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冠群芳 卷五》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承钰本来在院子里和孙步琴,段越珊看石榴花,满庭大红的灯笼映着火红的榴花,浓烈绚烂,艳得有些不真实。她在等今晚过后孙怀蔚去和祖母说出两人的心意,不知道祖母会不会成全,心里有些忐忑。 就有个面生的丫鬟来叫她去西边的抱厦厅,说是有人找她有要紧的事。 谁能找她?她一向不出门交际,只和府里的表姊妹相处,实在想不起来有外面的哪家夫人或贵女与她有交情,还是要紧事? 半信半疑地跟着丫鬟去了,到了门口却发现抱厦门房关着,段越珊和孙步琴还被拦住,承钰眉心一皱,知道怕是来者不善。 段越珊很不服气,国公府也算是她半个家了,她住了这么几年还没哪个地方被丫鬟拦着不让进的,为了自己的尊严,又怕承钰吃亏,她挽了袖子露出壮实的胳膊,小丫鬟这才不得不搬出郡主的名头。 段越珊听了这名讳却更不怕了,反而怒道:「郡主又怎样,这国公府也不是她的,她不让人进就不让人进吗?」 承钰忽然想起两年前去公主府的经历,心里觉得不妙,也不知道这位禾嘉郡主会耍什么把戏,最后劝住段越珊,又对孙步琴附耳说道:「若一刻钟之后我还没出来,你就去找祖母来。」说完便跟着丫鬟进了抱厦。 禾嘉早坐在上首的雕花椅上等着了,承钰进屋一看,只有她和孙步玥两个人,以及各自的贴身丫鬟。屋子里只点了几盏油灯,反倒是外面的红灯笼透过高丽纸映来的光更亮些。 「不知郡主找我有何事?」承钰毕竟没有身份,见了郡主还是得行个礼。 禾嘉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这金陵城中还没哪个贵女能穿得比她更华奢,眼前的姜承钰也只是穿了身织金褙子,下系一条桃粉色挑线裙子,但怎么看怎么好看,肤色细白如瓷,眉眼清灵,比早年见到时更多了几分韵致,而且身材纤细却不影响拿出鼓彭彭地出来两个蜜桃。 看得她一个女子都心动,换做男子还了得! 禾嘉浑身一凛,几年前的那种担忧又一次袭来,她干脆直入主题,道:「你还记得前年你来我府上赏花的事吗?」 「记得。」承钰实则不大记得了,只对这位郡主留了个莫名其妙的印象。 「当时我说要找我母亲为你赐婚,如今你也快及笄了,不如现在就为你挑户世家子弟?」禾嘉道。 承钰有些错愕,忽然想起来前年的宴会上她似乎是提过这事,可是她和郡主非亲非故,为什么她执意要给自己赐婚? 「你不愿意?」禾嘉看她没有很快谢恩,起身质疑道,「你是不是有意中人?」 这郡主没来由地咄咄相逼,承钰现在只后悔进来遇见个疯子。 「是不是孙怀蔚?」 听到名字时她心里惊了惊,她是怎么知道的?承钰看了眼边上的孙步玥,孙步玥却把头别了过去不看她。 孙步玥常年在高府,回来后也不和她来往,不应该知道她和二表哥的事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郡主为什么问起她和二表哥,难道郡主对他有意? 「郡主虽贵为天之骄女,可别人家的家事也不能想管便管吧?」既然来者不善,承钰也不想和她浪费时间,「我虽身份低微,但也是朝廷命官之后,自古女子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承钰不管有没有意中人,都只听父亲的安排,郡主现在强行要插手我的亲事,这般仗势欺人,传出去也不怕污了郡主的名声。据我所知,郡主至今也是待字闺中,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为什么一定要来管旁人的终身大事呢?」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承钰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重来一世,她最恨的就是被人拿捏在手里的感觉,那么糟糕,那么窝囊,如果她对这样没来由的气还要默默忍受的话,重生还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籍籍无名地死在前世。 禾嘉没想到她态度这样强硬,颇有些不畏强权的意思,怔了怔,恼羞成怒,指着承钰道:「我就知道你对孙怀蔚一定有意!现在才这样搪塞本郡主。你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过一个五品官员的女儿,就算你嫁给他,又能带给他什么?对他的仕途又能有什么帮助?只不过是个无闻无用的内宅妇人而已!」 「但我就不同了,我是郡主,我的母亲是堂堂公主殿下,连皇帝舅舅也要听她一句话,如果由我嫁给他,他至少可以少花十年的时间去朝中打拼。若你真对他有意,就应该为他好,趁早打消对他的念头。你若只是想依附有权势的人,我大可亲自为你选个世家子弟,不然皇子皇孙也可以,我记得太子表哥有一庶子,今年也十五了……」 第2章 禾嘉后来在说什么,承钰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简直气得发抖。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霸道无礼的人! 但这番话她也不是完全没听,至少她听到那句她可以让孙怀蔚在朝中少奋斗十年。 十年啊,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她的毕生心愿也不过是他能一生顺遂,如果二表哥真能借了妻家的势力得皇帝重视,那是她求之不得的。 震怒之后她很快冷静下来,开始认真考虑起禾嘉的那番话。 「还有安荣公主的次子,如今也有十三了,和你同岁……你在听我说话吗?」禾嘉发现姜承钰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显然没在听她说话,有些恼怒。 「禾嘉郡主!」 承钰还在神思,忽然听到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抱厦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清瘦孤拔的身影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了件家常的石青色直裰,上面的几丛暗色青竹,还是她从前绣上去的。 屋里三人皆是一惊,禾嘉一见了孙怀蔚,又羞又喜,话也说不出来,用手拨了拨头发,忽然很后悔来国公府后没有精心再梳理一番。 那个人真是越长越好看了,这么直挺的鼻梁,像一方汉白玉,隐隐的贵气让人不敢触犯,那双眼睛更是灼灼有神,他在向自己走来,两片薄薄的唇启开,要和她说话了,禾嘉紧张地不敢直视。 「禾嘉郡主的好意,下官就替未婚妻心领了,不过希望日后郡主不要再插手下官的家事。」 未婚妻!家事! 听到这样一句话,无异于丫鬟拿着她最爱的花瓶往她脑袋上砸下来,禾嘉险些没站稳,由边上的丫鬟扶了扶。 「你们竟然定亲了?」孙步玥倒是比禾嘉郡主更吃惊,不过她这层吃惊倒不像禾嘉的,而是带了种窃喜,希望这是真的,因为如果他们二人已经定亲,那武表哥就不会再惦记着姜承钰。她想起上次春游时,武表哥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姜承钰。 「自然。」孙怀蔚从容自若地说道,缓步上前用一只手揽住承钰,不疾不徐却掷地铿锵地说道:「下官的未婚妻年纪尚小,不通人事,若郡主下次还有这样的好意,可以直接同下官说,不过希望郡主最好是没有了。否则这就是夺人妻子,倚势欺人,下官虽只是个编修,但必定会举全族之力,向陛下讨个公道。」 承钰被他的大手搂得牢牢的,一侧脸贴在他熨帖温暖的衣服上,感受到他说话时呼吸间的起伏,忽然觉得很心安。他如今是陛下亲赐的进士及第,直接授予翰林院编修的官职,就算在郡主面前,也是不容小觑的。 只是……她仰头看到他洁白而精致的下巴,坚毅挺拔。他为了自己公然和郡主对峙,真的不会有什么吗?要知道这位郡主的母亲福乐公主,乃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若惹恼了公主,不知他会不会受影响。 他竟敢威胁自己?禾嘉自认从小到大还没有谁敢这么对她说话,就连皇帝舅舅对她这个外甥女也是亲和有加,从来都是宠着长大的。举全族之力?就为了一个普通的内宅女子? 可是他不是可以任她打骂的丫鬟,也不是那些追着她石榴裙甘愿让她踩在脚下的贵公子,他是新科探花郎,是她喜欢的人啊。 望着郡主那张蜡黄色透着失落的面容,孙怀蔚行了个礼,淡淡道:「郡主若没有别的事,下官就带未婚妻回了。」 禾嘉瓮了瓮唇,想叫住他,可是又怕再取其辱,这屋里还有外人在呢,只能看着他拥着怀里娇小的女子离开。 从小到大她要什么没有?人生头一遭遇上了自己驾驭不了的人,她咬咬牙,失落过后却升腾起一股恨意,恨不得立刻就能占有那个人。 「郡主?」孙步玥看到她一直看着门外,屋里光线暗,她那张脸更暗,也看不出什么神情。 「这件事我不会这么罢休的。」禾嘉扔下这么句话,也不回头再看孙步玥,径直走出了厢房。 这边孙怀蔚抱着承钰回了凝辉院的东厢房,出门时连孙步琴和段越珊都看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了。刚才孙步琴没等过一刻钟,她看着黑沉沉的门一关,自己心里也黑沉沉的,拔了脚就往大花厅去找祖母,可祖母正在和公主说话,她有点不敢进去插嘴。 她在花厅边站了会儿,想等公主走开,可公主一直没走开,倒是把二哥等来了。二哥如今可是探花郎了,说话怎么样也有分量吧,她当即就把事情告诉二哥,二哥一听就赶了过去。 第3章 她当时还觉得这个平日里冷着张脸的二哥原来这么有义气,可刚才怎么看他像是在占表姐的便宜?她想跟过去,却被越珊表姐拉住,越珊表姐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她更加不明白了。 「你慢点……」感觉到他的手臂沉稳有力,仍是紧紧地贴着她的腰身不肯松开,承钰这一路走得脚下生风,一半的力量都倚在那只手臂上的,简直就是被他提着在走。 「你怎么来了?」她被他提进屋子,问道。 「步琴告诉我的。」 承钰点点头,却见他转身把屋门关了。 「你要做什么?」 孙怀蔚没有回答她,承钰看到那个高大的少年转过来,眨眼间就走到自己面前,猝不及防地被他抓进怀里,下一刻她那两瓣就被一个滚烫扑着热气的唇猛地含住,辗转啃噬着,两只大手抓着她的细腰,顷刻就要把她揉进骨子里。 皮都快被他吮破了,承钰打打他的胸膛,他还是不放手,她只好闭了眼睛任他予取予求。他伸进来的物事又滑又热,带着她灵活转动,她忽然感觉到一种美妙的快乐,自头顶到脚下的一阵激灵,是前世和孙涵在一起时从未体会过的。 孙怀蔚感觉怀里的人越来越软,温香软玉说的就是如此吧。承钰在轻轻拍他,但他不想放手,直到觉得下面有点不对劲,再不收住待会可就难受了,他这才松开了她。 承钰浑身软绵绵的,因为用劲儿,现在有些乏力,只能倚在他身上。孙怀蔚两手抱住她的削肩,道:「刚才她说完那番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答了?我进门的时候,看到你在犹豫?」 刚才郡主说什么话了?她有些愣,随即才想起来是说的她能让孙怀蔚少吃十年苦头的话。承钰笑了笑,她的确犹豫了,因为禾嘉郡主的话不假,她也确实在考虑。 「如果我不进来,你是不是就要答应她离开我?」孙怀蔚的目光深邃而灼热,看得她有些无措。 「我……那位郡主说得不无道理啊,若是你娶了她……」 「唔。」她话还没说完,一个比刚才更猛烈有力的吻转瞬袭来,直把她弄得晕头胀脑,但是身体上的快乐是不言而喻的,她感觉小腹处有股暖流在盘旋,但是一会儿怎么觉得他贴着自己的地方有些发硬? 是他的玉佩戳到了吗? 承钰还在疑惑,忽然被他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刚才那个硬硬的东西才没再硌着她。 孙怀蔚沉了口气,道:「日后若再有人和你说这些,你只当做没听到!你也不要想就这样离开我,就算你答应了,我也不会答应。你走到天涯海角了,我也要把你追回来!」 他这话说得坚决果断,是丝毫没带商量的余地的,但承钰听得心里头暖暖的,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她走到天涯海角?这世上,也只有外祖母或他,会来找她吧。 「知道了吗?」他感觉下面缓过来了,才敢再上前一步,把她重新拥入怀里。 承钰点头,「嗯」了一声,埋进他温暖的胸膛,一股沉沉的松香扑鼻,她听到他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心跳声,一时觉得很心安。 「姑娘?姑娘您在屋里吗?」外面传来平彤的声音,承钰一慌,把人推了开,可两人之间刚隔出一点缝隙,又被孙怀蔚拉了回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她们马上就会知道了,等客人一伞,我就去求祖母。」他凑近她耳边说道,嘴角斜了斜,露出一侧的梨涡。说完就推开了门,平彤站在门口,显然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不轻。 承钰双腮泛红,都有些不好意思看自己的丫鬟,还是推开了他,自己在红木圆凳上坐下,低垂着头倒茶喝。 平彤一脸呆滞地看着两个人,起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姑娘明明已经推开二少爷坐下了,二少爷怎么又挨着姑娘坐下了,两人还靠得这样近。 二少爷在做什么?二少爷竟然把姑娘喝了一半的残茶喝了! 平彤很凌乱。 「你又喝凉的,上次还没痛够?」孙怀蔚皱着眉试了试茶水,责备道,又见平彤还像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门口,道,「愣着做什么?快给你们姑娘沏壶热茶来。」 平彤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还在震惊和犹豫要不要帮姑娘把二少爷打出去,但被二少爷冷冷的目光一看,又听他吩咐,自己不知不觉就想遵从他的意思,「是」也应了一声,小跑着就去厨房端热水。 第4章 承钰轻笑道:「我的丫鬟被你吓得不轻。」 孙怀蔚却一脸不在意,反道:「与我何干,她们自己不学着习惯,日后成亲我们会时时亲昵,难道她们永远像个木桩子似的看着?」 她被他说得脸更红了,啐道:「谁要跟你时时……」 「亲昵。」他看着她一副说不出话的娇羞模样,一时觉得很好玩,在她脸上琢了琢,「像这样。」 承钰要打他了,他却歪了歪身子,害她扑了个空,交叠的笑声从屋里传出来,绣桃站在门外,明明是初夏温暖的夜里,她却瑟瑟发抖起来。她万没有想到姑娘和二少爷如此情深,可话已经和老太太说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只能看它最后是流到污秽的沟渠里还是干净的池子。 希望老太太笃信她这番话,直接给姑娘和大少爷指亲才好。绣桃匆匆走过从廊下走过,蓦的刮来阵晚风,窗外那串风铃忽然「叮当」作响起来,把她的心吓得悬了起来。 亥时前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郭氏在屋里和老太太清点送来的贺礼单子。因为来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最差也是拿的海南明珠,只是到福乐公主的随礼时,郭氏皱了皱眉,道:「母亲,这公主送了许多书,礼单上记的全是书名。」 老太太看了眼,道:「公主和我说过,都是些名家孤本,送来给两个哥儿的。」 「孤本?那岂不是除了这儿的,天底下再也没有了?」郭氏啧啧两声,「果然公主一出手,又不落俗套又名贵,旁的人,哪赠得起这样的东西。」 「只是,我们国公府除了玥姐儿和那位郡主交好,和公主府走得也不近,公主这回来是个什么意思?」她问道。 「你看其他那些不常走动的女眷来是个什么意思?」老太太看了眼媳妇,没说话。 郭氏一下子明白过来,只是有些不敢相信,道:「公主竟是想和我们国公府联姻?只是不知道她看上的是哪位哥儿?」 「是蔚哥儿。她虽没把意思说明白,但我也听懂了,似乎是她那郡主有意。」老太太埋头看礼单,似乎对孙儿的亲事不大上心。 「那也是,蔚哥儿毕竟是皇帝陛下亲点的探花郎,人又生得英俊。不知母亲是怎么想的?」郭氏道。 「本来蔚哥儿的亲事,他父亲在就该由他父亲去说,可是你也知道你大哥的……」如今有了两个出息的孙儿,老太太是越发觉得长子无能,为孙家做的贡献不过也就是生了他们出来。 「大哥自顾不暇。」郭氏知道婆母不想多提大哥,搪塞道,又问,「不知有没有人家来问缜哥儿?」 「缜哥儿……」老太太沉吟道。昨日绣桃说的话,她一直在思量,今日的确是来了许多有意榜下捉婿的,内院里的女眷拉着她说,外院里的官员怕也是在拉着长子说,长子必定应付不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可别胡乱都应承下了,若钰儿真的喜欢她大表哥,缜哥儿她是一定要留给外孙女的,任谁家再显赫也不会联姻。 郭氏看婆母沉思良久,道:「母亲别急,慢慢挑就是,京城中不乏家世好修养好的女孩子。」 老太太点点头,不欲多说,这时却见庶孙从外面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向她和郭氏行了礼。 「祖母,孙儿今日来,有重要的事要与您说。」孙怀蔚站得笔直,一向清绝的模样藏了丝可以察觉的喜色。 今天白日里见他中了探花,神情也一如既往的淡然无谓,现在有什么事能让他面露喜色?老太太疑惑了,道:「你且说就是。」 「孙儿来给自己提亲,向祖母求娶承钰表妹!」 屋里的人一瞬间似乎都被冻住了,做不出任何反应,呆呆地看着堂上屹立如松的少年掀了袍角,跪在老太太面前。 「你刚才说什么?」好半晌老太太才反应过来,她希望自己是听错了。庶孙来求娶钰儿?那钰儿怎么办,钰儿心里可是另有他人了。 「孙儿向祖母求娶……」 「不行。」老太太没等他说完立刻打断道,她不想再听他说一遍,其实刚才她听清楚了,只是不愿接受。 这就是桩麻烦事了。这个孙子她是了解的,心机深重,城府极深,能隐忍这么多年的人绝不会是个简单的,况且他如今又是进士,是往后孙家的支柱。若是因为外孙女,和自己的兄长起了嫌隙,家宅不宁不说,怕他会为了得到钰儿生出些旁的事。 第5章 当真棘手! 「你真的非钰儿不娶?」老太太试探道,「之前福乐公主来过,她有意把禾嘉郡主许给你……」 「孙儿这辈子非承钰不娶。」 声音低沉却含有沉着的力量,听得郭氏不由放下手里的事,注视着侄子。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一辈子长得很,怎么就非谁不娶了?」老太太忽然觉得头疼,听他这口气,是打定主意要娶钰儿了。想想他之前做过的那些事,把要爬床的丫鬟用那样的法子羞辱死,才十八岁却有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深沉阴冷,钰儿嫁给他会好吗? 「祖母若是担心承钰还小,孙儿可以再等几年。」孙怀蔚凝眸认真道,声音沉着有力,不容置疑,如珠玉碎盘。 「那若是钰儿……钰儿不想嫁与你呢?」老太太自在地活了大半辈子,实在没想到老来竟然从孙辈那里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威胁感。 「不会的。」孙怀蔚嘴角牵了牵。她不想嫁给自己吗?那祖母认为她想嫁给谁?不管她嫁了谁,嫁到天涯海角去,他也一定会把她追回来。 老太太眉心沉了沉,他就这么自信?怕是等知道钰儿对缜哥儿有心思时,会发狂吧。 「你且去吧,这是终身大事,得慢慢来。无论如何,我都只听钰儿的意思,若她有意于你就再行商议。」老太太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这事不能再拖延了。 孙怀蔚淡然一笑,向祖母和二婶母道了别,阔步走出了正房。 等庶孙出去了,老太太才叹了口气,支肘撑在椅边的紫檀木方桌上,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疼。 「母亲,我看钰姐儿和蔚哥儿倒是很般配呀,况且蔚哥儿是咱们家的人,知根知底,钰儿嫁了他总比盲婚哑嫁的好啊。」郭氏没想到侄子会看上养在婆母身边的表妹,不过想到二人郎才女貌,若真在一起,倒是一对璧人。 老太太摇摇头,道:「你也早些回去歇下吧,忙了一整天了,没清点完的明日再说。」 郭氏倒不怎么觉得疲惫,但看母亲一脸倦态,应了声「好」便告退下去了。屋里剩辛嬷嬷在给老太太按摩,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才觉得舒缓许多。 感觉按在太阳穴的手指似乎凉了许多,而且不是辛嬷嬷的那样沧老,而是细嫩的,纤细的,老太太睁眼一看,发现是外孙女在替她揉。 「钰儿还没睡下吗?」她拉过承钰的手,让她在旁边的椅上坐下。 承钰依言坐了下来,身子却往外祖母的一边靠,似乎有话要对她说,但只是淡淡地笑着。 老太太把外孙女养了三年,眼看着她从只及她肩处的女孩儿越长越高,如今亭亭玉立,个头已经在她这个老太婆之上,才觉得当年对幼女的亏欠有了一丝弥补。 外孙女如今十三有余,出落得越发水灵,眉眼越来越像她已故的母亲,她光是看着就觉得开心。余生只一个心愿,就是为她挑一门好亲事,把她交给可靠的人照顾。 但孙怀蔚,她并不觉得这个心狠阴冷的庶孙是个可依托终生的人。他怎么就把钰儿瞧上了。 「钰儿,外祖母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得对外祖母说实话,好吗?」老太太拉起承钰的手,那双手一年四季都凉凉的,只是养得很白嫩,水葱一般,是双不沾阳春水的手。 这么一双妙手,这么一个妙人,她要想办法让外孙女一辈子不受苦。老太太看着她的手,问道:「钰儿,你是不是对你怀缜表哥有意?」 承钰一字一字听着,还以为外祖母会问「怀蔚」,怎么到最后问出来的是「缜」字。老太太这边话还没问完,她就觉得奇怪又好笑。 怀缜表哥前两年因为大舅母的事还对她有膈应,这几年渐渐关系才有所好转,而且两人平日也没怎么交流,外祖母是怎么会认为她有意怀缜表哥的? 见外孙女表情有些别扭,老太太拍拍她的手,道:「这里只有你辛嬷嬷和绣芙姐姐,没关系的,你只管说你的想法。」 承钰抿嘴一笑,道:「外祖母,我对怀缜表哥没有丝毫的男女之心,我只当他是个大哥哥罢了,而且据我所知,他中意的人是越珊表姐。」免得老人家乱点鸳鸯谱,承钰干脆直言道。 这回吃惊的不只老太太,还有辛嬷嬷。「可是你那贴身丫鬟来与我说,你喜欢的人就是缜哥儿,不然你为什么经常给他送去汤羹饮食,还让她带话。」 第6章 「哪个贴身丫鬟?」承钰直觉是绣桃,因为平彤绝不会做这种事。 果然外祖母说出绣桃的名字,她秀眉微皱,道:「那外祖母是要信一个丫鬟的话,还是信外孙女的话呢?」 老太太见承钰严肃起来,立马明白是那丫鬟在扯谎,而自己竟然听了进去还拿来问她,带些歉意地道:「那是外祖母听信了谣言,误会我们钰儿了。」 承钰莞尔,示意没事了,脑海里却忽然记起前世也是这样,绣桃跑去和外祖母说自己喜欢怀缜表哥,那时她还没和孙涵有太多的牵扯,只是外祖母也像现在这般问她,女儿家提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总是害羞的,她当时又软糯无能,低头不回答,外祖母只当是默认了,当即就定下了两人的亲事。 这一世可不能再这样。 「那钰儿可有看得上眼的男子?」闺阁女子接触的无非是亲戚友人,老太太这样问了,自然也知道选择的范围无非在金陵的世家贵胄中。其实除去嫡长孙,她倒觉得外孙陆玉武是个不二人选。 不过她现在更想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刚才你二表哥来过,是来向我求娶你的,但如果你不愿意,我立刻就去回绝了他。」 承钰抬起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道:「别,外祖母。」她觉得说出这样的话还是有些害羞,但此事悬而不决,心里始终不能有个着落,她还是启了樱唇,道,「我愿意的。」 「你愿意?」 「那可是孙怀蔚,你二表哥!」 老太太强调了那个「二」字,但得到的仍是外孙女的一个点头。她在不愿相信之后开始悔当初让钰儿救了庶孙。 像外孙女捡了条受伤的毒蛇,好心喂养他,如今长好了却来反咬她一口。 「你容外祖母再想想。」老太太扶额说道,这两日出乎她意料的事太多了些,还有刚才外孙女说的什么?缜哥儿对珊姐儿有意?珊姐儿家世虽好,但太跳脱了些……头又开始犯疼了,她让辛嬷嬷扶着她到床上躺下,承钰见外祖母疲了,只好先行礼离开。 回屋后见屋里好几个丫鬟,她让她们都出去,只留了绣桃一人。 刚才承钰去正房时,绣桃就已经猜到老太太问过姑娘了,只是不知道结果如何。她今日才冒了姑娘的名,往扶摇院给大少爷送了个香囊。 「你为什么和外祖母说我对怀缜表哥有意?」承钰开门见山道,她没脾气再和绣桃拐弯抹角。想起前世她也是这样,不知和外祖母吹了什么风,哄得老人家信了她喜欢怀缜表哥。 「姑娘难道不是……不是吗?」绣桃到现在还想嘴硬一番,「奴婢一心为姑娘打算,觉得姑娘对大少爷有意,所以才大着胆子和老太太说了,希望姑娘能得偿所愿。」 「你哪里觉得我对怀缜表哥有意了?」承钰气得说不出话,但看到绣桃跪了下来,一张秀气的脸蛋似乎童叟无欺,天真纯净。 「姑娘难道不喜欢大少爷吗?您常常让奴婢给大少爷送汤送吃的,这不是喜欢是什么?而且奴婢也觉得大少爷对姑娘有意。大少爷每回见了姑娘,都是嘘寒问暖的,说话也温柔。」 绣桃抹了两把眼泪,让承钰看到还以为她是受了委屈,其实她是开始害怕了,没想过平日娇娇软软的姑娘也有这么严厉的一面,她突然害怕姑娘责罚她。 「送吃的就是喜欢了?那我也给二表哥送吃的,你怎么不和老太太说我喜欢二少爷?还有,他嘘寒问暖也不过是见了面的客套话,怀缜表哥为人温和,你又见他对谁不是谦谦有礼的?」 承钰见她哭了,挺委屈的样子,想着她或许是真心想为她考虑,也没有太多责备她的意思了,只觉得平日看着绣桃挺机灵,原来是个心思这样简单的。 「你记着,我对怀缜表哥无意,日后也别妄猜我的心思了,免得徒生事端。」承钰皱眉道。前世若不是她自作主张去说了,外祖母把亲事定下来,后来她悔婚,害得外祖母气了好一场,大舅母高氏差点没当场把她扫地出门。 「那是……那是奴婢误会了。」绣桃睁着带泪的眼睛哭道,「奴婢会错了意,还求姑娘原谅奴婢,不要赶奴婢走!」 她说着就拜了起来,倒把承钰吓一跳,站起来拉她,道:「我不赶你走,快起来吧。」 绣桃让她拉了两拉,最终还是抽抽搭搭地起身,鼻音浓重,问道:「姑娘可要洗漱了?我现在就去给姑娘打水。」 第7章 「去吧。」问完话的承钰长舒了口气,歪在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喝。而绣桃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孙怀蔚,他一双眼睛像结了冰,看她时有股刺人的寒意。绣桃吓得一个哆嗦,礼也忘了行,动了动嘴唇,道:「二……二少爷。」 孙怀蔚一张薄唇紧抿,如盯着猎物的豹子,冷静深沉得让人不寒而栗,绣桃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直到屋里承钰在叫「二表哥」,他才收了冰冷的目光进屋。 承钰是听到绣桃在叫「二少爷」,但又见他许久不进来,因此叫了一声,没想到下一秒人就走进来了。 「你多久来的?」她笑问道,身子依旧懒懒地歪在椅上。在他面前,不用注意那些。 「我一直没走。」孙怀蔚淡淡道,摸了摸桌上放的半杯茶,温热的,似乎有几分满意,端起茶杯又喝了干净。 「不是凉的了,你怎么还喝我的?」他是有这癖好吗?专爱喝别人喝过的茶。 「这么晚了,再喝茶小心睡不着。」孙怀蔚带了微微的笑意。 为什么他总有理由,承钰嘟了嘟嘴,道:「如今外祖母还没答应我俩的亲事,你若是惹恼了我,我就不嫁了。」 看到她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嫩如春花,小小的鼻尖翘起,带了点微光,侧脸对着他,红润的嘴唇嘟着。竟赌起气来了。 一种莫名的冲动在他心底翻腾,他不受控制地往那两片红彤彤的花瓣含了过去,闭眼尽情地吸着那股甜蜜。 —— 恒青山的尼姑庵里,高氏拥被躺在一张木板搭的床上。被子是极笨重的粗布被子,里面缝的棉絮又干又硬,不知道是上一个姑子盖了多少年的。绣帐有几个不大不小的破洞,山上蚊子成堆,一晚上睡下来,身上不知要留下多少红点子,钻心的痒。 脚踝处忽然一阵刺痛,她蹭起身一巴掌拍下去,就着清淡的月光看到手心上一小滩血迹混着只死蚊子。 「这死丫头怎么还不来看我!」高氏拍拍手掌,咒骂起长女孙步玥。 两年前她被送到尼姑庵,哥哥本来想把她接回娘家,可是父亲不让,他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了,既然没有被夫家休弃,哪有回去的道理。 父亲从前就不疼她,说她太跋扈,但每次要教训她时总有母亲护着,如今母亲去了,娘家简直没个疼她的人,哥哥想送东西也被父亲责骂了,这几年她只有靠女儿来接济。 自从三月出了杏榜一出,长女来说了声大哥中了就没再来过,她知道今天是殿试成绩出来的日子,只是从早晨盼到这会儿,也没见长女来通知她。 天刚亮时,就有姑子给她送来早膳,是一碗清粥和一个硬馍,味同嚼蜡。吃完后她就坐在窗边发呆,窗外那棵古松似乎又绿了一些,树底下的那块石头还在那儿,山中下了一场雨后,上面满布了青苔。 国公府派了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跟着她上山,丫鬟才八九岁,许多事都不会,还得让她亲自教。她终日无所事事,不是抱膝长叹,就是把丫鬟打骂两句当乐子。 很多时候她看着镜子里形同枯槁的一张脸,已经熬得颧骨高耸,双眼深陷,都在怀疑这到底是谁?老太太这招真狠,表面上没有休了她,还认她挂个卫国公夫人的虚名,内里却把她丢到这么个荒山野岭来,日复一日地消磨她的意气,等她耗得没个人样了,就算接回去,谁还认她这个大太太? 山风从窗户口灌进来,带来一股潮气,她觉得膝盖有些隐隐作痛。当初来时戴的一个玉镯子,熨帖着她雪藕似的手腕,而如今却能顺着她干枯的手臂一直滑到肘部。她把镯子扶了扶,门外的小丫鬟开门说大小姐来了。 她的玥姐儿是越长越有韵致了,婀娜窈窕,玉葫芦一般,是让男人垂涎的身段,脸蛋子更是不用说的,可是怎么王府的外甥就是看不上她呢! 「死丫头,怎么才来!」高氏一个人待惯了,变得越来越孤僻,脾气也比以往更横冲,孙步玥吓得哆嗦了一下,她也是怕了,实在受不了母亲的暴脾气,从前一月来两次,现在两月才来一次了。 「家里都在忙着哥哥的事,我走不开。」孙步玥小心翼翼地答道,把手里提的一个食盒放在矮几上。 高氏知道食盒里的是好东西,下了床一面忙着打开食盒,一面不忘责骂长女:「家里忙自有别人忙,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又有什么可忙的?如今你也嫌弃你娘了,诸多借口不来看我!」 第8章 孙步玥虽然怕她母亲,嘴上仍辩道:「家中来了女客,我当然得出面招待啊。」 「筷子呢!」高氏也是见什么骂什么,没想追究太多,发现食盒里没有筷子后,又把刚才在数落的忘了。 看长女一副迷茫的样子,她就知道没有筷子,骂了句「笨」后,直接用手拿起了藕粉糖糕。 孙步玥还真有点嫌弃她母亲。 「我没记错的话,昨天就是殿试结果出来的日子吧!」高氏嘴里嚼着糖糕,全没了往日卫国公夫人的气质修养,「怎么我等了一日,也没见你派个人来通知我?你们还真忘了我这个母亲了!」 孙步玥摇头,道:「没有,只是昨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我真的走不开。大哥进了前二甲,还得参加一次考试,不过有外祖父在,被选中庶吉士入翰林院的可能性很大。」 她其实也想过派人来通知,但母亲已经成这副模样了,她不想让太多人看到,所以她等到今天才上山告诉母亲,而且还有一件,她觉得得亲自来说比较妥当。 「母亲,孙怀蔚中了探花郎。」 口气极淡的一句,差点让高氏被糖糕噎死,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孙步玥上前拍了好一阵才吞了下去。她心口堵得很疼,一时说不出话,孙步玥见小丫鬟还傻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斥了句:「还不快给太太倒杯茶来!」小丫鬟才如梦初醒般跑上来倒水。 其实孙怀蔚的事她一直没告诉母亲,就是觉得他只是一时侥幸,哪晓得他竟然能有今日这番成就。对于母亲来说,实在就很突兀了。 高氏好半天缓过来,惶惶然如大祸临头,不停问着这事是不是真的。孙步玥叹口气道:「我见外祖父喜欢他更胜过喜欢大哥,我就不明白了,大哥才是外祖父的亲外孙啊。」 高氏惨笑了一声,长女不了解,她却是很了解她这位父亲,只有是对自己仕途有利的,他才不会管有没有血亲关系。父亲喜欢孙怀蔚,只能说明那个庶子的确很有能力,父亲认为他对自己有帮助。 「娘,我觉得家里现在真的荒唐透了,一个庶子竟把嫡长孙给压过去了,父亲也糊涂得很,买回来的瘦马扶摇院都住不下了,不过我按着你的意思,找厨房的人每日给她们的饮食里下了避子的药,只是我一直忘了亦兰,她太不起眼了……上个月她又生了,是个男孩儿。」 孙步玥没把她们母子放在眼里,没觉得什么,高氏听了却差点没喷出一口血来。片刻后孙步玥人生头一遭被她母亲戳着脑袋大骂「蠢笨」,她觉得失了颜面,心里更加的不想再来这儿。 「你还想多出个庶子来妨碍你大哥吗!」被压抑在内心深处的野心似乎被现实重重的压迫感唤醒,出于一种母亲要保护孩子的本能,高氏觉得她不能再这样听之任之下去。 「不过三弟最近很好,他认识了个举人,是咱们孙家的旁支,好像叫孙涵的,如今成天跟着人去读书。」孙步玥想找些让母亲高兴的话题,好让她不要再骂自己。 果然高氏听了停下敲她脑门的手,问了句「真的吗?」孙步玥赶紧点点头,才见她母亲消了些怒气。 屋里安静了半晌,山风呼呼地刮过,吹来一片乌云,天空暗了暗,随即她听到有碎雨打在茅草屋檐的声音。 高氏向女儿招了招手,她想到一出狠招,不管有没有用,她也得试一试,为了她的宝贝长子缜哥儿。 —— 过了几日,孙怀蔚和孙怀缜已经可以一同穿着绯色的朝服往翰林院任职了。老太太一直很满意,只是对外孙女的亲事始终没有松口。 她不是没有权衡过,庶孙向她求娶钰儿的当晚她就没睡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思量这个事情。看外孙女的样子,似乎真的是喜欢蔚哥儿的,但她不愿意把外孙女就这样交到他手上,至少现在不愿意。 她最后给了庶孙一个空口承诺,只说等明年钰儿及笄再议。蔚哥儿当时就站在她面前,脸上的一丝戾气转瞬不见,但还是没逃过她的眼睛,她登时就感觉到一股寒意。若不是眼前的人是孙家的子孙,她真想把钰儿就此藏起来,避得他远远的。 承钰知道后只是有一点失落,不过离她明年生辰也不过半年的时间了,她并不心急。打定主意要嫁给他就一定会嫁给他,这辈子她要做个无忧无虑的娇妻,不用再如前世那般,拿热脸去贴婆母的冷屁股,更不用一心侍奉寡情的孙涵,最后却落得个胎死腹中,被孙步玥推下水的结局。 第9章 她陪着外祖母用过早膳后,本来要去学上课的,如今顾女先生开始要她们自己作诗了,她还勉强能应付,只是越珊表姐每每抓耳挠腮,有一天她写了首极好的词出来,顾女先生夸赞了她一番,问起词里用的典故,她却答不上来,这才知道是有人帮她作的。 承钰起初还以为是越泽,但看词写得磅礴大气,文采斐然,不像是个童生写的,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怀缜表哥代的笔。 她当即恍然,想到若越珊表姐对怀缜表哥也有意,她大可在外祖母面前帮一把,但越珊表姐喜欢玉武哥哥,这样一来,她决定干脆两边都不帮,顺其缘分了。 姻缘这种事,最是不能强求。心里默念了这么一句话,她走出凝辉院的月洞门,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应该是撞到来人的腹部了,还挺硬的,撞得她鼻尖发疼,疼得眼泪都不自觉冒出来了,她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温婉却又严厉:「叫你别走得这样急,看把你承钰妹妹撞着了吧!」 「钰姐儿有没有大碍啊?」 是姨母。承钰捂着发红的鼻子,泪眼模糊中看到那个穿着华服的妇人,又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穿着月白色银丝暗纹的直裰,似乎弯着身子在注视自己。 疼痛渐渐缓解,她眨了眨眼,看清男子一张面若冠玉,俊朗而精致的脸庞,是玉武哥哥。 「妹妹,妹妹?」 陆玉武看承钰鼻尖红彤彤的,她吸了下鼻子,一双眼睛亮汪汪地泛着泪花,惹得他心里一阵怜爱,心里后悔刚才为什么要走这么急。 「我真该死,竟没看到妹妹过来了。」他慌得像看到自己心爱的画儿掉进水里,想立马捞起来,但又怕笨手笨脚地把画纸弄破了。 承钰看他急得满脸通红,想碰她又不敢碰的样子,觉得感动又好笑,道:「玉武哥哥这么说,承钰也该死了,没看到你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会该死呢……」 你要是死了,我怎么活?他心里这么说了一句,不指望她听见,一双眼睛脉脉地盯着她,却发现她红彤彤的小鼻子流出一道红痕,竟是被他撞出鼻血来了。 承钰觉得有股温温热热的东西从鼻子里蜿蜒流下来,她还以为是鼻涕,赶忙抽了绢子擦了擦,就看到雪白的绢子上留下一道触目的血红色,又感觉那股温热的血源源不断在往外涌,才醒悟过来是流血了。 「怎么都撞出血了?」大孙氏慌了,打了旁边的儿子一下,使了不小的劲儿,嗔道,「看你干的好事!」 「钰姐儿只管捂着,咱们快回去躺下。」大孙氏把着承钰小小的肩膀,要护着她往回走,陆玉武却道:「娘,不能躺下。承钰,你把鼻翼那儿按着别松开。」 军中动动拳脚,受伤流血是难免的,所以他知道止血的法子,躺下只会让血往喉咙流,那股甜腥味儿尝起来可不好受。 见承钰把一根水葱似细长的手指搭在鼻翼边上,水汪汪的眼睛犹疑地望着自己,又看她那块白绢子都被浸红了,陆玉武走过去就把自己两根指头按在了她的手指上。 冷玉一般的触觉,光滑,冰凉,莹润,但只那么一瞬间,承钰在相触的下一刻立马把自己的手指收了回去,剩下他的还按在鼻翼两边。 「别动,一会儿就好。」他忽然紧张起来,认真得紧张。若是对他自己,按多大的力气很随意,只要止住血就好,但这是承钰啊。把弓拉满的力气肯定不能使,一拳头捶在别人脸上的力气更不能,可是力度太轻也不行。 他忽然觉得手不是自己的,因为他竟然不能决定到底该使多大的力度。承钰感觉鼻子两边的手指很温暖,按着的地方忽轻忽重,似乎难以难捏,他的衣袖拂在两边,袖笼里钻出一股淡淡的沉香味儿,和二表哥的松香不同,沉香似乎更淡一些。 感觉那股温热没再往外涌了,她说了声:「玉武哥哥,我好了。」 「好了吗?」陆玉武抬抬眉,柔声问道,等她拿下绢子,他看到除了人中那儿有淡红色的血印子,已经没有血再流出来时,才缓缓地松了手。 明明不敢使太大的劲儿,但他怎么有种举了千斤的感觉,月洞门前微风阵阵,他感觉额头处一片清凉,竟是出了不少汗。 「真的没流了。」大孙氏笑道,露出细白的牙齿,一只手搂住承钰,道,「咱们快回去洗把脸,你玉武哥哥撞了你,待会我得好好罚他。」 第10章 承钰笑道:「姨母我没事了。这儿的门出来本就是个拐角,玉武哥哥走得急没看到我,免不得就撞上了,您就别罚他了。」 大孙氏很高兴听到外甥女给儿子求情,摸了摸她额前细碎的刘海,道:「那姨母就看在钰姐儿的份上,不罚他了。」回头又对跟在后面的儿子说道:「你承钰妹妹替你求情了,还不谢谢她。也不知道你走那么猴急做什么,晚来一步你妹妹还能飞了不成?」 「谢谢妹妹。」承钰回头时和他对视了一眼,那双桃花眼温柔极了。她莞尔笑了笑,心想这世上上哪儿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姨母和哥哥呢? 回凝辉院后大孙氏亲自给承钰擦了脸,等一张脸蛋子被洗得白嫩时,又给她重新匀上了脂粉。外甥女越长越有当年妹妹的风骨,她是越看越爱。 刚好步琴和段越珊来找她,步琴说今日去了枕雨阁才被告知,顾女先生受了风寒来不了,又看她还没来,就到凝辉院找她看今天怎么打发。段越珊来时本来想说不用作诗很高兴,进门发现世安王的世子夫人和陆玉武都在,立刻变成锯了嘴的葫芦,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安静地行了个礼。 上回被怀缜哥哥劝了一番,她就没再克制自己,节食后食欲大增,加上怀缜哥哥隔三差五地带府外的美食回来,她更加控制不住,眼看着之前好不容易减去的双下巴,近日又打眼地滑了出来。 怀缜哥哥还说好看,她将信将疑,直到现在见到陆玉武,心里才开始懊悔没坚持下去。 几个人一起去见老太太,承钰讲明原,听说顾女先生病了,老太太着人提些补品上门问候,也就没再说什么。 大孙氏把刚才月洞门的事说了一回,老太太倒笑呵呵的,看堂屋里两个外孙辈的孩子,当真是金童玉女一般的相配。之前长女有意无意提到过,想把钰儿要回去当儿媳,她当时囫囵过去,没给个准话,但自从孙怀蔚来向她求娶钰儿后,她恨不得立刻把两个外孙的亲事定下来,好让庶孙绝了这个念头。 可现在的问题是钰儿到底怎么想的。 大孙氏却不知道孙怀蔚的事,她让丫鬟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圆盒,道:「我前日找张太医要了张药方子,让人和着蜜饯做成药丸。钰儿先每日服上一颗,如果下次不再犯疼了,姨母再让人给你做。」 承钰知道姨母指的是什么,笑着道了谢,让平彤把药盒收好。转眼却发现陆玉武在看自己,她说道:「玉武哥哥今日怎么没去上任?」逢初一十五才是休沐,今日是初七,家里有官职的人都去各自的衙门了。 「闲差罢,去演武场点个卯就行。」他没想到承钰会问他这个,脸上带了丝淡然的失落。皇上亲赐的从三品校尉不过是个虚职,一点实权没有,前些日子他去了之后,整日不过骑射走马,更没想到的是,如今京城中的兵全然比不得从前,都是些兵油子,混口饭吃而已。 第一天到任时他点了个名,发现军中不来者过半,刚想一个一个追究,就有人来告诉他,那些没来的不是某大人的儿子就是某公公的亲戚,使了钱买个职位,只徒混口饭吃。他登时火冒三丈,想深究到底,却被二叔拦住了。 二叔说的是如今祖父军功震主,树大招风早有不少人等着捏了把柄弹劾祖父,为免皇帝陛下猜忌,祖父已经在家休养生息,很低调了。若他这么查下去,得罪了京中权贵,妨害了人家的利益,人家自然要反过来和你拼命。 他这才罢了手,看着军中兵不像兵,竟集群倒在演武场晒太阳,乌烟瘴气一片,他也不想去了,眼不见为净。这种时候往往会想起在宣府时带的军队,纪律严明,热血善战,他常想向陛下请旨回去戍守,可又想到承钰在这儿,好不容易回来能见到她了,他怎么舍得走呢? 「你一会儿要去校场吗?」段越珊一双杏眼含光,突然兴奋地问道。 陆玉武点点头,「是。」 段越珊本来羞于和他说话,但听到「演武场」三个字,立刻兴奋了起来。在安南时,她几乎白天的时间都在那儿消磨,骑马,射箭,拿着长枪追着士兵跑,反正那样的地方母亲不会去,父亲又纵着她,她想怎么闹就怎么闹。但到了金陵后,她却被关了足足两年,别说校场,连出门逛个街都难。 今日顾女先生生病没来,母亲和姨母出去相元寺上香祈愿,而眼前的人会去校场,段越珊当即撇了那份难得的少女娇羞,问陆玉武能不能带她去玩儿。 第11章 陆玉武显然对她的话怔了怔,随即笑道:「段姑娘,校场可不能随便去,若是伤着碰着可就不好了。」 段越珊知道这样的提议一般会遭到反对,眼前的人不出意料地反对了,但反对得她高兴,因为他反对的原因只是怕她伤着了,而换了其他很多人,包括她母亲,理由就是校场不是姑娘家去的地方。 校场怎么就不是姑娘去的地方了,这不是摆明了瞧不起女子吗? 而这位世孙似乎并没有这层意思,他只是单纯地在担心会不会受伤。段越珊笑了,道:「没事,我不会让自己伤着碰着的,校尉大人就带我去吧。」 老太太刚想反对,女子去那种地方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虽然年轻时她也常常被丈夫带去校场,但那时她作为妻子,都是躲在室内陪卫国公看兵书或处理军务的,却听外孙女开口道:「玉武哥哥,你就带越珊表姐去吧。」承钰一向了解段越珊,她本就是将门虎女,天性洒脱,不适合被拘在闺阁中,她也见过她的好身手,当真不输三舅舅。若女子能从军,越珊表姐说不定还能当个女将军。 「你希望我带段姑娘去吗?」陆玉武有些惊诧地看着承钰,道,「你希望的话,那也无妨,一会儿段姑娘跟在我身后就是了。」 「只是不知道段姑娘想去演武场做什么?那儿除了些偷懒耍滑的兵,也没什么可看的。」 段越珊听到他答应了,心里的小鹿一阵乱撞,杏眼里闪着水光,兴奋道:「我想去射箭骑马。」 射箭骑马?陆玉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旁边的大孙氏听了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她也认识一些将门世家的后代,男儿子承父业还好,从小拉到卫所去管教,但闺阁女子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看来这武安侯当初是把女儿当儿子教养了。 陆玉武求助似的望着外祖母,他答应了承钰不想反悔,但段姑娘这请求实在是有些生猛。 老太太起初也皱了皱眉,但忽然想到如果要射箭骑马,不如让钰儿跟着去。 当初她喜欢世安王,不就是爱他拉弓射箭,纵马校场的那股英勇劲儿吗?哪个女子见了英气豪迈的男儿不会心动呢?钰儿情蔻初开,身边接触最多的就是家中的几个表哥,纵是对庶孙有意也无妨,反正还有时间,她常常找些机会让两个外孙多处处,武儿不比庶孙差,又从小心疼妹妹,不怕钰儿不转心。 「武儿不如带了几个表妹都去,让她们见识见识镇国将军的本事。」没想到外祖母同意了,还让把承钰也带上,陆玉武很是欣喜,转头看承钰时,发现她还有些茫然。 不是越珊表姐要去的吗,怎么把她和琴儿也扯上了?她还没说什么,段越珊兴冲冲地走来拉起她,又搂过琴儿,道:「那太好了,咱们都去,不然今天又要看你绣花绣过去了。」 承钰就被一撮风儿似的拥到了演武场。国公府的翠帷香车停下时,周遭的兵无一不是伸长了脖子看过来,幸而走的时候她戴上了帷帽,把帽檐拉低了些,跟在高高大大的玉武哥哥身后,借他把自己尽量藏起来。 她虽然看不清人,但能听到细细碎碎的议论声,段越珊一到就掀了帷帽,像只到了新猎场熟悉环境的豹子,四处打望,还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好多人在看咱们」。 她一个闺阁女子,实在不大习惯被人关注,下意识地往陆玉武身边靠,希望他能挡挡自己,陆玉武似乎察觉到她的局促,任她挨着自己,看到有目光滴溜溜盯着她的兵,还会立刻怒目瞪回去。 不希望那些蛮人吓到承钰,他让手下清出了一块场地,摆了草靶子供段越珊射箭,又让人牵几匹温驯的小马来。 承钰还是第一次发现有比食物更能让段越珊两眼放光的东西,弓箭一拿上来,她就驾轻就熟地拉弓搭箭,姿势熟稔地瞄准不远处的靶心,但两年没碰过,到底手生了,一箭射出去离靶心偏了不少。 孙步琴拍掌叫好,跟着表姐也把帷帽取下来,一直站在旁边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她。 段越珊却有些挫败,又搭了一只箭瞄靶心,一箭又一箭,浑然进入了忘我的境界,承钰只听见箭射出去刹那间的「嗖嗖」声,觉得今天这趟来得很值。 人一生能找到一件喜欢的事做不容易,承钰轻轻叹了口气,陆玉武听在心里,问道:「怎么了?你不喜欢这儿?」 如果承钰说不喜欢,他就会立马把她送回去,本来他就有些后悔今天带她来校场,这里全是些血气方刚的士兵,刚才一个个饿狼盯肉一般看着承钰,他几次就差点走上去给他们一拳。 第12章 他不喜欢京城,不喜欢这里混日子的兵油子,可是承钰在这儿,他舍不得把她带去宣府风吹日晒,她就该娇娇软软地让他宠着护着。 承钰摇了摇头,薄纱的帷帽微微摆动,送来一股好闻的甜香,他听见她说:「我是无所谓的,不过越珊表姐喜欢,她难得来一回,咱们就陪陪她吧。」 他觉得自己只有说「好」的份儿。 承钰忽然想笑,玉武哥哥似乎从来没对自己说过一个「不」字,她低头时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看到他穿着月白色直裰的腰间还挂着那块玛瑙石,指着笑道:「这玛瑙当真有那么好看?玉武哥哥回京城还这么带着,不怕下属看见了笑话,说大将军只挂了块石头?」 他低头看了眼腰佩,道:「因为这是你送的。别人说什么,我倒是没在意。」 他说这话前没怎么考虑,只是从心而语,承钰听了却怔了怔。 玉武哥哥对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的……这样深情的模样?是她的错觉吗?那双望着她的桃花眼,悉数风情皆堆眼角,柔光脉脉,温情而灼热。他对其他女子也这样吗?承钰没怎么注意这点,不过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试探一下,如果玉武哥哥真对自己有意,那她得赶紧拒绝,因为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既然不能应许他,就不要白白辜负了他。 她想起前世,来国公府时玉武哥哥也刚从宣府回来,他总来看望外祖母,带了吃的或好看的小玩意送给她和几个表姊妹。孙步玥很喜欢他,时时找了话想引他说,但他不过淡淡地回答几句。她那时还以为他不爱说话,或者不爱和女子说话,后来有几回在院子遇到她,四下没什么人,他却主动来和自己说话,虽然只是日常的问候,但那时她初来乍到,听到他关怀的话语,总觉得很温暖。 后来安南暴乱,玉武哥哥又被派去平定,这时外祖母把她和怀缜表哥的亲事定了下来,但怀缜表哥对自己始终淡淡的,这时孙涵来了,成日甜言蜜语地哄着她,让她以为自己终于在陌生的国公府找到了依靠。 玉武哥哥回来时,她和孙涵事发,整个国公府的人都厌弃了她,他却没有嫌弃她,还作为哥哥来背她上了花轿。 「越珊表姐是武安侯的独女,侯爷疼爱她,她的身手都是侯爷手把手教的。」承钰从前世的淡淡遗憾中走出来,收拾好心情,她决定重来一世,得帮玉武哥哥一把,至少不能让他再娶了孙步玥。 「看得出,段姑娘是练家子。」陆玉武说道。他陪承钰坐在看台上,这时底下人端了茶水上来,他给她倒了一盏,道,「喝吧,这儿风沙颇大,一会儿水里落了沙就不好了。」 她抿嘴笑了笑,接过茶喝了一口,忽然注意到他身边站着的小厮。 「这是四儿吗?」 「姜姑娘,小的就是四儿。」小厮上前行礼,笑着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小厮长得极面熟,只是比印象中的更黑瘦了些,想来他跟着玉武哥哥去宣府,也是经了一番磨砺。 「前些日子怎么没见过你?」承钰想起几年前在泉州,他被玉武哥哥派来泉州,还帮了她不少的忙。 「世孙放小的回家探亲去了,前阵子才回呢。」四儿恭敬地答道,都不敢抬头正视眼前的女子。 从前姜姑娘就生得美,如今几年不见,真美成了天仙一般的人物,一身淡白色的裙子穿在身上,泛着淡淡的光晕,简直不可逼视。 他从小跟着世孙,熟悉世孙的性子,那几年在宣府时他就知道世孙心里放不下姜姑娘,果然这次回来,就见世孙成日里想着法儿的要去会姜姑娘。 四儿退到一边,承钰朝陆玉武粲然一笑,道:「四儿跟了玉武哥哥这么久,想来伺候得很好,只是我觉得玉武哥哥已经十八了,该有个表嫂来照顾更好。」 陆玉武半晌才反应过来,白玉一样的面颊微微红了红,他有些局促地转了转桌上的茶杯,道:「不急,不急。」 你还没长大,不急。 我也不会让你伺候,该是我照顾你才对。 心里的话憋在嗓子眼,他轻轻咳了两声,承钰还想说什么,段越珊她们就朝这边走了来。 「越珊表姐不射箭了吗?」她问道。 段越珊摇摇头,颇为难过。没想到有些日子没碰这些,多拉几次弓手臂就前所未有的酸麻起来,箭是越射越偏,到后来连琴儿也不捧场了。 第13章 她忽然很懊恼自己为什么不生成个男儿,可以跟着父亲上阵杀敌去。 「我想骑马了。」她耷拉着眼皮道,觉得此刻唯有纵马兜几圈子风才能舒缓郁闷的心情。 底下的人把马拉到了看台下,段越珊踩着马镫就跨了上去,圆圆的身子灵活而敏捷。她握住缰绳,正准备夹马腹时,孙步琴跑过去嚷着也要骑,她便把琴儿捞到马上,让她抱紧自己,挥了挥鞭子,拉着缰绳遛了两圈。 回来时孙步琴一张胖脸兴奋极了,坐在马上对叮嘱她小心些的承钰说道:「表姐,你也来骑马呀,太好玩儿了!」 段越珊骑的是一匹白马,通体雪白,长得很好看,马儿的眼睛很温柔,不知道是不是在看自己,承钰忽然有些心动。 活了两世,她还没骑过马呢,尤其像越珊表姐那样把两条腿分开跨在马上,要是让外祖母知道了,怕是会被唠叨半年。 她还是有点犹豫,就听到身边一个声音说道:「你想骑吗?」 陆玉武刚说完,四儿就牵来一匹个头尚小的红马,红马甩了甩脑袋,默默地半垂着眼,大鼻孔吐着气,看起来很温驯的样子。她只能连连摆手,说道:「我不会骑马。」 「没关系。」陆玉武看出来她是想骑的,帷帽都揭开了,看着马儿不眨眼,一双眼睛又是新奇又是犹疑。 「你只用踩着马镫坐上去,我来为你牵着就是。」承钰今天穿了一身裙子,实在不适合学骑马,如果她想学,等他让人给她制身骑马装也不迟。 「那我坐上去了,玉武哥哥得让马走慢些。」她还是想试试,因为觉得错过了这次,可能就再没什么机会可以骑马了。二表哥是文官,自然不能带她来校场。 「好,我牵着它慢慢走。」陆玉武听她答应了,扶着她踩到马镫上,她稍微蹬了蹬,就轻快地坐上了马鞍,不过她是侧着身把双腿并拢着坐的,要让她像段越珊那样把腿分开,她还是觉得有些不雅。 「坐稳了?」他问了声,见她点头,便牵过马慢慢地走起来。承钰没经验,马儿刚起步走时,她就势往前扑了过去,撑着马背才又重新坐直。 走了一阵她才渐渐适应,开始喜欢从这个高度看周围的风景。校场建在半山腰上,周围很空阔,她只能看到远处围栏外的丛丛树木。隔着帷帽她发现自己借着马,能看到为她牵马的人头上戴的玉冠,沉暮雍华的汉白玉衬着他墨黑的头发,贵气极了,即使从上面俯视,他的背影依旧笔挺高大。 大将军在为她这个小女子牵马啊。 承钰心里觉得很荣幸,把帽纱轻轻掀起来时,正好陆玉武回头看她,两人相视一笑,四儿跟在边上看见,觉得眼前场景真比春水延绵,夏花绚烂还让人心醉。 这时段越珊载着孙步琴又遛了一圈回来,遇上两人,琴儿在马上挥手,道:「表姐,那边有好多花儿呢,我们去看花吧。」 「哪儿有花呀?」承钰扶着帷帽问道。 「就在那边,围栏过去一点,全是!越珊表姐说那是杜鹃花。」孙步琴指了指不远处的木栏说道。刚才她本来不想去的,但越珊表姐拉了缰绳,她看到白马一扬蹄就跨了过去,眨眼的功夫就落到木栏外。走了没两步,绕过不大的林子就看到成片成片的杜鹃花盛开。 「那儿好像是开了不少花。」陆玉武说道,前几日他来熟悉校场,路过时发现了那片花海,当时只觉得好看,想着母亲爱花,采几株拿回去让母亲栽种起来养。但那花开得漫山遍野,气势滔滔,他转念觉得这花吸天地灵气,自由自在地长在山野,采回去拿盆养着岂不是拘束了,这才没采。 「表姐,咱们去看看嘛,你看我一发现有好看的花儿,就立马回来找你一起看。」孙步琴一手环住段越珊的腰,另一只手伸过来想拉承钰的衣角,承钰对这个表妹一向是有求必应的,看她嘟着嘴撒娇的样子,她只好答应。 听见她说要去,陆玉武当即让人把围栏撤下,他依旧牵着马,慢悠悠地往那边走去。途径几丛苍冷的绿树,树枝一拨开,眼前就再一次开阔起来,粉白的一片,当真是开着杜鹃花。 前面的两姊妹下了马,立在花丛里摘花。承钰坐在马上,这花的树枝长到小马的腹下,开得极野,长势粗狂,山风拂过,吹得花丛簌簌作响。 她侧着身子微微俯身就能摸到,白的一簇粉的一团,花瓣娇嫩柔软。稍低一点的花丛里,她发现有只淡紫的蝴蝶,便把身子再俯下去一点,想轻轻捏住它的翅膀,不料失了承重的,一下子滚到花丛中去了。 第14章 「承钰。」陆玉武虽说一直在前面牵马,但三步一回头,刚好看到她淡白色的小身子从马背上落下来,丢了绳就冲上去,人没接住,不过有花丛垫着,倒没有摔着。 她也就落下来的时候心里抖了一下,发现没事后倒在花丛里「咯咯咯」地笑,陆玉武上前把她打横抱起来,看着她娇花一样的笑脸,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自己是摘了朵淡白的杜鹃花回来。 这里虽然没被辟成校场,但明显也是有人行的,因为茂密的花海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他把她从花里边抱出来,轻轻放在平地上,见她摘了帷帽,提着裙子笑着去追前面的表姊妹们,她微微弯下腰,让步琴簪了朵粉色的杜鹃在她头发上,他忽然觉得留在京城很好,至少能就这么看着她。 这条小径并不长,很快他们就走到头了,隔着一排树,段越珊又看到围栏,奇怪道:「这山腰这么短吗?这么会儿就走完了。」 陆玉武望了望,道:「这儿是东校场,专门给宫里的皇子,世子或郡王练习骑射用的。三舅舅就在这里,教习皇长孙。」 「宫里那些人啊。」段越珊语气颇为鄙夷,她是一向瞧不起的。她从小见着父亲武安侯在外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就为了保那些人躲在宫里享乐,父亲还说这是忠君报国。今天到了这儿,她倒很想看看那些养尊处优的郡王王爷有什么本事让人为他卖命。 「咱们去看看吧。」说完她就往围栏那边走,被守在围栏前的士兵拦住,陆玉武走来出示了腰牌,士兵一见是西校场的校尉,大夏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立马让开,还为他开了木栏。 「咱们回去吧,这儿和那边的校场不一样吗?」承钰没想到陆玉武一亮身份,人家不仅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还把围栏打开,段越珊一副没打算止步的样子,大摇大摆就准备进去,她忙上去拉住。 「到都到了,看看呗。何况你们三舅舅也在这儿的。」承钰没拉住她,反而被她反手挽住,拉进了东校场。这一处似乎比那边更宽敞些,士兵也更多,她远远地就看到站在看台上的三舅舅,健硕魁梧,手里拿着弓在和面前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话。 她们一行人走过去时,显然把孙立行吓了一跳,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看见外孙带了家里几个姑娘来校场。 「你带妹妹们出来,你外祖母可同意了?」孙立行问他。 陆玉武笑道:「就是外祖母同意了,我才能带出来的。」说完他看了眼三舅舅面前的孩子,一身华服,虽然只七八岁,但见了外人丝毫不怯,反而泰然地打量来的几个姑娘。 他向那孩子行礼,唤了声「皇长孙」,承钰才知道原来这男孩就是当今太子的嫡长子,深得皇帝宠爱的皇长孙。 按说玉武哥哥也算他的堂兄,但见了面他却坦然接受玉武哥哥的礼,只因为他的身份更尊贵。承钰记得前世她出嫁几年后,当朝皇帝驾崩,太子即位,而这位皇长孙就此入主东宫,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任皇帝。 确实得罪不得,承钰领着琴儿也行了礼。 如今三舅舅是皇长孙的老师,国公府中从二舅舅到刚入仕的两位表哥都是太子党,虽然如今十六皇子的风头日盛,陛下极宠爱,大有争夺东宫之位的势力,但她记得前世那位皇子的下场并不好,太子登基后他就被贬为民,所以府中入朝为官的都拥护太子,日后倒可以避免朝政更迭的风波。 「这位姑娘头上簪的是何物?」皇长孙说话的声音很稚嫩,但语气带着与年纪不符的严肃稳重。 承钰见他看向自己,摸了摸发上的杜鹃花,琴儿本来只簪了一朵的,后来说好看给她戴了一头粉粉白白的花,没有镜子可以照照,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成了个花妖精。 「是杜鹃花,皇长孙。」承钰回答道。 「杜鹃花。」那孩子淡淡道,记起似乎在宫里看过这些花,不过他一直觉得宫里的一切都死气沉沉的,真花和母妃头上的绢花一样没有生气,只是忽然见这花出现在一张人比花娇的脸旁,觉得好看,才问了问。 「皇长孙竟连山花也不知道名字。豆#豆#网。」段越珊虽然没说什么,但语气里掩藏不住鄙夷。 原以为皇长孙因此发怒,没想到那孩子只淡淡道:「孤整日关在宫里读书,除了来这校场练习骑射,……罢了,孤的确不知这花叫什么。」 第15章 承钰看着眼前身材尚未长开的孩子,他一身短装精致华贵,但背脊微弯,神情总有一丝不属于孩童的落寞。想来他从小就被身边人把未来家国的担子压在肩上,生在深宫,长在深宫,朝夕忙碌,过得也很压抑吧。 —— 午时前她们坐了香车下山,刚回到闹市孙步琴就嚷肚子饿了,陆玉武便带着表妹们去了辞云酒楼,点了一桌子好吃的,把小姑娘们吃得肚皮圆圆,才送回了国公府。 下午孙步玥从恒青山回来,听丫鬟说今天世孙来带了几个妹妹去校场,气得当场跺了两跺脚,悔得欲哭无泪,只恨自己为什么挑了今日去看母亲。 承钰这一天的兴致倒是很好,晚上她在和绣桃描花样子时,请不自禁哼起了南曲,唱到「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句时,想起前世孙涵送给自己的花笺上就写了这么两句。莲子即「怜子」,清如水是「情如水」,词倒是美的,但想到那张白面团似的脸,她就觉得恶心,连带着这两句也恶心起来,干脆不哼了。 「怎么不唱了?」孙怀蔚从门外走进来,问道。 「你回来了。」承钰见识他,朝他会心地笑了笑,而边上的绣桃一见是二少爷,吓得立马站起来,匆匆行了个礼就逃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跟鬼撵了似的。」她望着绣桃跑出去,又见平彤主动要出去收衣裳,「衣裳不是有浆洗房的丫鬟送来吗,现在得自己去收了?」 总之,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孙怀蔚噙着淡淡的笑意走过来,挨着她坐下,一只手环住她的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看她手里描的花样子。 「这是什么花?」他问道。 「杜鹃花。」承钰放下笔,道,「你今天第一天进翰林院,感觉怎么样?」 「不过如此。」孙怀蔚语气冷了几分,埋进她一侧的鬓发中,闻着那股冷冷的发香。 「大哥得太子器重,已经授了大理寺右寺丞的官职,明天就去大理寺报到。」 听他语气冷然,承钰惊道:「真是太子的意思?」 明明二表哥是新科探花,也得在翰林院熬些日子才能被正式授予官职,大表哥只进了二甲,为何观政期没过就直接提了大理寺寺丞,她记得这还是个六品的职位。 孙怀蔚扶着她的双臂,一侧脸枕在她的肩头,她觉得有些沉,听他说道:「显然太子是更赏识大哥的,我虽有高阁老保驾,但太子用人有他自己的打算,未必会给阁老大人面子。」 他虚了虚眼,想到太子对自己的态度,真是……十分的不重视啊。就因为自己的政见与太子殿下不相投!大哥的确是个仁厚良善的好人,但好人不一定能办好事,太子殿下喜欢优柔寡断的人,大抵因为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如今因为他一句话自己就能从状元之位落到探花,他日太子登基,自己怕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他想起殿试结束的那个黄昏,金乌照耀的太极殿,汉白玉台阶伸向金黄的琉璃瓦,心里千丘万壑起伏着,他闻到了权力的味道。 与其拥护一个不会重用自己的君主,为什么不能在这之前另投明主?既然担心新皇登基,自己的仕途会受阻断,那就不让他登基。 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把他自己都吓一跳,直到他听到承钰清越的声音在说:「许是太子殿下还没看到你的能力,路遥知马力,等时日一久,你有了政绩,自有皇帝陛下重视。」 是了,太子也只是太子,当今天下做主的人还是皇上啊! 不过虽然得了承钰的提醒,但他忽然意识到不应该对她说这些。朝堂风云变幻,岂是她一个闺阁女子能承受的,多说无益。他转了话题,道:「今天可发生了什么新奇事?说来听听。」 她顿了顿,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和玉武哥哥待在一起,虽说还有别的表姊妹在,但他不喜欢,要再让他知道今天还骑了马摘了花,他肯定会不高兴。 忽然有些后悔早上跟着琴儿她们去了,最后她决定避过今早的事不提,不过今天倒的确有一件事值得说一说。 「下午二舅母和三舅母从相元寺回来,三舅母身子不舒服,让大夫来看过才知道她又有喜了。外祖母很高兴,敏哥儿还吵着要三舅母抱,但现在三舅母可不敢抱他了。」 承钰想到敏哥儿小小的身子窜上窜下嚷着要娘抱的样子,包子一样的脸上委屈极了,就觉得很好玩。前世被孙涵硬逼着流掉的那个孩子,若长到敏哥儿这般大,也是会围着她让她抱的吧。 第16章 「是吗?那真是喜事了。」孙怀蔚淡淡地说道。沉寂了那么一刻,她听见拥着她的人忽然叫了一声「灿灿」。 「嗯?」承钰还有点不适应自己的字,每回他这样叫她时她都会愣一愣才答应。 「你怎么不提今天早上去校场的事?」 她惊了惊,转过脸问道:「你如何知道的?」按理说他这一整日都待在翰林院,回府后就径直来了凝辉院,能有谁告诉他这些?莫不是他来时遇到琴儿了? 「这个你不用管。」孙怀蔚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几绺碎发,望着她那双睁得圆圆的桃花眼,冷意稍微减了几分,道,「他带你去校场做什么了?」 她当然知道他所指的「他」是谁,无奈道:「玉武……他不是带我去校场,是越珊表姐听他说起校场就想去。本来以为外祖母不会答应的,没想到外祖母让他把我们都带上。」 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孙怀蔚微微虚了虚眼,上次和她说过要娶承钰的事后,那老婆子一直不愿给个准话,最后竟然搪塞说等承钰过了十四岁及笄礼再议。到时候她可别再说等承钰长大些再议。 她一把年纪愿意等,他可不愿意等! 「若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就推说你身子不适,别去了。」孙怀蔚冷意又骤增,不论是不是王府那位世孙带她去的校场,那样的地方本就不是闺阁贵女该去的,若是有个好歹,他怕自己会和那个人拼命。 两人的脸贴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承钰扭着脖子说话觉得很累,刚想转回去,他两只手就捧住她的脸,往那两边娇嫩的花瓣贴了上去,直到把怀里的人吻得胸闷气喘,才把她放开。 两个人都喘着气,孙怀蔚点了点她的下巴,发现那处渗着丝丝的血红。刚才他想到王府那位带着她去校场的事,一时冲动,用力猛了些,没想到就吮破了皮。他心里有些愧疚,看她一张小嘴肿肿的,很不忍心,亲自走到那台金丝楠木的梳妆镜前,找来了盒护唇的膏子。 他在杭州的确有不少同窗,当时他到了那儿就让他们带着自己四处挑选。翠羽斋的螺子黛最好,点珠阁的口脂和胭脂最佳,一盒一盒,他挑得细心,全装在箱笼里坐船带回金陵。 孙怀蔚揭了盖子,挑了些樱粉色的膏子轻轻抹到她的唇上,手指摩挲间承钰觉得微微的酥麻,破皮的地方倒不是很疼。 刚抹完,平彤进屋来,准确的说她是被外面的绣桃推进来的。平彤踉跄了几步,朝门帘外咕哝道:「不知道你怕个什么。」 「平彤,有事吗?」承钰问道。 「老太太让请姑娘吃饭了,爷和太太,大少爷和几位姑娘都来了。」 既然是催饭了,两人也就起了身一前一后地去了正房。 似乎是为孙怀缜布的庆功宴,两张紫檀木八仙桌都快摆不下了,比之今天正午在辞云酒楼的还丰盛。 席间二舅舅喝了不少,大抵是感慨孙家后继有人,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能力,半辈子只在工部老实做自己手头的公事。三舅舅也喝了很多,是因为得知三舅母又有了动静。席散前承钰因为府中好事连连,心境也跟着染了一层喜悦,直到众人散后,外祖母把她留了下来。 老太太高兴了一场,人去后静下来,开始觉得有些疲惫,但心里挂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立刻解决了她也休息不好。 「钰儿,刚才你二表哥又去找你了?」晚膳前两人虽是一前一后进来的,但到底同住一个院子,她看不见,手底下的丫鬟却瞧得清楚。 从前外孙女年纪尚小,表兄妹待在一处没有太多避忌,她也一直以为庶孙是把钰儿当他夭折的妹妹在疼着,哪知道如今年岁渐长,他竟然生了旁的心思! 她已经是好几次听院儿里的丫鬟来说,外孙女常常和孙子共处一室,虽然是表亲,虽然是在自己家中,但这样亲昵连自家的丫鬟看了也要编派,何况外人!两人或许清白,但这样免不得污了她外孙女的名声。 「是,二表哥来看看我。」承钰有些心虚,觉得外祖母是看出什么端倪了。老太太主持中馈一辈子,什么风浪没经过,她的小心思迟早藏不住,可她又奈不过二表哥…… 「我会让他少来找你的,你也快十四了,女孩儿家,别让外人……」老太太说到这里又止住了,觉得点到为止就好,承钰在下边听着,轻轻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耳朵都快烧掉了,颤声说道:「钰儿明白的。」 第17章 老太太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今天你也玩儿累了,快回去歇下吧。还有绣桃那个丫鬟,如果你不满意,我就再拨个好的给你,你不是一直喜欢绣芙姐姐吗?」 承钰知道外祖母让绣芙姐姐伺候得惯了,摆手说「不用了」,至于绣桃只是误解了一些事,这么三年照顾她,怎么也有些感情了。 「你愿意让她接着伺候也罢了。」老太太知道绣桃的事后很生气,罚了她半年的月钱,只是想着外孙女用惯了她,一时缺了怕别的照顾不好,才暂时忍着。 站在门外的绣桃尖着耳朵听到了老太太的话,一颗心跳得很厉害,直到姑娘说留自己用才松了口气。 她现在算是里外不是人了。那晚事发后,她去厨房提热水,估摸着二少爷应该离开的东厢房了,才准备回去,哪晓得出了门就撞上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二少爷看着她,大热的天儿,她却不自主打了个哆嗦。 二少爷说他看到她冒姑娘的名送给大少爷的香囊,她的心思他了如指掌,如果她答应每天把姑娘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事无巨细地一一告诉他,他就饶自己一命,说不定还会成全她的心愿,把她送到大少爷床上去。但如果不答应……当时二少爷拿过了她手里的热水,高高地举过她的头顶,他等着她说不答应,就松手让水桶落下来。要知道那滚水是刚从锅里舀出来的! 她能怎么办?只有点头如捣蒜,求二少爷放过自己。 今天姑娘刚走,她便偷偷去了扶摇院,二少爷说他不在时,就让她写下来交给容芷姐姐。 她现在只能祈祷姑娘千万别嫁给二少爷,从前听丫鬟们议论他不简单,是个阴毒的人,不动手指就把盼儿折辱死了,她当时还不觉得,今日落到自己头上,才晓得他的手段真叫一个狠! 顾女先生的病养了小半月,这段时间承钰便一直陪外祖母在小佛堂或正房,姨母和玉武哥哥来过两回。二表哥似乎很忙,除了晨昏定省见他一面,两人也没什么机会独处,再加上外祖母看得紧,连话也说不了几句。 还有一桩奇事便是孙怀薪也开始早晨晚上地来向外祖母请安,还带上了孙涵,说是国公府对他的恩情他无以为报,只能这样来聊表孝心。 承钰听了心里就冷笑一声,他一个外男,哪里就需要他来表孝心了,外祖母也不过是看他把孙怀薪往正路上引,从前睡到日上三竿,一日连人影也看不到的孙儿忽然转了性,乖乖地来请安,外祖母不高兴也难。 其实这事说来也并不奇,承钰知道孙涵的心思,他不过是想每日来露个脸,既讨好了老太太,又能多个与国公府里小姐的接触机会。 她不只一次看到孙涵小心翼翼地跟在孙步玥后面,一口一个「大小姐」地叫着,她只奇怪前世为什么没发现这点,也没注意到原来他一张眉清目秀的脸,阿谀奉承起来是如此的丑陋。 也有好几次她在院外散步时遇到他,孙公子一脸谄媚地问好,她却捂了胸口飞快地回了一句,转身就走——她还在尽力忍着见到他时别吐,要知道他前世是一直在国公府赖到和她成亲,才搬到外祖母替她置办的宅院里的。 半月后顾女先生身子好了,便回来教课,段越珊竟和承钰说,许久不见先生,她还想念起她来了,不过等顾女先生出了题目,又限了韵脚,让她两日之内做一首诗出来时,她又改口说希望顾女先生能够多病几日。 一切似乎如常,但承钰听说大舅舅把族学那边的荷花池加宽时还是不由头疼了一场。 大舅舅身体为什么日渐衰落,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精血都耗在那些貌美婀娜的瘦马身上去了,难怪成日嚷着头晕乏力,如今还把道士供在府上,日日关在屋里要练什么强身益气的金丹,把外祖母气个半死。 她听到孙步玥去劝时,大舅舅还说如今皇帝陛下也酷爱此道,指责他就是连着皇帝陛下也指责了,唬得孙步玥也不敢说他了。 之前大舅舅听那道士的诳言在族学前修了个荷花池,恰赶上亦芝姐姐生下个哥儿来,他是越发信了那道士,又让人把池子挖深了三尺。承钰只能反复叮嘱琴儿千万别往族学那边去。 这日下了学暑热袭人,已经是六月蝉鸣的季节了,承钰穿着极轻薄的杏子黄纱衣,摇扇走出枕雨阁。段越珊做不出诗,又让顾女先生留下来单独指导了,孙步琴因为姐姐孙步瑶回娘家探望,也匆匆回去了,回廊上只有她和平彤绣桃两个丫鬟。 第18章 四下里静无人声,只听廊外树丛里聒噪不休的蝉鸣,无端扰得人心烦意乱。刚要走出东跨院,不想就撞上一对男女,似乎起了争执,女子一直拉着男子的衣袖在说什么,走近时发现原来是孙涵和他母亲。 孙涵这位母亲只比他长了十岁,是他生母去世后父亲娶的继室。前世承钰嫁给孙涵后,真是没少受这位婆母的搓磨,即使听说她有了身子也没表现得多高兴,仍让她日日到房里伺候着立规矩。是后来胎儿渐渐大了,她站一会儿脚就会浮肿,婆母才暂且放了她一马。 两人也看到走来的承钰,孙涵的继母吴氏还不明就里地扯着他的袖子,被他颇厌恶地拂开,低声告诫道:「这是府上的表姑娘。」 孙吴氏到底放了手,看了承钰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承钰见她仍是记忆中的模样,一张瓜子脸上吊梢眼向外轻扬,向下微斜,擦了红红的口脂,髻上簪了两根假金簪子,很妩媚艳丽的样子。她记得前世听说他这位继母是他父亲从勾栏里赎回来的。 孙涵很恭敬地唤了声「表姑娘」,又行了礼,承钰忍着恶心也回了礼,想快些走开,却听男子似乎在解释:「这是我的母亲,来府上看看我,还请表姑娘……不要误会。」 可能是承钰对他避之不及的神情,他以为她误会了什么?她皱了皱眉,不想久留,淡淡道:「孙公子说笑了。」说完不等他再开口,抬脚便走。 她走得近,脚步带了股风,直走出东跨院很远才慢下脚步,平彤和绣桃在后面追得有些累。绣桃道:「姑娘,我看那位孙涵公子真是……看着倒是一表人才,但为什么总是喜欢缠着姑娘?」 她陪着姑娘散步,十次有五次能在某个拐角「偶遇」这位孙涵公子,明明姑娘不耐烦应付他,他却总是阴魂不散,头一回见这么不识趣的人。 「谁知道?」谁知道他还得恶心自己多久,承钰蹙了蹙眉,日头毒辣,刚才走急了些,额上渗出了不少细汗,她放慢了步子,没想到还没走回凝辉院,后头那人又追了上来。 手里拿着个荷叶包裹。 「表姑娘。」孙涵跑得白脸泛红,道,「这是家母送来的荷叶糕果,清热解暑,我听说姑娘爱吃甜食,就特地想着给姑娘送来。」 承钰的眉心都要皱出一道竖纹了。 绣桃心里越发鄙夷这位孙氏旁支。他是听谁说了姑娘爱吃甜食?竟敢去打听姑娘的喜好!就算姑娘爱吃甜食,国公府什么好的不是头一个供着姑娘的,轮的着他在这儿献殷勤?她看了眼他手里的荷叶,道:「什么乡下玩意儿也来恶心咱们姑娘,也不怕把咱们姑娘吃坏了!」 孙涵被她斥得一张脸通红,承钰虽然厌恶他,但看他被丫鬟说得窘迫,觉得适可而止,也没说什么,叹口气转身走了,绣桃跟在后边,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二少爷。 不过她没说成,因为孙怀蔚启程去了蓬莱岛。 承钰听怀缜表哥说起时,倒是吃惊不小。皇上要修仙,整日和大舅舅一样,围着个炼丹炉修得烟雾缭绕,朝会也不上,奏折也不批,全是内阁几位大臣在苦撑着。近日不知听了哪个小人的话,说是蓬莱岛东有仙人,圣上本来想亲自去寻,但被几位阁老大人劝住,只好决定派人去。 但愿意前往的人没有,批驳的言官倒跳出来不少,劝阻的奏疏一封封地上,甚至有不要命的跳出来指责,官小的被罢官免职,官品高的则拖出去执行廷杖。夏朝言官都以死谏为荣。 但总有些例外的,承钰没想到二表哥就是这么个例外。听怀缜表哥说得很愤慨,气得都快不认这个弟弟了。二表哥文采一向好,妙笔生花,他上了一封奏疏,具体的她不知道,但把皇上哄得很高兴,当即决定派了他和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一同前往,他因此遭了不少唾骂。 本来内阁有封还的权力,但二表哥显然和高阁老说了什么,竟然没有封还,当日便送他们乘了船。 怀缜表哥气得不轻,但承钰不懂朝堂之争,只想问二表哥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说寻到仙人就回来。 她的心霎时就凉了,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不过是哄人的罢,可想他这一去,真不知道归期几时了。屋里还有个翡翠扇坠儿,她精心打了流苏穗子上去,本想着这月他生辰时送给他,看来是不能够了。 —— 孙立言这边,在孙怀蔚走后越发大胆起来。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从得知庶子被人「医好」后,心里总有些怵他,尤其如今他成了御赐的探花郎,是日后孙家的支应,他说一句话更是要放在心上琢磨好几日。 第19章 虽然他不常和自己说话。 孙立言自亦芝生了个儿子后,越发笃信让他挖池养莲的道士,专门开了国公府一个二进的院子好吃好喝地供着,整日就和那道士关在屋中炼金丹。 忙活两月倒也练出几颗,他服完后感觉良好,一晚上连进了五六个姨娘的屋子。前几日道士忽然对他说,他略略卜了一褂,算出他还有一个贵人,似乎在恒青山那个方向。 孙立言听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的原配妻子高氏不就在恒青山吗?他又惊又叹,忙问这贵人「贵」在何处,道士便说只要他与那贵人双修,借了她的气,不需要苦练金丹也能修仙。吹得天花乱坠,他当时就蠢蠢欲动,但碍于母亲在,他一直没敢去。 而几日前嫁到世安王府的妹妹回来,说是相元寺有高僧来讲经,邀老太太和国公府的妯娌一同去,可巧老太太就答应下来了,孙立言喜得没话说,就挑着女眷们出门那日上恒青山找人去。 承钰听说要去相元寺时,本来想拒绝的,因为玉武哥哥似乎也要去。上回不过是跟着表姊妹去了回演武场,孙怀蔚嘴上不说什么,却要得厉害,把她嘴皮都吮破了,显然是有些生气的。既然他不喜欢,那她就尽量避免着。 但外祖母似乎很执着,一定要她一同去,又提起殿试前去寺庙为两位表哥祈了福,如今二人高中,还没能去还愿,琴儿也央着她一起去。琴儿对佛经不敢兴趣,她想要的不过是表姐一起陪着上山玩儿。承钰最后拗不过她们,只好答应,想着等他回来不提此事就是了。 这日早晨除了卢氏因为有孕,留在家中哄敏哥儿,国公府的女眷都坐了香车往相元寺去。一辆车坐老太太,郭氏和段姨母,剩下四位姑娘挤了另一辆车。孙步玥恰好坐在承钰对面,伊仰着精致光滑的下巴,始终把脸别向一边。 承钰见她穿着身赤色簇团蔷薇霓裳短衣,下面一条月牙凤尾罗裙,衬得玉肤欺霜赛雪,鹅蛋脸面若桃花,高傲的凤眼上挑,静坐时气度华贵,但说话时流露出的一股戾气藏也藏不住。 她在问琴儿孙步瑶出嫁后过得怎么样。 似乎并不如意,连小小的孙步琴也学会了叹气,说道:「姐姐不快乐,她说她才嫁去两个月,姐夫就以她肚子没动静把她带去的丫鬟收了房。姐姐回来找娘哭,可是娘也没办法,只有劝她忍着些,陪姐姐看大夫拿了些补药。」 孙步玥面上有些忸怩,承钰知道她的心思,她从小养尊处优,过的是众星捧月的日子,哪里会想到世上还有这种事,丈夫新婚几月竟然就纳了陪嫁的丫鬟,妻子还不敢说一句。或许在她眼中,娘家过的什么日子,夫家照过不误,还得让丈夫也唯她是尊。 也只有她这般娇惯大的嫡小姐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夏朝女子嫁入夫家只有依附的地位,就像她母亲高氏一样,就算在内院闹翻了天,最终也不过夫家一句话,就送去了尼姑庵,娘家亦不会有人出面。说到底,女子一生所求,不过是能遇上个疼她怜她的丈夫罢了。 相元寺香火不断,香客众多,所以专门有一条上山通到寺庙的大路,香车一路缓行,拉着女眷们上到了山顶的寺庙门口。 大孙氏和陆玉武早在庙前等着了。世子夫人穿着浅金色鸡心领的褙子,里面是一件雪青色立领中衣,气色极好。儿子回来后,她心境一直很愉悦,唯一悬着的心事就是他的终身大事。上回儿子把外甥女带去校场后,母亲没等她先开口,就坦明有意结亲,和她商量着要多找些机会让两个孩子相处。 其实就算母亲不提,她也会隔三差五地往娘家来。眼下有母亲点头了,最后这步就看外甥女愿不愿意了。 大孙氏望着香车里下来的姑娘们,玥姐儿还是喜欢打扮得贵气张扬,身上的衣服料子一看就知道是宫里的贡品,想来是她舅舅送她的。玥姐儿后头又下来两个胖乎乎的丫头,是琴姐儿和她表姐。琴姐儿比她表姐要白嫩许多,那段小姐应该是总爱在户外,嘟嘟的脸蛋子晒得带了些枣红色。 最后一个终于让她盼着了,她的宝贝外甥女今天只穿了件半旧的藕荷色洽淡金莲花暗纹褙子,月白挑线裙,势头虽大赶不上玥姐儿,但一看就让人觉得舒服,如清水出芙蓉,娴静淡然。 几朵娇花似的姑娘见了大孙氏甜甜地叫「姨母」或「姑母」,又低头向陆玉武行礼。一行莺莺燕燕,便簇拥着老太太往寺庙去。 第20章 陆玉武负手跟在女眷后面,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嘴边一直挂了淡淡的微笑。四儿瞅了瞅自家世孙,又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一时心领神会。 不过他有些担心自家世孙不会哄女孩儿。世孙都十八了,一个通房也没有,清心寡欲的像个佛门中人。在宣府那几年,军中全是男儿,大伙素得难受,连他也会每月去勾栏开开荤,只有世孙清静得如世外仙人,周身有种冷冷的气质,让凡尘俗人不可触犯。 他也知道想往世孙身上贴的女子数不胜数,就这一路上来,不知就有多少贵女偷偷揭了帽帘看,他甚至还看到几个胆子大抛媚眼的。 不过他知道自家世孙肯定没看到,因为世孙的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姜姑娘。世上大抵也只有姜姑娘这般的玉人,才配得上世孙吧。 山上的天被连绵的苍松冷绿托举在头顶,天空又薄又透,像张澄心纸似的,似乎一戳就破,没有树荫遮挡的地方,太阳光明晃晃地泼洒下来,在承钰身上落了身淡金的尘埃。 她微微虚着眼,挽着外祖母由明亮处走到密荫下,抬眼看面前的寺庙。这相元寺在金陵城中不算香火最盛的庙宇,只是大夏朝开国之初修建时,卫国公府捐过不少,因此几代以来,府中女眷拜佛求神一向都来这儿。 寺庙没有琉璃彩瓦,只是木质的建筑上配着淡雅的彩绘,林立于苍郁林木间,周边流水环绕,显得肃穆无华,清凉幽深。 承钰跟着众人走过大殿,经过一道小巷迂徊到大殿后门,顺着青石台阶拾级而上,到了宽敞的上院,便是高僧讲经的所在。这时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信徒香客,各自找了位置坐下。 她听说这位高僧从前还是个举人,考了十几年却没能得中进士,开始四方游历。年近不惑,忽然顿悟,于是决定出家参佛,不过五年便参悟了佛理,开始在相元寺传讲经文。 她们来的有些走,离高僧讲经还有大半个时辰。琴儿是坐不住的,嚷着要到处逛逛,老太太便让几个姑娘到庙中参拜参拜。 大孙氏便让儿子看着一同去,看着几位妹妹。 琴儿说要看钟鼓楼,陆玉武便领着表妹们依原来的青石台阶再经小巷折回大殿。大殿两侧左钟右鼓,飞檐四翘,高耸庄严。一行人走到鼓楼的入口,是一个圆洞小门,门内有些阴暗,承钰顺着紧而密的石阶仰头看上去,才惊觉通往楼上的梯子既长且陡,虽然两旁有栏杆扶手,但要一口气爬上去也是件很耗体力的事。 之前来时她没仔细瞧过钟鼓楼,现在看了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段越珊已经提了她藏青色的马面裙迈了几步梯子了,琴儿跟在后面,把尚在犹豫的承钰拉上。 横竖试一试吧,实在爬不了便下来,姊妹们也不会笑话自己。她看了看紧跟在身后的陆玉武,心里觉得安顿了不少。玉武哥哥更不会笑话她。 孙步玥本来不想爬梯子,若不是因为武表哥,她根本就不想跟着出来,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不好吗,步琴跟着她表姐待久了,性子都混野了。 楼道极窄,上下都有行人,她们只好靠着一边木栏走。每一级梯子都砌得很高,才走了一小段,孙步玥就觉得抬脚都费劲儿,望着最高处圆洞门的亮光隐隐有些绝望。 承钰走在她后面也没好到哪儿去,直喘粗气,手把在木栏上,凉风从上面直通通的灌下来,手背被吹得冰冰凉凉。山中本就比山下凉快不少,现在被风这么一吹,浑身一凉,她猝不及防就打出了个喷嚏。 孙步玥一直想停下来,但前面两个祖宗不停,她在中间不走又会挡着下面的人,因此强忍着,现在听到承钰打喷嚏,觉得找到由头了,站在一级窄窄的梯子上说:「姜承钰,你好好的打什么喷嚏啊,还在我背后打,吓我一跳!」 承钰觉得鼻子有些痒,轻轻揉了揉,有些错愕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打喷嚏也能让她找茬?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孙步玥起过冲突了,现在也不想,知道她一向喜欢无理取闹,因此只想息事宁人,道:「风大,凉了,吓着表姐非我所愿。」 「不行,腿都让你吓软了,我不走了,你陪我回去吧。」 承钰觉得又气又好笑,这个表姐无论何时都要争个强,明明走梯子走酸了腿,偏说被她的喷嚏吓的,找的借口也拙劣,这脑子…… 她不想在楼梯上和她起争执,顺道:「那我陪表姐下去就是。」 第21章 事事都顺着她的意思才是正常,孙步玥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准备下去,哪晓得一脚踩了空,失了支撑点,一瞬间就扑到了承钰身上。 承钰哪里经得起她这么一扑,但是事出突然,她躲也躲不过,眨眼的功夫,根本来不及思考。重力撞到她身上,两个姑娘「啊」了一声,混杂着琴儿在上面叫「表姐」的声音,俩人往后仰去,她脑海中只想到两个字:完了。 但是下一秒并没有摔到冰冷的石阶上,也没有磕到旁边的木栏上,承钰感觉有双手托住了她,随即一拉一拽间,她滚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环着她的双臂有些紧,她仰头撞上陆玉武的眼睛,他似乎很紧张,喃喃说了好几声:「吓死我了」。一边说一边把她抱得紧了紧,脸都贴到他的胸膛上了,承钰听到他如如钟鼓般有力而快速的心跳声。 耳边一声惊叫,她看到孙步玥没了她当肉垫子,跌到石阶上,似乎膝盖磕到楼梯的棱角上了,抱着膝盖「呜呜」哭了起来。 琴儿和段越珊都跑下来了,吓得不轻,问孙步玥有没有伤到哪儿,承钰想去看看,陆玉武还抱着她没松手,她挣了挣,道:「玉武哥哥,我没事了。」 他望着她好端端在自己怀里,乌眸平静地看着自己,如梦靥般恍然,渐渐松开了手,道:「刚才真快把我吓死了。」深吸了口气,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刚才的感觉,还以为她要摔下去了,那年守城时士兵死伤过半也没有这么心惊肉跳过。幸而她没事。 不过孙步玥是有事的,她哭着说膝盖疼,起不来了,倚在木栏边哭,要让人背她回去。 这儿除了她的三个姑娘都是妹妹,哪里背得了她,显而易见地是要让陆玉武背她。其实她因为有姜承钰做垫子,摔下去时碰撞得也并不很厉害了,除了膝盖有些疼,就是觉得丢了脸面,颇有些恼羞成怒。 「武表哥,你背我下去吧,这儿的石梯好冷好硬,可是我起不来。」声音楚楚可怜,听得琴儿都忍不住头皮发麻。她自恃高傲的大姐,从来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大姐,什么时候用这么娇弱的声音求过人? 陆玉武眉头皱得很深,可是这里的妹妹们谁背得动孙步玥?而且石梯上还有人在来往,姑娘一直在这儿待着让人看见也不大好。 他都要答应了,忽然听到有人说:「不如我来背吧。」 是段越珊站出来了,她把袖子卷到手肘处,胳膊滚圆滚圆,很有劲儿的样子,看大家面带讶然地看着自己,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来背吧,我能背的。」 陆玉武记起她把一张硬弓拉得满满的时候,知道这位段姑娘的力气应该是不输男儿的。但到底是女子,这里的石梯又陡,让姑娘背姑娘,那要他这个男子在这儿有什么用。 不过是背她一程,他说还是让他来,但段越珊道:「世孙是男子,孙大姐姐也尚未出阁,你这样背了她,让人看见传出去会坏了名声,反正我也是姑娘,背她就没关系了。」 说完她走上去,生拉硬拽地就把孙步玥弄到自己背上,在孙步玥的一声尖叫中稳稳地迈开步子,连下了几级梯子。 承钰起初以为孙步玥是真伤着了,后来发现她哭起来虽然有呜咽之声,但明明脸上没挂一丝眼泪,还有力气哀求玉武哥哥,自然明白她打的什么算盘。眼看玉武哥哥不得不背她了,结果竟被越珊表姐横插一脚。 她望着前面被越珊甩到背上的孙步玥,哭笑不得,但还是有些担心,忙跟了上去,在一旁想扶着,越珊却说「没问题」,大气也不用喘一口的。 孙步玥明明看到武表哥要答应背自己了,却被段越珊给搅黄了,刚趴到她背上时,还意图挣扎一番,没想到竟被她一个巴掌拍在了屁股上。她是又羞又恼,只愿后面的武表哥没看见,不过也不敢乱动了,心里求这蛮女子快把她放下。 段越珊一走完楼梯就把她放下,孙步玥正求之不得,脚落在地上时歪了歪,随即站稳了,却听到她冷哼了一声,道:「原来膝盖没事啊,还能站。」 这时承钰牵着琴儿,陆玉武跟在后面已经下来了,孙步玥又立马弯下腰捂着膝盖呼痛,不过没人搭理她,都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只有承钰转过身说了句:「步玥表姐若是还疼不如坐了车下山,找个大夫看看才好。」 下了山岂不是失了个和武表哥相处的机会,她哪里肯?于是在人走出去几步后,她缓缓站直了身,自言自语道:「似乎不疼了。」 第22章 这下大家都知道她在耍把戏,也不想搭理她了,孙步琴还想着上去看看,但承钰已经觉得腿软了,刚才下楼时竟不自觉打起抖来,又想到要去文殊祖殿还愿,因为府中两位表哥殿试前,她到文殊菩萨前许了心愿,如今两人高中,自然要去再拜一拜。 最后决定段越珊带着琴儿去鼓楼上玩儿,陆玉武派小厮跟着看护表妹们,自己则陪着承钰去文殊祖殿,孙步玥两边望了望,捏着裙子追上了她的武表哥。 三人绕过钟楼来到中台的北端,到了座西朝东的文殊祖殿,承钰进殿上香添香油钱,跪在蒲团上默念有词,孙步玥想到她大哥,也跟着进去祈愿一番。而陆玉武是武将,向来也不信这些,就在殿外的回廊上静静立着等她们。 此时大部分人都去了上院等着听高僧布经,这处的殿堂来人也少,稀稀落落,右面的回廊上只站了他一人。望着眼前的林木茂密葱茏,他却想起北边的风沙旷野,那里没有南方的小桥曲水,温婉柔美,但那里的人,物豪迈旷达,他和他的士兵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敌军来了二话不说操刀子就跨马上阵。 而南边太温柔了,竟养出这么群饱暖思淫辱的兵油子! 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眉头已经蹙得很紧,直到余光瞥见繁密花木的小径中走出个黄衣僧人,感觉那僧人似乎停在那儿正注视自己,他才略松了松眉头,侧头看过去。 那僧人约莫四十来岁,一张脸既长且瘦,是受尽风霜的模样,虎口处挂了串佛珠,陆玉武看着他朝这边走来,望了望四周,并没有其他人。 困惑间,两人只隔了回廊的红木雕栏,僧人双手合十,微微弯腰向他鞠了一躬,说了两句话。 「贫僧法号闻道。」 闻道?他觉得有些熟悉,随即想起似乎就是昨日母亲提起讲经的那位高僧。 「不知施主是否有世袭的王位在身?」 他竟连这也猜得到?陆玉武显然有些惊讶,虽说外人看他的穿着或许能猜到他是贵家少爷,但他还只是世孙,没有亲王专用的右衽圆领服制,这位高僧能说中这点,是真有些本事,还是早打听过他了? 他点了点头。 闻道朗声笑了,上前一步,又向他行了个礼,背一直弯曲着,信徒般虔诚的模样,合十的双手满是皱褶,陆玉武听到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贫僧愿送王爷一顶白帽。」 他是极聪慧的人,立刻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什么意思,王上加白即为「皇」,闻道竟对他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陆玉武后退一步,眼看四下无人,松了口气,尽量压低声音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这样的话也说得!」 他有一刻怀疑此人是不是有人故意派来,设这样的陷阱故意诱他的,毕竟军功在身,朝中眼红的人比比皆是,只是他和祖父一向行事低调,不愿出那些风头罢了。 「我如今尚未继承王位,你的白帽子也不必送了。我今日只当没听过你这番话,你若再口出狂言,我便直接把你交去镇抚司,让你吐出背后指使之人是谁!」 闻道抬起头,泰然一笑,道:「无人指使。」 谁又能指使得了他?一个天生的野心家!「大丈夫不能深居大位则遁入空门」,他半生蹉跎屡次落第,归入佛门后外人只当他潜心修习佛法,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痛苦挣扎。茶叶经过沸水的浸泡开始沉淀,他在历经尘世,看尽浮云后开始等待。他在等,一个值得他辅佐的明君,一个借以能实现他政治野心的谋逆之人! 他习得阴阳术数,精于算卦,阅尽兵家之法,胸有韬略,早算出如今的上位者大势将尽,乱朝之中必得出现一个力挽狂澜之人。 而眼前之人,极尽帝王之相,他出门时就望见钟鼓楼处龙气冲天,一路寻来竟在文殊殿前找到了此人! 陆玉武看着眼前状似癫狂,朗声大笑的僧人,眉头又一次簇了起来,道:「我称你一声‘高僧’,还望你做好本分讲经布道,不要再在这里狂言不讳,今日我只当没见过你罢。」 他说完拔脚便走,闻道却还在放声大笑。毕生的抱负终于寻到了依托,他如何不喜不狂! 陆玉武几步走到了文殊殿前,两位表妹刚好参拜出来,孙步玥听到笑声,问道:「什么人在笑?」笑声狂狷不羁,声声震耳,听得她有些背脊发凉。 第23章 陆玉武强自镇定,道:「疯子罢了,我们回去吧。」 来去应该有半个时辰了,上院那边也应该开始了,三人又穿过大殿,往上院去。回去时院中已经乌泱泱坐了一众善男信女,段越珊和琴儿在鼓楼玩了会儿也回来了,那位高僧却迟迟未至。 陆玉武始终皱着眉,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可思议。莫不是真有人想借此陷害他? 祖父要回金陵,上奏是说自己年老,而且漠北已平,匈奴也签下契约向大夏俯首称臣,但实际也是为了收敛锋芒。自古军高盖主的臣子,无一个有好下场。虽说祖父是当今皇上的手足兄弟,但皇家从来是冷血无情,不讲任何感情的地方。 以前听二叔说起过,祖父是皇长子,但非皇后所出的嫡子,只是先皇一个宠妃的孩子。但正因为祖父是先皇的第一个孩子,母妃又极得宠爱,自小便养在先皇身边,连读书写字都是由先皇亲自教导,对于后面的皇子,先皇倒没再表现过这般的舐犊深情。 而当今皇上是先皇的幺子,是皇后唯一的嫡子,小了祖父十来岁。当年朝堂上为立嫡还是立长有过长达五年的争议,先皇喜爱作为皇长子的祖父,群臣皆知,但言官至内阁都反对,只因祖制有规「立嫡不立长」。先皇最终迫于舆论的压力,还是立了嫡子为太子。 先皇为了补偿皇长子,在其他藩王都离京去了分封地时,他把皇长子留在京城,赐了世袭的王位,封号「世安」。 外边争夺得厉害,祖父却并不在意,对太子弟弟也关爱有加,但先皇驾崩后,这位皇帝叔叔便派祖父去戍边,朝中也有拥护祖父的朝臣反对,祖父压了下来,当日便领命去了漠北。 之后一旦祖父立了战功,皇上就会急召祖父回京,收了兵权,而漠北战事频频,过不了几月,边关的将领吃了败仗,又会命祖父加急前往。 如此反复了几十年,如今局势安定,皇上又把他们一家召回,丢了名头大却没有一点实权的官职给他和二叔,也是对他们隐隐的告诫:好处都给你们了,识趣的就安分守己,别想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今日这个和尚的出现,无异于平地起惊雷,他想当它没发生都不行。 上院中的人等了许久不见高僧来,最后等来一个小和尚,诚恳地向香客致歉,说今日方丈讲不了了。 下面的人闹了一回也就散了,陆玉武倒是松了口气,陪母亲外祖母下山回去。 而回了王府他才知道这件事没有完,那个名唤闻道的和尚是缠上自己了! 母亲向来敬重这些高僧,虽然他不请自来,自称要为王府讲经荐福,但母亲依然款待了这位和尚,还专门拨了个清净的小院供他住下。 陆玉武对他避之不及,不过他除了日常念经以外,倒没再提谋反这些离经叛道的话。祖父有时也会去听他说经文,请他解惑答疑。但陆玉武一直没有放下戒备,深恐是有人蓄意谋害。毕竟如今的皇帝疑心渐重,常常召了亲王郡王进宫侍疾。 他也进宫见过,上至皇亲下到朝臣,谁都知道那是什么病,只是无人敢说,因为敢说的都被皇上大手一挥,在京中销声匿迹了。 那日从相元寺回来,孙步玥破天荒去了她父亲住的正房,守在屋里的是几个娇娇俏俏的小丫鬟,见她来了忙行礼叫「大小姐」。她不想看那几张狐媚子脸,只问她父亲在不在,丫鬟说国公爷一早就出去了,她又问知不知道去了哪儿,丫鬟摇头,说是坐了车,似乎要去个远地方。 孙步玥「嗯」了一声转身便走了,心里却很高兴。上次去恒青山找母亲,母亲出了个主意,让她回府后想法子引父亲去恒青山找她。 她知道父亲若是念了旧情,说不定母亲很快就能回国公府了。于是回来后找到父亲信任的那个道士,塞了他不少珠宝,让他骗哄父亲去恒青山。那道士没几日就说事情成了,她们女眷去相元寺那日,她父亲就会往山上去。 如今丫鬟既说父亲是坐着车出门的,那应该就是去找母亲了。孙步玥嘴角含笑,把今天在寺庙出丑的懊恼也消减了几分。 六月底大孙氏生辰,承钰又陪着外祖母她们往王府庆寿。这日晨起天十分晦暗,空气里是股挥之不去的潮闷,王府中花木繁密,潮闷中混杂了香草味儿,从角门走到内院影壁时,承钰就觉得很闷热了,额上出了些细汗。 进屋后才发现只有姨母和玉武哥哥在,姨母这回似乎只请了娘家的亲眷。若是这样,不知道会不会不搭戏台了,承钰侥幸地想到。 第24章 厅堂里放了冰桶,比之外面凉爽不少,见娘家的妯娌和外甥女们来了,大孙氏忙让丫鬟端来了冰镇好的酸梅汤解暑。 卢氏因为有孕,不敢吃凉的。郭氏体胖怯热,坐下便接过丫鬟递来的冰饮,吃了几口才觉得压在胸口的闷热有所舒散,道:「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落下来,每年夏季都会闷上这么几回,平白叫人心急。」 一句话引得女眷们讨论起京城的天气,承钰却盯着面前那碗冒着冷气,红滟滟的酸梅汤纠结起来。 因为孙怀蔚管得严,她已经一年没碰过凉的东西,更别说这样冰镇过的汤汁。她有些犹豫,拿起汤匙却又想起二表哥皱眉的样子。 可是这么冰凉凉的一碗喝下去,该有多畅快呀。她看了看旁边的琴儿和段越珊,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琴儿舔了舔唇边的汁水,砸砸有味,很享受的样子,看得她更纠结了。 「妹妹为什么不喝?」陆玉武坐在下首对面的太师椅上,发现她盯着眼前的斗彩花蝶纹小碗看了很久,拿了汤匙又放下,支肘又望望右边的表姊妹,似乎想喝又不愿意喝的样子。 「是不是太凉了些?」因为上次的经历,他突然想到这宗,担心起来。她那体质确实不该喝这些寒凉的东西。 「不,不凉,我只是……」她只是想起孙怀蔚了,他在的话不会问,怕是见了她喝这些,直接端了碗便替她喝了干净的。算来竟然有半月没见过他了,斗彩小碗盛着碎冰,触骨生凉,她才发现这段时日的想念似乎攒得太多了,一点点小事也想起他,思念是一触即发的。 「我只是想去净手。」她一直不敢去想他多久才能回来,因为仙人本就是飘渺无影,寻不到根头的,前几日她还听舅母们在唠家常,感叹他可能十年五载也回不来了,她当时还笑着说应该不会这么久,可现在想起来,怎么就不会有这么久呢? 据说前朝有位皇帝也派人去过蓬莱以东寻仙人,但那些人听说是一直没再回来过。 她越想越没想头,觉得再待下去恐怕会让外祖母她们看到自己落泪,借口说要出恭,起身行了个礼,便急步出了花厅。 她只想偷偷哭一会儿,哭完就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 看着她娇小的背影离开,陆玉武隐隐有些不放心,跟着追了过去。出了花厅已经看不到她了,他沿着去厕轩的路走过去,也没找到她。又转回游廊处找了找,抬头发现空中彤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窗棱隔扇也罩了层阴影,他担心一会儿暴雨来了,她出来又没带伞,淋了雨怎么办。 心里焦急,陆玉武大步地走完游廊,走到花园子,欣喜地发现那个穿着鹅黄短衫的女子正站在一株枇杷树下,桃花眼一亮,提着的一口气松了松。 「承钰?我可算找着你了。快下雨了,咱们回去吧。」陆玉武快步朝那个纤细的小身影走过去,鹅黄短衫下的雪白长裙微微掀动,她没有回头,反而往前走了两步,似在避着他。 承钰听出是他来了,不想让人看到她在哭,否则肯定会问。她上前几步,摸出绢子拭了拭眼泪。 没想到还是让他看见了。 「你怎么哭了?」 陆玉武追上来,发现她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手里把一块绢子揉得皱巴巴的,应该是刚才擦过眼泪,不过下巴那儿还有残有泪痕,他下意识伸了手想替她擦干。 却被她避过去了。 承钰勉强笑了笑,道:「玉武哥哥,要下雨了,回吧。」说完埋头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又用绢子仔细擦了擦,害怕回去让外祖母看见,走到游廊处时连站在那儿的孙步玥也没大注意,还以为是哪个穿得艳丽的丫鬟。 陆玉武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僵了僵,慢慢才收回来,他没再追上去,因为他觉得承钰有心事,希望自己待一会儿。但她究竟有什么伤心事?有人欺负她了吗? 孙步玥是追着陆玉武出来的,但他走得太快了,她追不上,等再找到他的时候,就看到他伸手想摸姜承钰的下巴。 她急得差点就这么跳过去,后来看姜承钰竟然躲开了,逃也似的跑了过来,连她也没看见。 这丫头居然还哭了,孙步玥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头看见武表哥还在园里站着,便低头理了理裙摆,顺了顺头发,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过去,极甜美地叫了一声「玉武哥哥。」 第25章 他还以为是承钰回来了,欢喜地转过身,发现是一袭水红衣裙的孙步玥,笑容不自禁的就冻在了脸上。 「你怎么也这么叫我?」他收了笑容,神色淡淡,眼神有些空落落的。 「哥哥叫着亲切些嘛。」孙步玥放柔了声音,很是清脆甜美。她是老听姜承钰叫「玉武哥哥」,才猜测武表哥是不是就喜欢别人叫他哥哥的。 「你还是叫我表哥吧。」陆玉武眸光冷了几分,想走,却被孙步玥叫住。 「武表哥,你知道姜承钰为什么哭吗?」 果然见他就停下了脚步,转回来问她「为什么」,孙步玥心里很开心,但又带了几分苦涩。他就这么在意姜承钰吗?从小到大! 「嗯……」孙步玥一双凤眼转了转,少有的动了动脑子,一计上心,说道,「因为我二哥走了。你知道我二哥吧,就是孙怀蔚,他被皇上派去蓬莱找仙人去了。」 「这我知道。」这件事满朝文武都在骂,骂得他一个闲官也略有耳闻。 「姜承钰已经和他定亲了,他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段时间姜承钰总想着如果我二哥回不来,她就会嫁不出去,所以才哭。」孙步玥对自己编造的理由觉得很满意,看着她的武表哥一点点暗下去的眸子,心里竟生出一种残忍的喜悦。 「他们定亲,我怎么不知道?」陆玉武不想接受,一定还有余地,许是他听错了,他得再问一次。 他不相信。 「他们也算私定终身吧,两人自作主张决定了才去告诉祖母的,不过祖母至今还没发话,但是那天我都看到我二哥搂着她了,定亲的事八九不离十了。」孙步玥滔滔不绝,「姜承钰也是伤风败俗的人,一个姑娘家竟然投怀送抱,我看这事也是她勾引我二哥,我二哥才……」 「够了!」 孙步玥话还没说完,被一声沉闷的怒吼吓得差点闪了舌头,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她从来没见过生气的武表哥,似乎还是愤怒到极点的。他一双眼睛像燃着把火,红赤赤的,高大的身子竟在发抖,太阳穴上的青筋隐现,孙步玥听到他手掌骨节捏得「咯咯」的声音。 「武表哥?」 「你若再敢说她一句不是,我立刻请你滚出王府!」陆玉武声声掷地,砸在孙步玥心上,又疼又怕。 他像只被惹怒的豹子,一触即发,她目光向下,看到他捏得紧紧的拳头,突出的骨头用力得发白。 孙步玥不知道该怎么收场,闯了大祸一般,忽然觉得脸上有冰凉的东西扑下来,抬头看到银丝万缕,洋洋洒洒地泻下来,武表哥的墨发上落了不少雨丝,像风霜中的苦行者,霎时之间满鬓如霜。 「武表哥,下雨了。」她小心翼翼地说道,眼里带了几分讨好和哀求。 陆玉武闭了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地发颤,半晌道:「你走吧。」 说完没等孙步玥回答,自己迈步随便选了个方向,昂首阔步,步履矫捷地走了去。 步履矫捷?哼。他觉得自己真像是具行尸走肉,魂魄被孙步玥那些话一点点的轰散了,他放任思绪涣散,理智离去,因为这样自欺欺人的麻木似乎能让心里好受许多,不至于被自己强烈的情绪反噬。他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却又觉得自己什么事也做不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雨似乎大了许多,他听到耳边的花木树叶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冲到他的脸上,冰凉透骨,像有人在狠狠地甩他的耳刮子。 她刚才说了什么。两人定亲了?她的二哥还搂着承钰?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能行呢?他连碰都舍不得碰的小丫头,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去搂她!她还没长大,孙怀蔚那个畜生都对她做了什么! 陆玉武再也压制不住心里翻涌的愤怒,那层脆弱的麻木被情绪冲破,他剜心刮肠一般的难受。他想在北方的疾风狂沙中奔走,直到力竭而死,他想跨上马闯入乱军阵中,挥刀嗜血,直到被一拥而上的敌军砍死。死了应该不会那么难受了。 不然漫漫余生该如何度过? 神思恍惚间似乎听到四儿的声音,他在不停地叫自己,又把他拉到一间屋子里,让他把湿衣裳换下来。 将死之人,还换什么衣裳?他推开四儿,又走了出去,迎面却撞上一个人,那人扯了他的衣领,问他怎么回事,他不想说,又问,再不说一个巴掌就狠狠地扇到他的脸上。 第26章 这下他才看清来人是二叔。是二叔啊,陆玉武终于说话了,但喉咙被似乎堵得很厉害,他张嘴时尝到了自己的眼泪,又咸又苦。「二叔,她定亲了!承钰……她和别人定亲了。」 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时他在厨房捡了只小兔子,厨娘是要杀了兔子的,但他求回来了,抱回屋后精心照顾着。但某日他被二叔罚了马步,整一日也没时间去看它,回去后竟发现兔子死了,尸体都冷了硬了,他蹲在地上哭得喘不上气,二叔来见了,却骂他没出息。 但这回二叔抱住了他,他感觉二叔的手哄孩子般,在轻轻拍着他的背,但兔子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承钰定了亲,他的余生再也不能有她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快乐了。 哭完之后他木偶般任四儿给他换下湿衣裳,又去了花厅见母亲,陪外祖母她们吃了午膳,席间保持微笑,谈笑风生,大孙氏好几次看向儿子,觉得他今日有些活泼过了头,都不像他了。下午承钰要回去了,他又笑着送她们到角门,直到那抹鹅黄色的纤纤背影被绸布车帘挡住,脸上的笑意才瞬时消失。 陆玉武觉得当一个麻木的木偶似乎能好受些。 刚走过穿堂,下了青石阶转到回廊,他就看见前面一个光头和尚立在那儿,虎口处挂了串佛珠,似乎在等他。 想到上次这和尚的疯言疯语,他决定不予理睬,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世孙可是为情所困?」 陆玉武停了脚步,等他说下一句。 「世孙,不如听贫僧一言,拥兵谋反,一旦天下是你的了,你还怕得不到一个女子。」 陆玉武简直想一拳打死他!「枉你还是出家之人,都说佛家清静无为,为何你屡次劝我犯上作乱?野心勃勃,离经叛道,实在为佛门子弟所耻!」 闻道却轻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世孙今日若听贫僧一句劝,或可免一场灾祸,但世孙若一定要等到万不得已时才来求贫僧,贫僧依然会等在这里。」 陆玉武摇摇头,叹道:「不可理喻!」什么得道高僧,根本就是一个危险人物,他得劝母亲早日扫客出门才好。 —— 承钰丝毫未觉,回府后的日子枯索无味,炽热的毒日头像只贪食的蚊蝇,汩汩吸着她对生活的热情。因为天气太热,女学放了两月的假,她整日更加无事,吃着饭只觉得味同嚼蜡。 她时常拿出那个翡翠扇坠儿,之前本来打的银白色流苏穗子,后来被她换成葱绿色,现在她又觉得不满意,铰下来打算换成赭红色的。 她忽然有些绝望,如果把这世上的颜色都换了个遍,他还不回来怎么办? 临走时只让容芷来给她带了句话,她也来不及去码头送他。 「姑娘姑娘。」是平彤跑了进来,一叠声地唤她,叫得她心头莫名一紧。 「姑娘,二少爷回来了,都过了影壁了!」平彤准备去厨房给姑娘端碗绿豆汤,路过正房时就听到丫鬟在通报,说二少爷回来了,她知道姑娘肯定欢喜,连忙跑了回来告诉承钰。 绣桃站在一边,身子忍不住绷了绷,如临深渊般忐忑。 承钰丢下铰了一半的穗子,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平彤在后面跟着,看自家姑娘在回廊上跑得花蝴蝶似的,迎面带来一股熏热的风,混杂着姑娘身上淡淡的香味儿。 她还没跑出扶摇院,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似乎消瘦了许多,下巴上还有黛青色的一片胡茬。孙怀蔚归心似箭,下了船就赶回国公府,他也好想承钰! 小丫头向自己扑过来,他顺势就抱紧了她,把脸埋进她凉凉的发间,嗅得贪婪。是那股冷冷的发香,想得他心碎的味道。他感觉她那两团娇软贴着自己,细细的手臂缠绕着自己,压抑了几月的欲火腾地被点燃,他的身子滚烫起来。 但还没有做什么,两人听到一声咳嗽,立马松开彼此,回头就看到老太太站在庭院中,一张脸沉得厉害。 「祖母。」「外祖母。」 老太太极轻的「嗯」了一声,道:「你回来了?去见过你父亲了吗?」 他回来什么时候会先去见那个败家子老爹了?孙怀蔚心里冷笑,不过是想支开他罢了。 「未曾见过。孙儿只是回来后先拜见祖母,马上就要回宫复命。祖母若没有其他事,孙儿就先走了。」孙怀蔚拱手离开,临走前看了一眼小丫头,心里很不舍。 第27章 他走后承钰还以为外祖母会训斥自己,但老太太面沉如水,却一句话也没说。她忐忑不安地回房后,再出来时,就发现院子里多了七八个守院的丫鬟。 而二表哥的事她是第二天听怀缜表哥说起才知道的。 原来二表哥和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王保乘船去了山东,但却未再去蓬莱,而是改道去了湖南。 他们不傻,自然知道根本不可能寻到什么仙人。去湖南,只是因为王保的亲信打听到岳麓山中有人发现了一头白鹿。 二表哥便和王保去了岳麓山,上山搜寻了一月有余,终于找到了这头白鹿,并把它带回了金陵。他们昨日把它献给了皇帝,谎称已经见过仙人,但仙人不愿为凡尘所累,知道圣上的诚心后大为欣慰,特赐神兽一匹作为自己的使者,为大夏带来祥瑞。 他还作了一篇《献白鹿表》,说白鹿「奇毛洒雪,妙体搏冰」,是因为天地有伏羲一样圣明的君主,所以神灵才赐下这个祥瑞,福泽大夏。 承钰不懂这些,听说二表哥因此得了陛下的厚赏,不用再在翰林院熬资历,直接封了从四品的内阁侍读学士,但怀缜表哥很气愤,说现在很多言官都在弹劾二表哥,只不过是因为高阁老在中间调和的缘故,他才暂时无事。 当晚她没见到他,只听说扶摇院里怀缜表哥打了二表哥一拳,说他在走旁门左道,奇淫技巧愚弄天下,愚弄君王。她当时就着急想去看看他有没有被打伤哪儿,但想到外祖母那日的脸色,只好让绣桃走一趟,绣桃回来说二少爷没事,就是嘴角有些淤青,容芷姐姐已经给他渥了热鸡蛋。 第二日等他来向祖母请安时,嘴角的淤痕已经很淡了,承钰看得一阵心疼,忽然想起禾嘉郡主说过的,若是他能娶到郡主,有了妻家的背景地位,大可不必这般阿谀辛苦。但他那日还是严辞拒绝了郡主,还当面说出已经和自己定亲的话。 承钰心头涌着一股暖流,很想和他说说话,但外祖母管得越来越严厉,连扶摇院也不让她去了,那个重新打了穗子的翡翠扇坠儿,她也只能让绣桃送过去。 闲处光阴易过,转眼到了八月,中秋团圆夜,承钰又忙了一天,做了许多月饼,姨母也带着玉武哥哥来了,但二表哥却回不来,因为他被皇上留下参加宫中的中秋晚宴。 这本是好事,因为三品以上的大员才有资格参加,承钰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府中连孙怀薪也在议论他。 她是提着红木食盒进外祖母的正房时听见的,孙怀薪如今读了几月书,半瓶墨水晃得叮当响,时刻从他大哥那儿打听朝中局势,义愤填膺地跟着批判孙怀蔚。 「他有什么政绩?不过是仗着会写青辞,哄得陛下高兴罢了!」 这青辞承钰倒是听说过,是道教用来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将的符箓,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不过一定要骈俪体,文藻华丽。 「但写得了这青辞的,举朝一望,似乎除了内阁两位阁老外,也只有孙大人能让皇上满意了。」 说这话的人真是孙涵,承钰望了他一眼,面无表情。中秋团圆夜,这人难道不回自己家吗?她也不知道外祖母怎么想的,竟把他也叫了来。 恶心得她月饼也不想吃了。 「二弟文章一向做得好,除我外祖父和另一位大学士,还真找不出其它人能做出首好的青辞来。」孙怀缜虽然对弟弟一味投机取巧的行为不齿,但这里却不得不佩服弟弟。青辞他也尝试着写过,但试了很久也做不出首能见人的。 皇上本来就笃信道教,每隔半月就要让底下的臣子写了颂赞自己的青辞焚烧后上奏天庭。二弟前又找了头白鹿,如今和王保走得颇近,王保是自幼就服侍皇上的太监,必定又为他说了不少好话。如今二弟在朝中真是如日中天,就算有言官弹劾,不用外祖父再保驾,皇上也会自己把奏疏打回去。 孙怀缜吐了口气,拿起茶盏呷了一口,发现坐在一旁的表哥目光有些呆滞,手里拿着的月饼咬了小一刻钟还没吃完。 「陆表弟?」他叫了一声。 陆玉武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陆表弟最近精神有些不济呀?是校场的士兵难以管束吗?」他知道这位表哥是号令千军的镇国大将军,皇上把他召回来无非是要把他监视在眼皮子底下,这么一想倒对他生了几分同情。 第28章 无情最是帝王家。 陆玉武摇摇头,笑得有些苦涩,道:「没什么可管的,每日去点个卯而已」点完就跑到东西校场之间的那片地躺着,他眼看着杜鹃花凋零却无能为力,草叶越来越茂密,野人似的纠缠,他往那儿一躺,闭眼,脑子里全是那日她在花海里奔跑的样子,然后发现一整天也可以过得很快。 「妹妹。」承钰刚好提着食盒走过他身边,他便把她叫住。 「嗯?」她停下来,和他的目光相触。 他以为自己已经释然,但当他发现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里映着自己时,心神还是不受控制的散乱开去。陆玉武艰难地吞咽了一次,努力镇定下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圆滚滚的鸡蛋。 「送你的。」 承钰接来仔细一看,那蛋壳薄如蝉翼,上面似有字画。她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蛋雕,上面镂空刻了几只蝴蝶,又各自染了颜色,做工精致,小巧玲珑。她旋转到另一面,发现还刻了她的「钰」字,不过比之蝴蝶,手工显得拙劣许多。但大抵还是好看的。 「谢谢玉武哥哥。」她莞尔一笑,笑得他心动了一下,克制地平静下来,道,「小玩意罢了,当我送你的中秋礼物。」 她笑,他也跟着笑。他知道事情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问过母亲,母亲也听外祖母说过承钰和她二表哥的事。虽说外祖母如今不松口答应,但时日长了,承钰若执意要跟着那位,谁也没办法。 他只想看她快乐。 蛋雕是他找了位老工匠雕的,他还让人教他刻了那个「钰」字上去,废了一筐鸡蛋,虽然最后还是难看了些。 日后就这样偶尔能看看她,送她些东西博她笑一笑,似乎也很好。 从前他总是不明白二叔,为何为了一个女子把年华也蹉跎了,现在他懂了,甚至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清了自己与二叔没有本质差异,那个背微驼,苍白阴郁的二叔,会是他的未来。 他老送她东西,承钰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也没什么可回报的,只有重新把之前给他做了一半的鞋子找出来,一针一线地给他绣好。 「玉武哥哥,你来,我也有东西送你。」 听到她叫自己,他就站起来,跟着那个轻快的小身影去了,到了东厢房听到一溜好听的「叮咚」铃响,他四处看了看,发现挂在窗棱下的风铃。 承钰见他不进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嫣然一笑道:「那是二表哥给我的,平彤总嫌它吵,一直想拿下来呢。」 陆玉武牵了牵嘴角苦笑,看着她走到炕边找东西,一会儿拿来一双黑色皂靴,他接过一看,发现鞋的一侧各绣了两只仙鹤,雪白的羽毛,边缘带了一片暗红。质地柔软,针脚致密。她绣得很仔细,里面特意加了层漳绒,可以保暖。 迟来了三年的鞋。三年,物是人已非。 「玉武哥哥,你为什么苦笑?」承钰拧着眉头问他,她从来没见他笑成这样,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承钰,你还是给我绣了鹤。」他真是哭笑不得,她做的鞋他一定是会日日穿的,到那时他踩在马镫上,底下的士兵就会发现他们将军的鞋上全是仙鹤,尽是老人家爱用的图案。 不对,他已经没有兵了,那匹陪他出战的跛脚黑马,在马厩里都快养出一身膘了。 「仙鹤延年益寿。」她一直记得前世玉武哥哥回金陵后,没过多久又被皇上派去出征,在她嫁给孙涵的几年后,就死在了战场上。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给他做些美好寓意的东西。 「好,我收下了,谢谢妹妹。」陆玉武一只手把靴子抱在怀里,一只手伸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触到她细软的头发。 承钰有些意外,手掌轻拍下来时不由眨了眨眼睛,他看着她懵懂如孩童般模样,还像三年前那样纯净。 他现在只希望那位孙大人好好地把他的承钰疼一辈子,否则他顶着这颗脑袋不要了也要去把那位宠臣千刀万剐! 绣桃站在一边,看到这一幕时心里不禁低呼,想起二少爷说过,若是这位世孙来找过姑娘,两人相处的每一句话都要告诉他。锅里的沸水随时有,可她的小命丢了就彻底没了,当晚伺候姑娘睡下后,她就顶着扑通直跳的心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二少爷。 她只望了眼二少爷结了冰霜似的脸,心里就吓得不行。如履薄冰般,她真是怕得紧!也不知道当今皇上为什么重用二少爷,这么冷的人,莫不是夏天看着凉快些? 第29章 好半天才听到他「嗯」了一声,说道:「那里有盒月饼,给你们姑娘带去。」 是陛下特地赏赐的,他没吃,宴席后全带了回来给她。 容芷把一个精致的圆盒递给她,隔着红木的屉子就能闻到一股甜香,似乎是蜂蜜。二少爷对别人虽冷淡,但对姑娘一直很好,他只是要自己把姑娘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告诉他,无非是关心姑娘,想来日后对姑娘也不会差。这么想时,她觉得心里的罪恶感减轻了不少。 「二少爷,还有一事。」绣桃抿了抿唇,道,「府上陪着三少爷读书的那位孙公子,似乎对姑娘有意,总是喜欢来找姑娘说话,姑娘走到哪儿都能遇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今天姑娘做了月饼,他就一个劲儿地在夸……」 「哪位孙公子?」他对这个乌烟瘴气的国公府关心得并不多。 「孙涵,说是府上旁支的那位。」绣桃说道。 孙怀蔚虚了虚眼,随即想起这个人来,第一次在祖母那儿见到他时,就觉得此人心怀不轨。 「什么时候的事了,你为何不早说!」他语气冰冷,低沉的声音里有毫不掩藏的怒意。眼皮子底下竟有人把他的小丫头恶心了这么久。 「前阵子就开始了,奴婢想说来着,可当时您已经去山东了。」绣桃不由捏紧了食盒的提手。 「我知道了。」孙怀蔚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意,挥手让她下去。只觉得有些头疼,府上这些废人,什么也做不了还总喜欢来闹他一闹。孙涵?一个落榜举子,让他消失不过像捏死只蝼蚁一样简单。但他像只腌臜老鼠一般脏了承钰的眼,他就不会让他死得像只蝼蚁那样轻松。 中秋过后的日子依旧,昨晚府中赏月热闹了一番,十六这日起来承钰又觉得周围冷清下来。窗前的风铃响得很细碎。他应该早早入朝去了吧。 平彤伺候梳洗完,她才发现案桌上放了个小巧的红木圆盒,绣桃说这是二少爷让人送来的,宫里头皇上赏赐的,独给了姑娘。 承钰抿嘴一笑,等绣桃把盖子揭开,她见里面安安静静卧了几个精巧的圆圆月饼,拿在手里舍不得吃,但那股清甜闻着很是诱人,咬了一口,饼子很酥软,里面是红彤彤的一勺豆沙,夹杂着玫瑰花瓣,和了蜂蜜,甜而不腻。 「给三姑娘和段姑娘送些去吧。」她知道琴儿看了一定会喜欢,就让绣桃装了剩下的往孙步琴的嫣然阁和梨仙院去。 绣桃回来时承钰已经去正房用完早膳,回来做了好一会儿针线了,她问起琴儿喜不喜欢,绣桃却说没看见三姑娘。 「这么早她去哪儿了?」两月没上女学,她应该会睡到很晚的呀。 绣桃道:「我听嫣然阁的丫鬟说,三姑娘一大早的就往东跨院那边去了。」 东跨院?又不用上女学,她往枕雨阁跑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读书了? 不对,东跨院除了枕雨阁还有孙家族学呀!琴儿去族学做什么?什么理由都说过了,族学处有外男,她已经十二岁了,不能轻易让外男见到。乌龟也给她买了两大只,喂得肥肥的给她养在荷花陶瓷缸中,她还要去那儿。 前世琴儿被水泡得发胀的面孔浮现在脑海里,当时她只看了一眼,触目惊心。承钰匆匆跑了出去,一颗心开始跳得厉害。她真心宠着长大的琴儿,不能就这么没了! 她一口气跑到东跨院,此时族学中都在上早课,一楼和二楼传来朗朗的书声,两楼读的不一样,混在一起听着有些杂乱,不过更乱的是她的心。楼前的那片庭院并没有什么人,所以水池边上樱粉色的圆圆身子和身后那个穿青灰直裰的男子分外显眼。 是孙涵!这身衣裳她昨天见他穿过。 胖胖圆圆的孙步琴还趴在池边想摘一朵碗莲回去。昨天中秋节,姐姐回娘家团圆本该开开心心的,但却躲屋里拉着母亲哭了半日,说是姐夫收的丫鬟里,有一个已经让大夫诊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而姐夫明明是两月前才收的,也就是说姐姐新婚一月姐夫就背地里要了一个。 如今姐姐喝了那些补药,肚子还是没动静,姐夫就嫌弃了姐姐,又在外边买了两个姿容姣好的回来。 虽然她从前总和姐姐吵架,但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姊妹,听孙步瑶说过得不好,她也牵挂。临走时姐姐把她拉到暖阁说悄悄话,说起大伯听道士的话在东跨院修了个水池的事儿。水池筑好没多久,大伯就又得了个儿子,要知道自从三哥出生后,大伯已经十几年没再有儿子了。 第30章 孙步瑶觉得那水池有灵性,但她没钱请道士去夫家择一处风水宝地也筑个水池,只好求妹妹步琴去水池那儿看看,讨些活物回来让她沾沾灵气。 她也觉得这个法子荒谬,但她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什么都得试一试。她才十五岁,如果真因为没了子息失去丈夫的喜爱,就算是嫡妻,也会被后来居上的妾室压一头。 但孙步琴记得表姐的叮嘱,不能往族学那儿去。但望着可怜巴巴的姐姐,她又于心不忍,昨晚想到半夜,她还是决定去。不过早早地去,偷偷地去,弄些碗莲就赶紧回来,不让表姐知道。 于是她今天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丫鬟也没带,一溜烟地就从嫣然阁跑来了东跨院。刚从角门进来,就听到旁边的一排腊梅树下有争吵的声音。 腊梅树的绿叶肥硕,枝丫繁茂,她毕竟是小孩子好奇心重,走上去偷偷地在绿野间扒了条缝儿,就看到常跟在三哥身边的那位孙涵公子,他似乎很不耐烦,压低了声音在和面前的妇人说什么。 「我不是没有给你钱。昨天是人家老太太留我在府上过节,难道你不希望别人重视我,还是要我回那个破宅子跟你过一辈子?」 「可是你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我很想你啊。」 「你是想我还是只是想男人了?」 那个妇人穿着桃红色的细布裙子,很俗艳的打扮,头上两根假金簪子一闪一闪的,她似乎哭了。孙步琴睁大眼睛还想看下去,就见那妇人抬起头,猛地凑上去含住了孙公子的嘴。 她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一幕,登时掩嘴低呼了一声,臊得面红耳赤,拔腿便跑。心里突突突跳得厉害,她只想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摘了莲花就赶快回去。 孙步琴跑到水池边时还在喘粗气,圆圆的眼睛急迫地想寻朵好看些的莲花,丝毫没察觉后面有人跟了上来。 孙涵也没想到会有人偷听他和继母的谈话。他一向很瞧不起他的继母,勾栏里买回的下作女人,只比他长了十岁,父亲在时就会背着父亲对他抛媚眼。 父亲死后没多久,她就爬了自己的床,那时他已经十五岁了,精欲旺盛得很,竟然没忍住,就和她苟合了。 后来也有过几次,但他只是想泄泄欲火,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她却一个劲儿地贴上来了。他答应孙怀薪来府上陪读,一半的原因也是想避开这个继母。 没想到她还屡次找来国公府,阴魂不散,她亲上来时他真是厌恶透了,一把推开她,却听到树丛外有人叫了一声,两人惊慌对视了一眼,他赶忙追了出去,就看到一个穿着樱粉色襦裙的胖小姐。 他知道那是府上的三小姐,可是她为什么会来这儿,还看到了他和自己继母的不伦之举? 她到底发现了多少?她会立刻去告诉老太太吗?就算她年纪小不懂这些,但她只要把刚才听到的看到的告诉太太或老太太,或者一个大些的丫鬟,等着他和继母的,就是浸猪笼的下场! 他追过去,看见她在水池边停了下来,放慢步子靠近她,他浑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因为心里萌生出了个大胆的念头。 把她推下去!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否则一旦这位小姐说了出去,死的就是他自己。 「琴儿!」 还差几步就走到了,孙涵被身后的呼唤声吓得跳了起来,踉跄着转身,发现来人竟是姜承钰。 孙步琴听出是表姐的声音,觉得大祸临头,竟然还是被表姐发现来这儿了。她转身时发现除了走来的表姐,还有刚才看见的孙公子。他什么时候又在她背后了,自己竟然毫无知觉。 「琴儿,你还是不听我的话。」姜承钰疾步走上去,微微蹙着眉,语气里带了些严厉,但其实她内心里是很惊慌的,因为她刚才明明感觉到,孙涵是想趁琴儿不留神,把她推进水里的。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来不及细思,开口叫了声琴儿,孙涵才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她的眼神,明显很失措。 承钰不再看她,只对孙步琴说话,事后她回忆起来,那时还真是危险,若是孙涵起了歹心,一定要灭口,当时庭院中没有其他人,他一个男子用了力气,她和琴儿两个姑娘抵不过,被他一块儿推进池子里也不是没可能的。 「孙公子。」承钰领着琴儿走时才淡淡地朝他虚行了个礼,孙涵瓮了瓮唇,似乎想拉住她们,但这时见她的丫鬟跟过来了,人多起来,他也只能罢手,心却越揪越紧,一会儿这三小姐必定会和姜姑娘说起刚才的事…… 第31章 他脑门开始不停地冒汗,但一个法子也想不出来,只能干站着看两人走出庭院,束手无策。 承钰拉着孙步琴走出东跨院很远才停下来,琴儿跟着她走得急,手里捧着朵粉莲,小脸红扑扑轻轻喘着气。 「你说,你为什么还是不听我的话?」承钰牵她到屋里,琴儿嘟着嘴,肉肉的手指拨弄着莲花花瓣,只是不说话。 承钰又问了几遍,她才把姐姐的交待说出来。 承钰蹙眉听着,听到一半觉得孙步瑶莫名其妙,等琴儿说完后又觉得哭笑不得。孙步瑶那脑子里,成天转的都是些什么主意?琴儿也是,竟还被哄得乖乖跑到族学去给她摘莲花。 但转念一想,孙步瑶恐怕也是遇人不淑,在夫家压力太大了,才想出了这么荒唐不切实际的法子。 她看了眼琴儿手心里躺着的粉莲,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不说你了,但是那儿你还是别再去了。」 这件事可以揭过不提,但孙涵又是怎么回事? 「琴儿,刚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承钰看琴儿一双圆眼有些闪烁,樱唇微抿,连细细的眉毛也拧巴着。她明明已经表示不说她了,她怎么还是一副愁容。刚才看孙涵的背影,就是在偷偷摸摸地靠近琴儿,一双手臂举在胸前,就算不是要推琴儿,也是居心叵测,要对她动手脚。 「没有呀。」孙步琴说这话时只盯着手里的碗莲,也不抬头看表姐,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刚才热辣辣的场面,自己也没注意到双颊已经燃起了两朵红云。 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然无缘无故,孙涵为什么想对琴儿下手?承钰见琴儿不说,直言道:「刚才来的时候,我看到孙涵公子就在你后面,他想把你推到那水池子里去。」 琴儿睁了溜圆的眼珠子望着承钰,很是惊恐,颤声道:「真的吗?」 她看她表姐点了点头,一下子吓得哭起来,怪不得刚才觉得背脊凉飕飕的,那水池前段时日才让大伯挖深了三尺,她摘莲花时往下看过,绿幽幽的池水,深不见底。 承钰没想到她会哭,忙摸了绢子给她擦眼泪哄她,半晌琴儿才抽抽搭搭地说道:「我看到孙公子在和一个妇人争吵,吵着吵着两人就……」 「两人就怎么了?」 孙步琴觉得难以启齿,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两人的嘴巴就挨在一块儿了。」 她说完舒了口气,承钰却是吓得不轻,妇人?莫不是他和府上那个管事妈妈搭上了?她让琴儿描述那妇人的长相,琴儿说只看到侧脸,很瘦很妖媚的模样,髻上簪了两只金簪,不过一看成色就知道是假的。 她听完后愣了好一会儿。假金的簪子,能和孙涵争吵的妇人?不就是孙涵的继母吴氏吗? 琴儿说两人竟是在……承钰心里一惊,前世的不少困惑纷至沓来,逐渐连成一条线,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什么。 孙涵和他继母是有不论之情的!难怪前世她嫁到孙家后婆母就横竖看她不过,处处立威,难怪每次孙涵回来,她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都快越过自己这个当妻子的,难怪她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后,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丝毫没有一点喜悦。 难怪!原来她一直被蒙在鼓里,而琴儿,前世一定也是因为撞见两人的私情,才被孙涵下了狠手推入水池溺死的。 她想到这里,心头紧了又紧,幸而自己及时赶到!她搂了搂琴儿,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这具仍旧温暖的小身体让她心安了不少。 可是孙涵的事该怎么处理?他与他继母之间的苟且她不屑了解,但他已经对琴儿起了歹意,就算想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息事宁人也不能够了。如今他肯定猜到琴儿把事情告诉她了,恐怕连带着她也不会放过。 当务之急还是告诉外祖母为好。承钰拉着孙步琴要回凝辉院找外祖母,却没料到两人说话的空当,孙涵还是从后面追了上来。 她想带琴儿走近路,也就是从角门出去不远,经过小花园子直通凝辉院后院的那条路。那条近道还是少有人行,因为孙怀蔚母亲死在那儿的缘故。不过承钰倒没觉得什么,毕竟她和二表哥在那儿度过了小半年的岁月。 而此时大孙氏正携了儿子来国公府。因为昨日世安王去宫里的中秋晚宴,带回不少御赐的月饼,就想着给外甥女送些来。 更何况,现在要努力为儿子和外甥女找些见面相处的机会。 第32章 两人过了影壁,到凝辉院时大孙氏就看到二嫂正和母亲回说内院的琐事,屋里除了些丫鬟,并没有外甥女的身影。 「钰姐儿呢?」她代她儿子问道。 「出去找表姊妹玩了罢,这大热的天,闷在屋里也无趣。你倒是又来了,正好咱们说说话。」老太太抬头看到女儿,说道。 大孙氏笑了笑,让丫鬟把盛月饼的食盒捧出来,郭氏看小姑子今日穿了身浅金缎长褙子,堕马髻上簪了支玉兰点翠步摇,依然气度雍容,观之可亲。 大孙氏看了眼母亲,又低了低头,含笑说道,「不过今日来我还有一事,得亲自告诉母亲。」 老太太见女儿面若芙蓉,虽然已是中年妇人,但保养得很好,气质华贵端庄持重,此时说话竟带了几分少女时的羞涩。 「昨日晚上回去,我觉着身子不大爽快,找太医来看了看,太医说已有了两月的身孕。」 这话一出,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笑容,喜道:「当真?」 大孙氏点了点头,笑得很温婉。 「恭喜小姑了。」郭氏也笑道,没想到大孙氏时隔十来年,还能中年得子,她不由想到自己,自从生下琴姐儿后,肚子再没动静,二房到现在还没能有个哥儿。 「咱们武儿可要有个弟弟了。」老太太朝外孙笑道,想到不久后又能有个孩子叫她外祖母,心里就是一喜。 「我倒是愿意生个姐儿,要像钰姐儿那般玉雪聪颖,就最好不过了。」大孙氏低头注视着小腹,如今还不显怀,什么也看不出。 屋里人还在笑,陆玉武时不时望望门外,庭院里站着的那几个丫鬟没动,也没听到承钰回来的声音。 他该早一点来的,在她出去之前。 他低头望着地面神思,忽然听见外面有个颇稚嫩的声音,却撕扯得很尖利,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声音由远及近,她们听清楚那女声是在喊「杀人了」! 老太太听得太阳穴猛地一跳,郭氏忙走了出去,先看看是哪个小丫鬟发了疯,是否在说胡话。 卫国公府自立朝以来家宅安宁,还没出过在府里杀人的事儿! 一会儿叫嚷的人就被大丫鬟领了进来。原来是个丫鬟,还未留头,八九岁的模样,是采办的管事妈妈刚买回来的,只做了洒扫的三等丫鬟。人还在犯哆嗦,癫痫似的,更让人觉得是害了失心疯。 「好好说话,老太太在这儿呢!」郭氏厉声道。如果这丫鬟是蛊惑人心,立马就打发出去。 「老太太,后面,后面!后面的花园子,杀人了!」 她毕竟年纪小,虽然管事嘱咐过府上不许乱跑,但她耐不住性子,不当值还是偷偷溜出去。她发现从后院倒座房走完甬道,再行一段路,竟有个不大的花园子。 花园子罕有人至,花木长得很繁茂,还有个荷花池子。她就常跑到那处讨花玩。今天早上她又溜到那儿,还没转过假山石头,就看到一个男子鬼鬼祟祟跟在三个姑娘后边,眨眼的功夫就打晕了两个,她吓得瑟瑟发抖,差点叫出声,忙捂了嘴拔腿跑回来。 「谁杀了谁?」 丫鬟拼命咽了口唾沫,缓上来一口气:「我不知道,就是一个男的,赤手白拳的就把两个姐姐打晕了,还有个姐姐想跑,被他拽住了还要打下去。似乎,似乎……」 丫鬟大口喘着气,吓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断断续续道:「似乎是表姑娘!」 她虽是个不能进屋伺候的三等丫鬟,豆#豆#网。但府里谁不知道有个美若天仙的表姑娘,她好几次偷偷看过,还真是比画儿上的仙女还美,所以她记得很清楚,刚才看见的就是表姑娘。 她还在抽泣,胳膊就被人按住,抬头一看,是个极俊朗的男子,他在叫自己带他去花园子。很着急的样子,她的肩膀被按得生疼。 陆玉武听到她说「表姑娘」三个字,基本是从凳上弹起来的,一个箭步就冲到那丫鬟面前,额上冷汗涔涔,心神俱乱,陡然生出一股噬人的恐惧感。 但丫鬟已经吓软了,起不来,老太太强撑着要晕厥的身体,让郭氏赶快找了小厮家丁往花园子去,此时陆玉武已经让其他丫鬟带路,飞也似的出了后院的甬道了。 一众人赶到花园子,此时烈阳耀日,花园子里暗处的浓荫匝地,明处的阳光晃人,明暗分明,却再无人迹。 第33章 家丁拥上去搜寻,在柳树荫里拖出两个人来,郭氏一看,正是琴姐儿和钰姐儿身边的贴身丫鬟绣桃。她心里一紧,忙蹲下身把幺女抱起来,探探鼻息,还有气儿,摸到后脑勺鼓出个大红包,松了口气,应该只是被打晕了。 可是钰姐儿又去哪儿了呢? 孙涵一直偷偷跟着三人,他不知道东跨院出了角门竟还有这条路。望着前面三个娇弱无力的身影,望着四下里再无旁人,蝉鸣嘶嘶,他手心儿里攒了把汗水,再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杀心。 那一拳下去是用尽了力的,丫鬟和三小姐还来不及反应就倒了下去,他没杀过人,但拳头都打疼了,觉得人应该是死了的。转身再找最后一个时,发现她想逃跑。小姑娘哪能跑得过男子,孙涵几步追上去,就堵住了姜承钰的去路。 承钰急得快哭了,强自镇定住,他挡了回凝辉院的路,她就提着裙子往回跑,中途还是被他拉住头发,感觉他的手臂缠上来,她张了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孙涵吃痛松开了她,她便没命地往前跑,最后发现自己竟又跑回了东跨院,枕雨阁因为没人上课,门扉紧闭,寂静中她听到后面夹道的脚步声,没有时间再细思,她推门钻进了枕雨阁,又把门轻轻关拢。 四下寂然,堂屋中的书案座椅还是原来的位置摆放着,只是桌上积了层薄薄的灰,她跑到堂屋后面的博古书架后躲了起来,紧紧地压住心口,否则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如果孙涵还是追来了,她就,就……她看到对面的窗户,想到还可以跳窗出去,正要挪步往对面的书架去,就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更别提再走一步,双手攥得紧紧的,只希望来人什么也没发现。 但她还是和孙涵的眼睛对上了,就像前世她发现他和孙步玥在竹丛里偷情,他骑在孙步玥身上,回头和她对视的那眼一般。 承钰紧张得胃里一阵翻腾,恶心得想吐。眼见着孙涵朝自己走来,她企图往窗户那处跑,却被他一把横腰拦住,抵死在墙角,一双手已经箍上了她的脖颈。 孙涵只觉得一双手触及的肌肤如玉如脂,光滑细腻。眼前的女子试图推开他,但小姑娘的力气怎么能抵得过成年男子,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她牢牢锁住。 他已经杀了两个人,一个还是官家小姐,就算不会被人发现,这卫国公府他也待不了了,甚至有可能得远走他乡,连这金陵城也不能久留。而若不是眼前的人,他早就把三小姐推到水里,什么事也不会有! 其实他不忍心杀了姜承钰的,毕竟她长得的确美,世间少见的绝色,看着她渐渐发红的面颊,因为喘不上气,一张红唇半张,露出糯米般细白的牙齿,他忽然觉得这样娇艳的一个女子,若是把她骑在身下,春风旖旎也不过如此! 承钰快窒息的时候觉得有只狗在舔自己的脸,热乎乎的恶心人,随即脑袋袭来一阵巨痛,她被他推撞在地上,眩人的晕,但脖子上的手似乎松开了,她大口地穿着气,像只离水的鱼。 有只手在剥她的衣服,她感觉肩下一凉,两腿被人掰开,双手乱舞着想反抗,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扣住手腕,听到孙涵魔怔似的叫着:「你不是一向清高吗,你不是一向对我爱答不理吗!我让你瞧不上我,瞧不上我!」 他要看看她被他推到浪潮后的淫浪模样,他要看她在自己身下梨花带雨,哭着求饶的模样!等他尽了兴就把她一脖子掐死,再卷了银两逃走。反正人已经杀了两个了,他这辈子都得不了安生! 「畜生!无耻!」 承钰觉得那条狗的舌头又在湿乎乎地袭人,从额上移走到脖侧,她被孙涵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对襟褙子已经被他彻底扯开,胸前一片冰凉,是月牙白绣玉兰花的肚兜露出来了,那只狗竟然往她胸前蹭去! 她真恨自己怎么不死过去,手腕子被扣得死死地压在冰凉的地上,裙子被掀开了,但是她什么也做不了。「你放开我!」她呜咽着,像前世被孙涵强按着灌堕胎药时,也是这般的绝望无助,什么也做不了。 孙涵没想到绫罗包裹下的身体如此曼妙婀娜,那两处鼓彭彭的馒头把肚兜上的玉兰花都撑起来了,素体芳香,肤若凝脂,他恨不得能一口把身下的妙人儿吃了。 但还没来得及下口,他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提了起来,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阵暴击,雨点般狠而密地砸下来,打得他差点窒息,疼得龇牙咧嘴,更别提还手。刚感觉拳头停了,他睁着肿胀的眼睛来不及看一眼来人,又被一脚踢翻在地。 第34章 陆玉武一路找过来,见门扉轻掩之处传来女子的低泣声,那声音对他再熟悉不过。他进门就看到一个青灰衣裳的男人在欺负她,血气直往脑门上涌,像拎狗一样一把抓住男子的后襟,打得手都疼了,还是觉得不解气,云靴一蹬,把他一脚踹到地上,还想再补两脚,但听到后面有小厮过来的声音,发现承钰还缩在墙角,衣不蔽体,只得暂时不管那男子,走上来脱下外衣,把承钰紧紧地裹住。 衣裳都被撕烂了,他蹲下时看见她身上松松垮垮的肚兜,脸腾的红起来,立马转移了视线,只盯着她凌乱的头发,把外衣赶紧给她披上。她浑身抖得厉害,还在抽泣,下巴尖尖,不住地颤抖,连「玉武哥哥」也叫得断断续续。 他忍不住轻轻搂住她,承钰闻到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沉香,觉得心安许多。是玉武哥哥啊,玉武哥哥来救自己了!心里最后那点防线彻底崩跨,她埋在陆玉武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被孙涵给糟蹋了,前世被他逼得没有退路,求生不得的绝望竟然在刚才又切身体会到。 此时感觉玉武哥哥在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那股惶恐无助溶进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收不了。 「别怕,我在这儿了,你看小厮来把坏人抓住了,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们承钰。」他的下巴抵着承钰的头发,清淡的发香撩人,他很想低头吻一吻那青丝,但又怕吓着她,最终还是没有。 小厮赶来把人抓住,把他送到老太太处,陆玉武才慢慢扶着承钰起身。刚才拼尽全力地挣扎,浑身气力耗尽,竟软绵绵地站不起来。玉武哥哥说要背她,就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她在经历这种事后一时也不想再去计较什么,很依顺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陆玉武站起来的那一刻,她有种要飞起来的感觉,望着周遭一步一移的景物,太阳炽烈地晒在背上,有些发烫,承钰这时才觉得自己是活过来了。 回凝辉院后,她看到孙涵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庭院中,头顶是明晃晃的毒日头晒着,外祖母坐在阴凉处审问。承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老太太又听说他刚才差点对外孙女行不轨之事,气得肝儿都在颤,在着人送去衙门时让人狠打了一顿,又托人到衙门留话,让不必宽待这个孽畜! 大孙氏在一旁旁观,感叹流年不利,娘家竟出现这等人面兽心的东西。看外甥女眼神有些空洞呆滞,知道她受了折辱,心里也怜惜极了,牵着她去东厢房,亲自给她重新梳洗过了,又换了身干净衣裳。 大孙氏望了眼承钰脖子上的淤痕,心里后怕,儿子若是晚一步赶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孙怀蔚是晚上回来才听说了整个过程,他下朝后被皇上留了会儿,出宫后又去了高阁老府上,至晚才归。 容芷把事情经过告诉他时,分明看到自家少爷的目光一沉再沉,最后深沉得如一口幽潭,不可捉摸,但空气里可怕的安静里,她明白少爷是愤怒了。 她还以为少爷会去凝辉院看表姑娘,但她听到少爷叫她伺候洗漱,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可她隐隐听出了冷淡中的一丝压抑的颤抖,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冷静下的暗流汹涌。 容芷伺候孙怀蔚洗漱,他只穿了件亵衣,外面的护卫首领进屋来见他,她就识趣地退到门外。如今二少爷是权臣,深得皇上信任,这批护卫也是皇上亲赐了给少爷的,日常出入都是寸步不离。尤其领头的蒋驭,长得虎背熊腰,极是雄壮,听说伸手也是最好的。 她站在门外,依稀能听到里边儿少爷在吩咐蒋驭的声音,似乎是在说什么「牢狱」一类的字眼。 —— 承钰睁着眼睛,在床上躺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暗夜里白日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控制不住地跑进她的脑海,一次又一次地像投入水中的沉石,激起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安。 屏风后传来绣桃浅浅的呼吸声,花梨木架子床靠着的那面窗户临水,种了葱茏的草木,有夜虫戚戚的叫声,静夜里风轻得很,窗下的风铃发出极微弱的撞击声。承钰躺在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不安稳地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还是被噩梦惊醒。醒来时她感觉一双手牢牢地抓住自己,正想大声呼救,却看清眼前人是孙怀蔚。 「你怎么来了?」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此时天光熹微,窗户的高丽纸上蒙了层淡淡的乳白,她看到孙怀蔚对自己笑了笑,唇边的梨涡绽开。她才想起似乎很久没见他笑过了,那双梨涡真是久违了。 第35章 「我回来得晚了,没赶上来看你,祖母也不会让的。所以我就夜里来了,别怕,你的丫鬟被我支出去了,她不会说的。」孙怀蔚柔声道,看着她的目光很温柔。 他在床边守了她小半夜,听见她在梦里压抑的啜泣,一会儿手臂乱挥起来,他才握住她的手腕,努力想安抚她。 「昨天的事,我都听说了。只怪我,当时不在府上,害得你被……」孙怀蔚发现她脖子一侧淡红的痕迹,手腕处还有瘀伤,恨不得亲自去牢狱把那个人千刀万剐。但他不方便出面,只能派蒋驭带人替他行事。看到小丫头水雾氤氲的眼睛,他觉得心里撕扯般的痛。 承钰本来没觉得什么了,她在很绝望的时候真的很想他,很想他来救自己。她提心吊胆地躲在书架后面时,心里渴望着他能出现,孙涵要糟蹋她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他的脸,越想越伤心。可是她知道他人在朝中,伤心后只能空余绝望。 幸好玉武哥哥赶来救了自己,风波惊了一日,晚上她情绪平静下来,还是很想见他。可他一直没有回来,她只能把那份想念抑制下去。现在他竟然来看自己了,他柔声说了安慰自己的话,承钰再也控制不住,倒在他怀里抽泣起来。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孙怀蔚搂着她不停自责,感觉她在自己怀里渐渐平静下来,又捧起她的小脸给她擦干了眼泪。 晨曦中那张脸素净无暇,莹润白皙,乌溜溜的桃花眼看着他,孙怀蔚心中一动,往那两片思念至极的水嘟嘟的花瓣缠绵了下去。 不过眼见着天快亮了,承钰没让他黏自己太久,几次被他缠得喘不上气,推开他道:「你再不走,外祖母起床可就走不了了。」 孙怀蔚皱了皱眉,望着正房的方向虚了虚眼,带了几分凌厉,再低头看她时,目光又温柔回来,柔声道:「那我走了。」 他在她的额头上印了一下,又道:「都会没事的,你安心就是。」说完疾步推门离开。承钰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似乎又清减了不少。她知道如今皇上器重他,自然为他高兴,但又听怀缜表哥说朝中不满他的人众多,连太子都有意打压他。 前世承钰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和他接触过,也就不知道日后他会发生什么事,只能在心里为他牵挂着。 一上午承钰面对外祖母都有些忐忑,仔细留意外祖母有没有发现二表哥进了她的屋子。不过一会儿她就确认外祖母应该不知道,因为昨日的事,她对自己格外关怀。早晨她不过少喝了两口粥,外祖母便急着问是不是不舒服,要请大夫来看看。 最后她拿起勺子又给自己灌了一碗粥,才让老太太相信她没有大碍。 午膳前郭氏却来了,焦急又惊吓的神情,承钰还以为是琴儿有什么,她昨日被孙涵在后脑勺打出了一个鼓鼓的硬包,抱回去直躺到亥时才醒来,醒后就嚷着要找表姐。承钰去陪她,喂了她的晚饭才回凝辉院。 郭氏说琴儿没事,只是牢狱里的孙涵不见了,衙役四处搜寻,结果在护城河边发现了他,听说死相很可怖,浑身都是刀子眼,下半身的那一处更是血肉模糊。不过这话当着小姑娘的面儿,郭氏没说。 孙涵的事情过了两月,承钰还是会因此做噩梦,不是他企图糟蹋自己,就是前世的他在灌自己堕胎药,无论哪一桩,都少不了他那张狰狞的细白面孔。梦靥醒时,她常常满头大汗,还会痉挛似的干呕一阵。老太太听说后,遍寻名医,药罐子是放在东厢房的廊下熬着,她为着苦浸浸的药又遭了不少罪。 十月丹桂飘香时,承钰和两个姊妹在院中摘了桂花想酿坛子桂花蜜。前阵子听外祖母说早晨起来觉得口中苦涩,大夫诊了说是肝胆湿热的缘故,开了药方子。但她想得简单,嘴巴苦就吃点甜的,酿出来的桂花蜜就给外祖母早晨泡了水喝。 再装一罐子,给他送去。 这两月他似乎更加忙碌了,皇上升了他任吏部侍郎。承钰虽是内宅女子,但也知道这吏部是主管政绩考察和官员升迁的,也就是说,除了皇上和内阁,所有官员的命运就被捏在这一部手里。 如今卫国公府因为二表哥,一时也门庭若市起来,时常有大小官员上门拜访,她不知道二表哥在外如何,只听怀缜表哥说起,不少党派都在试图拉拢他。 当年为了生存被迫装傻的二表哥,如今已是权势在握的天子宠臣了。承钰见过他穿朝服的样子,正三品大员的绯色官袍,其上的补子是用金线织成的孔雀,神采奕奕。他清瘦颀长的身子依旧笔挺如竹,大红色衬得他的皮肤有种瓷一般的冷白。 第36章 不过她也只见过一次,大多时候孙怀蔚来凝辉院给老太太请安,还是穿了家常的直裰,从前承钰给他做的,上面绣了暗纹的竹叶。 孙怀缜还在大理寺任寺丞,太子虽然器重,但他没有政绩可考,突然升迁怕是会不服众。他对此倒没觉得什么,整日去衙门埋头审案处事,偶尔听同僚议论自己的二弟在朝中又做了什么得皇上欢心的事。 二弟好了孙家也好,这些他大可不在乎,但最近他知道弟弟和十六皇子走得颇近时,却头疼了起来。 要知道皇上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幼子,前些年还为他差点要废掉东宫再立,要不是群臣上奏劝阻,东宫早就易了主。那之后立储一事平息了几年,太子辅政,越来越得人心,不过这两年不知皇上是不是修仙修糊涂了,似乎又起了废储另立的心思。 但这十六皇子要是个仁厚勤政的倒也罢了,偏偏是个被养废的皇子的杰出典型,对朝臣的奏疏指指点点目无法纪,兼之性情暴戾,品行顽劣,曾有传言他酷爱到镇抚司的诏狱中亲自提审犯人,据说连指挥使都审不出的人,到了他手里立马吐个干净。手段残忍血腥可想而知。 二弟若是和这样的皇子来往过密,对孙家恐怕不会是件好事。 他自然去劝过,不只一次,但二弟似乎并不以为意,只叫他不用担心,之后他就发现二弟开始出入十六皇子在京中的府邸。他只好求到外祖父那儿,阁老大人原来早就知道了,大手一挥说不必再管那背叛师徒情谊的人。 他当即才恍然,原来弟弟已经是十六皇子党派的人了。 一家里出了两党人,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因为朝党之争从来都是不见血的战争,若是一方得势另一方必然败落,绝无回旋的余地。二弟却表现得十分淡然,还说若是出了事自然会护着他这个大哥。 他这下彻底不知所谓了。 正当朝中两党斗得死去活来之际,安南那边又是平地起了声惊雷——安南皇室内部暴乱,武安侯出兵平叛,几战几败,如今身负重伤,再难御敌,戍边将领抵敌不过,百里加急的军报传来,请求皇上立刻派兵增援。 要知道武安侯戍守安南十余年,早对地形和安南兵的作战特点了若指掌,如今连他也倒下了,朝中还能派出哪个武将胜任! 这时不知是谁站出来提议让世安王和世孙领兵前往应援,文武官员面面相觑,心里还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但世安王年事已高,恐怕…… 皇上一见提议之人是孙怀蔚孙爱卿,略一沉思,立刻便拟了旨让太监送往世安王府,命世安王和镇国大将军陆玉武即刻点兵,前往安南。 消息传到卫国公府时,府中上下还在张灯结彩,准备庆贺老太太五十六的寿辰。承钰刚把桂花封了坛子,听说后反而莞尔笑了笑,因为她记得前世玉武哥哥在安南大捷,平叛归来后受了皇上厚赏,特让他在继位王爷之前就享有亲王待遇。 原以为玉武哥哥会不会来了,结果晚宴后外面的人就来通报世安王和世孙来给老太太贺寿。承钰见他进来时,穿着一身戎装,月白色的战袍衬得他宛若世外谪仙,面若冠玉,透着一股男儿的俊朗气概,腰间那枚玛瑙石的腰佩随着他的步子摆动。 老太太坐在上首,世安王来时庭院中喧闹一片,她在灯辉光影中站起身,两人互相凝望着,忽然觉得岁月真的不饶人,上次送他去战场时她才十来岁,一晃眼四十年都过去了。两个人都老得不成样子了,还是只能隔着人丛对望。 「武儿,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老太太对外孙说话,眼睛却看着世安王,说着说着就见他身后的那盏红绡纱灯笼模糊起来,泪盈于眶。美人老了,但那双眼睛老不了。 「领兵经过国公府,来给外祖母拜个寿,马上就得离开。」陆玉武向他外祖母祝寿,随即就和祖父转身离了宴席,出门跨马而行,那里还有一路大军在候着。 上马后满脑子却是承钰的影子。他刚才没来得及细看她,也说不上话。许是因为庆贺的缘故,她今日穿得比往日明媚些,一身水红色的缂丝小褂,雪白的湘裙,如一株静静燃放的宝珠茉莉。他只看了一眼,再说话时余光里全是那抹红色。 他得在安南活着归来,就算当逃兵也要回来,这儿还有个小丫头他要护一辈子。 世安王和世孙出征不久,武安侯就被抬回了京城,皇上另赐了一座武安侯府,段姨母便带着两个孩子搬到侯府,时隔几年,一家人也算团聚了。 第37章 段越珊一走,承钰和孙步琴都觉得冷清了许多,幸而两家府邸相距不远,俩人就常常坐了车去武安侯府找她玩一回。 她们往卫国公府外跑,有人却总往国公府上来。孙步玥也奇了,她和表妹亲近是亲近,但从前表妹并不常来自己家,因为舅母管得严,通常都是她去高府找她。 高之菱真的很想见他。之前孙怀蔚参加会试前,每日都会来府上,甚至有阵子还为她讲过学,就算之后他中了探花郎,成为翰林院编修,他也总是上门和祖父谈事,她还能借着送茶点的机会看他一眼。 但近来都没再见过他,她有一回小心翼翼地问了祖父,祖父立刻黑了张脸,斥她不许再提起那个人。她深居幽闺,自然不知道外边的事,还是听玥表姐说起才知道,他背叛了祖父和太子党派,投靠了十六皇子。 但他到底是哪一党派她并不关心,她只是很想见见他,既然他不再来府上,她就常去国公府,为着总出门,母亲训过她几回,她还破天荒地和母亲顶过两次嘴,把母亲气得以为她是被下了降头。 她也知道姜承钰和孙怀蔚的事,他拒绝禾嘉郡主之后她就听孙步玥说起过。高之菱当时实在惊讶,在她看来孙怀蔚应该是足够理智的人,深沉不可捉摸,并且只会做对自己有益的事。可他竟然为姜承钰得罪郡主,可见那个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高之菱回忆前几年在公主府看到姜承钰的样子,的确是倾国之姿,比之她的玥表姐还美。她自己虽然也常被人夸赞貌美,但仅限于小家碧玉,温柔淑雅,只是清秀而已,远不能及那位姜姑娘惊艳。 十一月的某日,承钰和孙步琴刚从武安侯府回来,就在影壁处遇到准备离开的高之菱。双方打了个照面,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高之菱却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个纤细修长的背影,她披着浅碧色绣折枝玉兰花的羽缎披风,袅袅婷婷,当真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淡雅青莲,浑身上下散着青玉一般的淡淡光华。 我见尤怜,何况孙大人? 高之菱内心泛着苦涩,坐车回高府后,一言不发地把自己闷在屋里。母亲来找她,她只推说困乏睡下了。 她这边心里想着孙怀蔚,却不知道孙怀蔚就在离她不远的外院书房。 孙怀缜也没料想到,晚膳后就收到外祖父的信,让他当晚赶到高府去见他。进屋才发现二弟早坐在太师椅上等他。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外祖父不是已经放弃弟弟了吗? 「难道大哥还看不出来?」孙怀蔚牵了牵一侧嘴角,挑了挑眉,自顾自拿起一盏茶喝了起来。 孙怀缜有看看外祖,高阁老却笑得爽快,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二弟做了两面派,明里站了十六皇子,实则仍是太子派系中人。 他近日最想听到的消息莫过于此。 不过没高兴多久,外祖和二弟都严肃下来。今日一聚的目的,原来是为了十六皇子意图谋反一事。下月初冬猎,十六皇子党的人已经在部署到时暗杀皇上,并嫁祸太子的事宜,二弟这次来也是为了商量此事。 他听说后很是吃惊,但转念想到十六皇子的品性,这事也不是没可能。三人在书房密谈到深夜,夜半归府时,外面已经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 腊月来临之际,平彤从金漆红木立柜中找了许多厚夹袄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地给自家姑娘裹上。不过屋内烧着地龙,铺了漳绒的毯子,承钰只穿一身素色镜面缎的褙子,倒不觉得很冷。 她在凝辉院的西次间里陪着外祖母,和琴儿围炉烤火,上回去武安侯府时,段越珊用炉子给俩人烤了红薯吃,琴儿一直念念不忘,回来之后缠着还要吃烤红薯。 承钰被她缠得没法了,就让厨房送了一筐红薯来,摆在屋里慢慢给她烤。炉子里的炭火烧得通红,琴儿一直望着火焰里红彤彤的一块一块不眨眼。外祖母坐在炕上和二舅母对帐本,年节下各处的庄子店铺都要结算,又到了最忙碌的时候。 屋里除了长辈偶尔的说话声,安静极了。承钰抱膝听银炭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觉得无比心静。她知道今天孙怀蔚跟着皇上去了冬猎,要小半月才会回来。 掌灯时分卢氏牵了敏哥儿来给老太太请安,三舅舅是皇长孙的老师,这次冬猎也跟着去了。卢氏回了叠柳坞也没人说话,就留在西次间看郭氏和老太太对账,又和承钰闲说几句。 第38章 敏哥儿快三岁了,很活泼顽皮的年纪,迈着小胖腿在次间里撒欢儿。一会儿跑来蹲在炉边看烤红薯,安静不了两刻钟又跑到炕边他母亲身边。猛地贴上去,撞在辛嬷嬷腿上,被嬷嬷拉起来,哄道:「我的哥儿,太太可经不得你这么撞。」 孩子水汪汪的眼睛眨巴两下,指着卢氏渐渐显怀的肚子,稚嫩的声音说道:「妹妹。」 屋里人听了都笑,这时红薯烤得差不多了,丫鬟用火钳子挑出来,琴儿就要用手拿,被承钰劝下,现在太烫,让她等一会儿再吃。 一刻钟后承钰拿了个小的,剥了皮递给孙步琴,现在已经有些晚了,吃多了不克化,一会儿该闹睡不着了。敏哥儿见有吃的,也跑来张了小嘴要,承钰就轻轻掰了一点喂到他嘴里。他砸巴着吃了说甜,还要,这时孙怀缜也来请安。 和老太太略说了几句话后承钰以为他会走,结果他坐在临窗的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起话来,十句有七八句都是询问段越珊的。 承钰一边喂敏哥儿吃红薯,一边抿嘴偷笑。自从越珊表姐搬走后,这位大表哥就总是想着法儿地向自己打听她的消息。有一次她和琴儿要去武安侯府,在垂花门处遇到他,他听说后很神往的神情,问他要不要同去,他又连连摆手说算了。 孙怀缜却觉得这个表妹越来越调皮了,似乎知道他的用意,说话还老是留一句让他去猜。段越珊是将门虎女,而孙家的公爵之位只世袭三代,到他这儿刚好断了,他觉得自己还配不起她,想等升了正四品的大理寺寺正再去武安侯府提亲。 正思索时,就见孙立德从次间外的紫檀木雕山水屏风走了出来,很着急的神情,不,简直有些大祸临头的样子。他都忘了先向老太太请安,直接走到临窗找到大侄子说话。 「冬猎场出事了!」承钰听得出二舅舅的声音压抑不住的发颤,但怀缜表哥听了却很镇定,道:「咱们出去说吧二叔。」 他看了眼屋里的女眷,觉得二叔不应该跑来这里说朝堂之事。虽然他们太子派系早做好了准备,只等着十六皇子暗杀皇上意图谋反之时,便由太子率金吾卫士兵拿下十六皇子。计划是由外祖和二弟拟定的,可谓万无一失,只欠东风。 所以这次冬猎开始,他觉得稳操胜券,倒并不怎么担心。 「不是!」孙立德几乎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这两个字,孙怀缜被他狰狞欲泣的面容吓了一跳,随即就看到他突然放声悲嚎起来,甚至哭倒在地上。 老太太和郭氏都被他吓到了,连忙过来问怎么回事,郭氏要去搀她丈夫起来,孙立德却像个丢了孩子的妇人,俯伏在漳绒地毯上泣不成声,无论如何也拉不起来。 「母亲,咱们孙家,完了,完了!」孙立德跪在老太太面前,涕泪横流道:「本是十六皇子要谋害皇上,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成了太子要谋害皇上,十六皇子反而是赶来救下了皇上。现在皇上已经回宫,太子被监禁起来,从身边的太监开始,有关人等全押入了诏狱审问,老三也被押走了!」 女眷们闻言皆是一怔,老太太瓮着唇,双目圆睁,卢氏一听就哭了起来,承钰也呆了,前世孙家可没出过这等事。敏哥儿见母亲在哭,还以为她是没吃到红薯,掰了一小块,短腿挪着走过去,拍着他娘的背,哄道:「娘不哭,吃红薯。」 卢氏搂过儿子哭得越发厉害。承钰不知道该怎么劝,这根本没法儿劝,本朝谁人不知,那镇抚司的诏狱就是人间地狱,有进无出。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二弟呢?二弟也被抓进去了吗?」孙怀缜忙问他二叔。 孙立德听到后却止了哭,目光变得凌厉起来,道:「就是他那个孽子一手策划的!如今他可是十六皇子身边的心腹之人,怎么会被关进诏狱!」 「咱们孙家竟出了这么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就算他日后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又如何,孙家的百年清名都被他败完了!」 孙怀缜嘴唇轻颤,喃喃道:「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二弟呢?他明明只是……这次的事也是他和外祖父计划周全的。」 「他连高阁老都骗过去了,更何况你我!如今大势已去,咱们先求自保要紧啊缜哥儿!」两人虽然都是太子派系的人,但官职甚小,或许波及不到,但高阁老那样的权臣却是首当其冲。 孙立德颤巍巍地撑着炕沿站了起来,背影宛如一个古稀老人。他刚站起来,老太太却倒了下去,丫鬟媳妇们拥上来搀住她,承钰也赶上去扶着外祖母。 第39章 老太太年过五旬,大风小浪也见识过不少,但到底只是个内宅老妇,男人们的事她如何插得了手,更何况是涉及皇权之争的风波。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只是咬着牙硬撑,安抚儿媳孙辈。 承钰把二舅舅的话听得大致明白,似乎是二表哥临阵倒戈,害了太子。朝中大权最后落到谁的手里她管不了,她只求三舅舅和怀缜表哥能平安。 随后孙立德和孙怀缜出门奔走,想法子,老太太则让丫鬟在暖阁里铺了被褥,安抚卢氏在凝辉院歇下,承钰和郭氏陪着她,一家子女眷守在一块儿等消息。 卢氏哪里睡得着,眼睛都哭得肿痛,见儿子已经熟睡,又不禁滚下一行眼泪。 承钰陪外祖母和舅母挨到三更才出正房。平彤掀了棉帘就有一股寒风扑面,像泥沙瓦砾一般磨过面颊,刺痛。 借着廊下乳黄的羊角宫灯,她望了眼黑沉沉的庭院,道:「下雪了?」一张嘴,就有白色的热气吐出来,天是冷极了的。 平彤替她拢了拢那件浅碧色绣折枝玉兰花的羽缎披风,道:「姑娘快进屋吧,仔细冻着了。」 承钰却摇了摇头,道:「咱们去扶摇院看看。」 说完就往庭院中走了去,平彤跟在后面,忙拿了伞为她挡着,雪似乎下得大了些,等主仆二人走到扶摇院时,绸伞上已积了层薄薄的雪。 院中一片静谧,只廊下的红绡灯笼还亮着,光影虚浮,照出守夜丫鬟打瞌睡的样子。 这国公府恐怕也只有扶摇院的人睡得着了,他们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承钰摇摇头,走过回廊,出角门往左边的偏院走去。 其实按孙怀蔚如今的身份地位,大可另置一处府邸居住,却怎么还是留在这个狭小偏院里。她想不通,要进去时却被门外站着的护卫拦下,她一向不喜欢他身边这些人,总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像农家里护院儿的狗。 「我找你们大人有事。」她立在门外,平静地说道。 这时护卫才看清来人是谁,忙放下刀柄,恭敬地道:「大人还没回来,姜姑娘明日再来吧。」 「我进去等他就是。」说完径直走进院中,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也不敢拦下。这府上就算国公爷要进这院子,没有大人的意思,他们也不放,但他们知道这位姜姑娘是例外的。刚来时就有个不懂事的拦了,还出言不敬,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承钰一进来,守夜的容芷就迎了出来,她还以为是自家少爷回来了,看到雪夜里清丽纤细的人儿时愣了愣。因为老太太的缘故,表姑娘已经很久没来过扶摇院了,这次突然来,还这么晚,她着实有些吃惊。 不过她还是笑着走了过去,问道:「表姑娘怎么这么晚了来找二少爷?」 「有事相求。」承钰一面说一面就进了正房,容芷知道这位表姑娘是少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自然好生待着。见她进屋也不阻拦,忙往她坐下的炕上放了大迎枕让她靠着,又沏了热茶端来。 承钰面色倒是很平静,她只想等他回来,求他为三舅舅的事想想办法。三舅舅虽不是外祖母所出,但几个舅舅里就他真心待过母亲,前世他出嫁时,三舅舅是跟着亲迎队伍直把她送到了孙府,又叮嘱孙涵要好好照顾她。 敏哥儿也还这么小,三舅母肚里的胎儿尚才四个月,若是三舅舅出了事,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该怎么办。 但是孙怀蔚一直没有回来,容芷和平彤坐在杌子上陪她等。暗夜里静极了,只听到雪落在院中的声音,极细极轻,细得像她紧绷的心绪,一点大的动静就会绷断。 她到底还是等到了他。估摸着过了卯时,她撑着头在炕边眯了会儿,就听见屋外院中有人走路和说话的声音,睁眼时天光微亮,掀了帘子,一个身穿石青色右衽圆领长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灿灿,你怎么在这儿?」他脸上是喜多于惊的,看得出也是熬了一夜,一双星眸下带着淡淡的青色,下巴还有短短的胡茬。 孙怀蔚觉得昨日在猎场上拿下太子的一刻,也没有一回府看到小丫头坐在屋中等自己快乐。屋里生着地龙,他脱下孔雀纹大红羽缎的披风,挨着承钰坐下,把她拥在怀里。温香软玉不过如此。 丫鬟们见状都自觉地退了出去,承钰被他抱了会儿,轻轻推开他,道:「孙大人如今好气派,小小一个偏院也塞满了护卫。」 第40章 孙怀蔚笑道:「你不喜欢?你若不喜欢,我撤下就是。」看着她欺霜赛雪的玉肤,正想吻下去,却被她一偏头躲开。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他皱了皱眉,之前一直忙着扳倒太子,根本没时间管府上发生了什么,但看小丫头的模样,应该是知道外边的事了。 「我只求你,放了三舅舅。」承钰转过脸来,带着几分哀求地望着他。 那双桃花眼虽然仍是亮晶晶的明灿,但因为一夜未眠的缘故,眼皮起了多层细细的褶子,说不出的疲惫之色。他看了心里是很怜惜的,又把她搂在怀里,这回承钰没有推开他,还在恳求。 「你想想办法,把三舅舅放出来,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皇长孙的老师。」她简直快哭出来了,抱着她的人语气却颇为冷淡。 「三叔若仅仅是皇长孙的老师,我大可保他出来,但他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宁死也不肯承认太子是谋反。」 「我真的救不了他了。」孙怀蔚虚了虚眼,想到昨晚诏狱里十六皇子亲自提审的人中,三叔是咬碎了牙也要站定太子是清白的,最后他走的时候三叔似乎已经没有气息了。 他当然想保,但十六皇子生性残暴,又爱猜忌,虽然这次他为他立了大功,但他毕竟不是跟了他多年的人,十六皇子不会完全信任他。就算他求情,他不觉得他会给自己这个面子。 何况当时十六皇子拿着一根沾盐水的鞭子已经抽得眼睛发红,三叔誓不松口,还啐了皇子一口。就算救下来又能怎样,只能是养在家中的废人,依着三叔的莽直性子,恐怕也不会放弃为太子求情,总有一天自寻死路。 「为什么,那是你的亲叔叔啊!」承钰猛地推开他,一双眼睛带了质问和些微的恨意。 「灿灿,皇家尚且不论亲缘手足,何况我们这些身不由己的臣子。」 她望着他的眸子黯了又黯,最终失了光亮,黑白分明,再也不是那双含情妙目。 孙怀蔚发现这点,着急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国公府有事,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 承钰已经不想再听他说话,很平静地推开他,站直了身子,道:「孙大人事忙,我就不打扰了。」 「灿灿!」孙怀蔚真急了,见她要离开,追上去从背后紧紧地搂住她,道,「你别生气,三叔我虽保不下来,但我答应你,一定不让三婶有事,好不好?」 他捧过承钰的脸,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昵过了,他摸到她脸上滚下来湿乎乎的眼泪,淌过嘴唇,越发显得红润水灵,想凑上去时,却感觉怀里的人想挣开自己。 两人对视着,他心里那股挫败很快被强烈的占有欲覆没,用力箍了箍盈盈一握的小腰,她贴近了几分,再凑过去时却又被她别过脸去,挣扎得越发厉害。 为什么会这样?他要用强了,掰过她的脸不管不顾狠狠地就吻了下去,还没探进去,他用力地吸着,突然感觉嘴唇一痛,竟是被她咬了。 孙怀蔚顾着嘴上的伤,手自然就松了,承钰趁着这当口挣开了他,给了他一巴掌,门帘也不及打,横冲了出去。他只觉得那个小小的手掌冰冰凉凉地拂过脸颊,没什么气力,但尾指的指甲划了过去,似乎留了道口子,辣辣地痛。 承钰披风也没穿上,只一身单薄的对襟褙子,在雪地里奔跑。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回凝辉院的,回了东厢房就把门扣上,浑身上下已经冻得失了知觉。泪水糊了一脸,心里一抽一抽的痛。 事情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忽然后悔当初把他救下来,他就应该自己发烧烧死!不然国公府也不会出这等事,三舅舅还能和前世一样好好的,当上太子少保,外祖母和三舅母也不会因此垂泪忧心。之前怀缜表哥说起他在外头做的那些事,她听着都觉得触目惊心,但她只是一个闺阁弱女子,外边的血雨腥风刮来,她也无能为力。 她到今日见到他的前一刻,也不敢相信他是背弃师友,负尽深恩的人,但是现在她信了。多少人宦海沉浮半生也入不了帝王的眼,就像二舅舅那样木讷老实的,小半辈子去了还只是个五品的官职。他能平步青云,靠的不就是他冷酷无情的手段? 他为了讨好皇上,连自己的尊严也不要了,明明言官批判的皇帝,他却日日写了青辞去迎逢,明明为人称颂的太子,他却暗中勾结十六皇子诬陷。孙大人好本事,承钰至今才明白过来。 第41章 如今他能负了师恩,他日若自己对他不利,她的一点救命恩情又能算什么?但承钰没办法了,爱就是爱了,她想自己已经爱得很深了,揉进五脏六腑里,不然为什么一想到他要是抛弃自己,会摧心毁肠一般的悲恸。 平彤追回来,隔着门听见屋里哭声涟涟,像受伤的小兽哀鸣,听得她也悲从心来。雪又落起来了,正房里绣芙姐姐领着丫鬟出入,老太太和太太们也是一夜不曾合眼吧。 孙怀蔚是想去看她的,但承钰刚走,外边就有人来传他入宫面圣,他只好匆匆更换了朝服,坐了轿子往宫里赶。 三叔是死在狱中了,一夜之间诏狱里死的官员太监仆役不计其数,镇抚司的锦衣卫连夜出动,藤蔓似的延伸,又抓了不少,太子派系的人在朝中占了大半,这样一来,第二日上朝时,大殿内就有些空落落的,平日与他争锋相对的熟面孔都消失了。 家眷本是要判处流放或充军,但十六皇子卖了他这个人情,把卢氏和敏哥儿保了下来。二叔明哲保身,到底没有被为难,让他头疼的是大哥孙怀缜,和三叔一样的一根筋,认定太子没有谋反,还上书为高阁老证清白。 大哥还是没看明局势!真正要杀死太子的不是他,也不是十六皇子,而是皇帝自己!皇上本来就不喜欢这个长子,近年来太子在朝中日渐得势,他虽然荒废朝政,醉心仙道,但脑子还不糊涂。这次冬猎场的计划并不是天衣无缝,但皇上还是选择相信了。 所以越是有人为太子求情,皇上越是坚定要处死太子。 他处理完公事回府时,不过酉时,但隆冬的天黑得早,下轿时只见卫国公府的黑漆沉木大门紧紧闭着,肃穆而萧条,有些冷清。 护卫去叩门,孙大人拢了拢身上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正跨了级台阶,忽然从角门那边转出个女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高之菱从早上就在国公府门前等孙怀蔚。她听父亲说他背弃祖父时,还不敢相信,直到不久后来了许多官兵,把父亲和几个哥哥都抓走时,她才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 母亲哭得很厉害,家里彻底乱了,好多丫鬟仆妇卷着包袱逃奔,她很无措,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来找他。 可惜门房告诉她二少爷一早就出门了,她只好在角门处等着。外面很冷,一直下雪,她想过进府找孙步玥,但又记得玥表姐说今日要去恒青山看望姑母。既然表姐不在,她就不好意思再进去。 看到孙怀蔚的轿子停下时,她情不自禁笑了,一笑才发现脸蛋子已经冻得有些僵。疾步走向那个大红的高瘦身影,她屈身行了礼,道:「孙大人。」 他像是不认识自己一般,四目相对时那双好看的星眸虚了虚,随即语意冷淡道:「高姑娘有何事?」 高之菱咽了口唾沫,似乎被冻出风寒了,喉咙肿痛。她殷殷地看着他,道:「孙大人,现在只有您能救我的祖父和父亲,我……」 孙怀蔚没等佳人把话说完,冷冷地瞥见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淡淡地拂开,道:「孙某无能为力。」 「可是我祖父是你的老师啊,孙大人难道连师生恩情也不顾了?」 孙怀蔚这时才看了眼高之菱,是和她表姐一样的鹅蛋脸,此时被冻得发白,嘴唇乌紫,杏眼黑亮,称得上小家碧玉,清秀可人。 但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冷冷道:「天地君亲师,我连自己的三叔都救不了,何况老师?想来高姑娘也知道高阁老的地位,风口浪尖的首辅大人,利害关系来了自然是首当其冲。孙某只是个人微言轻的文官,实在帮不了老师什么。」 孙怀蔚说完不等她回答,径自入了国公府的大门。他没时间和一个无关紧要的闺阁小姐费时间。早上承钰生气的事,他在心里欠了一日,就想着早些回来,哄哄他的小丫头。 但承钰不想见他,也没心思被他哄,因为她的小日子来了。本来之前用着大孙氏送来的药,渐渐好转了许多,至少不会痛得两眼发昏,但昨晚她熬了一夜,今早又衣着单薄地在雪地里跑,心续起伏太大,等她哭得眼睛肿痛时,发现更痛的是自己的小腹。那股如刀绞的疼痛浪潮般袭来,痛得她伤心的力气也没了,迷迷糊糊在床上躺了一日,期间让平彤喂了半碗红糖渥鸡蛋。 于是孙怀蔚到凝辉院时就发现东厢房的房门紧闭,守在廊下的丫鬟说姑娘在睡,他便暂时没去看她,而是进了正房,和老太太说三叔的事。 第42章 三叔孙立行的尸体已经被锦衣卫处理了,因为是谋逆贼臣,不能停灵发丧,更不能葬在孙家的祖墓中。老太太听了后,撑着年迈衰老的身子冲上去打他,但这位庶孙高了她不知多少,她也只能捶到他硬实的胸膛,泄不了气。 卢氏好几次哭晕了过去,两岁多的敏哥儿不明事理,但看到母亲的样子也吓到了,他一向亲近二哥,此时跑去拉孙怀蔚的袍角,要二哥抱。 但被老太太狠狠地拉回来。 「按律法,敏哥儿该去充军的,但十六皇子卖了我一个人情,答应不祸及家眷,不过敏哥儿这辈子只能为民,不能再参加科举入仕了。」 孙怀蔚面对老太太对自己的厌恶,很不以为然,淡淡地交待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凝辉院,走时又看了眼东厢房,还是关着门,连灯也没有点。他打算入夜后再来瞧瞧她。 回偏院后就传来他大哥孙怀缜的消息,说是他召集了许多低品阶的文武官员,在宫门为太子请愿,皇上震怒,挥了朱笔,把大哥为首的一干人等流放到漠北。 听到结果后他倒在太师椅上,面色有些疲乏。这个大哥,早上来找他时就义愤填膺地狠骂了自己一通,他当时默默听着一句话也没说,以为他借此消了气就罢了,毕竟有自己在,尚可保他官位,像识时务的二叔一样。却怎么还是触怒了皇上,如今旨意已下,他想救也救不了了。 只能暗地里派人一路护送了。到了那儿再找人好生看顾他,等过几年他想明白了,自己再想法子把他偷偷接回来。 他真的有些累了,轻轻揉着眉心,看到书案上摆着一个陶瓷的梅瓶,想起当初小丫头说他屋里雪洞似的,愣是让丫鬟送了这些摆件过来,不由唇角一勾,现出两个淡淡的梨涡来。 这时门外的护卫却说「国公爷来了」,他眉心又是一沉,这位父亲,什么时候会想到来找自己了? 孙立言进来时,颇有些点头哈腰的味道,刚才被偏院外的护卫亮出佩剑拦下时,他吓得不轻,之后进来,也总觉得胆战心惊。小院子里的护卫多过丫鬟,个个凶神恶煞,他注意到领头的那位,似乎佩的是锦衣卫的绣春刀。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儿子如今有多得势,连锦衣卫的百户大人也来贴身保护。 忐忑归忐忑,事还是要说的。他知道如今这个国公府名义上是他的府邸,但实际掌管的是眼前的庶子。他要把高氏接回府上的事,还需经过他的同意。 前阵子道长说他的贵人在恒青山,他估摸着说的应该就是高氏,于是偷偷去找了她。她消瘦了许多,但五官还是精致的,素着的一张脸蛋不必家里的瘦马娇媚,但他起了股新鲜劲儿,又想着道长的话,和她在间小破屋里重修旧好。 之后他又去过几回,今日长女孙步玥去恒青山回来,就告诉他她母亲怀孕了。既然怀孕了,自然要接回府好生养着,所以他才进了庶子的偏院,和他说一声。 他以为说一声,等孙怀蔚点个头,明日就能派了车马去接高氏。没想到这位庶子坐在太师椅上,没说话,只淡淡地瞟了自己一眼,就这么一眼,冰冷蚀骨,看得国公爷一颗心不禁抖了抖。 「当年步瑾被她害死的时候,你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如今怎么又会心疼孩子了?还是只有她的孩子你才当回事?」孙怀蔚心里并不如面容上那样冷酷,他想起替自己喝了毒莲子羹的妹妹,埋在心底很久的伤被揭了疤,忽然抽痛起来。 国公爷觉得自己被堵了话,半天支吾不出来。 孙怀蔚早不耐烦了,道:「我一直忙着朝中的事,没功夫理会她,她竟是自己找上门。」她对承钰做的那些事,这回一起清算好了。 见孙立言还在门口站着,他皱眉道:「高氏你还是忘了吧,那些瘦马还不够你消受吗?」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重欲之人? 孙立言才彻底认识到,面前清瘦高挑的少年已经不是几年前能任他栽赃嫁祸的庶子了,言语始终淡淡的,但带着不容抗拒的冷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爹做得窝囊,傻子似的立了一会儿,最后被护卫请了出去。 —— 承钰是被卢氏的痛哭声惊醒的,她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哭泣之人是自己,醒来时才发现那是三舅母在哭。 平彤喂了她红糖鸡蛋汤后,她勉强昏睡了一会儿。听到哭声后就觉得不妙,立刻披衣去了正房。 第43章 酉时过了三刻,深蓝的天冷清寂寥,正房里的哭声渐渐消减,她进屋时发现桌上摆了晚膳,很精致的菜肴,冒着乳白的热气,但她没胃口。 老太太和郭氏扶着卢氏坐在桌边,劝她为着肚里的孩子吃些东西,承钰也来劝,但卢氏没吃两口,就剧烈地呕吐起来。刚喝下的汤吐完开始吐酸水,一张脸呕得蜡黄干涩,很遭罪的模样。 敏哥儿吓得直哭,跑去为他母亲拍背,承钰见了别过脸偷偷擦掉眼泪,才知道三舅舅是真的回不来了。前阵子他来给外祖母请安时,还打趣她什么时候找个表姑爷回来,现在却是说没就没,天大地大,哪儿也找不到这个人了。 一个二等的丫鬟进来通报,说高家小姐来找她有事,承钰猜应该是高之菱,蹙了蹙眉,心道自己平日和她走得并不近,听说高家的男子都被抓进了诏狱,高阁老更是被单独关押,这种当口,高之菱来找她做什么? 承钰还是出去见了她。高之菱在抱厦间里踱步,望来了一个身量细细的姑娘,她穿一身半旧的藕荷色绣玉兰花褙子,雪青长裙,头发梳了个垂挂髻,只簪了朵粉色的珠花,很清雅灵秀的模样。 但是一双眼睛显是哭过的,眼眶周遭红红的,倒添了股媚态。 「高姑娘找我?」承钰到现在还是猜不到高之菱会有什么事要找她,因此问道。 高之菱深吸了口气。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孙怀蔚拒绝她后,她看着他离开,却又不想就这么罢休。快走出胡同口时,她忽然想到可以来求一求姜承钰。 她从她玥表姐那儿听说过两人的事,实在想不到像孙怀蔚那样天性凉薄的人,竟能把一个女子这般护在心上,为了她当面拒绝了禾嘉郡主。 他心里这样举足轻重的人,说话该是很有分量的吧。 她想求姜承钰为她祖父说说情,只要她点头,她愿意把母亲为她攒下的嫁妆全部赠给她。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了,高之菱满是期待地看着承钰,却见她只是笑了笑,笑得很苦涩,苦得像立刻就要哭出来一般。 「高姑娘,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你,找我也没用,因为孙大人不会听我的。」 如果他愿意听自己一句,三舅舅现在应该回家了。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承钰觉得眼眶里又开始热潮涌动。 她把眼泪拼命忍了回去,面前的高小姐却垂头低泣起来,她也说不出安慰的话了,只能劝她珍重。她记得罪犯女眷,是要沦入教坊司为妓的。 高之菱最后是被她的丫鬟搀着离开的,绢子全哭湿了,还是承钰拿了块新的给她。她刚走就传来孙怀缜的消息,老太太听说之后当场厥了过去,凝辉院乱成一团,承钰心力交瘁,丫鬟进来说高小姐在垂花门那处的台阶上摔下去了,她也只能让人请了大夫给她看看。 因为高之菱是孙步玥的表亲,仆妇把她抬到扶摇院去,孙步玥刚从父亲那里得知孙怀蔚不让她母亲回来的消息,正想去找他理论,就见摔得头破血流的表妹被婆子背了过来。 婆子把她放到床上,孙步玥走近前连唤了好几声也不见答应,看高之菱一张素脸石膏子般苍白,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恐惧,伸了手指探她的鼻息,下一刻仆妇就见大小姐跌坐在地上,颤声道:「没,没气了。」 婆子上去探了探,触电般缩回手,「还真是没气了,大小姐,这可怎么办啊?要说起来,高小姐可是死在咱们府上的。」 「我,我也不知道。这屋子待不得了,你们看着办吧,等我大哥回来再问他好了。」 她说完才想起自己大哥已经在去漠北的路上了,忽然觉得很无助,哭起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你们,你们去找孙怀蔚吧。」她丢下这句话逃似的跑出屋子,让丫鬟打了热水来净手。自己刚才竟然碰了一个死人! 几个仆妇面面相觑,推了个大胆的去向二少爷禀报,最后得了他一句「埋了就是」。正准备出去找小厮来抬,却看到床上的高小姐自己坐了起来。 —— 卫国公孙立言还没来得及去求老母亲,让他能把嫡妻从恒青山接回来,就传来高氏不慎从山上坠下,摔得死无全尸的消息。 他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望着偏院的方向说不出句整话,明明屋里烧得暖和,他却是不寒而栗。嫡母都让这个庶子给弄死了,他决定日后还是守着那几个瘦马安静些罢了。 第44章 老太太是中了风,全身动弹不得,幸而还能说出话。承钰日日在榻前侍汤奉药,听说大舅母坠落山崖的事,倒没想到是孙怀蔚下的手,只感叹府中又去了个人。 孙步玥在扶摇院哭得厉害,母亲尸骨无存,父亲也不闻不问,要不要在孙家祖墓做个衣冠冢也没有人提。她想求到外祖家去,但高家已然倾覆,祖父被凌迟处死,舅舅和几个表哥也已经判去安南充军,其余一干女眷充入教坊司,连舅母也未能幸免。 她奇的是表妹高之菱竟然安然无恙,而且似乎和孙怀蔚走得越来越近。护卫把守的偏院,这府上除了姜承钰能不用通报就进去,表妹却是来去自如。 自从表妹在垂花门摔了一跤后,醒来呆了一阵子,抓着她问自己是谁,她又是谁,痴傻了似的在院子里乱转,拿镜子照了又照,还问了一通孙怀蔚的事。孙步玥觉得她是把脑子摔坏了,见她直奔孙怀蔚的偏院去,拦也拦不住。 她还在等护卫把她打回来,没想到丫鬟回来说二少爷和高姑娘关了门在屋里说话,很久也不见出来,最后二少爷还留她用了晚膳。给她添菜盛汤,很是疼爱的样子。 孙步玥满肚子狐疑,想等她回来问个清楚,没想到她却性情大变,从前很温婉和顺的一个人,如今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后来连她这个表姐也想使唤。 母亲坠崖的消息传来,她哭得伤心,高之菱不但不安慰,还当面笑了两声。她红着一双眼道:「这也是你姑母啊!」高之菱却用鼻子「哼」了一声,明明温柔娴静的面容上现出小女童才有的骄横刁蛮,真是变了个人。 此时已过了腊月二十,是置办年货的时候了,但家中陡生变故,接连去了两个人,卢氏四个月大的胎儿也不幸流掉了,众人更没心思过年。府中终日冷清,承钰一心照顾外祖母,凝辉院外的事一概不问,直到孙步玥来跟她说起,她才知道高之菱已经住进了他的偏院。 承钰觉得有股冷水兜头兜脸地冲她泼过来,浑身寒浸浸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来过几回,但她都别了脸不愿搭理他。她明白自己心里还是很牵挂他,但一想到三舅舅和怀缜表哥的事,总觉得那里有道坎。但他竟是不等她慢慢迈过来,就喜欢别的女子了。 孙步玥望着面前人儿霎时惨白的小脸,心中有丝痛快。谁叫她抢了武表哥的心,如今也让她尝尝这番滋味。觉得不够,又添了句:「表妹如今住在偏院里,日日和二哥同吃同……同不同寝就不知道了,不过照这情势看,也是难免的,毕竟表妹本来会被送去教坊司,二哥却把她保了回来,若不是贪表妹那分姿容,又能为了什么?」 言外之意是,姜承钰,孙怀蔚早没把你放在心上了。他如今大权在握,是皇上的宠臣,未来天子的心腹,要什么女人没有,不差你一个。 她带了几分得意地看着承钰,还期待着她在自己面前失声痛哭,没想到下一刻就见她变得异常冷静,一双桃花眼眼神坚定,不怒为威地看过来,道:「我不信,我要亲眼去看看。」 承钰说完就径直往扶摇院去,一路上都提着一口气,害怕这口气松了,自己会忍不住当着丫鬟的面大哭起来。到了偏院门口,她就看见权势滔天的孙大人,正在为雪地里的娇俏女子捡毽子,他弯下腰的那一刻,女子像个顽童似的冲过去,骑在他背上。外人眼里深沉莫测,工于心计的孙大人,此时不仅不生气,还就势把她背了起来,在雪地里转了两圈,女子脆生生的欢笑声,扎进她耳朵里,她觉得心里那口气是提不住了。 孙怀蔚转过来看到承钰时,脸上还溢着笑,那是种毫无防备的笑,梨涡深陷,连小虎牙也露出来了,她这时才想起来,侍郎大人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灿灿!」他是很惊喜的,星眸更亮了亮,轻轻放下背上的高之菱,朝承钰快步走来,大红羽缎披风下穿的,仍是一件石青色的长袍,但上面已经没有她绣的暗纹竹叶了。 看到他走向自己,她忙半垂了眼睛,不想让他看见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已经够屈辱了。 她咽了口唾沫,稍微平复了翻涌的心绪,才抬头道:「孙大人,好兴致。」 明明已经拥别的女子入怀了,可是为什么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还是这么温柔,承钰想不明白,难道男子的心都这么大,装了一个还可以装第二个,第三个……无底洞似的。她可做不到,她心里窄得很,有了他一个,再容不下旁人。 第45章 更容不下他身边有旁的女子。 「灿灿,你已经半月没和我说过话了。」孙怀蔚眸光明亮,欣喜地望着她,很想把她拥到怀里,好好和她说说话。半月前她从这里负气跑回去,他就一直在想办法哄她。宫里得的赏赐一股脑儿全送去了凝辉院,想着她爱吃的小食,每日让人去买,有一回他出宫晚了,卖茶果的大娘已经回去了,他愣是让几十个锦衣卫找到大娘家里,亲自去守着做好,热腾腾地捧回国公府。 但她始终不愿和自己说话。 「哥哥!」他正想说什么,后面的高之菱跑上来抱住了他一侧肩膀,警惕地打量起门口站着的女子。 还真是高之菱,眸儿水亮,樱唇粉嫩,鹅蛋脸红扑扑的,很水灵的模样,看了眼她搂着孙怀蔚的水红色袖子,承钰心里钝刀子割一般痛,道:「高姑娘气色好了许多,想来孙大人待你是很好的。」 「哥哥,她是谁呀?」高之菱一边拿眼觑着承钰,一边贴近孙怀蔚的耳边问道,小脸枕在他大红色的羽缎上,衬得肤白胜雪,眼里透着股幼童般的灵动。 「高姑娘不认得我了?」孙步玥来时说她表妹脑子被摔坏了,她当时还不信。 「都和你们说了很多次了,我不姓高!」高之菱嘟着嘴,莫名生起气来,承钰实在没想到一向和婉宁静的高小姐会这样盛气凌人。 「不许这么和姐姐说话。」孙怀蔚皱了皱眉,话里虽在训诫,但语气仍是很柔和。 高之菱努着鼻子「哼」了一声,他又道:「厨房给你做了糖蒸酥酪,你先进屋去吃,我一会儿就来。」 她这才放了缠着他的手臂,看也不再看承钰一眼,轻快地跑回屋里。 承钰只希望自己没有来过。转身想走,却被他拉住,道:「灿灿,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从六月他奉命去蓬莱后,至今竟已有大半年没能和她好好相处。这半年来小丫头似乎长高了不少,月初搂着她的时候,就发现她的小脸已经及他胸膛了,从前还有些稚气的眉眼渐渐长开,越发在清雅中流露一丝不自知的天然媚态。 虽然绣桃每晚都会来,她做了什么他都知道,甚至她某日刺绣时唱的是哪支曲子他也知道,但他想亲耳听她说。他已经很久没听过小丫头甜净地叫「二表哥」了。 「我没什么话要和孙大人说,倒是屋里的高姑娘,似乎有话要对您说。」承钰望了眼正房廊下倚着的高之菱,她靠着圆木柱子,一直盯着两人。 孙怀蔚回头看了一眼,嘴角溢出笑意。他正在想要怎么和小丫头说呢,要是说了实情,恐怕会吓到她。 其实到现在他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那日高之菱来过后,晚上就有婆子说她在垂花门处摔死了,当时他只吩咐让人埋了就是,没想到第二天这位高姑娘就出现在了他的偏院门口,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他以为高之菱还是不死心,想来为她祖父求情,看也不再看,从她身边走过时,却听到她叫了自己一声「哥哥」。 就是这声「哥哥」,埋在九年前的「哥哥」!一般人说这两字时,尾音都是轻的,只有妹妹喜欢这样叫自己,把两个字都说成一个调,听起来颇像在念「鸽鸽」二字。 孙怀蔚停住了脚步,似乎有股气流从脚底涌入直冲头顶,他错愕地转过身,就听眼前的人哭道:「我不过喝了碗莲子羹,怎么醒来哥哥都长得这样高了?连我自己也变了个样子。」 「那碗莲子羹不该喝,初初尝着是甜,但是喝了肚子就发痛,痛得牙都咬碎了,哥哥,你怎么不认得我了,我是步瑾啊,你不能因为我变了样子就不要我了哥哥!」 他魔怔一般呆愣住,任她冲过来把自己抱紧。佛家说的天道轮回,三生石上,他从前是一概不信的,但现在他居然相信了。这个人,从他还在娘肚子里就和她相守的人,一颦一笑举止习惯,他是最熟悉不过的。 不说当年服侍过他和母亲妹妹的仆妇都被高氏遣走了,就算高之菱真的打探过步瑾,但也不可能知道俩人小时候的秘密,也不可能真的伪装成一个和自己性格迥异的人。 他根本没有怀疑会是高之菱使的诡计。老天爷,他的妹妹竟然回来了,虽然借了别人的身子,但还是那个叫他「鸽鸽」,刁蛮任性只知道缠着他玩的妹妹。她似乎还停留在九岁的年纪,要粉色的珍珠,要穿水红色的衣裙,吃饭喝汤也要张了小嘴等他喂。 第46章 幸而他卯时就会去上朝,那时她还没有醒,否则又会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 可是他要怎么对小丫头解释呢?他不觉得承钰会相信,指不定把它当怪力乱神之语,还会认为妹妹是鬼祟上身。 孙怀蔚低头略一思索,道:「灿灿,高姑娘毕竟是老师的孙女。你只当我是为了报师恩。如今她摔坏了脑子,人是大不如前了,我照顾她一时是一时。」 承钰千万想不到他会有这样一番措词,连连冷笑,道:「你也知道报师恩?那你为何不干脆救了高阁老,顺带着也救救你大哥和三叔。说来若不是因为你背信弃义,三舅舅何至于身首异处!」 「孙怀蔚,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会救你!」为什么那个雨夜里要遇见他,为什么要请了大夫给他看病,为什么提心吊胆地想办法让他读书。原本只是出于同情的举动,到最后竟然不知不觉把自己一颗痴心也搭进去了。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承钰仰了仰下巴,拼命忍着眼泪,廊下的女子开始不停叫着「哥哥」,她笑时泪水还是滑出了一行,「孙大人,莫让佳人空等了。」 「灿灿!」孙怀蔚被她拂开拉着她的手,想追过去时,被跑来的步瑾抓住。 她现在不是小孩子的气力了,隔着厚厚的衣袍抓得他生疼,但他又怕用力大了会把她甩到地上,因此哄她道:「你乖,让哥哥出去一会儿,回来就陪你吃点心。」 孙步瑾还是不肯松手,她什么时候乖过。「不!你不许出去!现在就陪我吃酥酪。」 承钰已经跑远了,孙怀蔚心里颇为懊恼,如今小丫头正在气头上,他说什么怕也是徒劳,只能想着等夜里再去找她。当下就任妹妹拽着衣袖进了暖阁。 蒋驭配着他的绣春刀,在廊下站得笔直,心里却感叹孙大人好生多情。姜姑娘这般美若天仙的还不够,如今又来了个骄横野蛮的,莫不是贪新鲜?也亏得他有这么好的耐心哄那位高小姐。 入夜后,孙怀蔚哄妹妹在厢房睡下,回正房处理了会儿公文,等亥时过了三刻,万籁俱寂之时,再悄悄披衣往凝辉院去。 他之前也这样来过几次,自从老太太明令不让他和小丫头待在一起,他就让人买通了院里的一干丫鬟,深夜里悄悄去她的东厢房。彼时她通常已经睡熟了,他就坐在架子床边就着清冷的月辉看着她。 今晚她屋里守夜的是绣桃,他推门进去时,那丫鬟就反应过来,轻手轻脚地离开。绣花帐子微微掀起,他看到一张安静的脸蛋,正合目而眠,耳边听到的是她极轻浅的呼吸声。 孙怀蔚很想和她说话,她今日骂他是背信弃义的人他都不在乎,让他心痛的是她说她后悔了,后悔当初救了自己。 很安静的雪夜,屋里暗沉沉的,他只能看到她一张白皙的脸蛋陷在锦被里,枕上泼墨一般的是她的头发。他伸手摸了摸,缎子似的滑。最终还是不忍心叫醒她。 妹妹是失而复得的,近些日子他总有些患得患失,害怕老天爷会突然把妹妹还给自己也会猝不及防收回去,他能疼一日是一日,以后还要替她寻个好人家继续疼她。但承钰不一样,他要把她娶到身边疼一辈子。 小丫头或许是有些误会,但日后她总会明白的,除了她之外,再不会有哪个女子能让他动情。他要让她做侍郎夫人,做大学士夫人,做阁老夫人,他才十九岁,还有好长的岁月可以慢慢宠着她。 承钰如今却并不想做孙夫人。她早晨醒来后发现自己尾指上多了颗祖母绿的宝石戒指,不用问也知道是他来过。皱着眉头把戒指摘下,她让丫鬟把被衾搬到外祖母屋里的暖阁中,开始日夜不息地照顾老太太。 平彤只看到自家姑娘整日陀螺似的转,老太太瘫在床上,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姑娘就明白她是要茶还是要饭。老太太若是醒着,她就在边上给她念书解闷儿,老太太若是睡下了,她又拿起针线做个不停,到了夜里沾枕便睡,有回她还听到姑娘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声,想来是白日里太过劳累的缘故。 这年的除夕夜过得凄清,只廊外的一串红绡纱灯笼看着喜庆些,承钰倒是领着孙步琴一起剪了许多窗花纸,让丫鬟贴满了凝辉院。吃年饭的人连一张八仙桌也没坐完,大家心里都知道少了谁,嘴上不说,强笑着守完了岁。 正月初一的五更天,院中照例燃了鞭炮烧起松木枝,承钰梳洗后到老太太床前,说了很多吉利话,老太太让绣芙把早备好的烫金红包拿给她。 第47章 看外孙女一张脸粉黛不施,眼窝下有淡淡的青黑色隐现,全然失了往日少女的灵动,说不尽的疲惫之色,老太太心中不由一痛。明明接了她来金陵,是想好好把她养大的,到头来怎么让她跟着自己遭罪? 初一早大孙氏就回娘家来看母亲。自从府上出事以后,她也跟着操心,每隔五日都会带了太医来为母亲探病把脉。眼见着母亲日渐好转,外甥女却消瘦得厉害,她心疼得紧,只恨不能让儿子早日回来,把承钰娶回家好生娇养着。 但外甥女一片孝心,却是难能可贵的。 「武儿,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老太太歪在炕上问道,承钰在她腰下垫了迎枕,让她舒服些。 大孙氏道:「我也不知道,说安南那边打得正紧,连信也通不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忽又想到这是正月里,不宜感伤,忙转了话题,又问:「你肚子里的那个,可还安生?」 大孙氏低头看了看小腹,脸上才有了丝喜悦,道:「比怀玉武那会儿轻松很多,一点儿不折腾,估摸着是个乖巧的丫头。」 承钰一边听长辈闲话,一边给外祖母敲腿。玉武哥哥她倒是不担心,因为前世他出战安南,是大捷而归,不会有事的。 「玥姐儿,我听说你外祖家的姑娘是住在国公府上的?」承钰走了一会儿神,回过头就听到大孙氏提起了高之菱。 孙步玥点了点头。她本来不想来凝辉院的,因为正房里总弥漫着一股药味儿,闻着都作呕,祖母也病恹恹的,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只。但是听说姑母来了,她想借此知道些武表哥的消息,所以才过来。 「昔日的高阁老倒台,高家女眷全部没入教坊司,她为何还留在国公府中?」大孙氏不解,最近贵女圈中都在议论这件事。 「姑母还不知道吗?我二哥已经收她入房了,算是从教坊司赎出来的。」孙步玥想到高之菱就觉得糟心,如今偏院不够她闹,还要闹到正院来,都快骑到她这个嫡小姐头上去了。 「你二哥?」大孙氏略一思索,想起是如今的户部侍郎孙怀蔚。之前听母亲说起他那些事时,就觉得这孩子心思颇深,诡谲难测。 却想不到也抵不过美色,竟收了个罪臣之女,那女子还是高阁老的孙女,他也不怕养虎为患。但是……大孙氏侧头看了眼外甥女,之前也听母亲说起,那孩子向母亲求娶过钰姐儿,钰姐儿似乎也有意。 当时母亲就不允,现在恐怕更不会答应了,只不知事到如今,外甥女是怎么想的。 「她从前很温顺柔婉的,现在完全变了个人,那回我看到她在院儿里玩雪,堆了个大雪球就朝我二哥身上砸过去。」孙步玥皱眉回忆,「我还等二哥斥她呢,结果他竟然不生气,只叫表妹不要玩雪儿,待会凉了手。」 孙步玥说着时看了眼承钰,只见她恍若未闻,眼神空落落的,整张脸朽木一般,半垂着眼给祖母捶腿。 「他还真是个怜香惜玉的。」大孙氏淡淡一笑,也拿眼瞧了瞧承钰,连老太太也不禁看她。承钰倒是没发觉屋里的人都在看自己,一下一下有些呆板地轻捶,只是感觉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抬头目光茫然,发现外祖母在看她。 「力气重了些吗?」她问道,一双桃花眼像蒙了荇草的潭水,一点点亮的水光也被遮完了,沉寂得了无生气。 老太太摇了摇头,见外孙女又把眼睛低垂了继续捶腿,忽然很想把她搂到怀里哄一哄。扶摇院的事她自然有所耳闻,她只心疼外孙女痴心错付。这些日子再没见钰儿开怀笑过一回,明明正当豆蔻华年,烂漫没有心事的年纪,竟被那不孝孙搓磨得心如死灰。好几回她半夜醒来,就听到暖阁那边有呜咽声,低得时断时续,似乎压抑到极致。她想起来抱抱外孙女,无奈自己不争气,身子已经不听使唤了。 唯有庆幸当初没答应把钰儿许给他! 一会儿卢氏领着敏哥儿来了,她们就不再提孙怀蔚。敏哥儿如今还不知道自己父亲回不来了,过年时不住问,又要去找他二哥,卢氏气得把儿子狠打了一顿,叫他日后不准再和孙怀蔚亲近。敏哥儿嚎啕大哭,很委屈地来找承钰,承钰哄了好一阵才让孩子止了哭。 虽然国公府一连两个人失了势,但因为有孙怀蔚的缘故,年节下来拜会的人依旧络绎不绝,看望问候老太太的人比往年还多了不少,平日不怎么往来的夫人带了礼来,老太太一应闭门不见,每日只和外孙女,孙女待在屋里。 第48章 初五这日段姨母领着孩子来了,老太太就让孩子们出去玩儿。承钰懒怠动弹,本来想留下陪着,最后硬是让段越珊给架了出去。孙步琴说想看梅花,三个人就往梅园去。 走近了才发现小园子外站了许多黑衣男子,承钰一见眉头就皱了起来。是他的护卫。 「这是什么阵仗?琴儿,你们府上的家丁什么时候换了黑衣服穿了?」段越珊问道。 孙步琴嘟了嘟嘴,道:「肯定是那位高小姐。」她见过好几回了,高之菱在国公府走得大摇大摆,后面跟了一堆带刀的男子护着,金贵得不得了。 前几日高之菱叫了戏班子来唱戏,吵得她午觉也睡不好,她去说了几句,那些护卫就拿恶眼瞪着她,吓得她回嫣然阁哭了许久,母亲也不敢去说。因为高之菱毕竟是二哥的心尖儿宠,如今府上谁还敢得罪二哥呀。 「咱们还是走吧。」孙步琴说道,惹不起她还躲得起。但段越珊正想问为什么时,自小径处走出个娇滴滴的姑娘,由孙怀蔚牵着,怀里捧着大束梅花,身后跟来一长串丫鬟,各自也抱了许多腊梅枝,看样子似乎要把梅园挪回扶摇院。 段越珊见她身上披了件云锦累珠披风,里面一件水红色织金的缂丝小褂上镶了两颗碧盈盈的珠子,她记得皇上赏过几颗这样的珠子给父亲,母亲让人打在头面上。她身边是孙大人,披了件银狐轻裘大氅,英气而冷峻,很气派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却很疼爱。 「你们也来折花儿?」孙步瑾看到三人,停下来问了一句,语气有些呛人。 「不可以吗?」段越珊向来看不惯飞扬跋扈的人,这位高姑娘的作为她也听说过,似乎比孙步玥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不愧是表姐妹。 「当然不可以。这园子的花儿都是我的。」小姑娘牙尖嘴利,下巴高高上扬,「哼」了一声。 「瑾儿!」孙怀蔚轻嗔了她一句,抬头看到朝思暮想的承钰,道,「灿灿也来了,很久没见你了。」 那晚没等到她醒,卯时得上早朝,他只能匆匆离开,走时把怀里的一枚祖母绿戒指轻轻套在她尾指上,原指着她过几天就不生气了,没想到当晚他回去就听绣桃说她搬到了正房暖阁和老太太住。 他才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想见她却不得,因为老太太那边早发了话,三年五载之内不想看见他这个不孝孙子。他进不去,她也不出来,他想她想得睡不着,有时他差点让蒋驭去凝辉院把她绑过来。 但他知道那样只会弄巧成拙,小丫头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越是用强,她越反抗得厉害。 他还是让人往凝辉院送东西,绫罗脂粉,钗环翠钿,山珍奇味,却通通被退了回来。这时他忽然怀念起几年前了,那时他还蛮着人装傻,两人成日待在一处,他看书,她就做针线,他不爱说话,她就找了话引他说。 有一回傍晚,天光渐淡,书上的字看不清了,他抬头见她还在刺绣,细细的粉颈低垂,一侧脸蛋静谧柔和,睫毛不时颤动一下,绣得很专注,整个人如一尊玉雕,清灵透澈。 「实在不知孙大人在这里,搅了大人雅兴。」承钰面色淡淡的,她不想伤心了,伤心也是件耗神劳力的事。她还得照顾外祖母,还得看琴儿出嫁敏哥儿长大,不想再为他耗费心神。 孙怀蔚听这话拧紧了眉,道:「我能和你单独说会儿话吗?」 还没等承钰说话,有个脆生生的声音高扬:「不能!」孙步瑾气鼓鼓地道,「为什么要单独和她说话?你说了要陪我回去插梅花的!」 「你先回去,我一会就来好不好?」孙怀蔚低头哄她,她一定不让,拽着他的衣袖说:「我不!你说好了的,现在就要陪我回去!」 承钰觉得自己已经看够了,转身就走,段越珊和琴儿跟上去。琴儿之前听说她二哥爱极了那个女子,还不大相信,因为二哥对谁都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就没见过他对除表姐以外的人笑过,今天看了才知,真是一物降一物,可也没见那位高小姐有表姐好啊。 孙怀蔚好不容易等了个能和承钰说话的机会,见她就这么走了,要追过去,被妹妹死死拽着,银狐裘的毛都快揪下一把来。 「我不许你去追她!我不喜欢她!」孙步瑾气得直跳脚,怎么醒来什么都变了。那是哪里来的人,竟然和她抢哥哥!哥哥从来都是她一个人霸着的,娘都得让着她,姜承钰又算谁? 第49章 「瑾儿,你听哥哥说,那姐姐是你未来的嫂嫂,会是哥哥一辈子的妻子,哥哥很喜欢她,现在你让哥哥去和她说说话好吗?」孙怀蔚蹲下身想给九岁的妹妹讲道理。 「不!她不能是!她怎么能是呢!」孙步瑾说哭就哭,把怀里的梅花全摔在地上,狠狠地踩。她只记得一年前娘带他们去吃喜宴时,自己说过要嫁给哥哥的。「我不喜欢她,不喜欢!」 妹妹哭闹起来,这是孙怀蔚最没辙的事,他只能望着承钰走远,无奈地去哄要在雪地里打滚的妹妹。 经此一事,承钰更不出门了,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因为是她的生辰,老太太命郭氏好好装点一番,好歹比除夕时多了些喜气。 早晨大孙氏就来了,女子十四要行及笄礼,她来为外甥女做赞者。本来准备的是根云脚珍珠卷须簪,中午插簪时丫鬟捧上来的却是支赤金累丝垂红宝石的簪子,承钰当时以为是二舅母临时换上的,后来才知道是孙怀蔚让人换的,当下一把扯下簪子,丢给了丫鬟。 本来郭氏只邀了临近亲友,却不想客人越来越多,连不常走动的县主郡主也来了,携了厚礼。昨日挂好的灯笼全又被人换下来,挂上了金屏玉楼,绣球雪花各类灯笼,一片珠玑。郭氏一问,才知道都是扶摇院那位侄儿的安排。 府上陡然热闹起来,午宴后来了个戏班子,喧闹嘈杂。承钰想睡午觉不得,出了暖阁到堂屋,就见姨母和三舅母坐在炕边陪外祖母说话,因问道:「姨母怎不去听戏?」 大孙氏摇摇头,道:「听烦了,我也不耐招呼那些人,让二嫂子去忙吧。」要知道来的人不乏公侯伯爵家的夫人小姐,她若是往那儿一坐,少不得那些人又要巴结上来,毕竟玉武都十九了还未定亲。平日不出门也有人来打听,前阵子说长兴侯家的嫡小姐不知在哪儿见过玉武,回去吵着要嫁,就算做妾也行,长兴侯向来疼爱幼女,亲自登门,也不过让她打发走了。 承钰抿嘴一笑,不再言语,挨着她外祖母坐下,低垂着头也不知在看哪儿,心事郁结的模样。 大孙氏听闻今日府上的阵势都是孙怀蔚给外甥女准备的,原以为那厮喜新厌旧,有了高家姑娘就把钰姐儿抛了,没想到还是个念情的。如今她已经行了及笄礼,是该提一提说亲的事了。 正要开口询问,门外走进来个丫鬟,通报说世安王和世孙大捷而归,军队已经行到江浙一带,后日就能抵达金陵。 屋里人闻言大喜,笑脸相对只是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老太太赏了丫鬟几个银锞子,乐呵呵道:「咱们武儿这回怕是能给自己挣块封地了。」 「哪里就有封地了,他爹也还只是个世子,封地轮到他,还要等几十年罢。」大孙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指不定皇上一高兴,还真越过她丈夫,给儿子封个郡王做。 承钰也喜上眉梢,玉武哥哥还是打了胜仗回来,她记得前世皇上给了许多封赏,黄金宅院,不过并没有赐封地。 下午冬阳暖融融的,像泼了满地的桔子酒,承钰让几个力气壮些的婆子把老太太抱到太师椅上,又把椅子抬到庭院中来,几个人陪着在院子里晒太阳。丫鬟拿来棋盘骨牌,瓜子茶果,一会儿琴儿和段越珊也来了,老幼就在庭院里消磨了半日。 傍晚天黑得早,挂上去的灯笼此时才显出光彩来。满院望去,一片皎皎洁洁,恍若琉璃世界。晚宴承钰要伺候外祖母先吃了饭,因此留在凝辉院没出去,外面依旧热闹喧杂,她想来觉得有几丝可笑,这些人不过就是借着为她庆生的由头聚一聚,最后她们玩儿她们的,谁还记得今天是为了什么来的。 快近戍时,孙步琴跑来说太子亲临府上,承钰听了皱了皱眉,才想起十六皇子已经行了册封仪式,入主东宫,成为皇位的继任者了。 「太子一来,二哥就亲自到大门去迎,娘说今日元宵佳节,他是专程来看望二哥的,足以见得太子对二哥的重视。」孙步琴说道,她有些激动,平生还没见过比王爷更大的人物,这位太子日后可就是皇帝了啊。 「那边怎么样了?」承钰问道。她不关心孙怀蔚如何得当今太子宠信,只怕国公府礼数不周,若是哪里让太子不满意了,她的外祖母还有安生晚年可过吗? 孙步琴摇摇头,道:「反正有二哥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差子。」承钰不再说什么,自顾自打手里的一个湖绿色络子。 第50章 亥时前曲终人散,府上陷回一片沉寂,芙蓉灯空自垂挂,长长的回廊落了一片冷清。平彤在暖阁浓熏绣被,承钰正在卸钗环时,外头的丫鬟报说世孙回来了。 「不是说后日才能回吗?」意外是意外,不过更多的是惊喜,她顶着卸了一半的头饰就跑出正房,还没到月洞门,就见一个少年郎风尘仆仆地大步走了过来。 陆玉武的银白色战袍还没换下,白玉束冠的头发也凌乱着,走动间腰上配着的宝剑来回晃动,气宇轩昂,硬朗凛冽,还带着战场沐血归来的余威,不过在看到承钰的那一刻,全都收敛了起来,眉眼变得格外柔和。 他心心念念的小人儿,此时就站在一簇玲珑剔透的绣球花灯下,樱唇启笑,静静地看着自己。 安南战事结束后,他在军队出发之前先行一步,一路马不停蹄,终归是在元宵这日赶回了金陵。但他还是迟了,不是一日两日,而是三年!迟在三年前宣府的那个上元节,他望着茫茫夜色最终没能跨过大夏的半壁河山来见她。迟了就是迟了,再逞强也不能把岁月抹去,她的三年已经有另一个人填满了。 「玉武哥哥!」夜来霜重,承钰只穿了件青织金的褙子,绣花缎子鞋薄软,青石地板的冷硬直钻脚心,她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激动的,浑身颤栗。这个人,从前世开始,每每在她最彷徨失意时,无声无息地出现呵护她。现在他又在眼前,她对前路忽然不再担虑,有一种润物无声的踏实感春水一般渗进心里。 「生辰快乐承钰。」陆玉武流星一般走到她面前,低头对视间,两双桃花眼都蒙了层水雾,眼眸转动间,泪光涟涟。 承钰粲然一笑,泪满而溢,睫毛上泛了层水光,陆玉武看她一张脸蛋白皙里透着淡淡的青色,像山下兰芽,更像易碎的青瓷。 他不由蹙紧了眉,走时还粉装玉琢的姑娘,回来怎么变成得这样憔悴?他想抱抱她,但两人没有名分,倒有男女忌讳,轻轻抬了些的手臂还是放了回去。 「三舅舅没了,外祖母也生了场重病。」承钰说道,倒没注意他微妙的变化。只想着安南战乱,姨母说前阵子连信也通不了,恐怕他还不知道府上发生的事。 「三舅舅没了?」陆玉武讶然,脸上现出悲伤神色,承钰看他果然是不知道的,摇摇头道:「局势变了,你先进去看看外祖母吧。」 他跟着她进了正房,看见卧榻上躺着一个满鬓如霜的老妇,一时还没认出来。直到嵌在层层褶皱里的那双杏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叫了声「武儿」,他才确定眼前人就是外祖母。 昔日贵气精神的公爵夫人,如今只是个裹着绸缎的瘦弱老妪。他在战场上把生死都看淡了,归来时却被外祖母的千丝银发刺痛了眼。 「我的武儿回来了。」老太太想摸摸外孙的脸,却动弹不得,只能睁眼把他望着,生怕挪了眼人就没了,「外祖母想摸摸你呀,手抬不起来了。我的武儿在外辛苦,可曾负伤了?」 刀尖舔血的日子,怎么可能没落些疤,但落了也不能和老人说,徒劳担心罢了。陆玉武拿起老太太的手在脸上摩挲两下,笑着道:「现在外祖母摸得到了。」 老太太笑了两声,轻嗔道:「这是有几日没好好洗脸了,胡子怪硌人的。」 「路上赶得急,几宿没歇,若遇着河才洗把脸,害外祖母脏了手,是武儿的不是。」陆玉武笑着放开老太太的手,让丫鬟端盆子热水来给老太太擦手,又问,「外祖母何故变成这样了?」 承钰这才把几月来发生的事说了,但孙怀蔚背信弃义被她略去不提。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心里还不自觉地想去维护他。怎么办呢?那毕竟是她救回来的人,朝夕相对了三年的人,再怎么恨,心底也不忍他被人唾骂。 这边的人唏嘘不已,那边的梅园却在煮酒夜谈。曾经的十六皇子如今也能穿太子服制的常服,把持朝政,名正言顺地替皇帝监国,而第一功臣无疑是孙怀蔚,他如何能不好好笼络住。酒宴散后他就让孙大人找个安静的地方,二人坐下慢慢商谈。 越接近权力的制高点就越被它所吸引,从前他觉得封太子就是毕生所愿了,如今却更加渴望坐上那把龙椅。现在霸着的那个人,昏聩无能,色令智昏,自己凭什么还要为他卖命,俯首称臣。明明那个制高点唾手可得,却被他的一条残命挡了去路。他不想再等了! 第51章 父皇身边最得信任的不过司礼监王保和户部侍郎孙怀蔚二人。王保是个老奸巨猾的,他把控不住,但孙怀蔚和他年纪相近,两人许多政见主张竟非常契合,况这人确有治世之才,日后他登基称帝,也少不得孙怀蔚的辅佐。 二人正在说皇帝过量服食金丹一事,外边有人进来对孙怀蔚附耳几句,太子只见他面色一沉,虚了虚眼,一双星眸变得犀利起来。 「怎么了?」他放下杯盏问道。 孙怀蔚神情凝重,语气却淡淡的:「世安王府那位世孙来了。」 太子挑挑眉,「哦」了一声,又道:「这回他大败安南,回来父皇必定又会重赏。这人也是个奇才,只是在朝中无什实权,又少言寡语,不足为患。」 「太子此言差矣。」孙怀蔚锁了眉头道,「世安王祖孙二人每每大胜而归,途经之地都有老百姓夹道相迎,宣府以北的人说起他们更是无人不称赞,还有认世安王而不认大夏朝一说。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陛下昏庸无道,那一脉指不定哪日称了帝,陛下失了势,太子殿下又将何往?」 太子闻言眉心一沉,眸光暗了几分,又听他道:「当务之急是要借陛下之手除了世安王一脉,至于陛下,臣想不用太子动手,他老人家也撑不了几日了。」 等他分析完,太子的面容才松动了些,二人举杯满饮了一盏。孙怀蔚实在挂心凝辉院那边,墨眉一直深锁。太子一问,他只说家事,还以为是他屋里那位高姑娘在闹。当初高阁老全族倾覆,他却留下高阁老的幼孙女,太子只当他是贪于人家的姿色,如今看来竟是动真心了。 「不如今日就散了吧,上元佳节,孙大人合该拥美人在怀同度。」太子喝尽了杯中的酒,起身说道。 孙怀蔚恐怕怠慢了太子,拱手道:「更深露重,太子若是不嫌弃就在国公府住下吧,臣让人收拾了厢房伺候太子就寝。」 卫国公府是前朝王爷府邸,建得奢华靡丽,他也没有嫌弃之意,眼下喝了几盅酒,酒意上涌,不想再车马颠簸回去,也就答应下了。 孙怀蔚让人领太子去梨仙院,那一处自段家母子搬走后又空了下来。他则疾步往凝辉院去。 孙步玥比他早一步到,她刚净了脸,一听丫鬟说陆玉武来了,连忙重匀了脂粉,挽了个髻子就披衣过来。一路琉璃灯瓦熠熠生辉,照耀得她心情格外明媚,拢了拢身上的玫瑰红洒金五彩凤凰纹披风,刚迈进月洞门,就看到那边廊下站了两个人影。 一个高大挺拔,穿着银白战袍,一看就是她的武表哥,另一个裹着淡绿色绣玉兰花的披风,身量娇小,墨发垂腰,是姜承钰。 她对丫鬟「嘘」了一声,悄悄转到廊柱下想听两人在说什么。 声音零零碎碎的,似乎在说「三舅舅」,「敏哥儿」,她又走进了几个廊柱,才听得清了。 「为什么我觉得你不快乐?」陆玉武在问。 「有吗?」承钰牵了牵嘴角,笑得勉强,「大概是府上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事,容不得我快乐。」 陆玉武皱眉,闭了闭眼,又问道:「他呢?他对你好吗?」 承钰脸上闪过一丝犹疑,随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谁,笑得更勉强了,「孙大人一切都好,他朝务繁忙,屋里又有美娇娘要哄,没有时间对我好。」何况,他也没有义务对自己好。 「美娇娘?他不是和你定亲了吗,为何还?」陆玉武怒由心起,想亲自去问候那位孙大人,却听承钰在问「你听何人说起我们定亲的事?」 「步玥表妹亲口说的,她说孙怀蔚当面拒绝了禾嘉郡主,称已经和你定亲。」 承钰想起去年四月那个春风拂暖的夜晚,他的确紧紧搂着自己说过,这辈子是非她不娶的。 「玉武哥哥就当没听过这话吧。」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连玉武哥哥也知道了,外边那些爱嚼舌根的还不知编派成什么样了。过段时日她们就会发现孙夫人其实另有其人,那时她才真正沦为金陵贵女圈里的笑柄。 无所谓了,她就这么陪着外祖母挺好,日后可以出家做姑子,青灯古佛一辈子。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陆玉武拳头不禁攒了起来,响起手指骨节的「咯咯」声。 听得承钰心里一惊,想起之前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孙涵,连忙摆手道:「没有,他没有欺负我。他连凝辉院也很久没来了,何来欺负一说……」她又转了话题,道:「眼下天晚了,玉武哥哥还回王府吗?还是歇一晚再走?」 第52章 她刚才听到他说几宿未眠,也发现他眼睛红彤彤的布满了血丝,显是很疲劳,若是现在回去了,少不得又要和姨母说一通话,不如在这里歇息好了,养足精神再回去。 承钰说什么,他从来都是点头的份儿,当下说声「好」,她就让丫鬟去把西厢房收拾出来。此时是老太太睡觉的时辰了,两人又说了两句,互相道别。陆玉武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长廊是条浅浅的灯河,她则像朵随水而逝的落花,孤单飘零而不自知。他真的很想抱抱她。 等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正房的棉帘子后,他才转过身望向廊柱一侧,目光冷了几分,道:「出来吧。」 他早发现有人躲在柱子后偷听,还以为是哪个丫鬟,没想到转出来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是孙步玥。 「步玥表妹?」陆玉武长眉微蹙,道,「你若是想和我们说话,可以站出来,做什么要躲在廊柱后偷听?」 孙步玥一时语塞,支吾道:「我……我看你和姜承钰聊在兴头上,就想等她走了再和你说话。」 陆玉武轻叹口气,说道:「那现在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我……」孙步玥觉得很挫败,明明刚才听他对姜承钰说话的语气那么温柔,怎么一到她这儿,就变得生冷疏离。 看着他在明炽灯光下清冷俊朗的面庞,她又觉得不甘心。从小到大,她做什么不是顺风顺水,旁人捧她都来不及,只有他,只有他!永远不会主动和自己说话,永远不会为自己笑一笑。她一次又一次放低了身段去讨好他,多少王孙公子都拒绝了,空等了那么些年,为什么他还是连一点温柔也不给自己? 「武表哥,你是不是很喜欢姜承钰?」孙步玥扬起精致的脸蛋,眼神颇有些锐利,道:「你喜欢也没用,她不会喜欢你的!她已经是我二哥的人了!」 见陆玉武双眼圆睁地望着自己,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爽快,继续道:「那日他拒绝了禾嘉郡主,搂着姜承钰就回去了,一路上的丫鬟婆子都看到的。明面儿上都这样了,背地里还不知做了些什么呢!如今我二哥又有了新欢,早把她抛到一边,她也只能算只破鞋了。」 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完,她心里痛快又得意,再看他时,发现他一张脸比之刚才更加冰冷,眉峰冰棱子一般,尖锐凛冽,透着阵阵寒气。 「你若是再诋毁承钰一句,我管你是不是卫国公府的大小姐,照杀不误!」 说话时他把腰间佩剑的剑柄握紧了,但语气异常平淡,平淡得就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琐事。 孙步玥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但双腿已经开始发软。倚在廊柱上,上挑的凤眼瞪得圆鼓鼓的,惊魂甫定,不甘地说道:「你不让我诋毁,却不能阻止底下人编派,她是自食其果,活该!」 「那我就遇上一个杀一个,杀到没人诋毁她为止。」陆玉武一双桃花眼凌厉狠辣,昔日风情一扫而空,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孙步玥一张红唇开始颤抖,听他说完后转身离开,再也没看自己一眼。 西厢房的门关上时,她还没回过神来,但泪珠已经顺着粉脸续续地滚落——是给吓的。 孙怀蔚赶到凝辉院时,就看到一个大红盛装的女子掩了面「呜呜」有声,从他身边走过也没看到他,还是跟在她身后的丫鬟行礼叫了声「二少爷」。 孙步玥又闹的哪一出?他皱了皱眉,没打算细想,径直往正房走,只见屋内已经熄了灯,黑洞洞的一片,两边长廊的花灯兀自亮着,正房那片就成了明丽缎子上的一点灰。丫鬟说老太太和表姑娘已经睡下了,他又问世孙什么时候走的,丫鬟指了指西厢房,说世孙在那儿留宿。 孙怀蔚虚了虚眼,一声不吭地出了凝辉院。他真打算今晚让蒋驭去正房把承钰捉过来,他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刚进偏院丫鬟就迎上来,无奈地说因为他不回来,高姑娘闹着不肯睡觉。他只能先把承钰的事抛在一边,急忙进屋哄妹妹。步瑾如今也快十岁了,永远长不大的样子。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承钰的时候,她也才十岁,却完全是另一种性子。 她是个不爱麻烦别人的人,她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就这么静默地看着你,似乎什么都理解,什么都原宥。 孙步瑾由他轻轻拍着背,很快就睡了过去,她早就犯瞌睡了,不过是撑着要等她哥哥回来。孙怀蔚等她睡熟了,才出门叫了蒋驭过来。 第53章 —— 孙步玥一路呜咽有声,捂着脸哭到忘我,黑夜里也不知走到哪里,听到跟着的丫鬟说了一句:「大小姐,走错路了。」 「走错就走错呗!」她鼻子堵得厉害,但一想到武表哥刚才的话,心里还是撕扯般的痛,「你们别跟着我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说完她就继续往前走,其实也没走两步,寻了个亭子坐下来发呆。忽然余光感觉亭子外有人影,她喝一声:「都说了别跟着我,为什么还要跟着!」 人影没动,还矗在那儿,连丫鬟也不听她的话了!她不管不顾地嚷起来:「你们都欺负我!武表哥欺负我,高之菱欺负我,孙怀蔚欺负我,现在连你们也来!呜呜……」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一定丑极了,眼泪糊了一脸,把脂粉都冲淡了,双眼又痛又胀,鼻子也塞得厉害。可是她什么也不想管了,又哭道:「娘没了,哥哥也走了,你们没有一个人真心待我!没有一个人!」 起初她只是被陆玉武吓哭了,后来越哭越想起自己的伤心处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哭得声噎气堵,连呜咽之声也发不出来了。 「别哭了。」哭也很耗精力,渐渐她哭累了,收了眼泪,寂静中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蓦然抬头,看到一张剑眉星目,带了点凶相的脸,才发现刚才的人影不是丫鬟。 「你是谁?」孙步玥警惕问道。 男子察觉到她的戒备,笑了笑,道:「孤……我是孙大人的客人。」 「孙大人,孙怀蔚?」孙步玥赶紧抹干净了眼泪,没有刚才那么防备。 「是。」 「哼,也是,除了他还能有哪位称得起孙大人?」孙步玥冷笑了一声,又道,「看来我二哥还很重视你,竟然让你留宿国公府了,还……」 她往四周望了望,才发现自己是走到梨仙院来了,「还让你住梨仙院。」 太子低头轻笑了声,看到自己只披了一件玄色的披风,夜色里披风上的四爪龙纹不很分明,也难怪这女子认不出他的身份了。不过她刚才叫孙怀蔚「二哥」,应该是府上的小姐了。 他喝了酒回去困意全无,心中又记挂着刚才孙怀蔚为他剖析的话,索性披衣在院中漫步,不知不觉就踱到这处亭子,撞见了孙步玥。 此女貌美,华容婀娜,光润玉颜,被一身玫瑰红洒金的披风包裹着,暗夜里真如一株妖娆红花。再细看时,虽然一双美目被泪水泡得红红肿肿,仍掩饰不了那股惊心动魄的美艳,反而添了几分柔柔弱弱的俏皮。 他天性风流,阅女无数,看到孙步玥时,还是罕有的心动了一下。 孙步玥说完起身拢了拢披风,道:「刚才失态,错把公子认作丫鬟,还望公子不要记在心上。」 太子含笑道:「不会。」 孙步玥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有些不自在。这男子高大硬朗,气概十足,容貌也属上乘了,但怎么比得过她的武表哥。当下她「嗯」了一声就径自离开,没再看他一眼。 她一连走出去好远,丝毫没发觉有人跟着自己。从梨仙院到扶摇院,途中经过一个一进的小院子,她自院门走过,想起什么,又退回来,心里萌生出一个妖异的想法。 把她自己都吓一跳,但那个想法不受约束地开始膨胀,膨胀得挤破了她的高傲,压碎了她的自尊,等她发现自己被它吓得手脚冰凉时,她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黑漆门。 这院子里住的正是平日里帮卫国公孙立言炼丹药的道士,院中亮着灯,显是还没睡,她敲了敲房门,道童开门时见到一张芙蓉美面,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去叫他师傅。 孙步玥知道这道士和她父亲成日里在倒腾什么药,不过是让男子精壮的污秽,她一向很不屑,但是今晚,她决定跟着污秽一次。不然怎么办呢?高傲也高傲过了,放低姿态也放低过了,他还是不喜欢自己。 再耗下去,红颜一朝弹指老,她等不起了。污秽又怎么样?如果不能嫁给他,自己的青春华年就都白等了! 她向道士讨药,吞吐了半日,红霞满面。这道士也是混迹红尘几十载的人,初见大小姐问他要这种药时,惊了惊,不过很快恢复平静,朱门绮户看着富贵风光,实则内里不比外头干净多少,当下给了她一小瓶,告诉她男子服下一刻钟就能见效。 第54章 孙步玥揣着药瓶出了院门,回扶摇院的路上发现丫鬟还在原地等她。把丫鬟召到僻静处,她吩咐道:「你去厨房,找婆子要一碗我父亲每晚会喝的汤,把这个倒进去。」她捏了捏药瓶,「再把汤送到老太太那儿的西厢房,就和世孙说是姜姑娘让人送来的,他一定会喝。你看着他喝下,就立刻出来叫我,明白了?」 丫鬟看着自家大小姐泛红的凤眼灼灼地望着自己,透着几分诡异,心里犹疑,但也只能点头,接过药瓶后就跑回扶摇院。 孙步玥把事情交待完,长吁了口气,冷风拂面,额头上冰凉凉的,才发现自己出了不少汗。一想到待会要做的事,双颊又滚烫起来,一张鹅蛋脸在翻涌的心绪下变成冰火两重天。 等她走远了,暗处的太子就闪了出来,虽然只言片语,但他已经明白了大概。这些把戏他在宫里见得还少?下药也只能算最拙劣的一种,没想到这位孙大小姐是绣花枕头一草包,空有美貌。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喜欢蠢人,只有蠢人才好任他拿捏在手里。 陆玉武在热气弥漫的木桶中闭目沉思,最后一头没入水中,直到胸中憋着的那口气快要炸裂开,想把孙怀蔚吊起来打的冲动没那么强烈了,才猛地从水中出来。 穿好衣服出来时,丫鬟说有人要见自己,门开处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身披玄色绣金龙纹,眉目挺拔中罩着一股阴骘之气。 「十六皇叔。」他拱手行礼,随即想起承钰说的那些事,又改口道:「太子殿下。」 太子抬抬手,直言来意:「孤应孙大人的邀,在国公府住一晚,不想听说世侄在此,特来请世侄一叙。」 陆玉武轻轻蹙了蹙眉,平日与这位皇叔并不相投,也只宫中家宴时打个照面,邀自己叙旧,他们有旧可叙吗?心中犯疑,面上先应承下来,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便往梨仙院去,走到一半他忽听太子说有一物落在路上了,要亲自回去寻找,让他先到梨仙院等。他心里更是狐疑,沉眉应了,一面开始警惕起来,处处留意。 没想到并没发现什么蹊跷,他到梨仙院后就有丫鬟倒了茶水过来,是酽酽的浓茶,本来他打算好好睡一觉的,喝完睡意全无,脑子比白日还清醒。他坐在红木圆桌旁枯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太子回来,决定起身去寻。 这卫国公府他大抵还是熟悉的,从梨仙院一路走去,经过一个宝瓶门,门内烛火辉煌,照着深墙璃瓦,陆玉武下意识地停了脚步,问领路的丫鬟这是哪个院子。 丫鬟回说是扶摇院,他沉吟了会儿,让丫鬟在院外等他,便径直走入院中。 一刻钟后丫鬟见他出来,似乎手很疼的样子,连甩了两甩,那双白皙如玉的手有些发红,成了枚血玉。 「走吧。」他开怀一笑,似乎做了什么大快人心的事。 直到回了凝辉院也没再见到太子,陆玉武心里越发起疑,总觉得哪里不对。庑廊下静悄悄一片,西厢房门扉紧闭,他推门进去,刚好见一个婀娜女子拿着火折点亮了盏松油灯。 烛光登时把堂屋照亮,女子听到开门声惊慌转身,芙蓉面粉霞烂漫,慌张神色也掩不住雨露滋润后的妩媚明动。 陆玉武这才看清人是孙步玥,她鬓发散乱,只穿了身胭脂红薄缎里衣,勾勒出曼妙的身形。 「步玥表妹?你怎么在这儿?」他皱眉问道,见她用手掩住了嘴,神情五味杂陈,又是震惊又是惊骇,一双凤眼瞪得圆溜溜地望着自己。 「你……你怎么从外面进来了,你不是……」孙步玥语无伦次,一手抚着心口,一手指指他,又指指床。架子床垂下鹅黄色的帐幔,隐隐看得出锦被隆起一团,是有人在里面。 陆玉武不得其解,在她惊惶的目光下走近那张床,拨开幔子发现里面睡了个男子,正是太子殿下。烛光随帘幔的缝隙泻进来,太子用手挡住眼睛,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殿下!」虽然吃惊不小,他还是连忙放下帘幔,拱手行了礼,帘幔里面的人「嗯」了一声,又被孙步玥抢上前来一把揭开了幔子。 惊恐地望着床上的男子,她的声音既细且尖,透着丝丝绝望,「你,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明明是进的武表哥的厢房,床上怎么出现了另一个男子,武表哥却从外面进来,难道刚才……刚才和自己的人……是他!孙步玥红唇微张,两排皓齿抑制不住地打颤,花儿一样的面容一下子扭曲起来,拧成一团。 第55章 她进屋前灯就被人吹熄了,黑沉沉的一片,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搂住了自己。她还以为是她的武表哥,原来都错了,都错了!刚才把她脱光了抱到床上,像只老饕一般吞咽自己的人不是武表哥!他进来的时候那么疼,身子像要被嘶裂一般,她因为想着这是她的武表哥,才咬牙忍了下来。现在却告诉她人弄错了! 「不!」孙步玥哀嚎一声,崩溃地大哭起来,「这不是真的,明明是武表哥!」 太子从床上掀被坐起来,望着架子床边蹲着身子抱膝哭泣的女子,歪了歪嘴角,道:「你哭什么?孤是太子,还怕委屈了你不成。木已成舟,哭也没有用了。」他下床时把锦被掀起,孙步玥泪眼朦胧中看到鹅黄褥子下的那滩殷红,触目惊心。 「孤很喜欢你。」他的确很满意,刚才好一顿餍足。身下的人素体芬芳,玲珑有致,那两个鼓彭彭香软的桃子就让他啃了好一阵,冰肌玉骨正好消泻他滚烫的欲火。又听她颤声柔气,到最后真恨不得死在她身上,只是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精力实在不够了。 太子穿好衣服,玄色披风缠身,孙步玥朦胧泪眼,这时才看清披风上金线织就的四爪龙纹。 「你那丫鬟被我一枚玉佩打发了,催情的汤我没喝,有你就足够了。」他俯下身在孙步玥脸上轻咬了一口。 孙步玥神情呆滞,朱唇微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他是太子殿下。可是太子又怎么样呢?她只想要她的武表哥,那个让她想了整个少女时期的人,如今不能嫁给他了,现实当着她的面把锦缎流辉的思慕年华撕了个粉碎,剩下被褥上的那滩血迹,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 她抬眼看陆玉武,少年眸光清冷,面色冷淡,不再看她一眼。他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也猜到了孙步玥原本的心思,此刻只觉得背脊寒浸浸的发凉,简直不敢去想若是太子没来会有什么后果。这女子的心思何其深沉! 他抬脚要走,孙步玥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鞋子,那是一双绣着仙鹤的云纹靴,雪白的翅膀殷红的尾,红白分明,不知是不是哭多了,她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刺痛。 「武表哥,不是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再流泪眼睛已经开始肿痛,她只剩下嚎啕。陆玉武几次想拔脚都被她死死抱住,最后叹了口气,道:「步玥表妹,你若是再闹,一会儿巡夜的婆子就该被你招来了。」 一语成谶,他刚说完,孙步玥放了手,就有提着灯笼的婆子赶过来,几个人见了眼前景象,粗声大气的还没张扬,就有正房的人跑来问出了什么事。 老太太一向睡得浅,一点动静就惊醒了,孙步玥看到人越聚越多的门廊,凝辉院一排房屋的灯一一亮了起来,双腿一软,知道这下是彻底瞒不住了。 承钰被外面的动静惊动时,睡眼朦胧,问平彤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平彤说还没到丑时,又低声道:「姑娘,外边出事了,是大小姐,老太太在那边处置呢,二太太也赶过来了。」 她渐渐清醒,蹙了蹙眉,想着大半夜的,孙步玥又闹的哪一出。撑着起床裹了件厚披风,到堂屋时发现灯明如白昼,上下首的太师椅上早坐满了人,孙步玥钗发凌乱,胡乱穿了衣服跪在地上。 「这是出了什么事?」正疑惑,门外走进来个人,承钰侧头看去,吓了好一跳。 孙怀蔚穿着身石青色净面锦缎长袍,身姿如竹,清瘦削长,只是一张脸鼻青眼红,鬓发凌散,明显是被人打了。 承钰低呼了一声,他身边不是有个锦衣卫的百户蒋大人吗?怎么还会被人打。看到他青紫色的眼眶,她不由想起那年冬天他被孙怀薪打了的模样,忽然觉得很心疼。 孙怀蔚当然发现她惊讶的目光,慌忙用手掩了掩一侧脸,皱着眉看向另一边,发现坐在下首太师椅上的陆玉武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了一眼,陆玉武的目光迅速移开,嘴角带了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双手摩挲很不自在的样子。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半个时辰前,他让蒋驭到凝辉院来悄悄带走承钰,等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还以为是蒋驭回来了,刚一转身就迎来一个硬邦邦的拳头,登时把他打趴在地,来不及抬头看,拳头又是疾风骤雨一般打下来,他想开口说话,又被人提起来一锤击在面门上,差点没咬了舌头。 半夜被偷袭的孙大人很是狼狈,等他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时,人已经翻窗出去了。 第56章 他早猜到是陆玉武干的,这等的好身手连蒋驭也不及分毫,况且他在被打得晕头转向时分明看到了他挂在腰间的一枚玛瑙石腰佩。孙怀蔚也没打算跟他计较,但可气的是现在两人相见,他脸上竟还挂着几丝得意,丝毫没有掩饰,一会儿那双桃花眼又望回来,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孙怀蔚深吸了口气,镇定下来。之前丫鬟在为他上药时,蒋驭就回来了,但是没有带回承钰,他正要问,蒋驭就附耳说他在经过西厢房时,听到里面动静不对,似乎有男女交媾的声音,可是有谁能在西厢房做那等事?他当即就赶回来禀报。 孙怀蔚听了也是一怔,随即想到陆玉武才在这儿把自己打了一顿,房里的人不可能是他。男子暂且不论,那女子又是谁?想到这儿,他太阳穴突突跳起来,药也顾不上抹了,起身走出门外,往凝辉院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他脑子一片空白,因为他什么都不敢想,不敢想蒋驭刚才说的,不敢想西厢房的女子是谁,快走到时,就遇上那边过来的丫鬟,火急火燎的,正好是要去扶摇院请他。 丫鬟口齿不伶俐,但他大致听懂了,吃惊之余却觉得松了口气,原来是孙步玥。 「祖母。」他向老太太行了礼,老太太「嗯」一声算是听到了。自她生病以来,就没再见过这个庶孙,但今晚事出紧急,他如今算是孙家的当家人,不得不让他来一趟。况且她听说另一个当事人是太子殿下,那位殿下在被发现时便云淡风轻地走了,事不关己的模样,丫鬟们看了他衣裳的纹饰,知道他的身份,都不敢拦,陆玉武问了一句,他只说「孤要回去休息,有事明日再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孙怀蔚还想问清情况,就被老太太派去问太子殿下的意思。 毕竟太子殿下是应他的邀留宿国公府的,当下他只好应喏往梨仙院去。 庶孙走后,老太太开始问孙步玥话。孙步玥埋着头跪在地上,却怎么也不做声,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从得知消息到现在也有一刻钟的时间,她老人家已经努力把情绪压了压,见孙女这副模样,气又不打一处来,只恨自己不能动了,否则真想把边上放的茶盏先摔过去。 「你有脸做就没胆子说了!我孙家真是家门不幸,出了你这等有辱门风的子孙!和你那母亲一样的德行!」老太太气头上,看着孙女哭红的凤眼就想起当年高氏求饶的模样。明明做了这么多错事,证据都堆到脸上了还是不肯认,明明是自己心怀歹意,还有把罪过都归于旁人身上! 辛嬷嬷看她起伏得厉害,帮她拍背顺气,孙步玥听到祖母提起她母亲,心下更委屈起来,想到若是母亲还在,一定能为自己做主,眼下自己迫不得已出了下策,事发了却孤孤零零没有一个人能帮她,哭得越发委屈,倒像是屋里的人欺负了她一样。 「你还哭?你有什么可委屈的?自己做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哪里还有一点女儿家的廉耻!」老太太恨不得一口啐在孙女脸上,承钰忙去帮着给她拍背,又端了热茶喂她喝下。她虽然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孙步玥形容不整,连水红色肚兜的带子都没系好,又听外祖母刚才的话,心里也猜到几分,说道:「步玥表姐先把实情说了,无论如何你也是孙家的嫡长小姐,就算做错了天大的事,外祖母一来顾着府上的名声,二来念着祖孙情意,也会想法子帮你周全。你这样哭闹,又不把原由说清楚,让外祖母怎么帮你?眼下也快丑时了,你还打算让大家陪你耗到什么时候?」 孙步玥一向厌恶她,听她说话,就想到若不是因为她,武表哥就不会不喜欢自己,今日她也用不着使这么下作的法子反害了自己。恨恨地望着那张瓷白的脸蛋,她冲上去就想抓,最后被平彤绣芙几个拦了下来,她还不死心,使劲儿要挣过去,被老太太厉声喝住。 这时外边的婆子把孙步玥的贴身丫鬟找了来,孙步玥一见那个丫鬟又朝丫鬟扑去,狠抓猛打,像只抓狂的小兽,被婆子拉开后又伸脚去踢,丫鬟只是抱着头哭。 「你既然不肯说,就让你的丫鬟说。」老太太示意让丫鬟解释,那丫鬟正待开口,被孙步玥尖声骂道:「小贱蹄子,你今日若是敢说,我回去就撕了你的嘴!」 丫鬟被吓得哆嗦,看了一眼大小姐,又看一眼老太太,只听老太太身边的辛嬷嬷道:「你要认清楚,这家里终归是老太太在做主!你若是不说明白了,大小姐不撕你的嘴,老太太也容不得你了!」 第57章 丫鬟连忙磕头如捣蒜,把事情原委一一交待清楚。她得了孙步玥的吩咐,进西厢房前却被一个男子拦住,那男子说他是太子,给了她一枚玉佩,让她出去告诉大小姐,世孙已经把那碗汤喝了。她也听其他丫鬟说今日太子殿下来了府上,一时犹豫,但怎么也不敢得罪太子,当下依他的吩咐做了,揣着玉佩忐忑不安地等在院外。 孙步玥听了怒火攻心,觉得喉咙腥甜,差点喷出血来。婆子没把她拉住,让她扑过去抓着丫鬟的头发就是一阵猛扯。老太太一张脸沉得如深秋潭水,让人见了陡生寒意。等婆子再把孙步玥拉回来,她看向外孙问道:「你表妹让丫鬟给你安排的西厢房,怎么又成了太子殿下在里面?」 陆玉武说道:「太子殿下突然邀我去梨仙院小叙,半途却说有东西丢了要去寻,我在梨仙院等了半个时辰不见殿下来,便又回来,结果就发现……」 没等老太太说话,孙步玥「哦」的一声恍然明白,那太子之前一定是跟着自己,否则怎么会知道她的用意,从前他还是十六皇子时,就听大哥说过他品性无德,当时还觉得他品性如何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没想到今晚就吃了他的苦头。 「祖母,您要为孙女做主啊,孙女是被那太子害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对上老太太一双冰冷冷的眼睛,「你还有脸哭!自食恶果罢!」她根本不想再看孙女一眼,这就是她养出的大家闺秀,竟想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逼迫武儿!若是事情真发生了,她简直没有脸面再见长女。 陆玉武本来不想提孙步玥对他起的龌龊心思,但还是让外祖母知道了,他觉得有些不自在,别过脸望向门外。老太太要罚孙步玥跪祖祠,这时孙怀蔚回来,说明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要娶孙步玥做侧妃,请老太太不要再追究今晚的事。 老太太沉眉半晌,太子已经开了口,她再罚就是和太子过不去了,打算再训诫几句就作罢,还没说话,就见孙女又哀嚎起来。 孙步玥一听要进宫做侧妃,死活不肯答应,哭倒在地。勾得老太太心头火起,怒道:「你如今都这般景况了,不去宫中伺候太子还能怎么样?难道要我送你去尼姑庵做姑子吗!」 「我不嫁太子,我不嫁……」孙步玥心里锥子扎一般痛,声音拖到最后尖尖细细地刺得人耳朵疼,颇像得不到心爱之物的小孩子撒泼。 老太太气得头疼,只能让丫鬟把她拉回扶摇院。她被拖回去时还回头看着陆玉武,少年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长身玉立,如芝兰玉树一般。她少女年华的梦,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看着外孙面有疲色,老太太心中觉得歉疚,道:「西厢房脏了,武儿今晚就先住抱厦间吧。」 陆玉武「嗯」了声,向外祖母道别,临走时看了眼承钰,她半夜被叫起来,一连打了好几个哈哈,此时一双眼睛闪着水花,亮晶晶地冲自己笑了笑,「玉武哥哥快去睡吧,明日我和你一起去王府看姨母。」 「好。」他笑着应下来,转身去了旁边的抱厦。 承钰舒了口气,刚才在堂屋冷眼看了场热闹,忽然记起前世,孙步玥似乎就是用的这种法子才让玉武哥哥娶了她。如今天不遂她愿,竟然弄巧成拙让她自食其果,这一世她不会再嫁给玉武哥哥了,像了却一桩心事,她觉得今晚可以好眠了。 没成想刚迷迷糊糊睡回去,暗夜里就被人裹着被子扛了起来,她还没得及呼救,就被来人捂住了嘴,作声不得。 来人身手敏捷,扛着她翻墙跨院,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一处院子,他把她放下来时,她还有些晕呼呼的摸不清方向,直到又被抱进了屋,才看清这是哪儿。 这是孙怀蔚的院子,而屋里正挑灯看她的人,正是孙大人。] 屋内烧有地龙,但承钰毕竟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刚才又在外面吃了阵冷风,此时不由得拢紧了身上裹的一床绫被。 「姜姑娘,得罪了。」承钰这才看清刚才捋走她的人就是蒋驭。他是听孙怀蔚的命令,怪他也没用。 「放我回去吧,今晚的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她面容冷淡,直视屋子尽头的孙怀蔚。刚说完,蒋驭却退了出去,承钰追过去,因为被子包着腿,走得费劲儿,还没追上就被蒋驭关了房门。她懊丧地转过身看他。 他挑了挑灯芯,火焰「啪啪」地轻轻跳了两跳,比之前更加明亮起来,望着承钰的目光却越发迷离。小丫头一张素脸陷在杏子红锦被中,衬得眉眼乌浓,唇红齿白。一卷青丝如瀑,安静地垂落下来,他忽然很想闻闻那股熟悉的冷香。 第58章 「你别过来!」承钰见他站起身朝自己走来,慌忙说道,不由又把身子的被子裹紧了些。 孙怀蔚并没停下脚步,反而「哧」地笑了一声。她这是在怕自己吗?她为什么要怕? 他到底还是走到了她面前,脚步停了,一张清俊的脸却越贴越近,承钰下意识地别过脸不想看他。 空气安静了片刻,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余光也能感觉他还在灼灼地看着自己。他到底想做什么!承钰蹙了蹙眉,觉得两人确实需要好好谈一谈。 「孙大人,别再这么看着我了。你如今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何必再纠缠我?我虽然不是侯门公爵家的小姐,但也是自小由父母疼着长大的,闺阁小女子没什么大的志向,只求嫁个正直善良,无二心之辈罢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正直善良,无二心之辈?」因为侧着脸,他说话时的气息直喷到耳侧,她觉得耳朵开始发烫得厉害。 「正直善良我的确称不上,但无二心这一点,倒是能满足你。」承钰听着他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感觉有柔软而滚烫的东西含住了她的洱垂,从背脊传来一阵酥麻。颇厌恶地转过脸,她从绫被里抽出一只手想要朝他打下去,却在转头的刹那被他捧住了脸颊,松香袭人,他吻得比任何时候都用力。 承钰想挣开他,两只手都从被子里伸出来,拼命拍打他的背,他无动于衷,探进来的物事搅动得越发厉害。被子从双肩滑落,身子一凉,随后却有只炙热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贴近了腰身,一把掐住她,把她打横抱到榻上。 「孙怀蔚你放开我!」用尽了气力往他身上砸下几拳,却只换来他一声闷哼。孙怀蔚笑着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别动,一会儿就好。」 承钰望着他那张清风雅月的脸,此时像进过染缸一般,嘴角边有处暗红,右眼眼眶青紫色,眼睛红红的还在充血,两腮各有一处颜色。忍不住皱眉摸了摸,他疼得「丝」了一声,把她手腕子抓紧,道:「别碰。」 「你这是被人打了吗?」她还是又摸了上去,从他的眉心抚摸到眉尾,浓密乌黑,从前尚带着几分青涩的眉眼何时已经这般英挺俊朗了,带着股不可逼视的魄力。 这算是她养大的孩子吗?在她二十来岁的时候遇到十来岁的他,从他生病时照顾,到陪伴他读书入仕,最后不知不觉搭上一颗真心,牵出一片痴情。明明最开始只当他是个可怜的弟弟,后来自己却成了依附着他的小妹妹。 「夜里没看清路,摔的。」他说完埋下头,承钰感觉一阵热雨落到渤子处,一只滚烫的手开始游走,拂过那两处时浑身不自觉涌起一股暖流,里衣被褪下,火热的身体紧贴,她感觉他下面那处逐渐坚硬起来,帐子里的气氛开始变得灼热,但她的脑子越发清醒。 她知道自己挣不过他,像亲手把一只小奶虎养大,如今小奶虎长成猛虎,凶狠不近人情,反过来要吞了喂养它的人,她要如何反抗? 他正要褪掉她的裤子,忽然听她清冷的声音说道:「孙怀蔚,你是想让我身败名裂吗?」 他愣了愣,似乎从来没听她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抬眼对上那双闪着清辉的眼睛,他说道:「我自然不想,也不会。灿灿,我会娶你,你会是有三品诰命的孙夫人,谁敢诟病你?」 「可我不想嫁给你。」承钰深吸了口气,重复道:「孙怀蔚,我不想嫁给你。」 「为什么?」他望着那双眼睛里滚下泪珠,透过水光是一股凛冽的恨意,让他如堕入冰窖中,浑身寒凉。 「因为你从前做过的事,因为你现在在做的事。」承钰冷眼瞥到自己芙蓉色的潞绸肚兜,心里对他仅存的一丝念想彻底消散。 「灿灿。」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一双修长的手无处安放,无措地为她穿上里衣,带子系错了也没发觉,因为他明显地感觉到,生命里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他远去,像流沙逝去一般,抓得越牢,流得越快。 他把衣服重新为她穿好,看着她死尸一般躺在床上,忽然觉得自己又成了四年前荷花池边一无所有的少年。只是一个孤独彷徨无人挂怀的孩子。 「你等我,我明日就去向祖母提亲,求她把你嫁给我,等她同意了,后日我们便成亲。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灿灿。」他忽地又俯下身来紧紧搂住了她,像孩童抱着心爱的物事不愿丢手。他不想再过那样凄凉孤单的日子,无人问他粥可温,无人与他立黄昏。那样湿泠泠的孤寒,在有了她的温暖后,他再也承受不起。 第59章 「外祖母不会答应,我也不会答应。」 身下的人猛地推开了他,他一个趔趄歪向一侧,见她已经下了榻,走到门边捡起那床杏子红的绫被裹好,回头看了他一眼,便决然地推门出去。 位高权重的孙大人,此刻像只离了母亲的幼虎,蜷缩在床角,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两扇被承钰打开又关上的门。 他就这么望了几个时辰,卯时前容芷进来伺候他梳洗,今日已是元宵过后,年假结束,各官员要回所在衙门点卯任职,而他也得进宫上早朝。 容芷为他穿上朝服,偷偷看了眼自家少爷的脸色,仍是如以往一般清俊冷淡,黑的是眉眼,红的是薄唇,但她隐隐总觉得不对。好像从前能从少爷身上嗅到的唯一一点暖意已经消失殆尽,冷冰冰的真正与外面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承钰让蒋驭再把自己悄没声息地送回凝辉院后,倒头便睡了过去。一晚上被折腾起来两次,白日里还要照顾外祖母,她真的很累了。但卯时时分她梦靥一般突然睁开了眼,没头没脑地就是清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 屋子里一点亮光也无,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睁眼闭眼间,回忆从几个时辰前回眸看他的那一点开始,延伸成一条不归路,从起点到终点,他似乎一直都是那个雨夜里没有伞,孤清冷寂的少年。 她瞒着自己对他保留了最初的感情,就算曾经强烈的爱慕逐渐消散,心底也始终顽固地残存着暴雨夜里对他生出的第一缕同情关怀。她不忍心伤害他,只能选择离开。 天亮后承钰一如往常地陪外祖母用早膳,正端了一碗青梗米粥要喂,陆玉武从外面走了进来,先向老太太请了安,随即走来接了她手里的碗,道:「你先吃吧,让我来喂。」 承钰面色有些犹疑,他笑了笑,「你还怕我喂不好?」 她摇摇头,望了望外祖母,老人脸上堆着笑,她似乎很久没见外祖母这么开心过了。当下也就没说什么,捧过粥碗低头吃了起来。 老太太的确开心,经过夜里的糟心事后她一直有些郁郁,直到早晨看到珠玉般的外孙外孙女时,心境才开朗了许多。 等世安王回来后,她就找长女过来,钰儿如今也及笄了,可以商量孩子们的亲事了。 早膳后就有宫中的人来府上,百来担装箱络绎不绝地抬了一上午,把扶摇院的庭院摆得没有落脚处,只能挪到廊下又放。领头的几位嬷嬷说明来意,太子殿下今晚就要迎孙步玥进宫。礼服由尚衣局的宫人赶制,傍晚前送来,到时再为她梳妆,等宫里的车一来,立刻就能坐了车进宫。 孙步玥整晚没睡,熬得眼窝深陷,披头散发地坐在屋里哭闹不休。宫里的嬷嬷要教习她规矩也不得,最后不知是哪位姑姑,开了一个金漆描花鸟的箱子,里面是全套红宝石或镶金点翠的头面,孙步玥一双泪眼里照出首饰的光亮,渐渐地止了哭,开始任那些嬷嬷摆弄。 在太子准备迎娶侧妃的同时,皇帝陛下躺在寝宫的龙榻上,因为心悸而频频惊醒。 今日轮到荣王和寿王侍疾,皇帝刚睡过去不久,又一次莫名惊醒,明黄色的里衣已经汗湿了一片。 他叫来王保,气虚声弱地问道:「十六皇子呢?」 王保垂首侍立,恭敬地答道:「陛下您忘了,十六皇子已经册封为太子了,如今正在东宫呢。」 皇帝这才记起来,「哦」了一声,看到榻边的两位王爷,又皱眉问道:「世安王呢?」 王保又回答道:「世安王出征安南,捷报已经传回宫中,人还在回来的路上呢。」 「出征安南?」皇帝皱眉喃喃重复了几遍。 「孙大人呢?」他又问道。 朝中孙姓的大人很多,但皇帝陛下亲自问起的孙大人只能有一个,王保再次答道:「孙大人如今正在内阁与阁老大人们议事。」 孙怀蔚在正月前已经被授了内阁次辅的官职,今日入朝便直接去了内阁报到,无人不奉承,连年过花甲的首辅章大人也对他礼遇有加。 「去把孙大人叫来,朕有话跟他说。」皇帝吩咐完,又把两位王爷打发走,躺在龙榻上长长舒了口气。 一会儿孙怀蔚来了,皇帝两眼有些昏花,朦胧中瞧见一个穿着绯色朝服的高大少年进来,风姿笔挺,气度沉稳,紧皱的眉头略微松了松,唤了声:「孙爱卿。」 第60章 孙怀蔚疾步走到榻边,向皇帝行了礼,就被一双苍老的手拉了起来。皇帝紧紧地握着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颤巍巍道:「孙爱卿,朕刚才做了个梦。」 孙怀蔚看着榻上病气缠身的皇帝,瘦骨嶙峋,年老衰弱,哪里还有一点九五至尊的气势,只是个濒死的五旬老人。 「陛下做了什么梦,可否说给臣听听?」他一双星眸诚恳而真挚,看不出半分对眼前老人的厌恶嫌弃。人生如戏,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朕梦到父皇了。梦里面的父皇还是盛年,大皇兄领着我去向父皇请安,父皇却只看到大皇兄,丝毫没注意到我,任我怎么在他面前说话,跳动,他就是不看我一眼。」 孙怀蔚眉梢轻动,皇帝陛下竟称自己为「我」,看来已经病入膏肓了。 「陛下,梦都是反的,天下皆知陛下是先皇最为宠爱的嫡子,八岁便被立为皇位继承人。世安王只是区区王爷罢。」 「不,不是的!」皇帝抓着他的手又紧了紧,老眼飘忽,「父皇一直是想立大皇兄为太子的!莫不是祖训要求立嫡不立长,群臣反对,父皇不会立我的!八年!当年的国本之争持续了八年啊!」 皇帝放开他,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冒金星,又是一阵心悸头晕。 「陛下!」孙怀蔚皱眉唤了一声,宫女取来皇帝常服食的金丹,他倒了一粒,和着掺了朱砂的水给皇帝喂了进去。 皇帝连吐了几口在他的朝服上,最后艰难地把金丹咽下,昏昏睡了过去。 孙怀蔚不能走,留在殿中等候,不过等了半刻钟,榻上又是一声惊惶的呼声,皇帝再次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 「孙爱卿!」 「臣在。」孙怀蔚侍立在旁,皇帝看见他,吐了口气,道:「朕又梦见太子了。」 他挑了挑眉,明白皇帝所说的太子绝不是如今东宫里住着的太子,而是日前被处死的那位嫡长子,但他还是说道:「陛下应该是太过思念太子了,不如现在让宫人把太子传唤来?」 皇帝怔了怔,以为他真的没明白自己指的是哪位「太子」,摇摇头不作解释,脑海里却回忆起刚才梦见的场景。梦里的前太子披头散发,鲜血淋漓,瞪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为什么要冤枉他。还有皇长孙,那个不满十岁的孙儿,双瞳流血,无声地望着他。 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朕?明明是你们谋反在先啊!我儿和孙大人亲手将你们拿下,证据确凿,你们为何死不认罪! 皇帝内心经历了一番纠缠,半晌才对孙怀蔚说道:「孙爱卿,朕近来为何总是困倦无力,莫不是上天对朕有什么不满,以此来惩戒朕的?」 「陛下勤政爱民,福泽天下,上天怎么会对陛下不满。」孙怀蔚尊敬而诚恳地说道。 「不行,朕还是放心不下,你速速为朕作青辞一首,向上天表明朕的心迹。」皇帝面色凝重,语气毋庸置疑,又恢复了往日刚愎自用的常态。 孙怀蔚只能领命,由宫女引他到殿侧的偏殿,蘸了红色的颜料开始书写。 日落西山前,他将写好的青辞呈到皇帝面前,皇帝双眼浑浊,只能看到纸上模糊成一片的朱红字迹,像一滩血迹,刺目净心,他让孙怀蔚念一遍。 「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吾皇,万寿无疆……」 皇帝听到这里时,脸上现出难得的笑容,等他念完,立刻让宫人送到自己最信任的纯一道长处,让道长即刻举行斋蘸献给上天。 看着事情处理妥当,皇帝陛下长长地舒了口气,但总觉得胸口像压了块石头,闷得慌,一连又深吸了几口,肺里忽然似有锥子在扎,一阵刺痛,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进气不如出的多。 「陛下?」孙怀蔚注意到他的异常,皱眉问道。 皇帝摆摆手,示意无妨,颇费力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这回世安王大败安南军,等他班师回朝,你说朕再赏他什么好?」 「世安王军功煊赫,前征匈奴,后战安南,如今尽得百姓爱戴,臣以为金银珠宝也比不过归来时有民众夹道相迎。」孙怀蔚恭敬地说道,语意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世安王的崇敬。 皇帝猛地翻回身来,瞳孔撑大,瞪眼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夹道相迎?」 「是的陛下。王爷大胜归来,安南的百姓一直把军队送到边境,据说当时万人空巷,人声喧腾,场面一度非常热烈。」孙怀蔚含笑说道,侧眼注视帝王微妙的表情变化。 「万人空巷?」皇帝喃喃重复,两片紫中泛白的薄唇开开合合,神色阴晴不定。 薄暮迫临,金乌坠入了云层中,蔼蔼的暮光耀进空落落的大殿,微红的光晕中可见空中漂浮的尘埃,孙怀蔚微微虚了虚眼,嗅到了身边帝王的恐惧与愤怒。 出寝殿后,他立刻召来心腹,沉声问道:「人都安排好了吗?」 对方回道:「都安排妥了,约有五百余人,从东城门到宫门,明日辰时前就会着百姓衣服,在道路两旁‘恭迎’回城的军队。」 孙怀蔚嘴角微微上扬,一侧梨涡昙花般闪现而过,清辉一般的眉目间隐隐凝着层戾气。他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眺望,浓郁的暮色将层云合拢,深重的郁紫色像要压下来,天与地将合之际,有一个月白色的高大身影挺身立于殿外。 那是?他虚了虚眼。是陆玉武。 「该有个宫人提醒提醒他,即便是世孙,没有陛下的特诏,也不能夜宿宫中。」孙怀蔚抬了抬眉,自顾自说完,抬脚离开。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小太监跑下去和陆玉武说话,他听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向大殿的方向拱手行了礼,转身往宫门处走去。 【卷五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宠冠群芳》卷一 作者:寂光流星 02、《宠冠群芳》卷二 作者:寂光流星 03、《宠冠群芳》卷三 作者:寂光流星 04、《宠冠群芳》卷四 作者:寂光流星 05、《宠冠群芳》卷五 作者:寂光流星 06、《宠冠群芳》卷六 作者:寂光流星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