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热》
1 第1章
四月。
京城在乍暖还寒后渐暖,枝条抽出新芽,仿若能听到在沉寂已久的冬日后,破壳的细微响动。
对陈静安来说,今天是她第一次跟大型民乐乐团合作演出,这份难得的机会是恩师周正卿提携,乐团里一半是师哥师姐,皆是行业里翘楚,平日里对她照顾有加,她也珍惜这次机会,这一个月里私下加练,十一点踩线回宿舍是常事。
陈静安六岁学琵琶,跟同时期报的舞蹈课一样,父母本意是让她学着玩,后被老师夸赞有天赋,在同龄小孩上课都难集中注意力,她弹挑轮滑、揉吟摆带打,再枯燥的基本功,都能稳扎稳打地练下来。
正如老师所说,她之后在各大比赛中夺冠,被著名演奏家周正卿教授看中,保送京大音乐学院。
距离演出不到半小时。
老师因最近身体不好并不能到现场,提前发消息,让她不要露怯。
“小学妹,紧张吗?”钟欣是陈静安同校的学姐,学的是古筝,靠着化妆台,手里握着保温杯。
“有一点。”陈静安淡笑。
化妆镜里的人着小圆襟铃兰绿的掐腰旗袍,身量纤秾合度,披着白色薄款针织外套,盘起的乌黑长发里,用白玉簪固定,松散几缕碎发,莹白如玉的耳垂上是一粒圆润珍珠,古典静雅,一眉一眼,像古画里的纤纤美人。
“真紧张还是假紧张?我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钟欣打趣道,在见到陈静安之前就听过她,年少成名,天赋绝佳,少女神颜,师从周正卿,被堆砌各种溢美之词,她多少有些不信,耳听也不一定为真。
后来见着面,她手持琵琶弹《唐宫夜宴》,着红衣唐装,丰腴不足,灵气过人,嘈嘈切切,弹指间见大唐盛世,钟欣才知道什么叫老天爷赏饭吃。
小姑娘有天赋又努力,性子温柔又谦逊,很难让人不喜欢。
钟欣手摁着脖颈转动放松:“男朋友今天应该会来吧,再一起吃个晚餐,我是真羡慕你们年轻人。”
“他今天有工作,来不了。”
“啊这样啊,那太遗憾了,但工作重要。”钟欣安慰地拍她的肩。
“嗯呢。”
陈静安有位谈了快两年的男友,秦宜年追她时追得热烈轰动,闹得全校皆知,她起初只当是有钱公子哥见色起意,拒绝多次,后来他坚持大半年,知道她畏冷,大雪天里守在宿舍楼底,冻的面色发白,仍笑着从怀里掏出被体温烘着的暖水袋,少年赤忱,很难不动心。
恋爱比想象浪漫甜蜜,如同其他热恋情侣一般无二,是初恋,做的许多事都是初体验,新奇也快乐,陈静安越来越投入其中。
秦宜年算得上是一位好男友,比她大三岁,家世相貌样样出挑,好脾气,温柔绅士,对她无微不至,从追她到现在,他的好一直没变过,近段时间,秦宜年提起带她见父母,有进一步发展的意思。
陈静安在担心双方家世悬殊之余,也会想,他们以后应该会结婚吧。
因为不能来看演出,秦宜年道歉许久,她觉得没什么并不生气,演出以后还会有的。
秦宜年再三保证他应该能赶到演出结束送她回学校。
距离上台越来越近,演出的曲目是《兰陵王》,陈静安又重新将义甲绑好,活动手指,静心凝神,将自己沉浸在乐曲的情绪基调,尽早进入演出的状态。
*
国家大剧院外,观众陆续进场。
穿过水下长廊步入音乐大厅,数码墙如钢琴琴键竖立,白色浮雕天花板连绵起伏,每一笔设计,既满足建筑美学,又符合声学上的完美追求。
音乐厅观众席又分池座一楼跟楼座二层,上座率七成已是难得。
台上鼓点声起,便有如千军万马,踏着铁蹄奔来。
陈静安轻阖长睫,想象着一千四百年前兰陵王亲率骑兵突破重围奔袭洛阳城下,铁马冰河,孤标傲世。曲谱早已练习过上百遍,她要做的,是入无人之境,宣泄情绪。
她身段柔软,本该是根茎柔弱纤细的菟丝草,身体却绷着弧度,薄肩平稳,细腰如握,让人好奇什么力道能够将其攀折,琵琶弦上的指尖灵活弹挑,她轻抿着唇,秀气文雅,却又不止于此,细瘦的身体弹奏出的是黄沙漫天,是战场搏杀。
鼓点阵阵,是震天的战鼓,是将士的战魂,陈静安绷紧全身急扫拂,乐音推向高.潮,城内困守将士群情激昂奋起反抗,敌军溃败,四散而逃。
音乐厅里灯光通明,池座的vip前排,男人宽阔挺拔的背影有些过于出挑,面部轮廓冷硬如削,高挺鼻梁,唇偏薄,眼廓偏深,眼尾映着淡淡阴翳,冷淡凉薄,点漆如墨的眸光里,是游刃有余,是与生俱来的矜傲。
男人的坐姿并不如其他人规整,慵懒松弛,外套下罩出肩膀紧绷的肌肉线条,眼皮半阖,骨节分明的手指支着眼廓,像是见着有趣的东西,指腹散漫地点着眉心。
中场休息。
“小姑娘看着挺年轻,基本功这么扎实。”声音很轻,飘飘然里暗含意味,“民乐里这么漂亮的,还是少见。”
“小姑娘我见过,周正卿爱徒,宝贝的不行。”
“周老年事已高,还在收徒?”
“破例收的,见小姑娘天资聪颖,”语气稍顿,“周正卿眼光倒是毒辣,的确是块良玉。”
“不过他最近这身体不行,迟早要动手术,还拖着,也是老犟种。”
“……”
说话的人年岁都已经过半百,沈孝诚喝水润嗓,偏过头看同行唯一的年轻人,笑:“倒是连累你,还得陪我们这些老家伙听这些,是不是很枯燥?”
“挺有意思。”
“阿烈,以你的眼光来看,那位小姑娘怎么样?”沈孝诚意有所指。
沈烈抬眼故意问:“哪位小姑娘?”
“弹琵琶的,穿淡绿旗袍。”
“三叔,您知道,我是外行,专业的事无法评判。”沈烈扯唇,懒散地笑了下。
几个人笑了,沈孝诚放下水杯又道:“你最近风头不小,张扬成这样,也不知道随了谁。”
沈家起家要从从百年往上数,家族企业,几代人深耕易耨的结果,一惯的低调内敛,唯有沈烈,年少起便桀骜难驯,如今接管大局,更是恣意不羁,他倒觉得不是什么坏事,心狠,手段强硬,正是如今家族发展所需要的。
“大概随您。”
沈孝诚哼笑:“又在胡说八道了。”
“企业发展固然离不开收购兼并,你如今这样的气势汹涌,搅动的影响力可并不小。有野心是好,但步子也不宜迈得过大。”
“您说光电科技?”
“这么多钱砸进去,值得吗?”
“钱已经花了,三叔,监管机构已经完成批注,再过几天就已经完成交割,您要是充当我爸的说客,已经晚了。”
沈孝诚先坐正,看他神情不是开玩笑,又耷下肩,笑着摇头:“我就知道,你小子要是定下的事,什么时候变过。我们都老了,往后,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沈烈淡笑:“谁敢说您老?”
沈孝诚摆摆手,说人得服老,又要问他成家的想法,才起了个头,中场休息时间却刚好结束,于是只能作罢,场内跟着静下来,台上的演奏家回到位置,队伍里有一条淡绿的小尾巴,旗袍从小腿开衩,小碎步,露出纤细瓷白的小腿,脚踝踝骨极细,只手可握。
坐好,她抬头,眉眼余光瞥向身边人,才像是意识到什么,将腰挺直。
清冷漂亮,又有点笨拙。
沈烈目光安静。
音乐厅的灯光明亮到令人晕眩,仿佛置身于旋涡,水流湍急轰鸣,躁动不安、气势汹涌又近乎贪婪要吞没一切,而在旋涡中心,静谧而安定。
*
演出结束,陈静安随前辈们躬身谢幕,听台下掌声如雷,她才静静地呼出口气,走向后台时,钟欣递来眼神,竖起拇指。
演出成功,前辈们商量着去哪吃庆功宴。
“下雨了。”
“啊,天气预报说今天晴啊,我没带伞。”钟欣走向窗边,“唰”地一声拉开帘布,外面漆黑如墨,玻璃窗晕染出的灯光,照映着如银线的雨。
“还真是。”
“那改天再吃饭吧,下雨乱糟糟的。”
“行吧,换哪天再通知。”
下雨不是好事,乐器不能受潮,会有损音质,前辈们大多有车,没车的也只好搭个便车,钟欣有车,要送她一程,她举着手机说男友会过来,钟欣明了,艳羡地轻啧一声:“真好,年轻时就要多谈恋爱。”
“那我先走了,下次见。”
“学姐慢走。”
前辈们陆续收拾妥当离开,陈静安卸好妆,再看手机时,她发给秦宜年演出结束的消息还没有回复,大概是在开车,下雨天,视野不好,她又嘱咐一句雨天路滑小心开车。
等好一会,秦宜年回消息,是道歉,他那边还没结束。
陈静安眨眼,握着手机回复:【没关系,我自己回去,你忙完早点休息。】
秦宜年问她生气吗?
也不是第一次了,陈静安知道他在家里位置尴尬,有位事事优秀的大哥,他要拼尽力气才能被看见,因此很谅解,她不生气,只是有些担忧自己没伞琵琶会不会受潮,她用轻松口吻说自己打车回去,聊完,她收好手机,提着琵琶包走出剧院。
雨势越来越大。
已经很晚,下雨天也不好打车,陈静安在剧院外等了会,小心地将琵琶护在身后。
雨声淅沥,潮湿的地面洇出生着毛边的光晕,有风,细丝偏飞,她仰头轻呼出团薄白的雾气,少女的侧脸线条柔和,被淡冷的光描摹并不过分分明,白皙面颊透着冻过的红,长睫漆黑,安静地眨眼。
不远处,黑色的劳斯莱斯不知道何时停下,副驾驶的车门被推开,着正装的男人撑着黑伞下车,从车门内侧抽出一柄黑伞。
男人撑伞走来。
“小姐,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这伞借给您。”
陈静安愣了片刻,对于陌生人的好意,有感激,还有点局促,她摆着手解释说自己已经打好车。
“车只能停在路边,跑过去还是会淋雨不是吗?”男人模样周正,温和地笑笑,指着不远处的车:“伞是我家先生吩咐给您的。”
陈静安看过去,只看到那辆黑色的车停靠路边。
“那您方便留个地址吗?到时候我将伞寄回来。”
男人将伞递过来,“先生说了,他很喜欢您的演出,不如这伞就等下次小姐您演出时再归还。”
泼墨车身有熠亮的光,雨雾里,车前灯仍开着,照出如织的雨丝,她看不见车里的人,猜想对方应该在看着自己,于是,她拿过伞,略微挪动步子,朝着车停的位置,欠身颔首。
2 第2章
陈静安在门禁前回宿舍,检查琵琶包没有淋雨,才收伞,抖掉雨水,檐外的雨势如注,她感激那位借伞的先生,让她不必在下车时冒雨跑回宿舍楼。
宿舍里室友阮灵敷着面膜,开着电脑看综艺,看她回来,问:“静安回来了,演出怎么样?”
“还可以。”
“我就知道你肯定没问题的,我真的好羡慕你啊,能跟那么多业内大佬合作,还是在国家剧院,”阮灵转过椅子,视线落在她手里的长柄黑伞,“静安,这伞是秦公子给你的吗?”
“不是,”陈静安正在想将伞放哪,“我没带伞,有位好心先生借的。”
“好心先生?开劳斯莱斯的好心先生?”
阮灵起身拿过伞,双r的标志很醒目:“这伞听说十万一把,就这么借给你?”
“十万?”陈静安有些咂舌。
“这么说也不对,这伞是放劳斯莱斯车内侧,大概估算值这个价,想买这伞,得先买辆车。所以这位好心的先生,应该非富即贵。”阮灵拎着伞,捏捏手柄摸摸伞布,又手持手机拍几张照说要发给朋友长长见识。
“可恶,我什么时候也能这么有钱,随手一把伞就能抵过普通人一年的工资啊?”
陈静安倒有些头疼,她没想到一把伞能这么贵重,对方说下次演出再归还,她不确定,他是真的会看她下场演出,还是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并不将一把伞当回事。
“对啦,那位好心先生长什么样?”阮灵放下伞,好奇追问,现实里的有钱人肚大头秃总让人有些幻灭。
“不知道,送伞的应该是他的司机或者助理。”
“也是,这种事用不着有钱人自己做,没看见也挺好,起码还留有幻想空间。”阮灵扯下面膜,拍着脸往洗手间去。
陈静安只好将伞束之高阁,小心存放,这伞是一定要归还的。
*
周末,秦宜年约陈静安见面,介绍朋友给她认识。
他来学校接人,车上时问起演出,捏着她的手道歉,陈静安的手型很漂亮,肤白,手指直且纤细,只是指腹不像其他女生,上面生着茧,是长年累月弹琵琶形成的。他心疼地来回揉捏,尽管这里早就不疼了。
“没关系的,演出很成功,乐团的前辈跟老师一直在夸我,我已经很高兴了。”陈静安眨眼,语气轻快。
“这么说来,没能亲耳听到陈老师仙乐,是我的损失了。”
陈静安抿唇笑笑,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娇俏,迟迟地点了几下头:“这样说好像也没错。”
“不害臊。”
秦宜年哼笑,轻点她的鼻尖,坐正身子,发动引擎开车。
见面的地点约在家私人会所,其他人已经先到,秦宜年牵着陈静安的手,轻车熟路地走过段长廊,侍者叫了声秦公子,将门推开,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古色古香,暗色灯光,静谧古典,山水墨画的屏风,白鹤栩栩如生,梨花木的长桌高椅,影青花口茶盏,釉质莹亮。
屋内面积上百平,支着张牌桌,桌边围坐一圈人,烟雾徐徐,罩着一张张年轻面孔。
“二哥来了。”
“嗬,这就是二嫂啊!”
众人听声望过去,视线整齐地停在秦宜年身边的女孩身上,瘦高个儿,简单的薄款针织杂色内搭,罩着件杏色的短款毛衣外套,下身搭着条牛仔裤,白色运动鞋。披肩长发,发尾卷起赏心悦目的弧度,巴掌脸,弯弯的柳叶眉,杏眸温柔安静。
温婉舒服的书卷气,漂亮用在她身上难免有些俗气,非要用个词,那就是干净。
被这么多人盯着,陈静安只好看向秦宜年。
“知道是二嫂还不赶紧腾出位置?谁抽这么多,乌烟瘴气,怎么坐人?”秦宜年笑骂一声,带着陈静安往里走,牌桌边立刻腾出位置来,有人笑嘻嘻地灭烟,又拿手扇浓烟,笑着赔罪,说再也不抽了。
“陈静安,音乐学院大三学生,也是琵琶演奏家,年纪小,说话都注意点,别把我女朋友给吓跑了。”秦宜年揽着她的肩,半正经半开玩笑。
在场的人虽然之前没见过陈静安,但都知道秦宜年之前挖空心思追一位女学生大半年的事,现在更是动了结婚的念头,想着秦宜年这次是来真的,所以嘴上少不了揶揄,但态度端端正正,拿她当未来嫂子看待。
“这是我发小,陶伦,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
“你好。”
一圈挨个介绍给陈静安后,开始玩牌,她不会,坐在秦宜年身边看他玩,玩过好几圈,秦宜年见她无聊,便让她上桌,自己则在边上指点,奈何陈静安手生,几圈下来,桌上的筹码一点点被清空。
“谢谢,谢谢老板,今晚的宵夜我请了。”陶伦朝陈静安装模作样地作揖。
陈静安面皮薄,脸更红了,扭头看向身后的秦宜年,单只手臂搭着桌面,肩膀往下塌,另一只手托着腮边:“嗳,怎么办,害你输光了。”
吴侬软语,软糯婉转。
目光明亮,双颊淡红,娇俏灵动。
秦宜年倒是不在乎这点钱,听她语调软糯,心里一角跟着塌陷,正要贴过去逗她该怎么赔自己时,门外又有动静,一行人抬步进来,谈笑声,话里话外,是生意场上的事,中间位置的个高挺拔,眉眼深幽。
认出是谁,秦宜年不悦地皱眉,刚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陈静安也注意到来人。
她知道这里不是包间,除了秦宜年跟他朋友,还有其他人,但都是三三两两进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会所的经理在前招呼,在场的牌也不打了,起身,纷纷含腰点头打招呼。
万众瞩目、众星捧月也不过如此。
“沈总。”
“沈总,赏脸一起玩?”
为首的闲庭信步,嗓音低沉:“你们玩。”
好似他才是一直在场,后来者另有其人,举手投足间便已经反客为主,他的闲适,游刃有余,反衬其他人局促。
“烈哥,过来玩?”陶伦端着张笑脸。
对方只是轻扯唇,算是回应,态度甚至算不上轻蔑,只是上位者对下时一惯的冷淡。
陈静安从小生长的环境与现在是天差地别,只觉得眼前的名利场有些夸张,她手臂搭着牌桌,微微侧身,目光有出神时的茫然涣散,直到一道视线看过来,眼神忽然聚焦,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
目光冰凉,像隐入刀鞘的利刃,漫不经心的,随意的,漠然的。
对视的刹那并不觉得多锐利,反而在慌张移开视线后,利刃才出鞘,冷光刺骨,侵入性的寒气有入骨胆寒。
陈静安有些不适地抿唇垂眼,仍有些心有余悸。
好在并未持续太久,一行人被迎上楼。
“晦气。”秦宜年往后瘫倒,一只手臂搭在陈静安的椅背上。
陶伦坐下来,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你猜在座的多少人跟你一张脸,那又怎么样,太子爷一过来,哪一张嘴不得笑烂?”
“你说自个儿?”
陶伦不以为意笑笑:“是是是,我骨头软。”
眼一撇见陈静安:“让静安妹妹看笑话了不是,那位,跟你们家这位不是很对付。”
真要说也算不上不对付,更像是单方面的敌意。
在这圈子里,也得分三六九等,沈烈所在的,是顶端,上层的人,不会在意下面的人怎么看。
“为什么?”陈静安好奇问。
“道不同,只是见不惯仗着家势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做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包装得再好,也只是衣冠楚楚的混球。”秦宜年扯唇语气有些差。
“生意场上,谁又真干净?你大哥最近倒是一直想搭上这条线,多少钱砸进去,连张入场券都没换来。”
“我大哥也是天真,跟这种人混,能得什么好?”
“……”
陈静安听他们聊,生意上的事情她不懂,只听个七七八八,大概是沈烈手段太狠,仗着位高权重,没少做恶意收购这些昧良心的事。沈家人脉交织如网,笼罩着全国上上下下,一手的消息从来不缺,但他多是以假乱真,表面下平平静静,不动声色,实际另有打算,那些跟进跟出的人常常到最后才知道被摆一道。
不讲道义,更遑论人性。
秦宜年对沈烈的厌恶是经年累月的结果,两个人同龄,少不了被拿出来被比较。
他事事比不过,常常被骂的一文不值。
对此,秦宜年嗤之以鼻,他不屑跟一个小人比。
陈静安垂着眼睫,有些出神,她还是第一次听男友这样评价一个人,他是和煦爽朗的性格,很少跟人过不去,意外之余,也觉得这位大概的确不是什么善茬。
“总之呢,不是什么好人,见着这人,以后见到,记住绕道。”秦宜年话音一转,揉揉她的头发。
陶伦牙酸的调侃:“谁是好人,你是?”
“滚。”秦宜年笑骂一声,抬脚踢过去。
陈静安只是淡笑。
到现在她还记得对方的目光,眸黑眼亮,让人不太舒服,冰冷,锐利,霸道,还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能有什么交集。
3 第3章
牌桌继续,陈静安输太多再不肯继续,秦宜年捏捏她的脸,笑着说她输掉的他负责全赢回来,陶伦笑让他放马过来,众人嬉笑一阵,兑换筹码,推牌重来。
陈静安在秦宜年身边看牌,时不时出神,她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场面,陶伦他们说的话开的玩笑,都让她无所适从,多数时候只能装傻笑笑,秦宜年常年混迹其中,玩到兴头,并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
中途,陈静安起身去洗手间。
室友打来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看着洗手池上挂着古典钟表的时间,回十一点之前,又闲聊几句后挂电话,她放下手机,擦干手上的水迹,出去时没注意差点迎面撞上人,没看脸就忙着道歉。
“秦二少的女朋友?”
陈静安抬头,一张陌生男性面孔,粗眉细眼,看她时从下往上的打量,目光轻飘。
“不记得了?刚还打过照面。”
男人往前一步,闻见淡淡的清雅香味,很快,那香味更淡,对方往后退一步,他盯着那张素净的脸,低笑一声:“说起来,秦二见我也要叫声达哥,你该跟着一块叫。你用的什么香,怎么这么好闻?回去我也让人买来用用。”
“抱歉。”
陈静安不想跟眼前人纠缠,绕步要走,刚走两步,对方又堵上来,笑嘻嘻双手插兜,说她禁不住逗。
“你要就这么走了,秦二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出来玩不能太小家子气,都是一个圈的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能为个女人闹得不愉快?我呢也是好意,我身边那位也是你们音乐学院的,过去见见,交个朋友?”
“请让开。”陈静安抿唇。
“让开也行,那你先说,用的什么香水?”男人含含糊糊地笑。
陈静安懒得多说,走一步对方就挪一步挡着,她拧眉,被对方脸皮厚度气到,眼下又不知道怎么摆脱,仓促难堪间,瞥见男人身后角落靠窗位置站着人。
他应当很早就在了,窗户映出他的英挺的轮廓剪影,修长的手指间夹着根烟,略低着头,双颊微吸,猩红一点,将燃的火光,薄白眼皮懒懒掀起看过来,隔着吞吐出的烟雾,散漫到骨子里,不动声色,有作壁上观的意趣。
旁观者的出现,无疑让场面更难堪。
而对方又有着让人没办法忽视的存在感。
陈静安生出些恼意,只想尽快离开,对方不依不饶,见她真急着要走,抓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扯,冰冷滑腻的恶心触感瞬时让全身汗毛倒竖,想也没想,一巴掌就照直甩出去。
力道不大,但在空旷安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异常突兀。
对方偏着头,舌头抵了抵被打的那边面颊,意想不到地眨了几下眼,转头盯着她,呵出声冷笑:“这笔账我是跟你算,还是跟秦二算?”
“你放手!”陈静安低声冷斥。
“我总不能白挨这一下。”对方攥的更紧,拇指重重研磨着手腕皮肤,咬着牙,“我还是第一次被女人打。”
陈静安双眸冷清回盯着他:“你再不放手,我就报警。”
“报吧。”
“我是不是还得配合着你再做点什么?免得你浪费警力。”男人欺身就要靠过来。
陈静安被气得手指发颤,她还未出学校,见识过的人不多,这样寡廉鲜耻的人显然是头一个,她攥紧手指,早做好再甩一巴掌的准备,但转念一想,即便再打一巴掌又能怎么样,体力悬殊,她再打几巴掌都没办法脱身。
烟酒气息混杂着男人的体味,熏得她目眩恶心,情急之下,她偏过脸,目光越过他,看向角落的位置,强装镇定:“如果警察到了,能麻烦先生做个证人吗?”
嗓音清凌凌的。
如若仔细听,声线并不那么稳。
陈静安没想过对方会帮她,她从男友口中听到太多关于他的负面评价,这种生来便处在高位的掌控者,骨子里是彻头彻尾的斯文败类,缺乏共情,更不会有怜悯心,有的只是与生俱来的淡漠。
陈静安只是想借势,沈烈的身份摆在这,再者有其他人在,眼前的男人再怎么样也会忌惮几分。
但那双漆黑眸底看着她时,手心紧张到冒出冷汗。
陈静安几乎瞬间想起大厅时的目光,一时喉咙干涩,跟之前有差别,沈烈只是耐人玩味地垂了垂眼皮,像午后打盹醒来的兽,发现猎物莽莽撞撞送到嘴边,意外又觉得有些趣味。
她有些后悔。
如果,他直接漠视走掉怎么办?
陈静安不知道,但凡有其他办法,她也不会选择这条路。
“唬我?有人又怎么样,我什么时候怕……”男人认定她在玩把戏,随意地扭转头才看见角落处的人,话没说完脸色就变了,讪讪笑出声,“烈哥,您什么时候来的。”
沈烈目光未动,在陈静安的脸上,仿佛能洞悉她那点小心思一般,她紧张地咬紧后槽牙,回视的目光越发坚定,他指间的半支烟横支着一小截烟灰,将落未落的,他不紧不慢地将烟摁灭,那点火光无声无息熄灭。
周遭很静。
陈静安强撑着。
男人手仍没放,他清楚沈烈性格,压根不是什么热心市民,没有见义勇为的爱好,应当是出来抽烟打电话,电话打完,烟也抽完,人就该走了,他不管闲事。
他脸上赔着笑,讨好的,自顾自地说了好些恭维跟攀关系的话。
但出乎意外的,沈烈没搭腔,也没走,再抬眼时,目光从陈静安的脸上移至被攥紧的手:“行了。”
慢悠悠的一声,嗓音低沉,有着被烟雾燎过的沙哑质感,极具辨识度。
那一瞬,身体像是被抽光力气,陈静安手握紧又放开。
她好像赌对了?
男人意会沈烈指的什么,尴尬笑笑:“烈哥,我们认识的,在逗着玩。”
“还想再挨一巴掌?”沈烈问。说这话时,却还是看着陈静安。
看着挺瘦,动起手来倒也不含糊,也聪明,还知道拉他入局。
“哈哈,我这是开玩笑,误会误会。”
男人赔笑着放开手,掩饰性咳嗽几声,指着另一个方向:“诶都催我回去打牌,烈哥,我先回去。”
这会走得倒快,仿佛被鬼撵。
陈静安握着被捏红的手腕,她眼眶发红,氤氲着一点湿意,眸底明亮,并没有眼泪掉下来,她抿着唇,心情平复后才对着沈烈微微点头,语气有些僵硬说了声谢谢。
“听着很勉强。”
沈烈将摁灭的烟丢进垃圾桶,他没穿外套,只套着白衬衫,领口的扣子应当是被拽开,拽出脖颈处的衣料不受约束的褶皱,衣领偏向一侧耷拉着,他抬腿走过来,距离她几步停下来,看她。似乎有那么点不满。
的确有些勉强。
陈静安不得不承认,对他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再加上他刚才的隔岸观火,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对方到底出声帮了她,陈静安抿了下唇,这一次的致谢要比上一次诚心许多。
“先生,谢谢。”
“秦二呢?”沈烈话音一转。
陈静安来不及去想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含糊回应:“在大厅里。”
沈烈鼻腔微哼,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很奇怪,他分明远远站着,陈静安仿佛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像是大雪天,踽踽独行时见被大雪压垮的松树枝,扑面而来的冷意,冷清中沉郁的木质味道。
很淡很淡,却极具侵略性。
男友的话还在耳边,陈静安打算礼貌性点头后就马上离开,不想有半点纠缠,只是到嘴边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堵住。
“既然将人带过来,就该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你这位男友似乎不太称职。”缓慢的语气,稀薄的讽意。
陈静安拧了下眉:“就算是男友,也没有要二十四小时盯着的义务。”
“至少得保证女友安危,而不是将希望寄予一个陌生男人。这位小姐,你觉得呢?”
“……”
陈静安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
她刚因为他一句话脱险,说什么,怎么说,都是她矮一截。
“他有什么好的,让你到现在还维护他?”
陈静安直视他目光:“我很感谢你刚才出手相救,但我没有跟陌生男人聊自己私事的习惯。”
“抱歉,我只是有些好奇。”
陈静安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歉意。
又听他继续道:“好奇就这么个东西,也能有女友。”
“先生!”陈静安脸上有薄怒。
生气时也好看。
杏眸微张,唇线紧抿,像只炸毛的小兔子。
沈烈欣赏着她脸上神情,语气平直:“只是觉得……他配不上你。”
他唇畔有些浮浪的笑意,衬得他有那么点不正的痞意。
一瞬的沉默,陈静安反应两秒时间,听懂他的话外之音,刚开始有点被冒犯,到现在更多是反感,才明白他跟前面那位“达哥”并不差别,或许有,也是那位“达哥”是混蛋,而他则是衣冠楚楚的混蛋,在那副优越皮囊下,也不过是下流又浮浪的心肠。
所以呢?
她是不是该谢谢他如此“抬举”自己?
“配不配,不是你说的算。”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陈静安是真气到,话还没过脑就直接说出口。
不是什么好人,在这种人眼里听起来反倒像褒义。
沈烈扯动唇角,并没有动怒,也没有打断她,看她抿唇竖眉生气模样,眼尾略往下耷,像是极有耐心,甚至还有些鼓励她继续说下去的意味。
陈静安做了个细微吞咽动作,梗着脖颈,清冷脸蛋全是倔意:“既然从一开始就看见,为什么没有站出来呢?”
“你不站出来也很正常,非亲非故,你并没有这个责任,但你站在阴暗处看戏,觉得很有趣是吗?”
“是挺有趣。”沈烈冷不丁地插句话。
他没有故意激怒她的意思,眼里神色坦荡,没有半点遮掩。
陈静安几乎被这一声哽住,觉得跟这种人好像也没必要讲什么人性道德,因为他很可能没有:“那我谢谢您,谢谢您最后选择出声,也谢谢您没有完全泯灭的人性。”
话说的太快,甚至没来得及过脑。陈静安绷着脸,其实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但说出去的话就收不回来,四肢僵硬,她很快低头道谢,然后拔腿离开,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像是提前演练过一般。
她感受到背后的那道视线,炽烈灼热,似乎衣料将燃起来。她不敢停留。
说完才知道后怕,她不敢招惹这种人,但就如同上台演出,再怕也不能露怯让人看笑话,挺胸抬头,绷直着肩背,不急不缓地迈步。
沈烈没动,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强装镇定绷直的背影,好奇会不会露馅踏错步,很快,背影消失在转角。
她没有,撑完全场,就像那场演出。
沈烈垂眼,眼睑处落下阴影,他摸过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吸入的烟雾闷在唇齿里翻滚,辛辣醇烈,仰头,流畅绷紧的脖颈线条,火星明灭,许久才吐出来,透过烟雾,隐约见上扬的弧度唇线。
4 第4章
会所二楼区别于大厅,同样会员制,门槛更高,条件严苛,有人数限制,只有高级会员退出,才会有新的补入名额。
沈烈在姜达几分钟回来,脸上神色淡的几乎没有,接过侍者递过的已擦过巧粉的台球杆,俯身开球,跟平时出去接电话抽烟后回来没区别,几分钟能干什么,不一定真对那女的特殊照顾。姜达打量着他的神色,以玩笑的口吻说出刚才的事,没谈到沈烈,那并不是他能嚼舌根的对象。
而沈烈也如他所想,没反应,自顾自打球。
“陈静安?秦二那位宝贝女朋友?”
姜达呵笑一声:“是长得不错,有气质,换我我也宝贝。”
可惜人挺傲,不会来事。
知情人握着球杆,意有所指道:“那位跟你身边的这位可不太一样,人姑娘是正经女朋友,秦二花了大半年才追到手,你跟人交朋友,你让秦二怎么想?”
这句话让姜达身边的高个女生不乐意了,半嗔半怪地问:“怎么不一样,那我是什么?”
姜达乐了,握着她的肩头揉揉:“你啊,你是不正经女朋友。”
“讨厌!”
众人笑笑。
“秦二这次是玩真的,听秦元明的意思,他这位弟弟有将人带回去的想法,这是动了结婚的念头。”
“哟,比那位小画家还要喜欢?”
圈子里或多或少都知道这段往事,几年前,秦宜年为了这位小画家几乎跟家里决裂,最后小画家被送走,被断了经济来源的秦宜年没坚持多久灰扑扑地回来,从此老实得多。
“这不好说,但看样子,是小画家之后,最用心的一位。”
“初恋嘛,意义总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还记得你初恋叫什么?”
被问的眯眼笑,作思索的样子:“你问哪一位?”
“?”
“每一位都是初恋。”
“他妈的,还是你不要脸啊。”
“……”
“叫什么?”低沉冷淡的声音忽然响起。
姜达满面红光,还在夸夸其谈时闻声止住,扭头看沈烈,他深俯下身,手指展开又曲起弧度,球杆贴着紧绷的下颌线,慢条斯理调整好角度。
室内的人对望一眼,不知道他问谁,还是有个比较机灵的率先试探性问:“那位小画家?”
没回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于是大胆答:“徐若晴。”
沈烈没说什么,只是面色平静,一杆击出,母球率先撞击案边,划出小锐角改变路线,撞击上黑球,黑球碰撞上黄球,圆球骨碌碌滚动,一记轻声脆响,两只球前后落网。
干脆利落的勾杆。
“好!”
在场跟着鼓起掌喝彩。
—
出会所时已经不早,车窗外的夜色像受潮的水墨画,街道潮湿,投映的橘色灯光晕出不规则毛边。
助理纪弘汇报明天的日程,工作行程安排满当,跟其他时候没差,沈烈没女朋友,生活时间跟工作时间并不分明,汇报完毕,沈烈忽然抬起眼来,问起秦元明。秦元明,秦家长子,想请沈烈吃顿饭不是一天两天,时间太久,助理没再当回事,没想到老板主动提起,纪弘反应过来问是否要安排。
“嗯。”
沈烈靠着椅背,清隽的脸隐在阴影处,五官越发立体。
秦元明一直想搭上沈家这条线,上下打点多久都没音信,没想到突然就得到回应,说晚饭有时间,地点他安排。
这顿饭选在京城顶奢的地段,秦元明诚意很足,清楚沈烈什么没见过,就往他的喜好上钻研,知道沈烈在吃上有自己的品鉴,所以食材是当天空运,保证新鲜,极简的烹饪方式,尽可能保持食材的原味。酒当然选择最好的年份,刚好的醒酒时间。
秦元明能力不差,又有审时度势的本事,提起秦家如今发展,没有目空一切的吹嘘,也没有过度自谦的虚伪,适时将话题引到合作,秦家不错,只是缺乏资金,假以时日,又是另一番景象……他说很多,沈烈很少顺着搭腔,他的注意力在食材跟酒。
“95年的,玫瑰、皮革气息,前调细腻温柔,后调强劲饱满。”秦元明在这一块做了功课。
“秦总对酒有研究?”
“投其所好,临时抱佛脚而已,在沈总面前献丑了。”
两人对视,笑了下,沈烈放下酒杯,慢条斯理擦了擦唇边,提到光电科技,秦元明也知道,沈烈大手笔购入其百分之八十股份,从此将牢牢掌控新能源及半导体上下游核心环节,影响全国局势,秦家没这个能力分吃一块蛋糕,但如果沈烈愿意,只要指缝里漏出一小块,就足够改写秦家未来发展。
想到这,秦元明心潮澎湃。
聊到关键处,沈烈却话音一转,话题岔开到秦宜年身上:“前几天见到秦二,你们俩兄弟倒不怎么像。”
这句话突然的很,饶是秦元明也没能反应过来,懵了会儿才附和笑笑说他这个弟弟不太争气,跟沈烈明明是同龄,结果却天差地别,至今还是小孩子心性,爱玩没个定性让人头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让我跟爸妈省心点?”
沈烈没直接接话,轻抿了口酒,唇齿间馥郁香气经久不散,酒的确是好酒,他倾斜轻晃着石榴色泽酒液,长挂杯,酒液缓慢回流。
许久,才道:
“也不小了。”
也该放出去磨砺一番,做出点自己的成绩。
—
秦宜年打来电话时陈静安已经洗过澡,头发没完全吹干,半湿搭在两肩,素净的脸上瞳仁分明。
那天会所发生的事情她没跟任何人说,后面悄无声息也并没有生出事端,她也渐渐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这会儿她对照着手机屏幕里的自己擦起面霜,秦宜年静静看许久,唇畔带笑,伸出手指头点屏幕:“我老婆真好看。”
陈静安停下动作,面颊淡淡粉意:“你别乱叫。”
“这是催我呢,等着急了?”秦宜年不以为然地笑笑。
“我没有。”
陈静安有点无奈。
秦宜年跟着揶揄几句,忽然顿声,面色惆怅:“我大哥前天找我谈话,想让我接管一个全新的项目。”
陈静安合上面霜,看他:“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
“是挺好,但这项目不在本市,如果我接手,我就要去别的城市。”
“在哪里?”
“滨城,静安,我是真不愿意跟你分开。”
陈静安也一样,她打开地图软件,那是一千两百公里外的沿海城市,去之后就做不到随心所欲见面,但再舍不得,也希望他能如愿做出一番事业:“嗯,没关系的,有时间我会来看你。”
“还是我来吧,陈大师只需要安心练习。”秦宜年甚至有些激动地设想起未来,“这项目不小,要真能做好我爸妈跟大哥都会开心,他们一开心,什么都好说。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见我爸妈,你这么好,他们肯定很喜欢。”
“然后我们结婚,生小孩,你说生几个好……”
秦宜年描述的未来过于顺遂美好,陈静安淡淡笑着。
阮灵洗澡出来,头发还包着干发巾,听到两个即将要异地的消息,提醒道:“异地恋可是很危险的,你们俩真的考虑好了?”
陈静安托腮,偏头看向阮灵,她还没往那方面想,这会儿也是下意识说一句她相信秦宜年。
秦宜年也能听到,作出恍然大悟又开始深思的神情,过会儿,语气故作严肃:“那就拜托阮小姐费点心,让静安身边那些莺莺燕燕安分点,等我跟静安的婚礼,你坐主桌。”
“……”
“是。”阮灵做个敬礼的姿势,“保证完成任务。”
陈静安扶额,被俩人一唱一和逗笑,闲聊几句才挂断电话。
阮灵吹干头发回宿舍,还想跟陈静安聊异地恋的事,秦宜年有钱也有颜,放在哪都是炙手可热,她担心两个人长时间不见面,那边生出什么幺蛾子,陈静安仍是那句话,她信任秦宜年,换句话来说,如果秦宜年这点也没办法做到,也就不堪托付。
“你倒看得开。”阮灵耸肩,也是,陈静安自身条件好,自然有这个底气,男友体贴家世好,事业上又有业界大佬保驾护航,前途无限,她是发自内心地羡慕。
“对啦,周教授身体怎么样了?”
“不太好。”
陈静安摇头,周正卿最近时常心悸,严重时呼吸困难,但老师还是坚持不动手术,不想耽误教学进度,准备拖到暑假。
“年纪大了,身体总有些毛病,周教授现在还这么拼,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陈静安也在忧虑。
接到医院打来电话是在几周后的夜里,护士告诉她周正卿发病住院。周正卿无儿无女,师母早几年因病去世,他便一个人独居,从教生涯几十年,一直拿学生当亲生子女对待,陈静安想也没想,第一时间收拾东西赶往医院。
周正卿是心脏问题,冠心病,需要做冠状动脉旁路搭桥术,大手术,前后要花不少时间,所以周正卿一而再地推迟手术时间。
陈静安将情况告知群里的师哥师姐,师哥师姐们有的在外地有的在国外没办法赶回来,只能托付陈静安好好照顾恩师,并一定要劝说老师手术,如若老师还坚持,他们就一块挤在病房床头,采用人海轰炸的非常手段。
这次事发突然,许多东西都来不及准备,她只来得及在医院附近水果店买了果篮,准备在看过老师后下楼再买齐日用品,就这么仓促赶过去,还没进病房,听见里面的交谈声。
其中的男声低沉,像是在哪听过。
“这次真是太麻烦你了。”
“您客气了,家父路上一直叮嘱我用心,如有半点怠慢,这家门也就不用回。”
周正卿笑笑。
陈静安没想到还有其他人,但这时候也没多想地推开病房门,老师已经换上病服坐卧在床,床边的人身形挺拔,略抬眼望过来,对视间,她先怔了怔。
周正卿面瘦少血色,冲她笑笑招手,不知道两个人见过,率先介绍道:“静安,过来见过沈先生,沈烈,我故交好友之子。”
“陈静安,我的爱徒。”
沈烈这次规矩套着西服外套,宽阔肩膀撑起衣料,并没有过瘦而显得空荡,曲起的手臂隐约显露肌肉线条,内里的白色衬衣领口的扣子系紧,布料平整没什么折痕,他眉眼幽邃,看起来礼貌斯文,风光霁月。
“陈小姐,你好。”
一个友好的,礼节性的淡笑。
陈静安却觉全身血液倒流,脚步细微挪动,有些无措地并拢,那天的场面的确算不上友好,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吗?
“您好,沈先生。”
她表现得尽可能平静。
“早跟医院打过招呼让他们不用通知你,连累你又跑一趟。”周正卿以前是出名严师,年纪越大反倒越温和,师哥师姐常感叹生不逢时,他们的小师妹是最最受宠。
陈静安走进去,将水果篮放在床头柜边,皱紧眉头,语气有些埋怨:“您还说呢,您这次晕倒多危险,师哥师姐都很担心您,让我一定要说服您动手术。”
“没这么严重,让他们不用担心,别耽误演出。”周正卿不以为意笑了,“我已同意手术,定在一周后。”
“您终于想明白了?”意外也惊喜,只是陈静安表现的更内敛,有外人在,她始终感觉不自在。
“还是沈烈帮忙,他出面联系上这方面的权威专家,手术很难排,也就不折腾了。”
“这功劳我不敢冒领,我哪来这面子,对方是您多年的粉丝,知道是给您做手术,才欣然应下。”沈烈适时开口,语气淡淡,恭维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并不显得假,三两句将周正卿哄得服服帖帖。
陈静安本准备下楼买日用品,被老师告知东西已由沈烈的司机买好,她只好沉默不语地听着两人聊天。
沈烈手底下有结合传统文化宣传的策划,向周正卿讨教,周正卿一向对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感兴趣,侃侃而谈,甚至笑着说他们学校的学生都可用上,要多给年轻人机会。
陈静安听着,心里难免什么也没想。
如果不是在这之前见过沈烈,还真误以为他是什么谦逊恭让的斯文绅士,他表现得越温文尔雅,她越觉不可思议,看透在白净清隽皮囊下,蛰伏的分明是只青面獠牙的豺狼。
聊了会,周正卿也累了。
“时间也不早了,能再麻烦你将静安送回学校吗?太晚,她一个女孩子我不放心。”
陈静安本来在削苹果,闻言握着水果刀的手一顿,果皮断开,差点割破手指,仍镇定抬头,笑容勉强:“不用,时间还早,我搭地铁回去。”
“这里离地铁还有段路,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老师……”陈静安还在想如何拒绝的不失礼貌,又理由正当。
“周老,我想我看起来应当像是能吃人。”
沈烈笑时眼尾有很重的阴影,也许是病房里灯光原因,亦或是心理原因,总觉得这和煦淡笑反而让她不寒而栗。
陈静安无意识抿紧唇。
这话有点没头没尾。
周正卿一头雾水:“吃什么人?”
“不然这位陈同学怎么会这么怕我?”他稳稳收回视线,漆黑的眸光被垂下的眼皮遮蔽,嗓音慵懒散漫。
“她性子沉稳内敛,面皮薄,不太好意思。”周正卿看向陈静安,“静安呐,不怕啊,他回去正好顺路,你安全到校,我才能放心。”
这下,她再拒绝,就真像怕了他。
5 第5章
司机在医院外等许久,几根烟抽完,才终于有电话进来。眼神一跳,他忙着将烟掐灭,空气里有刚散开的雾,他用手挥了挥,散味。片刻后,沈烈从医院出来,几步过后,才瞥见身后跟着位女生,白t长裤,朴素简单女学生打扮,那张脸他认得,是剧院外躲雨的小姐。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前面的背影挺阔,身后身影纤细,形成鲜明的体格差。
陈静安在跟秦宜年打电话报平安。
出医院时,声音音量有刻意拔高:“老师没什么事,住院等手术,嗯,不用担心,我现在从医院出来,回学校再给你打电话。”
“大概四十分钟左右。”
“……”
到车前,沈烈停下,回头。
电话已经挂断,陈静安不明所以又警惕地慢慢放下手机。
“陈小姐需要拍车牌号发给你男友报平安吗?”沈烈停下来问。
“不用。”
“确定吗?他应当认得我车牌,你要是有什么事,他知道找谁。”沈烈语速不疾不徐。
陈静安脸色有些发烫,怎么会听不出来揶揄语气,她刚才那通电话的确是故意打给他听的,出门在外,多防备一些总是对的。
沈烈眼眸漆黑。
她感觉自己仿佛透明,她那点心思,在他这里无处掩藏。
“不用。”
“确定吗?”
“……嗯。”
司机拉开后座车门:“请上车。”
陈静安握着包带,到车边忽然又想起什么:“沈先生,能在附近地铁站停下吗?学校附近路堵车挤,就不耽误您时间了。”
“不能。”
沈烈答得很快,果断地拒绝。
“……”
沈烈立在车的另一侧,全身隐在暗处,具体的神情无法考究,面部轮廓全由光与影雕刻,只能从声音判断情绪很淡:“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如果你今晚出事,我怎么跟周叔交代?”
陈静安想说地铁安全,沈烈先抬手看腕表时间,支着眼皮看她,提醒道:“陈小姐,我的确有些赶时间。”
“好,麻烦您。”陈静安咬牙上车。
车上的时间并不好过,一分一秒都煎熬,两个人同坐后座,车内空间狭小,即便没半点肢体接触,但车是沈烈的,味道也是,如本人一般霸道,前调清冷,后调是木质的沉郁,她几乎要将自己贴在车门,皱缩成一团,恨不得像挂件,没什么存在感,静静熬过这四十来分钟。
陈静安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如果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她要怎么办,她那点力气能做什么,能跳车吗,怎么报警……她全身绷得很紧,像稍有碰触就能弹射出去的弹弓。
就这么绷了一路。
但,沈烈什么也没做。
大多时候他背靠后椅,闭眼休憩,中途有电话打进来,关于工作,然后他打开电脑查阅邮件,看完提几点建议,条理清晰。陈静安坐得端正,偏着头看窗外车流,半点余光也未曾往那边泄露,只是车驶入隧道时,车窗上猝不及防映出他的影子。
侧颜优越,鼻梁挺拔,眉骨高耸,下颌线条清晰分明,她记得他抽烟时散漫慵懒的样子,工作时,又是另外的模样。
心脏停滞半秒,陈静安即刻收回视线,半阖上眼,看放置在腿上的手,摩擦指腹上的薄茧。
车停在距校几百米的位置,是沈烈授意。
“人多眼杂,为避免陈小姐被人说闲话,就送到这了。”
“谢谢。”
他们学校不乏有钱学生,这样的豪车太过扎眼,而她半夜从豪车上下来的确不合适,陈静安突然有些意外,她没想到沈烈会考虑到这点。
这次的道谢是真心实意的。
虽然这一程的确有些难熬。
但至少对方并无其他意思,只是好心地送她回校。
走之前,沈烈甚至没给一个眼风,依旧盯着屏幕上的文件:
“陈小姐,慢走。”
语气极淡,没有半点情绪。
陈静安也不得不反思,或许上次会所是误会,他跟自己男友不合,那些话不过随口说说,以对方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女生没见过?自己只是位普通学生,又怎么会引起他的兴趣,而老师的事,也是两家早有交情,这些,也不过是巧合。
她似乎有些自作多情了。
想清楚这点,反倒轻松很多。
—
陈静安课后一有时间就去医院看望周正卿,师哥师姐也陆续回来,病房里一直有人,几位昔日学生围在老师的床头,谈起往事,比谁屁股上挨得板子多,陈静安一次也没有,师哥师姐大喊老师偏心。周正卿抱着被子笑着为自己辩解,哪家不最疼老幺?谁要是羡慕,再拜一次师门也不是不行。
手术顺利,两天后转入普通病房。
陈静安再没见过沈烈,但他的名字时常被老师提起,周正卿对他的评价很正面,术前术后安排周到,他来过几次,只是没跟她撞上。
转眼,秦宜年调往滨城已经半个月,工作刚上手,因为之前没做过,再加上需要梳理各方关系,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如今理出点头绪后,才顾得上跟陈静安汇报情况,感叹那里如今什么都好,只是没有她也就没什么意思。
“看着瘦了,难为你每天学校医院两头跑,我这周末回来,怎么着也得养回来。”
“不忙么?如果工作脱不开就算了。”
秦宜年笑:“看来只有我想你,某些人是没心肝的,根本没想过我。”
陈静安改口说是想的。
秦宜年在那边叹气:“好想现在就抱抱你。”
这话是真的,来滨城后,明里暗里的应酬,都少不了漂亮女人作陪,他都是以自己有女友拒绝,刚开始对方以为他京城来的公子哥眼光高没瞧上,削尖脑袋找来脸蛋跟身材都一绝的姑娘,秦宜年仍是原话拒绝,后来被调侃是位好男人,为女友洁身自好,他也颇为得意,将原话说给陈静安听,讨要褒奖。
陈静安唇畔含笑,声音温软:“嗯,夸你。”
滨城忽然进入雨季。
秦宜年让司机开车过来,他在楼下等,雨水交织,他看见一道纤细身影跑过来,拿包顶在头顶,另一只手抱着画框,护在身前,因此她跑得吃力,雨水打湿她裙摆,白色单鞋沾上泥,脚踝被冻红。
女生跑来躲雨,额前的碎发也湿掉,一缕一缕贴在面颊上,有些狼狈地抖落包上的水,出于礼貌,秦宜年并没直视对方以免让人尴尬,只是余光里,女生面孔越发熟悉,他如遭雷击,扭头看清楚对方的脸,才确定自己没认错。
也许目光太过炙热,女生回过头跟他对视,杏眸微怔,同样有些意外,眼底湿润透亮,像是也淋了这场大雨。
喉咙像被人掐住,秦宜年晦涩艰难轻声问起:“你……还好吗?”
徐若晴盯着他,微微一笑:“我如果说不好,你会愧疚吗?”
—
周正卿出院后,陈静安的生活更单调,大部分时间用来练琴,偶尔也会在阮灵软磨硬泡后去学校附近吃饭逛街。
被系主任单独叫去是周五,主任简明扼向她提到有资方想要请学校推荐学生拍摄一支广告,以传统文化作背景,需要民族乐的学生,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算是宣扬民族文化,而且对方开出的报酬丰厚,是难得的机会。
“你形象好,专业能力又过关,我跟周教授都推荐你。”
陈静安没直接答应,问清楚后才知道资方姓沈,而这次合作只是开端,往后可能有更多机会。
系主任很看重这次合作,因此极力想让她接下。
机会是难得。
但陈静安脑子里沈烈的身影一闪而过,就算上次想清楚对方对她没那种想法,她也想尽量避开。
她只能以演出练习任务太重,并且身体不舒服为由推辞。
系主任皱眉,也没有执意让她同意,略沉顿片刻:“这样吧,这次说得也突然,你回去再想想,我是希望你能接下的,这件事也是周教授牵线,你作为他的关门弟子,总不能不支持。”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阮灵在楼底等她十来分钟,走过来挽住她手臂好奇系主任说什么。
陈静安将广告的事简述一遍。
阮灵伸手探她额头,语气夸张:“你是不是在发烧,五位数的广告费你不想去?多好的机会啊,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被导演看上,选个秀出个道,我还弹个什么琴啊,直接当你经纪人!”
“我实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那请你现在有!”阮灵语气坚定。
但陈静安只是表面清冷温柔,实际性子倔,她父母是大学教授,家里条件也算富足——经济与精神,耳濡目染下,她性格温吞,却也有自己的追求,不是只一味追求金钱的数额。她一旦有主意,就很难被说服。
阮灵磨很久,最终不得不放弃,念头一转:“要不然我替你去?这么多钱啊我心动死了!”
而且她长得也不差,从小到大也算是小美女,面对镜头拍广告,她也有那份自信。
“你想去吗?你想去我跟系主任说。”
“想去啊!就是不知道行不行,行的话我请你吃大餐!”
陈静安看她这么激动,也笑笑:“我试试。”
“好!但是静安,你必须得陪我去。”阮灵亲热搂着陈静安,腼腆笑笑,“我一个人去还挺怕的。”
陈静安跟系主任说了,系主任在见过阮灵后也点头,叮嘱几句,就将这事交给她。
过程很顺利。
周日,陈静安一大早陪阮灵过去,她没进去,只在附近咖啡店找位置等,给阮灵加油打气,看着她挺胸抬头,雄赳赳迈步进入写字楼。
写字楼顶层,助理纪弘推门进入汇报京大音乐学院的学生来了,闻声沈烈抬眼,身体往后仰,放松地靠上椅背,眉心舒展,唇线有细微扯动,在听到纪弘补充来人不是陈静安,而是另一位女学生时,静默半秒,而后喉咙里溢出声轻哂。
身体往前倾,窄腰贴着桌边,他散漫、恹恹地支着眼皮,骨节分明的指间捏着支钢笔,转动玩弄。
纪弘解释:“听说是因为陈小姐身体不舒服。”
“重病么?”
“……这倒是没说,看样子挺严重。”纪弘硬着头皮道,他感觉老板不太愉悦,但也没显露多少,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沈烈支着下颚,面色沉静如水。
过会,他也只是嗯了声。
有时候,猎物机警些也不是什么坏事,捕猎的过程反倒生出点趣味。
6 第6章
半个小时后,阮灵发来消息,她过了,当场签下合约,对方会在两个工作日内支付百分之二十的定金。
出来时脚步都是轻盈的,嘴里嚷着现在就要请吃饭。
但拍摄过程并不顺利,阮灵吐槽自己大概没什么天赋,一个镜头要反复拍上十几次,她心情忐忑,感觉挺对不起工作人员,对方一再安慰她并没关系,她心理负担反而更重,焦虑到整晚睡不着。
痛苦、煎熬,阮灵陷在情绪里出不来,大哭一场,红着眼说钱原来这么难挣。
陈静安担心她的状态,开解无果,只好建议她跟对方负责人谈谈,看能否解约,支付一定的违约金也是可以的,阮灵不甘心,她想再试试。
既然阮灵坚持,她也没有再多说,跟往常一样背上琵琶,去练习室。
当天晚上,阮灵没回来。
陈静安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又问过共同朋友,对阮灵的去向并不知情,已经近十点,拍摄早该结束,阮灵也是外省人,市内的朋友不多,再想到她这几天状态不好,陈静安担心阮灵出事。
最后一通电话,阮灵的手机关机,她坐立不安,打车去了摄影棚。
摄影棚搭设在五星酒店礼堂内,阮灵曾给她发过定位,她找过去,被酒店工作人员告知,拍摄早已经结束,礼堂已空,没人。
陈静安只好询问对方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瘦高鹅蛋脸的年轻女孩,推着古筝箱,应当极具辨识度。
“不清楚,这里出入的人太多。”工作人员道。
“能看一下监控吗?”
“抱歉,这涉及到隐私,个人是无法查看。”
陈静安也清楚,但阮灵失联的时间不足以报案,她没其他办法:“能通融下吗?我朋友最近状态很差,我怕她出事。”
工作人员:“抱歉,真不行。”
“好,谢谢。”
出酒店,陈静安没离开,她想不到阮灵能去哪,没主意时想到秦宜年,他认识的人多,或许可以找人帮忙,让酒店破例一次。
但,秦宜年的电话一直没通,她才惊觉两个人的通话在星期三,已经三天没联系,他说好周末回来也没消息,想必新工作过忙没时间,又或者其他原因,陈静安不愿去深想。
春夜里,风里裹挟凉意,粘附皮肤渗入骨髓,出来太急,陈静安只随手拿得针织外套,脚下踩着的帆布鞋,她拉紧外套,无比希望下一秒阮灵的电话打来。陈静安问过隔壁宿舍的同学,阮灵没回去。
能去哪呢?
陈静安单手握紧手臂,手指骨节被冻得泛红,无助茫然,秦宜年一直没回电话。
直到几辆车平稳缓慢驶来,酒店侍应生打开车门,余光里,陈静安看到张熟悉的面孔,惊诧之余,又生出点不该有的念头。
她想找沈烈帮忙,似乎有些厚脸皮。
但他就像此刻,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一同进酒店的,不止沈烈一人,他的车在末尾,先下车的几人停下驻足,目光望向一处,夜风忽然吹紧,沈烈下车,眼阔深邃,感知到冷意,单手系上一颗外套扣子。
几人并未直接进去,说话寒暄,有人喝醉,红光满面,打过招呼后才在助理的搀扶下进去。
酒店的光是白炽的冷色调,沈烈挺拔的身形笼罩其中,他始终不冷不淡,冷热适宜,在光影交错的热闹里,他既能将自己置入其中,也能轻易置身事外。
他始终游刃有余。
陈静安陷在阴影里,心情复杂,望过去又默默地移开视线,来回几次,唇越咬越重,迟迟下不了决心。
对方甚至都不一定记得她。
唐突上前,然后请人帮忙……只是想想都觉得尴尬。
时间越来越晚,阮灵还没消息。
人陆续进入酒店。
沈烈偏头跟身边人说话。
再多一秒,他进去,她将再无机会。
风赫赫作响,陈静安深吸一口冷气,脸面暂时搁置一边,她朝光亮的位置走去。
“沈先生。”
轻到刚说出来,就被风吹散掉。
她许久没开口,嗓音干哑细微,下意识做了个细微吞咽动作,而后挺直腰背,重新鼓起勇气再叫了声。
“沈先生。”
陈静安走进光里,在他几步距离的地方停下,神情稍显局促。
之后会怎么样,她来不及去想。
谈话声止住,有视线先看过来。
沈烈闻声偏头,与她的视线对上,冷眸漆黑,很难说那里面有点什么情绪,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不是如同,应该就是一个陌生人。
陈静安感觉自己此刻看起来挺落魄狼狈,与他的光鲜有着鲜明对比,她还是不得小心翼翼问:“您……您还记得我吗?陈静安,在周正卿老师的病房里,我们见过。”
她不得不提到老师,希望能让他记起一些。
“陈小姐?”
沈烈嗓音低沉,没说记得还是不记得,长睫垂下,问:“有什么事吗?”
落在身上的目光,清冷如今晚的月光。
陈静安攥紧手,手心里似乎冒出汗,越想握紧越握不住,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有多离谱,强装镇定问:“沈先生,能请您帮个忙吗?”
是冷白光打在脸上,也无法掩饰的红,她感觉脸火辣辣的。
窘迫,羞愧,慌乱,各种情绪在作祟。
四周似乎静默住,空气变得不流通,胶体一样,粘稠笨拙。
陈静安耳边是嗡嗡作响的噪音,掩饰着鼓跳如雷的心跳声,她甚至不清楚她说话时的口齿是否清晰:“我室友,签了贵公司跟我们学校合作的广告,她近段时间压力很大,状态很不对,今天拍摄结束没有回校,我打不通她电话,身边也没人知道她去哪了,我很担心,担心她出事。”
她揪着衣角,为自己感到羞耻。
沈烈垂眼看她。
她穿得不多,长及脚踝的长裙外,套着针织外套,肩膀瘦削羸弱,脖颈修长纤细,一头柔顺长发,像水洗过后的砚台,漆黑光亮,她低着头不敢看他,长睫毛下,是双水润眼眸,她看起来柔弱不经风,又偏要将腰背挺立得笔直,有种表里不一的矛盾感,如同他见她第一面时的样子。
陈静安说完,抿紧唇,像等待发落的犯人。
帮或者不帮她都认,都能理解。
沉默太久,陈静安在焦急等待中抬眼,迫切想要从他神情里读出点什么,但沈烈面色很淡,支着眼皮瞧人时,甚至有些困倦的懒散。除此之外,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四目静静相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
沈烈唇角牵动:“看来陈小姐是将我当作是做善事的好人。”
她睁着眼,面上没有多少血色。
羞耻如潮水涌来。
—
酒店大堂里开着充足暖气,陈静安坐在休息区沙发时,脑子里还有些晕,沈烈开口时她的心也跟着悬落,以为被拒绝,正要灰扑扑离开时,却没想到他请自己先进酒店,酒店工作人员送来一壶小吊梨汤让她暖身。
沈烈叫来酒店经理,提取监控,陈静安提供阮灵的照片,酒店的安保人员根据照片找人。
工作量不小,需要等,但多少有了方向。
陈静安跟在沈烈身后,听他叫人过来,调度安排紧密条理,最后让人联系拍摄组,询问阮灵当天的状态跟反常之处,也提前跟左右两边商铺交涉……人什么时候出酒店,跟谁,哪个方向,如果真找不到人,也能为警方找人时提供参考。
不是随口交给身边人去处理,而是亲力亲为去想办法。
她怔愣好久,脑子很乱,既担心阮灵,又在亲眼目睹沈烈帮忙过后,不免对他有些改观,他好像也没有男友所说的那么混蛋。
陈静安等了许久,剩下的半壶小吊梨汤已经冷透,被换下,重新上了壶热茶,她握着手机,方便有消息时能第一时间知道,时间好晚,所处的环境温暖,渐渐地没开始坐得端正笔直,两肩耷下去,眼皮重到难以自支。
她短暂睡着,又很快醒来,反反复复。
沈烈过来时,陈静安闭着眼,一张瓷白干净的脸,五官小巧精致,抿着唇线,身体略有些倾斜,瘦弱的像随时都能往下倒,睡得很不安稳。
因此陈静安听到细微动静很快醒来,倦怠地睁眼,是道模糊的身影,对方俯视姿态,表面斯文,实则落拓不羁。
意识到是谁,陈静安瞬间没了睡意,她坐直身子有些窘迫,像是开小差被老师察觉的学生,规规矩矩,就差将好学生映在脑门上。
沈烈饶有兴趣地打量。
“这么怕我?”
“……没有。”这话听着没什么底气。
沈烈不以为意淡笑,手指刮过眉骨:“让我猜猜你这份怕里,秦宜年有几分功劳。”
“他没有……”
听到他提及男友,陈静安瞬间清醒,这下意识的动作完全是不打自招。
“没有吗?”
沈烈眉眼清淡,也没有要继续追问的意思。
“这酒店秦家有股份,不少,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找秦宜年?”他问,问她为什么宁愿狼狈站在酒店门口外,向一个并不熟识的人求助。
“他在外地。”陈静安苍白解释。
“一个电话的事。”
“他现在可能很忙,电话没打通。”
“是么。”
陈静安嗫嚅着唇,还想搜刮出其他说辞为男友开脱,但沈烈已经收回视线:“你室友找到了。”
人是在十几公里外的酒吧找到的,在酒店监控里,有位年轻男子跟阮灵同时出酒店,但看不清脸,又往上查同样服饰的男人,最后认出是酒店里几天前入住的客人,按照对方留下的电话号码拨过去,才最终找到人。
阮灵已经喝得烂醉,被送回酒店,见到陈静安时分外惊诧,笑嘻嘻凑过去捏她脸,问她怎么在这里,陈静安无奈又没办法,扶着阮灵防止她摔倒,站稳,她又手舞足蹈跟一起喝酒的男人打招呼说再见。
“嘻嘻,再见,我好姐妹来接我啦。”阮灵又抱紧陈静安,“静安,你怎么那么好呀。”
又注意到不远处的沈烈,眨眨眼,扭头跟陈静安道:“静安静安你看到了吗?是真的,还是幻觉?”
不确定,再看几眼,怎么会那么好看的人?
沈烈视线不冷不淡。
陈静安:“……”
“乖,我们该回学校了。”
眼下已经过门禁点,她们进不了宿舍,陈静安有考虑到这点,出来时拿了两人的身份证,准备在学校附近酒店开房。
“我让人送你们回去。”沈烈叫来司机。
“沈先生,今天真的很谢谢您。”陈静安一手抓住阮灵乱舞的手,艰难道谢。
从他们认识到现在,她似乎一直在说谢谢。
司机已经将车开来,帮忙将阮灵扶上车,她在后面拿着阮灵的包。
“陈静安。”
身后,沈烈叫她的全名。
第一次。
电流窜起,迅速贯穿全身。
陈静安蓦地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沈烈立在三个台阶的平层上,高大的身形在融融夜色里很难被忽视,世界仿佛骤缩,而被他完全侵占,她看不见天上弯钩似的月,也看不见熠亮的星,她只看见他,也只能看见他,深邃眼阔里眸光漆亮摄人,最后却只是轻扯了扯唇。
“你欠我一份人情。”
7 第7章
阮灵醉得厉害,到酒店就吐了,陈静安替她处理干净,卸妆擦脸,阮灵迷迷瞪瞪,擦脸时认出是她,眼眶跟着猩红,眼泪滚落,抽泣一遍遍叫她名字,委屈又不甘,问她自己是不是什么也做不好,陈静安只能心疼抱着阮灵,拍背安抚。
哭累了,阮灵倒床睡着。
陈静安仰躺下来,折腾半夜,身体疲倦麻木,脑子却清醒澄澈,不断回想上车前那幕。沈烈的脸在记忆里越来越清晰,他面部轮廓,高挺鼻梁,以及唇角极小的向上的弧度。他从出生起就拥有一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房间地灯没关,一点光亮,如萤火,仿佛下一刻就能被黑暗吞噬。
陈静安思绪纷乱,想到很多,想欠沈烈的人情怎么还,她一个普通学生拿什么还,想到秦宜年的失联,又是否真这么忙,忙什么,只是工作吗?这种感觉如置身泥泞,往前,往后,她被困住,脚下每一步都不确定,深陷其中,难以自救。
秦宜年的电话在早上回过来,他道歉,解释是因为连续加班导致睡过头,没能听到手机响动。
陈静安猜到回答,咬了下唇:“今天也要加班吗?”
“唔,不好说,但我这阵快忙完,我回来看你好不好?去你喜欢的那家餐厅,看音乐剧或是电影,我要关机,那一天,秦宜年只供陈静安小姐支配。”
也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嗓音喑哑慵懒。
陈静安有些动容:“我只想你好好休息。”
秦宜年低笑说好,又问昨天那么晚打电话是不是有急事。
陈静安将昨晚的事简述一遍,秦宜年在听到沈烈名字时便一瞬沉默,声音冷下来问沈烈为什么会认识她,陈静安解释:“老师发病进医院,他也在,所以有过一面。我联系不上你,想不到别的办法。”
秦宜年自知理亏,又温声问后面的事。
“我想你回来那天,我们一起请他吃顿饭,你,方便吗?”
“我看应该没这个必要,这种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且他们这种人也看不上一顿饭,反倒让人笑话。”
陈静安不同意他的说法,但也没有要争执的意思,秦宜年让她别再想,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说几句,又说时间不早,匆匆挂断电话。
“干嘛,挂这么快,怕我使坏?”
浴室的门被推开,徐若晴刚洗完,头发只用毛巾擦过,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水,将身上套着秦宜年白色t恤,被水打湿,她抱着手臂依靠在门边,望着他,眉眼含笑:“我还挺好奇,我跟你女朋友谁更好看?”
秦宜年靠上床头,听她提到陈静安,不悦皱眉,对这问题本能排斥。
徐若晴笑意减淡:“怎么,我连跟她比的资格都没有?”
“你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什么样,我又是什么样?”
徐若晴看他神情不快,不以为意笑笑:“我知道,我跟你只是床上关系,这一点我很清楚,你回去,我也不会纠缠你。几年前我没有,现在更不会。”
“你不用把自己,把我们的关系说得那么不堪。”
“不然呢?”徐若晴款步走来,上床,撑着手臂靠近他,面对面,几乎碰到唇,另一只手从脸颊往下下滑,是引火的线,攀连上关键处,停顿缠绕,兴风作浪,“阿年,她有这样碰过你吗?有让你这样快乐吗?”
秦宜年呼吸急促,双目猩红:“没有。”
他们没有做过,他不是没动过心思,但陈静安还是学生,性格内敛慢热,家里也是传统书香门第之家,她看起来太干净,太柔弱,他不愿意,他愿意将所有美好留在新婚夜。
他们的新婚夜……
秦宜年有些失神,徐若晴却没给他机会,亲吻他的唇,引领他,进入风暴中心,其余一切抛之脑后。
遇到徐若晴是意外,秦宜年刹那胸口震颤,上车时仍有余韵,他当时在念大学,徐若晴是美术系学生,校园恋爱,单纯美好,他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带她回家见父母,一屋子鸡飞狗跳,所有人逼着他们分手。他不肯,但坚持下去也很辛苦,之后两个人大吵一架,他一时失言,徐若晴人间消失。
也不算人间消失,只是他没找,甚至觉得解脱,这样断了或许是最好结果。
几年后再见,心境已经变了。
第二次见面是他主动找过去的,徐若晴办起画展,他恭喜她如今事业成就,她淡淡一笑说也是最近得人赏识。
秦宜年看完画展里每一幅画,想找到这几年时间流逝的痕迹。
展览结束。
徐若晴拨弄长发,询问他要不要去家里喝一杯。
秦宜年想到陈静安。
又想着只是叙旧,见一面也没什么,他点头,说好。
—
陈静安决定还是选一份礼物——袖扣,小物件,价格或许她能承受。
阮灵早上酒醒,知道昨晚因她发生的不少事,想要出一半的钱。她昨晚一条一直到拍摄结束都没能过,别人不说,她也能感受大家都窝着火,她心里不好受,出来遇见酒店的男人,对方看出来,主动提出请她吃饭,对方谈吐不俗,长相斯文,又在五星酒店入住,她觉得对方算得上是位绅士。
两人相谈甚欢,男人一直在开导她,最后相邀酒吧买醉,她心里憋闷答应下来,但酒量不好,醉得很快,酒吧太吵她没听到来电铃声,至于关机,她猜大概是喝醉不小心摁到了。
“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阮灵亲热搂住她。
陈静安笑:“没关系,只是别有下次,就这么跟陌生人出去喝酒,不安全。”
“记住了,再也不敢了!”阮灵认真保证。
袖扣是阮灵跟陈静安一块去挑的。
阮灵趴在柜台前,目光扫过陈列,感觉大差不差,她不懂男士审美,转头问:“那位沈先生看起来什么样?”
昨晚醉眼模糊,她只记住了惊艳,却记不住到底长什么样。
有钱有颜,品味应当不俗。
陈静安被问题问住,她没办法形容,最后挑了款锁式袖扣,金属色泽,有种机械美感,看起来冷硬强势,几千的价格也在预算之中。
结账走人,阮灵肉疼地看着手里的袋子,不比她包包大,礼盒放进去还显得空旷。
几千块,买了个小指头大小的东西!
礼物本该是两人一起的,但阮灵当天拍摄出乎意外就这么过了,导演请所有工作人员吃饭,她在电话那端的语气格外兴奋,只能拜托陈静安去送:“静安,拿到钱我要请你吃饭,吃十顿!!!”
陈静安为她高兴:“好,那我从现在开始饿肚子,然后吃垮你。”
“我不怕,你敞开吃!静安,导演在叫人了,我先不跟你聊,晚上见面说。”
“好。”
陈静安看着手中的礼袋,有些伤脑筋。
礼物怎么送?陈静安昨晚留了心眼,主动留下沈烈司机的联系方式,为还人情做准备,两个人没什么交际,要还也需要途径。在地铁上思忖再三,她想将礼物交给司机,再经司机转交给沈烈。
司机没收,有些为难:“陈小姐,这不合规矩的,收礼这种事我不敢擅自做主,这样吧,您等我问一下沈总,再看怎么处理?”
“好。”
“麻烦您了。”
司机打完电话道:“沈总的意思,既然是送礼,于情于理也该当面赠与,但沈总还有工作,不知道陈小姐能不能等等,可能需要两个小时左右。”
“能的。”
陈静安点头。
不到两个小时,有人下楼来接,对方看着眼熟,但陈静安不记得在哪见面,在电梯里聊几句才知道对方是沈烈的助理,姓纪,纪弘。对方和善客气,陈静安说他有些面善,他笑:“也许之前见过面呢?”
到顶层,电梯门开,纪弘带她去往办公室。
跟影视剧里看到的老板办公室一样,主色调是冷色,大理石地面,灰黑色墙面,金属质地落地台灯,一张诺大的办公桌,身后,是环面的玻璃幕墙,楼层高,视野极其开阔,如在云端。
沈烈对她的到访并不意外。
学生心思简单,还人情能想到的办法,无疑请吃饭送礼物,再其他,就不在他们能承受的范围,而陈静安清冷中或许还有些清高,这样的人,不太喜欢欠人东西,人情更是。
“沈先生,这是我跟室友阮灵挑的礼物,我们都很感谢您那晚的帮助,不算贵重,希望您不嫌弃。”
陈静安沉着气走过去,在桌前一步停下,双手握着礼袋,手指紧张用力,又要竭力克制。
沈烈接过礼物,里面躺握着两小只袖扣。品牌一般,但眼光不错,他捏在手里把玩,金属的冷质感,抬眼:“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应该的。”语气要更疏离客气。
礼盒被合上,被沈烈放进抽屉里,闲闲地问:“你室友后来没事吗?”
“阮灵只是喝太多,第二天酒醒也没事了。”
“嗯。”
陈静安作细微吞咽动作,她并不擅长聊天,礼物送到,她也想走,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办公室的门再一次被敲响推开,纪弘道:“沈总,秦总来了。”
“请秦总进来。”
刚好,陈静安眼前一亮。
她抿唇跟着道:“沈先生,那我先走了,祝您身体健康,万事顺遂。”
“来人你认识,秦元明,秦宜年的大哥。”沈烈不紧不慢地开口,看到陈静安脸上的错愕,平静的很,“既然是熟人,也该打个招呼。”
事实上,陈静安从未见过秦元明,又是哪门子的熟人。她想解释,又觉得这种事属于私事,没有必要。
大概是读懂陈静安脸上神情,沈烈问:“你们不是有结婚的打算,怎么,他没带你见过他家人?”
陈静安拧眉,结婚的事她不知道沈烈从何得知:“我想沈先生误会了。”
沈烈手肘抵着桌面,食指抵着下颚,了然的样子:“也是,毕竟有前车之鉴,再想带去见家长也该谨慎。”
“什么前车之鉴?”陈静安声线轻颤。
“你不知情?”
沈烈恍然,轻啧一声:“我想,是我失言了。”
8 第8章
陈静安跟秦元明远远打了照面,对方跟秦宜年只是眉眼有几分相似,她低头垂眼,而对方偏头跟纪弘说话,他没看见她,两个人擦肩而过。
从大楼出来到地铁站,陈静安回想办公室里的对话,沈烈口中的前车之鉴,或许是秦宜年的前女友。
她知道秦宜年在她之前有过几任女友,具体几任怎么分手一概不知,只是不知道有一任已经到见家长,谈婚论嫁的地步。
为什么分手?家里原因?
如果不是感情问题,那么那份感情到现在,还有多少?阮灵时常说她谈恋爱平静理智的可怕,但在这件事上,她没办法做到毫不介意。
如电话里所说,几天后,秦宜年回京城,下飞机便来见陈静安,风尘仆仆,他靠着车,敞开大衣,将陈静安拥抱在怀,下颚抵着她的肩,舒服喟叹一声:“让我好好抱一会,我可是连家都没回就赶来见你了。”
陈静安仰头,有些当真:“这样是不是不好?”
“是不好,抱得不够紧。”秦宜年笑笑,“反正家里不止我一个儿子,回不回去也不要紧。”
两个人一同吃饭,吃到一半,陈静安提起那位前女友,秦宜年握筷动作一顿,很快被笑意掩饰,问她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事了。
陈静安停下,目光清明平静:“只是好奇,是不方便讲吗?”
“这又什么不方便讲的,只是觉得都是过去的事,你不提,我都快忘记了,”秦宜年喝了口水,“怎么说呢,也不是初恋,大学时谈的一位,那时候是楞头小子,冒着傻气,就想着该带给家里看看。”
“是因为父母反对才分手的吗?”
“也不是,两个人本身也不合适。”
“谁提的分手?”陈静安问。
秦宜年抱着手臂撑上桌面,眯眼笑:“我怎么觉得你对我越来越上心了?只是问前女友这种容易踩雷的问题,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
陈静安怔愣:“我是不是问太多了?”
“是以前问太少,我还不习惯,”秦宜年给她夹菜,“我提的分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跟她已经分了好几年,结束就结束,永远也没可能。”
“在我这里,谁都比不过你。”
陈静安握紧筷子,凝视着他面容,见他神情认真,没有说谎作假的样子,见到面事情说开,她心略安定些,重重点了下头。
秦宜年展眉,道:“今天晚上陪我参加个商务活动,我大哥在,我想让你们先见面。别看他是个商人,身上还有点文艺特质,他肯定很喜欢你。”
“只要将大哥拉入阵营,我们的事也就成了一半。”
陈静安迟疑:“还是算了吧,以后再说,我还没做好准备。”
“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这事你听我的,我大哥人不错,到时候你要觉得不舒服,我们就提前走。”
陈静安看着他笃定的神色,想了会,最终点头同意。
总是要到这一步,不是吗?
—
如果陈静安提前知道沈烈也会在,她就不会来了,但秦宜年已经牵住她手,两人站定,迎着秦元明与沈烈的目光时,这件事就已成定局。
场面与秦宜年设想也有所出入,不适也只是一瞬,顾不上多想,便向秦元明介绍:“大哥,这是静安,陈静安,我跟你提过的。”
又转向陈静安:“静安,这是我大哥。”
提过,但没提会在今晚介绍。
秦元明擅长交际,有面面俱到的妥帖,朝陈静安伸手:“陈小姐,你好,秦元明,听他提过许多次,这次终于见到本人。”
“大哥好。”陈静安回应,她感觉到沈烈的目光,感觉不太好,漆黑眸底下,或许藏有几分揶揄意味。
秦元明主动介绍起沈烈,刚开口,身侧那位淡淡开口:“认识。”
“沈总跟陈小姐认识?”秦元明有些意外。
“……”
陈静安看向沈烈的目光平静,先开了口:“见过几面。”
沈烈似笑非笑。
秦宜年伸手握住陈静安肩膀:“这件事说来话长,我还没得及感谢沈总前几天的帮忙,静安跟我说了,说很谢谢您。”
“小事。”沈烈不冷不淡回应。
“在沈总看来或许是小事,但静安性子仔细,跟我念过好几次。”秦宜年道。
沈烈眸光闪动,略有停顿,问:“滨城那边对秦二少赞不绝口,赞他尽心尽力,往来奔走,忙得不可开交。”
“应该的,阿年资历尚浅,多花些心思是应该的,也多亏沈总赏识,他现如今才有点样子。”秦元明笑道。
秦宜年听不得自家大哥对沈烈的恭维,但如今受人恩惠,再不乐意也不能表现出来。
“那边人际关系复杂,秦二少处理起来可还得心应手?”
秦宜年回道:“也还好。”
“也是,都是老熟人了。”沈烈淡笑。
“……”
陈静安若有所思。
思绪一时出神,余光瞥见一道冷光,她定睛细看,沈烈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而袖口位置分明别着她跟阮灵送的那枚袖扣,机械设计,小巧精致,此时,小手指腹摩擦过边缘。
缓慢的,有意无意的。
陈静安呼吸一滞,她想不到他真会佩戴,那并没有多贵重,至少在出席这样的正式活动里,它似乎略显寒酸。
“这么忙,秦二少有时间陪女朋友吗?”沈烈忽而又问。
这问题转的突然,另外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错愕,秦宜年则扣紧西装外套,看向陈静安:“还好,我们静安一直善解人意,很支持我的工作,虽然忙起来时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她也从不生气。”
“这么看来,秦二少有位好女友。”
“我也这么认为。”秦宜年对陈静安一向满意,乖顺懂事又不黏人。
沈烈笑了。
不知为何,沈烈每一句话都能让陈静安心惊肉跳,在那副懒洋洋斯文雅致的皮囊下,藏着不可名状的坏意,垂眼,抬眼,亦或只是细微扯动的唇线,都能成为释放坏意的信号。
秦元明叫来服务生,放下酒杯:“沈总,介意我跟阿年单独说几句话吗?工作上有些事要交代。”
“请。”
秦宜年捏捏陈静安的手:“等我,很快就回来,你别乱跑走丢了。”
“好。”
陈静安勉力一笑。
两人离开,就只剩下沈烈与陈静安,她的目光在秦宜年身影彻底的消失收回,与沈烈的视线不期而遇,她突然不知以什么身份,又是什么立场面对他,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得过他帮助的陈静安,或者只是秦宜年女朋友。
“抱歉,我去下洗手间。”不知怎么面对,索性就不要面对,陈静安随口诌了个理由。
“陈小姐。”沈烈叫住她。
陈静安顿住脚步,甚至能搭感知到背部每一块骨头的僵硬,她闭眼,不情不愿,认命般转身,脸绷得紧紧的:“沈先生有什么事吗?”
沈烈看她。
身上的礼服新的,该是出自秦宜年之手,淡绿色,面料轻薄如面纱,里面有同色系内衬,透却不漏,像是江南烟雨时节里笼起的雾气,抹胸设计,肩颈肌肤雪白如脂,耳垂掉着一粒珍珠。
双眸明亮,同样看着他。
沈烈扯唇轻笑,抬手指着相反的方向:“洗手间在这边。”
“……”
陈静安握紧手指,暗自懊恼,定了定,才道:“谢谢。”
说完,提裙快步离开,走得着急,却又踩着不怎么常穿高跟快不了,几乎落荒而逃,却又致命般听到身后一声愉悦的笑声。
—
中途,秦宜年去了趟洗手间,洗手时,才注意到身边人是沈烈,他不愿又不得不主动打招呼问候。
秦元明跟他说了很多,讲清楚现如今秦家的现状,没有沈家的百年根基,也有没有新贵的汹涌劲头,既然是夹缝求生,必定得左右逢源,如今秦家背靠沈家这棵大树,多少人求不来的,他就该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而不是在今天,莽莽撞撞要介绍自己小女友。
幼稚又可笑。
他不乐意,但也听进去几句。
秦宜年主动跟他说起滨城的项目,适当提及秦家在这一环节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有想要做更多事的意思。
沈烈洗净手,抽纸擦拭水渍,从洗手间的镜子里看他,一张脸被冷暖光分割开,有不动声色城府:“秦二少变了不少。”
这话落在秦宜年这有讽刺意味,变什么,变谄媚了?他面色有些难堪,但还是隐忍不发:“毕竟谁也不能一成不变。”
“也是。”语气淡淡。
手机在不合时宜响起,看清楚是谁打的,秦宜年皱眉挂掉,没几秒,又打了过来,大有他不接就一直打下去的意思。
“不接吗?”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秦宜年再次挂断。
沈烈将纸团成团,随手丢进垃圾桶:“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呢?”
“抱歉。”
电话再一次打来,秦宜年沉着脸摁了接听,他本憋着火,甚至想直接断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听那边女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滨城?我不是催你的意思,只是想要问具体时间。”
“有事?”秦宜年冷淡回。
沈烈抬眼,从镜子里看他一眼,收回视线,抬步走了出去。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还记得我给你画过的素描吗?挺多张一直吃灰不敢看,今天突然想起去阁楼取,不小心摔下来,小腿骨折,打了石膏,想问如果你方便,回来时能来接我出院吗?”
“对不起啊,事发突然,我一时也想不到还能打给谁。”
徐若晴语气轻飘飘,也淡然,好似摔伤的人不是自己。
秦宜年动了恻隐心:“你怎么不早说?你现在在医院?身边有人吗?”
“你不是不方便吗?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几年我一直这么过来,只是这次实在是摔伤腿行动不便。”
秦宜年捏着鼻梁,想很久,到底忍不下心:“你等着,我今晚回来,医院地址发给我。”
“不用了。”徐若晴拒绝,“你就这样抛下她,她难免不会察觉到点什么。”
“她不会。”
陈静安信任他,也不会因为这种事闹不愉快。
挂完电话,秦宜年出去,面不改色跟陈静安说滨城那边有突发状况,他作为主要负责人之一需要马上回去。
“很着急吗?”
“很紧急,我也不想,但我真没办法。静安,对不起。”
陈静安看着他的目光,或许以往她会点头,告诉他不要担心放心去做事,但这段时间发生事情不少,她没办法做到像以前那样笃定,她隐隐觉得不对劲,轻声问:“可以不去吗?”
秦宜年笑:“怎么了?你平时都很支持我工作的,我保证,忙完这阵就回来多陪陪你。”
陈静安低了下头,再抬眼时,脸上已有强撑的笑意:“好,你走吧,我自己打车回学校。”
“我送你。”
“不用。”陈静安语气坚定,“不是很紧急吗?”
秦宜年看眼时间,再送陈静安的确很容易赶不上航班,他只好匆匆在她额头上吻了下,让她到校给自己打电话。
“好。”
陈静安一颗心早已掉进谷底。
陈静安没打车,她思绪乱的很,在门口吹会儿风,低头看手机,搜索着最近的地铁站,六百米,距离不算远,她打算走过去,吹吹风调整情绪也好。
她收好手机,没走两步,一辆车缓缓开过来,副驾驶的车窗摇下来,出现一张熟悉的脸:“陈小姐。”
是纪弘。
车停,纪弘下车,问她怎么一个人,又是去哪?
陈静安勉强笑笑:“我回学校。”
“时间不早了,您这样也不安全,这样吧,如果您信得过,上车,我送您。”纪弘长相端正,又具备亲和力,很正派。
“不用了,太麻烦您了。”
“不算麻烦,活动一时半会也不会结束,沈总也用不到车。”
陈静安没说话,甚至咬了下唇,纪弘以为有被说服的迹象,还想继续劝说时,陈静安透亮的目光凝视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气质恬淡:“纪先生,公车还可以私用吗?”
纪弘一时诧异,忘了该说什么。
“也许是沈先生面慈心善,所以纪先生可以决定他的用车时间。”声线干干净净,平静,镇定。
“陈小姐……”纪弘第一次体会什么叫温柔刀。
陈静安:“因为时间久了一些,没有一开始认出纪先生,那天的雨伞,是纪先生给的吧。”
纪弘头皮发紧发麻。认出并没什么,他既然出现在陈静安眼前,就知道会有认出的可能,只是在现在,在这里,结合前两句,他却觉得反常。
他在想,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他不过是听人办事,何必为难他。”沈烈闲适地开口,眉峰轻挑,原来兔子也会咬人。
他站立在台阶上,地理上优势,周围光线很暗,他身形挺拔轮廓分明,垂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她。
陈静安片刻愕然,但又很快恢复镇定,抿了下唇,她问:“我能为难谁?为难您吗?”
“你可以试试。”沈烈大有配合的意思。
陈静安面不改色:“从来也只有您为难别人的份,沈先生,我只是想问问您有什么用意?”
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
她分明看到风暴,感知它就在眼前,但看不到更触碰不到,她甚至不知道风暴中心里,到底意图何为。
沈烈仍站立没动,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像他这种生下便是上位者的天之骄子,天生缺乏怜悯心,也许他们并们并无恶意。
陈静安身心俱疲,精疲力竭,她情绪很不好,她的教养不足以让她克制隐忍。
“沈先生,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沈烈眼皮也未掀:“要你。”
陈静安抬眼,不明觉厉。
“陈静安。”
“我要你。”
陈静安犹如惊魂:“你疯了!”
9 第9章
疯了吗?
沈烈倒不这么认为,他一向如此,既然想要,就该得到,他不关心过程,只在乎结果,论迹不论心,他只要达成目的。如果有必要,他不介意再做点什么。
陈静安紧盯着他,柳叶远黛眉,脸上神情清冷又孤傲,胸口剧烈起伏,怕又警惕,泛红又执拗咬到发白的唇,表明她情绪不佳。
沈烈并不在意:“看来今晚并不适合聊天。”
“纪弘,无论陈小姐是否同意上车,或者想自己打车,你都要亲眼见到她完好无损回校。”
“好,沈总放心。”
纪弘再次伸出手:“陈小姐,请。”
陈静安气到唇发颤,她再怎么绷直肩颈,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空壳,这空壳在沈烈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时瞬间卸力,她是被放气的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再无半点生气。
如墨夜色如一张密织的大网,早在她还没有察觉时便已套下来。
陈静安恢复镇定与平日里礼貌,跟纪弘说自己不上车,转而打车回校。后视镜里,那辆宾利一直紧跟,她闭上眼,当自己没看见。
后来回想,或许一切早有迹可循。
为什么秦宜年会突然被调往滨城,在这之前,沈烈从未搭理过秦元明的示好,时间点巧合到反常,然后是老师,再是室友,那么跟秦元明见面呢……她不知道这里面有沈烈几分手笔,但光是一个设想,就已经令她胆寒。
一个人怎么可以,怎么能,算计到这种程度?!
—
周正卿在周五出院。
陈静安已经办好出院手续,医院的东西不多,带回去也没用,就将牙刷等小物件打包好。有病人家属看陈静安忙来忙去,夸周正卿有个好女儿,师徒俩对望一眼,都笑了,周正卿抬眉:“可不是,我女儿,优秀吧?”
“优秀,长得也漂亮,有没有男朋友?”
周正卿看对方一副介绍对象的架势,摆摆手,说先走啦。
出院,周正卿心情显然很好,闻闻外面的空气,感叹总算没了消毒水味道。路上问起陈静安为下场演出练习的怎么样,她天赋好,又静得下心刻苦练习,他倒是不担心:“只是这段时间都要靠你自己了。”
“老师您呢就负责好好修养,后方稳定,前方安心。”
周正卿笑笑。
陈静安低眉,似无意提及:“老师,您是从小看着沈烈长大的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只是有些好奇。”
周正卿拧起眉认真想起来,然后摇头:“不是,其实说起来我跟他二叔更熟,他二叔这个老东西算我半个粉丝,也算是半个行家,我们相交三十多年。况且沈烈从小跟着母亲在国外念书,后来才回国。”
“他这次对我照顾倒让我有些意外,想必也是因为他父亲跟二叔的嘱托。是个不错的青年,优秀也谦和。”
陈静安只是点头,优秀或许是,谦和却不可能。
她这几天睡得不好,总做噩梦,猛见被恶狼追,被虎扑,被猎狗紧咬不放,半夜惊醒,惊出一身冷汗,惊魂稳定间,猛地想起那晚沈烈说的“我要你”,漆黑眸光,是势在必得的猎食者,她突然觉得噩梦也没那么可怕。
也是同一个周末,阮灵见陈静安这几天心不在焉,便想要邀她出去逛逛,吃点好吃的,见见人,晒晒太阳,或许心情能好些,她以为陈静安是因为异地恋跟秦宜年闹别扭,主动开解几句,说异地恋更要沟通,有什么事不能一个人憋在心里。
陈静安笑容发苦。
她跟秦宜年的问题,大概不是沟通就能解决的,她想主动问,他却不可能摊牌,场面难堪,这几年像笑话。
阮灵中途接了个电话,喜笑颜开,小女生一般,挂完主动向陈静安坦白:“是上次酒店的男生。”
“你们在一起了?”陈静安隐约有些印象,个高皮肤白。
“还没,不过应该快了。”阮灵吐了下舌头。
陈静安点头,只叮嘱让她再多留意考量,阮灵点点头,也不想继续聊这个问题,突然想起什么:“你知道吗?原来他跟沈烈是认识的,太巧合了,我跟他说好可惜,只隐约记得是个帅哥,结果没看清楚长什么样。他说下次带我再见见。”
阮灵自顾自道:“不过也正常,有钱人之间认识也不奇怪。”
陈静安怔住。
她突然记起来阮灵跟自己说,在酒吧没听见手机来电,后来关机应该是被不小心摁到,她喝醉了,什么都记不清。
如果,手机是被人刻意关掉呢。
而这个人,刚好跟沈烈认识。
明晃晃的太阳,下午两三点,分明是一天中最高气温,陈静安站立在原地,身边的学生来来往往,从她身边穿行,如电影镜头里的虚影,她头晕目眩,只觉得身处地窖,满背生出刺人的寒意。
阮灵察觉到她的异常,问:“静安,你是不是不舒服?”
陈静安握住她的手,手指冰凉,她极力保持镇定,看向阮灵:“是有些不舒服,我想回宿舍休息。”
“好,回宿舍,要不要我去医务室给你买药?”
“不用,大概血糖低,休息会就好。”
“好吧,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讲!”阮灵再三强调。
陈静安在宿舍待了一整天,也想清楚了些,就算沈烈当真权势滔天又怎么样,如今这社会,他还能真做到只手遮天吗?她不愿意,任何人都强迫不了她。
至于秦宜年,如果真逾越了底线,也不过是分手,离开谁都能继续。她会继续往前走,她有琵琶,有老师,有父母,她会站在越来越大的舞台,再回头时,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她自我安抚,自我镇定,抱着琵琶,在练习室连续泡好几天,乐音治愈人心,她感觉自己没开始的浮躁。
至少在再次听到沈烈名字的前一星期如此。
—
阮灵正经历段新感情,经常外出,回宿舍时,陈静安难得也在,她这几天一直在练习室,现在端坐在桌前,电脑屏幕里放着电影,凑近看,看到演员,才注意到她看的是部老电影,画面里女主演奈特莉的绿色长裙,美到不可方物。
陈静安有些出神,并没真看进去。
“怎么了,这两天就觉得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阮灵探她的额头,体温正常,脸上却没什么血色。
“没事。”
阮灵在她身边站定,才道:“静安,有人找你。”
“谁。”
“沈先生。”阮灵也挺好奇沈烈为什么会找陈静安,在她看来,两个人并无多深的交际,“静安,沈先生为什么找你?”
陈静安面色更白,指尖血液凝固:“他说什么。”
阮灵当时因为拍摄结束后尾款问题,去了对方公司一趟,却被人请去顶层,忐忑间,见到沈烈,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样子,跟喝醉后隐约形象瞬间对应,她惊讶到失声,为什么这么有钱还不秃顶?
沈烈让她帮个忙。
阮灵听完更意外:“您找静安?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欠了我东西。”
“欠您东西,欠了什么啊?”阮灵好奇发问,实在想不到地位悬殊差距这样大的两人,能有什么债务关系,她想到一处,又很快否定,静安不是那样的人,她绝不会背叛秦宜年。
沈烈抬眼,似笑非笑:“怎么,想替她还?”
阮灵立刻噤声摇头,没敢再问下去。她不敢问沈烈,只好问陈静安:“他说你欠他东西,静安,你欠他什么?”
欠钱?不可能,陈静安家境不说多好,但也富足,她从没见静安在钱上窘迫过。
陈静安看向那把被她束之高阁的雨伞,阮灵也跟着看过去。
“拿把伞是沈先生借给你的?”
“嗯。”
阮灵松口气,跟着又笑:“难怪哦,这伞不便宜,有钱也买不到的,难怪人着急,你也早点还回去。”
“是该还回去。”早该还回去了。
陈静安在学校快递点,伞已经包好,她甚至填好单号,沈烈司机的电话就打过来,问她晚上有没有课,方不方便出校门,他来拿伞。
“不用麻烦,我直接寄过来。”
“陈小姐,这是沈总安排,你别为难我。”司机叹气。
陈静安硬着心肠回为难他的不是自己,想咬牙直接寄出去,司机问:“陈小姐,其实你也知道,有没有这把伞重要吗?”
重要吗?
只要沈烈想要见她,总有各种方式。
“陈小姐,您也别难你自己。”
陈静安沉默半晌,语气冰冷:“九点,超过时间我直接寄过去。”
“好的陈小姐。”
九点整,陈静安从校门出去,这几天气温骤降,天气预报上预告着连续三天的大雨,她找出粗线毛衣外套,外套宽松,衬得她身形更瘦,巴掌大小的脸上见不到半点喜色,清冷哀婉,脚步稍重,每一步迈得稍显缓慢。学校门口的灯已经有些年,昏黄的光淡淡笼罩着她,她抬眼,看见路边停靠的车。
车上的标志跟伞上的如出一辙,是雨天那辆劳斯莱斯。
这么多天,倒第一次见。有意或者无意,都不想让她发现。
一辆豪车就这么停靠在校门外,自然而然吸引住不少目光,除非她想一夜成名,她没走过去,越过车,继续往前走,车跟上,学校路段路堵,车速降低到十码,开开停停,倒是跟她行走速度一致。
一人一车,奇异的和谐。
车绕到附近支路停下,这条路通向的地方尚在开发,尘土飞扬,少人少车,沈烈推门下车,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步距离,相视的目光幽暗,他却笑:“这是陈小姐对债主的态度。”
陈静安递过伞,客气疏离道:“完好无损,如果沈先生不放心,可以检查看看。”
“客气。”
伞是司机拿过的,打开车门,将伞放进去,便走到一边去抽烟,物归原处,一切就就像从未发生过的样子。如果可以,陈静安宁愿那天淋雨,也不愿意接受这把伞。
陈静安仍说谢谢:“谢谢您的雨伞,现在,东西已经归还,请问沈先生,我能走了吗?”
“为什么不能,好像我能绑着你?”沈烈笑,“也许能,如果你一直是这样违心同我讲话,没准我愿意破例尝试,得益与陈小姐挑的地方,这里人很少,倒是个好地方。”
他分明一身正装,全身上下熨烫妥帖,没半点碍眼皱痕,看起来体面又斯文,那张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眼里有笑意,可就是这副面孔下,嘴里说的却是彻彻底底的混账话。
陈静安想也没想,骂道:“你混蛋!”
笑意加深,沈烈问:“你想再这里聊,还是换个地方?”
“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陈静安单抱手臂,在心理学上,既反映出紧张,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她仰头与沈烈直视,“沈先生,我有男朋友。”
“我知道。”
“我跟阿年感情很好,我们会结婚,会组建家庭,生儿育女。”
“是么?”沈烈淡淡反问。
陈静安眸光闪动,强撑道:“以沈先生的地位,实在没必要在我身上花时间,我只是普通学生,只想安稳毕业工作,跟其他普通人一样。”
“没了?”
“……”
陈静安仿佛被刺破般,她强装的镇定与理智也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她抿唇,倔强又执拗,她看着沈烈:“我知道男性拥有很强的占有欲跟竞争欲,我知道你跟秦宜年之间不合,你们之间的事我管不着,但都跟我没任何关系,我不是东西,我是人。”
不是想要就能要,想丢就能丢的。
沈烈支着眼皮,收敛笑意,路灯照在他脸上,一垂眼,眼睑处便有淡淡的阴翳:“你说秦宜年?”
从出生起,便不是能相提并论的存在,他在思考,这算不算是越级碰瓷。
“你认为我是因为他?”
他笑,陈静安感觉到这笑里有几分笑她的天真。
陈静安没回答,短暂的沉默。
沈烈像突然犯烟瘾,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却没点燃,只是捏在指间,或重或轻的捻着,空气里多了很淡的烟草味,跟点燃的味道不一样,没能得到缓解,他却觉得勾起更深的瘾。
他往前走一步,从光亮处,走到暗处,也更靠近她。
而陈静安是惊弓鸟,本能往后退一步。
沈烈垂眼看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剧院,你不是谁女朋友,不是秦宜年的,谁也不是,你在台上手持琵琶,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我二叔问我,你觉得这小姑娘怎么样?我明知故问,问哪个小姑娘。”
他笑,似乎还能记起,她在台上的样子,“我很好奇,为什么那么细瘦的身体,能迸发那么大的能量。第一面便见着有趣,后来再见,才知道你原来是秦宜年女朋友,有些扫兴,但也无伤大雅。”
陈静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瞳孔里倒映着沈烈的影子,他遮挡住所有的光,他与黑暗融合,心脏被攫取,她屏息,仿佛下一秒会溺毙。
“有男朋友也没关系。”
沈烈优雅至极勾勾唇:“毕竟很快就没了。”
10 第10章
乌云厚重,夜色中,也能清晰感受到它将欲坠下的压迫感,空气因此稀薄,陈静安快感觉呼不出过气来。
沈烈既融入黑暗,也是黑暗本身。
陈静安反倒冷静下来,她梗着脖颈,声线亦有冷意:“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我跟秦宜年分手,沈先生,我们也绝无可能,我知道你身居高位,要什么没有,你大概认为玩弄人很有意思,我却觉得反感恶心,厌恶,是我对你的第一印象,也只会是唯一印象。”
“恶心,倒尽胃口。”她从未如此恶毒过。
陈静安仰着脸,感觉到脸上有凉意,一滴雨溅落,她来不及擦拭,有只手比她更快,捏着她的下颚,指腹摁擦着水渍,力道稍重,脸颊软肉陷入,她骇然,对上沈烈漆黑眸光,怀疑他是要掐死自己。
沈烈的神情异常专注,指下的触感细腻,他感知到骨骼,小巧的像是个精巧物件,小巧也脆弱。
他其实并不在意。
喜欢也好,厌恶也罢,无关紧要,他想要的东西,到最后总是能得到,时间问题,他不是等不起。
“下雨了。再不走,就晚了。”
只是一个友好的提醒。
沈烈松开手,又退后一步,退到光亮处,路灯光线里,冷光一闪而过,像找不到方向乱撞的飞蝇。
陈静安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做噩梦,转过身,背影果决,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但,这场雨下得突然迅速,回宿舍,她还是淋了些雨。
阮灵在宿舍,看到她脸上有没来得及擦干的湿意,碎发黏在额头,唇色泛青,一位是被冷到,拿出干毛巾擦拭,等陈静安洗完澡出来,又泡好感冒冲剂,让她喝下:“最近几天气温骤降,一定要注意防寒保暖,别到时候感冒了。”
“谢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呢。”阮灵在旁边坐下,“伞还回去了?”
“还回去了。”
阮灵点头,打开电脑:“还回去好,我觉得那位沈先生挺吓人的,在他面前我都不敢怎么说话,跟这种人,还是不要交集的好。”
陈静安握着杯子,将剩余的冲剂一口喝完,唇齿间全是药材的苦味。
—
隔天,陈静安收到一条短信,只有一行字——地址,以及时间。
对方号码不是京城本市,也猜到这大概又是沈烈的手笔,方式简单直接,她盯着那行字看许久,几乎快不认识汉字,最后还是给秦宜年打电话。
电话接通,陈静安谈及自己这几天没什么课,要不要过去看他,秦宜年起初诧异,最后说最近天气不好,出行不便:“你啊,就乖乖等我回来就好,再说你来了我也在工作没办法陪你,你会很无聊的。”
“我带着琵琶,不会无聊。”
“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陈静安眨眼:“没事,只是问问,你要是没时间就算了。”
“乖,再等几天,我回来陪你。”
陈静安挂断电话,有些东西一旦被打开,就再难关上,她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但有些事,也只有亲眼看到才死心。
她定好机票,去滨城,阮灵以为她是想念男友,迫不及待今天就走,陈静安呼出口气,跟阮灵说秦宜年很可能有其他人了。
“他劈腿?不可能吧,你们俩感情多好,他多喜欢你啊,静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或许,所以我想过去确认。”陈静安脸色发白。
阮灵站起来,脸色凝重些:“你怎么不早说,这样,我陪你去,要是他真敢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替你打他。”
“不用,我一个人可以,最差也只是分手。”
从京城到滨城,两个小时的航线,落地时已经是下午。滨城沿海,风大,狂风斜雨,雨伞在这时也丧失作用,陈静安在出租车上,的士师傅听出她不是本地人,问她怎么选这时候来滨城,这不是个好时间。
的确不是好时间。
她刚下车,早撑起的雨伞几乎要被风撕裂,她用力握住伞柄,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打湿后,又紧贴着皮肤,她猜自己这样子一定很狼狈,她自找的,心甘情愿掉进别人铺好的陷阱。
地址是一间公寓,繁华地段,她收伞躲雨,与嫌雨太大进来躲雨的路人一起,路人跺脚搓手,跟同伴吐槽这雨还要下到周五才停。
等待的过程,异常煎熬,她觉得自己快麻木,所以在看到迎面共撑一把伞走来的男女时,反常的冷静,就像血液早已经不流通,那张脸已经做不出什么其他表情。
她看见秦宜年,没看清楚身边女生的样子,视线模糊成一片,她抬手,才惊觉手心湿透。
两人从她面前走过,走进公寓,收伞,女生依然抱着他的手臂,姿态亲昵,跟任何热恋情侣并无区别。
陈静安开始往反方向走。
雨伞被吹落,她瞬间被浇得湿透,她看着不断被吹走的伞发愣,她往前走一步,伞就被吹得更远。
陈静安往前几步,也累了,突然很想回家,但是不能,她这样子,父母准会担心。多没出息,有点什么事就往家里跑,跟没长大似的。
她抹了把脸,分不清是不是只有雨。
雨势如注,陈静安看到黑色宾利在路边停靠,京城的车牌号,数字漂亮,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
也不奇怪,他应该早就到了,也许看许久的戏。
车窗摇下来,沈烈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脸,只丢下一句:“想清楚就上车。”
吐词清晰,在暴雨天也听得足够清晰。
—
车门紧闭,绝佳隔音,只见到雨刷器繁忙工作,听不见雨声。司机递给陈静安新的干浴巾,便升起隔板,隔绝出独立空间,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也不看。
陈静安全身湿透,t恤紧贴线条,布料打湿后有些透,她知道,仍然脱下外套,拿着毛巾,动作机械地擦脸,擦身体。唇上没什么颜色,被冻得发白,她面无表情,属于这个年纪的生气仿佛被雨水一并浇灭。
沈烈只是冷眼旁观。
“为了秦宜年,将自己弄成样子?”话里有些轻视,他并不能理解。
陈静安继续擦拭,心脏寂然仿佛不会跳动,脑子里一幕幕闪过跟秦宜年在一起的画面,情窦初开,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她紧闭眼睛怦怦乱跳的心脏,第一次共吃一份食物,一份饮料,他在夜里,双眸熠亮问她是否愿意跟他结婚,生个宝宝……太多与他有关的记忆。两年,不是两天两个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无法理解。
好久,陈静安才停手,抬眼看他,很平和地跟他对话:“你知道哪个女生是谁吗?”
“前车之鉴,还记得吗?”
“前女友。”
陈静安仍显得很平静,又问:“也是你找来的,对吗?”
来滨城,遇前女友,哪有什么巧合。
“嗯,”沈烈也不否认,“嗯,不是很难找,穷困潦倒的画家,又受秦家打压,维生都难。对方要价也合理,倒是不错的合作对象。”
事实证明也如此,效果比想象中更好。
这一盘棋时间有些久,但好在,他有耐心,而结果也不错。
听到这里,陈静安想给他鼓掌了,很难再找到像他这样坦诚的混蛋,怎么会有人用如此轻松口吻,说出自己的恶行,就好像,一切理所应当,他更像是做善事。
头上忽然罩上干毛巾,眼前暗下来,她看不见,却闻到木质味道靠近,沈烈倾身过来,一只手跟着放上,手指收紧,腕部用力,他替她擦着仍在滴水的头发,动作生疏,力道也有些过重,湿掉的发丝甩上脸,又被揉开,如此往复。
“听到这里,你大概觉得秦宜年情有可原,多有意思,我只是送他一位前女友,叙旧也好,谈心也罢,我并没附送一张床。”
是,沈烈没有摁着秦宜年劈腿,是他自己管不住下半身。
前女友随时都可能出现,现在不在,以后呢?
秦宜年不是情有可原,她知道,但他沈烈真就那么无辜吗?
他那么大张网套下来,为什么,就为了她这个人,她有什么,这张脸,这副皮囊?他想睡她,这样的大费周章。
擦了几分钟,他扯下毛巾,她头发弄得乱糟糟,这时候倒略有些歉意笑意,伸手,替她将头发理顺。
陈静安没动,缓慢眨着眼睛,忽然笑了笑,问:“沈先生花了这么多功夫,做出这许多事,值得吗?”
“值得我用心的并不多。”沈烈停顿,“你是一个。”
陈静安缓慢点头,她想肆意笑一场,面部肌肉却紧绷僵硬,她努力调度,也没办法牵动肌肉。她眼里也无笑意。
“就算我分手,也不代表我就要选择你。”
“我知道,但有些事总是要先走第一步不是吗?”
“……”
就这也只是第一步吗?
往后他还要做些什么,他气定神闲,就好像她已经是囊中物。
陈静安想到蛛网上被捕获的猎物,往往都是要挣扎一番,为求得一线生机,但往往耗到精疲力竭,还是逃不过沦为食物的命运。
她清楚知道,她不是沈烈的对手。
既然没胜算,又有什么好挣扎的,他要的不就是这具身体,得到后也就索然无味了,是不是就可以放过她了?
陈静安了然,她低头,胸口已经隐约透出文胸的形状,她捏着衣角往上拽起,轻易脱掉,随手丢掷在脚边,皮肤瓷白细腻,四目相对,她仿佛没有羞耻心,手臂下垂,手指碰上纽扣,解开,然后是拉链。
腰肢纤细,雪白,小腹平坦紧实,线条清晰,弧度赏心悦目……
湿衣服堆到脚边,她弯唇浅笑:“沈先生,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11 第11章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并不冷。车内载灯照在瘦削两肩,皮肤透亮,能隐约见细小血管,陈静安笑容不自然,透着僵硬,面颊上是不正常的红,宛如壁画中少女,恬静又哀婉。
沈烈面无表情看她做完这些。
意料之外,在她身上,又觉得情理之中。
“不继续脱了?”沈烈问,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不曾偏颇半分,语气也很淡,他像旁观者,观看完整出剧,只是问还继续演吗?
陈静安睫毛颤抖,神色也没变,手臂曲起绕到身后,手指碰触到内衣扣吗,她尚未开始下一步动作,带着淡烟草味的外套套上来,眼睛在这会仿佛才聚焦,眉头轻皱,她不是很懂他。
不是想要吗?这时候装君子,装得再像,也无法掩盖他斯文败类的事实。
忽然,冰凉的指尖轻点上左胸口的位置,轻扣两下,好似多礼貌,沈烈笑,“肤浅了不是,我要的,是这儿。”
人在这,心不在,做起来有什么意思?
这种事,他不屑于用强。
陈静安扯唇,言语讽刺:“你不行?”
“我就是再行,对着你现在这样子也行不起来。”沈烈提着外套两肩,将她彻底裹在宽大的衣物下,“你着急献身,也要等酒店,我也不是一点不挑。”
“倒是没看出来,沈先生对这种事还有讲究。”
沈烈也不生气:“以后你就知道。”
语气有股子惫懒劲儿。
陈静安抿唇不再说话,她偏过头,呆呆看窗外街景,她的伞早已吹得不知所踪,地面上一滩水迹,雨点密集,激起一圈一圈涟漪。
车开始开动。
陈静安问:“去哪?”
“去医院。”沈烈停顿,语气有讽刺意味,“帮你挂眼科,好好检查下眼睛,最好开服药治治,眼光不好,也是一种病。”
为了个秦宜年,也至于失魂落魄成这样子。
“……”
她就不该问的。
车的确是开到医院,挂的却不是眼科,是急诊科,下车前,他从后备箱拿出纸袋,里面是一条裙子,让她换上。陈静安见过医生,量完体温,她才知道自己发高烧,输液吃药都可以,沈烈听完,直接提出住院。
“我不住院。”陈静安想也没想否决掉。
沈烈已经让司机去办。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陈静安拧眉,要去叫住司机,沈烈直接抓住她的手,抬起贴上她自己的额头:“知道自己烧成什么样吗?外面这么大雨你想去哪,还是你想跟我住酒店。”
住病房还是住酒店,陈静安选择病房。
到底是在医院,她不相信沈烈会胡来。
最后选择输液,陈静安躺在病床上感觉到累跟难受,护士小姐找血管,插针时看到她拧眉,还以为扎疼她,温声说着抱歉,她说没关系,情绪却在胸腔翻滚,她不想说一句话,侧躺下,背朝着沈烈坐下的沙发区,盖上被子,企图将自己隔绝出一个世界。
因为高烧,大脑烧得昏沉,她就这么睡了一觉,醒来时才注意到药瓶已经换掉,四肢睡到酸疼乏力,她听见键盘的敲击声,挪动身体,余光里,沈烈在处理工作。
沈烈眼皮也未抬:“醒了就喝水吃点东西。”
食物已经买好,放在保温袋里,她移开视线,嗓音干干的:“我不吃,没胃口。”
沈烈也并不坚持,随她的便。
陈静安撑着一只手臂,有些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我想回学校。”
“现在十一点。”言外之意就是绝无可能。
“我知道还有夜间航班,现在去机场还来得及,我已经好很多。”说着陈静安想要叫来护士,替她拆针。
沈烈才抬起头,合上电脑:“想要发泄情绪的方式有很多种,扔东西怎么样?如果你觉得这间病房里的东西不够贵重,丢的不够过瘾,我可以叫人买些来。”
他当她只是闹脾气。
或许是,但陈静安更多是没办法跟他在一起,在知道他做过什么,每一秒都让她忍不住难受,忍不住憎恶。
她就像是被摆弄的木偶,半点由不得她。
陈静安冷着脸,问手机在哪?
她的手机在沈烈身前的茶几上,包里进了水,里面的东西全被拿出来晾干,手机,气垫,口红唇膏,一只小巧的女士钱包——秦宜年送的,学生证,几张银行卡,纸巾已经湿透被丢掉,除此之外就没了。
沈烈没有要给她的意思,长腿交叠,目光没什么波澜:“如果不够,我可以让人将秦宜年叫过来,想打想骂随意。你不舒服,他也不该过得太舒心。”
听到秦宜年,陈静安忍不住皱眉,几乎是没办法避免想起他跟前女友相拥的画面,生理性的恶心。
陈静安一言不发,她掀开被子,从病床上下来,推着输液架,要来拿手机,起太急头晕,还未走过来,手机屏幕跟着亮起,有电话打过来。
沈烈轻瞥:“秦二。”
陈静安迈步的动作停下,怔愣片刻。
沈烈问:“这电话,是你接,还是我接。”
“挂掉!”
“哦。”沈烈意会般颔首,“我接。”
说着他放下腿,身体前倾,陈静安神色慌张,想抢过手机,但慢一步,沈烈在她之前拿起手机,她慌乱下摁住的是他的手,她只想挂掉电话,顾不上其他,想掰开他的手指,拿出手机。
但她只有一只手。
沈烈另一只手,轻松抽出手机,他拿过,铃声一直在响,陈静安双目猩红,鼻翼抽动,她恨恨瞪了眼沈烈:“我自己接。”
手机贴着耳边,秦宜年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静安,在做什么?今天京城是不是很冷,你啊不要穿太少,换季时多流感,你别生病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下掉下来。
“静安?静安你在吗?”许久没听到声,秦宜年问。
陈静安擦干脸,回:“我在。”
鼻音有些重,秦宜年感觉出来,问她是不是感冒,有没有去过医务室吃过药,一如既往的细致温柔,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真的没办法相信,秦宜年会劈腿。
他怎么做到,一边跟前女友相拥,一边对自己嘘寒问暖,关切备至,甚至,带她去见秦元明,信誓旦旦要跟她结婚。
她不明白,真的没办法明白。
“你是不是生气,生气我不让你过来?”秦宜年感觉到电话那边的情绪不太对劲。
陈静安与沈烈目光对视,暗色眸底,偏冷,寂静,无形中又像有什么东西牵动着,可以轻易摄取她的想法。
“我没生气。”
陈静安语气冷静的过分:“秦宜年,我们分手吧。”
“分手?为什么分手?静安,你不会是同我开玩笑吧。”秦宜年不明所以。
“我认真的。”
“秦宜年,我们结束了。”
没有预想中的歇斯底里,没有撕破脸的难堪,异常平和果断,她挂掉电话,知道秦宜年会不甘心再打过来,她直接关机。
沈烈垂眸轻哂,秦宜年今晚大概不会好过,他能猜到原因,却也会抱着侥幸心理为自己开脱,然后设想各种可能,但无处求证,他今晚都将在煎熬中度过。
不得不说,这做法挺狠的。
他的兴趣反倒又多了些。
做完这些,陈静安也不再提出要回校,她花光力气只觉得累,这时候又恢复成以往的陈静安,礼貌有教养,跟沈烈说了声抱歉,说自己想要睡一觉,医院的钱她会还,虽然vip病房并不便宜,但一晚还是负担得起。
沈烈看着她走向床边,掀开被子躺卧进去,仍然是转过身,背对着她,她也真的过瘦,曲起身蜷缩时也只有一点。
病房里寂静无声。
沈烈也忘了看多久,眸光有微动,只是片刻,一闪而过,时间短到他都未察觉。
—
电话被挂断,秦宜年如遭雷击,他隐约猜出原因,心里想或许陈静安知道他跟徐若晴的事,但怎么会,他们的事没几个人知道,陈静安怎么会知道,从哪里知道,或许是这段时间异地,他陪她时间太少所以生气,或者前几天,他抛下她离开……秦宜年发疯在想各种可能原因,他再次打过去,陈静安却已关机。
不是闹脾气,陈静安的性格他清楚。
秦宜年联系不到陈静安,只好打电话给阮灵,从阮灵的口中才知道陈静安来了滨城。
下午到的。
秦宜年才明白,陈静安是看到了。
阮灵在那边问他是否真的劈腿,他下意识矢口否认,恍惚中挂电话。
秦宜年知道陈静安还没回学校,多半人还在滨城,他让朋友帮忙查航班,确定陈静安的确没回去,可人现在在哪?这么大的雨,她有没有事?
他让朋友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徐若晴指间捏着根女士香烟,冷眼看他发疯,烟雾徐徐中开口,说人大概在医院。
“哪个医院?”秦宜年过于着急,甚至没质疑她从何得知,得到确切地址后,拿过外套跟车钥匙离开。
徐若晴将半根烟掐灭,她重新坐在画架前,审视已经上色一半的画作,突然不满意,重新调色,拿过笔刷起来,企图将原本的颜色彻底掩盖。
同时,秦宜年跌跌撞撞赶去医院,得到护士指路后快步走去。
他不断在心里措辞,解释他跟徐若晴在一起的原因,他内心悔恨,必将赌咒发誓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只要陈静安愿意再给他机会,他做什么都愿意。
半夜,病房走廊里无人,凄黄的灯光,森白的墙面,秦宜年忧心如焚。
秦宜年注意着病房号,很快,陈静安的病房在前面那间,他欣然又无措,心情复杂,步子也随之慢下来,在想如何开场。
病房却被推开。
一个高大身影走出来,秦宜年怔愣在原地,沈烈同样看见他,面色平静,不声不响地合上门。
语气冷淡:“静安已经睡着,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静安?
他叫她静安?
12 第12章
秦宜年有些傻眼,他想不出其中联系。
沈烈为什么在这?在陈静安的病房,且称呼亲昵,又在晚上,他很难不想到点什么。
“沈总,你怎么在这?”
外套搁在病房内,沈烈没穿,折腾到半夜,衬衣也没有不该有的折痕,依然光鲜,他想抽烟,想起在医院,于是打消念头反问:“很奇怪?”
似笑非笑。
秦宜年克制着暴走情绪,冷着嗓音说要见陈静安,沈烈不紧不慢往前踏一步,挡着路。
“我说了,她睡了。”
“别挡路。”秦宜年咬牙。
“秦总倒是赶时间。”沈烈垂眼,扯过他领口,领口位置上蹭上的口红,脖颈位置上的痕迹或轻或重,甚为扎眼,“就急到身上的荤腥都来不及处理,你觉得合适吗?”
秦宜年有所反应,本能扯回领口,他迫切地想系上扣子,就好像藏起来,就真能当无事发生,他没看沈烈:“这是我跟静安的事。”
“以前,或许是。”
“什么意思?”
沈烈却并不作解释。
秦宜年握紧拳,隐忍克制地皱眉,他想动手,但也太多利益牵扯捆住他手脚,他知道自己处在什么位置,沈烈又在什么位置,这世界本就不公平,有的人生在顶端,有的人从出生起就低人一等。
拳头握紧又放开,他想掉头离开,却瞥见张望的护士,又觉得自己窝囊可笑,倏地转身,冷不丁质问:“你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先生,这里是医院,请你注意说话音量。”护士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
沈烈抬手,轻笑,示意他来处理。
“你们在一起多久?”
“两年,怎么?”
“两年,你就这么看她?”
“不然呢?半夜你从他病房里出来,我应该怎么看?”秦宜年觉得挺讽刺,他当初追了陈静安大半年,他们认识才多久?
沈烈笑:“你呢,又是从哪出来?”
“这是我跟她的事。”
秦宜年神情有隐隐不耐:“说啊,什么时候,是调我来滨城之前,还是之后?我倒是不知道沈总品味独特,有用二手的癖好。”
“二手?”沈烈微不可微的抬眉,“你们秦家倒是好修养。”
“不是吗?我跟陈静安在一起两年,你要是有这个意思你早说啊,何必兜这么大圈子,等我玩腻了,不是不能给。”
秦宜年抬手擦唇,是掩饰不了抖动,他感觉到自己被愚弄,被恶心,他所做的一切都变得情有可原,不止他一个人犯错。他想到那天晚上,他带陈静安见大哥,那时候就开始了吗?当着他的面,暗通款曲?
他控制不住地在想,陈静安在沈烈面前是什么样子,温柔、体贴、或者完全相反?
“你们搞一起多久了?进行到哪一步,接过吻还是上过床了?”
先回答的是病房推门声。
陈静安穿着病号服,液已经输完,手背上留着针跟绷带,走廊上惨白的灯光照在她身上,脸色也不会好多少。她缓慢眨着眼睛,到最后才聚焦到秦宜年身上,她其实没睡,她睡不着,躺在病床上枯熬。
那些话,她一字不落的听到了,陈静安第一次觉得人难过到一定程度,反而不难过了,眼眶里是干涸的,在没有半点东西。
“静安。”
这次,秦宜年是是真的心慌,看见她现在的样子,他那点底气消失殆尽,他怎么会不知道陈静安的为人。
“对不起,你跟我提分手,我完全乱套,那些话你别当真,我真是糊涂了才说出来的……”
陈静安走过来,走到他面前,直接了断甩过一巴掌。
“滚。”声音嘶哑。
这一巴掌,两个人之间最后点微妙联系也断了。
秦宜年偏着脸,舌头抵过被打的位置,没说完的话吞咽回喉咙,像是以前卡住鱼刺,痛意并不明显,却难以忍受,再用力往下咽,有的只是灼烧感。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呢?
陈静安眨眼,重复:“你滚。”
护士适时地上前,拉走秦宜年,说着时间不早,这边谢绝探访,让病人好好休息。
陈静安看着秦宜年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角落。
结束了。
他们之间彻底结束。
好半会,陈静安转过身,往回走,沈烈依然在远处,气定神闲,他永远这样,不动声色游离在外,只要动下手指头,就能编排出一场好戏。他这样的人,应当去当导演的。
“杀人诛心,沈先生这次可满意了?”陈静安问。
沈烈一向不掩饰,回:“力道轻了。”
陈静安忽然莞尔一笑:“沈先生,我也不想见到你。”
言外之意,你也滚。
陈静安走进病房,关上门的同时脸也彻底冷下去,她背靠着门发了好一会呆,眼睛已经适应黑暗才走向病床。
门外的沈烈有些意外地抬了下眉,片刻后扯动唇,笑意很深,他没有进去,尽管知道病房无法反锁,外套没拿,但带了手机,打给司机的同时拔腿下楼。
司机接到电话时,人在医院附近的酒店,以为有事,条件反射翻身从床上起来,作势要出房间下楼。
的确是要下楼,需要再开一间房,给老板的。
他愣了下,病房里有张沙发床的,以为沈烈是住不习惯,却听老板慢悠悠道:“没办法,有人让我滚。”
谁?
病房里就两个人,能有胆子让沈烈滚的,似乎也只有那位陈小姐。
“……”
但司机怎么觉得老板不仅不生气,反而挺高兴?
竖日一早。
病房里已经人去楼空,医院里告知陈静安缴纳了医药费跟住院费,人已经走了一个小时。
司机下楼将情况如实转告,沈烈翻动着文件,一页接着一页,并不意外,她如果还在就不是陈静安,他懒散地撑着眼皮,让开车回京城。
—
分手并不比想象中难熬,陈静安表面平静,连阮灵都气到咒骂秦宜年好几天,当事人反倒安慰她,阮灵也跟着哑火,之后默契地不在提起这个名字,就好像没这个人,一切归于平静。
陈静安感觉分手更像是阵痛,毕竟在一起两年,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太多,她会突然想起来,却又要假装无事发生。
但能让她喘口气的,沈烈也没再出现。
陈静安有些庆幸地想,他或许对自己已经失去兴趣,又或许他从开始的兴趣只在于将她的生活搅动的天翻地覆,他已经做到,自然丧失兴趣,转而去寻找其他乐子。
她在努力恢复正常生活,上课练习,去看望老师,偶尔有联谊活动,跟师哥师姐吃饭聊天,向父母报备生活,跟普通大学生没有半点区别。
陈母会每周习惯性跟女儿视频,询问学习情况,缺不缺钱,但今晚,陈静安明确感觉到母亲脸上的倦意,撑着脸,笑容也很勉强。
“最近很忙吗?”陈静安关切问。
陈母摇头笑笑:“没有,可能是没休息好。”
陈静安起初也并未在意,但多聊几句,发现母亲似乎不在状态,追问几句后,陈母摘下眼镜,揉了把脸,然后重新戴上,又恢复平日里温婉模样:“真没什么事,你一个小孩子,不要总操心那么多。”
“妈,我成年了。”
陈母闭了闭眼,叹口气:“是你舅舅的事,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麻烦了些,有些费神。”
“舅舅怎么了?工地上的事吗?”陈静安拧眉。
舅舅贺颂文一直未婚,拿她当自己孩子疼爱,两个人不过相差十二岁,关系反而更像兄妹,她小时候总爱黏着他。
“你就别问了,都是大人的事。”
父母不愿意说,陈静安只能问舅舅,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
贺颂文听她有些生气,笑着说:“真没什么事,你舅舅你还不知道么?我这几天会到市区,顺便来看看我们家的大音乐家。”
听贺颂文语气轻松,陈静安也没再多问。
真正知道是几天后,贺颂文跟陈静安约在学校附近的餐厅吃饭,贺颂文捏着她的脸说瘦了,点上一大桌菜。饭没吃一会,贺颂文手机一直在响,他让陈静安先吃,自己起身去接电话。
“大家都是混口饭吃,我也做了这么多年市政工程,不说老人,也算有些资历,林哥,这事不该这么做。”
“我知道,有问题的地方我改,但总揪着我不放,是不是就有些故意了?吃饭请过多少次,这工程卡在这,我怎么交差?”
“您帮个忙成不成,这人情我就欠下了。”
“……”
贺颂文挂掉电话,转身,看见陈静安,轻嘶一声点她的额头:“什么时候养成偷听电话的毛病?”
陈静安问:“所以是工程的事?”
见瞒不住,贺颂文就简单说几句,他前两年接了京城郊区污水处理项目,眼看着完工,却卡在验收的环节,监理是油盐不进的主,挑各种问题毛病,他做工程这么久,知道对方有意搞事,工程又在这时候被多次举报,各种审查。工程验收不了,工程款下不来,各处需要钱。
“搞工程的,都正常,你也不用多想。我这次来,也是找人帮忙。”
“有门路吗?”
贺颂文给她夹菜,不再多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又来。”陈静安握筷叹气。
饭吃完,电话又打来,这一次,贺颂文倒不避着她了,电话里陪着笑脸说尽好话,最后对方给他一个号码。
“记下来。”
贺颂文拿出随身带的纸笔,写下:“姓沈,沈先生。”
陈静安手一抖,筷子夹起的青菜掉回碗里,熟悉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颤栗,仿佛沈烈就在眼前,斯文儒雅,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双手合掌,愉悦地告诉她游戏还未结束,他还没玩腻。
13 第13章
“沈先生,哪位沈先生?”陈静安脸色不好,她握住桌角,竭力想要保持冷静些。姓沈的有很多,不一定就是沈烈。
贺颂文挂掉电话:“问这些做什么,舅舅的事舅舅自己处理。”
说着收起记事本跟笔,又撑着桌面,专心给她夹菜,嘴里念着要多吃些肉,女孩子胖些健康也好看:“你跟那个姓秦的男孩子还谈着呢?”
“分了。”陈静安愣了下,还是平淡回答。
“分了?”贺颂文板起脸,问:“他提的你提的?”
“我。”
贺颂文这才满意笑笑:“那就没事了,我之前就没看上,我们家姑娘是个顶个的好,是那小子高攀。”
陈静安脸上才有些笑意:“舅舅,我就这么好吗?”
“那当然,谁都配不上,以后再谈得让舅舅把把关。”贺颂文撑着椅子侃大山,短暂将身后乱七八糟的事全抛了,又给自家姐姐打视频,跟陈静安在一个镜头里,让她放心,自己姑娘好着呢,一顿饭,忽视掉那几通电话,还算吃得愉快。
吃完,贺颂文送陈静安到校门口,他挥挥手,示意陈静安先进去,走几步陈静安回头,看着舅舅已转过身,又在接电话,低头弓背,不用听就知道又是在求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马路。
送别贺颂文,陈静安才往校内走。
虽然贺颂文一直说他的事不用她操心,但她做不到无动于衷,还是想尽自己能力做点什么。
陈静安想很久,她只是个普通学生,既无地位也无人脉,思来想去,能找的只有老师周正卿,周正卿在一行深耕多年,认识的人比她多,只是老师刚动完手术需要静养,她却拿着这种私事去麻烦老师。
光有这个念头,她都感觉到羞耻。
这几天贺颂文并不好过,他来找关系打点,酒局一个接一个参加,每次都是喝到吐,平时都装没事,直到喝烂醉时才会露馅,他当了多少孙子,连都快笑烂了,结果没一个肯点头,再欠下去,工人闹事,材料商催款,工程不能按时交付……一件件压下来,想死的心都有了。
陈静安全都看在眼里,心焦如焚。
她没脸求老师帮忙,结果还是被老师看出来,让弹的一首《塞上曲》,她弹得乱糟糟的,到一半就叫停,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只好和盘托出,周正卿听完倒气笑了,责怪她不早些说。
“这事我找人看看,你专心练你的,心不静,白糟蹋谱子。”
在这几天后,贺颂文突然见上那位沈先生,搭线的人笑道:“你要有这关系该早点说的,哪里用得着我,我这几天上下奔走,还不如别人一句话管用。”
“什么关系?”贺颂文愣了。
对方瞥他一眼:“周正卿啊,他跟沈孝诚多年好友了,你今晚要见的那位,沈津,他的小儿子。你这事,稳了。”
贺颂文听周正卿名字就知道是自己外甥女帮忙,心里跟压块石头似的,低头摸烟盒,给对方递上一支烟,自己侧身走去角落位置抽起来,一根接着一根,走时,脚底一圈烟头。
当晚,又不可避免的烂醉一场。
贺颂文不知道这事能不能行,那位沈先生很擅长玩弄文字,说的话滴水不漏,让人熨帖,但回过味,又什么都没说,帮还是不帮,并没有直说,比起那些直接狗仗人势坐地起价的人又不一样,他全程没有受到半点侮辱轻视,如果不是事压着,倒真像是在交朋友。
后来又想,人家姓沈,自然是外面那些人所不能比的。
贺颂文喝得面红耳赤,头昏脑涨,自己走不了,得靠人扶着才往车停的方向走去。
身后,远远立着两道身影。
沈津将外套搭在小手臂上,在看到贺颂文上车后,才收回视线,推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轻啧一声:“我说,哥,你是不是有点太没人性了?”
身边的人并无应声,抬手看腕表上的时间。
“说真的,追女孩不是这么追的,你这种是要被叫变态的,”说完,觉得自己很对,好奇问:“诶,她有没有说过你变态?”
变态。
没有,但骂过混蛋。
沈烈斜乜他一眼:“今天不够你说的?”
“那不一样,而且是你请我过来的,人前脚刚走,后脚你就卸磨杀驴?我这也是关心你,我这做弟弟的也是不容易,之前你身边一直没人我担心来着,生怕蹦出个姐夫,现在吧,更担心了,哪天让我见见,看谁这么倒霉。”
“……”
沈津在沈家排行老幺,年纪小,男生女相,清俊的很,很受家里长辈宠爱,什么都不错,只一条,话痨一直没法根治。
贺颂文的事,他清楚来龙去脉,也有他的一份,没办法,沈烈破天荒叫他做件事,做弟弟的怎么能推辞。
事虽然办了,但该谴责的一句不少。沈津都觉得挺吓人,沈烈做尽一切背调,清楚贺颂文工程从头到尾发生过的大小事故,各环节负责人,算准陈静安会找周正卿帮忙,而周正卿性格刚正,很少求人,这种事,他也只会向自己好友沈孝诚开口,最后这事顺其自然再交到他手里。
整个过程,并无偏差。
正常人谁这么追姑娘?
沈烈眼皮轻掀,闲闲地开口:“那位小姐姓什么,舒?需要我帮忙吗?”
沈津猛地睁眼,激起一阵冷汗,连声叫着哥:“我的心就不劳您费心,弟弟我就是想谈个普通恋爱。”
车已经开过来。
“开门?”沈烈缓声道。
沈津应声,小跑过去,打开车门,做个请的姿势:“哥,请坐。”
—
陈静安在贺颂文入住的酒店前等着的,她知道他今晚又出去应酬,带着打包的醒酒汤跟醒酒药,她打过电话,贺颂文口齿不清说回来了,又笑了几声,说没事了,让她以后别再跟着操心。
车停在酒店门口,却不是贺颂文那辆,车牌一扫而过,数字顺的有些奇异,顾不得多想,她迎上去。
贺颂文推门下来,身体不能很好自控地晃着,她上前去扶着,贺颂文认出是她,咧嘴笑笑:“我没事,多喝了一点,就一点。”
烟酒味熏天,不用猜就知道喝了多少。
陈静安没多说,她知道喝多喝少根本由不得他,又想起他说没事了,事已经办成,也松口气,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总算能告一段落。
刚往前走一步,主驾驶的车门被打开,对方下车,力道挺重地关上门,然后绕过车头,停下脚步,目光看着有些吃力搀扶着贺颂文的陈静安,略笑了下,打招呼:“陈小姐,好久不见。”
认出是谁,陈静安僵在原地,犹如雷击。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好像世界颠倒,建筑倒塌湮灭,洪水肆虐……内心翻江倒海,陈静安却近乎执拗的板着脸,表面上的平静,她僵硬地转过脸,继续往前走,吃力地笨拙地挪动。
就如同,沈烈的司机并没出现,而沈烈,这个人,更不会在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突然冒出来。
陈静安没有任何回应。
司机看着她的背影,交叠着双手,声量不大不小:“陈小姐,我在楼下等您,沈总有几句话带给你。”
脚步一顿,陈静安还是走进酒店大门。
陈静安看着贺颂文喝汤吃药,他摆手让她早点回学校,自己胡乱洗漱把倒头睡下,她将桌面清理干净,又坐了片刻,最后起身关门离开。
楼下,司机仍在那。
陈静安开门见山地问:“沈烈到底要做什么?我舅舅的事,是不是也是他做的?”
司机并没有顺腔接话:“陈小姐,沈总建议您让贺先生别再四处求人,喝酒到底伤身,他现在只要等消息就好。”
“等消息,等什么消息?”
司机却没说。
陈静安偏头,看着夜色,恍惚明白这网从来就没有挣破,它在那,一直在那,只是悄无声息,让她侥幸以为自己早已脱离。
这张网或紧或松,全由沈烈决定,她只是进网的飞虫,早已安排好结局。
“他一定要这么逼我?”陈静安问。
司机说了句抱歉。
陈静安转过头来,目光如刀,问:“您难道就没有孩子吗?”
“抱歉。”
“您孩子知道您在外面做这种事吗?”
“抱歉。”
“……”
她面色如纸,怎么会不明白司机那句话的意思。
等消息,自然是等她的好消息,等她想通,亲自登门求人。
求人办事,都是有代价的。
司机道:“陈小姐,我也只是听人办事。”
陈静安垂眼,她又何尝不知道,静默好一会,她才道:“好,我要见沈烈。”
“抱歉,沈总这几天没时间,等过几天,会有人通知小姐您的。”
“……”
陈静安感觉到自尊心一再被捻碎,她恨得要命,一切都是沈烈说了算,全由他掌控,她只有被牵着走的份。
一个人,怎么能混蛋成这样?
—
告知陈静安时间的是纪弘,时间以及地点,地点在出名的富人区,独栋别墅,绝佳的私密性。去之前,陈静安告诉给阮灵,如果她太久不回消息就报警,虽然觉得沈烈做不出那种事,但还是不得不防备。
阮灵不放心她,想陪着,被陈静安回绝,她担心阮灵再次被牵连。
到了地址,早有人等着,带着她往里面走,到一栋现代新式别墅停下,刷卡打开大门,对方并不进去,告知她穿过庭院就到了,沈烈已经在里面等着她。
陈静安走进去。
阳光好到过分,照着绿植,照着玻璃白墙,明亮的像是在作假。
陈静安看见沈烈,他穿着居家服,长袖长裤,宽绰松软,但他肩线笔直,将衣料撑得挺括有形。沈烈在中岛台,腰间系着黑色围裙,跟平时穿正装的状态很不一样,更松弛,没那么强的距离感。
他在做饭?
意识到这一点,陈静安都觉得违和又奇异。
沈烈没抬眼,让她过去,他握着刀,手指骨节分明,刀下的和牛纹路漂亮,他将肉切成厚薄片,动作熟稔,刀跟肉在他手下服服帖帖,他将切好的肉一小半做刺身,三两片精致摆盘,放置早已调好的料汁,摆在她面前。
“尝尝。”
陈静安没动,不知道他又想要做什么:“沈先生还会下厨。”
“因为比一些人挑剔些,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有时也会自己动手,图个新鲜,统共也没做过几次,也没其他人尝过,你是第一个。”
陈静安睫毛颤动。
“每一道食材都有合适的处理方式,也有最合适的品尝时间,”沈烈不紧不慢继续道:“这一份昨晚到的,在恒温恒湿冷藏28天,待到水份流失,肉质纤维足够紧密,就是最佳食用时间。”
他解释认真,好像请她来,只是吃饭。
陈静安猜不透他的想法,在他的注视下,用湿毛巾净过手,握着筷子夹起一片,轻蘸料汁送入口中,和牛刺生肉质细嫩柔软,脂香溢于唇齿,清甜甘润。
“怎么样?”沈烈问。
陈静安勉强点头。
她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她不是来吃饭的,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适合这样。
沈烈笑,又取来米饭手握成团,盖上一片薄肉,用喷枪炙烤片刻,摆盘过后,继续递到她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陈静安皱眉,再次夹起吃掉,米饭吸收进炙烤时的油脂,又是另一番味道。
顶级的食材,处理方式反倒越简单朴实。
沈烈洗净手,又再次处理起其他食材,边处理,边跟陈静安聊起处理方式,以及烹饪方法,他处理的手法干净利落,称得上赏心悦目,每一种食材,在他这里都得到足够的尊重,他不厌其烦地处理每一个繁杂的步骤,整个过程甚至是享受。
他像是刽子手。
一个有耐心的刽子手,只会让人觉得恐惧。
所以在沈烈处理食材越得心应手,越条理步骤清晰时,反而胸口如堵,她变成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生吃还是炙烤,全凭他的心意。
陈静安本就没什么胃口,吃的东西顶着胃,她坐立不安地放下筷子,耐心早已经被磨完,她不得不问出今天的目的:“沈先生,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舅舅?”
沈烈正处理着海参,刀背轻敲其腹部,没一会,内脏全吐出来,这是它们自保的手段,迷惑敌人,逃脱后,又能重新长出来。
他闻言抬眼看她,眉眼干净,眸底一片坦荡:“你应当清楚。”
“我想听你说。”陈静安脸上没什么血色,胃里翻涌难受。
“做我女朋友。”
“什么样的女朋友?”她语气讽刺。
沈烈放下刀,慢条斯理脱手套:“可以牵手、拥抱、接吻,跟其他人女朋友一样,至于其他样子,或许是我年长你几岁,不知道如今女朋友,还能有什么新鲜的含义。”
14 第14章
陈静安已经见识过他的手段,现如今更惊骇他的不要脸,他大概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在他的逻辑里,只有他是人,其他人又算什么东西,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谁在意。只要他想要,就必须得到。
沈烈对于她,绝不是喜欢,怎么会是喜欢呢。无非是见着路上的花开得繁盛漂亮,单纯想要据为己有的占有欲,所以他宁愿折断,即便这花活不过一天。
没所谓,死了就丢掉,永远会有下一个。
她是什么,一个东西、一件物品罢了。
“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陈静安凉凉地问。
沈烈看着她,缺乏共情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如果这样会让你好受些,可以当我也这么认为。”
“……”
其实无意义的问题。
难道作恶多端的人,真的会认为自己在做坏事吗?
房间里安静下来,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没有刀切煎烤食物的声音,细听,所有声音都只来自室外。陈静安慌乱焦躁,如果可以这里她一刻也不想待,但她不能。她看到餐桌上放着的烟盒跟银质打火机,盯好久,问他自己能不能试试?
“可以。”沈烈有些意外,“但不是女士烟,口感会更醇烈,你第一次,应该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我还是想试试。”陈静安坚持。
沈烈没阻止,他看着陈静安摸过烟盒,抽出一支烟,像模像样地放在嘴边,然后点燃,烟头燃气的那一刻,她有些恍惚,睫毛颤动,然后近乎笨拙地猛吸了一口,烟雾入肺,又被狠狠吐出来。
她被呛到,抓着台面,开始剧烈咳嗽,像是要将肺部里,残余的烟气一并给吐出来。
沈烈递来一杯水,她的反应,不难猜到。
陈静安抓着杯子灌水,喉咙里烟熏火燎的气息才有所淡去,她咳得面红耳赤,手里捏着的那根烟,被沈烈拿过去,摁灭在烟灰缸。
的确不是什么好的体验,足够让她一辈子敬而远之的教训。
平静缓和许多后,沈烈问:“想看看这吗?”
陈静安摇头,后点头,比起继续吃饭,听他讲料理知识,她宁愿去看房子。
沈烈带着她到前院,草皮是新植的,一些花草也是新栽,这房子在他几年前就入手,一直空着没怎么住过,心血来潮后被翻出来,重新整修。一楼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客厅几乎占据全部面积,上二楼,走廊最末的房间推开,是音乐房,设备一应俱全,墙壁上挂着几支琵琶,陈静安认出来,全是最顶级的,有市无价的珍品。
琴凳后是落地窗,窗帘被拉开,露出天色将晚的黄昏,红日悬落,昼日将与星夜交接。
满屋子的堆金砌玉,陈静安只感觉到脊背发凉,还是问:“能收集这么多,沈先生应当花了不少时间。”
“不算久,但的确也不容易。”沈烈似是而非地回。
陈静安太清楚,就算沈烈再神通广大,这些也不是几天时间里就能办到的,再快,也要几个月时间。
而他们,从第一次见面,那次演出算,也不过两个多月。
也就是说,他从第一天开始,就预想到会有今天。
“可以试试。”沈烈道。
陈静安摇头说不用:“被我这种资质弹,是一种浪费。”
“再贵的琴也是拿来用的,不用,反倒没有任何价值。”
陈静安还是没有弹,她甚至没有进去。沈烈带她继续去其他房间,一间卧室,独立的衣帽间,全是没拆下标签的衣服,长裙旗袍礼服多到应接不暇,配饰、鞋子、包包……洗手间台面,是种类齐全的化妆品,全都未开封。
这些,全都等待着即将入住的女主人。
她回味过来,笑容勉强:“这是沈先生打造好的金丝笼吗?”
沈烈不这么理解:“只是方便你过来住,住一天,几天都无所谓。”
“我不太了解你的喜好,只好什么都让人准备一些,你有什么喜欢的,也可以提,再让人买。”
“沈先生。”
陈静安叫住他:“我没有同意。”
“我知道。”沈烈抬眸,“时间不早,我找人送你回去。”
没有再问,也没有逼迫,有的只是展示他早已准备好的牢笼,在她惴惴不安时,突然戛然而止,平淡友善地说她该回去了。
陈静安没有松口气,反而要在其中溺毙。
她没有说话,听沈烈打电话给司机,等司机时,落日已经彻底消失,刚才还算明亮的天空,似乎顺间就黑下来。沈烈打开灯,几分钟,车已经到大门,她礼貌说声再见,一个下楼,越过庭院。
陈静安知道沈烈在看她,那道视线有着难以忽视的存在感,就要推门时,还是忍不住回头。
沈烈在阳台,身后的灯全被打开,过于的璀璨刺目,两个人视线短暂的相交,又很快错开,沈烈已经转过身,灯一盏盏地熄灭,归于死寂一样的黑暗。
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仿佛笃定她再无任何反抗之力,那样彻底跟果决,比任何热烈喧嚣都要让人惧怕。
陈静安上车。
阮灵打来电话,她接听贴在耳边,听见电话那边谢天谢地的呼气声,阮灵问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没有被欺负,他提出什么条件。
问题很多,陈静安不知道从哪一个开始回答,也没力气,只说回来后再说,阮灵听出她声音里的倦意,温声安抚。
第二天,贺颂文打电话,说工程那边的事解决了,夸赞那位沈先生是好人,也谢谢她老师周正卿,这次能度过去,多亏他帮忙。
陈静安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如果不是她,舅舅甚至都不会遭遇这无妄之灾。
接着的几天,又是风平浪静。
但陈静安已经知道悄无声息并不代表结束,她被这种沉默击垮,仿佛在沉默中,又出现因她遭殃的人,下一个会是谁,老师,还是爸妈?陈静安不敢深想,被无形惧意笼罩着,她表面再平静,也无法掩盖她已经走到崩溃的边缘的事实。
在这场心理博弈战中,她输得彻底。
陈静安握着手机的掌心发汗,她像是不会拼音,每一个字都拼的艰难,几个字,花费十多分钟——好,我答应你。
最后点击发送,一串已经烂熟于心的没有备注的号码。
几分钟后。
对方回消息:【好,周末接你。】
陈静安忽然卸力,是犯人,得到最终的判决,除了接受事实,什么也做不了。
—
等待的时间里,陈静安没有半点已经成为沈烈女友的真实感,两个人除了上次的短信,中间并无联系,她知道沈烈忙,甚至有些庆幸,如果以后只是周末联系,日子好像并没那么难熬。
然后周末如期而至,她走进自己的刑场。
沈烈在车内,应该从公司出来,依旧是正装,只是袖口的位置,是那枚袖扣,这熟悉感,让她多一分心安。
他将手中的放置一侧,笑容算得上温润斯文:“喜欢吃什么?”
陈静安上车,说什么都可以,她不挑食。
沈烈便说了餐厅名,淮扬菜,是她家乡菜系:“或许不够地道,但我没办法评判,还需要你尝过后评价。”
陈静安说好,片刻,又问出这几天的一直想问,却没来记得问的问题——“什么时候结束?”
这种不正常的关系,总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多久,她需要一个确切的时间。
沈烈不意外她问出这种问题,反倒支着下颚,似乎在认真思考:“或许很快,或许很久,无论是哪一种,我好像都无法给出具体时间。”
“我希望您能给一个具体时间。”
“陈小姐想什么时候结束?”沈烈反问。
陈静安审视着他的神情,想要知道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居心才会问出这种问题,但他神色平常,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也不回答,接着问:“我说的能算数吗?”
“不能。”沈烈这次回答的很快。
陈静安气笑了。
“但仍能做些参考。”
是了,从开始就不由她决定,什么时候结束又怎么会呢。想通这一点,倒不怎么生气。她抿着唇不说话,等待他回答。
等到车已经彻底开出大学城,再也不用开开停停,开始畅通无阻行驶时,沈烈才缓缓开口说:“等我什么时候腻,什么时候就结束。”
什么时候腻呢?
陈静安想追问,又觉得这问题更傻气,谁能知道呢?她点头说好,虽然没有确定的时间,但到底有一个希望。
恋爱本来就难以保鲜,像沈烈这样的人,不再有追逐游戏的乐趣,只怕会腻得更快,而她自认性格乏味无趣,大概只会加速这个过程。
她本以为一路车程会安静无话,然后到餐厅,吃完饭再回学校,仿佛做任务打卡,沈烈却问她恋爱应该怎么谈。
“什么?”陈静安以为自己听错。
沈烈神情并无半点不自然,他重复:“谈恋爱应该做些什么?”
自然的好像是之前询问她的口味,爱吃什么,又有什么忌口。
看出陈静安的想法,沈烈说这是第一次,她本能不相信,怎么可能呢?生来就含着金汤匙少爷公子哥,怎么会恋爱次数为零呢。但沈烈不屑于说谎,在这件事上,同样没理由。
陈静安皱眉,心情复杂。
沈烈问:“我看起来应该谈过很多次?”
陈静安没回答,算是一种默认。
“你是第一个。”
沈烈笑笑,“我虽然是初学,但头脑应当不差,只要老师肯教,我想应该不难学。”
老师指她?可这种事,怎么教?陈静安出神时,垂着的手忽然被握住,温凉的触感让她在意时间反应过来,车内的空间并不富裕,副驾驶的中间有放置水杯的障碍物,但现在上面并无东西,沈烈握着她的手,放上台面。
他骨骼粗壮分明,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手背上隐约能看见藏于冷白皮肤下的血管,脉络清晰分明,跟他相比,陈静安的手要小一些,尽管手指纤细,握紧后也能完整被包裹住。
沈烈游刃有余地握住她的手,问:“牵手是恋爱的第一步吗?”
陈静安手臂僵硬,迟疑片刻说是。
“应该放松一些。”沈烈的手指已经按压上她小臂,顺着肌肉纹理,如今已经进入初夏,她穿着简单t恤,手臂上没有衣料,她能清晰感觉到他指腹的温度,一寸一寸按压,她仿佛被扼住咽喉呼吸停滞,不仅没放松,反而让她更紧张。
沈烈感受到,有些愉悦地笑:“大概不是位好老师。”
甚至比他这位学生还要笨拙。
他知道是因为怕,倒也不在意,一直到餐厅都握着她的手,她手心里濡湿,下车前被他拿纸擦拭掉,后知后觉问这算不算一种脱敏治疗?
陈静安要反应许久,听出他有自嘲的意味,才明白这大概是独属他的地狱级冷笑话。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沈烈问是否合她胃口,她只能胡乱应答。
沈烈今晚胃口倒不错,几道菜都尝过几筷子,然后兴致浓厚地握着筷子给她剔起鱼刺,筷子没入鱼肉,有些倾斜的弧度,然后划过到鱼尾……他做的细致,在细软的鱼刺也被他挑出来,盘子里,剩下一幅完整的鱼骨架。
在吃上有这样的耐心,大概也只有他了。
吃过饭,沈烈没有送陈静安回学校,今晚的约会才像是刚开始,最后车停的地方她来过,是秦宜年带着她来见朋友的会所。
大概是这里的记忆都算不上好,陈静安本能的有些排斥。
下车后,沈烈握住她的手,掌心厚实宽大,将她的手完全握住。
不同于在车里。
是第一次在室外,在光下,堂而皇之。
“这次带你玩点有意思。”沈烈牵着她进去,又是上次熟悉的众星捧月式待遇,他看出陈静安的不习惯,挥手让人去忙,只留下经理一人服务。
一直到大厅,陈静安看到熟悉身影僵在原地,是秦宜年,捏着根烟在抽,身边还有位品味不俗的女人,女人搭着他的肩,与其他人谈笑风生。
秦宜年看见她,看见她跟沈烈交握的手,表情凝固在脸上。
陈静安本能去看沈烈,想要从他脸上读出点什么,他所说的“玩点有意思的”是指秦宜年吗?
沈烈偏头看她,扯唇淡笑,眼睑阴翳也越重,他略俯身,像是在耳边亲昵说着情话:“我上次说力道轻了,是实话,这次,想不想重一点?”
上次在医院里。
他曾点评,她打秦宜年那巴掌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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