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冠群芳 卷四》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第二日承钰回归上学生活,一大早便被平彤摇醒。贪婪地在温暖的被窝里赖了会儿,她极不情愿地起床任绣桃和平彤摆弄。 想起顾女先生,她的心情难免忐忑,不过因为段越珊的加入而被冲淡了些。段姨母听说孙家女学有位学问极好,又极严厉的女先生,喜得立刻找了她妹妹,安排送女儿上学的事情。 她不求段越珊满腹书华,才华横溢,只希望她略通诗文,略懂词曲。同时把她拘在学堂里,磨磨她的野性子,免得她成日无事,招些无妄的事端。 但显然顾文茵对学生的要求并不只停留在略懂。 早晨第一堂课品鉴宋词,顾文茵让段越珊朗读,结果段越珊读不懂还不说,十个字就读错三个,句也断得不对。顾文茵念她初来,耐着性子纠正她,后面的大半时间也着重教她。 孙步琴乐得看她表姐被顾女先生一对一教习,以往她年纪小,功课总跟不上,如今来了个草包表姐替她,她喜出望外,上课悄悄想找承钰说话。 旁边坐着的孙步瑶瞪了她一眼,说再看她不认真读书,就回去告诉娘,孙步琴吐了个舌头悻悻然作罢。因为孙步玥不在,孙步瑶没了玩伴,倒十分管教起妹妹来。 下午的习字课上,不出承钰所料,顾女先生把她的字批评了一番,让她回去找了好的描红来多加练习,旁的话却是不再多说。她留意看了看顾女先生,见她依旧穿着朴素,一身青布细棉裙子浆洗得发白,神色淡然,但比之以往更多了一层落寞之色。 那种失意透顶的落寞似乎在陆平里脸上也见过。 放学后,段越珊被单独留下来加课,神色哀戚地目送几个表姊妹离去。孙步琴掩嘴偷笑,心里巴不得如此,这样就没人来和她抢表姐了。 出了枕雨阁,承钰往族学的方向望了一眼,是座两层高的楼,底层是启蒙的学生,第二层是要参加乡试的。红漆木的栏杆掩映在数竿竹丛中,她踮了踮脚,在参差竹叶间看到二楼的五间房子。也不知他在哪一间? 回了凝辉院东厢房,她看正房的房门紧闭,以为外祖母还在午睡,丫鬟却说是国公爷回来了。 大舅舅?几日不见人影,总算知道回来了。不过不知道他会怎样来面对自己。 孙立言也是彻底没钱才跑回来的。那北方来的妞儿,愣是耍得他稀里糊涂就掏了私库,把攒了几年的银钱悉数奉上。今早他在床上醒来,发现除了自己身上盖的被子,屋里什么也没了,人去楼空,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上午出门打听了一圈,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生气之余回家,又听说自己媳妇被送走,外甥女平安回来,倒受了番不小的惊吓,差点当场晕倒。 因为银子花光了,就算现在暂时去哪个外室那儿避避,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进屋探探母亲的口风。 进屋他先问了安,发现母亲对他的态度并无异样,估摸着外甥女没把在娇杏苑遇到他的事告诉母亲,因此胆子不禁大了几分,坦言是他治妻无方,以后一定好好待在家里孝顺母亲。 老太太早习惯了长子的做派,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思量一番提道:「你外边养着的那些女人,都是戏子娼妓出身?」 「只有个艺妓,其他几个都还是扬州买来的瘦马,还有个是庄子上的丫头。」母亲从不过问这事儿,一向都是默许,如今问起来了,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据实说了。 老太太听后说道:「如今高氏去了,你屋里也没什么人伺候,不如就把那几个瘦马和庄上的一并接来府中,抬了姨娘安心伺候你,也省得你总不着家。至于那个妓,随便打发了罢。」 瘦马往往面容姣好,出身贫穷人家,从小被人买了调教,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是不论出身,比好些世家小姐还出众。让搬了来放在她眼皮子底下,量她们也不敢怎么闹。 在孙立言这里,从前只碍着悍妻,如今若是都接到家中,不仅省了在外租赁宅院的钱,每月还有公中的二两银子发放,那就不用他另掏私库了。这等好事,他自然乐得应下,忙告了辞要去操办。 出去时却不经意瞟到了东厢房外站着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身月牙白长袄裙,周身散着淡淡的光华,纯净不暇,倒叫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他硬着头皮叫了声「外甥女」。 「原来大舅舅还是认得我的。」承钰轻笑。 孙立言赶忙四下望了望,「嘘」了声,把承钰拉进屋里。 关上门,他躬起腰身恳求道:「好外甥女,舅舅那日是黄汤灌糊涂了,实在醉了,竟没认出是外甥女,真是该死!」 说着往自己脸上「啪啪」抽了两耳刮子,承钰冷眼看他自说自打,一句话也没说。 「好外甥女,大舅舅现在只求你别把这事儿告诉你外祖母。成吗?」孙立言对上她冷淡的眼神,倒是没了主意,这外甥女可不是外面的女人,拿点钱就能哄好,但他似乎除了拿钱,也没别的法子了。 第2章 他开始在衣服里摸摸找找,先摸出了几块碎银子,又从靴子里摸出了几个铜板,说道:「舅舅近日手头有些紧,只有这些了,你先收下,等过几日舅舅再送了好的来。」 承钰冷声道:「不用了,我不会告诉外祖母的。您放心好了。」 「当真?」孙立言不相信。 她点点头,「我不会说的,不过不是为了舅舅您,而是我不想再让外祖母生气担心。您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叫绣桃送客,孙立言收起银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人走后,承钰长长舒了口气。如今大舅舅不争气,外祖家想要把门庭支应下去,就必得出个进士,否则两代之内就会没落。幸而大房那边还有怀缜表哥,如今怀蔚表哥也要参加乡试,这样希望又多了几分。 也不知今日他过得怎样?和学堂里的同窗处得怎样?先生面前表现得怎样? 本来还以为能在晨昏定省时见到他,结果连着好几日连他人影也没见着。她心里暗暗生气,难不成因为自己让他抓紧时间,他就真不来了? 后来才听二舅母说起,二舅舅找了些关系,弄到了国子监旁听的名额,怀缜表哥便带着孙怀蔚去了一同去了国子监。 到第七八日,承钰吃着甜甜的红豆莲子粥也觉得没了滋味儿。日复一日地去上课,下学做女红,以及,想见他。 眨眼过了正月,日渐和暖。一日黄昏,她在临窗书案上隔着薄薄的纸写孙怀蔚的描红,忽然听见有人进来,还以为是外祖母那边的人来传饭,头也不抬地说道:「告诉外祖母我写完这张就来。」 来人走没走,承钰写得专心,也没大注意,直到她听到身边有浅浅的呼吸声,闻到一股好闻的墨香。 抬眼一看,少年一张清俊的脸庞映了半壁夕阳,眉峰沾染上温暖的金色,变得柔和起来。薄唇轻扬,梨涡隐现,正俯身在旁,负手瞧她写的字。 「你回来了!」承钰展颜笑道,惊喜地从红木圆凳上跳起来,差点撞着孙怀蔚的头。 少年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几日不见的小姑娘。仲春闰月,她换下了厚棉袄,穿了身浅碧色绣兰草褙子,外边罩了件月白色的细棉小褂,越发显得身量楚楚,清秀怜人。 孙怀蔚淡淡一笑,问道:「我的字练着可好?」 「不好,你那字是男儿写的,对我这个闺阁来说却太过遒劲浑厚,我要练也得找隽秀一些的梅花小楷来练。」承钰说道。 「那你还练?」孙怀蔚眼睛瞅了瞅书案上摊着的字帖。 「顾女先生说我的字太小气,正好发现你的字大气,我就顺手拿来练练,却是不会常写的。」承钰心里堵着气,气他走了这么几日,一点消息也没有,嘴上就是不想顺着他。 「好,我说不过你。」孙怀蔚写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看书案上的纸上赫然写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知道她已快将他的描红写完,并不和她争辩,只是微笑地望着她。 承钰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转脸收拾书案,一面问道:「你和怀缜表哥去了国子监,那里好吗?你有学到什么?」 那里好吗?对于真心求学的人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也让他提前见识了日后的情景,文官拉邦结党,同乡,同窗,师生,没有一个人会是单出来的。,与派别的争斗从进入国子监那一刻就开始萌芽。他这次作为旁听生,也算冷眼瞧尽了。 罢了,和小丫头说这些也无益,看着那双清澈的眸子,他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学到不少。好了,咱们现在去找祖母,该吃晚饭了。」 孙怀蔚带着承钰去到凝辉院正房时,孙怀缜已经端坐在下首的紫檀木雕卷草纹太师椅上,见表妹来了,站起身行礼问了声,眉眼间淡淡的,不带什么感情。 他一定还为着高氏的事疏离自己,但她自认对高氏的事问心无愧,也就没觉得亏欠了他什么,既然他要这般态度,以后远着他一些也罢了。承钰心里轻轻叹息,面上淡淡地回礼问好。 老太太坐在上首,见儿孙间膈应起来,心里自然不大高兴,说道:「缜哥儿留在这儿用饭吧,祖母让厨房再加道你爱吃的江米酿鸭子。」 「不用了祖母。」孙怀缜站起身,说道,「妹妹近日来信,想让我去恒清山看看母亲,顺道接她回来。我打算今晚便动身。」 老太太听说一怔,不过很快恢复了面色,说道:「你想去便去吧,让二门外的把马车备好送你去。」 孙怀缜和祖母道了别,又向孙怀蔚和承钰拱手告辞,临出门前却被祖母叫住。 「虽说如今已是仲春,到底晚来天凉,叫你丫鬟给你添件披风再去。」老太太叮嘱道,一脚跨出门槛的孙怀缜显然愣了愣,随即点头应是,匆匆离开。 晚饭的桌上虽比平时多了孙怀蔚,但承钰总觉得有几分冷清。旁边的祖孙俩一问一答,言语礼貌而节制,实在感受不到什么温情。听得尴尬,她便只顾埋头吃饭,今晚的水晶肘子实在美味,厨娘下午便开始炖着,此时已是香软酥骨,不知不觉就吃了小半。 第3章 筷子正要再夹一小块时,还没落到肉上,盛肘子的盘子却被人挪了开,承钰扑了个空。 带着些微恼怒地抬眼寻去,正撞上孙怀蔚清冷的眉眼,他薄唇轻启,声调不高却十足的严厉:「不许再吃。我看你夹了不少十筷子,再吃晚上又该闹积食了。」 承钰莫名地不敢反抗,求助似的地望着外祖母,老太太却并不帮她,也附和道:「吃些别的菜吧,这肘子油腻,吃多了又得赖辛嬷嬷给你沏红茶消食。」 从前巴不得自己多吃些的,今日怎么两人都来约束自己。看了眼红油油的肘子,又瞧孙怀蔚把盘子移远了些,她咽了口唾沫,只得作罢。 第二日晨起,平彤正给承钰梳头时,就有孙怀蔚那边的丫鬟过来,说是有东西交给表姑娘。 承钰接过来一看,一沓厚厚的纸,竟又是孙怀蔚给她写的描红,不过这回全是梅花小楷,字体秀丽而不失气度,力劲依旧透过纸背。 昨日随口提了句,今早便写了给她,他读书这么劳累,还得抽时间给她写描红,一定很累吧。承钰决定晚上亲自去厨房,煲了汤给他补补。 下午下学归来,她果真跑去厨房,守在灶前,把一小锅珍珠鸡足足煨了半个下午,傍晚吃饭前,提着食盒欢欢喜喜去了扶摇院找孙怀蔚。 等她到了扶摇院偏院时,容芷却说二少爷还没下学回来,她便坐在屋中的榆木雕花椅上等。闲闲地打量他这间屋子。 偏院是二进的小院子,正房两间打通了连在一起,中间被榆木黑漆描金人物山水的方角柜隔成卧室和书房。柜上除一些书籍外再无别的东西,她再一细看,发现这屋里竟是没有一点器皿摆件。之前怎么没发现? 「容芷姐姐,你们二少爷这屋子怎么跟个雪洞似的,一应花瓶装饰也没有?」承钰问道。 容芷正坐在杌子上做针线,闻言一笑,答道:「从前也是有的,后来二少爷不喜欢,叫人都搬走了。」 还真是清明无一物,承钰暗道,又说:「这怎么成呢?守丧似的,改日我送两个梅瓶过来,好歹装点一下。」 「那奴婢就先谢过表姑娘了。」 两人这边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正院那边传来摔盆砸碗的声音。 「这是怎么一回事?」承钰惊道,一时还以为是大舅母高氏在发脾气,转念想到她已经不在这儿了。 「今早大少爷把大小姐从恒清山那边接回来了,大小姐回来看到院儿里那几个姨娘,心里不高兴,发了一日的脾气了。」容芷漫不经心说道,似乎已经习惯了。 「从早上到现在,我偷偷数着,大小姐砸了不下二十个瓶碗了。」 大舅舅把他的外室都搬回家来,抬了姨娘,这事她也有所耳闻。听说都是些扬州买来的瘦马,不可能太骄横,一般的都是娇娇软软的,如今孙步玥回来,她是嫡长女,又是那样一个性子,日后少不得要骑在这些姨娘头上了。 听说那些瘦马都是贫苦人家养不起的女孩儿,从小卖给人调教,如今又被卖给大舅舅这样的人作践,好不容易脱离外室身份,当了一房姨娘,又遇上个骄横的大小姐欺压。 「大少爷。」承钰还在为那些姨娘莫名感伤时,忽听容芷起身叫人,她转头看去,门外走进一个俊朗的男子。他显然也看到她了,目光淡淡,行礼道:「承钰表妹也在这儿。我来给二弟送些书。」 承钰点点头,看他放下书便要走,也不再多管,不想又听他说道:「承钰表妹,如今我妹妹已经回来了,她始终放不下之前的事,如果她再有什么冒犯了你的事,还请你一定多担待。」 孙步玥放不下,也没见他孙怀缜就放下了呀?如果她再像她母亲一般要来害自己,那她也得因他今日这句请求而担待原谅吗? 承钰心里冷笑,不想作答,短暂的安静后却响起那个熟悉低沉的声音。 「大哥这话怕是说得不妥。」 是孙怀蔚回来了。他仍是一身墨绿长衫,周身散着淡淡然的冷意,眉目疏朗清俊。向孙怀缜行了礼后,继续说道:「大哥明知你那妹妹的性子,也明知她心中放不下此事,更明知她恐会做出什么伤害承钰的事。大哥知道这一切,如今却来求承钰去宽恕未知的事,这难道不算一种情感的绑架吗?」 孙怀缜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眉心竖起了一道深深的纹,胸中提了口气,半晌方叹出来,面有愧色,道:「是我的不对,还请表妹莫要心生怨怼。日后我一定好好管教玥儿,定不会让她做出什么荒唐事。」 「怀缜表哥言重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承钰来了你们国公府,无权无势无所依靠,只求陪在外祖母身边替亡母尽孝道,别的事我一概不管一律不问,表哥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孙怀缜听她言语清冷,似乎不想再和自己多说,便拱手道了别离开。 第4章 见他走了,承钰吐了口气,绷紧的脸不觉一松,见孙怀蔚朝自己走来,会心地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吃过饭了吗?」他问道。 「给你送汤来了,你没回来,我就等着你啊。」 孙怀蔚看了眼桌上放的刻花莲瓣盅,道:「这种琐事叫丫鬟就好,何必你亲自来一趟。」 「你不想我来吗?」 孙怀蔚摇摇头,没说话,转头却看承钰把肘撑在雕花椅间的方桌上,双手抱腮地巴巴望着自己。 妹妹从前也爱这样用手托着下巴,不过往往在发呆。他有一时的失神,恍惚过后站起来拍了拍承钰的脑袋,说道:「今天就在我这儿用饭吧。」 掌灯时分承钰吃得饱饱的回了凝辉院,明明她是专门给他炖的珍珠鸡,他喝了两口汤后,大半的鸡肉却都进了她的嘴里。 看来下次送了汤,不宜留在那儿一起吃,承钰心里暗暗想道。 —— 闰月到七月的五月时光,春夏流转,承钰从薄袄换成了轻衫,日复一日地上学,做针线,以及坚持每晚给孙怀蔚炖盅补品送去。 女学里一直不见孙步玥的身影,她除了每月一次去恒清山探望她母亲,平时连扶摇院的院门也不迈,整日关在屋里对着金箔贴身的菩萨念经。外祖母和二舅母给她看了几户人家,都被她严辞拒绝,害得长辈们以为她要做苦行僧。 段越珊在顾女先生的苦心教导下,小半年来终于有所成就,能把一首词正确地读出来,一手狗爬字也有了明显的改善。 三月收到泉州的信,父亲说二月里杜姨娘和沈姐姐前后脚生了小宝宝,杜姨娘生的姐儿,单名一个「蓉」字,沈姐姐则生了一个哥儿,取名姜承礼。四月里琴丫头过十岁生辰,府中小小地热闹了一场。五月里孙步瑶行了及笄礼,二舅母已经为她定下亲事,是户部侍郎的次子,今年年底就出嫁。 还有大舅舅房里的亦兰姐姐生下一个姐儿,不过病怏怏的怕养不活。三舅母也生了,是个男孩儿,取名孙敏。外祖母喜得大摆宴席,连着五日的流水宴吃下来,她只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往外淌。 「六月嘛,月底是你母亲的生辰,国公府一家子人都去贺寿,连外祖母也去了。」承钰写到这里,想了想,似乎没什么事情可说了,于是在末尾提笔结尾道:「钰安好,勿念。望表兄平安归来。」 写完后她把不薄的一叠信纸塞进信封,吩咐绣桃找人往宣府镇寄去,心里估摸着玉武哥哥收到信时,恐怕都在吃月饼了。 这小半年里他寄了不下十来封信,不过信上都让她不用回,因为行军打仗居无定所。前日里他又寄来一封,似乎说时局稳定了下来,给她留了地址,让她可以往回寄信。 她便洋洋洒洒写了十数页,把这几月来发生的事一一写给他。 她记得前世玉武哥哥十七岁上便封了镇国大将军,四月里他刚过十六,也就是说明年就是他一战成名,功成名就的时候了?承钰想到这里,心内由衷为他高兴。 这是个七月初的傍晚,南方天气闷热,她穿了身白底淡紫团花薄纱衫子,写了快一个时辰的信,出了些细汗,背心微湿,便拿了把白绢地绣佛手花鸟檀柄团扇在手里轻轻扇着。纵是有风,也带了空气中的湿意,越扇越闷。 「平彤,给我端碗冰镇酸梅汤来。」入暑以来,府里各房每日都会在冰窖里取一桶冰供太太姑娘们用,承钰喜欢极了,一热起来便会让平彤拿了冰来解暑。 「你又喝冰镇的东西?」声音低沉富有磁性,随着渐近的脚步越来越清晰,承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也不抬头,继续扑腾着她的扇子,说道:「热嘛。」 「适量即可,多食无益。」 平彤把酸梅汤端了来,还没递到承钰手里,中途便被孙怀蔚拿了去,一仰头喝了干净。 「你怎么这样啊,来这里不许我喝,自己却把我的抢了!」承钰恼道。 孙怀蔚笑笑,没答话。他记得从前妹妹也爱吃冷饮,母亲总不让,说那冰吃多了会体寒,对女子身体百害而无一利。况且就要吃晚饭了,她如今又来喝这冷饮,待会一冷一热相冲,肠胃又怎么受得住? 眼下她这嘟嘴赌气的可爱模样真像极了当时的妹妹。 他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怜爱之意,语气也放得柔和了许多,说道:「看这天该是要下雨的,等雨一落便凉爽了,何必非得吃冰才能解暑呢?」 承钰赌气不说话,想着等他走了自己再让平彤端一碗来,结果一会儿就听几声霹雳,惊雷把暗沉沉的屋子照得通亮,暗灰的天幕撕开一条口子,雨水「哗」地倾泻下来,「还真是下雨了。」没想到大雨说来就来,顺着风飘过走廊吹进屋里,书案上还摊着陆玉武寄来的信纸,此时被风一吹,几张薄纸凌空打了个旋儿,吹得满地都是。 第5章 「呀,我的信!」承钰丢下扇子去捡,孙怀蔚看她着急,也帮着捡。 还有人给小丫头寄信,是她泉州的家人吗? 他捡起一张来看,纸上字迹虽不如他,但笔走游龙,遒韧有力,很有一番风骨,想必是她父亲写的。 恍惚瞥到末尾,「愿妹安好」四个字跃然纸上,看得他星眸一怔。 再看落款:「表兄玉武」。闪雷滚过,又照得屋内亮了亮。 哪个表兄?她除了自己,怎么还有这么多表兄?她除了自己,怎么可以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表兄! 他的妹妹可只有他一个亲哥哥! 是去年中秋那位吗?孙怀蔚恍惚记起当时他把承钰放在廊下,不一会儿便有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把她抱回屋中,那少年似乎守了她一晚上,第二日才走。 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患得患失感,原来小丫头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承钰收拾好零落的信纸,见孙怀蔚蹲在地上,手里还捏了一张,走去想拿过来,却发现他捏得紧紧的不松手。 「你给我呀。」她还没见过他如此呆傻的模样,眉眼依旧清俊,但似乎失了神采,像尊冰雕似的冷清麻木,承钰推了推他也不见回应,正想把信纸从他手里硬扯过来时,他忽然松了手,她的力气发出来了却没找到使的地方,反而害得她往后一仰,跌在了地上。 她懵懵地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孙怀蔚却是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了出去。 「这是让雷给吓傻了吗?」承钰皱眉疑惑,自窗外看到穿着鸦青色圆领直裰的少年走在珠白的雨幕里,才恍然道:「伞,他怎么又忘了打伞!」说完跑出去在廊下拿了伞追着递给他。 雨下得又急又狠,她匆匆送了伞也来不及问他刚才是怎么了。原想着晚上送炖品过去,不料大雨至晚方歇,外祖母不许她出门,她只得让丫鬟把熬好的银耳羹送去。 扶摇院这边,孙怀蔚回屋坐在书案前,捧着一本《大夏九域志》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愿妹安好」,「表兄」几个字。耳边雨声如瀑,「噼噼啪啪」打在房檐上庭院中,总没个清净。 「啪!」在外间站着此后的容芷吓了一跳,伸脖子一瞧,原来是二少爷把书摔在了书案上,随后又听见二少爷在叫她。 「去把府中负责收信的人给我叫来!」孙怀蔚声如闷雷,听得容芷憋了一口气,觉得随时都要炸裂开。 「是,二少爷。」偷眼瞧见他面色实在不好,她也不敢多问,小跑着出了门。 一会儿容芷领着个二十六七的矮个男子进来,矮个男子见了孙怀蔚,行礼恭敬地叫了声「二少爷」,又问他有什么吩咐。 「内院里太太小姐们的往来信件,都是你在管着?」声音低沉,给人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正是奴才。」矮个男子毕恭毕敬。 「那表姑娘的信?」 「也是奴才负责从外边收来,再交给吴婆子送到内院。」 「往后表姑娘的信就不用交给吴婆子了,直接拿到我这儿。」 容芷和矮个男子听了皆是一惊,男子为难道:「二少爷,这信是寄来给表姑娘的,表姑娘若是收不到信,恐怕……」 「由我交给她也是一样的。」孙怀蔚如何猜不到这起人心里打什么算盘,他转身折向立柜,从柜子里取出一个袋子,里边是去年到现在的月前,哥儿一月有十两,他没什么花处,攒了一年倒有百来两了。 钱袋扔到手里时,男子差点没接住,往下蹲了蹲才站稳。沉甸甸的,他忙喜道:「二少爷放心,往后但凡有表姑娘的来信,奴才一律先拿到二少爷这儿来。」 「表姑娘若有往外寄出的信,也先拿到扶摇院来。」孙怀蔚又加了一条,男子听了眼珠一转,随即道:「今日就有一封,奴才马上给二少爷送来。」 戍时三刻凝辉院那边差人送来银耳羹时,孙怀蔚刚好看完承钰今天写好的信,移了桌边的灯盏,借着红红的火舌,把几张澄心纸舔舐了干净,风一吹,灰烬落到乳白色的汤羹中,容芷见了,忙上前说道:「这羹脏了喝不得,奴婢给二少爷端走吧。」 孙怀蔚抬抬手示意不用,冷淡道:「今日之事,你不许和旁人说,更不许和表姑娘说。」 「奴婢省得。」容芷安分地应是。虽然不明白自家少爷这么做的原因,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只管听他吩咐。 进府七八年,她还是头一回有了一种归属感。如今少爷不痴不傻了,还要去参加乡试,她便一心盼着少爷高中。少爷六月里过了十六岁生辰,等明年春闱过后,虚岁都十八了,屋里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她埋着头偷着乐了一番,自己也没发现脸颊两边已是通红。发完痴抬头一看,见少爷竟把桌上的银耳羹喝完了,才惊道:「二少爷,这羹里边有……」 第6章 「无妨。我要温书了,你下去吧。」孙怀蔚喝了小丫头送来的银耳,心窝里那团无名火给浇灭了,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几日后便是七月七日,女儿祝织女,男儿拜魁星。学里放了假,白日里孙怀缜和孙怀蔚仍闭门读书,夜里明月皎皎,几房晚辈来凝辉院请过安后,就在庭院中摆上「拜织女」,「拜魁星」两张香案。 拜了魁星后,孙怀蔚正想回去,目光越过三三两两的妇人,一下子落在了不远处的小丫头身上。 少女乞巧,府里几个姑娘都在,连孙步玥也来了。大的小的围坐在大理石圆桌旁,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向织女诉说自己的心愿。 脂粉堆儿里,小丫头穿了身月白色绣绿牡丹的襦裙,她也闭了眼,嘴唇微张,在默念什么。晚风轻轻起,额角的碎发拂过她的眼睛,似乎把她弄得不舒服了,她用手轻轻拂开,但眼睛依旧很虔诚地闭着。 她许了什么愿? 这些愿望里有他吗? 孙怀蔚静静看着他,直到孙怀缜来叫他。「二弟,不回去吗?」 还有一月就要参加乡试了,兄弟俩夜以继日地苦读,若不是今日七夕要拜魁星,怕是门也不会出的。 但今天还没和她说说话,孙怀蔚摇摇头,道:「大哥先回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孙怀缜说道:「也好,秋闱将近,你也不要太过紧张,走一走便回去吧。」 「好。」他点头,目送孙怀缜离开,回头再看承钰时,姑娘们已经祈祷完毕,笑嘻嘻地不知在说什么。 段越珊到国公府小半年,身子有圆润了不少,只是一双杏眼仍旧水汪汪地明亮,她看孙步瑶还不睁眼,问道:「步瑶表姐还有什么心愿呀?姨母都为你找好夫婿了。」 一句话逗得姑娘们都乐了,一直绷着张脸的孙步玥也扬了扬嘴角。对于待嫁的闺中女子来说,最脸红的便是听到旁人拿未婚夫家来调侃自己,孙步瑶跟着孙步玥学得张扬了些,但提到终身之事还是不可避免的脸红。 「再说撕烂你的嘴。」姊妹们还在取笑,孙步瑶有些恼羞成怒。 「这话可别让未来表姊夫听了去,不然恐怕会被吓得远远的。」段越珊又打趣道。 看到姐姐的窘态,孙步琴笑得倒在承钰的怀里,孙步瑶气得站起来,道:「你们怎的恁的坏,我不和你们说话了。」 说完还真扔下姊妹们,跑到郭氏身边坐着,依偎着她母亲的手臂,气鼓鼓地看着她们这边。 「说不过就知道找娘。」段越珊撇撇嘴,不再管她,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剥起来。 承钰却有一瞬的恍然。若是母亲仍在世,七夕乞巧节,她会不会带了她穿针乞巧,捣凤仙花汁子来染指甲。 她仰头望着漫天星辰,想起从前听母亲说,人死后就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看着地上自己想念的人,她死后却是重生了,母亲会不会也重生了,在哪个角落里正想着自己? 孙怀蔚看她明明在跟姊妹们说笑,无意间脸色却落寞了几分,仰着脑袋看起星星,留给他一段白皙纤细的脖子。 「妹妹。」他唤了一声,把她从短暂的梦靥中拉回了现实。 现实里,他负手立于树下,眉眼一如往昔,清辉雅月般从容。 把扑到怀里的孙步琴扶正,她起身向孙怀蔚跑去。「你们拜了魁星了?」 他点点头,又听她问道:「下月初你和怀缜表哥便要去南直隶考试了,可有什么需要的我好为你准备着。」 她记得前世听孙涵说起过乡试,时间很长,有九天七夜,每个考生被关在狭窄的号舍里答题,只能带干粮充饥,几场考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多做些鞋袜给你,再做条汗巾子如何?上面都绣上一枝桂花,寓意秋闱折桂。」承钰仔细认真地盘算着。 「如今天热了,饭菜容易馊,我还得多给你做些点心带去。」 他去考试,她却比他还担心紧张。这样的关心总算能属于他一个人了吧?宣府的什么玉武表哥是肯定不会有的。 「我上回听二舅舅和外祖母说,你和怀缜表哥做的文章他都看过了,他觉得你俩中举的希望都很大呢。」其实二舅舅还说了,怀蔚表哥到底差了这么六七年的功夫,水平远不及怀缜表哥,能中的希望不大,就算中了,名次也得排到末尾去了。 孙怀蔚知道二叔一定还说了其他的,譬如他的文章并不如大哥,只是个末等水平,中举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必须得藏拙。 短短几月,他已经好几次发现孙步玥在他门外徘徊,又借着打听她大哥的情况问问他的。她每月去一趟恒清山,想必这是得了高氏的授意。若他这时候表现出众,锋芒盖过了孙怀缜,孙步玥很有可能会替她母亲,像七年前一样再给他送碗莲子羹来的。 第7章 「妹妹希望我中举吗?」孙怀蔚低头看她,问道。 「当然希望。」她去年这么费力地从福海馆帮他借书,在小花园子陪他,不就是希望他能有朝一日得个官职,有了自己的前程,不必再囿于国公府吗? 「若是你希望,我便中一个也无妨。」小丫头自新年以来似乎长了些肉,脸蛋子红润白皙,笑起来鼓鼓的,诱得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一把。 闲处时光易过,转眼到了八月,府中上下皆围着两个要参考的少爷忙了起来,承钰绣好了一堆鞋袜,又开始忙着做点心。 容芷接过凝辉院表姑娘处送来的包袱后,打开来看,发现里面是薄薄的袜子,汗巾子,还有腰带,上面无一不是绣了形态各异的桂树枝,一簇簇桂花用金色的丝线绣出来,煞是好看。 折桂,是个好寓意,容芷当即把之前准备的绣茱萸纹的衣物换成了承钰做的。 八月九日国公府大房的两位公子便赴身南直隶布政使司参加乡试。老太太本来只在小佛堂待半日,如今恨不得吃睡都在菩萨面前祷告,只要睁眼便拿了佛珠串念经文。 府中几位舅舅指望不大,老太太一颗心全系在孙辈身上,焦虑之心可想而知,承钰见状,每日也跟着她祈念。 八月中乡试结束,老太太带着各房的人亲自到影壁去迎接孙儿。孙步玥站在众人之外,两手情不自禁握成拳头,抱在胸前,几回踮着脚尖往外张望。 天气闷热,卢氏把儿子抱在怀里,两个月大的敏哥儿似乎也感觉到气氛的严肃,不哭不闹巴巴望着祖母和表姐堂姐们。 两位舅舅亲去南直隶接他们回来,承钰远远见孙怀缜正在和二舅舅说话,而一旁的青衫少年沉默不语,面色看不出是喜还是忧。 「缜哥儿回来了!」 「大哥。」 老太太连同孙步玥,孙怀薪一众都众星捧月般的朝孙怀缜围了过去,只有承钰走向孙怀蔚。 少年如一竿青竹,纤长挺拔。他似乎瘦了许多,下巴尖尖,头发稍微有些凌乱,唇边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胡碴儿。 面色有些疲惫,不过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见小丫头朝自己跑来,孙怀蔚才会心一笑。这几日考场答题,一个人对着考卷面无表情,现在乍一笑他还有些适应不过来。 不过在承钰眼里,他笑得极俊朗好看,小虎牙不经意间跑出来,似乎是在想下一刻要怎么捉弄你。 「你饿了吗?我给你做的点心都吃完了吧。正好今天中秋,我又做了好些月饼。」说完拉起他就往东厢房走。 旁的人还站在影壁问孙怀缜发挥得怎么样,有没有希望中解元时,孙怀蔚已经坐在屋里吃承钰做的豆沙月饼了。 乡试结束,又逢中秋佳节,老太太让二儿媳安排了酒宴,一会儿世安王府的世子夫妇都来了,三代人足足坐了两桌子。 陆玉武的父亲陆伟里时任大理寺少卿,不过当年他日夜苦读也只勉强中了个同进士,若不是仗着身份的缘故,怎么也做不了正四品的文职京官。 他一直是个要强的,不想落人口舌,几十年来如一日地埋头审案,同时更加惜才,对进士出身的官员礼遇有加。 妻家的大外甥才华出众,因此他历来都很喜欢孙怀缜,不过如今又多出个孙怀蔚,他还不大了解,因此自然显得没这么重视。 孙立言也在场,外边的姬妾搬回家来,他好歹在家安分了些日子,此时闷头吃菜,好像众人瞩目的两个少年和他没什么关系一般。 「大哥,等下月放榜,你便有两个举人儿子了,等明年你又是两个进士的爹了。」陆伟里笑着说道,端起酒和孙立言碰了一杯。 孙立言嘴里包着肉含糊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虽说他的确不关心儿子,但以后出去走马喂鹰时,别人听说他是卫国公后,又知道他有两个举人儿子,对他一定高看一等。还有他的那些个纨绔兄弟们,背后一定会嫉妒死他的! 他这么想着时,不经意和孙怀蔚对视了一眼,忽然身子一个激灵,手里的杯子晃了晃,酒洒了一手。 那是庶子的目光吗?冷冽如去年冬日,他推门而入时灌进来的那股寒风,刀片一样刮在他裸露的身上。 旁边的丫鬟赶忙给他擦手擦衣服,他怔愣了片刻回过神再去看时,庶子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神色,漫不经心地夹着菜,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甩甩头,许是醉了看花了眼。元宵过后他听说庶子的病让神医给治好后,吓得不轻,赶回院子去试探他,庶子却神色平静,说之前的事都记不得了。他松了口气,选择相信庶子的话。 女眷这边,孙步玥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坐在大孙氏旁边,甜言甜语地哄着她的好姑母。 「这月底玥姐儿就满十五了吧。」大孙氏说道。 第8章 「可不是嘛。」郭氏答道。 「去年及笄礼还是我给玥姐儿簪的发簪。」大孙氏笑笑,「不知玥姐儿的亲事说得怎么样了?」 孙步玥一听大孙氏提起她的亲事,凤眼一亮,期待地望着她的姑母,眼神灼灼。 「若是再不说就有些晚了。男方怎么都得比女方大个两岁,这么拖下去,适龄男子只会越来越少。」大孙氏对郭氏说道。如今高氏被送去了恒青山寺庙,说亲的事就落到了郭氏头上。 郭氏听她问起这个烫手的山芋不好回答,她不是没给侄女相看过,就剩没把皇子皇孙纳入范围了,侄女心高气傲,通通一棍子打死。 她知道大嫂高氏一直有意把孙步玥配给王府家的世孙,前些日子她也听大女儿孙步瑶提起过,说她步玥姐姐在等玉武表哥回来。但是以前就看出来小姑没这个意思,她不想去自讨没趣。 孙步玥一直在等大孙氏说出「不如就和我家玉武配了。」之类的话,但一顿饭下来,姑母始终没有提及。她直等到饭后喝茶的时候,终于憋不住了,试探道:「姑母,不知武表哥可定亲了没?」 这话一出,一屋子女眷都转过头来看着她,卢氏怀里的敏哥儿不知何故突然哭起来,哭声吵得她心神烦乱,孙步玥顿时脸上发起烧来,想冲上去把敏哥儿扔到外边。 「许是饿了。」卢氏笑道,将儿子交给奶娘,奶娘哄着孩子到暖阁里喂奶,哭声渐去,才听到大孙氏淡淡地说道:「玉武还不急,他才十六,再等两年也行。」 屋子里有些安静,段越珊凑到承钰耳边,自以为很小声地问道:「她为什么要关心别人定亲没有?」 虽然她不爱红妆也不爱刺绣,但是身为女儿家的基本廉耻她还是知道的,自己的婚事都羞于提及,又怎么会无故问外男的婚事。 段越珊看平日总是拿鼻孔看人的孙步玥不像是喜欢关心外男的人。 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屋子里怪静的,段越珊的问题恐怕大家都能听见,承钰脸有些发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哪知不用她回答,段越珊已经自问自答了起来:「别是她看上了她的表哥吧。」 「胡说!」孙步玥急得从炕上跳起来,忸怩着双手,求助似的看向姑母,大孙氏却低头喝着茶,没理会外甥女。 从小她要什么得不到,如今却在婚事上栽了个大跟头,心里不服,最后气鼓鼓地走开了。 「咱们大小姐还害羞了。」卢氏到现在还没摸清状况,笑着说了一句,大家跟着笑起来,刚才的尴尬有所缓和。 「玥姐儿也就罢了,倒是缜哥儿和蔚哥儿两人,如今都有十六岁了,房里是该添些人伺候着了。」一直没开口的老太太说了一句。 房里添些人伺候?承钰心里「咯噔」一下。 「儿媳省的,回头我就挑几个颜色好脾性儿好的丫鬟送到他们房里。不过两个哥儿房里贴身伺候着的大丫鬟我看也挺好的。」郭氏说道。 「你看着办吧。」老太太喝了口茶,丝毫没注意到身边的外孙女把茶泼了一裙子,浅浅的水红色被茶水浸成深红色,贴在小腿上。 「承钰这是怎么了,茶水泼了也没发现。」大孙氏的注意力一半都在未来儿媳妇身上,因此立刻就发现了,起身掏出手绢子给她擦拭。 承钰有些不好意思,忙着起身道谢。老太太这才后知后觉地说道:「快带了你们姑娘回屋换身衣裳。」 东厢房里,绣桃和平彤悄声说道:「好不容易姑娘肯穿红色了,哪知道又被茶水弄湿了。」 「那有什么关系,姑娘今天心情好,愿意穿艳丽些,咱们再挑一条就是了。」平彤取出一件绣莲花鲤鱼的玫瑰红襦裙,却不想承钰眉头一皱,摆摆手让她拿她平日里爱穿的来。 平彤对绣桃耸耸肩,又回立柜里换了条浅碧色绣兰草的挑线裙子。 换下裙子,承钰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今天想着他要回来了,心里开心,平彤她们要把她打扮得艳丽些,她也欣然接受了。而刚才听到外祖母让二舅母往孙怀蔚房里塞通房的话后,心里却是一股烦躁,不经意把裙子都揉皱了。 出了屋被夜风一吹,脑子倒清醒了不少。她在思考这股莫名的烦躁为何而来。贵族世家的男子十五六时,长辈通常会安排些丫鬟,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为什么一落到孙怀蔚身上,她心里就怎么也痛快不起来呢? 「姑娘,咱们还回那边吗?」绣桃问道。 承钰看了眼那间灯火通明的正房,声音稚嫩又坚决地说道:「不去了。」那屋里的人要给孙怀蔚送丫鬟,说不定现在又开始议论明年春闱后给他说亲的事,她才不想去听。 「你在这儿?」绣桃正想问姑娘去哪儿,就听见一个低沉沉厚的男声。 第9章 是二少爷。两个丫鬟行了礼。二少爷长得真是好看,比大少爷更像国公爷,又清瘦贵气。 「你不是和舅舅姨父他们聊事儿吗?」承钰想到明天二舅母送了丫鬟,他就会理所应当地收下,肚子里烧着无名火,和他说话也堵了口气。 「他们让把考的文章默写下来,明日给侍郎大人看。我推说困了,记不得,就溜出来了。」孙怀蔚无所谓地说道。 「你是怕侍郎大人说你文章不过关吧。」承钰说道,叹口气,「真是白白辜负了我为你借的书,寒冬酷暑的在外边苦读,还不如早回你的温柔乡去。」 「温柔乡,什么温柔乡?」他浓眉轻皱。 承钰不说话,他又看两边的丫鬟,平彤是一根筋,男女之事一窍不通,但绣桃懂,她回答道:「二少爷,姑娘是说您身边的容芷姐姐呢。刚才在屋里头,二太太也说要送几个丫鬟给您。」 原来是这样。 他低头看着她,见她一张粉嘟嘟的小嘴撅起来,眼帘半垂,浓而密的睫毛轻微颤动,也不看他,盯着地上像在跟谁怄气。 忽然记起小时候母亲带他和妹妹去吃喜酒,妹妹看了新娘子漂亮,就说以后要穿成那样嫁给自己,母亲在一旁笑,说她不能嫁给哥哥,以后她另有嫂嫂。妹妹当即便大哭了起来,嚷着不许哥哥娶嫂嫂,哥哥是她一个人的。 小丫头此刻这模样,当真像极了妹妹。 「你笑什么?」听说有漂亮丫鬟,还很开心? 承钰更气了,感觉有一只手往自己头发里蹭,她不客气地拂开孙怀蔚,说道:「不许碰我!」转身就回了屋子,把雕花门一关,平彤绣桃两个贴身丫鬟也不放进去。 孙怀蔚无奈地笑了两笑,摇摇头,回自己的偏院去了。 第二天承钰从床上醒来,回想昨晚莫名的怄气觉得好笑,这样孩子气的样子还让他看了去,她突然发羞,把脸埋在被子里。 明明自己已经是二十来岁的人了,看十六岁的孙怀蔚就应该带着姐姐一样的关怀,可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更像个妹妹被他包容着。难道是因为身体还小的缘故? 早饭后她如常去上女学,顾女先生不怎么挑她的刺了,不过对她的态度仍淡淡的,有几次称赞了她的字。她已经把孙怀蔚送来的描红练了七八遍了,能不好吗? 下学时顾女先生破天荒的没有留下段越珊,几个女孩儿欢欢喜喜地结伴出了东跨院,段越珊突然提出想去扶摇院。 这位表姐不是一向不喜欢堂姐的吗?怎么今日忽然想去扶摇院了,孙步琴皱眉问她。 段越珊说道:「谁要去找孙步玥啊,那不是没事儿惹事儿吗?我不是昨晚听说姨母往两个哥哥院儿里送了漂亮丫鬟吗?我就是想去看看,到底怎么个漂亮法儿。」 「原来你是想去看漂亮姐姐。」孙步琴说道,心里奇怪这个粗枝大叶的表姐什么时候对美人儿感兴趣了,难不成,她喜欢女子? 被自己荒诞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过也就一瞬间的思绪,很快她被段越珊拉了回来。「走吧,反正你姐姐如今不在这儿,没人管你。」 孙步瑶因为年底即将出嫁,被郭氏拘在屋里学规矩,学看帐管理内宅,本来还庆幸不用上女学了,结果到头来要学的东西更多更难,她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没功夫再管教妹妹孙步琴。 孙步琴难得自由,跟着她越珊表姐很是潇洒了两日。 「承钰表姐你也去?」孙步琴问道。 承钰没什么表情,说道:「想看美人儿还怕没有吗?大舅舅房里多的是相貌出众的瘦马。」 「对呀,大伯那儿的姨娘我还没见过呢,听见过的丫鬟们说,比步玥姐姐还美,而且还会弹琵琶唱曲儿。」孙步琴更加来了兴趣,拉起承钰的手要拖着她去。 「姑娘,咱们去看一看,也没什么大碍的。」一直没说话的绣桃插嘴道,平彤有些惊愕地看了她一眼。 承钰也奇怪她一向最守规矩,今天怎么也来撺掇她。 拗不过,承钰只好答应,左右两边被她们挽着,押犯人似的押去了扶摇院。 孙怀缜住的东厢房就在正院,听说他们今天被二舅舅带出去了,所以都不在家,一来她们便先在东厢房遛了一圈。 二舅母很大方,一口气塞了四个丫鬟,一个个都是身段婀娜,纤腰细臂,容貌秀丽,被放在屋里贴身伺候。 「果然漂亮。」段越珊喃喃道,一双杏眼蒙了层淡淡的荫翳,不过出了屋又恢复了以往的活泼俏皮。 「咱们现在是先去看瘦马还是先去偏院呢?」孙步琴问道。 「表姑娘,那些到底是国公爷的姨娘,咱们还是别去的好。」刚才还怂恿她的绣桃,在看完孙怀缜的通房后又劝她回去,她有些猜不透她的想法。 第10章 「不看瘦马了,二哥那儿的还没看呢,咱们看了比比是大哥这儿的好看还是二哥的好看。」孙步琴提议道。 承钰吃了一惊,这个小鬼头,似乎被她越珊表姐带坏了。 接着她又被一撮风的送到了孙怀蔚的偏院。进屋一看,却只有容芷坐在杌子上做针线,见几位姑娘来了忙起身行礼。 「二少爷出门去了,恐怕得晚上才能回来。」容芷说道。 「无妨,我们不是来找他的。」段越珊直言道,拉着孙步琴在屋里屋外看了看,又问,「我姨母送来的丫鬟呢?」 容芷「啊」了一声,没想到表小姐一进门会问这个,随即回道:「二少爷今早临走时吩咐了,二太太那儿送来的丫鬟一律不许在屋里贴身伺候,所以我就安排她们去浆洗衣服或者在厨房负责二少爷的热水。」 「你二哥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啊?」段越珊在女学里学到这个词儿,此时对自己能活学活用颇感自豪。 「可能是那些丫鬟没大哥那儿的美。」孙步琴也不懂。 「你没听他的丫鬟说,他早上人还没见着就吩咐了吗?肯定不是这个原因。」段越珊说道,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承钰,戳了戳她的胳膊,问:「你这是怎么了,不说话还笑。」 承钰被她戳得有点痛,段越珊就是这样,总是不大知道轻重,见到你时一个拳头飞来招呼,她还说在军中都是这样的。 「我哪有在笑。我只是在想,怀蔚表哥应该是想专心读书,所以暂时不用二舅母送来的人。」承钰解释道。 「是吗?那以后不用读书就会用了?」孙步琴问道。 对啊,他若是如今一心向学,不想近女色,日后挣了功名,难保不像旁的人一样,妻妾成群,看看他亲爹就知道。 想到这儿,承钰有些失落,脸上的笑容渐渐没了,不想再待下去,说道:「我先回了。」 孙步琴问她这么早回去做什么,她随口说了句做点心,又引得孙步琴跟着她去了凝辉院。 晚上孙怀蔚回来,容芷跟他说起白天的事,他一边听一边就露出了点笑意。 「你都和她说了,我让你把送来的丫鬟打发去做杂务?」 「奴婢都说了。」 「那她说什么了吗?」 「表姑娘没说什么,倒是段姑娘说您不怜香……」容芷想不起来,略过这里,继续道,「后来她们说您如今要读书,所以才不要那些丫鬟,日后就会要了。」 孙怀蔚听到这里脸色一变,眉头不禁然蹙了起来。 「然后呢?」 「然后表姑娘就说要走了,然后几个姑娘就都走了。」容芷说完,就见自家少爷转身出门,她追在后面问道:「二少爷您这是去哪儿呀?」 没听到回答,只看到他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 承钰今天心情闷闷的,扒了几口饭就说饱了,老太太还以为她生了病,探探额头发现没有发烧。 「可能是上学有些累。外祖母,您让我在您这儿歪会儿就好。」承钰说道。 老太太当即让绣芙给承钰拿了两个大迎枕,让她舒服地枕在炕上,又找了条缎被给她搭着。 一会儿各房的人来请安,二舅母把一天的细琐拣了重要的回禀外祖母,偶尔飘两句到她耳朵里。 「下月放了榜,应该就有不少人来说亲了,我倒是替两个哥儿留意了几家姑娘。」是二舅母的声音。 「留意着也好。不过如今说这些都早了,还是得等明年春闱过后再议,到时自然少不了那些阁老侍郎来榜下捉婿。」是外祖母的声音。 承钰恹恹地闭着眼睛,恼恨自己怎么不早生两年,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她起身一看,是孙怀蔚来了。 「祖母。二婶母。」他拱手行了礼,仍是一身青色直裰,眉眼淡然,在抬眼看到炕上半躺着的小丫头时,眼底起了几丝波澜。 「你来了,送去的丫鬟用着可好?」郭氏问道。 「二婶母,侄儿正想和您说说此事。」 「二婶母关心侄儿,侄儿谢过二婶母的好意,不过侄儿如今正是该用功读书之际,不想耽于女色,因此还请二婶母收回那几个丫鬟,即使日后举业定了,也不必再送来。」孙怀蔚一口气说完,郭氏还有些犯愣。 没见过哪家少爷哥儿过了十五岁还没开过荤的,她娘家几个侄儿,五个通房还嫌少呢,这孩子,怎么一个也不要。现在不要,日后也不要!去年不是还听说他强行按着个十二三的小丫鬟要…… 「这,能行吗?」郭氏询问地望着老太太。老太太说道:「既然你不要,那就罢了,留着给薪哥儿用也行。」 「好,那儿媳明日就把丫鬟安排到薪哥儿那儿。」 孙怀薪如今才十四,不过还有更早就通人事的。花了些银钱买来调教的,不能白白浪费了。 第11章 郭氏回了话便离开了,孙怀蔚却还端坐在椅上,也不说话,只是没有走的意思。 老太太喝了杯茶,心里奇怪今日这庶孙是怎么了,难道有意与他祖母亲近亲近? 「今天你二叔带你们去了侍郎大人那儿,大人看了你们的文章怎么说?」老太太问道。 「只大哥去了,孙儿没去。」孙怀蔚惜字如金地答道。 「你怎么没去?」 「侍郎大人看文章,要先默写考场上写的,但孙儿记不得了。」他云淡风轻地回答。 「那你上哪儿去了?」老太太忽然觉得自己高看了这个孙子。 「孙儿许久没去外边走走了,因此在金陵城中逛了一日。」 承钰背着身子躺在炕上,听到这句话简直哭笑不得。 别的考生若是得了侍郎大人指点的机会,还不得脚底抹油地跑过去,他倒好,悠悠然地在城里瞎逛。 老太太差点被茶水呛到,勉强缓了心神说道:「下月就放榜,早晚都得知道,你不愿意去,也没什么。」 「孙儿也觉得没什么。」孙怀蔚难得地附和了祖母一回。 接下来的时间祖孙俩又不说话,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了。祖母想关怀孙子,但总觉得那是块冰坨子,捂不热的。孙子却压根没想和祖母说话,眼睛一直看着炕上隆起来的一团缎被。 「钰儿,钰儿?」老太太在尴尬中忽然想起还有外孙女在,唤了两声想知道她睡着没有。 承钰当然没睡着,她竖着耳朵在听两人对话,此时他们没话可说了,她也没话可听了,干脆起身下炕。 「外祖母,我困了,想回去睡觉了。」 「还没到亥时呢。还真是上学累了。」老太太说道,让平彤绣桃服侍她回屋歇息。 她前脚刚走,孙怀蔚后脚便辞了老太太,跟了上去。在廊上追到她,说道:「我把那些个温柔乡都遣走了。」 「哦。」承钰内心欢喜地想大喊大叫,但面上却平静得很,依旧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鬼丫头,满意了?」孙怀蔚隔着薄薄的刘海弹了下她的脑门,不轻不重,让她感受一下自己生气却又不会觉得痛。 「啊。」承钰摸了摸被弹的地方,雷声大雨点下,竟然不觉得很疼,但嘴上不能饶人,停下步子想说什么,抬眼却看到他伸出一个拳头,白皙如玉的手背上,几条淡青的血脉隐现。 五指张开,拳头里落出条链子,承钰下意识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再一细看,原来是条珍珠项链,极细的金链子,尾巴处坠了颗淡粉的珍珠。 「给你的。」孙怀蔚拉起她的手,放到了小小的手心里。 三舅母送的白玉嵌红珊瑚珠子双结如意项圈,二舅母给的羊脂白玉手镯,甚至玉武哥哥送来的羊脂缠花玉玦,哪一样都比眼前这条只坠了一颗珍珠的链子华贵,但承钰却觉得哪一样都比不上这颗珍珠散发出的淡淡光华。 「你买的?」她想不到他会送她珍珠。 「我偷的。」他说道,承钰瞪了他一眼,低头又去抚弄珍珠。 「你怎么会想到送我这个?」 该怎么说呢?孙怀蔚心里竟有点犹豫,说这是因为有粉色珍珠项链是她妹妹的愿望吗?别看小丫头外表柔柔弱弱,骨子里却是个硬气的人,若她知道他一直把她当亡妹看待,是另一人的替代,怕是不会高兴的。 「街上看见了,觉得好看。」孙怀蔚淡淡道。 「你进了珠宝楼?」承钰捂嘴偷笑,她在想象他站在脂粉堆里和别的贵妇姑娘一起挑首饰的样子。 「没有,这是偷来的。」他嘴硬道,脑海里却回忆起白日的场景,三五成群的太太小姐,只他一个男子被夹在中间,感觉女人们都在看他,红着脸寻找粉色珍珠,最后让店家包好,飞一样地逃出了珠宝楼。 下次还是让她自己去挑选吧。 「你说你真不记得考场上怎么写的文章了?」承钰问到她最关心的事上。 孙怀蔚挑了挑眉,摇摇头,「大致还是记得的,只是觉得再默下来给人看,没什么意思。」 还有这种说法?大抵还是他觉得自己的文章拿不出手?她叹口气说道:「没事,这回不行还有下回,总之我会陪着你的。」 没想到又被他弹了脑门,这次比刚才下手更重。 「我说给你中一个回来就一定能中,你等着就是了。」 —— 次日早晨,承钰睁眼时,天还蒙蒙亮着,她是做梦笑醒的,具体是个什么梦,她醒来却忘记了,只记得梦里很开心。摸到脖子处的项链,珍珠贴着肉,圆润而温暖。 吃早饭时,老太太因为昨晚见她精神不佳,决定给她请一日的假,承钰没有推辞,吃过饭就待在外祖母处和丫鬟们描花样子。 第12章 一会儿孙怀缜带着弟弟们来向老太太请安,郭氏也来了,问兄弟俩送去的丫鬟可好。 孙怀缜行礼说道:「侄儿用着尚可,多谢二婶母费心。」 孙怀薪却语气不善,说了句什么,大意是把孙怀蔚不要的丢给他用。 孙怀缜立即训道:「二弟洁身自好,不想耽于女色,才把丫鬟送到你这儿来,二婶母一片好意,你怎能这样说话。」 孙怀薪见二婶母面色讪讪,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过了,说道:「侄儿刚才说话不好听,还请二婶母原谅。」瞥了眼旁边的孙怀蔚,话锋一转,语气又嘲讽道,「不过大哥刚说他洁身自好,我倒是不见得,不然去年冬天姜承钰那儿的丫鬟是怎么死的,我想大家都记得吧。」 「孙怀薪,给你你就好好用着,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成日里就知道嚼人口舌,跟个小妇似的!」 声音稚嫩却极尽讽刺,屋里人听了都是一惊,但这声音孙怀蔚再熟悉不过,回头一看,果然是承钰。 承钰本来坐在旁边描花样子,他们说话免不了听了几句,见孙怀薪又拿去年源儿的事说事,她气不打一处来,自己也惊讶几时说话能这么毒辣。 许是和段越珊相处久了,被她直来直去的爽利性子影响也未可知。 老太太翁了翁唇,没说话。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小妇似的?这话真是从平日里娇娇滴滴的外孙女嘴里说出的? 孙怀薪愣了会儿,气得有些恍惚,姜承钰竟然指着鼻子骂他小妇。 「哼!」他冷笑一声,「戳到你的痛处了?舍不得你的好哥哥被人说?姜承钰,都说物以类聚,你成日里黏着他,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小年纪动不完的歪脑筋……」 他话还没说完,一阵劈头盖脸的巴掌就打了下来。 是老太太,打了一个巴掌还不解气,边打边训道:「什么叫物以类聚?你肚子里有几分几两就在这儿张嘴乱说话!你表妹成日待在我身边,你说她不是个好东西,那我又是什么!」 孙怀薪捂了头捂不了身子,老太太打不到脸,狠狠地往他背上打:「你表妹又动了什么歪脑筋了?你倒是说啊!是偷了你的钱还是怎的!」 众人忙围上去劝阻,老太太打半天也打累了,最后由绣芙扶着坐在太师椅上喘气。 「要是你祖父在这儿,他非得打死你不可!没出息的东西,整日无所事事就知道拿你表妹撒气!」 老太太虽没什么力气,但孙怀薪还是被打得很痛,委屈巴巴地望着祖母求饶。 「滚!要是再让我听到你诋毁表妹,立马把你送出去参军,国公府的三少爷我看你也不稀罕当了!」老太太余怒未消,「那些丫鬟你不要算了,日后也别指望着有了。」 孙怀薪还想说什么,被大哥拉住,孙怀缜不想祖母早晨动气,替弟弟道了歉,硬拉着他离开。 弟弟哭唧唧地回来,孙步玥看见了,便问缘由,孙怀薪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孙步玥同气连枝,也跟着气了一场。 「等下月放了榜,大哥中了举人,你就不用怕他了!他算个什么东西,姨娘养出来的蠢物。我打听过了,他根本没有中举的可能,到时咱们就只管踩在他头上!」孙步玥愤愤说道。 倏忽到了九月,承钰屋外廊下的两棵桂树开了花,金灿灿的一簇簇挤在一起,把树枝都压弯了,她坐在临窗大炕上打络子,都能闻到飘来的丹桂花香。 今天是放榜的日子,她担心了整一月,因为照孙怀蔚的状况来看,他中举的希望很渺茫。心里一面祈祷他能中,一面又想如果中不了,就再陪他读三年的书,一会儿又觉得这么想不吉利,心里百转千回地磨折自己。 平彤看自家姑娘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叹口气,一会儿又放下络子呆呆的看窗外,疑惑地看向绣桃,绣桃到底心思活络,知道她是在为放榜的事担心。 「姑娘,看榜的小厮已经去了,您不必太担心。」绣桃说道。 「我没在担心。」承钰嘴上这么说,眉心却攒了起来。 怀缜表哥是肯定能中的,她记得前世他似乎是第十几名,若到时候他中了而孙怀蔚没中,同一个院子里,一边门庭若市,一边无人问津,那滋味儿一定不好受。 扶摇院的孙步玥也在焦灼等待中,她卯时醒来,求神拜佛了一会儿,发呆了一会儿,早饭吃了一会儿,如今屋里实在坐不住了,在看榜的小厮出发前就跑到垂花门处等着。 站得腿酸腰软,丫鬟给她搬来张椅子坐,因为起得太早,她靠在椅上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阳光正好,晒得她水红色的裙子格外鲜艳。 下一刻看到小厮从前院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她从椅上弹起来,捏紧了绢子问:「怎么样,中了吗中了吗!」 小厮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话都有些哆嗦。「中了中了中了!解元!」 第13章 解元?乡试第一!孙步玥一双凤眼瞪得圆溜溜的,她的大哥中了解元,她是解元郎的妹妹了。 「快,快去告诉我祖母,告诉全府的人,我大哥考了第一。」孙步玥眼里汪着泪花,差点不顾身份当着小厮的面雀跃起来,想马上就去恒清山告诉母亲。 小厮到底比她跑得快,她赶到凝辉院时,听到小厮已经在和祖母报信,屋里二婶母三婶母都在,她想让她们都听听,往后她大哥才是国公府的指望和支柱! 「老太太,两位少爷都中了!二少爷中的解元,大少爷是第十二名!」 什么?谁中的解元?二少爷,难道不是她大哥吗?孙步玥跨进门槛的脚顿了顿,虚浮地落在地上。 「你说错了吧,中解元的是大少爷,怎么会是二少爷呢?」孙步玥不相信。 「大小姐,奴才看了好几遍,确定无误,榜上第一名就是写的二少爷的名字,再往下数到十二,才是大少爷的名字。」小厮说道。 老太太也有些不相信,但很快镇定,让绣芙拿了准备好的赏钱给小厮,小厮领了钱笑着退下,孙步玥还不可置信地张着唇,扶着门框觉得浑身软绵绵的。 是在做梦吧,这一定不是个好梦。 「没想到蔚哥儿还是匹黑马,如此有潜质。」卢氏抱着敏哥儿,笑嘻嘻地说道。家里出了个解元,将来她儿子就可以托给解元堂哥启蒙了。 「蔚哥儿天资聪颖,只不过前些年生了场大病。」郭氏实在也没想到,但不管解元是孙怀缜还是孙怀蔚,对卫国公孙家都是好事,她只是有些后悔,当初怎么没好好关心这个孩子。 「祖母,他一定是看错了,这怎么可能呢?大哥一向学问最好,他孙怀蔚算个什么东西。怎么肯能,怎么可能……」 孙步玥喃喃重复地问着,但紧跟着,传捷报的人纷纷到了,二报三报口里都在祝贺孙怀蔚是解元郎,甚至都没有提到第十二名的孙怀缜。 承钰在屋里绣香囊,听到外边闹哄哄的,走出门,逮了个从正房出来的丫鬟问道:「是报讯的回来了?」 「是啊表姑娘,咱们二少爷中了解元。」丫鬟喜滋滋地说道。 「解元?」承钰脑子里一片轰响,「二少爷?」 「是二少爷,大少爷是第十二名。老太太很高兴,发了许多赏钱呢。」丫鬟说完做事去了,留承钰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不是在做梦吧?她赶紧摸了摸颈上挂的珍珠,贴着肉的那面温暖,另一面冰凉,冷热分明的触感。这不是在做梦! 他真的中了解元! 她只求他能中举,名次倒无所谓,却没想到他当真中了,还捧了个第一回来!承钰忽然有种被砸中的喜悦,晕乎乎的在这个凉爽的秋天无所适从。 她赶到正房去,就见屋里的所有人无不喜气洋洋,外祖母面上泛着微红的光。她还从没见过老人家这么开心过。 一会儿便有丫鬟来说巡抚张大人来了,户部侍郎吴大人来了,知府高大人也来了,老太太忙让人去叫孙立言出来应酬,跟着来的还有好些女眷,郭氏忙着安排宴席,前厅由孙立言撑着,后院花厅由郭氏老太太出面招待。 孙立言还在一个姨娘屋里听她弹筝,稀里糊涂就被找来的小厮拽到了前厅。来往的都是些朝中高官,平日一向不齿与他这种纨绔交往,此时一个个都来向他拱手问好,说着道贺的话,恭敬地称他一声卫国公。 他那傻乎乎的庶子中了解元?他的长子也中了举子?他实在说不来官场上那些客套话,正好两个弟弟陆续回来,帮他招呼着,他才躲到屏风后的椅子去透了口气。 随后孙家兄弟一起来了,孙立德拉着孙怀蔚的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实在是没想到,想不到,他在听到捷报时有一时恍惚。仅凭运气就能拿下乡试第一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这么看来这个侄儿的确有能力,但之前为何不表现出来呢?小小年纪,心思竟藏得如此之深。 他细思之后觉得背脊发凉,反而看着大侄儿觉得更自在坦然些。 承钰坐在花厅里,身边是忙碌的丫鬟,喧闹的人声,她一个人静静地喜悦着,像冬天炉子里寂寞却烧得热闹的银炭。 「承钰姐姐。」孙步琴笑嘻嘻地跑来,后面跟着段越珊和段越泽。 「大哥二哥都中了!」她年纪不大,才十岁,不很明白此事的意义,但看府中上下比过年还热闹,也跟着高兴起来。 「是啊。」承钰笑道。 段越珊的父亲虽是侯爷,但毕竟是武将出身,对文人从来很敬佩恭敬,因此借此教育弟弟,「你要向两位哥哥学习,父亲母亲分居,就是为了要你来京城好好读书。」 段越泽撇撇嘴,道:「知道了,刚才母亲就说了好几遍了,你又来。」 「若不中个状元,看我不打你一顿。」段越珊故作凶狠地威胁弟弟。 第14章 「珊姐姐说笑了,状元能中固然好,但是极不容易。」承钰想起前世孙涵乡试后虽中了举,但也是考了两次才考中二甲十八,她刚嫁过去那年正好是他第一次参加春闱,失利后他母亲责备了她好一段日子,说她引得她儿子失了精气,费了学业。 而事实是她嫁过去以后孙涵一直以读书为借口拒绝和她同房。 「姐姐什么都不懂就在这里胡乱要求,真是……」段越泽有些忿忿,幸好承钰表姐为他说话。 「那你志向远大些不好吗?」姐弟俩相亲相爱的时候少,互相嫌弃的时候更多一些,承钰和孙步琴早看习惯了,两人偷偷笑一回,不再说什么。 席间来了许多大人的夫人,有的带了自家姑娘来,都在十三四岁左右,还有个小妹妹年纪看上去比孙步琴还小,被孙步玥看到了,当着人家母亲的面翻了个白眼。 「大姐你为什么不高兴?」孙步瑶见她嗤鼻,问道。 她还在为解元不是她大哥而是孙怀蔚一事苦闷,此时看到这些世家女子,晓得她们打的什么主意,更是不屑,说道:「你当真看不出来?她们是想说亲呢。你瞧瞧,那是哪家的小姐,才多大就带出来了,为时过早吧。」 语意里充满挖苦和讽刺。 「的确太小了。」孙步瑶附和道,「你看那位呢?她母亲似乎和祖母聊得很好。」 孙步玥望过去,发现是往昔她母亲的好姐妹成安伯夫人,旁边站着的是她女儿,比她还大一岁,不过因为相貌平平,脾气又差的缘故,一直说不上亲。 居然有脸把算盘打到她孙家来了!孙步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这种人给孙怀蔚还差不多,休想做她的大嫂! 无奈来人都知道她是两位举人的妹妹,时不时总会有姑娘来招惹她,她烦了,干脆回屋。走前瞥了姜承钰一眼,看她也被几个女子围着,心里笑道:她算是孙家哪门子的人,不长眼睛的东西还去讨好她。 「你们哥哥平日里都在念书吗?」刘家小姐刚及笄,不常来国公府,以为承钰她们都是孙家的女孩儿。 这不是废话吗?读书之人不念书干什么?承钰心里猜到她是想问点别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和她打起了马虎眼,姑娘们问他们喜欢吃什么,她说他们喜欢穿蓝色衣服,最后她们自己也觉得没趣,有些羞赧地放弃询问。 「表姐,你怎么逗那些姐姐呢?」孙步琴好奇道。 承钰回答不上来,她就是想为难那些存了心思的小姐们,尤其当她们提及解元郎时,心里有股莫名冲鼻的味儿在翻腾,和听说二舅母往他房里塞了丫鬟一样不舒服。 晚宴后那些人还不走,孙步玥坐在她对面喝茶,因为禾嘉郡主也来了,她要陪着这位贵客。 禾嘉郡主一向比较欣赏她大哥孙怀缜,听说这次的解元不是他,还同仇敌忾地说要去查查这里面是不是有黑幕。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二哥?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他长什么样儿?」禾嘉郡主斯文地抿了口茶,问她。 孙步玥看到门外走进个瘦高的少年,对禾嘉指了指,「那就是了。」 禾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穿石青色绣茱萸纹圆领直裰的男子,十六七的年纪,面容白皙,眉眼清俊,一双星眼清冷冷冽,浑身散发着玉一般的淡淡冷光。 「长得还挺不错。」禾嘉眼光挑剔,不常夸人,金陵城中被她夸过的男子屈指可数,曾经陆玉武算一个。 「也就那样吧。」孙步玥觉得他肖父亲,正好这两父子她都不喜欢。 孙怀蔚是跟在大哥后面进来的,两人的出现给花厅带来了短暂的安静,直到两人向老太太请安,花厅中才骚动起来。 所有女眷的目光落在了兄弟两人身上。 孙怀蔚却似乎没有察觉,在三三两两的骚动中寻找小丫头,毫不费劲地一眼发现坐在角落里的承钰。 承钰也正看着他,如今他不再是去年在暴雨中发愣的少年,不再是需要装疯卖傻才能生存下去的庶子,甚至不再仅仅是卫国公府的二少爷。他是解元郎了,今后或许还会是进士,会入翰林,会权倾天下。更不会单单只是她的二表哥。 她心里为他祈祷,为他高兴,同时又有一丝恐惧,对未来不可知的恐惧。 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再是前世她所见所闻的范畴,她出于同情的帮助似乎把很多事都改变了,前路未卜,但她并不后悔。 禾嘉郡主自孙怀蔚进来后,眼光就没能从他身上挪开。少年解元郎,风光无限,前程似锦,更何况长得出尘俊逸,那种清冷淡漠的气质她还从未在哪个皇子王孙身上见过。 他这就要走了?本郡主还没看够呢。禾嘉眼看他走出花厅,想起身跟过去,一众贵女围了上来,逮住机会想和郡主套近乎。 禾嘉心里暗恨,但如果此刻追出去,这些女子可能会跟着,到时候岂不叫人知道她堂堂郡主在追解元郎?这多没脸面。她只好耐着性子应付。 第15章 不过承钰没人注意,孙怀蔚前脚刚走,她随后也出了花厅。 今天整一日都没和他说过话了。 「给你。」羊角宫灯下,一只白玉般的小手伸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个墨绿色的香囊,垂着银白色的流苏穗子。 她在等乡试放榜这一个月里,不知绣了多少个香囊,只为分些心思,不至于每时每刻都在为放榜结果担忧。 不过因为心思始终静不下来,做出来的质量堪忧,这还是选了最好的那个给他。 孙怀蔚接过,拿在手里瞧了几眼,二话不说就往腰上系。 「连骑匆匆画鼓喧,喜君新夺锦标还。」承钰笑着看向他。 他没把香囊系好,承钰出手给他摆正,打了个漂亮的结子。 「你喜吗?」孙怀蔚看着认认真真给他重系香囊的小丫头,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宫灯投在上面,散发出一圈柔和的淡淡光晕,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喜啊。」承钰嘴上说得简单,一回忆起刚得到消息时的心情,还是欢喜得想原地蹦几下。 「你原说中个举回来,哪知道你竟考了第一名!」二舅舅之前不是还担心他会落榜吗?此时廊上夜风一吹,她心头冷静了些,才想到这个问题。 难道他之前有意藏着,不叫人知道? 抬头对上他笑意盈盈的脸,她问道:「你是不是故意不让大家知道你的本事的?大舅母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隐瞒?」 孙怀蔚的笑意淡去几分,小丫头到底比妹妹聪明,什么事一猜就知。他点了点头,却没解释什么。 承钰忽然觉得有些生气,若说他因为从前的事,对外人仍旧敞不了心扉,说不出实话,害怕别人对他有歹意,就连实力也要隐藏,但是对她呢?也要这般小心翼翼不告诉吗? 越想越生气,眉心一攒,她伸手过去想把刚系好的香囊解下来,没想到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香囊,往后退一步,她扑了个空。 「你这是怎么了?」孙怀蔚奇怪道。 「香囊还我。」承钰一边说一边还要往前扑,他捂着香囊连着退了好几步,最后背抵在廊柱上,没地方退了。 「你到底怎么了?」他一直觉得承钰比妹妹乖巧懂事,今天这样莫名其妙发脾气还是第一次。 他等着她自己说出原因,见她倒是不再抢香囊了,低头只能看到她低垂的小脑袋齐他的腰间,也看不清神色,干脆依着廊柱蹲下身,想和她好好说话。 这一蹲他又矮了她半截,只能抬着脖子看她,没成想就看到她一张粉黛不施的小脸上清泪纵横,哭得鼻子红红的,纤薄的肩膀抽抽搭搭。 「怎么哭了?」见她哭了,孙怀蔚的语气温柔了不少,绢帕也忘了摸,他忙用手掌替她拂泪,小丫头却哭得更厉害了。 「我不问你了,你别哭了。」他对哄女孩儿最没办法,尤其是不知道怎么哄在哭的女孩儿。手足无措地左右看了眼,他看到腰间的香囊,忙不迭地就去解。 「香囊还你了,不哭了好不好?」他一只手给她擦眼泪,一只手解香囊,慌里慌张的,眼泪糊得满脸都是,香囊也没解下来,似乎还被他弄成了死结。 泪眼朦胧中,承钰看到他懊丧紧张的样子,忽然没那么伤心了,粉拳狠狠捶中他的肩膀,说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为什么连我也瞒着?」 孙怀蔚愣了愣,「我瞒你什么了?」难道小丫头知道他藏信的事情了? 「你瞒着我,明明你有实力,你可以中举,你瞒了二舅舅外祖母也就罢了,你连我也瞒!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有多担心啊,你去考试的那几天,我在外祖母的小佛堂里祈福,膝盖都跪肿了,等放榜这一月里,你知道你能中,你倒是能睡安稳,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担心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嘴里燎泡都长了好几个,想绣香囊分散心思,一双手被针扎了不知道多少眼子。」 「我就怕你中不了,出不了这国公府,还得看人颜色,还得被人拿捏,还得受人非议!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她是真的伤心了,前世送孙涵去参加春闱,她也没这么紧张担忧过。 孙怀蔚看着眼前哭得一塌糊涂的小丫头,一双眼睛像口泉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涌,通红的鼻子下面挂了两道清亮亮的鼻涕。 他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了绢帕,还是她前月给他绣的,月白色的一角有簇金黄的桂花。 把眼泪鼻涕细细地给她抹净,他柔声说道:「你知道若让你大舅母发现我的实力在大哥之上,她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我没告诉你,是我的错,我给你道歉好不好,不要哭了,往后有什么事,我一律都告诉你。」 孙怀蔚擦完脸又给她擦擦手,发现十指柔荑,指头处果然有不少被扎的针眼。 他一颗心突然抽了抽,痛得很。其他人都瞒得严严实实的固然好,可他怎么糊涂得连小丫头也瞒了。这个世上唯一会担心他的人,更不应该让她担心。 第16章 抬头看她一双桃花眼哭得红肿如核桃,眼角还断断续续地溢着泪花,说道:「别哭了,眼睛哭肿了不好看,再哭就丑得没人娶了。」 承钰经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每回大哭之后眼睛便会肿得很难看,心里后悔怎么一时失控,在他面前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忙转过身又擦干净了脸。 「呸!你才没人娶呢!」情绪平静下来后,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忙羞得啐道。 「我自然是没人娶的。」孙怀蔚听她声音,虽然带了哭后的浓浓鼻音,不过应该没在生气了。 「说来也是你不相信我啊。我说过一定会中个举子回来,就不会失信于你。」孙怀蔚笑道。 「这么说你还有理了。」承钰边说边把身子转回来,想到此时眼睛不好看,又忙转过去,「反正我说不过你,二少爷以后要怎么样,随便好了,我也不会再为你提心吊胆的。」 「那这捷报想必表姑娘也不想看了。」她听到背后有窸窸簌簌纸张展开的声音,还是忍不住转过去,一把拿过孙怀蔚手里的红纸。 「为何不看?这是我辛苦盼了一个月才盼来的。」前世她也看过孙涵的捷报,是拿在孙涵母亲手里,她在旁边偷偷瞥了几眼,纸上写的二甲十八名,进士出身。而如今让她拿在手里的才真正觉得踏实无比。 红纸上的喜讯跃然眼中,南直隶解元啊,京城连登黄甲,等明日的鹿鸣宴一过,孙怀蔚这三个字便不再囿于国公府,而是扬名大夏朝的各个角落。 想到这儿,她激动得打了个寒颤。把捷报放回他手里,她说道:「明天你就要去鹿鸣宴了,我新给你做了一双鞋子,你穿那双去好不好?」 「好。」终于没生气了,孙怀蔚心里长长舒了口气,笑着看她肿肿的眼睛,觉得甚是可爱。 第二日一早他去参加鹿鸣宴,容芷拿出昨晚送来的新鞋,是双云纹圆头鞋,不知她什么时候做的,穿上竟有些小了,略走两步便绷得紧,一双脚把鞋面撑得鼓鼓的。 容芷见状,拿出另一双她做的鞋子让孙怀蔚换上,他摆了摆手,说道:「无妨,就穿这双吧。」说完抬脚便走,出门时见孙怀缜已在角门处等着自己。 「大哥。」他说完向孙怀缜行了礼。虽然乡试的排名远在他前面,但兄友弟恭的礼节他还是要遵守。 孙怀缜则淡淡点了点头,说道:「咱们去给外祖母请过安便出发」 兄弟二人来到凝辉院,老太太正在用早饭,承钰坐在一边喝香软的红豆莲子粥,看到孙怀蔚来了,他和孙怀缜都是一身净面锦缎直裰,不过孙怀蔚腰间多了一个墨绿色垂银白穗子的香囊,她暗地笑了声,又看他脚下,果然穿着她昨晚给的新鞋。 视线上移,发现他也望自己笑了笑,被外祖母点到名,又立马换了副严肃正经的面容,垂手听老人叮嘱。她笑得更乐了,心里啐一句「假正经」。 外祖母说起昨日客多,没来得及给封红,如今辛嬷嬷拿出来,一人一个,承钰瞧在眼里,两人的封红似乎一样的厚。不同名次,相同分量,外祖母这是表示一视同仁还是仍不重视二表哥? 两人接过封红道了谢,最后作揖告辞,出发去巡抚衙门参加鹿鸣宴。 早饭过后三舅母抱着敏哥儿来请安,在老太太屋里坐了会儿。敏哥儿生得白白嫩嫩,胖脸两边的肉垂下来,下巴也缀了坨圆圆的肉,小嘴微张,时不时淌出晶亮的口水。 重生一世,承钰还是第一次有和襁褓婴儿接触的机会。她不由想起前世被流掉的孩子,七个月,都成形了,听下人们说,那是个男孩儿。 她心里难过,看到乖巧可爱的敏哥儿更是心生怜爱,常常抢着要抱,敏哥儿似乎也很喜欢她,让她抱着不哭不闹,好几次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有心想记住她的模样。 「难得钰姐儿和敏哥儿这么亲近,倒是他那几个堂姐从来不肯抱他。」卢氏笑道。 老太太看她自生产后,身子圆润了不少,但又不会显得太过,该翘的翘,该凸的凸,哪里都圆得恰到好处。怕老三已经馋得不行了,说不定明后年又能抱个哥儿。这么一想,心情大好。 「琴儿她们自己都还是小孩子,哪里会抱比她们更小的孩子呢。」承钰笑道,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 「钰姐儿这话说得自己就不是个孩子似的。」卢氏笑她,她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是啊,她明明是个二十岁的女子,却困在十二三的小身体里,许多事情都做不得主。 「我昨天瞧着,当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蔚哥儿这解元一中,平日里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都找上门来了。」卢氏庆幸自己刚生完孩子没多久,不然二嫂一定会拉她出去待客,对付那些名门贵妇一向不是她擅长的。 却不想这话说完,看到外甥女儿和屋里几个丫鬟都在掩嘴偷笑,她迷糊了,问道:「哪里又说错了吗?」 第17章 「三舅母没说错,二表哥如今名声大了,的确会有许多人来攀关系。」承钰说道。卢氏出身商贾,一向口无遮拦,说话粗鄙,不过了解她的人都已习惯了,只是有时候说出一些市井话来觉得好玩。 人怕出名猪怕壮。不知道他听到这句话会有什么反应,等他回来说给他听,承钰这么想着,又抿嘴偷笑了一回。 一会儿郭氏进来请安,说起孙步玥今日一早便让人安排了马车,要到恒清山去看她娘。卢氏听说后问道:「不是几日前才去过吗?怎么又去?」 「缜哥儿中举了,想必她是亲去告诉大嫂了。」郭氏说道。 「这娘俩也是不消停。听说玥姐儿前日把一个姨娘的头发给绞了。」卢氏「啧啧」两声,「到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再是个嫡长女,也做不得这样的事啊。」 提起扶摇院的母女,屋里的人不由自主就把目光往承钰身上挪,发现她并无异色,仍是抱着表弟哄逗,把敏哥儿逗笑了,她也跟着笑。 「玥姐儿都十五了,还是没有相好的人家吗?」卢氏问郭氏。 郭氏叹口气,有苦难言,摇摇头,对老太太说道:「玥姐儿怕是横了心要等王府那边的外甥回来。」 卢氏听后念了声佛,想说菩萨保佑,外甥这么好个人,可千万别摊上家里那个祖宗大小姐。要选,也得选承钰呀。她觑了眼老太太,还是没敢把这话说出来。 老太太始终没做声,面色平静地喝她的茶。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得已时她绝不会插手,余生只带着外孙女过几年清闲日子罢了,她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倒是外孙女一日比一日大了,她怎么样也得撑到为钰儿寻户好人家。 至掌灯前孙步玥从恒清山回来,带了丫鬟就往厨房去,说是担心今日鹿鸣宴她大哥吃得油腻了,要煮些红茶给他刮刮油。 红茶刚煮好,孙家兄弟便归了府。孙怀缜一路无话,跟着二弟到了扶摇院偏院。 孙怀蔚心里清楚大哥这是在无声地诘问。他的文章大哥是常看常指点的,如今却闹了这么一出,想必大哥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了吧。 要问就问吧。他让容芷先出去。 「你为什么要对我有所隐瞒?」孙怀缜实在有些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他觉得自己被至亲弟弟欺骗。 「你今年刚回族学时,我还怕你跟不上先生的进度,每晚为你指点文章,现在才明白,你那会儿是都在装啊!」孙怀缜连连冷笑,「我怎么会有如此心思深重的弟弟啊!」 孙怀蔚平静地听完,走到圆木桌前倒了杯茶,水有些凉,暖不了人,反而得靠人的五脏六腑的温度去暖它。 「大哥要喝杯茶吗?」他又倒了一杯,孙怀缜接过弟弟递来的茶,却不喝,重重地放在了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本还在安慰自己弟弟的解元只是凭运气,虽然牵强,但他在努力劝服自己相信弟弟,可白日鹿鸣宴里,弟弟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的木讷呆笨,赋词曲,斗对联,甚至应付官吏,从容圆滑,丝毫不是国公府里的孙怀蔚。 他再也劝不了自己。 「你倒是说个原因啊!难道你觉得大哥我是那起狭隘善妒的小人?」 孙怀蔚又喝了杯冷茶,笑道:「大哥误会了。二弟一向最敬重大哥,大哥对二弟真心,二弟岂会识人不明?」 「那你?」孙怀缜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摸不着头脑。 此时门外有人敲门,孙怀蔚隔着门问了句什么事,门外容芷说刚才大小姐房里给两位少爷煮了红茶,叫人端来。 本以为二弟不会理会,但他却听二弟叫那丫鬟把红茶送进来。 「把院儿里的猫捉过来。」孙怀蔚淡淡地丢了句话给丫鬟,丫鬟不得要领,但应了是转身便去找猫了。 「二弟,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感觉自己从来没了解过这个庶出的弟弟。小时候他想和弟弟玩儿,娘却不许,还叫自己不要靠近他。后来弟弟读书很好,九岁时考中了童生,他为弟弟高兴,回来去发现娘恨得脸色都变了,骂他没出息。 孙怀蔚把那碗红茶拿在手里轻轻晃动,茶汤沉出了暗红色,盛在白瓷的碗中煞是好看,很像煮茶之人平日穿的红衣裙。 孙步玥,何尝拿他当过哥哥看待? 「大哥,你知道今日你妹妹去了恒清山吗?」孙怀蔚扬了扬左边唇角,皮笑肉不笑。 「知道啊。」这事昨晚妹妹跟他提起过。 「那你知道这碗茶是谁让她煮的吗?」 孙怀缜一脸茫然,脑海中思绪纷乱,忽然记起九岁二弟中秀才那年,父亲房里的一位姨娘端了碗莲子羹给二弟,误被二弟的妹妹喝下,当场就毒发身亡。 他打了个激灵,听到背后传来猫叫声,是二弟的丫鬟提了只大黑猫进来。 第18章 孙怀蔚让容芷把猫嘴掰开,容芷照做了,就见自家少爷拿着手里那碗红茶一股脑儿灌进了猫嘴里。 「二弟,你这是做什么?」孙怀缜把猫抢过来,抱在怀里,二弟却只是不说话,冷冷地扬着唇角。 二弟这么笑,他觉得有些渗得慌,片刻听到二弟的丫鬟尖叫一声,更把他心神都叫乱了。那丫鬟指着他怀里的猫,他低头一看,猫枕在手臂那侧的头不住地抽动,嘴里溢出白沫,血浸出来把他的宝蓝袍子染成了紫色。 二弟屋里暗沉沉的,这深紫色看起来极其诡谲。 「啊。」孙怀缜把猫往地上一掷,喘着气,惊吓不可言。 「给大少爷沏杯热茶来。」孙怀蔚冷然吩咐,说完转身走向立柜,取了件干净的直裰递给孙怀缜。 孙怀缜咽了口唾沫,嘴唇有些发白,也没有拒绝,拿着衣服去了屏风后,快速地,送瘟神一般换下了带血的衣裳,再出来时,情绪平复了不少,只觉得腿有些软。 「似大哥这般胆量,日后可去不得刑部或大理寺当差。」容芷把茶沏来了,孙怀缜喝了杯热的,才觉得浑身有了些暖意。 「把这猫,丢出去。」再看一眼还是触目惊心,容芷得了话正要过去提猫,却被孙怀蔚抬手拦住。 「大哥,你现在想明白了?如果不是这猫,如今口吐白沫,七窍流血躺在这儿的可就是你二弟我。」 孙怀缜翁了翁唇,眼珠子迟钝地转了两圈,辩解道:「不可能!玥儿她虽然骄纵了些,但心地纯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玥儿她……」他有些说不下去,自己都觉得苍白,明明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 「七年前,也有这么碗毒药送到我面前,不过那次替我喝下的不是猫,而是我的孪生妹妹孙步瑾!」 有多久没和旁人提过妹妹了,刚才还能压抑的情绪,此时重提这个尘封心里多年的名字,九年的回忆纷至袭来,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 孙怀蔚冲上去抓住孙怀缜的衣领,额前的青筋鼓现出来,一双星眸燃着火,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还有什么疑惑的?还有什么要问的?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玥儿,她不会。」孙怀缜被他拎着衣领,脚尖差点离了地,腿还发着软,但坚持说了这么句话。 下一秒孙怀蔚一把把他扔在地上,他这屋子没有铺漳绒地毯,孙怀缜摔在石板上,一侧的手臂顿觉火烧一般,抬肘一看,锦缎衣袖被磨了条口子。 容芷吓得不轻,颤抖着扶他起来。今晚本来要恭喜少爷的,谁想得到一下子出来这么多事,她似乎知道得有点多。 「她不会,但是你母亲会!你那位买通了姨娘给我下毒,又逼死我娘的母亲会!」孙怀蔚咆哮道,他现在真恨不得奔到恒清山撕了高氏! 「我母亲,怎么又逼死你娘了?」 孙怀蔚看他大哥那副懵懂无知的样子,真想再冲上去打他两个耳刮子,好让他清醒明白。他只是被高氏保护得太好了,保护得从来不知道人心能有多腌臜,多险恶,还以为人人都和自己一般纯良无害。 而自己知道人心险恶又如何呢?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一霎间他觉得很累,恢复了以往的冷清神色,说道:「大哥且去吧,看在大哥的面上,这次我不计较,但如果有下一次……我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冰冷的神色,这样恶毒的话语,真的是平日里沉默安静的二弟吗?孙怀缜有一时的失神,他由容芷搀扶着,回了正院的东厢房。 「大哥,你怎么才回啊,我给你煮了红茶。」一回房,孙步玥就跑了过来,欢欢喜喜地把茶递来。 孙怀缜瞟过暗沉沉的茶汤,接过来一口喝下,然后一言不发地等待。 可什么不适都没有,他好端端地坐了半刻钟,反而觉得饱食后的肚子舒服了很多。 「你知道我刚才去哪儿了吗?」孙怀缜看向妹妹问道。 「哪儿啊?」 「我去了你二哥的屋里。」 孙步玥的凤眼跳了跳,「然后呢?」 「我看到你二哥屋里也有一碗红茶,他喝下了,然后,死掉了。」孙怀缜咬住妹妹的目光不放,她一个眼神的转变全看在心上。她有些慌乱了,她有些惊吓了,她有些意料之中,她笑了。 她竟然笑了。 「大哥,好事呀,老天爷都帮着咱们,孙怀蔚死了,府里就只你一个举人,往后更没人会和你抢官儿做了。」 「那也是你哥哥啊!」孙怀缜听到牙齿「咯咯」响的声音。 「他算哪门子哥哥,贱婢生养的庶子,还不知好赖地抢你风头。我的哥哥只你一个……」 话没说完,哥哥的手掌劈面打来,刮到耳朵上,她半个脑袋被打得「嗡嗡」响。 第19章 「哥哥你……」 「你二哥根本就没喝你送去的茶,他发现了,他发现了!」孙怀缜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他不计较,他不和你计较!」 「是不是母亲让你这么做的?是不是?」 孙步玥不说话,只知哭泣。 「年底,年底我必须把你嫁出去!」一股气在五脏六腑里乱撞,他气得在屋里踱来踱去。 「不不,哥哥,你知道我在等武表哥,我要等他回来娶我,除了他我谁都不嫁!」听到大哥要把她嫁出去,她急得连下毒被发现的事都忘了,跪下来哀求。 「那你说怎么办!事到如今我总得给人一个交代吧!」 「哥哥把我送到舅舅那儿去好不好?我去舅舅家,我避出去……」孙步玥跪在地上,拉着孙怀缜的衣袖,衣袖是刚才被磨出口子的那知,禁不住她这么拉扯,「嘶」一声被扯下来。 孙步玥没了承力的点,一下子栽在地上。 看着地上哭成一团的妹妹,他再也狠不下心,甩甩衣袖道:「罢了!明日一早我就送你去舅舅家!」 「等我月底过完十五岁生辰再走好不好,二舅母说了要为我置几桌酒,我请了禾嘉郡主她们……」孙步玥不好意思看她大哥,低声请求道。 若这是孙怀薪,他真想踹上两脚,心里突然希望武表弟别看上他妹妹,否则这个大舅子他做着也没脸! 八月底孙步玥的生辰还是照办了,郭氏办了几桌酒,又让府上养着的几个小旦出来唱了几出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两个举人哥哥的缘故,尤其其中一个还是解元郎,今年来府里的贺寿的人莫名增加了许多,害得郭氏临时又得添桌子。 禾嘉郡主来了后,霸着孙步玥不放,好多想找她叙旧的小姊妹只能在旁边干坐着,略说了几句祝寿的话便被禾嘉把话抢了回去。她今日来了总不能安静,东张西望似乎第一次来国公府,时不时又问孙步玥她的哥哥们去哪儿了。 「大抵又出去应酬了。」孙步玥不愿提及他们,总把话岔过去。一个想问,一个不想答,话说得也不尽兴,但禾嘉坚持挨到了晚宴后。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不对?」孙步玥被她缠了一天,到现在又疲惫又气闷,好好的一个生辰过成这样,胆子也大了些,敢这样质问禾嘉郡主。 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禾嘉倒也不恼,声音很小地辩了句:「哪里不对了。」 「你一直在问我哥哥,难不成你是看上我哥哥了?」孙步玥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过细想之下又觉得很惊喜。禾嘉郡主是什么人?她母亲又是什么人?一个是当今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外孙女,一个是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若是哥哥能娶到禾嘉,还愁仕途不畅吗? 「你若是喜欢我大哥,你就直说,我可以替你俩牵红线的。」孙步玥把闺秀的架子都暂时放下,一切为了大哥啊。 「你大哥?解元郎不是你二哥吗?」禾嘉疑惑地看着她。 「你喜欢的是孙怀蔚!」 从别人嘴里听到心上人的名字,总免不了心尖一颤。她「嘘」了声,见席上的人兀自说着自己的,道:「你小声些。」 「你不能喜欢他!」 「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要强求人家喜欢她大哥吗?或者直说娶她就是为了她的地位。 「因为,因为……因为他已经定亲了!」孙步玥觉得这个理由足够拒绝禾嘉。 「定亲?我怎么没听说过,是哪家女子?」 她在屋里环视了一圈,这么个莫须有的女子抛出来,还不得让禾嘉撕成碎片,不能说自己要好的小姊妹,也不能说不认识的人,免得被发现反赖她污人声誉。 那是谁?挤在两个胖丫头中间,穿一身浅碧色褙子。孙步玥一指指过去,坚定地说道:「就是她,姜承钰!」 「她成日都和我二哥在一起,虽还没正式定亲,但我祖母已经有意把她许给二哥了。」孙步玥一面说,一面瞧禾嘉的脸色。她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盯着姜承钰皱眉道:「她有什么好的?这么瘦,你看那腰,长得又清淡,乍一看还以为是你父亲养的扬州瘦马?」 禾嘉是想拿瘦马来贬低她,但她忘了瘦马貌美而娇嫩是事实。 「哼!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就知道看那层皮囊。」 见禾嘉对孙怀蔚起了怨气,孙步玥心里高兴,忙说道:「那可不一定,像我大哥,他就一定不会计较这些。」 「你大哥……」那个愣头青,长得还算俊俏,但怎么比得过孙怀蔚。 承钰一晚都觉得有人在盯她,觉得背脊毛毛的,但花厅里人多,又找不到到底是谁,最后归结于是自己想多了。 九月初的早晨,她刚到外祖母屋里用早饭,就看到许久不见的怀缜表哥来了,说是孙步玥要去她舅舅家玩儿几月,希望外祖母允许。 第20章 外祖母没说什么就同意了,孙怀缜又马上出府备了马车,一炷香的功夫外边的人来回大小姐出发了。 动作如此迅速,看来是早有准备的。她下午见到孙怀蔚时向他提了提,他只淡淡地「嗯」了声。 那些腌臜的事他永远不想让承钰知道,从前是他年纪小,护不住妹妹步瑾,如今他是南直隶的解元郎了,他有能力了,他要给承钰造个金屋子,把她保护在里面。 孙步玥刚走没几日,承钰就接到了禾嘉郡主的贴子,贴上说要邀请国公府的姑娘们到公主府赏菊花。她拿去问了外祖母,老太太自当是未出阁小姐们的寻常聚会,点点头同意了,还特意给了条碧玺手串让她到时戴着。 翌日她出门时,孙步琴还没到,她站在二门外等了会儿,才见她匆匆赶来,后面跟着孙步瑶和段越珊,翠幄香车便拉着四位姑娘往公主府去。 「昨晚下了场雨,今早起来似乎凉了许多。越珊表姐褂子也不穿一件,不冷吗?」孙步瑶问道,裹紧了身上的玫红色缂丝小褂。 「没你那么娇气。」段越珊说话一向不太客气,常常一句话把人堵得回答不了。不过孙步瑶今天心情似乎不错,不想和她吵闹。 公主府她还是几年前有幸跟着堂姐去过一次,虽然比不得姑母那儿的王府气派,但毕竟是皇亲贵胄府邸,回来和别的贵女提及自己去过公主府,谁不羡慕? 但是不知道这次禾嘉郡主为什么突然邀请她们,据说那贴子上写的第一个名字是姜承钰。孙步瑶想到这里,不由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她才来国公府一两年,模样似乎长开了,更加秀气,眉眼如画,尤其那对眼睛,水灵得什么似的。 再等两年长大了,岂不把九天仙女都美下去了? 孙步瑶又羡慕又嫉妒,突然感觉香车停了,车帘掀开,便看到公主府的朱漆大门。 今日天气倒好,很适宜出门游玩,还没走到花园,承钰一路上就看到了不少菊花,一株株一簇簇开得煞是喜人。忽然瞟到几盆子墨绿的八爪菊,白色的花瓣像从花心儿炸裂开的,尾尖晕了点墨绿色,恣肆绚烂。 下回给他做双黑色的鞋子,就绣上这墨绿色的八爪菊,岂不好看? 最近她就是这样,看到什么都能想到他,给他做衣服做鞋袜,做得不亦乐乎,又抽空练他给的描红。 花园里的菊花更是品种繁多,府上已经来了不少贵女,衣香鬓影,更把她看得眼花缭乱。她们得先去拜会禾嘉郡主,本想拜会公主的,但府上的嬷嬷阴阳怪气地说了句什么,意思是公主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她们也不能多说什么,反而还得给带路的嬷嬷赏钱。 禾嘉郡主坐在凉亭中,承钰一来就看到她身边的孙步玥,还有一位穿蜜合色鸡心领锦缎褙子的女子,十二三的模样,长得极秀气,在那儿斯斯文文地咬了小口甜瓜。 「你来了。」禾嘉看到她们一行人,似乎还有些兴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承钰和段越珊她们互看了一眼,疑惑她这是在说谁来了? 不过郡主很快恢复了高傲的姿态,她让丫鬟给她们赐座,孙步琴本来想打个招呼就去看花的,没成想倒被这位郡主给留下了,孙步瑶却觉得无比荣幸,欣欣然坐了下来。 「这不是之菱妹妹吗?」孙步瑶看着吃甜瓜的女孩儿笑道。 「步瑶姐姐。」女孩儿放下手里的甜瓜,浅浅一笑,又和孙步琴打了招呼,目光落到旁边的承钰身上时,犹疑了会儿,看向孙步玥。 孙步玥却没看到一般,自顾自扶了扶鬓上的鎏金蝴蝶纹银钗。女孩儿略一思索,又转回目光,含笑道:「想来这位是承钰姐姐,这位是越珊姐姐吧。」 她记得表姐提过国公府来了武安侯家的姑娘,生得白胖,一看就知道,而另一位身量纤纤的应该就是表姐常提的姜承钰。 声音极轻柔,还是如前世一般温婉可人。「之菱妹妹好。」承钰笑着回应,这位高之菱就是孙步玥舅舅高家的小女儿,前世她见过几回,难得她出身尊贵,并不像她表姐那样骄横自私,和她倒说得上话。 这边承钰在和高之菱说话,那边的禾嘉却假意喝着茶,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美吗?好像的确很美,难得的是这么小的年纪就生得这般模样,可见是天生丽质。一件雪白立领的中衣,外边是件青织金的长褙子,细细的腕子上戴了串碧玺,一颗颗碧盈如水,衬得她皓腕似雪。 通身的打扮都不及自己一条寻常的裙子金贵,但怎么穿在她身上,就这么好看呢?莫说男子,连她这个女子见了都不得不承认美,说不定孙怀蔚就等着她长大好娶回去呢。 禾嘉心头暗涌,把茶盏往桌上一搁,问道:「姜承钰,你几岁了?」 说笑声乍然消失,女孩儿们都转过来望着郡主。承钰突然被点到名,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回道:「回郡主,小女虚岁十二。」 第21章 十二了?也就是再过一两年及笄就能婚配了?禾嘉有些沉不住气,她又问道:「你可有人家了?」 凉亭里听到这话的姑娘们面面相觑,这话问得也太直接了吧。 无奈她是郡主之尊,身份地位不是她们这些没有封诰的女子可比的,承钰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尚无婚配。」 「那有中意的人家吗?」禾嘉似乎有几丝满意,追问道。 承钰眉头微蹙,心道这位郡主今天是怎么了,面上仍是很平静,摇了摇头,她还是那句话:「没有。」 禾嘉心里大喜,说道:「那不如我去求了外祖父,让他挑个郡王给你赐婚如何?」 她这话一出口,姑娘们心里都颤了两颤,承钰更是吃惊不小。无缘无故的,这位郡主为什么听到她没有婚配这么高兴,还要求皇帝陛下为她赐婚? 禾嘉心里却盘算着尽快给她赐门亲事,这样就能免了她的后顾之忧,皇帝赐婚不从,那可是要杀头的。 承钰正想推辞,这时自角门处奔来一个公公,见了禾嘉郡主哭拜,说皇宫里的太后娘娘驾崩,召各亲王公主回宫。 禾嘉愣了愣,当场大哭起来,丢下邀来的贵女们就往宫里头赶。承钰她们被嬷嬷们带出了府,在公主府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坐着翠幄香车回去了。 临走前孙步琴看到一起出来的孙步玥,问她要不要和她们一起回国公府,孙步玥瞥了眼堂妹没回答,径直往高府的车走去,还是高之菱跟在后边,朝她们笑了笑,行礼告辞。 香车上孙步琴看承钰面色不安,问道:「表姐这是在担心什么?」 承钰觉得心里堵了团棉花,慌得很,但又说不清到底在慌什么,冥冥中就是觉得不妙。随口回了琴儿一句:「太后驾崩了。」 话音刚落却听到段越珊「噗嗤」了一声,「宫里那些人,过得再好和我们也没关系,同样的,人没了更不会影响我们什么。」 「越珊表姐这话可别在外边说。」承钰这点警醒还是有的,但段越珊不怎么领情,又添了一句,「发发牢骚罢了,又不会有别的人听到。」 她从小见她爹在关外吃沙子,一有暴乱就得带了兵去平息,每日拿命过日子,替大夏守卫边境,而宫里那些人倒好,穿金戴银高枕无忧,见了还得让人跪拜。她一向是瞧不起的。 承钰的预感在第二天得到了应证,皇太后驾崩,是为国丧,当今陛下极重孝道,哀恸万分,要举朝为太后娘娘守丧一年,大赦天下,嫁娶诸事皆停,连明年的春闱也要延期一年。 消息一来府里上上下下无不悄声议论,连二太太郭氏也在发愁。婚嫁一停,孙步瑶的亲事就得等到明年,嫁妆筹备得差不多了,规矩也让女儿学得差不多了,如今却要守丧,这么小半年算是白忙活了。豆#豆#网。 不过好在整个大夏朝都得遵从,南方家里也得等上一年,这意外多出来的一年时间,就当多教孙步瑶些看账管家的本事。 承钰得了消息去找孙怀蔚时,他正在书房里练字。倒是沉得住气,她进屋说道:「你都知道了?」 孙怀蔚点点头,道:「听二叔说过了。」 「那你和怀缜表哥有什么打算?」她在榆木太师椅上坐下,和他的书案隔了道紫檀木的雕花架子,就这么透过一格一格的木架子看他。 之前她偶然发现他的屋子太清冷了,什么摆设都没有,回去好歹让人送了几个绘竹石或芭蕉的陶瓶来,后来看他把陶瓶摆在书案前,余下的架子桌上,还是空荡荡一片。 「大哥想去国子监,但二叔的意思是要给我们找个德高望重的老师,来家里教。」孙怀蔚没抬头,他在写描红,之前的练了这么久,怕她会烦,想写本新的出来,都是《诗经》里的词句,她应该会喜欢。 「二舅舅找人吗?」承钰有些质疑,上回二舅舅给他和怀缜表哥找来看乡试文章的那位,还断定解元非怀缜表哥莫属呢,结果连前三甲都未进,害外祖母空欢喜了一场。 太师椅比紫檀木的架子矮些,她便抬了胳膊放到架子的一格中,手臂交叠,刚好又能把脑袋轻轻磕在手背上。 这个姿势很方便看他。 孙怀蔚写完最后一笔,转头便看到这么一幕。她精致的下巴枕在雪白的手背上,歪着脑袋,笑靥如花,一双桃花眼流转生辉,盈盈闪动,看得他有些失神。 直到小人儿从架子边走开他都没发现。 「你怎么了,问你句话,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承钰看他半天没反应,干脆绕过架子走到书案前,小手往他的额前贴去,「生病了吗?」 孙怀蔚感受到额顶一阵凉意,才回过神来,轻轻拂开她的手,说道:「我没事。倒是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承钰把手缩回来,另一只手握住,道:「一向这么凉的。」 第22章 他忽然记起去年高热时贴到额头脸上的那阵温度,似乎也像这样,凉而不冷,沾着淡淡的香,他抓着那双手没放。 「大夫看过了吗?」他问道。 「看过了,说我就是体虚血弱的体质,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得慢慢调养。」承钰说道。 去年手就这样凉,一年了还是这样,调养得确是有些慢。他想起前几日府里做了螃蟹,她一连吃了好几个,当时看她吃得乖巧,倒没想过阻止,现在想来却很后悔。这么寒凉的东西,一下吃这么多,那副小身体怎么受得住…… 「日后那些性凉的东西别再吃了,夏天也不准再吃冰。」孙怀蔚的语气突然严肃,倒叫她有些不习惯。 「不吃冰?那怎么行,日子没法儿过了。」承钰撇嘴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对自己严格管束起来了? 明明她才是年龄大的那个,要真算起来,她足足长了他五六岁,怎么如今他倒成了严厉管教的哥哥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身板都撑不起胸前绣的葫芦双喜纹,米黄色的湘裙下露出一双小小的脚尖。还真做了个十足十的小妹妹,她在心里沉了口气,很是无奈。 孙怀蔚见她低头,还以为她在转别的心思,说道:「你别想着我不在就没人看着你,就算要去国子监,临走时我也会叫祖母对你严厉些,想来祖母她老人家纵使再宠着你,也不会不为你身子着想的。」 承钰有些错愕地抬头望着他,鼓了一嘴想争辩的话却吐不出来,心里忽然有点后悔去年救了他。 几日后二舅舅那边得了回信,说原本请到的那位老师致仕回乡了,他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房师,决定还是把大房两位举子侄儿送去国子监读书。春闱虽然推迟了,但国子监不关门,正好又多出一年的备考时间。 日子定得急,承钰知道时已经是他们临走的前一天了,她还在老太太屋里吃橘子,觉得汁多味甘,想着一会儿给他送些去,听到要走的消息后,橘子也不吃了,扔下手里的就着急忙慌地跑回东厢房。 八月做的那些香囊,虽然品相差了些,不过他拿去能常常换着戴,还有条腰带,她特地把自己的一块玉珏嵌上去了,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尤其国子监那样的地方,大多数人非富即贵,她得让他体面尊贵。 承钰抱着东西在屋里转悠,忽然看到炕边的一双靴子,前几日才动手做的,八爪菊绣了一半不到,肯定是带不去了。 东西都收拾好后,她发现包袱已经装不下了,非得找个小箱笼来才行。最后孙怀蔚在扶摇院看到的,便是几个丫鬟抬了个红漆木的箱子来,说这些是表姑娘让二少爷带去的。他问丫鬟表姑娘怎么不来,丫鬟回说表姑娘还在收拾。 孙怀蔚:「……」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给他添嫁妆,一箱又一箱,他随便打开一个看了看,发现里面竟有足足几十刀澄心纸。这傻丫头,还怕国子监没有纸用? 承钰因为收拾东西晚了,也来不及去偏院找他,第二天一早他们临行前来向外祖母请安,她才见到他。 外祖母少不得叮嘱一番,话当然是说不完的,但出发的时间快到了,她也只好言简意赅地再交待几句,才看着孙子们出了门。 要出垂花门时,却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回头发现是小丫头追上来了,他便停下来让孙怀缜先走一步。男人们步子一向迈得大,也不知道她在后边追了多久,头发都跑散了。 「容芷姐姐把衣裳都给你收拾好了吗?」承钰喘气问道。 「都好了。」孙怀蔚顿了顿,「你拿来的那些东西,也都让小厮搬到马车上了。」 「好,那就好。」她喃喃道,又从平彤手里接过一个石青缎布的包裹,递给他,「这是包橘子,你拿着路上吃。」 他还想说什么,但承钰开始催他:「你快去吧,怀缜表哥在等你呢,再不去就晚了。」 「那好,我走了。国子监每月有一日假期,到时候我就回来……」 「好,快走吧。」她还真有点担心他迟了,连连催促,两人才在二门外分别。 孙怀蔚坐上车后把手里的包袱打开,是一个一个的胖橘子,很软,黄金灿烂地挤在青色的缎布中。他剥开一个吃起来,甘甜的橘汁在齿舌间溢出来,满颊生香,车里弥漫着橘皮的清苦味儿。他淡淡一笑,难怪昨晚送来的两本书隐隐带着清甜,怕是让小丫头拿去垫过橘皮。 ———— 金陵三月天,天高云淡,惠风和畅,这股风儿是暖的,吹得廊前窗下的一盏风铃飘出欢愉的曲儿,「叮叮当当」的,甚是清脆。临窗下的丫鬟听见却吓了一跳,忙用手握住风铃,不让它发出声音,等屋里安静下来,她才小心翼翼地把风铃取下,轻轻放在炕桌上。 看了看花梨木架子床上隆起的一团樱粉色绣锦鲤莲花的锦被,没有动静,她才松了口气,抬抬眉,挑帘出门往正房走去。 第23章 正房门外正好走出个高挑的丫鬟,她笑着赶上去问道:「绣芙姐姐,老太太起了吗?」 「起来有一会儿了,等着表姑娘来用早膳呢。」绣芙说道。 「糟了,我们姑娘还在睡呢。」 绣芙有段时间没见过她了,看她眉眼细细,眸儿清澈,似乎比以前更清秀了,笑道,「没关系平彤,表姑娘昨晚才从蜀地那边回来,肯定累坏了,待会和老太太说一声就是了。」 「都说蜀地的山水养人,我看你跟着表姑娘去待了两月,还真白嫩了不少。」绣芙捏了捏平彤的脸蛋子,被平彤拂开,啐道:「绣芙姐姐就别打趣我了,要说白嫩,谁也比不过我们姑娘的。」 这倒是实话,绣芙情不自禁点头。年前表姑娘家里来信,说是想让表姑娘回去过年,刚好姜家的老爷调任蜀地,表姑娘便带着丫鬟往川渝那面赶,十三岁的生辰也在那儿过的,可把老太太想念坏了。 之前寄来的信上说前几日就能到,老太太巴巴地白等了好几日,马车昨晚才停在国公府门口,听说因为蜀地山路崎岖车辆难行,路遇暴雨才耽搁了行程。 不过老太太也不是一个人在等,扶摇院的二少爷这几日都在凝辉院里陪着等。 平彤进正房和老太太回禀了句,出来又和绣芙说话。 来卫国公府也有小三年了,同在一个院儿里伺候,平彤和绣芙倒是很投缘,互相认了个小姊妹,忽然离开了几月,还怪想念的,两人借着此刻的空当儿聊了起来。 「听说二少爷春闱中的是会元?」平彤问道。 「是啊,老太太高兴坏了,得了消息就立马奔到祠堂要祭祖。」绣芙说道。 「祭祖?怎么不是请了那些达官贵人来家里庆贺?」 「虽说是杏榜第一名,但到底还没进行殿试,老太太说等最后的结果一并出来再庆祝也不迟。」 「还要考啊?」平彤深在内宅,每天要做的就是伺候好自家姑娘,外边科举这些弯弯绕绕她并不很懂,在耕读世家里耳濡目染,只知道要考中很难很难,她听说过好些少爷考成老爷了还没中个举人。 怎么到了国公府那位少爷身上,就变得这么容易了? 「是啊,二月春闱,放了杏榜,四月里又得进朝参加殿试,到时候是皇帝陛下亲自考呢。二少爷前年中了解元,今年又中了会元,若是殿试再中个状元,就是连中三元了,这在本朝可是第一人呐!」绣芙越说越兴奋,好像二少爷已经是进士及第了。 「你说得真简单,我们姑娘可担心了好久呢。在蜀地那边,年也没过好,日日就挂念着二少爷这事儿。本来过完元宵就想回来的,偏生我们太太要生产了,想姑娘留下来陪陪,这才挨到了这会儿。」平彤说道。 绣芙脑筋转了个弯儿,知道她说的太太应该就是表姑娘的继母沈氏,问道:「你们姑娘倒和那位关系好,若是放在咱们府上的大小姐身上,还不知道要闹腾成什么样儿呢?」 「怎的,国公爷要再娶?恒清山庙里的那位不是还没休吗?」 绣芙正张了嘴要回答,游廊那边却走来个穿桃红色比甲的丫鬟,过来叫平彤:「姑娘都醒了,你还在这儿躲懒。」 「马上来。」平彤回了句,向绣芙吐了吐舌头,道,「就她最会指使人。」 「绣桃一直都这样,习惯就好。」绣芙笑道,「快去伺候表姑娘吧,老太太要用早膳了,我也得进去了。」 平彤匆匆跑回东厢房,见绣桃已经在叠被子了,自家姑娘只穿了件月白色的中衣,正坐在红木圆凳上对着描花棱镜梳头发。薄薄的绸缎熨帖在身上,衬得身姿窈窕纤细,娉娉袅袅,宛若一朵亭亭玉立的粉莲。 姑娘这两年长了不少,不只身量高了些,就连胸前,也鼓出来许多,从前做的肚兜都小得不能穿了,她年前才绣了几件,姑娘前日却又说有些紧了。 「我来吧姑娘。」平彤走过去从承钰手里接过檀木梳子,给她梳起头发来。前年因为大太太的砒霜,害姑娘掉了好多头发,这几年才慢慢养了回来,如今这泼墨般的青丝,她一只手是握不完的,而且姑娘的发丝极细又软,滑得跟缎子似的,往往髻子还没梳好,就从她手里滑下去了。 「姑娘,要点妆吗?」平彤给她梳了个垂挂髻,正好配襦裙,望着镜子里那张画儿一般的面容问道。 「不想点。」 不出她所料,姑娘都十三了,还是不爱红妆。不过姑娘天生丽质,不用那些花啊粉儿的也一样美。棱镜里那张脸蛋淡然娴静,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雪肤红唇,明眸皓齿,她们姑娘怎生得这么貌美,也不知道未来姑爷拿什么来配? 「平彤,你想什么呢?」镜子里那双桃花眼灵气逼人,冲自己笑着,平彤回过神来,忙说,「奴婢在想姑娘今天穿哪身衣裳呢。」 第24章 「就穿沈姐姐送的那身井杭月青的裙子吧。」承钰说道。 平彤应声是,便走去打开立柜取衣裳。 昨晚回来已近亥时,老太太看外孙女舟车劳顿,面有疲色,因此让她回去歇息,没来得及说说话,现在在早膳桌上,她才得空把外孙女上上下下好生看看。 「钰儿,我怎么觉得你瘦了?」老太太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细藕似的,一把就握住了。 「我哪里瘦了,外祖母还没听说过川蜀是天府之国,鱼米之乡?父亲又升任了蜀州知州,还怕没我一口吃的。」承钰喝了勺甜糯的黑米粥,觉得还是甜烂的食物最好吃,蜀地人无辣不欢,她却不怎么适应。 「你那继母沈氏,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老太太问道。 「沈姐姐生了个女孩儿,如今她也算儿女双全了,父亲高兴得什么似的,打了对金脚镯给妹妹。」想到那个白白嫩嫩的小女婴,只知流口涎,小小的身子一股奶香味儿,可爱极了,承钰莞尔笑道。 「那你父亲有没有……让你回去的意思?」老太太还是问出了她最担心的问题。外孙女日渐大了,该找人家了,最初让她父亲同意将她送来金陵,不就是为了她在卫国公府比在泉州能寻门更好的亲事吗?如今他父亲升了官职,就不担心说不到好人家了。 老太太心里患得患失,养了快三年的外孙女,她可舍不得还回去。 承钰放下碗,看外祖母一脸愁容,柔声说道:「这事父亲也问过我,但我没答应。父亲如今官路顺畅,已有两子四女,我看他与沈姐姐也是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有什么分别?可是外祖母不一样,外祖母只我一个外孙女,您又养育了我这些年,我岂能此时丢下您回去。」 她这一番话说完,老太太眼圈红红的,有些泪意,背转身拿绢帕擦了擦,又笑着对她说道:「不回去好,不回去好。外祖母可有的忙喽。」 「您要忙什么呀?」承钰笑问道。 「当然是挑外孙女婿了!」 一席话说得旁边的辛嬷嬷也跟着笑起来,承钰红着脸,埋头继续喝粥,不想搭理她们。 「二少爷。」才舀了一勺,就听门外的丫鬟在叫二少爷,她本能地朝门外看去,帘子挑开,一个清瘦少年微微弯腰走了进来。 他这两年又长高不少,所以虽然她也长了,但如今却还是只能齐他的胸膛,有时说话还是得很无奈地仰头。 「祖母。」少年长身玉立,穿一身半旧青色长袍,儒雅清俊,如一竿挺拔俊秀的修竹。 他似乎还是那年雨夜初见的模样,眉眼清冷,薄唇紧闭,一双星眸总像含了冰渣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不过看她时的眼神,到底柔和了许多。 「妹妹。」 「二表哥。」承钰挤眼朝他笑,孙怀蔚脸上有过霎时的失神,不过转瞬即逝。老太太在和他说话。 「近来觉得如何?殿试就在下月,读书要紧,但身体也要紧,不要太过劳累了。」自从这个不起眼的庶孙接连中了解元会元后,她不得不对他重视起来。虽然这几年的相处,她渐渐发现孙子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天真纯良,甚至有些心机深沉,心狠手辣,不过到底是孙家出来的,往后还指望他们支应门庭,把孙氏的荣华延续百年。 她再不喜欢,也得做出慈爱的祖母样子。 「孙儿不累,祖母不必担心。」 祖孙俩说话还是这么客气疏离,承钰已经习惯了。 她也问过外祖母为什么对二表哥不能像对怀缜表哥一样亲厚,外祖母当时还不承认,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没有厚此薄彼之分。后来她还是听辛嬷嬷提了几句,说二表哥城府颇深,做起事来果决狠辣,外祖母见了觉得心里头发寒,亲近不起来。 她觉得奇怪,追问二表哥到底做了些什么事,辛嬷嬷让她磨了半日,才说了几件。一是说两年前二表哥刚中解元时,孙步玥的丫鬟不知什么事触犯了他,他就让人当着孙步业的面把丫鬟给打死了。 二是自他不再装傻以来,本院的,外边院子的,少不了想爬他床的丫鬟。去年他的一个三等丫鬟故意跑到屋里,借端茶水之由勾引他,他让丫鬟自己把衣裳脱得一丝不剩,却打晕了让人扔到垂花门外。等丫鬟醒来,发现二门外来来往往的小厮们早把她的身子看了个遍,她羞愤难当,当天就投井自尽了。 从那以后,他院儿里的丫鬟都老老实实,连贴身的大丫鬟也不敢越矩了。 如此这些林林总总七八件,承钰听了很是惊讶,因为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事儿,而且这样残暴冷酷的孙怀蔚,和她认识的温和淡然,时常爱管着她不许吃这吃那,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的孙怀蔚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早年大舅舅的事,国公府里的人对他免不了有些偏见,所以看法都这么偏激,承钰听了也没放在心上,还是觉得孙怀蔚是当年她救回来,发着高烧没人管的可怜少年。 第25章 孙怀蔚请了安就走了,没有多看她一眼,她觉得有些失望,慢吞吞吃完了剩下的半盏粥。今天是回来的第一天,外祖母让她休息,不用去女学上课。早膳用完,二舅母和三舅母来请安,她留在正房和她们说了说蜀地的风土人情,待了两个时辰才回自己的东厢房。 绣桃挑了门帘,她才看到那个清瘦的少年没走,而是坐在屋子里等她。手里拿了卷书在看,黑的是笔墨,白的是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细瘦,指甲是淡粉色的,真比女子的手还好看。 「你回来了。」少年的声音比十五岁时更低沉一些,沉沉的富有磁性。 这是在说她回东厢房,还是在说她从蜀地回来了? 这么句淡淡的话却给了她一种归属感,在外面游荡久了,归来时听到亲人问一句「回来了」?途中的泥土沙尘就能尽皆洗去。 「嗯。」她说道,在他旁边的一张圆凳上坐下。 「我给你的风铃,不喜欢吗?」承钰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放在炕桌上的风铃,笑道:「喜欢。大抵是刚才平彤嫌吵,把它取下来了。」 「我去挂上。」 说着她就起身向炕桌走去,拿起风铃,踮了脚尖伸直胳膊,试了几回,无奈还是够不到窗棂顶上的挂钩。 她转身想叫平彤来,却感觉一股熟悉的热气从身后袭来,耳边传来那阵低沉的嗓音:「我来吧。」 她松手把风铃给了那只白皙如玉的大手,孙怀蔚从背后轻而易举地把风铃挂了回去,那股热浪包围着她,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松香味儿,能感受到他温暖的呼吸轻轻地喷在她头顶。 承钰仰头,顺着熨帖的半旧袍子看上去,是一段修长的脖子和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低头对视的刹那,她看到他颈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她不自禁想往后退,不想身子就抵住他坚实的胸膛,几乎只贴了一瞬间,两人一下子分开,她转过身去,突然羞于仰头和他说话,因此也没看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喘了口气,说道:「风铃,挂好了……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嗯。」承钰轻轻咬住嘴唇,点了点头,也没送他,听到门帘掀过的声音,知道他走了,才抬起头来,追上去从窗棱边找人,他走得太快,她只瞧了一眼。 孙怀蔚脚步生风,直到走出凝辉院老远,才停下来任胸膛一起一伏地喘气。 他看到小丫头够不到,就走过去帮她。小丫头的头发有股冷冷的香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冷香却闻得他身上莫名燥热起来,他看到她雪白的脖子处有一条细金的链子,是很久之前他送她的粉色珍珠链,他低头对上那泓盈盈春水,心里猛地跳了一下,有一种看到窗外桃花盛开的喜悦,但又比那种喜悦强烈万倍。 这样强烈的悸动,对妹妹步瑾可从来没有过。 几年后他在战火纷飞的营帐中回忆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承钰的,似乎就是这次低头的意乱情迷,他身在局中,竟忘了世间还有一种叫做「心动」的东西。 —— 「姑娘,您在笑什么呀?」一天下来,平彤看自家姑娘打络子时对着络子笑,喝茶时对着杯盏笑,这会儿从老太太那儿吃了晚饭回来,就坐在炕上望着风铃笑。 承钰回道:「没笑什么。」说完继续笑。 起初是微笑,笑着笑着蹦出两声,又低下头捂着脸笑,柔荑一般的手托着泛红的两腮,很是娇憨。 平彤越发摸不着头脑。扯了扯旁边绣桃的衣袖,问姑娘这是怎么了。绣桃看了眼,嗔她大惊小怪,「姑娘高兴就笑呗,就像你得了月钱也要笑一样。」 「那姑娘在高兴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绣桃白了她一眼,不理她,自去做事。 平彤不得要领,得了空和绣芙提了一句,绣芙猜不透,伺候老太太的空当儿和辛嬷嬷说起,辛嬷嬷年过半百的人了,什么看不透,听说后放在心上,寻个时候得提醒老太太,该问问表姑娘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承钰在床上辗转反侧,对外人的猜测一无所知——她在猜另一个人的心思。 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她把自己蒙在锦被里猜了老半天,最后闷得昏头胀脑,从被子里钻出来,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窗边挂的那盏风铃。 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 要不然他为什么老爱管着我,要不然他为什么生了病也要趁国子监休沐赶回来看我,要不然她说她要去蜀地时,他几乎没有思考就说不准去。要不然挂风铃时她为什么听到某人的心跳那么快。 他喜欢我! 承钰一双小腿情不自禁在锦被里踢来蹬去,前世听到孙涵来提亲她都没有这么快乐过。 守在屏风后美人榻上的平彤又听到了自家姑娘时断时续的笑声,心里忽然担心她是不是生了什么怪病。 第26章 可是他喜欢我,我为什么这么开心? 承钰的小脚停止了扑腾,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像下楼时踩空了一阶,惊魂甫定地望着廊下风铃。 这种感觉好熟悉,前世她对孙涵暗许芳心时,也如此刻这般心情。她竟然早就喜欢上了孙怀蔚!把她自己都瞒了过去,像是谁偷偷在她心里埋了火种,今日孙怀蔚一个眼神点燃了它们,熊熊火焰燃起来了她才发现,但已经束手无策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暴雨的夜里给他送伞?和平彤把高烧的他扶回来照顾?不,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只当他是个可怜人,像极了前世凄苦无助的自己,出于同情才想拉他一把。 她在贫瘠的内心随手洒了一把种子,又在不经意间点滴浇灌,春风吹来时她偶然发现,花儿已经摧枯拉朽地燃了整片荒原。她喜欢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再拔掉。 舍不得啊。从孙涵把她的一颗心刺得千疮百孔,心里已经好久没有住进过一个人了。 上半夜在想他喜欢自己,下半夜在想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第二天承钰起床拿描花镜子一瞧,果然见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怕外祖母见了要担心询问,她让平彤到厨房拿了两个热鸡蛋来渥着。 热鸡蛋敷了小半个时辰,她感觉眼底青色似乎消减许多,才去了正房陪外祖母用早膳。进屋的时候丫鬟们还在摆饭,外祖母一见她就觉得不对,拉着她细瞧了瞧,说道:「这是怎么了,眼底青黑青黑的。」 承钰心里咯噔一下,不想还是让外祖母发现了,正思索怎么解释,就老人家说道:「刚才蔚哥儿来请安,也是黑着两个眼圈,他说是天气暖了,昨晚发闷睡不着。钰儿也是因为热吗?」 她就势点点头,老太太便嘱咐绣桃给她换薄些的被子。平彤在边上很想说自家姑娘是因为笑得睡不着的,看了看承钰,忍不住喃喃自语道:「无缘无故的,姑娘怎么又在笑?」 吃过早膳承钰便去东跨院上课,算来顾女先生如今也有二十七八了,仍在国公府教未出阁的姑娘们,似乎没有再出嫁的意思。师生相处近三年,顾女先生对她那点偏见早没了,甚至称赞她的字已经超出她的水平,过年前还央承钰写了副对联。 说来这还是依着孙怀蔚的描红练出来的,承钰抿嘴一笑,忽然很想去看看他那两个可爱的黑眼圈。 不过如今他和怀缜表哥不在跨院的族学里,也没去国子监,而是在去年认高氏的父亲做了老师。高氏娘家之所以显赫,不仅因为有个巡抚哥哥,还有个任内阁首辅的父亲。本来高阁老是想单独指点外孙孙怀缜,但他在看了孙怀蔚乡试的文章后,非常赏识他的才能,主动提出要教习这两个外孙。 所以孙怀蔚现在应该在去高府的路上。 前世就听孙涵说过,官场中有很多提前认门生的现象。当朝权贵在考场中慧眼寻找相投的文章,如果有中意的,就会私下关照那位考生,而后等那位考生入朝为官,就凭此师生关系结成一派。朝中许多派系就是凭借师生或同门的关系联结起来,成为一股股制约皇权的力量。 二表哥能得首辅大人赏识,上月春闱又中了会元,如此以来,殿试怎么样也能进前三甲吧。 刚进枕雨阁,就有一个小胖团子扑来抱住了她,承钰捏住她圆滚滚的胳膊,说道:「你要再跑急些,咱们俩非得摔倒不可。」 孙步琴一张苹果脸一年四季都红扑扑的,此刻笑望着她的承钰表姐,圆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无所谓道:「不会的。」 承钰无奈,自从段越珊来了后,琴丫头顽皮的天性似乎被她引得彻底释放,二舅母总在外祖母面前说小女儿越来越难管教。 不过段越珊却比从前沉静了不少,许是得益于顾女先生辛苦教导。她去年年底及笄,二舅母当了她的赞者,不过亲事暂时还没说下来,金陵那些少爷们似乎都有些介意她太壮实了,而且去年她跟着三舅舅去校场射箭,把教头都给比下去了,一时更没有人敢上门提亲。 承钰劝她收敛些,她却满不在乎,说道:「倭瓜似的孙步瑶都要出嫁了,我愁什么?」 承钰当即捂住她的嘴,庆幸旁边并没有其他人听了去。 孙步瑶这月月底出嫁,前年因为要给皇太后守丧给耽搁了,今年看着男女两方年纪渐长,才又挑挑拣拣择了个黄道吉日。 枕雨阁眨眼便是一日,下午下学她和琴儿越珊结伴回去,刚出东跨院就撞见大舅舅孙立言。 几个姑娘屈身向长辈行礼,孙立言摆摆手,连说三个「好」,便脚步匆匆地钻进了跨院。 「大舅舅这是干什么?他怎么会来东跨院?」承钰奇道,这里不是女学就是族学,既无戏台子也没有姬妾,难不成是孙怀薪做错了事,大舅舅来族学揪他的? 「你还不知道呢,大伯听了那个道长的话,说得在族学门口砌个水塘,他才能再得个男孩儿。」孙步琴说道。 第27章 东跨院族学的水塘?承钰一时思绪纷纷,前世捞起琴丫头尸体的地方不就是那儿的池子吗?可是她走之前也没见那儿砌了个水塘啊! 「是在你去蜀地这几月砌的,大伯还挺急的,慌里慌张就找人弄好了。」孙步琴道,「听说那口水塘养了乌龟,表姐,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看吧。」 「不许去!」承钰突然提高声调,说得果决不容置疑,倒把孙步琴和段越珊吓了一跳。 「为什么呀?」琴儿皱眉道。 「因为……因为族学里头还有外男来读书,琴儿大了,得避讳。你要是想看乌龟,我让小厮到外头买了来给你玩好不好?」 孙步琴眉头松了松,无奈道:「好吧。」 「你记着千万别去那儿,我就给你买两只大乌龟。」承钰拍了拍她的头,心里却想起前世琴儿就是死在十二岁,不由一阵心悸。 回去后她和外祖母提起这事儿,提议能不能把那口水塘填了,外祖母摇头说道:「你大舅舅费了几千两银子找人砌成的,要给他填了,还不和你拼命。」 「什么水塘要耗几千两银子?」 「倒不是水塘,而是水塘底下放了道长给他的宝物,据说是要养风水,风水养好了,保他再得个解元儿子。」老太太有些无奈。她何尝不知道长子是纵欲过度,亏损了身体,如今屋里养了十几房姨娘,却没有一个肚里有动静的。还是之前高氏的贴身丫鬟亦兰,前年得了个女儿,如今又怀上一个。 解元儿子?他有怀缜表哥和二表哥还不够吗?大舅舅也忒荒唐了些,去年开始吃些乱七八糟的丹药还不够,现在又折腾起风水来。 晚膳后掌灯前,二舅母来回话,承钰趁机又嘱托了一番,让二舅母别让琴儿往族学刚砌的那口水塘跑。随后三舅母抱着敏哥儿来请安。敏哥儿如今有两岁了,意外地喜欢黏着她,只要见了有承钰在,立马丢了自己的娘亲扑到承钰怀里。 承钰自然很喜欢他,怀里这个奶娃娃穿了身墨绿色万字福的褂子,戴着墨绿色的瓜皮小帽,胖嘟嘟得像个西瓜。她两只手伸长了才楼得完。 「敏哥儿,快下来,瞧把你钰姐姐的裙子都给蹭脏了。」三舅母轻声斥道。 「没关系。」承钰抱着敏哥儿哄逗,敏哥儿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从袖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竹蜻蜓,咧嘴笑道:「给钰姐姐。」 承钰觉得很惊喜,腾出一只手接过碧绿的竹蜻蜓,又拿它逗敏哥儿,敏哥儿白胖胖的小肉手正要抓住竹蜻蜓时,她又忽得拿开,引得男孩儿伸手去抓。 孙怀蔚和他大哥来请安,进屋看到的便是小丫头抱着个更小的胖团子,正玩得开心。这么一副画面,他不禁联想到往后,往后小丫头若是为人母了,抱着自己的孩子,或许也是这样岁月静好的模样。 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有些荒诞,承钰才多大,就算说亲也得等到明年了。祖母最心疼这个外孙女,恐怕到时候要好一番挑选,如果下月的殿试他能进士及第,不知道祖母会不会考虑有个状元的外孙女婿。 觉得自己越想越远,甚至有些控制不住飘飞的思绪了,他努力压抑住脑海里的连篇浮想,和大哥一道向祖母请安。 今天两人见面,中间虽然隔了许多人,但她们似乎都成了摆设,同桌上的那套水墨山水茶盏没区别,人影在承钰眼前晃来晃去,人声成了嘈杂的乐声,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屋里烧着暖春的气息,有杜鹃花,有迎春还有桃花,她的面颊微微有些发烫。 「缜哥儿蔚哥儿准备得如何了?这回祖宗保佑,三甲里边怕有两个都是咱们孙家的子孙。」卢氏笑道,她现在想对两个哥儿好些,往后请任一个来给她的敏哥儿启蒙。 「三婶母说笑了。二弟会试考的第一,进前三甲希望很大,我已排在三十名以后了,恐怕得个同进士就不错了。」孙怀缜温和地笑着说道。 「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如今有你外祖父从旁教导,你们只管听他的。」老太太说道。 孙怀缜正要回话,忽听那边传来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哥哥抱,哥哥抱。」 发现是承钰怀里抱着的敏哥儿,两只圆滚滚的手臂绝得老高,要往他这边扑过来。 承钰抱着分量不轻的男孩儿朝这边走过来,孙怀缜下意识地微张双臂准备接过孩子,却没想到她走到旁边的二弟面前就停下了,如卸重担般把敏哥儿放到二弟怀里,而二弟则稳稳当当地接过孩子。 敏哥儿果然是要二弟抱的,趴在他的身上笑眯眯地流口水,似乎很喜欢这个堂哥。可孙怀缜觉得哪里不对,这么副景象,怎么有点像他前日去的一个同窗家里,那位同窗二十有六,也是一进屋,妻子就把咿咿呀呀的孩子抱过来给他。 什么叫「也」?孙怀缜摇摇头,看承钰表妹已经走回祖母身边坐着了,哪里又有刚才那幕少年夫妻的旖旎样。可能是书读昏了,才会有那么一瞬的错觉吧。 第28章 抱孩子的两人却丝毫没发觉孙怀缜在看他俩,承钰退回去挨着外祖母坐下,刚才把敏哥儿递给他时,那孩子扑得急,他接得也急,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从她衣袖上绣的玉兰花直拂过手背,她现在只觉得右手手背烧得慌,左手交叠上去似想掩饰什么。 卢氏笑着说道:「敏哥儿喜欢他二哥,沾沾二哥的读书气,日后也中个进士回来光宗耀祖。」 一屋子人的目光似乎都在他和堂弟身上,孙怀蔚瞟了眼祖母身边的小丫头,她也在看自己,不过两人目光相撞,下意识地都迅速移开。他心旌摇动,忽然想到刚才接孩子时,手掌似乎滑过她的手背,嫩得跟刚剥好的鸡蛋一般。 敏哥儿还在搂着他的脖子「二哥二哥」的叫,他也奇怪,从前在国子监时,他一月才能回来一次,但这孩子就是爱和他亲近,见了他就要让他抱。 又说了会儿话,老太太说乏了,人便从正房退了出来,承钰走在前面,捕捉到身后他的声音,似乎是让怀缜表哥先走一步。她把步子放慢了,眼见两位舅母走远,那股淡淡的松香味也越来越近了。 「我屋里,沏了普洱茶,你不是爱喝苦些的茶吗,要不要,去喝一杯?」是承钰先转身说话的。 「好啊,我正好在街上看到你爱吃的梨花膏,给你,买了两块。」她没仰头,只能感觉到男子的气息在头顶盘绕。 晚风是暖的,吹得窗前的风铃又「叮当」作响,孙怀蔚坐在临窗的炕下,端着她倒的茶,抬眼看了看飘荡的铃儿。 「你不是不许我吃太多甜食吗?怎么又给我买了梨花膏?」承钰打开他从袖里摸出的小纸包,还带着他的温度,梨花膏方方正正的一块,安静地躺在纸包里,散发出清甜的味道。 「想着买回来,你应该会高兴。」孙怀蔚淡淡地说道。 昨天之后,两人都有些心照不宣,他不说为什么当时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她也不问,商量好似的,当什么也没发生,想着往常是怎么相处的就怎么说话交谈,但总感觉味道不对了。 普洱茶苦涩,但回味甘甜,齿颊留香,他不知不觉又喝了一杯。 「晚上还是少喝些茶吧,不然明天给外祖母请安,她老人家又得问你怎么眼底乌青睡不着觉了。」承钰咂着梨花膏说道。 「那梨花膏你也少吃些,下次别又嚷着牙疼。」他淡淡地说完这句,余光瞥到小丫头别过脸在偷笑,自己也情不自禁抿嘴笑了笑。 他给她粉色珍珠,他给她风铃,他给她梨花膏,她从没问他要过,但是他给,因为另一个人向他要过。 但是昨天那一眼后,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把她当作另一个人。昨晚自虐般的失了眠,他把十八年来从未经历过的那种悸动回忆了若干遍,晨光熹微时,他望着窗外微红的天际,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他再不能把小丫头当成妹妹的替身,她不叫孙步瑾,她就是她,是他心里无人可替的小丫头。 「蜀地那边,可好?」想到她回来两天,还没和她好好说说话,况且又是离开了这么久。那两个月是怎么过来的?他记得模糊。只知道正月初一的饽饽味同嚼蜡,芝麻馅的元宵吃在嘴里也没什么味道。 「那儿比京城还冷,冷极了却又不下雪,屋里生了地龙还好,一出去立刻觉得寒气往骨头里钻……」 这算是把话匣子打开了,孙怀蔚端着茶杯不放手,静静听她说那些趣闻,偶尔对上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他心里的小鹿撞了一下又一下。从前怎么没发觉,小丫头的眼睛这么美。 「那儿的路可陡了,很多地方车马不能至,只能丢了车步行……」承钰正说到兴头上,却听外祖母屋里的绣芙来了,她只好停了话问道:「绣芙姐姐有什么事吗?」 绣芙站在门帘处没再往前进,看到孙怀蔚时显然吃了一惊,随即笑道:「没什么事,老太太让我来看姑娘歇下没有。」 「到亥时了吗?」她问道。 「还有三刻钟才到。」绣芙回道,「姑娘没有歇下我就去回老太太的话了。」 她说完转身出了东厢房,承钰却奇怪,平白无故地只想瞧瞧她睡下没有? 孙怀蔚哪里不明白祖母的意思,正月她生辰那日,祖母就有意说起孙子辈的哥儿姐儿日渐大了,成日里待在一处恐不合规矩,就是再亲密也要注意个度。 其他几个弟弟妹妹还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却知道那是祖母在旁敲侧击,小丫头和大哥三弟都不亲近,唯独喜欢跟他腻在一起,虽说两人从没做过什么越矩的事,但男女七岁不同席,自己心里坦荡可架不住那些长舌的丫鬟婆子议论。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发现自己对承钰的心思起了变化,具体什么他说不清,但绝不再是对妹妹步瑾那种纯碎的爱护疼惜。 孙怀蔚侧头看她,只见她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一张小脸莹莹如玉,透着豆蔻年华的青涩,盈盈妙目如含春水,真像正月里她送给自己的一盆水仙花,水嫩嫩一掐就断,看得他喉头突然升起一股燥热,喉结上下浮动了一下。 第29章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承钰看他突然起身,问道:「你要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日后,慢慢说也不迟。」孙怀蔚没等她再说一句,拔脚便走出了屋子。原指着廊下晚风一吹,头脑就能清醒些,却不想春风里夹杂着庭院里的花香,更撩得他心里莫名燃出一把火。 回了扶摇院,不等容芷备好热水,他疾步走到净室,拿起凉水淋了一通,才觉得身体舒缓不少。 承钰倒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还疑惑是不是她讲的见闻无趣,他不想听才急着要走的。 —— 四月里天气愈发暖和了起来,褂子云肩一律都让平彤收到了立柜里,承钰只穿一身轻薄的杏子黄春衣,坐在庭院里和琴儿剥枇杷吃。 今日休沐,恰逢春光大好,一片晴寂,她吃到一个很酸的枇杷,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世安王府,陆玉武爬到树上给她摘的那些枇杷。 当时因为孙步玥从树上摔下来,他们也没了心情摘枇杷,还是临走的时候,陆玉武追上来,悄悄塞了一把在她手里。她手小,塞来的五个掉出去三个,最后两个她拿回来,剥来尝了尝,酸得她直冒眼泪。 算来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收到玉武哥哥的信了,前年他在信里给了一个地址,她陆续寄过几封,但总不见回信,他的消息还是听偶尔回娘家的姨母说起的。 宣府那样的地方,从来不会太平,能安安静静守着城门吃几日沙子算是奢侈了,大多时候匈奴进犯,他和他祖父二叔就得带了兵去平叛,吃敌军的刀子。 其实她想起陆玉武,脑海里立刻浮现的还是前世见他的样子,那时她十三岁,刚来国公府,他也刚从冀州回来,处处透着一个边关将领的硬气,总是若有所思地沉着脸,来国公府后叫一声外祖母,不肯再多说一句话。甚至感觉孙步玥在一旁盯他久了,狠狠地给她瞪了回去。 不过是因为姨母喜欢她,他才愿意多和她说上几句话,她嫁给孙涵后离世安王府远了,姨母想念她,有时托他带了东西来看她。 几年后他娶了孙步玥,却在新婚期间回了宣府,那之后她有了身孕,直到临死前两人也没再见过面了。 重生这一世,因为来金陵的日子提前了几年,倒让她和陆玉武多了些少年的相处时间,两世的情谊加起来,她都觉得纯真而值得珍惜,而这一世,无论如何她也得想法子,让玉武哥哥别再娶了背着他偷人的孙步玥。 「表姐,这枇杷和你衣裳一个色儿呢,真好看。」孙步琴面前堆了小山似的皮和核儿,嘴里还塞了一个,指着她的春衫说道。 「你喜欢这颜色吗?我让人拿了布料给你做裙子?」承钰看她吃个枇杷糊得满嘴都是,摸了绢帕来替她擦嘴。 「你都十二了,总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她仔细把琴儿粉嘟嘟的小嘴擦干净,却听琴儿反驳道:「我才不是小孩子呢,三哥那天看到我说我长大了,是大女孩儿了。」 「你三哥?」承钰皱眉,「你在哪儿看到他的?」 「就在跨院里,下学的时候碰到他,他和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一起从族学里出来。」孙步琴话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劲,马上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去族学了?」 被表姐发现了,她有些讪讪的,说道:「想去但没去,就在游廊那儿撞见三哥了。」 承钰叹口气,说道:「记着以后千万别往族学那边去,你瞧这回就被外男看见了吧。」 「那个大哥哥不算外男,我听三哥说他是孙家的旁支,出没出五服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来族学还是祖母允下的。」孙步琴吧咂着枇杷汁说道。 承钰听她这么说却像被轰了魂儿一般,剥枇杷的手停了下来,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听三哥叫他孙涵。」 孙步琴吃完手里的,要去拿承钰刚剥好的,才发现她的表姐像尊石像似的,小脸蜡白,一动不动。 「表姐,表姐!」她叫了好几声承钰才有反应。 「你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嗯……脸很白,有点长,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还叫了我一声三小姐。」孙步琴说道。 孙涵可不就是一张容长脸,外人面前斯文温柔,表里不一的样子吗?承钰恨恨地想着,可是他怎么又和孙怀薪认识了?听琴儿说起来,两人似乎还是熟识。 「姑母!」承钰被孙步琴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回头一看,见一个美貌妇人正朝庭院中走来。妇人穿了件月白兰花刺绣交领褙子,淡蓝暗花中衣,梳着堕马髻,气度高华,美得端庄。 「姨母。」承钰起身叫道。 大孙氏揽着朝她奔来的孙步琴,看到承钰展颜笑道:「许久没见到我们钰姐儿了,可把姨母想坏了。」 第30章 「承钰也想念姨母。」她笑着走上去挽住大孙氏另一只手。 「你去你爹那儿过得好吗?新年怎么过的?姨母的红包还没给你呢。」三人边走边说,到了凝辉院正房见老太太。 老太太正在和卢氏说话,知道老太太喜欢这个幺孙,卢氏便时常抱了儿子来,她如今把那些拳脚功夫都抛到一边,一心一意要当个贤妻良母。 老太太见是长女回来了,忙叫绣芙斟茶,笑着问道:「今日怎么想起来了?」 「来看看钰姐儿回来没有,我给她备的压岁钱还没给她呢。」丫鬟搀着大孙氏在炕上坐下,绣芙端上一盏君山银针。 「你还怕给不出去。」老太太笑道,又问,「过几日似乎是武儿的生辰吧?」 「是。」大孙氏呷了口茶,放下茶盏说道,「眨眼都十八岁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是他十五岁刚走那会儿的样子。也不知道在外头这三年过成什么样儿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得怪他祖父,要磨练,这京城里的兵马司神机营任他磨练,做什么非得把他带到边境去,天底下也有他这么不把孙子当孙子的人!」 大孙氏略微吃惊,倒不是因为听到母亲责骂公公,而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母亲主动提起她夫家那边的人。 敏哥儿看到承钰进来,迈着短短的小腿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裙子,仰着小脑袋叫「钰姐姐抱钰姐姐抱。」 敏哥儿是越来越重了,承钰实在抱不动,只能拉起他的小手,牵他到炕上坐下,再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来。 「敏哥儿,叫姑母。」卢氏向儿子指了指旁边的大孙氏。 王府家中丈夫勤于公务,常奔忙在外,儿子也远在漠北,因此大孙氏常常回娘家和母亲几位妯娌说话,敏哥儿看她也面善,乖乖叫了声「姑母。」 「敏哥儿越来越像立行了。」大孙氏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脸蛋子,笑道。 「是吗?底下人还说他长得像我多一些。」卢氏听她这么一说,又仔细看了看儿子。 「你俩都长得俊,孩子也俊,看得我真想把敏哥儿抱回王府养着。」大孙氏笑道。 卢氏道:「姐姐要真想要个孩子,不如再和世子生个出来,到时候也有侄儿陪着你了。」 她这话说得有些粗鄙,不过是妯娌间的体己话,况且彼此也熟悉她的性子,倒也没有反感。大孙氏面色微红,道:「你就别打趣我了,我也这把年纪了。现在只指望着冀州那位早些回来尽尽孝,也就没什么所求的了。」 「武儿要回来了吗?」老太太问道。 「半月前收到信,说就是这月回来,他二叔想赶在他生辰之前。如今战事已平,匈奴人让他祖孙俩打怕了,签了附属国的协约,再掀不起什么风浪。」大孙氏说到这里颇为骄傲。 「那就好那就好,再好不过了。」老太太连声说好,眼里不经意泛起点点泪光。 「玉武哥哥封了镇国大将军,回京后陛下必定还有赏呢,姨母就等着玉武哥哥给您挣了超一品的封诰回来把。」承钰笑道,被大孙氏点了点鼻子,「数你嘴甜。」 「侄儿也有十八岁了,定人家了吗?」卢氏问道。 大孙氏摇摇头,「等他回来再议不迟,虽说是父母之命,但我觉得还是他喜欢最要紧。」她想到家里那位小叔子,因为娶不到心爱之人,郁郁终生,至今未娶,一双眼睛似永远蒙了层灰,她心里发冷,不想儿子也变成他二叔那样,决定随他心意,让他自己做主。 况且……大孙氏看了眼身旁水灵甜美,娇娇嫩嫩的外甥女,这些年她瞧在眼里,承钰是越发出落得俏丽清秀,小家碧玉,模样不论,毕竟是母亲身边带大的,脾性教养算得是京城贵女中一等一的。她早就有意替儿子说亲,但之前因为外甥女还小,不便探母亲的口风。 玉武从前也最疼爱这个小表妹,等他这回回来看了,如果他有意,自己就先大着胆子向母亲提一提。 大孙氏坐了会儿,陪母亲用了午膳,临走时除了新年压岁钱,又添上承钰十三岁的生辰礼物,承钰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累人。 最后又拿出一个玲珑小巧的雕花镂空香盒。 「这份算是你玉武哥哥的。他那边没什么稀奇玩意儿,写信来让我替他给你选盒胭脂。」大孙氏扭开粉盒的机括,一股淡淡的香意扑来,是杏子红的脂粉。 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在泉州,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陆玉武,他也是送了自己一盒胭脂,不过被姜韵把盒子打碎了。 时间竟过得这般快,都三年了。 承钰接过粉盒,一时有些怔怔。 「这是高丽国进贡的吗?」孙步琴瞧了眼粉盒,问道。 「是啊,宫里头的娘娘也用这个,陛下前些日子特赏了戍边将军的女眷,因此得了几盒。」大孙氏道,「琴儿怎么知道?」 第31章 「我上回看大姐在用。」孙步琴说道。孙步玥这几年待在高府,过年才回来一次,当时她和姐姐步瑶去扶摇院找她,就见她在用这样的脂粉涂脸,姐姐问她要她不给,说是高丽国的贡品,她舅舅给她的,非常难得。 「钰姐儿也该学着倒饬自己了。」大孙氏摸了摸外甥女溜光水滑的头发,想到她平日里连一点寻常的脂粉也不沾,若是哪日认真梳妆起来,还不知得美成什么样儿呢。 她想了想,应了姨母一声「好」。前世嫁给孙涵后,他母亲做惯了清苦的寡妇,见不得儿媳整日涂脂抹粉,因此她也渐渐弃了那些脂粉,素面朝天起来。重生时才只十岁,更无心打扮,今天经姨母提醒,她才恍然自己已经快八年没碰过胭脂了。 这杏子红好看,不知涂在脸上,他看见了会不会注意到?想到这儿,承钰抿嘴一笑,决定明天就抹了给他看。 不过还没等她第二天擦上,当天晚上孙怀蔚来东厢房时就看到了。 他今天回来时特地绕路去买了她爱吃的芝麻南糖,而东厢房的一事一物他再熟悉不过,一进屋就看到了放在金丝楠木梳妆台前的小匣子。 承钰顺他视线看去,笑着说:「那是姨母给我的生辰礼物。」 姨母?孙怀蔚眉头一皱,小丫头的姨母也就是世安王府的世子夫人,而她的长子就是那位不停给承钰寄信的世孙。 从前年开始,宣府来的信他收了不下数十封,每封都在问她安好,每封都在想她诉说边关生活,每封的字里行间,在他看来,都是对他的承钰的觊觎! 来一封他烧一封,去国子监的那段日子,他就让管事的送来,他在国子监的舍房里烧掉。起初小丫头有寄去宣府的信,无非是些生活琐碎问候话语,也让他一一烧掉。他的小丫头只能有他一个表哥,而现在,他的承钰更只能有他一个人。 表哥这个身份也得换,至于怎么换,等四月殿试结束,一切尘埃落定,他自会向祖母提出。到时他有了权势地位,祖母就算不答应也得答应。 一时盯着那个精致的粉盒,他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把它扔出去。承钰却把盒子捧到他面前来,笑着问道:「你觉得这颜色好看吗?」 「不好看。」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果断,她倒愣了愣,不经意露出几丝失落,道:「既然不好看,那我就不用了。」 说完把它赏给了平彤,平彤知道这盒胭脂名贵,一时还不敢接,直到撞见二少爷冰霜一样寒冷的眸子,才吓了一跳,忙接下了粉盒。 孙怀蔚放下那包芝麻南糖便回了自己的偏院。容芷估摸着自家少爷回来的时间,早沏好了他爱喝的普洱茶。不过今日把茶递到他手里时,心下却有些疑惑。 平日见二少爷从凝辉院回来,虽然面上淡淡的没什么神情,但她能感觉到他心里是快乐的,今天却是怎么了?面如冰霜,神色严峻,喝了三杯茶,也没见他眉头松过。 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忽听他问道:「你知道哪儿的胭脂最好吗?」 二少爷这是在问她女儿家的胭脂吗?她有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二少爷怎么会问这些?难不成……是要给她买? 不可能,自从上次二少爷因为盼儿想爬床,叫人把她脱光了扔到二门外,偏院里包括她在内的一众丫鬟再也不敢起什么心思,二少爷也从没流露对她们有什么欲望。 那今晚二少爷这么问…… 「我在问你话。」直到再听到二少爷冷冰冰的声音,她才如雷击了般清醒过来,忙回道,「奴婢一直在府里伺候,少有出门,胭脂都是托出门的姐姐带回来的。奴婢们用的都是次一等的,二少爷若想要好些的,我听她们说,还是得杭州那边的脂粉最好。」 「杭州?」孙怀蔚喃喃,眉心沉了沉。 第二日是孙步瑶夫家送来催妆礼的日子,二十四担催妆礼抬到国公府时,国公府上下张灯结彩,二门外的小斯,二门内的丫鬟婆子,脸上都溢着喜气,捧着红纸红布忙里忙外。 卫国公府似乎很多年没办过喜事了,上一回还是三太太卢氏嫁来时挂过红绸子,大概八九年前的事了。 承钰跟着乐了一天,和几个手巧的丫鬟学着剪出大红的「喜」字,贴在窗户上,又教孙步琴给她姐姐打攒心梅花的络子,到晚上睡觉前,她才想起今天一整日都没见着孙怀蔚。 「二少爷今天来过凝辉院吗?」承钰躺下了又起身问平彤。 平彤摇摇头,「似乎没看见,倒是大少爷来过。」 她秀眉微蹙,心里想着他莫不是有了什么应酬。自他中了解元后,免不得有许多有意结交之人,去年春他和怀缜表哥带了她与表姊妹到玄武湖赏桃花,一路行来就有不少书生打扮的青年和他们打招呼,甚至听他们称呼,有的竟还是同知大人,寺丞大人。 一举成名,天下谁人不识君。 第32章 她当时觉得眼前的二表哥有些陌生,他不再只是困在国公府里默默读书的少年,不用再装疯扮傻,他气度如华,不卑不亢,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另一面。 第二天她见到孙怀缜,便问起二表哥去哪儿了。孙怀缜之前因为高氏的事对她有意疏远,这两年两人关系稍微有了些改善。 「二弟说他有个杭州的同窗邀他去游玩了。」孙怀缜说道,「二弟没有和表妹提起吗?」 承钰摇了摇头,孙怀缜却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自己会认为二弟去哪里需要告诉表妹呢? 「烟花三月的杭州一定极美。若是不为着下月的殿试,我倒也想去走一走。」 「等四月殿试结束,怀缜表哥再去也不迟啊。」她莞尔道,忽然想起孙步琴提起看见孙怀薪和孙涵在一起的事,问道,「表哥知道三表哥近日在做什么吗?」 提到这个顽劣的三弟弟,孙怀缜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道:「去年他读了半年书,实在说不爱读,三叔就打算让他考武举,结果他吃不住苦头,又说要回族学继续读书。前半年我忙着应付春闱,也没怎么管教他。」 「怎么,他又来欺负表妹了?」他说话一向谦谦有礼,语气温柔,听了让人如沐春风。 承钰笑着摇头,「我很久没见过三表哥了,只是听琴儿说起三表哥最近似乎和一个叫孙涵的人走得很近,也不知道这位孙公子是什么人物,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三表哥可别给人骗了才是。」 「孙涵,这名字熟得很。」孙怀缜低头思索了会儿,抬头笑道:「我想起来了,他是孙家的旁支,家里没落了来投靠本支,今年他还是和我一起参加的春闱,不过似乎落榜了,乡试的名次倒是很靠前。」 「若像表妹所说三弟愿意和这样的人结交,倒是好事。」 好事吗?孙涵那样的人,冷血无情不择手段,为了自己的仕途,想借妻子娘家的关系上位,求娶孙步玥不得,就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 前世她来国公府时孙涵已经颇得外祖母欣赏,似乎也是因何孙怀薪走得近的缘故,国公府任他出入,逢年过节都有他的一席之位,也正因如此,他才找到机会向自己献殷勤。 还是她太过软弱愚蠢,一点点关心就让他骗到了手,甚至和他的私情被发现后,还哭求外祖母将自己嫁给他。外祖母疼她,哪有不答应的,立刻让大舅母着手操办,嫁妆足足添了八十抬不说,还在繁华地段给她买了处五进的宅子。要知道孙涵在娶到自己以前,是和继母挤在只有一进院落的胡同里。 他当时没什么人脉,外祖母就让二舅舅三舅舅带着他四处走动,上下打点,后来他结识了不少权贵,又中了进士,当了四品大员,却丝毫不念及外祖家的恩情,甚至连外祖母的丧仪也不让她去。 还是玉武哥哥带她去见了外祖母最后一面。 认识这样的人,是好事吗? 孙怀缜看表妹面色不虞,一双眸子水光点点,似乎透着股恨意,关切道:「表妹这是怎么了?」 承钰淡淡一笑,「我无事。怀缜表哥读书辛苦,我今天做了玉萝酥,让绣桃给你送一盒去吧。」 「那就谢谢表妹了。」孙怀缜笑起来有一口大白牙,看得人很舒服。这几年她常常给孙怀蔚煲汤做点心,扶摇院里两个读书人,东西既拿去了也不好厚此薄彼,让底下人见了编派,因此孙怀缜也能得一份。 她通常让绣桃送了去。 绣桃这边得了话,应得快,立马就转身去了厨房提食盒。而孙怀蔚还在杭州,她就只好把多余的玉萝酥赏给丫鬟们分了。 当晚孙怀蔚却回来了,不过那时已过了亥时,他料想小丫头一定睡下了,就没再去凝辉院看她,而是让丫鬟把他从杭州带回的箱笼送到了她的东厢房。 承钰一觉醒来,听到微风拂过窗檐,风铃响得极温柔动听,像有情人的碎语,痴缠缱绻散着蜜意。 平彤掀开绣帐,就看到自家姑娘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蛋上漾着浅浅的笑容,乌眸明亮,一把泼墨青丝在松青色的枕上铺开,衬得她的小脸越发白皙。 「姑娘醒了?」 「好平彤,你就当没看到,让我再多赖会儿可好?」来国公府后,只要明日是上女学的日子,平彤就会雷打不动地来叫她起床。 可是捂了一晚上的温暖被窝,她怎么舍得离开。 「姑娘快起来看看吧,二少爷昨晚让人送了个箱子,还不知道是什么呢。」平彤不由分说,已经把绣帐拨开挂在架子床两边。 「快打开看看。」听说是孙怀蔚送来东西,她一把掀了被子,趿着粉色软缎鞋就跑了出来。 绣桃在那边抱了箱笼过来,箱笼是红漆描花的,枕头大小,一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了不下二三十个小盒子。大大小小,颜色不一,但做工都极尽精巧,琳琅满目。 第33章 绣桃拿起一个黛青色的瓷盒,轻轻揭开瓷盖,原来是盒画眉用的螺子黛。 平彤也打开几个来看,全是香膏香粉,而且香味清淡雅致,似有若无,不似寻常发腻的甜香,一闻就知道价格不菲。 「姑娘,二少爷怎么送来这么多胭脂呀,都知道你不爱沾这些粉的。」绣桃说道。 「谁说我不爱了。」承钰咬着下唇抿嘴笑,「你们谁点妆好,先来帮我画画眉。」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绣桃反应快,见姑娘都坐在金丝楠木的圆凳上等着了,忙捧了手中的螺子黛来给她描眉。 去正房吃早膳时,老太太把外孙女仔仔细细瞧了瞧,忽然笑道:「咱们钰儿什么时候擦脂粉了?」 承钰在冒着热气的粥碗中抬起脸,一双眼睛有些紧张,问道:「不好看吗外祖母?」 「好看,好看极了。」老太太看着外孙女这张酷肖亡女,而面若桃花的粉脸,想再夸上几句,但是一时舌头打了结,想不到更好的话来形容外孙女的水灵模样,最后说道,「比你步玥表姐还美。」 承钰淡淡笑了笑,若是孙步玥听到这话,还不知要怎么暗地里妒恨她呢。孙步玥如今有十六七了,上次见她还是去年她回国公府过生辰的时候,她看起来越发的成熟妩媚,随着年龄添了韵味,穿着一件百蝶穿花的襦裙,听说面料很珍贵,是宫里头妃子娘娘们才能用的真丝香云纱。 前世见到真丝香云纱还是在孙涵的府上,那块酒红的肚兜横亘在小径上,她亲眼看到孙步玥一丝不挂地和孙涵在竹丛中颠鸾倒凤,忘乎所有。 承钰回忆到这里,彻底没了胃口,粥也喝不下了,和外祖母告辞去枕雨阁上女学。 女学里的人今日见了她都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顾文茵乍见这女学生,怔了怔,看她青葱水嫩的模样,忽然想到十几年前承钰的母亲,豆蔻梢头,应该也是这般「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模样。 难怪陆平里当年喜欢她,喜欢得违背父母之命,也要和自己解除婚约。 孙步琴更是一早上都爱盯着她,用午膳时承钰问她为什么老看自己,琴儿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子,说因为她的脸看起来像蜜桃一样,她想咬一口看甜不甜。 承钰哭笑不得。 下午下学回去,竟在外祖母的屋里看到孙步玥。她还舍得回来? 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承钰先叫了声外祖母,老太太让绣芙端出中午给她留的金雀酥,她特意选了个离孙步玥远些的地方坐下。 碍于情面她还是和她淡淡打了声招呼,道:「步玥表姐回来了。」 孙步玥别过脸似没听见,老太太在旁说道:「你步瑶表姐要出嫁了,她回来送嫁。」 许是前几天听琴儿说起孙涵,这几日她总是回忆起前世的事情,尤其现在见到孙步玥,就会不住想到她和孙涵做的那些龌龊事。 想来她和孙涵都是钟情的人。孙涵喜欢她喜欢了五年,喜欢得甚至没有碰过她,也不抬姨娘,外边的人说起来还赞他洁身自好,作风清廉。而孙步玥喜欢玉武哥哥喜欢了小半辈子,挨到二十岁也不出嫁,最后如愿以偿了,却跑出来偷人。 承钰呷了口牛乳茶,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抬眼却发现那个方向坐着的人在灼灼盯着她看,好不自在,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把眼瞪过去,孙步玥没想到她会突然看向自己,吃惊不小,忙转移了视线,挺直背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心慌意乱之际却想到刚才姜承钰那双盈盈妙目。她怎么可以这么美!孙步玥妒火中烧,心里烦躁起来。前几日孙步瑶来高府找她玩儿,说起姑母提过武表哥这月就会回来,世安王府一向与高家没什么关系,她想见武表哥,只有先回国公府。 记得从前武表哥就很喜欢姜承钰,若是他回来看到姜承钰这么貌美的模样,难保不会动心。孙步玥此刻真恨不得跳过去把她的脸划了。 老太太倒没察觉到屋里的暗流涌动,豆#豆#网。还一个劲儿地叫外孙女吃金雀酥。孙步玥心里更不乐了,她一个嫡长孙女回来也没见祖母叫端点心出来,姜承钰一个外姓女,不过下了学,也不是许久不见,一回来就有点心,还是中午特意留下的。 胸脯微微起伏,她忽然不想回高府了,没得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叫姜承钰抢走了! 「你在高家可时常见着你哥哥?」老太太在问她,她回过神,点头道:「外祖父很喜欢哥哥,特意拨了一个安静的院子给哥哥,白日里哥哥在那儿读书,外祖父下了朝总会抽些时间去只指点。」 阁老大人亲自教导,承钰忽然有些感激高氏,若不是凭了她高家女儿的身份,二表哥也不能跟着怀缜表哥得阁老指点。不过她还听舅舅说过,阁老大人是真心赏识二表哥的,早在看到乡试的文章时,就对他青睐有加。 第34章 「不过因院子在二门外,我不常去看,倒是之菱妹妹常去外书房。」孙步玥淡淡说道。 「之菱妹妹?是你舅舅最小的女孩儿吗?」老太太问道。 「是,她前面三个姐姐都出嫁了,在高府我俩正好作伴。不过每日下午她都会去外书房待一个时辰,因为外祖让孙怀……二哥教她诗文,习字。」 「你那高家的表妹,听你从前说起,不是个爱念书的呀。」老太太疑道。 「谁知道呢?我带她去了趟外书房,回来就听外祖说要让二哥当她老师。他能有什么才华,之菱妹妹高兴得什么似的。」想到那个曾经不起眼的庶出哥哥,如今竟来抢盖过自己大哥的风头,孙步玥嗤之以鼻。 「你那外祖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太太猜出了几分意思,不过还不敢确定。 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祖孙女两人说得云淡风轻,旁边的承钰却差点打翻了茶水。 这意思不是昭然若揭吗?她前世没少听过这类风闻,学生若是能娶到位高权重的老师的女儿,那日后便可平步青云,仕途顺畅,至少能少熬十年! 而高阁老此举,莫不就是有意将孙女许配给孙怀蔚?听孙步玥说起来,高之菱明明不爱读书,却对孙怀蔚能教她一事很满意。 「姑娘你烫着没?」耳边是平彤焦灼的声音,承钰才发现自己终究把一杯茶打泼了,茶水没过手背的地方,有些隐隐发红。 「无事。」承钰任由平彤拿绢帕擦拭自己的手。 他又是个什么心思呢?要知道虽然男人面子上不愿意靠女人,但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哪个不会挤破头去抢,孙涵不就是这样吗? 他为什么从来没跟自己提过他在高府和高之菱的事。 老太太还以为外孙女烫得厉害,眼神都呆滞了,忙让人端冷水来想给她缓一缓。 三五个丫鬟围着承钰转,孙步玥在旁看了冷笑一声,决定等武表哥回来后,除了世安王府哪里也不去了,免得这些下人分不清谁才是主子。 晚上承钰在屋里坐立不安。 今晚的风儿吹得断断续续,窗前的风铃安静一回又忽然轻响一回,反反复复地磨折她的内心。她最后颓然地坐下,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就在几天前,她仅仅凭他挂风铃时低头的那一眼,就觉得他是喜欢自己的。那那位高小姐呢?日日与他待在书房,听他亲自讲解诗文,四目相对的时候还会少吗?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蠢,像前世一样,仅仅因为孙涵献的那些殷勤,仅仅因为他对自己温柔体贴,连女儿的脸面都不要了,哭求外祖母把自己许给他。 这世更蠢得厉害,一个眼神就倾心相许。 她转过头,一侧小脸枕在手臂上,眼泪悄悄地爬过眼角就落在了衣袖上,浅碧色的薄纱晕染开一朵墨绿色。 轻轻阖上眼睛,她想起三年前暴雨的夏日,月明如水的中秋夜,元宵节和他牵着手去赏花灯,他在娇杏苑下接住自己的一刹那,还有好多个伴他苦读的日夜…… 这些都是高之菱没有的。 可是他怎么想的呢?他会因为少受十年风雨,一步登天而娶了高阁老的孙女吗? 承钰想到这里,蓦然睁开眼,看到那张脑海里的面容此刻就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浓眉如墨,薄唇微闭,眉眼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是那双星眸,到底带了几分暖意。 他在给高小姐授课时,也是这样看着她的吗? 「困了?」孙怀蔚问道。 声音还是那样低沉,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松青色绣竹纹直裰,再不是初次见面时只穿粗布衣衫的少年,这些年来愈发的气度沉稳,举手投足间有了世家子弟的清贵雅致。 承钰缓缓地眨了眨眼,「没有。」 他看到梳妆台前多了琳琳琅琅的胭脂盒子,又闻见她身上多了股清雅的香气,看她眉目比往日明晰浓烈,一张红唇如棠,知道她是用了他送来的脂粉。 孙怀蔚突然很想伸手把她脸颊上的一绺碎发拂到耳后,但手抬了一半停下来,意识到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你在高府,很得阁老大人器重吧。」他听到小丫头轻声问他。 「是。」他展颜一笑,唇边绽开两只梨涡,「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以前她不大爱问外面的事。 「没事,就是想问问。下月殿试,你可要好好准备呀。」 「高之菱」这三个字好几次就要脱口问出来了,但承钰狠狠心把她咽回去,如今考试为重,等殿试结果出来后再问也不迟。如果他真对那高家姑娘有意,她就……她想到这儿觉得喉咙堵得慌,努力不去想以后的事。强笑着说自己困了,推他回去。 过了几日国公府这边把催妆礼送回孙步瑶夫家,阖府来了不少亲眷,承钰看着一身红妆的孙步瑶抱着宝瓶出了二门,由软轿抬到国公府东角门,那里早有她夫家的花轿在等着。圆圆的孙步瑶抱着圆圆的宝瓶上了轿子,鞭炮声不绝于耳,春阳明媚,她忽然有一种置身世外的恍惚感。 第35章 孙步琴平日里不喜她姐姐管着她,此时意识到再没什么机会让孙步瑶管了,因为她姐姐以后就是夫家的人了,忽然伤感起来,趴在承钰的肩头悄悄啜泣。 三舅舅骑在马上作为娘家的送亲者,她们作为娘家的女眷则坐了后面的车去。孙步瑶的公公是二舅舅的同僚,她的夫家离国公府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中午看拜天地,喜宴一过戏台子便开了场,院中人声嘈杂,人来人往,老太太年事已高,没来凑这份热闹,承钰跟在三舅母后边,心里很对马上又要看戏这事儿很抵触。 忽然记起几年前在世安王府,她不想看戏,但表姊妹们都跟着舅母去了戏台子,她一个人孤伶伶的落在后面,玉武哥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带了她去打秋千爬树。 她极轻地叹口气,现在可没人带她脱离苦海了。 四下里一望,不少女眷都起身往后院子的戏台处去,孙步琴也挽着二舅母走了,段越珊还坐在桌边,撑着头有些犯瞌睡。 承钰心念一动,拍拍她说道:「越珊表姐困吗?不如咱们去和二舅母说,先坐了车回去睡一觉,晚宴开始前再坐了回来,如何?」 段越珊倒没怎么觉得困,她只是也不想去听戏,承钰的提议正中她下怀,两人一拍即合,让丫鬟去告诉二太太一声,便坐了国公府的车往回走。 午后阳光灿然,段越珊一出门便换了个样子,格外的神采奕奕,精神饱满,完全不是刚才疲倦瞌睡的样儿。 她揭了车帘往外看,春阳从外边泻进来,在香车里映出了一格暖黄。「经过海宇楼了。」 段越珊突然兴奋,杏眸闪烁,像发现猎物的小兽。 「咱们去吃些点心吧。」她拉住承钰,不等她商量就要下车。 「等等。」 「还等什么,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当然要好好逛逛了。」段越珊怕承钰不答应,仗着自己力气大她许多,想硬拉她下车。 承钰知道拧不过这个表姐,想她从前在安南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到了金陵的确闷得慌,也愿意满足她的愿望和她下车逛逛,只是……「咱们得把帷帽戴上。」 她拿起车上两顶秋香色团纱帷帽,段越珊松口气,知道她同意了,笑嘻嘻地接过帷帽道:「戴上就是了,表妹,咱们下车吧。」 店里的伙计一看两位姑娘通身的打扮,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家,格外殷勤起来,段越珊说想要个可以看风景的位置,伙计立刻引她们上了二楼临街的一张桌子。 刚坐下,段越珊便滔滔不绝地点起菜肴来,奶白枣宝,玫瑰奶油灯香酥,都是些甜得发腻的点心,最后又添了壶女儿茶,伙计乐呵呵地去了,她兴奋地搓了搓胖手,坐着等点心。 「这儿有什么吃的,你怎么这么熟悉?」承钰听她点菜说话气也没换一口,似乎是常来的,但明明她们深在闺中,几月也出不了一次门。 「我弟弟爱吃这些,怀缜哥哥常买了来,我就顺带着尝些了。」段越珊说道。 是了,段姨母请怀缜表哥指点段越泽,怀缜表哥很尽心,隔日都会往梨仙院走一回。不过,越泽表弟也喜欢甜食吗?她怎么记得他是喜欢肉脯更多一些。 「你点这么多吃得下吗?才吃过午饭。」承钰问道。 「说实话,刚才这么多女孩儿坐那儿,我没好意思吃太多,只吃了一碗饭,实在没感觉。」段越珊撇撇嘴,往窗下看去。 这伙计选的地方的确好,窗沿与桌子齐平,四周窗户大开,楼下风光一览无余,承钰看了眼,只见人烟阜盛,人群车马川流不息,街边摊铺琳琅不一。 点心上齐时,她忽见热闹繁华的街市多了另一种喧嚣,街道中央的行人纷纷避让开来,退到街边,翘首望着前方。 「这是在干什么?」承钰奇道。 段越珊塞一个奶白枣宝,回头望了一眼,说道:「应该是军队进城了。」从前跟着父亲武安侯出行,所以见行来的队伍阵势浩大,但除了底下老百姓的私语,听不到一点其他杂声,一看便知是支纪律严明的军队。 承钰点点头,因为无意吃食,倒专注地看着楼下的队伍,前世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呢。 「这不是世安王的军队吗?」不知谁起了个头,临窗的人都纷纷探头往楼下望去,甚至坐在中间或另一头的客人也跑来围观。 「哟,还真是。听说这王爷常年戍边,这回还把匈奴打下来了,真是不得了啊!」有人在感叹。 「王爷了不得,听说那位世孙也是个人物,才十七八岁,就让皇帝陛下亲封了镇国大将军。」一个中年汉子议论道,「据说长得还很是英俊呢。」 「英俊吗?」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挤过去看,半晌叹道,「哟!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真没见过这么俊的将军,看得我都心动。」 第36章 「你也不害臊。」旁边人打趣她,妇人翻个白眼,道:「哪个不爱俊爱美了,我家里还有个十四五的姑娘,若是能配这将军倒是……」 「哈哈,你就别做这白日梦了,你看对面的茶楼里,全是年轻的姑娘们,听说这位少年将军要回来,早在那儿等了好几日了。」汉子说道,妇人望对面看去,果真是衣香鬓影的一片,黑压压地在窗前站满了,都是娇娇嫩嫩,花朵儿般的水灵姑娘。 承钰也看到了,还从中发现了不少熟悉面孔,定远侯家的三小姐,四小姐,还有许小姐章小姐,都是大学士或侍郎家的小姐们。 没想到玉武哥哥都离开金陵三年了,这些闺阁贵女们听说他要回来,仍不惜到外边抛头露面也要见上他一面。 她不敢揭开帷帽,队伍终于走到她这边了,她这才隔着团纱看到马上的人。中间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将军就是世安王了,他看上去很亲和,不住向四周叫着王爷的老百姓挥手。右边是一个中年男子,背略微驼着,神色平静。 没想到边镇待了三年,陆二叔还是一副伤春悲秋的怨女模样。 承钰无奈,等左边行得慢一步的少年骑马经过,才看清了许久未见的玉武哥哥。 他似乎长高了很多,穿一身银白战袍,坐在马上腰背笔挺,身姿颀长,腰间坠着块朱红色的玉佩,一双长腿蹬着墨靴,分跨在黑马的两边,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秋香色的团纱遮挡,承钰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瘦了许多,多了种从前没有的成熟硬朗,就像她前世初见他时的不凡气度。 「哟,这是谁家姑娘的帷帽掉了呀。」刚才的中年妇人指着楼下嚷道,承钰听到声音往楼底一瞧,一个团纱的帽子像只大蝴蝶似的往楼下扑去。 这帽子不是……她转头一看,果然见段越珊没了帷帽,还呆呆地望着楼下没发现。 「表姐,你怎么把帷帽丢了?」承钰急道。 段越珊看向她的一双杏眼里含着光,像初春时节在玄武湖赏桃花时的目光,因为看到美的事物而充满欣喜感动。 「他他……他是谁?」段越珊语无伦次起来,不等承钰回答,又扒在窗沿探出半个身子看下面的来人。 帷帽落地时,刚好拂过陆玉武的坐骑,黑马的耳朵不舒服地甩了两甩,马上的少年眉目凛冽,淡淡地抬起点墨般的眸子,往楼上看去。 是一个十四五的姑娘,胖乎乎的脸蛋红扑扑的,衣裳华贵,似乎还是世家女子,只是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怎么像饿了三天的士兵看到烧鸡的神情? 陆玉武眉头皱得更深了,一路行来他知道有不少女子在窥看他,但这么明目张胆直勾勾盯着看的,还是头一个。仅仅瞥了一眼,他注意到胖姑娘身边站着的另一个女子。 她戴着帷帽瞧不清面容,看形容也才十三四吧,团纱隐现下的身段极好,一身素色衣裳,暖阳明媚,正投在那面楼上,姑娘浑身似乎散着淡淡的光华。她在和那位看他的姑娘说话,一双白皙如玉的手拉着她,似乎在劝她离开,胖姑娘却岿然不动,越发显得她柔若无骨。 承钰如今也应是这般身量了吧。三年未见,一想到她,少年嘴角不经意绽开一个微笑,金色的阳光映出他桃花眼中的风情,对面楼上传来姑娘们的低呼。 眼见着队伍勒马走远了,段越珊还没回过神来,不过承钰能拉动她了。「表姐,咱们快回去吧,你的帷帽都没了。」 「怕什么,对面那些女孩儿不也没戴吗?我看韩国公家的嫡小姐也在那儿呢。」段越珊说道。 「她们是她们,若叫大人们知道了,一样会被罚的。」承钰知道段姨母如今一心想把段越珊养成深闺闺秀,不喜欢她们在外面抛头露面,好说歹说才把她拉回香车上。 不过余劲没缓过来,段越珊上了车还在咂摸着刚才看到的俊美少年。 「你说他就是世安王府的世孙吗?就是那位十七岁封了一品将军的陆玉武?」她问道。 承钰点点头,「府里常来的姨母,就是他母亲。」 「那位貌美的世子夫人,你外祖母的长女?」段越珊一双杏眼水光盈盈,兴奋极了,「那他回来,会和他母亲常来国公府吗?」 「应该会吧。」玉武哥哥回来,总得到国公府探望外祖母。 「太好了!」 承钰看她像只欢快的小喜鹊,这香车已经坐不了雀跃的段越珊了,心里忽然一惊:越珊表姐该不是对玉武哥哥一见钟情了吧? 但除了有好吃的,她还从来没见过段越珊对谁表现出这么大的兴趣,胖嘟嘟的脸蛋上溢满了喜色,杏眼里满满都是期待。 还真是少女春心动了的模样。 她抿嘴一笑,若越珊表姐果真喜欢玉武哥哥倒是件好事,依她的性子,定是要去和孙步玥争一争的,只要这一世玉武哥哥不用再娶了没人伦的孙步玥,她觉得怎样都会好。 第37章 段越珊此时再无困意,但没了帷帽不便在城中游逛,于是她们让小厮把香车赶到玄武湖去玩了小半个下午,傍晚时又坐回了孙步瑶的夫家参加晚宴。 等闹完洞房回国公府已经是戍时三刻了,她和舅母表姊妹分别后回到凝辉院找外祖母,一进庭院却听到正房传来连连笑语,似乎还有男子清朗的声音。 这声音绝不是二表哥的低沉嗓音,况且他何时会和外祖母谈笑宴宴? 正自疑惑,门边的丫鬟给她掀了帘,往屋里叫了声「姑娘回来了」,谈笑声骤停,屋里一时安静下来,一屋子的人都向她这边看过来。 「钰姐儿可算是回来了。」是大孙氏,她端坐在炕边,笑盈盈地望着她。 承钰笑着问了声「姨母好。」忽然发现大孙氏身边的人「霍」地站了起来,高高大大,挺拔如松,目光炯然地看着自己,不是陆玉武是谁? 他把一身戎装褪去,此时穿了身家常的月白长袍,不过腰间仍坠着那块朱红的腰佩,气质儒雅,温润如玉,除了那身褪不去的硬朗沉稳,看上去更像是个谦谦书生。 真的是瘦了许多,下颌尖尖,一张俊脸棱角分明,从前春花秋月的小生经过风霜雪雨的磨砺,成了稳重内敛,英气逼人的硬汉。唯不变的是那双和自己一般的桃花眼,悉数风情尽堆眼角,看着她的目光熠熠生辉。 「玉武哥哥。」她唤了一声,是他想了三年的声音。 小丫头长大了!从前那么小的一个玉人儿,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翩若惊鸿,他差点认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好厉害,明明想了这么久的人,怎么终于见面时心里又胆怯起来? 不过这身素色衣裳,看着好眼熟。 原本以为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来,没想到今晚就来看望外祖母了,承钰粲然一笑,道:「下午我在酒楼上看见你了,你骑在大马上,好不威风。」 果真是她吗,下午见到的那位女子。陆玉武心里懊悔起来,若知道是她在那儿,他当时就该弃了马,上楼去找她。不像现在是回了府求了母亲好一阵,母亲才答应今晚带他来国公府的。 她说自己很威风吗?陆玉武心里欢喜,有好多话想和她说,但不知道从何说起。三年啊,他们分别三年了,他都经历了什么?她又是怎么长大的?他一向不善言辞,此刻越是想和她说话,越是说不出口。 「钰儿下午去酒楼了?」老太太关心的是这点。 承钰说道:「越珊表姐说那儿的点心好吃,我们就去了。外祖母您是知道的,我不爱听戏,偏到了别人家里,不是喝茶就是看戏,最是无趣了。 「您放心,我们戴着帷帽的。」 老太太点点头,道,「若是想吃点心了,让人买回来就是,你们日渐大了,尽量别在外面抛头露面,有失大体。」 「外祖母说的是。」 陆玉武听着两人的对话微微笑了笑。还是爱吃点心,还是讨厌听戏,还是喜欢对外祖母撒娇,除了身量模样长开了,内里还是他的承钰妹妹。 这么想时,初见面的那点近乡情怯消减了些许,他正想说话,自外面又进来一个人,绫罗裹身,珠环翠绕,打扮得很是娇艳。 「武表哥。」孙步玥激动得身子小小地颤抖,屈膝施礼时觉得腿软软的,她是太欣喜了。 「步玥表妹。」陆玉武淡然地回了礼。 「武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孙步玥说得有些急,一张娇花般的红唇微张,俏脸明媚而张扬。 陆玉武仍淡淡道:「今日刚回。」 「那你还走吗?」 他眉心微沉,简略说道:「这得看祖父安排。」 太师椅上的老太太却说道:「别等你祖父发话了,好好的京城不待去那荒地做什么!这次回来你有军功在身,大将军也封了,怎么样也让皇上给你封个京官,业立了,该成家了。」 这话说出来,陆玉武倒没觉得什么,孙步玥听到「成家」二字却面色微红。 承钰看着她牛皮糖般黏着陆玉武,内心陡然生出一股厌恶。前世她刚来国公府时,孙步玥就是这般对玉武哥哥死缠烂打,可最后呢,她让玉武哥哥娶了她,却又背叛他。 她真想告诉他,但是怎么说呢?难不成向她坦白自己是重生回来的? 若他真喜欢孙步玥了,大概更不会相信她的话。 「是啊,他这次回来,我好歹得给他寻亲事了。」大孙氏附和母亲,却看了承钰一眼。 承钰浑然不觉,挨着外祖母坐下喝茶,出门一日,她还真有些渴了,端着茶盅「咕嘟咕嘟」灌了两杯。 老太太开始回忆金陵贵女圈中有哪些适龄的女子,说了有五六个,大孙氏一一搪塞过去,一会儿各房请安的人来了,看到小姑子带着外甥回来,屋里又有一番热闹。 第38章 陆玉武忙着应付舅舅舅母们,连承钰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发现,等母亲说时辰不早,要告辞离开时,他才发现屋里没了她的身影。 不过幸而明日王府设宴,给他和祖父二叔接风,母亲邀了国公府一家前去,外祖母也答应了,过了今晚马上又能见到她。想到这儿,他才觉得有所期待,明天一定要找机会多和她说几句话。 承钰少在外边游逛,一整日下来,小腿酸软,略坐了会儿就向外祖母告了辞,本来想再和玉武哥哥道别,但他忙于应付长辈,她也不好插话,便回了东厢房。 一觉好眠,第二日清晨她才知道今日要去世安王府,还在吃早膳时就见孙步玥来了。她打扮得比往日更为娇艳,眉如翠羽,红唇欲滴,遍地织金的玫红色褙子罩在雪白中衣外,或许是心神愉悦的缘故,鹅蛋脸粉扑扑的,上挑的凤眼眸光闪烁。 虽然心里厌恶她,但不得不承认她很美,承钰只希望这一世陆玉武千万别喜欢她。 坐车去王府时还未到午时,本来外祖母答应要去,谁知出门前又临时变了卦,看来是老一辈的恩怨依然没有释怀,不过少了外祖母,倒多出了段越珊。她听说要去世安王府,赶鸭子似的就跑了过来。 到了世安王府,大花厅中已聚了不少世家夫人小姐,一屋子沉闷的脂粉香味,段越珊一进屋就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男人们在外院待客,世子夫人在内院款待女眷,因此直到吃过午饭,屋子里等着想见一面少年将军的小姐们也没能如愿。午饭后照例是听戏,承钰跟着上到二楼,喝了会儿茶就借口如厕,和段越珊溜了出来。 二人这点上还是很有默契的。 今天的天微阴,刮着朦朦的春雨,牛毛针尖一般飘洒而下,她和段越珊把丫鬟留在楼上,伞也不要了,出来溜达。 承钰在花园找了个凉亭坐下,打算慢慢消磨掉这个下午,她宁愿呆呆地看雨景也不想耳边有戏文聒噪,但段越珊显然是坐不住的,想拉着她在王府闲逛。 「你要逛也得找个丫鬟带路呀,王府这么大,一会儿走丢了怎么办?」她坐在亭子里不愿走。亭子旁边是一排紫藤花架,近四月花期,紫郁郁地开得正繁茂,她忽然记起陆玉武最初给她搭的秋千似乎就是在这儿。 「承钰妹妹。」 她正盯着紫藤花看得出神,忽然听有声清朗的呼唤,侧头一看,是陆玉武朝自己走来。 「玉武哥哥。」她站起身来施了个礼,旁边的段越珊看见来人傻了眼。昨天只远远看了看,没想到今日有机会接触,细看之下更觉得那张俊脸惊为天人,她咽了口唾沫,后知后觉地也施了礼。 陆玉武认出她就是昨天盯着自己看的少女,淡淡地回报一笑,目光又迅速转回承钰身上,「你与我,不用这么多礼的。」 承钰没说话,一时间空气里有些寂静,一个觉得没什么话说,一个窝了满心的话不知从何说。 「我寄来的那些信,你都收到了吗?」 「都收到了。」不过从前年开始就没有了。 「那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我回过,回过几封,但再也没收到你的信,想着你是不是换了地方,所以也就没再寄来。」 「怎么会?我一直没有收到你的信,这三年我每月都会寄一封……」 「每月一封?」承钰觉得古怪,但看他诚恳的样子,不像是骗她,况且他也没有骗她的必要,那这些信都去了哪儿呢?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孙步玥。但孙步玥这两年都在她外祖家,不可能偷到她的往来信笺。是门房的小厮疏漏了吗?也不可能,要是疏漏,能两年来每次都疏漏,何况她和父亲那边的来信一直没有断过。 「许是路途遥远,驿站遗失了吧。」陆玉武不愿看到她皱眉忧虑的模样,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反正如今可以见面了,信不信的也无所谓了。 驿站能每次都遗失吗?她觉得这事有蹊跷,但和玉武哥哥这边肯定没关系,问题应该出在国公府,她回去得好好查查,这不是单纯一两封信的问题,更像是有人蓄意为之,承钰细思极恐,这府上还有人想遮她的眼蒙了她的耳? 低头间注意到他腰间坠的红色玛瑙石,她三年前送他的,他竟然还随身戴着,看起来已有些磨损了。 「这腰佩你还戴着?」承钰指了指问道。 陆玉武一手托起略沉的玛瑙石,笑道:「你送我的,我就一直戴在身边。只是带兵出去得收在怀里,不然会不小心摔碎的。」 承钰眉心微沉,觉得接不了话。她送他的,他就这样珍惜?从前只当玉武哥哥把她当妹妹宠着,如今两人都大了,他再这样说,总免不了一种深情的意味。 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她说道:「这腰佩不如换了吧,改日我送个上乘些的玉佩给玉武哥哥。听说王爷有意让你留在金陵,日后若是在朝为官,这样普通的玛瑙石戴出去,怕要招人笑话。」 第39章 陆玉武摩挲着晶莹的石头,心里觉得不舍,这坠子陪了他三年,虽不名贵,但想着是她送的,格外的珍惜。 「玉佩就不用送了,承钰倒是还欠我一样东西没给。」他轻轻放下腰佩,笑着说道。 承钰抬了抬眉,眼睛里全是茫然,心里思索到底欠了他什么。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半晌后却见她的一弯小山眉仍皱得紧紧的,他一颗心沉了两分。她竟是忘了。 面上还是微笑着,轻轻吐出那两个字:「靴子。」 承钰没有立即反应过来,迟钝了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哦!是了,你走的时候要我做双靴子给你。我都给忘了。本来是做好的,但你一直没回来,我想着等你回来鞋子就小得穿不上了,所以把它给越泽表弟了。」 「越泽表弟是?」 「她的弟弟。」承钰指指身边的段越珊,伊一直没说话,还像昨天一般盯着陆玉武看,看了又看,越看越欢喜。 陆玉武倒是没在意,他关心的是承钰竟然把做给自己的鞋子给了别人。 「你若是还想要,我再做一双给你。」 「好。」承钰都这样说了,他还有什么异议呢?但他心里总有些失落,眼前的人比三年前出落得更加玉雪清丽,美得他有些不敢直视,但又贪婪地想多看两眼。他知道她仍是她,可她……陆玉武说不清,许是姑娘长大了,多了一些矜持,他觉得两人相处再不似从前那般亲昵。 他们之间到底隔了三年。 三年有多长呢?冀州的冰雪融了三次,敌军的战鼓鸣了百次,他死里逃生突出重围千次,从宣府的茫茫黄沙到金陵烟波靡丽的秦淮河,白驹过隙一般,他和她已分别了三年。 陆玉武一时很怅然,不过承钰没这分感触,因为前世初见他时,就是在他从宣府回来的这个时候。 重来一世,一是自己当时年幼,二来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金陵故人,念着前世他对自己的情意,因此没太多顾忌地相处。可现在不行了,两人年岁大了,再如从前那般,自己没别的心思倒没什么,要让别人看见恐会编派,三人成虎,不说金陵城中其他女子,孙步玥就会第一个视她为眼中钉。 玉武哥哥似乎并没意识到这点,可能她身为女子,因此敏感了些,「书房里,那个秋千架子还在。」 「是吗?」承钰莞尔笑道,他们在一起,还是有许多美好岁月的。 陆玉武正等着她的下文,这会儿却来了两个丫鬟,说夫人见姑娘们没回去,还以为走迷了路,特地让丫鬟来寻她俩。承钰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段越珊朝她吐吐舌头,两人有些无可奈何。 他知道她心里一定不愿意,于是和丫鬟说道:「你们回去吧,就和夫人说我正和两位姑娘叙旧,让夫人不用担心。」 段越珊听了乐得咧嘴一笑,圆乎乎的脸颊两边鼓出红扑扑的肉。承钰却拦住要走的丫鬟,道:「我们还是跟你们回去吧。」 「玉武哥哥,今天女客众多,不回去怕是不大好,我们还是改日再叙吧。」她施了礼,拉着极不情愿的段越珊离开。 倒不是她不想和陆玉武说话谈天,只是今日丫鬟回去,如果照原话回禀了姨母,难免不会让旁边的夫人小姐听到。姨母不会觉得不妥,但落在那些心系玉武哥哥的贵女耳中,就是另一种意味了。 金陵城说大不大,贵女们的交往圈子无非公侯世家,或权臣学士的女孩儿,有地位些的便是众星捧月,身份低些的自是无人问津。玉武哥哥是金陵大半姑娘爱慕之人,若她显露出一点点与他有意的样子,恐怕立马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由不得她。 陆玉武却没明白这一层,他越来越感觉到承钰对他的疏离,心下戚戚然起来,在绵绵春雨中独自踱步回了书房。 百无聊赖地挨到晚膳过后,承钰一身疲软地回到国公府,原以为外祖母没有她和几个孙女陪在身边,没人说话会寂寞得慌,没想到还没走到正房,就听到里面传来絮絮的说话声。 是男子的声音,不只一个,谁来了?声音不似二表哥或怀缜表哥。 丫鬟掀帘,承钰进门的刹那却彻底呆滞住了。坐在太师椅下首的两个男子,一个长手长脚竹竿一般的,是孙怀薪,而另一个,一张容长脸蛋,皮肤细白,说话谈笑斯文有礼,恍一看还真以为是个谦谦君子。 孙涵怎么来了! 想到前世在竹丛中看到他和孙步玥翻云覆雨的样子,想到他按着自己脑袋强灌堕胎药的样子,想到他婚前柔情蜜意,婚后五年却对自己视若无睹,冷若冰霜的样子,而自己还一心想给他生个孩子!承钰先是气血倒涌,手脚发凉,愣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捂着肚子剧烈地呕吐起来。 但只是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胸口堵得憋闷,她伏着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第40章 「钰儿这是怎么了?」以老太太为首的人全拥了过来,她却被一阵一阵袭来的恶心弄得说不出话。 「快去倒杯热茶来。」老太太急道,手轻轻抚在外孙女的背上,又拍两拍,急切地希望看到她恢复过来。 承钰被扶到炕上坐下,她一直低着头没再看孙涵一眼,渐渐地才缓了过来,恶心感没这么强烈,只是刚才吐也吐不出来,倒把眼眶挣得红彤彤的,流下清泪来。 「快去给姑娘打盆热水来。」老太太看外孙女呕得涕泪四溢,小小的脸蛋子湿漉漉的,很是心疼。 孙步玥似乎被她这副模样吓到了,惊讶又带几分同情地看着她,丝毫没发觉屋中另一角有个男子一直在看着她。 孙涵春闱落榜,家中两亩薄田今年收成也不好,他正为生计发愁,可巧结识了纨绔孙怀薪。他摸透这类公子哥儿的脾性,好一番迎逢,捧得孙怀薪真把他当交心知己看待。 因他算来也是孙氏一脉的旁支,在族学上课的钱老太太是免了的,但日常用钱却困难。他这次让孙怀薪引他拜见老太太,明义上是想感激老太太几年来资助之恩,实际更是想趁机讨好,过几日他再和孙怀薪忽悠忽悠,让他来国公府做伴读。 正把老太太哄得呵呵直乐,没想到府上的小姐们回来了。先进门的那位看着十三四的模样,腰肢纤细,身段娇柔,清水出芙蓉般素净雅丽。他还和她对视了一眼,可是下一刻怎么就呕吐起来? 这国公府的姑娘就是金贵,稍一不适,一屋子的人便围了过去,他是外男,倒有些不知所措,直到看到后头进来的一位女子,眼神就再也挪不开了。 她一身玫红色织金的衣裳,鲜妍明丽得宛如一朵牡丹花,她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勾魂摄魄一般,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被掏空,只想化成轻飘飘的魂儿贴着她。 他听到丫鬟叫她「大小姐」。国公府里的情况他是熟悉得很的,大小姐,不就是国公爷的嫡长女孙步玥吗? 平彤打水回来,就在廊下遇到了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孙怀蔚,他听她说承钰吐了,慌得不等丫鬟掀帘子,一头扎进了屋里。 没有秽物,只看到小丫头鼻头红彤彤的,眼眶周围也有些发红,一张小脸呕得极苍白,无力地靠在迎枕上,惹得他心头无比怜惜。 平彤在为她擦脸,孙怀蔚向祖母行礼后,问承钰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热气扑面,承钰舒缓了不少,只是刚才用尽了力气,浑身软绵绵的,她懒怠说话,但听是他在问,便回道:「今天除了早膳,都在王府那边吃的,不过姨母那儿的东西应该不会有问题。」 王府?孙怀蔚听到这两个字时眉头皱得不能再深了。王府那位少年将军回来的事他也有耳闻,这两日不过忙了些,她就去王府见了那位昔日的表哥! 他很想说不许她再去王府的话,但这里还有许多其他的人。 承钰看他皱眉,以为他在担心自己,说道:「我没事的。」 这声音柔弱得钻心,他到底还是心疼她,怒意消了些,但没再说话。侧头发现屋子里多了个面生的外男,长得一副白嫩面孔,正盯着姑娘们的方向看。 他不由虚了虚眼。 「可能是回来时受了风,吹凉了,我回去睡一觉就好。」承钰说道,「害外祖母担心了。」 「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吧,让厨房给你熬了姜汤,喝下再睡。」老太太说道,把外孙女送到门口,又站着看丫鬟扶她进了东厢房,才折转身来招呼其他孙辈。 孙步玥心里不平,回来这么久了祖母还是以姜承钰为大,当其他孙儿孙女都是摆设吗? 心情忿忿,眼神里就多了股怒火,转眼间发现有人在看她,原来是个不知名的外男,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人半天才回过神来,面色颇尴尬地转移了视线。 一会儿孙怀缜也来了,乡试前在族学读书,他是见过孙涵的,当下见面,双方略略地寒暄了一番,得知孙涵春闱落榜,又不免说一番鼓励的话。 孙怀蔚只是淡然地打了个招呼,他平日里除了承钰,对旁人都是不冷不热,毫不在意,但不知为什么,对面前的人,他心里生出股莫名的憎恶。 或许是他刚才着迷一般窥望女眷。 孙怀薪很兴奋地为人引见他的「知己」,当他指着孙步玥说这是他大姐时,孙涵尤其恭敬地行了礼,孙步玥看他相貌虽算是男子中的上乘,但无功无名,听说他会试又落了榜,心里瞧不上他,只淡淡地「嗯」了声,落在孙涵心里,立刻觉得这位大小姐惊艳虽惊艳,但太傲了些。 这牡丹虽艳,可惜是在荆棘丛中,要摘下来难免挨一身刺,若是摘不下来,还徒惹一身伤。 深夜,世安王府。 整一日的宴请结束,大孙氏忙着应酬夫人小姐,此时在浴桶泡了澡,觉得舒缓了许多。穿好寝衣,她似乎想起什么,往儿子的院子去找他。 第41章 陆玉武正坐在窗下看兵书,但其实书上有什么,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大孙氏进门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母亲。」他放下书起身,大孙氏看儿子只穿了一件中衣,健壮的肌肉贴着里衣显得身姿硕长,孔武有力。她拍着儿子的肩让他坐下,手触到的肩头健壮有力。 真的变了,已经是能独挡一面,率领千军的铮铮男儿了。大孙氏心里感慨颇多,想到他不在身边的这三年,不知受了多少苦痛,心疼多过骄傲。 「娘来看看你,下月就是你的十八岁生辰了。」大孙氏挨着儿子坐下。 「我问过你祖父,他的意思明日就要带你进朝面圣,到时圣上应该会亲自赐你官职,你日后算是在金陵安定下来了。」 大孙氏在烛光下看着儿子棱角分明的硬朗面容,心里不由叹道,儿子长得这般俊美,也难怪今日那些世家夫人迫不及待地有意与她结亲。 不过她都明里暗里,一一回绝了,因为她要先问问孩子的意思。 「你爹在你这个年纪时,你都已经半岁多了。」 陆玉武看着母亲意味深长的眼神,半天没明白她的用意,看得大孙氏打了他一下,道:「真是个愣小子!我的意思是,你该说亲了。」 说亲?他还真没想到。 「你觉得你承钰妹妹如何?」 忽然听母亲提到「承钰」的名字,他的心跳像漏了一拍,有股无形的暗流涌到头顶,他瓮了嗡唇,几次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向承钰提亲?如果外祖母那边答应了,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他跳过很多很多事情,直接想到的却是今后不再叫她「承钰妹妹」,而是一声「夫人」,像父亲称呼母亲一般。 夫人?夫人?他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叫她夫人。 大孙氏看儿子呆呆的,还以为他不愿意,忙问道:「你不喜欢你承钰妹妹?那你是有中意的女子了?」 当然没有!陆玉武连连摇头。他不能想象叫别的女子「夫人」,他说不出口!这个称呼是一辈子的承诺,他只想对她许下。 从前他待承钰,是出于内心地想对她好。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从小到大接触的姑娘他都不爱搭理,尤其国公府那些娇娇滴滴要人哄着捧着的表妹,他甚至一度以为女孩儿是世上最摸不透最难缠的。直到他十五岁那年去泉州,像见惯了浑浊黄沙的人突然发现世上原来有甘泉,他不可抵制地想和她待在一起。 他去了宣府,有一次战役后,他们的军队虏获了许多上乘马匹,士兵挑出最好的那匹给他,但他不喜欢,他到马场亲自挑选,一眼就选中了一匹黑马,它不比其他有优势,甚至前蹄还有些跛,但是他喜欢,这匹马后来陪着他出生入死,如今又跟着他回了金陵。 很多时候外在的东西都是虚浮,他只愿意相信最初的那一眼,纯粹的出自本心,不受世俗干扰而做出的选择。 戍边三年,承钰不再是承钰,不再是妹妹,她活成了他心里的白月光,旁的人,再看一眼都是多余。 见儿子不说话了,手里轻轻地摩挲着一块玛瑙石,大孙氏笑道:「我今天特地找你二舅母探了探口风,她说你外祖母要等明年钰儿及笄再议亲事,你可愿意再等一年?」 「我愿意的。」陆玉武语气坚定,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又有些低落,道,「只是不知道承钰怎么想,一别三年,她对我生疏许多。」 「或许也不是生疏,只是她长大了,毕竟是女子,碍着礼节要矜持些。你以后留在京城,多往外祖母那儿走走,自然又能熟络回来的。」大孙氏宽慰道。 他听到这儿展颜一笑,想起承钰的确有些多礼,与他说话也保持着距离,但那声「玉武哥哥」,一如回忆里的那样清甜真挚。 —— 过了几日在早膳桌上,承钰才外祖母说起,孙涵已经搬来国公府,二舅母为他拨了一个二进的小院落,就在扶摇院后边,说是让他一边准备下一场春闱时,带着孙怀薪好好读书。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孙涵饱读诗书,又刻苦上进,我看这回薪哥儿还真有收心念书的势头。」老太太无不满意地说道。 承钰却把一口粥呛在喉咙里,狠狠地咳了一阵儿,平彤给她顺了好一会儿背才缓过来。 孙怀薪如今都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了,若是和孙涵待久了,不知日后得变成怎样一个冷心无情的人。 她回忆前世孙怀薪的结局,实在不大记得起来。许是他无所作为,不大引人注意吧。 但既然孙涵来国公府住下了,她决定轻易不出凝辉院,可是想到偶尔要去扶摇院偏院,又有些犯愁。 三月末四月初,陆玉武来国公府好几次,每每想和承钰说说话,但碍于屋里还有外祖母舅母等长辈,孙步玥和其他表妹,总是不能。 第42章 无论吃饭谈天,永远有一干人横在他们中间。他在街上遇到卖桃花糕的,想她喜欢吃,得买了许多同时分给其他表妹,最后递到她手里的,往往只剩了一小块。他在宫中得了些赏赐,好的绸缎布料,想送她,往往被孙步玥说好看要了去。一来二往,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圣上封了他从三品的骁骑尉,任职前一日,他求了母亲,母亲又求了外祖母,这才答应国公府与王府两家同去踏春,不过老太太只有一个要求,若是王爷要去,她便不去。 如此一来,大孙氏对公公丈夫只说国公府那边邀请,她带了陆玉武去春游。 老太太想去玄武湖,郭氏便安排好了香车和随从的仆妇,第二日一早出发往玄武湖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三月的桃花梨花落得差不多了,剩下枝叶愈见繁茂的树木,郁郁葱葱长势喜人。老太太是很久未出过门了,眼见春意盎然,簇拥着自己的孙女们都是一副娇花般的鲜嫩面孔,心情格外舒畅。 「我刚嫁进卫国公府时,也是个春天,那时候你外祖父常常带我出来,我们就到玄武湖游船。我要划桨,他就把桨给我,我力气小划不动,溅了一裙子的水不说,还把桨丢到湖里了。」 承钰如今快有外祖母高了,她挽着老人一只手,看明艳春光打在她满是褶皱的脸上,干净而安宁。岁月待外祖母,一定是很温柔的。 一行女眷的边上,却有另一个人在看着她。陆玉武看一眼湖光山色,又看一眼她。暖阳扑到她秋香色的团纱帷帽上,一张精致的侧脸朦朦胧胧,只有个轮廓,但是他觉得很满足,唯一的遗憾是两人中间隔了好几个人。 画舫是大孙氏让人备好的,一行人上了船准备游湖,进了船舱姑娘们便把帷帽摘下,隔着红漆的隔扇窗看外边的风景。 桌上摆了许多精致的点心,茶水瓜果一应俱全,孙步琴早膳吃得不少,但走了半个上午这会儿也饿了,拣了好几块喜欢的吃起来。 承钰和孙步玥也吃了些,但段越珊却始终没动筷,起初还看着别的姊妹吃,之后似乎咽了口唾沫,别转脸连人也不看了,呆呆望着外面的波光水色。 「你不饿吗?」承钰夹了块段越珊喜欢的糯米糍到她碗里,道,「你是不是病了,我看这些日子你胃口大不如从前。」 段越珊看了几眼碗里的点心,望了眼对面坐的陆玉武,又别过脸去,道:「不是很饿,你吃吧。」 承钰心下疑惑,听她说不想吃也没有再劝,隐隐好像听到一阵「咕咕」声。 —— 高府。孙怀缜和孙怀蔚正在临窗的书案上伏笔书写,春闱将近,高阁老让他们每隔一日做一篇文章,题目由他拟定,等他散朝回府时,就会一一进行指点。 在阁老大人没回来之前,他们俩有时会交换着看看,互相点评一番。孙怀蔚看他大哥的,往往没什么太多意见,不过但凡有所指出,往往有画龙点睛的作用。 但孙怀缜看他弟弟的,却另有一番感触。 二弟文如其人,深沉内敛,隐隐却透着一种肃杀阴冷。用词犀利,针砭时弊,每每直中要害,但看得出他主张严苛吏法,对人对事未免太过冷酷,丝毫不留余地。 孙怀缜是个极易心软的人,承认弟弟文辞华丽时,心里对他的处事却不能苟同,不过弟弟似乎很得外祖父赏识。外祖父升任阁老前曾做过刑部尚书,听闻他在任时,连大理寺和镇抚司也要让刑部三分,就是因为外祖父风行雷厉,杀伐果决。 而他往往被外祖父批文章拖泥带水,有妇人之仁。 不过既然他们和高家既有亲缘关系,如今又结了师生,高阁老是公认的太子党派,日后若是他俩入了翰林,虽不明说,旁的人看了也会认定他们是太子党派。 太子早在十六岁时便行了册封礼,入住东宫,为皇帝分担朝务十余载,如今已过而立。因他为人温厚,知人善任,在朝中广结善缘。而如今皇帝极宠爱年仅二十的幼子十六皇子,且有势力极强的舅家扶持,朝中大臣见风使舵,不少人选择站了十六皇子党派。 不过孙怀缜认为就算没有外祖的关系,他也会站太子这边。自古立嫡不立长,太子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是为正统。而那十六皇子不过仗着一时的宠信便有意争夺东宫之位,他实在不能认同。 文章写完,两人交换看过了,还没等到外祖父回来,兄弟两人坐在屋中,孙怀缜看到二弟在翻一本《大夏九域志》,说道:「这书我见你前前后后翻过好几回了,还看不厌吗?」 孙怀蔚摇摇头,「表妹从富海馆借来的,好看得紧。」 「说来我还是托你的口福,隔三差五表妹就做了吃的,让她丫鬟送一份给我。」孙怀缜笑道,看二弟没接话,但唇角划过一丝笑意,那对梨涡隐隐现了现。 「等殿试一过,你我若榜上有名,那些人必会榜下捉婿,你又长得这样俊俏,到时怕是众人争抢的一个。」看弟弟风流儒雅,相貌清俊,孙怀缜不禁调侃道。 第43章 「那是大哥所想吧?」孙怀蔚不挪眼地看着书,淡淡回道。 「我却并不想。」孙怀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心里想到的是一个胖乎乎的身影。 正说话间,门被推开了,两人还以为是高阁老回来了,转头一看,只见进来的并不是花甲老人,而是一个妙龄女子,穿着一身水蓝色绣折枝花卉的褙子,一条月白色湘绣长裙,清秀淡雅,耳上莲子米大小的珍珠发出淡淡的光芒,娴静如娇花照月。 「表妹。」「高小姐。」二人起身行礼,来的人正是高阁老的孙女高之菱。 「你们坐吧。我以为祖父在这儿,所以特地做了点心送来。」高之菱望了望书房,眼睛在孙怀蔚身上多逗留了一会儿,面色微红,又道,「既然祖父没回来,不如你们先用吧。」 说完便让丫鬟把食盒揭开,端出几样精致的糕点。 孙怀缜和高之菱毕竟是表亲,也没太多顾忌,坐下便吃了一个,孙怀蔚却独坐窗下,眼神淡淡的。 「怀蔚表哥,你也尝尝?」虽说二人没有血缘关系,但孙怀蔚是孙怀缜的亲弟弟,高之菱叶就跟着喊一声表哥。 「我不吃甜食,谢高小姐好意。」语气没有一点起伏。 姑娘脸上闪过一丝失落,这时门外高阁老回来,他下朝后换了身常服,身形矮而瘦,头发斑白,不过很精神的样子。 进门看到孙女在这儿,他不禁眉头一沉,道:「你怎么来了?」 「祖父。」高之菱一向惧怕不苟言笑的祖父,忙行礼要解释,却被高阁老打断:「行了,你回去吧,以后莫再来书房。」 「是。」高之菱无奈,依依不舍地离开,转身时还想用余光看几眼那个淡漠的少年,不过屋门马上被人关上。 她不过是这段时日没见着他,想来见见而已。 去年也是这么一个暮春之际,她随了玥表姐去花厅见缜表哥,没想到厅中还有一人,他穿一身半旧石青色长袍,腰间挂了个石青色的香囊,长身玉立,谦谦有礼。不知道为什么,她一颗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一般。 之后她知道此人就是南直隶的少年解元时,更是倾慕有加。她央了祖父让他来给自己讲学,祖父一向希望她多读诗书,无奈她对诗书方面不感兴趣,听她竟起念求人讲学,当下便应下来。第二日下午,她便见到了思慕中人。 直到去年秋,他要专心准备会试,才没再为她讲学。 两人朝夕相处小半年,他还是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冷淡,冷淡得近乎薄情。不过她习惯了他对什么都淡淡然的样子,也没觉得什么,只是每天下午能和他相处半个时辰就觉得很幸福了。 可如今连想看他一眼也要找好借口,等殿试一过,他不再日日都来高府,要见一面更是难上加难了。 孙怀蔚在书房聆听阁老大人教诲,对屋外少女阴沉的心事却是浑然未觉。 —— 春游是以段越珊晕倒收场的。 承钰和几个表姊妹正站在栏边看湖中风景,就听到后头传来一身沉闷的「咚」声,回头一看,紫衣紫裙的段越珊已经倒在地上了。 她近来穿衣喜欢把腰束得紧紧的,今日一身的紫色,如今倒在地上像极了个胖胖的茄子。两个丫鬟扶不动,又来了好几个才把她扶回船舱里坐下。 怎么也叫不醒她,船上没有大夫,大家干着急,大孙氏忙让船着岸,好几个丫鬟驾着段越珊上了马车,赶着才回到了国公府。 大夫没来之前,段姨母急出了眼泪,试着掐了掐女儿的人中,没想到果真有效,段越珊悠悠醒转,翻着白眼说了一个「饿」字。 围着她的人听见了啼笑皆非,原来她是给饿晕的。厨房忙送了点心糕饼来,段越珊抓起一个如意卷当即狼吞虎咽起来,灌了几杯牛乳,又吃下了一叠子蒸饺才渐渐缓过来。 「我看你这些日子吃得少,问你还总说吃饱了,原来一直是饿着的。」段姨母嗔道。 听说她没有大碍,余人都散尽了,只有承钰和她母亲留在屋里陪她。她被母亲数落了,嘟着嘴道:「之前你们又要我瘦些,如今我这不是在想着法儿的瘦吗?」 「那也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啊。」段姨母无奈,起身要去厨房亲自再给女儿炖汤,屋里这下又只剩了她和承钰。 承钰道,「越珊表姐,这里没别人了,你悄悄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女为悦己者容,之前屡次劝她少吃些她也不肯,反而会和段姨母贫嘴,如今主动要减肥了,难道不是有在意的人吗?承钰想起那日在茶楼的情景,觉得她是喜欢上玉武哥哥了。 段越珊罕见地忸怩起来,半日才说出「陆玉武」三个字。 果然是。承钰窃喜,越珊表姐五官精致,杏眼娇俏,只是胖了些,又出身武将世家,骑马射箭无一不通,若配玉武哥哥也是一对璧人。怎么也好得过孙步玥! 第44章 「承钰,我知道你幼时和他相熟,要是有机会,你帮我探探他的意思好吗?比如他有没有中意的女子,他是喜欢胖一点的还是瘦一点的。我只知道大夏以瘦为美,这些日子才拼了命地管住嘴,真的难受死了。」 「好,有机会我就帮你打听。」承钰笑道,「不过你也不用这么拼命,万一玉武哥哥就喜欢胖些的女子呢?你这一番辛苦岂不是白费了。」 「我……」 话没说完,外头丫鬟就说段少爷和大少爷来看段姑娘了。 段越泽这两年长高了不少,仍是一副白面孔,不比他姐姐微红的皮肤。他手里提了个纸包,说是怀缜哥哥从海宇楼带的甜点,他吃不完来给她的。 孙怀缜则是听说段越珊游湖时晕倒了,赶着来看望她。 「越珊妹妹可好些了?」他问道。 「好些了。」段越珊掀掀嘴皮回答。承钰曾问过她为什么对怀缜表哥总是爱搭不理的,她说每回她有意少吃些时,就看到他带了好吃的过来,怎么也管不了自己,他还劝她吃,因此要节食的念头一直没付诸行动。 「吃些甜点吧,我听说你是被饿晕的,哪能饿着自己呢。」孙怀缜边说边打开纸包,却被段越珊拒绝,道:「我不吃,我要瘦。」 孙怀缜愣了愣,随即开怀笑道:「瘦有什么好?都跟纸片似的,风一吹就倒。我看越珊妹妹还是胖些可爱。」 「真的吗?」段越珊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不过心里很受用。 孙怀缜又恳切地说了几回,最后哄得段越珊还是吃了那包甜点。承钰冷眼瞧着,惊奇地猜测怀缜表哥到底是喜欢胖的女子呢还是喜欢段越珊呢? 若怀缜表哥喜欢越珊,她还应该鼓励越珊表姐去喜欢玉武哥哥吗? 暮春的傍晚,承钰望着窗外零落飘飞的花瓣儿,一时没了主意。 掌灯时分孙怀蔚到凝辉院来,她泡了他喜欢的普洱等他,拉着他说起今日春游的事。 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很不高兴,尤其说到陆玉武今天给她和几个表姊妹每人一盒御赐沉香时,他的脸色暗了几分,茶也不喝了,杯子被重重地搁在桌子上。 许是殿试临近,他心情难免浮躁,承钰只能这么想,说了些别的话题,孙怀蔚才答了她两句。 「再几日便是殿试,等我求了外祖母,去相元寺给你烧香祈福,算一签。」承钰笑道。 「又是和王府的人去吗?」孙怀蔚的面色又是一沉。 「如果姨母要去的话……」 「我不许你再和王府的人来往!」承钰话还没说完,孙怀蔚便沉声打断了她,「尤其是那个陆玉武!」 「为什么?」她有些迷茫,「玉武哥哥很好……」 「我不许你叫他哥哥!」 承钰彻底怔住了。他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说着话。 「你们出去。」孙怀蔚对屋里的平彤和绣桃说道,说完主仆皆是一愣。 「可是姑娘……」要是出去了,一来没人伺候,二来孤男寡女难免…… 「你们先出去吧。」承钰看他是有话要说,就让两个丫鬟站到门外。 「你到底是怎么了?」为免人说闲话,她把门开着,问道。 孙怀蔚却一把拉她到屏风后,男子的力气大,她拗不过他,跟着他转到屏风后面,抬眼只见他眼神灼灼地望着自己,浓眉如墨,星眸闪烁。 花鸟屏风和堂屋隔出的空间有限,又放了一张美人榻,两人站在这儿,一下子变得有些局促起来,少年的呼吸有些沉重。 「你说,你是不是喜欢那个陆玉武?」 承钰怔住,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何以见的,她喜欢玉武哥哥?难道就因为她最近在给他绣靴子,可是她也给越泽表弟做,给敏哥儿做,给舅舅舅母做呀? 孙怀蔚幽深的星眸直勾勾地望着她,像要洞穿她的内心,屏风后只点了一盏灯,光线幽暗,那双眸子越发显出炯炯如火的目光。承钰被他看得有点慌乱,微微低头却立刻被一股力量抬起了下巴,随即袭来的是他身上的松香味儿,和滚烫而湿润的触觉。 她怎么能用这么慌乱的眼神望着自己?她不知道自己那双桃花眼常常看得他乱了心神吗?她不知道她浅浅细细的呼吸,冷冷的发香常常引得他心火燎原吗? 孙怀蔚再也忍不住,在她低下头的那一瞬,双手捧住她的脸,不管不顾地贴了上去。 湿润而纠缠,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的一只手垂了下来,狠狠地箍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啃了又啃,柔软而温暖,是她的气息,孙怀蔚上瘾一般不肯松开,直到听怀里的人发出沉闷的哼哼声,软软的拳头抵住他的肩,他才放开了她。 两人面色都有些红,孙怀蔚尝到一丝清甜,是她口脂的味道。 第45章 承钰只觉得脑子「嗡嗡」乱响,她都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反抗,眼见着人就扑了过来,抱住她疯狂地尝她的唇,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些透不过气来,捶了他两下他才松开自己。 「你……」 他又打断了她,说道:「我不管你喜不喜欢他,我不准你喜欢他!」孙怀蔚走近一步,一把搂住她,「我告诉你,我喜欢你,我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我,这辈子我是要定你了!」 承钰被环抱在温暖而坚实的怀里,那股熟悉好闻的松香一阵一阵地袭来,他的手贴在腰上背上的两处,烫得出奇,她忽然打了个战栗,耳朵感觉到他的气息,不可救药地红了起来。 他说他喜欢我,他说出口了! 他的下巴抵在她冰凉的头发上,心情刚冷静了一些,怀里的人动了动,他明显感觉到那两处鼓鼓的柔软贴着他,只隔了薄薄的衣料,而纤细的腰肢更是不堪一握。 孙怀蔚突然放开承钰,因为下面似乎有了些异常。 承钰没发现,只是还没有回过神来,那双桃花眼泛着蒙蒙水雾,澄澈而烂漫。 「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孙怀蔚深呼吸了一口气,觉得下面的反应没那么强烈了,上前贴了贴她的额头,转身出了屏风。 平彤和绣桃见二少爷走了,才跑进屋来,在屏风后找到了瘫坐在美人榻上的承钰。 看自家姑娘眼睛水汪汪的,面泛桃花,嘴唇格外的红润,平彤不禁奇道:「二少爷这是给姑娘点了妆吗,怎的姑娘脸蛋上的颜色比刚才俏丽许多?」 承钰本来在发神,听她这么一说,「扑哧」笑出来,道:「备些热水吧,我想沐浴休息了。」 再站起身时她觉得身上软绵绵的,双手冰凉,贴到发烫的脸颊上,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孙怀蔚回到自己屋中就让容芷出去,关了门去净室冲了凉水,刚才那股劲儿才算彻底平息过来。换上亵衣躺在床上,脑海里止不住地回忆起她娇娇软软的身躯,还是忍不住。 半夜他又洗了凉水换上干净的亵裤,第二日一早便出门去高府,容芷进来收拾床时,惊奇地发现锦被和衣裤上残留了些东西,她虽是没经事的大姑娘,但这些都懂得,明白过来时立刻红了脸,悄悄地把锦被和亵衣抱出去洗。 二少爷这是怎么了?从前从来没有过这些的,难道……往深了想她又觉得不可能,少爷一向是清心寡欲之人,盼儿那么俏的一个丫头,想爬床也被他踢了出去,这世上还有能让少爷起心思的女子? 回忆里是那股淡淡的松香味,他炙热的男子气息拂面而来,霸道而强烈,她抵挡不住。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声音愈加清晰,那个清瘦修长的身影向她款款走来,她还没来及展唇一笑,下一刻却已置身深水,那股扼腕般的窒息感强烈而真实,他却只是站在一边含笑望着她。 「孙怀蔚,救我。」承钰两手扑腾,蒙在脑袋上的被子被她掀开,她大口喘着气醒来——原来是让被子给捂住了。 被子蒙了一头细汗,冰凉凉的贴在额上,她喘匀了气息,想到刚才恐惧而无助的梦,梦里他笑着看她溺水,却袖手旁观。 承钰轻笑,这怎么可能呢?若她真有事,他绝不会那样。她决定忘掉那个荒诞的梦,还有几日就是四月二十一,殿试的日子,今日怎么着也得求了外祖母放她出门,她想去相元寺上香祈愿。 四月二十一眨眼便到,清晨承钰还没起床,孙怀缜和孙怀蔚二人已经坐了车赶到大明宫。 众贡士先拜见了皇帝,才转到太极殿答题,由礼部和翰林院的考官监考。更漏声声,直到日暮西垂时分,孙怀缜才放下了笔,交卷离开。 孙怀蔚早他一刻答完题,站在外面等他。 此时金乌西坠,火霞漫天,烧得大明宫的红墙朱瓦瑰丽灿烂,磅礴而大有气吞山河之势。他忽然有一种荣辱共存的归属感,这不仅仅是一座宫殿,它是皇权,是权力的巅峰。心中的万千丘壑起伏,一种对于地位与权势的极度渴望正强烈地冲击着他。 忽然感觉有人把手搭在他的肩头,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哥,兄弟二人坐上国公府的车,准备归家。 孙怀缜看他两眼,见二弟仍是一副淡然的神色,和早晨进殿时一般无二,想到对于读书人至关重要的殿试,他也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面色,心里感慨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个二弟牵动情绪。 要知道他昨晚是半宿未眠,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两个时辰,在太极殿时有一半时间手心里都攒着把汗,弄得差点握不住笔杆子,幸而中午吃过饭后缓了不少,写完文章才勉强能从容地把草稿抄到考卷上。 不过他也没抱太大希望,本来会试就排在了末尾,多半会得个同进士,来年再考,抑或运气好一些,能进二甲中进士。 第46章 「二弟,今日太子和十六皇子都来太极殿巡视了一番。」 孙怀蔚明白大哥的意思,虚了虚眼,道:「太子和十六皇子都是圣上的子嗣。」 「可这十六皇子也不应没来由地跑来啊?要知道太子殿下是监国,辅助圣上,代皇上巡视考场理所当然,可这十六皇子无名无份,不但来了,那些个大人还极为奉承。」孙怀缜有些忿忿。 「大哥注意得这样仔细,可见没有用心作答了。」孙怀蔚淡淡一笑。 「都说如今皇上宠爱幼子,太子虽然兢兢业业多年,皇上还几度为了十六皇子要废掉东宫再立新主,不外乎是因为当年皇上作为先皇的幼子,而先皇极喜欢长子而不待见幼子的缘故。」 孙怀缜对弟弟毫不避讳,直抒胸臆道,「若是这十六皇子勤政爱民,是个仁爱有胸襟的皇子倒也罢了,我却听外祖父说他荒唐无度,无所作为,整日只知仗着陛下的宠爱胡来。你看今日他在殿上还朗声问主考官他与太子谁先来。真是……」 孙怀蔚冷眼看着义愤填膺的大哥,道:「这话今日大哥在我这儿说说也就罢了,我只当没听过大哥这番言论,日后大哥还是莫要再在人面前提起。」 「你……」孙怀缜有些诧异,二弟怎么是如此胆小之人,而且他们师从他外祖父,自然也站了太子派系,帮太子说话难道还有错? 「大哥,皇上愿意宠爱哪个皇子,说到底是皇家的家事,臣子们的职责是为皇上分忧国事,若是妄议这些,你以为自己在心系陛下,陛下却只会觉得你越了趱,心生厌弃。」 孙怀缜虽有才能,但一肚子全是孔孟圣贤之道,只觉得尊从嫡长是古制,就应该坚守,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被二弟点出来,才恍然惊觉,一时不再多说什么。 回到国公府时他们先去凝辉院见祖母,老太太已经让人备好菜肴,只等着他兄弟俩回来摆饭。几位太太和爷也来了,府上的人围坐了两张桌子。孙立德分别问了两人抽中的题目,又是如何作答,孙立行虽是武举出身,但也听得认真。 知道孙怀蔚的题目是论刑罚,孙立德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侄儿虽然每样都精通,但对大夏律法却研究最透,不过就是主张严苛酷刑,未免极端冷酷了些。 至晚众人散去,承钰回了自己屋子,原以为过了亥时他不会来找自己,没想到刚进屋他后脚便跟了进来。 那日之后,承钰心里欢喜,但见了他难免羞涩,孙怀蔚却一如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看她,每日来找她说会儿话。不过她觉得两人比之以往亲密了很多,她有时不得不把丫鬟支出去,因为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很容易让她们怀疑。 外祖母知道了肯定要生气的。 「平彤,你去要打些热水来。绣桃,我忽然想起有朵珠花掉了,你去院里找找。」 把两人支开,她还没来得及吐口气,忽然感觉后背有坚实的胸膛贴过来,男子灼热的气息喷到她的后劲处,她觉得脊背一阵酥麻。 「你别这样,待会她们回来看见了。」承钰想掰开那双紧紧搂住自己的大手,手却坚如磐石,怎么也掰不动。 「你别动,就让我这么抱你一会儿。」孙怀蔚的声音低沉而极富磁性,她听了心头一软,咬咬下唇不说话,也没动了。 「你每次来,我都得想法子让她们走开,长此以往可怎么办?你要是忍不住,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也想不出法子了。」承钰嗔道。 他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闭着眼微微笑道:「那我明日就去向祖母提亲。她们也说不了什么了。」 「你胡闹,外祖母肯定会骂你。」承钰虽然不想他挨骂,但听到「提亲」二字,心里已经乐得冒泡泡,欢喜得不知所谓。 「绣桃,你找着姑娘的珠花了吗?」门外忽然传来平彤的声音,她心里一惊,叫孙怀蔚赶紧放开她。 环在她腰间的手虽然收回去了,脸蛋子却被两瓣温热柔软狠狠啄了一下,她捂着脸双眼含嗔地望着他,孙怀蔚却朝她笑了笑,那一对梨涡格外的迷人。 不一会儿两个丫鬟进屋,孙怀蔚也就走了,绣桃说话有些支吾,说她没找着珠花,承钰便说算了。平彤提来了热水伺候姑娘沐浴,接下来的几天就是等殿试的结果了。 这之前却又逢陆玉武生辰,大孙氏特意来国公府下帖子。她说到那日也是英国公六十寿辰,世安王自幼与英国公交好,到时一定会去赴宴,因此不会在府上。 再之后不用太费口舌,老太太一听说王爷并不在府,就答应下来。第二天举家往王府贺寿,连怀字辈的三兄弟也去了。 承钰本来不想去的,她知道孙怀蔚不喜欢她往来王府,虽然她说清楚自己对玉武哥哥没有其他,连做了一半的靴子也搁下不做了,但他听说又要去王府时,还是沉下了脸,最后说要和她一同去。 第47章 早晨起来她就觉得头有些痛,觉得身子有些沉,疲软乏力。平彤给她梳头发时,她望一眼菱花镜子里的一张素脸,也觉得恹恹的没精神。 天气倒是好的,暮春初夏之际,阳光像虚浮弥散在空中的灰尘吊子,有些呛人。承钰穿一身月白色净面锦缎褙子,下系浅碧色湘绣长裙。白衣青裙,素雅宜人,孙怀蔚看得眼前一亮,忽然想起她二月送自己的几盆水仙花。 王府早是门庭若市,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幸而胡同里只王府一家,不然车马挡住了路倒不大好了。到了王府,承钰跟着外祖母进了内院,而孙怀蔚则跟着叔叔哥哥们留在外院。 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人堆里谁是陆玉武。 早听说这位少年将军是个俊朗面孔,果不其然。世孙穿着月牙白银丝暗纹直裰,长身玉立,气度沉稳,腰间坠了一块……孙怀蔚在阳光下虚眼一看,是块玛瑙石吗?堂堂世孙,一品大将军,佩戴的竟只是一块玛瑙石? 那边陆玉武看到国公府几位长辈,疾步走来,笑着拱手行礼,又向怀字辈的表兄弟行了平辈礼,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股英气,举手投足间皆是皇子龙孙的风范。 只是他看到那个清瘦的男子时,不知为什么,心里莫名升出一股胁迫感,仿若大兵压境,阴云布城。白炽的阳光下,这男子气质阴郁,眼神深邃而有些捉摸不透,叫人平生凉意。 他听到孙怀缜向他介绍说,这是他二弟孙怀蔚,比他小两月,从前因为生病养在府里,外人不大知道。 孙怀蔚?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念头一闪而过,陆玉武礼貌地叫了声「二表弟」,孙怀蔚回礼却叫了声「世孙」,明显有疏远之意。 抬头对视的一刻,他一颗心抖了抖。那双桃花眼生得温柔多情,多像承钰的眼睛。 她们竟有一双如此相似的桃花眼。孙怀蔚背转身锁紧了双眉,虽说天下之众,难免有人相似,何况是五官,但他竟和承钰那双美目如此相仿,他心里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不舒服的孙怀蔚在席间不再多说一句话,内院里的承钰也不舒服得吃不下饭。起初只是有些肚子痛,还能忍受,她想着许是昨晚没拉好被子,冷着了脾胃,和外祖母说一声,夫人们许久不见老太太,一波赶着一波地过来寒暄问候,老太太应付不暇,嘱咐一句,就让外孙女离了席。 哪晓得刚走开,她就觉得腹痛如绞,下体坠胀,席间来来往往女眷众多,晃得头疼,慢慢踱进了花厅,她在屏风后找了僻静处坐下,捧着热茶灌了两口,希望能好一点。 「承钰。」 是个男子的声音,她皱眉看过去,发现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陆玉武。 「玉武哥哥。」她觉得说话都有些费力气,「你不在外院待客,却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先见见你。」他从昨晚知道国公府的人都会来时,就开始等待,一想到马上能见到她,就觉得无比的欢喜。 他本来想溜出来偷偷在女眷席上看她一眼,但找了很久没找到她,就试试来花厅,隐隐看到绣百蝶穿花的屏风后有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他转来一看,果然是她。 但她怎么一张小脸这样白,嘴唇微微发着紫,额头上还有细细的汗珠渗出来,陆玉武蹲下来看她,伸手想摸摸她的额头,却被她抬手挡开。 「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他觉得有些挫败,但心里更焦灼。 生病?还没生过这样的病,她忽然觉得下边湿湿热热的,有股液体流了出来。 是月事来了! 她的初潮去年就来了,但因为之前体内砒霜的余毒未清,又几次掉进冰水中受了寒,所以一年来断断续续,极不规律,而且每次来都会痛得死去活来,牵连着让她头痛腰痛,浑身不适,怎么调养也不见好。 上次来还是两月前的事,她也没大放在心上,没想到这回她外出做客却不期而至。怎么就挑了这么个日子。 她在心里懊恼,有些无措。花厅里似乎只有她和陆玉武,这种事对他当然难以启齿,她窘迫起来,道:「玉武哥哥,劳烦你,能把我的婢女叫过来吗?」 平彤应该被安排在倒座房那边用饭。 陆玉武看了看厅堂,他若是走了,剩她一个人在这里怎么行?叫丫鬟来又能怎样,承钰这样子显是病得不轻,得赶紧找大夫才是。 承钰看他思索了一会儿,刚想开口再求他,没想到他俯身上来把自己凌空打横抱起,一眨眼的功夫,自己就贴在了他的怀里。 这叫人看到了可怎么办!她急道:「玉武哥哥你快放我下来呀。」 「你生病了,我先抱你找间厢房躺下,再给你请大夫来。」陆玉武抱着她,觉得轻如浮云,疾步走出了花厅,在长廊穿行,又叫了个丫鬟去请大夫来。 他感觉怀里的人似乎很不愿意让她抱着,不停挣扎,但又使不出力气,想推开他的手软绵绵的。 第48章 「玉武哥哥,求求你先放我下来吧,我没有生病。」承钰实在没力气了,背心里挣出了细汗,稍微一动,只觉得下面似乎又有东西流出来,害怕待会染红了衣裙叫人看到,心里实在焦急得紧。 「你别乱动。」他说话不急不徐,声音清朗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幸好花厅背对摆席的庭院,一路行来,除了丫鬟,倒没有撞见其他什么人。承钰干脆闭了眼不看,心里祈祷快点到了厢房,让他把自己放下。 「你们在干什么!」 好熟悉的声音,承钰睁眼回头,发现竟是孙怀蔚从后面追了上来。他面沉如水,一双眼睛结了冰,冷浸浸地盯着他们。 孙怀蔚一直有意无意地在注视陆玉武,席间遇上同窗,喝了两杯酒,回过头却发现他不在了。他登时预感不妙,找借口离了席,一路问过来,远远的就看到那身月白袍子,白衣袖外垂下长长的一卷黑发,还有一簇粉色珠花,那不是他的承钰是谁? 「二表哥,我……」月事这种事,对他更难开口,她羞于解释,最终还是对陆玉武说,「你放我下来吧。」 陆玉武不松手。 二表哥?好亲热!他忽然记起来了,孙怀蔚这个名字的确听说过的,正是三年前孙步玥及笄礼那日,他看中那双她正在绣的黑色圆头布鞋,他抢着要,却把她惹生气了。当时她说,这鞋是做给怀蔚表哥的。 「承钰妹妹生病了,我要带她去看大夫。」 承钰妹妹?孙怀蔚微微虚了虚眼,二话没说一把揽过她的腰,想要抱过来,却发现面前的人把人抱得更紧。两人身量相差无几,只是一个更显清瘦,一个健壮魁梧些,此时面对面站在一起,谁也不肯退一步。 「承钰病了,我自会带她回国公府,就不劳世孙费心了!」孙怀蔚一字一顿说出来,迎面而来的是重重的压迫感。 但陆玉武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大夫马上就来,承钰的病不能耽搁。」 被两双手捧着的承钰却气得说不出一句话,她此刻只想来个丫鬟,扶她去厢房换身干净衣裳,再喝碗热热的姜汤,面前这两个男人,却争执起来,抱着她站在廊上里喝冷风。 肚子又是一阵绞痛,像平白无故被人捅了一刀,尖刀非但没有抽出来,反而在窟窿眼里搅和两下,她觉得再不想点法子,自己大概是要痛晕过去了。 「我……痛!」争执不下的两个人到底是听到了她气若游丝,艰难挤出来的两个字。 「不能再拖了,得赶快让她躺下等大夫来诊治。」两个人也都被怀里小丫头的样子吓了一跳,似乎真的痛到极致了,那张红润如棠的嘴唇已经被抿得发白。 孙怀蔚心疼,看她痛得抽冷气,巴不得替她受过,最后还是选择松了手,跟着陆玉武把她抱到厢房的床上躺下。 「这到底是怎么了?」陆玉武把承钰放在罗汉床上,扯了被子盖上,承钰立刻裹在被子里,侧过身缩成一团,才感觉好一些。 两人还没等到大夫,却见大孙氏找来了。是有个丫鬟看到了进内院的孙怀蔚,吓了一跳,马上去禀报大孙氏。进屋发现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的儿子,她还没开口责问,就听到里屋罗汉床上传来一声「姨母」。 转过去一看,发现是外甥女,一张脸上全无血色,她几步走到床边问道:「这是怎么了?」 「姨母,你先让两个哥哥出去。」 大孙氏让丫鬟把两位少爷请出去,关上门承钰才道:「姨母,我应该是月事来了,疼得厉害……」 原来是小日子来了,她松了口气,立刻吩咐丫鬟去娶了干净的衣裙和月事带来。这时陆玉武在门外说大夫来了,大孙氏又出门应付大夫,只说没什么大碍,让贴身丫鬟回去取了些银子当大夫的路费。 「母亲,承钰真的没事吗?」陆玉武边说边伸长脖子往屋里看,却遭母亲拍了下脑袋,斥道,「不许看!都回外院去,还有客人要招待,我还没问你是怎么跑进来的?」 「我来,我来……」他支支吾吾想不出理由,又被母亲说道:「好了,你们快些回去吧,这里有我,你承钰妹妹没事。」 「可是……」陆玉武还想留在这儿看她一眼。 「好了,回去吧。带你怀蔚表弟回席里去。」大孙氏还想让丫鬟去厨房熬些红枣姜茶,没功夫在这儿和两个孩子耗。 陆玉武只好和孙怀蔚离开,等走到长廊拐角处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但两人并没为这种默契而改善关系,谁也不看谁,只看着那面的厢房,想等着大孙氏出来后再进去。 等了好一阵,有个丫鬟从厢房出来,手里抱着堆衣物,正朝他们这面走来。丫鬟走到拐角处时,猝不及防被陆玉武拦住,盘问厢房里的姑娘如何了。 丫鬟支支吾吾,涨红了脸,道:「姑娘就是肚子疼……」 第49章 「为什么会肚子疼,我母亲怎么说?」 丫鬟说不出话来,被两个高高大大的少爷挡在面前,抱着手里的衣服有些瑟缩。 孙怀蔚看出她手里捧的是承钰今天穿的浅碧色长裙,拿过来一看,发现碧绿的裙上竟有一片血红,当即吓了一跳,陆玉武也看到了,下一刻两人同时沉默半晌,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觉得非常窘迫。 孙怀蔚放下裙子,放了丫鬟走开。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刚才的事,灰溜溜回到了外院。面上平静无波,旁人问起来只说刚才去如厕了。 老太太直到席散才听女儿说起承钰在厢房休息的事儿,急道:「怎么不早和我说,钰儿现在如何了?」 「喝了热的姜茶,在屋里躺着呢。」大孙氏道。 老太太忙让女儿带她过去。承钰还有些痛,不过没之前那么厉害了,此刻蜷缩在被子里静静地忍受着,等这阵疼痛缓过去,平彤回来在边上伺候。 她知道外孙女一直以来有痛经的毛病,也吃了不少药,吃着的时候还好,药一断便犯,而外孙女又喝不惯那些苦药,到最后一闻到药味就开始吐,她也只好不让厨房再熬药了。 只能希望等年龄长些有所好转。 不过大孙氏还是头一回碰上外甥女痛经,听母亲说了情况,提了个法子,说可以把药和着蜜饯做成药丸子吃,这样既闻不到药味儿,吃起来也不会苦了。 老太太听了觉得可行,让绣芙记下,道:「你从哪儿听了这么个法子的,倒是不错。」 「从前妹妹也有这毛病,这法子还是她自己想的呢。」大孙氏道。 她说的妹妹自然指亲妹妹孙氏,姜承钰的母亲。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倒是不记得了。」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不记得,而是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乖巧聪颖的小女儿,除了年节下关怀两句,其余时间都让她托给了孙立行的生母,她丈夫唯一的一个姨娘照顾。 提起已逝的孙氏,母女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承钰微微闭着双眸,躺在罗汉床上,也听到了她们的话。回忆起前世母亲常常要服不少药丸子,她幼时见了还以为母亲在偷偷吃糖豆,吵着也要吃一粒。 重生以来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到母亲。 她轻轻叹了口气,听到外祖母对姨母说道:「外面还有女客等着你呢,你且去吧。」 「那母亲?」 「我就在这儿看着钰儿,今日应酬那些小辈们也乏了。」 「不如母亲到隔壁厢房歇个午觉?」大孙氏道,「承钰有她的贴身丫鬟照顾,我再派几个丫鬟来服侍着。」 「外祖母,您去休息就是,我没事了。」承钰蓦地睁开眼说道,老太太笑道:「还以为你睡着了,原来在听我们说话呢。」 她笑笑,老太太看她的确没什么大碍了,便叮嘱了平彤几句,跟着女儿去了隔壁的厢房。 许久没出过门,多说了些话的确累了,她沾枕便睡了过去,日影西斜前醒来,丫鬟伺候她梳洗。等换好衣服出门,隔壁的丫鬟却说姜姑娘刚睡着,她只好放弃去看外孙女。 金陵的艳阳天美得出奇,天空只浮了几缕云,随意而逍遥,阳光晒在她苍老的皮肤上,舒适而温暖。老太太突然不想回屋里待着,站在院中隐隐听见戏台子那处传来锣鼓声,戏子悠扬婉转的声音穿过深深的宅院透过来,飘渺而空灵,恍若隔世。 二十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下午,她带着姊妹们在自家听戏,丈夫疼她,知道她爱听戏,特地在府上养了戏班子,要听时戏台不用临时搭建,因为一直没有拆过。戏台对面二楼的阁楼也是专门为她听戏建成的,那时候闲来无事,常常叫了小旦们来唱。 那日碧昕,也就是自小服侍她的贴身丫鬟,老三孙立行的生母,给她递了一盏茶,喝完后她隐隐有些头晕,碧昕就把糊里糊涂的她扶了回去,却不是回凝辉院,而是梅园。 「老太太,您要去听戏吗?」绣芙看她站在庭院中静静凝听,问道。 她摇了摇头,脚却不由往锣鼓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这王府她几十年没来过,但是是熟悉的,因为世安王十六岁开衙建府时,她就来过。这儿有她童年和少女时期的痕迹,就算与前卫国公成亲后,也时常跟着丈夫来。 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改变,这儿的枇杷树还在,凉亭还在,多的不过是女儿嫁来后叫人种了许多花草。 她循着声音穿过庭院,渐渐的曲子听得清明了,那是在唱「赏心乐事谁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 奈何天…… 她抬手摸了摸脸,人都老了,奈不奈何也奈不过岁月流逝。一声叹息还没完,她忽然听到一声苍老沉暮的声音,反复把词曲吟咏了一遍。 第50章 「谁在那儿?」绣芙奇道,吟咏的人听到声音,从树后转过身来,吓了她一跳,看来人应该是个花甲之年的老人,满鬓霜尘,穿一身石灰色直裰,但眉目凛冽,尤其一双眼睛泛着光,看起来很精神。 绣芙不认得这人是谁,但老太太认出来了,她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攥着手里的绢子,道:「咱们快走吧。」 「许久不见了!」 还没来及转身,男子倒是先朗声问候了一声,老太太一怔,知道打招呼是免不了的了,道:「王爷别来无恙。」又对绣芙道:「这是世安王。」 绣芙有些不敢相信,忙行了礼,就感觉之前虚扶着的老太太,此刻似乎在用力拉她,想要离开。 「就这么不愿见到我吗?」 他的声音还是记忆里那样熟悉,不过苍老了许多,有些哑了。老太太心底叹息着,这人老了说话怎么还是这样直白而霸道。她猜着这回是走不了了,果然下一刻世安王走近她,邀她叙旧。 「这么多年了,你当真没话和我说了,还是依旧不能释怀?」他老了,眼皮不可避免地耷拉下来,但仔细看还是能辨认出这眼睛当年该是一双极具风情的桃花眼。 老太太没回答他,对绣芙道:「你先回去等我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绣芙怔了怔,不过还是应喏离开。略显空旷的庭院里,顷刻只剩下她和眼前的男子,明明风拂花香,日光正灿,她忽然记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也是只有她二人,在狭小逼仄的床上,两个人在药或酒的作用下,违背意志却又似顺从心愿地做着那样的事。 前世的孽缘!她闭了眼,那种时隔多年的痛苦忽然醒来,寂寂地牵痛。 「你不是去了英国公府上贺寿吗?」还是她先说道。 「那老匹夫硬要拉着我灌酒,我就躲了回来。」世安王道。二十几年前他因为喝酒做了错事,自那以后,滴酒不沾,为此得罪了不少友人。 老太太牵了牵嘴角。 「去那处的亭子坐会儿吧。」他看到她依旧娇小的身子说道。 她点头当是同意,在上台阶时,不小心磕绊了一下,走在她身后的王爷上前一把扶住。肢体接触,两人都有些尴尬,她立刻松开,道:「人老了,眼睛也不好了,看不清路。」 说完她却看清了被这一绊从袖里摔出来的一枚扳指,世安王也看到了,在老太太还没屈身去捡时,眼疾手快地拾了起来。 扳指是上乘的碧玉,好熟悉,他摸到内侧,果然发现了刻在扳指上的「安」字。 这是几年前他送给国公府那小丫头的玉扳指。 「这扳指?」 老太太见藏不住了,干脆道:「这么好的玉,你就这样随便送给了我外孙女,她年纪小,我怕她把王爷您送的东西弄丢了,替她收着罢了。」 说完她要去拿他手里的扳指,他却把手一扬,不给她。 「这扳指是三十年前你赠给我的,哪有又还给你的道理。」世安王说得理直气壮,自己把扳指重新戴回大拇指上。 老太太气结,这人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不改年轻时的脾气,这么……这么蛮横不讲理! 「可你送给我的外孙女了。」 「你的外孙女?」世安王听到这句话,面色却暗了几分,显得格外严肃而认真。 「我且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以实相告。」 「什么问题?」很多年了,她觉得自己的心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当年那件事后,卫国公和我决裂,我就此去了漠北戍守,几年后回来得知你在那年冬得了个女孩儿,那女孩儿……」世安王脸色逐渐凝重起来,把积年已久的往事翻开,岁月的灰尘扑了他满面的尘埃。 「那女孩儿就是眉眉,我外孙女的母亲。跟你……跟你没半分关系!」老太太打断他。 「如果她跟我没半分关系,那为何当年她和我孩儿陆平里有意时,卫国公却执意阻止?」见她想辩解,他按下她的手,继续道,「你别说是因为你们不想再和我有任何关系。你们把长女嫁了过来!以世家不能相互嫁娶为由断了平里的念头!」 「原因只有一个!」他看着她开始颤抖的肩头,紧紧搂了上去,「眉眉是我们的女儿!」 「而眉眉和平里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他们若成亲就是乱伦!」 老太太终于撑不住,掩面哭了起来。世安王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抚着,像她还年幼一般。算来他是和卫国公一起,看着她长大的,从前,几十年前了,他也这样安抚过哭泣的她。只是最后她在两人之间,选择了卫国公。 「你若早说出真相,我也会出手阻拦这桩婚事,没得叫你白白用了你长女的婚事。」过了好久,感觉怀里的人不再抽泣,他才说道。 第51章 「那你这是不满意我的长女?」老太太从那个坚实的怀抱里抬起头,杏眼含嗔地问道。 是年轻时的那番模样。他笑了笑,「我对这个儿媳甚满意。若不是这些年听她说起,我也猜不到眉眉的身世。」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的嫡亲妹妹,不知为何,从小就不受你和卫国公的待见,出生后只交给一个姨娘养着,连亲事也不由她,给她择了门远离家乡的夫婿,出嫁这么多年,你们也从不过问。」这还能有什么原因?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和别人生下的孩子? 但他并不怨,他只恨自己愣头愣脑,当时一心系于战事,没能早一刻发现。而她明知孩子是她的,还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他已经很感激她了。 老太太听后默然无语。她何尝不想对幼女好,可碍于丈夫,加上自己内心的歉疚,她不能,至少面上不能。 虽说那件事是碧昕动的手脚,但她呢?她想起当年事发后责问碧昕时,碧昕竟没有一点悔改之意,反过来指着她质问,她当真对世安王没有爱慕之意? 碧昕是从小伺候她的,她的心意自己不知道,但碧昕却了解,她在受了这声质问后,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忘不了王爷。 当年她父亲犯了事,是卫国公力保,嫁给卫国公算是青梅竹马的情意,但她心里更多的却是要报他的恩情。嫁到国公府后,丈夫真的把她宠上了天,连她想让碧昕做通房,他也发了一通火,最后她只有作罢。但碧昕却爱上了丈夫,偷偷爬了床,又出于妒意,用了下作的手段设计她和王爷。 国公爷知道后要处置碧昕,但那时碧昕已经有了身孕,是她出面拦下才让碧昕生下孩子,也就是如今的老三孙立行。 生眉眉时她险些难产,耗了太多气血,国公爷就将孩子送到碧昕那处,让她哺育以此赎罪,此后碧昕和立行,眉眉,便一直被孤立在小院里。眉眉出嫁后,碧昕就去世了。 直到国公爷去世后,她才将外孙女接了来,想从钰儿身上弥补当年对幼女的亏欠。 经年的疮疤被揭,她心里一抽一抽的痛,忽然想起碧昕当年的一句话「你永远唯唯诺诺地做你的大小姐,你连你自己爱的是谁都不敢承认,你凭什么能心安理得地受着国公爷的宠爱!你都不爱他,你爱的是王爷!」 我爱的一直都是他。老太太抬眼细看眼前的人,人老了,可那双眼睛没老,还是如多年前那般令她着迷。她滚下热泪来,喃喃说道:「你为什么要娶了婉姐姐,为什么当年不来我家提亲?」 世安王如雷轰顶,一时怔愣住。 「当年我以为你不喜欢我这样的武夫,你有时都不愿和我说话,说我说话莽撞又不好听,如果我和卫国公都在,你只和他说话……」 老太太笑了,她记起少女时的心事,为什么女子总是不愿让人猜到自己的心意呢? 「况且和婉儿的亲事又是父皇赐婚……」 「好了,都过去了。」老太太打断他,擦干了眼泪,道,「不用再提了,事情已成定局,你我都是有孙辈的人了。」 世安王神色怅然,颇为黯然,两人沉默片刻,他忽然道:「这么说,那丫头是我们的外孙女?」 「谁跟你我们了。」只有在他面前说话,还能像少女时候,世安王习惯了没觉得什么,憨然一笑,又听她说,「钰儿那双桃花眼长得像你,和武儿的眼睛一样。」 他回忆了会儿,道:「听你这样一说,我想起眉眉那丫头,眼睛倒是肖你,不过嘴巴和鼻子和我似乎还很像。」 「你几时又见过眉眉了?」 「嘿,当年平里画了一幅她的画像,想不到那还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见过女儿。我这一辈子得了两个儿子,很多时候都遗憾没个女儿,没成想是有一个的,好几次隔得这样近,或许还见过,却是父女不相识。」 此时日影西斜,天光淡了许多,王府的一切事物静静笼罩在微氲的暮光中,凉亭旁的那棵枇杷树,枝叶繁茂,不意听了这经年累月的故事,结出的枇杷带了微微的苦涩。 —— 晚上承钰觉得好多了,至少不觉得痛了,在王府用过晚膳回去,她发现外祖母今晚格外的温柔,双眼始终蒙了层清明的水雾,连和孙辈们说话也比往常要温和。 仿佛还未出嫁的姑娘,外祖母在车上时,一直微微低着头,有心事的模样。 她问外祖母有什么喜事,老太太只笑说是因为外孙生辰高兴。承钰不大相信。 回府已经过了戍时,她刚进屋,孙怀蔚就来了。 他脸色怪怪的,认识他几年,承钰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忸怩的模样,浓眉似挑非挑,和她说话时时不时半垂了眼睑,浓密的睫毛一起一伏。 「你可好些了?」他眼睛往她的小腹看了一眼,又很快视线上移看向她。 第52章 「嗯。」承钰点头道,「日后你可别再乱闯内院了,今天是姨母,她不计较,若是去了别处,可保不准人家把你当歹人叫小厮打一顿。」 孙怀蔚牵了牵嘴角,浅浅的梨涡隐现,道:「你日后也可别再吃冰,冷的也别吃了。」说完直接拿过她手中的一杯凉茶。 「我……」承钰听他这么一说,猜到他知道今日是怎么一回事了,面上微红,不想争辩,只好任他拿去,却看到他一仰头把茶喝尽了,叫道,「哎,我喝过的。」 他把空的白瓷茶盅放在桌上,只说了句「无妨」。 「你要喝茶我再给你倒就是,要让丫鬟们看到又该怎么说呢。」承钰叹口气,往四下看一眼,平彤和绣桃被她支出去打热水了,屋子里再没别的人。 「她们迟早得习惯。」 迟早习惯?没想到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承钰臊得脸红,看他却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忽然肩膀被一双大手轻轻搂住,她能感觉他散着热气的坚实胸膛轻轻贴着她的背脊,有一种微微的酥麻袭遍她的全身,她挣了一下,却被身后的人搂得更紧。 「你放心,等殿试结果一出,我就会去向祖母提亲,若是祖母同意了,今年我们就成亲。」 男子的气息很烫,她的耳根子烧得通红,惊道:「成亲!」 提亲尚可,虽然也有年纪更小的女子就出嫁的,但若是今年成了亲又能怎样呢?她还小,不可能真的让他碰的。 孙怀蔚却很认真,今日他见了陆玉武,直觉告诉他此人是个不小的威胁,就算承钰如今对他无意,可他若使尽手段讨好她,或是利用他的身家地位施以淫威,看得出来祖母是很疼爱他这个外孙的,至少胜过疼爱自己这个孙儿,长此以往,难保承钰还没动心,老太太就把她许出去了。 承钰是他的,岂能容忍他人觊觎! 「怎么?你不愿嫁给我?」他的心紧了紧,如果小丫头不愿意,一切都是徒劳。 「不是,我只是……」这话怎么说出口呢?直接问他婚后……她有些生涩地说道,「只是我还未及笄,就算嫁给你也不能很好地照顾你。不如再等几年……」 这个照顾,当然包括生活起居的伺候,以及为他生儿育女。孙怀蔚明白过来,隔着薄薄的衣料,两手触及之处是她瘦弱纤细的双肩,似乎柔弱得一捏就能碎。 年纪的确小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他笑了笑,道:「我只是想早些和你成亲,免得夜长梦多。成亲后我不动你就是,也不用你伺候我,你只管做你的富闲太太。」 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承钰又不可避免地红了红脸,忽然想到他已经十八岁了,别的少爷早就该有通房,听说孙怀薪也有了几个,可之前送到屋里的他一个不要,若再叫他等自己两年,不知道他忍不忍得了。 「你不信我?」身后的人问道。 承钰转过脸去,刚好对上他那张眉目清俊的脸庞,两人鼻尖相触,都有一种酥酥的感觉,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刚想回答,那张脸却贴得更近了,温暖的两瓣和她的熨帖,她感觉有湿润滚热的东西探了进来,试图带着她一起掀动。 肩上的一只大手滑了下来,触到她鼓鼓的娇花,最后抚住她的背,浑身似有一股暖流涌过,她情不自禁的呼了一声,感觉他探来的物事似乎得了鼓励,愈加的灵活起来。 刚才还说不动自己,这会儿就这样了,若是成了亲,两人躺在一处,那还了得! 最后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轻轻推开了他。 孙怀蔚望着她,满目的深情,承钰被他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笑他是不是傻了。他却忽然说道:「我想为你取个表字。」 「为什么?」她没有表字,这东西一般是男儿用的。 他今天亲耳听到陆玉武叫她「承钰妹妹」。「承钰妹妹」?他知道自己不能阻止别人怎么叫,除了陆玉武,想必还会有别的人这样叫,他只想有一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称呼,谁都不能用的称呼。 不过孙怀蔚没有说出原因,他直接说出想了一日的一个字:「灿字如何?」 「灿?」 「灿若明霞的灿。日后我便叫你灿灿好不好?并且只有我这样叫,旁的人都不许。」 「灿灿。」承钰喃喃重复了一遍,看着他有些烫人的目光,觉得两人之间又多了一点秘密。三年前他向她坦白自己的秘密时,他们的情谊就从这秘密开始的,如今一点一滴地积攒,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他们早就拥有了只属于二人的小世界。 「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吧。」承钰抿嘴笑道,两世里除了听人叫她承钰,钰儿,还没人给她取过其他的字。 她听到平彤在廊下和绣桃说话的声音,知道是她们打水回来了,赶忙掰开他箍着自己的手,又低头理了理衣襟,刚在圆凳上坐好时,两个丫鬟就抬着一桶热水走了进来。 第53章 孙怀蔚微微皱了皱眉,叫承钰好好休息,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折转身对她说了一句:「不准再吃凉的。」顺带叮嘱平彤看着她,拿到她手里的饮食务必是热的。 平彤什么也瞧不出来,只觉得二少爷真好啊,这么关心她家姑娘,虎头虎脑地应声是,还目送他出门,绣桃站在一边却流露出异样的局促。 她想起那日姑娘让她找珠花,梳头的事儿一直是平彤在做,她出门后才想起来问是什么颜色的珠花,却发现屋里没人,隐隐听到屏风后传来动静,她蹑手蹑脚地绕过去,就看到二少爷高大的身影把姑娘罩住,姑娘显得那么娇小无力,然后二少爷就把姑娘捧到怀里…… 她吓得赶紧跳了出来,在屋门口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缓过来,直到平彤回来叫她。 后来只要二少爷一来,姑娘总会想法子把她和平彤支开,平彤就是个不开窍的,什么也看不明白,但她却猜二少爷是又要对姑娘做那样的事。 绣桃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一点也不希望姑娘嫁给二少爷。一般世家女子的贴身丫鬟也是陪嫁,日后是要给夫家做通房的,二少爷如今中了举人,不日又要中进士,长得也是没话说,可是她不想做二少爷的通房。 她想姑娘嫁给大少爷,之前姑娘但凡做了份汤羹点心,未免底下人说口舌,一向是大少爷和二少爷那儿各一份,她给大少爷送了两年的东西了,每天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到扶摇院去看他一眼。 如果姑娘嫁给大少爷,那她伺候起大少爷就是顺理成章了,可如今……看姑娘的样子,似乎也是钟情于二少爷的。 她得想点法子。 第二天是宣布殿试成绩的日子,孙怀缜和孙怀蔚穿着绯红色的朝服,一大早就去了皇宫里。承钰起了个大早,和外祖母一起把两人送到垂花门外。这几年一向看他穿石青色,偶然见他穿了红色的衣服,忽然觉得很好看,高大而精神,绯色衬得他的肤色有股异样的白皙,石玉一般。 忽然就想到若日后成亲,他也会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吉服来迎娶她,那时一定会更好看。 看着他走得远了,承钰和外祖母才转身回了凝辉院,静静等着捷报传回。 她待在外祖母的正房看一本《大夏九域志》,或许是有了上两回等待的经验,这次她到不觉得很紧张了,加上早上为了送他起得早,看了会儿竟起了困意,想回去睡个回笼觉。 老太太看外孙女犯困,便让丫鬟扶她回去睡会儿,自己则坐在太师椅上有些出神。 约一刻钟后,见服饰外孙女的贴身丫鬟绣桃往她这儿来了,她还以为是钰儿出什么事了,忙问怎么了,绣桃摇摇头,说没事,只是有事向她回禀,还示意让她把屋里的丫鬟支走。 她摸不准这丫鬟想做什么,但毕竟是承钰身边的,若是什么有关她外孙女的要紧事,可不得不听。 屋里只留了辛嬷嬷,绣桃知道这位嬷嬷一直是老太太的心腹,也就不再敢让老太太把她也支走,跪下来咬了咬唇,把昨晚想了一夜的说辞讲了出来。 她先是向老太太坦明了这几年尽心伺候姜承钰,早把姑娘当一辈子的主子看待,一心一意只想为姑娘打算,做了一番铺垫后,终于把自己的本意说出来。 「奴婢一辈子再无其他心愿,只求姑娘能嫁给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老太太一听,奇道:「你的意思是钰儿有属意的人了?」 绣桃狠狠点头,道:「姑娘有,只是姑娘不便说出口,奴婢日日在姑娘身边服侍着,姑娘伸个手,不用张嘴,奴婢就知道姑娘是要茶还是要点心,姑娘的心意,奴婢绝不会看走眼。」 「那你倒说说这人是谁?」老太太两弯淡淡的眉不禁蹙了起来。 「就是……就是大少爷。」绣桃终于说了出来,却没觉得有半分放松,空气静了下来,她竖着耳朵等着听老太太的话。 老太太却是有些震惊。她原本以为会是孙怀蔚,因为钰儿从小就爱和这个表哥亲近,幼时没有什么男女方面的心思,但日渐长大,看外孙女对庶孙还是一般的情谊,她有时也摸不准钰儿待他是如小时候那般,还是多了别的情意。 没想到外孙女的贴身丫鬟说的却是另一个人,老太太半信半疑,问道:「你又何以见得?」 绣桃拜了拜,诚恳道:「奴婢一颗心只扑在伺候姑娘身上,姑娘一点点的情绪变化,奴婢也得捉摸透了,这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姑娘。两年前姑娘就会每日往扶摇院给二位读书的少爷做汤羹糕点,其实奴婢知道姑娘只是想做给大少爷吃的。」 「到后来,姑娘渐渐地让我给大少爷带些问候的话去,大少爷也会有所回应,奴婢就做了两人间传话的人。还有,姑娘绣的香囊,鞋子,所说国公府里几位太太,少爷都得过,但数来姑娘还是做给大少爷的最多。而且姑娘总爱绣上竹纹,皆因大少爷的表字里有个‘竹’字。」 第54章 绣桃一番话说下来,自己都心惊肉跳,震惊于自己能把谎话说得如此流畅,努力平复心绪时,她听到上首的老太太沉默后说道:「你的意思,钰儿真是喜欢缜哥儿的?」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绣桃落下几滴泪来,「奴婢一心为姑娘着想,绝不会害了姑娘。只愿姑娘能嫁个如意郎君,奴婢此生就再无遗憾了。」 「那你怎么不早来告诉老太太?」辛嬷嬷同样皱着眉,掂量着这话的真伪。 「我也是知道今日将是大少爷的好日子,大少爷一朝成名,怕是会被不少官人相中,想让大少爷做女婿,到时再说就来不及了。」绣桃昨晚就想到可能会被这样问,因此早准备好了措辞,不慌不忙道。 老太太的确是有几分信了。当年她做女孩儿时,心事也爱这样藏藏掖掖地让人猜,不管是真是假,她有些庆幸起来,外孙女身边还能有个如此贴心的丫鬟,察觉出她的心事。 想来她和小女儿眉眉的亲事,多多少少都是带了遗憾的,到外孙女这一回,她绝不能马虎,就算钰儿看上的是个乞丐,只要她愿意,她也同意,大不了自己拿钱来补贴,更何况,钰儿喜欢的是她国公府的嫡长孙呢。 老太太嘱咐绣桃先不要张扬,还给了她几个赏钱,打发她走后,不久出去打探的小厮回来,说是进士游街已经开始了,他们挤到人群里,清楚地看出家里两位少爷都骑在高头大马上,只是二少爷身上系着红绸花,骑的是金鞍红鬃马,大少爷没有花。 红绸花,红鬃马!那就是进了前三甲了!老太太喜得差点没站起来,辛嬷嬷扶着她,也是老泪纵横,一会儿捷报就传了来,说二少爷中的是探花,大少爷是二甲第二十九名。 原以为孙怀缜会试排在末尾,只能得个同进士,没想到殿试竟挤进了二甲之列,赐了进士,老太太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身边的辛嬷嬷笑着流泪。 虽说为国公府是世家大族,但三代之内若无进士,迟早要尽了气数没落下去,她的几个儿子都只是个举人或同进士,老大更没什么出息,就指着孙辈的人出来支应门庭。没想到这一来就来了两个进士! 只是没想到的是庶孙最后只中了探花郎,人人都说他是状元的不二人选。 不过能进前三甲,赐进士及第已经是莫大的荣誉了。想天底下千千万万的读书人,有的一辈子连个举人都捞不到,孙怀蔚能在十八岁上中举,已经可以载入史书,成为我朝的奇谈了。 承钰还在睡,就被外祖母摇醒,迷迷糊糊听到消息,喜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嚷着要去看表哥们骑马游街。 结果被外祖母劝住,因为外边已是万人空巷,街头巷尾全挤满了人丛,看也看不到什么了。一会儿孙步琴她们都来了,老太太赏了阖府上下的下人没人两吊钱,下人们得了赏钱,满脸喜庆地挂起了红灯笼,红绸布,布置得比之前孙步瑶出嫁还红艳。 二太太郭氏开始忙着准备酒宴,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贺喜的人了,卢氏抱着儿子喜道:「你大哥二哥中了,中了!你日后就是探花郎的弟弟了!」 「二哥中了,二哥中了……」两岁的敏哥儿还不懂二哥中了什么,母亲为什么这么开心,但府里来了很多人,挂了红布,热热闹闹的,小孩子看了也跟着开心。 孙涵正待在自己的小院里看书,突然听到外边有放鞭炮的声音,一问丫鬟,知道是府中两位少爷中了进士,二少爷中的还是探花,低头看了看桌上一本翻烂了的书,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儿。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感伤中,孙怀薪就来了,进门啐了一口,不顾还有丫鬟在,直接骂起了他二哥。 「怎么说那也是你哥哥,他若好了,你们国公府也好了,他要不好,可能还会连累到你,你何必咒他呢。」孙涵虽然心里不服孙怀蔚,怎么也意思着劝了劝。 「你说得似乎有道理,他要是有个好歹,如今朝廷里喜欢连坐,不定还会祸及我。」孙怀薪脑子还不算差,明白过来,叹了口气,道,「算了,咒也咒不得,活该生在他后头。」 「好歹你大哥也中了进士,不然这国公府日后怕是唯你二哥说了算。」孙涵浇了些油,立马引得孙怀薪火气大涨,拍桌子道:「我说这分明就是有黑幕,我大哥这么好的才华,竟然会输给一个傻子!我说这官场黑暗如此,咱俩趁早别读了!」 孙涵没想到会引得他说这样的话,马上又打圆场,道:「你我凭真才实学,还怕那些?况你又是卫国公嫡子,如今又有了个进士的哥哥,出去以后哪个敢小瞧你。」 一番话好歹没让孙怀薪再提不读书的事儿,不过他仍是不住嘴地嚷着有黑幕。 外边日头正好,人潮涌动,比庙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孙怀蔚骑坐在金马鞍上,目光清冷地扫视着四面八方的人群,一路行来都有人往他身上扔花,扔瓜果,他还听到有人在议论:这新科探花郎长得真是俊,和那少年将军陆玉武有得一比。 第55章 他不自觉冷笑了声,脑海中却回忆起今早进殿前高阁老的一番话。 阁老大人当时把他拉到僻静处,说了说此次评卷的情况,大致意思就是本来这状元是非他莫属的,只是太子殿下横插了一脚,向皇帝直言他文章的不足之处,恐怕皇上若听了太子的话,待会进了殿,宣布的结果时会有变。 果然就从第一甲落到了第三。 高大人从前就和他提起过,太子殿下自幼是阁老大人和另外几个次辅一手教出来的,高阁老了解太子,他是心地仁厚之人,对事一向喜欢从宽处理。当时他就嘱咐过他,说他文章虽好,但不能表现得太过犀利,否则怕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 但他拿到的题目就是刑法,他也有所收敛,不使锋芒太过,没成想还是让这东宫不满意。那位殿下是不清楚他是高阁老的人,还是根本就不想让他日后作为太子党派的一员? 孙怀蔚虚了虚眼,冷冷一笑,金黄色的阳光铺在他绯色的朝服上,整个人恍如画中走出一般,强烈地冲击着人们的视觉。 酒楼上的丫鬟登时被迷得忘了自己的身份,竟戳了戳身旁的小姐,道:「姑娘你快看呐,探花郎笑了。」 高之菱面若桃花,眉目含情,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骑马而过的孙怀蔚,丝毫没注意自己被丫鬟戳了。眼睛盯着他,手伸向丫鬟道:「拿枝花来。」 丫鬟会意,往她手里递了朵大红的牡丹花,高之菱接过后往下面投去,刚好砸到他的怀里,她喜得粲然一笑,双手扒在窗沿边,既希望他抬头看到自己,又准备他一看上来就把头埋到窗下。 孙怀蔚并没有抬头,他低头瞥了一眼怀里投来的红牡丹,开得倒是好,只是这颜色,他想起小丫头总爱穿的浅碧色,所以觉得凡尘千万色彩再也入不了眼,任牡丹花在颠簸中滑了下去,也没有去捡。 高之菱的眼神是一点一点失望的,当那朵牡丹顺着他光滑的缎子落到袍角时,她还在期盼着他能捡起来,他却看也不看,依旧勒着缰绳往前。花落到地上,被后面的马蹄践踏成一滩难看的红色,她突然觉得有些扎心。 孙怀蔚算得上祖父这辈子最得意的门生,她不只一次听过祖父夸赞他。这次他高中,不知祖父是否有意把她许给他。人去远看不到了,高之菱背转身靠在窗边,一时间思绪纷飞。 —— 当晚国公府中来了许多客人,除沾亲带故的以外,还有不少显贵清流,满朋高座,无一不是世家贵胄,女眷里连禾嘉郡主和她的母亲富乐公主也来了。 禾嘉一来还是找孙步玥说话,她这几年因为孙步玥总在高家住着的缘故,国公府也不能常来。她今年快十六了,按理说早该由她母亲公主殿下找门簪缨世家嫁了,但她之前为太后守丧一年,孝期过后,又百般推说,才挨到现在。 孙步玥今日只穿了件香妃色的襦裙,却见禾嘉穿金着银,一身的衣料华贵之极,快赶得上进宫朝贺所穿的礼服了。 不过她肤色偏黄黑,实在压不住酒红色这样端庄正式的颜色,反倒越显得她样貌的缺陷来。孙步玥也只是心里这样想着,嘴上没说出来,禾嘉问她今日这身衣裳怎样时,她还夸赞了几句。 女眷都在花厅里,富乐公主自然是众星捧月,连老太太也得亲自出来招待,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禾嘉看到后,满意地咧嘴一笑,拉着孙步玥去了西次间说悄悄话。 「玥,你知道这回我母亲为什么要来吗?」 孙步玥摇摇头,这位富乐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幺女,也是当今皇帝一母所出的妹妹,地位自不必说,但这些年来一向很少出公主府,更别说是出席一个新科进士的庆宴。 她问禾嘉为什么,禾嘉反倒有些害羞起来,慢吞吞道:「我母亲是想……是想和你祖母说说我和你二哥的事的。」 「我二哥?」孙步玥一双凤眼瞪得溜圆,她和孙怀蔚能扯上什么关系! 禾嘉回忆起两年前孙怀蔚中解元时,她在花厅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当真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物,谦谦君子,举世无双。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看不上其他适龄的男子,但那时孙怀蔚只是一个举人,再是解元也没有功名在身,就算母亲再宠着她,也断不会同意为她结这样的亲事。 所以她就等着他中了进士,有官职再向母亲提起。果然让她等到了,孙怀蔚中了探花郎,她知道消息后是从院子一路跑到母亲房里的,途中还摔了个不小的跟头,但她连衣裙上的土灰也不管了,提着裙子就爬起来继续跑。 母亲刚听过之后显是愣了愣,只说自己要考虑考虑,她在屋里转了半天,下午就听母亲来说,要上卫国公府看看孙怀蔚再说。 看禾嘉泛红的脸颊,孙步玥不用她再说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竟然看上了孙怀蔚。孙步玥实在高兴不起来,要知道禾嘉的母亲富乐公主虽说深居简出,但好歹是皇亲国戚,有这样的后台做支撑,还怕孙怀蔚日后不踩在她大哥头上,一路高升吗?那时候孙家岂不是他一人独大,唯他说了算? 不行!她看了眼禾嘉郡主,道:「恐怕不行,你知道,我二哥是有中意的人了。」 「你是说住在你府上姓姜的表妹?不会的,你忘了几年前我亲口问过她了,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的。」禾嘉倒很放心。 「你也知道,那是几年前的问的了,几年过了,又如何做的准?而且她如今是越发的出挑了,两人朝夕相对,难保我二哥没动心,况且我祖母是最疼爱她的,恐怕早有心思要在孙辈里挑最好的来配她了。」 孙步玥为了劝阻她,连说了两句违心话,胸口觉得堵得慌。 「怎么会?那她现在在哪儿?我倒是要去看看,她是如何的出挑了,就算她再出挑,她一个小小官宦出身的女子,还能比得我这个郡主去!」禾嘉一边说一边把丫鬟叫了进来。 孙步玥的本意不是想挑起禾嘉对姜承钰的不满,只是想让她死了这条心,孙怀蔚对姜承钰有没有意这事她也不了解,只是前年随口说的罢了。 【卷四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宠冠群芳》卷一 作者:寂光流星 02、《宠冠群芳》卷二 作者:寂光流星 03、《宠冠群芳》卷三 作者:寂光流星 04、《宠冠群芳》卷四 作者:寂光流星 05、《宠冠群芳》卷五 作者:寂光流星 06、《宠冠群芳》卷六 作者:寂光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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