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如故》 01 大楚,云昭 http://.biquxs.info/

天空乌云压阵,冷风吹动风烟直上九重霄。尘烟弥漫的空气中裹挟着血腥气和硝烟的刺鼻气味儿。 高耸城楼的青石砖久经岁月打磨,饱含风霜,却仍高傲地耸立着,睥睨城下的人,渺如蝼蚁。 经城楼下望,半里开外焦土成灰。那里刚刚经过一场血战,仍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远山青碧色中夹杂着橙红一片的枫林,惊鸟自枝头展翅,长鸣一声,再寻枝桠。 远山风景,天空遮着柔软浅蓝的面纱,近处沧桑,大地卷着焦土默默舔舐伤口。 云昭收回目光,轻叹一声。 她身上穿着铠甲,血渍尘土涂污了她的银甲,紫色的披风也缺了一角。方才经历过一场鏖战,身心俱疲,颤抖的心仍在血火里烹着,不得喘息。 云昭摘下头胄抱在手里,露出一张秀气稚嫩的脸。 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即便未施粉黛、尘土狼烟的遮蔽也挡不住她浓艳的美。这是在瓦砾中仍叫人心惊的火艳的玫瑰。 “云将军,甘帅请您过去。”小卒来报,她点点头,回望焦土,清冷的眼睛中流露出几分伤神。 只一瞬,她收起所有的怜悯,回过头,踩着战靴走下城楼。 一路去城中帅帐,途径所见,战士疲惫的身体,鲜血淋漓的伤口,耳畔是沉重的叹息和痛苦的哀嚎。 他们见她,恭敬地拱手行礼:“云将军。” 云昭只轻轻点头,收回目光盯着脚下的沙砾。 帅帐中站了四五个人,云昭进门时,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什么。她一来,所有人都噤了声,看向她。 坐在帅位的人,年逾半百,发须花白,苍老清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仍精神矍铄,小眼睛中露出他狼一般的坚韧。 云昭朝他躬身而拜:“甘帅。” “云将军幸苦了。” 云昭绷着脸,又朝一旁几位将军见礼:“顾将军、余将军、王都尉。” 他们也朝她一拱手,颇为恭敬道:“云将军。” 从盛夏到仲秋,巍峨的城楼摇摇欲坠之际,少女的身影成为战场凯旋的标志。他们所有的不情愿和质疑都化作接纳和恭敬,帐外千万士兵亦如是。 甘老将军沉着地看着她问:“你来前我们正在商量,西秦军久战不退,意图攻破玉阳关直指邯郸,我们才经历过旱涝之灾,鏖战并非明智之举。” 顾将军接过话,声如洪钟:“是啊。但是现在西秦军跟疯狗一样,我们打不退。” 玉阳关兵力有限,想要从别处调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云昭抿唇。她将头胄放下,纤细的手指指向面前的沙盘,指尖对着玉阳关外西秦军的前锋营。 “西秦军前锋营驻扎三十里外,我们派一队精兵连夜奔袭,不过三个时辰便可夺营,天亮前便能定胜负。” “云将军这主意是好,可若不能一举拔营,此去的将士便是羊入虎口。”王都尉说。 云昭缩回手指,捻了捻指腹上的血痕。 “拿下前锋营,便可顺势夺回奉安城,几乎可以决定我们能不能收回朔州。”她抬了抬下巴,“既不能鏖战,这难道不值得冒险吗?” 几位将军看着她不说话,并不太赞同她的冒进。 云昭和手:“甘帅,云昭愿做前锋,率兵突袭西秦前锋营。” 甘老将军盯着她的额头,抚下胡须。 “好,许你一千精兵,待你夺下军营,大军驰援。” “云昭定不辱命。” 亥时初,云昭率一千精兵出玉阳关,轻装步行,沿途拔掉西秦的暗哨,子时未到他们便已潜至西秦前锋营军营外。 她猫在树后吩咐十三:“你带十人去后营烧粮草。” “是。” 后营大火一起,西秦军营立刻乱了。楚军从前攻入。彼时云昭已经摸进主将营帐。 西秦前锋营主将冯谡听外面吵乱,自床上惊起。不等他呼声,一柄冷剑已横在他颈前。 “你是什么人?” “大楚,云昭。” 大楚如今立国六十三载,于乱世中博得一席之地。先魏朝统一六百一十三载,魏哀帝宠信内臣,不理朝政,罔顾民生,在天灾人祸、民怨四起之际,四境叛乱,各自称王。 原楚州领卫将军季江,联合宫城禁军统卫云程,发动宫变,魏哀帝被季江斩于大殿,宗室祁王携国库无数金银而逃,避祸封地蜀州。 由此,魏朝六百一十三载风华尽数灭于鲜血,成为历史文书中的凄凉文字。 季江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楚,以邯郸及西城楚州为中心,向外扩张,据国土十七州。开国大将云程封一等荣莱侯,世袭罔替,一跃成为新朝炙手可热的人物。 战乱四起,土地割裂,经数十年后列国十六,始定乱局挟制平衡。 天蒙蒙亮的时候,楚军已经完全攻占西秦前锋营,大局初定。 迎着朝阳,云昭站在焦土之上,思绪万千。空中的尘埃飘飘荡荡,行止有序的楚国将士正在清点俘虏,打扫战场。见着她,都要躬身唤一声:“将军。” 少年将军,细算来不过才十四岁。三个月前她还是京城里的小姑娘,虽然离经叛道地学武功讲兵法,但终于是面容纤弱,气质淑华的侯门贵女。 三个月的时间,玉阳关的骄阳将她的皮囊褪去,留下固执血腥的身躯,和残漠的灵魂。 “云将军,甘帅请您过去。” 一道清澈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云昭回过头看去,面前是个眉目俊朗、英气十足的少年郎。 甘老将军与她商议向朝廷的奏报,还有接下来收复朔州的计划。 临了老将军拍拍她的肩膀,语气不乏欣赏:“不愧是荣莱侯的子嗣,巾帼不让须眉。” 云昭微微牵起唇角,却没有半分喜悦:“甘帅谬赞了。” “你父亲若是还在,定然为你感到骄傲。” 听人提起父亲,云昭淡漠地撇下嘴角。 她是个从出生起就不被祝福的孩子,父亲怎么会为她感到骄傲。 甘帅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目光透过营帐掀起的门帘看向外面碧蓝的天。 他不禁回忆起那个年轻人。十年前在另一处战场,他见过最残酷的伤亡。 “当年蔡丘一役,若没有荣莱侯,只怕我大楚江山不保。”甘老将军长声叹息。 “这不可能!“云昭震惊地站了起来。 甘老将军的声音如同一支利箭,穿透了她所有淡漠的伪装。 她下意识地皱起眉,还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甚至是不懂礼貌的质问的语气:“蔡丘三日便胜了,将军何出此言?” 甘老将军回头看她。 云昭像一直小兽,朝着敌人露出锋利的爪牙,弓起背随时准备扑上去同归于尽。他开始有些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少女与旁人格格不入的原因。 “蔡丘全歼鲁国精锐的速胜,是你父亲一手安排的结局。”甘帅苍老锐利的眼睛盯着她说,“他早早派人截下鲁军传回朝中的军报,舍命死战,为了这个结果,驻守蔡丘的两万人,都死在了战场。” 云昭恍然不知所措,忽然抬起头急促地说着她所知的事实:“蔡丘之战,虽敌众我寡,但我军行油攻,三日速胜,父亲……是躲闪不及被射杀的。” 史载与她所言别无二致。所有人都称赞这虽不是一场规模宏大的战争,却几乎奠定了楚国于乱世的地位,荣莱侯虽死犹荣。只有她,在这十年里默默地怨恨。 甘老将军怜悯地看着她,叹息一声:“你父亲死前,身中十三箭。” 云昭在这一刻又回到了战场,是当年蔡丘的战场。耳畔厮杀声不绝,她仿佛看到了父亲身披战甲,疲战之下浑身浴血。 她其实已经记不太清父亲的样子,只是在书房靠着他的画像填补脑海中为数不多关于父亲的记忆。 “我带兵赶到时,你父亲只嘱托我两件事,一是要将他留下的密信呈给皇上,另一件是让我到颍州找当时的州丞王砚书。” 王砚书,那是周老太师为她聘请的老师。 云昭想回京城,想回侯府,她想亲口问一问先生,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云昭对父亲的印象,最后只残留一樽黑色的棺材。 蔡丘之战后,胜利之师班师回朝,申帝亲临城门迎接。那时五岁的云昭,小小的身子勉强够的着城垛,她努力的踮起脚向下看。 精兵列阵,阵前一樽黑棺。 她已经记不清那时是什么天气,只头一次觉得盛夏的清晨会如此寒冷。 城下鼓声擂擂。皇帝叹了口气:“云昭,去拜别你父亲。” 曹亲侍弯腰领着她走下城楼,走出城门。她看着黑棺,身侧站着的人她认识,是府里的管家老五。 她在棺前愣了很久,忽然跑过去抱住老五的大腿,仰着小脸问:“五叔,父亲真的死了吗?” 她眼里含着泪,却倔强的不肯哭。老五心酸,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喉头哽咽:“小主人,拜别侯爷吧。” 云昭松开手,恹恹地缩着背,退回棺前。她盯着几乎与她一样高的棺材,如被遗失在荒原。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跪地而拜:“昭儿恭迎父亲回家。” 孩童稚语,却引来众将士悲泣。那声音,在她的梦中久久不散。 02 我只是姑娘的老师 http://.biquxs.info/

父亲走后,云昭再无亲人。偌大的侯府,一个人孤零零的。 那时云昭五岁,还是个奶呼呼的小娃娃,却已经见过这世间最冷的人心。 灵堂之上,那些面带悲戚的人,在出门后尽露卑鄙的嘴脸。 “这么好打的一场仗,荣莱侯怎么就死了?” “说不定就是不想活了,自从他家夫人去世,这侯爷那还有半点侯爷的样子。“ “啧啧,可不是,就留下这个小女娃,也真狠心。” “谁说不是呢。” “没了荣莱侯,她一个小姑娘,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能活下去就不容易了。” “可不是。陛下有意宽恩,有谁知道她有没有那个福气享。” 云昭像一条恶狗,扑上去大口咬住那人的手腕。 高大的男子恼怒地甩开胳膊,呲牙咧嘴地瞪着被他摔在地上的女娃娃。云昭跌在地上,倔强地昂着头,瞪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 “不许说我爹!” 小姑娘的叫嚣显得那么可笑。 面前的几个男子都是在朝为官的,本是背后说人,如今被捅到人前,多少有些面上挂不住,恼羞成怒。 “你这丫头,没规没矩!” “虽然你爹娘都不在了,也得有些家教。” 云昭只瞪着他们,不知道要如何反驳。她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再扑上去,被人一把捞进怀里。 她回头看过去,哇一声哭出来:“阿翁!”抱着她的人两鬓斑白,面容褶皱,却有一双明亮和蔼的眼睛。 周太师冷淡地看着面前的几个人,他们连忙躬身揖首,做尽了客气有礼。 “妄议侯府是非,尔等不怕传到陛下耳中,落得革职流放?” 他们慌慌张张地道歉,忙不迭地跑走了。 窗外夜色渐深,灵堂内烛火飘忽。 周太师盘坐在蒲垫上,把云昭放在腿上,双臂搂着她。云昭抱着他的脖子,依偎在他的怀里,安静得像个瓷娃娃。 “阿翁,爹爹真的是不要我了吗?” 幽静的灵堂里,她的声音轻弱凄凉,令人闻声落泪。 周太师眨了眨眼,将她抱紧:“你爹怎么会忍心不要你。” “他们都说打仗不难,爹爹是自己……不想活了。” 周太师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被他死死压在嘴里。 他一下下安抚她的后背,心中盈满了怜惜:“昭儿,有些事你现在还不明白。你爹很爱你。” “阿翁骗人。”她哭起来,默默无声的流泪。 外面闪电霹雳而下,雷声阵阵。云昭害怕的缩了缩,周太师将她抱紧。 门外大雨瓢泼,如同为亡灵伴奏一般,哀歌不绝。 “好孩子,我为你寻了一位老师,不日便到府,这样也有人照顾你,教你诗书礼乐。从今往后,周府也是你的家,我是你的阿翁,会一直照拂你。” 云昭哭累了在他怀里睡去。周太师看着堂上牌位,手里抱着孩子,心下恻然。 “放心吧,老朽定会照顾好昭儿,若你夫妇泉下有知,就多多护佑这个孩子。” 后来再到侯府拜谒的人,都被这个凶巴巴的丫头叫人赶了出去。渐渐,门可罗雀。半月余,京城繁华中几乎将这座府邸遗忘了。 自父亲去世后,云昭不再出门,她除了在宗祠枯坐,鲜少在做什么。奶呼呼的女娃娃日渐消瘦。 苏嬷嬷站在门外,低声叫她:“姑娘,嬷嬷给你做了莲子羹,你出来吃一点吧。” 老五也在,他与苏嬷嬷对视一眼,朝背影说:“小主人,要不要荡秋千?” 云昭坐在那,低着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过去了,没出声回应。 苏嬷嬷叹息一声:“我家姑娘真是可怜。” “我不可怜!”她从软垫上弹起,绷着脸看过来。她的眼里分明有泪光,却倔强的抿着唇。 苏嬷嬷一惊,被她的眼神吓到。云昭又坐了回去,仍背对着他们。 良久,她说:“五叔,我想自己待着。” 苏嬷嬷眉头一皱:“姑娘,你都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老五扯扯她的袖子,看了她一眼。 苏嬷嬷叹息一声,转身走了。 云昭只是发愣,脑子里空空的。 初见先生,是一个微雨朦胧的清晨。昨夜大雨将繁花打落,院子里满地铺红,娇艳的花朵残败地萎顿在积水中。直至天色朦胧,才转作细雨,淅淅沥沥滋润万物生灵。 云昭出门就看到院中青衣执伞的少年,油纸伞遮住他的脸庞,只露出颀长的身子。她着急地跑下台阶,想要看清楚他的脸。苏嬷嬷吓了一跳,连忙撑起伞追下去。 她小小的身子淋进雨幕,少年快步走过来,蹲下身用伞遮住她。 少年清秀,面容白净,眉眼如画,只是瘦了些,脸颊微陷。 “你是谁?”云昭问他,眼睛扫过他被雨淋湿的肩膀,青色的衣衫变成了浓浓的绿色。 “在下王砚书,是太师为姑娘聘请的老师。” 云昭已经不太记得半月前在宗祠周太师说了什么,那时她哭得脑子嗡嗡的疼。 眼前的人有一双很温和的眼睛,他的眼神透彻如水,既没有可怜她的孤苦,也没有嘲讽她的孤煞。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干净,云昭没有如往常一样将人推开,露出凶恶的獠牙。 她胆怯的期待的看着他问:“你只是我的老师吗?” 云昭的问题将王砚书问得一愣,他颔首:“是,我只是姑娘的老师。” 云昭似乎松了口气,她低头轻声问:“先生有一日也会离我而去吗?” 思及她年幼失怙,王砚书有些心疼眼前的小姑娘,她明明怕得要紧,却偏要装作冷淡。 “只要姑娘需要,临风此生甘为姑娘驱使,不离不弃。” 他的目光真诚坚定。自收到书信,决定辞官来此,他便已经做好一生于此的准备。曾经科考,他以天下为己任,如今踏入侯府,肩上承担的是眼前这个姑娘的半生。 孰轻孰重? 王砚书想,纵然宏图伟志感人至深,但又哪里有眼前触手可及的责任来的要紧呢? 云昭听闻他的话,抬起头露出开怀的笑容:“先生就住在府里吧。” 苏嬷嬷站在她身后,出声提醒:“姑娘,这于礼不合。” 云昭头也没回,她仍看着王砚书,牵起他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手很大,温厚有力,像父亲的手。 “五叔,给先生收拾房间,他就住在西院。” 老五应下:“是。” “先生去换身衣服吧。”云昭奶声奶气地说。 “多谢姑娘。” 他将伞交到云昭手里,站起了身。 “别叫我姑娘。”云昭抬头看他。他身材高大,如青松翠柏。 王砚书疑惑地低下头,见她眉眼含笑地说:“先生唤我一声昭儿可好?” 苏嬷嬷哼了哼:“姑娘,这不合规矩。” 云昭落寞的跌下嘴角:“苏嬷嬷,我无亲无长,要合谁的规矩?” 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淡漠。王砚书不明白,她只是个小娃娃,为什么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却揉杂着世间沧桑。 “先生,好吗?”她执着的看着他,他自觉这于礼不合,却还是点头:“昭儿。” 她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这才有几分孩童的模样。 一个上午的时间足够云昭熟悉她的老师。王砚书是朗朗少年,眉庭宽阔,目光温柔,说起话来慢条斯理。 午饭时周太师赶来侯府与他们一起吃了饭,这也算正式的拜师宴。看着云昭并不排斥这位老师,周太师也放心下来。 饭后,周太师待了片刻便要回衙门。 云昭从椅子上跳下来:“阿翁,我送你。” “昭儿该午睡了。”周太师摸摸她的头,“外面下着雨,你的病没好几日,可别再受风寒。” “阿翁。”云昭抱着他的手不肯撒手。 周太师慈爱地看着她:“乖,明日我再来看你。” 云昭乖乖撒了手,朝他行礼:“恭送阿翁。” 周太师站起来,心疼她的分寸。家里孙女撒起娇来总是缠人,有两次他不得不抱着娃娃去官衙。若非衙门有事,他很想顺从她的娇气。 周太师只能叹息一声,看着云昭笑了笑。她也笑着,尽力掩藏眼里失望。 他看了王砚书一眼:“劳砚书送老夫一段吧。” 王砚书拱手:“晚辈荣幸,太师请。” 他们撑伞出门,周太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中堂门口云昭,朝她挥了挥手。王砚书也回头看去,幼小的孩子倚着门框,大大的眼睛中露出失落的神色。他心下不忍,收回目光。 走出月门,四下寂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是夏日最后的呢喃。 “老夫不日便要调任楚州,邯郸三子俱在,有任何事,尽管上门。” “多谢周大人。” “何言一个谢字。”周太师叹息,“命运弄人啊。昭儿这孩子,实在可怜。” 周太师看了他一眼:“你是晟公亲选的人,想必是错不了。昭儿今后托付你照顾,她虽性情孤僻,却是至诚纯爱之人,他日也绝不会薄待你。” “临风不会辜负侯爷与太师所托。” “你教习她,切勿只教诗词歌赋。荣莱侯一脉只剩她一个女娃娃,虽未有女子上朝为官的先例,但即便只是做个闺阁女儿,诗词歌赋也不足以保她太平。” “临风铭记。” 行至门前,门外太师府的马车恭候。周太师在门房停下来,将伞收起交给手下人。他双手交于胸前,颔首而拜:“老夫在此,拜谢了。” 王砚书连忙放下伞,弯腰揖拜:“临风不敢稍有怠慢,请太师放心。” 03 偏宠 http://.biquxs.info/

小雨淅沥了一整个白日,到晚上又起瓢泼。窗外电闪雷鸣,似劈山开河之势。云昭的身子随着雷声忍不住的发抖,电光劈进屋里,她自床上惊坐起,光着脚便跑了出去。 守夜的婢女见她出来连忙拦上来:“这么大的雨,姑娘要干什么呀?” 云昭一把推开她。她跑进雨里,迎着雷电,红了双眼。王砚书才吹了灯躺下,忽然房门被推开。那孩子如鬼影一般立在门口,披头散发,身上往下滴着水。 他连忙坐起来,一把撩起被子跑过去将她裹住抱起来。 云昭被他放在床上,看着他着急忙慌地点了蜡烛,拿布巾过来给她擦脸。 他跪在床前,拿着布巾擦掉她脸上的水,又去擦头发。 烛光悠悠,云昭看着他的脸,那么焦急担忧,忽然哀戚戚地叫他:“先生。” 王砚书叹息一声,将被子拢了拢,她穿着单薄的中衣已经湿透了。 “我叫人来给你换衣服。” 云昭一把抓住他的手,可怜巴巴的皱着眉头:“先生别走,我怕。”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哗啦啦地砸下。 王砚书看着云昭红的像兔子一样的眼睛,心下一软,朝她微笑:“我不走,我就在门口喊人来。” 云昭仍不肯撒手,执拗的握着他。王砚书弯腰将她抱起来,到门口正碰上苏嬷嬷赶过来,身后还跟着方才守夜的婢女。 “姑娘,怎么淋得这么湿。”苏嬷嬷惊呼一声,看向王砚书,“先生把姑娘给老奴吧。”她伸出手,云昭反身抱住他的脖子,声音闷闷的:“我不要回去。” 王砚书无奈,朝苏嬷嬷微笑:“劳嬷嬷给姑娘拿一身干净的衣服,再煮些姜汤。” 苏嬷嬷蹙眉看着挂在王砚书身上的云昭,呼了一口恶气:“请先生稍等。” 没拿来衣服,王砚书又把云昭裹回被子里。 “先生说话不算数。” 王砚书蹙眉,她瞪着他说:“你方才喊我姑娘。” 他哑然失笑。这孩子心思敏感多疑,像一只与兽群走散的幼兽,竖起浑身的刺。 他俯下身,跪坐在床前,仰面看她:“我给昭儿赔罪。” 云昭得寸进尺:“我今夜要和先生一起睡。” 她虽是个娃娃,可毕竟身份尊贵,这实在于礼不合。 见王砚书蹙眉不应,云昭撅嘴:“先生,我怕。” “好,昭儿留下来,我守着你,不要怕。”他伸手摸摸她的头。 婢女给云昭换了干净的衣服,她躺在床上,王砚书坐在床边,身靠着床栏。 她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偶有电闪雷鸣,才给黑漆漆的屋子带了一点光亮。她能在那一刹那看到他温柔的脸,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先生,你有女儿吗?” “没有。” 云昭撅着嘴点点头。王砚书调整了一下腿的姿势,问她:“昭儿想知道什么?” “如果你有女儿,你会喜欢她吗?” “会。”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 他沉吟,回答道:“若是我的女儿如你这样乖巧可爱,我想所有人都会喜欢她。” 云昭垂眸:“可是爹爹就不喜欢我。” 他反问:“为什么呢?” “爹爹很少回家,也很少陪我玩。他总是喜欢在书房看着母亲的画像,喝得醉醺醺的。” “每个人爱人的方式不一样,昭儿你还小,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爹很爱你,只是爱你的方式你还不能理解。” 云昭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与其思考这些没用的,她更喜欢抓住现实的。她翻坐起来,面对着王砚书:“先生说了,永远不会离开我。” “是。” 她伸出小小的手翘起小拇指:“拉钩。” 他的手指勾起她的手指:“拉钩。” 王砚书的出现,于年幼的云昭而言,如清泉入口,顺流而下,肺腑甘甜。 秋日的风吹落枝头的枯叶时,距荣莱侯去世已经整整两个月。那天宫中下了旨,准许云昭成年后承袭荣莱侯爵位。门庭冷落月余的侯府,突然又热闹起来。 那些衣着华丽的贵客,纷纷带着礼物登门,探望这个可怜的遗孤。 云昭并未如以前一样发脾气。 人来时,她正坐在王砚书的怀里,乖巧地吃着手里的糖饼。 王砚书将她抱起来,站起身转而将她放在椅子上,自己朝来人拱手:“朱大人,朱夫人,有失远迎。” 他们夫妻回了礼,朱夫人满月的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她看向云昭:“昭儿啊,让叔母抱抱。” 她伸出手,云昭却没理她,仍低着头吃自己的饼。 朱夫人有些尴尬的收回手。 王砚书微微一笑挡在她们中间,朝朱夫人说:“夫人见谅,郡主吃东西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 他伸手一请:“还请两位随临风移步花厅,已备下茶水点心,请大人夫人赏面。” 朱大人看了一眼低头吃糖饼的云昭,朝王砚书和煦地笑起来:“王生请。” “朱大人请。” 花厅装潢古朴,紫檀木花架上摆了好几坛蝴蝶兰。尤是那花盆惹人眼,算不上精致,却凹凸自有章法,别具一格。 王砚书请他们落座,自己坐在左侧,朱大人和朱夫人坐在右侧,空着主位。 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辅有柑橘和白梨。王砚书眼前的青白瓷茶壶圆墩墩的,壶嘴修长,看起来不太协调,与朱大人朱夫人桌上的都不一样。 “大人,夫人,请尝尝,这是长岁山的九尺甘阳。” 白瓷杯中茶汤微黄,轻透薄光,贴近鼻尖就能闻到淡淡的甘洌的清香。 朱大人抿了一口茶,当即笑道:“好茶好茶,不愧是侯府的东西。” 王砚书淡笑,垂敛眉眼。 朱夫人环顾四周,眼睛扫过花架上的花盆,又盯着王砚书的茶壶看了看。她笑说:“先生这件茶壶瞧着好生意趣。” 王砚书瞥一眼茶壶,抬眼微笑:“这是郡主闲暇时玩弄的。” “昭儿可真是心灵手巧。”朱夫人夸赞,话音一转说,“我家幺幺也甚是喜欢陶瓷,虚长昭儿两岁,她们姐妹若是一起玩儿,说不定能做出什么惊世之作呢。” 朱大人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小女虽不才,却也有些天分。” 王砚书啖了口茶:“朱三姑娘如此有天赋,临风认识一位不错的瓷器大师,虽不在官家任职,却也是钻研的人。若三姑娘不嫌弃,临风倒是可以帮着引荐一番。” 朱夫人嘴角一抖,勉强维持着笑:“昭儿也这么喜欢,先生何不让她也一起学一学?” 王砚书低眉浅笑,手指摩擦着瓷壶:“郡主只是偶有贪玩,诗书礼乐要学的实在太多,在陶瓷上属实是做不得一番事业了。” 朱夫人的笑险些维持不住。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狠狠剜了一眼。 朱大人陪着笑脸看着王砚书:“王生啊,你来侯府这一个月,可还适应?” “甚好。”先生扬眉,少年意气分外动人。 朱大人扼腕叹息:“昭儿啊,是个好孩子,晟公在时,她多乖巧啊。如今也是,这孩子突遭变故,性情变了些也是正常,临风你还得多担待。” 他说的好似自己是云家的长辈:“你为了这孩子舍弃仕途,实属不易,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万分感谢。” “是呀,我们夫妻当初来看她呀,这孩子任性,是门也不让进。你可是要明事理的。”朱夫人捏着嗓子矫揉造作。 他们的眼光摆明了意图。王砚书全当做看不见。 他薄笑依旧,温文尔雅:“郡主年幼痛失双亲,大病一场,日前才好了些。想是府中管家不想打扰郡主养病,这才闭门谢客。至于临风的仕途……” 他眉头一挑,目光冷冷清清地看着他们:“我的仕途就不劳二位费心了。侯府有临风在,郡主定能得个自在。” 朱大人脸上挂不住。他虽未曾与王砚书共事,这一个多月也听了不少。 王砚书身九江王氏,世家大族,嫡系一脉颇为受宠。少年十四岁便金榜题名,短短四年已位至一方长官,本是要高居庙堂,前途无量的。 少年得志,他却不算张扬无度,为人低调内敛,谦和温煦,为地方官时颇受百姓爱戴。 如今见面前坐的人,态度温和,唇枪舌剑,密不透风。 朱大人还要说什么,门口走进来一个小小身影,粉色的衣裙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云昭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向王砚书。 “先生,该上课了。”她抓起先生的手就要往外走。 王砚书坐着没动,将她拉回去:“还有客人在。” 云昭这才看向对面的人,秀气的眉毛紧巴巴地皱起来。 朱夫人夸张地笑起来,两片红唇令人生怕:“昭儿真是刻苦。” 云昭苦着一张脸,白净漂亮的脸蛋上一片冷凝。 “夫人,我与你不熟。” 孩童稚语,令人面上无光。朱夫人笑容一僵。 云昭扫了他们一眼,撇撇嘴,嫌恶道:“不要叫我的名字。” 朱大人扯了自家夫人一把,才没让她破口大骂。 “郡主,冒犯了。”朱大人堆起虚伪的笑容,对云昭算得是毕恭毕敬。 云昭撇撇嘴,往先生身边靠了靠。 王砚书站了起来,朝他们拱手一礼道:“二位,王某不敢耽误郡主的功课,今日便得委屈大人与夫人。若得闲时,再请二位过府品茶。” 他这逐客的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朱家夫妇也不是傻的,当即便起了身。对面一大一小,一冷一温,叫人面上挂不住。 夫妇二人攒了一肚子气离开了侯府。 04 云氏阿昭高贵不可欺 http://.biquxs.info/

清晨的阳光柔和温暖,荼蘼已经开到尽头,满园花色凋零,翠意浓转淡。晨起总有一地落花黄叶,秋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王砚书来侯府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他踩着阳光打开书房的门,抬头看去,果不其然那小小的身影已经在书桌前坐好。听见他来,云昭回头,露出灿烂的笑:“先生。” 她乖巧的起身行拜礼:“先生晨安。” “怎么又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 “我梦见父亲斥我读书不努力,便想早点来多看些书。”她说的云淡风轻,不轻不重的砸在王砚书心上。这孩子总是让人心疼。 他抓起云昭的手:“走,今日咱们不学经史。” “那学什么?” 侯府的马车停在郊外马场,云昭好奇地左右窥探。王砚书把她抱下来。 “先生还会骑马?” “骑术不精。”他浅笑。 云昭喜欢他的谦逊。 她身子小,只能骑小马,王砚书替她牵着缰绳,走在前面牵着马在色泽金黄的马场里绕圈。 云昭坐在马背上,随着起伏颠簸,咯咯地笑出声。 回头见她笑靥如花,王砚书也微微勾起唇角,对她说:“昭儿,这世间并非只有读书有益,也并非要事事合人眼光。” 云昭蹙眉,听不大明白。王砚书微笑:“你还小,纵然要兼顾学业,也该如现在这样,时常开怀。” 她重重地点头:“嗯!”‘ 他们身后有人策马而来,王砚书牵着缰绳往旁边靠了靠。谁知策马而来的三人竟在他们面前停下。中间骑小马的是位姑娘,左右两位少年,约莫着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 “呵,这不是荣莱侯府的煞星吗?”骑白马少年身穿松柏绿的圆领袍,窄袖口绑玉带,他生的面容宽阔,细吊眼,此时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云昭僵硬地坐在马上,目光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一侧的蓝袍少年说:“礼年兄,莫胡说。” 王砚书走到前面,用后背挡住云昭,朝朱礼年冷着脸说:“请公子慎言。” 朱礼年冷嗤,没将他放在眼里。云昭的手轻轻搭在先生的肩上。她隐约懂得,那些大人先生都可以应付,彼此顾着脸面。可孩子,总是肆无忌惮。 中间的姑娘扭头问:“二哥,她就是云昭?” “可不就是。” 姑娘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云昭:“阿娘眼光可真差,就这样的人也配和我玩儿?” 朱礼年放肆的大笑。云昭握紧了手,眼眶发红。 “这煞星哪里配得上我妹妹,盛怀兄,瞧她长得还有几分姿色,不如娶回去当童养媳啊?” 万盛怀蹙着眉,不敢接话。朱礼年瞪了他一眼,瞧不上他的胆小。 王砚书怒极,脸都有些红了:“住口!朱公子,此番实非君子所为。郡主身份尊贵,不容欺辱。” “我欺辱她你能奈我何?”朱礼年翻了个白眼,“她的郡主不过是名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家…” “不论你家世如何,”王砚书高声道,“不论你富贵无极还是权力无边,此时此刻不过蝇虫尓。” “你个奴才你敢骂我!”朱礼年扬起手里的鞭子就朝他挥过来,王砚书也不躲,若他躲开惊了马,只怕要伤了云昭。 坐在马上的云昭因他的爱护而热泪盈眶。 她兀自将手里的缰绳朝那人的马屁股扔过去,马儿受了惊,嘶鸣跳跃着跑开,朱礼年嚎啕大叫。那一鞭子轻轻扫过王砚书的前襟,若非如此,他定会被抽得皮开肉绽。 “二哥!”朱芯恨恨瞪了他们一眼,追了出去。万盛怀朝他们拱手:“礼年兄多有冒犯,请郡主见谅。”说罢也追了过去。 王砚书回首,见云昭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他微笑:“昭儿做得好。” 她诧异的抬头,她以为定是要受批评了。 “昭儿,你父母早逝,并非你的错。你是名门之后,他日若再有人议论你和侯府,你该昂首挺胸地告诉他们,云氏门楣高贵不可欺,云氏阿昭高贵不可欺,你要捍卫你的尊严。” 那是记在云昭心里很久很久的话。彼时少年如故,昂首挺拔。和暖旭阳下先生的轮廓蒙上一层金光,他的一番话涤荡了云昭的心灵。 自父亲离世,即便在侯府里,也免不了背后的闲言碎语,更遑论偌大邯郸城。有人说她命里带煞克死双亲,有人说侯府落败已成定势,云氏一族嫡系一支再无翻身的可能。 什么样的言语都有,他们可怜她,又在看她笑话。身份尊贵的侯府嫡女又如何?一样是落进污泥里的春花。 转眼先生来府已经两个多月,云昭的笑容渐渐变多,虽然她还是会在宗祠发呆,但是那个一直守在门外的身影总让老五觉得一切都在变好。 苏嬷嬷对这位先生颇有微词,但是老五很喜欢他。小主人爱笑了,又重新搭着他的手臂荡秋千了,这是多好的事。 周太师进来时便见着这样一幕。金灿灿的银杏树下,满地堆黄。老五一身黑色长衣,严峻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他半弓着身子,抬着右手臂,手臂上搭着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他的大手覆在上面。 云昭吊在他的手臂上,随着他手臂的摆动前后晃荡,笑声如银铃。 王砚书坐在一旁的矮桌前喝茶,热气氤氲,他的面容温柔和煦。 见他进来,王砚书站起来,云昭跳下来朝他跑过去。 “阿翁!” “周太师。” 周太师一把抱起云昭,捏捏她红扑扑的脸蛋儿。 “昭儿胖了些。” 云昭傻笑,亲昵地蹭蹭他的脸。 “阿翁你今天陪我吃饭吗?” “好啊。”周太师笑,“不过今天我来啊,还有件重要的事。” 云昭不明所以,看着他。 “中秋宴,陛下特意让我来给你这个小丫头送个帖子。” 云昭回过头去看王砚书,他走上前来,微微蹙眉:“太师,郡主年纪尚小……” “你放心,有老夫在,不会让她受欺负。” 王砚书躬身一拜:“有劳太师。” 云昭穿着红色的小袄,扎两个羊角辫,圆圆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像极了年画里的娃娃。她紧张的坐在马车里,手指蜷着攥在一起。 周太师安慰地拍拍她的背。 “昭儿,别怕。” 她抬起头,露出倔强的神色:“我不怕。” 夜色昏沉,宫墙深深。马车停在永安门外,太师牵着云昭,走进皇城。 同来的官员都与他客气的问礼,目光忙不迭地打量小小的孩子。 太师将她抱了起来,与她说话。 “昭儿,后日阿翁要离京到楚州赴任。” 未如料,她没有慌张,只是抱紧了他的脖子,低声说:“先生告诉我了。阿翁,我舍不得你。” 周太师叹息一声:“砚书是个细心的孩子,有他照顾你,我便也放心了。” “好孩子,阿翁也会想你的。你一个人在京城,一定要好好的。” “阿翁放心,我会的。” 她在周太师的脸上亲了亲,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阿翁,我能到楚州找你吗?” “当然可以。”周太师笑起来,摸摸她的头,“等你大些,身子健朗些,就来楚州找我。” “好!” 周太师自然是坐在位上首席,云昭则和皇子公主们围坐一起。一桌子都是不大不小的孩子,最年长的五皇子也才十岁,大多与她年龄相仿,吃喝玩乐自然是自在许多。 云昭并非是不守礼的孩子,先生与太师再三嘱咐,在宫城内切不可胡闹。她守拙安静,只低头吃自己的菜。可即便如此,无论她如何恭谨,总抵挡不过这世间冷箭人心。 “听说荣莱侯风度翩翩,是马上枭雄,怎么他的女儿像个鹌鹑。” 这一句话引得一桌子娃娃哈哈大笑。云昭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正是坐在她对面,穿着锦衣华服的五皇子。 她抿唇,小手握成拳。 坐在她身旁的人闻言出声道:“五皇兄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一个小姑娘?”他似乎颇为苦恼。云昭偏头看过去,他生得漂亮,亮晶晶的眸子盛满了笑意。 五皇子恼怒地看着自己这个兄弟,对他半含笑意的样子颇为不满:“季醒言,你和我作对!” 季醒言无辜地眨眨眼:“五哥,我只是实话实说。” 五皇子咬牙,那边皇帝说起祝词,声音嘹亮。他压下脾气,瞪着季醒言:“你给我等着。” 季醒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五皇子冷嗤,别开眼。 他偏过头看到云昭的小脸。云昭说:“谢谢你。” 他是侯府外第一个,肯为她出头的。 他咧嘴露出一排白牙,中间漏了两个黑洞:“不客气。” 娃娃席面散得早,孩子们都到水渠边放花灯。云昭追着他们跑了一阵儿,没人带她玩儿,她孤身一人与这欢笑格格不入,便泄了气,转身去林子里溜达。 树林里有好几道影子,还有一个人是躺着的。他们拳打脚踢的,恶毒极了。 走近了云昭才借着月光看清楚,打人的正是席上的几位皇子,被打的是季醒言。 “陛下!打架死人啦!”她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胆子,放声大叫。许是那些人心虚,竟看也不看就跑了,只留下季醒言一个人歪歪扭扭地站起来。 清辉万里,他们相视而笑。 季醒言鼻青脸肿的样子有些滑稽,他却笑得很好看,很温暖。 05 挚友 http://.biquxs.info/

“哎哟哟,你轻点!” 胡三海颤抖着手给他上药,听他一声叫唤手又颤颤了,一下子沾着药酒的棉花捅在了他的伤痕上。 季醒言倒吸了一口冷气,恶狠狠地瞪着他。胡三海快要哭了:“奴才不是故意的。” 胡三海手才更轻了,他边给八皇子上药一边小声问:“主子,你平日里都不搭理他们,今日这是怎么了?” 季醒言想起那个小姑娘,娇小瘦弱。她的事情早已传遍朝野。 “她没有爹娘,我有却和没有一样,她被侯府捧起来又私下里遭着罪,我又何尝不是?” 胡三海沉默。 “我们很像。” 季醒言排行第八,他的母妃虽得过盛宠却因缠绵病榻早早失了圣恩。皇帝子嗣多,他早就排到了角落里。若非外祖照拂,恐怕早就死了。 他有些落寞地说:“我想有个伴儿。” 胡三海心疼他,安慰道:“今儿主子帮了郡主,郡主肯定感恩戴德的。” 这实在是胡三海想多了,中秋宴后周太师到楚州赴任,一大清早云昭受着寒风送去十里长亭,哭了一场,回来就病了。根本没来得及对季醒言感恩戴德。 王砚书昼夜不歇的照顾了她三天,太医把过脉说郡主已经不危险,只需静养。他才终于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睡了半日。 云昭不想睡,披着毯子坐在院子里发呆。寂寥的夜,星空暗淡。 “你不睡觉啊。” 身后传来声音,云昭下意识地大叫,骤然被捂上嘴巴:“别叫,是我。” 转到眼前的人,稚嫩年少。 季醒言松了手,云昭抹抹嘴巴:“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云昭乖巧地道谢:“谢谢你。” 季醒言抬手摸摸她的额头,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是不烧了。”他笑,“你怎么不睡觉?” “不想睡。”云昭坐了下来,看起来空落落的。 季醒言坐在她身边:“我也不想睡。” “阿翁说宫规森严,你怎么出来的?” “偷溜啊。等天快亮了宫门启锁我再回去。” “哦。” “我特意跑过来,你就一个‘哦’?” “我和你说过谢谢了。” 季醒言撇嘴:“那天他们欺负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不想挨揍。” 季醒言瞪她一眼,她却笑了:“谢谢。”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唇红齿白。 季醒言哼了哼:“算你有良心。” 云昭拢了拢毯子,看着他的侧脸:“你在难过吗?” 季醒言诧异地扭头,冷嗤:“胡说什么?” 他的眼睛里有一团雾,是秘密的森林,那里埋藏着他所有的小心翼翼。有一束阳光忽然刺破冷雾,照亮了一隅。 “别难过,先生说身不由己,万事随心。” 她好似那么轻易地看透了他的心。明明她还是个小娃娃。 季醒言盯着她看了看,躲开她澄明的眼睛。“你懂什么。” “他们欺负我,也欺负你。我会难过,你不会吗?” “不会。” “小孩子不可以说谎。” 季醒言凶巴巴地瞪她一眼。云昭舔舔嘴唇,垂下头。 “我难过又怎样?”他并不难过,只是三岁以来,他没有高兴过。 云昭猛地抬起头,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她肉嘟嘟的小手拍了拍季醒言的肩膀。 “有朋友就不难过了。” 季醒言又愣住了。 他摘下肩膀上的手,轻轻握在手里。毛头小子头一次露出一种叫做温柔的神色,嘴上却毫不留情:“你绕这么大一圈子,就是想和我做朋友吧?” 云昭被戳破心思,垂下眼眸,手指蜷起来缩了缩。她没有朋友了。以前一起玩的孩子都不要她。 季醒言握紧她的手,浅笑:“挺好。阿昭。” 六岁那年云昭总和季醒言玩在一起,上树掏鸟蛋,下河捉蛤蟆,那时他们快乐得像是邯郸城里最普通的孩子。 夏天清凉的河水,秋天飘落的枯叶,冬季的鹅毛大雪,春季的灿烂繁花。那只肉嘟嘟的小手曾牵着一起走过邯郸的街头巷尾,看尽春荣冬枯。 彼时年幼,只有两颗真心。 云昭从河里摸了鱼,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就这么大剌剌的跑进府,在老五震惊的眼色中奔向王砚书的院子。 王砚书正在等她,夏日炎炎,他站在廊下阴影里,面色沉重。 云昭欢快地跑进来,手里拎着一条晒的半死的鱼。 “先生!我抓到鱼了。” 她的笑脸在见到廊下先生的脸色是收起,拘谨地停住脚步,手里捏着鱼,拿着也不是,丢下也不是。 太阳落在她身上,暖烘烘的。 王砚书叹了口气,走向院子,停在她面前。她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汗,他抬起袖子替她擦干。 云昭紧促地看着他,想要探清他的神色。 “和八皇子出去了?” “嗯,我和阿言去西河摸鱼,我捉了一条大的。”许是摸清了先生的脾气,尽管有些怕,语气却还轻快。 王砚书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鱼,问道:“今日的书都背完了?” “早上都背完了。” 他笑了一下:“嗯,既然这样,午饭准你吃一条鱼。” 见他神色松动,云昭笑开:“先生,你太好了。” 她湿乎乎的身子粘上先生,将他的衣衫印出痕迹。王砚书却没推开她,怜爱地摸摸她的头:“昭儿,以后出去玩,记得带上人护你安全。” “阿言不喜欢人多。”她下意识地说。其实她也不喜欢。 王砚书也没再说什么,捏捏她的脸:“去吧,赶紧换身衣服,若是生病了,可好些时日不许出府。” 云昭咧嘴笑,像只摇尾巴的小狗:“知道啦。” 午后云昭练了一个时辰琴,又读了两个时辰经史,吃过晚饭一个人去了宗祠。 一年多的时间,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习惯了流言蜚语,她越来越少来宗祠。 王砚书站在门外,看着里面烛火明亮,小姑娘站在祭桌前上了香。 云家世代功勋,高祖辈起便是一脉单传,牌位所列者并不算庞多。然而站在堂中看去,仍觉得肃穆庄严,不寒而栗。 云昭想,这里所有的人她都没有见过,她生前祖父祖母都已经去世,连母亲的面她也没有见过。至于父亲……云昭的眼睛一一扫过,荣莱侯功勋卓著,牌位供奉在奉先堂,以受万民祭拜。 为了功勋还是为了去寻妻子,云昭不知道,总归父亲的生死不是为了她。 她的背恹恹的缩起,王砚书眉头一紧。 云昭缓缓回身,目光所触青衫一角。她抬头,跑过去:“先生。” 王砚书摸摸她的头。云昭扑进他的怀里,有些难过:“先生,我甚至记不太清父亲的样子了。” 隔日清晨,云昭张着哈欠走进书房,王砚书已经在等她。不及她坐下,先生牵起她的手,领着她走进隔间。 云昭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去。南面的墙上,女子丹青旁又多了一幅。素笔丹青,惟妙惟肖,正是已故荣莱侯的身影。 云昭怔愣片刻,眷恋地走上去仔细的看。 画中的男子年轻英俊,气宇轩昂,肃穆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爹……” 她回过头看先生:“先生,这是你画的吗?” 王砚书点点头。她又看回去,泪湿眼眶。 “先生,你见过父亲?”云昭哽咽地问,目光流连在画上,没有回头。 王砚书有一瞬慌乱。“嗯,少时与侯爷有一面之缘。” “先生,谢谢你。” 这幅丹青,成了云昭无数个日夜里思念的寄托。 王砚书自来侯府,不仅要照顾云昭,做她的老师,还做了半个管家,接手了云氏所有的产业。 云氏这些年来深受皇恩,所涉产业众多,既有些田产店铺,也有盐铁的买卖。旁的都好说,王砚书自应付得来。 盐和铁却是官家的买卖,本是靠着侯府起势,如今侯府日渐势颓,便有人想分一杯羹。 云昭和季醒言出门去玩。王砚书正在书房梳理明日的功课,他素来用心,事事周全。 老五敲门,皱着老大眉头。 “先生,盐局出事了。” 去南街的马车上,老五讲明情况:“咱们的盐帖是户部发的,三年一发,如今正是到了时候。户部那边来了两个杂碎,还有林熙侯府的人,说是要重新分盐帖,如今在码头将船都扣下了。” “林熙侯?”王砚书合着眼,“朱景坤?” 老五撇嘴:“对,月前封了侯,倚靠的还不是当初蔡丘咱们侯爷的功劳……” 王砚书忽然睁开眼,平静无波的眼中涌起一抹严肃:“老五,这话不要让昭儿听到。” 老五拍拍自己的嘴:“让我话多。” “咱们的盐帖是下月初十到期?” “是,这还有二十多天呢。” 王砚书揉揉眉心,马车正停下来,他顺了顺衣摆,深呼一口气,走下马车。 码头焦热潮湿,到处是光着膀子搬搬扛扛的汉子。远处一群人黑压压地聚在一起,有穿军服模样的人,也有粗布汗衫的人。 他们走过去,老五朗声一喝,本与云家对峙的人转过身来,士兵让了一条路。 两方对峙中间站着四五个人,两人穿着官袍,另几个人暗红朱衣,腰配长刀。 此时他们都回过身来,站在中间的男子身形瘦削,一张精明的脸,细长的眉眼。 王砚书青袍玉带,未着缀饰,年轻俊雅的脸上是一团和气。他先朝两位穿官服的人作礼:“两位大人日安。” 他们只哼了一声。王砚书这才瞧向身着朱衣的人:“想必诸位是林熙侯府的人。” 瘦削的男子冷哼一声,敷衍地朝他拱拱手:“鄙人朱长贵,是林熙侯府的管家。” 王砚书淡笑:“在下王砚书,荣莱侯府一应产业如今由我代管。” 朱长贵嗤笑:“可不是,她一个小女娃能干啥。” 老五狠狠剜了他一眼。 06 手无寸铁的读书人 http://.biquxs.info/

风拂起他的衣摆,王砚书目光微冷。 “林熙侯府虽受爵未久,然高门朱贵,究竟是何事引得朱管家青天白日下强夺他人产业?” 朱长贵目露凶光,呸了一声:“他人产业?这可是官家的产业,什么时候成了你们荣莱侯府的私产了?” 众人哗然。 朱长贵洋洋得意的昂起头,一脸的高不可攀。 王砚书神色不动,仍平静得如同一幽水潭。 他出声反驳道:“这码头是云家的,有盐帖为证,这贩盐的生意也是户部许可的。朱管家,这里面究竟与你有何干系?” 朱长贵错愕,他的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个一二三四。目光闪躲着连忙看向一旁的户部两位大人。 “陈大人,你说。”他颇有点狗仗人势的味道,又有了气焰。 王砚书的目光也看向陈升。陈升与同僚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对他说:“王砚书,户部要收回云氏的盐帖。” “大人可有凭据?”见陈升不做声,王砚书心中了然。他咄咄逼人道:“一无陛下手谕,二无宰辅明旨,三无户部文书,两位大人便在此虚张声势。” “荣莱侯府累世功勋,由得你们随意欺辱不成?”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咧,掷地有声。 老五在他话音落时,拇指一挑,寒剑出鞘。 朱长贵吞了吞口水。 陈升白了脸,连忙谄笑:“先生误会,只是林熙侯爷也想做这盐的生意,今日来是想与荣莱侯府商议。” 老五冷嗤:“商议?” 王砚书回头扫了一眼他们身后百十来口城防营的士兵和林熙侯府的府兵。 他转回头来,温和的眉眼掠上一层寒霜:“如此商议?不知的人还以为是什么流氓土匪,在这儿欺负我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 老五说:“先生,咱们荣莱侯府也不是吃素的。小主人的东西,桩桩件件,咱们都能看顾好。” 王砚书淡笑,冬雪初融:“老五这话说的是。”他看向朱长贵:“临风虽是一介儒生,却也断不会将郡主的东西拱手相送。” 朱长贵瞪着他。他眉头一挑,瞪了回去:“劳请朱管家回去转告侯爷,盐帖之事,咱们全凭户部诸位大人决断。若再有什么土匪在码头闹事,临风也不介意短兵相接。” 他虽一介书生。却气势凛然,倒叫这些狂徒不敢再叫嚣。 季醒言又翻侯府的墙,云昭已经见怪不怪。 “阿昭。” 琴音戛然而止,王砚书睁开眼,站起身朝他一拜:“八皇子。” 季醒言摆起谱,挥了挥手。云昭看向先生,他也正看过来,只见他浅笑如旧:“今日课业已毕,不要太晚回来。” “谢谢先生!”云昭跳起来,和季醒言出了门。 他们拐出侯府门前的小巷,走入大街。 “阿昭,明天起我就不能随时来找你玩了。” “为什么?” 季醒言懊恼地歪歪头:“太傅开了课,我得日日去报到。” “哦。”云昭应了一声,有点失落,她问:“你不能像我一样,快点做完课业,然后出来玩吗?” 季醒言抱歉地看着她,只能回以苦涩的沉默。 “好吧。”云昭扁扁嘴。 季醒言笑了一下,抬手拍拍她的头:“小丫头,太傅一休假,我就来找你玩。” “好。”她乖巧地应下,不多做拉扯。 如周太师一样,她尽力地贴近,却不多半分依赖。 季醒言在她脑门儿弹了一下,惹来她的怒视。他却笑起来,开心的样子像只开屏的孔雀。 云昭扭头看到迎面走来的几个人,蹙起眉头。 为首的人正是朱家两兄妹,月前朱大人被封侯爵,一时间鸡犬升天,朱府的人气焰更是嚣张。 “哟,这不是荣莱侯府的煞星吗?”朱礼年冷笑一声,看到她身旁的季醒言,敷衍地拱拱手,“八皇子殿下也在啊。” “世子出门怎么忘了给自己戴个狗链,这样乱咬人可不好。” 云昭嘴角抖了抖,季醒言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 果然,朱礼年的脸色立马难看起来。他身边的朱芯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控诉季醒言:“八殿下,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哥哥。” 季醒言白了她一眼。云昭扯扯他的袖子:“我们走吧。” 朱礼年看着他们落荒而逃,便更直起腰板:“说也是个郡主,哪里比得上我妹妹半分!” 云昭没理他,拉着季醒言往前走。 朱礼年挡住她:“呵,就凭你,也想袭爵做侯爷?你就是命不好,有个短命的娘又有个短命的爹!” 云昭像一头发了疯的小兽,朝着朱礼年又踢又打。她比人家又矮又小,季醒言扑上来护着她。他们人多势众,饶是季醒言有拳脚功夫,也被压得死死的。 朱礼年拧着云昭的耳朵,恶狠狠地说:“贱胚子!”云昭跳着脚一巴掌呼在他脸上。 她不争气地红了眼圈,歪头咬住他的手腕,那架势是要生生撕下块肉来。 老五及时的出现将两个孩子捞出来。朱礼年看了一眼手腕上一排血淋淋的牙印,瞪着云昭:“你敢咬我?” “呸。”云昭吐了口口水,夹着血腥味。 老五挡在他们身前,朝朱礼年道:“世子,你若再伤小主人,别怪属下不客气。”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朱礼年仗着有些拳脚功夫,全然不将老五放在眼里。季醒言护着云昭后退两步,他们看着老五脚下未动,一只手便将朱礼年擒住。 老五攥着他的手腕往后一折,朱礼年大声哀嚎。 “你放开我!” 朱芯此时也上前:“你放开我哥哥!” 不知是谁通风报信,引来了城防营的巡城士兵。老五松了手,将朱礼年甩了出去。 上书房里,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孩子,俩人都挂了彩,进门来就一声不吭。 “怎么,你们打架还有理了?” “父皇,此事!” 云昭突然磕头:“陛下,云昭想习武。” 季醒言震惊地扭头看她。皇帝站了起来,走过来弯下腰将她扶起来。小丫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破了。 她一双大大眼睛,没有半点委屈。 “为什么想习武?” “云昭想光明正大地袭爵。”她不想靠父亲的荫蔽和皇帝的怜悯。父亲已经去世,皇帝的慈悲谁又知道能持续到几时?都是靠不住的。 “好!”皇帝拍了拍她的背,“不愧是荣莱侯府的后嗣,朕许你习武,若你争气,将来行兵打仗朕也许你!” 季醒言垂下头,掩藏眸中的惊色。 七岁那年,云昭拜禁军统领赵如风将军为师,成了皇城校武场唯一的女娃娃。 赵如风待她如亲生一般。临近晌午阳光浓烈时,他们常在校武场回廊下躲太阳,赵将军每每与云昭说起他与荣莱侯少年时的事,她总装作漫不经心,却每个字都记得清楚。 那是为数不多,她离父亲更近的时刻。 初十那天,云昭正在院子里练剑,王砚书坐在树下阴凉里看账簿。 老五风风火火地进来,云昭一笑:“五叔,你陪我练剑。” 老五朝她一躬身:“小主人,我这找先生有正事。” 云昭耸耸肩。 王砚书看着老五走过来,微微一笑问:“盐帖下来了?” “是。”老五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子,王砚书打开,里面正是盐帖文书。 云昭也凑过来,小小的身子一跃坐在王砚书的膝头,他伸手揽住她。 她谈着头看了看,撇嘴:“五叔,就送个文书你怎么不能陪我练剑?”不过一张文书。 老五说:“为这张盐帖林熙侯府的人差点掀了咱们家的码头。” 云昭蹙眉,她看向先生,王砚书正瞪了一眼老五。 “先生?” 王砚书拍拍她的头:“没事。” 云昭撅嘴:“先生说过不骗人的。” 他叹息一声:“生意上的事,你不用管。去练剑,小心明天赵将军罚你扎马步。” 云昭抖了一抖,跳下去拾起木剑有模有样的摆起动作。 王砚书又瞪了老五一眼。老五抹抹嘴,嘿嘿一笑:“先生,这盐帖你是怎么从户部拿来的?林熙侯可是明目张胆的跑了户部好几趟了。” “户部侍郎栗庙成与我师出同门。冯大人背靠武安侯,何需搅这趟浑水。” 老五挑眉:“可我听说,林熙侯可没少往他那送银子。” “拿了银子不办事,朱景坤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也是,林熙侯再怎么能耐也比不过武安侯。 王砚书啖了口茶说:“西南的事我已经安排好,老五,你手头有人的话派过去两个盯一盯。” “好。”老五问,眼角眉梢堆着兴奋,“伤筋动骨?” “林熙侯世子伤了昭儿,令她受苦,总要还回来一些。”王砚书淡笑,他温和的样子让老五一颤。 朱家在西南买了一座矿,投了大笔的银钱。本也是见着卖矿人从矿洞拉出一车又一车的原石,开出来的翡翠又透又绿,废料很少。想着是一桩好买卖,人和钱都投进去了,开出的原石几乎都是废料。 王砚书好心的借给林熙侯府一大笔银钱填补窟窿。未过年关,荣莱侯府几乎收了大半朱家在西南的产业。 当然,这些事都云昭不知道的。她每日在赵如风手下跌跌打打,累得像条死狗。 从与林熙侯府这事起,老五悄悄派人传出风声,那些观望着靠边站的豪门勋贵都偃旗息鼓,尽管只剩一个女娃娃,也没人敢再贸然藐视侯府。 07 阿言,你还有我 http://.biquxs.info/

十岁时云昭已经初有形态,身长如松,背脊挺直,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她的容貌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虽然不似娇小姐那般柔白温顺,却独有一种危险的内敛的魅力。 回府吃午饭,云昭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草草扒拉两口饭就要回去午憩。 她站起来朝王砚书屈了屈膝:“先生慢吃,云昭告退。”说罢她匆匆跑走,困得差点一头栽下去。 他看了看她的饭碗,残留了几颗米粒,而桌上的鲜蔬和牛肉,她基本没有动。王砚书放下碗筷,轻叹一声。 日光灼热,夏季骄烈的太阳将大地烤得冒烟,院里的青藤都蔫蔫的耷拉着脑袋。王砚书端着药轻手轻脚的推开门,绕过屏风,云昭正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上午她实在被练得狠了,浑身酸痛,又累又困,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的在床前坐下,缓缓挽起她的衣袖,露出青一片紫一片的胳膊,心中疼得紧。他葱玉一般的手指从罐子里剜出一块棕色的药膏,轻轻的敷在她的伤处,不敢多揉,只将药膏敷匀。许是药膏凉瑟,又或伤处疼,云昭蹙眉“嘶”了一声。 王砚书抬起眼看她,她仍合着眼没有要醒来的样子。他手下更轻些,将她胳膊上和小腿上的伤都敷了药。 未时,云昭准时出现在书房。先生正捧着书卷,见她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缓缓抬起头,轻笑一声:“走这么急做什么?” 云昭坐了下来,吐了口气:“差点就迟到了。” 她还记得她刚随先生读书,因为午休迟到,被打了好几次手板子。 “你每日习武这样累,迟一会儿也不碍事。” 云昭咧嘴笑:“还是先生待我好。” 王砚书看着她,满心疼惜。她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却像个大人一样整日战战兢兢,没过一天的好日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门外婢子端着冰匣子进来,里面一格一格的放着西瓜、葡萄、桃子还有李子。 云昭挑眉看着自己桌子上的水果匣子。 “先生不是说在书房不可休憩,不可饮食?” “你今日午饭吃得甚少,天气又热,你先吃些解解暑,一会儿再上课。”他仍埋首在书卷里,却处处担心着她。 眼前泛黄的书卷上横空出现一只白嫩的手,捏着一颗紫葡萄。他抬起头,看见云昭的笑颜:“先生也吃。” 下午的课业一直到戌时末才结束,中间草草吃了晚饭,云昭同先生在庭院中散步一会儿,便又扎回书房。 睡前她还要将剑法练上一遍,王砚书每每在旁看着,又心疼又骄傲。 赵如风随皇帝春猎,离京数日,云昭难得歇息,每日贪睡片刻,卯时三刻才去书房。 这日她才起来梳洗,苏嬷嬷急匆匆地进来:“姑娘,宫里来人了。” 季醒言的母妃于寅时薨逝,胡三海亲自出宫来侯府请她。 “郡主,请您进宫看看我家主子吧。娘娘去了,主子伤透了心。” 胡三海哭丧着脸,颇是真诚。 天是清透的蓝色,云很淡,太液池水面平静,四周寂静,好似万物俱灭。 季醒言垂着头,弓着背,沉默地坐在池边。 云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胡三海停在数步开外。 她一掀裙摆坐下,露出一双白色的绣鞋。 关于这一天,季醒言记得很清楚。云昭穿着淡紫色的裙子,裙子上有玉兰花绣纹。她随他坐在太液池边,静默良久,然后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枚她珍视的玉环,递到他眼前。 “这玉环是母亲留给我的,于我是珍宝,阿言也是珍宝。珍宝配珍宝。阿言不难过了。” 云昭笑得很温暖,声音柔软。 彼时的季醒言仿佛听到神女的祝福。 他偏头看她的脸,紧了那么久的一根弦忽然松懈了。他轻轻将她抱入怀里,头枕着她的肩,无声地哭。 云昭轻轻地安抚他的后背:“阿言,你还有我。” 等他的气息均匀,云昭轻轻推开他,将手里的玉环放到他的掌心,将他的手指合拢。 “阿昭,永远不要离开我。” 季醒言本只是想找个玩伴,消磨无聊又痛苦的时间。意识到这小丫头住进心里时,已经泥足深陷。 那一年,他十三岁,失去了母亲,在寂寥的深宫再无牵挂。也是那一年,他认清自己的心,少年的心动来得隐蔽而深刻。 轻薄柔润的玉环,季醒言珍爱了一生。 在别的孩子欢愉无忧的童年时光里,云昭已经学会如何淡漠世俗的目光,如何反唇相讥,如何行兵布阵,如何兼济民生。 王砚书盼着他的小姑娘多勤奋,又心疼她的昼夜不歇。 云昭十岁时便可出口成章,十二岁时能与赵如风将军拆招过百,十三岁时皇帝寿宴,她弹了一曲《明妃曲》,技惊四座。 这样文武双全的姑娘,一时成为邯郸人人争相结交的对象。可云昭全然不在意,她仍讨厌客套,讨厌那些虚伪的面庞。 若有闲的功夫,她只喜欢和先生到山上去走走,看绿荫遮蔽天空,看清水流过石罅,听鸟声蝉鸣,看花草繁茂,云淡风轻。 皇帝寿宴后,云昭受召入宫随皇子们一同学习,拜师当朝太傅王之安。 月落窗棂,银霜如旧。阶下的银杏叶像金黄的织毯,铺了满满一院子,风一来便奏起秋乐。月亮冷得清透,高悬于顶冷漠的看着世间沧桑。 “夜深了,怎么还坐在这儿。” 王砚书抱着披风走到她身后,将披风搭在她的肩膀。 云昭回头看他一眼,寥有惆怅:“明日便要入宫习课,我不想去。我想先生教我。” “王太傅乃我堂兄,他的学识见野也非我能比得上的。你随他学习,自然是好事。” 云昭扯扯他的衣角,和小时候一样。王砚书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先生,若不是我,你也该如太傅一般是不是?”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先生难得与她说话沉默了这么久。 云昭忽然很怕,怕他的回答是肯定的。这些年她如漂浮汹涌大海中攀住一枝浮木一般,紧紧依靠着先生,却几乎忘记了他本该有的大好前途。 王砚书偏过身子来拍拍她的脑袋,轻松一笑:“想什么呢。” “是我拖累了先生。” 他微笑:“昭儿没有拖累我。能做昭儿的老师,是我最值得骄傲的事。” 她抱住王砚书的胳膊,头倚在他的肩头。这一刻先生有些失落,他的小姑娘长大了,从前只能倚着他的手臂,如今已经抵着他的肩头。 云昭在他肩头蹭了蹭,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章,羊毛一样的白色,柱头雕了一只兽头。 “先生,送给你。” 王砚书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这雕工草率,他辨认了许久,试探地问:“白泽?” “嗯。”云昭点头,“我是不是刻得不好?” “你刻的?” “嗯。” 王砚书的手指细细摩擦,玉章触手温润,那只看起来有些四不像的白泽每一处棱角都被磨得圆润。 她是极用心的。 “刻得很好,我很喜欢。” 他将玉章宝贝地揣进怀里,然后执起她的手,端看她的手指。她的指尖、指腹、手心都有细小的伤口,已经脱了结痂,留下白白一条线。 王砚书很心疼。 云昭缩回自己的手,大咧咧地笑:“先生喜欢就好。” 云昭进宫伴读,最开心的莫过于季醒言了。他亲自给她安排了檀木桌、金丝软垫、紫毫笔、无端砚,知道她嘴馋还带了半盒酸梅子。 太傅王之安与王砚书都出身九江王氏,这些年虽不常见面,但总有书信往来。 王之安惜临风大才,也曾不愤他此生埋葬在这小小侯府。倒是王砚书看得开,总与他夸赞云昭。 王之安一见着云昭便有些明白堂弟的夸赞。她实在是个精灵,生得好看,又透着股灵气,让人看了难不心生欢喜。 “民生之论,史为大义。在座皆为系民生,不如今日课上,便议此题吧。” “太傅,民生之论多如牛毛,论之何用?”七皇子挑眉,颇为不屑。 王之安无奈地摇摇头。他还未说话,四皇子瞥老七一眼,冷笑说:“七弟锦衣玉食,自然不懂民生疾苦。” 老七也不肯吃亏,瞪着一双圆眼睛,恼怒地说:“也没见着四哥脱袍与民同苦。” “悲其生,悯其命,何须躬身而行?” 众人对视一眼,皆看向太傅。 王之安说:“课堂议论,毋需多疑,只畅所欲言矣。” 太傅如此说,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针尖对麦芒,愈演愈烈,眼瞧着就要打起来。季醒言偶尔插上两句无关痛痒,托着腮看他们争了个面红耳赤。 只有云昭坐在角落,一语不发,她低头玩弄着手里的毛笔,好似心思全然不在课堂。 季醒言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被人捉去:“老八,你说,到底谁说的对。” 老七眼睛瞪着他,手捉着他的袖子,大有一副他敢说错话便要吃了他的样子。 季醒言微笑:“世理本无对错,七哥何必执着非要论个子丑寅卯。” “今日既是太傅抛出的议题,自然是要有个对错。八弟可不要再和稀泥。”老四淡漠地看着他,季醒言咧嘴一笑,挠挠头:“四哥,你可太瞧得起我了。我只知道养鱼,哪里懂什么民生。” “八弟竟无半点进益,这可不是白白浪费了太傅的教导之心?”老五鹰隼一般的眼睛看过来,季醒言无所谓的扯扯嘴角。 他朝太傅拱拱手:“竖子顽劣,太傅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08 若没有恩情 http://.biquxs.info/

几位皇子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吵得好不热闹。 王之安看着他们没讨论几句民生,只忙着彼此攻击,不由得心生叹息。 “民生系天下之本,民拥而国安,民散而国败。此心向背,齐天同道。” 云昭清冷的声音穿透聒噪的空气,所有人都静下来看向她。 五皇子不屑地冷嗤:“迂腐。” 云昭挑眉,凌厉的目光几乎将他刺穿:“五皇子不迂腐,苛索民财,横行无道,实乃天下通透人也。” 七皇子噗嗤一笑,五皇子脸涨得像猪肝一样,他愤怒地站起来指着云昭:“污蔑、栽赃,我要治你的罪!来人!” 云昭仍盘腿坐着,手里捋着毛笔的毛,漫不经心地说:“弱者赖其权。五皇子如此威风,脱了这身袍子还剩什么?同民何异?” 众人诧异,季醒言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颇有几分兴趣。 五皇子被她刺得恼羞成怒,不等他发作,云昭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说:“还是有异的。民赖其力,耕田、犁地、纺织、营商,上无作于天地,下无愧于父母。” 太傅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堂弟。 “我等受其奉养,自该利国利民,定边疆、守百姓,图国家之兴利,誉百姓之功德。何以在此,沽名钓誉,妄议民生,不知所谓。” 她冷漠的扫了一眼,站起身朝太傅拱手:“云昭无礼,请太傅见谅。” 王之安看着她淡笑,摆了摆手。 见自己兄弟吃了瘪,三皇子淡淡开口:“郡主如此见识,到叫我们都相形见绌。” 诸位皇子脸色都很难看。云昭皱眉,本是课堂议论,三皇子一句话却说她僭越。 “三哥,太傅说畅所欲言,你怎好扯什么上下尊卑?” “老八,她将你都骂进去了,你还贴笑脸呢。”七皇子讽刺地说。 云昭瞥了他一眼,冷笑:“君当不拒逆耳之言,省而知忠贤奸恶。臣当不以自身利弊辨国之利弊,禀纯诚,谏忠言,臣之本分矣。我不过是尽为臣之本,七皇子何故拉扯私情?” 她这样明摆着说七皇子无君主之贤能,拉帮结派,在座的人都听得明白,七皇子再傻也知道她的讽刺,恼羞成怒,扑上来就要打她。 云昭反手制住他,将他推回去,嫌弃地掸掸手说:“七皇子这样体弱,还是多多练习,再与臣切磋吧。” “你!”七皇子还不肯作罢,横眉怒目。 “好了。”太傅说,“本是议民生,何故争吵?今日皆罚抄书五十遍。” 出了朝夕阁,云昭直奔校武场,季醒言随她一路。 “阿昭,你这样锋芒毕露,会吃亏的。” 云昭瞥了他一眼:“所以我要虚与委蛇?” 季醒言嘿嘿一笑:“不用,你就这样挺好的,我肯定不会让你吃亏。” 对于他的话,云昭并不放在心上。宫城之内波云诡谲。她之所以敢在学堂内锋芒毕露,不过是不将这几个人放在眼里。 将来的天子,也绝不会是这群草包。 云昭微笑:“我信你。” 隔日一早,八皇子的马车早早等在荣莱侯府门口,深秋的天气霜寒露重,他站在马车前,等着那个穿小袄的姑娘走出来。 云昭穿了一身素裙,裹着青色披风。 “你怎么来的这样早。”她张了个哈欠,仍有些困倦。 “晚点就赶不上南街铺子的菜饼了。”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包菜饼,一打开便涌出热气,混夹着菜饼的香气,勾得云昭的馋虫都爬出来了。 她欢喜极了,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伸手接过菜饼。坐上马车她便大快朵颐起来,季醒言看着她淡笑。 “你不吃?”她把剩下的一个菜饼往前举了举,眼里却还有些意犹未尽。季醒言笑:“我不吃,都是给你买的。” 如此,一个菜饼又下了肚。 每年中秋的早晨到祝国寺上香,是云昭数年来从未搁置的事。已故荣莱侯的牌位供奉在祝国寺奉先堂。 奉先堂内长明灯不歇,楚国建国以来的忠臣良将位列其上。森然的大殿内,云昭恍然生出一股恐惧。她看着父亲的牌位,跪下来,磕头。 “父亲,女儿如今这个样子,你可满意?”她小声问,“若你知我如今这样,还会舍下我吗?” 回应她的只有空寂。 “父亲,我真的不明白。母亲对你那么重要吗?作为她的孩子,为什么我就可以这么轻易被舍弃。”云昭黯然神伤,“若非阿翁眷顾,若非先生不辞辛劳,我要怎么活下去?” 她看着台上长明灯,轻叹一声:“也罢,我年年叩拜,谢你一点血脉之情。父亲,女儿拜别。” 她又叩首,起身离开。 从奉先堂出来,一路沿着山路台阶走到前殿,才见着陆陆续续来的香客穿梭于庭院中。季醒言就等在殿前。 他们路过大殿,却都没有进去上香的意思。季醒言和云昭彼此都清楚,他们不信神佛,如此相似。 云昭今日却难得有兴趣,在万佛殿门口算了一卦。不等听大师解卦,老五来找她,云昭躲到一边去嘀嘀咕咕的。 季醒言朝大师问:“卦象如何?” 大师惜字如金,只说了八个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他面上颔首微笑。心中暗骂:你个老秃驴,我的阿昭要快快乐乐活个九十九。什么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都是诳语。 正是云昭反身回来,探头要问卦,季醒言拉着她便走。 “哎,你别拉我呀,我还没听解卦呢。” “大师说了,你脸大皮厚,能活个九十九。” 如是,季醒言被她打了一顿。 这一卦成了过眼云烟。季醒言并不将此谶言放在心上,他信天命由己。 云昭在太傅座下受教半年多,俨然成为太傅最喜爱的弟子,也因此,十四岁的少女在太傅家中,认识了诸多朝臣。 承平二十四年,南方涝灾严重。四皇子被委任前往南境赈灾。 青山绿水,山间雅亭一座。亭子里两个人,桌上一套茶具,旁边小炉煮着水。坐着的男子动作行云流水,氤氲茶香从他指下传出来。 季醒言捏着杯子抿了一口茶汤,眯起眼睛享受。 “四哥走了?” “是,四殿下今晨离京的。” 他挑眉淡笑。季醒言承袭了淑妃的好容貌,瓜子脸,丹凤眼,飞眉如云,面颊削瘦,高鼻梁,薄嘴唇,气质优雅。 他的嘴角挑着一抹笑:“四哥这趟要是功德圆满的回来,位子只怕还要升一升。有人要着急了。” 他眉目寡淡无情,七皇子却没这么淡定了。 季予锦摔碎了手里的茶杯,瓷器四分五裂,吓得陪侍的太监连忙跪下。 “功德圆满?”他英俊的眉眼变得扭曲,“我便叫他回不来!” 涝灾引起难民涌向邯郸,邯郸城纷纷传言是大楚国运不济,皇帝失德,上苍施惩。皇帝开了国库赈灾,可还是有一波又一波的难民涌向京城。 荣莱侯府在城外设了粥棚,搭建了好几个难民营。 云昭头一次见到如此景象,心中怅然久久未平息。 那天邯郸也下了雨,淅淅沥沥的。王砚书才从城外回来,衣衫尽湿。这些日子他为了难民的事忙忙碌碌,云昭已经好几日没见着他的身影。 “先生!”她就站在廊下,朝他挥挥手。 他掸了掸身上的水,仓促地走过来。 “今日未进宫?” “太傅被陛下叫去议事,我便先回来了。”她看着王砚书一身青衣被打染成深色,微微蹙眉,“先生快去换身衣服,小心生病。” 王砚书看着她微微一笑说:“昭儿长大了。” 莫名的她心跳快了几下。 他们坐在廊下,看着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青翠的树叶上,滑落到花瓣里,最后压不住枝头落进泥土里了无踪迹。 “先生,如今坊间皆传言天降大灾,是陛下失德,先生认否?” 他站起身,负手而立。 王砚书说:“天灾,乃天所为,不可控也。皇上操德,未有损失。政清人和,上下通达。旱涝,乃天灾,诽言,为人祸。内忧外患,终苦百姓罢了。” 云昭看着他的侧脸,他清瘦坚毅的面容令她动容。她虽未深涉朝局,但也明白,朝中臣子诸多,能及得上王砚书的才华与抱负的,寥寥无几。 “先生,你该做官。”她的心头涌起一抹酸涩。 王砚书回过头来看她。少女的脸庞如芙蓉盛开一般娇艳。 “先生可后悔入侯府?” 他摇摇头,又露出往常云淡风轻的笑容:“太师于我有恩……” “若没有恩情呢?”云昭站了起来。她忽然发现,她与先生,已不如从前那般需要抬头仰视。先生仍旧是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可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孩童。 王砚书静了很久。廊外雨打芭蕉,她受不住这份沉默,低头咬唇,竟那样不争气地想要流泪。 她低声有些嘲弄:“若没有恩情,云昭哪里识得先生。” 她这样的语气,让王砚书觉得陌生。他心里一瑟,想要反驳,却被老五打断。 他冒雨而来,行色匆匆。“小主人,出事了。” 云昭回过头去,蹙眉看着他。 “四殿下失足落入闽江,死了。” “怎么回事?”她急切地走过去,低声问,“陛下知道了吗?” “还没有。” 他们的背影走远,王砚书还看着他们的方向。 他知道云昭有事情瞒着他。比如老五。她不说,他选择不问。却开始担心她。 她还是个孩子,却要深陷漩涡,于心何忍。 他想起方才云昭的语气,那么失落,令人心酸。 若没有恩情,云昭哪里识得先生。 若没有恩情……王砚书看向雨幕,嘴唇紧抿。 09 别扭 http://.biquxs.info/

四皇子溺死的消息传来时季醒言正在书房里练字。身后是层层叠叠的大书架,上面各色书籍摆的井然有序。 他面前的长桌上铺着雪白的宣纸,纸上落着一个个浓墨大字:忍。 一个“忍”字他练了千千万万遍,楷书行书草书写了一打又一打的纸。 胡三海匆匆走进来禀报:“主子,四殿下没了。” “信呢?”季醒言头也没抬,手拿着毛笔,手腕往回一收,最后一笔落成。 胡三海咧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到桌子上:“七殿下与南边人联系的书信都在这里了。” 季醒言只看了一眼,又重新沾墨起笔。 “嗯,收起来吧。他此时正得意,让他再高兴一阵。” 胡三海将信收进书架后面的暗格。他犹豫了一下回过身来说:“主子,郡主好像已经知道了,她进宫了。” 季醒言的笔顿了一下,一大片墨渍瞬间云染了写好的字。他放下笔,抬起头:“咱们收的是南境密信,八百里加急的奏报还未入京,她怎么知道?” 胡三海摇摇头:“这奴才不知道。官驿的急报才过涿州。” 季醒言手指搓着衣袖,笑了一下:“看来阿昭有事瞒着我。” 胡三海心底升起一抹寒意。 “去查查,阿昭身边除了那个先生,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人。” “奴才遵命。” 云昭从上书房出来,心情沉重。她看到威严的帝王也只是个因丧子之痛而悲伤的老人。这种感觉压得她心里喘不过气。她这一生所得亲情鲜少,若是同理而言,她失去先生,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思及此,又想到方才与先生龃龉,心下更是烦躁,连外面的雨也显得更令人烦心。 季醒言撑着伞,远远看着她低着头走过来,他没做声,一直到云昭径直撞进他的怀里,伞上的雨水有些洒到他的脸上。 云昭吓得伞掉在了地上。 季醒言却很开心。 “想什么呢?走路都不看路。” 云昭慌张地后退两步,见着是他松了口气。 季醒言上前替她挡住雨。 “你怎么在这儿?” “听说你进宫了,来看看。”季醒言耸耸肩,“你不想见到我?” 云昭笑:“没有。” “走吧,去我宫里坐坐。”他过来要牵她的手,被云昭不留痕迹地躲过去。 “我府里还有事,先回去了,下次我再进宫找你喝茶。”她跑走,连伞都没来得及捡。 雨幕朦胧,她跑走的背影也渐渐模糊。季醒言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方才想拉她的手攥成了拳。 “三海,派人盯着侯府。”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云昭回府雨已经停了,她身上淋的雨还有些潮湿。一进门就看到先生,是她始料未及的,甚至没来得及遮掩她的错愕。 王砚书蹙眉:“怎么淋这么湿。” 她低着头盯着脚尖:“方才出宫跑来着,就淋了一点。” “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我去厨房给你煮姜汤。” “哦。” 王砚书端着姜汤敲门,云昭匆忙将衣服穿好,跑过来开门。 “先生。” 他走进来,把姜汤放在桌子上:“把姜汤喝了,可别着凉。” “先生,这些小事,让婢子们做就行了。” 王砚书蹙眉:“嗯。” 她乖巧地把姜汤喝尽,一股暖流沁润肺腑。 王砚书看了看她,见她低着头,便站了起来:“你休息吧,我走了。” 他的袖子被捉住,云昭站在他身后:“先生,下午的事……” 他回身拍拍她的头,语气温柔的安抚她:“别多想,好好休息。” “哦。” 云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想到先生在府里这近十年的时间只是为了报恩,这十年毁了他一生,她便想哭,胸口堵得难受。 那些往日的痕迹在她心中织了一张网,紧紧的缠住包裹她的全部。 她不知道这种心疼又不安的情绪从何而起,却深深扎入她的心底,再无处可逃。 第二日一大早,她本想着为昨日的荒唐道歉,可到王砚书的院子,只有他的书童小支在打扫被雨打落的花瓣。 “先生呢?” 小支放下扫把朝她行礼:“郡主,先生一早出城去粥棚了。” 云昭心中牵挂的情绪陡然变得空落落的。原来她辗转深思的情绪,他并未放在心上。 也是,他又怎么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她如此安慰自己,却怎么也抚不平心里的难过。就像密密麻麻的雨,甩不掉,擦不干。 云昭出了门,奔着城外粥棚去。却在打马出城的时候遇见了前线的信使,他身后背着的红卷轴,是八百里加急的急件。 云昭勒住马,掉转马头往皇宫去。 赵如风一回禁军府见着云昭有几分惊讶:“丫头,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云昭站起来草草行了礼,着急地上前问:“师父,可是前线出了什么事?” 他皱着眉头,声音低沉:“西秦兴兵,已经直逼玉阳关。” “玉阳关?那可是南边最后一道防线了。”云昭觉得不可置信,“玉阳关南,还有朔州五城,怎么会如此快就逼近玉阳关?” 赵如风叹了一口气,他领云昭走到地图前,纸上南境千里沃土:“出玉阳关,朔州南部并无关隘,且水患才刚刚平息,正是颓弱之时,人心惶惶,军民涣散,仅仅半月,西秦的大军已直逼玉阳关。” 云昭深拢眉头。“若再攻破玉阳关,南境再无可守之要塞,西秦军便可长驱直入,直抵京城。” 她抬起头,一脸严肃地问:“皇上可说了派谁去支援玉阳关?” “之前为了治灾,也防止民乱,有一批军队就驻扎在贺州,可难的是统帅军队、重整旗鼓的将帅。这两年朝中武将参差,安公国和王老将军请辞回乡,朝中大将都镇守边塞,不敢轻易调动。此战成败攸关,万不敢赌十之万一。” “师父是想请命出征?”云昭在他眼中看到了不同以往的杀气,想来从朝阳殿到禁军府这几步路,他已全然规划好。 “是。”赵如风说,“我虽有数年不上战场,但曾经也是随你爹征战四方的。” “可师父想过没,就算您亲去前线,也未必敢保万无一失,若玉阳关失守,京城无人镇守,岂不是拱手将京城送给西秦。”云昭的声调拔高,尖细的女声刺痛了他们两个人的心。 赵如风皱眉,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师父,我去吧。”云昭说,“我去向皇上请旨,请甘老将军做元帅,我为先锋。” “云昭,披甲上阵可不是儿戏。” “师父,我从拜您为师,就从未当做儿戏。”云昭拜下,“师父,你相信我,只要云昭还活着,绝不让一个西秦人跨过玉阳关。” 赵如风将军弯腰将她扶起来,怜爱地拍拍她的肩膀:“好孩子,你还小,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师父,我不小了。再过数月,我年满十五,便该继承荣莱侯的爵位。我想堂堂正正的受爵,云家世代忠良热血,我既姓云,便不能让云家的门楣因我而蒙尘。”云昭看见赵将军眼里自己的影子,执拗的样子像极了母亲扎记中父亲的样子。 “你从小便受苦,若你此去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云昭想及城外的那些难民,尚不知南境是如何境地。她苦笑一声:“你大约是不需要向他们交代的。我也从未受苦,比起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云昭这些年的日子已经算是金尊玉贵了。” 赵如风仍旧蹙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正想着怎么说服她,云昭便开口截了他的后路:“师父若不同意,我也是要向皇上请旨的。” 赵将军看着眼前执拗的姑娘,她的眉眼像她的父亲,眼睛大大的,比起寻常女儿多了几分坚毅。他颔首,云昭松了口气。师父疼她,她不想违背师父。 最终皇帝应允了云昭去前线。就形势而言,甘老将军做元帅,既有威望又有经验,可他年迈,有云昭为前锋,再合适不过。 圣旨当天下午便传到了府里,送走内官,王砚书白着脸叫云昭去书房。 云昭少了在禁军府的意气,此时想起昨日与先生龃龉,愈发觉得无地自容。 王砚书盯着她看,他眼前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亭亭玉立,再也不是幼时会在雷雨天躲在他怀里的小孩子,她成了大姑娘,还即将上战场。 他清了清嗓子问她:“你真的要去玉阳关?” “皇上已经下了旨,非去不可了。”云昭耸耸肩,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破罐破摔的感觉。 王砚书抿唇。云昭缓缓抬头看他,愣住。苍白着一张脸的先生,眼眶却微微红了,他的目光看过来,藏着深深的恐惧和担忧。 “先生?” 他似才回过神来,轻轻摇摇头坐下来。 云昭盯着他,见他垂头不说话,蹙了蹙眉说:“先生,你来侯府只是为报恩,如今云昭已经长大了,且此去危机重重,尚不知归期。先生自可离府,成家立业,谋个好前程。” 云昭想,若她此去南境不能平安归来,荣莱侯府便如虚幻泡影。先生守在这里也无用。先生照顾她多年,教她读书,替她打理府中基业。云昭是真心实意的祝他前程似锦。 王砚书却不这么想。他猛地抬起头,看她的目光又伤又痛:“云昭要赶我走?” 他一向叫她“昭儿”,如此正经一声云昭,让她不安的动了动身子,脚下蹭了蹭。 “并非赶走,我已成全了先生报恩的心思,如今你我两清,自是先生想去哪就去哪。以先生的才华抱负当可谋高官厚禄,不必拘于我这小小的侯府。” 她本是好意,偏偏昨日那股邪气又涌上来,搅得她心里不得安宁,出口的话也变了味道。 10 山雨欲来风满楼 http://.biquxs.info/

书房里寂静无声,紫檀香袅袅青烟。 云昭别开脸,低头盯着地砖上一抹灰。 王砚书良久不言,她又抬头,正撞进他发红的眼睛里。云昭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圈,他已不再是记忆里的少年郎,这些年来他殚精竭虑,已经隐见苍老。 云昭的眼睛有些酸,懊悔自己的脾气。 王砚书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如幼时哄她入睡一般轻轻地摸摸她的头:“你既去战场,我便替你守着侯府,等你回来。” 他从来都是这样温柔耐心,像永远不会暴烈的微风,裹着淡淡的花香,抚平这世间所有的焦躁不安。云昭哭着扑进他怀里,打湿了他的青衫。他的怀抱温暖宽厚。 “先生,对不起。” “昭儿没有错。”他伸手想要抚摸她的后背,眼光垂下却犹豫了。 她已经不是孩童。 莫名的心里升起一股烦躁的情绪,最终他还是落下手,轻抚着云昭后背说:“我留在侯府不是为了报恩,能做昭儿的老师,与昭儿朝夕相伴,临风此生全矣。” 云昭怔愣,忘了哭泣,从他怀里抬头看他。 王砚书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明日还要去军营报到,回去早些歇息,晚上就不要温书了。” 云昭点点头,破涕为笑。 他捏捏云昭的鼻子,亲昵地笑:“小丫头。” 云昭回去并没有睡下,她坐在院子里,孤寂地盯着青石板上一小块土,不知道被谁的鞋底踩扁,印上了不清晰的花纹。苏嬷嬷拿着披风出来披在她的肩头:“姑娘,夜深了。” 云昭微微一笑:“嬷嬷去睡吧,让人都退出去,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是。” 院子里很静,云昭闭眼坐着听风声。 不一会儿,风声里夹杂了细碎的声音。她站起身警惕地回过头。 芝兰玉树的男子如皓月微光。他穿一身白,似乎毫不在意这漆黑的夜,也不在意如此深夜出现在侯府。 “阿言。” 季醒言三两步走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抱入怀里,猝不及防。 云昭微微愣住,犹豫了一下没有推开他。 “阿言,你怎么了?” 他将她抱得很紧很紧,轻声问:“阿昭,你能不能不去。” “不能。”云昭回答的很肯定,轻轻推开他,却见他眼尾一抹红。她怔住,轻笑:“阿言,你怎么了?” “我怕你会死。”他这样直白,倒叫云昭伶俐的口齿不知道如何施展。 季醒言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他不能保护阿昭,还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战场,生死未卜。 云昭抬起头朝他笑,豪侠一般拍他的肩膀:“我不会死,我还要袭爵,还要保护你。” 季醒言看着她的脸,眸光渐深。他眼中最后一点温柔用尽,用淡淡的哀伤遮挡他的不甘和痛恨。 “阿昭,等你回来,我绝不会再让你受人摆布。” 云昭微微蹙眉,没来得及捕捉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狠戾。季醒言抚上她的眉头,轻缓的温柔的。 “阿言,你一个人在京中,万事小心。”云昭捉住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朝他笑,“若我中秋还不能回来,替我到奉先堂上一炷香。” “好。” 云昭离开邯郸后,宫城内的斗争始见端倪。 四皇子赈灾却死于朔州,此事本只做是个意外,直到除夕年宴上三皇子失手打翻酒杯。 年宴上除了皇帝和后宫嫔妃,便只有几位皇子公主和亲眷,说起来也算是一家合乐。 皇后因痛失爱子仍还有些气虚,只与皇帝对饮了一盏酒便匆匆告辞回了玉坤宫。 没了皇后,贵妃一家独大,揽着皇帝又是倒酒又是添菜。 贵妃有一张圆润如满月的脸,显得富态又贵气。年逾四十,但未见岁月予她多少伤痕。身材也是窈窕多姿,一身鞓红色长裙配绣花褙子,大方又妖娆。 酒过三巡,几位皇子都有些醉了,三皇子和七皇子坐在一起,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划拳。除夕夜,难得放肆。 三皇子喝得醉眼朦胧,皇帝抿了口酒,朝着他们兄弟二人笑。贵妃坐在一旁,替皇帝添酒。 “瞧他们兄弟,今日可是放肆了。”她虽嗔怪,却笑得得意又温柔。 皇帝温和地看了她一眼,慈祥地笑:“难得如此尽兴,让他们玩吧。” 季醒言坐在角落,像个局外人。 皇帝与贵妃正小意温柔,对饮一杯。骤然下面传来一声暴怒的吼声,吸引多诱人的目光。 “你怎么回事!” 原是三皇子一失手酒杯滑了出去,酒洒在七皇子的身上。 季予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起来,醉红的眼睛瞪着,恼怒地指着他三哥,目露凶光。 “哎哟哟,醉了醉了,七弟见谅。”三皇子好脾气地站起来赔罪。七皇子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吐着酒气。 皇帝对此只是嗔怪一句:“老七,脾气怎么还这么冲。” 贵妃连忙插话:“来人啊,快带七皇子去偏殿更衣。” 她身边大宫女连忙跑下去,扶着七皇子的胳膊,轻轻捏了一下,说道:“殿下,奴婢带您去更衣。” 七皇子撇撇嘴,瞪了一眼他三哥,一甩袖子走了。 这场无伤大雅的小闹剧只做除夕宴的一声琵琶,谁也没往心里去。 第二日一早,皇帝还未醒来。曹亲侍急匆匆赶往贵妃的芳栖阁,他身后跟着弓着腰的小太监,手托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曹亲侍在门口站定,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敲门:“陛下?” 里面没有回音。他提了口气,推门走进去。床幔令里面的情形变得朦胧,温暖的空气中飘荡着萎靡的气息。 曹亲侍暗自腹诽,贵妃是好手段,盛宠不衰。 “陛下。”他站在床边不远处,朗声叫了一声。 皇帝惊醒,坐了起来。不悦地向外瞪了他一眼,抬手揉着额头:“这一大早,朕难得睡个踏实觉,你又做什么?” 贵妃也醒了,拉着被子缓缓坐起来。 “陛下,奴才有要事禀报。”他朝后挥挥手,跟着他来的小太监三两步走上来,扑通跪了下来,连声求饶:“求陛下饶命,求陛下饶命啊。” 皇帝撩开床幔,曹亲侍眼疾手快地走过去替他穿鞋,又捧着外袍给他披上。皇帝走到椅子上坐下来,用淡盐水漱了口,这才看向小太监。 小太监跪在地上爬着转向他。 “什么事?”皇帝的声音慵懒,还有未褪去的睡意。他合着眼,手撑着额头。 “回禀陛下,昨日七皇子换下沾酒的衣袍,今早奴才准备洗袍子,发现衣袍里有一封信。” 皇帝挑起眼皮,看了一眼曹亲侍,他捧着信送到皇帝眼前。皇帝拿过来展开看,两簇眉毛皱到一起,捏着信纸的手攥紧。 “召老七来!” 贵妃一惊,顾不上穿鞋匆匆跑出来,担忧地看着皇帝,露出疑惑又优雅的表情:“陛下?” 皇帝只看了她一眼,那眼光很冷。像日前落下的雪,在冬日的冷风中结成冰。门敞着,吹散室内的温热,贵妃身子一瑟,心头猛跳。 七皇子来时还未从宿醉中清醒,耷拉着脸,神情疲倦。 他素来是受宠的,子凭母贵。大年初一一大早被召到栖芳阁,也只以为是皇帝和贵妃叫他一起吃早饭。来的小太监没明说,他便这么想。 一进门,皇帝和贵妃确实在吃早饭,他躬身行了礼便要坐下。皇帝瞥他一眼,语气里听不出轻重:“昨日睡的可还好?” 贵妃频频给他使眼色,他也没注意,张了个哈欠坐下来:“与三哥喝的多了,儿臣头疼了一个晚上。” 睁开眼扫在桌子上才发现没自己的碗筷。他正要呵斥奴才,便听皇帝淡淡地声音说:“跪下。” 七皇子愣住,这才惶恐地赶紧看向贵妃,收到贵妃的眼色,顺势跪了下来。 “与朕说说,都做了什么好事?” 七皇子踟蹰不决。 贵妃秀气的眉毛轻轻皱起,给皇帝夹了一筷子小菜,柔声说:“陛下,锦儿做错了什么你只管罚他就是,新年头一天,可不能生气。“ 皇帝转头看她,目光深沉,贵妃猜不透他的意思,只故作淡定,嘴角挂着温柔的笑。 他冷哼一声,将桌上的信甩在季予锦的脸上。 季予锦匆忙地抓起来看,一目十行的看过,如同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甩开,往前蹭了两步抱着皇帝的腿哭:“儿臣冤枉,儿臣冤枉啊父皇。” “此信中并未提及你的名讳,你何故喊冤?” 季予锦愣住。 贵妃递了个眼色,她身侧的侍女捡起地上的信拿给她看。皇帝并未阻止,淡漠地看着她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 这是一封与朔州安防都巡史来往的书信,信中提及已故四皇子死,和已经料理干净的知情人。 四皇子的意外溺水而死,成了七皇子精心策划的杀局。 贵妃紧张地攥上皇帝的衣袖,声音颤抖:“皇上,这怎么可能呢。锦儿一向听话……” 皇帝的胳膊腿被他们母子攥着,凉薄一笑:“老七,朕记得朔州安防都巡史当年是你举荐来的。” 季予锦如同被抽去脊梁,坐在地上。 贵妃死死抓着皇帝的衣袖,跪了下去,声泪俱下:“陛下,这一定是有人陷害,锦儿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皇帝看了她一眼,早没有了往日温情。 11 心机 http://.biquxs.info/

大年初一一早,七皇子被关进了天牢待审。 皇帝坐在上书房的红木龙纹椅上,手抚在眉心捏了捏。曹溪站在他身侧,俯首听命。 “曹溪。” 皇帝轻唤了一声,曹溪立刻应道:“奴才在。” 皇帝咂了一下舌,眯着眼睛抬起手。曹溪弓着身子把桌上的茶杯放到他手上。皇帝睁开眼睛抿了一口,又递回给曹溪。 “曹溪,你说老七这事,有没有猫腻?” 曹溪沉默须臾,开口道:“奴才愚钝,看不出猫腻。” “往来书信这么重要的东西他进宫赴宴时还要揣着,换了衣服被人拿走了也浑然不知。”皇帝瞥他一眼,眼神犀利。 曹溪一颤:“奴才愚钝,哪及陛下思虑的如此周全。” 皇帝斜他一眼,冷哼:“老东西。” 曹溪谄笑。 “派人去将朔州安防都巡史拿进京来。” “奴才遵旨。” 初七那天又下了雪,起时只是小雪,渐近午时,变成了鹅毛大雪,到午夜时分仍纷纷而落。 皇宫已经一片静谧,除了巡逻的禁军,见不着半个人影。 皇宫西北角的一座铁牢,挨着冷宫。这是关宗亲贵胄的天牢,里面燃着一束束火把,仍不能驱散寒冷和漆黑。 皇城的天牢于狱卒们而言实在是个清闲养老的地方。 若有重犯押解,必有禁军驻守,平日里关些酒囊饭袋,看守都不必花什么精力。 如今里面关着的最位高权重的便是七皇子季予锦了。 狱卒提着食篮给他送了宵夜,碟子碗筷子从栅栏伸进去,放在地面上。 “七皇子,这是贵妃娘娘特意吩咐的,您请吧。” 说罢小狱卒走了。 他们待的地方拿钱办事,犯不上刻薄这些随时可能复位的贵人,也没什么必要巴结。即便有一日复位了,也没人会记得曾经在这耻辱之地受了多点奉承恩惠。 七八个狱卒围在一张方桌前,桌上散着毛豆花生,几坛子酒,还有油纸包着的烧鸡烧鹅,还冒着热气。那香味飘散出来,令人垂涎欲滴。 烛火摇曳,两个人踩在板凳上划拳,高声呼和。令几个人啃着烧鸡就着酒,这日子好不快活。 “要我说咱爷几个的差事最好了,天王老子也不过如此。”说话的人油光满面,脸色红润亮堂。 “魏大哥说的对。”几个稍年轻的人捧场,声音此起彼伏。 季予锦被关在天牢深处,窄窄的天窗外也是漆黑的,只能于幽长的甬道尽头窥见一点火光。 他能将狱卒们的声音听得清晰,心中忍不住鄙夷。这种肮脏的地方,也只有卑贱的人才会觉得好。 季予锦撇嘴,他缓缓爬起来走到栅栏边。贵妃派人送来的菜精致芬芳,与这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这还差不多。”他这才屈尊降贵的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 里面七皇子享用他迟来的晚饭,外面狱卒们喝得酣畅淋漓,连在门外值守的人也躲进来,牢外风雪正急。 当天牢的打门被推开,风雪卷进来,暴戾的风声如同索命的鬼魂,狱卒们仍在醉酒中恍惚。 数十名黑衣人手持长剑,鱼贯而入。 狱卒们甚至来不及拔出自己的佩刀,就被抹了脖子。鲜血溅在桌上的烧鸡、落尽碗中酒。 幽长的甬道被火把照亮,他们轻而易举的破了牢门,请出七皇子。 季予锦也被这一出整懵了,稀里糊涂地看着贸然闯进的黑衣人,他放下手里的酒杯。 “你们是什么人?” “贵妃娘娘派属下来救殿下。” 季予锦在恍恍惚惚中被带出天牢。外面可真冷,呼和咆哮的风有气吞山河的气势,一瞬便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他忍不住怨怪贵妃派来的人怎么都不知道给他带件厚衣裳,他那件红皮狐裘极是保暖。 天牢外,还有两队黑衣人。 季予锦目光扫过,忽然清醒了一些:“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进宫的!” 母妃这样贸然救他,又是为了什么? 若逃,便坐正了罪名。只要朔州巡按使一死,此案便没了人证,父皇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季予锦转身要回天牢去。 为首的人斜了他一眼,忽然抬手一掌将他劈晕。 “带他走!” 雪地里,他们像拖了一条死狗。 季醒言也还没有睡,他坐在温暖的书房里下棋。地上摆着银碳盆,猩红的火星忽明忽暗。小方桌上布着棋局,一旁小炉上烹着茶水。 胡三海从外面匆匆进门,裹挟着一身风雪。季醒言正捏着棋子低眉深思,他一拱手道:“殿下,朝阳宫外风雪更急了。” 季醒言轻笑一声,眼睛仍盯着棋盘,似乎难以抉择该如何落子。 “要是阿昭在就好了,她陪我下棋总是很有意思。”季醒言的嘴角挂着一抹温柔的笑。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风雪夜,轻轻摇头:“她不在也好,这样的肮脏事,还是别让她见着。” 想罢,他朝胡三海招招手:“来,你陪我下一局。” 他们主仆二人于温暖的小室里对弈,气氛悠然。 朝阳宫外剧烈的风雪远没有波及到这里。 季予锦闻到一股炙烈刺鼻的味道,悠悠转醒。他在黑夜中看到火光点点。抬头便看到皇帝的寝殿——乾坤殿——前层层级级的台阶。 扶着他的黑衣人撤开手,季予锦还不能明白眼前的景象。救他出天牢的人这是要弑君谋反不成? 他想大呼住手,嗓子发紧一声也发不出来。 黑衣人与禁军厮杀,鲜红的血溅落纯洁的雪里,于黑夜中掩埋阴谋。 国舅带人平乱,黑衣人以摧枯拉朽之势溃败。 季予锦掉头想跑,被国舅的长刀架在了脖子上。曹溪打开乾坤殿的门,皇帝披着衣服出现在门口。 他冷漠地看着被押过来的儿子。 季予锦的脸色白的像雪,赤红的双眸像血,开口便哀求:“父皇,儿臣冤枉。” 皇帝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逆子!” 隔日清晨,风雪渐歇,冬日一抹残阳无辜的露出层云。 季醒言端了一杯热茶站在廊下。他的眉眼似乎也染上了雪,令人生寒。 胡三海悄悄出现在他身后,轻声说:“主子,七皇子已经去了,曹公公亲自去送的。” “嗯。” 他随手将茶杯放进胡三海手里,凝着外面的雪地。他想起云昭,她喜欢下雪,穿着一身红衣像雪里的精灵。 “贵妃呢?” “贵妃被幽禁冷宫。” 他轻笑一声,比外面的雪还冷:“让人给三哥送个好消息吧。” 隔了一会儿胡三海回来,手里捧着一封信。喜滋滋地说:“主子,南境来信了。” 季醒言几乎是扑上来拿走他手里的信,激动地打开。寥寥数笔:朔州余一城未归,风寒雪重,战事少歇。归期未定,诸事皆安,勿念。 他嘟囔了句:“狼心狗肺的丫头。”说罢又笑起来,小心翼翼的将这封信放进书架的盒子里。里面还有几张同样的纸。 转头,季醒言对胡三海吩咐:“告诉南境的人,照顾好阿昭。” “是。” 一城未归,他盘算着阿昭夏天也许就能回来了。看来他的动作也要再快一些,他要阿昭无忧无虑地留在邯郸。 虽是过年,荣莱侯府里仍是冷冷清清。王砚书一大早去京城几家贵府拜年,送上礼物,又谈了些世俗家常,回府已经快到晌午。 他下了马车,小支给他撑伞。老五等在门口,看见他走上来递上一封信:“小主人来信了。” 王砚书接过来,眉目柔和:“辛苦了。” 他回到房间,脱下潮湿的外袍,这才坐下来展开信。信封里有信,还有一个小布包。 云昭絮絮叨叨地写了很多。玉阳关下了雪她很开心,除夕没能一起过她又很难过。她说起南境的风物人情,谈及军中几位将军是如何有趣,多是快乐的事,关于战场硝烟未提只字片语。 王砚书慢悠悠地看完,将三页纸整理好,又重头读了一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素来温润柔和的脸上跳跃着真实的欢喜。 前线苦战,云昭的来信并不多。他总是记挂着她的安危,也不知道小姑娘是不是瘦了。她定是受了很多苦。 这样一想,又觉得心头酸涩。可再看她潇洒的字迹,那一抹酸涩汇成柔软的一片清波,在心中泛滥。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捧土,来自南境。 王砚书捏起一撮土,细细揉搓,沙粒细小柔和,带着淡淡的潮湿的味道。 皇后玉坤宫。 季醒言步履匆匆地走进来,朝皇后一拜:“拜见母后,母后玉体安康。” “好孩子,快坐吧。”皇后俏丽的眉眼仍有旧时的风华,她带笑意,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坐下来,轻叹一声:“七哥赐死,贵妃幽闭冷宫,也算是为四哥报仇了。” 皇后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他们一对贱人母子,害我儿性命,本宫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 季醒言面露悲戚,神色郁郁:“只可惜儿臣力弱,不能帮母后为四哥报仇。” 见他如此,皇后柔软了几分,却有些瞧不上他:“你平日只是养花弄鱼,也怪不得你。不过现在承儿不在了,你也要为母后分忧,不要日日闲耍。” “儿臣实在不能和四哥相比。四哥文武双全,儿臣何能比之万一。” 皇后看着他不争气的样子,再想想自己的儿子,悲从中来,她叹了口气:“行了,你日后要多努力些。这次多亏哥哥早早盯着这竖子,你明日去府上拜谢,要虚心求教。” 季醒言站起身,拱手弯腰而拜:“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他的声音谦和温润,逛袖遮盖下的一张脸冷淡又不屑。 12 袭爵 http://.biquxs.info/

与西秦军的最后一战,打得很辛苦。云昭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甘老将军几乎退到幕后,前线交给云昭和他的副将甘青。 甘青出身龙阳甘氏,是甘老将军的子侄,他自小长在北境,武功兵法都是上乘。有他在云昭身边,如虎添翼。 顺水城攻城之战,始于仲春,僵持了整整十三天。 西秦名将李起将军粗目横眉,身材魁梧,是标准的行武之人的体格。听闻他可徒手拔树,力大无穷。偏又细心谨慎,兵法谋略烂熟于心,是西秦南征北战的一员悍将。 他站在城楼上,看着阵前骑高头大马的小将军,嗤之以鼻。 “楚国是没人了吗?豆芽菜都上战场了?”李起声如洪钟,嘹亮的声音即刻传遍两军,引来城门守军哈哈大笑。 云昭漠然地拿起身后的长弓,搭箭拉弓,瞄准了西秦的军旗,就立在李起的身边。 “嗖”地一声,箭如流星划过空际。 云昭的箭力道霸气,瞬时将军旗的旗杆刺断两半。军旗一倒,李起大惊。楚军列阵箭阵所射范围之外,这看着屁大点的小娃娃竟有这样的力气。 云昭挥了挥手,甘青拔剑,前卫队顶着盾牌往前行进。 李起抬起手,带他们进入箭阵,冷声道:“放箭!” 箭矢如雨一般落下,即便有盾牌遮挡,仍不断地有人倒在冲锋的路上。 云昭持弓策马,冲向城门。骑兵之势有如大海汹涌的浪潮,大地颤抖着承受这样的践踏。 飞箭射入马腿的时候,云昭自马上跳起,脚点马背,趁势抽出三支箭搭在弓上,置于空中的一瞬,拉弓射箭,三支箭直射向城门上,李起。 李起猫下头才躲过一劫,箭呼啸着从他头顶飞过,深深没入身后的城楼。 这样的狼狈令李起感受到了羞辱。 云昭落地将弓背在身后,拔出腰间的长剑。长剑出鞘,冷光湛湛。 脚下的沙粒粗糙,空中扬起尘烟。楚军的云梯车和撞门柱都拼死到了城下。 攻城之势,势不可挡。 西秦军改投火石压制云梯攀爬上来的楚军。但已是大潮东去,势不可回。 “将军,城门要守不住了。” 李起蹙眉,对他的副将说:“你留下。” 他下了城楼。城门破时,楚军如苍蝇一般涌进来,呼啸厮杀。 李起有一夫当关之勇,又有万夫莫敌之力,他冲在前头,长戟挥舞起来像巨大的绞轮。 云昭直奔他而来,灵巧地躲过他挥舞的长戟,她压低身体,攻其下盘。 有云昭牵制李起,攻入城的楚军便显得神勇了许多。 李起为刚才的羞辱而愤怒,对云昭不惜余力。 他苍劲有力的大手趁机抓住云昭的肩膀。云昭冒出冷汗,她感觉自己的肩膀几乎被捏碎。 云昭抬脚踢向他的小腹,李起却像举起长戟一样将她举了起来。 她整个人都腾空了。甘青见状往这边劈杀而来。 云昭扔出手里剑,拔出腰间的匕首,反手向下狠狠刺入李起的小臂。 李起大叫一声将她扔了出去。她摔在地上,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震碎了。西秦军的长矛刺来,她飞快地爬起来,三两步冲过去捡起自己的剑,挡开长矛,又刺向李起。 李起的左手小臂汩汩冒血,却不阻挡他右手挥动长戟,一进一退,云昭被他挡在两米之外。 云昭胜在灵活,她身子小有小的好处。她灵活的躲过长戟忽然跳起来,脚踩在长戟的刺头上,将其压下,不等李起发力,三两步登上长干,直奔李起面门。 他不得不后退,云昭手向下劈,李起被迫松手,长戟落在地上。云昭在空中一旋,双腿搭上他的肩,绞起他的脖子。 李起双手握上她的双腿,想要用力把她的腿折断,可右手一使劲疼痛令他有短暂的犹疑。云昭飞速一转,李起脑子一晕,瞬间被她撂倒在地。等缓神,她的剑已经指在他的眼前,半寸之隔。 将西秦军彻底赶出老山口,是在夏初,艳阳明媚的日子。全军欢庆,云昭端着酒去了监牢。 李起仍穿着暗红色的军衣,手臂上还包扎着纱布。他负手而立看着墙面,头也不回。 “李将军。” 云昭走进来,将手里的酒壶放在他面前,又慢吞吞的从食盒里端出几样小菜。 “知道你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我特意吩咐人做的西秦菜,还有你们西秦的杜桑酒。” 酒香和菜香融在一起,在这潮湿阴冷的监牢里格外诱人。 李起闻声回头,震惊地看着她。 她穿着深紫色的束袖长衣,脚踩黑靴,腰间别了一把匕首,长发束银冠,分明是军中打扮。但她的声音太分明,甚至还未褪去姑娘的奶气。 ”你是女子?“他只以为这个瘦小的将军是个羸弱少年,却竟然是个小女子。这令他的耻辱感坐了窜天猴冲破天际。 云昭笑:”李将军自大至此,对阵之前都不知敌将是谁?“ ”甘聿。“他沉声说。 云昭一掀衣摆坐了下来,兀自倒了酒,给他也倒了一碗,边说:”甘老将军是帅,我不过是无名之辈,李将军不知也不奇怪。“ 李起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云昭端起碗在鼻子下闻了闻:“嗯,好酒。” 她喝了一口,啧叹一声:“杜桑酒是好酒,不过比起邯郸的秋露白还是少了几分滋味。” 她笑,朝李将军说:“李将军随我回邯郸尝尝秋露白如何?” 李起对此嗤之以鼻。他坚守一个俘虏的志气。 云昭给自己添满,扬头看他,好整以暇地说:“李将军不知道我,我却对李将军早有耳闻。顺平六年,李将军在攻齐国韶函关时一战成名,顺平七年到顺平十三年征战四方,扩土一千余里。这次挂帅出征却是立了军令状,不攻破玉阳关,夺朔黎两州,回去是要自刎谢罪的。“ 李起瞪着他的牛眼,死死盯着云昭。 她微笑:”如此悍将,却因顺平十五年的党争而成为朝中的眼中钉。李将军,值得吗?“ 他沉默。云昭的话清晰有力地戳进他的心里。 “作为敌人,我敬将军神勇。”她严肃又悲伤的说,“同为边将,我同情将军困苦。” 李起瞪着她,仿佛这样就可以当做她说的都是假的。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云昭耸耸肩:“好吧,那就当是我自作多情。留将军这些时日,将军应该清楚我的意图。” “你当我是怕死的鼠辈?”李起昂着头,拿出英勇赴死的气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当然知道将军不怕死。虎威将军赫赫为名在外。”云昭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轻咂了一口。 “那你的家人呢?”,她叹息一声,“听闻将军的小女儿才满三岁,将军便忍心她受此诛连?” 李起背在身后的手抖了抖。分别近一年,小女儿的音容笑貌实时徘徊于脑海。 “我不愿将军枉死,更不想看将军满门受累。我已会派人将你的家人接到邯郸,若将军诚心归顺,届时还能一家团圆。否则,我如今鞭长莫及实在难保全他们的性命。” “你威胁我?” 云昭轻笑一声,不做回答。她掏出匕首放在桌子上,属于他的那碗酒的旁边。 ”将军若死,我不阻拦。“ 出了监牢,甘青走过来,皱着两条毛毛虫一样的眉毛看着她。 ”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杀李起?“ ”如今的西秦朝廷可不是他想要的朝廷,这样好的利刃,为什么要杀他?“ 甘青不解地看着她。她的脸上有一种活力,神采飞扬,令人移不开眼。 “他若不肯归顺,你真的要杀他妻儿老小?” 云昭瞥他一眼,摇头:“李起的事本与他的妻儿无关。我派人将他们提前带到邯郸,是怕西秦皇帝先下手。握着筹码在手,总比没有要好。” ”你把匕首留给他,不怕他借此逃出来杀了你?“甘青轻嗤,”我瞧你未必打得过他。“ 云昭白了他一眼,又回头看监牢。 ”我等的就是他来杀我。“ 直到李起和云昭在军营的校武场赤手空拳的打了一场,云昭筋疲力尽的将李起撩倒在地。 那时甘青才明白,她去牢里一趟,又是送酒送菜,还留在匕首,都是等这一刻,等他自己逃出来,然后光明正大地将他放倒。 一个人的心总是在最得意的时候最容易被击垮。 甘青看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云昭,她的脸上腾起红晕,汗流浃背。他眼中的小将军有了别的样子,聪慧狡黠,参透人心。 七日后,甘老将军先行回京复命,随身带着云昭的一张奏折,奏请收敌将李起入军。而云昭驻守朔州善后。 不过数日京城的圣旨便传到朔州襄阳。 云昭俯首在地,听高堂上传旨太监念谕旨:“车骑将军云昭,颖悟绝伦,摧坚获丑,出侯门而怜民苦,入庙堂则分君忧。少有济世之志,成有社稷之功,擢升骠骑将军,命之侯爵,授天宝玺印,领朔州兵权,袭荣莱侯爵,食俸封地承袭。” “臣谢陛下隆恩!” 如此,云昭的名声在军中传开。原来这位骁勇善战,勇冠三军的女将军,就是荣莱侯之女。 彼时钦羡仰慕她的人如过江之鲫,遍布军营。 云昭对此毫无知觉。她每日勤勤恳恳地忙边境布防,还要帮助当地府衙重修民宅、河堤,恢复民生。 13 山海皆可平 http://.biquxs.info/

甘老将军到京忙了好几日,这才有空去了一趟荣莱侯府。 他的轿子在门前落定,王砚书正送人出来,见老将军从轿子里出来,连忙跑上前去迎接,朝他深拜:“老将军。” 甘老将军在他面前站定,同他深拜:“砚书先生。” “将军里面请。” 落座奉茶,甘老将军微微一笑说:“侯府处处得当,瞧来这些年你是费了不少心思。” “这是临风该做的。” “多年未见,你仍如初识一般,丝毫未改。”甘老将军说,“云昭,你将她教得很好。” 王砚书有些自豪,却仍禀谦逊:“姑娘是聪慧又勤奋的孩子,身边有赵如风将军和王太傅教导,我不过是尽绵薄之力。” 看着他温润平和的脸,甘老将军淡笑:“不过云昭的性子却不像你。” 王砚书莞尔,他不希望云昭像他,他是禀君子之道,内敛谦逊。他希望云昭永远可以是随心所欲的太阳,明艳不知凡俗。 “姑娘一切可好?” “她都好。” 如此,他便放心了。尽管云昭写了几封家书回来,可寥寥数语又怎么能令他了却牵挂。 甘老将军对他说:“蔡丘一役,老夫与云昭说了。” 王砚书微愣,云昭在家书中竟从未提起。 送走甘老将军,王砚书在院中踱步,叹罢一声,找来老五。 “我去一趟玉阳,府里的事暂交给你打理。账簿我都已经查过了,只是还剩城郊的两个庄子没有去巡视,你去一趟吧。” 老五应下,王砚书留下小支帮忙。第二日一早他自己从南城门出发了。邯郸到玉阳,千里之路跋山涉水,于先生这样的书生来说,可谓艰难险阻。可他并不觉得苦,反而越往南,越生出一种奇怪的力量,牵引着他的心,展露蓬勃生机。 在那日知道蔡丘的过往,云昭的心,直到见到先生,才真的定下来。 她暂住在州丞的一处别院,前面的小厮来报说一位京城来的人,叫王砚书。 彼时她正在料理军务,闻言立刻撂下笔,匆匆跑了出去。 王砚书就站在庭院中,一身青衣布衫,背着一个小包袱。他瞧见云昭,微微笑起来,如三月暖阳一般驱散了她心里的阴霾。 “关门!” 云昭朝他跑过去,朗声呼喝,院门被关上,安静的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扑进他怀里,如同小时候一样撒娇:“先生,我好想你。” 日日夜夜,琢磨思念。 “昭儿瘦了。” 他平平淡淡的一声,却招来云昭的眼泪。她所有的苦难委屈,都在这一刻找到了避风港。 云昭带他到前厅休息,喝了两盏茶。王砚书瞧着她一笑:“有什么话,昭儿直说吧。” 云昭愣了一下,他愈发笑得温柔:“你从不爱饮茶,今日却饮水如牛。到底是想堵上什么话?” 果然,这个天下没有比先生更了解云昭的人。她这半年来反复琢磨的事,不敢在家书中提及,等有朝一日回京想亲自问问他。 可她还没回去,他来了。 “先生当年来侯府并非受周太师之托是不是?” 他敛下笑容,并没有着急答她。 “蔡丘一战,父亲惨死。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你,是不是?” “是。”他的语气甚为平淡,看过来的目光却是温柔的。 王砚书仔细地看着她说:“当年甘将军上门,带着你父亲一封书信,我才知道蔡丘一战原来如此惨烈。你父亲惨死,军中伤亡惨重。班师回朝的军队竟也是从别的地方调去的。那时候大楚太需要这样一个胜利,你父亲毫不犹豫的做了。” “他在信中告诉我实情,心中只仍放心不下你。他说若我愿意,可入府照顾你,希望见你安好。若我不愿,只求每年上京述职,替他探望你。” 他娓娓道来的事实,令云昭战栗,红了眼眶。 王砚书说:“荣莱侯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有提携之情。就算什么都没有,凭他的为人与这份忠义,我也愿意受他所托。” “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来不肯告诉我?” 王砚书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仰望着她,抬手擦去她的眼泪。 “别哭了。”他叹息一声,“那时你年纪太小,我怕你守不住这个秘密。本想等你过了及笄礼,我就告诉你实情。没想到会有这番遭遇。” “我误会了他很多年。”云昭遏制不住颤抖和哭泣,她一抽一抽地耸着肩膀。王砚书站起来,怜惜地将她抱入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 “他不会怪你。你父亲一直很爱你。你的母亲也一样。你的名字,便是你母亲取的。愿你如阳光般明亮。只可惜,他们能陪你的时间太短。” 云昭在他怀里大哭。 她曾憎恨、怨怼,父母生下她,却不爱她,也没有养育过她。她受尽了诽言冷语,默默将自己包裹起来,不敢一日松懈。 心中一点痴嗔念头,不过是随生命而逝,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不寄希望于任何人,亦不曾对谁打开心门。 原来她真的那么在意父亲的爱,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良久,她才平复下来,仍环抱着他的腰,闷声问:“先生也会离我而去吗?” “不会。“他坚定而温柔的答复,抚平了她的不甘与胆怯。 因为先生的到来,玉阳的天都变得令人愉悦。皓月珠华,天空翻起舒卷层云,青山远黛只有朦胧的影子,连着天际都是一派沉沉的墨蓝色。 云昭翻上房顶,仰看月光。自从离开京城,发生了很多事。关于战场、关于家国、关于父亲。 初到玉阳关的那些日子,她常做噩梦,梦里是鲜血淋漓的尸体,熊熊燃烧的火,还有相携的一对璧人,他们看上去浓情蜜意,只是转过来看她时的目光那么冷。 “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死。”那个夫人对她说。 而他的夫君只是冷冷瞥过来一眼,转而和他的夫人渐渐走远。 这是云昭从小常做的梦,可到了玉阳关,这梦更可怕了,沾染了战场的呼号和鲜血。 云昭总是从梦中惊醒,然后一夜无眠。 “想什么呢?”少年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甘青翻上房顶,坐到她身边。 云昭瞧他一眼,他手里拎了两壶酒,笑得很明朗。 “月色当空,喝点酒多惬意!” 说着他把一坛子酒怼进她怀里,自顾自地打开另一坛喝了一口。 “你上来做什么?”云昭捧着酒坛子有点手足无措。 他瞧了一眼,不答反问:“那你上来做什么?” 云昭懒得搭理他,翻了个白眼,顺手把那一坛子酒扔还给他。 甘青小心翼翼的接住,抱在怀里:“唉?你不喝我喝,可别碎了我的好酒。” “无聊!” 甘青嗤了一声:“你整日跟个老道人似的,还说我无趣?” 云昭瞪他一眼,他却毫不在意的笑笑:“瞧你,分明个是娇俏的姑娘,干什么非要这样教条死板。” 云昭嘴角一抽,他倒是歪理一大堆。 他大约看出来云昭想动手抽他,挪着屁股离她远了一点,仍是欠揍地说:“你当侯爵的日子有的是呢,这儿又不是京城,何必现在就给框束起来?” 云昭有一瞬失神。 甘青灌了口酒,擦擦嘴说:“都是京城诗酒风流,才子佳人,船歌画舫,怎么你独一份这么无趣?” 云昭白了他一眼:“登徒浪子。”她起身便要走,甘青却拉住她的衣角,脚下一个趔趄云昭朝下摔去。 甘青从屋顶窜起,将她揽入怀里。 云昭才堪堪稳住身子,就听下面一声怒喝:“你们在干什么?” 扭头见王砚书站在庭院,往日平静的脸此刻铁青,横眉怒目。云昭急忙推开甘青,下了屋顶。 她飞快地跑到他面前,低着头解释:“先生,我只是想…看看月亮。” 王砚书没有揭穿她蹩脚的谎言,深呼了两口气问:“他是谁?” 她回头看了一眼,甘青站在屋顶,大剌剌的笑,像月光一样刺眼。 “他是甘将军的子侄,我们只是恰巧…找了同一个屋顶看月亮…我刚才是没站稳他才…” “云昭,你是女孩子,要注意名声。”他头一次这样疾言厉色。云昭低着头有点委屈,却不敢反驳:“云昭知道了。” 王砚书深吸了两口气,平复方才的怒气,温声说:“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我先送先生回去。” 到房门口,王砚书只说“早点休息”便要进门,云昭抬手捏住他的袖子,仍是低着头不敢看他,嚅嗫:“先生别生气。” 他反身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我没有生气。只是你已经长大了,就算扮作男装,也要记得分寸,与外男保持距离。” “那先生呢?”云昭抬头,脱口而出,王砚书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愣住了。 云昭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在说什么……? “云昭知道了,先生早点休息。” 她赶忙认下,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云昭心如擂鼓,面颊发热,多一刻也在先生面前待不得。她发足狂奔回房间,又是一夜未眠。 自第二天早上起,云昭便离甘青远远的。 甘青是瞧出来她避他如鼠避猫,不解其意,倒也消停了好些日子。 王砚书只住了十日便要回京。 云昭舍不得:“先生,不多留几日吗?” 王砚书叹息一声,也不舍与她分别:“府里尚有很多事要打理,老五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 云昭点头,又抱了抱他。侯府这些年与人往来,年节分礼,还有云氏的产业,都是先生打理,他很辛苦,云昭知道。 自那日送别先生,云昭的日子又恢复平静。唯有一处,躁动不安,她的心。 每每夜深人静,她心中的思念便如夏日滔滔江水,自高山而下,奔涌而来,将她全部的思想都夺去,只剩下让人脸红心跳的想念。 14 太子 http://.biquxs.info/

中秋那日,季醒言照旧到祝国寺去。从前他陪云昭来都是等在前殿,让她独自进奉先堂,留一些时间与她的父亲独处。 灯火通明的殿里萦绕着檀香的气息。他走进来,好似被赋予一种特权。属于云昭。 胡三海焦躁地等在门口。他主子进去了很长时间,奉先堂大门紧闭,他不敢敲门打扰。他从小陪着主子长大,他的主子不信神佛,却在这里拥有了虔诚。 季醒言开门出来,白色的衣角翻出门框。胡三海立刻迎上来。 “主子,淮安王请您过府一叙。” 云昭离开的这一年多,皇子们纷纷出宫立府,有了爵位。季醒言不是最小的皇子,却只落个不咸不淡的惠郡王。 淮安王府气派得好像是把宫殿搬了出来。大门宽而高大,门上的匾额上的大字是陛下御笔亲题,昭示着他的器重与偏爱。 马车缓缓停在王府门口,季醒言病怏怏地走下来。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袍子,柔软的绸缎挂在他的身上,显得瘦弱又疲乏。 季醒言被引进门,淮安王正在院子里耍剑。他穿着深褐色的束袖长衣,眉眼凌厉得如同他手里的剑锋。 “三哥。”他站在不远处,拱手一礼。 淮安王似乎没听到,仍继续自己的动作,行云流水。季醒言也不着急,双手搭在身前,吊儿郎当地斜着身子等。 剑一出一收,向后挽一个剑花。季予熙收了剑,将它丢给身边的侍卫,接过帕子擦擦额头的汗,朝季醒言走过来。 他笑起来,爽朗和阴鸷一同堆在他的脸上,显得那么协调,好似他这个人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季醒言歪头想了想,也不全是。应该是七哥被处死、贵妃幽禁后,他才终于肯脱掉伪善的外衣,露出本来面目。 “八弟。”他走过来,“父皇免了今日中秋宴,我想着与你许久未聚,叫你来吃顿饭。” 他这借口老套又苍白。季醒言乐意做个恭谨的弟弟,咧嘴一笑:“三哥请我吃饭,这是小弟的荣幸。” 淮安王哈哈一笑,拍拍季醒言的肩膀:“容本王更衣,来人啊带郡王去后花园看看。” 季醒言拱手,低下头。 “我这园子里的桂花可不比京郊的桂林差,八弟去瞧瞧,本王更衣便来。” “是。” 淮安王府的园子很大。西边桂树成林,金黄色的桂花将圆蓬蓬的树冠点缀得灿灿可爱。 季醒言驻足片刻,身后脚步声传来。王府的婢女手脚麻利的在一旁的亭子里布下午膳。 他在喘息的空隙想起云昭。不知道她的朔州怎么样了。战事已了,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若非京城脱不开身,他真想立刻去南境,去看看他的阿昭。 “八弟久等了。” 淮安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桂花的香气馥郁,但这不是他与阿昭相携走过的京郊桂林。 他转过身来,看见淮安王穿得贵气逼人。不由得微笑:“三哥这身新袍与三哥真是相配。” “还是八弟会说话。”淮安王笑了一声,率先走向亭子,“来,八弟过来坐。” 他们坐下来,婢女斟上酒。季醒言很怀疑他会这样一杯酒直接毒死他。 喝了两杯酒,桌上的菜还没有动过。淮安王举起第三杯,季醒言作势抚额:“三哥啊,我不行了。” 淮安王嗤笑:“此时此刻,就你我兄弟二人,八弟就不用和为兄装了吧。” 他挥挥手散去侍从,胡三海也站远了些,亭里附近只剩下他们两人。 桂花香气浓郁,飘散在清冷的空气里,柔和秋的孤冷。 季醒言手撑着额头,缓缓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子中没有半分醉意。 淮安王又举起杯,他们对饮而尽。 “老七的事,是你在背后操控的,是不是?” 他挑眉一笑,露出讥诮的神色。这张熟悉的脸在季予熙眼中变得陌生起来。 “三哥可别冤枉我。七哥的事牵扯到三哥、四哥和皇后,与我何干呢?” 季予熙压下眉头,死死盯着他的笑脸:“除夕宴前,有人在我书房里放了一封信,信上说老七身上带着我的罪状,要在宴后呈给父皇,所以我才故意弄湿他的衣服,想要拿回来。可我派去的人什么也没搜到,第二日老七却因为被搜出一封信而下了狱。“ 季醒言捏着杯子,神色淡淡:”三哥说了这么多,又与我何干?“ ”只有你。“他鹰隼一般的眼睛死盯着坐在对面的人,”老七被下狱后,父皇是有意再调查的,可却有人能帮老七越狱,鼓动他谋反。老五老六我都盯得紧,只有你,我忽略了你。” 季醒言只是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老七谋反,带兵擒拿他的人偏偏是皇后的兄长。你养在她膝下,如何能脱的了干系?” 季醒言微笑,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三哥想了九个月,才刚想明白吗?” 淮安王瞳孔一缩。饶是他心里已经有了这样的断定,但听他亲口承认,仍然浑身刺寒。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八,什么时候羽翼丰满能伸手朝堂了? 季醒言起身要走,淮安王站起来叫住他:“你站住。” “怎么?三哥还要在这里将我灭口不成。” 他倒不是没这么想过。 季醒言轻笑:“三哥我劝你省省吧。贵妃娘娘圈禁冷宫那一刻起,你就与那个位置无缘了。” “淑妃已经死了。”淮安王脱口而出。 季醒言的目光有一瞬变得很冷,转眼又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从未依靠母妃走这条路。” 但是贵妃一日不出冷宫,淮安王所拥有的所有尊荣,都不过是皇帝平衡朝局的施舍而已。 至于贵妃,皇后痛失爱子,怎么会轻易绕过仇人。她能在冷宫熬过多少时日,尚不可知。 “即便如此,父皇也不会让你登上皇位。” 对于他的疯狂,季醒言保持缄默。 淮安王阴森森地看着他:“还有荣莱侯府那个丫头。” 终于,他抓到了这个弟弟的软肋。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紧张并没有瞒过淮安王。 “那丫头现在领兵在外,风光得很。可你要是做太子,她就是东宫近臣,父皇会夺了她的兵权,贬她的官职,甚至杀了她。” 季醒言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他很想一拳头砸在他的脸上。 “一个在军中有如此威望的人,谁会放心让她做东宫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不担心她篡位还担心她谋权呢。淮安王嗤笑他的痴情。一个女人而已。 “八弟只要肯帮我,我定保她富贵。” 季醒言瞥他一眼,冷笑:“痴人说梦!” 承平二十六年春,申帝册立八子季醒言为太子,昭告天下。 云昭在朔州已经待了一年多,历经春复冬夏,终于看到这片土地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十三传来消息时,云昭正在地里帮着老乡刨土。十三沿着田垄跑过来:“侯爷!太子!” 她抬起头,擦了擦汗:“太子?” 十三在她面前站住:“八殿下被封太子,入主东宫了。” 云昭挑眉,放下锄头掸掸手,朝他说:“你把地刨了,我回去写贺表。” 按礼制,册封太子,各地主官将领都应该写贺表,云昭也不例外。只是当她的贺表送入东宫时,太子已经前往东境颖州。 春光明媚的乡间小路上,几十人骑马慢悠悠地晃荡着往前走。行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册封的太子殿下。 紧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右侧是胡三海,左侧是詹侯幼子东宫廷尉郎方景良。他原在禁军中任职,才被调入东宫。 “殿下。”方景良说,“再往前三十里有一个小镇,咱们今夜可以住在那里。” 太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衡之,很久没有赛马了。不如今日赛一场?” “好啊。”方景良爽朗一笑。太子率先策马而出,两匹奔腾骏马飞驰而去。 胡三海看着他们的背影,无奈的摇摇头,挥挥手率部跟上。 在小客栈住下,方景良拎着两包点心进来放在桌子上,他笑着说:“输给公子的。” 太子淡笑:“你和云昭一个样。” 他坐下来说:“我来禁军来得晚,未得荣幸与小侯爷相识,真是遗憾。” 太子抿了口茶,问胡三海:“阿昭走多久了?” “公子,小侯爷去朔州一年多了。” 他喃喃:“快回来了。”他的语气里带着笃定,方景良默不作声。 太子看向他:“等她回来,我设宴引你们相识。” 方景良一拱手:“多谢公子。” 入夜,太子靠在窗边,望着外面幽漆的夜。今夜星光羞涩,只有一轮弯月朦朦胧胧的发着柔和的光。 黑夜中黑色的影子涌动在客栈周围。 太子起身准备关上窗子。窗扇即将合闭,一道寒光径直刺破残留的缝隙,直逼太子面门。 他松开手,连退数步。剑挑破窗棂,黑衣刺客翻入房间。同时房门被破,涌进来数名黑衣人。他们将太子包围在逼仄的房间里。 太子只着中衣,披着外袍。全身上下没有可以抵挡的东西,他的手臂被划了一剑,裂开瘆人的伤口。他连退到床边,抄起床上的枕头。长剑刺破枕头,太子手腕一转,兜着剑旋了一圈。 此刻只觉得手腕酥麻,转瞬手里的剑被带了出去,在空中打了几转。太子将枕头扔向右边砸在另一个冲上来的刺客的脸上,跳起来攥住剑柄。 剑在他的手中仿若有神力。只见寒光几闪,数名刺客便如无骨一般倒地。 15 虚与委蛇 http://.biquxs.info/

胡三海和方景良冲进来只见地上多了刺客的尸体,太子垂在身侧的手已经被血染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那条胳膊上有一道一手长的刀口。 “奴才去请大夫。”胡三海一拜,连忙转身往外走。 “殿下,属下有罪。”方景良跪了下来。太子只挑了挑眼皮:“处理了吧。” 他颔首,立刻找人搬出尸体。 太子的伤被包扎好,胡三海领着大夫出去。 方景良走到他面前,皱着眉头说:“殿下,咱们还没到颍州,便连遭数次刺杀,是否要再多派些人来?” “不必。”太子摇摇头,“此番巡视东境五州,本就是为查户部贪腐案而来,这些人要杀我是为了保命,派再多人也没用。” 方景良眉头紧纵。太子舒缓一笑:“让他们来,他们若都按兵不动,孤倒是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 他的眼里压着深沉的算计。户部与东境的贪腐案,将会是他最有利的筹码。 到了颍州顺安城,州丞和府尹一同到城门处恭迎太子。 “臣颍州州丞钱勋,恭迎太子殿下。” “臣顺安府尹鲁兵,恭迎太子殿下。” 太子坐在马车里,只露出一只素白的手,挑起窗帘,声音温和冷淡:“免礼吧。” 马车停在府衙门口,胡三海躬身候在车前,伸出手。马车门打开,走出来的男子身材高挑,面目如玉。他穿着黑色暗纹锦袍,金线绣边,贵气十足。 他的手搭在胡三海的胳膊上,缓缓走下马车。 州丞和府尹弯腰拜着,身后的小臣们也弓着身子不敢抬头。 太子眸光扫过的他们的背脊,薄唇勾起一个漫不经心地笑:“都免礼。” 钱勋抬起身子,看着他朱华无双的脸,露出谄媚地笑,白白胖胖的脸堆起褶子:“殿下里面请。” 府衙正堂干净光明,太子落座。 鲁兵立刻捧着他说:“殿下大驾光临,真是让臣这小小府衙蓬荜生辉。” “鲁大人客气了。孤被推上这个位置,也实属无奈,这次东巡,还仰仗诸位大人。”他淡淡地笑着,目光谦逊和顺。 钱勋和鲁兵都甚为惶恐,连忙拜下。钱勋说:“太子殿下这话真是折煞臣等,为殿下办事,是臣等荣幸。” 中午时,钱勋办了好大一桌子宴席,山珍海味琳琅满目。陪坐的除了钱勋和鲁兵,还有两位漂亮的姑娘。 太子眸光一扫,方景良笑问:“这两位姑娘是?” “哦哟哟,唐突了唐突了。”钱勋指着左边穿紫色衣裙的姑娘说,“这是小女柔笙。” 鲁兵指着右边的姑娘介绍说:“这是臣下小女静染。” 方景良了然地挑眉,轻笑一声。太子只是点点头,默许了她们同桌。两位大人对视一眼,钱勋举起酒杯朝着太子和方景良:“殿下,方大人,在下敬你们一杯。” 一杯酒饮尽,他朝那两位姑娘试了个眼色。她们纷纷站起来,手里拿着酒壶走过来给太子斟酒,胡三海上前一步拿过太子旁边的酒壶,斟了酒。 两位姑娘一愣,胡三海又给方景良倒上。他抬头咧嘴一笑:“奴才伺候诸位大人,不敢劳烦两位姑娘。” 钱大人瞥见太子神色淡然,尴尬的搓搓手:“有劳内侍官。” 王太傅踩着黄昏来到玉阳,天际绯紫交错。玉阳的春风料峭,等太阳完全落了山,又会像深秋一样冷。 云昭早早等在军营门口,见到太傅下车,微笑着躬身而拜:“拜见太傅。” “小侯爷这礼,王某人可是受不起啊。”太傅笑着打趣她。 云昭抬起头,努努嘴:“太傅惯会嘲笑我。”他们相视一笑,云昭朝里伸手:“太傅请进。” 玉阳军主营扎在城里,云昭买下了原来府尹的别院,又扩建一番,比起营帐要舒服许多。 中堂已经摆好饭菜,云昭迎着太傅落座。 “玉阳不比邯郸,不过这道炙羊肉肯定比邯郸酒楼的要好吃很多。” 太傅笑了:“侯爷有心了。” 云昭挠挠头:“太傅,我还是习惯你叫我云昭。” 太傅哈哈大笑两声,点头:“好啊,云昭还是那个云昭,一点没变。” “先生教过我,守初心如月之亘古。” 他点点头:“临风教的好啊。” “先生他还好吗?” “他很好,我俩时常一起下棋,他也很惦记你。” 云昭微笑,她也很惦念先生。她给太傅夹一块羊肉,太傅却并不着急吃。 “我这次来啊,是为了太子殿下。” “殿下?” 太傅收起笑脸,严肃地说:“殿下奉命东巡,为的是户部贪腐一案。” “我久不在京,还请太傅详说。” “二月,户部尚书暴毙于家中,他留有一封自白书,言明其贪污赃款六十万多两白银,三千两黄金,皆藏于花园水塘。” 云昭目露震惊。 “此信被刑部呈报陛下,陛下勒令清查,果真从他府中查出赃款,并搜查出许多往来书信。各地官员行贿、户部贪污、种种罪行罄竹难书。两年前南境涝灾,朝廷拨款四十七万两,他就从中贪污了十三万之多。” 太傅说起来神情激愤。 “牵扯进此案的官员众多,其中关系错综复杂。东境五州尤其为重,太子亲往东境查明案情,这无异于深入虎穴。” “东境五州一向安稳,但宗族势力盘根错节。”云昭蹙眉,“陛下怎么会让太子亲去?” 太傅看了她一眼,缄默不语。云昭恍然:“太傅想让我做什么?” “我来一是受陛下之托巡查南境,二是存有私心,请你相助殿下。” 云昭盯着他看了看。他的眉眼与王砚书有几分相似,久经官场淬炼,早不如王砚书那般纯粹。她曾在太傅身前受教,深知他的秉性。 如今虽立太子,但几位王爷仍有竞争之势。这样态度分明的参与党争,绝非太傅的为人。 “太傅说过绝不参与党政,时至今日,心志可改?” “入朝为官,为君为民,此心从未改变。”太傅笑起来,没有丝毫保留,“云昭,殿下会是明君。” 这样的话传出去是大逆,云昭深知此刻太傅与她推心置腹。 “太傅让我如何相助?” “去东境。” 云昭笑了一下,露出不同她年纪的深沉:“太傅,我如今是一军之帅,擅离职守是谋逆之罪。” 太傅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他清明的眸子盯着云昭的脸,想起很久以前临风与他说的话。 云昭与旁的人都不一样,她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却用最坚硬锐利的外壳包裹起来。 “以云昭之能力,定有办法两全其美。”太傅淡笑,“我想,我与临风,都不会信错人。” 太子在顺安住了十日,并未提及查案的事。有两位姑娘作陪他几乎转遍了顺安附近的好山好水,日子过得好不悠闲。 今日下起了小雨,原本定下要去游湖,太子嫌雨水重,便免了。 他站在廊下,负手而立。钱柔笙端着一杯热茶缓缓走过来。她穿着深紫色的衣裙,裙摆上有青莲朵朵,随着她的步伐次第盛开。 她生得貌美,聘婷姿态,扶风若柳。 “殿下。”她屈了屈膝,“落雨时总有几分寒气,请殿下饮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太子瞥她一眼。 “以后不要穿这件衣服了。”他的声音淡漠,毫无往日温情。钱柔笙愣了一下,微微红了眼眶:“是,柔笙惹殿下生厌,罪该万死。”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娇柔,没做声。脑子里想的是:这样的颜色,素来是那个女子最爱的。只不过她总是穿束口长衣,系玉带,做男子装扮。 阿昭啊,我可真想你。 太子眉梢掠上一层温情。钱柔笙抬眸看他,捕捉他的神色,轻轻一笑说:“殿下喜欢什么颜色,柔笙都穿给殿下看。” 他瞥过来一眼。女子眼中含情,真假不辨。他淡笑:“孤喜欢黑色。” 入了夜,太子所在的院子寂静无声。胡三海和方景良在他的房间,黑暗中没有点烛火。 “殿下,钱勋和鲁兵的事属下已经查明,他们和武安侯关系紧密。颍州和青州三分之一的官员都是武安侯提拔的。” 胡三海说:“兖州来消息,昨日宜安侯长子与人赛马时跌落被踏死,老侯爷一病不起。” 太子声音很轻:“嗯,线索都作周全了吗?” “是。” 方景良不得不佩服太子的谋算。东境五州几乎被武安侯、宜安侯、都留侯所掌控,想要彻查贪腐一案,难上加难。但如今他用一条人命,便开了局。 宜安侯老来得子,分外宠爱。如今矛头直指武安侯,必然不会轻易放过。 他偏头看太子。太子的脸在黑暗中并不明晰,但他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幽森如这暗夜。 第二日一早,太子邀钱姑娘一起吃早饭。她穿一身鸦色长裙,掩盖她柔软细腻的美貌。 “殿下万安。” 胡三海搔了一眼她的衣裙,又看看自己主子,缄默不语。 太子见她这身打扮,挑了挑眉,淡笑:“钱姑娘请坐。” 他们一同吃过早饭,到花园里散步。 “殿下,今日可想去游湖?” 太子微笑颔首:“与钱姑娘同行,自然愿意。” 钱柔笙露出羞涩的微笑。 “三海,去安排。” “奴才这就去办。” 钱柔笙随着他亦步亦趋。太子忽然问:“钱姑娘如此佳人,可曾婚配?” 她露出娇柔的羞赧,垂下头说:“不曾。未见殿下前,柔笙不曾有幸遇见有缘人。” 太子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停下脚步,深沉地盯着钱姑娘,那目光看起来深情至极。 钱柔笙抬起头,正撞进他的双眸,又惊又喜。 “孤冒昧,请问姑娘可愿入东宫?” 16 太子的手段 http://.biquxs.info/

钱大人的书房里,父女俩相对而视。 钱勋靠着圈椅的背子,双手搭在腿上,看着面前的女儿,沉沉叹息一声:“太子殿下真这么说?” 钱柔笙唇角挂着笑,眼里一团喜气:“当真。” 她跑过去攥住钱大人的衣袖:“爹,女儿若是嫁给太子,将来就是皇妃,说不定能做皇后,爹就是皇亲国戚、是国丈。哪里还需要看武安侯的脸色?” “住口。”钱勋轻声呵斥女儿,却也被说的心动,“不许胡说。” “爹,咱们依靠太子,不比依靠武安侯好吗?”钱柔笙把脸贴在父亲的掌心,“爹,你最疼我了。我喜欢太子殿下。” 钱大人摸摸女儿的头,心肠柔软。他盘算着太子与武安侯,这是个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你先出去,让爹想想。” 钱柔笙点点头站起来。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爹,我真的想嫁给太子殿下。” 她走出房间,经过回廊,身后有人叫她:“柔笙姐姐!” 钱柔笙回过头,跑过来的是鲁静染。她穿着鹅黄的春衫,看起来俏丽明媚。她下意识的蹙眉,瞥一眼自己身上的鸦色衣裙。 她心想,娇俏有何用?要殿下喜欢才要紧。想着,她挺起背脊,有些骄傲。 鲁静染跑到她眼前,笑着看她问:“柔笙姐姐今日怎么穿的像个老妪?静染险些没认出来。” 钱柔笙咬牙,勉强维持着大家闺秀的温婉才没有发作。她说:“殿下喜欢。” 鲁静染收起笑容,露出无辜又可爱的神色:“姐姐与殿下如此亲密?” “这话可说不得。”钱柔笙微笑,附耳小声道,“只是许比妹妹近一些。” 她这样的张狂炫耀,鲁静染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她彻底没了笑,收起所有的情绪,暴露最原始的妒恨:“姐姐说的,好似自己要进东宫一样。” “妹妹说的不错,殿下正有此意呢。”说罢她得意的扬长而去。 鲁静染蹙眉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扭头去找父亲。 鲁兵震惊地从案牍中抬起头问:“你说的是真的?” 鲁静染跺脚:“当然是,钱柔笙亲口说的。太子殿下要让她入东宫!” 鲁兵细长的眸子眯起来。他摸摸下巴,轻声呢喃:“钱家是要倒向太子啊。” “爹!我可不想比不过钱柔笙!” 他看向女儿,微笑:“好姑娘,你先回去,此事容爹想一想。” 鲁静染撅嘴蹙眉,但见鲁兵心不在焉,扭头走了。 鲁兵想了想,连忙写信给武安侯。 这两日钱柔笙整日的往太子的院子跑,抚琴做诗的矫揉造作。太子照单全收,像个纨绔。鲁静染在旁看着,气红了眼睛。 那天晚上月色正好,钱大人设宴,珍馐琳琅。正值宾客杯酒尽欢之时,突然有刺客来袭。 钱柔笙和鲁静染尖叫着躲进角落,鲁大人闷不吭声地也躲了起来。 胡三海和方景良拔剑迎上去,太子坐着没动,钱大人被追着吓得魂飞魄散。胡三海和方景良对视一眼,三海去保护钱大人。 太子倒酒,无视眼前的纷乱。有一刺客越过方景良直直刺向他,方景良被缠的分身乏术,回身相救已经来不及。 剑锋凌厉,钱柔笙和鲁静染吓得尖声大叫。 太子神色不动,抿了口酒。不等他出手,一柄剑从他身后出现,挑开了刺客的剑。陡然出现在房间里的身影穿着黑色长衣,身材纤细高挑,脸上带了一张青鬼面具,令人生惧。 她的剑快到如光影一般,令人眼花缭乱。她就护在太子身前,半步不离。 太子看着她的背影,目光越来越温柔。初夏的夜晚风里带着花香,他还是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 刺客尽数被剿灭。一转眼,那身影又如鬼魅般消失。 太子收起他的温情,平淡地看向胡三海。胡三海正低下身查看刺客,在刺客的右手臂上查到了一个复杂的图腾。 “禀殿下,此伙人与之前的刺客是同一伙。” 太子挑眉,他扭头看向魂不守舍的钱勋。显然他也看到了图腾,眼睛吃红,嘴唇发抖。 “钱大人认识这图腾?” “不,不认识。” 太子点头,又道:“看着他们对钱大人出手,招招致命,孤还以为他们与钱大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钱勋身子一抖,瘫坐在地。 武安侯高大威猛,方脸,眉庭宽阔。这两日却面露憔悴。宜安侯的长子意外落马而亡,他却不知道怎么盯上了自己,钱勋那边要倒戈太子,他怕自己成了投名状。 “侯爷,宜安侯府来人了。” “这老东西到底要干什么!”武安侯皱起眉,恼怒的看着来人进门。 来的是宜安侯府的管家,武安侯是认识的。他进门一拜:“拜见武安侯。” “你来干什么?” “我家主人已经给侯爷写过信,害死大公子的人也抓到了。人证物证俱在,侯爷指使人害死我家公子,鄙人今日是来讨要个说法。” “本侯害他一个黄口小儿干什么!” 管家微笑:“主人只让奴才带话给侯爷,这些年侯爷做的事,主人都清楚。大公子的仇,一定会报。” 他说罢转身扬长而去,武安侯愤怒地摔了杯子! “何胜,给本侯去查,刘庭到底是怎么死的!” 管家何胜躬身:“是。” 他匆匆向外去,武安侯又叫住他:“钱勋杀了吗?” 何胜回身:“昨日派出的杀手无一生还。鲁兵大人来信说,昨夜出现一个蒙面黑衣人,护下了太子殿下,太子亲侍胡内官保下了钱勋。” “再派人去,多派人,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先给我杀了钱勋!” 青天白日的就有刺客,着实让钱勋吓破了胆。 太子的亲卫与刺客搏斗,他爬着过来抱住太子的腿。 太子坐在廊下躲着阳光,于一片阴凉里悠闲地喝茶。他目光看着院子里的厮杀,仿佛这是一副优雅的画面。 钱勋哭得涕泗横流,令太子嫌恶。 “殿下救我,殿下救我啊!他们是来杀我灭口的!” 胡三海站在太子身后,替他发问:“钱大人这是惹了什么人,非要杀你灭口?” 钱勋猛地抬起头。他看到太子睥睨的目光,浑身一颤,慌慌张张的后撤两步,频频叩首:“殿下,是武安侯!他卖官鬻爵,草菅人命,贪赃枉法!” “钱大人,武安侯爷是国之柱石,你如此严厉的指控,可有证据?” 钱勋犹豫了一下,慌张地摇头。 太子眉头一挑。胡三海上前两步,伸手一探,揪起钱勋的后脖领子,轻而易举地带起他肥胖的身子。 他往院子里走两步,长臂一甩,钱勋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面前的是凶恶的刺客,身后是退回的亲卫。 钱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白上布满血丝。他冒出一身的汗,脑子里嗡嗡地响。眼见着剑锋袭来,他忽然大喊:“我有证据!” 他几乎要昏死过去。眼前有人替他挡开了剑锋。太子的亲卫将他维护起来。钱勋的心脏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他茫然地抬头,看到黑衣身影,带着骇人的面具。那人的目光向下瞥他,清冷如雪。 胡三海将他拎了回来。他跪在太子脚边,几乎是趴着,抬起头环顾四周,院子里的刺客几乎已经被剿灭。那黑衣人又消失了踪影。 “钱大人。”胡三海的脸上挂着常有的笑,声音里也是隐含笑意。 “哎。”钱勋应了一声,擦了擦脸上的汗,对太子说,“殿下,臣有证据,求殿下保臣一家性命。小女将来若入东宫……” “钱大人。”胡三海打断他,他有些讨厌这个奴才,却见太子合着眼默许了他的越矩。胡三海才不在乎他在想什么,他有些讥诮地说:“东宫太子妃未定,殿下怎么会纳妾?” 钱勋吃惊地看着太子。他的理智渐渐回笼。 妾?便是连个侧妃也算不上。太子根本没想娶他的女儿。 这个认识让钱勋愤怒。 他背叛武安侯投靠太子才招来这样的杀身之祸,结果太子在耍他? 他缄口不言,没拿出的证据也不打算拿出来。 太子睁开眼睛,正看到他愤怒的目光,轻轻笑了。 钱勋还没来得及看清,只见太子倾身,不知怎么着他手里亮出一把匕首,已经横在他的脖子上。 “殿下饶命。” “钱勋,你把证据拿出来,孤还能保你钱府上下的命。不然孤就向武安侯卖个好。你觉得你这个背叛的人,他还能像以前那么信任你吗?” 钱勋想到武安侯的脸。几乎立刻就肯定,他不会。即便他回身投诚,武安侯也会杀了他。 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他的小儿子才十岁,他不想全家给自己陪葬。 宜安侯和武安侯两相争斗,都留侯作壁上观,太子从中得利。 东境因贪腐一案牵连武安侯及其提拔官员共一百三十七名,抄家六十七,获白银七千多万两,黄金七百三十多箱。 武安侯被判斩刑,三族流放,九族不得为官。宜安侯因病重将不久于人世,其膝下无子,过继了旁支的孩子。 武安侯率兵负隅顽抗,被作谋反,太子亲自斩了他的头颅。 唯一从这场风暴中全身而退的,只有豫州的都留侯。他与太子密谈一日,然后束手旁观。 短短两月余,东境的局势大改。 17 儿女情长 http://.biquxs.info/

太子的院子一如从前那样安静。他负手站在院中,月光洒下凉薄的光。 “出来吧。” 回应他的是寂静无声。他轻笑一声:“我知道你在,事情都结束了,没人会透露你在这里。” 云昭自暗处现身,仍是一袭黑衣,青鬼面具。 “你怎么知道是我?” “看你的身形我便知道。” 云昭摘下面具,露出明艳的脸庞。季醒言深深地看着她,一别多时,思念愈深。 他过去抱住她,轻轻的声音怕打破夜的静谧:“你来,我真的很高兴。” 云昭推开他,微微蹙眉:“钱姑娘跳井了。” 太子眉头一动。 “万般谋算,为何非要以一女子为棋?” “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有何差别?” 云昭深蹙眉头,眼前的太子殿下如此陌生。 太子看着她,垂敛眉眼,叹息一声:“我又何尝不是一颗棋子。阿昭,但凡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想这样。东境局势如此复杂,步履维艰,我又能怎么办?” 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握上他的小臂:“对不起。” 季醒言抬头朝她微笑,摸摸她的头,“钱姑娘……是我抱歉。阿昭,别怪我。” 他将她抱入怀里:“我受不了你刚才那样看我,受不了。” 云昭有些心疼。前路如此艰难,他也是如履薄冰。她惜那一条年轻的生命,却也无法将所有因果推在他的身上。 太子回京,群臣恭贺。散朝后,上书房。 皇帝看着面前自己的儿子。这不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他能登上太子位,全靠戚氏的扶持和皇后的努力。 这一番去东境,皇帝以为他会回不来。豺狼虎豹会把他拆了吞下腹。 可是他回来了,而且办得很漂亮。这让皇帝对他刮目相看,并伴随而生一种忌惮。 “太子此事办得不错。”皇帝不咸不淡的夸奖。太子一拱手:“谢父皇夸奖。” 他们扮演着父慈子孝,谁也不想戳开那层窗户纸。 皇帝想了想说:“朝事上办的漂亮,也该想想婚事了。朕看叶家的小丫头就不错,当得太子妃。” 礼部尚书叶家的小女儿?太子冷笑。 “父皇,儿臣心中也有一太子妃人选。” “哦?”皇帝挑眉,掩盖自己的不悦,“太子属意谁家姑娘?” 太子太眸浅笑:“荣莱侯府,云昭。” 皇帝站了起来,冷和一声:“胡闹。” “儿臣心里只有她一个太子妃。” “云昭是侯爵,是边将,她怎么能做你的太子妃!” “她可以不是侯爵,也可以不是边将。”太子说,“东宫太子妃只能是云昭。” 皇帝冷笑一声:“她是朕培养起来的,是我大楚的利刃。这样的人只能做臣,不能为妻。” 太子的眼里掠过淡漠的情绪,皇帝的话并不能令他放弃太子妃。 “父皇,儿臣今日是想请父皇赐婚,而不是与父皇商议。” 皇帝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太子浅笑:“儿臣巡视东境,彻查贪腐一案,所缴之数令人震惊。这其中还有一部分儿臣瞒了下来。” 曹亲侍看着眼前陌生的太子殿下,心中震惊不已。 “这部分是搜刮弄权,贪污赃款用来给父皇进贡了。” 皇帝眼里含着怒火,死死瞪着他。 “若是这件事和那些书信传入街头巷尾,届时民怨沸腾,父皇可保无虞?”他笑得寡淡又凉薄,“我想父皇也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形吧。” “逆子!” “我要的不多。云昭为太子妃,我保证她不会干预朝堂,也保证方才我所说的永远是个秘密。父皇觉得,可还好啊?” 皇帝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瞪着他:“你威胁朕?” “怎么敢。我只是让父皇清楚,我是你的儿子。” 皇帝盯了他良久,想从他眼睛里找到一丝胆怯,但是没有。他的目光如同铜墙铁壁,没有缝隙。他的淡漠是真,他的威胁是真,他所在乎的就那一个女人。 皇帝冷笑:“朕可以答应你,但不是现在。等云昭完成南境军的改编,朕再赐婚。” 太子垂眸,然后扯起嘴角一笑:“好。” 云昭的婚事就这么被定下,而彼时她刚回到玉阳,满心欢喜地回到军营。她为成功的保护太子而感到高兴,又心疼他迫于无奈的前行。 那时在她心里,季醒言仍是最重要最好的朋友,将来也会是她愿意倾尽全力辅佐的君主。 两月后,云昭被召回京述职。 巍巍朝阳殿,云昭头一次踏入。百官威严,龙椅之上的人眉眼含笑的看过来。 “云昭此行辛苦。玉阳关勇夺三军,又在朔州布防练兵,治理朔州有功。今日朕一并封赏。” 云昭俯首在地,听高堂上曹亲侍念谕旨:“荣莱侯骠骑将军云昭,治朔州、使民生,出为将帅之才,入成治民之功,心志高而不坠,禄愈厚而能谦,擢抚远大将军,领黎、朔、冀三州之军职,赏黄金千两。” “臣谢陛下隆恩!”云昭叩首,将手举过头顶,等小太监将圣旨放入手里。 皇上看着她仍是笑呵呵的:“南地三州军队的编制朕早想改,正好就交给你了,你可别让朕失望。” “臣定不辱命。” 散朝后皇帝将她留了下来,颇有兴致地带她逛御花园。云昭垂首落皇帝一步,跟在他右侧。 皇上瞥她一眼说:“你才刚回京,便多待些日子吧。巡营的事不着急。” “皇上,主将巡营是规矩,臣知道皇上是疼臣,可规矩不能废。” 皇上扭过头来看她,云昭只低着头,盯着他的鞋尖。 “在边境这么久,可有了心仪的人?” 云昭忽然想到先生,胸口热起来。她仍低着头说:“日日繁忙,云昭不曾思虑儿女情长。” 皇帝笑了一声,云昭不明所以。 “今年除夕宴,朕给你留位置。” 云昭一头雾水,只得应下:“臣遵旨。” 皇帝留云昭在宫里一起吃了午饭,离宫时见日头晒,皇帝批了她一顶云盖遮下一方阴凉。 云昭策马回府,王砚书就等在门口。他的额头有一层薄汗,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先生!”云昭飞身下马,来不及等马蹄子全撂在地上,她就已经跑上台阶。 时隔两年,他昭儿瘦了,也黑了一些,看起来身材纤细窈窕,目光坚毅。 她长大了。 云昭跑过去握住他的手:“先生,这么热的天儿怎么在门口等着。” “嗯,吃过饭了出来散散步。”他说的云淡风轻,云昭掏出怀里的帕子抬手给他擦汗,也不揭穿他蹩脚的谎言。 苏嬷嬷在后面看着他们,沉沉出了一口气。 “先生,我还得去东宫一趟。你可别在这儿等我了,晚上我回来陪你吃饭。” 王砚书点头应下:“好。” 他连忙吩咐老五,一同去府内库房挑了好些贵重礼物,给云昭带着。云昭换下朝服,穿了一件绛紫的束口长衣,仍做军中打扮。 她到东宫门口刚想差人通报,却见着胡三海走出来,他一直是季醒言身边贴身照顾的,什么时候打发来看门了? 他瞧见云昭咧嘴笑了:“侯爷请,太子回来就命奴才等着,说侯爷一定会来。” 听他叫一声侯爷,云昭实在是不适应。 三海领着她进东宫,气势恢宏的园子里静悄悄的,连洒扫的宫女太监都没见着。这东宫还真是冷清,云昭想。 入了正堂,胡三海直奔那人走过去,云昭在堂下站定,弯腰拘礼:“臣云昭,拜见太子殿下。” 没听到他的声音,她也不敢直起身子,就一直弯着腰,直到眼前出现一双鞋。白锦云纹缎面的靴子,季醒言一向是喜欢的。 太子扶她手臂拉她起来,笑着说:“你在御花园和父皇好一顿演,到我这儿也还演呢?” 云昭酝酿好的君臣之礼,一下子被憋了回去。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总能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臣不懂殿下的意思。” 他松开了手:“叫我阿言,和从前一样。” “太子殿下,这不符规矩。”她垂着头,不看他。 “在东境你瞪我的时候可没见你讲规矩。”季醒言轻笑,他对此事仍耿耿于怀。 “是臣冒犯。” 太子抬手敲了她脑袋一下:“半年多不见,你这是被谁教傻了?” “……” 他伸了个懒腰:“行啦,别枉费我跑了半天从楚州赶回来。” 提起来云昭的心柔软下来。太子西巡楚州,他应该明日才回来。赶上半天的路不休息,也不过是为了早点见到她。 云昭笑:“阿言,你好歹是太子,能不能要点样子。” 他装模作样的摆起架子,抬头挺胸,手负身后,倒真有那副派头。 季醒言还是如从前那样喜欢穿一身素白,清朗少年,俊逸非凡。 “你怎么还穿这身白?” “你不喜欢?” 云昭微微蹙眉。这与她喜不喜欢有何干? “太子服素来以黑为尊……” 季醒言打断她的话:“我又不上朝穿,你着个什么急。” 说着不等云昭反应,便拉着她的手走到里间,坐到榻上。小桌上摆满了点心。 “都是你爱吃的。朔州那边远之地,肯定没人做得出这些。你快尝尝。” 桌上的点心,都是离京前她最爱吃的,碗豆酥、桂花麻糕、酥酪、太师饼。中午她其实吃了不少,但还是拿起一块碗豆酥,三两口吞下去,咧嘴笑:“真好吃。” 季醒言宠溺地看着她,眸光温柔:“瞧你,衣服没吃过好东西的样子,在边陲之地受苦了吧。” 云昭摇摇头:“不苦。” 她宁愿用这些,用京城的奢华和富贵,换取边境的安稳。 在东宫,她陪着太子下棋、练剑,又花了很长时间和他讲在南境的所见所闻,他们好像又找回了从前时样子。 18 情愫 http://.biquxs.info/

王砚书等在花厅,见她进门便笑起来。 “先生,我不是吩咐人回来让你不要等我吃饭了吗?”云昭看着桌子上未动过的晚膳,轻轻蹙起眉。 王砚书淡笑:“在东宫你肯定吃不好,我想等等你。” 云昭拉着他坐下来:“先生,我不饿了,你吃饭,我在这儿陪着你。” “好。”他一口应下。 门外月光如凉水,花香阵阵。微凉的晚风将自然的气息吹进来,轻柔温软。 王砚书惯是节俭的,并不贪口腹之欲。往日即便云昭在他这里吃饭,也是清粥小菜。今日却格外丰盛一些。 云昭扫了一眼桌子,明白他的心意,心里便生出喜悦来。 “先生,明天我们去千春楼吧。” 王砚书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如玉一般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去千春楼干什么?” 云昭摇头:“听闻千春楼的桂花鱼做得极好,想与先生一同去尝尝。” 云昭看着他有些紧张,生怕他拒绝。她还记得早些年先生生辰,她花重金买了一套他喜欢的古籍,却被他罚了五十遍论国策。 “好。” 云昭咧嘴笑开。 吃过饭,王砚书拿了一个盒子出来递给云昭。 “你一直在朔州,及笄礼也没有赶上。我给你备了一份礼,虽然晚了些,今日给你也算合适。” 云昭极欢喜地从他手里接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很漂亮很精致的玉簪,通体晶莹的白玉,润透无暇,尾部是两朵玉兰,并蒂连枝。 “先生,谢谢。我很喜欢。” 先生摸了摸她的头:“昭儿真的长大了。” 云昭感受到他轻轻的抚摸,心头涌起燥热,她盯着他的脸,忽然有些冒犯的想法。她如同被踩了尾巴一样,连忙脱了他的手,跑走了。 “先生早些歇息。” 云昭回到房里,对着镜子在头上比划这支簪子,嘴角压不下去的笑。苏嬷嬷进门瞧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笑道:“今日一车又一车的礼送进府,也没见着姑娘这样高兴。” “那些礼都是送给荣莱侯的,不是送给云昭的。” 苏嬷嬷笑眯眯地走过来,看着镜子里的她:“这是哪位公子送姑娘的?瞧姑娘笑的,怕不是心仪的人?” 云昭看到自己的嘴角跌下来,仍是诚实的回答:“这是先生送我的及笄礼。” 苏嬷嬷愣一下。 镜子里,她的脸垮下来,眉眼中有几分恶劣的冷淡:“王先生一向是待姑娘像待亲生女儿一样好的。” 她重重地咬着“女儿”两个字,令云昭不快。 她将簪子放回盒子小心放好,这才转身瞧向苏嬷嬷:“可我不是他的女儿。” 苏嬷嬷堆起笑脸:“是,姑娘是侯府的嫡姑娘,是名满京城的荣莱侯。” “苏嬷嬷,你看护我长大,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不希望这府里任何一个人薄待他。” 苏嬷嬷面露怯怯:“老奴明白。” “天晚了,嬷嬷不用伺候,早些休息吧。” 云昭看桌子上的檀木盒子,一时走了神。她也说不清这样的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蚕丝一般的依赖令她将先生紧紧缠绕。 可终归,这只是她的妄想。 第二天一早,王砚书将后日开府大宴的流程与云昭详述,把宾客的名单递给她。 侯府已经荒凉了这些年,极少有人来走动。迎来这么多宾客,倒也是头一回。 “这些人有的是早年与侯府交好,也有如今在朝堂威势正旺的。” 云昭合上名册:“这些先生都比我清楚,先生决断就好。” 这些年,府里上下,里里外外都是靠他打点,这些人王砚书都比云昭清楚,置办宴席,也是得心应手。 “阿翁回来吗?” 王砚书摇头:“周家大房三房都来。” “软软也来?”见先生点头,云昭笑起来。周家的小孙女也算是她零星牵挂的人中的一个。 云昭本想着中午和先生去千春楼,却不知道太子怎么这么得闲,临近中午叫她去东宫。 她自然是不敢耽搁,赶到东宫却见他笑得跟朵花一样:“听说千春楼的桂花鱼做得极好,走,我带你去吃。” 云昭礼还没行利落,他就拉过她的手要往外走。云昭定住脚步,他回过头来疑惑地问:“怎么了?快走啊,我饿了。” “殿下。” 他瞪她。 云昭叹了口气:“阿言,这不合规矩。” “我吃个鱼还要规矩?” “我是说这样。”云昭抖了抖手,太子才看下来,只看一眼便转过身要继续走:“我乐意。” 云昭执拗地转着手腕把手抽出来。这回太子也站定了,回过身来郑重地看着她,脸色很冷,带着不悦:“云昭,怎么两年不见,你就和我这么生疏。我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你掉河里还是我给你捞起来的,你那个时候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 云昭一时无语,他的嘴却像上了弦:“你偷吃桂花糖被你先生打手板,我给你拿冰敷手你怎么不说不合规矩?你爬树掉下来我接你,你怎么不说不合规矩?现在你和我说不合规矩?去了一趟兵营脑子烧坏了吧?你少跟我这儿装大尾巴狼,你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你现在装得再恭敬有礼,也还是那个小丫头。” 云昭被他一顿说得晕头转向,偏偏他还说得极快,她连句话都插不上。 “阿言,我们都长大了。就算你不让我守君臣之礼,可男女礼法不可废,若是被旁人看见……” “看见又怎样?你知不知道除夕宴!”季醒言猛地截住话头,一双大眼睛瞪着她,云昭也疑惑地看着他,他气急败坏地说,“被你气死!气死算了。” 他气鼓鼓的样子,又很像小时候的季醒言。云昭笑起来,踮着脚摸摸他的头,跨过这么多年的时光,她仿佛又触碰到了月光下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朝她笑得那样温暖的小孩。 “好啦,你别生气。” 话一出口,云昭的笑脸僵住,手也僵住了。季醒言也愣了一下,他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云昭连忙收回手,垂下头。 他们去吃了桂花鱼。桂花鱼很好吃,外酥里嫩,桂花芬芳而不腻,鱼鲜甘美。 吃过午饭云昭以府中还有宴席准备为由逃脱,太子看她的眼神很失望。 先生在歇午觉,云昭便没打扰他,到书房将巡营之事规划妥当。她虽不任朝职,不必上朝,但军中的事仍是本分。 临近傍晚她才去找先生。王砚书放下账本,抬头看她。 “先生可忙完了?咱们去吃鱼吧。” “好。” 她挑了一身淡紫的裙子,和先生一起出门。云昭知道他不喜欢坐马车,他们便走着。 她喜欢和他一起走路,正值黄昏,往来的人很多,他们就这样融入市井百姓之中,普普通通的两个人,过着最普普通通的日子。只有这一刻云昭可以骗自己,她也可以有这样的生活。 黄昏的绚烂转瞬即逝,墨青色的夜裹挟而来。 他们并肩走着,云昭忽的想起一句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他们靠得这样近,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触碰到对方。 云昭指尖颤抖,不安地动了动,只要轻轻地挪一挪,便能勾到先生的手指。往常他们也会手牵手散步的。 可她只是用力地卷起手指,扼住那荒唐的念头。 “先生,开府大宴后,我便要去黎州巡营,先生可有打算?” 他扭头看她一眼,似是不解。 云昭扁扁嘴扯开话题:“去年在朔州,我曾见过一对母女,她们因战乱流离失所,那个小孩子才不过三岁,很乖巧。可染了重疾,尽管我将她接回府衙,请了大夫,可那个孩子还是没能熬过冬天。” “后来那位夫人埋了女儿,在荒地自尽了。” “先生,这世间战火纷飞,瞬息万变,人之所求不过过眼云烟,先生说对吗?” “是人便有所求,七情六欲,即便如流云一瞬,也是人生在世的意义。” 云昭噗嗤一笑,惹来他注视。她笑道:“我当先生超尘脱俗,早就不看红尘俗事了。” 王砚书也笑了:“我既在俗世,如何能免俗。不过是多加束己。” 云昭看着他的笑脸,问:“先生,往去十二年,苦吗?” 他郑重地看过来,敛去笑意:“不苦。求仁得仁。” “先生所求是什么?” 王砚书看了她一眼,还没有回答,已经到了千春楼。 云昭像饿死鬼一样点了一大桌子菜,先生微微蹙眉:“我们俩人吃不了这么多。” “那就带回去给五叔吃。” 菜上齐全,香气飘逸。王砚书却没动筷子,他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又看看云昭,有些忧郁地开口问:“你是又要赶我走吗?” 云昭一惊,手里的筷子险些掉落。先生怎么会这么想! “你方才问我,你离京后我有何打算,是不打算让我留在府里了?”他又扭头去看这一桌子珍馐美味……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云昭有点着急,她是来带先生吃鱼的,不是来给他送行的…… 她还想着和他长长久久……怎么会赶他走? 王砚书见她不说话,默认了她的意思。他竟站了起来,给云昭吓得不等他开口便抓住他的手也站了起来,急急抢白道:“先生你误会了。我问你有何打算是不想留你自己在京里,我请你吃饭也不是送行,你自己舍不得吃那我不带你谁带你……” 19 你真可耻 http://.biquxs.info/

云昭和王砚书彼此都松了口气,复又坐下,面面相觑。那些隐蔽的心思,都想深藏,又都怕曝光。 云昭率先移开目光,给他加了一筷子鱼:“先生快尝尝,这千春楼的鱼可好吃了。” 云昭瞧着他慢条斯理的吃,心里欢喜。 “先生,我问你有何打算,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南境?” 王砚书抬头愣愣地看着她。云昭手足无措,张牙舞爪的解释:“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怕先生在京中无事可做…啊不是,先生大才,留在侯府实在是浪费了…” 废物死了。云昭暗骂自己。她明明巧舌如簧,怎么笨成这样。 王砚书却瞧着她笑,缓缓开口:“愿意。” 她松了一口气,连喝了好几口水。 “吃饭。”王砚书给她夹了一块鱼放进碗里。 云昭咧嘴笑。 “原来小侯爷喜欢这样的啊!”雅间的门被推开,云昭看过去,竟然是甘青。她险些已经把他忘了。 甘青笑得很痞,他走上来转过身对王砚书说:“哟!这不是你养在府里的先生吗?长得倒是白白净净…” 王砚书的脸色在他赤裸的目光中变得煞白。 云昭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把薅过他的衣领,把他反身过来,甩了他一个巴掌。 “啪”地一声,响亮清脆。王砚书和甘青都愣住了。 云昭眼眶发红,怒目而视。 甘青不可置信的瞪着她。云昭尤在盛怒之中:“向先生道歉。” 甘青一揩嘴角,露出玩世不恭的冷峭:“道歉?我又没有说错。你养他在府里,和外面那些……!” “啪”一声打断他的胡言乱语。 云昭又扇了他一个巴掌,这回左右对称了。 甘青甩了甩头,有些耳鸣。他怒极反笑,挑衅地抬起脸看着她:“我就说他两句你就舍不得?” 云昭很想再抽他一巴掌,但她瞥见先生担忧的脸色,死死攥着拳头。 “舍不得!先生待我恩重如山,你如今出言毁他清誉,你以为受了两巴掌就算完了吗?” “你还想怎样?” “向先生道歉!” 甘青冷哼,绝口不提。 王砚书过来拉她:“走了,我们回去。” 云昭心酸,却不想驳了先生的面子。 他们走回去的路上,王砚书很沉静。 甘青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那些被巴掌截断的恶言。 云昭心里也装着事,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转过街角一辆拉货的车与她擦肩而过,她向里闪躲,一脚踩住裙角,跌了出去。王砚书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腰。 “多大了走路还这么不小心。” 云昭扁扁嘴不出声。他如被刺一般松开手,转身往前走。这静谧令云昭觉得呼吸困难。“先生。” 云昭停住脚步叫他,他回过身来。 “先生,甘青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与你很相熟?”王砚书问,“上一次在朔州,与你一起赏月的就是他吧?” 云昭蹙眉,这么遥远的事情,她都快忘了。 “是他。他本是甘老将军麾下的中郎将,后来他自请留在朔州,便归入我的麾下。我与他只是军务上的往来,没有别的情分。上次赏月真的只是个误会。” 王砚书点点头:“回家吧。” 他漠然地想,甘青说的可能也没错。他甚至有点想笑。 云昭站着没动:“先生,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好不好?不要都憋在心里。” 他看过来,迎着月光,人如皓月。他的目光那么清冷,云昭很怕。 “云昭,你是天上的雄鹰,不是我手里的燕鸟。”他轻声说,“不必为了我与他人起冲突。” 她觉得一阵阵发冷,伸出去想要触碰他的手又恹恹收回。云昭勉强笑起来:“云昭明白了。” 回府,他们匆匆告别,各自回了。夜深人静时,王砚书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喝酒。他一向克己,从未贪杯。 房间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他融在夜色里,捧着酒壶,一口接一口。 有些隐秘的心思,令他倍感羞耻。 那是他捧在手心照顾大的姑娘,惜她孤苦、爱她坚强、怜她倔强,他愿意如兄如父照顾她直至生死相别。 生死相别。 他嗤笑一声,他又以何身份作此承诺? 王砚书抹了把脸,深呼一口气站了起来。他歪歪扭扭地走向床边,倒在床上。 甘青的眼神,云昭受辱的暴怒,激起他心里的颤栗。 “昭儿。” 他嗤笑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脸:“王砚书,你真可耻!” 第二日一早,云昭又被召去东宫。她在殿中等了半日,太子才姗姗来迟。他穿着华贵的朝服,长亭玉立,与云昭记忆中的季醒言已相去甚远。 太子见她还是笑着,声音里压着一丝冷硬:“昨日在千春楼,听说你发脾气了?” “你怎么知道?”她脱口而出方知无礼,连忙低下头揖手,“臣冒犯,请殿下恕罪。” 太子全然不关心她的礼数,陡然攥住她叠在一起的双手。被攥得发疼,云昭被迫抬起头看他,因他的眼神而慑住。 “你的事,我只要想知道,就都能知道。”太子带着上位者的威仪,深邃的眉眼如深秋的湖泊,平静无波,惊寒阵阵。 云昭垂首,目光落在交叠的手上,曾几何时她记忆中他们的手还是肉嘟嘟的样子,而此时若恍然一梦,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有力又好看的手。 “云昭我问你,你和你的先生…” 云昭像被踩了尾巴,猛地把手抽出来,震惊地看他,来不及收回眼中的恼怒。 太子也沉沉地看着她,没有计较她的冒犯。他只抿着唇,很贴心的藏去后半句话。 “云昭,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不肯说出口的词汇肮脏又恶毒。 云昭觉得自己的脸燥得发烫,既觉得羞辱,又在内心跳跃着声嘶力竭的叫嚣。 她敛去所有的心思,平静地说:“先生只是先生,他于我有恩,我自是不能允许任何人这样中伤他。” “先生只是先生?”太子黑曜的眸子盯着她,带着这么明显的质疑和不信任。 云昭觉得自己要发疯。 为什么她要违心的向别人解释她和先生的关系? 在她被遗落于侯府,孤苦无助的时候,是先生护她,撑起一个家,不惜毁了自己仕途。 他们所有人,凭什么质疑他的身份?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他的眼睛:“是,先生只是先生。” “你不要骗我。” “臣不敢欺瞒太子殿下。” 季醒言耸耸肩,又成了无赖的样子:“从小到大你骗我还少吗?” 云昭只觉得头疼,夏日温暖的热流却不能让她摆脱从骨子泛出的寒冷。 他突然又问:“云昭,我们相识多少年了?” “十年。” 从六岁到十六岁,他们几乎相伴走过了所有懵懂的时光。 “是啊,十年,也不少了。” 云昭疑惑地看着他,他却古怪的笑起来:“我原谅你了。” “原谅我什么?” “原谅你中午和我吃鱼,晚上又和你的先生吃鱼。”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破了,“噗”的一声。 云昭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是她心里的一盏灯,突兀而决绝地寂灭。 开府宴那日云昭才又见着周太师的小孙女,她小云昭两岁,十一岁的时候随着父亲调职去了平南。 她还是从前的样子,娇娇小小,软萌可爱。她有一张圆圆的脸蛋,大大的葡萄似的眼睛,眼光水汪汪的,粉嫩的唇总是嘟嘟的。 与云昭分别时她哭哭啼啼的,如今见面,也是哭哭啼啼的。 “别哭了小软软,再哭可就不好看了。” 惜软泪眼婆娑地瞪她,像一只生气的博美犬。她的表情惹得云昭发笑,她叫着:“没良心的昭姐姐,你都不想我。” “我想你。可这两年实在是抽不出身去找你。” 说起来软软攥住云昭的手,紧张的看着她问:“战场是不是很凶险?我听子竹哥哥说,战场是血海,尸骨成山。” 云昭想起南境的风和城外粗粝的土地。那些嘶嚎与血腥似乎已经离她远去。 她摸摸软软的头,朝她笑:“小软软不听这些。这些都与你无关。” “可与你有关,昭姐姐,你会死吗?我不要你死。”她的声音和名字一样软糯尖细。 “骗你的,我骑着马,如风驰,手中长刃如闪电,斩杀敌将不过是你眨眼的事。怎么会凶险呢?” 云昭看着她脸上泪痕未干,笑着岔开话题:“子竹哥哥是谁?” 惜软红了脸,羞赧地低下头:“子竹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的声音细如蚊蝇,可云昭听得分明,笑她:“小软软心理秘密了呀。” “昭姐姐心里有秘密吗?” 她忽然抬起头来,撞进她水润的眼眸,云昭有一刻失神。她摇头否认:“没有。” 她心里的秘密,是永远不能宣之于口的。 云昭看向另一侧,王砚书长身玉立,锦袍玉带,正在人群中寒暄。他面上笑得儒雅,清亮的眼睛中一片平和。 似是感受到她的注视,王砚书偏过头看过来,他们的目光交汇,默契而又慌张的各自移开。 20 试探 http://.biquxs.info/

太子也来了,但这抵挡不住他们攀向荣莱侯的欲望。那可是炙手可热的小侯爷呀!手掌兵权,又受圣上宠爱,还是个女儿,若是能娶回家…… 云昭看透他们的心思,若是从前,大抵她会直接推翻酒杯,径自离去。而如今却能安适地坐在这里与他们虚与委蛇。 在朔州料理的两年,她隐约明白,未来她要走的这条路,逃不开这些应酬。 往来敬酒的客人,云昭大多都只是一面之缘。王砚书在她身边一一介绍,一杯又一杯酒下肚,云昭认识了很多人。 他们都曾离她很远,离侯府很远。父亲的死曾是他们的谈资,而她,不过是一个无所依靠、克死双亲的煞星。 如今他们热络得仿佛从小看她长大一般,一个又一个高官重臣告诉云昭不要叫大人,要叫叔伯。 后来太子替她挡酒,便没人敢再上前。 太子低头靠近她,看着她脸颊微红、眼光如波的样子,嘴里嘟囔着:“你怎么喝这么多酒?他们让你喝你就喝,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云昭瞧着他一眼,低头浅笑,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太子殿下,我们都回不去从前了。” 太子闻言愣了一下,看向热闹的场子,眼前华服锦袍的大臣们,喝酒喝得面红耳赤,目光却仍偷偷的不断的向这边看来。 他淡淡地说:“你喝醉了。” 云昭摇头。军中最好练的就是酒量。 “尽管你不肯承认,可你也不是当年的阿言了。” 坐在东宫里的人,怎么可能还是那个陪她上蹿下跳的人呢? 云昭托着脸,水一般的眸子看着季醒言的侧脸。他长大了,成熟了。下颌的棱角更分明了,给他更添了几分冷冽和冷硬。 她从没问过他是如何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登上太子位,其中有多少诡计,又掺杂多少人命,她不想问。 也许从四皇子到朔州治水灾起,又或者更早,他就已经开始谋划了。 在她以为纯诚的少年时光里,他究竟有几分真情,时至今日,云昭不愿意探究。 阿言是她年少时唯一的挚友,她情愿将阿言留在回忆里。 “阿昭。”太子转过头来,看着她水光潋滟的眼睛,他的声音在丝竹声中显得飘渺却又坚定,“无论如何,你我之间,与从前无异。我依旧是阿言,你也依然是阿昭。” 说罢他便起身走了。在恭送他的呼声中,云昭渐渐看不清他的背影。 宴席散后,云昭还是醉了,躺在床上头疼欲裂。王砚书用浸了温水的布巾给她擦脸,她仰面看着他的脸,那是她熟悉的容颜,连眼神中的疼惜都一如既往。 她突然环抱住他的腰,眷恋的埋首在他的怀中。 无人之处,她选择放肆一回。 云昭在先生的怀里无声哭泣。 他的一颗心被蹂躏,酸楚无限。 开府宴后,云昭依礼到宫里向皇上谢恩,并向他辞行。 隔日她便离京去黎州巡营。踩着七月的尾巴,算来除夕应该是回不来了。 这一路随行的人不多,他们行路不急,权当游山玩水了。 他们在茶肆歇脚,王砚书问:“甘青不随你回营?” 云昭给他倒了茶。 “前日甘老将军给我来信,我写了回信让甘青送去,正好让他去探望老将军。” 云昭低头抿了口茶:“还是先生带的碧螺春好喝。” 王砚书笑了笑,没说话。 茶肆外,一家夫妻俩,带着一双小儿女,欢笑着走过去。云昭的目光随着他们走了很远。 那夫人弯腰将女儿抱起来,亲昵地蹭她的鼻头。儿子闹着也要抱,郎君将孩子扛起来放在肩头。平凡而又温馨的背影。 “昭儿。” 王砚书的声音唤回她。云昭下意识的垂头,藏起眼中的艳羡。 “还怪你父亲吗?” 云昭摇摇头,她看见先生小心翼翼的神色,笑了一下。“不怪。”她顿了顿,“但我仍羡慕。这十多年我心中的怨恨和凄苦不是一个真相就能全部抹杀的。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真实而难捱。” 她轻笑一声,有些自嘲的意味:“我不再怨恨责怪,已经竭尽全力。” 王砚书很心疼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昭儿很少在流露出这样软弱悲伤的神色,就像她很少再踏入宗祠一般。她坚强得像块铁板,小心翼翼的收起自己的渴望和不满。 “先生,我这样让你很失望是不是?” 王砚书郑重地摇摇头:“我喜欢你的诚实。无愧于心,则无愧于人。” 云昭笑起来。看着他的脸。先生的脸已经不如她记忆中那般年少。十年于他而言,又是何其漫长和孤独。 “先生,不娶妻吗?”她的手握着茶杯,手指交叠,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她低着头,盯着杯子里淡黄的茶汤。 王砚书静默良久。他盯着面前女孩儿的头顶,不知道怎么答她的话。在侯府这些年,他甚至没想过娶妻生子。侯府有太多的事分散他的精力,而教导照顾云昭比一切都重要。 而如今……野草一般疯长的感情已经布满了他心间的高山,再也分不出一寸地方留给别人。 “未曾想过。”他诚实地说。 云昭扯扯嘴角,松了杯子。 她既欢喜又瑟缩。欢喜他心中别无他人,因自己的躁动而颤抖,又因牵连他半生而身怀愧疚。 云昭站起来,仍低着头:“先生,咱们该启程了。” 到黎州大营,他们走了小一个月,天气已经转凉。 清晨的日光透过浮云,朦朦胧胧的露出远处山峦的样子。黑瓦屋舍被晨光洒上一层金色,迎着朝雾顽皮地玩起捉迷藏。 云昭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练了一通剑,浑身热起来,驱散清晨的冷气。她的额头布上一层薄汗,像花朵的露珠。 王砚书远远的站在左侧回廊的拐角处看着她,半个身子藏进墙壁的阴影里。 “侯爷,五哥来信了。”十三跑过来,手里扬着一封信。 云昭将剑扔给他,拿过他手里的信,展开看了。她露出笑容,爽朗大气:“太好了,五叔从不让我失望。” 十三眨眨眼,他仍觉得自己叫五哥,侯爷叫五叔这事离谱,但算起来年纪也差不多。 “十三,给五叔回信,务必安全护送七皇子回朝,秘密行事。” “是。” 王砚书看着她干净的笑容,漂亮的脸蛋儿纯粹明媚。他怎么能打扰这样一份干净。这是他捧在手心如珠如宝的姑娘,是他甘愿放弃一切的姑娘。 他转身欲走,云昭瞥见他:“先生!” 她欢快地跑过来:“先生怎么起这么早。” “嗯。”他应了一声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云昭笑:“先生,这事儿可不能告诉你。” 王砚书点点头,也不多问,抬脚要走。云昭拦在他面前,伸着胳膊,抬头打量他的脸色。 “先生不高兴了?” 他深呼了一口气,笑起来:“许是昨夜睡得不好,没什么精神。” “我一会儿要出发去军营。不过先生下午再出发便来得及,可以再睡个回笼觉。” 王砚书看着她的笑脸,大眼睛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他了然她的心思,微笑。 黎州军营三万余人,驻扎在黎州西南重镇远山城的南郊。他们从远山城出发,策马而行,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军营大门口。 云昭送来的信件,托晚了一日。今日奇袭,便是想看看黎州营平日治军如何。 她孤身一人而来,留先生和其他人晚一个时辰。 云昭穿着深蓝色的束口长衣,腰间系着着普通的牛皮腰带,粗陋简洁。她将长发束冠,贴上胡子,画粗了眉毛。倒真有几分像是个身量小的男子。 她出现在军营门口,立刻被人喝止:“什么人!军营重地,快快离开。” 云昭翻身下马,朝他们谄媚地笑:“我是来从军的。”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又将她上下打量,嗤笑一声:“你这小身板,多吃几碗饭再来吧。” “军爷,你别看我身量小,我可有力气着呢。家里挑水砍柴的活都是我干。”她禀这一张笑脸,分外坦诚的样子。 云昭被领到登记报到的地方,一大早已经排了不少人。她拍了拍前面的高大的汉子问:“大哥,来这么早啊。” 大哥回头看她一眼,有几分看不起。她仍笑脸以对:“大哥,征兵处,每天都这么多人吗?” “你不是本地人吧?” 云昭挠挠头:“我是华县人。” 大哥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双闭环在胸前,看着云昭说:“咱们卢将军,那是大英雄,三年前和吴国的大战,那就是卢将军力挽狂澜。征兵一年就这么半个月,自然日日都排满了人。谁不想在卢将军麾下挣功名。” 卢汉的名字云昭在邯郸是就早有耳闻,在朔州时军中谈论他的人也不少。 出身将门的少年将军,十五岁上战场,南征北战二十年,战功赫赫。但因为人太耿直,被撤下镇南将军,打发到黎州做小小的千夫长,三年后他任了黎州营主帅。 可见此人行军打仗确实是能手。 云昭笑起来,大哥又小声说:“不过听说黎州要来个新的统帅,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仗着爵位就当将军。女人能上阵杀敌?” 云昭斜了他一眼,语气又硬又直:“荣莱侯是上了战场,在朔州一战中军功赫赫。” 大哥嗤了一声:“这你也信?” 云昭不想理他。 21 用一生换你 http://.biquxs.info/

排到登记,云昭随便扯了个名字。 考验身体素质和武功基础,两两对抗,以此筛选。 被带到校武场,云昭远远见到了卢汉将军。 卢汉身材颀长,肩宽窄腰,穿着铠甲披风,威风凛凛。他虽只三十五岁,却看起来更年长一些,常年征战让他的眼里留下了沙场的风霜。 这是一个一看就耿直的人。 云昭被分到和方才的大哥一组,大哥瞧不起她,拍拍她的肩膀说:“兄弟,我不想伤你,你走吧。” 云昭没搭理他。 上了场,她甚至都不需要动用武功。这大哥明显只是身材魁梧,却没什么武功根基。她灵巧地躲闪他扑过来的手,躲着他的拳头。大哥被她耍得像猴子一样,恼羞成怒,大吼着冲出一拳,朝她的脸打过来。 云昭弯腰从他腋下滑过去,止住脚,回身在他被拳头带出去的瞬间抓住他另一条胳膊,用力一甩。大哥被甩了出去,脚下呲溜,趴在了地上。不等他爬起,云昭飞身过来,屈膝一压,压在他的脊柱,大哥便动弹不得了。 “好!” 底下的人拍手叫好。云昭站起身,朝大哥一拱手:“得罪了。” 她走下台,一个穿着军服的人跑到她面前:“将军请你过去。” 秋风飒爽,天空晴碧如洗。一群飞鸟在天际盘桓,迎着风舒展羽毛。 云昭踩着沙地,风拂过她的衣角,带着秋日独有的舒爽的气息。 她走到卢汉面前,拱手拜下:“拜见将军。” 卢汉眉庭宽阔,大眼如炬。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年轻人,学过武功?” 云昭想,他若是和顾将军一起说话,那场面一定很炸耳朵。 “和村头武夫学过一些皮毛。” “我自问不是个聪明人。”卢汉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但看贵人的气度可不像是村里的挑夫。” 云昭挑眉。卢汉冷声问:“谁派你来的?” 他的气势很足,若是寻常人定让他吓怕了。云昭莞尔,她又一拜:“晚辈荣莱侯府云昭,拜会将军。” 她躬身弯下腰,行的是晚辈的礼。卢汉惊疑不定,连忙拖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来。 “侯爷?” 云昭抹了抹脸,将胡子摘下来,露出白净的脸。她说:“冒名而来,还请将军见谅。” 卢汉蹙眉:“侯爷这是不信我。”他果真是个直肠子的人。 云昭愈发好奇,这样的直肠子,竟然兵法谋略能胜人一筹? “听闻将军治军甚严,亲闻不如亲见。晚辈学习到了。感谢将军。”她又是拱手一拜。入营这小半日来,军营肃穆,处处有序,士兵严苛守礼,校武场训练有素,可见所言非虚。 卢将军红了脸,挠挠头,露出憨态:“末将哪里受得起侯爷的礼。” 下午,王砚书他们到了。卢汉一打眼就看到了站在前面的王砚书,他对这个穿着灰色长袍书生模样的人极为好奇。 云昭朝他介绍:“卢将军,这是我的军师,王砚书。” 王砚书拱手一礼:“卢将军,在下王砚书,幸会。” “幸会幸会。”他打量着王砚书,目光很友善。 晚上他们一起吃了饭,卢将军抱了两坛子酒来。 云昭从来不知道先生有如此酒量。他们两个一见如故,酒过三巡就将她忘了,只顾着把酒言欢。 “临风,来,我敬你。此间高义,卢某佩服。”卢将军仰头干了酒,王砚书也举起杯,眼里有光:“广川兄,谬赞了。” 云昭靠着椅背,静静地看他。这样的先生,她头一次见,与往日克己的模样大相径庭。 王砚书的脸颊爬上红晕,因酒水唇色嫣红,眸光水波,平日温和的脸上此时露出一种痛快的放纵。 他的眉头轻轻拢着,在温酒入喉时攥紧,然后微微松开,他的眼里都是快乐,毫不掩饰。唇张开小小的弧度,叹出酒的辛辣,然后再饮一杯,舒服的喟叹。 这样的先生很陌生。云昭遥远地想,也许曾经在颍州做州丞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快乐的。少年得志,一展抱负。忙碌之余贪杯酒之欢,醒来再躬身为民。他的妻子应该会给他煮一碗醒酒汤,会用熏香去除他身上的酒气。也许再过两年,他们会孕育子女,老时儿孙满堂。 “昭儿,别哭。” 云昭恍惚。王砚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她倾身过来,水光潋滟的眸子盯着她的脸,抬起手去擦她的眼泪。 “昭儿,别哭。” 云昭深吸了气,自己胡乱地抹抹脸。 在这一刻她心里从未如此清晰地明白,眼前的人于她而言,远非一句“先生”便能替代。 “先生,你后悔吗?”这话她问过,却还是想问,拼命地想要一个回答,与之前的每一次都不同。 王砚书垂下头,好像头很重,吊在脖子上。他用力地摇摇,叽里咕噜地说:“永远不悔!” “先生,我耽误了你的一生。” “用一生换你,值了。”他终于醉倒,趴在桌子上。另一边卢将军早就睡了过去。烛火跳跃,他的声音仍回荡在耳边:值了。 第二日一早,王砚书醒来还有些宿醉头疼,他与卢汉投缘,有些放纵,实在是喝的多了些。他坐起来拍拍脑袋,营帐外响起云昭的声音。 “先生。” “什么事?” “我煮了醒酒汤。” 王砚书微微蹙眉,他起身披上外袍,这才说:“进来。” 云昭撩开帘子进来,白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她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还冒着热气。 “先生,昨夜你喝多了,我给你煮了醒酒汤,喝了缓缓头疼。” 她把碗放下。王砚书看着她,轻叹一声:“怎敢让你进厨房,替我煮汤。” 他这句话如一把刀插进云昭的心里,无形中将他们的距离拉远。 她舔了舔唇,拘谨地问:“先生,你还记得昨晚你说了什么吗?” 她看到先生眉头深纵,然后点了点头,他看过来的目光温柔又清冷:“记得。” 云昭露出期盼又喜悦的神色,却被他接下来的话浇了一盆冷水。 “见昭儿如今袭承爵位,上马立功,我付出一切都值得。” 云昭惶恐地看着他,手指攒紧。 “仅此而已?” 王砚书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私情,他没说话,就似默认。 云昭艰难地扯动嘴角,脸颊抖动。她呼地站了起来,深深喘着气,眼睛慌乱地扫在营帐里。 “先生将醒酒汤喝了再休息吧,我还有军务,不打扰先生了。” 说完她便走了,几乎是跑的,脚下发软,险些将自己绊倒。 王砚书看着落下的帘子,怔愣许久。桌子上那碗热腾腾的醒酒汤,他终究是没有喝。 有些是不该他碰的,便自始至终都不该碰。 与卢将军敲定整编之事十分顺利。其实归拢三军兵权这事也简单,布防并不需要改变,只是一些高阶武将军职要动一动,大多是些文书的工作。 从那日后云昭见着先生总是客客气气的,不敢越雷池一步。先生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气氛,但终究没说什么。 离开黎州去往冀州营时,甘青赶了回来。 他在云昭面前是个没脸没皮的人,虽然之前闹了许多不愉快,但许久不见,他总是捧着一张笑脸去逗她笑。 王砚书每每看着,便觉得该是如此,她身边有她的少年郎。 但那些难捱的深夜,他总是忍不住摩擦云昭送他的玉章,辗转难眠。 三营整编之事忙了两个多月。南境三州整编为玉阳军,共十七万之众。云昭上了奏折和军报,算是完了整编的事。 回到玉阳府,已是十月。玉阳的深秋似冷非冷,总是那么压着,冷不痛快。就像云昭的心情,似明非明。 “城北有温泉,我带你去泡温泉。”甘青坐在云昭面前的桌子上,云昭向后仰着看书,懒洋洋地回了两个字:“不去。” “天冷,泡温泉好。” “那你去吧。” “你整日看这些有什么意思?”甘青抽过她的书,看着她饱含怒气的眼睛,大剌剌的笑,“走吧,整编三营这么累,放松放松去。” 云昭把书扯回来:“不去。” 甘青撇撇嘴:“要不去吃羊肉。我记得你很喜欢玉阳的羊肉。” 她是很喜欢,但她不想去吃。 “你能不能出去,让我安静一会儿。” “你再安静就成石头了。”他总觉得这次回来见云昭,她哪里不一样了。从前在军营她也不爱说话,淡淡的,那是遥远。但这回看她,她像被裹在什么东西里,看不到摸不着却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甘青犹豫了一下问:“你是不是和你先生吵架了。” 云昭淡漠地垂下眼:“没有。” “我不信。你以前对他那热乎劲儿,我可没见过你对别人那样。这一个多月,你俩都不怎么说话了。” 云昭愣住。先生会不会也觉得她疏远了? 仔细想想,对先生来说,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她这样忽然冷淡,会让先生伤心吧。 她把书放下,站了起来。 “你干嘛去?” “有事,别跟着我。” 22 风雪 http://.biquxs.info/

云昭在王砚书的门前转了一会儿,敲门。 “进来。” 云昭进门,站在门口吐了口气,这才走过去,露出笑脸:“先生,襄云城的烤羊肉一绝,今晚我们不在府衙吃了,去吃烤羊肉吧。” 王砚书从账簿中抬头。即便他身处军营,云氏的产业和侯府必要的人际关系,仍是要他打理。 云昭的目光充满期待,令人不忍拒绝。他点了头:“好。” 烤羊肉配上杜松酒,是玉阳城里最美味的美食。热气蒸腾的羊肉酥软可口,杜松酒微辣薄甘,正好去除羊肉的腻味。 云昭喝得多了些,脚步都有些虚浮。 他们并肩走在月下,衣角随着脚步频频相贴。 云昭穿着红色的长裙,浅色小袄,外面披着斗篷。先生一身淡灰色长袍,披着深色的氅衣。 “先生,我吃撑了。”云昭隔着小袄揉揉肚子,露出几分憨态。 王砚书忍不住笑了一下,爱宠地看着她。云昭几乎沉溺在他的目光里,慌张地别开眼。 “先生终于肯笑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羊肉不好吃,让先生吃得苦大仇深的。” “羊肉好吃。” “那先生在为何事烦心呢?” 他微微蹙起眉,低叹一声:“你如今走的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刃上,我替你担忧,又恨自己力薄,没有办法帮你。” 这是来南境后他看着云昭日夜忙碌最深的感触,力所能及的事情太少。 “先生已经帮我许多。”她淡笑,“只要先生在我身边,我就心安。” 王砚书看着她的脸,有些走神。 云昭将目光放远,看到对面路旁一对男女。女子娇颜如玉,男子浅眉低笑,不知他在女孩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她开怀大笑。 云昭抬抬下巴:“先生你瞧,他们多快乐。” 王砚书看过去,柔软的灯火映着他们开心的笑脸,眼中光芒如星。他微微蹙眉,内心的悸动叫嚣着他沉睡的欲望。 “先生,玉阳城一向民风开放,不如京中那般恪守礼法。先生不要见怪。我们走吧。” 云昭见他蹙眉,以为他看不惯,匆忙要走。却见他忽然笑了一下,目光苍凉。 那时云昭觉得自己仿佛看懂了他。 那对男女买了一盏水灯,相携朝河边走去,他们步履轻快,言笑晏晏,云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过去。 “昭儿喜欢这里胜过京城?”他忽然问。 云昭匆匆收回目光,却不知如何作答。她问:“先生喜欢哪里?” 她几乎笃定他会选择邯郸。可却见他低眉浅笑:“这里。” “我以为先生会不喜欢这里的民风。” 他的目光转过街上琳琅的灯火和一张张带着笑容的脸,最后看着她摇摇头:“非不喜,是不能。” 云昭看着他灯火一般璀璨的眼睛,总觉得他这话是在回答里一个问题,另一个这些时日她在心底问了无数次的问题。 酒劲儿有些上头,云昭觉得自己没办法在思考,她的脑海中都是方才一瞬他苍凉的目光,像天上的弦月,寂凉的这么照着,千万年不变。 “先生,要怎么样你才能快乐一点?”她有些低落,无力的感觉充斥心田。 王砚书盯着她。他们站在灯火辉煌处,却离这万家灯火好远好远。这孤独漫长的生命长河里,只有他们彼此能相互温暖。 云昭以为他不会回答,泄气地耸耸肩,掉头走。 “此刻,我很快乐。” 云昭顿住脚,喧闹的人声从她耳边退去,遥远而朦胧。 再转过街角便到了府衙门口。云昭于拐角暗处,陡然停住脚,一把扯过先生。 他们一同跌入黑暗,云昭攥着他的双手,将他圈在自己与墙壁之间,在寂静中彼此呼吸相闻。 “云昭。”王砚书的声音有些慌乱,在云昭听来却是生气地喝止。 也许是酒气上头,也许是她压在心底的悸动破土而出。她踮起脚,探出头,嘴唇贴上他的嘴唇。 王砚书有一瞬感到战栗。她的唇柔软温热,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淡淡的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唇很凉,颤抖。云昭感受到他的手抖了抖,然后用力。 她被推出黑暗,落入灯火里。她像是一个小偷被鞭笞于大庭广众之下。泪水聚在她的眼里,云昭垂眸,眼泪流下来。 “云昭终究是冒犯了先生。”她低喃,“我回去抄书,先生就当我喝醉了,原谅我吧。” 王砚书仍站在暗处,没有做声。她提着裙子跑走,绕过拐角,三两步冲进府门。 他留在那片黑暗中,久久沉默。 寂静的夜,她的房间里烛火不熄。 从前她犯了什么错,先生就会罚她抄书。这么多年,成了习惯。 抄书常常能使她静心。 可这一夜,她抄了一遍又一遍,脑海中盘桓不去的仍是暗影里他惊颤的呼吸。 她的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肤的颤栗,他的呼吸急促,嘴唇微凉,带着淡淡的酒香。 越想,笔下越抄得快一些,盯着字看一看,思绪便又飘回那个黑暗的角落。 晨光亮起,云昭抱着抄好的一摞厚厚的纸去找先生。 王砚书在太师椅上枯坐一夜。 云昭来敲门,他动了动僵硬地嘴唇:“放在门口吧。” “先生,云昭知错了。请先生原谅。” “嗯。” 云昭低头弯腰,将纸放下。她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出府,躲去了朔州营。 云昭坐在营帐里捧着兵书发呆。 风卷起营帐的门帘,翻进些碎落叶。冷风顽皮地钻进来,云昭缩了一下。她回过神,披上斗篷走了出去。 十三站在门口,穿着保暖的冬衣。 云昭出来,深吸了一口冷气:“今年的冬天肯定很冷。” 十三咧嘴:“要是下场雪就好了。瑞雪兆丰年,明年肯定是好年头。” 十三总是这样乐观。云昭看了他一眼问:“士兵的冬衣和粮饷都发了吗?” “早已经发下去了,侯爷放心吧。” 十三搓搓手问:“侯爷,咱们还不回府吗?” 云昭冷淡地瞥他一眼。 十三皱皱眉毛。他的眉毛短粗短粗的,像两条毛毛虫,惹人发笑。 “您都在这儿住了好几天了,先生还在府里呢。” 云昭没接他的话,往前走说:“去巡营。” 才走了没几步,大营外疾驰来一匹马,马上的哨兵举着红色的小旗子,高声呼和:“急报!” 他的声音高昂,穿透了静寂的雪,如一记惊雷在大营炸开。换防休息的士兵也都从营帐里冒出头来。 云昭扭头看过去,营门打开,哨兵策马行来,临近勒马,地上的落叶翻滚起来。 哨兵翻身下马,匆匆跑过来,在云昭面前跪下:“禀主帅,前沿侦查,老山口外一百五十里,秦、吴两路大军约二十万,正急行军往老山口来。” 云昭眉头一耸,高呼一声:“备战!” 主帅营帐中,几位主将都聚在这里。帐内火盆里烧着炭火,暖气十足。几位主将吵得热火朝天,云昭的脑子嗡嗡作响。 她揉了揉眉心,拍板:“我带兵去老山口,甘青留守玉阳关。” “我不同意。”甘青当即反驳。 老山口并不是关口,这只是横梗在大楚最南边华阴山脉的一处断口。因碎石堆砌,山体时常滑坡,这里并没有办法建关隘,只依靠自然的地理形势,能在这二十米宽的山口做防守。 老山口往北,有一百里荒原,没有城郭,没有百姓,自然也就没有沃土。再往北两百多里才是玉阳关,这长纵两百多里的土地上有朔州南部五城,二十万军民。 顾将军也反驳:“侯爷,我也不同意。” 余将军叹息一声,劝道:“侯爷,老山口虽不易攻,但也不易守。我们还是据顺水城防守最为妥当。”其他几位将军也点头表示赞同。 云昭蹭地站了起来,她指着沙盘上朔州南部五城。顺水城在五城中最南边,其他四城稍往北,但并无依赖之势,五座城几乎是散列在玉阳关外。 “据守顺水城,难道他们不会攻别处吗?”云昭瞪着眼,“即便从冀州调兵,我们一共也才十三万将士。散守五城?还是你们打算等到兵临城下,他们打哪我们防哪?” 云昭声音落下,营帐内寂静无声。没有充足的士兵,难以防守的朔州南部。一条苍林山将朔州隔断,保护了大楚南境,玉阳关易守难攻,却拱手将朔州南部送入虎口。 “守住老山口,我们就守住了南境的门。”云昭说,“顾将军,你即刻到冀州调兵,整备支援老山口。” 顾将军看了看她。她的脸上有一种肃杀的冷硬,令人不敢逼视。他拱手:“末将领命。” “甘青,你守在玉阳关。余将军,你带五千人去顺水城,以备不时之需。” “末将领命。”余将军应下来。云昭看向甘青。 他低下头:“末将领命。” 十三等人都散去才苦着脸问:“侯爷,你为什么非要去老山口。” “因为那里最凶险。” 十三蹙眉。云昭盯着沙盘说:“只有我在那里,我才放心。” 老山口是决定此局胜败的关键,守不住则之后所有的谋划都将化作虚谈。 云昭来不及和先生告别,她连夜带七万大军奔赴老山口。 23 一介书生 http://.biquxs.info/

云昭在王砚书的门前转了一会儿,敲门。 “进来。” 云昭进门,站在门口吐了口气,这才走过去,露出笑脸:“先生,襄云城的烤羊肉一绝,今晚我们不在府衙吃了,去吃烤羊肉吧。” 王砚书从账簿中抬头。即便他身处军营,云氏的产业和侯府必要的人际关系,仍是要他打理。 云昭的目光充满期待,令人不忍拒绝。他点了头:“好。” 烤羊肉配上杜松酒,是玉阳城里最美味的美食。热气蒸腾的羊肉酥软可口,杜松酒微辣薄甘,正好去除羊肉的腻味。 云昭喝得多了些,脚步都有些虚浮。 他们并肩走在月下,衣角随着脚步频频相贴。 云昭穿着红色的长裙,浅色小袄,外面披着斗篷。先生一身淡灰色长袍,披着深色的氅衣。 “先生,我吃撑了。”云昭隔着小袄揉揉肚子,露出几分憨态。 王砚书忍不住笑了一下,爱宠地看着她。云昭几乎沉溺在他的目光里,慌张地别开眼。 “先生终于肯笑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羊肉不好吃,让先生吃得苦大仇深的。” “羊肉好吃。” “那先生在为何事烦心呢?” 他微微蹙起眉,低叹一声:“你如今走的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刃上,我替你担忧,又恨自己力薄,没有办法帮你。” 这是来南境后他看着云昭日夜忙碌最深的感触,力所能及的事情太少。 “先生已经帮我许多。”她淡笑,“只要先生在我身边,我就心安。” 王砚书看着她的脸,有些走神。 云昭将目光放远,看到对面路旁一对男女。女子娇颜如玉,男子浅眉低笑,不知他在女孩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她开怀大笑。 云昭抬抬下巴:“先生你瞧,他们多快乐。” 王砚书看过去,柔软的灯火映着他们开心的笑脸,眼中光芒如星。他微微蹙眉,内心的悸动叫嚣着他沉睡的欲望。 “先生,玉阳城一向民风开放,不如京中那般恪守礼法。先生不要见怪。我们走吧。” 云昭见他蹙眉,以为他看不惯,匆忙要走。却见他忽然笑了一下,目光苍凉。 那时云昭觉得自己仿佛看懂了他。 那对男女买了一盏水灯,相携朝河边走去,他们步履轻快,言笑晏晏,云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过去。 “昭儿喜欢这里胜过京城?”他忽然问。 云昭匆匆收回目光,却不知如何作答。她问:“先生喜欢哪里?” 她几乎笃定他会选择邯郸。可却见他低眉浅笑:“这里。” “我以为先生会不喜欢这里的民风。” 他的目光转过街上琳琅的灯火和一张张带着笑容的脸,最后看着她摇摇头:“非不喜,是不能。” 云昭看着他灯火一般璀璨的眼睛,总觉得他这话是在回答里一个问题,另一个这些时日她在心底问了无数次的问题。 酒劲儿有些上头,云昭觉得自己没办法在思考,她的脑海中都是方才一瞬他苍凉的目光,像天上的弦月,寂凉的这么照着,千万年不变。 “先生,要怎么样你才能快乐一点?”她有些低落,无力的感觉充斥心田。 王砚书盯着她。他们站在灯火辉煌处,却离这万家灯火好远好远。这孤独漫长的生命长河里,只有他们彼此能相互温暖。 云昭以为他不会回答,泄气地耸耸肩,掉头走。 “此刻,我很快乐。” 云昭顿住脚,喧闹的人声从她耳边退去,遥远而朦胧。 再转过街角便到了府衙门口。云昭于拐角暗处,陡然停住脚,一把扯过先生。 他们一同跌入黑暗,云昭攥着他的双手,将他圈在自己与墙壁之间,在寂静中彼此呼吸相闻。 “云昭。”王砚书的声音有些慌乱,在云昭听来却是生气地喝止。 也许是酒气上头,也许是她压在心底的悸动破土而出。她踮起脚,探出头,嘴唇贴上他的嘴唇。 王砚书有一瞬感到战栗。她的唇柔软温热,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淡淡的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唇很凉,颤抖。云昭感受到他的手抖了抖,然后用力。 她被推出黑暗,落入灯火里。她像是一个小偷被鞭笞于大庭广众之下。泪水聚在她的眼里,云昭垂眸,眼泪流下来。 “云昭终究是冒犯了先生。”她低喃,“我回去抄书,先生就当我喝醉了,原谅我吧。” 王砚书仍站在暗处,没有做声。她提着裙子跑走,绕过拐角,三两步冲进府门。 他留在那片黑暗中,久久沉默。 寂静的夜,她的房间里烛火不熄。 从前她犯了什么错,先生就会罚她抄书。这么多年,成了习惯。 抄书常常能使她静心。 可这一夜,她抄了一遍又一遍,脑海中盘桓不去的仍是暗影里他惊颤的呼吸。 她的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肤的颤栗,他的呼吸急促,嘴唇微凉,带着淡淡的酒香。 越想,笔下越抄得快一些,盯着字看一看,思绪便又飘回那个黑暗的角落。 晨光亮起,云昭抱着抄好的一摞厚厚的纸去找先生。 王砚书在太师椅上枯坐一夜。 云昭来敲门,他动了动僵硬地嘴唇:“放在门口吧。” “先生,云昭知错了。请先生原谅。” “嗯。” 云昭低头弯腰,将纸放下。她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出府,躲去了朔州营。 云昭坐在营帐里捧着兵书发呆。 风卷起营帐的门帘,翻进些碎落叶。冷风顽皮地钻进来,云昭缩了一下。她回过神,披上斗篷走了出去。 十三站在门口,穿着保暖的冬衣。 云昭出来,深吸了一口冷气:“今年的冬天肯定很冷。” 十三咧嘴:“要是下场雪就好了。瑞雪兆丰年,明年肯定是好年头。” 十三总是这样乐观。云昭看了他一眼问:“士兵的冬衣和粮饷都发了吗?” “早已经发下去了,侯爷放心吧。” 十三搓搓手问:“侯爷,咱们还不回府吗?” 云昭冷淡地瞥他一眼。 十三皱皱眉毛。他的眉毛短粗短粗的,像两条毛毛虫,惹人发笑。 “您都在这儿住了好几天了,先生还在府里呢。” 云昭没接他的话,往前走说:“去巡营。” 才走了没几步,大营外疾驰来一匹马,马上的哨兵举着红色的小旗子,高声呼和:“急报!” 他的声音高昂,穿透了静寂的雪,如一记惊雷在大营炸开。换防休息的士兵也都从营帐里冒出头来。 云昭扭头看过去,营门打开,哨兵策马行来,临近勒马,地上的落叶翻滚起来。 哨兵翻身下马,匆匆跑过来,在云昭面前跪下:“禀主帅,前沿侦查,老山口外一百五十里,秦、吴两路大军约二十万,正急行军往老山口来。” 云昭眉头一耸,高呼一声:“备战!” 主帅营帐中,几位主将都聚在这里。帐内火盆里烧着炭火,暖气十足。几位主将吵得热火朝天,云昭的脑子嗡嗡作响。 她揉了揉眉心,拍板:“我带兵去老山口,甘青留守玉阳关。” “我不同意。”甘青当即反驳。 老山口并不是关口,这只是横梗在大楚最南边华阴山脉的一处断口。因碎石堆砌,山体时常滑坡,这里并没有办法建关隘,只依靠自然的地理形势,能在这二十米宽的山口做防守。 老山口往北,有一百里荒原,没有城郭,没有百姓,自然也就没有沃土。再往北两百多里才是玉阳关,这长纵两百多里的土地上有朔州南部五城,二十万军民。 顾将军也反驳:“侯爷,我也不同意。” 余将军叹息一声,劝道:“侯爷,老山口虽不易攻,但也不易守。我们还是据顺水城防守最为妥当。”其他几位将军也点头表示赞同。 云昭蹭地站了起来,她指着沙盘上朔州南部五城。顺水城在五城中最南边,其他四城稍往北,但并无依赖之势,五座城几乎是散列在玉阳关外。 “据守顺水城,难道他们不会攻别处吗?”云昭瞪着眼,“即便从冀州调兵,我们一共也才十三万将士。散守五城?还是你们打算等到兵临城下,他们打哪我们防哪?” 云昭声音落下,营帐内寂静无声。没有充足的士兵,难以防守的朔州南部。一条苍林山将朔州隔断,保护了大楚南境,玉阳关易守难攻,却拱手将朔州南部送入虎口。 “守住老山口,我们就守住了南境的门。”云昭说,“顾将军,你即刻到冀州调兵,整备支援老山口。” 顾将军看了看她。她的脸上有一种肃杀的冷硬,令人不敢逼视。他拱手:“末将领命。” “甘青,你守在玉阳关。余将军,你带五千人去顺水城,以备不时之需。” “末将领命。”余将军应下来。云昭看向甘青。 他低下头:“末将领命。” 十三等人都散去才苦着脸问:“侯爷,你为什么非要去老山口。” “因为那里最凶险。” 十三蹙眉。云昭盯着沙盘说:“只有我在那里,我才放心。” 老山口是决定此局胜败的关键,守不住则之后所有的谋划都将化作虚谈。 云昭来不及和先生告别,她连夜带七万大军奔赴老山口。 24 北门关 http://.biquxs.info/

赵士男的狂傲令王砚书咋舌。这样的脾气能成为常胜将军,还真是难得。 也许就是太过年轻又没怎么尝过失败的滋味,这才令他愈发目中无人。 王砚书不由得想到云昭。 此前境地危险,他不敢稍松心神,只游离一瞬便回神。 “将军联合秦国攻老山口都没攻下来,壑牙关地势高险、城防坚固,将军何以说随时攻破?”他冷静的眉眼浮上一层讥诮,书生的脸庞有了属于战场的凌厉,“我军不过稍做动势,将军便急急回防,置盟友于不顾,可见心中恐惧。” 赵士男冷喝:“胡说!” 王砚书说:“如今将军手握重兵,若此时将军以静制动,可保手中兵力不失,地位不动。齐国陛下问起,亦可以楚军骚扰边境为由搪塞。乱世之中,将军唯有将实力握在手里,才最为稳妥。” 赵士男眼珠转了转,心里盘算他的话。 “卢汉将军不会看我死,玉阳军主帅更不可能将我弃下,与其两败俱伤,将军何不以此牟利,以图壮大?” 赵士男大喝:“悖逆!” 身后有士兵冲进来,王砚书头也不回地看着赵士男。 “将军,乱世之中,握在自己手里的兵权才最为可靠。如今再与我大楚起冲突,损失的一兵一卒可都是将军的血肉。” 赵士男扫了一眼两侧的副将和参谋,眉头一竖:“悖逆之言,将他押下去!” 士兵过来押他,把他的手臂扳到身后,迫使他弯腰。王砚书低下头,轻声笑了。 赵士男止住他们押解他出去,严肃着脸问:“你笑什么?” “料想将军牢里的饭菜应该也不错。” 没了吴国的联盟,西秦军变得不再如疯狗一样撕咬。面对久攻不下的老山口,他们开始露出退怯。云昭带兵又战了半月,已经远不及当初那般那惨痛。 阴沉的天落下小雪,纷飞如花絮。 “报!”哨兵冲进大营,云昭正在监督练兵。她看过去,小红旗子迎着风雪猎猎招展。 “报主帅!西秦军退了。”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停下手里的动作。 云昭微笑,朝将士们高声道:“玉阳军的将士们!朔州南部五城,无关可守,时时沦为他人鱼肉。今日,我们便要替他们夺一座关城,让朔州的百姓们都能夜夜安寝!” 这里的将士,许多人就来自朔州,他们的父母亲人,妻子儿女,都是朔州的百姓。 护国即是护家。 楚军八万多将士开出老山口。老山口往南,也是一片荒野,离西秦的北境之门北门关还有一百多里路。 云昭率军在后追逐南撤的西秦军,而他们发了疯一样地赶回北门关。 那里,正被三万多楚军围攻。 甘青指挥攻城之战,顾将军率冀州营两万多人迂回,与云昭一同将西秦军八万多人围堵在荒原之上。 荒原之上,西秦军苦战十日,数次突围无果,主将战死,剩余七万多人全部被俘。 北门关攻城之战因守城兵力不足,而迅速溃败。甘青率军占领了北门城。 西秦军被推进无数个大坑里,以便看守。 云昭带着十三披星戴月地赶往北门关。 甘青站在城门上看着小小的身影踏起尘烟,呼啸而来。 他回想起布置作战计划的那天。 云昭身为主帅前往最凶险的地方,没有人同意。而她接下来说的计划,令所有人震惊。她要谋的局,关乎三国,关乎大楚的版图,当然,最重要的是关乎朔州五城二十万军民。 那时余将军问:“侯爷,此事可禀报陛下?” 她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战机转瞬即逝,我们没有时间等京城的批复。我定的计划,我担责任。夺下北门关,丢官罢爵我都认。” 她的眼里有光,烈火之焰,不过如此灼灼。 “朔州无天险,玉阳关在北,五城百姓难以挪动,在此总是人为刀俎。西秦发兵,此乃天赐良机。夺下北门关,大楚的将士再也不必以血肉之躯挡在老山口,朔州南境五城百姓也可夜夜安眠。” 从那天起,云昭坚毅的脸庞总是会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南境安危大局。 寻常女子在她这个年纪在做什么呢?在闺阁绣花、描丹青诵诗词,还是纠结于内宅? 可她已经驰骋疆场,护住半个国家,心志坚韧,计谋无双。 他听伯父提起过,她一人在邯郸过得很艰难,权贵的冷脸比这世上最锋利的剑还要伤人。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如此磅礴的力量去爱百姓,心中丘壑,可见一斑。 每每想及此,他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铮铮男儿,甘愿为此倾倒。 寂寥的冬日,天色苍白,风终于停下呼号。远处的山是深褐色,近处的枯枝断丫上还有残雪,空气又冷又清。 山间小路上,一匹骏马飞驰,马蹄声在山谷回荡,伴随着女子的喝声:“驾!” 幽深漫长的甬道,两侧宫墙有三个人那么高。墙是墨灰色,压得一条甬道都是令人窒息的幽暗。 一列人安静快速地穿过甬道,只有佩甲清脆的声音回荡。 巍峨的大殿,金碧辉煌。殿内左右八根高柱,贴金盘龙。殿中开阔约有二十人宽,列站两侧各两排官员,恭谨严肃地站着。 上首坐在龙椅上的人粗眉大眼,面色黝黑。他穿着金色的龙袍,头戴金冠帽。 殿外走进来一人,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皇帝露出微妙的神色,捻着手指。 云昭一身束袖紫衣,身无缀饰。她未及修饰形容,显得风尘仆仆。 云昭目不斜视,走到殿中,恭敬地拜下:“大楚使臣云昭,拜见秦皇陛下。” “使臣?你可携带国书?”右侧为首的老头冷哼一声。 云昭抬起身子,笑眯眯的看向他:“本侯只会带一份国书来,那便是铁骑踏破汉城带来的降书。” 贺相年逾半百,头发花白,一双小圆眼精神矍铄。此时他圆目睁瞪,充满敌意地看着云昭。 云昭莞尔,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一句话引起殿内所有人的愤愤不平。 她抬头看着皇帝:“陛下,云昭此番来是带着诚意,归还陛下七万将士。” 皇帝眉头一纵,左侧一位着武官官服的人问:“你的条件呢?” “大楚要北门关。” 此话一出,殿内哗然。 云昭继续说:“多年来秦楚之战,十之有九,因贵国而起,大楚百姓不堪其扰。陛下割舍北门关,从此关门紧闭,互不相犯。一座无关紧要的关城,换西秦七万将士,陛下,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不是吗?” 皇帝冷漠地盯着她。云昭坦然。 “陛下,咱们拿下她,楚国南境军也不会看着他们的主帅被杀。”方才那位武官说。 云昭无情地戳破他的愚蠢,用一种嘲弄又轻松的语气说:“难为大人如此看得起我。云昭贱命一条,怎么比得上七万英魂,还有一座关城呢。” 武官瞪她一眼。 “陛下,北门关虽是边城,却不是秦国北部唯一的关口。没有北门关,尚有朱阳河与朱阳城为门,朱阳城关极尽地势之优。且我楚只为自保,护南境百姓不再沦于战火。”她将利害剖析,算得上耐心。 云昭看了一眼皇帝,又看了一眼方才说话的武将,轻笑一声:“或许陛下也可以听取方才那位大人的话,将我绑起来。不知道陛下敢不敢赌,玉阳军是会放归北门关和七万将士,还是任我死活,踏平汉城。” 她的神色甚为平静,没有挑衅也没有惧怕,仿佛在说:你看今天天气真不错。 殿内所有人都被她所谓的赌震住,她好似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这显然是冒险的决定。 皇帝忧心忡忡地站起来,悲天悯人的样子说:“朕,不能弃我军七万将士于不顾。使臣的条件,朕答应了。” 他装作慈悲,选了不得已的退路。 七万将士,牵连着秦国大半民心,这赌注他输不起。 关王砚书的地方,是柴房改的临时监牢。 黑压压的屋子,一扇铁门,两侧的窗子都被铁栏杆围住,又封上木板。牢房里整日都是漆黑的。唯一的好处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天不必受风寒之苦。 王砚书坐在角落,闭着眼睛。三天未进水食,他的唇上已经没有血色。可他的神色还很平静。 忽然大铁门被打开,发出刺耳的声音。陡然照进来的日光令他不适。 不等他睁开眼睛,已经被人拎着领子被迫站了起来。 “你耍我!” 赵士男暴怒的声音刺透他的耳朵,令他的心跳剧烈的颤抖。 王砚书睁开眼,淡漠地看着他:“将军并无损失。” 他在心里松了口气,赵士男如此反应,看来云昭的计划都很顺利。 他被带回初来的那个房间,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 王砚书的脸色苍白,眼下青黛,眼里一片红血丝,嘴唇干白得起了皮。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 赵士男盯着这个看起来文弱的书生,咬碎了牙想要啃下一块肉来。 不过令他佩服的是,这瞧着文文弱弱的书生,倒是个犟骨头,饿了三天滴水未进都不曾开口求饶。 即便如今站来这里,感觉一阵风就要把他吹倒,可他还是那副平静有底气的死样子。 “你来根本不是为了谈条件,只是为了迷惑本将军,令玉阳军从壑牙关去往北门关。佯攻吊本将军回来,又派你这么个人来做使者,让我以为你们只是解老山口之困。其实是为了壑牙关出兵西秦。”他冷笑,“好手段啊。” 25 再不相负 http://.biquxs.info/

赵士男盯着王砚书,目光几乎要将他割裂。 若非王砚书那日一番话,让他不敢贸然袭击壑牙关,想要谈条件谋些利益。 这三日他与卢汉周旋,忽视了老山口的战局,更没料到在他的目光被吸引在卢汉和他的几万军队身上时,壑牙关出兵西秦。 王砚书沉默地回应,将他惹恼。 “本将军要杀了你,要把你的头颅悬在关外,让所有人都看看,欺骗本将军是什么下场。” “如此,所有人便都知道飞云将军因一己私利与楚谈判,罔顾齐国陛下圣意。”王砚书冷笑,“那日将军震怒将我关起来,不是为了瞒过在场几位副将的耳目吗?” 他一副要死的样子,偏偏说出的话都这样铿锵有力。赵士男胸脯起伏,脸因气愤而发红。他目露凶光,恨不得将面前的人千刀万剐。 “你不怕死吗?” 王砚书道:“使者卒于敌营,为家国尔,为之大义,临风不悔,无惧。” 赵士男恼怒地将他甩在一边。王砚书摔倒在地,脆弱的身骨泛起疼痛。他爬起来,掸掸衣袖,平静地站好。 赵士男静了一会儿突然说:“听说你是荣莱侯的老师。” 王砚书的脸一僵,脆弱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慌乱。 赵士男捕捉到他的眼神,冷笑:“我倒要看看这位侯爷,会不会看着你死!” 云昭回到北门关,楚国派往西秦的使团也已经携国书去往汉城。 甘青看着她疲惫的脸,面露犹豫。 云昭一路被追杀,几经生死,此刻才微微松了口气,露出久违的笑容:“怎么?立了这么一大功,还不高兴?” 自两国联军攻楚,她已经许久没有笑过。 甘青躲避她清亮的眼神。云昭蹙眉:“发生什么事了?” “赵士男拒绝了卢将军的和解,挟持了王砚书。” “你说什么?”云昭的心剧烈的跳动,她激动地瞪着甘青。 甘青不悦地说:“是他自己非要去的。”随后又嘟囔一句:“可不是我让他去的。” 赵士男挟持王砚书,甚至不要楚国给出的金银珠宝,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云昭昼夜不歇地赶往驻扎在函朔关外的黎州营。 卢汉将军见到她,深深拜下:“侯爷!” “先生呢?” “末将派人送去金银和美人,赵士男不肯开城门,也不肯放回临风。” 云昭急得快要哭出来,喃喃自语:“是我漏算了,是我漏算了。赵士男此人睚眦必报,我利用他,他便要报复回来。” 落日的余晖藏进乌云里,眼瞧着又要下雪。 云昭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颤抖。不可以,她要冷静,先生还在等着她。 “明日再派人去与赵士男谈。” “是。”卢汉瞄了瞄她的神色。云昭的脸上有深深的疲倦,浑浊的眸子里有一种叫做嗜杀的血沫。 隔日卢汉再派人到函朔城下,赵士男立于城墙之上,睥睨城下矮如蝼蚁的人。 “除非荣莱侯来,否则免谈。” 来谈判的是卢汉手下的副将,叫韩伍,也是个暴脾气的人,三番两次来受罪,他也不耐烦了,仰着头嗷嗷叫:“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们侯爷也是你想见就见?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赵士男被气得脸都绿了。他恶狠狠地扭头说:“把王砚书带上来。” 先生被捆着,手指粗的麻绳在身上绕了很多圈,将他的上半身死死捆住。 他被推搡着靠在城墙上,半个身子探出去。他身上几乎没了活人的气息,头发散了一半,脸颊瘦得凹进去,眼窝深陷,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 “见不到荣莱侯,现在我就杀了他。” 赵士男一把抓过王砚书,按着他的头。 韩伍知道这位先生的大义,为了西秦之战顺利,他孤身犯险,是令他敬佩的。 他看着王砚书被人摆弄,气红了眼睛:“猪狗不如的东西!摆弄一个书生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来和老子战一场。” 赵士男冷笑,不理会他的叫嚣。 王砚书干涸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这比让他死还要痛苦。 骤然,自城下士兵中,一人挽弓搭箭,速度快得令人咋舌。众人来不及反应,那箭飞跃城墙,刺入赵士男的胸口。他连退两步,钳制着王砚书的手也松开了。城墙上齐军乱作一团。 王砚书看到了那挽弓搭箭的人,她隐没于军中,穿着普通的铠甲。可他还是看到了,万千人中,她那么独特而耀眼。 王砚书自城墙一跃而下。城下韩伍准备好的推车上堆着装满稻谷的麻袋,上面铺了棉被。他落在车上。 齐军开始万箭齐发。楚军撑起盾牌,掉头撤退。韩伍带人善后,且战且退。 大军撤回壑牙关内,回到黎州营。 王砚书浑身上下都是伤,小腿疼得动不了,胳膊脱了臼,所幸并未骨折。加之他连日未食,身体虚弱,想必是要休养上一阵子了。 云昭料理完报上京的奏折,这才来看他。 他斜倚在床上,看起来昏昏欲睡。 “先生。怎么不休息?” 王砚书睁开眼,云昭已经走到他面前。 “见到你平安,真好。” 云昭眼眶一热,在他床边坐下。 “先生,这话该是我对你说。” 王砚书微笑。 云昭皱起眉头:“你擅自出使,将自己置于危险,还敢跳城楼。先生,你要是死了,让我怎么办?” “我知道你在,跳下来你能救我。” 王砚书这样坦率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令云昭心中震荡。他们了解彼此,危急关头甚至不需要一个眼神就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就像她提前准备好的推车,就像他毫不犹豫地跳下来。 云昭生气又心疼。她忘不了城门上的先生,骄傲如他被人捏着后脑勺,像囚徒。她也忘不了他的苍白的脸和狼狈的身躯。 她垂眸盯着他的手,握上去,然后抬头看他:“先生,你答应我,再也不要冒险了。” “昭儿,你在战场生死一线,战机稍纵即逝,我想帮帮你。” 云昭鼻头一酸,眼泪沁满眼眶。她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先生的眼睛,痛下决心说:“先生,我可以输了这场战争,来日再寻机会夺北门关。但我不能没有你。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王砚书怔然。 “先生,我将你放在心里,不求你同样爱我,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不要让我彻底失去你。” 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处,云昭惶然地别开头,松开他的手,她站起来抹了抹脸:“先生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她才要走,手被拉住。她回过头来,看见先生拉着她的手,仰着头看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涌动的热烈的温柔:“昭儿,我心亦然。” 云昭懵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亦如此”是什么意思。她的嘴唇微微颤抖问:“先生,你说什么?” “临风心悦云昭,曾闪躲、惧畏、辜负你的情谊,历经此事,方知世事无常,人生苦短。今后必勇敢、珍惜、奉你为生命,再不相负。” 云昭大喜过望,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一场。王砚书轻轻抚着她的头,轻叹一声:“昭儿,对不起。” 对不起,曾因懦弱而躲闪推拒,令你伤心,独自吞咽苦果。 王砚书养伤的这段时间,是这几年来为数不多他们朝夕相伴的日子。 朝廷的诏书下来,荣莱侯私自出兵,罪大恶极。但成果颇丰,造福于百姓,功过相抵,不奖不惩。 连卢汉都为她道怨,如此大功一件,却落个功过相抵。 云昭倒是不太在乎。先生的伤好一些,他们便启程前往北门关。 那里才是云昭现在最关心的。 皇帝下旨,北门关城赐名固安城,自各地调派官员陆续履职,固安城百姓减免各项赋税三年,固安关由荣莱侯督建,务必于来年夏日之前完工。 云昭赶到固安时,正值腊月二十九,隔日便是除夕。固安城却笼罩在一种沉默的悲凉的气氛中。 除夕一大早,云昭照例到城门巡察。甘青起了大早陪她。 迎来一路,见他们行礼的将士都颔首弯腰,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主帅,将军。” 若说之前云昭是不负荣莱侯之尊名,如今她不仅扭转战局,还能大刀阔斧地横夺敌城,简直成为玉阳军之神,全军上下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他们登上城楼,冬日的冷风吹来,让所有的一切都焕然一新。云昭的手扶在城垛上,心中激动难言。掌心下粗粝的墙砖真实地告诉她,这里已经属于楚国。 向南眺望是开阔的平原,视线尽头秃丫的一片树林,再往南,望不到的地方是朱阳关。 大楚和西秦的边界划于固安关和朱阳关中间。从此固安关便是朔州坚固的南门。 缓步走下城楼,沿着冷冷清清的街回府衙。街上偶有几个行人,每隔几步便有士兵戍守,往来有巡逻的小队。路过的士兵都在行过礼后窃窃私语,见云昭回头又都瑟瑟收回头脑。 云昭皱皱眉,扭头问甘青:“他们说紫衣侯是谁?” “你啊。”甘青耸耸肩,笑着看她,“叫一个姑娘‘侯爷’实在奇怪,直呼‘荣莱侯’是大不敬。你常穿紫衣,就叫你‘紫衣侯’。” 云昭也有些想笑,她的眉眼露出一种柔软的温情:“我很喜欢。” 26 紫衣侯 http://.biquxs.info/

26 紫衣侯。 这是来自将士的肯定,比承袭来的爵位,更令云昭欢心。 甘青很少在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削瘦的脸上露出一种类似孩子一般的稚气和快乐。他看着她的目光里突然出现一种光亮,漆黑的眼睛中星光点点。 “先生!” 甘青抬头看过去,迎面走来的人穿着浅青色的衣袍,裹着银狐大氅,缓缓地走过来。身边紫色的身影已经自眼前冲过去,欢快得像只小鸟。 他暗自握紧了拳头。 云昭跑到王砚书面前,看了看他的脸色,微微蹙眉:“怎么不在房间里休息?天气这么冷,可别再病得重了。” 王砚书抬手摸摸她的头。伤病折磨着他,令他越发瘦弱,纤长的手指几近皮包骨。 “我没事,大夫说我的伤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云昭叹了口气。 “可瞧着先生的脸色仍不是很好。”甘青走过来说。 云昭回头瞥他一眼:“这是我的先生。” 她这样霸道又毫无理由的占有欲,王砚书莞尔,甘青脸色一白。 王砚书的手拍了拍云昭的肩膀,半带责怪,半是爱宠,他朝甘青说:“昭儿无礼,将军见谅。” 甘青冷嗤一声:“我与云昭是同袍,我俩不分彼此。” 云昭踢了他一脚,转身牵起先生的手。 “先生,我送你回去。你肯定是偷跑出来的,十三拗不过你的。” 甘青不知道王砚书偏头在她耳边低语了什么,云昭忽然笑起来,如三月艳阳里的一株芍药。他们相携的背影那么亲昵温柔,朝阳透过云层落在他们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除夕夜军中杀猪宰羊,备好了美酒,虽不能多饮,但至少解一解多日的疲乏。 云昭派人往百姓家中送些酒食,共庆良宵。她在军中喝了两盏酒,又到府衙和官员们吃饭。 “来来来,侯爷,下官敬你。” 云昭看了看身边面红耳赤的府尹,眨眨眼,一下子趴了下去,嘟囔着:“喝不了了,喝不了了。” 几位大人看了看她,十三从门外走进来,将她扶起来。 云昭像没骨头一样靠在十三身上,醉醺醺地朝桌上的几个人挥挥手:“来!喝!” 府尹呵呵地陪着笑:“侯爷醉了,醉了。快送侯爷回去休息吧。” 十三颔首,半拖半抱地扶着云昭走了。 见人影走远,他们收回目光。 “嘿,这侯爷真是一点不避嫌。” “她在军里摸爬滚打,只怕是早将男女之防忘干净了,懂什么礼仪。” “谁敢娶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怕不是房顶都掀翻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相视大笑,彼此举杯:“终究是个女人,这么两杯酒就不行了。来,咱们喝。” “来来,喝。” 云昭走出院子便站了起来。 十三拱手:“属下冒犯了。” 她摆摆手:“去和十七他们喝酒吧,今夜放你们假。” “谢侯爷。” 云昭换了一身粉色的裙子去找先生,娇俏得像个不问世事的小姑娘。 王砚书备了小席面,有云昭爱吃的酱鸭和油酥虾。 “砚书!”云昭跑进来,笑容满面。 王砚书站起来迎接她,她顺势扑进他的怀里。 她的鼻尖在爱人的胸前蹭了蹭,撒娇地说:“我想你了。” 王砚书莞尔,将她抱紧。他无声的回应云昭了然。先生一向内敛,肉麻的话他说不出口,她懂,从不为此苛求。 吃过饭他们牵手到外面散步。除夕夜家家灯火点点如星。 他们站在城门上,遥看万家灯火。 云昭笑说:“砚书,我在玉阳买了一处宅子,等安定了,咱们就搬过去。” “你是侯爷。” “富贵名利从不是我所求。到时候我向陛下请辞,咱俩就去游山玩水。” 王砚书偏头看她,她的眼里有一派纯然的幸福,令人心动,无法拒绝。 “好。” 烟火升空,于夜色中绽放,绚烂精彩。 家家户户的人走到院子里,仰头看漫天火树银花。 “烟花!” 云昭惊喜地抬头。 “喜欢吗?”王砚书温柔地看着她。 “喜欢。”云昭也看向他,“砚书,这是你准备的吗?” “嗯,请十三帮了些忙。这一年你有太多苦,我想让你开心。” 云昭泪湿眼眶,扑进他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我开心,只要在你身边。” “我同你一样的开心。”他将她从怀里拉出来,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我还有一样东西送你。” 她泪眼婆娑,喜悦地看着他。王砚书掏出两枚同心锁,亮银色十分漂亮,上面的刻着百合花,另一面刻着他们的名字。 王砚书将刻有自己名字的那枚递到她的手里。 “自今日起,王砚书与云昭永结同心,白首相庄。” 云昭颤抖着手指触摸银锁,泪如雨下:“你什么时候买的?” “之前在玉阳时就买了,以为这一生都不会送给你。” 这给予云昭的震撼超过漫天的烟火。 她扑进砚书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耳畔的烟火热烈,她哭了又笑。 过了子时,夜已经很静。那些为了新的一年而热烈的喧闹湮灭痕迹。 云昭和先生牵着手慢悠悠地往回走。 “累不累?”王砚书偏头问她。 云昭张了个哈欠,摇摇头:“有点困。” “我背你。” 王砚书停住脚,笑眯眯地看着她。云昭怔愣之际,他已经转过身去,弯下腰。 云昭笑着跳上他的背。 “砚书,我重不重?” 王砚书抱着她的两条腿,将她往上掂了掂,迈开步子。 “一点也不重。” 云昭搂着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笑眯眯地贴贴。 “砚书,我好喜欢你。” 王砚书的的脸色微红,隐蔽的藏于夜色。他搂紧她的双腿,带着她转了一个圈。 “砚书,我好喜欢你!” 她胸口的同心锁,如此灼热。 “昭儿,我会永远爱你。” 云昭微微愣住,扭头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寂静的街头传来紧凑的啜泣声。 云昭拍拍他的肩膀,王砚书把她放下来。 “你在这儿等我。” 王砚书牵着她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沿着小巷走进去,黑暗中藏着一个小姑娘,抱着膝盖坐在墙角,埋头哭泣。 云昭松开砚书的手,走上前。 “你怎么了?” 抬起头来的一张脸,花猫一样,泪痕斑驳。红肿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警惕。 云昭蹲下来,她往里缩了缩。云昭露出善意的笑容:“你怎么在这里哭?” “我爹死了。” 云昭的脸色一白,脑海中猛然窜出战场的火焰和流矢。她颤抖着声音问:“他,怎么死的?” “爹爹得了咳疾,没钱抓药。” 云昭竟觉得松了口气。背上有轻柔缓慢的安抚,她回头看去,王砚书静静地看着她。 “你其他的家人呢?” “早死了。” 云昭摸了摸袖子,拿出几两碎银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一起放在她的身边。 “这些钱你拿去给你爹下葬,若是无处可去,那这块玉佩到府衙来。” 回去的路上,云昭沉默了很久才说:“方才我很怕小姑娘说她爹是因为这次战乱而死。” 王砚书捏捏她的手,温声说:“即便如此,也不怪你。” 云昭偏头。松了一口气。先生总是很懂她,懂她所有的坚强和惧怕。 “我为了朔州百姓安宁,却给他们带来战火,便是连这个除夕夜过不好。” “来年春风,会让这里再生机盎然。”王砚书温柔的声音安抚了她内心的痛苦,“昭儿,你不是神,不能背负所有人。你已经尽力给他们争取减免赋税,休养生息。” 云昭点点头,王砚书叹息一声:“生逢乱世,身如飘萍。我藏有私心,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云昭仰头朝他笑:“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你。” 隔日晌午过后,云昭在书房里批军务,甘青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喝茶。 云昭嘴角含笑,整个人容光焕发。甘青觉得奇怪,很少见她如此喜形于色,如此毫不遮掩。 “昨儿我去找你,你不在,去哪了?” 云昭头也没抬:“你找我干什么?” “听说你喝醉了,给你送碗醒酒汤。”甘青低头笑了一下,有些失落,“不过想来你也用不着。” 云昭抬起头看向他,真诚地对他说:“谢谢。” 甘青没应声,她犹豫一下说:“甘青,我们是同袍,数次生死与共,我知你信你,但是……” “别说了。”甘青抬头打断她的话,他第一次在云昭的眼里看到一种为难,怕伤及他的脸面不肯说出绝情的话。 他扯起嘴角:“你不头疼就行了。” 门外十三敲门进来:“侯爷,府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 十三呈上玉佩:“是个小姑娘,拿着侯爷的玉佩。” 甘青饶有兴趣。 云昭点点头:“带她进来吧。” “什么人啊?” “昨日在路边遇到的一个小姑娘。” 走进来的姑娘身材瘦小,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四处补丁的粗布衣裳,长发随意地绑在后面,脏兮兮的小脸上有两条清晰的泪痕,一双大眼睛红得像兔子。 她拘谨地站在堂中,十三出声提醒:“见到侯爷还不行礼。” 她哪里知道怎么行礼。 她只盯着云昭,看了好一会儿。云昭摆摆手:“十三,吩咐厨房做些吃的给她。” 十三一拱手退了出去。云昭看向小姑娘问:“可将你爹下葬了?” 她点点头,猫一样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倔强的神色。她瞪着云昭问:“你就是带兵的那个大将军?” “是。” 小姑娘面带恼怒:“你是敌人。” 甘青嗤笑一声。 云昭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你想杀我?” “你是敌人,我要杀你!” 27 宫变 http://.biquxs.info/

小姑娘瞪着眼睛喊着要杀人。 甘青觉得这丫头可能是疯了。 云昭从腰间拔出匕首。甘青扑过来,握住她的手腕:“你疯了!” 云昭摇摇头,抽出手,将匕首递给小姑娘:“我给你机会。” 她接过匕首,对着云昭,却迟迟不敢下手。 云昭上前一步,匕首的锋刃抵在她的前胸。 小姑娘手一抖,匕首掉在了地上,她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云昭弯腰捡起来,小巧的匕首在她手里翻了个圈,插回刀鞘。 “我给过你机会了。”她微笑。 小姑娘却也傲气,昂起头,不逊地看着她:“你杀了我吧。” “你叫什么名字?” “我爹叫我朵子。” 云昭轻笑一声:“今后,你就叫云朵。” 小姑娘有些懵,十三正好走进来:“侯爷,饭菜已经备好。” “我留你下来,等有一日你有能力杀我,我绝不反抗。” 甘青觉得这个女人疯了。 云朵跟着十三离开,甘青挡在云昭面前:“你是不是疯了?” 云昭耸耸肩:“她杀不了我,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杀气,不过是她可笑的自尊心罢了。” 甘青蹙眉。云昭回身:“曾经我也是靠这点可怜的自尊心活下去。” 过了初五,军中开始练兵,云昭整日忙碌,早出晚归。等到春天,南城墙的修建也就要开始了,这些日子他们忙着设计草图,所有的构造和陷阱都是云昭亲督的。 云朵喜欢坐在廊下发呆,一坐就是一整日。她看着府里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总觉得不真实。 她不明白那个将军为什么要留下她,她也不明白“云”这个姓氏代表什么。她从小就被人朵子朵子的叫,没人问过她姓什么,她自己好像也没问过爹。 王砚书沿着回廊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云朵瞥了他一眼,警惕地看着他。 “我叫王砚书,是云昭的老师。”他的目光清澈坦然,温和平淡,“你叫云朵,对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王砚书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展开里面是几块桂花糖。云朵好奇地看着。 他捏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然后递给她:“桂花糖,尝尝,很甜。” 云朵接过来,也捏了一块放进自己的嘴里。好甜!这是她没吃过的甜味,从口腔一直顺着肺腑而下。 “好吃吗?” 云朵点头。 “你今年几岁?” 云朵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说:“十二。”也许是十一,也许是十二,她也记不清了。 “云昭今年十七岁。”他提起云昭,眼里露出温柔的神色,“就是将你留下来的女将军。她叫云昭。” 云朵扑闪着大眼睛,等着他继续说。 王砚书轻轻笑着:“她十四岁就上了战场,比你现在要高一些,和你差不多瘦。” 云朵想起月前的战争,她躲在屋子里,爹搂着她的头。他们挤缩在一起,能听到街上的马蹄声、人声,闻到空气里的硝烟气和血腥气。 爹说他们是敌人,会杀了他们。 可那个女将军像小菩萨。 王砚书接着说:“她受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为了她深爱的百姓,她愿意自己双手沾满血腥。” 他看向深深庭院,枯枝粗树,地上还有积雪。云朵永远记得那时先生的眼神,如苍凉的月。 “别轻贱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要因为曾经受过的苦而日日萎顿。若你愿意,我可以教你读书,云昭也会乐意让人教你习武。” 桂花糖融化在她的口中,残留一丝甜味。 军营肃穆,战士训练的呼喝声穿透层层冷空气。 十三领着云朵走到云昭面前。她正在练兵,长身玉立,气势威严。云朵有些怕她。 可她扭头看过来的目光很和善。 “你怎么来了?” 云朵学着十三的样子,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 她耿直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我们是敌人。” 云昭轻笑,摆了摆手,十三躬身退了下去。观战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们不是敌人。”她说,“战,是无可奈何。我想要的是守护我能守护的百姓。从前的朔州,今后的固安城,我都会保护。” 云朵沉默。 云昭笑了一下:“砚书找过你是不是?”她震惊地抬起头。 “大约只有他能说动你。”她说,“你很像当初的我,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敌意和不信任。但砚书总有这样的能力,让你信他,毫无理由。” 云朵点点头:“他说他可以教我读书。”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会让你明白,这世间的敌友之分,远没有那么分明和重要,万事随心而已。” 云朵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她问:“女子,也可以读书吗?” 云昭皱皱眉。 她低下头说:“爹娘说,读书是弟弟的事。” 云昭冷嗤:“谬言。” 云朵开始和王砚书读书之后,每日的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她探寻到了从前未曾获知的世界。 以前她在送弟弟去上学时曾在学堂外偷听过老师讲课,说着她听不懂的诗词,听不明白丘壑与山川。 而这一个多月来,她终于明白曾经的自己多么向往能和弟弟一样走进学堂,而不是回家陪母亲出门为别人浆洗缝补。 她是在那个深夜懂得感恩。 彼时月色羞涩的藏起自己的脸,星光点点,夜色浓重。 云昭很晚才回来,在府前下轿,抬头便见着先生。 “砚书。”她跑过去牵他的手。 “今日事情有些多,马大人又非要邀请我去吃晚饭。”她有些怨念地撒娇。 王砚书摸摸她的头,牵着她的手走进庭院。 云朵抱着书,本是有个问题想去问先生,见他们相携而来,下意识地躲起来。 她看着他们走过来。女将军问:“云朵呢?她这几日还好吗。” “她很聪慧,爱读书,心思敏捷,已经能背下千字文。”先生这样夸她,从未有人夸过她聪慧。 女将军笑了,她可真漂亮。云朵抱着书,觉得她就像说书先生口中的仙子。 “我知道她会是个好孩子。”女将军说,“看到她,我总觉得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她会比我更好的。” “昭儿,你已经很好很好了。”先生很温柔,用他沉稳的嗓音抚平她心中的伤痕。 “那我也想让云朵更好。世间女子多苦难,我不希望她沦入荒途。” 那种感情,云朵很长时间里都说不明白。她是怎么就这样轻易地折服于那夜安静的庭院中静美的女子。 后来,荣莱侯大办女子学堂,她成为学堂的小师傅。她才恍然,那天夜晚的那种悸动,是脱胎换骨的生活在向她招手。 春日的脚步越来越近,料峭春寒。云昭仍是早出晚归,云朵开始坐在门坎等她回来,身边站着先生。 她第一次觉得等待一个人的滋味这样好。 固安城是个四面环山的山城,如今大楚将南城门扩建修葺,成为南境面向西秦的防守之门。 云昭整个春夏都忙碌在城关,甘青接替她整军练兵。 四月山花烂漫的日子里,云昭难得休息一天,带着王砚书去了西边山里。 固安城西北有一处镜湖,水波清澈,如一面水镜,映着天色,云在水里漂。 小船漂在湖上,云昭与先生枕着手臂,仰面对着湛蓝的天,柔软和煦的阳光铺洒在脸上,偶有一缕云飘过,遮住片刻又欢闹着躲开,露出太阳明艳的脸庞。 远近山峦落在日光下,露出它们健硕的身躯,安然的躺在那漫渡余生。 云昭的心中住着一只雀鸟,不停地叫着她的欢喜与依恋。时光如同湖水一般幽静绵长。一缕凉风穿过狭长幽静的山谷,闯进这片静谧的湖,掠起漪澜,带着淡淡的潮湿抚过的鼻尖,温柔地抚摸云昭的眉眼,然后朝更广阔的天地一去不返。 “砚书,我好喜欢这样的日子。” “那我们以后就在玉阳买一处宅子,等老了就搬过去住。” “好呀!我喜欢玉阳。”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了一年,固安关已经建设完备。夏日的脚步越来越近,天气渐热,在固安关紧锣密鼓地完工之际,邯郸发生了大事。 云昭正在府衙里批今日的军务,十三匆匆忙忙地冲进来,顾不上礼仪:“主子,淮安王逼宫,陛下与太子被围困宫城。” 云昭惊起:“你说什么!” 承平二十八年六月,淮安王依靠外祖的势力,手中握着涿州三万兵马。宫中禁军尚能依靠宫门阻击,尚能支撑数日。 自南境千里回京,云昭亲率五千精兵,星夜兼程,两日抵京。 云昭带的人少,莽撞入城只是羊入虎口。甘青的大军至少还需两日。 “余将军,明日子时前,若未见我以烟花为号,你便拿我玉阳军军印,号令天下兵马勤王,切不可让贼子得逞。” 云昭将军印交给他,余将军颤抖着手接过去:“侯爷保重!” 玉阳军将士看着萧条的身影独自策马而去。 云昭策马去西郊,那里有荣莱侯府的密道。密道直通侯府书房,她走出来,巨大的书架在她背后缓缓合上。 “五叔!” 老五出现在她面前,跪地而拜:“小主人。” 云昭急急问:“京中形势如何?” “淮安王霸占东宫,裕陵侯已经率军包围宫城。” “京中咱们还有多少人?” 老五盘算了一下说:“约还有三十人,宫里有七人。” 云昭皱眉,低眸思量。 28 没往心里去 http://.biquxs.info/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柔软温暖的光芒从东方升起。云朵映成橙红色,铺满了东方的天空。 “你带人想办法进宫,务必保护陛下与太子。” “小主人,你有何打算?”老五知道这不该他问,他只要执行命令就好。可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生死攸关之际,心不能免俗。 云昭并未责怪他的僭越,她微微一笑说:“擒贼擒王。” 老五拱手,转身离去。 “五叔!”云昭叫他,他又回过身来。 “万事小心。” 老五感动地看着她,深深一拜:“小主人保重。” 他们在侯府分别。云昭脱下披风,利落地翻墙出侯府。街上逆贼横行,家家闭户,反倒显得寂静。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敌军,从朱雀街向西,绕过三角街头往南。东宫就在路的尽头,向北望去便是皇宫南华门。 云昭站在东宫门口,守门的士兵立刻拥上来,长枪指着她。 “什么人!” “荣莱侯云昭,请见淮安王殿下。” 淮安王坐在太子的宝座上,身穿铠甲,佩剑放在桌几上,盔胄在一旁。见云昭进来,他露出几分冷漠的讥笑。 云昭草率地拱拱手便算作礼。淮安王也并不在意。 “你来得倒是很快。” “若晚一步,岂不是没了和王爷联手的机会。” 淮安王蹙眉,盯着她:“你是何意?” “王爷是何意,我就是何意。”云昭笑。 “本王知道,你和老八关系好,他为了娶你,不惜以身犯险去东境查贪腐案,差点死在那。” 云昭面上不露声色,心中骇然:他当初去查贪腐案,是为了娶她?这怎么可能! 淮安王冷笑:“看来老八是自作多情了。” 云昭笑:“我看也是。” “你真是个绝情的女人。” “我与王爷彼此彼此,这样才好做朋友不是吗?” 淮安王哈哈大笑,他站了起来,鹰一般的眼睛盯着她:“本王手握重兵,攻破皇宫也不过是一两日的事,你能帮本王什么?” “王爷,你的确手握重兵,攻破皇城也是指日可待。但没有陛下诏书,你就是篡位,名不正言不顺,各路军马皆可起兵勤王,凭你手里的兵力能抵挡四境之军?” 淮安王皱起眉头,云昭耸耸肩说:“我可以帮王爷拿到诏书,待王爷登基,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他走到云昭面前,端详着她的脸。这张脸早就退去稚嫩,被日头晒得有些黑,也不像京城贵女们的皮肤那样细腻。她与记忆中那个小丫头相去甚远。 “你倒是很有野心。” “没有野心,王爷在这里做什么呢?”她笑得张扬狂肆。 “你打算怎么拿到诏书?” “挟持了陛下,王爷还有什么得不到呢?”她笑,“王爷放我入宫,我一定让王爷满意。” 淮安王也笑了:“本王倒是有个更好的办法。” 云昭被押至阵前,身上绑着麻绳。淮安王骑在马上,就在她身后。他仰头朝城墙上喊道:“叫季醒言来,晚上片刻,他心爱的女人可就要被本王活剐了。” 不消片刻,季醒言出现在宫城城楼之上。 他显然很愤怒,半个身子探出来,丝毫不管自己的安危:“季予熙,你给孤放了她!” “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淮安王冷笑,翻身下马。他捏着云昭的脸,露出令人恶心的表情,“她在我手里,你们都在我手里。” 云昭扭了扭头,愤怒地瞪着他。淮安王笑:“你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眼神有多诱人。” 有病。云昭暗骂,白了他一眼。 “怎么样?季醒言,我们做个交易。我放了她,你交出禅位诏书。” 淮安王的目光戏谑,见季醒言抿唇不语,他哈哈大笑:“看来也不过如此,她在你心里,也敌不过那个位置!” 云昭低下头,狠狠地咬向他的虎口。淮安王猝不及防,疼得大叫。抽出手来,虎口一排血淋淋的牙印。他甩手抽了云昭一巴掌。 云昭被打得偏过身子去。他还愤怒地骂着:“贱人!”说着抬手来扯她。 云昭脚下一动,转身错落间麻绳落地,她抬手捏住淮安王探来的手腕,狠狠一折。 她飞速拔出他腰间的剑,抵在他的脖子上,朝万军冷和:“别动。” 霎时间宫门上箭如雨下。 宫门开了一条缝,云昭拖着季予熙,快速地躲了进去。她将淮安王丢给士兵押解,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季醒言飞速奔下来,一把将云昭扯进怀里。 “你怎么敢这样冒险。” 云昭松了口气:“至少我拿下他了。” 季醒言放开她,看向季予熙。 “裕陵侯不会为了他放弃谋反。” “我知道。”云昭耸耸肩,“有他在手,总好过没有。” 季醒言挥了挥手:“带他去见陛下。”他冷静地盯着云昭,威肃的面孔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刚才他说的话……” 云昭急匆匆地往朝阳殿去:“我没往心里去。” 季醒言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回过头来,面色仍旧平静:“我知道他只是想利用我。” 她心里并未觉得难过,反而松了一口气。淮安王说的话,果然是假的。 太子与她为君臣、为挚友,他怎么会想娶她。 朝阳殿巍峨如从前,琉璃瓦夺目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赵如风带着禁军将大殿紧紧围护。 云昭急急两步跑上去:“师父可好?” 赵如风点点头,上下将她打量,见她脸颊肿起来,目露担忧:“怎么回事?” 云昭摇头:“师父别担心。”她在大门前跪下,朝里喊道:“臣云昭救驾来迟!请陛下开门。” 大门轰然而开。云昭起身走进去。 皇帝苍老了,他坐在龙椅上,身披黄袍,耳鬓花白,显得沧桑。尤其是他的眼睛,浑浊带着疼痛。 殿内嫔妃聚集在一起,年幼的皇子们被护在她们身后。跪在殿前的女子穿着素色的衣服,长发披散,安静地垂首。 云昭只瞥了她一眼,便于殿前跪下:“陛下,臣救驾来迟。” “起来吧。”皇上急迫地站起来,怨恨地向人吐露自己的愤怒:“逆子!枉朕疼你这么多年!” 云昭垂首,眼神瞥向贵妃。 她早已经没了往日的风华和傲气,在宫变开始时,她就被父亲兄长和儿子同时背叛。他们罔顾她的生死,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淮安王冷冷地抬起头:“疼我?七弟被你逼死,母妃被圈禁,你何时疼我!” 皇帝喘着粗气看着他,却无从辩驳。 太子慢悠悠地走进来,对淮安王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三哥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云昭看到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他坐下来,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太子眼里垂着一抹冷意,声音冷诮:“若是你不逼宫,父皇也是会留贵妃娘娘荣华富贵,保你一生平安的。” 贵妃眼皮都没有挑一下,她既没有看向自己的夫君,也没有看自己的儿子。 淮安王对此嗤之以鼻:“这位置本来就是我的!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等外祖攻进来,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云昭觉得他大约是疯了。 “外面情况如何?”皇帝突然问。 云昭赶紧回道:“宫外叛军数万之众,随臣而来的玉阳军只有五千人,驻扎南城门外,以待时机。” 太子上前两步站到云昭身边,向上一拱手:“父皇,儿臣请命与荣莱侯带禁军平叛。” 云昭诧异地扭过头看他。她几乎是在那一刻猜到了他的心思,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战栗。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上首,皇帝皱着眉头,显然对此很不放心。 “陛下,请太子带禁军留守,臣愿出宫平叛。” “朕调给你五千禁军。” 一万对三万,也未必不能赢。 云昭拜下:“臣定不辱命。” 出了朝阳殿,她拜别师父。太子急匆匆追出来,扯住她的手腕:“阿昭!” “殿下。”她抬起头看着太子,目光清冷又温和,“请殿下保护好自己,保护好陛下。” 她咬重了最后几个字。太子愣了一下,松了口气笑一下:“你真是聪慧得令人生怕。” 云昭蹙眉,前倾身子靠近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不会看不懂,方才陛下起了杀心。” 太子哼了一声。云昭有些头痛,她说:“此时不宜旁生枝节,阿言,你已经是太子了。” 还有什么等不及的呢? 她扯出自己的手,转身走了。 云昭发出烟花,余将军率军入城。 淮安王被擒,裕陵侯背水一战。 整整一个日夜,京城内外,血流成河。 云昭的剑、手、脸,浑身上下都是血,有别人的,有她自己的。鼻息下已经闻不到味道,都是血腥气,然后逐渐麻木。 宫门还是被攻破,叛军如蜂拥入。云昭快速赶回宫里,整个皇宫已经乱作一团,杀戮和鲜血将这座巍峨的宫城变成地狱。 云昭赶到朝阳殿,巍峨的大殿失去了它往日的威仪,如同垂垂老矣的佝偻老夫。 殿内一片混乱,太子拿着长剑,白袍染血。淮安王已经死了,他的外祖跪在地上号啕大哭。一众嫔妃吓得花容失色,孩子们哇哇大哭。 29 太子妃 http://.biquxs.info/

遍地尸首里,贵妃仍安静地跪着,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云昭的目光扫过去,龙椅上没有人,她的目光向下,看到皇帝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人。 “师父!” 她冲过去,顾不得礼仪。 赵如风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铠甲裂开了一条长缝,血冒出来,染红了他的衣服。 “师父……”云昭去握他的手,他艰难地回握住她,嘴里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孩子,要好好的。” 云昭压抑着哭泣,腾出一只手抹了抹眼泪,眼前被血污糊住。 她听到师父的声音:“老臣能为皇上死,是老臣的荣幸。当年,得荣莱侯提拔能贴身保护皇上,老臣不辱使命。” “志卿,是朕对不住你。” “老臣唯有一个女儿年纪尚幼,未及婚配,实在放心不下。请皇上做主,为她觅一良人。” “志卿,颐儿是个好孩子。朕也喜欢。今日这婚事便定下,她就是未来的太子妃。朕与太子一定好好待她。” 云昭愣住,太子疾言:“陛下!” 皇帝只瞥了他一眼,眸子里都是威胁。 云昭胡乱地抹抹眼睛,她的手心腾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 赵如风笑了:“老臣谢皇上圣恩。”他转过头来看云昭:“好孩子,好好的。” 他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去了。 云昭麻木地站了起来。她只觉得眼前一花,有一个影子飞闪而去,耳畔一声怒喝:“我要杀了你。” 身体的反应远快于脑子,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挡在太子的身前,一柄长剑没入她的胸口。 太子才从方才的赐婚中回神,接住云昭摇摇欲住的身子,一脚将淮安王的外祖踹了出去。她只觉得疼,不敢喘气。 “阿昭,阿昭别怕,我给你叫太医。”太子颤抖着抱着她,急红了眼。他抬头怒喝:“传太医!” 胡三海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云昭醒来的时候在侯府,云朵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不远处烛火微亮的地方,王砚书手撑着头也睡着了。 她回想起大殿上那一幕,一口气噎住,忍不住咳嗽起来。 云朵立刻惊醒,先生也走了过来。 “昭姐姐你可醒了,你都睡了七天了,可吓死我了。” 七天,竟这么久。 王砚书看着她,轻声说:“外面局势已经安稳,你放心。” 云朵跑出去叫大夫,先生站在床边也不说话。 “让你受惊了。”云昭努力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他垂眸,声音紧瑟:“皇上赏你有功,赐你一套紫金袍,封上柱国,任左侍中。” 左侍中位同副相,这样的官职令云昭的心里压下一座大山。 她感知到王砚书的担忧,朝堂不比军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云昭微微笑起来:“砚书不必忧虑,我可以的。” 张太医替她把过脉,松了一口气:“侯爷身子强健,只是旧伤添新伤,要多修养些时日,不要劳累,不要动武。” “有劳太医。” “臣开了方子,请侯爷每日按时服用。” “好。” 太医抹了抹汗:“侯爷休息,臣去东宫给太子殿下回话。” “天很晚了,太医明日再去也不急。” “殿下吩咐,若侯爷醒来务必及时禀报,不许耽搁时辰。” 云昭收敛神色也不再阻拦:“有劳太医了。” 夜很静,云昭虽然神色疲惫,但并没有睡意。 云朵坐在她床边,兴奋地和她说话。 “昭姐姐,你疼不疼?” 云昭摇了摇头。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她的眉梢对着惊战的兴奋,小声说,“那个老侯爷被下狱了,贵妃也死了。” 云昭看向王砚书。 他点点头:“裕陵侯被擒,贵妃不等发落,提剑自刎了。” 宫妃自戕是要诛九族的! 云昭的心尖一颤,转而又叹了口气。裕陵侯犯上作乱,怎么着也是逃不过诛九族的命运了。 只是尚有那么多老弱妇孺,不知道她们的丈夫儿子做了什么,却要无辜被牵连。 胸前的伤口泛起丝丝的疼,提醒她不要妇人之仁。可仍心中不免悲戚。 “我看他们是活该,要不是他们作乱,昭姐姐也不会受伤。” 云昭摸摸她的脸,轻轻笑了一下。 云朵是胡来的,可她却没说错,若非裕陵侯祖父二人意图逼宫谋反,又怎么会牵连族人。 云昭能出门时,将军府的两位公子已经扶棺回乡。她来到将军府,只能在灵堂前对着赵如风的牌位磕头。 赵如颐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她本孱弱的身子愈发显得弱不禁风。 云昭想起那日在朝阳殿赵如风托孤皇帝。 依按守孝礼,三年不得婚嫁。可这就像注定要走向死亡的生命,显得一切挣扎和时间的施舍都毫无意义。 “颐儿,节哀。”云昭走到她面前,深深叹息。 赵如颐屈了屈膝:“谢侯爷。” 她这般守礼,云昭终究不能只当她是个孤女。 “若有何事,随时到侯府找我。即便师父不在,荣莱侯府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她抬眸看过来,红肿的眼睛里一片凄哀和绝望:“侯爷好意,颐儿心领了。” 云昭哑口无言。他们其实算不上熟识,云昭是个冷性子的人,不喜与人打交道。但因着赵如风的关系,与将军府的几位公子姑娘偶有往来,她一向友好亲近。 赵如颐深吸一口气,垮下肩,她扭头看着父亲的牌位说:“我不怨爹爹,这是我的命。爹爹有他要尽的责任,我作为他的女儿,便都是应该的。” 云昭也看向赵如风的排位,想起他临终前对她说的话,“好好的”。师父待她的心,一片纯诚。 耳畔又响起淮安王的声音,如同锁魂的恶魔:他为了娶你,不惜以身犯险去东境查贪腐案,差点死在那。 皇帝曾说必至的除夕宴,太子东境九死一生……如颐最好的归宿并不是东宫,师父也并非贪图名利之人。 在云昭心头徘徊不去的,是曾冒土而出,又被她一再踩下的颤栗。 太子原本要娶的太子妃是她吗? 云昭低下头,落寞地赵如颐说:“对不起。” 云昭走出将军府,只觉得心头被压得喘不过气。回到侯府,却得老五禀报:“小主人,太子殿下来了。” 她拖着脚步,像是一具尸体背着一座山。 太子端坐正堂,云昭俯身向他行礼:“太子殿下贵安。” 他三两步走过来,扶起她,领着她坐下来。 “你身子还没好,不要讲这些规矩了。” 云昭没应声,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自宫变后,陛下身体一直不好,这些日子由我监国,实在腾不出空来看你。” “劳太子殿下记挂,臣已难心安。” 太子居高临下地瞪着她:“能不能好好说话。” 云昭叹了口气,抬头看他,软了几分脾气:“我是真有一事要托付你。” “你说。”他露出闲散温柔的神色。 “颐儿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从小见着她长大的。今后她是你的太子妃,你要好好照顾她。” 太子扯起嘴角,似笑非笑地:“你就是要和我说这个?” 她垂眸:“是。” 太子忽然倾身,双手握在圈椅的扶手上,压着身子盯着她。冷笑一声:“她既是孤的太子妃,就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孤的家事,就不劳荣莱侯操心了。” “嗯,殿下说的是,是臣僭越了。”她仍低着头,别开脸,用一种安静的妥协与他对抗。屋子里静下来,云昭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每一声都在叫嚣着愤怒。 良久,太子撑起身子,淡漠地看着她说:“你真是个没有心的人。” 这句话却似触碰了云昭某处不自知的禁忌,让她一下子翻腾起来:“我当然没有心,若但凡有心,也活不到今日!” 季醒言震惊地看着她,她的双眼通红,没有泪的眼睛像是枯涸的井,她愤怒的样子如同一只小豹子,露出獠牙和利爪,却克制着没有上前一步。 她如此愤怒,又离他如此遥远。 这一刻季醒言忽然觉得,几年时间,他们分别几年时间,阿昭已经不是他的阿昭。她遥远得像是天边的云,任凭他怎么追也追不到。 “阿昭!”他沉声叫她。 “难道我说的有错吗?”云昭挑起眉,讽刺地看着他,“生在侯府,父母早逝,我从五岁起就注定是要走这条位极人臣的路的。臣愿尽为臣之忠,也愿尽为友之谊,可诸多被我牵连的人,又让我拿什么还!” 太子猛然上前抓住她的肩膀:“阿昭,我们相识整整十三年,原来你都懂,你知道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云昭开口截住他的话,“只是恩师故去,小妹一人将来唯有仰仗太子殿下得以保全。” “你知道,她不是我要的太子妃。” “她是你的太子妃。” 云昭如同落败的玫瑰。原来这样担下来的一份情,尚不如她自己去面对这一切。 “臣这一生注定沙场,微薄之躯,马革裹尸。太子妃一生注定辅在君右,以佐大成。” “我从来不信什么注定。就像我不信四哥注定会是太子。”他放开了云昭,冷漠地说,“你领了朝职,再也不必回边疆。” 云昭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想哭却没有眼泪,她收住所有的情绪,最后只是木木的低下头:“臣遵旨。” 太子怒气冲冲地离开。云昭看着屋外照进来的日光,刺目耀眼。她感觉眼眶有些湿,微微合上眼,就此没了知觉。 30 驱散噩梦的光明 http://.biquxs.info/

醒来时,王砚书守在她的床边,看着有些狼狈。云昭睁开眼,他终于松了口气:“昭儿,你真是要吓死我了。” “对不起。” 王砚书怜爱地摸摸她的头,将她的碎发拢到耳后:“别说对不起。你无愧于任何人。” “让你担心了。” “为你牵动的情绪,都是我的幸福。”他轻轻笑开,云昭也笑了一下,转而又垮下脸。她问:“赵府一切还好吗?” “有太子殿下在,没人敢拿赵府如何。” 她点了点头,握紧了他的手:“我想再睡一会儿。” “好,你安心睡,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云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孤身一人,走在贫瘠荒芜的土地上,烈日当空,她口干舌燥却找不到绿洲。 土地龟裂成一块一块的,她漫无目的地行进,四周都是一样的风景,黄土地,一马平川,烈日如火炉,又大又热。 她就这么走,停不下来,也不知道去往何处。身体像被碾碎一般的疼,却还是停不下来。又渴又痛,步履蹒跚。 忽然,大地颤动,眼前的土地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像恶兽张开血盆大口。她着急地想要停下来,最后却一头栽进裂缝里,粉身碎骨。 云昭猛地惊醒,日光透过窗子,将一室照亮。 王砚书因为她的动静醒过来,动了动僵硬的胳膊,柔软朦胧的目光看向她:“做噩梦了吗?” 她忽然坐起来,抱住他,埋首在他的肩窝。 王砚书清醒过来,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昭儿别怕,我在。”“别怕。” 云昭终于从噩梦中脱身出来。 云朵推门进来就看到他们抱在一起,连忙转过身,伸手捂着眼睛,嘴上嚷嚷着:“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云昭松开先生,笑了一下:“你怎么过来了?” 云朵立刻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她:“我担心你啊。” 云昭摸摸她的头:“我没事了,别担心。” 云昭的伤直到入了秋才算好得七七八八,新伤旧病,她养了很长一段时日。 余将军因救驾有功,擢升一级,任玉阳军副帅,暂代主帅履职。 云昭虽在左侍中的位置上,却以养伤为由不去上朝,难得过了好一阵子清闲的日子。 和先生饮茶作诗,抚琴唱词,听云朵说外面的趣事,看她每每笑靥如花。云昭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的秋来得格外早,一场大雨后,寒风掠过,枝头的绿叶来不及发黄便被雨打风吹去。 云昭带着云朵去添置新的秋装。自从有了姊妹,她们都爱上了手挽手去逛成衣铺、买脂粉头油、添置首饰头面,顺便还能吃上一碗美味的芝麻汤圆。 云朵穿着一件暖橙色的小袄,下面柔黄长裙,背着一个巴掌大的绣袋。 云昭走在她身边,穿着同样式的袄裙,上面是鸢尾紫,下面是温柔的吉祥色。 比之云朵的明艳活泼,她更多了几分端庄。 云昭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金镶镯,润透的白玉覆上柔软的黄金。 云朵挽着她的手,手指轻轻摩擦她的镯子。 “阿姐,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这个镯子?” 云昭轻笑:“这是生辰时,砚书送我的。” 云朵看着她如珠玉一般的脸,笑得也很开心:“原来是先生送的,怪不得你时时刻刻不肯离身。” 脑门儿被弹了,云朵皱起眉头撅起嘴,委屈巴巴地控诉:“阿姐,你欺负人。” 云昭只是笑。 “阿姐,你和先生什么时候成婚呀?” 云昭闻言琢磨起来。成婚……这事她倒还真没想呢。 “云朵,我与先生……”云昭犹豫了一下,偏头看到云朵扑闪的大眼睛,莞尔,“我们的关系还不能宣之于众。” “为什么?” 这令云昭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是我的老师。” “那又怎么样。”云朵摇摇她的手,“阿姐喜欢先生,先生也喜欢阿姐,为什么不能成婚?” 云昭低头想了想,太过专注,若不是云朵拉她一把,险些踩到跌倒在地的小孩子。 “阿姐,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就一直没想明白。”云昭朝她笑,捏捏她的鼻尖儿,“走,今天你看上什么阿姐都给你买。” 云朵看上一件粉黛夹袄,绣娘手艺颇佳,缎面上的小桃花娇艳欲滴。 “这件好看。”看着云朵期盼的眼神,云昭笑着应下。 “这件我要了!” 抢进来一道女声,云朵脸色一僵,云昭回过头看去。 老板见着来人,立刻谄媚地迎上去:“朱三姑娘,哎哟,您大驾。” 来人艳而不俗,身材高挑,水华朱色长裙衬的她肤如凝脂,眉目娇艳,正是林熙侯府的三姑娘,朱芯。 可见冤家路窄。 “云昭啊,好久不见。”朱芯巧笑,抬手掩唇。素手朱唇,姿态婀娜,令人恍然如见画中仙。 云昭撇撇嘴,朝向老板说:“这是小妹先要的,老板,结账。” 老板为难地看了看他们,走上前两步对云昭说:“这位姑娘,既然朱三姑娘要,不如你们挑挑别的?” 云朵小跑两步过来,攥着阿姐的手臂,紧张地看着她。 “阿姐,我不要了,我们走吧。” 云昭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朱芯看了一眼她,嗤笑一声:“阿姐?你从哪捡的阿猫阿狗?” 云朵小脸煞白,葡萄一样的眼睛惊恐地看着她。 云昭松开云朵的手,朱芯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掐在手里。云昭的手掐着她的脸,冷冷地笑:“朱静坤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再惹我吗?” 朱芯挣扎着说不出话来。云昭甩手,她的身子跌向一旁,扶着衣架才勉强站住。她的小婢女甚至都来不及扶她。 “你大胆,敢直呼我爹的名字。” 老板抹了抹汗,凑到云朵跟前说:“姑娘啊,你劝一劝吧,林熙侯的姑娘呀,惹不起的。” 云朵还没说话,老板就听到了紫衣女子清冷威慑的声音:“你都敢直呼本侯的名字,本侯有何不敢叫他朱景坤?” 老板抖了抖,这天下女子敢自称“本侯”的,也就是荣莱侯府那位了。京城谁人不知,女侯爵是巾帼英雄,军中坊间上下传颂的紫衣侯。 他这是倒了什么霉,这二位要是闹起来,他这店可开不了了。 云朵说:“阿姐脾气很好的,你不用担心。” 老板看着他们剑拔弩张的气势,心里绝望了。 朱芯气急,抬手便要打她。云昭翻了个白眼,实在是懒得与她计较,只后退了两步,她却自己扑上前,没够着云昭反而摔倒在地。 一白衣女子闯进来,将朱芯扶起。云昭看着她脸,头隐隐作痛。 “昭姐姐,朱家姐姐是无心的。”赵如颐轻声说。 朱芯一把拨开她,瞪着云昭,她不敢再贸然上前,只用眼神发泄自己的愤怒。 云昭朝赵如颐弯起唇角:“如颐,此事与你无关。” 赵如颐脸色一白。云昭无意计较,扭头对老板说:“那件衣服包起来。”她把荷包扔给云朵,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朱芯。 “云朵是我妹妹,云氏族谱有她一笔。别让我知道你欺负她,”她的目光令人生怕,那是战场杀戮淬炼的铁血,“否则你整个林熙侯府,谁也别想好过。” 赵如颐看着她,眼里隐隐有泪光。 云朵捧着衣服回来,朝云昭说:“阿姐,我们走吧。” 她温柔一笑:“好。” 她牵着云朵的手离开,出了成衣铺的门,身后赵如颐追了出来。 “昭姐姐。” 云昭回头看她,温和地问:“如颐,有什么事吗?” 赵如颐摇摇头,她垂眼看她们牵在一起的手,又赶忙收回目光。 云昭轻叹一声,松开云朵走向她。 “如颐,你有事不要自己扛着。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她要怎么说,她的处境,高高在上的荣莱侯又怎么会了解。 赵如颐摇摇头,微微笑起来:“我真的没事。” 云昭和云朵走远,赵如颐看着她们的背影,怔愣许久。 “姑娘?”青夏小声叫她。赵如颐恍然回神。“姑娘,你怎么不和云姑娘说咱们家的事,两位公子的官职,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 “青夏!”赵如颐斥她,“要叫她侯爷。她是荣莱侯爷。” 青夏撇撇嘴:“她还不咱们将军教出来的徒弟。” 赵如颐蹙眉。 朱芯慢吞吞地走出来,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嗤笑一声:“人家是枝头的凤凰,有些人啊,顶着高贵的身份,也是骨骼轻贱的草鸡!” 她扭着身子钻进马车。赵如颐死死捏着拳头,眼眶发红。 “青夏,明明我才是未来的太子妃。” “姑娘,你别哭。嫁给太子殿下,肯定没人敢再欺负咱们了。” “太子殿下?”赵如颐冷笑,“谁又知道他的心在哪。” 云昭和云朵坐在街角的小摊吃芝麻汤圆,热乎乎的甜汤冒着水汽。 “阿姐,方才的白衣姐姐是谁呀?” “她是我师父的女儿,赵如颐。” 云朵点点头。 “阿姐很担心她?” 云昭莞尔,又叹息一声:“如颐是要强的,我几次问她,她都不曾求我帮过什么。” “赵家姐姐真是好骨气。”云朵吐吐舌头,俏皮地说,“不像我,我就是个没脸没皮的。” 云昭噗嗤一笑,被她都弄得开心。伸手捏捏她的脸蛋儿,软乎乎的。 “你可不是没脸没皮的姑娘。阿姐知道你的好。” 云朵嘿嘿一笑,吃了颗汤圆。 31 我不能没有你 http://.biquxs.info/

与王砚书说起此事时,他们正在书房。云朵在临摹字帖,云昭也走笔书法。 王砚书放下手里的书,走到她身边。 “当初赵将军托孤,与你有关?” 云昭放下笔,依偎在他怀里。 “嗯,阿翁来探我伤病时,我曾将此事与他说,他拗不过我,才告诉我此中原由。” “我本只是猜疑,师父不是会卖女求荣的人,更何况临终之际,他将如颐托付给我,甚至都比托付皇家更为可靠。那天阿翁告诉我,原来我父亲去世时,陛下就有意将我接入宫里抚养。” 她娓娓道来那日周太师的话。 —— 周太师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中怜惜无限。 “我想晟公当年留下书信托付王砚书,便是为此。陛下提出将你接入宫中,我以晟公遗愿为由婉拒,如此才将你留下来。” “这是父亲谋划好的?” 周太师颔首:“晟公是决不愿你长于宫廷的,他心思缜密,巧作此局。” “这事如风也知道。他常与我有书信往来。太子殿下与你关系好,陛下又似有意赐婚,我们本还在想谁家的姑娘适龄又能配得上太子的身份。” “师父果然是为了我才让如颐入宫。” “昭儿,此事本无对错。我们不愿让你入宫,一是你父亲的心意,另是你性自由,身后无牵挂。但这世家大族的女儿,多少人盯着太子妃的位置。将来入主中宫,可不简简单单是一个名分。” “如风送她入宫,既保全了你,也是保全了赵家。” 云昭垂首:“可是如颐不愿意。” “昭儿,这世上未能如意的事十之八九。她是赵家的女儿,即便如风不死,她的婚事也由不得自己任性。” —— 云昭抱紧他的腰。 王砚书摸摸她的头:“太师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赵如风将军去世,赵家两位公子并不得重用。赵姑娘嫁给太子殿下,于家族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如颐比我还要小一岁,若是太子殿下心里有她,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是……若非陛下有意让我入宫,师父未必会动这个心思。” “昭儿,这不是你能左右的。” 云昭叹息一声。她瞒下来没有说的是,赐婚之事恐怕并非只有皇帝陛下有意,太子殿下的心思……太子将来会是明君,却绝非良配。 他的心太冷。 “砚书,明日备些礼送去东宫,权当我讨个饶吧。” 自那日吵过,她与太子有两个多月未见了。 “好,我亲自去准备。” 云朵皱皱鼻子:“阿姐,你看我的字是不是有进步。” 云昭松了口气,慢悠悠地走过来,笑着说:“让我看看,你的狗爬字。” “阿姐胡说。” 那日清晨,云昭照例去祝国寺上香,她在寺门外遇见白衣素衫的太子殿下。 见着她来,他走上前来,凉薄的眉目掠上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来。” “殿下万福。”云昭穿着女子的长裙,屈膝行礼。 季醒言一把将她扯起来,不与她置气。 “我陪你。” 他们缓步上山,彼此缄默。那日在侯府的争吵仿佛还在眼前,却又好似过去了很远很远。如同他们的距离,转眼变成了千重万重山。 “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 “伤口还疼吗?” “已经不会疼了。” 他问一句,她答一句。没什么不妥。 “还在生我的气吗?” 云昭侧头瞥他一眼,摇头:“我没有生气。” “我知道你素来性子冷,却从没对我这样过。”他这话里有点委屈,完全放下了太子的架子。 “我一直很感激你。”云昭盯着脚下,一步一步往上走,“从小到大,我的朋友不多,你是很重要的一个。” “阿昭,除了你,我没有朋友。” 云昭顿住脚,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看着他。季醒言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他的眼神很悲伤:“我不能没有你。” 云昭深吸了一口气:“殿下,为友为臣,云昭此生不悔,也绝不背叛。”她的眼睛里藏着透亮的光,那么深情又冷清。 季醒言晃晃脑袋,低下头:“阿昭,这都不是我要的。” 她提起裙摆继续踩着台阶往上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着站在远处的季醒言。 “阿言,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作为朋友作为臣子,她给了他全部的力量和信仰,多得不能再多。 季醒言抬头看过来的目光带着一种隐忍的疯狂,这令云昭心惊。她想起淮安王的话,东境贪腐案,他九死一生。她不能相信这是为了娶她。 太子的太子妃该是名门贵女,温婉贤淑,背后有足够的势力给他撑腰,又能料理他的后宫。 可显然她不是这个合适的人选。云氏的殊荣来自于她的功勋,她的背后无树可倚。 他们之间的沉默与周围的寂静融为一体。 云昭率先转过身去,她往上爬。季醒言盯着她的背影,瘦弱纤细的身影,良久才抬脚跟上去。 奉先堂内长明灯燃着火苗,一排又一排的蜡烛将整个大殿照得通明。 云昭上了香,跪下来。她合着眼,能感觉到身边有人跪下来,是季醒言。 她的心不再平静,一种难缠的恐惧爬满了她的心头。纵是拼命地思念父亲,也抹不去心头的战栗。多年来,她第一次想逃。 奉先堂里只有火花偶尔爆开的声音和两个人绵长的呼吸。 季醒言的心思并不在这满堂先烈。他偏头注视着身边的女子,她长得很美,侧脸弧度优美,这几年她黑了一些,玉瓷一样的皮肤多了粗粝的质感。她那双澄明清澈的大眼睛此时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透出一片阴影。光洁饱满的额头前长出毛茸茸的碎发,平添几分柔软的可爱。 战场。 他想到这些年收到的密报。她在战场,杀伐果决。那个在中秋宴上沉默以对的姑娘,银袍长枪、呼啸往来。 他在无数个日夜想象她的样子。离别的时间于他而言漫长又痛苦。 可似乎她很快乐。像挣脱牢笼的鸟,在尸骨成山的边疆寻觅自由。 阿昭,我最后悔的事,便是赐你羽翼,任你翱翔。 若当年他狠一狠心留下她,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云昭睁开眼睛,季醒言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去。 北境起了战事。甘青被调去,随了甘老将军的营。临走前他来侯府,这是云昭受伤后他第一次来。 “我要去北境了。” “保重。” 云昭这样说,显得干巴巴的。甘青只是看着她,最后嚅嗫道:“兴许以后,我就回不了玉阳军了。” “嗯,很巧,我也回不了了。” 他震惊地看过来。 “北境战事紧急,你不要为旁的事分心,万千保重。”云昭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眼带笑意。 “好。” 他起身要走,云昭忽然说:“待得胜归来,进侯府还是像今天这样走正门,不要老是翻墙。” 甘青不自在地挠挠头,云昭只是笑,看着他走远。 渐入冬季,云朵整日兴奋地盼着下雪。云昭每日都会看北境传回的密报,北境战事吃紧,天又冷下来,只怕这个冬天不好过。 她站在廊下,看着阴沉沉的天。听到身后脚步声,她问:“砚书,你说北境这会子是不是该下雪了?” 王砚书拿着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站到她身边。 “在忧心北境的战事?” 云昭拢了拢氅衣,点头:“嗯,这几日探子来报,情况很不好。” “晋国澶州南军营与北境嘉临关相隔遥遥,晋军长途跋涉,最难的是粮草。” “烧粮草的确是好主意,可是我们的骑射不如晋人,出了嘉临关只怕袭击不到他的粮草营。” 王砚书蹙眉,云昭搓着手指,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 “若硬碰硬不行,就只能釜底抽薪。” 他们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万事小心。” “我会回来陪你过除夕。” 王砚书温柔地看着她,摸摸她的头:“只要你平安,万事皆足。” 从京城到澶州南军营,快马要十天,若不能走嘉临关,还需费些时日。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除夕回来。 云朵闹着要看花灯,云昭让她等等上元节,她却执拗让十六买了材料,自己坐在院子里扎灯。 她穿了一件粉色的银狐毛领小袄,深蓝的裙子,头发挽着童髻,怎么看都还是孩子的模样。 “云朵,你在我身边,两年了吧?” 云朵抬起头,眨巴眨巴眼。才两年吗?她感觉已经过了半辈子一样。 “是吧。” “过了年,就十四了。”她淡笑,“也是时候给你寻摸寻摸好人家,让你舒舒服服地嫁过去。” “我不要嫁人。”云朵丢下手里的灯,站起身跑过来,“阿姐,我不嫁人,我要一直陪着你。” 她的眼睛里有星光,带着小孩子的纯真与诚挚。云昭莞尔一笑:“好,听你的。” 云朵咧嘴笑开,又跑回去扎她的花灯。 擅自离京,虽算不上什么罪过,但若太子知道,是要生气的。 云昭没带任何人,趁着晨起城门刚开,她混在人群出了京城。走到两里外才从十三手里接过马。 “将我行程告知陛下,切记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是,侯爷保重。” 32 上元节 http://.biquxs.info/

云昭瞒过太子的耳目一路往北,走天迦山脉,翻过断脉山就到嘉陵关外了。断脉山不愧是天险,她险些丧命于此。 到晋军南军营,云昭又花了一日。她在军营的水井里下了些药,于身体无害,但却会造成病重的假象。 南军营骤然发生瘟病,前方军心不稳,后方军营混乱,这场仗是打不下去了。 云昭不在乎旁人如何评价她的小人行径,前线十万将士苦寒之冬能平稳度过,万事皆足。 云昭一直等到晋国退兵才返回嘉临关。甘老将军见她很是惊喜,甘青到没什么反应。 与甘老将军短暂叙旧,甘青带她出门吃饭。 “我知道你闲不住,肯定会管北境的事。” 云昭撇嘴,他这么说倒显得自己是个多管闲事的。 “你就不能踏踏实实在京城做个名门闺秀?北境距你千里之遥,你不来嘉临关也不会破。” 云昭静默地看着他,甘青停住脚步反身看她。 “可我不是名门闺秀,再怎么装样子也装不像。” 他哈哈一笑,拍拍云昭的肩膀:“走,我带你去尝尝北境的醉罗春和酥羊肉。” 云昭从未来过北境,这里粗犷豪放,风像猎刀,土似顽石。若说玉阳是民风淳朴开放,那这里实在算得上是彪悍了。 他们穿着羊皮袄子,策马扬鞭,男女老幼,皆是飞扬爽朗。他们喜欢大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云昭待了一天便喜欢上这里。 “是不是都不想回去了?”甘青笑眯眯地问。 云昭很诚实地点头。甘青呲牙乐:“那正好,咱俩就在这儿安家了。有战事的时候出城迎敌,没事的时候就走马放羊。” “你混说什么。” 甘青放下筷子,一本正经的对她说:“我是认真的。云昭,我想娶你。” 她将碗里的酒泼到他脸上:“放肆!” 甘青抹了一把脸,眼睛亮得像黑曜石:“少给我摆侯爷的架子。云昭我喜欢你,喜欢你是云昭。” “我瞧你是喝多了,散了吧。” 云昭起身要走,他却追上来捉住她的手腕:“我没喝多。我就是喜欢你。第一次在大营见到你,第一次同你一起上战场,我都记得。看你策马飞扬,银袍长枪,我就心生欢喜。云昭我是个粗人,不懂风花雪月,我就是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 甘青愣了一下,低低地笑了:“我知道。”她心里的那个人,温润如玉,如月光之皎洁,骄日之温暖。 甘青自诩不凡,却在那个叫王砚书的人身上,生出一股自卑。 他偏文采斐然,既有儒生的风度翩翩,又不失铁骨傲然。 “请甘将军放尊重些,否则别怪本侯不客气。”云昭甩开他的手,出了酒肆。 云昭迎着风往府衙走。其实甘青很好,他是个爽朗不拘小节的人,战场上她能很放心的把后背交给他,她相信他的忠诚与能力,可这是荣莱侯的信任与爱护,与云昭无关。 云昭的半生唯一能活得像自己的时候,只有在先生面前。 忽然很想他,想到疼痛,想到要落泪。云昭尝过相思,却不知思念可以这样猛烈强劲,让她无从反抗。 北境战事已了,剩下的事都与她无关。第二日一大早云昭便启程回京。千里奔波,星夜兼程,所思所念,不过是那人温暖的怀抱。 云昭想,回京她会请旨将甘青留在北境军辅助甘老将军,从此他们再也无须见面。 云昭踩着雪夜的光回到侯府,走进先生的院子,他的书房还燃着一盏灯。 云昭走过去敲敲门,里面传来他有些嘶哑的声音:“谁呀?” “是我。” 王砚书走过来打开门,见她风尘仆仆的样子,将她抱入怀里。 “可有受伤?” 云昭回抱住他,窝在他温暖的怀里,心下满足。 “一点也没受伤。砚书,我是不是很厉害?”她笑,王砚书也笑了:“昭儿是最厉害的。” 他牵着云昭进门,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 “过了十五,小学堂要开课,宋先生托我挑些文章写写批注,留着课上讲给学生。” 云昭皱皱眉:“先生怎么不亲自去学堂授课?” 王砚书怔然,他摇摇头:“我教云朵一个已经够头疼了。” 她握上他的手。先生的手宽厚温暖。 “砚书,我已经长大了。你想不想回朝做官?” 她看到砚书的眼睛亮起来,那光一闪而过,又寂灭。他摇头:“你在朝为官,身居高位,若你我同朝为官,难免遭人诟病。” “管他呢。”云昭笑,“外人的口舌是杀不净斩不断的,我都不在意,你更不要放在心上。” 她琢磨了一下说:“等十五开朝,我便递举荐的折子。” 王砚书仍是皱眉,她安抚地说:“举荐为官,也并非我首开先例,砚书不必过于忧心。” 上元节那天云朵老早就来请安,然后就没了踪影,一整天都不见她和小十六,不知道去哪儿疯了。云昭在祠堂坐了半日,到傍晚才与先生出门。 街上很热闹,灯光绰影,人群熙熙。云昭穿一身妃色长裙,银狐大氅,头戴珠翠,俨然是富家小姐的样子。砚书依旧是素衫,他披的银狐氅衣是云昭十岁那年去猎场围猎时亲手打的。 云昭从前没上街闹过元宵。十五是团聚的日子,她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越发显得自己的孤寂。 她总是在祠堂一坐一整日,砚书会在门外陪她。 此时她的手被砚书牵在手里,源源不断的温暖相触。 街上花灯连成一片,笑闹的男女在今日暂时脱离礼教束缚。云昭忽然庆幸自己的“离经叛道”,她可以牵着他的手,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眼色。 云朵蹦蹦跳跳地走在人流里,一边吃着栗子,眼睛扫着琳琅满目的花灯。 她被人撞了一下,手里的糖炒栗子散落一地,脚下一滑便朝地上摔去。 十六哥,十六哥你赶紧回来。 她心里嚎着去给她排糯米团子的十六。但显然十六并不知道她的呼唤,仍在不远处的队伍里排得焦头烂额。 忽然有人拦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男子面容如玉,英俊潇洒。将她放稳便匆匆收回手,朝她拱手一礼:“姑娘,在下冒犯了。” 云朵摇摇头,屈膝还礼:“是我该感谢公子。谢公子救我。” 她笑起来,如天际流光一般耀眼。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云朵看着他的脸,笑容满面。 十六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硬生生挤在他们中间。 “姑娘,糯米团子。” 云朵眉头一抖,扒开他的身子再看过去,人头攒动,方才的公子已经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承天门城楼上,一眼可以望尽朱雀大街的繁华。人声如沸,花灯编织着彩色的梦,天际飞起的孔明灯如繁星一般流向天际。 这样的烟火世间,承天门高高的城楼上独辟一处寒色,孤冷清寂。 季醒言负手而立,他穿着墨色的长袍,与这黑夜几乎融为一色,威肃的眉眼掠上一层寒霜。 熙熙攘攘的闹市,人流如织,他却能一眼捕捉到那个身影,耀眼光明。 她正站在一处卖花簪的摊子前,明亮的脸上是纯粹干净的笑意。她举起一只簪花,笑弯了眉眼。 她身旁的男子接过她手里的花簪,替她插入云鬓。 今夜的阿昭可真好看。香罗珠翠,不敌她一晌风华。 季醒言蹙眉,他的手搭在城墙上,冰冷的墙砖喧叫着冬日最后的寒冷。他的手苍白纤长,那是素白干净的手,身处漩涡而不染鲜血。 胡三海也看到了街上的人影。荣莱侯是真大胆,就这么明目张胆地与男子手牵着手游街。 他眯起眼睛,那人侧脸他好似在哪里看过。 “胡三海。”太子出声,他连忙收回眼神,颔首:“殿下。” “北境军是不是要班师了?” “是,殿下。甘将军已经到西郊大营了。” 胡三海小心翼翼的瞥他一眼,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显然他的目光还落在街头,万千灯火也只有那一人让他注目。可他问及北境军,那又涉及边疆朝局。 胡三海灵机一动。荣莱侯!荣莱侯奔袭北境。那年轻的甘小将军竟妄想攀上荣莱侯府的门楣。 太子不再说话。胡三海抬起头来看他。 他的目光总是这么深沉,这半年多来他愈发安静,所有的盘算都藏在心里,一出手便扼住对方的咽喉。 在他以为太子会继续沉默下去时,听到了细微的声音,裹挟的风声里,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胡三海浑身一颤。 他思量方才惊鸿一瞥的男子。他堂而皇之地住在侯府,一住就是十三年。小侯爷对他可谓是万里挑一。 若比起太子,自然是处处不如殿下,可小侯爷偏将他护得紧。 他身边有暗卫。胡三海知道。 太子殿下派去南境的死士至今也没能完成任务,小侯爷在那位先生身边布下的人手,将他护得密不透风。 33 砚书,我们成婚吧 http://.biquxs.info/

胡三海的目光越过城墙,又落在街头。 云昭手里捏着一个糖人儿,笑得比糖还甜。她歪头对王砚书说:“砚书,我想去吃馄饨。” 他们走向不远处的馄饨摊儿,王砚书掏出几个铜板,朗声道:“老板,来两碗馄饨。” “来喽!” 老板端来馄饨,斗笠碗,碗口巴掌大。碗里清汤热气蒸腾,七八个馄饨白乎乎地透着里面深色的肉馅,冒出汤面。 云昭深吸了一口气,馄饨的香气钻入她的鼻腔,温热鲜香。 她笑着看他,撒娇着说:“砚书,我想你喂我吃。” 王砚书有些不好意思,面露羞涩,瞧着她月牙一样的眼睛,眼里也沾染笑意。他拿起勺子,在碗里搅了搅,舀起一颗馄饨,放到嘴边吹了吹,这才喂到她的嘴边。 云昭一口将馄饨含进嘴里,有些烫,她微微张开嘴,让热气冒出来。 “孩子气。”王砚书笑她。 云昭瞪瞪眼睛,她草率地嚼了嚼,将馄饨吞下去,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孩子。” 王砚书笑:“好,昭儿在我面前,永远是孩子。” 她享受这种独特的依赖和宠溺。 “砚书,你也吃。”她盛起一颗馄饨,递到他的唇边,看着他吹了吹张开嘴含进去。 砚书唇红齿白,白乎乎的馄饨路过他的唇齿,汤汁美妙地将他的唇沁润,更红透。云昭盯着他的嘴唇,目光发直。 王砚书被她看得实在不好意思,在她眼前挥挥手:“昭儿,看什么呢?” 云昭一把按下他的手,突然倾身过去,柔软的唇印在他的唇上。 周身就这样寂静下来,他们能听到有力的心跳声,自己的和对方的。所有的人声退去,连风声都变缓,缓慢地拂过他们的鼻尖。 云昭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唇离开他的唇:“砚书,我们成亲吧。” 上元节这天夜里又落了一场雪,很大,将夜色的浓黑淡去。 云昭和砚书在回廊点起火炉,炉上烹酒。游廊浮灯,廊外雪纷纷,这景煞是好看。 他们相拥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厚羊毛毯。 “砚书,我在玉阳的时候见过一场婚礼,新娘的喜服可真好看,我要比那更好看的。” 王砚书搂着她的肩,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温声笑了:“好,昭儿一定是最美的新娘。” “等过几天,我请个恩假,我随你回九江。” 王砚书的心里盈满了感动。他离家已经十数年,自入侯府,被视作舍弃前程,几乎是与王家决裂。 “好。”他的声音里有些颤抖。 云昭抱紧了他:“你瞧我这么争气,你家人肯定不会为难的。” “昭儿是最好的。”他低下头,怜爱地亲吻她的额头。 云昭撑起身子,直勾勾地看着他。他被这赤裸的眼神看得心头狂跳,羞臊一张脸。 “四月是好天气,咱们就定在四月成婚,明日我就找人算吉日。” 王砚书轻笑,逗弄她:“若是四月没有吉日呢?” “那就三月!” 王砚书哈哈大笑,她伸手去捂他的嘴,瞪着他:“不许笑。” 他收敛笑,温柔地看着她。 云昭有些慌张地拿开手,听到他温润的嗓音润透了这雪夜:“我想今夜就与你成亲。” 那时廊外大雪纷飞,火炉里爆了一个火花,壶中的酒香气四溢。似乎是醉意昏沉,可她明明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晰。 她被温柔地包裹起来,她所有的期待和喜悦都得到回馈。 云昭低头吻上他的唇。他们相拥的身影那么亲密,彼此的温度和气息揉杂在一起,这雪夜的冷风丝毫挤不进他们的怀抱。 柔软、温腻,酒香令人身醉,它的味道令人心醉。 北境班师,皇帝亲至城门迎接,犒赏三军,恩封大将。 甘青被擢升为二品怀柔将军,任北境军副帅,涿州指挥使。 功名在身,这也意味着他再也回不了玉阳军。 巍巍朝阳殿,皇帝笑问他要何赏赐,少年人跪地俯首,请旨赐婚。 他的声音回荡在殿内:“臣请陛下赐婚,臣愿倾尽名利浮华,求娶荣莱侯云昭为妻。” 一时间满殿哗然。 云昭今日在朝上。 四周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探寻和鄙陋的猥琐,仿佛已经将她的朝服扒光。 她硬着头皮站在那,心里已经将甘青骂了好几十遍。 皇帝漫不经心的目光看过来,朝着云昭问:“荣莱侯可愿意?” 云昭拖着厚重的朝服站出来,伏地跪下,叩首答道:“臣,不愿意。” 甘青扭头看她,她甚至没有投过来一个目光。 闻此声,殿内沸然。 炙手可热的甘小将军求婚,荣莱侯竟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 甘氏是龙阳望族,在朝为官、在军中任职的人不在少数。云昭到底是女儿家,寻个好婚事才是上上之策。 她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明言拒绝,便是打了甘氏一族的脸。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等着看她的笑话。 云昭对所有窃窃私语耳充不闻,她抬起身子,目光冷冷清清地看向皇帝。 “甘将军劳苦功高,云昭不过小小孤女,何抵将军赫赫战功。请陛下另予甘将军赏赐。” 皇帝眉头一挑:“婚事自容后再议。” 甘青脸色一白,他想可能是再议无期了。后面皇帝赏了些什么金银珠宝他全没有心思听。 木然地叩首谢恩,脑海中都是方才她冷绝的脸。 下了朝,云昭步履匆匆地离开朝阳殿。她盘算着先去吏部递帖子请假休沐,还要再推荐先生入朝为官。 她步履匆匆地往外走,跨过朝阳门,一把被人扯住。 她恼怒地回过头,甘青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他推开所有的恭维追过来,气喘吁吁。 云昭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抽出自己的手臂。 “何事?” “你是嫌我军职不高,又无爵位在身,配不上你?”甘青直突突地问。 云昭蹙眉,出了一口粗气:“与此无关。” “那是为什么?” “在北境我已与你说过,我不喜欢你,不会嫁给你。” “那你喜欢谁?你的先生吗?”他一声高和,引来周围人的目光。 才散朝,三三两两的官员边走边朝他们瞥过来。眼角眉梢都是看戏的兴奋。 云昭压下眉头,这令她很不悦。 她压低声音:“甘青,别碰他。” 甘青冷笑,横眉怒目:“我提他一句你就像被踩了尾巴。你就这么护着他?” “他的一切,包括名字,你都别碰。”她的眼里涌动着危险,那是甘青在战场上见过的,她取敌将首级时便是这样漆黑森冷的目光。 心中一团烈火烧净了他的肺腑,一直烧到脸上。他只觉得脸颊滚烫,恼羞成怒。 甘青拂袖而去。他自认没有如此卑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羞辱。 云昭盯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摇摇头。她上了马车往吏部去,这些小插曲在她心里都算不了什么。她激动急切地准备去九江。 太子殿下在东宫设宴,庆贺北境军大胜归来。除了甘老将军未到,北境军主要的将领都来了。 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宴席好不热闹。 席间衣衫单薄的舞娘卖弄着窈窕的身姿,面覆薄纱,顾盼生辉。 甘小将军心情不佳,已经喝得有些多。 太子看了他一眼,温和地笑问:“大胜归来,怎么瞧着甘将军倒是愁肠满腹?” 甘青打了嗝,醉眼朦胧地看过来,不等他开口,一旁的陈将军大着舌头替他说:“殿下今日不在朝上不知,甘将军请陛下赐婚,这没赐成。” 太子笑:“不知道甘将军看上了哪家姑娘,孤或许能相助一二。” 甘青想,他惦念的人,恐怕是天王老子也没什么用。 另一位将军说:“甘将军看上的,可是荣莱侯府的小侯爷!”说罢众人哈哈大笑。他们都是军中人,粗放惯了。一番调笑过去,又是把酒言欢。 甘青脸上挂不住,又低头喝了口酒,傻乎乎地笑:“是我不知好歹,高攀了。” “阿昭啊。”太子低笑,这样熟念的叫她的闺名。他看着甘青摇了摇头,“若是阿昭,那孤也是没办法了,她的性子,孤哪里管得住。” 甘青泄了气,舞娘扭动得他有些烦。 太子状似无意地说:“不过她府上有位先生,很得她青睐,若是他的话或许阿昭会听。” 她可不是听话,那简直是言听计从,整颗心都拴在那个先生身上。 云昭啊,她与他曾经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她骄傲、清明,有一个柔软的心,有悲悯天下的良知。 他喜欢她,喜欢到拿本可平步青云的军功,换一纸婚约。 可她弃如敝履。 甘青想起她曾在千春楼抽他的两个巴掌。为了那个先生。如今好像还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太子身边的大太监俯身添酒,说:“殿下,砚书先生看顾小侯爷长大,这也是自然。” 太子点了点头,看着甘青说:“有理。虽是顽石,却挡住了甘将军这块美玉。真是替阿昭可惜。” 甘青觉得他话里有话。见他举起酒杯,便也端起杯子,饮尽了酒。不知道是哪个醉了的人说:“什么顽石美玉的,老子要是喜欢谁那就千方百计也拿过来。” 他瞥了一眼太子,只见他低眉淡笑,丝毫不在意这样的冒犯。 甘青的脑子清明了一些。话糙理不糙,他喜欢的人为什么就这么轻易让出去呢? 那王砚书究竟有什么好? 34 五月十三可好? http://.biquxs.info/

阳光明媚的午后,云朵像只扑棱的小燕子,飞进院子。 她跑跳着冲过来,激动地叫着:“阿姐!你们去九江,能不能带着我!” 云昭放下手里的折子,走到窗户边看着她跑过来,红彤彤的脸颊像是小苹果。 她倚着窗棂,云朵站在窗下,笑眯眯的。 “谁告诉你要去九江?” 云朵咧嘴笑开:“是先生说的。” 云昭莞尔,摸摸她的头:“好,带你一起去。” 云朵高兴地拍手,云昭抓住她问:“骑马会了吗?” 她愣住,笑容渐渐变成委屈,手搓着衣袖:“不会。” 云昭还没说话,她又赶紧抬起头来争辩道:“可这不怪我,是十六哥教得不好。” 十六从房檐上摔下来。云昭忍俊不禁。十六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看着侯爷:“侯爷,这不怪我啊。姑娘一上马就软得跟没骨头一样,属下实在没办法了。” 云朵吐吐舌头。云昭捏她的鼻子,轻轻的。她笑得温暖:“好啦,等开春,我亲自教你。” “好呀!”云朵欢呼,还不忘朝十六示威。 十六撇撇嘴,有苦难言。 苏嬷嬷端着茶点来,才在回廊尽头冒出身影,云朵眼尖看见,皱皱眉:“阿姐,我先走了。” 说罢她撒腿就跑,十六一拱手连忙跟上去。 云昭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目光看到回廊走来的苏嬷嬷,笑意愈发深厚。这丫头怕苏嬷嬷就像老鼠见了猫。 苏嬷嬷端着一壶茶和两碟点心走进书房,放在她的桌子上。云昭微笑:“嬷嬷,这事交给婢子们做就好了。” “他们伺候的不周全,老奴哪里放心。” 云昭无奈地摇摇头。 苏嬷嬷看她脸色甚好,便开口说:“姑娘,云朵到底不是侯府血脉,姑娘可别太宠着她,让她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云昭从案牍中抬起头:“嬷嬷,我和你说过,云朵是我妹妹。去年的除夕尚来不及,四月,我会把她的名字写进族谱。” 苏嬷嬷大惊失色:“姑娘,这可使不得!” 云昭往后一靠,看着苏嬷嬷布满皱纹的脸。“如何使不得?” “她不过是个野丫头,怎么能入族谱?”苏嬷嬷惊叫,“姑娘这样做是要让祖先蒙羞的!” “我至今的努力,都是为了不让先祖蒙羞。”她冷淡地说,“但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将天下的姑娘都认作姊妹,将他们的名字都记入族谱。” 苏嬷嬷眸光闪烁,低下头:“是老奴僭越了。” “嬷嬷,以后不要让我再听到这样的话,更不要让云朵听到。从我领她入门,她就是我的妹妹,侯府的二姑娘。嬷嬷记紧了。” “老奴记下了。” 云昭低下头看奏折,有些头大。眼光瞥见苏嬷嬷没走,她又抬起头问:“嬷嬷还有事吗?” 她小心翼翼打量着姑娘的脸色,开口劝说:“姑娘,先生年纪大了,应该出府娶妻生子了。” 云昭皮笑肉不笑地哼出一声,让苏嬷嬷觉得有些害怕。 “嬷嬷,到底是谁与你说这些的?” 苏嬷嬷慌慌张张地摆手:“没有,是老奴担心连累姑娘的名声。” “住口!”她神色严厉,吓住了苏嬷嬷。“苏嬷嬷,你年纪大了,若是做不来这些事,我准你回家休养。” 苏嬷嬷低下头:“老奴不走,老奴要替夫人看顾姑娘。” 提起母亲,云昭心头一软。她对苏嬷嬷多有忍让,因为她是母亲身边的人。这是为数不多,她与母亲的关联。 “去吧,别再说这些,苏嬷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老奴告退。” 云昭低下头看折子,却陡生烦躁,抬手丢了出去。她坐在椅子上喘着气,越想越生气。折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显得突兀。她叹息一声,站起来去捡。 弯下腰伸出手,却看到另一只手。她抬头,王砚书已经将折子捡了起来,收好拿在手里,笑着看她:“谁惹你生气了?” “砚书。”她委屈巴巴地缩进他的怀里。 王砚书轻轻抚她的后背:“昭儿怎么了?是谁惹我的昭儿生气了?” 她静了很久,抬起头亲吻他的下巴,改牵着他的手走到桌子边:“我已经递了荐官的折子,想来不日就有消息了。请恩假的帖子也送到吏部了。咱们哪一日出发?” 她眉眼含笑,与方才大相径庭。王砚书的手指拂过她的眉眼,声音轻柔地说:“有什么不高兴就与我说,不必与我掖着藏着,苦你自己。” “苏嬷嬷总是看云朵不顺眼。” 王砚书想,苏嬷嬷可能不仅看云朵不顺眼。 “所以你生气了?” “也不是生气,我只是不想别人管我的事。”她说,“我喜欢云朵,认她做妹妹有什么不妥吗?” “云氏嫡系虽只有你一人,与其他旁枝也早已经没了往来。但你毕竟是侯爵,而且云氏的产业众多,根系庞大。”王砚书的手指轻柔地抚摸她的耳朵,她的耳垂柔软光滑,“你认一个妹妹意味着她将能继承你所有的一切。” 云昭点点头:“我知道啊。” 他淡笑:“你都想清楚了,那便认下。云朵是个好孩子。” “还是你最好。”云昭赖在他的怀里,“什么时候都站在我这边。” 王砚书:“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不站在你这边。” 云昭满意地大笑。 云昭到祝国寺请大师测算吉日,她和先生相携而来,俨然一对眷侣。 圆通大师见云昭,朝她一礼:“侯爷。” “大师。”云昭回礼,笑着说,“今日特来请大师测算吉日,以备成婚。” 圆通大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先生,眸光一紧。无数次陪伴在这位少女身边的男子,并非眼前这一位。 “大师?” 圆通大师坐了下来,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黄纸:“请两位施主写下生辰八字。” 他们依次提笔写下,黄色纸被墨晕染。 大师拿着纸叠了几折,揣进袖子里,又朝他们一躬身:“请施主稍后。” 他走进大殿,云昭和先生手牵着手等在外面。 “砚书,这几日有些忙,可能要等出了正月咱们才能回九江。” “好,不急。” 她瞪起眼睛:“我急。” 王砚书噗嗤一笑,似冬雪初融。她哼了一声,目光躲闪去看院子里的风景。 圆通大师进了内殿,一男子从暗处走出来。 “殿下。” “大师。”他的声音低沉深厚,“良道吉日,五月十三可好?” 云昭拿着大师测算的吉日皱着眉头。 她又问一遍:“最早就是五月十三了吗?” 圆通大师点头。 王砚书牵过她的手,轻笑:“早一日晚一日,我又不会跑了,昭儿不急。” 她耸耸肩,也是。“那就五月十三。” 她要穿上最美的喜服,戴花冠披盖头,嫁给她最爱的郎君。 盘算盘算还有小四个月,来得及。 他们欢天喜地地离开。大殿内季醒言走出来,他看着他们手牵手走下台阶,相携的身影那么温馨。令人嫉妒。 圆通大师走上前:“殿下,倒行逆施,必受其累。” 他瞥了一眼大师光秃秃的头,勾起唇角:“重要吗?” 那日云昭兴奋地回府,她跑进门,路过老五。 “小主人你小心点。” “五叔让厨房备酒!”她边跑边喊,一路冲向王砚书的书房,“砚书!” 王砚书正在批改云朵的文章。云朵耷拉着脑袋,听见她的声音立刻站了起来。 王砚书瞥她一眼,她又乖乖地坐下,撅着嘴。 “错了十三处。再抄十三遍。” “是。”云朵垂头丧气。王砚书把笔放下,出了门。 云昭正跑进来,扑进他的怀里:“砚书!” “什么事这样高兴?” “邯郸府府同知事。”她笑着说,“王砚书王大人!” 他有些发愣。云昭说:“虽然是个六品官,但这是邯郸的父母官。” 他笑起来:“昭儿,谢谢你。” “今晚我们喝酒庆祝一下。” “好。” 云朵冒出头来:“阿姐,我也想喝。” 云昭瞪她一眼,然后笑了:“准了。” 云朵的酒量实在太差,一杯酒下肚就咕噜到桌子底下去了,惹得云昭大笑,招来婢子带她回房间去睡。 夜色昏沉,只剩下她和先生。 王砚书虽不露声色,但眼睛中那闪亮的光无时无刻不在诉说他的快乐。 云昭懂他,他从不在乎官是不是大,只是想要为百姓做些事。她举起酒杯:“敬我的王大人。” 他与她碰杯:“敬我的小侯爷。” 他们相视一笑。月色那么好,如人生。 王砚书在一个明媚的日子里走马上任。铜绿色的官服穿在他的身上那么合适,衬得清秀温润。 云昭很早就去上朝。她穿着深蓝色的官服,戴着大大的帽子,只露出巴掌大的脸,严肃认真。 立于朝阳殿,她的心思却飘向了邯郸府。 “启禀陛下,今日京郊有匪患,周围七县的百姓不胜其扰,还请陛下定夺,派人剿匪。” 太子站在玉阶之上,他稍稍瞥一瞥眼神就能看到下面为首的云昭。这一早上,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 闻有此报,他才收回目光。 云昭闻言抬起头。另一侧兵部尚书站出来说:“陛下,此事当归邯郸府管辖,若贸然出动城防营或禁军,只怕会引起民慌。” 云昭蹙眉。 邯郸府那几个人,够干什么使? 35 针对 http://.biquxs.info/

“启禀陛下,邯郸府新任府同知事曾任过颍州州丞,想必他处理剿匪的事应该是得心应手。” 若说此时云昭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只怕是将脑子落在朔州了。 她站出来朝上一拜,说道:“陛下,匪患危害民生,自然应由朝廷出兵剿匪。邯郸府掌管文事,京城防卫从来都是由城防营负责,剿匪隶属分内之事,不知刘大人何故推诿?”、 兵部刘鑫大人脸上的肉抖了抖,他看着荣莱侯说:“侯爷这话就说错了,城防营素来只管城内巡防,要稳定百姓,更关系皇城安危,怎可轻易调兵出城。” “京郊七县难道不是隶属邯郸吗?既然归属已定,当管则管。” “侯爷,城防营由兵部管辖,该管什么不该管什么,我自然比你清楚。” 他这话说的已经很不客气,云昭不想和他磨嘴皮子,转过来朝皇帝说:“陛下,既然刘大人不愿意出兵,臣愿往西大营调兵剿匪,请陛下赐臣兵符。” 太子冷眼看她。瞧瞧她多着急,不顾兵符一词有多敏感,竟这么明目张胆地讨要。 她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刘大人当即反驳:“侯爷!兵符乃国之重器,怎可轻易讨要。” 附和兵部尚书的人源源不断,偌大朝阳殿,她一个人孤军奋战。 云昭冷眼看着兵部尚书大人,声音冷硬:“七县数万百姓饱受匪患之苦,难道不是国之大事?一人不系于心,何以顾天下?” “云昭。”皇帝沉沉叫了她一声。云昭慌忙回首躬身。 一人不系于心,何以顾天下? 太子冷笑。 皇帝看向太子:“太子说说这剿匪之事当由何人主事?” 太子抬眸看他,父子两人对视的目光如同天雷一震,彼此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透入骨血的冷漠。父子一脉,何其相似。 季醒言垂在袖子里的手捏紧。他若进一步支持兵部,只怕将云昭得罪干净,若退一步支持云昭,便白费了这番谋划。 束手旁观,才是上上之选。 他看着皇帝。他的父皇耐心地等待他,他似乎已经将自己看透,等待着他说出口的话,然后与云昭再无来日可期。 阿昭。 王砚书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吗? “陛下,臣愿率府兵相助邯郸府。” 寂静的大殿中女子的声音沉稳透彻。 太子回眸,她的眼睛正看过来,朝他微微一笑。 季醒言百感交集。 皇帝看了一眼云昭,想要看透她的心思。可她想的很简单,与其说有人针对王砚书,不如说是针对她。既如此,又何须将太子牵连进来左右为难。 冰心玉壶。她从未以恶意揣度她的朋友,站在高处的太子,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她愿意倾心相付的人。 “你的府兵,可没有几个人。”皇帝这样说,眼神却瞟着太子。他看到自己的儿子的侧脸,他在咬牙抉择,看着他透红的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痛快。 他的儿子,将来继承他的皇位,足够心狠手辣,他的兄弟于他而言都是登顶的台阶。偏偏这个姑娘,这么个小丫头,牵住他的手脚。 “陛下,臣绝不辱命。” 皇帝这才把眼神转向她。云昭长得很好看,尽管边疆的风雨令她变得黑黑瘦瘦,但她的一双眼睛尤其的亮,承载着巨大的力量。她很像她的父亲。 当年的云晟也是如此,坚定不移地对他说“绝不辱命”。 太子没做声,皇帝抬了抬手:“既如此,便将此事交给邯郸府吧,准许荣莱侯从旁协助。” “臣领旨谢恩。”云昭说,“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臣请陛下准许城防营小卒李起协助臣。” 皇帝挑眉:“哦,就是西秦那个李起。” “是。” “准了。” 下朝,云昭回府的路上被召去东宫。 太子穿着朝服,衬得他威严肃穆,令人不敢逼视。云昭也是朝服,宽宽大大的衣服裹在她纤细的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滑稽。 她朝太子拜下:“殿下。” “来,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他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走两步。云昭的视线从他们交握的手上转移到面前的男子身上。 方景良朝她露出友好的笑容:“侯爷,在下方景良,景仰侯爷多时,今日得见,万幸至极。” 云昭同他拱手相礼,趁机掏出自己的手。 “幸会幸会。”她笑了笑,脚下一转离太子远了一些。 季醒言看了她一眼,没有戳破。“衡之是宣平侯幼子,现在在我这东宫任廷尉郎。” 云昭挑眉:“早闻衡之兄才高八斗,宣平侯府也是书香门第,我还以为你会做文官。” 方景良不好意思地笑笑,云昭莞尔:“少年郎血性方刚,有你在殿下身边,我倒是很高兴。” 许是他们的笑有些刺眼,太子扯了云昭一把,对方景良说:“午后要去西大营巡营,你先去准备。” 方景良眨巴眨巴眼,一拱手退下了。 云昭把自己的胳膊扯出来,问他:“殿下匆匆召我来,只是为了介绍衡之给我认识?” “你叫他倒是叫的亲切。”他冷哼一声,绷着脸。 “观南。”她无奈地扯扯嘴角,“若是没事,我就回去了,匪患的事还要筹谋。” 太子眯起眼睛看她:“匪患的事为什么要揽下来?” “诸位大人咄咄逼人,意在针对我,牵连邯郸府已经很过意不去,又怎好让你左右为难。”她的声音比在朝堂软了几分,透着一种淡淡的舒适。 季醒言被她的话击中,脑子有几分懵,脱口而出:“我?” 云昭点点头:“你开口帮我岂不是得罪了大半朝臣。” 她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好似没有想过他会站在她的对立面。她的信任令他心潮澎拜。 “阿昭。”他微微笑起来,“我可以帮你。” 云昭看着他的眼睛,摇摇头:“我才刚将你摘出去,你就别掺和了,放心吧我能处理好。” 季醒言看着她,她怎么这么好看,她的眼睛明亮清透,沉醉着一点点笑意。 “阿昭,我……” 此时门口响起胡三海的声音:“殿下,赵姑娘请见。” 季醒言感受到云昭身子一震。他眯起眼睛看向门口站着的胡三海,那眼神几乎将他穿透。 胡三海低着头眨巴眨巴眼,头也不敢抬。他也不想啊,可那毕竟是未来的太子妃,这东宫里的人都看着呢,太子还是得要名声的。 云昭耸耸肩:“你忙吧,我走了。匪患的事,我会处理好。” 说罢她转身就走,太子抬起手想拉她:“阿昭。” 她顿住脚,没有回头:“观南,请看在我的情面上,对如颐好一点。我知道孤苦伶仃是什么滋味。” 季醒言垂下手,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的背影,竟不敢上前,只能看着她走出门。 云昭走到院子里,与赵如颐擦肩。 “侯爷。”赵如颐向她屈膝行礼,云昭伸手将她扶起来。她消瘦了很多,柔弱里多了几分沉寂。 “见我不用行礼。”她觉得自己笑得一定很难看,“进去吧,殿下在等你。” 赵如颐走进去,太子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如颐拜见殿下。” 他既没回头,也没让她免礼,直接问:“什么事。” 赵如颐的眼神瞥向一旁的胡三海。他低眉顺眼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尴尬。 赵如颐如此庆幸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伺候。 她直起身子说:“如颐没有事,只是来看望殿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走到太子面前,递上去。 “殿下,这是我亲手做的荷包,赠与殿下。” 她手里的荷包,青荷色,上面绣着一支并蒂莲,针脚细密,绣工非凡,一侧还有两个字:观南。 太子只瞥了一眼,没有接:“孤从不戴荷包。” 赵如颐抬着手,面露尴尬。 “是我思虑不周,请殿下见谅。” “嗯。”他越过赵如颐,走到案前,“若无旁事,赵姑娘请回吧。” 他叫她赵姑娘。 赵如颐知道,他会亲昵地叫荣莱侯“阿昭”,可两年后,她才是东宫的太子妃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朝他拜下:“如颐还有一事请求殿下。” “说。” “半月后宣平侯府举办百花宴,如颐想请殿下同行。” 太子抿唇没说话,胡三海说:“姑娘,殿下事多繁忙,恐怕无法应邀。” “是如颐逾矩了。如颐告退。”她顺从地反身离开。 太子的脑海中响起方才云昭离开时说的话“孤苦伶仃”。若他不去,这个未来的太子妃无依无靠,定会遭人笑话。 赵如颐一只脚跨出门,她听到太子的声音:“准了。” 她喜滋滋地回过头来屈膝一礼:“谢殿下。” 赵如颐的声音带着女儿家的娇俏,太子却全然没有心思听,他已经开始想匪患的事。 出了门,青夏跟上来,也是美滋滋的:“太好了姑娘,殿下与你一同出席赏花宴,定然没人敢小瞧了咱们姑娘,也没人敢小瞧咱们赵家。” 赵如颐轻轻笑了一下:“父亲不在,两位兄长丁忧,将来官职只能仰赖殿下。”她呼出一口浊气:“我只有殿下了。” “殿下会对姑娘好的。” “他对我好不好不重要,只要我是太子妃,将来是皇后,能保住赵家的荣耀,比什么都重要。” 36 剿匪 http://.biquxs.info/

京郊匪患猖獗,为首的土匪头子叫洪六,生得五大三粗。 “这洪六以前是黑蒙关的兵,是逃兵落草为寇。”十三说。 云昭点点头,轻笑:“没想到季侯手下还能出这么个东西。” 他们正说着,书房的门被推开,王砚书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云昭抬头一笑:“你回来啦。” “剿匪是邯郸府的事,你掺合进去干什么?” 云昭微微蹙眉。 十三左右看了看,撂下笔,二话不说躬身一礼便跑了,还顺手把房门关上了。 云朵疑惑地看着他步履匆匆地走出书房:“十三哥,你干嘛去?” 她说这就要进书房,十三伸胳膊拦住她:“姑娘,侯爷有事。” 云朵蹙眉:“我才看见先生进去。” “就是和先生有事。” 云朵贼兮兮地乐了:“那我得去看看。” 她扒拉十三的胳膊,十三的胳膊却跟木头桩一样挡在她面前。云朵跺跺脚,威胁他:“十三哥,你要是不让我进去,我可叫了啊!阿姐听到肯定会出来。” 十三头大。 眼见着云朵要喊,十三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十六。” 云朵蹙眉,小十六出现在她身后,与十三对了个眼神,两人一边一个,架起云朵的胳膊将她拖走了。 “你们放开我呀!” 书房里云昭浅浅笑起来,跳下桌子抱住先生的胳膊。 “砚书,这事儿本来归巡防营管,兵部推给邯郸府,是冲着我来的。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王砚书看了她一眼。她的笑脸可爱,充满着讨好。 “我不想你涉险。” “毛贼而已。”云昭说,“放心啦,有我保护你,我才放心啊。” 王砚书摸摸她的头,伸手将她抱住。 “昭儿。” “嗯。” 他想说,他又拖累了她。想一想又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话一出口便成了:“我很想你。” 云昭腾地红了脸,连耳根都红了。 “砚书。你今日怎么了?” 王砚书怜爱地揉揉她的耳朵,有点烫烫的。他轻笑一声:“没什么,不习惯离开你一整天。” 云昭舔舔嘴唇,抬起头盯着他,蠢蠢欲动。 云朵被十三和十六拖走,正遇见老五,她高声大喊:“五叔救我!” 十三和十六连忙松开手。老五瞪了他们俩一眼。 云朵撇嘴:“五叔,他们欺负我。” “罚他们。”老五宠溺地看着她。 云朵哈哈大笑,十三和十六垮了脸。 “五叔,我出门去转转,阿姐要是找我,你告诉她啊。” “让十六跟着姑娘。” 云朵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五叔,他得和十三哥一起挨罚。” 她一个人出了门,怀里揣着钱袋子,一手捏着糖人儿,一手拿一包果子。 街上人多,临近傍晚多是在外务农回城的人,也有些闲逛的。 街边有卖包子的,她走过去,把果子和糖人儿放在一边,往怀里掏钱袋子:“老板,我要两个肉包!” “好嘞。” 老板打开蒸笼,热气蒸腾,云雾缭绕。她才打开钱袋子,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紧接着一把夺走她手里的袋子,撒腿就跑。 “哎?你站住!”云朵撩起裙子就追了上去。 抢钱的是个小叫花子,身子矮小,穿的破烂,脚上一双草鞋,跑得却飞快。云朵惦记着兜子里好几块银元,发足狂奔。 她边追边喊:“你站住!” 小叫花子头也不回。她追了两条街就跑不动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颊红得发烫,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鬓角的头发都打湿贴在了脸上。 这才二月的天气,风一吹有些冷。 “你给我!站住!把银子还我!”她停下脚步,手撑在膝盖上喘气。 那小子飞快地转过街角。云朵想哭。她太累了,停下来之后脑子发胀,眼前一阵一阵地冒金星。 气死了,早知道应该让十六哥跟着。 云朵呼哧呼哧地喘,眼前终于清明了一点,她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她眼前,旁边是一双穿着草鞋的脚。 云朵猛地抬起头。 黄昏下人流如织,面前白净的少年如清风拂面。 “阿嚏。”她打了个喷嚏,连忙用胳膊挡在脸前,她的脸更红了。 “姑娘,这是你的钱袋吗?”他的声音清澈如甘泉,云朵惊喜地看着他:“你是上元节那天的公子。” 公子摇了摇手里的钱袋子,莞尔。 云朵羞涩地眨眨眼,拿过钱袋子道谢:“谢谢公子。” 余光瞥见他手里攥着的小男孩,她转头叉着腰说:“你怎么能偷东西!” 她气鼓鼓的样子分外可爱。小叫花子低着头,不安地扭动。奈何手被人攥在手里,逃不开。 云朵一抬头看到男子含笑的目光,摸了摸脸,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躲开他的眼神,问:“你偷我钱干什么?” 小叫花子说:“我爹快病死了,我想给他买药。” 云朵的手指动了动,她低着头没出声。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偷东西。”那人说。 云朵把钱袋子丢给小男孩。“不要偷东西了。我送给你。” 迎来他震惊的目光,云朵莞尔:“希望你爹能好起来。” 小男孩弯着腰再三道谢,云朵笑了笑。 “你不怕他是骗你的?” “嗯,那又怎么样。” “看你出身富贵,不知世事险恶。”他说,“你这样轻信别人,可怎么办才好?” 云朵撅起嘴,苦大仇深地看着他。 “我并不是出身富贵。”她说,“若曾有人怀疑我在骗人,我活不到现在。” 她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因为她在哭便可以拿出身上全部的钱和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替她葬父、给她未来的女子。也许在这一刻,她才更加珍惜她的纯良。 她不曾想过在那个战乱后贫瘠的小城里,那个畏缩在深巷里的小姑娘可能是在骗钱。 也许她想过,但仍这么做了。 云朵深吸了一口气,将他上下打量,然后说:“看公子是出身富贵,便这样轻易将穷人的心看得恶毒又卑微。多谢公子今日替我追回钱袋,再也不见。” 她扭过身,快步往前走。那人跑两步追上她,拦在她身前,朝她拱手:“姑娘说的是。是衡之恶意在先,请姑娘见谅。” 云朵嘴巴动了动,不知道说什么。少年郎如此诚恳,眼神清澈,恶言恶语她都说不出口。 “在下方景良,敢问姑娘芳名?”他很诚恳地看着她。云朵眨眨眼,愣愣地蹦出两个字:“云朵。” 方景良莞尔一笑:“云朵姑娘,幸会。” 她又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刚才说的话也有些重。” 方景良摇头。“姑娘说的没错。”他顿了一下说,“只是姑娘天性良善,易被恶人欺,衡之只是想嘱咐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 “谢公子好意。” 气氛冷下来,他们却站着谁也没动。 方景良紧张地说:“我知道一家酒楼菜色很不错,我请姑娘吃饭,当时给姑娘赔罪,并感谢姑娘教导。” 云朵眨眨眼,想到自己没吃着的包子,点头。 “阿嚏。”她又打了个喷嚏,汗落了风,好冷。 方景良脱下外袍,犹豫了一下披在她身上。他的衣服上带着温暖的草木香。 荣莱侯府府兵五百,十三带了几十个暗卫,邯郸府有五百常兵。就这么点人,奔着西山去了。 李起再见到云昭有些激动,但他素来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只是那双眼睛里饱含了太多的情绪。 云昭朝他笑:“李起将军,好久不见啊。” “我现在可不是将军了。”他有些负气。 “大胆,胆敢对荣莱侯无礼!” 云昭倒并不在意,她了解李起的性情,桀骜不驯自视不凡的人能在这小小城防营忍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这次之后,你就是将军。”她看着他,不容置疑。 他在云昭眼里看到了当年在边关看到的光芒,笃定自信。这个女子如此小小的身子里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每当她露出这样的神色,让他不能不相信。 “借你吉言。” 云昭等人在山下扎营,十三带人连夜在西山山寨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布下陷阱。 据估测,山寨上的人至少有两千,人数上他们并没有胜算。山寨占据高地,强攻于他们而言也非良策。 行军不生火,他们只吃些干粮。 云昭一边啃馒头一边看地图。 西山有两座峰,一高一矮,一南一北,相距几百米,土匪的山寨扎在北小山的山顶。北小山东西各有一条上山的路,西边的路是大路,有两匹马宽,是当初在北小山开采矿石时修过的路,东边的路是条只有三尺宽的土路,悬在陡峭的悬崖上,将将能过一个人,一不小心就会落下去粉身碎骨。 她咬了口馒头,留下一排可爱的牙印。她回想起东边的小路。很多年前,季醒言和她攀过北小山,为了去那个荒废的矿洞里探宝。 彼时年少,脱不去的孩子心性。他们没走西边大路,沿着小路爬上去。一路可以上到山顶,在那里看落日云海,仿若置身仙境。他们并肩看夕阳,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完全忘了寻宝的事。 37 调虎离山 http://.biquxs.info/

云昭从回忆中脱身,手指点了点地图,那条被画作细细一条线的小路。 王砚书走进来,看见她手里捏着半个馒头,眉头深锁的样子,微微笑了一下:“在想攻寨的事?” 云昭回过头来,见到他,肩膀松下来。 王砚书走到她身边,揽上她的肩。 “有计划吗?” 云昭点头:“我想一部分人从西边引他们下山,用陷阱穿插牵制,剩下的人从东边小路上去先攻占山寨。” 她蹙了蹙眉又道:“只是我们人少,而且邯郸府的常兵战斗力不强,分散开来风险很大。” 王砚书拍拍她的肩,将她揽得更紧一点。云昭抬头看他。 “洪六这个人有一个兄弟,家住永安南街,之前是和他一起当兵的,后来受伤断了一条腿,家里有一个老父和小妹。” 云昭挑眉,王砚书看她一眼继续说:“洪六每个月都会偷偷给他们家送钱。” “砚书,你想干什么?” 他们对视一眼,云昭噗嗤一笑。王砚书瞪她:“你笑什么。” 云昭笑得花枝乱颤:“从前我觉得兵法谋略实在太多诡计,现在方才意识到……” 王砚书接住她的后半句话:“我也诡计多端?” 云昭仍在笑,点头:“这可不是我说的。” 她眼里笑意明亮,璀璨如星光。王砚书勾起唇角:“我以为你会说我足智多谋。” 云昭笑弯了腰。一本正经的先生开起玩笑真是别样滑稽。 她抬起身子抱住他,脸贴着他的胸膛:“你是我最好的军师。” 北小山上的山寨盘踞山顶,此时正热闹,粗壮的汉子们正在喝酒吃肉,唱着听不清词的歌,声音嘹亮。 为首坐在那张铺着鹿皮的大椅子上的男人,皮肤黝黑,大方脸,短粗眉毛,一双铜铃眼,嘴唇厚嘴巴很大。 他正拿着一只陶碗喝酒,粗迈不修边幅,有酒水从他嘴角流下来,淌到胸前。 “大哥,山下有人求见。” 洪六眉头一挑,粗声问:“谁啊?” “他说他叫贾合,瘸了一条腿。” 洪六撂下碗,站了起来:“快带他上来啊!” 小弟挠挠头说:“大哥,他腿脚不好,说请你下山去。” 洪六一拍脑袋,哎呀呀地叫了两声:“糊涂了糊涂了,我下山去见贾老弟。” 他随意点了几个人跟着,想一会儿把贾合抬上山来,好好请他喝酒吃肉。 他们骑马下山,已经临近黄昏。贾合在山口等着,身子倚着一旁的山体支撑。 洪六老远就看见了他,一边骑马腾出一只手来朝他招呼:“贾老弟!” 贾合也朝他招了招手。 洪六飞马而来,在他面前下来,喜气洋洋的。 他统共带了六个人,还多牵了一匹马。七个人八匹马,一下子被身穿铠甲的士兵包了个圈。 贾合倚着的那块岩石后面,走出来一个穿铠甲的将军。洪六看了看贾合,又看看将贾合挡在身后的将军。豆芽菜一样的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贾老弟,你骗我!” 云昭微笑:“他没骗你,是我骗你。” 洪六怒不可遏,劈手就向云昭打来。突然一双手从一旁攥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洪六一偏头,看到高大威猛的李起。他们身量差不多,样子也都凶悍,彼此激起了对方的战欲。 云昭让十三把贾合带出去,自己解决了洪六带下来的六个小弟,然后挑了块石头坐下来,看着李起和洪六两个人打得如火如荼。 她招招手,十三凑上来。她说:“派人去报信儿吧,让伏击在陷阱旁的人准备好。” 十三皱皱眉:“侯爷,这还没分出胜负呢。” 云昭瞪他一眼,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洪六在李起面前,就是个空架子。” 果不其然,随着她话音落下,一个庞然大物被摔在地上,地上的石子儿都跟着抖了抖。 十三吞了口水,连忙派人上山报信了。 李起掸掸手朝云昭走过来。她笑着看他:“将军英勇,不减当年呀。” “我等着再上战场,怎么敢懈怠!” 云昭耸耸肩,那边洪六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他被两个人架起来。 “绑起来,等着让他看看他兄弟们的真心。” 夜里的北小山,被火把点起一条灯带,自山顶蜿蜒而下。 十三带人守在半山腰,一声令下,那些骑马的匪徒落入深坑,被长绳绊落倒地,或是被麻绳网束到了半空中。 云昭等在山脚下,身边坐着被捆成一团的洪六。 老五策马而来,乘着夜色。 他急匆匆地翻身下马,朝云昭跑过来。她一见着老五,微微蹙眉。 “侯爷,太子殿下遭刺客偷袭,受伤了。” “殿下在哪?” “还在西大营。” 云昭抬脚便要走,她停下拍拍老五:“五叔,这里有李起和砚书应当无碍,你务必保护好砚书。” “是,属下遵命。” 云昭来不及再去找王砚书,骑着老五的马奔向西大营。 西大营离西山并不远,云昭掏出令牌,一路冲向太子的营帐。 方景良和胡三海都站在门外。 “殿下呢?” 他们朝她一拜,胡三海说:“殿下方才服了药,睡下了。” “他伤得重不重?” 胡三海蹙眉:“箭入胸口,殿下差一点就没命了。”云昭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她没空琢磨,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方景良一拱手说:“殿下前来巡营,路上便遭到刺杀,入夜时殿下说心情不好不让人跟着,我听到动静赶过去时殿下已经中箭了。” “他的安危关乎社稷,你们怎么能由着他的性子。”云昭疾言厉色地质问,肚子里一股无名火。 胡三海说:“侯爷,殿下的脾气你最清楚,奴才们实在是拗不过。” 云昭叹了口气,有点头疼。她看向方景良:“刺客的身份查清了吗?” 方景良紧张地吞口水:“还未查明。” “胡三海,现在都谁知道太子遇刺的消息?” “只有奴才和方廷尉,西大营陈将军和祝将军,还有李军医。” 云昭点了点头:“封锁消息,谁敢外传,杀无赦。” 方景良看着这个女子冷凝的脸,忽然有些怕。 云昭又看他:“我写封信你送去侯府。” “是。” 云昭进了太子的营帐,胡三海给她研磨。她就着微弱的烛火,写了几个字,装进信封,用蜜蜡封了口。 太子躺在榻上,呼吸均匀。云昭撇撇手:“三海,你出去吧,我守着他。” “是,奴才告退。” 季醒言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睡梦中仍不能安稳。他蹙着眉头,薄唇紧抿。 “阿言,我在,你好好睡。”云昭握上他的手,轻声安抚,“伤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的手指抚过他的眉心,将他眉间的褶皱熨帖。 清晨,胡三海裹着一身晨起的潮气来到大帐,端着清粥小菜。 “侯爷,吃点东西吧。” 云昭点点头,有些头重脚轻的。她要起身,手却被季醒言攥得紧。 “你放那,我一会儿吃。” 胡三海依言将早饭放在桌子上,静默垂手候在一旁。 云昭身子有些酸疲,她动了动手腕,垂眼看去,太子缓缓睁开眼。 见到云昭他似乎怔了一下,缓缓勾起唇角,虚弱的声音里透出喜悦:“阿昭。” 她扭头看胡三海:“叫军医来。” 说罢扭回来看季醒言。 “殿下,你怎么出门也不让人跟随,若是出了什么事,要怎么办才好?” 他微微笑着:“你担心我?” 云昭竖起眉毛,露出惊怒的表情。她恨声道:“殿下身系江山社稷,臣如何能不担心?” 太子摇摇头,轻咳一声。云昭仔细他的伤口,伸手在他胸前轻抚。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按在胸口,脆弱的眸子盯着她的脸:“阿昭,你担心我吗?不是太子,是我。” 云昭垂眸,她深吸一口气说:“自然担心。你于我是挚友,纵然偶有龃龉,但此心未改。” 她将手抽出来,缩了缩身子,仍低着头。 太子咳了两声,她慌张地抬起头,眼尾一抹红。 “难受是不是?” 他摇摇头,云昭松了口气:“殿下,以后不要任性了。” 太子的手指蜷起来,颤抖着问:“你说什么?” 他生怕她猜到这背后的令人可笑的诡计。 “若是想出去散心,也让人跟着。” 他淡笑:“好。” 军医诊过脉,松了一口气:“殿下已无性命之忧,仍需安心静养,不可操劳,不宜动武。” 军医退了出去,胡三海朝云昭说:“侯爷若是无事,不如在这里陪陪殿下。” 云昭蹙眉,又听他说:“侯爷,您清楚殿下的脾气,只有您的话殿下能听进去。不然殿下肯定又要操心西大营的事。” 太子垂眸:“父皇交代下来的差事,怎可耽误。” 显然他并没有把军医的话听进耳朵里。他们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云昭的动念扼杀。 “西大营的事,我替你办,你就安心养伤。” 太子抬眸,有些惊喜,又有些失落:“那剿匪的事怎么办?” “有五叔和李起在,砚书不会有事的。” 她说得理所当然,太子扯起嘴角,垂眸掩盖住眼中疯狂的嫉妒。她关心的根本不是剿匪,而是去剿匪的人。为此不惜在朝堂得罪重臣,不惜孤注一掷。 “我想休息了。西大营的事,交给你了。” “好,放心吧。”她扶着他躺下,给他掖好被子。 出了大帐,清澈的空气扑面而来稀释了鼻翼下的草药的苦涩。 38 猜疑 http://.biquxs.info/

巡营的事云昭做起来得心应手,况且有太子坐镇,西大营的几位将军也不敢捣乱。 令她心中不安的是太子遇刺一事,老九带着人查了好几日,一点线索也没有。 十三深夜来到西大营,风尘仆仆。 云昭从太子的营帐中出来,他就候在门口。 “先生回京了?” 十三颔首:“是,山匪余孽已押至刑部大牢,先生由五哥亲自护送回京。不过……” “什么?” 十三拱手:“属下不敢欺瞒,侯爷走后,先生两次遭到刺杀。” “先生可有受伤?” “五哥寸步不离身,先生未曾受伤。” “刺客的身份可查明?” 十三蹙眉低下头:“属下无能。刺客无一活口,身上也没有痕迹。” “与当初在南境的刺客可相似?” “相似。” 云昭低头思量。三番两次刺杀砚书,所求为何?先生虽打理云家的生意,也得罪了一些人。但这些刺客显然不是一般人出手。 背后的人是冲侯府来,还是与九江王氏有关? “派人去九江,查一查王氏近几年的事。” “属下遵命。” 云昭看着十三走远,脑海中忽然闪现一个荒唐的念头。 若她来西郊大营是调虎离山呢? 太子靠在床上看巡营的奏报,云昭端着药走进来。 太子抬起头看她,露出苦涩的表情:“这药太苦了。” “良药苦口,殿下。”她把药端过来,送到他嘴边。太子皱着眉头喝了药,拿起奏报和她说:“阿昭,你的奏报写得比学士阁的大夫们还要好。” “在南境我都是自己写。” 季醒言心疼地看她:“阿昭,以后不去边疆了好不好?” 闻言,云昭低下头:“殿下已经与我说过。” 太子愣了愣。他才恍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到他已经快要忘记。那时她身受重伤一字一句地和他顶撞,他恼怒之下告诉她,再也不会让她回边境。 他看着云昭,有些心疼。 你远在千里之外,凶险的战场。你知不知道我在京城究竟有多担心? 季醒言握上她的手:“那是我的气话,你若铁了心要去,我又能拿你怎么办?” 他的语气里,深埋着他对眼前这个女子的宠溺。所有的事,他都想顺她心意,他想给她全天下女子最好的人生。 除了那一件事。阿昭,只有那个人,只有婚事,我不会退让。 云昭轻笑:“殿下说的是。” 太子很快就困倦,云昭看他睡熟,呼吸均匀。悄悄解开他的衣服。 她的手指颤抖,解开他胸前的绷带,查看他的伤口。 太子的武功她太清楚,即便突如其来一支利箭,也不该形成这样的伤口,他不可能连躲都不躲。 依伤口见,射中他的箭几乎是迎面直接刺入他的胸口。 云昭颤抖着手,她不明白太子这么做的理由。箭若偏一分,他就没有命了。 将太子的伤口包扎,重新给他系好衣服。 这是他另有谋算,还是会与先生被刺一事有关? 云昭抱着手臂走出大营,胡三海和十三守在门口。 “三海,殿下睡了。殿下遇刺一事尚未有线索,我要亲自去查查。殿下交给你照顾了。” 胡三海弯下腰:“侯爷,殿下还是希望您在身边。刺客的事,奴才会派人去查。” 她扯了扯嘴角,不再看他:“我意已决,殿下醒来,你如实转告便是。十三,走了。” 回到侯府已经是傍晚,黄昏落在天际,美轮美奂。云层翻起艳红的波浪,橙色一轮太阳渐渐落下,将远际无边的天染成浅淡的紫色。 云昭翻身下马,匆匆跑进门。 先生和云朵正在剪理花草,见云昭跑进来,云朵兴奋地跑过去抱住她。 “阿姐!” 云昭的目光看向先生,见他微微一笑,这才松了口气抱住云朵。“想我了吗?” “我好想你。”云朵在她怀里蹭了蹭,“阿姐,下次你出门也带着我好不好。” “我出门都是危险的事,带着你做什么?” “我就是想陪着阿姐。” “好云朵。”她摸摸云朵的头,“我有话和先生说,一会儿咱们一起吃饭,好吗?” 云朵撒开手,乖巧地点头:“我去花厅等你们。” 云朵离开院子,云昭扑过去抱住先生。 “昭儿。” 云昭抬头看他。他的眉目柔软温和,眼里的笑意干净宠溺。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岁月无情地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眼尾的皱纹,目光里的沧桑。 “十三说你遭了刺客,有没有伤到?” 王砚书摇摇头:“老五把我保护得很好。” “砚书,等报完剿匪的事,咱们就成亲吧,成亲后我再陪你回九江。” 王砚书微微蹙眉,困惑地看着她:“不是定在五月十三?怎么忽然这么着急?” 云昭眼里泛起泪意。她摇摇头:“我就是想早点嫁给你,只要我嫁你,每天都是吉日。” 王砚书莞尔,将她搂进怀里:“好,明日我便去催催婚服。都听昭儿的。” 夜半临深池,池里的鱼都懒怠地散在各个角落。一弯弦月落在池中,冷冷清清。 云昭静立池边,目光落在水中弯月,波光粼粼。 鬼魅一般的黑影出现在她身后,两人躬身一拜:“侯爷。” “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老五和老九对视一眼,老九低下头:“皆无所获。” “老九,你说这世上能把事情做得如此周密,滴水不漏的人,能有几个?” 云昭轻声问:“东宫近来有动作吗?” 老九摇头:“方廷尉仍派了人在探查此刻的事,但也没有线索。太子殿下这些时日除了见朝臣,只有赵姑娘时常出入东宫。” 自己刺伤自己,却迟迟没有动作。太子究竟为何呢? 云昭捻着指尖,转过身来。 “五叔,派人盯紧东宫,不要让人再伤了殿下。” “是。” “另外,除了小十七,再多派些人看护先生。” “小主人放心,我这就吩咐下去。” 西山匪患的案子于四月初彻底审结,涉案之人皆按罪判刑,邯郸府和刑部一同负责。王砚书因此忙了好些日子。 婚服送来那天,云昭正是休沐。婚服挂在衣架上,站在阳光下,绸缎的光芒隐隐约约,大红的底色上用铜丝混红线绣了缠枝纹,看起来低调又典雅。 云朵托着腮看他们的婚服,先生的那一套是同样的纹饰,一看便是一对。 “阿姐,你为什么喜欢先生呀?” 云昭的手抚过婚服柔软的布料,回过头来看她。 “不知道。只要在砚书身边我就安心,看着他我就高兴。” 云朵撅起嘴:“真奇怪。” 云昭笑了笑:“我只知道他对我很重要,重逾性命。” “我好想先生教我读书的日子。”云朵皱起眉毛,毫不留情地向云昭告状,“现在这位师傅实在是古板无趣。” “若你觉得师傅不好,叫五叔再找一位。” “我一会儿就去和五叔说。”云朵眨巴眨眼,小心翼翼地看过去问,“阿姐,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云昭走过来坐下,认真地看着她:“你和我很像。” “我哪里有阿姐这么好。” 云昭摸摸她的头。“你比我还要好。”她笑,“我是幽潭,你是沧海。” 云朵不太明白,但还是喜滋滋地笑起来:“总之,遇到阿姐,是我最幸运的事。” “阿姐,你快去试试婚服,我想看。” 云昭换上婚服走出来,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大红的颜色衬得她如仙子一般,明媚皓齿,长发如瀑。她的身材修长,纤腰盈盈一握。 云朵夸张的张大嘴巴:“阿姐,你太好看了。” 明艳的美人低眉浅笑。她如阳光,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先生若看见,肯定要看傻了。” 云昭敲了敲她的额头:“小丫头,胡说。” 云朵咧嘴笑:“阿姐真好看。” 四月芬菲,天气和暖。宣平侯府每年的百花宴为邯郸的春色增添几分热闹。 皇亲贵胄都在应邀之列,宣平侯府热闹极了。 各家夫人都家意自己儿女的婚事,趁着春宴热闹彼此相看,自然就不再刻意避嫌。 一同打捶完的姑娘公子们聚在花园一角,南院的练武台上公子们切磋,台下姑娘们聚着看热闹。 云朵穿着粉色的小衫,水蓝的裙子,披着帛锦,头发扎成双髻,戴着一朵鲜花,插着宝石流苏簪子。她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分外可爱。 云昭穿了一身青莲色长裙,不如云朵那般娇俏明媚,多了些沉稳和忧郁。 先生仍是一袭青衫,不穿官服时,他总是这样。 他们一出现,立刻成为焦点。 “侯爷。”几位大人拥上来朝她拜了一礼,瞥见一旁的王砚书皆是讳莫如深。 “诸位大人有礼了。”云昭拱拱手,面色平静。 礼部刘大人眼尖看到了云朵,露出慈祥又讨好的笑容:“侯爷,这位姑娘是?” 云昭揽过云朵的肩膀,浅浅一笑:“舍妹云朵。”她看向云朵:“朵儿,给诸位大人行礼。” “云朵拜见诸位大人。” “哎哟哟,原来是侯爷的妹妹,恕老夫眼拙。” 众人呵呵一笑,没人去探究老荣莱侯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儿。 “二姑娘可许有婚约?” 云昭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一旁李大人拍了拍他:“侯爷还未成亲,这么好二姑娘先婚配?” 云朵看了一眼阿姐。 云昭浅笑:“朵儿确实未有婚约。” 39 发怒 http://.biquxs.info/

宣平侯和长子方景深前来恭迎,云昭率先一礼:“侯爷。” “云侯爷不必如此客气。”宣平侯虚抬她的手臂,慈祥地笑着,他拍拍身边青年的肩膀,“这是小儿景深,如今在工部做事。” “方大人好。” “方景深见过侯爷。” 云朵也跟着屈了屈膝,微微皱眉。这名字好生耳熟。 “侯爷里面请,夫人一大早就念叨着你呢。” “我也许就没有拜见过夫人了。” “夫人正在花园,诸位女眷们游园赏花,今年有两株牡丹开得格外好。” “想来是侯爷悉心照料的好处。” 他们彼此笑开,恭维的话说到了尽处。 云昭带着云朵到花园参加女眷们的游园会。王砚书一个人留在前院,她有些担心。 “去吧,我能应付。”王砚书朝她安抚地笑笑。 “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好。” 花园里莺歌燕语,花团锦簇一派繁荣。 赵如颐来时,宣平侯夫人正握着云昭的手,眉开眼笑。她身边跟着几位儿媳妇,都是端庄的闺秀,各自照应着客人。 赵如颐穿一身牡丹色织花裙,头戴流苏,华采斐然。她款款而来,招惹人的注目,不因旁的,因她身侧的男子,墨衣常服,气宇轩昂。 宣平侯笑眯眯地走在太子身旁,引他到花园。 “拜见太子殿下。” 赵如颐环顾四周,所有人都低眉顺眼,屈膝臣服,她有一种解气的感觉。 太子微微挑眉,目光盯着远处的身影,朗声笑:“都免礼吧,今日宣平侯设宴,孤只是客人。” 宣平侯夫人连忙迎着他们走过来,脸上堆起客气的笑容。 “殿下大驾,老身有失远迎。” 太子轻笑:“夫人客气了,宣平侯这不是亲自将孤送过来了。” 他们夫妻对视一眼,谁也摸不准这位殿下的心思。 云昭跟在侯夫人身后,低眉顺眼。 “阿昭今日这身甚是好看。” 太子一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荣莱侯身上。她一袭紫裙飘飘如仙,长发半绾,只别了一支玉簪,素雅清淡,清新脱俗。 云昭抬头看了他一眼,服了服身子:“殿下谬赞了。” 太子的目光柔和如水。宣平侯夫妻又对视一眼。云昭看向赵如颐,恭敬地屈膝行礼:“拜见太子妃殿下。” 众人恍惚。赵如颐紧张地看向太子。 太子的目光仍盯在荣莱侯的身上,在大家都以为太子会斥责她时,太子却微微笑了,伸手揽过太子妃的肩膀,目光一扫:“还是荣莱侯有心,险些委屈了太子妃。” 由此,众人附和:“拜见太子妃殿下。” 赵如颐仍在恍惚中,感受到肩膀的力量变重,她连忙说:“免礼。” 这两个字如此陌生。 宣平侯呵呵一笑:“殿下与太子妃感情可真好。” 太子似笑非笑。 宣平侯暗自猜测,太子非要来花园,只怕是为太子妃撑腰来的。在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想法。 太子随宣平侯去前院,花园里上来恭维太子妃的女眷将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云昭扒着空挤出来,躲到池边的回廊上坐着吹风。和煦的风裹挟着池塘的水气,潮湿又温柔。 云朵不知道从哪跑过来,在身后环住她的肩膀。 “阿姐!” “遇见什么好事了。” 云朵的声音里满是兴奋:“我之前在街上遇见过一个人,今儿又看见他了。” 云昭拉着她手让她坐下。 她问:“什么人?” 云朵摇摇头:“不知道,只知道他姓方,名景良,子衡之。” 云昭挑眉,看着她眼里的欢喜,微微一笑:“你喜欢他?” “不喜欢!”云朵像被踩了尾巴一样。 云昭微微一笑:“喜欢就是喜欢,只要你喜欢的,阿姐都帮你。” 云朵歪头枕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里揉了蜜糖:“阿姐,你真好。” “侯爷。”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云朵弹了起来。 云昭回过头看到赵如颐,拍拍云朵的手:“你去玩,不许饮酒。” “知道啦。”她欢快得像只蝴蝶一样跑走了。 云昭站起来朝赵如颐行礼:“殿下。” 赵如颐扶她的手臂:“昭姐姐,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怎么担得起你这样的礼。” “殿下为君我为臣,这是臣子的本分。” 赵如颐松了手。 “我来是谢谢姐姐。方才若不是姐姐,只怕没人会将我看做太子妃。” “太子与太子妃婚约已定,这是事实,殿下无需谢我。” 云昭的眼里很平静。赵如颐叹息一声:“昭姐姐,我还是希望你像以前一样对我。” 云昭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温柔,与她的年纪违和,令人感到沧桑。 “就像姐姐如今对太子殿下一样,亲密无间。” 云昭浑身一颤,眼光冷却下来。面前的人仍是她记忆中的脸,纤弱柔顺,可那双眼睛已经陌生,弱质纤纤的姑娘有了一双利刃一般的眼睛。 她低头浅笑:“臣与太子殿下,从未逾矩。” “我自然是相信姐姐。” “殿下若是没有旁的事,臣就告退了。”云昭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冷眼看她。 赵如颐不悦地抿唇。 “臣告退。” 赵如颐在她身后叫住她:“昭姐姐,我不知侯府何时多了一位二姑娘?” 云昭回过头来看她,目光如刃:“此事与太子妃殿下无关。” 她袅袅聘婷地走过来,轻声说:“侯爷的妹妹,如颐自然也是看做亲妹妹的。他日在东宫,我也会多照顾她。” 云昭后退两步离开她,她身上百合花的香气令她作呕。 “云氏女,此生不入皇城。”说罢她转身离去,没再有半刻犹疑。 云昭走出花园,正撞上莽撞的云朵。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防止这丫头跌倒。 “急什么?” 云朵看见她,气愤地跺脚:“阿姐,这些人太过分了!他们竟然说先生是小白脸,魅惑阿姐,要吞并云氏的财产。” 她眼前身影飞过,云朵眨眨眼,朝云昭追上去。 “阿姐,你等等我。” 云昭步履如飞,青莲花裙衣摆迭起。 王砚书站在阴凉处,冷眼旁观他们的客套喧闹。遗世独立,备受冷落。 就在他不远处,三五个人围在一起讨论他,甚至不刻意压低声音。 “嗨,这人啊,真是没法比。咱们苦读这么多年,熬个一官半职。人家呢,哄着小姑娘就六品了。”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私下里都做了什么龌龊事。” “哟,那小侯爷说不定就好这一口,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一拳砸在他的脸上,截住了话音。 王砚书喘着粗气看着他们。 被打的人摔在对面人的身上,此刻恼羞成怒,指着王砚书:“当庭殴打上官,你好大的胆子!” 王砚书温和的眉眼此刻布满荆棘,他的眼神几乎要将这几个人剜出一个洞。 “污蔑荣莱侯,又当何罪?” “污蔑?”他啐了一口,“我看我说的一点都没错,那么一个娇嫩的小姑娘,滋味好吧?” 王砚书冲上去打他,此时什么言语都没法表达他的怒意。 儒生素手,几个人拉扯殴打,乱成一团。 太子撂下酒杯看过去,胡三海俯身:“殿下,是太常寺周明周大人。” 他微微扯起嘴角,摇摇头不意插手。 那文弱书生,倒是有几分血气。 甘青和方景良刚比过一场,并肩过来就看到角落的混乱。 他一眼就看到王砚书,那个风度翩翩的书生,此刻落了一身狼狈,尤其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疑似有泪。 王砚书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拳,皮肉疼痛不能缓解他心里的痛和愤怒。他像是疯了一般,撕扯这些妒红了眼的人。 眼前一个拳头冲来,直奔着他的中庭。他左右被人扯着,知道逃不过。 忽然他被人往后扯了一把,眼前青莲花裙的衣角飞过,露出一双鹿皮靴。方才要打他的人被一脚踹在肚子上,飞了出去,趴在地上起不来。 王砚书一回头,看到了云昭。 云昭冷觑面前缩如小鼠的几个人,胸膛起伏。 “侯爷饶命。” 云昭眼里有一团泪,她甚至不敢偏过头去看她的先生。 先生动手打人。这若是往前她听到,大约会哈哈大笑,先生怎么会打人。 可如今见着,她只觉得心酸。她的一颗心被蹂躏成一滩烂泥。 “我要你们命!”她冲上去,王砚书伸手只来得及拂过她的衣袖。几个书生,不消片刻就被她打得喘不上气来,一个个滚在地上哀号。 “太子殿下到!”一声尖细的声音穿透围观的人群,所有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太子走过来,瞥了一眼王砚书,看向云昭。 云昭停了手下的动作,这几个人连滚带爬地到太子面前,不住地磕头:“求殿下救命。” 云昭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们,抬起头看太子:“殿下。” “你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很柔和,就像在问天气,丝毫没有责问的意思。 “朝廷的俸禄养这些东西实在浪费。” “今日宣平侯府宴,不要闹了。”他的声音甚至是温柔的,像在保护自己的孩子,只做玩闹。 云昭却并不想领他的情。 她轻笑一声,丝毫不肯退让:“如此,臣将他们带回府去。” 众人骇然。荣莱侯这是铁了心不肯饶过他们。 太子微微拧眉。云昭守礼,今日公然顶撞,又是为了她的先生。 他使了个眼色,胡三海朗声道:“规避!” 人群渐渐散开,目光仍留恋在这里,却不得不离开。方景良走过来,见着云朵微微疑惑。 40 皮肉苦罢了 http://.biquxs.info/

阴凉的角落只剩下这么几个人,太子说:“阿昭,我会惩罚他们。” 云昭抹了抹脸,深吸一口气:“他们欺我尊师、辱我云氏,今日若不杀鸡儆猴,他日我荣莱侯府,岂不是要任人欺负?” “他们是朝廷命官,朝廷自有法度。” 云昭轻飘飘地抬起脚,重重地踩下去。一声哀嚎,他们听到手骨碎裂的声音。 “云昭不肯!” 王砚书上来拉她:“昭儿,住口。” 她这才看向王砚书,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得有些可笑。云昭泪湿眼眶。 “先生。”她仍是不愿,却已经松了脚。 太子看着他们,远处甘青也看着他们。 云昭吸了口气看向太子:“殿下,臣知错,请殿下责罚。” 太子只是盯着她,目光冷硬。 她在王砚书面前,总能如牵线木偶一般听话。 当夜,在宣平侯府与荣莱侯发生冲突的几位大人家里都闹了盗匪,匪贼猖狂,不仅偷了东西,还将人打断了腿。 太子摔了手里的奏本,手抚额头。 “殿下息怒。” “阿昭她怎么敢!”太子的眼里一团浓黑的雾气,“昨日才与这些人闹得不欢而散,竟还敢半夜去打断人家的腿!匪徒,什么匪徒,这烂借口!” 胡三海说:“殿下,这也未必是侯爷做的,侯爷一向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太子挑眉,怒不可遏,“你看看她昨日的样子,哪里有半分谨言慎行。” 他沉默,无言以对。 “三海,召甘青来东宫。” “是。” 胡三海出门,正与方景良擦肩,他使了个眼色,一张苦瓜脸。 方景良进门,躬身一拜:“殿下,陛下传旨召您入宫。” 云昭正在书房做画,王砚书推门进来,素净的面容上隐隐是怒火。 “昭儿,八府遭贼之事,可是你做的?” 云昭眼也没抬,手下换笔蘸了朱砂,瞧着桌上的画,画中姑娘云朵别无二致。她落笔在其额间添一笔朱砂,美不胜收。 “老九带人去的,他们只是手痒。”她漫不经心地说。 王砚书走过来,夺走她手里的笔。云昭抬头,见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微微蹙眉。 “昭儿,你怎么能如此暴戾?” “暴戾?”她轻笑,“难道要我看着他们侮辱你,还恭恭敬敬奉上笑脸不成!” 王砚书沉默。云昭别开头,深吸一口气:“我只断他们一条腿,皮肉苦罢了。” “昭儿,我知道你是为我,可我就是不愿见你为了我变得不像你。” 云昭的眼中划过沉痛的伤痕。她看着先生,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用一种陌生而又冷漠的眼神看着他。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她皮笑肉不笑地抖抖嘴角,“从父亲去世后,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就为有朝一日再有人欺负我爱的人,我能有力还击。我再也不要听他们侮辱我爹,也绝不会让人侮辱你。” 她无法面对王砚书。这令她感到痛苦。她推开他,健步如飞地离开书房。 外面的空气温柔和暖,墙外的玉兰开得正好。 上书房里只有父子二人,曹溪和胡三海守在门外,对视一眼,又各自别开眼。 “云昭如此胆大妄为,太子打算怎么办?” 太子轻笑:“陛下的意思,儿臣不明白。” “昨日夜里,八府遭了匪贼,可巧这八个人都在宣平侯的宴席上与云昭打了一架,众目睽睽。” “那又如何?指控阿昭冒充盗匪,此事可有众目睽睽?” 皇帝盯着自己的儿子,太子淡笑:“陛下若没有旁的事,儿臣就告退了。” “你要护她护到底?” 太子抬眸,对皇帝已无半点尊敬:“陛下别忘了,阿昭是你亲口承诺给我的太子妃,我怎么能不护她?” 皇帝拍桌子,怒斥他:“你也别忘了,你未来的太子妃姓赵!” “那又如何?”那两双酷似的眸子里,一冷诮、一愠怒。“我的太子妃只有阿昭一人。” 皇帝的怒气变得软弱,他失落的神情令人动容。 “你是个做帝王的料子。你那几个兄弟,谁也没有你这样的狠心。在这个位置,没有你这样的狠心,坐不稳当。” 太子沉默。 “可你怎么就偏偏被一个丫头束住手脚!” “父皇心里未曾被任何人束住手脚,皇后、贵妃、母妃,还有我们这些孩子,在你眼里,都是你的棋子。” 他的语气平静而淡漠,没有一丝的怨怪和恨意。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仿佛与他无关。那些关于父子亲情的点点血脉,在凄冷的深宫无数个日夜中消磨殆尽。 “陛下,我们父慈子孝不好吗?别动云昭,否则,这场戏就演不下去了!” 出了上书房,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曹溪连忙跑进去。胡三海看了看太子的脸色,只听他说:“明日让衡之去禁军,父皇身体不好,把朝阳宫守严了。” 胡三海抖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殿下?” 太子横了他一眼,他连忙俯首:“奴才遵旨。” 午饭时,云朵一个人坐在花厅,没一个人来吃饭。 云昭在院子里练剑,太阳高悬,她的额头背脊都是汗水。手中的剑舞动如飞,划破空气,凌空碎了芭蕉叶。 王砚书在她的门口踱步,叹息一声露出头来:“昭儿,吃饭了。” 云昭置若罔闻。他走进来,站在远处:“昭儿。” 看了他一眼,云昭收住剑势,将剑丢在地上,转身往屋里走去。王砚书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拉住她的手。 “是我错了。我向昭儿道歉。”他微微一用力,将云昭揽进怀里,“昭儿一片纯诚为我,我不该怪你。” “哼。” 王砚书叹息一声:“昭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树敌越多我越怕,我不想你因为我再多敌人。” 云昭环上他的腰:“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你厌我弃我。” “怎么会。”他捧起她的脸,用衣袖擦去她的汗水,诚挚地看着她,“我永远也不会厌你。” “方才是我说的太过分。我痛恨自己无能为力拖累你,却将气发在你身上,实在是不应该。” 云昭抚上他的手,脸颊在他的掌心轻轻地蹭。 “砚书,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就告诉我。但是别像刚才一样说我,”云昭的眼里重新聚起泪水,“我不在乎任何人对我的恶意,但只有你不行。砚书,我受不住。” 王砚书抱住她,眼中酸涩:“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 八府闹了盗匪,城防营自那日起日夜加强巡逻。云昭对此毫不在意,她挑了红底鎏金云纹的纸做请帖,取上好的延台墨。 白日里王砚书在府衙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司,傍晚回家窝进书房写请帖。 他的字迹独有风骨,云昭的字与他相近,少两分豁达。 云朵窝在一旁的软榻上吃果子,咔哧咔哧的,腮帮子鼓得像只小仓鼠。云昭被她的声音吸引,从文书里抬头。 “你少吃些,一会儿去院子里散散步。” 云朵摸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放下手里的果子,抹抹嘴:“阿姐,我想再吃碗汤圆。” 王砚书忍不住笑了一声。云朵脸有点红。 “你晚饭已经吃两碗了。” “可今天的芝麻汤圆太好吃了。” 云昭无奈,嗔她一眼:“你若是晚上肚子疼,我可不给你请大夫。” 云朵笑眯眯的。 “砚书,你吃不吃?”她起身走过去,自身后揽住他的脖子,亲昵地将头靠在他的头上。 王砚书拍拍她的手:“我不吃。” “五叔!”她朝外面喊,老五走进来,“五叔,让人给云朵端碗汤圆。” 不一会儿小婢女端着汤圆进门,身后苏嬷嬷也跟了进来。云朵舔舔嘴唇,渴望地看着桌子上的青瓷碗。 苏嬷嬷瞪了她一眼,瞥见云昭站在王砚书身边,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更是皱起眉毛。 云昭轻笑:“你吵着要吃,怎么端上来又不饿了?” 云朵怯怯瞥了一眼苏嬷嬷。云昭这才看向她,朝苏嬷嬷微笑:“嬷嬷这么晚了怎么不休息?” 苏嬷嬷仍盯着她的手,落在先生的肩膀。 “这么晚了,二姑娘应该少食,既做了侯府的姑娘,就该守大家闺秀的规矩。”她硬生生地说。 云朵沉默地垂下头。 “嬷嬷,云朵还在长身体……” 苏嬷嬷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姑娘,你不该如此惯着二姑娘。她将来嫁人,婆家人会笑话我们侯府没规矩。” 王砚书放下笔,才要开口,感受到云昭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他抬头看,云昭已经从他身边离开,走到苏嬷嬷面前。 “嬷嬷,云朵不是来给侯府争光的,侯府是她的后盾。”她敛起柔和的神色,“若她都不能随心所欲,这十多年岂不是白白努力?” 苏嬷嬷抿唇。 “再且,我与嬷嬷说过的话,嬷嬷要记好,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 苏嬷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前的姑娘如此陌生。 云昭轻轻一笑,越过苏嬷嬷端起桌子上那碗芝麻汤圆,递到云朵面前:“若再不吃可就凉了,让厨房给你换一碗?” 她的语气纵容宠溺,云朵摇摇头,接过瓷碗舀了一颗吃进嘴里,笑着眯起眼睛:“好甜!” 41 昭昭,我真的有些累 http://.biquxs.info/

苏嬷嬷失落地走出院子,老五看着她遍布皱纹的脸,轻叹一声。 “嬷嬷,小主人的脾气你还不了解?何必非要触她眉头。” 苏嬷嬷瞪他一眼:“姑娘是金尊玉贵的,可你看看姑娘都在干什么?云朵不过是个野丫头,至于那个先生,又怎么配得上姑娘?若非姑娘被迷惑,她本是做太子妃的命!” 老五一惊:“嬷嬷慎言!” 苏嬷嬷叹息一声,缩着肩膀垂着头,看起来发愁极了。 “王砚书到底有什么好啊,哪里比得上太子殿下?”她嘟嘟囔囔地说。 老五沉声喝止她:“苏嬷嬷,你这话让小主人听到,她肯定会赶你出去。太子殿下是君,岂能肖想?” “怎么是肖想?殿下以前也常来咱们侯府,和姑娘感情多好!”她愤怒地抬起头,看到老五的脸撇撇嘴,“不和你说了,我这老太婆说什么你们都不愿意听。我都是为了姑娘好。” 老五对此不置一辞。他看着苏嬷嬷佝偻的背影,扭头去了书房。 云昭倚在门口听完他说的话,眯起眼睛:“嬷嬷真这么说?” “是。” “派人盯着,看看她都见了什么人。”云昭眯起眼睛,手指捻着衣袖。 “是,我这便去吩咐。” 云昭回头看书房里,烛光温暖地照亮厚重的书房。 砚书正和云朵下棋,小丫头被杀得狠了,瞪着大眼睛,张牙舞爪地叫嚣。砚书那么温和柔软,低眉浅笑。 于她而言,这是全部的人间烟火。 王砚书扭头看过来,朝她露出柔软的神色。 云朵跳下榻,鞋也没穿就咚咚跑过来,抱着她的手臂撒娇:“阿姐,你快帮帮我!先生他太厉害了。” 云昭也笑了,任由她扯着手臂,随她回去。 “下棋我也赢不了砚书。” “不会,你来下,先生肯定不赢。” 云昭嗔了她一眼,她吐吐舌头,一脸鬼精灵。 王砚书淡笑:“你个小机灵鬼儿。” 云朵坐在云昭身边,看着她落子,指手画脚:“哎呀,不能下那里。” “那下在哪?” “那边那边。”云朵手指伸在棋盘上,半个身子趴在云昭身上。 云昭瞪她一眼:“你来下?” “我不。” 云昭落子,王砚书淡笑:“你若下这里,我可就赢了。” “那我有什么办法,云朵开的烂局,谁能救啊。”云昭一脸无奈。她气急:“阿姐!” 云朵伸出罪恶的小手去呵她的痒,两姐妹倒在榻上笑作一团。 王砚书看着她们的笑脸,云昭笑得纯粹。这是少见的样子,她像个孩子。 心口有一处被柔软地击中,他看向云朵的目光多了几分感恩。 山寺的桃花正开得灼灼,冷清清的风独到悠然。 太子和甘青缓步往山上走。 “平润,该去涿州赴任了吧?” 甘青颔首:“叔父身体抱恙,仍要在京城耽搁些时日,陛下恩准我照顾,等叔父一同离京。” 太子叹说:“甘老将军这些年南征北战,实在是劳苦功高,这些伤病啊,也是为了我大楚落下的。” “从军之人,守家为国是本分,不敢居功。” “你这倒是和阿昭想的一样。当初她去南境,孤本是不愿意的,可也拧不过她。”太子轻笑,“不过阿昭能遇到你,也是该得的缘分。” “云昭是我见过最好的将军。” 甘青提到她,眼里星光璀璨。 太子拍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那日在宣平侯府,阿昭也是太着急。” “她心里装着她的先生,自然是着急。”甘青自嘲地笑了笑,“我在她心里恐怕及不上王砚书半分。” “那你可是自怨自艾了。阿昭自从南境回来后,没少和孤提起你,说你是少年英才,战场枭雄,孤倒还没见过她这么夸过别人。” 胡三海落在他们后面,闻言眉头一抖。 甘青的心里又涌起一丝希望。说到底不过是自己不死心,哪怕受尽冷脸、说尽了狠话,到头来还是喜欢。 “阿昭是依赖她的先生,有些事啊她还看不清。”太子状作无意说,“他们毕竟分属师徒,年龄地位都相差悬殊。阿昭既得高位,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坊间的流言蜚语最是污糟,孤也甚是担忧。” “王砚书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怎么对阿昭是最好。” 甘青若有所思。太子拍拍他的肩膀:“行啦,今日陪孤踏青,就别想这些烦心事了。” 他收回心神:“殿下请。” 白日里阳光灿烂,到傍晚涌上乌云,下起了小雨。 云朵被师傅扣在小书房,背文章背的脑子疼。 云昭见外面下起雨,让十三驾了车,她去邯郸府衙外接砚书回家。 她撑伞站在马车旁,一袭三公紫的长裙,雨水落在地上渐起水渍,打湿她的裙角。 十三戴着蓑帽坐在马车前面朝她说:“侯爷,上车等吧。” 云昭摇摇头。这雨下得令她舒心,她想在外面。 烟色朦胧中,府衙的朱门打开,铜绿色的衣摆翻出门槛,王砚书提着他的木匣走出来。 “砚书!”云昭笑意盈盈地跑过去,王砚书快步走下台阶,她撑着伞挡住他头上的落雨。 “怎么在这儿等着?”他接过她手里的伞,将她整个人罩在伞里。 云昭挽上他的手臂:“接你回家呀。” 回家。 这世间有些词,就如同这雨色中温暖的一捧焰火。 坐上马车,王砚书把木匣放在脚边,双手握起云昭的手,呵一口热气,轻轻地搓她的手,嘴上忍不住嗔怪:“下雨了这么冷,怎么在外面等着,也不进去。” “我进去怕给你添麻烦。”云昭笑,“而且我不冷,我想在这儿等你。” “手都这么凉了,还说不冷。”他垂着头,绷着脸。 云昭笑嘻嘻地凑过去亲亲他的嘴角。王砚书的耳朵红成了柿子,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瞥见他脚下的木匣,云昭轻声问:“府衙这么多事?” “嗯,还有几个案子要拿回去看看。” 云昭抽出手,抬高半个身子,按着砚书的头在自己的肩膀。 “你靠着我歇一歇。” 王砚书温柔一笑,他挪动着离她远一点,让她坐好,自己歪着身子倚在她的肩膀。 “昭昭,我真的有些累。” 云昭的手抚摸他的鬓角,一下下轻柔地摩擦。“那你睡一睡,回府还要一会儿呢。” 马车一颠一颠的,王砚书真的有些困倦,双手抱着她的腰,轻轻合上眼。 云昭的头轻轻歪倒在他的头上,有些心疼,又为他感到高兴。 她的先生,终于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 “砚书,我爱你。” 王砚书睡意朦胧,在她的肩膀蹭了一下,嚅嗫道:“昭昭,谢谢你。” 府衙前的马车走远,渐渐消失在朦胧细雨中。站在拐角的那个人怔怔地看着,巷子里没什么人,由他一个人淋成了落汤鸡。 甘青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 此时此刻他的心如烈火灼烧,又如坠裂骨冰河。 要退一步成全他们,还是搏一搏相信太子? 他的心如此不甘。 甘青自问出身世家,也算颇有战功。这些年来他随叔父东征西讨,即便不修边幅,居无定所,也仍是有姑娘愿意托付真心。 可他从没动过心。 烈马驰骋的沙场,将他的心撞得那样大,容得下江河山川,高阳圆月。 未遇见云昭前,他不懂那些缠绵的诗词戏曲,不懂所谓依依不舍、眷恋浓情。 原来真的有一个人,会用寥寥数语就拨动心弦,只需两个回眸便能住进心里。然后将他广于天地的心缩成一间小房子,她拿着钥匙锁上了门。 甘青的眼发热,泪水混着雨水流下。 云昭,我真的不甘心。 云朵好不容易躲开师傅,逃到隔壁周府去。 周府的小姑娘软软与她颇投志趣,云昭和王砚书都有得忙,她就常往州府跑。 云朵坐着吃点心,软软兴奋地在屋子里打转。 “什么事啊?你这么高兴。” 软软温顺的眉眼跳动着令人心惊的喜悦。 “子竹哥哥给我来信了。” 云朵挑眉,又塞了一口红豆酥。 “就是你说之前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县丞?” 软软扑过来坐到她身边:“子竹哥哥当年可是一榜探花郎,他是自愿回家乡的。若是留在京城,肯定是高官厚禄。”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缎面上的鸳鸯绣得栩栩如生。 “你瞧,我给子竹哥哥绣的香囊,好不好看?” 云朵看了看,点头:“好看。为什么要绣香囊?” 软软拍了她一下,羞涩地低下头:“女子送给心悦的男子香囊,就是定情信物呀。” “可是阿姐就不送啊。”云朵咂咂嘴。 “昭姐姐有心上人了?”软软兴奋的眼睛睁大,把香囊揣回怀里,拉着云朵的手臂。 云朵差点咬了舌头。“我不知道。” 软软撅起嘴,摇着她的手臂:“你整日在昭姐姐身边,怎么会不知道呢?是哪家的郎君呀。” “我真的不知道……”云朵目光闪躲,蹭地站了起来,“阿姐该回来吃饭了,我得回去了。” “哎呀,你别跑呀。”软软气呼呼地追了两步,跺了跺脚,“臭云朵。” 42 罔顾人伦 http://.biquxs.info/

云昭下朝回来,云朵正坐在院子里低着头,手上较着劲。桌子上摊了好些布条和针线。 “干嘛呢你?” 云朵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苦哈哈地说:“阿姐你吓死我了。” “大白天的做什么亏心事呢?” “我没有。” 云昭走过来往她手里看了一眼,诧异地挑眉:“绣香囊?” 云朵撇嘴:“我看软姐姐绣得可好了,我怎么绣起来这么难。” “软软自小就学女红,你还没学过呢。”她坐了下来,笑眯眯地问,“你这是给谁绣的?” “我……”云朵眨巴眨巴眼,“我就是绣着玩的。” 云昭轻笑,也不揭穿她。“你要是想学,让五叔给你请个绣娘来家里,瞧瞧你那手指头,都要扎成筛子了。” 云朵咧嘴:“阿姐,软姐姐说香囊送给心悦的男子是定情信物,你不给先生送吗?” 云昭浅笑摇头,先生从不带香囊。 云朵失望地扁扁嘴。 “我送过先生一枚玉章,只不过那时尚且没有两情相悦。”她明艳的脸庞笑得温柔缱绻,令人移不开眼,“但砚书很喜欢。” 云朵看痴了。 “他放玉章的荷包也是我买的。” 她想起先生腰间垂挂的那枚靛蓝色的荷包,无论他换什么衣服,即便是官服,也总是不离身。 “那先生可送你什么了?” 云昭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同心锁。” 云昭的婚期仍定在五月十三,她本是想四月中便成亲,但是事情多如牛毛,婚礼的筹备也尚且来不及。 她心中稳定,便也不在乎多等几日。 早日朝堂上,云昭心里想的还是请帖的事。 突然听到有人提她的名字,这才竖起耳朵,瞥眼看过去。 站在殿中的是御史大夫齐敏,一张宽阔年轻的脸,严肃认真地绷着,好似谁欠了他的钱。 “臣参左侍中荣莱侯云昭,私德不修,罔顾人伦。” 皇帝没说话,太子倒是轻笑一声:“齐大人此话何来?” 齐敏抬起头说:“荣莱侯与师长纠缠不清,引得朝野内外议论纷纷,有损朝廷声誉。” 云昭的脸色青白,她看着齐敏,微微眯起眼。 “荣莱侯,你可认?”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她的身上。云昭感到目眩神迷,手紧紧捏着拳头抑制身体的颤抖。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季醒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的脸白得吓人,眼眶发红,黑亮的眸子愈发显得漆黑瘆人。 骄傲而又倔强的云昭,犹如被命运扼住喉咙。 她垂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认?那便是坐实了御史大夫的指控。 不认?那又将王砚书置于何地,他们的婚期不过半月。 云昭低着头站出来,乖顺地向皇帝跪下行礼,抬起头道:“陛下,臣的私事,当与朝政无关。” 齐敏抢话道:“荣莱侯这便是认了你与师长不伦?” 云昭看了他一眼,凝重地反驳:“砚书非我师长,谈何不伦。” “他可教你诗书,又长你十三岁?”齐敏锐利的眼睛盯着她,仿佛已经将她打入道德的深牢。 “齐大人便与夫人不曾探讨诗书礼乐?大人不曾年长于夫人?”云昭冷笑,“本是世间寻常事,怎么到本侯身上,就是不伦!” 殿内响起窃窃私语,云昭置若罔闻,她又朝皇帝一拜:“陛下,臣年幼父母双亡,仰赖陛下天恩得以有今日之建树。砚书先生亦于我有恩,辅我府中诸事、云氏基业。今日齐大人当庭辱他清誉,毁我侯府名声,请陛下为云昭做主。” 齐敏脸色一青,也跪了下来。 皇帝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开口说:“行了,这一大早上闹哄哄的。御史大夫也是职责所在。” 他并未责怪云昭,却也没有责怪齐敏,态度模糊。 齐敏不死心道:“陛下,此虽为荣莱侯私事,但如今坊间流言甚多,恐有损朝廷清誉。” 皇帝瞥了一眼太子,只见其眉观眼眼观鼻,好似心思全然不在朝堂上。 他轻哼一声,转而说:“荣莱侯这些日子就不要上朝了,等将家务事料理清楚了再回来吧。” 云昭身子一僵,伏首拜下:“臣遵旨。” 王砚书今日休沐在家,晨起后和云朵一起吃早饭。 小丫头吃得极快,掌心大的包子三两口她就吞了下去,鼓着嘴巴又塞了口粥。 王砚书看得瞠目结舌:“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云朵胡乱地点点头,叽里咕噜地把包子咽下去。 “我去郊外骑马。” “骑马?”王砚书挑眉,“十六带你?” 云朵捧着碗吸溜吸溜地将粥喝干净,拿着手帕抹抹嘴。 “我才不用他。阿姐教我了,我会骑。”她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先生,我不回来吃午饭啦。” 王砚书看着她一跑一颠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你可小心点。” “知道啦。”她已经跑的没影。 郊外马场,几家公子正在外场打马球,好生热闹。 方景良与云朵并肩走在青草地上,绵延的青绿一直铺向远山。云朵穿着藕荷色骑装,像十里苍翠中的一株合欢。 “今日天色真好。”方景良笑着说,“难得休沐一日,便匆匆邀你出来骑马,也忘了问你是不是喜欢。” 他有些拘谨地看着云朵,只见云朵笑若灿阳:“我喜欢骑马。” 方景良也笑起来,这阳光颇是耀眼。 他们走向马棚,云朵边走边问:“我听阿姐说,宣平侯府是书香门第,你怎么做了武官?” “我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方景良挠挠头,露出羞涩的神情,“况且生逢乱世,大丈夫志在保家卫国,将来我想去战场。” 他的神色渐渐庄重,那种神采云朵很熟悉,她曾无数次在云昭的脸上见过。 “你一定会成为神勇无敌的大将军。” 方景良咧开嘴笑:“我不会辜负你的。” 云朵脸一红,慌张地别开眼。 方景良手忙脚乱地解释:“我是说,我不会辜负你的期待的。” 走到马棚前,看马的小厮朝他们行礼:“方七公子,云二姑娘好。” 方景良看了她一眼,云朵眼神闪躲。 “二姑娘今天还是骑平儿吗?” “是。” 小厮去牵马,他们走出马棚。 云朵低着头,轻声说:“我是荣莱侯府云昭的妹妹。” 方景良侧头看了一眼,轻轻一笑:“我知道。” 云朵诧异地抬头。他说:“百花宴见到你时我便猜到了,京城勋贵姓云的只荣莱侯府一门。我问你时你推说是侯爷的婢女。且不说侯爷不爱带婢女,单你身上那一袭软纱裙价值百两,又岂会是婢女的着装。” 云朵低下头,暗怪自己着蹩脚的借口。 “你言语闪烁,我想是你有什么顾虑,便一直等你亲自向我言明。” 他如此坦然,心间有如高月清风。这令云朵动容。 “我是十一岁时被阿姐带回来的。”云朵向他坦言,“如果不是阿姐,我还不知要飘零何处。” 方景良忽然懂得那天抓住那个偷钱的小乞丐,她一番脾气是从何而来。 云朵勉强地笑了笑:“我没有出身贵族,更不是什么侯府千金,只是边陲小城一个孤苦无依的人。” 方景良侧过身面对着她,认真和而专注地看着她说:“我与姑娘为友,从不在乎身世家族。你的天真烂漫、纯真良善,无一不令人动容。” 云朵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不敢直视他的双眼。方景良轻笑一声,收回自己的目光,脸颊发热,他搓搓手问:“你会骑马吗?” “我会。” 宛平是一匹枣红色的小马,皮毛柔亮,身材虽小但体格健壮。 小厮牵着马,云朵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方景良见她还算利落,微微松口气。才要转身上马,却见马只是跺了跺脚,颠簸两下,姑娘就尖叫着猫下身子抱紧了马脖子。 云朵缓缓睁开眼,见着他错愕的眼神,脸一下子红透了。她仍抱着马脖子,嚅嗫道:“阿姐教过我,我会骑。” 方景良挑眉。云朵舔舔嘴唇:“我就是有些害怕。” 方景良笑着走过去,朝她伸出手:“来,我带你骑。” 他们坐上他的大白马,方景良将姑娘圈在怀里,脚下一踢,白马飞驰而出。 上午的天气极好,碧空如洗,微风和煦。草色青青,远山如黛。 有一个好老师在,云朵终于能勉勉强强的自己骑着小红马晃晃悠悠,时而害怕还是爬下来,再鼓起勇气坐好。 这番模样落在方景良眼里,又多了几分可爱。 回城还不到午时,他们也并不急着吃饭,索性在街上走走逛逛。 方景良指了指一旁卖糯米糕的摊子问:“糯米糕吃不吃?” “吃。” 他莞尔一笑。从前上街总见她喜欢吃些零嘴,果然没猜错。 他们走到糯米糕摊子旁,方景良掏出铜板:“老板,要一份糯米糕。” “好嘞,公子想要什么口味?” 他看向云朵,云朵笑:“要桂花的。” “好嘞。” 老板打开笼屉,蒸腾的热气冒出来,他夹出几块白胖胖的糯米糕,放在油纸包上,又到一旁淋上一层桂花酱,这才递给云朵。 “谢谢老板。” 43 一片狼藉 http://.biquxs.info/

糯米糕软软糯糯,味道甘美。云朵捏起一块递给方景良:“你尝尝,可好吃了。” 他接过来咬了一口,立即点头:“好吃。” 云朵美滋滋地吞下一块糯米糕,两个人走到卖字画的摊子前看。 字画水平一般,及不上先生和阿姐。云昭嫌弃地撇撇嘴。 “哎哟,听说了没,紫衣侯在府里养了个小白脸。” “什么小白脸,说是比她大不少呢。” “不是紫衣侯的老师吗?哎呀,这可是不伦哟。” 画摊几个妇人嚼起舌根,云朵闻言蹙起眉头。她拽了拽方景良:“咱们去喝杯茶吧。” 方景良点头。 才在茶肆落座,几位书生模样的人嘴里的话一样不堪入耳。 “说是老师,怕不就是个吃软饭的。” “那人家傍上紫衣侯,可不是平步青云,那可一下子就是京师六品官。” “你说咱们苦读半天,还不如这么个混日子的。” “可说呢,前阵子剿匪知道吧,那都是小侯爷帮着的。” 云朵气红了眼,她拍着桌子站起来,作架势就要扑过去吵架,方景良连忙拦住她:“别做无谓争吵。你去吵了,就坐实了。” 云朵气得想哭,她躲跺脚:“那怎么办?就由着他们这么诋毁阿姐和先生?” 方景良也站了起来:“我先送你回府。” 云朵跑进门时,先生正站在院子里发呆。他的身边桌子上摆了两盒点心。 “先生?” 王砚书回神,收起落寞的神色。他回过身来朝云朵笑了笑:“回来了?正好,我给你买了太师饼和冰豆糕。” 云朵扫了一眼桌子上的点心,胆战心惊地问:“先生你出门了?” 他点了点头。 “那外面那些传言?” 王砚书目光一滞,苦笑:“你也听到了。” “先生,他们都是胡说的。” “我知道。”王砚书笑了一下,走过来摸摸云朵的头,“别担心。” 云昭走进来正见着他们此番景象,故作轻松地笑起来:“砚书,云朵,我回来了。” 云朵立刻朝她跑过去:“阿姐,街上……” “云朵!”王砚书喝止她的话,云朵悻悻回头看他。 云昭看了王砚书一眼,拍拍云朵的肩膀:“你去帮我把五叔叫来。” “好。” 云昭走向王砚书,扑进他的怀里。 “我都知道了。”她闷声说,“砚书,让你受委屈了。” 王砚书沉沉叹息一声,将她抱紧。“是我误了你。” “胡说八道。”她抬起头,霸道地看着他,“只要咱们一家好好的,别管外面的人怎么说。” 云昭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唇,眷恋地揽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砚书,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老五来后,云朵拉着先生去吃点心。云昭看着老五:“五叔,去查查,究竟是谁在背后传这些谣言。” “是,小主人。” “另再给我备一份礼,明日我要去拜会齐御史。” 齐敏抬手倒茶,不情不愿地给坐在对面的荣莱侯也倒了一杯。 对于这位不速之客,齐敏实在很难摆出什么好脸色。 荣莱侯倒是微微含笑,颇为客气的样子。 “多谢齐大人。”她端起杯子抿了口茶。 “侯爷来找齐某人所谓何事?” “我来是想向齐大人请教,昨日早朝齐大人参我那一本,究竟为何?” 齐敏冷哼:“勘察百官是为御史大夫之责。” 云昭挑眉:“齐大人若是这么说,本侯倒有一事不解。半年前高相公的三公子因强抢民女被告上邯郸府,这事都闹到了大理寺,怎么没见你们御史台有人参本?” “那是误会。” “究竟是不是误会,齐大人不清楚?此事引起坊间沸议,怎么不说是涂污朝廷清誉?” 齐敏喝了一口茶,云昭淡淡地看着他:“我倒是想问,我侯府私事,从不对外喧嚷,怎么就闹得人尽皆知,又被齐大人一本奏上朝廷。齐大人,你可有话与我说?” 齐敏又喝了一口茶。 “大人慢喝,本侯今日有的是时间。等这茶水都喝完了,大人总要回我一字半句。” 他终于把茶杯放下,开口道:“侯爷的事,如今坊间流言纷纷,涂污朝纲是不争的事实。不必牵三扯四,齐某人只是尽御史之责。” “齐大人不愧是三甲出身,口才了得。”她轻笑一声,微微前倾身子,“可我问的是,除了你,还有谁。” “齐某人不懂侯爷的意思。” 见齐敏如此讳莫如深,云昭起身告辞。 坐到马车上,她仍在想此事。 令齐敏如此守口如瓶的人,会是谁?如今她被免职在家,又于谁有益? 云昭不由得想到太子。他虽位主东宫,但陛下仍有备选继承人。在她的印象里,皇帝从未真正看重过这个儿子。 朝堂之上,荣莱侯之名几乎是自动就被划入太子的阵营。 背后之人,会是皇帝吗? 云昭合上眼,心事重重。 王砚书不过午时就回了府,进门见着云昭坐着嗑瓜子,彼此都是一愣。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云昭抹了嘴唇上的瓜子皮,站起来抱抱他。 “府衙出什么事了吗?” 王砚书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没有,只是我有些累,请了两日假休息一下。” “身体不舒服吗?我派人去请太医。”云昭松开他就想要叫人,被王砚书扯住抱回怀里:“不用,我只想抱你一会儿。” 云昭笑得明媚如光,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腰。 “砚书,你是在撒娇吗?” 他以沉默回应。云昭轻轻地笑:“砚书,别担心,这件事我会解决的。” “你今日怎么这么早下朝?” “我……砚书,我想辞官。” 王砚书突然放开云昭,盯着她的脸:“你说什么?” “我们离开京城,带着云朵,去游山玩水不好吗?我们可以住在玉阳,那里山好水好人也好,我想我们会很快乐的。” “昭儿,你还记得当初你为何日夜努力地读书,非要习武入军?” “为了侯府,为了向父亲和所有人证明。” 王砚书心疼地摸摸她的头,抚过她额角的绒毛。 “这些年,我想证明的都已经证明了。”云昭眼神急迫地看着他,“砚书,我已经别无所求。” 他的目光太过温柔疼惜,令她的心跳变得混乱。 “前日你还在担忧贺州的暴匪之乱,往朔州送了治理土地的策略。昭儿,你心里装着四境的百姓,如何轻易放得下?” “当初你来侯府照顾我,不也同样是放下了你的抱负和百姓?” 王砚书抿唇,云昭的伶牙俐齿和思维敏捷令他感到头大。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云昭笑了起来,“辞官又不意味着不再关心我所关心的。生民为重,国家大义,我不会放弃的。” “阿姐!阿姐你快来!”云朵在外面喊叫。 云昭笑:“来啦!” 她跑跳的背影那么欢愉。王砚书的心动摇了。 “五叔,散布流言的背后之人还没有消息吗?” 老五跪了下去:“属下无能,尚无结果。” “五叔你起来吧。”云昭揉了揉眉心,“再过半月就是我与砚书的大婚之期,你派人将请帖送去各府吧。” “是。” 老五捧着一摞艳红的婚帖出了书房,走出院子正碰见王砚书往外走。 “先生要出门吗?” 王砚书回头看了他一眼,颔首。他见老五手里的婚帖,微微蹙眉:“这些婚帖?” 老五笑起来:“小主人说再过半月就是大婚之期,让我把这些请帖送到各府。” 王砚书颔首,想了想又道:“我想起来有几个婚帖我写错了,你先拿到我房间吧,等我改好了再送出去。” 老五犹豫了一下,点头:“好。”他折身往回走,王砚书轻叹一声,出了门。 清晨的酒楼冷冷清清,小二的洒扫还没有完全结束。二楼的雅间里,床边的软榻上,两人对坐。面前的小桌上置了两盘点心,茶汤的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甘青盯着对面的男人,他有一张略显沧桑的脸,褪去年少青涩。即便如此,他的眉目干净,面容平和,那双眼睛里有一种平静却叫人折服的力量。 这样的王砚书,与在云昭面前见过的先生细有差别。甘青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区别,但这样的人坐在他对面,他竟有些无法坦然地说出那些话。 两人静默半晌,甘青率先开口:“你还真是沉得住气。” “你找我来,是为了让我离开昭儿。” 甘青笑了:“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缠着她。” “此事与甘将军无关。”王砚书温和的眉眼掠上一层淡漠。 “你在云昭面前乖的像只小绵羊,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甘青的目光生硬且充满了敌意,“云昭知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两面派。” 王砚书的语气仍平静:“人皆有千面。想必将军在敌军面前,也不是如此按不住气。” “伶牙俐齿。”甘青对此嗤之以鼻,“你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抵不住一个事实。云昭受你所累,声名狼藉,荣莱侯府赫赫威名也因此成为笑柄。” 44 山雨欲来 http://.biquxs.info/

王砚书沉默。终于,甘青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闪烁。 “你若是真心爱护她,怎么忍心看她拼命搏杀要光耀门楣,却因此而令家族蒙羞?” 他的话如同一把刀,直直插入王砚书的心里,令他的脸白得像桌上的白瓷茶壶。 “你知道她在战场时有多拼命吗?” 王砚书在那一刻竟然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他所有的胆怯与悲哀,从心底的牢笼放出。 那是他挚爱的小姑娘,他陪伴她长大,看着她一步步如此艰辛地走到今天,又怎么舍得她被人恶语相向,又怎么忍心将来历史评说,抹去她的功绩徒留艳史污名。 王砚书的眼眶里聚起热气。 甘青盯着他看了看,沉声说:“你若真的喜欢她,就该离开她。云昭该流芳千古的,你何必做那个污点。” “甘将军,你为边将,守国护民,战功赫赫。我敬重你。”王砚书瞧着他说,“今日一番话,临风了然。临风也有一言。” 他顿了顿,甘青微微蹙起眉头。 “于昭儿而言,我非良人,将军亦非良人。昭儿如天际皓月,我自知不可比皓月之辉,将军又岂敢高攀。” 甘青拍着桌子怒喝一声:“你说什么!” 王砚书对他的怒气没有半点没有惧意,他的语气生硬,眼中的温平之色消磨殆尽,像是乌云密布的夜,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 “我自幼读书,少年入朝,为官两载,也曾有济世之心,然如今在我心中,无他可出其右,昭儿便是最重要的。她承我衣钵,入朝为官,广济天下,吾心甚慰。尔虽为猛将,但心智不足平朝堂,武功不足敌云昭,你既不能帮她护她,便离她远一点。” 王砚书站起身,朝他礼貌地一拱手:“将军,临风告辞。” 甘青被气得七窍生烟,抬手将茶杯摔了出去,在王砚书的身后砸在门框上,四分五裂。 阳光已经落满街道,人流渐渐丰富。街边的门脸都开了张,进进出出的客人都在享受这个祥和的早晨。 王砚书夹在人群中,盲目地走着。 他忽然想起许多以前的事,云昭的一颦一笑在他的脑海中愈发清晰。 这些年来,看着她越来越好,就像是捧着一尊陶瓷娃娃,看着它烧窑、上色、价值连城。 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怎么能亲手将它砸碎。 云昭在书房里写辞呈,落笔时心里不免瑟缩。 若非形势逼人,她是不愿辞官的。 太子尚未登基,四境尚未安稳。她不想辜负太子也不想辜负太傅,更不想辜负四境之民、玉阳军二十万将士。 苏嬷嬷端着茶进门,慈爱地看着她,将茶放在桌子上。 她瞥见云昭的字,惊叫:“姑娘要辞官?” 她慈祥的面容变得扭曲,又惊又气地看着姑娘。 云昭将没写完的辞呈收到一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这才抬眼看向苏嬷嬷。 “嬷嬷,这事儿不用你管。” “姑娘,老奴伺候了夫人二十年,伺候了姑娘也快二十年了,老奴不能不管。” 云昭倚向后背,好整以暇地看着苏嬷嬷。 苏嬷嬷说:“姑娘,这几日关于你和先生的流言几乎传遍了大街小巷,如今姑娘受累赋闲在家,怎么还能辞官?” “嬷嬷以为如何?” “让先生离开侯府。” 云昭嗤笑一声:“嬷嬷,这是你想说的,还是别人让你说的?” 苏嬷嬷震惊地看向她。 云昭看着她老态龙钟的脸,想起老五的话。 “嬷嬷的小儿子如今在甘青手下是吗?” 苏嬷嬷抿了抿唇。云昭接着说:“嬷嬷,听说前几日你的儿媳又给你添了一个小孙子。” “是……” “既如此,嬷嬷就回去照顾家里吧。” 苏嬷嬷慌张地看着她:“姑娘,你要赶老奴走?” “你是随母亲嫁来侯府的,又照顾我多年。我给嬷嬷体面,对外只说你是告老还乡。” 苏嬷嬷跪了下来,云昭没有扶她。 “姑娘,老奴知错了。” “我说过,在府里不想听到任何人议论砚书。五叔管人一向是严格的,若非嬷嬷背后挑拨,府中的下人又怎么敢如此放肆?”云昭看着她,有些怨。 苏嬷嬷红着眼睛地跪着叩了个头:“老奴……” “我已经给足了你面子。若嬷嬷不肯吃敬酒,我就没有今日这么好的脾气了。” 苏嬷嬷缩了一下:“老奴谢姑娘。” 云昭看着她匍匐的背影,深深叹息一声,起身将她扶了起来。 “嬷嬷,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既是回去就好好歇着吧,若家中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回来找我。”云昭握着她的手,拍了拍。 苏嬷嬷热泪盈眶:“老奴谢姑娘,姑娘也好好保重自己。” 苏嬷嬷离去,云昭坐回椅子上,陷入沉默。 王砚书回来,正在府门口碰上十三派人送苏嬷嬷离府。 苏嬷嬷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怨恨。 “十三,这是怎么回事?” 十三朝他一拱手说:“侯爷说嬷嬷年纪大了,送她回家安享晚年。” 苏嬷嬷从马车旁走过来,王砚书朝她弯腰一拜。 “嬷嬷一路顺风。” “你不要得意。姑娘现在护着你,但她有一天会想清楚的。” 王砚书愣了一下,十三冷喝一声:“苏嬷嬷!” 苏嬷嬷嘴唇颤抖,眼神怨毒。 十三冷声说:“嬷嬷,该启程了。” 王砚书路过书房的院门,顿住脚犹豫了一下,然后回了自己的院子。他和衣躺下,哀伤地闭上眼睛。 不久,云昭就敲响了他的门。不等里面应答,她就推门进来。 “砚书。” 王砚书面朝着墙,背对着她,没应声。 “府门前的事我知道了。苏嬷嬷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云昭停在他的床前小声说,“砚书?” 她往前凑了凑,见他闭着眼睛,温柔地笑了。 她将被子展开,轻轻盖在他的身上,俯身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这才起身离开。 关门的声音很轻。 王砚书仍合着眼,眼泪从他的眼角露出来,滑入发鬓和枕头,潮湿地贴着脸。 云昭出了院门正见着云朵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低头走过来。 “怎么了?” 云朵抬起头,扁着嘴说:“阿姐,隔壁周家姐姐的夫君死了。” “琦然姐姐?” 云朵点点头。 “我没见过琦然姐姐,但是软姐姐哭得很伤心,林大夫人也是很难过。”云朵垂着头,“真令人伤心。” 云昭摸摸她的头:“你这几日多去陪陪软软。周府若有什么需要,你就回来告诉我。琦然姐姐新寡丧夫,孤身一人在扬州,想必后面的许多事都还要人帮衬。” “嗯,我知道了。” 云朵抱住她的腰,在她怀里撒娇:“阿姐,前几日软姐姐还与我提起琦然姐姐,说是等明年春日去扬州小住几日,还要带着我。” “世事无常。”云昭拍拍她的后背,“你们若是想去扬州,倒是现在就可以去,琦然姐姐肯定也需要人陪。” “阿姐说的有道理。我一会儿再去问问软姐姐。” 世事无常,老天爷总是如同醉酒一般将人的一生描画得起起落落。那些突如其来的噩耗常如千斤坠石,将脆弱的生命狠狠压入深渊。 云昭想,琦然姐姐夫妻恩爱,夫君上进,家和安宁,多顺遂的半生。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回头看去先生的院子,眉眼掠上一层淡薄的忧伤。 云朵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神色,轻声问:“阿姐,你真的要辞官吗?” “嗯,我带你和先生去玉阳,好不好?” 云朵低下头想了想,然后狠狠点头:“好,阿姐去哪我就去哪。” 午后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从阴沉沉的天上飘落而下,将花草树木映得深沉明艳。 云昭在书房里写完了辞呈,便坐在廊下看雨。 她感觉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清闲过。南境的军报、左侍中的文书,朝堂边疆都不用管。 老五从回廊走过来,站在她身后。 “小主人,婚礼的礼堂已经布置好,宴席酒菜都已备下。小主人的嫁妆也已清点完毕。” 云昭靠着廊柱回过头,神色恹恹:“王家还是不肯来人吗?” 老五没有开口,只点一下头。 云昭从他脸上收回目光。 “没关系,等我们成了亲,再去九江拜会他们吧。” 老五心疼地看着她。她最近瘦了很多,年前做的裙子已经宽松了一圈,肩膀瘦削地撑着。 “请帖都发出去了吗?” “先生将请帖要了回去,他说有几张要重写,等写完再一起发。” 云昭蹙眉,转而轻笑一声:“你记得催一催先生。” “是。” “云朵那丫头呢?” “二姑娘出门去了。” 云朵撑伞等在宫门口,十六将马车停在拐角等她。 守在宫门的禁军眼神不住地飘向这个姑娘,一身鹅黄的衣裙,娇俏可爱。她只盯着皇宫的朱门,神色期盼。 朦胧细雨中朱门訇然中开,走出来的人穿着禁军的铠甲,头戴盔胄,蓝色的缨穗已经被雨水打湿。他腰佩长刀,手握在刀柄上,阔步而来。 云朵撑着伞跑过去,地上的水混着尘土打在她的裙子上。 “你怎么来了?”方景良惊喜地问。 云朵眼睛微微泛红,她吸了口气说:“我就快离开京城了。” 方景良不明所以:“去哪?多久回来?” “阿姐要辞官。”她摇摇头,“可能就不回来了。” 45 一响贪欢 http://.biquxs.info/

往日的痕迹依稀徘徊在脑海。 方景良握紧了刀柄,眉头一竖。 云朵抽抽鼻子说:“我在京城没什么朋友,所以想先告诉你一声,以免临别骤闻,两相难堪。” 方景良咬住牙。他犹豫着攒住手。 云朵低下头:“我与你说完了,先回去了。” 方景良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 “云朵,你只将我视做朋友吗?” 云朵愣住,别开眼睛没说话。 “我喜欢你。”方景良红了脸,却愈发坚定,“云朵我喜欢你。无论你去哪,我都愿意随你去。” 她震惊地看着他。少年的眼神如此炙热,令人心潮澎湃。 “今日雨大,你先回去。”他松开手,朝她笑起来,“明日我会去府上找你。” “不,你别来。”云朵惊喜之余惊吓更重,她脱口而出,“我从未与阿姐提起你,你贸然来,她会不高兴的。” 方景良皱皱眉头,云朵怕他生气,连忙说:“你等我先与阿姐说行不行?” 他莞尔一笑:“你这算不算回应我,你也喜欢我。” 云朵的脸腾一下子就红了,连耳朵都是草莓的颜色。她娇嗔地跺跺脚:“我走啦!明天你不许来!” 瞧着她跑走的背影,方景良笑起来。明日不去也好,他该琢磨怎么先与父母言明,待诸事皆定才好上门提亲。 隔日雨歇,云昭亲自将辞呈送去了吏部官署。 太子当着吏部尚书的面将桌上的玉盏摔得四分五裂。 吏部尚书匆匆退出去,太子仍盯着桌子上的辞呈,面色不虞。 胡三海吩咐人扫了地上的碎屑,又重新奉上一杯茶。 “殿下息怒。” 太子瞪了他一眼,复又垂眸看着辞呈。云昭的字娟秀有力,他那么熟悉。 胡三海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的脸。 “三海,你说云昭是不是疯了。” 胡三海不敢接话。 太子轻嗤一声,随手将云昭的辞呈递向烛火。 眼前火焰跳动,火苗贪婪地吞噬手中的文书。太子将它甩在地上,手指捻了捻,垂在腰间摩擦玉佩。 “本以为只要他走,阿昭就能收心了。” 胡三海看着太子那双鹰隼一般的眼里露出掠夺的暴戾。 “如今看来,是不能留他了。” 太子看向他问:“甘青做的怎么样了?” 胡三海连忙颔首回道:“回殿下,昨日清早甘小将军将王砚书约在百福楼,已将此中利害尽数说明了。” 太子点了点头 “侯府苏嬷嬷也已回乡,该说的话她已经对王砚书说过了。” “阿昭为他弄得众叛亲离,若是他还有一分良心,怎么有脸继续待在侯府。” 胡三海沉默以对。他开始心疼那个姑娘,在最好的年纪便匆匆落入深潭。他的目光瞟了一眼已经开始批阅奏折的太子殿下。 也许殿下的真心日月可鉴,可终归是碧波潭里的清明月。 王砚书在院子里弹了一上午的大风曲。云朵托着腮坐在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将毛笔戳在纸上,原本半幅人像也被她戳得稀烂。 大风曲声音悲壮高昂,描绘的是塞外战场的风霜与士气。落于一方庭院,有些拘谨,像是九天的雄鹰被困于铜雀台。 壮阔天地之音,岂容青砖灰瓦竖起高墙。 云昭从吏部尚书府回来,便听到砚书的琴音。她径直往先生的院子去。 王砚书坐在树下,落在斑驳的树影里,青衫依旧,温和的眉眼一如初见。云昭站在院门处,静静地看着。 是云朵最先看到她。 云朵看着被自己画得乱七八糟的人像,百无聊赖地抬起头,一眼就看到站在那的云昭。她惊叫一声跑过去:“阿姐!” 琴弦崩断,最后那一抹刺耳的声音令人心惊肉跳。 王砚书也抬起头看向云昭,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他慌忙别开眼,站了起来。 “阿姐,你干什么去了?” “吏部吴大人找我有事。” 云朵抱着她的手臂,头倚在她的肩膀,小声抱怨:“今天先生也不知是怎么了,我向他请教文章,半个字也没有理我。” “乖,你先回去,一会儿让先生去看你的文章。” 云朵看了一眼先生,点点头:“那我先回去补个觉。”她张着哈欠走了,云昭这才走进院子。 先生的院子并不大,处处收拾得干净利落。 “砚书,你这两日怎么都心情不太好?” 王砚书说:“周家四姑娘新寡丧夫,你知道吗?” 云昭不明所以,却还是点点头:“云朵和我说了,她还说想和软软去一趟扬州,琦然姐姐那应该有许多事需要帮衬。” 他硬邦邦地说:“我要去扬州。” 云昭愣住了。王砚书的眼神令她感到陌生。 “我要去扬州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肯定,不容有疑,“明日就出发。” “你去扬州做什么?”云昭皱着眉头,有些激动走到他身边,抓起他的手。 “我心悦琦然。当初因你之故看着她另嫁他人,如今……”王砚书深深喘息一声,接着说,“如今她新寡丧夫,我自然要去照顾她。” 云昭已经被他那一句“心悦”打得溃不成军,“因你之故”四个字更是将她推入无底深渊。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静了好一会儿,微风拂过柳梢头,树叶沙沙作响。 “砚书,你在说什么?” 他扭过头来严肃地看着她说:“我喜欢琦然,我要去扬州寻她。” “那我呢?”云昭的眼睛瞬间盈满了泪,血丝布满了眼白,她紧紧握着拳才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她倔强地昂着头看他,读到他眼里的冷漠和平静,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是因为这些日子的流言蜚语你才要离开是不是?你说你喜欢她,只是骗我的对不对?” 王砚书无法直视她悲伤的脸庞,她的脆弱如此显而易见。 “我是真的喜欢琦然。五年前我便喜欢她,如今也一样。”他的目光如此真挚,令云昭心碎。 “那我们呢?”云昭颤抖地看着他,“从玉阳到固安,再到京城,砚书,再过十天我们就要成婚了。这一切在你眼里算什么?” 王砚书的目光放远,他平淡而又残忍地说:“一响贪欢吧。” 云昭如被重重一击,退了半步才稳住身体。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先生,如此陌生而令人无法直视。 “一响贪欢?”她嗤笑一声,“好卑鄙的四个字。” 王砚书偏头看她,心疼得无以复加。他的小姑娘似乎被掏空一般,瘦弱的身体像是风里的柳枝。 “你若恨我,便恨吧。”他只留下这一句,转身便要走。 云昭轻轻地拽住他的衣袖,低着头,小声说:“先生,你说过你从不骗我。现在你告诉我,刚才都是骗我的,我不会生气的。” 她声泪俱下,细声喘息。 王砚书顿住脚,很想回身将她抱入怀里。她抽泣的每一声都像一只长着尖牙的虫子在他的心上磨咬,又痒又疼。 “我骗过你,在朔州。” 云昭的心漏了一个洞,冷风呼呼地灌进去,冷到她手脚麻木,攥不住他的衣袖,任由他的手臂往前一扯,衣袖便从指尖溜走。 王砚书往屋子里走去,云昭仍站在原地。她哭得头昏,忽然抬起头,赤红的一双眼睛里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若我就是不放你走呢!” 他没有回头,冷冷地留下一句:“心在扬州,身死京城,不悔。” 云昭如遭五雷轰顶,她大声地哭出来,像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孩子。 王砚书“砰”一声重重地关上门,额头抵着门板,流下眼泪。云昭的哭声将他的心绞碎。他宁愿现在就死去,只求他的姑娘能好好活着。 老五被云昭的哭声吓到,慌里慌张地跑过来。 先生的院子里一张断了弦的琴,琴边云昭蹲在地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自老侯爷去后,他还没见过小主人哭成这个样子。 云昭是被老五抱回房间的。她已经没有力气自己站起来。 王砚书的一番话抽去了她全部的力量。 云朵在门外站了很久,老五守在门口。 “二姑娘,你先回去吧,小主人谁也不见。” 云朵跺跺脚,也红了眼:“先生和阿姐这是怎么了?分明刚才还是好好的。” 老五皱着眉,有些生气:“总归不会是小主人负了先生。” 云朵抿唇,跑去先生的院子。 她砰砰地敲门,王砚书躺在床上不做声。他的脸像死人一样青,双眼无神。 “先生,你开门!”云朵拍着门,朝里面喊,“阿姐哭得好伤心,你们到底怎么了!” 云朵酿着哭腔喊:“先生!你怎么可以欺负阿姐?阿姐她那么爱你!” 王砚书仍是没有动静,十六从外面跑来,着急忙慌的:“二姑娘,侯爷吐了。” 云昭扒着床沿,几乎把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云朵跑进来,心疼地看着她。她憔悴的让人不敢相信。 明明她们才分别不过两盏茶的时间。 “阿姐。”她握住云昭的手,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云朵,我没事。”她的眼已经肿得几乎看不清人脸。 云昭虚弱地躺回去,云朵拿着帕子擦她的脸。 “阿姐,你别哭了。” 云昭合上眼,疲惫地说:“我想歇一会儿。” 老五让人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地,在屋里点起安神香,这才扯着云朵出了门。 “二姑娘,让小主人歇一歇吧。” 云朵坐在门前台阶上,抱着膝盖默默地流眼泪。 “他们这是怎么了?干什么要闹成这样。” 老五在她身边坐下来,安慰地拍拍她的背。她抬起头,小鹿一般的眼睛里是潮湿的恐惧:“五叔,我好怕。” “会好的,二姑娘,你要相信小主人。” 46 心上人 http://.biquxs.info/

王砚书一直发愣,缓过神时天色将暗,天际橙色的光晕如仙境一般梦幻,他茫然地盯了一会儿,毫无意识地想:该去和昭儿吃晚饭了。 他坐了起来才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将他的姑娘狠狠推开。 他就愣在那,手撑着床板,维持着要起身的样子。 直到敲门声响起,王砚书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盯了一会儿才聚焦,站了起来。 他一打开门,老五迎面便是一拳,将他的鼻子打出了血,连退数步,歪倒在桌子上。 他慢吞吞地抬起头看向老五。老五的脸绷着,横眉怒目地瞪着他,黝黑的脸上尽是怒气。 “小主人如此待你,你怎么敢玩弄她的感情!” 若非听到云昭梦中的呓语,他断不知道她如此悲痛的原因。 他两步追上来揪起王砚书的领子,咬牙切齿地说:“小主人待你真心实意,为了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要了!你怎么敢骗她、负她?” 王砚书如同一块破旧的抹布,在他手里任由揉搓。 他这副要死的样子,如同硬拳打进棉花里,令老五的火气更大了。 “你说啊!王砚书,你真是没有良心!”老五一把将他甩开,看着他趴在桌子上久久起不了身,悲从中来。 他抹了一把脸,悲伤地说:“我那么信任你,小主人那么信任你。” 王砚书缓缓地直起身,抹了抹鼻子下的血。 老五太清楚这个男人在小主人心里的地位,他即便再恨,也无法忍受小主人的悲伤。 他悲戚地问:“你能不能不走?” 云昭醒来时是半夜,房间里一片鸦色,大片的月光落进来,朦胧温柔。 云朵趴在她的床前,呼呼睡着。 云昭蹑手蹑脚地下床,将云朵抱起来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这才出门。 春末夏初的夜晚仍然寒凉,风不再如冬日一般呼呼作响,化作细密的针刺入皮肤,令人瑟瑟。 她披着衣服坐在廊前台阶上。 院墙处一朵朵的蔷薇散发着黑夜危险的魅力,两旁的桂树枝叶繁茂。庭中的两棵老柳树,弯着身子垂下万条丝绦。 于这繁茂中有一棵小树,不太起眼地缩在角落。 云昭看着它纤细的身形,泪眼婆娑。 那是她八岁生辰时与先生一同种下的,一棵冬青树苗。如今已经粗壮了许多,也算是亭亭如盖,只比两棵老树显得仍是年少。 云昭觉得双目酸胀,她几乎睁不开眼。 从前她不懂,话本子里的女娇娥为什么总因为情郎的背叛而哭哭啼啼。 对背叛的人,就该斩断情丝,一别两宽。 可原来能斩断的都不是情丝,能两宽的从不是心上人。 如此悲伤,但她仍不愿意相信砚书会是这样的人。 多年相知,她相信王砚书的为人。 云朵朦胧醒来时,远天之色已经泛起青蓝。 她在书房里找到云昭。 “阿姐!”她呼哧呼哧地跑进来,驻足在门口。 云昭背对着她,正在看墙上的画,这是王砚书画的父亲,素笔描绘的男子英俊潇洒,眉宇间踌躇满志。 云昭并没有回头,仍站在那边昂着头。 云朵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到她身边。 “阿姐。”她小声说,“你怎么不睡觉。” 云昭僵硬地扭过脖子,她的脸像鬼一样,又白又黑,阴沉沉的。云朵心里发毛,紧张地看着她:“我带你回去休息吧。” 云昭摇摇头:“我要去找砚书。”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翻出山峦,云昭踏进先生的院子。 这里一切都如昨日,那张断了弦的琴,桌子上杂乱的纸张和毛笔。一切都没有变,萧条极了。 云朵跟在她的身后,生怕她随时会倒下。 云昭站在房门口,踟蹰良久才敲门,哑着声音叫他:“砚书……” 半晌也没人回应,云朵思量着是不是先生还睡着,又忍不住埋怨,她的阿姐一夜未眠,先生却能酣睡通宵。 云昭轻轻一推,房门就敞开了。 一应器具都摆放整齐,桌子上只少了那只云昭亲手做的、看起来不太协调的茶壶。 她进屋目光扫了一圈。 床上的被褥叠得齐整,另一面案几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仿佛这里从来没住过人。 她惊慌失措地扑向柜子,打开门,暗沉的衣柜里有一床被子,还有许多件衣服,唯独少了他初来时带的衣服包裹。 云朵看着她如一片飘零的落叶跌坐在地。 泪水已经流干了,云昭的眼睛干得发涩,却仍想哭。 先生如此狠心,甚至不肯多留一刻。如此决绝地斩断她心里微弱的希望。 云朵跑过去想要将她扶起来。 她的身子却好像很重,怎么也扶不起来。 十七忽然闯进门来:“侯爷,先生要离府了。” 他抬头这才看到狼狈的姐妹俩,震惊不已。 云昭闻言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捉着十七的手问:“他人呢?” “往后门去了。” 云昭追了出去。 侯府的后门连着花园,风景独好。云昭追了一路,跑得头昏眼花。她一夜未睡,滴水未沾,早已经疲惫不堪。 她并未追上先生,看着紧闭的后门,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 门打开一条细小的缝,她于缝隙中看到了在阶下驻足的先生。王砚书眷恋地回首,目光沉沉地看回来。他仍穿着一袭青衫,背着一个小包袱,一如初来侯府时的样子。 十三载风霜,在他身上留下清晰的纹路。 在那一刻,她竟心生惶恐。云昭停住脚,不敢再向前一步。 王砚书沉沉叹息一声,收回目光,走向前面清冷的街道。 云昭背靠着门板,突然失去了追出去的勇气。 她愿意面对一切事情,唯独不愿意接受或许他的玩弄与背叛都是真的。 就如昨日他那样的狠心,就如今晨如此决绝。 云昭失去了往日所有的勇气。她面对这世间所有的温热坠入无尽深寒的冰窟。 她没有力气思考,无法辨别这其中真假深意。 她只觉得疲惫,残缺的灵魂撑着沉重的肉体,多一刻都熬不下去。 云朵追过来的时候,她看到她的阿姐呆呆地抱膝蹲在地上,背倚着门板,双眼空洞无神。 她悄悄地走过去,生怕惊了这只受伤的鸟。 她蹲在云昭面前,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膝上。 “阿姐。” 云昭木然地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有一片水雾。她凄然地笑起来:“云朵,先生真的不要我了。” 云朵猝不及防地哭了出来。她的一颗心被一双大手攥着,揉捏得又酸又疼。 她这么好的阿姐,为什么要受这样苦? “阿姐,先生或许是有苦衷呢。” “有苦衷,他也是不要我了。”云昭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前面的草地,“我怕了,我不敢追着他问个明白。若他真的是……” 云朵沉默。若先生真的是移情别恋,或者从未待阿姐真心,那她大约会活不下去吧。 不敢去问,是想守着心里微弱的希望,自欺欺人也好。 因为太在乎,不敢戳破。 先生离开后的两日,老五替小主人递上请假的帖子。云昭每日沉默地坐在先生的房间里。所有她熟悉的一切,如同奔流而去的江水,任她如何疯狂地拥抱挽留,都不可遏制地走向陌生。 云朵端着午饭进门,放在外间的圆桌上,这才走向隔门,轻轻地挽起垂帘。 她欲出声,却不敢打扰。 云昭坐在书桌前,宽大的桌子上摆着两摞喜帖,艳红夺目。一旁床上整整齐齐放着他们的大婚的喜服。 云昭的目光落在喜帖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里一片空寂。 云朵默默地退了出来,老五正在门口翘首以待。 “小主人还是不吃东西?” 云朵摇摇头:“我没敢叫她。” 老五蹙眉,作势就要冲进去。云朵一把拉住他,小声说:“五叔,让阿姐自己待一待吧。先生太过无情,这样阿姐如何承受得来。” “早知他是这样的人,我早就该将他赶出去!” 面对老五的义愤填膺,云朵微微蹙眉,没有替他辩驳。她愿意相信先生的真心,但无论事实如何,对于云昭的伤害,都是她不能原谅的。 十三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朝他们拱手:“五哥,二姑娘。” “什么事?” “甘府管家来请,说是甘老将军病愈,即将回疆,请咱们侯爷过府一叙。” 老五眉头一横:“侯爷抱恙,不去。” 十三应声便要往外走。 忽然房门打开,露出云昭纤瘦的身形和凹陷的脸。 “十三,备礼。” 云朵激动地回头看她,握上她的手。 “阿姐!” 云昭朝她微笑,摸了摸她的头:“让你担心了。”她看向老五:“五叔,让十七去跟着先生,日日回信。” 老五眼珠一瞪,云朵抬脚踢了踢他的小腿。 “是,我这就去吩咐。” 云昭瞥了一眼立于庭中的十三:“去备礼,随我去甘府。” “是。” 院子里只剩她们姐妹二人,云朵挽着她的手笑着说:“阿姐你要去甘府,还是先吃点东西,空着肚子多难受呀。” 云昭莞尔,回身进屋坐下来将她端过来的白粥和青菜吃光。 47 新帝 http://.biquxs.info/

甘府的庭院处处肃穆,远不及侯府的典雅。云昭目不斜视地走在管家身后直至正堂。 甘老将军穿着便装,如同普通的老父一般。 云昭立于庭前朝他拜礼,甘老将军站起身扶她的手臂:“侯爷实在是客气了。” “这是云昭该做的。”她淡笑,“我给甘帅带了雪参和松茸,最是滋补身体。” 十三托着礼物上前一步,甘老将军抚须而笑:“侯爷之前送来的诸多药品,已让老夫受益匪浅,怎好再令侯爷破费。” 云昭随他坐了下来,微笑:“能让甘帅受益,便都是值得的。” 甘老将军担忧地看着她说:“老夫的身体已经好了,怎么瞧着你消瘦了许多?这脸色也不好,府上太医还没走,请他来看看。” “不必了。我只是临近夏日不耐饮食,故而有些消瘦而已。” 不过春末的天气,远不及酷热难耐。甘老将军知她是托词,也不戳穿。 仆人奉上茶,茶过一盏,他们说过边疆和军营,老将军有些为难地开口:“今日特请侯爷来府,实在是有一事不得不与侯爷说。” “将军要说的,是甘青吧?”云昭一副早已了然的样子,甘老将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侯爷洞察明晰,确是我那个不肖侄儿的事。” “甘帅,我与甘青是袍泽兄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也请将军劝一劝,不要让他执着一些无意义的人和事。我不值得。” 老将军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性子倔,认死理。给侯爷添麻烦了。” 云昭只摇头,他又说:“打他小时候他父亲就死在战场,母亲重病。后来我就把他接到我的身边,他总混迹军营,多了些粗武气。可这孩子心是真的,不会耍花腔。老夫也是实在拉下脸,请侯爷多眷顾他。” 云昭放下茶杯,郑重地看着他说:“甘帅,我知道你此番开口实属不易。可是云昭不能答应。” 甘青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冲到云昭面前,对她横眉怒目地问:“你为什么就不喜欢我?” 甘老将军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默默走了出去。 正堂只剩下云昭与甘青。 他们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说话,气氛就这么冷着。 “我是真的喜欢你。”甘青颓下肩膀说。云昭蹙眉。 他看着她,真挚地表白:“我娶你,会真心对你好。你喜欢什么我可以去学,诗词还是书画我都可以。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我都听你的。你不想嫁过来,我入赘也可以。我不怕别人说我贪图富贵,我就是喜欢你。” 云昭仔细地瞧着他,他比自己大不了两岁,脸因为常年在军中晒得有些黑,眼睛很亮,眉眼舒阔。他看过来的眼神很真诚炙热。 “甘青,你喜欢我什么呢?” 他一时没有回答,云昭捏着手里的杯子仔细抚摸它凸起的纹路。 “你见到的云昭是战场的将军,是朝堂的侯爷,是风光无限有勇有谋的。可云昭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愣愣地看着她。 怎么会不是这个样子? 甘青后退两步,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只当她这是再次拒绝的理由。 云昭起身走向他,双手握住椅子的扶手,微微俯身将他圈禁在椅子上。甘青看着她的眼神混杂着迷茫和骇然。 云昭看着他像看一头猎物,想将它捕猎、圈禁、豢养、撕裂。 甘青蹙起眉,像是不认识她。云昭朝他笑,笑得很邪:“怕了?呵,你也不过如此。” 云昭站起身,冷漠地盯着他:“我不会嫁给你,你也不配入赘侯府。” 她向外走,甘青忽然在后面大喊:“我不配,你的那位先生就配吗?” 云昭如同一阵风,回过身冲过去给了他一个巴掌。 甘青的眼框红了,不知是疼的还是因为怒气。 “这是第二次,你因为他打我。” “相信我,如果有第三次,你就是我手下的亡魂。” 他瞪着眼睛像是要哭出来:“他就那么好?他都不要你了你还这么护着他!” 云昭狐疑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许是她的敏锐将甘青的理智拉了回来,他坐了回去,缄口不言。 云昭却早已无需他的肯定。她要去找先生问问清楚。 她匆匆赶回侯府,还没入府就被老九拉住。老九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换了朝服,策马入宫。 乾坤殿外,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正是方景良。 云昭匆匆拾级而上,方景良挡在她面前。 “让开!”她怒喝一声,方景良颔首:“侯爷见谅,太子殿下吩咐,谁也不能入内。” 胡三海守在殿门口,见状钻进乾坤殿,报信去了。 “太子殿下在里面?”云昭蹙眉,他到底要干什么? “是。” “他一个人?” “是。” 云昭作势就要往里闯,禁军一呼而上。 她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天子卫兵如今却早已听从太子之命。 她抬手拔出方景良的佩剑握在手里,长剑一横,她怒喝:“让开!” 方景良仍挡在她身前,半步不让:“侯爷,太子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云昭恼怒地瞪他一眼,手中长剑一转,杀入重围。她并不杀人,只是赶开拦着她禁军。一路攻到门口,大殿的门忽然打开。 芝兰玉树的太子殿下缓缓走出来,于日光下如谪仙一般。 在他身后,胡三海猫着腰匆匆离开。 云昭丢了剑冲上去:“殿下!你这是要做什么?”她身后的禁军跪倒一片。 太子心情良好的勾着唇角,满含笑意的看着她:“这话该是我问你。在乾坤殿前舞刀弄枪,阿昭,这可是谋逆大罪。” 云昭跪了下去,高声呼和:“臣无心之失,望陛下恕罪。” 太子微微蹙眉,弯下腰,他的手钳着她的小臂,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云昭一个趔趄,险些跌进他的怀里。 她惶恐地抬起眼,看到他眼中的阴沉。 “阿昭,我做了皇帝,你也会对我如此忠心吗?” 这是毋庸置疑的,云昭不明白他问什么这么问。 可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响彻宫城的钟声沉重而悲痛。 云昭愣住,她惊恐的目光越过太子看向乾坤殿内的一片黑暗。 方景良为首的禁军高呼“陛下”,声音沉重而悲怆,勾起云昭远在五岁时的记忆。 云昭看了一眼太子,他的脸色平静,仿佛死去的人并不是他的父亲。她挣扎着逃脱他的桎梏,提着衣摆奔进内殿。 皇帝安静地躺在龙床上,黑褐色的帷帐半卷,床头的烛火跳跃。 云昭停在五步开外,跪了下来。 “陛下。”她伏地叩首,隐隐悲伤。与皇帝的情谊,实在算不上深厚,但终究是他保下了荣莱侯府。 云昭心中感激,这些年来她多受皇恩,不由得心痛。 陛下,你一生位高权重,睥睨众生,却始终没有享过人之常情,自己的儿子都成了敌人,背叛、逼宫、软禁,甚至…… 她压下那一份心思,在心中轻叹,这究竟值得吗? 没有一刻云昭如此庆幸自己不曾自小长于宫城。 季醒言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跪地,又看着她起身。看着她转过头来朝自己跪拜:“臣云昭,拜见吾皇陛下。” 新皇登基,改年号兴和。册封太子妃赵氏为皇后,嫡母王氏为皇太后,追封生母为孝昭仁太后。 先帝定下的太子妃虽还在孝期,却按照祖宗规程先行了帝后礼,然后在玉坤宫守孝礼。 册封皇后的典礼与新皇登基大典同日进行。 时间就定在七日后,五月十三。 云昭一早穿上朝服,戴头冠。 她沉默地吃完早饭,拍了拍云朵的头:“这两日我会很忙,你自己玩,要是出门就叫十六,不要自己瞎跑。” “我知道啦,阿姐放心。” 宫城如旧,宫城的掌权人已经变了。 大臣们摩肩接踵地陆续走入永安门,走向朝阳殿,去拜见他们的新皇。 朝阳殿前的广场上,群臣列队,六军仪仗气势恢宏。 巳时一到,胡三海穿着总管太监的侍服,戴着裹耳高帽,站在朝阳殿下,高声呼喊:“恭迎陛下登基!” 鼓声擂擂响起,肃穆威严的气氛令人战栗。 云昭位于太傅身后,看着华盖之下,季醒言踏入朝阳门,穿过广场,接受百官注目,最后拾级而上,缓慢而优雅地登上朝阳殿。 太阳放开手脚,舒适地伸了一个懒腰。流云彼此追逐嬉戏,光影明暗之间,登基大典正式开始了。 礼部侍郎念了冗长的册书,云昭几乎没怎么听进去。她于人海中顺从地跪拜、叩首、嵩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轻的帝王缓缓抬手,低沉朗润的声音响彻广场。 “众卿平身。” 云昭抬头看他。少年挚友,在这些年里搓磨,终于坐到了他想要的位置。 胡三海展开册立皇后的圣旨。 随着他的声音,朝阳门外,赵如颐披朝服,戴凤冠,面落红妆。她缓缓走来,身后仪仗十二,气势华贵。 皇后满怀期待地走上台阶,缓缓走向她的夫君。那是她的天,她全部的依靠。 皇后在皇帝面前跪下,伏地叩首:“臣妾赵氏如颐,叩见陛下。” 她抬起身子,伸出双手。皇帝淡漠地将皇后的金册和凤印放在她的掌心,然后虚扶着她站起来。 帝后同面群臣,接受朝拜。 底下嵩呼声如波涛汹涌,赵如颐浑身战栗,汗毛竖起。她激动地红了眼眶,微微侧首看向皇帝。 帝王的眉目冷然,神色严肃。他好似全然不会被震撼,亦不会被感动。 48 心碎 http://.biquxs.info/

巳时三刻,出宫祭天的队伍从永安门出发,帝后同行,百姓迎候于街边,跪地欢呼。 云昭骑马走在皇帝的车驾左侧,右侧是禁军统领方景良。 皇帝坐的车驾前面四匹白色高头大马,一辆四尺见方的亭型马车,尖顶琉璃色,四面垂金丝褐色垂纱。 皇帝面带微笑地看向他的子民,朝他们招手。尽管朦胧,百姓们仍然激动,叩首欢呼。 云昭脱离这热闹的游行,警惕地瞪着四周。 “阿昭。”车驾里传来帝王低沉的声音,在欢呼中仍显得清晰。 云昭微微侧身,在马上倾身:“陛下?” “你若累,就不要跟着了,回去歇一歇。” 云昭收回身体坐好:“保护陛下是臣的职责。” 季醒言无奈地摇摇头,轻笑。 皇后的车驾行在皇帝的后面,她紧张而端庄地坐着,频频看向路侧。她抬头看到前面,荣莱侯自高头大马上低下身子,车驾里的帝王侧身抬起头与她说话。 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也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可他们的背影如此自然、亲密,无须任何的遐想就已经溢彩满天。 赵如颐有想哭地冲动。 她是皇后,她不能哭。她不嫉妒。 赵如颐嗤笑,怎么会不嫉妒。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一身凤袍一顶凤冠,群臣嵩呼百姓迎送,又如何? 皇后也不过是可悲的空壳。 她是读过史书的,多少坐在后位的女子守着自己的家族,枯死在宫城里。 若是旁人,赵如颐大约可以拿出气度,毕竟后妃无数,她不想嫉妒和吃醋。 但这个人是云昭。 是云昭啊! 戌时三刻,热闹了一天的皇宫终于安静下来。 玉坤宫结红彩,挂红灯,屋内燃着红烛。 赵如颐已经换下朝服,穿着金丝牡丹红纱睡衣,长发披散在身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映着身后奢华的内饰。 皇后轻叹一声,青夏用木梳轻柔地梳她的长发。 “娘娘,何故叹气?” 这一声“娘娘”仍然陌生。 赵如颐的手抚过自己的脸颊,又叹息一声。 “今夜,陛下本来该玉坤宫,可我仍在孝期。” 青夏说:“娘娘,依照旧礼,即便娘娘在孝期,陛下也是要来玉坤宫的,不过是不做那档子事。” 皇后白皙的皮肤一下子变得粉粉的。她害羞地嗔了青夏一眼,心里却暗暗期待。 亥时已过,皇帝仍未踏足玉坤宫。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来传报:“禀皇后娘娘,陛下说今日娘娘劳累,就不来叨扰了,让娘娘好生休息。” 赵如颐站了起来。 “陛下去了哪里?” 小太监低着头:“陛下在乾坤殿。” 如此,她松了口气。 皇后挥了挥手,青夏上前给小太监塞了点银子。 云昭换了一身长裙坐在院子里。晚风微凉,月亮渐圆,她手里拎着一壶酒,直直往嘴里灌。 五月十三。 这本是她成亲的日子。 那套婚服,她喜欢极了。 婚帖的每一笔都是砚书亲手写的。 自从甘府回来,她越发不能相信王砚书的离去是因为背叛。 思念如夜色一般无处不在,令她感到疼痛。 老五冲进院子,手里捏着一个小拇指大的竹筒。 “小主人,十七传信来了。” 云昭从他手里夺过竹筒,快速地倒出里面的信,匆匆展开。 十七是惜字如金的人。这次却在一张小小的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字。 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将那场景描绘得栩栩如生。 先生到了扬州就租下了周琦然家隔壁的房子,帮她处理账目,整理家仆,失去丈夫的女子是如何依赖他,依靠他。 女子洗手作羹汤,郎君作画描眉。 原来他们也是两情相悦。 云昭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口气,几乎要将她堵死了。 眼前渐渐模糊,她胡乱地抹了抹眼睛,继续往下看。 他们相携游湖,无惧流言,亲密无间。 云昭忽然大笑,抬手将酒壶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骗我!他一直在骗我!”云昭怒极反笑,“枉我信他,至今不肯放弃他!” 她歪歪扭扭地退了两步,像是醉了。可她的眼里清明,恨意如此深重。 老五张着手臂护在她身边,怕她跌倒。 云昭一把将他推开。 “小主人,还要十七传信吗?” “传!”她冷笑,“日日都要传。” 老五颔首。 “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老五担忧地看着她,却不敢违逆她的目光。 那目光太痛,他不敢再看第二眼。 云昭坐回桌旁,如同被抽取灵魂。 她以为砚书是因为京城的流言才离开,她以为当时他说的话只是托词骗她的。可原来不是,他们会如此亲密甚至不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们可以不惧流言蜚语只要相守。 五年前,是她耽误了他们? 何其可笑! 院子角落的树叶传来摩擦的声音。云昭猛地回头朝那边看过去,怒喝一声:“是谁!” 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人,穿着月白的衣服,像画里走出的谪仙。 云昭匆匆走过去行礼:“皇上圣安。” 她就要跪下去,皇帝却上前一把将她扯过去,亮黑的眸子盯着她:“告诉我,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皇上在臣身边安插了那么多眼线,臣还有什么事是皇上不知道的吗?” 他冷声嗤笑:“你的侯府像个铁桶一样。暗卫营的事,你就瞒了我这么多年不是吗?” “既然皇上已经知道暗卫营,就应该也知道暗卫营的规矩。除了暗卫营里的人和皇上,没有人会知道暗卫营的存在。” 季醒言无法反驳。若非传位诏书附有一封信件,他至此时仍不会知道暗卫营的存在。 荣莱侯府这些武功高强的侍卫,所有人只当是荣莱侯的亲信,却原来是暗卫营浮于海面的冰山一角。 他叹息一声问:“你是什么时候加入暗卫营的?” “九岁。” “父皇让你进的?” 云昭摇头:“我爹曾是暗卫营的指挥使。自暗卫营创建起,这便是荣莱侯府的责任。” 皇帝放开了她,长舒一口气,盯着她问:“云昭,你还有什么事瞒我?” “没有。” “你这么多年受了这么多苦,枉我觉得自己做了太子能庇护你。真是可笑。” “你于我,已助益良多。” “真的吗?”他轻轻地笑,“我看你是嫌我累赘才是。” “玉阳军余澄海将军,若非陛下,他怎么会全心全意护我?” 季醒言竟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你都知道。” “陛下与我相护之意,云昭铭记。” 季醒言猛地将她抱入怀里,低声说:“阿昭,我护你从不是为了让你铭记。你远在边疆,我什么都帮不上,只求护你平安。阿昭,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云昭蓦地悲伤。她回抱住皇帝说:“于我重要的人,先生、陛下和云朵。如今……”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维持平静:“先生弃我而去,阿言,我的心都碎了。” 季醒言紧紧地抱住她瘦小的身子。他没有再责怪她的隐瞒欺骗。 骄傲坚韧的云昭,如此脆弱像个小孩子。他的心被紧紧揪起来,酸涩尖锐的疼痛令他无法呼吸。 “阿昭,会好的,都会好的。” 然后他又嘟嘟囔囔说了很多,大多是从前关于他们的回忆。云昭在这样的嗡嗡声中寻觅到一处安宁。 十七传回先生的消息,传了整整两个月。每一天云昭心里的期盼都被粉碎一点,直到她不得不承认,她再也不敢相问。 每一日他们都在一起,写字作画、巡查店铺、整理账目、郊游、赏花、攀山、看水。 那是她梦想的与他一起的日子。 如今却是他与别人在一起。 云昭将先生的院子锁了起来,那套她喜爱的婚服、婚帖、龙凤红烛,所有有关先生的东西,都锁在了那间院子。连同她的心与回忆。 “五叔,以后扬州的消息就不要再送来了。若没有旁的事,让十七还留在那。” 老五松了一口气,也许他的小主人终于放下了。 新皇登基,云昭晋为丞相,位列百官之首。自然而然也就忙了起来,省了许多功夫胡思乱想。 方景良也已经好些日子住在禁军统领府,连宫门都没出过。新皇初临,事情繁多,各方势力正蠢蠢欲动,他得时时刻刻盯着。实在腾不出空来请假休沐。 难得云朵在府空闲,见云昭的状态好了许多,她也渐渐放心。这才有工夫想起方景良,在厨房挑了几样点心,送到了永安门外。 他们有好些日子没见了,方景良想她想得紧。一出宫门便跑过去,露出灿烂的笑容。 “朵儿,你怎么来啦。” 云朵皱皱鼻子:“你不愿意我来?” “怎么会!从陛下登基,我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当然想见你。” 云朵羞涩地低下头,把手里的食篮递给他:“我带了些点心,你留着吃。” 方景良接过来,傻笑:“朵儿你真好。” 云朵舔舔嘴唇,又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塞进他手里。 他低头展开掌心一看,是一个香囊。天水碧的颜色令人想到春日澄碧的湖水,上面绣着两朵花,难辨形态。 “我第一次绣,你要是不喜欢,还给我。”她伸手去捉,放景良迅速把手收到身后,笑眯眯地说:“朵儿送的,我都喜欢。” 云朵羞涩一笑,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回府了。” “路上小心。” “好。”云朵犹豫了一下说,“我明天再来给你送吃的。” “明日我在这里等你。” 他们挥手道别。方景良看着她钻进马车。马车掉头离开,他这才反身回宫。 49 皇后娘娘 http://.biquxs.info/

云昭被召进玉坤宫,富丽堂皇的宫殿内,皇后一身素白的袍子,头戴凤冠,坐在金椅上。 云昭穿着獭见色官府,衬得她皮肤亮白,柔软细腻。本是明艳靓丽的姑娘,却被这官服压得几分深沉。 她规规矩矩地跪地叩首:“微臣拜见皇后娘娘,恭请皇后娘娘玉体安康。” “丞相大人快请起吧。” 皇后的声音温柔寡淡,却令云昭不寒而栗。 她站起身,仍弓着背,状作谦卑。 “今天请丞相大人来,是想叙叙旧。”皇后浅笑,“来人,给丞相大人看座。” “多谢娘娘。” 云昭坐了下来,青夏来奉茶。 “大人,这可是上好的银峰玉露。” 云昭抿了一口,夸赞道:“皇后娘娘的茶,果然都是好茶。” 皇后说:“陛下说过这是你最喜欢的茶,本宫特意准备的。” “微臣是行武之人,素不爱这些雅事,想是娘娘听错了。” 皇后挑眉。青夏不客气地说:“侯爷这是心虚了吧。” 云昭挑起眼皮忽然站起来给她一巴掌。 青夏被打的跌倒在地,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瞪她。 皇后惊怒之下站了起来:“荣莱侯你这是做什么!” 云昭掸了掸手,又坐了下来,无事一般又品了口茶。 她这才看向皇后,开口说:“皇后娘娘,臣尊你为君,尊你敬你分属应该。可我到底有世袭的爵位,是当朝宰辅,即便在陛下面前,也不得任人欺辱。” 皇后脸色一白,强挺着威风,冷笑出声:“荣莱侯好大的口气。” 云昭看着她,目光清冷。她对这女子最后一点顾念之情烟消云散。 “皇后娘娘,臣能做的都做了,曾向娘娘保证的事也绝不会食言。但自今日起,还请娘娘看清,云昭的爵位既是世袭,也是战场一刀一枪拼来的。”她瞥了一眼爬起来的青夏,“今日我只打了个奴才,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皇后将颤抖的手攥成拳藏在身后。她有些骑虎难下。 适时皇帝阔步走了进来。 “朕听说皇后请了阿昭来,你们姐妹多日未见,可嫌朕打扰?” 他笑意吟吟,满殿的人都向他请安。皇后匆匆走下玉阶。 云昭行了礼,抬起头:“陛下,臣不敢与娘娘同称姐妹。” 她这话是提醒皇帝君臣之礼,而落在皇后耳中反而成了一种做作。她方才如此嚣张,在皇帝面前倒是会装乖巧懂礼。 皇帝未置可否,瞧了一眼躲在皇后身后的青夏。 “这是怎么了,哭什么?” 青夏连忙跪地,云昭和皇后也都看着她。 “回陛下,方才奴婢冒犯了丞相大人,被大人掌掴。” “嗯,荣莱侯乃国之股肱,你胆敢冒犯她,是不将朕放在眼里了?”皇帝的声音微冷,“胡三海,拖出去杖毙。” 青夏一张脸血色尽褪,吓得几乎昏过去,连连叩首求饶。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皇后行了一礼:“请陛下宽恩。” 胡三海本带人站到了青夏身后,听皇后开口求饶,便没有动作。却被皇帝瞪了一眼,他连忙挥挥手,让人掐着青夏的胳膊带她出去。 青夏哭喊嘶叫,被拖在地上如同濒死的鱼。 皇后跪了下来,诚恳地请求:“请陛下饶青夏一命,她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求陛下宽恩。” 皇帝轻笑:“荣莱侯尚且不能与皇后攀做姐妹,她一个奴婢如何有这个福分?” 皇后的手拽住他的衣袍,声泪俱下:“陛下,是臣妾失言,求陛下饶恕。” 她恳求地看向云昭:“昭姐姐,求你求求陛下,饶青夏一命。她是陪着我长大的,昭姐姐。” 云昭叹息一声;“陛下,此事皆因臣而起,是臣心情不好,青夏姑娘无辜受累。还请陛下放过她。” 胡三海抬了抬手,抓着青夏的两个小太监在门口停下。 皇帝看着云昭问:“因何心情不好?” 云昭抿唇,皱起眉头。皇帝淡笑:“行了,既然皇后求情,便饶她一命,下不为例。” 青夏落在地上,连连叩首谢恩。 皇后松了口气,叩头点地。眼里充满了不甘。 是因皇后求情,还是因为云昭求情? 他多日不踏入玉坤宫,今日她才召了云昭来,陛下便也匆匆赶来。 她才是大楚的皇后!赵家才是皇亲! 云昭随着季醒言走在御花园,草色青青,百花争奇。她却低着头,没有心思欣赏美景。 “你瞧那两株玉兰,是御花园里养得最好的花。” 已快过了玉兰花期,那两棵树却挺拔,枝繁叶茂,夹杂着未落的残花。 云昭抬眸看过去,微微一笑:“是陛下喜欢,花匠自然也更用心。” 季醒言偏头看她,目光深沉:“是,我喜欢极了。” “陛下,方才在玉坤宫……” 季醒言抬手截住她的话头。 “你是想说我不给皇后面子。” 云昭垂首默认。 他将手背到身后,眼睛看着玉兰树。 “阿昭,皇后和赵家是你的面子。” 云昭浑身一震。她抬头,正巧季醒言也想看向她。 “若非你求,甚至不惜与我闹脾气。皇后的位置,本不该她坐。” “如妃娘娘的确身份更显赫一些。” “那只是太傅的心愿。”皇帝盯着她,微微笑了,“阿昭,你知道我心里的皇后是谁,这一生,我只此一妻。”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云昭日日忙在官衙,早出晚归,是好些日子忽略了家里的小丫头。 直到她在禁军统领的腰间看到了那枚有些熟悉的香囊。 天水碧色的锦缎上绣着两朵雏菊。雏菊的模样实在模糊,正因为如此,云昭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傻丫头扎手指扎了好些日子,原来这香囊竟是戴到这个人身上。 方景良被云昭盯得有些心虚,他弓着身子行礼,侯爷也没应,就这么一直盯着。 皇帝走出来就看到他们俩大眼瞪小眼。他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笑着问:“阿昭,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云昭收回目光,淡笑:“衡之甚好。” 方景良懵了一下,慌张地看向皇帝。只见皇帝脸色不明,他低下头拱手:“侯爷谬赞,衡之愧不敢当。” 云昭挑眉。皇帝不冷不热地说:“景良亦是朕的左膀右臂,不若给你们赐婚?” 她诧异地看向季醒言,了然他是误会了,连忙摆手道:“陛下误会了。” 皇帝松了一分脸色,挑眉:“哦?” “君子不夺人所好。” 方景良这才恍然,低头匆忙地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香囊。抬头见云昭的笑,微微红了脸。 皇帝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转了一圈,也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香囊。 云昭回家就将云朵揪住。小丫头扛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就都交代了,说得欢快又羞涩。 临了她期盼地看着云昭问:“阿姐,你喜欢他吗?” 云昭的思绪从王砚书身上回来。她看着云朵亮晶晶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只要你心仪,我就喜欢。” 云朵松了口气。 “不过,方景良是宣平侯幼子,又是陛下面前红人。你们的事,要陛下指婚才行。” 云朵低着头,手指缠着衣带,低声嘟囔:“阿姐,我还没想嫁给他呢。” “小丫头。”云昭捏了捏她的脸,“你做自己喜欢的事便好,其他的事都有阿姐呢。” 云朵扑进她的怀里,小脑袋蹭了蹭:“阿姐,我好爱你。我真的好幸运好幸运能有你这么好的阿姐。” 云昭像哄孩子一样前后轻轻摇晃,手抚她的后背。“我也好幸运,还有你陪在我的身边。” 云昭时常想,也许是因为有云朵在身边让她撑过了没有先生的日子。 但有些人,总是不可替代的。 过了中秋,朝中的事难得少了一点,云昭请了几日恩假在家休息。 云朵便每日缠着她练字,乐此不疲。云昭虽然教过她很多次,但她那一手独成一派的狗爬字实在是不敢恭维。 “落笔要稳,走笔不要犹豫。”桌子上铺着宣纸,云昭提毛笔写字,云朵在一旁看着。 “手腕不要塌,不要过度用力。你总是要把纸戳破了才满意。” 云朵撅着嘴瞪她一眼,云昭失笑。 美人走笔,单看已经是绝美的画卷。 云朵只顾着看她,她眉梢带着一丝轻松,嘴角隐约一抹笑容。云朵想:阿姐可能已经放下先生了吧,那个已经离她远去的人。 她怕云昭伤心,从她不让十七传回先生的消息,府里再没有人提起过先生。 老五匆匆进来的时候云昭正准备写“拨云见日”最后一个“日”字,她垂着头,神色松散。 老五神色不定,眼神转来转去,停在桌前却没说话。 云朵递去疑惑的目光,看见他摇了摇头,眼睛里一片血丝。 云朵的心轰隆一声。 云昭拿笔去沾墨,也抬眼瞧他,忍不住轻笑:“什么事这样折磨你?” 老五舔了舔嘴唇,对她说:“主子,先生没了。” 云朵如五雷轰顶,急忙看阿姐。她手里捏着笔,笔尖戳在纸上,墨迹已经染了一片,纸都破了。 云昭反应了好一阵才理解什么叫“先生没了”。 “怎么回事?” “先生在客栈自尽了。” 云昭只觉得眼前一片苍白,耳鸣轰隆。 50 崩溃 http://.biquxs.info/

云昭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苍白。她感觉到云朵的嘴巴一张一合,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很焦急的样子。 疼痛从胸口蔓延,愈演愈烈。她感到喉间一点腥甜,五脏六腑搅乱了似的疼,一股气憋得她难受,非要吐出来才畅快。 云昭身子抖了一抖,她看到殷红的血落在宣纸上,染了她写好的字。 “阿姐!” 云朵眼看着她就那样直直地倒下去,翻着眼白。她下意识伸手托住她的背。 “小主人!”老五也冲过来,托住她的身子。 云昭似有些回过神来,眼中一片猩红,没有半点生气。 云朵怕极了:“阿姐!阿姐你别吓我。” 先生自尽了。 这世间事,真是笑话。 云昭的眼里聚起泪水,又湿又烫,嘴里都是铜锈味。 “先生在哪里?” “玉阳。” 纵马疾驰赶往玉阳的路上,云昭一直在想,若她当初不放他走,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的身子日渐消瘦,云朵每日早上都怀揣恐惧,她生怕醒来,那个薄如蝉翼的人就离她而去。 云昭还是会吃饭,吃完就会吐,但她要坚持到玉阳,仍是强迫自己吃。 七日,他们赶到了玉阳。累死了三匹马,也几乎累死了云昭。 她已经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大大的眼睛凸着,脸颊凹陷,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云朵哭得眼睛红肿,一步不落地跟着她。 早接到命令,十七已经将先生的遗体和遗物都挪到了云昭在玉阳买的民宅里。 这本是她想成婚后在朔州度日的宅子。可如今只剩砚书冷冰冰地躺在那。 灵堂铺挂白绸,燃着白烛,中间一尊黑棺,棺材冒着冷气。 云昭脚步虚浮地迈上台阶,一看到那尊黑棺,眼前白雾涌起,金星如流光一般划过,她脚下一软便往后倒去。 云朵和老五连忙扶住她。 “阿姐,你撑着点。” 云昭深吸了两口气,推开他们,三两步跌撞地跑到棺材旁,半个身子吊在棺材口。 她探头看着里面。四周布满了冰块,小心翼翼地用羊皮与身体隔开。 先生的脸冻得发青,颈下一条乌青发紫的勒痕。 云昭枯涸的嗓子努力地发出声音:“砚书……” 云朵站在一旁,捂脸落泪。 云昭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去触摸他的脸,他的脸好冷,几乎与冰一样。 她的手指缓缓滑到他的脖子,触摸他的伤痕。 “痛不痛?你当时在想什么呢?有想我吗?”她的目光含水,温柔异常,“你肯定没有想我。你怎么忍心扔下我一个人。你要我今后怎么活?” 他的皮肤不再柔软,布满了死亡的青紫,他的脸颊再也不会因为羞涩而泛起红晕。 他的眼睛舒适地闭合,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再也不能从这双眼睛中看到温柔的宠溺。 他的嘴唇再也不会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他的喉结再也不会随着说话而性感地滑动,他的手再也不会牵起她的手。 他不会再陪她散步看夕阳,不会拥抱她温暖她,不会笑不会蹙眉,甚至不会遥远的遥远的与她共看同一个月亮。 云昭终于崩溃。她的头抵在棺木上,嚎啕大哭。 云朵不忍看她,把头埋在老五的胳膊上。老五拍了拍她的背,也不敢上前。 灵堂里只有她的哭声,那么凄惨悲凉。 云昭哭晕在灵堂,醒来后强撑着身子一路扶棺,为王砚书下葬。 她亲自掘土、刻碑、立墓。 尊夫王砚书之墓。 云昭在他的墓前跪着,脑子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明。 从离京到扬州,再从扬州到玉阳,遥遥千里,他到底是为什么。 若是与周琦然两情相依又为何要自尽在玉阳。 若与周琦然是假的,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什么非要死? 她一袭白衣,如同一个鬼魂,突然从地上窜起来。把身后的人都吓了一跳。 她起得太猛,眼前发黑。颠簸两步才站稳,她走向十七。 “十七,先生自尽的时候,你在哪?” 所有人都看向十七。 十七跪了下去:“我当时瞌睡,没有想到先生会在半夜自尽。” “没想到?十七,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吗?” “十七失职,请侯爷责罚。” 云昭好累,她要怎么责罚才能换回王砚书的命。 她低头问:“你真的是瞌睡?” “十七认罪。” 云昭累极了,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云朵就守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她好似体会到了阿姐的心情。 那种痛,深入骨髓。 “云朵。”床上的人虚弱地发出声音,云朵从回忆中脱身。 “阿姐,你不再睡一会儿?”她叽叽喳喳地说,“我让你给你做点吃的好不好?你吃点东西。” 云昭犹豫了一下,颔首:“好。” 老五让人准备的清淡的白粥和小菜,云昭只勉强吃了几口,便不再动。她早前让人把先生的遗物都拿来,此时她坐到罗汉床上,耐心地一件件整理他的遗物。 他看过的书她都翻了翻,他的毛笔她捋顺笔尖,直到看到一个木盒子,个头不小。云昭拿过来放在膝上,一打开便落了泪。 是她小时候捏的陶瓷茶壶、她的送的玉章,和那枚同心锁。 那种痛,不够尖锐。像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刀,硬生生地往肉里磨,肉没有割下来,只磨得稀烂。 她将这一枚银锁带到脖子上,同她的那一枚,一起留在心间。 在盒子的角落,她看到一张纸。 云昭擦了眼泪,将纸展开来看。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字字诛心。 “醉卧雪寒川,醒走烈火山。踏遍天涯路,归途无处见。” 砚书,你将我骗得好苦。 云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云朵走到她身边,看到了纸上的这首诗,目眦欲裂。 烈火焚身,寒川刺骨,先生真的是被逼离开的吗? 这要阿姐怎么办? “叫十七来。” 十七跪在地上,缩着脖子。 “十七,扬州传回京的信里写的,是真的吗?” 十七沉默,连连叩首:“请侯爷杀了我吧。那是先生口述,属下依言写的。” 云朵震惊。 云昭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砚书,你将我算得好准,算得好狠。 她已经猜到些苗头,他却用两个月事无巨细的缠绵打破她仅存的期待。 十七说:“先生说京城流言纷纷,他不想耽误侯爷,若我不答应,他就自尽,属下……” “京城流言?”云昭冷笑一声。 她将桌上的纸笺抚平,叠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回程的路他们走了快一个月,云昭虚弱得连长时间坐马车都不行。她努力地吃饭,不过是加深呕吐的痛苦。 云朵心疼死了。 他们一行回京的时候,邯郸落了第一场雪。雪下得热烈,转眼便覆了一城苍白。 荣莱侯府门前站着一个人,穿着白衣,披了一身雪,脸冻得青紫。 云朵依稀辨认出他的模样,是甘青甘小将军。她余光里瞥见一抹白影飞过。 云昭拔出老五的剑冲了过去。 剑光冷冽,她指着甘青的咽喉。 “先生突然辞行,你与他说了什么?” 甘青哆嗦着嘴唇说:“我要他不要误了你的名声。荣莱侯府世代清名,不要因为他毁了你,毁了你拼命守护的门楣。” 果然如此。 云朵追过来,震惊地看向云昭。 若先生变心,他突然离世,想必阿姐也如走了一趟鬼门关。真相如此,她走进鬼门关,还会回来吗? 云昭握着剑的手在抖,胳膊也在颤。 “甘青,我说过,再听你侮辱先生要你成为我手下亡魂!” 云昭双目赤红,风雪卷起她的披风。云朵知道,她是真的想杀了甘青将军。 甘青闭上眼,冷静的。他就是来找死的。 先生的脸浮现在云朵眼前,由一张温平的笑脸,变成僵死的青色。兀的,她落了泪,滚烫的泪划过她被冷风冻僵的脸,烫得皮肤发疼。 “阿姐。”云朵的哭声令云昭一瑟。 她没有错开眼,仍盯着甘青,心里的一腔怨愤无处发泄。 云昭挑起剑,越过他的脸,呼啸一声削了他的发髻。 “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你甘青,从此就是我荣莱侯府不共戴天的敌人。” 甘青漠漠地睁开眼,眼睛里血丝满布。 瞧瞧他多可怜!云昭嗤笑,连她都要被打动,这样哀恸的神情,默不作声地忍受。 可他尚有机会在这里做戏,先生又何其无辜?终究是她牵累了他,他为了自己一生汲汲营营,自己却让他落得客死他乡。 云昭将剑一甩,直直插入他脚前的雪地。 “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云昭头也不回地进了门,甘青的目光随着她走入侯府。 云朵走上前拔出云昭的剑抱在怀里。她看着沧桑的甘将军说:“将军可知,经此一遭,阿姐去了半条命。若你真待她好,就请离她远些吧。” 他没应声,云朵已无话可说。 云昭回了卧房闷进被子里。 这天气太冷了,她怎么缩都感觉不到温暖。屋子里烧起银丝碳,她却只觉得冰冷窒息。 云朵守了她一夜。 先生和阿姐是她曾见过最温暖最柔软的情感。 她从未见过爱人之间如此简单又真诚。他们的感情就像罅隙中用尽春的雨露,收尽夏的光芒,在冬日钻出的一抹青绿。 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盎然生机。 云昭有谋略,有智慧,更有一身傲然铮骨。云朵觉得便是这世间最厉害的男人也比不过她。 可在先生面前,她也不过是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 先生博学谦逊,温润如玉,他有文人傲骨,却没有政客的功利。 这样的先生,对谁都是温和有礼的,总觉得少了些生气。云昭便是他的生气。 只要有阿姐在地方,先生的目光总是牵挂在她的身上。 偶尔阿姐与别人说话,会忽然回过头去看看先生,粲然一笑,珠华万千。 素来平静的先生会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无措地躲开目光,总是喜欢低头喝茶,以掩盖他泛红的脸颊。 想着,她就落了泪。 听门房说,甘将军在府门外站了一整夜,风雪这样急,他大约也去了半条命。 可云朵一点都不可怜他。 因为她的阿姐不是去了半条命,她没有从鬼门关回来。 51 秘密 http://.biquxs.info/

云昭病了。 太医诊治后说她是连日劳累、又感风寒,加之郁结之症,甚重。 云昭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她平静地盯着上面,对自己的病冷淡又漠然。 皇帝在第二日来到侯府。 云朵行了礼便退出来,方景良见她脸色不好,蹙起眉头。 “你是不是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云朵看着他,委屈巴巴地皱着脸:“七郎,我怕。” 方景良轻轻将她拥入怀里,安抚地拍她的后背。 “朵儿别怕,我和你阿姐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怀里的人渐渐呼吸绵长。他低头看了一眼,云朵已经睡了过去。他心疼地摸摸她的脸,朝老五小声说:“劳管家派人将她送回去休息吧。” 老五点头,十六跑过来接过云朵。 方景良看着他们远去,深吸了口气。 陛下在里面,他不得不留在这里,心却已经随他的姑娘远去。 季醒言坐在床边,云昭仍是醒来的姿势,平躺着盯着上面。 她已经削瘦得不成人形,美丽的容貌成了艳骨。 季醒言在云昭身边坐了很久,终于沉声叹息:“阿昭。” “王砚书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人死不能复生,阿昭,你身边还有很多人,在等你、在爱你。” 云昭的眼珠动也没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她与先生的世界,清寂而温柔。 “你若是累了,就多休息一阵子,朝堂的事我自有办法解决。”季醒言无助地看着她的脸,期盼她那双灵动的眼睛恢复往日的生机。 可是没有,那充满灵气的源泉如今一片灰败。 从荣莱侯府出来,皇帝陷入一种茫然沉郁的心情里。 云昭的样子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令他的每一寸皮肉都感觉到不安。 他坐在马车上偏头朝外道:“胡三海,请太傅进宫。” 上书房里燃着龙涎香,皇帝坐在椅子上,向后靠着闭目养神。他的手握在龙头雕刻上,拇指轻轻摩擦。 季醒言的脑子里都是云昭的脸,幼时一张苹果似的脸,水灵灵的大眼睛,后来她总是精瘦,下巴也尖了,愈发美艳。 从六岁到十九岁,云昭的模样他都记得,可爱的明艳的,他都喜欢。 “皇上,太傅王大人到了。” 胡三海的声音将皇帝唤醒。他睁开眼,颔首。 胡三海匆匆出去,朝王太傅一伸手:“太傅大人,请。” 王之安捋了捋自己的衣袖,进了上书房。 行过礼后,皇帝让他坐下。 宫婢上来奉茶,太傅局促地看着皇帝。 皇帝说:“太傅,朕有一事相商。” 他如此开门见山,显然不是稳健多谋的风格。太傅料想与荣莱侯有关。 这少年是他看着长大,一力扶持的。他了解陛下,除了荣莱侯府的那个女子,这世上恐再无人能牵动他的心弦。 思及自己在后宫的女儿,老父亲的心思多了几分惆怅。 “攻秦之计,朕想提前。” 太傅官海沉浮多年,自认喜怒不形于色。可他仍不能不为之骇然,错愕地看向皇帝。 他猛然站了起来,急切地劝道:“陛下,此计关乎我大楚边陲,更关乎东南诸国平衡。稍有不慎便是内忧外患,请陛下三思啊!”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皇帝的语气悠然,“朕召太傅来,就是想与太傅商议。” “陛下既是与臣商议,臣不敢不多方考量。时机未到,陛下不该贸然行事。” 皇帝叹息一声,他站起来缓缓走到太傅身前,托起他的手臂。 “太傅,朕也知道这不是好时机。只是玉阳军由副帅暂代主帅之职已经太久了。” 王之安的脑子里有一团乱麻,忽然摸到了一个线头。 荣莱侯云昭。 “荣莱侯爷如今重病垂危,只恐无法返回玉阳军主事。” 皇帝笑了一声,没有丝毫的笑意。 “太傅,你还是不够了解荣莱侯。若有一日南境有难,她必会挂帅出征,她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太傅骇然。 皇帝算人心算得太狠。 荣莱侯将南境军民的生命与安稳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为此不惜以身犯险孤身入汉城。 若有一日南境危局,她绝不会坐视不管。 “以老臣愚见,荣莱侯爷此时仍主修养为好。战场刀枪无眼,军务繁重劳累,即便侯爷有心,也恐无力支撑。” 皇帝盯着他看,王之安被看得心虚起来。可他明明字字肺腑,并没有什么好心虚的。 只是他的眼神太犀利。 “朕若没记错,王卿与荣莱侯府的先生同出身九江王氏。” 王之安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王砚书的死讯传回京城那日,他一夜未眠。荣莱侯为何倒下他明白,眼前陛下的心思他也明白。 这场逐鹿,狠心的人才能获胜。 他不由得想,获胜便能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吗? 他回道:“临风与老臣分属堂兄弟。” “那是可惜,不然他也该位列朝堂,为朕分忧。” 太傅沉默。 王砚书是叔父幼子,在同辈人里年纪最小,却是最聪慧有才华的。 长辈都很看好他,少年中第,给予他的希望是高居庙堂,光耀王氏门楣。 也因此,他辞官时几乎与整个王氏为敌。 “如妃入宫数月,太傅一会儿去看看她吧。” “老臣谢陛下。” 太傅走后,皇帝仍愁眉不展。他麻木地批阅奏折,忽然烦躁地将手里的折子扔了出去。 “混账,这样鸡毛蒜皮的事也要报上来,这群庸碌的东西!” 胡三海将折子捡回来,撂在一旁。 “陛下,梅园的腊梅已经冒了头,不若咱们去梅园散散心?” 皇帝揉了揉眉心,摇摇头。 上书房的门被推开,胡三海惊恐地看过去。 皇后穿着一身华服走进来,手里端着东西。 胡三海暗叹一声。 皇后请安的话还没说出来,皇帝已经发了脾气。 “禁军何在!上书房是谁都可以随意进的地方吗?” 门外的禁军跑进来,单膝跪了下来,看了看皇帝,又看看尴尬的皇后。 “属下知罪!” 皇后深吸一口气,福了福身:“陛下请息怒,臣妾只是来给陛下送一碗燕窝。” “禁军守卫不严,今日上书房当值者一律杖责二十,如若再犯,格杀勿论。” 皇后几乎要哭出来了。 胡三海连忙朝跪着的禁军喊道:“还不领罚?” “属下认罚,谢陛下不杀之恩。” 皇帝合上眼,身子靠向后面。 胡三海悄悄朝他们摆摆手,让他们退了出去。 他碎步走到皇后面前,朝她伸出手,脸上堆着笑:“皇后娘娘玉体安康。陛下今日心神劳累,尚有奏折堆积如山,娘娘先请回吧。” 赵如颐从皇帝身上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扯起端庄的微笑:“有劳胡监。” 她把放着燕窝的托盘放到胡三海手上,朝皇帝福礼:“臣妾告退。” 皇后一直回到玉坤宫,屏退众人,这才哭了出来。她抓着青夏的手,哭得一缩一缩的。 方景良从厢房出来,当值上书房的几个人全都趴在床上,伤口虽不算重,但也得养上几日。 他批评了几句,又安抚几句,一出来就见着胡三海。 他拱手:“胡监怎么来了?” 胡三海叹息一声,扯了扯他的袖子走到一旁。 “今日这几位兄弟遭了罪,将军往后可得让兄弟们警醒点。陛下所在之处,皆不可让人擅闯,即便是皇后娘娘也要等待通报。” 方景良颔首:“今日之事确是他们守卫不严,我会昭告禁军上下,此事绝不会再发生。” “将军英明。”胡三海走出两步又折回头来说,“但有一人,若是急事,倒可不必通报。” 方景良惊讶地挑眉,暗暗猜测这人是地位尊崇的皇后,还是背靠太傅府的如妃。 胡三海说:“若是云侯着急求见,倒可通融。” 方景良皱起眉头,他的脑子里迅速理清关系,却还是一团乱麻。 “胡监,荣莱侯爷云昭?” “是,荣莱侯爷。”胡三海的神色讳莫如深,“方将军只要明白,这宫里的人都有秘密,陛下的秘密姓云。陛下的秘密不能被侵犯。” 方景良神色变得肃穆。 “末将明白,多谢胡监提点。” 胡三海走后,方景良坐在屋里陷入沉思。 他前些时日难得休沐回家,与父母提起与云朵的婚事。 —— 宣平侯府的中堂里,焚着水木沉香,典雅的紫檀木架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瓷器玉器。 方景良匆匆走进来,朝二老一拜,便坐了下来。 “桂枝,给他拿些葡萄。这孩子好久不回家,瘦了这么多。在外面受苦了吧?” 宣平侯夫人关切又心疼地看着她的儿子。方景良灌了一口茶,咧嘴一笑:“娘,我不苦。只是陛下刚刚登基,禁军事务繁忙。” 宣平侯冷哼一声。 他看了一眼自己傲娇的爹,笑着说:“今儿儿子回来不仅是休息,还有重要的事要和爹娘商量。” “什么事?”宣平侯夫人双眼放光,等着他说。宣平侯也看向他。 方景良站了起来,恭恭敬敬朝他们一拜:“爹娘,儿子想娶亲。烦请爹娘测算吉日,上门提亲。” 夫人眉开眼笑,她站起来走到儿子身边,握上他的手。 “这么说,你是有中意的姑娘了?是谁家的姑娘?” 不等方景良回答,宣平侯冷哼一声:“你的婚事是要陛下指婚才行,可由不得自己做主。” 52 执念太深 http://.biquxs.info/

方景良笑着说:“爹,我要的这门婚事,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夫人看着他,只是好奇是哪家姑娘。方景良拍拍她的手,对她说:“是荣莱侯府二姑娘,云侯的妹妹。” 宣平侯与夫人皆是目瞪口呆。 “荣莱侯府的人?” 方景良被他们的反应吓到,呆呆地点头:“是,她叫云朵,是个非常善良可爱的姑娘。” 宣平侯瞪着喝道:“这婚事我不同意。” 侯夫人安抚地拍拍儿子的手,耐心地说:“良儿,咱们家虽不算什么高门显贵,也不必攀荣莱侯府的煊赫。只是他们家是非太多,而且二姑娘又非云氏血脉,只怕将来若有个万一,影响你的仕途。” “娘,我的仕途自是我自己挣。云朵是很好很好的姑娘,云侯忠勇非一般男子可比,儿子敬重她。” “幼稚!”宣平侯斥他一声,又摇头叹息,“你以为你的仕途全由你自己做主吗?” 方景良蹙眉。 “云侯即便英武非凡,她终归是女子。之前她与府中老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云家的姑娘还有什么名声?” “爹,云家的姑娘,都是好姑娘。” 侯夫人轻轻捏自己儿子的手,叹息一声坐回丈夫身边。她苦口婆心地说:“儿子啊,咱们府中百花宴那日,云侯与陛下争执,你也是看到了的。伴君如伴虎,她的脾气早晚会惹祸上身。” 方景良梗着脖子说:“云侯生性豁达,爱憎分明,我看要比那些满腹阴谋诡计的人好得多。” 宣平侯恼怒地拍桌子,瞪着自己的儿子:“你懂什么?你看得清陛下的心思吗?” 方景良眉头紧皱,小声嘟囔:“我日日跟在陛下身边,怎么就看不清。” “且不说别的。”侯夫人温柔的声音如一阵春风,“云家全靠云侯一人支撑,若有一日她势不如从前,云朵没了娘家人撑腰,你要她在这些高门贵妇中如何立足?娘是女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比你清楚。” “云朵嫁我,便是我的妻,我自会护她平安无恙。” “你拿什么护她!” 侯夫人垂泪:“你想想你三嫂,我多喜欢稚儿那孩子。她死后,你三哥又颓废了多久。我这做娘的心里疼呀。儿子,娘不能看着你走你三哥的老路。” “爹娘,若你们是担心云朵失去靠山会受欺负,那就不用操心了。我会保护好云朵,无论她有没有强大的娘家,我是她的夫君,都是她的靠山。即便京城不容我们,也总有容人之地。” 侯夫人连眼泪都干了。她的儿子如同当初非要学武一样,令人无法劝说。 “若你们是看不上她的出身,觉得她不是侯府的亲女儿,那我也不会放弃她。云朵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无论她是谁的女儿,无论她出身如何,我都会娶她,爱她,护她一生。” —— 那天他的爹娘没有妥协,他亦没有妥协,不欢而散。 如今想来,他爹的那番话,或许另有深意。 陛下的心思? 云侯是陛下的秘密? 方景良浑身一震。云侯知道吗? 云朵的心在这些日子的煎熬里变得坚强。她开始学着煎药、做药膳,学会了按摩和推拿。 她尽心尽力地照顾云昭,给她讲故事,读话本,像照顾一个孩子。 也许是她的努力感动了老天,又或许只是云昭从悲伤中脱身。 临近年关的时候,她的精神好了很多,能坐起来和云朵说话,胃口也好了一些,吃得仍不太多,却不会再呕吐了。 云朵喜极而泣,她抱着云昭抱了很久,哭得像个孩子:“阿姐,我怕死了。” 云昭轻轻地拍她的背,她的手如同一片羽毛一般。 “对不起云朵。我不会丢下你的。”云昭湿了眼眶。她带云朵回家,不能丢下她独自离去。 她知道被抛下的滋味,一次又一次。她不想云朵经历同样的事。 “我会好起来的。”她轻轻贴住云朵湿润的脸庞,感受她身上生命的力量,“云朵别怕,阿姐会永远陪着你。” 除夕那天荣莱侯府并不张灯结彩,云昭和云朵也是素衣。全府上下所有人都默认为先生守丧。 云昭遣府里仆役不必忙碌,各自置席过年。 云朵煎了碗桂花酒,同阿姐小酌一杯。 “阿姐,你身体还没好,不能多饮。” 云昭浅酌一口,朝她笑:“味道真好。” 云朵眉开眼笑,自豪地昂起头:“我可厉害了。阿姐你可别小瞧我。” “是。”云昭笑起来,白皙的脸上多了几分光彩,“哪敢小瞧你。” 她给云朵夹了一个饺子:“你多吃点,最近看你瘦了。” 云朵一口把饺子吃掉。 “只要阿姐好好的,我一天吃八顿。” 云昭大笑。 “那只怕你的小肚子成了个皮球,谁家的小郎君敢要你?” 云朵撇嘴:“我才不嫁,我就要一直陪着阿姐。”她给云昭盛了一碗瘦肉粥。 云昭敛起笑容看她,不过多少日子,云朵好像长大了。 “方家的小郎君呢?” 云朵撅嘴,跺跺脚:“阿姐!” “好啦,云朵害羞了。”她轻笑,“不过这倒是提醒我,该好好想想你的婚事。” “阿姐,你知不知道?林熙侯府的三姑娘嫁到了宁州。” 云昭蹙眉,舀着瘦肉粥吃了一口。绵软的米粒在她口中散开。 “林熙侯怎么会把她嫁到宁州那种边陲苦寒之地?” “衡之说是陛下赐婚。” “陛下竟还有心思管人家婚事。”云昭轻笑一声,又吃了一口粥,“这粥味道真好。” “好吃吧?”云朵笑眯眯的,拍拍胸脯,“阿姐我现在厨艺可好了。” “这也是你做的?” 云朵点头。 “我现在会做的可多了。” 云昭的眼眶微湿。她责怪自己因先生的离世而忽略她这么久,她的心里也一定不好受。 思及砚书,她的心仍不能停止颤抖。那细密的痛融入血液里,贯穿她身体的每一处。 但她不能就此颓废。 云昭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云朵正啃着肘子,吃得油光嘴亮,她抬眸朝自己看过来,眸中含笑,那种喜悦怎么也掩盖不住。 她浅笑,将一碗瘦肉粥吃干净。 大年初一一早,云昭同云朵一起,乘马车出门。 十三驾着车出南城门,一路往驼峰祝国寺去。 新年一早来上香的人格外多。 云昭牵着云朵上山,目光所及,男女老少相携,都是喜气洋洋的。她在此刻忽然生出一种陌生又好似存在许久的情绪。 她如此庆幸她牵着云朵的手。 若非这温暖的力量,自砚书离去,她大约也是到阎王殿报到的人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云朵。云朵爬了半山,累得气喘吁吁,脸颊飞红。她擦了擦汗,朝云昭咧嘴。 “阿姐,我好累。” “你倒是该锻炼了。还不如我这个病人。” “我哪里和阿姐比得了,你是能拿长枪上战场的,我也就在厨房转悠转悠。” 云昭失笑,放缓了脚步。 云朵问:“阿姐,咱们这一大早来寺庙干什么?” 她放平嘴角:“拜佛。” “你以前从不拜佛呀。” 每次来祝国寺,她都是到奉先堂祭拜,然后便下山,路过前殿也从不上香。 “求佛祖,让他入极乐。” 云朵的泪,猝不及防。 “今生我带给他的苦难,不要再成为来世的罪孽。” 跪于佛前时,她的心好像游离了这人世间。 我从前不信佛,信人定胜天。我这一生走过的每一步都只能靠自己。但如今,砚书离我而去,我实在痛不欲生。 求佛祖,无论极乐或轮回,赐他喜乐安宁。我不求留待来生,只求他不要再这样苦。 云昭合着眼,双手合十于胸前。她弯腰拜下:求佛祖成全。 泪水从她的眼角流出来,缓缓滑过脸颊。口中又苦又涩,喉间一点腥甜。 云朵扶着她出了大殿,圆通大师正等在门口。 “圆通大师。” “侯爷。” 圆通大师看着她的脸,叹息一声摇摇头:“侯爷要保重贵体。” “多谢大师挂心。” “侯爷请容老衲一言。”他说,“世间事,不可太过执着。侯爷既拜了佛,便该放下俗念,为百姓造福方为上上之功德。” 云昭的面容甚为平静,眸子如古井幽潭。她略一颔首,轻笑:“云昭本是俗人,如何能放下俗念。不过为百姓造福之功德,云昭定尽力而为。” 都是执念太深的人。 圆通大师叹息一声,目送她们远去。 “阿姐,咱们不顺路去奉先堂祭拜吗?” 云昭摇头:“每年中秋祭拜一次便够了。” 十五开朝,首辅丞相仍称病不朝,引得众人议论纷纷。皇帝倒并不在意,言语之间对云昭多有偏袒。 他的心思,几乎已经昭告天下。 而这几乎抹杀了云昭全部的功绩。她所获得的一切都成了帝王的偏宠。 二月初的时候荣莱侯花重金为邯郸城内七座寺院的八十多尊佛像再塑金身,一时引得物议沸腾。 三月末的时候,邯郸城的七座寺院同时开始接纳无家可归的孩子,并聘请老师教他们读书识字。 荣莱侯亲自写了一封告贴广布街道,她要那些想读书的姑娘们去寺院读书,她想要更多的云朵不再只能可怜地看着兄弟走入学堂。 53 希望 http://.biquxs.info/

. 云昭的身体渐渐好起来,虽然精神还有些委顿,但好在已经有了生的希望。 她又开始了每日上朝的日子,兢兢业业地处理公文,劳心劳力地操心着百姓民生。白日里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晚上还要再关心玉阳军的情况。 云昭虽然暂被收回兵权,只挂个主帅的名,但玉阳军和南境数十万军民,从未离开她的心。 云朵去承恩寺做了一位小老师。有了她,好像有了更多小姑娘愿意走进学堂。 她每日回家都是开开心心的,晚上在书房一边陪云昭,一边批改作业。 时常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云昭会找到砚书的影子。她的心会再次鲜活起来,虽然伴随着痛苦和悲伤,但那仍给她力量,给予她全部鲜活的生命。 这日早朝上,一件拐卖案捅到了皇帝面前,案情之大,足令朝野震惊。 青州州丞亲自进宫面圣,当庭痛斥敦肃侯赵子阑与其弟赵子英参与主谋青州人口拐卖案,言之凿凿,声泪俱下。 "陛下,我青州九城五十七县,被涂害之家庭不计其数,卖儿卖女成风,掠夺偷抢孩子屡屡不绝。敦肃侯为封地之父母,却贪蝇利,无视朝廷法度,包庇罪犯,以致幼儿离家,骨肉分离。被掠子女之父母疯癫着众多,男不能耕,女不能织,天道沦丧。更有查案官员、捕手接连暴毙,歹人猖狂,其心可诛!臣有证据!还请陛下做主,还青州百姓一个公道!" 青州州丞年其念年逾五十,身体健硕,声如洪钟。他跪于庭下,一番话抑扬顿挫,字字泣泪,令闻者伤心。 云昭深吸了一口气。 年其念手中的信封被送到皇帝手里,他展开一一看了,目光渐渐泛红。良久,他抬起头,手指尖轻轻擦过眼角,柔软怜悯的神色转瞬变得狠戾。 "着令三司。"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几位主要官员都站了出来。 "立即派人往青州查清事实,所有涉案之人无论官阶无论身份,立即捉拿押送回京,敦肃侯府及赵府上下即刻缉拿下狱。朕准青州营、京中禁军协助。" "臣遵旨!" 方景良也站了出来:"末将领命。" 年其念大哭着拜下磕头:"老臣替青州百姓谢陛下!" 皇帝站了起来:"年卿起来吧。青州的百姓,也都是朕的子民,那些孩子也是朕的孩子。如此伤天害理有违人伦之事,朕绝不容忍!" 群臣高呼:"陛下圣明。" 禁军包围了京城敦肃侯府和毗邻的赵府,全家上下皆被缉拿入狱。围观的百姓纷纷品头论足,皇后的娘家一下子成了罪大恶极的窝点。 云昭再次被请进玉坤宫。 她还穿着朝服,原本合身的袍子穿在她的身上又富余了许多,有些晃荡。 皇后见她进门,不等她行礼便匆匆扑过去拉住她的手,声泪俱下:"昭姐姐,求你救救哥哥们。" 云昭把手扯出来,恭敬地向她行礼:"臣请皇后娘娘玉体安康。" 皇后舔舔嘴唇,局促地说:"昭姐姐,哥哥们也是被蒙蔽的,陛下还没查清就要抄家,那可是我的娘家啊!" 云昭神色冷淡地抬起眼睛看她。女子的容貌像一朵盛开的水仙,洁白无瑕,令人不敢冒犯。她的眼睛红得令人心疼,眼中的热泪更是真情实感。 这都是她至亲的人。 可青州那些孩子和父母,又是怎么样面对至亲的离别,如何地哭喊才能团聚? 想至此,云昭也微微红了眼眶。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此事臣已无能为力。" "不会的,不会的昭姐姐。"皇后拉住她的手,握得很紧,"陛下听你的()..co . ,只要你求情,陛下会听你的。" 云昭一点点从她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扯出来。 "臣不会去求情。" 赵如颐眼中的祈求和悲伤变成了一种怨恨,赤裸裸地毫无掩藏。 "你答应过要保护赵家!你在我爹灵前说过,你永远是我的靠山!你怎么能言而无信!" 面目狰狞的女子将云昭脑海中关于赵如颐的记忆清洗。 皇后颓然地笑:"都是为了你,为了报你家的恩,父亲才会把我推到这个位置!"她笑了又哭,难过地捂住脸。 云昭的脸有一瞬动容,她软了声音说:"只要我在一日,你就会是皇后。这是我曾答应你的,我会保你平安,这是我答应师傅的。" 赵如颐又来拽她的袖子:"昭姐姐,我知道你是心疼我的。没有了赵家我没办法在宫里生存,陛下他不喜欢我,我受够了脸色和欺负。昭姐姐,求你,保住赵家。" "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青州有多少孩子被抢走卖到别处去,有多少父母为了找孩子发了疯!你是一***,对他们,你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吗?" "我恻隐,我怜悯。可是我不能失去哥哥。" "说来说去,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云昭拂开她的手,冷硬道,"我警告过他们,是他们不肯收手。" 皇后愣住,进而表情变得狰狞:"是你?你告发他们!你怎么可以这样?他们和你一起长大的!" "所以我警告他们了。"云昭终于恼怒,疾言厉色,"看在师傅的面子上,若他们肯及时收手,年州丞不会告到早朝上。即便削爵流放,至少他们能保住一命。" "你怎么这么狠心?" 云昭空寂的眼睛瞪着皇后,嗤笑一声:"我狠心?他们两个人为了一点钱财,害了那么多人。我该更狠心一点,将他们凌迟处死!" 皇后被她吓住。 "他们已经位高权重,金银珠宝无数,若非贪婪和残忍,何必做这样的事。"云昭冷冷地看着她说,"你贵为皇后,享受子民爱戴与奉养,却不顾他们的生死,有何颜面面对你赵氏列祖列宗,有何颜面面对陛下?" 云昭的话刺激了赵如颐,她狠毒地盯着云昭的脸说:"你说什么都对,你高贵!你知道我的生活有多难吗?" 她四顾着奢华的宫殿,颓然地耸肩:"父亲曾要任永州指挥使,父亲担忧先帝是要拿赵家开刀。恰时你提出拜师,解救赵家于水火,父亲念你父亲的恩情,也念你的恩情。我不得不念,所以入宫,我毫无怨言。但你们怎么能都这么对我?我受的苦,你们都看不到。我的夫君眼里心里都没有我……" "够了。"云昭冷漠地打断她,"那时我年幼,并不懂得其中曲折,你大可不必念我的恩情。我敬重师父,是敬他的为人。他所做的这番安排,我对你亦有愧疚。但这些事,都不是赵家人可以为所欲为的理由。你只会看到自己的苦,青州百姓的苦,又何曾在你眼里。" "他们害了那么多人命,还不知悔改,我不会再出手相帮。至于皇后娘娘,即便赵家不在,赵氏一族也不会受牵连,你仍是尊贵的皇后。" 云昭走出玉坤宫,外面的阳光温柔地铺洒在她的脸上。 她深呼了一口气,心中悲痛。 她在京城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令他们暖衣饱食,教他们读书识字,远在青州却有那么多孩子被拐卖,沦为奴仆杂役。 只要一想,她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这一生所享亲情寥寥,阴阳相隔她没有办法。可那些孩子,明明父母在世,却生生分离,可能终身不再相见。 何其悲痛。 胡三海迈()..co . 入上书房,皇帝正在批奏折,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陛下,云侯已经离宫了。云侯走后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想必侯爷并未答应娘娘的请求。" "阿昭当然不会答应。"他提着笔蘸一点朱砂,在奏折上批了一个阅字。.. "若她有意相帮,就不会有今日早朝的事。"他轻笑一声,"阿昭如日月之辉,她的心里可容不下这些事。年其念能带着证据平安抵京,想来她在背后没少出力。" "陛下是说,侯爷早就知道此事?"胡三海走上来给皇帝添茶。 "年其念要进京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了。" 她手握暗卫营,怎么会不知道。只怕她若是早知道,青州也不会到这个地步。赵家的人,着实可恨。 "赵家的人都下狱了吗?" "是,方将军亲自带人去的。敦肃侯爷和赵家二郎想要反抗,被将军亲自拿下了。" "嗯,衡之做事是令朕放心的。"他又低下头看奏折,想了想说,"让内府送些金银玉器去玉坤宫。" "奴才这就去吩咐。" 今天云朵回来的晚了一些,晚饭都上了桌她才擦着时间进门。 "今天怎么这么晚?" 云朵坐下,整个人都松散下来。"今天有个小姑娘,送别赋怎么都背不明白,她倒是好学,拉着我非要背完。" 云昭轻笑,给她夹了一块排骨。 "喜欢去学堂吗?" "喜欢。"她一边啃排骨一边说,"那些孩子都很可爱,虽然也有顽皮的,但我喜欢听他们的读书声,也喜欢他们问我问题。宋师傅也好,每次都帮我。" "如此便是最好的,这些孩子能有遮风蔽雨的地方,能读书明理,会越来越好的。" "当然会越来越好。"云朵又塞了一口芝麻饼,"若是人人都像阿姐一样该多好。" 云昭不可避免地又想到青州的孩子。也许她出手还是晚了,暗卫营的情报网仍不够完善,若非是盯着年其念,只怕这件事要被赵家兄弟压下去。..co 54 狼烟再起 http://.biquxs.info/

. 赵氏兄弟被判斩刑,相关官员一应而下皆被问罪。人贩子一行二十七人皆被判斩首,所涉三州追回的孩子有一百三十之多。 散朝后云昭独自来到上书房。 "陛下,赵家男丁女眷一百余众,赵氏兄弟所犯恶业他们并不知晓,请陛下从宽处置。" "皇后找你求情了?" "没有。"云昭抬起头,"赵氏兄弟一干人等的罪,无可赦免。但家眷无辜。" "所以大理寺只是判流放,并没有连诛。" 云昭浑身一震,她看着季醒言的眼睛。那双眼中有太多的谋算与冷漠,可看向她总是藏着那么一点点温情。 也许从前,她真的都忽略了。 "阿言,我有话和你说。" 季醒言整个人抖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泛起光芒,令人心惊。不等他说话,胡三海已经挥手带着人退出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季醒言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面带笑容。 "阿昭,你想说什么?" "我想,我辜负了你。" 她没头脑的一句话令季醒言蹙起眉头。她接着说:"从前有人与我说过,阿言或许倾心于我,但我从未将我们的感情看作男女之情。" 季醒言的脸冷得吓人。 "阿言,你的家事我不该管的。但是这些女子入宫,无论是否情愿,你都是她们的天。" "你想劝我对她们好点?"季醒言冷笑,"你还真是有一颗悲悯之心。" 云昭低下头:"我只是想说,对不起阿言,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感情。" 季醒言很想就这么掐死她。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能折磨他,再也没有人能把他的心碾入尘埃。 "即便他死了,也不行?" 云昭惊诧地抬眸。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怀疑,暗怪自己脱口而出。 "陛下,我……"她正犹豫不决,被他厉声打断。 "出去!"季醒言回过身不看她,"滚出去!" 云昭默默颔首,朝他的背影躬身一拜:"臣告退。" 出了上书房,方景良就守在门口。 云昭垂眸就看到了他腰间的香囊,朝他问:"你可和宣平侯爷提起婚事?" 方景良脸一红,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想来侯爷是看不上我荣莱侯府。" 方景良连忙道:"不是不是,侯爷,我爹他只是……" 云昭抬手拦住他的话,盯着他问:"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荣华富贵于我不过身外之物,我只想娶云朵,我会一直对她好的,侯爷请你相信我。若父亲不同意,我便请陛下赐婚。若陛下不同意,我便带云朵远走高飞。" 云昭盯着他的眼睛,有些动容。若她当初有这样的肯定,她与砚书或许不会落得阴阳两隔。 "明日来侯府吃饭吧,云朵应该也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方景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多谢侯爷成全。朵儿整日去学堂,只怕将我忘了。" 他有些怨念,落在云昭眼里有几分可爱,和云朵那丫头正是相配。 "她若日日围着你转,只怕你是要烦呢。" "朵儿一点也不烦。她才不是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姑娘,我喜欢和她聊天,她说的话都好听……" 云昭笑着打断他:"行了,有话留着明天你们说吧。就别在我面前炫耀我妹妹了。" 方景良红了脸。 入了秋天气渐冷,云昭又病了些日子,她想去宣平侯府谈云朵的婚事便又耽搁下来,所幸她()..co . 还小,没那么着急。 她与云朵提起,云朵倒是毫不在意。 "阿姐,你别操心我的事,我就想让你养好身子。" 云昭又熬过了一个漫长的秋冬,真正好起来,是隔年的春天。 兴和三年三月,冰雪消融后的玉阳关外开始恢复生机,翻耕土地以备春种的农民们都面带欢喜。 三月末时,正是春耕之际,西秦太子率大军亲征北线,固安关失守,固安城被屠,朔州告急。 云昭从老五口中得知消息,朝服也来不及换,匆匆进了宫。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闯进上书房。皇帝只是轻飘飘地抬起眼:"都下去吧。" 云昭朝他跪下去:"臣请命前往朔州,收回固安关。" 她跪着皇帝没出声,也没让她起来。 "臣请皇上准奏。" 良久一双金线龙纹黑靴出现在她的眼前,季醒言弯腰将云昭捞起来。 "这几个月你不入宫、不理朝事,只在府里养身子。多修养好,不要操心这些事。" 他是真的有些怕了,他以为她已经好起来,却又会忽然倒下。 当初她躺在床上生无可恋的样子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越是想就越害怕。 "臣身为守疆之将,这是臣的职责。" 皇帝轻轻笑了一下,捏着她的手臂的手愈发用力:"你病了这些日子,可大好了?" "臣已痊愈。" "你的病倒是很会挑时间。"皇帝的目光轻飘飘的,带着寒意。 云昭诧异地看着他,依稀摸索到了他的意思。 "即便病体未愈,臣亦会请命出征。"云昭执着地望着他。 "如今南境和北境都在打仗,东境屯兵。即便我同意你去,也给不了你援军,你一个人去又有什么用?" "臣纵身死,也一定会夺回固安关。" 皇帝盯着她的眼神让人发毛,他冷清清地、浅薄地笑:"死?你现在好容易吐出这个字。若是没有这点忠良热血,你早就活不下去了是吗?" "皇上觉得我若死,是不值得吗?"云昭看着他,瞪着他,恶狠狠地、怨愤地,"四年,朔州以南的土地,终于能长出庄稼。朔州百姓过了四年太平的日子。固安失守,朔州首当其冲,那五城百姓也是陛下的子民。若能用臣一身,换万万百姓夜夜安寝,云昭九死不悔。" 季醒言在她的目光中溃败下来。他几乎要放弃,她的目光纯洁得令他不敢直视。 "好,我准你去。但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臣绝不辱命。" 云昭将云朵留下,把云氏所有产业的房契地契交给她。 "若我这次回不来,你就去玉阳,这些东西你好好留着,足够你丰衣足食地活完一辈子。" 烛光跃影,她的脸明晦不清。 云朵吓得直哭,小狗一样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她看着云昭问:"阿姐,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 云昭愣了一下,眼前仿佛出现了小时候的自己。就像她无数次在梦里梦见父亲离去,想问问他,是不是就是不想回来了。 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梦。 云昭温柔地摸摸她的头,朝她微笑:"我会回来的。我还没将你这小丫头嫁出去。" "那你得回来给我撑腰看我成婚,阿姐,我不能没有你。"云朵委屈巴巴地钻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腰。 "好,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一个人在家好好的。" "我会乖乖等阿姐回来。" 去南境的路上云昭时常在想,若自己()..co . 此去真的有什么不测,是不是解脱了。她终于能去找砚书了。 可她还惦记云朵,还有朝阳殿上那位。她还没有给云朵找一位称心的郎君,为她铺平后半生的路,她还没有助陛下开太平盛世。 砚书,你再等等我吧。 云昭到玉阳关,重回军营算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 将士们见到她都很亢奋。 "紫衣侯回来了!" "侯爷回来了!" "我们有希望了!" 云昭因此热泪盈眶。她在京城太久,沉浸在自己的儿女情长,如今边疆的风,唤醒了她沉睡太久的意志。 她不仅是朝堂的丞相,也不仅是京城的荣莱侯,更是三军之帅,她是南境的紫衣侯! 几位将军见到云昭也很激动,他们热切的目光看着她,都是热泪盈眶。 "末将恭迎主帅回营!" 云昭站在帅帐门前,一甩披风,转身看向众将士。那些看向她热烈而激动的脸,令她感受到另一种生命。 "众将士!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四年前我们夺下固安关,老山口血战换回这四年朔州的安稳。这一次,我们仍要痛击西秦,夺回固安关!" "夺回固安关!" "夺回固安关!" "夺回固安关!" 热烈而高昂的士气令云昭感到战栗。料峭春风,寒意抵挡不住她心中涌起的热浪。新 帅帐里,几位将军围着沙盘,七嘴八舌地给云昭介绍当前的局势。 "西秦十五万大军如今驻扎在老山口外,程将军带兵守在老山口,已经顶了三日了。"余将军愁眉不展,"西秦太子亲征,如今正是士气高涨之时。" 顾将军啐了一口,瞪圆了一双眼睛骂道:"这帮西秦人都是不讲信用的家伙,我们明明约定十年不相互进犯,一群狗杂碎!" 他洪亮的声音让云昭倍感亲切。即便他的脾气暴躁,云昭仍报以温和的微笑。 "西秦太子虽得圣宠,但年纪尚幼,此时急需军功立威,定是要速战速胜。他们已夺回固安,不该再冒进才是……"云昭皱着眉头盯着沙盘,"壑牙关可有异动?" "并未有异动。" "让卢汉盯紧,我们现在可受不住腹背受敌。" 云昭忧心忡忡的样子让所有人都添了几分忧虑。 "固安守将陆骁呢?"她忽然问。 余将军拱手说:"陆骁弃城而逃,陛下下旨捉拿回京。" 云昭感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跳动,搅得她心神不宁。..co 55 再也不会是原来的阿昭 http://.biquxs.info/

. "余将军,如今军中军备如何?" 余将军回道:"侯爷,我们的军需粮草还能撑上两个月。只是如今南北双线开战,东境屯兵,户部兵部调遣不足,只怕难以为继。" 云昭叹息一声:"顾将军,你随我前往老山口,余将军你去冀州调兵,务必守好玉阳关。" "为今之计只有死守老山口。只要守住一个月,也许还有转机。" "侯爷有主意了?"顾将军眼睛一亮,余将军也兴奋地看向她。 云昭摇摇头:"一个月,要么西秦退兵,要么我们退守玉阳关。" 他们都沉默下来。退守玉阳关,意味着朔州南境五城二十万军民尽送于敌手。 可是老山口那个地方,要守一个月又是何其艰难。 "或许用不了一个月,我们就能等到转机。" "等?"余将军蹙眉。 云昭看了他一眼,颔首:"等,等东边齐国的七皇子掌权。" "可是齐国只有六位皇子啊。"顾将军茫然地看着她,她的脸上有隐隐的兴奋。 快了,就快了。当年的无心之举,此刻也能派上用场了。 齐国的七皇子是曾经西秦丞相,后因陷害被判流刑。他本该是齐国索取西秦的利刃,却因这样的意外多年精心布局毁于一旦,而这幕后的操纵者,正是西秦的太子。 云昭也是无意中知晓他的身份,让老五派人在西秦救了他,用一具死尸替换了这位丞相。 西秦丞相死于一场大火,世人皆知。而彼时齐国多了一位弄权的皇子,仍蛰伏在暗处等着一击即中。 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那时她才和砚书一同到南境操持三军整编之事。 云昭本对这位皇子无所求,留下这一份人情,他便是对付西秦太子最好的同盟。 重回老山口的第一仗,云昭率军而出,一马当先。银袍紫衣,铁马长枪。 紫衣侯只有在战场上,才配得上这身紫衣。 云昭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多少次上马迎敌,西秦太子像疯狗一样想要咬开一个口子,而玉阳军唯一能做的就是寸步不让。 当那支箭飞入她的胸口,她感受到强烈的痛意。模糊中能看到顾将军对她咆哮,他手中的长戟挥动如风。顾将军跳下马,朝云昭奔来。 云昭倒在地上。 天空是一片青色,叠着层层的黑烟。夏日的温度已经灼人,她却有一瞬觉得解脱。 这一个多月来,她已经受了太多的伤,上上下下大小的伤口露出丑陋的獠牙。 可她从没想过死。 她还有人记挂在心上。 可是此时此刻,她感受到胸口的疼痛,昏迷前想的竟然是:真好,砚书。 "侯爷!侯爷!侯爷你醒醒!" 巨大的力气砸在胸口,云昭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咳嗽。她环顾四周,仍是熟悉的战场,一歪头就看到了顾将军放大的脸。 他喜极而泣:"侯爷!我还以为你死了。" 云昭也以为自己死了。 她摸了***口受伤的位置。箭矢已经被拔掉,只铠甲被戳了一个洞。 不等多想,她又提起长枪杀入敌军。 又是一场血战,她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那些鲜血滚烫地溅到她的脸上。胸口膨胀的杀意如同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她所有的理智与良知。 那些信她敬她的将士,与她是袍泽兄弟,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他们的目光遥望着家的方向,失去最后的光亮。 云昭的心破了一个大血洞。 一将功成万骨枯。 ()..co . 多残忍! 撤军回营,云昭有些恍惚。她摸着胸口的位置,脱下铠甲,敞开前襟。 泪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从她胸口晃荡下来垂在胸前的,赫然是一枚银锁,正中间有一个浅浅的凹痕。 那是砚书送她的同心锁。 永结同心。 背面刻着他的名字,王砚书。 云昭所有的痛都化作一场悲伤的雨,她的世界大雨滂沱。 薄雨清晨,夏的燥热深埋于泥土。就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清晨,齐国出兵西秦。 西秦敢出动二十万兵力攻楚,必与齐国有了盟约。但随着齐国改弦易张,自然盟约也成了口说无凭。 齐国果断出兵,攻其薄弱,直指都城。西秦太子不得不调兵回援。 云昭亲率大军收拾残部,一路攻下固安城,向南进发,一直碾着西秦太子的屁股,直到汉城。 楚军抵达时,齐国已拿下汉城。云昭绑了西秦太子,此战大捷。 "余将军,你带三万人留守汉城等待京师旨意,顾将军随我回固安,经此一劫,固安仍需加建重修。" "是。" 云昭再一次将玉阳军军印交给余澄海。 回到固安,云昭被一道急令召回京城。她留下参军同顾将军一起重建固安城。 云朵在城外十里亭等她,见她策马而来,一路狂奔着朝她而去。云昭下马将她抱进怀里。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云朵在她怀里嚎啕大哭。 这一年多来她每时每刻都揪着心。云昭送回的家书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每在深夜要将那薄薄的纸笺压在枕下才能睡着。 "你在等我,我怎么可能不回来。"云昭笑着摸摸她的头,"走,咱们回家。" 那时,云朵再次见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荣莱侯。心中多少感激,她说不清。 南境危机,云昭再一次为这个国家站起来,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和灵魂,重新拿起刀戟。 云朵以为,她会好起来。因为她这么热爱这个国家,爱这个国家的子民,忠于朝廷,忠于陛下。即便不是为了自己,她也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可总有些事,是叫人觉得荒唐的。 云昭在家里休息了几天,并没什么要事找她。她有些后悔,该在玉阳逗留几日,给先生扫墓上香。 她坐在软榻上喝茶,云朵抱着她的胳膊絮絮叨叨说这些日子的心路历程。 云昭竟听得昏昏欲睡,她却陡然止住了声音。 云昭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原来是老五进来了。 "五叔,什么事?" 老五沉声说:"齐国皇帝暴毙,季侯率军攻入翰门关,留守汉城的玉阳军已将齐国驻军全部绞杀。西秦皇室拒不肯降,宗室无一活口。" 云昭猛地站了起来,云朵轱辘到一旁慌张地看着她。 她的脑海中思绪翻涌,如惊雷一下炸起海水翻浪。 云昭向前走了两步着急想进宫去,却又陡然停住,思虑良久。固安失守,东境屯兵,乘胜追击,歃盟汉城……如果都是假的呢? 她一下子如溃败之军,萎靡下来。 云朵就这么看着她身上的生机一点点泯灭。 就在那一瞬,顽强的花朵想要重新突破寒冬的希望被一场灭顶之灾的大雪杀了个干净。 云昭轻飘飘地声音说:"替我写一份奏折,荣莱侯战场负伤,命在旦夕,请辞玉阳军主帅,革丞相之职。" "小主人?"老五疑惑地看着她。 云朵惊恐地从地上窜起来,四下摸索她的胳膊,()..co . 焦急地问:"阿姐你受伤了?你哪里伤了我去给你请太医。" 云昭摸摸她的头,朝她浅笑:"我没事。" "奏折写好快马送入宫里,自今日起侯府闭门谢客,任何人不得入内。陛下亦不可。" 老五一拱手,退了出去。 季醒言拿到荣莱侯府送来的奏折,苦笑:"三海啊,她是真的恨上我了。" "侯爷不会恨陛下的。" "去请太傅来。" 深秋的天气已经冷得令人发抖。王之安步履匆匆奔向上书房,他的额头一层细密的冷汗。 荣莱侯前几日才回京,皇帝急召他入宫,除了南境的事,他想不到别的理由。 果不其然,他行了礼站起来,年轻的帝王就开门见山。 "太傅啊,如今阿昭不仅不想要玉阳军,是连丞相也不想做了。" 王之安不卑不亢地阐明事实:"云侯骤闻南境与东境的消息,想必心中激荡,缓上几日,侯爷自然会想得开。" "想来太傅还是不够了解她。若是她能想开,当初朕何必瞒着她。" 王之安垂眸。此是涉及边疆朝局,左右乾坤之事,他相信荣莱侯有这样的格局。 至于当初瞒着她……王之安想到云侯缠绵病榻的两年。自兴和二年秋,荣莱侯一病数月,数次徘徊在鬼门关,一直到大战前夕,她都没有再入朝堂。 那时陛下着急地推动这场战争,既是为了扩边疆版图,丰功伟绩,也是为了让那个姑娘重回战场,寻找生机。 皇帝说道:"王卿去劝劝她的。" 这重任令王之安感到十分的不安。他说;"陛下,臣恐无能为力。荣俩侯府闭门谢客,任谁也不让进。" 季醒言挑眉,目光越发的冷。 阿昭,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 "叫宣平侯一起,云昭不会将你们拒之门外的。" 王之安一头雾水。 被告知去荣莱侯府的宣平侯也是一头雾水。他与荣莱侯爷素无私交啊。 太傅离开上书房后,皇帝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子。 外面的银杏光秃秃的枝丫,天空飘落小小的雪花。 从初春到深冬,快两年的时间。反攻西秦一仗打得漂亮,如今南境和东境未完的战争想必也不会再拖太久。 楚国会因此成为十六国中最大的国家,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他该高兴的。 季醒言深沉叹息一声:"三海,朕后悔了。" 胡三海奉上一杯热茶,没有说话。 季醒言看了他一眼,轻笑。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热气氤氲,将他的眼睛也裹得潮湿。 "阿昭是要彻底地恨我了。" "云侯与陛下情意深重,怎么会恨陛下?" "我利用她做她不想做的事。阿昭那么聪明,若我不是急令召她回京,真怕她知道了消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胡三海垂首。陛下的心思,太深沉又太多谋算。饶是荣莱侯聪慧狡黠,也只怕是事后才恍然大悟。 "陛下是为大楚之将来,侯爷会明白的。" "她会明白,只是再也不会是原来的阿昭了。" 荣莱侯早已不是当年的云昭。只怕只有陛下还不肯认清。 胡三海在心中叹息。..co 56 辛秘之事 http://.biquxs.info/

. 太傅和宣平侯一起登门,果然守门的小厮进去通报,片刻就将他们恭敬地迎了进去。 落座花厅,婢子奉上茶。 云昭来时一袭苍白,脸也和衣服似的,瞧上去是真的病了。 王之安皱眉,皇上明明说云侯重病只是推脱之词,可怎么瞧着她的是真的病得快要死了。 云朵扶着她缓缓走来,局促地扫了一眼太傅和宣平侯。 云昭坐了下来,轻轻拍拍她的手:"朵儿,见过太傅和宣平侯爷。" 她乖巧地行礼:"云朵拜见太傅大人,拜见侯爷。" 宣平侯盯着了她一眼,装作无事地挪开目光。云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朝云朵说:"你去学堂吧,晚上早点回来。" "好。阿姐你要是不舒服就叫十三哥来找我。" "放心吧。" 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彼此缄默。外面的雪飘着,却总下不大。 "太傅与侯爷一同登门,可有什么要事?"云昭端着茶盏,将半张脸埋在热气下,说话时也没看他们。 王之安和宣平侯对视一眼,宣平侯努努嘴。他是被生拉硬拽来的,他怎么知道有什么事。 王之安清了清喉咙说:"听闻你病了,我与侯爷特意来探望。" "是病了。"云昭端着茶杯的手微微缩紧,"数征沙场,我身上落下了不少的伤病。还请太傅转告陛下,请陛下见谅。" "陛下是十分关心你的伤势的。" "我倒也关心一个人。"云昭放下茶杯,幽深的目光看向太傅,"固安守将陆骁。" 王之安呼吸一滞。 "陆骁阵前溃逃,以致兵败,无数百姓惨遭屠害。他被捉进京城,如今何在?" "陛下已判其斩首,尸骨乱葬。" 云昭愣了一下,她料想过这个结果。回京后老九对此事三缄其口,她便明白,这是陛下的意思。 可时至今日,瞒着她还有意思吗? 云昭蓦然红了眼眶,坚硬的木头扶手硌得她双手掌心泛疼。 "陆骁是玉阳军前锋营一员悍将,我深知他的秉性。若非信任,我也绝不会举荐他为固安守将。我不信他会阵前逃脱。" "知人知面不知心,陆骁此举有负侯爷信任。" 云昭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合上眼。 "太傅大人,今日我请你跟我说一句实话。" 王之安微微攒紧了手。 "南境之祸,究竟是起于西秦,还是邯郸?" 宣平侯本埋着头,如坐针毡,闻此言险些从椅子上弹起来,惊诧地将目光放在王之安身上。 太傅的手落在膝上,不安地捻了捻。云昭苦笑:"太傅不必说,云昭已经明白了。" "太傅曾至玉阳,与我谈初心,为君为民。时至今日,太傅可还记得为民?" 太傅缄默。宣平侯的眼睛扫在这屋子里的陈设上,恨不得把耳朵堵起来。 云昭的声音很轻,虚无缥缈的:"固安关被屠城,两万守城将士,两万五千百姓,皆丧生敌军屠刀之下。老山口,数万玉阳军士卒葬身血海。这些是护国英灵,还是阴谋之下的冤魂?".. 王之安一直紧紧地抿着唇,神经不安地看着她。直到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忽然站了起来,害怕地对她说:"侯爷慎言!" 云昭盯着他看了看,掀起唇角,一抹无声的讽刺。 王之安深沉地说:"有时,一个人比千万人都重要。" 云昭以为他说的皇帝,讽刺地扯起嘴角:"太傅这样说,不觉得讽刺吗?" ()..co . "侯爷,许多事你不明白。" "云昭愚钝,不知道要明白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陛下有逐鹿天下之志,云昭从未背弃。为了助陛下稳朝堂、辟疆土,我放弃了我的一切。" 声至此处,她有些颤抖。若她当初知道甘青在背后做的事,立即辞官动身,没有留在京城辅助新帝,先生也许不会死。 她为了臣子的忠诚和朋友的情谊,甚至失去了她挚爱的砚书。这究竟是怎样一场笑话! 王之安说:"陛下为楚国之心,日月可鉴。" "一统天下之业,牺牲如何可免。一将功成万骨枯,侯爷是战将,怎会不懂。陛下苦心孤诣壮大楚国,南迫西秦,东制齐国,如今战果颇丰,侯爷却因妇人之仁对陛下横生恶念,不觉残忍吗?" 太傅的伶牙俐齿,云昭领教了。 说到头来是她妇人之仁,是她不懂事。 云昭怔怔地看着他,感觉鸡同鸭讲。 她是战将,并非要做烂好人。攻城略地,她也从未想要拖皇帝的后腿。 "此次一战,只需坚守固安关,西秦太子是为了夺城报仇,不会轻易离去,此时再联合齐国攻其不备,一样能轻易拿下汉城。 可偏偏要让出固安关,佯败诱敌深入。固安关的军民,老山口的将士,都是白白送命了。" 她看得太透,即便事先并未与她说明,只这几条消息,混沌的局势她就能一眼看透。 王之安从不质疑云昭是个过于聪慧的人。她入朝堂会是权臣,战边疆会是悍将,可此时,他有些头疼她的聪慧。 太傅叹息一声说:"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太傅这是承认诱敌深入,联合齐国攻秦,齐敬帝暴毙,汉城驻军剿杀齐军,季侯东出黑蒙关,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王之安被她绕了进去,微微蹙起眉头。 他虽然不知道陛下是如何得知齐国有一位与西秦太子有深仇大恨的七皇子,也不知他如何做到令其暴毙。但这一切,都逃不出那位年轻帝王的盘算。 宣平侯舔了舔唇,躲闪王之安投来的目光。他这是招谁惹谁了,如此辛秘过了耳朵,还能活着走出荣莱侯府吗? 饶是如此,他还是开口说:"云侯,本侯虽为文臣,但也知一句:兵不厌诈。" 云昭激动地站了起来,苍白的脸因气愤而升起霞红。她瞪着宣平侯,喘息两声又收回目光。 "你们去过战场吗?" "知道玉阳关外的雪有多冷吗?" "知道人的血有多滚烫吗?" 王之安感到心痛。她的一声声责问如利刃刺进他的胸口。 "即便是大雪里,那些飞溅的血也一次次灼蚀我的心!玉阳军的将士守家卫国从未退却也不惧牺牲。可他们死,却是因为你们的阴谋!" 王之安也激动起来,嘴唇翻动,脸上的皮肉都在颤抖:"这不是阴谋,是社稷!我南境多年受西秦侵扰,民不聊生。这是釜底抽薪之计,是南境未来的太平!" 太傅不愧是朝中名嘴,能言善辩。若非云昭聪慧,已经被他绕了进去。 她深吸了口气,面容冷峭:"累累血债,在你们口中都是为了社稷?社稷之本是民!百姓何其无辜,受尽连累还要替你们的野心背负罪责!" 王之安瞪着她:"云侯慎言!" "太傅难道还要禀明陛下治我一个妄言之罪吗!"她瞪着眼睛,令人害怕。 云昭感到喉头腥甜,忽然拱起身子剧烈地咳嗽,她孱弱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一口鲜血洒进雪白的衣袖。 方才气势轩昂的云侯骤然萎顿倒地,那双()..co . 盛满了泪水黑亮的眸子失去了光芒。 "快宣太医!"宣平侯向外喊,老五冲过来见此情景连忙进来扶她。十三扭头去找太医。 云昭半靠在老五的怀里,渐渐平息了咳嗽。她深深地喘息,嘴角那抹殷红的血格外瘆人。 王之安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心疼。 云昭大大的眼睛绝望的看着他,没了方才的怒气,像个无所依靠的小女孩儿。 "太傅,我曾经真的崇拜你。无论朝堂风气如何,你始终以百姓民生为先,要他们暖衣饱食,"她剧烈地喘了两口气才能把话说完,伴随着眼角一行清泪,"我入朝堂,所见、所识、所悟,皆由你而起。然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了。" 她努力地咧开嘴角笑了一下:"你们有你们的雄图伟志,我只想顾我眼前的将士和百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太傅,师徒恩义尽断于今日。" "云昭。" 云昭抓起老五的手,自己站住。 "送客!" 看着他们走远,云昭躲进老五的怀里大哭出声:"五叔,我想先生。" 皇帝焦急地在书房里踱步,宣平侯和王之安站在殿中,垂首静默。 "朕让你们去劝人!怎么把她劝得吐了血!" 宣平侯仍是懵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莫名其妙被拉去荣莱侯府,又莫名其妙看着太傅和荣莱侯爷争吵,这又被扣在宫里挨训。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陛下,云侯已经都知道了。" 皇帝瞪了他一眼:"你告诉她了?" 王之安摇头:"云侯聪慧,心智无双,前因后果她早已了然于心。" 宣平侯看到年轻的帝王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叫做恐惧的神色。只有那一瞬,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侯爷并不知陛下此番心意是为她。" 宣平侯脑子里转了一圈。 先前荣莱侯一直病重在家,连太医都说她心中无生机,即便吊着命,也时日无多。后来春日便起大战,荣莱侯忽然披甲上阵,生机勃勃。 生机。 若南境之危局只是为了让她重回战场,再起生机呢? 宣平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快让他死了吧。如此辛秘之事,他还能好好活着吗? 此时太医匆匆进了门,跪地叩首:"微臣拜见陛下。" "快起来。"皇帝急切地问,"荣莱侯怎么样?" "侯爷是长久郁结于心,以致气短呕血,面色灰暗。需疏肝解郁,补心养神。臣已经开了药方,只是……" 皇帝听得心惊肉跳,不耐烦地问:"只是什么?" "只是心病难医,还要侯爷自己舒心散气,精心调养,否则恐怕药石罔极。" 胡三海闻言一震。若没记错,荣莱侯不过双十年华。 皇帝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co 57 佛不渡我 http://.biquxs.info/

. 云昭病后,王之安晋为副相,暂代她的位置,位列百官之首。 对此云昭接受得甚为平静。她所有的怨恨在那一日说尽了,朝局如此,蚍蜉撼树。 中秋那日清晨,云昭拖着病体前往祝国寺,老五牵着马车停在山下,她一个人上山,如往常一样。 走到奉先堂,云昭苍白的脸变得粉红,额头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汗珠。 她忍不住摇头低笑,身子是真的不行了。她也是能降烈马,一日纵马千里的。如今这几步山路,已经叫她筋疲力尽。 云昭抬袖擦了擦汗,抬头看奉先堂的额匾,却在门前看到了季醒言。 他依旧是一身白袍,如少时一般。 云昭敛下眉眼,爬上最后几步台阶,走到他面前低头行礼:"臣拜见陛下。" 她还没弯下身子,季醒言已经扶住她。 "阿昭,不必多礼。" 云昭默默地站着,垂着头。季醒言看着她的额顶,几缕不听话的碎发飘起来,在阳光下变成棕金色。 他记得阿昭的头发又黑又顺,从小到大都是。乌发雪肤,明眸皓齿。阿昭一直是京城里最好看的姑娘。 不,是天下最好看的姑娘。 什么时候,她的头发开始发黄? 这种认知令他心里升起恐惧。 他的阿昭好像每一处都不一样了。 "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云昭颔首,抽出自己的胳膊,转身迈入奉先堂。 "父亲,女儿来了。" 她看着高堂烛火,那冥碑高而遥远,就如她的父亲。 "去年中秋我在秦国朱阳河,朱阳河很宽,水流湍急。我的副将就死在那,被吞进了水里。" 她的声音很轻,却在空荡的大殿内回荡。季醒言站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心如刀绞。 "父亲,母亲去世,你恨过我吗?"她弯起唇角,"我害了母亲,又拿起屠刀造了这么多杀孽,佛祖也渡不了我了吧。" 季醒言闯进奉先堂,在她身边半蹲半跪。 她的脸瘦得令人心疼。云昭偏头看他一眼,那双眼里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是一种濒死的痛苦和解脱。 季醒言蓦地一痛,握起她瘦骨嶙峋的手。 "阿昭,是我的错,罪孽是我的。" 少年的脸庞早已坚毅,双眼里有太多她不想看懂的东西。 "你是皇帝,这是你应该做的。我都明白。"云昭苍白地笑了笑,"是我的错。我不该入朝为官,更不该为了侯爵之位上战场。" 她仰头看向父亲的牌位:"我想证明给父亲,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不要任何人的怜悯和施舍。可我终究是输了,一败涂地。" 她输了心肠,输了砚书,输了少年入仕的梦想,也输了挚友。 季醒言的掌心温热,她的手那么凉,握在手里能摸到她手指的骨骼。 他的阿昭该是多么心灰意冷。 "固安屠城,我没想到。" 季醒言温柔地在掌心把她的手搓热,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说:"阿昭,对不起。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他朝着云昭跪下来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都是我的错,罪孽是我的,杀戮是我的。阿昭,你永远是干净无瑕的。" 她的胸腔发出一声闷笑,笑他的幼稚。 "陛下,臣领兵作战的那一日起,便无惧生死报应。此时此刻心里那点不甘,不过是回首来路渺茫,抬头不见归途。" "是我伤了你的心。" 云昭摇头。 "是()..co . 我不适合这波谲云诡的朝堂。"新 "阿昭,入宫吧。"他目光诚恳地看着她,满心的祈求与期待。 云昭如遭雷击。她茫然的眼中渐渐聚起一丝乌黑。 "陛下,我是臣子。" "你不想在朝为官,不是吗?"季醒言急切中带着一点兴奋,"你入宫来吧,我会好好照顾你。" 云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失态地站起身,低头看他:"我与陛下分属君臣,此生不可改变。" 季醒言缓缓站起来,凝着她的眼睛说:"嗯,我不想逼你。这些年,我一直都不想逼你。" 云昭的身子一颤,浑身上下的皮肤都紧缩战栗。 她不知道在季醒言的心里他们之间的友情是什么时候变质的,只知道她知道的太晚,愿意相信的太晚。 此时此刻,一个荒诞的念头涌向她的脑海。 他曾说:"即便他死了,也不行?" 季醒言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朝堂的位置与玉阳军朕给你留着,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阿昭,只要你好好的。" 别死。 他深深地看着她,阿昭,人命并非是我不惜,可我怎么能看你去死。 临近年关,云昭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她将暗卫营的事尽数托付给老五,独自一人去了玉阳。 一转眼先生已经故去快四年了,云昭却第一次来玉阳祭拜。 在她的内心,隐隐地抗拒着这个地方。好似只要不来,就可以想象她的先生活在遥远的地方,与她守望同一片星空。 云昭在墓前静了很久才走过去跪在坟前,伸手摸摸碑上的字。 尊夫王砚书之墓。 这是她亲手刻上的字。 "夫君。"云昭眼前聚起雾气,"对不起啊,我来晚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本想等成婚了再改口的。现在,我们也算成婚了吧。" "夫君,你有没有想我?" 她微微笑起来,将篮子里带来的水果饼食一一摆放好,这才拿出香点燃。她在他墓前拜了拜三拜,插上香。然后走到墓碑旁坐了下来。 花岗岩的石头很凉,她却靠得紧。 "我很想你。"云昭挪挪身子贴着墓碑,"每时每刻都想你。你走后发生了好多的事情,我就想如果你在我身边,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夫君,我真的恨过你,"她小心翼翼地补上后半句话,"就恨了几个时辰。" "说好要一直陪着我,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我知道你有苦衷,你不想令我背负恶名。我从来不在乎,你知道的。我也知道,你在乎。"她叹了口气,"你走就算了,怎么就不等等我,再过几年,陛下朝局安定,我就辞官,我们还能在一起啊。怎么要自尽呢?" "你不知道我有多疼,疼了好多年。" 她在眼泪里面笑起来:"你欠我的,到时候可要补偿我。以后都要听我的。" 她抹了抹脸,慢悠悠地说:"我想我不适合做官。我一直想帮阿言,到头来却在扯他的后腿。帝王谋略,我不喜欢,也不想喜欢。要是你在,你会劝我顺从吗?" "我和太傅吵了一架,说了狠话。也许他们都没有错,我只是对不起玉阳军的将士,春天是多好的日子,万物复苏,可是那些倒下的同袍,再也活不过来了。我每次梦到他们,就害怕。" 云昭缩了缩,双手环膝,歪头靠着石碑:"是不是我杀戮太多,佛祖才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诚心拜他,能不能把你送回来?你走后,我忽然理解了父亲,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去,但是我不()..co . 能像他抛弃我一样抛弃云朵。" "云朵长大了。"云昭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越来越漂亮了,字也写得好看了。她也很想你,说你是世上最好的老师。哦对,云朵有喜欢的人了,是宣平侯府的小公子,人还不错,脾气有些像你。这婚事虽麻烦,但我会帮她的。阿书,你也会祝福她吧。她很想和我一起来看你,我没带她。我想自己和你待一待。" "我真的,好想你。" 模糊中,她好像看到了王砚书站在她面前,温柔的眉眼里都是宠溺。他蹲下来朝她伸出手,宽大手掌贴在她的侧脸,柔软的指腹擦去她的眼泪,在她的脸颊流连不去。 "砚书……" "昭儿。"他浅浅地笑起来,心疼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你瘦了。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饭,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云昭抬起身子靠近他,拼命地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他的掌心,感受他手掌的温度和每一寸纹路。 "我吃饭,我好好照顾自己了。"她哭得泪眼朦胧,死死抓着他的手,"是真的,你的手掌是热的,你回来了。" "我会一直陪着昭儿。" "砚书,求你不要死。"云昭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能没有你。" 王砚书摸了摸她的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的胸口泛起阵阵的痛,令她想要尖叫。喉间哽咽着,云昭蹙起眉头,忽然控制不住身体向前扑倒,吐了一口血。 血沫吹散了她的幻影。王砚书消失在她眼前,只剩下寂凉的墓地。 "砚书,你回来……" 云昭在他的墓前坐了整整一夜,日升月落,破晓之光冲破黑暗。云昭睁着眼睛,疲惫地靠着石碑。 "我该走了。"她说了一夜的话,嗓子有些哑。她爬起来摸了摸墓碑的刻字,微微笑起来:"我会很快来看你的,夫君,不会让你再等这么久了。" 云昭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甘青。 她才要离开,远远看到甘青朝这边来,她下意识躲到树后,不愿与他碰面。 甘青慢慢走来,一身褐色长袍,被削去的头发又长长了些,不够束起就用一根发带绑在后面。 他扫见墓前摆放的新鲜的水果和饼食,也只以为是云昭安排的。他在墓前拜了,添了香,这才坐下来,兀自喝酒。 云昭蹙眉,她不想见到甘青,更不想这个罪魁祸首出现在王砚书的墓前。砚书不需要他的祭拜。 甘青一口气喝了大半坛子酒,泪湿眼眶:"我没想害你一条命。我只是想娶云昭,想让你离开她。" 云昭深吸一口气才忍住没有冲过去打死他。 "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怎么舍得让她这么难过。" 她觉得甘青有些可笑,又听他嗤笑一声说:"瞧我,有什么资格怪你。都是我的错。可笑我当时洋洋自得觉得你走了她便会是我的。皇上说错了,你在她心里不是可以被踢走的石子,是一座山,已经把她的心占满了。" 云昭有如被倒扣在一顶巨大的钟里,外面有人重重地敲钟。 "对不起。"他抱着酒坛子,头抵着先生的墓碑哭泣,"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云昭。" 甘青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然后才抱着酒坛子晃晃悠悠地走了。..co 58 赐婚 http://.biquxs.info/

. 自先生去后,十七就被贬到京西的鸽房养鸽子。他再见到云昭,又惊又喜。 "侯爷!属下拜见侯爷。" 云昭盯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很稚嫩的娃娃脸。他其实比她大好几岁,是五叔捡回来的孤儿,看他适合练武便收入暗卫营。 暗卫营里大多是这样的人。除了这里,无家可归。 不知从何时开始,暗卫营更像荣莱侯府的所属,指挥使在所有人的心中比皇帝甚至还要重要,荣莱侯府便是家。 十七亦是这样,他是宁死都不愿意离开。当初被罚不能再入侯府接任务,只在这里养鸽子,他仍是愿意的。 "十七。"云昭浅笑,"这几年过得好吗?" 十七扁扁嘴说:"属下做错了事就认罚,只要侯爷不赶我走,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我问你,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 十七懵了一下,着急地说:"先生真的是自尽的。" 她的眼光变得锐利:"他自尽的时候,身边可有旁人?" 十七的瞳孔缩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那个人的身份,你不敢说,是不是?" 他噤了声,云昭走近,弯下腰挑起他的下巴,逼近他:"说,那个人是谁。不然你就离开暗卫营。" "属下不敢说。"十七合上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云昭了然。轻笑一声松开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问:"是胡三海,是不是?" 十七诧异地睁开眼,来不及掩盖自己的震惊。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一切。 云昭被闷闷地打了一拳。她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一种空虚的无力,整个人坠入无尽的虚空之中,寒气从脚底窜上来。 她瞪着十七:"我从没来过这里,你也什么都没有说。十七,你已经背叛我一次,不要再背叛我第二次。" 十七深深叩首:"属下再也不敢了。" 除夕那天云朵做了一大桌子菜,她们喝了些酒,云昭从玉阳回来后精神好了许多,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机。 这令云朵感到欣喜。 "阿姐,我敬你。"她举起酒杯,笑靥如花,"我祝阿姐身体安康,岁岁平安。" 云昭同她饮了酒,浅笑:"我祝朵儿每天都开心。" "只要阿姐在,我就每天都开心!" 吃过饭,云朵跑到院子里放烟花。十六陪她在院子里玩,她唇红齿白地笑,笑声如清脆的风铃,悦耳而令人心生欢喜。 云昭坐在廊下的摇椅里,身上盖着毯子。她的精神虽然好了起来,气色看起来也不错,但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受不得一点寒。 "五叔。" 老五垂首等她吩咐。 "将十三调去保护云朵吧。" 老五和十三对视一眼。老五说:"二姑娘身边有十六,十三还是保护小主人更为妥帖。" 她看着云朵欢悦的笑脸,她手里的烟花那么美,和她一样的美。 "我不需要保护。十三,我要你保护她,任谁都不能伤她。" 十三跪了下来:"属下绝不辱命。" 云昭枯涸的眸子盯着他,手握上他的交叠的双手:"任谁都不行,你明白吗?" 十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属下明白。" 云昭拍了拍他,目光又落在院子里。 "我能信的,只有五叔和你了。" 老五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说:"暗卫营上下,唯小主人命是从。"十三猛点头。 "暗卫营还是陛下的暗卫营。"她轻嗤一声,"()..co . 我只要云朵平安。" 院子里的姑娘笑得欢喜自如,云昭不错目光地看着,眼里带着一点温柔眷恋。 大年初一,荣莱侯府门庭冷落。任谁看了守在门口身披战甲手持长枪的士兵,也不敢再进门拜年。 云昭在小佛堂念经念了一个早上。这是先生去后,她在后殿辟出来的一间小室,面积不大,除了佛龛只有一幅画像。 画里的王砚书神采飞扬,少年意气跃然纸上。 这是云昭记忆里初见的他。 云昭舒服地喝了一杯热茶,捏两颗葡萄,一边翻阅着一卷书册,看得入神。 云朵就是这个时候哭着跑进来的。 小丫头穿着一身丹砂色袄裙,白狐毛领衬得她肤色如雪。只一双眼睛是红的,令人心疼。 "阿姐。"她委屈地叫了一声。云昭从书册中抬头,蹙起眉头朝她招手:"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云朵扑在她的膝头痛哭。云昭一下一下轻轻拂过她的后颈,无声地安抚她的情绪。心里却升起一种焦躁,令她产生暴怒的情绪。 云昭极力压制着,软着声音问她:"朵儿,你和阿姐说,发生什么事了?" 云朵抬起头,云昭轻轻擦去她的眼角的泪。 "阿姐,今日宣平侯夫人请我去百福楼。"她抽抽搭搭地说,说到这一口气哽住,噎了一下。 云昭目光一沉:"她和你说什么。" "她说,她说请我离七郎远一点,私相授受本是大忌,她要顾全女儿家的名声,也顾全两家的脸面。"云朵又羞又恼,埋头痛哭。 云昭的火气一下子冲到了天灵盖。她的手在云朵的背上握成了拳。 云朵忽然又抬起头,可怜地看着她说:"夫人说宣平侯爷已经向陛下请旨赐婚,七郎要娶别人了。" "他敢!"云昭咬牙。她还没死呢,他们就敢这样欺负云朵。 "好姑娘,不哭了。"她捧起云朵的脸,擦去她的泪水,坚定地对她说,"只要你喜欢,方景良就娶不了别人。" 她的眼里有一种执拗,让云朵觉得陌生。 "你去洗脸,一会儿阿姐带你去宣平侯府。" 云朵有些怕,云昭拍拍她的肩膀:"别怕,有我在,没人敢拿你怎么样。" 云朵点头,抹了抹脸,起身出去了。 "五叔,备车,我倒要看看他宣平侯府要摆多大的架子!" "是。" 她们姐妹才出门,云朵登上马车,朝云昭伸手。隔壁的大门打开,一个姑娘穿着单薄的衣服跑出来,扑通跪在了他们面前。身后婢女家丁一窝蜂地追出来,声势浩大。 云昭愣了一下,周软跪在地上,哭着说:"昭姐姐,求你救救我。" 云昭有些头大。 回府落座,周软红着眼睛说:"昭姐姐,陛下下旨赐婚要我嫁宣平侯家的七公子。" "什么!"云朵惊得站了起来,又落寞地坐下。 陛下已经下旨赐婚了。 她有些想哭,但看到对面的软软,云朵又忍住。 云昭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周软急切地说:"我不要嫁,我只想嫁给子竹哥哥。"她说着,又落了泪。 云朵垂眸,一句话也不说。 云昭揉了揉眉心,怎么有这么狗血的事。 宣平侯求旨竟然求的这么快,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云昭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软软,你别哭了。你先回去,别让你父母担心,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 "昭姐姐,你一定要救救我。" ()..co . 送走周软,云昭和云朵对视一眼,他们彼此清楚,此时再去宣平侯府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方景良难得休两天假,初一饱饱睡了一觉,过了巳时才起床。 到正堂,母亲坐着喝茶,父亲却不见身影。他请了安坐着陪着聊了一会儿,宣平侯喜气洋洋地进了门。 "父亲。"方景良起身,"父亲这一大早去哪了?" "哈哈哈为父进宫去了。" 侯夫人见他脸上带喜,绷了一早上的脸也露出笑意。 方景良微微蹙眉:"初一一大早,父亲进宫做什么?" 宣平侯瞪了他一眼:"当然是给你求旨赐婚。" "父亲同意我与朵儿的婚事了?" 夫妇两人都沉下脸,侯夫人叹息一声:"是你与兵部侍郎周伯轩周大人家的三姑娘的婚事。" 方景良瞠目结舌,当即拒绝道:"我不要。除了朵儿,我谁也不娶。" "胡闹!"宣平侯瞪他,"我一大早入宫请旨,陛下已经同意下旨赐婚。这婚你必须结,云家那个丫头你就忘了吧。" "爹,这是我的婚事!" "这是方家的婚事!我不能由着你,等有一天连累全家全族!"宣平侯深深地喘息两声,稍微平静了一点说,"我方氏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却也是累世官宦清流门第,我与你的兄长们如履薄冰地维持家族,你却要引祸害入门。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娶云氏。" 方景良额头的青筋隐隐可见,他极力忍耐自己的愤怒。 "云朵不是祸害。" 侯夫人说:"云朵是个好姑娘,可她毕竟姓云。陛下对云侯态度如此不明,与她家扯上关系无异于夜半临深池。好孩子,你不能拿全家去赌啊。" "云侯与王相公争吵,那日为父亲眼所见。激怒之时,对陛下她亦敢出言不逊。伴君如伴虎,这样的人迟早是要出事的!" 方景良觉得荒谬,他冷笑一声:"父亲以为为何王相公非要叫你一起去荣莱侯府。" 宣平侯微微蹙眉。这他倒一直没有想明白,问了王相公,他也是无奈,只说是陛下嘱咐。 "云侯养病,闭门谢客。若非念在云朵的情谊上,父亲与王相公如何进得了云府的门。父亲和王相公没有吃闭门羹,是云侯给方家的面子,是为了云朵。" 方景良一番话令他们夫妇震惊。 "云侯是最小心谨慎、盘算得宜之人,无论是先帝在时,还是如今陛下面前,云侯所作所为亦必有其用意。"方景良说到此,自己感到如芒在背。那她近来的所作所为又意指何处? 宣平侯对此不屑一顾:"云侯如此放肆,不过仰仗陛下宠爱。可是帝王的感情是最靠不住的,且不说后宫有多少女人,就是她的脾气陛下又能容忍到几时?我和你娘没指着你光宗耀祖,但你也不要把赌注押在一个女人身上,令方氏遭难。" 方景良感到自己在对牛弹琴。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娶别人。"他一甩衣袖,走了。 "你去哪!你要敢去云府,我就打断你的腿!" 方景良头也不回:"你打断我的腿,周府肯定看不上我这样的女婿了。" 宣平侯被他气得眼前一黑。..co 59 他值得吗 http://.biquxs.info/

. 方景良果真去了荣莱侯府。 云朵正趴在桌子上发愣,云昭坐在一旁,正盘算着怎么解决这桩事。 方景良就这么直直地闯进来,云朵一下弹起来,躲到云昭身后。 方景良一进门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他弯腰朝云昭行礼:"衡之拜见云侯,冒昧闯府请侯爷见谅。" 云昭冷笑:"敢闯我荣莱侯府的,你还是头一个。" 方景良有些局促,却还是说:"良心急如焚,无可奈何。" "你来想必是为了婚事。"云昭回头看了云朵一眼,丫头低着头垂着眼,一副受欺负的样子。她无奈地摇摇头:"我家姑娘不是蛮横的,却也不任人欺负。令堂如此羞辱她,你怎么还有脸上门?" "母亲找过朵儿?"方景良错愕,他看向云朵的目光多了几分歉疚,"是我的错,我不该由着母亲伤害她。" 云昭站起身,轻轻抱了抱云朵:"乖,你先回房。" 云朵不安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忍不住飘向方景良。可一想到她这么喜欢的人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郎君,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暗骂自己没用。 云昭摸摸她的脸,微微笑起来:"相信我,嗯?" 云朵点头。她从云昭身后走出来,越过方景良出了门。 他的目光追随她远去。云昭清了清嗓子,他回过头来。 "侯爷。" "你真的喜欢云朵?" 方景良正色道:"我喜欢她,天地可鉴,良此生非她不娶。" "若是要抗旨呢?" "上穷黄泉下碧落,九死不悔。" 云昭坐下来抿了口茶,挑眉说:"你连你父母都解决不了,我凭什么相信你能在将来的风雨中地保护好云朵?" 方景良一拱手说:"衡之自幼对父母恭敬,除习武一事,少有争吵驳斥。然衡之非愚孝之人。我爱云朵,无论她是何身份,贫穷富贵我都爱她。我珍爱她宝贵的心,愿意一生呵护她的善良与纯真。即便父母不同意,陛下赐婚,衡之愿脱离家族,辞去官职。" 云昭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衡之自幼读书习武,开学堂也好,走镖也好,以后也绝不会委屈云朵过苦日子。" 云昭的眼眶微微湿热。少年的目光炙热纯诚,一片坦然。 "脱离家族,你的父母兄长都不要了?" 方景良抿了抿唇,坚定地说:"父母生养之恩不敢忘,朵儿深情不能负。若他日家族蒙难,良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此生,绝不负云朵。" 云昭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他的额头有一层薄汗,浑身紧绷着。 她拍了拍方景良的肩膀,叹息一声,真挚地看着他:"衡之,我将云朵托付给你。你千万要好好爱她。若有一日夫妻离心,也不要伤她,写一封和离书,她仍是我云府的二姑娘。" 方景良眼眶一热,深深拜下:"侯爷托付,不敢相负。良此生,躬行必践。" 云昭扶起他,浅笑:"你去看看朵儿吧。你们的婚事,有我呢。" 方景良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嚅嗫道:"她的闺房,我去不合适吧?" 云昭失笑,他脸红的样子与方才那副坚定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允许的,谁还敢说什么?去吧,五叔不会让闲话传出去的。" 方景良咧嘴一笑,又朝云昭一拜,转身随老五去了。 云朵在屋子里坐立不安,她想着要不要去趴个墙角,方景良就来了。 她抬眼看到来人,下意识就要扑过去抱他,跑了两步又停下来,怯怯地看着他。 她不能抱()..co . ,他是别人的夫君。 方景良微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抬起手臂等着她来抱。 "朵儿,过来。" 云朵嘴角一抖,眼泪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流下来。方景良大步上前将她搂进怀里:"好姑娘,不哭。" "你要娶别人了。"她哭着说。 "不娶,除了你我谁也不娶。一会儿我就进宫去求陛下,我来是想让你安心,不要胡思乱想。"他亲亲她的额头,宠溺地笑起来,替她擦去眼泪,"眼睛都哭红了,我会心疼。" 云朵抿唇。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永远都是你的七郎,是你一个人的。" 云朵抱住他,闷闷地说:"我不想你娶别人。" "我不会娶别人。"他将云朵抱紧,在她耳畔呢喃,"乖,等我。" 她点了点头,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阿姐呢?" "侯爷还在正厅。" 他们一同回去,云昭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阿姐。"云朵跑过来抱她。 云昭摸摸她的头,看向方景良:"你要入宫?" "是,我要向陛下求情。" "再等等吧。这事你先不要闹到陛下面前去。"云昭微微隆起眉头,"我问你,你可想外放为官?" 云朵看着他,方景良也看了她一眼,这才回云昭:"侯爷此话何意?" 云昭牵着云朵的手说:"我只这一个妹妹,自然求她平稳一生。如今朝局动荡,外放之地虽不比邯郸繁华富贵,但胜在平稳安顺。" 方景良又看了一眼云朵,她担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微微一笑:"无论在何处为官,都是为百姓做事。即便做一县丞,衡之也愿意。" 云昭满意地点了点头。新 大年初五的中午,乌云蔽日,瞧着阴沉沉的天是又要下雪。 云昭在院子里练了一套长枪,额头冒出薄汗。老九匆匆走进来,站在一旁:"侯爷,郫县的消息。" 云昭收回枪,从老五手里接过手帕擦汗:"说。" 老九随着她进屋,边走边说:"林子竹,字衍生,承平六年生,陇安南县人。其祖父曾任九江巡按使,但其父早逝,家道中落。他这一辈只他一人,家中尚有老母。" 云昭坐下来喝了口茶。 "林子竹于承平二十年中举,承平二十三年中甲榜第七名。但他没有在邯郸做官,而是自请回乡,当时郫县县丞致仕归乡,户部便将他派去,至今已经九年。" "十四岁中举,十七岁中榜,也算是少年英才。他治下如何?" "林县丞刚到郫县就着手治理潮河,净清水源,还重新划分了稻田,研种育苗,聘请老先生教书,他自己有时间也会去学堂,这些年走出来的童生举子很是不少。郫县这些年来地饶民富,路不拾遗,林县丞颇受百姓拥戴。" "做县丞做了九年,为何一直没有擢升?" 老九回道:"承平二十六年,他有一次机会升任颍州巡按使,但他觉得巡按使官位高但不能做实事,所以婉拒了。" 云昭轻笑一声:"倒是有点意思。" "五叔,你可打听清了?周伯父对这个林子竹是何看法?" "小主人,周大人在平南为官时就住在郫县,曾常与林子竹手谈,对他颇有赞赏。"老五叹息一声,"只是论及婚嫁,周大人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女婿。" "他是良臣,但俸禄微薄,地位不高,若这般性子只怕软软嫁过去是要受苦的。即便周家有意提携,也要他自己乐意做才是。" "这林子竹终究与衡之不同。"云()..co . 昭站了起来,"我去一趟周府,此事还要看软软的意思。" 云昭被迎进周府,她有些不自在。虽说有周老太师在的关系在,但云昭熟识的不过老太师和软软姊妹两个。 其他的大人小孩,她都不熟。与周家几位大人偶有往来,也都是朝堂的事。 她在正厅与几位喝了一盏茶,便说明来意,周伯轩正为女儿的婚事头疼,听云昭说要去劝解,立即差下人带她去周软的院子。 周软把自己关在屋里面,据说自从得知陛下要赐婚,她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急得周夫人哭了好几次。 云昭敲门,里面传来虚弱的声音:"我不吃。" "是我,软软。"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了。周软有些不适应外面的光线,微微眯起眼睛。云昭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干裂的嘴唇,有些心疼地蹙起眉头。 "昭姐姐进来吧。" 云昭进门,她又把门反锁。 "昭姐姐,对不起啊,我这里没有茶水点心招待你。" 她虚弱地笑,看起来憔悴又疲惫,没什么精神的眼里却有一股子拗劲儿。 云昭坐了下来,扫视一番,桌子上干干净净,连片水渍都没有。再看周软的样子,想来她是铁了心要以死相逼。 "软软,累不累?" 周软黑乎乎的眼眶泛红,她安静地坐下来,摇摇头:"累,但不悔。" "为了林子竹?一个自是清高、不入流的县丞。" 周软扭头看她,眉头跳动着几分不悦:"昭姐姐你调查他?" 她显然因为云昭的评价很生气,却只是攥起手,撅着嘴。 "软软,他值得吗?"云昭轻叹一声,"入朝为官者辨不清局势,执拗地执着自己的清高,闷声走到黑也许一生都是坎坷,劳累到头什么都没有。" 她像是在说林子竹,又像是在说自己。想着,她摇摇头,自己不是的。她再也不想走这条路了。 软软抬起头,坚定的声音戳破云昭的防备:"子竹哥哥不是什么都没有,他有郫县的百姓,有干净的潮河,有肥沃的稻田,还有无数孩子的读书声。" 云昭微微愣了一下。 "难道做官的人都要像父亲一样钻营,步步高升才是做官吗?"周软瞪了云昭一眼,有些失望,"我以为昭姐姐会与父亲叔伯不同。" 云昭毫不在意她的眼色。 "你若嫁过去粗食布衣也愿意?"云昭浅笑,环顾四周。周软的房间典雅秀气,陈列的物件,件件价值不菲。"绫罗绸缎,美味佳肴,金银玉器,古书典籍,这些都是要银子的。即便周伯父与伯母疼你,送你的嫁妆也无法填补一生的窟窿。"..co 60 贪心 http://.biquxs.info/

. 屋内光线昏暗,尘埃在阳光的缝隙中跳动。 周软抬起眼,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了失望之色。 "你这话说得与爹娘无异。你若是来劝我,就请回吧。我心意已决。我可以一生不嫁,但绝不另嫁他人。" 云昭轻叹,周软又说:"更何况方家七郎是朵儿的心上人,我宁死也不会抢朋友的夫君。" 周软在云昭眼里变了些样子。在她的记忆中,周家的小软软一直是娇憨柔软的姑娘,与她是两个极端。她是周府最小的孩子,周伯轩夫妇老来得女,全家上下都是捧在手心里宠着她。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很羡慕软软的。漂亮的女孩子在所有人掌心如一朵娇嫩的花。 很久很久,先生抚平她心里的伤痕,但她仍在偷偷注意着那种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软软如今倒是有了几分不一样的气韵,被裹在层层棉花糖里的姑娘也会自己拿起刀戟。也许这就是成长吧。 "你知道云朵与方景良的关系?" 周软撇嘴:"猜的。" 云昭轻笑,她竟被这丫头装进去了。不知为何,她开心了许多。小丫头并非心里没有算计。 "软软,真的非他不可吗?" 她轻轻的笑了一下,是云昭从没见过的轻蔑。 "我的抽屉里有一把剪子,若我一定要和别人成亲,我情愿死在这里。"她那么决绝,冷冽的双眼让云昭无法不相信她真的会自戕。 "不要做傻事。"云昭朝她笑得温柔,"我帮你。" 周软站了起来,在她面前跪地拜下:"云昭姐姐大恩,周软实在不知如何感谢,若姐姐有需要软软的地方,软软一定尽力相帮。" 云昭站起来弯腰将她扶起,摸摸她干瘪的小脸。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你这么好的姑娘,我怎么会忍心看你这样憔悴下去。" 周软的眼里涌起泪水:"昭姐姐,衍生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也是一个好官。我希望你认可他,帮助我们,不仅仅是为了我。" 云昭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她连忙收到背后,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 "我知道了。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昭姐姐,谢谢你。" 云昭匆匆离开周府,她有一种被扼住喉咙的感觉,令她不能喘息。 周软的坚持与她一样,要的周全完美,不肯迁就一点破碎。 她不仅要嫁林子竹,还要所有人的认可,要认可林子竹这个人,也要认可他们的感情。 就像当初的自己。 也许人都是这样,在未知结果时,总想尽善尽美。若能早知结局,她情愿将所有的一切埋在心里,只要能让他活着。 她那么爱砚书,为什么不肯忍下那一份贪念。 为什么一定要他做官?为什么一定要世俗的婚姻? 明明他们之间什么都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不需要仪式和一纸婚书。 他们可以就这样相守一辈子。 她却偏要展示给所有人看,要所有人知道她的砚书是多么好的官,要所有人认可他们多么相爱。 明明不需要的。 她心里有一团漆黑的东西到处乱窜,将她的灵魂逼至绝境。 云昭没有哭,只是漠然地回了家。 疯狂的怨恨在肥沃的土壤上滋长,转瞬便成了一片黑色的田野。 第二日云昭依旧没有上朝,却在午后进了宫。 领她入宫的小太监弓着身子,走在前面回头说:"侯爷,陛下午时在皇后娘娘宫里用的午膳,此时还()..co . 在娘娘那歇着。奴才带您去玉坤宫。" 云昭蹙眉:"不必了,我到上书房外等陛下。" 小太监哪敢让她就等着,连扯了个手势让随行的人去了玉坤宫。 皇帝已经有些日子睡不好,今日吃过午饭,却在玉坤宫有了睡意。 他宽了外衣躺下来,皇后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抚上他的鬓角,一下一下地舒缓地揉捏他的太阳穴。 "陛下连日劳累,今日便多歇一歇吧。" "嗯。"皇帝合着眼,呼了口气,"你近来懂事了许多。" 皇后深敛神色,温柔地说:"臣妾的两个哥哥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臣妾心里委实难安。臣妾女流之辈,没什么旁的本事,只想好好侍候陛下,以赎赵家的罪。" 皇帝似乎睡过去了,过了很久他才说:"赵家的事与你无关。" "是,陛下恩宽,臣妾谨记在心。" 皇帝轻轻挥了挥手,皇后把手从他的头上撤下来。 她起身让皇帝安睡,转头却见胡三海走了进来。 胡三海朝她一礼,便对皇帝说:"陛下,云侯入宫了。" 床上的男人一下子翻坐起来。赵如颐不动声色地垂下头。 皇帝匆匆穿上外袍,离开玉坤宫往上书房去了。 云昭见人来,人脸还没看清就跪了下去,他身上的黑金龙纹袍是不会认错的。 "微臣云昭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起来吧。"他过来搀她,云昭躲过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皇帝敛去神色,率先进了书房。 云昭低眉顺眼地跟进去,站在堂中。 "身体都好了?"季醒言随意地摆弄着桌子上的奏折,正眼都没给她一个,"这些日子你称病不朝,也不让太医去诊病,连你最关心的玉阳军都不管了。我还以为你要解甲归田,再也不进宫了。"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云昭只是弯腰揖首:"臣今日进宫有事请求陛下。" 季醒言"啪"地一声把手里的奏折甩在桌子上。他走过来,托起云昭的手臂:"你哪次进宫不是有求于我?" 云昭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漆黑幽凉,目光里带着恼怒和怨愤。 她想杀了他。这是心底最直白最残忍的告白。 云昭捏紧了拳头。她做得到,季醒言武功不错,但这些年云昭进步了很多,方寸之间数招之内她就能拧断季醒言的脖子。 她只盯了一眼就从季醒言的脖子上收敛目光。 云昭垂下眼,想要落泪。 她不能。 季醒言微微蹙眉,捏紧了握在她手臂上的手。 "有什么事,说吧。" "臣请陛下赐婚。" 皇帝的声音骤冷:"你要成亲?"云昭感觉他快要把自己的手臂捏碎了。 她抬起头说:"臣请陛下赐婚周太师长子礼部左侍郎周伯轩之幼女周软,与平南郫县县令林子竹。" 季醒言松了手,走到一旁坐下。胡三海适时地送上茶来。 "周侍郎的女儿?"他微微一挑眉,看向胡三海,"那天宣平侯在这儿哭了半天非要求婚,可是为他家儿子求周侍郎的女儿?" 胡三海似是想到宣平侯的窘态,笑道:"正是,老侯爷把周六姑娘夸得仙子一样。" 季醒言这才看向云昭:"你瞧,可这么巧,你和宣平侯都来为一个姑娘求婚。我倒真想瞧瞧这周家姑娘是何人物,能入得了你的眼。" "只因臣年幼多受周老太师恩惠,不忍看周六姑娘年纪轻轻便魂归九天。" ()..co . "哦?衡之也是朕御前之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嫁给衡之还委屈她了不成?" 云昭抿唇,硬生生说道:"世间真情二字,当与身份地位无关。" 季醒言看向她的目光很危险。 "那你又要她嫁谁?" "周六姑娘心里之人,是平南县县令林子竹。" 季醒言挑眉:"这名字有些耳熟。" 云昭诧异,林子竹这样的官阶,怎么会令他耳熟。那边胡三海已经在一堆奏折中翻出一本来,呈到陛下面前。 季醒言翻开草草看过,一笑:"可不,这王相公举荐的越州长史也叫林子竹,同样任职郫县,总不会郫县有两个林子竹吧。" 云昭不解,但说道:"既是王相公举荐,想必是良才,臣恭喜陛下。" 他把折子甩在一边,又听她道:"陛下若下旨赐婚,既是成就一段良缘,也是救人性命。" "哦?"他玩味地笑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软软用情至深,若不能嫁有情人,甘愿自戕。" 季醒言起身踱步过来,深沉地看着云昭的脸。他的目光避无可避,云昭只好看着他,被他的眼神惊到,她感到全身的汗毛竖起。 他用手指抚上她的鬓角,轻声问:"你会吗?" 云昭的眼睛一酸,她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臣不会。" 季醒言冷淡的眉眼裹着一层淡淡温柔,细看里面又夹着冰霜。他收回停在半空的手,轻笑着问:"那阿昭是用情不深,还是因为身负重责?" 云昭几乎以为十七又背叛了她。她的心里一慌,炖了一顿,这落在季醒言的眼里成了一种谎言。 "臣不曾用情至深。" "阿昭说的是真的?" "臣不敢欺瞒陛下。" 他狭长的眼中带着冰凌,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回书桌后。 "既然如此,瞧着你身体也无碍了,玉阳军兵权你就领回去,该上朝还是要上朝,王相公替你打理那么多事,可要累坏他一把老骨头。" 云昭微微咬牙:"臣遵旨。" 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婚事说到玉阳军和朝职的。 "皇上,周软的婚事…" "阿昭,你不动凡心,倒是很喜欢替别人牵姻缘。" 云昭有些摸不清他此时的脾气。 "也罢,宣平侯求的赐婚诏书我会过了十五再令中书拟旨。至于他们的婚事,"他坐了下来,叹息一声,"我可帮不了你了。若是帮了你,宣平侯又要到宫里哭个没完没了。" "臣谢陛下隆恩。"..co 61 她是我的至亲 http://.biquxs.info/

. 虽然婚事有了转机,但云昭的心仍是个冰坨子。 自从知道先生去世的真相,她头一回入宫面圣。这比她想的还要困难,在她心里涌动的疯狂的杀戮的欲望,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全部摧毁。 但是她不能,因为不能,所以更恨。 季醒言是皇帝,若他死了,楚国朝野必再起纷争,战乱迭起,受苦的终是百姓。而且还有她的云朵,乱世风云之中她要替小姑娘铺好了路才能安心。 也许最终对不起的只有砚书。 但没关系,她把自己赔给他还不行吗?她的砚书是不会计较的。 云昭的心情在见到云朵的笑脸时终于好了一些。 "什么事这么开心?" "今天我去学堂,小豆子已经会背长诗了,整整十六句,一个字都没错。" 云昭笑:"这证明是小师傅教得好。" 云朵自豪地挺起胸脯:"那可不,我教了他快半个月了,臭小子终于会背了。" 云昭摸摸她的头,目光逐渐柔软。 这样好的姑娘,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 云昭带着云朵来到宣平侯府时,正厅里正吵得热闹。除了在外为官的三个儿子,家里四个孩子都在,连外嫁的女儿都回来了。 方景良跪在地上,几位兄弟姐妹坐在侧旁都是愤怒忧心的样子。老侯爷坐在正首,闭目养神,老夫人坐在一旁抹眼泪。 听闻下人来报荣莱侯到访,宣平侯睁开眼,不悦地说:"就说我病了,不见。" 他话音才落,已经听到云昭的笑音:"宣平侯爷来我府上时我未曾闭门谢客,怎么今日反倒在侯爷这儿吃了闭门羹。" 身后想要拦着她们的仆人跟了一大串,偏偏她牵着云朵的手慢悠悠地走进来。 她领着云朵站在堂中拜下:"晚辈云昭有礼了。" "晚辈云朵拜见侯爷,侯夫人,诸位大人。" 宣平侯不悦地蹙起眉头:"云侯怎敢擅闯我宣平侯府。" 云昭抬起身子,嚣张的神色挂满眉头:"若是我想,上书房也是照闯不误。" 宣平侯拿她没办法,只得吩咐人上茶待客。 云昭坐了下来,云朵站在她身旁。她好似才看到方景良在地上跪着,轻笑:"原来我是打扰侯爷管教儿子了。" "不肖子令云侯见笑了。"他瞪了一眼方景良,"还不快起来。" 方景良跪着没动,他看了一眼云朵,转而对宣平侯说:"儿子不起,请父亲准许儿子与云朵的婚事!" 云朵紧张地攥起云昭的衣袖。她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正逢宣平侯的目光看过来,她报以微笑:"听起来衡之所说的,与我今日来想说的是一回事。".. "侯爷免开尊口吧。"宣平侯十分不客气,他看着云昭说,"你我俩家都是体面人,今日老夫倒也不怕就把话直白地说开了。这门婚事,老夫不会同意的。" 云昭挑了挑眉没说话,那边长子方景深连忙找补:"云侯爷,我家虽袭侯爵,但是书香世家,不占军功不攀权贵。荣莱侯府赫赫威名,侯爷手中权势滔天,我们实在高攀不起,不敢委屈了云二姑娘。" 云昭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她没说话,拉着云朵坐下来。云朵不安地看了一眼方景良,见他颔首,这才坐稳。 方景深如此说,四子方景暄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七弟武将,脾气急躁,恐委屈了二姑娘。" 云朵低着头,几乎要哭出来。她听得出来,他们只是不想要她。 方景良就堂而皇之地站了起来,走到云朵面前,蹲下身子握起她的手:"朵儿,不听他们的。"()..co . 云昭瞥了他们一眼,微微叹息一声。佛祖真是不够慈悲,何必要这么多有情人都受这么多磨难呢? 她在心里冒犯了佛祖,又连连告罪。 宣平侯见她有些出神,以为是被说动了,便也软下几分态度:"云侯,你我两家无缘,何必强求。" 云昭抬起头,眼里有细碎的晨光。 "究竟是我强求,还是你们在强求?"她冷声问,"本作佳偶天成,珠联璧合,你们却偏要乱指鸳鸯,相爱的人不能相守,相守的人相看两厌,何必呢?" 宣平侯见她态度尖锐,又火起来:"我不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侯爷,这婚事到底是父母之命!" 云朵把手从方景良的手中抽出来,垂着眼不看他。方景良空荡荡的掌心还余留着她手上的温度。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朝着他的父亲说:"我非娶云朵不可!" "你敢!" 父子俩瞪着眼,云昭嘴角一撇,冷喝一声:"别吵了。" 所有人都被她吓住。她站了起来,走到宣平侯夫妇面前。 "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侯有话就在这儿说,我们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云昭想笑。他在这儿暗讽谁呢。 索性她并不在意。 "好,既然如此,云昭也有话直说了。" 她看了一眼云朵说:"云朵是我荣莱侯府名正言顺的小姐,将来云府财产也理应是由她继承的。" 云朵吓了一跳,越过方景良跑过来抓住她的手,担忧地看着她。 云昭拍拍她的手,浅浅一笑。 宣平侯嘴角撇下,目光凌厉:"云侯如今是孤身一人,后继无嗣。可是你也总是要成家的,荣莱侯府偌大家业,侯爵之位难不成就这么都送给外人?" 云昭冷笑,眉眼如刃:"云朵不是外人。她是我的至亲。" 云朵的眼里映满了泪水。方景良看着她们姐妹,不由得胸口一暖。 云昭冷声说:"云朵的名字是我亲手写进云氏宗谱的,她就是我荣莱侯府的姑娘,容不得任何人欺辱。" 宣平侯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个后生实在狂妄。他想起那日随王相公登门拜访,她疾言厉色的样子仍叫他记忆深刻。 "我本也不欲云朵嫁入什么豪门贵府,她守在家里也可过得舒心惬意。可既然她与令公子两情相悦,我自然是要遂她心意的。"云昭浅笑,"方侯洞察世事才得以数经朝堂之变而独善其身。纵观朝堂,文臣一脉加封侯爵,也不过宣平侯府一家。侯爷是大慧之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宣平侯露出老女干巨猾的笑容:"云侯何意?" "侯爷在意的无非是云朵的身世与荣莱侯府的跌宕。" 她一语道破方家人的心事,在座的人都有些尴尬。云昭好似没看到,接着说:"云朵的身世,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不论她出身何处,血脉何继,她都是我云家人。" "至于荣莱侯府。"她微微垂下眼睛,睫毛在眼前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云昭虽行事狂妄些,但也是数经朝堂战场,不会将侯府置于险境。即便我死,也一定会保我妹妹一生平安。" 宣平侯将信将疑。 "七公子既不会继承爵位,左右不过是在朝为官或在边为将。若侯爷求平安,云昭可以求皇上给七公子一个外放之职,保他们一生闲散富贵。若七公子求宏图,朝堂之上,四境之内,云昭定是他最好的助力。宣平侯府在京与荣莱侯府同脉连枝,对各位大人的官途,侯府的声势都是有益的。侯爷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吗?" 宣平侯其实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数年来扮()..co . 猪吃虎,稳坐尚书阁老一职,宰辅之外无人出其右。 他心中疑虑,不过是云昭对云朵的态度和皇帝对荣莱侯府的态度。大海行舟,风浪总是难免的。只是看利益值不值得冒险。 他叹息一声,颇有些无奈:"可老夫已向陛下求旨赐婚景良与周氏女,即便今日老夫答应了云侯,也是无济于事啊。" 老东西。云昭冷嗤。他自己搅出来的烂摊子,却要她去收场。 云昭莞尔:"云昭与周府素有些交情,若侯爷答应了婚事,周府与陛下面前,自由我去解释,绝不会牵连侯爷。" 宣平侯大笑一声:"好,荣莱侯也如此有诚意,我家也不会亏待了云朵这个儿媳。" 方景良一喜,朝父母跪下来:"儿子谢父亲母亲成全。" 出了宣平侯府,云朵有些闷闷不乐,坐在马车上低着头不说话。 云昭靠着马车闭目养神。 周伯轩夫妇那里恐怕还是要费一番口舌,但好在林子竹被举荐为越州长史,越州阔绰,也算平步青云了。 "阿姐。" 云昭睁开眼,见她神色忧虑,轻声问:"怎么,还不开心?" 云朵红了眼睛:"我给阿姐添麻烦了是不是?方侯爷那意思就是都要阿姐去充恶人。" 她的小姑娘也会想这些了。云昭莞尔,摸摸她的头,安慰着说:"这不是麻烦。只要云朵好好的,这些对阿姐来说,都是小事。" "不是小事。"云朵说,"阿姐不想上朝堂,也不想见陛下。却为了我又掺合进这些事里,得罪这么多人。" 云昭沉默。 "阿姐,我不想你这么苦。"她小心翼翼地说,"先生肯定也不希望阿姐这么苦。" 云朵说完就低下了头。她知道她碰到了禁忌,这些年来阿姐从不提起先生,除了每日礼佛,去年秋天去了一趟玉阳。她几乎要以为云昭已经将先生忘却。..co 62 有情人 http://.biquxs.info/

. 云昭静默了很久,马车颠簸着到了家。云朵下了马车回头等她,过了一会儿她才走下来,好像哭过,眼角有些湿,眼里却神色分明。 云昭走下马车来,她对云朵说:"朵儿,我不苦,为了你做的事亦不是麻烦。" 她伸手将云朵抱进怀里,轻轻地揽着她的肩膀。 "若没有你,云昭不会是今日的云昭。" 她或许会手刃仇人,然后自戕。她会忘记这世间所有的温柔只剩冰冷的死亡。可能她会在一时冲动时舍弃了百姓和楚国,舍弃荣莱侯府和陛下,然后在悔恨中死去。 因为有云朵,她人性里最后一丝温暖禁锢着狂妄的残忍。 这样的云昭,才不会让自己痛恨。 "云昭很感谢你。" 云朵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她紧紧地抱住云昭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肩窝。 "阿姐,我也很感谢你。没有你,云朵也不会是今日的云朵。我不会读书,不会进学堂,不会做小师傅,不会知道这世间有你这样好的人。" "好啦,不说了。"云昭拍拍她的背,将她放开,一边替她拢好狐裘,一边说,"你先回去,我要再去趟周府,把这件事了却。" 云朵拉住她的手:"阿姐,我跟你一起去。" 天压得很沉,灰苍苍白湛湛的,令人感到压抑。然而掌心里的手那么柔软温暖,她不是孤身一人。 周府的正堂只坐了周伯轩夫妻,这叫云昭松了口气。方家那黑压压的一屋子人,实在令她感到头疼。 周软进来时脚步虚浮,她由婢女扶着,几乎就要跌倒。 她看到云昭,眼睛亮了亮。 "我可怜的软软。"周夫人上前去扶她,她却神色冷淡。周软朝堂上一拜,低声叫:"爹。" 周伯轩是疼她的,因为婚事父女俩僵持着。如今看她虚弱成这个样子,心痛难忍,看着她也不忍硬着脸:"坐吧。" 周软没有坐,而是撇开夫人的手走向云昭。她期盼地看着云昭:"昭姐姐。" 她又看了一眼云朵,微微红了眼眶:"朵儿。" 云朵起来拉住她的手,扶着她坐下来:"有阿姐在,软姐姐,你安心。" 她这么说,周软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回去。 周伯轩蹙眉看向云昭:"云侯今日登门,所谓何意?" 云昭站起来朝他们夫妻一拜,周伯轩慌张地站起来,夫人也站了起来。 "侯爷,我们夫妻可受不住侯爷的大礼。" 云昭抬起身子浅笑:"云昭是云府的晚辈,伯父与伯母都是长辈,自然是受得的。" 如此说,周氏夫妻对视一眼,又坐了下来。 "这些年,承蒙阿翁及诸位叔伯照顾,云昭才有今日,荣莱侯府才有今日。周府于我有大恩。" 周伯轩看着她,不解其意。 她接着说:"如今,我自是不能看着软软真的绝食自尽。" 周伯轩松了口气,周夫人抹着眼泪说:"侯爷呀,你快劝劝软软吧,我这做娘的心里疼啊。" 云昭眼神一错,笑道:"我来是劝伯父伯母的。" "劝我们?"周伯轩瞪起眼睛,"侯爷莫开尊口,我家软软绝不能嫁给一个故作清高的县丞。" "衍生不是故作清高!"周软忽然站了起来。她眼前发黑,就要向后倒去,云朵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周软握住云朵的手,朝她虚弱地笑了笑。 周夫人担心地站了起来,周伯轩也看过去。她又坐下来,看着云昭叹息一声说:"我家并非挑他门第,只是林()..co . 子竹此人太过执拗不懂变通,软软若嫁给他,将来是要受苦的。" "子竹哥哥不是……" 周伯轩打断周软的辩驳:"怎么不是?为父屡次有意提拔他,他都不愿意。他是不想沾你的裙带关系,自作清高!哼!" 云昭挑眉,原来还有这些事。 周伯轩接着说:"也不怕云侯笑话。只是官场为官,空有一腔热情,自作清高有什么用!自保尚且困难,如何为民做事?" 云昭不置可否。周软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她的脸因为气愤而涨红。她推开云朵,走上前来。 "衍生不是自作清高。他在郫县是真真实实地为民做事,爹你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不肯因裙带升官又有什么错?难道要人人钻营,只认官职,不认初心,这才是官场吗?" "住口!"周伯轩拍案而起。周软缩了一下,惊恐地睁大了眼。 云昭挪着脚步挡在周软身前,云朵过来扶着她。 周夫人站起来拦住周伯轩:"夫君息怒。" 云昭也说:"伯父息怒。" 她看了一眼周软,又说:"软软说的也并没有错。她虽是闺阁女儿,却有如此见解,可见周府家学不负世代清流之名。" 周伯轩看了她一眼,理了理衣襟。"侯爷谬赞。" 云昭说:"伯父无非是担心那林子竹只知埋头做事不知升迁名禄,若他如今有意升迁呢?" 周伯轩挑眉。她笑:"王相公日前向陛下举荐了越州长史,正是林子竹。" "越州是富饶之地,长史虽只是从六品,但未来可期。重要的是,他听闻软软的婚事,有意争取,愿意改变,伯父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周软跪了下来:"求爹成全。不论衍生是何官职,我敬他人品,慕其才华,喜他脾性,我都愿意嫁他。求爹娘成全,软软求你们了。" 周夫人将她扶起来,用手帕擦去她的眼泪,心软得一塌糊涂。 "夫君啊,若子竹那孩子肯上进,你看?" 周伯轩叹了口气:"可这婚事毕竟是陛下首肯的赐婚,虽还未明旨,但方周两家都已知晓,这又是方侯求来的婚事,怎么好拒绝。" 云昭牵过云朵,对他说:"伯父,有一事云昭不愿相瞒。方家七公子早心有所属,这人就是我的妹妹云朵。" 周伯轩震惊地看向她们姐妹,眼里堆起几分厌恶。 "原来云侯是为了自家来这儿说和。" "伯父这样说,叫云昭真是有口难辩。软软心有所属,宁死不屈,方七公子也另有佳人,若云昭不管,便是损了两对有情人,伯父失去女儿,我失去妹妹,陛下失去良臣佐将。" 周伯轩冷哼一声。 "我今日与伯父伯母言明,就是不想有一日被有心人拿出来,挑拨你我两家的关系。软软也是我的妹妹,我不能看着她自戕,云朵我自也是心疼的。如若能两全,何乐而不为呢?" "云朵的婚事,自是由我这个做姐姐的去说。至于陛下,我想他是愿意成人之美的。" 周伯轩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的女孩。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如此周全的思虑,心机城府可见一斑。 若一想她数经沙场,久战少败,便也觉得这是应该的。 周伯轩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小昭有心了。" 云昭也笑:"伯父,软软大婚,我有一件贺礼。" "你是料定了老夫会同意,连贺礼都准备好了?" "伯父是慈父,对软软疼爱有加,又怎么因世俗偏见,眼看着女儿自尽呢。" 周伯轩扯了扯嘴角。 ()..co . 云昭说:"我送软软的贺礼,是越州盐行十三间。即便有一日书生意气,他们夫妻也能安稳度日。" "昭姐姐,这我不能要。"周软半靠在母亲怀里,着急地看着她。 周伯轩也说:"你这礼太重,周家不能收。" "盐帖已由户部开出,写的是软软的名字。我这做姐姐的,权当给她的嫁妆了。" "如此,谢过侯爷了。"周伯轩如是说,周软也福了福身,"软软拜谢昭姐姐。" 离开周府,云昭和云朵手牵手往家走去。 "阿姐,你中午想吃什么?" "你上次做的白酥鸡很好吃。" 云朵仰头看了看日头。几缕阳光破出云层,光芒虽然微弱,却那么有力量。 "中午来不及了,晚上我给阿姐做,再加一道九宝鱼,白灼圆菜。"云朵想了想,笑着说,"鸡肉小米粥好不好?" "好。"云昭笑着捧起她的手挽在臂弯,"云朵做什么我都爱吃。" 她亲昵地把头靠在云昭的肩上,小狗一样撒娇地蹭了蹭。 云昭再入上书房,心情已经平静许多。 皇帝挑眉看着她问:"你想让方景良到冀州任州丞?". "冀州州丞老迈,已递上辞官还乡的折子。方景良出身世家,文武双全,担得起这个担子。" "他可是朕的殿前禁军统领,手握三万禁军的一军之帅,你却要他做个文官,不显得埋没人才了吗?"皇帝满含笑意地看着她,"他做了你的妹婿,我以为你要调他入玉阳军。" "就因他将是我的妹婿,我才要他们安稳度日。请陛下成全臣这一点自私之情。" "你倒是把身边的人都安排得妥当。" 云昭抬起眼,正大光明地说:"臣自幼亲情寡薄,如今也只剩云朵一个妹妹,只要她好,臣便一切都好。" 她这语气里隐藏着暗示。皇帝不知听没听明白,只大手一挥,御笔朱批,恩准了。..co 63 廊下风雪,肉糜酒香 http://.biquxs.info/

初十那天邯郸又落了雪,雪花小小的,像冰粒。白雪将青砖灰瓦覆盖,调皮地落在人的肩头。 云昭倚着门看廊外落雪,想到从前与砚书在廊下煮酒对弈,煎茶作画,心中凄凉。她拢紧身上的大氅,微微缩起肩膀。 砚书,又是新的一年了。你等我等得久了吗? 院中来人,青衫如旧,眉眼俊秀。云昭怔怔地看着,目不转睛。 他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嘴角有温柔的笑,看过来的目光像冬日的暖阳。 「砚书……」她轻笑一声,垂下眉眼。再抬眼,院中只有静谧的雪,连个脚印也没有。 「瞧我,只是太想你了。」 她嘟囔一声,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屋里。桌上的热茶才添上,捧在手里是烫的。 云昭却好似没有知觉,紧紧地捧在手里。她的指尖泛红,手背却是青白的。 老五和老九一同进门,就见她失神的样子,彼此对视一眼,朝她拜下:「小主人。」 云昭朝他们虚弱地笑笑:「五叔,事都办好了吗?」 「是,属下已经和宣平侯府的人商定了二姑娘的婚事,方侯与夫人也已确认,婚期就定在三月初十。虽然赶了些,但我们一定会把二姑娘的婚事办好。」 「嗯,你办事我是完全放心的。云朵出嫁,不能委屈她。」 「小主人放心。」 云昭的目光看向老九,轻声问:「老九,人选好了吗?」 「小主人,属下已选定一人,平南士族之首付氏,付源清。」 「源清,倒是个好名字。」 「付源清今年二十三岁,家中母亲早亡,继母掌权,自小他备受苛待。且属下查知,其母早亡与这继母有脱不了的干系。他一直想要在族中争权,为母亲立碑写传。此人可用。」 「好。你选的人,当是不错的。等过了十五,邀他来京城一叙吧。」 「是。」 云昭抿了口茶:「派去蜀国的人,可信否?」 老九拱手回道:「四个人都是属下亲自带出来的,并且未曾在比赛面前打过眼,可信。」 「嗯,这事儿不能透出一点风声。要你操心了。」 「听命于小主人,属下万死不辞。」 云昭莞尔。她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院子里。 院门处走来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声音令人愉悦。 云朵穿着一身梅花色的衣裙,裹着浅色锦缎白狐裘,美得如着落雪一般令人惊艳。 自那天皇帝下了两道赐婚圣旨,方景良到荣莱侯府来也不再避人。 此时他一手里拎着青菜和梅花肉,一手撑着伞走在云朵身后,跟着进了云昭的院子。 「不知道今天云朵又要做什么。」云昭笑起来,朝他们说,「五叔,你们都留下吃饭吧,叫上十三,人多热闹些。」 「是。」 「阿姐!」说话间云朵已经跑进来,抖落身上的雪,朝老五和老九笑道:「五叔,九哥好。」 「二姑娘见安。」 方景良将伞放在门外,跟进来。 「七公子见安。」 他颔首,把手里的肉和菜递过去:「劳烦五叔送到厨房。」 「好。」 「不送厨房。」 老五和老九正要接过来,云朵冲过来挡住。她笑嘻嘻地咧开嘴:「五叔,能不能把东西搬到这儿来?」 「这?」他瞄了一眼云昭,后者颔首,他道:「我这就去办。」 云朵蹦蹦跳跳地坐回来。云昭看着她笑:「你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阿姐,今天中午我给你烤肉吃。」 方景良朝云昭一礼,这才坐下来。婢女上了茶,他坐在一旁看着她们姐妹。 「烤肉?」 「廊外飞雪,廊下炙肉煮酒,岂不快活?」 她笑得那样明艳好看,云昭眼睛有些酸,低头抿了口茶,点头道:「朵儿巧思,确是好主意。」 老五让人搬来两张桌子,廊下点了火炉,一支炉子上滚水里烫着酒,另两支火炉上放了大大的青瓦片。 另一旁置了一张齐腰高的大桌子,放着案板菜刀,还有一些碗碟和刚带回来肉和蔬菜。 云朵在大桌子拿着菜刀切肉。云昭过来探头问:「我帮你做点什么?」 「不用不用,阿姐去坐着等着吃,我马上就好。」 云昭走了,方景良又晃荡过来,撸胳膊挽袖子:「朵儿,我帮你。」 云朵摇头,手上沾了油星,便用手肘推搡他:「不用。你去陪阿姐说话,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方景良颔首,乖乖走了过去。 云昭窝在摇椅里喝热茶,身上披着厚厚的羊毛毯子。老五和老九忙着在一旁烧火洗菜,方景良走过来坐下,捧起一杯热茶。 云昭从廊外飞雪中收回目光,温平的眼神落在方景良身上。 「怎么不去帮朵儿。」 方景良一哂:「她嫌我碍手碍脚。」 云昭笑起来,看着云朵忙碌的背影。方景良在她的眼中找到了温柔,杀伐决断的荣莱侯此刻是个暖心又温柔的姐姐,对她的小妹充满了喜爱与疼惜。 「冀州是个好地方,山明水秀。只可惜老冀州丞就要致仕,你们的婚期赶得有些紧张。」 方景良浅笑:「陛下许了我半个月的休假让我筹备婚礼,侯爷放心,我一定会给朵儿一场盛大的婚礼,不会委屈她的。」 云昭喝了一口茶,嘴里呼出热气:「好。」 「只是这么快就要离开邯郸,朵儿肯定很舍不得侯爷。」 她莞尔:「朵儿总是要离家的。有你在,我想她不会孤单难过的。」 「侯爷放心。」 云昭浅笑:「既定了婚约,你就随朵儿唤我一声阿姐,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方景良从善如流地叫道:「阿姐。」 云朵将切好的肉片端过来,方景良很有眼力见儿地把桌上的瓜果挪到一旁,给她腾出地方。 红白相间的厚肉片贴在刷了一层薄油的瓦片上,火炉的高温令油花跳起了舞。肉片卷起边,肉汁和油混在一起,噼啪作响。 炙肉的香气袅袅升起,炊烟的气息抵挡住风雪的味道。 他们拥炉而坐,热烈温暖地感受生命的跳动。 云朵一边煎肉一边手足舞蹈地说着来日上元节的期盼。 花灯、水灯、天际的烟花和流向月光的孔明。 云昭想起很多年前的上元节,他们牵手走在街头,有琳琅满目的花灯,有银钗美钿,人声鼎沸,潮流如织。那时街头一碗馄饨就如此味美,那时想着春天的大婚。 她落寞地低下头。恍然如隔世,那仿佛只是她的梦。 云朵瞥她一眼,举起酒杯笑着说:「咱们共饮一杯,敬今时今日我们相聚。」 「来来来。」他们欢呼雀跃,云昭也笑起来举起酒杯。 热酒入腹,辛辣热烈。她微微红了眼,目光眺进庭院。 这个落雪的中午耀眼地成为记忆里抹不去的画面,带着肉香和酒香,每每想起都是醉人的。 那时云昭的笑容那么明媚温暖,眼里细碎的光芒都是夺人魂魄的。 可云朵看着她,总能在她的眼底寻到悲伤。她的所有喜悦都被关进忧伤的盒子,人生里所有的纯粹都被带走很远。 上元节那天一大早,云昭带着云朵去了祝国寺。 这条上山的路她走了无数遍。 「阿姐,这一大早你就来上香吗?」 「我带你去奉先堂。」 云朵脚步一顿,茫然地看着她。她入过侯府宗祠,逢年过节也都同云昭一起祭拜先祖。 可她从没来过奉先堂。 这里对云昭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 她伸手拉住云昭的手。「阿姐,为什么?」 「这许久我都没有带你拜见父亲,是我心结难解。不过你已经快成亲了,即将离开邯郸,也许要很久才回来。我该带你来见见他。」 她的理由无懈可击,然而云朵心里仍是惶惶不安,无声的恐惧攥住她的心脏。 从奉先堂出来,云昭进了万佛殿。她在里面诵经、上香、拜佛。云朵在一边的禅房读书等她。 圆通大师见她出门,朝她一礼。云昭回礼,浅笑:「大师,云昭有礼了。」 「侯爷,可在佛前求得心安?」 云昭想了想,颔首:「我佛慈悲,渡我苦难人。」 大师有些悲伤地垂下眉眼,轻声叹息。云昭看着他问:「大师可否再为我算一卦?」 「贫僧愿意效劳。」 云昭纤细的手指握住签筒,斜着竹筒几番上下摇晃,落出一支竹签。 圆通大师捡起桌面上的签看了看,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他圈住其中一个,朝云昭说:「心之所向则所向披靡,侯爷的心愿,佛祖自会保佑。」 心愿。 如此便好。 云昭微笑,深深弯腰拜下:「多谢大师。」 「阿弥陀佛。」 云昭想去禅房找云朵,走了两步又折身回来,圆通大师疑惑地看着她。 「大师可还记得五年前我曾与先生来测算婚期吉日?」 他当然记得。一双佳人,眉眼间都是幸福与愉悦,令人难以忘怀。 祝国寺自大魏朝起便是皇家寺院,与皇城关系密不可分。那时那位高权重的太子亲手抹去吉日,后来京中多变,眼前的姑娘必是变数之一。 他深知该缄口不言。 圆通大师摇摇头,有些苦恼地说:「事杂繁多,贫僧已经不记得了。」 云昭盯着他看了看,他那样的低眉顺眼。云昭忽然轻笑一声:「云昭明白了。大师劳累,请多注意身体。」 「多谢侯爷挂怀。」 原来,天命、佛旨,都可以被碾于皇权之下,化作齑粉。 人啊,总归不会是佛的化身。 64 他到底不是先生 http://.biquxs.info/

. 上元节这天傍晚,方景良到荣莱侯府接云朵出门。 晚上花灯夜宴,自是约会的好时候。 云朵想拉着云昭一起,被她笑骂一顿赶出了门。 方景良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见她垂着头兴致缺缺,有些担忧地问:"朵儿,怎么心绪不佳?".c 云朵撅起嘴,又夸张地长叹一声。方景良蹙起眉头,被她的样子整得有些担心。 "我担心阿姐。" 他兀地一笑:"为何?" "自先生去世,阿姐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可自她秋日从玉阳回来,就好生奇怪。" 方景良想了想,荣莱侯与他记忆中并无二致。 "有何奇怪?" 云朵有些烦躁地跺跺脚:"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她好像随时就要离开我。" "是不是婚期将近,你舍不得阿姐?" 云朵大眼睛溜溜转,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是因为婚期将近吗? "也许是吧。只是阿姐身体虽然好了,却一直不想上朝,这不像是以前的她。"她低声说,有些恍惚。方景良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握紧云朵的手,小声问:"朵儿,你说什么?" 方景良心中惊骇。荣莱侯一直对外声称病重,莫不都是假的?她只是托词? 那陛下呢?他都看得分明吗? 这些年他在陛下身边,看着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走上至尊之位。这条路他走得有多苦有多难,他都看在眼里。 胡监曾提点陛下心里的秘密。 荣莱侯是他心里的人。一个爱,一个怨,若是这样,两人还有前路吗? 云朵在他眼前晃晃手:"七郎,你想什么呢?" 方景良看着云朵的脸,她干净的像个孩子,眼里一片纯诚无暇。他知道这有多宝贵,也知道为什么荣莱侯要这样保护她。 "朵儿,我不会让阿姐失望的。" 云朵被他逗笑,拍了他一下:"傻子。" 她忽然想起什么,拉着方景良就跑。方景良一个趔趄,差点被她掀倒在地。 "你跑什么?" "去东街买糖饼,阿姐喜欢。" 繁华如梦的邯郸城,在上元夜揭开它的庄重的面纱,露出明艳妩媚的脸庞。 街头人流如织,男男女女欢心相携。这世间的繁华与热闹都藏于这一夜的灯光流转中,恍然如一梦,大梦浮生。 云昭站在承天门上俯瞰朱雀大街。城下浮光,这里仿佛遥远的天际,凄冷孤寂。 云昭拢了拢衣襟,抖擞肩膀。 其实这天很冷,只是人们心里滚烫,便不觉得风寒气冷,依旧喜气洋洋。只有她很冷,从心底冷到指尖,从皮肤冷入血液。 "阿昭。" 云昭抖了一下,抬手擦了擦干涸的眼睛。不等她回身行礼,季醒言已经站到她的身边,同她一起俯瞰邯郸城。 "怎么不下去?" "这地方好,人少。云昭这一生适应不了热闹。" 季醒言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她的目光落在街头巷尾,瘦削的脸颊冷冷清清的。 他知道云昭在说谎。曾经也是在这里,他见过她在街头最鲜活的模样。云昭在热闹的人群里,融入热烈与温暖。 那时她的容颜仍在脑海中,鲜明绝色。 季醒言又看了看她。落在夜色中的女子眼睛已经那么亮,盛着这夜晚所有的光。但她显得苍白憔悴,皮骨间没有一点生机。 "阿昭,你快乐吗?" 云昭偏头看了他一眼,又()..co . 将目光放远,声音也是虚无缥缈:"快乐。我所求皆如愿,自然快乐。" "你很久没有笑过了。" 云昭朝他笑起来,嘴角咧开,露出白白的牙齿。眼角是弯起的,眼里有光。可她不快乐。 季醒言别开脸:"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 那个冷清叛逆但心怀炙热的女子,明艳动人。 不要像现在这样温柔顺从,却装着行将就木的灵魂。 "陛下,世间不可操控者,唯时间尔。"她说,"时间不能倒流,云昭又怎么能当作这些年的事都没有发生过。" 云昭看向陛下:"陛下亦不是当年的阿言,唯有接受。" 季醒言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如妃那里吃过晚饭,拒绝了她的挽留。他的脑海里都是那一年上元灯节长街上女子明媚如春的笑脸。点点灯火间,她比光还要明亮。 他问了暗卫,知道她在这里,便匆匆赶来。不顾什么规矩,不顾宫门下钥。 就像当年会在夜晚偷偷翻入侯府一般,只是因为想念她,可以不顾一切。 明明他们已经离得这样近。却为什么还那么遥远? "阿昭,攻秦之战,你真的怨我恨我至此吗?" "我不怨不恨。" 季醒言扳过她的肩膀,恼怒地盯着她:"那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自你从南境回来便如此待我。" "臣待陛下,从来恭顺,未曾有失。" "我受不了你这副样子。"他一把将云昭抱入怀里,抱得很紧,"阿昭,待衡之大婚后我就会下旨封你为后!我要娶你为妻。" 云昭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她的嗓子里破碎出嘶哑的声音。 "放开我!"她用力一推,脱出他怀抱。 云昭深深喘息,愤怒地看着他。 季醒言一点点收回手,低笑:"我从来不想逼你。但是阿昭,我已经等了很久了。等你心里有我。" 云昭抿唇,防备地盯着他的脸。 "你心里,可有半分我的位置?" "荣莱侯心中有陛下,阿昭心里也曾有阿言。"她说,"但是云昭心里没有夫君。" 季醒言的眼睛亮起又覆灭。 "这一次,我不会纵着你了。"他一甩衣袖折下城楼。 云昭立于冷风之中,粗重地喘息。她的双手握在手臂上来回揉搓,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那股寒气。 她落在阴影里,摇摇欲坠。 骤然一阵风来,又冷又透。她蓦地弯下腰,呕出一口血,洒在她青莲色的衣袖上,灼人眼眶。 云昭笑起来,低低的笑声转作凄厉地大笑,她跌坐在地,笑出了眼泪,然后又呕出一口血,这才安静下来。 人潮拥挤的朱雀大街,三角街头的百福楼人声鼎沸。大堂内欢歌笑语,舞娘们穿着单薄的纱衣盈盈起舞,管弦之乐声埋没于人声。 宴正酒酣时,三楼的雅间里,一片寂静。 坐在窗侧矮榻上的男子眉清目秀,青衣素衫。他手中端着热茶,眺望窗外一轮圆月。 月朗风清处,佳人成双。 不怎的,他想起这句词。转而撂下茶杯,轻轻摇头,低眉浅笑。 少年身上一股冷清又温和的气质,较月色一般。 雅间的门被打开,撩开帘子走进来的女子一身寡淡素衣,身型消瘦纤长,眉眼如画,风姿绰约。 女子身后跟着彪形大汉,剑眉虎目,气质威肃。 少年自矮榻上下来,捋平衣摆,朝他们行礼。 "在下付源清,拜见荣莱侯爷。" ()..co . 云昭盯着他看了看,一时恍惚。 他与先生,真的好生相像。眉眼并不像,但那身姿气质,一袭青衣,温平的眼光,都如此相似。 她顿了一下说:"付公子,请坐吧。" 他们在圆桌前坐下,老五倒上两杯茶,然后站到云昭身后。 付源清眼神打量他们,云昭抿了口茶,驱散口中的血腥气。 "来意想必你已知晓。"云昭说,"我就开门见山了。若你能帮我,你要的我也能给你。" 付源清神色不变,眉眼依旧。他问:"侯爷要做的事,或许会丢了自己的性命,如何还能帮我?" "你要在家族掌权,为你母亲在宗祠修书立传,以如今的形势,你除了相信我,还有别的路吗?" 付源清握紧了茶杯,手指泛白。他就是走投无路,才会甘愿来邯郸试一试的。 "当然,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即便我死了,有五叔在,这事儿就能办成。" 付源清抬头看了一眼老五,又听云昭说:"我要的很简单,只要春科你能名列三甲,朝堂之上你同我一起。你的心愿,我自会帮你达成。" "你不怕我将你出卖,向陛下示好?"付源清微微蹙眉,"我孑然一身,你并没有什么可以威胁我的。" 云昭轻笑。他到底不是先生,思虑如此不周全。 "朝阳殿上,你若出卖我,我保你不能活着走出永安门。" 付源清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女子眼中一片寒芒,她的声音那么温和,眼神却那么冷。 云昭浅笑,又抿了口茶。热茶流入,她才觉得舒坦了一点。 "你总是要保着自己的命,所求的一切才有意义,不是吗?" "侯爷保不住自己的命,又求什么?" 她的眼神如利刃,叫付源清生怕。他恍然想起坊间传言,金戈铁马的荣莱侯爷,虽为女儿身,却有比儿郎更硬的心肠。 "这你无需知道。你只要做你该做的,旁的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云昭站了起来,她有些站不住,朝老五伸出手。老五扶着她往外走,付源清站起来叫住她:"侯爷。" 云昭回头,付源清三两步追上来:"侯爷大恩,在下替亡故的母亲谢过了。" 他跪了下来,双目含泪。 "起来吧。"云昭淡淡地说,"你如此待你母亲,她的在天之灵会欣慰的。"..co 65 结发为夫妻 http://.biquxs.info/

. 春日的薄光落在池里,映着波光粼粼。鱼儿争相跃起抢吃鱼时,在水中摇着尾巴姿态怡人。 云昭坐着望着水面出神,老五带人走近她也没发现。 "小主人。" 老五出声,她慌张地将手里的鱼食一股脑儿洒进水里。又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苦恼。 她最近总是这样心神不宁。 老五身后站着一个姑娘,瞧着十五六岁的模样,穿一身鹅黄小衫,瞧着令人舒坦。 云昭走到亭中圆桌前坐下,抿了口茶。 老五说:"小主人,这便是二姑娘挑出来的陪嫁丫头,喜鹊。" 她没看喜鹊,问老五:"自己人?" "属下亲手带出来的,之前一直在训练,开始执行任务不久。" 云昭这才看向喜鹊。她让老五从暗卫营挑几个信得过的姑娘,让云朵挑着带去方府贴身照顾。 老五使了个眼色,喜鹊上前一步跪下来行礼:"属下喜鹊拜见侯爷。" 云昭仔细地打量她,她似乎明白云朵为什么选这个姑娘。喜鹊的眼睛很干净,不像是暗卫营里的人。 "今年几岁了?" "回侯爷,属下十五。" "杀过人吗?" 喜鹊一惊,摇了摇头:"属下还没有执行过刺杀任务。" "好。今后你就脱离暗卫营,留在朵儿身边照顾她。" 喜鹊似乎有些不情愿,云昭起身亲手将她扶起来,喜鹊吓得连忙看向老五。 云昭拍了拍她的手:"你是五叔带出来的人,我便信得过。我知道你将暗卫营当作家,今后云朵在哪你的家就在哪。你和十三,随他们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她轻轻地笑,笑得很温柔:"离这些血腥的事远一点。" 老五对她说:"这是小主人恩典,喜鹊,还不谢恩?" 喜鹊眼眶一红,脱开她的手,跪地叩头谢恩:"喜鹊谢侯爷重恩。" 普通人的生活。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她自幼被扔在乱葬岗,若非老五将她捡回来养大,她早成野兽的腹中餐。 五哥说过,要对主人忠诚。她一生都不敢忘。 三月初十,宣平侯府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宾客盈门。 当日天朗气清,湛蓝的天空中太阳露出羞涩的脸庞,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邯郸街头鸟语花香。自宣平侯府出发的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声势浩荡。 两条街外的荣莱侯府里,云朵已换上嫁衣,坐在镜前上妆。花骨朵一般的美人明眸皓齿,眼波流转皆是悠漾的幸福。 脸上敷着粉,更显得嫩白如凝脂,弯弯的眉毛描得黛色清晰。不必上胭脂已能见她双颊含羞,四月春桃般动人。 红妆落面,她似九天仙子。 云昭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镜子里的姑娘。 恍若镜子里的人变成了自己,那时她也穿上红嫁衣,要嫁她的郎君。 她等这一日,等了很久。送云朵出嫁,不枉此生姐妹一场。 云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不敢相信。她从镜子里看到云昭,朝她咧嘴笑:"阿姐!" 云昭收起神思,慢吞吞地走过来。她的手指划过她的肩膀,握住她的垂下的秀发,另一手拿过喜娘手中的梳子,缓慢而轻柔地替她梳头。 "我不是个有福气的人,希望所有我没能拥有的,都能给你。"她浅浅一笑,云朵眼眶有些酸。 云昭只梳了一下就停住手,把梳子攥在掌心,弯腰自身后环住云朵的脖子,下巴轻轻放在她的头顶。 "朵儿,要好好的。" ()..co . 云朵握住她的手,看着镜子里她们靠得那样近。她能闻到云昭身上淡淡的汤药的苦味。从前她喜欢檀香,身上总是那种温暖的味道。已经很久,她不再熏香,周身环绕的气息被各种苦涩的药味代替。 "阿姐,你也要好好的。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云昭垂眸,莞尔一笑。她轻呼一口气,直起身子。 "好了,吉时快到了。"她退开一些,让喜娘将云朵的头发盘好。 瓒明珠金花冠由云昭亲手为新娘戴上,给她蒙上红盖头。 云昭牵着云朵的手出门。 正堂里,方景良和云朵一同站在堂中朝云昭拜别。 云昭的眼眶里眼泪打着圈。她看了一眼方景良,微笑着说:"我将妹妹交给你了。" 方景良躬下身,长揖而拜:"阿姐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 "去吧,别误了吉时。" 云朵吸了吸鼻子,低声叫:"阿姐。" 云昭心里一酸,却还是说:"去吧。" 喜娘叫道:"新娘子出门了!" 方景良牵着她往外走。虽然蒙着盖头,云朵还是回头。 "去吧,朵儿,别回头。" 宣平侯府热闹极了。仆人穿梭于庭院忙忙碌碌,等着典礼的客人三五成群。宣平侯和夫人已坐上高堂,只等新人入门。 花轿从荣莱侯府出来,洋洋洒洒的队伍连绵了一条街。左右围观的百姓忍不住啧啧称叹。 "这姑娘可真是好命,就叫侯爷看上了,瞧这嫁妆给的。" 花轿后面,云朵的嫁妆有十几口大箱子,每个箱子左右两个人抬。 "可不是,这可真是红妆十里。" "荣莱侯爷那么有钱,哪差这点。" "也不知道什么人能娶了侯爷,那可真是平步青云了。" "瞧侯爷眼光是高着呢,要不怎么这个岁数还没有成亲。" 喜鹊跟在轿子旁,听他们的闲言碎语,恨不得冲上去将他们都打一顿。 云朵坐在花轿里,小声抽泣。她用手绢擦去泪水,尽量不碰坏妆容。新 她满怀激动与喜悦,又充满了不舍和悲伤。 能嫁给七郎,她觉得三生有幸。可这便意味着要离开云昭,于她而言充满了痛苦。 世间凡事难两全,大抵是这个样子吧。 喜鹊也听到她的啜泣声,连忙问:"姑娘怎么了?姑娘可别哭,要是哭花了妆可不好。" 云朵弯起唇角:"喜鹊,我没事。" "姑娘要什么就和我说,侯爷吩咐了,不管什么规矩,不能委屈姑娘。" "好。"她莞尔。此生没有什么不知足的。她有这么好的阿姐,处处帮她想的周到。喜鹊这么好的姑娘送到她身边来,都是阿姐的心意。 她都懂,因为懂得,更加心疼她。 新娘入府,跨过马鞍,一路踩着红毯走进正堂。云朵的心只剩下紧张。 方景良的嘴角翘起,少年明亮的眼睛里聚满了喜悦。 站至堂中,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 喜娘唱道:"一拜天地,拜天地神灵,日后风调雨顺,乘风大吉。" 他们转向面朝堂外天地,弯腰而拜。 "二拜高堂,拜父母之恩,婚后慈孝尊长,子嗣天伦。" 新郎新娘同拜高堂,宣平侯夫妇满意地点头笑。宣平侯笑得像尊弥勒佛。 "夫妻对拜,拜夫妻深情,自此相守不疑,恩爱白首。" 他们面对面弯腰拜下。方景良眼眶泛红。他挚爱的姑娘,成()..co . 了他的妻子。此生何其有幸。 "礼成!"随着喜娘一声唱和,云朵落了泪。她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方景良握上她的手。两只手都冰凉凉的,彼此心知肚明地低笑。 新郎新娘被送进洞房,掀了红盖头,露出新娘娇艳的脸。来闹洞房的人都惊喜地呼出声。 她美得不可方物。 方景良竟看痴了。 喜娘从他们的发尾各剪了一缕,用红绳系在一起,放进红木盒子里。 "结发同心,恩爱白首。" 方景良笑着说:"赏!" 又饮了合卺酒。酒味辛辣,他们却都笑着。 "行啦行啦,快出去和我们喝酒。" "今儿非把你灌醉不可。" 方景良被生生拉扯出去,眷恋地回头,见着云朵掩唇低笑,娇俏明媚。他也笑了,脚下不慎,差点儿绊在门槛跌倒,又被嘲笑一番。 夜渐深,宾客尽欢,酒酣而散。 方景良被扶着进了新房。他醉得脸颊绯红,目光迷离。 云朵端坐在床边,见他晃晃悠悠地走进来,想要起来扶他,又思虑不合礼数,便坐着没动。 方景良走进内间,倚在花窗隔板处,朝她招招手:"来,扶你夫君一把。" 云朵想笑,又被一句夫君闹得羞涩。她起身走过去,红衣翩跹,像只蝴蝶。 方景良握住她的手,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云朵撅起嘴,嘟囔道:"你好重。" 两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向床边,云朵报复地想将他甩在床上,才露出坏笑。却见他长臂一伸,揽着她的腰一齐跌倒在床上。 云朵的花冠滚进床里,她才要闹,方景良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束住手脚。 "你起来。" 方景良埋首在她的肩窝,鼻尖下是她身上软软香甜的味道,醉人心脾。他在她的颈间轻咬一口,低哑地声音轻斥:"别动。" 云朵身子一酥,手脚发软。她呜咽一声,拱了拱身子。方景良抬起头,笑着抚她的鬓角。 "娘子。" 云朵感觉耳鸣,一声娘子却清晰地落进她的耳朵,在脑海中炸开花。 "夫君。"她软软的一声娇嗔,引得方景良神魂颠倒。 他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眼睛,扫过小巧的鼻尖,最后落在她的唇上。云朵颤抖着接受他的热情,手攀上他的手臂,无措地抓着他的衣服。 "呜。" 方景良微微抬起身子,留给她喘息的空间。怀里的娇人儿被他欺负得眼中一汪浅水,红唇娇艳。 "我爱你。" 他拉下红帐,抱着爱人滚入被褥间。 帐外红烛摇曳,帐内人影交叠。 芙蓉帐暖,春宵良辰。 云昭也有一个红木盒子,三指宽,中间镂刻南枝红豆,隐隐约约透着里面的红绸。 打开盒子,揭开红绸缎,里面躺着一撮乌黑的头发,约有一手长,中间用红丝线系着。 这个盒子多年来一直放在她的床头。行军卧榻,从未遗失。 一撮头发,有一半是她的。另一半是为先生入殓时,她亲手裁下来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云昭将盒子抱在怀里,与月色共眠。..co 66 道别 http://.biquxs.info/

. 三日回门,云朵飞一般地冲进门。 "阿姐!阿姐我回来了!" 老五迎出来,朝她笑:"姑娘,小主人还歇着。" 云朵偃声,她蹙起眉小声问:"阿姐又病了吗?" "没有,只是昨夜小主人饮了些酒,向朝廷告了假,还未起呢。" 云朵点点头,又有些嗔怪:"五叔,你管管她呀,她的身子不能喝酒。" 老五一哂:"属下哪管得了。" 方景良追过来,揉揉眼睛张了个哈欠。 "娘子,这才卯时三刻不到,阿姐即便不饮酒,也该多睡一会儿。" 说着他又张了个哈欠,嘟囔道:"你这比上朝的朝臣起得还早。" 云朵瞪了他一眼。喜鹊和十三在他们身后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老五笑着说:"姑娘和姑爷还没吃早饭吧?属下吩咐人准备早饭。" "好啊,我想吃小米粥。" 老五颔首:"好。" 吃了早饭,云朵钻进厨房,方景良精神了一些到院子里和十三切磋武艺。 喜鹊陪着云朵去厨房,见她熟练地起火做饭,茫然地问:"夫人没吃好吗?" "我吃好了。我给阿姐做。五叔说她昨夜喝了酒,醒来要吃些清淡的。" 她一边说着手里已将米洗好放进了锅里,倒上水。 喜鹊说:"我帮夫人做。" "你帮我把菜摘了吧,我给阿姐炖个鸡蛋羹。" "好!" 主仆俩忙起来。 喜鹊一边摘菜一边说:"夫人对侯爷真好。" "阿姐对我也好啊。" 喜鹊颔首:"侯爷是好人。" "你以前跟在阿姐身边吗?" "没有。来夫人身边之前,我一直在……在乡下,我是被五哥捡回来的,若非侯爷和五哥,我都活不下来。" 云朵打了鸡蛋在碗里,用筷子搅着。 "阿姐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 "是。"喜鹊赞同地点头,又说,"夫人也是好人,顶顶好的人。" 云朵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嘴可真甜。" 云昭起床有些头疼,简单梳洗后出门。老五守在门外,朝她笑:"小主人,二姑娘和姑爷回来了。" 她一喜:"怎么不早点叫我?" "姑娘说让小主人好好睡。" "她倒是会疼人了。"云昭笑了,走向前院,"他们做什么呢?" 老五眉头一挑:"打麻将。" 他们四个人坐在院子里,置了一张桌子,打得热火朝天。云朵输急了眼,正跳起来张牙舞爪地指责十三和方景良出老千。 "天地良心,我可没有。" 十三嘿嘿笑:"夫人,属下不敢啊。" 她看了一眼喜鹊,喜鹊一脸无辜:"我还不太会打。" "你别说话,你都赢了我好几两银子了。".. 喜鹊挠头。 云朵抬眼看见云昭走过来,立刻扑了过去,委屈巴巴地皱起眉来,嚎叫道:"阿姐!他们都欺负我!" 云昭笑着摸摸她的脸,目光扫过去,三个人都是一脸无辜。 "你输了耍赖呢?" "阿姐,怎么能这么说,是他们骗我钱。"她狠狠地瞪了方景良和十三一眼。 云昭无奈地摇摇头。 "阿姐,我给你做了早饭。你去吃早饭,我要再和他们大战三百回合!" 她忍俊不禁,宠溺道:"好。" ()..co . 云昭坐在屋子里吃早饭,青菜白粥,鸡蛋羹还有两块瘦肉饼。 云朵又坐回去打麻将,撸胳膊挽袖子的要把钱赢回来。 室内寂静,庭院中喧闹,时不时传来云朵的声音,掺杂着方景良的调笑,十三的耿直和喜鹊的无辜。她喝了两口粥就向外看着,怎么也看不够。 云朵盘着妇人的飞天髻,戴着珠钗金步摇,穿着规规矩矩的衣裙,对襟广袖外衣。扮作妇人的模样,却仍是个小孩子。 若父母健在,她是不是也会是这样的性子?也会搓麻将、打叶子牌、击丸垂钓,同这邯郸城里的姑娘们一样。 若先生还在,她是不是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也会绾起妇人髻,穿上妇人装,洗手作羹汤。 云昭低头薄笑,终只是想想罢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云朵气呼呼地冲进来:"阿姐,咱们打叶子牌吧!" "输不起了?" 云朵撇嘴:"荷包都要输空了。" 他们四个人加上云昭打叶子牌。云昭是没玩过的。以前都是云朵和十六他们玩。 但她聪慧,玩了两把就明白了,多是让着云朵。 方景良想着自己娘子麻将输了那么多,打起叶子牌也连忙放水。 总之,云朵玩的愉快,中午多吃了半碗饭。 午后的阳光很暖,他们坐在亭子里喝茶。 方景良坐在廊柱旁的板凳上喂鱼,给两姐妹留出空间来。 "什么时候动身去冀州?" 云朵扁扁嘴:"三日后。"提起这事她就心烦。 老冀州丞要卸任,有好些事要交代,方景良不得不早些过去。云朵一点也不想去冀州。 "嗯。"云昭低头抿了口茶,"去吧,冀州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 云朵叹气:"可我舍不得阿姐。" 云昭拍拍她的手:"孩子气。" "阿姐,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走吗?" "你说的这是孩子话。"云昭浅笑,"我仍在朝为官,怎么能随意离京。" 云朵失望地耸下肩膀:"我不想去离阿姐那么远的地方。" "你若想我,就给我写信。"她笑得很温柔,"即便我不在你身边,也会时刻惦念你的。" "我也会惦记阿姐。我不在,你也好按时吃药,不许喝酒,好好吃饭,听太医的话,不要受寒,多吃温热补血的东西,少吃凉果……" 她絮絮叨叨的样子,有些像王砚书。 小的时候,先生也总是这么一板一眼地交代她。 云昭看着她,听她掰着手指头数要怎么做,不能做什么。眼眶有些热,她眷恋这样的感觉,如同婴儿眷恋慈母的怀抱。 三日后,薄光自大地泛起光晕,出城务农的人结伴而出。 停在城门口外不远处一辆马车,走下来夫人回头眺望城楼。 城楼上的女子身形单薄。 方景良一同看去,云昭立于城楼之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你要去和阿姐道别吗?" 云朵又看了看,这才收回目光,垂下头:"不了,阿姐怕我舍不得,我也怕阿姐舍不得。" 方景良心里一酸。云朵说:"我们走吧,等过年的时候早些回来看阿姐。" "好。" 他们登上马车,南去冀州。 直到他们的马车驶出,城上的云昭才挥了挥手。 "小主人既不舍,何不下去相送?" "注定要分离,何必远送。"她的手覆在()..co . 城楼之上,掌心触感粗粝,就如同她斑驳的心。 她回首,眨眨眼:"很快会再见的。" 方景良一行一路往南,在景安镇该转去东边。他们却仍出了南城门。 "七郎,我们不是去冀州吗?" "阿姐说我们先去固安,时间来得及。" 云朵颤抖了一下,方景良握起她的手说:"阿姐说你离开固安多年,虽然一直有人打理爹的坟墓,但此行难得,她让我带你回去上炷香。" 她猝不及防地哭出来,倒在七郎的怀里。 "阿姐为了我,操碎了心。" "阿***你,你值得人疼。" 云朵摇摇头:"你不明白。这桩婚事若非是因为我,阿姐未必会管的。" 方景良觉得不可置信。他一直觉得荣莱侯是面冷心热的,难道她会看着周家的姑娘绝食而死吗? "自先生去世后,阿姐的身体就没有真的好起来过。攻秦之战后,更是雪上加霜。她不想入朝堂,更不想见陛下。因为我们的婚事,她不得不重返朝堂,重掌玉阳军。" 他想起荣莱侯缺席的那好长一段时间,陛下郁郁寡欢的神色和群臣兢战的朝堂。 "都是因为我。"云朵垂泪,"阿姐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我却就这样离开她。" 方景良心下酸涩,轻轻安抚她的后背。 "朵儿不哭,过年时我们就回去看阿姐。" "七郎,你能不能让父亲大人在京城多照顾阿姐。咱们离开了,阿姐就没有亲人了。" "好,我会修书给父亲。你放心,父亲和大哥都在京,阿姐不会有事的。" 云朵点头,心却猛跳。她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但这样平静接受一切的云昭绝不是她的性格。 兴和五年四月,三年一度的春科考试在邯郸学士院举行,楚国各地举子早早入京准备,也趁机结交达官显贵。自年后邯郸城的客栈就一席难求,热闹非凡。 那日下了早朝,陈相公朝云昭追过来,与她同行。 陈相公一张老脸,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侯爷,陛下与你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你和该劝劝陛下,如今后宫空置,后继无人,实在让人忧心呀。" 皇帝登基快五年了,除了皇后和如妃,就只有还有几个低位美人。后宫无所出,又连罢了两次选秀。朝上的大臣们一个个为了皇帝的子嗣急得好像自己要绝后一样。 云昭无奈地笑:"陈相公,这事你该去求皇后求太后,与我何干?" 他咋舌:"云侯,这话怎么能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大相公,我连自己都没嫁出去呢,怎么管陛下的家事。"云昭笑吟吟地看着他青了脸。 陈相公呼哧呼哧地吐了好几口气,这才说道:"侯爷!云相公!这可是关系国本的大事。" "所以诸位相公朝堂谏言我可从未阻拦过。" 陈相公气歪了一张脸。..co 67 昭阳殿 http://.biquxs.info/

. 6云昭呛陈相公这事儿传到皇帝耳朵里,他倒是很高兴,十分愉悦地把云昭留在御花园里陪他喝茶。 皇帝亲手倒茶,笑到:"你可把陈玉气的够呛。这帮老东西,整日盯着朕的后宫,多管闲事。" 云昭不以为然,恭谨拘束地坐着。 "你这几日似与从前大有不同。"皇帝抿了口茶,挑起眼皮看她。 云昭依旧低眉顺眼,收敛神色,她低声说:"臣没有耽误朝务。" "你比打更的都恪尽职守。" "这是臣的本分。" 皇帝把茶盏子放下,耐心地看着她。云昭几乎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就要起身告辞,他忽然问:"那日将你吓着了?" 云昭错愕地看向他,胡三海默默退后了几步,挥手驱散在旁伺候的人。 风云流动得如此柔缓,晴空万里,是这样好的天气。可云昭却止不住地泛冷,她想起上元夜,花灯、冷风、血腥。 "我那是一时气话。"他轻笑一声,就要触碰她的手。 云昭如被刺一般站了起来。皇帝微微隆起眉头:"阿昭。" 她拱手而拜:"臣为朝廷所做之事,皆为本分。" 云昭低着头,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她举着胳膊弯着腰,都有些累了。 终于皇帝冷笑一声:"荣莱侯为朝廷为朕真是尽心尽力。" "臣不敢稍有怠慢。" "云昭,朕没有子嗣,不若你身体力行,替朝廷分忧?" 云昭抬起身子看向他,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令人胆寒。她也笑了:"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 四月底殿试,状元郎是出自平南付氏的付源清。殿试当日授官内殿学士阁大学士,是宰辅根苗。落寞许久的付氏一族重新有了分割朝堂的力量。 然而第二日早朝上,荣莱侯便将这状元郎拖下泥淖。 东境战事已闭,齐国少主登基,因摄政王辅佐已经渐渐稳控朝政,齐楚两国和谈,割三州之地,楚军便不再往东强攻。 兵部尚书请旨道:"陛下,此战历经一年之久,季侯爷扩土一千余里,请陛下酌情嘉赏,以示君恩。" 皇帝瞥了一眼垂手而立的云昭。他道:"季侯唐氏乃开国功臣,先祖特赐姓氏封号,今再立显赫战功,赐封为季国公,位同亲王。" 群臣高呼:"陛下圣明。". 这时有人站出来说:"陛下,荣莱侯爷屡战南境,更于攻秦之战中攻破汉城,生擒西秦太子,此功卓绝,请陛下酌情嘉赏!" 皇帝又看向云昭。她不紧不慢地站了出来,撩起衣摆跪在地上:"列土之功,功在玉阳军,微臣不敢独揽。" 兵部尚书脸色很难看。 皇帝笑了一下:"你还是这副倔脾气。" 云昭抬起头,也笑了:"陛下若赏臣,臣倒真的有一事相求。" "哦?" "臣请陛下赐婚。" 众人皆异,皇帝挑眉,平下嘴角:"荣莱侯又要为谁牵姻缘?" 她笑得明亮又温柔:"请陛下赐婚臣与状元郎付源清!" 皇帝一脸冷凝,众臣窃窃私语之际,付源清站了出来,跪在云昭身边,拱手道:"请陛下成全!" "成全?" 皇帝的脸色令人不敢相看,他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想将跪在殿前的两个人撕碎。 他冷笑一声,威严的声音恼怒地说:"来人,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关进天牢。" 禁军入殿,将付源清拖了出去。 众人噤声。荣莱侯仍跪着,眉目寡淡。 ()..co . 胡三海高呼一声:"退朝!" 荣莱侯跪着没动,皇帝也坐在龙椅上没有要走的意思。王相公上下扫了一眼,率先退了出去。 群臣乌泱离去,谁也不敢不要命地留在这儿听八卦。 巍峨辉煌的朝阳殿,季醒言高坐龙椅上,似乎离她很远很远,可他迈下台阶,走了几步就到了云昭面前。 比小时候的阿言,如今的他实在威严肃穆,曾经星河灿烂的眼睛里只有一片乌压压的黑,只望进他的眼里,便叫人要俯首称臣。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声音不辨喜怒:"阿昭,你要成婚?" 云昭的目光落在他的鼻尖:"是。臣已经二十三岁了,已经是老姑娘了。" 季醒言忽然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让她看自己的眼睛。 云昭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红丝细布。她突然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的手指摩擦着她的唇,云昭敛去笑意,防备地盯着。 季醒言轻笑一声:"你不想嫁给我,却要嫁一个一面之缘的书生?" "是。我要嫁状元郎。" 皇帝的眼神在她的眼中越来越冷,像冬日里堆了许久的雪,没了柔软的美,只剩下雪白的寒与刺骨的冷。 他咬牙切齿地问:"阿昭,你真当朕,舍不得杀你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云昭闭上眼,一副坦然接受的样子。 季醒言气疯了。他甩开云昭的脸,恼怒地站起来,一双眼睛喷火一样瞪着她。 "来人!" 门外禁军涌进来:"在!" 云昭闭着眼,感受到禁军的呼喝声。她几乎以为自己赌输了,就要这样被处死。 她感受到自己皮肤的战栗,可是她早已没有别的路走了。 胡三海在他盛怒之下跪了下来,着急地求情:"陛下息怒,云侯只是一时冲动,请陛下息怒!" 云昭睁开眼。她第一次看到季醒言这副模样。他的痛苦毫不掩饰,愤怒和凄然交杂在他的脸上,胸膛因呼吸而起伏,胸前的那条龙如要腾飞一般盯着她。 季醒言不再看她,回过身去。 "将她带去昭阳宫,没有朕的手谕,不许她出来,也不许任何人探视。" 云昭没有反抗,她平静地被禁军带了下去。 胡三海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帝王。 只见运筹帷幄的帝王露出讽刺的笑,笑得令人心疼。 他呢喃:"我还真是舍不得。" 昭阳宫。云昭头一次听说这宫里还有这样一座宫殿。与朝阳殿同音不同字,却恰恰含了她的名字。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毕竟从前,云昭不知后宫有一座宫殿匾额悬的字与她有关。 禁军押着她往东南走,绕过帝王的乾坤殿,东南方百步外便是昭阳宫。 云昭跨进昭阳宫,禁军停留在宫门外。 这雅致别趣的宫殿,若非今日这样的情形,她大约会喜欢。 云昭走到昭阳殿前,仰头看着大殿上悬挂的牌匾,微微眯起眼睛。 这里原本应该是承宁宫吧。 她也记不太清楚了。后宫她并没有来过几次。 一宫的太监宫女都急匆匆跑到院子里,朝她拜下:"奴婢拜见主子。" "奴才拜见主子。" 云昭回头,茫然地看着一院子脑袋:"都起来吧。我不是你们主子。" 为首的太监约莫二十岁,一张机灵的脸。他站起来走近云昭,弯着腰说:"奴才品全,见过主子。陛下说过,能进昭阳宫的必是奴才们的主子。()..co . " "这里从来没有人进过?" 品全笑道:"是,主子是头一个。" "这宫殿,原先叫做什么?" "回主子,原先这里是愈安宫,曾是太祖皇帝和熙皇后的居所,和熙皇后去世后,愈安宫已经荒废。直到陛下登基,改此为昭阳宫,重新扩建修缮,奴才们日日打扫,必让主子住得舒坦。" 品全竹筒倒豆子似的叽里咕噜都说了。 云昭恍惚。原来他自登基起,便已经做了这么多打算。难为这么大工程,却一直瞒得严严实实。 云昭拾级而上,品全替她推开门。 目之所触,桌椅茶盏,木架陈列,连方椅上的软垫都与荣莱侯府的别无二致。 这简直和她的屋子一模一样。 品全笑道:"这里一物一设都是陛下亲自画的图纸,督促物造局打造的。" "你出去。" 品全一愣。云昭瞪他一眼,压紧了声音:"出去!" 他连连颔首:"奴才告退。" 出了门,他小心地关上大门,颓着身子走下台阶。院子里的人都拥上来问他。 品全缩了缩肩膀,沉沉叹了一口气:"唉,这主子脾气可不好,小心伺候吧。" 众人都是一张苦瓜脸。 云昭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除了中堂的陈设,右侧书桌和西边内间的卧室也是如出一辙。 她落在在床边,失神地盯着对面墙角的木兰。 青色的高柱双耳瓷瓶里插着两支木兰的枝条,盛开着几朵白色的花。 已近花期末尾,如此精神的花,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云昭入宫的事一个上午已经传遍了宫城。 赵如颐愤怒地碎了一盏茶。青夏火上浇油地说:"娘娘当初就不该信她。她说的冠冕堂皇,最后还不是入了宫,把皇上迷的神魂颠倒。现在宫里都在传,说皇上要立她为后……" "住口!"赵如颐死死地瞪着她,"她休想!" 她惶然地站起来嘟囔:"我赵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休想夺我皇后之位!" 如妃知晓此事也甚为震惊。她是知道荣莱侯这个人的,父亲曾在家中每每提起都是赞叹之色,没想到她真的入宫了。 "陛下可还说什么?"如妃明媚的脸上有一丝落寞。 "只说不让任何人探望,别的就什么都探不出来了。" 如妃想了想,轻叹一声:"罢了,这事与咱们无关。" "娘娘,若这女子入宫,陛下独宠她可怎么办?" 如妃拨动琴弦,发出沉闷的声音。 "即便她不入宫,陛下也不会独宠本宫。即便她入了宫,有王氏在后,陛下也不会薄待我。" 她挑弄琴弦,流水一般的琴声一泻而出。 "总归,不要妄想那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co 68 旧疾 http://.biquxs.info/

. 日落时分,皇帝去了宫城偏远的西北角。天牢内外重兵把守。 幽长黑暗的甬道尽头,牢房里立着粗木十字架,清秀的状元郎正被绑在上面。 皇帝屏退众人,连胡三海也没让跟着。 他进了牢房,看着状元郎。 付源清有一双和那个人很像的眼睛,还有他的气质。那种温和疏离,冷冷清清的书生气,还有眼里不逊的傲骨。 他轻笑:"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只看着他,眼里的恨也不掩藏。 "说吧,阿昭给了你什么条件。" 付源清愣了一下。皇帝轻笑:"你们素无交情,只在京城这些时日,阿昭不可能会爱上你。"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看上了我什么。但我们的确,两情相悦。" 季醒言晃动身形,转眼冲到他面前,提起他的领子。因为些许动作,绑在他身上的铁链发出响声,在寂静的牢房里回荡。 "朕会杀了你。" 付源清在他眼中看到了疯狂的杀意。他知道,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守在这里的禁军就可以将他活剐了。 "但若你说实话,朕也可以让你活命。" 多诱人的条件。付源清几乎要心动了。 可他说:"臣说的,就是实话。陛下大可以杀了我,昭儿一定会随我去,黄泉碧落,我们都会在一起。" 那一刻,付源清在尊贵的帝王身上感受到了自己的残忍。高高在上的皇帝,几乎是颓然地松开他的领口,踉跄地后退两步。 他不理解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情仇,但他能看得出来眼前的男人是真的动了心。可那与他做交易的女人,是没有心的。 在天牢外看到落日最后绚烂的余晖,天际流动着绯紫,季醒言伫立片刻,他问道:"胡三海,朕到底差什么?" 胡三海一震,猫着腰不敢接话。 他好似也不在乎他接不接话。 "朕待她一心一意,这些年来从未变过。怎么她就比这江山社稷还要难。" 胡三海舔了舔嘴唇说:"陛下可要去看看云侯?" "不去!"他说出口的时候有些后悔,但还是绷着脸,"关她些日子,让她自己想清楚。" 胡三海暗自叹息。这些年若是闹了不愉快,哪次不是屁颠屁颠地过去求和好。这次能例外? 云昭没吃午饭也没吃晚饭,只自己待在屋子里,品全来问也让她呵斥走了。 入了夜,她挑了衣柜里一身鸦稚色衣裙换上,没穿复杂锦绣的对襟外袍,长发在头顶用玉冠束起。 她就这么翻窗而出,一路躲避禁军巡视,去了西北天牢。 天牢有前后两个门,都被重兵把守。云昭和守在正门的禁军大打出手,将他们点了穴,孤身闯入天牢内。 付源清看到她跟见到鬼一样。 "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旁人怎么知我在乎你,在乎得寝食难安,非得一见呢?" 付源清撇嘴:"求你让我多活些日子吧。" "你死不了。只要你一直爱我,就能一直活着。" 付源清觉得她就是个疯子,偏偏他上了疯子的贼船。 "再熬个五天,你能出去。" 付源清很难相信,皇帝来是想要杀了他的。 云昭没再说什么。很快禁军就将这间牢房包围起来,她被带走时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眺望。 深情难却。 云昭被带回昭阳宫时,乌泱泱一院子人,廊下灯火阑珊处,皇帝坐在那,冷眼看着。 殿前的()..co . 院子里摆着一条条板凳,昭阳宫所有的宫女太监还有当夜值守的禁军都趴在上面,两侧站着手持长板子的禁军,各个面色严肃。 云昭走马观花地走进来,朝皇帝行了礼,冷淡地问:"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既然看不住你,就没什么用了。"皇帝挑起眉头,"胡三海,打。" 胡三海颔首,朗声道:"杖毙!" 云昭冷眼看着,想装作全然不在意。几十条人命而已,战场杀伐,她见惯生死。行至此处,不该露出自己的软弱叫人拿捏。 她这样想,便冷着脸,作壁上观。 板子落下来,禁军的人咬着嘴唇不出声,昭阳宫的仆下哭求哀嚎的声音不绝于耳。板子落下打在肉上的声音就像捶打牛肉入味的声音,令人作呕。 云昭血液里涌动着叫人痛苦的蛊虫一般,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攥着拳头,别开眼。 闷钝的板子声不绝于耳。她虽是走过战场的,却没得将人命看得这么贱。 云昭深呼了一口气,回过头:"陛下,是我的错,陛下若生气就罚我,放了他们吧。" 皇帝慢吞吞地站起来,手抚上她的脸,轻轻地摩擦。云昭战栗着,垂着眼睛不看他。 皇帝忽然钳住她的下颌,捏着她的脸靠向自己。 "阿昭,我能怎么罚你呢?" 板子的声音、求饶的声音、绝望的嘶鸣,云昭想要呕吐。她的脸白得没了血色,嘴唇颤抖。 "陛下要怎么罚,臣都认罪。"她深深地呼吸,说话也不敢把嘴张大,生怕忍不住就一口吐在皇帝的身上。 他松了手坐回去,淡漠地说:"朕舍不得罚你,就让他们替你受罚吧。" 云昭跪了下来,手指攥其他的下摆,几近悲哀地求饶:"我不会再逃了,行不行?饶他们一命,求你。" 皇帝看了一眼胡三海,后者立刻喊道:"停手!" 院子里的血腥气钻进云昭的鼻子。 她仿佛回到了朔州的大雪里,老山口的寒风吹透了她的胸口,身边一个个倒下的士兵,刀戟撕破了他们的铠甲,温热的血溅落在一片苍茫里。 那滚烫的血珠砸出一个坑,将周边的白雪都融成流水,再被风塑成冰。 云昭忍不住地发抖,她跪在那渐渐佝偻身体,她发出痛苦的呜咽,眼睛胀得发疼,却流不出眼泪。 她的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季醒言一把将她抱起来,冲进内室。胡三海着急地吩咐:"快传太医!" 他将云昭放平在床上,云昭仍攥着胸口的衣服,脸白得吓人,额头都是冷汗。 "阿昭,阿昭你怎么了?" 云昭睁着眼睛,眼珠晃动。可她什么都看不清,如坠一片白光之中,目光所触令她晕眩。 季醒言着急地盯着她的脸,手足无措。他用袖子替她擦拭冷汗,攥着她冰凉的手揉搓焐热。 "阿昭,对不起。" 太医行过针,云昭终于平静地睡了过去。太医到外面复命。 "阿昭怎么样了?" "回陛下,云侯已无大恙。此症状乃旧疾复发,因心病所起,许是旧情旧景刺激到她了,心力交瘁,导致目有幻症。" 季醒言揉了揉眉心:"如何能治好?" 太医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上:"陛下,请恕臣无能。此病源于心结,汤药针灸辅之能缓解一二,但要根治,尚无良方。". "你说什么!" 太医肩膀一缩,硬着头皮说:"云侯本有旧伤,亦有心结之症,如今是思虑忧深,以致旧疾未解再添新伤,经脉瘀堵,神思损()..co . 伤。" 他静了许久,疲惫地挥挥手。胡三海小声道:"退下吧。" 太医提着药箱赶紧走了。胡三海低头看着闭目的皇帝,轻声问:"陛下,回宫歇息吧?奴才会派人照顾侯爷。" "不必。你命人在里面添张榻,动静小点,别吵醒了阿昭。" 胡三海神色一凛,却还是点头应道:"奴才遵命。" 晨昏,云昭在床上醒来。她的头有些疼,坐起来抬起眼就看到窗边的箱柜变了成一张矮榻,上面躺着陛下。 她愣了一会儿,有些出神。 她与陛下相交多年,多是他迁就。不知他这番心思是何时起的,但终归是要怪自己疏忽,男女之别,因着自小的情分,在他成为太子前,云昭与他从未刻意在乎过。 云昭以他为挚友,便忽略了他的情感。恍然十九年,阿言于她仍是陋巷少年,如今尊贵的帝王仍是她少年时便愿辅佐的明君。 可偏偏这份真挚的情谊蒙上死亡的阴影。先生的死,她无法不怨不恨,恪守本心,她又难以除之而后快。 恨也不能,平也不能。 云昭不得不摇头叹息。命之一字,难脱难辩。 胡三海正进门来叫皇帝起床,抬头见她发愣坐着,一时没琢磨好要不要请安。 云昭瞥他一眼,在他犹豫之际,已经下床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太阳光还埋在地平线下,天际是沉闷的靛蓝色。云昭坐在阶下,头枕在膝盖上。 不一会儿一串宫女走进寝殿,又过了一会儿,皇帝穿好朝服走了出来。 墨色金纹的朝服更衬他的气势威严。云昭头也没抬,仍坐在那。 季醒言在她身前蹲下来,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 "阿昭,我吵醒你了吧?你再去睡一会儿,中午我就不过来了,晚上来陪你吃饭。"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生怕惊扰了他的姑娘。 云昭没说话,他也不在乎。 皇帝站起身,朝身后吩咐:"胡三海,派人来昭阳宫,照顾好阿昭。" "奴才遵旨。" 很快,昭阳宫又恢复了二十八个仆下的规模。新来的总管太监眉清目秀,年纪看着也不大。他跪在阶下朝云昭行礼:"奴才宋景拜见侯爷。" 云昭挑眼皮看了他一眼,他不卑不亢地垂着眼,没有谄媚也没有恐惧。 "都离我远点。" "是,奴才们不会打扰侯爷休息。" 云昭站起身返回寝殿。临关上门,她低着头问:"昨日那些人呢?" 宋景才从地上站起来,又忙躬下身回道:"他们被遣回内事府,再等分派。" "他们的伤,有人治吗?" 宋景没说话。云昭的手指抠着门板,回忆起昨夜,她又有些想要呕吐。 "你去找个太医给他们治病。太医若不管,你就回来告诉我。" 宋景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像个脆弱的瓷娃娃,那双眼睛里的泪光叫人心疼。 "奴才遵命。" 宋景随年纪不大,但是在宫里混久了的。他没有去太医署,而是直接找了胡三海。 "云侯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是太医署的人不听差遣,就让他们来陛下面前回话。" 宋景颔首,心中掂量着昭阳宫里那位的分量,连忙奔太医署去了。..co 69 痴傻的人 http://.biquxs.info/

. 清冷冷的夜,春日柔软的风吹动枝头嫩绿,月光透过枝头洒下一地斑驳。门窗紧闭,月光依稀越过窗格,落了几分在季醒言的脸上。 他看起来很疲惫,睡得很安稳。云昭光着脚走下床,站到他的矮榻前,垂着眼睛看他。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赤裸,也许是皇帝的警觉性太高。 他没有睁开眼,轻声问:"阿昭怎么还不睡?" 云昭怔然一会儿,她忽然说:"陛下,我不嫁状元郎了。" 季醒言动了动,仍合着眼。 "我想通了。"她叹息一声,"这样太苦了。我不想陛下与付氏为敌,也不想因为一人影响朝纲。"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黑暗中薄有一丝光彩的女人。 "陛下,你放了他吧。不要再因为我的事牵连旁人。我真的背负不起了。" 她露出脆弱的神色,摇摇欲坠地站着。 季醒言站了起来,鞋也没有穿,两步走过去将她抱进怀里。.. "行吗?阿言。" "好。我答应你。"他小心翼翼地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再深深将她拥入怀中,"只要你留下来,我不管你心里有谁。阿昭,我们来日方长。" 隔一日早天牢的门打开,付源清拖沓地走出来,日光那样好。他抬头看了看,心中一片冷寒。 荣莱侯,真是算无遗策。 昭阳宫不再被封禁,云昭却也不出门。屋子里没有佛像,她只对着那株玉兰转捻佛珠。 说起这株玉兰。通体上下是精翠美玉,花瓣雕琢得纤薄逼真,栩栩如生。不知做出这样的作品要耗费多少精力。实在美轮美奂、栩栩如生。 玉兰之幽静独立枝头不坠骄阳,芬芳沁人不自醉,既能迎春风也喜艳朝阳。 这是王砚书曾最喜欢的花卉。 云昭心下平静,也许是因为一切进展顺利。 昭阳宫不再封闭,她等的,很快就来了。 宋景站在门口,躬着身子禀道:"侯爷,皇后娘娘来了。" 云昭睁开眼,不等她说什么,青夏已经一把推开他,迎着皇后进了门。 行至内间,青夏看着仍站在墙角的人,竖着眉头责问:"皇后娘娘来,还不拜见?" 云昭并未与她置气,缓缓走过来,恭敬地朝皇后拜下:"臣云昭,拜见皇后娘娘。" 她穿的女子罗裙,行的却仍是臣子礼,不卑不亢。 皇后只看了她一眼,扭头走到外间坐下,她僵着脸笑:"姐姐何必和妹妹我客气呢。" 云昭拖着脚步走出来,朝她躬下身:"皇后娘娘慎言。臣乃是外臣,怎可与娘娘并称姐妹。" 宫女端上茶来,皇后看也没看,她的目光落在原本放在桌子上的一套玉盏。 "外臣?"赵如颐瞥了她一眼,"住在这里了,还叫什么外臣。" 云昭抬起头,微微蹙眉。皇后捏起一支玉盏,润透白皙的玉触手温润,微微发凉。 "这套润和玉,全宫上下只此独一份,只因为你喜欢。" 皇后轻笑,抬起手重重地将价值连城的玉盏掷在地上,玉盏触地,四分五裂。云昭低头看着,觉得可惜。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一套玉盏,碎了一件便不全了,着实可惜。 她这样不动声色,落在皇后眼里更添了几分讨厌。 "云侯这样安静守拙倒叫本宫好陌生。" 云昭呼了口气,直白地问她:"皇后娘娘所为何事?" 赵如颐一双凤眼盯着她,气得发抖。青夏扫了一眼吩咐道:"都退下!" 宋景()..co . 为首所有人都看向云昭,见她颔首,这才碎着步子退了出去。 出了门,宋景犹豫了一下,招来小太监:"去报胡监。" 小太监躬身领命,跑出门去了。 皇后环视四周,深深吸了口气,冷笑着看她:"你很得意吧。" 云昭寡淡的脸色爬上一丝困惑。 皇后一脸痛苦地看着她,仿佛看一个背叛者。 "我曾经那么相信你,你说过云氏女绝不入宫,我便信了。现在倒好,你不仅入宫,住进陛下亲自为你修建寝殿,他还要封你为后,闹得朝野沸沸扬扬。你很得意吧?陛下这么看重你,比他的名声,比这阖宫上下都重要。" "皇后娘娘,臣从未有何处对不住娘娘。自师父去世,臣待赵家一如亲眷,两位兄长的官职我曾关照,家中子侄前程我亦没有束手不管。若非兄长无度,残害民生,赵家如今仍是如日中天。我便是不明白,娘娘为何对我敌意如此之深。" 赵如颐的手捏成拳,看着她一副坦然的样子。 云昭啊,你永远是这样,天下人为你便都是应该,你总是心安理得,你从未对不起谁,总是别人对不起你! 可你又知道什么! 她猛然站起来,云昭蹙眉看她。 "你当哥哥为什么会做这些事!还不是陛下铲除赵家的借口,就为今日废除本宫,再无人力阻,能立你为后!" 云昭一愣。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她失态地反驳。 皇后冷笑:"我为什么恨你?就是恨你这副样子!明明所有人都爱你,却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有的样子。陛下心里就只有你,自我成为太子妃,所受的就只有羞辱!" "我的丈夫不爱我。他关照我是因为你,来玉坤宫是因为你,他给我所有的眼神都只是因为你的嘱托!何其可笑!" 云昭抿唇,看她疯狂的样子后退了两步。 "前日林熙侯因叛国之罪,被陛下夺爵下狱,全家老小无一幸免。还不是为你?就因为林熙侯世子当年欺你!" 她心中的震骇如苍山轰倒。她退了两步手扶住隔窗,皇后咄咄逼人的追上来,恶狠狠地盯着她。 "你还不满意吗?你什么都有了。我没有爹,也没有哥哥了,父亲这一脉就剩我自己。我只是想保住皇后之位,想扶叔父子侄重振家族。"赵如颐眼里有了泪光,"你问我为什么恨你?我想要的,都被你轻易夺走。我的人生,我的自尊,我所有的一切!" "我还不能恨你吗!" 云昭无话可说。也许从她被封太子妃时,她们之间就是一条死路。 "既如此,云昭无话可说。"她淡漠道,"我所受的苦,你并不知道。若你非要如此想,那便随你。" 皇后冷静了一些,朝她轻笑,猛地抬手打了她一巴掌。云昭能躲的,可她没有。 门口走进来的人,一把捉过皇后的手腕,将她甩在一边。 "你疯了!" 季醒言像是要吃人的样子,他转过来看云昭的眼神很担忧:"你怎么也不知道躲?" 赵如颐倒在地上,冷笑:"她巴不得在陛下面前装作可怜,这都是做给陛下看的。" 季醒言倒似有些高兴。他那张冷峻的脸上浮现温柔的笑意,将赵如颐的心狠狠刺痛。 你看,他不是不会爱人。他爱一个人的时候,连她争宠的小心思都如此包容甚至觉得高兴。可明明他厌恶极了后宫争宠的手段。 云昭抬起脸,左脸颊上明显的指痕,红红的烙印。 她冷眼看着皇帝,轻笑一声:"陛下满意吗?今日云昭所受屈辱,皆因陛下而起。"()..co . 皇后傻了眼。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甚至稳不住身体倒退了两步,高高在上的帝王露出如此痛苦绝望的神情。 她痴痴地笑,笑自己的痴傻也笑他的痴傻。在爱情里错付真心的人,谁不是痴傻的呢? 云昭摸了摸脸,那里滚烫,一碰是针扎一样的疼。她只皱了皱眉,然后便冷下脸,扭身回到墙角盯着那株玉兰。 "陛下请自便。" 皇帝的手握起又散开,转身离去。胡三海留着没动,朝皇后道:"皇后娘娘,奴才送您回宫。" 青夏扶着皇后站起来,她冷眼看着胡三海说:"本宫自己会走。" 胡三海仍陪着笑脸。青夏扶着皇后离去,他却没着急跟上去,走到里间朝云昭躬身道:"昭姑娘,奴才多嘴。主子是真真把您放在心里,这些年主子不容易,一步步如履薄冰,若有五分是为了皇位,也定有五分是为了昭姑娘你。" 他说完把腰弯得更深:"昭姑娘恕罪,奴才告退。" 傍晚,皇帝又来了,带着恼怒地神色:"宋景说你不吃饭。" 云昭靠在床边郁郁寡欢。他冲过来抓起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见她身子不稳一只手揽在她的腰上。本是恼怒,这番动作却有些暧昧了。 季醒言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怎么又不吃饭。" "没胃口。" "你留在宫里,一天到晚的不吃饭。若是这样,朕便要把付源清抓回来。"他恨声威胁。 云昭掀起唇角:"陛下随意,不过数日,我都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阿昭的爱恨还真是随风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季醒言嘲讽地低头看着她。云昭只到他的下巴,此刻半个身子都贴着他的胸膛,他有些心猿意马,忍不住心里暗骂:没出息的东西。 "是,不过一时起意要成婚,哪知就被陛下禁在宫里,早知道就不请旨赐婚了。" 她露出几分懊恼又娇俏的神色,季醒言冷嗤一声,松开了捏着她胳膊的手。云昭动了动胳膊,晃着身子想要脱开他的怀抱,他却不肯撒手。 "阿昭,册封你为皇后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 云昭蹙眉,一把推开他。季醒言从温柔中抽身,冷着目光看她。 "你答应过我,不会废赵氏。" "她如此对你,你还要护她?" "这是我答应师父的。" "你只答应赵将军会照顾她。即便废后,朕也会善待她。" "陛下怎可食言?" 季醒言笑了一下:"我与阿昭耍赖,又如何?" 她想起从前下棋时他那股子顽劣的劲儿,一时心下恻恻。 他眉目沉沉地说:"阿昭,我是八皇子的时候,想要的皇子妃是你,坐上太子位,我想要的太子妃是你。做皇帝,我要的皇后也只有你。"..co 70 出征 http://.biquxs.info/

. "承平二十五年除夕,若你回来,当日席上父皇便要为你我赐婚。"皇帝声音很沉,他压抑着激愤和痛苦。 云昭震惊地看着他。若非当时西秦兴兵,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吗? "我在东境查贪腐案,九死一生,不是为了贪太子功绩,我要将把柄握进手里,父皇才会赐婚。" "淮安王谋反,是我逼你回京。"他冷冷地笑,"可人算不如天算,我竟因此将你推了出去。" 云昭听着他说的话,脑海中织起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他算得这么准算得这么狠,唯一算漏的是赵如风将军待她的肺腑真心。 "若我当初答应了甘青的求婚呢?"云昭忍不住发冷。 季醒言转了转手腕,脸上是一种温和的残忍:"骠骑将军英勇无比,死在战场也算他死得其所。" "若我非要嫁状元郎呢?" "付氏虽也算名门望族,可朕若想除掉他,也并非就是不可能。" 若说之前云昭不信,如今是信了。即便付氏望族,他若想动手,必不会露一丝破绽。 云昭朝他笑:"王相公当年担忧你陷于夺嫡之争,处于不利之地,我也曾担忧,想要尽力护你。如今看来,是我们多忧心了。" 皇帝看起来有些失落。 "陛下,我累了。"她落败地缩起身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皇帝深吸了口气:"你好好休养,六月初七,你我大婚。" 云昭抬头瞪他:"陛下这是要逼我?" "是。"季醒言沉沉地看着她,"朕逼你一次,之后任你讨伐。" 云昭沉默。 她仍对皇帝冷脸,用这种办法抗拒一月之后的大婚。可显然皇帝是心意已决,不管在她这怎么碰钉子,都乐此不疲。 那日阳光正好,云昭在院子里晒太阳,整日生气,她都觉得自己要发霉了。 如妃就是这时来的。她如一朵柔软的云,纤纤高贵的女子没有半分高傲,抑没有一份嫉妒。新 她走进来,没有行礼,也没有让云昭起来行礼。她就像个老朋友,径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不在乎云昭只瞥了一眼就又合上眼睛。 她自顾自地倒茶,抿了一口,小声道:"这茶可一般。" "娘娘爱茶,宫里都是好东西。" 如妃轻笑:"父亲口中的荣莱侯与我见到的侯爷可真是难以比做一个人。" "王相公口中的我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妃仍是笑着,声音里都是浅浅的愉悦:"父亲若是听见侯爷这番话,大约会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云昭睁开眼看她。如妃面如满月,眉眼轻柔,面落浅笑,算不上极美,却令人身心愉悦。 云昭的目光充满了疑惑,如妃挑眉问她:"怎么?侯爷觉得我便要捏酸吃醋,如皇后娘娘一般来与侯爷大吵大闹一番?" "若不是,大抵是因为你不在乎。" 如妃收起笑容,沉静地说:"侯爷说错了。我爱慕陛下,少时初见,一见钟情。" 云昭看她。她说:"正因为我爱陛下,所以痛他所痛,苦他所苦。爱一个人未必就是要霸占,我愿意爱他,也接受他会另有所属。" "如妃娘娘真是大度。" "这不是大度。"如妃盯着她说,"是我知道人生在世各有所苦。我有幸遇到我爱一生的人,实属难得。若要两情相悦自然是上上大吉,若是不能又何必心存怨怼。只要我爱,便不负一生。" 云昭心里感叹她真是个菩萨。如妃浅笑:"这是父亲与我说的。母亲早逝,他爱了一生,守了一生,从未有()..co . 悔。" 可惜,她做不到。云昭心中长叹一声。她从未被教导如此。 她这一生所感受的为数不多的爱与温柔,都来自砚书,无私磅礴的爱,如汩汩甘泉滋养她的心灵。 她努力地死死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爱,从未想过与人分享,更不会允许别人来分享。 砚书,若他不死。她也愿温柔以待这世间万物,愿对所有人良善。 可他的死了,令她的心灵枯涸。 "如妃娘娘来,是为了劝我世人皆苦,我该受我所苦吗?" "我只是希望侯爷对陛下好一点。" "你来劝我对你的丈夫好一点,这对我来说是不能理解的。"云昭站了起来,"你若爱他,就自己对他好。" 如妃叹了口气,看着她走进内殿大声地关上了门。 "娘娘,您何必来讨她脸色呢。即便陛下要封后,这不也还没有册封吗?" 如妃摇了摇头:"不是因为她未来是皇后。只是陛下对她,是情真意切。她有我得不到的,怎么争都争不到的。" 封后大典设在六月初七,朝中反对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荣莱侯先为臣子后为皇后,于纲常有碍。且其曾手握重兵,于军中声望甚高,恐有操纵朝政之嫌。 皇帝全当听不见,每次有人一提此事他就下朝。昏庸得完全不像那个杀伐果决的帝王。 废后的圣旨压在礼部迟迟不肯昭告天下。因此礼部尚书被锁进刑部大牢,皇帝发了好大脾气,可难得的百官一致劝谏,整天焦头烂额。 他仍住在昭阳殿的窗下那张矮榻上,每日只要见到云昭,他便觉得白日里所受的苦难都是值得的。 为了娶他的姑娘为妻,他不在意与百官为敌。 五月十三那日,朝上已经闹了好几天。那天早朝有了新事,暂时盖过废后立后之事。 提上奏本的是兵部左侍郎。 "微臣奏请陛下,近来蜀国皇室内乱,宗室相残,蜀地百姓怨声载道。若此时出兵,定是我大楚收复蜀州的良机。" 皇帝微微隆起眉头。 "王相公,你如何看?" 王之安站了出来:"先魏朝宗室于丧国之际携半数国库难逃蜀州,依地形之骇势据蜀州为国。如今势渐衰颓,却为良机。" "陛下,微臣不同意。"陈相公站了出来说,"我朝连年征战,民生疲敝,此时宜休养生息,巩固民生。" "正是为休养生息。若能夺蜀国之国库,便可更快休息养民。且蜀之地理,处五国之间,若他国捷足先登,无异于我国西南被他人扼住咽喉。" 陈相公犹豫了一下,没再反驳。 兵部尚书道:"陛下,如今西南并无强将,东境战事方毕,北境晋国虎视眈眈,玉阳军……" 玉阳军主帅被软禁在宫里。 他犹豫了一下说:"请陛下三思。" 到昭阳宫时,云昭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季醒言面色不虞,她抬眼看了一下,低下头问:"谁惹陛下不高兴,来和我撒气了。" 季醒言笑了,坐在她对面,拿起棋子。 "我哪敢和你撒气。" 云昭没说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落子。 "我猜猜。" 季醒言又笑,纯粹而温柔,驱散了一些阴霾。 "出征蜀国,陛下没想好要谁去。" 他挑眉看了一眼专注于棋盘的云昭,又看了看棋盘。 黑子死路。 他扔下手里的黑子。 "你在昭阳宫,倒是什么都知道。" ()..co . "陛下忘了,我还是暗卫营指挥使。陛下虽软禁我,却还没卸了我的职。" 她将手里的棋子丢回罐子,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让我去吧。" 已经很久,季醒言没在她的眼里看到这样的光芒,充满生命力,像旭日朝阳,好像一切都是未来可期。 他几乎差一点脱口而出就答应了。可他尚存几分理智,微微皱眉:"你想去?" "想去。" "可你已经不是玉阳军的主帅,你是朕的皇后,是我的妻。" 云昭垂眸。季醒言绷紧了呼吸。每一次提起,他们之间那一点微弱的平静就变成剑拔弩张。 这一次,云昭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讥讽或恼怒,她低声说:"可我……我还拿着军印,陛下也还没有下旨夺我军职。" 她似乎有些懊恼,微微撅起嘴。 季醒言不置一辞。 她又抬起头,带着一点祈求:"让我去吧。玉阳军熟悉西南地势,我有信心可以拿下蜀国。有了蜀国和皇室的宝藏,陛下便能休养生息,再图盛世。" 她知道皇帝是心动的。唯一他所顾忌的,是放手的雄鹰不会再回归牢笼。 云昭下榻伏在他膝前,仰头用期待和祈求的神色看着他:"阿言,让我去。等我回来,我愿意入宫为后。就算我为荣莱侯,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也算是我不愧于父亲和云氏家族。" 季醒言将她拉起来,轻轻揽入怀里,声音有些颤抖:"你真的,愿意全心全意陪在我身边?" "是。这些时日,我若说是不感动,那是骗陛下的。我愧对你的深情,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夺回蜀国,我愿入宫,从此伴你左右,不离不弃。" 他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激动地抱着她,甚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云昭将脸贴在他的肩膀,轻声说:"阿言,让我去吧。我只剩这一点心愿,求你成全。" 季醒言放开她,激动地去吻她的唇。云昭攥紧了手,接受他的喜悦与激动。他的嘴唇在她的唇上亲吻摩擦,却小心翼翼不敢再进一步。 他怕云昭会恼怒。 季醒言吻了吻她,又亲她的额头,然后将她又抱回怀里:"非要去吗?战场刀枪无眼,我害怕。若你有什么事,你要我怎么活。" "不会的。我会保护自己。好吗?阿言。" "好,我答应你。" 云昭笑起来。季醒言恢复些清醒,看着她喜悦的脸目光微冷:"阿昭,若你骗我,若你骗我……" 她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若骗你,叫我死于非命。" 他害怕地将手指压在她的唇上,闭上眼睛良久,轻笑一声看她,用一种沉痛又温柔的神色看着她:"若你骗我,我又能拿你怎么办呢。" 云昭心里一缩。 他低声说:"阿昭,别骗我。" 云昭深吸了一口气:"好。" "我还有一个请求。" 季醒言亲亲她的脸蛋:"你说。" "我想调甘青回玉阳军。" 季醒言防备地皱起眉头。她好似没注意到,走到一边喝了口水:"甘青是好副将,蜀国确实易守难攻,我有些怕,他能帮我。" 她说完,回过头来笑着问:"行吗?" 她笑得如同一朵灿烂的太阳花。 "准了。"..co 71 冀州 http://.biquxs.info/

. 荣莱侯任主帅,统领玉阳军收复蜀州。御旨一下,群臣愕然。但这利益分明,竟也没人反驳。 临行前一夜,云昭仍住在宫里。她似乎松了口气,整个人多了几分生气。 如妃端着酒来给她送行。 云昭与她饮了酒,微微笑起来:"若早些认识娘娘,我真的很想和你做朋友。" 如妃浅笑:"来日方长。我祝侯爷凯旋,待你归来,杯酒庆功。" 云昭垂眸,又倒了一杯酒,与她对饮:"娘娘保重。" "侯爷保重。" 如妃走时,云昭忽然叫住她:"娘娘。" 如妃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娘娘是很好很好的人,云昭这一生所感受的温暖不多,却能感知娘娘的善意。佛祖会保佑娘娘的。望娘娘一切安好,心愿达成。" 如妃朝她福了一礼:"侯爷善意,佛祖亦会保佑侯爷,战场杀伐,平安凯旋。" 云昭微笑,看着她聘婷离去。 王氏女,如此好。 荣来侯出发那日,晴空万里。皇帝亲临南城门相送。 她穿着紫衣银甲,长发束起,身后战旗猎猎。 皇帝握着她的手,仔细看她的眉眼,不舍又心疼:"阿昭,我等你。" 她跪了下来,声音铿锵:"臣定夺蜀州,不负皇命。" 云昭骑马已经走远,皇帝仍在城墙上眺望。 "瞧她多狠心,都不肯再回头看我一眼。" 胡三海劝慰道:"多则半年少则数月,昭姑娘就会回来了。" "等她回来,我一定给她最好的国礼,迎她入门。" 云昭一路向南,并未着急回营,而是绕路冀州府。 在冀州边界甘青自北境赶了上来。那时正在城郊一片空地扎营,云昭坐在树下看书。他下马而来,熟悉的将士都与他热络。 甘青左右寒暄,最后搡开人群,缓缓走向树下的姑娘。 云昭仿佛没有听到动静,没抬头,手指缓缓翻动书页。 已经快五年没有见过她,这些年在北境他只写表上奏述职,不再回京。他甚至是害怕见到云昭。怕她的恨与怨。 时常,甘青会想起云昭。她在记忆中样子已经快要模糊。甘青有时甚至会恍惚为什么喜欢她,为什么拼命要娶她。 但仍旧会想起她,也许只是一遍遍重复自己残存的记忆。 叔父说他年纪到了,早该成亲了。甘青却一直推脱,不是他还想娶云昭,而是心里装着她,娶不了别人。 然而害她至此,他又还有什么脸求娶她。 此时见到,那沉寂许久的心又有了复萌的心动,而伴随的是深深的歉疚与恐惧。 天知道他接到谕旨时有多高兴,自北境数千里而来,想见她一面,又在迫近时害怕见到她痛恨的眼神。 "末将拜见主帅。" 云昭这才抬起头,只瞥他一眼:"嗯。" 然后她又低下头。 甘青舔了舔嘴唇,低声问:"这些年,你还好吗?" 云昭又抬头看他一眼。他苍老了许多,昨日少年远去。 "还好。" 他琢磨了一下,没有再问陛下要封她为后的事。 随行的几千人驻扎在冀州城外,云昭一个人打马入城,进了州丞府。 云朵欢快地跑出来,一溜烟奔到她面前,扑进她的怀里。 "阿姐!我好想你。" 云昭揽住她,低头宠溺地笑起来:"幸好我是没有穿铠甲,不然要戳破你的鼻子。" ()..co . 云昭嘴上嫌弃她,却忍不住覆上她握在胳膊上的手,那是一双柔软的手,像是奶脂润玉。 她也很想云朵。她离开的几个月,云昭日日想念她的笑声,想念她在身边说着周围一切的琐事。云朵有一双能发现翠叶晨露的眼睛,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 云朵咧嘴笑,撒娇地拉着她的手。身后匆匆走来的方景良显然是一脸无奈,她看了一眼云朵,朝云昭拱手一拜:"阿姐见安。" "你今日没有去府衙?" "昨日接到阿姐来信,七郎特意留在家里的。" 方景良的眼里有一种叫人心惊的光芒。云昭微微蹙眉,避开他的眼神。 "在冀州过得好不好?" "好。阿姐我都好,只是看你又瘦了。七郎说陛下将你软禁在宫里,到底怎么了?" 她们姐妹手牵手进了门,方景良抿唇叹息一声。侯爷实在敏锐,他的心思半点也瞒不过。 云朵拉着她坐下,一边倒茶一边焦急地看着她,茶水险些逾出来:"阿姐,你快和我说说,我很担心你。" 云昭笑着拿过她手里的茶壶给她倒上茶,又给方景良倒了一杯,然后放在一旁。 "行啦,别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云朵撅起嘴:"我哪能不担心你。" 云昭摸摸她的额头,亲昵地目光掠过她的眉眼:"朝中事,我自有分寸。你呀,只要管好你自己,我就安心啦。" "我又不是小孩子,阿姐偏生瞧不起人。"云朵娇嗔地努努嘴,她看向方景良,"七郎,我可给你惹事?" 方景良被点名,舔舔嘴唇:"那自然没有。" "阿姐你瞧,我乖得很。" 云昭宠溺的笑,她眼里的温柔要溢出来。她眷恋地摸摸云朵的头,眼眶泛红:"真好。" "阿姐,你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方景良在一旁抱怨:"唉,我想吃娘子一顿饭苦求一个月,难啊。" 云昭噗嗤一笑,云朵恼怒地瞪他一眼:"你是沾了阿姐的光。" "是是是,娘子说是。多谢娘子,多谢阿姐。" 云昭笑道:"一对活宝。" "阿姐,你多住几日吧。我太想你了。" 她期盼地看着云昭,方景良也附和。 云朵感激地看他一眼,又回过头来期盼地看着她,目光盈盈如水。 "我只宿一夜,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阿姐!"云朵不乐意地撅起嘴,云昭抬手摸摸她的头:"我此来南境,有要务在身,不宜多留。" 她攥紧了云昭的手,担忧地瞪大了眼睛:"阿姐,又有战事吗?" 云昭点点头。 云朵一下子哭出来,令她措手不及。 方景良已经起身将她抱入怀里,云朵抱着他的腰,哭得很是伤心。 方景良说:"从前阿姐上战场,数经生死,朵儿真的很担心你,时常在梦中仍叫你小心。" 眼眶一热,云昭别过脸去。 "云朵,别哭了,我不会有事的。我是将军,是侯爷,战场是我的宿命。" 她从丈夫怀里脱身出来,扑过来搂着她的脖子,温热的泪流入云昭的颈间。 "阿姐,不能不去吗?" "乖云朵,等战事终了,我再来看你。"云昭摸摸她的头,笑道,"说不定到时候我就有小外甥、小外甥女了。" 云朵从她身上弹起,眼睛哭得红红的,脸也红红的,像熟透的番茄。 "好啦,都是大人了。"云昭拍拍她的手,她仍抽着鼻子。 ()..co . 方景良忽然问:"阿姐,可是蜀国之乱?" 云昭抬头瞥他一眼,不欲接话。 方景良上前一步,跃跃欲试:"我虽不为武将,但边关之事,是国之重事,为人臣子理当关心。" 云昭叹息:"是。陛下要出兵平息蜀国之乱。" 他忽然跪下来,抱拳道:"阿姐,衡之愿在主帅帐下,效犬马之劳。" 云朵茫然地看着他。 云昭扶他起来,见他神色坚毅,想不是一日之思。 "你从何有此想法?" "初来冀州,我曾巡察边境,见民生疾苦。盛世文臣功治,乱世武将当先,良虽非万夫莫当之勇,也自幼习武、熟读兵书,愿尽绵薄之力,不胜幸焉。" "你有此志向,我当惜才。"云昭看了一眼紧张的云朵,"只是你成亲不久,云朵除了你我举目无亲,若你我皆上战场,她一人必惶惶不可终日。" 闻言,方景良也看向云朵,坚毅的目光变得柔软。 云朵站起来朝他笑,手挽上他的手臂,看着云昭说:"阿姐,我不怕。" 入夜,云朵悄悄地扒云昭的房门,露出一个小脑袋,大眼睛出溜溜地看进来。 云昭放下手里的军报,松了口气:"进来吧。" 她欢快地跑进来,笑嘻嘻地坐到她身边。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 她的长发披在身后,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圆圆的眼睛分外明亮。 她低着头握上云昭的手:"明日你就要走了。" 云昭拍拍她的手安慰:"我看到你过得很好,就放心了。等战事终了,我再回来看你。" "阿姐,我会很想你的。"她眨眨眼,偎进她的怀里,在她的身上闻到了熟悉而又温暖的檀香,"但你不要想我,战场凶险,你可千万不要分神。" 云昭忍不住笑。果然,只要云朵在身边,她总能获得快乐。 "好,我答应你,面对敌军,我一定不想你。".. 云朵咧嘴笑起来,又压下眉,抬起头惴惴地看着她问;"阿姐,七郎真的不能随你去吗?" "你想他随我去吗?" 她果断地摇头。云昭又笑。她低下头小声说:"我怕你们回不来。" "我不会带他去。" 她抬起头来,眼中隐隐有泪:"可是七郎会不开心,阿姐,我不想成为他的绊脚石。" 云昭握住她的手,摇摇头:"云朵,这与你无关。文治武功,皆是造福于民。" "阿姐,"她很激动伸着脖子,"七郎是真的很想做点什么。我随他巡察边境,百姓们真的很苦,土匪流寇不断,他们有的买不起药吃不起饭,就像当初我爹……" 云朵湿润了眼眶:"阿姐,我去看我爹了。我告诉他我过得很好,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姐姐,嫁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丈夫,是上天眷顾,有阿***我宠我为我撑腰。可还有太多人,他们没有阿姐。" 她这一番话,也勾起云昭的惆怅。 乱世之中,征战、民乱、流寇、土匪,财政衰微,民生困苦,何其艰难。 也正因此,她不能只顾自己的喜怒哀乐。..co 72 文治武功 http://.biquxs.info/

. 夜色深沉,乌云蔽月。他们三人坐在中庭,桌上一盏薄灯,三盏清茶。 方景良犹豫着不开口,云昭啖了口茶:"云朵,夜色深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云朵不安地看了她一眼,又去看方景良。他温和地笑,摸摸她的头:"你去睡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她起身两步三回头地走了。直到她绕出回廊,消失在月门外,云昭才开口问。 "你真的想参军?" "是。" "沙场凶险,时时命悬一线。不悔?" "不悔。"他坚定地看着云昭,"我惜云朵,与她白首相庄是我所愿。然世道多变,民生多艰。我既有机会有能力做城墙一块护城石,岂可龟缩不前,安居一隅。" "你做州丞,同样也是护城石。"云昭淡淡地反驳他,他点头表示赞同:"是,我在其位当谋其政,为民谋福祉,休养生息,教化开众,当仁不让。若现世安稳,我愿做尽此绵薄之力。可城门四开,破如糠筛,旦夕之间世事难料。定四境安和,方有文治。" "我知你的志向了。" 方景良神色一喜,急切地便要谢。云昭朝他摆摆手:"你不必谢我,我既不会现在向陛下请旨调你入军,也不会让你做我的马前卒。" 他拧着眉毛,清俊的脸上露出几分疑惑。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若你答对,将来或许有机缘,能成你志愿。" 方景良大约觉得云昭在敷衍他,于是也敷衍地点点头。 "蜀内乱,强邻环伺。若你为主帅,如何行兵?" 他投来震惊的目光。云昭轻笑:"不敢答了?" 方景良连忙摇头,激动地搓搓手,站起来绕了两圈,站到她面前说:"蜀地奇险,山高水恶,所以多年来强敌环伺而不衰。蜀与郑北隔蒙山,与燕韩隔洛东山、顺江,唯与吴有峡关古道,与楚有走马古道。扼吴则制蜀。" 他倒是对地形很了解。云昭挑眉,示意他继续。方景良自信地挺起胸膛。 "蜀室衰微,蜀地狭小,地形复杂,民风强悍,易制不易治,宜以快打快,速战速决。" 方景良坐了下来,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粗糙地画起边境图,边画边说:"若我为主帅,便遣一队精兵,约百人,扮作货郎走峡关古道毁其交通要道,迂回走马,长平关驻军里应外合。" 方景良说完抬头,目光闪耀地看向云昭。后者伸手一抹,拭去桌上的水迹,他愣了一下。 "文治武功,他日大才。" 他的想法与云昭不谋而合。这是离京前她与皇帝商定的策略。 只是方景良虽熟读兵书,亦有才谋,但毕竟没有上过战场他还少有经验,战略虽有成,但尚不周全。若给他机会,定是将帅之才。 云昭满意地弯起唇角,起身要走。方景良失态地站起来叫住她:"阿姐!" 云昭回头,神色温平中带着些笑意:"如你所说,世事多变。与其上下求索,不如静候佳音。" 方景良蹙眉,不解其意。 半夜下起了大雨,天蒙蒙亮的时候转做小雨。润雨如酥,雾气氤氲,庭院水痕斑驳,草木精神。 云朵夫妇撑伞送云昭出门。州丞府门外,有一个人牵两匹马在等。一身戎装,头戴蓑笠。 云朵看到他大惊失色:"甘将军?" 云昭一身戎装走出门来,她戴上蓑帽,走入雨幕。 甘青朝她拱手:"侯爷。" 云昭点点头,回头看云朵。她正焦急担忧地看着他们,眼中细雨朦胧。 "回去吧,别着凉了。我走了。" ()..co . 云朵踏出雨幕扑进她的怀里。 "阿姐!" "好丫头,别担心。" 云朵在她怀里,几乎是吼着和她说:"你一定要回来!" 饶是耳畔雨声淅淅,云昭仍听得清清楚楚,她的鼻音和颤抖的声线。 "回去吧。"云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将她推回方景良的怀抱。 云昭的眼中仍停留着她苍白的脸和红红的眼睛,却不再看她,转身上马,策马离去。 未能好好和王砚书告别,是她心里半生的遗憾。这一回,她想和云朵好好告别。 未出长街,她听到后面云朵声嘶力竭地喊:"阿姐!阿姐,你要回来!你不能骗我!" 雨水打在她的脸上,眼睛酸涩。云昭勒住马,回身朝她挥挥手,雨幕朦胧,她看到云朵小小的身子靠在方景良的怀里。 再见了,云朵。 赶到西南滁州营,其主帅廖穆曾是晟公的旧部,由此并未多有磋磨,和玉阳军的交接一切还算是顺利。云昭将圣旨传达,等布置完作战计划,夜已经很深了。 大军开拔之日定在三日后,玉阳军黎州营于壑牙关、滁州营南营于雷山守吴,滁州营北营及玉阳军朔州营共十七万大军自长平关入蜀。 绕走峡关古道的一百精兵,皆是朔州营强兵,主将是甘青。 夜里睡不着,云昭坐在营帐外看星星。 多年不归军营,竟也有几分睡不下这样的硬榻。攸忽十年,想起初入军营,随甘老将军收复朔州,那时她才十四岁啊。 白云苍狗,这些年浮浮沉沉,她像浩瀚江海里的一条鱼,用尽了力气也敌不过波涛汹涌、惊涛骇浪。 云昭仍是会想,若母亲没有难产而死,父亲没有战死沙场,是不是她也能快快乐乐地做侯府的小姑娘,像云朵一样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偏安一隅,纵世事纷乱,也有人护她疼她,不必受沧桑侵扰。 可是没有了,父亲要护他的国家,先生…… 鼻尖一酸,云昭伸手覆面。不能,仍是不能,尽管砚书离开多年,她仍是不能平静地想起他。 心头的酸楚疼痛一如当日在玉阳,在他棺前。 "云昭……" 她放下手,甘青站在眼前,局促地看着她。 "坐吧。" 他犹豫了一下,在云昭身边坐下来。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静谧的空气像一把无形的刀,一刀刀将甘青凌迟。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想见到我。" "你说得没错。" 即便知道真相,云昭仍恨他。如剧毒入髓,怎么可能释怀。 甘青被噎了一下,诚惶诚恐地看着她。 "你是猛将,攻蜀一役需要你。"云昭平静地诉说事实。 他低下头,良久才颤抖着声音问:"你还恨我吗?" "恨。" 甘青又静默良久。 "对不起。" "对不起换不回砚书的命。"云昭扭头都看他。 先生青白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砚书的手可以那么冷,像是冬日廊下的冰柱,他乌黑的眼睛再也不会温平柔和地看着她。他不会教她背书,也不会再教她做人的道理,不会再爱她。 云昭深吸了口气说:"我调你来,不会因之前的事为难你。此役之后,你我仍不必再见。" 她起身回营帐。那个身影在主帅的帐前坐了一夜。 第二日下午,云昭正在练兵,老五持她的令牌进了军营。 主帅营帐内,只他们两个人。老五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玉牌一块玄铁()..co . 牌,两块牌子同样的花纹,同样的文字,一黑一白。 "按小主人吩咐,令牌已经制好,白玉牌外是瓷晶石,透而不脆,玄铁牌内中空,轻便易携。" 两个巴掌大的玉牌,白玉牌正面雕纹繁复,中间草书两个字"青麟",翻过去看背面镂刻正楷两行"青使于暗影,麒麟此中来"。玄铁牌正面雕纹与白玉牌相同,中间只有一个字"麟",背面同样是那两句词。 云昭看过两块牌子,低声问:"造牌的人呢?" "匠人已死,家眷已经妥善安顿,造牌的模板的图纸是我亲自损毁的,没有旁人得知此事。". 云昭有些伤感,却提起一口气:"好。" 她转身到桌子上找到一个信封,反身回来交给老五,对他说:"五叔,暗卫营所有的安排我都已经详细的写在这里,你回去即刻按照此中安排行事。大战在即我无暇分身,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重整暗卫营。" "属下领命,定不负小主人。" "回去吧。" 老五离开前又送给她一封信,他交到云昭手里说:"小主人,这是陛下命暗卫营一定要送到你手里的。" 云昭捏了捏,信封里有硬硬的东西。 忽明忽暗的午后,云昭独自一人在帐内。打开老五送来的信封,滑落出来的是一个拇指大的玉环,翠色似高山青白,如碧波幽潭。 她有一瞬恍惚。这枚玉环是母亲的,不是多名贵的东西,却是她幼时怀念母亲为数不多的东西。 那时阿言的母妃去世,他在宫中备受冷遇,云昭亲手将这枚玉环送给他,她曾天真地告诉他:"这玉环于我是珍宝,阿言也是珍宝。珍宝配珍宝。阿言不难过了。" 那时候,她也才七八岁吧。 云昭以为这东西早不知道被他遗忘在哪个角落,每每想起有些惆怅却又不敢张口要回。原来他留得这样好,配着淡紫色流苏,编着同心结。 云昭展开他的信,寥寥数语: 昭昭吾妻,见字如晤。 一月不见,思念切切。吾念战场凶险,卿若琉璃,恐碎而悔终生。然终不抵心中切盼。盼归来,朝朝暮暮,白首相庄。及帝,百官高呼,万民称颂,不及卿抬眸浅笑,立吾身侧。 战可不胜,蜀可舍弃,此皆他日可回。昭昭独而无二,万万不可有失。 心中万千思绪,笔下难言万一。静候归期,衷肠一诉。 观南。 名字下落着他的私印。 若说心中没有半分波动,云昭倒是真的对不起先生教她诚而有信。可若说因此感动激动,那是虚妄夸言。 云昭将信引在蜡烛前,看着信纸烧起一个角,烈火如猛兽一般蚕食掉这封情意绵绵、不远千里送来的书信。 火苗一直燎到她的手指,如同烧尽了她过往的二十四年。..co 73 他会等你的 http://.biquxs.info/

. 楚蜀之战始于兴和五年夏初。 在方景良还为不能上战场偶尔惆怅的日子里,战争已经接近尾声。这是一场极快的胜利,不到三个月,破蜀封疆。 秋雨带来第一场寒冷的时候,云昭率部攻入蜀国皇都,破了皇城,生擒蜀皇及宗室六十余人。 殿外秋雨清寒,蜀皇落魄,亲自在投降国书上扣上玉玺。云昭自桌上揭起国书亲手封进檀木盒。 "派人快马送回邯郸。" "末将遵命。" 甘青随她走出大殿,蜀军皆被俘虏,玉阳军众将士都是喜气洋洋。 "云昭,你真是奇人。" 甘青如此赞叹。用兵奇谋,她虽生做女儿身,胆略计谋不输男儿。这样的人总是叫人折服,心生向往。 云昭的目光眺望远处高远的阁楼。 甘青偏头看她,在她的眼里捕捉到一丝忧伤。 为什么呢?如此大胜,她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回京后要入宫为后,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在他恍惚之际,云昭的脸在他的眼中变得好远。 骤然骚乱,众人惊呼。 甘青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女子倒下,她的胸口刺入一支利箭。他下意识接住云昭下沉的身子,抬头看去。 那处阁楼,方才她眺望的阁楼,有人影晃动。 "来人,叫军医!顾将军,去捉刺客!格杀勿论!" 玉阳军暂扎皇宫。余将军奉命西进收复失地。 甘青的手死死握着拳,他远远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目光沉痛。 军医或是蜀国的太医,所禀都是一样,他们诚惶诚恐,却无可奈何:"侯爷的箭伤在肩胛,虽不致命,但箭头涂有剧毒,臣下无能,不能解此毒。" 紫衣侯是玉阳军中的神,她是紫袍银枪,呼啸战场无往而不利的。可如今她成了一个虚弱的缠绵病榻的将死之人。 甘青暂代主帅之职处理军务,这是云昭昏迷前的吩咐。 在月光摇曳的夜晚,他捏着手里的军报,看着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恍然明白她非要调他回玉阳军的用意。 也许她一直在等这一天。 皇宫之内,上书房里,皇帝将手里的信笺撕碎,他血红的眼眸里盈满了泪。胡三海吓得跪下去,此后的宫女太监皆随着跪伏在地。 "混账!"他一脚踢翻了书桌,奏折、笔洗、砚台、玉印、烛台散落一地。胡三海爬着眼疾手快地灭了火。 "胡三海!" 他慌张地抬头:"奴才在!" "传令,朕要亲征蜀国,即刻出发。" "皇上?" 皇帝瞪了他一眼,几乎要将他撕碎:"愣着干什么!" 胡三海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匆匆往门外去。 "传令各州府遍寻名医,即刻送往潞安城!" "奴才遵旨。" 那天云昭吃了药,神志还算清醒,甘青忙过后来看她。 她躺在床上,朝他露出虚弱却温柔的笑。 云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甘青有些发愣,泪湿眼眶。 "甘青。" 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虚弱。 甘青喜欢她的声音清脆朗润,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细声细语。 他匆匆过去跪坐在她的床榻前。 "甘青,我有事,要托付于你。" 在那一刻,甘青看着她的眼睛,确定了心里的猜测,越发心痛难忍。 "我离去,军中事务还是要托付给你我才放心。"她轻笑一声,深深吸()..co . 了口气。.. 甘青甚至不忍看她,深吸了口气:"你别胡说,我已经遍发征帖,会有大夫的,你会好的。" "不会了。不要再为我劳民伤财。"她叹了口气眼睛盯着上面,神色淡然。 "你别灰心,陛下知你伤重,已从京城出发。" 甘青想安慰她,让她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她似没听见一般,怔了良久说:"我托你两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你说,什么事我都答应。" "我会修书上表,让你接手玉阳军,不要让南境的百姓再受苦。"她眼里热泪盈眶,"另一件,是我的私心。冀州州丞方景良,是我妹夫,他懂兵***武功,亦有从军之心。我请你在将来,恰当的时候满足他的心愿。" "为什么不是现在?" 云昭喘息,过了很久低笑一声,满是苍凉:"我执掌玉阳军多年,他既无军威又与我关系紧密,贸然调入军中,难以立稳根基,必遭朝臣弹劾,也难免……" 她的喘息截住了后面的话。甘青明白她未说出口的话,难免陛下疑心。 甘青苍白无力地说:"你别想这么多了,好好养身子,会好起来的。" 云昭笑了一下:"你答应我。就当是你欠我的。" "甘青在此发誓,此诺必践。" "嗯。"云昭疲惫地合上眼,甘青心疼极了:"你睡一会儿吧。" "五叔来的时候,叫醒我。" "好。" 甘青守在她的床边,忍不住泪流满面。 "云昭,对不起。当年我不该因一己之私逼走王砚书,若是他在你身边,你是不是不会绝望至此?"甘青的额头抵在她的床边,泣不成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要怎么办,怎么才能舒解心中的酸涩和痛苦。他喜欢她,却好似从来没有善待她。 "不怪你。" 甘青猛地抬头,来不及掩饰满面狼狈。还好,她没有睁开眼,留给他最后的体面。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甘青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又该做点什么,才能补救一点点曾经犯下的错。 云昭似是睡着了,没再说话,气若游丝。 楚蜀之战接近尾声,楚皇却御驾亲征。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遇刺重伤的荣莱侯,国之股肱,命悬一线。 郊外官道上,一众人策马急行。为首的男子眉眼冷峻,眉头深纵。他胯下的马高大健硕,马蹄有力地蹬地,随着他的呼喝飞速往前。 "陛下,咱们歇一歇吧!"胡三海在他身后追赶,季醒言却全然不顾。 骏马嘶鸣一声,口吐白沫倒了下去。马头低了下去,前蹄疲软重跌在地。季醒言就这么被甩了出去,胡三海吓死了。 他在地上滚了一圈,身上落了土,手心也戳破了,可他喘息都来不及又爬起来。胡三海下马左右看他,急地红了眼睛:"陛下,你伤着哪了?" 他皱着眉头推开胡三海,夺了他的马。季醒言翻身上马,再次策马而去。胡三海夺了下属的马赶紧追上去。 此去潞安路途遥遥,季醒言的心吊在嗓子,害怕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阿昭不能死! 老五匆匆赶到皇宫,奔入寝殿。他的小主人躺在床上,苍白瘦弱,像是一具即将干枯的尸首。 "小主人。"老五眼含热泪跪在她的床前。 云昭正醒着,见到他来笑起来:"五叔,你来啦。" 老五跪在她床前,一时无话。心中悲愤,哽咽难平。 "五叔,我交给你的事,都办好了吗?" "幸不辱命,小()..co . 主人放心。" 老五用一种慈爱的眼神看着她。算年龄,他是她的长辈,这些年她也都叫他一声"五叔"。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看着她受了那么多苦,这些年来她的心智计谋叫人折服,她统领的暗卫营比先侯爷时更强大,而她所改动的青麟卫也必将成为未来皇帝手中的利刃。 然而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孩子,正值花样年华,却鲜少享过什么福。 云昭点了点头。 "书桌下有个暗格,里面是我写给陛下的信,还有给云朵的。等我走后,替我交给他们。" "小主人……" "五叔,陛下和云朵,我还是要托付给你。"云昭朝老五笑,像小时候说要他教她一剑封喉一样。 "小主人,我不会让陛下和二姑娘有丝毫闪失。" 老五见她松了口气,自己却泪湿眼眶。 "五叔,我很想念小时候挂在你的手臂上荡秋千。" 老五心里一痛。 云昭缓缓朝他伸出手,老五将手臂伸到她手下。她只能轻轻地握住他的胳膊,老五甚至感受不到她的力度。 云昭努力地笑起来,眼里攒起泪:"还有两封信,一封是给你的,另一封是要你保存,若有一日方氏有难,便交给云朵。" "小主人放心,属下都会安排好。" 云昭握着他的胳膊,微微用力,却仍轻如蚊蝇。 她这双手也是挽过强弓、降过烈马的,如今却用不上力气。这毒还真是要命。 她心下凄然,却也松了口气。 "我这样的死法,实在有辱家门。"云昭颤抖着说,眼角无限落寞,"可我不能死在战场,军心不能乱,蜀国是一定要拿下的。有了这笔财富,阿言才能实现他的抱负。" "小主人,值得吗?" 她摇摇头,落了眼泪:"我生来就是不值得的。唯有砚书,让我觉得生在荣莱侯府也不全然是不值的。" 她颤抖着哭,气息紊乱,深吸了好几口才能继续说话:"可我害他不能入朝堂为官,又害他客死异乡。" 云昭凄苦地问:"五叔,先生不会等我了是不是,这么多年了,他不会在黄泉路上等我了。" 老五深吸了一口气,胡乱地抹抹脸,安慰着说:"不会,先生那么喜欢小主人,一定会等你的。不管过多久,他都会等你的。" 老五见她松了眉头,露出轻松的笑:"他等我,我会好好陪他的,再也不和他分开了。我对不起他,不能替他报仇,又蹉跎了这么多年害他苦等。" 云昭的语气越来越弱,她要倒好几遍气才能把话说完。 老五喉头哽咽,怕自己一张口哭出来。 "我见到他,一定会哄哄他的。从前都是他哄我,这次换我哄他。"她说完静了很久,轻轻地喘息。 老五清了清嗓子说:"先生肯定很好哄的,只要小主人笑一笑,他就会很开心。" "嗯,你说的对,先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合上眼睛,"先生会很开心。" 云昭的手从他的胳膊上滑落,像个孩子睡着了一样安静的。 老五死死咬着牙,泪如泉涌。 忽然房门被推开,老五偏头看到了那位英俊的帝王。他一身风尘仆仆,双眼赤红地冲过来。..co 74 阿昭我来了 http://.biquxs.info/

. 一路数千里之遥,季醒言跑死了五匹马,几乎是昼夜不歇,仍走了十日之久。 他相信,阿昭会等他。 老天待他从未仁慈。生在这冷漠的宫墙里,他不是父皇最喜爱的儿子,母妃早逝,全靠外祖一力支撑。 只有阿昭,只有阿昭是唯一的仁慈。他已经知足了,他甘愿倾尽一切换她。可为什么老天送她到身边,又让她如此冷情。 他这样怒着、恨着、怨着。冲进阿昭的房里时,只剩下满腔的悲哀痛苦。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孱弱苍白。 季醒言几乎是扑倒在云昭的床前,看到她青白虚弱的脸。她已经瘦得只剩一副皮骨,病痛的折磨如此惨烈。 他的阿昭得多疼啊。 季醒言抓起她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放到唇边轻轻亲吻她的手背。她的手有些凉,他急躁又温柔地在掌心搓热她的手。 "阿昭,阿昭我来了。我带了太医,给你解毒。你醒醒,你看看我。阿昭。" 老五伏地叩首:"陛下节哀,侯爷已经去了。" 季醒言恼怒地偏头,看到老五,远处胡三海,他身后站着玉阳军的一干副将。 "滚!都给朕滚!" 甘青眼中有泪,他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 高傲的陛下跪在她的床前不停地哀求,搓着她的手。 在那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也许曾经,自己只是做了皇帝的箭。 但这一切都随着云昭的离开而变得没有意义。他们都是杀害她的凶手,为此终身不得脱于愧疚和悔恨。 无论季醒言怎么搓热她的手,她的手都一点点凉了下去。如同他的心,那颗因为她而有了热烈温度的心脏,成了雪地里湮灭的火苗。 "阿昭,别这么吓我。"他的头磕在床沿,仍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我不让你入宫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都依着你。你想怎么样我都依着你,别这么惩罚我。" "阿昭,你醒来看看我。" "求你。" 无论他如何悔恨哀求,明艳的女子都不会再睁开她清亮的双眸。宛若芍药的姑娘在极盛之时散尽了光芒,所有的爱恨都是生者的枷锁。 老五按照云昭的嘱咐,取出暗格里的信件。他先看了自己的,一展开,高大的男子便泣不成声。 是一幅画,画里的人是他和年幼的小主人。在侯府庭院,云昭吊在他的手臂上荡秋千。彼时她银铃一般的笑声还回荡在耳边。 画侧写了两句话:赠与敬爱的五叔,愿请万千保重,岁岁平安。 临近傍晚,天边云霞如火。皇帝负手立于院中,没人敢近身。老五走进院子,到他面前拜下。 "陛下。" "你啊。"陛下看了一眼,"起来吧。" 他看着老五问:"阿昭走前,说了什么?" "侯爷已将暗卫营重整,编为青麟卫,一应事务属下皆已在奏报中言明。"老五奉上奏报。 皇帝好似全然不在意,没有接,另问:"还有别的吗?" 老五又掏出一封信,和手里的奏报一起递到他面前:"侯爷担忧陛下,特留书信,请陛下一览。" 他匆匆拿过去,朝老五挥了挥手。 "属下告退。" 踏出月门,老五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帝王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的手在颤抖,高傲如他,亦不能得偿所愿。 季醒言躺在云昭躺过的床上,拥着她的被子,她留下的信摊开放在枕侧。纸上只有八个字,字迹与云昭的字不太像,可见执笔者腕力虚浮。 "此生无悔,来生()..co . 不见。" 薄薄的被子让他感受不到拥抱的重量。 季醒言将被子团成一团放在胸前,屈起双腿躬着身子,半包围着这一团被子。他像抱着至宝,贪恋床榻上残留的她的气息。 他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无声地流泪。心里空洞的一块那么冷那么痛。他不知道要怎么平息这种痛苦,夹杂着悔恨。 为什么要让她出征蜀国,为什么让她再上战场!明知道凶险,明知道的,为什么让她冒险。 季醒言如此恨自己,此生头一次,他有剜肉剔骨的痛。 没有蜀国的财富又如何,不过是多操劳几年,不过是子孙盛世,他做垫脚石。怕什么,求什么? 只要阿昭,只要阿昭活着。 在这个凄凉的秋夜,他身体里有一部分随着云昭的死而死去。 老五赶到冀州府的时候,是五天后。那日大雨倾盆,午后的天色如同冬日的傍晚一般,乌压压的天色,灌溉大雨,雨珠在地上跳跃。 云朵自那日方景良收到邯郸的急报要遍寻名医,便整日心神不宁。她想去潞安,但方景良不许。那里是战乱后的屠宰场,尚未平息的战火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数。 若是云昭知道,定也是不许她去的。 喜鹊迎着雨跑进来,着急地喊:"夫人,五哥来了!" 云昭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茶水迸溅在她的裙角。 她冲出屋子,冲进雨幕里。大雨落在身上那么疼。 老五跟十三进院子,云朵正冲出来。 老五一见着她便跪了下去。 云朵茫然无措地看着他,瞳孔里缩着恐惧。 "五叔,你这是干什么?"云朵想要扶起他。老五抬起头来,云朵看到他泛红的眼睛和眼里的泪光。 不要,不要哭。 五叔,为什么要哭。 不要哭。 "姑娘,小主人于五日前病逝于潞安。" 云朵后退了两步,脚下一软,跌坐在雨里。 十三和喜鹊都跪了下来。 "不会的。"云朵喃喃自语,她的手虚抓着地上的落雨,"不会的。阿姐不会不要我的,她答应过我会回来的。" 云朵爬着过去抓住老五的手臂:"五叔你骗我的,你骗我的。" 她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往外跑:"我要去找阿姐,她不会不要我的,她答应过我一定要回来的。" "姑娘!"老五从地上窜起来,扯住她的胳膊,"小主人有东西留给你。" 云朵的泪混进滂沱大雨里。这喧闹燥烈的世间,所有的一切都静了。 方景良急匆匆从府衙赶回家里,老五已经走了,他还有很多的事没有完成。 十三和喜鹊不在,云朵孤零零地坐在门槛上,头发和身上都湿着,眼神空洞地面对大雨瓢泼,手边散着一封信。 "朵儿。"方景良温暖的声音将她唤回。云朵仰起头看他,他收起伞随着她一起坐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信收起来。 云朵抱住他,他身上还有归来的寒气,却已经足够温暖她。 "七郎,阿姐不要我了。" 方景良温柔地摸她的头,轻声安抚:"阿姐那么爱你,怎么会不要你。" "可是她走了,她不回来了。" 云朵曾与方景良提起过先生,关于她向往怀念的那段温情时光。 "阿姐是去找先生了。"方景良这样说。云朵抬起头,泪眼滂沱。 "先生等了她很多年,阿姐不愿意他等了。"他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低声说,"阿姐陪了你这么多年,她()..co . 想去陪陪先生了,他们相守的日子那么短。" 云朵的泪像是泄了闸的洪水。 "阿姐给我留了信。"云朵已经将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阿姐说,她很爱我,她很舍不得我。她还给我留了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老五同信一起交给她的玄铁牌。方景良拿过去看了看,蹙眉问:"这是什么?" "阿姐说,他日若有变,有此令在,五叔他们拼尽一切也会护我们一家周全。" 方景良眉头蹙得更紧:"朵儿,阿姐的信我能看吗?" 云朵点了头,他将信展开。 吾妹云朵,见字如面。 去日尚短,尤甚思念。冀州匆匆一别,了却我心中诸多牵念。 曾经我也孤苦无依,得幸先生庇佑,才能安然成长。如今见方郎,如见昨日之砚书。 望你们恩爱不疑,白首相庄,吾于九泉之下,此心甚慰。 云氏产业,皆交由你们夫妇打理,需精心看顾,不可慢待。世事多变,宜慎行,戒骄躁。勿忘兼济民生,抑勿忘独善其身。 其他事已尽托于五。五随父多年,仁善忠诚之辈,可尽信之。 信中所留玄铁令,不必知其缘由。惊变之下,持此令牌,五必会保你一家平安。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自别后,思之念之,此心切切。然身不由己,再无退路。切勿悲伤,珍惜自身。爱而不衰,吾自长存。 若来生,血脉相亲,再结亲缘。 言至此,纸短情长。 下面还有几行字。 以下,寄方州丞。 衡之,文治武功,皆为造福于民。生逢乱世,尔济国之心,昭岂能不明。然朝堂乱局,宜静不宜动。在其位者谋其政,勿忘初心,静候佳音。.c 云朵自幼孤苦,报国之际,勿忘妻子,望必怜之惜之护之。此情拳拳,铭感五内。 云昭绝笔。 方景良抬起头,深深呼出一口气。云朵见他眼眶发红,便更忍不住眼泪。 "阿姐一片丹心为我。七郎,我想她。" 方景良将信收起,揽过她的肩膀。 "阿姐是个好姐姐,也是好臣子、好将军。" 云朵心里默默的想,阿姐是最好的,只这天下的人对不起她,从未她对不起别人。 "其实那日清晨在府门前见到甘将军,我就知道阿姐不会回来了。阿姐心性骄烈,甘青逼死先生,她是恨的。若有一日她能将这恨意暂稍放后,定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她缩在方景良的怀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我带你去为阿姐送丧。" "好。"..co 75 孝昭仁皇后 http://.biquxs.info/

. 皇帝下令追封云昭为静懿皇后,将其尸骨葬于皇陵。此令一出,群臣进谏。皇后赵氏于朝阳殿外,久跪不起。 方景良和云朵本是要去潞安,为云昭收敛尸骨,半路便知皇帝已经带着云昭回邯郸,要将她葬入皇陵。 云朵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愤怒地拍案而起:"陛下怎么可以这样!阿姐一生不得自由,死了也不得安生!七郎,我要回邯郸。" 不请旨擅离职守是大罪,但从他们决定去潞安时,这便已经不重要了。人的一生总是要为了什么事、为了什么人奋不顾身的。 他们赶到邯郸时,邯郸城已是金黄的秋天。 云昭已停灵半月,棺木是百年沉香,可保尸身不腐,那本是皇帝百年后的棺椁。 朝阳殿前群臣跪谏,皇后及后妃皆跪于殿前。 皇帝并不在朝阳殿,他自潞安回来,除了吩咐边疆大事,还没有上过朝。 季醒言一直住在昭阳殿。 那天他执黑子被逼至死局的棋盘还没有收起,她喜欢的玉兰仍在墙角绽放。她喜欢的衣衫整整齐齐地放在柜子里,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色。 紫衣侯。 瞧她的将士们多爱戴她。 阿昭总是这么厉害。 她不喜欢金银首饰,妆台上大多是玉簪,白玉簪尤为多。 她最喜欢的那支并蒂玉兰的白玉簪不在。 季醒言恍然。哦对了,戴在她的发间。 她也不喜欢胭脂水粉,妆台上的东西几乎都没有用过。 他想起她在宫里短暂的时日里,总是病恹恹的,脸色苍苍,眉深目沉。 阿昭是漂亮的,全邯郸的姑娘都比不上她的娇艳。她的明媚里有杀伐果断的英气,遍寻天下十六国也难找到这样的姑娘。 阿昭是最好的,她有这天下最柔软仁善的心肠。 她关爱楚国的子民,关心民生,心系天下。为什么不能做皇后? 皇后就该是母仪天下,她就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能做皇后! 外面这些人,因为他们的肮脏不堪,便用同样的心思忖度云昭。 何其可恨! 季醒言摩擦着手里的玉佩,这是母亲的遗物,自他十三岁起戴在身侧从不离身。 "我的阿昭,是天上的星星。" 这是他十三岁时刻在玉佩上的字,是他亲手刻上去的,手法不灵活,割了好多的口子。玉佩垂下的流苏是深紫色,编得丑丑的。 这是阿昭亲手编的。那时她不过八岁,肉嘟嘟的手被刀剑磨出糨子,她每日那么累,还是点灯熬油给他编了这个穗子。 这一生,这枚玉佩是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胜过那颗传国玉玺。 季醒言叹息一声,满目苍凉。 阿昭说,夺下蜀国,她便入宫为妃。 季醒言不想她出征,可她抛出的诱饵他实在无法抗拒。成婚、入宫、白头偕老。天知道他从何时便开始这样期待。 在云昭的事上,老天从未眷顾过他。无论他如何筹谋,阿昭永远是意料之外,不论是除夕宴赐婚,还是淮安王谋反逼她回京,又或是甘青求亲王砚书去世,还有太多…… 他算计来算计去,所求不过是佳人在侧,与我倾心。 可他知道他错了。这一把赌注,他输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胡三海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轻微的动静打乱了皇帝的思绪,他恼怒地看过去。 胡三海谄笑,朝他躬身:"陛下,如妃娘娘了。" 如妃,后宫妃嫔里唯一没有跪在朝阳殿前的人。 ()..co . "让她进来。" 如妃绢衣素发,未施粉黛。她带着酒走进来,朝皇帝略一施礼。 "陛下,臣妾带了酒,这是云侯出征前臣妾答应她的,等她得胜归来,杯酒庆功。" 皇帝看向她,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充满了苦涩。 如妃心疼极了。 "陛下,要一起吗?" 他们在昭阳殿喝得酩酊大醉。时时冷静的皇帝抱着云昭留下的衣衫号啕大哭。 如妃在旁看着,饮酒,轻叹。都是爱情里的痴傻人。 他在哭,她的心随着在痛。他的每一滴泪都让她心惊,落尽她的心田,砸出一个又一个坑洼。 皇帝醉倒在床上,如妃在软榻上睡了一夜。第二日她醒来时皇帝已经不在,残留着一室酒香。 外面下着小雨,如妃起身出门问:"陛下呢?" "娘娘,冀州丞携夫人回京,陛下在朝阳殿召见他们。" 如妃摇了摇头。秋意寒凉,停灵未葬的荣莱侯,尽快入土为安吧。 云朵和方景良跪在殿下,皇帝坐于龙椅之上,手指捏着额头。 "陛下,臣妇求陛下归还阿姐尸身,令她尽快入土为安。" 云朵叩首在地,皇帝不耐烦地挪开手,眯着眼睛看他们。 "方卿,擅离职守是死罪。" 云朵抖了一下,方景良在她身边也叩首下来:"微臣愿受责罚,请陛下让荣莱侯归葬云氏墓地,供奉祠堂。" "阿昭是朕的皇后,你们休要痴心妄想。待朕百年后,要与她同棺而葬。" 云朵抬起头,瞪着他:"阿姐生前既未册封,她便仍是云家女,陛下若真的疼惜她,就请放过她吧!".c 季醒言感到头脑昏胀,眼睛一跳一跳的。 "朕意已决,你们都退下吧!" "陛下!"方景良还要说什么,皇帝骤然暴怒站起来,瞪着他们俩:"朕让你们退下!再多说一句,朕便要你两个去给阿昭陪葬!" 云朵酸着眼睛扯了扯方景良的袖子。皇帝起身离开朝阳殿。 胡三海叹息一声走下殿来,他弯腰扶起他们俩,忧心忡忡地说:"陛下正在盛怒之时,方大人与夫人就不要再触怒陛下了。大人宜尽快回州府,若陛下追究,岂不是叫云侯与方侯伤心?" 他们出了大殿,方景良犹不甘心。 云朵扫了一眼跪在殿前的人,眼睛含着眼泪,握住他的手臂:"七郎,回去吧。" 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若是因此牵连父母兄长,我心里难安。我对不起阿姐,阿姐若怪,就怪我吧。" 他们夫妇离去后,皇帝便下了旨,天牢里关的,街头问斩的,远黜离京的官员达四十多人,朝阳殿外除了皇后,没人敢再逼他。 午后小雨,胡三海撑着伞陪皇帝出来。 皇后身上淋了雨,有些狼狈。她见皇帝出来,频频叩首。 "请陛下收回成命,荣莱侯身为臣子,葬入皇陵实属大不敬。" 皇后这样义正词严,皇帝走过去蹲下来,捏起她的下巴。她的脸落在雨水里,小雨打在她的眼皮上,令她频频眨眼。 饶是如此,皇帝还是看到了她眼里的怨毒。 他的唇角勾起,冷声问:"既是成命,如何收回?" 皇后怒极反笑:"陛下如此,会遭后世唾骂,令祖宗蒙羞。" "朕从来不知皇后这样好口才。"季醒言看着她便想到阿昭,"因为阿昭,朕对你多有容忍。即便赵氏兄弟如此大罪,朕也没有废了你。你还敢去昭阳殿羞辱阿昭,还敢跪在这里阻止朕。" ()..co . 皇帝甩开她,站起来掸掸手:"狼心狗肺!" 皇后痴痴地笑,她站起来。跪了太久双腿快要没有知觉了,她才一起来就斜斜倒下去,青夏连忙扶住她。 "臣妾所受屈辱皆是因她而起,父亲因她而死,我因她毁了一生,如何能不恨不怨!" 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你是疯了。" "臣妾没有疯,臣妾只是没有依靠却偏又爱上陛下。" "爱?你只是爱你赵氏的权力。"皇帝冷嗤,回过身不再看她,"胡三海,皇后病了,送她去养病。" "奴才遵旨。" 胡三海歪了歪头,禁军上来牵制住她,将青夏拿到一旁。 "我没有病!"皇后挣扎着嘶吼,"你不能软禁我,你不能杀我!我是当朝皇后!" 胡三海挥了挥手,饶是皇后如何挣扎,还是被拖走了。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朝阳殿前。 皇后仍保有其名,被关进了冷宫。 荣莱侯安葬一事,结束于皇帝的铁血手腕。 短短半月,朝中宗族势力被肃清大半,手握重权的陈相公赐死,全家流放,武安殿前指挥使一族凡在军中为将者皆被斩首,亲眷被流放。 那年邯郸秋雨,血流成河。 荣莱侯被追封为孝昭仁皇后,葬入皇陵。 朝中分散的权力因此一事牢牢握进了皇帝的手中。 楚史载:荣莱侯云氏女云昭,生于惠帝承平十年春,自幼伴靖帝身侧,一生出将入相,战功赫赫。然天妒英才,于兴和五年秋逝于潞安,终年二十四岁。 野史载:云氏女云昭,容貌艳丽,身材窈窕,靖帝甚喜之,为其修宫殿、锁状元、退朝臣,一夜杖毙百人。兴和五年夏,靖帝欲废皇后赵氏,封云氏为后。百官谏言,靖帝孤行。云氏贪功,于征蜀之战中受冷箭,毒发身亡。兴和五年秋,靖帝追封其为后,尸骨葬于皇陵。后妃及群臣死谏,皇帝斩数十人,罢黜百人,邯郸秋雨,血流成河。 云昭热烈而悲伤的一生,尽数埋葬于寥寥数语中。 往后的许多年,玉阳军中人不敢提起荣莱侯,但仍人人传颂紫衣侯。 少女紫袍银枪,呼啸往来,是南境沙场上盘桓的雄鹰。 (正文完)..co 76 二十三年 http://.biquxs.info/

. 兴和二十八年夏,玉阳城镇南将军府。 今日是镇南将军府大喜的日子,他家大公子娶亲,新娘是平州巡按使家的大姑娘。 这桩婚事万人空巷。喜轿自北城门进,红毯铺地,一直到镇南将军府门口。 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白马脖子上戴着红绸花。新郎官一身大红色喜服,绣着暗线喜字纹。 他生得面容挺括,俊俏飞逸。此时眉眼带笑,喜气洋洋,容光焕发。 百姓们纷纷欢庆。 "这就是大将军的长子呀!" "可不是,这可是咱们玉阳最俊俏的公子。" "若是我能嫁进将军府,做个小妾也乐意呀。"年轻的姑娘对马上的新郎官充满了向往。 一旁的老妇轻嗤一声:"你可配不上方家大公子。孙家姑娘祖父可是副相。" 迎亲的队伍停在镇南将军府门口,新郎在轿前迎接新娘,脸上的笑容温暖柔和。 他们并肩跨入府门,一路走进正堂。 高堂之上,镇南将军夫妇穿暗红色的礼服,神态慈祥和蔼,喜气洋洋。 镇南将军夫人看着儿子与儿媳行过拜礼,满堂宾客欢喜,站在一侧的二公子和三姑娘也都笑着,欢喜地看着大哥和大嫂。 她的眼眶微微湿润,镇南将军握上夫人的手,偏头看她的目光一如年少时那样宠溺。 这***闹,宾客散时,三姑娘和二公子钻进库房点数礼物,窃窃私语地笑。 将军和夫人相携站在院子里,高悬于顶的月光皎洁,珠华万千。 云朵靠在方景良的肩头,略带怅然地叹息一声:"彬儿都已经成亲了,我们是真的老了。" "娘子不老,一如从前青春年少。" 云朵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往他怀里靠了靠。 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这些年她过得舒心,家中郎君宠爱,儿女贴心,家庭和睦。 云朵无时不感念,十二岁那个除夕前,她想也不敢想这样的日子。 "我想阿姐。" "阿姐肯定也在想你。" 云朵吸了吸鼻子:"若是阿姐和先生还在,他们的孩子也该有彬儿这么大了。" 方景良揽紧她的肩膀:"走,我陪你去看阿姐。" 镇南将军府东南一间祠堂,并没有供奉方氏祖宗,而只有一个牌位:尊姐云昭之神位。 云朵跪在蒲垫上,双手合十,面朝牌位。 "阿姐,彬儿大了,成亲了。娶的娘子是孙相公的孙女。是你当年亲手提拔的孙士钊,如今已经是副丞相了。" "阿姐,我很想你。这么多年,每天都想你。" "我和七郎过得很好,你安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照顾七郎和孩子们。阿姐,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方景良安静地跪在一旁陪着她,等她累了,将她抱回房里。 第二日一早新妇来请安。孙家姑娘是沉稳大气的姑娘,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灵气。方远彬站在娘子身边,眼神黏在她的身上移不开。 云朵温柔地看着他们。 云朵喝了新妇的敬茶,拉着她的手亲昵地说话:"媛媛,咱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不用紧张,只要你和彬儿好好的,就什么都好。" "母亲叮嘱,媛儿记住了。" "好孩子。"云朵拍拍她的手,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方景良也看了一眼他:"可不许你欺负我儿媳妇。" "知道了爹,娘子入门前,娘已经嘱咐我好几遍了。"方远彬走过来揽着妻子的腰肢,"我怎么会欺负媛媛。" ()..co . 年少一见,一见倾心。 "爹娘!"三姑娘方晓晓跑进来,灿烂的脸蛋上满是笑容。她草草行了礼,便挤开大哥拉住嫂嫂的手:"大嫂,你终于嫁过来了。我可想死你了。" 她亲昵地把头靠在孙媛的肩头,被方远彬一把扯开,他护着娘子像老母鸡护食:"去去去,你一边玩去。" 方晓晓跺脚,凑到方景良身边,拉着他的胳膊撒娇:"爹,你看大哥他欺负我!" 方景良瞪了他一眼,扭头安抚自己的小女儿:"不理他不理他,爹一会儿揍他。" 孙媛拍开郎君的手,走到方晓晓身边说:"我也想晓晓,平州一别都两年了。" 方晓晓立刻抱住她大嫂:"还是大嫂对我好。"说着还朝方远彬曲曲鼻子。 孙媛温柔地抚摸她的头,方远彬是拿他们毫无办法。 云朵和蔼地看着他们欢闹。 二公子方远志打了个哈欠走进来,朝父母兄嫂行了礼,揽着大哥的肩膀说:"大哥,昨儿我为了给你挡酒,都喝醉了,你不补偿补偿我?" 方晓晓拆台:"胡说八道,明明在库房里还能打算盘。" 方远志扑过来就要揍她。 "啊,爹救命啊!"方晓晓抱头鼠窜。 云朵看着他们笑,招了招手:"行啦,看你们两个闹腾的。" 方晓晓躲在母亲身后:"娘,二哥一点都不让着我。" "吃早饭了,远儿,别和你妹妹闹。" 方志远撇嘴。 孙媛看着他们,走到郎君身边。她喜欢这一家人,鲜少有豪门贵府能像镇南将军府一样和乐温馨。 没有妻妾之争,也没有兄弟阋墙,他们在外撑起南境的一片天,在家里却是欢心快乐的普通人。 午后方景良带着大儿子去了军营,二公子在书房温习功课,他准备明年春天的科考。 云朵带着女儿和儿媳去了祠堂。 孙媛有些疑惑,方氏的祠堂应该在京城才对。进了门,偌大的房间里长长的供桌上只有一樽牌位。 云昭? 孙媛有些惊讶。她抬眼往上看,后面墙上挂着一幅丹青,看着画卷已经有些年头。 画中的女子身材纤长,一身螺紫衣裙,容貌明艳,微微含笑,眼中明媚如朝阳,又微带英气,叫人移不开眼。 方晓晓轻车熟路地走上前上香跪拜:"昭姨母,晓晓来看你了。" 云朵拉着孙媛的手说:"媛媛,这是我阿姐的灵位。" "荣莱侯爷的威名,媛媛听父亲和祖父提起过。"孙媛犹豫了一下说,"但是侯爷葬于皇陵,受万世香火,母亲这样私设灵位,是要被下狱的。" 云朵慈祥的目光变得幽深。这样的婆母在孙媛眼里是陌生的。她小时候就随祖父拜访过方氏夫妇,只不过那时公爹还不是大将军。 在她的记忆里,方夫人总是亲切温柔的,她对孩子们都很耐心,那双眼睛里总是充满了爱与深情。 此时的她有几分脱于世俗的冷然:"不会的。"她这样肯定,孙媛便不敢再说什么。 云朵接着说:"将军府上下,都知道阿姐。逢年过节都会在门外祭拜。你既是方氏媳妇,自今日起,也要常来祭拜。" "儿媳知道了。" "阿姐于我方家有恩,生生世世,方氏子孙不能忘。" 孙媛看向供桌上的牌位,微微隆起眉头。 晚上时她偎在郎君怀里,轻声问:"大郎,母亲供奉姨母的牌位,家里的人都知道吗?" "嗯,都知道。" 她不安地动了动()..co . ,爬起来担忧地看着他:"但若有人走漏风声,这可是要全家下狱的。" 孙媛低下头,蹙起眉头:"父亲说,当年陛下追封姨母为皇后,要将她葬入皇陵,邯郸城闹了一场风雨,死了很多人。" 方远彬坐起来揽着娘子的肩膀,轻轻安抚她。 "这事父亲也曾起过。"方远彬叹息一声,"但母亲说,无论如何,陛下不会因此怪罪方家。姨母是希望母亲祭奠她的。" 孙媛有些怕。当朝陛下,励精图治,政治清明,自征蜀一战后,尽管蜀降而复叛,但大楚还是因此一跃成为列国之首,这些年来政通人和,地位稳固。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有逆鳞,正是已故孝昭仁皇后。 "母亲说过,姨母于方家有恩。父亲当年远派冀州为官,兴和八年蜀州领将叛变,时任玉阳军主帅的甘青将军奉旨出兵。是他请旨调父亲入军,也是这次机会父亲有机会实现抱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与姨母……?" "父亲说,这一切是姨母去世前的安排。她不愿父亲太早入军,恐朝臣参奏。" "姨母能如此周到,连她去世后好几年的事都能安排得妥当?" 孙媛感到不可置信。 方远彬也是将信将疑。他说:"爹娘都是这么说的,在他们眼中姨母就好似神仙。咱们家能有今日,虽赖父亲能征善战,却也赖姨母步步铺垫。" "祖父和父亲每每提起荣莱侯爷也总说是天妒英才,可惜我年少,未曾目睹她的风采。".c "我也只是从爹娘口中听说姨母的事,若是有人说起野史里姨母是祸国妖后,魅惑君王,依靠宠爱立足军中,娘总会不顾一切地和人家大吵一架。" "母亲会和人吵架?"孙媛觉得这不像是夫人能做出来的事。 方远彬挑眉,亲昵地蹭蹭她的鼻子:"总之啊,不要在爹娘面前说姨母的不是,他们是会发脾气的。" "我知道。未出嫁前,祖父也是护着侯爷的名声,我家中从不敢乱议是非。"孙媛靠进郎君的怀里,"当年祖父只是六品小官,是侯爷提拔,他才能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祖父和父亲叔父都是感念侯爷的。" "娘每天都会去祠堂,你若无事就陪陪她。" "好。"..co 77 危在旦夕 http://.biquxs.info/

兴和二十九年春天,镇南将军府又添了两件喜事,二公子方远志春科高中,殿选探花郎。大公子的夫人有了喜,眼见着是添丁进口的好事。 到了秋天,少夫人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 「媛媛呀,这两日还害口吗?」 「娘,我好多了。」 他们一家围着桌子吃饭,云朵给她盛了一碗红彤彤的山楂羹。 「我让厨房特意给你煮了一点山楂羹,害口吃这个最好了。」 「谢谢娘。」 方晓晓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山楂羹,吞下去一口,龇牙咧嘴:「这也太酸了。」 孙媛吃了好几口:「不酸啊。」 方晓晓看着她像看个怪物。 方景良见女儿这个样子,连忙说:「你吃这个,糯米丸子。」他给女儿夹了糯米丸子,又给夫人夹了。 方远彬显得心不在焉的,云朵抬头问他:「彬儿,怎么了?吃饭都心不在焉的。」 方景良瞪了他一眼,臭小子心里一点都装不住事。 方远彬舔了舔唇:「娘,没事,我是上午练兵有些累。」 孙媛担忧地看着郎君:「是不是昨夜我闹着你了,你没睡好?」 「媛媛怎么了?」云朵担心地看着她。 「我昨夜贪嘴吃了半碗芝麻汤圆,哪知半夜反起胃来,折腾了好几次。」 孙媛有些不好意思,云朵忙问:「叫大夫看了吗?」 「早上请了,说是没什么事。」 她终于松了口气。孙媛还担忧地看着郎君。 方远彬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与娘子无关,只是上午有些疲累。」 方景良哼了一声:「欠练。」 方远彬低下头喝了一口汤。 云朵的眼睛在他们父子之间流转一圈,唇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 午饭后,她没有歇午觉,跪在祠堂里对着云昭的灵位静心。 方景良轻叹一声踏进来,跪在她身边。 静默良久,檀香的气息萦绕在祠堂里,沉重温厚。门外的银杏飘落金灿灿的叶子,铺了满地,风一吹有「沙沙」的声音。. 「七郎,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自中秋后,陛下重整东境军,数十名武将被罢职流放,季国公虽幸免于难,但其手下两名副将皆被远调。」 云朵的心漏了一拍。 「本来这些事不想告诉你,让你平白忧心。」 云朵侧头看他,有些怨怪:「你我夫妇一体,你说过什么事都不瞒着我。」 方景良悲伤地看着她。他的娘子仍然这么美,多年时光过去,他在她的眼中永远如年少时那般。 云朵握上他的手:「七郎,有什么事,我们一家人要一起面对。」 方景良叹息一声,抚上她的手。 「陛下,是疑心你了吗?」 「我掌玉阳军权已经快十年了。这些年战功不少,只怕是功高震主。」 「你别瞒我,很严重是不是?」云朵急迫地看着他,方景良垂下头,眼眶微热:「陛下是明君,亦是枭雄,只怕是,凶多吉少。」 云朵身子一软,险些瘫倒在地。方景良揽着她的身子:「朵儿别担心。」 云朵凄哀地抬起头看向云昭的画像。她抱紧郎君的手说:「不管怎么样,七郎,我都陪你。」 午后,方景良回军营,云朵仍跪在祠堂。每当有事发生,在这里她总能静下心来。就好像阿姐还在,她会护佑自己。 小女儿晓晓扒在门口,探头往里看。云朵朝她招招手,晓 晓走过来随她跪在身边。 「娘,你怎么又在这里。」 「我想我的阿姐了呀。」 她抬头看着云昭的牌位,很乖巧地磕了头,这才与她说:「娘,姨母会想我们吗?」 「当然。」云朵揽着她的身子,摸摸她的头,「她日日都会思念我们的。「爱而不衰,吾身长存」。只要我们爱她念她,她就一直不会离开我们。」 晓晓抬着头问她:「姨母为什么要葬在皇陵呢?她不是妃子,她是将军呀!」 云朵无法向她解释,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是用怎样龌龊的心思让阿姐死后都不能安宁。 「因为。」云朵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她军功赫赫。」 「那父亲死后也会葬入皇陵吗?」 云朵愣住。 入夜,方景良握着云朵的手,他们并肩躺在床上。 「七郎,这次真的很凶险是不是?」 方景良握紧她的手,沉了声音:「你不必忧心,大不了我辞官,带你和孩子回冀州去。」 「陛下,真的疑心你吗?」 「陛下不是疑心我,是疑心所有人。玉阳军驻守南境十数年,如同割据一方。陛下焉能不疑心。朝中正在进行军制改革,这场风波,在所难免。」 「别怕,我会保护你和孩子。」 云朵仍忧心忡忡。 直到年关,南境尚未有风波。但年前,陛下一道谕旨,要玉阳军主帅携家眷入宫参加年宴。 云朵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京城,那是伤心之地,残留着她年少时的美好,在故人都离去后,变成了深埋于回忆里的荒野。 打开马车的侧窗,探出头去看到城门上「邯郸」两个字,云朵恍若隔世。 镇南将军一家住进了原来的荣莱侯府。 云昭去世后,荣莱侯的爵位不再世袭,这座宅子皇帝特意赐给了云朵。但这里所有的旧物都不允许被带离,这不过是他最好的借口,留下这座宅子,留给自己悼念亡人。 方远志自入仕后便留在京城,时任学士阁大学士。 他之前住在宣平侯府,父母兄妹来京,他就暂时搬到了云府。 「二哥,我好想你!」方晓晓见到他就扑了上去。在家里他们整日吵嘴,一分别半年多,兄妹俩倒是腻糊在一起。 方远志好像终于开了窍,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二哥也想你了。」 方晓晓嚷着要出门逛街,孙媛大着肚子不方便,云朵无奈带着她出了门。 正厅里剩下他们父子三人和孙媛。她有眼力见儿,知道父子有话要谈,就以一路疲倦为由躲开了。 「娘子,你好好休息,若有不舒服就叫人去请大夫。」 「大郎不必担心我。」她温婉地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孙媛走出门,过了一会儿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一身戎装。 方家兄弟都起身朝他拱手:「云伯。」 十三朝方景良拜下:「十三拜见主帅。」 方景良起身扶起他的胳膊,拍拍他的肩膀:「十三哥,来,坐。」 方远彬问:「云伯不是在黎州巡营吗?」 「是主帅急令我回京的。」 他们都看向方景良。方远志皱着眉问:「爹是在担心余相公主持的军制改革吗?」 云十三忧心忡忡地说:「余相公明是改革军制,但实际上不过是清洗军中势力。自太祖以来,各军镇守边疆,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余相公此举,是要肃清势力,收归兵权。」 「陛下是担心边将造反?」 方景良瞪了老大一眼, 方远彬噤声。 「可是咱们家忠心耿耿,玉阳军中大多将帅仍是姨母提拔的。」 「陛下怕的就是这个。」云十三说,「紫衣侯之名二十年不衰,主帅又与侯爷关系紧密,这些年来战功赫赫,只怕是……」 他们四人面上都有些沉重。 云朵自回了京,精神一直不大好。喜鹊替她梳头,看着镜子里她憔悴的神色问:「夫人近来多有忧心,可是担心将军和两位公子?」 「陛下心意难测,只怕风头太盛,七郎和两个孩子成了出头鸟。」 喜鹊微微皱起眉头。 「年宴将近,不知是福是祸。」云朵沉沉叹息一声,「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 「奴婢陪着夫人。」 「不用,你在家里看着点晓晓,别让她出去乱跑。」 「是。」 云朵换了一身普通农妇的衣服,悄悄从后门离开云府。 她记得五叔曾说过,若要寻他,到西街金家当铺。她走进当铺,小厮从柜台上的栅栏中冒出头来。 「夫人,要点当什么东西?」 云朵小心翼翼从荷包里掏出令牌,递到柜台上。小厮拿起来仔细端详,然后凑近看云朵的脸。 「夫人请稍后。」 他反身打开暗门进了里面。云朵攥着手,紧张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年约四十岁的人,他拿着令牌,打开柜台一旁的门,走出来朝云朵一猫腰:「夫人要当的东西值些价钱,请入内一叙。」 云朵颔首,低着头跟着他的脚步进了当铺的里面。 穿过那道暗门,是一处天井,四面厢房。那人领着他走向东侧的厢房,请她入内坐下,这才又掏出令牌问她:「这物件儿是夫人的?」 「是。」 「请问夫人所为何事?」 云朵舔了舔唇,她不安地看着对面人的脸,干涩的嗓子发出声音:「我想找五叔。」 对面的人似乎有些疑惑,云朵想了想又补充:「子五,他叫子五。」 那人似乎仍是不解,见云朵说不出什么,他躬身道:「夫人请稍后。」 云朵不安地坐在厢房里,等了两炷香的时间还没见着有人来。她在房间里走动起来,也不敢出门,这地方四处透着一种古怪的肃穆。 78 真相 http://.biquxs.info/

门外的光线渐渐低落,云朵焦躁地走来走去。她的一颗心揪在一起,在这逼仄的屋子里更加崩溃。 忽然门打开,进来的人身材高大,身形健硕,一身青衣,衣角绣着栩栩如生的麒麟纹,面覆一张颇为骇人的青鬼面具。 他像高大的索人命的鬼魂。 云朵在恍惚中骇然地看着他,不自觉地往后躲了两步。 那人眼眶有些发红,目光落在她身上。他摘下面具来云朵才识得,朝他扑过去:「五叔!」 「夫人。」 云朵抬头看他。五叔苍老了许多,但仍健硕有力。 「五叔,这么多年,你还好吗?」她抑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多年后再见故人,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荣莱侯府。 「我一切都好。」他伸手一请,「夫人请坐。」 他们坐下来,老五把令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微微蹙眉:「夫人拿这令牌寻我,可是遇到难事了?」 云朵深吸了一口气,惶恐地说:「朝中动荡,我恐夫君与孩子有难,请五叔帮帮我。」 老五有些为难,他直言说:「夫人,这个令牌,若在生死危难之时,青麟卫定可护你全家周全,但朝中事,青麟卫也无能为力。」 云朵的心沉了下去。她早已经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真正得知时仍不免失望、悲伤。 老五想了想说:「不过,有一物或许可以助夫人一二。」 云朵充满希望地抬起头看他,他起了身:「夫人稍候。」 老五戴上面具匆匆出去,约有一柱香的时间他才回来,递给云朵一封信。 「这是小主人去世前留给夫人的,只是嘱托我保管,待有一日方将军朝堂遇难,再拿给夫人。」 「阿姐?」她颤抖着去拿这封信。 信笺保存多年,有些泛黄,信封上什么也没有写。 「这是给我的?」 老五点头:「我也不知道小主人写了什么,她只说到时交给夫人,夫人看过便会明白。」 云朵不明所以,心中惶然,却还是朝老五一拜:「多谢五叔。」 「夫人保重。」 离开当铺,坐在马车里,云昭匆匆拆开了信,不知道她留下最后的救命稻草会是什么。 再看到她的字迹,原来仍会心痛。 云朵抹了眼泪,让眼前清明几分。这封信很长,却并不是给她的,而是要她转呈给陛下的。 云昭的一盘棋,布得周密无缺。她感到无法呼吸,胸口的地方又冷又痛。 云朵喃喃:「原来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原来阿姐心里背负了这么多痛苦和绝望。」 陛下怎么忍心夺走阿姐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她那么热烈地爱着南境的土地,爱着土地上的黎民百姓。 可陛下却要利用他们逼阿姐出兵,屠城、绞杀、灭将……怪不得,怪不得阿姐自汉城回来后又大病一场。 云朵一直恨着甘青,他逼死先生,差点逼死她的阿姐。 可原来这一切是陛下做的。 阿姐该有多痛,她的挚友背叛她、割裂了她的心,可她要忍着、瞒着。她那样骄烈的性子,却只能最后用一支带毒的箭报复。 云朵哭得不能自已。 云昭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在为她筹谋,嫁七郎、赴冀州、玄铁令、玉阳军,甚至今时今日,仍在护着她。 云朵的心都碎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进院子,双目无神,眼睛红透了,脸色苍白。 「夫人!」喜鹊惊呼一声冲了过来扶着她。 方晓晓也在 ,她跑过来抱住云朵的胳膊:「娘,你怎么了?」 云朵的耳畔嗡鸣,用尽力气将目光聚焦到喜鹊的脸上。 她忽然大哭出来,攀着她的手臂:「喜鹊!我对不起阿姐!我对不起她。我从来不知道她受了这么多苦,我不知道她受了这么多苦……」 喜鹊半拖半抱着她,撑着云朵的身子把她往屋里扶。方晓晓在她身边吓得一颤一颤地哭。 「快,去请将军!」 「娘,你怎么了?」 云朵倒在床边,抱着膝盖哭得像个孩子。 喜鹊把晓晓从地上拉起来,抱着她轻声安抚:「姑娘,夫人没事的。」 方景良冲进门,她抬头看到一束光。云朵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他冲过来抱起她。跟来的方家两兄弟也傻了眼,愣在原地。 「朵儿,朵儿我在呢,别哭。」 云朵只在他怀里哭,任由他把自己抱回床上。 喜鹊说:「将军,夫人今日说出门一趟,回来就这样哭,怎么劝都不行。」 方景良轻轻拍她的后背,朝他们道:「你们先出去。」 晓晓担忧地看着他:「爹……」 「乖晓晓,出去。」 喜鹊拍了拍她的肩,把他们都带了出去。 「朵儿,没人了。你和我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云朵的泪打湿了他的前襟。 「七郎……我不知道阿姐那么绝望……」 他耐心地在云朵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抚,像哄一个小孩子:「朵儿,不哭。到底怎么了?阿姐怎么了?」 她抽噎着,克制心里的酸楚终于平静下来一些。 云朵从怀里掏出信,把它拿给方景良看。他看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从前只道阿姐聪慧,据信息之利筹谋布阵,可原来她真的如此善度人心,心思周密,运筹帷幄。」七郎叹息一声,也正是她想说的。 云昭一局,谋了二十年。早在潞安,或许更早的时候,她就知道陛下会忌讳功高盖主,她知道七郎想要建功立业,必有一日遭皇帝猜忌。 「我曾觉得此生何其幸运,有这样好的阿姐。如今,我何德何能,让阿姐待我至此。」 云朵双目无神地盯着前面的地面:「生前她为我筹谋,保我二十年生活平顺。而她死后,仍化骨为剑守护着我。」 她忍不住又落了泪:「何德何能,我配得上阿姐对我的爱护。」 「我甚至不能替她争得死后的自由,她却仍这样一心一意地爱护我。」 那封信的最后,阿姐期盼的是死后不入皇陵。在死前,她就已经想到会有这个结局。阿姐的心,七窍玲珑。 可她呢,她害怕了,畏惧了,妥协了。让云昭在皇陵里躺了二十多年。 先生孤零零地在玉阳,阿姐悲戚地在川南山。她怎么会对得起她待自己的一番心意。 方景良也不免热泪盈眶。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我佩服阿姐。为了家国,为了幼妹,放弃自己的私怨。她谋篇布局,涉及朝堂边疆。蜀国、大楚、玉阳军、方家……实在不能叫人不佩服。」 「阿姐是这天下最好的人。她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年宴那天,京城落了雪。 想起当初也是这样的雪夜,云朵和云昭过完了最后一个除夕。 入宫后,云朵带着女儿先去拜见如贵妃。二十年前皇后赵氏被软禁后,皇帝既没有废她,也没有再立皇后。 多年来贵妃掌权,后宫安宁。 如贵妃出身九江王氏,身世尊贵,父亲曾任首辅丞相,王相公虽已去世, 王氏子侄仍是她背后的依靠。 但如贵妃是个温善不重权的人,这大约也是后宫中来来去去,这么多年她还能陪在皇帝身边。 陛下登基二十多年,后宫不算充盈,子嗣也贫薄。如贵妃膝下一儿一女,去年长子如晦被封太子,开始逐渐管理朝事。 在贵妃宫里叙了半日的话,云朵心不在焉。她担心七郎和两个孩子,不知道他们在皇帝面前,今日是福是祸。 晚宴前,云朵将女儿交给喜鹊,独自请求面见陛下。胡监亲自带她入了上书房。 这是云朵第一次进入上书房,这是她的阿姐无数次曾站立的地方。 「臣妇云朵,拜见陛下,陛下万福。」云朵跪下来伏首叩地。 「嗯,起身吧。」皇帝的声音很沉,有细微的沙哑。 她勉强稳住慌张,站起身来,抬头看去。 云朵曾有幸随阿姐见过陛下一面,那时的陛下意气风发,眉目如画,而今他苍老了,金冠下的头发已经有了花色,眉间的威严再也无人能出其右,他的眼里是寡者的肃穆和寂寥。.. 「云朵啊。」皇帝看着她笑了一下,「跟在阿昭身边的小姑娘,也这么大了。」 云朵很想告诉他,她的小女儿都已经十四岁了。她只抿着唇,垂首。 「赐座。」 云朵坐了下来,皇帝又说:「嗯,你来得正好,许久没有人陪朕叙叙旧了。」 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个人的人,应该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吧。 云朵这样想,嘴上却说:「臣妇惶恐。」 皇帝盯着她看了看,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你这性子可不像她。」 云朵觉得自己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帝王的威严如此压迫而来,她应付得比想象中还要困难。 「阿昭素来恭敬,也像你似的会说些胆怯恭敬的话,可她从来都不怕朕。」 云朵的眼里落上几分伤心,看过信后,又忍不住地恨。阿姐当年得多心痛,被背叛,伤得体无完肤。 皇帝瞥她一眼,觉得无趣:「你求见朕,是为了方卿?」 云朵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跪了下来:「臣妇贸然求见,是有一物要呈给陛下。」 「哦?你要呈什么?」 她从袖子里掏出信,捧在手心。 「家姐留给陛下的绝笔书信。」 云朵听到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胡监尖细的声音惊呼一声「陛下」,皇帝已经走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拿走了书信。 殿内很安静。云朵连自己的每一声呼吸都听得清楚。 不知道陛下看到这封信,是会掩面悲泣,还是会惊雷暴怒。 云朵选择相信云昭。唯有这样,才能搏一搏,在陛下动玉阳军之前,保住他们一家。 良久,她听到皇帝苍冷的笑,心也跟着沉下去了。 「好一个云昭!好一个云昭……」云朵悄悄抬头看他,皇帝佝偻着身子,手撑着桌子才能稳住,严肃的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到死,你还要利用我!你不过是……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逐渐落寞,一如他的人生。 79 风雪故人归 http://.biquxs.info/

年宴上的人并不多,后妃三两个,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算是为数不多的热闹。方家几个人坐在下面,对面是如贵妃兄长一家。 宫殿明亮,灯火盏盏。外面的夜色浓重,寂静中托显着这里的热闹。 皇帝似乎贪杯,歌舞才起,他就退了席。 胡三海陪着他一路走到太液池边,池水和夜色一样的黑。 天空一片苍茫,半颗星子也无。远处的梅园传来阵阵暗香。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地呼出,白气散在眼前。 他忽然问:「三海,阿昭是不是真的恨我。」 不等胡三海回答,皇帝又小声自言自语:「她肯定是恨我。她什么都知道,知道我三番五次去刺杀那个人,知道是我杀了王砚书。」 胡三海浑身一震,他不敢猜傍晚方夫人呈给皇帝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那个明艳如朝阳的姑娘究竟在死后二十年排布了怎样的谋局。 「她知道我谋划南境危局,知道我会让她去蜀国,知道我会让她葬皇陵。」 「阿昭将我算的好准,算得好狠。」他忽然笑了一下,不知是几分得意还是几分凄凉,「就如同当年我处心积虑地算计她。」 「我算计她……」他嗤笑一声,「我只是想娶她。」 「她恨我,宁愿这样自尽也不愿嫁作我妻。恨我至此。」 胡三海震惊得说不出话,当年的潞安城血流成河,因为荣莱侯之死,大肆搜捕屠杀。可原来她是自尽的吗?一箭入肩,毒入肺腑。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回傍晚的上书房。 那时皇帝暴怒,险些掀了桌子。他几乎以为皇帝就要下令杀了跪在面前镇南将军夫人。 「你阿姐以为这样,朕便要心软,便要退让?」皇帝朝她冷笑,「愚不可及。」 云朵既不悲伤,也不愤怒,她乖巧地伏拜下来:「陛下圣心独裁,生死亦无怨言。云朵惟求陛下,了却阿姐最后一个心愿,将她从皇陵移出。她生前已经受了太多的苦,陛下为何让她死后仍不能安宁。」 胡三海觉得她是疯了,在这风口浪尖上还要惹怒陛下。 果然,皇帝更加生气:「混账!」 胡三海跪了下来,大呼:「陛下息怒。」 季醒言深重地呼吸着,他还在回忆那封信。他有些悲哀得想哭。堂堂帝王,竟想落泪。 明明临行蜀国前,她还那样温和体贴,说等她归来便入宫,伴他长长久久。可她原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她不过是诓骗他。 云昭为了方氏、为了云朵,为了玉阳军,如此费心筹谋,往事一一揭开,三言两语便将他击溃。 可对阿言呢?她留下的竟只有「此生无悔,来生不见」这八个字。 他留在枕下,夜夜翻看,如此才能觉得她虽狠心,却又没那么狠心。他捧着自己的幻想过了二十多年,何其可笑! 这封跨越二十多年的时间送到他手里的信,又有几个字是真的留给阿言的。 「阿昭若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杀了她。」皇帝这样说,胡三海吓得跪到了地上。 太液池边静了很久,只有寒风的声音,它无所顾忌地在这宫城里横冲直闯。 「胡三海。」 他惊惧之下回神:「奴才在。」 皇帝手里摩擦着他的玉佩,背面的字在他的手指上一字字读开:「我的阿昭,是天上的星星。」 他的星星,亲手被他掖入黑夜,再也没有光芒。 「等天气暖和,让司天监挑一个吉日,将云昭从皇陵挪出来吧。」 胡三海震惊。皇帝 低低的声音说:「这是她的愿望,我不想这一生最后一件事,她还恨我怨我。」 「云昭不愿入皇陵。寝于此,必夜夜哀哭,生不得自由,死亦不能,自愿入地狱而不求往生。」 皇帝想起她在信里写在最后的这句话。她将他看得这么透,早早地就先恨他。 在空寂的太液池边,皇帝于浓浓的夜色中落了泪。 阿昭,我真的很想你。 在云昭离开之后,季醒言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她,无论他如何想她,佳人从不肯入梦。 这一夜,他却梦到了。 那年中秋,他与阿昭一同到祝国寺上香。祝国寺竹林成片,苍松翠柏,风景是极好的。那天也是云淡风轻,他们相偕在后山溜达。 阿昭与他说起最近她的先生教的一篇文章,与他谈论治军和治国。 他看着阿昭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的样子,心中如那天气一般,高阔舒爽。 这便是云昭,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会觉得这世间万事万物皆可爱,那些嘈杂的阴谋的东西,都荡出心中,一派自由。 临走前,阿昭去算了一卦。不等听大师解卦,老五来找她,她躲到一边去嘀嘀咕咕的。 他朝大师问:「卦象如何?」 大师惜字如金,只说了八个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他那时心中想:你个老秃驴,我的阿昭要快快乐乐活个九十九。什么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都是诳语。 阿昭反身回来,他拉着她便走。 「哎,你别拉我呀,我还没听解卦呢。」 「大师说了,你脸大皮厚,能活个九十九。」 如是,他被阿昭打了一顿。 季醒言从梦中惊醒,梦中人的音容笑貌如此清晰,令他感到绝望。他伸手摸了摸脸,潮湿冰凉。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这是在他的记忆中被遗忘的一句话。 他从不信神佛,他记得阿昭也是这样。 但后来的几年,她好似很虔诚。 上元灯节那天,方家人出门逛灯会。 云朵挽着方景良的手,目光所触都是往日的回忆。 「还记得吗?咱们初遇就是在上元灯节。」 云朵皱皱眉,方景良瞪了她一眼,不高兴地说:「你不记得了?」 云朵讨好地笑。他叹息一声:「也是,那天人那么多,惊鸿一面,只有我还记得。」 「那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方景良冷哼:「胡说八道。」云朵笑得放肆,他的目光那样宠溺。 方远彬扶着孙媛慢慢地走,一手扶着她的胳膊一手扶在她的腰间:「娘子小心点。」 「没事,我很好。」孙媛笑着,灯火映在她的脸上,明媚动人。 「家里的事都解决了吗?」她小声问,方远彬颔首,「陛下准我们回玉阳,等夏月时去北境嘉临关。」 「如此就好。」 「娘子安心,只要安心养胎。我与母亲商量过,那时你生产前后,我和父亲先过去,母亲和小妹留下来陪你,等你身子好一些再北上。」 方远志和方晓晓跑在最前面,他们热烈地融入灯会。朝堂上恭谨谦和的大学士此时也不过是快活的少年。 「二哥,你快看,那有猴戏!」方晓晓往前跑,回头叫她哥哥,一回首在人群中撞入一人的怀里。 朗朗少年,星眸点漆。他勾起玩世不恭地笑:「在下谢瑾南,敢问姑娘芳名?」 「登徒浪子,离我家晓晓远点!」方远志把少女拉走,狠狠剜了他一眼。 少年的笑如此明晰,她笑着回头回应:「我叫方晓晓。」 那时少年风华,一代人的光芒敛于一代人的身后。 兴和三十年夏月,镇南将军与长子北上,接手北境军,合编三州之雄狮,镇守北疆。同月,长媳生下方氏长孙,取名方霖。 次月,方夫人一行北上。 秋天北境军击退晋国搔袭。 陛下为北境军赐名:长昭军,其主帅方景良被封长昭公,邯郸赐宅邸,正是原云府之地。 紫衣侯的威名,自南境到北疆,数十年不灭。长昭军的大旗,仍是螺紫底色赤金文。 那年嘉临关的雪很大。云朵夫妇站在高耸的城墙上眺望关外北方的苍茫。 「阿姐终于与先生合葬,我也算了却她的心愿了吧。」 「阿姐会很开心的。」方景良揽紧她的肩膀,「今后每年,我都陪你回去上香。」 云朵点点头,她抬头看天色,雪扑簌簌地下。 「阿姐!下雪了!」她朝天上喊,「我等你回来煮酒烹茶!」 这夜色如旧,风雪更急。仿佛遥远的故人借此回应。 热闹的廊下烧着小泥炉,炉上热着秋露白,滚水烹茶,瓦片上煎着红肉,渐渐冒起油花,肉皮卷起,变成白黄色。 桌上摆着红色山楂,紫色的葡萄,黄色的豌豆酥,白色的奶糕和酥酪。 白皮芝麻糕上印着红色的福字,灰褐色的陶瓷杯上有流星一样的纹路。 矮凳上坐着两个男子,都是高大的身形,一个低头看着火,另一个伸长上身往远处的长桌那边递水壶。 长桌上摆着各色青翠的蔬菜、褐色的蘑菇、雪白的蒜瓣和鲜红的辣椒。 长桌前的男女一人穿靛蓝色的圆领长袍,一人穿水红色梅花裙。他们一人切菜,一人在低头剥蒜。 小炉边的摇椅上躺着一位姑娘,青莲色的衣裙,腿上披着羊毛毯,她正往回廊的拐角处眺望,然后兴奋地挥挥手。 回廊那边缓缓走来的人一袭青衫,披着浅灰色银狐毛大氅,神色温平中带着柔软的笑意。 他们的眉眼都模糊不可见,笑意却如此明晰。 廊外大雪扑簌簌地下,纯净的世界一片洁白,墙头翻出了几枝梅花。新 故人回旧廊,酒清茶愈香。不见故人色,空闻笑声扬。 那所有的温柔尽在欢笑中化作风里的一朵雪花,飘到遥远的关外,送来故人的消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