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染山梦惊华年》 第一章 入山 先辈有言:人死化灵,魂向往生,总有人执念太深,不得轮回。遗留于世的魂灵易受污浊之气浸染,失去灵智,成为鬼灵。鬼灵邪气重,一旦侵入人体,便会招致病乱,一方不宁。因此有了修灵师,除鬼灵,释执念,定一方。 传承下来的修灵几脉,以南山最为盛名,而南山一脉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沈老前辈,他临终前因感当世并无能力卓越的后人,便以南山修灵一脉不可断薪火为由,为一众小辈立了个规矩——每半年须得离开长辈入山一次。今年张绾漓一行人经过家中长辈的占卜指引,来到了槐荫山。 跟张绾漓一车来的是林溪和沈龄,林溪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这是第一次在没有长辈的陪同下入山,来前林溪的师父孟老前辈特意嘱咐张绾漓好好照顾她。 虽然自己并不是对小孩子有许多耐心的人,但......林溪小妹妹长得乖巧又听话,放在身边也是个赏心悦目的存在。 至于沈龄,按道理他得叫张绾漓一声姐姐,不过他什么时候都是“张绾漓”“张绾漓”地喊。 来到山前,以修灵师身上佩戴的灵物为引,连念三遍术灵决,就算开了山门。 此山门非彼山门,这是灵门,进去以后便可将阴阳大致分离,在门中驱除鬼邪,不易伤到凡尘之人。 据说千年前是没有这扇门的,那时鬼邪与凡尘之间没有界限,修灵师释灵难免伤及无辜之人,于是仙祖以魂灵为载体,生养出了这么一扇门,用来庇佑凡尘中人。这样一来凡尘中人在灵门里受了稍微严重点的伤,到现实里顶多也就是突然这里酸那里痛,或一觉醒来偶感风寒,总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她们进的这座槐荫山,与好几座山连在一起,山脚是一条小河,过了河便是很高很长的山坡,过了山坡一转弯,就可以看见好几户人家。 她们一进来就自动封山,之后便开始昼夜混乱,怪兽鬼灵出没,不得已她们只能找了一户人家,在经过主人家的同意后暂时歇下。 此时,天正是黑漆漆的一片,小木屋燃起隐隐微光,从窗户透射到外面的田中,朦胧可见亭亭荷花玉立,粉嫩花苞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显得格外怪异。 沈龄的哥哥沈奕带了人出去察看情况,张绾漓她们留在屋里照应。 小木屋里有四扇门,分别通向灶房、卧室、祠堂和外面。此刻屋里有许多人,围坐在红漆炉上的,站在一边的,有村民,有修灵师,也有来这里游玩儿的客人,一个个都愁眉苦脸,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些什么。 坐在长木椅上穿着黑裙黑靴的女孩就是张绾漓,她一头黑色卷发垂至腰间,双眸清澈,眼角自然微挑,此刻正看着木板上悬挂的时钟。 指向十二的分针和时针一动不动,就像坏了一样。 按照他们入山的时间来算,现在大概下午三四点左右。 "喂,就这么呆在屋里也不是个办法啊,得想个办法看看外面究竟怎么回事。"说话的是沈龄,一个刚过十八岁,满身上下桀骜不驯的——小朋友。 嗯,对,比自己小的都是小朋友。 "不然呢。"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不耐烦地说,"谁知道那东西什么时候还会再来,现在出去,急着送死吗?"他这话一出,便有许多人附和。 "是啊小伙子,外面危险,还是呆在屋里吧。" "你们出去的那群朋友不是本事很大吗,不也现在都没回来,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来旅游居然碰上这种事,谁知道怎么办?" ...... ”我他妈问你们了吗“沈龄心想,“简直无语。” 他问的是张绾漓,谁知道声音太大。张绾漓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游客堵了嘴,这会儿谁也不好说什么。 普通游客没见过这种情况,沈龄当然不好跟他们生气,反正也没用,只能自己憋着一团火,起身就往外走。 张绾漓见沈龄正在打开木门,一把拉住他,"沈奕他们还没回来,我们不能擅自离开。" 一个红色高腰衣,扎着双麻花辫的小女孩也走了过来,"是啊小师哥,你别冲动啊。" 沈龄皱了皱眉,张口正准备说话之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屋里的人一瞬间紧张了起来。 "是不是那东西又来了?" "别急,说不定是刚出去的人回来了。"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 "林溪,是我们,开门。"门外传来两道男声。 林溪正是这位红衣服双麻花辫的小女孩,她惊喜:"是他们回来了!" 说着就把门打开了。 张绾漓和沈龄一惊,心道不好。 以前释灵时师父曾告诉她:鬼灵是最聪明的,善于仿人形,模人声,所以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陌生人,也一定要谨慎思考自己听到的。 阻止已经来不及,一片漆黑里,迎入面前的是暗红的长衫和一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长长的白发沾满了血迹,在门打开的瞬间就伸手推门往前扑过来。 林溪因为天生体虚,师父没怎么带她入过山,面对这些事没有经验,被吓得一愣,瞬间尖叫起来往张绾漓身后躲,鬼灵便一把抓住了张绾漓的手。 沈龄急忙化出一张带血符纸贴在鬼灵头上,让它不能动弹。 张绾漓配合沈龄,趁鬼灵无法动弹,徒手把它推了出去,关上了门。 这就像一个万分短暂的小插曲,所幸这只是寻常的鬼灵,并没有较强的攻击性,解决起来十分容易。也许就像主人家说的,这户人家有檀神保佑,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沈龄回过头来看着被吓傻了的林溪,弹了弹她的脑袋:"你家大人没教过你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吗?" 林溪不过还只是个小姑娘,个子刚到沈龄腰间,此刻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沈龄,微微含着泪光,什么话也不说。看来真是被吓到了。 沈龄叹了口气。 张绾漓为了以防万一,从口袋里摸出三根镶着四瓣不知道是什么花的针,插在了门缝中。 “不是,我说你开什么门啊。”有人生气地说,这人就是刚才把沈龄无语到的那个。 “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张绾漓解释着,把林溪拉到一边。 “小孩子不懂事?我看她就是......” 那人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了一旁沈龄恶狠狠的眼神。 “算了算了,管好你家小孩。” 这时,屋里的人在经历了巨大的惊吓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是我们先前遇上的那东西吗?" "不是,这次是一个女人。" "天呐,不会再进来了吧?" "大家别随便开门,应该是不会进来的。" 修灵师安抚着屋里·的人·。 ...... "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人群里突然冷冷地冒出来一句。 说这话的是一个叫叶怀群的修灵师,在刚进来时沈奕跟她提到过,说那人唤灵的本事很强,就是性子怪。 "她的脸上……是火烧的痕迹,生前可能碰上了火灾。"张绾漓回答到。 然后叶怀群就又不说话了。 想起那女人的样子,张绾漓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想着想着,突然间还觉得手腕有些疼。她抬手一看,居然被刚才的鬼灵抓了一道口子。 也不知道会在山里待多久,以防万一带来的药物不够,她向主人家借了一些酒精和布。 主人家是一对年迈的夫妻,人也格外和蔼,关心地问了张绾漓好几句才放心。 在她清理伤口的时候,沈龄走了过来。 "有毒吗?" 张绾漓淡淡地笑了笑,"看情况吧,要是一会儿我咬人了,那就是有毒。" "......"这又不是丧尸,你还能再离谱一点么。 沈龄又走近了些,轻声说:"林溪好像有些不对劲,她从刚才开始就什么话也不说,我刚开始以为她只是吓傻了,后面才发现不对劲。" 张绾漓往林溪那儿看了一眼,只见小女孩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时钟,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怪怪的情绪,像是——悲伤? 张绾漓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通体晶莹边镶蓝红绿紫四色宝石的玉,走到林溪旁边,悄悄放在了她的衣服口袋里。 这是用来镇灵的四浮玉,用来防止林溪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毕竟她在治疗修灵者方面涉猎不多,要想让林溪好起来,只能等沈奕他们回来了。 过了不久,外面突然呼啸声大作,狂风把窗户吹得颤动,发出"嚓嚓嚓"的声响,屋里的灯光晃动起来。门口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时而像撞击的声音,时而又有呜咽声。 屋里的村民和游客害怕得抱成一团,有的修灵师安抚着他们,有的修灵师紧紧拿住武器盯着门口,有的修灵师为木屋加了一层稳固封印,也有的修灵师守到了门后,应该是打算要在鬼灵进来时偷袭。 张绾漓撑着放杯子水壶的小木桌,对沈龄说:"我用玉羲针布了一个小阵,要是一会儿门被撞开了,可以试着看能不能抓住鬼灵。" 沈龄不可思议地看着张绾漓,"你连玉羲针也有?" "怎么?" 沈龄叹了口气,"果然是老灵师唯一的亲传徒弟,待遇就是不一样。" 张绾漓轻轻笑了笑。 本来料想的大风大浪没有出现,外面的声音慢慢平息,只剩下敲门的声音。而此时的木门已经不堪一击,眼看着马上就要挡不住了。 张绾漓赶紧走到门边,等着鬼灵破门的那一刻。 就在这时,门开了! 张绾漓抬手准备启动阵法,可刹那间,灯熄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所有人一惊,局面顿时混乱。就在这一片喧闹中,有人推了她一把! 那人力气不算特别大,但也足够张绾漓一把推出去。她的头在摔出去的过程中撞到了一侧的木门,撞得她脑袋一昏。 料想中倒地的感觉并没有如约而至,她跌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之所以说是个人,是因为在她被推出门的下一秒,灯又亮了,当光明再次出现,映入张绾漓眼中的是一个男人的脸,模糊在昏黄的灯光里...... 渐渐地,她失去了意识…… 第二章 借伞与君共一程 张绾漓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在这个村庄,不过相比她们见到的青山绿水,却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梦里的有一个女孩子穿着杏色长裙,半蹲在一片枯黄的草地上。周围遍横恶灵的尸体,她满身狼狈,用手撑着地,衣服上是斑驳血迹。 然后又有一个人从远处走来,半明半昧的落日余晖,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走近女孩,抬手抹了一下女孩鼻尖沾上的血,然后在女孩抬头的刹那,递过来一串吊着长长九瓣花流苏的铃铛。 …… 随即,梦中场景转到了一座山中,高大的松树落下一片阴凉,四个小孩子坐在树下玩儿着过家家,她们将树枝交叠,假装做成一个小家,又找来一些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 ...... 接着,梦中的地点又发生了改变,这次是在河边,天上着倾盆大雨,河中洪水翻涌,冲倒了一座石桥,河岸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一群老人,戴着蓑笠,手里拿着锄头背篓。 ...... 最后一个梦,是这个村子丰收的季节,金黄色的稻穗背农人一簇簇收割,小孩子在田埂上相互嬉戏打闹。 ...... 这其实也不算是梦,而是从前山里人的记忆。时光流转,昔人已逝,也许最后没有人能再知道他们,但他们走过的每一处,生活的每一个地方,都永远永远,留着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修灵师入山,这些痕迹便会渐渐显露,因为那些逝去的人里有许多,不愿他们美好的回忆被岁月淹没,他们希望有人知道,有人记得,就用这样的方法,把难以忘却的过去装在梦里。 ...... 再醒来时,张绾漓是在木屋的内屋里。光线从窗外照进来,耳边是屋檐雨水落到水洼里的滴答声。看来,到天亮的时间了。 她翻身下床,被撞击的疼痛感已经消失了,手腕上的抓伤也被处理过。 “绾漓姐,你醒了!”林溪小跑过来,跟昨晚被吓后截然不同,看样子是没事了。 “嗯”,张绾漓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其他人呢?” “老人家要去田里种菜,其他游客去了山下,想要出去,小师兄和一些修灵师去劝人了。” 封山之后,任何人都是出不去的,对于普通人来说,随便行动是会有风险的。还好沈龄跟着去了。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张绾漓很想知道昨天在屋外的是谁,在鬼灵乱行的夜晚能独自行动,想必是能力格外出众的修灵师。 小姑娘一脸不好意思:“我也是天亮才醒的。” 张绾漓看了看屋里的时钟,此时时针和分针变了位置,指在十一点,但还是一动不动。不过这么算的话,现在正处在阳中之阳的时刻,一般鬼灵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来。 ”你在屋里待着,我出去看看。“ 此时屋外下着毛毛细雨,张绾漓不像寻常女生一样讲究,冒着雨出了门。 这个村子山清水秀,没有城市的喧嚣与繁华,如同世外桃源。多一场烟雨,就颇有些江南的意味。长长的山路迂回蜿蜒,梨树沿着大道一直长到了高山之上,新叶色如翡翠,连成一片碧绿。要是到了梨花开的季节,或许会很好看。 走到一处转角,她余光里出现一个黑色人影、张绾漓转头,便见一人一身黑色风衣,发如墨,眸似夜,身后是云雾笼罩的青山。他撑着伞,自水墨画一样的山水间走来,走到她面前,为她遮住了雨。 ”没带伞,就一起走吧。“ 那人看起来很好心的样子,但说起话来却冷冷的。张绾漓下意识要走开,但是她抬头看见那人在日光下的侧脸,突然想到了昨天的那个男人,看起来有几分相似。 她虽然很想知道昨天的人是谁,但是像”是不是你昨天救了我“这种话,她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谢谢。“她礼貌地回了一句,”怎么称呼?“ 那人愣了一下,说:”司予年“。 张绾漓本来以为他也会礼尚往来问一句自己的名字,但司予年并没有,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走了一路。幸而雨声渐大,才让两个人即使不说话,也不会太尴尬。 后来雨越下越大,伞快要挡不住人,两人便找了一处屋檐避雨。屋檐下对面那头已经站了有三个人,一个长得一身正气,不苟言笑,看起来格外严肃,那是沈奕,也就是沈龄的哥哥;旁边一个人戴着金边眼镜,一副斯文败类的样子,那是付瑾樊;还有一个女孩子,一袭白裙,身形纤细,是跟着付瑾樊来的新人,但不是南山一脉的,叫高浅音。 ”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一下。“其实司予年好心帮自己打了一下伞,她本不应该把人直接晾在那儿,只是......她俩待在一块儿也没个话题,实在有些尴尬。把他带过去见沈奕他们吧,也不合适。 不等司予年回答,她就往沈奕他们那儿快步走去了。 司予年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张绾漓跟沈奕会了面,才知道原来昨天他们跟这里的鬼灵交了手。 “来之前张老前辈说这座山里很多户人家近些年来老是遭逢大病,想来作乱的鬼灵应该会十分凶险,但是通过昨天交手的情况来看,我们遇上的鬼灵攻击性并不强。”付瑾樊扶了扶眼镜,“至于你说的脸上有烧伤的白发鬼灵,我们并没有遇见。” 沈奕看到了张绾漓手腕上缠着的纱布,”你跟那个白发鬼灵交手了?“ 张绾漓把手背到身后,“也不算交手,就碰了个面而已。“她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付瑾樊笑了笑,揶揄道:”还是年纪小啊,打架都打不过。“ ”......“ 张绾漓一点儿也不想搭理他,说到这里,她回过头,发现司予年已经不见了,只剩一把伞,孤零零地被放在墙角。 不一会儿雨便停了,他们决定先从当地村民口里打听一下村子里近些年发生的事。 他们敲了敲一家的门,出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的老人。 “老爷爷,我们是从外地来的游客,想了解一下这里的地方史。” 老人家让他们进了屋,一知道有人想了解这里,话就滔滔不绝。他跟他们讲了这里从前如何贫困,那时的孩子们读书有多辛苦,又说了村子里现在孩子们都去外面了,留下来的老人有多孤独,顺便又说了些平时拉家常时闲谈的闲闻趣事,才算结束。 他们又走了好几家,发现每一户主人家说的内容居然都大致一样,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不过在灵门里这也正常,算是司空见惯了。 “这里的人说的都一样,根本找不到线索啊。”高浅音声音温温柔柔的,听起来就像撒娇一样。 “有线索。” 三人看了张绾漓一眼。 张绾漓说:”你们还记得他们口中的江家吗?“ 村里人一半姓江,一半姓林,他们特别提到的是半坡口的林家和小新房的江家。提到林家是因为他家儿子娶了个漂亮媳妇儿,提到江家是因为他家出了个状元。 ”我们村里的小孩儿都很厉害的嘞,一个个都考上了好大学,特别是小新房的江家,他家孙女江梨染是我们这儿第一个状元,那姑娘聪明啊,从小就是年级里的佼佼者,人又听话,后来......“那些人提到那位姑娘时,满眼欢喜,都说她是村子里的骄傲。 ”有什么问题吗?“付瑾樊问。 ”小新房的主人家没提到过江梨染。“ 张绾漓昨天晚上在的那户人家就是小新房,老人家好客,对她们十分热情,一边招呼着她们一边跟她们介绍这个地方。按道理,自家出了个状元,不可能不提到的。 或许......这个江梨染会和鬼灵之乱有关联。 沈奕皱着眉头说:“去小新房看看。” ...... 张绾漓带着他们回小新房,刚过了一个转角,远远儿地就看见门口的大马路上站了一堆人——是昨天的那些游客,只是人少了些。沈龄站在人群前面说着什么,林溪在路边拨弄花草。 旁边还站了一个高个子,靠着一棵梨树,抱着手,一身黑色风衣。 那是.......司予年。 第三章 小新房 普通人入了灵门,经历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出去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有少数精元虚弱的,会模糊想起一些梦里的内容。 那些游客发现自己出不了这座山,有的嘴里不停地骂着见鬼,有的惊慌万分,不知所措,还有胆子小的姑娘抱在一起哭。幸好修灵师安抚普通人的本事是从小习来的,这才把游客从山下劝了回来——要是天黑了,有个地方躲避总比他们七零八落散在外面游荡着好。 “奇了怪了,这大白天的,灵盘怎么失灵了。” 灵盘是修习阴阳术一门修灵师的灵物,可以用来记时,明方位,占未知,卜凶吉。一般来说在一天中的阳时,阴气微弱,灵盘是不会失灵的,除非修习人灵术不过关,有些资历深的阴阳灵师,即使在阴时也能稳稳控制住灵盘。 ”肯定是你灵术不过关,这大阳时的怎么会失灵。“ ”可是,我的也失灵了。“ ”我的灵盘也是。“ ...... 什么? 在场的修灵师心头一揪,游客虽不懂这些,却也能感受到紧张的氛围。 “可是......”,林溪拿出自己的灵盘,对沈龄说,“我的好像还可以。” 一群人惊恐地看着她。 意思是,我们一大堆人还比不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林溪念了几句灵诀,灵盘的指针就开始慢慢转动起来,最后,几根针一起竖了起来,指向天。 沈龄问:“你念的是什么?” 林溪一慌,不知所措:“寻阴诀。”寻阴,就是寻找阴魂鬼灵的意思。 众人心道不好。 话音刚落,山村上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和似受了惊吓一般的鸡鸣声...... 一大团乌云从山边升起,渐渐遮住了日光。 “不好,快进屋去!” 游客们一窝蜂冲进了小新房,修灵师断后,一个个步履如飞。 “沈龄布阵,加固房门。“ ”付瑾樊请神,先把邪气镇住。“ ”林溪把带来的防邪珠分出去。“ ...... 屋里,沈奕像个大家长一样主持着大局,在场也没有谁不听他的。毕竟修灵三大家,以沈家为首,沈奕是第十一代首徒,灵术高强,为当世第一人。没过多久,混乱的人群就安静下来。 屋外,路上行人寥寥,天快要黑透了,一天在外劳作的老人也回来了。司予年却依旧站在原地,靠着梨树。 “小伙子,天黑了,一个人在外面待着不好,快进屋去吧。” 司予年帮老人家拿过锄头放好,这才跟在老人后面,慢悠悠往屋里走。 真是有意思。 像这种能在阳中至阳时刻让一群阴阳灵师的灵盘失灵的阴魂鬼灵,必定十分凶险,即使是当世有名的修灵师,也会忌惮三分,而这个人却好像毫不在意。 “喂,看什么呢?”,沈龄刚忙里忙外布好了阵,转身就瞧见张绾漓闲站在窗户那儿看外面看得入神。 “没什么。”,张绾漓说,”哦,对了,昨天晚上我昏倒后发生了什么。“ 沈龄一脸嫌弃:”刚好有修灵师带着一个落单的人想要进门,顺便把你捡回来了。“ ”......“ 什么叫”捡“回来? 张绾漓:”你这什么表情?“ ”看笑话的表情呗。“沈龄嘲讽地笑了一声,”谁想到你居然能摔出去。“ ”我那是被人推了一把。“ ”林溪推的嘛,小姑娘能有多大力气。“ ”你怎么知道是她推的?“ ”她被昨天遇到的鬼灵摄了魂,灯亮时就站在门口,笑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怪瘆人的。“ ”所以你知道她被摄了魂不知道她力气有多大?“张绾漓瞪着沈龄,心想:我看你还怎么说。 对方确实无话可说,摆出一副”我就是故意的“的表情。 ”沈龄,干什么呢!快去帮老人家开门。“ 听到沈奕有些不耐烦的口气,沈龄立刻收起跟张绾漓斗气的表情,一本正经去开门了。 果然,血脉压制才是硬道理,哪怕这位小少爷再狂,在他哥面前也只能当一只乖乖兔。 张绾漓有点儿幸灾乐祸,结果下一秒,就看见沈奕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干活儿了,过来套话。“ ”哦。” 然后,她也一本正经地,去干活儿了。 老人家进来的时候带了村里的其他几个老人,说要聚在一起话话家常。 “都什么时候了,他们不仅不害怕,还有心情话家常?”那些游客在接受了自己大白天见鬼入了个什么灵门的事实后,再一次崩溃。 其实对于山里的主人来说,所谓的阴魂鬼灵,都是他们逝去的亲人,既有只在大人口中提到过的祖辈,也有在梦里仍念念不忘的爱人。在灵门里,万物有形,即使知道有些人已非人,也会因为思念,无所畏惧。 说来,只能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再见深爱的人,不知该是安慰,还是折磨…… "意思是灵门里的山主人都不怕鬼?"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除非你和他有仇。 这就印证了那句老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张绾漓过去的时候,司予年已经坐在了老人们旁边,她挨着司予年坐下来,无意间瞟到那人带笑的眉眼,不知道是不是听到别人说了什么笑话。 老人们这时正说到自家孙子孙女,张绾漓抓住时机,问了一下小新房老人自家的小辈。 "他家梨染从小就听话,成绩也好。" "是啊,那姑娘乖,见人就喊,有礼貌得很嘞。" "现在成绩好没什么,得考个好大学才是。"老人家谦虚着,脸上却是挡不住的笑容。 不对,考个好大学才是?可是今天那些人明明说了江梨染已经考上了好的大学。张绾漓环视四周,发现来小新房的没有她今天见过的老人。 "婆婆,别人都说你家孙女是村里第一个状元呢。"张绾漓试探着说。 "哎呦,这是谁在吹牛呢。"婆婆越过司予年,笑着拍了拍张绾漓的手,"我家梨染才高一,哪就成状元了,这是跟你开玩笑呢。" “什么高一,你又记错了,梨染在读高三呢。”一旁的老爷爷笑着说。 “明明就是你这个当爷爷的记错了。” “行行行,是我记错了。” ...... 果然,这个梨染有问题。 "婆婆,小妹妹是在外地上学吗?" "是啊,跟她爸爸妈妈一起,要放假才能回来呢。" "她从小就跟父母一起在外面吗?" "不是",婆婆说,"梨染是我和她爷爷从小带到大的,后来她弟弟要上小学,她父母就把她们接走了。" "他们肯定很离不开这里吧?" "是啊",婆婆眼里流露出一丝难过,"刚开始的时候,两个孩子怎么都不走,我过去陪了他们几年,后来身体不行了,就回来了……" 看着老人家说起孙子孙女时眼里难掩的思念,张绾漓心里没由来地跟着一起难过起来。 后来婆婆已经换了一个话题,和其他人说笑起来,她依旧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你在难过吗?"司予年轻声问她。 张绾漓回过神来,转头,恰与司予年四目相对,而他敛了一下目光。 在那一刻,她总觉得觉得对方清澈的眼眸里夹杂着些许温柔,却因转瞬即逝,让她觉得只是错觉。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 虽然这么回答显得有些嘴硬,但是她也确实是在思考。 在其他人那里,江梨染已经上了大学,小新房老人的记忆却还停留在孙女高中的时候,那么按道理来说,在这扇灵门里,其他村民是还存在于世的人,而小新房的老人是为后辈挂心,徘徊于世,不忍离去的忘灵。 可是按这个逻辑推断的话,两位老人的亡灵是不会对世人造成太大的影响的,更别说让数位修灵师的灵盘失灵了。 “这里的鬼灵作乱和小新房无关。”司予年看着张绾漓,好似洞穿了她的想法一样。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进来得比你们早。“ 所以知道的就比我们多是吧。 张绾漓笑着问:”早多久?“ 司予年想了想,一脸认真地说:”很久。“ 张绾漓没细想他所谓的"很久"到底是多久,继续追问:”那为什么无关?“ ”因为......“ 司予年话还没说完,屋外就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哐哐当当,越来越近,在接近门口的地方,停了下来。 屋里的许多人大气都不敢喘,只有那几位老人还在你一句我一句说笑着。 沈龄拧着眉头小声说:”靠,他们这笑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吧。“ 沈奕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掌:”闭嘴。“ ...... 接着,传来了一下一下的敲门声。 ”咚——咚——咚“ “咚——咚——咚” 一个空灵得让人后背一凉的女声响起:“林家嫁姑娘了,请你们一起来吃酒。” 这是阴魂借人来了,据说,要是没借到人,他们会很生气,然后所有人都会遭殃。 “哥,怎么办。”沈龄小声问到。 谁知他哥还没来得及说话,司予年就先开了口。 “家里老人腿脚不方便,要人照顾,就不来了。” 沈龄急得想要冲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声说:“靠,你干什么呢。” 司予年静静看着他:“没人去就不去,拒绝了就是,又没什么大不了。还是说你想去?” “你......”沈龄刚要反驳,但屋外的阴魂一阵嘈杂,居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行,你厉害,你说了算。 屋里人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屋外又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 ...... 又来? 这次敲门的是一个男鬼,声音听起来像卡了石头一样,难听又刺耳。 “家里老人过世了,让我们进来挑两个人来帮帮忙吧。” 沈龄看着司予年,等着他再一次拒绝。 谁知那人说...... ”开门让他进来挑人吧。“ ??? ”你说什么?“ 不只沈龄惊讶,这下其他人也跟着惊讶。 司予年好笑到:”喜事可以不去,丧事不能不帮,你家大人没教过你?“ ”......“ 确实没教过。 就你知道。 就你厉害。 …… 张绾漓觉得沈龄被人怼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着实有趣,忍着笑意说:”快去吧,一会儿外面的人该生气了。“ 沈龄瞪了张绾漓一眼,转身去开门。 第四章 祭祀 门打开的瞬间,屋灯一下子暗淡了下来,屋外绿光盈盈,照在阴魂惨淡的脸上,两个身着黑色长衫的阴魂从一群阴魂里轻轻飘了进来。 屋里的人一个个屏息凝视,生怕“挑到“自己。 那两个阴魂飘了一圈,把每个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面无表情,又格外瘆人。 最后一个停在一个染了蓝头发的小伙子面前,一个停在张绾漓面前。 “挑好了,跟我们走吧。” 蓝发小伙子差点儿当场去世。 张绾漓理了理头发,看向小蓝毛:“走吧,去帮忙。” 小蓝毛战战兢兢,紧紧抓住旁边的小胖子。 不走怎么办?那就只能吓人了。 “要是让他们等急了的话”,张绾漓走到小蓝毛旁边,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那下次被办葬礼的就是我们了。” 说完,还偷偷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 不过事实证明,恐吓是有用的,小蓝毛跟在张绾漓身后,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喂,你的玉羲针。”沈龄把上次张绾漓用来布阵的灵器悄悄递了过去。 张绾漓嘴角一弯:“谢了。” 阴魂刚走到门口,突然在原地停了一秒,然后僵硬地转过身来。 幽幽地来了一句:“我们还要两个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还带临时变卦的?!! 一个阴魂围着众人飘了一圈,先后在沈龄和司予年面前停下:“你,还有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也许别人不曾察觉,但张绾漓看到了,她看见司予年半藏在袖子里细长的手指动了动,像是结了什么术法。 “遇事谨慎,别莽撞。”沈奕对弟弟沉声道。 “知道了。” ...... 夜里的山村,没有城市的路灯,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惨淡的月光,让人能模糊看见脚下的路。 几个阴魂抬着漆黑的木棺,其余的手里提着绿色的灯,沿着山路轻轻地飘着。看样子,这是要上山。 “不是,谁家埋人是在晚上啊。”小蓝毛欲哭无泪。 “鬼埋人,不是在晚上是在什么时候。”司予年声音冷冷的,眼里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小蓝毛懊悔至极:“我为什么不好好在家里待着,非要来旅游。” “建议你回去后买彩票,说不定会中奖。”沈龄看着紧紧跟在自己身侧的小蓝毛,一脸嫌弃。 …… 小蓝毛太过绝望,一把拽住沈龄的衣服。 “松手!” 小蓝毛委屈巴巴看着他。 “我害怕。” 沈龄:算了…… …… 夜里起了风,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司予年,你是哪脉的修灵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安静的时候不方便问,这会儿耳边充斥着风声与树叶声,张绾漓靠近司予年,对话便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我不是修灵师。” “啊?”张绾漓一愣。 司予年:“不像吗?” “嗯……确实不像。”张绾漓觉得这话有些无厘头,终是不妥,又补充了一句,“毕竟你知道的东西比旁人多,而且,一般人没有你这样的胆量。” 司予年斟酌道:“有家里人是修灵师,跟着她行走多年,了解不少。也曾学过一些简单的小术法,只是没那缘分,入不了这一行。” “哦。” “怎么了?”司予年语气里带着笑意,“不信?” “没有。” “那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张绾漓随口胡说:“我只是在想,一会儿要怎么保护你们这两个’普通人“。” 司予年嘴角一弯。 凭直觉,张绾漓认为司予年藏着秘密。对他的这番话半信半疑。 但说到底,他身上确实没有灵物。 灵物是每一位修灵师灵魄中的精元所化,可以算是身份的象征。 既然如此,司予年,你到底是什么人。 …… 走了有好一会儿,阴魂在一块田地里停了下来。田中间是一个大坑,那是木棺中人将要长眠之处。 张绾漓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才发现在鬼火绿光之下,每个阴魂的身上都有不同的烧伤痕迹,有的在脸上,有的在脖子上,有的在手上…… 她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白发鬼灵...... “他们叫我们来帮什么忙?”小蓝毛不解,“这也不像是缺人的样子啊。” 司予年答:“阴魂抬棺,活人祭祀。” 小蓝毛:什么?!! “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司予年道:“已经晚了。” 话音刚落,一个领头的阴魂飘了过来:“时候到了,该上路了。” 与此同时,张绾漓一边把玉羲针递给沈龄,压着声音,“一会儿你先列阵保护他们两个。”一边祭出了自己的灵物,“这边我来挡着。” 灵物现形的同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如山谷鸣泉击石,涤荡一片回音,霎时让一众阴魂后退三尺,其中一些修为尚浅的,直接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压迫得摔倒在地。 一般,修灵师祭出灵物对阴魂的震慑只限于定身,但张绾漓是当世祝灵术一门难得的天才,她的灵物镜月铃除却寻常清除邪气祷祝亡灵的作用外,还能破幻象,迷人心,战阴邪。 沈龄对着小蓝毛和司予年大喊:快到阵里来!” 下一秒,被激怒的阴魂气势汹汹,一个接一个往前扑来。他们手中的绿灯变成了燃烧的鬼火,所经之处草木皆焚。 张绾漓信手一挥,镜月铃顺势在眼前划过一道蓝色与一道白色的弧线,弧线之间,阴魂随即倒地。 弧线以外的阴魂紧接着攻上前来,燃烧的鬼火一团团从张绾漓身旁扫过,她一面应付着眼前,另一面又时刻留心着身后准备偷袭的阴魂。 铃声清脆而又急促,纵使能力高强,但在大阴时刻以少敌多,还是会有所疏漏。 阵前已经围了不少阴魂,还好,有沈龄守着。 小蓝毛被这阵仗吓得口齿不清:“她她她......一个人......能......能打过吗?” 沈龄皱眉:“打不过,她来之前受过重伤,还没恢复。” 张绾漓来之前入过一座山,在山里遇见了修为极高的上古邪兽,本来可以全身而退,但当时有一位相熟的修灵师因冒险降伏邪兽,差点命丧于它爪下,张绾漓救人心切,生挨了邪兽一击。 这段日子张绾漓闭口不提,沈龄原本以为她真的痊愈了。直到他看着张绾漓在阴魂的攻击下应接不暇,才明白她一直都在逞强。 “你让一个受了重伤的人独自去抵挡这么多阴魂?”司予年嗓音里冷冷的,沈龄总有种他是在责备人的错觉,上一个让他有这种感觉的,还是他哥,也只有他哥。 “你以为我想啊。”虽然有点儿羞耻,但沈龄还是解释道,“要是让我出去,我们可能会死得更快。” “......” 小蓝毛:“那怎么办,要怎么才能帮到她?” 阴魂攻势不减,以张绾漓一人之力,没办法让所有人全身而退,况且,他也不会真的让张绾漓一人去对付阴魂。 沈龄祭出了自己的灵物,那是一根通体雪白的玉笛,他看着司予年在黑暗里隐约可见的冰山脸,转身把笛子递给了小蓝毛。 “把这东西拿好,阵就不会破,在这里待好,我去帮她。” 说完,立即出了阵。 “可是我......”,小蓝毛本来想说他害怕,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阵周围的阴魂又多了许多。 他真的很想抓着一个人寻求安全感,但他看了看身边唯一的,顶着一张冷冰冰的脸的司予年,默默蹲了下来,双手环抱住自己。 ...... 阵外蓝色,白色,绿色的光交织在一起,映在司予年脸上,他看着黑暗中与阴魂打斗的那人,眼眸微动,在不经意间透着淡淡的红光。 忽然,山中一声巨啸震耳欲聋,连着大地都颤了一颤。 而后,一只白虎身披银光,脚踏赤红烈焰,自山上奔来...... 第五章 孟极(上) 古籍有言:丹熏山以北二百八十里,曰石者之山,其上无草木,多碧瑶,泚水出焉,西流注于河。有兽焉,其状如豹,而文题白身,名曰孟极,是善伏,其鸣自呼。见之则一方安宁。 只是,丹熏山在北方,孟极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张绾漓余光瞥见阵中司予年微动的指尖,心里了然。 ...... 浑身雪白的神兽脚踏烈焰而来,烈焰之下,阴魂躯壳燃烧殆尽,灵元渐渐剥离。所经之处,阴魂无一不大惊失色,四处逃窜。 沈龄趁机列了阵,把阴魂一一围住。 张绾漓手中铃铛轻响,这次发出的却是悠远绵长之声,阴魂也在此刻安静下来。 张绾漓闭上眼,灵眸所见阴魂的过往,是一片烈焰冲天,火舌放肆攀上高大的松树,浓烟遍布四周,而在其中,到处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呼喊...... 这是......山火。 “上古神兽”沈龄喃喃道,“我们这是撞的什么好运气?” 沈龄对古籍了解不多,不知道孟极本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自然觉得只是山中沉寂的神兽帮了他们这些小辈一次。 张绾漓眉头微皱,“别废话,动作快点,收灵。” 两人的灵物霎时发出悠远绵长之声,清韵入耳,在山谷中回响。 阴魂的灵元被一一吸纳,顷刻,他们面前只剩下炽热的烈焰,以及立于火光中的孟极神兽。 孟极通体雪白,低吼一声,便有摇山动地之势,它抖了抖毛发,随即,朝着张绾漓和沈龄走来。 “我去,它想干嘛?”沈龄警惕地伸手护住张绾漓往后退了几步,小声说,“一会儿我数一二三,你先躲到阵里。” 张绾漓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手:“不用,它不会伤人。” 她走到孟极面前,静静看着它。 孟极一双白玉般的眼睛里透着淡蓝色的光,眼周一道道红色条纹,更添了几分灵气。 张绾漓觉得,这样的一双眼睛,她应当见过的。 她下意识伸手抚摸上孟极的额头,不曾想,它也顺势往自己手里蹭了一下。 接着,孟极突然化成一道光,消失在众人眼前。 张绾漓看着零散的白光,愣了好久。 “哎哟我的妈,真是吓死我了。”小蓝毛见外面安全,便出了阵,“哎,你那个铃铛真厉害,送我一个避避邪呗。” 张绾漓:......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香囊模样的东西,递给小蓝毛。 ”这个适合你。“ 小蓝毛嗅了嗅,闻到一股糖味儿,让人有些发腻。 ”我操,这什么玩意儿?“ ”壮胆的。“ 小蓝毛一脸不可思议:“你怕不是唬我?” “甜物克恐惧,不懂问他。”张绾漓指了指沈龄。 “可别,我才不知道这些偏方。”沈龄回避地转身往后走,“走了,回去了。” “走吧。” ...... 山路弯弯绕绕,一片寂静,许是因为今夜出行的阴魂被收,一路上再也没遇见什么。 司予年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和张绾漓肩并肩。 “沈龄说你之前受过伤,现在怎怎么样了。”他语气好似普通一问,心里却夹杂着不可过多表露的情绪。 张绾漓毫不在意,“早就好了,没什么大事。” 灵力外泄还不叫大事? 司予年压着心中隐隐浮动的情绪,刚准备再说什么,便被张绾漓接下来的话扰乱了思绪。 “我是不是......见过你?” 司予年的眼神在月光下晦暗不明,他说:“是啊,我们见过的。” 张绾漓还想说什么,却被远处传来的声音打断。 “快来,出事了!” 张绾漓和司予年加快脚步赶了过去,便见一道红色影子从小新房飞一般出来,消失在黑暗中,下一刻,远方显现出微微日光,夜色也渐渐消退。 而屋子里,一片混乱...... 先前来屋里话家常的老人以及小新房的主人不见踪影,游客几个几个抱在一起,脸上满是惊恐。 沈奕坐在地上,衣服凌乱,付瑾樊正为他受伤的手臂缠着绷带。 ”哥,怎么回事?“ 沈奕一脸疲惫:”昨天你们走后没多久,有个老人在对面房间放着音乐跳舞,跳着跳着突然就开始袭击我们......“ ...... 张绾漓环视四周,林溪...... 林溪不见了!!! ”林溪呢?“ 付瑾樊没了平日里的歪样儿,严肃起来:”昨天打斗中出现一个白头发红衣服的女鬼,把林溪抓走了。“ 张绾漓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那应该就是他们之前遇见的那个鬼灵了。 张绾漓把沈龄拉到院子外,压着声音说:“把玉羲针给我。” 沈龄盯着她:“你要干什么?” 张绾漓接过玉羲针,用力在自己手心划了一道血痕,血凝成一道红光,漂浮在张绾漓面前。 四浮玉还在林溪身上,以血引玉,就可以知道林溪的位置。这个指向的方向是——山林。 “你去照顾你哥,我去找林溪。” 沈龄一下子火上来了:“不是你去什么去,你自己什么状况心里没点儿数吗?乡村山林是最危险的地方,你......” “你不是不知道林溪的特殊情况。”张绾漓提高了声音,面儿上却依旧毫无波澜,“她要是出了事,我没办法向孟老前辈交代。” 外人看她,或许会觉得她已经把来临的风浪吞噬在心底,并且于风浪之上,找到了解决之法。但沈龄对她再清楚不过,表面似有成算,实则是逞强。 “要不然就我们一起去,反正不能让你一个人。” “我和她一起去。”司予年走过来,自然地将一块浸了药水的手帕递给了张绾漓,示意了一下她手上被划的那道口子。 沈龄没好气道:“你又不是修灵师,你去干什么。” 司予年:“我在这里面的时间比你们久,对这里的了解多一些。” 张绾漓看了司予年一眼,接过手帕。 “不行。”沈龄固执地对张绾漓说:“你要是非要去的话,我和你一起。” “我和他们一起吧。”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深蓝色斗篷外衣的人,那是叶怀群。 他们之前并不相识,张绾漓没有想过他会出手相助,不过这样也好,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胜算。 “这下行了吧?”张绾漓再一次把玉羲针给了沈龄,“你跟付瑾樊交接一下情况,还有,在屋子里布一个传送阵,以防我们遇见危险。” 沈龄:“可是你......” 张绾漓:“没什么可是的,走了。” ...... 山中的场景有了些改变,乡间小路两边的梨树的叶子变得更为深绿,草丛里的小野花也都开了,池塘里游着大白鹅和麻鸭,倒映在水中的树影,随着鹅鸭的游动荡漾,不时传来几声猫叫。抬头望去,见屋檐之上慢悠悠行走的小猫,被金黄的阳光包裹,连毛发都带着柔和。 张绾漓和司予年并排走在阳光下,万物平和,静谧温柔。叶怀群远远走在他们后面,一边走一边看着手上的古书。 这应该是最安静美好的乡村生活,可惜,美好之下,暗藏危险。 张绾漓:“你之前说这里的作乱和小新房无关,为什么呢?” 司予年:“你们还没入山的时候,我已经证实过了,作乱的鬼灵性属火,应该是灾害所致。” 属火......那和张绾漓见到的阴魂的过往就是一样的了,还有那个白发鬼灵,也是有烧伤的痕迹。 张绾漓:“行吧。” 司予年有些好奇地笑了:“你就这么相信了?” 张绾漓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我可没说你回答了我就相信。” 可是,在司予年看来,她已经有七八分相信了。 ...... 走到一座大石山下,红光停止了指引。这里峭壁荒石,孤松矗立高挂石壁之上,下方枯草遍地,三两棵枯树,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一条又一条红色丝带。风一吹,就向着石壁的方向飘扬。 林溪是被白发鬼灵抓走的,想要找到林溪,看来就得找到白发鬼灵的寄身之地。这样的话,就要想办法把鬼灵吸引出来了。 可惜张绾漓是祝灵师,只会简单的唤灵术,在场的,只有叶怀群有高超的唤灵能力。 张绾漓:“麻烦你用唤灵术把白发鬼灵吸引出来,剩下的就由我自己来。” 叶怀群只是盯着石壁,冷冷地冒出两个字:“没用。” 张绾漓随着叶怀群的视线望向石壁:“什么意思?” 叶怀群转过视线,带着疑惑看向张绾漓: “这里就是白发鬼灵的寄身之地,唤灵已经多此一举了。” “那要怎么才能让她出来?” 叶怀群:“等。” 第七章 爱和桥 天黑过后,沈奕他们就待在了小新房里,沈龄用张绾漓的玉羲针在门上布了个阵,这样就可以防止又有阴魂来袭。 本来几个人正在屋子里分析着槐荫山鬼灵作乱的原因,忽然,小新房的老婆婆从卧室走了出来,眼看着是要去开门的架势。 “哎哎哎,老人家,外面冷,就别出去了。”沈龄想着把老婆婆拉回来,触碰到的却是虚影——看来,这是山里人不可阻挡的行为了。 “萤萤回家了,我得接她去。”老人慈祥地笑着,拉开了门。 沈龄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明明在门上布了阵,为什么会对她不管用? 她这一开门,要是门外有鬼灵,那这一屋子普通人怎么办? 可惜,他们已经阻止不了了。 在老人开门的瞬间,一条带刺的藤蔓像蛇一样爬入门内,缠上了木屋的墙壁。 沈奕和沈龄保护着门里的普通人,付瑾樊跟在老人身后小心翼翼出了门,屋外院子里,张绾漓他们正站在不远处。 ...... 张绾漓看着老人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到灯笼下,唤了一声“萤萤”,灯笼里的鬼娃娃立马跳到了地上,周围的藤蔓也被收了回来。 老人抚摸着鬼娃娃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圆圆脑袋,眼神里满是慈祥。 “萤萤,快进屋子里来玩儿,别吓着客人了。” 老人转过身对着张绾漓他们,抱歉似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小孩子胡闹,你们快进屋来吧。” 什么?!!进屋?!! “不是吧?让她进来我们怎么办?” “这是个什么东西?” “妈妈呀,我想回家。” ...... 屋子里的游客对鬼娃娃极度害怕,更别说让她进屋了。 既然没办法劝服,那就只能恐吓了——这还是跟张绾漓学来的。 沈龄:“这种东西啊,最记仇了,谁要是不让她进屋,她就会一直缠着那个人不放。” “啧啧啧,到时候啊,夜夜不得安眠呢......” 游客:...... 最后鬼娃娃还是进屋了,她左看看,右摸摸,弄得游客们一个二个正襟危坐。 乍一看,竟有些搞笑。 ...... 张绾漓他们进屋后,没过多久,林溪也醒了。他们说起之前经历的种种,想必,当时让一种阴阳师灵盘失灵的,就是那白发鬼灵。但是就他们与白发鬼灵的交手来看,她似乎并没有对他们有杀意。也或许,只是还没有触碰到她的禁忌条件。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起出现得不合时宜的孟极神兽。 沈奕:“阴阳极度不平衡,北方神兽才会出现在南方。若山中灵气大损,那必定阴盛极夺阳,可目前来看,鬼灵并无屠村之势。” 付瑾樊漫不经心把弄着灵盘:“从灵盘来看,也没有大凶的预兆,除非是至阴之邪。但是,这小小山庄,怎么会出现至阴之邪。” 沈龄扶着脑袋打断了一下:“等等,你们的意思是,这个村庄里镇压着整个南方的阴阳?” 沈奕看了看沈龄,虽不言,却已让人了然。 沈龄:“如果真是这样,那......那就凭我们几个,根本没办法应付的啊。” 付瑾樊扶了扶眼镜:“确实,牵涉到整个南方的阴阳,必须得求助师父他们了。幸好的是,暂时还没有听说南方的其他山有什么异样。” 高浅音走了过来:“既然这样,那我们得尽快下山给前辈门传信了。” “不能走,不能走。”一个稚嫩的童声从一旁传来,沈龄转身,一张大白脸凑了上来,吓得他差点儿从凳子上摔下来。 高浅音蹲下,温柔地问:“萤萤,为什么不能走呢?” 鬼娃娃瞪着圆鼓鼓的眼睛,一眨不眨:“水!大水!会死掉的......” “嘻嘻嘻,嘻嘻嘻......” 鬼娃娃笑声空灵,在屋子里荡起回音。 沈奕:“不管怎么样,趁现在还没到晚上,得赶紧去送信。” “浅音,沈龄,你俩留在这里照顾游客和林溪。” “瑾樊,我们一起下山。” 沈奕对沈龄吩咐道:“如果遇见了不能处理的东西,不要逞强,拖住,等我们回来。” 沈龄最讨厌被他哥安排,“知道了知道了。” 沈奕刚准备出门,突然想起张绾漓,喊了一声,她没有回答,又喊了一声,她依旧没有回答。 林溪拉了拉张绾漓的衣角,她才回过神来。 “哦,怎么了?” 沈奕:“你是想和我们一起下山,还是待在这里?” 张绾漓立即起身,没有一丝犹豫:“走。” ...... 待三人出了门,沈龄悄悄在角落里问司予年: “你们是遇见了什么别的事儿吗,怎么张绾漓一回来就失魂落魄的。” 司予年脸上显现出一抹冷淡:“没什么,应该只是太累了。” 他抬脚就往屋子外面走。 “喂。你出去干嘛?” 司予年头也不回:“去四处逛逛。” 沈龄想叫住他,可是转念一想,现在是白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 和城市的繁华喧嚣大不相同,村里青山绿水,花香鸟语,沿着山路下山时,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就能看到山下蜿蜒从远方流过来的小河。 山下,小河潺潺流水,从远方来,又到远方去,不知流了多少年。不远处有一座石桥,桥上长满了杂草,桥两边的护石已经被冲垮,残缺不堪。 在石桥的这头,还有一座石碑,上面刻着:“爱和桥” 一同刻着的还有修建的时间,原因,参与的村庄...... 最重要的,是一个又一个人名。 同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是同一个姓,这爱和桥由临近的三个村庄一起修建,参与的人大多为“江”“张”两个姓。 付瑾樊:“来的时候只顾着上山了,竟没注意到这石碑上的东西。” 沈奕:“石桥和石碑位于三个村庄的交界处,承载的是三个村庄的过去。” 张绾漓伸出手,轻触石碑。她抚摸的不仅仅是那一个个名字,更是一段段记忆,是一个又一个人的故事。 当她指尖触碰到“江仕祥”这个名字的时候,石碑突然流溢出白色的光,漫延到桥上,又到河中。 所经之处,枯物复荣。凌乱的杂草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在阳光下摇曳。残缺的石桥变成了它原本的样子,小河更加清澈,石子见可见游动的小鱼。 忽而,浓密的乌云遮住了阳光,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但奇怪的是,张绾漓他们,却并未被淋湿,仿佛,他们已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 万物只要存在过,就会有痕迹,透过这石碑上的痕迹,便可窥见过去。 所以,在他们面前浮现的,是往事,在修灵师口中,将其称为:浮生幻境。 雨势越来越大,岸上的泥土被雨水冲刷,融入河中,河水变得浑浊起来,慢慢儿的,竟有涨水之势。 沈奕一把将张绾漓往后拉,满脸警戒。 张绾漓一脸疑惑:“不是,大哥,这洪水和我们不在一个空间,你在担心什么?” 沈奕:“你看河对岸的那两个人。” 张绾漓顺着沈奕指的地方望过去,看见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姑娘,老人手中提着东西,小姑娘在老人背上,为老人撑着伞。 河两岸的距离不算远,只要是见过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个小姑娘就是萤萤。 付瑾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警惕着对面人的一举一动: “那天在小新房对面屋子跳舞,过来攻击我们的老人,就是他。” 执念较深的鬼灵,哪怕是在幻境中,也得警惕。 张绾漓他们站到了离小路很远的地方,看着这一段往事。不知道的是,这究竟是萤萤的往事,还是老人的。 河面涨的水并不算大,却已经快要淹到了桥面上。老人背着孙女儿从爱和桥上走了过去,到了路上转弯的地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慢慢转过头。 难道,是发现他们的存在了? 老人皱着眉头,看了看爱和桥,继续往山上走去...... 张绾漓三人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浮生幻境逐渐消散,这里依旧杂草丛生,石桥也回到了残缺的样子。只是,天还是阴沉沉的样子,就好像,即将要进入黑夜。 沈奕:“我们得快点儿去拌和站送信,等天黑了就麻烦了。” “我刚开了浮生幻境,得处理一下,防止其他人误入进去。”张绾漓祭出了灵器,“你们速去速回,我就在这儿等你们。” 沈奕对她深信不疑:“好,那你注意安全。” ...... 会开浮生幻境的人不算多,而这不算多的人里,大多都是修祝灵的。沈奕一个化缘师,自然不知道,张绾漓是骗他的。 刚才上山的老人,此时又出现在转角处,只是这时,唯他一人。 在浮生幻境中,张绾漓就知道,老人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她原以为老人会像付瑾樊说的那样,对他们发起攻击。可是,他并没有。 思来想去,这两次遇见老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她自己。 老人的面容很慈祥,在走向张绾漓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 老人将双手掌心朝上伸向张绾漓,这里在主动让她祝灵。 张绾漓将手覆于老人掌心之上,镜月双生铃环绕着两人,在旋转的同时,发出空灵的响声,在山谷间回荡...... 第八章 二哥 这座村子,叫做悦新村,是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亦是祖祖辈辈埋葬的地方。他们的故事由此而始,代代传承,直至今日。 江家依照字辈,到他这辈,为“仕”,父母为他取名:“仕祥”。 这村里有三户人家,自祖辈开始就极为交好,亲如兄弟,因此,三家虽无血缘之系,却有血缘之亲,每年过年,都会聚在一起。 除却自己早逝的兄长,江仕祥在另外两家还有两个兄弟,一个排行老三,叫“江仕康”,还有一个,叫“江仕才”,住在小新房。 那时正值贫苦年代,他们三兄弟自小一起长大,田间割草,山上放牛,河中抓鱼戏水,林里采蘑菇,捉天虫...... 经历过粮食关,也赶上了大发展。 江仕康自幼成绩优异,趁着机遇,成为了老师,去到了城里生活。 江仕祥和江仕才,则守在这片土地上,春夏秋冬,岁岁年年...... 乡间生活,春种秋收,夏长冬藏,无论是播种还是收割,村子里的人都会相互帮忙。每家人的稻田间,都是一家又一家的劳动力,他们一同忙碌着,又一同谈笑着。 闲时,大家聚在一起,夏秋院里乘凉,冬春火炉围坐,喝喝小酒,打打小牌,各家妻母一起话话家常。最热热闹的要数娶亲和过年杀猪,村里人都是相互帮衬着,又相互陪伴着。 到了五六十岁,父母离去,儿女成婚生子,大多到了外地工作,留下孙儿孙女,在他们幼时生长的地方。 这时,“陪伴”两字才更显厚重。 独自在家时,是老人陪伴着留守的孩子,亦是孩子陪伴着空巢的老人;大家聚在一起时,便是一个个这样的老人与孩子之间的相互陪伴。 江仕祥儿女成婚早,生子也早,其他家的孙子孙女尚在这村子里上学时,他的孙子已经到了外面去挣钱,只有一个晚一些出生的孙女,留在了这里。 平日里在家,只有他,孙女和妻子。更多时候,他会和江仕才一起,找几个好兄弟,喝酒打牌,抑或是带着小辈上山下河,陪小辈玩儿他们幼时玩儿过的东西。村子里的小辈,一看到他们两个,就亲切地叫着“爷爷”,小孩子们都知道,这两个爷爷慈祥,又和蔼。 对于江仕祥来说,儿辈、孙辈,都已可独当一面,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唯一让他挂心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兄弟和小孙女。 江仕康自幼身体不好,到了老时,患了许多病,好在,都不是什么太急重的病,但是在生活上,却被束缚了很多。 江仕才上有老母亲,下有孙子孙女,妻子对家中事务无一不亲力亲为,对待邻里细心周到,虽然强势了些,但这个家,在她的操持下,变得越来越好。 只可惜,江仕才的妻子在年过花甲之时,患了不可治愈的疾病,慢慢儿生活便不能自理,江仕祥去看过很多次,刚开始,她还能有说有笑地谢谢二哥,后来,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对于她那样一个要强的人来说,得了这种病,是极大的折磨。拖了三四年,人还是走了,这对于她来说,许是解脱。但江仕祥时时想起过去,想到去仕才家做客时,她常常做许多好吃的招待。想到自己的孩子结婚时,在人们与新郎开玩笑打闹时,孙媳妇躲到她身后,她开心笑着的样子——他们虽非至亲,却如至亲。 大概过了三年,仕才家的老母亲走了,老人家高寿,是村子里最年长的人,自己小时候,老人家也给予了很多关爱。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突然传来消息,说江仕才也走了。 那时,江仕祥心中万分悲痛,也万分震惊,因为太过突然。 后来向江仕才家的后辈问起,才知道,他其实患病已经有了很多年,之时一直拖着,在母亲去世后,家中已没有需要他照料的,他才在两个儿子的陪同下去了医院,可惜那时,是因为他真正撑不住了。 他自己生着病,依旧不辞辛劳为这个家忙碌着,照顾生病的妻子,赡养年迈的母亲,还要关心着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就连江仕祥这样,时时在他身边的人,也未曾察觉到他的异样。 江仕才走后,江仕祥每每想起幼时和他一起玩笑的日子,想起每次路过他家,他总会远远儿喊着“二哥”,让他去屋里坐坐。 难过之时,不免泪流,这时,小孙女拿着纸巾过来,拉着他的手,一双眼睛里纯真无邪:“爷爷,你怎么了?” 江仕才看着未经世事的小孙女,摸了摸她的头, “没事儿,萤萤,快去叫奶奶回来吃饭了。” 萤萤熟练地跑到院子旁的高处,大声喊着: “奶奶——奶奶——” “诶——” “吃——饭——了——” 他们这一生,在年幼时,送走了祖辈,在壮年时,送走了父辈,在老年时,送走了至亲兄弟好友,哪怕这一生无大病,无大灾,也还是会遗憾,因为总有牵绊,总有挂念。 江仕祥刚去世时,他看见了日日流泪的妻子,大哭不停的孙女儿,赶来送他儿子女儿,还有两个孙子。 他们请人算了算,说河对岸的有一片土地好,于是想将老人埋在那里。 下葬那天,发了洪水,村子里的人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过了河。 只是,他没有想到,萤萤也来了。她是瞒着家里人,偷偷来的。 那时候的萤萤不过七八岁,她想起,从前发洪水,爷爷是背着她从爱和桥上过去的。只是她不知道,洪水原来这样急,这样迅猛...... 萤萤不知道被洪水带到了哪里,离家太久的魂魄,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江仕祥沿着河岸找啊找,就是找不到,于是,他就在爱和桥边儿上等,只要萤萤回来,肯定会路过这里。 他等了好久好久,村子里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小辈们也慢慢长大,变老,归于尘土。他不知年月,也不知道村子里的新面孔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后辈...... 突然有一天,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一身黑衣,身材高挺。 他从半明半昧的日光里走来,干净得不染尘埃,让人觉得他好似不属于这世间,却又好似,偏偏属于这青山。也许,他是同样生长于这青山的故人,也或许,他是来自远方的魂灵。 这样的身形,让张绾漓想起来一个人,只可惜,在祝灵的时候,若是入灵者不愿意,是无法看清楚其他人的面容的。而江仕祥,只想让她知道故事,不想让她知道故事里的人的模样。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她,以免她在山中,受到太多魂灵的侵扰。 在靠近老人的时候,江仕祥才看见,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姑娘,那是——萤萤! 他将小姑娘亲手送到了江仕祥手里。 “老人家,我把你的孙女儿接回来了。” 江仕祥颤颤巍巍的双手拉住了萤萤,放心地笑了。 “谢谢了啊。” 除了自愿祝灵,只有守山人,才能知道这么清晰,这么完整的一段故事。 不只是过去,更有现在,张绾漓还看见了江仕祥去小新房做客,那时屋子里正在放山歌。弟妹平时喜欢这些东西,只是今天只放着歌,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跟着歌跳了几下,突然,他听见对面屋子有外人的声音,怕是坏人,想着把他们赶出去——这也是当时付瑾樊他们被攻击的原因。 还有当时与白发鬼灵祝灵时叫“阿漓”的人,也是他。 “我就要进入轮回了,村里知晓这些往事的人都走了,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 老人的声音苍老,又带着慈祥。 “我这些日子,时时会想起仕才和仕康叫我二哥,仕康葬的地方在城里,我不清楚。你就帮我,去仕才墓前送一壶好酒,替我陪他喝一杯吧。希望我们来世,还能再相遇。” 张绾漓捏起一道灵诀,双手合十,为即将步入轮回的老人祝祷。 “放心,我一定替您,陪他喝一杯。” 从前祝灵,知晓的是片段回忆,这是她第一次,看一个人完整地走过一生。 她突然想起,师父说:每一座山,都是有故事的,就算过了千年万年,故事里的人被岁月淹没,也总有人,记得那些回忆,那些故事,那记得的人,叫做守山人。 美好的东西往往易逝,可若有人,将这些美好永远铭记,那么,我们存在于这世间,虽短短百年,亦能得到永恒。 镜月双生铃的声音变得清脆,悠扬,如清风拂过树梢,似河水潺潺细流,老人的魂灵,慢慢化作细碎的光,随着山间的风,轻轻落在河边的一片土地上,最后,张绾漓隐隐约约听见他喃喃道: “仕才啊,孩子们都长大了......” 流光消散,铃生静息,张绾漓祝灵中最后念的是: “四时轮回,生生不息,愿君常安,愿君,常安......” 第九章 紫槐古树·入梦 从山下上山,会走很长很长的山坡,在山坡的转角处,有一棵高大的紫槐古树,站在那里,一回头,便可将山下的风景一览无余。 司予年站在转角处的平田山,静静看着这一场祝灵。 在江仕祥慢慢走入轮回的时候,司予年用术法摘下了紫槐古树高处的一节树枝,从自己口袋里取出一条红绸,缠绕在上面。 树枝随着清风,从司予年手里到了空中,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缓缓飘走,轻轻落在了江仕祥老人的墓前,消失在泥土之中...... 而山下,沈奕和付瑾樊在送出信以后,听到了镜月双生铃的声音,赶过去时,恰好见到了张绾漓送老人离开的这一幕。 他们端正地站在河岸前,注视着,这是对老人的敬意。 张绾漓:“走吧,我们回去吧。” ...... 他们回去的半路上,天就黑了,还没有走到小新房,就遇见了各种游荡的阴魂。不得已,他们只能在另外一户人家暂时停留下来。 这家人住在离紫槐古树不远处的马路上,房子的修建带着些城市化的风格。 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他点着一根烟,吊儿郎当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是个叛逆的少年,但是对待进来的人却很客气。 进屋来的人除了张绾漓他们,还有几个未曾在小新房见过的修灵师和游客。经历了这么几次鬼灵出没,游客也慢慢接受了一些,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惊慌。 “小娃,你家大人不在吗?”一个年近花甲的修灵师和主人家搭着话。 少年吐出一口白雾,把烟头往地上一戳,又用脚踩灭了一次。 “大人都在外地。” 修灵师看来一眼结网的灶台:“你是刚回来的?” “高考完了,回来祭拜一下祖辈。” 一旁的一个阿姨问了一句:“男娃娃高考多少分嘞?” 少年满不在乎:“六百三十多。” 阿姨一脸震惊:“六百多分啊,没想到这么厉害嘞!”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笑,带着几分嘲讽:“是一看我就不是什么好学生吧。” 阿姨被戳穿了心思,不好再说什么。 修灵师继续和少年聊道:“我是孟卿荣家的后辈,也是回家来祭祖的,小娃,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听到孟卿荣三个字,站了起来,思索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 “哦~原来是舅公,我叫孟怀深。” 两人后面聊的都是些家中的叙旧话,张绾漓也没有兴趣听下去,只是觉得一个修灵师回家祭祖,却因他们开了灵门,被迫在自己的故乡解灵,真是一件极为巧合的事。 “诶,这个修灵师,论辈分,可比我们都大呢。”付瑾樊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沈奕,“这样看来,他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山里的局势。” 沈奕注意到了那个修灵师黑色衣服的衣袖上绣着的红色彼岸花: “越山风眠祖师的弟子,大祝灵师,千谷绝音温善华。” 付瑾樊摸了摸嘴唇:“啧,那可是和师父一个辈分的了。” 沈奕依旧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依照这山中的局势,多一个资深的老前辈,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抬头望向窗外,又收回了视线,对张绾漓和付瑾樊说:“今夜我守着,你俩去睡吧。” 山中不分时间,他们不知道忙了多久,早已十分困倦。 张绾漓:“行,你一会儿困了就叫我们。” ...... 张绾漓又做了梦,梦里是高大的紫槐古树。 她和紫槐古树一样,站在山坡的高处,看着这里来来往往的村民。 她看见,日复一日背着锄头背篓从田间走过的老人,经过这里时,坐到树荫下乘凉;两三个小孩子跟着老人,从这里而下,到小河中游水;三个小小的女孩儿,拿着一个装着纸条,花草的透明瓶子,埋在这棵树下,并许愿,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一个疯疯癫癫的年轻人,穿着沾了尘土的衣服,端着一碗面,蹲在树下大口大口吃...... 有一天,一辆大货车在这里差点儿掉下悬崖,漆黑的夜晚,大群村民齐心协力,将货车拉了上来;有一天,村子里的一头牛在耕地时,受了车的惊吓,四处乱跑,跑到这里时,几个老人帮忙围堵,才将牛带回了家。有一天,村里的领导说要江泥土路修建成水泥马路,村民们从山下开始,忙碌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终于建好了这条马路...... 张绾漓还看见了紫槐古树前飞过的鸟群,映过的绚烂晚霞,璀璨星空,还有弥漫着雾气时,隐隐可见的青草,在大人的接送下来去学校的小孩子,冬日里轻飘飘的小雪花,过年时漫天的绽放的烟花,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四季轮回,沧海变迁,透过紫槐树,那些早已不在这人世间的人,依稀又在这世间重新活了一次,以后,每一个来这里的修灵师,每一个被紫槐古树入梦的人,都能知道,他们存在过。 其实,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紫槐古树入了梦,让人们知道了那些过往,还是自己入了紫槐古树的梦,借它的眼睛,窥探到了这世间的温情。 ......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昨晚是个平安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张绾漓他们赶去小新房与沈龄他们汇合,同样去小新房的,还有温善华。 张绾漓心中存有疑惑,问道:“越山到这里相距甚远,温前辈为何独自千里迢迢过来?” 温善华长着一副慈祥的面容,说话时总带着笑,让人更觉得亲切,他说话时,像讲故事一样: “我十三岁的时候啊,在一次解灵时被邪物缠身,大病不愈,师父替我推算,说南山往西北数十里,有一座槐荫山,里面有一户人家,村户序号为八,也就是小新房。叫我去认个干亲,可化解这一劫难。” “当时去的时候,只有祖辈的老人家在,往上是曾祖辈,往下是和我同一辈的,于是,就认了一个干奶奶。” “前段时间,老是梦见老人家,就想着来祭拜一下,不曾想,这山中竟会遇上这种情况......” 老人说到后面的时候,眼中有些物是人非的落寞,他说,“他们都走了”。 重游故地,颇多感慨,最后只能以一句“岁月匆匆”结尾。 ...... 到了小新房,张绾漓循着江仕祥老人的记忆,来到了江仕才老人的墓前。老人葬在离家近的一块田地里,张绾漓从藏物囊中拿出一壶梨花醉,半蹲在墓前,陪老人喝了一杯。 “四时轮回,生生不息,愿君常安,愿君,常安。” 她想到了很多年前的午后,幼时的两位老人一起在乡间田地里玩闹,轮回之路,他们不是孤单一人。 准备回去的时候,起得猛了一些,眼前一片白花花,她感受到有人扶了她一把,待缓了缓,抬头看,是司予年。 “怎么了?”,他语气是平静的,许是关心的话,所以让人觉得带着些许温柔。 张绾漓:“没什么,起得猛了些。” 司予年:“没事就行。” 张绾漓往屋里走去,却被司予年叫住了。 他拿出一瓶药,递了过来: “山里天气不好,你手上的伤不注意可能会留疤,这是以前有个老修灵师给的,我用不上,你拿去吧。” 张绾漓望着司予年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到些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到。 她接过瓶子,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了。” ...... 回到小新房屋子里后,小新房的老人家准备了许多饭菜招待客人,大家坐在一桌,忽然生出些温馨。毕竟在白日里,这里没有阴魂鬼灵伤人,人们都像往常一样正常生活。在灵门之外,他们正是像这样温馨生活的。 吃过饭后,大家开始讨论这山中阴气盛行的缘由,只有知道了因,才能对症下药。 张绾漓想到了之前在与白发鬼灵祝灵时看见的山火,提了出来。 温善华:“我来的时候在与别的村民的祝灵里,也看到了山火,大火之下,亡灵甚多,阴盛之势确实极为可能,只是,还需先确认是否是这个原因。” 沈龄:“这要怎么确认?” 沈奕:“既是山火,那就需得上山,去亡魂之地。只是,温前辈以火为禁,不能上山,若遇见至阴鬼灵,以我们一群后辈之力,恐凶多吉少。” 温善华慈祥地笑了起来:“放心,我虽年老体衰,但擅长传送之术,我在院子里画一个阵法,若到了危难之时,便可保你们平安。” 张绾漓:“林溪,沈龄,你们留在这里,保护温前辈。” 沈龄浑身上下写满了拒绝:“凭什么次次不让我去,不行!” 看着不听安排的弟弟,沈奕眼瞧着就要发火,高浅音急忙说: “小龄去也好,有一个唤灵师在,总归是会方便一些。没事儿,我留下来照顾林溪和温老前辈。” 张绾漓:“好,那就这么定了,大家先休息休息,等准备好了,我们就上山。” ...... 在他们商量的时候,司予年就坐在门口的木长凳上,他望着小新房前的稻田,黑眸如潭,带着些深沉。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知道自己晚了一步,这件往事已经不可避免,既然如此,那就让这件事始于山火,终于山火吧...... 第十章 山火(上) 山上杂草遍布,树高参天。树多草深的地方,就容易有危险。 一起上山的除了张绾漓四人,外派的几个修灵师,还有默默跟上来的孟怀深。 张绾漓:“你怎么也来了?” 孟怀深随手折了一枝路边的野花:“昨天做了一个梦,有个老人叫我来的。” 沈龄:“不是,哥们儿,你以为这是什么很好玩儿的事儿么?” 孟怀深打了个哈欠:“当然不好玩儿,以为谁想来似的,我还想补觉呢。” 沈龄:...... 其实在灵门中,普通人遇见阴魂鬼灵,更不容易受到攻击,因为他们身上带着尘世间的痕迹,那是逝去的人,从前最珍视的东西。而修灵师,既生于凡尘,又立于阴阳之间,在灵门中只能尽力隐藏自己身上的灵力,防止被发觉存在。 ...... 山路弯弯绕绕,树林一片接着一片,他们走一段路,就用灵盘占卜一次。可是他们已经走到深山之中,不见一户人家,却依旧没找到亡魂之地。 幸而,这时仍然未天黑,否则上山的一众人就要无功而返了。 走到一处较为开阔平坦的地方,他们坐下来休息。 这里荒草连着荒草,身后是来时路,前面是又一片树林,而身旁,是陡峭的悬崖,悬崖对面,是另外一座青山。 站在悬崖边儿上,山下浓白大雾,万物不可见,暗藏着危险。 大雾从山下弥漫而上,渐渐有吞噬整座山的势头。 张绾漓提醒众人围靠在一起,可是浓雾漫延速度之快,他们已经看不清对方身处何处。 她喊了沈龄一声,没人回应,她又喊了沈奕一声,依旧没人回应。 她凭借着记忆往起雾之前沈龄的方向走去,刚走了两步,她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温柔,却带着忧郁。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小姑娘的声音空灵无物,不知从何处传来。 张绾漓环视着四周,始终不见踪迹。 忽而,她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她。 “回家,我们回家。” 依旧是那个小姑娘的声音,但这时却近在张绾漓耳边。 她拉着张绾漓往前走,渐渐走出了迷雾,来到一座寺庙之下。 自下而上长长的台阶,台阶两侧种满了梨花树。洁白似雪,衬得寺院更加清净肃穆。 张绾漓想走过去看看,但不知为何,她竟动弹不得。 而这时,她眼中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及腰长发散在身后,一身白色长裙显得整个人分外清瘦,脸型小巧,鼻梁高挺,一双清澈双眼中带着一种淡淡的,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忧郁。 从踏上台阶的第一步起,她三步一跪,一跪三拜,三跪九叩——这是大礼。 她每次叩首后,都会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听不清的话,待她起身,眼中已是一片微红,泪水一滴一滴滑落。 在张绾漓看来,她眼中不止是忧郁,还有倔强,执着。 更让人心疼的是,天不遂人意,偏偏在这时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水重重地落她的身上,如雨打梨花,满地狼狈。 待她走到寺庙中时,浑身早已湿透。她顾不得拧干衣裳,跪在佛前,她说: “我愿一世孤苦,情无所寄,爱而不得,但求爷爷平安痊愈。” 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划过,滴落在地上。 这时,张绾漓发现,自己可以动弹了。 她站在殿外的石台阶上,看着小姑娘出来的时候,在原地愣了一下,转头,往张绾漓的方向看了过来。 “她是在看我吗?” 张绾漓心里想着,可下一瞬,小姑娘便回过了头,坐在一处屋檐下,静静望着雨中朦胧的青山。 张绾漓不自知往小女孩的方向走去,迈出脚步时,眼前的路变成了泥泞小道,周围的寺庙变成了村庄。她眼前是诗画一般的青山绿水,木屋玄瓦,炊烟袅袅。 日落西山,暮色将近,密密麻麻的蜻蜓在空中盘旋,成群的鸟儿飞过天边。乡间小路上走着劳作一天归家的老人他们背着背篓,扛着锄头,手中提着竹条编的篮子。 张绾漓就站在小新房外的小路上,看着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姑娘一蹦一跳地从屋里跑出来,跑到一个老人面前。 老人虽然较瘦,但从背影来看,身材挺拔,厚实的肩膀稳稳扛着重物,给人一种依靠的感觉。他放下手中的农具,从衣兜里拿出用叶子包好的树莓,递给小姑娘。小姑娘开心地跟在老人身后,慢悠悠走回屋...... 人们在长大后再看到祖孙间的温情画面,便会不由自主想起幼时的日子。可张绾漓的记忆里没有父母,也没有爷爷奶奶,只有师父。许是从前祝灵过程中探及已故之人的过往,对那些温情身临其境得多了,她总觉得,自己应当也曾拥有过那般的温馨,也有过深深爱着的人。 她好像陷进去了,鬼使神差地向着小新房那里走去,刚走到院子里,她耳边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张绾漓!” 是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待回过神来,她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雾。 她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紧握着自己,顺着看去,朦胧中依稀可以分辨出,那人是司予年。 “你怎么也来了?” 司予年没有回答,只是牵着她往前走,一言不发。 渐渐地,迷雾消散了,眼前的一切都清晰起来。她已不在悬崖边上,而是身处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林。手中的温暖消失,司予年就好像没有来过一样...... 张绾漓疑惑之际,沈龄他们也分别从四方赶了过来。 张绾漓:“你们刚才有发生了什么吗?” 沈奕:“在迷雾里待了许久,突然有一道光照了进来,为我指了路。” 付瑾樊:“我也是跟着一道光过来的。” 其他人也都是这样,那看来,只有张绾漓自己进了幻境。 张绾漓:“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但既然将我们带到了这里,其中必有深意。” 沈奕:“或许是和山火有关。” 付瑾樊拿出灵盘,探寻这片森林的阴阳变化。 在别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沈龄悄悄来到张绾漓旁边,小声说: “在迷雾中,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张绾漓一愣,“你也看到了别的东西?” 沈龄:“山下的长坡转角,两个小孩,三个老人。那棵大槐树,来来往往的村民。” 按道理来说,张绾漓作为祝灵师,无意中看到山中记忆实属正常,但沈龄身为唤灵师,是不会轻易被山中记忆主动影响的。 二人来不及细细思考,付瑾樊的灵盘便有了异动。 张绾漓:“怎么回事?” 付瑾樊看着快速转动的指针,眉头紧皱:“这里的阴气太重,灵盘没有办法占卜了。” 阴气太重...... 山火...... 其中有修灵师对沈龄说: “快,试试唤灵!” 沈奕急忙打断: “不行!如果这里真的是山火之地,贸然唤灵,只怕不好对付。” “那该怎么办?” 众人沉默不语,陷入深思。 张绾漓:“暂且不考虑这里是不是导致南方阴阳失衡的地方,单说山火,万千亡灵,便不是一时可以解决的。” 沈奕:“只能先在山上住下,布好阵法,从长计议。” 每一个老修灵师都会教弟子,在面对棘手的解灵,如山火,地震,飓风等,为了不让亡灵一跃而出,需得先花九天,布下缚灵阵,加上八十一道往生符,才能进行祝灵,化缘。 这里时间混乱,日夜不分,只能依靠灵盘来计算时日。 山上没有住的地方,他们只能用法器撑起一方净土,防止亡灵来袭。 在这九天里,他们轮番看守,一起布阵。经历了三个黑夜,也和阴魂鬼灵搏斗了许多次。 第一个夜晚,只有亡灵入梦,没有发生凶险的事。 第二个夜晚,许多鬼灵出没,大家攻守交替,好在无人受伤。 第三个夜晚,突然来了大批攻击性很强的鬼灵,奈何在场的化缘师和祝灵师太少,一夜下来,伤亡惨重。 虽然张绾漓在对付鬼灵时依旧有些吃力,但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灵力外泄的症状有所好转。 庆幸之余,她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从那天出了迷雾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司予年。 司予年的身份是个谜,她心中有猜测,但迟迟没有定论。 转眼,就来到了最后一天。令大家震惊的是,在鬼灵出没极为凶险的时候也毫发无伤的孟怀深,居然在白日里没了踪迹。 张绾漓:“虽说鬼灵一般不会伤害灵门中的凡尘之人,但只怕有个万一。” 沈奕:“现在没有办法,已经最后一天了,我们没有余力去找他。” 张绾漓:“我去找他。” “不行!”沈奕听了这话,立马打断她,“你上哪儿找他去!” “我自有办法。” 张绾漓不管不顾往树林外走,留下一句, “起阵之时,我一定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