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冠群芳 卷六》 第1章 【正文开始】 第二日清晨,京中大雾,乳白色的雾中隐隐可辨黑褐色的马匹,以及马匹后乌泱泱连绵的军队。 世安王和二子陆平里带军归来,因此时还未到辰时,只恐惊扰了城中百姓安眠,因此军队走得悄无声息,世安王乘着坐骑,勒马缓行。 「王爷回来了!」大雾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四周纷纷涌出居民,竞相高呼「王爷回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陆平里骑在前面,看出不远处有不少百姓聚集,街边本来只有准备摆早市的商贩,此时人却越聚越多,并且像事先安排好一般,整齐地列在道路两旁,不停高声欢呼「王爷回来了」,「王爷千岁」! 陆平里最初还带着笑意,望向两边的民众,从集市中心一路行来,人反增不减,呼声高涨,震耳发聩,甚至有人燃起了鞭炮庆贺世安王回京,他扭头还发现一些店家酒楼竟挂起了红绸,上面写着「世安王千千岁」一类的话。他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汹涌的暗流都藏在水下。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世安王嘴角衔着淡淡的笑意,回应热情的百姓,但面色比进城前沉了几分,上扬的剑眉也微不可察地轻轻蹙起。 「父亲?」陆平里放慢了速度,等世安王近前时悄悄说道,「我总觉得不对劲。」 当日从安南离开时,那儿的民众也是这般欢送,但那是因为他们率军平定了战乱,让安南人不用再颠沛流离,饱受战乱的苦楚。可金陵城中的人又是为什么呢?之前他们刚从宣府回来时也没有受过这么大的阵仗? 世安王沉眉道:「先不回府了,直接去宫中向皇上复命。派人回府通知玉武,让他赶到宫门下等我们。」 看父亲的神色,陆平里心里坚定了自己的猜测。这就是有人心怀不轨,企图陷害!故意造成这样的现象让满朝知道父亲已是功高盖主,人心所向了。皇上本就生性多疑,父亲的身份也有别于一般亲王,若是让贼臣得逞,等着王府的恐怕就是灭族抄家之罪。 急行至宫门口时,陆玉武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三人匆忙进宫,世安王交出了随身佩带的刀,卸了盔甲,一身常服跪在殿上,毕恭毕敬地领着子孙向皇帝叩首。 皇帝只穿一身中衣,坐在龙榻边,对跪得诚恳的世安王抬了抬手,气息短促,断断续续地道:「皇兄辛苦了。」 「臣,为陛下而战,不辛苦!」世安王说完又结结实实地叩首。 「为朕而战。」皇帝轻笑了两声,随后殿内沉寂了良久。陆玉武跟着祖父和二叔跪在冰凉的地上,此时城中雾气散尽,金光耀日,投入大殿内将他屈膝弯腰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埋在自己的阴影里,看着地砖上折射出的光芒觉得非常刺目。从小他就不喜欢进这皇宫,更不喜欢这位皇帝。 自他有记忆以来,皇帝就总是在让祖父去这儿去那儿征战,孩童时代起,他就发现这位陛下看祖父的眼神永远这么怪异,刻意亲近也掩藏不住的猜忌,随着他长大,那分猜忌愈演愈烈,甚至到了今日,他捕捉到了浓重的猜忌下闪过的一丝畏惧。 他到底在畏惧什么?陆玉武垂首蹙了蹙眉,殿中越发沉寂,他连大气也不敢出。 「皇兄这回想要什么赏赐?」 终于等到皇帝说话,他松了口气,又听身旁的祖父答道:「臣为君效力是本分,不敢奢求赏赐。」 皇帝轻笑了一声,道:「朕把这皇位赐给你如何?」 「陛下!」世安王面色惊变,连连叩首,「臣惶恐,万死不敢!」身后的陆平里和陆玉武也意识到局势不妙,浴血征战的脊梁俯得更低,冷汗涔涔。 第2章 「不敢?」皇帝起身站起来,一双脚如落在棉花中,站立不稳,刚迈了两步更是气喘声嘶,不得不由王保搀扶着。身子越是糟糕,他对大殿上三人的忌惮越是厉害。明明皇兄长他十来岁,为何至今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而皇兄还一如昔日风采,朱颜鹤发。他是不是一直都在等着自己驾崩? 「哼。」皇帝艰难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指叩了叩他的脑袋,「你都让城中百姓夹道相迎了,下一步难道不是让文武百官向你跪拜?」 「皇兄,朕不傻。」天子说完这句时两眼发黑,差点往后栽了下去,幸而被王保扶住,他恢复了会儿,又转到陆玉武面前。「听说侄孙前日便回京了,为何不先来见见皇叔祖?」 「臣前日归来得晚,昨日进宫时,王公公说陛下还未起,臣在殿外等到日落时分,非诏不得夜宿宫中,臣只好离开。」 他越说越觉察到此事不妙。果然当皇帝问王保时,王保矢口否认昨日见过他。 「欺君?」皇帝撑手抚了抚额,喃喃又重复了几遍,「欺君」。转头问王保,「我朝欺君之罪应该怎么论?」 「其罪当诛,陛下。」王保恭敬地答道。 「陛下!」躬腰屈膝的世安王这时才挺起身,想为孙儿争辩,却被皇帝抬手打断,「皇兄以为朕真是那等不计手足之情的人?」 陆玉武俯伏在大殿冰凉的地砖上,情绪被压成了一根极细的线,细得立刻就会绷断。一切都是有人蓄意为之,要置他们世安王一脉于死地。 「陛下!」 殿门外奔来一个宫人,一头栽跪在大殿上,殿中众人都被这太监尖尖细细的声音喊得心头发紧,陆玉武脑子里那根线差点就绷不住,断裂开来。 「何事?」皇帝皱眉问道。 「陛下,宣府加急,匈奴不顾之前签下的条约,又犯我大夏边境!」 「怎么会这样?」没等皇帝开口,世安王扯过禀报太监的衣领,沉眉怒问道。 「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太监被王爷的气势吓着了,浑身哆嗦。 「陛下,臣愿领兵,即刻前往宣府平定匈奴军!」似乎刚才帝王的威胁从未发生,世安王抱拳请命,声如洪钟,又变回那个征战沙场,铮铮铁骨的将军。 良久,大殿内传来帝王自嘲般的笑声,笑得声嘶气竭,伴随着世安王三人走出宫门,跨上战马。 孙怀蔚处理完公务回府时,已是华灯初上,明月凝辉之际,刚过元宵,卫国公府却只挂了稀稀落落的灯笼,烛火黯淡,反而显出月光皎洁,照得整个府院冷清而落寞。 他在游廊处拐了弯,没有回扶摇院,跟在身后的蒋驭忍不住问了声:「大人不先回去看高姑娘吗?」 孙怀蔚只侧目沉了沉眉,蒋驭立刻闭了嘴,不再说什么。其实他很想劝大人,目前姜姑娘恐怕还在气头上,不会见大人。昨晚他依命令把姜姑娘送到大人房中,他不知道大人对她做了什么,但是猜也能猜到,姜姑娘出来时面色冷淡,语意寒凉,真成了个冰美人。 孙怀蔚一路走到凝辉院的月洞门前,问丫鬟表姑娘在不在,丫鬟回说表姑娘和三小姐去了段府,还没回来。蒋驭听了以为大人要回去,没想到见他还是踏进了庭院。 不在更好,他是来找正房的老太婆的。清冷的月辉下,玄色的羽缎披风衬着孙大人白皙如玉的面孔,清逸的少年不经意带了几分诡异之色。 老太太正闭目卧于榻上,门帘掀起处,屋里的丫鬟纷纷回头看去,只见冰玉一般的少爷面色冷峻,薄唇轻启,吐出两个低沉威严的字:「出去。」 第3章 丫鬟们面面相觑,绣芙看向老太太,老太太早听到了庶孙的声音,也并不睁眼,只淡淡道:「这屋里我还做得主,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 「好。」旁人在也无妨,「我要娶承钰为妻。」他开门见山,也不想和她废话。 「不可能。」老太太更不想和他废话。 「我只是来通知你,不是问你答不答应的。你在承钰心里很重要,我才给了你这个面子,亲自来知会你一声,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孙怀蔚语气淡淡,却不容质疑。 榻上的老人终于睁开了眼,朗声笑道:「只要我不松口,钰儿绝不会嫁给你。你也知道我在她心里的位置,她向来乖巧孝顺,从不会违逆她的外祖母。」 「我也不怕你暗地里叫人,索了我这老太婆的命,我早在你背弃师恩情义,残害血亲时就写下了遗嘱,上面并无其他,只是嘱咐钰儿万不能嫁给你。到时我死了,自会有人交给钰儿。」 孙怀蔚虚了虚眼,他一向对情绪有极强的控制能力,此时却也气得不由轻微发颤,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对榻上那个浸淫侯门深宅一辈子的老妪,他明白一切只能徐徐图之。 走出庭院时,他听到有丫鬟在通传世安王来府上,不由皱了皱眉。卫国公府与王府向来有嫌隙,几十年老死不相往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互通门户了?更何况这世安王不是应该在校场点兵出征吗?为何这时又来国公府? 难道那个老太婆是想现在就将承钰的亲事定下? 「你去看看。」孙怀蔚对蒋驭说了一句,蒋驭领命,神出鬼没一般潜回正房。 世安王回府后,听儿媳说起离开这几月国公府中发生的事,陆平里和陆玉武已经戎装待发时,他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个人,快出城门时让他们先行一步,自己打马回来,赶到国公府来见她一面。 没想到进去后却没能见上她一面,因为老太太听说世安王来了后,忙让绣芙放了帘幔下来。 「你还是不愿意见我?」世安王有些感伤。 帘幔里的人回道:「我现在这副模样,不想让你看到。」她更愿意他再想起自己时,还是美的样子。 世安王叹了口气,心里堵着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知道自己这回注定是有去无回。若是战败,自当横死沙场,若是胜了,宫中那位更不能容他。 「你为什么叹气?」良久,帘幔内的老妇问道。 「我这一去,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人都说‘死生为虚诞,彭殇为妄作’,我只愿你我就此释怀,我倒也罢了,你还有漫漫几十年的余生,若再为我这个孤寡老头子堵着一口气,实在不值当。」 老太太听他一个见惯生死的武将说出这样伤感的话,反而笑出声来,道:「我哪里就为你堵着一口气了,你这话说得,像咱们再也见不着一样。日后我把外孙女嫁到你们王府,难道你不来自己孙子的婚宴了?」 「你想把那小丫头许给玉武?」世安王惊喜道,「咱们的小外孙女,我倒是许久未见了。」 老太太在帐内抿嘴一笑,像又回到了年轻时的心情。「钰儿刚吃过晚膳,跑去找她表妹玩了,你不早来一步,不然也能见见她。」 「对了,过几日是咱们女孩儿的生辰,若她在世,也该有二十九岁了。」 「咱们女孩儿」。世安王笑了笑,听她说得坦然,知道她已经把往事放下。赴死之前能得她这样一句话,他也无憾了。 他一走,蒋驭便鬼魅一般回到汀兰院,一字不落地将二人对话转述给孙怀蔚。孙大人沉眉坐在书案前,白皙如玉的修长手指轻轻叩击书案。看着面前摆着几年前承钰送来的陶瓶,心里一片了然。 第4章 此时城外的陆玉武已经率兵行出了几十里,不过军队中多出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和尚闻道,一个是武安侯长女段越珊。 闻道是在回府时便挡在他眼前,劝他就此起兵谋反,不用管宣府的事。 他当时军务缠身,实在没工夫收拾闻道。他一个和尚,除了混来王府,每天劝他谋反外还会做什么。或许算了几个准卦,在母亲怀孕前算出她有孕,可现在又来说若是他不谋反,母亲肚里的妹妹就会胎死腹中。 陆玉武当场给了他一拳,闻道捂着青肿的脸依然在说着「谋反」的话。谋反也就罢了,可宣府那边不能不去。他没见过匈奴大军有多么凶残暴虐,没见过边境流民水深火热的生活,没见过尸横遍野,十室九空!这个自私的和尚只为了自己的抱负野心一味劝他谋反。 陆玉武最终没有搭理他,整装上马往宣府的方向行去,但那和尚不死心,自己骑了匹马追来,一定要做他的谋士。 手下养着的幕僚多他一个也不多,局势紧急,他也不想再多计较,就让他跟着军队,只是生死由他。 而段越珊则是一早就在城门等他,斩钉截铁地说要跟着他行军打仗,还拿出了武安侯的一封修书。修书是她跪求了一整天才从她父亲处求到的,就是要答允让她跟着陆玉武去宣府抗击匈奴。她连整套的战袍都穿在身上了,圆滚滚的一团火红,骑在白马上英姿飒爽。 承钰也是段姨母来府上找二舅母哭诉时,才知道越珊表姐跟着北上的军队去了宣府。 「她和侯爷合起伙来瞒着我,侯爷修了一封信给她,还把他最喜欢的坐骑偷偷牵出来,让她骑着出了城。晚上人就走了,第二日发现时早出了城。我让侯爷派人去把她追回来,这都两日了还没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侯爷故意让人追不上的。我这辈子跟着他担惊受怕也够了,如今还来个小的折腾。」 段姨母手里的绢子也哭湿了,承钰乍听时吃惊不小,不过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像越珊表姐那样脂粉堆儿里的英雄,不让须眉的巾帼,实在不应该拘泥于闺阁琐碎。武安侯爷想来也是为有这样的女儿自豪的,不然也不会答允下,还偷偷掩护女儿出城。 「姨母放心,越珊表姐是武将之后,自小跟在侯爷身边耳濡目染,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她会懂得保护自己的。况且就算侯爷答应了,王爷那边让不让她一个女子出战还不定呢。」 承钰帮着郭氏劝了好一阵,段姨母的情绪才没有刚来时那么激动。她连箱笼也收拾来了,和武安侯怄气,要在国公府住一段日子。 正月过后承钰不再去上女学,一来要照顾外祖母,二来她已经及笄,老太太让她跟着郭氏学习管家算账。因为前世她嫁给孙涵后,府里的事务都是她在打理,所以再学起来也是得心应手,费不了什么心神。 如今国公府三房境况各异。大房那边孙立言依旧做他的纨绔,只是身体每况愈下,近来承钰见他都是面色发青,两眼乌黑。孙怀薪自孙涵的事情后,一度又消沉回去,斗钱走马,还学会了眠花宿柳。 孙怀蔚迁出扶摇院,另择了处四进的院落住着,因为高之菱觉得偏院太小。孙步玥入宫后就再没回来过。二房里孙立德因为前太子的事被降了一品,现在老实本分地做他的六品小官。 而三房没了孙立行,叠柳坞门扉紧闭,卢氏每日只教儿子习字读书。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敏哥儿不能再参加科举入仕,但也不是就此没有出路。卢氏早看开了,打算等儿子再大些就带他回娘家,跟着他几个舅舅学武艺走镖。 段越珊走后,承钰越发找不到出门的必要,因为不要去跨院上女学,越发连院门也不出,老太太怕她在屋里闷出病来,才赶她出去找孙步琴游园逛街。 第5章 正月过后的二月并不见和暖许多,但不同于肃杀严寒的隆冬,她的心境平和了许多。不想再执着于孙怀蔚的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把那个孤零零的孩子救回来,让他读书,一路陪着他科考入仕,用心爱了他这些年。 重生一世,她遇上他,他也遇上她,不管对错,他们相遇又相爱,没有负过这段缘分。但是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他们能预测,能掌控的。承钰只知道心死了就是死了,她只愿自己悉心爱过的那个少年,平安顺遂,安宁荣乐,尽管她再也不想参与他的人生。 近来孙怀蔚比以往更加繁忙,忙得连回府的时间也没有。承钰好几次看到高之菱在垂花门处蹲着等他。 听说现任内阁首辅的章大人只会写两首青辞哄陛下高兴,除此之外毫无建树,而其余几位次辅也能力平庸,不过是朝中仅剩的几个有资历的官员。前太子一事后,国中失了许多栋梁之材,整个朝堂乌烟瘴气,民生混乱,陛下也不理国事,大小政务都落到了监国的太子和孙大人身上。 上面要哄着皇上,下面要管着百姓,孙大人似乎真的很累。 二月初的一日,承钰在去嫣然阁的路上碰到他,还以为他看到自己了,没想到下一刻高大阴郁的少年将手臂靠在水磨墙上,头就枕着手臂沉沉睡了过去。不过就那么一会儿,他又撑起来重新抖擞精神,拢了拢身上的玄色披风,步履如飞地向前走去,身后簇拥着一队带刀的护卫。 望着他清瘦的背影离开,她心里忽然生起一丝心痛,自己已经很久没再为他做过鞋袜衣服,不知道这些东西如今都是谁在为他做,够不够暖和,够不够舒服? 午后回去时她心情不免有几分沉重,日头甚暖,晒得人昏昏欲睡。她回了正房,绣芙说外祖母已经睡下了,她也就径直去暖阁的小床上睡下。 阳光透过隔扇照进屋里,又映在鹅黄色的纱帐上,承钰闭了眼,仍感觉细微的金光像细密的小刺,轻轻地扎在眼皮上,没有痛也没有痒,但她就是睡不安稳了。 朦胧辗转间连做了好几个梦,都是在没有结局前流水飞溅般消散。一会儿又似乎听到了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唱词不清,连曲调也是散漫的。她看到陆玉武,上前来牵住她的手,说:「你不爱听戏,我就带你去打秋千吧。」 远远都看到从前那个红木秋千架子了,她忽然醒过来,发现已是日落黄昏,屋里黯淡了许多,她一双手显得苍白瘦小,并没有玉武哥哥来牵住。 「平彤?绣桃?」暖阁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喊了几声,才把绣芙叫来了。 「怎么就只你一个人?」承钰问道。 「老太太和姑娘都在睡觉,丫鬟们见今日天气好,都在外头院子里晒太阳呢。」绣芙笑道。 「你怎么不去?」 「我要去了,您和老太太醒了怎么办?」绣芙把衣裳拿来伺候承钰穿上,承钰一向知道她是个稳重人,果然当得起外祖母屋里的大丫鬟,便有心问了一句:「绣芙姐姐今年也有十九了吧,为何还不求外祖母给你配了人家?据我所知,不说外头那些管事们,就是院子里的妈妈们,哪个不上赶着想把绣芙姐姐讨了回去做儿媳妇呀。」 绣芙脸色微红,轻嗔道:「姑娘说的什么话,睡醒了就爱拿咱们这些丫鬟打趣,哪里就人人都抢着要了?」 承钰抿着嘴笑,不说话,又听绣芙说道:「我倒不急,横竖伺候老太太最要紧,倒是绣桃,我看她似乎……」 绣芙说到这儿,往四下里看了看,才继续道:「本来没打算和姑娘说的,但已经不是一两回了。就是二少爷的护卫头子,听说还是锦衣卫百户的蒋大人,我就看到绣桃和他说话,两人似乎很熟的样子。」 第6章 「有这等事。」承钰很讶然,自己的贴身丫鬟和孙怀蔚的护卫来往,她竟然一无所知,半点都没察觉。 不过也有可能,那位蒋大人神出鬼没的功夫,元宵那晚她也不是没亲身感受过。 「所以姑娘不如问问绣桃,如果她真的有意,不如早把她配了,免得真做了什么不雅的事被发现,坏的可是姑娘屋里的名声。」绣芙伺候她穿好衣服,最后理了理垂流苏的云肩,说道。 承钰若有若思地点点头,心里做着打算。 晚膳后她就把绣桃单独叫到暖阁,问起她的意思。绣桃听她问是不是和蒋驭蒋大人有意时,眼睛瞪得铜铃般大。 承钰从她眼里看出来惊恐的意思,还以为她是因为被发现了所以才害怕,柔声说道:「你如今也有十八九岁了,若是外祖母同意,也可以配出去了。眼下我并不想出嫁,你跟着我难免委屈。如果你真的喜欢那蒋大人,我就去求求外祖母。你觉得如何?」 绣桃听了怔了怔,随即「扑通」一声跪下来,对着承钰磕头如捣蒜,磕得漳绒的地毯都有了声响。承钰把她扶起来,哭笑不得,道:「就是愿意,也不用这样激动啊。」 「不,姑娘,奴婢不愿意,求姑娘不要告诉老太太,奴婢对蒋大人没有那个意思!」绣桃哭起来。 承钰倒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了,问道:「那为何有人看到你和蒋大人时有来往,很亲密的样子?」 绣桃指天发誓地恨声说道:「叫说这起话的人烂了舌头,嘴里生疮!奴婢万没有和蒋大人私通,姑娘要相信奴婢啊。」 「但没人会无缘无故冤枉你,人家必定是看到了什么,才会来告诉我呀。」承钰蹙了蹙眉,她相信绣芙不是爱嚼舌根,诓骗主子的人,况且说了这话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绣桃简直觉得自己百口莫辩了。她要怎么解释,难道实话实说,说蒋大人是二少爷派来问她姑娘的日常的?说二少爷近来繁忙,没功夫听她细讲,让她每日写了下来交给蒋大人? 不可能!若是说了姑娘必定要找二少爷,到时候二少爷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必定也饶不了自己。 可是她不想嫁给那个蒋驭啊!他们那些脖子系在腰上的武夫,粗鲁野蛮,和她说话从来冷着一张脸,不耐烦的样子。从前大少爷多好啊,就算对丫鬟,也是谦谦有礼的君子,从不会说一句重话。 她可不想嫁给那起粗人! 承钰见她只是哭,也不解释,有些生气,道:「明日你总得给我个解释。若是和蒋大人有意,我就求外祖母把你配了她,若是没有意,你也要给我个和他来往的理由。不然哪一天这事传了出去,我对人也有个解释,免得由她们编派我屋中的人没有规矩教养。」 绣桃抽抽搭搭地也不吭声,一会儿丫鬟来说世安王府的世子夫人来了,承钰才没再和她多说,出了暖阁去见姨母。 堂屋里外祖母和姨母已经在说话了,外祖母在问:「这么晚了还往外跑,你当心着肚里的孩子。」 大孙氏愁眉郁结,道:「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心慌得很,肚里这个也不大安生。就觉得要来见见母亲和钰姐儿才心安。」 「有什么好心慌的?你母亲我好端端在这儿呢,孕中切忌多思多虑。」老太太说道。 大孙氏点点头,看到承钰走出来,招呼她道:「好姐儿,快来姨母这儿坐着。」 承钰朝她走过去,宽慰道:「姨母是太想玉武哥哥了吧。玉武哥哥骁勇善战,出征不过是又能得陛下重赏,姨母该高兴才是。」 大孙氏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没再说话,一颗心莫名跳得厉害,「咚咚咚」地空响,闻着承钰身上淡淡的冷香,才觉得平静了一些。 第7章 掌灯前二房三房的人来向老太太请安,独不见大房的人。大孙氏不由蹙眉:「大哥房里也没个来请安的人了?」 「你也不是不清楚你大哥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斗钱喝酒呢。」老太太叹了口气,她早就接受长子被养废了的事实,现在只求他爱惜身体,莫要让她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大孙氏见母亲并没有提及大房的几个哥儿,知道她还在避忌那个庶孙,也就没再多问。 又和卢氏聊了聊敏哥儿日后的安排,士农工商,老太太虽然不愿意让孙子从商,但为今之计,让卢氏带回扬州娘家已是最好的安排,也幸而卢氏还有个殷实的娘家,至少敏哥儿这一世能衣食无忧。 「书还是要读,人从书里乖……」大孙氏和妯娌们说着话,心情平静了不少,正笑着对卢氏说要让敏哥儿多读书,外边有王府的管事摔了门帘扑进屋来,火烧屁股一般。 「这是怎么了?」大孙氏出门只带了几个丫鬟,管事特地从王府跑来,显然是出了大事,也来不及斥责他没规矩,她的太阳穴突突突跳动起来。 管事伏地大哭道:「夫人,出大事了!」 「外边的人说王爷……王爷通敌叛国,皇上派了兵围剿,王爷已经……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大孙氏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在做梦。这怎么可能呢! 「府上来了好多官兵,领头的军爷这么说的,他说王爷的……王爷的人头现在已经送进宫里了。他们把世子抓走了,我是偷跑出来找夫人的。」 管事是个四五十的老人,自世安王开府建衙时就待在王府伺候,对王爷一家的感情不能不说是深厚。此时哭得涕泗横流,脸上纵横的褶子里全是眼泪。 「夫人,这可怎么办啊?」 大孙氏觉得肚子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她直抽冷气。真的不是在做梦。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公公怎么会通敌叛国?不可能! 「玉武呢?有玉武的消息吗?」大孙氏捂着肚子,俯身问管事,管事摇摇头,「只听军爷说王爷没了,没提到世孙和二少爷。」 「那就是还活着的,还活着的……」大孙氏悲喜交加,双手瑟发起抖来,卢氏和郭氏忙上前握住她的手,看着小姑子迷离恍惚的泪眼,也能感受到那股切肤之痛。 「老太太!」辛嬷嬷大叫了一声。此时一屋子人都照顾大孙氏去了,没注意到老太太在听说「王爷没了时」就晕了过去,承钰还坐在炕上发怔,双眼迷茫,错以为是午觉的乱梦还没醒,竟有如此荒唐无措的现实。 她在一阵错乱后听到辛嬷嬷的尖声叫喊,奔到她外祖母身边,连唤了好几声,也不见老人有丝毫反应。探了探鼻息,还有气,一面让人去请大夫,一面看着辛嬷嬷上来为外祖母掐人中。大孙氏也含着眼泪,先来顾她母亲。 直到人中处留下红红的印子,老太太才悠悠醒转。一眼看到长女正扑簌簌地落眼泪,明白大局已定,他真的是死了,一时觉得喉头腥甜,「哇」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屋里人彻底没了主意,连辛嬷嬷也慌了起来,承钰跪在她身边,不停地唤她,拿过绣芙拧来的热帕子给她擦嘴。老太太在那口血后彻底失了生机,木偶般直挺挺地躺在榻上,连话也说不出来。 一会儿大夫来了,给老太太瞧过后说是急火攻心之症,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而能不能再说话却不是定数。 祸从天降,承钰有种被巨石砸中的感觉,一面还是不愿相信事实,一面又被事实拿鞭子挥着赶着,去处理迎面而来的种种困难。 第8章 大夫留下药方,她忙安排丫鬟去灶上熬药,大孙氏由两个妯娌陪着,支肘埋着头哭泣,摧毁了肝肺一般地起伏,好几次因为喘不过气才停下。郭氏和卢氏静默不语,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无谓的。 老太太嘴唇也是僵的,承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喂下小半碗,她看到外祖母的眼角一直溢着清泪,一边擦她嘴角流出的药,一边帮她拭泪,等看到老人合了半晌的眼,她才站直身子,发现自己已经蹲得脚软腰酸。 转到次间去看大孙氏时,发现她已经没在哭泣了,额头贴在手腕处,手指上一枚翡翠镶金的戒指熠熠发光,承钰忽然觉得感慨,荣华富贵真不过一场过眼云烟,那些冷的硬的金玉也是世上最无情的东西,今日戴在一个人的身上,明日换了另外的人,依旧亮得耀眼。 「姨母。」她走过去轻轻握住大孙氏的手,「今晚您就在国公府歇下吧,天大的事明日再说。您休息好了,肚子里的妹妹才能好呀。那管事不是说没有玉武哥哥的消息吗?说不定玉武哥哥正在回来的路上,等他一回来,事情就会明了,王爷没有通敌叛国,一定是有人陷害!」 大孙氏这才抬头看了看外甥女,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和玉武多像啊,前一刻她还在想等这次玉武回来,就找媒人来提亲,谁知道祸事转瞬临头,打得人措手不及呢。 「是啊,小姑今晚就在府上先歇下吧,世子被召进宫中,你回去了在王府中也是孤零零一人,不如留在这里,我们陪着你,等明日有了消息,再回去不迟。」郭氏跟着劝道。 大孙氏有片刻的犹豫,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得回去等着,一会儿伟里要是回来了没见到我,他会孤单的。」 世子夫妻俩当初虽然是因为要阻止各自的弟弟妹妹出嫁,才结了亲,但难得婚后二人相敬如宾,伉俪情深,一直以来都是京中夫人所羡慕的。 当下大家明白她记挂世子和王府,也就不再多劝,把她送出国公府角门,直到看她上了香车才各自回院。承钰见她状态不好,本来想跟着去王府陪她,但大孙氏让她留在府上好好照顾老太太,承钰只好不跟着去了。 珠缨香车出了胡同口,她抬头望了望金陵城的夜空,才发现不知为何,天空竟是红得出奇,是鲜血凝固后的暗红色,无边无际地铺在沉黑的天幕上,红与黑的交叠中,显出一种压迫人心的悲怆。 苍茫天际从金陵漫延到漠北时,成了冷冷的漆黑,漆黑下的大地冰雪覆盖,风雪怒号。银白的山谷燃起了许多红色的火把,像落在雪地上的殷殷血滴,鲜红刺目。 数千铁骑林立山谷,漫山遍野尽是手持冷剑的士兵,他们虎视眈眈,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被他们围困在山谷中心的世安王世孙,镇国大将军陆玉武! 山谷一端领兵的大将朝他大喊道:「逆臣,为何冥顽不灵!世安王的项上人头已经被送往京城,我奉劝你快快束手就擒,莫要再抗争了!」 「崔连!」陆玉武看清无数火光簇拥中的大将,正是在他祖父麾下任职的副将,「我祖父待你不薄,从你只是一个无名兵卒时就提拔你,你今日为何恩将仇报,反助贼子诬陷我祖父!」 山谷中心传来的声音如洪钟一般,穿透茫茫风雪,响彻在众士兵的耳中,听得他们心中一凛。火光晃了晃,崔连感觉身下的坐骑不安分起来,勒了勒缰绳,重新镇定,「逆臣,明明是你们与匈奴军暗通,犯我大夏边境在先,如何反咬人!」 「哼!」陆玉武冷笑不语。当初他和祖父二叔早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为了边境百姓,还是毅然决定出战。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有人精心布置好的,起初军队屡战屡败,敌军似乎对他们的作战部署了若指掌,正当他们揪出敌军内应时,却被逆贼反诬为通敌叛国。 第9章 而那时匈奴偷袭,他们顾不得许多,整装迎战。他和祖父率军正面出击,二叔和段越珊留在后方作为援军。没成想这一战开战后,军队反将矛头对准了他和祖父,我军叛变,敌军气势汹涌,两相夹击,他亲眼看到体力不支的祖父被自己信任的副将亲手斩于马下。 他来不及悲伤,只能纵马杀出一条血海,驰骋奔到这片山谷时,四面八方忽然涌出另外三军,腹背受敌,他被包围了。 山谷那端的崔连抬手示意,千军出动,火山流焰般滔滔滚下山谷,朝中心涌去。 「取逆臣首级,赏黄金千两!」 士兵们的心不再为将军的声音颤抖,灼人的火光就是金子的光芒,银白色战袍的陆玉武,在他们眼中成了白花花的银两。 但这银两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能拿到的。陆玉武勒紧缰绳,身下的黑马也意识到了战况的紧急,喘着粗气带主人在山谷中疾驰,身后铁骑洪流般倾泻而来。黑马上的将军手持利剑,气势如虹,将扑来的士兵一一斩落下马。 山巅大将眼看那道银白色的身影就要奔往出口,又指挥东西两路军队出击,一时间山谷火把满布,铺天盖地,把漆黑的夜色映得诡异妖冶。 近出口处,陆玉武不再理会后面的追兵,而是挥剑砍向了两旁林立的树木。将军的剑削铁如泥,积满厚雪的大树应声倒下,落在地上激起千层雪花,终挡住了士兵的去路。 —— 承钰回屋后仍是守在外祖母的榻前,她发现老人虽闭着眼,眼角仍不断有清泪划过太阳穴,她只得一直在旁边为外祖母拭泪。 心里不禁犯疑,外祖母当时只听了世安王身死的消息,就晕了过去,不是一直都说王府与国公府有积年的嫌隙吗?外祖母为什么还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她想不明白,等更漏过了子时,听老人的呼吸逐渐平缓,眼角也不再溢泪,应该是睡着了,承钰这才去了暖阁。 虽然已是夜深人静,但出了这样的事,她怎么睡得着,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担心。 平彤在屏风后的榻上守夜,听到自家姑娘不停翻身的声音,极不安稳,劝了一句:「姑娘,您就什么也别想了,先睡下吧,不然明日哪来精力照顾老太太呀?」 承钰在静夜里听到她略带沙哑的声音,心里有片刻的安宁,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 明天的事只会更多更急,她要亲自去王府陪姨母,看看情况,还要回来照顾外祖母。老人晕厥醒来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她还得再让人寻些名医回来瞧瞧。 可是玉武哥哥呢?他现在到底在哪儿?是生还是死?未知的恐惧在黑暗中蛇一般绞缠住她,她只要一闭眼,就忍不住想到他会不会已经不在了,然后在一阵惊悸中猛然睁开眼,和满目的黑暗长久对视。 如此这般的反复折磨,她在心神俱衰的那刻才明白,他就如一座沉默不语的青山,从不提及为她挡过多少风雪。如今这座山轰然倒坍,她看到山后吞没星云的洪流,再没了主意。 卯时老太太那边的灯被点亮,承钰还是没睡着,索性起身,去堂屋看外祖母。 原来老太太是渴了,绣芙端来一碗温热的梨子水,承钰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屋子正中燃着银炭,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承钰不知道这种短暂的安宁还能持续多久,只能心乱如麻地等待。 此时天光未亮,国公府中一片沉寂,汀兰院里却是灯火大亮,阁老大人孙怀蔚也是一夜未眠。堆积如山的公文只能让人搬回府上再阅,一半是弹劾他的文章,一半是斥责皇帝太子的文章。 第10章 他在无数次笔走游龙后,终于忍不住心里积压的愤怒,一把推开紫檀木书案上一摞摞的公文,骂道:「这些狗屁言官,成日里就知道弹劾这个训斥那个,到真做实事的时候没一个能用的!弹劾我?那黄河决堤的水你们去治,贵州的难民问题你们来解决!」 「读了几十年的书就知道用来放屁!」 容芷连忙上去捡掉落的公文,又听清脆的「喀嚓」声响,孙怀蔚把手里的笔杆也折断了,撑着头坐在太师椅上深深地吸气。 他此时甚至有些怀念当初在朝堂上,成日与自己争锋相对的太子派系,至少他们是有真本事的人! 门外走来锦衣卫的人,说世安王世子仍是不肯承认谋逆,指挥使大人已经亲自去审讯了。 「太子殿下呢?」 来人听孙大人冰冷严厉的声音中略带疲乏,回道:「殿下还在行宫……休息。」 孙怀蔚长长地吸了口气,若不是有外人在这里,他还想骂。以前有前太子在时,十六皇子迫于压力,尚且知道努力上进,如今大局初定,他似乎松懈了不少,只在宫里专等皇帝咽气,好龙袍加身,自己坐上皇位。 沉眉半晌,他才开口道:「你先回去吧,告诉你们指挥使大人,我随后就来。」 说完他让容芷伺候他换衣洗漱,披上玄色鹤氅流星般地出了门,身后跟着一队护卫。只是离开之前,容芷问了句:「您又走了,待会儿高姑娘醒来不见您,又会闹了。」 听到「高姑娘」三字,孙怀蔚紧绷的面色才有了一丝放松,他看了看厢房,说道:「你就告诉她,我今日会回来陪她用晚膳……罢了,你就说我今日会早些回来。」 他不敢许诺,若是到晚上回不来,她一定会守着一桌子的冷菜等他。 容芷很为难,又说:「可是这话已经连着说过一段日子了,昨日就不管用了,高姑娘一直哭着闹着要出府找您,奴婢们哄也哄不住。」 孙怀蔚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还是和她说,我今晚会回来陪她用膳。」说完便疾步走出了汀兰院。 容芷看着自家少爷离去的背影,心里不住犯疑。那位高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少爷明明很在乎她,但是从没动过她。容芷一直在边上伺候着,就见两人动作言语间很是亲密,但不像是男女相悦,更像是一对兄妹。 那高姑娘从来也只叫少爷哥哥,而且叫得奇怪,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把「哥哥」叫做「鸽鸽」,举止言谈像个顽劣女童一般。 最初高姑娘进府时,她还以为少爷喜新厌旧,把表姑娘忘了,但每每她守夜时,总能听到少爷在睡梦中喊表姑娘的名字,声音说不出的压抑和痛苦,似乎备受煎熬。 孙怀蔚赶到诏狱时,陆伟里已经成了个血人,浑身尽是鞭子落下的痕迹。他在牢狱一角的椅上坐下,冷眼看着锦衣卫的指挥使审讯,修长的手指不时在叩击在木桌上。看着那张和陆玉武几分相似的脸庞,心里生出一丝痛快。 「又晕了!」指挥使停了鞭子,递了下属一个眼神,马上有人提来冷水要往陆伟里身上泼去。这时黑暗角落里的孙怀蔚站起身,淡淡说了一句:「让我来。」 指挥使立刻躬身献上鞭子,不过孙怀蔚只瞟了一眼,没有接过,指挥使便收回鞭子,恭敬地退到一旁。 陆伟里在一桶冷水的刺激后醒来,就见迎面站着个冷面如霜的男子,暗淡的牢房中,那张白皙的脸白得刺眼,越发显得长眉乌浓,眸子黑亮。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入了地狱。 「世子?」孙怀蔚歪了歪唇角,「咱们做个交易如何?只要你承认你父亲世安王通敌叛国,我就求皇上不再牵连你,王位保留,依旧由你继承。」 第11章 陆伟里怒吼道:「我父亲绝不可能通敌叛国!绝不可能!就是有你们这群乱臣贼子,蒙了陛下的眼!我要面圣,我要见皇上!」 「世子别激动。你要见皇上,可皇上并不想见你。」孙怀蔚嘴角噙着笑意,诡异莫测,「否则我们也不必来诏狱。」 「我奉劝世子还是好好考虑刚才的条件,若我没记错,如今世子夫人还有孕在身吧?」 昏暗中看不清陆伟里满脸血污的面庞,但孙怀蔚很确定,在听到「世子夫人」的一刻,那双眼里的泪光抖动了一下。 「听说世子夫人深夜从国公府回去,想必还在家中等着世子呢。世子怎么舍得让尊夫人为你担惊受怕?」 孙怀蔚一双星眸蛇一般咬住陆伟里,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化,他看着眼前人纠结起来,心里觉得很满意。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纠结只在那么一瞬,下一秒陆伟里含泪的目光重新坚定,他听到他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就算死,我也不会指认莫须有的罪名!」 「世子可想好了?」孙怀蔚虚了虚眼。 陆伟里迎着那双星眸灼人的光亮,挺直脊梁,朗声道:「我父亲绝不会通敌叛国!」 那道灼人的光亮转瞬消失,孙怀蔚侧头对指挥使抬了抬手,牢狱中只听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随后渐渐没了声息,衙役们面目表情地上前收拾尸体。 「世安王府,抄了吧。」临走时他又丢下一句,随后出了诏狱,坐上马车往皇宫赶去。 进宫时天已大亮,远处群山连绵,罩在一片冷绿的雾气中。一夜未眠,他看着东升的旭日有些虚浮刺目,微眯了眼往太子的宫殿走去。 太子刚从孙步玥的寝宫出来,来正殿见他时,还是一副云雨后的餍足相。 「你这妹妹生得好啊。」太子拍了拍他的肩,对上他那双清冷的眸子,知道他会是这反应,也不意外,问道,「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不认,杀了。」 太子沉吟着点头,「给匈奴的黄金都运过去了吗?」 「都运过去了。」匈奴军贪婪暴戾,收不到钱怎么会替他们办事。这件事他筹划了有大半年,前太子还在时就有了想法。先派人和匈奴谈判,许他们黄金百万,让其毁约来侵犯边境,届时世安王来迎战时,里应外合,趁此灭了世安王一脉。 其实根本不用送黄金,就凭匈奴人对世安王祖孙二人的恨意,足以说动他们再犯边境。 「父皇有所察觉吗?」太子喝了口茶,还是有些担心。 「皇帝陛下整日昏睡,已经很久没问过朝堂之事了。」孙怀蔚说道,顿了顿,又道,「太子理应更加勤勉,泱泱大夏朝,不久就是您的了。」 太子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自从孙步玥被送进宫后,他恨不得日日不离开她,陪她游湖赏花,的确荒废了些日子。 「都说英雄难过没人关,以前还不以为然,觉得女人不过如此,现在才似乎尝到几番滋味……」太子摸了摸下巴,「想来孙大人年轻,还没遇到让你牵肠挂肚的人儿吧?」 牵肠挂肚?何止是牵肠挂肚,他恨不得把心也掏出来捧到她面前,可是她如今怕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孙怀蔚牵了牵嘴角,笑得很苦涩,就听太子转了话题,在说:「孤今日就会去处理政事,你不必担心。世安王的余孽还没抓到,放松不得。」 「是。」他说道,两人又谈了会儿事,他转身出了正殿,往内阁所在的文渊阁走去。 刚下石阶就被一个大红丽色的身影拦住,孙怀蔚淡淡抬眉,看着面前妖娆红妆的孙步玥,「何事?」 第12章 「我刚才在门外听到你们说的话了。」孙步玥进宫后盛宠加身,比之从前更为跋扈,连从前的和嘉郡主也渐渐不放在眼里了。 「所以呢?」 孙步玥红唇轻撇,不耐道:「我听到你们在说世安王的余孽未除?为什么要这么说?」 「世安王通敌叛国,现在陛下盛怒,要将其一网打尽。」孙怀蔚挑挑眉,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怎么可能?武表哥呢?」她激动地抓住他的衣襟,花容失色。 「他当然也留不得。」孙怀蔚拂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却又被她拉住衣袖。 「我求求你,救救武表哥,不要杀了他!」那是她想了十年的梦,她已经把爱他想他变成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他死了,过去的十年就真成了一片空白,太可怕了! 「孙侧妃,你如今已经嫁给太子殿下了。」孙怀蔚虚了虚眼,狠狠甩开她拉住衣袖的手,没想到她追着过来又狠狠拽住。 「你以为我想嫁吗?你以为我想做这太子侧妃吗!」浓郁妆容下的一双凤眼流出泪来,红唇颤抖道,「你不知道我过得多痛苦,我明明是要嫁给武表哥的,都怪那个姜承钰!都怪她!她为什么要来金陵,她为什么要出现在他面前!」 孙怀蔚皱眉盯着她,冷淡道:「侧妃如今得殿下盛宠,养尊处优,臣不知道侧妃过得有多痛苦。臣只知道侧妃若再说臣妻一句不是,就是殿下也护不了您!」 这话何其耳熟!孙步玥凤眼圆睁,花容闪过几丝讶然。「臣妻?你和她已经成亲了?」 「迟早的事。」孙怀蔚最终甩开她,大步离去,剩她一人站在空寂的殿外发怔。不管姜承钰是不是会嫁给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救武表哥,那人虽是她的二哥,但明显不会和自己站在一起,她需要一个同盟者,一个和她利益共存,并且万事都听她计较的人。 辰时过了三刻,承钰见庭院里的白雾渐渐消散,青石板上铺了层金光,知道今日又是个艳阳高照的天,喂完外祖母的药,就出了国公府,打算到世安王府看看。 上车前卢氏带着孙步琴赶了过来,说要一同去,而郭氏则留在院里劝慰段姨母。段越珊虽然不是叛军,但受此牵连,如今生死不明,她母亲怄得肝肠寸断,武安侯今早派人来接,段姨母是如何也不肯回去见他。 香车还未进世安王府所在的胡同,承钰就听到有嘈杂的人声,轻轻掀起车帘一角,看到胡同口围了许多老百姓,交头接耳,在小心地说着什么。 一阵莫名的心悸袭来,她觉得前面似乎有不好的事在等着自己,三舅舅去世时的那种无力感又猛烈地袭来,车进了胡同,她发现自己手软脚软,没有勇气下车。 孙步琴最先下去,承钰低头弯腰出来时,就听到她在说:「咦,王府的门怎么开着?一个人也没有。」 胃里有只老鼠在冲撞,翻江倒海。承钰忍着紧张,抬头看去,果然见门洞大开,王府中再无一人,只门口那两个石狮子还安静地坐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卢氏下车来见了这场景,惊呼一声。走进去一看,昔日井井有条的王府如今一片杂乱,残垣断井,还有东西在焚烧,冒着滚滚白烟。 「姨母呢?」承钰脚下生风一般往大孙氏住的院子奔去,府中一片破败景象,阳光下格外扎眼,孙步琴和卢氏跟过来,听她唤「姨母」的声音,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姨母?」承钰跑到正房,房门虚掩着,屋内光线晦暗,她站在洒满阳光的门外,忽然觉得生与死的距离也不过一个门槛。 第13章 房梁上悬着三尺白绫,一身华服,妆容淡雅的大孙氏挂在上面,面色平静,阖目长眠。裙摆下露出一双秋香色绣芙蓉花的绣鞋,还是过年时自己给她做的。 「啊——」 那声惊叫穿骨刺心,从她孱弱的身体里发出,带着积郁深久的悲伤和恐惧,把满院的阳光也扎破了,空气里浮荡着细微的尘埃,像是什么东西消散了,再也摸不着。 千里之外的峭壁洞崖中,陆玉武猛地睁开了眼,大口地喘着气,一颗心突突突悸动得厉害,似乎马上就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将军。」「世孙。」「玉武。」 身边围上来一众人,他一一看过去,发现二叔,段越珊,军中几位大将,甚至和尚闻道都在。 「我这是?」他撑着想起来,手臂处立刻传来一阵撕扯的剧痛。 「你别动。」陆平里扶他慢慢坐起来,道,「你从悬崖上摔了下来,是闻道师父找到了你。」 「那你们?」 「那日段姑娘在你们出发不久就看出了端倪,觉得不对,我们也一直没等到应援的信号,本想按兵不动,是段姑娘决定带兵出战。没想到事情果然不对,我们被自己人围困住,幸而人并不多,四下突击,终于逃到了这片山崖下。」陆平里说。 「事情大致明了,军中果然出了奸细,并且还不少。如今我们的兵折损过半,只剩了千余人。」段越珊恨声说道。 陆玉武摇摇头,「不仅仅是奸细,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要置我们于死地的陷阱!」他眼中泛起泪光,面对陆平里,哽咽道:「二叔,祖父没了!」 陆平里如雷击般,身体左右摇晃,差点站立不稳。若说有人设计陷害他们,他一点也不意外,但父亲竟然!从小在他心中,神砥一般存在的父亲竟然!。他清晰地感觉到,内心最坚定的信仰正在抽剥离去,自己霎时成了个空壳子,人生再没一点分量。 跟随世安王的大将们跪伏在地上哭泣,「我们誓死守卫的大夏,彻底抛弃我们了!」 「不,大夏没有抛弃我们!」众将悲泣之时,忽然跳出一个沧桑的声音,大声呼道。人们不由向他望去,只见昏暗的洞崖中,那个满面风尘,长脸瘦削的和尚,面色凝重,庄严而不可侵犯。 「是朝无正臣,内有奸恶!」 陆玉武凝眸望向他,真是可笑,两日前此人跑到祖父面前游说,还被自己踢出了营帐,而此刻,肃穆沉重的他竟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闻道朗声说完,将士们瓮了瓮唇,想说他们并没有天子密诏,但又不自觉地齐齐看向陆玉武。 年轻的将军目光炯然,眉目英挺,眼角风情尽去,凝结着莫大的悲痛和愤慨。陆平里看看将士,又看看侄子,忽然跪在他面前,气沉丹田,道:「世孙是世安王嫡系,是正统皇室血脉,今日朝中有奸臣,我们拥世孙为王,出兵‘靖难’,清君侧!」 底下将士面面相觑,随即跪了下来,拱手齐声道:「愿誓死追随王爷,愿誓死追随王爷!」 陆玉武感觉自己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向前,风口浪尖处,不容他再有任何的犹疑。他看向闻道,和尚面色如常,似乎万千丘壑尽在他的掌握中,他将倾尽毕生所学,助眼前的王登上皇位! —— 承钰是被卢氏背回去的。她在那声震破了肺腑的惊叫后,彻底失去了气力,有一刻甚至忘了该怎么呼吸,「咚」地一声栽倒在地。 第14章 老太太听说长女自缢而亡,外孙女受了惊吓后昏厥不醒,急得眼仁突出,但奈何动弹不得,只能躺在榻上「啊啊」地干叫。绣芙陪着她,本来是想安慰老太太,但想到她如今什么也没了,心里发痛,竟跟着哭起来,直到被辛嬷嬷看到后斥责了几句,才擦干泪一心照顾起来。 孙步琴一直守在承钰床边,日暮时分终于见她睁了睁眼,忙凑上去唤她。她一张失了血色的唇瓣微动,琴儿听不清楚,把耳朵对着,才听见她似乎在说「什么时辰了?该喂外祖母吃药了……平彤,一会儿把那双虎头鞋拿来,我还差一点就做完了,下次姨母来的时候正好给她……」 琴儿越听越怕,带哭腔地喊了几声「表姐」,承钰「嗯」一声后又闭上眼睛睡过去。 「娘,表姐会不会死啊。」郭氏走进来,孙步琴泪眼汪汪地望着她母亲。郭氏叹了口气,「大夫看了说没有大碍,你别哭了,让你表姐好好休息。」 孙步琴这才收了眼泪,替承钰掖了掖被角,由郭氏拉去堂屋看祖母。 亥时前郭氏卢氏离开凝辉院,院中只点了几盏灯,昏黄的烛火下守着几个静默的丫鬟。暖阁中更是寂静,一点声响也无,但承钰在睡梦中,耳边却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 一会儿是马儿的嘶鸣,一会儿是箭矢「嗖」地穿透空气,一会儿是女人们的尖叫声,哭声。声音的世界混沌一片,她的耳朵被撕扯着,丝毫不知道院外正走进来一个男子。 孙大人身穿泥金色长袍,外面罩着玄色鹤氅,一步一步往正房的方向走去。庑廊下的丫鬟看见了,想说什么,又看到他身后跟着的护卫,还是闭了嘴。 守在床边的绣芙看到一个清瘦高大的身影进来,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到他冷冷的声音说:「出去。」 「可……」她不能离开老太太,但话还在舌尖,就被蒋驭一个凶恶的眼神瞪了回去,绣芙只好把话咽下,不舍地看了看沉睡的老太太,小心翼翼地绕过孙怀蔚,出了房门。余下的二三等丫鬟也鱼贯离开。 孙怀蔚往暖阁走去,那里光线幽暗,只点了一小盏松油灯,两个丫鬟还坐在绣墩上发呆,相对无言,是平彤和绣桃。 「二少爷。」平彤先抬头看到他,哀求似的叫了一声,「二少爷,求你救救我们姑娘,她已经昏了一天了。」 平彤心思单纯,还只道姑娘仍和二少爷两情相悦,知道二少爷如今权大势大,希望他能救救承钰。 而绣桃看到他时,眼里只有惊恐,到发现他身后站着的蒋驭时,更是吓得「二少爷」也叫不出来,忽然又记起姑娘要把她许给蒋驭的事,额上冷汗涔涔。 「你们先出去。」孙怀蔚说,眼睛盯着架子床垂下的鹅黄帘幔,里面的锦被隐隐隆起一角,是他朝思暮想的小丫头。 平彤还有些犹豫,但看到绣桃先跑了出去,因为信任二少爷,也就跟着离开了。蒋驭识趣地退到暖阁外守着,屋内刹时只剩了他和承钰二人。 他放轻脚步,慢慢走了过去,帘幔掀起处,看到她的脸,陷在樱粉色的锦被里,还像小时候那样,稚嫩易碎。 「灿灿?」他唤得轻柔极了,暖阁外的蒋驭耳朵动了动,心里不禁感慨,这世上怕是除了姜姑娘,再没有人能让大人这么温柔地说话了。 「灿灿?」他又叫了一声,被子裹着猫儿似的承钰似乎听到了,迷迷糊糊「嗯」一声。孙怀蔚见她还有知觉,欣喜地笑了笑,「该起来了,你都睡一天了,咱们出去走走好不好?我带你去逛秦淮河,那儿入夜之后美极了。」 曾经他们哪儿也去不了,整日困在国公府的深墙宅门中,但好歹两个人守在一起,忧对方所忧,喜对方所喜。如今他权势加身,见过再美的湖光山色,尝过再甜的甘醴佳肴,她却再也不愿和他厮守。 第15章 「灿灿。」他把手伸进她的锦被里,没有感受到温暖,而是触碰到她凉凉的手。 孙怀蔚那双宽大火热的手掌反扣住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想让她暖和些。锦被里的玲珑小人儿似乎感受到了,纤细的手指微微用力,抓住他的手指。 「灿灿。」他笑得欣慰,以为承钰要醒了,俯下身灼灼地注视着那张小脸。 却见她樱唇轻启,喃喃地在说:「玉武哥哥!玉武哥哥,你别死啊。」 「你别死,别死……」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但抓着他的手指仍旧没有放松。嘴角的梨涡消失,孙怀蔚的眸光沉了又沉,最后在黯淡的烛光下再没有半点光芒,像浸了墨汁的砚台,黑暗得浑浊他放开拉着自己的手,摔了帘幔走出去,守在外面的蒋驭只感觉一阵冷风袭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锦衣黑裘的大人迎面走来,他连忙退到一边,给他让路。 还以为大人要回去了,结果又见他往堂屋处走,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祖母,祖母?」孙怀蔚走到老太太的床前,冷然唤了几声。 老太太半朦胧着眼醒来,就看到一个高大阴郁的少年站在床头,面容冷峻,眼里没有丝毫感情。 是孙怀蔚。她不想看到他,又把眼睛闭上。 「老太太,别装睡了。」他在床沿坐下,闻到一股浓重的苦药味儿,夹杂着垂垂将死之人的气息,胃里开始犯恶心。 不过诏狱里的血腥味儿,尸首味儿闻惯了,倒也没什么,他依然神色清冷。「有一件事,只要你答应我,我就放过国公府余下的人。」 「想要我把钰儿嫁给你,不可能。」老太太不想见他,仍闭着眼,说话颇为费力,但语气坚定。 「那我就先从孙立言开始,国公府的人一个一个,挨着来。诏狱的牢房从来没有空过。」孙怀蔚微笑着望向她,老太太蓦然睁开眼,和他对峙着。 「孙怀蔚!孙立言可是你的父亲,他若死了,你要守制三年,难道你舍得接下来的三年,不能在朝廷里呼风唤雨?」老太太知道和庶孙已经没什么亲情道义可讲,他醉心权术,心里只有利益。 「您只知道丧父要守制,难道忘了皇上有‘夺情’的权力?宫里那两位,哪一个离得了我?必定不会让我因为要守孝而赋闲在家。」 老太太深吸了一口气,瘦骨嶙峋的胸膛起伏,想一巴掌呼到他脸上,但怎么也动不了,枯叶般的老手空自颤抖。 「老太太,别挣扎了,只要您一句话,就可以免了府上的人受罪。」孙怀蔚笑得真诚,「不仅如此,我也不会把您和世安王的秘密公诸于众。」 「你怎么会知道!」老人一双眼睛「霍」地睁开,直勾勾盯住他。 他嘴角衔着笑意,终于抓着这老太婆的痛处了,也不是油盐不进的。「这天底的事,只有我愿不愿意知道,没有我能不能知道的。老太太,你若是再不告诉我遗嘱交给谁,明日你和世安王的风流事可就会传遍京城了。」 「你敢!你这样做了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除了让我们晚节不保,别人也会知道钰儿的身份,你有心让人议论她母亲是私生女吗?」 「我要的就是你晚节不保。至于承钰,她嫁给我,我自然会护着她,谁还敢派她一句不是?所以我说老太太,你还是快告诉我的好。」 老太太嘴唇蠕动,气若游丝,他听不清楚,侧耳凑近了听,却感觉耳廓湿乎乎的,是她吐了唾沫。 他笑着用绢子擦干,发现白色绢丝上有抹青绿色,明白她刚才吐的是口痰,面色陡然一凛。老太太「哈哈哈」笑起来,昏惨惨的,门边的蒋驭听着也觉得有些渗人。几个贴身丫鬟一直站在门外,此时也听到老太太的笑声。 第16章 绣芙想进去,但被蒋驭伸出手臂拦住,她的个头才及这个雄壮男子的腹部,此时被吓到了,也只能安分地立在门槛外。 笑声戛然止住,似乎喉咙堵住一般,发出「呃」的一声,绣芙皱眉,更想进去看看,也不管蒋驭了,哭叫着「老太太」,横冲进去,却被他一把抓住,平彤和绣桃见了,上来帮她,三个小女子在蒋驭面前只如小鸡仔一般,一捏即碎。 孙怀蔚一只手掐在老太太的脖子上,声色渐厉,「你不说也罢,我自有办法让承钰收不到那封遗嘱。」 他的目光专注得犀利,油灯将尽的老太太哪经得起这一阵窒息,不一会儿就两眼翻白,双脚一蹬,归了西去,彻底成了段没有生命的枯木。 他松手的那一刻,绣芙正好咬了蒋驭一口,挣脱出来,两个丫鬟也跟着效仿,蒋驭吃痛,一时没抓住。丫鬟们跑回屋里,就看到披着玄色鹤氅的二少爷,神色冷漠,从地狱走来。 绣芙扑到老太太床边,探探鼻息又摸摸尚有余温的手,看到老人脖颈处清晰的红痕,放声嚎啕起来。 孙怀蔚面容冷峻,耸了耸鹤氅,走出正房,吩咐:「立刻安排人送表姑娘去庄上静养,今晚的事谁也不许说漏嘴!」 「是。」蒋驭应喏,又听他说道,「里面的丫鬟,让她们别再吵嚷。」免得把他的小丫头吵醒了。 蒋驭还没应「是」,就见平彤往暖阁跑去,哭喊着:「老太太死了,二少爷把老太太掐死了!姑娘,姑娘!」 孙怀蔚听到她在叫承钰,浓眉一沉,蒋驭立刻会意,闪身进屋,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拖到门外。 他知道这丫鬟是承钰从泉州就带来的,从小在她身边服侍着,怕丫鬟没了她会起疑心,因此有心放她一马,冷声道:「明日你乖乖跟着去庄上伺候,刚才只当什么也没看到。懂了吗?」 平彤被捂住了嘴,呼吸急促地点点头,等蒋驭一放开,又要往屋里钻,不住声地叫着「姑娘」。 她想把承钰叫醒,然后收拾了东西去蜀地找老爷,这地方实在不能久留了,原来二少爷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还没进暖阁,她又被蒋驭重新捉了回来,孙怀蔚太阳穴处的青筋绷得紧,不耐道:「不识时务的丫鬟,打死罢了。」 蒋驭正要动手,孙怀蔚望了眼屋内的暖阁,「找个不出声的死法。」 蒋驭会意,屋里两个丫鬟只见他大手缠住平彤的脖子,旋即一扭,「咔咔」两声,再松手时,平彤的脑袋耷拉下来,没了声气。 绣芙和绣桃吓得浑身瘫软,庭院里站着的二三等丫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正房门口被弄死了一个丫鬟,也吓得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眼看二少爷和他的护卫离开。 郭氏和卢氏在第二天早晨来请安时,才发现躺在床上已经僵硬的老太太,尸身变色,已经看不出脖子上的红痕。问绣芙,那丫鬟不知是不是给吓到了,满脸呆滞,问什么都不说话,只知道点头摇头。 又问表姑娘醒了没有,绣芙摇头,两人到暖阁一看,床上空空如也,主子和丫鬟都不见去向。问了个二等的丫鬟,说是二少爷连夜把表姑娘送去庄上静养了。 这里婆母刚死,承钰就被他送了出去,郭氏和卢氏觉得蹊跷,心里犯疑,但死者为大,两人也顾不上承钰,到底伤心,哭了一场,忙忙地买棺停灵,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又让小厮去别家报丧。 午时前,国公府内已是缟白一片,孙立德从衙门赶了回来,哭倒在地,孙立言睡梦中被丧乐吵醒,听到丫鬟来哭报老太太没了,恍惚地「啊」了一声,一脸茫然。 第17章 郭氏卢氏带着孩子着一身孝服,在灵前垂泪,午时过后来哭拜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府中白茫茫一片,人来人往,连孙步玥也回来了,唯独不见当家人孙怀蔚。 孙怀蔚昨晚抱着承钰坐上车,一路就往庄子去了。国公府的田产土地众多,加上他为官后,又添了不少。他择了城外一处僻静的田庄,将她安顿好,又亲自选了干净伶俐的丫鬟伺候。 守了她一夜,清晨走时,她还没醒。将随行的大半护卫留在庄上,他才略微放心,坐了车直接去皇宫。 刚进文渊阁,就有前线的战报传来,他拆开来看,两道浓眉越沉越深,最后「啪」地一声将信拍在桌案上,沉声道:「领兵追至悬崖就不追了吗?人掉下去就不找了吗?人也没有尸首也没有,就敢来邀功!叫他再找,就算把漠北的山川翻过来,也要把陆玉武给我带回来!」 下属忙领命去了,孙怀蔚颓然地坐回椅上,抚额凝思,半晌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听到他吩咐磨墨的声音,知道孙大人要处理公文了,躬着身子上前研磨。 他在内阁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午膳时间过了也不知道,直到陛下那边传召,他才起身往皇帝寝宫赶去。小太监跟在身后,看着阁老大人玉一般冷白的面孔,忽然觉得他不是个凡人,别的大人都只在衙门里混日子,时辰一到就不见踪影,连首辅大人也不例外。孙大人却不吃不喝地劳累,也难怪他如此得陛下宠信了。 「孙爱卿,朕又梦到皇兄了!」皇帝像个梦靥醒来的孩子,抓住孙怀蔚的手不放。 这话从世安王出征后说了不下百来遍,幸而他一向很能控制情绪,按捺住心头的不耐烦,微笑道:「陛下勿忧,世安王的人头还在东城门外挂着呢。」 「哦,哦。」皇帝点头,半晌又问「太子呢?」 一边的宫人回禀:「太子殿下陪孙侧妃出宫,去了卫国公府。」 国公府?孙怀蔚皱眉,去那儿做什么?随即想起凝辉院还躺着个死人,应该是被发现,在操办丧仪了。太子竟亲自陪孙步玥回去,可见是动了几分真心的。他虚了虚眼,心底又有另一番盘算。 承钰醒来时不见熟悉的鹅黄色纱帐,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榆木的拔步床上,周围陈设无不陌生,连屋子里的几个丫鬟也都是陌生面孔,而且穿着打扮也不是国公府里丫鬟的惯例。 她撑着坐起来,肚子饿得发痛,浑身虚浮,刚想开口说话,嘴唇一阵牵扯,原来是干裂了。 旁边的丫鬟见她醒了,上前来扶她,拿了枕头给她殿在腰后。刚坐好,承钰终于在陌生的环境里看到张熟面孔,绣桃端着个陶瓷绘花的碗走进来,看到自家姑娘醒了,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一张脸有些扭曲,不大好看。 「这是在哪儿啊?」承钰伸手招她过来,绣桃放了碗,她心里也很害怕很无助,如今身在别处,无依无靠,她只能和姑娘相依为命。所以一时忘了规矩,拉住了承钰的手,挨着她坐在床沿。 「姑娘从王府回来,就一直昏迷,老太太……」她努力咽了口唾沫,平复情绪,「老太太很担心姑娘,就送姑娘来庄上静养。」 「外祖母现在怎么样了?」 「老太太很好,她老人家怕您因为照顾她劳累,所以让人连夜送您到庄上,还叫您不要担心,等您养好了身子,再送您回去。」这些话都是孙怀蔚教她说的,她在心里重复了一晚上,如今才能勉强自然地说出来。 可是短短几句说完,她还是觉得后背出了汗,里衣濡湿了一片,但好在她看自家姑娘已经相信了。 承钰有些犹疑,皱眉凝视着绣桃,绣桃心虚,立刻转移了视线,把桌上的陶瓷绘花碗端起来,道:「姑娘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碗粥吧。」 第18章 说着一勺冒着热气的粥就喂到了嘴边,她闻到白粥的甜香,肚子确实很饿了,也就暂时不多问,安静地喝了小半碗粥。 热粥入喉,承钰觉得身体暖和许多,齿颊间是青梗米淡淡的甜香。绣芙给她擦了擦嘴角,她环顾四周,发现不见平彤的身影,问绣芙,「平彤呢?」 绣芙听到这个名字,慌乱中差点把粥碗打翻,背转身死死捏住碗沿,说:「平彤照顾姑娘,不小心染了风寒,老太太怕她把病气过给姑娘,所以就留她在府上了。」 「染了风寒啊,那的确得养上一段日子了。」承钰蹙了蹙眉,绣桃不敢再多话,怕露了马脚,转身出去给她张罗洗澡水。她心里放不下外祖母,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得知姨母的事情后什么反应,有没有伤心坏了身子。 想到姨母,昨日所见接踵浮现在脑海中,她觉得一颗心像被啃了一大半,空荡荡的疼!问身边的丫鬟知不知道世安王府还发生了什么事,丫鬟们面面相觑,都摇头说不知道。她们前月被采办到府上,调教了段时间才放出来伺候人,因此对外面的事也一无所知。 「那你们知道府上老太太怎么样了吗?」承钰又问。 丫鬟们还是摇头。她们只知道要把这个天仙似的姑娘伺候好,否则就会被拉出去打死。 承钰叹了口气,心里郁结。闷闷地泡了个澡,由绣桃给她梳头发。庄子上的陈设不比国公府,但大抵还是名贵木材打制的,榆木圆梳妆台上还摆了大大小小的香粉匣子,立柜中的衣裳大多也是新制的。 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没有丝毫血色,苍白得把她自己也吓一跳,绣桃开了一个桃红胭脂要给她擦擦,她自从去年腊月,府中事故频出后,就把那些脂粉丢下了,此时也没心情调脂弄粉,但架不住绣桃劝说,还是让她匀了些抹上。 绣桃不为别的,只害怕二少爷来时,发现姑娘面色差了,会怪罪她们没把姑娘伺候好。 梳洗后绣桃扶她出去走走,天连着晴了几日,今日更是格外的好。承钰只是觉得这里太安静了些,似乎就住了她和一群丫鬟,放眼望去,连绵群山下的青田不见人影,连山下的一些屋舍,也是一片死寂,没看到有人出入。 城外的田庄空阔安静,卫国公府却是丧乐哀哀,白茫茫的人来人往。及至太子殿下陪侧妃回娘家,府中更是炸开了锅一般,人人紧绷着心弦。连孙立德也顾不上伤心,小心侍立,生怕慢待了太子。 孙步玥着一身月白色绣淡紫凤凰的华服,惊鹄髻上簪着一整套的素银头面,薄施淡妆,比之浓妆时更显俏丽,看得太子一时挪不开眼。 她在灵堂对着棺材拜了两拜,洒了几滴眼泪,就匆匆起身离开。太子被来吊唁的官员缠住,脱不开身,也就没功夫再看自己的侧妃。 孙步玥是想回来找孙怀薪的。她在灵堂望了一圈也没看到弟弟,出庭院只看到人头攒动,直到走完庑廊,拐出角门,才在僻静的甬道找到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皱眉看着孙怀薪,他如今也有十七八岁了,仍旧生得长手长脚,瘦得根竹竿似的,走起路来驮着背,大步流星。 「我饿得慌嘛!早上被父亲从被窝里拽起来,早膳都没来得及吃呢。」孙怀薪披着麻衣,麻衣显然太短,下摆都缩到他的膝盖处了,露出一双宝蓝色绣金线的靴子。 「这种时候你还想着吃!」孙步玥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脑袋,孙怀薪一脸无辜,嘴里还不停嚼着一块糕点,腮帮子鼓出一团。 「不然我能怎么办呢?要是饿死了,和祖母一起下葬?」 第19章 「说的什么晦气话!」孙步玥撇了撇嘴,「你姐姐我如今是太子侧妃,还会让你饿死不成?」 「说得也是。」孙怀薪笑笑,听他大姐忽然压低了声音在问:「你愿不愿意得个官儿做?」 他瞳孔放大,兴奋起来,「当然愿意!」他堂堂卫国公嫡子,上烟柳之地玩乐,若是遇上当权官员,还得让着人家,这一直让他很不服气。但无奈文不成武不成,只能捐个监生混混。 「那好,我回去就给你向太子讨个官位,让你能在殿下身边做事。你可要好好表现,别到时候辜负了我的指望。」孙步玥凝眉叮嘱。 孙怀薪知道长姐很得太子喜爱,她既然允诺要给自己求个官儿,就一定能成,当下欣喜地连连点头,赌咒发誓地保证自己不会让她失望。 等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他可就是国舅爷了啊! 孙步玥似乎比他更急,晚上回去时,太子搂着她要求欢,她不给,作出伤心的样子,说今日回去见弟弟过得潦倒,二哥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太子怜惜她,当即答应许孙怀薪一个五品的户部外郎做,哄了半日见孙步玥终于止了哭,把她抱到床上就作弄起来。 孙怀蔚没有回去,只听下属回来报说府中还在做道场。淡淡地「嗯」了声,坐上车穿过繁华的金陵夜市,出城到田庄里来。 承钰在灯下翻一本《幽梦影》,她没想到外祖母事事都想周全了,还专为她僻了间小书房,博古架上摆着的都是她平日爱看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她忽然觉得口渴,拿起手边的茶盏,发现里面的茶水已经喝光了,便唤了绣桃沏茶,仍低着头不离书面,把茶盏递了出去。 她感觉有人握住了茶盏,连带着她的手,想抽回来时却被紧紧地握住,抬头一看,正撞上孙怀蔚那双漆黑如墨的星眸。 「你怎么来了?」承钰惊讶中站起身来,更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那边也握得更紧,她的力气怎么敌得过他,费了半天劲儿,最后叹口气道,「你这样攥着我,有意思吗?」 「有。」孙怀蔚的回答认真而坚定,她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先放开我好不好,手被你抓疼了。」 孙怀蔚这才慢慢放开,承钰看到手背处出现几道红印子,还有些疼痒,收回来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揉搓。 屋里的丫鬟似乎得了什么指令,乖乖地鱼贯离开,承钰一个也叫不住。 「你来这儿,也不怕被外祖母知道。」她还是受不了他看着自己时,深情而撩人心火的目光,她怕自己心软心动,索性转过身背对他,抬出外祖母想把他吓走。 身后却袭来一股热浪,他坚实的胸膛抵住她的背,那阵熟悉的松香撩人鼻息,承钰感觉一双手游蛇一般盘住了她的腰身。她在惊叫声中狠命地想掰开锁在腰前的手,面容都有些狰狞了,那双手却纹丝不动。 「灿灿,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是记忆里独有的低沉嗓音,承钰还在掰那双手,但力气明显弱了些。 「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孙大人?」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都这步田地了,难道心里还有眷恋? 「你不理我,是不是因为高之菱的事?」孙怀蔚高出她许多,从背后侧头凝望着她的一半侧脸,皱眉说,「那我告诉你,我对高之菱绝没有半点男女之情,你信吗?」 承钰恨得踩他的脚,「你叫我怎么信?」 「我不说你不信,我说了你恐怕也不信,我怕吓着你又不想你一直误会下去。」孙怀蔚搂得更加用力,「我怕这些误会把你对我的感情消磨光,我怕,我从来没这么怕过!」 第20章 谁会知道权势滔天的孙大人,怕的竟是一个小女子的心呢? 「我今天一定要说出来,灿灿。」他放开手又搂住她的肩把她转过来,目光袭人地望着她的眼睛,「高之菱是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孙步瑾!我知道这说来有些荒诞,借尸还魂。但她真的是我的妹妹,我能感觉到。你可以明白吗,灿灿?」 承钰初听时的确被震住了,怔愣了好久,不可思议!可是转念想到自己不是也重生了吗?既然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了,为什么不能发生在别人身上? 「灿灿,灿灿?」孙怀蔚见她瓮着嘴唇不说话,还以为她被吓到了,一叠声地唤她。承钰终于回过神来,问了一句:「她真是你妹妹?」 「是啊,很多只有我和步瑾才知道的事,她都知道。我很肯定她就是,而且她还活在去世时的年纪,九岁。」 承钰回想高之菱从垂花门摔下后的举止,的确和一个孩童无异。她望着案前的灯盏出了会儿神,又回过来看到孙怀蔚期待的眼神。 「我信,我信了。」 原来他一直只是在疼他的亲妹妹,他心里没有别的女子,他对她说过的话都不作假。 就这样简单的几个字,孙怀蔚欣喜得溢出泪花,他一把把面前的人儿搂在怀里,头埋进她冰凉的头发间贪婪地深嗅着,一会儿他感觉承钰的两只小手搭在了自己背上,无声地贴近。有一刻就想这么天长地久下去,外边那些纷扰的浮事,诱人的权力,他都不要了。 接下来的三月对孙怀蔚来说都非常美好,他在皇宫和田庄两头跑得不亦乐乎。外面严酷冰冷的孙大人回了庄上,立刻变了个人似的,眉眼温柔,语气有了温度,时时可见那对浅浅的梨涡。 静夜里他挑灯处理公文,她就在旁边看书或做针线,时光凉凉,似乎又回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两人也就这么坐着,静静地做自己的事,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心里很安稳。 阳光好的时候,他甚至从宫里溜出来带她放风筝,年轻的笑容交叠,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虽然相较从前,她的话少了很多,他始终能感觉到,承钰因为孙立行的事对自己存了些膈应,破镜就算圆了也还会有裂痕的影子。他现在简直异常的敏感,她稍微皱一下眉头,他就会害怕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而且不快的事也时有发生,比如她总想回国公府,比如她想见老太太和孙步琴她们,还比如她问起陆玉武的事。 这种时候他就会努力不皱眉,平静地想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但每当她提及那个人时,他额前的青筋还是忍不住跳了跳。 孙怀蔚只能回答她,「生死未卜」,因为漠北那边的确没有任何他的消息。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找不到丝毫踪迹。他甚至愿意相信,陆玉武真的坠崖身亡,世上再没他这个充满威胁的存在。 三月末的清晨,他在罗汉床上醒来,天渐和暖,卯时就蒙蒙的亮了,洗漱好出来时,就见承钰已经在八仙桌旁等他用早膳了。 怕她吃不惯,庄上的厨娘是特意从国公府接来的,她发现后问外祖母怎么办,他只说是老太太吩咐来的,让她不用担心。 承钰在喝粥,一只手轻轻搭在红木八仙桌上,衬得莹莹如玉,孙怀蔚盯着看,很想覆上去握住。但自从元宵那晚,他是怕了,怕她生气,怕她反抗,一直没敢再碰她。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临走时小丫头对他淡淡地笑了笑,说晚上会炖了珍珠鸡等他。他真有些不想去宫里,上车后嘴角一直挂着丝淡淡的笑意,进宫后小太监瞧了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近日为什么总见孙大人笑? 第21章 不过传讯兵进殿时,并没注意到自己会破坏孙大人的好心情。他跪伏在地上,高声传报:「报!北平府八百里加急,逆臣陆玉武带兵攻破城门,北平府沦陷!」 惊天霹雳不过如此。孙怀蔚脸上的笑意霎时消失,朝中议论纷纷,言语中的惊惶之意流露无疑,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孙大人。 他知道这个王朝早就是千疮百孔,犹如河堤下暗藏着无数蚁穴,所以早在世安王出征前,就开始尝试着填补兵部的窟窿,可是上手时,他才发现这一处根本没办法补救。 王朝需要武将,但武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的,论行军打仗谁又能比得过世安王?京城里养的那群兵油子是没指望的,当务之急,也只能请出那些与世安王一辈的老将。 许多都已经辞官告老了,全被孙怀蔚让人「请」回来,最老的一位将军已经年近七十。在接到孙大人以陛下名义的委命后,或无奈或心甘情愿,都披上了压箱的战袍,领兵前往北平。 在城门看诸将点兵出发后,已是午时过后的事了。孙怀蔚凝望着北面,愁眉不下,忽然才想起太子,问宫人殿下在何处,宫人回说太子殿下一早便带着孙侧妃出宫踏春了。 「踏春?」孙怀蔚差点没气得喷出血来,「这是什么时候他还在踏春!马上派人把殿下叫回来!」 宫人被孙大人低沉的吼声吓到,连连应是,躬着身子跑出去。 太子陪着孙步玥出了金陵皇城,游山玩水半日,在和美人用午膳时被叫了回去。孙步玥还不想回去,太子便留了侍卫和宫人,让她日落之前回宫,自己先坐了车回去。 她在听到来人说「陆玉武谋反」时,是喜多过惊的。武表哥还活着!孙步玥很想和谁说说自己的喜悦,转身看去,左边是随侍的宫女,右边是冷淡的侍卫,她只能忍着,把这份天大的喜悦憋在心里,憋得一双凤目通红,喜极而泣。 「侧妃要午息了吗?」宫女问道。 她怎么睡得着?看窗外晴空万里,便说还想四处走走,宫女虚扶着她走出去,这是山脚下的一所别院,不知道从前是哪个官员的,殷勤地拿来献给了太子。 承钰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彼时还在院子里和绣桃说话是吃过午饭后看太阳好,她坐在院子里石砌的圆凳上,百无聊赖,看到绣桃进进出出,忽然想起绣芙之前的话,便把她招过来。 「上次我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承钰在阳光下舒服地眯了眯眼,微笑着看向绣桃。 绣桃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明白过来她指的什么,但脸上装懵,问:「姑娘问的什么?」 承钰以为她害羞,便说:「你要是愿意,这次回去我就和外祖母说,把你配给那位蒋大人,人家还是锦衣卫百户,世袭的官职。」 绣桃听得脸色都白了,跪在她面前哭起来,承钰反被她吓一跳,「你这又是做什么?」 该不该说呢?把一切都坦白出来吗?二少爷一直在让自己监视姑娘,老太太被二少爷害死了,平彤也死了。可是说了以后怎么办,和姑娘去蜀地投奔姜老爷吗? 「姑娘,我……」 绣桃一腔子话眼看就要吐出来了,院子里忽然走进来个盛装华服的美艳女子,叫了一声「姜承钰」。 承钰回头一看,来人竟然是孙步玥,伊气色好极了,比之从前在国公府还多了几分韵致,衣着打扮更是华贵无比,眉眼间的凌人盛气也添了不少。 她来这儿做什么?总不会是外祖母让她接自己回去。承钰蹙了蹙眉,起身看着她。 孙步玥是散步散到这儿的。她之前绕过小桥,隔着一片茫茫水田,就看到不远处桃红烂漫。原来是谁种的桃花林,粉霞漫天,她起了兴致,平生第一次踩过田埂小道,徒步去看一丛桃花。 第22章 过去了才发现那里竟然有护卫把守,而且还说是孙怀蔚的护卫,她在惊诧之余亮出身份,后面又跟着带刀侍卫,那些护卫也不敢拦她,放她进了庄子。 她一路行来,发现这儿的院落建的竟然不比她那处差。隔着绿树远远就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穿着浅碧色的褙子,还以为是孙怀蔚养的外室,走近了越看越眼熟,终于认出是谁。 「你怎么会在这儿?」没等承钰开口问,孙步玥就先问道。 「外祖母送我来这儿静养。」许久不见外人,承钰看到孙步玥,心里竟生出一丝亲切,不过转瞬即逝。 「你就一直在这儿?」孙步玥哧鼻,「枉祖母心疼你一场,她老人家的丧仪也没见你在守灵。」 「什么丧仪?」承钰觉得她是在和自己说顽话,并且这顽话很过分。 「祖母一月前去世了,你不知道?」 「你骗我呢!」 「我骗你作什么!人都下葬了,就葬在孙氏祖墓,你不信大可去看看,碑上有没有刻祖母的名字。」 孙步玥见她半晌不说话,怔怔地发愣,「还真不知道?孙怀蔚没告诉你吗?」 她看到承钰极慢地摇了摇头,花儿一样的面容忽然皱成一团,从耳朵红到脸颊,捂着脸「哇」一声嚎啕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绿树间的鸟被这哭声惊得「哗啦啦」飞起来。 外面的护卫听到哭声,纷纷涌进来查看,孙步玥慌得劝了两句,没用,无措地朝护卫丫鬟摆手,「我只是说了个事实,不关我的事。」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走出很远还能听到承钰撕心裂肺的哭声,如杜鹃啼血,哭得她心里阵阵发紧,差点想跟着哭起来。 黄昏时分,绣桃端了沏好的红茶进屋,看见拔步床上躺尸一般的姑娘,心下惴惴的。大小姐把事情捅破了,姑娘抓着她问,她就把知道的全都说了。 不知道是不是刺激太大,姑娘反而不哭了,开始想尽法子要逃出去,可终究敌不过那群凶神恶煞的护卫。 二少爷留他们根本不是要保护姑娘,而是要监禁姑娘的! 「姑娘?」绣桃把茶水递到她嘴边,见她双唇紧闭,面如死灰,只睁眼盯着房檐。 庄子外的孙怀蔚下了马车,朝中事务再纷杂,但到了这里,他永远是快乐的。踏进屋子时没有看到意料中的她和珍珠鸡,而是瑟瑟发抖的绣桃,对他说了一句:「下午大小姐来过,姑娘什么都知道了。」 绣桃颤抖着说完,看到了一个同样颤抖的孙怀蔚。她还从没见过二少爷害怕的样子,眼中的慌乱是毫不掩饰的。 她看到二少爷飞一般地走进姑娘的房里,时间都安静了,一会儿就听到姑娘歇斯底里的声音,「你杀了外祖母!你杀了平彤!你不是人,孙怀蔚!」 二少爷没说话,姑娘的声音嘶哑,听着都觉得疼,似乎开始在求他放她走。 随后是杯盏摔落的声音,很刺耳,夹杂着二少爷的声音「我这辈子都不会放你走!」 绣桃听得惊心,屏着呼吸凝听屋内动静,空气却又安静下来,安静得诡异。 「你要关我一辈子吗?」姑娘嘶哑的声音透过房门,结束了这阵诡异的安静,半晌,她才听到二少爷低沉的声音,「我不会关你一辈子,灿灿。我要捆,我要捆着你一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不会放开你!我要你和我永远在一起。」 她没听到姑娘回答,侧耳附在门边,一阵云纹靴登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是二少爷要出来了。绣桃忙闪到一边,又听脚步声顿住,迅速地折转回去,下一秒就是二少爷在叫人,低沉的嗓音颤抖。 第23章 她忙推门跑进去,就看到自家姑娘倒在地上,腹部插了一把做针线的剪子,血珠不断渗出来,殷殷血红在浅碧色的衣衫上蔓延。二少爷眼里是满满的惊慌,近乎哀求地说道:「快去叫大夫,大夫!」 绣桃愣了会儿,连忙跑出去请大夫来。庄子上养了个老大夫,是二少爷专门为给姑娘调养身体请来的。 大夫赶来前,孙怀蔚试图把承钰的伤口堵住,但是无济于事,他只感觉滚烫的血水不停地涌出来,怀里的人面色越来越苍白,气若游丝,还在说:「你不放我,我就这么随外祖母去了也好……」 「你说的什么气话!」他害怕得下巴开始颤抖,又听怀里的人冷笑了一声,眼睛闭了过去。 片刻后大夫终于来了,孙怀蔚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就蹲在床首不转眼地守着她。大夫让拿了人参给她含着,一时间屋里端热水的,倒血水的,丫鬟们不停走动。天渐渐黑下来,屋里又点起了灯。 在几个时辰漫长的煎熬中,他不止一次地向上天祈求,如果他的小丫头注定活不过今晚,他愿意把余生的寿命全部换给她。 大夫包扎好伤口时长吁了口气,通身细棉长袍都被汗水浸透。「幸亏那剪子短,伤口不深,姑娘没有大碍了,只是失血过多,得好长一段时间调理。」 接下来的四月里,宫中一直不见孙大人的身影,要紧公文全送到了太子那儿,太子日夜不息地批了几日,烦了,推了一大半让人送到京城外的一处庄子上。 朝野之间难免猜测孙大人被美色所惑,金屋藏娇,每日只躲在那儿纵情声色。从前还以为阁老大人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也是个情难自禁的。 但北边烽火连天,败绩频传,大臣们也没心思再取笑孙大人,反而盼着他快些想办法,平了这战火。太子几次亲自到庄上来找他,他点了几个武将和文官的名字,就把太子打发走了。 孙怀蔚在那晚炼狱般的煎熬后,对一切都失了兴趣。曾经他贪恋至极的权势,梦寐以求的地位,都无所谓了。他让人把罗汉床搬到承钰的屋里,中间摆了道绣四季花草的屏风,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她昏迷了几日,一直在发烧,醒来后也不说话,满目呆滞,他一度以为他的小丫头已经呆傻了,直到有一晚他看到承钰在拆腰上的纱布,他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抓他,咬他,打他,哭着求他放她走。 他都忍了,哄孩子一般替她重新包扎好,把她搂在怀里说话,就最后一点不松口。想来可笑,从前都是她在逗他说话,现在换回来了。他不是个会哄人的人,绞尽了脑汁想逗她笑,把皇帝陛下的丑闻都抖了出来,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 孙步瑾快一个月没见过她哥哥了,容芷哄她说孙怀蔚被皇帝派去了北边,现在不能回来,她信了几日,后来偶然听到底下的丫鬟在议论庄子上的女人。 她追着问,丫鬟们都怕她,就说了实情,二少爷一直就在金陵城外的庄上,和一个女子一起,不过不知道那女子是谁。她们猜不到是表姑娘,因为二少爷说表姑娘被送回蜀地的姜老爷身边了。 孙步瑾在得知的当晚就让人备车,火急火燎地赶到庄子上。护卫们知道她是谁,都不敢拦她,任她提着裙子闯进去。 孙怀蔚还在喂承钰喝燕窝粥,最初她绝食,他不忍心,就许诺等她把伤养好,带她回蜀地一趟,承钰这才开始吃东西。 看她一口一口乖乖把他喂过去的粥喝完,孙怀蔚心里有种满足感,刚放下碗,就听到有人在叫「哥哥」。 孙步瑾跑进屋时发现她哥哥果然在这里,还没笑开,又注意到床上坐着的姜承钰,笑意霎时消失。 第24章 「怎么是她?」孙步瑾指着承钰问。 承钰淡淡瞟了她一眼,就垂下眼眸看着锦被上绣的鱼戏莲花纹发呆。这兄妹俩她谁也不想见到。 孙步瑾冲上来想拽她,被孙怀蔚挡住,他能感觉到承钰烦他妹妹,便把她拉出去说话。 外面的小姑娘似乎闹得很厉害,承钰冷笑了一声,蒙着被子朝里面睡下去。绣桃上前来想替她掖被角,小小的一团锦被往里挪了挪,冷冷的声音传来,在说:「别碰我!」 绣桃知道姑娘是在为从前监视她的事生气,心里有愧,咬着嘴退了出去。 第二日清晨,早膳的八仙桌上就多了孙步瑾。她缠了她哥哥一晚上,撒娇撒痴,打着滚儿在地上哭,最后孙怀蔚终于同意让她留在这儿一起住。 承钰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样孙怀蔚就忙起来了,处理完公文还有妹妹大人要伺候。她清静不少,整日坐在窗下看远山,面上无情无绪,心里却想了不下百来种逃出去的法子。 也尝试过一些,最后都被铁桶围墙似的护卫「请」回来。 北边的战事吃紧,太子应对不暇,白日里忙得焦头烂额,夜里就拿孙步玥来消火。孙步玥趁此吹了些枕边风,哄得太子答应让孙怀薪也得了一万步兵的指挥权。 她知道普天之下谁也打不过武表哥,只是弟弟说想当将军威风一把。她日后还指着这个弟弟对付孙怀蔚的,不能不帮着他。 半月后孙怀薪就吃了败仗,据说还是丢盔弃甲,没打之前就被对方的阵势吓得跑了。主将一跑,丢下的一万士兵自然成了俘虏,连粮草也白送了出去。孙步玥听说后恨得直跺脚,这个草包弟弟从小到大永远绿豆大一点的胆子。 晚上她在寝宫忐忑地等待,想着一会儿要怎么向太子求情。太子来时果然面色不虞,她还没开口,一个巴掌就落了下来,吓得她立马跪在地上。 「殿下请息怒,怀薪是第一次上战场,难免害怕……」她还没说完,就被面前高大魁梧的男子一把捞到了床上,裙摆一撩就猛得进来,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你是不是很高兴?很高兴陆玉武还活着,很高兴朝中没有人能拿下他!孤一开始就知道你喜欢他,但孤还是要了你!孤对你这么好,夜夜独宠,你为什么还惦记着他!」太子越说越用力,「你向孤举荐你那个蠢货弟弟,不就是想让他拖后腿吗?」 起初她还哭着求饶,到后来简直被顶得没了意识,昨晚下面就红肿了,哪里经得起这般。孙步玥在无数次绝望的时刻,就会想起元宵夜挂满了明灯的家,廊下站着清风雅月一般的武表哥,他笑得那么好看,虽然不是在对自己笑。 他在对谁笑?一想到那个女子,孙步玥心里恨意陡生。睁眼看到那座在自己身上起伏的大山,颤声说道:「殿下,我有个法子。」 那人根本没有停的意思,她痛得抽冷气,强撑着继续说:「我有个法子,能让殿下不一兵一卒,就收回北平府。」 感觉他终于出来了,孙步玥长长地舒了口气,太子捏住她的下巴,凝眸问道:「什么法子?」 「我知道他的软肋,只要把那个软肋送到他面前威胁他,他必定会乖乖交出北平。」 太子狐疑的目光盯住她,孙步玥凤眼微虚,不容置疑的模样。 第二日朝臣们便看到了一月未见的孙大人,有风声透露说是陛下病危,一定要见见阁老大人。谁人不知孙大人一向得陛下宠信,因此也没太在意这件事。 承钰倒是很高兴的,整个四月他都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她的情感从最初强烈的憎恨到如今变成更加强烈的憎恨,他要是再不走,她觉得自己真会忍不住和他同归于尽。 第25章 孙怀蔚一离开庄子,她心里就活泛起来。他带走了一小半的护卫,剩下的还得分一半来保护高之菱,也就是说守着她的护卫减成了原来的四分之一。 人数大少,她完全可以想个声东击西的法子逃出去。承钰一只手臂串了七八个镯子作盘缠,用袖子遮掩住,包袱也不收拾了,只做要出去走走的模样。 刚走出房门,迎面就遇到孙步瑾,清秀稚嫩的面孔透着张扬无知,正斜眼打量她。 「高……孙姑娘,请让一让。」承钰只是单纯地烦她吵闹,没有其他的偏见,也不想和她计较。 哪知孙步瑾并不让步,就矗在房门直愣愣地看她,看得她心里窝火,道:「孙姑娘……」 「你想不想走?」 承钰话没说完,被她突兀的一句打断,怔了怔。 「你想不想走?一会儿我说有贼,把护卫们通通叫到我那儿,到时候你就可以趁机溜出去。」孙步瑾撇了撇嘴。她很不想帮姜承钰的,但是她更不想因为她的存在,分走哥哥陪自己玩的时间。 主意是丫鬟帮她想出来的,丫鬟说姜承钰都跑了几次了,没跑掉,她起初还不信,竟有人会不想和她哥哥在一起。 孙步瑾实在很想承钰快点消失,但因为哥哥一直守着她,今天哥哥出门了,她得抓紧机会。 不出意料的等到姜承钰点头,她高兴得拍了拍手,笑道:「你现在就在这儿等着吧,一会儿我叫他们来他们不敢不来的。丫鬟会来知会你,到时候你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来找我哥哥了。」 承钰点点头,屏息等待。 等了有一刻钟,护卫全被孙步瑾叫了过去,一个不落!有个小丫鬟溜进来向她招手,绣桃被她打发去厨房端吃的了,她就这么走出了空荡荡的院落,没有一个人拦。早知道孙步瑾有心放她走,她之前就不用逃得这么辛苦了,没成功也罢了,反而惹得孙怀蔚又添了不少护卫。 承钰跑出大门时一颗心还「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紧张得腿都软了。她回头看了眼被青山环抱的这处庄子,五月初的阳光颇盛,庄子被山遮挡,反而大半处在阴影中,白墙灰瓦单调而沉抑。 她竟在这儿被囚禁了两月有余! 孙怀蔚,愿这辈子我们再也不要相见。 可是天大地大,她又能去哪儿呢?去川蜀找父亲吗?但孙怀蔚猜得到她要去蜀地,一定会追过来。回国公府去吗?两位舅母这么久没找来,想必是被孙怀蔚威胁住了。两处家都不能回,她只能一路逃一路躲了。 护卫们还在傻站着听孙步瑾说话,就听到那边的丫鬟嚷了起来,说姜姑娘不见了!原来是绣桃从厨房回来,哪儿也找不到承钰,慌忙叫起来。 孙步瑾还在说话,见护卫们听到这声喊,眨眼的功夫闪得一个人影也不见,气得大骂:「什么玩意儿,你们都这么紧张着!」心里却希望姜承钰能跑快些,千万别再抓回来。 护卫们找得焦头烂额,附近的农家也冲进去搜查过了,没寻到半点姜姑娘的影子,无奈之下只好派一个人去宫里通知大人。 孙怀蔚得到消息时还在写青辞,扔下笔就赶了出来,车也不坐了,直接骑马往城外跑,一匹马被他跑得鼻歪嘴斜,后面跟着百余锦衣卫。 方圆百里以内都被封住,天罗地网一般的搜寻开始了,他回到庄上,叱问护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护卫们说了当时情况,他立刻明白是妹妹干的好事儿。 孙步瑾被发现后并不害怕,以为撒撒娇哥哥就能不计较,没想到至始至终哥哥一直冷着脸。她上前想挽住他,却被他狠狠地甩开,再哭再闹都不管用了,这才意识到那个姜承钰在哥哥心里的分量,远远重于自己。 第26章 到天黑时锦衣卫仍没把人找到,孙步瑾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哥哥砸烂花瓶,推倒桌柜的声音,山崩地裂一般。 「这么短时间她能跑出去多远!遁地了不成!你们为什么就找不到!」他又拿起一个陶瓷瓶想砸,一看上面绘着的荷叶莲花纹,想到她之前说这个瓶子好看,忍了忍,又把瓶子放了回去。 「找!找不到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怒吼,把孙步瑾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去。 第二日却传来太子殿下亲征北平的消息,孙怀蔚一夜未眠,星眸里满布血丝,知道后只「嗯」了一声,又出门骑上马,带了一支锦衣卫亲自找人。 镇抚司近日都不做正事了,连指挥使也加入到寻人大军中,因为阁老大人有封赏,不论是谁,只要把姜姑娘带回来,就能得到黄金百两的赏金。 搜寻网向南延到泉州,向北伸到蜀地,金陵都被封了三日的城,可姜姑娘真如遁地了一般,寻不到一点踪迹。 承钰并不会遁地,事实上她根本没跑出去多远,就被人猝不及防地敲晕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手脚被缚,嘴巴也被封得紧紧的。 马车行得很快,日复一日地颠簸,不过晚上会有两个婆子把她架下来,找地方歇下。婆子腰粗膀圆,力气奇大,也不说话,每天就按着她喂饭,确保她还活着。 她实在想不明白会有什么人,既把她绑住,又不想她死,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也不知走了多久,马车还没有停的意思,承钰觉得小腹作痛,是小日子来了。 两个婆子粗糙,也不让她洗澡换衣,天气渐热,她觉得腰侧的伤口发痒发痛,手永远被绑着,看也看不到,挠也挠不得。第二日马车颠簸得越发厉害,她痛得连坐正身子的力气也没了,倒在车里任马车把她抛来抛去。 再被人拉出来时意识已经模糊,浑身瘫软,只有小腹拉扯般的坠痛还让她有一丝清醒。承钰感觉自己被人推着,绑到了一根木桩上,今天婆子没出现,她又饿又难受,干脆闭了眼靠在木桩上,连去猜测的心思也没了。 —— 陆玉武身披铠甲,立于安定门城墙之上。两月前在闻道的分析下,他率领幸存的千余骑兵攻到北平。镇守北平的藩王是和他祖父同岁的恭王,老太爷年事已高,被底下一群儿孙败光家业,偌大的北平府想好好管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城中兵防空虚,不攻自破,陆玉武领兵进城时许诺不杀良民,不抢百姓分毫,躲在屋中的人们这才敢探出来察看情况。他们以为恭王一脉被赶下台,还是得愁永远交不出的严苛赋税,没想到这位王爷一来,就免了今年的税役,往后的也承诺减三成,等陆玉武再出现时,他们已经喜得开始跪拜相迎了。 老百姓不过是想好好过日子,衣食无忧,反正北平总会有个藩王来镇守,那为什么不能有个宽厚仁德的王爷!所以即使他们知道这位王爷是在「谋反」,也没人跳出来反抗,反而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南边接连派了大军来攻城,但在这位王爷的带领下,城池固若金汤,南军久攻不下。百姓们听到城外震天的喊杀声时,起初还会担心,如今几个月过去,他们只觉得城外的南军很烦人,打扰到他们的生活了。 不过眼下听说金陵的太子殿下亲率二十万大军来攻城,如今九大城门打得火热,他们还是有些惴惴然。 士兵随时来安定门向陆玉武禀报其余八个城门的战况,形势大好,段越珊守宣武门,城门未破,我军未损,其余将领也把城门守得牢牢的,只是二叔所守顺城门,似乎因为准备不足,有些支撑不住。 第27章 他立刻调了安定门一半兵力去支援顺城门。援军刚去,城外南军突然运来了火炮助势,一时间炮火连天,几万南军开始搭起云梯,攀爬城墙。 炮弹夹杂着巨石在城墙上炸响,连着炸死了几批投石的士兵,南军眼看已经密密麻麻占了大片城墙,陆玉武拿起手中弓箭,目光犀利,远远地,对准城下火铳旁的士兵射去。十箭连发,一旁的闻道只听利箭破空的声音不绝于耳,接着一段时间,再没听到火炮的声音。 士兵上来一批,又开始往城墙下投滚石,南军被巨石砸中,翻落下去,惨叫连连。陆玉武这才放了弓弩,抬头望了眼阴云密布的天空。 黑云压城城欲摧。 明明敌军大显颓势,可是心为什么莫名跳得厉害?陆玉武捂了捂心口,雪原厮杀之夜的紧迫感蓦的涌上来。 城外驻地的太子听到城门久攻不下的消息,又急又气,在营帐中来回踱步。孙步玥坐在下首看他,一双手捏成了小拳头。 「殿下,人已经准备好了。」有士兵进来通报,太子听了后沉眉转向孙步玥。 「此人真是陆玉武的软肋?」 孙步玥点点头,「殿下只要把她送到城门下,用她威胁陆玉武,北平府自然不攻自破。」 太子还是有些不相信。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为了一个女子放弃一座城池,真的会有人这样做吗? 孙步玥对自己的想法也不十分确定。她知道武表哥一直喜欢姜承钰,但会不会为了救她开城门,倒还真说不准。她当时只是被太子折腾得没了办法,才随口提了这么个主意,没想到太子第二天就把孙怀蔚骗进宫,派人把姜承钰捉了回来。 紧接着太子便点兵出征,把她也带上了,孙步玥叫苦不迭。眼下她心里很乱,既希望武表哥就此投降,她大可想办法救他,为他求情,又希望他不会在意姜承钰。但一直打下去,太子盛怒焦躁,她又是被拿来消火的。 再这么下去,她非死在床上不可。人人都眼红她独得盛宠,又有谁知道相貌堂堂的太子其实就是个禽兽呢!等太子走出了营帐,她这才敢让丫鬟拿了消肿的膏药来,锦衣华服一褪,白皙的身体上全是青青紫紫的一片。药膏抹在伤痛处,疼得她眼泪直冒。 陆玉武站在城墙上观望,眼见南军攻城不得,城墙也不爬了,主将出来收兵退去,以为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正准备领兵回去,又发现大军中开出一条路,他的十六皇叔骑在一匹白马上,白马后跟着一辆战车。 不过这战车上没有士兵,而是绑了一个女子。他皱着眉,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目光都定住了,不眨眼地看着那辆战车由远及近,被士兵推到城门下。 他看清楚了。那个女子。 尽管她低垂着头,尽管她蓬头垢面,尽管她衣衫破旧。他看清楚了,那是他的承钰! 她在茫茫大军的前面,孑然一身。翻滚的彤云把阴沉的天空拉下来,压得低低的,似乎马上就要迫近到她瘦弱的肩上。 一旁的闻道见了此景,起初还猜不到南军要搞什么把戏,但看到陆玉武满目的紧张,太阳穴处青筋跳动,立刻明白了过来,上前一步厉声劝道:「王爷莫为儿女私情耽误了大业!」 陆玉武根本不理会他,趴在城墙上俯望下面的女子。 「侄儿好久不见了!」太子骑在白马上喊话,「你在北边犯上作乱,怎得把侄媳妇忘在南边了?」 指了指白马后的战车,又喊道:「如今叔叔把侄媳妇给你带来了,你快开了城门,放我们进去吧!」 「休想!」闻道抢在陆玉武说话前沉声一吼,还想说什么,被陆玉武伸手拦住。 第28章 「皇叔!你要怎样才肯放了她?」 闻道气得脑袋冒烟,色令智昏,色令智昏!「那太子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他是要拿那女子来要挟你!」 「侄儿,你把城门打开,侄媳妇自然不就进来了吗?」太子本来还有几分不确定,但他看到城墙上的陆玉武眼睛都直了,巴不得立刻飞下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脸上现出几分得意,「你若是不开这门,皇叔就只有用火铳轰了,但是炮火不长眼,要是错投到侄媳妇身上,皇叔也没办法了。」 「王爷!」闻道怒喝,「你要冷静啊!」 陆玉武依然不理会他,只俯身看着城门下。那里有他的命! 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他要跳进滚滚江水中救她的那一刻。不用深思熟虑,不用谋定筹划,他只听到心里一个声音在说:我不能失去她! 这是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命,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收回去! 「王爷,大局为重!你忘了老王爷是怎么死的?你忘了金陵的皇帝是如何逼死世子和世子夫人的!」闻道跪下来,「王爷肩负着灭族的仇恨,肩负着数万士兵的信任,王爷,不能开城门啊!」 太子还在下面吆喝,第一炮火铳已经射了出来,平地炸开,震得人心颤了几颤。 是啊,灭族之恨!祖父横尸叛军,父亲冤死诏狱,母亲怀着肚里的妹妹自缢,他怎么会忘记!还有城中无数陪他浴血奋战的将士,都等着他带他们光明正大地回去! 可是——他又向城下看去,桃花眼中蓄满清泪,那个娇小瘦弱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 承钰实在很痛,麻绳是缚在她腰上的,士兵绑得很紧,她的伤口还在结痂,似乎被勒破了,小腹也是阵阵坠痛。她辨不清是什么时辰,天空始终阴沉沉的。虚弱到了极点,她垂着头闭了眼,任士兵们把她放在车上推来推去。 耳边很吵,好像听到玉武哥哥的声音了,她勉力睁开眼,身边猛然冲来一股强大的气流,瓦砾碎石飞溅,打到她手上腿上,疼得她「丝」了一声,低头一看,衣裙破烂的地方,已经皮开肉绽。 「侄儿,你再不开城门,待会儿侄媳妇缺了胳膊少了腿,可就不好了!」 承钰这才看清前面白马上的人,他的战袍上绣有金线龙纹,是太子! 这是一处城门,高大的红墙砖瓦耸立,两扇硕大的金漆红大门紧闭,四处空旷开阔,飞沙走石,像她在《大夏九域志》中看到的北国风貌。 可是城墙上的人是谁?她远远看过去,雪白的战袍翻飞,玉冠束发,也在灼灼地看着她。 「玉武哥哥。」他还活着! 前面的太子听到她的声音,转过来阴恻恻一笑:「侄媳妇醒了?快去劝劝侄儿,把城门开了,迎咱们进去,打来打去未免伤了感情。」 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什么。她被孙怀蔚关了几个月,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玉武哥哥还活着,太子殿下还率兵来攻打他,而她呢?她竟糊里糊涂成了太子用来要挟他的人。 「殿下多虑了!」承钰冷笑,「小女子区区一条贱命,并不值得殿下利用!」 玉武哥哥是明智的,他如今既已占了一座城池,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要谋反了。绝不会因为自己而放弃。谁会蠢到想用她来要挟,承钰看到太子,猜测是不是孙步玥出的主意。 「玉武哥哥!你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她用尽全身气力吼出这句话,觉得腹部的伤口似乎裂开了,有热乎乎的血水流出来。 承钰觉得自己说得凛然,但身子却止不住发起抖来。她明明是很怕的呀,身边全是黑压压的倾城大军,硝石味儿很呛鼻,伤口也痛得要命。她一边喊一边就没出息地哭了,但她还是要喊,绝不能因为她而害了玉武哥哥。 第29章 太子听了她这话,得意之色顿了顿,跳下马走过来,对准她的脸就是一个巴掌。 「陆玉武,你再不开城门,我现在就拧死她!」 「玉武哥哥不开……」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眼前的人狠狠掐住了脖子,气息受阻。 「速将其余八个城门的兵力调回来。开城门!」陆玉武在朔朔的北风中听到那声「玉武哥哥」,直触心尖。世事都奈何不了他,唯独这声「玉武哥哥」,他甘愿为它俯首称臣。 闻道力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就算开了城门,我也有本事让他们进不来!」陆玉武转头看他一眼,眼神坚定,随即立刻开始调兵遣将,脑中飞速转动,思索着应对之策。 「王爷!」 陆玉武拿上冷剑,看了他一眼,「我若是一去不回,还请您辅佐我二叔,攻回京城!」 不再多说,他提着剑奔下城墙,跨上黑马,布好阵型,亲率一队骑兵出战。闻道跪伏在地,听到城墙下城门打开的声音,哭嚎道:「此女误国矣!」 太子见那两道门终于徐徐开放,嘴角上扬,捏着承钰的手松了开,阴笑道:「你恐怕是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说完走到前面坐上马,开始指挥军队进攻。 城门一开,两边的南军潮水般涌了进去,厮杀的声音立马传开,振聋发聩,承钰睁大了眼,怔愣地望着冲在最前面,手持利剑,斩兵削将的陆玉武。 「为什么?」她瓮了瓮唇,不敢相信。他为什么要这么傻呢?她不值得他这么做的! 「玉武哥哥,回去,回去!不要管我!」承钰拼命地挣扎,想挣开身上捆着的麻绳,太紧了,磨得皮肉翻卷,她咬牙忍着疼,一边哭喊着让他回去。 天上洒下千丝万缕的银丝,冰凉凉地贴在脸上,两军对战的喊杀声,兵器相接的泠泠声,异常混乱,不一会儿,她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儿,不知是自己身上的,还是前面修罗场飘来的。 她祈求自己能凭空消失,或者来一道雷狠狠地劈下来,现在只有她死了,玉武哥哥才能无所顾忌地关上城门。而不用像现在这样,顶着千军万马朝她奔来。 到底为什么呢?演武场上她怀疑过,但他后来再没有表现出什么,一切都适可而止,他还是小时候对自己很好的哥哥而已。甚至他知道自己和孙怀蔚的事,什么也没说。 她错过了什么?她没看清的又是什么?承钰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犯了和前世一样的错误,她辜负了一个人的如许深情,能拿性命来换她的深情,她一辈子也还不起的深情! 雨丝飘得越来越密,泪眼中,她看到那个雪白的身影越来越近,他以一挡百,冲散千军,排众而出! 「承钰!」 他还是来了,她这辈子也偿还不了的深情。 漫天修罗场,陆玉武挺拔英岸的身影将后面排山倒海一般的厮杀声挡住,驾驭着黑马,踏破黑云倾轧的天空,向她奔来。承钰看到那座青山又屹立而起,吞吐星云的洪流再也淹没不了她。 「承钰!」他跳下马,提剑为她斩断了捆缚的绳索,紧紧地把她拥入怀中。 好了,他还是从阎王手里把她抢了回来。谁也别想分开他们了,谁也别想。 陆玉武带出来的兵,除了之前残余的兵力,还收编了许多漠北的流民。他们饱受战乱迫害,风寒露宿,痛恨匈奴人,也久闻世安王的名声。因此得知世安王被诬陷时,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北军,随他征战北平。 南军懈怠多年,虽然数量众多,但时间一长,高低立现,很快就支撑不住,纷纷四散逃溃,太子起初还骑马在军队中间指挥,见战势不妙,也慌了,回马退到后方。 第30章 城外南军措手不及,城内却又杀出几队骑兵,原来是段越珊带兵从宣武门过来。她听说情况后来不及细问,登上城墙,果然看到被绑在战车上的承钰。 破口便朝城下大骂:「好没出息的太子!咱们男儿打仗,扯上一个弱女子做什么!我呸!」 太子看到城墙上骂人的女子,身披红色战袍,猜到她就是武安侯的长女,喊道:「段姑娘,令尊可还在京城的,你快投降来,谋反一事可以不究,但你若……」 「我都不屑于和你打!」段越珊听得火冒三丈,没等他说完,让随从拿了弓箭上来,对准太子身边的几个亲兵就是一通射。太子见保护他的亲兵声都来不及吭就栽倒马下,吓得勒了缰绳,又往后退了退。 慌乱间看到后面的陆玉武,已经抱着姜承钰要上马了。这可是他的大筹码!太子忙策马赶到就近的火铳旁,下马亲自塞琉璜硝石,转了炮筒方向,点火喷了出去。 陆玉武的黑马跑得飞快,他还以为击不中,幸而火炮发射的速度也很快,到底歪打到了马尾,黑马上的两个人翻身落马,火光耀眼,飞尘漫天,他听到石块瓦砾滚落的声音。 还没来得及得意,他只觉得手臂一阵剧痛,原来是一只冷冷的箭扎入了皮肉中。 「啊!」太子疼得呲牙咧嘴,忙扬鞭策马,落荒而逃,身后跟着被北军追着厮打的南军,丢盔弃甲,只恨爹娘没多生几条腿。 「哼!」段越珊笑了声,「还太子呢,也没比之前来的孙怀薪好到哪儿去。」 穷寇就不追了,城墙上鸣金收兵,段越珊跑下来时,陆玉武已经让士兵们用木板抬了过来。 「王爷怎么样了?」她跑过去,见他浑身上下全是血,护身的铠甲都破了,战袍被炸成布条,还有尖利的石块扎在肉里,血腥味异常刺鼻,一只血乎乎的手却抓住姜承钰不放。 承钰现在简直像个小乞丐,一身衣裳破破烂烂,满布血痕,头发凌乱得都快打结了,小脸花猫似的,一道灰一道血,又是斑驳的泪痕。要不是陆玉武这么紧张这女子,她还真没认出女子就是承钰。 在漠北一战前她就向陆玉武表白了,当时他坦然拒绝了自己,她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喜欢承钰。 若他说喜欢孙步玥,她觉得自己还可以争取一下,但他喜欢的是承钰啊。她时常觉得自己要是个男子,也会争着把承钰娶回家的。因此在极稀罕地掉了回眼泪后,就没再执着纠缠。现如今,她觉得打仗最有趣。 士兵们抬着木板走得飞快,承钰被他拉着,也跟着跑得飞快,全然忘了小腹的两处疼痛,也没有时间回答段越珊。 火炮飞过来时,他抱着她,一直抱着她。沉重的跌落只在一个翻滚的瞬间,她再睁眼时就看到滚滚浓烟中,他护在自己身上,对她笑了笑,说「没事了」。 说完这句话他却倒了,士兵赶来救他们的王爷,他被抬上木板,一只手还紧紧拉着她。 众将士得知主帅受伤,纷纷赶了过来,几个大夫忙着止血,焦头烂额。那只手还牵着她,承钰几次试图松开,大手更加用力,她只好静静地守在床边,让他握着。 陆平里进屋时,要不是听段越珊说了情由,险些没认出承钰。落魄狼狈的模样,差点被他当作流民,不过小脸上精致的五官依然惊艳。 她到底遭了些什么罪,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承钰。」陆平里唤了她一声,承钰虽然因为母亲的缘故,一直不喜他,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计较了,她恐惧到了极点,颤声喊了「叔叔」,然后把头紧紧靠着那只握着她的手。 第31章 她害怕,害怕这一世没有机会再偿还。老天爷已经给过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不想再错过了。 陆玉武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得要飘起来了,恍然睁眼,屋里的面孔都似乎罩了淡淡的光晕。 他看到离得最近的那张小脸,哀戚地望着自己。「别哭了。」他慢慢抽出握住她的手,抬起来,给她擦眼泪,结果手上全是血,把承钰的小脸糊得红彤彤的。 他「哎呀」了一声,想坐起来好好给她擦,但是稍微用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撕扯般的剧痛。 「王爷莫要用力,血只会流得更快。」大夫吩咐道。 承钰慌了,轻轻按住他,「玉武哥哥不要动了。」 好吧,那就不动了。陆玉武静静躺着,目不转睛地凝望她。他还是把她救回来了,豁出去半条命。 可是有一件事似乎瞒不住了,她会猜到吗? 「承钰,我救你,不为别的,你不要觉得有负担……」他声音渐微,承钰听了再也忍不住,心里一抽一抽的痛。他就是怕她会有负担,所以才把感情藏得这么深吗? 她使劲摇头,哭道:「不,我要负担,我要负担一辈子!」 「你……不用……」 承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地交缠住,眸光坚定地看着他,「玉武哥哥你要好起来,承钰愿意负担一辈子。」 那只小手冰凉凉的,玉一般紧贴他的手心,他的心尖颤了颤。她还是发现了,她都懂了。她说她愿意,她接受他的深情……真好,真好。 他很安心,缓缓阖上眼。 「王爷怎么样了?」陆平里在问大夫。 大夫心里也没底,「血流得太多了,若是能止住,多养段时日倒是无妨,就是怕止不住啊……」 王爷贴身的一枚玛瑙石腰佩被震碎,扎进一处血脉,血流像水柱一般的往外涌,几个大夫合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渐渐好了些,纱布缠上去,一会儿却又有血红不断蔓延开。 承钰另一只手轻轻按上去,感觉那地方越来越热,一直有血水渗出来,近乎哀求地说着:「不要流了,不要流了。」她看见陆玉武紧闭的眸子,两道浓眉轻轻蹙着,一直不见舒展,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玉武哥哥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啊。承钰什么都没有了,外祖母也走了,你别丢下我啊……」 床上的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哭诉,迷糊中努力地「嗯」了一声。不过被门外突然涌出的吵闹声遮盖住。 「发生什么事了?」陆平里折身出去看情况,原来是众将士听说王爷今日是为了一个女子受伤的,不免有些寒心,在外面闹起来。 闻道在收拾烂摊子,巧舌如簧,没人能辩得过他,加上他是个深谙阴阳之术的和尚,将士们对他也是服气的。 「此女身贵为凤体,相母仪天下,实在贵不可言!王爷救下她,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将士们听后半信半疑,可是如今人都救回来了,不信不如相信,还能求个心里安稳,当下也没再争执,关心起王爷的伤势来。 天色渐晚,雨落了一日,还没有停的意思,淅淅沥沥地敲在窗前廊下,大夫们直忙到半夜,才终于稳住了陆玉武的伤势。承钰滴水未进,一直坐在一旁照顾他。那只手渐渐有力,也一直握着她没放开。 直到大夫说「暂无大碍」后,她提着的一口气才终于松下来。忘了自己身上的伤痛,忘了饥肠辘辘,她只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段越珊端了好吃的来找她,见她腾不出手,亲自喂她吃。姊妹二人许久不见,边吃边说。不过大半时间都是段越珊在说,承钰静静地听她讲她是怎么上阵杀敌,又怎么管教手下不服她的士兵的。 第32章 正听得有趣,屋外进来一个人,高挑细瘦的身材,面容俊秀,唤了一声「承钰表妹」,她回头一看,竟是孙怀缜。 「怀缜表哥怎么在这儿?」她在前太子谋逆案以后再没见过他,只知道他被皇上发去漠北充军了。 段越珊「嘻嘻」一笑,道:「我之前在漠北带军时,他竟做了我的勤务兵,后来他就随我们一起来了北平,不过现在是王爷身边的谋士了。」 「我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孙怀缜有些感慨,「承钰表妹是怎么被那太子捉住的?」 「啊。」承钰抬了抬眉,不自觉地低下头,淡淡道,「就是,不小心被他抓住了。」 段越珊虽然为人大大咧咧,但也懂察言观色,见承钰似乎不愿意提及,打了孙怀缜一下,示意他不要再问。 孙怀缜痛得「哟」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巴巴地受了。 「你这几日去哪儿了?」她问他。 「这事暂时得保密。」 段越珊看不惯他故作神秘的样子,又下手拍了一下,孙怀缜既不还手,也不吭声。承钰看他俩亲昵的样子,倒比从前在国公府熟了许多。 「妹妹,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吧。」既然王爷没有大碍了,她的重心自然移到承钰身上。 承钰也想走,可奈何被她的玉武哥哥牵得紧紧的,段越珊撇了撇嘴,对床上的人说道:「你要是一直不放手,你的承钰妹妹都要臭了,到时候熏死你。」 一席话说得屋里人都笑,那只手还真放开了。段越珊又说:「果然听得见,八成是在装睡,想偷听咱们说话呢。」说完也不管屋里两个男人,拉起承钰道,「咱们走吧。」 承钰从前见越珊表姐在玉武哥哥面前一向矜持,矜持得痛苦,如今说话也并不顾忌了,一问才知段越珊已经放下了,只当那是情窦初开的懵懂。 她喜欢段越珊的洒脱,世上活得洒脱的人不多,至少孙步玥就不是。把她送来做要挟的主意应该就是她提的,因为能时刻注意玉武哥哥,而丝毫不落挖掘他心思的人,独有一个孙步玥。 她那种近乎到病态的偏执和控制欲,承钰前世不是没领略过,这一点上,怕只有孙怀蔚和她有的一较。 想到这两个人,承钰狠狠地摇了摇脑袋,努力将他们甩出记忆。洗澡时她才发现身体四处都有伤痕,这会儿小日子的痛倒挨过去了,腰侧的刀伤也重新结痂了,只是腰上还留有绳索的勒痕,以及大大小小十余处被石块砸中的伤口。 她想拿化瘀的药时,段越珊才发现她身上的伤口。 「该死,我竟然没发现。」她之前看承钰衣裳尽是血痕,还以为是陆玉武的。 段越珊让人拿了药,帮她涂抹她涂不到的地方。有些伤口都结痂了,一道道的暗红色,她有些心疼,说:「你受伤怎么也不吭一声啊,刚才大夫也在。」 承钰淡淡一笑,「忘了。」 「痛也能忘。」段越珊撇撇嘴,「小心留了疤痕,王爷不喜欢你了。」 不喜欢了也要赖他一辈子。 段越珊在小小地恐吓后听到承钰「嗤嗤」的傻笑声,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反正听起来很幸福,也跟着她笑。 —— 太子打了败仗的消息很快传回金陵,皇帝是人事不省了,大臣们没了法子,纷纷往卫国公府找孙大人,但不是被谢绝就是听小厮说,孙大人出去找人了。 他们想不出应对之策,心里叫苦连天,只好干等着太子回来。 此时孙怀蔚已经快到蜀地了,承钰的父亲姜彻早在两月前就被他派人监禁起来,但他还是不放心,亲自来寻。 第33章 西南地带潮湿闷热,五月时节便酷暑炎炎,他和锦衣卫们一起骑马赶路,道路崎岖多峭壁。很多时候,他听到「嗒嗒」的马蹄,听到熏风拂过,听到烦躁不息的蝉鸣,脑子里都是空白一片的。 他活得如行尸走肉,不过比行尸走肉多了一颗心,心里装着她。 无论他行到哪儿,北边的战报依旧会传来。听说太子战败,还丢了几万大军的消息时,他一点也不意外。 最初他选了十六皇子,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少能力,只是一个机遇而已。前太子不赏识,而十六皇子得陛下宠爱,又主动拉拢他。 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初初孙怀蔚还觉得两人至少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残暴,不近人情的残暴。后来他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位殿下不过就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对于有十足把握的人,事,可以肆意鞭挞,但什么东西一旦不确定了,他绝对是第一个退缩的人。 人都说审讯犯人的手段谁也及不上太子殿下,那是因为犯人是乖乖被关在狱中的,他自然可以拿着鞭子慢慢折磨,但若是还没捉回来的,恐怕他连抬鞭子的胆子也没有。 「还有什么事吗?」夏夜,孙怀蔚宿在山脚一处简陋的屋舍中,听找来的传讯兵通报。 「还有……太子带了一个女子,在安定门前用她要挟逆臣,逆臣果然把城门开了,不过我军还是没能进入城中……」士兵自己说着都觉得没脸,低着头没再说下去。 但孙大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衣领,山海一般的怒吼:「什么女子?」 士兵吓得哆嗦,「就是一个女子……十四五的模样,长得,长得很好看。」他没见过,但听其他士兵总聊,说是生得比天仙还美。 「名字,她叫什么名字!」士兵的衣领被孙大人揪得紧紧的,人都快被他提起来了。 「不,不知道……」 孙怀蔚一把把人摔在地上,像只狂躁的狮子,双目通红,在屋里不停地踱步。 不一会儿,锦衣卫就接到命令,即刻跟随孙大人北上抗敌。 小半月后,陆玉武的伤势有所好转,只是还不宜多动,整日就歇在床上养伤。幸而太子负伤,南军吃了败仗,这阵子非常老实。 百姓们安安静静地过了一段时日,男耕女织,非常满足,心里祈祷南军别再来犯。只是偶尔回忆从前的苦日子时,才会想起北平府其实是南边皇帝的地盘。 承钰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段越珊特意让大夫们调制一种不留疤痕的药膏,让她涂抹。但她之前用剪刀戳下的伤疤,却怎么也消不掉,裹素一般的纤腰上留了短短的褐色疤痕。幸而穿着衣服,并不会被人发现。 北方的天气干燥,热起来并不输南方。天空常常像条白练,一丝云彩也没有,碧空如洗,阳光就这么洒下来,晒得承钰在庭院里待不过半刻钟。 起初她穿的段越珊的一身女装,宽大了些,近日就得了一堆新制的衣裳,都是浅色的薄纱,又软又轻,蝉翼一般,正合适夏天穿着。 承钰惊讶地看着她,段越珊撇撇嘴,道:「都是王爷吩咐下的。前几月我们把恭王一家赶走了,占了他这王府,才发现这儿金银玉器数不胜数,这些好衣料还只是寻常。」 玉武哥哥什么时候吩咐的?她日日守着他,怎么不知道? 承钰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裙,很合身,雀跃地跑到厨房给陆玉武做汤羹。 等她端着煨好的人参鸡汤进屋时,他已经靠在床边坐起来了,正和一屋子的将领谈话。 众将士恍然见一个白衣仙女,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忙齐声告退。承钰向他们行礼,他们似乎还有些害羞,点头笑着走开。最后出来的是一个光头和尚,长脸干瘦,本来刻板的面孔见了她更加严肃,弄得承钰都有些怵他了。 第34章 承钰听段越珊说起,知道他是个重要人物,帮了玉武哥哥很多忙,虽然似乎不大喜欢自己,但依旧笑脸相送。人走完后,才捧着食盒进来。 「让丫鬟们去忙吧,快过来,我都半日没见你了。」陆玉武向她招手。 她就把食盒放到桌上,向他走过去,两个人的手臂都伸着,还没走到架子床便被他一把拉了过去,跌到他怀里。 承钰立刻想蹭起来,因为怕碰到他的伤口。前几日就是这样,结果把胸前的一处刀伤碰出血了,她慌得什么似的,他却只是笑,幸好大夫赶来了,又把伤口重新处理了一番,没有大碍。 但这回他左手环住了她,她一侧脸贴着他的脖子,怎么也蹭不起来。就听他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之前还说要缠我一辈子的,不离得近些,我怎么让你缠啊。」 承钰羞得小脸通红,半月前她在他昏迷时说的话,没想到他都听到了,还记得。 「丫鬟们都在呢,快放开我。」这回她轻轻一推,就蹭起来坐正了,丫鬟把盛着热汤的碗递来,她接过后拿起汤匙轻轻搅动。 还有些烫,她又吹了吹,才给他喂了一勺。陆玉武看着她小脸认真的模样,眼底眉梢不自禁地溢出笑意。他的承钰穿了一身月白色,薄薄的纱衣熨帖在她身上,盈盈细腰不堪一握,衣襟上缀着的珍珠粒粒滚圆,散着温润的光华。 「承钰。」 「嗯?」 「你是九天上的小仙女吗?」陆玉武正张嘴要喝她喂过来的一勺鸡汤,话一说出口,眼见着汤勺就收了回去,被她放回碗里。 承钰努了努嘴,「我不是仙女,我只是饱受王爷奴役的小女子。」他右手臂缠着绷带,这段时间吃饭都得要她来喂。 陆玉武听她调侃,笑意更浓,一勺鸡汤又喂了过来,很香很暖。 她喂得认真,他喝得也认真,一时屋子里只听到汤匙碗盏相碰的清脆声。过了会儿,又听他轻柔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她垂眸舀汤,很耐心的样子。 「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辈子,跟着我这个逆臣……」他看到那只拿着汤匙的莹莹小手停顿下来,心里生出一丝恐慌。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许多次差点问出口了,却又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把话咽了回去。所以他偶尔抱抱她,试探她,她从不反抗,他越发患得患失,怕这只是一场梦。 见她半晌没有回答,他有些急了,又道:「你若只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我可以悄悄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或者你跟着我也可,日后若是遇上喜欢的人了,不必顾忌我……」 话没说完,陆玉武看到承钰放下碗,缓缓地朝自己贴过来,两只手臂缠住他的脖子,小脸靠在他的胸膛上,娇娇软软的身子就这么依偎着他。 「我缠住你了,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淡淡的暖香袭人,闻得他心神俱醉。他抬起左手,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她的长发,心里的顾虑一点点消失,最后会心一笑,手掌落在她的发上,轻轻地抚摸。 「元宵后离开的那日,外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要护你周全。」陆玉武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老人呼退了丫鬟,留他单独说话。她说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世间再无牵挂,唯独放不下承钰。 外祖母让他许诺,在她去后,定不能让人欺侮了承钰,他当时连声答应,却没想到后来会遭人诬陷,自顾不暇。 家破人亡,他担着灭族的仇恨活下来,每日殚精竭虑地筹划,不是没想过她,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派过人去金陵打探,回来的人却带来外祖母过世的消息,以及她去了蜀地找她父亲。 第35章 他本想着,她到了蜀地,姨父必定不会亏待自己的女儿,却没想过那是孙怀蔚制造的假象。 陆玉武听承钰说起才知道,原来孙怀蔚把她关在金陵城外一处庄子上,日夜囚禁,也才知道了外祖母的死因。 他只后悔元宵那晚怎么没一刀子抹了孙怀蔚脖子,而仅是打了他一顿。 「外祖母还说了什么吗?」怀里的小人儿仰起脸望着他,乌溜溜的眼眸里泪光晃动。 「外祖母还交给我一封信,嘱我在她去世后交给你,只是,信我留在金陵王府中了,没带来。」 说罢两人都叹了口气,承钰想听到一切有关外祖母的消息,但既然信被留在金陵了,她也只能不去想了。 两个人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又抱了一会儿,丫鬟都退下去了,空气里很安静,陆玉武只听到庭院外传来阵阵蝉鸣,细一阵粗一阵,飘飘渺渺的,但是很快乐,仿佛是他的心声,平静而喜悦。 不过很快有一阵雷鸣般的「隆隆」声乱入了,承钰放开他坐直身,问道:「是你的还是我的?」 陆玉武「嗤嗤」笑了两声,「就当是我的吧。」 承钰樱唇微翘,「明明就是你的肚子在叫。」 「好,是我的。」他伸手拂了拂她鬓边的碎发,便吩咐丫鬟进来摆饭。 吃饭时坚持要用左手自己吃,挤了挤眼笑说道:「小王可不敢奴役天仙娘娘。」 承钰气得拿筷子打了他一下,在他用左手夹掉了七八块肉之后,才夹了个珍珠鱼丸塞到他嘴里,「看你下次还饶不饶舌了。」 陆玉武把鱼丸吃了下去,在她下一夹菜来时,赶着说了一句:「谢小仙女赏赐。」承钰还没反应过来,筷子夹的糯米团就被他衔走了。 人都道他稳重,恐怕只有她知道他顽童似的一面。承钰斜了他一眼,撑着笑回道:「不谢。」又夹了他爱吃的鱼,仔细把刺剔尽了,才喂过去。 转眼就是伏暑天,人人摇扇。承钰一向体虚怯热,毒日头一晒,人便恹恹的,歪在榻上不住摇手里一柄白绢扇。陆玉武养了月余,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想带她出去看看北国风光,但出门前看了看白晃晃的太阳—— 还是算了,天凉再带她出去好了。 恭王府有冰窖,陆玉武便让人时时往承钰屋里送冰。承钰对着冰块扇风,满室生凉,才终于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闻道每每见了送冰的仆人,或是听说王爷在姜姑娘那儿,无不恨声骂道:「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可是他也不敢说大声了,怕将士们听到,毕竟之前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说姜承钰有凤相的人可是他自己。 —— 孙怀蔚在北上的途中遇到太子,没先关怀一下太子的箭伤,而是问起他送到北平的女子是不是姜承钰。 太子抬抬手,无所谓道:「孙大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就是个女子吗……」 孙怀蔚没让他把话讲完,一拳头上去差点把太子牙打掉两颗。 结果自然是太子盛怒,当场贬了孙大人的官职,命人押回金陵待审。 不过几日后孙大人又被太子殿下亲自从狱中请了出来,因为北边战事实在吃紧,而朝中一个可用之辈也抓不出来。 六月初,阁老大人亲自领兵,督师前往北平。 北平的百姓们忙得热火朝天,没把丰收的秋天盼来,却等来了南军又来攻城的消息。 「不怕,咱们有王爷呢!」田里不知是哪个庄稼汉子挥着镰刀吼了一句,众人觉得有理,继续埋头干活儿。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