝钗的早死。 这宝玉这一天起来,没有事干,就往梨香院里逛,那里住着十二个小官,都是唱戏的女戏子,当初从苏州采办的,是由贾蔷采办来了,宝玉想去听听戏。听说龄官唱的最好,就找了来。众官儿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地让座。宝玉于是问:“龄官在哪儿呢?”众人都说:“在她宿舍呢。”——这龄官不合群。 宝玉到了龄官宿舍,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宝玉进来,却根本不动弹。宝玉素来跟女孩子都玩惯了,就在龄官身旁坐下,陪笑央求她起来,给唱段儿“牡丹亭”里的惊梦。不料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到:“嗓子哑了,不能唱。前儿表演,我都没唱。”宝玉见她坐起来了,正着一看,咦,这不正是那一日在蔷薇架下用簪子划“蔷”的那一个吗?宝玉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厌弃过,见她躲自己,又不肯唱,就讪讪地把脸红了。于是只得抬屁股出来了。 众官见宝玉神色,问其所以,宝玉就说了。宝官就说:“呵,她是不肯唱。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她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就心下纳闷,问:“蔷哥哥哪去了?”宝官说:“刚出去了,一定是龄官要什么,他出去弄去了。”这话说的都很暧昧奇怪,宝玉于是就不走,过了一会儿,贾蔷回来了,手里拎着个鸟笼子,笼子里还架着个小戏台,兴冲冲地往里头找龄官。 宝玉问:“那是什么玩意儿?” 贾蔷说:“哦,是个玉顶金豆(鸟名,白头的),会衔着旗子串戏台。可好玩了。” 宝玉说:“多少钱买的?” 贾蔷说:“一两八钱银子。”——够大丫鬟俩月工资了。当时给刘姥姥二十两银子,刘就说够他们乡下人用两年的了。这贾蔷有钱,当初采办这些女戏子就花了两万,都是他过手的,能不沾它几百千两的回扣吗? 贾蔷说着就自往龄官的宿舍里来了,那宝玉好奇,就跟着进去。只见贾蔷进来,就笑说:“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就从枕头上爬起来,问是什么。贾蔷就说:“我买了个鸟儿给你玩,省得天天闷得不开心。我先玩个给你看。”说着,就拿谷子哄得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嘴里叼着那个画着鬼脸的旗子。跟进来的女孩子们都笑喊:“有趣!有趣!” 龄官独冷笑两声,仍然趴回枕头上去了。 贾蔷只管陪笑,问她好不好玩。龄官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学什么瞎唱,还不算,你又弄了个雀儿来,也偏这样,你分明是弄了它来打趣形容我们的,还问我好不好。”(把牢笼里的雀儿比喻自己,这贾蔷也是,严重需要提高“优质客户服务”的课程学习。) 贾蔷听了,就慌了,连忙指天发誓地说自己没有,又说:“我今儿是什么糊涂油蒙了心(吃油多了,会影响智力,古人把消化系统和神经系统给搞混了)!费了一二两银子买了它,原说解闷,就没想到这个头上。罢罢,放生了吧,给你免免灾祸。”说着,就把雀儿放了,还把笼子拆了。 所谓放生就会给自己积德免病灾。但是,玩鸟是很讨厌的事情,老北京八旗子弟就喜欢干这个。 龄官这时候又说:“那雀儿虽然不如人,它也有个老雀儿的窝,你拿了它来也忍得。今天我咳嗽出两口血来,昨儿大夫来看了,你不说替我细问问大夫,还弄来了这个来取笑。偏生我没人管没人理,偏又病。”说着就哭起来了。贾蔷忙说:“我昨儿问了大夫了,他说不要紧的,吃两个药,再看看今天情况。那你今天又咳嗽血了,我这就请他去。”说着,站起来就要走。龄官又叫住他说:“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底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看。” 贾蔷听了她这样说,只好又站下。 那宝玉见了这般情景,不由得痴了,这才领会了当初那龄官划“蔷”的心意。自己也站这里当灯泡不好意思,就借口抽身走出来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顾不得送宝玉,倒是别的女孩子把宝玉送出来了。 那从前宝玉在蔷薇架下看这龄官的时候,见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在从前演戏的时候,众人还说有个戏子长得像林黛玉的,其实就是这个龄官。这龄官后来和贾蔷的爱情,以及在这牢笼里到底有没有脱身出去,原故事叙述者由于喝粥喝得太多,营养不良,不上四十岁就死了,于是竟然没有写完,也就没有交待下文了。唉。 那宝玉一心念道着龄官这俩人的“小甜蜜爱情”,痴痴地回到怡红院,正遇见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我昨日说的话竟是说错了,也难怪我爸说我是‘管窥蠡测’。昨日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是不能全得了。你们这些女孩子的眼泪怎么会光是给我?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那意思是,被打击得不小,本以为天下的女孩子都是喜欢着自己,自己一死,全园子的女孩都哭我,我死也值了,谁料想那个龄官根本是不理睬自己,只把她的眼泪,抛向给了贾蔷罢了,还在地上划“蔷”,贾宝玉也不能包揽天下爱情啊。那袭人听了,便笑道:“你可真真是疯了。” 宝玉暗想着,不知未来以眼泪葬我的是谁。黛玉见他如此模样,就知道从哪里又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就随便闲说别的。正说着呢,忽见史湘云穿的整整齐齐地走来辞别,说家里打发人来接她回去。宝玉和黛玉听了,只得送她出去。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接她的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一时宝钗也来了,听说了也分外难舍难分。众人只得把湘云送到二门,宝玉还要送,湘云就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地嘱咐说:“等我走了,要是老太太想不起来叫我来,你就时常跟老太太提着,要打发人把我接了来。”呵呵,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湘云上了车,回她寄养的“可恶”的亲族忠靖侯史鼎的家去,众人方才进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37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 http://.biquxs.info/ 这年贾政又外派工作,去外边某省管科举考试的文教工作去了,拜了祖宗的祠庙而起身,宝玉等众子弟送别他去。 贾政走了,那宝玉在园中更得了恣意纵性地逛荡,更是虚度光阴,白费岁月。这天正在无聊,就见探春的丫鬟翠墨送来一个纸笺。那探春是贾政的妾赵姨娘生的(是贾环的姐姐),也遗传了贾政的文化才能,也爱读书,是姐妹中天分满高的,至少比迎春和惜春高,所以连她的丫鬟也叫翠墨,(还有一个叫侍书,)显然是爱笔墨纸砚了。 宝玉打开信笺,上面写到: “妹妹探春谨献 二兄,前晚新晴,月色如洗,因此不舍入睡,时钟已到十二点,犹徘徊在梧桐槛下,因此被风露所侵,小染人间的感冒。蒙兄亲来看慰,又吃了兄送的荔枝,感念何深啊。今日凭床默处,想到历来古人虽然身处名利之场攻城夺寨,但还在家里安排些假山小水什么的(苏州园林常有太湖石,意思就是我虽然当官当财主,但是我还羡慕隐士生活,自然淡薄之道,中国人总是在入世中又假装做着出世),还结个三五同志,盘桓假山泄水,弄个词坛,结个吟社,虽然是偶尔为之,也落得千古传谈。 妹妹我虽然不才,但也想我们在这园里常有风亭月榭,不可辜负了,也学学谢安在东山雅相聚会同道,飞杯醉吟,谁说雄才必是须眉,我们脂粉也可以风流。若二哥棹雪而来(当时夏季没有雪,但这是用王子猷雪夜访戴,就是划船而去又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典故——看来探春喜欢看东晋人的《世说新语》故事,棹雪就是划桨于雪夜中),妹当扫花以待(用杜甫“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之典,引二兄为雅人知己)。谨此奉告。” 这信写的颇有文采,可惜可能不是原故事叙述者的原创,清朝前期曾有浙江贵族女子们结社吟诗,还出了诗集小相流传,这可能是她们中间某人的开社小信,满带着江南气息,非北京气味,而且谢安居东山、王子猷乘船都是浙江本地旧事,浙江人引之自然,好的小说都是东抄西抄的,譬如那从前的贾瑞举着“风月宝鉴”看的故事,也和全书的风格格调不甚相同,大约也是抄自《风月宝鉴》一书,总之抄抄是好的,集全部中国文明之精华。不管怎么样,这宝玉看了这信笺,大喜拍手笑,就说:“三妹妹真是高雅,我这就找她去,一起商议。” 于是跟着翠墨,往探春的秋爽斋来。到了秋爽斋一看,宝钗、黛玉、迎春、惜春、李纨都在这里了。大家见他来了,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说:“我偶然起了这个念头的,写了个信试一试,谁想到一招都到。”宝玉说:“早就应该起这个社的。”众人闲说了一会儿,黛玉说:“既然要起诗社,咱们都得有个别号,这样互相称呼才不俗。” 李纨先说:“是啊,我就叫‘稻香老农’了,谁也不会跟我争的。”她是贾珠的孀妻,自然相对岁数较大,其实也是大家闺秀出身,现在又住在稻香村,自然叫这个合适。 探春想想说:“我喜欢芭蕉,我就叫‘蕉下客’吧。”众人都说这名字别致有趣。黛玉笑着说:“你们快牵了她出去,炖了肉脯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说:“古人曾经有‘蕉叶覆鹿’的故事,她自称是蕉下客,那可不就是鹿了。快做点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先秦郑国(这种故事多编在郑国人宋国人这些中原河南地区人头上)有个樵夫打死了一头鹿,搬不动,就藏起来,用芭蕉叶子盖住,回家喊人来搬,结果来了找不到藏鹿的地方了,就以为是梦,结果别人找到了。当晚那个樵夫做梦,又梦见别人得了他的鹿,第二天按照这个梦,又找到了这个人。于是俩人互相打官司,急得法官不知道怎么判,就把鹿给俩人均分了。这是列子先生著作,大约想跟同时代的庄子一样,说明人生的真幻总归是虚伪,生和死似乎是一样。所以,“蕉下客”就是鹿了。 探春说:“你别忙着用巧话来骂人,我已经替你想了一个极恰当的美号了。”又对众人说:“当初娥皇女英(哭自己的老公舜)洒泪湘竹上成斑,所以现在斑竹又叫湘妃竹。如今她住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潇湘妃子就完了。”潇水是湘水的支流,娥皇女英两个王妃哭大舜而跳江,也就是这一带,所以死后叫潇湘妃子。大家听了,都拍手叫妙——其实也不妙,大家也太不懂了,娥皇女英是哭完了就跳了湘江了,这可不是好兆头。林黛玉听了,也低头不再言语。 李纨笑说:“我给薛大妹妹也想了个名字,就封她作‘蘅芜君’了,你们觉得如何?”——宝钗住在蘅芜院,里边都是蘅芜等等香草。 探春等都笑说:“这个封号极好。”是的,美人香草,正是大家闺秀。 宝玉说:“我住怡红院,我就叫怡红公子吧。”大家都说不错。于是宝玉、宝钗、黛玉就都按自己的住所起了号了。 李纨说:“迎春、惜春起个什么号好?”二春都说:“我们又不大会作诗,就甭起号了。”宝钗说:“还是起好,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惜春住藕香榭,就叫藕榭。”那我这两天住温哥华养病,就应该叫“温哥”了,或者叫“瘟哥”。 一时都有了号了,都雅了,李纨说:“我和迎春、惜春都不大会作诗,我们就不工作了,我们当干部,管着你们这些工作的,我当社长,迎春、惜春当副社长,具体负责监考和誊抄诗稿(那作诗的时候很难文不加点,总得涂涂改改,所以惜春给大家抄稿)。当然,遇上好做合适的,我们也做做。” 大家都说好。 探春说:“本来是我起的主意,却叫你们三个来管着我们了。”——这也没办法,不会的人总得当干部,外行管理内行,不光我们现代的文艺团体里是这样。比如京剧院,倒是五十个京剧演员,养活着一百个瞎去指手画脚乱指挥乱去改戏词的干部。最后干部们还把某个业务上牛但是不听话的唱将(比如马连良)给定为右派。这样文艺就繁荣了。 探春说:“今天我们就不耽误,今天就作为第一天活动,咱们这就做。” 李纨说:“既然这样说,刚才我来时,见贾芸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它来呢。” 副社长迎春说:“那也得先看看花啊,还没看海棠,就咏海棠了?” 宝钗说:“不用,非得看了再写啊,不过就是白海棠,写诗是为了寄兴,不用看,就写吧。” 这倒也是的,你看那古人吟的那些诗,其实都没看过,就像现在的民间艺人剪窗纸,剪个大老虎大狮子什么的,其实她们都没见过老虎狮子。最好笑的是那个写“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吴均,写的多豪迈雄厉啊,结果叛军打过来了,大家见他写的这么好,都推他当指挥官,结果他吓的连连推手,直尿裤子,说我哪见过打仗,不过是那么写诗罢了。 所以写诗最适合盲人了。 既然如此,于是大家就在社长们的英明领导下开始写诗了。副社长迎春说:“那我就开始定押什么韵了。”于是向一个小丫头说:“你随意说一个字。”那丫头正依在门边,就说:“门。”于是迎春说:“那就押门字韵。”于是从书架上抽出韵牌盒子,里边有门字韵的韵脚,迎春又命那小丫头随便从中间抽出四个韵字木块来。抽出来一看,是“盆、魂、痕、昏”四个黯淡的字——这注定这些诗写的没法飞扬激昂了。宝玉说:“这门、盆两个字不大好做呢!”——需以门字做首韵。 于是开始,侍书给大家分配了纸笔(她干这个倒最合适,别的工作她都不能干),大家便都开始摇笔吮墨地思索开了。唯独黛玉摸摸梧桐树,看看秋天景(当时已是秋天了,海棠已开),跟丫鬟们嘲逗两下,仿佛打仗前还在喝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并不拿笔。 一时探春先写完了,交了卷,叫惜春抄。宝钗、宝玉也随后写完了,结果黛玉还没有写呢。 诗抄完了,社长李纨担任评委(你看这不会写诗的倒当评委),但看大家的诗歌如下: 咏白海棠(探春)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这是状描白海棠的形神的,其中“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很不错,芳心是说花蕊的,花蕊无力,而海棠的影子在半夜的月光照耀下投出斑驳的影子。写出了海棠的静美。还不错。 宝钗的是: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第一句是写自己的,自己掩门在家,自浇鲜花。胭脂洗出秋阶影,是白海棠从红海棠蜕变而来的,红海棠去掉胭脂色,就是白海棠,意思是去掉了奢华(“胭脂洗出”仿佛“铅华洗净”),刚好宝钗的住处也是非常素雅俭朴,比喻宝钗自己收敛藏颖。从前介绍宝钗的时候,也是说“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和掩门在家也是相同的,也就是说,虽是富贵闺秀,却并不张扬,反倒求拙。这和她的表现也是差不多的,在贾府并不争抢风头,对宝玉等贵公子,也是若即若离,并不上赶的,“淡极”反倒使花显出更艳,而“愁多焉得玉无痕”是讽刺林黛玉的,整天哭,仿佛使得美玉上有了瑕痕,既然讽刺黛玉,也顺带讽刺宝玉,宝玉也留下了脾气不稳定的毛病,也是玉上的痕。最后一句说白海棠在秋天里清洁、婷婷又静默,也是说自己的。总之,以白海棠自喻,显出了豪门闺秀却端庄矜持和退淡。 下面是宝玉的: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宝玉这个可以说是情诗了,是写给林黛玉的情诗。“捧心西子”是比喻黛玉的,黛玉蹙着眉,跟有心口疼的病的西施一样喜欢皱着眉,并且一并是说海棠花。但白海棠有无这种病怏怏的神色,似乎却未必,所以急于写情,就和所咏的物不甚相合了。“愁千点”是说自己的,因为想着黛玉而发了情愁,“泪一痕”又是说黛玉的,黛玉爱哭,仿佛夜里的雨给海棠花瓣上滴下了一点泪痕,至晨未干。最后一句,说黛玉依的画栏上,满是闺怨情愁。总之,硬把白海棠比作爱发愁爱哭爱思情的黛玉,也不知合适不合适。 李纨觉得,还是宝钗这首写的有身份,有大家闺秀的应有的贵却求淡的身份,但是先不说,于是又催黛玉。黛玉还没写呢,见催,于是立刻提笔,一挥而就,扔给众人看。 见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这句先不写花,先写看花的人,是在半卷的湘帘里边,而比喻白色海棠花是冰玉所造,也还奇特。于是刚看了这句,宝玉就先喝起彩来,说:“怎么想出来的!”接着看下面: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偷和借这两个动词,特别是偷,用的也很大胆和奇特,于是众人都赞说:“果然跟别人相比,是不同的心肠。”又看下面是: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众人看了,都说黛玉这首是第一。李纨却说:“若论风流别致,自然是这首。若轮含蓄浑厚,终究蘅芜君第一。” 也就是说,从写的奇特,带着风流倜傥之情,当是黛玉的诗为最,但是宝钗把花写的稳重淡雅,更是大家闺女的矜持本分,如果前者是仙,后者是佛,佛的力量还是可以压过仙的,宝钗的诗符合主旋律怎么都不会犯错误,黛玉写的巧特但是奇不能压正。所谓“以正合,以奇胜”,这是打仗的术语,正面交合是80%的主要的顶着的,胜负却在20%的奇兵的另外抄后路的使用,但是正面交合的主力,功劳更不可抹杀。在那个时代,这么评是稳妥的,而且黛玉诗的奇,也还没有奇到了轰轰烈烈到毕加索的地步,令人拍案叫绝的奇。所以这么评,倒是没什么问题。 李纨说罢,探春也说:“这评得对,潇湘妃子的应当居第二。” 李纨说:“怡红公子的诗,水平排在第末,你服不服?” 宝玉说:“我的那首当然是不好的,这说的对。只是蘅芜君和潇湘妃子的到底谁第一,还要斟酌。”——非要袒护林妹妹。 李纨说:“我说了,我是评委,跟你们没关,再多说,就罚你们。” 宝玉听了,只得作罢。于是,薛宝钗是第一。如果说,探春写的近道,黛玉写的近释,那宝钗写的就近儒。在咱们中国,儒不管是不是大家真信,但总得是第一的。宝玉写的,就近俗,就是情诗罢了,所以说,就第末吧。呵呵,好了。 李纨说:“从今以后,咱们每月初二、十六两天开社,集体作诗。” 宝玉说:“总得起个社名吧。”探春说:“既然这次是咏海棠开始的,那就叫海棠社吧。虽然俗了一点,但是实事,也就没什么了。” 大家都说好,于是宝玉又想起来了:“哎呀,偏忘了史大姑娘了。我们这海棠社,她不来,还有什么意思?”众人都说,是啊,但是她刚刚回去了,要来也没那么快啊。宝玉说:“不要紧,我这就回老太太去,打发人接她来。”说罢,众人散会,宝玉立忙跑到贾母那里来了,立逼着贾母要她派人去接。贾母说:“今儿晚了,明儿一早去吧。”宝玉听了,只得闷闷地回来。 次日一早,宝玉便又往贾母那里去催逼着人去接。湘云住的也不远,原也就在这京城里,于是到了中午,史湘云就来了,宝玉等人忙把结社作诗的事告诉她了,还把第一次活动的主题讲给了她。李纨等人说:“你也来写一首吧,写的好,就让你入社,不好,就罚你先请个客再说。”史湘云说:“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只是我写的不好,也得让我入社啊。让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可以在社里当勤杂工。 众人见她这般有趣,越发高兴。史湘云兴致勃勃,一边跟大家说着话,一边就写出来了,而且还特高产,一下写了两首,因为写的都不好,我们就不抄录了,其中两句:“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还是很工很不错的。众人看一句,赞一句,惊一句,史湘云兴致更高了,说:“上次我没赶上,明天咱们再来一场,我做东,我来出题目,可使得?”众人说:“好啊,文化活动要弘扬啊。” 到了晚上,宝钗把湘云邀到自己的蘅芜院去住。史湘云在灯下计议着明天怎么做东和出题目,宝钗听她说了半天,都不妥当,于是说:“这做东的事,弄好了也不简单。你在你家里又做不得主,每月就是几吊钱,这回你又弄这没要紧的事,你的钱肯定不够,难道你还要跟家里去要,不更惹抱怨吗?”湘云听了,也就更踌躇起来。 宝钗说:“我有个主意,我妈妈前日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呢,不如我们就趁这个机会。我让我哥哥弄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准备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让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喝。等吃完了,他们散了,咱们再自在地作诗,爱做多少做多少。岂不最好。”湘云听了,心中又是感谢又是服气,当即赞同。 宝钗又笑说:“我是真心为你好,你千万别多心,觉得我是小看你了,那咱们俩就白好了。” 湘云忙笑说:“好姐姐,你这么说,倒是对我多心了。我若不把你当亲姐姐看,上次那些家常话和烦难的事儿也就不会告诉你了。”(在家做针线的事儿。)宝钗听了,就叫一个婆子进来,布置通知薛蟠准备螃蟹的事儿。 那婆子领命走了,湘云又说:“那我们出什么题目呢,昨日做的是海棠诗,明儿我们就做菊花诗吧,你觉得如何?”宝钗说:“菊花倒也正合这季节,只是前人做的太多了。”湘云说:“也是啊,就怕落了俗套了。”宝钗说:“这样,我们不如不限韵,爱怎么写怎么写,这样容易发挥,赋事也好,写怀也好,这样岂不又新鲜,又大方。” 上次就是限定了“盆、魂、痕、昏”四字为韵。 湘云说:“那好,你先想一个题目我听。”宝钗想了想,说:“《菊梦》怎么样。”湘云说:“果然好,我也想了一个,《菊影》可使得?”宝钗说:“也好。我又有一个,《问菊》怎么样?”湘云拍案叫妙,于是接着说:“我也有了,《访菊》如何?”宝钗也说有趣,又说:“索性咱们想出十二个题目来,凑成一打,现在什么东西不都是凑一打吗,人间的画册都是十二页的。” 看来中国除了有“十景病”,还有“十二景病”,好像画画写诗,到十三就画写不好了。 于是俩人摇头晃尾,搜肠搜出十二个菊字的题目来,宝钗看了,总结说:“这样排序吧,第一个是《忆菊》,回忆去年的菊花;回忆却看不见,于是去访,第二就是《访菊》;访到了以后,自己也种,第三是《种菊》;种完了,开了,就坐着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对看完了,兴致有余,就折一枝菊花做成插花,第五是《供菊》(把花插在花瓶里摆着,叫供着);供着天天看,所以第六是《咏菊》;把菊花写到诗里了,还没色彩,第七是《画菊》;既然这么喜菊花,还得问问为什么,第八是《问菊》;问明白了,更喜欢菊花了,情不自禁,第九是《簪菊》(把菊花插在脑袋上);回头还要怀念菊花,所以接下来是《菊影》、《菊梦》十和十一;最后以《残菊》收尾。这样,所有秋天之菊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一点儿没浪费,真是把菊花剥削得敲骨吸髓了。古代的小姐真闲着没事会琢磨啊。 湘云依照宝钗说的,把十二个题目都列在纸上了,明天把纸贴在墙上,大家看了,谁爱做哪个题目就做哪个题目,愿意多选几个的就能者多劳。宝钗又说:“有一首都没选上也没做出来的,就罚他好了。” 湘云说:“这倒也好了,比每个人都做十二首好。”——不是命题作文,是选题作文。命题作文,最扼杀才。 于是俩人商议妥帖,方才熄灯就寝。且听下回分解。 第38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http://.biquxs.info/ 次日,湘云、宝钗就去请贾母等人赏桂花吃螃蟹。贾母等都说:“他们这么有兴致,不能拂了他们的兴。”于是到了中午,贾母带着王夫人、凤姐和薛姨妈等人,都来到大观园里来了。奔惜春的藕香榭来了。这藕香榭是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曲廊接到岸边,凤姐搀着贾母,在曲廊的竹桥上走,嘴里说:“老祖宗只管迈开大步走,不要紧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意思是,这桥的天性就是要响,是正常的。 进入榭中,酒席已经摆下了,贾母说:“我小时候,也是有这么个亭子的,我那时候也跟她们这么大年纪,也同姐妹们天天上去玩儿。那天谁知我失脚掉下去了,差点淹死,好容易救上来,但是脑袋还是碰破了。这鬓角上的这个窝儿就是那时候碰破的。当时别人都说又经了水了,怕是得了破伤风,是活不了了,谁想竟然好了。”——贾母的忆旧也还可怜可爱啊,其实是个天性活泼的人,到老也整天喜欢热闹和看幽默搞笑的戏。 凤姐不等大家说话,先笑说到:“可见老祖宗从小福寿就大,碰出个窝来,就是为了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窝儿的,因为福寿都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来了。”未等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 从前凤姐总是逗贾母开心,原来是以为出于照顾老年人,怕老年人寂寞,但是前些日林黛玉心想说:凤姐怎么没来探望宝玉的伤病的,她再忙也必是要来打个花呼哨的,好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那就是,总是为了讨老太太的好为宗旨了。凤姐总是照顾宝玉,也是因为老太太喜欢宝玉,为了讨好老太太啊。至少林黛玉是这么理解的。 贾母笑说:“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恨得我思你那油嘴滑舌的嘴。” 凤姐笑说:“待会吃螃蟹(胆固醇含量高),恐不好消化,先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心,一高兴就好消化了。” 贾母笑说:“那以后我让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开心了,不许回家去。” 王夫人说:“老太太惯的她这样,明天越发无礼了。”王夫人讲礼。 贾母笑着解释说:“她这样乱说我倒喜欢。家常呆着又没外人,大的礼体不差就行了,非叫她从神儿似的干吗?”(从神儿,字面理解,就是跟屁虫,那也没意思了,所以皇上都喜欢有几个东方朔、赵本山、纪晓岚这样的小品演员跟着他,太规矩,都是赵盾、魏征这样的人跟着他,也就太没当皇上的意思了。所以高级的佞臣不是像从神儿那样的,预备跟着领导的人注意学学了。) 说着,一起坐下了,众姐妹们另坐了一桌,鸳鸯、琥珀(这俩贾母的大丫鬟,都带同样的偏旁字)、彩霞、彩云、平儿这些有头面的掌事丫鬟又专门预备有一桌。李纨凤姐都在贾母那桌站着伺候——因为这是孙子辈的媳妇,总得干活。凤姐等人帮着给贾母等人剥螃蟹,把蟹肉蟹黄放在蟹壳里,交给对方吃——这样吃起来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鸳鸯对凤姐说:“二奶奶在这里伺候着,我们可就过去坐下吃了。”凤姐说:“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着,照旧张罗伺候。 一时凤姐又出到廊下,到了鸳鸯她们那桌,鸳鸯等人吃的正高兴,见凤姐来了,鸳鸯等人就站起来,说:“二奶奶又出来做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意思是,你不要过来,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吃,你来了我们还得站起来。凤姐笑说:“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照顾老太太她们,你不领情,还抱怨我。”鸳鸯忙笑着给她斟了一杯酒,送上,凤姐一扬脖喝了。(这喝的好不高雅。哈。)琥珀、彩霞也都斟了酒,凤姐照旧连扬两脖,喝了。平儿倒知道照顾自己的主子,没有弄酒,剥了一壳子的蟹黄,送至凤姐,凤姐说:“多放点姜和醋。”然后也吃了。然后说:“你们坐着吃吧,我过去了。” 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笑说:“你跟我少讨厌,你知道吗,琏二爷爱上你了,要向老太太讨你做小老婆呢。”(呵呵,这当然是取笑了,说人家大姑娘要当小老婆,这当然是拿对方开涮。)鸳鸯啐到:“呸!这也是当奶奶的说出来的话!我拿腥手抹你一脸。”(她们吃螃蟹没戴塑料手套,难怪贾母等着别人给剥螃蟹呢,怕腥了手。)说着,举着手就过来要抹。凤姐赶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这一遭吧。” 看,不但要讨好老太太,对老太太下面的大“宦官”——鸳鸯,也要讨好,而且一样是用东方朔、赵本山这样的搞坏搞笑的讨好办法。琥珀也知道讨鸳鸯好,说:“鸳鸯姐姐要是去了,平儿能饶得了她?看平儿,没给二奶奶吃到两个螃蟹,倒倒了一碟子醋,她也算最爱用酸的。”平儿一听琥珀奚落自己,便拿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里骂道“你这嚼舌根子的小蹄子”,琥珀一躲,平儿扑空,正好恰恰抹在凤姐的脸上。凤姐不妨,唉呦一声。众人都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是啊,平儿是凤姐的丫头后被扶为妾,却抹了自己的主子,能不可笑吗?凤姐忍不住骂道:“死娼妇!吃瞎了眼了,混抹你的娘!”平儿赶忙过来替她擦了。 鸳鸯说:“阿弥佗佛,是个报应啊。” 贾母在木榭里听到了这边闹,她又是个最喜闹的,连忙问:“什么乐的了啦?告诉我,让我也笑笑。”鸳鸯在这边连忙大声把刚才的情况汇报了:“二奶奶过来来抢螃蟹吃,平儿生气了,就抹了她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儿。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王夫人听了,也都大笑。“主子奴才打架呢”一语,是怕贾母等人听不出这里可笑的地方,所以故意点题总结出来的,鸳鸯也算是善于说话了的,而且也是专为讨老太太高兴,所以还临时改编原所闹的情节,突出说成是凤姐和平儿抢螃蟹吃,这是鸳鸯的即席做小说的才能。这样有才能,难怪成为了大丫头顶级排名第一的。 贾母等人一时吃罢,也就宣布要退场了,湘云和宝钗因为是这次活动的主持人和主办方,就送贾母等人。贾母边走边于是嘱咐湘云说:“别让你宝哥哥和林姐姐吃多了。”湘云答应着。贾母又对送她的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们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不是什么好东西(胆固醇含量高),吃多了肚子疼。”二人送之出园外。 二人回来,众姐妹兄弟,又摆上一桌,再加了些热螃蟹,请袭人、紫鹃、司棋(迎春的丫鬟)、侍书、入画(惜春的丫鬟,惜春爱画,迎春好棋,而探春前面说了是好书,而元春又有丫鬟叫抱琴,正和构成琴棋书画)、金莺等人也一同上桌坐了。边吃边聊边要作诗。 湘云就取了诗题,用针钉在墙上,给大家看题目。大家吃吃喝喝,又赏旁边的鱼,远处的鹭,或者自斟自饮。黛玉就座上拿起一个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道她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说:“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于是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忙说:“有烧酒。”就命把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子来,也喝了一口,便蘸了毛笔走至墙上,把《忆菊》给勾了,下面注了个“蘅”字。 宝玉说:“好姐姐,下一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别勾啊,让给我吧。”宝钗笑说:“你就急成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拿着笔过来了,勾了第八个《问菊》,又勾了《菊梦》,也写上“潇”(潇水的潇)字。宝玉也上去勾了一个。探春、湘云,也接着勾了。那湘云因为自家从前有一个枕霞阁,曾经住过,于是自号“枕霞旧友”。 一会儿的工夫,十二个题目都被大家陆续分配勾光了。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大家都各自把自家的诗歌写完,交与惜春誊抄。随后看起如下。蠢物我不能作诗,就把自家的理解,也附赘其下: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这诗没有太特别的,就是紧扣一个题目,怀念去年的菊花,自我宽慰说近年九月九的时候还会看到菊花。只是一般叙述。 访菊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愁。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这也是一般叙述,因为忆菊看不到,就想去别人家看菊花,但是没有写最终看到与否,“挂杖头”是用了一点儿典,拐杖头上挂着铜钱,作为去看花的买门票钱,而且这诗人是贪酒和有病的,说不要因为酒杯喝酒和药盏吃药,而绊住了(在家“淹留”)而不出去寻访菊花。 种菊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这是描述自家种菊花的,其中还抢了一点儿别人的诗,其中的“冷饮秋色诗千首”,是把别人的咏菊也占写了。最后一句还好,说自己呆在花圃井径里,不与外界的尘埃和俗世社会相接触。有点超逸的意思。 对菊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这是史大小姐湘云做的,写对着种好的菊花赏。写的还不错,其中“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还很不错,科头坐,就是光着脑袋坐着(对着菊花),这是不顾礼节的装束,有名士风派,正和湘云大说大笑豁达敞亮相一样,所谓名士,就是不拘俗人常情,故我自得,如阮籍等人,以酒、女相伴,明清之时,名士也多,“俗礼岂为我辈所设哉”就是他们最好的写照了。对着花“抱膝吟”,也是旁若无人,达观顾我。“傲世”也是这个意思。最后一句,倒也平淡。 供菊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还是史大小姐,是把菊花插在瓶子里看。菊花隔着座位分给了我闻见一点淡香,于是把书一抛,人对着那一枝秋菊。“抛书人对一枝秋”,点题点供菊非常切合全面,而且也显得出了自在和旁若无人,随后又提到了“傲世”,说自己和菊花一样傲世,而春天的桃李在自己的眼中根本不去停足观看。桃花李子这些热闹的东西比喻世俗功名,一般名士都是不出去为官做宰的,就是沉腻于诗酒和嫖娼,还有清谈。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这诗写的就有深度和力气了,第一句,无赖诗魔,是说写作诗的灵感(诗歌之神)从早到晚折腾着我,篱笆外的石头,也在沉吟着酝酿诗句;第二句,毫端,笔端,笔端蕴藏饱蘸着心秀的才思我临着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菊花的香气沾含在我的嘴边对月把诗句吟出推敲。这一句,把诗人的创作时的样子的美感和高逸优美地表达了出来,看出了一个女孩子的追求和可敬。写下了满纸都是自怜和秋怨,无人能解我,最后一句又所有跳脱,但是显得略有跳出远,和上文的秋怨不甚合,说她想写的菊花的诗的内容和题意是这样的:菊花自从被陶渊明县令(陶令)写过之后,就成了隐逸君子的代称,被人称颂追想至今,那这女子所写的诗,也是以菊花的避世独立为其主旨,和上文的满纸自怜,有所不合和跳跃了。总之,写的那吟作诗的状态,深美再现了一个女子的可爱并且不隔(历历如在眼前)。 画菊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这是薛宝钗写的画菊,吟完菊的诗之后,随性戏笔开始作画,不知不觉画得都狂了。所以画的时候,又“泼”又“染”,是那种豪放的画,不是拿着显微镜像修理钟表似地画。“腕底香”也不错,既是说腕下画出了菊花(香指代菊花),也指出了这个画者是个女孩。女孩这样狂放地画,也满别致了。最后说,不要把这菊图当作真的篱笆上的菊花而来采摘(说明画的太逼真的),最后把菊图贴在屏风上以应重阳之节。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这个先是扣题,“东篱”自从有“采菊东篱下”一句,就是指代菊花了,去看秋天,去叩问菊花。问什么呢?她这样问菊花,你孤标——孤孤单单地开在树梢最上部(标),于是显得傲世,又是隐逸者的代言花,那么,你要跟谁一起去隐逸呢?(能找到同去隐逸的人,都么难啊。)同样是花开,你为什么比百花都迟呢?你隐逸在田园霜庭里面(不再上班了,也不再出去做官发财了,就去温哥华了),多么寂寞,看着天上的大雁飞过,飞向那热闹之场,你可相思那热闹之场?以及床前都是蛐蛐总是乱叫,可是惹得你不能安心?最后,又安慰那隐逸者,不要怕全世界里没有人能跟你对谈交心,知音也许三言两语就足够。不错!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这是探春写的了,状写把菊花插在头上,这是一种满荒唐的举动,非得有不怕嘲笑的痴情才成。所以,先举了两个这样的名人,一是“长安公子”,指唐朝长安的杜牧,一是彭泽先生陶渊明,这俩前者曾经在诗中说把菊花插满头,后者曾经坐在菊花丛中手把一大把菊,都是疯子和痴子了。于是,我也这么插。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这把菊花插在头上的状态描写的很逼真可爱了。而且没有说插花,“三径露”是园子小径中的露水,“九秋霜”,就是秋霜,说鬓角和葛巾染上了露水和秋霜,那就是指代菊花已经插上去了。这样写比较高妙。最后,又提拔了一句,我就这么狂,这么疯,这么痴,我就一个男的把花儿插在脑袋上了,这肯定是不入时人的眼睛(看着不习惯),但是我就这样,凭你们拍手在路旁笑我。 我们说,探春也有道家气味,比较孤僻,这里写的就是这样,当然,也有名士风派,跟史湘云写的那首《对菊》,风格特色接近。可能,这都是原故事叙述者在同样的心境下写的,或者是聚会时候,同一位大名士孤标傲世(因为考不上举人)写的,被引录下来。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这是史湘云写的,大约题目本身就含含糊糊没有多大明确的意思,所以写的就也没有多大意思,大约不外是说,迷迷糊糊看着窗外的月色秋影,想着菊花还在自己的意念里,如此如此。不能怪她。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个大家自己理解吧,跟从前写的《问菊》是一脉相承。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这是探春写的,相对一般,只是叙述,菊花已经凋了,落月寒云,但是明秋还可以再看见它。 众人把诗看了,看一首,赞一首,互相称颂不已。最后李纨笑说:“那我最后评价啦(我是领导,社长)。通篇来看,各人有各人的佳句。今日评判结果:《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好嘛!前三名都是黛玉写的诗了,黛玉的诗全进了前三名,这也不奇怪,咏菊把写作时的状态描画得非常传神,问菊又问得很有深度,颇会隐逸者之心,最后菊梦也还是问菊的一脉相承,按理说,咏菊花,还可以写的比这还好,但是这次著作中没有比这好的了,所以她第一)。她的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闹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冠军了。然后往下好的,依次是《簪菊》(探春的,写活了戴菊者的狂痴,好!)、《对菊》(史湘云写的,科头坐,把对菊者的名士派头写的好,不错)、《供菊》(湘云写的,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把插了菊花供着看的场面写的很不隔,而且依旧是“抛书”的名士派,看来湘云善于状写场面,并且有名士派。总得来看,黛玉的三首都是隐逸主题的,得了第一,随后簪菊的痴狂、对菊和供菊的旁若无人,这些都是名士派,得了第二段名次,那么,在故事原叙述者看来,隐逸第一,名士第二,前者是跑在深山老林和庭圃里,后者是在人间但是整天喝酒瞎胡闹,这是他最赞赏和推崇的了。这也不奇怪,中国文化里,本来就是这样的路子的价值观。不过,也不全是如此,唐以前和汉,诗人还都是强调开功立业,收取五十州什么的,是有为的,但是到了明清,随着专制的越来越加强,很多知识分子也就挤出来了,或者挤进去也没有什么正经好事可干,于是隐逸和狂名士,就成了他们的选择和出路了。特别像原叙述者这样败家后喝粥的人,就更得是推崇这个了。总之,名次如此。)接下来,是《画菊》、《忆菊》。宣布完毕!”(画菊、忆菊都是薛宝钗写的,都排在第末了。上次吟白海棠,薛宝钗以大家闺女庄重忍退路线而夺了第一,但这次写菊花这种东西,无法再比拟成大家闺秀了,菊花总是逃学、下岗、待业者的代言花,没法进入主旋律,薛宝钗也只能把画菊时的过程和笔法给再现一下,把去年的菊花也简单忆一忆,写不出什么来了,宝钗排在第末。儒家彻底输给了道家。) 当然,准确地说,排在第末的是贾宝玉,他写的《种菊》,连入选都没有入选,什么意思都没有,但是宝玉还高兴呢,喜的拍手叫说:“极是,极是,极公道。”因为他爱的林妹妹独占花魁了,他自然能不高兴吗? 黛玉忙推脱说:“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就是弱不禁风、走在主旋律边上的隐逸者的样子。显得纤。 李纨说:“巧的好,不像堆砌的,堆砌的生硬。” 黛玉说:“据我看来,最好的一句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是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也绝妙。” 这两句都分别是湘云写的,都来自《供菊》,插花在瓶子里看的那个,“圃冷斜阳忆旧游”,是说在折花去插之前(很久),自己在孤冷的花圃里回忆当初和朋友一起赏花的热闹,于是现在就把花又折来插在瓶子里。在写这瓶子里的花的时候,又写了这一句,就加强了现在赏花看花时是为了朋友,这就是所谓“背面傅粉”,加强了现在供菊的格调和情意,使得事情有了铺垫(即使得供花有了深意),否则一再供花来赏,也是干喊。譬如现在演电影,某个人战场上死了,战友们在旁边干哭(比如《集结号》那里那样的),并不感人,而外国人的战争片,先演了好多这些战士在战前的生活,使得大家爱了他们,然后死时,旁人的哭就让观众觉得感动了。冯小刚这个都不懂,上来就抡枪抡炮地打,死了人就使劲哭,只是吵人。 黛玉刚夸了湘云写的好,那李纨说:“她写的固然是好,但是你的“口齿噙香”也敌的过了。”这是评选最佳影片之后的最佳镜头奖。 探春说:“我觉得还是要算蘅芜君的“秋无迹”、“梦有知”好,把个‘忆’(忆菊)字给烘染出来了。”意思是,不说忆,但是体现了忆,探春自己也是“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没有说簪花在头,但是表达了簪花在头。大约探春就喜欢这样,所以就挑出了薛宝钗这一句。 果然,薛宝钗也笑说:“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把簪菊给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有了啊。”没有缝儿,却把天衣做成了。看来要想天衣无缝,就得侧面去说。否则,你写了这个,就缺了那个。不过,这里探春的侧写,还是比宝钗的“秋无迹”侧写“忆”,要来的更好看。 湘云又来赞黛玉:“‘谁携隐’‘为底迟’,真的也把菊花问的哑口无言了。” 黛玉问菊花,你要隐逸,是跟着谁去隐逸啊,你为什么比百花开得都迟啊。这里边问的有什么好处,蠢物我看不出来,倒是后面问在孤冷的霜庭里隐逸着,看见大雁飞过小虫又闹,你可否会为了这外界的刺激和提醒而相思?问的更一针见血一些。 李纨笑说:“你《对菊》的‘科头坐’,‘抱膝吟’,竟也一时对着菊花不能起来走开了,菊花有知,也一定腻烦了。”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是说湘云的。‘科头坐’、‘抱膝吟’是名士派头,最死皮赖脸,哪管花儿高兴不高兴。 宝玉笑说:“我又落第了。难道我说的‘谁家种’、‘蜡屐远来’不是去人家家访菊?我的‘昨夜雨’‘故故栽’不是种菊?只是不如‘口齿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 宝玉自己倒知道,他说他自己写的,固然是访菊和种菊,但也不过是访菊和种菊,写的没什么特别和精彩罢了,不能和其他别人的句子相比。总之,最佳句子奖,也就是上文列出的这几句吧。小姐妹兄弟们做了半天诗,好的意境是有一些,好的句子是有两三个,总得成就也就是这些了。没有出现可以跟唐朝诗媲美的句子和水平。这也难怪,追不上了嘛。而鄙人也许更觉得名士派的那几个光头啊、鬓香簪花啊、任旁人笑啊更好一些,但是还不够狠,终究被隐逸派的占了魁头。 宝玉恨恨地又说:“明儿闲了,我一人做出十二首诗来。哈哈。” 李纨说:“你的也好,只是不如那几句新巧罢了。”甚是。都是陈词滥调。 大家又评了一回,这时候,又要了热螃蟹,继续吃。吃完,宝玉说:“今日持鳌赏秋,不能无诗,我已经又吟成了螃蟹诗了,我先念,看你们谁还敢再做?” 说完,就抢了笔,把那诗写出来了: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除了“横行公子却无肠”还醒目一些以外,其它不外乎说怎么吃螃蟹,也无甚难得的。果然,黛玉看了,笑着说:“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 宝玉笑说:“你现在才力已尽(力比多用光了),不说自己不敢再做了,还敢贬人家的。” 那黛玉听了,也不答话,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就挥出了一篇,见是: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这个写的确实也是力比多没了,不外乎也是描述怎么吃螃蟹的,描述螃蟹的样子罢了,甚至还不如宝玉说了个“苏东坡曾笑螃蟹一辈子白忙活终究被人吃了”以及“横行公子没有肠子傻乎乎”有点后天加工。然而,那宝玉偏要给黛玉捧场,看了,立刻就喝彩:“好!好!”黛玉却一把拿起这诗稿来,撕了,令小丫头烧了去。然后笑说:“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它。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给别人看吧。” 宝钗这时候在旁边笑着,说到:“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给你们看取笑儿罢。” 说着也写了出来,正是: 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都叫绝,这是说,大家在梧桐桂花下摆酒,京都里一些馋嘴的人盼着在这重阳节里吃螃蟹。而螃蟹是怎样的呢?它眼前的道路没有东西南北,总是横着走——寓意纵行无度,不守法度,皮里春秋,是个典故,《春秋》这本书,本来是寓了对乱臣贼子的批判在用字选词上了,比如“克”和“败”都是战败对方的意思,但是一个就是褒义的,一个就是贬义的,后者就是师出无名的胜利,是非正义战争的胜利,所以“春秋”带有褒贬的意思。皮里春秋,就是肚皮里边对人进行褒贬,而表面上不说出来,本来是中性的词,但是跟黑黄连在一起,就不算好看了,意思是螃蟹肚子里对人的褒贬,都是贬的,只有黑的和黄的,只有黑的膏膜和黄的膏。肚子里只有坏水儿。 宝玉看到这里,说:“咦哎,写得好痛快!我的那诗也该烧了。” 下面又是: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意思是,现在螃蟹落了锅了,成了大家吃的物件儿了,而那从前被螃蟹糟蹋的庄稼(螃蟹可以长的稻田里)现在则依然好着,长熟慢慢要香了。意思是,被螃蟹欺负过的好人,终于落得了平安和好,好人好报,恶人恶报。 大家看完,都说这是吃螃蟹诗里的绝唱,小题目里边,寓着大意思才是好,只是讽刺世人也太毒了些。正说着,就见平儿从园子又再次来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40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http://.biquxs.info/ 所谓“科头”,本来是指男子,男子应该戴冠或者戴帽,什么都不戴,就在发髻上裹块葛巾,那是藐视礼法的作法,如果是穷人农民朋友这样做也就罢了,但是冠带簪缨(缨指冠系于颌下的缨带)之家的男子这样做,就是另类了。所以那诗是说男子。而那“葛巾香染九秋霜”的头上插花的不怕别人拍手笑路旁的,原也是男子。男子不好戴花,男子戴花的没几个人,所谓“一枝花蔡庆”,刽子手蔡庆戴了一枝花,都已经是另类触目,可以入诨号了。但是,女的却是可以插花的了。女子反倒不要戴冠,当时女子、小孩、犯罪分子都不许戴冠,表示被剥夺政治权力终身了。次日,天气晴朗,大观园里纷纭安排,不一会儿,贾母带着一群人来了。走至大观楼下,李纨等人正在那里忙活准备呢。李纨忙迎上去,笑说:“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当还没梳头呢,才采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丫鬟碧月早捧过来一个大翡翠盘子,里面放着各色的折枝的菊花。贾母就拣了一朵大红的菊花,簪在鬓角。回头又招呼刘姥姥说:“过来戴花儿。”话音刚落,那凤姐就拉过刘姥姥来,笑说:“我给你打扮。”于是,把一盘子花横七竖八地插了刘姥姥一头。贾母众人都笑个不休。刘姥姥说:“我这脑袋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么体面了。”众人都笑说:“你还不拔下来摔到她脸上呢,把你打扮成了老妖精了。”刘姥姥却能过渡,说:“我虽然老了,年轻时候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刘姥姥最有名士风度了,任他拍手笑路旁,她是女中的大名士。 众人笑说之间,就往前散走,贾母随走就随着问刘姥姥:“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说:“我们乡下人年底也买个年画,大家都说,要是也能到画上去逛逛就好了。都觉得那画不过是假的,哪会有那样的地方呢?今儿我进园里这一瞧,竟比那画上还强十倍。要是有人照着这园子也画一张,我带回去,给他们都看看,死了也得知足了。”贾母笑了,就指着惜春说:“我这小孙女,她就会画。等明儿叫她画一张。”刘姥姥自然喜不自禁。 贾母听了这些,自然要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于是就迤逦先到了林黛玉的潇湘馆。一进门,但见翠竹满地,夹路森森,那刘姥姥就剩出中间的甬道给贾母和姑娘们走,自己走边上青苔的土地,结果一下子来了个大马叉,咕咚一下跌在地上。贾母忙命人扶起,又命丫鬟给捶两下,刘名士说:“不要紧,哪里这么娇嫩了。哪天我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了?” 这是最豁达了。 紫鹃打起湘帘,林黛玉把大家迎进来,亲手给贾母捧上一小盖碗茶。王夫人说:“我们不喝,不用给我们倒了。”这王夫人也会说话,要是黛玉一个一个给她们倒起来,还不累死了。黛玉大约出于很是感谢吧,就把自己书桌下常坐的一把椅子,搬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这是非常了不起的礼遇了,因为多少有点洁癖,让别人坐自己的椅子,等于跟别人分享一个浴缸了。 刘姥姥见桌上设着笔砚,书架都是满满的书,就说:“这是那位宝玉哥儿的书房吧?”贾母笑着说:“这是我外孙女的屋子了。”刘姥姥打量了一下,说:“这哪像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刘姥姥或许看过上等的书房,因为从前曾经出入王夫人未出阁时的家。 说笑了一会儿,贾母看窗上的纱颜色旧了,当时没有玻璃,或是有也不时兴用,就拿纱罩着窗子,床上也设了纱帐,有钱的人甚至书桌四周都拿纱帐罩着——在里边办公和琢磨坏事,就是所谓运筹帷幄了——这样阻挡苍蝇和偷窥者,于是就和王夫人说:“这个纱时间久了就不绿了,而且外面的竹子已经是绿的了,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了。(贾母懂美学。)我记得咱们还有几样颜色的纱呢,明儿给她换上罢。” 凤姐忙说:“昨儿我去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几匹银红蝉翼纱,上面的花卉虫蝶又有好几种样式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拿来应该就最好了。” 贾母听了说:“呸!人人都说你啥都经过啥都见过的,却连这个纱都不认得呢。明儿还在外边逞说。” 薛姨妈等都笑说:“她再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说说,我们也听听。” 贾母就笑着说:“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难怪她认作是蝉翼纱,倒是有点像。其实正经的名字叫‘软烟罗’。” 凤姐说:“这个名字好听,只是纱罗我也见过几百样了,没听说过这个名色。” 贾母说:“你才活了多大,哪能知道。那个软烟罗只有四种,一个是雨过天晴,一个是秋香色,一个是松绿的,一个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床上的),或者罩了窗户,远远的看去,就像烟雾一样,所以叫软烟罗。那银红色的又叫霞影纱。现在皇上用的府纱都没有这样好了。” 刘名士姥姥说:“这样好的宝贝,我们想拿它做衣裳也不能,拿它罩窗子,岂不可惜?” 贾母说:“其实做衣裳倒不好看,就是糊窗子和做帐子好。”是啊,软的像烟一样,穿在身上,跟身子运动的节奏就不同步了。贾母就叫取了那软烟罗之后,也给刘姥姥送两匹,给自己做个帐子,余下加个里子(改变其运动频率),做成夹背心给丫头们穿,别白收放着长霉了。 凤姐忙答应了,令人去办。众人说笑了一会儿,于是离开潇湘馆,坐船到探春的秋爽斋来。这大约就是从前所说的“棹雪而来”吧,从怡红院到秋爽斋,可以走干路,也可以乘船去。这酒席也就开在了秋爽斋里,鸳鸯等人正在里边指挥操作呢。 上次我们发现了鸳鸯做小说的才能,现在又发现她导演的才能了,但主旨都是为了讨老太太高兴。就见鸳鸯对抄了干路小道而先来到的凤姐、李纨等人笑说:“天天总是听说外头老爷们吃饭都有个篾片相公(就是赵本山),拿他取笑。咱们今儿也得了个女篾片了。”李纨是个厚道人,不懂其意。那凤姐却立刻明白了,笑说:“对,咱们就拿她取个笑。”俩人立刻商议,旁边李纨听着她俩的计策,只骂她俩一点儿好事不做。呵呵,这鸳鸯虽然促狭我们劳动人民,但是呢,倒从来不仗势欺人,仗着贾母的宠爱欺负别人,所以大家也都爱她。 正说着呢,贾母等人来了,贾母说:“把那个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众人忙去抬。凤姐就和鸳鸯互递了一下眼色,那鸳鸯就拉了刘姥姥的手出去了,出去之后,悄悄地嘱咐她一席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说错了,我们要笑话呢。”刘姥姥都转着眼睛记下了。然后回席。 贾母和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和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刘姥姥在那小楠木桌上傍着贾母一桌。薛姨妈正在减肥,说吃完饭了,不再吃了,就在一旁吃茶。鸳鸯拿着个拂尘,站在贾母身旁,又悄悄嘱咐刘姥姥说:“别忘了。”刘姥姥说:“姑娘放心。” 那刘姥姥坐在小桌上,拿起筷子,只觉得沉甸甸的不顺手。原来这是凤姐和鸳鸯商定的一部分,偏故意给她单拿了一双四楞镶金象牙大筷子。刘姥姥拿着,说到:“这叉耙子比俺那的铁锨还沉,哪里犟得过它。”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这时,开始上菜,李纨把一碗菜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却挑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了声“请”,刘姥姥就站起身来,高声说到:“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不是吃了一个老母猪后不抬头,而是吃的好像老母猪那样边吃边不抬头,甚至别人浇泔水的时候还不抬头。说完就鼓着腮闭着嘴不再说。 众人先是发怔,后来听完,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扶着桌子嗳哟,宝玉滚在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宝玉说“心肝”,王夫人笑得只说不出话,知道是凤姐干的,就光指着凤姐,薛姨妈也笑得把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一碗饭都扣在了迎春身上,惜春则离了座位,拉着她的奶妈叫给她揉揉肠子——要笑断了。旁边的丫鬟也都笑得弯腰曲背,只有凤姐鸳鸯两人一本正经,还只管让菜劝菜给刘姥姥。 刘姥姥拿起筷子,瞅着眼前桌上的菜说:“这里的鸡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先吃一个。”众人刚刚停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得眼泪已经出来了,琥珀在后面给她捶着。贾母笑说:“这一定是凤丫头促狭闹的,你快别信她的话了。”凤姐却还在让菜呢:“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吧,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出筷子夹,哪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着起来一个,刚伸着脖子要吃,筷子一斜,就又滑下来滚在地上,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拣,那旁边服务的丫头特勤快,早帮她拣了,扔垃圾坑里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儿就没了。” 众人都在看着她笑,也没心思吃饭了。其实那鸽子蛋哪会一两银子一个,也都是凤姐瞎说的。贾母说:“又把那筷子拿出来,又不是请大宴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了呐。”丫鬟赶紧给换了个乌木镶银的。刘姥姥这才好好吃饭。贾母见她吃的香,就把自己的也端过来给她吃。又命一个婆子,把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里。看着情势,他们好像是分餐制。 吃完之后,贾母等退去休息,李纨和凤姐方才又放了一个桌子,俩人互相对着吃饭。刘姥姥看了说:“这才是大家的形势,难怪说‘礼出大家’,我就爱你们这行事。”凤姐忙笑着活:“你可别多心,刚才不过是大家取笑的。”鸳鸯也走过来,笑说:“姥姥别生气,我给你老人家陪个不是。”刘姥姥笑说:“姑娘这是说哪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嘛,我有什么恼的!你一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我要是生气,就不说了。”看来刘姥姥还是个明白人,是个出色的演员。鸳鸯忙骂着丫鬟,说:“为什么不给姥姥倒茶喝。”刘姥姥说:“我刚才喝了,姑娘也赶紧用饭吧。”一时方才安定了。 凤姐等吃罢,就带着刘姥姥进贾母所休息的探春房里,但见房里摆着花梨大理石大案——探春喜欢敞大,所以三间房子没有隔断,就成了一个大厅室,所以有大案,上面都是名人字画,砚台还有数十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字画工艺品铺子呢。墙上也贴的都是名人大幅字画对联。左边紫檀架子上放着大观窑的大盘,盘里放着几十个佛手,右边洋漆架子上挂着一个白玉磬,还有锤。东边设着床,床上的帐子上绣着葱绿绣花卉草虫。那板儿就跑过来,指着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因为去人家床那里,把人家床弄脏了,骂道:“下作孩子,没干没净地乱跑。”打的板儿就哭起来。众人解劝方罢。 众人休息差不多,贾母等人就一起转移,照旧坐船去宝钗那里。船上宝玉指着荷叶说:“这些秋天的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拔了去。”宝钗说:“这几天天天逛,哪还有叫人收拾的工夫。”林黛玉说:“我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只喜他那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李商隐写雨总是不错,什么还有巴山夜雨涨秋池。这是个喜水的家伙。宝玉说:“果然是好句子,那以后就别叫人拔了。”说着就到了花溆的小港,但见宝钗住的这里衰草残菱,更注秋色。 一同进了蘅芜院,就觉异香扑鼻,都是奇草香藤,有的还结了秋天的小红珠果子,累垂可爱。进了房间,雪洞一般,什么器玩都没有,案上只有一瓶菊花而已,还有两部书(一部是《青铜时代的恐龙战争》,一部是《公务员考证自修教材》)。床上的帐子被子也十分朴素。 这正跟宝钗写的白海棠诗里“昼掩门”和“淡极始知花更艳”、“胭脂洗出秋阶影”是相辅相成的,见出大家闺女的淡泊矜持,婷婷静默,叫人可敬。贾母却不高兴了,叹道:“这孩子也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不跟你妈和你姨娘(王夫人)要些。(薛姨妈有着很多当铺商铺开着,虽然经营不善,但还是比马大,不缺钱。)我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老家里没带来。”于是就命鸳鸯取些古董来,又嗔怪凤姐考虑不周。王夫人和凤姐就都笑说:“她自己不要的,我们送了来,她都退回去了。”薛姨妈则说:“她在老家里也不大要这些东西的。”贾母说:“使不得。倘或来了亲戚,看着不好,而且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只有寡妇屋里才这么素净)。你们听那说书的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我年轻的时候,最会收拾屋子,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说着,就命令鸳鸯,把自己存着不用的石头盆景等三样回头拿来,给摆在宝钗的案子上,再把帐子也换了。 宝钗总喜欢不张扬,跟她那个铺张浪费的哥哥正好两样,算是懂事了。总之,有钱却又不张扬给别人压力,算是会做人的了,深得闺秀之矜持和所谓的妇德,她觉得妇女就应该守雌,向古代贤惠俭朴的王妃比如隋文帝的媳妇看齐。但是宝钗这种压抑自己的青春热情的做法(吃冷香丸就是其写照和办法之一),这里却可以说是遭到了贾母的批评。贾母刚才在黛玉那里是没有生气,但在宝钗这里,却其实是有点生气,批评了宝钗了。 随后,贾母等人又到缀锦阁上去看戏,看那十二个苏州女官新排的戏,史湘云、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宝玉等姑娘小子都随着。看戏之前,大家坐定,贾母说:“咱们再喝两杯,行个酒令才好。”于是鸳鸯就负责出酒令,拿了一副骨牌,每张上边有红绿两色不同数量的点儿,抽出三张,各张点数颜色不同,各有寓意,比如遇上五个绿点,就代表梅花,一红点六绿点,就代表一轮红日,人就各做出相应主题的三句诗,最后三张牌合成一副,又有一个既定的名字,因此再做出一句应这名字的诗来。共是四句。 做的好的,通的,就喝一杯。 大家做的各有千秋,贾母、薛姨妈、湘云、宝钗、黛玉、迎春都各自做了。只是那湘云做得非常奇怪,头一张牌,是上下两个红点,鸳鸯举起来,又报了一下这牌名“长幺”,湘云就做到:“双悬日月照乾坤。”第二张,又是两个红点,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用闲花指代两个红点。第三张,五个红点,湘云说:“日边红杏依云栽。”四个红点象征红杏,一个红点说成太阳。最后这三张牌合成一个牌名叫“樱桃九熟”,因为这合计三张牌是九个红点,所以叫九枚熟了的红樱桃,于是湘云说第四句:“御园却被鸟衔出。” 这平平淡淡的四句诗,却成了有些红学家猜解不透的孽障了,说双悬日月是当朝的乾隆皇帝和前朝康熙的废太子的儿子互相争皇位,日边红杏是贾家依靠废太子的儿子弘熙,御园却被鸟衔出,就更奇了,是说废太子家族谋划刺杀乾隆成功的话,皇家的福利也可以被曹家这些有功之人所享受了。后来,大约终于是行刺谋反失败了,曹家也跟着被抄了。这样解释,除了令人发指以外,还是令人无语。 黛玉做的也有趣。第一张牌,上六个红点,下六个绿点,代表天地,所以林黛玉随口就说:“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就转头看她。黛玉怕宝钗说自己哪里说错了,也不理会,怕宝钗说自己哪里错了导致挨罚。鸳鸯举起第二张牌,是上边四个红点下边六个绿点,代表屏风,于是黛玉说:“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红娘代表那四个红点,纱窗代表那六个绿点。鸳鸯举起第三张牌,是上边两个绿点,下边六个绿点,黛玉说:“双瞻玉座引朝仪。”双是两个宫女,在两个宫女(绿点)的引导下上朝见皇帝,而朝班的排列象征六个绿点。最后这副牌共有四个红点,象征花朵,于是黛玉又说:“仙仗香桃芍药花。”说完,大家觉得通了,都合牌的情况,于是黛玉也喝了一口。 最后到刘姥姥了,刘姥姥说:“我们乡下人,闲了也弄弄这个,只是不如你们这么好听,我也试试啊。”大家都笑着让她来。第一张牌,上边四个红点,下边四个红点,牌名“四四”。又叫做“人牌”,鸳鸯边举边还说:“这张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天,说:“是个庄稼人吧。”众人哄堂都笑了。鸳鸯举起第二张牌,上面三个绿点,下面四个红点,鸳鸯边举边又也按规矩报了一下牌名:“这是三四绿配红。”刘姥姥说:“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又笑了。其实这做的也挺对,下边的四个红点代表火,上边三个斜排的三绿点代表毛毛虫。不过这话又被红学家抓住了,前边有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说法来形容眼下已经有点钱不多的贾府,那它就是个毛毛虫,现在则预言在政治篡位中失败,最后被大火烧了。鸳鸯举起第三张牌,是上一下四都是红点,说:“这个幺四真好看。”刘姥姥说:“一个萝卜一头蒜。”大家又哈哈大笑,这回做得不太好,萝卜自然是红的,但蒜是白的啊。不过,也有紫皮蒜,那就近似红了的。鸳鸯最后说:“这副牌,凑成便是一枝花。”(一条斜排的三个绿点,其它都是红点,好像绿枝上开了红花。)刘姥姥两只手笔划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 刘姥姥做的,都是庄稼人的本色,而且也有趣,基本符合牌面,值得喝酒,于是也喝了一杯酒。且听下回分解。 第41回 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http://.biquxs.info/ 刘姥姥喝完这一杯,就高兴了,于是故意为了逗趣儿而说:“实话告诉你们说吧,我笨手笨脚的,又喝了酒(迷糊),不小心打了这杯子,就坏了。有木头杯子取个来,我就是失手掉了,也无妨。”众人听了,又笑起来。 凤姐听了,说:“还真有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是有话得先说上,这木头的都是一套的,得喝了一套才行。”刘姥姥倒吓了一跳,心说,我原来不过是为了凑趣,谁想她真有木头杯子。我平常也去乡间大乡绅家里赴过席,哪见说有木头杯子的。小孩倒是有小木碗,估计就是那个吧,不妨,反正这酒跟蜜水儿似的,多喝两个也无妨。于是答应说:“你拿来再说。”——那基本上就是同意了。 凤姐就命丰儿:“去取前面里屋,架子上那十个竹根套杯来。”丰儿听了,刚要去,鸳鸯笑说:“你那十个杯子还小,而且也不是木头的啊。不如把我们那套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来,灌她十下子。”凤姐说:“更好了。”于是鸳鸯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吓了一大跳,是一连十个杯子,大的足有一个小盆子那么大,第十个最小的也有现在手上用的杯子的两个大。那杯子都雕镂奇绝,一套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刘姥姥忙说:“拿那个小的来就是了。怎么这么多?”凤姐笑说:“不是说了吗,这个杯没有喝一个的理。好容易搬来了,必定挨次喝一遍才使得。”刘姥姥赶紧告饶:“这个可不敢,好姑奶奶,饶了我吧。”旁边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她上了年纪了,禁不起,忙笑说:“说是这么说,但是不能多喝了,就只喝头一杯吧。” 头一杯也受不了啊,那鸳鸯还不高兴呢,但是无法,只得只把头一大杯——那个像小盆子的,给它慢慢地斟上了,刘姥姥俩手捧着喝。 贾母薛姨妈笑说:“慢些,别喝呛了。”凤姐在旁边还给她布菜,夹了一些茄干,送到刘姥姥嘴里,笑说:“尝尝我们的茄子。”刘姥姥嚼了嚼,咽了,说:“别哄我了,这哪是茄子。茄子要有这个好味儿,我们以后也不种粮食了,专种茄子。”众人笑说:“真是茄子。”刘姥姥诧异地说:“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天。姑奶奶再喂我一些,这一口我细嚼嚼。” 凤姐就又给她夹了一些放入口中。 刘姥姥细嚼了半日,说:“还是不像茄子,怎么弄的啊?”凤姐就笑说:“也不难,就是把茄子皮削了,切丁,用鸡肉炸了,再用鸡胸肉和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各色干水果,都切成丁,用鸡汤煨了,用香油一收,外加酒糟油,封在罐子里,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炒的鸡胸肉一拌,就是了。”刘姥姥听着,摇头乍舌,慢慢地把这一大杯(小盆子)酒喝完了。 这时候,一个婆子进来,说乐队准备好了,是不是要开演了。贾母笑说:“差点都忘了她们了,就叫她们演吧。”于是,外面的戏官儿们把一两出戏唱了起来。大家听完戏,一时就见丫鬟们进来请各位用点心。贾母说:“才刚吃了饭,又喝了酒,倒也不饿。也罢,就拿进来吧,大家随便吃些吧。” 丫鬟听了,就抬了两张小案子进来,每个案子上一个捧盒。这个捧盒里有藕粉桂糖糕、松穰鹅、油卷,那盒里是油炸的各色小面果,还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子。贾母说:“饺子是什么馅的?”丫鬟忙回说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刘姥姥吃。)于是只拣了个卷子,尝了一尝,剩的半个就给了丫鬟去吃了。 刘姥姥看这些点心,各个玲珑剔透,穷尽巧妙,就说:“这么好看,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回家去留着看看也好的。”贾母说:“家去我送你一坛子。你先趁热吃吃吧。”这些各色的点心,别人不过是拣爱吃的吃一两点罢了,刘姥姥却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于是和板儿把每样都吃了些,于是各样就下去了半盘子。 余下的,凤姐命攒成了两盘,装个小盒里,端下去给那帮戏官儿们吃了。(戏官们一定气说,怎么这么少。) 待酒足点心饱,大家说说笑笑,贾母又带着刘姥姥到栊翠庵来。 拢翠庵也在大观园里的,是个尼姑庵,里边却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名唤妙玉。那王夫人在去的路上,还给刘姥姥等人介绍呢:“这妙玉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但是生了这个小姑娘自幼多病,买了许多人当替身送到庙里去侍奉老佛祖,她的病还是不好。没办法,这姑娘就亲自入了空门了。病方才就好了。所以就带发修行,现在十八岁了。她原本是在苏州的什么蟠香寺修炼,后来就随了师父来京城的牟尼院了,因为这院里有观音遗迹还有贝叶文,是个高级的地方。不想去年她师父去世了,她也无依无靠,正好人家告诉我了,我就嘱咐把她接了来,在咱们这栊翠庵住下。我倒是见过的,模样也极好,又通文墨。” 正说着,就到了栊翠庵,妙玉忙接了进去。到了庵中,只见花木繁盛,直走到了东禅堂。妙玉笑着往禅堂的里间让,贾母说:“刚才我们都喝了酒,你们这里头有菩萨,怕冲撞了,罪过。我们就在这儿坐坐,吃一杯茶就走了。”于是众人在禅堂外间坐了,妙玉忙去烹了茶来。 那宝玉见妙玉捧着一个海棠花式的雕漆填金云龙小茶盘,里边放着一个成化窑的小盖盅,捧给贾母。贾母接了,问这是什么茶,什么水。妙玉笑答:“是老君眉,水是去年澄的雨水。”(注意寄生虫。)贾母喝了半盅,就笑着递给刘姥姥说:“你也尝尝这个茶。”刘姥姥接了,就一口喝光了,笑说:“好是好,就是太淡,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妙玉给众人都上了茶。 妙玉又一拉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俩人就跟着她出去,到了耳房,妙玉让她俩坐了,单独另泡了一壶茶。这时,宝玉也追进来了,见了说:“你们在这里喝另外的好茶。”宝黛二人都笑了,说:“你又赶来蹭喝,这里没有你的。”这时,妙玉见道婆一位收了禅堂里诸人的茶杯端进来,妙玉忙命说:“那成化窑的茶杯不要了,搁在外头去吧。”(明朝成化窑的现在也都是极品了。)宝玉听了,就知道是因为刘姥姥喝了那杯子,她嫌脏不要了。 这时,妙玉给宝黛等三人倒茶,先是拿了一个单耳杯,上面刻着三个笔划特多谁也不认识的隶书,后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晋王恺珍玩”,就是与石崇斗富的那个大款,做了四十里的紫丝步障的,妙玉就拿这个斟了一杯,交给宝钗。又拿了一个像小钵的,上边刻着三个也不好认的篆字,是犀角的,也倒了一杯,递给黛玉。然后,把自己日常喝茶的拿个绿玉斗也斟了,递给宝玉。 宝玉笑说:“也太不平等了,偏她两个都用古玩,我就是用这个俗器。”妙玉说:“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你家里都未必有这样的呢。”这妙玉祖上既然也是做官的,想必遗留了一些传家宝。宝玉笑说:“俗话说入乡随乡,我倒了你这里,自然把这玉啊金啊的都贬叫做俗器了。”妙玉听他这么说,十分欢喜,就拿出一个九曲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杯——这个不是金玉的了,不俗了,雅了,笑说:“就剩这一个古董了,你可喝得了这一海?”(大杯子叫海。)宝玉喜的忙说:“喝的了。”妙玉笑说:“你虽然喝的了,也没有这些茶糟蹋。岂不听说‘一杯是品,二杯就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饮牛了’。你喝这一大海,就成什么了?”说的那三人都笑了。妙玉于是在海里只倒了一杯的量,交给宝玉。宝玉细细喝了,觉得轻浮无比,连连赞赏。妙玉说:“你这次喝茶是托了她两个的福,要单独是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喝的。”宝玉笑说:“我知道,所以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俩就好了。”妙玉听了,说:“这倒说的对。” 黛玉于是问:“这也是去年的雨水?”妙玉冷笑说:“你这么个人,竟然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尝不出这里的寄生虫更多)。这是五年前我在姑苏香雪海的山上蟠香寺住着的时候,收的梅花上的雪,总共得了那么一瓮,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打开的。我只喝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你怎么喝不出来?去年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好茶喝起来要有轻风浮云之美),如何能喝?”黛玉听她连自己都批评了,知道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说,就喝完茶,约着宝钗就出来了。 宝玉则对妙玉笑着说:“那茶杯虽然脏了,不要了岂不也可惜。不如给那姥姥罢了,她卖了也可以度日。”妙玉听了,点头说:“也好。幸而那个杯子我没用过,若是我用过,就是砸碎了也不能给她。你要给她,我也管不着,我只给你,你拿了去吧。”宝玉笑说:“自然是如此,你哪里能和她说话和给东西去,连你也脏了。只交给我就好了。”(我本来也是个脏东西,浊物。)妙玉就命人取了那成化杯子给宝玉。 宝玉临走说:“等我们走了以后,我叫几个小厮去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说:“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别进门来,把水搁门外墙根下就好了。”(不然的话,这些小厮男的更脏,他们进来,得拿酒精擦了。)宝玉说:“这是自然。”说着,与妙玉一起回至禅堂,那贾母已经说着要回去了,妙玉也不甚留,送出庵门,回身就把门闭了。 贾母又带着王夫人、刘姥姥一行人接着溜达,一时来到“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说:“哎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说着,就爬在地上磕头。众人见了笑弯了腰。刘姥姥说:“笑什么,这牌楼上的字我认得。我们那儿的庙宇前边,都有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字。”众人忙问:“那这是什么字。”刘姥姥就抬头指着那字说:“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大家都笑,还想接着取笑她。刘姥姥突然觉得腹内一阵乱响,连忙拉着一个小丫头,跟她要了两张纸,就要到旁边解开裤子。众人都笑,又忙喝她“这里使不得!”——这是皇妃下榻的地方,岂能在此随便拉屎。于是忙命一个婆子带着她去东北方的一个厕所去了。 那刘姥姥因为喝了些酒,又吃了许多油腻的点心,刚才在妙玉那儿又多喝了几碗茶,就不免腹泻起来,在厕所里蹲了半天才完。等出了厕所,迷迷糊糊找了回去,方才随着贾母众人出了院子。 次日一早,刘姥姥带着贾府送的许多东西,并那成化窑的杯子,千恩万谢地辞别了平儿、凤姐、贾母等人,因为东西多,就上了贾府给她预备的车,去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42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馀音 http://.biquxs.info/ 刘姥姥走的这一早,宝钗等人吃过早饭,又去贾母那里问了安出来,就和黛玉等人又重新回大观园来,走到各自回住处的分道口,宝钗就叫黛玉说:“颦儿你跟我来,我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到蘅芜院里。进了房,宝钗就坐下笑说:“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就笑说:“你瞧宝丫头疯了,审我做什么?”宝钗冷笑说:“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门的闺秀!满嘴说的是什么?你赶紧实说我就罢休。”黛玉照旧不明白,只管发笑,口说:“我嘴里说过什么?你是要挑我的错吧。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说:“还装憨,昨儿上午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然不知出处是哪里。”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天失于检点,把那《牡丹亭》《西厢记》里的说了两句,一句是《牡丹亭》里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句是《西厢记》里的纱窗里定有红娘报,这都是在当时看来属于言情的黄色戏曲里的唱词,于是黛玉不觉的脸就红了。她哪里看过这个,不过是宝玉叫茗烟从外面的成人书店里买来这种戏文,她也分着看过了罢了。于是黛玉便上来搂着宝钗,笑说:“好姐姐,我原是不知道随口就说的。你教给我(不该说这些黄戏上的词),我再也不说了。”宝钗笑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你说的我都没听过,所以请教你呢。”黛玉说:“好姐姐,你别跟别人说,我以后再不说了。” 其实这些****也没多黄,不过就是才子佳人私定终身,互相偷情罢了,那《牡丹亭》就是一个太守的闺女杜丽娘游园的时候被春气撩动,回来就做梦梦见一个书生,抱着自己到了牡丹亭里云雨,随后就相思他而死了,后来又一番周折鬼魂出来遇上那书生又云雨了一次,后来鬼魂竟然得了人气还魂活了,终于一番周折后跟金榜题名的书生结成了夫妻姻缘,那“良辰美景奈何天”就是她当初游园的时候自唱的一句怀春的词。至于《西厢记》,也是书生通过红娘勾引崔莺莺钻崔的窗户先**后结婚的事。大家闺女看这个偷情野合的故事确实不好。应该看《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以及班超的妹妹曹大姑做的《女诫》什么的。 宝钗见黛玉已经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求,也就不再往下追问,于是拉她坐下喝茶,款款地告诉她说:“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小时候七八岁上也够缠人的,跟着姐妹兄弟们,也偷看祖父手里的藏书——‘西厢’、‘琵琶’、‘元人百种’什么的,什么都看。都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不再看了。所以咱们女孩子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不如不读书的,何况你我。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倒好了。只是如今并没听说有这样的人,更多是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耽误了他,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倒不如只干耕种买卖的,倒没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字,既然认得了字,只拣那正经的看看也罢了,最怕看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喝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个字的了。 这时忽然李纨的丫鬟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们来议事呢,几位姑娘和宝二爷也都在那里等呢。”宝钗、黛玉二人不知何事,就赶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李纨见她俩来了,就笑说:“我们起社还没多久,就有要偷懒的人,惜春要告假一年呢。昨天老太太一句话,要她画什么园子图,这她就得了机会,要告假一年了。” 探春笑说:“也不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 林黛玉也笑说:“是啊,都是她一句话。她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她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是啊,那刘姥姥又能吃又能喝又能拉,岂不跟蝗虫一样。宝钗笑说:“我觉得凤姐就能打趣取笑的了。但是凤姐不认得字,不太通,怎么说,也不过是一般的市俗取笑。但这颦儿这促狭嘴,她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的粗活,润色比方着说出来,一句是一句,着笑的厉害。这‘母蝗虫’三个字,把昨儿那情形全都给再现出来了。亏她倒想的也快。” 众人听了,都笑说:“你这么一剖析,也就不在她两个以下了。” 李纨说:“你们商议一些,我说给她一个月的假,她嫌少。你们怎么说呢?” 黛玉说:“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画自然得要两年工夫呢(这是取笑惜春,画难道比盖还花更多时间吗?)。又要研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料,又要——”刚说到这儿,众人都知是取笑惜春,就问“还有怎样?”黛玉本来一本正经,也撑不住笑着说:“又要照着这样(读一声)儿慢慢地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都笑个不住。宝钗笑说:“‘又要照着这个慢慢地画’,这最后这句最妙。所以啊,昨天(刘姥姥搞得)那些笑话虽然可笑,回想一下是没味儿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然是淡的,回想却有味儿。我都笑得动不了了。” 黛玉这笑话是正话反说,而“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地画”有什么非常可笑呢?那就是前边说了又要蘸笔,又要扑纸,又要着颜料,然后又照着前面这节奏为一点儿就磨蹭为一点儿就磨蹭地继续往下画,细品一下,设想一下,确实大约是可笑的。不过,宝钗这里非要突出黛玉说的可笑,大约是前面批评了黛玉,这里就拼命讨好黛玉吧,说她的笑话水准高。也未可知。或者确实是可笑,很高级的笑话,蠢物我和咱们欣赏不了。 惜春说:“都是宝姐姐赞的她越发逞强(前面赞她说‘母蝗虫’),这会儿拿我也取笑。” 黛玉忙笑着拉住惜春,说:“我问你,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也都画上去?”惜春说:“要画园子,但是老太太还叫连人也画上。我又不会画人物,这会儿正发愁呢。”黛玉说:“人物还容易,你关键虫草上不行。”李纨说:“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上头哪用的着画虫草?最多画点儿鸟就行了。”黛玉笑说:“别的虫草不画也就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故!”众人听了,又笑起来。黛玉一面笑得两手捂着胸口,一边说:“你快画吧,我连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携蝗大嚼图》。”——那是刘姥姥吃点心了。 众人听了,越发大笑起来。只听“咕咚”一声响,众人急忙看时,原来湘云坐在椅子上,被她全身仰着大笑,一下子连人带椅子都翻向后边去了,好在有板壁挡住,没有落地。众人见了,越发笑个不住。宝玉连忙上前扶起来,众人才渐渐止住了笑。 这黛玉,除了工愁,也颇能幽默找笑话说。以前没见她讲笑话,大约跟宝玉“私定终身”了,最近一直心情好吧。 宝玉看黛玉的两鬓略有些松了,就给黛玉使了个颜色,黛玉会意,就走到里间,拿着李纨的镜子一照,果然是两鬓略松了,于是连忙找出妆台里的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收拾好了,方才出来。然后指着李纨说:“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学道理呢(意思是李纨本来负责这帮姑娘们在大观园里的学习),你反倒招我们大玩大笑的。”(言下之意搞得我头发都乱了,都怪你不好。要讨伐你。) 李纨笑说:“你们听听她这刁话。是她领着头闹的,引着人都笑了,倒赖是我的责任。真真恨的我保佑你明天找着一个厉害的婆婆,还有几个万般刁恶的小姑子大姑子,看你到那时还刁不刁了。” 黛玉这才脸有点红了,拉着宝钗说:“咱们还是放她一年的假吧。”宝钗说:“我说正经的吧,藕丫头虽然会画,但不过是一些写意的,真写真地画出来,前面就得先做好准备,譬如还得跟那几个工画的相公学学。那画的工具也得事先看看,你现在都有什么画器?” 惜春说:“我何曾有什么画器,不过就是随手写字的笔有时候拿着画画,用的颜料,也就是赭石、广花、藤黄、胭脂。” 宝钗说:“所以啊,今天给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跟老太太要去。我这就说,宝兄弟写。” 宝玉忙提笔静听。宝钗说:“头号排笔四只,二号排笔四只,三号排笔四只,大然四只,中染四只,小染四只,大蟹爪十只,小蟹爪十只,须眉十只,大著色笔二十只,小著色笔二十只,开面十只(这穷人家就别画了),柳条十只,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再要细绢罗四个,粗绢罗四个,担笔四只,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两口,新水桶四只(好像要做剃头挑子),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抽屉的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听到还要酱和生姜,就不明白了,忙接着说:“铁锅一个,锅铲一个。”宝钗就说:“要这个干什么?”黛玉笑说:“你不要生姜和酱吗?我拿来铁锅和锅铲,好把颜料放进去炒着吃。”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着解释说:“你不知道。那碟子得上火烤,不拿点生姜和酱涂在碟子底下,会烤爆了的。” 众人听说,都说:“原来如此。” 黛玉又拿着单子看了一下,就又笑着拉着探春悄悄地说:“你瞧瞧,画个画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是她糊涂了,把她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的一声,笑个不住,说到:“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你知道她刚才编排说你什么了。”宝钗笑说:“不用问,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不成!”说着,就一边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就要拧她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我我吧!颦儿年纪小,只知道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找谁去?”众人听了,都奇怪地说:“说的好可怜的,饶了她吧。” 宝钗听她话里有话,分明是带着前面说她胡乱看杂书的话和事情而说的,而且分明是很服和很感谢自己(宝钗)教导她了,于是也就不忍再和她闹了,放她起来。黛玉笑说:“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可不会饶那人的。”(又在赞宝钗。)宝钗笑着说:“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也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感念于黛玉真心感谢于自己对她的教导,这时还记着说那事。)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那宝玉在旁边看了,只觉得好,后悔刚才不该令她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她替她抿去。(好多一点。)正在胡思,只听宝钗说:“既写完了,明儿去找老太太吧。等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拾起单子。 从此黛玉宝钗,遂成知己,再无芥蒂之事了。大家又说了一些闲话,方才散去。不知几日后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43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http://.biquxs.info/ 几日后到了九月二日,这一日是王熙凤的生日,上上下下又在摆宴唱戏庆贺。大观园里的这些姐妹,也都聚到李纨这里,准备一起过去参加。等了一会儿,李纨说:“怎么宝玉还没有来,素云快过去请来。” 那素云去了一时,回来报告说:“宝二爷一早就出门去了,说是有人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 大家都很诧异,探什么丧啊,探谁的丧啊。刚要再派人去问,这时袭人却自走来了,李纨等人都说:“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特高兴,那边东府里边也过来人了,正要凑个热闹,他怎么也不告假,就私自走了?”袭人叹了口气说:“昨儿晚上他就说了,今天早上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去。劝他不要去,他也不依。今天一早起来,穿着素衣裳就去了,想必是北静王府有要紧的姬妾没了?”李纨说:“要是这样,倒也该去,但是也该回来了。”说完,贾母那边来催,大家也就一起去了。 那宝玉此时正全身素衣,骑着马,后面跟着茗烟,其他一个人没带,在大街上一溜跑呢。他的心里是有一个心事的。后面的茗烟加鞭追上他,说:“再往前面就出北大门了,出去清冷的没什么可玩的。”宝玉听了,说:“好,正要清冷的地方。”于是,也加了鞭子,逐渐出了城门。茗烟越发糊里糊涂,只得紧紧地跟着。 出城跑了七八里,人烟渐渐稀少——大约到了回龙观了,那时候没人,宝玉方勒住马,问茗烟:“这里有卖香的吗?”茗烟看了看路边的广告牌,说:“也许有,但是好的是不好找。”宝玉就显出为难的样子,茗烟又说:“二爷平常的小荷包里有散香,找找看,没准有。”一句话提醒了宝玉,果然从衣襟里边的小荷包里找出两小块沉星好香,心想,这可不太够,但是转念一想,是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还好。宝玉又问:“可有炉炭?”茗烟说:“这怕更不会有了。二爷怎么不早说,好带着来。” 宝玉说:“糊涂东西,这要能带出来,我刚才更不用没命地跑了。” 茗烟想了半天,笑说:“我想二爷要用的还不止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呢。我知道的,再往前二里,就是水仙庵,那就全有了。” 宝玉大喜,说:“水仙庵原来在这里啊,那好了,那里的尼姑常到咱们家去,跟她接个香炉使使,她肯定是肯的。” 茗烟说:“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跟他借,他也不敢不给。”——我们都是特权阶级。 二人一时到了水仙庵,那里供着的是曹子建吟唱过的洛神,就是“翩若惊鸥,宛若游龙”的那个,据说是伏羲和女娲生的一个女儿,叫“宓妃”。宓妃非常美丽,在洛阳附近的洛河淹死了(可能是涉水的时候没有掌握好传说之中他爸爸发明的筏子渡水技术)。这倒巧了,和宝玉心里正想着的那个一样,也是淹死的了。 宝玉进了庵去,见了那水仙“洛神”的塑像,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点“荷出绿波,日映朝霞”的仙姿,不觉得掉下泪来。老尼姑过来,见是这样衣着不凡的公子,就像得了活龙一样,立刻巴结送上茶来。宝玉于是和她借香炉。那老尼不久就把香炉端来,宝玉命茗烟捧着香炉出到后院,放在了井台上。 宝玉掏出香来,茗烟站在一旁,宝玉用打火机点上香,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香炉去。茗烟答应着,却不忙收香炉,而是爬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口内祷告说:“我茗烟跟着二爷,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是今天祭的谁二爷没有说,我也不敢问。这受祭的阴魂虽然不知名姓,想来一定是人间第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美的一位姐姐。二爷心事不能说,让我代祝吧:如果她芳魂有感,香魄多情(怕是茗烟说不出这样的字眼儿),虽然阴阳相隔,既然已是知己,还是时常来看望二爷。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儿,再不要托生又是这须眉浊物了。”最后一句倒是最得“二爷”的心思。茗烟说完,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 茗烟捧着炉子,跟着宝玉,再次回到禅堂,见那尼姑已经准备了一桌素菜,茗烟劝宝玉吃点早点再走,宝玉胡乱吃了两口,于是二人依旧骑马回城。 回到怡红院里,几个老婆子看见了,喜的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ohmygod的意思),可回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上头正坐席呢,快去吧。”宝玉连忙换掉素服,跑去贾母那儿,正见玉钏在檐下独坐着垂泪呢(倒也可怜,里边大吹大笑,外边独有人怜),见了宝玉,就说:“凤凰来了,快进去吧,里边都急反了。”宝玉陪笑说:“你猜我哪儿去了?”那玉钏擦着泪,只是不说。宝玉心想:“今日是金钏的生日,倒也只有她和我记得。”想完,也不再说话,忙进了亭了,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人,众人真像得了凤凰一样。 宝玉又连忙给今日的“寿星”凤姐行礼。贾母王夫人都埋怨他不知好歹,也不说一声就私自跑了,贾母说:“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要叫你老子打你。”宝玉答应着,贾母又要打跟他的小厮,众人忙说情,方才罢了。那贾母先不放心,自然发狠着急,现在见他回来了,自然喜多于急,也就不再多提了。反倒怕他在外头没吃饱,路上受了惊怕,于是百般哄他。于是大家开始看戏,倒也不再有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44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http://.biquxs.info/ 这凤姐的生日宴是又有唱戏,又有耍杂技的,东边宁府那边也过来人了。一帮人说说笑笑。 贾母觉得凤姐的生日很难得,希望凤姐好好痛快乐一乐,于是就一边看戏,一边吩咐说:“你们都要好生招待她,难为她一年到头地辛苦。” 所谓招待,就是敬酒,于是就有人来劝酒,凤姐接了喝了两钟,就不肯再喝。贾母见了,笑说:“多喝点,把她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她。她要不喝,我就亲自敬她。” 于是好了,众媳妇姑娘们都过来轮流敬酒,凤姐只得对每人喝上一口。赖大的妈妈本来是下人,但是资格老,是老仆,也上去敬酒,还带着几个嬷嬷。凤姐不好推辞,只得又喝了两口。鸳鸯等人一看,我们也是人啊,于是也来敬酒。凤姐真喝不了了,再四央告,鸳鸯说:“你不喝,我们就没脸了。”于是,凤姐又接过,喝了满满的一杯。 这时候,凤姐就觉得心脏,突突突地跳,下边直往上边撞。于是凤姐想想不好,趁人不注意,就溜出了席,要往家里去歇会。那平儿扶着她,俩人刚走出到穿廊下面,就见她们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在那儿站着,见她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虽然喝多了,但是本能还是清楚的,于是就喊那丫头。那丫头只是不停,装作没听见,这时平儿也叫,方才只得站住回来了。 凤姐于是带着这小丫头进了穿堂,把隔扇关了。凤姐坐在小院儿的台子上,命那丫头跪了,喝命平儿说:“叫两个小厮来,拿着绳子鞭子,把这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那小丫头唬得魂飞魄散,只管哭着碰头求饶。凤姐问到:“我又不是鬼,你跑什么?”小丫头哭说:“我记挂着房里边没人,所以跑回去看看,原没看见奶奶过来。”凤姐说:“我们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你越叫越跑。难道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得小丫头直歪,随即那边脸上又挨了一掌(这就平衡不歪了)。小丫头这才放弃抵抗了,哭着说:“二爷在家,打发我来这儿瞧着奶奶的,若看见奶奶来了,就去报信儿。” 凤姐问:“瞧着我干什么,你还不快说,我拿刀子来割你的嘴。”说完,拔下脑袋上的簪子,就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吓的那丫头一边躲,一边哭求说:“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平儿在旁边催她,快说。丫头便说到:“二爷看奶奶不在,就从箱子拿了两块银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地送给鲍二的老婆去叫她来。她收了东西就到咱们屋子里来了。二爷叫我来瞧着奶奶,后边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从前有个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这里有多了一个鲍二家的老婆。都是荣府的仆人。看来贾琏喜欢熟女,呵呵。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来,一路回到自己家来。进了院子,蹑手蹑脚走到窗下,就听里边有人说笑。那妇人笑说:“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说:‘她死了,再娶一个还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那妇人说:“她死了,你倒把平儿扶了正,恐怕就好一些。”贾琏说:“如今她连平儿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这真是命里犯了夜叉星。” 凤姐一听,气的浑身乱战,又听那女的赞平儿,贾琏也说平儿一肚子委屈不敢说,就疑心平儿背地里对她也有愤怒怨恨的话了,那酒劲就更上来了,也不多想,转身就把平儿打了两下,然后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分说,抓住鲍二家的就撕打一顿。边打边骂:“好**,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王八都是一条藤,都嫌着我,表面儿还哄我!”说完,又把平儿打了几下。 平儿发现自己总是挨打(放个笑脸:)),气的干哭,于是骂道:“你们两个做没脸的事情,好好地拉上我干什么!”说着,出于怨恨,就也跟鲍二家的撕打起来。 贾琏也是喝了酒,见凤姐打鲍二家的,他又气又愧,但也不好怎样,现在见平儿也打鲍二家的,便上来踢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毕竟官小儿,气怯,忙住了手,只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上我?”这是给贾琏解释自己打鲍二家的原因呢。 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生气,就上来打着平儿,叫平儿去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就跑出去找刀子要寻死。那边众婆子丫头连忙拦住劝解。这里凤姐见平儿出去寻死了,就一头撞进贾琏怀里,叫到:“你们一块儿害死我(不敢说你偷奸,转改这个罪名,可叹。),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指平儿出去自杀吓唬她,可见上边说的这个‘你们’指贾琏加鲍二家的加平儿)。你干脆勒死我!”(这里,在凤姐看来,贾琏、鲍二家的、平儿是一个阵营的。)贾琏气的从墙上拔出剑来,说到:“你也不用寻死,我也急了,我这就杀了你,我偿了命,大家干净!”(都死光,就干净了。) 正闹的不可开交,那边宁府的尤氏这次也参加凤姐的宴会来了,这时带着一群人走来,说:“这是怎么说的,刚才还好好的(可见贾琏刚才也参加了凤姐的宴会),怎么闹起来了。”贾琏见来了人,越发“依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凤姐见人来了,也就不像刚才那样泼妇了,(反倒改走委屈路线),丢下众人,就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贾母那边酒席还没全完呢,刚刚唱完了戏,现在新戏又唱起来了,凤姐爬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原委。凤姐哭说:“我才家去休息一下,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当是有客,也就没敢进去。结果在窗户底下听了一听,原来他是正跟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这人厉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再把平儿扶了正。我就气了,又不敢跟他吵,就把平儿打了几下,问她为什么要害我。他就臊了(因为平儿跟他是一伙的,她说平儿他自然要臊),就要杀我!”——这凤姐的水平是可以当历史学家写历史去,这里为了照顾贾母和邢夫人的面子,就根本不说贾琏偷情,反把这情况暗示出来,她并不说自己和鲍二家的打,略掉这个却说自己打平儿,同样解释了贾琏要杀自己的动机。总之,很可以替皇上写皇上爱看的历史。 贾母等人听了,就叫到:“这还了得!快拿那个下流种子来!”正说着呢,那贾琏拿着宝剑(这宝剑恐怕只是当文物摆着,从来没有闻鸡起舞锻炼过,今天派上用场了),赶来了,后面许多观众跟着。 邢夫人王夫人都赶紧拦住喝骂贾琏:“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贾琏这时倒真是勇敢,并不怕在老太太跟前耍刀弄棒属于目无老太太胆大不知礼,反倒乜斜着眼,说:“都是老太太惯的她,她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邢夫人见他编排老太太的不是,气的忙夺下他的剑,一行喝他“快出去!”那贾琏兀自还在乱说。贾母气的说到:“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叫人把他老子叫来!”(他老子是贾赦。)贾琏这才老实了,趔斜着脚儿出去了。 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贾母笑说:“什么要紧的事儿。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世人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似乎不光富贵公子,连一般男奴才也如此)。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喝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前面命大家轮流给凤姐敬酒,使她喝多了。 贾母又说:“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了他来给你赔不是。”然后又骂平儿说:“平儿那蹄子,平时我看她倒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意思是平儿和鲍二家的还有贾琏一起商议着整凤姐。凤姐为贾琏吃醋固然不对,但是贾琏平儿等人说要治凤姐死固然也不对。 尤氏等人忙笑说:“平儿没有不是的地方,是凤丫头拿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就都拿着平儿撒性子。”这尤氏是亲临现场看见了的,凤姐认为平儿和贾琏鲍二氏是一伙儿的,所以打平儿,贾琏看平儿打鲍二氏,认为平儿帮着凤姐欺负自己,所以也骂平儿。尤氏忙把现场报道给说了。 贾母说:“原来如此。”又对琥珀说:“你去告诉平儿,明儿叫凤姐也给她陪不是。” 当晚,平儿就跑去大观园里找姐妹们诉苦,遂睡在李纨那里,凤姐则睡在贾母那里,所以贾琏晚上就是自己一个人睡的,冷清清的,次日醒了,想想昨天的事情,觉得大没意思,就颇是后悔。这时,他妈邢夫人从贾赦那院子过来,叫上他,去到贾母这里来。 贾琏只好忍着臊,到在贾母跟前跪下。贾母问他:“这是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天喝多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只说来老太太这里闹是错误的。 贾母说:“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好好回家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要不是拦着,你伤了她的命,这会儿怎样?”贾母这是往凤姐这事儿上引。 贾琏自觉一肚子委屈,不敢分辨,只认不是。 贾母又说:“那凤丫头和平儿,都是美人胎子,你还不知足,成日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到你屋里去。为这样的**打老婆,又打平儿,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若你眼里还有我,你给你媳妇陪个不是,带了他回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受你这跪。” 贾琏听了,又见凤姐站在那儿,哭的眼睛肿着,也没施脂粉,黄黄脸儿(这倒不是凤姐难看,是个黄脸婆,而是根据后文推测此时她怀孕三四个月了,并且暗表出她因为争强好胜,又忙碌费心,已经做下病来了,自己尚不甚知),比往常更觉得可怜可爱(脸都黄了是只是脸,但总的身貌是可爱)。想着:“不如赔了不是,彼此就好了。”想毕,就笑说:“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她了。”贾母笑说:“胡说!我知道她最是懂礼的,不会乱冲撞人。以后要是她得罪了你,我自然也给你做主,叫你降伏她就是了。”贾琏听说,爬起来,便给凤姐作了个揖,笑说:“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了我吧。”满屋里的人就都笑了。 贾母又笑说:“凤丫头,不许再生气了,再生气我就也恼了。” 说着,又命人叫来平儿,命贾琏和凤姐都安慰平儿。贾琏见了平儿,越发图之不得愿意道歉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姑娘昨日受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都是因为我而起的。我赔了不是不算,还替你奶奶也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个揖,引的贾母都笑了。这贾琏本来觉得委屈,认为凤姐的过错更大(下文也有再说),但是看了凤姐的样儿,觉得可怜可爱,又瞅了平儿,更觉得可爱,于是就转而愿意道歉了,心很容易被转动,虽然是被“色”引动转动,但也是个性情中人。保存了一些天性。所以也有其可爱的地方。 那贾琏因着凤姐这么闹,也不说休了她,倒不是因为惧内,而是因为时不时被凤姐的美貌吸引着,只好都由着她了。所以说,他也是个“情物”。另外从这种角度来讲,俩人也还是有“感情”。 这时贾母又命凤姐也来安慰平儿。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生日快乐的意思)!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正自愧昨天喝酒喝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只因听了旁人的话,就无故给平儿没脸(让平儿没面子),这时见平儿反如此,更觉得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掉下泪来。竟说不出话来。平儿也滴下泪来。贾母见三人都好了,便命送这三人回房去。 三人重新给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磕了头,就一起回去了。 回到房里,见没有旁人,凤姐就对贾琏说:“我怎么像阎王了?那**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再过这日子?”说完,又哭了。不说贾琏偷情不对,只说贾琏他们偷情时候编排自己老婆不对。唉,也没办法了。 那贾琏说:“你还不知足?你自己细想想,昨天是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我还跪了一跪(虽然是跪贾母),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儿还唠叨,难道还叫我再给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了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无言可对,旁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贾琏也笑说:“又好了!真真我也没办法了。” 这贾琏的意思是,你们现在又好的跟没事似的了,昨天又偏要闹,只白把我丢了脸一次。这仍然不好理解,需要解释一下。按照当时的价值观,夫妻在“贞”的方面责任是不对等的,妻子要贞,丈夫却无所谓,没有这个要求,如果妻子非得要求他这样,那她反倒是妒妇,是不贤惠,被人笑话。所以凤姐当面捉奸时控诉贾琏却是:“你们要合伙害死我”,指认其谋杀罪,而无所谓不贞罪。所以贾琏没有太大责任和“错处”。贾母说:“什么要紧的事儿。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世人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喝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这也是这个意思,男子“不贞”不违反法律和礼法,不算大事,反倒责怪起为此大闹的凤姐是“吃醋”了。当然贾母也爱凤姐,所以还是叫明天贾琏来给凤姐赔不是,但是到赔不是时,贾母对贾琏的数落主要是“为了**打老婆”这样的罪状,而重点不在不贞。而“为了**打老婆”,也主要是凤姐闹逼出来的,所以贾琏也觉得委屈。 所以贾琏上边说“你自己细想想,昨天谁的不是多?”以及随后客观叙述说“说的凤姐无言可对”以及前文说“贾琏一肚子委屈,又不敢分辨”,那都也是觉得凤姐的错误大。按这意思,那贾琏今天硬是不去道歉也多少是说的过去的,只是贾琏看了凤姐和平儿的样子,动了点儿“情”,就顺顺溜溜地认命道歉了,这竟也属于能“包羞含辱”和“情大于理”了,倒多少值得赞美一点了。至少算是好脾气了。 现在贾琏说:“又好了!真真我也没办法了。”也是自认为自己没什么错,是你胡搅蛮缠,弄得我没脸了一次,现在你又不胡搅蛮缠了,真白把我气一次。如果贾琏是真觉得自己的错处大,那此时应该说:“真高兴,你们不生气了,谢谢娘子们!”贾琏这种想法,要历史地看,它符合当时的男子免“贞”责概念,对此贾母和凤姐也是一贯默识的。(贾母说“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倒不是贾母偏袒贾琏,而是男子不贞一个茶壶配四个茶杯本来就是我们的国粹,贾母也只能接受。) 几个人正说着呢,一个媳妇就跑进来报告:“鲍二媳妇上吊死了。”贾琏凤姐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可见还是承认自己昨天的不是多),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媳妇说:“她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笑说:“这更好,我正想要打官司呢。”那人又说:“我们劝了半天,说许他几个钱,他们也就依了,可以不打了。”凤姐说:“我没有一个钱,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一个借尸讹诈。” 这凤姐是懂法。 那媳妇正为难,见贾琏就给她使颜色,于是也就退下了。随后贾琏出来,找机会还是给了这家二百两银子,于是也就不告了。贾琏又给了那鲍二一些银子,安慰他说:“改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觉得又有体面,又有银子,自己原来的媳妇本来也不安分(属于“脏的臭的”),便依旧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不过,原故事叙述者这里把鲍二媳妇给写死了,不知是为什么?非要写成她自杀。难道这专门是为了和凤姐过不去?难道凤姐后面犯了错误,需要多一些罪状,于是补设计了这一条。实际上,鲍二媳妇自杀,是不甚合理和可信的,既然她是“脏的臭的”,跟凤姐在事发的时候还在撕打,可见生命力很顽强,不是知道羞的人。那么的不知羞耻,一定活的很轻松呀。 而这里非让她自杀,可能也有原故事叙述者护道的意思,贾琏偷情不算什么,但鲍二家的自有丈夫去跟别人好却是不守“妇德”,是“不贞”,所以给她安个上吊的下场,以警示世人人心。且听下回分解。 第45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http://.biquxs.info/ 却说黛玉每到春分秋分的时候,必然犯咳嗽的病,最近又咳嗽起来,而且感觉比往常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房中将养。有时闷了,也盼着有个姐妹来说话,等到宝钗等人来看她的时候,说不三五句又厌烦了。这一日,宝钗又来了,因此说到病情。宝钗说:“现在给你看的这几个太医,开的药总不管用,不如再请个高明的人来瞧瞧。总得彻底治好了才好,每年一春一夏地闹,又不老又不小的,成什么了。”黛玉说:“不管用。我知道我这病是不能好了。且别说病的时候,只论平时我好的时候(不犯的时候),我是什么情形(也属于亚健康),就知道了。” 宝钗点头:“这是对话。古人说多吃谷子得长寿,你平时吃的都不能添些精神气血(黛玉吃饭吃的少),也不是好事。” 黛玉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多吃谷子也没用)。今年感觉比往年反倒又重了一些似的。”说话之间,又咳嗽了两三次。 宝钗说:“昨天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桂圆太多了。据说看,每天早上拿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熬成粥吃,比药还强,最能滋补阴气。” 黛玉叹道:“你平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只是我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才竟然开始大感谢你。从前竟是我错了,误解到如今。细细算来,我的父母都去世的早,又没有兄弟姐妹,竟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劝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比如若是你说了那《西厢记》上的话,我抓住了,再不会轻易放过你。你竟不介意,反倒劝我,可知我是误看你了。你方才说吃燕窝,虽然燕窝易得,但我整天请大夫,熬药,人参桂圆,已经闹翻了天了,这会子又闹出新花样来熬什么燕窝粥,就算老太太、太太她们没话说,底下那些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我又不是这里的正经主子,无依无靠来投奔的,她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再找事,更惹她们咒我了。” 这是黛玉自长大以来,第一次一大段说这么一大串的话。从此以后,原故事叙述者突然变成了话痨,每个人的对话都变得长极了、多极了。 宝钗说:“要这么说,我也和你一样。”黛玉说:“你怎么和我一样?你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开着铺子),老家又有房产。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却都跟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些底下人岂有不嫌的。”宝钗笑说:“你放心,你在这里一天,我就陪着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我能解决的,自然替你解决一天。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明天跟我妈说一下,我觉得我们家里还有,给你送几两,每天叫丫头们直接熬了,又方便,又不兴师动众的。” 黛玉忙笑说:“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这话昏了,很不像黛玉的话。原故事叙述者有时也abse t-mi ded。) 宝钗说:“这有什么可值一说的。(do ''tme tio it.)只怕你烦了,我先走了。” 黛玉说:“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 宝钗答应着走了。 不管宝钗是怎么想的,对黛玉也是仁尽义至了。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可能原故事叙述者今早上喝的也是这个,总喝这个呢,这几年,都想喝燕窝了,只能在书里写写,当作过屠门而大嚼),就仍歪在床上,不想到了黄昏,就淅淅沥沥下起秋雨来。秋雨脉脉,阴晴不定。有谁还会比九十月份的雨水更缺乏理由,有谁比一截小诗还不能工整,黛玉心想,我却是。描写时节的风景与情绪都措手不及,当一种慌不择路的感情夺眶而出。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到某一处图书馆(书房?)的门前,对着你的面坐一坐那里的台阶马上死掉了也心甘。有时候情迷意乱的思想随着窗外风雨一同消长。余下的这几百个日子,你寸寸节约、日日珍惜,可仍然不能免去阳光照耀的漫长和无聊,我京城的下一步也是如此,是要选择飞翔还是闭上眼,是选择恋爱绽开还是一直寂静地碧绿下去,是回到故乡去忧伤还是呆在远处醉死,没有哪一种说服触动我耳膜,没有哪一时的激情不给伴随它的颓唐抹平。 向天空要雨水向土地要粮,向城市的角落挖出黄金,向一个时代的女子最终叹一口气。北方玉兰花的手指也要给风一枚枚摘去了,感情像河巷底古旧的砌石,什么时候轮到它插上翅膀。 在杏花疏影里吹箫,吹着吹着天就亮了。 在恋爱中幻想,想着想着我就死了。 黛玉望着窗外,手执着书,又放下书,就下到床下,把自己的心中所感,取笔墨写在纸上,那是拟着《春江花月夜》的格调,却是一首《秋窗风月夕》,其词是: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写罢,看看宝钗还没有来,就打算安寝了。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斗笠,身上披着蓑衣,站在门口。黛玉不由得笑了:“哪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天感觉好些?”一边摘了斗笠,脱了蓑衣,一边举起案上的灯来,向黛玉的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下,笑说:“今天气色好些。” 黛玉看他脱了蓑衣,里边只穿着红红绿绿的家常衣服,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的,非常细致轻巧,就问:“这是什么草编的?奇怪穿上去也不像刺猬似的。”宝玉说:“是北静王送的。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给你。这斗笠最好,上边的顶儿是活的,可以去了。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去了这顶子,只剩下这圈子。下雪的时候男女都可以戴,我送你一顶,下雪的时候戴。”黛玉笑说:“我不要它。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渔婆了。”刚说了出来,就想与前面说宝玉的话相连,凑成了一对儿,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好在正想咳嗽,就干脆趴在桌子上使劲咳嗽了一会儿。 宝玉却没有留心,正见桌子上有个诗,就拿起来看了一遍,又立刻叫好。黛玉听了,只说不把,夺了来在手里,就着灯上烧了。宝玉笑说:“我已经背下来了,烧了也不碍。”黛玉说:“我也好了很多了,谢谢你下雨又跑来。”俩人好像坐在图书馆的门前,在那台阶上坐着聊着,无数的话,真是希望时间不再流动。最后宝玉掏出表来,看了看,说:“已经九点多了,该歇着了,我也不能再耽误你了。你明天想吃什么,我一早告诉老太太。”黛玉说:“等我夜里想想,明天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你?” 黛玉的婆子在下面答应:“有人,在外面拿着伞和灯笼呢。”黛玉笑说:“雨天点灯笼?”于是回手从书架上把一个玻璃灯笼拿了下来,命婆子点着了里边的蜡烛,交给宝玉,说:“这个比那个亮,正适合雨里点的。”宝玉说:“我也有这个的,只是怕跌了摔坏了,就没带来。”黛玉说:“摔了灯重要,摔了人重要?这个又轻巧又亮,你自己拿着吧,岂不好?就算失了手掉了也没什么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唐朝胡人得到一个美珠,就剖身以藏之,要钱不要命。)那宝玉就高高兴兴地接了,前面两个婆子打伞提灯笼,后面两个小丫头打伞(四人护送),自己捧着灯(呵呵),一路去了。 本来提就好,却俩手捧着。 不说这个花痴走了,不一会儿,蘅芜院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来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宝钗本说几两,看来何止几两),还有进口洋糖(产地可能是加拿大枫叶糖),撂下说:“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心说,这把我当饭桶了,就问婆子:“吃了茶再走。” 婆子说:“还有事呢。”黛玉说:“还有什么事呢?”婆子笑说:“如今夜长了,值夜班的也没事儿,就摆个局什么的,赌两场。今天刚好在我们家,就该回去招呼了。”黛玉听说笑道;“那到难为你,误了你发财。”说完,命人给了她几百钱。婆子磕头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又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想到宝玉,听着雨声淅沥(还有远处的哗哗搓麻将的声音),就渐渐睡去了。后半夜雨水渐停,星光渐起。黛玉又醒来,黛玉不知,她要用什么样的希望去拥抱将来,青春为了什么而一再舒展它的枝叶,我为了什么而心中波光万顷。且听下回分解。 第46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http://.biquxs.info/ 话说林黛玉直到四更,方才渐渐又睡去。第二天,邢夫人从自家住的东院,打电话(或者派丫鬟)叫了凤姐过去,议事。 那凤姐不知何事,就穿戴了随着到来了,就见邢夫人把丫鬟打发出门外,悄悄对凤姐说:“是有一件事情难为你。老爷托我,我也只能跟你商量了。老爷因为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她在房里当小妾,叫我跟老太太讨去。我想这事倒也是正常的,但就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 凤姐听了,忙说:“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哪里舍得就给了?况且老太太平时还说呢,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干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事儿光耽误人家。所以说,我是不敢去说。如今老爷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也该劝劝才是。” 邢夫人冷笑说:“我叫你来,不过是商议商议,你先派上我的不是了。也没有说让你去要去,自然是我去说。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他那脾气,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知道自己这婆婆(邢夫人是贾琏的妈,丈夫就是老大贾赦),秉性又愚又(人强,造字),只知道顺着贾赦以求自保,其次就忙着敛钱财,是个典型的局长夫人的古代版。如今又听邢夫人这样说,便知道她又来倔劲儿了,劝也不管用,于是干脆陪笑说:“太太说的也是。老太太毕竟爱儿子,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呢?琏二爷有时候犯了错误,老爷太太恨不得拿东西打死他,但是见了面,也就罢了,还依旧拿好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这样。那我先过去哄老太太高兴,太太再趁机跟她说去,八成行。” 邢夫人听她这么说,就又高兴起来了,说:“依我看,先不要跟老太太讲,老太太要不答应,就没办法了。我想先跟鸳鸯说,她自然是愿意。那时再跟老太太说,老太太就是不依,也架不住她愿意,那事儿也就妥了。” 凤姐笑说:“到底是太太有智谋。别说是鸳鸯,不管是谁,谁不想往上攀呢,当个半个主子,岂不比做丫鬟强。” 邢夫人说:“就是这个意思啊。你先回去,别露风声,等我吃了晚饭去找她。” 凤姐心想,要是鸳鸯不依,这太太又是个多疑的人,必怀疑是我先跟鸳鸯说了,撺掇鸳鸯不答应什么的。于是想到此,就笑道:“我刚才进大门,看见小子们在修车,说是太太的车扎了胎了。不如这会子就坐我的车,一起过去岂不省事。” 那邢夫人听了,就傻乎乎地一起穿戴了,跟着凤姐上了汽车,一道出府,又穿街,进东角门,进了贾府。但是凤姐又不愿意一起去跟鸳鸯说,那显然显得自己是同谋了,就对邢夫人又说:“太太您去老太太那里,我要也跟了去,老太太问我来干吗,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等太太消息。” 邢夫人觉得有理,就自己去了,到了贾母那里,先假装说了会儿闲话,出来就故意从鸳鸯的门口经过,看见鸳鸯在那里做针线呢。邢夫人进来,笑说:“做什么呢?给我看看?”说着,鸳鸯也站起来,忙把针线活儿给她,她赞了一通。然后又打量鸳鸯,就见鸳鸯穿着半新的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身水绿裙子,蜂腰削肩,鸭蛋脸面,乌黑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腮上微微几点雀斑。(不过,老贾赦眼神不好,大约看不见雀斑。) 鸳鸯看她这么看自己,就不好意思起来,因此问:“太太是有什么事吗?”邢夫人就拉她手坐下,笑说:“我特来给道喜来了。”一句话,那鸳鸯心中就明白了三分,于是不觉得脸就红了,低头一言不发。听邢夫人接着说到:“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个可靠的人,说买一个吧,又怕那些人牙子(人贩子)弄来的不干不净(从妓院选来的)。所以满府里想找一个,可是合适的真没有,这选了半年,就觉得你是个尖儿,模样儿,做事儿,做人,温柔可靠,一概齐全。就想让你一进去了,开门就封你做姨娘(妾),又体面,又尊贵。你也是个要强的人,这可也就遂了你的心了。走,跟我回老太太去。” 说着,拉着鸳鸯手就要走。鸳鸯红了脸,夺开手不走。 邢夫人满以为她是害臊,见中了这个大奖,不好意思去领,就又说道:“这有什么害臊的。你也不用说话,跟着我就行了。”鸳鸯还低了头不动。她不好意说拒绝,这样太让邢夫人没面子了,于是就用拖的方式来表达不的意思。可是,偏这邢夫人又鬼迷心窍,万想不到她是不肯,于是又说:“嗯,想必是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私自行事。那你等着,我对他们讲,一齐都同意了,再去找老太太。” 说完,就出去,去找凤姐报告这好消息和商议去了。 凤姐这时候已经在自家屋子里了,把这邢夫人的妙事告诉平儿。平儿听了,也摇头说:“据我看,此事儿恐怕不行。平常我们跟她都聊过这样的话呢,打趣什么的,听她那当时说起来,是不愿意这样的。嗯,等着看吧。”凤姐说:“待会儿太太必来这里,你先躲开出去,免得要是她没依,当着你们,太太说时,脸上也不好看。你且出去逛逛吧。”于是平儿就出去,望大观园那边去逍遥溜达。 这时鸳鸯也怕邢夫人再来找自己,心想不如躲了,于是也找了个借口,告诉琥珀说自己去园子里有事,便也开腿往大观园里去了。进了园子门,走不多远,正见到平儿。那平儿见四面无人,就笑说:“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先红了脸,说到:“原来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啊!等我找你们主子闹去!” 平儿听了,知道不该乱开玩笑,就拉她到一块石头上坐了,把刚才从凤姐那儿听到的,给鸳鸯说了。鸳鸯说:“咱们这些人,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云、玉钏、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的翠缕,死了的金钏,去了的茜雪(茜雪就是那个没看住枫露茶被李奶奶喝了,气的宝玉摔杯子撒了她一裙子茶,又喊着要撵她出去的人,这倒不是后来宝玉果真撵她出去了,情节由于太多,原故事叙述者写过,但是为了安排别的情节,就又覆盖它而删除了,估计想来,从‘去了的茜雪’的文词上咂摸,是茜雪觉得受气,不想干了,自己辞职走了),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不说?如今都大了,各干各的事儿去了,然而心里还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我想的就是,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三媒六聘地娶我当大老婆,我也不去!” 平儿刚要笑答,就听山石背后哈哈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还说想着当大老婆!”二人听了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两人方才放了心,那袭人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又忙说:“是什么事儿?告诉我。”于是,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对袭人说了。 平儿又说:“现在我倒教你个办法,不用费事就完了。”鸳鸯说:“什么办法?你说说。”平儿笑说:“你跟大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到:“什么东西!你还乱说!”袭人笑说:“这你要不愿意,我就跟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给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鸳鸯又是气,又是急,又是臊,于是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这么为难了,你们倒还取笑儿。” 正说着呢,就见鸳鸯的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说:“一定是你爹娘在南京,她一时没法找,就找了你嫂子了。”鸳鸯说:“这个娼妇光认得钱的,听了她的话,肯定是许的。”说话只见,已来到近前。她嫂子笑说:“到处都没找到,原来在这里了。你跟我来,我跟你说。” 平儿、袭人都装不知道,也不言语。鸳鸯抬头说:“是不是太太跟你说的那些话?”她嫂子笑说:“姑娘既知道,那就省了我说了。快来!我再细细地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她嫂子脸上死劲啐了一口,指着她骂道:“你快夹着屄(念b一声)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北京话,不离开还要挨死骂,离开就得好些。)什么好话!什么喜事!怪说成日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升级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往火坑里推。我若得了脸了(有地位了),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当舅爷了。我若不得脸了(没混好,是个倒霉妾),你们把王八脖子一缩,哪管我的生死!”一面说,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 她嫂子沉下脸来,于是也说:“愿意不愿意,你也好好说,犯不着牵三挂四的(把平儿、袭人都挂进来)。俗话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娘骂我,我不敢回嘴。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的,人家脸上怎么过的去?” 这是啊,袭人平儿都是小老婆,袭人是候补小老婆。那袭人平儿忙说:“你倒别这么说。你听哪个爷爷太太封我们当小老婆了?况且我们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她骂自是她骂,我们犯不着多心。”鸳鸯说:“我骂她,她臊了,就拿话挑拨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多想,她就挑出这个空儿来了。”她嫂子自觉没趣,一人骂不过仨,就赌气去了。 鸳鸯气得还骂,平儿袭人劝了半天,方才止住了。大家觉得也坐的冷了,袭人于是拉着平儿鸳鸯,去自己的怡红院里待着商量。 这时候,邢夫人已经到在凤姐这里了,问凤姐鸳鸯的父母是谁。凤姐于是说:“她爹她娘,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在南京老家当仆人),他哥倒是在老太太那儿当买办(buye ),叫金文翔。她嫂子是老太太那边洗衣房的头儿。”于是邢夫人就令把她嫂子叫来,细细地说了。这金文翔媳妇于是放下肥皂,就出去找那鸳鸯,邢夫人在凤姐这里等着,不想金嫂子出去,却是挨啐了一脸唾沫,外加挨一顿骂,于是拿着肥皂擦着脸又回来了。 邢夫人忙坐起来,问:“怎么样了?可是好?” 金文翔媳妇说:“不中用,她反倒骂了我一场。”因为凤姐在旁边,不好提平儿,就只说:“袭人也帮着她抢白我,还说了好多不知好歹的话,我也没法说给主子了。太太还是另想办法去买吧。谅那小蹄子也没这么大福,我们也没这么大造化。”(还是想着自家怎么沾光。贾宝玉常说,好好一个女儿,嫁出去变成妇女了就变坏。大约妇女总要顾家,在那种社会里,顾家就必须心坏。其实男的也是一样,当太学生的时候还知道上上书什么的,到了社会上当官以后,也就忙着随波逐流了。) 邢夫人听了,又诧异又失望,于是又说:“怎么跟袭人又有什么相干,她怎么知道的。”(这事不行则可,传出去却不好。)又问:“还有谁也在跟前?” 金媳妇说:“还有平姑娘。” 凤姐着忙了,忙说:“你就该拿嘴巴子把她打回来!我回来一直在找她,也不知野哪儿去了,倒被你看见了。”凤姐的意思是,如果被邢夫人认为,我熙凤是把话对平儿讲了,平儿听了我的话,按我的意思去找鸳鸯,告诉鸳鸯不要答应,那就是我们从中作梗坏了邢大太太的好事。所以这里强调,自己一直没有见到平儿,平儿遇到鸳鸯,会不会从鸳鸯那里知道,帮着鸳鸯去分析,那也是邢夫人倒霉,怪不到我了。凤姐接着还说:“她必定也是帮着说什么呢!” 金媳妇说:“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地看着倒是像她,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瞎觉得的。”——这金媳妇听了刚才凤姐的话,就明白了,于是又立刻替平儿摘开。也不是个傻媳妇啊,难怪能当洗衣房的主管。 凤姐还要接着演戏,又命人出去:“快打了她来,告诉她我回家了,太太也在这里,请她来帮着点儿忙。” 丰儿更是个明白的,忙上来说:“林姑娘打发人来,请她过去,请了三四次,她才去了。奶奶没进门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她有事呢。’”凤姐听了,方才罢休,但故意的还说“天天烦她,有些什么事!” 这就充分制造了平儿不在现场,无从与凤姐沟通的证据。 邢夫人计无所出,只得闷闷地,回去自己的东院,向老公贾赦报告。贾赦想了一想,就说:“叫金文翔来!”不一会儿,从事买办的金文翔来了。贾赦跟他嘟囔了半天,金文翔抱拳拱手地弯腰退出。 出来之后,绕了两个圈子,想了想,于是就去找贾母,说:“禀老太太,我的妹子,鸳鸯,因为我家里有事,要她回来照看两天,请老太太给了假,不敢妄求。” 贾母说:“那叫鸳鸯来,跟着去吧。” 那鸳鸯本不想去,知道不是好事,但是又没有理由不去,只得勉强跟着哥哥,到了金文翔的家里。 到家之后,金文翔把贾赦的话都转告了,又许诺她怎么体面,怎么当家做姨娘。鸳鸯只是咬定牙关说不愿意。 他哥哥无法,只得又去回复贾赦。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你再告诉她,就说我说的:自古嫦娥爱少年,她必定是嫌我老了。大约她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宝玉了,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她趁早歇了心(都是以小人之心度人)。我说要了她了,谁敢再要?第二,她或是想着老太太疼她,将来嫁出去做正头夫妻去(不是妾)。叫她细想想,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逃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者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了!若不能够,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这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看他,然后说:“你别哄我(应的好听),我明儿还打发我太太再去问鸳鸯,你们说了,她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她,她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这贾赦倒也是个精明的人,知道这些奴才多不可靠。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着出来了。到了家,就汇同洗衣主管,直面把话都转告了,鸳鸯气得六爪乱颤,想了想,自己身在虎口也没办法,呆在哥哥家里难免出事,于是决定主动出击,就说:“就是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跟老太太说一声再去。”她哥嫂子听了,只当是她回心过来了,都喜不自禁。她嫂子即刻带了她去见贾母。 贾母正在跟身边的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宝钗等姐妹和宝玉,一起说话凑趣呢。一看,鸳鸯说是今天回家探亲,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那鸳鸯一看人多,更加高兴,就拉着她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边哭,一边说,把这一天以来,邢夫人和贾赦,还有她嫂子、哥哥都先后说了什么,一丝不落地全说了,最后说:“我哥哥又最后转告我,说大老爷说了,说我恋着宝玉,要么就是等着要往外嫁,我到天上,这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究要报仇。我是横了心了,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是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脖子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前,若没造化,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我哥哥嫂子去,我或是寻死,或者剪了头发当个尼姑去!若我说的不是真心,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我烂了化成酱在这里!” 说完,从袖子里拿出剪子,打开头发,举手就铰。众婆娘丫鬟赶紧来拉,已经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她的多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她挽上。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只剩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就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这贾母也非常能够给人上纲上线的,不说贾赦好色,而说是想架空了我,好占我便宜。这加的罪名就大了。 不知贾母是不是真的这么想的,还是说来只当借口来堵住贾赦,但是事发仓促,应该多数是自己的想法,那也就是说,她更看重的,不是鸳鸯的幸福,而是自己的幸福。她反对贾赦抢了鸳鸯去,只是因为:1、走了鸳鸯,自己没有可依靠的人了。2、我就剩个鸳鸯,你们还要拿走,拿走我的好东西,说明你们没有孝心,我很生气于你们没有孝心。 总之,是恨他们没有孝心和使自己没有可使唤的人,所以气的大骂。并不提及鸳鸯本人能如何。 正这时候,报说邢夫人来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47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http://.biquxs.info/ 邢夫人正赶在枪口上。那邢夫人还不知道鸳鸯已经来回贾母了,正跑来探听消息。刚进了院门,有婆子就悄悄地告诉了她,她方才知道。待要转身回去,贾母里边已经知道她来了,于是回去又不好,只得硬着头皮进来,先给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也不言语,邢夫人自己也觉的愧悔。凤姐、王夫人等人,见这情况,都怕她难堪,借口都渐渐推出去了。鸳鸯也顾自回房间去生气。 那贾母见无人了,方才说道:“我听说你替他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惠的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儿孙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不敢?” 邢夫人满面通红,说:“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不知道这个吗?我也是不得以。” 贾母说:“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劝?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王夫人)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疼,上上下下哪不是她操心(做总负责)?你一个媳妇(凤姐)虽然帮着她,也是天天丢了笆篱弄扫帚。她们两个有什么想不到的,有鸳鸯,这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有她想着一点儿,该要什么,该添什么,她就度空儿告诉人给添了。鸳鸯再不这样,她们娘俩,里头外头,大的小的,哪里不忽略一件半件,难道还得我自己去操心不成?还得我自己去跟你们要东西去?我这屋里,剩下她一个,年纪也大些,我的脾气性格他还知道些。二则她这人缘也好,不用我出面去跟这个太太要衣裳去,又跟那个奶奶要银子去,她自己说什么,上上下下就都没有不乐意听着照办的。所以不单我省心,连你兄弟媳妇和你媳妇也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就是她们俩有什么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她要是走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能有这么心细和会办事会说话的吗?你回去告诉他,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地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行。你来的也巧,你就去说,就好了。” 贾母讲了这些,知道邢夫人是做不了主,不外乎要她把话传给自己***的老儿子贾赦,目的是让他放弃娶鸳鸯。但是她说的话,没有任何从鸳鸯的幸福角度考虑的内容,只全是罗唆了半天,都是我老太婆需要这么一个会办事的人,你不能损害了我的权益和幸福了。当然这可能是策略,但是刚才贾母初闻此事大骂的时候,也都是这个意思。所谓当惯了皇上的人,总想着自己的权益是第一的。于是皇上只想着自己的权益,下面的大臣也光想着保护自己的权益,保护之余,行有余力,还要抢别人的权益。于是就这样互相侵犯权益,整个社会层层下来,无不如此,一个彼争我夺,势力相压的社会也就出来了。孔老夫子讲了半天的仁,专门让这些读书人学,唯独贾母这里没有半句是出于对鸳鸯的仁爱之心,而替鸳鸯做主拒掉讨其做小老婆的事情。 当然,也许贾母讲的只是策略,但实际上,说说贾赦这么做是不仁,对鸳鸯的不仁,而不光是对自己的不仁(和不孝),她是这样的高身份的老祖宗,又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 邢夫人听了,只顾点头,说:“老太太说的是,我们都没考虑到。我这就回去说。”于是告辞出来,回家见到贾赦,把方才的话学说了。贾赦无法,又含愧(不知是愧什么,是愧抢自己的妈妈最得意的使女,使得妈妈没人照顾,是不孝,还是愧自己贪图自己的性快乐,不顾黄花丫头的喜欢幸福,是不仁。大约总是前者吧。)于是贾赦这个大老糊涂人要收鸳鸯为小妾的这个闹剧,就暂时告于收场了。而贾赦因为含“愧”,就托病也不来朝见贾母了,每日只叫邢夫人和贾琏过去请安。过了些天,又各处遣人去购求寻觅,终于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收在屋内。不在话下。(终究还是在“仁”上没有任何觉悟。也是啊,老太太也只想着自己的权益得保障,儿孙们也只能这样学,从没学会过要考虑别人的权益。不考虑别人的权益,一个不仁的社会也就出来了。互相不仁,最终自己也不落好。) 转眼到了九月十四,这一天也算是个有喜事要庆祝的。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这贾府的排名第一的管家——赖大,因为职务厉害,自己家里就也阔绰,一样也是楼房厅厦,还有花园子,他自己在贾府是奴才,但是他自己的儿子,也一样是丫头、婆子、奶子捧凤凰似的养着的。而且也有钱,赖大替他捐了一个州县官儿,要去上任了。因为这赖大家里的一切富贵,归根结底都是贾家给的,所以自然不能忘本藐上,就摆了三天酒席和大戏,来宴请贾府上下的英雄和自己的亲戚。这酒宴当然也是庆贺儿子捐得了七品官了。 贾母带着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姐妹等,来到赖大家的花园里坐下。那花园虽然不及大观园,但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花园外面的厅上,一些男士,薛蟠、贾珍、贾琏、贾蓉还有几个近族世家子弟,也坐了几桌。其中还有一个叫柳湘莲的,薛蟠上次见过一回,已是念念不忘。还又打听说这柳湘莲最喜欢玩票唱戏,而且唱的都是小生小旦风月戏文,不免就猜测错了,误认为是风月子弟(gay什么的),今日再次见面,乐得了不得。那贾珍也知道他唱戏颇有名,就仗着喝酒,就拍手鼓舞他唱,于是柳湘莲上去唱了两段。 唱罢,下来,薛蟠就端着鸡尾酒杯过来,跟柳湘莲坐在身边,问长问短,说个没完。 那柳湘莲也是世家子弟(机关大院长大的),父母早丧,素性豪侠,喜欢舞刀弄棒,什么双截棍他都耍得有模有样,一个马步向前,一记左钩拳右钩拳,一句惹毛我的人有危险,此外还喜欢赌博吃酒,以至于眠花宿柳,吹笛弹琴,无所不为。(完全可以出双截棍专辑。)因为赖大之子赖尚荣跟他有素交,所以今日也把他请来。不想这会儿看着薛蟠酒后又犯了旧病,听他啰嗦,心中早已不快,就打算先走开完事儿。 柳湘莲就对赖尚荣说:“老大,我今天还有事,要跑几个通告,在下先走一步。”不想那赖尚荣却赖的很,死活不叫他走,还说:“对了,那宝二爷方才吩咐我,要找你聊聊。”说完,就命人进花园去,喊宝玉出来。 那宝玉虽然是男的,却在花园里跟女眷们呆着,没有在这厅上跟浊物们在一起。不一会,宝玉被婆子喊着出来了,见到赖尚荣,问:“什么事啊。浊物?”赖尚荣说:“好叔叔,你不是要找他吗,我把他交给你,你们聊。”说完,自去招呼别人。 宝玉便拉着柳湘莲进厅侧小书房里坐了,宝玉问:“你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过?”湘莲说:“怎么没去?前日我们打猎,就路过他的坟去看了。一看,原是今年雨水勤,那坟就陷进去了一些。回来就弄了几百钱(家穷,几百钱还得去弄),雇了两个人再去了,把他的坟给收拾了一下。” 宝玉说:“难怪呢,前儿我叫茗烟拿了些新下来的莲蓬,到他坟上供上,他回来说那坟又新添了一些土。我想着,必是这几个朋友筑的。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干什么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意思是我要出去给秦钟办修坟或者祭奠什么的,家人阻止)。虽然多钱,又不由我使(意思是我若不出去,花钱叫人修坟或者代祭的,但我申请支付这样的钱,家人和上面也不批,对钱没有使用权,或者说只有‘合理’的使用权)。” 湘莲说:“这个也不用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心里有他就是了。眼前十月初一,是他逝世一周年,我已经凑上了上坟的花消了。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不存钱的,有了几个钱,随手就光了。不过现在凑的这一点,倒得留着,省着到了跟前抓瞎。” 宝玉说:“我想找你问的也正是这个,你既然能办了,就最好。”湘莲说:“你放心。”俩人又啰嗦了一会儿,湘莲说:“你那个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难免有事,不如我先回避了好了。”宝玉想了一想,说:“既然这样,倒是回避他好。”湘莲说:“那我先去了。”一面说,一面就出了书房,然后直奔厅门。 刚至厅大门前(厅里接近门),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柳湘莲听了,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拳打死,但一想打架也不好,又碍着赖尚荣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一般,忙趔斜着上来一把拉住(喝多了,所以趔斜),笑说:“我的兄弟,你一走了就没意思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先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肉麻,心中又恨又羞,就心生一计,拉着薛蟠走到旁边没人处,笑说:“你是真心和我好,还是假心和我好呢?”薛蟠听了这话,喜得心里乱痒,忙笑说:“好兄弟,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莲说:“既然如此,这里也不方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住处,咱们单独喝一宿酒。我那里还有人伏侍,你也不用带着人。”薛蟠听见这话,喜得酒醒了一半,说:“这话当真?”湘莲说:“我拿真心待你,你又不信了!”薛蟠忙笑说:“我又不是傻子,怎么能有不信的呢!只是我又不认得,你先走了,我去哪儿找你?”湘莲说:“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先上席喝酒去。你看我走了再走,免得人家猜想。”薛蟠听了,连忙答应,于是二人重复入席。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睛看湘莲,心里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不等人劝,就自己喝了又喝,不觉得已经醉到八九分。 湘莲便起身,瞅没人注意,就出了厅,上马,径出赖大家又出北城门,到桥上等候薛蟠。没多久,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等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骑过去了。湘莲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马随后赶来。薛蟠往前面看时,渐渐人烟稀少,就又圈回马来再找,不想一回头正见了湘莲,如获奇珍,忙笑说:“我说了你是个不会失信的。”湘莲笑说:“再往前都一段儿,就到了。”说着,撒马先走,薛蟠也紧紧跟着。 湘莲见前面正有一个苇塘,就下了马,对薛蟠笑说:“你下来,咱们先立个誓。”薛蟠觉得有理,就下马来,找了个地方,就跪下说:“我要日久变心,天诛地灭!”话没说完,只听“嘡”的一声,脑后好像有铁锤砸下来,眼前一片黑,金星乱窜,身不由己,就倒下来。 湘莲走上来,又照他脸上乱拍了几下——知道他不禁打,所以只用了三分力气,结果照样脸上登时就开了果酱铺,青紫加冒血。薛蟠挣扎着要站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借劲轻点两下,照旧趴下回来,只得口中叫到:“本是两厢情愿,你不依,可以好好说,为什么哄出来打我?”说完,又开始乱骂。湘莲说:“我把你瞎了眼的,让你认认柳大爷是谁!还敢骂。”说完,抡着马鞭,从脊梁到屁股到后腿,连打了三四十下。那薛蟠被打得疼痛难忍,忍不住就“唉呦”了几声,湘莲冷笑说:“也只如此!我当你是不怕打的。”说完,拖起薛蟠一条腿来,往苇坑泥里拉,直滚得他满身泥水,又问:“你可认得我了?”薛蟠还不应,只是哼哼。 湘莲就俯下,一通拳头相加,打得薛蟠乱滚乱叫:“肋条折啦!我知道你是正经人(不是gay),都是旁人乱说,我才——”湘莲说:“不用拉旁人,你就说现在。”薛蟠说:“现在没什么说的,也就是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湘莲说:“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薛蟠说:“好兄弟。”湘莲便又打了一拳。薛蟠“唉呦”了一声说:“好哥哥。”湘莲又连打两拳,薛蟠忙“唉呦”叫到:“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看错人的瞎子吧!从今以后敬你怕你了。”湘莲说:“你把那水喝两口。”薛蟠一边听了,一边皱着眉头说:“那水脏的很,怎么喝得下去!”湘莲举拳又打,薛蟠忙说:“我喝,喝。”说着,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还没等咽下,又“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湘莲说:“好脏东西,你快都吃了就饶你。”薛蟠听了,就地叩头不迭地说:“好歹积德饶我吧!这死也不能吃的呀。”湘莲说:“这味道,倒熏坏了我了。”说着,丢下薛蟠,牵马认镫去了。薛蟠见他走了,方才放下心来,只是后悔自己不该看错了人,原来他是st aight的,带要挣坐起来,又全身疼痛难忍。 过了一顿饭工夫,就见有人骑马又来了,薛蟠正在害怕,却见那人看到了他的马,于是下马都寻摸过来。近了,一看,原来却是贾蓉,因为宴席上不见了薛蟠和柳湘莲,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出来找。 贾蓉一看,只见薛蟠衣衫零碎,面目全非,浑身内外,滚的跟泥猪似的。贾蓉就已明白了几分,忙命人搀着出了泥塘,还笑说:“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儿调到苇子坑来了。想必是龙王爷也爱上你了,招了你当驸马,结果碰到龙犄角上了。”薛蟠羞得无地自容,连马也爬不上去,只得由贾蓉回去城门口一带雇了个小轿,抬着薛蟠,一齐得胜回城了。 现在北京东北角倒是有个地名叫“苇子坑”,不知是不是这个来历,但是方位不是甚对。那薛蟠回到家里,只有小妾香菱在,见状,吓慌了,赶紧收拾伺候,一边弄,一边哭,直哭的眼睛红肿。不一会,薛姨妈、宝钗跟着贾母吃赖大家酒宴胜利回来,见了情况,薛姨妈又疼又恨,先骂薛蟠,又骂柳湘莲,还说要找人捉拿柳湘莲,宝钗忙劝,说哥哥吃两次亏,没准倒改一改了,以后找机会叫柳湘莲过来赔个礼就行了。薛姨妈方才罢休,命薛蟠将养。且听下回分解。 第48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http://.biquxs.info/ 薛姨妈家在京城的几个铺子里边,有个老掌柜的,叫张德辉,近来要南下采购纸札香扇。薛蟠这几日已经把伤养好了,因为挨了打,没面子见人,正想躲到外地去散个一年半载的心,于是听说了,也打算跟着张德辉南下,逛逛山水,也简单学学做买卖。于是跟薛姨妈说了,磨得她同意,就和张德辉一行人,骑着大骡子,赶着三架大马车,南下而去了。 小妾香菱(就是从前丢失的甄士隐老员外的女儿英莲),因为老公走了,自己也闲着无聊,就听宝钗安排,搬到大观园里,跟宝钗一起住。那香菱搬来之后,喜不自胜,说:“我心里羡慕着这园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平时来一趟,也就是慌慌张张的,待一会儿就得走。今天可以趁性待上半年一年了。” 宝钗说:“我就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所以叫妈让你过来住。” 香菱感激不尽,又说:“姑娘得空,教我作诗吧,我也学学。”宝钗说:“你这越是‘得陇望蜀’了。这个等过些天安顿了再说,先带你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正说着,平儿从外边忙忙地走来了,宝钗等人忙把她让进屋里。坐下,互相问了好,宝钗遂对平儿说:“我今儿让香菱过来作伴儿,住在这里,正要去回你奶奶一声呢。” 平儿说:“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倒叫我没话答言儿了。” 宝钗说:“这是正理,总得有个规矩嘛。你回去告诉她一声吧,我就不打发人去了。” 平儿答应,然后又说:“姑娘可听到我们的新闻了?”宝钗说:“没听说什么啊。”平儿笑说:“我们二爷被大老爷打得动不了了。姑娘难道不知道?” 原来,“大老爷”贾赦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从外边看到几把旧扇子,回到家里,就觉得自己的这些旧扇子都不够好(不够旧),于是叫人各处搜求(要唐宋的)。就打听到有个混号儿叫“石呆子”的穷鬼,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家里却有二十把旧扇子(可能是商周时期的),可是死也不肯拿出大门的。贾赦就差了儿子贾琏过去找他看看。贾琏就东找西找,找跟这人关系熟的人,托那人进去说合,叫贾琏进来看看。那人找到“石呆子”,说我认识个大老爷叫贾琏,特欣赏扇子,想进来瞧瞧,观摩观摩,学习学习,欣赏欣赏,看不坏,就看一两眼,说之再三,那石呆子总算同意了,允许贾琏过来看看。 贾琏就去了,一看,果然都是好扇子,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这种名贵竹子做的扇子骨,扇面全是古人写画的真迹,有唐伯虎写的“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贾琏于是出来,告诉了贾赦。贾赦就叫他去买,说出多少银子都可以。贾琏去了,可是这个“石呆子”真是个呆子,拧的很,说:“我饿死冻死,一两千银子我也不卖!” 贾琏回去了,就被贾赦骂了一顿,骂他无能。贾琏于是又去说,说:“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你先去银行里把银子兑出来,我再来拿扇子。”那石呆子还是不肯,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 贾琏只好无奈,又出来了,又被贾赦骂一顿。偏巧,贾雨村听说这个事儿了,就使了个法子,讹这人说他拖欠了官银(偷税漏税),把他拿到衙门里,宣判:所欠官银,变卖你的家产赔补。于是把这扇子们都抄来,按照官价(肯定是低价)折进官府里了,然后给贾赦送去。那石呆子也不知后来是死是活。 于是贾赦这一天就拿着扇子问儿子贾琏,说:“人家怎么弄来了?”意思是贾琏不如贾雨村能耐。贾琏就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家坑家荡产,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一听就气死了,说贾琏这是拿话堵老爹。再加上最近几日另外还有几件小事儿,都是让贾赦不满意的,于是加在一起,就按着把贾琏打了一顿。倒是没用板子棍子打,就让他站着,拿什么混打了一顿,打了脸上破了两处,所以凤姐听说薛姨妈这里有不错的丸药,就叫平儿过来寻了。 平儿把这故事说了,宝钗忙命金莺出去找自己的妈,向“薛姨妈”那里拿来了一丸(只一丸,可见也确实珍稀。薛家是做生意买卖的,所以有稀罕货),交与平儿。平儿接了丸药,万分感谢地就去了。不在话下。那贾琏说话虽然是为了挤压贾雨村,但多少也是有些正义感的。 接下来,这里,宝钗就带着香菱去姑娘们各处都走了一下,晚饭后,香菱歇了一会儿,闲不住,就又自己往潇湘馆里去了。那黛玉已经病好了大半(也只是症状,不是病根),见香菱又来了,自是欢喜。香菱说:“我这回住进来了,比以前得空儿了,好歹教给我作诗吧,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说:“要学,那就要拜我为师。我虽然做的也不怎么好,但大略教你还教得起。”香菱笑说:“真的吗?那我就拜你为师,林老师,林老师。我就是你的弟子了。” 黛玉说:“唉,开玩笑的,写诗,什么难事儿,也值得去学?不过就是起承转合,上下两句平的对仄的,仄的对平的,如果有了奇句,就连平仄都不对也使得。” 香菱说:“怪不得我看古人的诗,有的上下也不对的,我还天天疑惑(其实那可能是古今读音变了)。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都是末等事,词句新奇才为上。”黛玉说:“你要真心学,我这里有王维的全集,你仔细读它五百首,揣摩透了,再读杜甫的一二百首,再读李白的一二百首,有这些做底子,再看陶渊明和建安七子等人的,不出一年,不愁不是诗翁了。” 于是黛玉就把王维的一本集子借给香菱,教她把上面自己圈了红圈的诗都仔细念了,有不明白的问宝钗,或者问我。那当晚香菱就拿了集子,在蘅芜院里于灯下一首首地读起来、背起来了。宝钗连催了她几次睡觉,她也不睡。宝钗只好由她去了。 这期间,香菱就频频跑去向黛玉请教,谈诗论心得,又要来了杜诗看。终于功力日进,央求黛玉说:“你出个题目吧,让我回去诌一诌,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就说:“昨夜最月圆,我也正要诌一首,还没有诌成,你就竟也诌这个吧。要十四寒的韵。去诌吧。” 香菱就喜喜地回家来“诌”。直弄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宝钗说:“何苦啊,都被颦儿引的你,我和她算帐去。你本来就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说:“好姑娘,别说话,正想呢。” 一面说,一面终于做了一首,先给宝钗看。宝钗看了笑说:“这个不好。你拿给她去看看吧,看她怎么说。”香菱听了,当即跑去找黛玉。 黛玉看时,见是写道: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好像翻来覆去都在重复一个意思,好像一大块豆腐,里边全是豆腐分子,让人看了有点窒息。黛玉说:“样子却有,只是措词不雅。都因你看的诗少,被它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连家也不回了,只在园中池边树下溜达,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上抠土(大约月亮在地里),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等人听说了,都跑来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瞧着她。只见她皱一会儿眉,又自己含一会儿笑。 宝钗笑说:“这个人怕是要疯了!昨夜嘟囔到五更天,这会儿做了一首,又不好,现在自然是在另做呢。” 只见香菱兴冲冲地又往黛玉那边去了。宝钗众人中探春就说:“咱们也跟了她去看看,看写的好些没有。”于是,大家一齐都往潇湘馆来。见香菱正在提笔又写,写罢了,就递给黛玉看,黛玉看时,见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黛玉说:“难为你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做。” 穿凿就是在地上挖沟挖渠,指的是人工硬造,所谓穿凿附会,硬往上引。月色下的梅花、柳带、台阶(砌)、栏杆,这些东西都像干柴,堆在月下。 宝钗等人忙也索诗看,看罢,宝钗笑说:“不像吟月了,倒像吟月色,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 黛玉批评“穿凿”,宝钗批评“跑题”。那么跑题可以不可以呢,宝钗说“这也罢了”,意思是可以,“原来诗从胡说来”。跑题也是胡说中的一种。那也就是说,诗是要诌,要胡说,这样才有新意和奇境,但是胡说又不能穿凿地说,“穿凿”就是胡说的不够自然,要胡说的人为的却跟天然一样。就好了。这些东西不能堆在月下,要让它们自然地活起来,和月色相缠,“穿凿”出一个人为的美好世界。所以黛玉说她“过于穿凿”,那就是人工搞的东西不够好,宝钗则鼓励她继续“胡说”,达到高级穿凿的境界。 我想,通过蠢物我的这一番解释,香菱一定对这个问题有了更加模糊的认识。也不知香菱明白了没有,她本来以为这首诗是绝妙,听了这些话,有点扫兴,不肯就此放弃,便又想去思索。旁人说说笑笑,她怕吵着自己,就走出到阶下竹旁,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斜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到:“菱姑娘,你闲闲吧。”香菱怔怔地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诗有106个韵,第十四是寒韵,单有几字,如“盘、干、栏、看”,第十五是删韵,单有几字,包括“闲”,其实“闲”和寒韵的那些字都是a 的音,但早古也许不同,所以诗人们都按照韵谱分开着用呢。也算是食古不化吧。)众人听了她这么说说,不觉大笑起来。宝钗说:“这可真成了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她。”黛玉说:“她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 一时众人说说笑笑,随后各自散了。香菱跟着回去,晚上对着灯,还是想诗,出了半天神,到三更十二点以后才上床去卧着,两眼鳏鳏(就是一种鱼的名字,整天瞪着大眼)地,直到五更四点多,才朦胧睡去。到了天亮,宝钗起来,心想她昨夜没睡好,且别惊动她,不想正这时候,香菱却在梦中笑道:“这下子有了,难道这首还不好?” 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叫醒她,问:“有了什么了?你这么诚心都通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说罢,自去梳洗,然后去找姐妹们一起入贾府问安于贾母。 这香菱随即也起床来了。原来她在梦中竟得了八句,连忙找笔记了下来,不知这回好是不好(这回肯定是好了,梦中都是胡说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49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http://.biquxs.info/ 那香菱把诗写出,又连忙梳洗了,见宝钗已经不在,拿着诗就又奔潇湘馆去,半路上刚到沁芳亭(池上的一个亭子),见宝钗、黛玉等众姐妹刚去拜见了贾母回来,香菱就迎上去,笑说:“你们看看这一首吧。若是好,我便还学。若是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着,把新诗递给黛玉及众人看,只见写的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描写的是,月亮在天上娟娟而寒凉,下面辛苦捣衣敲砧的妇女在后半夜快天亮还在敲着干活,直敲得鸡都叫了太阳都出来了,而这时候,在这清明残月的时刻江山蓑衣的旅人把着船舷听着秋笛,他的媳妇,则在老家的楼头半夜睡不着,倚着栏杆瞎想瞎望。嫦娥啊,我若见到你,我要问你一声,为什么不使人间的男女永得团圆。 众人看了都笑说:“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看来天下真是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海棠诗社一定邀请你加入了。”那香菱还不信,一个劲地问黛玉宝钗这是不是真好。 正说着呢——插说一句,蠢物理解,这诗是够好了,贯彻了黛玉的诌和宝钗的胡说(这俩是一个意思)的高级纲领的要求。这回香菱在月下堆了更多东西,有敲衣老妪,有独立雄鸡,还有江头浪子,和闺中思妇,这是放开胆子写了,敢于往上面堆加东西,开沟挖渠,而且做到了不像黛玉说的“过于穿凿”,而是林林总总万千事物,都和“缘何不使人间永团圆”相和谐,不是那一堆栏杆、玉阶、梅花、柳条这些死物莫名其妙地堆在一起。是建了一个好园子,穿凿出了一个好工程,从而达到了胡说的境界。好啊!——这时就见几个小丫头和婆子忙忙地走来,都笑说:“来了好些姑娘们,姑娘们快去看吧。” 众人听说,都很纳闷,待问那婆子,也说不清,就一起来至王夫人上房去看,只见乌压压一地人。 原来邢夫人的嫂子带了女儿岫烟(山洞里的烟),李纨的婶子(即叔叔的媳妇)带了两个女儿李纹(英文名coco)、李绮,薛蟠的堂弟薛蝌带了妹妹薛宝琴,都一起上京投奔贾母各自的亲戚来了。当然那薛宝琴是许配给梅翰林之子,这是进京发嫁来了,暂先落脚贾府。 于是众人叙过礼(就是谁比谁大,互相拿出户口本查一下,然后小的给大的互相施礼)。那贾母也在,乐的合不拢嘴,李纨宝钗都和婶子姐妹互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唯独没有一个自己的亲戚来,觉得孤单,不免又去垂泪。宝玉忙在旁边劝慰。 一时分配了住处,邢岫烟过去那边和邢夫人一家住,李纹(coco)、李绮和堂姐李纨去稻香村里住,薛蝌去薛蟠的书房里住,薛宝琴最被贾母喜欢,就叫她跟着自己住。这贾母有个习性,就是喜欢漂亮的小姑娘。迎春、探春、惜春本来都有爸,但是贾母喜欢,就叫她们三个跟着自己住,后来林黛玉来了,又喜欢林黛玉胜过这三个,就叫她们三个搬开,叫黛玉、宝玉跟着自己一起住。凡此种种。又叫湘云跟着自己住过几年。 分配已定,宝玉忙忙地跑回来至怡红院中,对袭人、麝月、晴雯等笑说:“你们还不快看人去!(去晚了就各去各住处了。)你们整天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快去瞧瞧她这(堂)妹子,还有大嫂子这两个妹子(coco和qiqi),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漂亮女孩生起来都很消耗老天的元气!)”一边说,一边自笑自叹。那袭人见她有了魔意,偏不肯助长他,故意就不去。晴雯等人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咯咯笑向袭人说:“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岫烟),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来找宝玉,因说道:“这回咱们这里热闹了。”宝玉笑说:“正是呢,一个塞一个的,如今我是长了见识了。”袭人就笑说:“他们说薛大姑娘(薛宝钗)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说:“当然是了。据我看,连她姐姐和这些人(还就是含林黛玉)都不及她。”(可惜已经名花有主了,宝玉见了,就像一个贪酒的汉子见到一坛过了期的好酒。)袭人听了,颇是诧异:“真的吗?还能更好的了吗?我倒要瞧瞧去。”探春说:“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不得了,已经逼着太太(王夫人),认她做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着她,才刚已经定下来了。”老太太令王夫人收了她(宝琴)做干女儿,就是老太太的干孙女了,老太太就有权力养着她了。宝玉喜的忙问:“这是真的?”探春说:“我几时说过谎!”又笑说:“有了这个好孙女,就忘了这孙子了。”宝玉笑说:“我倒不怕,原该多疼些女儿的,才是正理。” 次日,保龄侯史鼎要外任了外省大员,举家前往,贾母舍不得湘云,就叫又把湘云接来,湘云愿意跟宝钗一起住,于是就又住在宝钗那里。这香菱看见史湘云刚刚又来了,而且也住在宝钗这里,就立刻又缠着湘云跟她讲诗。那史湘云又是个极爱说话的,哪里禁得起香菱又来请教,越发高兴了,没休没止地高谈阔论起来。宝钗于是笑说:“我实在被聒噪的受不了了。一个女孩儿家,越发拿着诗当正经事讲起来(应该讲时装款式和针线什么的)。什么杜甫之沉郁,韦观之淡雅,温八叉(温庭筠,每次作诗叉八次手就做出一篇,故混得这个浑号)之绮靡,李商隐之隐晦,我看,还有呆香菱之苦心,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个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什么斗篷。宝钗喜欢时装,忙问:“这是什么斗篷啊?”宝琴本是和贾母一起住的,就笑说:“因为下雪了,老太太找了这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说:“咦,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却识货,说:“哪里是孔雀毛,那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可见老太太疼你,她那么疼宝玉,也没给他穿过。”野鸭子似乎没有孔雀值钱,但是野鸭子脑袋上就那么一撮毛,非得聚腋成裘才能凑出这样一件大衣,相当于穿了一百只野鸭子在自己身上。宝钗说:“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有老太太这样疼她。”(语中露点酸酸的气了。)当然宝钗是她的堂姐姐,可以说她。湘云则又瞅了半日宝琴,笑说:“这件衣裳也只配她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正说着,琥珀从老太太那里走来,笑说:“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她还小呢,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就只管给,别多心。”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还嘱咐呢。宝钗忙起来答应。然后坐下,又推着宝琴笑说:“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快走吧,仔细我们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这已经明显说酸话了。宝琴压过了宝钗。)正说着呢,宝玉、黛玉来宝钗这里,都走了进来,宝钗还在嘲笑说闹呢,拿着宝琴。湘云于是就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然是玩笑话,但恰恰有人是这样想的呢。”(挑拨!)琥珀笑说:“真的恼她(宝琴,吃宝琴醋的)的,再没别人了,一定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说:“他倒不在乎女孩儿夺了他的宠。”琥珀又说:“不是他,就是她。”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宝钗却忙笑说:“那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宝琴)和她的妹妹一样。她比我还疼她呢,哪里还恼(吃醋)?你信口瞎说。她(云丫头)的嘴哪有什么实据。” 宝玉奇怪于宝钗竟护着黛玉,他还不知道黛玉和宝钗近日之事,而且原也恐怕因为贾母疼宝琴,黛玉就心中不自在,然而此时看黛玉,倒也并无从前那种样子,正和宝钗说的相合。心中好是奇怪。宝玉想:“她们俩平常没这么好,今天竟比别人好十倍。”这时黛玉又赶着管宝琴叫妹妹,而没有叫薛妹妹,自是亲姐妹一样了。那宝琴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也更与黛玉异常亲敬。宝玉看了只是呐罕。 一时众人散了,宝玉就去找黛玉去,笑说:“我从前看了《西厢记》,不管该不该看,倒是有一句一直不明白,我念出来你给我讲讲。”黛玉听了,就知有文章,于是笑说:“你念念我听听。”宝玉笑说:“有那么一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是几时’三个虚字倒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 孟光是个大丑女,力能举起石臼子,嫁给了梁鸿,孟光每次给他上饭,举案齐眉。这意思是说,是什么时候,孟光接受了梁鸿的爱情,这里比喻,是什么时候,黛玉接受了宝钗的友情。 黛玉不禁就笑起来,说:“我是不知道,谁知她竟真是个好人,我过去只当她是藏奸。”于是就把错说了酒令,以及宝钗送燕窝和望慰交谈的事都说了。宝玉方才知道缘故,笑说:“我正纳闷呢。这才最好。” 正说着呢,李纨打发人来,召集开会,谈论明天到日子了要搞活动作诗的事。宝玉、黛玉忙往稻香村来。那宝玉穿着一件猩猩毡斗篷——这倒不是猩猩毛做的,只是猩猩的血可以做红颜料,所以古代又称红色为猩红色,所以不过是毡子的,红色大毡子。黛玉则穿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俩人一起踏雪而来。 这时,众姐妹也都在那里,探春、李纹、李绮等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素雅),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羊巴造字)丝的鹤氅(苏格兰风情,鹤氅未必是鹤羽毛的,只是斗篷的一种名称),邢岫烟是邢夫人的嫂子家里来的,家里穷,所以仍旧穿着家常旧衣服,没有避雪之大衣。 一时史湘云也来了,穿着贾母给她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里外都用毛皮叫做里外发烧),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外毡“娥皇片金”里子的风帽),又围着大貂鼠风领。因为都是毛,黛玉就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她一样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小骚鞑子,就是很风骚的俄罗斯女人吧。大约湘云故意用手拎开着里外发烧的毛皮的大雪褂子的一角,好像时装表演一样,正有骚鞑子之风吧。)湘云笑说:“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外面的发烧大雪褂子。只见她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一口气儿念不完,是描述了袄的领袖腋襟各处的颜色和绣花内容),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狐肚子皮做的褶子,褶子是给小孩穿的一种大领子的外衣,外套窄腋(“褃”)小袖掩领(“衿”)短袄),腰里紧紧系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麂皮小靴,小孩童衣加紧紧的短袄和紧勒的腰带,湘云倒不是个胖丫头,整个一看,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说:“偏只爱打扮成了小子的样儿,原比打扮做孩子更俏丽了些。”大约小子的衣裳总紧,女孩要宽松飘逸。 湘云说:“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做东?”李纨说:“我的主意,当然我做东。明日是十六,该咱们又起社了,地点就在芦雪庵,你们每人出一两银子,凤姐也要出银子资助我们,我对她说了,叫她做个监社御史,实际就是管出银子。顺带也是给这些新来的姐妹接风。大家可说好不好?”众人都赞好,又问拟什么题目,李纨说:“我自己已经想好了,明天到了时候,就知道了。”于是,大家又说笑了一阵,各自穿着自己的时装外套,回去散了。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宝玉急急地起来,一看雪已经晴了(昨天的外套不用穿了),竟积了一尺多厚,满地搓棉扯絮。宝玉欢喜异常,梳洗了,只穿着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个鹰翅膀样的褂子,披了蓑衣,戴了斗笠,忙忙地就先到贾母那里吃早饭。 宝琴正在梳洗。一时众姐妹也来了,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去作诗。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是牛奶蒸羊羔,贾母说:“今儿另外还有新鲜的鹿肉,你们等着吃。”众人都答应,宝玉等不及了,只把一碗饭就着菜猛吃,几口就吃完了。贾母说:“我知道你们今天又有事情,连饭也顾不上好好吃了。”便叫“留着鹿肉给他晚上吃”,凤姐说“还有呢”(有生的呢,晚上可以再做),于是方才不给宝玉留了。史湘云就悄悄地和宝玉商议说:“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到园子里弄着,又玩又吃。”宝玉听了,就跟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中。 一时大家散后,进了园中,到在芦雪庵中,听李纨布置题目,却独独不见了湘云宝玉二人。忙问婆子,婆子不知。这时候,李纨的新来的婶子也过来看热闹,就问李纨:“怎么看见一个带玉的哥儿和一个挂麒麟的姐儿,那么干净清秀,而且又不少东西吃,却两个人在那里吃生肉呢?我没听说过肉也有生吃的。”众人听了,都笑说:“了不得了,快去捉拿他们两个。” 李纨等众人忙跑过去找到他们两个,李纨说:“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去老太太那里吃。到了那里,就是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也与我无干,现在这么大雪,你们乱吃,替我找罪呢。”宝玉笑说:“没有吃生的,我们烧着吃呢。”只见婆子们拿来铁炉、铁叉、火炭、铁丝网,要让他们自己弄雪岳山烤肉吃呢。李纨方说:“这也还罢了,小心把手割了。”说完,就和探春一起,进芦雪庵屋子里去了,其他姐妹还留在原地。 这时候,凤姐打发平儿来说不能参加集会了——她是监社御史嘛,因为要发年例(年终奖)正忙。湘云见了平儿,哪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玩的,于是也褪掉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就围着火炉,自切了三块肉,开始烤起来了。旁边,宝钗黛玉平时也见过,不以为异,宝琴和李婶这些人,是刚从南方来的,没见过这个,深以为罕事。那探春在芦雪庵屋里,和李纨商量题目,商量定了,探春笑说:“你闻闻,这香气都传到这里来了,我也吃去。”说着,也出去一起吃。 李纨片刻也出来了,说:“题目都商量定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我吃这个才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要不是这鹿肉,今天断断做不出诗来。”说着,正见宝琴披着凫靥裘(就是那个野鸭脑袋毛儿的)站在那里笑。湘云就笑说:“傻子,过来尝尝。”宝琴说:“怪脏的。”宝钗说:“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宝琴听了,就也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了起来。 这时,凤姐披着斗篷也来了,笑说:“吃这样的好东西,也不叫着我。”说着也坐下凑在一处吃起来。于是就是湘云、宝玉、探春、平儿、宝琴、凤姐都在吃。黛玉看了笑说:“哪里来了这么一群叫花子!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 湘云听了冷笑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这些站着的)都是假清高,最可厌了。我们这会子腥的膳的大吃大嚼,待会却是锦心绣口。”(能做好诗。) 宝钗笑说:“待会要是做不好了,把那些肉掏出来,就把这些芦苇子塞进去,算是给芦雪庵报仇。”(你拿肉来污染芦雪庵,芦雪庵往你肚子里塞芦苇。算又是配合黛玉说话。) 说着,大家吃完了,漱口了一回。平儿往手上重新戴镯子时却少了一只,前后左右乱找了一番,踪迹皆无。凤姐说,找不到就算了。于是一时也就罢了。大家一齐进屋去,靠着暖气暖了会儿,见墙上李纨才刚已经把题目贴好了,读时:“即兴写雪景联句,限第二萧韵,无言律诗。”不知大家如何做起,且听下回分解。 第50回 芦雪庭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http://.biquxs.info/ 话说薛宝钗说:“这个联句,得有个顺序,我给定一下。”于是令大家抓阄,按抓到次序而定。第一个恰好是李纨。凤姐来了兴趣,说:“既然是这样,让我说第一句吧。”众人都笑说:“那更妙了。”一般联句,由第一人先起一句,或者三句,停于单数句,留着双数句(下联)让下一个人属对,下一个人说出上联的下句,再出下联的上句,让别人去属对,如此轮流相继。 凤姐想了半天,笑说:“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一句我就不知道了。”(只起一句,不能三句。)众人笑说:“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儿去吧。”——这里非得让凤姐也来一句,因为她也是金陵十二钗之一,得凑上她。凤姐笑说:“那我说了,下雪必然刮风嘛,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以吗?”众人听了,都相视而笑说:“这句虽然粗,但正留着空,正是会作诗的人的起法。稻香老农快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平儿又喝了两杯,就自去了。(叫那李婶也走,别这儿捣乱。) 这里李纨便写了: 一夜北风紧, 自己联道: 开门雪尚飘。 入泥怜洁白, 香菱说: 匝地惜琼瑶。(这是对上联的。) 有意荣枯草,(这是出下联上句,让别人属对。) 探春说: 无心饰萎苕。 价高村酿熟, 李绮说: 年稔府粱饶。 葭动灰飞管, 李纹(coco)说: 阳回斗转杓。 寒山已失翠, 岫烟(放下烟斗)说: 冻浦不闻潮。 易挂疏枝柳, 湘云(吃着口香糖)说: 难堆破叶蕉。 麝煤融宝鼎, 宝琴说: 绮袖笼金貂。 光夺窗前镜, 黛玉说: 香粘壁上椒。 斜风仍故故, 宝玉说: 清梦转聊聊。 何处梅花笛? 宝钗说: 谁家碧玉箫? 鳌愁坤轴陷, 如今则诸人轮了一圈,接下来回到李纨,李纨却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吧。”遂走了。那么就应该轮香菱,但是宝钗却命宝琴来续,只见湘云却站起来说: 龙斗阵云销。 野岸回孤棹, 宝琴见湘云先于自己续出,于是也站起说: 吟鞭指灞桥。 赐裘怜抚戍, 湘云哪里肯让人,而且别人也都不如他敏捷,都看她扬眉挺身的说道: 加絮念征徭。 坳垤审夷险, 这时,既然是湘云抢过了宝琴的机会,现在该宝琴对她,但是宝琴想不出来,于是宝钗随即接上,说: 枝柯怕动摇。 皑皑轻趁步, 湘云刚要说,黛玉忙联道: 翦翦舞随腰。 煮芋成新赏, 黛玉一边说完,一面推宝玉,命他联。这等于抱着个球,来回传,就是不给湘云抢到。宝玉看宝琴、宝钗、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忙也奉黛玉命说了: 撒盐是旧谣。 苇蓑犹泊钓, 这时宝琴又联道: 林斧不闻樵。 伏象千峰凸, 湘云忙追回抱球权,忙联说: 盘蛇一径遥。 花缘经冷聚, 宝钗众人不等想出,探春又联说: 色岂畏霜凋。 深院惊寒雀, 岫烟又说: 空山泣老鸮。 阶墀随上下, 湘云见被抢走两次,忙联说: 池水任浮漂。 照耀临清晓, 黛玉接招,联道: 缤纷入永宵。 诚忘三尺冷, 湘云忙与黛玉比拼,笑联说: 瑞释九重焦。 僵卧谁相问, 宝琴好久没上了,忙笑联说: 狂游客喜招。 天机断缟带, 湘云忙又接招道: 海市失鲛绡。 林黛玉不等她出下联上句,便接出道: 寂寞对台榭,(上句) 湘云忙联道: 清贫怀箪瓢。 宝琴也不留情,也抢道: 烹茶冰渐沸,(又是上句。) 湘云见状,自以为这样有趣,于是又是笑,又是忙着联说: 煮酒叶难烧。 黛玉又出招,也笑说: 没帚山僧扫, 宝琴则夺过湘云的接球权,也笑说: 埋琴稚子挑。 湘云觉得好玩极了,笑的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问:“你说的什么?” 湘云喊道: 石楼闲睡鹤, 黛玉笑得握着胸口,高声嚷道: 锦罽暖亲猫。 宝琴又忙抢出招说: 月窟翻银浪, 湘云忙联道: 霞城隐赤标。 黛玉忙又出题,笑说: 沁梅香可嚼, 宝钗则抢去(湘云接的机会),笑接: 淋竹醉堪调。 宝琴又忙出题曰: 或湿鸳鸯带, 湘云终于抢到了,忙联说: 时凝翡翠翘。 黛玉又忙出题曰: 无风仍脉脉, 宝琴则忙接了抢去道: 不雨亦潇潇。 湘云已经顾自伏着笑软了。众人看黛玉、宝琴(偶尔加宝钗)三人联手和湘云对抢,也都顾不得自己说了,单看着她们笑。黛玉又推湘云叫她接这招,说:“你也有才尽的时候,我听听你还有什么舌根可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却仍然是她的敌手,推她起来,说:“你有本事,接着往下说,我才服你。”湘云起来笑说:“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一个对三个嘛!)众人也都说:“你倒是说啊。”这时李纨过来,便联了一句说: 欲志今朝乐, 李绮收了一句说: 凭诗祝舜尧。 李纨说:“够了够了,这已经差不多了,第二萧韵的字都快全用光了。再找,就是生字了,倒不好了。” 说着,大家把探春给大家记录下的句子们都拿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最多(一个对仨嘛!),都笑说:“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 湘云诗才最是敏捷,而宝琴可以和黛玉、宝钗比肩联手,出句多于宝钗,齐于黛玉。 李纨笑说:“逐句地评去看去,看看质量,还是宝玉又落了第。”宝玉说:“我本来不会联诗。”李纨说:“这次要罚你,你去拢翠庵折一枝红梅来。妙玉那为人最可厌,我不理她。你去折吧,罚你。” 众人都说这罚的又雅又有趣。那宝玉倒也乐的去,穿上大红猩猩毡斗篷就去了。李纨回首对大家说:“那接下来,就咏梅花了。” 湘云诗才还是敏,说:“不用看梅花,我现在就先做一首。”宝钗说:“这回断不能再让你抢着做了,你都抢了,别人干什么?”黛玉也说:“这说的是。我有个主意,方才谁联句不多的,给她们来做。” 宝钗说:“这话极是。方才岫烟、coco、李绮屈才了,没有多说,而且又都是客。宝琴、颦儿、云丫头三人都抢了很多,我们就一概不做,只让她们三个人做吧。” 李纨却说:“绮儿也不大会做,还是让琴妹妹做吧。” 宝钗只得依允。不多久时,宝玉笑吟吟地擎着扶着一枝红梅进来了,众丫鬟忙给插在瓶子里。大家一面看梅花,各个称赏。谁知这时邢岫烟、李纨(coco)、宝琴三人已经都吟成了,各自写了出来。 咏红梅花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咏红梅花李纹(coco)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醉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咏红梅花薛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众人看了,赞赏一番,又都说最末一首好。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诗的质量又高,深为奇异。黛玉、湘云两个举了小杯子酒,一齐敬宝琴相贺。这似乎也是故意搞呢,因为宝钗随后就说:“你们两个天天捉弄我,捉弄厌了,如今捉弄她来了。” 众人嘻嘻哈哈,史湘云把口香糖嚼了又嚼,岫烟吹着烟袋,这时候,几个小丫头跑来,说:“老太太来了。”众人忙出屋上前接了。 贾母进了屋子,先笑说:“好俊的梅花!我还着了。”这时,李纨命给贾母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贾母坐了,就说:“我不多呆。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午觉,打了一会儿牌,想起你们来了,就也来凑个趣儿。”李纨这时又捧上手炉,探春斟了热酒,递了上来。李纨又给撕了鹌鹑肉给贾母吃。 一时贾母问大家做何事了,大家就说作诗。贾母说:“作诗是好,有时间做做灯谜也好。”众人答应着。说笑了一会儿,这屋子里没有椅子,大家都是在烧了的地炕上席地而坐,贾母于是又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咱们去四姑娘那里看看画画的怎么样了吧。” 于是众人一起出来,陪着贾母,往惜春那里去。惜春因为告了假,这次活动就没有来。见贾母来,连忙接下。贾母也不坐,只问画在哪里。惜春说:“天气寒冷,颜料的胶性都凝瑟,我怕画了不好看,就收起来了。”这好嘛,这一东都不能动工了。贾母笑说:“我年底就得要的。你别偷来,快拿出来给我快画。” 贾母说罢,也就不再多逗留,带着众人,贾母依旧上轿,说笑而出。出了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着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笑说:“她却是没随着进去,去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说:“你们瞧,这山坡上配她这个人品,又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说:“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的《画艳图》。”贾母摇头笑说:“那画里哪里有这个衣裳?人也没有这样好!”——竟是比仕女画上的美人还好了。 一语未了,就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贾母笑说:“这又是哪个女孩?”众人笑说:“我们都在这里,这是宝玉。”贾母笑说:“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那俩人来至近前,不是宝玉和宝琴是谁。宝玉笑着对贾母解释说:“我刚才去拢翠庵又去要了些梅花,妙玉给他们每人一枝,随后就送去。”所以,现在才跑过来。众人都连忙称谢。 只是宝玉今早出门穿的是蓑衣斗笠,不知这会儿怎么又换了大红猩毡了,大约是原故事叙述者光追求陪着梅花美,就得意忘言了吧。 众人又都随着贾母出了园子,望贾府中来。这倒不是太爱贾母了,要一直送到家,而是晚饭还得在贾母那里吃,所以都只能是这样过来了。众姑娘嫂子和宝玉并贾母一起用完晚饭(里边固然应该还有鹿肉),正又说笑着,薛姨妈也走来了。 贾母于是对薛姨妈说,今天我们娘儿们去园子来赏雪,倒是好了,最好的却是那宝琴姑娘在雪下折梅,比画上画的还好看,于是又细问薛姨妈宝琴的生辰八字和家里情况。那宝琴是薛蟠、薛宝钗的堂妹,薛姨妈固然知道这些迷信数据,薛姨妈心中暗想其意,大约是要把宝琴配给宝玉。薛姨妈心中固然也愿意,只是知那宝琴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而且人家自己都把梅花折到瓶子里去了),但贾母也没明说,于是只好半吐半露地说给贾母说:“这孩子倒是好,可惜没福,前年她父亲就没了。他父亲原本是好乐的,各处因为都有买卖(也是商人),就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那一声呆半年,所以天下一大半倒都走了。所以她也就跟着父母三山五岳地走遍了,见的世面倒多(只是尚未看见北方人吃烤肉)。那年到北京这里,就把她许给了梅翰林的儿子了,只是他父亲随后就辞世了,她母亲又是痰疾。” 贾母听了,知道其意,已经有对象了,不avable了,也就不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儿方散。一宿无话。 但是贾母还不死心,第二天饭后(吃饭时不许说话),贾母又亲嘱惜春说:“不管冷暖,你只管画去,赶到年底,实在画不了了再停。第一要紧是要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那惜春是最不擅长画人物的,虽然为难,也只得应了。于是众人就都随着惜春,到她的住处,看她怎么画。那惜春只是出神,就是不动,好像母鸡被人看着,就下不出蛋了。 李纨于是对众人笑说:“让她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昨天老太太让咱们做做灯谜,这事也得完成啊。”大家议论纷纷,那宝琴就笑说:“我从小走过的地方倒是多,古迹也不少,最近我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迹,做了十首怀古的诗。诗虽然写的不好,但暗隐着俗物十件,姐姐们愿意的话,可以猜猜看。” 众人来了兴致,就催她写出,那宝琴于是拿笔,写出了第一首,大家看是: 赤壁怀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喧哗的意思)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雄在内游。 说是曹操的战船被诸葛亮的火烧了,都是沉船空舟在水底静静地呆着,只流传一些英雄的故事罢了。 这大约隐的是走马灯吧,走马灯上边需要加热(所谓“一炬”),然后里边画的画儿就开始转起圈来游动了,正合“无限英雄在内游”。 随后宝琴把其它九首也都写出,蠢物我也懒了,诗写的都是在不同地方怀古迹,举一例子可也,反正大家谁也对诗没兴趣了,也就不再抄出于下了。一时写罢,大家猜了一回,竟都没有猜对。也不知蠢物我说的走马灯对不对。一时大家也就散了。 至于这宝琴,就像她突然地来,突然地折了一瓶梅花,从此就在书中突然地消失了,原故事叙述者大约也是精力不济或者不想喧宾夺主,就再不说她了。而那个姓高的据说续书的人,也只在后八十回里借别人的口说了一句,说她嫁给梅大公子罢了。唉,这宝琴,只在历史上轻轻一瞥,留下无数美好遐想,就去了。这大约也属于“偷不着”吧,固然这样也是最好了。唉。且听下回分解。 第51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http://.biquxs.info/ 冬天的天短,不知不觉后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于是就一起到贾府吃饭。在王夫人处吃完了,就有人来回王夫人:“袭人的哥哥花自芳来了,说他母亲病重,想她的女儿。他来请借袭人回去看看。”王夫人当然应允,叫凤姐酌情办理。 那凤姐回到自己房里,就命令周瑞家的:“这回出去派两辆车,一辆大的,你再带一个媳妇和袭人坐,一辆小的,带两个小丫头坐。后面再派四个婆子跟车。那袭人是个图省事的(俭朴),告诉她穿的好一些,多带些衣服,包衣服的包袱也要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过来让我看看。” 周瑞家的领命去了,过了不久,带着袭人、手炉、衣服包袱来了。凤姐一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还华丽,但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儿说:“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暗表),赏了你倒还不错,只是这褂子太素了(灰鼠褂),如今也冷了,你该穿一件大毛的(大毛大约是大型毛皮动物,比如狗熊的,比灰鼠这种灰色小松鼠大)。”袭人笑说:“太太只给了这件灰鼠(灰色小松鼠)的,说年底再给大毛的。”凤姐就命平儿把自己昨天穿的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是一种沙漠白腹红狐狸)褂子拿来,给了袭人。又命平儿把袭人的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层包袱皮给换成了玉色绸里的哆罗呢(东洋进口面料)的包袱皮,又命平儿向包袱里再加一件半旧的大红猩猩毡斗篷。 袭人连再推让,瞅着平儿与这件大红猩猩毡斗篷一起拿出来的大红羽纱斗篷,说:“这一件都当不起了,那就更不用了。”平儿说:“这是我顺手拿出来的,叫人给邢大姑娘(岫烟)送去。昨天那些人赏雪,个个都有斗篷,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整齐。就只是邢姑娘穿件旧毡斗篷,好不可怜简单。如今就把这个给她吧。”凤姐笑说:“我的东西,她私自就要给人了!”众人笑说:“这都是奶奶平日孝敬太太,疼爱小人。要是奶奶平日是小气的,光看重东西,不顾下人,平姑娘哪里还敢这样了。”凤姐笑说:“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她还知道三分罢了。”于是嘱咐袭人好好坐车去了。 送袭人这些东西,不外乎是为了讨好王夫人罢了。 凤姐又把怡红院的麽麽唤来两个,说:“袭人这一走,你们平时觉得那些大丫头里,哪两个知道好歹的,给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就是陪着伺候睡觉,古代有钱人睡觉很不老实,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撒尿,一会儿要看电视,必须得有使唤人在屋里值日)。”意思是暂时替袭人。 两个麽麽应了,一会儿回来,说:“派定晴雯和麝月在屋里了。她们两个本来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意思是平时‘上夜’,袭人是常任上夜委员,晴雯麝月是流动上夜助理)。”凤姐点头,说:“你们也不要闲着,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两麽麽返回大观园。不一会儿,周瑞家的派人带信来,说袭人到家了,但是老妈已经不行了,所以袭人今晚必不能回来了,就在那边住了。凤姐忙又命人去大观园取袭人的铺盖和洗脸刮毛各种设备,给袭人送去(不能用母亲家里的,质量卫生不过关)。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把袭人的铺盖洗漱具收拾打点妥当,送给了凤姐派来取的人。随后,晴雯麝月就卸掉残妆(到了晚上,妆也残了),脱换上晚上居家的裙袄。晴雯接着就只在熏笼(罩在炭盆上的箱形大罩笼)上围着什么暖和的东西坐着。麝月笑说:“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晴雯曾在宝玉的凉榻上躺着,不爱干活儿。)晴雯说:“等你们以后都走了(出园子了),我再动不迟(再干活)。现在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呵呵,她们反倒要伺候她,至少是替她干活。麝月笑说:“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劝着分担一部分工作。)说着,就自去给宝玉铺床(这是上夜者的工作了。)晴雯嗐了一声,笑说:“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此时宝玉正在纳闷,想着袭人的老妈也不知能怎样,听见晴雯如此说,就自己起身出去,把镜套放下来,把插销划上,然后进来笑说(可见此时晴雯、麝月都是在宝玉的卧室里):“你们暖和着吧,都完了。”晴雯说:“终究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汤婆子(暖水袋)还没拿来呢。”麝月说:“这难为你想着!他平常不用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暖和,比不得那屋里头炕冷,今儿可以不用。”(这很复杂,说明:麝月和晴雯是预备在这熏笼上睡,这上暖和,不用汤婆子,而往常她们不负责上夜的时候,是睡着外边屋子的炕上的,那炕上冷,是需要汤婆子的。)宝玉听麝月这话,认为她俩是要睡在这熏笼上,就笑说:“你们俩都在那个上睡了,我这外边没有人,我害怕,一夜也睡不着。”宝玉睡的是个暖阁,暖阁外边还可以睡个人,这样,这个人就算是和宝玉睡在一起了,宝玉就不用害怕了。而显然,那熏笼离暖阁有两步距离。晴雯就说:“我是在这里(我就睡这熏笼)。麝月往你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已经二更(九点半),麝月放下帘幔(应该是暖阁的),点上香,伏侍宝玉卧下,晴雯麝月二人方才睡。 晴雯自睡在熏笼上,麝月就在暖阁外边睡(这暖阁里边睡的是宝玉,外边睡麝月,也不知“外边”是个什么样,大约是暖阁延伸出来的一部分床吧)。三人总之都睡在宝玉的卧室里。到了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就叫袭人。(袭人想来平常也是睡在暖阁“外边”的吧,属于宝玉“房里头的”了。)叫了两声,无人回答,自己方才醒了。晴雯这时候也醒了,就笑着叫麝月说:“连我都醒了,她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尸的。”(可见熏笼和暖阁是分开的,有两步路距离,那麝月在暖阁“外边”。)麝月翻身打个哈欠也醒了,笑说:“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于是问宝玉什么事!宝玉说:“我要喝茶。”(看,来了吧!待会还要看电视,足联比赛。)麝月忙起来,单穿着红绸小棉袄。宝玉说:“披上我的袄去,小心冷着。”麝月听了,就把宝玉的一件貂袄披上了,下去先盆子里洗了个手,倒了一钟温水,拿着个盂盆,递给宝玉,宝玉漱了下口,吐到盂盆里接着。然后麝月才向架子上去了茶碗,用温水涮了一下(消毒),从暖壶里倒了半碗茶,递给宝玉喝了。自己也漱了漱口,也喝了半碗。这晴雯却是自从在熏笼上坐下以后,到现在,名义是上夜,什么活也没有干!晴雯却笑说:“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呵呵,还要被伏侍。)这晴雯最是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奴才了,就是刚才麝月所谓的“装小姐”了。麝月听了,笑说:“越发上脸儿了!”晴雯笑说:“好妹妹,明天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了,没办法,只得也伏侍她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给她喝。 麝月又笑说:“你们两个先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就回来。”(大约是去上厕所。)晴雯笑说:“外头有鬼等着你呢。”宝玉说:“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他体会到了麝月自己上厕所害怕,所以故叫他俩别睡,大约给自己壮胆吧,因而宝玉也就安慰她。 那麝月便开了后门,出去了。晴雯等她出去,就想吓她玩儿。晴雯仗着平时比别人底气壮,不怕寒冷,于是也不披衣,就只穿着小袄,蹑手蹑脚下了熏笼,然后下地走。宝玉笑劝说:“看冻着,不是玩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暗想到:“怪不得人家说热身子不可以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吓唬麝月,只听宝玉在里面高声喊:“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说:“哪至于就吓死她了?偏你这蝎蝎蛰蛰大惊小怪的!”宝玉笑说:“也是你冻着也不好啊。而且,她要是被一吓,免不掉就一喊,倘若吵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闹着玩,倒反说袭人才走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这被子掖一掖。”晴雯听说,就上去掖了掖,伸手进去焐一焐时,宝玉笑说:“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便伸手摸了一摸,也觉得冰冷。宝玉说:“快进被来焐焐吧。”(她自己不是有被吗。) 一语未了,只听门咯噔一响,麝月慌慌张张笑着进来了,说:“吓了一跳。黑影子里,假山石后头,只见了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它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差点就叫了。”一面说,一面洗手(果真去厕所了),又笑说:“晴雯出去了?我怎么没见。一定是要吓唬我去了。”宝玉笑说:“这不是她,在这里焐呢。我要不是叫的快,可肯定是要吓你一跳。”晴雯笑说:“也不用我去吓,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了。”(这麝月是胆小,正惟其如此,晴雯偏要吓她。)一边说,一边仍回自己被中去了。这晴雯倒是在宝玉的被中缩了一会儿,不过据后来的分析,她和宝玉一直没有发生超越四项基本原则的事情。麝月又说:“你就这么穿着短衣裳伶伶俐俐地出去了不成?”宝玉说:“可不就是。”麝月说:“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把火盆的盖子打开,把火炭挑的红热了一些,再罩上盖子,方才熄灯睡下。 晴雯因为方才一冷,现在又一暖,不觉得就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怎么样?到底是伤风了吧。”麝月笑说:“她早起就嚷不舒服,一天也没吃饭(怪不得坐在熏笼上不干活呢),这会儿还不注意保养,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她自作自受。”宝玉问:“头上热吗?”晴雯咳嗽了两声,说:“不相干,哪里就这么娇嫩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房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在外间值宿的老麽麽(大约就是凤姐吩咐的那两个麽麽)咳嗽了两声,说:“姑娘们睡吧,明儿再说吧。”宝玉方悄悄地说:“咱们别说话了,免得又惹她们。”大家方才睡了。 次日起来,晴雯就鼻塞声重,懒得动弹。宝玉说:“快别声张,太太知道了,又叫你搬回家去住去(免得传染我)。家去虽然好,到底冷些,不如这里。你就在里间屋(宝玉刚才这卧室,按理说,值完夜了,她们要回自己的那冷炕的屋子呆着去)躺着,我偷偷地给你叫个大夫来。”——这里,还是把晴雯写作是有家的,而且家长是贾府四五代的老仆,后来不知怎么想的,改成无父无母不知出身了。 晴雯说:“虽说如此,还是跟大奶奶(李纨,大观园孩子主管)说一下,不然来了大夫,人问起来,怎么说呢。”(男大夫来大观园,门口盘问,总得有个理由。) 宝玉听了觉得有理,就找了一个老嬷嬷去告诉李纨,同时叫她去传请大夫。半晌,这老嬷嬷回来传李纨的话说:“大奶奶说了,如果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是还不好,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李纨的意思是,出去回家的话,不用上班,专门休息,对身子更好。这是“出去为是……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的意思。婆子们转述,称呼大丫鬟们都是“姑娘”,但李纨固然不会叫她们为“姑娘”。 晴雯睡在暖阁里(瞧这地方,宝二爷的窝),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哪里就害瘟病了,只怕我传染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别头疼脑热的。”(看会不会我不在,你们一辈子就不会头疼闹热了。)说着,便真要起来。(晴雯是最没有奴才性的,要争平等的人权。)宝玉忙按住她,笑说:“别生气,这原是她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她不是,就故意说这么一句。你素来好生气,如今(病了)肝火自然盛了。” 正说着,大夫来了。丫鬟们因为怕看男的,就都躲开了,三四个老嬷嬷(不怕看男的,男的不会奸淫了她们)自放下暖阁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还剩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因为知道这是女的了,就忙回过头,怕看到那女的——难道看了也等于奸淫了?) 那大夫被着头,把手的脉息诊了一回,然后到外间,对嬷嬷们说:“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又是没法明白的火星语,当时有本事的就考科举了,考不上的就干医生或者算卦或者当老师,骗钱糊口,都是三流智商人物了),近日时气不好,竟是个小伤寒。幸亏小姐平时吃的不多,风寒受的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伏下其体质本来不好),偶然沾带了些(时气的病气),吃两剂要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就被送着出去了。 出到门口,就在小厮的传达室里坐下,把方子开了。老嬷嬷接了方子,说:“您先别走,我们小爷啰嗦,看了您的方子,恐怕还有话问。”大夫忙说:“刚才不是个小姐吗,怎么是个小爷?(这可坏了,连性别都看错了!我这医生怎么当的。)那屋子跟绣房一样,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笑说:“那屋子是我们小爷的,那病的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哪里的小姐?要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大姐是对未婚女佣人的称呼,张爱玲小说中常说小大姐,那就是小保姆。)医生一听,方才知道自己没看错性别。麽麽说着,拿着药方进去了。 宝玉在屋子里接了方子看了,上有枳实,麻黄,宝玉说:“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当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起。谁请来的,快打发他去吧。再请一个熟的好的来。”——这大夫是宝玉让这个老嬷嬷给叫来的,这老嬷嬷也是看人下菜碟,知道是晴雯的病,所以也不叫个好的,刚才还说“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哪里的小姐?”,也多少带有轻视嫉妒的意思。 老嬷嬷说:“这倒可以,只是这大夫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这车马钱是要给他的。”宝玉说:“给他多少?”麽麽说:“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宝玉问:“王太医来是给多少?”麽麽笑说:“王太医来了,也没有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送礼,是一定的年例(年薪制)。这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非得强调一两,怕是她有回扣。)宝玉是个公子哥,如何摆弄得过这些老家伙,就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说:“也不知道花大奶奶(这么称呼袭人,还没公开收为妾呢,就已经这么奉承着叫了)把银子是搁在哪里。”宝玉说:“我常见她在螺钿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 说着,二人到了另一间屋,打开螺钿柜子,里边格子里是笔墨扇子等宝玉的小零碎,还有一串钱,又开了里边的一个抽屉,见里边有几两银子,还有一枝杆秤。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秤来,问宝玉:“哪是一两的星儿?”(呵呵呵。)宝玉笑说:“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意思是,你是老仆人,应该知道我根本不认识秤。)麝月也笑了,又要问别人去。宝玉说:“你拣那大的给她一块就是了。”麝月听了,就放下秤,拣了一块掂了一掂,说:“这一块怕是有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识秤,倒说咱们小气。”那嬷嬷站在外头,笑说:“那是五两的锭子剪了半边,这一块至少有二两呢!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儿小些的吧。” 麝月早关了柜子,笑说:“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吧。”那嬷嬷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插一句地说,这麝月是原故事叙述者照着自己的妾写的,所以别有一番风味。) 宝玉又命茗烟出去请王太医来,诊了脉,开了方子,果然没有枳实、麻黄,倒多了些别的药料,药的分量也较先减少了一些。宝玉高兴了,说:“这才是给女孩儿们的药。从前我病了,王太医都说我禁不起枳实、麻黄、石膏这样的虎狼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是野坟堆里长的几十年的老杨树,你们就是秋天的白海棠,连我都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麝月等只当他又痴疯了,也不多说。 随后婆子煎药。晴雯说:“应该让她们到茶房里去煎,弄的这屋子里都是药味儿,如何使得。”宝玉说:“药味儿比花味儿都雅。神仙采药烧药,最妙的一件东西。我这屋里正想什么都齐全了,就缺药香呢,现在就有了。”一面说,一面命人就在卧室火盆上开煎。 随后宝玉看看表,就跑去贾府里照旧吃早饭。一边吃一边聊天,凤姐就对贾母王夫人说:“现在天冷了,不如让姑娘们就在园子里吃饭罢。等以后天缓和了再来。”王夫人笑说:“也是,空着肚子来,一肚子冷风,就吃东西也不好。吃些东西,又受着冷风回去。不如把园子后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改作厨房,挑两个女厨子,单给她们做饭。新鲜蔬菜就去总管房里支。” 贾母说:“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个厨房给你们多麻烦一些。” 凤姐说:“不麻烦。办起来不麻烦。就算麻烦,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 贾母说:“正是这话了。上次我也要说这话,只是我见你们大事多,如今又添出这些个事来(还得再弄厨房),你们固然不敢抱怨,但是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孙子孙女,不体贴你们这些当家人了。现在,你既然这么说出来,更好了。” 因为此时薛姨妈、李婶都在座,邢夫人、尤氏也都过来请安,贾母于是又对着这些众人说:“我一直想夸凤姐两句儿,但是我一直没说,一是怕逞了她的脸,二也怕众人不服。今日你们都在这儿,都是当过姑嫂的(凤姐是姑娘和宝玉们的嫂子),还有她这样想的到的没有?” 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礼上面子情,实在是她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对老太太,也真是孝顺。”——第一次贾母公开表扬凤姐。 贾母点头叹说:“我虽然疼她,但又怕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凤姐忙笑说:“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活不长。世人都信这话,独老祖宗不应该信。老祖宗是伶俐聪明的胜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两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笑说:“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这贾母抬举了凤姐之后,随即又用凤姐和自己打趣儿,以免众人被压了心情不好,也是个会处事的。曹操有时也曾这么做。而且找这机会表扬凤姐,也是找的巧、找的准。 那薛姨妈是外人,也不管这些,王夫人是凤姐的姑姑,自是也高兴凤姐被夸,尤氏跟凤姐关系也好,只是那邢夫人,刚才嘴上也说好,其实却未必高兴凤姐被夸。所谓老太太怕有人不服,那大约就是说她呢。至于鸳鸯的事,凤姐弄来弄去,还是没给邢夫人弄成,也是最近的一个疙瘩吧。——那凤姐最一开始,就反对邢夫人打弄鸳鸯的主意。那凤姐本是自己的儿媳妇,却跟着王夫人跳上蹿下,又最得老太太宠信,邢夫人如何对王夫人、凤姐能平气。 宝玉记挂着晴雯,也不多听多说,忙把饭吃了,便先回园中来了。那晴雯到底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52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孔雀裘 http://.biquxs.info/ 宝玉回到房中,满屋药味儿,一人不见,只见有晴雯独卧于炕上(那暖阁也是炕制的),脸颊烧的飞红,宝玉用手摸了一摸,只觉得烫手。忙又在炉上把手烤暖,伸进被子里去摸了一下身上,也是火烧。于是说:“人怎么都不在了,别人都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样无情,都出去了?”晴雯说:“秋纹是我撵了她去吃饭的,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的。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一定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回家隔离)。”(这里应该叫平姑娘,但是晴雯就这么说。) 宝玉说:“平儿倒不是那样的人。” 晴雯说:“这我倒知道。只是奇怪她为什么忽然又背起我来了。” 宝玉说:“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儿底下听听。”于是,宝玉就从后门出去,到窗下潜听。 就听麝月悄悄说:“你怎么就找到了的?”平儿说:“那天赏雪吃鹿肉的时候,就摘了下来,后来吃完就不见了。但是也没有声张。谁想到今天早上,你们这里的宋妈妈来了,拿着这个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就是宝钗扑蝶的时候,和红玉一起在滴翠亭里说关于贾芸的帕子的‘奸淫狗盗’的话的那个红玉的朋友)偷的,被她看见,来汇报给二奶奶了。我连忙把这镯子抢着接了,我是这么想的,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强要胜的,从前有一个良儿偷了个玉,刚冷了一两年,现在偶尔还有人说这个来趁愿呢(意思是通过说这个,来嘲笑排压宝玉溺爱领导‘下属’不利),现在又出来个偷金子的,而且还偷到了别人家去了。宝玉偏是这样,他下边的人偏不给他争脸。所以我就忙叮咛宋妈妈,千万别告诉宝玉,也别对任何人提起,就当没这事儿。否则,传出去,对宝玉不好,对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你们是大丫鬟,领导这些小丫头不利,也有责任,也不名誉)。所以我就回二奶奶(凤姐)去了,只说是那天吃鹿肉,我不小心丢在草根底下,今儿雪化了,就露出来了,我去找,就又找回来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日后需要防着她些,别使唤她去别人家里。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个办法,另找个理由打发她出去,就完了。” 麝月说:“这小娼妇也是见过些东西的,怎么这么眼皮子浅。” 平儿说:“这镯子倒是没多重(金子分量不多),但是它叫做虾须镯,它上面的这珠子还不错。晴雯那蹄子是块见水就炸的爆炭,我要是告诉了她,她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不是要打,就是要骂,那就照旧嚷出来了不好。所以我单告诉你,你留心就是了。”说着,就辞别而去了。 那宝玉听了,甚喜平儿这么体贴照顾自己,又气坠儿干出这样的事来。(所谓“诲淫诲盗”,那坠儿和红玉商量怎么通过帕子跟贾芸传情,那就是琢磨私下偷奸的事情,能有这淫的,自然也就有这盗的了。偷人和偷东西,也差不多。)于是宝玉回到房中,把平儿的话告诉了晴雯。晴雯听了,果然气的峨眉倒蹙,凤眼圆睁,立刻就要叫坠儿进来。宝玉忙劝:“你这么一喊,岂不辜负了平儿待我和你们之心吗?还是等以后找别的理由打发她完了。”晴雯说:“虽说如此,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宝玉说:“这有什么气的?你养病就是了。” 晴雯吃了药,到晚上又吃了,夜里虽然有点汗,还是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珍视,换了下药剂。虽然略减了点烧,但仍是头疼。宝玉就命麝月拿鼻烟来,这个东西能通关窍。宝玉接过麝月拿来的金镶金星玻璃质地的一个扁盒,打开盒盖,里边垫底画的是一个西洋珐琅金发裸身女子,两边长着翅膀,翅膀里边盛着一种西洋宝烟烟末。晴雯只顾看那裸体画儿,宝玉说:“嗅些,试试。”晴雯就用指甲挑了些嗅如鼻中(好在晴雯指甲长,不然就得找一个美元纸钞卷了嗅如鼻中了),却不觉得怎样。于是就又多多挑了一些,照旧嗅入鼻中。这一下子厉害了,前后相加,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脑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登时眼泪鼻涕一齐流下。晴雯忙把盒子丢下,笑说:“了不得!真爽快!拿纸来!”旁边小丫头立刻递过一沓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地拿来擤鼻子(毫不节约,也不见外。)宝玉笑问:“怎么样?”晴雯笑说:“果然通气些,只是太阳穴还疼。” 宝玉说:“那我们干脆接着用西洋药。”于是就命麝月说:“二奶奶那里有那西洋的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英国葛兰素史克公司生产?),你去要一些来。”麝月答应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节药膏管儿来。于是找了一块儿红绫子,剪出两个指甲大的圆片,把药膏挤出来,抹平在圆片上。晴雯自己拿着镜子照着,把它们贴在两个太阳穴上。麝月笑说:“病的跟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更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二奶奶没事总脸上贴块膏药。) 到了这一晚上,宝玉就让晴雯接着睡在暖阁里,自己就在暖阁外边睡(那暖阁既然是阁子,就四面有隔断挡头,里边有史密斯的热水器,所以温度特高),又命人把熏笼挪的跟暖阁近些,便让麝月睡在熏笼上。倒调换了一圈睡位。 第二天,宝玉梳洗之后,要有事出去了,去参加舅老爷王子腾的生日宴会。宝玉先到了贾母那里请安。宝玉来得比往常早了,所以贾母还没起来。宝玉进去,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也睡着没醒(宝琴和贾母睡一个床,但是宝琴不面对着她)。贾母就在床上,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是猩猩毡的大褂子,接近斗篷了,但没有大毛),就问:“今天有没有下雪?”宝玉说:“天阴着,还没下。”宝玉就命鸳鸯进来,说:“把那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吧。”一时鸳鸯就取了来。 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烁,但又跟宝琴所披的凫靥裘不全一样。只听贾母笑说:“这叫做雀金呢,是俄罗斯进贡的,拿孔雀毛捻成线织的。前儿那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可见凫靥裘也是俄罗斯产品),这件给你吧。”这样宝玉参加生日典礼,一是体面,二也暖和。这大约是贾母的两件压寨之宝了。宝玉就磕了个头(长辈有赐,比如赐酒赐什么的,必须拜),然后起来披在身上。贾母说:“就剩下这一件了,你仔细着穿,糟蹋了就没有了。”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喝酒,早去早回。 那宝玉答应着就在李贵、茗烟等一干人的前呼后拥下,出府去了。 这边晴雯早上卧着,吃了药,仍然不见病退,那些英国葛兰素史克公司生产的,也只治标不治本,晴雯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副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着安慰:“你太性急了,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那样快的。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晴雯又骂下丫头们:“都钻哪里去了!瞅我病了,都大着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篆儿忙进来问:“姑娘有什么事?”晴雯说:“别人呢,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了?” 说着,(因为被喊骂)那坠儿也蹭着进来了。晴雯说:“你瞧瞧这个小蹄子,不一再地问她还不来呢。等发工资的时候,你就该跑到前边去了。你往前些,我又不是老虎吃了你!” 坠儿只得往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抓住她的手,从枕边取了兼带挖耳朵勺的细长簪子,一头尖细,一头较粗,向她手上乱戳,嘴里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拿不得针,弄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会偷),丢人现眼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说:“你刚出了汗,又起来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便命人把宋妈妈叫来,说:“宝二爷告诉我了,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使唤她,她光动嘴儿不动弹,袭人使唤她,她也背后骂她。今儿务必打发她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告诉太太就行了。”(原本是平儿建议等袭人回来,另找个理由打发她,这里是另找了个理由,但不是等袭人回来。因为晴雯是个爆炭性格。) 宋妈妈一听,知道是镯子的事情被知道了,就笑说:“虽说如此,也等花姑娘回来再说,再打发她。”晴雯说:“宝二爷千叮咛万嘱咐的(这固然是假传圣旨),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理由。你就按我说的话办吧,快叫她家的人领了她去。”麝月说:“这样也好,早也去,晚也去,早去了一天早清净一天。” 宋妈妈听了,既然两位“姑娘”都是这个意思,这大丫鬟们本来是管着小丫头们子的,只得出去叫了坠儿的母亲来。那坠儿母亲来了,见着晴雯,说道:“姑娘们怎么了,她不好,你们教导她(说你们,因为麝月也是这个意思),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晴雯说:“你这话只等宝玉回来问她,与我们无关。”那媳妇冷笑说:“他哪一件事情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就是依了,姑娘们不依,也不管用。比如方才(你)说话,虽是背地里,就直接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意思是,姑娘们这么叫,也不使得,这成了无礼的野人了。野人就是农民,最不懂礼的,丫鬟们怎么直接称呼主子的名字。你们这么叫,还不是欺负宝玉?) 晴雯听了,越发急红了脸——被骂做了野人,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找老太太告我去吧,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麝月忙说:“嫂子,你这话也不对了。就是叫名字,从小至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地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叫小名,好养活,而且小名越难听越好,汉武帝刘彻的小名就是彘儿,猪仔的意思。宝玉原本是小名,他的大名是什么,竟不知道。这大约是原始时代人类迷信,认为魑魅魍魉会叫着人的名字,来诅害这个人——犹如马道婆赵姨娘剪宝玉的纸人来诅咒他,所以一般名字不透露给别人,尽量不让别人知道,别人要称呼我,就称呼我的字,字又叫‘表字’,就是在名在外面保护着名,比如诸葛亮表字孔明,你要叫,就叫孔明,不许叫我的名“亮”,我的名就像我的内衣一样,保护在里边不许叫——这样鬼魅也不会知道它了而来害我了,而小孩尚未成年,无法起表字,就找个小名叫,而且小名叫的贱,给鬼知道了,当是个猪仔儿,也不敢兴趣来害他吧。)连挑水、挑粪、叫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昨天林大娘(林之孝家的媳妇,林之孝是二级总管)叫了他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她呢。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哪不叫着他的名字回话,哪一天不把宝玉的名字念两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这倒不是实话,袭人跟王夫人说教提防着宝玉跟园里的姑娘不要那个的时候,对话中她全是称宝玉为‘二爷’,就连凤姐对老太太说到宝玉时,也只说‘宝兄弟’,并不敢叫宝玉,这是麝月随机应变,骗唬这媳妇的。)哪天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怎么叫他就知道了。(这还是唬她,接近于诈。)嫂子原本不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差,成年只在三门外头混(粗使的下人),怪不得不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还是诈)。这儿不是嫂子久站的地方,待会儿,不用我们说,就有人来问你了。(保安赶你。)有什么辩解的话,你跟林大娘说,叫她来找二爷说(为什么这里不说宝玉?:))。(这是指明了汇报和司法程序,撵她走。)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记名,还认不清呢!”说着,就叫小丫头:“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把害虫擦出去! 这麝月是厉害啊,也难怪能列任大丫鬟。 那媳妇听了,竟没话可说了,也不敢久立了,赌气带了旁边的坠儿就走。宋妈妈却忙说:“怪道说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走,也不给姑娘们磕个头(她们解决了她的就业,是养活了她,当时认为地主养活了农民)。也没有别的谢礼(还要送东西谢他们养她一场),就是有谢礼,她们也不稀罕,不过磕个头,尽了心。怎么说走就走?”——那宋妈妈是觉得,她话也不说,带着孩子就走,是给“姑娘们”脸色,叫姑娘们难堪的。自己宋妈妈如果不说这话,是给姑娘们丢了脸。那坠儿无奈,听了这话,只得转身进来,给她两个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人(秋纹也是大丫鬟)。秋纹等人也不理她。那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刚才这一番折腾,果然又着了风,更加不舒服,翻腾直到掌灯,这时候,宝玉终于回来了。 宝玉进来,就唉声跺脚,麝月忙问怎么了,过生日没抢到蛋糕吗?宝玉说:“今天老太太高高兴兴地给了这个褂子,谁知后襟上不小心烧了一块(怕是宴会上又看哪个姑娘看傻了眼了,不觉背后被灯烧了)。好在天黑,老太太、太太没看见。” 一边说,一边脱下来。麝月瞧时,果然有指头顶那么大的烧眼,以老太太的眼神,确实看不见,麝月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星蹦上去了。这不算什么,赶紧叫人拿出去,叫个能干的织补匠给织上就好了。”说毕,用包袱包了,交给一个妈妈送出去,还说:“最好赶天亮弄好了,别明天给老太太太太看见知道。” 可是妈妈去了半日,仍旧抱着又回来了,说:“我问了,不但能干的织补匠,就是裁缝绣匠,还有做女红的,都不认得这是什么(国内没有定点4s店),都不敢接这活。”麝月说:“那,那明天就别穿这个了。”宝玉说:“明儿是正日子(也就是说,舅老爷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过生日,今天过的只是序曲,明天才是正是生日,他妈的一个生日过三天!这是忒把自己的出生当回事了,是多大的伟人),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正日子没有,岂不扫兴。” 晴雯听了半天,忍不住翻身转过来说:“拿来我瞧瞧吧。没个福气穿就算了,这会子还着急。”宝玉笑说:“这话倒说的是。”没福气穿就认命了,不要着急。说着,就递给晴雯,又挪过灯来,照着让她细看一会儿。晴雯说:“这是孔雀毛金线织的(她必在俄罗斯留学过,真有学问),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像界线(刺绣中一种纵横线织法)似地给它界密了,怕是还可以混的过去。”麝月笑说:“孔雀线是现成的,但是这里除了你,谁还会界线?”晴雯说:“说不得(没别的借口可说不干),我挣命罢了。”拼着命去干罢。宝玉忙说:“这怎么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如何可以安排你做活。 晴雯说:“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不用你这么大惊小叫的,一边说,一边坐起来,把头发简单挽了一挽起来,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蹦,实在撑不住。但要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帮着拈线(把两根或多根纱线拈在一起备用)。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了一比,笑说:“这虽然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那孔雀线还是跟俄罗斯的孔雀毛线,不甚质量相同。晴雯就先将褂子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竹弓钉牢在背面,再把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松散散的,然后用针纫进去,先纫出两条,分出经线纬线,然后用界线的章法,先纵横界出底子后,依照衣服本来有的花纹,来回在底子上织补。补了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昏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儿。这贾宅里有个习惯,得病就要饿着,这样就说能好的快,所以她已是净饿了两三天了,再加上病之毒,如何禁得。 宝玉在旁边,一会又问“喝些开水不?”一会又说“歇一歇”,一会儿又拿着灰鼠斗篷替她披上背上,一会儿又命人拿个枕头给她靠着。急得晴雯央求说:“小祖宗!你只管睡吧,再熬上半夜,明儿眼睛跟熊猫似的了,又怎么办?”宝玉见她着急,只得胡乱睡下,却仍睡不着。 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凌晨四点?),刚刚补完了,又拿小牙刷慢慢地剔出绒毛来(那孔雀线上是有绒毛的,剔竖起来,才跟原来的衣服上毛绒绒的视感和手感一样)。麝月说:“这就很好,要不留心,根本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过来,也瞧瞧,说:“真真一样了。”晴雯已经咳嗽了好几阵,好容易是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就身不由主倒下。 宝玉见她已经是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来替她捶背,捶打了一会儿歇下。这就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的故事,岂不感人!只是没再一顿饭的工夫,天已经大亮了,宝玉也不说再去给过正式的生日,而是说快传大夫来。那王太医一时就来了,诊脉说:“昨儿已好了一些,如今反倒虚微浮缩起来(这医生的话比老子的话还不好理解,这样倒好没人可以指评他),敢是劳了神了?这样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说完,开了药方。 那宝玉一看,把一些疏散驱邪的药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这样养血益神的药,那就是血脉倒亏弱了,需要加紧扶起来。宝玉忙命人煎药,一面叹说:“这可怎么办,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躺在枕上嗨到:“好太爷!你去你的吧,哪里就得了痨病了。”(痨病是一种气血亏症,当时都认为不救。)宝玉无奈,只得去给过生日去了。那晴雯到底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53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http://.biquxs.info/ 宝玉给过生日过到下午,就推说身上不舒服而回来了。晴雯此时病得虽重,幸亏她毕竟是个丫鬟,是个出力气的人,再加上谨慎服药调治,如今虽然劳碌了些,但随后几日加倍培养,便渐渐的好了。最近姐妹们已经在各自房中吃饭了,于是宝玉更要汤要羹,给到晴雯来吃,继续调停,自不必说。 期间袭人给老妈送完葬,业也回来了,麝月就把坠儿的案子跟她说了,并说晴雯如何撵了她出去,还加说晴雯撵了她出去,是回过宝玉的(跟宝玉汇报请示过的)。这麝月故会说谎话。那袭人听了,也没别话可说,只说太性急了些。 这时已是腊月,那王子腾过完生日,就也没白过,随后升了官了,任九省都检点,贾雨村则补授了大司马(兵部尚书),协理参赞朝政,倒也成了朝官了,不提。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派人打扫,因为他们东府宁国府是贾氏的长子孙一辈,所以这年下的祭祖活动得他们来主持。贾珍看人收拾祭祀供器,忙碌了一番,就回房来吃午饭。刚坐下,就问自己的媳妇尤氏:“这次春祭皇上照例要给的恩赏,领到了没有?”尤氏说:“今儿已经打发蓉儿(不是黄蓉)去问要了。”贾珍说:“咱们家虽然不等这几两银子使,但多少是皇上的天恩。等拿了来,给那边老太太看了,再给祖宗们供上,上领皇上的恩,下是托祖宗的福(这些家族里确实得讲孝,因为他们无缘无故的富贵,都是祖上汗马功劳得的传下来的)。咱就是用一万两银子供祖宗,不如皇上这个体面。除了像咱们这样一两家之外,那些别的世袭穷官儿家,要不仗着皇上的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 正说着,贾蓉捧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了。贾珍说:“怎么去了这么久?”贾蓉陪笑说:“今儿不在礼部领,说让到光禄寺库上,转去了那儿,才领了来。”贾珍点点头,一瞧那口袋,上面印着“皇恩永锡”(锡就是传递的意思)四个大字,旁边侧面还有一行小字,写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锡永远,春祭赏共二份,净折银若干两,龙禁尉候补侍卫(这是贾蓉花内部优惠价一千二百两银子买来的官儿)贾蓉当堂领讫。” 贾珍吃过饭,就带着贾蓉捧着银子,到荣国府见过贾母、王夫人,又到荣国府扎出的西小院见过贾赦、邢夫人,都给他们看了银子,然后回家,把整个口袋,扔进宗祠院内的大炉子里烧了。这样,贾演贾源老哥俩在天上的邮局就能收着,下一年有的花了。然后回到厅上,看下人们忙着搬道具,擦金银供器,便有小厮拿着一个帖子和帐目进来,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 贾珍说:“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那庄头,就是贵族们在世袭田庄里的派驻代表,类似给日本鬼子收粮缴物的保甲长,而“老砍头的”就是老不得好死,闹得个砍头的,类似“你的,死了死了地!” 那贾蓉接过帐目,开展捧着,像展开个地图,贾珍倒背着手(手上戴着白手套,裤子上挂着指挥刀),向那上边看,见是: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 另有:孝敬哥儿姐儿的玩意儿: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这是给公子姐妹们当宠物玩儿的,倒也想的周到。) 这些满清贵族的田庄,大多是在关外(山海关以外)为集中,而关外落后,所以还搞实物地租,类似先秦时代,所以这里很多都是活物。先秦时代也从封地上弄来皮子木材什么的,给君子送去,当然,送完自己直咧嘴,说“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而关内现在进步,是货币地租。 贾珍看完,把白手套一挥,叫乌庄头进来。那乌进孝进来,不敢进厅,只在院子里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那乌老头说:“托爷的福,还能走的动。”——这俩人隔着这么远,只能喊着说。贾珍说:“幺细~”(这是日本话。) 贾珍又说:“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来就罢了。” 那乌进孝笑说:“不瞒爷说,他倒是当然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的世面。但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怕遇上八路军),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 贾珍说:“你走了几天?” 那乌进孝说:“回太君的话,今年雪大,走了一个月零两天。” 贾珍说:“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刚才看了那单子,你这老货又来搪塞我了!才一半儿不到!怎么回事!八嘎呀路!” 那乌进孝慌忙解释,又怕远听不清,忙上前了几步,说:“报告太君,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三月下雨,下到八月,九月大雹子,方圆一千三百里,连人带房,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的。” 贾珍说:“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八嘎!如今你们就剩八九个庄子了,两个倒都报了旱涝,你又也来搪塞,真真叫皇军别过年了!你的,死了死了地!” 那乌进孝连忙说:“太君!太君!我兄弟离我那里一百多里,他那里管着那府里(贾母荣国府里的)的八处庄地,比太君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么些东西,算来算去,不过比太君这里多上二三千两银子。小的大大的不敢撒谎!那府里怕是今年还有饥荒要打呢。” 贾珍说:“这倒也是,我这边都可以,已经没什么要花钱的大事,不过够一年的费用就行了。我要是使劲造呢,就多费些,我要是受些委屈呢,就省些。那府里边,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很多倒是不可免了要花的,却又不添些能挣银子的产业(比如投资办几个洗浴中心或者商铺房地产什么的)。现有的产业,这两年倒陪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要去!” 那荣国府光是花钱办事,也不匀一部分钱出去投资,那贾宝玉也不学仕途经济,现有的投资项目还赔了,现在只能从庄子上敛来吃老本儿了。 乌进孝说:“那府里虽然是这样,但是有娘娘照顾着,岂有个不赏的?倒也好。” 贾珍听了,笑着对贾蓉说:“你听听,他这话可笑不?” 贾蓉忙笑说:“他是个山凹子里来的,哪里懂得。娘娘难道能把皇上的国库给我们不成?(除非是杨贵妃这样的有力娘娘,但也需要家里出几个杨国忠配着着。)就是到节时赏些东西,不过是个彩缎古董,能折几个钱?赏银子,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皇上也穷啊)。够干什么的?这两年他们哪一年不是赔出几千银子来。去年省亲加盖花园子,那花的还能少了?过两年再省一回亲,还不得精穷了。” 这些话都是冗赘的话,原故事叙述者为了塑造悲剧结局,就打算说荣国府越来越穷,最后弄得树倒猢狲散。所以,这里就做了这些铺垫。但是,这是说不通的,这样的大家子,不出什么事,就算是有些开销,经营不善,也不致于落得那么惨的子孙流落园子荒芜的结局。就算有,这个败得过程也慢,不会形成快速的悲喜对比,等家慢慢败下来,宝玉宝钗这些公子哥和小姐,都已经变成老头和老妇人了,这时候是逐渐穷下来了,也没有鲜明的悲剧对照的意思了。所以,只有说它是因为顶梁的男子犯罪抄家,才能迅速垮下来。但是说犯罪抄家,原故事叙述者又不敢,因为当今皇上这么圣明,官员为什么无故要犯罪,说官员犯罪被抄家,那不是说我们天下不和谐了吗?说我们官僚团队有难看的肿瘤了吗?而且前面又把这些官僚说的这么模范,好好的家子却被抄了,不等于是给目前曾经被抄家的官僚们叫屈吗?而且原故事叙述者自己父辈也被抄过,这么写,不是抱怨和拿来说事儿诽谤皇上吗?于是原故事叙述者一直不敢写,后来直到快死了,也不怕了,反正快死的猪头也不怕开水烫了,就匆匆改成抄家的结局,于是很多情节和人物结局也得照着改,匆匆忙忙的,没等写利索,自己就死了,留下一部未完成的引发无数瞎猜测和争议的遗憾作品。 贾蓉说完,贾珍也不答话,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该招待招待,毕竟是为皇军有功的,不在话下。 过了两天就到了腊月三十了,是祭祖的日子了,于是打开宁国府紧挨着西院的贾氏宗祠,两府上下,一齐出动,贾母带着这一边的夫人媳妇并男人“文”“玉”各种偏旁的,一并参加,在正殿里,两府头面人物分左右两排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配祭,贾珍献爵(端着酒杯),贾琏献帛(捧着白色“哈达”),宝玉捧着香,贾菖负责铺上拜毯(好跪上边磕头),贾菱守着焚池。乐曲响起来,贾珍三次献爵(把酒杯举到老祖宗案前放好,等老祖宗喝),众人依次上去磕拜,然后在焚池烧了帛,然后又把老祖宗案前那三杯酒都撒在地上(表示老祖宗通过神奇的力量已经把酒给喝干了,至于烧了帛,大约是给老祖宗先送去擦嘴的餐巾纸预备边喝边擦),这样礼毕,乐止,众人退出。 然后,老祖宗就要吃菜了。每件祭品(多数都是菜,老祖宗在天堂里从邮局领来吃),都由仆人传到仪门,由贾荇贾芷接了,经其他草字头的重孙辈的人依次传递,传到阶上,这台阶上立着贾敬等人,贾敬接了,传到门槛内。门槛内立着的是贾蓉(他是长房长重孙,贾珍的儿子),贾蓉接了,传给自己的媳妇(秦可卿死后新娶的),媳妇传给凤姐,凤姐传给尤氏,这样一直传到供桌前,传给这里的王夫人。王夫人传给贾母,贾母端着放在供桌上。邢夫人协助贾母去放。放好,老祖宗就从天堂里降下,拿着吸管把这些菜一样样地吃了。 随后,吃毕,众人退出。 随后,众人又开始给活人行礼,另换回到贾母在荣国府的居室正室,两府从贾敬贾赦以下所有子弟男女,一起一起地进来,给贾母行礼。贾母也不白受礼,给每个行礼的都当即馈赠礼物。随后,管家媳妇小厮丫鬟又一起起地分上中下三等来进来行礼,同样得到压岁钱、荷包等等小东西。 随后,所有男女共进晚餐,一夜人声嘈杂,笑语喧阗,爆竹连起,幸福无疆。这一个美好的年,死人活人都过了。 次日是大年初一,一大早,贾母等人又隆重穿戴了,进宫朝见元春,随后七八日,亲友相互走贺不断,着实忙活,不在话下。随后又到了元月十五,不知这一日贾府又如何庆祝,且听下回分解。 第54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http://.biquxs.info/ 元宵十五日这一天的晚上,贾母又在大花厅里摆了十来桌酒席,定了戏,挂了灯,请荣宁二府所有子侄男孙媳妇等人,齐来家宴。 那贾赦不能不来,来了以后,领了点贾母给他的纪念品,也不吃饭,便就跑了。贾赦回到自己的住处,和门客们一起赏灯吃酒,笙歌聒噪,锦绣盈眸(这个锦绣指花女人),那取乐的方式倒和是贾母这里不同。 而那贾政因为点了学政,出差在外,竟也没有回来。不但年节三十的祭祖家宴没有参加,这元宵十五他也没来团圆。难怪古人送别要做那么多凄惨的诗,便是过年也不可回聚。 贾母这边也有他们的乐法,就是把钱和茶点堆在桌子上看戏,请的是外边的戏班子,在大花厅一边的戏台上,把《西楼·楼会》一场演了起来,快到结束时,戏中的于叔夜因为去青楼找妓女玩,被老爸闻讯赶到,当场责备他不读书光宗耀祖,让他赶紧回去读书,于叔夜就赌气去了,他的跟班文豹却不走,而当场插科打诨说道: “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是元宵十五,荣国府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紧去讨些水果吃是要紧的。” 说完,引得贾母等众人都笑了。贾母呵呵笑罢就说了声“赏”。小厮们就拿笸箩,铲起桌上一撮铜钱,撒向戏台去,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水果吃!” 随后又演《八义记》中的《观灯》八出,一时热闹纷呈。 等酒罢席珊,元宵汤也端上来吃了,戏也听罢了,夜色已到三更,贾母就对贾珍说:“珍哥带着你兄弟们都去吧。我也要睡了。”贾珍做了个立正的姿势,答应一声“嗨!”,敬礼,就安排众男人离去。 接下来,贾母唯独和自家女眷们搬进自己的暖阁里来玩儿。这暖阁倒大,之所以暖的原因是里边有一个热地炕,众婆子媳妇在地炕上重新并了三张桌子,又摆上点果盘,请各位女眷入席。贾母说:“这个不要拘礼,我来分配你们的坐位。”意思是,你们要互相谦虚着让排起坐位来,就得又磨蹭半个钟点,我还分配。于是叫薛姨妈、李婶(李纹李绮的妈,李纨的婶子)两位客在正面上坐,自己向西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左右依着自己坐了,又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这里太太不是民国时候说的媳妇,而是他妈,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姐妹则在西边做了,挨次下去还有尤氏李纨,李纨带着自己的小孩子贾兰,下面横头就是贾蓉和贾蓉之妻(正和薛姨妈、李婶对着)。 贾母说:“我看咱们这一屋子人,就蓉儿是双全的。蓉儿和你媳妇坐一处,倒团圆了。”这是元宵团结节,但是在座不是老公出差就是老公死了,要么是还没有找到老公,只有蓉儿最积极,现在又弄有媳妇了。贾蓉笑说:“都是托老太太的福。”贾母说:“刚才外面的大戏已经停了,咱们就把咱们的女孩子叫来吧,就在这台子上唱两出给咱们瞧瞧。”媳妇们听了,答应一声,忙去大观园里去传人。 一时,那文官等十二个人抱着吉它、贝司都来了。后面拖着出戏的彩衣。贾母对上坐上的两个人笑说:“我们这个只是个随便的玩意儿(不专业),也不是出去做买卖的(商业演出),所以唱的也不大合时(不是时下流行的)。”然后又说:“就让芳官唱一个《寻梦》(杜丽娘梦见自己和那公子云雨,之后次日跑到牡丹亭去寻这梦迹),葵官唱一个《惠明下书》,给薛姨太太和李亲家太太听个新鲜。若省一点儿力气,我可不依。” 贾母倒是知道待客之礼,薛姨妈都来了贾府这么久了,但是礼仪丝毫不懈。 文官等听了,忙上去扮演演唱。众人安静地听罢,薛姨妈带头称赞。一时贾蓉夫妻又捧酒敬了一圈,凤姐说:“刚才外面有个女说书的,咱们不如叫她进来,叫她给咱们击鼓,咱们传梅花,这样喝起来岂不热闹。”贾母笑说:“这个好。”于是就把那女说书的叫进来了,进来一看,是个女的,夹着个鼓,戴着墨镜。贾母笑说:“这梅花在谁手里停下了,就罚吃一杯,而且还要说个什么笑话才好。”众人听了,都知道贾母、凤姐都是善于说笑话的,于是无不雀跃。连地下伏侍的婆子丫头,都赶紧出去喊自己的姐妹:“快来听,二奶奶又要说笑话了!” 于是,就挤了一屋子人。(所谓地下伏侍,不是蹲在地上,只是站在地上罢了。) 贾母这边又命端些汤水点心给文官等人吃去,然后就请那女说书的击鼓。那女说书的正拿餐巾纸擦自己墨镜上的热哈气呢,连忙戴上,就击起鼓来。这女说书的自然击鼓是行家,那打的时紧时慢,时如残漏之滴(沙漏水漏快不满了的时候的残滴滴下),时如蹦豆之疾,时如惊马,时如疾电。那梅花传的,也随着鼓声,鼓声快,花也快传,鼓声慢,花也迟疑。恰恰到了贾母手中,鼓声停了。(这个女说书的,虽然是瞎子,看的倒准。) 大家就起哄让贾母说笑话。贾蓉忙在旁边给贾母准备了一杯酒。 贾母想了想说:“这倒没什么好笑的,只是仗着我老脸皮子厚说一个吧。就说是一家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唯有第十个媳妇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喜欢。成日说那九个媳妇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委屈,就商议说:‘咱们其实也孝顺,只是不如那个小蹄子嘴巧,这个委屈倒向谁说去!’大媳妇说:‘咱们明儿去阎王庙,跟阎王说去,就问他,凭什么都是叫我们托生为人,偏给那小蹄子一张巧嘴,我们都是笨的!’众人听了都喜欢。于是次日就去了,烧了香,九个人就在供桌底下睡了(这样魂儿好出来,跟阎王爷说)。九个魂儿就出来了,等着阎王爷驾到。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正在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跟头云来了,看见九个魂儿,就问她们在这个干什么。那九个忙把冤屈细细地说了。那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口气说:‘这原故幸亏是遇见我,等着阎王爷来了,他也不知道的。’九个人听了,就央求说:‘大圣发个慈悲(帮帮我们),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说:‘这却不难。那一日你们媳妇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了,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们那小婶子(最小的媳妇)就吃了。如今你们要嘴乖伶俐,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行了。”说完,众人全都瞅着指着凤姐大笑起来。 凤姐鼓着嘴说:“还好,幸亏我是拙嘴笨腮的,不然就也吃了猴尿了。”尤氏李纨都笑向凤姐说:“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尿的,别装没事儿人了。”薛姨妈说:“笑话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意思是,只要跟桌上事实呼应,就可笑。大家又是哄笑一场。那女说书的拿出笔记本来,说:“老太太,如果版权可以的话,这个我能拿来到茶楼去说吗?”大家又笑了一阵儿。于是就又击起鼓来,须臾传了两圈,那女说书的又听声定位,一下子就停在了凤姐手里。众人丫头们都齐笑说:“这回好了,正拿住她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别太逗的人笑得肠子疼。” 那凤姐想了一想,笑说:“一家子也是过元宵节,合家赏灯喝酒,真是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她说着,已经笑了,都说:“不知她下面又要编排谁呢?”尤氏笑说:“你要敢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一拍手说:“你们捣乱,我就不说了。”贾母笑说:“你说你说!底下怎么了?”凤姐想了一想,说:“底下就是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喝了一宿酒就散了。”众人见她正言厉色地说了这句,别无它话,都怔怔地等着下话,只觉得冰冷无味。 史湘云看了凤姐半日。凤姐笑说:“再说一个过元宵节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就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嗙’地一声,众人哄然一笑,然后也就都走散了。这抬炮仗的人就抱怨做炮仗的裹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炮仗就散成片儿了)。”史湘云说:“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凤姐说:“这本人原是聋子。”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 这个笑话源自于明朝冯梦龙《笑府》中的“拾爆竹”的,原说是近视眼拣了个炮竹,靠近灯去看,结果触火爆炸了,旁边一个聋子说,你拣了个什么东西,怎么一到手就散了。凤姐把它改编了一下,亦是可笑。 大家又想着先前一个笑话还没说完,就又问她:“先一个怎么样了?也应该说完。”凤姐把桌子一拍,说到:“好罗唆,到了第二天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拾东西还闹不清,哪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笑将起来。 这个补的笑话的笑点是什么呢,我想重点是在于现场动作表情表演与所说话内容的出人意料,自是有一点好笑吧。而且前文大家都盼着凤姐讲笑话,凤姐却讲说我怎么知道,也是有一点好笑的。 这时候,凤姐又笑说:“外头已经四更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吧。”这凤姐是即时用自己刚才讲过的笑话发明了一个歇后语,尤氏等人都用手帕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后合,都指着她说:“这个东西真会说贫嘴。”(意即词儿多。)贾母也笑说:“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既然提起炮竹来了,咱们也把炮仗放放醒醒酒罢。” 于是贾蓉出去,安排院子里的小厮放炮仗,把烟火堆起来,顿时就噼噼啪啪大响乱响,各色精巧炮仗都有,夹着各色花炮。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噼啪之声,贾母就搂她在怀里。薛姨妈搂着湘云(看来当时放炮仗大人要搂着小孩,是风俗)。湘云笑说:“我不怕。”宝钗等笑说:“她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中。凤姐笑说:“我是最没人疼的。”那东府的尤氏最是跟她不正经的,就笑说:“我搂着你!你也不害臊,平时听说要放炮仗,吃了蜜蜂儿屎似的(高兴),今儿又假装撒娇了!”凤姐笑说:“等散了,咱们去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 说话之间,外面呯呯嗙嗙,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鞭炮彩炮夹着乱放。随后又命文官她们再上台打了一段快板故事,又命小厮撒了满台钱,让小女孩们满台抢钱取乐。随后喝点闲汤,众人漱口饮茶,方才终于散了。 随后几日,薛姨妈、赖大、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等管家们也摆桌请客,贾母或去或不去,都是欢乐,不在话下,直到元宵已过,且听下回分解。 第55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http://.biquxs.info/ 前文书说九月二日凤姐过生日时是“黄黄脸”,怀疑那是怀孕了,果然,年节之事刚刚忙完,凤姐就流产了,在家药救。谁知凤姐自恃强壮,虽然不出门,还是筹划计算,叫平儿出去给王夫人提合理化建议,于是用心劳神,再加上原本年幼时就是禀赋属于气血不足(这十二钗们没有一个气血足的,看来真是要“东亚病夫”了),这些年来又是争强斗智,心力已有所亏,这时又不加保全,于是一个月之后,就又添了下红之症(乱流红的),众人来看,都见她面目黄瘦。这才安心服药,一直调养到了八九月间,才渐渐地恢复过来,红也不乱乱地下了,渐渐止了。 这期间,王夫人就命李纨总理大观园事务,探春襄理,又命宝钗也来帮忙,王夫人说:“现在老婆子们不好好干活,得空就喝酒打牌,白天里睡觉,半夜起来打麻将,我都知道(连林黛玉都知道)。你替我多巡察着点。”宝钗听说,只好答应。 当时正是一月,下人们听说李纨、探春受命来办事了,心中都暗喜,因为他们知道李纨是个厚道的人,多恩而无罚,最好搪塞,而探春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平时也和气恬淡,有甚可怕。谁知三四天下来,几件事过后,渐觉得探春精细处不亚凤姐,只是外表和顺安静而已。 至于宝钗,则每日睡觉前坐着小轿,到每个上夜点打着手电筒巡察一次。她们三人这样配合一弄,下人们倒比凤姐的时代更谨慎了一些。园内下人们因此都抱怨说:“刚刚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连夜里偷着喝酒打牌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一日,李纨、探春两个太岁到“议事厅”就坐。这是园子口内不远处的一处三间小花厅,被她们改作办公地点,下人们俗称这是“议事厅”。两太岁坐好了,等待媳妇婆子们进来汇报请示工作。 第一个进来的是吴新登的媳妇,开口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这里,姑娘(探春)放在了奶奶(李纨)前面,原也不是不合礼,当时未出阁的姑娘的地位比媳妇还高,所以吃饭的时候,三春等姑娘都坐着,李纨、凤姐却立着。 说完,吴新登媳妇就垂手站立,再不言语。当时在门外等着汇报工作的媳妇们还有好几个,都打听探春李纨主事如何,如果主的妥当,大家就存个畏惧之心,如果主的不好,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媳妇也早有主意,从前给凤姐汇报工作时,请示完了,为了讨好凤姐,她就立刻自己拿出些建议呈上去,供凤姐采用,并且还事先查出些旧例来,一并供凤姐参考,这时她却藐视李纨老实,探春年轻,所以就只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偏生闭上嘴不说,看看你们有何主见。 探春就问李纨。李纨想了想说:“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太太赏了四十两银子给袭人(作为抚恤金)。这也赏四十两吧。”——没有多去分别。那吴新登家的听了,忙答应了声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说:“你先回来。你先别支银子,我且问你,以前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即老太太丈夫的妾),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家里的是指贾母嫁过来陪着过来的人而当了妾,犹如平儿,外头的是指后来另娶的妾),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说我听。” 这吴新登家的却都忘了,于是陪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什么的谁还争不成?”探春笑说:“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因为这探春是赵姨娘生的!也属于庶出)。但要不按例走,别说你们笑话我,明儿我也难见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说:“既然这么说,那我查查旧账去,现在却记不得了。”探春笑说:“你办事老多年了,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平日回你二奶奶也是现查去?真要是这样,凤姐姐还不算是厉害了,还算是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我瞧。再迟一天,不说是你们粗心,倒像是我们没主意了。” 这吴新登媳妇的老公也算是排名第四五的管家,这样被训了,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 过了一会儿,吴新登家的把旧账取来了,探春一看,家里头的赏的是二十两,外头的赏的是四十两。探春就递给李纨看了。探春就说:“给她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再细细看。”吴新登家的去了。 那也就是说,赵姨娘本是王夫人出嫁时陪嫁来的,随后当了贾政的妾。 不一会儿,赵姨娘进来了。李纨探春忙让座。赵姨娘开口就说道(也不知过渡,她是个不知敷衍的人):“这屋里的人都踩在我的脑袋上去就罢了(说话也不得体)。姑娘你也该想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边说,一边眼泪鼻涕哭起来了。探春忙说:“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懂,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并不能管她叫妈,奇怪。) 赵姨娘说:“姑娘现在就踩我。”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这也是礼,毕竟是娘,犹如当初贾政被贾母嗔怪说他不是好儿子了,当即就跪下),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 赵姨娘说:“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贾环,我功劳和成果大),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别说我了!” 那袭人虽然已经允许呆的宝玉的房里混着,但还没有明令正式申为妾,不过,赵姨娘也是按事实说话,也差不多。那袭人是“外头的”,所以得着四十两。这也显出贾府对人仁厚,外头的人死了家里的人,背井离乡的,多给些安慰。 探春笑说:“原来是为这个。只是我不敢触法违例。”一边就坐了,翻出旧账给赵姨娘看,又说:“这时祖宗钉的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依我说,太太(王夫人)今天出门了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偏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王夫人跟赵姨娘打过几次,比如上次贾环拿灯蜡泼宝玉,使得王夫人深恨赵姨娘,于是连带着本来想疼——照顾探春,也只得罢了(寒了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必有我一番道理(在自己的事业圈内按自己所设想去规划布新一下。探春毕竟是贾政的女儿,继承了父亲一些学习和爱政事的基因)。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知道我这理想和现状的冲突)。如今因为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了,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 赵姨娘没了话来回答,就转说:“太太疼你,你就应该趁机拉扯拉扯我们(照顾照顾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好,就把我们忘了。” 探春说:“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的表现。哪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个好人用人拉扯的?” 李纨在旁边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她满心里想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 这探春已经对目前“拉扯”这两个字很敏感了,因为,“拉扯”和“拉扯我们”就昭显着她是赵姨娘的女儿,赵姨娘死的弟弟是她舅舅,而她是怕人老这么想的。见李纨也还在说“拉扯”这两个字,就忙阻拦李纨说:“这大嫂子(您)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与歹,你们该去管,与我什么相干。”——说的很明白,我是贾府的姑娘小姐,跟奴才(赵姨娘依旧是奴才,其弟弟也是奴才)之间没有拉扯的关系。奴才们混的好坏该由你们媳妇们去管,没有姑娘管家务事和奴才事的。这就是告诉李纨,你怎么糊涂了,说我愿意拉扯他们,等于是说我不是大小姐而是奴才家里人了,你不要说了。 赵姨娘却不能明白,见她找借口,气的说到:“你是姑娘,自然不叫你拉扯,但现在你当家了(近似媳妇,那应该管家务事和拉扯奴才了,正是针对探春的话),我就来问你。你如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王夫人)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下边掌事人尖酸刻薄。这又不是花你的银子。以后出了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我们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本了,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王夫人才是我妈,王子腾是我舅舅),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平时就是太尊敬了,越发敬出这么些亲戚来了。既然这么说(说赵国基是我舅舅),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敬礼),又跟他上学(当保镖)?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儿来?(摆舅舅的谱。)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非要过两三个月就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 看罢探春的话,才知道她气的脸煞白的原因。因为赵姨娘不知刹车,偏又说出“舅舅”两个字来了,说死去的赵国基是你舅舅,这就再次提醒探春是庶出的,是我这个妾生的,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而探春最怕提这个。说出这个,是让探春“没脸”。这也不能单怨探春,因为她最后一句话说了:换了别人被这样地揭短地说,“早急了”,所以这是当时的通情。当姨娘的处处张扬小姐是我生的,不是王夫人生的,这是给孩子没脸,但这是不合礼的,这么做,其实更让人笑话自己,所以实际更是给自己没脸——也就是探春最后说的“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弄的你自己才最没脸。 另外,刚才赵姨娘话里讲“指望你出了嫁照顾我们赵家人”,也印证了探春刚才说的话,探春作为姑娘的时候,是无法也不适合照顾自家的人,非得出嫁当了媳妇了,才有权借机照顾。媳妇管着家。 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忽然外边传说:“二奶奶打发平儿来了。”赵姨娘这才有点怕了,把嘴闭上了。只见平儿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座,又问候二奶奶身体好些没。李纨则问平儿来做什么。平儿说:“我是传奶奶的话,二奶奶知道赵姨娘的弟弟没了,恐怕你们不知道有旧例,按照旧例,只得给二十两。如今情姑娘裁夺,再添一些也可以。” 探春早已擦去眼泪,说:“不用添。你们主子倒真会讨巧,叫我犯规,她做好人,拿着太太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她,我不敢添。她添是她施恩,等她病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去。” 平儿见状,已心里明白八分,又见探春满脸怒色,也就不敢像平时那样说说逗逗,只在一旁垂手默站了。 这事换到我们现代人看来,未免会说探春是不够孝顺,妈提到“拉扯”就敏感,提到“舅舅”两个字就跟被蜂蛰了一样,这即便不是忘本慕贵,也是过于敏感了,也不想想老妈心中的感受吗?只是也有一层原因,那赵姨娘本来也不像个妈,探春前面说:“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意思就是赵姨娘多次无理取闹,惹得太太王夫人生气,使得王夫人本来想照看照顾探春,都没这个心了。这就是赵姨娘的不懂事,已经多次害到探春,探春本来已经怨她,这次刚当上“主管”,赵姨娘又以妈的身份来压探春,以及舅舅的身份,仅仅为了二十两银子,不惜客观上再次张扬显示出探春是庶出的,这个“当妈的”也是考虑不周,不知配合刚刚走上领导岗位需要在下人面前竖立“高大、纯贵”(纯种贵人))形象的探春。探春本来要在下人媳妇们面前摆小姐的威势,碰见这个来拆台的,怨不得不能再敬她忍她了。 原故事叙述者给这一回定的名目是“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意思就是污辱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个愚蠢的妾来争闲气,那也是支持探春。总之要历史地看了。 这时候,宝钗也拿着手电筒(白天,没开)过来到这议事厅来了,探春等忙起身让座。没等说话,又有一个媳妇进来汇报工作。正这时,又有几个小丫头给探春端脸盆和毛巾来了,因为看她哭了嘛,所以给她来洗脸。因为探春正盘腿坐在矮板榻(木板所制狭长而较矮的可坐可卧之具)上,于是捧盆的丫鬟就走近跟前,双膝跪下,高捧着脸盆,旁边的也都屈膝递送东西侍奉。平儿因见探春的丫鬟侍书不在身边,就走过来给探春挽袖子卸镯子,又用大毛巾把探春的前衣襟盖护上了。这探春也很有小姐派头了。探春刚伸出手去要洗,那刚才进屋的媳妇就开口回说:“回奶奶姑娘,环爷和兰哥要支一年的公费。”不等这边说,平儿先立刻说:“你忙什么!你不是睁着眼看着呢吗,姑娘要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等着),先来说话。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吗?等我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没有姑娘,你们吃了亏,可别怨我。”唬的那个媳妇连忙陪笑道歉退出了。 探春洗罢脸,一面重新匀粉,一面对平儿说:“你晚了一步,还有更可笑的呢。”于是就把吴新登家的怎么欺负探春不先查了旧账就来汇报的事说了。平儿忙把吴新登家的骂了一顿,又向门外说:“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好了,咱们再说!”那外边媳妇都笑说:“一人作罪一人当,那是吴新登家的,我们都并不敢欺蔽小姐。都知是小姐,若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 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又笑慰探春一番。这时,才把那回事儿要公费叫进来了,原来这是贾环和贾兰上学时候的点心和纸笔补助费,一年八两银子,探春说:“凡爷们(公子们)的一应费用,都是各屋里(各奶奶屋里)领了月钱来从中支付的。怎么上学的每人又多给这八两?原来上学去是为了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这一项废除了。”那贾兰是李纨的儿子,呵呵,也一并没辙了。平儿笑说:“早就应该废除。去年二奶奶原也是说要免的,年底忙,就忘了。” 这时就开饭了,园中的婆子往这“议事厅”里捧了饭盒来,探春的丫鬟接了,摆饭桌给探春布置好。探春刚要吃,又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一起吃?”——那宝钗是刚才进来了。丫鬟们听说,忙出门命媳妇们说:“宝姑娘在厅里一起吃,叫她们把宝姑娘的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了,就高声说道:“你别瞎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即管家的媳妇负责办理府中大事务的),你们支使她要饭要菜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没事,你去叫叫去。” 也就是说,探春对这些汇报工作的媳妇们,该尊重的还是很尊重的。那平儿听了,就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门口的“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忙拉住她,说,哪用辛苦姑娘去叫,我们已经有人去叫了。平儿虽然是妾,似乎不如这些“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但是靠近凤姐,那也是小半个主子,自然要讨好了。 平儿和这些媳妇们正说着,见秋纹走来。众媳妇忙拦住:“别进去,吃饭呢。”秋纹说:“我比不得你们,我哪里等得。”呵呵,宝玉身边的丫鬟,自然又是另一番风派了。说着就直奔厅门要进去。平儿忙叫她:“快回来。” 秋纹回头,只好回来了。平儿拉住她,悄悄地问:“你进去回什么事?”秋纹说:“问一问宝玉的月钱和我们的月钱什么时候才领到。”平儿说:“这是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说的,今天什么事都不要来回,保准回一件,驳一件。回一百件,驳一百件。” 秋纹忙问为什么。平儿说:“她正要找几件厉害的事和有体面的人开开例子作法子(杀贵大),镇压众人做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这钉子呢?你这一进去说了,她若拿你们也做一个榜样,又碍着老太太的面子;若不拿你们做一二榜样,人家又说偏向一个,仗着老太太的威势就怕,只拿软柿子捏。你听听吧,二奶奶的事,她还要驳两件,才压得住众人口声呢。” 秋纹听了一吐舌头,连忙道着谢跑了。 这时宝钗的饭也送来了,平儿忙进来伏侍。那赵姨娘已经去了。宝钗、探春、李纨三个在桌子上一起吃饭。吃罢,探春、李纨、宝钗各自的丫鬟也都散去了。门外的众媳妇们,方才慢慢地一个一个的进来回事,个个安分规矩,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 我们现在一般认为地主坏,统治阶级坏,劳动人民好,但是原故事叙述者则给这一回起的回名第二句是“欺幼主刁奴蓄险心”,那就是说这些很刁的媳妇们,都抱着试探如果可能就欺负这李纨、探春的心思来在门口等候回事。也就是说,在当时人看来,家奴,普遍来讲是性本恶的。原故事叙述者是过来人,当非托诸空言也。 那前半个月时元宵节演的戏有《八义记》,就是赵盾的儿子赵朔家被满门抄斩,只留下个赵氏孤儿,于是家中两个义士舍身救主,还有外面六个义士联手治奸臣,这样的故事,这本是春秋时代的故事,家中的义仆也就两个,而且多半还是杜撰的,专制下,如何求的奴才或者臣子对主子的忠呢? 我的意思是,不能求得。饶是探春、凤姐这样的弹压,也不过勉强按着葫芦和瓢顾个几样罢了。 专制者和被专制者之间,互相磨的性子都恶了。 探春见媳妇们都老实多了,方才气渐渐地平了,于是又对平儿说:“我有一件大事,需要和你奶奶商议。你快去吃了饭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咱们四人商议了,再告诉你奶奶看可行不可行。” 那四人就是探春、宝钗、平儿、李纨,于是平儿答应着回家吃饭,欲知到底探春有什么大事,且听下回分解。 (插说一句,所谓“老太太”就是贾母,太太就是下面的一层媳妇,如王夫人、邢夫人,再往下的媳妇,就是“奶奶”,如琏二奶奶(凤姐),大奶奶(李纨),有时也简称二奶奶,大奶奶。对着平儿称凤姐则说“你奶奶”,这不是说凤姐是平儿的奶奶。) 第56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 http://.biquxs.info/ 平儿回到她“奶奶”凤姐的住处,就把刚才所见所闻说了,凤姐弯在床上养病,听了笑说:“好,好,好个三姑娘!”把探春连赞了三声,然后又说:“想来她们是要商议怎么节省的办法。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想了多少样节省的办法,弄的一家子没一个不背地里恨我的。只是也无奈,家里总是出去的银子多,进来的少,若不早些料理一下,过几年就赔尽了。” 平儿说:“可不是这样!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要出嫁,两三个少爷要娶妻,一位老太太(这没说完,要送终!),都是要花钱的。” 凤姐笑说:“这我也考虑过,这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俩一娶一嫁,可以不使官中(指家族公有)的钱,老太太自有私房钱拿出来。(注意这句话,还是认为宝玉是要娶黛玉的。)二姑娘(迎春)是大老爷(贾赦)那边的,也不用我们出。其他三四个,每人花一万两也就够了。环哥娶亲,花上三千两银子,也就够了(贾环,呵呵)。老太太呢,一应都是全了的(棺材地穴什么的都备好了),就是些零星费用,超不过三五千。所以,倒也没什么大开支了。只怕如今又平空生出一些事来,就了不得了。(可见,贾府的积蓄,打发了这些婚嫁丧葬,余额只够日常每年消费开支了,竟无钱应对大事了。)现在想想,倒只有探春是个好臂膀。大奶奶是个佛爷(李纨),不中用;二姑娘(迎春)更不中用(迎春智商比较低,是贾赦和邢夫人遗传给她的);四姑娘小(惜春);宝玉呢,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指宝玉不懂仕途经济),纵他愿意干也不中用;贾兰岁数又小;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倒好(指聪明),但是亲戚,不好管咱们家的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打定了‘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守拙,大家闺秀的矜持本分)的主意,也难多让她出力出计。倒只有剩下三姑娘(探春)一个了,心里能想嘴里也能说,又是咱家的正人(正经小姐),太太又疼她,虽然表面上对她淡淡的,都是因为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把她和宝玉一样呢。按正理,咱们有她这个人帮着,也该省省心了。若按私心藏奸这上讲,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身退步了。要再穷追苦克(对下人苛求),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只眼睛(还有一对儿是睁眼瞎不识字),两个心,一时不妨,倒弄坏了。趁着眼下关头,她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对咱们的恨暂可解了。”——一席话,道尽了专制下主事者因“精明强干”、“穷追苦克”而被下属下人蜂拥攻击的严重现实。法家也是不好用的,正应了蠢物我前面说的法家见效快,但只是短期一时短期效果好长期不行的道理,这凤姐弄了一两年,就已经自己被逼得山穷水尽,欲寻退路了。而那范雎在秦国当了十二年相国,突然推荐蔡泽来自代,原也不是蔡泽一翻舌战说败了他,于是避位让贤,而不过是李代桃僵。 凤姐接着又说:“我虽然知道你很明白,但还要嘱咐你:她虽然表面言语谨慎,但她读书识字,更比我厉害一层,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她如今要立法立威,必定要先拿我开刀。所以倘或她驳我的事情,你在旁边听了可别分辨,你要越来的恭敬,只说她驳的对,才好。不要怕着我没脸。” 平儿不等她说完,就笑说:“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刚已经这样行事了,这会子还嘱咐我。” 凤姐便笑说:“呵呵,那你更比我明白了。可是你又急了,满嘴里‘你’‘我’起来。” 平儿说:“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我的嘴巴子,你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没尝过的不成!”呵呵,说‘你’是不允许的,当面称呼对方要用第三人称口气,比如叫刘备得叫“皇叔今天吃了吗?”而不能叫“你今天吃了吗,老备。”那要把刘备气死了。这是对尊贵者。平儿对凤姐说话应该是:“奶奶今天吃了吗?”我对我爸爸说话,也得是:“校长,吃了吗?”说“我”也不行,得说“小的”。所以我对我爸说,合起来是:“校长吃了吗?蠢物已经吃了。” 这都是礼。 凤姐笑说:“你这小蹄子,要拿着说多少遍才好(指你又拿上次贾琏偷奸你挨了我一嘴巴的事作为话柄反复说)。我病成这样,你还怄我。过来坐下,反正也没人,咱们一起吃饭。”即,按理说,平儿不能跟她一起吃饭,得伺候她吃完了,平儿再下去吃。(所以蠢物先于校长吃饭也不行了。) 这里因为没有外人,就不守礼,让平儿一起吃了。 那平儿只能答应了。说着,这时小丫头们就端上饭菜,放在小炕桌上,凤姐和平儿一起吃了。平儿屈一只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这样地吃着。有时候,奴才做出这种礼仪来,也把自己感动的了不得。屈辱久了,就变成享受了。那些大臣被皇上打着屁股还高呼“万岁”,原也是如此。专制者和被专制者之间,就磨合成了虐待狂和被虐待狂的关系,互相都各自觉得爽。 平儿吃罢饭,就又到大观园里的“议事厅”里去,看探春叫自己来是商议什么。平儿到时,她们已经商议一会儿了。探春就命她在脚踏上坐了(瞧坐这地方,还没马桶高)。探春于是说到:“我们一个月有二两的月银,可是前儿有人又来要,要头油脂粉钱,每人又是二两的标准。这个就跟刚才那上学公费的八两一样,都是重重叠叠的。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 这又是向凤姐开炮了。 平儿忙笑说:“这个有这么个原故:这个的二两,是买办按照每人二两的标准领了,出去采买头油脂粉,然后分发发送给各房姑娘们。姑娘们每月的二两,原不是为了买这个的,不过都是一些零花钱,偶然一时遇上点花销,自己直接用了的。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姑娘都是派人拿现钱出去买这些东西。我就疑惑了,是不是买办买的东西不是正经货,拿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 探春李纨都笑说(注意,你看宝钗不笑说,她就是不说):“你也留心看出来了。他们拿来的货就是没法用,所以我们都得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婆子或者婆子的兄弟哥哥儿子出去买,买了来才能用。不知买办是怎么回事,单把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买了来给我们。” 平儿笑说:“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要是买了好的来,别的买办岂肯跟他善罢甘休,又说他使坏心要夺了我们别的买办的饭碗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这只讲了现象,倒仍不是原因,根本原因还是拿回扣。拿回扣,就不能买来高质量的了。商家也得挣钱啊。 探春说:“所以我心中就不自在了。钱多设了二两的标准,却是买来无用的东西。所以,不如竟把这二两头油脂粉的钱,给废除了去了。(驳了凤姐时代的一个陋规。)这是一件事。第二件,年节时我去赖大家,他们园子还没有咱们的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谁知跟听他家女儿(这里既不说姑娘,也不说丫头)一聊,才知道,这个园子,除了她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出来。我这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都是可以卖钱的。” 宝钗笑说:“真真是膏粱纨绔之谈(富家公子小姐说的话),原连这个都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也是看书,难道没看过朱夫子的《不自弃文》?”朱熹写过《不自弃文》,里边说顽石、粪便、草灰都是值钱的,不应该自己把它扔了。 探春说:“当然看过,那不过是一种虚浮比喻。”是的,像朱熹这么顽固不化的人,写这个什么东西值钱,当然是太俗不雅了,他说这个,是比喻微贱穷苦士人,也是有点儿用的,皇上不要把他们扔了。还是招到朝里来,当宝贝养着吧。是比喻人才的。 宝钗说:“朱子说的都是虚浮比喻吗,那句句也是实际啊。你才办了两天事,把朱子都看得虚浮了,以后还不连孔子也看虚了!” 探春说:“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从前《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宝钗笑说:“下面一句呢?” 探春笑说:‘如今只断章取义,念出下面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 俩人就这样在这儿探讨起学问来了,旁边俩人就干傻听着,李纨说:“你们两个,叫了人家来,不说正经事儿,在这儿对讲学问。” 宝钗说:“学问也是对的。在这小事儿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儿也就高级了(属于吃饱了撑的)。不拿学问提着,就流入于市俗里去了。”固然有点儿道理,但按这么说,中国经书又多,养成了这个习惯,即使干大坏大奸事,也可以从经书中找点句子给自己寻理由。拿学问提着,不市俗了,但又陷于伪。 三人固然也是取笑说玩,说笑了一回,就继续谈正经事。探春说:“咱们这园子,这样算来,就能有四百两的利息。但是也像赖大家似的包出去(包给外人),生银子,也是小器,不像是咱们这样人家该干的事。但园子里这许多值钱之物,白搭着,也是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之中,挑出几个老实本分知道园圃之事的,派她们照顾料理,也不必非得像包给外人似的事先说好交多少利息利润,只是最后一年下来让她们孝敬些东西就可以了。这样,一则园子里的东西有人修理照顾,花木自然一年比一年长的好(承包的人修剪);二则她们可以借此生发得些收入,不枉辛苦一场;三则省了花匠打草这些人等的工资;四则年底我们也得些孝敬的钱物。” 宝钗正在地下站着看壁上的字画(暗写她不很在意这些钻钱算帐的事儿,是雅),探春说一则好处,她就点一下头,说完,就笑说:“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也笑说:“这主意好。”平儿说:“这事就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不好出口。现在姑娘们在园子里住着,她不说多添些玩意儿去陪衬她们玩儿,反叫人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怎么能说出口。” 宝钗就忙走过来,摸着平儿的脸笑说:“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到现在,总是三姑娘想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她必有一个不可办的理由。这会儿又说因为是姑娘住的园子,不好抠缩图省钱,你这真是好嘴啊。” 那平儿自是忠诚凤姐惯了,免不掉总要维护凤姐,你不让她说这个,她列席也没什么可说了。 既然这个主意没什么不好的,探春就和李纨传婆子们进来开会,把这意思说了,众人见听,无不愿意,这个说:“那一片竹子交给我管,一年工夫,就能多长出一片,就能多交些笋给园子里吃,还可交些钱粮(譬如卖竹子卖笋的钱)。”那个说:“那一片稻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儿的鸟雀的粮食就不用再花钱从外边买了,我还可以交钱粮(买粮食的钱)。” 众婆子表完民意,探春就叫她们出去等着。这里探春又问宝钗:“你觉得怎么?”宝钗说:“一般人做事都是虎头蛇尾,听她们这么说的好听,但没有好处,她们也是坚持不下来。”探春点头称是。于是探春拿出册子,选了三个人,指给大家看。她三人一起商量,平儿取笔记录,三人说:“这个老祝妈是妥当的,又家里世代弄竹子,就把所有的竹子都交给她。这个老田妈本来是种地的,稻香村一带的蔬菜稻子就给了她培植侍弄去。” 李纨说:“蘅芜院这里也有好东西啊,那些香草香料,现在外面香铺里都在大卖,蘅芜院这里最多,算起来出利息倒是最大的。还有怡红院,一年玫瑰花,还有蔷薇、月季各种花,长着多少?也是值钱的啊,就是花干了,卖到茶叶铺去,也值几个钱。” 探春说:“只是不知谁懂得侍弄花草。” 平儿笑说:“宝姑娘的丫鬟金莺她妈就会弄这个,倒叫她去。”宝钗说:“这个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这些婆子老妈,都还没轮到,我偏弄出个人来,倒叫那起人把我也小看了。我觉得还是让茗烟的娘去吧。她和金莺的妈关系极好,她弄着不懂了,愿意去问金莺的娘就去问金莺的娘,谁也管不着。就是她干脆不管了,都交给金莺妈去管,那也是她们的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怨不到咱们身上。”这意思是,茗烟的妈挂着,让大家没话说,实际转包给金莺的妈也可以。呵呵,看来干部子女找个托出去投资房地产做生意,这主意,早就有人想出来了。 李纨平儿都道:“极是。” 探春却说:“好是好,就怕她们两家因为弄这花草有好处,互相就打起来了,见利忘义。” 宝钗说:“不会,前儿金莺还认了茗烟的妈当干娘,请吃喝酒的,她们两家好着呢。” 于是探春就把这个也定下来了。随后又定了几个人。 定罢,探春就把婆子们又都招了进来,进行宣布:某某管某处地的竹子,某某管某处地上的花草,某某管某处地上的粪便(这是小子杜撰的,但据朱子说,这既然也是生利的,也要用上),等等等等,你们所管地上的东西,除家中按定例用多少外(家中指府中),余下的听凭你们拿出去卖,卖得了钱,到年底一起算帐。(算帐,公家跟你分成。) 那得了地的婆子,就跟包产到户后的农民一样,喜上眉梢,没得了地和差事的,只怨自己平时人品差没手艺。一时各呈忧喜。 探春又说:“我又想起一件事。这年终算帐,自然要归到帐房去算,那就是上面多了一层管家们,这到了他们手里,又得剥一层皮。按照咱们家的旧例,一年之间不管得了多少利润,主子得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他们取了三分之一的利润),这还不算上他们另外偷着捞的。我们这些有限的利润报上去,又被他们分掉好些。不如这个主意反正也是我们自己想的,就不给他们去报账,我们自己算帐。” 宝钗笑说:“依我说,连咱们自己也不用算帐。算帐的时候,给这个分多了那个少了,还不是多事。不如这样,他们谁分了这一块地的,管了这一块上的东西的(竹子或者花草或者稻子),就派给他们一件事做。什么事呢,我也想了,咱们园内的姑娘和丫头们该有的花销,不过就是头油、脂粉、香、纸张,这都有定例的,此外还有各处的扫帚、簸箕、掸子,还有就是鸟、鹿、兔吃的粮食。我们就让那每个分到地和东西的,就领一件事去管。比如她分了稻香村的蔬菜稻子了,她出钱给买这园子里用的所有的香。人人都这样派定。我们就不用去帐房领钱买这些东西了。你算算,这就省下了多少。” 那平儿算的快,笑说:“这几宗合起来,一年怎么也省下四百两银子。” 宝钗笑说:“是啊,一年四百,两年八百,可不少了。老妈妈们买完,虽然还会有余富,但她们既然辛苦闹了一年,也要叫她们剩些,贴补贴补自家。所以这样一办,外头帐房上就一年少出四百两银子(买这些头油脂粉等用的),也不觉得紧巴了;里头呢,老妈妈们也得些小补。岂不好?还有,老妈妈们就只供给这几样东西,也未免太宽裕了。所以,一年下来,不论她们是赚多赚少,每人都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分给园中这些没分到此类差事的人。这些人虽然没料理这些,但日夜也都是辛苦当差,关门闭户,起早晚睡,大雨大雪,抬轿子撑船,也都是不容易的。一年到头辛苦,园子里既然生了些利息,也该沾一些。或者说句丑话吧,你不给他们,他们心里怨了,偷着多摘你个果子,多掐你几枝花,或者硬憋着屎尿就是不在你的地上拉,你们也还有冤没处诉去。他们也沾了点好处,你们平时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 众婆子们听了这些议论,又不用去帐房受剥削,也不用找凤姐算帐不公平,一年不过多拿出若干贯钱来供给那些拉车抬轿的,各各欢喜异常,都齐说:“愿意。这也比出去被他们揉搓强,那也少了钱。”(帐房在园子外,所以说“出去”。)那些没得着地和差事的,听了年终白分钱,也都欢喜起来,说:“她们辛苦,是该剩些钱多得些的。我们怎么好‘稳坐吃三注’的?” 宝钗笑了,于是又趁着大家高兴,把自己的手电筒拿出来,趁机给她们讲了讲晚上不要赌博的事,说了说赌博的社会和家庭消极后果,一大通。那婆子们都欢声鼎沸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放心,姑娘奶奶这样疼我们,我们再不体贴上情,天地不容了。” 这探春、宝钗兴利除弊的改革工作,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始了。那探春贡献是在节流开源,简单说就是把闲置资源和闲置人手进行合理配置。而宝钗的贡献则是在利益分配上,析清了公家、个人和他人的合理比重。宝钗的这个也不能当做是很简单的小事情,就这么个小事情,我们国家从***到**之后,折腾了二十年都没弄好。 不过宝钗改让这些承包者分担脂粉或者扫帚什么的供应,却是一个不可取的败笔,因为这些脂粉、扫帚费用总是定例不会太变的,而玫瑰花草或者竹子什么的各项承包业务的每年业务前景却是可以大变的,所以不几年就会出来,相互之间的所得与所承担的不公平。所以,其实,还是“算帐”提成的好。 宝钗拿着手电筒对众婆子们讲话完毕,一时就有林之孝家拿着礼单的进来回事,说江南甄家的人进京朝贺,顺便送礼物来了。原来那甄家是贾府的世交,而且也极富,送来了好多缎纱礼物。李纨、探春、宝钗就把礼单看了,又出去接收这些礼物,随即通报贾母。那贾母自然把对方送礼的代表,也接来好生慰问攀谈,并无它话,不在话下。且听下回分解。 第57回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http://.biquxs.info/ 因为此时正是孟春一月,所以林黛玉又犯了春秋必犯的咳嗽之疾。宝玉这一天就去看她。正好黛玉在睡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回头见紫鹃正在回廊上做针线,于是便走过来问她:“她昨天夜里咳嗽的可厉害?”紫鹃说:“好了些。”宝玉说:“哦,可好了吧。”俩人说笑了两句,宝玉因为看见紫鹃穿着墨绫薄棉袄,外面青缎夹背心,就伸手向她摸了一摸,说:“穿这么薄,还坐在风口里,小心你再病了,就更难了。”紫鹃便说:“以后咱们只可以说话,别动手动脚了。一年一年大了,叫人看着不尊重。那些混帐的人背后里都说你,你总不当回事儿,还只管跟小时候一样。姑娘常吩咐我,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她也尽量远着你呢。” 宝玉听说了这些话,就跟浇了一盆凉水一样,只瞅着竹子,慢慢发着呆,直走了出去。坐在一块石头上,就哭了起来,滴下了眼泪。 过了两顿饭的工夫,正好雪雁办事回来,从此经过,见是宝玉,就走过来蹲下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宝玉说:“我正伤心呢。她既然防嫌,不让你们理我,你又过来干什么?你快回家去吧。”所谓防嫌,就是男女之大防,不得不防,古人对自己很没信心,认为女孩男孩大了,不互相隔着点儿,就会生出小孩来,将来没法嫁人了。在这种教育下,懂事儿的女孩都自己疏远着男孩,因为将来出事儿了,责任都说是这女的是狐狸精勾引正经爷们儿,只把女的打一顿。 雪雁听了,只得去了。这雪雁是当初跟着黛玉一起来的拖着鼻涕的小女孩,现在也大些了。进了外间屋,跟紫鹃打了招呼,就坐下来说:“才刚才有个好笑的事儿呢。我刚才去太太那里拿人参,赵姨娘就招手叫我。我过去,她就告诉我说,她明儿给她兄弟送殡,她的小丫头小吉祥儿没衣裳穿,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我想她们一般也是应该有两件儿的,怕往脏的地方去(去火葬场)弄的晦气了,就借我的穿。自己的不穿,借我的。借我的去脏的地方也可以,只是我想,她平时有些什么好处给了咱们。所以我就编了个话儿,说没给她。呵呵。” 紫鹃笑了,说:“别理她。” 雪雁又说:“刚我进来,宝玉在沁芳亭后面桃花底下哭呢,是谁给他气受了?”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出了潇湘馆,去寻宝玉。一径走到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也是为的大家好,你就赌气跑到这风地里来哭,做出病来吓我。” 宝玉忙笑说:“谁赌气的!我是觉得你说的也有理。我是想着,你们既然这样想,别人也是这么想,那慢慢的,将来就没有人理我了,所以才伤心。” 紫鹃便也挨他坐了。宝玉笑说:“你这会子又挨着我坐着干吗?”紫鹃说:“我是有事啊,这些天,老太太那边总送燕窝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问问你。”宝玉就笑说:“那也没什么的,就是我觉得宝姐姐也是客居这里,她既吃燕窝,就不能间断,若总是跟宝姐姐要,也不合适。所以我就跟老太太说了。想是凤姐就叫人给送来了吧。”紫鹃笑说:“原来是你说的,怪不得老太太叫人每天送一两燕窝来。这又多谢你。”宝玉笑说:“这要天天吃,吃上两三年才好呢。”(那还不把燕子们都吃绝了。)紫鹃说:“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回家去,哪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要回家去?回哪个家?” 紫鹃说:“林姑娘回苏州家去。” 宝玉笑说:“你又说瞎话。苏州她的父母都没了,没人照顾,所以才来了这儿。明年回去找谁?可见你是扯谎。” 紫鹃冷笑说:“你也太小看人了。她也是有叔伯的,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返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们贾家呆一辈子不成?所以明年纵使你们不送她回去,林家也必有人来接。前日夜里姑娘就跟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她从前小时候送你的玩儿的东西,叫你打点出来都还了她。她也把你送她的,都打点了放在那里了。” 宝玉听了,就如头顶响了个焦雷。而紫鹃则想看他怎样回答,自己就只不再作声。忽见晴雯找来了,说老太太叫,一看,见宝玉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色,就忙拉他的手,一直拉回到怡红院中。那紫鹃也自去了。 袭人见了宝玉这样,就慌了,那宝玉两眼发直,口角流唾,自己都不知道。给他个枕头就躺,扶他起来就坐,倒了茶就喝,就是全无知觉。上下慌成一片,那奶妈李麽麽是个有经验的,养过小孩子,所以赶紧被请来,给宝玉掐人中,怎么使劲掐,宝玉也不见觉得疼,李麽麽只说了声:“可了不得。”说完搂着宝玉就哭:“这可不中用了(要死了)!可惜我白喂了一辈子奶!”袭人等人认为她年老多智,见她这样说,都信以为真,也都哭起来。 晴雯说了情况,袭人忙寻着问题根源跑到潇湘馆来,见到紫鹃正给黛玉吃药,也不顾那么多了,直问紫鹃:“你跟我们宝玉说什么了?”于是把宝玉现在要死的情况一讲,说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掐也不疼了,眼儿全直了,死了大半了。黛玉闻听此言,哇的一声,就把肚子里的药都吐出来了,牵肠震肺地大咳了几阵,一时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推她,说:“你不用捶,你干脆拿绳子勒死我是正经!”紫鹃忙哭说:“我并没说什么,不过几句玩笑话,他就当真了。”黛玉说:“你说了什么话,赶紧去解说,也许他就好过来了。”紫鹃听了,忙下了床,随着袭人到了怡红院。 这时候,贾母王夫人都闻讯赶到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里冒火,骂道:“你这小蹄子,你跟他说什么了!”那紫鹃说这话原也是有用心,因为她并不是随着黛玉来的丫鬟,而是贾母从自己身边派给黛玉的,所以她怕着黛玉离去,回苏州老家去,因为如果去了的话,自己若也跟着去了,但自己老家都是北京的,背井离乡固然不好,可是不去呢,又觉得对不住黛玉这些年的看待友爱,所以她就编了这话儿来问宝玉,想看看宝玉知道不黛玉以后会不会因为大了而转回老家去。但是,这么啰嗦的话,也无法去给贾母解释,只刚开口说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几句玩笑话。”刚说到这儿,那宝玉见了紫鹃,就“哎呀”了一声,哭了出来。大家一看,他活了,就都放下心来了。贾母忙拉住紫鹃,只当她是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宝玉打。 谁知宝玉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忙细问起来,紫鹃就说,自己说了句“黛玉要回苏州”去这样的玩笑话,引的他这样了。贾母流泪说:“原来这个,我当什么要紧事。你也是本来聪明伶俐的,又知道他是个呆子,没事哄他做什么?”正说着,丫鬟进来说林之孝家的也跑来看宝玉了。贾母命进来。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她来了,快打出去吧!”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吧!”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她的,你就放心吧。”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贾母说:“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边吩咐众人丫鬟们:“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吧!”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 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架格子上放着个西洋船模型,就指着它乱叫:“那不是接她们来的船来了,停在那里呢。”贾母忙命取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就伸手要去,把它塞在被里,笑说:“可去不了喽!”一边说,一边又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时大夫来了,看了,说是痰迷了——痰把心窍这些主思考的器官给阻塞了——全是胡说八道。然后开了药。贾母说:“若吃了治好了,我另外备谢礼送去,叫他亲自给你磕头;若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那王太医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是听得“备谢礼送去感谢”就满口忙说“不敢”,竟没听得贾母后面说的拆医院大堂的话,犹在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 一时吃了药,似乎就好了点。但是宝玉还是拉着紫鹃叫不许走。贾母无奈,就命紫鹃守着他,另叫琥珀去侍侯黛玉。 黛玉不时派雪雁来探消息——她自己是病着呢,见回说这边可以了,没什么事了,方才安心,又心中暗叹。 晚上,到了夜里,贾母王夫人还不断派人问讯。有时宝玉睡去,又从梦中惊醒,哭说黛玉要走了,或者已经走了。每次都是紫鹃安慰一番,才罢了。 次日又服了药,也就逐渐好了。宝玉心下明白了,因恐紫鹃离去,故有时还做佯狂之态。紫鹃只好日夜又辛苦守着。过了小几日,终于不装了,病也算好了。期间史湘云也是天天来看他,这时见他好了,就把他病中狂态形容了给他听,给他瞧,引的宝玉自己都伏枕而笑。随后宝玉又问紫鹃为什么骗自己,紫鹃忙把因为怕随着黛玉离去的事,给他说了。宝玉方才明白是这个缘故,问自己是想试试黛玉会不会走。于是想了一想,就方才说:“原来是这样。唉,其实你也是傻子,何必为这个发愁。其实,你想,就是有人来接,也是族里很疏远的,老太太必定不放心放她回去。纵使老太太放她去,我也不依。” 紫鹃又笑说:“果真你不依?只怕还是嘴里的话。如今你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两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 宝玉差点又要疯,忙惊问:“谁说我定亲了?定了谁了?” 紫鹃笑说:“年节时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 宝玉笑说:“你果真是傻子。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她已经许配给梅翰林家了。要是真定了她给我,我还能是这样吗?早闹起来了。” 紫鹃方才明白。她大约也是想着宝玉既定了亲了,黛玉必得回去,那自己就跟着去还是不去很麻烦,很纠结。于是心里彻底敞亮了。 随后紫鹃辞别宝玉,依旧回潇湘馆工作。夜间人定之后,紫鹃宽衣躺在床上,就悄悄向黛玉笑说:“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要去就那样起来。”——这是女生宿舍里的夜聊了。 黛玉不答。 紫鹃停了一会儿,就只好自言自语地说:“一动不如一静(意思是,你出去找婆家,不如在我们这里就地找)。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的是从小一起长大,脾气性情彼此都知道了。” 黛玉啐到:“你这几天还不累,还不抓紧歇歇,还嚼什么蛆。”(嚼蛆,所以满嘴胡话。) 紫鹃笑说:“倒不是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好几年了。趁着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候,作定了大事要紧。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就算完了事,只怕也不称心如意。公子王孙们,哪个不时三房五妾的,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宿五宿,就丢脖子后头了。若娘家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在,就好一日(意思是,结了婚,他也不敢停妻另娶),若没了老太太,就也只是凭人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不能拖沓。”——这话也许暗示了下文,老太太可保着黛玉的婚姻以及婚后幸福,所以,黛玉的结婚的事如果出了问题,也必然是在老太太死了之后,所以后来姓高的续书里说老太太参与了“调包计”之事,就不符合前面的故事精神。必是老太太死了之后,方才“只凭别人欺负”了。 黛玉听了,便说:“这个丫头今天岂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也被传染地疯了。我明儿必回老太太去,退回了你,不敢要你了。” 紫鹃笑说:“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留神,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就竟自睡了。 唉,这林黛玉,十四左右年纪,就有了大龄剩女的恐慌了。 连丫头都替她着急,担心。 黛玉听了这些话,口内虽然这么说她,心里未尝不伤感,等她睡了,自己竟暗自直泣了一夜。次日天明才打了一个盹儿,勉强梳洗了,吃了燕窝粥,一时老太太又亲自来看视她,又嘱咐了许多话。(总之,还是强调老太太保爱着她。) 过了些天,这薛姨妈因为看见邢夫人的嫂子的孩子邢岫烟虽然是出自穷家,但端雅稳重,就想说给薛蟠当妻。但是又怕薛蟠行为浪荡,害了人家姑娘,就又想起薛蝌来了(薛蟠的堂弟),于是就跟贾母说了这个意思。贾母笑说:“这是极好的事情。”于是唤来邢夫人商量。邢夫人觉得薛家根基不错,现在也大富,薛蝌生的也好看,就趁机答应了。贾母非常欢喜,于是嘱托薛姨妈发出了聘礼定物,说定了定邢岫烟做薛蝌的媳妇。合家上下知道了,倒都觉得是门合适的亲事。 这一日宝钗又去看黛玉,恰好路上遇上也来看黛玉的邢岫烟。宝钗含笑叫住她,看了一看,笑说:“现在这天还冷的很,怎么都换了夹衣的了?”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笑说:“一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发,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的了。”(意思是这么干,不聪明。)岫烟说:“她倒是都按时给了,只是姑妈(邢夫人)打发人跟我说,我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出一两给爹妈送出去,我要是缺什么用什么,反正有二姐姐(迎春)的东西,能合着使就合着使了。(这省的一两银子,是不是被邢夫人贪污了,估计差不多。)二姐姐是个老实人,倒不在意。但是她的那些妈妈丫头,哪一个是省事儿的,哪一个是嘴不尖的?我住在那里,却不敢很使唤她们,过三天五天,我倒给拿出钱来给她们打酒买点心吃。所以一个月二两的银子本来就不够,现在又去了一两。所以前儿我把棉衣悄悄地叫人当了几吊钱。” 宝钗听了,愁眉叹道:“总得宝琴的婚事儿完了,我们才能办她弟弟薛蝌的,偏梅翰林家又在外任,后年才回来。可是再等上两年,又怕你熬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一下,有人欺负你,你且再忍耐些,千万被自己熬出病来。不如把剩的这一两银子,也干脆给了她们,倒让她们歇心了。你以后也不用白给她们买吃的,她尖刻尖刻去,走开不听就完了。倘或短什么东西用,只管找我来。”岫烟低头答应了。 宝钗又叫岫烟回住处把当票拿出来,自己把她的棉衣给赎出来。岫烟一说那当铺的名字,偏巧是薛家开的。宝钗就笑说:“呵呵,伙计们倘或知道,都得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岫烟听说,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岫烟自去回住处拿当票。 宝钗继续就往潇湘馆来,进来,正好她母亲也在来瞧黛玉,正说闲话聊天呢。黛玉忙让宝钗也坐了,于是对宝钗说:“天下事真也想不到,怎么想到的姨妈家和大舅妈又做了亲家。”薛姨妈说:“我的儿,你们女孩儿家哪里知道,管姻缘的是有个月下老人,他只要用红线栓了俩人,隔着国,隔着海,有世仇的,都终究是要做了夫妻。比如你们姐妹两个的婚事,此刻也不知道是在眼前,还是天南海北呢。” 宝钗说:“妈,说话就拉上我们。”说着,就伏在她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吧。”黛玉笑说:“瞧瞧,这么大了,见了姨妈她就撒娇。”薛姨妈用手摩弄这宝钗,对黛玉说:“你这姐姐有了正经事,就和我商量,没了事,就亏有了她开开我的心。我见了她这样,有多少愁不散了的。”黛玉听了,就流泪叹说:“她偏这样,分明是气我这没娘的人呢。”宝钗只顾嘻嘻不语。 薛姨妈忙又摩弄黛玉,笑说:“好孩子别哭。看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更疼你呢。我常常跟你姐姐说,心里更疼你,只是外面不好带出来。只怕别人说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巴上去了。” 黛玉笑说:“姨妈既然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当娘,姨妈要是嫌弃不认,就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说:“你不厌烦我,就认了才好。”宝钗忙说:“认不得的。”黛玉说:“为什么?”宝钗说:“我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为什么却把岫烟给了我蝌弟弟了,是什么道理?”(哥哥没娶亲,却先给堂弟娶亲,不合规矩和次序。)黛玉说:“不知道啊,为什么却给了弟弟?”宝钗笑说:“因为我哥哥已经看准人了,只等他回家来就下聘礼,也不必说出那人是谁来,我才刚说你认不得我妈当娘,你自己想去。”说着,就和她母亲挤眼儿发笑。 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姨妈不打她,我不依。”薛姨妈忙也搂着她笑说:“你别信她瞎说,她是逗你呢。”宝钗偏说:“真个的,妈要了她做媳妇,岂不比从外面找的好?”黛玉便伸手来抓她,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 薛姨妈又向宝钗说:“前儿老太太要把你宝琴妹妹说给宝玉,偏她又定给人家了,不然倒也是门好亲。我想着是,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找去,老太太断不能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给他,岂不两相齐全?” 黛玉先还怔怔地听着,到第二句见说到自己身上,就朝着宝钗啐了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说:“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你说外头找不好,所以招出她这类似的话来了。)宝钗笑说:“这可奇怪的,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则忙跑来笑说:“姨太太既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呵呵!)薛姨妈哈哈笑说:“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是催着林姑娘出了阁,你好也早找小女婿去。”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说:“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了。”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宝钗和屋内丫鬟婆子都笑起来。 在当时,急着谈自己的婚娶嫁事,是没出息的事情,给人感觉自己熬不住想男人了,这是意志脆弱的表现。所以黛玉既想着,又说骂着这来帮忙的紫鹃。 婆子们也都知道讨好黛玉,于是这时候又也说道:“姨太太虽然是开玩笑的话,却倒也差不多呢。到闲了时候跟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好万好的。” 薛姨妈说:“我一说提这想法,老太太必是喜欢的。” 可惜,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了,手里拿着张当票,笑说:“岫烟妹妹的丫头篆儿门口遇到我了,叫我把这纸送给宝姐姐呢,快看看是什么东西呢?”黛玉忙看了,不晓得是什么。宝钗忙接过来看了,原来是岫烟派丫鬟送来的当票。忙折了起来。 薛姨妈说:“这不是个当票子吗?”史湘云说:“什么是当票子?”众婆子们就都笑了,说:“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都不知道。”薛姨妈也说:“真是侯门小姐,难怪不知道。”(史湘云是忠靖侯家系的。)众婆子笑说:“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就是宝玉也未必知道呢。” 薛姨妈连忙把这当票的使用流程和作业目的说了。史湘云听了,笑说:“原来是这样啊。人也太会想钱了,薛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又都笑了,遂说:“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没有这个还能用什么呢?”薛姨妈又忙问岫烟怎么送这当票来了,宝钗只得把那缘由说了,没钱就把棉衣当了。众人无不感叹。史湘云就动了气,说:“等我找探春去!我骂那帮老婆子丫头一顿,给她出气!”说着,就要走。宝钗黛玉忙拦她回来,婉言相劝。湘云又说:“那明儿也把她接到蘅芜院来住,好不好?”宝钗说:“这个以后再商量。还没过门就住过来也不好。”众人听了,也觉无奈。于是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方散。且听下回分解。 第58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http://.biquxs.info/ 却说几天后,贾母为了加大大观园内的管理阵容,就叫薛姨妈也搬到园子里住,帮着照管姐妹们。因宝钗那里有史湘云住着,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那薛姨妈照管林黛玉,薛姨妈素来也最怜爱黛玉,恰遇这个机会,便索性挪到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 黛玉感激不尽,于是以后便如宝钗呼她那样呼她为妈,连对宝钗也直以姐姐呼之,俨然似同胞而出,和乐无加。贾母知道了,也十分喜悦放心。 却说最近有钱的官僚家族里边,流行起一个风格,就是把家里养的优伶,都不养了。贾府里的人于是也对王夫人说,不如把这十二个女孩子都打发出去。王夫人说:“也是应该。她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因为难过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是不如给几两银子,叫她们出去,也算积德。”于是叫来这十二个“官儿”们讲这事儿。不料其中有七八个都不愿意走,说走了回家还得再被父母卖了,或者说没有什么好亲人可投奔,或者恋贾府之恩不愿意离去。 王夫人听了,就将愿意走的那四五个人,令各自的干娘领回家去,单等她亲父母来唤。把不愿意走的,都分散在园中使用。其中芳官被送给宝玉,蕊官送给宝钗,藕官送给黛玉,大花脸葵官送给湘云,豆官送给宝琴,艾官送给探春,茄官被尤氏讨去。于是各得其所,如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这些小女孩专业限制,也不太善于干活或者伺候人,但是众人也不深究。 这时候,朝里边有个老太妃死了,贾母王夫人要每天进皇宫守灵,随后又去送葬送到遵化县,一个月后才能回来。贾府和大观园里就空了老掌事的了。于是乱子就闹出来了。 这一天,宝玉由于病还没有全愈,就拄着根拐杖,走到院子外面,到园子里溜达。但见园中的地都分给了婆子料理,各司各业,有修竹的,有栽花的,有种豆的,池中还有驾娘们行着船在泥里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们都坐在山石上,瞧她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走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她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说:“人家的病,谁是故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说:“病也跟人家两样,原是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片刻,湘云又说:“这里有风,石头上也冷,坐坐就走吧。” 宝玉就又起身,拄拐辞别了她们,接着往前溜达,到了沁芳桥一带的堤上。只见大株杏花已经开了,桃红也有满眼。边看边走,忽然瞧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冒出,把鸟儿惊起。宝玉大吃一惊,又听那里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在园子里烧?我回去告诉奶奶去,仔细你的皮!”宝玉听了,益发奇怪,忙转过山石去看。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拿着纸钱烧呢。 宝玉忙问:“你这是给谁烧纸呢?快别在这里烧了,他们不让。” 那藕官见了宝玉,并不作声。 不一会儿,那个婆子恶狠狠地走回来了,来拉藕官,嘴里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了,奶奶气的了不得。你这就跟我过去。”藕官听了,哪里肯去。婆子就说:“我说你老实着点吧,这里不比你们外头随心乱闹的(她们从前住在梨香院)。这是有规矩的地方。”又一指宝玉说:“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个物儿,跑来胡闹。还不快跟我走。” 宝玉忙说:“她并没有烧纸,原是林妹妹叫她来烧些烂字废纸的。你没看清,反错告了她。”(那藕官是派给林黛玉跟着的。) 藕官正没有主意,见了宝玉,也正添了畏惧,忽见他反而为自己掩饰,心里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嘴说到:“你看清楚是纸钱了吗?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婆子听说,也发起狠来,就弯腰向纸灰里找了片遗纸,举在手里,说:“你还嘴硬,有证据在此。我只跟你厅上说去!”——要去“议事厅”,说着,就拉了袖子,拽着要走。 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你只管拿了那纸告诉去吧。实话告诉你,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杏花神要我烧一挂纸钱给他,不可叫本房的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林姑娘麻烦她来烧。杏花神说是不许任何人知道的,所以我今天才能起来,谁知却被你看见了。我这会儿又感觉难受了,都是你冲的!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你故意来冲神祗,催我早死。” 那婆子听了,忙丢下纸钱,陪笑央求宝玉说:“我真的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不完了?也罢,我就回去对奶奶们说,是我看错了,没事了。”宝玉想了一想,方才点头应允。那婆子就一路去了。 这里宝玉就问那藕官:“你到底是给谁烧纸?”藕官因为刚才宝玉庇护她,心中感激,就含泪说到:“我这个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还有宝姑娘的蕊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今日被你遇上,又得了你的照应,少不得也告诉你吧,只是不许再对别人讲。”然后,又哭说:“我也不好意思对你当面说,你回去问芳官就知道了。没人的时候问她。”说着,忧愁地离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有什么事什么人不好意思说呢,于是忙溜达回怡红院来了,正见袭人和芳官说话,不好过去叫芳官,只等等着。(芳官是分到宝玉这里的。) 一时袭人跟芳官聊完了,芳官又跟了自己的干娘洗头去。她干娘偏又先叫她亲女儿洗了之后,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般,就说她偏心,“把你女儿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她干娘羞愧变成恼,就骂她:“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难缠。凭你是什么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变坏了。这么大的小屄崽子,也挑三拣四,咬群的骡子似的!”于是娘俩就互相吵了起来。 这么吵是不好的,因为它影响了怡红院的优美的贵族气氛,袭人于是忙打发人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不会说。”(一个个就是含了干娘和芳官。)晴雯于是说:“都是芳官不懂事,不知狂的什么似的,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呵呵,晴雯的意思是,那芳官固然是受了点委屈,但也是一贯狂,所以才跟她干妈吵。袭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平些,小的也太可恶些。”总之,在她们二人看来,大的小的都有坏处。一个是欺负人,一个是针尖对麦芒,毫不让人的,所以在外面吵呢。宝玉则说:“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韩语的话)。她从小没了爹妈,在这里没人照看(只这干妈被贾府委派来照看,但也没好好照看),(干妈)赚了她的钱,又作践她,如何怪她吵。”又向袭人说:“她一个月多少钱?以后把这钱给你,你收了她来照管她吧。岂不省事。”袭人说:“我要照看她怎么照看不了,又要她几个钱才照看?弄的不好也讨人骂去了。”(袭人不愿意照看她。)说着,袭人起身,到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一个婆子给芳官送去,叫她另外要水自洗,不要吵闹了。(看来,这洗头也是个大工程。) 这时,她干娘见了袭人派人送了东西来,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瞎掰说我克扣你的钱。”——因为你“瞎掰”说我克扣你钱,所以那屋里送洗头东西来了,让我当众羞愧。说着,就往她身上拍了几把。芳官就哭起来了。宝玉见她哭了,就要走出去,袭人忙劝:“你做什么?我去说她。”——这里,不是像刚才似的说她们了,母女两个各打八十大板,而是说“她”,说那老的,因为袭人已经干涉了,送东西了,好好的小的洗洗就好了,那老的还闹,还打,还说些个话,还要让事件进行,甚至升级,这就是藐视主子,这就全是她的不是了。晴雯却快,已经先冲出去了,指着她干娘说:“你老人家太不懂事。你不给她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她东西,你不自己害臊,还有脸打她。(你应该见了这些东西愧疚,别再闹了。)她要还在那里(梨香院)学艺,你也敢打她不成!”(那里有教戏的导演,当着导演,轮不到她来教训人,所以这里晴雯的意思是,你过去当着导演,你不敢打她,现在你当着我们的主子,你却来敢打她,你这不是藐视我们主子吗?我们主子宝玉难道不如导演厉害吗?) 那婆子却说道:“一日叫娘,终身是母。她排揎我,我就打得。”袭人忙叫麝月说:“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子太急,你快过去镇她两句。”那麝月是最能说和找道理讲的了,以前为了宝玉的小名编了那许多道理吓唬人,于是当即奋勇出去,说道:“你先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宝玉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就是你的亲女儿,既分给了房里(参加了工作),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的骂的,或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袭人晴雯等丫鬟)打得骂得,谁许老娘子半中间管闲事了?要都这样,又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规矩了!你放心,这几日老太太不得闲,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快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还不敢大声说话,你反倒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才出门几日,你们就无法无天了,眼睛里没有我们了,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她不要你这干娘,怕草粪埋了她不成?”宝玉恨的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石心肠,也真是件大奇事(联系藕官被那婆子管制)。不能照看,反倒挫折,天长地久,如何是好!”晴雯说:“什么如何是好,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那婆子当众挨批,羞愧难当,一言不发。(这羞愧也不是发自心底,而是被宝玉和晴雯骂了,还说撵出去,当着众人没脸,而羞愧。) 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说:“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松怠怠的。”(这话前含讥讽,后是批评。芳官是正旦,演莺莺这样的大家小姐,端庄严肃正派型的。“这会子”不是指这会儿,而是和演戏时相比的现如今。但现今她却不注意妆扮,衣服穿的很随便,小棉袄外边应该有个正式的夹衣,但没有,袷裤的裤腿非常松大,因为过大,需要打绑腿扎上,但是她也没有,就敞着,总之衣裳都松松怠怠的。麝月这么说她。) 宝玉却说:“她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本来面目’是一个词。意思是,小美女,本身生的极好,倒别穿的制服似的,刻板了。)这时,晴雯过去拉了她,替她洗净了头发,用手巾拧干,松松地挽了一个慵妆髻,命她穿了衣服到屋里来。(她干娘似乎没有给她洗的意思,总得有人给她洗,自己洗不了。而且晴雯给芳官挽的头发,正符合了宝玉的审美观,会欣赏人。) 接着,司厨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要不要送?”小丫头听了,进来报与袭人。袭人笑说:“方才吵了半天,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晴雯说:“那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还等半杯茶的工夫就是了。”那小丫头去了。麝月就笑说:“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儿是她摆弄了那钟坠子,半天就坏了。”(芳官等戏官也故是淘气。)几个人说话之间,就把餐具打点现成。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这几个大丫头(所谓丫鬟),是有资格亲自布置伺候宝玉吃饭的,其他丫头,不行。而婆子,则更远。 一时小丫头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注意这句话,说明是婆子传给了丫头,丫头送进来,但是走到一定位置,就得站住,不能再往里走,随后全是交付给大丫鬟了。)晴雯、麝月打开盒子盖,看是几样小菜,一碗稀饭。晴雯笑说:“已经病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久才行?”宝玉在养病,这家人的特点,就是得病期间总得饿着,以饿治病。晴雯麝月遂把这稀饭和咸菜放在桌上(看来,说晴雯不干活也不对,还是不少活呢,有本职工作)。晴雯又看了一下那捧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这个里边是含点肉的),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为让他吃点荤的)。宝玉便弯头在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袭人笑说:“菩萨,才有几日不见荤,馋的这样起来。”一面说,一面忙端起来,轻轻用嘴吹。这时看见芳官在旁边,就递给芳官,笑说:“你也学着伏侍些,别一味呆憨呆睡。(可见平时。)口劲儿轻着,别吹上唾沫星。”芳官依言吹了几口,吹的甚好。 她干娘也忙端饭在门外伺候。这些戏官儿进贾府梨香院的时候,每人都被配了一个干娘,从贾府里找的,说是照看她们。因为照看,所以她们的演出赏钱和月钱都给干娘们把着。这芳官的干娘,本不过是荣国府仆人里的三等人物,不过做些浆洗工作。那就是婆子中的粗使婆子,连入到公子小姐的院子房子里答应伺候什么,都不曾有过。所以不知道内帏规矩。现在因为芳官等人被分到房里来了,她们这些当干娘的也跟着进了房里做些婆子的活。因为不懂内帏规矩,所以刚才当着宝玉袭人等人骂孩子,宝玉袭人干预了,还打孩子,原属于是不懂。现在她被麝月骂了,宝玉晴雯吓了,方才知道了一二分,这时候就生恐不叫芳官认她做干娘了,那就少了许多得利之处,故心中只想转化他们。这时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说:“她不老成(小),仔细摔了碗,让我吹吧。”一边说,一边就接。 这是多不卫生啊! 晴雯忙喊:“出去!你让她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时候跑到这屏风格子里来了?还不出去。”一边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她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她!”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她,她不出去;说她,她又不信。”又转向那干娘说:“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能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边说,一边推她出去。 那就是说,小丫头们可以走到房间大堂一定位置(譬如那屏风格子处),就不能往里走了,里边是袭人晴雯站的位置,而这婆子们,则连小丫头的位置,还有一半尚且不能越线。那台阶下(瞧她们的站位)等空捧盒和餐具的婆子们见那干娘被撵出来,都笑说:“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了。 这袭人晴雯也是,既然这个新婆子干娘,来了,为什么不给她培训一下,讲讲这规矩。倒是晴雯埋怨这小丫头们没有给她讲规矩。 这回这婆子受了这一通先是麝月的骂,又被晴雯喊丫头推的,大约总算以后不敢撒野了。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说:“好了,再吹仔细伤了气。你尝一口,可好了?”芳官只当是玩笑话,就笑看着袭人。袭人说:“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说:“你瞧我尝。”说着就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自己便也尝了一小口,说:“好了。不烫了。”递于宝玉。宝玉喝了半碗,又吃了半碗粥就罢了。 第59回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 http://.biquxs.info/ 这一日清晨,宝钗起来,梳洗完毕,又唤湘云起来。那湘云一面梳洗,一面说脸上有点痒,怕是花粉过敏,就问宝钗拿点蔷薇硝来,防过敏的化妆品。宝钗说:“前儿剩下的都给了宝琴,不过,颦儿倒配了很多,我去叫人找她要去。”于是,就叫金莺去林黛玉那里。这宝钗房里新来的蕊官,正和黛玉那里的藕官,是“亲爱的”一对儿,蕊旦藕生,那蕊官见了这机会,就说:“我也要去。”宝钗就让她和金莺一起去。 到了潇湘馆,金莺问候了黛玉,又问候了薛姨妈(住在这里),然后方才对黛玉说蔷薇硝。林黛玉听说了,忙命紫鹃包了一包,递给金莺。黛玉又说:“我好了(春咳嗽的病过去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说与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了,等我梳了头,和妈一起到她那里去,连饭也在那里吃,大家热闹。”(这妈,就是薛姨妈,现在林黛玉已经直呼其为妈了,对宝钗也是叫做姐姐。这就是钗黛合一,林黛玉和薛宝钗谈不上对立了。) 金莺答应了。又去紫鹃房中找蕊官。只见藕官和蕊官俩人正说的高兴,金莺叫蕊官走,那藕官哪里舍得,金莺看了,就说:“待会姑娘也去呢,干脆藕官先同我们去等着,岂不好?”紫鹃听她如此说,便也说道:“这倒也好,她这里淘气的也可厌。”(藕官在林黛玉这里,就跟芳官在贾宝玉那里狂的像擒了贼拿的王似的,都不是省心的。)一边说,紫鹃一边把黛玉的餐具筷子汤勺用布包了,交给藕官说:“你跟着他们,你先带了这些东西去,也算一趟差了。”——总算给她找点事儿干。 那藕官接了(这林黛玉去“姐姐”家吃饭,也得自备餐具,要是老妈子吹了她的汤,那恐怕连碗都不能要了),笑嘻嘻地跟着金莺、蕊官出来,一径奔蘅芜院去。 走到半路上,一处柳堤,金莺手巧,就摘了些柳条,坐在小山石上,自己编起柳条筐了。但是蔷薇硝也不能不送回去啊,就叫蕊官先送回去。藕官非要跟着蕊官,于是,就她两个一起先送到蘅芜院去。 这里金莺正编着,就见何婆的女儿春燕走来了,笑问:“姐姐编什么呢?”这春燕是怡红院里的丫头,金莺和她说笑了一番。正这时候,蕊官、藕官二人,手挽着手,送完硝回来了。春燕就对藕官说:“昨儿你到底烧什么纸了?被我姨妈(我妈妈的姐姐)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她一大堆不是,气的她一五一十告诉我妈。我姨妈,不是你干娘吗,你们在外头这两三年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解不开?”(原来如此,那拦着藕官不叫烧纸的,原是藕官的干娘。外头指梨香院。) 藕官冷笑说:“有什么仇恨?这倒问她们。在梨香院这两年,别的东西不算,只算我们的米菜,不知她们赚了多少拿家去了,合家都吃不了,还有每日买东西的赚的钱在外。可是逢我们使唤她们一使,就怨天怨地的。你说说可有良心?” 春燕笑说:“她是我的姨妈,我也没法说她。呵呵,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的就变出很多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鱼目混珠)。分明是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倒也有些不差。别人我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这老姐妹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得重了。自她们两个都被派到梨香院去照看她们,藕官认了我姨妈当干娘,芳官认了我妈当干娘,这几年着实宽裕了(印证了藕官的话)。如今挪进园来了,还只是贪得无厌。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烧纸的事),接着我妈就和芳官吵。芳官连要洗头也不给她洗。昨天是发月钱,她推不过去了,只好给她洗。但是买了洗头的东西,却先叫我洗。我想了一想,我自己自有月钱,何必借这个光,用人家的好没意思。所以我不洗。她就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才叫芳官,果然就吵起来了。接着又要给宝玉吹汤,你说可笑死人了。她一进园子来,我就告诉过那些规矩。她只不信,这回真的足足讨了个没趣。”(这春燕的妈妈就是芳官的干娘何婆。) 说完,又说:“你们这会子又弄这个。这一带地上长的东西都是我姑妈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厉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天逼着我和我妈来照看,生恐有人糟蹋,又怕误了我本来的差事。如今,她和我妈两个照看的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她的嫩树,她们待会就来,小心她们抱怨。” 金莺说:“别人乱摘乱掐使不得,我却使得。她们分了这些地,每天把各色花啊的什么送到各个房里去,唯独我们宝姑娘说了,一概不要。所以一次都没有要过。现在摘她一些,她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一句话未完,那春燕的姑妈就拄着拐来了。金莺、春燕、二官儿忙让坐。那婆子一见采了这许多嫩柳,又见藕官蕊官采了许多鲜花,心里就不受用,但看着金莺在,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就说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在这儿光借机会玩儿不去了。倘或那边房里叫你了,你就反来说我使唤你了,拿我做隐身符罩着你玩儿。” 春燕说:“你老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成两半不成?”(又使唤我,又怕那边嫌我老不在。) 金莺就笑说:“姑妈,你别信春燕的话。这都是她摘下来的,麻烦我让我给她编,所以她等着呢,所以她不去那边(房里)。” 春燕笑说:“你可别瞎逗笑,你这么说,她老人家就当真了。” 果然,那婆子就当真了,兼之年老,唯利是图,不管亲情,于是倚老卖老,拿起拐杖就往春燕身上打了几下,骂道:“小蹄子,我说着你让你回去,你就强嘴。打你打你!”打的春燕又愧又急,哭道:“金莺姐姐是玩笑话,你老就当真的打我。我有什么不是?” 金莺本是玩笑话,见当真挨打了,忙上去拉住,笑说:“我刚才是开玩笑,你老人家打她,我岂不心里有愧?”那婆子说:“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因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管孩子不成?”金莺听了这些蠢话,就赌气红了脸,撒了手冷笑说:“你老人家要管,哪一刻不能管,偏我说了一句玩笑话就管她了。我看你老管去!”说着,就坐下,仍旧编篮子。 偏这时候又春燕的娘出来了,找她,喊道:“叫你舀水,干什么去啦,还不回来?”那婆子就接声儿说:“你来瞧瞧,你的女儿连我也不服呢!在这儿排揎我呢。”那婆子就一边走过来,说:“怎么了,我们姑娘眼里没娘,连姑妈也没了吗?”金莺见了,忙起来说原故。她姑妈哪容人说话,指着地上的花柳对她娘说:“你瞧瞧,你女儿摘的,她带着人糟蹋,又作践我,强嘴,我怎么说好?” 她娘正为了芳官的事心里还有气,又恨春燕不遂她的心(让她先洗不先洗),便走上来打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进去了几年?就跟那等轻狂小**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了,你是我屄里掉出来了,难道我也不敢管你不成!”一边又抓起柳条子来,直送到她脸上,问到:“这叫做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屄!”金莺忙说:“那是我编的,你老别指桑骂槐。”那婆子昨天见到袭人晴雯一干人的气势,心中又恨又怕,这里见了金莺,也是且怒且不敢言。这时又看见藕官了,又是自己姐姐的冤家,更凑成一股怒气。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她娘又怕她这样哭着,被晴雯问起来,又要叱责自己,不免着急起来,就忙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了你你再去。”春燕哪里肯回来,急的她娘就追。她就飞跑,她娘只顾追她,不妨脚下被青苔滑倒,引的金莺、藕官、蕊官三个都笑了。金莺便赌气把花柳都扔在河里,带着二官儿去了。这里把这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小蹄子!糟蹋了花,雷也是要打的。”说罢,自己且掐花,按例给各房送去不提。以后,就没有这春燕姑妈的事儿了。 却说春燕一直跑到院中,顶头遇见袭人。春燕便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娘打我呢。”袭人见她娘随后追来了,不免生气,便说到:“三天两头打了干的女儿又打亲的,是卖弄你女儿多,还是真的不知道王法?”这婆子虽才来了几日,但因袭人素来性子温和,就说到:“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子还要管?”说着,又赶着打。 袭人气的转身走开,旁边麝月见了,就说:“姐姐别管,看她怎样。”一面给春燕使眼色,春燕会意,就直奔了宝玉去。那宝玉正在屋门口,就一把拉住春燕的手,说:“别怕,有我呢。”春燕就一行哭,又一行说,把方才金莺等事都说了。 宝玉越发急了,说:“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也得罪起来。”那金莺宝钗是亲戚。麝月则向那婆子和众人说:“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她的事,我们是无知管错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也就心服口服了。”便回头叫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那小丫头答应了就走。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你快求麝月姑娘叫回那孩子吧。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到:“凭你哪个平姑娘来也得讲个理,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说:“你当是哪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她有情呢,说你两句;她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之间,只见那小丫头子回来了,说:“平姑娘有事,问我做什么,我告诉了她,她说:‘既这样,且撵她出去,告诉林之孝家的在门外打她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听如此说,当然舍不得出去,丢了这个差事,便又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况且我是寡妇,家里没人,正好无牵无挂的在这里伏侍姑娘们。姑娘们方便,我家里也省些费用。我这一回去,又要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又没了过活。” 袭人见她泪流如此地说,早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批评),又乱打人。哪里有时间摆弄你这个不懂事的人,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统(失了我们这些丫鬟要和气待下人的体统)。”晴雯说:“理她呢,打发出去了是正经。谁去和她对嘴对舌的。”那婆子又央求众人,又央求春燕。宝玉见她终是可怜,只得留下,吩咐她不可再闹。那婆子一一谢了众人,下去了。 随后平儿走来,问到底是什么事。袭人等忙说了。平儿笑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么办了也就好了。这老太太太太才去了几日,各处大人小人都作起反来了。我都管不过来了。”袭人笑说:“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说:“这算什么。这三四天的工夫,一共出来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袭人忙打听那别的事,平儿因为有事忙,只说日后再说,就匆匆去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60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http://.biquxs.info/ 这边宝钗、黛玉、薛姨妈、史湘云正在蘅芜院里吃早饭,黛玉用着自己的筷子勺,那史湘云刚刚也用从黛玉那里要来的蔷薇硝抹了脸了,可以避免花粉过敏。蔷薇硝一大包用不掉,就分给了蕊官一些。 正吃着饭呢,春燕带着她娘,奉贾宝玉之命,来给金莺道歉来了。因为贾宝玉说了嘛,在我这儿闹不行,还把亲戚惹了。那春燕和她娘,在外面等着,趁金莺出来的工夫,忙上去给金莺道歉,说刚才言语冒犯了,姑娘莫怪,特来赔罪。金莺忙笑着让坐,又倒茶。这娘俩说还有事,不喝茶,作辞出去了。 这蕊官,就想把自己得的蔷薇硝,给芳官送去。但是,现在藕官跟着黛玉,后者在这里吃饭,她又一时也舍不得跟藕官分开,于是忙追出去,叫着:“妈妈姐姐,略站一站。”那春燕和她娘就都站住了。蕊官走上来,递了一个纸包给她们,说是蔷薇硝,叫芳官擦脸用。 春燕笑说:“她自己自有的,你也太想的多了,还怕她没有。” 蕊官说:“她的是她的,我送的是我的。”春燕只得接了,和母亲一起回去。到了怡红院里,正值贾环、贾琮来问候宝玉,也才进屋去。春燕便向她娘说:“只我进去吧,你老不用去。”她娘听了,自经历前事后便百依百顺的,不敢倔强了。 于是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她是有事,便点了点头。春燕知意,便不再说话,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出来,使眼色给芳官。芳官出来,春燕就悄悄地说了蕊官送她硝的事,并给了硝。(这里春燕一进一出,并不说一句话,怕的是打断宝玉和贾环他们,那就不礼貌了。但是该办的事情也都办了。那春燕的妈,虽然是芳官的干娘,但若她拿着这纸包进来办这事,恐怕肯定是办不好。呵呵。) 芳官拿着纸包,进了屋子。宝玉因为和贾环、贾琮并无什么可谈之语,就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芳官便忙递与宝玉瞧,又说是擦脸防过敏的蔷薇硝。宝玉笑说:“亏她想的到。”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腰从靴桶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说:“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宝玉只得要给他。芳官心中想着因为是蕊官所赠,不肯给别人,连忙拦住,笑说:“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就明白了,忙笑着包上,说:“快取来。” 芳官接了这个,自去宿舍收好,又从化妆柜里找自己平时用的那个蔷薇硝。打开看时,盒内已空,心中疑惑,早上还有剩的一些呢,怎么没了?于是就问别人,都说不知道。麝月便说:“你这会子还忙着问这个,不外乎是这屋里谁一时没有了,就用了你的。你随便拿些什么给他,他哪里看的出来?快打发了他们去,咱们好吃饭。”芳官听了,就把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高兴地伸手就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授受不亲)。贾环只得在炕上拾了,揣在怀里,然后作辞而去。 这贾环得了硝,兴冲冲就到王夫人房里找彩云。正赶上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笑嘻嘻向彩云说:“我刚得了一包好的,送给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脸,比外边的银硝好。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彩云打开一看,嗤的笑说:“这是她们哄你这乡巴佬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看了看,果然比刚才从宝玉那儿看到的要红些,闻闻倒也是喷香,就说:“硝和粉一样,留着擦吧,自是比外头买的好。”彩云只得收了。 赵姨娘说:“她们有好的给你?谁叫你去了,怨不得她们耍你!要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她去,趁这会子老太太太太出去了,吵一出儿,也算报仇。难道过两个月之后,她们还找这个小事儿问你不成?就是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仗势欺人,你连问都不敢问不成?” 贾环听说,就低了头不语。彩云忙说:“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 赵姨娘便说:“你不用管。趁着这回抓住了理,骂那些浪**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着贾环说:“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平日我说你一句,拿错了个东西给你,你还瞪眼顿脚地摔打我。这会子被那些屄崽子耍弄却没话了。你没个屄本事,我也替你羞。”贾环听了,又急又愧,但又不敢去,就摔手说:“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支使了我去。倘或我出事挨了打,你反正不疼。次次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事来了,我挨了打骂,你一样也低了头,管什么用。这会子又调唆我。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这最后一句话,就戳了他娘的肺,立刻喊到:“她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怕她不成!(混淆了生殖系统和消化系统。)”三姐姐就是探春。元、迎、探、惜,四春。探春在众姐妹排行中第三。那赵姨娘一边说,一边拿了纸包,便飞也似的往园中去了。(其实反倒是探春气得她敢干这个了。) 赵姨娘进了大观园,顶头正遇上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夏婆子(就是那个拦着不让烧纸的,也是春燕的妈何婆的姐姐,即春燕的姨妈)看她神色不对,就问:“姨奶奶干吗去?”赵姨娘说了,芳官那个小粉头(妓女)看人下菜碟,欺负我们。夏婆子听了,正中下怀,她既然恨藕官,就连带着恨所有的官,就说:“我的奶奶,你这算什么事。昨天我在这个地方看她们烧纸钱,我管,宝玉还拦在头里呢。我们想拿进个什么来,还没等拿进来,就说不行,不干净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老想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比你大?可是她们为什么不怕你呢,就是你没横起来,你横起来,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趁着这几个小粉头也不是正头货,正治治这几个小粉头,你老把威风抖起来。以后好再争别的礼(上档次)。就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了那些小粉头子说你老的。”——戏子的地位,倒比正经买来的丫鬟,还要底,所以可以对她们动手,别人也不好为了这些戏子(妓女)说她。 那赵姨娘听得越发鼓舞了,更仗起了胆子直奔怡红院中。 可巧宝玉不在,去宝钗、黛玉、薛姨妈的早餐会后闲聊活动去了。芳官和袭人等人正吃饭,见赵姨娘来了,就都起身笑着让坐。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把粉包照着芳官脸上摔撒来,指着芳官骂道:“小**!你是我的银子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因为人品好),你都会看人下菜碟。你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他跟宝玉都是一样的主子,哪里有你小看他的!” 芳官哪里禁得起这样的话,一边哭,一边说:“没了硝才把这个给他的。我要说是没了,又怕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就是学戏,也没有往外头去唱(外头唱,就难免卖艺又卖身了)。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买来的(正揭穿她那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梅香是婢女的代称,几个梅香互相拜把子,都是奴才们。意思是,你老赵也不过是奴才)。”袭人连忙拉她:“不要胡说。”这芳官实在是太敢说了,就戳赵姨娘的肺。赵姨娘气的上来就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劝。芳官挨了两下打,哪里肯依,便撒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嘴里便说:“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怀里叫她打。你不配打我,我叫你打了,我没法活了,干脆你打死我吧。 众人一边劝,一边拉她。晴雯悄悄拉袭人说:“别管她们,让她们闹去,看怎么收场!如今乱抢王当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 外面跟着赵姨娘的一些人,见到如此,心中各各如愿以偿,都说:“也有今日!”(意思是,这些人如夏婆子之流,借着怂恿赵姨娘出了气了。)还有一些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高兴。 这时藕官蕊官小夫妻两个正在一起玩,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听说了这消息,慌忙找到她们两个,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都没脸,须得大家大闹一场,才争过气来。”四个人同仇敌忾,就一齐跑到怡红院中。小花面豆官便先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倒,后面还有大花面葵官呢,再一炮撞来,赵姨娘东倒西歪。后面那两个也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嘴里只说:“你们要死!有委屈好好说,这没理的事如何使得!”赵姨娘没想到对方得了生力军,全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两个花面阎罗前后用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用让你打做为打你的办法。那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上,哭的死过去了。(毕竟演催莺莺的正旦,要文雅一些。) 正不可开交呢,谁知晴雯早遣人叫来探春(知道探春跟赵姨娘麻烦,偏叫了她来)。当下,李纨、探春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把四个练拉扯功和铁头功的喝住。问起缘故,赵姨娘气的瞪着眼睛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李纨不说话,只喝那四个人。探春便叹口气说:“这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跟姨娘商议,你快先跟我来。” 赵姨娘无法,只好跟着她们三个出来,嘴里还在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玩意儿(戏子是玩意儿),喜欢呢,就跟她说说笑笑;不喜欢就可以不理她。就是她不好了,也就跟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也饶就饶,不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去责罚她们。何苦自己不尊重(不自重),大吆小喝地失了体统。我劝姨娘回去歇歇,别听人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傻,白给人做粗活。心里有气,也忍耐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席话说的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探春随后心想,必是有人调唆,于是命人去查是谁调唆的。盘寻一番,并无结果。探春也只得作罢。气也慢慢平了。谁知那七八个小戏子里分给探春的戏子是艾官,也同仇敌忾,就来悄悄地回探春说:“这是夏妈妈平时和我们不对付,每每地造谣生事。前儿她赖藕官烧纸,却是宝玉叫她烧的,她才没话。今儿我给姑娘送手帕去,看见她和姨奶奶在一起说了半天,见了我就走开了。” 探春听了,虽知颇有可能,但也料定这些官儿们都是一党,本都是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深信这些淘气人的话。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谁知那夏婆子的外孙女蝉姐儿也在探春处当小丫头,跟本房中丫鬟们关系还很不错。当日午饭后,探春的丫鬟翠墨,叫她进来,对她说:“你去叫婆子买糕去。”蝉姐儿说:“我刚扫完大院子,累的很,你叫别人去吧。”翠墨笑说:“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去吧,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外婆,防着些儿。”说着,就把艾官的话说了。蝉姐听了,忙借了钱,气哼哼地去了。 快到了后门,正路过那大观园内(位于后门以内)新开的五间大房的厨房那里,看见几个厨婆和帮事儿的,都坐在台阶上歇着无事闲聊,自己的外婆也在其中。蝉儿就拿出钱,命一个婆子出园子去买糕,她自己则一边骂,一边说,把刚才的话都告诉了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嚷嚷着就要找艾官去寻理。蝉儿忙拦住:“你老人家这一嚷嚷,你这话又怎么得知道的,又闹腾地不好了。我说让你防着点儿就好了。” 说罢,又闲聊了一会儿,等着那婆子把买糕回来。这时候,因为是下午,上午刚刚打完仗死过去了的芳官(这两天她事儿真多,先是洗头跟干妈吵架挨打哭,今天又因为错给了茉莉粉跟赵姨娘搏斗大哭)现在又好好地活过来了,跑到这厨房办事儿来了。她扒着厨房大门,笑向厨房中的柳家媳妇说到:“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酸酸的凉凉的菜,别搁香油,免得弄腻了。”柳家的笑说:“好的,知道。今儿个怎么叫你来了。你不嫌脏,进来逛逛?” 芳官一进来,后门一个婆子托着一碟糕也跟进来了。芳官就戏逗她说:“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蝉儿一手接了过去,说:“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稀罕这个。”柳家的见状,忙笑说:“芳姑娘,你喜欢吃糕?我这里有才买来的,是留给你姐姐吃的,她还不曾吃,干干净净的。”说着,就过去拿了一碟子出来,递给芳官。又说:“你等我进去给你烧碗好茶来。”于是就进去现把火通开了,烧茶。 芳官便拿着热糕,问到蝉儿脸上说:“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玩儿罢了,你就是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不是上午死过去的样子了。 说着,芳官就把手里的糕一块一块地掰了,掷着打雀儿玩儿,嘴里笑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头买二斤给你。”——这芳官如此行事,难怪刚才挨打时有婆子也为她称愿高兴。蝉儿气的怔怔的,瞅着冷笑说:“雷公老爷不是有眼睛吗,怎么不打这作孽的!她还气我呢。我可怎么比得上你们,又有人上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捧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旁边的婆子们见这两个又要打起来了,有机灵的,怕事儿,就拿脚走开了。那蝉儿说的又有人上贡,就是说柳家的给她糕吃,有人作干奴才,就是柳家的给芳官当奴才,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柳家的想求着芳官给帮些忙的。一时蝉儿也不敢十分多说,就一边咕唧着,一边拿着自己的糕走了。蝉儿这里于是无话。 这时柳家的见人都散了,就出来忙对芳官说:“前儿那话说了没有?”芳官说:“说了。宝二爷说等几天再说。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没有,她到底好些了吗?”柳家的说:“都吃了。她爱的跟什么似的,又不好再问你要。”芳官说:“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给她就是了。”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十六,生的人物却和平儿、袭人、紫鹃、鸳鸯等同,排行第五,所以叫五儿。但是身体不怎么好,一直没有工作,最近听说宝玉那里缺人又活轻儿,就想叫她去。刚好,这柳家的以前是在梨香院当差役,一贯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等一干人倒比干娘还好,所以芳官等人也与她极好。最近就和芳官说了,叫她介绍五儿去宝玉房里当差。宝玉虽是应允了,但是这几日病未甚全好,就暂且没跟太太说。 且说当下,芳官辞别柳家的,回到怡红院中,回复了宝玉,说晚上有那个凉菜。宝玉今天出去回来,听说赵姨娘来吵了,忙也劝了芳官一阵,方才安妥。这时见芳官回来,又说要些玫瑰露给柳五儿吃。宝玉忙说:“还有呢,我也不大吃,你都给她吧。”说着命袭人取了来,连瓶子一起给了芳官。 芳官便自携了瓶子又去后门内的厨房里,见柳家的照旧还在,那五儿也在了。打了招呼,柳家的就说:“我刚带你姐姐去园里逛逛,散散闷,这回刚回来,来快坐。”芳官不待坐下,就拿出那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迎光照看,里边小半瓶胭脂一样的液体。柳家的和五儿还当这个是宝玉喝的进口葡萄酒,忙说:“等我拿开水烫一烫,你先坐下。”(葡萄酒也不用烫喝啊。)芳官笑说:“就剩这些了,连瓶子都给你们吧。” 五儿听了,因她妈刚说过芳官还要送玫瑰露来,方知这是玫瑰露,忙接了,谢了又谢。她妈把它放在厨子里。这芳官又和五儿说说笑笑。那柳家的就在旁边给倒下茶。芳官哪里喝这茶,只漱了一口就要走了。五儿把她送出。从此,芳官就暂时消失了,这个小美人淹没在原故事叙述者后来的故事里,随后才又见她。 而那五儿又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1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http://.biquxs.info/ 五儿送罢芳官回来,又去茶房里边找别的姐妹玩去了,这柳家的就从那瓶玫瑰露里,分了一杯子,拿着出了园子,给她舅舅病着的儿子送去分尝了。随后回来,赶紧布置安排做晚饭。她算是厨师长,几个厨子和她一起做。饭也作罢了,按照各房装盒子装好,开始分派发送。忽见二姑娘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莲花走来,说到:“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柳家的说:“就是这么尊贵。也不知怎的,今年鸡蛋少的很,十个钱一个还买不到。昨儿府里给亲戚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两千个。我哪里找去?你说给她,改日吃罢。” 莲花儿说:“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她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一边说,一边真的来翻。这柳家的既然是出门在外,打工干活,就总得赚些东西,所以克扣少做一些,从定例里省出料来,自己就可以拿得家去。所以这里不愿意给她做鸡蛋。不敢克扣姑娘的,就克扣丫鬟的。于是莲花儿揭开菜箱一看,里面果然有十来个鸡蛋,就说到:“这不是?你就这么厉害!我们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丢了手里的活计,便上来说:“你少满嘴里胡吣!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浇在主菜上)。姑娘们不要这浇头,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急用的。你们吃了,倘或姑娘们一声要起来,就没有了。你们深宅大院,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物,哪里知道外面买卖的行情。我劝她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肚子,天天又闹起新的样儿来了,又鸡蛋,又豆腐,还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对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了,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 这鸡蛋固然是司棋本人要吃的,因为,按柳家的说,是吃腻了鸭子,要换换鸡蛋和萝卜。 莲花听了,就红了脸,喊到:“谁天天跟你要来了?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了方便是什么(所以要随我们意订做)。前儿春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还是鸡炒?春燕说荤的不好所以就叫你炒个面筋的(面筋炒芦蒿)。你忙着倒说‘自己发昏’(没领会出丫鬟们早吃腻了肉要吃素性的),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做靶子,说我给众人听。”柳家的忙说:“这众人都是眼见的。自年节一立这厨房以来,凡各房里不论姑娘姐儿们(姐儿们指丫鬟,姑娘指小姐)要添一样两样的,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了再另添。都说我管厨房有剩头,其实算起帐来,惹人恶心:一天也只有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蔬菜,却要供这姑娘姐儿们四五十口子。你们算算,这够做什么?正餐还不够用,还禁得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本项有的又不吃,又要点别的吃。我倒另说一件事儿,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要吃个炒枸杞芽儿,就打发姐儿送来五百钱给我,我说哪用得了这么多,二三十个钱就够了。赶着我把钱送回去,人家到底不收,说‘如今厨房在园子里头,保不住哪房里的人不去叨扰,一盐一酱,哪不是钱买的?你不给不好,给了你又赔不起。你拿着这钱,全当还了她们素日叨扰的帐。’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又服又感激。就是赵姨娘听说这事儿了,偏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来天,就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的,倒叫我好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了(例子,把赵姨娘当榜样),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哪里有这些赔的。” 正乱时,只见司棋又打发人来催莲花儿,批评她:“死在这里了,怎么就不回去?”莲花儿就赌气回去,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把自己和赵姨娘比,不免心头火起。等伺候着迎春吃完了饭,就带了小丫头们走来。厨房里的这般厨娘正在吃饭,见她来的势头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让坐。司棋只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里所有的菜肉,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都赚不成。”——“赚”字,言下之意,不让你有剩头赚。 小丫头们答应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扔。众人一边拉,一边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她说鸡蛋难买是真的。我们也说她不知好歹,就算没东西,怎么不也得变出个法儿来想办法。她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 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相劝,方把气劝的渐平。小丫头们也没等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砸盘子地自己咕唧了一会儿(边做边摔打碗),蒸了一碗鸡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了。那人回来也不敢说,恐又生事。 这时五儿已经在外面茶房那和姐妹聊天回来了,柳家的给她弄了一碗汤,一碗粥,打发她吃了。吃罢,柳家的拿出一包茯苓霜,说:“刚才你不在,我去看你舅舅,分给了他们一杯子玫瑰露,把你舅母就给我这一包东西,说是你舅舅在院门上当班,这府里有广东来的官儿,送了两篓子茯苓霜做礼物,余外又有一篓给了门上的人做门礼,你舅舅分得了这些。因为想着你身体不好,说这个是千年松柏根儿长的东西,最好用人奶和着,每早晨喝了,最补人的,其次用牛奶也行,万不得就拿开水。你看看这个,待会拿回去。” 五儿听了,就心想这既是玫瑰露换来的回赠,就要分些赠给芳官去。于是用纸包了一半儿,趁着黄昏人稀,自己花遮柳掩的来找芳官。好在一路无人盘问,一直就到了怡红院。但是她也不好进去,于是在外面伺机侯着。过了一盏茶工夫,春燕出来了,忙上前叫住。 那春燕的妈何婆是芳官的干娘,五儿自和芳官好,也认得春燕。春燕走近,看清了是五儿,忙问做什么。五儿笑着说明来意,递出这茯苓霜,告诉如何吃,如何补,教她转给芳官。那春燕接了,自是进去无话。 却说这五儿往回走,天已经半黑了,就见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婆子戴着红箍在巡逻呢,五儿躲藏不及,只得上去问好。林之孝家的问到:“我听说你病了,怎么跑这里来了?”五儿陪笑说:“因这两天好些,我妈今天带我进来散散闷,在厨房茶房那边坐了一下午。刚才我妈叫我到怡红院送家伙去。”林之孝家的说:“这话不对了。我刚才看你妈出园子,然后我们才关的大门。你妈既然叫你送家伙去,为什么不告诉我说你还在里边呢,竟出去,听凭我们关门。这是怎么回事?可见你撒谎。” 五儿听了,没话可答,就说:“原是我妈早就叫我去的,我忘了,捱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只怕我妈以为我已经先出去了,所以没和大娘说得。” 林之孝家的听她辞顿色虚,又因近日王夫人那里丢了几样东西,几个丫头对赖,心下就起了疑。正巧,蝉儿、莲花儿和几个媳妇子走来了(两个都是冤家),见到这事,就说:“林奶奶得审审她。这两天她往这里头总跑,鬼鬼祟祟的,不知干些什么事。”蝉儿又说:“对了。昨天玉钏姐姐说,太太房里的玫瑰露,少了一罐子。”莲花笑说:“这话我没听见,今儿我(在跟着司棋姐姐在厨房搞打砸抢的时候)倒看见一个露瓶子。” 林之孝家的一听,忙问:“在哪里?”莲花便说:“在她们厨房里呢。”林之孝家的,忙命打了灯笼,带着众人来寻。五儿急的就说:“那是宝二爷屋里的芳官,今天下午跟宝二爷要的,送给我的。”林之孝家的就说:“不管你方官圆官,现要有了赃证,我先呈报了,凭你去主子前辩去。”一边说,一边到了厨房进去,莲花儿带着,取出露瓶。恐怕还有别的赃物,又细细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带着五儿,来回李纨和探春。 李纨因为自己孩子贾兰病了,命说去找探春。探春正在洗澡。传进去,一时,侍书出来说:“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跟二奶奶说。”林之孝家的只得又出来,到了凤姐那儿,先对平儿说了,平儿进去告诉了凤姐。 凤姐还是在养病,已经歇下了,听了,就说:“把她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卖是卖给人贩子,由人贩子爱卖给谁卖给谁,卖到妓院也行,配人就是拿个光棍愿意出钱就配给谁。多次倒卖和一次卖到家的区别。)平儿出来,依言吩咐了。五儿唬的哭哭啼啼,给平儿跪着,细说芳官赠露之事。平儿说:“这也不难,等明天问了芳官就知道真假。但这茯苓霜,你不该偷了去。”五儿见问,忙把他舅舅从门上分领了,转赠给她的事说了。 平儿听了,笑说:“这样说,你竟是个平白无辜的人了,错拿你来顶缸(顶缸就是从前扬子鳄当时叫猪婆龙挖怀了某处堤坝,工部的官儿报给朱元璋,但是怕犯了避讳,就报说那物件叫大鼋,于是朱元璋下令全国捕杀大鼋,于是沿江农民捉了很多大鼋(一种鳖),用缸压着,于是京城人就编了顺口溜说:“猪婆龙为殃,赖头鼋顶缸”)。现在天黑了,奶奶才吃了药睡下,不便为这点子事儿去絮叨。如今且把她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儿再回二奶奶,再做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拗,只得带了出来交给上夜的媳妇们看守,自己便去了。 那五儿被软禁起来,一步不敢多走。那媳妇就有嫌她多事儿,害的我们多了件事儿,更有跟柳家的不睦的人,见了这般,都跑来奚落她。五儿本来有病,呜呜咽咽哭了一宿没睡。 谁知和她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她们被撵了出去,唯恐次日有变,就都先起个大早,陆续去找平儿,一边送东西,一边奉承平儿,一边说他们母女平日如何不好。平儿一一的都应着,打发她们去了,然后悄悄地来访袭人。袭人听了,就说:“露确实是给了芳官,但芳官转送给何人,我却不知。”袭人于是又去问芳官,芳官听了,唬天跳地,忙说是自己送她的。 芳官这里便又告诉了宝玉(瞧她跟宝玉关系越来越近,可惜她一天要惹出两件事来,昨天上午是跟赵姨娘搏斗,下午是弄出个玫瑰露,而玫瑰露使得五儿舅舅又回赠茯苓霜,于是又勾出个茯苓霜),宝玉听了也慌了,说:“露这事是真的,那茯苓霜,她说的就必也是真的。但知道是她舅舅送的了,她舅舅也有不是。”于是忙和平儿商议:“露的事虽然完了,但这霜还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叫她说这霜也是芳官给她的就完了。”平儿笑说:“但是她昨天晚上已经说是她舅舅给的了。况且,太太屋里丢的露也没找到,如今有赃证的白放了,再去找别人,别人谁还肯认罪?众人也未必心服。” 晴雯在旁边笑说:“太太屋里丢的玫瑰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你们还在这里瞎侦破什么?”平儿笑说:“谁不知道是这样的,但彩云不但不承认,还挤玉钏,说是玉钏偷了去。俩人窝里开炮,吵的合府皆知。我们真的假的,也只好去侦办侦办,结果却撞上她了。” 宝玉说:“也罢,这件事我也应起来,就说是我唬她们玩儿的,我悄悄地偷了太太的玫瑰露。这样,两件事就都完了。”袭人说:“也倒是积德。就是太太知道了,又说你小孩子气,不知好歹了。”平儿笑说:“其实这事也好办,如今去赵姨娘屋里(贾环住在那儿)起了赃来也容易。我只怕伤了三姑娘(探春)的体面。”赵姨娘是三姑娘探春的妈。 大家听了,都忙说:“这话也是。所以,还是我们这里应下来的好。” 平儿笑说:“那也得把彩云和玉钏这两个业障叫了来,问准了她们方好。不然她们得了益,倒笑话我们没本事查出来似的了。以后越发地偷起来,更没办法了。”袭人等笑说:“正是,考虑的周。” 平儿便命人叫那两个过来,说到:“你们不用慌,贼已经抓到了。”玉钏先问贼在哪里,平儿说:“现在二奶奶屋里,都已经应了。我心里明知不是她偷的,可怜她害怕都承认了。这里宝二爷过意不去,也要替她认一半。我想要把实情说出来,但只是这做贼的素日也是我的一个好姐妹,收赃的人却是平常,去他那里起赃也容易,却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因此为难,少不得只能让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还是要怎么说?若从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这便求宝二爷应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别冤屈了好人。”——不讲实情,就去真抓人。 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就说到:“姐姐放心,也别冤屈了好人,也别带累了宝二爷。偷东西的原是赵姨娘再三央告我,我拿了些露给环哥儿是真的。连以前太太在家我们也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一窝贼)。我原说嚷过两天也就完了。如今既然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带了我找二奶奶去吧,我一概应了完事。” 众人听了这话,一个个都诧异,她竟有这样肝胆。(其实也没什么好诧异的,平儿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你们若坦白了,可以让宝二爷保你们,不应,我们就当真抓真贼,如何会不说。)宝玉忙笑说:“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如今还是我去应吧,大家就都好了。”彩云说:“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死活该我去受。”平儿袭人忙说:“不是这样说的,你一应了,就把赵姨娘叨登出来了,那三姑娘听了,岂不生气。还是宝二爷应,最干净。以后要拿什么,好歹等太太回家,跟太太说了,那怕把房子都给人,我们也没干系了。” 彩云听了,低头想了一想,方依允。 于是大家商议妥帖,平儿带着彩云、玉钏(这俩都是王夫人下面的一等大丫鬟)和芳官,到了上夜的房中叫了五儿,把茯苓霜的一节也悄悄地教她说是芳官所赠,而芳官则是由宝玉所给。五儿感激不尽。平儿带着她们回到自己和凤姐住处,见林之孝家的押着柳家的,已经等候多时了。 林之孝家的又对平儿说:“柳家的押在这里,园子里没人管做饭的事了,我暂且让秦显的媳妇过去照看。姑娘一并把这也跟奶奶回明,她倒干净谨慎,以后就派她一直管下去吧。”平儿说:“秦显的媳妇是谁?”林之孝家的说:“她是在园子西南角上上夜的(拿着***,戴着箍),白天不出来,所以姑娘不知道。高高颧骨,大大的眼睛(可以收集更多的夜里的光线),最干净爽利的。”玉钏说:“是了,姐姐,你怎么忘了,她是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子。” 平儿听了,笑说:“这么一提我就知道是谁。可是,也派她派的太急了。如今这事已经水落石出了。是宝玉到了太太屋里,跟这彩云、玉钏两个要东西,这两个为了怄他,就是不给,说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宝玉就瞅他们两个不提防,自己进去,拿了一瓶玫瑰露出来。如今宝玉听说带累了别人,忙细细说给我了,是这露剩下的是给了芳官,芳官给了这五儿。那茯苓霜也是宝玉从外头得的,宝玉也曾把它赏过许多人,不光园子里人有,连妈妈讨了给了外头亲戚的也有(以此避免林之孝家的去柳家舅舅家查赃查到茯苓霜),袭人也曾给过芳官之流的人(瞧这对芳官等官儿下的断语,一日当戏子,终身不是人了)。芳官跟她互相私情赠送,也是常见的事。前儿那两篓还摆在议事厅上,好好的原封没动,怎么就混赖起别人呢。”(这里注意了,所谓柳家的舅母说的“余外一篓子给了门上的人做门礼”,这事可能是假话,也可能是真话,若是真话,那其实也属于看门的人勒索来访客人,当然那来访的外地官儿也自知道给,但这属于陋规,没人说可以,说出来,就得处办。所以宝玉怕牵累了那舅舅,自己来应承。还有一个可能,这干脆是假话,是舅舅等人从议事厅里那两篓里偷来的。若打开这两篓,不缺内容,则必是前一种门上勒索来客。总之是有问题,所以宝玉和平儿才费很大周章,给那舅舅解说是宝玉送人,直送出园子去了。) 平儿说罢,就抽身进了卧房,把同样这一套话对凤姐也说了。凤姐不信是宝玉干的,专叫平儿再纠察五儿、彩云、玉钏一干人。平儿就劝说她得放手时且放手,又说:“奶奶没的跟这些小人结怨,只闹到自己受累。自己身子就不好,好容易怀了个孩子,到了六七个月还流产了(指正月流产之事,孩子在其之前六七个月怀上,也就是跟贾琏私通鲍二家的凤姐泼醋闹之前又三四个月),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所至。如今趁早省心养着为罢。”那凤姐也就一笑,由她去了。 这平儿就出来,宣布把柳家的母女放了,照旧去当差,把秦显家的退回。以后不要再提此事。说完,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头。林之孝家的带着她们回了园子,又去回李纨探春报说此事。 那司棋和她婶子,空高兴了一场。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缺钻了进来,正忙这在厨房接收米粮煤炭等物,又查出许多亏空来,说:“梗米库存少了两石,常用米则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柳家的本是厨房的主管。)一边又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物,悄悄地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梗米,派亲戚人送入林家去了,又打点送帐房的礼,又预备菜蔬请几位厨子,拉近感情。 正乱着,忽有人来说给她:“照看了这顿早饭就出去吧。柳嫂子原本无事,如今还交她管着。”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偃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白送了,自己倒要拿钱来赔补亏空。连司棋也气了个倒仰,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那就是,柳嫂子自也不干净,帐目和库存上有问题,而司棋偏来要鸡蛋骚扰柳嫂子,原也是本有目的。林之孝家的也被秦显家的收买。这事全仗着宝玉力要保护这芳官的女朋友五儿,不然,任是五儿有几张嘴,也分辨不清了。只是五儿的故事从此就中段了,原故事叙述者后来只说了她一句短命死了。 这边赵姨娘正因彩云私赠了许多东西,王夫人那里发现缺了,吵吵嚷嚷,生恐盘查出来,每日捏一把汗。忽见彩云来报告说:“都是宝玉应了,从此没事了。”赵姨娘方才把心安下来。谁知贾环听如此说,就起了疑心,把彩云赠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照着彩云的脸摔了去,说:“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宝玉好,她如何肯替你应着。你既给了我,就不应该告诉别人。如今你既然告诉了他,我再要这个,也没趣了!” 彩云见此,急的发誓赌咒,至于哭了。百般解说,贾环执意不信,说:“不看你平日之情,我就去告诉二嫂子,说是你偷来给我,我不敢要。看你怎样!”说完,摔手出去了。急的赵姨娘骂:“没造化的种子,蛆心孽障。”气的彩云哭了个泪干肠断。赵姨娘百般安慰,又要把东西收起来,说着就要收东西。彩云赌气一顿乱包起来,乘人不注意,来到园中,都撇到河里去了,沉的自沉,漂的自漂。自己气的夜里在被子里哭。 这回,以芳官等众官为主线捣弄出的一系列大闹剧,自此终于收场。且听下回分解。 第62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http://.biquxs.info/ 展眼到了四月十六,宝玉的生日,正是暮春时节了,这一天刚好也是宝琴、岫烟和平儿的生日,一群人花团锦簇、挤了一厅,都在芍药栏的红厢圃中的敞厅里酒筵席上坐下了,宝琴、岫烟坐上座,平儿面西,宝玉面东,这四个是老寿星,总体都是座了上座。探春、鸳鸯在对面并肩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香菱、玉钏,第三桌上,尤氏、袭人、彩云等,第四桌上紫鹃、金莺、晴雯、小螺(宝琴的丫鬟,宝琴立雪时,在宝琴身后抱一瓶红梅的,一下子出了名了)、司棋等人围坐。外面野地上,随着公子姑娘嫂子一起来一般的丫头们和芳官、蕊官、藕官等人,看鱼自顾耍玩。坐下后,探春提议大家喝酒,宝琴等四个寿星说:“这一喝,一天就干不了什么了。”于是不喝酒,那干什么?两个女说书的要弹词上寿。众人都说:“我们没人要听那些野话(都是讲公子小姐偷情的,除了色迷迷的老商人,没人爱听和应该听)。”宝玉便说:“那这个干坐着也无聊啊,需要行酒令才好。”众人都说行这个令,又有说行那个令。黛玉说:“我看,不如都写下来,放进去,咱们抓阄。抓到那个令,就行哪个令。“众人都说妙。于是,想了十来个令,由香菱写下来,搓成阄儿,扔在一个瓶子里。探春便命平儿抓,平儿向里边搅了一搅,用筷子夹了一个出来,打开看,上边写着“射覆”两个字。这是非常古老的游戏了,春秋秦汉时代人玩的,明清时候的人都不会玩了,或者玩也不正宗。宝钗就笑说:“这是个酒令的祖宗,怕是有一半人倒不会,不如再抓一个吧。”探春说:“既然抓到这个了,不能不算,再抓一个也可以,叫她们玩去,咱们行这个。”说完,就叫袭人抓一个,却是“拇战”——最雅俗共赏的,只要有爪子就能玩了。 史湘云说:“这个最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玩那个射覆了,玩不出来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探春说:“就她乱令,罚她一杯。”宝钗不容分说,就灌了湘云一杯。 探春说:“我是令官,听我分派。从琴妹起,挨个掷骰子,对了点儿的两人射覆。”宝琴,一掷,那骰子是个三,岫烟、宝玉两个寿星,也掷的不对,直到香菱才掷出了个三。探春说:“好,开始说吧。就说屋内的东西就好,若说到外头去,太不好猜。三次说不中者,罚一杯。宝琴覆,香菱射。”所谓宝琴覆,就是宝琴出谜题,射,就是影射,通过影射的方式表示自己猜中了。宝琴想了想,说了个“老”字。香菱岁数太小,不怎么会玩这个,满室满桌找不到与“老”字有关联的古话成语或者典故。湘云却想到了,因为这厅叫红香圃,那她说“老”,指的就是孔子所云的“若论种菜,我不如老圃”,所以宝琴通过“老”这个字,和这句古话,就覆下了一个迷,那就是“圃”,而圃又是这屋里有的东西(门楣上写着呢)。湘云见香菱猜不着,别人又敲鼓催,就悄悄地拉她,教她说“药”。因为古诗有云“药圃蝴蝶飞”,也就是说,你不能直接说“圃”表示你猜着了,而是说“药”,以此古诗,影射圃,表示你猜到圃了。出题的和猜谜的,都是借力打力地说,不直接说,也算是风雅吧。这种东西大约受《易经》、占卜这些东西影响吧。 旁边黛玉看见了:“快罚她,又在那里私相传递呢。”众人都知道了,忙又罚了一杯,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刚才宝钗灌她,她不敢打宝钗,这里就敢打黛玉。原是敬服于宝姐姐所至。于是,也罚了香菱一杯。 接着,宝钗和探春又对了点子。探春就出题,覆了一个“人”字。宝钗笑说:“这个太泛了(因为跟人有关的成语典故诗句太多了),怎么猜嘛。”探春笑说:“那就再添一个字,‘窗’。”宝钗想了想,见席上有鸡,就知道她覆的谜底是鸡了,她说的人和窗跟跟鸡有关,那就是古代有个鸡窗的典故,说一个人的鸡会说话,整天在窗上站着,打完鸣就跟他说话,给他讲学问,于是他学问大赠。这个鸡老师就引出了个典故成语叫“鸡窗”。那人和窗,自然是含指这鸡了。于是宝钗说:“埘。”这是《诗经》很众知的一句诗“鸡栖于埘”,埘就是鸡窝,这表示宝钗已经猜到了,猜到鸡了。那探春听了“埘”字,知道她猜中了,于是二人一笑,各饮一口门杯。这门杯大约是小杯子,区别于被罚酒的那一大杯子。喝少的,表示赢了。 湘云此时早已等不得了,早和宝玉“三”“五”地乱叫起来,划起拳来。那边尤氏也跟鸳鸯隔着桌子“七”“八”乱叫划起来。因为说了嘛,不爱玩这个的,玩划拳也可以。平儿袭人也在作对划拳,叮叮当当只听腕上的镯子响(一人带了不止俩镯子,这是古风,挖出来的原始时代的人,都带着多至十几个的套环在臂膀上,大约既臭美又可以区别谁是谁)。一时,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尤氏赢了鸳鸯。那怎么罚划输了的呢,需要输的作诗,要杂合面儿的诗,喝酒前做一句(叫酒面),喝酒后做一句(叫酒底),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一句日历牌儿上的话,总共凑成一个意思。酒底要跟人有关,跟果子菜有关。”众人说:“唯有你要求的比别人唠叨,不过倒也有意思。”于是催那输了的宝玉快说。宝玉说不出来:“你也要求的太麻烦,我得想一会儿。”黛玉便说:“你喝一杯,我替你说。”于是宝玉就真喝了一杯(按理说,说酒面的时候,是饮之前,不需要喝,这是罚宝玉了),遂听黛玉说到: 落霞与孤骛齐飞(这个是滕王阁序,序,当作古代散文,不当作诗,所以对),风急江天过雁哀(出自一首宋诗),却是一只折足雁(折足雁是一副骨牌的名字),叫的人九回肠(九回肠是曲牌名),这是鸿雁来宾(黄历上的话,表示秋天来了,大雁来了嘛)。 说的大家笑了,说:“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个榛子,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这里既有人,也有榛子。 于是,就算是对出了。下面,该轮到划拳另外输了的鸳鸯、袭人。那赢了的两个人(有权罚输了的),没有湘云这么有学问了,只叫这两个输的各说一句俗话,都带一个“寿”字就可。这个不难,亦不赘述。总之,是满有意思的,而那年周岭老师编剧的电视剧里,却见到的是一帮人嘻嘻哈哈地划拳,宝玉瞪着大脸划完了,就叫那输的女的赶紧喝,然后后三啊五啊地划,划了又喝,简直和走夫马卒群聚喝酒没有区别了。当时我还小,但看了也觉得人糙俗气,心想,也公子小姐,也这么跟黑社会老大(当时我小,觉得划拳喝酒的都是坏人)似的划拳吆喝啊。其实,划败的人,喝酒前后是要说什么的,周老师都省了,怕是要气死曹老师了。 不说这个,大家轮流乱划了一阵,李纨和岫烟又掷骰子对了点子,于是只好又射覆。李纨覆了一个“瓢”字(所谓瓢樽空挂壁,含的是樽这个谜底,也是席上有的),岫烟便射了一个“绿”字(意思是愁向绿樽生,那就影射到了樽,射对了),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湘云和宝琴又划拳,湘云却输了,问宝琴:“那你让我怎么说酒面酒底和喝酒啊?”宝琴笑说:“请君入瓮。”(意思是,就按你上次给别人出的酒面酒底的要求,所谓请君入瓮这个成语,说酷吏来俊臣要审一个人,先问他,怎么才能让犯人招供呢,那人还不知道是自己犯了法,就说,可以让他钻到瓮里,拿火烤他,他就招了。于是来俊臣就笑说:“那就请君入瓮。”气的那人歪了嘴,只得招。所以,这里宝琴说的就是拿你前面那个刁钻的令,来罚你自己做吧)。大家听了宝琴这话,都笑起来,说:“这个典用的当。”湘云便说道: 奔腾而砰湃(欧阳修《秋声赋》,属于古文),江间波浪兼天涌(杜甫诗),须要铁锁缆孤舟(骨牌名),既遇着一江风(曲牌名,一江风),不宜出行(黄历话)。 说的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难怪她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意思是,湘云早有准备,为了有机会显示自己,所以前面也就出这样的令。) 这时,就见湘云喝了杯酒,又拣了一块鸭肉,忽见碗内还有半个鸭头,就也夹出来吃脑子。众人催她:“别老吃了,喝了就快说酒底了(酒底要求跟人有关,跟水果菜有关)。”湘云便举着筷子和筷子上的鸭脑袋说到: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 众人越发笑起来,引的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干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跟你罢休。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湘云说这鸭头不是丫头,因为它头上没有桂花油,所以含意说丫头头发上擦的是桂花油,但桂花油是低档的。)倒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当时晴雯给芳官洗头用的是花露油,就高级许多,桂花油是低档的,前面曾有“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桂花油应是下等穷女用的。晴雯等生气于湘云拿鸭头比我们丫头,还说我们丫头的标志就是擦这么低级的破油的。于是并且向湘云讨要桂花油,因为我们没有。 黛玉听了,就笑说:“她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挂误着就是被牵连进去。)众人没太理解黛玉这话,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逗宝玉的,就忘了说着了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行令划拳地岔开了。——黛玉是说这话,逗宝玉,宝玉送人了一瓶玫瑰露,就被牵连进去,被抓住那露说是赃物。所以逗宝玉爱管闲事,应承那露自己偷的。不想兼及了真偷东西的彩云。也罢,赶紧叉开了。 底下宝玉又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想,便知宝钗说的是自己的通灵宝玉。于是射了一个“钗”字,那意思是有旧诗“敲断玉钗红烛冷”(玉钗指烛芯,把蜡烛芯掐灭了,蜡烛也就灭凉了),算是射着了。湘云却说:“不行,宝姐姐出的宝字,没有典和诗,只是用的当下的人名,违令了,得罚宝姐姐一杯。”那香菱却说:“谁说没有,不是有一句李商隐的‘此乡多宝玉’吗?”众人笑说:“这可问住了。湘云错了,快罚一杯。”湘云没话了,又被罚了一杯——迄今至少被罚了三杯了。 于是大家又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因为贾母王夫人不在家,任意取乐,呼三喝司,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玩的差不多了,该上点心吃了,却不见了史湘云。都以为她出去上厕所了,等了许久,还是不见她回来。于是派人出去找,各处转转,哪里找的到。 正在狐疑,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进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喝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互拥着出去看情况。到的那里,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已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当枕头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嘴里犹作睡语说念着,唧唧嘟嘟说: 其实我们可以转而谈谈天气,谈谈更多的生活乐事,谈一点轻松文雅的话题,你所怀念的最初的纯青色的日子,打牌的日子,坐看雪雨零飞的日子,生命里那些清淡的成分,一杯咖啡,一枚红叶,一卷闲散的诗集,许多女孩和少年,,他们就是这么温和地渡过着生命的夏季。为什么,秋风起时,你我在青春乐曲的尾章,却不能宁静得如一呆果子挂在风里。 (哈哈,其实湘云说的不是这个,是: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还是她自己定的酒令(古文、旧诗、曲牌的杂合诗),照着在做杂合诗呢。但我觉得这矫情,显得湘云自己做好了事先功课,这里来用来背。还是叫她说我的吧。) 众人笑推她,说到:“快醒醒吧,吃饭去,这潮凳子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得因多被罚了两杯酒,娇弱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连忙起身扎挣着同人来至红香圃中,洗了,又吃了两盏浓茶。这就是“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的故事,固然还是不错的,但也不过是小姐行事。比那时下凤丫头喝醉了,上桌子裸奔乱跳,还要差一些噪闹。 探春忙又让湘云把醒酒石衔在口内,一时又命她喝了酸汤,方才不太醉了。那样衔着石头,也怪好笑的。 一时大家吃了点心,大家自行休息一会儿。众人就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观花的,也有扶栏观鱼的,各自取便说笑不一。探春便和宝琴下棋,宝钗岫烟观局。林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这时候,林之孝家的带着一个犯法的婆子过来,那婆子进到阶下,就朝上连连磕头,碰地有声。探春因为下棋不顺利,被逼着了,算来算去,怎么打劫都不合算,于是两眼瞅着棋盘,一只手伸在盒子里,只管抓弄着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这时,探春回头叫茶,才看见有人在给自己磕头,已经磕的地都该出了大坑了。(探春可爱。)于是问:“什么事?”(这是小姐的派头,真有派啊!)那林之孝家的说:“她这人嘴坏的很,才我刚才听到的,她说的话也没法回姑娘(都是淫秽用语),只有撵出去才是。”探春说:“怎么不回大奶奶(李纨)?”林之孝家的说:“已经回了,大奶奶叫对姑娘说。”探春说:“怎么不回二奶奶(凤姐)?”平儿说:“没回也罢,回头我给说一声就是了。”探春于是说:“既然这样,那就撵出去,等太太(王夫人)回来,再回太太定夺。”说完,仍旧下棋。那边就去了。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瞧了刚才这一场,黛玉就说:“你家三丫头(探春)倒是个乖人。虽然叫她管些事儿,倒也一步不肯多迈。要是换了别人早作威作福起来了。”(意思是,处处都让权给李纨和凤姐。)宝玉说:“你不知道。她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去了几件陋规,单拿我和凤姐姐作靶子禁住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是乖而已。” 黛玉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花费太大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有时闲了,替你们算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节省,以后必然捉襟见肘。”宝玉笑说:“凭它以后怎么捉襟见肘,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不理宝玉这话了。因为自从去年夏天说了“我明白”什么的了,俩人就心照不宣,等着未来托媒娶嫁了,所以最近这近一年来,黛玉也随着自己的长大,越发要跟宝玉之间保持距离和讲礼守礼,还叫丫鬟也躲着点宝玉。这里宝玉说的“短不了咱们俩的”,那是张生和崔莺莺才说的暧昧话了,是未等父母之言、媒妁之介,就先私下定终身的混帐话。若是现代两个人恋爱,就整天说你恩我爱,山盟海誓的肉麻话,但当时,海誓山盟,说私密情话,而不等着父母去安排,是不守理的,属于偷情,而偷情就近于奸。出于非礼勿听,黛玉就根本不理他了,如同没听见一样。这种私相表悦的话,不是正经人家小姐该跟人说和听的。若是当时俩人关系还没有确定,互相不知对方的心,那宝玉说了这话,黛玉倒是要起一阵波澜,但是此刻,就不一样了,你可以让你妈来聘我,但不能说这种话。自宋朝理学确立以来,就以礼克情,情就跟洪水猛兽一样,不可以说的。即便俩人结了婚了,互相太热情,也会被人嘲笑。纵情和不守礼的,在当时看来是野人,是没进化好的人,不是文明人。 宝玉见没了臊,也无聊,正要走时,见袭人给自己送茶来,托着两杯。宝玉取了一杯喝起,袭人见那个已经不在了,就问哪里去了。宝玉说:“那不在宝钗那儿,你送过去吧。”袭人便过去,问:“谁渴了,先喝。我再去倒。”宝钗便拿起盘中的这一杯,喝了一口,递在黛玉手里。袭人说:“我再去倒一杯来。”黛玉笑说:“不用,大夫不许我多喝茶,这半杯就尽够了。”于是,把这一杯中的半杯喝尽,把杯放回盘中。这林黛玉,现在能跟宝钗喝一杯茶,真的跟她如同骨肉了,这对有洁癖的人来讲,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啊。所以刚才,宝钗说了“宝”字,又指那通灵宝玉,黛玉却是一点儿也没理会儿。二人已经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了。 袭人又去宝玉那里取空杯子,宝玉就问:“这半日没见芳官,她在哪里呢?”(这宝玉,我们没法说他,不管原故事叙述者怎么隐藏,也是藏不住的。那芳官,比起袭人、晴雯、麝月,以及下面的小丫头子,她那戏子出身的,是要排名最后了,这里巴巴地谁也不问,只问芳官,可见那宝玉之心,现在是被什么迷住了。)袭人说:“她才在这里几个斗草的,现在却不见了。”一边朝四边看。 宝玉听说了,忙回自己的怡红院去,果见芳官面向里边睡在床上(他却知道芳官会是去了哪儿)。宝玉推她说:“快别睡觉,咱们外头玩去。一会儿好吃饭。”芳官说:“你们喝酒(指行酒令时)不理我,叫我闷了半日,可不就来睡觉罢了。”宝玉拉了她起来,笑说:“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如何?”(意思是,现在拉芳官过去红香圃吃饭,跟芳官一起上桌吃饭。而且到了晚上,咱们再一起在家再吃饭,叫袭人叫着你跟我一桌吃饭。问她这样高兴不高兴。)芳官说:“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意思是,去红香圃那里,上去跟宝玉一起吃饭,但是藕官蕊官不上去吃,这样自己也不好,显得有私。)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刚才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了。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宝玉说:“这个容易。”许你晚上喝酒。 这时候,柳家的果然把捧盒送来了。小燕(也就是春燕)接了放在案上,打开一看,是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并拿了碗筷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多大,谁吃这些东西。”只用那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凉菜)。宝玉闻着,倒觉比往常之味有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给自己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 宝玉吃罢,跟小燕芳官说了两句,就出来。仍去红香圃中找姐妹们,芳官在后面给她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手拉着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袭人说:“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来叫你来。”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她两个。袭人笑说:“我说你是猫儿食,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意思是,本来那是给芳官准备的饭,但他就觉得人家的饭好,也跟着抢着吃。)虽然如此,也该过去陪她们多少吃些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到:“你这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走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袭人笑说:“不过是误打误撞地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儿。” 袭人毕竟不刻薄。 晴雯说:“既这么着,要我们也没用了。明儿我们都走,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了。”(她已经感觉到芳官的存在,不是那么可以忽略的了。)袭人笑说:“我们都走了使得,你却走不的。”晴雯说:“唯有我是第一个走的,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说:“倘若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走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麻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意思是,我麻烦你做点什么,你就懒着不肯拿针不肯拿线)。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说啊。你到底说话,别只装傻,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大家说着,回来到红香圃厅上。大家就一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已经跟芳官一时兴起,见那芳官的饭好吃就吃了。也不知是那芳官的饭好吃,还是因为旁有秀色可餐。蠢物不敢乱猜。)一时吃毕,大家喝茶闲话,又随便玩笑。 外面小螺、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都在满园中跑,大家采来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个说:“我有罗汉松。”(斗草有武斗,就是两只草做成十字交叉,谁把谁的拉断了谁应。还有文斗,合适女孩,就是以对仗的形式互报草名,谁采的草种多,对仗的水平高,坚持到最后,谁便赢,这里当日是文斗了。)于是又听另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都是对仗的。)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豆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谁也对不出来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豆官说:“没听说过有夫妻蕙这草的。”香菱说:“一枝上数花就叫蕙。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是并头的,怎么不是?”豆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枝上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如果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薛蟠)走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她,笑骂说:“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等我起来打不死你这小蹄子!”豆官见她要勾来,怎容坐着的她起来,连忙用身将她压倒。两个人就滚在草地下。众人拍手笑说:“了不得了,那是一个水洼子,污了她的新裙子了!”豆官回头看时,果见一汪积雨,已经把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污湿了,于是撒了手起来就跑了。——固然是调皮。 众人笑个不住,怕香菱拿她们出气,也都哄笑一散。香菱爬起来,一瞧,裙子上正在往下流绿水。正在恨骂不绝,宝玉拿着草也过来了,忽见众人跑了,就剩香菱了,一个人在那儿弄裙子,忙问:“怎么散了?”——聋子放炮仗,散了。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她们说不过我,就闹起来,还把我的新裙子也闹脏了。” 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倒有一枝并蒂菱。”手内还真拿着个并蒂菱花。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我这裙子。” 宝玉瞧了,便嗳呀了一声,怎么拖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香菱说,这是宝琴姑娘送来的布料,给我和宝钗各做了一身。宝玉说:“她的还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让琴姑娘说你辜负她的心。而且薛姨妈老人家嘴碎,常说你们不会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这叫薛姨妈知道了,你又说个不清。”(原来薛姨妈越有钱,越会省,怪道宝钗的屋里跟“雪洞”一样,什么古董摆设都没有。) 于是宝玉说:“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个和这一模一样的,她因有孝,如今也不穿(孝期不能穿花的。)竟跟你换了如何?”香菱想想不好,宝玉再劝,就答应了。 宝玉回来,忙急急地叫袭人给找。一边心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被人拐了出来,偏又卖给这个霸王了。”一时袭人就找到了,随着宝玉拿着,过来交与香菱。香菱就叫宝玉背过脸,自己向里解下裙子(裙子是被外面的上衣的长过膝盖的下摆盖着的,所以要向里去解,好处是,这样脱裙子,仍然不露什么,所以可以当野地解,而芳官那时穿着小棉袄,下边是裤子,没有棉袄外面的上衣长下摆挡住全身体——像个雨衣似的,固然就身形更可见和更好看了,古代的女的,都把自己捂的跟碉堡似的),换上了袭人给她的。又向袭人再四道谢,袭人也怜爱香菱,拿着脏裙子高高兴兴走了。(没有上面上衣覆盖下腿和踝,上下两截穿衣,是洋鬼子的穿法,中国女子要求上边长衣一直垂下来都覆盖到脚,小脚也不能给人看见。看来中国女人对男人都非常不放心,男人各个都是流氓和色鬼,若是看见了女人的脚和腿,立刻就会上去强奸,所以这样猛穿着,表示对男人极端不信任,男人看到的多了,就会勾起性欲,上去偷奸或者偷情。) 不提香菱换衣服,这边宝玉,又犯了痴症,正蹲下来,把方才的夫妻蕙和并蒂菱,挖个坑埋了,下边垫着一些落花,夫妻蕙和并蒂菱上面又垫些落花,才撮了土埋上,给埋平了。香菱看了,过来拉他的手,笑说:“你又在做什么,怪不得人人说你惯会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瞅瞅你手上都是泥,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起身去洗手。香菱见他走出数步,又喊:“等一等。”宝玉不知又有什么话,扎着两只腻手,笑嘻嘻地转来问:“什么?”香菱就说:“这,这裙子的事儿可别向你哥哥(薛蟠)说才好。”说完,就转身走了。宝玉笑说:“我可不疯了,才会往虎口里探头去呢。”说完,回去洗手,不在话下。可见,那薛蟠也是个魔王,弄坏了个裙子,也要寻香菱许多不是的。这生日刚过了半天,且听下回分解。 第63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http://.biquxs.info/ 到了傍晚,宝玉跟袭人商议说:“咱们晚上喝酒,大家取乐,不要拘束。具体吃什么,早点说给他们准备办去。”袭人说:“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大金刚)人,每人出五钱银子,芳官、碧痕、小燕、四儿每人三钱银子,她们有的假的不算(不知谁出的假的,是芳官吧),共得三两二钱银子,早都交给柳嫂子了,预备四十碟果子。平儿也给我们准备一坛绍兴好酒(周作人老家的)。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她们(指那四个小的)是哪里的钱,不该叫她们出。”晴雯说:“她们(那四个小的)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人!这原是表示一下各人的心。哪怕她偷的呢,只管领她们的情就好了。” 宝玉听了,本心疼芳官等人没钱,于是笑说:“你说的对。”袭人笑说:“你一天不挨她两句硬话顶你,你一天都过不去。”晴雯笑说:“你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的(从旁边怂恿我们俩吵架。” 宝玉说:“关院们吧。”袭人笑说:“不好,这会子关门,人到疑惑,再等一等。”宝玉点头。插一句的说,那四儿,本名蕙香,那次宝玉生气,生袭人的气,问到蕙香的名字,说“别没的玷污了好名好姓,明儿就叫四儿吧”。于是就叫四儿了,虽然后来不生气了。 到了掌灯时分,听到院门前有一群人走来。大家隔窗悄悄看视,果然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都带着箍),前头一个人提着大灯笼,(带着不祥的气息)。晴雯悄悄笑说:“她们查上夜的人来了。(查各处夜班执行情况的。)等她们一走,咱们就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上夜不是每人每天都上,轮班的,轮不到了,就回家伺候自己老公去。林之孝家的吩咐这帮人道:“都别耍钱喝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知道了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哪个敢?”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说不知道。 袭人忙推宝玉。宝玉就迎了出去,笑说:“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才能早起。不然起晚了,人家笑话说不是读书上学的公子,倒像是那挑脚汉了。”原来挑夫倒可以晚起,也舒服啊。说完,自己就笑。宝玉忙笑说:“妈妈说的是。我每天都早睡,平时你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都睡着了。今儿是吃了面,怕消化不好,所以多玩一会儿。”这时袭人奉上茶来。 林之孝家的又笑说:“最近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四大金刚)都竟叫起名字来了。虽然她们是在这屋子里帮,但到底都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应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是偶尔叫一声也没什么,就怕叫顺了嘴儿,以后兄弟侄子们也学着,就惹人笑话了,说这家子人眼里没有长辈。”——长辈给个破尿壶,也比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珍贵,尊重这些丫鬟,就是给老太太太太面子,而直接叫人名字,是不尊重的,前面说过,比如说直接叫诸葛亮“亮儿”,那气得诸葛亮发光起来。 宝玉笑说:“妈妈说的是。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 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都是姐姐没离口。”替宝玉撒谎。 林之孝家的笑说:“这才好呢,这才hi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虚越尊贵。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也就是世代老仆,比如这林之孝家的,可能就是,按她意思,那袭人、晴雯也是了?这就跟未来交待的晴雯身世不符合,从前红玉说晴雯仗着父母撑腰子,那也是说晴雯父母是有些身份的老仆。后改了),就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给了,轻易也伤不得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该有的行事。”所以,父母如果给你赠个媳妇,那也一辈子不敢扔,这才是孝。父母与子的关系,本是君与臣的关系。 说完,喝了茶,拿起手电筒,就说:“请安歇吧,我们走了。”宝玉还说:“您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经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这里晴雯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哪里吃了一杯来了,叨唠不停,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本是排场宝玉,为什么说排场我们呢,大约,说宝玉叫尊敬这些金刚们管她们叫姐姐,那也就意味着要保持距离,这些姐妹们对宝玉也应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可亲昵放肆。麝月说:“她也是好意的,少不得要常说着些。也提防着怕走了大样子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 可以这样说,林之孝家的这一番话,已经把礼法向这些青春自有发起的宣战的号角吹响了。不过,只有一点倒是不能怪林之孝家的,她倒最好没有参战。实际上,她此来说话确实是好意的,如果真能听了她的,防微杜渐,倒是好的。 于是,袭人领着大家把梨花木大圆炕桌摆上炕,麝月等人又搬果子,四十碟子。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热酒。宝玉说:“天热,咱的都脱了大衣服才好。”那就是把类似香菱穿的外面那层碉堡脱去。众人笑说:“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论理排座呢。”就是入席的时候跟主人来回说理排谁坐哪儿,这个总得穿着大衣服。宝玉笑说:“这么一安戏(就是这种礼让排座儿)就得到五更了。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平常有外人是没办法,这会子你们还怄我就不好了。“大家听了,都说:“那好,依你。”于是先不忙这上炕坐,都忙着先脱衣服,把外面的大衣服,从上身垂到下身的去掉。 大家都将正装卸去,头上都随便挽着纂儿,身上都是短袄长裙。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三种颜色的缎子拼成的小夹袄,夹袄,就是夹层上衣,这种三色小块儿很多,形如水田),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这固然上次洗头就如此)。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石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朵上单带着一个白果(银杏)大小的硬红宝石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确实美女了。) 于是众人都一一坐上来,四儿最倒霉,坐不下了,就近炕放了个椅子坐了。可见炕上人坐的多近挤。那四十个碟子,是一色白粉定窑的,里边山南海北,中国外国的好吃酒馔果菜。 宝玉说:“咱们也得行了令才好。”(不能像周老师那样。)麝月说:“咱们掷骰子看谁点儿大吧。”宝玉说:“没意思(是没意思,这个太简单)。占花名好。”晴雯说:“那得人多有意思。”小燕说:“那咱们就把宝姑娘林姑娘都请来玩儿。”袭人说:“这出门一闹,倘或就给巡夜的知道了。”宝玉说:“怕什么,三姑娘(探春)也爱喝酒,把她也请来。还有宝琴。”小燕、四儿二人只好去请。 晴雯、袭人又说:“她两个去请,只怕宝林两个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她们来。”于是袭人晴雯又打着灯笼,出去了。果然宝钗说太晚了,黛玉说身体不舒服,晴雯袭人再三央求,终于来了。探春听了倒也喜欢来,于是又帮着请了李纨、宝琴来。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个桌子,这样方才坐开了。 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着暖气壁坐。”又拿个靠背给她垫着。袭人等却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坐了。黛玉却离桌远远地靠着背垫,笑向宝钗、李纨、探春三个管事的说:“你们天天说人家夜里招聚饮酒赌博,今儿咱们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呢?”李纨笑说:“一年就生日这一次,也不妨。”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签筒来,摇了摇,叫宝钗先抓,抓出一根,大家一看,上面画了一个牡丹,题字是“艳冠群芳”,下面小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牡丹漂亮但不骚荡,这就表达了宝钗美貌,但是不甚多情,但是也动人好看,自有大家国花的矜持端庄。下面还有注写的要求:“席上人共贺一杯,因此为群花一冠,所以听凭他随意命人,以助饮酒。” 众人看了,原来如此,既然宝钗是牡丹花,官儿最大,于是都按照签子要求,喝了一杯,然后听宝钗下命令。宝钗说:“芳官唱一支歌给我们听吧。”芳官听说,说:“既这样,大家喝了门杯才好听的。”于是大家喝了门杯,芳官便唱: 寿筵开处风光好。 刚一句,众人都说:“快打回去。这会子不用你来上寿,拣你唱的极好的唱来。”——呵呵,大家也想听时新的。 于是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唱罢。也真不容易,光背着歌词就难了。宝玉却一直拿着那个签字,口里颠来倒去念着“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这时宝钗又掷骰子,扔了个十六点,数到探春。 探春于是也抽了个签出来,自己一看,就扔到地上去了,红着脸说:“这东西不好,是男人们玩的。”袭人忙从地上捡起来,是一枝杏花,写注着:“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贺一杯。” 众人笑说:“我们家已经有了个皇妃,难道你又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一起来敬酒。探春哪里肯喝,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硬给灌下去了。探春不肯再玩这个了。史湘云拿着她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数一下,便该是李纨。 李纨摇出一签,一起看到,是一枝老梅,下写:“竹篱茅舍自甘心。自饮一杯,下家再掷。”李纨笑说:“这倒有趣,我自己喝一杯,不管你们了。”喝罢,就轮到旁边黛玉掷骰子。黛玉掷了一个十八点,数到是湘云。 湘云笑着,捋着袖子就伸手抽出根签来。大家看时,是一枝海棠,下写“香梦沉酣”,又下有诗道:“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说:“夜深两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她逗趣于白天史湘云醉卧的事了,都笑了。湘云笑指着那旁边架上的自行船给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回家去吧,别多话了。”说的众人都笑了。大家再看那注说:“既然香梦沉酣,就不必再饮,只上下两家各饮一杯。” 湘云拍手笑说:“真真好签!”恰好上家是黛玉,下家是宝玉(宝玉黛玉之间倒隔着一个湘云坐着)。两人只得斟了两杯要喝。宝玉先喝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芳官偷着帮他喝了。黛玉假装跟人说话,把那酒全折坐着漱盂里了。湘云就又掷骰子,掷了个九点,数去是麝月。 麝月摇抽了一签,大家看时,上面是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跟的旧诗是:开到荼蘼花事了。注说的是:“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原诗全句是:“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荼蘼花大约是芦苇花,特点是不争春,开的最晚,它开了,春天也就完了。接下来,就该冒出荆棘乱草这些东西在墙头了。那就是,第一,三春胜景总要过去,第二,待黛玉、宝钗、袭人所有这些人物过去后,麝月却是最后一朵花,一直留着陪着宝玉。荼蘼不争春,最后轮到她。麝月就问这是什么意思啊,宝玉愁眉不展,忙把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各喝了三口,以充三杯,以送孟春、仲春、暮春三春季节。麝月又掷骰子,数到香菱。 香菱抽的是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写着诗道:“连理枝头花正开”,注是“共贺三杯”。这个签子上的字诗的预言,却和太虚幻境里边那个荷花枯萎在桂花下面,是不一样的,估计是续书者篡改了香菱的结局,给改好了,于是这里也改了其命运预言。其实,香菱好不好,干卿何事。香菱又掷了个六点,数到黛玉。 黛玉抽了一根,只见上面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下边题的旧诗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说:“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 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她,别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和宝钗一起各饮一杯。所谓“风露清愁”,那是旷夫怨女的样子了,莫怨东风,是说不要怪东风吹完了就不吹了,或者没有东风来,红颜胜过别人,原本就会是薄命,只能怨自己。 总之,是个婚事结局不好的,而且且不要怨别人。为什么要牡丹陪饮呢,那也许宝钗还是她的闺蜜之友,可以安慰陪伴她。 黛玉掷完,轮到袭人抽签,抽到的是一枝桃花,题是“桃红又是一年春”,注云:席上同庚者陪饮一杯,同辰者陪饮一杯,同姓者陪饮一杯。 “桃红又是一年春”,意思是,一切过去之后,桃花兀自又红了,又过起了日子,意思是,在曲终人散过后,袭人是嫁给了别人,又跟别人过起了小日子。不是忠臣了。忠臣应该殉他的身边一切,不再到下朝为官。大家这时候就忙找,谁是跟她同庚同辰的,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与她同庚(同年出生,这倒奇怪了,香菱还知道自己多大了?晴雯也不似应该知道)。同一时辰出生的,却是黛玉。只是没有同姓的。芳官忙说:“我也姓花,我也陪她一杯。”于是大家都斟了一杯喝了。 袭人刚要再掷,这时外人有人传话,薛姨妈打发人来叫黛玉回去了。众人于是都问:“现在几点了?”有人回:“二更以后了,十一点多了。”宝玉不信,要过手表来瞧了一瞧果然十一点十分了。黛玉众人就都闹着要走,袭人宝玉还要留,李纨宝钗说:“不行,夜太晚了不像话,这已经是破格了。”袭人说:“那就再喝一杯就都走。”说着,晴雯给大家斟满了酒,每人喝了,点灯送出。袭人等人直送出沁芳亭外才回来。 这些来喝酒的,只是来看看自己的命运,她们去了也就罢了。这边怡红院,关了门,大家就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杯给婆子们倒了几杯,连些果菜,送到外面地上给她们吃。这时屋里的有已经有了三分酒醉,于是就猜拳赢唱小曲。输了的唱曲子。那天已到四更时分了,凌晨一点了,老婆子们在外面一边明着喝,一边暗着偷酒,酒坛子都干了。众人听说之后,觉得很惊讶,但是没酒了,也没办法了,于是方才洗漱睡觉。 芳官喝的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风韵,身子支撑不住,就睡在袭人身上,说:“好姐姐,心跳的很。”袭人笑说:“谁让你喝那么多了。”——学戏以来两年没喝了。小燕四儿也撑不住,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她俩起来给收拾伺候。宝玉说:“不用叫了,咱们就胡乱睡一睡吧。”自己就枕了那红香枕,在炕上,身子一歪,就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怕闹的她呕吐,只得轻轻地起来,就罢芳官扶到宝玉床上身侧,由她睡了。(若扶着她出屋,去她宿舍,走太远,怕折腾她吐。)袭人自己,就在床对面的榻上倒下。(大约是从前放熏笼的地方。现在暮春了,换了。)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睡到了哪儿。到了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忙说:“呦,起晚了。”向对面的炕上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这倒睡了个头脚颠倒,从顺着宝玉身侧睡,睡到了180度旋转,闹煞人),还在睡呢。宝玉已经翻身醒了,笑说:“起晚了。”于是推芳官起来。那芳官坐起来,还在发怔揉眼睛。袭人笑说:“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就乱挺下。”芳官听了,方才瞧了瞧方才知道跟宝玉同床,忙笑的下地上来,说:“我怎么喝的不知道了。”宝玉笑说:“我竟也不知道。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们进来伺候梳洗。 宝玉笑说:“咱们也真能喝酒了,昨天那一坛子酒,怎么就都喝光了。正在有趣儿,偏又没酒了。”袭人笑说:“这样才有趣,非得兴头尽了,反倒没后味了。昨儿都疯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她还唱了一个。” 四儿笑说:“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 众人听了,都红了脸,用俩手握着笑个不住。 这也奇怪了,看来古代的女子别说大小姐,就是丫鬟唱歌唱曲,都是不合礼的,难道古代的歌曲都是****。我记得秦汉时代的女子,也有唱歌唱赋的,也不是青楼里的人。看来到了清朝,竟是没有女子唱歌的,这不亡国也怪了。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亲自来请昨日给她过生日的人吃饭,叫做还席。众人忙让坐喝茶。晴雯笑说:“可惜昨夜没她。”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了?”袭人便说:“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带着众人玩儿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的把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跟我要了酒,又不请我,还说给我听,气我。”众人嬉说了几句,平儿自去了。 这时宝玉梳洗了,正在喝茶,忽然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拿出来看,却是一张生日贺卡,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宝玉一问,方才明白,昨日妙玉打发人送来的,四儿接了搁在这里,一时忙了就忘了告诉宝玉看。宝玉忙命人拿了纸墨,准备写回帖,可是看看她自说“槛外人”三个字,自己竟不知回个什么字样才能向敌。半天想不出主意。于是准备去问黛玉。 走了出来,刚到沁芳亭,就见邢岫烟这个昨天没喝酒的走来,宝玉忙问:“姐姐哪里去?”岫烟说:“去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她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都不入她的眼。原来姐姐却能与她攀谈,不似我们这一流俗人。”岫烟笑说:“她也未必是高看我,只是我们做过十年邻居。从前她在苏州蟠香寺修行,我家贫寒(没自己的房子),就租的她们庙里的房子,所以常找她呆着。后来她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就待不得蟠香寺了,竟投到这里来了。想不到我也暂住了这里。”——估计是有地方恶少骚扰妙玉,于是跑北京来了。 宝玉听了,喜的笑道:“原来有这多巧事。正好我有一事不明白,刚好请教姐姐,你看看这个生日贺卡,上面她自称‘槛中人’,是个什么道理啊,我又该怎么回她?”岫烟接了贴看罢,笑说:“呵呵,她这脾气真是改不了了,竟是变得这么放诞诡僻了。是这样,她常说,古今的诗里,只有两句好的,就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她自称‘槛外之人’。她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已经物我两忘了。所以你如今只自称‘槛内人’,回给她,就合了她的心了。” 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呦了一声,方笑说:“难怪我们家家庙叫‘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个意思。姐姐就请,让我回去写回帖。”岫烟听了,自去栊翠庵,宝玉回房写帖子。铁门槛的典故是这样的,从前一个高僧,书法特别好,就跟启功一样吧,于是人们都拿着钱包过来求字,买字,来的人太多了,门槛都踩坏了。于是,他家就用铁包上门槛。这连起来的意思就是说,纵然你现在得意嚣张,名声红的天天上百家讲坛,围着你的保镖天天连挤再踹地把拥上来的粉丝们使劲踢才能让你通过,签名售书一天签一万个名字手都酥了,但终究有一天,你是进到土馒头里边(坟墓里),再没一个人理睬和知道你。简单说,也就是看破红尘的意思。那妙玉就是这样看破红尘、自我安慰的。只是,既如此,何必活着呢。 于是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有“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掰”几个字,熏香沐浴以后,才给你写的这帖子,怕我的臭气,通过字的臭场,给你传过去。写罢,亲自跑到栊翠庵来,隔着门缝投进去,仍旧回来了。 其实,既然是槛外人,何必还拜槛内人,还是凡心不了。 这时宝玉又见芳官已经梳了头,挽起纂来,带了写珠钗的花翠,忙命她改妆,又命把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头发分成左右两边,又说:“冬天戴着大貂鼠卧兔(像卧兔的一种貂皮帽子,带在左右分的直发上),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的小战靴(这个裤腿要放在靴子里),或者散着裤腿,穿净袜厚底镶鞋(tfo mshoes,如同宽脚牛仔裤里藏着高底厚底平鞋,已经向美国女孩看齐了。长裤高鞋而不是女孩子的绣花薄底鞋,已经带男孩或者现代气魄了),又说:“芳官名字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于是就该叫“雄奴”。芳官对这身打扮和名字非常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就说我和茗烟一样都是小厮就是了。”宝玉笑说:“到底人还是看的出来。”芳官笑说:“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个土番(藏滇青海来的),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么说可妙?”(大约土番的女孩也可以当众出门,而且打扮也不似中原古小姐。“打联垂”就是类似新疆维吾尔族少女那样,把四边头发编成五六个较粗的长辫子,一身披下来在四周,过肩到腰。当时藏族和西国土番也是打联垂的发型,刚好芳官头发多,可以这样。) 宝玉听了,喜出望外,忙笑说:“这却很好。我也常看见有些官儿跟着一些外国献来的俘(当时有所谓昆仑奴,竟是黑奴),图的他们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样,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正好跟匈奴相通,都是外种的,他们都曾经骚扰过我们。幸好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以往这些历朝中的猖獗小丑,都拱手低头,由远来降。我们正应该作践他们,为皇上生色,为君父生色。”芳官说:“既这样着,你就应该去练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这岂尽忠效力了。何必借着我们,摇唇鼓舌的,自己寻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说:“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不需要练武打仗了。所以咱们即便一戏一笑,也该称颂,这才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俩人都以为妥当甚宜。宝玉从此就叫她“耶律雄奴”。 湘云本来也是喜欢武打扮的,自己有时束着大带,穿着马蹄箭袖。最近看宝玉把芳官打扮成美国女牛仔了,就把自己的葵官也打扮成小子了。宝琴也把自己的豆官打扮成了小书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没有长上衣了。湘云就给葵官改名叫“大英”,因为他姓韦,就叫他韦大英,这才合了自己的意,暗含“韦大英雄能本色”之意,不涂脂抹粉,本来面目见人才是大英雄。总之,都把她们当芭比娃娃打扮玩。 这时候,平儿说的还席也开始了。摆了几桌酒席。刚好,尤氏带着佩凤偕鸾两个贾珍的妾也来了,一起参加。这俩也是姣憨女子,见了湘云、香菱、芳官、蕊官一干女孩,自是说笑不玩。吃完就一起到怡红院,忽然听到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鸾、香菱等人笑在了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调,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整个在场人群凡听到的无不笑倒。 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怕作践了她,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f a ce),有听说有一种金星玻璃宝石,她就改名叫‘温都里纳’(法语,意为内含金星的宝石)可好?” 芳官听到了更喜(她也喜欢巴黎),说:“就这样吧。”因此又换了这个名儿了。但是众人都嫌拗口,仍翻成汉语名,就叫她“玻璃”。 大家又坐下玩笑半天,佩凤、偕鸾两个又要去打秋千去,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就是送着荡起那秋千来)。”主子送怎好使得,慌的佩凤忙说:“不用,你别替我们添乱子了,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闹了,弄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她。”偕鸾笑罢又说:“笑软了,还怎么荡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黄子指鸡蛋黄,人又不是鸡,黄子又喻为种子或者司生殖类的东西,所以又有“下作黄子”这样的骂人话。佩凤大怒,便追着打她。 正闹着呢,忽见东府的几个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不好了,老爷宾天了。”原来,那贾敬不住在家里,天天住在寺里,吃研制出来的长生不老丸,最后吃了一肚子金砂,实在消化不了了,就突然咯屁了。尤氏就急了,忙忙跑出去,奔到玄真观里,进去一看,老贾躺在仙床上,虽然死了,但肚中坚硬如铁,脸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好像出土的斑驳青铜物,赶紧命喊贾珍等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4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http://.biquxs.info/ 尤氏把老公公贾敬的金属身子挪到家庙铁槛寺里,一边派人去喊贾珍等人回来。由于尤氏要呆在铁槛寺里料理老公公的遗体不能回家,就把她继母接来在宁国府看家。她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起居住才放心。 这时候,贾珍和荣国府的贾母、王夫人等一干有头面的人,都在遵化守着给死去的老太妃哭灵呢。贾珍闻得此信,自己的老爸死了(那贾敬原是和贾赦、贾政一辈的),连忙向司礼官请假,带着儿子贾蓉,星夜往北京城驰马而回。贾母、王夫人也慢腾腾地启程回来。 半路中遇到贾(王扁)贾珖二人领着家丁迎面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你们去干什么?”贾(王扁)回复:“嫂子恐大哥和侄儿先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照管,故吩咐我们前去接应。”贾珍听了,对媳妇赞不绝口,又问家中谁来料理。贾(王扁)说:“家里无人,就接了嫂子的娘和两个姨在上房住着。”贾蓉当时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就走,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城门,先奔入铁槛寺。那时天已四更,贾政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到棺材前磕头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哑了才停。尤氏等人也一齐过来见过。随后贾珍指挥料理寺里的事,命贾蓉先回家打点准备在家中停灵的事。(得回家里再呆呆,让老爷子体会下家庭的温暖。) 贾蓉骑马飞到家中,忙问看各处收拾孝幔、灵棚怎么样了。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和两个姨。这尤氏的继母尤老安人喜欢睡觉,还在炕上歪着睡呢,那二姨和三姨都和丫头们在作活计,见他来了,都说烦人。贾蓉且笑嘻嘻地望着二姨说:“二姨,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天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了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有了。”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得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他的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她。”她们都是尤氏的异母妹妹,尤氏是贾珍的媳妇,所以她们是贾珍的小姨子。而贾蓉管她们叫姨。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她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众丫头都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老外祖母才睡了觉,她两个虽小,到底是姨,你眼里也太没奶奶(尤氏)了。回来告诉老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便抱了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馋她两个。”(指尤二姐、尤三姐。)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道:“短命鬼,你自己有老婆孩子,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上那脏心烂肺爱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乱帐。”那府就是那西边荣国府。贾蓉笑说:“分门立户,谁管谁的事儿。” 这时候,他老外祖母醒了,忙去请安问好,尤老安人就问你和你爸什么时候到的。贾蓉说:“才刚赶到的,在寺里呢,先打发我来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儿完了再回去。”说着,又和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就悄悄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头的猴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做娘不成!”那贾蓉又胡说乱撒娇了一会儿,方笑嘻嘻地辞别这三个亲戚,去了。 没两天,贾珍在那边也准备好了,贾蓉也过去了,一起给老爸或老爷贾敬起了棺材,从铁槛寺出发,一路仪仗闪耀着,挪棺材到宁国府回来了。把灵柩停在正堂之上,接受亲友吊祭。 贾珍贾蓉这时候受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柩旁籍草枕块(就是睡草垫子枕头泥巴块儿,当然这是对孝子的书上的形容的办法,未必真的这么惨,但按照礼法,随后三年里边不许亲近女色倒是真的)、恨苦居丧。人散后,贾珍就乘空寻他小胰子们厮混。(小胰子,那就是贾珍管这尤二姐、尤三姐叫小姨子。)宝玉也每日过来穿孝,到了晚上人散,方才回园中。凤姐病仍然没好,只是遇上重要的念经的事儿,才挣扎着过来,帮着尤氏料理。 这一天,早供完毕,天头也长了,贾珍等人连日疲倦,就都在灵柩旁假寐。宝玉见也没新的客人来了,就想回家看看黛玉,于是先回怡红院来。 进了门来,寂寥无人,有几个老婆子与小丫头在回廊下乘凉,也有卧着睡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了他,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帘子将掀起来时,只见芳官从里边带笑跑出来,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才含笑站住,说:“你怎么来了?你快给我拦住晴雯姐姐,她要打我呢。” 一语未了,只听屋内嘻(口留)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出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哪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谁来救你。”宝玉连忙带笑拦住,说:“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她吧。”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由觉得好笑,就笑说到:“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竟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样快。”又笑说:“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于是夺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 宝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入屋内,看时,见是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里抓子儿玩呢。却是芳官输给了晴雯,芳官不肯被弹脑门,跑了出去。晴雯刚才因追赶芳官,把怀内的子儿(石子儿、羊膝盖骨啊)撒了一地。宝玉高兴说:“如今长天了,我不在家,正怕你们寂寞,大家寻件事儿玩笑消遣最好。”因为不见袭人,就问说袭人在哪儿。晴雯说:“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儿在屋里面壁呢。我好一会儿没进去,不知她作什么呢,一些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吧,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知。” 宝玉听说,一边笑,一边走至里间。只见袭人坐在近窗的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来,笑说:“晴雯这东西编派我什么呢。我因为要赶着打完这个结子,没工夫和她们玩儿,就哄她们说:‘你们玩儿去吧,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儿静坐一坐,养一养神。’她就编派了我这些混话。等一会我不撕她的嘴。”宝玉笑着挨近袭人坐下,瞧她打的结子,原来是个扇套。 这时候,芳官托了一杯凉水里新湃的茶来。宝玉就在芳官的手里喝了半盏这冰茶,然后就对袭人说:“我去找林妹妹了,那边有事告诉我,要不是紧事我就不过去了。”说罢走出。 到了林妹妹那里,隔窗一看,却见屋里摆着果品、香炉,似乎要祭拜什么。心想,林妹妹父母的祭日已经过了啊,这是干什么,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因为瓜果下来了,想着父母,就再祭奠一下吧。这时宝玉觉得叫她把感情发泄一下也好,就不进去打扰。于是到园子里乱绕了一圈。然后再回来。等再进了屋门时,见还有炉袅残烟,祭于的剩果,而黛玉正面向里边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大约是祭祀累着了,再加上感情奔放激烈,得歇会儿。紫鹃喊:“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才慢慢的起来,含笑让坐。宝玉说:“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得好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说:“你定是没的说了,好好的我怎么又伤心了?”宝玉笑说:“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遇上凡事应该自己宽解,不要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说到这里,又没有合适的措词了,连忙咽住。他虽说和黛玉一同长大,情投意合,又愿意同生死,心中互相有爱,也互相知道,但也只是心中领会,并没有当面特别特别明确说出,说了上次那个“我明白”,所以现在也没有特别合适的话了。于是转急为悲,就已经滚下泪来了。黛玉见此光景,心中有所感,本来就爱哭,亦不免无言对泣。 俩人对哭了一会儿。我们发现,宝玉和黛玉见面,只有这种老调可以重弹,倒是不如在芳官、晴雯那里热闹了。这时,宝玉就见砚台底下有一叠纸,于是伸手去拿。黛玉忙起身要夺,已被宝玉拿到了,打开看时,原来是黛玉新写的五首咏古代美人的诗。——因为实在没有什么情节,就让黛玉和宝玉看看诗玩儿吧,反正故事原叙述者写了好多诗,也没地方出版,就趁机用在这里,说是黛玉写的吧。见那诗道: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妹妹这诗做了五首,何不就叫《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说,就提笔写在上头。这时宝钗也来了,宝玉笑着递给她诗也看。宝钗看了,就说:“写的好,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毛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画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欧阳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都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仍要往下说,只见有人来回:“琏二爷回来了。”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过去迎看。——小子这里补一句,宝玉跟黛玉哭完,实在原故事叙述者找不到事干,就叫她们一起再看看诗,然后又评了半天。想来,这大家小姐和公子之间,原故事叙述者又让他们规矩守礼不说不听那些非礼的情话,于是就也真没事可干了。我们且看下回宝黛再见面时干吗吧。倒是宝玉在自家屋里,热闹的很。因为实在没事干,原故事叙述者写的诗也赏玩了——其实,最近几次宝黛有大的相见,活动也都是作诗吟对——就只好叫贾琏把他叫出来了。 宝玉向贾琏请了安,贾琏告诉他说,贾母老太太和王夫人等,明天也就回来了。——都从遵化祭老太妃那里。贾琏也是从那里回来的。于是,众人和贾琏叙罢,就放贾琏回房休息。宝玉也自回自家,一宿无话。 次日早饭后,老太太贾母和王夫人等女眷也慢慢地回来了。众人接见毕,贾母只吃了一个茶,就带着王夫人、贾赦、贾琏等一齐过到宁府里去哭祭,那东府的贾珍贾蓉还都在灵前守着呢,看来了,都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哭个不停,回家晚上就闹了感冒,于是也暂不过去了。 却说贾琏平日素闻尤氏姐妹之名,只恨无缘相见。这两天过去哭灵,就趁机看见了,一来二去跟尤二姐尤三姐相认识熟了,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且他知道贾珍贾蓉父子素有聚麀(聚在同一个母鹿上)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是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妄动他的奶酪,只是二人心领神会而已。 贾敬老头子的铁布衫身子在家里也停了几日了,老放着也要臭了,于是贾珍带着两府上下人等,一起起灵,又把他送到铁槛寺去了,再那里放上一百天,然后再送回原籍。家中仍是托尤老安人和二姐三姐照管。 这一天,贾珍正在庙里熬着这百日呢,小管家俞禄来禀报:“日前所用的棚子杠夫孝布钱,一共一千一百一十两,除了给了银子五百两以外,还欠六百零一十两。昨日商家来讨,小的特来讨爷的示下。” 贾珍说:“你去库上领就是了,何必来问我。” 俞禄说:“昨日小的去库上领,他们说自爷宾天以后,各项支领甚多,所剩下的还要预备百日道场等等用度,此时竟不能拨给。所以小的特来回爷,或者爷的内库里暂时发给,吩咐了小的好办。” 内库就是贾珍的私人小金库,贾珍笑说:“你当还是以前呢,我有银子放着不使。你无论哪里借来先给了他吧。” 俞禄笑说:“若说一二百两,小的还可以巴结(大约意思是我从自家拿出来,算是巴结您给您用)。但这五六百两,小的一时哪里办的来。”——贾珍不肯动自己的钱,俞禄也不肯动自己的钱。 贾珍想了想,就想到江南甄家送来了五百两祭奠银子,已经用了二百两了,余下三百两在尤氏的继母尤老安人那里守着呢,于是叫来贾蓉说:“你带了俞禄去,向你外婆要了那三百两出来,顺便看看家中怎么样,问候问候你两个姨好。余下的,俞禄先借来添上吧。” 贾蓉、俞禄刚要走,只见贾琏走了进来——他也在这儿守着百日呢。俞禄上前请安,贾琏问是何事,贾珍就一一说了。贾琏心中想到:“这倒是个机会趁此去宁府寻二姐。”于是说:“我当什么大事,何必再去借。昨日我刚得了一项银子,就给他添上吧,岂不省事。”贾珍说:“那最好。蓉儿就一并取了去。”贾琏忙说:“这钱必得我亲自去取。我这几天也没有回家了,也顺便再看看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我再到大哥那面查查家人们有无生事,再也跟尤老安人请个安。”贾珍笑说:“只是又麻烦你,心里倒不安。”贾琏说:“自家兄弟,这有何妨。”于是贾珍命贾蓉、俞禄跟着贾琏一起去。 几人骑马一同进城,按刚才的计划,一帮人先是要去荣国府拿贾琏的银子。半路上,叔侄二人谈话(贾琏和贾珍都是王字边的,同辈)。贾琏有心,故意就说到尤二姐,夸说她如何标致,如何心眼好,举止大方,性格温柔,又说:“人人都说你婶子好(凤姐),据我看,哪里及你二姨一个零儿呢。”贾蓉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便笑说:“叔叔既然这么爱她,我给叔叔做媒,收了做二房,何如?”贾琏说:“你开玩笑吧。”贾蓉说:“是真的话啊。”贾琏又笑说:“那感情好。只是怕你婶子(凤姐)不依,何况我听说你二姨已经有人家了。” 贾蓉说:“这都无妨。我二姨小时候是许配给了张家,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落败了。我外婆(尤老安人)时常抱怨,要跟他张家退婚,我父亲也打算把二姨转聘了。只要找到了好的人家,不过就是令人给张家十几两银子,叫他写上一张退婚的纸儿。那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银子,有什么不依的。现在像是叔叔这样的人,说了她做二房,我保管我外婆和父亲都愿意。倒只是婶子那里却难办。” 贾琏听到这里,心花都开了,哪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一味呆笑。贾蓉想了想,又说:“婶子那里,叔叔若有胆量,按我的主意保管无虞。”贾琏忙说:“有什么主意,快说。”贾蓉说:“叔叔且先等等,等我回明了我父亲,跟我外婆也说妥,然后咱们在府后方附近买上一所房子以及日用东西,再拨两个人去伏侍。等择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地娶了过去,就住在那里。婶子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如何知道。叔叔就这样两下里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就算闹出来,也不过挨上老爷(贾赦)一顿骂。叔叔就说婶子总不生育,为了子嗣起见,所以私自在外面讨了二房。就是婶子,见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这不就好了。” 那贾琏欲令智昏,只顾贪恋二姐美色,听了贾蓉这一番话,就以为是万全之计,全把如今孝服在身,家有妒妻的种种不妥之处,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也不是好意,素日他也是同姨有情,只因贾珍在家里,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另居在外,他趁贾琏不在时,好过去鬼混。贾琏哪里想到这个,遂向贾蓉道谢说:“好侄儿,你要是把这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说着,二人也不去荣国府了,只叫贾蓉去荣国府贾琏的住处去取那银子。 贾琏则自己奔宁国府。进了宁国府,一路找到尤老安人的上房住处,进去,只见炕沿上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一起作活计,却不见尤老安人和三姐。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尤二姐含笑让坐。贾琏坐下,说了几句问候的常话,就笑着问:“亲家太太和三妹妹哪里去了,怎么不见?”尤二姐笑说:“才刚有事情到后面去了,待会儿就回来。”此时两个丫鬟倒茶去了,无人在跟前,贾琏就不住地拿眼瞟着二姐。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 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这是看见二姐手上拿着一个栓荷包的绢子摆弄,就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槟榔荷包也忘记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说:“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的。”贾琏就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拣起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放在嘴里吃了,又把剩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进来了。 贾琏一边喝茶,一边偷着把自己的佩的一个汉朝白玉九龙珮解了下来,趁丫鬟回头时,也撂了过去。二姐却不去拿,只装作看不见,坐着喝茶。只听帘子一响,尤老安人和三姐进来了。贾琏拿眼睛看二姐,令她赶紧拾取,这二姐还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跟尤老安人三姐相见。一边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一看那玉佩,已不知哪里去了,贾琏方才放了心。 于是大家落座,说些闲话,贾琏就说,前日有三百两银子叫尤老安人收着呢,现在贾珍大哥需要,叫我来取了来。尤老安人忙叫二姐拿着钥匙去取,叫给贾琏。贾琏又叫进来一个婆子,叫她送给外面等着的俞禄。这时候,外面贾蓉也来了,从荣国府拿着银子过来了,一起进屋。 贾蓉又向尤老安人和二姨三姨请了安,跟贾琏说些闲话,就准备走了。贾琏刚要抬身走,听见贾蓉又突然对尤老安人说:“老太太,我听我父亲说,要给二姨说个姨父,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老太太说好不好?”一边说,一边悄悄地用手指着贾琏。尤老安人不等说什么,那三姐听到了,就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骂到:“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话说了!多早晚我才撕你那嘴呢!”一边说着,一边就赶过来,贾蓉笑着跑了出去。贾琏也笑着辞别了出来。 于是三人拿着银子,都交与了俞禄去支付,贾琏自回自家,去给老太太贾母等人请安,然后找凤姐回家住着去了,不提。 贾蓉则回到了铁槛寺庙里,见了父亲贾珍,把银子都凑起的事说了,又把路上贾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的事说了,又说是要在外面置办房子,偷着娶,不让凤姐知道,等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又说这都是贾琏的主张,全不提是自己的主意。 贾珍想了想,他本来是要给尤二姐找人家的,因为二姐总不能老年轻在家耗着,出去给人当个二,也是好的。而且自己跟尤二姐关系也慢慢不怎么好了。于是就笑了笑说:“这倒也罢了。只不知你二姨愿意不愿意,明日你去问问她。”贾蓉领命出去,这贾珍就又去找尤氏,把这些意思对尤氏说了。尤氏却觉得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尤氏素日又是顺从他的惯了,况且二姐跟她本非一母所生,也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着他们闹去了。 次日一早,贾蓉又进城来找尤老安人,把他父亲的意思说了,又说贾琏这人如何如何好,目前凤姐有病,已经是绝症治不了了,暂且买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等凤姐一死,就接进去扶为正室。那尤老安人平日全靠贾珍周济,此时见是贾珍做主说媒,而且嫁妆也不用自己置办,贾琏又是青年公子,比那边张家的儿子胜过十倍,遂连忙找到二姐商议。二姐本来是水性的人,此前已经和姐夫贾珍不妥,就是跟贾珍已经暧昧关系变得不想暧昧下去了,见贾琏对自己有意,又是贾珍愿意做媒,自己也不能老不结婚啊,那还有什么不肯的呢,也就点头依允。当下回复了贾蓉,贾蓉回去回复了他父亲。 次日,贾珍就把贾琏又请到寺里来,当面告诉了尤老安人和二姐都已经同意了。贾琏自是喜出望外,感谢贾珍父子不尽。于是贾琏贾珍商量着,派人看房子打首饰,给二姐买妆奁和新房的应用床柜。(这没钱人家想养这样的二奶也养不了,只能上网看看黄色录像过瘾罢了,但是连黄色录像也禁止看不到了。)不过几日,诸事都已经办妥了。房子已经买下,就在荣国府后边二里远近,一共二十多间。又买了两个丫鬟。又找人把张家的父子找来,逼着给写了退婚书。尤老安人给了张家二十两银子,两家退婚不提。 随后贾琏选了个黄道吉日,先把尤老安人和三姐接到新房子里,安顿住下,又用小轿子把二姐抬来了,进到正房里,拜了天地,焚了纸马。那尤二姐身上头上焕然一新,十分迷人。贾琏遂把她搀入洞房,是夜二人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从此男女主人公就过上了幸福生活。且听下回分解。 第65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http://.biquxs.info/ 尤老安人和三姐,还有二姐,都窝藏住在新房里,贾琏每月出五两银子给做生活费。有时贾琏不来,这母女三人就一起吃饭,若贾琏来了,就他夫妻两个一起吃饭,那母女两个就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累年所攒的私房钱,都搬了来给二姐收着,天天睡觉的时候给二姐讲凤姐有多坏,说只等她一死,就把二姐接了去。二姐听了,自是愿意。于是含丫鬟在内十来个人,倒也过起小日子来了,十分丰足。 眼见的已经过了两月,时间也到了七月份。我们暂且把贾宝玉四月十六过生日这一年,记为1000年,这样便于未来计数日子。因为以后时光似乎过的就快了。这一日,百日已经快到完了,贾珍在铁槛寺做完佛事,觉得也闷了,还有些人事也需要做,于是就打听着贾琏不在这新房的家,傍晚骑马跟着两个小厮,跑钻来了。他的小厮把马栓在圈里,自去下房听候。 贾珍进来,屋里才点灯,先看过尤老安人和三姐,然后二姐也出来见面,大家一起吃茶,说些闲话。尤老安人便命招待酒菜,一时酒菜端上来了,四人一起吃酒。 尤二姐知道他来的意思,就邀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意思说,不敢出去上厕所。她妈妈也会意,就真个跟着她出来,屋里只剩下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背,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们看着脸红,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们两个自在取乐,不知做些什么勾当。 这贾珍,跟二和三这两个,原是都有暧昧史的。现在二已经从良跟着贾琏做二了,他还记着三。 院门忽然有打门之声,丫鬟忙给开了,一看却是贾琏下马来。那丫鬟忙悄悄地告诉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就把马停入汽车库里锁好,自去了卧房。只见尤二姐和她母亲都在房中,见他来了,二人面上都有些讪讪的。贾琏反假装不知,只说:“快拿酒来,咱们喝两杯好睡觉。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忙上来陪笑捧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一时丫鬟端上酒来,二人对饮。那尤老安人不喝,自回房中睡去了。 这时候,那贾琏的马,和贾珍的马,在汽车库里,不能同槽,就互相踢起来了。马倒比人还讲求个尊严。一时马儿就闹叫起来了。尤二姐这里听见马闹,心下便不自安,因为自己以前曾经和贾珍有染,想来贾琏必然知道,现在贾珍的马又在宅中,就怕贾琏会觉得自己跟她也没断。所以害怕。于是只好用言语糊弄贾琏,不叫贾琏知道贾珍也在。 那贾琏吃了几杯,春兴发作,就命收了酒菜,掩门宽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天更增了颜色。贾琏搂他笑说:“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漂亮,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说:“我虽然标致,但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贾琏忙问到:“你这话如何说?我却不解。”(其实他是知道,二姐说没品行是说以前曾经跟贾珍有染,但贾琏装作不知以往。) 尤二姐滴泪说到:“你不用这么说。我如今和你做了两个月的夫妻,日子虽短,我也知道你不是傻子(言下之意以前的事你都知道)。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再有背着你的任何行事。只是想想,如今我算是有了依靠了,但我妹子的将来还没有个结果。据我看来,这样情形下去恐非长策,倒要有个长久之计才好。”贾琏听了,笑说:“你且放心,我不是好吃醋的。以前的事儿我都尽知,你不必惊慌。你因想着给妹妹找的妹夫倒是个做哥的(贾珍是贾琏的堂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说它这事。”说着,也不**了,反为了却尤二姐的心愿去了,就出了门,到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二人正在喝酒取乐。 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一下子羞的没有话说,自己作为堂兄但跟堂弟的妻妹玩儿,而且是背着堂弟来,自然羞。只得起身给贾琏让坐。贾琏忙笑说:“何必这么拘谨客气,你我兄弟二人从前是什么样的来!大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还多心,我心里何安。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如昔日那样(别害怕客气)才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这里来了。”这贾琏倒是义气磊落。说着,便要跪下。 慌得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意思是我要跟你像以前那样亲密不拘。贾琏忙命人:“拿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对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我)一杯。”贾珍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喝干这杯。”说着,一仰脖。 尤三姐站着炕上,指着贾琏笑说:“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花言骗人),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儿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儿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俩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讲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拎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 贾珍也没想到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又叫仆人:“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姐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于是那二姐也来了,但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这贾珍得空就想溜,尤三姐哪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她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她二姐压倒,据贾珍贾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的。二人已经酥麻如醉,不禁就去招她一招,她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一时她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也就是说,贾琏本来想把窗户纸捅破了,让贾珍和尤三姐弄成个夫和妾,让尤三姐有个“结果”,但那尤三姐却全看不上贾琏和尤二姐的这种不伦不类的夫和妾的关系,自己也无意于步其后尘,去给贾珍当这种躲躲藏藏的“妾”,所以,那贾琏竟是连这种话都不要提了。 于是,从此以后,院内丫鬟婆子稍有照顾不到之处,那尤三姐就把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一顿,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她寡妇孤女。贾珍这次回去之后,以后也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悄命小厮来请,才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随她的便。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她以为乐。 尤二姐和她母亲有时也劝她,她就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则从前三姐跟贾珍似乎还是有染的,但上次吃酒贾珍等如此不堪,又不像曾上手过)。而且你们也知道,她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她不知道,咱们方且暂安。倘或哪天她知道了,岂有善罢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作践,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 ——这大约解释了尤三姐为什么忽然翻脸对贾珍贾琏大嘲大骂大戏弄的原因了,一是看不惯姐姐和贾琏如此“结婚”,二是借机攻击贾琏贾珍二人以为报复,让他们别好受。 见她这样一说,她母女两个见是劝也不听,也就不劝了。那尤三姐就天天挑拣穿吃,得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弄得贾珍等人哪曾顺心了一日,反倒花了许多昧心钱。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里呆着,心中也懊悔上来,觉得和尤二姐这种关系继续下去不好。无奈那尤二姐又是个多情的人,死心塌地要跟着贾琏,其温柔和顺,事事商议,不仗势自己有才能就自专,实是比凤姐高十倍。若论起标致来,以及言谈办事,也胜过五分。于是贾琏看到尤二姐这些好处,也就跟她如胶似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哪里还有凤姐在意想中了! 二姐在枕边被子里,有时也常劝贾琏,说让他和贾珍商议一下,给找个可靠不错的人,把尤三姐给嫁出去罢了。贾琏就去跟贾珍说,可是贾珍却舍不得,贾琏就又对他说:“她是块肥羊肉,但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但是刺儿大扎手。您也降伏不住,还是拣个人家嫁出去吧。”贾珍还是舍不得。贾琏回来只好对尤二姐说:“这也没办法了。现在只好由着她闹,让她闹的大哥实在受不了了,少不得就嫁了她出去。”尤二姐觉得这倒是个办法。 这一日,贾琏和尤二姐又来做尤三姐的工作,既然贾珍那边不肯主动推动这事,若尤三姐能有个主意,想怎么样,倒也好。二人把尤老安人也请来了,摆上酒菜,喝过三巡,那尤三姐也明白这意思了,不等贾琏、二姐两人开口,自己就先滴泪泣说:“你们今日请我,自然是有话有道理要讲。其实妹子也不是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从前那些丑事,我都已尽知你们要说的话。如今姐姐也已经可以安身了,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自然也要寻个归宿,才是正理。但是,这人得我自己找,你们找的,就是富比石崇(用铁如意把来跟他斗富的人的二尺来高的珊瑚树给敲碎了的那个,他家里请客,谁不喝,就把劝酒的自家美女杀掉),才过子建,貌比潘安(常被妇女用手互相拉着圈住他围观,又有老妇女拿果子砸他,一出门就收一车子果子回来,老妇女都动心,何况小的),我心里没感觉,也是白过一生。” 贾琏忙说:“这样也好。那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彩礼我们来置办。”尤三姐哭泣着说:“姐姐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出来。贾琏想了想,就一拍手笑说:“必是此人无疑了。果然好眼力。”二姐笑问是谁,贾琏笑说:“别人她如何看得上,一定是宝玉。”二姐和尤老安人听了,也都觉得这话对。尤三姐却啐了一口,说:“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有好男子了不成!” 众人听了都诧异,实在想不出别人来了。尤三姐笑说:“别只想最近的,姐姐只想五年前的就是了。”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说:“老爷那边有事紧等着叫你呢。”贾赦叫,贾琏没办法,也看尤二姐一时也想不出五年前的人了,就顾自出去上马离开,去找贾赦不提。 这边尤二姐就拿了两碟菜,斟了大杯酒,给兴儿在炕沿下蹲着吃,一长一短向他说话。问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么个厉害的样子。那兴儿就笑嘻嘻地,把凤姐的情况,给她们母女三人说到:“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是一气的,但倒背着奶奶常作些个好事。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她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她。都是因为她一味会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于是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她。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她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讨好儿。估计着有好事,她就不等别人去说,她先抓尖儿,有了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错了,她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她还在旁边拨火儿(调拨下石)。如今连她的正经婆婆(邢夫人)都嫌她了,说她‘雀儿拣着旺处飞,自家的事儿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贾琏、凤姐是长房贾赦所生和属于,却住在老太太和贾政的府里帮着办家务)。若不是老太太主张着,早叫她搬回自家院去了。” 尤二姐笑说:“你背着她这样说她,将来又不知道怎么说我呢。”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样说,小的不怕雷打!但凡小的们有造化起来,先娶奶奶时若得了奶奶这样的人(先娶了尤二姐做夫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这几个人,谁不背前背后称扬奶奶圣德怜下。” 尤二姐笑道:“猴儿肏(念操四声)的,还不起来呢。说句玩笑话,就唬的那样儿。改日我还要找你们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一辈子别见她才好。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尤三姐)这张嘴都说不过她。奶奶这样斯文善良的人,那里是她的对手!”尤二姐笑说:“我只以礼待她,她敢怎么样!”兴儿说:“不是小的喝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是有礼让,她看见奶奶比她标致,又比她得人心,她怎肯善罢干休?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凡二爷把丫头们多看一眼,她就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两年之间两个有那么一两次到一处,她还要嘴里排揎个没完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我又不是自己要当妾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她一般的也就罢了,倒央告平姑娘。” 尤二姐笑说:“可是撒谎。这样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头的人呢?”(怕妾) 兴儿说:“这就是俗话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这平儿是她自幼的丫头,陪着嫁过来了,她把她收了屋里(给贾琏当妾的意思),一则显她有贤名儿,二则又叫拴了爷的心,好不外头再找。又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媳妇之前先都放两个人伏侍(比如袭人伏侍宝玉)。二爷原也有两个这样的伏侍的人(准妾),谁知她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然不说,但她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那平姑娘是个正经人,不会挑妻窝夫的,倒是一味忠心赤胆伏侍她,才容下了。” 尤二姐笑说:“原来如此。但我听说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她这样利害,这些人都依得?” 兴儿拍手笑道:“唉。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李纨),她的浑名叫‘大菩萨’,第一个善人,只是清净守节。我们还有一个大姑娘,已经做了皇妃了,不在家。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迎春,贾赦的妾生的),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探春。) 尤氏姊妹忙笑问这是什么意思。兴儿笑说:“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刺戳手。她也是有本事,会诗书,能办事,可惜不是太太养的(太太是王夫人,她是赵姨娘养的),这倒是老鸹窝里出了凤凰。四姑娘小,她是珍大爷亲妹子,因自幼无妈,老太太命太太抱了过来养着,也是一位不管事的(惜春)。另外我们家还有两个姑娘,却是亲戚来了的,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像尤三姐),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管她叫‘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者进园子办事儿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她两个,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说:“你们大家规矩,小子们见了小姐们的,原是应该远远躲开。”兴儿摇手说:“不是,不是。那是正经大礼,当然要躲开,自不必说。就是躲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66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http://.biquxs.info/ 众人笑罢,这兴儿又说:“我看那行事,我们那府里的宝二爷宝玉,将来准是定了林姑娘的。只是因为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所以尚未说这个。再过三两年,老太太便一开口,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大家正说话,只见跟贾琏的又一个小厮又来了,说:“老爷(贾赦)有事,叫了二爷去,是要派二爷去趟平安州。大约半个月才能回来。今日不能来了,特来告知。” 说着,这小厮和兴儿就都去了。 这里尤二姐命人关门早睡,又把她妹子盘问了一宿。第二天午后,贾琏才过来。尤二姐忙劝他:“既然要出差,就不用忙忙地过来了,千万别为我误事。”贾琏说:“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一场差。”尤二姐说:“既如此,那你就放心去,这里不用你记挂。三妹子她从不会朝更暮改的。她已经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她已经择定了人了,咱只要依她就是了。” 贾琏问这人是谁,尤二姐笑说:“此人现在不在京城,也不知何时回来。她说了,这人一年不来,她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这人若死了也不来,她情愿剃了头当尼姑去,以了今生。” 贾琏问:“到底是谁,这么动她的心。”二姐笑说:“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有一次搞聚会,给我们外婆拜寿。当时请了一些票友,里头有个扮小生的叫作柳湘莲,她看上了,如今要只是他才嫁。去年我听说柳湘莲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也不知回来了没有。” 贾琏说:“我说是个什么样的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是个标致人,又是冷面冷心的(走冷酷路线),一般的人,他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去年因为打了薛呆子,就走了。但他这人萍踪浪迹,不知几年才回来,岂不光耽误着。” 尤二姐说:“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她怎样说,也只好依她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尤三姐走来说到:“姐夫,你放心。我们不是那种心嘴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是姓柳的来了,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服侍母亲(不接待贾珍了),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当尼姑去。”说着,把一根玉簪掰做两段,“我有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了。不骂人,也不撒泼了。 贾琏这就告别了尤二姐,择日出发,奔平安州大道而去,一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刚走了三天,就见顶头来了一群骡马驮队,中间有主仆十来骑马,走近一看,不是别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莲来了。贾琏大觉奇怪,忙拨马迎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分别后的话语,然后在旁边的汽车旅馆停下,坐下叙谈叙谈。 贾琏就笑说道:“你两个闹过之后,怎么又和解了?怎么今天又在一起了?”薛蟠笑说:“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去年就出来了,跟伙计贩卖货物,今年春天起,开始往回走,一路都很平安,就是到了这平安州,开始变得不平安了。遇到一伙车匪路霸,把我的东西都抢了。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都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他又不要,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兄弟,如今一路回京。从此我们是亲兄亲弟一般。我还要给他寻一门好亲,以后大家一起过。” 贾琏听了说:“原来如此。不过,我正有一门好亲堪跟二弟相配。”说着,就把自己娶了尤二姐,如今又要发嫁小姨子,一事都说了,只是不说这是尤三姐自己择的对象。 薛蟠听了,便说:“既是这样,这门亲事定是要做的。” 湘莲说:“我本来也是想着,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二哥的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意思是,我是要找个模样好的,虽说是任凭你裁夺,其实还是说出我的条件。贾琏笑说:“如今空口无凭,等柳兄一见,就知道我这小姨子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 湘莲听了这才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月中就到去京城,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说:“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柳兄,你一直是萍踪浪迹的,如果老是不回来,岂不耽误了人家。需要留一个定礼给我。”湘莲说:“大丈夫岂有失信的。小弟素来贫寒(是的,人家祝寿,他去当客串演员挣点儿小钱儿),而且又在旅中,哪能有定礼。”薛蟠说:“我这有好东西,就给二哥准备一份拿去。”贾琏笑说:“这得是柳兄亲身自有之物,不论贵贱,只是取信罢了,给我就好。”湘莲说:“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这有一把鸳鸯短剑,是我家祖传之宝,贾兄请拿了去吧。我还自有长剑防身。弟就是水流花落之性,也万万舍不得此鸳鸯短剑的。”说着,就打开皮囊,捧给贾琏。贾琏命人收了。大家又在汽车旅馆喝了几杯,各自上马分别。 贾琏到了平安州,把事情办了,随后便往家赶,先到尤二姐处。果然那三姐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天都只是侍奉母亲姐姐,安分守己。贾琏进门,见了这般景况,喜之不尽,于是就把路上遇到柳湘莲的事都说了。 那三姐接了宝剑来看,上面刻有龙夔,龙吞夔护,珠宝晶荧,将剑把一拉,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一“鸳”字,一把上面錾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从此挂在自己的绣房床上,每天望着剑,自己笑着高兴终身有靠。贾琏住了两天,随后回家,回禀父亲。又到凤姐处,这时已是到了七八月,凤姐的病也终于好了,出来走动了。贾琏随后又去找贾珍,把给尤三姐找对象的事对贾珍说了。贾珍这时也已经又有了女朋友听,也就不把这事放心上,任凭贾琏去办。又拿了三十两银子,给贾琏,叫作嫁妆助资。真是泡妞亦有道也。 到了次月八月柳湘莲方才回到北京,前来找薛蟠。那薛蟠已经回来了,只是一路风霜暑热,又没打疫苗现在在家病倒了。湘莲进来,卧室相见。那薛姨妈也早知此事了,过来向柳湘莲说感激救命之恩,早把从前打他儿子的事不提了。又说起说媳妇之事,薛家已经替他把一切结婚东西准备妥当,湘莲感谢不尽。 随后湘莲又来找宝玉,二人相会,高兴自不必说。湘莲又说:“我要娶媳妇了,”于是把路上贾琏一事对他说了,“只是我想着,他认识的人不少,跟我又不是很厚,为何非要找我。路上匆忙地就那样再三跟我要定礼,难道女家反倒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倒随后疑惑起来,后悔不该把剑给他当定礼。所以特来问问你,到底你可知道此事是个什么底细?” 宝玉手:“你原本是个精细人,怎么给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的不是非要找个绝色的吗,这尤家的三姐确实是个古今绝色,我也是亲眼见过的,很堪配你了。” 湘莲说:“你倒怎么会见过她?”(这湘莲虽然是个大侠,却是个瞻前顾后,心思神儿很重的人。) 宝玉说:“他是珍大嫂子(尤氏)的继母带来的两个女儿中第二个。我在他家参助丧礼,和她们混了一个月,如何没看见?真真是一对尤物,她又姓尤。” 湘莲听了,跌足说到:“这事不好,断乎做不的亲。你们东府(宁国府)里除了那两个门口石狮子是干净的,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宝玉听了,红了脸。 那东府宁国府,贾珍贾蓉父子带着,老头子贾敬又在外面整天研究化学,尤氏性格软弱,上行下效,却是个淫窟了。湘莲自悔失言,把贾家说的太不堪了,连忙作揖向宝玉道歉:“我胡说该死。你好歹告诉我,她到底品行如何?”宝玉笑说:“你既然深知,又来问我做什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说:“我是一时着急,你好歹别多心。”宝玉笑说:“你何必再提,这倒多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 这宝玉,是没有替尤三姐说好话了。不过,宝玉也是实事求是,既然跟那二尤家的相见混见了一个月,自然见到了二姐三姐的行事,确知是不干净的。那也不能骗湘莲,所以,并不更正湘莲对宁府和印象和对三姐的怀疑。 湘莲出来,心想,若是找了一个水性杨花的,跟我结了婚,天天在外面给我弄绿帽子,让我当活王八,这岂是我命中该受的罪?于是就要把定礼索回来,一路去找贾琏。 贾琏正在新房中,听说湘莲来了,喜不自禁,连忙迎了出来。这贾琏倒是乐于助人了。让到内屋与尤老安人相见。湘莲只好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就很诧异。于是摆下茶,湘莲就说:“路上匆忙相见,谁知我随后去姑姑家,姑姑已经四月给我定了媳妇了,这倒让弟无话可以反驳她。若是听了老兄而违背了姑姑,也似乎不是合理。如果是一般的金银定物,弟也不敢前来索回,这是这剑是爷爷所遗留,仍请赐回为幸。”——这些公子爷们之间说话,都是带着外交辞令,所以之乎者也的,小子只能照说。 贾琏听了,便不自在,答说:“定者,定也。就是怕反悔所以才定,岂有婚姻之事,随意出入的?还要斟酌。”——从前冷子兴介绍说,贾琏也是善于办外交和言谈使得的。湘莲笑说:“虽然如此说,弟愿意领受责罚,但是此事断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就起身说:“此处不便说话,请兄到外面一坐再叙。” 那尤三姐在房里听的真真的。好容易等了他来,却忽见反悔,就知道他必是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是淫奔无耻之流(奔,就是私奔的意思,哪个男的一诱,她就奔之),不屑作为妻子。现在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想那贾琏必无法可处,令他两边难办,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剑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颈上一横。可怜: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哪边去了。当下吓得众人急救不迭。尤老安人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贾琏倒是个懂情的有爱憎的人)。尤二姐忙收泪反劝住贾琏:“你太多事,人家并没有威逼她死,是她自寻短见。你便送了他官去,又有何益,反是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吧,岂不省事。” 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倒不动身,泣说:“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了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出门之后,无处可去,只觉得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漂亮,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间,只见薛蟠家的人喊了他到薛家给他准备的婚事新房去,那湘莲就跟着去了,进了新房,只管出神。忽听环佩叮当,尤三姐从外面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向湘莲哭泣到:“妾痴情等待君五年,不想君果然冷面冷心,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不忍相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了。”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追上来拉住,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已耻于情而觉悟,与君两无干涉。”说完,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湘莲警觉,睁眼看时,哪里有什么薛家家人,也无新房,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盘腿道士在捉虱子。湘莲便起身问:“这时什么地方?仙师仙名法号?”那道士笑说:“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是何人,不过是暂来歇脚而已。”——寓人生如寄。湘莲听了,不觉冷的如寒冰侵骨,于是拉出那把雄剑,把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就随了那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67回 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 http://.biquxs.info/ 且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安人和二姐、贾珍、贾琏都不胜悲恸,忙令人盛加装殓,葬到城外。而柳湘莲见尤三姐身亡,痴情眷恋,被道士数语打动,也截发出家了。这都暂且不再表。 却说薛姨妈本来替湘莲和尤三姐准备新房,高高兴兴地求田问舍,置办家伙呢,却忽然听说“三姐儿自尽”了,湘莲出家了,也大为叹惜。正在不明缘故,宝钗过来了,薛姨妈就问她:“我的儿,你听说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三姑娘,本来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个也出家了。真真奇怪,叫人想不到。” 宝钗听了,并不在意,就说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妈妈既然已经尽心,现依我说,也只好由它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哥哥跟着同伴伙计,辛辛苦苦一年来,贩了来些货物,现在都发货完了,其中倒有两箱子,是哥哥自买留用的,母亲不如去看看。” 正说着,那两箱子也搬进来了,薛蟠跟在后面。薛姨妈忙命人打开,一箱是绫罗绸缎和洋货等家常用物。薛蟠笑着说:“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亲自打开来。母女二人看时,见是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此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奇技淫巧)、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分别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特别像。现在虎丘没这个生意了,倒是附近有无锡惠山泥人。 宝钗看了,对别的都不在意,唯把薛蟠的泥捏小像,拿着细细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于是叫人把这一箱子送到自己房里去。 宝钗回到自己房中,把这一箱子东西,一件一件地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的之外,都一份份地配合妥当,分给各个姐妹。唯独给黛玉的那份跟别人内容不同,而且量也多了一倍。打点完毕,就叫金莺和几个婆子,往各处送去。 然而这林黛玉看见了她家乡的东西,不但没有开心,反倒触物生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寄居亲戚家中,哪会也有人给我带些土特产来?想到这里,就又不由自主伤心起来。 紫鹃深知黛玉的心肠,于是就劝她,“宝姑娘送来这些东西,可见她平日是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了东西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反倒伤心起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反叫姑娘烦恼了不成?况且姑娘病如今才好些,又哭哭啼啼,岂不是自己糟蹋了自己身子。” 正说着呢,只见宝玉进来,黛玉让座之后,宝玉见黛玉泪痕满面,就问:“妹妹,又谁气着你了?”黛玉勉强笑说:“谁生气了?”旁边紫鹃把嘴向桌上一努,宝玉一瞧,见堆着很多东西,就故意取笑说:“哪里来的这些东西,妹妹要开杂货店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鹃笑说:“是宝姑娘送了这些东西来,姑娘一看就伤心了。我正劝呢,宝二爷来的巧,也替我劝劝。”宝玉明知黛玉是为这个的缘故,却也不敢多提,只得笑着说:“你们姑娘生气,想来不是为别的,必是宝姑娘送来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明年我叫人去江南,给你带两船东西来,省得妹妹淌泪抹眼睛的。” 黛玉听了这话,也知宝玉是为自己开心,也不好推他,也不好听他,就说到:“我就是怎么没见过世面,也到不了这步田地,嫌东西少,就生气伤心。我有我的缘故,你哪里知道。”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宝玉忙走到床前桌边,挨着黛玉坐下,把那些东西一件件地拿起来摆弄,故意问这个叫什么,那个是做什么的,又说这个摆拿哪里好,那个放在桌上当古董好。一味地拿些不要紧的话来厮混。 黛玉见宝玉如此,自己心里倒过不去,就说:“你也不用在这里混搅了。咱们到宝姐姐那边去吧。”宝玉巴不得她出去散散心,于是说:“应该去,应该去谢谢她。”于是俩人一起去宝钗那里。到了宝钗那里,宝玉就说:“大哥哥辛辛苦苦带来的东西,姐姐自己留着使吧,又送我们。”宝钗笑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些土特产,大家看个新鲜就是了。”黛玉说:“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倒真是新鲜物了。”宝钗笑说:“是啊,这就是俗语说的‘物离乡贵’,岂是能算什么呢。”宝玉听了这话正对了黛玉方才的心事,忙用话岔开,说:“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给我们多带一些。”黛玉瞅了他一言,便说:“你自己要就自己要,不必拉扯上别人。姐姐你瞧,宝哥哥不是来道谢的,倒是又要定下年的东西来了。”说的宝钗宝玉都笑了。 三个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宝钗又劝黛玉多运动运动,别不出来。于是又说坐了一会子,方散。宝玉仍把黛玉送回潇湘馆,然后自己才回去。 这是自四月十六号过生日以来,宝黛第二次见面,也不过如此。 却说这时候,贾琏又接受命令出差去了,还是平安州,也不知具体什么公事。就在这一日,平儿突然来回凤姐:“刚才有小丫头来回,说在二门里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说:‘这个新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也好。’接着,不知是谁,好像是旺儿,就吆喝了那两个一句:‘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叫里头知道了,把你的舌头还割了呢。’我就忙来回奶奶。” 凤姐听了,又惊又怒,忙说:“快把旺儿叫来。” 那旺儿是个管家,不一会儿忙忙地来,请了安,在门口垂手侍立。凤姐说:“你过来一些。你二爷在外头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那旺儿打千儿回到:“奴才天天在二门上听差,如何能知道二爷外头的事呢。”凤姐冷笑说:“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你怎么拦着人呢。”旺儿听见这话,知道刚才的话已经走露了,料是瞒不过,便又跪下说:“奴才实在不知,刚才是兴儿和喜儿两个人在那里胡说,奴才吆喝了他们两句。其中深情底细奴才不知,不敢妄说。求奶奶问兴儿,他是长跟着二爷出门的。” 凤姐听了,下死劲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一起没良心的混帐王八崽子!都是一条藤的,以为我不知道呢。先去把兴儿那个王八崽子叫了来,你也不许走!”那旺儿只得连声答应,磕了个头爬起来,出去叫兴儿。 这兴儿正在二门外边跟值日的小厮玩呢,刚才是对那小厮讲这个,听见二奶奶叫,先吓了一跳,却也想不到是这事发作了,连忙跟着旺儿进来。旺儿先进去,回说:“兴儿来了。”凤姐厉声说:“叫他来!”那兴儿听见这个声音,早已没了主意,只得乍着胆子进来。凤姐一见,便说:“好小子啊!你和爷办的好事啊!你只实说吧!”兴儿一闻此言,又看见凤姐的气色,早吓得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 凤姐说:“论起这件事来,我也听说与你无干。但是你不早来告诉我,就是你的不是。要现在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个虚字,你先摸摸你腔子上有几个脑袋瓜子!”兴儿战战兢兢的朝上磕头说:“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同爷办坏了?”凤姐听了,一腔火都发作起来,喝命:“打嘴巴!”旺儿过来就要打,凤姐骂到:“什么糊涂王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一会儿你再自己打你那嘴巴子不迟呢。”那兴儿真个就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子。凤姐喝声“停下”,问到:“你二爷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 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越发着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得头山响,嘴里说到:“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的谎。”凤姐说:“快说!”兴儿直蹶蹶的跪起来回道:“这事往前的奴才也不知道。就是这一天,东府里大老爷送了殡,俞禄往珍大爷庙里去领银子。二爷同着蓉哥儿到了东府里,道儿上二爷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二爷夸她好,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到:“呸,没脸的王八蛋!她是你那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往上瞅着,不敢言语。凤姐说:“完了吗?怎么不说了?”兴儿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凤姐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了。你好生给我往下说,好多着呢。”(好好说比不好好说,对你好多了呢。)兴儿又回说:“二爷听见这话就喜欢了。后来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凤姐微微冷笑说:“这个自然么,你可哪里知道呢!是了,说底下的罢!”兴儿回说:“后来就是蓉哥儿给二爷找了房子。”凤姐忙问到:“如今房子在哪里?”兴儿说:“就在府后头。”凤姐儿说:“哦。”回头瞅着平儿说:“咱们都是死人哪。你听听!”平儿也不敢作声。兴儿又回说:“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这事了。”凤姐说:“这里头怎么又扯上什么张家李家咧呢?”兴儿说:“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怄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兴儿想了想,说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凤姐儿接着说:“怎么样?快说呀。”兴儿说:“那珍大奶奶的妹子(不说那二奶奶了)原来从小儿有人家的,姓张,叫什么张华,如今穷的只好讨饭。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凤姐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儿,回头便望丫头们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小王八崽子,刚才他还说不知道呢!” 兴儿又回说:“后来二爷才叫人装修了房子,娶过来了。”凤姐说:“打那里娶过来的?”兴儿回说:“就从东府抬过来的。”凤姐又问:“没人送亲么?”兴儿道:“就是蓉哥儿。还有几个丫头老婆子们,没别人。”凤姐道:“你大奶奶(尤氏)没来吗?”兴儿道:“过了两天,大奶奶才拿了些东西来瞧的。”凤姐儿笑了一笑,回头向平儿说:“怪道那两天二爷称赞大奶奶不离嘴呢。”掉过脸来又问兴儿:“谁服侍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着碰头不言语。 凤姐又问:“前头那些日子说给那府里办事,想来办的的就是这个了。”兴儿回说:“也有办事的时候(帮着料理丧事),也有去新房子里的时候。”凤姐又问:“她和谁住着呢。”兴儿说:“她母亲和她妹子。前几日她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了。”凤姐说:“这又为什么?”兴儿便将柳湘莲的事说了一遍。凤姐道:“这个人还算造化高,省了当那出名儿的王八。”因又问道:“没了别的事了么?”兴儿道:“别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刚才说的字字是实话,一字虚假,奶奶问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的。” 凤姐低了一回头,便又指着兴儿说道:“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砸折了呢。”说着喝声“起去。”兴儿磕了个头,才爬起来,退到外间门口,不敢就走。凤姐道:“过来,我还有话呢。”兴儿赶忙垂手敬听。凤姐说:“你忙什么,新奶奶等着赏你什么呢?”兴儿也不敢抬头。凤姐道:“你从今日不许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迟一步儿,你试试!出去罢。” 兴儿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门去。凤姐又叫说:“兴儿!”兴儿赶忙答应进来。凤姐说:“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啊?”兴儿回道:“奴才不敢。”凤姐说:“你出去提一个字儿,提防你的皮!”兴儿连忙答应着才出去了。凤姐又叫:“旺儿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过来。凤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三句话的工夫,才说道:“好旺儿,很好,去罢!外头有人提一个字儿,全在你身上。”旺儿答应着也出去了。 凤姐便转头对平儿说:“你都听见了?这才好呢。”平儿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儿。凤姐越想越气,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叫:“平儿来。”平儿连忙答应过来。凤姐说:“这件事也不用等你二爷回来了。我想倒该这么办才好。”未知凤姐如何的办,且听下回分解。 第68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http://.biquxs.info/ 两天后,凤姐就告诉贾母王夫人说,要去姑子庙进香。然后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素衣素车,一道出来。 兴儿领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扣门。丫鬟开了门。兴儿笑说:“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那丫鬟也知道这家人家里的事,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忙飞进报与尤二姐。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经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迎了出来。到了门前,凤姐也正下了车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都是素白银饰,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儿二个女人搀入院来。尤二姐陪笑忙迎上来万福,张口便说:“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望恕仓促之罪。”说着便福了下来。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二人携手同入房中。 凤姐上座,尤二姐说:“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都是家母和家妹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凤姐儿忙下座以礼相还,嘴内忙说:“都是因为奴家是妇人之见,一味劝丈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怎奈二爷错会了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为奴是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曾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今日奴家闻讯,亲自前来拜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虽然我是个蠢人不配陪伴你),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姐妹妯娌,况且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以便见于我之不妒)。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回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唉呀,这可真是一篇上好的外交官才能说的出来的高言啊。 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这时平儿也忙上来要行礼。尤二姐见她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说“妹子何必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忙也起身笑说:“折死她了!妹子只管受礼,她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说着,又命周瑞家的取出四匹上色布料、四对金珠簪环作为拜礼。尤二姐忙拜受了。 二人喝茶,互相诉说已往之事。凤姐嘴里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语。尤二姐见了这般,便认作她是个极好的人,从前都是下人小人不称心于是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所以倾心吐胆,说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为知己。旁边周瑞家的等媳妇一再颂扬凤姐平时多好,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 尤氏本来早就希望进去同住才好,今见她们又如此请,岂有不去理,于是说:“原该跟着姐姐去了,只是这里怎么办?”凤姐说:“这有何难,姐姐的东西只管叫小厮搬了进去。”尤二姐忙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不曾当过家,世事不明白,如何做得了主。”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开始布置抬东西。于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携手一同上车,车上又悄悄地告诉她:“这些事老太太尚且不知,倘或知道二爷服丧穿孝之中娶你,怕是会把他打死。所以,你且在园子里先住两天,等我设法跟老太太说明白了,那时再见才妥。”尤二姐说:“任凭姐姐裁处。” 于是车子从大观园后门进来,到了凤姐已经专门布置好的房子内下车。一时很多婆子媳妇也都知道这事了,跑来看问,尤二姐和她们一一见过。众人见她标致和悦,无不颂扬。凤姐一一地嘱咐这些人,说不许给老太太等人知道,因为现在是家孝期间,等日后我回明了再说。否则,我打死你们。那些婆子丫鬟都惧怕凤姐,知道这是非常事,都不敢管这事。于是尤二姐安顿住下。凤姐又暗中嘱咐园中的媳妇们:“好生看管着,要是把她跑了,一概和你们算帐。” 这尤二姐就在这里住下了,倒也安心。旁边自有凤姐派来的丫鬟给她服役。只是那服役先还是好,三天过后,丫头善姐就不服使唤起来。尤二姐说:“头油没有了,你回大奶奶拿些来吧。”善姐便说:“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应承老太太太太妯娌姐妹上下几百口子的事,银子上千上万,一日日都从她一个手里嘴里调度,哪有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她。我劝你省着点吧。你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赶上她是个亘古少有的贤良人才这么待你,若是换了些别的差些的人,早把你丢在外边,死不死,活不活,你又敢怎样呢!”一番话,说的尤氏垂了头,自以为既然是这样,少不得将就一些。 那善姐姐渐渐地连饭不给她及时端来吃,端来的也是剩饭剩菜。尤二姐说过两次,她反倒又先嚷起来了。尤二姐又怕人笑话她不安分,多事,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和颜悦色,满嘴姐姐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服侍不周,你降伏不住她们,尽管告诉我,我打她们。”又骂丫头婆子说:“我深知你们都是欺软怕硬,我不在,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尤氏见她这般好心,心想:“既有她,何必我还多事。下人们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若告了,她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倒替他们遮掩。 凤姐一面就派旺儿在外面打听情况,把这尤二姐底细打听清楚了。原来这尤二姐已经有了婆家,未婚夫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把家私花尽,被他爸爸赶出门,每天在赌场里生活。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就给了旺儿二十两银子,叫旺儿把张华悄悄地养在旺儿自家里,然后命他写一张状子,去告贾琏“国孝家孝之中,倚仗财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这张华也深知厉害,不敢告。 那管家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得骂:“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狗是恐高的动物,凤姐不识字,观察动物倒仔细)。你细细地说给他,就叫他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闹一闹,让大伙没脸。若告大了,我自然能够去平息的。”旺儿领命。凤姐又觉得,告贾琏确还不便,就又对旺儿嘱咐,如此这般,如此这般。于是旺儿又回去跟张华说:“你只告我吧,说是我唆使二爷干的。此外还要告贾蓉,说他也是唆使的。”张华没办法,在人家家住着,只好告他。于是,张华被旺儿帮着,写了状纸,次日到都察院喊冤。 察院坐堂看了状纸,见是告贾琏的事儿,但被告是贾琏的家人旺儿和宁府的贾蓉,只得派人去贾府传旺儿和贾蓉来应诉。那旺儿早在外面等着,就在法院门口的街上。见了皂隶们来了,旺儿就迎上去笑说:“辛苦众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儿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众皂隶们不敢,只说:“你老快去吧,别闹了。”——你老,旺儿其实是个老头子。是凤姐下面的管家。 于是来到堂上跪下。察院命把状纸给旺儿看。旺儿假装看了一遍,碰头说到:“这事儿倒是有的,小的主人确实娶了他的媳妇。”察院没法,只好把他押下,那边同时再去叫贾蓉来应诉。 这时,凤姐派来的王信来了,带着三百两银子,进到都察院里,禀告求见察院。那察院正没办法,见是贾府的人,忙就叫他进来。王信就把原委都说了,叫察院如此如此,只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而已。察院心里都明白了,把赃银收下,这边依旧去提贾蓉。 贾蓉正在忙着贾珍的事,忽然有人来报,说有人告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做道理。贾蓉慌了,连忙来找贾珍。贾珍说:“我倒早防着这一招呢,没想到这张华倒真收了银子又告我们!”立刻封了二百两银子,叫人给察院送去打点,同时命家人去应诉(应该贾蓉去,但是贾蓉是个有头脸的,故叫下人去)。他们并不知道是凤姐唆使的。贾珍正跟贾蓉继续商议这事呢,忽有人报:“西府的二奶奶来。”贾珍听了这个,倒吃了一惊,忙要跟贾蓉一起躲藏。不想凤姐已经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上前请安,凤姐拉了他就往里走。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二奶奶,我还有事。”说着,出了门,就躲到别处去了。 这里凤姐拉着贾蓉,就走到上房来,尤氏忙迎了上来,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什么事情这么忙?”凤姐照脸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他,也要三媒六证,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给送来了。这会子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不善于应承外边的事),这官场中岂是了得!我干错了什么事,你这等害我?或是你看不顺眼,做了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一边说,一边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 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碰头,只求“婶子息怒。”凤姐一边又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魂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还敢来劝我!”哭骂着扬手就打。贾蓉忙磕头有声,说:“婶子别动气,仔细手,让我自己打。婶子别动气。”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敢再顾三不顾四地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子的话了?”众人又是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只说:“你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又违了国孝又背着媳妇,把个混帐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得捕快们来。要不去见老太太和众族人,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亲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已亲身接到家来,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单等着有机会告诉老太太,让老太太就接受了,也不提旧事了,大家安分守己地好好过了。谁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她丈夫告我,我是急了,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其实是三百)。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了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尤氏全无别的话,只骂贾蓉:“孽障种子!你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当时就是说不可以的。” 凤姐儿听这样说,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着相问到:“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就是他们给你戴上嚼子了?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早打算,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着啐了几口,说尤氏软弱。尤氏也哭说:“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别人,我何曾不劝他,也得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 众丫鬟媳妇已是乌压压跪了一地,陪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把她作践的够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平时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脸。”——是的,平时尤氏和凤姐是关系极不拘的,打情骂俏,很好的姐妹。 说着,丫鬟捧上茶来。凤姐也把茶摔了,一边又哭骂贾蓉:“出去请大哥哥来,我这就问他,怎么教导儿子的。”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儿子一时吃了屎,调唆叔叔作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只求婶子责罚儿子,儿子谨领。”说着,又磕头不绝。 凤姐见他母子这般,也再难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转过一副好颜色来,给尤氏反陪礼说:“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了,把我吓昏了,不知方才怎样得罪了嫂子。少不得嫂子要体谅我。还要想想办法,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 尤氏贾蓉一齐都说:“婶子放心,横竖不能连累叔叔和婶子。婶子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我们娘俩儿打点五百两银子给婶子送去,好补上,不然岂有反教婶子又添上亏空之名的,越发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跟前还要婶子千万周全,别提这事才好。” 凤姐又冷笑说:“你们背着我干了这些事,这会子反叫我替你们周全。我固然也要脸,这事关键看怎么先把那告的人答对了。这事原也是你们做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当时老太妃死,贾府不应此间娶妾),家孝一层罪(贾敬死),背着父母私娶又是一层罪,停妻再娶又是一层罪。那穷疯了的人,什么事做出出来,况且又拿着这些理,如何不会告。如今二爷又不在家,又没个商议,我是又急又没办法,少不得来找嫂子。” 贾蓉忙说:“这事倒也好办。那张华不过是穷急了,所以舍了命来告。咱们竟许他些银子,叫他撤了状子就好了。他撤了状子出来,我们再给他些银子,就完了。” 凤姐儿笑说:“好孩子,难怪你顾一不顾二地做这些事出来。原来你竟是糊涂。若你这样办,他暂且依了,撤了状子又得了银子,眼前自然了事。但这些人既是无赖之徒,银子到手一旦花光,又寻事来告了。倘或又是拿着这个事来告,咱们虽然不怕,也终是担心。架不住他说既然没毛病为什么反给他银子,终究是个不了之局。” 贾蓉是个明白人,听如此一说,就笑说:“我还有个主意,我就去找那张华吧。问他到底怎么想的,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钱再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叫她出来仍嫁他去。若说要钱,我们这里给他就好了。”凤姐忙说:“虽如此说,我断舍不得你二姨出去,我也断不肯让使她出去。好侄儿,你若疼我,只能可以多给他钱才好。”贾蓉深知凤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巴不得只要那二姨出去,她这么说,不过是显得自己不妒是个贤惠妻。于是,凤姐怎么说先怎么依。 凤姐高兴了,又说:“现在都闹出官司来了,不可不回明了老太太,你这就跟我去和老太太把这事讲明。让老太太别怨别气就好了。” 尤氏又慌了,说这怎么对老太太讲啊。凤姐冷笑说:“你既然没本事,谁叫你干这事了。唉,说不得还得我来替你说。你也不用露面了,我待会就领你妹妹去给老太太磕头,说这原是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因为我不大能生育,早就想娶个妾给二爷,今既见到你妹妹很好,又是亲上做亲,我愿意娶来做二房。我现在先已经把她接了进来了,等着孝期过去,再叫二爷跟她圆房。仗着我这么不怕臊地去说,你们怕是也就没有不是了。你们母子觉得呢,可使得?” 尤氏贾蓉一起说:“婶子到底是宽宏大量,足智多谋。等事情妥了,我们娘俩自去拜谢。”尤氏忙命人给凤姐服侍洗脸,又摆酒摆饭,亲自递酒夹菜。 凤姐也不多坐,此来的目的原也达到了,不外乎就是迫使贾蓉出来,劝那张华把尤二姐领回家去,自己出于以官司相压着,贾蓉只好这么办。那贾蓉,也话里暗含着答应了。于是凤姐也不多吃,就先走了。回去告诉尤二姐,出了这个官司,好在我已经打点,花了钱也就没事了,所以现在可以去见贾母,正式拜见老祖宗确立身份了。不知随后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9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http://.biquxs.info/ 这时贾母正在和姐妹们一起说笑解闷,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小媳妇进来,忙觑着眼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啊!好可怜见的。” 凤姐上来笑说:“老祖宗倒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忙行了大礼,展拜起来。贾母上下瞧了一遍,又笑问说:“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戴了眼镜,命鸳鸯琥珀说:“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她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说:“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完,摘下眼镜来,笑说:“真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凤姐听说,笑着忙跪下,将刚才跟尤氏所编的那一套话,一五一十的细细地说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让她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贾母听了,说:“这很好啊。既然你这样贤惠,很好。只是一年后才可以圆房。”(现在家孝。)凤姐听了,忙叩头站起来,又求着贾母派两个人,带着她们一同去见邢夫人和王夫人。贾母依允,于是派了两个人,带着一起去见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为贾琏整天在外面行为不雅,今见凤姐给他弄了个二房,岂有不高兴之理。于是尤二姐就算从此见了天日,正式有了名分了,搬到贾琏家的厢房居住。 这时候,察院那里还等着打官司呢。那贾蓉是个贵人,自然不愿出头到官府大堂上跪着,于是派了个家人,随后跟着捕快来了,跪到大堂之上,说:“小的主人说了,这张华已经是退了亲。我们跟那尤二姐原是亲戚,所以接到家里住着,这是真的,但并没有给那边主子琏二爷娶她。都是因为张华拖欠了我们家债务,还不上,反倒无赖小的主人这些个事。” 这察院,刚也收了贾珍封来的二百两银子,见贾蓉派人这么说,于是就说张华无赖,因穷讹诈,这状子不能受理,打一顿赶了出去。于是,把张华打了一顿,赶了出去。 这里就要分析了,贾蓉派来说的这些话,并没有兑现叫张华把人(尤二姐)领回家去的承诺,给凤姐的暗中承诺。反倒是硬派张华的不是,硬把这尤二姐娶定给了贾琏。也就是说,他还是向着贾琏,也照顾自己的妈尤氏等人的面子,不愿意贾琏那边把尤二姐退回去,于是不顾当时给凤姐的暗中承诺,还是不促使张华把尤二姐领回去。反把张华给打跑了。 张华出来之后,凤姐听说了,一想,也不知是贾蓉没肯帮自己,或者大堂上怎么乱说没说赢,于是派人又去找张华,调唆他说:“你还得去告,那她本是定给你的媳妇,你们是夫妻,你硬去要,官必然断给你的。”于是张华只好硬着头皮又告。这边,凤姐又派王信去跟察院说:我们给了你老三百两银子(原比那贾珍家给的多),要的不是这个结果,你得如此如此批。于是察院又当堂改批了:张华原是定了亲,尤氏本是说给了他,令张华把尤氏娶回。 这官司,不是张华和贾琏打,而是宁国府那边的贾蓉,和荣国府这边的凤姐,暗中较量了,于是凤姐竟赢了——达到领人的最称心的目的了。 于是张华得了旨,就出了察院,去贾府领人。 凤姐忙假装吓得害怕地,去找贾母,说是这般这般,那尤氏没有搞好,她这妹子原是有人家的,并没和那家退亲,现在那家来告了,官如此断了,那家过来领人了。贾母听了,忙把尤二姐和尤氏都喊来,埋怨尤氏说:“你做事也忒不妥当,既然你妹子已经从小许给人了,又没退亲,使得人现在告了。” 尤氏听了,只得说:“我们跟他退亲了啊,他连银子都收了,怎么没退。”凤姐在旁边就说:“张华的口供上说没见到过银子,也没人找他去。他说,原是亲家母(尤二姐的外婆)说过一次,他们并没应准。亲家母死了,你们就娶进去做二房。如此没有对证的话,只好尤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没曾圆房,这还无妨。只是人已经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面。”暗示没有圆房还可以送回去,虽然出于贤良而口头上说不能送。贾母说:“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的理儿,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哪里寻不出好人来。”尤二姐听了,又回贾母说:“我母亲实于某年月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定了的。他因为穷急了乱告,就改了口说没退。我姐姐原没办错。”贾母听了,便说:“可见刁民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理料理?”凤姐听了无法,只得应着。回来又命人去找贾蓉。 凤姐对贾蓉说了一番,口头上说的是贾母的意思,不能让这刁民把尤二姐领回去,但词语骨子里是叫贾蓉想办法把二姐领回去。那贾蓉明白凤姐的意思,含含糊糊地应了,又去找他爸爸贾珍商量。二人觉得,若要让张华把尤二姐领回去,成何体统。那贾琏既已娶了尤二姐,尤二姐又被领出去配给别人,那贾琏自己不成了王八了吗。于是便暗暗派人去说张华:“你现在已经得了这许多银子,何必非得要原人。你要是死活非得要,不怕爷们一怒,寻个由头来,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有了银子,回家娶个什么好人娶不到。你要走了,我们还赏你路费。”张华心说,我哪里要那原人,不过是那边逼着我去要罢了。这时见听说,心中一想既已得了银子,走还有路费,就接了这路费——约略有百两银子,次日起了个五更,逃回原籍去了。 贾蓉打听得真了,就来回凤姐,说:“张华妄告不实,惧罪逃走了,官府也知道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毕。”凤姐听了,气得没法,这场靠以打官司把尤二姐撵出去的豪举,终于由于贾蓉等人捣乱,那张华又无能,凤姐落了个失败。凤姐心中暗气,却也拿贾蓉没办法,也不知他是真的假的如何搞的。而且,那老太太也是叫她料理不许把尤二姐领出去,于是只好自我安慰说:“也好,二姐不出去也罢,若是出去了,保不齐贾琏又花一个钱,把她包占起来,那张华也不能不依。倒是二姐不去,还在这里和自己相伴着,我还有机会再做道理。”于是凤姐也就对贾蓉敷衍几句,自去回禀贾母,说已经料理好了,那刁民惧罪跑了。这事就算告一段落。此后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更比亲姐妹还胜过十倍。 却说贾琏这一日终于把平安州的差使办完了,先回到新房中,见已经上了锁,只有一个看房的老头。一问,方说去了贾府了。贾琏在马镫中跌足。只好先过去见父亲,说交办的差事已经办好了。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把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叫秋桐的赏给了他为妾。贾琏叩头领走,喜不自禁。 回家去见凤姐,贾琏未免脸上有些愧色,谁知凤姐反倒不像往日那个容颜,和尤二姐一同出来迎他,叙说温寒。贾琏就把秋桐的事说了,脸上未免有些得意之色。这是我老爹给我的,你把我怎么样?凤姐听了,忙命人去那边把秋桐接了来。心中一个刺儿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凤姐说不得只好忍气吞声,拿出好颜面来遮掩。一边命令摆酒,一边带了秋桐又去见贾母王夫人。贾琏只是心中觉得暗暗的纳罕。 这天已是腊月十二,贾珍百日已到,辞别了众人,扶着老爸贾敬的坚硬的身子,往南方原籍送回去了。族中人只送到洒泪亭,独贾琏、贾蓉二人送出三天三夜,方才回家。也算是兄弟情深、父子有礼了。这时已是1000年十二月。 且说凤姐在家,外表待尤二姐自是好不必说,心里却又怀有别意。没人的时候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名声很不好,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有说妹妹在家做女孩的时候就不干净,又和姐夫(贾珍)有些不能说的事,又说‘没人要的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找好的。’我听见这话,气得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么训斥。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意思是法不责众,自己倒没法管。)说了两遍,自己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三言两语,指桑说槐,暗加讥讽。 秋桐自以为是贾赦赐来的,我们说了,老爸老妈给的东西,就算是很轻,也要抱着假装很重拿不动的样子,而且必须捧在胸口的位置,所以觉得无人超越她的,连凤姐、平儿都不放在眼里,岂肯容二姐。张口就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争我的强”。凤姐听了暗乐,尤二姐听了暗自又愧又怒又气。凤姐既然装病,就不和尤二姐吃饭了。每天只命人端了饭菜到她房中去吃,那饭菜都是给劳改犯和民工吃的水平。平儿看不过,自己拿了钱弄菜给她吃,或者是有时只说和她去大观园中玩,在大观园中的厨房里叫做了汤水给她吃,也无人敢向凤姐汇报。只有秋桐一次撞见了,便去告诉凤姐:“奶奶的名声,生是叫平儿给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到园子里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要远着了。 园中姐妹如李纨、迎春、惜春等人,或因为老或因为傻或因为小,还都以为凤姐好意。然而宝钗、黛玉等人暗为二姐担心。虽然不便多事,但见二姐可怜,就常来看望照顾她。每日常没人的时候说起话来,尤二姐便淌着眼泪自抹,又不敢抱怨。凤姐又并不露出一点儿坏形来。 贾琏上次回家时,见了凤姐贤良,此后就也不多留心。况且贾赦老头子姬妾丫鬟最多,贾琏平时就每怀不轨之心,只是不敢下手。如这秋桐辈的人,都是恨老爷年迈昏聩,贪多嚼不烂,却留着我们这些人干放着,于是除了几个知礼有耻的,其余就有跟二门上小厮们嘲戏胡闹的。甚至于跟贾琏眉来眼去的。这秋桐便是跟贾琏有旧眉眼,只是不曾发生过一次。今日天缘巧合,竟赏给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似漆,燕尔新婚,连日里哪里拆的开。那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就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凤姐虽然恨秋桐,但喜欢借她可以先“借刀杀人”,自己“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就私下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道事。她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上的人,我还让她三分,你去硬碰她,岂不是自己寻死?”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的人,那样的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宽宏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这**干一回,她才知道。”凤姐在屋子里,只装不敢出声。气得尤二姐在房里哭泣,饭也不吃了,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她眼红红的肿了,问她,又不敢说。 秋桐这时候却趁着请安,就悄悄地告诉贾母王夫人等人说:“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在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死,她好和二爷一心一计地过。”贾母听了,就说:“人太生的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美人好妒人,丑人破罐子破摔,倒比美女对他人的嫉妒心少些)。凤丫头倒好意待她,她倒这样争风吃醋的。可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渐不大喜欢她了。众人见贾母不喜欢,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给她排解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起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就恹恹得了一个病,四肢懒得动,茶饭也不想进,渐次黄瘦下去。夜里合上眼,就见到她小妹子手捧着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又意软,终于是吃了这亏。不要信那妒妇花言巧语,还不是她在背后发恨要弄你一死。若妹妹还在时,断然不肯让你进来,即使进来时,也不容她这样。你依我,用此剑斩了那妒妇,然后一同到天堂,听这天堂里的人说如何发落我们。不然,你则是白白地丧命,而且无人怜惜。”尤二姐哭说:“妹妹,我一生品行既然已经有亏(有过污点),今日之报也就是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孽。我还是忍耐吧。若天可怜我,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说:“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虽然悔过自新,然已经将人的父子兄弟致于聚麀之乱(意思是,使得贾珍、贾蓉父子,和贾珍、贾琏兄弟,都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属于半**,是不道德的),天怎能容你安生。”尤二姐泣说:“既不得安生,也是天命,奴也无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 这里倒是讲因果报应了,说从前做了孽,终于得受报,改悔也没用。 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等贾琏来看时,见无人在侧,就泣说:“我这病是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肚子中已经有了身孕。倘若老天怜我,生了下来还可以,若不然,我这命就保不住了,何况是他。”贾琏也泣说:“你只放心,我请名医来治。”于是,就出去即刻请医生。 偏那王太医改去军队服务了,为了将来能讨了封妻荫子。小厮们走去,就请了个姓胡的太医来,叫君荣。胡君荣摸了摸手上的脉,旁边贾琏陪着,胡君荣说还得看脸,贾琏就命人把帐子掀起一个缝,让尤二姐露脸给他看。看罢,就出来,贾琏陪着他出来,问是如何。老胡说:“是瘀血凝结,不是你说的怀胎。”贾琏说:“不是怀胎吗?她三个月没来那个了。应是怀胎。”胡太医说:“不是。如今要紧的是把瘀血通下来,以通经脉。”于是就写了个方子,作辞而去。贾琏命人抓了药,吃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肚子就疼得不止,没把“瘀血”打下来,倒竟把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给打下来了。于是血流不止,二姐就昏过去了。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再派人去请医生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和告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 这里新来的太医就说:“本来气血天生就亏弱(当时的女子恐怕没有不这样的了),作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胡用虎狼之剂,如今夫人元气十伤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现在吃了我的药,还要静着,一点儿闲言闲事不可听,庶几可望能好。”说完走掉。那贾琏急的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一时查了出来,便打了个半死。 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一直没有儿子,好容易有了这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于是焚香礼拜,自己祷告说:“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凤姐又骂平儿不是个有福的:“也和我一样。我因为多病了,你却没病也不见怀胎。如今二奶奶这样,都因咱们无福,或者是犯了什么,冲的她这样了。”于是,就叫人出去算命算卦。偏算命的回来说:“是属兔的阴人冲犯。”阴人就是女人。于是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都说是她冲的。 秋桐近日见贾琏请医生治病,打人骂狗,对尤二姐十分尽心,心中已经沤了一坛子醋了。今又听说是她冲了尤二姐,凤姐就又劝她说:“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躲开,免得冲人。)秋桐便气得哭骂道:“理那起瞎操的混咬舌根!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她!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有人冲了。白眉赤脸,那里来的孩子?她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骂的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一年半载养一个。) “老了谁不成?”意思是,难道谁是老的? 正巧邢夫人过来,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二爷、奶奶要撵我出去,我没了安身之地,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慌的数落凤姐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她怎么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她,连老子都没有了。你要撵她,你不如还给你父亲去倒好。”说着,赌气走了。秋桐更加得意,索性走到二姐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到了晚上,贾琏在秋桐房里歇了,凤姐也睡了,平儿过来瞧她,又悄悄劝她:“好好养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她哭道:“姐姐,我自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报答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了。”平儿也不禁滴泪说到:“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来没有话瞒着不告诉她过。既然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她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尤二姐忙说:“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就是不告诉她,她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罢了。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才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二人哭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她几句,夜已经深了,放去安息。 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想:“我的这病势已成,日里不得静养,反倒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了。况胎已经打下,再无可以挂记悬心的了,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来的干净。”想完,挣扎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子,生金子就是金矿石,没经提炼的,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了。当下人不知,鬼不觉。 到第二天早晨,丫鬟媳妇们见她不叫自己,乐得且去自己梳洗。平儿在家,看不过,就说丫头们:“你只配被没人心的(人)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她虽然好脾气,你们也应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了,墙倒众人推。”丫鬟们听了,急忙停了手上的事儿推开房门进来,却见是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了。于是这才吓慌了,喊叫起来。平儿进来一看,不禁大哭。众人此时想到尤二姐确实温和怜下,比凤姐原强,如今死去,也都伤心落泪,只是不敢被凤姐看见。 于是合宅上下都知道了。贾琏进来,搂着尸体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泣,“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她姐姐尤氏、贾蓉等人也来哭一场,劝住贾琏。贾琏就回了王夫人,讨用梨香院停放五日,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开了贾府东北角的梨香院的门,收拾了正房来停灵。贾琏嫌从后门出灵不像规矩,就在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门外两边搭棚,安坛做佛事。用软塌铺了锦缎被褥,把二姐抬上榻去,用被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着,顺着府内夹道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经请下占卜专职人员预备。揭起被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 贾蓉忙上来劝:“叔叔宽解一下,我这个姨娘自觉没福。”说着,又向南指着大观园的界墙(也就是梨香院与大观园的界墙),他的意思是,这里跟大观园一墙之隔,那边可能有人会偷听,你这里叫唤她“死的不明”,弄得人心慌慌。贾琏会意,只悄悄跺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是怎么回事,我替你报仇。”意思是,自己以前对尤二姐受委屈忽略了,要慢慢查出来,给她报仇。这话就伏下了未来凤姐的被休和驱逐出家的病死。这时候,占卜人员说:“根据我们对奶奶死日的分析,五天不能出灵,或者是三天,或者是七天。”贾琏说:“三天断断使不得,竟是七天才好。等到外头铁槛寺,再放五七(就是三十五天),做个五七大道场才掩灵(盖上棺材盖儿)。明年往南去下葬。”占卜人员应诺。宝玉早已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 凤姐则推说有病,有病的人不能看见婚礼、葬礼,所以也就不出来穿孝。但是,她倒跑到大观园中去了,绕过群山,在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到了一言半语,回来就对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说:“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把灰一撒,还认真的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个地方埋了完事。”凤姐笑说:“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 贾母表达了自己对这丧事办法的见解,正说着,丫鬟来请凤姐,说:“二爷等着奶奶拿银子置办棺材和丧礼呢。”凤姐只得出来,回到家中,就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进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钱,一月不够一个月的,今儿吃了明年的粮。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两银子,你还做梦不知道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说着,命平儿拿来,给了贾琏。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的箱子柜,去拿自己的体己。他以前不是把自己的私房钱给了尤氏收着的吗。结果打开箱柜,却一点儿也没有,只有一些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平日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自己用包袱把那衣服一起包了,也不命丫鬟来提,便自己提着要去烧。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把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悄递给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到这里来掉泪。”贾琏听说,就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把一条裙子递给平儿,说:“这是她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做个念想儿。”平儿只得也拿了,自己收去。贾琏拿了银子与衣服,走出去命人去买板材。好的又贵,中等的又不要。贾琏骑马亲自去瞧,到了晚上,果然抬了一副好板子进来,价值五百两赊着,连夜赶造棺材。一面分派人穿孝守灵,夜里也不回去,只在那里伴宿。 贾琏亲自的梨香院拌宿了七日夜,天天僧道做法事。贾母叫了他去,不许送到家庙铁槛寺中。贾琏无法,只得就在尤三姐的坟旁,选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尤氏婆媳。凤姐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己办理。这件事,大约是激化凤姐和贾琏关系的一件大事。尤二姐之死,倒也不全是凤姐所害,众丫头媳妇指三道四,原也是因为她旧有污点,秋桐也就有了说伐的靶子,最终遂了藏在后面的加以推动的凤姐的心。 且听下回分解。 第70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http://.biquxs.info/ 不久转眼也就到了次年,也就是1001年仲春二月了,桃花又开了。贾宝玉这日清晨刚刚醒,就听见外间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于是笑说:“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把温都里那按住胳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褂子出来一瞧,只见她们三人被子还没叠起来呢,大衣服也没穿。那晴雯只穿着葱绿绸子小袄,下身穿着睡觉穿的红小衣和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亦称肚兜),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窝。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子绿袜子,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上前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帮她。”说着,也上床拉胳肢晴雯。晴雯触了痒,笑得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抓。雄奴趁势又把晴雯按倒,向她肋下抓。袭人笑说:“小心冻着了。”看他四人裹在一处倒好笑。 忽然有湘云打发了翠缕(就是那个论说男的为阳女的为阴的丫头)来说:“请二爷过去商量。”宝玉正和三人乱滚,听了,忙问:“商量什么?”翠缕笑说:“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就知道。”宝玉听了,忙也止住不闹了,忙梳洗了出来,果然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伴着柱子说话。见了他来了,都笑说:“这会子还不起来,去年凤姐病了,大奶奶和探春主事儿不得闲,咱们的诗社就一年没活动了,如今正是万物更新时节,正应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说:“当时起社的时候是秋天,就注定不发达。现恰好万物逢春,我们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吧。”宝玉听着,点头说:“很好。”于是又都去找稻香老农。到了稻香村,跟李纨说了这意思,自也是赞同。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是三月初二,就起社,改叫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然后又商议拟什么题目。黛玉说:“大家就做桃花诗一百韵。”宝钗说:“使不得。从来桃花诗做得最多,难免落俗套。还得再拟。”正说着,有人来叫,说舅太太——王子腾的夫人来了,叫大家过去说话。 于是,都跑去说话,又陪着到园子里旅游讲解,到晚上才散。次日又是探春的生日,于是探春要各处行礼,黛玉笑向众人说:“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天是她的生日。”于是又改到初五。 不想,到了初五这一天,贾政的书信又来了,说出差很久了,六月中必要回家。众人听了,都喜之不禁。偏这一天王子腾又邀请大家去他家玩儿,于是,只得去,诗社活动又不能搞了。 贾宝玉从王子腾家玩了一日,掌灯时分回来,歇了一会儿,袭人就乘机劝他收一收心,抽空把书业理一理,预备着老爸回来检查。宝玉屈指一算说:“还早呢。”袭人说:“书是一方面,还有字呢。你的字都写了多少了?”宝玉笑说:“我时常也写了好些,也不知写了多少,你都没收着吗,难道。”袭人说:“当然收着了。我今儿下午拿出来,总共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这两三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明儿起,你把别的心全手了,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 原来,自从宝玉搬到大观园以后,爸爸贾政就说他可以不出去上学,在园子里和姐妹们一起读书写字,其实,这也不是贾政的主意,是贾元春的谕旨,怕他在外面的学校不学好。于是宝玉听了,把俩手拄在脖子上,想想这个数量确实实在搪塞不过去,连平均一天一张都没有,于是说:“那好,明日开始,一天写一百个字才好。”说时,大家安息了。 至次日起来梳洗了,宝玉就坐在窗下研磨,照着书贴临摹。贾母这天不见他,以为他病了,忙派人来问,原来是学习呢。贾母十分欢喜,说:“以后只管念书写字,不用过来我这里请安也可以。”随即一想,贾母又怕他急着写字应付老爸,累了急出病来,旁边来陪侍的探春宝钗就都笑着说:“老太太不用急。我们每人每天替他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贾母听说,喜之不尽。 黛玉也想着贾政要回来,宝玉若分心参加诗社活动,到时候怕是应付不了老爸又得吃亏。于是,就把这诗社也再不起了,继续无限期延迟。探春宝钗就每天临写一篇楷书给宝玉,宝玉也努力,每天写二百至三百字不等。到了三月下旬,算算再有五十篇就混的过了。这时紫鹃走来,送来一卷东西给他看。拆开看时,是一色油竹纸上临写的钟繇和王羲之两位大师的蝇头小楷,而且字迹跟自己十分相似。也不知有多少张。喜的宝玉给自己作了一个揖,又亲自到潇湘馆道谢。接着,史湘云和宝琴也送了几篇。这样凑起来,也算足以搪塞了。 宝玉放了心,于是又弄书的事儿。把圈定应该看的书,又温习背诵几遍,正在天天用功,突然听说近海一带海啸,贾政要奉旨顺路去查看赈济。这样算来,年底才能回来。宝玉听了,于是又把书和字都搁在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这时正值暮春时节,史湘云无聊,因为看见柳絮飘舞,便偶然做了一首一小令,按照《如梦令》的调子,其词是: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记得以前曾有同学也好事,做过一个,写酒后在校园大操场溜达:呕吐!呕吐!惊起野鸳鸯无数。不过我实在记不得了,这是同学做的,还是我做的。 史湘云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抄了给宝钗,又来找黛玉给她看。黛玉看完,笑说:“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笑说:“咱们这几社从来没有填过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 黛玉听了,也发兴致,就忙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一边就打发人分头去请众人。这里她和湘云就拟了柳絮之题,限出几个调来,写了钉在壁上。 众人来时,看是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大家又看史湘云写的,称赏了一回。于是大家抓阄,宝钗抓得了《临江仙》,宝琴抓得《西江月》,探春抓得《南柯子》,黛玉抓得《唐多令》,宝玉抓得《蝶恋花》(跟毛**抓的一样)。香菱因为老公薛蟠去年回来了,所以不再园子里住了,搬回去了。紫鹃就在旁边点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 一时众人陆续有了,到了香灭,蕉下客探春只写出上阙来。李纨笑说:“这算输了。蕉丫头的先出示一下这个半个的。”探春举给大家。众人看时,是半首《南柯子》,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李纨笑说:“这却也作的好,何不续上?” 宝玉就提笔续道: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众人看了,倒说也是好的。说着,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毛求造字)。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众人看了,都点头感叹,说:“太作的悲了,好是固然好的。”于是又看宝琴的《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众人都笑说:“到到底是她的声调很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 宝钗笑说:“终不免过于丧败(宝琴是她堂妹,所以可以说她)。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类似尤二姐那样水性杨花的人),然而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未必合你们的意。” 众人笑说:“不要太谦虚,过分谦虚就是骂人。我们且鉴赏鉴赏,自然必是好的。”于是看这一首《临江仙》,道是: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看到这里,湘云先笑说:“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是: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第一。缠绵悲戚,则是潇湘妃子不让他人,情致妩媚,却是枕霞旧友的,小薛和蕉客今日算是落第了,要受罚的。” 宝琴笑说:“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么罚?” 原来,那宝玉却是一首也没写出来,香灭了也没交卷。看来,背古书和临古字,是非常扼杀人的创造才情的。李纨忙说:“不要忙,这一定要重重罚他的。” 刚要罚,一语未了,就见外面有人把风筝高高地放起来了,原来是贾赦老爷那院子里的娇红姑娘放的。黛玉笑说:“放风筝能把晦气放出去,咱们也放吧。”于是紫鹃忙叫小丫头拿出大美人风筝来,众人一起跑出去放。那风筝高高飞起,好像人的青春。一时众人也忙去自处各找风筝,每人一个风筝,都开始放。那风筝在空中不分古今的慢慢地飞着。我要用什么样的希望去拥抱将来,青春为了什么而一再舒展它的枝叶,我为了什么而心中波光万顷。我看见,风筝高于春天,春天高于飞翔,飞翔高于一切。 那众人的风筝都随风断去了,拌着各自美好的期望和寄托,这美丽的一天,随着众位女孩和男孩们,一起兴散而去。黛玉照旧回房歪着养乏。且听下回分解。 第71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http://.biquxs.info/ 贾政终于回来的比年底早,七月就回来了。国家觉得他做事不错,赐他在家休假一个月。于是贾政就呆在家里只是看书,闷了就和清客们下棋饮酒,或者日间在里面和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 因为八月三日是贾母八十岁生日,于是从提前两天起就摆开了筵席,招待来慰问的高朋,悬灯结彩,笙歌鼓乐,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等携带其诰命夫人们都陆续来拜寿。老贾母也大妆迎接。吃酒听戏,也少不了来访者赏赐姑娘小孩们。 这几天,尤氏也跑过来帮忙料理。白天待客,晚间陪贾母玩笑。这一天晚间服侍贾母吃完饭后,贾母说:“我也乐的乏了,你们也早些找点东西吃了歇着去吧。”尤氏答应退了出来,就去凤姐那里找吃的。不料凤姐还在忙,加班加点,晚饭推迟。于是尤氏实在饿了,就说,我去园子里找她们姐妹要饭去。 于是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子正门和角门都还没有关,还吊着各彩灯,灯火也没有熄,尤氏就回头命下丫头叫当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里,竟没有一个人影,于是回来告诉尤氏。尤氏就命去传管家的媳妇。这丫头答应了便去,到了二门外的办公屋子,是管家的媳妇们会集议事的地方。进了里边,只有两个婆子在分苹果呢。于是问:“哪一位奶奶的这里?东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来,有话吩咐。”这奶奶,就是管事媳妇的意思。 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苹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就不大在心上,于是就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管家媳妇们才散了。)小丫头说:“散了,你们去家里传她去。”婆子说:“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说:“嗳呀,嗳呀,这可反了!(要造反)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那新来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去传!要是打听着是好事儿,或者是赏了哪位管家奶奶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儿似的传去了,哪管还是谁。琏二奶奶要叫人,你们可也这么说?”这两个婆子一则喝了酒,二则被这丫头说到弊病,就羞而激成怒了,于是回口说:“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与你相干!你不用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奶奶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须呢。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倒管早了!”丫头听了,气白了脸,于是说到:“好,好,这话说的好!”于是转身回来向尤氏汇报。 尤氏已经到园子里来了,在怡红院跟袭人等人说话。那小丫头子一路找了来,气狠狠地把刚才的话都说了。尤氏听了,冷笑说:“这个两个什么人?”袭人忙笑说:“想只是两个婆子吧。我这就打发人叫她们去。”——这里的她们指管家媳妇,尤氏不是要传管家媳妇吗?尤氏说:“你不要叫人,你就去把那两个婆子来,到那边把你们的凤姐也叫来。”袭人笑说:“我请去。”尤氏说:“偏不要你去。你就打发人去叫。”旁边跟着尤氏的人则忙解劝,笑说:“奶奶素日宽宏大量,今日是老祖宗生日,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尤氏就说:“不因为老太太的生日,我断不依。且先放着就是了。”意思是不用叫了。 说话之间,袭人早派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叫人赶紧把园门关了,灯吹了。可巧这小丫头半路就遇上了周瑞家的。就把这话告诉了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虽然不管事,不是管家媳妇,但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喜欢各处讨好献殷勤。今日听了这话,忙的就跑到怡红院来,一边飞跑,一边口里说:“气坏了奶奶了,可了不得了!我们家里,如今惯的太不像样了。偏生我当时不在跟前,若在跟前,非打给她们几个耳刮子。”尤氏见了她,也就笑说:“周姐姐你来,这个理我跟你说说。我是看见,这么晚还开着大门,明灯亮烛的,出入的人又杂,倘或有人钻进来,如何使得?所以我叫当班的人关门吹灯。谁知一个人也没有。”周瑞家的说到:“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了,这几天人杂,叫早关门吹灯。今儿就没了人,非得打几个才行。” 尤氏又把那小丫头的话说了。周瑞家的说:“奶奶不要生气,等过了这几日的事儿(老太太生日不能打人惹不愉快),我告诉管事的把她俩打个臭死。”正说着,只见凤姐打发人来请尤氏吃饭。尤氏也不想去了,说:“我也不饿了(气饱了),才在这儿吃了几个饽饽,请你们奶奶自己吃吧。” 过了一会儿,周瑞家的也就走了,回去找凤姐,把方才这事儿说给了凤姐。那尤氏本来已经说先不追究这事儿了。凤姐听了,就说:“既这么着,记上这两个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老太太生日不好发作),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尤氏)发落,或是打几下子,或是她开恩饶了她们,随她去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为了献殷勤,再加上本来就跟这几个婆子不睦,出来就命人去林之孝家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尤氏,一边又自己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着。(凤姐本说过完生日再捆。) 那林之孝家的不知什么事,慌慌地坐了车到园子里找尤氏,问是有什么大事。尤氏见了反过意不去,忙让她进来,于是笑着向她说:“我不过是因为找人找不着,所以问问。已经过去了。也不知谁又叫了你来,大约是周姐姐吧。你去家歇着吧。没什么大事。”林之孝家的见如此,也就只得又抽身回去。 半路上就跟人打听,被告诉说是有那两个婆子,气着了大奶奶了。现在已经被捆起来了。林之孝家的说:“原来是这事,也值一个屁!倒叫我来回跑。”——都是那周瑞家的为了巴结尤氏,来回折腾。 这林之孝家的刚刚出得快到了园子门,就见方才那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说:“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你娘喝了酒乱说的了。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已经打发人捆了,连我还有不是呢。我倒替谁求情去。”那两个小丫头子才七八岁,只是哭着求情。缠的林之孝家的没办法,于是就说:“糊涂东西!老缠我有什么用。你姐姐不是给那边太太做陪房的费大娘的儿子了吗,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费大娘和太太一说,什么事不就完了!”一句话提醒了这一个,那一个还哭着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攘的!她过去一说,自然就完了。没有一个单放了她妈,只打你妈的理。”说完,坐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头果然跑去告诉了她姐姐,她姐姐就和费婆子说了。那费婆子也不是好惹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她跳着脚骂了半天,然后跑去找邢夫人求情,说她亲家母没什么不是,“不过和那府里的大奶奶的小丫头斗了两句嘴,周瑞家的就调唆了咱家二奶奶捆到马圈里,等过两天还要打。求太太跟二奶奶说一声,饶了她这一次吧。” 那邢夫人自从要鸳鸯的事落了个没趣之后,随后见贾母越发冷谈了她,凤姐的体面反倒胜过自己。这两日过生日,南安太妃来了,要见姐妹们,贾母又只叫探春出来,迎春竟然似有如无,自己心里早已怨忿不乐,只是发泄不出来。而且旁边的一干小人都调拨。有时候,小人们只见的斗争和调拨,是促使大人们不和的重要原因。因为王夫人和凤姐一直是掌事有面子,所以她们下属的媳妇婆子们也都有事做,逞才干露脸,这边邢夫人下面的如费婆子等人,看着那边的下人得事得机会得权力得好处,自己落得二等闲民,如何能忍,所以巴不得调拨邢夫人,盼着她压过王夫人和凤姐去,这样,自己这般奴才也就压过去了有好处。所以总是调拨,背地里造谣生事,挑拨主人。(有时候朝廷里两个顶级大臣之间的矛盾,也是他们各自下面的人两相竞争,而调拨出来的。公司里也是。)这邢夫人下面的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媳妇婆子们,后来渐次告到凤姐,说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她她好作威作福,辖制着琏二爷,把这边的正经婆婆(邢夫人)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王夫人)和琏二奶奶调唆的”。邢夫人纵是铁心铜胆不为外动的人,听的久了,妇女家终不免妒嫉嫌隙,因此最近着实恨恶着凤姐,乃至王夫人。如今听了费婆子又来反映,就暂时不说话,只等明天。 次日,一早,众族人又继续过生日,这生日得过好几天。贾母高兴,坐席看戏,歪在榻上,旁边是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姐妹围绕,宝玉给她捶腿,还有贾(王扁)的妹妹喜鸾,贾琼的妹妹四姐儿,也作为亲戚被妈妈领着来拜谒。贾母独喜欢这两个长得又好看,又会说话,就命她两个在榻前同坐。 下面首席位置坐着亲戚薛姨妈,往下各房的媳妇按辈分坐下去。于是贾赦贾政等人也焚过寿星纸,随后开戏饮酒。热闹了一天。 邢夫人于是到了晚间散时,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瑞家的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过生日,还在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这都是周瑞家的图了自己爽快和巴结尤氏,急着捆人,也就给了邢夫人批判她的理由。王夫人在旁边,也听到了,就问凤姐是怎么回事。凤姐笑着把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说:“连我也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尤氏确实不知道捆人的事,她本来说放手了。凤姐说:“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发落,不过是个礼。就如同我如果在你们府那里被得罪了,你自然也送来尽我发落。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我也不知道是谁没的献殷勤,这也当作一件事情去说(去说给邢夫人)。”王夫人说:“你太太说的是(你婆婆说的是)。就是珍哥媳妇(尤氏)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虚礼。老太太的生日要紧,放了她们为是。”说着,就回头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不由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此赌气回房哭泣,又不愿意让人知觉。偏这时候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她说话。琥珀见了她,诧异说:“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边叫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脸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 贾母于是问,前儿人家送礼送来的屏风都有几家啊,都是什么样的啊。凤姐一一说了。 鸳鸯忽又过来向着凤姐脸上只顾瞧(注意琥珀是故意演戏),引的贾母问说:“你不认得她?只管瞧什么。”鸳鸯笑说:“怎么她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只管看看。”贾母听说,便叫走近前来,也觑着眼看。凤姐笑说:“刚才觉的有点儿痒痒,就揉肿了些。”鸳鸯笑说:“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不成?”凤姐说:“谁敢给我气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 贾母道:“正是呢。”于是,叫凤姐伺候着她吃饭,吃罢,凤姐等人出到外间吃。一时散了。 这里,琥珀故意引得贾母看见凤姐哭了。而琥珀为什么愿意这么引呢,因为她跟凤姐好。所以,凤姐光能哄着老太太高兴还是不够的,老太太下面的人,也得跟她一条心,里应外合,相互呼应,才能保住自己的权力。犹如张居正和明万历皇帝的太监冯保互相呼应,才掌了大权。否则你受了委屈,老太太如何知道。另外,凤姐和各个姑娘和夫人们的关系也维护的很好(除了和邢夫人)。 随后,琥珀就报告给了鸳鸯,鸳鸯忙查问是何缘故,等打听明白了,就去回贾母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说:“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因为我的生日就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吗?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 贾母说完,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就对鸳鸯说:“我已经吩咐了,叫喜姐儿和四姐儿留下住在这儿的园子里,玩几天。虽然她们家里穷,也和咱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的,你叫大家照看经心些。有人小看了她们,我听见可不依。” 鸳鸯忙应了出去,走到园子里,先到稻香村,把这话告诉李纨。李纨忙把各处的头儿都叫来开会,传达了老贾母的旨意。随后,李纨又和鸳鸯闲聊几句,李纨说:“老太太也想的周到,实在我们年轻的人也十个赶不上她一个。凤丫头仗着鬼聪明,也能够着她的脚踪一些,我们是不能的了。” 鸳鸯说:“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她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顾好了这边伤到那边。如今咱们家里也奇怪,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即管家媳妇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稍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就都不肯说,不然我告诉了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就怨言,说是偏心,这还罢了,如今老太太也疼三姑娘(探春),我听着也是不少说三道四的。这可笑不可笑?” 众人这样议论了一会儿,鸳鸯也就告别出来。 出来刚自己走到快到园门,就突然想撒尿。当时已是微月半天,鸳鸯又没有一个作伴的,就下了甬路,寻到草短的地方,到了一处假山石后。刚要蹲下,就听石旁一阵衣衫响,吓的一惊不小。定眼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她来了,便想往石旁树丛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看见一个穿红裙子高大丰壮身材的,正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她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要躲藏恐吓自己玩儿,因此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抓了。这么大的丫头,没个黑家白日的只是玩儿不够。” 这本是鸳鸯的戏语,叫她出来。谁知她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她的情状过程了,生怕叫喊起来使众人知觉,而且素日也跟鸳鸯是亲厚相好的,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为何,忙拉她起来,笑问说:“这是怎么说的?”司棋满脸红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恍惚象个小厮,心下便猜准了八九分,自己反倒羞得面红耳赤。于是安定了一会神儿,忙悄悄问:“那一个是谁?” 司棋忙又跪下说:“是我的姑姑的儿子。”鸳鸯啐了一口,说:“要死,要死。”司棋又回头悄悄说:“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一般。鸳鸯忙要回身走,司棋拉住苦求,哭说:“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说:“你放心,我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院门上有人说:“还有人吗,要锁门啦——。”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接声叫道:“我还在这儿,马上出来,再关。”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她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72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http://.biquxs.info/ 且说鸳鸯出了院门,脸上还在发着红,心里突突的,倒好像是自己被人撞见了。只是想着司棋本是自己的朋友,也绝不能说出来,于是就藏在心里,不对任何人说。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暂且不提。 原来,那司棋从小跟他的姑表兄弟一起玩笑住着过,小时候戏言,就说长大了俩互相嫁娶。现在长大了,彼此出落的品貌风流。于是司棋回家时,俩人就眉来眼去,旧情不忘,自是不得机会。又怕彼此的父母不同意这桩婚事,所以二人就设法买通了看园子的老婆子,给他留着门,今天趁着乱,他跑进来,刚刚初次交媾。还没太享受,却被鸳鸯忽然来惊散了。那小厮原也是贾府外面听着使唤的,忙穿花度柳,从旁侧门出去了。司棋一夜睡不好觉,又后悔也没办法。到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百般过不去。心里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直到挨了几日,见也没什么动静,方才略安定下心。 这天晚上,那个留门的婆子跑来悄悄告诉她:“你表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没上班了。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气个倒仰,因此想到:“纵然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起。他却是个男人,倒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渐渐地就气成了大病。 我们说,在当时看来,早恋是不可以的,即使到了恋爱年龄,未经父母批准,就跟谁好上了,也不可以,也属于偷情,是通奸,是和张生和崔莺莺走到一起了,是丑事。是不尊重父母,而且是禽兽一样只知道听凭自己的欲望,不是人。如果偷情完了,俩人上报父母,赶紧瞒天过海地结婚,不让外人知道,那还勉强可以,但也被父母当作一件丑事,会气死的。如果偷情了,又没有好,各自分了,后来又跟别人好,又没成,那这传出去,就说她是个**了,这样的姑娘,未来想出嫁给个好人,怕是也没人要了。因为那是当女儿的时候就不老实。所以,女儿婚前必须避男人,不能发生性关系。婚姻也要等着父母之言来做主。据说在民国的时候,如果一男一女单独一起在路上走,被族人看见了,就是活埋的罪。如果是夜里单独在一起,那还了得了。男女不经父母私下恋爱,是死罪。也就是司棋说的“也该死在一起”。 基于同样的法理,所以黛玉目前也躲着宝玉,或者说虽然谈不上躲着,但也见面保持一尺距离,不能互相乱摸。还叫丫鬟躲着宝玉一些。这才是听父母的话和知礼的。宝玉说句“也少不了咱们俩的”,这话也不要听。 否则,就和尤二姐的婚前行事走到一路去了,将来嫁了人也一样被指指点点。尤二姐婚前两性关系不检点。总之,要发乎情,止乎四项基本原则,未婚而跟人谈恋爱或者拉拉扯扯甚至发生那个,都是不可以的。这个被称为奸情,跟盗一样,抓住都是要打死的。难怪那个小厮跑了。有个迂腐的老爹,发现她女儿有了私情,就逼着她自尽,还高兴地说呜呼终于维护了家族的面子。所以,从前林黛玉不懂事儿看《西厢记》张生崔莺莺那样未婚先偷情并怀了孕的书,宝钗能不劝吗? 先不说这个了,却说这两天,凤姐的声色又怠惰了一些,不似往日一样,鸳鸯于是特来问侯。进到堂屋,正见平儿出来,于是说:“我倒来看看二奶奶。”平儿笑说:“她才吃了一口饭歇了午觉了,你且来这屋坐坐吧。” 于是把鸳鸯领到东边屋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于是悄悄地问:“你奶奶这两天怎么了?我看她懒懒的。”平儿停了一下,就叹说:“她这懒懒的也不止今天了,这有一个月前就这样了。又赶上这几天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就把病又勾起来了。这两天比前日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了。”鸳鸯忙说:“既这样,为什么不早点请大夫来治。”平儿叹说:“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她的脾气。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就是随便问她一下什么觉得怎么样,她就动了气,反说我咒她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伞访四的,自己总不肯看破些,只去养身子。” 鸳鸯说:“那她到底是怎么不好呢?”平儿就往前凑了一凑,向她耳边说:“就是从上月行经了之后,这一个月竟淅淅沥沥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说:“嗳呀!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说:“你女孩家,懂什么这病,倒会咒人呢。”鸳鸯见说,不禁脸红了,又悄笑说:“我是也不怎么懂,只是听我妈说过,先我姐姐就是害这病死的。究竟是什么病,我也不多懂。”平儿笑说:“对,你倒是也该听人说过,我竟也忘了。” 二人正说着,贾琏进来了,因见鸳鸯也在这里,于是笑说:“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说:“我是来请爷奶奶的安的,偏赶上她睡觉。”贾琏笑说:“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有去看你,哪里还敢劳动你来看我们。正是巧的很,我正要找姐姐去,有一事相求。”一边说,一边在椅子上坐下。 鸳鸯于是问:“能有什么爷求我的?”贾琏说:“是这样,这两天因老太太的生日,现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要到九月才能得着,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给南安府里送礼去,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两千两的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且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鸳鸯听了,笑说:“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出来。”贾琏笑说:“不是我扯谎,要说除了姐姐,到也有别人手里管着数千两银子的,只是她们都不如你明白和有胆量。我若和她们一说,反吓住了她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的小丫头子来找鸳鸯,鸳鸯听说,忙且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经醒了,贾琏进来,就把和鸳鸯借当的事说了。凤姐躺在榻上,说:“她可答应了?”贾琏笑说:“虽然没确定答应,倒也有几分肯的。需要你晚上再和她说一下,就准成了。”凤姐笑说:“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你现在说的好听,到有了钱的时候,你就丢在脖子后头,谁替你去还这饥荒去。倘或被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 贾琏笑说:“好人,你若帮着说定了,我谢你怎么样?”凤姐笑说:“你说,怎么谢我?”贾琏笑说:“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平儿一旁笑说:“奶奶倒不用要谢的。昨儿正说呢,要做一件事,恰好少一二百两银子,不如等那押当的钱来了,奶奶拿一二百两,用一下,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说:“幸亏你提醒我了,就是这样吧。”贾琏笑说:“你们也太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百二百,就是三五千银子,也当即能拿的出来。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 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哪里有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当你们家是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笑说:“说句玩笑话就急了。这有什么这样的,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出来了先给你用,如何?”凤姐说:“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死人要往嘴里衔钱),忙那什么。”贾琏说:“既这样何苦来,不犯着这样肝火盛。”凤姐听了,又自笑起来,说:“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她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所以说还短一二百两银子。” 一句话倒把贾琏说的没话了,低头打算了半晌,方才说:“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然忘了。既然是后天才用,若是明天得了这个押当的钱,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正说到这儿,只见旺儿的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怎么样,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说:“不行。我说得奶奶做主才行。”贾琏便问:“什么事儿?”凤姐见问,就说到:“也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儿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有媳妇,所以想要太太房里的彩云。前日太太见彩云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彩云自从跟贾环分崩了,就染了治不了的病),因此开恩打发她出去了,给她老子娘随便自己找女婿去。(贾府定期把一些岁数大了的丫鬟,配给园里的适龄小厮结婚,或者不收身价钱地开恩返还给父母,令自择婿。倒是个善政,换了别家,出来还得交赎买钱)。因此旺儿媳妇就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一说自然成的,谁知她这会子来了说不行。” 贾琏笑说:“这是什么大事,比彩云好的多着呢。” 旺儿媳妇陪笑说:“爷虽然如此说,连她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上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着说成了。奶奶又说她必肯的,我就找媒人过去试了试,谁知白讨了没趣。若论那孩子还是肯的,只是她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不肯的。”这话还是求贾琏凤姐出面去说,就有面子好说了。凤姐因见贾琏在此,就且不作一声,只看贾琏的意思。贾琏心中有事,哪里把这点子事放在心上。待要不管,又看着她是凤姐的陪房,且平时又是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于是说到:“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我明儿做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带了定礼去找她娘说,就说我的主意。她娘还是不依,叫她来见我。”旺儿媳妇看着凤姐,凤姐就努嘴儿。 旺儿媳妇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贾琏忙说:“你只给你二奶奶磕头。我虽然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二奶奶叫了彩云的娘上来,和她好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然这事也不可霸道了。”凤姐忙说:“连你都这样操心呢,我倒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说了这事,你也忙忙地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一概今年年底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说:“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当然要是收了,我们倒省事,不大得罪人。”意思是,凤姐要把放出去的月钱总额,连本带利地都收回来,不再放了。 凤姐听了冷笑说:“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还等着要钱作什么,不过是因为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我和你二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全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这不,这回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不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卖了三百两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搪过去了。(意思是,王夫人要给老太太上寿礼,都没钱,要当了王家屋子里的东西来变钱上礼,那么凤姐放债,也是为了‘公’用。王夫人有些需要花钱的地方,那凤姐贾琏两口子也有类似给老太太上寿礼这种花钱的地方,光靠着二十两月钱,根本不够支撑)。今儿外头也短住了(外交上花钱的地方也不够用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指贾琏刚才的事)。明儿再过一年,各人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 旺儿媳妇笑说:“哪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 一语未了,“外头”就来人了,有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太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说:“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要的够了。”凤姐说:“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就答应,大事我就拒他。”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了,因为他出面拒绝不好,男人没脸不行,女人可以没脸。 这里凤姐便命人带小太监进来,让他在椅子上坐了吃茶,问他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从前的夏大太监)最近偶然见到一所房子,如今还缺二百两银子,打发了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两天就送过来。”凤姐儿听了,笑说:“什么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拿了去。改日等我们缺了,再去跟你府上借也是一样。” 小太监说:“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给你们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这是以前欠债没还。 凤姐笑说:“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记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得还多少呢。”于是叫旺儿媳妇来,说:“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来。” 旺儿媳妇会意,就笑道:“我刚才就是别处支不动,所有才来和奶奶要的。” 凤姐说:“你们只会到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和外头(公帐上)要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说:“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当四百两银子。” 平儿答应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里边两个镯子一个是金累丝攒珠的,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是点翠嵌宝石的。一时又拿出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 凤姐就命把二百两给了小太监,余二百两给了旺儿媳妇,叫她拿去办中秋节的事。那小太监便告辞走了。这里凤姐表达了两个意思,一是,我们跟公帐上要钱不好要,只好自己我凤姐和贾琏出,二是,我俩也没有钱,只能当了首饰给你,你们知道了这个,我这里已经榨穷了,好意思的话别来找我们了。 见太监走了,贾琏就出来笑说道:“这样的外祟何日是了!昨儿周太监来,张口就要一千两。我略答应的慢了一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 这里也奇怪了,外头的人来要钱,为什么贾琏不去找贾赦或者贾政?大约这二老也没什么私房钱,或者有私房钱,也不肯给他。而公帐上,怕是也没钱了,所以刚才贾琏都要偷贾母的东西来卖,好办外边的事。原来竟穷成了这样。 实在是进的少,而节日大操大办,花的却多。当个有钱人,也不容易啊。 贾琏凤姐说罢,凤姐自去洗脸更衣,到外面贾母那里伺候晚饭。贾琏就也出来,往自己的书房去。贾家的主要的事务的维持,主要就靠他俩了。刚到了书房,林之孝进来了,贾琏问他何事,林之孝说:“方才听说贾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为何事。(从朝廷大司马的官上降下来了。)”贾琏说:“倒也不奇怪,他那官儿本未必能保的长。将来有事儿,只怕未必不牵连咱们,倒是要疏远着他点儿才好。”——知道贾雨村的为人不好,为了扇子,就弄的人家破人亡,所以,知道贾雨村在上边也混不久,又怕贾雨村出事,我们受牵连。林之孝说:“何尝不是呢,只是一时也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贾珍)和他更好,老爷(贾赦)又喜欢他,时常来往,哪个不知。”贾琏说:“横竖不和他谋事,只是一般相好,也不相干。你再接着打听吧。” 贾琏又说:“对了,我倒正有一件事呢。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房里的彩云。他媳妇过来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你就打发个人,跟那彩云娘说一声去,就说我的意思。” 林之孝听了,只得应着,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才好。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但在外头喝酒赌钱,无所不至。彩云那孩子我虽没见过,但听得说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白糟踏她。” 贾琏说:“他小儿子竟是这样不成人?”林之孝冷笑说:“不光喝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干。”贾琏说:“我竟不知道这事。既这样,哪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说:“何必在这一时。那也等他以后出错生事了,我们自然回了爷处治他。”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上,凤姐已经命人唤了彩云的娘来说媒。那彩霞的娘满心纵不愿意,但见凤姐亲自和她说,何等体面,便不由自主地满口应了出去。这时凤姐就问贾琏,派人跟彩云家去说了没有,贾琏说:“我原是要说的,但听说他儿子很不成人,所以还不曾说。若果然不成人,先管教他两天,以后再给他老婆不吃。”凤姐听了,便说:“可是,我才已经跟她目前说了,她娘欢天喜地地答应了,难道又叫她进来说不要了不成?”贾琏说:“既然你说了,又何必退,明儿给他老子说说好好管教他就是了。”这里说话不提。 且说彩云因为大了而且也病着,前日就出去了,到了自家来住,等着父母择人,心中虽是有贾环有旧好,但又没有办法。近几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听说那旺儿的儿子酗酒赌博,而且长得丑陋,一技没有,从此心中更加懊恼。生恐旺儿仗着凤姐的势力,一时把这婚做成,终身倒霉,不免心中急躁。于是到了晚上就悄悄命自己的妹子进贾府去找赵姨娘,问问情况。 赵姨娘素日倒深跟彩云契合,巴不得把她给了贾环,自己才有个臂膀,不想王夫人却把她放了出去。于是常就唆贾环去跟王夫人讨她做妾什么的,但是贾环一则羞口难开(因为这得承认自己跟彩云有偷偷摸摸的恋情),二则贾环也不甚在意,她不过是个丫头,她去了,将来自然还有,于是拖拖拉拉着不去说,意思是算了不要了。无奈赵姨娘又舍不得,这时见她妹子来问,就在晚上得空,去求贾政。贾政说:“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两年书再给妾不晚。我已经看中两个丫头了,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都年纪小,又怕误了他们读书(有了妾净看妾了不看书了),所以再等一两年。”赵姨娘说:“宝玉已经有了两年的妾了,老爷还不知道?”贾政听了,忙问道:“谁给的?”赵姨娘方欲说出袭人来,只听窗外一声响,不知何物,倒吓了一跳。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73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http://.biquxs.info/ 却说赵姨娘和贾政正在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赵姨娘忙问时,外面丫头答原是外间由下往外支起的窗子扇没有支踏实,脱了搭扣掉下来了。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出去带领丫鬟装好,才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彩云的事儿就不说了,原故事叙述者不知是病了还是累了,想来后来还是被旺儿家依势霸占了吧。不过她也病重,终不能太怎样。) 却说这时的怡红院的宝玉刚刚睡下,就有赵姨娘的丫鬟小鹊来找。宝玉才睡下,晴雯等还在床边坐着,大家玩笑,见她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跑来。”小鹊笑向宝玉说:“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外面奶奶在老爷跟前说你已经有了房里头的了,原话是如此如此说的。小心明天老爷找你去问话。”说着回身去了。 宝玉听了,就如孙行者听见紧箍咒一般,登时全身犯了羊角风。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书背好了,预备明天考。要是背的还好,就算有其它事,也好搪塞一点。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 如今肚子里一盘算,只有《大学》《中庸》《论语》是能带着朱老夫子的注都背下来的。至于《孟子》,因为不是好人,有一半儿是夹生的,如果老爹凭空提出一句来,断不能接着往下背出一段的。至于《诗经》,因为最近作诗,倒常看看,虽不甚精,还能塞责。其它的书,因为贾政也没有要求,所以不能背,倒还不妨。 这是经书。至于古文,老爹也是有要求要读背的,是从《左传》《战国策》《公羊传》《谷梁传》以及汉唐文章里选出来的若干篇,从前倒是读过几十篇,但这几年并未曾温习,只是偶尔一时兴起,随看随忘,若是抽出来叫背,也是根本背不出的。 还有八股文,老爹也曾拿出一百来篇叫他读的。但是除了一两个雕刻的还好的句子以外,根本也不曾当真看过,如今更是背不出。唉,给贾政这样的人当儿子,也是不容易的啊。这些东西何必要背呢。背了就等于接受古人先贤们的伟大思想了吗? 宝玉如今要温习这个,又怕明天考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怕提问这个。于是越发焦躁,自己平时读书不知抓紧,现在却带累的一房丫鬟们都不能睡觉。袭人晴雯麝月等几个大丫鬟自是不用说,在旁边倒茶看烛,那些小的,也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晴雯于是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晚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 话音没落,就听外间屋咕咚一声,急忙扭头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坐着打盹,一头碰在墙壁上,从梦中惊醒了,恰正是晴雯说这话的时候,她怔怔地只当是晴雯打了她一下,遂哭着央求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宝玉忙劝袭人等人说:“饶她去吧,原该叫她们都睡去才是。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了。”袭人忙说:“小祖宗,你快背书吧。等过了这一关我们再说吧。”宝玉又看见麝月只穿着短袄,解了裙子,就说:“夜里冷了,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对。”麝月笑着指着书说:“你暂且把我们忘了,把心略对着它些吧。” 这时候,只听玻璃也就是雄奴(再也就是芳官)从后房门跑进来,嘴里喊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吓了一跳,忙问在哪,当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这个偷窥狂。晴雯因见宝玉读书十分烦恼,料是明天也是难办,心下正一直想替宝玉想出一个主意来脱此难,正好逢此一惊,就生下一计,向宝玉说:“趁着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吓着了。” 这话正中宝玉心怀,于是就传起那些上夜的人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都无踪迹,回来说:“想是小姑娘们睡迷糊了出去,风摇着树枝,当是人了。”晴雯便说:“别放诌屁!你们查的不严,怕落埋怨,还拿这话来支吾。刚才并不光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吓的神色都变了,浑身发热,我这就要去上房(王夫人房)里取安魂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的就罢了不成。” 众人听了,吓的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玻璃(芳官)二人果然出去要药,故意闹的众人都知道被吓着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给药,又吩咐各处仔细搜查。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 贾母听说宝玉被吓着了,就细问怎么回事,大家只得回明,说半夜咕咚有人。贾母说:“我料着必有此事。这都是各处上夜的人不小心,这还是小事,就怕他们自己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众太太奶奶都请安在座,听了贾母这话,都默然无话可答。独探春一直有意在老太太跟前格外应承和表现自己,站出来说:“最近因为凤姐姐身体不好,几日来园子里的人就比从前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夜里三五个人偷着玩会儿牌,不过是为了上夜的时候熬困。现在越来越放诞,竟然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都是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一吊钱接近一两银子),头家局主从中抽头。还有因此争斗相打的事。” 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来回我?” 探春说:“我因想着太太事情多,而且连日不在家,于是没有回。只告诉了大嫂子(李纨)和管事媳妇们,整饬了几次,近日好些。” 贾母忙说:“这个不能小看,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面的厉害。耍钱,就保不住要喝酒,既喝酒,就免不得半夜开门关门。又买东西,又呼这个来,那个去,人一杂,趁便就藏进了贼和奸和盗,那就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园子里边都是丫头媳妇们,遇上盗贼丢点东西倒事小,再有别的事(趁机通奸或者硬行强奸),就大了。所以这事岂能轻恕?” 探春听了,就默然归坐。凤姐虽然还是有病,但见贾母这样说,就忙说:“偏是我又病了。”(意思是前段看管不严和追究不甚。)于是命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的四个媳妇到来,当着贾母的面申饬了一顿。贾母命令即刻就去查头家局主也就是招聚赌博的窝主来。 林之孝家的见贾母动怒,不敢徇私,于是忙到园内传齐人开会,一一盘查,互相揭发,最后终于不免水落石出,查出大头家局主三人,小头家局主八人,参与赌博者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子里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原来这三个大头家局主,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姨亲,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嫂子的妹妹,一个就是迎春的奶妈(乳母)。贾母就命把骰子和牌一并烧毁,所有的赌资入官分散给众人,把为首的大小头家每人四十大板,撵出,不许再入,参与赌博的每人***板,革去三个月月钱,转入厕所去负责打扫厕所。又把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顿。林之孝家的见她的亲戚也被揭发出来在内,给自己打脸,自己也觉得没趣。那迎春本是个厚道怯懦的人,所以她的丫鬟和奶妈都为所欲为,甚至经常欺负偷拿她的东西,如今闹出这样的她奶妈当了大头家的事儿,倒也属于事出必然。迎春只觉得没意思。 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奶妈也在被责之列,怕迎春没面子,就都起来向贾母求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是不玩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玩了玩。求看二姐姐面上,饶她这次吧。”贾母说:“你们不知道。这些奶妈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们儿,就偏多生事,比别人更可恶,我都是经过的。况且正要拿一个做法(杀贵大),恰好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大家也不便说了。 奶妈子数量不少,贾宝玉就有四个。 饶是这么吃,还都气血亏弱。 一时贾母要睡晌午觉了,大家也就散出。因为都知道贾母生气,所以谁也不敢回家,都在原地侯着,看醒了之后还有什么事。邢夫人也去旁边王夫人的家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去往园内散散心来。刚走到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一个十四五岁的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里拿着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边瞧,一边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时,方才站住。邢夫人于是说:“这痴丫头,又得了什么狗不识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 狗不识就是狗不认识的东西,也就是骂这丫头是狗。这傻大姐是新挑上来给贾母提水的粗使丫头,因为长得身肥面阔,两只大脚,干粗活倒是爽利,智商心性就顽钝了,一点知识没有,办事说话,常常在规矩之外。贾母因为喜欢她能干活,而且说话常令人发笑,所以就起名给她叫“呆大姐”——这个大姐不是大姐姐的意思,二是当是的丫鬟一称大姐,大姐等于现在说的小保姆。贾母经常闷了就逗她取笑一回,并不避讳,所以又管她叫“痴丫头”。 这丫头也得了这个利,如果贾母不使唤她时,她就入园来玩,也没人多敢管她。近日正在园内掏蟋蟀时,忽在山石背后拣到了一个五彩绣的香囊——从这地点上看,似乎是那次司棋和她表弟相闹着玩的地方——倒是绣的华丽精致,只是上面绣的并非花鸟之类,而是绣了两个人赤条条地相抱着,盘踞着腿儿。这痴丫头原是不懂**春意,就心下里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扭着打架?或是两口子打架?”左右猜解不出来,正要拿给贾母去看,不想出园子正撞见了邢夫人。听见邢夫人如此说,就笑说:“太太真个说的巧,真个是狗不识呢。太太请瞧一瞧。”说着,就送上去。 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好像尼姑看见了春宫图,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哪里得到的?”傻大姐说:“我掏蟋蟀在山石上捡的。”邢夫人说:“快不许告诉任何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这傻大姐听了,吓黄了脸儿,说:“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地去了。邢夫人忙把它塞在袖子里,心中十分罕异,揣摩这东西从何而来,怎么到了这满是未出阁的小姐和丫鬟媳妇们的园子里来了,于是且不露声色,先回自己住处了。 这边也有人忙着到凤姐那边去,原来,那管厨房的柳嫂子,见自己的妹妹被打板子要驱逐了,这倒事小,那一些和柳家不睦的,就开始出来告柳嫂子,说她和她妹子是合伙,她妹子出面组织,聚赌抽头和钱其实和她平分,把这话告给了凤姐那里。——这大约也属于反右扩大化吧。 柳嫂子得了这消息,也慌了手脚,因想着跟怡红院的人最熟最好,忙走来悄悄地央求晴雯、玻璃等人。玻璃就告诉了宝玉。宝玉就去对平儿说了。平儿于是去找凤姐。 那凤姐正歪着,不等平儿开口说话,就先说到:“你来的正好,刚才又出来一件事:有人来告柳家媳妇,告她和她妹子一起开局聚赌,所有她妹子做的,都是她做的主。我想,你平日总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能多闲一时心,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淅淅沥沥),先把太太得罪了(因为尤氏的事),而且自己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她们闹去把,横竖还有许多人管着呢。我白操半天心,倒惹得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就是好了,我也做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她们去吧。所以我只是答应着知道了,摆不到我心上。” 平儿听了,见如此,也就不说,只笑说:“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们的造化了。” 凤姐现在采取急流勇退的策略,正好和邢夫人要加强进攻赶在了一个时间,对于自己的阵营,是个不利的事情。 这话刚说完不久,只见贾琏进来了,拍着手叹气说:“好好的又生事了!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即邢夫人,那边是因为她和贾赦住在那边,住在贾府东部扎出去的小院)。才刚太太叫我去,问我要二百两银子八月十五用,我说找不来。太太就说:‘你说你找不来,前儿一千银子是从哪儿当来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我想太太分明不缺钱,何苦来要寻事折腾人。” 凤姐说:“那天并没有一个外人,谁走露了这个消息。” 平儿听了,也细想那天有谁在此,想了半天笑说:“是了。那天晚上鸳鸯送东西来的时候,那边傻大姐的娘也恰巧来送洗好的衣服。她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儿,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许是小丫头子们就说给了她,也未可知。” 因此就喊了几个小丫头来盘问,那天是谁告诉傻大姐的娘了。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赌咒发誓,说:“我们从来不敢多说一句话。有什么人问什么,我们都说不知道。” 凤姐想想说:“他们必不敢,倒也别委屈了她们。如今这事儿先放着,先把太太要的钱打发了去。”于是又叫平儿来,把金项圈拿来,去当二百两银子来。平儿拿去,吩咐人唤了旺儿媳妇来领去当,不一时拿了银子来了。原来,昨天说当了这个金项圈给夏太监钱用,原来不过是演个戏,原本自有钱给他,没有当。以此向太监哭穷罢了。不过,或者凤姐有很多金项圈,今天又当了一个,也未可知。当时的美女脖子长,一个人戴七八个金项圈,倒应是常事。 贾琏拿了银子,亲自给邢夫人送去。 这里凤姐又和平儿一起研究,到底是谁走露了风声。平儿说:“其实这也无妨。鸳鸯虽然名义上是答应了,说她偷着拿出给奶奶和二爷,其实她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怕家里这么多人,这个也要,那个也借,她受不了,所以装着不知道。所以我们运了这一箱子当出去,老太太本是应许的了。纵使闹了出来,究竟也无妨。” 凤姐见这么说,也就放心多了。一语未了,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有什么事亲自来。忙起身和平儿迎了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变异,只带着一个心腹丫头,一语不发,走到里间坐下。凤姐忙捧茶,然后陪笑问:“太太近日高兴,到这里逛逛。” 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慌的不知怎样,忙带着众人丫头,一齐出去,把门关了,自己坐在台阶上,看着再不许人进去。 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什么坏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里掏出一个香囊来,说:“你瞧。”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74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http://.biquxs.info/ 且说那王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香囊来,说:“你瞧。”说完,就掷在床上。凤姐忙拾起来看,见是一个绣了春宫裸体的香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哪里得来的。”王夫人见她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到:“我从哪里来的!我天天坐在家里,当你是个能干的人,所以我才偷得个闲。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一种东西,大白天摆在园子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到了,亏了给你婆婆遇见,要不早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问你,这个东西怎么丢在那里去了?” 凤姐听了,也变了颜色,忙说:“太太怎么知道是我的?”王夫人说:“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再就是姑娘们,再就都是老婆子,谁还有这个东西。自然是琏儿那个不长进的下流种子从哪儿弄来的。你们又和气,年轻人儿女闺房里把它当作个私意,这也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别人没捡着。要是丫头们捡着了,给你姐妹看见,这还了得。或者是哪个小丫头子拣着了,出去说是园里捡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还要不要了?”——涉及性命问题了。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胀了脸皮,就侧依着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道理,我也不敢分辨。但其中还有细理需要太太想想:这香袋是外头雇工绣的,带这穗子的一概都是市面货,我就是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样的货,自然是要好的,此是一。二者就算我有这个东西,焉肯带在身上到各处去,况且在园里姑娘们个个跟我都是拉拉扯扯的,倘或露出来,在姑娘面前,我有什么意思?我虽年轻不尊重(不自尊),也不能糊涂至此。三则也不光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的媳妇来,比我年轻的更有,那边太太(邢夫人)也常带几个小姨娘到园子里来,如嫣红翠云等人,都是年轻侍妾,她们比我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尤氏),也不算很老,也常带着佩凤等人来过,焉知又不是她们的。四则园内丫头很多,保得住个个都是正经的?也有年纪大些知道人事的,或者一时半刻趁人不查问就偷着出去,或者跟二门上小厮斗嘴嬉闹就要了来了,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没这东西,就连平儿,我也可以担保她没有的。请太太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大有道理,于是叹说:“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王家大小姐出身,焉能如此轻薄。那如今却怎么办?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说是从傻大姐手里得的,把我气了个死。”——指摘她们管园子没管好。 凤姐说:“如今只能慢慢查听打探一下,看园中到底如何。再有如今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岁数大的了心就大了,生出些想法来,若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不如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人。一则保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以省些用度(月钱及生活消费)。太太想我这话如何?” 王夫人叹说:“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你这几个姐妹(指迎春等人)也够可怜了。也不用跟远的比,单说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的时候,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姐妹,不过比别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意思是,配的侍女和用物,比起贾敏时代已经很差。)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余者纵还有四五个小丫头自,竟是庙里的小鬼(不成人样了)。如今还要裁减了去,不但我心不忍,就是老太太也未必依。如今我宁肯省些,别委屈了她们。如今且叫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她们快快暗地里访拿这事要紧。” 凤姐听了,一时就把周瑞家的和其他四个陪房来的媳妇叫进来——因为都是王夫人陪房来的,所以可以信任交办这样一件没脸的事。王夫人嫌人少不够探案的,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也正是她送香囊来的。进来打听这事处理的怎么样了。王夫人向来对邢夫人的心腹人也没有二心多意看待,于是就向她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去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去强些?”这王善保家的正因为素日进园去丫鬟们不大趋附奉承她,她心里很不自在,要寻她们的不是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个香囊的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早该严紧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指姑娘们的大丫鬟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朝廷封的诰命夫人),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她们把天闹下来,谁敢哼一声。 王夫人说:“这倒是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指大丫鬟)原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她们。连主子姑娘们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她们。” 王善保家的说:“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说:“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腰长、削肩都是美女的样子)。我在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在跟老太太一起走,我不曾说什么。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张儿,这丫头想必就是她了。”凤姐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论言语举止,她原有些轻薄。方才太太说的倒是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 王善保家的便说:“不如此刻叫了她来太太瞧瞧。” 王夫人说:“宝玉房里常来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她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香囊的事,说明有问题了)。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于是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她到园里去,“只说我说有话问她们,留下袭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她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 小丫头子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不舒服,病了),睡了午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她来。素日这些丫鬟都知道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的,所以晴雯不敢出头,不敢去王夫人那里汇报工作或者请示什么的。此刻因为连日不舒服,并没十分妆饰,自以为无碍。等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堕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春睡指杨贵妃之醉态,捧心是西施蹙眉捧心之状),而且身形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的人(也就是说,不如宝钗这样的人知道注意说话方式),如今既然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就冷笑说:“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奇异,便知有人暗算她了(聪明)。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她本是个聪敏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她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怕给知道贴近宝玉而勾引带坏宝玉。) 王夫人说:“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意思是,你既是大丫鬟,不常和宝玉在一处,不是渎职吗?)晴雯说:“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是看屋子(强调只在外间屋,不进里间卧室,其实常进)。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左右的,宝玉闷了大家玩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的时候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我渎职没多管宝玉),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为真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园里去,好生防她几日,不许她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就拿手帕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门内去。 这里王夫人就向凤姐等自怨说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差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调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词,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说:“太太请调养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主儿(有香囊的)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她们个冷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的房里搜查。想来谁有这个(指香囊),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她的。”王夫人说:“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不能分清谁白谁黑。”于是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王夫人说:“我觉得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就这样商议定了。 到了晚饭后,王善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起入园,喝命将四门关上,都上锁,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检起。不过抄检出来的都是些多余剩下的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说:“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儿汇报给太太再动。”接下来就到怡红院中来,喝命关了门。当下宝玉正看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道为何直扑向了丫头们的房里去,于是迎出来问凤姐,是怎么回事。凤姐说:“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所以来查查,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查查就去了疑了。”一边说,一边坐下喝茶。 那王善保家的等人搜了一回,又看见几个箱子,问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不自在),知道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出来,打开箱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是些平常的东西。于是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一一搜过。 到了晴雯的箱子,于是问:“是谁的,怎么不开了让搜?”袭人等刚要代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把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上尽情一到,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得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特别之物。于是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 凤姐说:“你们可得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回去不好回话的。”众人都说:“都细翻看了,没什么不对的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小时候的旧物件,没什么关系的。”凤姐听了,笑说:“既然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凤姐对宝玉这里,是极尽能保护之事的。 说着,一路出来,凤姐对王善保家的说:“我倒有一句话,薛大姑娘那里,是断乎检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说:“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于是,一边说,一边到了潇湘馆内。 黛玉已经睡了,忽报有这些人来,也不知何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经进来,忙按住她不许起来,说:“睡吧,我们就走。”这边且和黛玉说着闲话。那个王善保家的就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地抄检了一番。却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幅宝玉换下来的寄名符,两个荷包和扇套,套内有扇子。王善保家的自以为得意,遂忙请凤姐过来看视,又说:“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凤姐笑说:“宝玉和她们从小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奇怪事儿,搁下去别处是正经。”紫鹃笑说:“直到如今,我们两下的东西也算不清。要问这几个,连我也忘了是哪年月日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又到探春院内,因为前面已经闹腾起来了,所以早有人报给了探春。探春猜着必有原故,于是命众丫鬟开门燃烛而待。 一时众人来了。探春问是什么缘故,凤姐笑说:“因为丢了一件东西,连日查访不出,恐怕有旁人就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干脆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到是洗净她们的好法子。”探春冷笑说:“我们(姑娘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东西,她们偷来的东西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就命丫头们把自己的箱子柜化妆镜化妆盒衣服包不论大大小小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说:“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忙命丫鬟们快快都关上。并不要。 平儿等人忙替侍书等人关的关,收的收。探春说:“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看。我的丫头的东西,却不可以搜。我是最歹毒的,她们的东西都由我收着,她们一针一线自己也没有,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自去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也都抄了的日子有呢!你们今天早上不是议论甄家,说他们家里以前好好就自己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 周瑞家的(王夫人、凤姐派的)便说:“既然如此,奶奶咱们走吧,也让姑娘好安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说:“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天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说:“既然丫头们的东西也都在你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说:“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这小东西)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天又说我护着丫头,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是个浑号“玫瑰花”的,素日就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说:“我已经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周瑞家的等人都陪笑说:“都翻明白了。”(搜是个难听的字眼,不好意思说。) 那王善保家的素日虽闻探春之名,只当是众人没眼力也没胆量罢了,心想哪里一个姑娘家的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的,她敢怎样。她又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都对她另眼相看,更别说凤姐。今见探春只对着凤姐来,就当是与自己无干。她便要趁势作脸献好(既然探春恨凤姐,我就趁机拉拢探春),因此从众人中走出来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角,故意一掀,嘻嘻笑说:“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她这样,忙冷眼止她,说:“妈妈走吧。”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打谅我同你们姑娘(迎春)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她,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 说着,便亲自解衣脱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又说:“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凤姐平儿等忙给探春系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春。 探春冷笑说:“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不用来陪礼),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吧。这个老命还要它做什么!”(是没脸了。这陪房本是很有地位的。)探春喝命丫鬟说:“你们听她说了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斗嘴)不成。” 待书等听说,便忙出去说:“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 凤姐一旁笑说:“好丫头,果真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说:“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讽刺王家的。)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边又拉了待书进来不要打架。众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到伏侍探春睡下,方才带着人往对面暖香坞来。 暖香坞里住着惜春,惜春年纪小,尚未识事,吓的不知有什么事,故凤姐少不得安慰她。谁知竟在她的丫鬟入画的箱中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把金银压出的锭子,约共有三四十个。还有有一副玉带的带勾(男人的)和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也黄了脸,问她是哪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哥哥在贾珍手下做事)。我哥哥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她,好歹带她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我不愿意也不能听她和她哥哥这男人的东西的事。)凤姐笑说:“她这话要是真的呢,倒也可恕,只是不该让老妈妈私自传递。若是这个可以传递,那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有罪了。若她这话不真,是她哥哥偷来的,她可就别想活了。” 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问我们大爷去(贾珍),若大爷说不是赏的,就把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也无怨。” 凤姐说:“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更主要的,是谁给你传递来的,你且说出她来,我便饶了你。下次万万不可再这样。”惜春说:“嫂子这次也别饶她才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 凤姐说:“素日我看她还好。谁没犯过个儿错,只这一次,下次再犯,就二罪俱罚。但不知传递的人到底是谁。” 惜春说:“若说传递,再无别人,必是后门上的张妈。她常跟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照顾她。”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然后把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时拿着。 于是别了惜春,到迎春的房里来。迎春已经睡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进来。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于是往丫鬟们房里来了。因为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凤姐倒要看看这王家的亲戚可有藏私没有,于是就留神看她搜检(前面几处,凤姐都不看)。先从别人箱子搜起,都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等到了司棋的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 刚要盖盖儿时,周瑞家的说:“等一下,这是什么?”说着,就伸手举出一双男子的袜子和一双缎子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边是一个同心如意和一个字帖(纸条)。一起递给凤姐。凤姐最近出于工作需要,也开始努力识字了,所以颇认得了几个。看那帖子上写着: 上月你来家后,(我)父母已经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指迎春未嫁,你也不好先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既然咱俩结婚还是且得等着的事,咱等不及就先来点赊着用的吧。)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个消息(好个张妈,二罪归一了,这么看园子后门的)。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方便说话。千万,千万。再有,所赐香囊两个,皆已收到,特寄给你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凤姐看罢,不怒反乐。是够乐的,这个潘又安的名字起得就够乐。那潘安是个风流大美男子,他这潘又安,是一波更胜一波了。别人都不识字。王善保家的也不识字,但是看了这鞋袜,已经有点不安心,又见凤姐看着贴笑,就说:“必是她们胡写的帐目,不成了字句,所以奶奶见笑。”想替司棋打马虎眼。凤姐笑说:“正是这个帐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外婆,她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诉说:“司棋的姑妈嫁给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她表弟(指家丁逃跑了一个)。”凤姐笑说:“这就是了。那我念给你听听。”于是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了一跳。 这王善保家的一心要拿园内丫鬟们犯的错,好报复她们平常不趋奉自己,不想反拿了自己的外孙女,又气又臊。周瑞家的等四人又都问她:“你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别的话说了。如今据你老人家的意见,该怎么样?”这王善保家的只恨没地缝钻进去。凤姐只瞅着她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笑说:“这倒也好。不用你们做外婆的操一点儿心,她鸦雀不声的给你们弄了个好女婿来,你们倒省心了。”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 王家的气没处撒,就自己反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就现世现报在人眼里。”众人见了这情景,都笑个不住,又半劝半讽她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之意,也无甚惭愧之意,倒觉得奇怪。只是此刻夜深,也不便盘问,只怕她夜间自愧去寻短见,于是唤两个婆子把她监守起来。带了人,拿着奸证回来,且去安歇。不想夜里又严重了,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 到了第二天,就觉得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就撑不住了。请太医过来,诊断开药,一时照方子吃下去。凤姐因这病,不免又添一番愁闷,所以暂时把司棋等事放着,先未对王夫人讲。 可巧当天尤氏也来看凤姐,坐了一回,然后到园中去看李纨。随后又准备去看看姐妹们,忽然见惜春派人来请,于是跟着到了惜春的房中来。惜春便把昨天的事细细地跟她说了,又命把入画的东西都拿过来给尤氏过目。 尤氏说:“这确实是你哥哥(贾珍,惜春是贾珍的妹子)赏他哥哥的。只是不该私下传递。”于是就骂入画糊涂油脂蒙了心的什么的。惜春说:“你们管教人不严,现在反骂丫头。这些姐妹里,唯独我的丫头出了这样的事,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她走,她只不肯。我想,她本是那边的人(属于东府的),凤姐姐不带也有道理。嫂子现在来了是恰好,快带了她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 入画听见,就跪下苦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着从小儿情,好歹生死在一处吧。”尤氏和惜春的奶妈也都十分劝解。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一种百折不回的清介孤独僻性,任人怎么说,她只认为入画是丢了她的体面,咬定牙就是不肯。更又说:“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到你们那边去了(东府是淫窟)。我近日每每风闻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那就是,不论入画还是什么,所以影响我的清洁的,都一概得撇远掉。 尤氏说:“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既然姑娘听见议论我们了,就该问着她才是。”(问着她,就是质问责罚她。)惜春冷笑说:“你这话问的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非礼勿听。)古人说的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苦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连累,牵累。) 她这么跟自己的嫂子说话。不过,姑娘比媳妇的地位高,倒也是当时的礼儿。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于是对地下众人说:“怪道人人说四丫头年轻糊涂。你们听她这篇话,无缘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说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众人笑说:“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说:“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到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她够赶上林黛玉了,黛玉只是刻薄,她是猛刺了。 尤氏说:“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可以吗?”惜春说:“状元榜眼就没有糊涂的不成?你可知道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挑尤氏的话里的错,状元不等于不糊涂。)尤氏笑说:“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儿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悟来了。”惜春说:“我不了悟了,我也舍不得入画了。”(了悟是一个词。)尤氏说:“可见你就是个心冷嘴冷狠心狠意的人。”惜春说:“古人也曾经说‘不做狠心人,难道自了汉’(心狠才能抛弃别人顾自高洁或者富有避罪)。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心狠才能保持清洁。) 尤氏心里本来就对自家府上有心病,怕说这些话,刚才听惜人说有人议论,已经羞恼激射了,只是看着惜春的面子不好发作,忍耐了下去。现在听见惜春又说这句,于是按捺不住,就问惜春说:“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自己的丫头有错,却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意了,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小心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把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说:“若果真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气呼呼地往园外去了。 这惜春真是能看穿一切什么都不怕的人,确实最适合出家,对俗世的什么亲情连累都不在乎,都敢绝断的。那尤氏倒也是个好心肠的人,这么多人里边,她倒是唯一一个不曾因为有势而害人的。只是性格软弱,对老公什么也不能劝。且听下回分解。 第75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http://.biquxs.info/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要往王夫人处去。跟她的媳妇们就悄悄对她说到:“奶奶先别到那里去。刚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带着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怕不方便。”尤氏听了,就说:“昨天听你爷(贾珍)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在抄家了,调进京城治罪。怎么又有人来了?”媳妇子说:“是呢。来了几个女人,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 尤氏听了,就不往府那边去了,就改往李纨那里去。见了李纨,坐下,俩人说些闲话,尤氏说说的就还出神无语。跟她来的丫头媳妇们当她是困,就说:“奶奶今天中午尚未洗脸,这会子洗洗清醒清醒。”尤氏点头。李纨忙命人给她打点洗脸的东西。尤氏的丫鬟银蝶帮她卸去镯子戒指,又把手巾给她盖住下截衣裳,小丫头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到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 银蝶就笑说:“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登鼻子就上脸的意思)。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就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外出,当着亲戚也只随便了。”尤氏说:“你随她去吧,洗洗就完了。”炒豆儿连忙跪下。礼是要跪着举盆子的。尤氏又笑说:“我们家上上下下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李纨听她如此说,就知道她已经知道昨夜的事了,于是笑说:“你这话有原因,谁做事究竟够使了?”尤氏说:“你倒问我。你敢是睡的死过去了!”——贾府里倒是有言论自由的。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经走进来了。尤氏忙擦脸让座,于是问:“怎么就一个人来了,别的姐妹们呢?”宝钗说:“我也没找她们。只因我妈妈身上不自在(病了),我今儿要出去陪着她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说,等老人家好了我横竖回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看着李纨笑。一时大家坐下喝茶。想是宝钗看见园里有事,就借口搬出园去住了。却是乱邦不居的意思了。 一时又有人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史湘云和探春也来了,大家让座毕。宝钗就把要搬出去的一事说了。探春说:“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回来的,就是好了不回来也使得。”尤氏笑说:“这是什么话,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撵亲戚不让在园子里住。)探春冷笑说:“正是呢,有等着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互相好,也不在非得死住着才叫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尤氏笑说:“我今儿是哪儿来的晦气,偏碰上这些姐妹们的气头上了。”探春说:“谁又还气着你了?”然后又想了一想说:“惜丫头不啰唣你,还会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 探春知道她怕事不敢多说,就笑说:“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是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首畏尾的。实话告诉你吧,我昨日把王善保家的那老婆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但也不过就是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也还打我一顿不成!”尤氏见她如此说,就也把惜春的事说出来了。 探春说:“这是她的僻性,孤介太过(介,就是甲胄,坚硬的意思,如耿介,蒋介石),我们再傲不过她的。”又接着告诉她们说:“今日一早,我就打发我妈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怎样了。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怪她多事。”尤氏李纨说:“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说:“这种掩饰谁不会做,且再瞧就是了。”再瞧瞧又任用亲信起她来了。尤氏李纨都默无所答。一时估计要开饭了,探春、湘云、宝钗都各自散去。 尤氏又辞了李纨,到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正听王夫人说呢,说江南甄家怎么获了罪,如今被抄了家了,拉回北京治罪。贾母听了,就很不自在,恰好见尤氏来了,就问:“从哪里来的?可知凤姐的病怎么样了?”尤氏忙回说:“今日好些了。”贾母点头说:“咱们别管人家的事(别管甄家的事),且商量八月十五怎么赏月是正经。”——这是得行乐一天是一天了,贾母的心理素质还是挺好的。 过了两日,正月十五,赏月的日子到了,晚间,贾赦、贾政、贾珍、宝玉、贾环、贾兰等一干人一起簇拥着奶奶贾母,过这边到大观园里来了。园门上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的月台行焚着斗香,插这风烛,陈设各种果品。邢夫人、王夫人等一干女客都在堂里久候多时了。贾母上了台子,焚香拜月已毕,于是大家也依次拜过。贾母说:“我喜欢运动,赏月在山上最好。”于是,就众人扶着贾母,往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 一时爬了上去了,这大厅名叫凸碧山庄,因为是从碧色是山上把碧色凸起来的。厅前平台上已经刚有人抓空摆上桌椅,都是圆的,取团圆的意思,周边用屏风半遮了。贾母居中坐下,往左是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往右是贾政、宝玉、贾环、贾兰,而迎、探、惜和黛玉湘云等美女,都在贾琏和宝玉之上首插入坐了,大家团团围坐,好像永远不会散掉的蒜。 于是开始装蒜,贾母命折一枝桂花,有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花落在谁的手里,就喝一杯酒,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花。鼓声响了两圈,正好落在贾政手里。贾政只得饮了酒。众姐妹兄弟都你悄悄地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什么笑话。 大家都知道贾政就会打孩子和考孩子背书,以及出去考察学校和赈灾,至于讲笑话,却是自从出得娘胎以后一个笑话也不曾讲过。这么严肃的人,怎么讲笑话呢,于是大家都巴不得紧张好奇地要听。贾政见贾母高兴,也只得承欢,去讲。刚要说时,贾母又说:“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说:“我就会一个,若说来不笑,也只好受罚了。于是笑说: “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为见贾政从来不曾说过笑话,所以他能这么一说,本身就是一件极够能笑的事情,而且还是“怕老婆”,也真是难得。大家都注目听,贾母笑说:“这必是好的。”(她喜欢八卦的。)贾政笑说:“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说:“自然。”贾政于是说到:“这个怕老婆的人(跟上一句话很有起承,不愧是善于做文章的)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天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就在朋友家睡了。第二天醒后,后悔不及,只得来家里赔罪(因为夜不归宿嘛)。他老婆正在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她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舔脚也不严肃。)吓的她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所以今日肚子里有些犯酸恶心呢。’” 说的贾母和众人都笑了。当然这个不可能是爆笑,这个笑话不是很可笑,倒是把那个怕老婆的描述的曲尽其妙。贾政忙斟了一杯酒,送给贾母。贾母笑说:“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意思是,喝黄酒会心酸,喝烧酒不会,所以你们今天喝烧酒,免得明天回家见了老婆给舔脚的时候又要吐。这贾母倒是能随机应变。胃喜暖,烧酒往往又烫了喝,暖胃,所以能避免胃不舒服而吐,而多吃了黄酒,又吃了冷月饼,会导致胃内积冷要吐。黛玉在螃蟹筵上吃多了螃蟹,心口酸,就斟了酒,一看是黄酒,就不喝了,改要烧酒,喝了,自以为能暖胃化酸。 于是又击鼓,却落在了宝玉手里。宝玉因为贾政在座,非常难办,心想:“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就说我没口才,连一个笑话也不能说,更何况别的,这就是我的不是。若说的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会油嘴滑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于是站起来说:“我不能说笑话,求改个别的吧。”贾政说:“既这样,限一个‘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诗。若好,就赏你(赏你个妾),若不好,明日仔细。(仔细你的皮。)”贾母忙拦着:“好好的行酒令,如何又要作诗?”(想替宝玉解围。)贾政说:“他能的。”贾母听说,说:“既这样,就作。”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说:“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这样的堆砌字眼,要另有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宝玉听了,本也是这样想,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给贾政看。 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他这样,知道不会是有什么大不好,就问:“怎么样?”贾政为了让贾母喜悦,就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够雅。”(这还算表扬了?)贾母说:“这就不错啦。他才多大,非要他当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越发鼓舞了。”(溺爱之至。)贾政说:“正是。”于是叫小厮从书房取从海南岛带来的扇子两把去,好给宝玉。宝玉忙拜谢,仍旧坐下。 当下贾兰看宝玉得了奖励,也便出席做了一首诗给贾政看。贾政看了喜不自禁,遂把诗的内容讲给贾母听,贾母也十分欢喜,忙令贾政也赏他。这贾兰是贾珠和李纨生下的儿子,小孩儿。倒有前途。于是依旧坐下来行令。 这次是在贾赦手里花停下了,于是只得喝了杯酒,开始说笑话。就说到: 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赶上一次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懂脉理,只说是心火,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就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说:“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说:“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说:“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 这个笑话有玄机,正刺了贾母,贾母也是对老二贾政好,不喜欢老大贾赦,还让他在偏东院住着,老死不相往来,正是有“偏心”。 众人听完这笑话,都笑了起来。贾母也只得喝了半杯酒,半日笑说:“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了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这贾赦倒不是故意说的,如果不是故意,那他真是老糊涂了,从这事上,就看他够荒唐。 不料接下传花就传在贾环手里了。刚才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也想弄一首,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造次,就是有次序,老大在,轮不到老二说话,周杰伦演的那个《黄金甲》里,皇上一家子吃饭喝酒,皇上说你们都要好好的,家也太平国也太平,那他的小儿子当即就站起来,说了一对铿锵韵律的表决心和祝前程的话,皇上(周润发演的)当即就乐了,表扬他。这实在是编剧不懂,既说要以礼敦邦睦家什么的,皇上刚刚说的这个,老大(周杰伦)不发话,老小儿子上出来冒了一通,就该打死,刚刚和礼不合。当时我看了就不高兴,那傻皇上还按照编剧的要求用周润发的眯眯微微的笑奖表他,真是混球一帮了。)这时,见花正好传到自己手中,便也索纸笔立挥一售首给贾政看。贾政看了,倒也觉得意思奇罕,只是词句中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高兴地说:“可见是弟兄了。发言作诗总属于邪派,将来都是不顺着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妙在古人中有‘二难’(就是有一对儿东汉大名人的俩儿子,特有才德,大的叫元方,小的叫季方,于是时人说‘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就是说二人才德不分伯仲),你们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只是你们两个的‘难’字,却是讲作难以教训的‘难’(呵呵,这个笑话倒好)。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花流派诗人温庭筠,写艳词的)自居,如今弟弟又自为曹唐(以写游仙诗见长的,就是整天白日梦)再世了。”说的贾赦等人都笑了。贾政说话,确实有文才。 贾赦于是就要了这诗一看,看了一遍,却连声赞好,说:“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咱们这样的家,原不比那些寒酸人,要雪窗萤火地背书,考中进士方才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比别人略明白些就够了,可以做官时就少不了一个官做的。何必多费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派。”——那诗句里既然有不乐读书和慕仙随道的意思,自然不是“书呆子”了,倒有侯门子弟该有的自在逍遥样,和贾赦这样的享乐主义者,倒是有所能沟通,所以他乐意了。于是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贾环。然后又拍着贾环的头,笑说:“以后就这么做取,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官儿的前程定跑不了给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哪里就轮到以后的事了。”——这贾赦是荒唐不及,宝玉还没有死,就当众嚷嚷世袭的官儿给贾环这个庶出的做,难怪贾母能不喜欢他!真是不懂会说话了。不过,这里边倒是含着一种原故事叙述者有意的预言和暗示了,那就是宝玉既然以后出家了,官儿确实或许就是袭给了会做游仙梦的贾环了。贾环这人倒有心计——比如上次诬告宝玉强奸未遂逼死母婢,就选的很是时候,这样起来,大约未来是能够做官的。 说着就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就说:“你们都走吧。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清客)侯着,也不可轻怠了他们。而且也二更多了,你们走了,我和姑娘们再多乐一会儿。”贾赦等人听了,就不再击鼓,又大家公进一杯,方都出去了。这倒是个不错的中秋节,现在的有钱人家也该学学。不知贾母和姑娘们接下来又有何乐,且听下回分解。另外,这次中秋节上宝玉、贾兰、贾环所做的三首诗,倒不是小子没有抄上,而是原故事叙述者就在原文处空着,没有写。大约是他死期将近的时候做的这一回,还没来得及从自己的旧诗中拣挑出合适的,说再写完几回,再找取放进去。终于,就再没有这个机会了。也是春蚕倒死丝方尽啊。 第76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http://.biquxs.info/ 贾赦贾政等散去之后,贾母一看,宝钗、宝琴姐妹二人因为薛姨妈有病,故此没来,凤姐李纨也病着,也没有来,少了四个人,就觉得冷清了好些。贾母于是笑说:“往年你老爷不在家,咱们和薛姨妈等一起赏月,却也十分热闹,但一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觉得母子夫妻不能团聚。现在你老爷回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笑,又没了薛姨妈过来。又偏把凤丫头病了,有她一个人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呢。”说完,不觉长叹一声。 王夫人笑说:“几日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是有趣的。”贾母这时见月至中天,就说:“如此好月,不可不听吹笛子。”于是命人传来表演的女孩子们,说:“音乐多了,反倒不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完,那边自去照办。 贾母这里继续说说笑笑,又带着众人起来赏了一会儿桂花,又回席上换了暖酒摆上。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边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大家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听了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贾母笑说:“果然可听吗?”众人笑说:“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着,我们也得长些见识。”贾母说:“这还不大好,最好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命人把一个宫中内造的月饼和一大杯热酒,送给吹笛子的人,让她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媳妇们答应了。 一时,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怕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需要添了这个。再坐坐也该歇了。”贾母说:“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于是命再斟上酒来,一面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喝又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然比先前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了此声,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都不禁有些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才发现贾母伤感,于是忙都陪笑说话解释。又命暖了酒来,且住了笛声。 一时又赏月饮酒说笑话片刻,王夫人说:“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吧。姐妹们熬不住,都去睡了。” 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贾母于是表扬了探春几句,然后命人收拾一起散去。众人随着出了园子,不在话下。 其实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没有去睡。只是黛玉对着月亮,听到贾母说今年比起往年少了几人,不似从前热闹,又见宝钗母女也没有来,不觉得就有些感怀,自己走去栏杆处扶着垂泪。宝玉因近来晴雯病势甚重,也无心思,王夫人又再四催他睡觉,于是也就去了。探春又忙着,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平时和黛玉也不甚合亲。所以只有湘云一人过来宽慰她,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弄这种情景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没爸没妈),我就不像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平时说的亲热,早也说话中秋一起赏月,还要起社作诗,到了今天,就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她们不来作,咱们两个竟联句起来,明日羞她们一羞。” 黛玉听了,不肯辜负她的劝慰的苦心,就笑说:“这里乱哄哄的,如何作诗?” 湘云笑说:“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中近水处有个凹晶馆。这山的高处,就叫凸碧,山下低洼近水处,就叫凹晶,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凸碧和凹晶,却是很好的名字。”林黛玉说:“实话和你说罢,这两个名字还是我拟的呢。那年试宝玉,让他拟了几处,也有用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后来我们把这些没有名色的地方也都拟出来了,一并带进去给大姐姐(元春)瞧。她又带出来,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说:‘早知这样,那天就该让姐妹们一起拟,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这凹晶馆去看看。” 说着,二人一同下了山坡,只一转弯,就是池沿,池沿一带有竹的栏杆,直通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去。这几间房被山怀抱,洼而近水,所以匾额就题“凹晶溪馆”。只有两三个老婆子在这里上夜,吃的既醉且饱,都已经熄灯睡了。 湘云说:“倒是没人了更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近水赏月如何?”两人就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之中。微风一过,池面皱起粼粼碧纹,真令人神清气净。湘云笑说:“要是这会子坐上船喝酒倒好。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说:“正是古人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我觉得这就可以了,偏要坐起船来。”湘云笑说:“得陇望蜀,人之常情。所以那些老人家说的不错。说贫穷之家都以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们说也不能遂心,他们不肯信的。就比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和我竟都有许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说:“不但你我,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也都有不能遂心的地方啊,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湘云听说,怕她又伤感起来,忙说到:“不说这些闲话了,咱们且联诗。” 正说间,只听听笛声悠扬起来。黛玉笑说:“今日老太太高兴了,这笛子吹的有趣,到是助了咱们的兴趣了。咱两个却做五言排律吧。”湘云说:“限什么韵呢?”黛玉笑说:“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它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湘云笑说:“这倒别致。”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到尽头,只有十三根。湘云说:“那就是十三元了(u 的韵),那你先起一句吧。”黛玉笑说:“咱们倒要试试谁强谁弱,只是没有纸笔记。”湘云说:“不妨,明儿再写。只怕这一点儿记忆力还有。”黛玉说:“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吧。”因念道: 三五中秋夕, 湘云想了一想,说: 清游拟上元。 撒天箕斗灿,(这是上句,要黛玉对了。箕斗就是北斗。) 林黛玉笑说: 匝地管弦繁。 几处狂飞盏, 湘云笑说:“这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这倒要对的好才行呢。”想了一想,笑说: 谁家不启轩。 轻寒风剪剪, 黛玉说:“对的比我的却好(指所对的谁家不启轩一句)。只是底下这句又说熟话了,就该加劲说了去才是。”(嫌说的有点白,不够新奇。) 湘云说:“诗句既然要多,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好的,且留在后头。”(大排律的长诗,如同一部长篇小说,不用句句求精,否则也让人看了累,好的留在后头。) 黛玉听了笑说:“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于是联道: 良夜景暄暄。 争饼嘲黄发,(翻自“莫欺老缺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馅来”,意思是中秋大家争吃月饼,有黄发老人说别嫌我缺牙,我也曾吃过御赐的红绫馅的月饼,皇上唐僖宗曾赐给进士红绫月饼,意思是这个老头虽然年老中进士,但仍然洋洋得意。而黛玉的此句就是嘲争饼的黄发老人,看不上他汲汲于功名,以吃了中进士的月饼自鸣得意。是批评这原典诗句的。) 湘云笑说:“这句不好,是你杜撰的,杜撰了来难我。”黛玉笑说:“我说你不曾看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你看了来再说。”湘云笑说:“这也难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联到: 分瓜笑绿嫒。(《燕京岁时记》:八月十五,果饼必圆,分瓜必牙错。西瓜必须参次切出莲花瓣的形状,以像圆。还有古诗曰:“犹怜最小分瓜日,奈许迎春得藕(谐偶)时。”意思是还仅仅是分瓜年纪(瓜剖开是二个八,指十六岁),就期盼着找个好对象的事。所以分瓜既暗合八月十五的赏月,又指十六岁小女孩就盼着嫁个有钱势的人,所以湘云此句是笑绿媛(绿鬓年轻女子)分瓜孜孜于嫁个好对象。和上句黛玉嘲黄发老年自鸣得意于争饼和功名,互相呼应。) 香新荣玉桂, 黛玉笑说:“分瓜可是实实的你的杜撰了。”湘云笑说:“明日咱们对查了出来大家看看,这会子别耽误工夫。”黛玉笑说:“虽如此,下句也不好,犯不着又用玉桂、金兰这样字眼来塞责。”因联道: 色健茂金萱。(萱草又名忘忧草,指代母亲,通常可以用在给皇帝母亲做寿的诗里,说她颜色健壮。萱草开黄色花,看之令人忘忧。有“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就是游子行前把萱草种在母亲堂前,让母亲看了忘忧,以解相思儿子之意。总之,是跟母亲有关的花。) 蜡烛辉琼宴, 湘云笑说:“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只是不犯着替他们颂圣去。况且下句你也是塞责了。”黛玉笑说:“你不说玉桂,我难道强对个金萱么?(桂花不知象征什么。)再也要铺陈些富丽,方才是即景之实事。”湘云只得又联道: 觥筹乱绮园。 分曹尊一令, 黛玉笑说:“下句好,只是难对些。”(尊听一个令官给我们分成对手来行令猜拳射覆什么的,这句很精炼。)于是想了一想,联道: 射覆听三宣。 骰彩红成点, 湘云笑说:“三宣有趣,竟化俗为雅了(三宣是令官用三张骨牌凑成一副,叫在席者分别据每张骨牌上的红绿点形状图案来做诗,说成三宣而不说骨牌比较雅)。只是下句又说上骰子(骰子是直接的赌博用品,不够雅了)。”少不得联道: 传花鼓滥喧。 晴光摇院宇, 黛玉笑说:“对的却好。下句又溜了(平淡了),只管拿些风月来塞责。”湘云说:“究竟一直没说到月亮上,也要点缀点缀,方不落题。”(晴光指月光。)黛玉说:“姑且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联说: 素彩接乾坤。(还是月光) 赏罚无宾主, 湘云道:“又说他们作什么(又说回去赌博酒令了),不如说咱们。”只得联道: 吟诗序仲昆。(说咱们俩吟诗之情况了,吟诗比较高低——昆仲,谁是老大谁是老二。) 构思时倚槛, 黛玉说:“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联说 拟景或依门。 酒尽情犹在, 湘云说道:“是时侯了。”就联说: 更残乐已谖。 渐闻语笑寂,(以上几句都是二人联诗时的情景) 黛玉说道:“这时侯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因联说: 空剩雪霜痕。(月光) 阶露团朝菌,(台阶上的露水如同很短命的朝菌,后者只有一天生命。这两句还是说两人联诗的当下状态。因为写实景难,而且要押所限的韵,所以黛玉说一步难似一步。) 湘云笑说:“这一句怎么押韵,让我想想。”于是站起起身背着手,想了一想,笑说:“够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几乎败了。”因联说: 庭烟敛夕棔。(棔是一种树,又叫合欢树,夜间的时候叶子两两相对,所以夕棔和朝菌相对,工倒是工,但朝菌比喻短暂的事物,夜里的合欢树,大约没那么短暂,倒还颇爽。) 秋湍泻石髓, 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棔是十三元韵中的一个。)湘云说:“幸而昨天看历朝文选是见了这个字,我不知道是什么树,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就是如今叫做明开夜合的(夜里叶片两两合上,天亮又打开,可以喻短暂美好的爱情吧)。我不太信得过,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 黛玉笑说:“夕棔用在这里更是恰当(对朝菌,但前者这生命短促,与夕棔还是有貌合神离之处)了,这也还罢了,只是‘秋湍泻石髓’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别的都不显好了)。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因想了一想,说: 风叶聚云根。(石髓是指石钟乳,秋天的秋水泄在石钟乳上,也不知这句有什么好。云根指山间的石头,古人认为山间的云气是从石头上冒出的,所以那石头叫云根。) 宝婺情孤洁, 湘云说:“这对的也还好。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有情,不单用‘宝婺’来塞责。”(宝婺是婺女星座,诗中写了它的孤洁。)因联道: 银蟾气吐吞。(银蟾指月亮。) 药经灵兔捣, 黛玉不语点头,半日念道: 人向广寒奔。 犯斗邀牛女, 湘云也望月点首,联道: 乘槎待帝孙。 虚盈轮莫定, 黛玉笑道:“又用比兴了。”(指从月星天相的往复变化,来比喻人家的好坏兴衰轮回,这属于因物及人的比兴。)于是联道: 晦朔魄空存。 壶漏声将涸, 湘云刚要再联时,黛玉指着池中的一个黑影给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在黑影里不见了,敢是个鬼罢?” 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于是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把月影荡散复又聚起者多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原来在黑影里不见的是个白鹤,潜入水下去了。黛玉笑说:“原来是它,想不到,倒吓了一跳。”湘云笑说:“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于是联道: 窗灯焰已昏。 寒塘渡鹤影, 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脚,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她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 湘云笑说:“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天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她,半日,猛然笑说:“你不必说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 冷月葬花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它。好个葬花魂!”于是又叹道:“句子固然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在病着,不该作这种过于清奇诡谲之语。”(其实说穿了是不吉利之语。)黛玉笑说:“不如此怎么压倒你。下出的句还没想出,只因把功力都消耗在这一句上了。” 一语未了,只见栏杆外山石后门转出一个人来,笑说:“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了,若再下去,凡显不出这两句了。”二人不防,吓了一跳。细看时,原来是妙玉。 二人都诧异,问:“你怎么在这里?”妙玉笑说:“我听见你们赏月,又吹了好笛子,我也出来玩赏这月景,顺脚走过这里,就听见你两个联句了,真是清雅异常,不敢打搅,就听得住了。只是后来过于颓败凄凉,所以就出来喊停了你们。你们也不怕冷,要么到我那里去喝杯茶去?” 二人都觉得好,就一同随着到了栊翠庵来。妙玉唤了小丫鬟起来,现去烹茶。忽听有敲门之声,原来黛玉和湘云随身的丫鬟紫鹃翠缕,因不见了二人,就带着几个婆子,找她姐妹,找到这里来了。妙玉忙命小丫鬟带着她们等人去那边坐着喝茶去,自己则取了笔砚,把方才的联句让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 黛玉见她今日十分高兴,就笑说:“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若不是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我们这句子还可以有所见教的吗?若不好,就烧了,若有的还可以改改的用,就请帮改改。”妙玉笑说:“也不敢妄加评论。只是这才二十二个韵,离三十五韵还不到。我意思是你二位的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足。我竟要续貂,又恐沾污了你们的。” 黛玉从来没见过妙玉作诗,于是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也可以带好了。”妙玉说:“如今收尾,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即闺阁小姐的纤静娴雅,而成了苦吟),二则也与题目无关了。” 二人都说极是。妙玉于是提笔一挥而就,递给她二人看,说:“不要见笑。我这样写,就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也不怕了。”二人看时,只见她续的是: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屭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最后提名:《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这里多写的是闺阁小姐的有限和清愁和闲适的心情了,确实把前面的类似苦寒文人的悲吟和月光的清冷、人生的孤寂给转过来了,只是妙玉这样的人,何以做这种情调的诗。 黛玉湘云二人看了,都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求远了。现在这样的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意思是我们自己研究,瞎琢磨品评,早知找你来演练以提高才干。)妙玉说:“明日再润色。此时想天也快亮了,也要歇歇了。”林史二人听说,就起身告辞,带了丫鬟们出来。妙玉送到门外,看二人走远,方才掩门进来。林、史、宝钗三人,诗才都是一等,这里“寒潭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堪称书中绝唱了,只是似乎也印着二人的命运,二人各去休息,一时躺下思想着仍不能成眠,不在话下。诗歌现在我们虽不再太喜欢了,但二人在月光之下,孤身相伴,对着她们所喜欢的诗潜心思索比较,那种认真和投入,自寓其乐于寒光旷池之上,却是无论如何感动和令我们怀想着的,且可想象原故事叙述者和他的一友人,在京郊野丛中的山下月色里,乐莫乐兮心相知地联句互咏,互相闪着晶晶的眼睛,不绝于历史和时空,不相消灭,其乐与专注与两人之相好与雅的寂寞与高洁,令人神往。且听下回分解。 第77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http://.biquxs.info/ 中秋节过了,凤姐的病也好了一些,虽未大愈,但也可以出入行走了。这一天王夫人见屋里没有旁人,就命把周瑞家的唤来,问前儿在园中搜检的事,可有什么结果。周瑞家就把那天夜里的情况回明了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又惊又怒,却又为难,因为司棋是迎春的丫鬟,是贾赦那边的人,又是邢夫人心腹的陪房王善报家的外孙女,于是就要令人去告诉邢夫人。周瑞家的却说:“前儿那边太太(邢夫人)嫌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她几个嘴巴子,如今她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依我看,不如直接把司棋带过去,连着赃证都给大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岂不省事。如果咱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说叫咱们看着办,这样岂不还得拖。倘或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了。”王夫人想了想说:“这倒也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跟迎春说:“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连日她娘求了太太,太太已经让她娘把她配人,今日叫她出去,另再给姑娘挑好的丫鬟来。”说着,就命司棋收拾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但自己也无如之何。那司棋这两三天也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留住自己的,只是迎春说话也慢,耳朵也软,是不能做主的。 司棋见了这般,知道无法幸免了,就哭说:“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天,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到:“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就是留下,你也没好意思见园里的人。依我们的好话,快快别这样子了,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吧,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泪说:“我知道你干了那样的大不是,我还使劲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了的老人儿了,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子里凡是岁数大了的都要走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自己先去吧。”周瑞家的说:“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要打发的人呢,你放心吧。” 司棋无法,只得含着泪给迎春磕头,和众姐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要是受罪(被卖或怎样),替我说个情,也是主仆一场!”迎春也含泪答应:“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带着司棋出了院门,后面两个婆子拿着司棋的东西。走了没几步,后面只见绣桔赶来,一边也擦着眼泪,一边递给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今日一旦分离,这个给你做个念想吧。”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又和绣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 司棋又哭告说:“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稍微等一等,让我到相好的姐妹跟前辞别辞别,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都各自还有事儿,况且又恨她们素日装大的样子,如今哪里有工夫听她的话,就冷笑说:“我劝你走吧,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辞她们做什么,她们看你的笑话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是挨一会儿是一会儿罢了,难得这样就能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吧。”一面说,一面不停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可巧正赶上宝玉从外面进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后面有人还抱着些东西,就知道此去再不能回了。他也听说了前两天夜里的事情,又兼晴雯的病也从那日开始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因为什么。前日又见入画走了,今天又见司棋也走,不觉入丧了魂一般,于是忙拦住问到:“哪里去?”周瑞家的等都知道宝玉素日的行径,怕他又唠叨误事,就笑说:“不干你的事,快念书去吧。”宝玉笑说:“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话说。”周瑞家的便说:“太太不许耽误一刻,又有什么话。我们只知道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 司棋见了宝玉,也拉着哭说:“她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到:“我不知你做了什么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周瑞家的发躁火向司棋说:“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任性胡为。越说着你,越不好好走。如今和小爷们儿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怕她们学舌告自己,恨的只瞪着她们,看已经去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要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着园门的婆子听了,都不禁好笑起来,于是问他:“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说:“不错,不错!” 这时候,就见几个老婆子走来,说道:“你们小心,在这儿好好守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了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他妹妹出去。先告诉你们。”这几个守门的婆子就笑说:“阿弥佗佛!今日老天睁眼了,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宝玉一听说王夫人进来亲自查,就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面的这两句趁心如意的话竟没有听到。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带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 王夫人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时,王善保家的趁势告倒了晴雯,随后,有些人和园中人不睦的,就趁机也下了些话。王夫人都记在心中。因中秋节忙有事,故忍了两天,今天特来亲自阅人。光是晴雯犹可,更重要的是,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意思是与之乱搞)。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做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 于是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那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说:“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说:“这也是个不怕臊的。她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量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四儿见王夫人说出她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她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 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说:“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解说:“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笑说:“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遵化皇陵去的时候,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介绍人进来就犯了结党罪,而结党会惑主。)因喝命:“唤她干娘来领去,就赏她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把她的东西一概给她。”又吩咐去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因为又能卖一次人,聘嫁也可以得聘礼)。 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于是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说:“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都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说毕,茶也不吃,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暂且不表。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的事都是平日自己和她们说过的话,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宝玉听说了,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边想,一边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而且有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 袭人知道他内心别的还可以,唯独晴雯是第一件大事,就推他劝道:“哭也不管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她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若真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是太太偶然信了别人的诽谤之话,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宝玉哭说:“我实在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说:“太太只嫌她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她,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说:“这也罢了。那咱们私自玩笑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露的,这可奇怪。”袭人说:“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都看到了,你反不觉得。”宝玉说:“怎么人人的不是(过错)太太都知道,单不挑你和麝月秋纹?” 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为自己曾经表过决心固然太太不挑她的错),于是便笑说:“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孟浪的事,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 宝玉笑说:“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她两个又都是你陶冶教育的,焉还会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又有何错。四儿是我误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天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所以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她生得比人强,也没什么妨碍的。就是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她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完,又哭起来。 袭人一听此话,好似宝玉有疑她不能相容之意,竟不好再劝,于是叹说:“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查不出是谁厌恨这几个,诽谤了她们),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高兴时,回明白了再要她是正理。”宝玉冷笑说:“你不必虚着宽我的心。等到太太气平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她的病等得到等不到。她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她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她。她这一出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心里一肚子的闷气。她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泥鳅似的舅哥哥。她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哪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她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 袭人笑说:“你如今竟好好的咒她。她便是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的。”宝玉说:“不是我妄口咒她,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是何兆。宝玉说:“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缘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她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道:“我不想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跟人有关了?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说:“你们哪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都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这海棠也是因其人欲亡,就先就死了半边。” 袭人听了这种痴话,又可笑,又可叹,于是笑说:“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晴雯纵好,也超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她。想是倒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捂住她的嘴,劝说:“这是何苦!一个没完,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了,别弄的走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说,你也不能了局。” 宝玉乃道:“从此不要再提起了,全当她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过我怎么样。(宝玉似乎有了超凡脱视的意思了。)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她的东西,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给她。再或者有咱们平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她养病,也是你们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说:“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刚已经把她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种各物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天时人多眼杂,又怕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她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吧。” 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说:“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她这话有反说挖苦之意,忙陪笑抚慰一番。晚间果秘密派宋妈送去。 宝玉将一干人稳住,就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她到晴雯家去瞧瞧。这婆子先是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宝玉无奈死活央告,又许她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出来。 这晴雯当初是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十岁,常跟着赖嬷嬷进贾府来,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所以赖嬷嬷就把她孝敬给了贾母使唤,后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舅家哥哥,是厨子,也沦落在外,所以又求了赖家的买进来在贾府当厨子。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倒还不忘旧(知道对赖家好),所以买了他舅家哥哥进来,又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亲以后,谁知她舅家哥哥一朝舒泰了,就忘了当年流落时,任意酗酒,妻小也不顾。偏又娶的是个多情的美色,见她整天喝酒,又器量宽宏,并不妒嫉,于是这媳妇就恣情纵欲,满宅内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她考试过的。这一对夫妻到底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私通过的的多姑娘和她的老公多浑虫了。现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多姑娘吃了饭出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望哨,自己独自掀起草帘子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被褥还是旧日铺的(想是袭人叫宋妈妈送来的)。心里不知怎样才好,于是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她,悄唤两声。 当下晴雯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咳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她,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才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的分。晴雯说:“阿弥陀佛,你来的好,先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天,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到:“茶在哪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一个黑沙吊子,也不像个茶壶。只得去桌上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闻到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过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冲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说:“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完,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心下暗说:“往常那样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是不错的了。”一边想,一边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说:“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另有道理,或许指就真的和宝玉发生一次。) 说完又哭。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于是泣说:“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吧。”于是给她卸下来,塞在枕头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又损了好些。”晴雯擦着泪,就伸手取了剪刀,把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和指甲都交与宝玉说:“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换衣裳),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可见从前并未发生什么。)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说:“回去她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其实晴雯对宝玉也没有别的想法,并没有争作妾或者什么的,只是恋着宝玉,要一生都在一起,就好了。 一语未了,只见她嫂子笑嘻嘻地掀帘进来,说:“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说:“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做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是来调戏我么?”宝玉一听,吓的忙陪笑央求说:“好姐姐,快别大声。她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多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到自己里间去,笑说:“不叫嚷也容易,只要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里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多姑娘醉眼乜斜,笑说:“呸!成日听说你是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好说。”多姑娘笑说:“我虽然闻名,不曾见面,今见了你,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晴雯丫头出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刚才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没有过)。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 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忙起身整衣央说:“好姐姐,你千万照看她两天。我如今去了。”说完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到宝玉难以走,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怕里边人找不到他,又惹出事,遂且进园来了,明日再作计较。 到了后角门,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晚一步也就关了。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去薛姨妈家了,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天怎么睡。 宝玉说:“不管怎么睡都行。”原来这一两年间袭人因为王夫人看重了她,就越发要自重些。凡没人的时候,或者夜晚,总不与宝玉狎昵,较从前小时反倒疏远了。所以夜间总不跟宝玉在同一个房间。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醒了就唤人。因为晴雯睡觉警醒,而且举动轻便,所以夜晚一切茶水起坐呼唤之事,都委任晴雯一人了,所以宝玉外床只是晴雯睡。今晴雯去了,袭人所以要问。宝玉既然回答不管怎样都行,袭人只得还依往年之例,把自己的铺盖仍搬来设在床外。宝玉发了一晚上呆,方才歇下。(大约宝玉的床长出一截,是晴雯或者如今的袭人睡,或者是大床外侧放置小床。) 袭人在床外,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的时候,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做什么。宝玉说要喝茶。袭人忙下去在盆内洗洗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给他喝了。宝玉就笑说:“我近来叫惯了她,却忘了是你。”袭人笑说:“她乍一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卧下。 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吧,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醒来,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说:“这是哪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派人去问信。 及至天亮时,就有小丫头立等来叫:“赶快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今儿有人请老爷赏桂花,老爷要带宝玉和兰哥儿、环哥儿去。立刻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等呢。环哥儿已来了。”袭人宝玉听说,忙催宝玉起来,盥漱穿衣,忙忙地去找贾政去了,跟着贾政去外边那老爷家里赏桂花去了。 这时王夫人也起来了,刚要去贾母那边请安,就有芳官等三个人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昨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来(蒙恩典是因为叫芳官等人出来时,不用干娘们给赎买的钱,白给送),她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还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来不习惯,不过隔两天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她们做尼姑去,或教导她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 王夫人听了说:“胡说!那里由得她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看还闹不闹了!” 这时因为八月十五刚过,贾府跟庙里也有祭拜来往,那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圆心,两个老尼姑,这两天给贾府送来庙里的吉利物(供尖儿,就是供品中摆在最尖上的最好的),王夫人也叫她们在贾府住两日。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于是都向王夫人说:“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她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前说话不肯听她们自由者(不肯让她们由着自己),因想是芳官等不过都是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所以王夫人说打一顿,倒是为她们好。)如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而且家中近日事情很多,又有邢夫人派人来说,明日要接迎春家去住两天,还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的亲事等事,心绪正烦,哪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说:“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吧。”两个老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完,就磕头拜谢。 王夫人说:“既这样,你们问她们去。若果真心,就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吧。”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她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她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给两个老尼姑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她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赏了她们,又送了两个老尼姑(拐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这王夫人倒是对芳官等人的前途也较认真负责的,何以对晴雯就那么绝情,病中生死都不顾虑!且听下回分解。 第78回 老学士闲征诡画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http://.biquxs.info/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去请安,见贾母高兴,就趁势说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她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最近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传染病),所以我就赶着叫她出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她回来,就赏她家配人去得了。还有,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因为她们都会唱戏,嘴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黄色的戏词),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 贾母听了,点头说:“这倒是正理,我也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她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王夫人笑说:“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她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歪调。我冷眼看去,她事事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选妾只选漂亮的就行),但性情举止也要沉重的更好些。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但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她都死劝的。因此,我就悄悄的把她的月钱增加到二两,未来就让收在宝玉房里(做妾),咱们且先不明说,一则因为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怕又说耽误念书,二则当了妾了,反不好劝他了。” 贾母听了,笑说:“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她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道她,岂有大错误的。那就大家先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也深知宝玉将来也不是个听妻妾劝的。我也不懂,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是搞不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但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总之一再暗表宝玉和晴雯等丫鬟们之间没有那个。 一时王夫人又伺候贾母吃了早饭,又说笑了一会。 待贾母歇午觉后,王夫人就唤了凤姐过来,问她最近吃药病情。凤姐笑说:“如今吃的是汤药。太太放心,我已经大好了。”王夫人看她精神不错,也就信了,于是就把驱逐晴雯一事对她说了,又说:“我前儿顺路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贾兰)这一个新来的奶妈,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她(漂亮的都不要)。我也跟你嫂子(贾兰的妈,李纨)说了,叫她出去罢了。况且兰小子也大了,都十三了,也不用奶子了。你大嫂子又告诉我,宝姑娘最近也出园子去了,说是陪着姨妈的病,等姨妈好了就进来。薛姨妈究竟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还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她这出去必有原故。别是咱们得罪了亲戚,就不好了。” 凤姐笑说:“谁好好的会得罪她?我想薛妹妹出去,想必是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她自然以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的,她又是亲戚,她也有丫头婆子,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她,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低头想了一会儿,就命人请宝钗来,跟她解释了前日的事以解她的疑心,又仍叫她照旧进园来居住。凤姐也这样劝说。宝钗陪笑说道:“我原是早要出去的,却是这样想的,一则是我妈近来神思大减,身边没有一个人陪着也不好。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也要成亲了,多少针线活计和相应准备,单靠我妈妈也料理不了。三则我这进园里来住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都小,且家里没事,在外头呆着,不如进来姐妹相处,作些针线,或者玩笑,都比在外头闷坐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都有事。况且姨娘(王夫人)这边这两年都遇上不遂心的事,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都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凤姐听了这篇话,就向王夫人笑说:“这话竟也是,不必勉强了。”王夫人点头说:“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 一时宝玉又回来了,跟着老爹出去赏桂花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天可丢了丑?”(意思是作诗没做好,出丑了。)宝玉说:“没有,不但没丢丑,还得了好些赏。”于是把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六匣等等都拿出来了,是那边参与赏桂花的各老爷和客人们赏的。王夫人又问了宝玉一些话,都什么人在席,做的都什么诗,宝玉一一回答。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就说骑马屁股疼,要回去了。于是辞别忙忙地回园子来。 宝玉出了房门,麝月秋纹带着两个小丫头已经过来等候。宝玉同着她们往园子里走,进了园门,宝玉一边说:“好热。”一边就把外面大衣服脱了叫麝月拿去,只穿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就叹说:“这条裤子以后收了吧(别穿了),真是物件在而人去了。”麝月忙也笑说:“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晴雯的针线工夫是排第一的。 宝玉说:“我要走一走,可使得?”麝月说:“当然可以,还怕你丢了不成!”于是命那两个小丫头跟着宝玉等在这里,又说:“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再来。”宝玉说:“好姐姐,跟我走走再去。”麝月说:“我们去了再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官员出行的场面),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袍子和腰带,成了什么个样子。”宝玉听了,正中下怀,就让她们两个先去了。 他便把两个小丫头带到石头后面,也不怎么样,只是问到:“自我走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不曾?”这一个答说:“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说:“回来说什么?”小丫头说:“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说:“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说:“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说:“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那晴雯偏不叫宝玉,想是恨了宝玉不能善始善终了吧。 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这么说,便上来说:“她真的是糊涂。”又对宝玉说:“我不但听的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忙问:“你为什么亲自去看?”小丫头说:“我想着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她虽然受委屈出去了,我们不能有别的法子救他,只好亲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报给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意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她见了我,就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宝玉哪去了?’我就告诉跟老爷外出看桂花了,她叹了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下都完了心愿?’她就笑说:‘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命我去做花神,要我在未正二刻到任,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赶不上见面了。这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了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等回来时到房里留心看了钟表,果然是未正二刻她咽的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回来了。这时间倒都对合。” 宝玉忙说:“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个神,还有一个总花神。但不知她是做总花神,还是单管一样的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秋天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说:“我也问了,她说是专管芙蓉花的花神。” 宝玉听了,不但不怀疑,反倒去了悲伤而生了喜色,就笑说:“那芙蓉花也须得她这样的一个人去司管。我就料定她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去天宫做?)。虽然超出苦海了,从此不能相见,但也不免是伤感思念。”于是又想:“虽然临终没见着,如今且去灵柩前拜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 想完,就忙忙地回到房里,又重新穿了衣服,只说去看林黛玉,就一个人出园子来,往上次去的地方去了。到了那晴雯的“家”中,以为灵柩必停在那里边。谁知那晴雯的哥嫂见她一咽气就回报了进去,希图得些发送的例银。王夫人闻说,便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说:“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吧。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她哥嫂听了这话,一面拿了银子,一面雇人抬往城外化人场去了。剩下的人身上穿的衣服鞋和簪子环珮,约有三四百两银子的价值,她兄嫂都收了,作为以后过日子用的“钱”。这时正送殡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 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又返身进园子来。想回房里去,又觉得无味,就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去哪里,丫鬟回说去宝姑娘那里了。宝玉又往蘅芜苑去,到了却见寂静无人,房子里都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忙寻见一个老婆子,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说:“宝姑娘搬出去了,交给我们,收拾打扫灰尘呢。”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只觉得满院中的香藤异蔓,虽是翠翠青青,却比从前仿佛凄凉了许多,更添出了伤感。默默出来,路上也无人,不像从前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的人络绎不绝。那旁边的流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却更只添孤寂。 宝玉心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已经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已有媒人来求亲,探春也在有官媒婆在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就都要散了。纵是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想完,就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还没回来。宝玉无奈,遂又垂头丧气的往回来。 此时,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已经渐渐向了黄昏,宝玉在园中凄楚孤行,走着,猛然看见了池上的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欢喜起来,就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就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祭祀需要有祭文,想毕,忙跑回家去,借着灯下,用晴雯素日所喜欢的冰鲛绫一幅用楷字写成一篇韵文祭文,题名叫《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欢吃的东西,在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着,走出来,走至山石之侧,清月池边,于芙蓉花前,先行礼毕,然后将那诔文就挂在芙蓉枝上,于是泣涕念道: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说有那一干人嫉妒不能容晴雯之高洁纯美。)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而樱唇红褪,韵吐**;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比贾谊被人间污而死还冤);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上勺的外部下盍,造字)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摺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再也听不到见不到晴雯了。)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籍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瓠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这一篇诔文(祭文),堪称大观园之绝唱,古今英贤儿女之同挽歌,其思切切,其情总总,千贯千年,后通无穷。宝玉读毕,就焚帛祭以茗茶,犹且依依不舍。那丫鬟催促再四,方才转身,慢慢挨回。暂且无话。原故事叙述者所叙述的故事,自此基本全部告终。暂无原文真本的下回分解。 这里,回顾说来,那晴雯之死,整个过程宝玉没有出一言相救,一行动相助,但是宝玉其实是有些办法可以助她救她的,待我说说,看官看是如何: 第一,宝玉从前跟柳湘莲说过,自己在园子里,行动就有人知道和限制,想出去修修秦钟的坟或是祭奠,都不自由,又说,我虽有钱,又不由我使。通观宝玉全书,确实未见他自己拿出钱来,出去办什么事的例子。那就是说,家里虽然有钱,但他没有权用,要用钱,可以申请,但“不合理”的事,人家不会批。他总得来讲,是没钱的。所以,他无法派人带着银子出去,给晴雯置办一个较好的可以养病和生活的房子和空间条件。但是,他是可以支派一两个婆子出去,就是那婆子不敢,可以多许她银子,由这婆子出去服侍晴雯之病。第二,他可以偷着拿自己屋里值钱的东西,叫茗烟等人出去换做了钱,一样雇人赁房子来给晴雯居住养病并侍候,这虽不是长久之计,但可以渡过养病这一过程。另外,晴雯既然已经病了一段时日,那自然是有宝玉叫来的王太医之流的人在给她诊断治疗(可参考晴雯补孔雀褂得病期间),则可以令王太医出去继续给晴雯诊治。或者至可以央求让婆子把晴雯现在正服的药和一些燕窝什么的生活奢侈品从园子里给她送出去。 第二,宝玉不是有一帮狐朋狗党吗?比如柳湘莲之流,固然这些狐朋狗党不可靠,但也是可以寻一寻,求他们整个代为安置晴雯出园以后的住宿和治病之事。这是可参考的。 第三,上述办法都不行,还可以去求宝钗。宝钗和薛姨妈自是有钱,她们花钱,自己决定了就行,爱怎么花怎么花。托宝钗找她家铺子里的人,照看生病的晴雯,给予好的住宿和生活养病空间,总不至于连口像样的茶都喝不到,丢在多浑虫家受罪。宝钗虽然跟晴雯未见有什么交往,但这样人命相关的事,以她的为人,绝不会不救。 第四,宝玉可以跟王夫人去央求,说暂且推迟叫晴雯出园。甚至不许晴雯出园。当然这么做,是违逆了母亲的意思,但宝玉顾及晴雯之情,非得撕破脸跟妈妈去争,或者还有更好的办法,去求老太太贾母,贾母一贯骄纵宝玉,宝玉寻死觅活地求,她绝对不会不允——而且贾母对晴雯的看法,本来是积极和赞赏的。至少贾母可以让晴雯推迟出园,养好病再说。即便去找贾母,就惹了王夫人了,但为此一事,大闹起来又何妨。记得当初宝玉听说林妹妹要走,就疯了傻了地闹了一场,贾母如何珍惜,连别人姓林都不允许了。这次虽是为了丫鬟,但所求也不过是延救其活命而已,对贾母又有何难。王夫人虽然是最痛恨不守礼法,妖逗带坏自己儿子的人,但旨也未必在取了晴雯性命,不过赶快驱逐出去罢了。而且王夫人其实是个素来行善的,但说她不恤人命,却也过分,若有人求,当不致于此。 而实际情况是,宝玉没有对晴雯之撵出园在当场和事后出一言去相救,而出园后对晴雯的帮助,也不过就是平白去乘暮色看望了一下,袭人送去了些日用衣被之物而已。以前,宝玉因五儿被诬偷了玫瑰露一事要驱打了出去,尚且自污说是我偷的,相与援救,而那五儿本是与她素无关系之人,这里对晴雯却未见举动。 这里,我们也不能怪宝玉。其实,原故事叙述者既然要写晴雯被逐病死,就无法写宝玉相救相助。因为宝玉若救了助了,写的少了,敷衍了事,等于没写,写的多了,则必能救助成,至少有所补益,则晴雯又死不了了。所以,出于晴雯之死的过程的悲剧需要,就这么写了。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瑕疵,有其不合理的地方,因此就不利于对宝玉的刻画,而且实也不合宝玉素来之为人。 其实,在早期稿本中,写的是晴雯出园后就跳井自杀了。后来,把这一情节,改了给一个新造的人物金钏。其实写晴雯出园后跳井自杀,反倒更合理一些。因为,以晴雯那样的劳力者的体格,又是年轻,本不至于就这样病死,就算加了精神打击,也未必就病死,若是这样,中国的女子都这样身体脆弱,奇怪现在还会有这么多的人。反倒是,以晴雯的性格,非常猛烈,其出园之后,宝玉再四央求王夫人把她招回来,但王夫人从自己儿子的健康发展角度来讲,绝不能允(贾母就此也不能强王夫人允许)——这样是合理的,那晴雯见自己无法回园了,而她素来刚烈,心灰意懒,于是投井而死,以为对王夫人的报复和抗议,以及对宝玉之情愫之殉,这是非常合理的。而金钏,在贾府中并不什么牵肠扯肚之人,被驱逐了,不过就是丢了一份工作,为此就跳井死了,反倒却是牵强——就像宝钗说的,这样的糊涂人,死了也是糊涂。 不知为什么,原故事叙述者非要把晴雯的跳井死法,改掉(又舍不得扔,就造了个金钏扔给她),而让晴雯病死。大约也许这样悲剧效果更强?蠢物我不甚能体会。但是这样,则王夫人就变得可恶了,连个病人都不能放过和稍给喘息,宝玉也变得懦弱和似乎有些寡情和糊涂了。 当然,原故事叙述者也有苦心,前面造一个金钏,由这件事,使得王夫人从此发生警惕,时时过敏,生怕再有勾引宝玉之人,于是后面出来个晴雯,便不依不饶了,似乎有所顺理成章,否则不足以让她在未查到任何证据和发生任何丑事的情况下,就痛下驱逐的决定。但这个补益,所起积极作用,也不甚大。试图通过写出金钏之事,来对王夫人痛逐晴雯给予王夫人一些辩解,所起的积极作用,终不如王夫人逼死一个病人的造成的恶毒效果和印象,强。 原故事叙述者有知,我们当问他这件事。不过无论如何,这样写起了晴雯之死的过程,如何不让人揪心愤恚,大约效果自是好的。 王夫人把晴雯驱逐出去,确实是不分青红皂白,只是面试了一下,觉得是个不守本分妖荡勾引宝玉学坏的,败坏宝玉私生活和成长健康的人,但并没有去查证取证,看她到底是否个不严肃的浪**人,其实,也不需要查证,即便她不是个浪**人,但光凭长得很好,这一项,就可以驱逐她了。因为从长久计,留着长的很好的女人在宝玉身边,未免总是出事,除非她能证明她有袭人、黛玉、宝钗那样的虽漂亮但绝对端正可靠。所以,长的好这一条,再加上从前看见她在那里横行恣意训斥别人(别的丫头),就足够了。不需要调查她人品了。王夫人因为金钏之事和裸体女绣画荷包之事,已经高度敏感,绝对不能留任何可能勾引败坏宝玉的因素在其身边了。这王夫人大约也是可以理解的。王夫人还说过“妻贤妾美”,那就是妻子要贤惠,妾光美就行了,但她是反对这个说法的,因为这个人家的习惯,是娶妻之前先娶妾,由妾或这样的侍女先照顾孩子宝玉,所以对于妾,就必须也加上贤这一条要去。刚好宝玉又是个不学好不能自持的混世魔王,就更得要贤一点的妾照顾他了。 所以,王夫人筛检宝玉身边的人,就是以贤这一条。晴雯漂亮,又看上去有放荡的嫌疑,再加上以前曾看见晴雯骂人,那就可以归结为不贤,再加上王宝善家的调拨,说了晴雯的坏话。所以,王夫人不由得不对晴雯形成这样的印象。但她所缺的,就是好好调查查证一下,到底晴雯的为人如何。但是,我已经说了,单是美女长得好这一条,其实从严格守旧的王夫人看来,就已经够让她走的了——换了现代的家长母亲,怕也是难免这样,不许儿子跟过于漂亮的女孩亲密来往。失于调查,固然是不对,但也似乎不必要。试想,如果调查了,说是晴雯这人很本分,王夫人会照旧让她留在宝玉身边吗?——恐怕答案肯定还是不会,除非晴雯能做出来一两件向王夫人“告密”、“表忠心”那样的事,换的王夫人对她的彻底放心。否则,王夫人永远不会彻底放心的。 所恨就是王夫人对晴雯说的太过,说她是狐媚子,太伤情面,使得晴雯委屈愤恨,所以终于出去就跳井了,或者就加重病情而死了。如果有人好好劝慰一下晴雯,讲讲这些个道理,或许就能想得开。而王夫人说了那么伤人的话,则多半又出于王宝善家的调拨,以及当主子自在惯了的恣意。换了现在的普通人家,虽然她漂亮,看上去也有点妖,但并无实据,怕是不敢也不会这么说人家的。而王夫人却说了,这就是王夫人可恶之处。试想,若是宝钗根据自己的需要,也要驱逐类似晴雯这样的丫鬟,宝钗会当面对着晴雯说她是狐媚子吗?不知王夫人怎么搞的,从历来的行事举动上讲,本也不会这样,这里却这样说了,原故事叙述者也解释了,说王夫人是个“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是人”,所以说话不注意吧。 所以,晴雯之事,又有这么多的不可解不可思的地方,但是我们本来也不应该想这个,只是让原故事叙述者牵着鼻子走就好,并且只管深深投入和沉浸到晴雯的悲惨过程中去吧。 总之,如果忽略上边这些,晴雯以“莫须有”的罪名而死,其怨已经超过窦娥而直追岳飞了。可以比拟忠贞刚烈而不容于市俗和礼法的人。 不过,说到礼法和青春自由之战,说到王夫人在邢夫人的信号弹照耀下发起这场礼法对青春自由之战,也多少要理解王夫人。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管,任凭宝玉他们都弄成了搞脱衣派对,所谓“朋淫于家”不成?只是王夫人处理的方法实在不当,约束青春自由,也不能到草菅人命的地步! 至于抄检大观园这种打击青春自由的方法,固然是见效快,但实在是造成后遗症大,严重对立和破坏了慈母家长和小女儿们的关系。竟不会持家和教育子女如此!至于宝钗随后就急着搬出了大观园,也实在是青春阵营的逃兵,无乃不可乎?不过,也不能多怪宝钗,宝玉不也是当场缴械投降吗,一句话也没有。 至于黛玉,我们发现,黛玉后来着墨越来越少,而且黛玉发生了很大改变,再不见她使小性了,就连哭,黛玉最近两年哭的也好了,反倒对宝玉对薛姨妈等长辈,越发知礼,还要去下边丫鬟跟宝玉保持距离,总之,越来越是大家小姐的样子了。也就是说,黛玉已经颇大程度的宝钗化。这也就是后人所说的“钗黛合一”,其实,所谓合一,是黛玉像宝钗靠拢。 当然,这作为一种成熟和成长,也是应该的,难道要一直耍小性下去。如果照旧像小时候那么小性儿,待人接物都有很多让人难办处,那么,贾母或者王夫人要想答应把宝玉婚配给她,别说她们,就是我们看来,都有觉得真有些难办。但是随着最近以来黛玉表现的改变,包括对薛姨妈都很会侍奉,我们可以断言,贾母或者王夫人把宝玉给她,实在也是找不出什么不可以的借口和理由了。因为这里的黛玉,实在和宝钗相比,没有突出的缺点了——除了吃饭还要自带筷子这一点还没有改。 所以,那黛玉的婚事和未来,倒应是可望好的。 不过,这里我们看到的,倒不是长辈对黛玉的问题,而是宝玉的问题了。这也就是我们要说的芳官了。 如果说读这本书,发现了一个人,那就是发现了“芳官”。芳官从她挨干娘打,到给五儿玫瑰露引出那一些事,这是对她的集中描写,此后,她就越发能抢镜头了。我认为,当然我估计很多人的感受会跟我一样,芳官到后来,如果再写下去,其风光色彩就讲将压过了晴雯、湘云,乃至黛玉、宝钗。实际上,已经感到她已经压过晴雯、湘云了。譬如当写到宝玉看晴雯、芳官等人因芳官抓子儿输了互相胳肢那一小段,我(们)的眼睛都是盯着看芳官在那厮闹中是如何,而不是盯着晴雯了。而自此芳官出场以来,黛玉、宝钗就几乎没什么事,黯淡重复些老作息而已,芳官陪着宝玉等人喝酒,虽然都是着墨不多,但其青春靓丽,已经无法自掩。我们后来看到的,都是宝玉在自己房子里和晴雯、芳官这一干人混,去黛玉那里坐坐没有几次(只有两次),去了也就是些老话,说的都是些无聊的话,宝玉可以说是乐不思蜀了。 我们说,一般人都觉得湘云好,那是因为没有发现和留意芳官。湘云固然大说大笑,直截爽快,很有男孩子的作风,叫人可爱,但是,她毕竟仍然是能诗会赋的大小姐,跟我们有距离,而其像男孩子,这固然好,但是真的像男子,恐怕现在的男孩子也并不喜欢。所以,所谓对湘云的爱,也多少是有限的,甚至带点言不由衷的。而芳官这个人,却是最像现代的女生,根本不会诗,但是会做戏,又“本来面目极好”,宝玉后面天天是围着她(虽然是没有正写,但是可以看见),因为出身低所以对于男子如宝玉又是极柔和,男孩毕竟喜欢自己可以控制的女孩多一些(真叫史湘云来了,他恐怕受不了),而且会唱,能玩儿,会打扮,漂亮,最是个可人。古代大家闺秀有的她全没有,现代小女生有的,她全有。所以,在这大观园的众女子里边,她其实是比史湘云还接近我们现代口味的人。晴雯也已经压不住她了,宝玉对她的缠绵已经多过对晴雯。其实,也是,晴雯的缺点就是脾气不好,而女戏子芳官因为职业原因,脾气是绝对的好(对大于她的男孩)。但是,对于老妈子婆子什么的,她又是极任性,譬如那里那个掰着糕打雀儿玩儿和吃的样子,自不待蠢物我多表,相信细心的读者多有已爱慕起芳官来的了。 相比之下,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俩,固然都是好,但其漂亮,未必超过芳官这个大有前途的小美女,而且这两个大小姐,黛玉又越来越接近宝钗,越发的成了是端庄秀正的大小姐的样子了,在我们今人男孩子眼中看来,也只能自惭形秽,敬而远之了。连宝玉,自有芳官之后,似乎都把去见黛玉的事少了,见了也“面目可憎言语无味”地说不出什么。综看起来,晴雯脾气又暴,袭人过于老成,长得也只是二流,史湘云又缺女孩子气(而且似乎需要减肥),探春比较让人害怕,惜春也是个小又刁钻的,所以纵数起来,只能向大家推荐芳官(耶律匈奴)这个小可人了。 希望大家踊跃报名。确实是最合适的。 至于芳官的结局,也不算不好,如果是干娘把她们卖了或者配人,固然不免于流落风尘或者挨到一个坏丈夫。倒是到庙里去当尼姑,虽然是被智通师太作活使唤,但就像王夫人想的“将来熬不住清净,反至获罪”,那也就是说,她们还有自由恋爱的空间和自由,保不齐又还俗了或者发生丑事了(王夫人所谓“获罪”),总之,她们倒是还有自己的希望和未来。所以我说,这结局还不错。至于非要留在宝玉那里,则并不能怎样好。宝玉还是要奉原故事叙述者之命,去跟林黛玉好的,芳官待在这里,不过拣些剩余。一时跟宝玉太好了,又落得个狐媚欺大。若是宝玉跟宝钗结婚了,终究还是留不住芳官这些人的。晴雯恋着宝玉,因为不能得这恋情,就自绝死了,是可叹的。但芳官并不如此,这样想不开,非要吊死在宝玉身上。 所以芳官,倒也罢了,我们不必替她太担心。以她们那几个小姐妹之团结和乐于斗争,恐怕智通师太也不得欺负太甚。只是三个小姐妹不应该分散去了水月庵和地臧庵,这样三个小姐妹分开了,没法合起来组织斗争了。若个三个姐妹合在智通那里,智通欺负她们,怕是她们仨联手,把智通这个老妖精,能给斗争死了。 女人在中国历史上乃是世界人类的历史上,是吃了不少的苦,晴雯被宝玉之情所累,没有活下去之意了,而芳官这样的小动物去斗争,却只是说来说去唯一的出路。否则,就是探春、迎春这样的大小姐姑娘,也其实幸福悬系的并不可靠,仰食于人,去了食管,就零残薄命了。 且说宝玉念罢给晴雯的祭文“芙蓉女儿诔”,焚帛祭茗,就恋恋不舍,跟着小丫头,慢慢地走在月色下走回怡红院来。 到了怡红院里,报告刚才有人来,王夫人打发了丫头,来说明日一早要宝玉去大老爷(贾赦,原文直接说贾赦,可见这一回,已经开始是续书人瞎写了,当然其中或残有原故事叙述者的稿子)那里参加迎春的订婚仪式。宝玉忙茫茫地答应了。 原来,贾赦已经把迎春许配给孙家,明日是孙家过来的订婚仪式。迎春是贾赦的妾生的孩子,邢夫人原不能生产。这孙家是大同府人氏(这个地方,不用说,接近胡地,没有太温顺的男人),祖上也是军队出身,是当初宁国公的门生,也算世交。如今孙家子息在北京的只有一人,名叫孙绍祖,袭官做指挥之职。年纪不满三十,相貌魁伟,弓马娴熟,贾赦见他人品家当都相称,就择为东床快婿了。这事也曾请示贾母,贾母虽然感觉不是很满意,但想着阻拦怕也不会被听,只觉得儿女之事自有天意(这话都不甚适合贾母的素性为人),况且是她父亲主张,何必出头多事(更不堪了,甚不合旧的贾母),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下就不再多说。——唉,没办法了,我只能拣着我觉得还可堪的句子,说说吧。续书者太差! 宝玉却不曾见过孙绍祖,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这也不对!宝玉固然这两天是想着晴雯的死,但对二姐姐迎春的婚事如何会不关心,说是这样漫不情愿地出去见一下孙绍祖塞责。唉呀,没法写下去了。) 没过几日,邢夫人就回了贾母,把迎春接出了大观园,放在家中待嫁,跟着的三四个丫鬟也去了。宝玉见了,更是觉得凄冷了一点(原文是扫去了兴头,恕我不能再按原文这么写下去了,太完蛋了!),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如何消遣。 这日宝玉在园中闲走,正遇上香菱,喜滋滋地,宝玉就问她哪里去,那香菱说:“去找二奶奶,听说是在稻香村呢,有正经事。”宝玉说:“什么正经事这么忙忙的?”香菱说:“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情,所以要紧。”宝玉说:“正是。听说他这半年找媳妇,一会儿要张家的,一会儿说李家的好,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儿的女儿也不知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宝玉也这么道学起来了,难道他平时没议论女孩?)香菱说:“现在终于定了,可以不搬扯别人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香菱说:“上次你哥哥出门贸易时,顺路到了一个亲戚家。这门也原是老亲,同是行商的,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合京城之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 宝玉笑问:“什么意思?” 香菱说:“他家姓夏,非常富贵,光是桂花就种了几十顷地。这京城的桂花供应都是他家的,所以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只有一个姑娘,也没有兄弟哥哥,倒是绝了后了。”(香菱会这么说自己老公的媳妇家?绝了后了,似乎也不太应该这么说。) 宝玉说:“那这姑娘如何?”(他倒议论起来了。) 香菱笑说:“倒是出落得跟花似的,在家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薛蟠)当时就一心看准了。我们奶奶(薛姨妈)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而且门当户对,你哥哥回来说了她也就依了。和姨太太(王夫人)、二奶奶(凤姐)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亲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倒是早娶了来,我们又多一个作诗的人了。” 宝玉冷笑说:“虽说如此,但我听了这话,不知怎地倒替你担心虑后呢。” 香菱听了,知道他是说怕新来的来了欺负自己,不觉得红了脸,敷衍几句就急着转身走了。 宝玉见她走了,便怅然如有所失,立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回到怡红院,夜里睡觉又唤晴雯,或者梦鬼,总是没睡好,次日就病了。贾母天天来看。王夫人心中自悔,不该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王夫人是否会如此,倒也未必。在她看来,倒是长痛不如短痛的好事儿。这里应该改写成,王夫人心中也疼他,知是为了晴雯等事摧磨的他没了精神,竟至犯病,但是想想终是为他好,也倒有所释然。)宝玉这一病,就是一个月,方才渐渐痊愈。贾母又命随后一百天也不许出屋,好好饿着养着。于是这一百天里,迎春出了嫁,薛蟠也娶来了这姓夏的花儿一样的女子,宝玉都不曾出去看。——这种写法倒简单,偷工减料,省得写那些婚娶场面了,原是续书者也写不出来。 却说这夏家小姐,年方十七,从小寡母看养,娇生溺爱,如同珍宝,凡百事情,一概对她百依百顺,于是竟爱自己如菩萨,视他人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老薛看了一面,居然看不出来,老薛也是白整天泡妞了! 今日出阁来到了薛姨妈这里,自以为要做当家奶奶的,不比做女儿时要腼腆,更要拿出些威风来,才压的住众人。那先拿谁动手呢,就拿香菱动手吧。见薛蟠有香菱这样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的意思(宋太祖灭南唐的时候,说南唐不能留着,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有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为她家多桂花,她小名就叫金桂,所以她不许人们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谁说了,就要打,原在母家时就是这样的。但是“桂花”这两个字,人们说这植物时总得说啊,特别他们家又是卖桂花的,于是就让大家都管它叫“嫦娥花”,因为月亮里边的桂树不是有嫦娥什么的吗。 薛蟠本是个气质刚硬的人,但又是个“有酒胆无饭力的人”(前文并无此印象,只好这样认了),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头上,凡事未免尽让她一些。那夏金桂见了,也便试着一步紧似一步。头一个月,两人还持平,两个月后,就觉得薛蟠气概渐渐低矮了下去。一天薛蟠酒后,跟金桂商议某事,金桂执意不同意,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骂人的话),赌气自己还是那么办了。这金桂就气的哭的如泪人一般,茶汤不进,就装起病来了。医生说,是被气得才得这病。薛姨妈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人家好好的养的必花儿还轻巧,你不一心一意和和气气地,还灌了黄汤,这样胡闹,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罪。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那金桂便更得意,偏不回心转意,弄得薛蟠直哄了她半个月才渐渐转过心意来了。从此薛蟠更加一倍小心,气概又矮了半截。 这段话说的,我相信是多半出自续书人之说,还算是能自圆其说,但是薛蟠也枉对了他的“呆霸王”之称了。 这一天,夏金桂没事,就跟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都说忘记了,金桂就不高兴,说她有意小看欺瞒自己。又问“香菱”这二字是谁起的,香菱便答:“姑娘起的。”(指宝钗。)金桂冷笑说:“人人都说姑娘通文,但这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问,怎么不通。金桂冷笑说:“菱角花谁闻着香气了?若说菱角香,那正经那些香花往哪儿放?所以不通之极。” 香菱说:“不单菱角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若清晨或者静夜细细领略了,倒比花儿还好闻呢。就连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都是令人心神爽快的。” 金桂说:“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正说在热闹上,就张口接说:“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的花香可比。”一句话没说完,旁边金桂的丫鬟宝蟾,忙指着香菱的脸说到:“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了!”香菱猛然醒悟,犯了避讳,连忙笑着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金桂笑说:“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我想着这‘香’终究不妥,给你换一个,不知你服不服?” 香菱忙笑说:“奶奶说哪里话,此刻连我一身都是属奶奶的,换个名字怎么不服。奶奶说哪一个字好,就用哪一字。”金桂笑说:“‘香’字不如‘秋’字妥当。菱角是秋天最盛,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说:“就依奶奶这样就好。”既然菱角秋天最盛,那说秋菱不等于脱了裤子放屁,白费事,如同说冬雪一样啰嗦。 从此就叫求菱。宝钗知道了,把自己起的给改了,也不以为意。 因这薛蟠是得陇望蜀型的,如今得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地撩逗她。宝蟾虽然也愿意,但是怕着金桂,不敢造次。金桂看出这些来了,就想着这正是个好机会让薛蟠有把柄捏在自己手里,于是等待时机。 这一天薛蟠晚上微醉,就又命宝蟾倒茶来。薛蟠接碗时,故意捏她的手。宝蟾乔装闪躲,一缩手,就把茶碗掉了,泼了一身的茶。薛蟠不好意思,忙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说:“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会装像儿的了。别打谅谁是瞎子。”薛蟠低头,只微微笑着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金桂故意让薛蟠到别处去睡:“省得你馋嘴饿眼。”薛蟠不动,只是笑。金桂说:“要做什么跟我说,别偷偷摸摸的那么不中用。”薛蟠听了,见她是允了,就借着喝了酒不怕没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说:“好姐姐,你若把宝蟾赏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去杀人去。金桂笑说:“这话好不通道理。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不收房里偷着搞啊摸的不雅)。我可能要什么!”薛蟠听了这话,见老婆这么明理体贴,喜的称谢不尽,当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曲尽丈夫之道,就是makeat ema douslybiglove。) 次日,薛蟠也不出门了,在就家中等着,越发大了胆。到了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就剩薛蟠和宝蟾两人。薛蟠就拉拉扯扯起来。那宝蟾也心里知道了他们夫妻俩必有已议定了的先况八九分,于是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正要入港,就是火炮已经从仓库推出来,演习用的靶船也穿过埠头的掩体阻挡,驶着进入射程范围了。——这里我们却是无一处可以置喙,因为这是跟大观园什么的没关的,但是男女私情和夺宠,续书者专业擅长的领域了。我们就跟着他就行了。 这时,金桂等候在外面,估计已经到了交火时间了,就叫小丫头舍儿过来,说:“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把手帕取来,别说我说的。”那小舍儿自也是金桂带来的,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在屋里了。你去取了送上去岂不好?”香菱正因为今日金桂每每地挫折她,心想这时可以主动献殷勤讨好,岂有不好?立刻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看见了大炮台和海港里满屋乱跑乱躲的船,自己一头撞进了战区去,倒羞的耳面红飞,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因为已得了金桂默许,所以并没插门,今见香菱撞来,略有点惭愧,但也并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平时却是要强的——天天纠察香菱这个那个有没有说漏了嘴儿犯讳了,今遇见了香菱,恨的无地自容,忙推开薛蟠,一路跑了,嘴里还为了脸面,直恨怨说薛蟠强奸力逼什么的。 薛蟠好容易哄的上手了,只好又把炮台开回去,被香菱打散了,不免转成一腔恶怒,就不容分说,走追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来做什么,撞了游魂!”香菱料见不好,早已经跑了。薛蟠再找宝蟾,也已经跑没影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 晚饭后,喝的醉醺醺的,洗澡时不防水烫被烫了脚,就说香菱是有意害他,精光着身子追出去,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从没受过这样的气,但知他也是有因,说不得什么,只好自悲自怨,走开完事。 这时金桂又找了宝蟾,跟她明说,叫今夜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里进行军事演习,命香菱过来陪自己睡。那宝蟾自是应允,香菱却不肯,金桂说她嫌自己脏,或者是怕夜里伏侍。香菱只得依了。这一宿,睡在地板上,一夜起来了七八次,给金桂捶腿倒茶的。那薛蟠自在香菱房中再次进行军演,如痴如酣,若获珍宝,其它都不管了。金桂这边只恨的痒痒的,心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布,倒时可别怨我!”——这续书者写金桂之坏,已经在具体战术细节上胜过了凤姐和赵姨娘,这是他青出于蓝的地方。 过了半个月,金桂又装病起来,心脏疼,四肢疼。请医吃药都不管用。闹了两天,忽然人们从金桂的枕头底下翻出纸人来了,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五根针分别扎在心窝和四肢关节。于是众人闹起来,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忙手忙脚的,薛蟠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笑说:“何必冤枉众人,想必是宝蟾搞的。”薛蟠说:“她这些日子没空在你房里,怎么是她?”金桂冷笑说:“那,难道是我自己?别人谁还进我这房呢?”薛蟠说:“香菱天天跟着你,她自然知道,先拷问她就知道了。”金桂冷笑说:“拷问谁,谁也不会认!依我说,装个不知道,别管算了。横竖治死了我,乐得再娶个好的。左不过你们三个都嫌我一个。”说着,就痛哭起来。 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顺手抄起一根门闩,一路抢着就找到香菱,不容分说劈头盖脸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干的。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喝道:“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了!”金桂听见她婆婆这么说,怕薛蟠耳根软,便越发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又哭喊说:“这半个月把我的宝蟾霸占去了,不容她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着她。这会子你又赌气打她。去治死我,你再找富贵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做出这个把戏样子给我瞧呢!”薛蟠听了这话,越发着了急。薛姨妈听她那话,句句挟持着儿子,百般无赖的样子,十分可恨,只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臊狗也比你体面些!你不三不四地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道谁使得法子,弄得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喜新厌旧的,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她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刻叫人牙子来卖了她,你就心净了。”说完,就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叫人牙子:“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眼中钉,肉中刺,大家过太平日子。” 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了头不打了。金桂听了这话,就隔着窗户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是那吃醋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眼中钉,肉中刺’?是谁的钉,谁的刺?我要是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给到他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得浑身乱战,气也上不匀了,说到:“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旧家人家,等于不是新爆发后不知礼的。)”薛蟠急得跺脚说:“别说别说啦!看人听见笑话。”金桂越发发泼喊起来:“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她,就卖了我。谁不知道你们薛家有钱,动不动拿钱压人。你不趁早办,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地跑到我们家干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陪嫁品),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宝蟾),该挤发我了!”一面哭,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自己。薛蟠急的说又不知说什么,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长叹唉气,抱怨说运气不好。 当下宝钗早把薛姨妈劝进去了,那薛姨妈只说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说:“咱们家从来只是买人,还没见卖人的。妈可是气糊涂了,叫人听了岂不笑话。”(卖人获利是穷家奸人所为。)薛姨妈说:“留下她还是没完没了的事,不如打发了干净。”宝钗笑说:“以后叫她跟着我,横竖不叫她过这边来。断绝了,也就跟卖了一样了。”薛姨妈也只得罢了。 从此,香菱改跟着宝钗,断绝了薛蟠、金桂那一路。虽然如此,但不免对月伤心,挑灯自叹,就落了个疾病,日渐羸瘦,饮食懒进,请医吃药也不见效。 (后,按后四十回的续书者姓高的这位先生讲,后来薛蟠出去贸易时,在酒馆吃饭,因为酒倌上酒迟了些,一怒拿起酒碗照酒倌打去,竟打中要害把他打死了,于是被捉拿下狱,判了死罪。后经贾府薛家请托营救,终于放出。而薛蟠蹲监狱期间,夏金桂照旧妒恨香菱,不时折磨她,最后想用砒霜毒死她,但香菱侥幸躲过,夏金桂倒把自己毒死了。随后薛蟠出狱,把香菱扶为正妻,不料香菱生孩子,难产死了。 这里,续书者讲的是不能苟同的。按照太虚幻境里的红楼十二钗的副册中的第一个人的判词,香菱是直接被夏金桂迫害死了。上面画的是一颗桂花树,下面是池塘,里边的荷花枯败了。桂花树指夏金桂,荷花是香菱。所谓扶正,斗争死了夏金桂,然后让香菱仅仅命不好难产而死,不过是续书者美化太平罢了。) 这夏金桂把香菱暂时搞走了,又想起宝蟾来了,于是又寻宝蟾的麻烦。那宝蟾却不比香菱,是个烈火干柴,仗着跟薛蟠相好,便不肯低容服让夏金桂半点儿。先是一冲一撞地拌嘴口角,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甚至于打。宝蟾虽不敢还嘴还手,就用芳官那一招,用作践自己来攻击对方,大撒泼性,撒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用刀剪,夜则拿绳索,无所不闹。(这是古代妇女战斗的一种方式,全世界可能只有中国有。那晴雯跳井,则是这种战斗的最高级别,一般地方官听说有谁自杀了,要有义务进行寻拿,看是谁给她亏吃叫自杀了,舆论也会谴责,所以自杀是攻击的最后一个办法。所以古代妇女很喜欢自杀。或者假的喊上吊喝卤水什么的。因为出了自杀案,是要负责任的。)薛蟠也从此大后悔娶了这个媳妇,有时见这俩实在闹的不行了,自己就躲出去外厢睡。宁荣二宅之人知道了,无有不叹者。 这时宝玉过了百日,可以被允许出去走动了,就听说迎春不但期间出嫁出去了,还已经今日回来了。一时去见迎春,说是在王夫人房中。宝玉进去,这迎春正在哭哭啼啼地给王夫人诉委屈呢,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博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几乎被他淫遍。我略劝过他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贾赦)收过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大约是贾赦从前答应他帮忙办什么事,结果收了钱却没有办成,这孙绍祖来要,老贾不给),他便指着我的脸说:‘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折算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贾母老公)在时,希图我们家的富贵,赶着跟我们好的。这样论理我和你父亲就是一辈,如今倒强压我的偷,上去了我一辈。我就又不该做了这么亲,倒没的叫人看着我赶势力似的。’”迎春一边说,一边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和众姐妹无不落泪。 王夫人只得劝解:“已经遇上这样不懂事的人了,可又怎样呢。相当日你叔叔(贾政)也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是做坏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在王夫人这样旧制的人看来,说离婚,那都是想想都犯礼的事儿。 迎春哭说:“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没了娘,幸而到婶子这边过了几年清净日子(一直养在贾府的老太太这边,不在贾赦院中),如今偏有这么个结果!” 这原故事叙述者让迎春这么倒霉,大约也是因为恨着贾赦糊涂败家,邢夫人吝啬心狭,都不是好人吧。 不过,在早期的版本里,迎春、惜春什么的,也都是贾政的女儿,后来觉得这样写,贾政娶的妾就太多了,不是那种严肃端正爱读书也懂事礼也出门办事养家的人了,就又创造了个贾赦,把这迎春匀给贾赦去写当作闺女了。并且后来把贾家被抄家,那需要贾家长辈的犯些罪,也爱惜这贾政正派人物(其实也是爱儿子的)的羽毛,就把大罪都归给了贾赦犯,一并牵连整个贾府。贾政这个人物,无论如何,蠢物我还是很喜欢的。得一个父亲如此,其实还是好的。只是那贾宝玉不孝且不肖,无可奈何了。而探春倒是他的真缩影的女儿。 迎春哭说完,王夫人又一面劝解,一面问她在哪里安歇。迎春说:“乍乍地离了姐妹们,总是睡梦中想。二则还记挂着我那老屋子,还能在园子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有得住不得住了呢!” 王夫人劝道:“快别乱说。(不得住,那就是死了,没法来住了。)不过年轻的夫妻们,闲牙斗嘴,也是万万人的常事,何必说这丧话。”于是命人忙忙的去收拾了紫菱洲的房屋,命姐妹们陪伴着去劝慰,又吩咐宝玉说:“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点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都是你说的。”怕老太太上火。宝玉唯唯地听命。 迎春当晚就在旧房子里安歇。众姐妹丫鬟等更加对她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天,才准备去邢夫人那边。先是辞别贾母王夫人,又与众姐妹分别,更都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解,才止住了悲伤,去那边了。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绍祖的人来接。迎春虽不愿意去,无奈惧怕孙绍祖,只得勉强忍着向邢夫人作辞。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她夫妻和睦与否,家务烦难与否,只说点面子情儿的话而已。于是这迎春就跟着接的人,走了。(走倒也不远,就在北京,去找那个中山狼去了。) 写毕于2010年1月2日于温哥华寓中小雨之夕晚七点许 故事附说 http://.biquxs.info/ 赫赫的贾家的破败也是必然的。一个家族久了,积累的优势使得它不愿意创新,安逸也不适合人才的发生,于是出现败家子;一个家族久了,难免又跟别的家族发生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即便靠着互相嫁闺女,也讨好不了别的家族。内有败家子,外有恶邻推,没有哪个家族能熬得太长久。一个家族大了,招惹的内外仇怨最后将埋葬了它。俗话说:“富贵不过三代”,良有以也。 贾家再后面的故事,即后面的四十回,全是姓高的等人续写,并不甚合原故事叙述者的愿意。那关于未来四十回的情况,小子根据原故事叙述者的本意以及学者们的研究推测,尽小子所能,逐一道来大致如下: 先说探春,探春是随后不久就嫁给了一个海外的番王,当上了王妃,以探春的才能、才华和气度,做王妃真是最有资格不过了,只是这婚实在是嫁的远,临走的时候,家人父母都到江边洒泪相送,三千里越海之行,似乎从此再不回返。探春似乎对这桩婚事不是非常乐意,因为实在是跑得太远了。所以,成就这个婚事的,大约也有一些心怀不轨的人的推波助澜,非要以此把她远远地撵出去不可。基于此,她于是可以入了薄命司了吧。 迎春则更倒霉,回到孙绍祖这个中山狼一样的淫棍家中,过了一年,就被折磨死了。整个关于迎春的故事不多,总之她是一个温厚迂讷的人,上边没有亲妈疼爱(邢夫人不能生育,她是贾赦的前妾生的),自己也没甚大本事,靠着夫家又如莺入鹰口,终于完成了一个富家女悲惨的平淡的结局。 惜春是个孤怪的人,而且对世事满有洞察力,能看到一些visio ,于是在家族破乱之前,就闹闹着出家。于是终于出家去了,后来随着家族亡灭,更无了经济来源,沦落得古庙寒灯,缁衣(黑色的尼衣)乞食的地步,也不知是在庙里乞食,还是出去化缘求食。总之,保住了命,虽比被打被杀被卖强,却也一样薄命。 香菱一样是薄命的,终于被夏金桂大奶奶迫害至死,可惜了一个天真浪漫的女孩。 下面是非常难说的林黛玉的情况。在前八十回结束后不到一年,贾宝玉就奉妈妈王夫人的命搬出大观园去了。这么做,当然是为了防微杜渐,避免出现男女问题。随后出现的事情不能确定,就是贾母死了。贾母一直是为林黛玉保驾护航的,虽然知道黛玉的脾气是有点儿不好的地方,但那首先是比较小的时候,后来是越来越知书达礼,越来越淑女化了。贾母总的来讲是要把黛玉许配给宝玉的。这事在前文中多次有反映,而且二人结合已经是贾府里公开的秘密,很有眼力见的凤姐也拿黛玉要嫁给宝玉来打趣(固然是为了顺着贾母的意思),连贾琏的跟班兴儿都知道黛玉要和宝玉成亲。但王夫人未必在这事情上很主动,她在从前对晴雯大发雷霆之时,曾说晴雯是眉眼长得似林黛玉的,袭人前来报告,说要小心一点贾宝玉和林姑娘或者薛姑娘好了,出现男女之事,王夫人也是大为紧张。但若说王夫人会极力干预这桩婚事,非不叫黛玉配给宝玉,而换做宝钗,恐怕也会把王夫人和宝玉的母女关系极为激化。前者晴雯的事,宝玉和王夫人之间还没有翻脸,再来个阻挠林黛玉的事,怕是王夫人也不敢轻易做的。总之,没有证据显示王夫人会极力阻挠二玉的婚事。还有一种说法或者可能性,是皇妃贾元春下旨叫贾宝玉和薛宝钗成亲,因为从前元春在给贾府的姐妹们赐东西的时候,就把宝玉和宝钗的赐品订的级别相当高,而给黛玉的却没有这么高。但也缺乏足够的证据说明贾元春这么干了,传旨令宝玉和宝钗结婚,而且这么做也缺乏足够的理由。因为贾母是主张黛玉和宝玉好的,元春为什么会非要违逆贾母的意思呢。 从凤姐的角度来讲,也应该是希望宝玉和黛玉好更好些。因为如果换了宝钗和宝玉结婚,而宝钗是个有持家能力的,势必会削弱和剥夺王熙凤的家庭主管地位。 所以,上述一切推测都只能停留在根基有限的设想状态。我们唯一能比较确定地汇报给大家的是,自从贾宝玉搬出大观园之后,林黛玉的病情也就开始越发严重。实际上,在八十回的末十回里,黛玉已经露出了活不了一年左右的端倪了,眼泪越发少了,咳嗽愈见多了。我们能汇报给大家的是,终于,由于贾母的去世(这点也不能肯定),王夫人、薛姨妈在黛玉的婚事方面更持消极态度,黛玉和婚事就变得无限拖延下来,并且能见到宝玉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终于就病剧无力回天,并且贾菖、贾菱这两个(可能在赵姨娘的唆使下,为了打击贾宝玉)给黛玉暗中配了有毒或者不适合的药丸来吃,终于黛玉香魂袅袅,含恨而死了。 大约就是这样的。至于后续书者高老先生写的“调包计”,虽则说比较惊心动魄,但绝不合原故事叙述者的原意,并且也不合道理。调包计是王熙凤、王夫人、贾母合谋而做的,而我们说了,贾母和凤姐其实并不主张宝钗和宝玉成亲,二人不存在这个动机。至于宝钗本人,其实在跟宝玉好的方面,其实是很被动的,并无与黛玉争抢宝玉的主动性。在八十回的前文中已经表现得很显然,宝钗一直是疏远和和宝玉保持一定距离的。而且二人志趣完全不同,宝钗并无非得宝玉不嫁的动机。 黛玉病死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宝玉的婚事总得不得不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于是,在贾府上下的主持下,宝玉和宝钗成了亲。但是婚后的婚姻生活并不非常和美,宝玉眼睛里看着的是宝钗,脑子里遥远地想着的是黛玉。宝钗从这种角度来讲,也是落得了个薄命的。她着谁惹谁了,可以说宝钗是个比较完美和与人无害的人,处事处处值得称赞,却落得了这么个行同泥偶的婚姻生活。 随即发生了贾家的大祸事,时间大约是又到了中秋节,贾家的事事发了。第一件事是江南甄家犯法被抄家,将一些细软财货寄放在了贾府——准确地说贾政家里,这种窝藏朝廷钦犯家财的悖逆之举是贾家的第一宗罪,此二,贾赦跟贾雨村过从甚密,贾雨村从朝廷大司马的官儿降下来了,从前他曾经利用职权打击发配的那个门子,可能又不知怎样咸鱼翻身,把贾雨村胡判薛蟠杀人案给抖落出来了,此外还有其它徇私枉法的罪责,比如害破那个爱古扇子甚过自己的穷命的石呆子家庭的事等等,于是贾雨村被免了官,充军发配。而贾赦因为跟他有来往牵连,具体就是石呆子一事,于是也是落了罪。贾府这两个掌门人,贾政、贾赦都有罪。于是圣明的皇上追查下来,遭到抄家的修理,官也都丢了。东府——也就是宁国府的贾珍一家,也一并倒了。具体原因不知,但可以有的罪条是贾珍跟贾雨村也过从甚密。 从前贾琏就担心过跟贾雨村走的太近,迟早一天被牵连,如今果然落了实。贾母在这个抄家惨案发生的时候,由于惊吓,于是就飞陨了命(当然这一点我们不能确实,贾母到底是死在抄家之时,还是上文说的林黛玉病剧而死之前)。抄家的厄运也要了贾元春的命,这位皇妃看见皇帝把自己的老家抄了,出于惊惧,于是一下子也病死了。 有论者认为,贾元春应该是死在抄家之前,这样贾府没了保驾护航的人,才落得了被抄家。但可能写起来需要恰恰相反,若是贾元春先病死了,皇帝就抄了她的母家,这就显得皇帝太不念旧情了,是冷血坏人了,所以实际的写法恰恰更应该是我说的这种,以表现皇上大公无私。 作为抄家活动的一部分,贾府的上下家属都被关禁起来——类似双规。贾宝玉和凤姐,与其他人一起,被关在附近的狱神庙里,等待政府在完成抄家和对家里财物查证后,取得所有赃物证据,再行发落。这时候可谓人心慌慌,能有一点瓜葛的人都急着躲出去,唯独有两个人却前来探监。一个就是茜雪,茜雪从前因为贾宝玉的一碗高级的枫露茶被奶妈李奶奶抢着喝了,茜雪没看住,贾宝玉酒后迁怒于她,泼了她一裙子的茶,并且嚷嚷着要撵走茜雪。酒后宝玉虽然不这么干了,但是茜雪是个很有骨气的人,执意不肯留了,自己辞职而去。还有一个是红玉。红玉从前在怡红院当差时不被贾宝玉重用,遭晴雯等人喝骂,于是投奔了凤姐的门下,做了得力的大丫鬟。如今,这两个人,都跑到狱神庙来探望贾宝玉。想来贾宝玉在此时非常受感动,因为这时候他们在狱神庙里基本已经没粮了,过着啃酸菜和打地铺的生活,好在有这两个从前的丫鬟送来好吃的。真是世态炎凉、冷暖人知啊,真正能够拔刀相助的却是那些有骨气从前不容于人的人。 从狱神庙出来之后,凤姐的悲剧随即开始了。直截了当地说,她是被贾琏休了。贾琏愤恨凤姐,大约是从尤二姐的死开始,而这次抄家,受恩于那些了不起的官府公人的调查刑讯,凤姐从前干过的坏事也就一一暴露出来。其中包括替净虚师太包揽诉讼,收了其三千两银子,应叫长安守备退了与张财主的女儿的婚事,使得后者改聘给李衙内。另外,叫张华(原尤二姐的老公)乱告状,也大约是一桩罪吧。还有,就是从前周瑞家的女性冷子兴,跟人为一个古董打官司,周瑞家的求凤姐帮忙,于是凤姐帮了,当然是打着贾琏的名义干的。如今贾雨村案一爆发,冷子兴大约也是在贾雨村的帮助下罗织对方罪名打赢了官司,抢了人家的古董,于是冷子兴被牵扯出来,随即为其帮忙的贾琏也被牵扯出来——而这又是凤姐背着贾琏干的。总之,这些事一出来,贾琏和凤姐之间的夫妻感情彻底破裂,从前仗着老贾母在,贾琏不敢休凤姐,也不敢也尤二姐报仇,现在沦落到破家的时候却可以了。于是,就把凤姐休了。 所谓墙倒众人推,凤姐因为争强好胜,在一帮管事媳妇和下人那里,早就被恨得痒痒的,而东府里的尤氏、贾珍、贾蓉一干人因为尤二姐的死,也跟凤姐的关系冷落了,于是被休后的凤姐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沦落到受尽了别人的白眼,自己被迫干活扫院子的地步。她开始在雪天里回顾自己的“罪恶”的一声,方才感觉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对不起许多许多人。本来她就有病(有妇女病,一度下红不止,七八个月才好),于是大病不起,想着回到老家金陵去死,终于也许还没到金陵,就病息奄奄地一下子赴了黄泉。 这是凤姐的悲剧结尾。 凤姐的女儿更倒霉,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当时许多亲属和丫鬟都不免被收走归官府或者卖掉的命运,而凤姐的女儿巧姐,在不良分子的落井下石的谋害下,被拐卖到了妓院里。没钱不能赎出来。这时刘姥姥出来了,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的时候,凤姐慷慨解囊,按照对老亲戚的老理儿,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够一家人活一年的了。后来两次进大观园,凤姐都跟她很亲热。于是刘姥姥见义勇为,花钱想办法,把巧姐从火坑里脱离出来。出来之后,也没个人家依靠啊,就把巧姐安排娶给了自己的那个傻孙子——伴儿。 伴儿却落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从此巧姐在这荒村野舍里,过起了贫民媳妇的生活。 袭人是什么时候离开贾宝玉的,大约也不能确切地说清了。应该是在抄家之后吧,贾府完全败散了,子孙流散,更再也养不起这些个丫鬟仆人了,于是残存下来的,都要发送出去,能回老家就回老家,能出去配小子就配小子,或者没人罩着的就被卖了。贾宝玉已经有了薛宝钗这一个媳妇,就足够白吃白喝消耗生活费的了,于是其他丫鬟们都不能要了。当时大约袭人还没有被正式公布任命为妾,于是宝玉或者其他人(长辈)也就让袭人走了——出去自己择夫而嫁去吧。 袭人临走,对宝玉说:“好歹留下麝月。”麝月是个爱干活、朴实,但是能说会辩的。于是,宝玉勉强把麝月留下。就这样,麝月伺候着他和宝钗。 袭人是怎么嫁给蒋玉菡的,似乎也没有可靠的证据说明其过程了,只是知道的是,从前这个戏子蒋玉菡跟宝玉互换汗巾子,贾宝玉给了他的那个巾子,其实是袭人自己带过的,于是就这么间接地跑到了蒋玉菡那里。这大约就是千里姻缘一条巾子牵吧。袭人竟和蒋玉菡成了婚。 蒋玉菡本是忠顺王府里的玩物,后来逃跑过,王爷派长史来贾府这里寻,害得宝玉挨了一顿打。也不知蒋玉菡后来的情况如何,有没有被中顺王府抓回去,但既然和袭人结婚了,那大约也就结束了在中顺王府里当gay的职业。 蒋玉菡这人混的不错,袭人跟他的生活达到了接近中产阶级的水平,就像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幸福生活日益在抄家后沦落为无产阶级的水平。最后,俩人实在无产了,贾宝玉就携妻子薛宝钗女士,跑到蒋玉菡家来过活。袭人和蒋玉菡一起供奉照料他俩,而贾宝玉则此时开始萌生出家的念头。 这本来是早就欠下给林黛玉的,贾宝玉曾经对林黛玉说过:“你死了,我就当和尚去。”当林黛玉死了以后,贾宝玉曾经到黛玉的潇湘馆去看——那时大观园里都已经该搬空了——但见那些竹子是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派凄凉。宝玉一直没有兑现当和尚的承诺,而是和宝钗组建了小家庭。现在,似乎这个小家庭已经再也没甚可被留恋的了,既然宝钗有袭人一家照顾着,那自己也没有后顾之忧了。于是贾宝玉在某一个雪落无痕的夜晚或者晓风凄清的早晨,就携带着自己的那一枚玉,悄悄地别离了宝钗和袭人等,去到一处不为人知的僧院里,削发为僧了。 宝玉当了一段时间和尚,这天遇到一个跛脚道士,那道士又胡念了一些歌,宝玉方才知道自己本是青梗峰上一块无用的补天剩下来的石头演变成的——或者也许准确地说,他的那块玉是这块“恨无补天才”的石头幻化的,于是跟着跛脚道士,飘然而去,直到青梗峰下,撒手不归,无影无踪了。 这故事的开始是从贾雨村那里,结束也归结到那里。贾雨村丢官治罪,充军期满后,到荒山修行,看见青梗峰上这块大石头,上面刻着一部《石头记》,就是我们这部书里的全部故事。贾雨村读着这些,不知有何感想,又悟出了什么。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贾府子孙流散,其中唯一有一些成就的,是李纨的儿子贾兰,当然他有成就,应该是贾宝玉沦落为无产阶级而出家之后了。他大约是长大有了些军功,帮着拿了反贼,平了戎狄了,于是落得了一定的爵位。这是唯一的一个有点出息的人,但是不久,李纨老寡母,虽然戴上了凤冠霞帔,却也没高兴几日,就老病而死了。 在早期的版本里,史湘云的故事是这样的:原故事叙述者没敢说贾府被抄家,而是自然地破败了,因为是自然是慢慢地破败,所以贾宝玉也没遭受太大的精神打击(像温水里煮着的青蛙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精神),所以也没打算出家,而是和史湘云结了婚,岁数也越来越大了,但是宝玉日子沦落得非常穷苦,住在看街的士兵的木棚子里,靠着拾煤核去卖为生,过着近乎扫大街的生活,但是两人白头偕老。后来,原故事叙述者打算写成抄家了,并且随和叫贾宝玉出家了,这样再跟湘云结个婚也没意义了。所以就叫当年贾宝玉从张道士那儿得到的大雄金麒麟,不知怎的转落到了卫若兰的一个公子哥手里。而湘云也是戴着一个母的小麒麟的,二人通过家族说媒,定下了婚事,两个麒麟到在了一块儿。但是好日子不长,卫若兰就像兰花一样,悄悄地来,又悄悄地殒命而死了,于是湘云就落得了一个单飞守寡的结局。关于史湘云,大致就是如此了。 妙玉,妙玉是个有洁癖的人,心比天高,贾家被抄破败之后,她也无法在大观园里的拢翠庵待了,依旧南下回故籍,结果到了长江的瓜州古渡口,遇上了坏人了。当初妙玉离开家乡北上,就是因为不容于当地权势家族——妙玉祖上也是做官的,但是落败了,新崛起的权贵就欺压她们,这次遇上的坏人,不知是不是还是那想吃天鹅肉的权贵家族,或者是一般的车匪路霸,总之,妙玉被他们抓住,卖到了妓院里。唉,这个冰清玉洁的人,就竟沦落得入了污泥了。从前贾宝玉来了,都不配用妙玉的高级古董的茶盏饮茶,现在随便是谁,有一两个钱的,就能过来嫖她了。这是最薄命的。 所谓红楼,就是“红楼富家女”的截取意思,红楼之梦,到此也就彻底残冷在晓风残月中了。 又附记:关于王熙凤毒使调包计把宝钗嫁给宝玉的事 http://.biquxs.info/ 按高先生所续的后四十回的情节,王熙凤献出了调包计,把宝钗偷着嫁给了宝玉,而骗了宝玉,未娶成黛玉。 其实从凤姐的角度来讲,应该不赞同宝玉和宝钗结婚,因为宝钗结婚以后,就是媳妇了,媳妇就要管家了,宝钗背后有薛姨妈家族力量的支持,薛姨妈又是王夫人的妹妹,所以宝钗当了媳妇之后,就会对贾氏家族的影响力,压过凤姐了。也就是说,凤姐这个管家(凤姐是老大贾琏的媳妇),讲比不过二弟第宝玉的媳妇宝钗这个管家了。而如果黛玉做了宝玉的媳妇,黛玉本身就是个僻静无为的,家族又根本没有势力,则凤姐在家族中的管家地位,依旧牢不可撼,有什么好处,自己可以照捞。 那位说了,薛宝钗是薛姨妈的女儿,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妹,凤姐是王夫人的侄女,如果宝钗嫁给宝玉,则到处都是王氏家族的人了。不过,宝钗和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妹一系的,王夫人和妹妹虽然都姓王,但未必就能理解成是一条战线,互相内部没有倾轧争夺。姐妹之间如何不会有争权夺利呢,现在王夫人、凤姐一系终于掌握了贾家的大权命脉,为何要主动让出一些跟妹妹分享呢?何况贾家已经不是那么富有,还有闲钱跟妹妹分享。而且,凤姐替王夫人的利益考虑多,还是替自己的利益考虑多呢。 从凤姐从前一贯的说笑中,都是拿黛玉当自家宝玉的媳妇的。总之,黛玉这个弱势者嫁给宝玉,更有利于凤姐控制宝玉乃至控制了贾家的未来。至于薛姨妈这个姑姑的亲戚(妹子),自古以来,亲戚就是被讨厌的,怕来分取了一杯羹的,如果王夫人和薛姨妈会拱手相让,把权益让给外来的妹妹一家一些呢? 除非是王夫人、凤姐一系感觉到了贾赦的夫人邢夫人的威胁,不得不去找自己的妹妹薛姨妈联手,通过出让股本来吸引这个外援。但是,据小子看,邢夫人也好,赵姨娘也好,对王夫人和凤姐的威胁,其实都很有限。两个人名声都不好,不服众,不如王夫人、凤姐早就一文一武,掌有家族大权了。那邢夫人又愚又直又吝啬,本没有领导才能,也不被贾母看好,跑个鸳鸯的事都办不成,无甚大能力,总之,对王夫人一系无甚大竞争力。 总之,先秦百家中的纵横学,在贾府这里也是用的上的,但凤姐、王夫人非要和薛姨妈合纵,从而牺牲了自己对贾家和儿子的独控权,恐怕并非是明智的吧。且,如果要合纵,为什么不从前就给薛蟠找个贾家的闺女。实际上,薛蟠的堂弟薛蝌却是娶了邢夫人的嫂子的女儿岫烟,这合纵却合纵到邢夫人那里去了。说明原故事叙述者原无这种派系之意。 宝玉曾经在梦中喊骂过:“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听了就怔了,那应该是说,宝玉确实是和宝钗结婚了(否则宝钗就不是怔,而是沮丧伤心了),但俩人的婚姻不是金玉姻缘,而是易朽的木和不知情的顽石的姻缘(预示宝玉作为顽石对木没感情,而木又先死)。那么,原故事叙述者确实是布置了未来宝玉要和宝钗结婚。而宝玉为什么跟宝钗结婚而没有和黛玉结婚呢,不外乎是因为黛玉身体不好,已经先死了。 宝钗以前小的时候也吃冷香丸,也咳嗽,贾母又说她的住处太素净了,不好(不祥),可见含意她身体也不是太好,也不是特长寿。只是她的咳嗽,比黛玉要弱多了。但也不致长寿。所以,可以说她是易朽的木,而宝玉自然是顽石转世。所以,宝玉认为,他和宝钗的姻缘,不是金玉姻缘,不过是木石姻缘。这里强调了宝钗的木,不能坚久长存,所以宝钗听了就怔了。而且,顽石似乎对木也不会有感情,这也会加助怔吧。总之,从宝玉那句梦话里,对宝钗宝玉的婚姻,是比较接受和默认的(因为黛玉已经死了嘛),所不满的,只是这婚姻不长久和幸福。 从前第五十八回里,黛玉和薛姨妈住在一起,并且管薛姨妈叫妈,这里薛姨妈如果非要抢黛玉的婚姻,要抢了宝玉给宝钗,那何必前面非得写黛玉和薛姨妈这么亲好呢,这不是把薛姨妈写的很阴恶了吗?这和薛姨妈的一贯为人并不相符,何必多此一举。其实,顺理成章的写法是,薛姨妈确实也同意黛玉嫁给宝玉,所以薛姨妈和黛玉也没有什么芥蒂地住在一起,后来黛玉死了,薛姨妈自然也没有别的选择,也就把女儿宝钗嫁给宝玉了。这是非常顺情达理的写法,也把薛姨妈写的比较好,和原故事叙述者对薛姨妈的描写,一贯符合的。 总之,为了塑造所谓的“悲剧”,许多人就被硬拧成了恶人。按原来的故事设计,本来是要娶黛玉的,但是不果,黛玉死了,于是娶了宝钗,这顺情合理,本无大事。但这里非要先瞒着把宝钗娶了,黛玉再死,则很多人就都被写成了坏人,薛姨妈、薛宝钗就都是不仁了,王夫人、贾母、王熙凤也都是狠毒了。这与原故事叙述者对薛姨妈、薛宝钗、贾母、王夫人的仁善的刻画,一贯不符。其毒甚至超过了邢夫人了。至于王熙凤之毒使调包计,其实也不符合其人物定位。王熙凤确实害死过贾瑞和尤二姐,可谓毒,但是,这两段故事,都是大约来自另外一本书《风月宝鉴》的,既然是把《风月宝鉴》中的故事挪到了本书中,那自然坏的女主角要按在凤姐的身上。但是,除开这两段故事不看的话,对凤姐的描写和刻画,其实是并不毒的,比如抄捡大观园时,凤姐是和善的,凤姐也保护过鸳鸯,而她平时说话办事,也是高兴活泼的,对黛玉,是从无过节的,按这样的平时的凤姐来继续写下去,这里的“毒献调包计”,是不自洽的。 有人说,这样写先娶宝钗后黛玉死,虽然使得某些人突兀地变成毒的了,但是有悲剧效果啊。其实,悲剧总是要有些精神上的震撼力,才有悲剧的效果。悲惨并不等于悲剧,坏人迫害好人,只会让人郁闷,并无悲剧的给人的精神上的宣泄的崇高感和震撼感。何况这些坏人也坏起来的太突兀,使得从前薛姨妈、贾母、王夫人乃至薛宝钗,这些人从前的好,良善,都变成了道貌岸然了,不符合原故事叙述者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