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宣于口》 1 引子 阿尔卑斯山脚下的法国小镇蒂涅迎来又一场大雪。 漫天飘舞的鹅毛大雪洋洋洒洒,温柔地笼盖小镇每一寸裸露的土地。路边的小酒馆里,播放着热情洋溢的吉普赛音乐,周围的人群举杯畅饮,谈天说地,气氛酣然。 路意浓在异乡人口音浓厚的法语对话中抱紧了怀里的第三杯啤酒,面前的落地玻璃窗映出她因酒精微红的脸。 她一手支着晕晕乎乎的脑袋,有些疲倦地想,她可能是醉了。 路意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章榕会。 这是她在蒂涅的第三天,原本预计的圣诞滑雪假期将在4天后结束。她如同往常一样,早起喝黑咖啡吃面包,带着全套雪具乘缆车上雪山,扑簌簌的寒风切割肌肤残余的温暖。但她喜欢冰雪漫天、冷风铺面的极寒。 四周空空荡荡,目及之处皆是皑皑白雪,唯脚下的雪板像茫茫海中的一叶孤舟,乘风破浪,一往无前。 三个小时后,滑雪结束,她收好东西,往缆车站走去,在等待下山的间隙,她无意地抬眼一看,便看见了章榕会。 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瞧花了眼,仔细打量了一下,才发现确实是他。 章榕会靠在另一侧的栏杆旁等待着往上的缆车,他穿着黑色的冲锋衣,护目镜推到头发上,手上抱着滑雪板,双目低垂,脚底有些无聊地反复拨弄着厚厚的积雪。身边的女孩一身粉色的装扮,裹得像新鲜的草莓糯米团,仰着头望他,同他说笑。 路意浓曾设想过无数次再见的场面,真到这一刻,突然不知怎么面对他。 最后,她偏过头去,漫不经心地抬起雪板挡住自己,沉默地掩盖了这次的重逢。 古话说,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路意浓醺醺然想,上次见他好像已经是近四年之前的事情。他乡遇故知,是应该庆贺一下,她举杯一口干完了剩下的啤酒,用手背压住胃部不适的翻涌。停顿片刻后,抬手叫来侍应买单。 推开酒馆厚重的橡木门,在外迎接的是冰雪的世界。寒风夹着雪花搅进了脖子,路意浓喝完酒身上正热着,此刻倒不觉得冷。她顶着风雪,一步一步向公寓走去,远处成排的建筑亮着暖黄色的灯光,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外婆手织的围巾,暖和得很就是戴着痒脖子。 外婆去世至今已有数年的光景,曾经最亲近的人沉眠于故土,而自己漂泊异乡,也是多年未曾回去过了。 路意浓的思绪忽近忽远,没提防一下被抓住双手,干脆利落地反扣在身后,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一把按在了路边的墙上。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骤然醒觉,四肢犹在迟疑的瞬间,对方已经俯下了身。 凌冽的寒气夹杂淡淡的烟草气息冲入鼻腔,温凉的物什贴在双唇上,她慌乱的瞳孔聚焦出那张熟悉的脸,路意浓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一个吻。 这是一个很绵长的吻。双方的紧紧贴合,嘴唇相触,谁都没有多余的动作,路意浓没有挣扎推却,章榕会也没有放手。 唇齿之间是曾经最亲密的人熟悉的气息,大片雪花肆意飘洒落在肩膀,头顶的路灯散发着黯淡的光芒,远处的雪山轮廓深黑绵延。路意浓也不知到底是哪里触动了自己的紧绷的弦,她鼻子一酸,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了眼眶。 或许是她的眼泪灼人,章榕会松开她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手掌抚上她的脸,微凉的指腹蹭在她的泪痕上,低声地问:“醉了?” 他的声音也有了很大的差别,有些喑哑,或许是吸烟太多。 路意浓的眼泪停下来,但酒意上头尚且晕着,她倚靠在墙边,沉默地说不出话。 “为什么喝酒?今天在山上,你也看见我了。是不是?”他又问。 路意浓抬起头,已不再是刚刚怔然落泪的样子,她躲开他的手:“跟你没有关系,我现在经常喝酒。” 章榕会不让她躲,捏住她一只手腕,用力举起来,逼着她直视自己的眼睛:“爱喝酒是么?这么喜欢买醉?甩开我这么多年,有没有后悔过?想过回头看我一眼吗?有没有?” 这个话题让路意浓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难过。她看着章榕会,看着他清隽精致的脸,看他眼中波澜万千,他看起来似比之前成熟一些,气质有点陌生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等了许久,她终于又开口。 如同之前无数次一样,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决绝的话:“章榕会,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 “我以为咱们如果最后还有默契的话,应该就是这件事情。” 2 始 中考完的暑假,是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候。 六七月份的太阳毒辣辣地将空气蒸得发烫,路边的植物在股股热浪中丧气地蔫下腰。 大路上间或站着几个卖冰的摊贩和匆匆走过寥寥的行人。 这情形下,只有满耳声嘶力竭的蝉鸣和探出铁栅栏挂满橘红色石榴花的枝条是极热闹的。路意浓很喜欢这种与人无关的热闹。 她没有事情做,天天约着小伙伴上寥落无人的街上压马路,走过垣城一条条人烟稀少但绿意盎然的街道,聊着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闲天。 直到中考出分,填报志愿的前夕,路意浓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生活突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她的姑姑路青,要结婚了。 阔气锃亮的黑色汽车停在钢厂宿舍陈旧的筒子楼下,邻居的脚步和压低的议论不时从屋外响起,而此时屋内的氛围,平静到有些诡异。 只有路意浓手里紧紧捏着的冰糕袋子,在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声。 路意浓一边吃着盐水冰棍,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偷偷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 爷爷奶奶坐在竹椅上,默然喝着手中的茶水。 路青低着头,坐在一旁,短发像柳丝一样温柔地垂及耳畔,嫩如葱白的耳朵露在外面,微微泛出红色。 二十五岁的路青自然是年轻漂亮,她身边坐着的陌生男人相比起来年纪就大了太多。 虽然穿着得体的西装,保养得宜,但是那股长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势还是让路意浓有些胆怯。 听说这个新姑父比爸爸还要大上八岁,比姑姑,更是大了近二十岁。 数月前,路青研究生毕业刚刚进入全国知名企业在垣城的分公司实习,没多久恰逢总公司的老板来视察,路青聪明优异,形象上佳,临时被拨过去做老板的秘书。 从临时秘书到妻子,满打满算她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路青身份骤然转变,一时之间竟不知引来了多少尖酸嫉妒,许多人言谈间全是笑话:“工作上都还没转正,就先转正做了阔太。这可是多大的本事!” 这些话,路青可以弃置不管,爷爷奶奶思想传统,日日被人当做话题讨论,憋屈得像是自家女儿勾三搭四,做出了丢人的丑事,在亲邻面前都抬不起头。 新姑父正式上门的这一天,理所应当地,没见到什么好脸色。 屋内的气氛久久沉闷着,像壶将开未开的水,憋闷着劲儿等临门一脚的宣泄。 最终还是姑姑先开了口,路青说:“我要带意浓一起走,去北城。” 她一语既出骤然打断了父母对这门婚事的纠结,一旁的路意浓没料想开口谈的竟是关于自己的事情,猛得一惊,要不是吃着冰棍差点就咬到了舌头。 爷爷余愠未消:“你已经领证结婚,要去哪我管不了你!但是意浓是你侄女,你结婚还带着哥哥的孩子像什么样子?!” 路青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她神色淡然地陈述道:“于佩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回家吃三顿饭两回都得大闹一场,平日里见你们饭桌上给意浓夹个鸡腿也要甩脸子。以前分开住也就算了,她现在大了肚子。回头孩子生下来,你们去伺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让意浓怎么办?” 奶奶底气不足:“这到底是你哥的家事……” 路青冷笑:“家事?他管家么?他着家吗?意浓你们养着,跟他有关系吗?天天受后妈挤兑,他说过话么?” 姑父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打断她激烈的情绪:“说好回来好好说的,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姑姑冷静下来,斩钉截铁放了话:“你们为了意浓好,就不要拦着了。培明已经找好了北城最好的国际私立学校,九月份直接入学。跟着我,意浓能接受好的教育、过好的生活,您二老尽可以放心了。” 路意浓跟姑姑走的那天,工厂家属院里最好的朋友前来送别,看着小姑娘们哭哭啼啼地十八相送,倒是冲淡了一些大人间伤感的离愁。 路青看她们哭得伤心,又抬头看了一眼肃立在树荫下一言不发的父母和哥哥,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她伸手摸了摸路意浓的脑袋,说:“别哭了,咱们还会回来的。” 飞机在发动机巨大的嘈杂声中冲上万米云霄,江南故土在眼底渐渐变成黑黑小小的一块直至被厚厚的云层彻底遮掩住。 路意浓一路上哭得眼睛发肿,现下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只身面对着狭小的舷窗。 章培明低声玩笑:“你家小姑娘平日里活泼外向,看着没心没肺的,没想到也是个泪包做的。” 路青怕路意浓听见了要不好意思,不放心地朝她那边瞧了一眼,然后回头嗔怪地捏了一把他的手。 章培明解释道:“我是觉得她这样直肚直肠得好。不像我家小子,整日冷个脸,高不高兴都看不出来,很难对付。” 这不是路青第一次听章培明提起他的儿子,她的笑容略微凝滞,心里像悬着巨石一般有无可逃避的隐忧。 章培明安慰地拍她的手:“榕会已经十九岁,他妈妈过世多年,我同你结婚也是第一个问了他的意见。他现下正在欧洲跟朋友过暑假,天南海北不知疯到哪里去了,别担心他。” 他这么一句句说着,路青心里也慢慢松快起来。 章培明最后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和小侄女的。” 路意浓在去往北城,入住章家之前,对于金钱并没有更多概念。母亲早逝,父亲再婚,直到十五岁之前,她手里拿到的最大面额的纸币是过年时舅舅给的五十元红包,还被路勇收缴。 小女生的快乐与金钱无关,钢厂宿舍的冰箱里有吃不完的盐水冰棍,门口租书店里的名侦探柯南漫画看一天只收五角,发圈皮筋和新衣服都是平时姑姑给买的,她品味好,路意浓长得漂亮,即便家境普通,也没阻碍她在同龄人中闪闪发光。 少年不识愁滋味。至少在去北城之前,都是这样的。 路青的婚礼在当年的8月末举行,章培明是二婚,办得并不隆重,限于亲友之间摆了几桌,没有发放更多的入场券。 婚礼的布置按照路青的心意来,草坪婚礼,背靠着一汪清澈的湖,场地铺满空运的鲜嫩欲滴的厄瓜多尔粉白玫瑰配着蓝色的绣球花。 路意浓当花童,天热得厉害,她跑来跑去提裙摆、送手捧花和对戒,汗水从额缝淌下来,她感觉脸上的妆有点花,化妆师编的鱼骨辫也开始有点松。 新郎新娘与大家合影时,她被夹在中间,面对着黑洞洞的镜头,绷紧了笑。 除了路意浓,路家没有人来,章培明的母亲也没有来。没有长辈坐镇,婚礼本身轻松,又好像有些草率。 婚席开宴,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坐在她身边,她长得并不算漂亮,圆钝的脸,五官有些扁平,细长的眼睛扫下来倨傲地垂眼看她。 她叫杭敏英,是章培明的亲外甥女,姑父怕路意浓孤单特意被安排过来与她作伴。 路意浓对待同龄人是热情的,但是杭敏英高高在上的气场隔开两人的距离,她被上下打量挑剔,如坐针毡。 “这条裙子是今年的新款,我舅舅对你不错。”她这么说。 “你家里的事情,我妈妈都跟我说过。你妈妈去世了?你爸爸是做什么的?他几个月能挣出这条裙子来?” “哦,不好意思。虽然我也是k省人,但我爸是江津大学教授,妈妈是公司股东。我没去过垣城,也确实对你们这样家庭的收入不太了解,有些好奇。” 她嘴里说的不好意思,脸上的神色傲慢却分明不是如此。 路意浓心绪单纯,在她的连珠炮式的发问中,第一次体会到尴尬、羞辱又无措的混杂情绪。但她年纪太小,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是姑姑给我买的。”她捏紧裙摆,首先低了声。 “你姑姑是挺漂亮的,”杭敏英看她软弱,笑得轻蔑极了,“多亏你姑姑,不然你也没机会跟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说完她跳下椅子,跑到主桌她母亲的身边加了座,娇娇笑着投过来一个挑衅的眼光。 那一顿饭,路意浓吃得如鲠在喉。她战栗地意识到身上的裙子、眼前的餐食是有价格的。 她没有足以匹配的血缘,这并不是她能承受的高昂。这一点认知,如剾刀解割她脆弱的心脏。 她尚不明白那种暗流涌动的羞耻叫自尊,杭敏英轻而易举击碎它,留下满地支离的碎片肆无忌惮地荡扫驱逐最简单的快乐。 此后余生的每一步,金钱都走在了情绪之前。 她是这样,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心事重重的大人。 3 知 路意浓在九月入学北城行知中学,行知中学高中分了国际和普高两个分部,国际部学习ib课程,高中升学多往美英加澳的高校,普高部则是正常授课,参加国内高考。 路青读书时成绩优异,受限于家庭环境,留学梦一直未能实现,她对此颇有执念,一心想等高中毕业就送路意浓出国读书。 而路意浓在路青的期盼中,顶着她无形的压力,最终选择了普高部。没有别的原因,普高部的学费比国际部便宜一半以上,仅此而已。 即便如此,行知一年学费加住宿费也要20万,这注定身边的每一个同学背景都是非富即贵。 他们大多从初中部直升,彼此相熟。路意浓沉默地远避人群,听他们在教室里高谈阔论初升高假期的国际夏令营,信手拈来泰特美术馆安迪·沃霍尔个展作品的艺术性和商业性。 她的手握紧外套口袋里路青新给的卡,那里面有足以满足她一切物质需求的庞大数额,却不能弥补她在眼界和知识层面的严重空缺。 曾经在杭敏英那里深刻体会到阶层差距再次铺面而来,她自觉是一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在被人发现是异类以前,已经提前闭紧嘴巴。 十月末。 今年的寒潮来得格外早。烈阳随着寒流席卷仅剩了苍白的光线,投在皮肤上暖意黯淡,秋风荡清天空的层云,头顶蔚蓝仿佛一片倒置的海。 行知一夜踏进秋季,每一条小径都铺满半黄不绿的叶,校园清扫车整日嗡嗡转个不停,只有校服裙下女生白皙的小腿犹在紧追转瞬即逝的夏天的尾巴。 嘴唇上的薄皮起了又起,抹多少润唇膏也没有用。北城干得厉害,秋季尤甚,路意浓生活在南方多年,没待过这么干燥的环境,在体育课上稍跑了两步又流了鼻血。 到校医室时,并没有医生在,鼻血已经停了。她对着手机镜头用湿纸巾擦净残余的血痕,把泛红的纸投进垃圾桶,仰着头靠坐在椅子上,看着白色的房顶发呆。 蓝色的隔断帘轻轻摆动,病床有微微翻动的吱呀声,慵懒清澈的女音响在侧面。 “流鼻血唔得仰头啊,妹妹仔。” 对方普通话说得随意,粤语夹白,路意浓勉强听个大概,她懵懵懂懂地望过去,隔断帘已经被拉开,高挑的短发姑娘背对着套起秋季的校服外套,一边拉拉链,一边侧过头来看她。 女生姿容秀丽,短发飒爽,此时眼眉弯弯,兴致盎然逗她玩。 “我睇你好靓又眼生。新生?” 她看上去年纪稍大一些。 “苏慎珍,sammysu。国际部,g12一班。你呢?” 路意浓平时几乎不与人寒暄,此刻有些拘谨涩然:“路意浓,普高部,高一一班。” 对方笑得好开心:“意浓?你名字真嘅好多情,好乖。” 墙上的挂钟嚓嚓走秒,苏慎珍还欲同她说话,走廊里的脚步声传来,白大褂的女校医单手插口袋推门而入。 “不痛了就回去吧,”她单手插兜,对苏慎珍毫不客气,“再乱吃东西,别往我这里躲。” 苏慎珍在她身后做了个鬼脸,又冲路意浓摆手:“上课去啦,改天揾你玩。” 社交礼仪中,改天是客气礼貌的告别,许诺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可是这套规则似乎并不适用于苏慎珍。 当周周五的晚上是国际部组织的与康斯汀中学交换生的英文辩论赛,全校学生可以自由前往观赛。 路意浓没打算参加,却没想一面之缘的苏慎珍直接在放学后来教室门口等她。 路意浓在行知独来独往惯了,第一次在校内接受到邀约,受宠若惊地给姑姑打了电话,推了去姑父老宅的饭局。 这是路青第一次上门拜访婆婆的日子,有没有路意浓在并不打紧,她不放心地多问了两句,知道是留校看辩论也没有多说什么,让路意浓别太晚,结束后给司机打电话。 她都应下来。 苏慎珍刷卡带她进国际楼,国际楼是全校最漂亮的地方,赭红的外墙配橄榄绿的顶,环拥于大片被修剪平齐的草坪,大门前有象牙白的雕塑喷泉,入门是整片浮雕墙,规整的窗格投下切割分明的阴影。 一楼左拐走到底是灯火通明、光辉如昼的大礼堂,距离比赛还有一个多小时,台上来来往往的人,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两人并肩在前排落座,吃食堂买的饭团,苏慎珍从书包掏出保温瓶摆到桌上,用一次性纸杯分出一杯,递给她。 “阿姨煮的降火茶,治热气,防鼻血。” 台上有人眼尖瞧见她,喊她,又招手:“苏慎珍!来调麦!” “就来,”她拍拍路意浓的肩膀,“我去帮手,不够自己添。” 她手脚细长,几步已经跨到台上,拿起几支疑似有问题的麦,挨个打开试验。目光扫下来,看到路意浓时,又对她笑。 问题很快解决完毕,不出声的麦都及时换好。苏慎珍下来后向她解释,ib体系中的cas课程要求参加课外活动,国际部的同学玩转各种兴趣社团,大家都很相熟。 比赛时间到,台上的主持人已经开始了赛制讲解和人员介绍。 路意浓捧了水杯,降火茶里有冰片苦菊,入口微苦,良久回甘。初时不觉好喝,多尝两口反而上瘾。 “广播站?”她实在好奇,想不出苏慎珍做校园广播的样子。 苏慎珍不以为忤,含笑解释道:“我普通话不好,大多只念英文稿。不过……进广播站是满足我私心啦!” “什么?” “晚间音乐时间都被我霸占。前两年学校哪个不会唱eason的富士山?” 辩论赛尚未开始,她们的重点已经走歪,苏慎珍分她一只无线耳机,藏在头发里。台上唇枪舌剑、针锋相对,落在耳朵里是粤语歌词的缠绵如诗。 她们听过「春秋」,「吴哥窟」,「□□」,和「明年今日」,待到「富士山下」那一句“谁能凭爱意任富士山私有”,苏慎珍在旁突然开口:“听几多次都头皮发麻。” 她看路意浓半知半懂,眼神纯粹。 “小朋友仲系唔好懂,”她的笑意浅浅淡淡,“吃苦才可以做大人。” 辩论赛结束到家已经是晚上9点钟,姑姑还没有回来。 路意浓回房间里,洗了澡,头发吹到一半,半湿不干地垂挂在肩,洗手间的窗户吹进来阵阵凉风,冷意霎时侵入温暖空间,她还穿着睡裙,露半截小腿,走过去关窗,看见正下方的花房里还亮着灯。 章家别墅在北城菁华区的长明湖畔,背靠西鹊山,别墅有泳池花房,社区自带高尔夫球场。 别墅里的玻璃花房是她最喜欢待的地方。北城随时节萧瑟枯黄,但这里永远是满眼青碧。各类的草本灌木蕨类植物欣欣向荣地生长。 她初夏到来时,花房里更是热闹地开放着各色叫不出名奇花异草。 别墅里专门看护培育的高老师挨个向她介绍,洋甘菊、西番莲,欧锦葵,三色堇,石竹花,重瓣矮牛,三角梅,姬小光和虎刺梅。 她听得用心,在餐桌上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章培明向路青打趣道:“这是个未来的植物学家。” 姑姑不以为然地一笔带过:“动刀动土上山下海的,她未必吃了这个苦。我也没想她读多深的书,做什么女博士。” 路意浓闻言,恹恹地噤了声。 自高中开学以来,她到花房玩耍的时间更少,大多数时候周末来,也能抱着书在里面泡一天。 她心意微动,想来是花房新添了植物,踩着软拖欢快地跑下楼,一进门便被最前面的玻璃宠物缸吸住了眼睛。 宠物缸造景简单,黏土打底,铺了几厘米厚的砾石泥沙,天然原木随意地摆着,缸里栽了虎皮兰和仙人掌。缸内额外亮了夜灯,一旁的红色数字显示着缸内的湿度和温度。 她惊喜地靠近,贴趴在玻璃上,两只黄底黑花大尾巴的小家伙趴在角落里,眼睛缓缓眨动着,透过玻璃也看她。 路意浓并不畏惧,她某些时刻胆子极大,对自然有无畏的探索欲。 “哇……”她发誓她只出了这么一声。 “好吵。” 她愕然回头,瘦长的人影在背后的长椅缓缓坐起,半边身子掩在灯光盲区的阴影,身上薄薄的毯子盖不住无处安放的长腿,他只眼神冷淡地看着她。 “对不起,”她回过神来赶紧道歉,“是榕会哥哥吗?” 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一些:“我跟你熟吗?别这么叫我。” 4 酒 小姑娘半蹲着身子,双手扶在宠物缸上,眼神慌张。 她的头发半干半湿,如垂条的柳丝捧起娇嫩的靥,又因脸蛋窄小,更显得眼睛很圆,波光盈盈的眼内随时汪着一湖水,生动腼腆。 水汽打透她棉白睡裙的领口,伶俜锁骨支起尖细的弧,裙摆下露出的小腿和脚腕如玉如瓷。 章榕会察觉她尚且雉弱的美丽,却并不喜欢。 她年岁还小,容貌未定型,已与路青有三分相似。他想起照面时路青做小伏低地矫揉,怎么看都是虚伪的假面,因着几分酒意影响得此刻的语气也是失控得极其恶劣。 路意浓手足无措地站直,像罚站一样静立在了原地。 “那我怎么称呼您?”她低音颤颤,脸皮太薄,挂不住勉强的笑。 “章榕会,”晚间酒精未褪,烧得眼热,他难受地后靠,闭上眼睛,“以后就叫我章榕会。” 亲眼见过本人以前,路意浓也对这个哥哥曾抱有过隐秘的期待。 她在姑父的书桌上见过章榕会的照片,那时他大约才十二三岁,少年眉眼初显英俊,黑西装白衬衫身形高挑,他单手捧着奖杯,银发蓝眼的老者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四周的拥趸者漫涌如潮。 而他望向镜头以外,眼神倦怠,笑意浅淡近乎于无。 路意浓后来百度过,那是一个非常重量级的钢琴比赛的奖,在国内甚至登过报。 那时那处,少年得意,繁花似锦,但他看上去并不那么开心。 “acertainamountofcareorpainortroubleisnecessaryforeverymanatalltimes.ashipwithoutabastisunstableandwillnotgostraight.schopenhauer.”1 秋冬交替的下午安宁至极,路意浓撑着下颌翻着书,对坐苏慎珍低吟的英文念白在此刻分外清晰。她们坐在洒满阳光的一隅长桌,附近堆满苏慎珍私家收藏的黑胶唱片和英文原版书。 这次出门,是路意浓主动邀约苏慎珍。路青提供的优渥生活让她不再囿于物质的限制,却陷入与身边人没有共同语言的精神贫瘠。 她不知从何处弥补,便只能求助于苏慎珍。 苏慎珍接到电话时,兴致颇为高昂,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邀她周末来家里自习,顺便替她选几本书。 她穿梭于丛丛书架,熟稔地找到对应的位置,踮起脚尖,拿下《傲慢与偏见》,加上怀里抱的三四本,厚厚地摞在一起。 “这些是我启蒙书,每本都翻过好多遍。读不懂的情节可以配电影,消磨时间也能学习。” 苏慎珍个子有一米七二,穿着秋冬的裙子,配着厚厚的白色长筒袜,两条腿还是细得像筷子。 两人并肩抱着书往桌边走,苏慎珍说:“读书明理,最主要还是keepanopenmind。普高部虽然不像国际部要求那么活动,但社团还是锻炼很多方面的能力。我广播站有朋友,讲人数缺口要纳新。你课外活动那么少,愿不愿意去试?” 路意浓自觉资质平庸,下意识便是推拒:“我怎么行?我没有专业学习过的。” “我都可以,你人靓,普通话也够标准,点就唔行?” 她单手抱书,另一只手大喇喇地圈住路意浓的肩,晃了晃,“下周再来我教你嘛,可以匿名去播一次,搞砸也冇人知。别怕啦。” 路意浓在苏慎珍家里待到下午五点,直到路青来接才告别。 路青第一次拜访婆婆的效果似乎不太好,姑父吃完那顿饭没几天去了香港出差,她从章家老宅回来很是沉寂了几天,接到路意浓就带她去国贸疯狂刷卡,有的没的,买一堆或许永远都穿不着的衣服和鞋。 血拼完,迎着夜色,路青开车带她回家,路意浓手捧着奶茶从后视镜偷偷看她,街边路灯晕着黄色的光,路青在红绿灯间隙摘下墨镜,细瘦的左手手肘顶在车窗上,撑住脸。她的疲倦与勉强在这一刻无所遁形。 他们到家时,迎面遇到保时捷开出门,家里的司机是不用这辆的,是章榕会的私车。 路青降下车窗,按了喇叭打个招呼,对面的车不急不缓地刹住,露出一张剃了圆寸断眉,打了唇钉,十足十混不吝的脸。 “哟,阿姨。我来帮会哥拿个车,路这么宽,也没挡您道吧?” 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喊二十五岁的路青叫阿姨真是嘲讽。 促狭之间,他看见了夜色半掩下副驾驶若隐若现的路意浓,她穿着奶黄色的毛衣,扎着丸子头,捧着奶茶,气质温软得像一颗牛奶糖。他饶有兴致地望过来,右手两指相并,作势了一个轻浮的飞吻。 路意浓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姑姑,不确定她是否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墨镜藏住路青的情绪,她冷肃着表情,稍打了方向,直接开进去了。 章榕会不回家,狐朋狗友倒是来得很勤。开车送车,或是顺路拿个烟、酒的,把章家当成仓库常进常出。今天来的人叫程旻,路意浓之前就撞上过几次。 他脾气差,嘴巴不干不净。碰上路意浓总要撩拨两句,说话轻浮又放荡。 她没有面对过这样复杂的人,也未直面过成年人□□的欲望,只是觉得他的眼神肮脏又卑鄙,令人恶心。 车子开进车位,路青推开车门。 “姑姑。”路意浓解开安全带,小跑追着她到后备箱。 “能不能跟姑父说一声,别让他们总来了?这些人进进出出的,拿东西也不登记。万一哪天少了东西算谁的呢?” 路青拎起购物袋,只是冷笑:“自家的东西不心疼,轮着咱们什么事儿?” 她对路意浓嘱咐:“这是章榕会的家,他有朋友要来,咱们没法拦。不要多事,意浓。” 不要多事。是路青在章家教她的第一件事情,也是最重要的准则。 晚八点,zesuslivehouse。 章榕会前夜赶论文,熬了个通宵,到了地方就靠在沙发上睡,被拍醒时,暖场歌手刚刚上台调试设备,王家谨坐到他身边,斜着眼睛一个劲儿地笑。 “最近有风声说你泡了个传媒大学系花夜夜笙歌,今儿看传言不虚啊。” 浅眠被猝然打断,脑子一时晕得厉害,章榕会伸长手拿过托盘里热的毛巾,双肘撑在膝上,捂在脸上用力搓了几下醒神,过了会儿偏头问:“什么传媒大学?” “还装!”王家谨搡他的肩,“你那五个5的帕美天天在传媒大学南门候着,那么招风是当谁看不见?” “常二今天还给我嚎,说前几天接他妹看你车了,打招呼理都不理。问我嫂子是不是天仙藏的紧,什么时候带出来见见?” 章榕会皱眉,正巧程旻摇头晃脑地进来,他招手让他来。 “会哥,车刚刚从西鹊山那边拿过来,我明天送去保养。”程旻嬉皮笑脸的。 章榕会扔下毛巾,手指点在漆黑如墨的台面上,非常直接地问:“听说你最近往传媒大学跑得勤?” 程旻笑容一滞,很快反应过来:“是,榆钱街那边说新改了一辆小牛,百公里加速3.2秒,邀我去参谋参谋。那块是挨着传大近点。” 王家谨听懂怎么回事儿,章榕会那两三秒的也没说话。 空气沉默数秒,良久他的眼皮子动了动:“嗯。去叫酒吧。” 程旻暗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走了。 “这就算了?”王家谨拿了支兰州夹在指尖转来转去,“万一在你车里搞起来脏不脏?车不要了?” “他还没这个胆子。”章榕会对他还是了解的。 周围的空座渐渐被填满,台上的女歌手开始了暖场的爵士音乐《lubyofbirnd》,缠缠绵绵的女声带着几分不同于原唱的甜美,轻愔愔的像羽毛刮在耳朵里。 王家谨不耽误地同台上眉目传情,哼笑着点烟打火:“开你车满城招摇,他已经很够胆子了。” “泡妞而已,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多不过烧两箱油。” 为无关紧要的事费心,他只觉得烦:“我最近太累,阿铮的事情他忙前忙后也上了心,倒不至于为这点事儿给人难看。” 侍应生端来酒水,程旻不见踪影,王家谨起了一瓶酒递给他,又自己拿了一瓶在手上,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个不知收敛的,他在你面前是狗,说不准在别人面前当狼。当心哪天借你的名头惹祸,别栽他手里。” 章榕会没再接这个话题,拿起酒瓶同他碰了一下。 一场酒喝完已是半夜,王家谨搂着下了台的女歌手还待转场,章榕会熬了几个大夜要先回去休息。 凌晨一点多的高架空空荡荡,程旻开着车,坐在副驾驶上阖眼已久的章榕会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坐姿。 他眼睛没睁开。 “我这周末去一趟香港,要待个把月。有个哥们在长宁港那块做车辆进出口贸易,等我回来,你去挑一辆喜欢的。” 程旻心里咯噔一跳,狂热狂喜后知后觉才喷薄而出,但是他还是压住了内心足以爆炸的喜悦,很是谦让道:“不用会哥,我没需求。” 程旻家庭条件一般,北城坐地户,家里父母都是工薪阶层,他从小读书不行但是喜欢车,爱钻研,家里没条件也常往车行里钻。 后来机缘巧合认识的章榕会,帮他改过两辆车,抓着机会鞍前马后做跟班,才勉强跟章榕会他们玩到一起。 章榕会知道他只是客气,双目阖着,也并不多费口舌:“你自己最近多看看。我不在,你正好也歇歇。这车保养完放回我家,最近就别动了。” 程旻十分安分地答:“好的,会哥。” 5 预 手机的多个app接连弹出强风降温降雪的预警,细小的水泡音湮灭于窗外狂风引发的噪音,阳台上的绿植抖动叶片刷刷响声像密集的雨滴。 阿姨走过去拉紧门窗,女孩们抱着热饮,席地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茶几上散乱着几份英文稿。 路意浓小声逐字逐句地念着,卡住的地方就翻起厚厚的词典。 身边的苏慎珍自有一种令人向往的松弛感,背后庞大的书架堆满晦涩难读的外文名著,墙上挂佳士得拍卖来的画作,这也不妨碍她穿着上百元的针织衫,戴着丑丑的黑框眼镜,盘腿读一本言情小说,或者是刷一集最近大火的港剧。 “……哇,男主真嘅系好正好索好charming,白衬衫正到爆。你喜不喜欢这种型?” 她把手机推到路意浓面前,小屏幕里男主浓眉大眼,笑容阳光,白衬衫下结实硬朗的身材若隐若现。 路意浓尚未打开这方面的关窍,草草看了眼,有些害羞地往外推了一把:“不是,不喜欢这种。” “要不要那么纯情?漏点胸肌都不敢看,有吻戏小朋友岂不是还要遮眼?”苏慎珍笑着拿肩膀挤她。 “哎呀、”她没防备,手里一歪,奶茶差点洒出来。 手机铃声在手边响起,路意浓拿起解了锁才发现好几条微信未读消息。她放下茶杯,接通电话。 “意浓,今天天气不好,晚上好像会下雪。你别在外面留饭了,路上会堵,早点回来吃饭。嗯?” “好的姑姑。” 她挂掉电话,从地上爬起来,苏慎珍在旁听到,跽坐直起身子着帮她收捡茶几上散乱的英文稿:“下周首播别有压力啦,你口语ok的。做广播先从念稿开始,对不对没人会抠字眼,主打流畅就好。” 苏慎珍想起什么又笑起来,顺手掐了掐她的脸:“你们站长还讲,明年就用你的相片去招新,哪怕当个吉祥物也是赚大。她会照顾你,不用怕啦。” 城市的另一端,程旻今天过得很不顺意。 下午出门前冲澡,女友偷拿了他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解了密码锁,逮到他微信里频繁地跟各种女生擦边聊天。 往日楚楚动人的温柔小意灰飞烟灭,情绪激烈好比核爆,女人连哭带骂,咄咄逼人的诘问让他心情恶劣。 他狼狈地拿着t恤往湿乎乎的身上套,反而指责她:“你看哪次聊天是我主动,她们自己贴上来也怪我?你现在背着我偷看手机就有理了?基本的信任都没有那这恋爱也别谈了,你想好要不要分,自己想清楚!” 他大冬天的顶着没吹干湿淋淋的头发,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赴了一场临时的饭局。 他坐下被灌酒,吃饭到一半,女友的电话又打来,哭哭啼啼地问他在哪,是不是又跟别的女孩搅在一起? 他没有退席,两人吵到桌上人都屏息,最后也没个结果不了了之。 损友在桌上起哄,说他虎落平阳成了妻管严。这让程旻丢了面子,觉得对方越了界,管得多,谈恋爱不如出去约,净给自己找麻烦。 待二场转到酒吧,几个女生过来拼桌,最漂亮的那个挨到他刚坐下,朋友就开始笑。 “这美女眼光好。哥们儿一般人平时可近不了身。今天刚跟女朋友吵架,赶紧赶紧,挖挖墙角、松松土。” 几个女生的目光随即就聚焦过来,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程旻被周围热辣的眼光盯着,哼笑一声,只是喝酒并不说话。 身边的美女看起来也是高傲,她脱下羊毛外套,大方露出前凸后翘的好身材,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松了松卷发,丝丝缕缕的芬芳扫在程旻的手背上,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红唇潋滟,媚眼如丝:“怎么个近不了身?说来我听听。” 程旻同她对视,成年人的欲望与勾引,在暗夜的掩饰下,悄无声息地做着交换。 朋友见她不信,在旁的吹捧愈加张狂起来:“不信?知道北a五个5的帕美和北a五个6的大牛是谁的座驾?西鹊山去过吗?古代皇家园林,当中围起来那一片别墅区知道住的谁?再远的不说,楼下恒诚广场vip车位每年低消是多少?咱哥们可是每辆车都能停。” “行了行了,”程旻的手作势往下压着,“话那么多,你怎么不报我身份证算了?” “那还真是有实力,”美女托着香腮,笑吟吟地看着他,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桌下顺着他的大腿在牛仔裤上画着圈,“今天有没有机会见识一下?” 程旻不动声色地享受着:“先喝酒呗。” 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几轮游戏下来,程旻已经同陌生的女人在混乱炫目的光影下抱在卡座里亲成一团。但是对方显然也是个老玩咖,并没有被旁人三言两语的话冲昏头脑,掂量拿捏着他,像一条滑溜溜的蛇,并没有叫程旻占到特别大的便宜。 直到程旻开始有些恼怒,女人娇喘微微枕在他的大腿上,妩媚笑道:“我是真想坐坐大牛,你开过来给我瞧瞧嘛~姐妹都在旁边,也给她们掌掌眼。” 程旻用手指轻轻刮女人的脸:“等两周。全新捷豹马上到手了,到时候请你第一个坐行不行?” “不行,”女人抓住他的手指,翻身起来,跪在了沙发上,讨巧卖乖地晃他的手,“谁知道过了今天你还认不认帐?万一你明天再跟女朋友和好了,我找不到你要怎么办?“ “坐了大牛我就能认账了?“ “哼,我拍个照片,存个底,好歹有个资本能去你女朋友面前撕一撕吧?” 卡座里旁人都在瞧着热闹,程旻猎艳之心痒得厉害,也知道对方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只能答应下来。 程旻去取车,女人偏要同行,他既打定了主意也没什么可心虚的,搂着姑娘去前台结单。他报了一串手机号码,对方眼尖得一眼望到电脑屏幕上标注着“章**”的名字,账户余额还有六位数,立刻笑吟吟地将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一些。 深夜十二点多钟,出租车停在了西鹊山别墅区的外围。女人没有醉到东倒西歪,但是酒精显见得燃爆了她的脑神经,裙子外面裹了羽绒的外套,冬夜的寒风中穿得那么少也不觉得冷。 她的口鼻呼出白茫茫的雾,紧紧地攀着程旻的胳膊,兴奋地拿出手机对着拍个不停。 “原来你真住在这里?我以前路过这儿,可没有进去过。” “今天也不行,爸妈在家都睡了,我悄悄进去把车开出来,你在这等会儿。”他掰开对方的手。 程旻经常出入西鹊山,半夜接送章榕会也都是有的,外围保安混了脸熟,见怪不怪地并没有阻拦他。 他闹醒了门房,理直气壮地进到别墅里面。 上到五楼,章榕会长期不在这里住,故而他的房间也没有上锁,程旻很顺利地在老地方翻到了车钥匙。这下他的心情格外好,洋洋得意地抛接着一路下楼。 一抛一接,再一抛一接,抛出去,车钥匙被他一个手滑扔到了二楼的旋梯的转角,“哐当“一声,砸出不小的动静。 他两步跨下去,蹲下身捡起钥匙,抬起头,就这么跟一楼客厅穿着白色睡裙,紧攥着面包袋的小姑娘对上了眼。 程旻胆大包天,一时片刻也有点慌神,没有说话。 路意浓晚间看完一场电影,躺下要睡时,饿得难受,便下楼从冰箱里拿了面包。 刚刚踏上一楼的楼梯,一个金属物体猛然砸落掉到了眼前的平台上,她吓了一跳,下一秒就看见了程旻。 他深更半夜突然出现在眼前,唇钉在灯下反着光,真是邪性十足。 程旻慢慢回过味来,对着章榕会的后妈以及带过来的便宜表妹,他向来是没什么忌惮的,这会儿更是透过她薄薄的睡裙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起来。 凌晨的别墅,暖气很足,只开了寥寥几盏灯,除了楼上早已入眠的姑姑,一时半会喊不来其他人。路意浓被他的眼神看得害怕恶心,心内怦怦乱跳,她故意沉下脸,捏紧面包袋装作没看他的样子,绕着他往上走。 程旻看着她一步一步上来,开始并没有动作,只是在她到旁边时,突然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有事?” 程旻觉得她装模作样可真有意思:“哟,没瞎?那装什么看不见人?没礼貌。” 她反感地打开他的手:“你是不是有病?” 程旻灵活地扭住她的胳膊,反手压在胸前,身形不动声色地缓缓覆压上来,逼着路意浓一路后退,抵到墙边。 他低下头说话,嘴唇几乎碰触到她的耳垂,话音怪调,非常轻佻:“没病。就是挺久没见了,怪想你的。” “程旻哥哥下个月买辆新车,带你去兜风,好不好?……嗯?“ 到这种程度,基本上可以说是骚扰了。 路意浓闻到浓浓的酒味,撇开眼睛,眼里是不可掩饰地厌恶:“这里是章家,你别太过分。” “开不起玩笑?”他笑嘻嘻地拿起手上的车钥匙,逗弄地碰她地眼睛,让她直视自己。 路意浓突然反应过来,冷冰冰地反问他:“你喝了酒,章榕会还让你来拿车?” 程旻后知后觉自己得意忘形,悻悻地松了劲儿:“章榕会的事情,可轮不着你管。小朋友,嘴巴放紧点,别好的不学,去挑拨你姑父的父子关系。” 路意浓不想再跟他废话,用力将他往外一推,转身往楼上走去。 灯光破开黑暗,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别墅区大门缓缓打开,女人眼神透亮地小步迎上去,超跑在面前停下,绿色的车门向上抬起。 女人坐进车里,裹紧了外套,似嗔似怪地撒娇:“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雪呢,山里气温太低了,简直冻死人。” “这不是你自己作吗?连带得老子大半夜这么费劲。”程旻拿到了车,底气足够,说话也难听起来。 “看着车牌了吗?是五个六吗?” 女人笑吟吟地靠过来,攀在他肩上:“车灯太晃眼睛,我没看清,一会儿下车仔细看看。是我的错,别生气了嘛。” 程旻冷笑了一声。 身边的女人更加热情似火,各种道歉,低声下气地哄着,自不必说。 6 雪 凌晨一点多钟,中央空调向房间稳定地输送着透凉的风,床头的手机嗡嗡的响动,终于吵醒深眠中的人。 “喂?”章榕会嗓子干哑,接通电话没忍住地低咳两声。 “会哥。”程旻似乎在户外,声音从比较空旷的地方传来,略带些嘈杂吵嚷和掩不住的慌。 “说。” 对面沉默了一两秒,似难以启齿,又如往常伏低做小:“已经睡了吗?是不是打扰您休息了?” “说事。”他的语气满满都是不耐烦。 程旻支支吾吾,似是不知如何开口:“我这边遇到些麻烦,不过也不是很要紧。” “不要紧就等我回去,再说。” “......” “是不能等吗?”他又问。 “好的,会哥。” 章榕会不犹豫地按断电话,手机砸进被子里,世界重回一片清净。 待到凌晨三点被第二通电话吵醒时,章榕会简直要神经衰弱,烦躁得想摔手机。 他从床上坐起来:“王家谨,深更半夜你发什么癫?” “你的兰博凌晨一点半在北城二环南高架撞了防护栏,车和一个女人被扔在那。路人拍了视频,报了警,怀疑是酒驾肇事逃逸,”王家谨迅速地说完目前的情况,“是不是你?” 章榕会在黑夜中睁开眼睛,单手揉捏疼痛的眉心:“......我没回,我还在香港。你等等。” 他挂断电话,回拨凌晨一点的那场通话,往常对面都是秒接,此时却只有冰冷的电子回音“嘟——嘟——”响个不停。 他烦躁地反复拨打两次,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被拉黑了。 章榕会没忍住地爆了粗,又拨给王家谨,只说了一句。 “是程旻,给我找程旻。” 一晚的时间,足够做什么? 问询室内灯明如昼,漂亮的女人坐在里面哭哭啼啼:“车撞了,他说他要去找人打个电话,叫我坐着别动,我就坐着没动了。人再也没回来,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了?” “对方是不是喝了酒?”警察问道。 女人一下就闭了嘴。 “醉驾违法的知道吗?!他的联系方式有么?把人喊过来!” “真是没来得及加,”她委屈道,“大家萍水相逢,场子里一起玩,他又有钱,要是能加我早加上了。这不是还没到那时候……” “那姓名呢?年龄呢?” “……” 警官重重地一掌拍在桌面上:“什么都不知道,还说不是嫖/娼?!” 女人被吓得厉害,想到结帐时随意的一瞥,抖抖索索地说:“真不是嫖/娼,我有朋友能证明的。他挺年轻的,也就二十出头吧?名字我真的不知道,好像是姓章,立早章……” 黑色的轿车在通明的路灯下一路奔袭,章榕会在律师的陪同下前往香港当地警局报警验血。 黎明未至,夜蒲的港女出了酒吧,脱了高跟鞋拎在手里,晃晃悠悠地向前走,随着暗夜里的灯红酒绿的斑驳光影一起投射在他淡漠的眼睛。 手机消息叮咚响起。 [人跑了,暂时还没有消息]。 北城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 白色的鹅毛雪四处飘舞着,最后零落入土,落到西鹊山的,也并没有更金贵一些。 厚重的窗帘隔绝出温暖封闭的空间,路意浓趴伏在柔软的床铺已经睡熟,白色耳机线在胸前缠成一团。 电台里的男主持伴随着轻柔的背景音,声音悦耳动听:“听众k女士来稿:杨老师,我今年三十岁,和我最好的朋友已经失联近7年。这中间,我只从别人那里听过她的消息。她顺利考上了z大新闻传播学的研究生,谈了恋爱,找了工作。她没有换手机号,也没有换微信,甚至会发朋友圈。只是她没有再回复过我任何一条消息。” “我始终很难释怀,没有任何争执的友谊,乍然落幕,甚至都没有一场告别。昨天晚上,我终于不再尝试联系她,删掉了她所有的方式。那一刻,我突然很难过,原来友情也会无疾而终么?” “感谢k女士的来信。小杨老师最近的生活中,也发生了一些变故,沮丧之余有些悲观地想,所有人际关系的终点都将是别离。我们一次次地认识,又一次次分离,其中大多数的告别都悄无声息。” “也有一句话说,历史是一堆灰烬,但是灰烬深处有余温1。我们都会被时间长河压缩成一粒粒黯淡的尘埃,但是曾经闪耀、曾经温暖的片刻,并不会被湮灭,而是被时光永久封存。下面,我想用一首《我们的纪念日》送给k小姐,即便分道扬镳,也祝你和你的旧友一切安好……” 传媒大学。 宿管阿姨在睡梦中被吵醒,她们这个工作,半夜惊醒几乎是常态。对面的女生捂着肚子喊疼,神色焦虑难安。在玻璃门打开的瞬间,她捂着几乎要散落的羊绒围巾小跑着下了台阶。 “不喊个舍友陪你去医院吗?”阿姨在背后喊。 女生在茫茫大雪中一路奔跑,路灯阴阴惨惨地光打不消心脏在胸腔剧烈地跳动。 app上叫了出租车早已等候在学校西门,她顺利上了车,到达附近的小区,小跑上楼用钥匙打开跟男友同居的小窝,只见他瘫坐在面前的沙发上,没有动静。 她委屈地拿挂着可爱兔的钥匙砸到他身上:“程旻,你混不混蛋?你还知道回来?还知道找我?” “我有麻烦了,”男友转过头来,眼睛里泛着血红的颜色。 “小羽,你帮帮我。” 一晚的时间,足够做什么? 上班族改不完临近deadline的方案,学生温不完混了整学期专业课的书,家长里短的姑婆放不下陈年芥蒂。 世界没有毁灭爆炸也没有迎来和平,网络信息却像一张看不见的网,只一晚就可在不可见处掀起一波滔天巨浪。 [劲爆!大牛新款北城首撞!驾驶人弃车逃逸,副驾美女独留现场。哪位坑爹的富二代要遭殃?] [揭秘!车牌比车贵,66666靓号车牌值多少钱?除了钱,你还需要这些东西!诚哥说车向您揭秘。] [盘点—那些坑死爹不偿命的富二代,哪个出场最土豪?哪个下场最惨?] …… 路意浓是一早在睡梦中被叫起来的。 客厅的门大敞着,灌进来初雪后凌冽的冷风,路意浓不知情况,睡裙下还露着腿,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意浓,过来。”路青坐在长沙发上朝她招手。 落地窗外可见飘着稀稀落落的雪,庭院一早被打理过,草坪呈现一片不同往常的浸润浓郁的绿色。穿着制服的警员坐在另一侧,执法记录仪在在他身侧亮着红色的灯,面前的茶杯里升腾着袅袅白雾,他抬眼看着路青问:“这是你侄女?” “是。”路青拉她坐下,把她揽在怀里,扯过沙发的长毯盖住腿。 警官拿着本子,问了一些基础的问题,家里日常往来有哪些人,最近有没有异常情况等等。 自姑父去了香港,章家别墅可以称得上是门可罗雀,到访客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也没什么特别可说的。 “程旻,您认识吗?”警察话锋一转,问道。 路青几不可察地挑眉,顿了顿,颔首:“认识。” “他昨天半夜来过这边一次,社区和别墅大门监控,都有拍到。” “半夜?” “对。” “我不是很清楚这件事,”路青微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是我继子的朋友,来往得算是比较勤快的。家里人见怪不怪了,也不会有人特别跟我汇报。” 她的回答是相当完美的。 “您今天问话,是程旻出了什么事?”路青问。 警察停下手中的笔,思量了一下,他没有多说什么:“我来了解一下情况,目前看跟您这边关系不大。” 他又望向一旁神色略显僵硬的路意浓:“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路青随着警察一起看向路意浓,毛毯下她的手指不重不轻地掐了一把她的腰。 路意浓对着警官探寻的眼睛,抿了抿干燥的双唇,垂下了眼睫:“没有。” “我昨晚睡得很早,什么都没有看到。” 午餐是时鲜蔬菜配鲫鱼,煮鲫鱼的锅子用小火慢慢煨着,奶白的汤滚出泡泡,三两小葱并着豆腐、枸杞、红枣煮在锅里,鱼肉嫩滑饱满,入口鲜香。 路青看着路意浓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在饭桌上反复拿起手机又放下,她拿过汤碗来给她盛汤,放下碗时,眼睛一瞥,看到手机屏幕上是一辆绿色的跑车敞着车门,车头撞在高架防护栏上。 车牌号被聊胜于无地打了马赛克,副驾驶模糊有一个女人的影子,慌张地朝着镜头看过来。 网页新闻的标题赫然写着“本地!疑似酒驾逃逸,北城大牛首撞!警方同步:取证调查中。” 路青拿起手机仔细看了看内容,下面的评论里称得上是民愤激昂,粗言恶语数不胜数。 [我有□□图,车牌号和副驾美女清清楚楚,私我可看原图+v:xxxxx。] [等一个官方通报。] [这么简单的案情为什么不直接拘捕?需要调查什么?拿我们当傻子耍?] [官方通报应该具有公信力!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金钱和权力不应当成为二代们逍遥法外的特权!] 她见怪不怪地把手机递还给路意浓。 “哦,原来就为这点事儿,”路青并不在意,“好好吃饭。” “姑姑。我昨晚。” “见过程旻?”路青一阵见血,戳中她的心事。 路意浓的声音放得很轻:“我上午撒了谎……我撞见他,他喝了酒。” 路青没有耐心地放下碗筷:“意浓,我跟你讲过很多遍了,你不要总是想着掺和章家的事。这个家里,不会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大人解决不了,需要你一个女孩来出头的。” “监控拍到了程旻,你见过他。然后呢,高架上撞车的人到底是谁?车有没有交到章榕会手里?就算是程旻醉驾撞车,有没有章榕会的授意?要是没有,程旻是什么背景?他凭什么敢半夜三更来家里开车走?你现在想说明什么?你能证明什么?” 路意浓被说得哑口无言。 路青拾起筷子,神色倦怠:“不关你的事,不要多想。乖,吃完饭上去休息一会儿,下午还有课。” 路青请了北城音乐学院的老师给路意浓做私教,让她学习一些基础的乐理知识。 她这个年纪学乐器有些晚了,只要做到能够识谱,懂些和弦,熟悉一些著名曲目,在路青看来也就足够。 7 归 乐理老师是个四五十岁精瘦的中年女人,扎着紧绷的丸子头,脱了长款羽绒服,身穿黑色的高领毛衣在琴凳上端坐着。 路意浓站在钢琴旁,勉力跟唱着钢琴键下渐进昂扬的音调,她没受过启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音感,老师的态度还算温和,但是脸上表情肉眼可见的有点严肃。 课上到半程,楼下传来汽车的轰鸣声,老师停下手里的琴键,路意浓跑去关窗,透过玻璃看见黑色烤漆的轿车开进了庭院,直接轧在了高老师精心养护的草坪上。 姑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廊檐下,安静地等待着。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穿着灰色薄风衣的瘦高的身影下了车,紧跟着“砰!”地一声巨响,车门被重重地摔上。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又很快消融。章榕会并没有看向路青,冷着脸径直往厅内去了。 紧跟着司机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姑父的身影出现,姑姑才迎上去,亲热地同后座说着话。 “意浓?”乐理老师在背后唤她。 她回神,关好窗门:“不好意思。” 男主人长期不在家,人气多少是有些寥落的,今天两位章先生一起回来,别墅里久违地热闹起来。 “茶水给我吧,我端上去。”路青笑吟吟地从阿姨手里接过托盘,“您晚上多备几个菜,培明刚刚说最近肠胃不好,想吃点清口的。” “好的太太。” 路青端着托盘上到二楼的书房,房门没关严,漏出谈话声,她草草听了两句气氛还可以,父子只是在谈论工作的事情,于是敲了敲门。 屋里的话音停下来,她推门进去,冲章培明微笑着,把沉甸甸的木质托盘和茶水放到了桌上。 “辛苦你了,让阿姨做就可以。”章培明温和地说。 “不辛苦,”她袅娜地挨到章培明的身旁,往他小盏里添满了水,“你刚回来,也别忙着一直谈工作。阿姨买了条很好的石斑,想问你们晚上吃清蒸还是红烧?” 她又给章榕会倒了一盏,推到他的面前,对方并没有动。 “唔,”章培明品了一口热茶,紧皱的眉头略略舒展了些,“忘记跟你说,晚上兆家要来做客。让阿姨多备几个菜,不拘都按我的口味做。再去拿两瓶红酒出来?” 路青知道这是让自己出去了,小意温柔地点了头:“好。” 她款步走到门前,手搭到门把上正要转动时,又转过身:“今天上午,家里有警察来过。” 章榕会的目光扫过来,她似是没看到,不急不缓地继续说:“好像是为程旻的事。我也是早上问门房才知道,他昨天半夜来家里开了辆车出去。今天看到新闻,我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只是网上吵得凶,”章培明宽慰她,“榕会昨天陪我在港,跟他没有关系。偷车的事情,我们已经第一时间报了警,警察来就是问这个,清者自清,并没多大事。” “我在家里,丢了东西,这算是管理疏漏,是我的责任。” 看她低眉顺眼的神态,章榕会突然毫不留情面地轻嗤出声。 章培明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握拳轻敲在台面上:“责任在你,你笑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能夜闯空门,不是你允许和纵容的吗?丢东少西恐怕不是这一两天,若是没这场车祸,他把车还回来,谁会发现?越纵越贪,你自己也当反省反省!” 章榕会单手支在扶手上,一言不发,看不出喜怒,从路青进门开始,他就没说过一句话。 路青似是恍惚不安,捏起手又松开:“这段时间你不在家,我也是一个人害怕,多加装了几个监控。要是需要昨天晚上清晰的视频资料,我这里也是有的。只是……” 她尴尬为难地深吸一口气:“只是、里面拍到一些对意浓不太好的部分。程旻对意浓有一些骚扰的言行,也已经不是这两天的事情……今天警察来,我想了很久,还是想等你们回来再说。” 章培明一时没有说话。 章榕会冷冷地开口:“表演够了吗?” 他起身,走到路青身边拉开门,表情似笑非笑:“你舍不得走,爱在这屋里待着,你待着就是。” “还有。” “对我有意见,或者程旻做人不干净,可以早说。我很讨厌别人事后诸葛,找我晦气。” 隔绝了一道房门,长廊寂静无声,章榕会抬眼,看见走廊尽头慌忙闪过一片薄薄的剪影。 家里也没有别人,他一想也知道是谁。 对于姑侄两人,他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一个表面斯文柔弱,内里极度精致利己;另一个,他几乎想不起脸,只觉得像是一团软弱卑怯的影子,窝藏在前者的身后,默默寄居在这个家庭。 其实也无所谓。 是他同意进门的。 不是她总会有别人。 空有美貌,无根浮萍一样的女人更好处理,哪天看得讨厌了,拔走赶走也不废吹灰之力。 不过是多供养两个闲人,章培明赚了那么多钱,又不是养不起。 路意浓贴在墙角,等着章榕会走过,下了楼,才磨蹭到书房旁边。 因第一次见面的不愉快,她很害怕章榕会,但是姑父回来,她还是要主动去问好的。 路意浓将书房的房门推开一条缝,正好听见姑父在说话。 “榕会就是这个脾气,这件事肯定是他不对。现在网上都是风言风语说得难听,他背了黑锅,那个狐朋狗友又跑得没影了,自然是心情不好。等这件事过了,我让他给你道歉。嗯?” 路意浓透过门缝,看到姑姑和姑父都坐在会客的长沙发上,路青红肿着眼睛,手里还捏着纸巾,姑父在一旁安慰着。 路青的声音低低,看来很是沮丧:“我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不该在风头上说这些话。只是平日里只有我和意浓在家,有些事无凭无据我也没有机会……” 她抬头看向门口,又停了下来,章培明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路意浓推门进来,礼貌地打了招呼。 “姑父,您回来了。” “今天课上得怎么样?老师还好吗?”章培明对她一直是和颜悦色的。 “老师很好。”她说。 章培明笑着:“那就好,音乐、艺术、历史都是很有用的知识,姑姑培养你也是用心,平日不要顶嘴,要多听她的话。好吗?” “嗯。”她点点头。 章培明没有女儿,看她乖巧很是喜欢,想到程旻的事,语气更加和缓了一些:“我听你姑姑说,你参加了校园广播站,有个兴趣爱好很是不错。晚上兆伯伯来家里吃饭,他女儿兆卉大学读的是播音主持专业,你有什么要请教的,也可以多问问她。” “好。” 衣香鬓影,浮光掠金,路意浓大概没有见过比兆家更体面的家庭。兆太太穿着堪比tvb电视剧里的贵妇,织金绣花的深蓝色立领旗袍配白色的短款皮草,腕间悬着两只通绿的翡翠手镯。 身后她的女儿轻便时尚很多,白色的短款裙外套着咖啡色双面羊绒大衣,波浪卷的长发,身材高挑,长相标致,很有主持人的样子。 众人在沙发上坐下,章培明向路青介绍:“全辉是我的老朋友了,伏欣平日里也很爱热闹,你们可以时常约着出去玩一玩。” 兆太太十分自来熟地牵起路青的手,上下端详着她的脸,满面笑着夸赞道:“章太真漂亮,果然年轻就是皮肤好,站在那儿人就跟画一样。这可是多少钱的医美都比不上的。“ ”我最近还总跟全辉说,自从李太跟先生去了欧洲定居,一直少个牌搭子凑不齐人。章太太不嫌我们年龄大就来跟我们多玩玩?” 路青笑说好的。 兆太太上下看了路青的穿着,笑容更甚:“章太喜欢c牌?这身白色很是衬你。我认识银泰一个很厉害的sales,什么牌子的包都能从全国调,明天有空约出来,咱们一起见见?” 兆太太俨然是社交的一把好手,三两下就将路青安排得明明白白。 兆家女儿一直左顾右盼,似乎在等待什么,她略有不耐这冗长的社交礼仪,开口清脆大方地问道:“叔叔,榕会今天在家吗?怎么没下楼一起聊天?” “今天可是不太巧,”章培明放下手里的茶盏,“他刚刚同我从香港回来,被喊去郁家吃饭了。” 兆卉肉眼可见的一下失落起来。 “你和意浓聊天也是一样的,”章培明笑着,“她比你小4岁,刚刚进了校广播站,马上要上岗了。卉卉有什么经验,也可以多多传授她。” 路意浓被点到名,尴尬地冲着兆卉露出笑脸。兆卉自然不会驳了长辈的面子,闻言就换着坐到路意浓的身边。 车辆通过警卫亭,拐进封闭的长街,青砖作底,古朴庄重的中式建筑群在眼前缓缓展开图卷,亭宇轩榭错落有致地集散于曲池周围,圆月遮于浓云,夜幕下飞檐翘角隐现。 只是这样的冬夜,这样的环境,太安静了。 中年女人望着开来的车,檐下的灯照亮来人的脸,如玉如琢,似梦似幻。 “小姨。”章榕会踏上雪后湿漉漉的青石,向她点头打招呼。 “人抓到没有?”郁锦梅紧了紧外套,凝着眉,“昨天半夜电话直接打到了外公这里,他以为你出了车祸,老人家身体受不了这样。” 他低声道歉:“是我交友不慎。他的父母都已经找过了,没消息,朋友也不知他的去向。” “那就再说。车辆名字已经过出去了?” “是。” “那就好。网络时代,信息传的太快,别让火烧到你。” 郁锦梅转身走在前头:“赶紧进屋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8 郁 用完晚饭,章培明和兆全辉移步书房谈起生意,兆太太拉着路青聊些太太圈的家长里短。 兆卉眼见得对于路意浓并无兴趣,又不想留在屋里听母亲说话,便问她:“听说会哥养了爬宠?你带我去瞧瞧。” 路意浓于是放下怀里的抱枕,带她去了花房。 “这只眼圈旁边有白点点的是simons,旁边这只叫ronny。” 她们去的时间不巧,守宫懒趴趴地卧在圆木上,闭眼休憩,路意浓隔着玻璃介绍:“他们性格都很温顺,要不要拿出来看一看?” 路意浓是喜欢这两只守宫的,她在花房待的时间长,耳濡目染看着高老师学会了喂养,偶尔自己也能拿出来玩一玩。 “这种宠物为什么还要取名字?”兆卉连靠近都没有,坐到一旁鸟巢造型的竹编吊椅上,表情很是嫌弃,“你别拿,就在那放着吧。” “那我喂点东西吧?它们吃东西会活跃一点。” “他们吃什么?”兆卉问。 “蟋蟀。” “别,那更恶心了。”她一脸受不了的样子。 路意浓讪讪地放下手,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索性兆卉也不是很想搭理她,坐在吊椅上微微晃着腿,刷着手机。 过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问她:“会哥那个车怎么回事?车上的女人是谁?” 路意浓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不清楚,上哪去了解副驾驶是谁呢?章榕会的事,自然轮不着跟她交代。 “烦死了。” 兆卉蹦出这么一句,然后对着屏幕劈里啪啦地打起字来。 路意浓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不过……他应该不会有事吧?我姑姑说,大人能解决的。” 兆卉直接嗤笑出声:“这用得着你说?也不看看会哥外公是谁啊!捅破天了都有人跟着补,就凭这点鸡毛蒜皮?” 她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一脸懵懂,微微眯起了眼睛:“你不知道?” 章榕会的母亲在这个家里几乎不会有人提起,更何况是他的外公,路意浓自然是一无所知。 “那他妈妈姓郁,你总知道吧?” 路意浓不太确定,似乎有人提过,又似乎没有,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这个‘郁’。”兆卉拉出一条百度百科,伸长手放到路意浓的眼前,这个名字和照片她竟然是见过的。 从历史书里。 “这个?”路意浓的脑子有点乱。 兆卉拿回手机,眼神在屏幕上停留了两秒,啧嘴叹息:“可惜了,老人家呼风唤雨了一辈子,到老了子嗣凋零。一儿两女,只有会哥这么一个外孙。” 百度百科长长的履历表,简要概括了这位近现代著名人物跌宕起伏的一生。 她一直以为,历史书里的人物都已经去世了。 她没有想到这样的老人,竟然还活着,竟然会是章榕会的外公。 “所以,害怕这种事情能够影响他,你是真的很搞笑。”兆卉心不在焉地总结道。 陈羽返校已经天黑,她匆匆地拿了大的包,装了些洗漱用品和零食饮料,又装上钱包,塞进银行卡和身份证。对床的女生拉开床帐,探出身子:“小羽,你没事吧?今天专业课,老师点名你没在。辅导员让你去说明情况,再看补假条还是计旷课呢。” 她含糊地说:“是急性阑尾炎,挂了一天水。假条我明天回来再补。” “晚上又要出去吗?”室友迟疑地问。 昨天陈羽回到宿舍大哭一场,舍友顾忌她的情绪不敢大声说话。谁料她凌晨接到电话直接失踪,现在匆匆回来又在收拾东西要走。 说因阑尾炎旷课肯定也是假的。室友不好细问,又难免担心她,旁敲侧击道:“你今天要不别出去了?大晚上,一个女生,不安全。” “没事,”她神色有异,笑得勉强,“我能有什么事儿?” “我是说真的,”舍友见她不当回事儿,也有点儿着急,“今天二食堂门口和女宿楼底下有好几个陌生男人一直在晃,各个牛高马大的看着很吓人。” “小羽,今天别乱跑了。好好在宿舍待着吧。” 陈羽更加心烦意乱,随手往包里塞得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了:“现在是法制社会,□□还能进学校吗?我不能有什么事儿,你别担心了。” 她不再回复舍友喋喋不休的劝说,在宿舍待了不到十分钟,便匆匆离开。到楼下时,错眼一看,果然有几个男人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抽烟聊天,不时冲着来往的女生看两眼。 她戴上黑色外套的兜帽,扯了扯边沿,刻意地遮住脸。 似乎其中有人的目光看过来,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心虚的错觉,于是加快了脚步,到校门口下了地铁站,挤在晚高峰的人流里胡乱地坐了两程,路过一家报刊亭,停住脚步。 “拿一张手机卡,直接能用的那种。有吗?” 摊主上下打量了她一眼:“200。” 她也不讲价,拿过卡匆匆塞进口袋里,又夹进人群中,瞬间被隐没了。 回到旅店时已经晚上九点多钟,程旻饿了许久,从她的背包里翻出泡面,用水壶里的热水浇上,稍微泡软了些便埋头吃起来。 陈羽在旁替他换好新的手机号,看着他灰败的脸色,欲言又止。 程旻跟她说的并不详细,她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昨天还意气风发的这么一个人,今天就落魄成了这样。 “有人要弄我。”他整晚都在反反复复地念叨这句话。 程旻接过手机重新开机,昨晚撞车的新闻还在热榜上居高不下,陈羽在旁看着,眼睛垂着一言不发。 他的情绪倏尔激动起来,一拳锤在小旅馆脏兮兮的桌上:“新闻怎么还没撤?!他想搞什么?他是不怕曝光吗?行啊!大不了鱼死网破,想干干净净摘出来?门都没有!” “程旻……”陈羽扑上去抓他的手,被一把闪开。 “我去外面打个电话。”他粗粗喘气。 程旻走到阳台,强定心神,拨通那个电话。电话嘟嘟响了两声,然后接通。 对面没有说话。 “会哥、”他打定了主意要谈判,此刻也难免头皮发麻。 “有事?”章榕会竟然还是昨晚那句话。 “我想跟您谈谈。” “拉黑我,还谈什么?”对方发出玩味笑意,“你不该再找我,程旻,你应该去找警察,自首。” “这不可能!”他脱口而出。 下一秒他又像个神经病一样,不可自抑地示了弱,颤抖着声音哀求。 “会哥,您帮帮我,我知道您的本事,这对您来说不过小事一桩。您高抬贵手,放过我这次。我是真的、我不想坐牢,更不能被吊销驾照。我有多喜欢开车,您知道的,不能开车,就跟断了我一条腿一样。就看在我帮您做了这么多事。” 章榕会声音懒散打断他:“就看在你帮我做了这么多事,我才会劝你去自首。你出面,我放你一马,最高不过是终身禁驾和拘役。你要是打算继续躲,可以搜一下盗窃数额巨大要判多少年。” 程旻本来还抱有一些幻想,当话说到这种程度,索性破罐子破摔,反而不怕了。 “是!我命贱,就该我去认。” 他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可是就算我出面认了,有几个人会信?说不定,我再攀扯些其他的什么……您也知道,我有新闻媒体的朋友,路子很广,万一坏了会哥您的名声也不好。是不是?” “威胁我?”章榕会只是笑,”你去曝光试试吧,我也想看看你多大的本事。” 说罢,电话直接就被挂断了。 那夜陈羽匆忙中没有带电脑回来,程旻从她的钱包里摸了身份证,出了门。 她焦灼苦等,辗转难眠。她的思绪很乱,想了也很多,也没有头绪。她隐隐察觉到一些程旻不对劲的地方,却不敢往深处去想。 凌晨近一点多的时候,手机在枕畔响了一声。 陈羽摸过手机来,点开一看,是舍友发来了一个哭脸。 [小羽,刚刚突击查寝,你的名字又被记上去了。辅导员让你明天一早八点半,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要去她办公室了。] [怎么会突然查寝?] 明明入学一年多来,都没有这个规矩。 [我不知道,是不是楼下陌生人一直在,学校觉得不大安全?反正今天辅导员说的蛮严重的,你再不出现要通知家长了。明早8点半,准时啊。] [知道了。] 陈羽靠坐在旅馆窄小的床上整夜,直到天光擦亮,程旻还没有回。 她等不了了,给他发了个短信说要回去取点东西,简单梳洗后搭上了回校的公交。 陈羽到辅导员办公室的时候才8点出头,辅导员已经到了,在跟一个男生说着话。 男生身材很高,颜值也很不错,半靠在椅子上,嚼着口香糖,手里还转着笔,很松散随意的样子,陈羽之前在学校里好像没有见过他。 她站在门边排队等候,辅导员招呼她站过去。 “我先出去?”辅导员说。 男生点头:“麻烦您了。” 9 真 传媒大学里美女帅哥很多,于是每年总是会有一些乱起八糟的传闻,比如金主、潜规则、包养、拉皮条等等,一代传一代,故事越说越玄。 陈羽一夜没睡,脑子混沌,在瞬间也不知道想到了其中的哪些。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就炸开了毛:“您这是什么意思?!” “陈羽!”辅导员大声呵止她。 男生面无表情地嚼着口香糖,看着她。 良久才开口:“我对你没兴趣。我来是谈程旻的事情,你要是需要辅导员旁听,我没有关系。随意。” 他说。 陈羽捏着手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辅导员将她往前推了推:“我还是先出去,就在门口等着。有问题随时喊我。” 辅导员离开房间,陈羽紧绷着神经,没有说话。 章榕会把手里的笔丢到桌上,从纸屉里抽出两张,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找你什么事,你应该能猜到了。” “我不认识你。”她警惕防备着。 对方毫无感情地上下打量她,像是在看一件货品。 “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但是咱们之间通过程旻,还是发生了某些关联的。比如。” 他的右手手指比划到手腕间,点了点空白处,抬了抬下颌示意她:“比如你这个手链。” 陈羽下意识地握住左手腕间那条细长的红色四叶草手链,那是她从程旻那里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大五位数的定情信物,曾经让她满心骄傲欢喜,现在却像是被见不得人的赃物,被挡在了手掌后面。 章榕会为她的小动作发了笑:“不偷不抢的,你怕什么?是程旻问我要的,说要送给他妈过生日,结果在你这儿。真是大孝子,是不是?” 陈羽握住腕间的手,随着他的话,不可自抑地轻抖起来。 “再比如,我想想……他十一带你去新加坡旅游,是用我的航程积分兑换的双人头等舱;带你吃饭、逛免税店、买奢侈品的钱来自套现我的加油卡。哦对,他最近是不是送过你一条h牌的丝巾?那是我给长辈送礼物配货买的,随手扔给他,想必现在也在你手里。” 他的嘴里蹦出一字一句,如同刽子手,虽不见血,但句句诛心。 “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这么说他?你胡编乱造这些……”她狼狈地负隅顽抗。 章榕会并不屑于做什么自证,反问道:“他开过几辆车载你?他应该告诉你,那都是他的车吧。程旻的母亲是小学教师,父亲是基层办事员,他平日里没上班你也清楚。我倒也想问问你,这样的人,拿什么开这样的车?” “你没有了解过他的家庭吗?看到新闻没有问过他吗?车是怎么回事?女人是怎么回事?爱情让你这么盲目吗?” 被羞辱的饱胀的泪充盈了眼眶,陈羽张开嘴,想说什么却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我本来是无所谓的,”章榕会慢条斯理地把纸巾扔进垃圾桶,神色淡然,“他好面子,手脚不干净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从我这儿弄点油水,再帮我办事,各取所需,非常合理。” “但是他私自偷了我的车,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还反过来威胁我,就太不该了。你说是不是?” 陈羽想到昨天程旻心虚闪躲地去阳台拨的那通电话,心里像坠了千斤重物,一下跌进深不见底的湖。 窗外阳光灿烂,是雪后放晴的好天气,她却觉得冷,通体冰凉的,胳膊上的汗毛都立起来。 她并不蠢,程旻闪烁其词早有马脚,这才是他一直遮掩的真实。她像是普通人遭遇诈骗,察觉到某些端倪却不敢细想,时间和感情付出这么多,沉没成本太高,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然后自我安慰地,想一百种解释,替他开脱。 当一切假象在面前撕开,她的心血淋淋的,简直千疮百孔。 章榕会并不着急,他无聊地看着辅导员桌上的家庭合照,说道:“人不可能钻一辈子的下水管道。早点出来认错自首,比罪上加罪,成为敲诈勒索的通缉犯要好。” “至于你——那些礼物我不会索回,你收好吧。你跟程旻不分手,以后也都不会再有新的了。” 陈羽的唇微微抖着,她的嗓子发紧,几乎没有声音:“我不是为了钱跟他在一起。” 他的目光从合影上转过来,略有诧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狭小的房间紧遮着窗帘,床头柜上的包子豆浆冷透,空气里还残留着些许肉油味道。 “醒醒。”窗帘被拉开,阳光透进来,有人不客气地重重扇上他的脸。 程旻费力地睁开眼,眼圈青黑,眼睛泛着红色的血丝,分明是整夜没睡。 眼神聚焦的瞬间,他感觉不好,翻身下床,腿窝被人从背后一踹,脚下一软,就被两三个高大陌生的男人扣着肩膀卸了力,直接压倒跪在了地上,刹那动弹不得。 王家谨笑嘻嘻地扣出他的手指,用指纹解开手机锁,翻了翻记录,颇为得趣道:“哦豁。这么一晚上,举报信都给写好了,效率真高。” 程旻知道他是个凶神,不是章榕会那么讲理的,急忙环顾四周十分慌张:“章榕会呢?他人在哪?” “拉着你女朋友去喝咖啡去了啊,”王家谨看热闹不嫌事大,拱着火,刺激他,“你花他的钱,用他的身份谈的女朋友,正主去喝个咖啡,很正常吧?” “你!”程旻满眼猩红,目眦欲裂。 “别给我胡说八道了。“熟悉的声音从王家谨自己的手机里传出来。 “会哥……会哥!”他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 王家谨并不理会他的大喊大叫:“都捉了瓮中之鳖了,不趁这个机会教训教训吗?这个举报信可有上万字了。” “不用。举报信也别删,就留给他,”章榕会说,“他能有我什么把柄?不过是些捕风捉影,无凭无据的东西。过了这个风头,发出去也没人看。” “会哥,你放过我这次!我不该偷车!我不该逃逸!我不该威胁您!我是太害怕了,我只是想躲一躲,靠您平了事儿再出来。我都知道!我知道错了。”他几乎是痛哭。 王家谨满脸鄙夷。 章榕会对他的忏悔反馈也十分冷淡,出声打断他的哭求:“程旻。” “我们已经没有对话的必要。只是有一件事,我还需要再问你一句。” “您说!您问!我一定什么都、什么都……” 章榕会说:“路青跟我说,你骚扰我家里那个。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程旻哑口无言了那么两三秒,突然反应过来尖声道:“没有!我没有!这事是假的!是她造谣!是污蔑!” 一直以来,章榕会也没有跟他说过特别重的话,哪怕是被威胁的时候,唯独这次。 他冷冷地在电话那头说:“她才十五岁,你真是挺该死的。” 说起来这事腥风血雨,一时闹得不可开交,也不过三天就被一条妻子举报全民偶像隐婚、出轨和偷税漏税的新闻抢光了版面。 警方在这时候出了正式的北城撞车案的通报,事情的起因经过写得详细,出于隐私保护的原因也没有公布盗窃案受害者和犯罪嫌疑人的具体身份。 自有仍在关注这条社会新闻的人在评论里喋喋不休地闹着,说一纸通报没有实证,对警方不公布犯罪嫌疑人身份的决定也颇有微词。 但是网上的这些评论也没再掀起什么风浪,已经证据确凿、盖棺定论的事情,警方没再做出任何回应。 之前评论区自信满满所谓能深扒内幕的技术宅也悄然匿迹,或许是一时吹牛,或许这条新闻失去了追索的价值,又或许遭遇了铜墙铁壁。 章榕会的姓名彻底又干净地隐埋在了这条新闻背后,对外早看不出任何痕迹。 章榕会的朋友自然不会也不敢再对外多说什么,只有王家谨够胆子拿这事儿一直笑话他。 打完网球在更衣室冲完澡,王家谨出来的时候,章榕会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擦着头发,拿着毛巾挂在肩头,拧开更衣室的柜门。 “我说你就是大怨种。白白损失了个车,钱也不要,我要是你不得赔死他丫的。给老子弄这个。” 章榕会还是放过程旻一马,财物的损失没有再追索,量刑方面则完全交给了警方处理。 章榕会套上外套,拿上手机,垂着眼睛看消息:“说到底不是仇人,罪不及家人,让他父母跟着卖房卖车。没必要。” 王家谨并不赞同他的想法,哼唧唧地把湿毛巾扔进框子里:“晚上去哪?闹子那个酒吧?给你庆祝庆祝,去去晦气。” “今天不行了,家里有安排。” “相亲?给我看看照片。”王家谨伸长了脑袋过来。 章榕会笑骂着踹他的小腿:“滚你的吧。” 路意浓的校园广播首播在星期二的傍晚顺利结束,路青煞有介事地带她出去吃饭庆祝,不仅是姑父推了饭局特意过来,就连兆太太跟兆卉也来了。 明明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大家这么重视夸张地庆祝起来,倒叫她不好意思,坐在人群中间脸都热红了。 直到开始上菜,兆卉坐在她的身旁,颇有不甘地问道:“会哥今天又不来?” 他们俩之间并不熟,章榕会平时连家都不回,会来才奇怪吧。 路意浓点头:“他应该很忙吧,每天都……呃。” 打脸来得太快,她的话没说完,章榕会已经进了包厢。 他朝这边看了一眼,拉开章培明身旁的椅子。 兆卉的眼睛像灯泡通了电,一下就亮了。 10 票 章榕会的出现,让兆太和兆卉惊喜非常,晚饭的主题彻底跑偏。 兆卉一个劲儿地逮着他问来问去:“会哥,你最近课多不多?期末考试忙不忙?寒假有没有社会实践,带我一个好不好?” 路意浓看见路青笑吟吟地同兆太太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一下明白了什么。 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时候聚餐吃饭只是需要借一个由头,她现在就是这个由头。 这个认知让路意浓一下尴尬起来,她盯着看正中心姑姑买的蛋糕,默默坐的位置都往后退了退。 章榕会起初还耐着性子应两句,最后实在不耐烦:“不在一个学校你蹭什么社会实践?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吗?” 饭桌上的氛围一下尴尬至极。 兆卉受了委屈,眼里包着热泪,要不是场合不对,估计就要哭出来了。 “你这个狗脾气!“章培明笑骂他,”小的时候跟卉卉不是玩得很好吗?你调皮捣蛋的时候少让人给你背黑锅了?现在越长大越疏远了不说,卉卉找你帮个忙都不行了。“ “没事没事,”兆太太有了台阶,把话茬接下来,“榕会出国太早了,又是受的西式教育,咱们传统的这种饭桌社交不对胃口很正常的。” “卉卉,你别一直问东问西了,也让榕会好好吃口饭啊!” 兆卉缓了缓劲儿,这会儿已经把要飙泪的冲动给压下去。她举起红酒杯,怯怯地开口:“会哥,是我不对。我给您道歉,陪您一口可以吗?” 章榕会缓缓看了一眼章培明的眼色,举起桌上茶水,应付地抬了一下胳膊。 兆卉立刻破涕为笑,欢天喜地的,又把话题扯到了路意浓这里,夸她长得好,嗓子好,以后也跟她一起学播音主持做同行,就最好了。 用完晚饭,切了蛋糕,侍应生又上了清口茶,众人坐着聊天,路意浓起身去了洗手间。 整理完出来,往包厢走到半程,在电梯口看到章榕会。 他的目光也看过来,朝她招了招手:“来。” 她有些犹豫,走了过去,才发现他并没有按电梯键。 “您准备走了吗?” 章榕会没有回答,从深灰色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两张票递给她:“跨年演唱会的票,元旦在g市开。愿意去就让我爸给你安排机票酒店。” 路意浓接过那两张坚硬的纸质门票,简直是受宠若惊,意外之喜。 “真的吗?给我的吗?”她的眼睛里几乎蹦出星星。 学校里有不少追星少女,家庭条件有特别好的,甚至每次爱豆公演活动都去参加。路意浓并不追星,跟大家没什么话题,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对这场群星璀璨的演唱会早有耳闻。 而且是第一排诶!很贵!很难抢吧! 章榕会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第一排的座位不对外发售,这也是别人送我的。” “太感谢您了!”她笑得眼角弯起来,像一勾小月牙,有完美的弧线型。 章榕会已经没再看她,转过身,按了向下的电梯键说:“算是给你道歉。” “啊?”她一时不明所以。 电梯的数字慢慢上涨着,章榕会说:“因为程旻的事情,好像给你造成了一些困扰。我失察,是我的错。” 提及程旻,路意浓攥紧了门票的手指一紧。 “我看到他已经……” 她没有说完。 他说:“嗯。该有的教训他都会有的。做女孩还是要勇敢一点,有让你不太舒服的,及时说。别人犯错,你不必为此羞耻,在这个家里,还不至于让你受这种委屈。” 饭桌上喝了酒,路青回到家里精神还是颇为亢奋,章培明去浴室洗漱,出来看见她卧在床上,跟兆太太还在聊着微信。 兆太太发过语音来:“明天出来啊章太太。咱们一起去逛逛街,下午没事约两个牌搭子摸摸麻将嘛。” 路青开心回道:“可以啊,培明带我去吃了个意餐,蛮好的。我订个明天中午的位子。” 章培明穿着浴袍,走到她身后:“看来跟伏欣聊得不错。” “也是人家给面子,意浓做广播这种小事儿都愿意来捧场。”她脸上挂着讨巧的笑。 章培明也不揭穿她,掀开被子,靠坐在床上,戴上眼镜,点开夜灯,拿了一张报纸在手里。 他抖了抖报纸:“榕会的事情,你以后不要多事了。他的婚事,以后是由他外公那边定的,兆家没可能。不要伏欣一吹一捧,你就夹在中间一头热地瞎掺和,回头白给了人家希望,又惹榕会不痛快。” 路青笑意一僵:“我不是……” “只是知会你一声。兆家什么心思我很清楚,伏欣是个精明人,你以后跟她交往不用太上心,拿捏好尺度,不要白欠人情。” 路青不说话了,兆太回过来的信息也没有再看,扔下手机充电,就进了浴室里洗漱。 再出来也是一言不发地,躺进被子里翻过身子,拿背对着他。 “生气了?”章培明左手放下报纸,搭上她的肩。 路青一动不动的,像块石头一样。 “哟,还真生气了。”他调笑着。 路青气闷:“让我可以跟她多玩也是你说的。我不过是交个朋友,被你这么说……” “兆家跟我交往日久了,为人做事比较功利,在圈内口碑一般。当当酒肉朋友可以,多上心倒是不值当。” 看她还是不吭声,章培明又哄她:“章太太年轻漂亮又大方,愿意跟你做朋友的人怕是能把门槛挤破。我以后带你出去多玩玩,认识认识别的人。好不好?” 路青转过身来,揪着他的手,半真半假地埋怨:“你这么忙,婚假都没休,多半是哄我开心。” “记得呢,明年一定把蜜月给你补齐。嗯?”章培明笑着捏捏她的脸。 路青这才高兴,露出笑来。 路意浓经历了人生第一个莫名难眠的夜晚。 凌晨的静谧失去了时间的观念,她从被窝里伸出脑袋,按亮床头灯,掏出枕头下面的两张票,在手里反复摩挲着,看了又看。 有什么好看的呢?她那一时,也没有想明白。 只是有一股莫名喜悦的情绪缓缓在心口升腾,搅弄着,让她难以入睡,有点快乐,也有点害羞。 她想起章榕会的脸,反复想他跟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他们第一次见面不算愉快,路意浓以为是他不喜欢自己,但是他今天对兆卉说话也是这样。 家庭背景给他底气,说话做事不用看人脸色,有时直接到刺耳,让人下不来台。 但是从程旻的事情看,他又是一个很好、很正派的人。没有包庇谁,也没有偏私,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他鼓励她勇敢为自己发声,甚至因为程旻,跟自己认错,还补了礼物。 今天的饭局,除了姑父,也只有他是专为自己出席庆祝的。 越想越是觉得他很好,又更加睡不着,路意浓从床上爬下来,到洗手间,用凉水压着脸上莫名的灼烧。她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嫣红的脸,波光潋滟的眼睛,眼角嘴角微微弯着,有很可爱的弧度。 她对自己倏尔挑剔起来,长相太显小,个子不够高,身材细瘦,全然不够兆卉姐姐那种身姿玲珑的曲线美。 我再长大一些,会不会就好了?她默默对着空气比了比身高,我们可是差了四岁呢。 就四年。 等一等。 我也能长成那个样子吧。 第二天,路青按时赴了兆太太的约,到店里时,见她正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 “章太,快来。”兆太太眉开眼笑地招呼她。 男店员立在她的身侧,戴着手套,提着一只崭崭新的蓝色包。 “看看,我半年前定的,才到货。雾面短吻鳄皮的,好不好看?”她抬了抬下巴,店员就提着包朝她走过来,没等路青反应,包已经挂在了手腕上。 兆太太随之站起来,扶着她的肩,对着落地镜:“你看看,这个包颜色多称你,你年纪轻,皮肤都显得透亮。” 路青大大方方地对着镜面比量了两下:“确实不错,兆太太有眼光的。我今天也订一个。” 她要把包柄褪下来,被兆太太眼疾手快按住了手。 “看得上就拿着,就怕你没看上呢。今天看实物,这颜色太嫩了,不适合我。我正好换个色重新定一次。” 路青已经受过章培明的提醒,自然是不敢拿她的东西,执意把包递还回去:“那你让卉卉拿着,她背这包正好。” “路青,”兆太太拍着她的手,嗔怪道,“培明和全辉多少年的交情,大家都是好朋友,你呀别那么见外。一个包而已,你的我的,大家又不是买不起,主要是排队时间久,有现成的就早享受。再说,你现在要是把钱给我,我又没说不要的喽。” 她这么说了,路青便也不再推脱忸怩,对着镜子反复看了确实满意,再三道谢完,也就收下了。 从店里出来,顺路就在商场里逛着,路过一家母婴店的时候,路青的脚步顿了顿。 兆太太顺着她看过去,夸张道:“是不是有好消息了?可别瞒着我!” 路青笑说:“不是我,我嫂子快生了,提前想一想送什么好。” 兆太太一个劲儿地劝她:“你呀,虽然年纪轻,但是要孩子还是得趁早,早生早恢复。有月嫂、阿姨不辛苦的呀。” “培明平日太忙了,”路青脸皮薄,一时有点赧然,“我们没有专门谈过这个,还是看缘分吧。” 11 别 12月31日,g市。 夜色逐渐合拢住全然陌生的城市,路意浓坐在出租车内,摇下车窗,趴在窗沿上,夜风吹进来拨动她额前的发,远处江畔立着一座灯光辉煌的塔。 前路堵成一片,茫茫然只见一路红色的尾灯。 司机师傅对着微信群,发语音一直抱怨:“早知唔接单了,依家车都动唔了。” 苏慎珍在后座拍拍他的椅背:“先生,我阵间畀你加钱,收声啦。” 司机这才发现乘客懂粤语,有些尴尬地将手机屏幕按灭。 她们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到了体育场馆外,检票口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沿路有人扯着大旗举灯牌给偶像应援,路意浓惊叹于她们满满的元气,跟苏慎珍一起在门口小贩那里,买了荧光棒和猫耳形状能亮灯的发箍。 黄牛凑过来问她们要不要票,内场前排只要3500。被她们推拒了。 进了内场,找到座位,演出已经开始。身姿曼妙的女主持就在咫尺之近的台上做着开场白,路意浓仰着脖子,几乎能看清她睫毛上的闪粉。 开场唱跳的是一个新出道的男团,舞台音乐声、后面的粉丝欢呼尖叫声几乎霎时间震破了耳膜。 舞台喷起花束形状的焰火,又缓缓倒流下来,像一条蜿蜒流淌的金色的河。 难得苏慎珍也有知识盲区,她用百度查了男团的名字,然后跟路意浓凑在一起,对着舞台上的人勉强辨认着脸。 如此反复几次,苏慎珍也无奈地笑。 “这么火都不识得?票给我们算是浪费了。” 演唱会进行到中场,终于慢慢出现一些她们也能认出来的熟悉面孔,出了一些音调舒缓的老歌,她们摇着荧光棒,慢慢跟着哼唱着。 现场的气氛起起伏伏好像过山车,有时聚众欢腾闹得要掀翻顶棚,也有人在换场安静的间隙跟随偶像的脚步,表演结束就匆匆退场。 舞台上不知名的歌手弹着吉他轻声唱着静谧的民谣。 或许在这么热闹的时光里,这首歌并不是那么适宜,像是接连波峰间平滑的谷地,做一个平稳的过渡期。 路意浓听着清澈干净的男音,竟也引起几丝暌违已久的思念的情绪。 心思被谁拨动,她也有些说不清。 歌唱至半程,她犹豫地掏出了手机。 [谢谢您的票。今天演唱会很精彩,很开心。] 她反复纠结着,删删改改,又恢复原样。 想要发出去,又始终缺失了一些勇气。 这样会不会很突兀呢?也不会吧?感谢他,不会很奇怪吧? 她想了又想,又加了一句[提前祝您元旦快乐]。 然后点了发送键。 苏慎珍在她身畔撑着下巴,打了个呵欠:“马上就是新一年了。” 她的情绪莫名有些低沉。 这次出来,她好像一直有一点,压着心事的样子。 “意浓,”她的手撑在膝上,托着脸,“虽然现在说这个有点败兴,但是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她难得不带口音说这么标准的普通话。 “我要退学了。” 路意浓惴惴不安地不时点开手机,期待着那封不知何时会来的回信,闻言愕然回首看向她。 “什么?” 她不能相信这句话,离谱到比愚人节玩笑还没有说服力。 “你成绩这么好,现在已经到最后一年,还有五个月就是ib大考,为什么要退学?” 苏慎珍调皮地做出苦瓜脸:“我惹恼我daddy,他让我返港念书,不然就停家用了。不退学不行啊。” “怎么会?你成绩那么好,大家都那么喜欢你……” 她那么优秀又耀眼,和家里人关系不好,听起来就很不可思议。 “或许是想借口停掉给我和妈咪的抚养费,或许是真的以我为耻吧,”她一脸无所谓地笑,“这么传统的家庭,养出了homosexual,也只能整天怪妈咪教坏我。” 路意浓一时哑然。 苏慎珍与她对视,笑眼弯弯:“怕我吗?” 她下意识摇头。她认识的是眼前的人,跟家庭、跟性向,跟一切的其他因素都没有关系。 这是她的朋友。 苏慎珍笑得更开朗了一些:“你不用怕的,就像异性恋不是喜欢每个异性,我只拿你当朋友而已。” “我有喜欢的人。” 又有新晋顶流登台献唱,周围灯光璀璨辉煌,人声鼎沸,喧嚣漫天。人生可能难得有几个堪比现在热闹的时刻,但是路意浓却觉得此刻是安静的。 安静到,她能听清苏慎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能看清她每一秒细微的表情。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异性恋和同性恋同样,双向奔赴本就是一个很看运气的小概率事件。” “从认识到自己性向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学会接受。接受自己的感情可能永远都没有回应,接受所有的单向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以及接受可能这辈子永远都不会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事情。这是我作为少数派的自觉。” 路意浓共情到眉眼都落下来:“可是我觉得你现在很难过。” “一点点。”苏慎珍喝着饮料,看向台上,灯光照得她的眼睛晶莹。 “本来直接就退学了,也没打算跟谁说。但是小朋友你还请我看演唱会,实在是,不道别就不礼貌了。” 她看着路意浓眼中霎时掉落的泪滚在洁白的脸上,伸出手指,轻轻地替她擦拭掉了。 “作为朋友,我也说不出特别好的话跟你告别了。人总要学会放过,让自己舒服一些。‘谁能凭爱意任富士山私有呢?’是这个道理。” 飞机从g市起飞时,天上落起了小雨,雨滴落在舷窗,蜿蜒出透明的水痕。 口袋里的手机黑着屏,昨夜发给章榕会的消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黯然沮丧的情绪,在当下没敌过好朋友离开的伤心。 原本两人的出行,回来却只有一个人。 真是没有更糟糕的事情了。 路意浓在飞机上,无力地用毛毯遮住眼睛。 元旦假期,北城迎来又一场暴雪,路意浓没再出门,缩在家里,蔫答答地像要进入冬化期的守宫。 她在被消极情绪包裹的时候,把脾气更温顺的simons从宠物箱里偷偷拿出来,手指点上它凉凉的鼻子。 她开始跟守宫说话,自言自语的。 “simons你从哪里来?外国吗?你的主人从哪里把你买来的?他也不太关心你们哦,一两个月才来看一次。” “不过他还是喜欢你的吧,一个月一次,也还不错了。起码是认真探望你。让他那样的人,有点费心、有点留心。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艳羡。 她又摸了摸simons柔软的腹部,帮它检查上次蜕皮是否干净。 “你会不会也有烦恼?比如室友总是脾气不太好,”她的肩膀不自觉地塌下来,“其实还是你们好,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想吃蟋蟀抢不到罢了。” 玻璃花房门口,高老师轻轻地咳了一声。 路意浓的精神一震,掀开宠物箱,把simons放了回去,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 高老师为她拙劣的演技有点想笑,还是忍住了。 他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对路意浓说道:“章太太刚刚还在找你呢。” 姑姑最近总是出去玩,或者约着牌搭子来家里摸麻将,每天都热热闹闹的,偶尔也喊路意浓出来帮忙加点茶叶、添个水,也在各家太太面前露露脸。 路意浓料想今天又是让她去打个招呼,就往客厅去了。 走到客厅门口,听到姑姑说话声:“来了就好好住一段时间,家里什么都有,不足的喊阿姨出门采买就可以。” 她有些疑惑,是章家有亲属要来住吗?怎么没听姑姑说过。 下一秒,传来的声音让她立在了原地。 路勇因为吸烟而浑浊的嗓子很有辨识性:“晓得了。培明干得真不错,家里住这么大的房子。” “是呀,”一个略微尖细的女声轻轻附和着他,“小青,还是你有福气、有眼光的。读过书就是不一样。” 若是以前,路青或许会回怼她:当初不是你说女孩迟早出嫁,读书无用,鼓动我父母不让我继续读研么? 现在她只淡淡瞥了一眼于佩因为孕期浮肿而又谄媚的脸,不屑于自降身价同她翻起陈年旧账。 “行了,培明一般不在家,也没什么规矩。就好好住下待产吧,平日里注意些卫生习惯,别给阿姨添麻烦。还有,”她特别强调了一下,“这是在我家里,意浓是我在养着,你们不要像之前在垣城似的随意对她喊打喊骂,知道了?” 路勇呵呵笑:“你这个姑姑当的可比当妈的更上心。” 路青皮笑肉不笑道:“但凡她父亲上点心,是不至于让我这个姑姑操心的。她来北城这么久了,你打过一个电话给她没有?” 路勇不说话了。 路青神情淡漠又严肃:“意浓以后是有出息的。好好的亲闺女,别养成了仇人。” 12 来 于佩是来北城待产的,她已经33岁属于高龄产妇,孕晚期的血糖尤其高,垣城本地的医生都建议她不要冒险走动,夫妻俩还是坚持坐火车找来了章家。 哥嫂来投奔,路青自然是不会多说什么,现在她们靠着章家过得这样好,也没有拦着自家其他人不能沾光的道理。 路勇在垣城混迹多年,高不成低不就,接了父母的班在钢厂里坐办公室,一个月拿三千多块钱,平日里游手好闲,不攒钱地吃喝玩乐,家里收支都靠着父母的养老金贴补着。 路青结婚他是不问不管的,但是一月一月的丰厚家用打到老人的卡上,他也起了好奇的心思,通过网络搜索了解了许多,也观望了很久,总算找到机会来北城探探虚实。 他心里打了谱,亲眼见到的章家的财富还是远远超出了预料,这就纯属意外之喜了。 晚饭时分,章培明特意从公司赶了回来。 难得家人团圆,路青还是开心,让阿姨多备了好些菜。 饭间每人上了一例燕窝,路勇腆着脸将自己那份推到于佩那边去:“来,你多吃。” 路青在那看着笑:“多稀奇,几个月不见,还学会疼老婆了?家里还有呢,我晚上让阿姨再炖点,睡前可以吃。” 路勇捧着笑,乐呵呵地:“这位现在可是路家大功臣,可不敢慢怠了。” 见她们不明所以,路勇神色骄傲地拍了拍于佩的肚子:“男孩,上个月刚查出来的。” 路青闻言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路意浓,她垂着眼睛挑着鱼刺,一言不发,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章培明在旁开口:“男孩女孩都一样的,我就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是、是,”路勇立刻提高声应和,“生男生女都一样,我这不是有个闺女了?再生个儿子,凑个儿女双全,凑个‘好’。培明,你要是喜欢女儿就跟路青赶紧要一个。” “怎么又催到我头上了?”路青笑吟吟地起身,给章培明的杯子里添了些红酒。 路勇眼尖瞧着,伸长腿踢了踢对面路意浓的凳子:“起来,给姑父敬个酒。” 路意浓抬起头来,冷冷地瞧着他。 几个月不见,女儿已经大变样,她不再像垣城时纯粹简单,浑身上下的穿着打扮处处矜贵,连头丝都根根精细地养护过,看不出一丝毛躁来。 她的目光让路勇很不舒服,碍于章培明在,他还是维持了父亲的威严。 “没礼貌吗?感恩之心有没有?姑父白白养你那么久,敬个酒谢谢他也不会吗?” 章培明待她温雅随和,几个月相处下来,自然是不讲究这一套的。 举起杯子别扭,放着杯子又没礼貌,路勇一下将她推到了很难堪的境地。 路意浓憋红了脸。 “一家人能不能少来这一套?说什么谢不谢的多见外。”路青忍不住吐槽他。 章培明覆住她的手,又拿起酒杯,笑吟吟地:“小青说得对,意浓是我侄女,道谢反而生分了。我提一杯酒欢迎你们来。” 众人举起酒杯,将这幕尴尬的插曲一笔揭过,路勇笑着,回头却丢给路意浓一个警告的眼神。 在垣城时,这个眼神或许能震慑她,但是到了更广阔的天地里,路意浓只读出了色厉内荏四个字。 晚上洗漱完,路意浓躺在床头看着书,是从苏慎珍那里借的《小王子》,她反复读过许多遍,应当是没有机会再还回去了。 她看到小王子来到第三个星球上,遇到了酒鬼。酒鬼因为喝酒而羞愧,又因羞愧而醉酒。 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路青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路意浓的房间很漂亮,浅绿色真丝的床枕,梳妆台和衣柜是奶油白色,独卫的门口挂着垂坠的流苏帘。 她从小长大的钢厂宿舍只有两室一厅,爷爷和奶奶一个房间,她和姑姑一个房间。 路青读书住校,所以她大部分时候一个人住。房间装修简陋,水泥抹的凹凸不平的地面,学校教室一样下绿上白的墙,房顶上的白色腻子经常在南方回南天受潮脱落下来,光秃秃的漏着一块。 屋里没有书桌,她写作业就趴到客厅茶几或者饭桌上。等到奶奶端菜时,再匆匆把作业拿走,小心别沾上油。 她大部分时候是开心的,只要路勇和于佩不来的时候。 于佩是个很典型的继母,说怎么虐待她了其实也没有,不过是大多时间的漠视加偶尔突发的冷嘲热讽。 11岁时母亲去世,三个月不到路勇就跟于佩领证结了婚,若说路意浓的心里没有仇恨与怨怼那也是不可能。 万幸她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跟于佩的相看两厌最长也没有超过半天。 她没想到,于佩会在这个关头到北城来。 何况当初路青领证结婚,于佩来家里跟爷爷奶奶煽风点火,明里暗里贬低嘲笑她嫁老男人的样子,她是亲眼见过的。 姑姑坐到床边,看她头也不抬,心知她有芥蒂,伸出手将她掉下来的发丝挂到耳后。 “别挡着眼睛,对视力不好。看得什么书,给我瞧瞧?” 她从路意浓的手中把书抽出去,念到:“小王子。” 路意浓没有接话。 路青叹了口气,将书还到路意浓手上:“那是你爸爸,我的身份也不只是你的姑姑。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别不开心了?” “没有不开心。”路意浓嘴里咕哝着,把书阖着,压在膝上,百无聊赖地反复搓着书页边沿。 路青摸摸她的脸,小姑娘的脸蛋胶原蛋白满满,毛孔几不可见。 她舒展眉眼,温声劝道:“咱们离了垣城,过去的事情就算结束了。你现在能看英文书、学习古典音乐、读国际学校,你这辈子能看到的风景他们想都想不到。眼界决定心胸,咱们不跟他们计较往前那些鸡毛蒜皮了。嗯?” 路意浓老神在在地看书本封皮上黄头发的小男孩:“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路青憋着笑戳在她的脑门上:“刚学的课文?背得不错,给你机灵的。” 于佩的肚子已经八个多月大,孕晚期腿脚都浮肿着,路青把客房安排在一楼,免得他们上下楼梯的时候不方便。 章榕会被章培明喊回家来吃饭,他刚进客厅,被迎面走来走去散步的孕妇吓了一大跳。 章培明和路勇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新闻,听到动静一齐回过头来。 “是榕会吧?”路勇谄着笑脸站起来,“大小伙子长得真帅啊!” 章榕会皱着眉,退后两步,离孕妇远一些,没接他的话。 章培明起身给他做介绍:“这是意浓的爸妈,来北城玩一玩。按辈分要你要喊声舅舅、舅妈的。” 章榕会的眼睛往地下一瞥,反应冷淡:“我舅舅叫郁一成,过世多年了。这是我哪门子的舅舅?” 他偶尔说话耿直,得罪人,章培明给他打个马虎眼基本也能圆回来,但是像这样把话说到难听至极的程度,他一下也没了词,不知道怎么接。 “啊……榕会他。” 路青从厨房过来,笑吟吟地招呼他们去饭厅:“菜都好了,人齐了开饭啦。” 章培明回过神来:“是,先吃饭、先吃饭。就等你了,咱们饭桌上慢慢谈。” 路青觉得饭桌上的氛围不太对,往常最爱表现的路勇在饭桌上没了声音,他身边的于佩埋着头吃饭,不敢多吭一句气。 章培明勉力活跃着桌上的气氛,也只有章榕会偶尔应答两句。 她摸不着头脑,看着路意浓在身旁一直扒着白米,夹了块排骨放到她碗里。 “你是来做客的吗?怎么不吃菜啊?” 小侄女表现得也稀奇古怪。 路意浓一下红了脸,眼神往外飘了飘,低声说:“我、我减肥呢。” 路青觉得她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你1米65才刚刚90斤,你减什么肥?不想长个子了?” 路意浓被哑口无言,哼哧哼哧地憋了半晌,夹起排骨塞进了嘴里。 路青这才放过她。 章培明找话题继续同路勇聊着:“你们钢厂我之前去做过调研,90年代改制的那批很多都不行了,你们厂子撑了十几二十年也很是了不起了。” 路勇很谨慎地说:“是的。父辈的时候还算个铁饭碗,撑完了这十几年,领上了养老金。现在效益也是不大行了。” 于佩在旁边拿手肘拐了拐他的肚子。 章培明调研过,自然是清楚钢厂的情况,又问:“之前我去听说工厂那边准备拆了盖居民小区?” “现在就炒房挣钱。钢厂继续生产要投一大笔钱优化设备,还不如直接扒了厂房卖地挣得多。” 路青闻言疑问道:“咱们家也能拆吗?补不补钱?” 路勇一下来了精神:“能拆,有房产证的。户口本上老两口加意浓三个人,每个人60平,能分套180平的房子。额外还有30多万的拆迁赔偿款。” 章培明突然转头看向章榕会,拿拳头敲在桌上:“你给我老实点。” 13 钱 章培明饭桌上一直留意着章榕会,免得他又突然蹦出什么语出惊人的话搞得大家下不来台。 见他听着路勇谈拆迁,脸上笑意莫名,便及时敲桌子制止了他发散的脑思维。 章榕会压下上扬的嘴角,颇有些无聊地放下了筷子。提前退了席。 章培明也不管他,继续对路勇问道:“厂子拆了后面有什么打算没有?” 路勇与于佩交换了一个眼神,慢吞吞地说:“赔偿款打算先把分的房子装修一下。后面的,也还没想过。” 他疑惑又再问了一遍:“厂子要关了,没打算后续自己做点什么吗?” “看看装修完还能剩多少钱……再想看看做点什么小生意。” 拆迁时间未定,安居房开发都遥遥无期,什么时候能装修完? 章培明难得沉默了。 路青的脸上发起烧,她用公筷挨个给大家分了两只水饺:“别谈这个了,尝尝我今天跟阿姨包的水饺。” “姑姑,我吃饱了。”路意浓在旁脆生生地说。 “那你先上楼看书。” 路意浓不急不缓地离开饭厅,走出大家的视线后,撒开腿小跑着到了二楼楼梯的转角。那里有一扇窗户直直对着楼下的花房。 她扒在窗沿上往下看,果然章榕会是在花房里,逗弄那两只守宫。 她就在那看着下面发着呆。 章榕会待的时间也不久,就那么一小会儿,掏出手机接了个电话,跟谁笑说了什么,就打算走了。 路意浓回到房间里时,正好听见车子开离别墅的引擎声。 少女的心事像暗夜里绽放的小小玫瑰,芬芳美丽又带着抹不平的刺,偶尔令人愉悦欢欣,又偶尔扎得心口一疼。 她隐约察觉自己对章榕会的过分关注不太正常,他像是引力的磁极随时吸引着自己的目光。 但是这种心情没有办法跟姑姑开口,唯一的朋友苏慎珍又刚刚离开,她只能靠自己,缠在一团乱麻里厘不清头绪。 在这种情形下,兆卉反而成了她最愿意说话的人。 兆太太和路青几乎每天都聚在一起打麻将,兆卉偶尔也来家里转转。她跟路意浓聊得不多,大多都与章榕会有关。 聊章家发家史,聊郁家秘辛,最常聊她和章榕会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她靠着兆卉的只言片语,像玩拼图似的,将章榕会的人生轨迹慢慢拼凑起来。 章榕会出生时,他唯一的舅舅已经过世数年,外公对长外孙寄予了殷切的期望,亲自给他取名。 稳扎稳打,独木成林,取字‘榕’,又拟了‘会’字,通融会贯通的意思,希望他为人透彻、灵活。 他在很小的岁数被送去外国读私立公学,师从国际大师学习钢琴,十五岁时被家里接回来,基础科目薄弱,回国后专研数学竞赛三年进的p大,现就读金融系。 这样璀璨耀眼的人生说是顺风顺水都太过谦虚了。 “而且他长得很帅对吧?”兆卉笑嘻嘻的,“他们都说单眼皮的男生好看,我不觉得。会哥这样五官深邃又立体,长得又高,身材又好,这才叫英俊呢。” 章榕会结束了最后一门的考试,被章培明勒令要求着搬回家去住。他烦不胜烦,最后电话也懒得接,关了手机窝在王家谨那里跟他打游戏。 没日没夜地开了两天黑,王家谨有点遭不住了。 “天天熬鹰似的这么熬,老子眼睛都要瞎了,再看到这个游戏界面我都要吐了。你没别的事情做,我还有约呢。你爸的电话都打到我这儿了。” 收拾收拾赶紧滚蛋吧,他是这个意思。 章榕会啧了声嘴:“乱七八糟人那么多,我怎么回啊?路家来的来得不算,兆家也天天在我家扎了根了。一屋子人叽叽喳喳,吵死了。” 王家谨稀奇地打听:“你爸不是打算跟兆家切割了?怎么你那个小妈还天天跟兆家人混在一起。” “鬼知道。”他不愿意多聊路青。 王家谨起了身,去冰箱又拿了两瓶纯净水,一瓶扔给他,一瓶握着大咧咧栽进沙发里:“女人这方面就是迟钝,吃喝玩乐能搭个伴儿的,在她们眼里都是好人。等你爸真亮了刀了,看她尴不尴尬到时候。” 章榕会哼笑一声。 年关将至的时候,于佩提前住进了医院,她的血糖一直处于危险的水平,于是路青干脆在医院找了床位,上仪器随时监护着。 “过年怎么能在医院过呢?”路勇急得团团转,过年住院的意头可是大大的不好。 “你能不能有点医学常识?”路青看他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焦虑难安,心里也满是火气,“医生说的你是听不懂吗?妊娠高血糖是很危险的,孩子你还想不想要了?” 于佩躺在病床上,肚子顶着被子鼓起巨大的一块。她难受地说:“我头晕。” 路青白了路勇一眼,拿起手包:“你给我出来。” 两人到走廊外面,路勇一屁股坐在联排的椅子上,路青抱臂环胸站在他的对面。 “孩子生下来,打算什么时候走?” 路勇闻言龇牙咧嘴,一下就炸了锅:“我可是你哥!屋里是你嫂子!马上就过年了,你在这个档口赶我们是吗?你就这么容不得人?” 路青说:“你们住得也够久了,也体谅体谅我好不好?你们在家,榕会根本不愿意回来。培明前几天天天打电话给他,我又不是不知道为的什么。” 路勇冷笑连连:“借口找得好。到底是他儿子容不下我们,还是你容不下我们?” 路青一脸头痛:“没有这个道理的,路勇。哪有孕妇大着个肚子到别人家生的?何况这不是我家,这是章家,你懂不懂?” “我给你们安排医院、安排月子中心,你们愿意多住多长时间都没有问题。章家你们暂时是不能回去了。” 路勇看连个转圜都没有,变了法地在那冷嘲热讽:“我就说哪有大过年的让人住医院的,危不危险是假话,扫地出门才是真的。” 路青从包里翻出一张卡,摔在路勇身上,他没有接住,卡片啪嗒掉在了地上。 “章培明给你的钱。” 路勇伸长手,从地上够起来。 “钢厂要关了,你也拿着这钱好好想想以后要做什么,”路青恨铁不成钢,“爸妈管不了你一辈子,我也没有义务替你养老婆孩子。” “意浓你不是又主动抢过去养着了?”路勇手机握着卡,嘴里还不服气地嘟囔。 路青气得头发都要立起来:“我是替你养的女儿!你得了便宜还卖什么乖?!” 过路的护士听到这边争执,抬起了手示意道:“家属安静啊,这是医院。” “话我就说到这里,你们靠章家养一辈子是不可能的。想要做生意养家糊口,本钱培明也掏了,我们做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轮得着你来指摘的。你好自为之。” 大年三十,章家挤满了团年拜年的各路人马,不仅是跟父母从江津过来的杭敏英,章培明的母亲也从章家老宅被接了过来。 老太太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章培明带路意浓过来介绍的时候,眼睛也不抬,充耳不闻地拉着杭敏英说着话。 杭敏英还是半年前的样子,眼神骄傲又挑衅,亲热地挨在老人家的身边。 路青收敛着眉目,轻轻将意浓往旁边推了推,将她挡在了后面。 “多吃点水果。”她弯下腰将果盘挪到章老太太面前。 杭敏英伸手去拿旁边的巧克力,被身旁的章思晴一把拍掉。 “看你那一口烂牙,还吃。” “大过年的,孩子吃两口没事儿。”路青笑着说。 章思晴好奇地往四周望了望:“培明说你哥嫂来了?怎么今天没见?” “我嫂子在医院待产呢,高龄产妇了,身边离不了人。” “你父母也不来?” 路青轻声细语道:“年纪大了比较守旧,我等着正月里回去……” 章老太太打断她:“榕会呢,怎么不见人?” 章培明:“去他外公那儿了,他老战友多。中午晚上都得在那吃饭,晚上回来赶第二场。” 章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略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往年我们都是跟郁家一起团的年,现在倒是劳烦榕会要两头跑了。” 路意浓从背后瞧见了路青通红的耳朵。 章思晴在中间打圆场道:“两边老人都稀罕,可不是得两头跑吗?您就那么舍不得乖孙,敏英都要不高兴了啊!” 杭敏英适时地伸出手来:“外婆,红包!” 章老太太一下开心至极,将她搂到怀里:“小机灵鬼,等你哥哥回来了一起给!” 地上仿佛是画了一个看不见的圈子,圈子内的章家人亲热友爱,母慈子孝。 圈子以外是路青和路意浓,或是被无视或是被打断,她们像是攀着墙角长进花园里的杂藤野草,是被轻贱,不值得给个眼光看一看的。 章培明也有些无奈地握了握路青的手。 路青回过头来对路意浓说:“你先出去吧,给老师和家里人拜个年。” 14 年 返乡人口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回流,到大年三十,北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晚上七点钟,阖家团圆庆祝的时候,章榕会开车出了郁家。街上车辆寥寥,他几乎没有开过这样通畅的道路。 在红绿灯处刹住车,他偏头凝神看街道边紧闭的门店,店门口贴了红色春联,四处悬挂着红灯笼。 北城禁燃禁放,在这个时节,略嫌少了些烟火气。 手指轻敲在方向盘上,他突然觉得耳朵很空,生活很无聊,节日也很无聊,他打了个哈欠。 回到西鹊山的时候,屋里还在热热闹闹地吃着饭。饭席已经开了很久了,但是众人为了等他来,留着胃口也没有多吃。 他刚刚进屋,已经吃完的杭敏英就从客厅沙发那头窜了过来,喜滋滋地冲他伸出手:“哥哥,红包。” 章榕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在郁家会客时刚收的,拍到她的掌心里。 “一边玩去。” 杭敏英乐不可支地拿起打开厚厚的红包数钱,却看见红包上写了字:新年快乐!赠榕会。 她的脸一下垮下来,不依不饶地跟着他,指控道:“你敷衍我!这是别人给你的。” 她一路跟到饭厅,章老太太喜笑颜开地招呼着章榕会坐到身边,对杭敏英道:“你哥哥都没有工作,他哪里来得钱给你包红包?” 杭敏英一脸不服:“他开那么贵的车,哪里会没有钱?他就是没有上心!” 章榕会被她吵得头疼:“我哪里有空去给你取现金?一会儿手机给你转账行吗?” 杭敏英也不是真的缺钱,就是图个热闹吉利,看章榕会坐下吃饭了,瘪了瘪嘴说:“那你别忘了啊。” 章榕会好容易安静下来,吃了口菜,环顾一周觉得有点奇怪,问父亲:“不是吃团年饭,那俩怎么不在?” 章培明没有多说:“意浓爸妈还在医院里,他们吃完先走了,送点饭菜过去。” 章老太太突然说了句:“没见过世面的,是小家子气。” “您少说两句吧,”章培明无奈地停住筷子,“她在您又不喜欢,她不在这儿还不好吗?” 章老太太还欲再说什么,章榕会已经很看事儿的捧着酒杯截下了她的话。 “奶奶,第一杯敬您,祝您身体安康,新年快乐,万事顺遂。” 老太太立刻眉开眼笑,皱纹深深地叠起来,几乎淹没了眼睛。 再没有这么寂寞的新年了。 路意浓抱着大份的打包盒坐在副驾驶,路青打开了电台,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 小时候的春晚很精彩的,近几年节目质量下滑得厉害,不是煽情就是说教,她光是听着尴尬得脚趾都绷起来。 车子走到半程,爷爷奶奶的电话拨了进来,路青用蓝牙耳机接通,提高了音调,满是欢喜地问:“你们吃完了吗?是不是在看节目啊?” “我啊,我带着意浓去医院给哥和嫂子送吃的呢。对啊,章家那边都忙完啦。” “家里亲戚都来拜年了没?我看垣城最近天气不好,你们也别四处跑了,当心摔着。” “是,都挺好的。我记得了,会给培明母亲带好的。” “嗯嗯,先挂了,一会儿到医院咱们再说。” 挂完电话,车内的气氛因为沉默一下低沉下来,路青不想影响她,努力提着情绪问道:“今天给外婆舅舅那边都拜年了没?” “拜过了,”路意浓看着路边闪过一个又一个的路灯,说,“他们今年还是老样子。” 路意浓的母亲生于垣城市辖的一个古镇桐南。江南风景名胜地众多,有全国闻名的六大古镇、十大水乡等等,桐南并不在其中。 桐南规模小,名气小,游客也少,古镇建设拿不到什么补助,当地人就靠着稀少的游客做些生意,路意浓的舅舅李庆就在其中。 他开了一个照相的小铺子,租赁游客服装,舅妈化妆,舅舅拍照,如此过得不好不坏的,维持生计而已。 路勇在妻子死后三个月就续娶了于佩,李庆当时来垣城市里大闹过一场,但是已成定局的事情,再为姐姐抱屈也挽回不了什么。 他们寒了心,除了跟意浓联系以外,已经跟路家老死不相往来。 路青突然起心逗她:“要是现在让你选在哪过年,你想选北城?桐南?还是选垣城?” 路意浓迟疑地问:“要说真话吗?” “说啊,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真话的。” 路意浓的手搭在饭盒上,眉眼寥落:“我现在很想桐南。” 舅舅那个时候,是想要带路意浓走的。 他说:哪怕家里过得再一般,多张嘴我们又不是养不起。 可是于佩当时没有怀孕,路勇把女儿的抚养权攥在手里不肯放,自然是谁也抢不走她。 路意浓厌弃地想:他要了这抚养权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对女儿不管不问,自己出去尽情潇洒。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在法律层面上牢牢绑定,等着老有所养罢了。 后来生命有了新的境遇,她跟着路青来了北城,踏上了人生新的支线,生活富足,但并不快乐。 出身好像是原罪。 当章榕会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所有想说的话,她们的一言一行却要时时斟酌体谅。 不能轻浮、不能放纵、不能无知、不能傲慢、不能盲从…… 她们背了满身枷锁,艰难地融入之前没有接触过的圈层,困难的并不是要开拓眼界学习各种各样的新知识,而是一次次重塑起被击碎的自尊。 路青其实脸皮很薄,她此刻面上带笑,心里的委屈难过,也没有人能比路意浓更能共情到。 如果在桐南。 如果此刻是在桐南。 守着外婆舅舅过年,一定是幸福的吧。 路青拎着饭盒进了病房,路意浓不愿意跟他们待在一起,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走廊平铺满大片的白色瓷砖,此刻除了自己的呼吸,四周寂静无声,她透过窗户看着天上的月亮。 打开手机,她早前给苏慎珍发了一条拜年的消息,对方迟迟没有回。不知是不是回香港重新办了手机号,苏慎珍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朋友圈里几乎被兆卉刷屏,她发了许多张九宫格的照片,同朋友的、同家里人的,她穿着漂亮的红毛衣,妆容成熟又美丽。 路意浓叹了口气,收起了手机。 几乎是在那瞬间,手机叮咚一声弹出了消息,她被姑父拉到一个新的微信群里。 群里大概有几十个人,都是章家的亲戚。 章榕会:[发红包,自己抢啊,抢多少算多少。] 紧跟着群里瞬间被红包刷了屏,章榕会一口气发了一二十个,各路人马也冒泡出来发各种表情包,拜年的、搞笑的、祝福的、感谢的。 路意浓下意识地戳中其中一个,总金额一千元的包,开出来52.00元。 一波结束的间隙,杭敏英在群里嚷嚷着:我还没抢够500,哥哥再发。 路意浓没有再抢了。 52这个数字很好。 是一个足够甜蜜美好的巧合。 她双击屏幕截了图,细细裁掉了有发红包的人的名字和头像的上半部分。 只留下了52.00元的数字。 她这张图发了个朋友圈,配文:天涯共此时。 于佩在正月初五提前发动了肚子,顺利生下了一个7斤重的男婴。爷爷奶奶坐着火车匆匆赶来北城时,路意浓已经在桐南,在舅舅家里吃上了热乎乎的家常饭。 表弟李沛买了许多焰火,吃完晚饭路意浓跟着他一起,到空旷的桐南游客集散中心的广场上。 李沛往地上砸着摔炮,路意浓从盒子里抽出了一根仙女棒,点燃了,呲呲啦啦的花火跳跃着爆开。 远处谁家放起了大型的焰火,随着尖鸣升空,在空中炸开一朵、两朵红的绿的花,是很普通的那种。 “姐,你能在这边待几天?”李沛问,他最近有些感冒,说话嘟嘟囔囔的。 “初七就得回去了,初八开学。” “我们也一样。北城好不好?”他好奇地问。 “好。” “跟桐南比呢?” “各有各的好。”她有些心不在焉。 李沛的摔炮已经砸完,他蹲下身子把纸皮捡起来装进塑料袋里,说:“我爸打算过完正月盘个二手面包车,跟景区合作去接送游客。” “店里怎么办?”路意浓问。 “嗨,拍照的人那么少,我妈一个人忙得过来。” 他又说:“姐,你要是在北方待不惯就回来呗。现在家里慢慢都好了,我爸盘店面装修欠的本金也还清了。你学习那么好,回来读书也能读好大学。” 路意浓满眼笑意:“谁教你说的这些话?怎么老气横秋的。” 李沛鼓了鼓嘴巴:“你回来之前,我爸妈跟奶奶刚聊完。” 李庆想把路意浓接回来的想法也不是一两天,尤其是现在于佩生了儿子,他们生怕路意浓受忽视欺负,估摸着正是好谈的时候。 手上的仙女棒灭了良久,已经冷透了。 路意浓把挂着坚硬残余物的铁丝捏在手上,弯来弯去地将手指缠紧。 “我再想想,”她认真地思忖了片刻,“姑姑对我很好的,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我要是扔下她自己回垣城来,她肯定很伤心。” 15 又一年 过完年,返回北城不久,路意浓在姑父和姑姑的祝福中,吹灭了16岁的生日蜡烛。 再到17岁的生日,时光匆匆,眨眼间又是一年。 路青在这一年中飞速地成长着,她不再守着章家的房子,自己开始努力走出去。主动跟在章培明的身边,结识各种各样的人,参与和举行各种各样的活动。 她聪明灵活,妥帖礼貌,明眸善睐,容貌鲜妍,凭着章家正牌太太的身份,在北城上流圈层中很快站稳脚跟,如鱼得水般获得了一众拥趸。 她的这方面潜力,是章培明也没有想到过的。但是太太喜欢又有能力,他自然都是鼎力支持。 唯一让路青遗憾的,大概是肚子一直没有消息。每次见到章老太太,她也总是会拿孩子的事情针对她几句。 路青理亏,低眉顺眼地受着,另一面坚持进补着各类药品补品。 在这样的家庭里,没有孩子是站不住脚的,她深深体会了这个道理。 路意浓则自觉是没什么长进。适应了北城的生活,没再遇到过苏慎珍那样的朋友,偶尔跟姑姑出门交际,大部分时间安心学习。 运气好时能撞见回家一趟的章榕会,大多时候运气不好,一两个月才能碰到他一次。 什么都没有发生,自然也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故事。 章培明终于在结婚近两年后兑现了跟路青的承诺,带她前往巴厘岛度蜜月。 那段时间,章家也空下来,路意浓独自一人吃饭、上学,除了老师提问、偶尔的校园广播和上路青提前安排的各种私教课,她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 她或许可以不那么孤独,敞开心扉去交际一两个同班的好友,但是路意浓知道,哪怕读了很多书,学习了很多东西,她还是那个普通的小镇姑娘。 北城的繁华已经见过,最后,或许是读大学的时候,她是决心要回到k省去的。 在行知,挂在校园网站首页的是外国名校和保送国内top2的录取信息,校园访问日向外界介绍的是qs100和高考录取北城985的升学率。 去北城以外的地方读大学的想法离谱且堕落。 她的想法和认知,同身边的人都有着不可逾越的巨大分歧。 她不妄求别人的理解,也没有再费心去维系同学之间的关系。 清明节那天,外公打来电话,问章榕会要一份他母亲生前的手稿。 章榕会回到章家,进到客厅时,正看见路意浓坐在地板上,伏在茶几上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戴着耳机做英语听力。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拍拍她的肩。 路意浓回头,看见是他吓了一跳,摘掉了耳机,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啊……” 她没被允许叫章榕会哥哥,自然也不能真的没有礼貌地称呼他的名字。 “怎么回事?阿姨不给你做饭吗,怎么吃这个。” 路意浓急忙解释:“不是,家里最近只有我一个人,阿姨做的饭我总是吃不完。今天胃口又不好,所以才没让阿姨做饭。” “我……” 章榕会看她面色尴尬,也不管她的闲事:“那没事了,你继续。我回来拿个东西而已。” 他上了楼。 章榕会的母亲郁锦绣生前是一个画家,最擅长工笔和素描,尤其喜欢画动植物。花房也是婚后章培明特意为她建的。 外公或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清明节,勾起了以往的许多回忆。他想起郁锦绣年轻时总有一个本子,随身带着,用炭笔看到什么来了灵感就画几笔。 他让郁家上下翻箱倒柜没有找到,只能让榕会到家里来看看。 章榕会到母亲生前的房间里,她的东西都按照以往归置打理着,没有一点儿灰尘。 找到她的手稿也不费劲,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压在一堆厚厚的证明文件下面。 章榕会坐到床边,拿起速写本一张一张翻过看,前面是草木花、鱼虫鸟,后面慢慢偶尔夹着一两张画他的画。 在襁褓里睡觉的,嚎啕大哭的,开始走路的,淘气不好好吃饭的,跟着阿姨在花房玩的,被送去国外上飞机前的。 看到日期,最后画到他的那一张,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身体无力,握不住笔,走线颤抖远不如往时流畅。 那是跟章培明书桌上的相片一样的一张画,那天他拿了大奖,她缠绵病榻间给他画了最后一幅。 章榕会的眼睛有点热。 他一张张翻到最底,又翻了柜子确定没有漏页,下楼从阿姨那要了个袋子装好。 路意浓已经写完了作业,规矩地站在客厅里等着送他走。 或许是刚刚看完母亲的画,他有一瞬间的心软。 他想,她也是失去母亲的,清明节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里啃着面包。 他多了一句嘴:“我晚上出去吃饭,你要不要一起?” 他看到小姑娘的眼睛倏然亮起来,霎那间有些后悔。 还是说:“愿意,那就一起去。” 路意浓不知道她要去的是郁家。 直到司机开着车,在重重警卫亭前反复验证了身份,她才意识过来这个问题。 郁锦梅如往常在廊下等着,这次副驾驶也开了门,一个长发披肩,形容精致的小小姑娘下了车,跟在章榕会的后面,怯生生地同她问好。 她猜到什么,没有欢迎,也没有给她难堪,只是点了点头。 到屋里,外公闭目撑着拐杖坐在太师椅上养神,一只小白狗围在他的腿边哼哼唧唧地叫唤。 “哪里来的狗?”章榕会问。 那个书本里曾经不可一世,搅弄风云的人物在路意浓面前缓缓睁开眼睛,她紧张得呼吸都要停了,手指往里掐着手心。 老人家只看了一眼路意浓便滑过。 章榕会上前去,递过了母亲的手稿。 外公一张张翻看,用手掌摩挲女儿留下的痕迹。郁锦梅在旁说:“前些天下大雨,巷子口产了一窝小的,不知被谁扔在那。我让阿姨捡回来的,就救活这么一只。” “叫什么名字?”他冲着狗嘬嘬了两声。 “没起名字。”郁锦梅说,“等能长大了再说吧。” 饭席间,外公始终没说过什么话,郁锦梅倒是客气的,招呼着路意浓多吃菜,让她以后可以常来。 路意浓声如蚊蚋,轻轻地应了。 她心里是欢喜的,她知自己身份尴尬,没有想到章榕会的母亲这边的亲人这么和善好相处,远不是想象中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样子。 吃过晚饭,已经月正当中。爷爷被阿姨搀扶着上楼进了书房。 路意浓玩心上来,跑到院子里,逗弄家里的小白狗。章榕会拿了一支烟夹在手上,弯腰撑在二楼的阳台上,晚风吹净屋里浓重的安神檀香,他抬眸怔神看着月亮。 郁锦梅上楼站在他身边,她抿紧的嘴巴像枯枝上干瘪的纹路:“你带她来做什么?” “那俩出门去了。”打火机亮起短促的光,然后转移到了香烟上,章榕会夹着烟,一副懒怠的样子,看上去与平时也没什么不同,“过节,她一个人在家,我带她来蹭口饭。” 郁锦梅话音听不出来特别的感情:“以后别带她过来了,外公看着伤心。” “知道了。”他抽了两口,用手指轻轻捻灭了那抹暗红的光。 回去的路上,司机在前面开着车,路意浓坐在副驾驶,难掩兴奋地回过头来,多说了两句。 她说:“小姨让我下次再来玩呢。我下次来给小白买个大骨头,可以吗?” 章榕会不留痕迹地把这个话题带过去:“有时间再说。” 路意浓的笑意僵硬下来,她难堪地回头,把脸别过去看向车窗外。 外面的路灯如浮光掠影匆匆闪过一个又一个。路意浓察觉到他的低沉,却不知那是从何而来的情绪。 她不敢问。 “当赤道留住雪花 眼泪融掉细沙 你肯珍惜我吗?“1 后来回想十七岁,脑子里总会想起这句歌词。 那时的时光那么漫长,她没有希望地喜欢着一个不可能的人。 她很清楚地知道,章榕会产生的巨大吸引,更多时候是来自于自己的仰望。 他们原本如同立体空间的两条线。 路意浓本会在垣城慢慢长大,上普通的大学,跟帅气的男孩谈恋爱,找一份工作,安稳余生。 章榕会则高高地悬浮于空,成为财经新闻头版的天之骄子,或者是明星花边新闻中令人讳莫如深的一角。 路青的高嫁,强行将这两条本不会相交的直线从三维空间拉到一个二维平面上。 路意浓看见了太阳,眼里便不再有星星。 她的痛苦也就由此开始,渴望着得到从前不可企及的人的认同,渴望着他偶尔的留心、关心,偶尔的善意。 路意浓无数次想,自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影子。 在无人在意时偷看他;在他不在时喂养他的宠物;偶尔碰面,他潦草地点头,自己也不敢有所回应。 他如果对自己有印象的话…… 如果真的能留有印象的话,应该也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话的奇怪的人吧。 16 疼 章家与兆家的切割是在暗地里无声无息地进行的。 章培明用一年半的时间断断续续地小幅转让持有的兆家医疗器械公司的股权,将持股比例从原来的7%降到了2%。 紧跟着是开年后章家的几个重要项目都从原来的指定采购,变成了公开招投标。 兆氏夫妇在那段时间来往得极其频繁,兆全辉整天扎在了章培明的办公室里,另一头伏欣也用各种理由约着路青。 路青已经不再是之前对章家的决定和风向毫无敏感度的人,她体贴地扮演着安抚人心的贤内助的角色。 “培明已经跟我说过了,不出意外相同条件下肯定还是要选你们家的,招投标就是走个形式、流程,给股东一个交代。咱们都是多年朋友了,合作也没红过脸,也没闹过矛盾,为什么要换呢?你也别听人挑拨了。” 伏欣自然是笑吟吟地连声说好,对这话信了多少也不知道。 她说:“卉卉和几个小姐妹约着下周末去津海旅游,意浓不是也放暑假了,有安排没有?叫她一起去玩玩?” “那倒是好,”路青一脸欣喜的样子,“这孩子哪都挺好,就是不怎么交朋友,有点让我发愁。来到北城,也就卉卉同她玩得亲了。” 津海距离北城也就三个小时的车程,兆家商务车接送,除了兆卉以外还有两个她从小玩到大的闺蜜。 兆卉一直也没有特别将路意浓放在眼里,母亲让她带,她就带了,多一个人玩呗。 几个女生在车上叽叽喳喳地聊起天,聊新款的口红唇釉,聊热播剧的男女主和八卦,最后落到身边来。 兆卉说:“真是笑死了,这些女的天天做梦都在钓金龟。就好像我们学校那个陈羽,之前谈个富二代说的多么多么风光,结果是个假货,还被警方传唤去做笔录,丢死人了。” “隔壁表演专业那个?是不是那次你做主持,她上台表演竖笛来着?” “就是她,”兆卉眉飞色舞地,“现在是洗白啦。之前说谈了个很牛的富二代,我还奇了怪,就这个条件北城还有我不认识得?不是假就是丑,果然是个假货。” “笑死,竹篮打水一场空,”闺蜜笑道,“仗着自己有点漂亮还真以为富二代满街跑,天不天真。” “门当户对这话说的就是有理,”兆卉抱着胸,“别的不说,彼此条件匹配了,别人才会认真跟你往下谈。不然说一脚踢开就踢开,哪里有什么道理讲的。” “你和会哥不就这样?”前排的女生转过头来打趣她,“知根知底,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兆卉佯怒:“就你多嘴,会哥妹妹还在呢!” 路意浓今天身体沉沉的,一直有些不舒服,路青约了让她出门,自然也不能不去。别人说话她就听着,扯东扯西的,她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直到这一句被提到,她才捂着腹部勉强露出一丝笑。 她不能接话,在旁人看来就未免扫兴,几个女生交换了目光,又扯到其他地方去了。 她们入住在一家沿海的酒店,兆卉她们换了火辣的比基尼,在海滩上尽情拍照,后来又从网上搜了附近的网红点,决定换个地方继续出片。 她们来到一片人烟稀少的收费海滩,兆卉终于注意到路意浓衣服也没换,就抱着她的包像木头一样跟在最后走。 “都出来玩了,能不能别这么扫兴?泳装是没有带吗?就去换啊,也给你拍两张,省得你姑姑回头觉得我没有招待好你。” 路意浓只能去更衣室换了衣服,她性格害羞,泳装是比较保守的款式,下半身像网球装的半身裙。 兆卉也不说什么,让她站到水里去。 “我不会游泳。”她老实说。 “又不要你进那么深,海滩上拍的时候你又不参与。你现在就往水里走一走,咱们拍点特色的。” 路意浓像个提线木偶,听着兆卉的指挥,一步步往海水里迈去,夏季的太阳毒辣,上半身晒得不行,下半身浸在水里只觉湿凉。 她一步步退下去,水深到裙子在水里漂起来。 兆卉看着相机,不满意地啧了声说:“这样不行,太丑了吧。你站到水到腰那个位置去,手在水下面把裙摆拽住,别让它浮了。” 路意浓看着深深的海水,一波一波的水流有很大的推力,她有些畏惧,咬了咬牙,尽量站稳、站好,对着兆卉的镜头挤出笑。 如此反复折腾了二十来分钟,兆卉挑剔够了,才勉强放过她。 一上岸,路意浓就感觉自己不行了,有点难受犯恶心,小腹垂坠感很强。 “卉卉姐,我不舒服。我可能得先回酒店了。” 兆卉玩得正开心,自然不会为了她提前回去:“那你自己打个车,我就不管你了啊。” “好的。” 路意浓暗暗捂着肚子,强忍着痛钻进了换衣间的隔间。热水兜头冲下的瞬间,腹部的疼痛才勉强缓解一些。冲完澡,准备换衣服的时候,路意浓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提前来事儿了。 她经期一直不怎么规律,今日又在冰凉的海水里泡了许久,现下大有来势汹汹的意头。 路意浓狼狈地翻着包,可里面除了一条换的薄裙子和贴身的衣物,什么都没有。 她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掏出手机,给同行唯一有联系方式的兆卉发了消息:“卉卉姐,在吗?” 期待的回信迟迟没有到来,路意浓不知道她们要玩到什么时候,在拍够之前应该都不会看手机了吧? 她只能在冻得瑟瑟发抖时,打开喷头冲一会儿热水,然后关掉,继续捧着手机等着消息。 如此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更衣室里终于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路意浓正想掀开帘子出去求助,就听见兆卉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传来。 “章榕会那个便宜妹妹好像已经走了。” 路意浓要掀帘子的手,一下停在了那里。 兆卉身边的闺蜜嘻嘻笑道:“你可别当着人多说,会哥听见了要生气。”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后妈带过来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罢了。”兆卉冷冷说,“这样的人,说她是假公主都抬举她的身份了,本质不过是豪门吸血虫,还真有脸天天穿chanel,背lv跟着咱们屁股后面转呢。” 闺蜜调笑:“那也属人家姑姑有本事。” “是,她要真有她姑姑‘睡服’老头子那本事,我倒还服她了呢。” 兆卉刻薄笑谈:“不过当扬州瘦马养大的玩意儿,也是精细,年纪越大越看出那个妖调劲儿来了。我谈一句会哥她就支着耳朵听,那点心思当谁不知道?路青是打算让她给章榕会当小情儿自产自销吗?真够龌龊的。” “哎哎,你看,她刚刚还给我发消息了呢。我回一下啊!” 兆卉:[意浓,我们刚刚游泳出来呢,怎么啦?] 对方没有回答。 下午六点钟,海滩开始关闭,游客慢慢散去,女更衣室的阿姨做着下班打扫,突然拉开隔间的帘子,被里面藏着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湿淋淋的头发早已浸透了单薄的内衣,里面瘦削的姑娘像只虾米弓起身子,露出一整片白色的背。 长长的头发挡住被泪水糊住的狼狈的脸,她哑着嗓子,一直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您能给我一片卫生棉吗?实在对不起。” 路意浓在当天打车回了北城,路青本还在外吃饭,接到兆卉的电话以为人丢了,吓了一跳。 打电话路意浓也不接,回到章家,才在她的房里看见她。 路意浓窝在被子里,紧紧地闭着眼睛。 路青问:“怎么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兆卉在酒店找你找疯了,没有点礼貌吗?” 她把头缩进被子里:“我来事儿了,玩不了了,我就回来了。” “就为这事儿?没别的?” “嗯。” “行了,”路青从她床边站起身,“不舒服我让阿姨给你做碗红糖姜汤,我给兆家回个电话道个歉。以后别这样了,嗯?” “知道了。”她说。 七月中旬的时候,路意浓定了火车票回桐南过暑假。 大约过了两天,路青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里的男音很陌生,她想直接挂断,突然想起来,那是李庆,路意浓的舅舅。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路青立刻十分热情地向他问好,又问道路意浓现在在桐南怎么样? “挺好的,”李庆同她说话还是别扭,“今天给你打电话,是为了意浓的事儿。” “什么?” “孩子这学籍和户口还在k省,过完暑假就是高三最后一年了,k省和北城的课标不一样,是不是考虑把孩子挪回来上学,让她熟悉一年k省的考纲和重点?” 路青笑道:“这个您不用担心的。意浓还是跟我在北城读书,回去报名直接参加高考就可以。” 李庆说:“这样怕是对孩子不太好。” 路青耐心向他解释:“意浓本身成绩不错,在哪学习都是一样,学校差别不会很大。我这边是打算着,让她现在轻松一些,大学好好学习,把绩点刷一刷,然后出国读个好的研究生。不必跟别人一样,非得挤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上。” 李庆沉吟半晌:“你有没有问过孩子的意思呢?” 电话那头略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杂音,路意浓从舅舅的手中接过电话,说:“姑姑,我想留在垣城读书。” 路青沉默了,没有说话。 “我想再努力一把看看,”她说,“我会努力考好的大学。我也想知道,凭自己能走出多远。姑姑。” 17 桐南(一) 又是一年的酷暑,社交平台上被各个地方的人哀嚎叫热刷了屏。专家在电视上介绍着厄尔尼诺现象的成因,并告诫观众朋友们一定注意避暑,谨防热射病。 章榕会喂守宫的时候,那些小玩意就把自己埋在沙土里,不愿出来。 他有些奇怪,是不是天太热了,要把的宠物箱的温度再降一些。 高老师说:“温度一直没变过,是这些守宫认人了。这些天路小姐不来喂了以后,精神就差了很多。” 章榕会这才知道,原来守宫一直是路意浓在喂的。 他问:“她倒也不怕。最近怎么不太喂了?” “她回老家了,”高老师说,“每年暑假都要回去老家住一阵的。” 章榕会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待了片刻,给守宫喂了些吃的,又回了几条消息,章榕会就准备走了。开车出别墅门的时候,正巧遇到路青的车开进来,他降下玻璃,同路青点头,简单打了个照面。 一眼扫到对面空荡的副驾驶位置,他心里生出一些不足言说的异样情绪。 但只持续了那么一两秒钟,很快便消散了。 是年七月末,章榕会私下领了章培明的任务,飞往k省省会江津确定投资入股长安医疗的有关事宜。 股份投资认购协议达成以后,兆家将在章家的所有合作关系中被彻底清扫出局。 章榕会不知连喝了多少天的酒,几乎每天醒来都是天色已黑,睡过去时又刚刚黎明破晓。铁打的人也经不住那么折腾。 终于章培明心疼儿子,打来了电话:“合同细节都谈的差不多了,明天让秘书跟进落到纸面上去。你今天晚上别去喝酒了,好好休息,明天帮忙跑趟腿。” “跑什么腿?” “意浓不是在桐南过暑假?你开车过去也就三个小时,从拿些公司烟、酒什么的礼品给她外婆家送过去,顺便看看她。” 章榕会极其不耐烦:“这点事不就让秘书做了?我为什么要帮路青跑腿?” “是帮我跑腿,”章培明纠正他,“意浓是我侄女,也跟敏英一样是你的妹妹,你不要因为路青一直对她抱有偏见。” 章榕会烦躁地点了一支烟:“行了,我去还不行?在哪?桐南?” 当夜下了一场暴雨,雨水唰唰拍在窗上,章榕会难得睡个好觉,是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的床。 秘书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带到了酒店,按铃吵醒了他,洗漱完毕,再跟他下到地库,把礼物放进新车里。 章榕会坐在驾驶座,任他在后面鼓捣完,打开了导航,定位了桐南,伴随着一路的死亡摇滚在近11点时终于出发了。 他试着新车,开得很快,油门踩到底,一路在高速上疾驰,比导航估计的要早很多,下午一点半钟就到了桐南。 作为卖点为江南古镇的桐南实在缺了些亮眼的特色,除了够老够旧,有水有桥,其他的地方在章榕会看来都不达标。 明明是景区,却住满了本地居民,穿着汗衫的老头坐在门口打着蒲扇,树荫底下有象棋有牌局,阿婆端着水盆利落地泼出洗菜水浇到街道上,转头怒骂那个不写暑假作业啃着西瓜的小孙子。 相比起来,游客在桐南才是稀缺品,带着墨镜帽子的人自带一种与本地格格不入的气场。 除去特色的水镇格局,这其实跟随处可见的居民楼社区差不了多少。 章榕会自言自语地吐槽:这算个什么古镇? 他开车跟着导航走到一条小路前终于拐不进去,只能下了车,提着满手的礼品一头黑线地往里走。 大约走了百十来步,看到章培明给的地址名称,和畅照相馆。 他走了进去。 屋里采光不好,入眼是两个挂满了各种各样奇装异服的长架子,旗袍、龙袍、汉服甚至艾莎的公主裙什么样奇奇怪怪的都有,门口的右边是一个高高的木柜台。 柜台上摆着镜子,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刷具,还有配饰。 柜台里写作业的小姑娘抬起头来:“欢迎光……” 他们对上眼睛。 她没有说下去。 严格说起来,这算是章榕会认真看她的第一眼。 路意浓穿得实在是不算漂亮,印着和畅照相馆的t恤洗到掉字发白,头随意地抓着扎在脑后,凌乱的发丝向四周支出来,屋内没有开空调,她的脸热到发红,额前有薄薄的汗。 只有那双眼睛,黑漆漆的,欲言又止的,望着他。 她不再是跟在路青身后宛如复刻一般时时刻刻完美的形象,她此刻看上去不修边幅,朴素又自然地融入在当前的环境里。 “您怎么……”她开口问。 章榕会把手里的东西搁在了地上:“我爸让我来的,看看你。” 路意浓心情有些复杂,她跟路青最后谈的并不算愉快,路青说让她自己好好想一想,然后就没了消息。 她想着,路青大概率是要来桐南跟她谈一谈的。她做了心理准备,也准备了许多拒绝姑姑的话,却没想到来的人是章榕会。 路意浓用座机往家里拨了电话,不久舅妈就从家里提着东西过来了。 路意浓趿着拖鞋起身介绍:“这是我舅妈。” 她帮忙在角落处支起小饭桌,又拿了两条矮凳。舅妈带了午饭来,搪瓷茶缸里装了菜摆在小桌上,两素一荤,炒青菜、炒西红柿鸡蛋和一个青椒炒肉。 他来得临时,饭焖得不够多,舅妈特意多分出来一些到一只大碗里,然后喊章榕会坐下一起吃饭。 章榕会看她们自己都只剩了一点儿,肯定是吃不饱,于是客气地说自己吃过了来的。 舅妈有些自责:“你这开车得三四个小时,来也是该到午饭的点了。不知道你来,我就加了个青椒炒肉,这都是我们日常吃的东西。你要是吃不惯,让意浓带你去旁边的馆子去?” 她这么说了,章榕会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只能坐下。 饭席间不算沉默,舅妈是个老实的女人,一直往章榕会的碗里夹着菜,青椒炒肉里的肉片几乎都堆到了他的碗里。 路意浓知道他平日里很讲究,有些不安地偷偷看了他几眼,见他面不改色地全都吃了下去,才慢慢放心下来。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舅妈给章榕会倒了水,章榕会客气地攀谈道:“家里的其他人呢?” 舅妈说:“意浓舅舅出车去市汽车站送客了,刚走不久,回来得还不知道几点。她表弟跟外婆待在家里,这会儿正午睡呢。” “您这儿吃饭挺晚的。”他说。 “做生意是这样,要错开高峰,没客了才有空回去做个饭。幸亏暑假这会儿又意浓换把手。” 他抬眼静静地看了一眼路意浓,她又坐到了柜台后面去,低着头玩着手指,不知在想什么。 舅妈觉得气氛有点冷场,开口说:“多谢你带来这么些东西。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的,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桐南,要不要拍照留个念?” 章榕会是不喜欢拍照的。 他这样的人,这样复杂的身份背景,并不适合曝光在外界的眼皮子底下,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编排捏造,会有很大的麻烦。 长辈发了话,他也不好拒绝:“可以,洗出来的底片回头可以给我吗?我想自留。” 舅妈喊路意浓关了店门,将他带到一个说是网红景点的廊桥上,廊桥是木制结构,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已经非常陈旧。去年当地政府刚刚组织了修补和刷漆,现在看上去还挺像模像样。 舅妈拿出一台老款的尼康,章榕会也没有摆什么姿势,只是为了敷衍长辈的好意,单手插了个兜。 他相貌出众,气质又好,舅妈一边拍着,一边乐得眉开眼笑。 她突然停下来,对旁边等待的路意浓说:“诶,你们要不要一起拍一个?” 章榕会特意来桐南拜访,舅妈误以为他们关系亲近,于是随口一提,倒叫她有些骑虎难下。 路意浓望向章榕会,他冷静且平静地看着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是在等她的决定?还是暗示她来拒绝? 路意浓没想明白,已经被舅妈从背后推了肩膀站了过去。 “去啊,和你哥哥合个影。” 路意浓踉跄着向前两步,尴尬地红了脸,赶紧站到他的身边。 他们对着同一支镜头,听着舅妈的指挥。 “往中间靠一靠,笑一笑。对,意浓,笑一笑。” 然后“咔擦”一声,舅妈按下了相机的拍摄键。 拍完照片,舅妈回去看店,让路意浓好好地招呼她的表哥,在桐南四处转一转,玩一玩。 路意浓接下了这个有些艰巨和困难的任务,对着章榕会露出略嫌紧绷的笑。 幸好章榕会也并没有为难她,也没有提什么要求,她去哪,他就跟在后面一起。 他们下了廊桥,往古镇中心位置去。 路上的人几乎都认识她,路意浓一直在跟别人打招呼。 被问及身后是谁,她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章榕会的脸色。 “呃……是表哥,表哥来看看我。” 章榕会沉默着,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再来反驳这句话。 18 桐南(二) 《难宣于口》18 桐南(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19 新 《难宣于口》19 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0 宴(一) 《难宣于口》20 宴(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1 宴(二) 《难宣于口》21 宴(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2 你 《难宣于口》22 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3 恶 《难宣于口》23 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4 冷 《难宣于口》24 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5 变 《难宣于口》25 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6 谢 《难宣于口》26 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7 第三年 《难宣于口》27 第三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8 桐南(三) 《难宣于口》28 桐南(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9 桐南(四) 《难宣于口》29 桐南(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0 回 《难宣于口》30 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1 笛 《难宣于口》31 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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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宣于口》53 假(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4 雨 《难宣于口》54 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5 争 《难宣于口》55 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6 邀 《难宣于口》56 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7 失 《难宣于口》57 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8 第六年 《难宣于口》58 第六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9 分 《难宣于口》59 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0 毁 《难宣于口》60 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1 决心+入v公告 《难宣于口》61 决心+入v公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2 歇 《难宣于口》62 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3 船 《难宣于口》63 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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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93 番外 他与她[十二] 《难宣于口》93 番外 他与她[十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难宣于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