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镇玄黄》 序章 和石松决战的前夜,韩令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在天上飞,头顶的天幕蔚蓝,棉絮般的白云悠哉悠哉飘过。他身体轻飘飘的被风托起,身下是厚重的大地,两手边,有许多树叶正簌簌落下。原来他也是一片叶子。 这片叶子在风里打着转,一会飞上青葱的树顶,一会飞过行人的耳畔。秋日的风萧瑟,阳光却正好,晒得他浑身都暖洋洋的。韩令在风里飞呀飞,听听东家的闲话,看看西家的货摊,不知不觉间,被风送上了高高的城墙。 韩令往下看去:时值正午,眉川城门还未开,城墙前熙熙攘攘等了许多人,有些人把扁担放下,坐在墙根的阴凉里歇脚;有些人已经摆起了摊子,挂着张熟稔的笑脸在城门口做起了生意。他看得有些倦了,打了个哈欠,差点把自己吹到城楼下。韩令连忙稳住身体,再一低头,正好看到三个孩子向着城门跑来。 为首的是一个女孩子,一身剪裁合宜的白色的小袖胡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她英姿飒爽,俊美无俦。她身后紧跟着两个男孩,穿着同款的翻领窄袖胡服,颜色一蓝一黑,正试图抢走女孩背上的白布包裹。女孩身形灵活,腾挪几步躲过侧边黑衣男孩的攻势,又将身子一矮,让身后蓝衣男孩的手抓了个空。她还不等二人站稳,抓住黑衣男孩向后一掼,回身一个扫腿,两个男孩站立不稳,双双被她扫倒在地。 “不打了不打了!”蓝衣男孩从地上爬起来,恨恨地一拍大腿,“竹琛的身法太快了,上次我还能跟上几个招式,这次连看清动作都难了。下次我们比暗器,我肯定不会输给你。” 黑衣男孩揉着摔痛的屁股也走上前:“竹琛,你是怎么修炼的?我和韩令这几个月也没有偷懒,为什么你的进步这么大?” 徐竹琛看着他们二人,笑颜意气风发:“我前几个月去镇南认识了一位朋友,刚刚那个步法就是她教我的。你们想学不?” 黑衣男孩使劲点了点头,蓝衣男孩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让他别这么没骨气,黑衣男孩转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直看得他有些发毛。 “好了石松,你要是想学就自己去找竹琛学。”韩令把头别到一边去,“至于我嘛……多看看你们练习,也就学会了。” 石松看看韩令,又看看笑意盈盈的徐竹琛,赶紧拉了韩令一把:“老韩,你别这样,竹琛跟咱俩关系这么铁,肯定不会漫天要价的。对吧竹琛?” 徐竹琛笑着伸出三根手指头:“这个价。” 石松一下瞪大了眼睛。韩令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道:“竹琛,这么多年的哥们了,我再教你我新学的易容术——”他走到徐竹琛面前,弯下她的一根手指,“一口价,行不行?” 徐竹琛瞥了一眼石松,又看向韩令,笑道:“成交。” 韩令转过身拍拍石松的肩膀道:“行了!我帮你谈妥了,帮竹琛打扫两个月的练功房她就教你,划算吧?” 石松的笑容刚要出现就凝固在脸上:“帮我?老韩,好兄弟,你,你不学吗?我一个人扫两个月?” 韩令勾起一个灿烂的笑:“我不是说了吗,我多看看也就会了。石松,加油!” 三人笑闹一阵,继续向着城门走去。一路上喧声不断,张家长李家短,王家的小闺女不小心把糖葫芦掉到地上,正哇哇大哭。韩令为了打住石松念念叨叨“扫两个月练功房”,主动提出要请他吃糖葫芦,徐竹琛自然不可能错过这份友谊,挤上前来就要韩令一视同仁。几人又拌了几句嘴,推推搡搡在城门口逛,总算在城门前的树林里找到了卖糖葫芦的摊位。 摊主是位头发花白的大娘,慈眉善目,脸上的褶子里都有笑意。韩令拿着钱过去,被老板娘夸了几句“清秀小公子”,高兴得头晕转向,晕乎乎地不知道多给了几个铜板。 三人挤在长凳上吃糖葫芦,一面吃一面看着城门口的人生百态。石松专心地啃着酸甜的山楂,牙齿仔细把山楂种剔了出来含在嘴里。他正打算把种子吐出来,韩令猛然扯了扯他的袖子要他抬头,石松一紧张,嘴里的山楂种“咕噜”一声全咽了下去。 “韩令,你干什么——” “嘘,”徐竹琛也扯住他的一只袖子,指指前面,“石松你看那边。” 石松噤声,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眼前是一队威风凛凛的商队,商队的领头人是胡人长相,身材高大健壮,贴身穿着华贵布料裁成的短衣,黝黑的右手上戴着一枚玛瑙扳指,手里牵着只壮硕的骆驼。他身后的一队人,成年男女系数包着三彩头巾,手牵驮兽,孩童则披散头发,身上穿着流光溢彩的束腰胡服。一队胡人,各个烨然若神人,使人不敢靠近,只可远观。这便是眉川声名远播的“菩萨蛮”。 韩令三人挤成一团,挤眉弄眼地表达自己的兴奋,互相推搡着让彼此上前去用新学的“胡语”和对方交流,只是推不出个所以然。徐竹琛今年十三岁,在三人中年纪最大,此时也有些怯怯的,不敢上前去。 这厢还在推打着,商队已经快要到他们面前。城门口的人自动让出了一条路,仿佛胡人的商队自带壁障一般,眼看领队要走到糖葫芦摊,一条枯瘦的手臂从人群中伸出来,扯住了领头人的衣摆。 三人急忙探头过去,看到拉住商队领队的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老人满头白发披散着,身上还沾着些泥土落叶,一手摸上了领队的手,一手还端着个破旧的空碗,看起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入。韩令看到老人抬起脸,苍老的脸皱缩如一张老树皮,他的两颊干枯,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翳,但说出来的话,绝不像出自一个瞎子之口: “贵人额角隆起,中庭方正,手掌结实雄厚,是周身有龙虎之气环绕。此去若向西,自有大富贵。” 领队浓眉一挑,发出几声雄浑的笑声。他转头向身后的人说了几句什么,那人领命,从衣袋中掏出几两细小的碎银递过去。 “老人家,”——他的中原话相当标准,令徐竹琛啧啧称奇——“这些银子你拿去吃个饱饭,我就借你吉言了。” 碎银落入老人的空碗里,商队很快离开树林的荫凉,走到城墙下了。看热闹的人们各自散去,还在彼此交谈着刚刚的见闻。韩令看到老人手里捏着破碗,口中还在念念有词。 “然而,此去若是向北……不止千金散尽……怕是家破人亡,永无宁日呀……” 韩令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扯上徐竹琛和石松就往老人身边凑。老人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多是求着老人帮忙看相算命的,老人只是低头喃喃,一概不理。然而韩令三人挤进人群里,老人向着他们的方向猛地抬起头。 “啊呀……小友,你们可算来了。” 老人一双满是黑泥的手不由分说地向着他们伸过来。饶是韩令兴致勃勃,还是受不了沾上一身脏污,他身形灵活地往旁边一闪,老人的手就抓上了石松的衣袖。 围观的人看着老人对着石松念念有词,不由得退开几步。饶是石松一向坚忍不拘小节,还是被老人一身的脏污搞得皱了下眉头。老人却不介意,一手拉着石松,一手又招呼着韩令和徐竹琛,一副熟稔和睦的样子,不由分说带着三人向树林更深处走去。 徐竹琛看到老人这幅迫切的样子,不由得有些退缩,韩令用胳膊肘顶了顶她,小声道:“去嘛,正好避开那些人。我刚刚碰了下他的背,这位老人家没有内力,到时候三打一我们一定打得过。” 徐竹琛想了想,抽出腰间的小刀在道旁的树木上刻了个“竹”字,说道:“好,我走在最后标记路线,你跟紧点,别让石松出什么事。” 走到一处僻静之地,老人停了下来。徐竹琛想到刚刚老人的样子,不由得背过手去,藏起小刀。 老人却没怎么看她,只是抓住石松的手掌,从掌心摩挲到指尖,又循序摸回手腕,口中不住啧啧称奇。石松盯着他的脸,只觉得汗毛倒竖。 却听老人说道:“小友骨骼清奇,一身正气,将来……将来当为武林盟主!” 此话一出,石松有什么烦恼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他反握住老人的手,惊喜道:“老爷子,您说的是真的吗?我是武林盟主?” 老人抚弄着脏兮兮的胡须点了点头,石松惊喜地看向徐竹琛,又转向韩令:“竹琛,老韩,你们听见没?我将来是武林盟主!” 徐竹琛伸手拍了拍石松的肩,示意他放几个铜板进老人的碗里。石松还在解腰上的锦囊,老人碗中当啷一响,是韩令扔了五个铜板进去。 “老人家,”韩令主动将手塞进老人手里,“您也看看我的将来呢?” 徐竹琛挑了挑眉——他们三人从小一起练武,武功不相上下,只是韩令胜负心重,各种时候都爱争个高下。不过她和石松也能理解他,韩令的父亲正是本届武林盟主韩伯历,有这样一个光明伟岸的榜样在前,难怪他会对石松的“武林盟主”感到不满了。 却见老人握住韩令的手摩挲一阵,问道:“不知小友今年几岁?” 韩令歪了下头,盯着老人的眼睛,微微皱起眉头道:“十二岁,怎么了?” 老人不说什么,又将韩令的手反过来,沉吟半晌,道:“小友切记,好事多磨……但小友将来贵不可言。小友将来当为武林盟主!” 韩令得意地转过头,却见徐竹琛和石松笑成一团。他忡愣片刻,也想明白了——常年习武的人手上都有茧,老人只不过是看准了他们年纪小好哄骗,所以把“武林盟主”的名头轻飘飘地送出去了。 想到这层,再想到向来自诩聪明的自己会因为这顶高帽而欢欣雀跃,韩令一时有些脸红。却见徐竹琛也把铜板放进破碗,伸手道:“老人家,我将来也是武林盟主吗?” 老人捉起徐竹琛的手,仔细摸了半天,却皱起眉头:“这位小友武艺高强,前途无量,夫妻宫却有缺位……依老头子所见,小友未来的妻子,恐怕是有克夫的命啊。” 徐竹琛还未反应过来,韩令已经和石松爆发出了一阵大笑。等她细细想明白她将来“妻子”的命格,脸颊一时红得几乎要滴血。 这厢徐竹琛还想缠着老人辩解些什么、韩令和石松正打闹着,那厢一阵嗡鸣,城门开了。三人便不再打闹,嘻嘻哈哈地向着城外走去了。 城墙上的叶子看倦了,也被风卷起,落在尘土飞扬的地上,被无数双鞋履踩进泥土里。 这便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从这时开始,他们便知道了一切的结局。 一-禹城(上) 禹城的慕府今日热闹非凡。前院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带着红绸包裹的乌木礼盒来,说着“武运昌隆”的吉祥话走。日头刚到正午,前院的婢女们就换了好几拨,有些活泼胆子大的趁着没人注意,偷偷跑到后院里,和后院的下人们吐苦水。 “还不是因为那个‘武林大会’。”小丫鬟晴霓夸张地活动筋骨,满脸都是装作厌烦的得意,“我今天也是开了眼了,什么北海的红珊瑚、漠西的兽骨雕……那么大,端得我手都痛了!” 后院的下人多是搬砖砍柴的苦力,此刻挑水劈柴的、洒扫庭院的,也是个个忙得不可开交。晴霓见没人理她,赌气地跺了跺脚,把头埋在手臂上,开始玩地上的蚂蚁。 春日天晴,百花盛放,后院开遍了萱草花、蔷薇、山茶,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这争相怒放的景观,倒也是万紫千红,馨香扑鼻。蚂蚁最爱甜食,从花蕊到蚁巢,排成了细细的一条长队。偶尔又工蚁被下人踩到,后续的蚁群也不会停步,而是从它身边绕过,继续前行。 她玩了半晌,有些倦了,便伏在膝盖上打了个呵欠。抬头时,一个裹着白头巾的下人攥着扫帚,轻手轻脚地凑到她身边,笑道:“小晴霓,你今日还有什么见闻,说给我听听?” 晴霓眼睛一弯:“可多呢!我跟你说,今天来送礼的,除了那些武夫粗汉,还有穿着特别考究的丝绸袍子、摇着扇子的翩翩公子呢!那位公子一看就是大人物,带来的礼物也不同凡响,是一十八颗眉川上贡的夜明珠,颗颗有我拳头那么大。主人吩咐我们把夜明珠交给冯姑姑,让我们所有人都去护送那些珠子。你说,这公子是什么来头?” 白净的下人苦恼地皱起眉,粗糙的手指把扫帚转了一圈道:“哎呀,眉川前年洪涝,近三年出产的夜明珠数量锐减。要说一次出手十八颗,那得是——大户人家中的大户人家。” 晴霓点点头:“肯定是个厉害的人,说不定是下一届的武林盟主?我从没见过主人留谁在主宅用膳,这次却几次请那位公子留下呢。” 下人轻笑一声道:“晴霓,你来主宅多久了?” 晴霓想了想:“一年……不对,两年了。怎么了?” 下人道:“我来得时间比你长几年,留客这件事,三年前其实也有一次……” 他还没说完,连廊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晴霓小脸一白,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听见一个尖细的女声穿透几层连廊上的草幕:“晴霓!我说你这小蹄子跑哪去了,在这儿躲懒!”晴霓浑身一哆嗦,忙不迭地趴跪到地上。那个步子急促的女人带着一队婢女走到晴霓面前,狠狠瞪了她一眼,抬起头来却变了副恭谨的脸色,对着那白净的下人福身道:“韩郎君,主人有请,随我来更衣吧。” 韩令也对着那女人做了个揖,低下头时,恰好看到晴霓畏畏缩缩地抬着头看他。他抬起头来,对身前的女人浅笑道:“冯姑姑,您别见怪,晴霓是来还我钱的。晴霓?你是来还我上次借我的钱的,对吧?上旬你借我的二两银子。” 晴霓跪在地上,本能地顺着韩令的话点头,但二两银子对她来说,又的确拿不出来。情急之下,她膝行几步爬到冯姑姑面前,哀求地看着她。 冯姑姑心知韩令是想让她放晴霓一马,不耐烦地闭上眼睛,从袖中摸出二两银子递给晴霓。晴霓一时破涕为笑,忙转过身将银子塞到韩令手里,看到韩令的脸时,又不由得瑟缩一下。 韩令微笑着谢过晴霓,又对着冯姑姑作了揖,才跟着她离开。 晴霓失去力气歪倒在地上,一回头,却见后院里的人低着头各忙各的,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事。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袖,眼泪不自觉地滴落下来。 这厢晴霓低头垂泪,那厢的韩令跟着冯姑姑的脚步,一路绕到了主宅侧后的一个小院厢房里。 方一踏进院门,韩令就感受到皮肤有些发紧。他瞬间意识到四周有人在监视,便故作闲适状打量起眼前的院子。院子狭小,草木枯萎。房屋整洁而寒酸,墙角放着一张桃花心木的大床,正中一张旧木桌上放着一个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整套月白点缀着靛蓝的衣装,剪裁考究,布料昂贵,几乎被韩令粗糙的手指刮破。冯姑姑一声不响地带着几个婢女出了门,院子周围监视的人也退到更远处。韩令在心里冷笑一声,表面仍是不动声色。他摘掉头巾,开始解身上穿着的下人的粗褐短装。 他把衣服解到只剩中衣时,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骚动。 韩令凑到门边,轻轻将门推开一道缝,想要听清楚些,却发现来人用了传声入密。他只得坐回桌边,心里却不免担忧起是出了什么大事。 过了没多久,冯姑姑叩了叩房门,低声道:“韩郎君,事出突然,今晚的宴你不必去赴了。请郎君做好准备,明日的武林大会还需要郎君亮相。” 韩令向外瞟了一眼,看到门外只有冯姑姑一人,而周身的压迫感也消失了,这意味着现在院中只有他和冯姑姑两个人。这种机会已经六年没有出现过了。 韩令站起身,移步门前,低笑道:“那皇城来的大人,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们的主人慕云潼?” 冯姑姑一言不发,福身便要走。韩令却一手推开门,凝视着她的背影说:“冯姑姑,不,冯成前辈,这话我只问最后一次:你所效忠的究竟是慕云潼,还是我父亲?” 冯成停下脚步,声音平静:“我所效忠的是武林盟主。”她走出小院的门槛,又轻声补充道:“阿令,韩盟主已经过世七年了。” 她听见韩令在她身后嗤笑一声,说道:“前辈对我真是体贴入微,还记得我没有内力,听不见传声入密。”冯成叹息一声,回过头,却见韩令已经关上了房门。她轻轻摇了摇头,离开了小院。 韩令回到屋里,脱下外袴,走到床沿坐下。这张床他十分熟悉,这是从眉川韩府留下的唯一一件家具,在他幼时,母亲经常在这张床上搂着他哼歌。那些曲调如今还是常常入梦,在梦里,上一秒,母亲轻轻挥动着轻罗小扇,下一秒,母亲的身影被撕裂,模糊在一片血色之中。 韩令的手抚上床侧的一处开裂,那里曾经刻着“眉川韩令”四个字,是韩令学习写字时,父亲握着他的手刻上的。在这张床被带到禹城时,韩令已经不再是名震眉川的天才少年,这四个字理所当然地被剜掉,只剩下一块永不愈合的疮疤。 一切都发生在他十四岁那一年。 那一年,他的父亲韩伯历还是武林盟主,他们还在眉川。在韩令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晴朗的春天,他的生日刚过没多久,暮春的花儿便争相开放了。四月的蔷薇花从墙上垂下来,粉白一片,引得无数行人驻足流连。韩令从家门前的蔷薇中匍匐爬过,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溜进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门后的母亲便一把抓住他,笑呵呵地把他圈在怀里。 “令儿,又出去玩了?”母亲卓玉槐拉着他走到院中的摇椅上,自己坐下,伸长胳膊揉了揉韩令的头,笑道,“你得记得收拾自己的行李,别忘了,咱们家要搬到琅琊去了。记得把你想带的都带上,我们出发得早些,我们先到,家里的仆从们随后就来。” “琅琊在澜河以北,河北的景观美不胜收,令儿还没见过呢?” 韩令被母亲拉到庭院的梨树下,使劲点了点头。他看到雪白的花瓣飘落在母亲身上,想到河北可能没有这种景观,不禁发问:“什么都可以带吗?” 母亲冲他一挑眉,点了点头。 韩令惊喜道:“那我带上竹琛和石松,可以吗?” 父亲刚装好车,抱着韩令的幼弟韩介从门外进来,他身后跟着自己的首徒慕云潼。闻言,韩伯历大笑着一把抱住卓玉槐和韩令。他刮了下怀中韩介的鼻子说:“琛儿这孩子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武学天才,要不是老徐舍不得,我也想把她带在身边。至于石松,阿令啊,你不必担心,你石伯伯说了,他们过不了多久,也要到琅琊来住的。” 韩令喜不自胜,紧紧地回抱父亲。韩伯历抚了抚胸前的胡须,放下韩介,一把将韩令抱起来。 卓玉槐吩咐慕云潼带着韩介先进屋换衣服。她一只手轻轻打了韩伯历一下,说道:“令儿都十四了,老韩,你还把他当成小孩子?我看你啊,和你儿子差不多大。” 韩伯历笑着看向卓玉槐,一双大手紧紧抱着韩令在空中转了个圈。他顶着韩令的额头,大笑道:“槐娘,能看着‘眉川三秀’这三个孩子聚在一起,别的不说,我是打心底里高兴!再说了,咱们家令儿重情重义,这是他娘教得好,我替他开心。”卓玉槐瞪他一眼,也摇着绢扇笑了起来。 家中的管事冯成姑姑正带着韩家小妹韩佥从堂屋走出来,韩佥还不怎么会走路,小腿吧嗒吧嗒走得摇摇晃晃,嘴里念叨着:“姑姑,妈妈!爸爸、哥哥、抱!”她穿着一身新裁的玫红色春装,脚下是卓玉槐做的虎头鞋,柔软的头发被冯成姑姑用红绳扎了两个小羊角辫,此时,韩佥的两个红色的小“羊角”正翘在粉嫩柔软的小脸旁边,让她看起来像画中的福娃一般可爱。一家人的欢笑声如此温暖,花香萦绕的庭院里满是欢欣和幸福。 这份幸福的终结,是在去琅琊的路上。 春夜透着微微的冷意,韩令睁大眼睛向四周看去,青翠的草叶上垂落着殷红的鲜血,触目所及的树干上皆是飞溅的赭色。他试着活动自己的手臂,却摸到了一只冰冷的、僵硬的小手。 那是韩佥的左手,手掌连着半截断臂,像一段枯树枝一般,被弃置在禹城郊野的林地上。 一-禹城(下) 门外的脚步声唤回了韩令的心智,他打开攥紧的手掌,擦掉血迹,努力把呼吸和心跳平静下来。 察觉到自己满头冷汗,韩令从床尾拿起一条干净的面巾,迅速擦拭掉脸上的汗珠,而后从包裹中捡出一件袍子套在身上,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门外影影绰绰透进来了些火光。慕府向来不吝于请客造势,按照晴霓的说法,今天来的,恐怕是慕云潼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院中的枯枝被春夜的风吹着,呜呜作响如鬼哭,树叶抽着韩令的窗棂,如同抽着他的心。就算如此,来人的脚步声依旧清晰可闻。 慕府的下人多多少少会些武功,来人的脚步声虽然不大,却滞重不加掩饰,是没有内力的人。韩令心中思忖片刻,有了结果,便走到门前将门一把拉开,笑道:“小晴霓?” 晴霓脸色本就有些苍白,又看到门后韩令身上的刺绣长袍,吓得浑身一抖,手中提着的食盒差点摔在地上。 韩令眼疾手快扶住食盒,引着晴霓进屋,又觑了一眼门外无人,反手将门带上。 “晴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晴霓又抖了一下,扯了扯耳边的头发才定下神。她不敢抬头,语速飞快:“韩大哥,姑姑让我送饭给你。” 她把食盒放在方桌上,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来,急急转身:“韩……韩郎君,我之前没有眼力见,总对你说些混账话,这些都是我的不是!我真的知错了!韩郎君大人有大量,别计较我的错处……”她说得激动起来,脸上虽然做出来一副要杀要剐任君处置的表情,眼泪却不受控制般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韩令连忙摆手,两手扶住快要摔倒的晴霓,把她拉到座椅上坐下。 眼看晴霓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韩令给自己拉过来一张板凳,打开食盒,把几样菜一一摆了出来。 餐盒共有三层,一层是主食,玉米面的窝头和白面花卷冒着惹人垂涎的热气,几个菜汁染色嵌了各色瓜果的小圆饼儿堆成一盘,还有流着糖心的酥饼若干。二层是清一色素菜,清炒莴笋丝、蒜蓉空心菜、翡翠白菜汤、干煸豇豆丸,一眼看上去,碧绿可口。这汤盛得足够满,多亏晴霓手雯,一滴都没洒出来。三层一打开,红烧鱼头的香气扑鼻而来,韩令端出鱼头,看见下面还放着一小碗醋溜排骨和一碟肉沫茄子,都是酱紫的色调,肉味浓郁,鲜香扑鼻。在茄子旁边,还放着一个青花瓷碗,里面盛着一颗对半切开的红烧狮子头。 这会儿晴霓的哭声也消下去了,一双含着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狮子头看。韩令便抬起头来,笑着问晴霓:“你还没吃饭吧?” 晴霓怯怯地点点头。韩令便拿出一双筷子给她,又自己拿出一双,也不客套,埋头开始吃菜。 晴霓偷瞄韩令一眼,看到成对的餐具和对半的狮子头,傻子也知道这是冯姑姑照顾她了。她想着冯姑姑今晚在人前训斥她责令她不许吃饭的样子,不免又流下几滴眼泪。 她刚要谢恩,被韩令抬手挡回去了。韩令咬了口馍馍,说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不必跟我客套。若是真觉得过意不去,不如给我讲讲你今晚又有什么见闻?” 晴霓咬了下嘴唇,见韩令像是真的没在生气,便从盘子里拿走一个糖心芝麻酥饼,边吃边说:“我今晚本该在宴席上侍候呢。但是白天偷了懒,冯姑姑便不许我进屋,连给韩郎君的饭菜,姑姑都是在后厨给的我。”她说到这儿,眼泪又有些忍不住,韩令赶紧把排骨推到她面前,让她继续说话。 “不过,我从连廊上绕出来的时候,恰好看见了白天那位蓝衣公子。他身边还有一位黄衣公子,也是贵气逼人。蓝衣公子昂着头板着脸,黄衣公子倒是一直在笑。虽说这样,他也不是个平易的,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专门用扇子掩住了脸和蓝衣公子说话,一眼都没有看我。” 韩令眼神一凛,问道:“用扇子的黄衣公子?”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尖锐,他忙掩饰道:“这么倨傲,听起来可真是个不好伺候的。” 晴霓没听出他中途改了说辞,猛点头赞许韩令的话。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碗里,说道:“是呀,怕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贵人吧。我看到那位黄衣公子腰间还佩着两块光洁的黄玉鱼儿佩,走起路来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韩令点点头,给自己和晴霓都倒了杯茶水。他心中仍在琢磨这位黄衣公子的身份。倘若晨间的蓝衣公子身份如他所想,那么这位黄衣公子又该是谁?他又想到晴霓提到的黄玉玉佩——京中的大人少有看得起黄玉这种廉价玉料的,既然是高门公子,必定不会自降身份,那么,这黄玉玉佩想来就是和他的家族有关。这样想着,他心中渐渐浮现出了答案,那个可能的名字不由得让他心头一紧。 本朝司空左相,祖上是贩卖玉石出身的商人。传闻中他有个不常露面的二弟,算算年纪,今年正好加冠,最好穿黄衣。 晴霓看他举止行为一如往常,仍是个沉默温和爱发呆的样子,便也不再怕他,舔着手上的饼渣问道:“韩大哥,为何你……为何冯姑姑叫你韩郎君,还把你带到这儿来啊?” 韩令思绪被打断,便放下茶壶道:“这个故事可长得很,你想听吗?我现在是闲来无事,但小晴霓你若是继续在这儿待下去,等会儿冯姑姑可又要罚你了。” 晴霓扁起嘴:“讲一点儿都不行吗?我只是想听点有趣的故事好消遣。” 屋内静了下来,仿佛无形的空气成了千斤重担,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消遣”二字仿佛一记重锤猛击在鸣锣之上,回荡的鸣锣声如同扩散的不安,令所有声音都偃旗息鼓。 沉默良久,韩令笑了起来,他说:“你想听吗?那我就长话短说。 “我们的主人——武林盟主慕云潼——他功高盖世、为人正直,是我此生最大的恩人。” 他眼前又涌起血色——遍体鳞伤的父亲、昏倒在地的母亲……地上散落着折断的箭矢,草叶上沾着血,幼弟幼妹的血,那些血液糊在他眼前,让他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做不到。偏僻的树林里,只有群鸦发出怪叫,只有血液发出腥味。 他们就这么死了? 父亲?母亲?小佥? 谁来回应我?求求你们……谁来救救我? 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 很快,他看见了火光,和一群身穿黑衣、蒙面遮眼的人。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遇到了救星,他在那些人里看到了慕云潼。 慕大哥是来救我的吗? 很快,他的血凉下来了。 慕云潼站在那些人里面,远远地、高高在上地看着这些惨案的慕云潼,他父亲的首徒,被当做家人的慕云潼。 他以为自己得救了,没想到却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韩令拼尽全力稳定心神,睁开眼时,看到晴霓面色苍白的跌坐在地上。 他心内叹息一声,知道自己狰狞的面色吓坏了她,勉强笑起来:“晴霓,我吃好了,你把食盒带走吧。”晴霓飞快地点点头,仓皇抱起食盒,不顾汤汁洒了一身,逃命似的跑了。 晴霓离开后,屋里明显冷了下来。监视的人必定会先检查晴霓身上的东西,才会回来。趁此机会,韩令脱下长袍,点燃油灯,确定屋子周围没有其他人后,才小心地从怀中掏出来一本破破烂烂的书。 这本书相当旧了,封面破损到看不出书名,只能隐约辨识出一个“奠”字。书册的装订线已经发黄,好在还十分牢固。韩令摊开书本,从袖中摸出一小块削成笔状的炭块,思虑再三,在扉页上写下一行字。 他坐在方桌前,看着灯花一跳一跳,心中却空茫一片,仿佛远到万事万物,近到明天的武林大会,都与他毫无关系。 良久,一阵风从窗缝中吹进来,吹得书页哗哗作响。韩令低下头,看到书页上,在他刚刚用炭块写下的字下面,渐渐浮现出了一行红色的簪花小楷。 “变数不在此时,计划照旧。珍重。” 二-韩令(上) 寅时刚过,天还蒙蒙黑着,冯姑姑便敲响了小院的门。韩令早已梳洗完毕、换好衣服,他拉开小院的门,门前的一队侍女便随着冯姑姑一起向他福身。 “恭迎韩郎君。” 韩令向队伍里看去,冯姑姑的两个徒弟霜云、霁月站在她身侧,低眉敛目,气息平稳,一看便是内力雄厚的练家子;新进来的小丫头晴霓、雨霏站在队伍末尾,吐息也没什么章法,一丁点武功也无。 正当时,晴霓畏畏缩缩地低着头,雨霏却偷偷抬起头来,觑着院里的一切。 一队侍女排成两列共十二人,半数以上有着不错的武学功底。韩令略加思忖,便走到冯姑姑面前,向她作了一揖。 “冯姑姑,请吧。” 一队人恭敬地站到韩令和冯姑姑身后,随着冯姑姑穿过连廊、绕过别院。队伍末尾,雨霏悄悄凑到晴霓耳边问:“晴霓,那个韩郎君,看起来怎么有点像后院劈柴的韩令大哥?” 晴霓脸色一白,慌忙把头扭到一边,颤声道:“别乱说。冯姑姑说过,韩郎君是主人的爱徒,你我不可妄加议论!” 雨霏平日里没有这样遭她抢白过,不满地撅起嘴,小声道:“不是就不是,凶什么!我还不是看你平常爱往后院跑嘛,想着你可能人数。晴霓,平日里你老是偷跑出去躲懒,今天怎么这么规矩啊?是不是因为姑姑没给你吃晚饭?” 晴霓不理她,加快脚步向前走去。雨霏自讨没趣,也不再说话,紧紧跟在晴霓身侧。 穿过后花园,冯姑姑将韩令引到一间小院前,再拜离去。晴霓走在队伍最后,忍不住回头看了韩令一眼,却见韩令锦衣华冠、长身玉立,一头长发高高束起,满身刺绣贵不可言,腰上还佩着把小巧的镶金雕龙纹宝剑。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她熟悉的样子。 晴霓不由得心慌意乱,想起自己昨晚的所见所闻,紧跟着雨霏急匆匆地离开了。 韩令抬起头,看了一眼主屋悬山房顶层层压下的琉璃瓦,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他在这样的屋檐下成长了许多年,没想到如今看到这间院落,心里最先想到的竟是洒扫时的顺序。 韩令自嘲地笑了一声,推开房门。 绕过正中的石插屏,走过后门和紧连着的景观,眼前是一座干净整洁的练功房。韩令推门进屋,但见屋内空旷,四壁上开着花纹古朴的雕窗,地上是材质结实的红木,铺着草编软席。墙角的木柱高大,底部包着彩绘瓷砖。 屋里有十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男女,都穿着统一制式的月白袍子,神态恭谨,静谧无声。韩令扫了一眼,便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虽说与其他人款式颜色相同,但用料明显要更加华丽昂贵,绣线也掺了银丝,在光下熠熠生辉。有几个人看到他进来,悄声退到一边为他让出道路。也有几个人毫无敬畏之色,径直走到韩令面前。 “韩师兄?”为首的男子双手环臂,满面不虞,“上次见面还是在柴房里吧?不知六年过去,韩师兄的武功精进多少?” 他话音刚落,一只手化掌为刀向着韩令猛劈下来。韩令向后连退几步,躲开其不间断的攻势;见男子又出一拳,韩令顺着他的拳风侧身避开,又迅速摘下腰间佩剑,用剑鞘抵其锋芒。这一来一去,韩令吃了没有内力的亏,已是大汗淋漓,却不想男子身后一人忽而一掌猛击他的后腰,韩令躲闪不及,被击倒在地。 眼看身前男子掌风又至,韩令避无可避,喉咙里冒出一阵血腥,抬起手里的剑准备接招。 忽听身后一个女声传来:“适可而止。” 掌风如期而至,屋内一阵铿锵声。一柄闪着寒光的剑伸到韩令身前,抵住男子的掌风,剑柄一转,打在男子侧腰,将他击退几步。韩令还在地上气喘吁吁,屋内的其他人已经向着他身后齐齐半跪,喊道:“见过二师姐。” 韩令愣了一瞬,连忙从地上爬起,转身看去。 他面前的女子也穿着月白色长袍,剑眉星目,一头长发高高束起,越发显得她英姿飒爽。而她手中所持的剑,俨然是天外玄铁所制,寒芒淬星,与他手中那把华而不实的佩剑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女子的袖口被男子的掌风擦过,出现了几处破损,但她一脸爽朗,浑不在意。 女子向他一拱手:“见过韩师兄。” 韩令不知这女子是何人,只得连忙还礼。女子却笑出声来,说道:“韩师兄,我名侯灵,在你之后才拜入师父门下,怎能受此大礼。” 侯灵一边说,一边走到他身后,示意所有人站起来。 “诸位师弟师妹,师父安排每个人人有不同的训练方式,韩师兄体质特殊,训练方式有异于常人,有何可笑?”侯灵扫视所有人,继续说道,“与其通过贬低他人来满足自己的自尊,不如提升自己,有朝一日与强者争锋。在座诸位都是武林盟主的弟子,这种道理还要我来讲吗?” 人群中出现窃窃私语声,刚刚找韩令麻烦的人,大多面露愧色。 被侯灵击飞出去的男子却眉头紧皱,满脸不认同。 “侯师姐所言有理,”他说,“但韩师兄的情况,师姐恐怕不清楚吧?”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继续说:“我并非要以欺侮他人的方式来自我满足,可是韩师兄经脉不通、内力全无,这样的体质,莫说是在武林盟主座下,就算是普通习武人家,也该知道此路不通,知难而退了!又何必继续耗下去,学艺不成且虚度年岁呢!我知道师姐清高,是真觉得韩师兄有朝一日可以一鸣惊人,可不是人人都有师姐的资质和际遇的!师姐知道江湖其他门派怎么取笑咱们吗!” 侯灵一愣。她之前的确不知道韩令是这样的体质,还以为师父是要他先动心忍性。她收剑入鞘,刚要说什么,韩令几步走到她面前打断了她。 “我理解诸位师弟对我没有恶意。”韩令咽下口中的血腥味,强笑道,“也承蒙侯师妹的认可。我会证明自己的。” 男子待要说什么,却听门外一声咳嗽,神色顿时严肃起来,身子也瞬间站直了。 几声脚步声稳重平缓,一位黑袍男子从门后缓步走来。他的步法明明轻盈到甚至不会惊动地上的尘土,但脚步声却十分响亮,明摆着是威慑室内的所有人。待他走近,所有人都不敢直视。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殊无表情,薄唇微抿,一双漆黑的眼瞳看向室内,又仿佛没有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这便是当今的武林盟主,未及而立之年的慕云潼。 满室弟子皆屈身行礼,韩令站在最后,一动不动,愈发显得鹤立鸡群。 他在远处死死盯着慕云潼,一言不发地向他走去。 越走近,他眼前便出现了越多过去的画面。 “这便是韩盟主的长子,眉川的少年天才?”一名黑衣人掐住韩令的脖颈将他从地上拉起,大声道,“我怎么看着像只拔了毛的弱鸡啊?” 另一名黑衣人走上前来,说道:“反正他全家都死了,你行个好,送他去见他的家人得了。” 韩令的眼神迷离起来,他看着眼前的人,他们的形象全都模糊成一团,只剩下尖利的嗤笑声回荡在他耳边,久久不停。 “这副身手还敢叫少年天才?”“毕竟他父亲也只是个徒有其名的武林盟主啊哈哈哈哈。”“你们记不记得,刚刚我拿刀砍过去的时候,他叫得像一只待宰的猪。”“好了,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万一伤害了他弱小的心灵,岂不是做鬼也要来报复我们哈哈哈哈哈哈……” 我怎么还没有死呢?韩令感觉到自己的口鼻在流血,他已经品尝不到血液的腥味,只能感受到细细的暖流从他口鼻处流出来。 我怎么还没死?如果死了,我就可以变成鬼报复他们,如果死了,我就可以和我的家人团聚…… ……让我死掉吧,太痛苦了,失去家人的感觉、无力反抗的感觉、窒息的感觉、血液流失的感觉,都太痛苦了。 黑衣人手上加重了力度,韩令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模模糊糊地飘向远方。他刚要庆幸自己可以一死了之,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各位大人,”慕云潼说道,“何不把他留下来,当做我们‘新武林’仁慈的表现呢?” 韩令看不见他,心头却泛起了一阵暖意。慕云潼到底是他父亲的大弟子,无论如何都想要保护他。他甚至为自己刚刚责怪慕云潼而感到十分羞愧。 一位黑衣人冷笑道:“姓慕的,别以为我们是傻子。斩草都要除根,把他留下,养虎为患等他反咬我们一口吗?” 慕云潼笑道:“大人如果担心的是这个,我来替大人解除隐患。” 他走到韩令面前,示意黑衣人松开手,从腰侧抽出佩刀,一刀砍断了韩令的双脚脚筋。 黑衣人挑眉,抱臂看着慕云潼的行动。 慕云潼刀锋一转,对准了韩令的双手,一刀挥下,瞬间血流如注。韩令痛得泪眼模糊,心中不断祈祷慕云潼是为了保护他——须知,手筋脚筋断了可以复原,只要足够刻苦,能忍过重塑经脉的痛苦,便可重新拥有内力。 黑衣人看上去仍嫌不够,换了只脚站在地上。 慕云潼一刻都没有停,他捏着韩令的肩膀让他站起来,而后一掌拍出,拍碎了韩令的丹田。 韩令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猛吐出来,浑身都痛得抽搐,如同濒死的鱼虾。黑衣人大笑几声,拍手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私心呢,能够亲手砍下师娘头颅,彻底废掉这小子的内功,不愧是新一届‘武林盟主’啊。慕云潼,你今天值得我高看一眼。” 慕云潼笑道:“过奖。”他松开韩令,任他倒在地上口吐鲜血,身体不断抽搐。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另一名黑衣人问,“别紧张,这不是在考验你。” 慕云潼想了想,抱拳道:“我初到禹城,家中缺少仆从,就让他做个下人吧。” 空气有些凝滞,许多弟子抬起头,看到韩令越走越近,额上不由得冒出来冷汗。慕云潼也不说话,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自高向低审视着韩令。 灭门仇人就在眼前,焉能不恨?却见韩令走到离慕云潼一步之遥的距离,深深地凝视了慕云潼一眼,而后低下头颅,恭敬地跪倒在地。 “弟子韩令,参见武林盟主。” 二-韩令(下) 一行人出了别苑,上了马车,不紧不慢地向武林大会会址赶去。韩令与慕云潼同乘,看在世人眼中,越发是颇得器重、贵不可言。 上车之后,慕云潼只是闭目养神。韩令知他与自己同乘只是为了仁慈的声名,又见他如此扭捏作态,不由得心中冷笑,挑起车帘,转头看向窗外。 禹城的街道许久没有如此热闹过。兴许是因为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中途停办一年,此时窗外人山人海,赶赴武林大会的人个个兴致高昂,背着、提着自己趁手的武具,只待在武林大会上博取名次一二。人群摩肩接踵,不免产生些许摩擦,韩令看到一个青年被几个叽叽喳喳女孩挤到道旁,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心下一时有些好笑。却见那青年仿佛察觉到他视线一般,猛然向着他的方向转过头,韩令与他目光相触,顿时如遭针刺,缩手放下了门帘。 车马终究快于脚步。韩令一行人下了车,其他弟子们随着侯灵去了本宗坐席,韩令转身也想走,被慕云潼伸手拦下。 “你与我一同。”慕云潼低声道,“人多耳杂,勿要言语。” 韩令点头称是,随慕云潼登上了武林大会的看台。 今年的会场颇为不同,中场为比武擂台,两侧设各门派坐席。在比武台正中轴线之前,另设高看台两处,韩令随慕云潼来到较低一处看台上,不知高处所坐是何人。 各门派和独行侠依序进场,场内嘈杂无比。韩令站在慕云潼座位旁边,神色严肃,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站在慕云潼作为另一边的一名灰衣女子展卷,开始宣读本届大会的“天下之最”: “天下第一拳,慕云潼;天下第一刀,石百川; “天下第一鞭,罗织;天下第一镖,薄恭; “天下第一枪,冯成;天下第一剑,唐锦、徐竹琛;天下第一矛……” 场内一时寂静下来,看客们心中暗暗称奇。不光是因为并列“第一剑”的有两个人,更因为唐锦作为剑术泰斗,已经屹立于天下第一剑接近三十年,而今年竟与一个二十来岁的丫头并列。 忽闻一声大喝,所有人目光向场中看去。 却见一名虬髯大汉伫立场中,手上戴着一对金铁指虎,正对着看台上的慕云潼下战书。其人面色泛红,一看就是喝醉来砸场子的,门前的武人试图将他赶出场外,但大汉一身蛮力,竟让三四个人也推搡不动。 “慕云潼小儿!洒家听说你收了个经脉不通的废人做徒弟,怕是养了个男宠吧,真是污了咱们武人清誉!论拳法,就你也敢忝列天下第一拳?从你的台子上滚下来,和洒家试试本事!” 坐席上一阵窃窃私语,慕云潼微微抬手,示意身后的冯成将男子带出会场处理。男子仍在叫骂,场内一时充斥着污言秽语。 慕云潼脸色不变,端坐看台之上。忽然之间,却见韩令上前几步,叱骂道:“尔乃何人,也敢指点当世武林盟主?对付你,不用我师父出手,我便可教你何为尊卑!”他说着,一跃跳下看台,抢在冯成之前走到男子面前。 慕云潼和其弟子皆面色一变。虬髯大汉打量了韩令一番,大笑起来。 “你便是那没有内力的男宠?这么华贵的布料,洒家若是给你弄破了,你岂不是要哭着去让慕云潼小儿给你评理?” 韩令并不受他的激,抬手行礼道:“前辈请。” 大汉被他这样对待,顿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也无意再进行言语刺激,只是摆好架势,说道:“莫整那些虚礼,你若能活过洒家三招,洒家就算你赢。” 这句话看似让步,实则仍是对内力全失的韩令的巨大考验。莫说侯灵,就是慕云潼门下向韩令找茬的男子,都不由得替韩令捏了一把汗。 韩令点点头,向着场中走去。 大汉起手就是一拳,这拳用了五成的力,是要探一探韩令的虚实。韩令看着他的动作,脚步快速向着一旁挪去,试图避开大汉的拳头。哪想这大汉身形虽壮,动作却十分灵活。他这一拳路线中途扭转,几乎是紧随韩令的动作而来。 大汉步步紧逼,韩令也步步退让。眼看韩令被逼到擂台边缘,观众们皆屏息凝神,生怕出现什么不测。忽见韩令手指一动,看台上的人还未看清他的动作,就看到大汉脚下踉跄一下,险些摔出擂台边缘。韩令则仿佛预判到大汉的动向,侧身向一旁,险险避过这一拳。 大汉转身向韩令,从地上捡起一块小小的木头。前排观众伸长了脖子,看到那是一根楔状木块。众人这才明白,韩令利用了大汉的轻敌,将木楔插在大汉脚下,影响了他的行进。飞速行进之下,一个不慎便可能伤到自己,若非大汉的确身法高超,恐怕此时已经摔下擂台。 “雕虫小技。”大汉将木楔随手一扔,道,“令人不齿。” 韩令没有内力,刚刚的腾挪闪跃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他站直身体,对大汉道声:“第一招,承让了。” 大汉冷哼一声,又是一拳袭来。 这一拳角度刁钻,因着二人距离十分接近,眼看韩令无从躲避,只得硬接。可没想到韩令不但不退,还向前走了几步。大汉有些惊讶,但手上力度丝毫未减。眼看韩令的胸膛即将撞上大汉的拳头,只见韩令向下一跪,从大汉脚下爬了过去。 观众席一片哗然,之前偏袒韩令的人也皱起眉头,同门的几个师弟更是愤然起身,对韩令的行为指指点点。韩令擦了擦衣袖上的尘土,毫不理会观众的嘘声。 韩令走到大汉背后:“前辈,还有最后一招。” 大汉转过身来,直气得怒发冲冠。他的右拳向着韩令猛挥过去,重重打在韩令胸前。 观众们倒吸一口冷气,有胆小的更是直接捂住眼睛,不敢看下去。过了半晌,听见场内鸦雀无声,这才把手拿下来,却看到令人惊讶的一幕。 只见韩令两手擒住大汉的手臂,那大汉的拳头竟不能前进一寸。有人听到看台上有声音,转头就见慕云潼站了起来,撞倒了自己的椅子。大汉还在用力,憋得面红耳赤,怎么也不相信毫无内力的韩令能够将他制住。韩令一双手稳稳将其擒住,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三招已过,是我赢了。感念前辈对我的盛赞,前辈的内力韩某收下了。” 说时迟,那时快,韩令的手向内一扣,大汉只觉得浑身筋脉收紧,内力从丹田顺着手臂向外流去。他越想将手抽回,内力流失的速度越快。大汉慌得冷汗直流,拼命运功想要止住内力的流失,他挥动左手向着韩令猛击一掌,却被韩令游刃有余地接住。双管齐下,内力流失的速度更快。大汉的面色由红转白,大吼道:“卑贱竖子,你这是什么——” “邪术”二字还未出口,大汉只觉身侧掠过一阵疾风,身体被猛地拍飞出去。他痛苦地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的右臂还被韩令握在手中,末端向下淅淅沥沥滴着血。而将他击飞的,正是出自他自身的内力。 他看到韩令丢下他的右臂,缓步向他走来,笑道:“前辈的内力果然精纯,多谢了。” 石松赶到武林大会会场时已是日上三竿,他还没找出自己的准入证明,就听见场内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人影从他身边擦过,快得看不清行踪。明明只有一瞬,石松却莫名觉得那股味道十分熟悉,他心下奇怪,正想问问出了什么事,却看到几个衣着华贵的人从场内跑出来,其中一个提着利剑,怒吼道:“韩令!你这贼人!” 石松有些忡愣。韩令是他儿时最好的朋友,在他十四岁时举家离开了眉川,搬到琅琊,从此他们就没再见过。刚刚跑过去的人竟是韩令吗? 他看着许多人从会场内鱼贯而出,赶紧拦住一个,询问会场内发生了什么。那人脸色苍白,颤声道:“刚刚,盟主的徒弟韩令,在、在场中……杀了人!然后跑掉了!” 石松不可置信地松开手。如果刚刚那人是韩令,从他离开的速度来看,他的内力真是深不可测。可是韩令怎么会杀人呢? 他跟着人群走了几步,在拐角处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见人群都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石松摸了摸鼻子,转头走向气味的来源。 离得越近,气味越浓烈。石松兜兜转转来到了一座山崖之前,只觉得自己周身如同被那股气味包裹。 他想起来了,那是韩令小时候练习易容术用的涂料的气味,蜂蜜山茶和萱草,气味清香中带着一丝苦涩。石松料定韩令一定认出了他,才故意用这种方式试探,便走到山崖边的大槐树下,小声叫到:“老韩!出来吧,我是石松!” 他叫了两声,忽觉身后有人拍他,便欣喜地转过身去。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韩令那张清秀,却因为痛苦而扭曲成一团的脸。 三-毕州(上) 武林大会的会址向来多变,选在禹城召开倒是头一回。徐竹琛经过马厩时听到两个马童窃窃私语,讨论着今年的武林大会。 “今年的武林大会听说风波不断,”年幼些的那个女孩一边刷着马毛,一边说,“要我说,就不该把地点选在禹城。禹城离皇都琅琊那么近,不是说吗,琅琊人都生着铁石心肠……” 年长的男孩应该是女孩的哥哥,他搂住女孩的肩膀,笑道:“怕什么,咱们安安稳稳在毕州做生意,禹城和琅琊有什么火也烧不到咱们这里的。” 徐竹琛听得有趣,便走到二人身后,问道:“小妹,请问这次武林大会发生了什么风波?” 女孩被她吓了一跳,小脸泛红道:“我,我听前去禹城的姐姐说的,什么武林大会上见血……什么的。”她挪到男孩身后,探出头来,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瞅着徐竹琛,小声道:“姑娘是来牵马的么?” 徐竹琛对她的反应见怪不怪,轻松笑道:“我刚住下,修正几天也要去禹城。此番出来,是想看看你们喂马的草料。” 女孩点点头,红着脸指了一个方向:“准备草料的人在那边,他刚回来没多久。” 徐竹琛道了声谢,向着女孩指的方向走去。 她一路走,一路想:琅琊人都是铁石心肠吗? 徐竹琛不认同这句话。她的发小韩令十四岁举家离开眉川,便是去往琅琊。虽然不知道琅琊有什么好,但挚友所在之处,绝不会是什么坏地方。 更何况以她对韩令的了解,无论过多久,他都不会变成铁石心肠的。 她和石松此行前往禹城,目的心照不宣:一半是为了参加武林大会,另一半则是为了重新见见韩令。 一别七年,韩令是否还是儿时那白净清瘦的样子?一想到韩令的脾气,徐竹琛不由得扬起了嘴角:韩令虽说傲气又喜欢取巧,但在武学上,他是绝不肯放松的。不知在武林大会上重逢时,他们三人的武功谁高谁低? 徐竹琛与石松本是说好了自眉川一同启程,临行之日,家中却忽然以有要事处理为名将她留下。其实左不过就是些家中铺面账目收支的问题,徐竹琛虽然精于此道,但并不喜欢。 对她来说,最好的生活就是行侠仗义,浪迹江湖,闲时与二三老友一同赏花喝酒,兴致来了,便一同泛舟湖上,对月抒怀。在她的想象中,这二三老友里,必定有韩令和石松二人。 在眉川耽搁了七日,总算成行。徐竹琛拜别父母,揉了揉弟弟的头,策马直追石松而去。 她行至离禹城两城之隔的毕州,看马儿疲累便停下歇脚。算算日子,武林大会应该已经开始了一两天,不出意外的话,石松和韩令应该已经相逢了。 只是不知大会上出了什么事,竟在几天之内传到了毕州来? 徐竹琛过了拱门,走进别院,正好看到一个男子背对着她在收拾马草。徐竹琛刚要走过去,却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内力。 低沉浑厚却绵延不绝,温暖坚忍的,这是石松的内力。 徐竹琛心下诧异:且不说石松的易容术并不算精,以石松的性格,他绝不可能做出停在半路,扮成下人吓唬徐竹琛这种事情。 内力这种东西,每个人的性格、禀赋、修炼方式都不同,很难给人相似的感觉。更何况徐竹琛对石松的内力再熟悉不过,他们二人修炼武功时,没少出现内力匮乏,需要另一个人渡气救济的情况,对彼此内力的感知绝非常人能比。 而内力,又绝非可以轻松转移改变的东西。竹琛看过的话本子里倒是有“分出一道剑气”的“修仙大能”,但那也只是幻想出+来的仙人。徐竹琛屏气凝神,确保那个打马草的人没有察觉到她的靠近,沉下心来感受他的内力。 沉心感受之下,徐竹琛更为吃惊——眼前这个人身体里不仅有石松的内力,还有一股相当躁动、相当莽撞的内力存在。 先不说一个人如何能有两种内力存在,单看这两种内力的不协调程度,都不该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徐竹琛逐渐皱起了细长的眉毛:虽说不知道眼前这人是怎么回事,但她的直觉感受到,此人绝非善类。 徐竹琛不擅长迂回试探,她直接大步流星走到马夫面前,蹲下身子问:“你是谁?” 马夫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平凡土气的脸,面色是被阳光暴晒过的黑红色,鼻子又扁又塌,两颊上还布满了黑褐色的雀斑。此刻,马夫整张脸都透露出惊惶和恐惧,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安地左右看了看,问道:“姑、姑娘,你是在问我吗?” 徐竹琛看他如此恐惧,心中更加疑惑,男子的内力不说在她之上,好歹也能和她打个平手。她放低了声音说:“你不要怕我,我只是觉得你身上的内力让我感到有些熟悉,所以来问问你。” 那马夫低着头,说话也结结巴巴:“啥子是、内力哇?我、我是不晓得……” 徐竹琛上下打量他一遍,心知这男子说的必定是谎话,偏偏他面色不改,看上去真像个一无所知的马夫。她心下疑惑,一时不禁怀疑是真是石松在和她逗趣。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木质小鸟,轻轻在自己额头点了一下,又在肩上点了三次,最后点了一下地面。 这是她和石松、韩令儿时的游戏,她这样做的意思是:“说实话。” 却没想到,她方一低头,眼前黑影一闪,男子连滚带爬地向着门外跑去。 石松光明磊落,此人必定不是石松,那他身上的石松内力必定有鬼。徐竹琛看他快要跑出别院,缓缓抬起一只手,手指向着男子的方向一抓。内力奔流,男子的身体瞬间动弹不得,仿佛被她隔空擒住,被徐竹琛轻易地拉到身前。 “你究竟是什么人?”徐竹琛冷着脸看向男子,一双眼睛里满是寒霜。她一手擒住男子,另一只手按在剑上,以备男子出其不意的出招。 内力如此深厚,却隐姓埋名藏在客栈做马夫,不可不防。 男子艰难地转过脸,身体抖得像筛子一样,脸上还是一副恐慌的样子,装的是滴水不漏。 徐竹琛厌烦了和他演戏,手上内力加重一分。 以男子的内力,她并不担心这一击会真的伤到他。习武之人就算是肉体的本能反应,也会主动调取内力护住自己的身体。一旦内力出现波动,徐竹琛不信他不露出马脚。 没想到,她的内力刚刚触及男子的身体,男子就痛呼一声,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他面朝徐竹琛,血液刚好溅到徐竹琛脸上、身上。徐竹琛练武十数年,没有杀过人,被惊得目眦欲裂,迅速抽手将男子放在地上。 方一落地,男子就试图支起身子,却像一滩烂泥一样倒了下去。徐竹琛看到他口中不断吐出的血液,心中愈发不解。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男子身上的内力,但男子却完全没有调动过一丝内力来防御她的攻击,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完全不可思议。 除非男子真的毫无内力,所以不知如何运用。 她还想再继续深入思考下去,但人命关天,不可不救。徐竹琛当机立断封住男子不断流血的经脉,一把抱起他,在墙壁上轻点几下飞到自己的房间窗外。 男子被她一颠,在她怀中又吐了几口血,艰难地开口:“姑娘……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徐竹琛单手推开窗子,沉声道:“是我打伤了你,我会负责。我以眉川徐竹琛之名保证,我绝不会让你死。” 徐竹琛感受到男子在她怀中狠狠一抖。她怕男子疼狠了,赶紧放下男子,动手解开他的外衣,又快速做了些基础的处理。外伤易治,内伤只能靠养。竹琛给他打上绷带,平放在自己的床上。 “你就在此休息吧,我去给你买些药,再去隔壁订一间房。”徐竹琛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又怕再伤到他,只得轻轻捏了下他的肩头。 男子面如纸色,却露出了个腼腆的笑容。他拼命活动自己裹成粽子的脖颈,冲着徐竹琛出门的身影点了点头。 “我相信姑娘,谢谢你。”他说。 门被轻轻关上,竹琛下楼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盯着头顶的床罩,露出了一个愧疚的笑容。 “谢谢你啊,竹琛。”韩令轻轻说。 三-毕州(下) 毕州不算繁华,徐竹琛下榻的主城已经是最为繁荣的地方,昨天来时仍是人烟寥落。至于今日,不知是不是武林大会的缘故,药铺前面满满当当挤了一堆人。 好在虽然人多,药师开药的速度够快,徐竹琛没多久就排到屋里。 她一抬头,正对上抓药的老媪慈祥的脸。 “呀!姑娘好头发。是得了什么病了?” 徐竹琛惭愧一笑:“我没病,是我朋友不慎摔伤了,经脉有些受损。” 老媪微笑着,一面低着头写药方,一面说道:“仅仅是摔伤,就损伤到经脉了吗?” 她这话一出口,徐竹琛蓦然感到身边投来了几道冷冷的目光。她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遭的人——锁定了卖糖葫芦的、扫地的、摔断一只手正在哎哟喊疼的三个人——这些人若是单个上,她有把握全部处理掉,但若是一起冲上来,她心中的把握就大打折扣了。 竹琛正思忖着,身后的老汉不耐烦地咳嗽了几声,道:“抓个药这样费事!若是你打的,承认了不就好了!” 竹琛看向面前的老媪,她仍是温柔地笑着,漆黑的双眼像是襄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的两颗黑曜石,漆黑一片,如同她周身的内力一般深不见底。 徐竹琛心中猛然一惊——这药店里真正的高手,是这位暮年老媪! 加上这位老媪,徐竹琛的胜率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她不敢在年迈的前辈面前造次,连忙露出一个笑容:“说来惭愧,我和朋友切磋的时候一时着急,打伤了他。他怕说出来损了我的名声,这才要我说是他自己摔伤。”她直起身子向着四周一拜,朗声说,“在下眉川徐竹琛,见过各位前辈了。” “眉川徐竹琛!”“眉川?那个武都眉川?”“怪不得她的头发是白的,她是眉川那个‘剑心’徐竹琛!”“就是那个盐商徐老爷家的大小姐?”“听说她是和发小石公子一起来的,也就是说——”“老杨,刚刚你还催人家了,快去给姑娘赔个不是!” 身后的窃窃私语声传入徐竹琛耳中,她察觉到盯着自己的目光一一挪开了,这才放下心来,冲着老媪作揖便要走。 “徐姑娘,留步呀。” 徐竹琛脚步一顿,转过身:“不知前辈还有何见教?” 老媪笑眯眯地抬起手:“你朋友的药,你忘记拿了。” 药铺的经历让竹琛隐隐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她愈发坚定了要去琅琊的武林大会上,一探究竟。 竹琛和店家打了招呼,把自己的行李从楼下搬进了自己隔壁的房间。刚归置好,就听见隔壁几声急促的咳嗽。 徐竹琛忙跑过去。方一推开隔壁的门,竹琛看到男子坐在床上,嘴角淅淅沥沥挂着咳出来的血迹,面上殊无血色。 竹琛抬起手,下意识想帮他运功顺气,忽而想起男子没有内功,只得悻悻放下手,一时有些懊悔。 父亲常说她缺乏对自己的正确认识,她一直不解其意。若论谦虚,在湘山论剑时,她险些一剑将唐锦前辈从山崖上挑落,她坦言是因为自己年轻反应快,若比内力自己就绝无胜算。又如今天在药铺中,她正是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够,才会觉得悻悻不满。 如今打伤了普通人,她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这句话的重量。 习武之人在武艺上付出常人千百倍的汗水,方能有立身之本,殊不知普通人为了平平安安活下去,也在生活中付出了千般的努力。二者既不谁高于谁,也不存在所谓的“阵营”。武者习武,为的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他们行的是普通人的“侠”,仗的是老百姓的“义”,目的也是为了在朝廷触及不到的地方帮助百姓。倘若欺压百姓、以自己的武艺为摆弄他人人生的资本,岂不是全然与习武的本意相违背? 这些年来,她一心磨炼武艺,却忘了行走江湖的根本在于一个“仁”字。 想到这里,徐竹琛惭愧无比。她从水盆里捞出一条布巾,揩去韩令脸上的冷汗和血迹,问道:“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韩令半倚半靠着,虚弱道:“我……咳……身上忽然疼得紧了,咳咳……可能是,筋骨断了吧……” 徐竹琛了然地点点头,把毛巾扔回水盆:“我去楼下借店家的炉子煎一下药。” 韩令连忙坐起来,伤口被扯动,又险些咳出血来。竹琛连忙扶住他,问道:“怎么忽然起来,这样对伤势不好!” 韩令挤出一个笑脸:“姑娘……谢谢你了,不必麻烦店家,我,咳,我自己屋子里有一个小火炉……我就,咳咳……自己煎药吧。” 徐竹琛劝阻了几次,实在拗不过韩令,又加上病人为大,只好答应让他自己煎药。她从隔壁拿了药给韩令,几步跳进后院去韩令的小屋搬炉子。 看着徐竹琛进来后院,韩令这才偷偷运起身外的内力,修复自己的经脉。他一只手按在心脏上治疗,另一只手打开药包。 看到药包中成排的苏木,韩令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竹琛,你我总是最有默契的人。” 内力对经脉的滋养和药物不可同日而语。药物是提升身体的各方面素质,使伤势不至于要了你的命,内力则是精确地愈疗受伤的位置,从根本处填补亏空、弥合经脉。 韩令的经脉在最适合习武的时候断过一次,已经无法产生内力。不过也多亏如此,他人的内力才不会与他相互排斥。虽说这两份精纯的内力只是被用来疗伤多少有些浪费,但比起任人欺凌辱骂的日子,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就像他现在,尽管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可比起待在慕府里做个杂役,每天在仇人手下过活,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能够逃出慕府,多亏的就是他怀中的这本书。 韩令的手从心脏的位置偏移了些许,摸到了被他藏在衣服夹层的书本。 竹琛还没回来,他不敢贸然将书拿出来。习武之人的脚程比他想象的要快,刚刚竹琛下去拿药的时候,他本想把书拿出来看看有没有破损,但衣服还没解开,竹琛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 即使韩令已经知道竹琛是新的“天下第一剑”,她骄人的轻功也让他叹为观止。如果韩令没有想错,那么,竹琛应该已经修炼到“凝清步法”的顶层了。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凝清步法作为江湖上最广泛流传的轻功秘籍,入门几乎不需要门槛,但能够修炼到顶层的人却实打实的稀少。 按照凝清步法的速度,竹琛应该已经回来了。果然,韩令在心中默数了三声,就听见了徐竹琛的脚步。 修炼到这种地步,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也不知道是坦荡,还是犯傻了。 韩令叹了口气。 如果当初他能够和竹琛、石松一起长大,是不是他也会是这样坦诚直率的人呢? 可惜,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会”。竹琛坦荡赤诚,是因为她生来坦荡赤诚,而成长的过程中,又坚定了匡扶正道,行侠仗义的信念,因此坚定地走上了这条道路。道心不易,所以性格也没有变化。而他从小就是最爱偷懒磨滑的一个,凭借着远超常人的天资,信奉得过且过,只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下功夫。若非突遭变故,他自己也说不准“韩令”会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他一直不如竹琛坚定,也不如长辈远视,甚至也不如天资略逊,却刻苦努力的石松。 想到石松,正在徐徐灌注的内力突然变得尖锐,不由分说地刺向韩令的心脉。韩令连忙收手,但还是被刺了一下。这一刺已经对他脆弱的身体造成了相当的损伤,让韩令一口血喷到床单上。 徐竹琛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吓得脸都白了。她慌忙放下炉子,一步跨到韩令床边扶住他,带着内力帮他顺气。 忽然吐血,韩令眼前一时有些发黑。等他能够重新看到事物,眼前出现的,就是徐竹琛那张担忧的脸。 雪白的头发凌乱的挂在耳后,瘦削的脸庞上抹得黑不溜秋的,一双大眼睛里流露出浓浓的担忧的,徐竹琛的脸。 韩令有些想笑。竹琛从小就不修边幅,一个小小的侦查任务也能把自己抹得泥人一样。以往每次她出了这样的洋相,韩令都会和石松站在一旁大声笑话她。 可他的眼泪却落下来了。 他其实感受不到太多疼痛,可眼泪却一滴一滴,落在徐竹琛脸上了。 韩令的眼泪很温暖,让徐竹琛有些愣神,她下意识地伸手抹掉脸上的水珠,低头一看,自己手上却是一片乌黑。 “呀!”徐竹琛懊恼道,“方才拿煤炭的时候没注意,把煤灰抹在脸上了。兄台别见怪。” 她用衣袖飞快地揩了揩脸上的污渍,玄黑色的衣袖很快就被擦得脏兮兮的一片灰白。饶是如此,她仍是一只手扶着韩令,似乎怕他忽然就一声不响地晕过去一样。 韩令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竹……这位姑娘,我没事,刚刚只是不小心呛到了。” 徐竹琛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小心地把他横放在床上,又从水盆中捞出毛巾,准备替韩令擦拭。 韩令顿了一下,说道:“姑娘,那条布巾是用过的。” 徐竹琛眼珠一转,把布巾里的水挤干净,又泡进盆里涮了涮,满意地拧了拧残余的水。 “这下就干净了吧?” “这……”韩令一时语塞,在慕府做下人的习惯让他对这条脏兮兮的毛巾有些抵触,但竹琛显然并没有感觉到韩令的情绪,一张俊俏的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她拿起那条残留着血迹、沾着秽物和污水的、皱成一团的毛巾,不由分说地伸向了韩令的脸。 韩令拼命控制着脸上的肌肉往后缩,但徐竹琛不容拒绝。两人拉锯了——韩令认为至少有半刻钟,但在竹琛眼里只有短短一瞬——一会儿后,韩令终于认命地放松了脸颊,让那块布巾触上了他的脸。 往好处想,这只是一张易容用的面皮,消耗品,可以更替。韩令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一边用尽全力忍耐,一边感受着竹琛的动作。 竹琛下手又稳又准,几下擦掉了半凝固的血迹,又把布巾翻了个面,用背面轻巧地沾掉了韩令的汗水。她做这些事十分熟练,想来,石松和她对练的时候,被她照顾的次数也不少。 做完这些,竹琛又把布巾泡进水盆。似乎是察觉到了韩令的视线,她欲盖弥彰地把布巾捞起来摆了摆,又放回了盆里。 “你好好养伤,徐竹琛不打扰了。”竹琛说,“炉子在这里,煤炭我放在炉顶上,那个白布包里。” 韩令顺着她的手指一一看过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徐姑娘。” 竹琛也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拉上门。走出两步,她又转身回来,把门推开抱拳道: “还未请教仁兄尊姓大名,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韩令的双手在被子里死死捏紧,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我叫…凌寒,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的凌寒。”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竹琛没有多想,爽朗笑道,“真是个好名字。” 韩令也微笑道:“是啊。”他看着竹琛关上门,这才放松了紧攥的拳头。 手心里一阵刺痛,是背离过去的伤疤。 竹琛的脚步轻快地走到隔壁。韩令听见她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重重坐在藤椅上,心里有些好笑。到了这一刻,他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他拿出藏在心口的书本,看着窗外坠地的金乌,心中计算一番,翻到了第三十七页。 果不其然,书页上已经出现了一行鲜红色的簪花小楷—— “五月十六日,雁山客栈。” 五月十六日,正是五天之后。 四-徐竹琛(上) 雁山在岩城西南,山南有芷水流过,分割岩城与芷阳两座城池。说起来,这座山得名于一个传说: 三百年前,雁山还叫“石头山”。 某天,一位猎人在雁山打猎时,看到一对大雁并肩飞过。越冬的大雁最是肥美,猎人擦擦口水,向着其中一只雁拉弓射箭,稳稳地将其射落山头。 大雁哀鸣着坠落,猎人便到山顶去捡。可当她走到山顶时,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正当时,一只大雁被一箭洞穿,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另一只大雁却没有逃生,而是围着伴侣的尸体徘徊,哀鸣不已,不久,便力竭身亡。 当晚,猎人剖开两只大雁,却发现没有中箭的那一只,几根心脉竟然齐齐裂开,体内血流如注。猎人不禁潸然泪下。 感念大雁情真意切,她安葬了两只大雁,并在山巅为它们修了坟茔。 后世有人听闻这件事,便特意上山去立了墓碑,刻了碑文——石碑上书“有情双雁山”。日久天长,便被讹传成“雁山”。 雁山的传闻凄美婉转,但雁山客栈却不同。客栈依山傍水,开在雁山脚下,芷水河边。尽管客栈四周风景优美,却挡不住其在武林的威名。 传闻中,雁山客栈的主人是位隐退的高手,能晓百事,凡是贪图客栈珍宝的人,皆会在动手前无声无息地消失,尸体被埋在客栈之下;也有人传闻,客栈主人是一名盲眼的富贾,被卷入江湖纷争后痛失所爱,于是重金通缉江湖上的所有恶人,而被通缉的人尸首必定会出现在雁山客栈;甚至也有人说,客栈主人只是个七、八岁的稚童,出生于江湖世家,甫一出生就会说话写字,有着七八十岁老人的阅历,雁山客栈是其转世前身死之处…… 种种传说,众说纷纭。唯一可以确信的,便是雁山客栈的确是个阴森可怖的地方,而客栈的主人,更是个令人畏惧的人。 不仅如此,通往雁山客栈的唯一一条路,是一道水上浮桥。这浮桥只由千根丝索勾成,通体柔软轻盈,搭在水上如同一道透明的浮水之梯,不沉不落。这道浮桥存于客栈主人手里,是进入客栈的唯一途径。若非有极上的轻功能够横渡芷水,否则,要进入客栈,就只能看主人的脸面。 而当今世间,能够凭借轻功渡过芷水的人,绝不超过十个。 这十人中,徐竹琛算一个。 韩令坐在病床上,手指从红字上拂过,心中思绪万千。 若是借助徐竹琛的力量,他自然可以渡过芷水,而不需要向客栈主人交涉。但他现在身份敏感,若是向竹琛交底,难保会发生什么事。韩令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否定了这个方案。 但没有“韩令”这个身份,非亲非故地要求徐竹琛带他横渡芷水,哪怕是今天徐竹琛把他打成植物人,也万万没有可能。 芷水凶险,上下游地势相差极大,河面又极宽,河中暗礁尖石如犬牙差互,轻功但凡差一点,便可能葬身鱼腹。韩令虽说有两股内力傍身,心中仍是清楚,自己一人绝无可能过河。此路不通,便只能考虑另一条路了。 这样想着,韩令从衣襟内摸出用布包住的碳块,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如何过河” 他看着纸页,安静地等了一会,纸页上渐渐浮现出几个娟秀的红色毛笔字,仿佛有人正在书写一般。 “五月十六,贵客将至。主宾尽欢,浮桥现世。” 韩令看着书页,无声地笑了起来。书页那端的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情大好,又在底下加了几个字: “望与君逢,珍重。” 对面写下“珍重”二字,象征着这次对话的结束。韩令收好书册,又包好碳块,躺回床上。心中的重担忽然卸下,身上的疲累一时变得十分难以忽略。韩令打了个呵欠,极快地沉入了梦乡。 一墙之隔,徐竹琛在隔壁房间卸下了最后一箱行李,漫不经心地坐在床上解开了头发。她向来懒收拾,加上在这里也住不了太久,便打开一个箱子,从里面取了些衣物、水壶等生活必需品出来。 这厢收拾着衣物,手肘不慎碰倒了一个箱子。那箱子骨碌碌滚到地上去,被徐竹琛伸脚一绊,箱子被她拦住,不甘地又滚了几下,这才停住。箱子里的几卷东西,摔得到处都是。 徐竹琛放下一件长衫,伸手去捡地上的东西。 散落在地板上的,是几卷纸质相当好的画轴,其中大部分都还没有裱画。只有一幅已经装裱好了,用雪白的绳子捆了许多道。那是徐竹琛的手笔。 徐竹琛一向爽朗愉快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忧郁,她轻轻抚摸画轴,如同抚摸一位爱侣的长发。 她解开绳子,展开画卷。 画卷上只有黑、白、红三色,黑色渲染了大片的山水,白色是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山水与风雪之间,徐竹琛用红色勾勒了一个清隽的背影。 一个女子的背影。 画中女子微微低着头,黑色的长发挽起来,发间点缀着红色的首饰。她手中拿着一把剑,藏在红色衣袖下的手臂绷直,剑身平放着,一朵白色的雪花正落在上面。 徐竹琛盯着画中的女子,如同忘记了时间流逝。黄昏的天空暗下来,夕阳把暖黄色的光线洒在徐竹琛的画卷上。 她看了许久,直到夜幕吞没最后一丝太阳的光辉。画中的颜色在夜色中只可辨认出黑与白,仿佛红衣女子活了过来,走进了山水之中,与那黑色的山水融为一体。 徐竹琛的眼睛有些干涩,一时竟像是要落下泪来。她急忙忍住,把画卷重新收好,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夜幕垂在她窗边,随着春风摇曳着。徐竹琛举着油灯走到窗边,向下看去。 这家客栈在毕州最繁华处,坐北朝南。徐竹琛和韩令的房间在二楼并排,皆是面北。客栈前开着些红红紫紫的三角梅,徐竹琛不喜欢,觉得艳得太俗。两侧是马房、店员住所和厨房。而客栈背面——徐竹琛向下看去——是一片相当有情致的小园林。 小园林围绕着客栈后门的池塘建起,正值季春,池塘两侧花草繁茂、树木丰美,中有穿花蝴蝶、点水蜻蜓,正闲适地翩翩飞舞。从池塘向前有一条小径,树木遮掩着,荫凉惬意,台阶上都生着青苔。 小径尽头是一座红顶小亭,四面皆有座椅。亭子檐下挂着一方牌匾,黑底绿字,在夜色中看不清什么。 徐竹琛来了性质,一手持着油灯,脚步向着窗沿一点,飞身落到了池塘前。 从二楼跃下,她手中的油灯一晃没晃。 池塘水清见底,几条小鱼儿在水中曵尾游弋,好不快活。徐竹琛将灯拿得离水面更近了些,只见池塘上映出了她自己的影子,黑衣干练,白发披肩,如同画中仙子。她越过水中自己的影子,将右手手掌平贴在水面上。 池水很凉,水中鱼儿被她惊得四处窜逃。徐竹琛看着水面上泛起的涟漪,自己的影子摇碎成一片一片。她满意地站起身,甩了甩手。 执灯踏石阶,徐竹琛一步一步向上走去。季春时节,花朵多半都谢了,只有三角梅还在不知自己讨厌一般开得热烈。竹琛踏着地上零落的三角梅,一边向上走,一边看着身边的花木,走马观花似的。 夜间水边,蚊虫鼠蚁最多。几只飞蛾绕着徐竹琛手中的灯火噼噼啪啪地飞,她也不在意,只是往上走。倒是有蚊虫飞到她身边,但也只是远观,不敢靠近。 习武之人脚程快,她没多久就到了亭子里。亭子地势最高,足以俯瞰池塘与石径。徐竹琛吹着四面来风,看见池边的几棵垂柳被吹得袅袅婷婷,道:“一池垂柳逐风流。” 她身边轻轻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很自然地接上她的话:“满径落花不知愁。” 徐竹琛笑道:“你这做得是什么打油诗。” 她身边那个红色的影子没有动,但徐竹琛知道她也笑了一下。徐竹琛也不转头,只用余光看她,笑道:“我又在做梦了,对吧?你不会再我身边,我也根本想象不出来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猛然抬头,看向那个红色的身影,红衣女子却像鬼魅一般,忽而就出现在她的身后。 “竹琛,”女子在她身后呼唤她,“来找我吧。” 徐竹琛飞速回头,但那缕红色的身影没有躲,而是在她眼前消散了。她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抓住影子,却忽然停步了。 影子——她画中的、心中的那个红衣女子——她第一次在梦里看到“她”现在的相貌。 不是过去的剪影,不是模糊的面目,而是一张清隽俊秀的脸。徐竹琛久久地盯着那张逐渐消失的脸,她确信,那是“她”长大后的样子。 徐竹琛浑身一抖,从梦中惊醒。她坐在亭子中,不知何时睡着了。 “她”的相貌好似仍然在徐竹琛眼前,“她”的呼唤也回荡在徐竹琛耳边。徐竹琛按了按太阳穴,拿起被风吹灭的油灯,从亭中站起身,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 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徐竹琛看到了二楼唯一亮着灯的房间。 韩令的房间。 天已经很晚了,作为病人,应当睡得更早才对。徐竹琛心中疑云密布,关于内力的怀疑又重新徘徊到她的心头。 忽然,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在那个房间里,出现了一个她从未见过、身形巨大的虬髯壮汉的影子。 四-徐竹琛(下) 一夜无梦。韩令醒来时只觉得浑身舒畅,内力的愈疗效果比他想象的还要明显。他走到水盆边,掬起一把水,刚要洗脸,却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这个屋子是徐竹琛定下的,所以水盆架上放了一面铜镜,以供梳妆。 韩令抬头时,正看到镜中的自己。 铜镜中,他脸上的面具如同龟裂的土地,有些部分甚至已经脱落,十分骇人。 韩令倒没有被自己碎裂的脸吓到,真正让他愣住的,是这张脸破碎的程度。 当世易容术共有两个流派,其一是菀派,通过刺激穴位改变面部肌肉,从而实现易容;另一支则是景派,通过制作人皮面具,外在地实现“易容”。两种方法各有优劣,论简单易操作,菀派只需要一根针就能改变面貌,但论实用和安全,还是景派更胜一筹。 韩令的易容术师承景派。武功被废后,这是他仅剩的两门手艺之一。 当初他机缘巧合闯进菀、景两派在江侯的比试现场。韩令从门缝里看了一会儿,便就地取材,做了张他身高相仿的一个孩子的面具,大摇大摆地溜进去吃点心。直到那女孩儿回到后厨,见到他,惊叫出声,这才让韩令被发现。 女孩儿是景派长老的孙女。长老赶到后,发觉韩令天赋异禀,便当场收他为徒,还给韩令和女孩儿定下了娃娃亲。只是韩令没过多久就离开了江侯,也不知道现在景派发展得如何,那和他定了娃娃亲的女孩儿又过得怎么样。 韩令一边想着,一边将面具从脸上摘下来。他这些年对易容的练习虽说不多,但不至于生疏至此。面具虽说制作仓促,但也不至于一扯就碎。韩令清楚这面具的特点:遇水不溶,遇火不化,要撕下来,只能靠与面具主人不排斥的内力。 竹琛昨晚来过?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紧张起来,汗毛倒竖。屋里本来就静,韩令现在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狂跳。 不对。竹琛就算轻功再好,多少也会留下点痕迹,一根白发、一块鞋印,但屋里门窗紧闭,什么都没有。况且——韩令心里清楚——徐竹琛哪怕真的怀疑他,也不会擅自夜闯别人的房间。 冷静下来,韩令。他一只手捂住心口,胸前书册的触感让他多少平息了一些。韩令分了一部分心神去听隔壁的动静,什么也没有听到。过了半晌,他悄悄分了部分内力过去探查,这才真正确信徐竹琛不在房中。 竹琛不在房中,事情就好办很多。 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修复面具的材料。韩令出逃时身上特意备了些萱草与山茶花,其他材料也或多或少带了些,唯独这蜂蜜最是难找。 毕州人民不算富裕,但虞国十一州的地理志中,毕州的豪奢年年排在前列。韩令清楚地知道,民众既然不富裕,必然是有人将财富敛走了。这些人用更少的银钱使役民众,又用更高的物价使得民众不得不为之驱使。 韩令做面具的那些蜂蜜和蜂蜡,是在禹城做杂役时,被派去清理危险的蜂窝,才存下来的。毕州市面上的蜂蜜,不但价格令他难以想象,质量也难以辨别。更何况,面具之下的这张脸,可是重金悬赏的“通缉犯”韩令。 这厢韩令正为面具的材料犯愁,忽然听到几声脚步声。 遮遮掩掩、小心翼翼,但还是露馅了的脚步声。 徐竹琛方才确实不在房内。 她昨夜兴起到池塘边游玩,回屋后倒头就睡,忘记关窗。后半夜下了场小雨,雨丝落在她堆在窗边的画轴上,湿了一副好画。 可怜画卷再次被展开时,红色、黑色、白色融在一起,山水人物全都混作一团,分不出你、分不清我。 徐竹琛出门,是为了买画纸,可走出几步,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今天明明是个大晴天,徐竹琛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对劲,街上的人不对劲。今日街上的摊贩,系数换了个人。那些“摊贩”个个看似悠闲懒散,手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武器。而这么多高手凑在这里,竟然没有泄露出一丝内力。 不仅如此,每三个人的站位,都形成相互掩护、相互扶持的关系;每一组人,都与后一组相互联系。这样的战术,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若是不自量力上前挑衅,就只有夹着尾巴逃掉的下场。 比起昨天药房的人,今天的人功力不一定更强,但更有纪律,像一只精锐的军队。 军队!徐竹琛心下一惊,不由得纳罕起来:他们寻觅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她不愿直面那些人的锋芒,趁他们还没发现,扭头转身,往与其相反的方向走去。 刚绕过一条街,徐竹琛走进一条巷子,却忽然被人扯住了衣袖。 扯住她的力气不算大,但那只手的主人相当坚定。徐竹琛无奈地转头过去,看到了一个从木门里探出头的老太太。 “你,你,”老太太压低声音说道,“你是人是鬼?” 徐竹琛不由得笑起来,她将雪白的头发往背后一拨,笑道:“老人家,我是人。” 她的声音十分年轻,老人的眼神在她的白发和面容上来回辗转了几次,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她不容拒绝地把徐竹琛扯进院子里,小心地关好大门。 “丫头,你怎么敢一个人在街上走啊!”老太太边锁门边说,“你不知道啊,这两天他们找人都找疯了,把我们也逼疯了!大白天的,谁也不敢出门,一旦出了门啊,就是一阵盘查,唉……” 徐竹琛可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打听的人。她搀扶着老太太进屋坐下,又给老太太倒了一杯茶,问道:“奶奶,我前两天刚到这里,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太太抿了一口茶,四下张望了一下,低声道:“还不是,那个武林大会的事,要我说,就不该把这些学武的人隔三差五聚在一起……哎哟,这下可出事了吧!” 徐竹琛不动声色地垂下手,遮住腰间的剑,诚恳地笑道:“我也听说呢,武林大会出什么事了,搞得人心惶惶的。” 没有人能抵挡徐竹琛这样笑,老太太也不能。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徐竹琛赶紧又给她倒了一杯。 “要怪啊,都怪武林盟主那个邪佞的徒弟,韩令!还不是他杀了人,还要逃跑,才搞出这些事情!”她说到激动处,手狠狠地拍了拍座椅的扶手,回过头,却看见徐竹琛脸色惨白,一手扶着桌子,几乎站立不稳。 老太赶紧伸手将徐竹琛扶住:“丫头,你怎么了?别怪老婆子太激动,实在是那个韩令,太残忍太邪佞了!”她压低声音,“我听说,他活生生地把别人的手臂扯下来,血洒了半个场子,那人当场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徐竹琛一阵头晕,眼前的世界都有些发黑。她努力撑起自己的身子,勉强笑道:“奶奶,那人是叫‘韩令’么?武林盟主的徒弟,‘韩令’么?” 老太点了点头,看她神情不对,站起身来想要扶她坐下,一低头,却看到徐竹琛腰间的佩剑。 “啊!”老太太惊叫一声,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你、你、你,你是……” 徐竹琛兀自沉浸在刚刚听到的事情里,并没有注意到老太太在说什么。直到老太冲她扔过来一张椅子,她抬手接了,转头看向老太。 “滚开!”老太太喊道,“都是你们这些练武功的人……害得我们、害的我们!” 徐竹琛默然。她放下椅子,拱手一拜。 “感谢老人家告知,徐竹琛就此别过。” 她踩墙跃起,急不可耐地往客栈赶。 一路上,她都在想韩令的事。她认识的韩令绝非嗜杀残暴的人,更何况那是在武林大会几千人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居然杀人潜逃? 不可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韩令一定是有苦衷的。 可不论怎样,那个人还是死了。 徐竹琛的步子慢下来,客栈已经在眼前,而她自己还未意识到,她竟已头涔涔而汗潸潸了。 客栈不能再住了,她现在就要去找韩令。 至于那个马夫,就让他继续在这里住下吧,她会给够盘缠的。 徐竹琛一步跃上二楼,从天窗跳下,就要往马夫住的房间走。那是楼梯前第一间房。 她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一声喟叹。 “竹琛,你为什么回来呢?” 紧接着,是三声敲击,一长两短,是他们儿时的暗号。 一长两短,意思是“躲到高处,不要下来。” 徐竹琛还未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身体已经不自觉地跳到房梁上。她低头向下看去,一时有些惊愕: 楼梯上黑压压走上了一队人,正是刚刚她在楼下看到的那些。他们的内力藏得极好,徐竹琛刚刚百感交集,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 若不是那声暗号,两方人马就将迎头撞上。 徐竹琛揩掉额头的冷汗,一声不出地看着下面。 那一队人马已经到了马夫房前,为首的人打了个手势,后面的人悄无声息地跟上,成一个弧形,列队围在客房门前。 他们实在过于谨慎,以至于徐竹琛分了心去思考:楼下无声无息,是明知这件事默许了,还是罹难了呢? 她拼命地用周围的事情麻痹自己,为了不让自己思考屋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而做这一切,皆是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屋里的人究竟是谁。 忽然,为首的人做了一个手势,而后将手一转,做了个劈砍的动作。他身后的人便一个个拿出砍刀,向前走去。 前面的动作徐竹琛看不懂,但最后一个动作的意思,她看得清清楚楚。 “做掉屋里的人,不要留痕迹。” 徐竹琛心乱如麻,几乎想要从梁上跃下,但她刚要动身,就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声。 “咔嗒” 紧接着,无数支细小的木箭刺破窗户,直冲门口的人的面门飞来。队伍第一排有几个人躲闪不及,被扎到眼睛,惨叫一声倒地不起。剩余的人多少受了些伤,但不至于失去战斗力。 眼看着自己已经被发现,首领也没有恼,只是迅速做了几个手势,示意身边的人分散开,远离门窗。 队伍中的其他人向两侧闪开,刚刚站定,就听见几声闷哼。 徐竹琛向下一瞧,地上竟然散落着几根数寸长的木钉,与木地板融为一色。那钉头削得极尖,哪怕是小腿被刮蹭到都会伤得不轻,更别提一脚踩上去。 她还没来得及惊叹屋里人的狠心,就看见两股烟雾从门的两侧吹出来。 领头人唯恐烟雾有毒,示意还能行动的人躲开烟雾,直接强攻。 真是不走运。徐竹琛想。 门已经被暗器戳得破破碎碎,一脚就能踹开。但领头人顾虑着刚刚那波暗器,示意几个人侧身站着,用刀身抵着门,慢慢将门打开。 却不想耳畔又传来嗖嗖的风声,首领拿刀向前抵挡一下,脸上一痛,触手是温热殷红的血液。 那暗器,竟是从天而降。 一队人立马慌了手脚,下一波暗器即将袭来,却不只是从何而来,如何不让人惊心。 领头人啐了一声,暗暗咒骂了两句,像是终于被激怒了,两刀劈开房间的门。 门里,却是一道精致的雕花屏风。 这是楼下大堂的屏风,徐竹琛心中纳罕。武林比武,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堂堂正正,哪怕使的是暗器,也不该这样遮掩。刚刚人在屋里,闭门不见倒是情有可原,但门开了之后,这人还是不肯出来见人,就有失武德了。 领头人明显和她有一样的想法。他面色不虞,伸手指挥身后一人去将屏风掀开。 那人有些畏缩,倒也往前走了。战战兢兢走到屏风前,她刚一伸手,忽然听到“踏”一声。 仿佛是什么人重重地在地上踩了一脚,又如同搭扣松开。 她还未想明白这是什么声音,脚忽然一软。 化功散! 屋里的人当真是不择手段,这间屋子里早就洒满了化功散。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屏风后的究竟是什么人? 但那人并不在意她在想什么,抑或这些正失去力气,软倒在地的人在想什么。 他抬起手,一次解开了剩下的七个搭扣。 “踏”声连响七次,几人脚下的地面轰然崩塌。那一队精良的武者,如同被抛下的木偶一般,直直跌落下去。 徐竹琛翻身走下房梁,也不顾屋里化功散还未散尽,施展轻功跳过地上的大洞。 她的手抓住屏风,想要拉开它,看看屏风后的人。 却有一只手也抓了上来,和她较着劲,不愿让她把屏风拉开。 徐竹琛心里好笑,眼泪却落下来了。她猛一发力,屏风在她手中碎成一地齑粉。 屏风后的人低垂着眼睛,手还伸着,久久没有收回去。 他说:“竹琛,对不起。” 徐竹琛的内力几乎散尽,她咬牙道:“韩令,石松在哪里?” 韩令没有回答,旋身从窗边跳下。他的掌风拍向池塘,击起几丈高的水雾,遮掩了他的行踪。徐竹琛欲追,化功散却已经开始发作,令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久久地盯着韩令离开的窗口,前一夜,她还在池边流连徘徊,今日,那池水就成了将她甩开的工具。 只是没了池水,鱼儿又该怎么活呢? 五-雁山(上) 徐竹琛追着韩令的内力,很快追到了岩城。 韩令这一个月内,从元州的禹城奔赴毕州,又从毕州辗转到秦州岩城,一路辛苦自不必提,能支撑他这样赶路的,绝对是相当深厚的内力。 石松的内力。 徐竹琛拎着行李走进茶馆,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往常她是很喜欢这种喧闹热烈的氛围的,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仿佛天塌下来这里也一样轻松欢快。但今天她心事重重,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融入这份快乐。 无论是韩令的经历,还是石松的下落,这些无法彻底掌握在手中的事,让她隐隐有些不快。 这种不快像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就算不落雨,无端端的都让人觉着晦气。 她不愿意往最坏处想。 在毕州客栈内,她亲眼见证过韩令的手段。将药材中的苏木挑出来,削成木箭,沾上毒液,填入暗器中。待到发射时,用内力灌注进暗器,一次将所有木箭发射出去,防不胜防。 更别提将楼层凿穿,只为废掉追杀者的追踪能力。虽然徐竹琛检查过,那对人马无人丧命,但韩令做这些时,那份对人命的漠视和不择手段,都令她感到十分陌生。 她看出了韩令身上的凶戾,尽管如此,她仍然觉得韩令绝不会伤害石松。 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约定了江湖再见的,怎么会对彼此下毒手呢? 徐竹琛自小在三家长辈的教导中长大,她受到的训练是判断局势,拟定方案。 在无数次走镖和实战任务中,徐竹琛都是队友们的精神支柱,只要看到她,安全感就会源源不断。原因无他,皆是因为徐竹琛对局势的洞察太清楚、太透彻。 徐竹琛的决定不会错,对徐家人来说,这句话就是真理。 可惜这次,她错判了局势。这是后话了。 正当时,奄奄黄昏。徐竹琛寻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茶馆小二便一路吆喝连笑带唱地跑到她面前,问道:“客官来点什么?” 徐竹琛心不在焉,点了一壶六安瓜片,又加上一屉蒸饺、一碟茶酥、一道炸排骨、一碗时蔬羹。她取下背上的剑放在椅边,脑海里空茫茫的,又像有一万个人在争吵不休。 一个人说:“他可是韩令,这世界上,还有谁比你和石松韩令更亲密呢?” 一个人说:“管他是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可是杀了人啊!” 一个人说:“韩令肯定有什么苦衷,你最清楚韩令的为人了。” 一个人说:“事态万变,谁知道人心变不变?你认识的只是过去的韩令,现在的韩令怎样,你不了解。像这样的人,就该远离他!” 脑海中呜呜泱泱,徐竹琛索性闭上眼睛,抿了口新上的茶。茶叶相当好,撕得一条一条,悉数在清凌凌的茶水里立着。 秦州地处毕州之西,土地肥沃,芷水自秦州北际流过,故而物产丰富,虞国十一州里,不论什么蔬果、茶叶、蜂蜜,都是秦州最好。岩城不算富庶,但这茶叶也足够让徐竹琛心里的阴云一扫而空。 她放下茶盏,支起耳朵开始探听情报。 一帘之隔,她邻桌有一男一女正在交谈。 女子被挡在门柱后,徐竹琛看不到她,只听得她声音清脆,听上去年龄不大。她撒娇般道:“在这里多待几天嘛,回家就没这么好吃的瓜果了。” 帘外的蓝衣男子并不买账,而是低声说了句什么,徐竹琛听到他说:“……家里何时短过阁下吃穿?莫要在此拖延。” 女孩哼了一声,不满地咕哝几句,又压低了声音对男子说:“可是明天那个客栈的主人要开门迎客,你不想看看那个人长什么样吗?” 男子明显顿了一下,他向四周飞快地扫了一圈。竹帘后的徐竹琛低下头佯装喝茶,没有引起男子的注意。 男子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楚:“你——阁下怎么知道的?” 女孩短促地笑了一声,道:“你知道的我当然都知道,怎么样?多留一天而已,况且这也是你的本职工作。” 男子认输般点了点头:“那就再留一天,只有一天。” 女孩欢快地跑到柜台前,又要了两个桃子。男子坐在桌前,表情并没有变化,但无端让人觉得他现在心里有些无奈。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那个女孩一点办法都没有。明明他才是强硬的那个,却总是向那个女孩妥协。 为什么呢?徐竹琛扪心自问。 她看得出,男子对那个女孩有绝对的权威。正如她自己清楚,如果动起手来,哪怕韩令身上的内力再翻个倍,也绝无可能在她的剑下抵挡三招。 徐竹琛喝完这杯茶,菜品也渐渐上来了。她还没想明白,想再听几句,但女孩儿吃完桃子,两人结了账就离开了。走之前,两人也只是零零散散说了些琐事,家长里短,并不重要。 徐竹琛吃完一桌子荤素,也付账离开了。 她现在有一个猜想,关于韩令去了哪里。虽然不能完全确信,但至少有九成把握。 韩令赶来岩城,并非只是为了躲开徐竹琛,更重要的是,有人在岩城等他,给他指路。那个人一定对岩城了如指掌,若非如此,他定是跑不过脚程更快的徐竹琛。不仅如此,徐竹琛猜想,为了指路,他们二人之间还有相互联系的方式。 徐竹琛作为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因为击败唐老前辈而声名鹊起。那人既然与韩令保持联络,必定知道这几日他的经历,也一定知道徐竹琛的武学造诣绝非韩令能比。 那么,既然韩令与徐竹琛都到了岩城,保险起见,必须要让二人无法见面。 能够实现这个目的的地方,也就是那人的所在之处不言而明——雁山客栈。 雁山客栈的凶险徐竹琛早有耳闻,她不能断定自己的轻功能够在芷水上来回,更别说关于雁山客栈的无数传闻,听着便让人心惊胆战。 然而,今天听到了这样一个情报,徐竹琛便有了底气。 韩令没有横渡芷水的轻功,那么他必然会选择浮桥现世的时间进入客栈。而浮桥现世,就在明晚。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徐竹琛收拾好宝剑,打算先找一家客栈住下。 她没打算耽搁太久,故而只订了一天的房间。收好行李后,她下楼探听情报,不想又遇到那对男女。 女孩正背着她,一头精致的编发垂落在背上,越发显得她身量娇小。她穿一身赭色团纹的白色短衣,宽松的长袴也是赭色,材质虽然不错,但怎么看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喜欢的衣服。 蓝衣男子在她身边说了几句什么,女孩点点头出了门。男子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便转身回了屋里。 徐竹琛在楼梯上看到男子的脸,愣了一下。 男子的确相貌清俊,但远不到惊艳的地步。徐竹琛的忡愣,只是因为他的脸是如此肖似那个人。 毕州午夜,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个人。 男子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向着她的位置扫了一眼。徐竹琛知趣的转开目光,匆匆上了楼。 这番一相见,倒勾起了徐竹琛的回忆。 她在毕州赔了店家几十两银子,眼看着店家脸上的惶惑不安,满心挫败。索性将马留在客栈,转头就走。 临走前,她听到店家颤巍巍的声音,是说给她的女儿听: “太好了,他们终于走了……不会再祸害我们了。” 哪怕已经来到秦州,徐竹琛心里仍然不是滋味。练武时满心匡扶正义,出来行走江湖,却被当做引火烧身的祸害。她一面擦着宝剑,一面苦苦思索。 是因为她的武功吗?适逢太平盛世,习武看起来的确有些傻气。可太平盛世里,仍然有阳光照不到的黑暗,她的武学,不正是为此而练吗? 是因为她的剑吗?这把剑名为“湛露”,由天外玄铁铸成,是她十六岁的及笄礼。湛露剑身狭长、剑刃锋利,可从未见过血。只是一把兵器,竟如此骇人吗? 是因为她的外貌吗…… 徐竹琛抬起手中的剑,干净发亮的剑身上映出她的半张脸:雪白的长发、鲜红的眼瞳、还有线条硬直,殊无血色的嘴唇。 她叹了口气,收剑入鞘。 世人以貌取人,党群伐异。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异类,如今看来,她也只是在自己的“一人国”里而已啊。 天色渐晚,她索性散开长发,脱下外衣,从箱子中拿出画轴。不知是天意还是如何,她取出来的正是昨夜打湿的那一幅。 可惜她随身并没有带着画笔,不然多少能修补一些。 她缓缓展开画轴,让那混沌的颜色出现在她眼前。画轴拉到最后,徐竹琛猛然站起,目瞪口呆。 只见在画轴末尾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力透纸背的字: 芷阳。 芷阳在秦州正北,是阳州最大的城市。但这不是徐竹琛关注的重点。 真正让她为之惊疑的,是这字的主人是谁。 五-雁山(下) 一日都忙着赶路,徐竹琛累得倒头就睡。 她平日不常做梦,北上之后却反常地连夜做梦。昨夜她梦到自己回了眉川,在眉川河面上练习轻功。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眼前出现一片竹林。翠绿的竹林中,有三个孩子正在奔跑。 徐竹琛凑上前去,可那三个孩子很快就跑没影了。她追着那些欢声笑语,不知疲倦地跑着,只是总也追不上。后来她累了,停在一根竹子上休息,忽而脚下一轻,再看时,眼前没有竹林、孩童、欢声笑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浓重凝滞的黑暗。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她五感尽失,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徐竹琛想起来了,那条河不是眉川,而是澧川。 传说中的鸟中之王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后世人开拓镇南时,恰巧发现了一种与传闻中的“凤凰”极为相似的鸟儿,正在澧川饮水。领队看着浩浩汤汤的澧川,一时有了“天地大江,我独一苇”的感慨,故而自己更名为“一苇”,而将眼前的大河命名为“澧川”。 她想起来了,梦境也随之改变。 徐竹琛十岁出头时曾因练习暗器双目失明过,从此以后,家里就再也没教过她暗器。母亲那时气急了,带着她出走镇南,在自己的表姐家住过一段时间。 徐竹琛的这位远房二姨妈精通医术,但在母亲口中,那是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精通的一位人物。二姨妈尤擅工笔画,徐竹琛在镇南时,便日夜盼着能够尽快恢复视力,好看一看二姨妈给她画的画像。 但这双眼睛总也不好,二姨妈检查过许多遍,说按照医理早该复明了,可徐竹琛努力睁大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就这样过了月余,徐竹琛某天躺在床上,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是不是永远看不见了? 人在很多时候对自己的人生没有认识,只有经历危机,才会开始思考生活的意义。徐竹琛尚且不清楚永远失明意味着什么,但这个可怕的猜想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不由得跳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院里。 后院是练武的地方,徐竹琛从兵器架上摸到一把剑,照着记忆里的模样舞起剑来。 一招一式,明明合规合矩,却怎么也发挥不出记忆里的威力。 徐竹琛心神摇晃,手里的剑也拿不稳,直直飞出去,钉在一棵树上。 她心中懊悔,但刚迈出一步,就愣住了。 树上? 她能看见了? 徐竹琛抬起头——她看见一棵粗壮的树,枝繁叶茂,树冠上密密开着许多嫩粉色的花。被她的剑一震,满树飞花簌簌落下,如同一道迷蒙的粉色雨幕。 但多看了一会,徐竹琛就意识到了不对。 那些粉色的花瓣并不是在飞舞。没有一片花瓣落在地上,甚至没有一片花瓣动过。 那些花瓣一片一片,都静止在了落下来的那一刻。有人用内力定住了它们。 徐竹琛自己是能做到这种事的,但她从未想过可以这样做。此时,她从复明的欣喜中脱出,开始意识到自己惊扰了树上的人。 她连忙上前几步,拱手道歉。 “在下眉川徐竹琛,方才多有得罪,还请阁下多多包涵。” 树上的人动了一下,没有现身的意思。徐竹琛怕对方不肯原谅自己,又上前几步,敬语也不说了,急道: “万分抱歉,但我刚刚不是故意的!刚刚我看不见,并不知道树上有人,也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徐竹琛说完,有些沮丧。自己表现得这么急躁无礼,对方是决计不会下来了。 却不想,树上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 “我知道你看不见,只是懒得下来而已……” 她话音刚落,徐竹琛看到一个红衣人影从树上跳下来。那一刻,空中的飞花动了,纷纷扬扬落下来,如同积攒了十年的一场暴雪。粉色的花瓣被风卷着,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纷乱地落在那个女孩的头顶,落在她的身前身后。 “你看,”红衣女孩仰着头,任由花瓣落在她的手心和脸上,“我要是下来,这些花就没法继续停住了。” 那一眼,从此久久地烙在徐竹琛眼里、心里。要她怀缅,要她迷醉。 徐竹琛深吸一口气,想要伸手抱住那个女孩。但她动弹不得,如同被红衣女孩定住的花瓣。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疑惑的,憧憬的,问那个女孩:“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女孩低头看向徐竹琛,忍俊不禁:“你怎么老是这样说话,显得像是被我吓怕了一眼。”徐竹琛连忙摇头, 女孩这才走到徐竹琛身边,摘下徐竹琛白发间的一片花瓣。 “我是这里的主人。”她指着后院的那棵树,笑道,“你可以叫我肖楝。” 肖楝。 ……肖楝? 肖楝!别走,肖楝! 徐竹琛从梦中醒来,梦里的事已经佚散,不觉有些失落。她向着窗外看去,阳光刺眼,已是正午。 梦中不觉,醒来时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徐竹琛带上剑下楼吃饭,这次没有遇到那对男女,让她有些庆幸。 她并不是一个眈于过去的人,只是肖楝对她太重要,而昨日的那个男子又太像她。 简直就像她的子女。 徐竹琛愣了一下,猛灌一大口凉茶让自己清醒过来。 今晚她要到雁山客栈把韩令拦回去,切不可继续胡思乱想。 吃过午饭,徐竹琛收好行装,换上轻便的衣装,将长发束起,向芷水赶去。 北芷水,南澧川。这是虞国流量最大的两条河。徐竹琛曾经横渡过澧川,为了追回一个人;今夜,她要横渡芷水,也是为了追回一个人。 徐竹琛叹了口气。 雁山客栈在芷水雁山交界处,这点人尽皆知。但芷水绵延几千里,光是流经雁山的,就有近百里长。盲目寻找,恐怕入夜也一无所获。因此,徐竹琛又去了昨天的茶馆。 她早就发现,茶馆里有位“江湖百晓生”。 徐竹琛进了茶馆,径直向柜台走去。一路的小二皆当她不存在,忙忙活活地去招呼别的客人,客人们也自顾自吃喝,盯着桌面不错眼。徐竹琛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她走到账房面前,从襟中掏出一辆碎银,放在柜面上。 账房仍然风轻云淡地算着账,他一手将银子圈到自己面前,一面问:“姑娘要点些什么?” 徐竹琛执剑抱拳,低声道:“我要知道,今晚雁山客栈的浮桥会在哪里现世。” 账房终于抬起头来,撇了一眼徐竹琛,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 二两银子,真是狮子大开口。徐竹琛忍住了心中不快,又掏出一两银子。 那账房摇摇头,将两根手指摆了摆。 二十两银子。 徐竹琛一把将剑拍到柜台上,怒目圆睁,她白发红眼,这时候看起来尤其骇人。 那账房被她吓怕了,犹豫着弯下一根手指。徐竹琛作势拿了银子要走,账房赶紧将二两银子拢到自己面前,一面讪笑着,一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徐竹琛的剑。 他又取出一张宣纸,飞快地写了几个字,递给徐竹琛。 徐竹琛看了一眼,上面时间明确,连向哪个方向走多少里都写得清清楚楚,不像作假。徐竹琛点了点头,又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柜台上。 正当未时,以徐竹琛的脚程,现在赶过去绰绰有余。 但她改了主意。 她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让韩令哪怕背上杀人的大罪也要去见,她要知道为什么那个人可以让韩令抛弃她和石松,她要亲眼见一见那个人。 徐竹琛点了一壶猴魁,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整壶,如厕完才动身。 未时已过,韩令想必已经出发。她背着剑,哼着歌,慢悠悠地赶过去。 韩令的确已经动身,不仅如此,他比徐竹琛离雁山客栈要近得多。 酉时过半,韩令已经到了芷水河边。他小心翼翼地带上面具,一面看着书页上对方写给他的字句,一面盘算着还有多久才入夜,浮桥才会出现。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方一合上书页,眼前的河水里就出现了一道亮晶晶的丝线。 那些丝线越聚越多,彼此缠绕着,在粼粼的河水中流光溢彩。天色阴沉下去,一片乌云慢慢移到了雁山客栈的屋顶,四野的鸡犬似乎也惶惶不安,拼了命地叫着。韩令心跳如擂鼓,他翻开书页,看见上面出现了一行秀丽的小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徐竹琛赶到雁山客栈时已是戌时。天色完全暗沉下去,浮桥在夜里显得更加晶莹剔透,在阴沉沉的夜幕下仿佛发着光。 她听说过许多关于浮桥的传说,但仍是有些惴惴。她施展轻功踩上去,才发现浮桥比她想象得要结实许多。 徐竹琛踩着浮桥,一步一步向对岸的雁山客栈走去。 她走到最后一级,原本就阴沉的天空中猛然劈下一道闪电,云层中响起一声炸雷。待到徐竹琛上来岸,浮桥收起,乌沉沉的天空中便不由分说落起雨来了。 徐竹琛顶着瓢泼大雨,接着电光看清了眼前这座两层木屋的牌匾:雁山客栈。 此刻,整间客栈里,只有二楼的一间房间还亮着灯。灯火一豆,在狂风骤雨中摇曳着。 徐竹琛知道,这是在等她。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跃登上二楼的窗台,打开那扇窗。 屋里背对着她坐着一个蓝衣女子,黑发如墨,规规矩矩地用一块扎染的蓝色布巾系着。听见徐竹琛进屋,她又斟了一杯茶。 “徐大侠,请。” 徐竹琛的头发滴滴答答向下滴着水,浑身湿透。她也没讲究,将衣服整了整,接过那杯茶。 是一杯红糖姜茶,红糖补血,生姜暖身。是特地为她准备的。 女子这才转过头来,向着徐竹琛的方向靠近了些。 她的面容清秀温和,黑发垂落两颊,越发显得落落大方。徐竹琛对“那个人”做了许多猜测,却没想到女子是如此温柔的一个人。 徐竹琛听见一阵“咯咯”声,她低下头,看见女子坐在一架轮椅上。 “徐大侠——”徐竹琛打断了女子的话头,说道:“叫我徐竹琛就好。” 女子微笑颔首,说道:“徐大侠豪迈,我不敢失礼。久仰了。” 她凑近了,徐竹琛才发现她腿上盖着一块毯子,遮掩着一双腿。徐竹琛知道自己这样看下去不太礼貌,便抬起头,看向女子的双眼。 这一看,她才发现女子有如此流光溢彩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是深蓝色的,瞳孔是一层雾蒙蒙的灰,绕着细细的黑色,在灯火的映照下斑驳出细碎的金黄暖橙,如同色彩斑斓的万花筒。 她看得太久了,听见女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徐姑娘是在看我的眼睛吗?”她察觉到徐竹琛不喜欢别人称呼她大侠,微笑道,“这是假的,姑娘想看的话,我可以取下来给您。” 徐竹琛连忙制止,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正色道:“还未请教姑娘高姓大名。” 女子沉默了一下,温柔道:“免贵姓郑,单名一个‘语’字。” 这个名字徐竹琛在哪里听过,但她想不起来。她摇摇头,又点点头,问道:“郑语姑娘,我就直接问了,韩令在哪里?” 郑语一双眼睛里看不出情绪,语气也轻轻柔柔的:“韩郎君的确在我的客栈里,但他不想见徐姑娘。姑娘,请回吧。” 徐竹琛险些再次拍案而起,但郑语的目光如此温和,让她的一腔怒火也消了大半。徐竹琛挪了挪凳子,问道:“为什么?他不敢见我吗?” 郑语笑起来,说道:“徐姑娘愿意的话,可以这样认为。” 徐竹琛盯着郑语的脸看了半天,叹了口气。 “他告诉你了对吧?为什么不肯见我。” 郑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徐竹琛将背上的剑接下来,放在桌子上。 “郑语姑娘,你把他告诉你的话说给我,我就走。” 郑语轻轻道:“姑娘一定要听吗?” 徐竹琛点点头,又后知后觉郑语看不到,说:“对。” “韩郎君说,”郑语开口道,“韩郎君与徐姑娘已经是两条路上的人了。他不愿给徐姑娘增加负担,也不再是徐姑娘的挚友了。辜负徐姑娘一片真心,韩郎君十分愧疚。还望徐姑娘珍重。” 徐竹琛坐在木凳上,愣住了。 “……他说,他不再是我的挚友了。” 郑语也沉默了,半晌后,她冷不丁地开口:“韩郎君并非要与姑娘断交,他只是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想让姑娘被卷进来。”她说完这样长一段话,嘴唇却没有动。 徐竹琛惨笑两声,说:“我不能与他同行吗?” 郑语坐在轮椅上,摇了摇头。 徐竹琛哈哈大笑两声,背过身站在窗前,身影像一道修竹,挺拔却落寞。她说:“是啊,韩令有他的路要走,而我……也有我的路。 “我还是不够了解韩令,对他来说,我是朋友;而我,却把他当成我的所有物了。” 她转过头来,闪电映亮了她的面颊: “郑语姑娘,我从昨天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今日,我想明白了。 “原来,让一个与你最为亲密的人走自己的路,不是退步,而是认可啊。” 她拿起自己的剑,微笑道:“郑语姑娘,我也有句话要告诉韩令,劳烦你转告了。” 她走到郑语的轮椅面前,捻起她的一缕头发: “告诉韩令,他一直不是个唱双簧的好材料。” 而后,她退开几步,向着郑语一抱拳:“珍重。”翻身跳下窗户。 “郑语”坐在轮椅上,一时无话。良久,她喃喃道:“你说,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墙之隔,幽暗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咯咯”的声音。一架轮椅从隔壁转到亮着灯的房间,轮椅的主人微笑道: “韩令,一个盲人,怎么会需要彻夜点灯呢?” 那架轮椅上的,赫然是与“郑语”相貌一模一样的一个人。 六-阳州(上) 离开岩城的那晚,徐竹琛淋了一夜的雨。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并非失望,而是伤心。伤心曾经西窗剪烛的伙伴四散天边,伤心曾经一同闯荡江湖的约定,成了一纸空文。她又想起母亲幽幽的眼神,母亲开口道:“竹琛,你真的把韩家、石家的孩子当成好朋友吗?” 她记得自己坚定地点了点头。 曾经豪情万丈说要一辈子做朋友的自己,曾经笑着说一定会拉着石松去琅琊看韩令的自己,依依惜别时忍不住掉了眼泪的自己…… 原来人是很脆弱的东西,期望落空了,心便会受伤,人便彷徨起来。 夜雨倾泻,夜空昏暗。徐竹琛雪白的长发被夜风吹乱,纷乱的发丝被夜雨黏在脸上,好不狼狈。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去,雨幕尽头有一束光,是城门口的灯火。 徐竹琛仔细看了看城门的牌匾——《阳州》。她不知不觉,走到了虞国最北方的一州。 城门口的士兵昏昏欲睡,简单检查了下她的名牒行囊便放她进了城。徐竹琛不愿在半夜吓人,便用黑色的布蒙住自己的头发。走进城门时,她听见身后的士兵嘀嘀咕咕: 一个说:“那女人真是奇怪,浑身都淋了个透湿,不怕得风寒吗?” 另一个低笑一声:“你要真怜香惜玉,就把给你娘老子攒的钱分她一点,让她找个好些的客栈住店。” 最先开口的人便不作声了。另一个人也沉默了一会,从胸口掏出了一点碎银子:“就这些啊,一两半,我省了三个月才省出来的。你娘老子的病好了之后,你得叫我几句‘恩人’。” 徐竹琛轻轻笑了起来——是了,无论嘴上怎么说,真正考验情谊的,都是行动。 就像韩令明知徐竹琛会追上他,却并没有设下任何陷阱机关暗算她。就像徐竹琛明知韩令可能满手鲜血,却仍然愿意相信韩令有他的苦衷。 徐竹琛在二人的脚后放了二十两银子,转头进了城。 好在她虽然伤心,但身体足够健壮,第二天清晨洗了热水澡,和老板娘打好招呼后,一觉睡到吃晚饭,连个喷嚏都没打过。 老板娘是个热情爽朗的人,一个劲邀请徐竹琛下楼陪他们吃饭。徐竹琛拒绝了几次,实在盛情难却,便下了楼。 她淋了一夜、走了一夜,如今已经出了秦州,到了北方的阳州。 石松下落不明,韩令独行前路,往日挚友,只剩她一个人不知何去何从。 禹城的武林大会,因为韩令从中作梗,已然成为一个笑话,早早谢了幕。石松的下落,她一无所知,盲目去找只是耽误时间。回去眉川,意味着她又要被困在囚笼里,亦非她所愿。徐竹琛衡量许久,最终决定到芷阳去。 她仍然在意那副画轴上最后的字,并且,她隐隐有预感,在芷阳等她的会是谁。 徐竹琛走到楼下,但见大堂的桌子上已经围了一干人。加上老板娘,正好三男两女一个小姑娘。老板娘操着秦州口音说了些什么,饭桌上就闹腾起来,小女孩撒娇般拽着老板娘的袖子喊:“嫂子~”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 这幅其乐融融的场景,在徐竹琛看来,不知为何有些熟悉。 老板娘把徐竹琛拉到她身边坐下,几个人便凑上来打听徐竹琛的发色。 书生模样的男子说道:“哎呀,你们真是,没礼貌!我知道,这是白化病,是天生的,病理是伴性遗传……” 小姐模样的女子拍了他一掌:“去!哎,姑娘,你的头发是怎么保养的啊,发质真好,亮晶晶的!白白的,真漂亮。”她说着,手就要往徐竹琛头发上摸。 老板娘手中的帕子一挥,正打中那女子的手。她嗔道:“你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不想吃去把衣服洗了。” 几个人又叽叽喳喳争论起来。徐竹琛连忙拿起一个馒头开吃。一桌子菜总共也就几样,小瓜炒鸡蛋、烟熏烧鸡、笋子炒肉、蒜拌黄瓜……都是些家常菜。虽说并不昂贵精致,但胜在用料实在、菜品新鲜。徐竹琛尝了几口,便也放下架子,大快朵颐起来。 听他们聊着生活琐事,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徐竹琛站起身来要付账,老板娘推拒了好几下,没拗过徐竹琛,高高兴兴地把银子收下了。 徐竹琛睡得太久,此刻毫无困意,正想出去溜达溜达。老板娘看在眼里,便给她指了附近的夜市。并号称是十里八乡最大的夜市。 徐竹琛按照老板娘指的路寻过去,跨过一道小桥,果然看见张灯结彩,灯火辉煌。 夜市里最多的还是吃的。徐竹琛吃过晚饭,因而对其并无什么兴趣,便拨开遮眼的垂柳,向更深处走去。 深处果然有些有趣的玩意儿,吹糖人的、做面偶的、编竹篾的,应有尽有。徐竹琛经过一个卖饼的摊位时,忽然听到一阵声音。 低低的,夹杂在风声中,几乎听不清楚。 徐竹琛眉头一皱,回头看去,却一无所获。 她出门只是为了散心,因此并未随身佩剑。倘若这次真出了什么乱子,她不能保证自己可以靠拳脚功夫保下在场的所有人。 她尚且没有确定该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就听到饼摊老板惊叫一声: “俺的饼呢?俺刚烙的大饼呢!” 饼摊附近的人皆面面相觑,失踪的大饼并不在他们手里。 徐竹琛摸到自己的袖剑,不动声色地慢慢回头。 等她再次意识到自己时,她已经转身向着饼摊,手指也不知何时被划破了。 时间!时间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流动了。 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用内力操纵时间吗?还是说,存在着什么她认知之外的能力?心中疑云密布,好在徐竹琛见多识广,并没有慌乱,而是慢慢用内力裹住全身。 要说这招内力外化,她还是跟韩令学的。 但是,操纵时间,只为偷一张大饼,这让徐竹琛觉得匪夷所思。 果然,她走了没几步,时间瞬间静止。徐竹琛失去了意识,但她的内力敏锐地察觉到了唯一一个在活动的人。 当时间恢复运转时,徐竹琛飞快地锁定了刚刚活动的人。她施展凝清步法,不动声色地挪移到那人身边,一把将她的手擒住。 被她擒住的女孩吃痛回头,一双大眼睛迅速滴下两滴眼泪来。 徐竹琛愣住了,开口道:“你是…… 见徐竹琛有些发愣,女孩没被捉住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时间再次静止,女孩用力想要掰开徐竹琛的手,但她的手就像铁钳一般,怎么扯也扯不开。眼看时间静止就要结束,女孩一时心急,拉着徐竹琛就往旁边树林里跑去。 等到徐竹琛终于活动,眼前的女孩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徐竹琛知道她已经无计可施,这才松开女孩的手腕。 “你是,”徐竹琛看着她的衣服,说道,“你是刚从秦州来的吗?” 女孩身上的白色衣服早被她抹成了灰黑色,多亏徐竹琛曾见过它曾经白赭相间的样子,才依稀认得出。她赭色的裤子就更惨不忍睹了,破破烂烂不说,颜色如同开了染坊般混乱。就连她原本编得精致的长发,此刻也只是用衣摆撕下来的布条简单绑起来,蓬乱如鸟窝。 若不是一张脸抹得如同叫花子,睫毛上还沾着些眼屎,女孩多少也算是个美人胚子。 女孩见徐竹琛似乎认识她的样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开口也语无伦次:“不,不是,别,我,我不是……” 徐竹琛没做他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用怕,我只是见过你一面而已。” 女孩仍是一脸不信任:“那你为何抓我?我手腕现在还在疼。”她扭了扭手腕,悄悄绷紧肌肉,做出防御的架势。在徐竹琛看来,像一只炸毛的小猫。 徐竹琛拍拍脑袋,说:“我抓你,是为了让你把饼还回去。” 女孩明显放松了下来,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饼?我身上可没有饼。” 徐竹琛转头看向饼摊,老板刚烙好的饼重新出现在鏊子上,葱花鸡蛋玉米面,虽然拉嗓子,但确实香味扑鼻。 看看女孩的神情,不难猜到,她是在老板喊叫之后,惊惶着将饼还了回去。 徐竹琛不由分说地拿起女孩的一只手。 女孩的衣服脏得不忍卒睹,一双小手倒是干净。只是白白净净的手心里,不知何时起了几个红肿的水泡。 刚刚偷饼还饼太紧张,女孩并未注意到自己的手有何异状,此刻看见了,才觉得钻心的疼。方才就泫然欲泣的一双眼睛,扑簌簌落下泪来。 徐竹琛看她哭得实在伤心,手伸进衣襟里翻了翻,掏出一个小瓷罐。 她用指腹沾了点药膏,轻轻揉在女孩手心里。女孩的抽噎声渐渐消下去,手心的水泡虽然还未消失,但痛觉已经去了大半。 女孩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徐竹琛:“谢谢姐姐。” 徐竹琛点了点头,放好药膏,拉起女孩的手腕:“走吧。” 女孩挣了一下,没成功,眨巴着大眼睛扮可怜:“姐姐,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徐竹琛步履未停:“去道歉。” 她把女孩拉到饼摊前,自己先深深一拜。 “大娘,我妹子逃家出走,多日未吃饭了,所以才心起邪念偷了您的饼。我已经教训过了,她把饼还给您了,也主动要来道歉。” 说着,她把女孩往前一推,女孩踉踉跄跄地上前一步,手心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三钱银子。 她红着脸把银子递给饼摊的大娘,低着头,声如蚊蚋:“大娘,对不起,我知道错了,要打要罚都随你。” 老大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没有接钱。她温柔地揉了揉女孩的头,又拿了几张大饼递给徐竹琛。 “丫头,你是个好姐姐。你妹子知错能改,也是好孩子。钱你们拿回去吧,这几张饼就当送你们的。” 女孩看了一眼徐竹琛,徐竹琛轻轻扬了扬下巴。她便轻手轻脚走到饼摊后面,把银钱放在桌上。 徐竹琛不客气地接过大饼,拱手谢过,然后拉着女孩就跑。 二人一直跑出夜市,跑到一片勾栏瓦舍才停住。女孩靠墙蹲下,累得汗流浃背,扶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 饶是如此,她还是对徐竹琛露出一个笑脸:“姐姐,你人真好。” 徐竹琛轻笑一下,说道:“你要真是这么觉得的,就快点回家去吧。” 女孩愣了一下,装傻道:“回家?我家里没钱,我是出来讨生计的。” 徐竹琛不说话了。她不喜欢别人对她耍心眼,更别提将这种摆在台面上的事含混过去。女孩看出她的不悦,只得低头认错。 “对不起,”她说,“但我真的不想回去。” 徐竹琛看她认错态度诚心,气下了一半。 “为什么?” 她的眼神落在女孩的衣物上,女孩登时明白,徐竹琛早就看出她的家庭非富即贵。女孩叹了口气,说道: “姐姐,我不会武功,读书也读不出名堂来。虽然投胎在一个富贵之家,但家里看我这样愚笨,就绞尽脑汁想着我还有什么用处。 “我家北边有个富有的老头,刚死了发妻。我家人便寻摸着要把我嫁过去,还告诉我,等我去了,就是正妻,那些子女全都在我名下。” 女孩自嘲地笑了,眼泪滴滴答答砸在她的鞋面上。 “你说,我要那些子女干什么呢?” 徐竹琛默然。女孩的境遇,她之前从未体察过。 她蹲在女孩面前,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女孩愣了一下,乖巧地趴在她背上,双手环住徐竹琛的的脖子。 “姐姐,”她在徐竹琛耳边吐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徐竹琛托起她的双腿,道:“先到附近找个澡堂,给你好好洗洗。” 她步子很快,女孩在她背上颠呀颠,觉得好玩,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徐竹琛也无声地笑起来。她没有回头,一边目视前方,一边问:“我是眉川徐竹琛,你叫什么?” 女孩顿了一下,笑声也戛然而止。她愁眉紧锁道:“竹琛姐,我告诉你之后,你能发誓不告诉别人、不告诉我的家人吗?” 徐竹琛点了点头。 女孩被她点头的幅度颠了颠,笑出声来。她说:“我叫肖校,小月肖……学校的校。” 六-阳州(下) 帘外青青草一层,树下喳喳燕啼声。灿烂的阳光穿破云层,照在树上,树叶间筛下了无数碎金色的光斑,落在低矮处的花丛里,好不艳丽。 春光无限,她却只能困在学堂里,听着先生枯燥的讲课声。关杉看着窗外的景色,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课本上都说“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她这只早莺飞不出暗无天日的笼子,只能看着伙伴们在树枝上嬉笑歌唱,满心羡慕。 正发着呆,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声音,是讲台上的蓝衣先生在叫她。 “太子殿下,请回答这个问题。” 关杉被他的目光盯着,只觉得如芒在背。她尴尬地站起来,因着并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只得讨好地看着先生,露出一个恳求的笑。 蓝衣的先生并不买账。他走下讲台,翻看关杉的课本。 只见课本上,他刚刚提到的知识点一个都没记下来。围绕着书上工工整整的印刷文字的,是几幅潦草的毛笔画,其中一副画上牵出一个箭头来,正指着着四个字“肖阑是猪。” 她画的居然是只猪。肖阑死盯着课本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形来。 肖阑将她的课本卷起,砸在关杉桌面上,脸色不虞。关杉见状,立刻低头求饶。 “对不起肖阑我真不是故意的,这段我怎么也看不懂,我下次不会再犯了。” 肖阑皱着眉头,似乎想说出什么重话,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下去了。 “关杉,”他说,“这段历史,我已经是第三次给你补习了。” 关杉沮丧道:“我知道,我,我不是故意不学习,但是外面天气真的太好了……” 肖阑叹了口气,转过身:“关杉,你好自为之吧。再这样下去,你该怎么做一个皇帝?” 谁想做这劳什子的皇帝! 关杉在梦中喊出这句话,猛然惊醒。她向四周看了看,只见一个女子正倚在她身后的隔板上,一头白发盘在头顶,雾气中,影影绰绰仿若仙人。 她想起来了。 她好不容易从肖阑手底下逃跑,混进运泔水的船上出城,却被船夫发现,险些遇害。她几乎用尽了手中的符纸,才勉强逃出船夫的毒手。等她湿漉漉地爬上岸,已经到了秦州安埠。 后来,她饿得到夜市上偷饼,却被徐竹琛逮了个现行。徐竹琛要她道歉后,没有责罚她,却带着她到澡堂泡澡。 她骗了徐竹琛,心里并没有特别多罪恶感。可徐竹琛对她的态度,却实实在在让她羞愧了。 眉川徐竹琛,关杉想,真是不愧其名。 解箨新篁幼,亦有岁寒姿。筠心似君子,澹如自相持。徐竹琛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 关杉往徐竹琛的方向挪了几步。池底嵌着玛瑙石,水滑滑的,走了几步,她就懒得再动了。 她俩所在的浴池近一丈宽、两丈长,足够容纳十人,徐竹琛倚在浴池中间的隔板上,身体十分放松,不见一点习武之人常见的戾气。 戌时正是澡堂最热火的时间,其他间浴池皆不够容纳两人,徐竹琛无奈只得选了这间。饶是付了一大笔钱,关杉进池子之前,还是被澡堂掌柜捏着鼻子赶去后院,先冲了个澡。 趁此机会,她狠狠吃完了一块葱花鸡蛋饼,还故意把不爱吃的葱花扣下来,丢进后院的水井里。 做完这些,她心情大好地进了浴室。 方一踏进去,就看到烟雾迷蒙、水汽氤氲。硕大的浴池中央立了一块竹隔板,两边的人只能影影绰看到一点背影。徐竹琛在隔板一边,关杉就自觉地去了另一边。 浴池地面上放着玫瑰花瓣、浴盐、各色小吃和浴巾。按照规格,本来还应该有两三个搓澡的,但关杉怕泄露身份,徐竹琛也觉得麻烦,便取消了这项服务。 她把身子藏进池水里,留出一双眼睛,偷偷觑着徐竹琛。 徐竹琛的长发白如霜雪,身上的肌肉随处可见。穿着衣服看不出来,但泡在浴池里,举手投足就看得明显。她手长腿长,一身的武艺,就连手掌上也满是练武的茧子。 如若我也会武功就好了。关杉想。 她慢慢蹭到岸上,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饼,小心地用手托着,不让饼渣掉进池水里。 “竹琛姐,”她咬了一口饼,声音含混不清,“你能教我学武吗?” 徐竹琛在水里慢慢转过头来,声音也水汽缭绕:“为什么想学武?” 关杉不假思索地开口:“学武多帅气啊,学了武就没人敢欺负我了。”她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妥,连忙找补道:“诗佛不是有句诗吗,‘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当百万师’。那么恬淡的人都能做出这样的诗,想必习武之人向来是备受尊崇的。” 徐竹琛笑笑,道:“肖校,”——关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回过神来赶紧应下——“习武绝非一蹴而就,就算极有天赋,打基础至少也要五六年。你想习武,我能够带你入门,但能否坚持下去,靠的是你的毅力。” 眼前的徐竹琛还是仙子般的样貌,在关杉眼里却变成了肖阑的模样。 她最烦别人说教,虽说徐竹琛对她有恩,她仍是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揉揉眼睛,道:“刚刚眼睛进水了。” 徐竹琛没在意,也坐到池边。她看了眼并没有专心吃饼的关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看关杉,如同看一只淘气的小猫。先前关杉浑身脏兮兮的,整个人像脆弱又凶猛的流浪猫。此刻洗得干干净净,围着浴巾坐在池边上,湿漉漉的头发乖顺地披在背上,就像一只圆乎乎香喷喷,刚刚洗完澡的狮子猫。 徐竹琛有一只漂亮的鸳鸯眼狮子猫,祖籍元州,最爱与人逗乐。她不在家时,狮子猫就由她的弟弟照管。但她每次回家,猫儿都会热切地扑上来。 她此时才发现,关杉的长相乖巧清丽,螓首蛾眉,真的像只小猫。关杉天生一双好看的杏仁眼。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乖顺,眸子里却时常藏着狡黠的光。徐竹琛实在喜欢她的性格,便看着关杉,语重心长道: “肖校,我并非是泥古不化之人。但武学,向来是入门难,出师更难的学问。你所求的‘受人尊崇’或是‘看着帅气’,都不是入门武学的好理由。能达成这两点的事何其之多,无需执着于习武。 “很多人拜师学艺之后,明知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所成就,还是坚持了一辈子。对他们来说,昂贵的并不是学习新技艺的困难,而是抛弃已有的技艺带来的恐惧。如果一生都投入在一件事上,人会习惯,也会被困住。 “肖校,我不希望你落入这种境地。” 关杉听出了徐竹琛的弦外之音:她并没有学武的天赋。她知道徐竹琛这是铁了心要拒绝了,便也没再纠缠。 她放下手里的饼,轻轻依偎在徐竹琛身上,小声道:“我也不是想吊死在这棵树上。竹琛姐,其实我学武,也是因为身无长物……我一直都想从家里跑出来,但从来没想过,跑出来之后会这么艰难。” 徐竹琛伸手环住她,笑道:“但凡是人,总有所长。你若有心,也可以慢慢学。” 关杉便环住徐竹琛的胳膊,撒娇道:“竹琛姐,那你说我擅长什么?” 徐竹琛笑道:“我看你小脑瓜精明得很,做个账房不在话下。”她顿了一下,又说:“你若是不介意,安埠这里也有和我家关系不错的镖局。到时候,我介绍你到那里去。” 关杉立时抬起湿漉漉的双眼,浅棕色的细软头发也顺着肩背滑下去。她用两只水泡还未消下去的手握住徐竹琛的手,道: “竹琛姐,我从小就想有个姐姐,不是一味哄着我、靠讨好我度日的人,也不是对我又惊又怕、不肯靠近我的人……竹琛姐,如果我从小就有你这个姐姐,该多好啊。” 她说着,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看上去深情无比。她的眼泪砸在徐竹琛手臂上,温热地滑下去。 关杉的手臂比徐竹琛细一圈,她向来对自己的纤弱心甚恨之,此刻,这份纤弱却成了她打动徐竹琛的必要因素。 果然,徐竹琛很吃这一套,抬起肌肉分明的手臂将她环抱在怀里。 “我还要到芷阳去,如果你不想走那么远的话,我明天就带你去。” 洗完澡果然浑身轻松。徐竹琛得知关杉没有住所后,主动邀请她到自己下榻的客栈住。盛情难却,关杉高高兴兴地换上徐竹琛给她买的新衣服,往客栈走去。 天色已晚,走到客栈时,老板娘却还在门口站着。 “哎呀,徐姑娘。”老板娘抬起绢扇,叹道,“我可等到你了。最近安埠可不‘安’,大街小巷地,到处抓着人盘问呢。” 关杉抓住徐竹琛的袖子,浑身一抖。 老板娘这才看见一身黑衣的关杉,惊讶道:“徐姑娘,这位是?” 徐竹琛忙道:“这是我妹子,逃家出来找我的。在这住几天,跟快就回。” 老板娘促狭一笑,说:“依我看,这位小姑娘倒不像徐姑娘的妹妹,而像……” 她凑到徐竹琛耳边带着笑意说了几个字,徐竹琛的脸爬上了几缕红晕,让关杉不由得好奇起老板娘的话来。 “掌柜的,我妹子也是要名节的,这样的玩笑话不要再说了。”徐竹琛的声音在夜风中十分清朗,“况且……徐竹琛已经心有所属。” 关杉和老板娘都愣了一下,徐竹琛却面色不改,朗声道:“徐竹琛所爱的,是这个江湖。徐竹琛毕生夙愿,就是江湖安定,海晏河清!” 关杉有些脸红,老板娘也对刚刚开的玩笑有些不好意思,赶忙邀她们二人进屋喝茶。关杉猛喝了两大杯子,才上楼去。 徐竹琛已经铺好了床单褥子,扯下来一个枕头准备打地铺。关杉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问道:“竹琛姐,我和你一起睡地上吗?” 徐竹琛笑道:“现在也快立夏了,你不怕被蚊虫鼠蚁咬的话,就来和我一起睡。” 关杉立马脱了鞋爬到床上去,又探出头问道:“那姐姐你没事吗?” 徐竹琛点点头,从胸前掏出一瓶清凉油:“我有这个,蚊虫都不敢近身。” 关杉哭笑不得,放下床帏准备睡觉。 一帘之隔吗,她听见徐竹琛均匀绵长的吐息声。她的吐息稳且慢,像均匀奏响的乐曲。 关杉又做梦了,她向来多梦,但这次不一样。 她看见肖阑睡在她身边,与她十指相扣,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暖黄的日光中,肖阑看上去温柔无比。 关杉笑起来,肖阑也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他说:“殿下……” 关杉摇摇头,肖阑便改口道:“阁下。” 关杉又摇头,她说:“叫我的名字。” 梦里的肖阑深沉又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道: “肖校,肖校!起床了!” 关杉摇摇头,她还不想离开她的好梦。 徐竹琛放下包袱,一手提着关杉的领子,把她拎到墙边站着。 “快起床,”她拍了拍关杉的脸颊,“再不起床,镖局的人就走光了。” 关杉这才迷蒙地睁开眼睛,眼前的褐发黑眼的肖阑消失,变成了白发红瞳的徐竹琛,吓得她腿一软摔坐在地。 “我……我死了吗?” 徐竹琛无奈地把她提起来站好:“肖校,是我,徐竹琛。” 关杉这才想起来昨天经历的一切。她看着整装待发的徐竹琛,她刀削般的面庞精致又豁朗。不施粉黛就艳压群芳。关杉看久了,多少有些羡慕。 “别看了,”徐竹琛冷不丁开口道,“再看,你脸上的哈喇子也还在。” 关杉脸红,她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洗漱好,跟着徐竹琛往外走。 出门前,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客房的木窗:窗外一片郁郁葱葱,阳光穿过窗纸落在室内,端得是明媚耀眼,欣欣向荣。 她带上门,匆匆追上徐竹琛。屋外阳光灿烂,她们都坚信,自己会走进一片更加明亮的未来。 七-郑语(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徐竹琛独自西行时,韩令和郑语坐在雁山客栈里,两相对望。虽是默默无话,但五年笔友的默契,早让他们知晓这是对方最安全舒适的状态。 徐竹琛走后,韩令早早摘掉面具,拆掉了轮椅里的支撑。恢复身高后,他看上去仍然瘦削单薄,但胜在骨架高大,站在郑语身边,看上去也是气势逼人。 半晌后,他走到郑语面前,悄悄地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韩令,”郑语的一双眸子盛着火光,瑰丽夺目,仿佛淬火的剑胚,“我虽然看不见,但还是听得到的。” 韩令收回手,佯嗔道:“我说话时你总能看着我,精准到高度。我这不是怕你心机深沉,故意示弱骗我吗。” 他这种谨慎好算计的性格,倒也好意思指摘郑语心机深沉。 郑语也没恼,勾起嘴角轻轻笑起来:“我要骗你,何至于动用心机?我早把房间地面凿穿,让你摔个大马趴。” 他们相对一笑,似乎都回到了五年前,少年豪气,因书结缘的年纪。 韩令坐回轮椅上,郑语的目光也跟着转到他脸上。他从胸口取出那本书,轻轻翻动几页——整本书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他和郑语的对话。 从年少时互相呛声的,到长大后彼此理解的,再到近年来的相互扶持。他们就这样神交了五年。 韩令将书放在桌子上,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能见到你,我相当的……出乎意料。” 郑语微笑道:“怎么?是没想到我是个残废的瞎子,还是没想到我是雁山客栈里,被穿得神乎其神的主人?” 韩令笑着摇摇头。 “我没想到,你居然没有看不起我。” 他捏住轮椅的扶手,轻声道:“一个信誓旦旦要做武林盟主,却一无所成的人。” “我逃出来的这一路上,隐姓埋名、伏小做低,无论是师门里对我抱有善意的师姐、替我担心怕我身死擂台的同门、还是竹琛——”他又叹了口气,“他们无一例外地,在施以善意的同时,是打心底里看不起我的。” “扪心自问,我的确不是个让人看得起的人。 “江湖上如何传闻?是了,我在仇人家里忍辱偷生七年,从未想过替家人报仇;我在武林大会上用尽了下作的手段,还将那人打了个半死; “不仅如此,我作为一个武者,甚至没有内力。连傍身的这点内力,都是来自我最好的兄弟,石松的……” 郑语神色未变,温和道:“韩令,你走极端了。就我所知,至少徐竹琛姑娘绝无半分轻视你的意思。” 韩令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郑语又说:“更何况,你的奇功是我所教,我怎会看不起你?” 韩令转头看向她,唇边这才噙了些笑意。 “是啊,我是千古罪人、武林之耻。” 郑语也笑起来。 “那我就是罪人帮凶,你的共犯。” 桌上的油灯燃尽,火苗抽搐几下,不再燃了。 “夜深了。”郑语上前拿住那盏油灯,轻轻对韩令说,“先去睡吧。” 她引着韩令去客房,轮椅的轮毂慢慢压在木地板上,发出柔软又充满韧性的“咯吱咯吱”声,仿佛宣告对于领地的熟悉。韩令紧紧跟在她身后,一片向着他们涌来的黑暗里,郑语是唯一指引他前行的明灯。 “到了。” 韩令上前一步推开房门,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彼时夜雨已经停了,云开雾散,一轮明月皎白地挂在天穹上。月华透过古朴的雕窗照进来,让整个房间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色,迷迷蒙蒙,宛若仙境。 推开窗户,眼前的芷水浩阔无垠,月光洒在奔流的芷水上,被搅成一片一片,波光粼粼。 韩令转头看着郑语,她的身子隐在黑暗里,一张脸却被月光温温柔柔地映着,仿佛月亮对美人的礼赞。 韩令努力收住自己的感情,对郑语道了谢,关上房门。 借着月光,他脱靴坐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五年前,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能够从慕府逃出来,还能够见到书页那端的人。 那时候,韩令十七岁,正是最为年少轻狂的时候。慕云潼为了折辱他,总能使出各种卑劣的手段。 某个炎热的中午,慕云潼的小厮忽然将他叫到柴房里,要他把柴房里堆着的几十袋书送到后院烧掉。 韩令看看堆满柴房的麻袋,又看看小厮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阴沉着脸就把一袋书抗在肩上。 麻袋很沉,里面的书硌得韩令肩背生疼。但他一声不吭,硬是将一袋又一袋书扛在肩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后院走去。 小厮本来准备拿他取乐,看见韩令不仅没有抱怨,反而勤勤恳恳地将书本搬走,顿时有些失望。他跟在韩令身后,想方设法说了些难听的话,又给他使了几个绊子。韩令一概当作听不见。甚至小厮故意将他绊倒,他也只是爬起身拍拍脸上身上的灰,继续视若无物般往前走。 小厮彻底失去了兴趣,说了句“好好搬,小心主人打你”就离开了肮脏的柴房。 韩令全当他不存在,又走回柴房。 疼,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疼得颤抖,两腿被压得直打哆嗦,瘦弱的胳膊已经被勒得发红。 恨,身上每一个尚且存活的念头,都是对慕云潼、对小厮、对所有人的痛恨。 韩令一袋一袋搬着,仿佛感受不到疲惫。下人们早就看不惯他的“故作清高”,自然不会给他留晚饭。韩令只觉得自己仿佛融化了,汗水一滴一滴落进地里,身上的麻袋几乎就要将他压垮。 他再次走进柴房,但颤抖的两臂再也扛不动麻袋。他尝试了几次,却不知怎的将麻袋解开了,几十本书哗啦啦摔在地上,爆发出一阵巨响。那些柔软洁白的书页,如同他一去不复返的人生。 经过柴房的人听见一声巨响,连忙冲过来问:“怎么回事!”韩令两腿战战,眼前发黑,几乎看不清东西。耳边一阵阵嗡鸣,他知道自己即将失去意识,也知道自己又要挨鞭子了。 鬼使神差地,他用最后的力气捡起了一本书,塞进怀里。 韩令醒过来时已经是午夜了,他试图支起身子,手臂双腿却如同没了骨头一般酸软。兴许是因为他晕倒时不会惨叫,慕云潼并没有鞭打他,而是让人将他送回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也就是一个大通铺。韩令小心翼翼地将书从胸口掏出来,都惹得身边两三个人不满地咂咂嘴。 那时他捏着那本书,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此发生了改变。 屋里没有灯,韩令便蹭到窗前,借着月光打开书页。 那是本极新的书,封底还写着成书日期,就在上月末。能写下这样厚的一本书,上月才付梓,这个月就即将葬身火海。写下这本书的人,会想到吗? 他翻过一页,看到扉页上题了一个极为娟秀的名字:兰知清。 韩令在慕府困了两年,已经与外界脱节。看到这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令他浑身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 他翻开正文,发现这是一本讲时花养草的书。 韩令心里刚刚燃起的火焰被大雨瞬间浇灭了。他心里说不出得难受,翻动书页的手指颤抖起来,身上的痛觉也不断鞭笞着他。 翻过几页,韩令的双眼模糊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在书页上。 他在慕府做了两年杂役,说长绝不算长,但七百三十一个日夜,他无时无刻不想着从这里逃出去。 他曾经是眉川最出名的少年天才,是父母倾尽全力培养的接班人,是弟弟妹妹最信赖、最敬爱的兄长。 他曾经是崩云掌最出色的继承人,是和竹琛老石一起策马打抱不平的少年侠客,是策马扬鞭随心所欲的孩子。 如今身在尘泥时,却恨不能没有过美好的回忆。 他何尝没有幻想过“奇遇”?拥有一本书,能让他断裂的经脉恢复如初;抑或让他拥有上天入地的能力,可以离开这令人绝望、受人欺凌的地方。 韩令失魂落魄地想,我这一生,恐怕都要在这里度过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想要擦掉书页上的眼泪,但他看向书页时,却发现上面的眼泪已经无影无踪。 夏夜的确闷热,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将眼泪蒸发。韩令心怀希冀,将书页对折,压出了一道痕迹。 果然,没过多久,书页就被抻平,方才的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韩令听到自己心跳如鼓。他不顾身上的酸痛,爬到炉灶边捡了一块小小的木炭。 “你是谁?” 漆黑的碳粉骨碌碌滚落在书页上,韩令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三个字,紧张地等待回应。 但对面却不知是没有关注还是去睡觉了,老半天没有动静。 韩令怕对面觉得自己的语气是质问,连忙添上几个字:“我乃眉川韩令,武林盟主之子,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韩令盯着那几个字,犹怕不够谦卑。他一直盯到自己险些睡过去,对面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不死心,又将书页前前后后翻了几遍,也没有找到其他任何一个字。 韩令手里捏着那本书,心里空茫茫地,想,苍天啊,你给予我的那些馈赠,为什么都一一收回了呢? 韩令把书塞进怀里,跌跌撞撞地爬回自己的铺盖。一路上撞醒了多少人自不必提,那些污言秽语,他也全当耳旁风。 他躺回铺盖上,听着身边的人骂骂咧咧地找夜壶。尿液落进夜壶,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骚味。他犹然不觉,只是抱住那本书,自顾自地盯着房梁。 盯久了,眼睛酸涩起来,就忍不住把书抱得更紧。 韩令一夜没睡,那本书的对面,也一夜没有人回应他。 第二天他拖着浓重的黑眼圈爬起来,准备去干活,却被传令的小厮截住,告诉他:“主人传下命令来,你昨日累坏了,今天可以休息。”他说完这句,也没再说什么难听的折腾韩令,急匆匆离开了。 想来,慕云潼毕竟也是韩令父亲的首徒,他最温和可靠的大师兄,和他一起长大的家人。这些年来,慕云潼的薄待,说不定只是手下人的狐假虎威。 但慕云潼与他有旧,小厮没有。今天,小厮的反应很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必要一探究竟。眼看着方才后院前庭的人,都看见了小厮来向他传话,韩令便回通铺换了双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宅。 慕云潼不在主卧,韩令便去客厅寻他。他放轻步子,一路走到客厅前,隐隐约约听到了些讲话声。 韩令便矮下身子,蹲在窗外的一丛竹芋里。 他听见一个男声,很苍老,带着些微的笑意:“这种生意,可是双赢啊” 慕云潼也低笑着,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 一个穿透性很强的女声说:“那么,我就提前恭喜阁下了。等这桩生意做成了,再来登门拜访。” 慕云潼连忙站起来,说道:“不敢当,实在不敢当。小人如今的地位,全仰赖阁下的垂怜。” 韩令听得直皱眉,刚想站起身来怒斥慕云潼奴颜媚骨,就听那个男子说:“那么,为了不辜负我们的期待……武林大会的事,就有劳慕盟主了。” 韩令如遭雷击,浑身发麻,摔坐在地上。 好在慕云潼正在送客,并未听见这边的异响。韩令狼狈地坐在花草中,满心不解。 慕盟主? 尽管宅中消息闭塞,但武林盟主易位这种事,应当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才是。就拿他父亲韩伯历来说,韩伯历当选武林盟主时,眉川街上的小孩都唱着童谣: 韩盟主,真神奇 崩云掌,翻天地 你家若是有困难 打抱不平他第一 慕云潼继任武林盟主,但连慕府中都杳无消息。韩令想不出这是为什么,但他明白一件事:慕云潼的继任是以害死他父亲为前提的。 而慕云潼今日一反常态地宽待他,韩令冷笑,是以武林大会即将召开,他慕云潼不愿让贵客因为虐待韩令而改变主意,为前提的。 你要召开武林大会以扬名,那我便偏要让你算盘落空。韩令扶着墙站起身来,准备去前门拦截客人。 忽然,他感到胸口一热。 韩令今早醒来前,怕被同屋的人发现,将书藏在了胸口。方才太过愤怒,他差点忘了这回事。 韩令有些烦躁。他将书掏出来,刚翻开,就目瞪口呆。 就在他昨晚的木炭痕迹下,多出了一行娟秀的红色小字: “韩令,不要冲动,尽快回房,珍重。” 七-郑语(下) 韩令看着书上的字,再三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 “不要冲动”,为什么冲动?“尽快回房”,对面怎么知道他不在房间里? 韩令有些骇然,但他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对面如果能掌握他的动向,说不定也能告诉他怎样才能逃出慕府,怎样才能报仇雪恨! 他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四处环顾一圈。慕云潼的花园堪称一尘不染,泥土也十分规整,仿佛被驯服的野兽,里面连石子都没有,更别说碳块。 韩令没有找到碳,便狠狠心,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忍住痛觉在纸上写字: “你是谁?你知道我在哪里?怎么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他太急切了,血液在纸上晕开,几个大字逐渐失去形状,变得模模糊糊,几乎看不清字和字的边界。 韩令看着纸上的字有些忧心。怕对面看不清,他咬着牙在衣服上擦了擦血迹,准备再写一遍。 伤口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十指连心,到底是难以忍受。 这时,书页上开始断断续续显出那娟秀的红色笔迹: “我姓郑,镇南郑。韩令,不要拖延,慕云潼即将返回,走右边树丛的小路回房。 “至于你想知道的,我会告诉你。” 韩令读完这段字,脸上的急迫担忧一扫而空,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 是了,和他猜想的一样。 对面的人能看到他的处境,知道他的动向,并且对他抱有善意。 若非看得清楚,不会知道慕云潼这个名字,更不会知道韩令与慕云潼的关系。若非抱有善意,她不需要给韩令支招,韩令的死活完全与她无关。 前两者可以实际地帮助他,可最后一点,才是韩令真正需要的。 这两年里,并非没有人向他伸出援手。可那些人,多数是为了“韩盟主之子”的名声来帮助他。韩令看得出,那些人并不是真心想要帮他,而是打算借韩令的“正统”为自己谋得好处,最好是能够得到所有好处。因此,他们在发现他经脉尽断,内功全失后,无一例外地皱起了眉头。 他们的确想要一个废物,一个傀儡,但韩令的状况,已经不配称为“武人”。 至于剩下的一小部分,他们多数曾经受过韩伯历荫庇,因此欲救韩令而报恩。少数的,他们与韩令有所约定。那些人并不在意韩令现在是个废人,甚至不介意韩令此后都将是个废人。 可韩令受不了他们的眼神,怜悯的,忍耐的,自我满足的。曾经有一次,景家的两个护卫一把火点燃了慕府的偏房,要接韩令出去和少宗主——景家小姐——成婚。他们如此谦恭,如此尽心尽力,仿佛韩令真的是易容大派景家所求的姑爷。 但他们的眼睛说出了他们的真心话: 蝼蚁。 韩令曾为景家的面具制作提出过突破性的想法,因而巩固了景派在江湖上的地位。无论怎么说,他对景家是有恩的,受景家辛苦运筹救出苦海,本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这份恩德,眉川的韩令受得起,禹城的韩令却受不住, 他知道,自己这样出去,并不会成为景家小姐的夫婿,而会作为一个废人被景家养起来。不仅如此,景家对他会呵护备至,绝不会有一点疏漏。 可这样离开禹城,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如果韩令离开,慕云潼会立刻宣告韩令的死讯。此后,哪怕韩令修炼了无上妙法,也无法堂堂正正地为家人报仇。 如果韩令离开,他这辈子都会被慕府的一切困住,认为自己是个逃兵。忍辱偷生固然不好受,可做一个懦夫,同样让他感到耻辱。 如果他今天走出这扇门,会有更多的无辜的人因为他,经历与他一样的痛苦。 更何况——韩令自嘲地想——如果离开,他就会一直看到那种眼神。 看蝼蚁的眼神。 韩令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接住墙上那只手,而是后退两步,郑重地向两位护卫一抱拳。 “二位大哥,景家的好意韩令心领了。韩令不配二位大哥这般相助,亦不愿受无以为报之恩。咱们就此别过。” 他转过头,不去想那二人困惑的表情,一步一步走进火场中。 镇南郑氏,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是哪里的勋贵? 韩令心里还有更多的问题想要问,但时间紧迫,他便先矮身钻进了右侧的树丛,迫不及待地爬回了屋子。回来的路上,还被带刺的阿佑藤缠住右腿,险些爬不出来。 甫一进屋,他迅速找到水盆把手和脸洗干净,二话不说缩进了被子里。 果不其然,他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两个人边说边走进来。 其中一个说:“慕盟主有意造势,就由你在明处宣扬,我在暗处制造舆论。记好了,切不可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丢了盟主的脸面。” 另一个冷冷地说:“真是好计算。马大人你在暗处不必束手束脚,有什么行差踏错,也是我受千夫所指,被万人唾弃。” 姓马的男人叹了口气:“明玉,不要在这时候与我置气。” 名叫明玉的女子哼了一声,一手推开房门,愤愤说道:“哥,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被人管束。曾经我们在雁山,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不是过得很快活吗? “为何你一定要这时下山,和慕云潼那种欺师灭祖的小人合作?” 男子无奈道:“明玉,眼下的武林已经不是我们熟知的那个武林了,事事都有新规矩。韩盟主不能审时度势,所以落得现在的下场;慕盟主则——” 他话说道一半,忽然停住。韩令知道他是看到自己了,更是紧闭双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女子向他走了几步,丝毫没有掩饰声音,听上去兴奋无比:“哥,这里可有个大活人呢,万一他听见了咱们说的话,就危险了。 “你不是主张‘仁’吗?马大人,你说现在怎么办,是留着,还是我现在动手?” 韩令听见男子长叹一声说:“明玉啊……” 他胸口的书册又是一阵发烫,似乎有什么圈住了他,让他一时动弹不得。 以此同时,男子走到他面前,探了探他的呼吸脉搏,摇了摇头。 他的虎口、食指、中指都很粗糙,是常年练刀之人。 “明玉,我们来的时候,你看外面的人,是不是各个都很忙碌? “现在还未过午,慕盟主家中却有个下人在房内睡觉。”他说,“你好好想想,这个人的身份是你我能动的吗?” 女子的气焰霎时消了大半,她跺了跺脚,忍不住嘟囔了几句:“算你有道理……但是谁像你一样动手前还顾虑这么多呀。” 男子短促地笑了一声,打发她出去看门,她便不太情愿的出去了。 韩令正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就听见男子对他用了传声入密: “韩郎君,希望您不要对我刚刚说的话感到不满,也不要责怪我不懂事的妹妹。 “我名为马立,曾经是韩盟主手下的暗部。像我这样的人,你一定看不起。 “我很清楚,韩盟主和卓夫人都是光风霁月的人物,但这样的人也总有用得到我们的时候。盟主夫人在世时,我们便是黑夜里的阴影,卑贱,但也能存活。但盟主夫人离开后,我们就是最先被清算的一批。 “若是没有慕盟主,如今我们这些人,将会经历更血腥的屠戮。 “韩郎君,我知道你经脉尽断,已经无法习武。但慕盟主至少留下来您的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种道理,您应当比我更了解。 “韩郎君,这些话您能听见也好,不能听见也罢,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马立此生做过太多肮脏的事,不配为郎君驱使。但若是郎君又需要,就吹响这个哨子,我定会不辞万难,赶赴郎君身边。” 他说完,解下胸前的一个玉哨,放在韩令身边,抱拳离开。 遗憾的是,当时的韩令并没有内力。马立的殷殷嘱托,听在韩令耳中,却只是一片嘈杂。 直到许久以后,韩令才明白马立对他说的一席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时他抚摸着挂在脖颈上的玉哨,唏嘘不已。 说回当时,韩令听完一阵嘈杂后,听着那对兄妹离开,这才翻身起来,擦了擦满头的冷汗。 他翻开书页,仔细寻找着红色的小字,却一无所获, 韩令不死心,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煤炭,写道:“你为何知道我的处境。” 书页上半天没动静,韩令就又写了一句话。 暴露他心底的骄傲与自卑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帮我。” 这次回应很快就来了,郑语的笔迹变得有些潦草,但仍然整齐: “因为我需要你帮我。” 韩令霎时激动起来。作为一个废人,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种话,许久没有人愿意“利用”他。 但他心中的自卑如同阿佑藤一般缠住他,让他不由得问出了这个问题:“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郑语却回避了这个问题,如同她回避韩令的第一个问题一般。 “韩令,”书页上的红色字迹慢慢落下,韩令几乎能听到郑语温柔缓慢的声音,“我会帮你复仇,我会帮你成为武林盟主。” 郑语说得如此坚定,如同她已经看到了未来,而她笃定自己一定会实现说出的话。韩令捧着书,两手颤抖,几欲流泪。 此时,所有关于郑语身份的疑窦和阴暗的猜测,统统不重要了。 他写道:“你能将我带出慕府?” 郑语的笔尖在纸上洇出一个墨点,她过了很久才继续写: “很难,但我可以。韩令,一定要忍耐,珍重。” 韩令这才感到饥饿,饥饿是活着的证明。他想起来自己有两顿没吃了,早就饿得饥肠辘辘,恨不得吃掉一头牛。但他是如此快活,仿佛这个充满生机的夏天终于与他有关了,仿佛有一簇火落在他沉寂已久的心上,将那些自我怀疑的枯枝败叶烧透。韩令艰难地爬起来,他的身体破破烂烂如同被虫蛀的门槛,但他凭着一口气硬是支撑着自己走出门,仰着头走到厨房前,丝毫不顾他人目光开始狼吞虎咽。 在韩令所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郑语正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一碗粗糙的玉米糊糊,艰难地吞咽着。她的双腿没有骨头一般折在她身后,宽阔好看的额头上搭着一块湿布巾,浑浊的双眼向前看去,一切都仿佛被黑暗吞噬。 她眼前遍布油污的木桌上,摊开了一本书,正是那本《澧川之南花草通论》。 在她对面,一个身体壮硕地农妇端着一碗玉米糊,正大口大口喝着。喝完这一碗,她抹了抹嘴,说道:“妹子,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你教我的孩子读书识字,我给你提供吃住。” 郑语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多谢、岑……夫人收留……” 浑身的高热让她几欲晕倒,但她还是颤着手拿起了桌上的书,努力凑到眼前,想要分辨清楚那几个字。 “谢、谢、你”,这把字真是漂亮,风骨傲然,仿佛是一棵挺拔的松树,又想一根俊秀的修竹。 这几个字是用碳块写的吗?他身边的条件真是恶劣,碳粉都滚到她身上了。 韩令啊,韩令,你真的能完成我的嘱托吗? 我,又真的能实现我的承诺吗? 又是一阵尖锐的头痛袭来,郑语几乎支撑不住,险些栽下床去。 剧痛和高热中,郑语的眼前一阵发黑。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了慈爱的父母;看到了围在她身边,要她讲故事的弟弟妹妹;还有一头长发高高束起,背着宝剑,笑着向前走去的姐姐。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都离开了,都不肯为我留下来? 为什么无情的火焰吞噬了所有,只留下我一个人? 为什么,你们不肯拉着我的手,让我和你们一起走…… 不、不对!郑语猛地睁开了遍布血丝的眼睛,将前来扶着她的农妇吓得尖叫一声。郑语坐在床上,双眼大睁,目眦尽裂,眼泪如洪水开闸般流出来,她却笑了。 是啊,我留下来了,只有我留下来了。 因为我是被留下的那个,所以我不能走,不能追随他们而去。 我还有事要做,我既然活着,就一定要为你们做些什么。 可是……我真的能做到吗? 朦胧中,她仿佛又看到了姐姐的身影。姐姐弯下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你一定可以的。小雨,你想做什么,都一定可以的。” 八-客栈(上) 韩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等他醒来时,天光大亮,昨夜的骤雨仿佛将一切阴霾洗刷殆尽,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发。 他曾经以为,在传说中鬼气森森、阴沉可怖的雁山客栈里,自己会彻夜难眠。因此,他特意带了一根木棍,为了在失眠时打晕自己。 如今想来,不由得微微一笑。 赶到岩城那天,郑语特意提醒他,到离城门最近的那家客栈,选择地字第二号房住下。韩令看看自己一身脏兮兮油乎乎的破衣服,又好气又好笑,在书页上写道:“地字二号,钱从何来?” 郑语过了一会才回复他,娟秀的红字细瘦,语气满是调侃:“你便说,你此行要去雁山客栈,哪个老板敢不掏钱来。” 韩令会心一笑,便知道郑语已经将客栈此行的银钱准备好了。 他提着自己并不丰盛的口袋进了客栈,迎面撞上两个人: 那两人,远看来是金尊玉贵,近看着是富丽堂皇。娇小的女孩儿穿着一身蜀锦的品红绣金色团纹的襦裙,一边扯着不太合身的披帛一边不知在说些什么。蓝衣男子腰佩玉牌,微微低着头,衣服比不得女孩华贵,但与女孩并肩走着,并不显得地位低下,可见与女孩相当熟稔。 岩城不算富裕,因此这两人的华贵打扮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韩令一身穷酸,低着头,并不惹人注目。因而,他进门时留神听了一下二人的对话,不由得笑起来。 女孩说:“你不是带着一套赭白的行装么?为何非要给我穿这不便行动的襦裙?”她又扯了扯披帛,懊恼道:“还有这什么劳什子破布,看着轻飘飘地,走一步就踩一脚。” 蓝衣男子淡定地解释道:“那是瀛洲的黛纱,瀛洲菱所织,一匹就能卖近千两银子。” 女孩眉头微微皱起来,似乎察觉到一条街的人都在看他们,她压低了声音,恨恨道:“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把那套衣服拿出来。” 男子轻轻一笑:“若是……卑职惶恐,怕、阁下借机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女孩气鼓鼓地猛走几步,踩到披帛又险些绊倒。男子用折扇遮住笑容,走到女孩身边。 他们越走越远,远到韩令听不清二人的交谈。他将包裹换了只手提着,跨步进了客栈。 刚走进门,就有一个一身绿白的小厮走上前,一面行礼,一面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可是‘寒’老爷?” 韩令诧异,他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问:“你是何人?” 小厮顿时便露出一个明朗的笑脸,看上去了无城府:“夫人已为老爷订好房。夫人说了,老爷此次出行是便衣,说不定还抹得一身脏,但老爷混不在乎,哪怕穿着破衣烂衫也敢进门。” “老爷,这边请。” 韩令听到“夫人”二字便愣了一下,瞬间两耳绯红,脸也有些发烫。尽管他已经二十二岁,早过了加冠之年,身边的人在他这个年纪多数都成家了,但乍一听到“夫人”这个词,仍然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小厮看他一张脸红的滴血,不由得奇怪道:“寒老爷可是身体不适?” 韩令连忙摆摆手,随着小厮上了楼。待到门前,韩令忍不住叫住了小厮: “小友,请问,我、我那位夫人,咳……她长什么样子?” 小厮诧异地看了一眼韩令,不敢表现得太失礼,便只能低下头,假装自己并无别的想法。 “寒老爷,您记不得您夫人的长相了?” 韩令有些羞赧,又有些急躁,便随口说道:“这,我夫人太多了,也不知是哪一个。” 小厮便露出了一个有些遗憾的表情,韩令看得出,他想的是“有这样的夫人还不知足”。他更是有些焦急,便拿出几个铜板,不由分说地塞在小厮手中。 小厮慌忙接住铜板,滑稽地做了个揖,一面数着铜板,一面回想道:“夫人……来的时候穿了身青色长衫,面料我也不敢多看……好像,身上还很香,有一个腰包,装了许多银钱……”他意识到自己跑偏了,忙改口道,“夫人,夫人好像,不是很高大的身材,身上有一股香味。” 他抬起头看着韩令,韩令装作了然地点了点头,便打发小厮下楼。进了门,忍不住又是一阵脸红。 一身青衫、香气萦绕、不是很高大的郑语。他明天就会见到的郑语。 楼梯很宽阔,韩令走得很轻快。他站在楼梯拐角上,看见郑语坐在餐桌前,手边摊着几封信件。她面前的饭菜一口没动,是在等他。 “郑语,”饭菜的香气直钻他的鼻子,引得韩令肚子咕咕叫起来,“好香的饭菜,你的手艺真不错。” 郑语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把瞎子想得也太全能了。” 她收好手边的信,转身放在柜台上,又招招手,示意做饭的小姑娘上前来。 小姑娘一身青衫,身量娇小,一头漆黑的长发挽成两个小丫髻,腰间还带着个鼓鼓囊囊的绣荷花荷包。韩令看了她一眼,便想起小厮的话,忍不住有些想笑。 这便是小厮口中,他的“夫人”了。 “这是岑岑,韩令,快和我们客栈的大厨打个招呼。” 韩令便走下楼梯,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向着岑岑抱拳道:“能吃到姑娘炒的菜,韩令三生有幸。” 桌上摆了一十六道菜,样样小巧精致,既不会让人觉得小气,也不显得铺张。韩令方才粗略扫了一眼,也知道相当丰富。 只见桌上,荤的有松鼠鳜鱼、花雕醉鸡、南瓜炖肉、炙烤羊排;素的有清炒玉笋、干煸树菇、醋溜白菜、小葱豆腐;点心有七色珍鲜蔬果饼、椒盐脆煎土豆片;瓜果有新上的水蜜桃、脆甜瓜;汤有紫薯南瓜粥、翡翠海味羹;饭有玉黍白米饭、葱香牛肉饼。管他天南海北的,各类吃食一应俱全。 韩令走到郑语身边,方要落座,被岑岑推了一把。 “你走开。”岑岑的脸色凶巴巴的,“你走开。这是我的位置。” 她还不到韩令胸口高,哪怕韩令没有武功,想要把这小丫头推开也就是动动手的事。 但韩令看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让出了座位。 这丫头身上的确有股异香,但绝非熏香,更像什么特异的功法。韩令不欲招惹她,一是因为她年纪尚小,二来,他相当肯定,郑语身边的人绝非凡庸。 岑岑便理直气壮地坐在郑语身边,得到郑语的点头许可后,端起她的碗盛了一小碗粥。 “姐姐,你昨晚熬夜了,我特意在粥里加了薏仁和枸杞。薏仁清肺,枸杞明目。” 坐在餐桌末席,正在夹菜的韩令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岑岑闪电般转过头,咬牙切齿道:“怎么了?!” 郑语也微笑着,伸手揉了揉岑岑的头:“好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快吃饭吧。” 岑岑瞪了韩令一眼,又多给郑语舀了一勺枸杞。 韩令实在没忍住,又笑了一声。 岑岑把碗放下,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不许笑!” 这下郑语也劝不住了,岑岑直接跑到韩令面前,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韩令看看郑语,又看看岑岑,故作镇定地收起笑容。 “岑岑姑娘,你知道枸杞是明目的吧, “你看你姐姐啊,她需要明目吗?” 岑岑被他气得直哆嗦,她喊了句:“不许诋毁我姐姐!”伸手就要抓韩令的头发。 韩令今早没有挽发,草草用绳子绑了一下就下楼了。被岑岑有力的小手一抓,一下子不知脱落了多少根,疼得他嗷嗷直叫,伸手去弹岑岑的额头。岑岑气急了,抓起旁边的一把芹菜就往韩令身上打。 这厢正混战着,韩令偷偷瞄了一眼郑语,她仍然挂着温温柔柔的微笑,眼皮垂着,怜爱般地看着面前的那碗粥。 他看久了,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举起一只手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岑岑姑娘是厨师,想怎么做饭她说了算。” 岑岑这才得意地坐回原位,她一抬眼,看到郑语正平静地喝着粥,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 “姐姐,对不起。”她轻轻摇了摇郑语的手臂,满脸委屈。 郑语也不恼她,只是将她看着,微笑道:“你这脾气,到时候我离开了,只怕‘雁山客栈’的名声是要越传越差了。” 岑岑没说什么,韩令倒惊讶起来。 “雁山客栈要由岑岑姑娘代管吗?”他怕岑岑生气,又补充了一句,“她年纪这样小。” 岑岑回过头来,也不闹了,说道:“不是代管。姐姐离开后,我就是雁山客栈的主人。况且我已经十五岁了,姐姐刚见到我时也才十五岁呢。” 韩令这才认真打量了下岑岑:她生着一双秀气的丹凤眼,柳眉高挑,严肃时气势逼人。鼻梁不算挺,鼻头弧度软软的,嘴唇颜色很淡,倒是和郑语有些像。她的身材矮小,但不算瘦弱,力气也不小,一双手上更是有常年炒菜留下来的老茧。这样看下来,倒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孩子。 韩令正色道:“好样的,我相信你能把客栈管得和郑语一样好。” “要是知道郑语吃枸杞无法明目,就更好了。” 岑岑瞬间破功,尖叫着扑向韩令。韩令把她的芹菜远远扔到柜台上,东躲西藏不让她抓。 郑语笑着看那边鸡飞狗跳了一会儿,自顾自吃饱饭,转身拿起柜台上的信件。 “岑岑,饭要凉了,不要玩了。韩令,你也别逗她,快去吃饭。吃晚饭,我们就要准备动身了。” 韩令愣住了,问道:“不需要收拾行装?” 岑岑嗤笑一声,道:“姐姐早就把她的东西收拾好了,至于你,一看就穷得吃不上饭,能有什么行李?” 韩令夹起一块羊排骨,作势要瞄岑岑。 岑岑不受他威胁,哼了一声:“不过呢,姐姐心肠好,让我给你买了些衣服。就收在那里。” 她向着柜台抬了抬下巴,韩令这才看到那里放着一个大衣箱。 “多谢岑岑姑娘,韩某感激不尽。” 他向着岑岑拱手作揖,收获了一个白眼。 “好了,你别假惺惺了。”岑岑摆了摆手,“赶紧吃完饭,还等着你洗盘子呢。” 两方休战,开始埋头吃饭。桌上的素菜剩的不多,荤菜倒是足够。韩令看着岑岑懊恼的神情,猜到她大概是打算趁此机会让郑语多补充点营养,结果计划落空了。 韩令看她有趣,又怕这孩子暴起,忍住没笑出来。 岑岑吃菜很快,筷子动个不停,称得上是狼吞虎咽。韩令看着她把饭碗端在脸前,动作幅度不小,仿佛不快些吃完就会有人和她抢一样。他心中叹息一声,猜出她小时候大概忍饥挨饿过一段。 他知道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饿得前胸贴后背是什么感觉,因此,对岑岑多了些同病相怜。 岑岑吃完面前的丸子,眼神在餐桌上逡巡一圈,锁定了韩令眼前的羊排。 她个子太小,恐怕趴在桌子上都够不到羊排。 韩令端起盘子,岑岑以为他要把羊排端走,急得一跺脚,却见韩令将羊排端起,递到她面前。 岑岑坐下来,抿了抿嘴,开口道: “韩郎君,你知道我是故意刁难你吧。” 韩令点点头:“知道,你不想让郑语陪我离开,但是……” 岑岑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既然知道这点,就该明白,这点小恩小惠是收买不了我的。” 她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脸上明明带着笑意,却平白让人觉得不怒自威。 这才是被郑语选做继承人的,岑姑娘的真面目。 韩令被她打断,并不愠怒,反而笑起来。 “岑岑,让我把话说完。郑语愿意离开客栈和我一起走,并不是因为我需要她, “而是因为她需要我。” 岑岑眉头微皱,却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郑语并不是想要一个稳定的安身之所,”他咽了口口水,决定不告诉岑岑,郑语已经到了她的身后,“她有火一样烈的灵魂和意志,她需要我替她完成那些夙愿。” “我并不会夺走郑语,我们之间……”韩令说到这里,不由得笑起来。 “我们之间,互相成全。” 岑岑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像十五岁的小姑娘,倒像是几百岁的妖精,一眼就能把他的心肠剜出来。 半晌后,她才说:“好,我相信你。” 她放下饭碗,向着后厨抬了抬下巴,示意韩令去洗碗。眨眼间,又变成了那个骄纵的小姑娘。 “对了!”岑岑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喊道,“你不许叫我岑岑了。我叫岑森,你要叫我:‘岑掌柜’。” “好呀。”郑语坐在她身后,微笑道,“我的岑掌柜。” 八-客栈(下) 见郑语来了,韩令想要迎上去,又怕郑语听到自己的话觉得自己轻浮,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尚在一旁脸红着,郑语却用内力催动着轮椅移到他面前,抬起两手: “韩令,试试看?” 韩令低下头,郑语手中的是一套款式相当普通的品月袍子,细细看去,材质也说不上华贵,却十分结实。韩令接过袍子,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身量合适,剪裁合体,触感相当舒适。韩令忍不住说道:“郑语,这是……” 他还在猜测是不是岑岑的手笔,郑语却轻轻一笑: “是了,我目不能视,裁布料时,唯恐你穿不上。” 韩令的脸变得更红了,他认真地看着郑语道:“很合身,非常合身。” 郑语笑道:“你还没穿上试试呢,便知道合不合身?” 韩令笑出声来:“你的手艺,我如何不信?” 他刚到雁山客栈时,郑语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先让他好好洗了个干干净净。等到他从木桶中出来,便看到一套衣服正放在手旁。 一套女子的衣服。 韩令一时愣住了,他脑海中千回百转——郑语的衣服? 他走上前去,将那套衣服拿起——灰白色的布料扎染了靛蓝的花样,在前襟处开出了几朵幽幽的兰花。衣服下面,是一条黛色坠着珍珠的腰带,珍珠颗颗浑圆,色泽柔润。腰带之下,还有一套完整的女子中衣、亵袴,甚至还贴心的放了一个白色绣幼童扑蝶的肚兜。 韩令越看下去,脸色就越发难看。看到中衣时,他已经火冒三丈,但本着对郑语的了解,他按捺住怒火,拿起了最后一件衣服。 层层衣装之下,是一定黑色的、秀丽的假发,齐刘海乖巧柔顺,两鬓垂下来,后脑的发髻上缠着一条深蓝色的布巾。 郑语的头发。 韩令恍然大悟,结合他与郑语的书信,他顿时明白了郑语的计策。 他穿好衣服,走出屏风——不出他所料,眼前的圆桌上摆放着蜂蜜、山茶、萱草、芦荟等许多个瓶瓶罐罐,是易容术的原料。 送别他们二人时,岑岑又用那样的眼神看了一眼韩令,似乎得到了什么答案似的点了点头,这才放开郑语的手。 “姐姐,累了一定要回客栈哦!别忘了哦!” 郑语颔首笑了笑,韩令推着她走过浮桥,她回头对岑岑说:“珍重啊,我小小的岑掌柜。” 岑岑又看向韩令,笑道:“韩郎君,你现在这张脸啊,看着可不危险。” 韩令爽朗一笑,全当这是对他的夸奖,抱拳离去。 郑语抱着行李,韩令推着她的的轮椅。就这样走出去好远,他才缓下步子来,笑道:“原来,关于雁山客栈的那些传闻,都是假的?” 郑语笑着摇摇头:“倘若不是真的,又怎么能让客栈在风雨中屹立几十年不倒呢?” 韩令问:“所以说……” 郑语接道:“五十年里,雁山客栈的主人,自然换了不止一遭。传闻中的嫉恶富商、全知幼童,都曾经是这里的主人。他们所在时,雁山客栈的风评也是褒贬不一。” “至于我,”她叹了口气,“恐怕是最没作为的一代了。” 韩令听出郑语有许多难言之隐,便将话头一转,道: “对了,岑岑是不是不知道,你把‘天演’的事告诉我了?” 郑语也不介意,淡淡一笑:“错了,岑岑学的不是天演,是‘溯源’。” 镇南郑氏,是在虞国开国时就分封的功臣。 传说高祖开国时,一剑劈开挡住前路的山脉。登时风雷涌动,须臾之间,白昼黑夜交替了几十次。高祖又举起盾,挡住了身后的万千民众。上天感动于他的举动,降下了三颗种子。 这三颗种子,高祖自己留下了一颗,将剩下两颗分给了两位功臣。郑氏先祖就得到了一颗。 三颗种子,每一颗都得到了不同的应用。郑氏先祖将种子磨成粉末,做成药丸,传给子孙后代。 当“药丸”吃尽后,他的后代,就变成了新的“药丸”。 吃下药丸,接受教导的人,会觉醒“天演”或“溯源”中的一种,若学的是溯源,则可以追溯过去。若学的是天演,则可以洞悉未来。至于这种能力的强弱,则要看本人的天分,和后期的努力。 极为罕见的是,郑语身上同时具有“天演”和“溯源”两种能力。 溯源的能力如同呼吸一般,是她的天性,只是多少对身体有些影响,故而郑语每日至多使用半个时辰。 天演却似乎与她的身体相斥,一旦使用,就会引起心脉逆转、内力流失。种种限制之下,郑语只有每月十五,阴气盛、鬼门开时,才能相对安全地使用“天演”。 韩令拿到那本书时,正是八月十四,郑语根据那本书的方位找到了韩令,却无法看清他身处的局势。 一直到第二日,八月十五,郑语才终于使用“天演”,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韩令。 那本《澧川以南花草通论》,郑语手中的,是付梓前的手稿。韩令拥有的,则是世上最后一本未被销毁的书。因此,韩令在书页上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郑语的书上。 以那本书为基点,郑语发动“天演”,为韩令指路。 她看得见过去,看得到未来,唯独不能看到正在流淌的“现在”。 一个人身上如何承受得住三千年前的过去,和八千年后的未来?韩令看着她,心想,或许正是因为上天垂怜,才夺去了她的视力,要她看不见当下。因为双目失明,她才能够洞悉一切。 他被自己的想法刺痛了,不由得恼恨起来。 没有一种苦难是会让人变强的。郑语的坚强勇敢,不是因为加诸于她的磨难,而是因为她自己有一颗坚强勇敢的心,有苦痛面前百折不挠的意志。倘若将郑语的成就归功于遭遇的苦难,这不仅是一种傲慢,更是对郑语的亵渎。 韩令心里百转千回,想要向郑语道歉,又怕说出来会伤害她。 他推着轮椅,又轧过一丛坚硬的阿佑藤。轮椅颠簸了一下,郑语轻轻抬起手来,示意韩令停下。 韩令便将轮椅稳稳停住,走到郑语面前。 他们二人,一个是被全武林通缉的重犯,一个是缺乏自保能力的残疾人,如今搭伴前行,倒是般配。韩令使用面具混过城门后,处于谨慎,两人选择走岩城外的郊野出秦州。 秦州物产丰富,野外的藤蔓也长得结实。郑语微微弯下腰,拾起一根阿佑藤,从袖中滑出一柄小刀,比着藤蔓的位置。 “韩令,”她没有抬头,问,“你知道阿佑藤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她的头发高高挽着髻,发髻下扎了一条蓝色的头巾,如今就飘在韩令面前,如同韩令摇荡的心旌,她自己却浑然未觉。 韩令清清嗓子:“前朝有僧人澹台阿佑,在水边见到一只被捆住脚的仙鹤。阿佑不忍见仙鹤死去,便与渔夫商议,以毕生积蓄买下仙鹤。 “阿佑将仙鹤安置在寺院后庭,任其自有饮水进食。仙鹤似有灵智,从未杀生,饮食与阿佑一般,只是茹素。 “半月后,阿佑来到后庭,却见往常仙鹤所在处,仅留数根羽毛,与一个女婴。 “女婴幼小,尚要喝奶。阿佑见此,便知佛祖有意考验。他立时还俗,带着女婴下山,来到杜梨村。村中坑洼遍布、藤蔓横生,阿佑便砍断拦路的墨绿藤蔓,编成器皿,以此谋生,供养女婴成人。 “僧人阿佑自小脸上有胎记,黑红相间,十分骇人。但其为人坚强勇毅,不为世俗折腰。藤上亦有黑红色的斑点,好似随意洒在坚硬的藤蔓之上。杜梨村人感念阿佑慈悲,故为藤蔓命名为‘阿佑藤’。” 他说话的当儿,郑语已经割下了半条阿佑藤。 “阿佑是个聪慧的僧人,若非天降仙鹤,要他断了成佛的路,他本是有望成佛的。其成佛之路不通,此为“苦”。经此挫折,却仍选择善待女婴,这是他的‘善’。 “阿佑身在火宅而心向净土,因此才能名扬四海、 “韩令,你我皆是阿佑,苦痛并未成就我们,但向善可以。” 天色已晚,四野风声大作。二人无言前行了一段,寻到了一个小村落。 村落虽小,家家户户倒都点着灯,看上去也是一片温馨和睦。只是村里灯火通明,却不闻什么声音。 韩令推着郑语走进村庄,主动上前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户主并未应声。韩令等了一会,伸出手准备再次敲门。 他的手刚伸到半空,郑语忽然喊了一声:“韩令,右边!” 韩令闻言,迅速向右边躲去。 电光火石间,一把长枪穿破木门,直逼韩令而来。韩令躲得极快,仍被枪锋的气势打出了淤青。 见一击不中,门后的人一脚踢开大门,手中的枪向着韩令的方向一撤,一刺,气势逼人。 这一刺,并非要娶他的性命,而是要探他的虚实。 这女子武功高强,不亚于武林大会上挑衅的壮汉。韩令心里有了计算,脚下快退几步,闪过女子的刺击。 借此机会,韩令看到了屋里许多被捆住,塞住嘴的人。 山贼劫舍! “左。”郑语的口中已经渗出丝丝鲜血,是“天演”的副作用。她擦掉血液,喊道,“攻她下盘!” 韩令依言踢过去,果真将女子踢退几步。女子膝盖受创,加之手持长兵,便不与韩令近身纠缠,转而将枪一拍,直击郑语胸口。 郑语听见风声,无处可避,便将内力化出,在胸前支出一层屏障。 但她昨日刚用过天演,内力稀薄所剩无几。屏障勉强挡下枪尖,钢枪的劲力却硬生生穿透屏障,击中郑语心脉。 心脉受损,郑语胸前登时出现一道紫黑的“锋印”。郑语捂住心口,忍了又忍,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口鲜血。她的脸色苍白,满头冷汗,仿佛整个人浸在了冰水里。 女子见一击得手,收回钢枪,步步逼近郑语。 走近时,她听见郑语在说什么。 “韩令,”她噙着嘴角的血,嘶声道,“后面!” 女子还未转身,一道内力迅速地贯穿了她的腹部。 这道内力如此狠绝,不像韩令方才的招式。女子吃痛,大吼一声,提枪横扫过去。 韩令却丝毫不给她机会,一只手捏住她的颈项,不由分说地捏断了她的颈椎。 女子挣扎几下,逐渐失去了力气。她的瞳孔逐渐涣散,最后映在她眼里的,是一幕极为恐怖的景象—— 只见韩令的脸皮块块裂开,身体也膨胀了不知多少倍。碎裂的脸皮下面,是一张横肉遍布的脸,而韩令的身体,也变成了肌肉虬结的壮硕模样。 郑语见此,罕见地变了脸色。她支起身子往前滑了几丈,就感受到一阵凶恶的戾气。 不好,韩令方才怒火中烧,被内力反噬了! 她教给韩令的奇功,可以化他人之力为己用。但若是平衡不好对于内力的主导权,且吸收了太多他人内力,就有被内力主人吞噬的风险。 吞噬韩令的,恐怕就是他在武林大会上遇到的壮汉。 郑语权衡一瞬,捂着胸口改变了前行的方向。 “解开绳子!”郑语赶到门前,吃力地吼道,“快跑!否则今天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众山贼见首领身死人手,早吓得两股战战。如今得了郑语的赦令,慌忙放开村民,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郑语挡在房屋门口,见着村民离开,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忽然,她只觉得心口一痛,冷汗瞬间爬了整张脸。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韩令来了。 韩令被他人内力反噬,已经失去意识,不杀郑语,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后的让步。而反噬韩令的人,心中只有无尽的破坏欲,失去理性的约束,使他暴虐成性。 她该等待壮汉的内力被耗尽吗?眼睁睁地看着村庄被毁、人民流离失所? 可谁知道这股内力回何时用尽呢? 一念之间,郑语下定了决断。 “韩令。”她慢慢地将轮椅转到他面前,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吐出来。 “韩令,韩令。”她不顾浑身的血迹,摇着轮椅走向他。 “是我,韩令。是我,我是郑语。” “不要怕,有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她走到韩令面前,看着他惶惑不知所措的神情,和怎么也无法对自己下的手,温柔地抚上了韩令的头发。 “别怕,韩令。”她轻声说。 与此同时,她仅剩的一缕内力,在韩令未曾注意时,猛地打进了他的身体。 九-歌乐(上) 韩令蹲在圈椅上,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这才转头看向对面。 徐竹琛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看韩令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茶杯,礅在桌子上。 “还讲不讲?有完没完?” 茶汤飞溅,茶叶沫也差点飞到韩令脸上,但他一动都不敢动——对面是徐竹琛。 竹琛生气时,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老大,白发炸起,十足吓人。韩令石松平日里胆子也不算小,但见了竹琛动怒,都怕得不行。 被竹琛训斥了一声,韩令摸摸鼻子,也不装相了,也不喝茶了,老老实实地坐回椅子上。他清了清嗓子,给石松打了个眼色。 石松坐在徐竹琛那一边,看到韩令的眼色,心领神会,开始极尽所能地打圆场:“竹琛呀,这个,老韩是为了给我们提高期待,所以才这么久都没做声在那儿装蒜。对吧老韩?” 韩令心里急的想骂他,怎么就把自己装蒜的事情点得那么透呢?但看徐竹琛坐了回去,知道石松的话起效了,只得顺坡下驴,点头如捣蒜。 这老石,和竹琛关系铁,就不拿他韩令当兄弟了? 心里这么想,故事还是得讲。韩令坐直身子,想清清嗓子,又怕徐竹琛再瞪他,只得憋住,讲道: “话说歌乐城中的紫熏楼里,有一位绝世舞姬,最擅长舞剑。 “这位舞姬,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身量苗条、容貌妍丽。她能手持双剑,在空中写字;还能边舞边唱,看着就赏心悦目。不仅如此呀,她还弹得一手好琴,什么广陵散、凤求凰,都是诗里说的‘昆山玉碎凤凰叫’那么好听!” 徐竹琛轻咳一声打断他:“我说,尚老爷子要讲够时长,所以这样讲故事。你转述给我们听,好好讲不就好了,怎么也说这么多有的没的?” 韩令讲得进了状态,站起身子冲着徐竹琛摇摇头:“这都是故事的重要线索!不要挑刺,你讲还是我讲?” 徐竹琛不说话了,圈起手臂盯着他。 韩令如愿以偿地清清嗓子,接着讲: “这样一位舞姬,却在她最鼎盛的年华,忽然销声匿迹。 “紫熏楼失去了舞姬,如同失去了摇钱树,生意登时一落千丈。楼主几次派人出去找她,耗尽千金,也没有将舞姬找回来。眼看紫熏楼蒙此大劫,楼主一气之下生了重病,临终时,她紧紧攥着垂下来的床帏,恨恨道:‘我与那舞姬不共戴天’。 “楼主过世后,紫熏楼的生意日渐惨淡,新楼主为了楼中的女子,一力挑起重担。可紫熏楼的生意江河日下,五年后,新楼主被逼无奈,只得将紫熏楼卖出。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舞姬重新回到紫熏楼,买下了紫熏楼,并将房契赠给了新楼主。 “舞姬仍然美艳逼人,但在她身边,却带了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 石松跳起来说:“她是不是被坏人抓走了!生了一个孩子!可恶,我要去教训那个坏人,把她救出来……” 徐竹琛插嘴道:“那个三岁的孩子呢?你来带么?” 石松有些丧气,他转向韩令:“老韩,我说的对不对?” 韩令故作高深地摇摇头:“不对。舞姬的消失不是因为坏人,而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你们猜猜,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我知道!”石松抢答道,“武林盟主!” 韩令伸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龇牙咧嘴道:“笨啊你!武林盟主是我爹!我爹怎么可能跑去歌乐,还和舞姬生孩子。石松!” 石松捧着脑袋,哎呦哎呦地叫唤了一会,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理亏。怕在徐竹琛面前丢面子,他揉了揉脑门,便不再闹腾了。 韩令冲他做了个怪样子,又转头向徐竹琛:“竹琛,你觉得呢?” 徐竹琛乐得看他们鸡飞狗跳,忽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她仰在椅背上,想了想:“嗯,我觉得,应该是个武功高强的侠客。最好长得非常好看。” 韩令一拍手:“答对了!” “那是一个清秀的男子,长剑傍身,风度翩翩,有一身相当高妙的武功。男子行走江湖十几年,早已习惯了四海为家地漂泊。对他来说,他的血中有风与尘,是注定不会歇脚的。 “但在紫熏楼看见女子的时候,他第一次驻足了。” 徐竹琛两眼鄙夷地看着韩令。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上面写满了说书的尚老爷子讲的故事。方才那段话,韩令是照着本子念出来的。 她可不爱听什么才子佳人愁肠百转的故事,听到这俗套的开头,便抄起双手,闭目假寐。 石松却满脸幸福道:“哇,好美的故事。”他边说,边偷偷用余光觑着徐竹琛。 韩令得意一笑,向石松抱拳道:“多谢这位客官!” 见徐竹琛一脸不在意,他反而有些较劲,继续念道: “第一次见面时,舞姬并没有看到人群中的侠客。第二次见面时,侠客施展轻功,飞到台上,用自己的剑抵住了舞姬的剑。 “他们从未同台排练过,却有着相当的默契。舞姬挥剑,侠客便顺着她矮下腰;舞姬转身,侠客便随着她挥出剑。一言一行都如此合拍,台下的观众们看了,以为是节目的新花样,不禁纷纷鼓起掌来。 “待到曲终人散了,满座皆空,舞姬却将侠客留了下来。” “先生,”韩令捏着嗓子,尖声说,“您可知道我的剑舞在讲什么?” 徐竹琛仍是闭着眼睛,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耳朵却竖了起来。石松心里捏了一把汗,表情也纠结起来——他们话本子听得多,心里都知道,这是决定去留的问题。 “我知道。”韩令又压低声音,故作深沉。 “你的舞蹈,太锐利了,太寂寞了。 “我也知道,倘若世间没有一个人能看懂你的舞蹈,你会一直跳下去,直到生命终结,或被其他生命代替。 “舞姬听完,微微笑了起来。虽说笑着,眼中却流下两行清泪。” 石松有些发愣:“这?他们在说什么?” 徐竹琛却低下眼睫,若有所思。 韩令故作高深:“这里面的东西可很玄妙,你要自己去悟。总之,侠客说完这句话,舞姬便将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石松脸一红——他这个年纪,往往听到些微末的东西,就会联想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韩令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不由得有些尴尬,不充电:“……带他到自己的房间里,为他跳了一夜的舞。” 韩令把本子翻了一页,继续道:“那一夜,舞姬仿佛不知疲倦般跳着,侠客也静默地看着。天黑了,红彤彤的蜡烛滴下烛泪,蜡烛烧尽了,二人还浑然未觉。 “第二天早晨,第一道晨光刺破天空时,舞姬终于停了下来。她的双脚已经红肿不堪,处处流血。她坐在床上,看向侠客,却发现——” “却发现什么?”韩令买了这么久关子,徐竹琛终于忍不住了。 韩令得意一笑:“欲知后事如何,请支付栗子酥、蛋黄酥、玫瑰饼各两个。” 石松打开自己的背包,真要找,被徐竹琛一把拽起来。徐竹琛的个子在三个人中最高,石松其次。两人威风凛凛地站在韩令面前,威逼他将故事的后半部分讲出来。 威吓战术还未奏效,就听到门外一阵欢笑声。 一个热情洋溢的女声传进屋里:“我们的马车车辕坏了,所以路上多走了一会儿。没想到你们已经自个儿玩起来了?” 徐竹琛欢笑着往她怀里扑:“卓姨,我们可等你好久了!” 她的父亲徐寅摇着扇子走进来:“瞧我们家囡囡,见了她卓姨就不认娘了。” 兰夫人微笑着跟在徐寅身后:“囡囡大了,不许胡说。” 石松也不甘示弱,几步跑到自己母亲怀里。和夫人一边揉着儿子的头,一边笑眯眯地问:“和哥哥姐姐玩的开心吗?” 石松用力点了点头,又往母亲怀里拱了拱。他的母亲正怀着孕,见石松对未来的弟弟妹妹十分亲昵,心里又是一暖。 韩令见自己的母亲被霸占了,兰夫人又太文弱,便只能装出副小大人的样子,代替父亲请贵客落座。他这样表现,被卓夫人狠狠地呼噜了一把头发。 待到他们坐定了,栓马的韩伯历和石百川才进屋。 “咱们三家许久不聚了,我害怕见了面生分。真是我多虑了。”石百川呵呵笑着,走到和夫人身边,把石松从母亲怀抱里拽出来,“去去去,多大的男子汉了,还要妈妈抱。” 和夫人眯眼笑起来:“石表哥,我可记得……” 石百川赶紧把石松塞回和夫人怀里。和湘站起身,把邻座的韩令、徐竹琛也抱在怀里。 “姨姨肚子里的小娃娃出生了,就由你们三个大孩子取名字,好不好?” 韩伯历哈哈大笑,拍案道:“湘妹,你是不知道,这仨平日里圣贤书不读,天天去金满堂听尚老爷子说书。我怕呀,你这娃娃出生了,落得个小说里的名字!” 和湘抿嘴一笑:“韩大哥,这么说,你想给这孩子取名?” 韩伯历摇摇头:“要我说,咱们这群人里,属小兰最有文化。小兰,你说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兰夫人抿嘴一笑,温温柔柔地开口: “韩令。” “韩令,韩令。” “不要怕,韩令,不要怕……是我。” 是谁在说话?是谁在遥远处叫他的名字? 韩令头痛欲裂。眼前的欢笑声也渐行渐远,让他的心不自觉地拧成一团。 不,不! 别带他们走! 我还不想醒过来…… 韩令心内一急,不自觉地攥起双拳。他又要闭上眼睛,回到他的美梦里。 “是我,我是郑语。” 郑语? 犹如一道光劈开阴暗的囚牢,韩令眼前一亮,醍醐灌顶。 呼唤他的人是郑语! 韩令稳定心神,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残败。满地断根的草叶和残破的树木,地上躺着一个了无生气的女子,手边还有一根粗长的钢枪。女子身体中开了一个血洞,正汩汩流着血。 草叶、鲜血、四分五裂的树木,这不正是韩令心中最隐秘的伤痛? 韩令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 我……杀人了? 他茫然四顾,悚然发现,远处有什么残破的东西,是郑语四分五裂的轮椅。 而他怀中的郑语,脸色比地上的女子还要苍白。 韩令一时骇得三魂丢了七魄,他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郑语微微扯起了无血色的唇角。 “韩……令,”她艰难地说,“我……赌对了……” “放……心吧,你……没有……杀人。” 郑语指了指地上的女子,韩令这才意识到,郑语对那个女子做出了最后的了结。 他怀中一热,是又吐了一口血,彻底失去了意识。 韩令看着她,只觉得浑身冰冷,手臂都止不住地颤抖。仿佛一记重锤锤在他天灵盖,四肢百骸都震痛不已。 理智告诉他,他是通缉犯,戴上面具才能进城。 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郑语等不及了! 韩令抱起郑语,施展出仅剩的内力,如同逃亡般向市镇冲去。三更天,月亮隐在重云后面,城镇已经睡了。韩令望着死寂的城镇,心里一片灼痛的茫然。 他恨不得挨家挨户敲门,挨家挨户跪地磕头,求他们收留郑语,求求他们救救她。 韩令抱紧怀里的郑语,衣服上已经全是她的血,怀里的温度也越来越冷。他的嘴唇颤抖着,灼痛的心脏里逐渐浮现出一个绝望的念头: 冲进屋里,把房主怎样都好,只要能救下郑语。 只要能救她。 韩令的手抖抖索索地伸出来,他把郑语搂得更紧了,额头贴上她的额头,仿佛在请求她恕罪。 他的手只伸到一半,一记手刀猛地劈向他的后颈。韩令还未觉察到,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前,他牢牢地护住了郑语的头。 九-歌乐(下) 韩令挣扎着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酸痛,几乎无从用力。他咬牙支起身子,便发现自己在一间雕梁画栋的房间里。 这房间当真阔气,窗上挂着薄藤紫的香云纱,纱面绣着银白色的风月花鸟。轻如云雾的香云纱下,零零散散坠着几颗形状不一的透明晶石,阳光从纱外照进来,将晶石也映成瑰丽的淡淡紫色。 房中还有一方鸡翅木书桌,上面规整摆着笔、墨、纸、砚,元州的狼毫细笔、叶州的金纹宣纸、沂州的竹王雕墨、陇州的云石方砚,各个都是世间极品。更别说桌上的一方玫瑰形瓷瓶,是前朝魏王最钟爱的器皿、半墙两顶虎头帽,是传说中赤、墨两国双子国君的贴身衣物。贴墙的置物架上,还有荣公主的画凤手镜、金瓯王的雕龙玉镯、赤霄公的三彩烛台、青阳后的随身玉带……种种样样,皆为珍品,稀世罕有。 窗外阳光刺眼,后颈的剧痛让韩令逐渐清醒过来。 他也逐渐回想起昨日的经历。 他依稀记得,昨夜自己醒过来时,夜空是一片化不开的黑,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是个晴朗的夜。 而后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怀中身受重伤的郑语。 那一刻他惊惶如丧家犬,把所有的理智都抛诸脑后,满心只想救活她。 郑语不能死,他们是合作伙伴,是共犯。大业未成,郑语岂可先离他而去? 然后他跳进城墙,向着民居伸出手,要抛弃一切换回她。 抛弃自己最看重的道德与坚持,抛弃自己心中的信条。 郑语会填补这些的,郑语会做出最恰当的善后。 韩令又开始流汗了。他烦躁地想脱下外衣,刚碰到衣襟,便触电般缩回手。 丝绸? 韩令不可置信地走到房间的铜镜前,一遍遍确认这确实是自己的身体。 是了,的确是丝绸,而且款式新颖,材质上乘。雪白的丝绸上绣了几朵纷纷垂下的雪镜花,浅蓝色的花朵幽幽地开放着,韩令似乎能闻到那丝丝缕缕的香气。但雪镜花之下,却不是韩令熟悉的斑驳绿叶,而是一根根墨绿相间的阿佑藤。 雪镜花向来代指清高出尘,阿佑藤则是“顽劣”、“强硬”的代名词。韩令前半生见过不少珍奇字画、别致设计,都未有将这二者结合起来这般怪异。 若是放在以前,韩令必要冥思苦想,直到想通这里的主人是在暗示些什么。但此时此刻的韩令,还有更多要忧心的事。而这些事中最重要的,还是“盘缠”。 他们路上的盘缠都在郑语身上,若是图财,这里的主人不需要如此善待他。 他又看向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没有戴面具,整张脸苍白瘦削,下颌还有青色的须根。虽然不修边幅,但多少也算是容貌俊秀、清俊出尘。 将他带到这里的人,莫非是图他的样貌? 韩令打了个寒战,决定忘掉这个猜想,先去找郑语。 这也是他醒来就在想的,郑语去哪儿了? 他虽然内力尽失,但绝不会轻易松开郑语。彼时郑语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他忧心如焚,自然抱得死紧。那人能将郑语带走,必定是武功高强之辈。 武功高强的人,将他带到这里,还替他洗漱更衣,虽然不知其所图为何,但至少此人留了他一条性命。这一点,他将死死把握,好好利用。 就像慕云潼,当初若是直接送他去见横死的家人,今日也不会为他韩令焦头烂额。 你既然放了我一条生路,我便绝不会辜负你的“好意”。 韩令正想着,房间的门“咔嗒”响了一声。 这间房间的门是对开的两扇雕花黄花梨木门,端丽大气、富丽堂皇,门后还挂着些七彩葫芦、八色面具。只是颇为沉重,推开时免不了一阵响动。 韩令借机爬回床上,将衣服揉出几个褶子,迅速盖上被子,佯装还未醒来。 但他心中隐隐担忧起来:来人都已经到了门前,他却一声脚步也没有听到,一丝内力也没有察觉。 若是要不为人知地解决他,无需进门前又搞出些动静来。若如同韩令所想,来人就是救助他的人,那也没有理由这样粗鲁地开门。 所以,来人轻功的奥妙和内力的内敛,并非是为了韩令而改变,而是其常态。 韩令免不了一阵心惊:来人的轻功不输徐竹琛的凝清步法。 他躺在床上等着,门外的人却不急不忙,开了门后,施施然走进屋里。 韩令闭着眼睛,还未听到声音,便闻到一阵香风。 妩媚的无花果、辛香的美人椒、悠远的苍山兰、馥郁的栀子花,花果香气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股冷硬的木质香。 韩令不善品香,徐竹琛身带异香,闻不出香气的区别。这点上,倒是不开窍的石松最为精湛。 “哎呀,”香风的主人莞尔一笑,“韩郎君,怎么醒了还要赖床啊?” 她认识我!韩令心里一惊。 但女子的声音太妩媚了,听得韩令浑身发麻,不由自主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个美艳无匹、盖世无双的女子,一身轻飘飘的紫色纱衣层层叠叠垂下来,像木架上的紫藤花。她的皮肤白皙如雪,红唇皓齿,明眸善睐。额间贴着雪青色的钿子,眉梢眼角,也是浅淡的紫楝色。 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她的秀发。女子黑发微绻,挽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倭堕髻,似坠未坠,引得人心旌动荡。发髻底簪了两只槿紫色玉蝴蝶的发簪,簪尾飘着两根螺钿紫的绸带,坠着两颗珍珠。说她美貌盖世无双,丝毫不夸张。 韩令看着她一身飘逸的紫色,脱口而出:“紫熏楼。” 女子向着他抬起眼,笑道:“韩郎君果真名不虚传。” 他们竟到了歌乐城。 歪打正着,韩令也不打算纠正。他拱手道:“承让。敢问阁下是否见过与我同行的那位姑娘?” 女子听了,却没什么反应,而是优雅地坐下,转头看向窗外。韩令随着她看了一眼窗外,歌乐城在秦州、元州交界处,羽城、琅琊人都喜欢到这里消遣,故而街市繁华靡丽,雕栏画栋好不奢侈。韩令素不爱这种消遣,故而迅速将眼神转回屋里。 见女子没有反应,韩令上前几步道:“那位姑娘穿着一身蓝白色长衫,黑色长发,齐刘海,发髻用一块蓝色布巾系起……” 女子嫣然一笑,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念小雨,但是,韩郎君未免太没有礼貌了。” 韩令闻此,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慌忙后退几步,抱拳歉道:“是在下唐突了,还望姑娘海涵。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女子这才施施然转过头,笑道:“我姓王,单名一个‘薰’字。” 韩令把头埋得更低:“紫熏楼的王薰楼主,久仰大名。” 王薰在韩令家破人亡前便出名了。她十六岁时成为紫熏楼楼主,将紫熏楼整改为客栈。当时人人都说紫熏楼从此断了客源,没想到开张三日,日进斗金,更有文人骚客为紫熏楼作诗作赋,紫熏楼因而名动天下。 但江湖上仍有传闻,紫熏楼只是表面干净,背地里干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不过七年以来,都没有人找到紫熏楼在暗面的线索,这个传闻,便被当做了笑话。 如今收留韩令,倒是证明了那个传闻。 韩令得知王薰身份后,心里一块大石便落了下来。有紫熏楼楼主作保,他与郑语的安全便有了保障。以紫熏楼的财力,郑语的伤势也不见得无法好转。 更何况,听王薰的口气,她与郑语或许有旧。 韩令再拜道:“楼主,韩令愿受楼主惩罚。韩令愚鲁,还请楼主告知郑语的下落。” 王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韩令霎时紧张起来。 “小雨她呀,伤重不治,死了。” 韩令眼前的世界轰然崩塌,他耳畔一阵尖锐的嗡嗡声,几乎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他又倒退几步,扶着床沿才站稳。 王薰看着他,笑道:“骗你的。” 这句话一出口,韩令如蒙大赦。可他心里的惊惧仍未消散,那种闷闷的痛觉还遗留在他四肢百骸。韩令闷哼一声,问道:“当真?” 王薰点点头:“当真。” 韩令头痛欲裂,怒火尖锐地挑着他的神经。他不顾自己与王薰的武力差别,生硬道:“楼主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了。将他人的生死视为玩笑,并不好笑。” 王薰听了他这一席话,反而笑出声来。 “韩郎君,我只是嘴上说说,你可是险些要了她的命。” 她说完,手指一动,一道紫色的劲力打出,桌上的茶杯应声而碎。 她也不看韩令脸上的沮色,站起身来搭上披帛: “随我来吧,我带你去看小雨。” 韩令看着王薰的背影,心下惭愧,但还是收起懊恼和愧疚,紧紧跟上了她。 紫熏楼看上去精巧别致,地下部分却纵横交错如蚁穴。韩令跟住王薰的脚步,一路上数着墙壁上的蜡烛,每层九跟,共二十七根。 他心知王薰在紫熏楼里,一言一行举足轻重,便陪笑道:“王楼主武功超群,不知师承何方?” 王薰淡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虽说王薰走在前,比他位置要低,但韩令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是在俯视。 但他不在意会不会被人看不起,以他们现在的形势,王薰这条大腿是必定要抱的。 韩令咽了口唾沫,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见王薰柔声一笑。 “韩郎君,你我师出同门,何必多问一句呢?” 师出同门? 韩令自身没有内力,全凭石松的内力防身。王薰的意思是,她和石松师出同门? 绝无可能啊,石松的刀法是石百川亲自传授的裂岸刀,是他父亲的关门弟子。王薰的年龄和他们没差几岁,怎么可能学过裂岸刀? 若不是与石松相似,便是与武林大会上的壮汉? 韩令一时心惊,不露声色地将发簪拔掉,从中掏出一支笔。 说是笔,实际上是一支暗器。暗器顶端涂了药,中箭的人免不了得睡上几个时辰。 至于郑语,他将这紫熏楼翻个天翻地覆,总能找到她。 韩令打定主意,手指刚一扣上暗器,就见王薰转过身来。 他屏气凝神,收好暗器,换上一脸茫然无措的笑容。 王薰也笑起来,她柔婉地抬起手,在韩令耳后轻轻抓了一下:“你看。” 韩令觉得身体一轻,依言看过去,就见王薰手中捧着一个绿色的光球。 韩令愣了一下,瞬间毛骨悚然。 王薰手中的,是石松的内力。 本该在韩令身上的,石松的内力。 他们二人的实力云泥之别。韩令嘴唇颤抖,已经说不出话,王薰却浑不在意似的,将内力一抛,抛回了韩令身上。 “你呀,总觉得我对你不好。”王薰笑道,“其实你根本没意识到,你有多防备我。” 她已经如此示好,韩令只得不顾满头冷汗,讪笑道:“原来如此,楼主当真与我是同门。” 王薰点点头。 “是啊。”她缓缓开口,声音如烟如雾,“你的奇功是小雨教的吧?教我的是……一位故人。” 这厢他们有说有笑,那厢,两位华服公子策马疾驰,眼看着到了歌乐城门前。 “你是真的下定决心了?”黄衣公子翻身下马,向城门口的卫兵出示了二人的令牌。 蓝衣公子牵着自己的马,臭着一张脸,并不理他。 黄衣公子也像习惯了一般:“肖右相,哦,不对,肖御史。你这样慷慨,月垂总得回报些什么。不如……” 肖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司空大人,恭贺高升。至于我要做的事,你别给我添乱就是了。” 司空月垂扮出一副悻悻然的样子:“肖御史,你这样不近人情,想必太子殿下也是受不了你才走的。”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如今通缉令刚下,武林中还有恶人流窜,太子殿下在外,危机四伏。月垂着实为殿下忧心啊。” 肖阑的脸色显而易见得更难看了些。司空月垂这才舒心些许,展开手里的画轴。 “哎呀,”他眯起眼睛笑道,“我原先还以为这杀人逃逸的‘韩令’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原来是位‘玉面郎君’啊。” 十-王薰(上) 走到郑语病房前,韩令在心中做出了无数假设。 或许郑语已经命悬一线,不能继续长途跋涉;或许郑语经历生死大劫后,已经对韩令失望透顶。 又或许郑语能够宽恕他,还愿意继续陪他走下去? 韩令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恢复记忆时,他恨不得自废双手。 被内力吞噬的他已经丧失人性,唯余杀心。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唯有狂暴地宣泄力量。眼前的一切,房屋、树木,都是他摧毁的对象,所有逃跑的人,在他眼中,都是卑微的蝼蚁。 只有郑语不同。 她远远地坐在那里,坐在他与“蝼蚁”之间,身形纤弱,不堪一击。 可韩令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郑语身上仿佛蒙了一层暖色的光辉,让韩令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又怕自己会伤到她。 可她竟然敢伤害我? 韩令吃痛,一掌拍出,郑语身下的轮椅登时四分五裂,飞出几丈远。郑语却牢牢地抓住他,拼尽全力将最后的内力打入他的身体。 他醒了,郑语却险些醒不过来。 韩令垂下眼睫,不声不响跟在王薰身后,心中愁肠百转,面上力求让自己显得温良无害。 待到二人走到楼梯尽头,眼前出现一道暗门。王薰娇俏地歪下头,从发髻中抽出一把钥匙。 “韩郎君,请。” 韩令不敢造次,忙低头行礼:“王楼主请。” 二人一先一后进了暗门,脚步声登时变轻了许多。王薰在前,走得不紧不慢,韩令在后,心事重重,不知不觉间落下了几步距离。 待他意识到王薰停步,二人已经到了郑语门前。 房门半掩,隐隐约约可见房内布置清雅,窗明几净。屋内有张木床,想来郑语正歇息着。 房内没有声音,韩令犹豫了一瞬,怕自己贸然进屋打扰郑语休息,便抬头看向王薰。 王薰被他看得有些好笑,她抿起嘴唇不让自己的威严破功,轻轻敲了敲门。 门内走出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给二人开了门,恭谨地低下头道,“楼主,雨姑娘醒转过来,吃了白粥,精神好了不少。” 王薰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辛苦了。” 女孩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顾忌着一旁的韩令。 王薰不愿显得紫熏楼藏私,便轻笑道:“琴心,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韩郎君不是外人。” 琴心便道:“是这样,雨姑娘在梦中,一直在喊一个人。” 王薰听毕,垂下眼睫:“喊的是不是‘姐姐’?” 琴心点头。王薰便道:“好的,多亏你细心。琴心,回去休息吧。” 琴心行礼,依言退下。 王薰不看韩令,婀娜几步进了屋,韩令也几步跟上。他走得太急了,没注意到地上的几块木材,险些绊倒。 他有些尴尬地拍拍衣服,就听到床上几声轻笑。 “韩令,”郑语温声道,“我很想见你。” 韩令双颊登时窜上一片赧色,他还未开口,就听见王薰懒懒的声音: “小雨醒了,居然不是第一个想我。” 郑语便转向王薰,支着手臂想要坐起身子。 韩令急忙去扶,他还未碰到郑语,就闻到一股香气。 是王薰身上的香气,馥郁绵长,荡悠悠飘到郑语身侧,将她裹住。 韩令愣了一会,猛然反应过来,这便是王薰的“奇功”。 那丝丝缕缕的香气藏在她身侧,因着她爱用脂粉,本就容易被误认成脂粉香。韩令有些心惊:若是方才他真向着王薰动手,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厢韩令心惊肉跳,那厢,香气托起郑语的身体,将她稳稳放在床上。 “小没良心的,你心里不想我,我还得巴巴地伺候你。” 王薰轻轻点了点郑语的鼻尖,转过身给她倒了杯茶。 郑语倚靠在床头,一身雪白的绸衣熨帖地穿在身上,长而直的黑发丝缎般垂下来。 她轻轻笑道:“馥之姐姐,语安敢有一刻不想你?只是这次来歌乐城两手空空,怕姐姐责怪。” 她这撒娇般的语气,韩令还是第一次听,不觉又有些心痒。他急忙走到桌边,强装镇定地看着桌上的地图。 那是虞国的版图,十一州清晰可见,边界分明。韩令一面用手摩挲着地图,一面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王薰和郑语的对话。 只听王薰笑道:“我可不稀罕你带来的那些珍珠宝石的。要我说,你别再送我这一身的‘大礼’就好了。” 她说着,眼刀扫向韩令,责备之意溢于言表。 郑语察觉到二人间的不对付,柔声道:“姐姐说的是。不过我此番能够见到姐姐,也是仰赖韩郎君相助,若非如此,恐怕我都无法来到歌乐。” 王薰知道她在和稀泥,也不计较。她抬起一只素白的纤手,轻轻拨弄了几下发间的蝴蝶丝绦,问道:“你可想好了?” 她说这话时声音极轻柔,问出的问题却如刀锋般锐利。三人皆知道她所问的是什么,也都想知道个答案。此时,韩令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郑语看向王薰的方向,含笑点头。 王薰又问道:“你问心无愧?” 郑语轻缓但坚定地说:“是。” “无愧于天?” “是。” “无愧于人?” “是。” “无愧于己?” “是。” “无愧于……你姐姐?” 韩令看向郑语,她面上仍是温柔恬淡,只是眉眼间,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 她沉默半晌,笑着抬起头。 “是。” 王薰这才恢复先前的笑容,她笑着拍了拍郑语,想要说话,却叹了口气。 “小雨,你意已决,我便只能支持你。”她抚摸郑语,“我支持你,也相信你。” 郑语也温柔地笑着,叹道:“能得馥之姐姐相助,是我的荣幸。” 二人似是达成了什么默契,又闲聊几句家常后,一个小丫头跑过来叫走了王薰,屋内也就只剩了韩、语两人。 二人对坐,又是默默无话。 这情景让韩令想起雁山客栈的第一次相遇。此时时移世易,对坐的两人也历经了许多波折。 韩令想说些什么,他想感谢郑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想对她道歉,想问清楚她与王薰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种种思虑,他最终说出口的是:“郑语,你还好吗?” 郑语柔声道:“我已无大碍,只需好好调养便可。韩令,你没事吗?” 韩令赧颜道:“惭愧不已。” 郑语便轻轻笑起来。她示意韩令坐到她床边,韩令起身,手中还攥着那张地图。 “馥之姐姐是不是捉弄你了?”她摸索着拿过地图,笑道,“我看得出,她对你没有敌意,只是爱捉弄人罢了。” 韩令闻言,苦笑道:“我只是没预料,闻名天下的王薰楼主是这样的性格。” 他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经历讲给郑语听,郑语听着,时不时莞尔一笑。末了,她说:“我方才觉得,馥之姐是关心则乱。这样看来,你也是忧心则乱。” 韩令笑着认下了“忧心”的名字,问道:“不过,王楼主的武功,竟与我同出一脉?” 郑语温和道:“是。馥之姐年幼时身体受损,无法修炼内功。她的奇功与你一般,都是无法修习内功之人才可学习的,化他人为自己,化外物为内在。” 韩令笑道:“楼主说她的奇功并非你所教授,我没想到,天下间,除你之外竟还能有人知晓这门功法。” 郑语也笑起来:“是啊,馥之姐的奇功,是我的姐姐所授。” 韩令从方才就想知道,这位不断出现在郑语与王薰对话中地“姐姐”是何许人也。可他看着郑语布满哀愁的脸,实在问不出口。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转来转去,倒是险些把他绕进去了。 他一时无话,郑语倒开口了。 “韩令,你想知道我姐姐的事,对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淡淡的笑意,“没关系,我们是伙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她轻声说:“我的姐姐,她叫郑谳。” 郑语十二岁时,姐姐十五岁,吃下了“药”。 薄暮的阳光被木门切割成一块一块,屋内昏暗一片,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姐姐站在她面前,笑得浑不在意。初春的下午有些冷,姐姐逆光站着,冲她一笑,莫名又让她觉得暖和起来。 父亲站在她背后,看着姐姐,笑着捋了捋胡子: “阿谳,今天是你十五岁的生辰,你长大了。” 姐姐会意,调皮地一笑:“父亲将我们带到这里,想必不只是庆贺生辰。” 父亲抚着胡须,哈哈大笑:“是了。在咱们家中,有这样一个仪式。”他说着,从锦囊中掏出一个赭色木匣,打开来,里面躺着一颗血红的珠子。 郑谳了然道:“药。” 郑景仪笑着捋捋胡须:“小语啊,你什么时候像你姐姐一样‘读破万卷书’就没有不知道的事了。” 郑语不解,看看药丸,又看看姐姐,问道:“这是什么药?” 郑谳捏捏她软乎乎的脸:“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她吃下药,风轻云淡地笑着看向郑语。 郑语也想笑,可下一刻,她笑不出来了。 姐姐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灰败如纸,方才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事扭曲的五官和满头的冷汗。她浑身颤抖不止,郑语赶忙走上前,却被姐姐推开。 此时,她的汗毛根根立起,浑身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从她咬紧的牙关中传出钻心的痛吼,嘴唇被咬破,流下了丝丝缕缕的鲜血。不多时,郑谳停止了惨呼晕倒在地,脸上泛出病态的红色,口角冒出白沫,身体还在不自然地颤抖着。 郑语不知自己何时流出的眼泪,她抹了一把脸,看看目瞪口呆的父亲,哭叫着跑出去找母亲,想要让母亲救救姐姐。 可一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 “恭喜老爷,恭喜二小姐,大小姐继承了‘天演’!” “恭喜老爷,恭喜二小姐!” 贺喜的声音山呼海啸,让郑语有些茫然—— 这间屋里,明明只有他们三个人啊? “小语,”她听见郑景仪的声音:“你应该为你姐姐高兴。” “她作为直系血脉,有这么大的反应,说明她继承了‘天演’。 “这是两百年来第一个‘天演’啊!小语,你应该为你姐姐高兴才对。” 郑语转过头,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呆呆地盯着父亲,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父亲怎么可能将姐姐的生命弃之不顾? 这真的是父亲吗? 她被自己吓得浑身一哆嗦,想跑,郑景仪却用力抓住她的肩膀,神情有些责备,声音却隐隐透露出兴奋: “阿谳继承了天演,这是高兴的事情,你怎么能哭呢?” 郑语的嘴唇哆嗦着,身体一阵阵发寒,可父亲异样的兴奋感染了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我,我要高兴,我要恭喜姐姐……”郑语颤抖着声音,不敢看父亲,又怕看到倒在地上抽搐的姐姐。她盯着父亲腰间的玉牌,说了一遍又一遍: “我要恭喜姐姐……我要……我恭喜姐姐……” 屏蔽余光、无视听觉,她假装自己并不知道姐姐被家仆抬起,送回房屋;她假装无视掉了地上的血迹,任由其在不久后被冲洗殆尽。 郑语走出房间时,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腿脚一阵发软。她勉力走回自己的房间,才没有瘫倒在地。 从那之后,她三个月没有见到姐姐。 母亲依旧温柔,父亲依旧慈爱,弟弟妹妹们乖巧懂事,只有姐姐,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郑语知道,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是很容易被打破的。父母的慈爱,好像一张绷紧了弦的琴,每一个音都弹奏得小心翼翼,可还是改变不了琴弦会崩断的事实。 弟弟妹妹们的懂事,也只是对于未知的恐惧,做出的最为消极的反应罢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天也越来越长了。这意味着郑语有更长的时间要与父母弟妹相处,陷在压抑沉滞的气氛中。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这根弦也已经走到了崩断边缘。 郑语叹息一声,走到后花园,坐在棋桌前的石凳上。往常,她最喜欢和姐姐在此下棋,一面落子,一面嘲笑姐姐是个“臭棋篓子”。 她打开两个精致的棋笼,拈起一黑子,落下,又落一白字。一来一往,与自己对弈。 可她仅仅走了几步,便弈不下去,趴在石桌上掩面哭起来。 姐姐,姐姐。 她可以忍耐父母和弟妹的沉默,可以忍受面对他人询问时说出的“家姐抱恙”。可她已经快要无法忍受姐姐不在她身边,在她无从知晓之处经历着些悲哀的事,而她无法一同面对。 她哭得抽抽噎噎,耳畔甚至听见了姐姐的声音。 “哎呀,这是小雨和自己下的棋?下得真好,我来替这黑子下!这次我肯定能赢。” 紧接着,她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了她的头。 “小雨,”郑谳笑着说,“我还没赢,你怎么就哭了?” 十-王薰(中) 草长莺飞,杨柳醉烟。兴许是澧川的缘故,时已六月,镇南的天气却仍是温暖如春。 澧川一处河堤旁,似是将大川上下的美景收入囊中——草叶青翠、树林苍葱、莺啼燕婉、落英缤纷。粼粼的河水映照出岸上的鲜妍景色,鱼儿跃出水面,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搅碎河中的金色日光,一派生机盎然,是诗人见了也要为之醉倒的风光。 可惜河堤旁的几个孩子,丝毫没有赏景踏青的欢欣,正吵得不可开交。 其中一个男孩一身华贵绫罗,颈上还带着个四四方方的玉牌,正指着两个女孩叫道:“不公平!不公平!她们两个在风筝上放了刀片,这才把我们的风筝撞下来的!” 两个女孩中,年龄小的那个样貌可人,留着乖巧的齐刘海。她手中攥着风筝线,眼神似乎看着男孩,但细看,眼里只有自己的姐姐。看久了,她便扯一扯风筝线,仰头去看风筝,丝毫不理会身旁的喧闹。 那男孩却会错了意,以为小女孩是看着他害羞,不由得露出了个不好意思的笑。 年纪大的那个女孩头发高高束起,一身漂亮的红色小袖胡服,映着太阳,艳丽夺目。她把住风筝,得意地看向那个跳脚的公子。 “贾家小少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风筝上也都挂着刀片木片,就是为了对付我们的。现在是我们赢了,你就急得跳脚。要是你们的风筝把我们的撞下来了,我看你是屁也不会放一个。” “还有啊,”大女孩将小女孩拉到自己身后,笑容有些危险,“你再色眯眯地盯着小雨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 贾家公子被她这样一说,又羞又恼,脸都涨红了,玉牌跟着他的身子直抖:“粗俗!郑谳,你!你太粗俗了!” 郑谳嗤笑一声,不再理他,转头看向天上的风筝。 偌大的河堤旁,只高高飞着两盏风筝,一个画着栩栩如生的凤凰,威风凛凛。五彩斑斓;另一个却几乎辨认不出是只鸟儿,颜色也脏兮兮的,仿佛一只扭曲的、拔了毛的鸡。 看到贾家公子被郑谳说得哑口无言,陈家一位穿金戴银的小姐捏着自己的风筝,不紧不慢地站了出来: “郑谳,没必要这样斤斤计较吧?你想想,赢了比赛,输了感情,多不好啊?” 郑谳看都不看她,只顾扯起风筝线,让手中的凤凰风筝飞得更高。 看陈姑娘没有走的意思,她不屑道:“我和你们有什么感情,要不是你们天天来挑衅,非要一较高下,我都不认识你们。” 眼见郑谳落入圈套,陈小姐得逞地一笑:“我可不是说我们,我说的是你和你妹妹。 “你手里的风筝这么华丽,她却只能拿个破破烂烂的风筝……当然了,你们姐妹间的事,我也无法插手,管不了啊。” 陈小姐看出了郑谳护崽的心理,可是结结实实地捅了一刀。 郑谳听了这话,登时皱起眉头,要与陈小姐理论理论。陈小姐却摆出一副“我掌握了真理”的样子,故意耍赖,不肯与郑谳正面交锋。虽说如此,她煽风点火的话可没少说。 眼看着郑谳有些生气了,她身边却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陈姐姐,我姐姐的风筝是我画的,我的也是姐姐亲手给我做的。”十二岁的郑语腼腆道,“陈姐姐为何这样少见多怪,你家里的姊妹不会给你画风筝吗?” 陈家小姐母亲早逝,一众弟妹都是姨娘所生,常常被她拿来撒气。 因着这件事,她父亲不知教训过她多少回,弟弟妹妹也见了她就如见洪水猛兽,不肯与她说一句话。 如今被郑语在众人面前点出这点,陈小姐登时有些下不来台,叫道:“你敢议论我家的事!”伸出指甲尖尖的两手就要来抓郑语。 她的手还未碰到郑语,就被郑谳半路拦下。 “哎呀,哪来的狗爪子?”郑谳捏住陈小姐的手,故作不解,“陈小姐养过狗吗?我听说,好狗不叫,癞狗才最爱四处乱吠。那若是有一只狂吠还要伤人的狗,该怎么办呢?” 陈家小姐气得脸色发白,但她知道自己打不过郑谳,便愤愤地将手一甩,恨恨地转身离去。 郑谳看着她的背影,满脸得色。她又冲着陈小姐喊了几句“养狗秘籍”,就听见郑语惊呼一声。 她转过身—— 只见遥遥天上,她的“凤凰”被郑语的风筝切断了风筝线,威风的凤凰向上拼命一腾,登时失了力气,借着风势远远地坠落下去。 “姐姐,”郑语一双眼睛几欲落下泪来,“我们的风筝……” 郑谳盯着断线的风筝,那只“金凤凰”在她眼中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到它漂亮的轮廓。 “没事没事,”郑谳回身拍了拍郑语的脑袋,“风筝飞走了,就是把晦气带走了。”她转身站到一群孩子中间,喊道: “我宣布!本次风筝大赛的冠军是——郑语!” 人群散去,郑谳帮郑语将风筝卷好,塞进马搭子里。 “小雨,上马!” 郑语便乖乖伸开双手,让郑谳从她背后抱起她,轻而易举地将她放在马背上。 “你说你啊,三个月没见,怎么还是这么轻。”郑谳甩了甩手,故作嫌弃道,“太轻了,骨头都硌到我的手了。” 郑语抿起嘴,眼睛笑得弯弯的:“那是因为,我把所有肉都让给姐姐长了。” 郑谳哈哈大笑,翻身上马。 她长得高,手长腿长,因而上马十分容易。加之她一身正红,动作迅敏,看上去身如飞燕,极为潇洒俊逸。 郑语看着姐姐上马,眯着眼睛给她鼓掌。郑谳不吃这一套,笑着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坐好了!” 她伸手去握缰绳,将郑语揽在怀里,策马疾驰。 马蹄踏过乱石滩、行过草地,踏进了一片幽深的树林。 这条路上,有过树林吗? 进到树林里,周遭温度立刻降了下来。郑语抬头向上看去,密密匝匝的枝叶遮天蔽日,将阳光挡了个滴水不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扯了扯姐姐的衣袖:“姐姐,这是哪里?” 郑谳支起身子四处望了一眼,有些惊讶: “我也不知道,澧川边上还有这种地方。” 许是怕郑语被吓到,郑谳连忙补充道:“但这是爹爹的老马,老马识途,肯定能将咱们带回去的。” 郑语无声地点点头,紧紧抓住郑谳的衣服。 郑谳心中也有些惊疑,但当着妹妹的面,她绝不会表现出来。此时此地,阴气太盛,多半有鬼。平常人遇到这种事情,只恨不得策马狂奔,远离这是非之地。郑谳却勒住马笼头,令马缓步前移。 果不其然,马的步子慢下来后,前方的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暗器被收回的摩擦声。 现在郑谳确定了,这树林是有人故意引她们进来的。可来人的位置、目的、人数、手段,她都无从知晓,这令她多少有些焦躁。 不,不能急躁。郑谳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呼吸——树林中的人等的就是她的急躁,等的就是她沉不住气、漏洞百出的时刻。 郑谳面不改色,缓缓伸出一只手臂,去摸马褡裢里的武器。 一阵风声擦过,郑谳急忙将手抽回,却还是被铁器擦伤了指尖。 来人实力,非同小可。 褡裢中的武器拿不出来,二人便变得被动起来。郑谳袖中还藏在一把短剑,她暗暗期许对面的兵器不会比她长太多,好让自己尚有一战之力。 马儿低着头,缓步向前走着,是不是四周将头一摆,似乎有什么忌惮似的。郑谳也随着它的头向左右看去,身子紧紧绷住,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攻击。郑语缩在郑谳怀中,一双漂亮的黑眼睛里满是担忧,她靠在郑谳前胸,听到姐姐心如擂鼓。 眼看马儿即将走出树林,郑谳心中多少放松了些,手上的架势也有些懈怠。 就在这一瞬间,马儿忽然发出了一道尖利的嘶鸣。 郑谳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忽然溅起一层血幕,鲜红的血液带着腥味溅在她身上,马儿后蹄一蹬,前半个身子断裂在地,郑语的手被震了一下,松开了郑谳的衣服,从马背上滚落,摔在一地血腥里。她一双含泪的黑眼睛,还紧紧盯着郑谳。 郑谳狂怒,从半截残马身上跳下来,刚要往前走,耳边一道金铁声——一道长刀割下了她的鬓发,此刻正指在她的侧颈。 “咳、咳,韩令,我有些渴了,帮我拿一下桌上的茶水。” “韩令?” 韩令听得有些入迷,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等他终于意识到郑语在叫他,便假意咳嗽了一下,将水断了过去。 抬头时,他正对上郑语那双没有视觉的灰蓝色玻璃眸子。 他想象了一下郑语所说的“黑色的眼睛”,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 郑语慢条斯理地喝完水,将茶杯递给韩令。韩令给她续了一杯热茶,放下茶杯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王薰。 “王楼主?” 王薰轻轻笑了一下,款摆腰肢,步履婀娜地进了屋。 “小雨在讲阿谳的故事吗?”她将手中的品红色小袄放在郑语身上,笑道,“我也要听。” 韩令便给她拉了把椅子,自己坐在书桌前。 郑语温温柔柔地一笑,讲道: “然后,我便看见,姐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染了血的褡裢中拔出一把剑。 “她似乎看透了来人的攻势,总是先其一步,以剑制剑。又仿佛看透了每一个刺客的死门,以堪称恐怖的效率,解决了所有人。” 天演!韩令心中暗暗想到。 郑语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盯着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我们便这样逃出了那片树林。” 郑谳背着郑语,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和她说话。 “小雨,小雨,”她无力地笑道,“你身上是不是绑了个铅块呀?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沉。” 为了减轻负担,她毫不犹豫地扔掉了自己的剑。此时,她一步一步向前走,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已经不堪重负,正在不停地发抖。 郑语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被郑谳颠了两下,又吐出几个字来: “我……姐姐……” 郑谳问道:“什么?” 郑语便将脑袋在姐姐背上一滚,滚到她耳边: “我沉……都是因为……姐姐笨……” 郑谳被她气笑了,她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回头道:“你才笨,这时候了,还不忘跟我斗嘴呢。” 郑语又含含糊糊说了些什么,郑谳边走边听,哦,她说的是:“姐姐是臭棋篓子、厨房杀手、风筝‘天才’……” 郑谳听着她在背上念念叨叨,笑道:“好吧,我是臭棋篓子,是厨房杀手……你也不怕我把你扔到澧川去。” 郑语哼哼唧唧地笑起来,两只沾着血的雪白腕子环住郑谳的颈项,勒得可紧。 郑谳道:“这样就扔不掉了?” 郑语重重地点点头,手臂勒得更紧了些。 郑谳连忙讨饶:“好小雨,别勒了,喘不过气了。” 她俩一路聊着,一路走着,走到太阳西斜、暮色四合,终于远远看到了家门。 郑景仪夫妇早在门前等了不知多久,眼看灯都点上,还不见两个女儿踪迹,更是心急如焚。 郑谳一路口干舌燥,她咽了口唾沫,喊道:“父亲!兰姨!” 郑景仪和兰知清便转过头来,目眦欲裂。 只见大半个背被鲜血染红的郑谳,背着浑身是血的郑语,一步三颤地向着他们走来。 兰知清忙上前几步将郑语抱下来,又一手揽住摇摇欲坠的郑谳。郑景仪叫了仆从去烧热水给大小姐二小姐洗漱,郑谳勉力推开兰夫人,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孩儿有事要报。”她摇摇晃晃走到郑景仪面前跪下。她平日从未这般严肃过,因而更突出此事的重要。 郑景仪皱眉,抚须道:“讲。” 郑谳便将树林中之事一一讲给郑景仪听。兰知清将郑语交给从小带她的乳母,带去洗澡,听闻此时,目眦欲裂。 “阿谳,你可知他们是何人?” 郑谳摇摇头:“不知。” 兰知清又问道:“那你们又是在何处交手?” 郑谳回忆了一下:“在澧川三和坝前,大概十五里的地方,一片枝叶繁茂的树林里。” 兰知清与郑景仪对视一下,心中皆是一惊。他们掩盖住情绪,又问道:“如此精良的杀手,你是如何带着小语全身而退的?” 郑谳顿了一下,说道:“我……我看到了他们的举动。” 兰知清还未反应,郑景仪先一步走到郑谳面前: “你是说,你在战局中看到了眼前的人的下一步行动?” “是。” “一个人的?” 郑谳摇摇头:“我只要想知道谁的,就能知道。” 郑景仪似是被她惊吓到,忍不住后退几步。兰知清扶住他,心中也对郑谳这亘古未有的血脉暗自称奇。 “好了,为父知道了。”郑景仪强作镇定,说道,“你下去洗澡吧,身上全都是血。” 十-王薰(下) 郑谳洗完澡后,筋疲力尽,沾到床便倒头睡下。等她醒过来,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便简单束好头发,洗漱完毕,将便服一穿去了厨房。 厨房里正热闹着,此时时近正午,本就是备菜忙碌的时候。郑谳看他们忙忙活活,便也无意打扰,只到吊橱中拿了几个果馅饼子。 她吃得七分饱了,便向厨子们讨了杯水喝。这时她才看到,厨子身旁的菜单上列举了九菜一汤,想到丰盛。 郑、兰二人是极为节俭之人,连仆人都少买,平白无故绝不会摆这样的宴席。郑谳心知他们要宴客,便也不往主屋走,只是沿着回廊,去找郑语。 回廊上摆着几盆兰草,廊檐下吊着几只鹦鹉。郑谳走过时,一只红头玄凤鹦鹉大叫道:“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郑谳便走到鹦鹉面前,问道:“何事不好了?” 鹦鹉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只顾扯着嗓子大叫:“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它这样一叫,廊下的鹦鹉都叫起来。从“您好您好”这样的问候,到“wouldyouliketoeatnoodles”这种洋文,什么都有。郑谳被这群鹦鹉吵得厌烦,便大喊一声:“别吵了!”这群鹦鹉知道大小姐的厉害,纷纷噤声。 只有那只玄凤鹦鹉,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叫:“大事不好了!”郑谳走出去十几步,还能听到鹦鹉的叫声。 她心情不好,脚步声就显得闷。因而还未到郑语的芰荷苑门前,就被两个婆子拦住。 “大小姐,”林家婆子说,“二小姐重伤未愈,不能见人。” 郑谳冷笑一声:“我难道是旁人?你们敢擅自拦我,不怕我告诉兰姨?让我进去!” 任家婆子伸出浑圆的手臂拦在郑谳身前,笑眯眯的:“大小姐,您别见怪,老婆子不能放您进去,这是兰夫人亲口说的。” 郑谳脸色一变:“你们什么意思?” 林家婆子道:“大小姐,我们夫人说过了,不能放您进去。” 郑谳双拳攥紧,转头向林家婆子,怒道:“那我今天非要进去呢!” 林家婆子往上翻了翻眼皮,似乎很困惑郑谳为何如此坚持。任家婆子上前几步,恭敬道:“大小姐,还请为二小姐的身体着想。” 见郑谳还没有走的意思,林家婆子说道:“大小姐若实在想进,便让肖夫人来下令。” 郑谳心中怒火升腾,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林家婆子脸上:“狗胆包天的贱人!你敢议论我母亲?!” 林家婆子捂着脸,还想说什么,回头看到任家婆子脸上都变了,才住了口。 任家婆子惨白着脸走上前,边扇自己的脸边认错:“大小姐,奴才们都是下人,都是贱人。林家的狗嘴吐不出象牙,胆敢议论肖夫人,是我也要打死她! “但这贱人不值得小姐亲自责罚。小姐点个头,老婆子便去汇报内务主管,到时候狠狠地扣她的月钱!” 郑谳没有表态,而是身上攥住任家婆子的手掌,不让她继续扇自己。 “你们关系很好?” 林家婆子正要说什么,任家婆子抢先说了:“是。我们是一同进镇南府的。” “很好。”郑谳低头看着她们,忽然笑起来,“你们遵从兰夫人的命令,要看住我,不让我进芰荷苑,做得很好。” 她看向任家婆子,面上的笑容像一个响亮的耳光:“任婆婆,去,你去扇她三十个耳光,让她好好记住,这府里不是人人都配提起我母亲。” “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好好打完,我便不进芰荷苑。” 任家婆子颤着手,有些不忍心,林家婆子却走上前,抓住她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任家的,你打的对!我就是管不住我这张贱嘴!” 她说着,又给了自己一巴掌,小声对任家婆子道:“快点啊!比扣月钱好。” 郑谳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并不能从这种惩戒中获得快感,但自林家婆子口中说出“肖夫人”这三个字后,这件事的性质就改变了,郑谳不可控制地怒不可遏。 为了自己的母亲,为了她的泉下之灵。 眼看着林家婆子的脸越来越红肿,还在不断叫好,郑谳心里有些别扭,便叫停了这场滑稽戏。 “林家的,你过来。” 婆子颠颠地跑过去,腿脚都有些站不稳。 郑谳一手捏住她的衣领,轻轻地、缓缓地笑起来: “婆婆,从今天起,你还会继续在府中随便开口吗?” 林家婆子被她盯得如芒刺在背,忙道:“不敢了,给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了!” 郑谳却面露遗憾,摇了摇头。 “婆婆,你得说,你得继续说呀。 “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府中提了我母亲的名讳是什么下场,你还要让所有人都记住,郑谳是个凶残的魔王,绝不可在她面前对夫人有一丝一毫不敬。” “听明白了吗?” 林家婆子叩头如捣蒜,眼泪鼻涕统统流下来,如同鹦鹉一般扯着嗓子喊:“明白了!小人明白了!” 郑谳放了林家婆子去拿药,在任家婆子惊疑的眼神中扬长而去。 她绕了条路回到自己的咏絮居,只为了不听那鹦鹉的嘲哳。刚到门前,就看到一个身穿石灰色掐牙青布裙的丫鬟迎上来。 “大小姐,奴婢可找了您好久了,快随奴婢来。” 这是郑景仪的丫鬟。郑谳一时有些烦躁,不过想到自己就算回房也无事可做,便随着丫鬟去了前厅。 方一进门,她便被眼前的灯火晃了眼睛。现在正是午时,阳光正亮,也不知屋内为何要点灯。 “阿谳,”郑景仪喊她入座,“快来这边。” 郑谳到父亲身边坐下,就看到碗里兰知清给她夹的菜。她冲着兰知清露出了一个笑容,便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父亲一把打在她手上,向对面的人赔礼道:“小女不懂事,阁下别见怪。” 郑谳这才看向对面。对面的人身长八尺有余,肌肉虬结,孔武有力。他的面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贯穿整张脸,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怖,但他的两只眼睛却十分温和,如同春来化冻的冰川。 这样一个人,打眼上去便是位高手,却不给人以压迫感。郑谳对他有了些好感,便抱拳道:“小子无状,得罪阁下。” 对面的人摇了摇头,示意郑谳先坐下。他一开口,唇角便向上勾起,给人以温和地印象: “郑公,这便是你提到的那位女儿?果真是不世之材。” 郑谳听了这句赞美,心里十分受用。郑景仪也喜出望外,说道:“阁下若是不嫌弃,就让……” 兰知清拍了拍他的手,开口道:“相公,你还未问过阿谳的意思。” 郑景仪便转向郑谳,问道:“阿谳,这是符弓符大侠。你要随符大侠去秦州一段时间,你可明白了?” 郑谳愣了一下,眼看灯光下的郑景仪脸色阴晴不定,不由得问道:“为何要去秦州?” 郑景仪与兰知清对视一瞬,都不知从何讲起。 倒是符弓一抱拳,笑道:“郑公、兰夫人都不好开口,就由在下转告大小姐。” “郑大小姐,漠西三江墓被天雷击毁,尸骨不知所踪。漠西侯令在下彻查此事,首要的,就是保护你的安全。” 郑谳脸色一白,站起身道:“你是说……” 符弓低眉道:“正是令堂。” 郑谳抖抖索索地坐下,又问道:“那舅……漠西侯,尚且无恙?” 符弓思索了一瞬,犹豫地点了点头:“漠西侯无恙。” 郑谳便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好,我随你去。” 她起身,转向郑、兰二人,恭敬地拜了一拜。 “父亲,母……兰姨,孩儿不孝,去国离乡。只求父母能将小雨的近况传达给女儿,女儿便知足了。” 郑、兰二人皆有些动容,道:“一定。” 符弓却笑起来。他缓缓道:“不必如此,秦州也不是什么险恶的地方。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哦,不对,是徒弟。” 郑语的伤势并非疑难,只是本身底子就虚,被马摔在地上伤得太重,这才卧床不起。 兰知清素有“国医圣手”只之称,饶是如此,也让郑语一躺便是一年半载。 其中有几次,郑语意识混沌时,听见母亲伏在她床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她也有些想流泪,她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去,母亲该有多伤心啊。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挺过了濒死的阶段,在半年后,就恢复了五感。 只是她的右腿伤得太重,已经无法复原,就算骨骼已经接上,还是有一块巨大的疮疤,走起路来便隐隐作痛。 约莫一年半后,郑语才第一次走出芰荷苑,静静听着冬日的雪花落在满池残荷上的声音。 一个丫鬟发现了她,惊叫一声,跑走了。郑语追不上她,便不去追,在雪地上用脚步画出来一个图案。 这是什么图案呢?郑语仔细端详着。 原来是凤凰,断了线的、飞走了的金凤凰。 郑语跌坐在地,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兰知清来的时候,郑语的哭声已经止住了。她踏着薄薄的积雪走到郑语面前,愣了一下。 郑谳正坐在芰荷苑的石阶上,一顶毛皮帽子上落满了雪。她的手上没有戴手套,一双手冻得通红,手里正捏着一个小雪人。 郑语蹲在他面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 “姐姐,你去的那个叫什么城?” “歌乐城,缓歌慢舞凝丝竹的歌乐。” “哎?那不应该叫歌‘月’城吗,歌声与音乐……怎么会是歌‘勒’城呢?” 郑谳想了想,憋出一句:“大概是,唱歌让人很快乐吧?” 郑语便笑了起来,她顿了一下,又问:“你刚刚说的那个好朋友叫什么?” 郑谳笑道:“王薰,薰衣草的薰,字馥之。等你继承了‘种子’,我带你到歌乐城去,你见到的第一个把自己打扮得像紫藤花的就是她了。” “紫藤花?那她一定很好看。” 郑谳点点头:“我猜应该是。不过,我在镇南见过更美的人。” 郑语的脸一下子红了。兰知清这才插入她们的讲话,轻轻咳嗽了两声。 “回来了?”兰知清将手中皮袄披在郑语身上,笑容十分清浅。 郑谳也笑笑:“回来了,不会再走了。” 兰知清笑着拍拍落在郑谳身上的雪花,说道:“阿谳,你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用怕,我在这里。” 郑语最后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十五岁,火焰已经吞没了大半个宅子。嘶吼着的刀客们无差别地屠杀着宅中的幸存者。她拉着姐姐的手,惊慌失措。眼看一把刀向她们劈来,郑谳抬起自己的断剑试图抵挡 这时,母亲拦住她们面前,身上已经满是伤口。 她用一把未出鞘的刀死死抵住凶器,回过头,对郑谳和郑语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阿谳……”兰知清轻轻地说,“带着小语,快走……不用怕,我在这里……” 火焰沿着房檐一路烧过来,郑谳带着郑语跑到后院,走到棋桌前,将棋桌猛然一转,露出了一条通道。 “走!”郑谳将郑语推进暗道,自己刚要进去,就看到几个刀客已经赶到了后院。 她迟疑了一瞬,紧紧一瞬,郑语看到姐姐眼中鲜活的希望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死寂。 郑谳将棋桌推回原处,合上了暗道,将断剑插入机关之中,彻底毁掉了棋桌的机关。 而后,她一脚踢开一个刀客,抢过她的刀。 “来。”郑谳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看看你们会死在我的刀下,还是死在火里。” 韩令明显看出郑语的情绪有些低落。他站起身,也不管王薰会怎么看他,径直走到郑语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郑语,有我在。你想哭想笑,想说什么都可以。” 郑语低下头,并未说话,只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王薰仍然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她轻轻笑道:“小雨,你既有溯源,又有天演,却没看过阿谳的结局吗?” 郑语摇摇头:“我并非没有看过,只是那些过去与未来,蒙着一层悲哀的迷雾。” “我看不到。” 王薰轻笑一声,走上前,摸着郑语的头发。 “小雨,你知道吗,我一直坚信阿谳没有死,直到现在都还活着。你信不信?” 郑语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馥之姐姐,姐姐她……”郑语说到一半,苦笑起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姐姐还在。” 王薰看着她,太息一声: “小雨,我们都会见到她,我相信。” 十一、琼楼(上) 紫熏楼里一日不知要烧掉多少钱去。地下几层密室日夜皆是灯火通明,难以分辨出晨昏。韩令照顾郑语几日,因着这从不停歇的灯光,竟一刻也不得闲。 算来王薰照顾他们二人,也是相当劳累。 约莫过了五日,韩令照常去水房,清洗给郑语擦汗的布巾。但接连几日疲惫不堪,使得他刚到水房,便一阵发晕,直直仰倒下去。 倒下去也好。韩令闭上眼睛,希冀疼痛能让自己清醒一些。 只是前往别砸坏了他手里的木盆。 但他迟迟没有落在地上,疼痛也迟迟没有光顾。韩令挣扎着睁开眼,意识稍微回笼了些,便意识到有什么人架住了自己。 他连忙支起身子,回过头去—— 他身后站着的,是那个小丫鬟,被王薰称呼为“琴心”的。 琴心一身水洗青色短布衫,一条藤紫的腰带挂住下袴,腰带正中坠着一颗青色的翡翠。这几日下来,韩令看得出王薰相当器重这琴心姑娘,便匆匆后退几步,放下木盆施礼道:“韩某多有得罪。” 琴心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径直走进水房接水。 韩令看她不怎么在意这件事,便放下心来,又赔了个礼,才走上前去舀水。 他舀出半瓢水在盆里,从前襟翻出个皂角,开始清洗盆中的布巾。 琴心带了个小板凳,不用像韩令似的站着洗。她也舀了几瓢水,盆里的衣服便被水冲得发起来,颜色也洇得深深浅浅。 她洗起衣服来比韩令熟练得多,洗得也快。韩令看着,不由得有些恍惚。 韩令在慕府时做得也都是些劈柴烧火的苦力活,这种考验细心的活计,做得不甚出色。再加上他对慕云潼恨之入骨,慕府的总管越是不敢让他碰这些活计。 十五岁的韩令曾经偷偷溜进洗衣房,要将慕云潼新做的长袍剪断。他一步刚迈进洗衣房,就听见一个憨厚的声音:“谁呀?” 韩令看了一圈,没看到人,便壮着胆子道:“我是你爷!” 洗衣房的一排柜台后面抬起一个头,一张红脸膛的女人擦了把脸上的汗,笑道:“你是我爷?你这年纪,我是你奶还有余。” 韩令看到屋里的是个女人,不由得放心了大半。他壮着胆子走上前,把拿着剪刀的那只手藏在背后。 “大娘,你是做什么的?” 壮实的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乐呵呵道:“你瞅瞅,我是在这里做什么的。”她说着,将手中带着皂角气味的衣服“哗啦啦”从盆中拾出来,舀了一瓢水冲干净,又拿在手里攥紧,两手用力向反方向拧,将多余的水从衣服中拧出来。 韩令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那里堆着小山一样的脏衣服,青的、绿的、粉的、紫的,也不知是什么人留下来的。他又看向女人,女人却不知疲惫似的,从水盆里又捞出一件衣服。 韩令心中有些不忍,便蹲下身,问道:“大娘,你在这里过得也不好,有没有想过从这慕府里出去?” 女人将一盆衣服拧干挂好,顺手泼了一盆脏水。听到韩令这话,她的红脸膛又笑开了花。 “小伙子,我为啥要出去啊?” 韩令不假思索道:“慕云潼给您派这么多活计,这哪是一个人能洗完的啊?干脆……” 女人便摇了摇头,一双温暖的大手抚上韩令的发顶。 “小伙子,你知道不,我已经洗完这么一堆了,这些是剩下的一半。要为了这些衣服,放弃这样一份报酬不错的活计,多划不来呀。” 韩令心中有些焦急,说不出为什么。他上前一步,说道:“慕云潼欺男霸女、陷害忠良,大娘你可知道?” 女人的眼神十分温柔,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或一只发脾气的小狗。韩令在她的眼神里,不由得有些退缩。 “孩子,”女人说,“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我只需要知道,慕老爷是我的雇主,是给我一家子发工钱的大好人。” 一直到洗完布巾,韩令也不曾和琴心搭上话。眼看她手中的衣物也渐渐洗干净,韩令心中有些遗憾——遗憾未曾从王薰的贴心人身上,套出一句话。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抱起木盆,转身准备离开。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琴心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韩郎君,”琴心的声音很轻,韩令一瞬间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琴心又说了一句,“郎君多日未曾合眼了。” 韩令心中暗喜,不露声色地转过身,叹道:“劳姑娘费心了。” 琴心摇摇头:“不费心,只是姐姐怕郎君出事。” 这个姐姐,莫非指的是王楼主? 韩令心有有了估量,便将态度做得恭敬了些:“韩某自知有错,便想着多少要亡羊补牢。只是有愧于姑娘与楼主的记挂。” 琴心洗好了最后一件衣服,也不急于拧干,只是抬起头,看着韩令: “韩郎君,你心里想的太多了。” 韩令一惊——这样小的小姑娘,竟有说出这种话的气魄,紫熏楼果真不同凡响。他心中越是发沉,越是不敢在这关节上露怯,便拱手行礼道:“姑娘所说的,韩某不明白。但若是在何处冒犯了姑娘,韩某一定改正。” 琴心从腰包中抽出一块手帕,擦干手,一脸苦恼。 韩令不敢有一丝怠慢,便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待琴心终于想出了话,他才放下两手。 “韩郎君,”琴心说,“我姐姐未曾薄待过你吧?” 韩令点点头:“王楼主对我有救命之恩,韩令无以为报,唯有衔草结环,方能报其中之万一。” 琴心又摇了摇头:“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我不知道,但你在楼里,总是一副我们都亏待了你的样子。” 韩令还未否认,就听见琴心重重叹了口气: “韩郎君,姐姐的确视郑二姑娘如亲手足,所以看到她满身是伤,痛心不已。但姐姐明察秋毫,二姑娘与你又是亲密无间,怎会真的刁难你呢?” “就算为了郑二姑娘,你也不应当这样折腾自己吧?” 韩令看着琴心眼中的责备,便知道她绝非小题大做。他不敢再继续用疏远的礼貌推开自己与紫熏楼之间的关系,便上前几步,蹲着琴心面前: “敢问姑娘,今日是几号?” 琴心看了他一眼,确信他是真的不知道,便坦诚相告:“五月廿八。” 原来韩令竟整整十天未曾合眼! 郑语的伤势逐渐好转起来。卧床一个月后,她总算恢复了些精神,可以摇着轮椅到楼上去,与紫熏楼的姑娘们说些笑话。 紫熏楼的许多老人,多少都听说过“镇南二姑娘”的名声,又比她年长,因而对温吞乖巧的郑语关怀备至;有些与郑语相熟的,更是恨不能将她十二个时辰带在自己身边。尤其是紫熏楼账房的一位吴姑娘,为了与二姑娘亲近,甚至提出要把紫熏楼三年的账目拿给郑语看看。郑语拒绝时,眼泪都笑出来了。 但郑语恢复后,并未和王薰见过面。 自从那日的争辩后,郑语和王薰就从未见过面。韩令通过琴心的消息了解到,自从郑语恢复了行动能力,王薰白日里便经常“无故”缺席。什么时候郑语回房了,她便悄无声息地回来。 郑语多半是知道这回事的,但她表现出不放在心上,韩令便无从问起。 其实韩令明白,这两人之间,始终横亘了个“郑谳”。 他看得出,相比王薰,郑语才是那个更希望——甚至是更相信——郑谳还活着的人。从她看到过去未来无从得知的悲哀黑雾时,她便希望渺茫却坚定不移地相信着。 她逃出镇南府时,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姐姐。坚定的姐姐、自信的姐姐,鲜活的带着笑容的姐姐。从此以后,姐姐在她心中,永远都是舍命护住她的、强大又开朗的人。这样一个人,绝不会被命运打倒,绝不会被烈焰吞噬。 而王薰的坚信,却更像一种口头上的祷告。 镇南火灾发生后的第三天,消息传到了紫熏楼。彼时她正看着两份相似的采购报表,听闻密信后,她紧锁的眉头舒展开,呵呵笑了起来。 “放心吧,”王薰说,“有阿谳在,镇南府不会有事的。” 她甚至为此收拾了一层客栈,已表示自己迎接镇南众人的诚心。 王薰等了一个月,两个月,等了近半年的时间。这半年里,她为郑谳精心布置的书桌落了一层又一层灰,王薰不厌其烦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她最终只等来了一封信,和一份密报。 信是郑语写的,字字泣血,在路上不知辗转了多久才送到她的手里。王薰将那封信反复读了许多遍,才读懂郑语的话——“我没有家了”。 而那封密报上,是镇南火灾中发现的尸体数量: 六个婆子、六个丫鬟、两位账房、两位管事、八个下人、十位护院……加上镇南府的郑氏宗族,共四十二人。 郑谳的名字,就写在那张密报上。 郑语看不透,所以尚存希冀。王薰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果,便无法与命运狡辩。 韩令思及此处,不觉有些悲哀。 他曾经读过一本书,里面提到了一位前朝金瓯王,史称金神昭帝。 神昭帝二十岁时诞下长女荣公主,对这个女儿无边宠爱,从小便传授她治国理政的学问。可荣公主不爱经文爱武功,偏爱刀枪棍棒。神昭帝对女儿向来百般溺爱,可在学武的问题上却十分强硬,要求公主不得学习治国之外的学问。公主也十分倔强,非要习武不可。因为此中龃龉,母女关系变得十分僵硬。 神昭帝三十二岁时,北狩遇刺,场面大乱,在场仅有荣公主一人学习过骑射,翻身上马,喝令众人后退。荣公主连发五箭,射中了乱臣贼子的头目,神昭帝却被流矢射中,不治身亡。 神昭帝过世后,荣公主悲恸不已,服丧三年,未曾继位。三年后,金瓯国破,荣公主不知所踪。 野史里,有人说在田野里遇见过荣公主,公主容颜未老,恍若仙人。也有人说,金瓯国破之时,荣公主还在编纂金瓯史书,在史书上写满了“神昭帝”在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 大抵世间的缅怀,皆是如此。 是夜,郑语早早回了房间歇息,韩令心中有些郁结,便与她道了也按,爬到紫熏楼顶,倚在栏杆上看中天明月。 回想起来,两月前,他与扫帚柴火相伴,困在一方狭小的房间内。谁能想到,如今他能站在紫熏楼里,眼底是车水马龙、灯火璀璨,头顶是明月皎皎、高远洁净。 今夜七月十七,一轮明月正是至圆向亏的时候。韩令向夜空中的明月轻轻伸出手,仿佛将月亮握在掌心。 他攥紧拳头,又将掌心平摊,让月亮出现在他的掌心。 忽然,明亮的月光变得有些昏暗,韩令揉揉眼睛,便看到明月正中,出现了几缕秀逸的飘带。正是: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仿若神女出尘世,恰似嫦娥落凡尘。 韩令定睛一看,那婀娜的身姿,正是紫熏楼楼主王薰。 却说王薰知晓郑语已经睡下,便迅速结束应酬,赶回紫熏楼。脚尖轻点,月华如纱衣般披在她身上,将她衬得彷如谪仙。她一时来了兴致,抽出盘在腰间的软剑,在空中旋身轻跃,伴着月华,舞了支《月下》。 一舞结束,她收回软剑,一回头,看到楼顶的韩令。 子时已过,韩令还未睡下。王薰有些惊讶,便飘然落在紫熏楼顶,收起披帛,轻轻笑道:“韩郎君,怎么还不歇息,有心事吗?” 韩令转过头,月光下,他的脸上冷不丁滚下两行泪来。 王薰一时心颤,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抹掉了韩令脸上的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 “韩郎君,你可看懂了我的舞?” 韩令盯着王薰,见她仍然笑着,整个人却如同风中颤抖的紫藤花。他擦掉自己的眼泪,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王楼主,韩某自小便知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可在楼主的舞中,韩某才第一次明白,不去怀缅过去并非因为过去无法改变。” “故人零散、物是人非,回望过去,竟是如此悲哀。” 王薰听罢,看了韩令一会,掩面笑起来。 “韩令,你与小雨的确般配。”她第一次叫了韩令的名字,“你的心思太多了,但这并不是坏事。” 她说着,手中捻起一块灰色的小石头,示意韩令看过来。 韩令顾不得脸红,几步凑上前盯着那块石头,只见王薰身上的香风聚集在这块石头上,石头随着香气的聚集,渐渐变成了紫色,而后越来越亮,发出了耀眼的紫光。 王薰站在紫光后面,声音远远的,像来自遥远的过去。 “韩令,你看懂了吗?” 十一、琼楼(下) 韩令看着那束紫光,眼睛越睁越大,兴奋与恐惧同时涌上心头,如同他第一次从郑语口中听闻“奇功”。 王薰的内力如同水流汹涌,声势浩荡地涌入石头中,这小小一块石头,却将她的内力悉数吸纳。 不仅如此——韩令看向王薰遮在紫纱后的手——王薰将正发着光的石头一推,手向后轻轻撤去,那块石头便在空中打了几个转,稳稳地悬在空中。王薰向哪里走,石头便紧紧跟着她,悬在她肩膀稍后的位置。 这并非是王薰用内力控制的结果,韩令暗自揣摩,倘若王薰使用了内力,那石头中的紫光将会瞬间变暗。但将近一刻的时间内,紫光仅仅黯淡了一层。 可以储存内力,损耗极低,还能悬浮在身后,这恰好能够抑制他身上的内力,让韩令不至于再次发狂,正是韩令所求的。不过这石头如此神奇,想必并非凡物。 韩令思及此,便毫不犹豫半跪在地,向王薰虔诚一拱手。 “此物着实神妙,韩令不欲夺楼主所爱,愿用全部身家相换。” 王薰看了他一眼,咯咯地笑了起来。 “拿去,”王薰抽走内力,将石头随手抛给韩令,笑道,“这不过是濛岭上一块普通的山石,我要教你的,远不止这些。” 她说着,将披帛的一端连着石头一同扔给韩令,道:“拿好了,闭上眼睛。” 韩令将石头攥在手中,依言闭眼。 他嗅到一股香风从他身边掠过,手中的绸带也轻轻抖动起来。王薰似乎站到了房檐的边缘,不急不缓地抬起一只手。 韩令不明所以,他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寻找王薰的位置,方一转身,便愣在原地。 漆黑一片、没有视觉的黑暗里,不知何时升腾起了点点荧光。这些微弱的荧光盘旋升腾,渐渐汇聚起来,逐渐向一个位置集中。 韩令追着荧光的轨迹看去,漫天的萤火追逐了一会儿,便不约而同地栖息在了一处—— 王薰的身边。 萤火勾勒出了王薰的身影,在王薰的指尖、衣摆停留片刻,便不约而同地汇聚到她的手掌中。 四处的萤火越来越淡,王薰手中却逐渐亮起来,几乎照亮了韩令眼前的黑暗。韩令心中惊骇不已,正思索着,耳畔一个声音传来:“韩令,睁开眼睛。” 他依言睁开眼睛,手中的披帛被王薰收走,眼前的世界逐渐亮起来。 他低下头,看到王薰抬着一只手,盈盈笑着。 她手中捧着一团紫色的火,明亮而温暖,是具象化的内力。韩令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内力,不由得凑进了些。 而后,他猛然反应过来,这就是“王薰”的内力。 不是由王薰自身产生的,而是通过无以名状的方法,汇聚了周围的灵气,由外而内地凝练出了自己的内力。 比起韩令的“掠夺”,这种方法要慢上许多,却源源不断。 更何况,这种方法所获取的内力,不会与他自身相斥。不严格地说,这就是韩令的内力:韩令产生、韩令吸纳、韩令使用。 但韩令犹豫了。 若世间真有这样一种功法,能使没有内力的人如此轻易地获得内力,世上何人还会受欺凌?何人还会被压迫? 韩令就站在王薰身前,与他所期待的功法一步之遥,却犹豫了。 王薰看出他的顾虑,将火苗扔进了石头,问道:“你在迟疑什么?” 韩令道:“我不信这样一种功法,是没有代价的。” 王薰笑道:“便是有代价,你有的选吗?” 韩令沉默了一晌,说道:“我并不怕承担代价,但我要知道,代价是什么。” 王薰笑意未减,眉眼间却带上来一抹惆怅。 “韩令,有时候一无所知,才更容易幸福。” 韩令看着王薰的眼睛,轻轻笑起来。 “楼主,一无所知比死亡还可怕。韩令不怕身败名裂,却怕在‘幸福’的某一天,未知的清算忽而落到我头上。” “韩令几乎失去了一切,但还有不可失去的人、不可忘记的事。为了这些人、这些事,我尚且有所不能牺牲。” 王薰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目光却没有停留在韩令身上,而是越过韩令,落在他身后的一片空茫里。她的视线没有聚焦,却仿佛将一切都收入眼底。 “小雨,你找了个可靠的伴侣啊。” 韩令轻咳一声掩过尴尬,还未说什么,便听到郑语柔和的声音。 “馥之姐姐,现在韩郎君通过了所有的考验,对吗?” 韩令有些诧异,他相信郑语可以做到一切事情,但这“一切”里,绝对不包括“摇着轮椅爬上屋顶”。 王薰看他左顾右盼,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雨,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她转头看向月亮,韩令也随她望过去。 却见清冷明亮的圆月中,不知何时映出了郑语的半个身子,郑语的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楚。若非月华中的郑语带着一层淡淡的银色,韩令几乎要疑心眼前的就是真正的郑语。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话: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月华中的郑语轻轻抬起一只手,将缠着红绳的一边鬓发拨到耳后,温和一笑。她离得太远,又只有王、韩二人看得到,真让人疑心是一场恍惚的梦。 “馥之姐姐,人一生中又能见到几次‘月下’的《月下》呢?此番美景,语自然不能错过。” 王薰抬手,作势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净会贫嘴。” 郑语歪过头,假意躲过了王薰的“教训”。她抬起一双灰蓝泛光的眼睛,月华般的眼神轻轻落在韩令身上。 “韩郎君,”郑语的声音也轻轻的,“莫要怪我此前未曾告诉过你此等秘法。这秘法名为‘烛影摇红’,世间亦只有我这二位姐姐会。” 这烛影摇红,是个不怎么出名的词牌名,也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一味毒药,以“催人心肝、折减人寿”闻名。可惜现世蛊毒一概被视作邪术,百毒门早已不复当年兴盛,“烛影摇红”也成为了话本里的“奇药”。 而说回词牌名,韩令是背过许多首《烛影摇红》的,可这时候,却只记得一首: 上阙讲的是:“双阙中天,凤楼十二春寒浅。去年元夜奉宸游,曾侍瑶池宴。玉殿珠帘尽卷。拥群仙、蓬壶阆苑。五云深处,万烛光中,揭天丝管。” 无论是玉殿的豪华、珠帘的华美,还是千万烛火耀目,都是何等兴盛浩大的声势?丝竹萦绕、金樽玉盘,又是何等的欢乐盛世?可人人皆知,烛火总有燃尽时,瑶池欢宴,也不过一场幻影。 而下阙便悲凉许多。“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今宵谁念泣孤臣,回首长安远。可是尘缘未断。谩惆怅、华胥梦短。满怀幽恨,数点寒灯,几声归雁。” 概而论之,无非是大梦初醒、几许愁情、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韩令心中有了思量,便正色再拜王薰:“楼主请讲。” 王薰转过头,在月色下,她的面容有些看不清楚,却依稀可以辨认出她唇边的笑意。 “韩郎君大概听说过‘烛影摇红’这味药。这‘烛影摇红’,本就是寿数折减的意向。若是修习这门奇功,则寿数将会折半。” 韩令听罢,心中一时激荡,险些站立不稳。 他方才二十有二,人生中还有七年的时间是被困在囚笼之中。如今生活刚有起色,却要用一半的寿命去换未来么? 耗尽寿命,又有何未来可言? 可他若是不去修炼,没有力量,又何谈为家人报仇呢? 难道要像先前一样,去夺、去抢、去伤害对他毫无防备的人? 月色下,韩令低着头,脸色阴晴不定。郑语看着他,轻声道:“韩令,你不需要拷问自己,强迫自己。你只需要做出一个不后悔的选择,我在你身边。” 她话音很轻,韩令心中却像有一块大石落了地,滚落下山崖,摔得粉碎。 “楼主,”韩令抬起头,双膝落地,腰板却挺得笔直,“韩令愿拜入楼主门下,修习‘烛影摇红’。韩令绝不放弃,绝不后悔。” 他说完这句话,心中轻了一块,却忍不住想要落下泪来。韩令急忙低下头,一滴眼泪“噼啪”落在琉璃瓦上,紧接着是一场急雨。 王薰站在他面前,自然地抚上他的头发:“好。” 修习之初,韩令便对王薰的武学基础感到十分惊讶。 他第一次遇见一个人,在江湖中已经拥有了相当的名气,却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武学基础”的东西存在。 但王薰在指导他的修炼时,却总能一语中的。这等聪慧的人,明明已经踏足武林,为何从未修习过最基础的武学? 某日修习结束,韩令实在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楼主智绝当世,为何年少时不曾修习武功呢?” 王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好奇心真是旺盛。” 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悠悠道:“我年幼时,我的父……符,符先生,不允许我学武功。他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入了江湖,便一生也无法摆脱那些纠缠’ “……可惜啊,可惜,我最终也是负了他的嘱托,入了江湖。” 她转头,将桌上的另一杯茶水递给韩令:“你怎么是这个眼神?” 韩令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茶——他直到此刻才意识到,郑语所说的“符弓大侠”,正是王薰的师父。 半个月下来,他们的关系不知不觉间拉近了不少。或许是韩令放弃一半生命的气魄让王薰多少有些触动,又或许是郑语所说的“伴侣关系”让王薰对他另眼相看了些。 总之,这些日子里,三人的关系更加融洽。 韩令学艺的路途十分顺利,不如说是过分顺利了。王薰从未上手纠正过他的姿势,顶多是用折扇敲一敲他的手脚,韩令却是一点就通,半个月的时间,他就已经掌握了“烛影摇红”的心法。 尽管目前能够汇聚的灵力相当稀少,可韩令心中仍是愉悦不已。 窗外阳光炽烈,鸟儿在晒得绿油油的叶片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韩令看着看着,不觉有些心驰神往。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八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月的天气已经入秋一个月,夏日的余威倒也仍然未散去。 算起来,他们在歌乐城里,已经住了接近两个月。 韩令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转过头道:“楼主,天高气爽,秋日宜远行。” 王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韩令啊韩令,”她将手中折扇合拢,重重地敲在韩令头上,“你究竟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们,也不会强行将你们留在这里。但你,唉,你让我怎么放得下心?” 韩令不明所以,疑惑地扣了扣手指。 王薰便将折扇重新打开,斜倚在美人榻上。她堆云般的发髻垂下来,蜷曲的三千青丝一层一层落在洁白的香肩上,如同鸦栖白雪,美得令人喘不过气。 她捻住一缕鬓发,说道: “你当我真看不出,你和小雨不是情侣?小雨怕我对你不好,方才扯出这种谎来。她都不怕我拆穿了与她对峙,你倒好,只要知道这件事对你有利,哪怕打落了牙也要往肚里咽。 “韩令,你的事,我都听小雨说过。你心中的恨,我亦能感觉到。我不会劝你放下仇恨,恨事长久的感情,我自己都放不下很多事。但你应当明白,绝大多数的事情,不需要一个人扛,也不需要一个人面对。 “你刻意的疏远,反而会让一直守在你身边的人失望” 韩令默然片刻,抱拳道:“王薰姊,令心中一直感念你的大恩,也愿意聆听你的教诲。阿姊所说的,韩令心中都明白。阿姊希望的,韩令也并非不能去做。” 这是他第一次叫出王薰的名字,也是第一次与她推心置腹。 “但令不值得与郑语相提并论,郑语坦荡又强大,性情温和,无论是谁都会为她心折。令却只是个废人,没有郑语,便没有今日的韩令。 “阿姊,令并非有意疏远任何人。只是令能做的,仅仅只有不牵连身边的人。” 十二、行路(上) 韩令完成烛影摇红的修习后,王薰终于肯放他出门,作为交换,韩令需要教授紫熏楼十一个分部的部长易容术。额外的,王薰特意将琴心也划入了韩令“学徒”的名单。 对于琴心的“加塞”,韩令还特地问过王薰:“琴心姑娘在楼主身边,还需要学习这样多门类的武艺吗?” 他怕王薰误解,便将话摊开说道:“若是琴心姑娘学过‘烛影摇红’,菀派易容术的运作,多少需要些传统武学的思路,到时候只怕二者之间有所冲突,两败俱伤。” 以他本人为例,烛影摇红的功法施展后,四周内力汇聚供他使用,与“出于己身”的菀派功法相克。韩令内力尽失,因而菀派对他而言相对鸡肋。但琴心的情况,他多少有些顾虑。 他早就看出,琴心并无传统意义上的“内力”。 王薰坐在窗前,轻缓地摇着折扇。听到韩令的话,将颈子姗姗转过去,妩媚一笑。 “韩令,你怎么觉得,我会让琴心学这有损身体的法子呢?” 韩令听到这句话,恍然大悟。 紫熏楼中的姑娘,就算是纯文职的账房、文书,多少都有些内力傍身。就算是修炼烛影摇红的王薰,身上也有馥郁到让人为之停步的香气。韩令练习烛影摇红时,只能在王薰的帮助下聚集起些微的灵气。加上他并不愿意身带香气——倒不是他不好意思或者嫌恶,实在是一身香气,容易惹人误解。 能在身上长期保留香气的,要么是生来身带异香,比如竹琛。而竹琛身上的香气极为清幽,出汗时愈发明显,但很容易被烟火味掩盖,以至于难以寻觅。因此,必定是家大业大,不让孩子碰一点油烟的家庭才能养出来。 至于另一种,则是打小生活在“芝兰之室”,身上才能熏出这样的香气。相比之前者,这种香气的来源更是需要财力支撑。 俗话说的好“财不外露”。别说他与郑语的“财”还要用作他用,便是真的家财万贯,在外行路也不敢轻易露富。莫说是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能在乡野村舍捡回一条命都是不幸中的大幸。 紫熏楼馥郁芬芳的一众香风中,只有琴心一身清爽,干干净净,莫说香气,一丝内力也无。 韩令脑海中天马行空,神思不知不觉间飘到了爪哇国去。 他正想着,王薰的声音让他回过了神。 “你可知金瓯神昭帝与荣公主?”王薰不急不慢地合上手中折扇,往香薰炉中又添了小半铲檀香木。 韩令看到那折扇的紫檀扇骨上雕着鸾凤和鸣的图案,一时诧异,不过想到王薰对这些事并不在意,便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回答道:“一知半解。” 王薰笑了,转头将扇子敲在韩令头顶:“眉川三秀之首,饱览诗书的韩令郎君,怎么在我面前还要藏锋不成?” 韩令有些不好意思,道:“小时候读四国志,一心想看那‘荻魏’与‘赤雁’两国杀伐决断,故而对‘金瓯’与‘墨渊’两国,实在是一知半解。” 他说完,补充道:“不过金瓯十三帝,令还是能记住大半。若要说到某一位帝王的政策,令便说不上来了。” 王薰笑道:“不怪你,我在精读之前,也只记得几场大战役罢了。”她说着,又将折扇打开,扇骨根根笔直,画着紫色山水图的扇面透着光,半掩住王薰的脸。 “不过啊,这件事恐怕是通读史书的人也不了解。”王薰说道,“荣公主并非神昭帝亲生,她是神昭帝西下伐苁戎时,路上收养的女儿。” 韩令心中一阵好笑:若是史书上记载的是野史,那如今的人们又怎知道,自己得知的就是历史的真相呢? 王薰看出韩令不信,也不解释,只是从袖口掏出一个锦囊,让韩令打开看。 韩令打开锦囊,里面赫然藏着一块锋利的破碎镜片。 他不明所以,在王薰的授意下拿出镜片,细细观察一番。镜片没有他巴掌大,光可鉴人,磨损程度果真是前朝旧物。 他翻过镜片,在镜片中映出自己的眼睛,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容貌。方要将镜片放回锦囊,就看到镜片中间一道黑色烟雾,幻化出许多场景。 一会儿是神昭帝横刀立马,手持长槊慷慨而歌;一会儿是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女孩站在神昭帝面前,一双黑褐色的大眼睛里满是欢喜;一会儿,镜中图像变成了一片林野,一身粉衣的女孩坐在神昭帝马前,开弓射箭;一会儿,镜中只剩黑色的烟雾,点点灯火照不透满镜的悲哀。 韩令捧着镜片,仿佛陷进里面的场景,几乎如痴如醉。王薰看着他,将镜片轻巧取下,笑道:“这是前朝的‘若果镜’,碎片可以记录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见韩令仍是不信,王薰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将碎片收进锦囊。 “我要说的,是华军师用若果镜记录下的史实。”王薰叹了一声,将锦囊收好,摇了摇扇子,“这段史实,属于神昭帝和荣公主。” 她看着窗外秋衣萧瑟的景象,笑道:“荣公主是神昭帝收养的女儿,是神昭帝的掌上明珠。神昭帝二十岁时,在一座边陲小城的驻军中,遇到了一个短发的女孩儿。 “那女孩子极小,顶多不过十五岁。女孩穿着宽大的盔甲,魂不守舍地啃着手中的饼。神昭帝见了,心生不忍,当晚驻扎后便准备将女孩领走。 “可神昭帝赶到时,得知那批驻军已然出发征战。神昭帝在城门前守了一夜,守到天亮,一线金光撕开夜色,雪白的晨光中,她看到出发的驻军只回来了一个。正是那个女孩。 “神昭帝将女孩作为不败的旗帜,收养在军帐中。女孩醒来后,神昭帝问她有何愿望,女孩沉默良久,说道:‘愿杀敌报国’。 “帝感其诚,允许女孩随军出征。苁戎士兵凶恶,九死一生的情况下,女孩随帝打赢了一场一场的战役,班师回朝。帝封她为公主,封号‘荣’。” 她倚在窗边,发间的丝绦在蜷曲的黑发中若隐若现,紫色的蝴蝶振翅欲飞。王薰将折扇放在窗台,怀缅道: “我第一次见到琴心,她被远方的表姑父的牵着手,又黑又瘦。她表姑父说她全家人都死光了,要把她卖到紫熏楼里做‘雏儿’。下面的人说了几次紫熏楼不是青楼,那表姑父才肯走。 “可他方一迈出步子,却发现琴心站在大堂的古琴前,痴痴看着,不肯移动——你大概猜到了,这就是她名字的由来。 “那个男人急了,狠狠地扯着琴心的手臂要把她拖走。琴心一路不哭也不叫,快到门口了,才尖叫一声,伸手想要抓那把古琴。 “我那时正在楼上,见之不忍啊,便下楼将琴心抱住,问她;‘你不愿离开?’” 王薰看了一眼桌上的茶盏,韩令忙上前为她斟茶。润过嗓子,王薰才继续说: “琴心这才将目光从琴上移开,看着我,哭得像个小泪包。当时她特别乖巧,倚在我身上不肯走,哪像现在,见了我满脸都是‘公事公办’。 “我看她可怜可爱,便将她的眼泪擦去,说道……哎呀!” 韩令循声看去,琴心这才收回手,一脸‘公事公办’:“姐姐又在编故事。” 王薰支起身子,揉揉头上被琴心弹的地方,将这青衣小姑娘的脸捏了一把:“我只是稍微润色加工了一些而已,琴心打得我好痛!” 琴心满脸的不信:“姐姐没把自己比作金瓯神昭帝?还是没把我说成粘人的哭包?” 韩令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琴心也不理会王薰在后面冲她撒娇,一板一眼地向韩令作揖,声音也没什么波澜:“韩郎君,姐姐虽然有夸大,但其中也夹杂了部分事实。” 她看了一眼王薰,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了一个笑容。 “我的确是被姐姐好心救下的,只是当时紫熏楼并不繁盛,也没有十一个分部。姐姐救我,不是因为财大气粗,只是因为姐姐心善而已。 “至于我的名字,”琴心揶揄道,“是因为我本命便叫做‘朱秦心’。” 韩令和郑语要离开紫熏楼,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楼。 不多时,楼中各个分部,凡是闲着的姑娘们都跑到了密室,要么带着自己做的护身符、要么送给他们一份密不外传的菜谱,各样礼物,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吴姑娘手里捏着账本,反复确认郑语并不需要后方才悻悻离去。 她们欢欢喜喜地将韩令和郑语围在中间,不像话别,倒像是初相见的欢宴。姑娘们各个欢笑着,丝毫没有意识到王薰是何时来的。 “在聊什么?这样热闹。” 韩令抬起头,看到王薰穿了一身深楝色的轻纱罗裙,紫菂的绸带款摆,裙裾随着她的步子轻轻飘扬起来。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围在韩、语二人身边的姑娘们便纷纷后撤,让出一条小路。 等她走到郑语面前,便弯下腰,不由分说地捏了捏她的脸。 “今晚几时走?” 郑语雪白的一张小团脸被王薰扯圆搓扁,本人倒是毫不在意,轻轻笑了起来。她抬头道:“戌时一刻。” 王薰便看向她们身后的姑娘们。穿红戴绿的姑娘们并不怯她,但都尊敬她,见她上前,便低眉颔首,齐声道:“楼主千岁。” 王薰便轻轻点头,笑道:“我看诸位姊妹们,对二姑娘和韩郎君也是一片真心实意,这样很好。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问。” 她挥挥手,一身缥碧丝绸的琴心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手中捧着一个蓝金相间的折子。王薰接过折子瞟了一眼,点点头。琴心又不知从哪里搬来一把雕花木凳,让她坐下,自己将折子拿回手中。 韩令看在眼里,心想,这琴心姑娘莫不是练了奇门遁甲的功夫。 王薰坐定后,将披帛收好,冲琴心点了点头。琴心便展开折子,唱道: “二姑娘出行,需求如下: “钻研发式、编发者各二人;华服四套,选取布料、裁衣者每组各三人;打点行囊、收纳者各三人;筹备盘缠……” 郑语听着这一项一项,柔声道:“馥之姐姐何必如此破费,语此行并非是游览观光,无需锦衣华服,只要几件轻便耐脏的衣服,几块不易发霉的干粮,几壶茶水……” 她说道一半,被王薰叫停:“你们究竟是去闯荡,还是去流浪?” 郑语抿嘴一笑:“人在江湖,何时不是闯荡,何时不是流浪?” 她们姐妹俩在一处拌嘴,韩令插不进话,另一边琴心安排着各路人马去做工,韩令也没有帮忙的立场。他左顾右盼一番,只是没有他的事,便与郑语、王薰告了假,一个人走到紫熏楼一层的花园中,就地打坐,开始施展“烛影摇红”。 世间万物顿时变为黑色,韩令坐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不急不缓地将自己“抽离”出打坐的身体,操纵着被抽离的魂灵向前走去。 眼前的黑色一层层散去,又一层层涌上来。发光的魂灵如同行走在粘滞的沼泽中,每一步都耗尽心力,又阻碍重重。但魂灵毫无惧色,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无比。 每走一步,他都陷得更深。 黑暗的沼泽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萤火。那些萤火细微又黯淡,却汇聚成团、拧结成绳,一丝一缕地缠绕在韩令的手腕上、胸口上,萤火在空中盘旋,用尽力量要将韩令扯出幽深的泥淖。韩令的魂灵被拖出沼泽,随着萤火的牵引,落在一片安全的陆地上。 “谢谢。”魂灵伸手抚上周身的萤火。万物的灵气便向着他伸出的手聚集,越来越亮,渐渐汇聚成手心的一片光团。 韩令睁开眼睛,他的手中正燃烧着冰蓝色的一团火焰。 是内力。 第一次出现在现实中的,外化的内力。 万物灵气汇聚于他的周身,凝结于他的掌心。这份内力的温度令人如此熟悉,正是韩令本身的内力。 韩令一时仿佛喝醉了酒,有些头晕目眩。他在这份幸福的眩晕中徘徊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来要将内力先储存在石头中。 他从锦囊里摸出一小块石头,眼看着石头随着他的内力不断灌注,变成淡淡的蓝色。韩令盯着那块石头,不由得痴痴笑了起来。 “无极石。”韩令对着那块石头念念叨叨,笑道“从今往后,你就叫无极石。” 他刚要将石头装回腰间的锦囊,就听到琴心的声音: “韩郎君,你又在折腾自己?” 韩令抬头,琴心站在他面前,一身的碧色与身后的衰草对比强烈。韩令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不好意思道:“韩某练功忘了时间,让琴心姑娘见笑了。” 琴心摇摇头:“不见笑。” 她顿了一下,忽然歪过头,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韩郎君,”琴心说,“往后若是有空,要常常带着二姑娘来见姐姐。姐姐她呀,是个非常容易寂寞的人。” 十二、行路(下) 真到了分别的时候,两拨人反而更加不舍了。 “小雨,韩令,”王薰站在紫熏楼花园后的石拱门里,笑容在火光里有些模糊,“我歌乐王馥之在此,祝愿你们二人前途似锦,披荆斩棘。” 韩令的眼眶有些湿润,多半是被这几支火折子熏的。他揉揉眼睛,拜别道:“楼主珍重!紫熏楼的诸位,大恩大德,韩令无以为报,若诸位姑娘用得到韩令,韩令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郑语坐在轮椅上,手中正攥着一支火折子。她轻柔地笑起来,一双低垂的灰蓝色眼睛里星火闪烁,手中的火焰也随她的笑容欢欣地跳跃着。 “馥之姐姐,琴心,诸位姐妹,语在此谢过各位的心意。语有韩郎君护航,此行,定会乘风破浪。” 王薰忍不住拉住她的一只手,动情道:“小雨,今日一别,倘若此生无复相见……哎呀!” 琴心将手迅速背到背后,假装刚才那一下不是她弹的。 “二姑娘,韩郎君,实在抱歉。我家姐姐不懂事,刚才的坏话不是她的本意。”琴心一丝不苟地弯腰告罪,又说道,“二位贵人,一路顺风。” 她说完,一阵清风将她青绿色的衣摆吹起,绿波荡漾,如同大地回春。琴心向着韩令单独一拱手,说道:“郎君答应我的事,也不要忘了。” 王薰揉着额头,凑上前问:“何事?说与我听听。” 琴心也不回答她,转身绕到王薰身后,开始一声不吭地给她捶背。 王薰又转向韩令,戴了面具的韩令被琴心扔了一个眼刀过去,便讪讪地笑起来,只是摇头。再看郑语,一双眼睛里除了火光一无所有,空空如也、干干净净。 王薰长长地叹息一声,将深紫色的衣袖一振,掩面道:“好,你们一个二个三个,合起伙来欺瞒我。琴心,看来我真是该让贤了,这紫熏楼的楼主,就让你当好了。” 琴心抿起嘴笑起来,却不笑出声,只是停了捶背的手,佯作不解道:“姐姐说的是真的?我早就觉得——” 王薰一双眼睛从衣袖后抬起来,嘴唇抖抖索索,做出一副柔弱可怜的样子,含泪无语问苍天: “苍天啊,我的小琴心长大了,要与姐姐夺权了。” “——觉得紫熏楼若是离了姐姐,必定是维持不下去的。”琴心实在忍不住了,踮起脚锤了锤王薰的肩,补充道,“我之前还怕姐姐随着二姑娘就走了呢。” 王薰又捏了捏琴心的脸,与她笑闹了几句。 韩、语二人看出她们是借此排解忧愁,又见时间差不多到了,便与她们二人道了别,转身从这方小门离开了紫熏楼,上了王薰为他们准备的马车。 这马车相当豪华,称得上一句奢靡无度。车长近八尺,宽五尺有余。车身是瀛洲的金银丝黄花梨木,坚硬结实,自带幽香,鹅黄色的黄花梨木上带着隐隐的金银丝,华贵无匹。车顶拱起,硬木挡雨遮风,顶上还铺了一层防水布,最上面用墨绿色的丝缎盖起来。檐下垂下各色万千根络子,四角还绑着形状各异的四个铃铛,金铜色泽,铃铛上雕的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用青、白、朱、玄四色宝石作眼睛。车辕、车辙一系皆是黄花梨木所制,轮毂包了铁,马鞭上都镶着大小各异的七颗珍珠。端得是珠光宝气、财大气粗。 至于那马车内部,更是令人咂舌。车内几乎每一块,都用柔软的缎子、绒布包裹住,相对狭长的车内,还放了一张小小的床铺,不够躺下韩令,一看就是专程为郑语设计的。更别提车帘上的颗颗珍珠,到了夜里,会一并发出光来,如同星河闪烁,摄人心魄。 韩令最开始是不接受的,他苦笑着拍拍琴心牵出的枣红马,对王薰说:“楼主,你都没有别的办法,让我们显得更可疑了。” 王薰丝毫不将他的指控放在眼里,而是妩媚一笑:“说起这个,我倒想知道,你们是怎么从岩城一路走下来的?仅仅用了一日一夜,难道是凭借脚力吗?” 韩令脸色有些发白——他们行进得如此迅速,是因为他在路上不计代价地使用内力。 他人的内力。 王薰看出他心中所想,懒得戳穿,折扇一摇,说道:“这歌乐城里,向来是笑贫不笑娼。能够出入歌乐的人,鱼龙混杂是不假。但若是想要人高看你一眼,就必定得要别人高看你一眼。” 韩令察觉到,王薰说“笑贫不笑娼”时,牙关紧咬。他不欲深究,便老老实实地向王薰拱手一拜,说道:“谢过楼主。” 等到终于要登上这驾马车,韩令的心情又是有些波涛汹涌。 拜别对他们二人恩深义重的王薰与众姑娘,离开歌乐城这温情脉脉的所在,到底是令人不舍。 因为他知道,此去凶险,前路是一片抹不开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歌乐,能不能再拥有这般简单温馨的快乐。 他有些晃神,是郑语一声“韩令”,才唤回他的神思。 “韩令,”郑语将火把递给他,韩令自然而然地把伙伴固定在车前,“我们出发吧。” 是啊,不是“我”,是“我们”。 无论走到哪里,郑语都在他身边,都不会让他变成一个人。 韩令眼眶有些红了,他假装是被火焰熏的,将郑语从轮椅上抱起,轻柔地放进车内。又将她的轮椅——也是黄花梨木,雕工精美,结实耐用,和一众王薰非要带上的干粮、衣物、银钱,都收好,放进车里。 他坐在车前,策马扬鞭,意气风发道:“驾!” 一路行到城门前,已是三更天。守门的卫兵打着哈欠,正眼也不瞧他们地点点头。韩令得了许可,便拉紧缰绳,准备出门。 正当时,那卫兵竖起长枪,眼睛瞪如铜铃,吆喝道:“喂!干什么呢!” 韩令连忙勒马,不明所以地堆出一个谄媚的神情,低声道:“大哥,我们什么也没干呀……没那个胆子……” 卫兵冲上去,伸手在韩令身上摸了摸,没摸出银钱来,便将一张脸拉得老长,低声呵斥道:“蠢材,懂不懂规矩?” 韩令点头哈腰地道歉,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个口袋,点出二钱银子作为“辛苦费”。 卫兵却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吼道:“不是这个!” 韩令的脸上顿时堆满了愁苦,他靠在卫兵身上,不住地哀求:“大人,大人!我家小姐,小姐她,身体……再不去看,就晚了呀!” 卫兵横眉怒目,叱道:“说你是蠢材!你既然有急事,为什么不守规矩!这皇天底下,处处都是有规矩的!你若是不按规矩来,我可得好好查一查,帐子里坐的是不是‘小姐’了!” 二人正争执着,车帐内传来了一阵轻轻地咳嗽声。紧接着,一只莹润洁白的纤纤柔荑将车帘撩起了一个角,手里捏着一叠印着“歌乐通宝”的淡紫色银票。 一个柔软如汩汩春水的声音从帘中传出来:“凌寒,快给侍卫大哥拿过去吧。侍卫大哥说得对,凡事都有个规矩。下次不许这样了。” 卫兵接过一叠银票,喜不自胜。看到那只玉手,他也确认了帘中坐得的确是位小姐,一面想要谢恩,一面又怕冲撞了小姐,便做了个揖道:“多谢小姐体恤!” 马车行出去好远,他还在回味那只纤纤玉手。 前人有诗云:“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郑语的手腕上什么都没戴,越发显得洁白如雪。卫兵想着,叹了口气。 若非新来的那什么“司空大人”,让先前的秦州牧卷铺盖走人了,他也不会这样焦躁。那新上任的秦州牧,新官上任三把火,非要他们加强岗哨,严格盘查进出城人员。一旦被他发现渎职,还会被拉去打板子。 倘若没有这黄毛小子,他本是可以和那位小姐再搭上几句话的。 这厢卫兵还在想入非非,那厢,韩令驾着马车走出去几里路,一言不发。 他们出发前定下的落脚点是秦州的首府——明城。明城与歌乐之间隔着一座平沙城,因此路程并不近。加上韩令有意在平沙的濛岭上取一些无极石,二人行进得便不是最短的距离,时间也相对有所延长。 但这些,都不是韩令埋头前行、快马加鞭,还一言不发的理由。 郑语便坐起身子,将车帘撩开,露出自己的脸,轻声问道:“韩令,你在生气吗?” 韩令仍不出声,铁了心的装听不见。 郑语便笑道:“是在生那侍卫的气,还是在生我的气?” 韩令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说道:“没有生你的气。” 郑语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便轻轻笑起来:“马车这样摇,就是在生我的气了。” 韩令不答。他一想到那个卫兵盯着郑语的手时,垂涎欲滴的表情,心中就分外焦躁。 郑语做的没错,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出城离开、赶赴明城。韩令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但郑语将自己出卖,令他觉得十分耻辱。 他闷着头往前赶,听到郑语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水一般温柔:“韩令,今日我们若是困在城门处,明天那些士兵就会去紫熏楼里讨要钱财。歌乐城里,商家向这些机关提供钱财,作为回报,上面也会派出人来保护这些商家。二者之间的关系错错综复杂,但到底离不开一句‘互惠互利’。” 韩令心中的火气更甚了。倘若这就是传统,就是所谓“规矩”,他就必须遵守吗? 却听郑语说道:“你我此行,便是要让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在这片土地上。” 而后,他感觉到什么温暖的东西抚上了他的头顶。韩令勒马回身,发现那是郑语的手。夜明珠的光线下,他看到郑语正盈盈笑着。 夜间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寒雨。雨过天晴,天也快亮了。 他将马儿赶到一棵树下,抱下郑语,从木柜中拿出两个尚还有些热气的肉饼递给郑语,又掰下一块冷透了的大饼,拿出两个水壶,两人靠在树上,安安静静地吃起饭来。 此时已经是卯时,秋日的天亮得晚些,东方只看得见一丝浅浅的苍白色。不多时,太阳从云层中、群山下升起来,灿金色的光线爬满远方的山,又慢慢披上近处的林。没过多久,天光大亮,世间的一切污秽都被清洗干净,又是新的一天。 韩令一面啃着坚硬的大饼,一面看着远方的树林。太阳升起后,他眼前陡然一亮——远方一片枫树,层层叠叠,红透了整座山,红遍了整个秋。红叶带霜,越发增添了不屈的意味。韩令看在眼里,几乎落下泪来。 原来他们一夜行进,已然到了濛岭附近。 韩令将郑语抱回马车,设下警戒后,他就地取了些无极石,静心打坐,开始修炼烛影摇红。约莫半个时辰,他大汗淋漓地站起来,将手中泛着蓝色荧光的石头递给郑语。 “郑语,”韩令看着她眼中反射的莹莹蓝光,忍不住道,“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你重新看到这个世界。” 他又取了一块相对大一些的石头,沉默良久,剥离出身上属于石松的内力,向石头中灌注进去。 无极石静静地发出葱绿的光,不一会儿,绿色越来越深,无极石也越来越沉。 韩令有些疑惑:王薰告诉他的是,无极石吸取内力后,会变得越来越轻,甚至漂浮起来,颜色也会越来越亮。他自己的实验结果也是与之一般无二。为何到了石松这里,得到的结论确实完全相反的? 韩令还未得出结论,忽而感受到一丝凌厉的杀气。他猛然腾身,将马车中的郑语一把抱住,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喊道:“小心!” 几乎就在同时,昂贵的马车从中裂开,宝石珍珠四散飞出,各色丝缎被撕得破破烂烂,四角铃声大作。韩令将郑语掩护在身后,警戒道:“是谁?!” 他话音刚落,便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内力,登时目眦欲裂。 那是一个人,一身伤口,一把长刀。 正是:奇石天地造,霜枫日月裁。寒雨催肠断,故人讨命来。 十三、石松(上) 疼。 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裂开了,血液四处飞溅,经脉逆流,四肢抽搐。 好疼,好渴……我要死了吗,救命,救命…… 水,我要喝水,我要……谁能给我一口水? 水……啊,是谁? 石松拼命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一时有些模糊。他努力挤了挤眼,才看清眼前的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而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 女孩手中端着一碗汤,正在一勺一勺往他嘴里递。 “你……”石松抓住女孩的手,声音却嘶哑如鬼叫,“你是谁?” 他现在太虚弱了,内力流失,身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因此,女孩轻而易举地摆脱了石松的手,又将他的左手放下,安抚地拍了拍。 她盛了一勺汤,送到石松嘴边,说:“啊——” 石松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嘴。 他的味觉还没恢复,嗅觉却恢复了大半。一勺汤喝进嘴里,一股辛辣的腥味瞬间涌入鼻腔,逼得他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将汤吐出去。 看着面前的女孩,他忍了又忍,才没吐出来。 “小妹,请问,”石松倚在一堆茅草上,努力支起身子问道,“这是哪里?” 女孩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就让石松浑身的痛苦和躁动消失殆尽。 无他,只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女孩,和他的妹妹珊瑚长得太像了。 石家标志的深黑色的长发,两只杏儿一般滴溜溜的大眼睛,连左撇子的习惯,都和石珊瑚如出一辙。 如今,珊瑚是不是正在家里,和家里的姑姑们玩游戏?她会不会忽然想到自己,幼小的心儿为他一痛? 痛觉如同缠人的阿佑藤,密密麻麻缠满石松全身。他抬起一只手,想要捂住心口,几下都没抬起手。 石松挣扎一下,向右滚去,瞬时浑身失去力气,颓然倒下。 石松的右侧,只有血痂遍布、骨肉腐烂,被草草包扎起来的半个肩膀。 他的右臂竟然不知所踪! 石松只觉得呼吸困难,身上的冷汗将衣物黏在身上,更是滞重黏腻。他的耳畔响起尖锐的杂音,眼前发黑,失踪的右臂也一阵一阵发疼。 就在这时,女孩走上前,说道:“这里是芽夏村,麦芽的芽,夏天的夏。” 芽夏,芽夏?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村子? 石松心中一紧:这芽夏二字,恐怕并非“麦芽”与“夏天”,而是指“崖下”! 天旋地转,他竟到了山崖之下!!! 石松用左手按住痛觉剧烈的太阳穴,努力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 一个词不停地出现在他脑海中——武林大会。 他想起了人声鼎沸的道路,想起了一身华服的女孩儿,还有身负武器、面上写满了兴奋的武人。他也十分兴奋,不仅因为武林大会时隔六年重新开启,也因为,他今天是来寻找自己的朋友的。 ……朋友? 他后脑又是一阵剧痛,一道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啊,对了,他的朋友。石松想到,必定是徐竹琛了。 白衣白发、红瞳耀眼的徐竹琛。 他还记得临出发前,徐竹琛与他比武。竹琛持刀,石松执剑,二人将自己最熟悉、最擅长的武器让给对方,出招虽说毫无章法,倒也是你来我往,十分热闹。 “竹琛,”石松用拿刀的方式握着剑,挡下徐竹琛的一击,“澜河以北,恐怕就没有眉川这样好吃的菜肴了。你说,这次谁输了,就去金满堂请客行不行?” 徐竹琛将黏在脸上汗湿的头发拨开,笑道:“这么想请我吃饭?” 石松攥起拳头说:“谁请谁还不一定呢!” 他已经忘记了那场比试是谁赢谁输,只记得那一天,金满堂为了给他们二人践行,做了一桌子好菜,色香味俱全,吃得他们二人都拍着肚子喊“此生无憾”。 可竹琛为何没有和他一同赶到禹城呢? 原来是兰夫人留住了她,要她处理些账目之类的工作。石松的确想等着她一起走,可耐不住禹城还有要事,便提前一步出发了。 要事? 禹城有何要事? 是什么事吗?还是……什么人? 石松只觉得头颅好像被谁割开了一块,雪白的天光漏了进来,好像有什么人站在他身前,而他十分快活。 是谁呢? 一身月白色的衣服,熟稔得仿佛与他打小相识的那个人。 身上有清甜香气的,学什么都十分迅速的那个人。 脸上写满了痛苦的,被所有人征讨的那个人。 拉住他的手,夺走他的内力,将他狠狠推下山崖的那个人…… 石松心中一阵抽痛,无数过去的记忆,属于过去的美好片段从他脑海深层泛起波涛,拉扯着、强迫着他去回忆。 他看到竹琛和韩令比试轻功,二人的身影如穿花蛱蝶,轻盈飘逸;他看到三个人坐在草丛中假意“传功”,竹琛和老韩都做出了痛苦的神色;他还看到远远的地平线上落下来一轮红日,他策马奔驰,竹琛和老韩的马在他身边,三个人大声唱着歌,追逐落日。 他看到无数过去,那些碎片最终定格在韩令脸上——将他推下山崖的那张扭曲的脸。 老韩,韩令,你为何如此? 石松颓然地向上看去:这间屋子是储存柴草的柴房,他身下垫着的是柔软且泛着潮味的枯草,左手边上,是一摞一摞木柴,扎成捆堆放着。石松头靠墙躺在门的正前方,有不知名的虫子闻到血腥味,在他空荡荡的右臂处焦急地爬来爬去。 石松咽下口中苦涩的血腥味,郑重地对小女孩行礼道:“小妹,我乃眉川石百川之子石松,多谢小妹救助。” 他单臂行礼,看上去滑稽无比。女孩也学他的动作,说道:“我乃禹城芽夏村的珊瑚。” 石松一愣,忍不住笑道:“那真是缘分,我家有一小妹,乳名也唤作‘珊瑚’。” 珊瑚点点头:“对呀,就是因为你老是在梦里喊‘珊瑚’,我猜珊瑚对你很重要,所以才给自己取名珊瑚的。” 石松看她满脸认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么,珊瑚,我会像对待我妹妹一样对你的。” 珊瑚看着石松,想了想,说:“那好,你先把这汤喝了。我急着走,不能被阿爹阿妈发现。” 石松便伸出左臂,捧起木碗,大口喝了一口碗里的汤。 这汤极腥,还带着一股骚臭味,凉了之后,更是让人难以下咽。石松喝了两口,将碗中的肉片嚼了两口咽下,忍不住皱起眉头问珊瑚:“这是什么肉?” 珊瑚背着手站在草堆旁,笑道:“我阿爹打的豹子肉,不好吃,但是饱肚子。” 石松听了她的话,便捏着鼻子将碗中的汤一饮而尽。腥气萦绕在他口腔鼻尖,逼得他险些吐出来。 珊瑚看他喝完了一整晚汤,满脸都是欣赏。她收回木碗,转身要走。 石松有些急迫,连忙伸手拉住她,问道:“珊瑚,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珊瑚站在房门边,笑着说:“明天再来,我告诉你。” 珊瑚走后,石松小心地从裤腰带的夹层里摸出两袋膏药——那些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估计早就摔了个粉碎,不过这两袋金疮药,还是完好无损。 石松出门前,父亲特意给他换了这条腰带,还告诉他,在危急时刻,这腰带真的可以救他的命。 现在想来,多亏了父亲深谋远虑。若是没有这两袋金疮药,石松就算在芽夏村醒来,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慢慢腐烂。 现在只有一只手,石松便用牙齿咬住布袋一角,将布料缓慢地扯开。他的动作很小心,生怕那药粉洒出来一点。 等到打开布包,石松才发现自己多虑了。布包里面放着一层油纸,油纸被捆得十分坚固,粗粗的红绳让人十分安心。 这是父亲捆的,虽不美观,但有一种朴素的温暖。 母亲去世后,父亲好像一夜间老到举不动刀。之后,父亲有意无意地承担了母亲在世时的工作,无论是做饭还是替孩子收拾行囊,都做得一丝不苟。要不是父亲的手艺还是一样差,石松都要怀疑,父亲是不是被母亲上身了。 但不是,母亲已经去世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石松还记得母亲去世那天,天空没有如同话本一般变成阴郁沉寂的样子,而是一反常态的晴朗美好。母亲躺在病床上,呵呵地喘着气,脸上挂着笑容。但那笑容无论怎么看,都是强弩之末。 “松儿,松儿……”母亲握住他的手,温和但坚定地说,“你一定……不能放弃,一定要振兴家族。” 石松看着母亲——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令他鼻头一阵酸涩。 “一定。”石松攥住母亲的手,“一定会的。” 珊瑚不喜欢舞刀弄枪,立志要做眉川的第一位“女状元”,父亲年纪逐渐大了,裂岸刀到底对身体有损害。要实现母亲的愿望,还是要靠他自己。 石松咬咬牙,在药粉上吐了口吐沫,狠下心将药粉盖在伤口上。 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昏过去,他努力保持自己的理智,又在伤口抹了一层药粉。 石松眼前一阵发黑。黑暗中,他看见了两个孩子,是幼年时的竹琛与韩令。 “后来呢后来呢?”他看见自己拽住韩令的袖子,恳求道,“玫瑰花、板栗糕、蟹黄酥,都给你了,把故事讲完吧。” 韩令抱着装满糕点的包袱,刚打算逗逗石松,一抬头,看见徐竹琛抄起手,一双血红的眼睛微微眯着,手在脖颈出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韩令浑身一抖,开始继续讲: “舞姬却发现,侠客的脸上,纵横着一行行血泪。一道一道,如同烈焰灼伤,留下的蜿蜒疤痕。 “原来,她跳了一夜舞,他流了一夜泪。 “舞姬感念侠客的知遇之恩,便拿出自己的家当,当天便与侠客离开了紫熏楼。 “数年后,舞姬回到紫熏楼,买下楼房,却送给当时的楼主。在那位楼主因劳累离开后,舞姬继承了紫熏楼,将她的女儿作为继承人培养。 “她的女儿十四岁时,舞姬因病故去了。 “也就在那时,侠客重新出现在紫熏楼。他收敛了紫熏楼主的尸骨,亲自扶棺送葬。后来,人们再也没有见过侠客,再也没有见过舞姬的女儿。” 眼见石松还眼巴巴地等待后续,韩令又给了他一个脑瓜崩:“讲完了!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徐竹琛微不可察地一笑,石松却疑惑地皱起了眉。 “就这样?” 韩令点点头:“就这样。” 石松重重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遗憾道:“这个结局明明不算结局……唉,太无聊了。” 第二天正午,珊瑚如约而至,手里还是捧着一碗汤。 石松乖乖将汤喝完了——这汤比昨天更不新鲜,腥气大到发苦,用了花椒辣椒还是遮掩不住。石松喝完,只觉得牙齿都裹了一层苦腥味,边喝边庆幸,从小到大他都没吃过豹子肉。 珊瑚坐在一堆柴草上,麻布做的衣服不怕脏,反正也看不出究竟脏成什么样子。她伸直了腿,伸长两只小手去够自己的脚尖,险些从柴火上掉下去。 “你叫什么来着?眉川对吧。”珊瑚摇摆着两只枯瘦发黄的腿,仰头看着柴房的房梁,笑道,“你真的很命大,我姐姐出门的时候看到你,就把你捡回来了——她说你很沉!” 石松笑道:“我不叫眉川,我叫石松。”他扭过头不去看珊瑚的小腿,又问道:“那我被抬回来时……就已经没有右臂了吗?” 他本以为珊瑚会否认,没想到珊瑚相当诚恳:“不是,你那时候右手只是断了,但还在你身上。” 石松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恐怖的猜想,他颤声道:“难道……你们后来?” 珊瑚看着他,不明所以:“什么后来?” 石松看她眼神单纯,实在不像是能够毫无负担地吃人的人,便稍微放下心来,转而问道:“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父母为何不让你在外面多待?” 他小时候,和韩令徐竹琛三个人,别说偷偷溜出家门,就是策马跑出几千里,把卓玉槐逼得亲自追捕三个人的时候都有。 说起来,卓姨作为一代名捕,真是好身手。一手提一个一手抱一个,马屁股上再绑一个,三个少年不费吹灰之力就带回家。 珊瑚坐在高高的柴草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就像一潭盛着月亮的湖。 “因为阿爹阿妈说过,”珊瑚的声音天真无邪,“如果偷偷跑出门,就会被别人做成‘豹子肉’。” 十三、石松(中) 石松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着珊瑚,仿佛听不懂珊瑚在说什么。 珊瑚晃着小脚,像柴草上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石松却已经忘了“授受不亲”、“非礼勿视”,而是挣扎着爬起来,拼命想要抓住珊瑚。 他动作太激烈,碰翻了茅草边的木碗,碗底残余的一点汤汁洒下来,瞬间涌上来许多虫子。 石松再也忍不住,撑在地上呕吐起来。 他想起来自己以前听过的话本子,前朝荻魏大旱三年,皇帝发了罪己诏,雨还是没来。饥饿的人们为了一口粮食大打出手,村野之间,饿殍满地,易子而食。 他以为这就是最悲哀的事了,可没想到,吃掉了同类的人们,没多久就变得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其他人面对发狂的人们,都是想办法绑住,然后扔进屋里放上干粮任其自生自灭。但发疯的人们完全不进食,只是不停地说胡话,最终口吐白沫,抽搐着死去。 从那时开始,石松便知道,一个忍不住要去对同类下手的人,最终会被同类抛弃。 眼看石松扶着地面干呕,珊瑚嫌弃地从柴火堆上跳下来,不满道:“你怎么这样,不知道要懂得感谢吗?” 石松无暇理她,只是埋头呕吐。珊瑚看他脸色发青,满脸肌肉都在抽搐,便远远地站着,问道:“你没事吧,眉川?” 这几天食人——大概率还是吃了自己的右臂——的石松已经没有力气纠正珊瑚了。他一直吐到吐出胃中的酸水,胃中一阵绞痛,才扯下一块布料擦干嘴,抖抖索索地坐回茅草上。 “珊瑚……”石松闭上眼睛,苦笑一声,“谢谢你的好意,以后不必再给我送饭了。” 珊瑚挠了挠头发,从里面抓出一只虱子来,嘎巴咬开:“不行啊,这是大姐交代的,要给你送饭。” 石松睁开眼睛,看向珊瑚:“为什么?” 珊瑚又开始在头发里找虱子,边找边说:“我忘了,是什么呢……记不起来。唉,不过大姐的意思好像是说,你能把我带出去?带到哪里去?” 石松将左手搭在眼前,苦笑道:“我都不知自己能不能出去,又怎么把你带走呢?” 珊瑚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啊。不过大姐都说你可以了,你肯定行吧?我觉得你行。” 她从柴房一角捡起一把扫帚一个簸箕,将呕吐物扫进簸箕里,出门倒掉。 “所以你振作一点,好好吃饭。我觉得你很厉害,割掉你的手臂时流了那么多血,你还是能活下来,应该是个大侠。” 石松满脸苦笑:“要我凭着吃自己的手臂活下去,就也罢了。可失去右臂,武功废去一半,就算走出这山谷,我又怎么还配成为‘侠客’呢。”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徐竹琛的模样:白衣当风,腰间的玉佩叮当撞响,雪白的头发被风吹起,在雪光与月光当中,如同误入人间的翩翩仙子。她的一双凤眼如同毫无杂质的红宝石,却又无法用红宝石模拟,雪白的眉毛淡淡的,笑起来却如此生动。记忆中的竹琛是那样挺拔,那样刚直,那样清高。像一竿翠竹,或一场风雪。 那样的竹琛,他还能与她见面吗? 这厢石松正低着头黯然神伤,珊瑚倒是笑了起来。 “你怎么会觉得那是你的手臂呀,”珊瑚走到石松面前,笑脸像一朵盛开的花,“你吃的,明明是我姐姐留下的‘豹子肉’。” 石松眼前一阵昏花,险些晕过去。 比起吃自己的肉来说,他更不能接受自己居然吃掉了别人的肉。一瞬间,他脑海中的自己扭曲变形,变成了青面獠牙的食人野兽,尖利的牙齿下还残留着受害者的残肢断臂。 那只野兽晃了晃脖子,看向石松。他被吓得冷汗直流,失去的右臂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 石松一手撑着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还是几乎喘不过气,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地发冷。 他吃人了。 与他无冤无仇,甚至素不相识的人。 他咽下那块肉时,甚至还在回味肉块的味道。石松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几乎感受不到自己。 许久,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握住他的手,是珊瑚的手。 “振作点,”珊瑚的声音仿佛离他很远,听起来有些扭曲,石松抬头去寻找她,却看到珊瑚的样子也逐渐变化,变得如同一副滑稽的画,“别晕倒呀,振作点,眉川。我可是听见你在梦里说了,你是要成为武林盟主的人。” “武林盟主”四个字出口,石松愣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被埋在痛苦与悲哀之下的、属于曾经的美好和记忆迸发出的火花,一路跳跃到他身上,将他点燃了。 他眼前的画面变化了,父亲站在他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好样的!儿子,你是裂岸刀最优秀的传人,不愧是我石海天的儿子!以后,你爹就能享受‘武林盟主之父’的名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也算是过了把瘾!” 风光秀丽的后院里,尚且在世的母亲不满地撞了撞父亲。 “别听你爹的。松儿,这个武林盟主,不当也罢!你的刀法练得好不好,都是娘最亲最爱的儿子!” 他又看到竹琛,竹琛的汗水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她抬起袖子擦了把脸,笑道:“石松,厉害啊!刚刚这一刀我险些没接下来!你要是练剑,我就不一定能忝列这‘天下第一剑’了,哈哈哈哈。” 幼小的石珊瑚手里捧着一本《论语》,穿着虎头鞋的小脚丫吧嗒吧嗒跑到石松与徐竹琛面前,咯咯笑道:“哥哥,徐嫂嫂!” 徐竹琛把她抱起来,笑道:“可不许这么说,这样乱说,会挨姐姐打。” 她说着,伸手轻轻打了把空气,抖得石珊瑚一阵大笑。等她笑够了,石松从徐竹琛手中接过珊瑚:“小珊瑚,来找我有什么事?” 石珊瑚将手中的论语翻开几页,指着一行字从上到下一板一眼念了出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哥哥是松柏,就是岁寒君子!” 石松听得出这是夸他的话,却有些不解其意,连忙给徐竹琛打眼色。徐竹琛忍住笑,凑到他耳边说:“珊瑚的意思是,你是在寒冷的逆境中,也能保持傲骨,屹立不倒的人物。她在夸你坚强高洁呢!” 珊瑚点点头:“对!古人有云:‘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这样看来,哥哥和徐嫂——徐姐姐,不是特别相似吗?” 徐竹琛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虽然她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但忍不住想要逗逗粉团子似的石珊瑚,便笑道:“这里说的可是松柏,可是姐姐名叫徐竹琛,而不是徐柏琛呀?” 石珊瑚没想到徐竹琛问,便着急道:“那便是,岁寒四君子!” 徐竹琛又笑道:“那也是‘梅兰竹菊’,没有松呀?” 眼看石珊瑚有些措手不及,石松连忙接话:“珊瑚的意思是,咱俩都是高洁的人,至于其他的,并不重要。” 珊瑚两眼放光地看着石松,点了点头: “哥哥说得对!哥哥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哥哥最厉害!” 那些记忆如同星星点点的火苗,让他自以为沉寂的心再次亮了起来。 “我不会辜负你们的期待,一定不会。” “我以眉川石松的名字,为自己作证。” 隔天珊瑚再次跑到柴房里,石松拒绝了珊瑚送来的“豹子肉汤”,表示自己从此只吃素,不会碰一点肉腥。 “这样呀,挺好。”珊瑚将手中的菜叶塞进木碗,捣碎,又撒了一把盐,“阿爹阿妈都说,吃素的东西做出来最香。” 石松浑身一抖——尽管他知道珊瑚是在开玩笑,但自己被作为食物衡量口感这件事,还是让他浑身发麻。 “珊瑚,”他慌乱中找了个话题,“你们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吗?” 珊瑚想了想:“我的祖辈的确生活在这里,但他们都死了,也没有被浪费掉。至于我,我是最近才出现的。” 石松一直觉得她说话的方式有些怪异,不过一想到芽夏村与世隔绝,也就释然了:“这村里只有你一个小孩吗?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见过别的孩子的声音。” 珊瑚回答得很快:“你以为人人都和我一样,有看管仓库的本事?他们的父母都把他们关在屋子里,不可能让你听见的。” 她说完,做了个凶狠的表情,惹得石松笑了出来。 “那这么说,你家里很开明?让小孩子看管……仓库。” 珊瑚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低智小孩:“你不会觉得我家里,是特别特别坏的那种人吧?” 石松看着她,反问道:“不是吗?” 珊瑚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我的阿爹阿妈都是特别好的人,还读过书,我家有三本书呢。我家人都是特别好的人。” 石松皱起眉头:“那你姐姐是怎么回事?” 他本意是想知道珊瑚的姐姐为何会出现在手边的木碗里,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简直就是“别有深意”。果然,珊瑚也皱起眉头来。 “眉川,你这是什么话呀。”珊瑚叉腰道,“我姐姐贡献了自己,放在外面,叫什么‘蜡炬成灰泪始干’的。你怎么这样说话?” 石松连忙用左手拉住她:“实在抱歉,我打小不会说话。珊瑚,你要打要骂,我绝不还手还嘴。” 珊瑚把手扯出来,瞪他一眼:“我能不跟你生气,但是你不能没良心。我接下来说得这几件事,你得记得。” 石松诚恳地点了点头。 珊瑚清清嗓子,说道: “第一,我姐姐救了你,我家对你有恩。 “第二,姐姐重伤后,主动选择放弃生命,割肉饲虎,这又是一大恩。 “第三,我将你放在柴房,不让任何人知道,这是第三个恩了。” 石松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珊瑚却住嘴了。 他犹豫问道:“所以……?” 珊瑚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石松便提示道:“比如说,你以后需要我做什么,或者发什么过分的命令?” 珊瑚拧起眉毛:“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孩子看上去像个小大人,倒是不懂得挟恩图报。 石松便抬起左手,认真地一拜:“这三份恩典,石松永远记得。有生之年,绝不会忘记!” 珊瑚这才满意地笑笑。她走出门,又转过身,伸出一只手,指着石松说道:“以后也不许议论我姐姐了。” 石松点点头:“一定。” 他向来说到做到。所有曾经败在他刀下的人,莫说心里服不服气,至少对他的品格没有任何非议。 可惜他现在还只是天下刀客榜前百,想要和竹琛并立刀剑第一,恐怕要很久很久了。 失去了右手,又该怎样练刀呢? ……刀? 落到崖下后,他好像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刀了。 他的刀在哪里? 石松猛然从茅草上站起,身体不稳,撞倒了一堆柴火。他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扶,却只捞到一手空。 柴火撞在地上,发出一阵噼啪的响声。 石松听到一阵脚步声,急促且滞重,来人没有武功。 “怎么回事?”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想必是珊瑚所说的阿爹了。 “嘻嘻,”珊瑚将手背在背后,笑道,“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一次掰断一捆木头,阿爹,我成功了。” 男子从珊瑚手中要走一捆木头,端详一会,无奈道: “孩子,有时候只有能力够大,才能去做善事,知道吗?善良如果是愚蠢的,那就是害人的毒药。 “珊瑚,我不希望你步上珍珠的后尘。” 珊瑚点点头:“好啦知道啦,阿爹就是爱唠叨,快和我一起去给阿妈帮厨!” 珊瑚拉走了她的阿爹,只留石松在柴房内冷汗直流。 方才男人的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可让他惊惧的,不止这一件事。 男人口中分明喊出了“珊瑚”的名字,说明珊瑚告诉他的“听见石松梦话取名”是假的。更别说,珊瑚的姐姐名叫珍珠,四个双玉旁的字,绝不是随随便便取出来的。 可他明明脆弱到用一根柴草就能打晕,珊瑚为何要骗他呢? 十三、石松(下) 石松所要的答案,没过多久便到了他的面前。 今日很不寻常,珊瑚没有来给他送饭,这间柴房附近的空气也变得十分胶着,仿佛有什么危机正在酝酿。 石松浑身一抖,摇摇头,想要将不祥的预感甩出脑袋。 但他的危机感总是很准。约莫未时一刻,沉重的空气里响起一声惊雷,闪亮的电光撕裂灰黄的天空,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借着电光,石松看清了柴房外的景象—— 十几双泛着青光的眼睛,如同盛夏的鬼火般飘荡在高高的野草中。那些眼睛的每一只,都写满了漂泊不定的寒意。 刺骨的杀意。 石松一时悚然——那些人埋伏在草中,按兵不动,明显是有备而来。石松将眼睛靠在柴房后墙的墙缝上,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看出来人腰侧都闪着粼粼的银光,大概率是带有佩刀。 村里竟然这么武德丰沛? 石松还在努力,据刀的数量推算人数。前门“咔嚓”一响,珊瑚将老朽的木门推得摇摇晃晃,几欲坠落。 “珊……” “嘘!”珊瑚一只手捂住石松的嘴,“别出声!跟我过来。” 石松点点头,眼神示意珊瑚把手移开。 珊瑚却没理解他的眼神,而是皱着眉头,一手拉住石松,一手拼命地将柴草往外扒。 没过多久,满满当当的柴草真被她扒扯出一个一人大小的狭洞。 “进去。”珊瑚的话语十分简短,语气也生硬无比,“眉川,在我叫你之前,你不许出来。” 石松点点头,思索了一下,又问:“那你如果忘了叫我呢?” 珊瑚丝毫没有开玩笑的雅兴,她皱着眉头,思虑再三,说道:“如果我不来叫你,你就在里面待到自己饿极了,才允许走。” 石松见她毫无开玩笑的意思,心里也捏了一把汗,不禁担忧问道:“珊瑚,出什么事了?我可以帮你。” 珊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双眼睛居然也发出冷冷的青光。 “你帮不了我。”珊瑚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呆在这里,不要出去,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说着,珊瑚主动将柴草拨开一部分,让石松钻进去。 洞内狭小,几乎转不开身。石松伸手将头顶的柴草往上推了推,珊瑚没有制止他,只是迅速将石松身前地柴火推回去,挡住这个洞口。 “在我叫你之前,绝对,绝对不允许出门。” 她说完,将木门重新放回门框,头也不回地走了。 倒是有点竹琛的风范,石松缩在洞里,默默地想。 他待在柴草洞里,也不知为什么,紧张感一扫而空。身体放松下来,人就有些困倦了。 石松抱住双腿,默默地想:珊瑚现在在做什么呢? 眉川家里的珊瑚,应该刚刚午睡醒来,揉着惺忪睡眼坐到书桌前练字。他了解自己的妹妹,石珊瑚继承了母亲的“死心眼”,凡事都要认真完成,哪怕发着烧,也必定要每天临摹十张字帖不可。 芽夏村的珊瑚,又在干什么呢? 是去加固房门,阻挡那些杀气腾腾的人? 是去烧开热水,逼退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还是要用她小小的身躯,去与那些手持兵器的人“切磋”? 可是这些事情,无论哪一件,都是石松去做更为合适啊? 石松知道,崖下的珊瑚没学过武功,也没怎么念过书,甚至连现在是哪朝哪代、什么年号也不知道。她的世界就在崖下,于是连走出去的想法都不曾有过。 因此,她那个立志要去见证大江南北的姐姐,是真正的伟大者。 可是,她的姐姐为何坚信自己能将珊瑚带走? 那时候她们并不知道石松的身份,对于石松的武功也一无所知。就凭他是一个断臂昏迷的“外来”男人,那位“珍珠”姑娘就能下这样的论断? 不,不对。石松心想。 有一件事能够证明他的身份——他的两把刀。 刀? 什么刀? 他的刀? 他的刀在哪里? 无数喧嚣嘈杂的声音同时在石松脑海中响起,震得他头痛欲裂。石松拼了命地去想她的刀去了哪里,可无论怎么想,脑海中都是一片空白。 他心底升腾起一阵烦躁,怪异的是,在无边无际的烦躁中,石松不知为何睡着了。 他是亥时醒的。 崖下的天空不知何时黑透了,逼仄的柴房里没有一丝光线。耳边嗡嗡的声音已经停止了,身体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已经有些发麻。 “怎么回事?” 石松努力晃了晃肩膀,震落了几根柴草。他望着那些柴草呆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躲在柴堆中的前因后果。 “前因后果是什么?” 石松总觉得脑海里有什么声音在和他唱反调。他知道,这是因为四周太黑了。眉川三秀的石松有一个弱点,他从小就怕黑。 “饿。” 经过脑海中声音的提醒,石松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珊瑚没有来给他送饭,石松便一整天没有进食,肠胃一阵一阵收缩,叫嚣着自己的空虚。 “好饿。”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石松的嘴唇有些干裂。他舔舔嘴唇,从柴草堆里爬出来,去找吃的。 “香。” 石松问询,吸了吸鼻子,果真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好香。” 那香气,馥郁浓稠,萦绕在石松鼻尖,久久不散。香气实在是太浓了,太鲜了,仿佛已经化出了实体,吸引着石松向前走去。 “我好饿。” 石松走着走着,被香气带着转了好几个圈。小小的茅屋就像没有尽头一样,饥肠辘辘的石松有些憋气。 “我要吃。” 石松跟着香气出了门,走进另一户人家的小院。小院房门大开,屋里死寂一片,只能看到微弱的灯光。 “我要吃……” 推开大门,石松看到,灯光是从厨房的门缝里透出来的。 “我要吃……” 他咽下口水,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在房门上。 “我要吃……我要吃!” 石松左手一用力,将厨房的门推开—— 他看见珊瑚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杆长长的木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大锅。 这口锅真大,真高,需要珊瑚站在板凳上才能够到边沿,里面需要十几个珊瑚才能填满。 填满? 石松被自己的想法震得一抖,就在这时,珊瑚转头看向他。 “眉川,你怎么来了?” 她一边说,一遍转着手中的勺子。石松看着她,那股香气再次攫取了他的神志,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 “我要吃,”石松说,“给我吃” 珊瑚没有后退,她只是盯着石松,问道:“石松,你很饿吗?” 石松没有回答,只是一味向前走,连流下的口涎都没有擦。 “好吧,好吧。”珊瑚叹了口气,从锅中舀出一勺汤,倒进木碗里。 “慢慢吃,别烫嘴了,哥哥。” 今天的天光十分好,太阳明亮却不刺眼,阳光灿烂但不灼热。石松推开房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对着眼前的花红柳绿不自觉流露出了一个微笑。 “珊瑚!”他向屋内喊道,“快出来晒太阳了!” 房门吱嘎又是一声响动,一个个子娇小的女孩从屋里走出来。她刚碰到阳光,就拧起眉头,不满道:“这么大的太阳,哥哥一个人晒就可以了,叫我出来,万一我晒黑了怎么办?” 石松哈哈大笑:“怎么会呢?我们小珊瑚可晒不黑,咱们一大家子,爹爹,阿娘,还有我和你,哪个是黑不溜秋的?” 珊瑚也笑起来。她躲在石松的影子里,伸出沾满泥污的小手,拔了两根狗尾巴草,两手灵巧地编起来。 “哥哥快看!”珊瑚将编好的小兔子塞在石松手里,“是不是很可爱?两只长长的耳朵翘起来,还会抖呢。” 她说着,抓住石松的手,不停地晃动起来。石松看她可爱,忍不住用左手揉了揉她的头。 “好了珊瑚,不玩了,咱们要出门了!” 珊瑚看着石松,两眼亮晶晶地,也兴奋地喊道:“出门了!” “去行侠仗义!” “行侠仗义!” 石松看着珊瑚一句一句跟着他学话的可爱样子,忍不住笑起来:“那咱们准备好了,带上你姐姐,这就出发!” 珊瑚用力点点头,跑回小茅屋抱上她的姐姐,紧紧地拉住了石松的手。 三个人一路向前走,走过草甸,走过树林,走过低矮的溪谷。一路上,石松都在唱歌,他的声音很好听,只是唱起歌来,真是荒腔走板。 “哼哼哼~咱们踏上征程~行侠仗义我~最~行~” “啦啦啦~策马仗剑~走天涯~” 他一路唱,珊瑚一路笑。 快要出山口时,石松正唱道“策马仗剑”。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遍唱这首歌了,可唯独这一次,他看着山谷外灿烂的天光,猛然一怔。 策马仗剑? 不对,不对,他用的不是剑。 用剑的是谁?是竹琛。 那他用的是什么? 他用的是什么? 刀? 石松浑身一抖,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的刀呢? 有什么记忆慢慢破茧而出,涌上他的心头。石松这次出门带了两把刀,其中一把叫珍珠,另一把…… 但珊瑚扯了扯他的袖子,石松便低下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哥哥在想什么吗?” 石松摇摇头:“小珊瑚在我身边,哥哥就什么都不想了。” 他牵着珊瑚的手走出山谷,没有看到身后的水潭里映出的景象—— 那是一个断臂的男人,一把沾满血的长刀,和一把断刀。 十四、天佑关(上) “出歌乐城东行五十里,至平沙。濛岭壮阔,贯穿平沙东北。其最巍峨处,是为天佑关。每至正午,天光照彻,半山剔透。”——《四国志·荻地理志》 天光已经大亮,天佑关果真如同书中所说一般亮起,半山无极石在阳光下莹莹发着暗黄色的微光。韩令站在山前,却毫无欣赏美景的心情。 方才石松凌厉的刀气不由分说地劈向马车,若非韩令反应够快,此时他怀中的郑语会是什么结局,他不敢想。 此刻满地散乱的布料、乱滚的宝石,都让韩令想起郑语受伤的那一夜。他咬咬牙,无视右臂被刀气刮伤的伤痕,将郑语抱起。 韩令将郑语轻轻放在一棵枫树下,受伤的右手攥住方才灌满内力的无极石,藏在背后,另一只手微微伸出,感受石松的内力从何处来。 正前。 韩令心中捏了一把汗——石松的确是正直守序的人,但这先兵后礼,暴露自己却有正面攻过来的行为,多少让他有些诧异。 不仅如此,方才充满戾气的刀气,也让韩令多少有些不解。 除非石松在短短三月内改变了自己的武功体系,否则,这样隐隐带着凶戾的锐利刀气,与有“质朴稳重,力有千钧”之称的裂岸刀可谓大相径庭。 他心中担忧,面上越发不露声色。 韩令远离郑语,往右前方位置走了几步,伸出的左手虚虚抓了一下,一道青绿的内力从他掌心迸发,向着前方刺去。 果不其然,一道同样凌厉的刀气与内力相交,顷刻间,韩令打出的内力被弹飞。 “韩令,”郑语的声音在他身后悠悠响起,“有异状,当心。” 她话音刚落,石松的刀气便不由分说地向枫树袭来。 这次,韩令终于看明白了问题所在。 无论是最开始劈向马车的刀气,还是现在向着枫树而来的刀气,都有一个明显的特点—— 刀气的目标,都是郑语。 但无论是最开始释放内力的,还是用内力试探石松的,都是韩令。 石松和韩、语二人有一定距离,不可能听得到郑语的声音。更何况,最开始郑语并未出声,不可能暴露位置。 而且,两次刀气都向着韩令的左侧打去、 那么,就只有一个结论—— 石松的目标是韩令,他打偏了。 除了直奔他而去的内力,远距离的两刀,石松都打偏了。 石松未必知道韩令身边有人,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准确预测。因此,他打偏两刀,绝非手下留情,而是被外力牵制。 想到这里,韩令伸手挡下刀气,向着石松的位置喊道:“石松!” 刀气席卷而来,如韩令预料的一般,直奔郑语而去。 韩令挡下刀气,看向郑语,她心中也得到了答案,冲着韩令点了点头。 韩令心中,喜悦和苦涩同时涌了上来。 他知道,这三道“偏离”的刀气,揭示了石松的力不从心——石松的裂岸刀从小便出招稳健,哪怕失误,也不会连续出现三次。 脑海中的记忆一阵翻涌,缠绕的因果解开,变成了眼前的石松。 韩令笑了起来,不为别的,只为这殊无退路的命数。. 在他被内力控制、打出一掌时,他就应当认下所有的罪行。在他失去一切,却贼心不死想要讨回公道时,他就注定成为武林公敌。 那便接受,接受一切,吃下苦果。 往好处想,他断了石松一臂,大幅度削弱了石松的内力。 他的好兄弟,终于如他所愿,失去了自己的右臂。 这不是好事吗?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离开山谷后,石松和珊瑚行了许久的路。珊瑚有精力时,便跟着石松走,走累了,就趴在石松背上,要哥哥背着。 二人一路走,一路累了便歇息。山间野果多,干粮吃完后,二人便上山摘果子、挖野菜,以此果腹。 也不知走了多久,二人走出一片溪谷,眼前又出现一座山的轮廓。石松昨夜守了一夜,实在走不动,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走不动了!”石松努力爬到一棵树旁坐下,闭着眼睛对珊瑚喊道,“一路上不是山就是谷,我都怕咱们根本没有走出过最开始的山谷。” 珊瑚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两个苹果,递给石松一个红一些大一些的苹果,自己留了个小的青的:“哥哥不许耍小脾气,吃饱肚子就该上路啦。” 她说着,将青苹果用衣摆擦了干净,小口小口啃起来。圆滚滚的苹果被她啃得整整齐齐,香甜的汁水顺着她的小手流下来,阳光下亮晶晶的。石松看珊瑚吃得十分满足,顿时觉得肚子饿了。 他咬着苹果的一边,一手用力将苹果从中掰开,自己吃一半,分给珊瑚一半。饶是只有一半,也比珊瑚手中的苹果要大些。 珊瑚摇了摇头,拒绝了。 “我吃饱了,哥哥吃。” 石松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叼着苹果又不好说话,只能笑着点点头,收回了左手。 他吃苹果,珊瑚看着天边的云。晚风温暖,被夕阳熏得昏黄的天边,白云一朵一朵追着晚霞。她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道:“哥哥,你先前来过这里吗?” 石松咽下苹果,四下看了一圈,摇头道:“没有。” 珊瑚点点头,还是盯着天边的重云:“这里是天佑关。” 石松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问道:“天佑关?” 珊瑚笑道:“哥哥不知道吗?” 她转向石松,精致的小圆脸被夕阳染成橘红浅黄的颜色。石松看着她,拼了命地思索,也没有头绪。 “我好像知道。”石松皱着眉头,眼神四处瞟,“是不是有个‘勒功石’?” 珊瑚笑道:“对,上面刻着‘天佑’二字。” 她的眼神逐渐向上移,最终落在山顶上。珊瑚伸出手,指着山顶的凸起处:“就在那里,‘天佑’石,背面还画着四幅画。” 石松好奇道:“什么画?” 他其实并不想知道,但珊瑚明显想要他问,他便问了。 珊瑚果然兴致勃勃,道:“上面画着:‘王出师图’、‘王破阵图’、‘天佑大魏’和‘刻石勒功’。” 石松说:“你说的大魏,指的是荻魏吗?” 珊瑚说:“对。史书上往往以‘北地多荻树’为由,将北狄之国称为‘荻’,又因为那个国家以魏姓为皇室,便自称为‘魏’。到了我们这一代,就叫他们‘荻魏’了。” 石松了然道:“譬如‘蜀汉’,也是这个来头?” 珊瑚说:“对,哥哥真聪明。” 她转头看向霞光中的山体,忍不住说道:“当初荻魏与金瓯两国交战,金瓯以奇兵攻破荻魏几座城池,打得荻魏节节败退。荻魏军队退至天佑关时,天降大雨,山体滑坡,使金瓯火攻失效。借着这易守难攻的地势,荻魏宣帝才反败为胜。 “正因如此,宣帝认为这山谷中有神庇佑荻魏,便在山顶巨石上铭刻了‘天佑关’三字。” 石松听得有些想打瞌睡,他确实爱听故事,但珊瑚讲的故事情节并不激烈,不如说过于直白,令他昏昏欲睡。 “哥哥听明白了吗?” 石松一个激灵:“听明白了,明白了……珊瑚啊,你要是讲完了,我就去捡柴火了?” 珊瑚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哥哥,你没有明白。”她说,“这里是天佑关,天佑刚正不阿者。” “荻魏如此,你也如此。” 石松有些不解,他看向珊瑚,却发现她的眼睛冷冷的,发出了锋利的银光。 “哥哥,”珊瑚盯着石松,一字一句如剑鸣铿锵,“这里是天佑关,无论韩令做了什么、有什么样的能耐、什么样的邪术,天都会毫无理由地偏向你。” “天佑关只会庇佑正人君子,打败他,你就会是武林盟主。” 石松看她攥紧小拳头,一脸正气凛然,忍不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珊瑚,哥哥知道你不喜欢韩令哥哥,但是什么‘打败他’啊、‘夺走武林盟主’啊,就太不把他当朋友了。” 珊瑚愣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来:“你忘记了?” 石松呆呆地问:“啊?” 珊瑚便指指他的右手:“你的右臂,你是怎么失去你的右臂的,你忘记了?” 石松盯着空荡荡的地方看了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却耸耸肩,无奈地笑起来。 “我没忘啊,小珊瑚。”他揉着珊瑚的脑袋,“可是你想啊,老韩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肯定会把他欠我的讨回来,但他做出这种事,不可能是单纯为了伤害你我。我知道老韩一定有他的苦衷,所以我要找到他,问清楚。” 珊瑚抿了抿嘴,问道:“你不恨他?” 石松哈哈笑起来。 “恨,恨过了。比起恨他,我更担心他。” “伤害我和竹琛,老韩心里,一定比任何人都疼。我想啊,他会这样做,绝对不是没有理由的。” 珊瑚坐在原地,仿佛听不明白石松在说什么。 石松看她一脸疑惑,便笑着拍拍她,去拾柴火了。 他回来时,珊瑚仍然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石松自顾自点上柴火,脱掉身上的外衣,喝了一大口水。 良久,他才听到珊瑚的动静。 “不对。”珊瑚不知何时站到了他面前,语气冰冷如铁,“你该恨他。” “眉川石松,从现在开始,你要恨他。” 十四、天佑关(下) 石松走到他面前时,韩令险些没忍住冲上前去。 但见石松一身褴褛,让韩令几乎没认出他来。石松的头发草草束着,乱如鸡窝,一张脸也抹得如同个泥人,眉毛上的泥土干裂开,滑稽得像戏曲面具。 他的右臂不知所踪,衣服也被撕破,孤零零只留着个肩膀,看得韩令心中苦涩。一身脏的辨认不出颜色的衣服上,还沾着斑斑点点未凝固的血液。随着他的动作,腰侧残破的玉佩一摆一摆,好笑中又带着些肃穆的意味。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的两把刀。 两把长刀皆沾满血迹。其中一把已经断了,韩令认识,是“珍珠刀”。珍珠的刀穗上有一串浅粉白相间的瀛洲珍珠,是竹琛亲手绑上去的。刀身平整,刻着“徐竹琛赠名”。 石松十分宝贝这把刀。韩令曾经偷偷把珍珠带到家里,骗石松说刀不见了。待到石松找回珍珠,气得和韩令狠狠打了一架,两个人都躺了一个月才下床。 如今,珍珠刀断,故人离散。想起过去的经历,竟仿佛发生在前世。 另一把刀韩令没有见过,看石松的宝贝程度,恐怕又是竹琛取的名字。 韩令思及此,忍不住苦笑一声。正当时,只见石松看他一眼,又低下头,竟开始对着自己的刀说话。 看着眼前疯疯癫癫的石松,韩令无言以对,心中一阵刺痛。 伤害石松固然不是他的本意,可石松的现状,何尝不是他一手造成的? 这份罪,罪在韩令一人之身。 韩令心中千回百转,石松只顾和自己的刀说话。他心中一阵不安,忍不住回头看向郑语。 郑语的一双眸子正微微发红,她看着石松,仿佛洞穿他的前世今生。 良久,郑语将眼神转向韩令,叹了口气。 “他疯了。”郑语说。 韩令一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踉跄着往前栽了一步。郑语坐在原地没动——她清楚,这个坎需要韩令自己迈过去。 韩令攥紧拳头,通红着眼睛,也不回头,只是压抑着嗓音问:“当真?” 郑语看着他的背影,平静说道:“当真。” 她闭上眼睛,不去看韩令因痛苦而颤抖的身体。 “对不起。”韩令哽咽着伸出手,“对不起,石松。” 他话音刚落,一道刀光闪过,他的右手登时出现一道血口,刀锋的冰冷比痛觉更先传到他身上。 韩令捂住血流如注的右臂,不可置信道:“石松?” 石松的刀又劈过来。韩令左手一挥,浅蓝色的内力炸开,与刀气相撞,将石松逼退几步。 韩令又向前走了一步,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十分冰冷。他将无极石放在手心,冷冷道:“石松,你想要我死吗?” 他的内力与石松的刀气再次纠缠在一起,石松的脸在蓝光中仿佛一尊泥塑佛像,面上的表情却狰狞如夜叉。 “我恨你。”石松左手撤刀,将嘴唇贴近刀柄,如同自言自语般小声呓语,“我恨韩令。” 他说着,身体向后一蹲,蓄力挥出手中的长刀,韩令手中的无极石同时挥出。二人的内力,一个是失了章法的老牛,一个是规规矩矩的豺狼,令人心觉诡异的同时,又显得多少有些滑稽。 却说石松失去了右手,左手挥刀,难免不适应。一旦目标在远处,他的左手刀便会偏移几寸,与目标擦身而过。但韩令就站在他面前,哪怕闭上眼睛,也不会打偏。韩令先前预想的优势,便灰飞烟灭。 韩令的内力缠上石松的刀刃,堪堪阻挡住刀的势头,回头喊道:“郑语,想想办法!” 他说的想办法,既包括保住两个人的命,又包括让石松清醒过来,在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里,还包括些微的“让石松原谅他”的愿望。重重愿望错综复杂,但他知道郑语能理解。 郑语一双眼睛无波无澜,她远远地“看”着两个人,盯了一会儿,点点头。 “好。” 她轻轻笑起来,语气很柔和:“韩令,我会帮助你,但是,你要想办法拖住石松。我需要半刻钟。” 韩令将手中的刀刃扔出去,内力挡住石松的攻势。在石松浑厚的内力面前,他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几乎抵挡不住一击。 但他看了一眼郑语坚定的眼神,咬咬牙,说:“好。” 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天佑关的砾石乱飞,满山的红枫被内力震落,卷在两个人打斗的狂风中,被搅成一片一片。 韩令心中有了计算,便更加认真了些。他一手化出内力与石松缠斗,另一只手从无极石中抽出石松的内力,化为己用。以烛影摇红聚集的内力来说,对付石松是远远不够的。 活下去,带着郑语活下去。 有了这个信念,韩令绝不会在手段上犹豫一分、矫情一下。 他们二人对招,郑语坐在远处,利用“溯源”的能力,一点一点回溯石松的经历。 最先涌入她脑海的,不是疯癫的经历,而是一个春日。 这是石松最珍视地回忆。 郑语小心地走进那段回忆中。她闻到了蔷薇花的香气,还看到了三个孩子。 春光明媚,十四岁的石松和韩令一人拿着一只竹蜻蜓,两手一搓,蜻蜓就旋转着翅膀高高地飞起来。两个人放飞蜻蜓,又跳起来,伸手去抢对方的竹蜻蜓。 徐竹琛走在他俩身前,头发盘起来,收进一个黑色的帽子里。她脚步很轻快,看来是凝清步法已经突破了第六层。在这点上,石松和韩令都自愧不如,他们承认了,徐竹琛在轻功上绝对是个天才。 眼看竹琛走得越来越远,石松和韩令不再捉蜻蜓,而是凑在一起,商量怎么让蜻蜓打到竹琛的帽子。 他俩越说越投入,越说越激动,直到徐竹琛咳嗽两声,一人锤了一下。 “还想暗算我?”十五岁的徐竹琛得意洋洋地说,“你俩再修炼个十年吧!” 她说完,一手拉着一个,进了石家的宅子。 石松走进宅子时,才感觉到自己已经心如擂鼓。他跟着竹琛往客房走,眼睛不停地往主卧瞟。 徐竹琛察觉到了,笑嘻嘻地捏了捏他的手。 “怕什么,”她笑起来,雪白的睫毛一闪一闪,极为好看,“有我娘在,不会出事的。” 石松看着她,红着脸点了点头。韩令便起哄道:“我一路上都在宽慰你,你不信,竹琛说话就是圣旨?”二人又一阵打闹,按下不表。 等到三人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就看到石百川笑开了花的脸。 “松儿!好儿子!”石百川重重地拍着石松的肩膀,胡子都翘了起来,“你娘特别厉害,给你添了个妹妹!” 欢笑声此起彼伏,郑语眼前却黑了下来。 郑语默然:她早在雁山客栈时,便知道,石松的母亲在生下石珊瑚后,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如今看来,好友相伴、双亲在侧、亲爱的妹妹刚刚诞生时,便是石松最快乐的时光。 郑语走出黑色的迷雾,走到石松的近况。她抬起手,掀起挡住双眼的幕帘,向下看去。 她看到了。 她看到赶赴武林大会的那个青年,他笑着向自己的朋友伸出手,还以为二人仍在少年时。 她看到那个少年被击倒、折断右臂,又被扔下山崖。那个少年脸上写满的不是仇恨,而是悲哀和不解。 她看到那个少年在崖下挣扎着生活,他用自己的刀砍下右臂,一点一点陷入疯狂。 她看到那个少年近乎癫狂地狩猎一切出现在他面前的动物,茹毛饮血,压抑着呕吐的本能,只为让自己活下去。 郑语顿了一下,她仔细看去—— 那个少年走出山谷,走进天佑关。 他对他的刀说:“我要找到韩令,我要找回我的内力,我的一部分。” 而后,他将耳朵贴近自己的刀,小声地、细声细气地说: “是的,你还要讨回他亏欠你的一切。因为你恨他。” 此时,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刻钟。韩令身上虽说添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口,但不致命。他又接下石松一击,眼看手边的无极石都快抽空,郑语还未醒来,便有些焦急。 眼见石松又要攻过来,他心一横,吼道:“若是竹琛看到你拼了命要杀我,她会怎么想?!” 石松顿住了一瞬,眼神忽然变得清明了些,他问道:“……竹琛?” 韩令看到行之有效,不由得放心了些,点头道:“对。你不怕竹琛看到我们自相残杀生气吗?” 石松的神情变得有些沮丧,他将刀放在耳边,仿佛在听什么。韩令早已大汗淋漓,他安抚着气喘吁吁的身体,刚要松口气,就听见石松一声凄厉的嚎叫。 “啊——————!!!!!!” 韩令神色一凛,慌忙抬手招架。石松的刀猛然劈到韩令面前,韩令被震得虎口发麻,还未缓过来,就听见石松怒吼道: “你杀了竹琛!!是你杀了竹琛!!!” 他收回刀,铆足力气又要砍下去。 眼看韩令招架不住,他身后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珊瑚,来这里。” 韩令与石松皆是一愣,这是石松小妹地名字。紧接着,石松的手如同不受控制般抛出了自己的刀。 刀气凌厉,刀势霸道,珊瑚刀直奔郑语而去。韩令见此,目眦欲裂,旋身就去捉那把刀。 且不说那把刀是石松用尽十成功力抛出的,韩令在与石松对打中,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内力,哪还有力气去捉刀? 他眼看着珊瑚刀飞出去,身体几乎支撑不住,可仍在向着郑语跑去。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彻底被珊瑚刀甩在身后,眼睁睁地看着长刀向着郑语砍去。郑语的表情却一成不变,只是手上轻轻变了几个手势。 眼看刀要触碰到郑语,四野忽然刮起一阵热风。 紧接着,一道夹杂着黑色尘烟的鲜红色火焰以不由分说之势席卷而来,摧枯拉朽,从郑语身边经过。 郑语愣了一下,手中阵法一顿。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把火红色的重剑横空出世,从中劈断了石松的珊瑚刀。 石松有些站立不稳,往后一退,才看清被劈断的并非自己的妹妹,而是一把刀。 但他还未缓过来,就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郑语一根毫毛。” 十五、安埠(上) 徐竹琛坐在桌前,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有些无奈地看向对面的关杉。关杉对她的视线无知无觉,只是捏着毛笔,一行一行地往下点。 “嗯……龙井虾仁、蟹黄狮子头、香酥乳鸽……还要……嗯,再加个八珍多宝饭、玲珑豆腐箱…怎么没有珍果时蔬饼?算了,再加一个椒盐烤饼……” 这丫头可真不客气,徐竹琛带她到了酒楼,还未说出自己请客,她就自然而然地坐下开始点菜了。 也是,想来她从小到大都有私厨,恐怕并不知道出来吃饭是要付钱的。 徐竹琛听她一道一道点着,花样繁多,又净是些昂贵又耗时的才,忍不住开口道:“肖校,别点太多,两个人吃不完也不好带。” 关杉抬起白净的小脸,不明所以:“吃不完不可以赏赐、送给——”她指了指走来走去的跑堂,“那些——嗯,下、那些人?” 徐竹琛看她犹犹豫豫将“下人”两个字咽下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里是酒楼,不是家里宅院。点多少就要吃多少,浪费可不好。”她说完,把点菜簿拿过来,一道道看过去,啼笑皆非,“你呀,真是把这里当御膳房了。” 徐竹琛一道道勾掉关杉点的菜,关杉心里有些遗憾,小声嘀咕道:“这才不是御膳房呢。天子服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什么粳米、黄米、高粱、小米、麦子、菰米…什么牛、羊、豕、犬、雁、鱼……百十道菜,每样只吃一点,那才是真的铺张浪费。” 徐竹琛没听清,看向她:“什么?” 关杉连忙抬起头,委屈道:“竹琛姐,我好饿。” 徐竹琛安抚地揉了揉关杉的头,一面将菜单递给店小二,一面闲聊道:“你在先前可曾接触过记账?就是用红黑色笔,在账本上将收支都记录下来,算出一天的盈亏。” 她说着,沾着桌上的水,在木桌上写道:福源搂,三钱。 “这里要用黑笔,写下支出。” 关杉看着,不觉有些脸红耳热。她讷讷道:“竹琛姐作为武林中人,如此见多识广,我久居深宅,对这些一无所知,真是惭愧。” 徐竹琛看到,忍不住笑道:“我家中还是有些商铺之类,这些东西,见得多了也就懂了。” 此话不假。徐竹琛虽说从小到大,从未对经商有什么兴趣,但对这些微末之事,总是学得快、看得懂,因此一直以来都是父母最属意的继承人。 哪怕她到店铺里和石松韩令疯玩,扰得工人们无力招架,父亲也总是笑呵呵地点头,转头替她收拾烂摊子。 反而是从小跟着父亲学习经商的弟弟,或许是多做多错,总是因为各种不重要的原因挨骂。 徐竹琛及笄后便开始云游四海,寻师问道,并不经常回家。偶尔进门,和弟弟擦肩而过,总能看到黑发低垂的徐竹珏,他脸上总是挂着挥之不去的阴郁。 徐竹琛偶尔会羡慕徐竹珏:与父母、常人如出一辙的黑发黑眼,不会被他人视为异类;自小乖巧听话,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称赞。 至于徐竹珏自出生以来,便被安排得事无巨细的生活,无论看在他人眼中是多么的光鲜亮丽,徐竹琛却一直喜欢不起来。 一个人的一生,从未自己选择过、坚持过、热爱过、奋斗过,仅仅是因为降生在一个优渥的家庭中,就被安排成为家族事业上的一颗棋子。这种事,怎么会是幸运呢? 她想到弟弟,不免叹息一声,转而看向关杉:“倒是肖校,你家是做什么的,怎么会从未接触过记账呢?” 关杉方才正靠着窗子出神,听见徐竹琛问,便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家里……在我出生之前似乎也做过生意,十一州都走过,与外邦也有往来。只是后来便搬到了京城——旁边的秦州。”她慌忙掩盖住自己说漏嘴的真相,“在秦州,就开始兴办教育这些,后来、后来开始帮助别人做些书本上的生意,也不怎么让我参与……” 她说完,偷偷觑了徐竹琛一眼,心中不免有些惊慌。 虽说这答案是她昨晚睡前就想好的,自己也推敲了许多遍,但说给徐竹琛听时,还是不免担心被她识破。 这样想着,关杉两只手搅作一团,也不敢看徐竹琛,微微偏过头去,望着窗外的景色。 她们选的是个靠窗通风的隔间,徐竹琛不欲铺张,关杉也图个新奇。隔间里装潢风雅,雕花窗棂泛着淡淡的香气,米色的窗纸在风中抖动,眼前的一切都十分新鲜。 二人出发时是清晨,天蒙蒙亮,万事万物都蒙着一层毛茸茸的盖头。此刻坐在隔间窗前,窗外的阳光正好,花朵争奇斗艳,草木郁郁葱葱。莺啼燕舞,蝴蝶翩飞,在安埠的土地上,显得如此生机勃勃。 与御花园的景致全然不同的生机。 关杉年幼时,曾经有一次受不了御花园中的规规矩矩,瞒过奶奶与太傅,一口气将花园中的雪镜花全部摘掉。第二天,她怀着惊惧与得意,悄悄跑到御花园,却发现,昨天拔掉的雪镜花,一夜之间被一片菁草花代替了。 这皇宫中就是这样,从不缺少任何东西,因此也不容许任何独特的东西。没有雪镜花,还有菁草花。没有太傅,还有少傅。 没有关杉,也会有新的太子。 她盯着窗外的花草看得出神了,一时眼眶有些湿润。 关杉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脆弱爱哭,便假装是眼睛里进了沙子,掏出手帕揉了揉眼睛。越揉,眼泪流的越汹涌,她也越伤心。关杉用手帕遮住脸,好好哭了一场。 朦朦胧胧中,她听见徐竹琛说了什么。 关杉连忙擦干眼泪,迅速摆出笑脸来:“竹琛姐,你说什么?” 徐竹琛又沾着水写了什么,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你只知道家里是做生意的,却从来没有去了解过什么?” 她说完,用手指点了点桌面。 关杉顺着她的手指低下头,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恐惧。原来徐竹琛说话的当儿,在桌面上写了一句话: “楼下有人盘查,听我指挥。” 关杉看着徐竹琛微笑的脸,用力点了点头。 徐竹琛便继续说道:“你家在十一州都做过生意,肯定也去过瀛洲。不过无论从禹城去瀛洲多久,肯定也会回家,去家旁边的河边喝水。” 关杉脑中飞快运转,理解了徐竹琛在说什么。 瀛洲在虞国十州的东南方,正是客栈的位置。徐竹琛要她到客栈附近,也就是“回家”。至于“喝水”,客栈旁并没有河水,能够满足喝水的,便只有客栈后的水井。 她想明白后,回答道:“正是如此,只是从瀛洲渡海,回到禹城,还是有些不易。” 徐竹琛点点头,表示理解她的难处。她说:“行走江湖,肯定少不了要朋友帮衬。在外做生意,也是如此。” 话音刚落,只见徐竹琛翻身跃到后桌,抓起一个男人便从二楼跳下去。 楼下正在盘查的官差见了,顿时围上来。看见徐竹琛的白发红瞳后,又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只是吆喝着让她放人。 徐竹琛一手抓着男子,冷笑道:“一群禄蠹,拿着银两,却连通缉犯就在你们身边也看不到!” 她说完,将手在男子脸上一揭,一张人皮面具脱落,露出一张坑坑洼洼、红斑遍布的脸。 男子见自己的身份被拆穿,也不叫唤了,反手从自己靴子中掏出两柄峨眉刺,就要朝徐竹琛刺去。 徐竹琛身子往后一撤,躲过峨眉刺的袭击,背后长剑未出鞘,一击打在男子手腕,震落他手中的峨眉刺。又冲上前,将他按在地上。 男子见自己反抗无望,也不再挣扎,只是噙着一口血吼道:“我不是罪人!她也不是罪人!景大小姐不是罪人!我无罪!” 徐竹琛将男子交给官差,摇头道:“是与不是,你只与官差说去。” 她转身要走,却被一位领队模样的官差叫住。 “姑娘请留步。”领队行了礼,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娘可是‘天下第一剑’眉川徐竹琛女侠?” 徐竹琛点了点头,问道:“是。怎么?” 领队便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早听闻徐女侠大名,果真是人中龙凤。” 他说着,从胸口掏出一张纸,递给徐竹琛。 “徐女侠,多谢您帮助我们抓到这位逃犯。若是女侠愿意相助,在下还想请您帮我们找一个人。” 徐竹琛有些不明所以。她打开手中的纸,才发现这是一张通缉令。 通缉令底下有些模糊,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两个离得很远的字,第一个字已经被勾掉了,只剩下一个字:杉。 而通缉令中间,画着一副极为写实生动的工笔画。 圆脸杏眼、黑发有些蓬乱,翘起的鼻梁十分俏皮,微微上扬的嘴角更是给画中的女孩注入了几分可爱。 画中的女孩,正是她身边的“肖校”。 十五、安埠(下) 关杉趁着徐竹琛惹出一阵混乱时,偷偷拿走了邻桌的一个大鸡腿,从二楼后门的楼梯溜下来,无声无息地逃走了。 她脚程慢,加上一路啃着鸡腿,等她赶到客栈,从后门翻进院子时,徐竹琛已经坐在井沿上等她。 “啊,竹琛姐……”关杉把鸡腿藏在背后,又觉得有些不妥,便掏出鸡腿,递给徐竹琛,“竹琛姐,你吃。” 徐竹琛摇摇头,从井边站起来,走到关杉面前。 “肖校。”她看着关杉的眼睛,说道,“还是‘肖杉’?” 她带着点眉川口音,说出的“肖杉”酷似“小杉”,惹得关杉浑身一抖。她讷讷地后退几步,又想到自己逃不出徐竹琛的手掌,便停住脚步,问道:“竹琛姐,你怎么知道的?” 徐竹琛看她的眼神令关杉想到了奶奶——是啊,奶奶也会叫她“小杉”。她浑身一抖,忍不住抱住了手臂。 “我不喜欢别人骗我。”徐竹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能理解你不信我,可是我不喜欢别人骗我,肖杉。” 这次关杉听清楚了,她说的是“肖杉”。 肖,与“笑”同音的肖,肖阑的肖,害我的是你,救我的也是你。 关杉反应过来后,便咬住嘴唇,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姐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徐竹琛这次并没有吃她这一套,而是走上前,无视她扑簌簌落下的眼泪,用力攥住了她的手。 “肖杉。”徐竹琛冷冷地、失望地看着她。 “你能控制时间,尽管你并没有内力,也没有练过武功。这种能力绝非常人能有,你也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但我从未问过你,也不曾以此要挟你。” “与你同行的那个人身上有‘鲛珠’,是眉川产的夜明珠中最珍贵的一种,是贡品。肖杉,你却从未意识到。” “……肖杉,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关杉泪水涟涟,白皙的手腕上泛起了一阵红印。她抹掉脸上的眼泪,一双含泪的大眼睛看着徐竹琛,声音颤抖: “好,竹琛姐,我告诉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我乃漠西侯义女,漠西少公子的义妹,肖杉。” 反正这是肖阑的身份,关杉对于肖阑,利用起来毫无负担,家世背景了如指掌。 徐竹琛看着关杉,好似想起什么,说出口的却是:“你如何能证明?” 关杉红彤彤的眼睛看着徐竹琛,似乎下定了决心,从乱蓬蓬的头发上摘下发带,小心地拆开,取出一颗粉白色、圆润的小珠子。 那颗珠子只有稍大些的珍珠般大小,通体泛着莹莹的光线。关杉轻声说:“竹琛姐说得对,这种鲛珠是眉川上贡的贡品,十年才有三四颗。宫里的鲛珠,除去皇室取用,都给了本地不能产珍珠、明珠的漠西。” 她说完,将手掌合上,示意徐竹琛来看。 徐竹琛走近,眯起一只眼睛看去,那颗珠子正在关杉手心发光,光线柔和温暖,如同天边的红霞。 她抬起头,见关杉还是一副委屈的样子,便摇摇头,伸出一只手覆盖着关杉头顶。 “肖校、嗯,肖杉,我知道了。” 她看着关杉,叹了口气:“只是,我听说漠西侯是个治下有方的好人,怎么会将你强行婚配?” 关杉幽幽地看着她,说道:“我的义父已经去世多年了,家中做主的,是身为继承者的大哥。大哥有意娶了家中的义姊妹们,被我劝住,便恼羞成怒,将我胡乱婚配出去。” “我逃出漠西后,怕大哥加害,便带走了义父留下的沙漏,只是不知竟如此神奇。后来他亲自出来抓我,我趁他不备使用沙漏逃出来,才能与竹琛姐相遇。” 她说完,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落。看着徐竹琛眼里,一派可怜。 丝毫不想肖阑被她编排成了什么样子。 徐竹琛将她抱在怀里揉了揉,忍不住说道:“既然如此,离开漠西也是好事。” 关杉破涕为笑:“是。我先前怕竹琛姐知道我的身份,将我送回去,如今看来,竹琛姐才是最理解我的人。” 徐竹琛听她满嘴甜言蜜语,也忍不住笑起来。她说了句“傻孩子”,又说道:“漠西侯尚文轻武,所以你不曾学过武功。只是你有沙漏傍身,又何须武功呢?” 关杉揉揉眼睛:“沙漏虽好,我却没见义父用过,想来肯定是有代价的。武功学会了,我想,那就是自己的东西了。再说了,竹琛姐的武功那样好,我仰慕得不得了。” 徐竹琛与她又笑闹一阵,才带着她出了门。 二人走到方才的酒楼前,说明原委,这才重新落座。 趁着店家还在炒菜,徐竹琛放下自己的剑,犹豫半晌,才说:“肖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关杉一路上都没见过徐竹琛这样的表情,一时心中警铃大作,生怕自己那里露了馅,被徐竹琛看破。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犹疑,慌忙说:“竹琛姐,你问就是,我一定知无不言。” 徐竹琛点点头,似乎有些紧张。她酝酿半晌,才问道: “在你的家族中,可有一个人叫做‘肖楝’?” 关杉心中一惊——这肖楝的名声,她的确听说过。 那是一个重阳节的下午,奶奶怕她殿前失仪,让她露了个面就回了东宫。她进门时,没想到和肖阑碰了个面。 “殿下。”肖阑不卑不亢地行了礼,转头看向石插屏前的一丛茱萸。 关杉吟诵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肖卿可是想家了?” 肖阑的态度向插屏上冷硬的石头:“能侍奉殿下是肖阑的荣幸,还请陛下勿要折煞臣。” 关杉皱起眉头:“本宫问你,你就说实话,跟我装什么客气呢?” 她不常摆身份架子,强撑着说了几句就原形毕露。肖阑看着她,似笑非笑,只是抱拳道:“是,太子殿下。” 他走到那丛茱萸前,叹道: “我家族中,有位长姐,名为肖楝。我们一别多年,许久未通音讯了。” 徐竹琛听罢,无奈地笑道:“也是。我想着你们应当有些亲缘,是我太着急了。” 她说完,冲着上菜的店小二点了点头,拿起勺子给关杉盛了一碗羊肉羹。 关杉是禹城人,素来不爱吃羊肉,故而道谢接过了,随手放在一边,问道:“竹琛姐,我家这位长姐与你认识吗?” 徐竹琛想了想,抿了一口羊肉羹,说:“是。” 关杉挑挑眉:“那还真是奇了。漠西侯——我义父的一支肖家人,隐世独立,若非是圣旨召唤,平常极少出漠西地界。”她说完,夹了一筷子新上的狮子头,叹气道:“其实我们何尝不想入世、入仕呢?人生就是常常有不能顺心的事吧。” 她说完,心中升起来一种残忍的喜悦。 肖阑比她大六岁,她六岁时,肖阑承恩入宫,作为太子伴读。 那天的肖阑——尚且还叫做肖桢。肖桢穿着一身漠西特色的灰黄色棉麻长衣,站在冷冷地夜色里,清瘦的脸上毫无感情,一双清冽的眼睛射出寒芒点点。 他不想入宫,关杉站在二楼的栏杆旁,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这个人太有趣了,十二岁的年纪,就能如此喜怒不形于色。明明眼中写满了“不欲入宫”,却掩藏得很好,将身不由己的狼狈掩饰得几乎看不出来。 关杉心中喜悦,拉着奶奶的手,天真无邪地问道:“奶奶,这个孩子是来陪我玩的吗?” 奶奶捏捏她软乎乎的小手,笑声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小杉希望他留下吗?” 关杉用力点了点头:“我希望!最爱奶奶了!” 她坐在窗前发愣,徐竹琛捏了捏她的手,问道:“想什么呢?” 关杉连忙回身,笑道:“想到了在家里的事。姐姐,等下我们要去的镖局,是姐姐家里的产业吗?” 徐竹琛夹起一块鱼背,咽下去,才慢条斯理地说:“是在安埠的分行,由我弟弟一手打理的。” 关杉点点头,埋下头开始吃饭。 徐竹琛付款的时候,关杉没话找话道:“嗯,我忽然想起来了,我也有个弟弟,不怎么见面的那种。竹琛姐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 徐竹琛看着她,有些好笑,还是回答了:“我与竹珏,也不怎么见面。不过竹珏啊……是个很认真的人,和我的好朋友,叫石松的,一样认真。” 她说完,似乎有些伤感,没在多说什么,拿起了自己的剑,示意关杉跟上。 关杉猜测大概是那个“石松”和她有些什么龃龉,也不敢问,只是疾步跟上。 两人在路边叫了个驴车,赶车人沉默地将她们送到,临走前,深深地看了一眼徐竹琛的白发红眼。 关杉有些气愤,想要去理论,徐竹琛倒是适应,只是拉住她的手,带她进了“善因镖局”。 装修开阔,人声嘈杂,一切看起来都那样新鲜。关杉紧紧回握住徐竹琛的手,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十六、芷阳(上) 徐竹琛出门前,关杉相当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小声啜泣道:“竹琛姐,谢谢你,以后咱们……唉,就是山高路远、有缘再见了。” 徐竹琛笑着捏捏她的手,对她的撒娇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说:“肖杉,我只是去找个人。找到了她,自然会回来,回安埠看你。” 关杉仰起头:“姐姐要去找谁?”她说完,后知后觉道:“是不是那位肖楝,咳、我的长姐?” 徐竹琛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要找她,名为肖楝的我的挚友。只是也不知道,她与你说的那位‘肖楝’是否是一个人。” 关杉名花解语:“竹琛姐要找,肯定能找到的。只是,天下这样大,姐姐要去哪里找呢?” 徐竹琛的眼睛平视前方,心中生出些不可言说的喜悦:“芷阳。” 她的目光穿过了关杉,穿过了镖局的木窗,似乎就乘着喜悦的翅膀,一路飞到了芷阳,落在了肖楝身边。 关杉看着她,也为她兴奋起来。 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芷阳在芷水之北,是芷水流域最先兴起的城市,也因为地处西北、白日天长,是夜生活最热闹的城市。 关杉想了想,拉住徐竹琛的手,开心道:“那竹琛姐要找到我的长姐,你的挚友,要和她一起开开心心地来见我。” 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又问道:“但是啊,竹琛姐,芷阳虽然就是安埠的邻城,路程还是挺远的……竹琛姐要走过去吗?” 徐竹琛摇摇头:“不会的。在我见到她之前,我会保存好体力。” 二人依依惜别,道了三四次再回,才松开紧握的手。 “念去去,千里烟波,雾霭沉沉楚天阔。竹琛姐,”关杉擦了一把眼泪,笑道,“一路上注意安全!” 徐竹琛握住剑,笑道:“会的。” 她出了镖局,心中也是不舍。又抬起头看着天空——春光明媚,日光清澈,真是个告别的好日子。 镖局前一反常态没有几辆马车,方才载她们的驴车不知去了哪里,剩下的车夫看到徐竹琛的外貌,都害怕似的,一一拒绝了她。 徐竹琛扶住发冠,心中有些怒气,又有些好笑:她小时候随着父亲第一次来安埠的镖局时,镖局的一个镖头还以为她是个鹤发童颜的谪仙人呢。 她认命地摇了摇头,又走出几里地去,才找到一个愿意载着她的车夫。那车夫一听她要去芷阳,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说:“行,但是要加价。” 徐竹琛不解道:“怎么?芷阳有什么凶险吗?” 车夫吐出口中的草叶,四处看了一圈,才凑到徐竹琛面前,低声说:“您是不知道!听说有个叫韩令的魔头,在武林大会上打伤了正道栋梁,现下跑到了芷阳,正在当地作威作福呢!” 他说完,又像是怕韩令来套他的命一般,抬起手四处拜了拜。 徐竹琛听了好笑:她可是清楚,这一共三两天的工夫,韩令从雁山客栈离开,恐怕连秦州都出不去。 但她又有些警惕——须知,世上想要作恶的人从来不少,只是缺少一个名头。如今,他们占着“韩令”的身份,一面加深民众对他们的恐惧,一面抹黑韩令的名声,对于两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她摆出一副虚心的样子,问道:“我此前都未有了解。大哥,您还知道些什么?” 车夫看她虚心求教,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笑道:“嗐!还有什么,就算听说,他放下狠话,让那些官差来抓他呢!你说这人,狂妄就算了,这几天去了不少官差,还真没有一个抓到他的,反而防着他在那儿欺男霸女……这叫什么事嘛!” 徐竹琛听毕,心中有了估量——恐怕此人与韩令确实无关,只是个单纯有点本事的恶人。她虚心笑了笑,取出一半银两放在车夫手中:“谢谢大哥了,那这些银子,就先给您。” 车夫接过银两,颠了颠,笑道:“那姑娘,咱们出发!” 二人一路颠簸进了芷阳城门,倒是没遇到什么盘查,一路上守门的卫兵,看上去都尽忠职守,也没有谁脸上写着些恐惧或焦躁。 “他们看着挺,感觉城里很安全,对吧?”车夫进了城,鞭了马,回头对徐竹琛说,“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事不关己。这些官老爷坏透了,反过来给韩令魔头交‘保护费’。官差和这些卫兵都没事,咱们老百姓就糟了!” 他说着,义愤填膺地锤了下车身。徐竹琛不禁笑了笑。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是每个普通人,像她、向车夫一样心怀天下,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世界岂不是会变得更好? 她想着,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车窗外一片青葱,树影摇曳,遮天蔽日。林子似乎望不到尽头,树木之间挨得十分紧密,枝条几乎要伸到车里来。 小路两侧,皆是齐膝深的青草,随风摇动着。但一整片树林里,却不闻一声鸟叫。 徐竹琛心知不好,屏气凝神,用内力四下探索着。 她的内力控制得极好,轻若无形。不多时,便探查出了埋伏的敌人的方位。 以他们的气息和内力来看,对上徐竹琛,如同以卵击石。 徐竹琛暗自叹了口气,用内力裹了一枚铜钱,向着草丛丢了过去,她刻意控制了内力的强度,只是给个警告,并不打算真的伤人性命。 快意恩仇、刀剑相向,听起来很爽快,实际上只会给自己惹出一身的麻烦。 眼见铜钱打中了人,草丛中却什么动静都没有,看来埋伏的人也是个有种的。 她这样想着,方要放下车帘,却感受到草丛中的内力逐渐变弱了。 并非离开,而是逐渐流失。 比起刚刚她第一次试探,已经失去了接近四分之一。 徐竹琛心中暗叫糟糕,连忙叫住车夫,低声道:“大哥,我们可能入了有心人的圈套。我需要你现在改道,到右后方去。” 车夫愣了一下,犹豫道:“姑娘,咱们已经被圈了,这样不好吧?” 徐竹琛见他满面愁容,知道他是怕惹火烧身,便点点头说:“我理解你的难处,方才我鲁莽了。这样,等一下到了前面那颗大树,大哥您急转弯一下,然后向前跑,不必管我。” 她说完,摸出自己的剑,暗暗提起一股气。 车夫回头道:“姑娘,我真不能这样,真的不得行。这里太凶险,你也别冒险了,直接走吧!” 他说得恳切,徐竹琛却不能弃那草丛中的伤者不顾。 徐竹琛拔出剑,冷声道:“实话说了吧,我不是什么好人。你若不从,别怪我剑下无情。” 车夫对她的用意心知肚明,但到底是刀剑无眼,他只得咬着牙,将车子向外一转。 徐竹琛借着这股力,飞身跃出马车,剑已出鞘。 她这把剑叫湛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以将露水凝成冰霜。徐竹琛在空中将长剑一挥,剑芒闪过几点寒光,直直向外刺去。 正是“广寒剑”第一式——雪意。 漫天露水凝结在她剑锋,冷意遍布,如同暴雪欲来,扫开遍地遮掩人视线的野草,显露出人影来。 草丛中果然出现几个不安分的人影,手中多半拿着兵器。徐竹琛仔细看去,在这群人中间,有一个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的女孩。 正如她所料,这是一招“围尸打援”。 先用受伤的武人当做诱饵,不致其其死地,而是故意放出其内力,隐藏自己的身份。等到好心人前来救援,就一哄而上,夺人性命。 双拳难敌四手,这姑娘也不知道是第几个诱饵了。 徐竹琛心想,这便是“假韩令”与“韩令”的区别了。 至少,韩令绝不会利用伤残、欺压弱小,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地上的女孩浑身是血,早已神志不清,可她听见徐竹琛的动静后,还是挣扎着抬起头,拼尽全力喊道:“快……快走!” 她的一张脸上,已经是伤痕遍布,血液糊住双眼,让她什么都看不见。 眼见女孩被一个杀手踩进泥土里,徐竹琛咬住后槽牙,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 “别那副脸子,过两天,在这儿的就是你。”一个杀手露出一口金牙,说道。 几个杀手哄堂大笑,不顾脚下女孩的挣动,将她踩得越来越深。 徐竹琛冷下脸,微微后撤了剑。 杀手们只当她是要逃跑,又说了几句污言秽语。徐竹琛却仿佛听不见一般,闭上眼睛,轻轻念了一句什么。 紧接着,一阵狂风掠过草丛,如刀的冰雪夹杂在风中,刹那间割断了野草。在杀手们掏出武器之前,冰雪凝结,以雷霆之势回转,割断了杀手们的手脚筋。 她早看出来,莫说是一对一单挑,哪怕是这群人一起上,只要对上她徐竹琛,依旧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徐竹琛慢慢抬起脸,不带一丝温度道: “这一招,名为‘雪起’。” 十六、芷阳(中) 将女孩送入医馆后,徐竹琛缓步下楼,到一楼的柜台前付了银钱。 她推开门,对门外的车夫说:“不是让您离开吗?那里危险得很,您回来这一趟,我不见得能保护您。” 车夫倚在车辕上,笑容诚恳:“我就是想着,姑娘你万一有个不测,这条路就断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跑芷阳了。” 徐竹琛看着他,见他不为自己异于常人的外貌动摇,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 “大哥,此番还是多谢您。”她用上了敬称,“若是我自己赶路,这位小妹不一定能得救。” 她这话亦真亦假——凝清步法高妙非常,她作为九层步法傍身的人,若是肯消耗内力,想要比马车快,易如反掌。 但她感谢的,并非是车夫的马车,而是车夫的善意。 车夫在芷阳采买了写东西、打听了些情报,方才起身上路。临走前,徐竹琛专程叫住他,递给他一个包裹。 “大哥,将这包裹放在车上,包您一路平安。” 那包裹里,放的是徐竹琛所割下的,五位杀手每人的一根手指。那假韩令倒是想要寻仇,但其断然不会亲自出现在荒郊树林里,只为报喽啰的仇;在树林里埋伏的,定然是他组织中的末流成员,清楚同侪的惨状,更是不敢上前去。 徐竹琛陪护几天,等到那女孩醒了,才终于放下心来。 “水……”她听见一声朦胧的呼唤,便从梦中醒转过来,走到案几旁边打着呵欠倒了杯水。 这女孩醒得真的不凑巧,三更天,夜色沉沉,徐竹琛好梦正酣。她摇摇头,赶走梦里的画面,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一转身,女孩已经醒过来,正挣扎着坐起身子,靠在墙上。 徐竹琛两步上前扶了她一把,手中茶水一滴都没洒出来。她将这杯大麦茶递到女孩嘴边,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 喝完水,女孩才恢复了些精力,哑着嗓子向徐竹琛看去。 “谢——” 她一句谢谢卡在嗓子里,声音还没发全,两只大眼睛里骨碌滚下两行清泪。 “阎王、你是阎王奶奶吗?”她喉咙嘶哑,鼻孔里也流下两行清涕,素净的小脸变得一塌糊涂,“原来我还是死了……” 徐竹琛打小看不得小姑娘流眼泪,身上没带手绢,便撕下袖口一块菱纱,递给小姑娘擦眼泪。 小姑娘看她撕扯衣袖的样子,呆愣了一瞬,而后也不顾脸上花猫一样的涕泪,“噗嗤”笑出了声。 “你睡了三天,终于醒了。”徐竹琛倒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只是凑上前,问道,“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一凑近,小姑娘吓得又后撤一步。徐竹琛知道她这是下意识的举动,也不伤感,熟练地往后退了两步,拉来一把圈椅坐下。 烛火跳动几下,这才唤回小姑娘的神志。她浑身摸了摸,说道:“身上不疼了,就是,嗯……到处都有点痒。” 她说完,手又往身后抓了抓,这才警觉道:“我的剑呢!?” 徐竹琛坐在交椅上看着她,心中有些不忍,但看女孩着急,还是实话实说了:“你的剑,我去找你的时候,已经断了。” 女孩坐在床上,好像失去力气一般,仰靠在墙上。 “我的剑……”她喃喃道,“父亲就指望我来振兴宗门了……” 她说完,恨恨地一锤床,咬着嘴唇,用徐竹琛的衣袖胡乱擦了一把脸。 徐竹琛不去看她伤心,转头看向烛火,问道:“你先别管宗门,只管把伤养好。等你养好伤,不若我带你去重铸一把剑。” 她说的十分肯定,女孩背身啜泣了一会,回头道:“当真?” 徐竹琛笑着点点头:“我眉川徐竹琛,一言九鼎。” 她要带女孩选剑,并非不心疼钱,而是要以女孩为诱饵,吊出那藏在暗处的“魔头韩令”。 女孩又仔细将她打量了一遍,扁起嘴道:“原来你就是‘天下第一剑’,怪不得,我被他们打得都没有还手之力,你轻轻松松就把我带出来了。” 她说完,似乎想到什么,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徐竹琛慌忙上前扶住她,好歹没让她摔在地上。 “恩师!”女孩挣扎着要给徐竹琛磕头,“恩师!恩师!我是兴烨宗宗主之女,罗挚,你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徐竹琛拉着她不让她乱动,罗挚拼了命地往地上扭,凉被被她扯到地上,放在床头柜的茶杯也被罗挚乱飞的肘子打翻。现场一度十分混乱,直到徐竹琛低头说道:“你若是不回到床上去,我就不带你选剑。” 罗挚一刻都没有犹豫,借着徐竹琛的手就回了病床。 徐竹琛扶起杯子,擦干净杯口,又倒了杯茶,正色道:“你们这些小孩子,现在可真是浮躁,见个人就要拜师学艺。” 她心中有些无奈——关杉好歹是真得有学习武学的想法,眼前的这位罗挚,恐怕图的只是她“天下第一”的名头。 “天下第一”真得能教出一个天下第一吗?不见得。 影响这件事的因素太多了,比如家庭环境,比如练武氛围,师资、伙伴、天赋、悟性……种种因素,缺一不可。 徐竹琛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她最开始习武,是跟着韩伯伯学拳掌功夫。韩伯伯幽默爱笑,作为老师却十分严厉。徐竹琛学了三个月崩云掌,几乎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是卓姨看到竹琛的骨骼清奇,长手长脚,才主动提出要带她学剑。果然,徐竹琛拿起剑,如同本能一般,几个基础的挥砍,她便领悟了其中奥妙。 而罗挚,尽管她断裂的剑看起来十分昂贵,但她的内力和体格,都不是练剑的好苗子。 想来,应该是她说的那个兴烨宗,以剑法起家,便不分体质地要求门下弟子全都练剑吧。 这样的小宗小派,天底下不知道有几千几万个,也是亏得罗挚能这么骄傲地说出口。想来,她行走江湖应当真的没有多长时间。 眼前的罗挚让徐竹琛想起了韩令那个幼小的妹妹,是叫什么来着,韩佥?她们二人都是家中娇生惯养的小姑娘,韩佥的脾气可大,这位罗挚,看着也不遑多让。 徐竹琛想着,竟笑起来。 罗挚坐在床上,讨了徐竹琛手中茶去,小口小口的啜饮。她喝了几口,看见徐竹琛笑起来,便问道:“徐恩师,你是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吗?” 徐竹琛道:“你既然叫我恩师,那我便应当教你些东西。等你养好伤,我还是要带你去买剑。但是,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学习掌法。” 罗挚养好伤后,徐竹琛果真带着她来到武器行,要她自己挑选。 这几日,她跟着徐竹琛的方法调理内息,学习了徐竹琛传授的掌法后,内力果然大为精进。罗挚兴奋地问她这是什么掌法,徐竹琛沉吟片刻,说道: “……是失传已久的崩云掌。” 罗挚没听过崩云掌的名号,便摇摇头,不去管它。她笑嘻嘻地凑近徐竹琛,问道:“那恩师,等我回到宗门,可以将这崩云掌传授给弟子吗?” 徐竹琛轻笑,看着她问:“你这年纪,就有弟子了?” 罗挚扁扁嘴:“现在没有,以后也是会有的嘛。恩师,徐姐姐,你就说一句,能不能教?” 徐竹琛思索片刻,说:“可以。” “但是你要告诉你的弟子、徒孙们,这一套掌法,叫做‘崩云掌’。” 许多年以后,罗挚站在兴烨宗的最高峰,望着宗门内练习崩云掌的弟子们,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她伸出手,接住满天落下的雪花。来不及接住的,就落在了她满是皱纹的脸、和有些干枯的白色长发上。 “徐竹琛,”因着练习崩云掌,她的体温很高,雪花很快融化在她掌心,“我竟也与你并肩了。” 这都是后话了。 却说徐竹琛站在武器行门口,一边听着罗挚和武器行老板抱怨这些剑不够“华丽”、“精致”,一边不露声色地盯着门口来来往往的人。 罗挚被救、杀手被废掉武功,这对假韩令来说定然是奇耻大辱。如今罗挚和她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街道上,假韩令若是没有动作,她定然是不信的。 徐竹琛打了个呵欠,偏头又看了一眼罗挚:她手中捧着老板递过来的两把坠满宝石、珍珠,雕着镂空花纹的剑,对两把都爱不释手、难以抉择。 破财消灾、破财消灾。徐竹琛决定不再看罗挚,专心观察街上的人。 果然不出她所料,不多时武器行门口走过一高一矮两个农夫,看着憨厚朴实,经过时却落下了两个白色的小蜡丸。 徐竹琛拾起一个蜡丸,打开,里面写着一个地址。 她对武器行老板使了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举起一只大拇指让她放心。 徐竹琛深吸一口气,右手按在剑柄上,单刀赴会。 她收起了自己的脚步声,因而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凝清步法加持,她很快到达了对方约定的地点,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 徐竹琛心知此时必定不能焦躁,便掀起衣袍,坐在街边。 她等了近半个时辰,都没有一个人经过。徐竹琛心中有些不耐烦了,站起身来要走。 她方才迈出一步,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红衣黑发,眉眼秀逸,身段颀长而俊美。她手中捧着一摞书,仿佛没看到徐竹琛一般从她面前经过。 徐竹琛呆愣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 方才走过的人,她不会认错。 是肖楝。 十六、芷阳(下)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 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徐竹琛魂不附体地回到武器行,不顾罗挚的诧异,拿起最靠门的一把剑,付过钱,拉着罗挚的手就回了医馆。 “快点。”徐竹琛把这几天给她买的东西拢共收拾在一起,也不叠,团了团就要打包,“今晚你就离开芷阳。” 罗挚眼疾手快地抢过包袱皮,一面说道:“出什么事了吗恩师?”,一面小心地将几件丝绸做的漂亮襦裙挑出来,仔仔细细整理好。 徐竹琛看着窗外天昏地黑,知道今晚要下雨,心中越发急促。 她攥住拳头,从腰包里掏出几两银子塞给罗挚,急躁道:“现在发生的事……你无法理解,我也无法解释。” 她又想到关杉,忍不住皱起眉头:关杉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手里拿着操控时间的神器,只要她想,就能出入机密重地如入无人之境。亏得她本性善良,才没惹出什么祸端。 如今,却有个人手中拿着比肩关杉的神器,不仅摸清楚了徐竹琛的底细,还一路引她到芷阳,让她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罗挚在她身边,她拿不准自己能不能保住两个人。 罗挚手中拿着丝绸小袄,愣住了:“恩师,你可是天下第一,有什么是你对付不了的?” 徐竹琛看她晶亮亮的、盛满了对自己信任的眼睛,心中越发烦躁。 “罗挚,”徐竹琛严肃道,“这个世界上的强者,远比你想象的要多。更可怕的是,在这些顶尖强者之中,绝大多数人并不需要‘天下第一’这种赞誉。” 自从她被捧上“天下第一剑”的高峰,徐竹琛便一直经受了过多的关注和赞誉。但直到在毕州药房中的偶遇,徐竹琛才意识到,这“天下第一”,不过是一个名字。 有太多的人需要她站在“天下第一”这座高峰上,来观赏,来宣传,来吸引更多与她年岁相仿、初出江湖的年轻人来卖力卖命。 她的确够强,二十岁出头便自创剑法,剑指天下英雄。 她也太过弱小,哪怕看透自己的位置,也无力走出这种桎梏。 江湖比她想象的要险恶太多,徐竹琛能做到的,只有自保。 罗挚看出徐竹琛的确有心无力,便叹了口气,点点头。半晌,她又问道:“那我的崩云掌……” 徐竹琛叹道:“你很有天赋,七天之内就掌握了第一式。等你离开芷阳,你就去找一个人……去找‘韩令’。” 罗挚浑身一抖,眼神惊惧道:“韩令?” 徐竹琛无意解释,便点头道:“他是我的朋友,只是同名同姓罢了。他是位丰神俊朗、芝兰玉树的玉面郎君,也是‘崩云掌’最优秀的一位传人。你去找他,他身边有位清秀端丽的姑娘,可能有腿脚不便,常常坐着。” 罗挚松了口气,点点头:“好。那我该去哪里找他?” 徐竹琛一手攥拳,背对着罗挚想了一会,笑道: “眉川。他一定会去眉川的。” 罗挚趁着夜雨未落,急匆匆地坐上马车,离开芷阳,直奔秦州而去。 徐竹琛坐在桌前,想起那仗义的车夫,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点起蜡烛,从包袱里抽出一杆画轴,也不研墨,只是将双指并拢,在宣纸上画出雪白的图案。 一横一竖、一钩一折,冰霜爬满画纸,在洁白平整的宣纸上矗立。 她画了一副“寒天松竹图”。 韩令、石松、徐竹琛。 徐竹琛收起内力,展开画卷。失去了内力的加持,画纸上的霜雪在烛火炙烤下迅速融化,一滴滴落在徐竹琛的手上。 徐竹琛看着,想要将手上的水渍擦干,袖中却不经意掉出一个东西来。 是一颗蜡丸。 蜡丸很小,放下两颗恐怕只担心她看不见。打开一颗,就已经让她魂不守舍。 徐竹琛心中好笑,百无聊赖地打开第二颗蜡丸。 她抽出字条,愣了一下。 这颗蜡丸里,写着与第一颗截然不同的时间地点。 地点,是在武器行东北五十里,对方很有信心她能赶到。 时间,则是半个时辰前。 徐竹琛拿起自己的剑,从窗口一跃而下。 此时夜雨已经开始落下,冰凉刺骨,淅淅沥沥,不像春日的雨。芷阳地北且高,其西北终年冰雪不化。饶是徐竹琛有冰寒的内力护体,也实打实地打了个寒战。 她急急而奔,时不时看一眼字条,确认自己没有走错。 武器行出门大概五里,就已经不再繁华,再往外二十里,已经出了主城区。 徐竹琛心想:这群人果真是不入流的手段,不敢堂堂正正和她动手,却要在荒郊野岭里才敢见人。 她想着,步子也轻快了些,心里数着快要到五十里,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 说是树林,走近一看,原来是密密匝匝的一片竹子。 竹林前,有一块破损的石碑,上面写着“藏竹谷”。 前朝墨渊文帝在位时,迎娶荻魏“菡萏公主”为妻,二人抛弃了两国之间的冲突龃龉,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但好景不长,菡萏公主怀孕后,开始时不时癔症发作,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渊文帝心中哀恸,将公主送至墨渊、荻魏两国交界处,隐居养病。公主最爱修竹,在隐居处种下千万根修竹,将此处命名为“藏竹谷”。 文帝得空时,总爱到藏竹谷与公主幽会。自从迎娶公主后,文帝再未纳过一人。 只是世间故事大多没有好的结局。公主在藏竹谷诞下一子,取名藏竹,随后不治身亡。为公主接生的稳婆带走了文帝与公主的幼子,不知所踪。 数年后,文帝积劳成疾,吐血身亡。临终时,宫人听到他泣血道:“菡萏……藏竹……” 徐竹琛站在藏竹谷前,百感交集。她飞身站上一颗竹子,向谷内看去。 若是约在藏竹谷相见,定然是要到当年菡萏公主所住的屋室内碰面。 一路上消耗内力太多,徐竹琛站在竹子顶端,一面四处观察,一面调整呼吸,积蓄内力。 她四处环顾,总算估摸着有了与之一战之力,才抹掉脸上雨水,向谷内走去。 雨打风吹,修竹被吹得飒飒作响,枝叶掀起一阵狂涛。徐竹琛在修竹中看到一片空地,便赶到附近,也不急着落地。 她端详了半刻钟,确定空地无人,才到地面查看。 原来那些埋伏的人等太久了,心中不耐烦,加上天色以晚,又落下来瓢泼大雨,便一个个骂骂咧咧地回了大本营。 徐竹琛将内力外化,照亮四周的景象——只见一个简陋的地坑陷阱、几只弩箭、三四把锈迹斑斑的刀和五六个黑色麻布头套。她看着好笑,便要往屋子里去。 方一推门,徐竹琛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屋内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一个贴地爬行的人,或者偷偷溜走的老鼠。 徐竹琛往后一撤,手中长剑已经挽出剑招抵挡。刹那间,无数裹着虫毒的箭矢从屋内飞出,亏得徐竹琛抵挡及时,没有被击中。 她这才明白,屋外的人只是诱饵,目的是诱敌深入。屋里的,才是真正难以对付的人。 她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砍掉一块墙砖,从侧墙进了屋。 侧墙内部,夹杂着些许装了毒虫的瓶子,徐竹琛进屋时太冷,虫子们便失去了活力。她捏起一只蝎子,心中好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需要这样对付她。 又走进几个房间,徐竹琛高度警惕,避过了流矢、火弹、毒气,一路走到最深处的主卧。 她回头看看,身后的房屋被暗器和她的剑招破坏殆尽,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想来,如果菡萏公主回魂,一定会揪着她的耳朵骂。 徐竹琛侧身推门进入主卧,还未完全走近,就看见烛火摇曳。 屋里没有人,如同她预想的一般,那些机关暗器只是自己启动的,目的是防住任何想要进屋的人。 但烛影摇红的主卧里,却放着一件令她心惊肉跳的东西—— 主卧的床上,放着一张皮质的、薄薄的东西。 徐竹琛擅长绘画,因而将其翻过来,便认出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张面具,手法比韩令还要精湛得多,材质却十分欠奉。面具的两耳处带着几根纤细透明的绳子,五官处都有细绳牵引,无论什么脸型都能带进去。 最重要的是——徐竹琛将面具覆盖在自己的脸上,端起蜡烛,往屋子一角的铜镜走去——这张面具,与韩令本人的脸,几乎没有区别。 徐竹琛感觉到自己身上一阵发冷,忍不住摘下面具。 自韩令出逃,见过他的真实面目的人,最多只有几个。倘若是雁山客栈的人,他们无需败坏韩令的名声;倘若是别人,又如何得知韩令的相貌,做出如此精致的面具? 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事,才会不惜代价地利用“韩令”? 徐竹琛在屋内又仔细探查一番,没有看到任何线索,也没有闻到面具制作的材料。如此看来,这间屋子并非面具制作的场所。 再加上手中的面具有些旧,却十分干净。 这足以说明,在芷阳城内,要么能够做面具的人不愿意来,让面具的主人只能忍受面具的脏旧,直到今天才得以更换。要么,有紧急的事态,需要临时更换面具。 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能够做面具的人现在正在芷阳城中。 十七、藏竹谷(上)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徐竹琛从万顷竹涛中走过,雪白的长发贴在脸上,瓢泼的雨水从她额头滑下,她浑然不觉。 她一路走,一路想。 两拨人马看上去毫无交集,倘若有能力让她看到肖楝,就不需要费尽心机地做出韩令的面具。 对于除她以外所有人来说,韩令是她的朋友,而肖楝是一个埋藏极深的秘密。 武林大会之后,韩令反而成为那个无法出口的秘密。 徐竹琛走到竹林入口,放要出门,便感受到了异样。 大雨天,她不欲在室外用剑,便将剑连着剑鞘横拿在手中,暗暗运气。 果然,她走到竹林口,还未发出声音,就看见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徐竹琛将内力凝结在剑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一剑。 竹林被冷厉的狂风扫过,天上正坠下的雨滴一瞬间静止,在无法感知时凝固成锐利的冰,此刻随着徐竹琛的剑鞘,正向着竹林前的两个人飞去。 徐竹琛挥出半天冰晶,将林外两个人钉住手脚,束缚在地上,令其动弹不得。 “说吧。”徐竹琛抹掉剑鞘上的水珠,装回布袋,“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属于什么组织?” 那两人中稍微年长些的一个,眼神胡乱瞟了一下,便苦着脸猛然喊道:“奶奶!我们兄弟两个伐竹为生,不知怎么得罪了奶奶,求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家里还有八十老母、两岁稚童……” 兄弟两个? 徐竹琛心中一凛,腾身飞上修竹,果然看到一个细小的人影藏在竹林中,飞也似地往外跑去。 冰晶融化得很快,现在去追那个人,地上的两人恐怕会逃掉。徐竹琛权衡再三,一手抓起一个地上的黑衣人,往第三人消失的地方追去。 手中的两人相当不配合,一会吵着疼,一会叫着要方便。徐竹琛不管他们,不想没过多久,竟看见空中划过一道澄黄的液体。 徐竹琛惊愕地往下看去,方才未说话的那个黑衣人已经是满脸通红,羞愤欲死。 管不了这么多了。徐竹琛有些无奈,又不得不处理,只好将两人衣服打结、手脚反绑,隔了接近半里地,分别捆住两棵竹子顶端。 “你们二人有些功夫傍身,我回来前,你们努力别掉下去。” 说完,徐竹琛脚尖一点,凝清步法施展,如同迅风闪雷,竟转眼不见了踪影。 捆住竹子上的两个人远远交换了个讯号,齐心协力地往身后拱,想要解开绳子。但徐竹琛用的绳子不知是什么材质,两个人用尽了力气也没能挣脱,反而捆得更紧了。 二人想尽了办法,也没解开一寸绳子、靠近些许距离。一直到雨都变得淅淅沥沥,两个人还未挣扎出来,却等到了徐竹琛。 “收工了收工了!”徐竹琛抹了一把额头的水痕,一手抓着跑走的第三个人,一手抓住另外两人,步子轻快,在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回到了罗挚的病房。 她将前两个人捆在床柱上,一手按着身形纤细的人的肩膀,一手撤掉了她脸上的面具。灯下一看,三个人的年纪都不大,看上去却是“老油条”了。 “你的轻功相当不错,”徐竹琛走到女孩面前,笑着说道,“看你的步伐,应当是自学成才,真是天赋异禀。 “不过,你使用的这种轻功,一是不入流,二来,相当伤害自己的身体。如果想要有所精进,要不要跟着我学?” 床柱上年纪稍小的那个男子忍不住了,吼道:“你想对大姐做什么!” 徐竹琛看了一眼他,又转向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瞪了一眼自己的弟弟,沉声道:“小立人,不许这么大声。” 被称作立人的男孩顿时收敛,小声道: “大姐,这个女人邪门得很,刚才我和二哥都看到了。 “她一动,天上的雨水都变成冰块了!” 三人中的大姐低声训斥道:“什么邪门,那是徐大侠的本领!徐大侠不嫌弃咱们,你倒挑三拣四。” 排行老二的男子见缝插针,说道:“徐大侠?大姐,你这么称呼她,难道打算背叛吗?” 女子沉默了一下,说道:“立地,徐大侠武功盖世,又肯真心待我们,这不好吗?人要懂得审时度势。” 那位老二眉头一皱,怒极反笑:“是吗,真心相待,王夫子待我们不够好?你不满了?” “姜立地,你我是同胞姐弟,你不用这样。”男子语气冲动,女子却不受他的激将法,语气严厉声调却不高,“鸡鸣狗盗,你觉得自己脸上有光了?对得起父母了?” 眼看年长的两位剑拔弩张,稍小的立人泫然欲泣,徐竹琛轻轻拍了拍手,示意他们先分开。 “立天和我讲了你们的经历。”徐竹琛的目光从三个少年脸上一一滑过去,说道,“你们姊弟三人失去父母后,被人收养,感恩戴德,便开始为收养你们的夫子做事。” “殊不知这位‘夫子’是位奸邪便佞之徒。” 年纪最小的姜立人攥紧拳头,刚要辩驳,被姜立地拉住。 “你想挑拨离间吗?”姜立地个子很高,一脸冷酷,“你想得美。我们不会被你蛊惑,大姐也不会跟你走。” 他愤怒的样子不像之前,竹林外老练油滑的样子。徐竹琛听完他的控诉,话锋一转:“小立人,你刚刚把裤子尿湿了吧?” 她从身后的衣柜里掏出一件青黑色的长裤,虽然制式纤巧,但确实是一条男裤。徐竹琛解开姜立人手上的绳子,将长袴塞给他,笑道: “下楼梯往右转,从柜台侧面走过小门,门里有茅厕。” 姜立人红着脸,飞快下了楼。姜立地要去追,无奈被绳子捆住,动弹不得。 徐竹琛在姜立人走后,轻声掩住了门,转回头看着屋里的一双姐弟。 仔细看过去,这对双胞胎姐弟长相果真肖似——如出一辙的丹凤眼、柳叶眉,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线条纤细的手臂。只是身为姐姐的姜立天要瘦小黝黑一些,这才不怎么看得出来。 徐竹琛用剑抵住了门,解开了姜立地的绳子。立天迅速上前扶住他,立地摇晃了一下,没有推开姐姐。 “我接下来要说一件事。”徐竹琛倚在门上,血红的眼睛在烛光的阴影中显得十分危险,“你们需要安静,安静地听我把故事讲完。” 徐竹琛追逐姜立天的时候,几乎不费工夫。 姜立天步法很乱,但身型瘦小,行进十分迅速。徐竹琛踩着竹叶,一步一个霜花般的脚印,不紧不慢地追在她身后。 追了半刻钟,姜立天发现自己甩不开徐竹琛,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这人并不为伤害她,也不欲与她争锋,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如同一个成人,慈爱地看着蹒跚学步的幼子。 姜立天手心出了一把汗。她清晰地知道,这样一个人,哪怕正面相搏,她也不会有胜算。 她心中一阵懊悔,心中一狠,猛得往前一跃,又飞出几丈远。 王夫子在藏竹谷里布置了几天,就为了今日收网。可他等待的人迟迟不来,令他颜面无光。夫子等了一个时辰,大雨倾泻,他负气离开后,却不许姜家三姐弟走。 王夫子微微笑着,要她们姐弟三人守在藏竹谷前,等待“贵客”造访。 姜立天早就清楚,王夫子并不怎么看得起他们,偏偏自己的两个傻弟弟对此无知无觉,一口应承下来。既然是自己的弟弟,她也只能多照顾着,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立地和立人负责守着竹林的出入口,但藏竹谷不知有几百个入口,如何守得住? 姜立天向着,往竹林中看去——谷内的茅草房里布设了千百中陷阱暗器,若是那位贵客能够从暗器中轻巧脱身,那她们姐弟三人,面对贵客时便毫无胜算。 归根结底,她们只是拖延贵客的炮灰罢了。 立地在谷外发出信号时,立天浑身一惊,迅速调整状态飞奔出去。她是姐弟三人中最擅长轻功者,因此传信求援,都是她在做。可以说,三人的命都系在她的一双腿上。 可是她能跑掉,留在当地的立地和立人,又该怎么办呢? 姜立天没忍住,在竹林中转了个弯,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弟弟。 只此一眼,她就看到了昏暗竹林中,那位白衣白发的高挑剑客。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姜立天从未见过那么俊美的女人,无论是她宛如发光的白发,还是她锐利的面庞、俊朗的五官。 可那位身形颀长的剑客,王夫子的贵客,对付自己的两个弟弟,甚至不需要拔剑出鞘。 姜立天怕了,她调转身体跑走,没过多久,她就听见了那位贵客的脚步声。 她跑不掉,她逃不过。 但她没有在贵客身上,闻到血腥味。 自己的两位弟弟,并未命丧这位白衣剑客之手? 姜立天一咬牙,眼看自己体力快要耗尽,当即下定了决心。 她回过头,用最后的体力直奔徐竹琛而去。 “大侠。”姜立天顾不得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牙齿打颤道,“求你放过我和我的弟弟们,您若是点头,姜立天一定知无不言。” 她对面的女子半晌没有说话,姜立天的心坠入谷底。 许久,她听见了一个清朗的声音,犹如一道阳光照彻雨夜。 “你的轻功是自创的吗?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功法。”徐竹琛笑着,拉住了她的手,“立天,你是天才。” 十七、藏竹谷(中) 姜立人对于自己在徐竹琛手中“尿裤子”这件事,可谓相当耿耿于怀。他占着店家的茅厕,在里面哼哧哼哧了小半个时辰,才红着脸出了门。 门外一位壮汉睡眼惺忪,一看就是憋了很久,骂他一句“占着茅坑不拉屎”,急急忙忙进了茅房。 这位徐大侠说不定人真的怪好嘞。姜立人想,她身上还带着男装的裤子,真是个细心的人。 但他想不到的是,徐竹琛带的这条裤子,是韩令当初离开毕州时,她在衣架上找到的。 一路遇到的这些人,只有韩令不愿意穿她买的衣服。徐竹琛最开始以为,是二人之间关系过于生疏,如今才明白,原来是二人之间的关系,比起他人,太过亲密了。 当人沐浴在阳光下时,会感谢太阳的温暖。但倘若要站在最近之处触摸太阳,那就只会被太阳灼伤。 姜立人系好裤带,揉揉鼻子,放轻了脚步,往二楼上走。 他走到二楼,才赫然意识到,自己不记得徐竹琛的房间是哪一间。 医馆总是繁忙,二楼六间房里,三间还亮着灯,都在走廊正中。 姜立人挠挠头,实在想不出办法,一间一间看过去。 他走到第二间房,偷偷打开一个门缝,还未凑上前,一股扑鼻的浓郁药味扑面而来,让他险些连退几步。徐竹琛是断然不在这里了。 想了一下,自己这行为真像登徒子。 姜立人跟着兄姊做事,绝大多数时候是听从指令,专心完成目标。至于任务的性质,手段的选取,他完全不在意。 但推开房门看人这件事,还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姜立人犹豫着推开第二扇门,眼前的景象令他一时呆住。 之间房门前摆着一道金缕银纹贵妃扑蝶的小叶紫檀大屏风,屏风前摆着一张较为低矮的黄花梨木矮几,木几中央摆着一个雕龙画凤的银色香炉,正袅袅地往外冒着青绿色的烟。 再看那桌面上,香炉前,一个洁白的瓷盘子盛着一块大饼、一个圆润的包子。香炉左侧的紫砂碗中放着一块糯米团。香炉右边,有两个童趣玩偶,分别是一只藤编的松鼠、一个五彩斑斓的青底圆球。在香炉之后,还有一个黑瓷的瓶子。 姜立人看着,总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温暖在心头萦绕。但这光景太像祭祀,令姜立人打了个寒战,还是关上了门。 他刚想转身,就听见身后一阵咯咯的声音。 是二哥攥拳头的声音。 姜立人转过头,顿时被姜立地的拳头打得眼冒金星。 “有出息了啊?长本事了啊?都会偷看墙缝了?” 姜立人刚想辩驳,又被揍了一拳。 “没出息。”姜立地给了他一圈,表情冷酷,“跟我走。” 姜立人不敢反驳,被他二哥抓出去好远。一直到快要看不见医馆了,姜立人才问道:“二哥……大姐怎么没有跟来?” 姜立地将他放下,看了一眼医馆的方向,冷笑道: “那个姓徐的不知道有什么邪术,花言巧语下来,姜立天叛变了。” 立人愣了一下,眼泪都涌上来了:“我不信……” 姜立地冷哼一声,也不解释,只是带着姜立人回到“总部”。 总部还是有些远,姜立地带着弟弟走了没几里,立人就一头睡倒在他肩膀上,口水和眼泪一起粘住姜立地的衣服,让姜立地一阵瘙痒。 他叹了口气,背起弟弟,最后回看了一次医馆的位置,大步流星地向着总部赶去。 他的轻功不如姐姐,不过,背起小弟行路,还是轻轻松松。 姜立天把自己关在洗漱间里,已经半天没有出来。 这家医馆环境很好,每个房间都有一个专供洗漱换衣的洗漱间。方才徐竹琛不说,只是为了支开年幼的姜立人,如今被立天发现了,她也不能强拉她出来。 徐竹琛轻轻叩了叩门,门内的姜立人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屋里长久地没有声音,徐竹琛等了一会,实在担心,便一手推开房门,一手将靠在门上的姜立人拉进怀里。 听着立人努力压制住的呜咽声,徐竹琛也不由得一阵伤心。 果然,让她们姐弟分开还是太勉强了。 方才她留下立天、立地姐弟俩,让他们坐在桌前,说道: “十年前的一天,有一队浑身是血的镖师,忽然出现在安埠的‘顼盐镖局’。 “他们自称从西边的白城出发,送镖到东北的雁山。但在芷阳,一只凶猛的野兽袭击了他们的商队,令他们元气大伤。 “顼盐镖局接纳了这群人。因为芷阳的野兽也会影响自家镖局的路线,顼盐的人派出了几支先遣队,去探查这‘怪物’的虚实。” 姜立地有些不耐烦,强压住烦躁问:“这个故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徐竹琛看他的神情犹如看一个智力还未发展的幼儿,怜悯中带着无奈。 她的声音很沉静:“那只受伤的镖队,领头人姓姜。” 姜立地错愕地看向姜立天,却看到自己的姐姐眼中是早已知晓一切的一潭静水。 姜立地皱起眉头:“不可能,我从出生就生活中芷阳,十年前我已经六岁了。我的父母、他们是商队,不是镖师!” 徐竹琛看了一眼立人,立人眼中没有波澜,她便继续讲下去。 “几支先遣队都无功而返,只看到了那凶兽应当是只鸟。顼盐镖局被逼无奈,请出了当时的天下第一人——也是我父亲的至交好友——韩、咳、石百川伯伯,请他去收了那只妖兽。 “石大侠出手后,果真除掉了怪物,还一路摸到了怪物的老巢。在巢中,人们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她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一字一句地说: “鸟巢四周铺满了人类的尸骨,鸟巢里面,是一男一女,两个六岁的孩子。” 姜立地几乎立刻捂住嘴,不让自己呕吐出来,姜立天满脸冷漠,看样子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立天的心态之强,必成大器。 “姜队长收养了那两个孩子,不久,他的妻子又诞下一子。我和顼盐曾经的朋友去看过姜队长和那个新生儿,那孩子很漂亮,姜夫人给他取名叫‘立人’。” 屋内一片死一样的寂静,立地眼睛通红,立天拳头紧握。 “几年间,我偶尔经过芷阳、安埠,就会来拜访姜队长。三年前,姜队长和姜夫人却失去了音讯。” “我从安埠的朋友处得知,他们最怀疑一位叫做‘王赫’的人。但那位王赫,是宫里出来的人,几年时间穷极经营,已经成为芷阳的地头蛇,没有人敢去一探究竟。” 徐竹琛看着他们姐弟二人,缓缓地说:“我敢。” 徐竹琛回忆起当初的自己——她跟在韩伯历身后,举着火把照明。当时,她还没看到巢中的景象,就被韩伯历捂住了眼睛。 “竹琛,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话,要记住,”韩伯历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松开手,说道,“他们也是人,是命途坎坷的可怜人。” 徐竹琛向鸟巢中看去,险些当场昏死。 巢中臭气盘旋,尸骨上萦绕着灰黑色的烟雾。鸟巢里有无数漆黑坚硬的羽毛,令人望之心惊,羽毛上沾着干涸的暗红色血液。往鸟巢里看去,徐竹琛不愿意去想那些蛆虫涌动、深红乳白的破碎组织是什么,她的目光看向那两个孩子—— 她险些没认出这是两个孩子。 一对姐弟赤身裸体蹲在巢里,浑身上下都是深深浅浅的红色,是新鲜陈旧的血液。他们蓬乱的头发上插着几根鸟毛,双手指甲未剪,变成尖锐肮脏的褐黄色,如同鸟的爪子。两人看上去也就五六岁大,身体极为瘦弱,脸颊凹陷,满面脏污。 他们手中,一人拿着一块还在沥沥滴血的人肉,正警惕地看着四周,不肯继续进食。 他们是人类,被作为禽鸟养大的人类。 他们是怪物,是啖人肉渴饮血的怪物。 人群中,无数呼声要求韩伯历“除掉”这两个“小怪物”。 徐竹琛看着他们的眼睛,那是两只乌溜溜的,鸟的眼睛;那是两只湿漉漉的,人的眼睛。 她看向韩伯历,韩伯历硬朗的脸上头一次出现柔软的犹疑。 就在这时,镖队的队长站了出来。 “大家!听俺姜威一言!”他不顾打着绷带的右臂,走到人群前面,挡住所有人对巢中两个孩子窥探的视线,黑黝黝的脸膛染上了一层红色,“镖队的兄弟们也知道,俺老姜是个没爹没妈的,打小就想成个家。但是俺跟媳妇结婚五年了,还是没有小孩。” “俺算着,要是俺媳妇当时没跟俺走镖,生下的闺女也该这么大了。” 他说着,两只眼睛泛起一层泪花,坚强硬朗的男人忍不住擦了擦脸:“俺媳妇,一辈子最喜欢孩子,怀俺闺女的时候,做了多少花裙子、虎头鞋。大夫说俺俩上辈子得罪了观音,这辈子生不出娃,俺媳妇就日里想、夜里想,想得一病不起啊。” “俺要是能有个孩子……” 姜威为人无比诚恳,一番话也是动人肺腑,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大家伙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让韩伯历点了头。 走出巢穴时,韩伯历笑道:“姜兄,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的。” 姜威傻笑了一下,挠挠后脑勺,说道:“韩大哥,俺说实话了,俺之前风里来、雨里去,不怕上刀山下火海,那是没有牵挂。现在有了孩子,俺就想……俺就不想走镖了。” 韩伯历心中一时豪情万丈,感念姜威的“为民除害”,便从口袋中掏出三十两银子,几乎是他身上全部的积蓄。 姜威吓了一跳,推脱几次,看韩伯历坚持,便收下了银钱。 “韩大哥,俺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心意的。” 韩伯历笑道:“对了,姜兄,你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 姜威看着身后被关在木车里,眼睛直愣愣的两个孩子,脸上漾起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俺没文化,俺媳妇说了,两个孩子要顶天立地。这顶天,不像个闺女名字,俺就打算给这丫头叫‘立天’,给这小子叫‘立地’。” “俺要让他们读书、写字,还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有特别爱他们的爹娘。” 十七、藏竹谷(下) 总部的据点在一座深山之中,要从山林掩映的一座破庙侧门进入,迂回而下。哪怕是对山林最熟悉的人,也不一定能准确地找到入口。 姜立地在快要到总部前,拍了拍姜立人,把他叫醒。 他走了一路、背了一路、犹豫了一路。山雨时停时歇,弟弟的鼾声灌进他的耳朵,让他一路上都无比清醒。 恨,首先是恨。恨徐竹琛将残酷的现实告诉他,恨徐竹琛看着他时,那种若有若无的失望。 嫉妒,他是如此嫉妒。嫉妒姐姐早已知道一切,嫉妒弟弟是父母亲生的孩子,而他们是两个“怪物”。 怨,如此的怨。怨恨父亲为何如此胸怀广阔,收养两个茹毛饮血的怪物,怨恨自己如此有眼无珠,轻信杀父弑母的仇人。 可这份怨恨、这份嫉妒,不关立天和立人的事。 姜立地把姜立人放下,拍拍他的脸让他清醒过来,说道:“立人,对不起。” 姜立人迟钝了一下,树上的水珠滴在他脸上,他才反应过来。 “你在说啥呀,二哥,”姜立人草草擦拭脸上的水珠,“亲兄弟哪有隔夜仇,咱妈说的。” 姜立地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们二人走进破庙,才到入口,就被两个卫兵拦下。 “姓名?” 姜立人心思纯直,说道:“我是姜立人,这是我哥哥姜立地。” 卫兵皱起眉头,刚要说什么,姜立地上前一步说道:“我们是王夫子的养子。” 他说完这话,只觉得喉间一阵恶心。 卫兵嗤笑道:“王大人的养子数以千计,你们又是哪门子‘养子’?” 眼看立人有些激动,立地一把拉住他,说道:“我们的姐姐是‘白马营’的姜立天。” 卫兵这才抬起眼睛看了他们一瞬,说道:“进去吧。”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白马营说是营地,其实只是王夫子选出的一波精锐。 姜立地拉着立人下到地下一层,方一推门,就看到王夫子的背影。 “立天、立地,你们来了?” 姜立地带着弟弟行礼:“姜立地、姜立人,参见夫子。” 王夫子回过头,没有髭须的一张脸白净圆润。他用一把折扇挡着下半边脸,问道:“立天怎么没回来?” 姜立地低下头,不敢直视王赫:“姜立天力战不敌,被敌人生擒。恐其泄露情报,小人连夜混入敌营,处理了姜立天。” 王赫低头看着他们,问道:“当真?” 姜立地拱手作揖,态度坚决。 王赫又转头看向姜立人:“小立人,你是诚实的孩子,告诉我,你哥哥说的是真话吗?” 他一双眼睛像两只漆黑发光的毒虫。姜立地心中一阵紧张,不敢抬头,只能在心中拼命祈求立人能够懂他的意思。 姜立人在王赫的目光下,愣了一会,而后后撤一步,哇哇大哭。 他哭得如此悲哀、如此哀恸,直让人肝肠寸断。姜立地站在他身边,鼻头一酸,忍了又忍,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下几滴眼泪来。 他的眼泪滴滴答答砸在地上,泪光中,他看到王赫赞许的目光。 “干得不错,很有魄力。”王赫走到姜立地面前,一手拿着扇子,另一只手牵起姜立地的手。姜立地只觉得他的手很滑,很冰冷,让他如芒在背。然而就算如此,他的不敢甩开。 “立地啊,你姐姐离开,白马营就少了一个人。下一轮选拔在五天之后,我很中意你,你要努力啊。” 徐竹琛看着姜立人一身漆黑合身的夜行衣,一阵啼笑皆非。 “立人,现在是白天。”她从衣箱里翻出一套有抽带的衣装,扔给姜立人,“你换上衣服,随我去个地方。” 等姜立人穿好衣服,徐竹琛忍不住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却看到那身蓝白相间的短衫长袴,穿在黝黑瘦小的姜立天身上,像是给稻草人套了个蓝色的大口袋。立人不怎么会打结,腰上、裤脚、手腕,四处都塞得鼓鼓囊囊,最有趣的是,在徐竹琛的衣服里,立人套了她的整套夜行衣。 但她是那么认真地想要把衣服穿好,是那么认真地想要帮上徐竹琛的忙。 徐竹琛又翻出一件有些洗缩水的短款衣裳,要帮立天换上。 她帮立天脱下全身的衣服后,愣了一下。 立天瘦小的身体上,遍布着狰狞的疤痕。那些疤痕四周的肌肉虬结扭曲,显得十分可怖。徐竹琛猜到这是她身上特异的轻功所致,也没有问,只是将衣服熨帖地穿在立天身上,比着她的身体往上折了折袖子。 “这套衣服是不是穿起来合身些?” 立天对着发黄的铜镜看了看,点点头。 徐竹琛便给她系好系带,在她脸上铺了一层粉,又点了个梨花状的螺钿。她将梳子沾了桂花油,细致地梳好立天的头发,给她编了两个麻花鞭,插上时新的粉白色柔荑花。 母亲时常希望她能够梳妆打扮,做个“大家闺秀”,徐竹琛自己从来不愿意费这个功夫,但她承认,看到妆点美丽的女孩,她也会心生喜爱。 娇艳的花朵从女孩耳后探出头,粉白的衣装更衬得人比花娇。立天忍不住看了自己一眼,摸着脸上的脂粉道:“有点不像我了。” 徐竹琛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立天不必害羞。” 她又给立天戴上了两只金粉二色耳坠,涂上胭脂,仔细画好眉眼,确保街上不会有人认出她,这才出门。 徐竹琛在前,立天在后,二人一明一暗,来到武器行前。徐竹琛注意到四周卖水挑担的人都有意无意站远了些,她心中好笑,面上不动声色地推开武器行的大门。 她对店小二说:“叫你们老板来。” 小儿露出一个憨笑:“不好意思啊姑娘,老板今天不舒服,不出来见人。” 徐竹琛看了小二一眼,微笑了一下。 紧接着,她一手撑在柜台上,大吼道:“凤姐!凤姐!李凤龙!出来!!” 屋内一阵噼里啪啦的翻倒声,小二目瞪口呆地看着老板蓬头垢面地推开门,一路小跑到徐竹琛面前。 “说了一百次!不许直呼我的名字!!!” “你昨天来了一趟,夜里就有人把我店子翻了一遍,今天你还来!”李凤龙叉着腰站在柜台后,踮起脚怒视徐竹琛。 徐竹琛伸出一只手把她摁下去:“昨天来了几波人?” 李凤龙疑惑道:“什么几波,只有一波,不然我还做什么生意啊。” 徐竹琛心下了然,便拉了把椅子坐下,与李凤龙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昨夜,有一拨人把武器行搞得翻天覆地,同时,有一拨人在藏竹谷里布下杀机,如此庞多的人员,徐竹琛可以肯定,他们就是“假韩令”的部下。 但与肖楝有关的那伙人,更加不容小觑。他们身处暗处,看似无害,实际上掌握了所有人的动向,且至今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徐竹琛一直聊到近中午,这才选了把镶着透明晶石的长剑,与李凤龙告别出门。 往常她在店里当冤大头,李凤龙都是一边数着钱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但这一次,李凤龙轻轻凑到她耳边,声音低沉:“竹琛,你要小心。” 徐竹琛仰天大笑出门去,对着李凤龙比了个手势。 那个手势的意思是:相信我。 徐竹琛离开武器行时,果真在武器行门前的灯笼里找到了两个蜡丸。 她举起蜡丸,问道:“立天,这两个蜡丸,哪一个是你们那里做的?” 姜立天停下了吃饭的筷子,接过两个蜡丸看了一会儿,指了其中一个。 “做蜡丸的浪浪叔拇指有伤口,捏丸子时指甲会在蜡丸上留下印子。” 徐竹琛看了一眼蜡丸上那微不可察的指甲印,忍不住一把抱住姜立天:“立天,你真是我的福星。” 徐竹琛将假韩令的蜡丸放在暗兜里,打开了另一个蜡丸。 她看完字条上的字,身体僵了一瞬,将字条揉皱,埋头开始吃饭。 过了一会,徐竹琛揉揉立天的头,穿好外衣,说道:“立天,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一趟。” 立天点点头:“记得拿伞。” 徐竹琛笑了笑,没放在心里。 她出门后没多久,天上果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徐竹琛走在雨中,紧了紧外衣。 其实她并不冷,只是想起那张字条上的内容,多少有些伤感。 字条很短,除了位置以外,连时间都没有。只是字条背面,还有一行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肖楝把她从澧川的河水中捞出来,笑容璀璨夺目。 “竹琛,你和你母亲说要来河边练剑,练了这快有一旬了,怎么轻功反而越来越好了?” 徐竹琛拨开浸湿的白发:“我母亲不会武功的,不碍事。阿楝,你把那个‘起手式’再做一遍,我这次一定能学会。” 肖楝笑道:“好,那你看好了。” 她把徐竹琛放在岸上,自己往后一仰,左脚画了个圈,脚步轻点,身子微微一旋,一瞬之间落到了澧川河水的中心。 她用轻功稳住身子,边走边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游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徐竹琛站在目的地的建筑前,不自觉笑了起来。 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十八、山贼(上) 徐竹琛走上前,轻轻叩了叩房子的门。 此时细雨已经逐渐停住,屋檐上挂着的雨滴时不时往下跌落,落在她半散下来的发丝上。徐竹琛敲门不应,便往后站了站,看向眼前的建筑。 这房子独自成栋,共有两层,顶上还有个狭小的阁楼。房子青砖白墙,平顶瓦檐,上面挂着一张黄杨木的牌匾:“化雨书院”,看着十分古朴典雅,却不像是芷阳的房子。 芷阳终年多雨湿润,气候潮湿,因而绝大多数房屋都是斗拱屋顶。化雨书院的设计者或拥有者,至少有一个不是本地人。 但书院保存如此完好,看来,主人对其十分爱惜。 徐竹琛等了许久,还是没人应门,便又上前几步,稍微用力叩了叩门。 她的手刚收回来,刷了黑漆的厚重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条缝。微冷的春风卷着地上的尘埃,一股脑冲出门去。 徐竹琛轻轻推了一下,两扇门便向两边打开,露出书院的前厅来。 前厅被一道石插屏隔开,插屏前的是一片光洁的木地板,两侧围栏里都是书桌座椅,打扫得不甚干净,灰尘漫天遍地,像是许久没有人使用过。 绕过插屏,后室十分空旷,两侧是两扇黄漆小木门,拴着铁链,看不清门内的结构。后面是一道风雅的木门,通往后院的雨过天晴。 徐竹琛四处找了找,在一扇小木门后找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她轻轻扯断铁链,推开木门,走上那吱吱呀呀的木质楼梯。 楼梯间四面封闭,只有远远的高处有一面小小的方形窗户。徐竹琛在黑暗的楼梯上走了一级又一级,一面走,一面思索这几天的得失。 罗挚已经往眉川去了,若能遇到韩令,说不定可以学到几招。若是不能,报出她徐竹琛的名字,也会有人送她回家; 姜家姐弟被她拆分开来,下达各自的任务。徐竹琛虽说已经习惯分析局势、下达任务,但看到这对小姐弟分离时依依不舍的样子,不由得有了三分心酸。 冒充韩令的人不断挑衅,看在她眼里只如同病犬狂吠。但想到姜家姐弟的悲剧,想到凤龙都十分忌惮那伙人,徐竹琛心中的正义感陡然升腾,立誓要铲除这一地头蛇。 阿楝的消息,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向她透露。那个人的目的,她不得而知。但此人也算一路在帮她,姑且列做朋友。 徐竹琛一路想着,木质的楼梯已经到了最上面的一阶。因为木板吱嘎作响,她有意无意地运用了些许轻功。 因此,她登上二楼,似乎并未被人察觉。 徐竹琛上到二楼,眼前的景象却出乎她的意料。 不同于一楼灰尘满布的木质地板,二楼的地板清一色是光洁平整的大理石,雪白的大理石上,花纹如同细细的河流。地板十分干净,似乎被打了一层光洁的蜡质,墙壁洁白,每一扇漆黑的门都锃亮发光。 令徐竹琛有些不解的是,方一踏上二楼,她就听到了些模糊的讲话声。有些门内,还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 徐竹琛心中有些纳罕——这座书院的一层积灰已久,看样子鲜少有人来到,徐竹琛一路上楼,也未曾听到过什么声音。怎么会忽然出现这么多人呢? 她还未走到走廊,就看到几个白衣黑发的女孩子抱着书籍,有说有笑地从走廊上走过。 徐竹琛连忙藏起自己——不为别的,至少不要让自己的白发红瞳吓到她们。 一直到两个女孩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徐竹琛才轻轻落在走廊上。 她心中一面好奇,一面又想着不能落下立天一个人,便化出内力,探查每个房间的境况。 普通探查内力的方式,是将内力化成细小的羽毛,不着痕迹地落在要探查的地方。徐竹琛的内力相当霸道,她将内力化为一张巨大的、没有缝隙的“膜”,这层膜落下来,覆盖了整个二楼。 她一间一间看过去——读书的学子、教课的老师、编写教材的文学博士、研究古籍的秀才……最后一间屋子里,是一个誊抄书本的女子。 徐竹琛集中精神,更加细致地去描摹她的样貌: 正是:丰神俊朗、飒爽英姿。一双不画自黑长剑眉,两只未语先笑秋水目,挺拔如山林青松,秀逸如当风修竹,肩宽体壮,双腿有力,真是世间奇女子。 徐竹琛一点一点用内力去触碰她,如同用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她含着笑容向最后一扇门走去,去见她的肖楝。 徐竹琛雪白的手指抚上门把手,还未打开门,只听身后一句问话:“你是谁?” 刹那间,眼前的景物全消,雪白的大理石变成褐红色的木地板,粉刷平整的墙面变得斑驳不平,如遭虫蛀。甚至于徐竹琛手中抓住的,并不是门把手,而是二楼通往阁楼的一把木梯。 若非被人阻止,徐竹琛此刻已经将那架木梯撕毁。 说是如此,徐竹琛方才还是不免一阵心惊。她缓缓回过身,笑容可掬:“不好意思,吾有些出神,没成想走进了这里。” 她身后的男子看上去却惊惧异常,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你是谁?你是来为她讨命的吗?” 徐竹琛雪白的眉头一皱:“为谁?你在说什么?” 男子战战兢兢地伸出一只手,指着徐竹琛身边的楼梯,徐竹琛这才看出,这里原本有一扇小门,但是现在,已经被木板封上。 “她……我不是故意让她留在这里的!我当时、当时只是,想要让她抄完手上的那本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撤走石砖的时候,哪里知道这里会着火啊!!!” 徐竹琛听出他画中的意思,不由地紧紧抓住他的衣领:“你留了一个女人在这里,她被烧死了……?她是谁?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人的两撇小胡子都被她摇得直抖,已经说不出连贯的话,只能一遍遍地说“不是故意”和“与我无关”。 徐竹琛气得一阵发抖,将手中的男子丢下。还未说话,面前的男子却往她身后一窜,惨叫着冲了过去。 徐竹琛不由得捏紧双拳,却看到自己手中的,不是男子身上的丝绸碎片,而是时兴女装上襦的一块麻布。 她身后一阵炽热,烤得她口干舌燥。徐竹琛匆忙转过身—— 眼前的小楼已经被火焰吞没,滚滚浓烟从木质的墙壁与楼柱上窜出来,熏得人喘不过气。触目所见皆是火焰,四处跳跃扑闪的火星向着徐竹琛耀武扬威。徐竹琛后退几步,刚想离开,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 那声音被热浪扭曲地有些变形,但仍然能听出其中的悲哀。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悲痛万分、撕心裂肺的声音。 徐竹琛的脸上滚过一滴眼泪,她却浑然未觉。双脚和利剑比她的意识更早行动,等到徐竹琛意识到时,她已经置身于火场当中。 徐竹琛站在原地,看着四处倒塌的廊柱、房梁,看着在火焰中迸裂的书柜和桌椅,看着眼前因热浪扭曲的空气,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她看不见一个人影! 徐竹琛撕下袖口打湿,用湿布捂住口鼻,低下头在火场里穿梭。 她是多么想、多么想—— 她是多么想呐喊—— 喊出一个名字—— 徐竹琛愣在原地。 她看到了。 她手中的湿布巾掉在地上,但她顾不上这么多了。 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不管不顾往火场里冲去的身影,一个哭喊着的女人的身影。 徐竹琛来不及分辨她在喊什么,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抓住她。 她只能徒劳无功地喊了一句“阿楝!”,看着她义无反顾地被火焰吞没。 徐竹琛被烟熏倒在地,咳嗽几声站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摔去。 她下意识地支起剑,剑鞘的冰凉触感让她愣了一下。 徐竹琛咬住嘴唇,做了一个决定。 她往肖楝消失的地方走了几步,火舌快要舔上她的脸,徐竹琛却毫无退缩之意。 她抬起剑,不顾在火场中使用内力的危险性,不顾透支自己的可能性,不顾一切地将手指按在剑锋上。 锐利的剑划破了她的手指,徐竹琛将血液抹在眉心,紧闭双眼。 下一刻,剑出如龙,冰冷的剑气在徐竹琛周遭集结,随着她的动作,内力化出无数细小的水滴。剑锋寒冷,将水滴定在徐竹琛周身,缓缓聚成透明的一层薄膜。 徐竹琛猛然睁眼,眼前的一切登时变成一层淡淡的白色,紧接着,暴雪从她周身迸射,无数雪片如同挣扎出笼的猛禽,无休无止地飞出,前赴后继地飞进凶猛的火焰。 天地间,登时只剩寒冷的雪白。 徐竹琛这一式“雪飞”着实险恶,凭空制造冰雪,几乎抽空了她的内力。但她没有时间休息,只是匆匆调理一瞬,便马不停蹄地向着肖楝奔去。 “阿楝!”徐竹琛拄着剑,吼道,“阿楝!” 无数雪花盖住了火焰,地板一片焦黑,徐竹琛也来不及使用轻功了。她又吼了一声:“阿楝,你在哪里!” 倘若徐竹琛能够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就会发现,她雪白的头发已经被烟熏得焦黑,蓝白相间的短衣也被烧出了几个洞。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往前走了几步,努力提炼出来一股内力,强撑着不倒下。 她不由得吐出一口血,血液还未落地,就变成了猩红色的冰块。 徐竹琛心中好笑,便哈哈大笑起来。她揉了揉眼睛,又走了几步,直到看到一身白衣。 多好的一身白衣,纤尘未染。她黑发飘扬,白衣当风,犹如澧川中随风摇曳的蒹葭。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徐竹琛上前几步,笑着抱住了那人的腰。 “阿楝。”她说。 十八、山贼(中) 徐竹琛醒来时,已是又一个夜晚。 她从床上翻滚下来,刚要穿衣出门,门口“嘎吱”一声,有人进来了。 徐竹琛以为是立天,头也没回,问道:“不好意思了。我睡了多久?” 屋内一声不响,徐竹琛这才意识到不对,扣好腰带,握着剑转过头去。 她身后的,分明是锦衣玉弁的姜立地。 姜立地和她上次见到,几无区别。徐竹琛不信他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忘记自己父母的经历,便猜他是在做戏。 心中思忖,她面上不动声色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门前。” 立地冷着脸清了清嗓子,门外立刻涌上一队人,足有十个还多。 见他这般作态,徐竹琛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她假意后退一步,拔剑出手,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立地看出徐竹琛的意思,跟着她演下去:“我且问你,为何夜半三更在废墟处游荡,无端伤害、惊吓市民?” 徐竹琛怔忪了一下。 夜半?废墟?游荡? 她依稀记得,自己出门时,立天还在吃午饭。就算在书院中多呆了一阵,也不会留到半夜,放着立天孤身一人。 她努力去回忆那天在书院里的经历,可脑海中所有的记忆都像海水中的冰山,只能抓到一点点痕迹,看不到全貌。记忆四处奔流,徐竹琛只能看到其中微小的部分。 木楼中祈求的男子、吞天蔽日的火光、压住烈焰的白雪、黑发白衣的女人…… 那是什么? 那是谁? 我把她救出来了吗? 徐竹琛脑海中一阵锐痛,忍不住问道:“她……在哪里?” 姜立地的脸色顿时变得相当难看。他努力压下自己的惊疑,一字一句说道:“徐竹琛,这里只有我和你。” 徐竹琛的魂灵这才被拉回。她收拾好自己的混乱情绪,看出姜立地以为自己在问立天的下落,摇了摇头:“这位大人,您可是在门外埋伏了不少人呢,怎么会是只有‘你和我’呢?” 姜立地这才稍微放松了些。他挥手让那些人在门外守着,自己走进屋里,开始盘问徐竹琛。 嘴上盘问,他袖中却藏着一支细长的炭笔,在木桌上轻轻写着些什么。 徐竹琛见他一身华贵,又随身带有许多保镖,想起立天的话,不由得在桌上道:我已经睡了五天吗? 姜立地看了她一眼,呵斥道:“休要想着脱罪!速速将实情招来!” 他脸上表情却有些惶恐,手指在桌上写道:六天。大姐在安全处,勿念。 徐竹琛抬头看着他紧张的小表情,不觉一阵好笑。 她喊道:“你想屈打成招吗?” 姜立地也无声地笑了,他顿了一下,写道:大姐收集情报,我为内应。已获取日程,只差精锐兵器,即可动手。 “若是芷阳一地,人人都与你一般,岂不是王大人治下失职?” 徐竹琛扬起眉毛短促一笑,写道:我太失职,让你们受苦了。 “依我看来,欺压平民、屈打成招,才是失职!” 姜立地点点头,又写道:此后,信鸽联系。 “你敬酒不吃,休怪我铁手无情!” 徐竹琛想了想,写道:不稳定,让立天回来。 “呵,我可不想看你在这里作威作福!大人一路好走,恕不远送了!” 姜立地倏然站起,眼神里却是犹豫。他想了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不劳相送了!” 送走立地,徐竹琛坐回床上,困意全无。 想来也是,她耗尽内力,凝结出遍天雪花灭火,本就衰竭。连着休息六天,也不知让立地立天这两个孩子受了多少罪。 只是这样一来,她的计划被打乱,要填补这六天的空白就难了。 徐竹琛走到书桌前,脑海中思绪万千,无处发泄,便展开了一张崭新的宣纸。 她不敢再如此消耗内力,只得默默研墨、润笔,一边做,一边思考。 立地的话里,提到她“在废墟游荡、伤人”。对于这部分,徐竹琛毫无印象。 她记忆的最后,是有一只手——十分冰冷,但非常柔软——抚上了她的额头,那个人笑着叫了她的名字。 难道在那时,化雨书院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不,不可能。徐竹琛在耗尽内力后,不可能还有能力伤害路过的人。 若是路过行人能看到她,说明她已经在书院以外,但自始至终,徐竹琛一直在书院的二楼。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没有意识到墨块已经有些干涩。正想着,一双柔软冰冷的小手触碰到了她的手。 “徐大侠,我来研墨吧。” 徐竹琛一回神,立刻变得笑容满面:“立天,我还以为你明天才能来。” 立天抿嘴笑了一下,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 徐竹琛看出她心中有气,却不知道她气在何处,便问道:“立天,你见到我很不开心吗?” 立天停下研墨的手,把墨块放好,半晌才说: “不是见到你不开心,而是看到你毁约不开心。” 徐竹琛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立天训话。 “既然要外出,约定的时间到了,你就应当回来。如果回不来——就算你对自己很有信心,你也应当先告诉我你要去哪里,这样我也不会一整夜提心吊胆地四处找你,还被你搂搂抱抱的。” 她意识到自己有些激愤了,便喝口水缓了缓情绪,又说道: “就算你有私事要忙,也不该去化雨书院的废墟那里……” 徐竹琛抬起一只手叫停了她:“化雨书院的废墟?” 立天点点头:“是。我们当地人都知道,那里不能随便去,很邪乎。” 看徐竹琛愣愣的样子,姜立天无奈说道: “两年前,我带着立地立人,还未投靠王赫的时候,曾经吃过化雨书院施的粥。 “化雨书院里,夫子和学徒都自恃身份清高,不肯落入凡间。因此,施粥的都是些杂役、小工。 “在这里面有个女人最引人瞩目,我们都叫她‘粥姑娘’。粥姑娘长得很漂亮,却一直用布包着半边脸,但这不是她最奇怪的地方。 “她身上最奇怪的是,她好像听不懂人话。老板要她施粥半碗,她会盛上满满一碗,如果粥不够,就从别的粥桶里舀。要是还不够,她会把自己的饭也送出去。因此,粥姑娘施粥的队伍排得特别长。 “领粥的大家看她疯疯癫癫,都说她是个傻子。老板大概也觉得她太能赔钱了,没几天就不让她继续做施粥的活计。” 立天看着自己的脚尖,表情十分伤感:“但是我和立地立人,都觉得她是个好人。” “在这之后,我们投靠了王夫子,也不再去领救济。我们和粥姑娘的关系,就这么断了。” 徐竹琛听着,心中莫名有些发寒,却说不出。 她问道:“后来呢?化雨书院是怎么变成废墟的?” 立天看着她,说道: “后来,我偶然经过化雨书院,却发现那里门扉紧闭。我下午回来时,那里仍然门可罗雀,和往日人声鼎沸、往来鸿儒的样子大相庭径。 “我问卖煎饺的大娘,大娘说,是因为某天,一个学子拿了一份省试的试卷来到书院,想要考考大家。可是大家没有做出了,疯疯傻傻的粥姑娘却做出来了。 “之后几次,无论是多么艰难的试卷,粥姑娘都能做出应对。书院里的学子一来觉得脸上无光,而来觉得书院的夫子教书不尽心,便都散去了。 “粥姑娘因着这件事,也没捞着好,不久,就从抄书的匠人变成了挥扫把的杂役。 “我听完,也只是唏嘘一下,就离开了。殊不知就在那天晚上,化雨书院起了一场大火。 “那场大火是如此凶猛,如此炽烈,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吐出长长的火舌,吞没楼宇,势不可挡。整座书院都在火焰中熊熊燃烧,浓重的黑烟一阵一阵往上冒。眼看大火摧枯拉朽,将房梁都烧断了,火焰前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粥姑娘。” 徐竹琛两手攥拳,早已冷汗直冒。 “粥姑娘站在书院前,看上去疯疯傻傻的,两只眼睛看着火焰,却像是有了生命的活力。围观的人们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他们还未阻拦,就看见粥姑娘说了些什么,然后一头扎进火场。” 立天看着徐竹琛,徐竹琛的眼睛红得要滴血。她也有些没来由的悲伤,说道: “她们说,粥姑娘喊的是:‘我来救你们’……” 徐竹琛合上双眼,阻止眼泪落下。她展开握紧的双手,两手手心早已满是半月形的痕迹。她开口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是我……” 立天擦掉眼泪,摇摇头:“粥姑娘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上天看到她的善,才让她去做神仙了。徐大侠,这件事要怪,也是怪我们芷阳没有一个人阻止她。” 徐竹琛苦笑两声,没有回应。 她脑海中涌起了许多片段,如此鲜活,如此萎败,如此快乐,如此悲哀。 半晌,她说:“至少有一点,她没有死。这就够了。” 立天有些楞,还没安慰徐竹琛,就被她牵住了手。 “立天,我们眼下还有别的事要做。告诉我吧,你和立地探查到了什么?” 十八、山贼(下) 徐竹琛昏迷不醒的六天里,姜立天和姜立地可谓是刀尖舔血。 立天见徐竹琛入夜都没回来,就知道她必定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她留了个心眼,预先给立地飞鸽传书,这才换好夜行衣出门。 徐竹琛武功高强,轻功更是举世无双,能够留住她的脚步的,会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立天都要做好准备去面对。 姜立天将短兵塞在后腰的武器包里,趁着夜色出了门。 彼时天清气爽,云销雨霁。姜立天在房檐上飞奔,没过多久就搜索完了一片城区。 心口一阵绞痛,立天停下脚步,坐在一棵大树的枝丫上,按照徐竹琛所教授的方法调理内息、缓解疲惫。 徐竹琛还来不及教她轻功的步法,只教了起手式。方才立天出门太急,没有用到。 她好不容易缓解了心口的灼痛,扶着树枝站起,已是月上中天。 清朗的一轮圆月照在芷水的直流上,波光粼粼、浮光翩翩。姜立天看着月下的古城墙,恍然间竟像是看到了过往墨渊的点点滴滴。 她摇摇头,收敛心神准备去找徐竹琛。 脚步后撤,身体后仰,左脚画半个圈,脚步轻点,再将身子微微一旋——看似平常普通的动作后,立天感觉浑身一轻,如同什么阻塞的经脉被疏通。 她右脚点地,果真不费吹灰之力地飞了出去。 身体犹如一只飞燕,浑身都是轻松舒畅的轻盈感,每一步都如此自然,不需要承担代价,不需要承受苦痛。 是不是有一天,她也能轻松快乐地翱翔在阳光下呢? 姜立天又转过半片城区,没有找到徐竹琛,却听见了人们的议论纷纷。 她心中一阵紧张——上次看到人们议论着向一处走去,还是化雨书院着火的时候。 姜立天隐去自己的身形,隐蔽地跟随众人向一处赶去。 她到了那一处,只觉得心中一阵悲哀。 眼前是黑褐色的残垣断壁,一块块崩解的石头上满是裂纹,漆黑残破的大门后,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白发白衣,犹如仙人降世,又像神女飞升,她站在漆黑的废墟里,每一根头发都在月光下发光。 立天抓了一把泥土抹在脸上,在夜行衣外面换上了一件土褐色的麻布衣服,混入人群中,想要把徐竹琛带走。 她方一落地,忽然听见徐竹琛喊了一句什么。 姜立天心中警铃大作,喊道:“快跑!”她指挥着围观的人后撤了几米,身后忽然一冷。 姜立天转过身去,双目圆睁。 只见方才还是漆黑一片的废墟之上,不知何时覆盖上了一片浅淡的雪白。那些雪白色犹如纷飞的雪片,一层一层飞出,如羽毛,如刀锋。姜立天去寻找那雪白的源头,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徐竹琛身上。 那是精纯且霸道的内力,令每一个试图接近她的人都双膝战战。一层一层厚厚的风雪缠绕在她身侧,风云涌动,却不伤她分毫。风雪犹如一个厚重的茧,包裹着徐竹琛,替她摧毁周身的一切。 她在寻找什么,耗尽生命力地寻找什么。 姜立天看着,不知为何眼睛有些酸。 如果当时粥姑娘冲进火场时,有人这样去寻找她,会怎么样? 如果她带着弟弟们流落四方时,有人这样救济她,会怎么样? 姜立天看着看着,心中有了一个信念: 她一定要拯救陷入疯魔的徐竹琛。 眼看四周雪花越积越厚,徐竹琛的内力已经逼退了许多人。姜立天在人群背后猛然冲出来,向着徐竹琛跑去。 “停下,停下来……徐竹琛。” 眼前那个人动作一顿,雪片飞到她身上,将她推开,却没有伤害她。 姜立天还要冲上前,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抱住了。 “阿楝。”徐竹琛闭着眼睛,说道,“阿楝。” 徐竹琛红着脸摆了摆手:“好了好了,立天,我知错了,一定潜心悔改。怎么老是说我的这些‘黑历史’?” 姜立天看着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对徐竹琛,对着清醒的徐竹琛笑了起来。 “你没错。”姜立天很快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见义勇为是好事,但是,你要把自己的生命安全看得更重才对。” 徐竹琛喝了口茶,笑道:“罪过呀。” 立天不与她继续扯闲篇,而是就着方才的地方继续讲下去: 徐竹琛陷入昏迷后,四周的雪片纷纷融化。立天想要把她拖出废墟,余光却不经意扫到身后的人群。 那里埋伏着四五个人,看似是贩夫走卒,实际上,随时准备冲上来与她们交手。 她若是带走徐竹琛,难免身份不被清算,更可能牵连立地立人。但若是不带走徐竹琛,姜立天断然不能放心。 进退维谷之际,忽闻一声呵斥:“何人在此撒野!” 姜立天眼睛一亮——是立地的声音。 民众们向着声音的方向齐齐跪倒,姜立天权衡一瞬,立刻趴跪在地,一路膝行至姜立地面前。 “老爷,大老爷!”姜立天叩头如捣蒜,“民女见自己的弟弟被卷进雪中,想要去救人,民女无罪啊!” 姜立地看了她一眼,知晓了她话语中含义:“你擅闯案发之处,实在鲁莽。但平息这场灾祸,也是大功一件。就赏你二十板清醒,领赏去吧。” 姜立天抖抖索索说了句“是”,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刚要爬走,就听见一个苍老尖细的声音:“立地……出什么事了呀?” 是王赫! 姜立地一脚将姜立天踹翻,飞奔到王赫身边,喜不自胜:“义父,你看我抓到了谁?” 王赫眯着眼看过去,看见那一头莹润白发,不禁哈哈大笑。 “立地!哈哈哈哈哈,我曾经怎么会忽视你这一块良材呢?干得好!” 他走到徐竹琛面前,折扇遮住面容,但仍能看得出他对徐竹琛冰雕玉琢的面容,深深的嫉妒。 “立地啊,你是个聪明孩子,上头的‘韩大人’会很高兴的。我决定啊,跳过考察期,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白马营副营长了。不要辜负我的期待哦。” 他转头往后看,姜立地身处火把簇拥之中,身后早已是空无一人的浓重黑暗。姜立地站在那里,不悲不喜,只是崇敬地看着他。 “多好的孩子呀……” 这场闹剧最终没有波及到立天,姜立地亲自动手“上刑”时,已是三天之后。 门外是几个守门的狱卒,刑室内灯光昏黄,姜立天一面惨叫,一面用布巾烈酒给立地包扎伤口。 “在白马营受欺负了?怕人觉得软弱……逞能。”姜立天挤出他背后的脓水,将烈酒沾在布巾上抹上去,额头早已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你这样他们还会作践你,你下次就包着绷带上前去,看他们哪个还敢议论你。” 姜立地早已满头大汗,转过头来强笑道:“姐,你以前在白马营里受苦了。” 姜立天嗤之以鼻:“就他们还能让我吃苦?他们连我一根毛都碰不到。” 她手上力气紧了一下,姜立地小声“哎哟”了一句,惹得姜立天有些想笑。 “啊!唉呀!!青天大老爷,别打了!……你怎么会找到那里?” 姜立地将她散下来的鬓发别在耳后,也不穿上衣,只是小声说道:“你给我飞鸽传书,我就立刻遣人出来找你。东区西区都说没看见你,我就直接跑到书院了。” 姜立天失笑:“你这手下可真够慢的。”她说完,才意识到什么,“莫非……” 果不其然,刑室后一扇小门被推开,姜立人从门后跑出来,头埋在姐姐腿上:“大姐!我想死你了!” 姜立天揉了揉他的脑袋:“二哥这段时间老是乱支使你,累了吧?” 姜立人摇摇头:“不累!倒是二哥,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姜立地被他们二人看得没办法,只好赌咒发誓自己之后一定好好睡觉。他让立天立人聊了一会,才把立人支使走。 “真是粘人。”姜立地擦擦额头的汗珠,笑道。 立天也微笑着:“让你照顾他,给你累坏了。” 姜立地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呼”地吐出一口气,闭着眼睛倒在姐姐大腿上。 “反正我是知道了,你在白马营,只是为了让我们两个不被欺负罢了。”姜立地说,“我现在日思夜想,都是弄死那老匹夫。” 姜立天伸手抚弄他的头发:“我看王赫老匹夫很宠爱你,你探听出什么情报了吗?” 姜立地点点头,厚厚的头发磨得立天大腿有些痒:“我这三日得了准许到他房内,摸到了……一本地契。哎,姐,等这些事办完了,咱们俩,带着立人,去找个小房子养老吧?” 姜立天推他一把:“先说正事。” 姜立地在她腿上翻了个身,将脸埋在立天小腹:“好吧。我在他的密函堆里面找到了一封最新的信,上面就写了一个字:‘香’,真是奇也怪哉。” 立天的手在他头上抚弄:“香……拆开就是‘禾日’,禾日、禾日……今日已是六月五日,这‘禾’字若是拆开来看,岂不是‘十六’二字?” 立地点点头:“我家大姐果真聪慧异常。” 立天笑着打了他一下:“只是不知徐大侠现在怎样了。” 立地翻了个身,与姐姐低垂的眼睛相视,笑道:“不必担心,徐大侠昨日就被保释出了地牢,是由西北金铁大商人、武器行的李老板出面保释的。恐怕啊,徐大侠现在还不清楚自己这一进一出呢。” 立天听了,登时笑得眯起眼睛。她过了一会才说:“徐大侠身体这样好,肯定能很快恢复。等她休整好了,我们就去动手。” 她看着立地:“等我们了结这件事,就去找一间小屋子,你、我,带上立人,我们耕作其中,不知春秋。” 十九、贼巢(上) 六月十六,距离今天还有六日,距离徐竹琛离开雁山客栈,竟已经有一月了。 徐竹琛望着立天坚定的脸,心中一阵激荡。 “好,”她拉住姜立天的手,一字一句说道,“你们要去好好生活,过上你们本来就该有的生活。” 翌日一早,徐竹琛遣立天去武器行当了把剑,换取了些轻便短小的武器。立天脚程极快,回来时,报告说李老板在背后说她坏话。 “她都说我些什么?” 立天想了想,原封不动地将话转述:“哎呀哎呀,她徐竹琛来这一趟,真是劳民伤财、劳民伤财。” 徐竹琛笑了一声,点点头,又让立天去衙门拿一份陈年的诉状。看着立天出门后,她咳嗽两声,示意立地出来。 “把你掌握的情报说仔细些。” 姜立地从洗漱间的小门后走出来,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十分坚定。 “我确认过了,王赫虽然是宫里出来的阉人,但的确与宫里没有交流了。虽然不知具体地点,但那封信上没有别的字,也没有署名落款,只可能是与那韩令见面。” 徐竹琛点了点头,给他也倒了杯茶。 “地点的问题可能还要辛苦你多去打探了,话说回来,之前我问你的事如何了?”徐竹琛将茶壶放好,说道,“关于那个人。” 姜立地看了一眼茶水,没有喝:“她……的确还活着。一年之前,不知什么人将她的死亡记录抹除了,甚至恢复了她的名牒。” 徐竹琛握着茶杯,问道:“你确定名牒上的那个人,与我画的分毫不差?” 姜立地点头:“那张名牒工笔写实,与画中人殊无二致。” 徐竹琛这才问道:“户籍上写的是、她现在叫什么?” 姜立地一直锁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一瞬,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要笑未笑的表情。 “她叫……周莲华。” 立天回来前,徐竹琛给立地塞了几块山楂锅盔,要他路上带着吃。姜立地看了看手中澄黄馨香的锅盔,释然地笑出来。 “大姐她知道你会找我,这是她特意做的。”姜立地咬了一口锅盔,酱红的果肉馅被他咬断,酸甜的气味扑面而来,淋漓的汁水熠熠生辉,看一眼就让人食指大动,“徐大侠,我真是佩服你,你怎么就让我大姐这么俯首帖耳呢?” 徐竹琛皱眉道:“不要用这个词,我们是合作伙伴的关系,我和立天,还有你们兄弟两人。” 姜立地摇摇头,却没说什么。他一直吃完一块锅盔,才说道:“我一直有个愿望,现在看来,不一定能做到了。” 他说完,伸出一根手指,指指王赫所在的西北方,笑道:“有时候,太得器重也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得一个阉人的器重。” 徐竹琛一瞬间懂了他在说什么,瞬间有些毛骨悚然:“你是说,王赫此人竟残虐至此?” 姜立地笑了。他本不想将这件事说出来,可堵在心里,难受得他日日夜夜想要呕吐、大哭。王赫的阴影、残疾的阴影笼罩在他,令他做梦时都十指紧抓,如坠冰窟。 如今说出来,胸口的沉重感不见了,可悲哀和恐怖,仍然萦绕不散。 姜立地笑着,大声笑着,一声一声吐出他的悲哀,他笑得捶胸顿足,笑得涕泗横流,一直到浑身都抽搐起来。 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如何能知道,为什么有些人要将自己的不幸赋予别人,还美其名曰“荣誉”。 徐竹琛哀怜地看着他,看他激动得将刚吃下去的山楂锅盔都吐了出来。她扶住姜立地的肩膀不让他倒下,还没开口,窗户“呼啦”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姜立天重重地落进屋里。 徐竹琛支着姜立地,刚要把他交给立天,就看见立天抬起手,啪啪啪打了姜立地三个巴掌。 “不珍惜粮食!不汇报情况!不相信家人!” 她打完,把哭得一抖一抖的姜立地扔到藤椅上,面对徐竹琛重重地跪了下来。 “徐大侠!请您救我弟弟一命,姜立天愿做牛做马,肝脑涂地!” 立地越哭越停不住,爬下来想要拉起姐姐,地上瘦小干瘪的姜立天却一动不动。 “徐大侠,您已经帮我们够多了,我实在是没有脸皮继续求您,但是只有这一件事……您也是有弟弟的人,我求求您,我不能看着他变成残废!” 徐竹琛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远在眉川的徐竹珏。想到每日都早起精心剃胡子的竹珏,变成太监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眼前的这对小姐弟实在哭得太可怜了,徐竹琛把他俩一人一只胳膊拉起来,塞在椅子里,说道:“再帮你们一次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件事实在有点困难。” “除非,”徐竹琛看着他们二人失落的眼睛,沉静道,“我们今晚就动手,奇兵一出,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她从最开始,跟随字条的指示来到藏竹谷时,就是这样想的。 若非听到姜立天自陈身世,知道这是她的故人,此刻,恐怕她已经荡平了贼巢。 她并不觉得姜家姐弟碍手碍脚,相反的,正因为有他们三人的存在,徐竹琛可以歇一歇,抑制自己的杀心。 没有一个武人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出“我此生从未想过杀人。”,哪怕是最温和的少林佛子,一旦入世,也会潜移默化地被腥风血雨裹挟。等到终于回头,早已是两手血腥,翻不过这一页负债累累。 可看到这三个孩子,她总会有意无意想起韩伯伯。 韩伯伯看着她的时候,是不是也像她看着姜家姐弟一般呢? 她曾经是那样相信,韩伯伯一定可以创造一个太平公正的、没有杀戮的江湖。 她曾经是那样坚定,自己一定会用毕生拥护这个崭新的江湖。 但梦境碎的太早了,在某个月色晴朗的晚上,母亲叫住她,告诉她,从今以后,不要再提到“韩伯历”这个名字。彼时的她,尚不知道其中的含义,却能感受到这道命令后的痛楚。 这一道时时散发隐痛的伤痕,直到这次武林大会,才彻底裂开,流出汩汩鲜血。 世上还有多少姜立天? 世上还有多少没有被帮助的姜立天? 世上还有多少……她的肖楝? 徐竹琛看着立地,下定了决心—— 从今天开始,这个肃清江湖、创造新秩序的人,就是她徐竹琛。 立地将她们二人用黑色的布料蒙住头,手腕用铁链相连,在破庙前出示了自己的“白马营副营长”令牌,便被门卫谄笑着迎了进去。 他素来不苟言笑,只在王赫面前做出幅谄媚的样子,因而与白马营中的同侪关系相当一般。姜立地自然清楚那些人是如何议论他的,但他不在乎。 不如说,这种议论的增加,只会让“姜立地”这个名字更加出名。 总部里一切都井然有序,不同的职务负责不同的工作,这一点姜立地尚且没有力量改变。因此,他将徐竹琛和立天送到杂役手中,便径自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今日心情大起大落,有些憔悴,便选了较为偏僻的一条小路回营。 这条小路在王赫的大帐背后,往常都少有人走,今日姜立地走到一半时,却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嘈杂,似乎是什么人在交谈。 姜立地直觉有些不对,便收起内力,向道旁的树后躲去。 不多时,人影陆续从他身边经过,手里都拿着些瓜果、鲜花之类,在大帐中进出。过了一会,更是带上来许多珍奇之物,其中不乏有些刻着“御用”二字。 姜立地心惊肉跳,看着来往的人,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香”乃“十六日”三字组成,可本月正是六月。若将语序交换,则是“六十日”,六月十日,正是今天。 姜立地如同被晴天霹雳击中,拔腿就跑,想要去给地牢中二人报信。 他跑出去几步,忽然被一个人在背后拍了拍肩膀: “立地,今日大家都忙于准备宴席,你要稳重一些,不能给大家添乱哦。” 姜立地僵硬地站在原地,还未收拾好表情,就听见一个童稚的声音: “二哥,今天的宴席咱们也能出席,你快看王夫子给我挑的衣服好不好看!” 算尽机关,却忘记了姜立人这一环。 徐竹琛和姜立天跟随杂役一路进到地牢深处,这才有余裕摘掉头罩。眼看走到一个无人的拐角,她们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出手,悄无声息地打晕了前后两个杂役。 姜立天对总部的排布熟门熟路,带着徐竹琛将两人拖走,躲在一处隐蔽的洞穴里开始换衣服。 王赫手下的制服均能更改大小,立天穿好自己的制服,又转到一边,帮徐竹琛系好背带。 徐竹琛为了这一遭,特地将长发束起,蒙上两层黑纱,又染黑眉毛,用泥土遮盖了自己的脸。如今穿上这杂役的一身黑色画祥云制服,将帽檐的纱网拉到鼻尖处,更是看不出谁是谁。 做完这些,两人正待出门,忽然听到头顶一阵锁链声。几声杂乱的脚步冲进地牢,一个尖细的男声说道:“她们就在这里面!” 十九、贼巢(中) 徐竹琛二人在地牢里被围困,危机四伏,非一言两语能道。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姜立地被王赫与姜立人叫住后,纵容心中有千万般的恼恨,也只能挂上笑脸,回过头去作揖。 “义父千岁。立人不许闹,你向义父请安了吗?” 姜立人看看二哥,又看了一眼用折扇遮住半边脸的王赫,将环住王赫的手臂圈的更紧了:“王夫子说喜欢我这样,因为很亲切,二哥有什么不满意吗?” 姜立地身上出了一层冷汗,衣服黏在皮肤上,十分不适。他勉强压抑住对姜立天的担忧,呵呵笑了一声,说道:“义父见笑了,我家弟弟从小被宠坏了,比较调皮,恳请义父不要责罚他。” 王赫喉咙中发出“咕咕”一阵怪笑,如同凶恶却看上去笨拙的怪鸟。他弯下腰,一只手将姜立人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姜立人的大腿。 “立地,你这孩子有股狠劲,我很欣赏。但是呢,你绝大多数时候,有点太循规蹈矩了。” 姜立地只觉得如芒在背,低着头不与他目光相触。 “我呢,岁数上来了,就喜欢小孩子,尤其是立人这种乖巧的小男孩。”王赫摇着折扇,姜立地只觉得那些被扇动的风像钢针一样扎穿了他的身体,“立地,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要记住,立人现在,只有你能依靠了。” 姜立地只觉得眼前瞬间涌上一层血色,他定下心神,仔细观察王赫的表情,断定武艺超群的徐竹琛不会折在他手中,便恭谨道:“谨遵义父教诲。” 姜立人察觉到王赫和姜立地之间紧张的氛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他扯了扯王赫的衣襟,问道:“王夫子,咱们什么时候入场啊?” 王赫笑呵呵地抓住他的小手,摩挲道:“快了,再等两位‘演员’出席。” 天色蒙蒙黑了一层时,大帐四周已经点上了火。有个年轻的小男孩跑到王赫耳边说了句什么,王赫微笑着点了点头,向着立地、立人兄弟说道:“我们可以进门了。” 姜立地手心里出了一层汗,却不敢不从,只能拉着立人的手向里去。 二人在王赫之前掀开了厚重的帐子,低着头请王赫入内。王赫笑着一手揽着一个,看似宠爱备至,实则是控制住两人,不让他们有任何动作。 他们的行动,完全败露了。 姜立地没有见过徐竹琛的武功,只知道大姐说她武功高不可测。他相信大姐看人不会有错,因此努力说服自己放下心来,不要露出破绽。 前朝四国时期有部传记,写的就是他们这些“江湖人士”,名为《奇士录》。 《奇士录》中有一段相当出名的典故,乃是“林卫笑莽”: 东方金瓯有位善射者,名叫林翩,是蔷薇卫一等弓兵护卫;西方墨渊有善射者,温姓,名不详,曾任墨渊石台城驻军统领。金瓯人提到“射术”,自然会想到林翩护卫,墨渊境内有人问起“天下第一射”,毫无疑问就是温统领。 有好事者挑唆两位射术大师,要二人在冷苍山比试射术。二人本无此意,却经不住常年的离间和挑拨,终于决定一战,以分出“天下第一射”。 这就有了著名的“冷苍山三日”。 她们的比试默契地开始后,周围的人等了半天,屏气凝神,却不见二人有所动作。 这两个人,林卫坐在岩石后,温领趴在树枝上,皆是一动不动,如同与巨石老树融为一体。在场的人都知道,随便一个动作,就是决生死的一箭,因此更是紧张不已,连下注的声音都小心翼翼。 偶尔,林间吹来一阵清风,让旁观者为温领提心吊胆;偶尔,山间一声鸟鸣,就让周围人为林卫手心冒汗。可无论日夜晨昏,都不见一支箭矢。 围观的人等了三天三夜,没有等到箭矢,逐渐散去了大半。第三夜,大部分人也都熬不住了,睡觉的睡觉,喧哗的喧哗,毫无最开始敬畏的样子。 山林的夜晚并不安谧,虫鸣鸟叫、溪水潺潺,热闹非凡。眼见天边飞过一队鸟儿,一个男孩吹了一声口哨,引起一声婉转的鸟鸣。 就在这时,一支箭在月光下飞出。 这支银亮的箭矢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箭矢飞到一块巨石后,猛然开裂,迸出数十颗细小的铁珠子。那些圆溜溜的、小小的铁珠子顺着弓箭的力量飞入巨石,瞬间将三丈长的巨石打得洞穿,烟尘四散。 这就是温统领的绝技——万花箭。中此箭者,绝无生还的可能。 紧接着,一支黑色的箭矢划破天空,迅速且笔直地飞入树冠。 人们只听一声闷哼,一个身影捂着腹部,从树梢上滚落在地。 仔细看去,原来方才那不起眼的箭矢,是林卫的箭。她自始至终一直在忍耐,忍耐到咬自己的嘴唇保持清醒,吃嘴边的青草昆虫维持生命,只等待温统领有所动作,便立刻予以反击。 “温前辈,”林翩的声音嘶哑无比,“那只是一只鹿,您教我的,我还记得,您却忘了。” “您怎会如此鲁莽呢?” 立人的拉扯唤回了他的神志,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坐席。 姜立地看了一眼王赫,见他真心要他俩留下来陪他,心中的恐惧与恶心更是一阵阵涌上来。 他有意快人一步,坐在立人与王赫之间。立人没说什么,王赫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糟了。 太过注重立人的情况,他中了王赫的激将法。 现在坐在二人中间、王赫身边,接下来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他完全来不及反应。 姜立地狠狠攥住拳头,面上却挂上笑容:“能坐在义父身侧,是姜立地的福气。” 大帐是圆形布设,中央是舞台、四周是坐席,中央挑高足有两层平房的高度。顶上完全封闭,垂下来的是眉川产的夜明珠,光芒不算盛大,却清晰地照出了每一个角落。 王赫和他们所坐的,是东部上席,看舞台十分清楚。约莫一刻,四周的坐席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只有北边最上座的席位还没有坐人。 不用想也知道,那里的主人,必定是芷阳的“韩令大将军”。 这厢立地还在为姐姐的安危担心,舞台正中一声锣响——原来这舞台竟是上下升降,由人力摇动齿轮操作——报幕人清清嗓子,开场了。 节目开始,意味着韩令大将军到了。 第一个节目平平无奇,是西北一带最经典的开场舞——红衣翩飞、舞裙旋转,绸带飘扬、落花满天——此舞名为《如寄》,已有百年历史。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如寄,自当红红火火、烈火烹油地走上一遭。 一曲终了,众人微笑着纷纷拍手。姜立地留神了一下王赫,他只是微笑着,不肯拿下手中的扇子。 第二个节目是相当扣人心弦的杂技,顶缸、喷火、变脸、飞天,走钢丝、钻火圈、训狮子、叠罗汉。一个个节目精彩纷呈,饶是姜立地忧心忡忡,也没有影响他一时看得入了迷。 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每一位表演者的技艺都相当纯熟,琴声如高山流水,箫声如珠玑琳琅。立地看着立人的眼睛,心想,他可真是被吸引进去了。 节目中途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表演剑舞的女子失手将剑丢到了坐席中。好在坐席中的,除了他们兄弟俩,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西侧坐席中的男子呵呵一笑,两指夹起利剑,轻巧地将剑送回台上。 这里是王赫的场子,没有人当场喝倒彩,但议论之声仍然不绝于耳。姜立地听到的就有:“这剑舞就是当世最高水平了吗?”“还得是当年的紫熏楼啊!”“说到紫熏楼,紫熏楼中的剑舞真是天下无双,尤其是那位名叫王菁的舞姬……”“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当真是、天下无双!” 议论声持续了一阵,慢慢消了下去。舞台的气氛早已被推向最高,却迟迟没有新的节目上演。报幕人站在舞台中央,更是平添了台下观众的好奇。 许久之后,才有人跑来和报幕人说了些什么。 报幕人听毕,挂上了一个程式化的笑容:“让大家久等了,我们今天的倒数第二个——压轴的节目——即将登场!” 台下观众伸长了脖子,只见从舞台的地底下运上来了两个黑色的、一人高的大盒子,用铁索拴着,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姜立地心中一紧,忍不住咬住了嘴唇,心如鼓擂,几乎支撑不住要从椅子上滚落下去。 他努力让自己相信徐竹琛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对抗王赫,强大到可以保护好姜立天,带着她离开地牢。可他额头上的汗水,出卖了他的慌乱。 王赫扇了扇手中折扇,笑意温柔可掬:“立地,你若是猜不出,我可以给你一个小小的提示。” “盒子里面的—— “是两个女人。” 十九、贼巢(下) 大帐中的气氛本来有些低迷,因为这两个漆黑的盒子,逐渐喧闹起来。 人们的嘈杂声像是热气蒸腾在姜立地耳边,令他不断滴下冷汗。但面对王赫,他不能太过失态,便只能强笑着说道:“多谢义父的提示。” 王赫轻笑一声,摇了摇折扇。 人群在姜立地四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姜立地努力坐直身子,捏了捏立人的手。 报幕人看了台下一眼,得了应许,才摇动手中的一个摇杆。黑箱两侧升上来两个蒙脸的卫兵,依照指示解开了捆住箱子的锁链,又齐齐伸出手,揭开箱子的门。 姜立地屏住呼吸,一手放在大腿上攥紧,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冲上台。 盒门终于打开,姜立地看了一眼,险些背过气去。 盒中的两个女人——不,根本都不能算人——盒中的,是两个惨白着脸,涂着红绿妆容的“纸人”。 “您的要求,咱家一点都没有擅自更改呢!大少爷,您看您是现在下去验货,还是咱家派几个人……” 尖声细气的太监身边,是一个一身宽大黑衣,戴着厚实的黑色斗笠的人。黑斗笠上垂下来厚重的布料,华贵非常,完全遮掉了黑衣人的面容。 眼看那太监向着黑衣人走去,几个黑衣人的护卫上前几步,拔出银亮的刀。 太监连连讨饶:“哎呀,大少爷,您这就见外了……” 黑衣人笑了一声,张开了嘴。 他的声音一出口便令人有些晕眩——那声音嘶哑干裂,躁动且充满了尖锐的转音,仿佛几万个屈死的冤魂在他喉咙中一齐嘶吼,令人浑身战栗、毛骨悚然。太监第一次听他说话,不由得后退几步,不敢近身。 待到黑衣人说完了,他身边的人才转述给太监:“我家少爷今日还要赴宴拜会韩大将军,这身衣服价值千金,不能弄脏。劳你安排几个人下去,把她们提出来。”说完,他又补充道,“默公公,为少爷办事,务必要尽心尽力。到时候有的赏你。” 王默连忙点头哈腰,陪笑着从后面叫了几个人出来。 那三个大汉下去了,场面一时有些冷清。王默要带他们去休息室,被黑衣人拒绝了,便绞尽脑汁说道:“大少爷,您方才那是什么武功,真是虎虎生风!” 侍卫又要上前阻拦,被黑衣人抬手止住。 黑衣人张开嘴,又说了几句话。侍卫一字不落地转述道:“我家少爷说,这是他年幼时候摔伤了嗓子,卧床的时候研究出来的,就是些雕虫小技。默公公要学的话,我们可以效劳。” 王默恨得想给自己两个嘴巴,但面上还是要赔笑:“哈哈,大少爷果真是天赋异禀。小人没有学艺的天赋,就不劳动少爷的人了。” 他说完,将脸一转,恶狠狠道:“蔡三!你下去催一催!那张一李顺怎么这么慢!提个人都磨磨蹭蹭,看我不扒了他们俩的皮!” 黑衣人嗓子里冒了几个音出来,侍卫将长刀拔出来一寸:“默公公,你方才是在吼我家少爷吗?” 王默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是看着自己手下这些贱皮子,一个个好吃懒做,给大少爷办事都不利索,看得生气!” 正说着,地牢里一阵“轰隆”声,刚刚被支使下去的蔡三慌慌张张地推开门跑上来,大喊道:“不好了!大人,里面……”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的石门被猛然一顶,整个人被顶飞出去。黑衣人的侍卫护着他往后挪了一步,把刀出鞘,立在身前。王默也慌慌张张地往后躲着,观察出了什么事。 门内静默了一会,猛然一震。 这一震的力道极为惊人,几乎在一瞬之间便将厚重的石门震裂,碎石块和尘粉四处飞散。侍卫们忙着将石块挡住,黑衣人却伸出手,接住了空中一片不易察觉的,透明的雪花。 现在是六月,怎么会出现雪花呢? 黑衣人残忍地勾起嘴角,说道:“她的确在里面。” 下一秒,无数身上还戴着镣铐的人嚎叫着,从门口涌出来。 徐竹琛和姜立天蹲在地牢的死角里,一动不动。 姜立天为徐竹琛护卫,徐竹琛分出部分内力去探听楼上的声息,她听了一会,便叹了口气。 “中圈套了。对方有备而来,人多势众,里面有不少好手。等下打起来,只怕一时难以脱身。” 姜立天不自觉皱起眉头,说道:“那立地会不会也……” 徐竹琛笑着敲她的头:“你这孩子怎么只知道惦记你那弟弟。”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叹了口气:“不过立地肯定也在为你担心。要是我和我弟弟之间,能有你们这种牵挂就好了。” 她说完,收敛起笑容,严肃道:“立天,咱们往下走。” 二人顺着石阶一路向下,直到地牢深处。 深处的牢房几乎是满满当当,守卫却没几个,徐竹琛快速地打晕了地牢的守卫,四处看了一眼,便发现了原因。 牢房中的,绝大多数是面黄肌瘦、布衣短褐的平民,有些人手里甚至还扛着锄头,锄头上有干涸的泥土;有些人拖儿带女,一家人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阴暗霉湿的地牢里,刑具遍布,关押的尽是些平民百姓。 徐竹琛银牙紧咬,只觉得怒火中烧。立天看着她,问道:“该怎么办?” 徐竹琛摇摇头。她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立天,你对地牢的构造熟悉吗?” 姜立天看了倒地的守卫一眼,眸子一亮。她点了点头,从守卫身上摸出地牢钥匙,怕她反悔般迅速说道:“竹琛姐,这里关的,绝大多数都是平民老百姓。你要救人,我帮你。” 她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叫得不是“徐大侠”,而是“竹琛姐”,顿时有些脸红。徐竹琛却没介意她叫得亲热,而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走,我们一起把牢门打开。” 一间又一间,徐竹琛看到监牢中来不及清扫的枯骨和干瘪得前胸贴后背的孩子,一步又一步,徐竹琛的心逐渐被那些人哀恸的目光冲击得支离破碎。 今日我若不渡人,来日何人肯渡我? 她放出牢中的囚人,打开地牢深处的一间囚室时,却愣住了。 “你……凤姐?” 牢房里穿红戴绿的女人回过头,见眼前的是徐竹琛,不由分说地冲上前拧住了她的耳朵。 “你个臭丫头、你还知道来!”李凤龙狠狠地拧了一把,说道,“我就不该去保释你个没良心的,倒把自己弄到这种境地。” 徐竹琛一面哎哟喊痛,一面小心翼翼地问道:“凤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凤龙翻了个白眼:“我那日把你接出来,看着你都臭了,就想给你擦擦身子。不想你衣袖中,掉出一个白色的蜡丸来。我看那蜡丸里写着个地址,怕你有急事,便代你去了,没成想刚到那地儿,就被人套进麻袋里绑牢了带到这里。” 她说着,指指自己的脸,又来了脾气:“徐竹琛你这小丫头,你这是得罪了谁啊!” 徐竹琛心下有些讶异——李凤龙是用枪好手,虽说单刀赴会不会带着红缨枪,但以她的武功,不应该被人这样偷袭才是。她又看看消瘦的李凤龙,心中愧疚,便输了一道内力给她,说道:“凤姐,等我出去请你吃小笼包子,松针蒸的那种。” 李凤龙嗤笑一声:“你买下一条街的包子也抚平不了我心中的创伤!不说这个了——我连着几日没吃饭,一生气就头晕——哎,但是那最里头有个老太太,天天在里头喊你的名字呢,你看看是不是也是你欠下的债。” 徐竹琛点点头,看立天把人放得差不多了,便教立天带着牢里的人们冲出去。 “那竹琛姐你呢?” 李凤龙趴在立天背上,笑道:“大妹子,你不用担心她,那可是我亲自实验过的,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剑’!” 徐竹琛目送她们上了台阶,这才转身,向地牢最深处走去。 李凤龙说的没错,自她走进地牢深层,她便一直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一声一声,哀转久绝,用的是上层的传声入密。 等她走到那间牢房前,却疑惑了。 眼前这个白发脏乱的老人,她并不认识。 徐竹琛后退一步,这才发现,这件牢房的锁是特制的,上面用内力加固,难以破坏。 那老人抖抖索索地抬起头来,一双满是眼翳的眼睛看着她,嘴角却不由得扯起一个残忍扭曲的笑容。 “你来了……哈哈哈,徐竹琛,你终于来了……” 徐竹琛躲闪了一下,没有被她抓到。老人脸上的表情有些遗憾,不过还是没有盖过她的喜悦。 “太好了……徐竹琛……太好了,我终于可以死去了!!!” 徐竹琛眉头一皱,刚要发问,就听见老人大喊一声:“徐竹琛!让我告诉你最后一道预言——她就在这里,在你刚刚放过的机会那里,在你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人手里!!!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肖碧臣,你失算了,我终于可以去死了!!!” 徐竹琛牙齿有些发抖,吼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老妪狂笑道:“什么意思……你不是很清楚吗???!!!” 刹那间,她脑海中闪过一道霹雳闪电,如同裂石崩云,一瞬间将她劈了个透彻。 徐竹琛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拔出腰间的佩剑,一道剑光直指头顶的密道。 倘若这老妪说的是真的,她一定会让对方付出代价。 徐竹琛红瞳幽暗,低声道: “李凤龙……” 二十、肖楝(上) 剑气冲破头顶的砖石,四散炸开。徐竹琛一跃跳上头顶的地面,拔尖四顾,冷笑一声。 原来她这一跃,正出现在王赫的大帐之中。 随着徐竹琛的出现,左侧黑盒子里的纸人猛然颤抖起来,不多时,已经在盒中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身上也围绕着一圈亮白色的光晕。 徐竹琛自知中计,也无意与之纠缠,便将剑尖直指最高处的纱帐,周身已是冰雪弥漫:“李凤龙,出来!” 台下众人皆惊,但看纱帐中寒风一掠,一个低哑的女声传出来: “竹琛呀竹琛,你这丫头,性子也太急了。” 徐竹琛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出招,就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竹琛姐……抱歉……” 是姜立天。 剑招终止,徐竹琛一手提着剑,眼神环顾场边的观众,冷笑道:“所以,你做了这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困住我?” 李凤龙的声音闷闷的,显得有些委屈:“臭丫头,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再说了,我可是早就提醒过你,你不认真听……” 她说完,便不再出声。徐竹琛听着她的话,却若有所思。 “不认真听”?徐竹琛虽说固执,但不会听不进去话。除非,李凤龙的这句话还有别的暗示…… 徐竹琛竖起耳朵,果真听见了一个极为细小的声音: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是李凤龙的声音,精湛的传声入密。 徐竹琛方才收敛心神,王赫便摇着折扇站起身,笑道:“徐大侠,久仰大名。还请您稍安勿躁,我们的另一位主角还没出场呢。” 徐竹琛有把握打赢王赫,但场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好手,她不可能一个个打过去。再加上李凤龙的态度暧昧,让徐竹琛有些拿不准,索性先按兵不动,问道:“李凤龙没和你们说过,我的身份是什么?” 王赫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哪能啊。您的身份——天下第一剑、眉川徐竹琛、江南第一盐商徐家大小姐,单拿出来一条,就够让我们所有人人头落地。” 他说完,环顾四周对此知情或不知情的观众,笑道:“我们不敢怠慢徐大侠,便好好下了一番功夫……” 他话音未落,一道烈焰从场边猛地烧过来,速度之快,绝非平常。 徐竹琛神经紧绷,迅速挥出一道雪风打断焰火。她还未转身,耳后一热,后脑束起的长发上竟不知何时沾上了几颗火星。 帐中划过一道热风,滚滚热气逼得人难以直视。一个红衣黑发、脸戴面具的长发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场上。 徐竹琛见势不妙,先挥剑在自己身侧画了个冰罩。她向着那个红衣女子看去,心中一阵莫名的紧张。 此时,舞台正中的两个盒子中,一红一白两个纸人都已经站起身,一人手持一把纸剑,正隔着两层黑色的箱板对望着,剑拔弩张着。 徐竹琛还在思索这种紧张感的来源,红衣女子手中的剑划破空气,向着徐竹琛的位置猛然劈下一剑。她的步法乱却迅速,身体轻盈似剑,几乎随着剑势就到了徐竹琛面前。 徐竹琛眼疾手快,剑柄一转,剑身倏然一翻,与红衣女子的剑尖相撞,金石铿锵声乍然撞响,如同惊雷狂涛,撞出金星万点。 趁此机会,徐竹琛肩膀一沉,手中的剑走向瞬间改变,顺着红衣女子的手臂向上割去。 红衣女子反应十分迅敏,没有让她得逞,而是飞快将身子向下一沉,一脚点地,另一只脚以十分诡异的角度猛踹徐竹琛肩膀,顺势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是个难缠的好手。二人在场中对望着,不约而同地想。 徐竹琛看出女子擅长远程消耗,也不与她缠斗,而是收敛起外放的锐气,在剑尖上凝结出一道冷冷的寒霜。 寒霜厚实,红衣女子无法接近徐竹琛,便只能被动防守。眼看徐竹琛红瞳一睁,女子脚尖一点,错开徐竹琛的剑芒,手中的剑直指徐竹琛而去。 她跃出几步,脚下一沉,猛然摔落在地上。 这一跌,红衣女子的面具重重磕在地上,碎成两块,雪白的一张脸从面具后露出来,还未被看仔细,便狠狠啐出一口血。 她摇摇晃晃地回过头,才发现徐竹琛的霜雪在她脚腕上缠了一道冰索,让她难以行动。 红衣女子长剑一转,硬是凭着力气砍断了一股冰索,重新将剑尖对准徐竹琛。 她的眼神坚韧不屈,徐竹琛却险些没握住手中的湛露剑。 “……阿楝?” 四周围观的人也窃窃私语起来,姜立人坐在二哥身边,忍不住惊呼道:“二哥,是粥姑娘!” 红衣的肖楝并没有被四周的声音影响。她轻轻一动,跃上高空,手中的剑却已经比好了剑诀,徐竹琛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道红光闪过,肖楝的剑身上,早已缠满了殷红的火光,直逼徐竹琛眉心而来。 徐竹琛迫不得已,手中的湛露在身前一转,化出一道冰壁,强行架住了从天而降的火光。 火舌舔舐着冰壁,冰霜阻止着烈火,两者相生相克,几乎分不出谁能更胜一筹。 这样拖着不是办法,徐竹琛脚步一撤,一手支起冰壁,另一只手化出一道冰晶,直奔肖楝右臂而去,意在限制她的行动。 雪火相逢,本是势均力敌,肖楝却不知为何,竟未能接下徐竹琛的冰晶,硬生生被捅进了右臂。 她吃痛,闷哼一声从空中跌落下来。 徐竹琛迅速赶上前,刚到肖楝身边,却被她的剑逼退一步。 肖楝撕开了右手的衣袖,止住涌流不止的鲜血。她咬着牙拔出冰晶,用颤抖的左手重新抬起剑。 满堂观众见此,几乎无一不是兴致高昂,甚至为肖楝的坚忍喝彩起来。喝彩声一声接一声,如同翻涌的浪潮,让整个大帐都躁动起来。甚至于年幼的姜立人都忍不住从自己的位置上跳起来,大喊道:“打得好!打得再激烈些!” 姜立地一把将姜立人扯下来,怒道:“安静!” 帐中气氛热火,徐竹琛的身上却越来越冷、越来越愤怒,怒气令他不由得攥起了拳,身上散发的寒气已经咄咄逼人。 只有她看到,肖楝裸露的半截右臂上,竟是一道一道,累累的伤痕。 她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打,才能在这种时候忍着拔出冰晶的剧痛,继续向她邀战? 她看过去——眼前的肖楝眸子浑浊,心中眼中,都只有眼前的一战。可徐竹琛早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散了剑心,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她肖楝一个人。 只有肖楝,整个芷阳,整个虞国,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和肖楝。 那些失落的、无望的、遍寻得不得的。 那些破碎的、枯败的、近在眼前的。 眼看肖楝的剑芒又至,徐竹琛勉强收回心神,抬剑抵挡下来。她的冰壁还未完全消失,却难抵肖楝步步紧逼,不多时,便被她逼到了观众席前。 王赫精明的小眼睛又眯起来,像是一只尸鹫贪婪地盯着腐肉。他站起身,喊道:“看来,这场节目胜负已分!胜者是——” 他话音未落,肖楝的剑芒忽然闪烁起来,剑携烈火,不由分说地捅进了王赫的喉咙。 王赫几乎没发出一个完整的音:“你——” 他向后倒去,徐竹琛连忙回头看向肖楝,还未看清楚她的表情,眼前竟是一阵昏花。 徐竹琛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只见姜立人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肖楝方才落下的剑,半个剑身,正没入徐竹琛的胸膛。剑尖的位置,正正割断了她的心脉。 鲜血,殷红的鲜血,涌出的鲜血染红徐竹琛的两手,染红她胸前的织物。她感受到自己在坠落,徒劳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身边的肖楝,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抓住。 “阿……楝……”徐竹琛听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破碎难听。她还听见很多生意,宾客们的尖叫声,王赫的吐息声,姜立天的哭声,姜立地愤怒的吼声……她看到李凤龙从纱帐中冲出来,满脸惊慌,嘴上还在放狠话。她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几乎已经分辨不出人与物。 而后,她看到一只眼睛。 一只明亮的、深红棕色的眼睛。 一只秀美的、形状流畅的眼睛。 一只落泪的,注视着她的眼睛。 不要哭了,阿楝,不要哭了。 还好,我找到你了…… 你怎么会哭呢,你从来都那么坚强…… 不过,你哭起来也很好看…… 徐竹琛紧紧抓住肖楝的手臂,彻底失去了意识。 “当啷”一声,肖楝的剑猛然落在地上。所有声音一瞬间失去了概念,所有色彩一瞬间失去了样貌,火焰在剑身上猛然腾起,一瞬之间,肖楝已经奔出了几步。 下一秒,她重新出现在李凤龙面前,满是泪水的一张脸抬起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凤龙看着她有些扭曲的脸,叹了口气,让立天叫来了马车。 她就这样抱着徐竹琛,一直抱着,一直到马车停在医馆前。 马车门打开时,失去意识的肖楝抱着徐竹琛,齐齐滚落下去。 两个人的血染成一片,分不清你还是我。 二十、肖楝(中) “眉川徐竹琛?你的名字真好听,是绿竹的竹,灵琛的琛吗?”肖楝走到大树前,一面和徐竹琛说话,一面用力将她的剑往外拔。见她点头,便笑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真是个好名字。对了,你有字吗?” 徐竹琛摇摇头:“母亲说,要到十六岁及笄,才能取字。” 肖楝挑挑眉,笑道:“这算什么,我现在给你取好,等你十六岁,不就省事了吗。” 小小的徐竹琛见她兴致高昂,不由自主地也笑了起来。 “真的吗,肖楝?”她看着肖楝拿起那把剑,比划了两个招式,便笑开了缺了一颗牙的嘴,“你给我取字,那我……我也给你取!” 肖楝将手中的剑扔给徐竹琛,自己从后院一角翻出一支旧得发黑的木剑,作势要与徐竹琛比试,说道:“是吗?那你要给我取个什么字?还没有人给我取过字呢。” 徐竹琛控制着力道,用铁剑小心翼翼地拨开肖楝的木剑,苦恼道:“嗯……我还没想好……” 肖楝笑道:“那你要好好想一个,等你想出来,我再和你交换。” 她说着,向前跳了两步,几乎撞在徐竹琛身上。手中的木剑也迅捷如电,飞快地向着徐竹琛的肩膀点去。 徐竹琛知道她没有戏弄自己的意思,也稍微认真了些,一手抬剑接住肖楝的木剑,另一手小心捻了一缕内力拍出,将肖楝逼到地上。 肖楝轻盈落地,抬头时,眼前便是徐竹琛微微皱起的雪白眉毛。不只是眉毛,她随着动作微微晃动的如雪白发、轻盈美丽如透明蝉翼般的睫毛、睫毛下如同一汪深深的红色墨水的眼睛,都令她发自心底地喜欢。 肖楝忍不住侧身挥剑,几个跳步将剑划到徐竹琛面前。徐竹琛没料到她轻功如此迅疾,自知已经输了这一盘,便挽剑收手,让肖楝站在她面前,却不知她要做什么。 却见肖楝也收起剑,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放在徐竹琛的长发上。 指尖温暖,白发顺滑。肖楝摸得有些入迷,不想徐竹琛轻轻抬起剑身一挑,干脆地将她的手拍下来。她看着徐竹琛,却见她笑着抬起剑,神色坚定。 肖楝心领神会,拔出木剑,不由分说就是一剑刺出。 徐竹琛的一双红瞳早盯住肖楝的双手,见她剑走偏锋,迅速撤身挥剑,将肖楝的剑势瞬间打偏。肖楝顺势疾走几步,点地回身就是一扫,徐竹琛却如同早有预料,抬起手中银亮的剑,与肖楝的木剑猛然相撞。 金与木相碰,自然不能硬碰硬。肖楝抵住徐竹琛的剑,脚下一支,身子一翻,整个人腾空而起,竟在空中翻滚了一圈。徐竹琛从未见过这么多变的步法,当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预防肖楝出其不意的攻击。 二人你来我往,刀剑相向,自然知道,这是拿出来真本事的比试。因此,虽说肖楝偶尔会因为两人的失误失笑一两声,两人的心弦,却紧紧地绷了起来。 一招一式,一进一退,二人打得是不相上下,对对方的评价也随着时间逐渐上升。 这世上,竟有如此的天才。 与我旗鼓相当的天才。 眼看二人的体力逐渐消耗殆尽,任何一个小小的破绽就会决出胜负,两人更是全神贯注,几乎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眼前的,只有那一个人,两把剑。 忽然,大宅里传来一声清冽的:“竹琛——!” 二人不由自主地齐齐停下,手中的剑也收了回来。大宅内,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竹琛——出来,准备用膳了——” 徐竹琛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肖楝,却见她无所谓地笑着耸了耸肩,打趣道:“这是你母亲吗?你们关系真好。” 徐竹琛红着脸挠挠头:“阿楝——啊,我觉得你人很好,就像这么叫你来着——你,你不去吃饭吗?” 肖楝背过身,一步一步走到那颗大树前,一手抚着树干,没有回头。 “我不去了。”她一身红衣,黑发被吹起,在春日里显得有些单薄萧瑟,“那里没有我的位置。” 徐竹琛愣在原地,刚要再问,却见肖楝在树下冲着她回过头,手中不知何时升起一豆闪烁的灯火,白净清秀的一张脸上,笑容如同升腾而起的璀璨烟花,美好到让人觉得再也留不住。 “竹琛,你看。”她抬起手,那点灯火从她手心飞出,一明一灭地闪烁着,落在徐竹琛手心,跳跃了几下便熄灭了。 “送给你做见面礼”肖楝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徐竹琛这才发现她已经重新爬上了那棵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 徐竹琛痴痴地看过去,只见一棵硕大的花树上,一点一点亮起星星点点的火焰。那些火焰没有点燃任何一片花瓣,只是兀自沉浮在空中,如同忘川河上的万千明灯。 她看呆了,忍不住叫道:“阿楝!” 肖楝却没有回答她,只是轻声笑了起来。那些花火便随着她的笑声,一点一点闪烁着,一笔一划写进徐竹琛心里。 “竹琛!”肖楝的声音像穿过花丛的春风,“我可是想好了——你的字呀——就叫——嘉淇!” “我先告诉你了——明天——你要告诉我!” 徐竹琛小声笑起来,用气声喊道:“一定!” “我明天一定回来见你,阿楝!” “阿楝!” “阿楝?” “阿楝!阿楝!!!” 徐竹琛一口黑血咳出来,浑身上下一阵颤抖。她压抑住身上的疼痛,猛然用力,想要站起身来。 身边一阵嘈杂,没多久,徐竹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死丫头。” 是凤姐……?我不是在镇南吗,凤姐怎么会在这里? 阿楝呢?阿楝在哪里? 徐竹琛挣扎着睁开眼睛,却被窗外的阳光刺得流出几滴眼泪。 一个女孩的声音传进她耳中,听上去有些焦急:“凤姐,她都哭了,您别说了。” 李凤龙不屑地哼了一声:“怎么,她徐竹琛做了这么多混账事,我说不得?” 徐竹琛不由自主地有些想笑,她刚想开口,喉咙中一阵腥甜,又是一口漆黑的血液。 吐出这口血,她擦擦嘴角的血迹,总算睁开了双眼。 向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去,便是李凤龙几乎凑到她面前的一双眼睛。 “徐竹琛,”李凤龙扯着她的衣领,一字一句问道,“我是谁?” 徐竹琛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两眼,又不太确定了:“你是……凤姐?” 李凤龙笑着点了点头:“不错嘛,还记得我是谁。” 她话音刚落,一个大耳光劈头盖脸打在徐竹琛脸上。 “我打死你个不听人说话的臭丫头!” 徐竹琛拼命克制下反击的本能,抬头解释道:“不是的,凤姐,我……” 李凤龙反手又是一个耳光:“臭丫头!说了多少遍,强龙难压地头蛇,你还给我闹!闹!闹!你怎么没把你俩害死!” 姜立天一个箭步冲上去,架住了李凤龙的手,求饶道:“凤姐!凤姐!竹琛姐知道错了,你看她都流眼泪了,她一定会改的!” 徐竹琛听着,抬手摸了摸脸颊,热辣辣的脸上果真有什么湿湿凉凉的东西,正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淌。她一刹那想起自己的梦,又想起李凤龙的话,不顾自己的病体,强撑着要下床:“她、她在哪里?肖楝在哪里?” 李凤龙满脸恨铁不成钢,险些给她第三个巴掌。徐竹琛却咬紧牙,跌跌撞撞地爬到李凤龙面前:“凤姐,你教训得对,我太不懂事了,我一定亡羊补牢。” 她抬起一双鲜红的眸子,里面的渴求像一潭漆黑的血:“但是,凤姐,她在哪里?她,她没事吧?” 李凤龙看了姜立天一眼,立天连忙将徐竹琛扶回床上。徐竹琛也没力气和她们硬碰硬,正有些泄气,就听到李凤龙说: “我要是不带你去看她,你是不是今晚就要自己跑去找她?” 她说完,狠狠地叹了口气:“我造了什么孽啊,养你们两个败家东西。” 徐竹琛眼中的希冀重新燃起,她破涕为笑:“凤姐,你的大恩大德……” 李凤龙推了一把她的肩膀,无奈地和姜立天一起将她架起,出了病房的门。 “你呀,你!”她一面走,一面说道,“哪个正常的醒过来,第一句不是问我做了些什么?只有你,一门心思要去找别个。” 徐竹琛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知道,我的凤姐肯定不会害我。” 李凤龙实在受不了她这般清澈的眼神,便回过头去,加快了脚步。 三人跌跌撞撞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李凤龙把徐竹琛扔给立天,拿出钥匙,开了房门的锁。 她刚要推门,忽而顿了一下,回头说道:“竹琛……我先和你说一件事,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徐竹琛迟钝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问道:“可是,我们在比试的时候,我没有——” 李凤龙摇摇头:“不干你的事,是我给她事先用了药,怕她撑不到最后。不过,也是没想到你下手这样果决,把她逼得有些钻牛角尖了。” 她说完,将门拉开一条缝,让徐竹琛二人先进了屋。 屋子是刚收出来的,因而显得有些过分干净。徐竹琛进了屋,便看到榻上躺着一个人,半张脸上蒙了块润湿的白布,白布外的一张嘴惨白得几无血色。 徐竹琛挣扎着上前几步,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往外流。她轻轻叫了一句:“阿楝。”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她走过去。 “阿楝,”徐竹琛挪到她床前,一只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道,“阿楝,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在澧川玩,你轻轻一跃就能飞到江心……” “阿楝,现在我也可以了,我的轻功也可以追上你了。” “阿楝,我们是不是还说好,要种三十棵你家后院的花树?我查了好多书籍,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树……” “阿楝,等你醒过来,你带我去买树苗好不好?”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说到李凤龙都有些受不了了:“行了,竹琛,你别老是叽叽歪歪的,这样她养不好病。” 徐竹琛听了,便不再说话,只是握住肖楝的手,眼泪滴滴答答,无声地落在她手背上,又流下去,汇成一汪漆黑的水潭。 她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沉入水潭中的人,却怕自己的挣扎扰乱了水面。 直到她耳边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 “竹琛……” 二十、肖楝(下) 徐竹琛十二岁时,最后一次兴冲冲地跑进镇南府的后院,却对着那棵被砍断的树愣住了。 那时候她太小,还不知道什么是悲凉。在她意识到那份无解的感情之前,她绝大部分的感情都被时间冲走,只剩下一小部分,死死地抱住洪流中的半截树根,不肯放手,不肯消失。 十二岁后,徐竹琛心中的镇南,只剩下一个人、一条河、一棵摇落繁花的树。 她在某个温暖的下午看向雕花的木窗,任由光影将脚下的地面切割成一块又一块破碎的花鸟图。徐竹琛站在窗前,不知道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她抬起一只手,阳光照透了她的指尖,于是她意识到,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肖楝”。 二十二岁的徐竹琛坐在肖楝床边,抓着她微微颤动的手指,仿佛抓着一截逢春的枯木。 若是她肯仔细看,便会发现,自己抓着一段年少时的刻舟求剑。 一种相思,两地苦恋,半生说没完。 在年月深渊,望明月远远,想象你忧郁。 见肖楝清醒了些,李凤龙几步赶到床前,将徐竹琛一把拨开:“小莲花,药都喝下去了吧?身上好点了没?” 病床上的肖楝并未有什么表示,听见李凤龙的声音,也只是小幅度地点点头,显得有气无力。唯独她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却紧紧地抓住徐竹琛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开。 李凤龙看了,一则觉得她在自己面前逞强,有些不忍。二来,见她朦胧中还要抓着徐竹琛,心中有些好笑,说道: “既然如此,就让竹琛在你跟前,给你当粗使丫头伺候着。我先走了,不在这儿看你们腻腻乎乎。” 她说着,真就一手拉住立天的手,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徐竹琛和她共处一室,多少有些微的不好意思。她从未见过肖楝如此脆弱,印象中的她,热情洋溢,如同明亮炽热的火焰。 她任肖楝抓了半天,听她咳嗽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肖楝现在需要照顾。 要她照顾,虽说不算惩罚,倒也是冤有头、债有主。再怎么说,肖楝身上新添的伤,与她脱不了关系。 想到肖楝的旧伤,徐竹琛的怒火又有些升腾。她站起身,强迫自己先养好身子、忘掉这件事。刚迈出一步,又想要给肖楝端杯水。 还没彻底离开床,她感到袖子上的力道松了,却听见一声呜咽般的:“竹琛……” 徐竹琛立刻将那些琐碎的羞涩生分抛到爪洼国,一步跨回到床边坐下,又轻轻将肖楝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是不是有点冷了?”她这像句胡话,快要入伏的日子,她在这儿关心肖楝冷不冷。 肖楝却比她还糊涂,她胡乱点了点头,眼睛也不肯睁开,只是紧紧抓住徐竹琛的手,却也不让徐竹琛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 徐竹琛无法,她是商人之女,也算健谈,此刻却一丁点风趣的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只说了句:“今年夏天挺不寻常的,蝉都不怎么叫。” 她刚说完,窗外的鸣蝉便齐刷刷地扯着嗓子,拼了命地嘶叫起来。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偏偏是这聒噪的蝉鸣,让床上的肖楝不禁轻轻一笑。 “竹琛,”肖楝一手支着床,艰难地转身,“我记得你是竹琛,所以,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徐竹琛愣了一下:“你是阿楝,镇南府的肖楝,我的挚友。阿楝,你怎么了?” 肖楝一双剪水眸子微微睁着,睫毛低垂,如同最温顺的稻禾。她点点头,又问道:“还有什么别的吗?” 徐竹琛想起了关杉的话,补充道:“嗯,我的一位朋友说过,你大概与漠西肖氏有些关系。” “漠西”两个字如同什么魔咒,登时让肖楝睁大了眼睛。若非知道她现在丧失了视力,恐怕徐竹琛会觉得,肖楝正准备用视线杀死眼前的空气。 “漠西、漠西……”她低下头,看上去有些体力不支,“漠西……” 她拼尽全力,从自己的记忆里寻找有关“漠西”的线索,可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声音警告着她、拉扯着她,要她不要去探究有关漠西的一切。 越追问,越探索,越深入,脑海中的声音就越喧嚣。 肖楝被一阵阵杂音吵得头昏脑涨,她轻轻握住徐竹琛的手,把头放在她的大腿上。 “竹琛,我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过去的事、我的事……很多事情,我都只能想起几个片段、一团迷雾。” 她的声音平静极了,不像表达自己的异状,像是提到头发又长长一寸、皮肤被晒得有些黑。徐竹琛听了,心里难受的紧。 她伸手去给她盖被子,却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口。肖楝缠着绷带的右臂瑟缩一下,双眼紧闭,小声痛呼出声。徐竹琛吓得瞬间抽回手,浑身僵直,低头时,却看见肖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唉,你呀,不要太紧张了。”肖楝抬起左手轻轻拍在徐竹琛肩膀上,“你这么漂亮,苦着一张脸可不行。” 徐竹琛不由得也笑起来——她上一次听见这句话,还是在澧川的河堤上。 “咱们是偷偷出来玩的,苦着一张脸可不行。”肖楝挽起裤腿,一手拉着徐竹琛,一手试了试水温,“嗯,可以,预备——跳!” 两个孩子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不顾被水流打得湿哒哒的衣物和头发,对视一眼,拼命地往前游去。 早在徐竹琛翻进后院时,肖楝便笑嘻嘻地展示了她的“宝物”:一个雪镜花形状的水晶杯。看徐竹琛喜欢,她便提出两人比试一场。胜利的人,可以拥有这个精巧的杯子。 “至于比赛的方式……嗯,天热了,我们就去游泳吧!谁坚持的时间长,杯子就归谁。” 那天两个人在水里游得精疲力竭,湿透的衣服黏在皮肤上,沾水的头发一绺一绺奔放地爬上前额,但为了那盏水晶杯,谁也不肯先认输。 那盏水晶杯究竟归了谁呢?徐竹琛已经没印象了。她只记得回到镇南府后,二姨妈和母亲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把她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顿。 有无数次,她曾经以为那些美好的过往只是一场梦,一场她在孤独中,创造了挚友的梦。 如今,肖楝就在她眼前,她温热的身体在她怀中起伏,有些发冷的手指与她的交握,一根一根,扣住她心底最柔软的感情。 徐竹琛用空出来的一只手缓缓地梳理她的头发:“嗯。阿楝,对不起……你身上的伤口还疼吗?我给你吹吹吧。” 肖楝轻轻蹭了蹭徐竹琛的手,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右臂被冰晶贯穿的地方,便笑道:“不要。要是给你看到,你一整天都要苦着脸了。” 她把半个脸埋在徐竹琛的衣褶里,稍微正色道:“竹琛,你不需要这么介意。如果你和我的位置互换,我肯定也会想着用最小的创伤来控制住你。”说完,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说了,这点小伤,多养几天就会好。现在也不疼了!” 徐竹琛换位思考了一下,眉头舒展得多了。她点点头:“好!那我就让李凤龙天天给你熬人参鱼翅、灵芝燕窝,把你的伤养好,再给你喂得白白胖胖,让你的轻功施展不开。” 肖楝咯咯笑起来,拉住徐竹琛的手也一摇一晃。她捏了捏徐竹琛的手指,嗔怪道: “倒是你,心脉受损、内力流失,命悬一线了,还要出来看我……” 徐竹琛听她说出这话,忍不住笑起来。她知道肖楝憋了半天,如今二人真的坦诚相待了,才肯将心里话说出来。 “阿楝说的是。我想想,那就让李凤龙准备两份,咱们两个争取下足功夫,让李凤龙一次亏到破产!” 肖楝哈哈大笑,失去焦距的眼睛重新睁开,灰扑扑的双眼仿佛蒙了一层雾:“别这样欺负李老板。她是好人,要不是李老板把我带出来,还给我吃住,我就见不到你了。” 徐竹琛的心狠狠一抽,面上想要维持的风轻云淡也有些挂不住:“你身上的伤,李凤龙知道吗?” 肖楝灰扑扑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空茫:“大概不知道吧。我……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只记得我在房檐上奔跑,忽然就被李老板架住,带回了武器行。” 徐竹琛点点头:“好。”她顿了顿,又问道:“遇见李凤龙前,你在芷阳城内都做些什么?” 肖楝感到手上的力道有些紧,便轻轻握了握徐竹琛的手:“竹琛,你放松些,我不是你要审问的犯人。” 她说着,仔细回想了一下:“我大概是在抄书,在一个很小的书院……后来就是,每天领到命令,然后去执行……听起来真是前言不搭后语吧,哈哈哈哈。” 徐竹琛摇摇头,知道她看不见,抓起她的左手轻轻摇了摇:“没事,你已经提供了很多线索了。你就负责好好养病,这些事,我搞不定的,还有李凤龙。” 她把肖楝抱回床上躺好,刚要起身,被肖楝摸索着拉住手: “不行。你也要好好养病,不管你要做什么,先好好养病。”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十分坚决。徐竹琛转过身,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 “好,”她用小指勾住肖楝的小指,认真说,“谨遵阿楝的谕旨。” 二十一、昔日(上) “那位歌乐城里的舞姬啊,身上的每一段故事都是传奇。二十年前,成王最后一次进京述职时,恰好是那位舞姬奉诏入京的花车大典。彼时啊,整条街被堵得水泄不通,飞花玉树,彩绸明灯,路两旁皆是出来看舞姬的男男女女。 “成王一行人被堵在路中,无法前行。他手下的副官想要前去开路,却被成王制止了。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花车上的美人正值青春年少,人生自然如同鲜花着锦,我们为她让一让路,又有何不可呢?’手下们听完了成王的一席话,便没有上前阻挠,而是跟在舞姬的车队后,一直等到花车巡游到另一个方向,才默默进了宫。” 韩令手舞足蹈地模仿着花车上的舞姬,等了一会,没听见什么回应,只闻一阵“咔嚓咔嚓”,便拧起眉头,叉着腰问: “老石,还是不是哥们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石松把手里的最后一块花生酥扔进嘴里,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端得是一副无精打采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老韩,老韩啊……” 韩令伸手把桌上的点心盒抢过来——如他所料,盒子里别说花生酥,连个大一点的花生渣都没有,简直就像是被石松舔过一遍。 这种恶心的幻想让他自上而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韩令“恶!”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将盒子扔在石松脸上。 “哥们给你讲故事,你给哥们留个空盒子是吧?今天说不出听后感,你绝对别想离开这。” 石松抬起头看了看房梁上的匾额,气若游丝:“但是…老韩…这是我家的客房。” 韩令冷冷地插着手,并不觉得客场对他来说有什么限制。 “老韩!不是,老韩啊!!你这故事,我都听了四次、说过四次听后感了,”石松终于肯支起身子,他捂住脑袋,努力掩盖起自己满眼满心的悲愤,“舞姬、成王、花车、歌乐城、进京……我都会背了,真的编不出来听后感了!” 似乎是被韩令脸上一瞬间的呆滞震了一下,石松咽了口唾沫,小声问道:“要不然,你换个故事讲?” 韩令摆摆手,眉头还是皱着的,却不像之前那么暴躁了。 “唉,我哪有别的故事,唉。”他把记着话本故事的小册子翻出来,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册子里面的每一页都是他亲手誊写,每一个字,每一处涂改,他都太熟悉了。 自从那天之后,册子里一字未改,一字未增。竹琛走后,他们再也没去听过新的故事了。 哪怕尚老爷子在湘福楼外挂了牌子排新戏,哪怕梨园里面来了禹城的名角,少了竹琛和他们一块,总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你说,竹琛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不知道……唉……” “她走了多久了?” 石松支着头想了想:“嗯,一个月,两个月,两个月零——十三天了,天哪……” 两个人趴在桌子上,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屋里一时陷入寂静,但两人都知道,此时此刻,一个可怕的想法正在他们心头萦绕不散—— 徐竹琛会不会不回来了? 世上习武之人千千万,每个人都清楚,五感对于练武来说,是相得益彰,相互促进的。五感越是敏锐发达,对于武学的悟性也就越高,而武学的精进,也对五感有着质的提升。正因如此,在武学起步阶段,若是失去一感,对于习武来说,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 江湖上倒是并不缺乏“盲眼高僧”、“聩哑神尼”之类的传说,可他们多是武功大成的前辈,又兼之本就声名远播,才给人以“身体残缺不影响练武”的错觉。单是徐竹琛失去视觉后,心境上的变化,就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抑制,又何谈今后长年累月的习武生涯呢? 更何况,竹琛这不知缘何而起的失明,可是连兰夫人都束手无策的。这次南下求医,真的能治好吗? 重重的不可探知压在心头,让韩石二人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哎,石松,”韩令的头埋在手臂里,声音听起来像是闷在棉花中,“要是竹琛以后不能练武了,怎么办?” 石松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没事,我好好练功,还有你,你也是,咱们俩都变成大侠,肯定能保护她。” 韩令抽出一只手,闭着眼,准确无误地打中了对面石松的脑袋。 “动动脑子——”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听起来有点生气了,“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你忽然双目失明了,不能练功,你会怎么办?你会希望竹琛说出这种话,说什么‘保护你一辈子’吗?” 石松愣了一下,彻底没了声音。 韩令抛出的问题太沉重,沉重到他们两个人都能深入思考过。 从出生开始,他们的生活就好像注定了要走上父辈的道路。练功、习武、选择适合自己的兵器,从小到大严格控制着睡眠和练功的时间,在天下最好的武者门下学习武艺……这一切同时也意味着,除了习武以外,似乎他们并无出路。 当生活中有了一条捷径,那么也就意味着,人生也只有这一条路。 习武意味着什么呢?匡扶正义?扫除不公?改变世界?现在去想这些似乎有些太早了。可是如果不去习武,这些问题就会清晰吗? 至少有一点是清晰的——哪怕失去了学武的可能,他们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活在他人羽翼庇护之下的人。 韩令伸手搓了搓石松的头,似乎是安抚一般,说道:“别想了,要不然你先酝酿一下,等竹琛回来了,你第一句话跟她说什么?” 这句话倒是不知为何给了石松一些鼓舞,他猛然抬起头,两手攥拳,杏仁眼里闪着明亮的光:“我想了!我想过了,等到竹琛回来,我就说:‘竹琛,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去吃了好多新上的点心,还听了好多新话本!’” 韩令被他猛然的振奋搞得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跟着他爬起来:“不是,别人说话是说话,你说话怎么这么让人来气呢?” 石松懵了,不解道:“你别诳我啊,我,我觉得这个开场白说得挺好的啊?” 韩令后槽牙咬在一起,做了个相当怪异的鬼脸:“那你解释一下,竹琛不在,你为什么非要提新上的点心,还有听了话本?这个明显是撒谎了吧?” 石松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老韩,你看,你就不懂了吧!” “提到点心,当然是为了让竹琛感兴趣,然后让她问出来:‘是哪一家点心?’,咱俩再带她去吃啦! “至于话本,哎呀,这不是为了让竹琛觉得咱们惦记着她嘛!你看,她不在,咱们还是一直当她在身边,去听话本、看戏,这多亲切呀,家的感觉!还有啊,老韩,过了这么久,你之前讲过的那些故事,竹琛肯定忘了,你就再讲一遍嘛。” 韩令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在鬼脸的基础上,眼看着整张俊俏的小脸都要扭曲了。他晃了晃脑袋,脖颈处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雪白的牙齿也锋利如兵器—— “石——松——,你很有胆量啊,敢诋毁我的故事——” 他的拳头捏在一起,刚要挥出,整个人却顿住了。 “竹琛?” 石松本是摆好架势要接他一招,听见他喊出竹琛二字,忙不迭地转过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几乎就在同时,韩令的掌猛地拍到石松右肩。石松躲闪不及,索性聚气于肩,硬吃下他的一击,旋身就是一腿。 室内虽说简朴,也有些植物摆件之类,因而二人都收着力气,不敢真用上内力。 万一打碎个什么瓶瓶罐罐,和湘的怒火可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韩令弹跳起来,避开石松的扫腿,落在门槛上。趁石松还没起身,他几步上前,一个蹬腿直冲石松胸口。 石松却低声惊呼道:“竹琛!” 韩令眉开眼笑:“还想用我的招数对付我?你想得美!”他攻势不减,腿风凌厉。石松两臂抵在胸前卸掉他的力道,急道:“真是竹琛!就在你后面!” 韩令全然不信,出掌飞快:“好啊你,还会骗了。真要是竹琛,你怎么不说‘开场白’?竹琛,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们不仅去吃了好多新上的点心,还背着你,去听了好多话本子,看了好多新戏——哎哟!!!” 脑袋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韩令回过头去,却看到一个白衣白发的少女,正背着光站在门外,红瞳幽深,脸上却带着最明媚的笑容。 “长本事了啊,韩令,敢对我说这种话。真是勇气可嘉。” 她一步跨过门槛,长发随风摆动,眼波流转,分明是复明了的样子。 只见她的眼神最终停留在桌面上,瞅见那坚壁清野过的花生酥后,那点笑意彻底消失了。 “还把点心都吃完了?”徐竹琛捏动自己的两手骨节,危险地眯起眼睛,“你们两个,今天谁也别想跑。” 二十一、昔日(下) 石松的开场白并未得到徐竹琛的认可,这多少让他有些挫败。不过,说到石松身上最大的优点,当属他的百折不挠、一往无前。就像此刻,明明韩令拼了命地想他打眼色,石松还是殷勤地给徐竹琛搬过椅子,表示她一定要听一听最近的“新话本”。眼看他们二人在自己面前坐下,韩令手中的小册子一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是吃也不是,扔也不是。他咽了口唾沫,咿咿呀呀地比划了半天,开始故弄玄虚道:“话说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古往今来,历史的长河里有过无数这样的例子,正如同古诗词里所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比划了一会儿,他偷偷从册子后面抬起一只眼睛,看向坐在对面的竹琛。 竹琛静静地坐着,两手交叉,下巴正抵在手背上,一双红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让韩令心里一阵发毛。 他慌忙翻过几页,去寻找年代较为久远的故事。 “嗯,嗯……在一座深山的小城镇里,有一户辛勤的老人,他们采石为生。为了采到最美丽的石头,他们常常不辞辛苦,爬到高高的山上去……” “劫富济贫的石娘子。”徐竹琛打断道,“这个故事半年前你讲过。” “遥远的极北之地有一座山峰,峰顶高耸入云,山峰上长年累月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从来没有人登上过山顶。有一天,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将山峰劈出了一个巨大的湖泊……” “龙生传奇,这是‘月龙’的降生。这个故事不是咱们一起去听的吗?” “瀚海之上有座马岐山,绵延千里,只在阴雨天出现。水手们常说‘马岐山,马岐山,上有鹰愁涧,下有青龙渊‘。” “这个我也有印象!去年石松生日,他讹着说书先生说了3遍马岐山的故事。” “……传说中有一位绝世舞姬,生于歌乐城,名声之大,曾经被当今陛下诏令入京。也恰好是在那一天,她的花车车队遇上了最后一次进京述职的成王……” “哎哎哎!老韩,这故事你今天早晨就讲过一遍!” 韩令恨铁不成钢地给了石松一锤:“你还来劲了?谁想出来的这馊主意?嗯??” 石松被他打得吱哇乱叫,秉承着丰沛的武德和想要在徐竹琛面前表现一番的小心思,他“蹭”一声从座位上弹跳起来,伸手就要抓韩令。 徐竹琛回来了,那些噩梦般的幻想落了空,两个人就像是被解开了什么束缚一样,总算恢复了平日里欢乐爱玩的样子,在客房里绕着桌子跑来跑去,活像两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眼看着他俩就快闯下什么弥天大祸,徐竹琛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手一个,逮住了“绕床弄青梅”的两个人。 “其实你们根本没去看什么新话本,对吧?”她笑嘻嘻地把两个人提起来,强迫他们握手言和,“韩令的小本子我看了,一个字都没改,我就知道,真有什么新戏,你们肯定等着我一起看。” 石松有些不好意思,他放一落地,就挠挠头:“那个,其实,竹琛,你不在的时候,我们都很想你。” 他话音还未落,韩令“扑通”一声扑到桌上,抢回自己的小册子,不可置信道:“竹琛,你认真的?我这里有那么多故事,你都能记住?” 徐竹琛挑挑眉毛,笑容张扬: “当然了,谁不知道我的记性天下无双!” 韩令和石松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的声音逐渐模糊,融为一体,又变得尖细起来:“是吗?这么有自信?” 徐竹琛心中一惊,抬起头,眼前的场景却变得有些失真。她猛然站起身子,眼前竟一阵发黑,险些摔在地上。 “哎呦,你这丫头。”那个尖细的声音又响起来,“怎么这么能闹啊?” 徐竹琛眼前闪过光怪陆离一叠画面,她努力稳住心神,问道:“凤姐?”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她胸口移开,徐竹琛只觉得浑身一轻,胸口的滞涩感消失,登时喷出一口鲜血。 一身蓝白衣裳的李凤龙拿起帕子,替她揩干净嘴角的血迹,另一只温暖干燥的手缓慢遮住徐竹琛的眼睛,她说:“你的记性这样天下无双,那我考考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徐竹琛轻轻笑起来,也不反抗,只是做了一个深呼吸,故作困惑道:“嗯,在哪里呢?说不定是在六年前,有个人连人带货掉进芷水,被路过的白衣女侠救了起来,于是结下了一段孽缘?” 李凤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松开了手,还不忘嘱咐她:“睁眼的时候用手遮着,慢一点。” 徐竹琛从善如流,缓缓睁开眼睛。 头顶是茅草铺的房顶,实木横梁未做雕饰,反而显得稳重质朴,有种天然的野性,恰好是李凤龙的风格。徐竹琛淡淡一笑,伸出左手想要去抓什么,却猛然愣住了。 “她——” 李凤龙两手抓住她的两边肩膀,以免徐竹琛动作过大,又引起伤口撕裂:“小莲花很好,她只是去缝针,这里施展不开。”她一边说,一边在徐竹琛身上连按两下,瞬间卸掉了她一身力气。 换做平时,徐竹琛怎么也能和她对上几招。但徐竹琛也清楚,现在是非常时刻,就算她还能凝聚内力,也犯不着去拼上心脉断裂的风险,去质疑刚刚救了她们二人的老友。 她重新躺下,态度堪称温顺,一双鲜红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李凤龙。 李凤龙真是被她盯得浑身不痛快,她一直怀疑徐竹琛有什么异能,可以让被她盯着的人浑身酸麻,如同被虫子叮咬。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问。”李凤龙忍不住抓了一把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辫,给自己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你带来的那对小姐弟很有悟性,又精通那边的规章制度,我就把活计派给他们了。今天一天,我就在这伺候你们。” 徐竹琛想起自己和肖楝的对话,原来都被李凤龙听了去。她不禁失笑。 “肖楝——你们的小莲花,她一直在你这里?” 李凤龙漫不经心地玩着自己的发梢:“怎么可能。她能从火场里幸存都是我没想到的,我当时倒是知道她的大名,‘粥姑娘’嘛,但是没见过她,就更别说去找她了。” “后来第一次和王赫谈生意,吓!那老匹夫,没胆子的东西,非要带着我去看看他的地牢! “我在里面‘恰巧’丢了枪,还‘恰巧’被困住了一个时辰,也就是在这一个时辰里,有个被折磨得断了双腿的孩子,用自己的宝物,祈求我救救’粥姑娘‘。” 徐竹琛盯着李凤龙的小动作——她的手逐渐变得越来越慢,撕扯头发时也用了些力气。她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凤姐,你没必要背上那些人的罪孽。” 李凤龙没有回答她,只是缓慢地从三千青丝里抽出一根白发。 “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救她,我只能等。等到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已经遍体鳞伤,并且失去了全部的内力。 “为了救她,我和她做了一个小小的交易。” 徐竹琛听到“内力全失”时,已经是呼吸一滞,在李凤龙平静地吐出“交易”二字后,她几乎要从病床上一跃而起。 “竹琛啊,你知道吗,有种石头可以将内力凝聚其中。随身携带这种石头,即使是没有内力的人,也可以发挥出强大的力量。只可惜,在‘韩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没有内力的人该怎样使用这种力量。” 她转过脸,脸上的表情似笑又似哭:“竹琛,其实很简单。就像平常使用内力一样,将那些力量通过身体,运用出去。区别只是,运用这笔‘不义之财’的代价是耗费生命力。” “她同意了。” 徐竹琛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她尽可能冷静地观察了一圈周遭——肖楝不在,屋里屋外都没有旁人,连平常在李凤龙身边寸步不离的姜立天都被支开。她看着李凤龙,答案昭然若揭。 “……你过了很久,才知道会有这种副作用,对吗?”她稳住自己的心,平静地问,“但你还是没有原谅自己。你想要我给你审判吗?” 李凤龙没有说话,只是背过身,笑声有些艰涩。半晌,她才说:“竹琛,你是来芷阳寻找‘韩令’的吧?现在,答案已经在你面前了,你还要继续留着这个‘假韩令’吗!” 她猛然回过头,长发高束,面具紧绷,加上她今天一身分不出性别的长衣长裤,乍看之下,竟真有几分像韩令本人。 徐竹琛心中有些失落,她叹了口气,笑道:“一路保护着我,想要将我从危险中拯救出去,甚至不惜赌上自己身份暴露的风险,来换取芷阳一方安泰的人,怎么会是我可以审判的?” 她说完,又转向李凤龙,一字一句,认真道:“你和阿楝之间的交易,你认为自己的错处,都只有一个人可以审判。”她盯着门口,无声无息地勾起嘴角,“阿楝,你怎么想?” 紧闭的房门微微响了一声,黑衣黑发的女子面色苍白,却带着柔柔的浅笑: “肖楝虽说记忆有损,却还有些道德。一个尚有道德的人,又怎么会谴责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二十二、凤姐(上) 李凤龙大抵是真的遭过什么孽,才总是和徐竹琛扯上关系。 六年前,意气风发的李凤龙还是个镖师,靠着豪气干云的性格和力大砖飞的本领,行走江湖不知留下了多少传说、结下了多少梁子。她也实诚,做错了就挨打,区别是别人挨打要立正,她挨打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还手。 一来二去,挨过李凤龙打的人都够组成一家镖局了。 彼时的李凤龙并不在乎这一切,对她来说,江湖上的朋友也好敌人也好,比不过手里的一杆枪,也比不过腰间的一袋钱;对她来说,走镖靠的是武力,靠的是自己的可信度。什么叫口碑?甭管好的坏的,说出去能唬住人的,就是镖师最值钱的口碑。 李凤龙没有加入任何一家镖局,她不想被镖局束缚住,镖局也恨不得她千万别来沾边。两方各自有着主意,多数时候互不干扰,如同一对过分相敬如宾的夫妻,然而,凡事都有例外——偶尔,李凤龙会接点“人情镖”,给各家镖局做做面子;偶尔,一些镖局会特意请李凤龙去镇场子,借以敲打不懂事的手下和同行。一来二去,虽说她是个自由镖师,倒也积累了不少口碑。 自由很美好,但自由的代价也不老少。作为“三无人员”——无组织、无纪律、无保障——能够落到自由镖师手里的活,多半都是要提着脑袋走钢丝的。大部分个体户都是奔着钱来的,运什么镖不重要,钱给够,力就不会少出。李凤龙却有规矩,不运死人,不运老人,不运书本。前两条还好理解,最后一条属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她规矩多归多,出镖却极快,从不看日子,突出一个雷厉风行。干镖师这行的,难得有她这么不信天不信命的。 李凤龙最后一次走镖时也是个急单,货物看上去只是一箱普通的药草,下镖的老太太一只眼睛看不见,和她说话时总像在乱瞟。李凤龙接过预付的银子验了真伪,信心十足地背上行囊提起钢枪,和老太承诺:“时限之前,保管运到。” 这趟镖的目的地是芷阳,陆路经过几个匪巢,凶险异常。李凤龙到底还是有责任心,她盘点了一番手头的资金,毅然决然地带着一箱药草上了船。 芷水的凶险不必赘述,更何况这箱东西还死沉死沉。船家最开始和她谈了个不错的价格,这会儿也不方便翻脸,只能一面撑着越来越沉的船,一面往芷阳划去。 眼见到了芷阳地界,船家总算能歇一口气。李凤龙主动请缨来替她划船,船行了没几里,船家闻到一股腥味,她疲惫地睁开眼,就看到一把银亮亮的长刀从自己的腹部抽走,而一身“船夫”打扮的李凤龙站在船头,正惬意地哼着歌。 一条浓重的血迹拖在船后,沉在水里,如同河面上一道被撕开的伤口。李凤龙被岸上人的惊呼叫醒,等她看到船舱中瞪大眼睛、不断咳血的船家时,“不运死人”的信条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尽管她的货物没有受到任何破坏,李凤龙却陷入了暴怒。她当即拆开箱子,几乎用掉了箱子里所有叫得出名字的药草,硬是将船家的命吊到上岸。 上了岸,她们之间就不再有关系。李凤龙付过钱,颓然地走回船上,开始为自己的未来犯愁。 这趟镖是毫无疑问的失败了。更惊喜的是,她还一举获悉,有人想要她李凤龙的命。 李凤龙不怕别人挑战,却最恨背后耍阴招、使绊子。杀手能获悉她的行程,想必对她有一定的了解,但杀错了人,也证明了对方的了解不深。敌在暗我在明,李凤龙反而乐了——既然如此,那她偏要将这趟镖走完不可。 不仅要走,还要走得张扬,走得轰轰烈烈,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李凤龙没死。李凤龙飞鸽传书芷阳的所有朋友,约定好时间地点,宣称等她上岸就来聚会。杀手果然按捺不住,隔天清晨就有所行动。 那时李凤龙的船正行过一片浅滩,天地间一片雾蒙蒙的白,白花花的芦苇荡中忽然伸出一支白花花的刀子。李凤龙火气正盛,长枪出手,隔着芦苇和对面斗了个你来我往:上挑、下刺、横扫、竖劈,一招一式,不由分说地要对面为她的职业生涯陪葬。对面也是个好手,一来二去之间,竟与她斗得不分上下,二人打着打着,各自都受了些伤。 打到天光大亮,李凤龙厌烦了对面缠缠绵绵的招数,将钢枪猛力丢出,自己却舍了船和货物,飞身跃出几步,化掌为刀,一刀劈在杀手颈项。 她追得太执着,劈得太用力,船体碎裂,尚且完整的箱子翻进水里,李凤龙和杀手两人双双栽进芷水中。 要说李凤龙有什么弱点,那便是,这个堪称全能的自由镖师,不会游泳。 但她已经被怒火冲昏头脑,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会水这件事。李凤龙抓起杀手的脖颈,甚至不需要掀开她的面罩,就获悉了她的身份。 “奶奶,咕噜咕噜……雇我走镖,然后专门来堵我,咳!说吧,我惹到谁了?” 老太冷笑一声,看着在水里沉浮的李凤龙,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几支飞镖。 李凤龙暗叫不好,这是被看出了她不会水,万一失去了老太这条线索,往后恐怕难以继续追查。她来不及捡回自己的枪,拼尽全力躲开飞镖,呛了好几口水,好不容易才将老太按进水中。 老太被她同归于尽的气势吓到,拼了命地比划了几个手势,表示愿意招供。李凤龙抬起一只手,四处乱抓,兴许是上天眷顾,还真让她抓住一块漂浮的碎船板。 她探上去一个脑袋,还未将老太也扯上来,就听到呜呜泱泱一阵喧哗。 李凤龙不擅水,此刻眼睛进了水,只能模糊分辨出些颜色—— 她看到有什么东西,白花花的,轻飘飘的,从极远处掠过,在水面上如履平地般接近了她。 “等一下!” 她的声音被水吞掉一半,飞来的白衣人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只是飞身一跃,窄袖包裹着的一只手修长雪白,只是在她眼前一晃,便将她整个人提出了水面。 李凤龙手中一空,低头看时,只剩下一片灰黑的布片。那老太太果真没憋好屁,趁着白衣人救李凤龙,自个儿挣脱李凤龙的手,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失去了线人,李凤龙的怒火顿时不知朝何处发泄。她摸了一把脸,转头看向白衣人——手里提着一个人,那人照样在河面上如履平地,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甚至还有余裕去捡起了倾翻的箱子。 要是一路上撑船的是这个人,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李凤龙忍不住想。 等到她终于落了地,才觉察到肺里呛水有多么难受。她趴在河岸上哇哇地吐,白衣人好心地上前帮她拍背。 李凤龙的怨气总算消掉了点,她又摸了一把脸,这次她看清了,眼前的是一个年纪比她小不少的,白发红瞳的少女。 李凤龙清清嗓子,声音沙哑:“你……” 她其实想问“你练的是什么轻功”,但少女明显会错了意,她就着半跪的姿势支起上半身,朗声道:“我乃眉川徐竹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必谢我,这是我该做的!” 眉川徐竹琛。李凤龙闭上眼睛点点头,只觉得浑身疲惫:“好,徐少侠,大恩不言谢。我是李凤龙,你可以叫我凤姐。以后有什么镖要押运,不嫌弃就来找我。” 她又清了清嗓子,总算舒服了点,起身要走。 反应这么迅速,还特地换了一个认识她的人,说明这一切都是她那些芷阳的“好朋友”做的。李凤龙心里确定了几个可能的人选,便要去将钢枪取回来,趁对面反应过来之前动手。 “等等,李镖师,你不能走。”徐竹琛也跟着她站起,一惊一乍的,搞得李凤龙有些闹心,“你缺乏休息,还受了内伤,无论你要做什么,现在都不会是最好的时机。” 李凤龙没理她,继续往河上游走去。徐竹琛说了几句,看她不为所动,也不再劝说,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李凤龙的枪插在河心的一座小岛上,银亮亮的反着光。初秋的河水其实有些冷,李凤龙犹豫了一下,决定施展轻功飞过去。 她是不怕牵扯到身上的内伤,徐竹琛却担心。李凤龙还未施展轻功,徐竹琛脚步一点,几个瞬间,竟已拔出钢枪,回了岸上。 李凤龙的气彻底消了,内心却一阵后怕。她接过钢枪,盯着徐竹琛有些戒备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徐竹琛愣了一下,又抱拳道:“我乃眉川徐竹琛。” 李凤龙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徐竹琛的回答一成不变:“路见不平,拔刀——” 她话未说完,被李凤龙提枪一扫,忍不住皱起眉毛,问道:“这是何意?” 李凤龙擦了一把嘴角咳出的河水,是强行运功所致:“我不管你是谁,这种说辞骗骗初入江湖的小喽啰可能还行,别在我面前耍花招。都是千年的狐狸,跟我玩什么聊斋?” 她话音刚落,徐竹琛果然变了一副神色。她静静地解开背后的剑,笑道:“下次再有谁让我用这种‘柔情’来招安,我可决计不干了。” 二十二、凤姐(下) 李凤龙听了这话,却丝毫不觉得好笑。 招安招安,这种话在江湖里,向来有两层含义。被招安的人,顺从的,跟了新东家,成了人家豢养的狗;不顺从的,不单单是给自己找了个仇家,稍有不慎,还可能招致众多组织的敌意。李凤龙往常遇到这种事,多数时候都是装傻充愣、溜之大吉,今天被徐竹琛找上门来,着实跑不了了,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她将手中钢枪攥得更紧,眼睛危险地眯起来:“你说你是眉川人,又姓徐,善因镖局的人?” 徐竹琛点点头:“实不相瞒,善因镖局就是我家的产业。” 李凤龙最烦二世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方才徐竹琛的轻功她看在眼里,倒也不曾放松:“镖局太子亲自出马,就为了招安我这么一个小人物?盐罐子碎一圈,闲的没边了。”她说罢,将手中钢枪一震,向徐竹琛邀战,“可惜了,我这个人就喜欢自由。” 银亮的枪身如腾龙般一阵抖动,看上去颇有气势。徐竹琛看她执意要打,也抽出剑来。她平静道:“其实——” 李凤龙没有给她说完话的机会,几乎就在徐竹琛长剑出鞘的一瞬间,她的钢枪猛地刺出,直奔徐竹琛心口。 剑刃轻薄,和钢枪硬碰硬绝无胜算。徐竹琛后退几步缓下李凤龙的势头,将剑身一转,反手执着剑柄,身子猛地一斜,将李凤龙的枪头打偏出去。 那枪尖吃了徐竹琛一击,颤抖着飞出没几寸,被李凤龙抬手撤回,以极为迅猛的架势重新出击,力有千钧。 徐竹琛没想到李凤龙出手如此迅疾,神色凝重了些。她疾步后撤,手中的剑也划出一道剑风,直冲李凤龙的肩膀。李凤龙却躲也不躲,手中一点力气也不让,逼得徐竹琛只得用上内力,侧身抵着枪身划出去,顿时火花四溅。 徐竹琛虽说避开了枪头的重击,却实实在在吃了一发锋印。她趁着近了李凤龙的身,步伐加快,剑出如秋风凌厉,快到几乎看不清楚。 剑锋近了咽喉,李凤龙才撤回枪杆,抵住徐竹琛的攻势。即使她的确力拔山兮气盖世,长枪到底不如利剑灵活,徐竹琛几个繁杂迅速的剑招下来,李凤龙到底没能全部防住。被削去了一缕鬓发。 眼见自己落了下风,李凤龙趁着徐竹琛回退,抬枪一扫,带着些动真格的架势,力气也有些失了分寸。 徐竹琛见状,果断地施展轻功,步法快到让人眼花缭乱,一瞬之间便跳出了枪的范围。她躲过这一击,手中的剑却正正被气劲打中。霸道的扫势加在剑身上,连带着握剑的人也被扫飞出去。徐竹琛险些没能握住剑,落地再看时,只见玄铁的剑身出现了一道裂痕,她自己的虎口已经被震裂出血。 李凤龙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最后一击对她尚未恢复的身体来说负担太大了。她拄着钢枪,也不在意形象,一步一咳地走到徐竹琛面前,一屁股坐在泥泞的河岸上。 方才一番打斗,飞沙走石,四周早已是一片混乱,李凤龙却毫不在意。她擦了擦嘴角的血,笑得很畅快:“徐家太子,这算我更胜一筹吧?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徐竹琛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拍拍白衣服上沾的土,发现拍不掉,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太强悍了,凤姐,我都迫不及待和你再打一场了。” 这孩子怎么听不懂人说话?李凤龙放下钢枪,心平气和道:“我还有事,架呢,以后有的是时间陪你打。但是现在,我要去解决我的问题了。” 徐竹琛定定地看着李凤龙,似乎是确信李凤龙不可说服,她叹了口气,扔了一卷绷带过去。 “凤姐,你非要去的话,我陪你去。” 李凤龙就像听见一个笑话,笑得绷带都缠歪了一圈:“你去?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万一我是去打家劫舍呢?” 徐竹琛血红的眼睛盯在李凤龙脸上,看得她浑身升起一种难耐的麻痒感。半晌,徐竹琛才说:“不可能。” 李凤龙动动肩膀,问道:“什么不可能?”她想逃避那双眼睛,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在徐竹琛的视线里。 徐竹琛包扎好自己的伤口,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可能是那种人。我一路走来,见过的人里,能有你这等武功的,多半已经成名成家,开宗立派,但是你的名声,我从未听说过。” 她说完,笑了一下:“不瞒你说,凤姐,其实我是见到你之后,才决定‘招安’你的。” “现在你赢了,我输得心服口服,你把我招安了。你去哪里,我都会跟去。” 李凤龙感觉到自己的头磕了一下,这绝对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她从梦境中抽离出来,也不急着睁眼,只是慢慢分出一线内力,试探着屋里的一切。 这里是她自己的卧室,窗台上摆着两盆兰花,早晨浇过水,欣欣向荣地伸展着叶子。实木的窗台接着她的书桌,上面摆了几本书,是徐竹琛非要送的——李凤龙不喜欢书,她一闻到墨水的味道就反胃,能吐个昏天黑地。徐竹琛知道她这个毛病,送的都是些用针笔刻的书,也不知道年年准备这些要花去多少功夫。 沿着墙拐过弯,最靠地板的一块砖石可以活动,里面装着她的私房钱,应急用的。那块砖石被一方案几抵住,案几上面一字摆开许多东西:招财树、招财碗、金镶玉白菜和八方来财的宝鼎。李凤龙满意地勾了勾嘴角,立刻被宝鼎前的人察觉到了。 “凤姐!醒了就快点起来吧。”姜立天小声说道,“门外那些求见的人,晾了一上午了,还是不肯走。” 姜立天说的,是王赫曾经的旧部,多是骑墙派,在李凤龙还和王赫合作时便开始和她套近乎。王赫死得如此草率轻易,这些墙头草来不及做准备,各个都怕李凤龙的清算落到他们头上,便急不可耐地跑来示好。 李凤龙懒洋洋地坐直身子,任立天给她套上衣服,声音也懒懒的:“武器行又不缺这点茶水钱,让他们坐着呗。”她说完,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对了,嘱咐立地做的事,他处理得怎么样了?” 立天笑起来,狭长的眼睛眯着,像只小狐狸:“账目都一一对上了,有几步写得含混不清的,还未查清楚,立地也忙活着呢。” 李凤龙点点头,又打了个呵欠,问道:“徐竹琛,小莲花,她们两个醒来过吗?” 立天摇摇头:“您没睡多久,她们二人喝下汤药后便睡了,还没醒来过。” 李凤龙这才伸直臂膀,伸了个懒腰:“好。”她跳下床,喝了口凉在桌上的茶润润嗓子,说道,“立天,随我出去吧。” 门外一干人喝了一上午茶,早不知道跑了多少次茅厕,却仍怕错过了表忠心的机会,看到立天出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恨不能趴在地上学犬吠。 然而,紧随立天出门的,并非是他们熟悉的“韩令”,而是眉目清朗,笑容张扬的李凤龙。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男人站起身,又惊觉不妥,颤巍巍地坐下。他一张老脸已经笑出了褶子,两手搓着,语气里却是满满的惊恐:“李凤姐,哎,李老板,请问,韩大人不在吗?” 李凤龙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东西,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来,那是一张叠起来的人皮面具。李凤龙示意立天给在座的每个人添了茶,自己抿了一口茉莉香片,这才笑吟吟地说道:“让各位久等了。我今天也是用了很久才接受这个消息,现在整理好了心情,才来告知各位:韩令已经离开了芷阳,一段时间之内,大概不会回来了。” “临走前,韩大人特意嘱咐我,要我好好替他打理芷阳的事务。” 她说着,手里的面具被捏的“咯吱咯吱”一阵响。在座的人都清楚她是个什么脾气,也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可是面具那尖锐刺耳的声音,一声一声提醒着他们,李凤龙是如何直接掀翻了名为“芷阳”的棋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上了芷阳的一方霸主的。 座下有人惧,有人怕,自然也有人不服气。那场表演出来的“战斗”许多人都看了,徐竹琛与肖楝,李凤龙手下的这两员大将双双负伤休养,她本人又只是一个武器行的老板,看上去没什么气势,自然也就让人难以接受。 末座上的一个宾客动了动手指,心中谋划了些什么,正要动手,却听见门后“喀拉拉”一阵响声。她抬头看去——只见四个下人打扮的精壮武者推着一座小木车出了门,木车上正放着一把银光锃亮的钢枪。 那把枪,芷阳城里无人不晓——六年前,两名黑衣刺客大闹金银楼,打伤、打残二十八人后,扬长而去,只留下一根钢枪。那二十八人里,有商贩、有镖师、有官宦、有放贷的泼皮,放在一起,算是芷阳的地方一霸,此后纷纷离开了芷阳,金银楼也改名换姓,变作今天的武器行,但“血溅金银楼”的故事,却一直流传在芷阳,能止小儿夜啼。 正当时,李凤龙放下茶盏,脸上的微笑淡去。她膝盖一顶,钢枪凌空飞起,被她一把抓在手里,舞了个漂亮的转式。 方才厅堂内的欢声笑语,系数化作李凤龙的一声唏嘘:“真是许久未能畅快地用枪了。” 二十三、半日闲(上)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两个人在李凤龙的武器行里睡了醒、醒了睡,可真是过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间几何。李凤龙也是掏心掏肺,平日里带着立天、立地两人东奔西走,整理着芷阳境内的千头万绪、收编王赫旧部;一旦得了空,真就巴巴地跑到徐、肖二人房里,陪她们谈天说地,与她二人答疑解惑。 徐竹琛心头有什么困惑,李凤龙一一解答,不在话下;肖楝的记忆却时好时坏,不知是不是过度使用石头的缘故,有时甚至要将昨天发生的事讲给她听。便是伺候的小厮,应付起来也累得够呛,偏偏她还乐得和这两人相处,劝也劝不住。 后面日程越发紧了,李凤龙也特地安排了个心腹,叫做纸蕉的,与她二人解闷。说是解闷,平日里做得最多的,就是解答肖楝的问题。 有时是关于她的身世,有时候是询问她的经历。第二点纸蕉已经讲述过无数次,至于第一点,纸蕉虽说惭愧,却也如实相告——能够查到的关于肖楝的所有信息都表明,肖楝是在某一天忽然出现在化雨书院的抄书人,她的身世、来历、失忆的原因,一切都无从追溯。 “这么说来,我竟是个‘不知何许人也’。”肖楝倚在床头,目光涣散,任纸蕉给她换药,“这几天麻烦你了,纸蕉。” 纸蕉摇摇头,没说什么。坐在一旁的徐竹琛放下手中书本,问道:“话虽如此,你们又是如何得知阿楝的名字的?” 她看见纸蕉有些诧异地张了张嘴,不由得哑然失笑:“纸蕉,你不会一直以为,这‘小莲花’是你们掌柜给的名字吧?” 李凤龙看似粗枝大叶,实际上计划做的极为缜密,面上经营武器行生意惨淡,背地里豢养杀手死士为她卖命,不在话下。徐竹琛问她,她便悉数告知,从人数,到组织,再到管理方式,详尽到让竹琛不禁怀疑,她将自己留在此处养伤,是为了寻找一个代替她管理死士的帮手。 “不过,那些皆是有功体内力之人,算得上一方好手。我没有让他们碰过‘石头’。”李凤龙给徐竹琛续上茶,轻手轻脚地拉上屋里的窗帘,以免吵醒刚刚清创结束昏睡的肖楝,“你瞪我做什么?觉得我亏待小莲花了?在我们这里,小莲花可是难得的智将呢,我没可能让她冲锋陷阵。” 她压低声音,语调轻缓,语气沉重: “韩令叛逃后,我一直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直到他逃到歌乐城,我才在他的线人手里,发现了这些石头的妙用。小莲花一向博学多才,我就让她帮我研究。 “有内力的人每次接触到石头时,总会被内力所伤,研究很难进行下去。没有内力的,难以运用石头中的能量,更是于此无益。一来二去,能够推进实验进展的,只剩下小莲花一个人。愿意继续为此研究下去的,也只有她一个人。” 李凤龙的手指轻轻搭在徐竹琛肩膀上,一根一根,缓缓收紧:“小莲花忘了一切,忘记了自己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只记得‘肖楝’这一个名字。竹琛,她没有记忆,她真的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吗?” 怎么不是?徐竹琛很想反驳,想要告诉李凤龙,她想起来了,想起来两个人年少时相处的片段,想起来了有自己的过去。 可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清晰笃定地告诉她,肖楝不记得。 徐竹琛是这场大戏的搅局者,为了李凤龙的计划顺利推进,肖楝一定看过她的资料。与她真人相处的熟稔中,有多少是熟知她的生平背景之后,留下的即视感? 她们相处了近一旬,每日每夜,徐竹琛都在肖楝身上看到过去的影子,又丢失过去的影子。她的确是肖楝,她最熟悉的肖楝,她最不熟悉的肖楝。 徐竹琛低着头,忽而又想到肖楝醒来时对她说的话。 “我记得你是竹琛。”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撩开垂下的雪白发丝,一字一句地对李凤龙说:“她忘了很多,但她记得我。” 她没看到李凤龙的表情,但那双干燥温暖的手在她肩上捏了捏,松开了。 “真是受不了了,腻腻歪歪的。唉,我可能真的上了年纪了,受不了你们这些小丫头的相处氛围。”李凤龙咕噜一声喝干了杯中的花茶,抚了抚胸口,“正好东府街不太平,我给你们拨个心大的姑娘吧。这几天我先不来了。” 她站起身,抖抖两条袖子,锦缎衣服穿在精壮的武人身体上,总显得有些不搭调。 “对了。”转身出门前,李凤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竹琛,有时间的话,排查一下你身边的人。在你来的几天前,我向周边的所有城镇都发了‘禁行令’。”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天气越来越热,热到徐竹琛的药从一天一换变成一天三换,仍显不够。七月方才出头,想把凉爽的秋日熬来,还有一段日子。 徐竹琛功体属水属冰,安谧冷肃,本不是个急躁的性子,偏偏和肖楝日日相处下来,什么事都为她着急一番。加上李凤龙提点的几句话,让她更是恨不得亲力亲为。 然而徐竹琛其人,有所为有所不能为。就说这下厨做饭,是韩令做得、岑岑做得、琴心做得、小纸蕉也做得,徐竹琛却做不出来。哪怕卖相已经精巧到宛如艺术品——徐竹琛的一手剑法倒是给了她相当精湛的刀工——真正下口时,最委婉动听的评价也就是“尚能入口,当真能吃”。 至于洒扫洗衣,伺候人的活计,更是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几次为了固定住一块木板而按断肖楝的床板不说,就在七月初一,徐竹琛一定要带着盲眼的肖楝练剑。那一天,所有人都看到了被劈成三四片的碧玉棠梨花下,两道雪白的身影——李凤龙放了话,她们二人跪不够两个时辰,绝对不允许起身。 闲话休提,这将近一月的时间里,徐竹琛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复健练功,准备离开芷阳。 李凤龙的话、那天牢房里疯女人的话,她始终耿耿于怀。再加上在化雨书院残骸中的遭遇,李凤龙多次保证绝非她的手笔,就更惹人疑心。恢复了大半后,她便瞒着肖楝,开始着手调查化雨书院老板的下落。说来也巧,她的下线中正有一个人与那位老板有着债务纠葛,不多时就给出了地名:沅宫。 二十三、半日闲(中) 沅地原是赤焰郡主的封地,郡主在此修建了两座遥遥相望的宫殿,一名沅宫,一名芷宫。芷宫还未完全修好,郡主便在一次出征中与大部队走散,音讯全无。留在沅地的,只剩下一座沅宫,一来二去,此地也被传为“沅宫”。 关于沅宫,历朝历代皆有诗词歌赋留以传颂。其中,溢美之辞不少,批评指摘之作,亦是占了相当的篇幅。 远的不说,本朝开国皇帝禹高祖征伐经过沅宫时,便在珍珠粉铺就的墙上题诗: “残垣败柳谢东风,故国急雨断肠中。 欢声阵阵知何处?娇娃含笑看沅宫。” 此诗虽说于韵脚不合,却点破了当时国破家亡,世家大族沉迷享受不思进取的现状,以赤焰郡主的喜好豪奢,比拟世家大族在乱世中的袖手旁观、自私自利,针砭时弊、一针见血,让高祖一时出尽了风头。 如今,经过二百年的淘洗,沅宫早不是当年粉雕玉砌、画栋飞檐的样子,那些精巧瑰丽的图腾雕像,也在历史的风尘中失却颜色,有些已经不复存在,令人多少有些神伤。 但与之同时,沅宫所在之处不再是皇家禁苑,在破败的沅宫周围,逐渐建立起了许多普通人民的群落。街道纵横、红尘翻滚,百姓的生活在调败的前朝帝王的骨殖上汲取着养分,欣欣向荣,展现出一副平朴却亲切的样貌。 徐竹琛坐在李凤龙的茶室,将资料一张一张摆在桌面上。李凤龙坐在她对面,微微眯着眼睛。手里的茉莉香片有些冷了,却拒绝了雨荷添茶的动作,只是悄声耳语,将她支走。 “怎么我的武器行也在你收集的信息之列啊,竹琛?” 徐竹琛低头看了一眼那张情报,直接抽出递给李凤龙:“凤姐,如今的西北二州,以芷阳为核心,芷阳全境,又以你为尊者。四周的城池,安埠、沅宫,何处能少得了你的部署?” 她这话存了些敲打李凤龙的意思,李凤龙也不恼,也不翻脸,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既然你把我夸得这么厉害,你在我这里查到了些什么?” 徐竹琛在桌面上的情报中选出两张涂了蜡的纸,瘦长的手指按在纸页上,将其推到李凤龙面前。 “陈钟,刀客,一月前执行任务,于安埠、芷阳边界树林消失。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他运送硝石所用的马车。上月末,安埠的几家小型镖局皆拒绝了善因镖局的招揽,更有甚者,以含糊不清的‘炮火’加以威胁。我的人查到,他们的仓库里确有没清理干净的硝石的痕迹,芷阳失窃的硝石,大量流入了安埠的小型镖局。 “就在两天前,陈钟的尸首在芷水下行处被发现。被劫走的马车,仍旧不知所踪。” “江春水、江春风,化雨书院设计者,沅宫人,堂姐妹。除了两张名牒和化雨书院,我查不到任何关于她们的线索。她们最后一次被人目击是在芷阳,十五年前,化雨书院建成的当天,有人看到两位鬓发斑白的妇人相偕走入书院,此后二人不知所踪。 “金梁,化雨书院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主人。五年前接手化雨书院,将石质建筑改为木质,倒卖石材小赚一笔。两年前,书院起火,粥……阿楝在火中失踪,金梁害怕背上人命官司,当夜便离开芷阳。化雨书院遭焚烧后,因为没有在残骸中寻到阿楝的名牒,也未曾发现遗骨,此事便不了了之。 “离开书院后,他一门心思做起了石材生意。因为他所经营的石材多半带着江家姐妹的风格,源头很好追溯。这两年间,他先是跑到了歌乐城,又一路向着芷阳靠近。最近一笔大型交易发生在五月底,王赫的大宴需要三十块千鸟光纹的石板,供货者正是金梁。运送石板的人走的是极为险僻的幽静,故而未被你的人拦下。他们的起点,正是沅宫。” 徐竹琛一条一条念出纸页上的内容,念完后,两纸并作一处,指尖倏然冒出一股幽蓝的火光,点燃了两张纸。 “按照你所说的,芷阳进入‘禁行’后,进出走镖的商队和人员的确大幅减少。但与此同时,一些小路上的进出量急剧增加。我所掌握的情报是,那些能够进入芷阳的人,几乎没有离开芷阳的记录。这招‘请君入瓮’,真是有效啊。” “但是,我注意到,”徐竹琛雪白的脸在蓝光中显得有些鬼魅般的清幽感,“五月底,一支轻装小队由芷阳树林出城,前往沅宫,此后音讯全无。在此之前,唯一出城的,是带我来到芷阳的车夫,和方才养好伤的罗挚。在你的笔记中,却没有这一条记录。” “凤姐,这招‘借刀杀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凤龙端着茶盏的手有些酸,她将茶杯轻轻一推,杯子稳稳地平飞出去,正悬在徐竹琛的蓝火之上。 蓝火将青瓷冰裂纹的茶杯包裹,几乎就在同时,瓷杯上的纹路被火烧透,显现出四个金灿灿的大字:隔墙有耳。 徐竹琛反应极为迅速。金字还未完全消失,她的手指已经夹起面前的茶杯盖,两指用力,杯盖向着门外飞去。 一阵清脆微弱的震响传入室内,是瓷器与铁剑相交的声音。徐竹琛力道强横,杯盖飞旋着抵住来人的铁剑,脆而薄的青瓷在两道劲力的对抗之下逐渐飞散,变成尖锐而锋利的碎片,四散迸射出去。 李凤龙手掌一抬,架起一道虚无的气墙,阻住飞向屋内的瓷片。徐竹琛两个闪身出门,一个擒拿手飞出,却被门外的人避过。 不错的身法,徐竹琛心想。她不欲纠缠,拍剑出鞘,便要将其留下。 那人知道自己不是屋内二人的对手,也不敢久留,只是仗着身法还算不错,拼尽全力与徐竹琛周旋,寻求一线生机。徐竹琛正欲施展剑招,却听见李凤龙在屋内哭天抢地: “死丫头!不是和你说了要勤俭持家吗,我的银戟窑珍品青瓷茶具!你再打坏什么,就等着给我打工一辈子吧!” 仅仅犹豫了一瞬,对方已经抓住了机会,屈身一个冲刺,竟冲出回廊,飞跃到堂屋的屋顶上。眼看自己得逞,那人不由得回头嘲讽一笑:传闻中的李凤龙和徐竹琛,似乎也不过如此。 就在此刻,她只觉得肩上一凉,下一秒,剧痛贯穿了她的肩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喷涌而出,溅在她漆黑的面罩上。 黑衣人还未回头,颈上也传来了一阵凉意。 “别动。”一个低低的女声从她身后传来,她们二人极近,几乎是耳语,因而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暧昧,“是谁给了你勇气,让你觉得‘天下第一剑’是个莽撞到要把情报内容一条一条念出声的人?” 冰冷的剑锋贴着黑衣人的颈项转了一圈,抵住她的咽喉。她身后的人将她按在胸前,趁她分神,一手飞速地卸掉她的下巴,又扯下她遮掩面貌的黑色面罩,看也不看便团成一团,塞进她合不拢的嘴中。 肖楝擒住黑衣人能动的一条手臂,反扣在她背上,轻轻盈盈从屋顶上跃下。 她没有错过两个人的交流,也没有错过徐竹琛看向她时,那写满了“我们阿楝就是可靠”的眼神。 肖楝笑了一下,走到插着天青水墨云母石的紫檀木桌前,将黑衣人绑好,这才入座:“你们方才说到哪了?” 李凤龙揉了揉眼睛,无奈道:“小莲花呀,你家的徐竹琛,方才在桌面上蘸着水,写给我看‘阿楝今晚为了隐蔽行动,穿了一身干练的黑衣’。演这一刻钟的戏,我连你今天一日三餐吃的什么都知道了。” 肖楝不自觉地勾起嘴角,面上一丝一毫不好意思也没有。她将徐竹琛的剑还给她,二人眼神相触时,尽是含情脉脉。 李凤龙实在受不了这个肉麻的氛围,装模作样地搓了搓手臂,感叹道:“哎呀,老了老了,受不了。”也不知道是受不了忽冷忽热的天气,还是受不了眼前腻腻歪歪的两人。 她索性将眼神投到被捆起的黑衣人身上,替她合上下巴后,从怀中掏出一本花名册,随手一翻,笑道:“这不是之前请愿大会上末席的周堂主吗?怎么今日有空,来做我武器行的梁上君子?” 周济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李老板,周济输了。这笔悬赏金,看来只能假手他人了。” 她的眼光冷冷地落在肖楝身上:“我只听闻李老板的两位食客还在养伤,却不想你们二人已经恢复。周济失算,甘愿为您卖命。” 肖楝与徐竹琛对视一眼,又看向周济,忍俊不禁:“周堂主,倘若我家老板说不接受您的投诚,您又要如何呢?” 周济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又迅速红透了,她咬着牙道:“不,不可能,我,我周济并非无能之辈,只是、只是这次……” 眼见她语无伦次,李凤龙这才笑着开口:“好了,周堂主,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加入,我准许了。” “只是——”肖楝拖长了声音,补充道,“下次想要投诚,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与‘天下第一剑’比试切磋。我们李老板,哦,不,我们耀阳盟主李凤姐已经决定了,广招天下英雄。你已经是这几天的第五个‘刺客’了。” 周济的面色又是一阵红白,她的右臂一阵抽搐,想来方才是一直忍着痛,此刻眉头蹙起,真的要哭出来了。 徐竹琛看她俩这样调戏周济,不由得有些无奈地笑起来。她看了一眼肖楝,见她点了头,便将指尖又凝聚起一股蓝火,瞬间打入周济右肩。 肩膀中的痛觉如同化掉的坚冰,一瞬间融化在火焰中。周济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几人,浑然不觉绳子已经断开,自己也恢复了行动能力。 “方才说过了。”李凤龙坐在徐、肖二人中间,笑容中透出一股镇定自若的气势:“我啊,耀阳盟主李凤龙,广招天下英雄。” 她左右环顾了一遍,见徐竹琛和肖楝分明隔着她在眉目传情,忍不住腹诽:当然了,单身的英雄更好。 二十三、半日闲(下) 唤雨荷来送走了周济,李凤龙重新坐下,眼神淡淡地落回了桌面的情报上。 徐竹琛方才提到的“借刀杀人”,尽管只是为了引诱周济上钩的诱饵,却也多少点出了李凤龙心中的想法。 徐竹琛整理出的线索,千头万绪,却皆指向了“沅宫”一处。其中,无论是关于“车夫”和罗挚的线索,还是徐竹琛耿耿于怀的有关肖楝的线索,大多是李凤龙明里暗里提点帮助,放给她的。李凤龙痛失手下,又丢了一车硝石,计划险些没有推进。跟去追踪的人皆尽音讯全无,她脱不开身,更是恨的牙痒痒也无计可施。 如今有徐竹琛在,她断然不可能如同李凤龙一般瞻前顾后,罗挚是徐竹琛亲手送走的,她心中也默默担起了这份责任,不会将她的安危弃之不顾。更何况,徐竹琛不会亏待罗挚,就更不可能在肖楝的事情上让步半分。 借她这把锋利的刀,去诛杀忤逆“耀阳盟主”的人,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李凤龙抬起眼,淡淡地扫过那两个人。她起身叫了雨荷过来的一会子,徐竹琛和肖楝早就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一起去,此刻正对着一杯茶水嘀嘀咕咕,时不时发出怪异的笑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李凤龙咳嗽了一声,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波澜不惊:“我这儿还不至于买不起杯子,你们两个人凑在一起,是那个杯子里的茶更香还是怎么着?” 徐、肖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肖楝用手肘碰了碰徐竹琛,徐竹琛的手指在茶盏上面扫过,李凤龙看到白瓷茶杯上结出一层雪白的冰晶,还未开口提醒徐竹琛这也是古董,就看到徐竹琛将茶杯竖起: “凤姐,你看,这个图形像不像你?” 李凤龙往杯中看去:只见五根细细的茶叶梗被拼成一个五边形的边框,勾勒出她的“脸”,边框里粗粗细细几根茶叶,按照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上下排布好,横横竖竖,除了能勉强看出个人形来,可谓和李凤龙毫无关系。 她深吸一口气,手里抓起一颗瓜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到徐竹琛嘴里去。 徐竹琛反应也是灵敏,脖子一转,回过头时,嘴里正叼着那颗瓜子——瓜子皮都没有咬破。 李凤龙看她那副得意的样子,抬手又抓了一把瓜子,她瞄着徐竹琛的眉眼威胁,还没发射瓜子,就看见肖楝将手平伸到徐竹琛面前,徐竹琛的牙齿轻轻巧巧咬开那颗瓜子,洁白的瓜子仁掉到肖楝手心,她扭头将瓜子壳吐在秽物桶里。 李凤龙实在有点受不了这戏码,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手指一搓捏碎手里的一把瓜子,将碎成粉末的瓜子仁一人一把塞在徐、肖二人手中。 “慢慢吃,姐姐还供得起。” 等到三人的掐架终于告一段落,李凤龙总算收起戏谑的神色,开始一张一张研究桌上的情报。 有关陈钟的几张信纸,侧边都有肖楝的批注,字迹硬朗,条理清晰。金梁的情报,徐竹琛也没有瞒着肖楝,那本就是和她息息相关的事。车马、行程、干粮、盘缠,一路上的种种安排,徐竹琛都是动用了善因镖局和自家作为盐商的人脉,安排了两人份。 李凤龙用纸页挡住嘴唇,掩盖住自己的一声叹息。 “你们二人拿定主意了,要一同出发?” 徐竹琛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无措,她抓了一把瓜子,一颗一颗嗑开,听到问话,也只是僵了一下,头都没抬,似乎李凤龙问的不是她。 李凤龙又转向肖楝,肖楝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水,左右两只手的小指上都戴着戒指,一蓝一红不间歇地发着盈盈暖光。 这是徐竹琛的创举,她将内力注入两块石头中,一块连着她自己的功体,另一块附着在肖楝残存的功体上。戒指上放出的内力与平常习武之人周身的内力并无区别,对于周遭环境极为敏感。又因着两枚戒指与两人相连,二人之间能够共享彼此的“视觉”。除了不能视物以外,肖楝日常的行动已经不再受到视觉缺失的约束。 这是徐竹琛在镇南时摸索出来的方法,只是那时她年纪还小,内力也不够精纯,无法支撑得起观察周遭的需求。如今她用内力帮助肖楝,也是还了当年在镇南受到的恩情。 她其实更想从肖楝的记忆中寻找当年自己恢复视力的原委,但肖楝的记忆似乎总是闪烁的,无数个模糊的碎片交叠在一起,像是无数个闪光的点,却只能转化为只言片语,一块一块,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察觉到李凤龙的视线,肖楝转过头,笑容浅浅的:“凤姐,正如您之前说过的,我在芷阳城里第一次出现,就是在化雨书院。无论金梁知道什么、见过什么,他都一定是芷阳城中最了解我的人。”她抬起茶杯,稳稳地向着李凤龙敬去,“您的大恩,我此生都无法回报完,今日以茶代酒,此后若有用得到肖楝的地方,我必竭我驽钝,只求能回报万一。” 她这话说完,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徐竹琛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变得晴朗了些,她抬起头,接过茶杯,与肖楝对上视线,会心一笑,李凤龙却盯着肖楝的手,看见她轻轻地转了转右手上的红色戒指,又忍不住有些想要叹气了。 “你要明白,你我之间不只是利益交换的关系,我们是合作伙伴。作为伙伴,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一句——”李凤龙的眼神转向徐竹琛,一字一句地说,“无论竹琛强大到什么地步,你们二人今晚既然决定一起亮相,之后,也一定会被作为两个棘手的目标来清除。小莲花,你到底是内力全失、视力也要靠竹琛的内力,你……” 她并没有把话说完,但肖楝听得出她咽下去的半句话:你能保护好自己,不给徐竹琛拖后腿吗? 徐竹琛也听出了她隐含的这层意思,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茶杯。肖楝轻抚了她的手臂,点点头:“是。凤姐,我先前和你提起过,我想要将运用这‘石中内力’的方法总结为一类功法,在竹琛的帮助下,我大概做出了一个框架。”她顿了一下,“说来也奇怪,虽说脑海中的记忆很模糊,但我总觉得,这门功法我曾接触过。” 她轻轻抓住徐竹琛的手,徐竹琛沉默了一下,从前襟中掏出一卷书册。 书册的墨蓝色封皮上没有名字,内页平整、两种字迹间相错落,一看就是两个人共同完成的。李凤龙将目录扫视一遍,翻开内页,仅仅扫视了几页,脸色便逐渐黑成了徐竹琛的同款。 “这是你们——”她看了一眼徐竹琛,心下了然,便转向肖楝,“是你想出来的?” 肖楝的脸色不变,却将红色的戒指攥进了手掌心:“是。” 李凤龙将手臂支在圈椅上:“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不打算说?” 肖楝总算变了脸色:“……凤姐,我绝无异心,也从未想过将书发行,只是此书并未定稿,尚且……” 李凤龙冷笑一声,幽幽说道:“并未定稿?你已经将修习的所有要点都写在上面了,只差文稿润色,放到市面上,不知有多少人争抢。”她话锋一转,语气更是冷了几分,“至于没有润色的原因,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肖楝将戒指攥得更紧,她还未回答,李凤龙却猛然发难,徐竹琛手中的茶盏被打翻,滚烫茶水径直飞向肖楝。 徐竹琛身体反应得比思考更快,还未理解李凤龙的做法,双手已经结了一道冰霜射出。李凤龙却不给她机会,一道劲力打飞徐竹琛的冰霜,摆明要看肖楝的反应。 “内力流经身体,损伤心脉,以血化之,以血愈之。你的眼睛已经遭此反噬失去视力,你还要继续修炼?” 徐竹琛倒吸一口凉气,反手一道内力打入肖楝左手佩戴的蓝色戒指。肖楝感知到这一切,对李凤龙的心思一清二楚,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戒指露出来,右手一抬,一道火焰蹿出,正正将飞来的茶水烤干。 徐竹琛松下一口气,肖楝手中的火焰却忽而消失,红戒指上的光芒也瞬间消散。眼见残余的茶水来势汹汹,李凤龙背过身,将手一挥,那半盏茶便如同被她打了一巴掌,横飞出去,泼在地上。 与之同时,肖楝的脸色一瞬间白如石灰,她按住胸口,眉头紧皱,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鲜血。她的脸上失了血色,双眼却迅速爬上了一层鲜艳的火红。 血液喷溅在地面上,被茶水冲刷成浅淡的粉。李凤龙拦住徐竹琛,只是让她在一旁看着。 “你知道她在练习这些反噬自身、伤害身体的法子,也知道心疼,为什么不阻止?” 徐竹琛克制住冲上前的动作,血红的双眼睁大,睫毛颤抖着,不发一语。 李凤龙挑眉,她低下头,看着徐竹琛的眼睛,又看向她目光中的肖楝。 两个人,一黑一白,都是血红着眼睛,拼命克制着自己。肖楝克制的是功法反噬带来的疼痛,徐竹琛盯着她,却像是共享了她的疼痛。 李凤龙一瞬间理解了——她们二人清楚的知道练习功法的后果。以她对二人的了解,徐竹琛不会放任肖楝伤害自己,但肖楝决定的事情,不会被改变。 肖楝并非要以轻功为徐竹琛做辅助,她要成为徐竹琛真正的助力,哪怕用这种极端的法子。她不是等待徐竹琛拯救的花朵,她要亲自了解自己的过去,要站在徐竹琛身边。 徐竹琛知道,她明白她的意思。她做出了选择,她接受肖楝狂妄自不量力的要强。 李凤龙看着她们二人,无奈地将手撤开。徐竹琛一步冲到肖楝身前,两手熟练地开始运气,也不顾自身的伤势才刚养好,便源源不断地为肖楝填补起身上的亏空。 这两个人、这两个人。 李凤龙重重地坐回圈椅,疲惫地问道:“你们两人什么时候走?” 肖楝抬头看着她,声音嘶哑:“十七。七月十七月圆向亏,宜出行。到时,我们再向您辞行。” 李凤龙叹了口气,扔过去两枚玉质平安扣。 “去吧,越早越好。你们养好伤就快点走,别在我眼前乱晃,给我添堵。” 她说完,拍手叫来纸蕉,转身就要走。似乎察觉到徐竹琛的视线,她出门时顿了一下,低声说:“至于那本书,我替你们收起来。肖楝,不要再写,也不要让任何人修习这门功法。” 二十四、沅地(上) 七月十七日,入夜,禽鸟归巢、灯火将息,芷阳城万籁俱寂。月光很好,清亮亮一片洒下来。徐竹琛牵过两匹马,与肖楝一同拜别李凤龙,踏着月光和微微结霜的石板,一路离开了芷阳城。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二人循着车夫和罗挚离开的路线一路追踪,一黑一白两匹骏马踏过林间积了一层的落叶,一夜时间,已经出了芷阳,横渡芷水,进入了沅地。 先前说到,肖楝的视觉主要依赖于两枚戒指内的内力探测。她自己修习功法所凝的内力在右手的红色戒指上,聚集起来不仅慢,对身体也多有损伤。出发前,二人便约法三章,肖楝可以在不过激的前提下运用功法,但徐竹琛必须要在一侧护法。至于她左手的蓝色戒指,里面承载着徐竹琛幽蓝的内力,虽说与肖楝曾经的火焰功体相互克制,但胜在稳定可控——控制权在徐竹琛手中。 徐竹琛到底担心这“视觉探测”的准确度,她二人还未曾在激烈的运动中实践过,肖楝与她同乘一马自然是最稳妥的。但肖楝坚持要一人一马,以免被对手看出她无甚内力,反而在中途被截杀。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芷阳的王赫残党多半是欺软怕硬之辈,徐竹琛与肖楝大大方方出城,防也不防,反而惹的他们疑神疑鬼起来。这一路上,一天两夜,除了险些踢到一只松鼠,当真是一帆风顺。 进入沅地时已然是七月十九,天光大亮。徐竹琛脱下斗篷,将斗篷上的露水甩掉,翻身下马,与肖楝一同牵马进了沅宫。 阳州十三城里,以芷阳、沅宫最为核心。芷阳作为一地首府,兼之商队走镖途经南北交通之中枢,周遭驻扎了无数大小镖局,城内商贸发达,经济发展蓬勃,故而是阳州发展的枢纽。 至于沅宫,虽说曾经的名胜早已付之一炬,当地的大小产业也难说谁能起到支柱作用,但因其曾经是墨渊皇陵之所在,又在几次勘探中都发掘出了金石玉器,便引得无数人心驰神往,前来倒斗。只是皇陵入口到底难以寻觅,来的人多半是长久无所获,索性在沅宫当地住下,久而久之,人口已经远超其他几座城市,依托这蜂拥的摸金校尉们,倒也发展出了“鉴宝”这一闻名遐迩的行当。 来沅宫之前,徐竹琛安置好了姜家三姐弟,半真半假地向李凤龙讨要宝贝,说要替她去沅宫看看真伪。李凤龙与她开了半天玩笑,倒是真从百宝箱中掏出一个锦囊,交到肖楝手中,嘱咐道: “这袋东西是从墨渊宪宗陵墓中出来的,几经转手才到了我手上。你将它们送到沅宫紫云街的陆家铺子去,交给她们当家。记住了,这袋东西无论如何不能见日光。” 她说完,又将二人手腕上红绳串起的平安扣翻过来,手心一攥施了什么法术,两颗青白色的玉石里缓缓生出两道暗红的脉络,如同两道血丝。徐竹琛和肖楝都认得,这是“同心誓”,倘若遭遇什么不测,平安扣会抵挡一次攻击后碎裂,并将情况告知李凤龙。 “走吧。”李凤龙擦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看了一眼黑沉的夜色,“周济已经搬过来了,你们不必担心。” 她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憔悴,徐竹琛牵起黑马的嚼头,心想,她终究不是二十出头天不怕地不怕、在金银楼杀进杀出两个来回的李凤龙了。 沅宫的街道比芷阳要新不少,街道两侧也多是近二十年兴建的多层建筑。不同于芷阳几进几出回环精巧的大宅院,此地富豪的多层建筑也多是庭院狭小、装饰简约的独栋,不知是否与本地产业相关。 二人进城走的是小路,方圆几十里内没有人烟。两人走到一棵大槐树下,放马儿自己去吃草,因着露水打湿的草地上满是泥泞,便默契一笑,双双飞身跃上槐树的枝桠,解开腰间的葫芦。 葫芦里装的是茶水,一路下来,还剩小半壶,晃晃荡荡,一口入喉,倒让徐竹琛有些醉了。西北之地入秋比南方早,树下一片芦苇荡已经吐出芦花,密密匝匝,如同连绵雪海。秋风乍起,雪白的芦花翻起一层浪潮。徐竹琛心荡神驰,向后一仰,在肖楝一声短促的“竹琛”中,她半个身子从树上翻下去,两脚却灵巧地一勾,稳稳勾住树杈,从树枝上倒吊下来。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她的身子荡荡悠悠的,声音却中气十足。枯黄的槐树叶落在她脸颊上,她伸手抓住,轻轻一用力,叶片飞到肖楝怀中,稳稳落入她的手心。 肖楝看不到眼前的美景,却能感受到徐竹琛的感觉,她捏住叶片,索性闭上眼睛,倚着树干笑道:“悠悠兮江水,长风逝兮芦花飞。遥遥兮故园,虽万里兮吾亦相追。”芦花堆叠,云絮滚涌,徐竹琛倒吊着,眼前是美不胜收的画卷,耳畔是肖楝的声音。她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脚下一蹬,从树枝上翻身落地,手上已经握住了自己的剑。 她这把剑名为“湛露”,取名自诗经的《湛露》一篇,“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宴宴夜饮,不醉无归。”但她并不爱喝酒,此名该作何解,便难坏了江湖上那些喜欢打听八卦的“百事通”。 鲜有人知,这湛露二字只是为了与她的字相对应。徐竹琛字嘉淇,是肖楝所取,她不常在外提起。这“嘉淇”二字亦是出自诗经《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淇水端竹比兴,又以玉石比拟端方君子,如今这两者都被肖楝用以夸赞徐竹琛,令她实在无法更满足了。 只见湛露剑缓缓出窍,周身寒气翻腾,已然凝结起一片细小的雪花。徐竹琛执剑在手,忽而飞腾如飞鸢戾天,忽而回转如彩灯团团,忽而凌厉如激流飞湍,忽而冷练如寒江覆雪。肖楝闭着眼睛,仅仅从周身翻腾的剑气和耳畔的剑啸,便感受到了徐竹琛剑法的精妙绝伦。她一直听到徐竹琛结束最后一式,方才缓缓睁开眼睛,吟诵道: “月娥来自广寒宫。步摇环佩丁东。戏鸾双舞驾天风,雪满云空。 “一剪玉梅花小,九霞琼醴杯浓。凤箫千载莫匆匆,且醉壶中。” 她盯着徐竹琛,眼中的钦佩毫不加以掩盖:“竹琛,这是你自创的剑法吗?可是名为‘广寒剑法’?” 徐竹琛大喜,脚尖点地,白衣秋水不染尘,几步跃到肖楝身侧的树枝上,稳稳站定:“阿楝如何得知我心中所想?莫非你真是我肚中蛔虫,又或者你能看出我的念头?”她收起湛露剑,两手合作一处,蹲在肖楝面前问道:“若是如此,阿楝猜猜我手中写的是什么?” 肖楝将左手的戒指微微一转,蓝光闪动,徐竹琛只觉得掌心一热,抬头便撞上她坏笑的眼睛:“无论是什么,现在都只是一滩水了。” 徐竹琛也笑起来,手掌一用力,那点水痕也被蒸发无踪。她正要和肖楝诡辩几句,却见肖楝轻轻盈盈从树上跳下,唤来马儿,从褡裢里取出来了一把剑。 这是徐竹琛为肖楝准备的,剑身黑红二色相间,是为陨铁所铸,故名为“星陨”。虽说肖楝受各种限制,尚且不能用长剑,但平日里拿着装装样子,也足够吓退一批宵小了。 这会子肖楝解下袖中小剑,拔出星陨,徐竹琛心中有些不解,却也激动起来,对接下来她的举动隐隐怀抱起一份期待。 却见肖楝单手握住星陨剑,试探性地抚上剑尖,确认了剑的长度,这才将剑身抬起,利落地挽了个剑花。 紧接着,星陨寒芒一闪,剑身扭转,以凌厉的攻势劈出一击。肖楝脚步迅疾,几个旋身,剑芒随她的动作而上下翻飞,寒气四溢,雪片飘飞,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剑身起落,剑招连贯,徐竹琛一动不动地看着肖楝,心中的惊喜简直如同几万只趋光的飞蛾,恨不得撞破她的身躯,飞往肖楝周身。 一招一式、一步一息,或有滞涩之处,却瑕不掩瑜,分明是徐竹琛方才的“广寒剑法”。 雪意、雪起、雪风、雪飞、雪骤、雪漫、雪涌、雪肃。徐竹琛所创的广寒剑法共八式,就在此时此地,被肖楝一招一招,全部复现出来。 徐竹琛眼见她将“雪肃”的最后一个收势做完,手臂却悬在空中,没有放下,便猜出她对于这最后一式有所不满。她上前几步,湛露的剑鞘喂招到肖楝剑底,二人又将雪肃重新完成一遍,这一遍的衔接要顺畅许多,肖楝却仍旧蹙着眉头。 “竹琛,你可不可以将最后两式连起来做一遍。”肖楝撑着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显然也说不出来自己的不适感是从何而来。徐竹琛想要将她放在马上,肖楝拒绝了,“我在这里看得比较清楚。” 徐竹琛从善如流,湛露出鞘,剑身寒芒如电,身形变幻、行云流水。两式剑法结束,她方要收剑,剑身之下却铿锵一声,是星陨。 星陨的上挑极为有力,徐竹琛当即后退,见招拆招,与搅局的肖楝周旋起来。肖楝一击不中,向后一跳,上身却猛然一旋,长剑脱手飞出,直逼徐竹琛咽喉。竹琛反应极快,迅速抬起湛露,电光火石之间,两剑锋芒相抵,一瞬间火光四溅。 如同石破天惊,徐竹琛手臂一抬,将身一侧,看上去腰腹露了空门。肖楝握住星陨转向,还未触及到她的破绽,徐竹琛手中湛露横刺出去,力量之大,几乎将星陨横断。 肖楝登时被她将剑打离了手,险些自己也飞出去。徐竹琛上前扶住她,还未替她顺气,却见肖楝哈哈大笑起来。 “一息之间,一招之间,你竟然悟出了剑招的缺陷。竹琛,竹琛,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加天才之人。” 她伸出手,捧住徐竹琛的头,一双眼睛又涌上了赤红的血色,里面翻滚着的,却是满满的痴狂。 “当今这天下,我只认你一个人可与我为伴。竹琛,我甘心死在你手里。” 二十四、沅地(中) 二人一路赶来,未曾休息,此刻悟出剑招的变式,匆忙记录下来后,皆觉得有些精疲力尽。徐竹琛尚且有内力调息,肖楝实在有些支撑不住,草草吃了两口干粮后便歪倒在徐竹琛怀里,由她抱到树上去歇息。 她们二人约好轮流站岗,肖楝醒来时,却已是奄奄黄昏,倦鸟归巢。她紧张地四处感知,却发现徐竹琛早已坐在树下,抱着湛露睡着了。 肖楝心中一时升腾起了些无以言表的幸福感,就好似她们不是在追缉潜逃的嫌犯、找寻她的过去,只是一对轻剑宝马、快意恩仇的江湖游侠。她抬起一只手,感受到温暖的夕阳落在皮肤上,便不由得猜想,一身雪白的徐竹琛此刻大概也沐浴在夕阳里,半个身子都是暖融融的橘黄色,白发落在湛露的剑鞘上,一派脉脉温存。 若是有这样一个瞬间,这一趟旅途经历怎样的坎坷也值了。 徐竹琛沉睡着,肖楝便只能用戒指中尚存的内力去感知周围。她有些口渴,便轻手轻脚地从树上跳下,唤来白马解开水壶。不想一时错拿,竟喝了几口李凤龙灌进去的酒——不出意外,本来是用来整蛊徐竹琛的。 也怪她喝得太急,平日里的酒量不知去了哪里,烈酒入喉,登时一阵头重脚轻,只觉得身子都绵了。脑海里像是一团蓬松柔软的棉絮,挤占每一条思绪,晕晕乎乎,只记得自己要去找徐竹琛。 竹琛、竹琛。竹琛的内力牵引着她,将她踉踉跄跄的脚步牵引着,一路跌跌撞撞走到徐竹琛面前。 徐竹琛的呼吸很稳,周身环绕着一股淡淡的冷香,如同流转的雪风,又如同结满雾凇的松林,凛冽好闻,却又礼貌地划出自己与他人的距离。 真像竹琛,凛冽的、清峻的、强悍的,明明如此强大,如此吸引人,却又格格不入,让人望而却步的。 肖楝忽然有些遗憾。徐竹琛闯入芷阳后,她翻遍了李凤龙给的资料,又在对战前仔细研究了徐竹琛的招式,却独独没有想过好好看看徐竹琛的样貌。 如今的徐竹琛,在她有限的感知中,只剩一个模糊的形状——散下的长发,俊美的脸庞,颀长的脖颈,一身裁剪合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一双黑底绣二龙戏珠的银白短靴,还有一把银亮纤长、冷如千年玄冰的剑。 肖楝闭上眼睛,试探着伸出手。 ——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柱体,是湛露。 她并不记得徐竹琛,那些资料并没有给她熟悉感。甚至二人在擂台上对战时,她依然没有对徐竹琛的记忆。那时她的主要任务是刺杀王赫,面对徐竹琛,心中只觉得这个对手不是一般的难缠。 ——沿着湛露雕龙刻凤的剑身向下,是徐竹琛环抱在胸前的双臂。 但李凤龙却总是微微笑着,用微妙的语气和她提起“徐竹琛”这个名字,一次又一次。徐竹琛、徐竹琛,仿佛徐竹琛对她肖楝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存在,又她与她之间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系带,将两个人紧紧捆绑在一起,提及分开便伤筋动骨。 ——竹琛的袖口扎得很紧,一身白衣贴着她肌肉显著的臂膀,一路延伸到两肩。肖楝的手指掠过徐竹琛的脖颈,一根一根爬上她瘦削的下颌。 李凤龙是个有野心、有能力的人,最擅长隐忍不发、一鸣惊人。肖楝喜欢她身上玩世不恭的一面,可她不喜欢看到李凤龙的那种笑容,那是一个悲伤的笑容,让肖楝自己都产生了错觉,仿佛徐竹琛不是她即将会面的对手,而是一位将她与世界联系起来的故人。 ——竹琛也太瘦了,她想,简直就像一具练武的机器。 “还是不要来太多故人了。”李凤龙在武器行送走徐竹琛后,对着坐在屏风后戒备的肖楝懒懒散散地说,“一个人如果只留在你记忆里,你就只记得她最好的样子。”肖楝深以为然。 ——坚硬的是她的下颌角,柔软的是她的脸颊。竹琛的脸颊总是没什么血色,柔软但紧绷着,总是冷冷的。肖楝借着酒劲揉了揉徐竹琛的脸,想让她的脸庞温暖一点,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幼小的女孩,似乎也是白发红瞳,一脸无奈地被她揉着两颊。 可当徐竹琛被姜立人一剑刺穿时,那逐渐漫出的鲜血如同一柄利剑,瞬间刺入她的双眼,险些将她一并贯穿。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利剑化身千万根针,在她的脑海中拼命地翻搅,誓要将她的头颅剜出一块空地,将徐竹琛放进去。细细密密的痛觉如同蛇毒,一点一滴渗透到她的每一处关节、每一个毛孔,肖楝口中一阵腥甜,她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清脆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竹琛。” ——徐竹琛的嘴唇很薄,抿嘴时看上去有些凶。她的鼻梁又高又挺,像一座窄窄的山脉。 千万根针扎得更深,转着圈地向下钻,她脑海中响起无数细小的声音,冰冷的、尖锐的,像刀剑相撞的嘶鸣,一声一声说着:“竹琛。竹琛。徐竹琛。” ——她的眉骨也生得好看,高高的,雪白的眉毛摸上去柔软细腻,一根一根在她手下亲昵地倒伏。 徐竹琛,徐竹琛。像一个极度恶毒的诅咒,像一面边缘锋利的镜子,自顾自地碎成一片一片,悉数扎进她的身体里。每一个破碎的镜面都映照出徐竹琛,幼小的徐竹琛,挺拔的徐竹琛,白衣白发的徐竹琛睁着一双红瞳,透过镜面看着她,流着血的徐竹琛微微抬起手,明明痛得流泪,却笑着对她说: “阿楝,不要哭。” ——竹琛的眼睛…… 她的记忆在这里倏然断裂,如同陷入纯黑的绝境,连自己都无法感知。徐竹琛的样貌和她的视力被一同剥夺,残留在她记忆里的,只剩下散乱的白发、染血的白衣、苍白的嘴唇,以及鲜红的血。徐竹琛的血从七窍五脏流出,从她鲜红的眼睛中涌出,不合时宜地染红这一切。肖楝伸出手,想要堵住那些黑沉的血洞,她的手却穿过了徐竹琛的身体,只抚摸到一地的温热湿腻。 肖楝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倏然抽回双手,在脑海中告诫自己这都是假的,却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右手小指上的戒指。 徐竹琛的本意是将两枚戒指戴在两人的手上,肖楝戴雕刻莲花的红晶石,她戴雪花形状的蓝晶石。但两枚戒指分属两人,内力传递的效率太低,徒增负担。一来二去,徐竹琛也接受了这种粗暴的方式。 只是,既然两枚戒指都在肖楝手中,她想要继续她关于“变化内力”的研究,也就方便了不少。 她对自己有着相当的自信,这门功法的确伤身,但她隐隐有种预感,这门功法一定有什么关窍可以改变这种竭泽而渔的现状,只是被她错过了。 实践出真知,她不介意用自己来实践。肖楝深吸一口气,方要运功,右手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刺痛,令她不由得捏紧两手,幽蓝色的光芒乍然亮起,映照出了眼前的世界。 徐竹琛已经醒了,一只手按着湛露,另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她的内力经由戒指流转在肖楝身上,源源不断,细致到可以描摹清楚她每一根颤动的睫毛。 以及她失落的眼神。 “我做了一个梦,阿楝。我梦见我来了芷阳,却没有见到你。”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周身的寒意却清晰起来,“我梦到你了,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阿楝,你现在的确在我身边对吗?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和你一同面对困难,不要瞒着我,不要伤害自己,好不好?” 肖楝一瞬间僵住,继而意识到,徐竹琛在她刚刚触碰到她时便已经醒了。 她周身的冷流本就是最好的防护,只不过方才徐竹琛收敛了冷流的威压,没有制止她的接触。 肖楝晃了晃手腕,徐竹琛登时将手松开。她并不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疼痛,但看到徐竹琛低着头的样子,便猜测方才竹琛有一瞬间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慌的。这或许就是李凤龙爱说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妒,由爱故生怖。 肖楝实在有些想笑,又怕徐竹琛的头埋得更低。这些天,她躺在病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向竹琛提问,竹琛也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将她们的过去讲给她听。她的声音很动听,引人入胜,那些故事里的主角,有时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有时是一棵开满繁花的树,有时是万籁俱寂的夜空中满天繁星闪烁,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两个年纪相仿、志趣相投的女孩子。 “是你和我吗?”肖楝不记得自己问过多少次。 “是我和你。”每一次她问出口,都会得到徐竹琛一模一样的回答。 肖楝垂下手,在戒指描绘的图景中找到徐竹琛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握上去。 “竹琛,相信我。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的,毕竟,我猜你早就忘记陆家铺子在哪里了。” 二十四、沅地(下) 又是一夜,骏马从芦花摇荡的浅沼湿地旁飞驰而过,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踏过绵绵夜雨,总算在天亮前赶到主城。 主城是沅宫中心三区的统称,雪城、木群、金盆三地形如三叶苔,在沅宫东南角,正是传闻中墨渊帝陵所在处。城门守卫松散,许是这些天受到芷阳巨变的影响,进出城门的人每一个都看着有些惶惑。 肖楝马在前,束发黑袍,看上去便不好接近。徐竹琛稍稍靠后些,一身米白色的长斗篷遮住全身上下,只露出下半个尖削的下颌。近年来国库亏空,前往沅宫淘金的人不减反增,但是规模和结构都缩小简陋了不少。在淘金的人里,尤以一夫一妻的搭档最为常见。徐竹琛和肖楝的组合,大概也被当成了这种类型。 甫一进城门,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主城与周遭的区别。徐、肖二人一路赶来,沅地郊野县区,好一些的有着较为成型的村镇聚落,荒僻些的,便是一片一片荒芜的沼泽和草甸。间或有些颓败老旧的房子夹杂在成片的湿地之间,也不怎么见到有人生活在其中。 徐竹琛曾经听到过一句话——越是从未在乡野之处生活过的人,越容易诗性大发,想像出农民对于乡村土地的眷恋。她胯下的黑马疾驰过水洼中间的小路,掠过发黄的麦田,那些渺渺茫茫抓不住的愁绪却并未离开她的脑海。 如今二人下马,踏上雪城坚实的黄泥路,心中多少都有些感慨。 天边泛起了一层鱼肚白,一线浅淡的苍白日光从城墙的最高处升起,逐渐将深黑蓝色的天空稀释成蔚蓝。肖楝已经掀起了自己的斗笠,徐竹琛尚且戴着兜帽,不欲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街边起早的小吃摊点已经陆陆续续摆出了桌椅板凳,白粥的香气从木桶里升腾出来,新出笼的包子淌着油水,陶土罐里各家腌制的咸菜被捞到菜板上,随着“哒哒哒”的刀声变成一丝一片,金灿灿绿油油,看上去便引人垂涎。赶晨课的书生学子们背着背篓,一面打着呵欠,一面与相熟的早点铺老板打好招呼,拿上早点往乡学赶去。牵着马的二人与几个结伴上学的女孩擦肩而过,听着一阵叽叽喳喳欢声笑语,徐竹琛被她们的情绪影响,忍不住凑到肖楝面前:“阿楝,咱们今天也去乡学看看?” 肖楝的眼神没有聚焦,嘴角却是勾起的。她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半晌才回答道:“那就要看陆家铺子离得远不远了。” 待到一波一波赶早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徐竹琛才带着肖楝找了一家早餐铺坐定。她点了些店家的招牌,又急着舀了两大碗白粥,一面叫着“好烫好烫”,一面飞快地将白粥放在桌面上。 肖楝看她冒冒失失的样子,实在有些忍俊不禁。她将自己的两只手放在风里吹了一会,准确无误地捏住徐竹琛的两只手。 “我功体热,你和我抢着盛粥做什么。冰遇上火,不久被火化了?” 徐竹琛的手被肖楝握住放在膝盖上,被烫得红肿的指尖上传来了一阵沁心的凉意。肖楝的手指被风吹得凉凉的,却并不青紫,皮肤之下,徐竹琛感受到了一阵柔软的暖流。 “冰化成水,水正好克火,到时不就攻守势易冷?”她说完,又不由得笑起来。她们两个,一个偏要用极寒的功体去端滚烫的白粥,一个非要用极热的功体去给对方纳凉,真是笨得可以。 待到桌上的粥凉下来了些,新出锅的油条也被端上了餐桌。徐竹琛点头谢过店家,夹起一根油条,将金黄油亮的油条撕成一块一块,放进白粥里。肖楝用内力粗略地探了探,看到油条下还摆放着几个三角糕,一小碟叶儿粑,几块甜饼,心里更觉得徐竹琛可爱有趣。她的视力不算灵敏,便也学着徐竹琛将油条撕开,一块一块夹着吃。 陆家铺子在紫云巷,肖楝先前不怎么出芷阳城,但跟着李凤龙,对于周遭的几座城池构造也算得上了解。更何况紫云巷附近也算是沅宫的古董街,稍加打听也便能够得知位置。她索性放下了心,专心吃饭。 这是她们二人一路上吃的第一顿热乎饭,谁也不拘着,都是敞开怀吃。徐竹琛早摘下了兜帽,此刻边吃边哈气,一张雪白的脸上满是红晕,嘴唇也被洒满了油辣子的腌菜辣成艳红色。肖楝吃得快,一碟叶儿粑很快见了底,她迅速咀嚼着食物,却时不时停住手上的动作观察周围。两个人吃掉桌面的早餐,又加要一笼白菜包、一笼酱肉包,两碟陈醋,趁着热气享受食物的美味,吃饱喝足,付账离去。 初秋的清晨还是有些冷,街市上的人来来往往,倒也不显得冷清。肖楝牵着白马在前,徐竹琛在她身后半步跟着,两人兜兜转转,在正午之前总算到达了紫云巷。 若说来之前,二人对于“紫云巷”的热闹还没有认识,到了巷口,便是无论如何也被这热闹的景象震住了。 只见一条巷子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人都只看得见半个身子,踩掉的鞋、碰乱的发饰散落满地,鼎沸的声音让肖楝忍不住皱了几次眉头。挤挤挨挨的人群里,争吵声如同一层厚重的云,盖在每个人头顶,逼得脾气再好的人也心声一股闷气。 徐竹琛见此情景,先在外面找了家茶馆拴上马——这拴马竟要去了她二钱银子,简直令人目瞪口呆。她拉着肖楝的手,运起轻功就要从屋顶接近陆家铺子,脚下一用力,内力荡开,身子向上飞去,却很快撞上了什么东西,直直地落了下来。 禁制? 肖楝身无内力,并未察觉出异常,徐竹琛却有些惊讶。这条小巷子顶端的闷气似乎不全是由于人们的纷扰声,而是的确存在什么东西罩在上方,阻挡她施展内力。 禁制是传说中古老王朝的“血咒”,是种极为隐秘的力量,徐竹琛一时不敢造次,便凑在肖楝耳边,小声道:“似乎有什么禁制在。”说罢,她认命地抓住肖楝的手,往人群中挤去。 走进巷子,更是亲身体会了什么叫做“水泄不通”。眼前的人只剩下半个脑袋、几个肩膀,饶是她俩个子高挑,站在人群中,仍然感受到了一阵喘不上气的压抑。受到禁制影响,这里不能使用内力,也不用担心起什么真的伤筋动骨的冲突。两人确认了一下陆家铺子的位置,便随着人群慢慢向前蠕动。 若说刚刚进入巷子时有些焦躁,走到中心时,不知是不是被磨平了棱角,二人心中不知为何都平静了些。陆家铺子在巷尾,两人挤挤挨挨又走了一阵,身边的人可算减少了,也就没那么拥挤。肖楝放下心来,也就从怀中掏出李凤龙给的锦囊。 方才这一路,人山人海,禁制又极为强力,她的感官受限,几乎是紧贴着徐竹琛才走到这里。越往深处,她的视力也就越发模糊,到了现在,虽说已经没有那么嘈杂,她却已经完全丧失了视力。 不。不只是视力。肖楝将指甲按在皮肤上,用上了些力气,才感受到隐隐的疼痛。她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她只是个没有内力的普通人,按理说,巷子里这种人才是占多数的,但丧失五感的,似乎只有她一个。 快些完成李凤龙的委托,和竹琛离开这里。肖楝压住心中的不安,抖抖索索地将锦囊摸出来,还未拿稳,手指上却猛然传来一阵冰冷的痛觉。 肖楝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锦囊里的东西掉了出来。 李凤龙说过,这东西绝不可以见天日。肖楝深吸一口气,趁着自己恢复了触觉,将所有能够触碰到的东西塞回锦囊,两手用力扎紧。 没有什么漏在外面,坚持住,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肖楝抬手去抓徐竹琛,她触摸到了,那是一只温柔的、温暖的手。肖楝忍不住笑起来,她在徐竹琛的带领下迈过门槛,走进陆家铺子。 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 “她在骗你。 二十五、魏王幡(上) “她在骗你。可怜的小家伙。” 禁制牢牢地压在巷顶,肖楝清楚,这声音绝不可能是传声入密。她的听觉的确有所恢复,但这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耳边,实在太近。倘若真有人能够靠近她到这种地步,徐竹琛早已抽刀相向。 她的内力几乎全部来源于徐竹琛,这里只是不能使用内力,但内力并不会减少。竹琛没有感知,说明这句话只存在于她的识海。 肖楝捏紧空着的右手,一阵湿腻在她指尖化开,是血。 无论方才她碰到的是什么东西,既然划伤了她,自然已经是见过天日的东西。肖楝在识海中为自己做了个相对安全的“岛屿”,方才开口:“你是什么东西。” 声音的主人毫无隐瞒的意思,似乎还觉得她方才的推断十分好笑:“你该认识我呀,我是景正将军的遗物——魏王幡。” 肖楝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识海里逡巡,隐藏在黑漆漆的海浪之下。她站在岛屿上,周身一片光明,尚且安全,便回应道:“实不相瞒,我失去了记忆,对于过去的事情知之甚少。阁下可否为我答疑解惑?” 她刚一说完,识海中立刻翻起一层战栗,冰冷的触感迅速反映在她的身体上,令她不由得浑身一抖。 “哎呀……你把我忘了?不对,不对。” “好好想想,你没有忘。你呀,可怜的小家伙,她,她们,每一个都在骗你。” 肖楝眼前仿佛出现了什么——一棵树,鲜红的树叶,一个黑发的小女孩站在树下,背对着她。她伸出手,还未抓到,就听到一声急切的“阿楝!” 这声呼唤顿时将她拖出识海,强行从风浪与漩涡中将她抽离,不顾她一身湿淋淋的海水,硬是将她拖上了岸。 徐竹琛的声音一声一声在她耳边响起,肖楝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笑着拍拍徐竹琛的手:“我没事,竹琛,我没事。我方才心中似有所感,便进入了识海,看来这里有什么玄机。” 徐竹琛亦有种微妙的感觉,只是她到底内力深厚,不易受到干扰。心中的不适得到肖楝的证实后,她拉着肖楝坐到厅堂的椅子上,开始观察这家有些狭小的店面。 陆家铺子进门即是会客厅,左右两侧共八把椅子,皆是古董,最上位有一把小叶紫檀交椅,光泽鲜亮,应当最为名贵。两边的椅子中央放着两个香炉,幽静恬然的香气从黄铜的雕花寿字炉中飘出,淡雅安神,像身处温暖的室内,闻着幽幽的腊梅与棠梨香气。徐竹琛留意着肖楝的状态,看她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排斥,这才稍稍安心下来。 她们二人进来时,陆家铺子门扉紧闭,前厅也未见一人,只有两边的座椅上并排摆了两杯清茶。徐竹琛的这杯是太平猴魁,是她平日里就喜欢的茶。她抿了一口,茶叶很新鲜,冲泡的水也十分柔软,入口清而润,毫无滞涩感。 肖楝也端着她的茶,却紧紧盖着盖碗,闻不出来茶的好坏。自打落座,她捧着茶杯,一口也没有动过。 她看起来不太精神,这让徐竹琛有些忧虑。她想要催动内力看看肖楝的状态,方一运功,便感受到了禁制的桎梏,只得悻悻作罢。她停止运功,抬手拉住肖楝的手,轻声道:“阿楝,你很紧张吗?” 肖楝的身体有些僵,在徐竹琛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些。她低笑一声,半开玩笑道:“这里的香气对我而言有些冲了。竹琛,我们已经把东西送到了,不如现在就走吧?” 徐竹琛笑道:“我竟完全没察觉出香气的浓淡,我这鼻子自小便不灵敏。”她说着,将肖楝的手拉到自己鼻尖,轻轻在她指尖蹭了蹭。 肖楝的手上沾染了些许室内的熏香,她体温偏高,香气便被渲染得更加馨甜。在熏香之下,徐竹琛又闻到了一股发苦的浅淡香气,如同碾碎的艾草与冷杉树皮,又像刚刚上完油的银质器皿。她不曾在肖楝身上闻到过后一种气味,便将她的手翻过来,疑惑道:“受伤了吗?” 肖楝浑身一僵,险些将手抽回。徐竹琛却极快地将她的两手检查了一遍,松了口气道:“还好没有。” 魏王幡方才让她流血,竟然也是识海中的幻觉。肖楝忧思更甚,她心知不能在此时进入识海,便捏了捏徐竹琛的手,问道:“竹琛,你可知道‘魏王幡’是什么?” 她话音刚落,厅堂的屏风后传来“嘎吱”一声,一个约莫三十岁华服打扮的人从屏风后面绕出来,二人都未听见脚步声,只听到她恭敬道:“二位姑娘,陆女史有请。” 这熟悉的声调和语气,正是方才她脑海中的声音! 肖楝手上的力气登时变重,猛地握住徐竹琛的手。徐竹琛知道她在担忧,便回握她的手,凑到肖楝耳边道:“阿楝,你状态不好,不如在外面歇息。袋子就交给我,我替李凤龙送过去。”她的手一直包覆着肖楝有些颤抖的手,声音也轻轻的,竭力想让肖楝平静下来。 肖楝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她偏过头,轻声道:“竹琛,我……内力消失,我看不见了。” 徐竹琛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好,那我们便一同进退。我在你身边,不用怕。” 二人拖拖拉拉了一会,总算进了里间。里屋的香气更加浓郁,暗色的木质装修下,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女史坐在书案前,正小心翼翼地修复一本古书。徐竹琛轻轻凑到肖楝身边,将屋子的布局讲给她听。 “进来了?”陆女史看了她们一眼,低沉的声音不冷不热,“我还以为你们还要拖一会呢。行了,魏王幡拿过来。” 徐竹琛抬手要取,肖楝怕她也陷入幻境,便主动取出锦囊,却并未递给对面的人。 “陆女史。”她声音很重,“凤姐说过,此物不可见天日。按照她的说法,陆家铺子应当是不能见天日的建筑才对。” 陆儒雪看着肖楝的眼睛,半晌,将目光又转向了徐竹琛。 “哎呀、哎呀。”她的声音逐渐变得高亢起来,一点一点变化成了肖楝所熟悉的、魏王幡的声音。 “可怜的小家伙,我还以为你已经在她的柔情里迷失了呢。好吧,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肖楝的眼前再次变成漆黑的识海,岛屿不再明亮,海底的波涛更加汹涌澎湃,化作人形的魏王幡像一团黑漆漆的海草,咧开纯白色的嘴唇看着她。 肖楝将手中的锦囊塞回胸口,锦囊立刻化在一片明光里。她看着逐渐清晰的魏王幡,不由得笑起来。 “我认识的徐竹琛,不会在队友状态欠佳的情况下,选择独自执行任务。” 二十五、魏王幡(中)1 三百年前,还只是一员小卒的奔雷将军景双途经郊野,偶然遇到了被狼追到绝境的年轻魏王。 “‘救救我吧!’魏王说,‘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兰知清指着巨大画幅上的两个人物,绘声绘色地讲道,“景双将军四下看了看,狼群龇牙咧嘴地向着魏王包围而去,个个眼露凶光,凶神恶煞。她心中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选择拔出长刀,与狼群对峙。” 兰知清的手指游弋到画幅的另一块区域,那里已经没有群狼,只剩下两个衣衫破损、相互搀扶的小人。 “‘谢谢你愿意救我。’年轻的魏王十分感激,他拿出了身上的钱财,赠予景双将军,说道,‘你可以向我要求一切!只要你能说出口,我就可以将其实现。’ “年轻的奔雷将军摇了摇头,她说:‘你是一个身陷危难的可怜人,自身难保,我又怎能向你索取呢?不如由我将你送往住处,你安顿下来后,再说报酬的事。’” “一宿又一宿,两人日夜兼程,度过了玉溪,度过了秦水,翻过白雪皑皑的白石谷,趟过冰凌奔流的叶川,两个人终于到达了魏都。魏王十分感谢奔雷将军的一路相助,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认为将军有如此武艺,却只能做个普通士兵,实在是屈才,便想要留下将军辅佐自己。 “将军却谢绝了魏王的建议,她说道:‘多谢大王美意,只是,我乃金瓯的兵卒,此生便只会效忠金瓯。’说完,她没有讨要任何钱财,只要走了魏王系在手掌上的那块黑色旗幡,以此,作为金瓯与魏国交好的凭证。” 韩令将郑语头顶的毛巾拿走,伸手探了探——紫熏楼的医疗条件足够好,郑语身上最要紧的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笑着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问道:“怎么忽然讲起这古老的故事了?” 郑语闭着眼睛,一张清瘦的脸上,骨骼的运动清晰可见:“这个故事是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在睡前讲给我听的。”她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开玩笑道,“小的时候听多了忠君报国的故事,长大了,才明白这有多难做到。” 似乎被呛到了,郑语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韩令忙站起来,将一旁的艾草熄灭几根。六月天还热得很,蚊虫滋生,紫熏楼里也热得很。 “再过约莫一个月,我们也就可以动身了。”韩令的声音也在热气里显得有些闷,“眉川就在古金瓯城,那里有不少卖金瓯话本的铺子。” 郑语笑起来:“好。这些年来,许多故事都被我忘干净了。” “这夏日呀,真是长得扰人。” 将军。魏王。救助。约定。家国情怀。魏王幡。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肖楝耳边响起,带着些惋叹的语调: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你忘了吗?” 不是这样的? “魏王幡里蕴含的是什么样的感情,你忘了吗?你感受不到吗?” 魏王幡? 肖楝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她躺在岛屿坚硬的岩石上,眼前缠上了丝丝缕缕漆黑的丝线。她想要抬手撕开那些丝线,却根本无法行动,浑身上下都是一种黏腻的紧绷感,像是被层层捆缚,不得脱身。 一个模糊的人影走到她面前,漆黑的,扭动的,却令她感到熟悉的—— “——肖楝。” 一声呼唤回荡在漆黑的空间里,识海的波涛一层一层冲击着她的精神,她身下的岩石块块破碎。 “你感受不到吗?” 她睁大眼睛,她看到了。 一个金甲银刀的人背对着她,一手捏着漆黑色的旗幡,一手捏着一把刀。她半跪在苍凉的山顶上,金色的盔甲已经老旧破损,斑白的长发从牡丹盔下散落下来,如同一段烧尽的烟灰。 “陛下……”——肖楝听见了她的声音,和那身盔甲一样古老,一样残破——“老臣今日来不及向您辞行。往后,愿陛下江山永固、金瓯无缺……” 眼前一阵腥风,深红色的血液从刀剑飞溅而出,洒落在山间土石上。那个老迈的女子松开手,长刀落地,发出铿锵一声。肖楝看到她举起手,手中的沾了血的魏王幡随风飘扬起来,银亮的旗尖悬在女子手腕处,摇晃几下,便砸进土石间,一动不动。 “你看到了吧?你能感受到。”魏王幡幽幽的声音像土石间汩汩流下的血液,“魏王幡最后承载的感情,是恨,是景双无枝可依的、苍凉的恨意。” “什么忠君报国、什么家国大义,都是屁话。景双是被逼死的。” 肖楝眼前一阵飞沙走石,山巅的景象极速变幻。她感受到自己正在下坠,这种感觉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战栗。 忽然,下坠的眩晕感消失。肖楝的双脚触及谷底的土地,眼前出现了两人一马,正从山涧中小心地向外走。 “陛下。”马下的人扶着马鞍,轻轻拍了拍骑在马上,浑身血污、裹着毯子的女子,“追兵要到了,陛下先走,臣来断后。倘若臣今日不能回宫,愿陛下回到皇城,收拾山河,还金瓯一个太平盛世。” 魏王幡嗤笑一声,似乎是看够了这种深情款款的情节。 “你看,世人皆知景双曾经救下过魏成王,却不知道她曾经也对康文帝舍命相护。”眼前的景象逐渐土崩瓦解,耳畔只剩下魏王幡的声音,像一块极冷的晶石,“景双是康文帝登基的功臣之首。康文继位后,却无视景双拼尽全力换来的两国和平,只想着开疆拓土。景双重情重义,不愿意去攻打遵守和平合约的魏国,亦不能抗命。两难之下,她只能选择了结自己,换取康文帝回心转意。” “多可怜啊,忠义难两全就算了,可将她生生逼死的,是她曾经舍命相护的人。” 肖楝眼前的丝线尽数消失,眼前的孤岛上插着一杆巨大的木杆,漆黑色的魏王幡挂在其上,在凶猛的海风中猎猎作响。幡面上绣着的纯白的“魏”字已经被染成了焦枯的赭红色,旗幡下银色的晶石旗尖还沾着血迹,在海风里,像一颗凝固的浊泪。 “我是景双的怨念。”一双手搭上肖楝的肩膀,手臂上的甲胄锈迹斑斑,磨损严重,“我是景双的恨意,是她遗留下来的最后一段情绪。” 那双手很温暖,很坚硬:“你答应过我的,你会拯救我的。作为回报,我不会欺骗你。” 无数记忆的片段如同热流,籍由那双手。一点点灌注进肖楝的身体。她的眼睛酸涩起来,识海的意象逐渐平静,却有什么惊涛狂澜,随着热流被送进了她的身体。 远去的时光,破碎的回忆,一点一点拼凑,一点一点重现。肖楝的识海缓慢亮起,她知道,自己即将真正地醒过来。 再次醒过来,完成李凤龙的嘱托,将魏王幡交付出去。再一次……见到徐竹琛。 徐竹琛,徐竹琛…… 魏王幡早已收走了她的手臂,识海之中,不再能见她的身影。留在肖楝耳畔的,只剩一句带着叹息的话语: “她在骗你……” 二十五、魏王幡(中)2 跨进陆家铺子时,徐竹琛的手中忽然一沉。她来不及思考,迅速回身,一把捞住肖楝软软坠下的身体。 “阿楝?阿楝?” 陆家铺子大厅里的几个伙计连忙冲出来,帮手的帮手,招呼的招呼,还有几个忙忙活活地跑到后面去叫人。徐竹琛一概拒绝,将肖楝打横抱起,就要施展轻功离开。 她的努力自然没有作用,禁制压在头顶,内力阻塞,如同被冻成冰的河水,无法流出灌溉。徐竹琛失了内力,想要运功为肖楝调理,更是不可能。她索性将额头贴在肖楝额头上,小声急切地呼唤道:“阿楝,你听得见吗?” “她现在听不见,别这样费功夫了,随我进来。”屏风后转出一位身姿矫健、白发丛生的老妇,她戴着副边缘锋利的镜片,一身华丽的黑底浮雕刺绣暗红色修竹的长马褂,手里捏着一串红白相间的珊瑚佛珠,只轻轻扫了一眼徐竹琛,便扬起了两道长长的眉毛,“你是徐竹琛?小凤龙的朋友,那你们是给铺子里送东西来了。” 她一面说,一面在众人的簇拥中往前走。徐竹琛抱好肖楝,也快步跟上她,随她进了一间帷幔层叠的屋子。 待到进了屋,她屏退一干人等,珠串一甩,对徐竹琛说:“行了,别一直抱着,放下吧。” 肖楝的身子软软的,右臂却僵硬,紧紧地捂在胸口上。徐竹琛依言将她放在床上,还未触碰她反常绷紧的右臂,就看到老妇的手在她面前掠过,一把抓走了肖楝护在心口的东西。 “陆前辈,您——” 眼前老妇瞪大了眼睛,指指自己:“我?别乱叫啊,我只是陆儒雪的朋友,代为看店的。”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黑檀木的小盒子,将肖楝怀中取出的锦囊扔了进去,一眼也不曾多看。 室内到处遮着黑黑的帷幔,密不透风,温度因而比室外要高出许多。空气中的沉香气息被帷幔围在中间,十分浓郁,几乎到了刺鼻的地步。老妇扣上盒子,随手放进身侧的百宝柜里,回身时,见徐竹琛还是抓着肖楝的手,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忍不住凑到她身后: “哎哟喂,有什么好在这要死要活的?她是睡了,又不是死了,哭也没用啊,不如想想办法呢。” 徐竹琛险些被老妇的话激到发怒——这禁制不受她的控制,倘若能够恢复内力,她又何至于如此无能为力?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毕恭毕敬道:“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老妇想了想,吹哨叫来了个杂役,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便撸起袖子,说道:“看好了。” 她说着,一只手掐上肖楝的人中,稳、准、狠,可惜肖楝只是眼皮跳了一下,并未醒来。 徐竹琛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些不受控制,她着实有些怒火中烧了,尚未表现,那年轻的小杂役跑回来,手里端着的一盆水不由分说地向着徐、肖二人泼去,彻底浇灭了徐竹琛的怒火。 这下真是一片混乱,床单、被罩、帷幕、包括徐竹琛和肖楝身上,皆是一片湿透。烛火、香薰尽数熄灭,地板床沿,到处是水痕。老妇实在面上挂不住,便指派了几个“机灵点的”丫头婆子,去伺候徐竹琛沐浴更衣。至于肖楝,她拍着胸口,赌咒发誓道:“交给我,我保证给她伺候的好好的,要不然我把头给你。” 秋日天寒,徐竹琛此时没有功体护身,担忧生病,也只得妥协。她踢上拖鞋,跟着丫头们往后院去,几步路的距离,回头看了肖楝和老妇五六次。 待到她终于离开了屋子,老妇这才敲敲手边的隔板,低声道:“陆儒雪,陆儒雪,快点出来,看看又是什么在作怪。” 室内“嘎吱”一声,一道机关门随着齿轮的缓缓转动逐渐打开。从老妇身边缓缓走出来一个裹着黑衣的女人——白发如雪,肌肤皱缩,浑身上下透露出寒冷的青白色,连嘴唇都是骇人的青紫。女人向外走了几步,老妇便从床边飞快跳下,一把拉住她就往前拽。 “快一点,别磨磨唧唧的,万一真给小孩整死了怎么办?” 陆儒雪见她上前,直接动也不动,两手一伸趴在老妇身上。 “老妇”按了按眉心,又觉得手感过分古怪,便将手伸到脖颈处,将整张面具一把撕下,塞进陆儒雪手中。她背好陆儒雪,又捋了捋一头纷乱的红发,叹息道:“就为了这两个小丫头,你是有什么要紧的理由,非要昨晚熬夜看星盘不可?” 陆儒雪贴近“老妇”的身体,惨白的脸色总算开始有所缓解:“我……看到寄存在魏王幡里的怨念离开了载体,她要去为祸人间。”她说完这句话,身体已经逐渐恢复了正常人的红润,干枯蜷缩的手足也逐渐变得饱满,“文煦,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谷文煦的身体在陆儒雪的“蚕食”之下,逐渐显示出了些许老迈的样子,却又极快地自我恢复。她摇摇头,把陆儒雪放下,二人一同看着床榻上的肖楝,一时间,二人都说不出什么话。 陆儒雪设下的禁制,并非是限制一切内力的使用,而是将拥有内力的人和无内力的人,限定在相同的力量上。故而武者会自觉受到限制,而普通人会感到精力充沛。按理说,这是武者最为脆弱的时候,也是普通人最为强大的时候。 眼前的肖楝,情况却十分特殊——戒指中的内力被封禁,因此,她通身上下,没有一丝属于自己的内力。陆儒雪预感到魏王幡即将到来,便修改了禁制的上限,在禁制所规定的力量下,魏王幡即使与人体亲密接触,也不可能突破禁制,强行将人拖入识海。 除非,禁制还限制了肖楝的其他生命力。 谷文煦看出陆儒雪所想,便开口道:“不可能。禁制在此,哪怕她身上有着什么特殊的功法,也不可能反被限制到如此脆弱的地步。” 陆儒雪也点点头,叹息一声,道:“棋子已经没用了,随便收起来就好。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魏王幡要连种两次‘毒种’才能在身体里生根,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文煦,你去拿一下净瓶,我来祛除她身上的意识。先让她醒过来吧。” 她说着,左手在手腕上一划,一道血痕登时显现出来。谷文煦用净瓶接住她手腕上血液,手指在瓶口一抹,一道青绿色的荧光闪过,几滴血流进瓶底,与瓶底的东西融为一体。 陆儒雪接过净瓶,轻念了句什么,只见净瓶里飞出几滴晶亮轻盈的水珠,登时化在肖楝眉心。水珠消失后,半天没有动静,陆儒雪脸色有些不好,咬着牙想要再逼出些血液,却被谷文煦拉住: “我来,你替我护法。” 她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块黑布,四角绣着暗红色的字,正是“辟邪镇命”。屋内一阵黑气聚集,几乎将摇摇晃晃的烛火吹断。谷文煦咬破手指点在手帕中心,血液顿时被手帕吸收。陆儒雪双手结印,在谷文煦身边隔绝黑气,一道白光裹住她的双手,只见谷文煦手中的手帕一伸,直接贯穿肖楝的胸腔。 “抓到了。”谷文煦笑道。 一瞬间,四周的黑气四散逃离,陆儒雪的护法之下也出现了斑斑点点的血红色。谷文煦抽回手,手中缩着个黑色的眼睛状物体,正滴溜溜地转着。她看了一眼,便按进陆儒雪递过来的瓶子。 再看肖楝,方才取出她胸中的灵物,并未对她造成什么伤害,反而激起她一阵咳嗽。谷文煦与陆儒雪对视一眼,只得重新戴上面具,将她带去沐浴更衣。 “文煦,”她刚要出门,听见陆儒雪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在她身上种一颗‘善因’吧。” 。 二十五、魏王幡(下) 徐竹琛急匆匆地往屋里跑,脚下一个没停住,便迎面撞上了谷文煦。 “怎么了你这是!看不着我手里端着热腾腾的水吗?” 徐竹琛扶着脑袋一迭声地道歉,往屋里瞅了一眼,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前辈。方才得知阿楝醒来,一时心急,冲撞了谷前辈,实在抱歉。”她说着,又向屋里看去。 暮色四合,一层浅淡的黑紫色笼罩在头顶,将稀薄的月色衬得影影绰绰。层云叆叇,灯火幽微,满园竹影稀稀疏疏,庭院里的菊花默不作声地开着,一从一簇,淡雅清幽。这布景雅致独特,徐竹琛却全无心思欣赏,一心只想看看肖楝的状况。 谷文煦知道她高兴,便也没多计较,点头“哼”了一声,便侧过身子放她进了门。 屋里的帘幕已经掀起来了一部分,只有床前还搭着层层叠叠的黑紫色轻纱。徐竹琛撩开纱帘,还未说话,就被帘中伸出的手不轻不重打了一下:“屋里怎么跑进来个登徒子?” 徐竹琛心中有点好笑,手腕一翻,将肖楝的手攥在手心,向外一扯。肖楝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勾着徐竹琛的手往里一扣,徐竹琛未曾想到她如此有力,一时不备,反倒被她扯进帷幕,扑到绣床上去。 屋内香气缭绕,绣床围绕在帷幕之间,正正好将香炉拢在帘中。徐竹琛只觉得自己扑进一片雨后湿淋淋的野竹林里,竹林正中,有一小片未被雨打湿的空地,一个小火炉正在那儿静静地烧着,炉中尽是焙干的桂花。 浓郁的、馨甜的,温暖又柔软的香气。徐竹琛顺势低下头,俯在肖楝脖颈处深深吸了口气,惹得肖楝四处乱躲,一阵哈哈大笑。 “说你是登徒子,你就真做登徒子了?哈哈哈哈,好痒,嗯,别闹了哈哈哈哈……” 徐竹琛心里觉得有趣,两手向着肖楝侧腰的痒痒肉挠去,两个人一阵乱滚,将原本平整的鹅绒床具折腾得乱七八糟。直到谷文煦在门外用力咳嗽了一声,二人才稍微收敛了些,互相搀扶着坐了起来。 谷文煦的声音从帘外穿进来,听上去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咳,你们两个听好了,我不管你们在干什么,等会我进去的时候,把床给我收拾整齐。” 她说完,踏着气冲冲的脚步走了。肖楝和徐竹琛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坐起身来后,二人也不再互相挠痒。徐竹琛没见到肖楝身上有什么明显的伤口,又看着她精神不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问道:“现在身上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方才你的情况看上去有些凶险,谷前辈是怎样治好的?” 肖楝把散乱的中衣系好,一面说,一面笑着瞪徐竹琛:“我没什么事,就是刚刚差点让你闹岔气了。”她披上外衣,拉着徐竹琛也下了床,开始一左一右收拾起绣床来。 “真没事吗?”徐竹琛抱起一团毯子,扔在一旁的椅子上,心中不断感慨这层层叠叠的帘子真的碍事无比,“刚刚我试过叫醒你,但你毫无意识,像是进入了识海。” 肖楝拉起被单的一个角抻平,又指挥着徐竹琛把床上的枕头也搬走,才微微皱起眉头:“说实话,我好像也记得自己好像是沉入了识海,但醒过来之后,没有那种从识海脱身的疲惫感。”她一边说,手上一边迅速将被单抹平,一直到了床尾,才补充道,“不过,谷前辈事怎么治好的,我一点印象也没有。醒过来的时候,好像前辈就已经平心静气地端着热水要出门了。” 徐竹琛忽然想起,自己进门时谷文煦便是端着热水出门。她心想自己来得还真是快,不由得笑道:“你既然醒过来了,就是万幸。说来,我方才在后巷走了走,恰看到几个小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是要去赶灯节庙会。等会儿谢过前辈,咱们出去看看?” 肖楝一抬手,徐竹琛遍将手里的毯子扔过去。二人抻平毯子,肖楝的声音在毯子上下飞来飞去:“今夜若是有庆典,想必附近的旅馆都被订满了,这个点儿咱们再去定,只怕已经没了空房。不如和前辈们商讨一下,看看能不能寄宿一晚。” 她说着,眼看有个地方不平整,便踢掉两脚的鞋子,爬到床上去整理。 徐竹琛赞叹地点点头,知道自己上手是添乱,乖乖地做到床边的花梨木圈椅上坐好,肖楝要什么,便扔给她。她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方才洗澡洗得浑身舒畅,去了这些日子积累下的疲惫。心中惬意了,说话也有些懒懒的:“阿楝,今晚在这寄宿一晚,李凤龙给的任务就完成了。明日取到线报,我们先去做些什么?” 肖楝抬头看她一眼,接过她扔过来的被褥,忍不住笑道:“怎么,懒惰到要让我拿主意?”话是这样说,她想了想,规划道,“明早去收了线报后,先看一看罗挚姑娘的动向吧。听你的描述,这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倘若她还在沅宫,无论如何也要先将她找到。” 徐竹琛点了点头,接着她的话说下去:“这孩子虽然稚嫩,倒也机灵,我教了她几招崩云掌法,虽不至于能与大能抗衡,自保应当问题不大。”她顿了一下,反手从身后的一堆枕头里摸了一会,将沉香枕翻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肖楝,“小罗挚之后,就是去找那假车夫了。” 肖楝点点头,将枕头压在折好的被单角上,笑出两颗虎牙:“你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憋着气吧?堂堂眉川徐竹琛,被这不知底细的车夫骗了,还替人家数钱。”她说完,眼疾手快地接住徐竹琛含笑扔过来的各种枕头,井然有序地将枕头摆放好,“你呀,放心好了,我可不会拦着你去和他拳脚交流。” 两人收拾好床品,倒是只累着了肖楝一个。徐竹琛看着有些不好意思,肖楝便笑嘻嘻地捏着她的鬓发,笑道:“去了庆典,无论我想吃什么你都请我,就算扯平了。” 二人换下居家的薄披肩,换上压风的长袍子,与谷文煦说定了,这才往外走去。夜风习习,吹散天上的层层云朵,吹得晴朗的月光如同清泠泠的水,洒落二人一身。庭中一片大亮,风吹竹叶,引得一阵簌簌,菊花丹桂,幽香馥郁,在月光照耀下,又平添一份冷寂,真叫人如痴如醉。 徐竹琛一身火红的夹层秋袍,倒是给肖楝穿了身玄黑刺绣兔皮还是麂子皮内衬的斗篷,月光打下来,还担心她冷不冷。可怜肖楝还没走几步,便热得一额头的汗水,小脸也红扑扑的。 等到二人走到庆典,才知道这竟是一场烟花会。想来也是,沅宫常年有人开采墓地,自然挖出来了各色矿石。这些矿石,多数不能用来做什么工具器皿,磨成粉加在烟花里,却是五光十色。也不怪这儿的另一大产业,便是出口烟花。 两人到达时,烟花会已经到了末尾。沅水边上的人早已稀稀疏疏,摊贩们几乎已经散尽,江对岸的烟花也是有一阵没一阵地燃放着。徐竹琛在江岸看了一会,落了一头一脸的灰——旁人看不出来,她却是一头白发,灰烬落在上面,分外显眼。肖楝摸到一层灰,笑着刮她的鼻子,惹得她也来往她脸上抹灰尘。二人笑闹一阵,也不在江岸观景,而是沿着江岸,缓缓地提着灯笼往青石山上走去。 “我幼年时,父亲曾经带我来过沅宫一次,就为了看烟花。”徐竹琛提着画了竹影的灯笼,讲述道,“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事物——炽热,绚烂,在夜空中剧烈燃烧,又在最美丽的时刻化成灰烬。你别取笑我说不出其他词,事实上,我已经忘记了那场烟花究竟有多美丽,却已经被那种美摄去了心魄。” 她说着,天边又绽放了一朵红橙相间的烟花。徐竹琛仰起头,看见烟花的金黄色的尾迹向着江面落下,忍不住感叹道:“真的好美。” 肖楝手中的灯被江风吹得忽忽闪闪,灯罩上的梅花艳丽夺目,她看不见烟花的绚烂,徐竹琛却愿意仔细地向她形容每一种颜色,每一朵火花。 二人一路走到青石山顶,她摘下兜帽遥遥看着江边的人——那些人影太模糊了,肖楝只能看到一些移动的光团,或静或动,或笑或谈,或是并肩携手,或是只影独行,在一朵一朵绽放的耀眼烟花中,都成为了这风景的一部分。 她的心底有什么轻轻喟叹了一声,记忆中的某个场景涌上心头。肖楝下意识地回过头,感受到身边正专注地看着烟花升空的徐竹琛,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竹琛——”她轻声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天边忽然升起一朵极为美丽的烟花。那是这场大会结束的证明,是一个时代落幕的宣告,一瞬间夺走了所有人的心神。灿烂的烟花升空,辉煌的金彩绽放,无数绚烂的火星从光团中迸射而出,如同一场盛大的光雨。肖楝和徐竹琛站在那团光火中,只有彼此,只余彼此。她们的眼睛被火焰照亮,她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二十六、探查(上) 沿着江岸一路往回走,手里的灯火被吹得晃晃悠悠。沿江的小摊贩们多半已经收摊准备回家,少数手脚慢些的,见徐、肖二人一身贵气的打扮,便大声吆喝道: “汤圆!热腾腾香喷喷的红糖醪糟汤圆啊!” “炒粉炒面炒饭,便宜了啊,啥都能炒!” “桂花栗子糕!豌豆蜜枣糕!来来来都是热乎的,好吃香甜不贵了啊!” 二人午饭都是在陆家铺子吃的。徐竹琛洗完澡时,肖楝还没醒。她饿得饥肠辘辘,被小丫头们带去吃了一餐简陋又丰盛的白粥宴。 说是丰盛,桌面上小菜、冷盘、瓜果点心一应俱全,品种丰富、味道新鲜。但说是简陋,真正该有的热菜一道也拿不出手,寥寥两碟算得上“主菜”的,是一碟胡萝卜片炒山药丝,和一碟蒜蓉西兰花。十几个人围坐在圆桌边上,气氛压抑,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地从桌子中央的木桶里盛白粥喝。 徐竹琛对自己的厨艺认知清楚,自然不敢造次。方才路上就有个小丫头和她解释了,陆家铺子真正的主人陆儒雪不沾油烟,不喜荤腥,尽管从未对手下人进行过要求和限制,但小姑娘们受她影响,加之对她的崇拜,皆是虔诚地模仿陆儒雪的饮食起居。故而饮食虽然清淡,仍是乐在其中。 但徐竹琛就没那么适应这种饮食,她常年练武,要保持肌肉的力量,自然要吃肉蛋奶,这种清淡的食物,真是淡得难以下咽。到了夜间,她在院中练习体术结束,还未进食,听闻肖楝醒来的消息,便高高兴兴地冲了过去。这厢闻着江边的香味,早已垂涎三尺,便眼巴巴地看向肖楝:“阿楝,你想不想吃点什么?你想吃什么我都请你。” 肖楝中午只被谷文煦喂过几滴水,醒来后也只吃了碗稀粥。虽说她没有徐竹琛那么强的练武需求,却也是个健壮的成年女子,此刻听着徐竹琛在耳边撒娇,心中觉得可爱,忍不住逗她:“怎么办,我现在也没有那么饿,不如我们先回陆家铺子?” 徐竹琛拉着她的手,有些低落地晃了一下,委屈道:“好吧,好吧。你不饿的话,我肯定也没有很饿,再加上江边摆摊的人家肯定也想回家了,都这么晚了……” 肖楝“扑哧”一声笑出来,反握住徐竹琛的手,说道:“好了,我想吃东西。陆家那儿着实是有些清淡了,病人才更应该补充营养,对不对?” 她说着,拉住徐竹琛的手,闭上眼睛,单纯循着摊位上传来的香味去寻找最近的食物。徐竹琛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小心地护卫着她的安全,着实有些紧张。待到肖楝忽然停下,徐竹琛一个不稳,“哎呀”一声撞到肖楝背上,险些将肖楝撞倒在地。两个人跌跌撞撞,你拉我我拉你,好不容易站定,忍不住一阵哈哈大笑。 炒面摊的摊主是位老妇,眼神不好,天色晚了,两人手中的灯又明明灭灭。她见两个人关系密切,便笑着说了几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话,又惹得二人一阵低笑。肖楝要了份招牌的炒粉,又回头问徐竹琛,徐竹琛恨不得将所有品种都尝试一遍,被肖楝轻轻推了一下,便乖乖地点了一份鸡肉炒宽粉,又恋恋不舍地加了一个鸡蛋,这才和肖楝一同坐在矮矮的小凳子上,等待炒面出锅。 天光黯淡,江边的官差捕快们也已经开始撤下花灯,夜风徐徐,桂花香袅袅萦绕在二人之间。肖楝低垂着睫毛,手中的戒指并未闪光,只是静静地感受着江畔的风。她早已脱下了黑色斗篷的帽子,一头未束的黑色长发轻柔地垂在她脸侧,还带着淡淡的皂荚香气。徐竹琛的灯笼放在桌面上,光与影在肖楝瘦削的脸颊上来回追逐,一双形状秀丽秾艳的眼睛闪烁着黯淡的银灰色,美艳异常。 徐竹琛看得有些入迷,不禁伸手去抓肖楝的手。肖楝回过头,轻轻笑起来,说道:“竹琛,我可以在这里练习功法吗?” 她本该拒绝,可肖楝紧接着说道:“就在你面前,就在这里,你看着我,好不好?” 温香软玉在前,花香馥郁,风月无边。徐竹琛松开了肖楝的手,用手指在她手背上点了点,轻声说:“阿楝,我在,你不用怕。如果很不舒服,就叫我,我来打断,好不好?” 肖楝轻微地点了点头,抬起右手,在空中一划,仿佛抓住了一团晶莹的火光。 徐竹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肖楝——只见她双目紧闭,眉头锁起,一张脸上逐渐泛起苍白的颜色。汗水从肖楝额头渗出,一滴一滴,看上去简直在将肖楝蒸干。徐竹琛极力克制自己出手打断的手,将内力在肖楝身边围起一张网,以免她受到太多干扰。她利用自己的内力流不断引导肖楝的运功方法,又排除四周的影响,只为减轻肖楝的痛苦。 这种内力的凝聚方式,就像是在干燥的空气中利用自身的生命力凝聚水滴,只是在消耗生命,赚取一丝一毫的资源。可肖楝从未对此感到过不公,她只是坚定地修炼,极力摄取一切可以为自己所用的水珠。 徐竹琛盯着她,看到肖楝的表情愈发扭曲,心中大概也有了预感——这多半也是一场失败的尝试。 可是,几乎是在忽然之间,徐竹琛的视线忽然一亮,眼前仿佛升腾起了什么微弱的光芒。她凝神看去,刹那间笑了起来。 肖楝的周身模模糊糊泛起了一层浅淡的赤红色,并不算明亮,却极为密集,一星一点,构成了包裹住肖楝全身的,一张柔软的大网。徐竹琛方要为她的成功而庆祝,还未动手,却看到她周身的赤红色星点越发明亮,越发灿烂,逐渐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星形图案。赤红的星星在她身边缓慢地盘旋,那是内力,但那内力的精纯程度却远超她的想象。 不对。像这样摄取自然之力,来供自己支配,怎么会形成如此精纯的内力?更何况肖楝先前从未成功过,此时却仿佛打通了窍门,这绝非平常。徐竹琛迅速反应过来,当机立断出手,想要打断肖楝的化功。可一瞬之间,肖楝睁开眼睛,火红的星芒包裹住徐竹琛的手掌,她灰色的眼睛逐渐漫上晶红的颜色——她在笑。 “竹琛,竹琛。”她的星芒逐渐离开徐竹琛的手,渐渐漫灌进右手的戒指。戒指逐渐也变成赤红色,肖楝抬起手,紧紧地搂住徐竹琛的脖颈,“我成功了,竹琛,我成功了。” 可她脑海中猛然响起一个幽冷的声音,缥缈虚无,仿如一道冷光,刺入她欢欣的心海—— “那不是你的成功,那是你学习过的功法,名叫‘烛影摇红‘。” 二十六、探查(中)1 回到陆家铺子后,肖楝再次陷入低迷的状态,手指上的戒指也变得暗淡。徐竹琛搀扶着她一路回到客房的绣床,和谷文煦道了晚安,刚一沾床便陷入了梦乡。 她们二人一觉睡到天大亮。徐竹琛有早起练武的习惯,却不知怎的,直到被小丫头叫醒还迷迷糊糊觉得没有睡够。肖楝更是睡得熟透了,被徐竹琛揪着脸颊捏了半天才缓缓醒过来。 “天还没亮……”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是勾引着徐竹琛和她一起继续睡下去,“天气这么冷,起床太早会被冻得长不高的。” 徐竹琛笑着将手伸到肖楝背后,肖楝配合地伸手环住她的脖颈,懒懒散散的,像冬眠的蛇挂在树枝上:“真的一定要起床吗?” 徐竹琛环抱住她,用下巴点了点附近的黑紫色帷幔,耐心解释道:“已经快要辰时了,再不起床,等下早餐都要没得吃了。你觉得天还没亮,只是因为四周沉香点着,还拉着帘子罢了。”她说着,轻手轻脚地将肖楝从床上扯下来,放在交椅上,让她自己好好把衣服穿好。怕她不信,徐竹琛伸手去扯四周的帘子,没一会,真被她整片掀开了一块幕帘。阳光因着失去了这道帘幕的阻碍,泼泼洒洒照进屋里,秋日万里无云,剔透的暖阳煞是好看。 屋内一时大亮,徐竹琛受到激励,刚要再扯第二块,就听到一个急迫的声音:“住手!你干什么呢?!”是谷文煦带着几个丫头快步赶来。 徐竹琛听到这话,手一松,抓住一半的黑紫色幕帘便翻滚着落下来,围着绣床转了一圈,如同墨迹滴进水中,一片一片垂下化开,又将窗外阳光阻了个密不透风。 “床也不起,饭也不吃,搁这儿拆我帘子玩呢?” 徐竹琛连忙认错讨饶,赌咒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乱动东西。谷文煦满面不虞,对着徐竹琛一通数落,内容不外乎“乱碰东西”“毛手毛脚”“不懂事”之类,徐竹琛也知道自己不对,乖乖领罚,也便不在话下。 这会儿肖楝也收拾好了自己的衣装,一头黑发高高束起,额前不留刘海,露出一双颇具英气的灰色眼睛。徐竹琛看得心生喜悦,拉着她便高高兴兴地往饭厅走去。一路上,虽说阳光亮堂堂的,肖楝还是一直在打呵欠。 待到吃完一碗白粥,两个水煮蛋,徐竹琛已经放下筷子,憋不住想出发去街集了。她转头看向肖楝,肖楝虽说未曾表现出对于清淡饮食的不满,眉头却实实在在微微皱了起来。她和徐竹琛一样,都是无肉不欢的性子。 两人吃饱喝足,谢过谷文煦的一夜收留,又与铺子里的丫头婆子们道过别,这才提剑出发。到了巷口牵起马,徐竹琛又肉痛地付了二两银子的保管费,才算真正开始探查沅地。 却说徐竹琛白衫长剑,器宇轩昂,手牵黑马在前;肖楝黑衣短匕,气度莫测,引着白马在后,兼之二人都带着斗笠面纱,将面庞遮得严严实实,越发显得清俊逼人。好容易走到一家旅舍下榻,徐竹琛在楼下拴好马,上楼时,便被引路的小厮塞了一张字条。她有意观察了一番,一楼客座上谈天喝酒的人,没有一个向她投来目光,足以说明这种事在沅宫是司空见惯。 沅宫着实不容小觑。徐竹琛想着,一路进了客房,便看见坐在床前,闭目弹剑的肖楝。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她手中握着星陨,只微微出鞘,黑红相杂的剑身只露出一截,在她的低声弹唱中,仿佛发出了幽幽微光。仔细看去,才能发现那是她凭借功法聚起的内力。 徐竹琛走到她对面坐下,一面给二人调息顺气,一面读信。她读完了,将信纸递给肖楝,起身拿过星陨,摆在桌上,用手指点着剑鞘,接着肖楝的歌曲唱下去: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肖楝轻轻抬起头看她一眼,笑道:“汉恩深浅胡恩深,你也不怕被人听到了,捅到官府去。”她说罢,低头去“看”那张信纸。 信纸上的墨水皆是特制而成,浓重而纹路清晰。写信的人知道肖楝会看,特意选择了这种墨水。徐竹琛盯着她的身子,一瞬间有些恍惚。她定下心神,待到肖楝读完,才望着她的眼睛,与她相视一笑。 “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剑’。”肖楝把信纸捏在手中燃了,打趣徐竹琛道:“才教了几天的弟子,便能够虎口脱险,从沅宫的杀手手下逃脱。跟在你身边,果真是能逢凶化吉。” 徐竹琛笑道:“你与我一路下来,受了这么些伤,吃了这么多苦,也说得出逢凶化吉来?” 肖楝摇摇头:“我可记得,你我还小的时候,你与我相逢在笥楝树下那一次。彼时你母亲不是重病缠身来着,后面没多久,我便听说她好起来了。”她说着,见徐竹琛没什么反应,便敲敲自己的额头,“我又记混了?” 徐竹琛却定定地盯着她看了一会,说道:“你记得我。” “你记得我,我们相逢在笥楝树下,开满了花的树。阿楝,你记得没错,你想起来了。” 肖楝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脑袋:“是呀,昨晚睡觉时总觉得有人拉着我,一个劲要让我看许多记忆,让我想起来一点。”她说着,声音逐渐变轻,眉眼也柔和起来。 “虽然很累,可是,能够想起和你一起的过去,在梦里看到年幼的我们,这种感觉真好。” 二十六、探查(中)2 过去的,现在的,拥有的,失去的。徐竹琛是如此想要冲上去抱住她相隔十年再再次相见的挚友,她伸出手,却又犹豫着收了回来。 世间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肖楝坐在床边,回想着她回想起来的那些记忆片段,混混沌沌,时不时被前后冲突的内容逗笑。那些故事、片段,绝大多数包含着徐竹琛的身影。笥楝树下的两个身影仿佛跨越时光,再次无忧无虑地奔跑起来。 这幅场景如此难得,徐竹琛只想远远望着,并不想伸手打扰。 待到信纸被烧干净,肖楝的状态也稳定下来。两人便按照昨夜的分工,各司其职。肖楝留在屋里看守财物,同时修炼功法、凝聚内力;徐竹琛感受到了她的功法已经得到了质变,也对她放下心来,便戴上毡帽,掩住一头白发,到沅宫四处去打探消息。 二人约定午饭见面,午饭之前,徐竹琛已经掌握了一部分情报。她回到旅舍时,肖楝刚好完成了内力的凝结,星星点点的红光灌注进右手小指的戒指,鲜红的玫瑰花仿佛活了过来,晶亮的花瓣娇艳欲滴,一瓣一瓣绽开,如同缠绕在她手指上,主司姻缘的道道红线。她的功体属火,极热极燥,逼出了额头的一层汗水。徐竹琛关上门,抬手护法,化出自己的内力,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内力缠绕在肖楝身侧,冰与火交织,蓝色与红色的功体相生相克,相辅相成,两股由内力凝结而成的细线相互缠绕着,落如两枚戒指里。 “呼——竹琛,谢谢你。”肖楝结束运功,头发衣衫都有些散乱。她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我已经逐渐想起来运用内力的感觉了。” “是啊,你是天才嘛。能做到这些,因为你早就习惯这些了。” 肖楝愣了一下,向徐竹琛投去了迷茫的眼神,却发现徐竹琛并没有张嘴,方才的话并不是从她口中说出的。 “怎么了,阿楝?” 肖楝的头脑有些混乱,不过也只将这一切归功于刚刚结束功法的疲惫。她摇摇头,起身帮徐竹琛脱去斗篷和毡帽,说道:“有点累了。一上午的时间,你查到了什么?” 徐竹琛脱下手套,用偏冷的手掌替肖楝红彤彤的脸降温:“很多,先吃饭吧。” 午饭很快便送上来,丰盛异常,看得出徐竹琛的的确确被陆家铺子里的清淡饮食逼得有些受不了了。肖楝没有使用内力,闭上眼睛闻了闻,便笑道:“酱烧鸭、葱丝炒鸡、炙烤鲈鱼……竹琛啊,你是从早晨就和店家定下了这些菜肴,才聚齐这一桌子吧?” 徐竹琛笑着替她递上筷子,用开水烫过二人的餐具,又不由分说地替肖楝盛上了一碗八宝饭:“你还取笑我,你的口水都收不住了。这是他们的招牌,你先尝尝看。” 肖楝依言夹了一筷子,嚼了几下,便含笑点了点头。 “饱满软弹、香糯甘甜。红豆、糯米、菰米、蜜枣,真不愧是招牌。”她咽下饭粒,又迫不及待地夹起第二口。 徐竹琛看她吃得着实惬意,自己也高兴起来。她关好房门,和肖楝一道埋头吃起饭来。 酒足饭饱,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用过午饭,徐竹琛在碗底发现了第二张字条。 “……吉祥旅馆,身有内伤,昨日意图传信,以防打草惊蛇,未曾拦截。”肖楝用内力触碰着那张纸,火红的颜色仿佛要将纸张吞噬、燃烧殆尽。她读完,徐竹琛也随着她将纸条毁掉:“看他的行为,好像是对我们进城有所察觉。” 肖楝笑道:“我们可从没想过隐藏行踪。眉川徐竹琛,一辈子行得正站的直,对不对?”这是小徐竹琛坚持不和她一起偷野地里的瓜时说的话,如今看来,徐竹琛真的做到了。肖楝将内力收回,火红色逐渐从她眼中褪去。 徐竹琛看着她的眼睛,忽而有些紧张。她将餐车推到门外,唤来小厮收拾,又将几枚铜板塞进她手中,这才掩上房门。 “你不说说在城里的见闻吗?”肖楝察觉到徐竹琛的情绪,轻声问道。 徐竹琛短促地笑了一声,短短的指甲掐在掌心,尽管没有刺穿厚厚的老茧,却令她品尝到了些微的疼痛。她坐回桌边,小心地勾起肖楝垂在耳边的一缕鬓发,问道:“阿楝,除了曾经的,我们在镇南的事,你还想起来了些什么?比如最近,几年前的事?” 肖楝摇摇头:“几乎没有。我能够回想起的部分,并不由我自己控制。” 徐竹琛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我去探查了先前线报上关于‘金梁‘的部分,地点、身份都对得上,最近与王赫的那一笔交易是托付给了本地的福盈镖局,根据镖局里的人员调度和行动路线,基本也对得上。但我不敢确定究竟是线报出了问题,还是这几天时间里有人就这样按捺不住。阿楝,金梁死了。” 她仔细观察着肖楝的表情,小心翼翼,如同一只大白狗,仿佛只要肖楝露出一丝受伤的神情,就会去将金梁开棺戮尸。但肖楝没有。她只是低头思索了一阵,便点点头:“竹琛,你已经有所猜测了,对吗?” 徐竹琛点头:“是,和你想的一样。” “下手的人不会是王赫,他刚愎自用,不会对小小的石材商下手;自然,不可能是李凤龙,她比我们二人还要关注金梁的行踪。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应该不多,能够恰巧在这个时间点做掉金梁的,可能只有那一个车夫了。” 肖楝点点头,接道:“既然杀手已经有所察觉,我们不如赶在他做出防备之前行动,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她说着,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拿起两把短匕,说道,“竹琛,看好了。” 只见肖楝右手捏住匕首一挥,红色的光束灌如匕首的石质把柄中。徐竹琛下意识躲避肖楝的攻击路线,却见两枚匕首飞在空中,其中一枚猛然转向。她抬手夹住,发觉着匕首竟轻盈到几乎没有重量。 二十六、探查(中)3 “怎么回事?这匕首竟变得如此之轻。”徐竹琛一时不免有些纳罕。她将匕首捏在手心,谨慎地颠了颠,匕首被她推上半空,晃晃悠悠地飘着,竟半天没有落在地上。 “不对,你没有改变匕首的重量。”徐竹琛看着发出红光的匕首,说道,“无论是什么样的重量,一块铁还是一块酥饼,从高空抛下后,落地的速度是一样的。这匕首落地如此之慢,绝非是因为重量。” 这是她亲身试验过的,十多年前,风和日丽昀江阁四层阳台上,石松和韩令一人抓着对方的剑,一人抓着新出炉的素果子,谁也不服谁。徐竹琛从他们身后走过,并不知道他们在争什么,只是高高兴兴地给他们俩人的屁股一人来了一下。于是,三个人大张着嘴巴,亲眼见证素果子和宝剑一起掉进了滔滔眉川河里。 她说到这里,猛然回想起二人初遇时,被肖楝定在半空之中的漫天盛大的笥楝花。可是那时肖楝的内力堪称深不可测,如今却只剩这可怜的一点。徐竹琛思及此处,不禁问道:“阿楝,你用了内力?” 肖楝看出她在想什么,笑着拿过匕首,用手指点了点徐竹琛的眉心:“怎么又苦着脸?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凝结出一丁点内力,绝不可能这样大手大脚地用的。”她一层一层解开缠在匕首上的布条,布条褪尽,露出发着盈盈红光的刀柄。 “这是与戒指相同的石材,在按照石材的纹路注入内力后,会变得十分轻盈,甚至可以心随意动。”她说着,手一撤,匕首却没有随她撤出,而是狠狠向前刺去,钉在窗棂上。肖楝又抬手收回匕首,一边将布条缠回把柄,一边继续解释道,“这种用法只会损失一小部分被石材吸收的内力,相比之下,比起用内力在外御物,消耗要小太多太多,且不会引起石头的崩坏。我先前使用时,不知为何并未注意到这点,现在才发现。” 匕首缠好,肖楝取出了自己的内力,说道:“我在想,我们兴许可以用这一招,给那车夫一个出其不意。” 徐竹琛听完她的解释,心中却莫名有些难以解释的郁结感。她迅速拆掉了另一把匕首的布条,在肖楝的指导下将自己的内力灌注进石头。眼见石头发出了晶莹剔透的蓝色冷光,徐竹琛右手一抬,想要悬起匕首,匕首却丝毫没有听从指挥,而是不受控制地跌在地上,发出“咚”一声震响。 楼下传来几句带着沅宫方言的友好问候,肖楝皱起眉,方要去捡落地的匕首,却被徐竹琛拦下。 只见她静心凝神,双手交错,旋转几下,在自己面前比出一个手势。一瞬间,一道内力迸出,屋内登时被雪白的寒气席卷,整间房间的空气仿佛都被冻成了冰。她动了真格。眼看徐竹琛手指再一抬,刹那间,湛露、星陨两把剑铮然出鞘,飞到徐竹琛身边,旋出一道严寒的冷气。然而,就算如此,地上的匕首仍然一动不动,丝毫不受她的控制。 肖楝被她强势的内力一刺,不由得后退一步抓紧床柱。她催动右手的戒指,内力护住心脉,赤红的火星勉强抵挡住砭人骨髓的冷意。徐竹琛迅速收了内力,又撤出匕首中的部分,这才拔出匕首,上前一步,紧紧盯着肖楝。 “阿楝,不一样。这两种内力不一样。” 肖楝的“内力”——或许说是化为己用的外力更为合适——在石头中,明显与石头相融,起到了操控石头运动的作用。徐竹琛的内力发自她本身,纵然被分离而出,又加以她自身的强行催化,仍然起不到肖楝手中内力的作用。 在芷阳时,李凤龙给予肖楝的,是李凤龙自身分出的内力,故而肖楝并未察觉到内力的“轻盈”,倒也正常。但她明明使用过李凤龙与自身凝结的内力,却意识不到这只是看似相同的两类能力,便让人有些起疑了。 徐竹琛对此起疑,仅仅是因为观察到了肖楝两手戒指的区别。聪明如肖楝,又怎么会察觉不到? “阿楝,你所修习的,究竟是什么?” 见徐竹琛神色严肃,肖楝顿了一下,方要解释,便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二人连忙握住长剑。徐竹琛去开门,门外面,是那个一直忙前忙后的小厮。 “二位姑娘,”小厮点头哈腰地陪笑着,“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掌柜的约您二位下去一叙。” 掌柜的是位干练的人,见了徐、肖二人,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用手中的团扇指了指天花板上被冻裂的两根房梁大棒、三张被匕首的冲击震成两半的桌子。见二人会意了,她又将扇子翻了个面,眼皮一翻,施施然伸出五根手指。 没办法,二人交上银钱,又在老板娘递过来的保证书上画了押,才没有被扫地出门。 徐竹琛着实有些羞惭,付了银子,拉着肖楝便出了门。这两天二人可是破了不少财,一桩一件的,只能安慰自己,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出了客栈,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无奈一笑。城内纵马是忌讳,她们身法又还不错,便飞身上了墙头,往车夫的住址赶去。 吉祥旅馆与此地还是有一段距离。赶路时,肖楝主动接上先前的话头:“竹琛,我的确感受到两种‘内力’有所不同,但碍于身体的局限,对此感受也不甚清晰。”她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知道的,我所修习的功法于身体有所减损,本身就削减了身体的感知。再加上我自身经脉受创,不能正常运功产生内力,故而难以分辨二者的区别。我并非内力的生产者,只是一个容器和使用者。” 她说完,凑到徐竹琛身边,扬起一个笑容:“不过啊,有你在旁边盯着,我不怕这种功法会真的走到反噬的那一天。” 徐竹琛又好气又好笑,她看着肖楝因为运功而微微发红的眼睛,说道:“我不是怕你变成邪魔外道。阿楝,你知道吗?江湖传言中的那个邪魔,李凤龙借来造势的‘韩令’,他是我的朋友,是我儿时的挚友。”她的声音有些低沉,“他被人误解成恶人,一个重大的原因,便是他的内力皆是由他人身体夺来、由我们共同的朋友,石松身上夺来。阿楝,你呢?昨夜你几乎是顿悟,先前从未凝结出如此多的力量。你的力量又是从何而来?” 肖楝沉默地捏紧拳头,半晌,她才重新笑出来。 “我猜测,我的力量,是从世间万物中来。这份顿悟,大概也是自然的馈赠。”肖楝抬起右手,声音中带着爽朗的笑意。她看着徐竹琛,又将左手伸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地说,“而这份力量,是我的挚友,我的竹琛所赠。无论是哪一份,我都不会用在邪道上。” 二十六、探查(中)4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吉祥旅馆前,徐竹琛擦了把汗,对肖楝的贫嘴着实有些无可奈何。好在肖楝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徐竹琛对自己也足够自信,无论这份力量是什么,她不会让它伤害任何人。 这旅馆年岁久远,看上去有些破败,整个后院都被花架遮住,看不分明,摆明了一副“闲人免进”的架势。车夫就在旅馆内,二人眼神交流了一下,便做好分工。由徐竹琛单刀直入,擒获车夫,肖楝在楼下混淆视听,一面车夫还有什么同伙。 眼看徐竹琛抓着湛露,几个跳跃进了客栈,肖楝迅速地将长发绑成发髻,散下额发模糊面容。她撕下一圈衣摆扎成面罩,剩下的布料,她撕成长条,一段一段塞进发髻里缠好。她们出门仓促,为求逼真,她又将昂贵的外衣反穿,扯开线头,露出衣袍的开线的接缝。做完这一切,她方才跳下房梁,往旅馆走去。 旅馆一楼正热闹着,几波人围坐在大厅油渍麻花的圆桌前,喝酒划拳,好不热闹。碰杯声、划拳声、投壶声、欢笑声,人声鼎沸,酒香、肉香、油香、脂粉香,香气杂乱。看屋里这群人天塌下来喝酒最大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进了门。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一身粗布衣衫的老板叫住了她,从柜台后转过身来,一脸诚恳待人的笑容,手里还捏着算盘。 肖楝低着头,任凭刘海与面罩将她的面目隐去。她心中笃定要闹事,便相当不客气,登时将手中缠裹住的星陨剑拍在桌上,冷声道:“你们这里,还有几间上房?” 屋内仍是喧闹着,老板看了一眼桌上的剑,又觑她一眼,陪笑道:“这天字号还有三间,地字一号房也还空着。客官您看?” 她说完,环顾一楼的宾客们,又看向肖楝,嘿嘿一笑:“只是,小店有个规矩,叫做将心比心,和气生财。若要住宿,就要报上籍贯名号。大家都是江湖侠客,没道理互相戒备。在小店里啊,知根知底,才好相处。” 肖楝并不抬头,只是将眼皮向上翻了翻,神色冰冷:“这规矩,倒是不错。只是,若我不肯说,你们又能奈我何?”她说着,将手中的剑转了一圈,剑刃虽未出鞘,却直直冲着老板,剑鞘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将她嘴角的一抹冷笑衬得愈发危险。 室内的喧闹声依旧,但气氛登时变得有些微妙。但肖楝本就是来拖延时间的,僵持越久,对徐竹琛的行动就越有利。 她将手中的剑解开,露出黑红色光泽锃亮的星陨剑鞘,右手一甩,解开的布条勾过一张空置的椅子。一阵吱吱拉拉的尖锐声音过后,椅子稳稳当当停在柜台前。肖楝也毫不客气,将衣袍下摆一掀,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 老板面无惧色,连稍微的一点恼怒之意也没有。她笑呵呵地将桌面擦了一遍,平静道:“听您的声音,客官是镇南人?” 肖楝许久未曾听到这个地名,不禁有些恍惚。有一些记忆从她脑海中滑过,吉光片羽。她这次没有否认,只是沉声道:“如你若说,我的确是镇南人。不过,这又如何?” 老板笑道:“您无需多虑,小老儿我也是镇南人,因此对同乡口音较为敏感罢了。镇南与沅宫相去甚远,若是您起了思乡之情,小店也可以提供一些比较地道的镇南馆子。”她说完,似是开玩笑般提起,“镇南是个好地方,我们也算是有缘分。镇南出身的人,四海之内皆是家人——只要,你不姓郑。” 这句话刚一出口,有什么更加锐利的记忆,如同银针一般刺痛肖楝的脑海。她毫无来由地升起一阵怒意,手中的星陨剑鞘冰冷锋利,被她攥在手心,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掌划破。 殷红的血液顺着剑鞘汩汩流下,一滴一滴晕进她黑色的衣袍。 有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些冷酷的戏谑,幽微而清晰: “你很失落,我感受到了,你身上有火烤般强烈的刺痛。是什么让你如此痛苦?你很清楚吧。” 是假的,这种痛感是不真实的。 “你要接受吗?告诉我,你会怎么选?” 她想要说不,她想要拒绝,但不停地在她身体里燃烧的恨火在一瞬间夺走了她的神智。她想起花树、宅邸和徐竹琛的笑脸,以及徐竹琛似乎习以为常的,旁人对她的白发红瞳投来的惊异目光。 只是因为与众不同,只是因为做了异类。 肖楝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低低地笑起来,说:“对。” 她低着头,任凭细碎的刘海将她泛着细碎红光的淡灰色眼睛割成一道一道,一道一道,是结冰的湖面里被冻住的条条树影,漆黑干枯,萧索非常。肖楝的整张脸几乎全部被阴影挡住了,火红的内力萦绕在她身侧,仿佛烧灼着空气,她说出的话却让人倍感冰冷。 “对,我便是镇南郑氏后人。” 整个一楼厅堂霎时安静下来。肖楝的话语像是一块冰,霎时冻结了一锅沸沸扬扬的沸水。老板脸上的笑容仍然在,只是似乎也被肖楝冻住了。她缓缓地说:“客官,这可不是能够开玩笑的事情。” 肖楝冷笑一声,却没有否认。她几乎不需要转头,仅仅是通过听觉与皮肤上传来的触感,便知道有几个沉不住气的人已经按捺不住,拔出了剑。 她怒火正盛,正愁无处发泄,听着金铁的铿锵声,心中烦躁越加剧烈。肖楝微微合上眼睛,袖中的匕首滑到手心,她将戒指中的内力化入匕首,沾血的匕首一阵震颤,竟将那些血液尽数吸收。凶戾的气息环绕在匕首上,血腥味漫溢而出。 眼看一楼的刀剑都已出鞘,千钧一发之际,二楼楼梯口忽然出现两个身影。 “请大家少安毋躁。”一道极富穿透力的女声,是长发高束的徐竹琛。她手中握着剑,却并未出鞘。在她身后,站着一个面貌端正的男人。 男人此刻露出半个身子,声音沉稳,“王姐,她是开玩笑的。肖姑娘,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请随我们上来吧。” 二十六、探查(下) 两拨人视线相交,一时之间,并没有人动手,却也没有人放松警惕。兴许是肖楝方才挑衅的样子太过笃定,虽说有楼上的男子作保,却难以打消楼下众人的疑虑。 徐竹琛见状,毫无迟疑地下楼,抬手摘下肖楝的面罩,便挡在肖楝身前,自报家门道:“在下眉川徐竹琛,这位是我多年的挚友,姓肖名楝。” “阿楝先前受伤,记忆受创,故而对镇南的过去一无所知。在下为阿楝担保,阿楝绝无恶意。方才的口不择言,实属无心之过,徐竹琛在此,向各位赔个不是。” 她说完,果真两手抱剑,俯身作揖。无论想法如何,姿态着实是做足了。 在场的皆是江湖人士,无人不知徐竹琛的名号与身份,少数的,也隐隐约约意识到到,徐竹琛或许与前段日子的芷阳巨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见徐竹琛出面力保,再加之肖楝的确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便买了她的面子,纷纷回礼,不再追究。 徐竹琛摆平这件事,再次作揖,便拉起肖楝,往楼上走去。 方一走上楼梯,肖楝的手猛然一冷。 她低下头,徐竹琛的手紧紧箍在她手腕上,五根紧绷的手指冷如寒铁,微微颤抖,如同敲击之下震颤的坚硬的冰湖。漫出指尖的雪白冷气缠绕在她手筋上,徐竹琛手指一按,瞬间便缴下肖楝的匕首。 肖楝低着眼,并不反抗,只是无声地任徐竹琛拉住,走出楼下一干人的视线。男子在前,徐竹琛在后,二人皆是衣冠齐整,一言不发。 兴许是因为秋意渐浓,肖楝觉察出一股冷意。她有些不自在地伸手,扯了一下自己破损的外衣,但她一只手被徐竹琛攥着,翻不过衣服,便放弃了整理衣服的想法。 三人走到房间门前,男子替徐、肖二人开了门,自己最后进屋。窗前早已摆好三张座椅,徐竹琛不由分说地替肖楝脱下破损的外衣,又解开了她的头顶缠绕的布条,带她坐下。 屋内一片混乱,似乎住客离开得十分仓促。男子从翻倒的木柜下面翻出一个火盆,又摸出几块木炭,打火点燃。火盆内登时窜起一股火苗,木炭发出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不一会儿,灼烤木炭的焦味弥漫在房间里,令人感到一阵温暖。 待到男子入座,徐竹琛终于松开了肖楝的手,与她并肩坐在一起。 肖楝将手放在身边,以免被徐竹琛发现手心的伤口。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掌心的血已经被匕首吸干,只留一道伤痕,即使被发现,并不至于看上去有多么惨烈。 见二人之间气氛僵冷,男子便率先开了口:“大小姐,肖姑娘,属下是否可以开始禀报?” 徐竹琛望着他点了点头,她低头撇去茶碗里的茶叶沫,话是说给肖楝听的,但眼睛却盯着茶碗中的茶叶:“荣大掌柜,您情讲。” 徐荣点了点头,从自我介绍先开始:“肖姑娘,我是善因镖局在此地的情报专员,您叫我徐荣就可以。”他毕恭毕敬地给徐竹琛添了一杯水,说道,“藏身此地的车夫,原本住在这间房里,名为花钱成。昨夜,他似乎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察觉,便极快地转移了藏身之地。我方才探查出他的新住址,不想——” 他说着,不由得笑了一声。徐竹琛也笑着接上他的话:“却不想,和鬼鬼祟祟破窗而入的我起了冲突,直到我们都拔剑出鞘,才发现彼此的身份。” 他们又就着善因镖局的事聊了一会儿,肖楝只是捧着茶,时而笑笑,并不开口说话。过了一会,徐竹琛总算停下闲侃,看向肖楝。 “阿楝,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肖楝微微仰起头,看向徐竹琛的眼睛: “竹琛,我可以告诉你吗?” 一旁的徐荣站起身准备离开,徐竹琛却将他拉住,直视着肖楝的脸:“你尽管说。这里所有人都会替你主持公道。” 肖楝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好。” “竹琛,我的脑子混乱无比。我……”她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仿佛极力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我仿佛一直听到有人在我脑海中说话,一直在不断地想要告诉我什么。” 徐竹琛抿起嘴唇,神色有些紧张:“阿楝,那个声音告诉你说,你是镇南郑氏的后人吗?” 肖楝摇摇头:“不,并没有。” 她抬起头,看见徐竹琛轻轻叹了口气。 “阿楝,我并不是要责怪你。可是这件事,你着实是做得相当轻率。”她鲜红的双眼如同蒙着一层雾霭,悲哀的雾霭重重叠叠,遮掩住了她清明的本心。 “你不记得,我本不该怪你的。只是,镇南的那个家族的确是一个不该被说出口的禁忌。 “那其实是一个悲剧。阿楝,那是一场屠戮,一个庞大的家族一夜之间覆灭,只留下血腥残忍的种种传说。可即使如此,人们依旧以他们的悲哀作为谈资,将他们的名号作为违抗、咳——不详的代表。” 肖楝愣了一下,十指紧紧扣在茶杯上。她心中又升起一阵怒火,那种对于世事不公的忿懑压在她心头,令她浑身上下都被沉重的愤怒压得酸痛。 “竹琛,我不明白。” 徐竹琛用手掌包裹住肖楝的手,冰凉的触感令她多少平静了下来。肖楝重新低下头,低垂的眼睫毛掩住了她的感情。 “阿楝,世道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人上升,有些人下沉,有许多人仅仅是因为一步行差踏错,便落得悲哀的下场,甚至于身败名裂。很多事都不是简简单单,由一个人、一群人就能改变的。” 肖楝叹了口气,她的手逐渐放松,人却慢慢垮下来,温热的额头倚在徐竹琛的手上,仿佛冰与火互相融合。 “竹琛,但是我们能改变这一切,对不对。” 徐竹琛笑了笑,将自己的额头也倚了上去。 “是啊。阿楝,就从找到花钱成开始吧。” 二十七、车夫(上) 根据徐荣的线报,花钱成已经逃到了城中的另一家小客栈。他逃走得十分匆忙,因而并未做好准备,绝大部分的生活用品都留在这间旅馆。 徐竹琛二人在徐荣的帮助下,整理、了解了一部分他的个人信息,总算对他有了一点了解。 “大小姐、肖姑娘,在下的身份尚且有些用处,不宜现身。”徐荣向二人解释完毕后,烧掉了情报,拱手抱拳道,“虽说镖局在沅地的确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但若是二位有何需要,在下可以调动一部分人手,用以护卫。” 徐竹琛看了肖楝一眼,肖楝对她摇了摇头,徐竹琛便回礼道:“多谢您的好意,只是,这件事是我们二人的事,就不劳烦您与镖局了。” 徐荣听罢,捋捋胡子,点头道:“那好。在下还有要事要忙,就先不打扰二位。大小姐、肖姑娘,告辞。” 二人与徐荣分别,又根据花钱成的身份拟定了不同的计划,敲定细节后,才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徐竹琛替肖楝翻过外衣,重新穿好,又亲手为她理好绑带,整理好衣袖。方要为她系上腰封,徐竹琛看到肖楝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不由得顿了一下。 她轻轻拍了拍肖楝的肩背,一手替她脱下外衣,一手解开自己的白色袍子,不由分说地将二人的衣服对调。 “阿楝,从芷阳你养好病开始,仿佛就不怎么穿白衣了。”她笑着为肖楝绑上腰带,又拆下自己的绑手绑腿,在她的坚决要求下,由她自己绑好。又将肖楝撕得破破烂烂的外袍整理齐整,穿在自己身上。 “你看,我穿着这身衣服如何?” 肖楝还没有化出内力,就被徐竹琛牵着手,按在自己脸庞上。透过她微微发冷的皮肤,肖楝感受到翻涌的少年的血液。 肖楝笑道:“你把我拉得这样近,我可怎么看清楚。”话虽是这样说,肖楝却丝毫没有抗拒,而是将眼睛闭上,仔细感受着徐竹琛的容貌。 徐竹琛生得便端庄俊秀,轮廓硬朗,一头白发高束,两只鲜红的凤眼上扬,剑眉星目,好不英俊。她平日里爱穿齐整端庄的白衣,庄严俊逸,与她雪白的长发、端庄俊美的脸庞相映生辉,十足的正派。 手指向下滑,摸到黑袍的绣花领。如今换了这件外袍,徐竹琛一扫平日里正派过分的拒人千里,看上去,多了些少年侠客的气质。 这身黑衣,穿在肖楝身上时,修身简练,气质神秘。就算是破损严重,看上去也与她相当合衬,还平添几分清狂不羁。然而,徐竹琛穿上这身衣服,却实在有几分不同,一股戏谑的风流环绕在她周身,与徐竹琛的正派气质完全不同,肖楝忍不住笑起来。 “你呀,你还是穿着白衣最合适。” 两人出了门,天色还不算晚,一路上的小摊小贩还没支起摊位,二人也还没有饿。暮色苍茫,一队大雁在空悠悠的暖黄色烟光里啼鸣南飞。徐竹琛与肖楝各自持剑,步履急促而稳健,向着下榻的旅馆赶去。 花钱成所在的那家客栈有一定年岁了,在沅宫小有声名。老板姓庆,态度总是不偏不倚,江湖人尊称一声庆叔。庆家客栈位于主城与县区的边缘,位置不算近,二人便决定先回到客栈更换衣装,骑马赶路。 一路上,二人再次交换有关车夫的情报。 花钱成,四十岁出头,出生于沅地,曾经隶属于杀手组织雨宫。从雨宫“下山”后,花钱成在芷阳的多家镖局都做过工。近些年,他仍旧在善因镖局做镖师,但并不经常出镖。 然而,即使是借由徐荣的情报,也没有调查出他所供职的对象究竟是谁。二人根据他的举动分析了一番——能够准确找到徐竹琛,一路监视,又对芷阳周边了如指掌,大概也猜到这是针对善因镖局,确定了几个可能的竞争对手。 一路走马,不多时便到了庆家客栈。徐荣给她们汇报了花钱成的具体房号,二人来得极快,赶在华灯初上之前,已经潜入了客栈中。 花钱成回到客栈时,室内一片昏暗,仅有打开的半扇窗户泄露进了些微朦胧的月光。忽然间,他嗅到一股幽香,犹如云破月来,一个雪白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室内。 换做别人,这道白色的身影已经能够将其吓退。可花钱成看着执剑的徐竹琛,不但毫无惧意,甚至未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 “徐大小姐,别来无恙。” 徐竹琛被月光镀了一身冷冷的银色,如同霜华一般,在她的白发上绽放。她回过头,血红的瞳孔紧盯着花钱成,问道:“花钱成前辈,您别来无恙?” 花钱成将手中的包裹放在一旁的柜子顶上,也不入座,只是看着她,神态平静,甚至带点遗憾:“小人这一路可并不算平静。先是在出城时遭遇拦截,又与罗姑娘发生争执,失去了她的行踪,没能完成您的嘱托,现在被您找上门。最惊讶的是,居然又领略了江湖上消失多年的‘崩云掌’,真是令小人大开眼界。” 徐竹琛静静一笑,说道:“花前辈见多识广,不必谦虚。只是,崩云掌气势不盛、变化不多,但内蕴深厚、绵延不绝。罗挚虽说学得不深,倒也有着扎实的内功,前辈能够接下她的掌风,徐竹琛着实佩服。” 她说完,手中的湛露铮然向外拔出一寸,寒芒闪烁,如同盛着一寸漫溢的月光。 “只是,前辈方才受伤,如今还要陪我练习剑法吗?” 花钱成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如同曾经帮助徐竹琛的车夫。“大小姐,蒙您不弃。只是小人并无此等僭越的心思,在此便先不奉陪了。” 他说着,向着徐竹琛深深做了个揖,仍旧是憨厚恭谨的样子,低着头缓缓向后退去。 徐竹琛的手按在剑柄上,却一动不动,只是用血红的眼睛盯着花钱成。花钱成的神色也毫无变化,仍然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车夫的角色,连应付徐竹琛的攻势准备也没有。他一路退到门口,肌肉依旧松弛,可下一瞬间,他用快到无法捕捉的速度掏出两支淬了毒的双刃剑,眼看就要将毒剑甩向徐竹琛。 “请放弃这个念头,我的行动比你更快。”一个带笑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剑刃的滚烫热度从他颈侧传来,灼人无比。纵然花钱成的内力已经足够敏锐,他也未曾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内力痕迹。 就仿佛这个女子高超的轻功并非依靠内力,而是出自她本身。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除非,她是一只野兽。 二十七、车夫(中)1 花钱成自知以一敌二毫无胜算,尤其是面对徐竹琛。既然阴谋被看穿,也就不再挣扎。 他松开双手,手中的匕首被轻松缴获。肖楝的剑仍然横着,她将花钱成押住,拖到徐竹琛面前的椅子上。 徐竹琛将刚刚倒好的两杯茶水递过去,平静道:“说说看吧,前辈,您的目的是什么。” 肖楝收剑入鞘,也在桌边坐下。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还未咽下茶水,便听见“扑通”一声。 “肖……肖姑娘?” 肖楝猛然一顿——这花钱成就算是消息灵通,也不该知道她的名字才对。为了安全,李凤龙手下的杀手绝大多数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更别提抛头露面;这一路上,她与徐竹琛也未曾以姓名相称,她的姓氏,本不该暴露。 倘若花钱成说出的是“郑姑娘”,她或许还会为花钱成打探消息的能力赞叹。几个时辰前在吉祥旅馆发生的事,他已经有所耳闻,着实令人佩服。但他如此笃定眼前的自己是“肖姑娘”,事态便有些诡异了。 难道,花钱成竟与她的过去相关? 肖楝努力在碎片化的记忆中寻找眼前男人的影子,可脑海中的讥笑一遍一遍敲打着她的心弦,令她不得不退出识海。她凝神运气,还未用内力探查出屋里二人的情况,便感觉到一阵冷气倏然飞到她身前,猛地划出一道坚冰。 汹涌而至的内力凝聚于双眼,肖楝这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原来方才的一声响动,是花钱成从椅子上跌坐下来,几步猛冲到肖楝面前。徐竹琛见她没有反应,眼疾手快地运气,拦截住花钱成的同时,又给她手中注入了一股内力。 见他情绪激动,肖楝心中一阵怪异之感。她与徐竹琛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上前,蹲在花钱成面前,问道:“花前辈认识我?” 花钱成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他察觉到肖楝的眼睛覆着一层诡异的灰色雾霭,一星半点幽蓝的冷光在里面闪烁,那是让她得以视物的,徐竹琛的内力。 他又将肖楝瘦削的、棱角分明的脸庞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确信自己并非认错人,便努力撑起自己的身子,试探道:“您是肖大小姐,您与我,许多年前曾在漠西见过,而后您去了镇南,我……花钱成一生中,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幸再次见到肖大小姐。” 徐竹琛有些惊讶,花钱成面对她时,总是能够保持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在肖楝面前却如此失态。依照她对于李凤龙计划的了解,肖楝绝无可能与花钱成接触。 但若是依照花钱成的说法,他们曾经在许多年前真正见过面的话,说不定他与肖楝的记忆有关。 虽说如此,徐竹琛依然未曾放松戒备。她拿起湛露,几步走到肖楝身后,一手搭上她的肩,给予她无声的支持。 肖楝微笑着回望了她一眼,转过头时,却一脸的忧心忡忡。 无论是“花钱成”这个名字,还是眼前的这张脸,她都毫无印象。可徐竹琛给予她的内力,让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花钱成的感受,他的情感是真挚的。 他没有撒谎,没有演戏,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可是,肖楝毫无印象。仅仅是在脑海中搜索这些过去,仅仅是寻找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就让她的头脑一阵一阵作痛,如遭火焚。依靠徐竹琛的内力,才能稍微平息一星半点。 肖楝努力镇定下来,逼迫自己向花钱成询问: “花前辈,我曾经因为重伤受创,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关于您所说的这段过去,我只有模糊的印象,您是否还记得什么更具体的内容,可否讲给我听?” 花钱成没有抬头,徐竹琛却有些紧张,呼吸一紧,不由得暗暗用力,按住了手里的剑。肖楝被徐竹琛的呼吸频率影响,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可花钱成半天没有说话,肖楝心中却莫名升起一阵平静。 良久,花钱成抬起头,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竟是一道一道纵横的泪水。 “大小姐……肖大小姐,”花钱成的声音一声一声,随着泪水落地的声音,令肖楝心中一阵战栗,“那是多少年之前了?我在漠西,只是一个卑微如鼠的小人物……那时候,我遇见了您,我在那时被您拯救了……” 他说着,又忍不住向前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徐竹琛的湛露铮然出鞘,银光四射的剑锋越过肖楝的肩膀,直指花钱成,这才制止了他的动作。 “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花钱成顿了一下,曾经的记忆与他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冰冷的壁障。他习惯性挂在脸上的憨厚忠实的神情已经消失殆尽,如今的神情,像是泪水洗刷下的一块冰冷的碑。 石碑在她们面前微微碎裂,肖楝抬手,轻轻拨开徐竹琛的剑,又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了花钱成的手。 “花……先生,请继续说。我正在试着多回想起来一点。竹琛没有恶意,她只是有些担忧。” 花钱成盯着她,眼神不断地在他们二人的手上来回转移。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上去具有一种苍凉的悲哀。 “大小姐……那是多少年前,那一个深秋,漠西的风铃客栈……大小姐,您在马车上,我……是您救了我,是您救了我啊! “您赦免了我的死罪,在我如此卑微之时,为我指出了方向,将我从烂透了的泥潭里救出来……啊!肖大小姐,大小姐!求求您,求您救救我——” 他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尖叫,嘶哑的嗓音如同裂帛,令徐竹琛着实有些毛骨悚然。她本是打算在花钱成身上问出与善因镖局相关的计划,可看他如今的状态,恐怕连话都说不明白。 她又转向肖楝,肖楝的神情几乎没有变化,可她幽深黯淡的灰色眸子里,幽蓝与鲜红的两色内力如同深邃的漩涡,撕扯着她,让她又陷入一场激烈而混沌的挣扎中。 她捏了捏肖楝的肩膀,肖楝浑身一震,转过身来看着她。徐竹琛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她的惊疑,她看出肖楝的身体有些难以为继,便强硬地分开两人,将花钱成一把拉起。 “花前辈,”徐竹琛将手中的湛露横在面前,声音平静而坚决,“兴许您对自己所说的故事深信不疑,但容我提醒您,在此的这位肖姑娘不是您宣泄情绪的工具。接下来,您应当和我谈。” 二十七、车夫(中)2 眼看花钱成被徐竹琛扯住,仍然一阵疯疯癫癫,状若神智不清。 室内本就狭小,挤下三个人已经是极为勉强。夜幕四合,这座小小的客栈并不像闹市中心一般,有着喧闹的夜晚。事实上,在花钱成开始叫喊之前,四野早已是一片寂静。月光之下,仅有几声鸡啼,几声狗吠。旷野之中,麦浪滚滚,月光下的田野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在背着行囊前行。 徐竹琛架着花钱成,走到床边一脚勾上窗户。花钱成又喊叫了几句,语焉不详。 直到肖楝也从地上站起,揉了揉自己蹲得酸麻的腿,走到他面前时,他才渐渐平息下来,停止接连不断的吼叫。 “花钱成前……先生,我能够理解一部分,关于您所说的过去,但我始终不能明白,您所说的‘拯救’,是指什么?我生在镇南,又是如何到了漠西?您想要我再次‘拯救’您,又是什么意思?” 花钱成的眼睛直直钉在肖楝脸上,他的眼窝深陷,纵横的皱纹和斑点交织,像一块皲裂的土地。许久,他低下头,忽然笑起来,问道: “肖大小姐,为什么?” “为什么,您会忘记和我许下的约定?您会忘记漠西?” “为什么?您为什么会在此处?许多年前,您就应当已经离开了西北四州,您应该身处镇南才是?”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却仍旧……年轻如初?”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怪异而尖细,扭曲如同漆黑抖动的火焰。肖楝周身一明一灭,她陡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坠入了识海。 不对,这一切都太怪异了。能够使人莫名其妙坠入识海的,必定是强大的力量,可肖楝无知无觉。这种感受太过怪异,也太过令人毛骨悚然。 而这种感觉,却并不令她陌生。 肖楝脑海中一阵震荡,漆黑的火焰盘旋着烧灼,炙烤着她的皮肉与精神。她想要触碰,想要驱逐,可眼前总是闪烁着一道几乎无从得见的雪白色光墙。 那道光墙如此明亮,如此坚固,既保护她不受黑色火焰的真正伤害,又限制了她的脚步与动作,令她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击。 像是一道根本不属于她本身的保护层,但是,设定它的人的真正目的,并非是为了守护她,而是为了阻碍她。 有什么东西藏在漆黑的火焰之后,藏在幽深的夜色之中,它们扭曲着,哭嚎着,大笑着,尖叫着。它们引诱着她,要肖楝去试探,却又逼着她离开,让她身在火宅,无路可逃。 好在,这是她的识海。肖楝勉力凝聚了一部分神智,利用光墙的能力,为自己开辟出一块雪白的领土。 “你是谁?”肖楝问道,“你在我脑海中作乱,又设下禁制。你不停地对我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搅得我不得安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没有回答。她的声音甚至没有穿透光墙。黑暗中涌起一阵波涛,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活物在她的识海中逡巡——这个场景,她仍旧觉得似曾相识。 可这不对。她来到沅地之后,一切行动都跟随着徐竹琛,一步也未曾离开她的视线。倘若真的有人能够在徐竹琛身边夺走肖楝的神智,让她不止一次地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坠入识海,那这个人已经强大到了举世无双的地步。 如此强大的人,根本不需要不断折磨肖楝。无论她有任何目的,都可以通过直截了当地控制她们二人来解决。 除非那个人有求于她,且仅仅是有求于她肖楝一个人。 可是,为什么? 那份在她脑海中乱窜的漆黑火焰,背后的主人有求于她。那个监视徐竹琛、与善因镖局有所勾连的车夫,依旧有求于她。她究竟是什么? 似乎有过内功,却经脉不通,根本无法产生内力的——她的身体;仿佛与许多人相识,却又毫无记忆的——她的神智;莫名熟练流转在她身侧的功法,被石头轻易吸收殆尽的血液——她的过去…… 她的过去究竟是什么? 肖楝看到黑色的烈火中逐渐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也闪烁着,如同跳动的火舌,火苗扭曲,逐渐清晰起来,一点一点变成橙红金黄色的焰火。焰火越伸越长,如同一只细长的手。肖楝忍不住向前走去,她眼前的黑暗被火苗照亮,她的手向着火苗伸出,紧接着,她的指尖猛然撞上一堵墙。 几乎就在一瞬之间,贴近墙壁的火焰猛地撞上光墙,几乎要将墙壁撞裂。火光四溅,犹如飞散的火树银花。 肖楝的精神霎时受到一阵重创,她一瞬间跌坐在地,浑身的骨头咯咯作响,如同悉数折断。四周黑暗一阵动荡,遮天盖地,饶是如此,那道光墙仍旧阻挠在她与黑色的焰火之间,一丝一毫也没有退避。 记忆的碎片在她识海中一阵冲击,潮水落下,光墙闪闪烁烁,她的剧痛消失无踪,一切都没改变。 肖楝心中陡然升腾起一阵怒火,火焰冲刷着她的神智,令她不由自主地锤向光墙。紧接着是第二拳、第三拳。她的拳头皮开肉绽,血液迸飞,鲜红的火光从纷飞的血液中燃起。那些金灿灿的跃动的火光被吸收,犹如一朵一朵燃烧的蒲公英,飞入厚重的光墙。 她的抵抗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可肖楝还在锤着,一下一下,犹如陷入癫狂。光墙外的火焰随着她的动作窜动,火苗飞腾而起,向着光墙钻去。肖楝犹如受到了什么启示,拼尽全身力量,汇聚周身的灵气,向着那一处猛地挥下拳头。剧烈的火光冲击着她的识海,痛觉一瞬间将她的骨骸灼烧殆尽,肖楝却仍旧站在那里,任凭火焰爬上她的身体,也要摧毁这道墙壁。 光墙在熊熊烈火中,没过多久便支撑不住。裂纹一层一层绽开,光墙被火光吞噬,熊熊燃烧。肖楝看到另一股火光从墙壁的对面涌进来,她向着前方伸出手,渐渐的,属于她的火苗,与墙壁另一面的火光,终于相触。 二十七、车夫(中)3 一瞬之间,两股火光迸发出巨大的力量。肖楝感觉到一股灼人的热量,火光登时冲碎光墙,肖楝眼中一时失去了所有的光与暗,她只能感受到温度,强烈的温度。 火种绽放,火苗升腾,焰火在她的手掌中成长变化,化作拔地而起的巨大藤蔓。一束一束藤蔓盘绕凝结,最终化出实体,变为一把足以镇平玄黄的剑。 无数声音从光墙的裂缝中传出来,欢笑的,悲苦的,歌声、笑声、悲声。裂痕越来越大,那些声音倒灌入她的脑海,记忆在复苏,“那个”声音在笑。 “你做得很好,可怜的小家伙。你终于不再受蒙骗了。”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识海已经不再混沌——肖楝与混沌融为了一体。 “现在,将你手中的剑挥出去吧。” 肖楝闭上眼睛。手中的剑滚烫,火光缠绕,源自太古洪荒的力量凝聚在她手心,一点一滴,如同历史本身的低声耳语。令人颤栗的声音再次出现,不是在她耳边,而是在她心中。 “将手中的剑挥出去吧。” 一记强势的劈砍,无数过去的记忆涌入她脑海中,一遍一遍震荡着她的心。那些早已熟悉的动作再次流经她的身体,一招一式、一步一息。停滞许久的内功重新流动,如同春水冲破寒冰的滞涩,涌入干涸的水道。火焰缠绕着、翻滚着,从她的身体里飞旋而出。肖楝握紧剑柄,任凭火焰向外扩散,冲破眼前的壁障。 有什么在呼唤,有什么在破碎,肖楝却无法为之驻足。她提剑向前,走过识海中的重重黑暗,终于第一次看清了黑暗中的那个影子。 那是一棵树,一棵巨大的笥楝树。树冠丰美,枝叶茂密,无数枝桠向外伸展,一个红衣黑发的小女孩坐在树杈上,晃着两腿,自由自在地唱着歌。 她的歌声很模糊,肖楝一个字也听不清。但她看得到,随着女孩的歌唱,笥楝树上逐渐开出一朵一朵红粉色的花。花枝轻颤,花瓣坠落,女孩大开大合地挥动着两手,那些花瓣边倏然燃烧,变成一团团金红色的火焰。 肖楝伸手去触碰那漫天坠落的焰火花雨,指尖一阵烧灼,熟悉得令人战栗。内力化成一圈圈纹路融进她的指尖,她听见女孩停止了歌唱,麻利地从树上跳下来,转过头看向她,笑道: “你怎么这样傻呀。” 徐竹琛分开二人后,见肖楝久久没能回过神,便将她扶起,放在了一把圈椅上。 她转头看向花钱成,花钱成已经收起了面对肖楝时的痴态,这反而令她放下心来。在徐竹琛的注视下,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先请了徐竹琛入座,而后走到徐竹琛对面坐下。 他方坐定,就看到徐竹琛向他一抱拳:“前辈,徐竹琛到此,对您并无敌意,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还请前辈不吝回答。” “徐大小姐,您让小人再次得见肖姑娘,尽管已经今非昔比,但这份恩德,小人自当结草衔环。”他低着头,声音沉滞,“您有什么想问的,小人知无不答。但小人还想给您一个忠告。” 他看着木桌上的纹路,窗户大开,木桌被月光照得泛起一层银纱:“徐大小姐,您本就是万人之上,有些时候,不必非要事事洞明。” 徐竹琛将湛露平放在桌面上,凝视着花钱成,开口道:“她与你的事,我不会问。我要问的事,你就如实回答。花前辈,芷阳周边的活动,是针对善因镖局,还是想要将西北的镖局重新洗牌?” 花钱成半晌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缓缓开口:“大小姐,这场行动针对的是你。” 徐竹琛眉头一皱,本能地不相信。王赫没有李凤龙的魄力,只想做个地头蛇,是不敢和徐家叫板的。如果是其他人,她徐竹琛早已申明无意继承镖局,论起武功,并无什么独创性的功法,论江湖地位,更是比不过另一位“天下第一剑”唐老前辈。针对她,相当于无利可图。 她问道:“天下榜方才放榜,倘若现在就来抢夺天下第一,为时尚早。前辈可否说得更明确些?” 没成想花钱成却将眼睛一抬,说道:“徐大小姐,没有人要抢走你的什么。‘他’要对付的是‘你’。小人言尽于此。” 听他的意思,他的雇主是一个人,且他并无心思透露更多。一时,气氛有些冰冷,徐竹琛的手边已经结起一层浅薄的冰。她按下心中的疑虑,点头接下花钱成的答案,又问道:“芷阳局势变动后,周遭的城镇多半受到影响,消息本就灵通,而前辈已经知道我到了沅宫,却并没有转移,沅宫还留存着什么要前辈解决的事吗?” 花钱成没有回话,只是解开左臂的绑手,露出衣袖下被鲜血浸透的厚厚绷带。他平静道:“本来是个简单的任务,但罗姑娘的崩云掌威力惊人,致使行动途中,伤上加伤,只得在此休养,不敢长途跋涉。” 徐竹琛看到了那道伤口,堪称触目惊心。花钱成的左臂在肘部以上几乎凹陷下去一块,是极近的距离接下崩云掌造成的创伤,未曾伤到骨骼,已经是万幸。也难怪吉祥旅馆里剩了如此多的物事没有带走。 “您所说的任务目标,是否是此地的石材商,名叫金梁的?” 花钱成将袖口的绑带捏在手中,摇了摇头:“不是。” 徐竹琛心中疑云丛生。她和徐荣交流过,金梁之死在沅地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盖因他的死法过于惨烈——金梁整个宅第被焚毁,房屋悉数倒塌,宅中老少一十四口皆是先被割断舌头与手脚筋,再遭火焚,无法呼救、无法逃命,就这么被活活烧死、呛死。那火也起得极猛,街坊四邻发现时,房梁房柱早已烧断,无人敢进火场救人。金梁一家,就在这种人间地狱中被折磨致死。 沅宫之内,武艺高强者众,但如此高调、如此恶劣、如此残忍,非职业杀手不能做到。根据徐荣的线报,尚在沅宫的杀手,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寥寥几人。倘若不是花钱成背后的人,又是什么人想要一个石材商的命? 金梁与肖楝的牵扯,本该在两年前肖楝消失在火场中时,就已经结束了。就算王赫对此有所顾忌,在发觉肖楝筋脉尽废,无法练武从而转手给李凤龙时,也应当处理掉金梁。倘若此人真与王赫无关,忽然对金梁发难毫无道理。 二十七、车夫(下) 徐竹琛陷入沉思,屋里一时安静下来。肖楝静静地闭着眼睛坐在圈椅中,花钱成一声不响地重新绑好自己的绷带和绑手,三人都未曾说话,各自的思绪都不断在脑海中打着转。 良久,一阵夜风吹进室内,吹得徐竹琛一个激灵。她起身去关窗户,恰好看到窗外披银带雪的丘陵沼泽。今夜的月光很好,像她们来的时候,在芦苇丛中打马踏过的夜。徐竹琛忽然对肖楝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明明她就近在咫尺,却让徐竹琛如此思念,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她的身侧,感受她的肌肤与温度,如同甜蜜的糖浆与蜂蜜,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十年前的夏夜,徐竹琛趁着母亲睡下,偷偷爬下床,蹬上鞋子,蹑手蹑脚地向着后院跑去。 夜风习习,蝉鸣蛙叫连成一片。露水凝聚在草叶上,随着她的脚步簌簌震落。徐竹琛一手捂着嘴,努力掩盖住自己漏出的笑声。 后院的门早已上了锁,但这根本难不倒她。徐竹琛在墙上蹬了几下,身子腾空而起,几个翻身便进了后院。 “阿楝!阿楝?” 后庭空旷,显得有些冷寂。黑暗之中,草木摇曳的影子像是传说中的狐仙鬼怪,天上星子稀少,半轮明月远远皎皎地照着她。徐竹琛凭着记忆往笥楝树下走去,一路上磕磕绊绊,不断地小声呼唤着肖楝的名字。 “阿楝,你在哪儿呢?”徐竹琛不敢使用轻功,怕引起太多注意,只得摸着石头往前走,“快出来呀,我想好你的字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树下,却仍不见肖楝的影子。徐竹琛喊累了,有些泄气地倚在树上,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你想好了,倒是说给我听呀。”一个俊俏的身影从树上跳下来,手心攥着一丛火光。肖楝在徐竹琛面前将手张开,那一豆跳动的火焰腾腾跳跃起来,照亮了两个人的面庞。 徐竹琛对她随手就能攒出火焰的能力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无论看多少次,她还是会有些忧心肖楝的手烫不烫。她看着火光中肖楝亮晶晶的眼睛,本想直接告诉她,却忽然卖起了关子:“你都不出来见我,一看就没有诚意。我不说了。” 肖楝气笑了,手中的火焰都气得一跳:“喂,徐嘉淇,明明是你先迟到的好不好!” 徐竹琛自知理亏,挠了挠头,干巴巴地替自己开脱道:“我,哎呀,你别这么叫我!还不是因为今天中午,我都说了衣服湿一点没事,你一定要给我烤干……因为穿着破布回家,我母亲把我狠狠罚了一顿,我等了很久她才睡下的。” 肖楝横眉冷对:“哼,又成我的错了?我都说了,练习‘枭行’要靠身体,而不是内力,你自己掉进水里了,怪谁?” 眼看两人的拌嘴声惊飞了几只夜鸦,徐竹琛连忙认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岔开话题道:“好了,阿楝,我告诉你,你要不要听?” 肖楝果然安静下来,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徐竹琛被她看得有些脸红,一面想着她手中的火焰实在是热得烤人,一面对肖楝说:“你把手给我,我写给你。” 肖楝依言伸出右手,徐竹琛方要写字,她手中“腾”冒出一股火焰,直冲徐竹琛面门,险些燎到她的眉毛。眼看徐竹琛气得要跳,肖楝爆发出一阵大笑,又惊得几只蛤蟆呱呱叫着逃走。徐竹琛心一急,连忙捂住她的嘴,说道:“好了,好了,我说就是!” 肖楝挑挑眉,嘴被捂住,发不出声音,只能冲着徐竹琛一阵挤眉弄眼。徐竹琛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山月,山月合而为肖,你的字就叫做肖山月,好不好?” 她松开手,有些忐忑地看着肖楝,做好了被她嘲弄的准备——这名字看上去的确有些随意,山月冷寂出尘的形象与火种般的肖楝也不算相似。可徐竹琛想着她时,总像是想着一轮明月,孤高皎洁地照在她心中,照在粼粼淇水、猗猗绿竹之上。 却见肖楝歪着头想了一阵,说道:“山月皎如烛,霜风时动竹。虽然你像是在偷懒,但是我喜欢这个名字。” 她说完,笑嘻嘻地伸出手,摸了摸徐竹琛雪白的头发:“不过山里的月亮不是最漂亮的,竹琛,你去过大漠吗?那里的月亮,最远,最亮,最为皎洁。月光之下,沙丘像是一片雪海,就像你的头发一样。” 徐竹琛看着她越凑越近,脸也越来越红。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肖楝手中的火“扑”一声灭了,她凑在徐竹琛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以后我们要一起去看月下的大漠”,身子一转,几个点地便不见了踪影。 徐竹琛关好窗,天色的确也晚了,见肖楝仍是静静睡着的样子,心中更是一阵爱怜。她看向花钱成,不禁问道:“花前辈,您在漠西时,可曾见过月下的大漠?那是什么样的景象?” 花钱成抬起头,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个跳跃的问题意味着什么。他思考良久,最终只说出几个字:“像银色的浪,很美。”徐竹琛听罢,不由得一笑。 就在此刻,空中忽然流转起一股炙热的温度。 这温度极烈、极猛,在寒冷的秋夜里来得太不寻常。徐竹琛未经思考,手中的湛露瞬间出鞘,剑气带起冷风,登时在屋里结出一道白霜。 灼热的温度却毫无下降的意思,如同四处攒动的游蛇,扭动着身体不断向前冲去。徐竹琛心中涌起一阵怪异感,她转动湛露施展雪风,短暂地划出一层壁障与高温相抵。那股高温触碰到冰壁,登时迸出火星,是由体内化出的内力。徐竹琛纵使再不愿意相信,眼神还是不自觉地看向肖楝。 肖楝眉头紧皱,她的眼睛还未睁开,两手却紧紧攥在一起,如同握剑。徐竹琛浑身紧绷,方一察觉到内力的涌动,便起手一招雪飞将她制住,也意识到了她的神识有些不对。她一手握紧湛露,另一只手方要去触碰她的识海,却听见两声清脆的“叮”声,是刀兵出鞘的脆响。 徐竹琛眼疾手快,一剑抵住肖楝出手的匕首。她挥剑向下,极寒的威压四下蔓延,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而后,她听见花钱成的声音: “肖大小姐,这是您给予我的……第二次救赎吗……” 徐竹琛猛然回头,但见星陨的赤红色光芒从暗黑的剑身下亮起,在花钱成胸前,如同一颗暗红的星。即使她并不精于医术,仍能看出,他的心脉已经被齐齐切断。 徐竹琛一阵不可置信,她足够有经验,当机立断先冻住了花钱成的伤口,以免血液过量流失。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应当是方才的高温和血腥味引起了庆叔的注意。她一面尝试唤起花钱成的求生欲望,一面提防着肖楝四处乱窜的内力。 待到庆叔一行人终于进了屋,徐竹琛尚未松下一口气,就听见一声巨响,肖楝猛然睁开眼睛,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两手一挥,登时点燃房间四角的柱子。趁着火势凶猛,她飞身便撞开窗户,消失在月色中。徐竹琛想要去抓住她,却被火焰逼退,只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二十八、芷沼(上) 徐竹琛已经忘记这是在雪中行进的第几天了。 西北三州地势高,入秋本就早,芷沼一代雪山遍布,积雪终年不化,才七八月份简直冷的惊人。徐竹琛是冰雪的功体,并不畏寒,饶是如此,也给自己裹了层棉袄棉裤才敢上山。 肖楝最后留下痕迹就是在芷沼的霜王峰,有人看见一团火冲进山里,火焰中心如同有一个人形。徐竹琛百般不相信肖楝的内力能够如此突然地回到她身上,但如此规模庞大的烧灼痕迹,不可能是肖楝那枚小小的戒指能够产生的。事实当前,由不得她不信。作为肖楝的挚友,也是为了维护芷沼的和平安全,她势必要先找到肖楝。 山间掀起一阵寒风,凛冽刺骨。徐竹琛提剑走在小路上,一面走,一面想,阿楝在这冰天雪地中会不会冷? 她顺着地上的灼痕追踪过去,眼前的是一个石砌的小亭子,亭上覆雪厚厚一层,亭中没有人,只有一盏尚且温热的茶。肖楝不在这里。 徐竹琛呼出一口气,热气出口后顿时化为雪白的水汽。她端起茶杯——里面的正是她最爱喝的猴魁。她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肖楝留下的灼痕在此断开,雪面上不再有大片裸露烧焦的黑褐色痕迹。徐竹琛一口喝完茶,绕着亭子找了一圈,终于在亭外找到了一点浅淡的脚印。 肖楝精于轻功,且她的修炼与常人不同,并非依赖内力,而是单纯凭借精湛的体术做出本能反应。她的功法名为“枭行”,徐竹琛十二岁时和她学习过,虽说体术和内功归属于不同的派别,枭行的修炼却似乎打通了她对于轻功的感悟。在同辈之中,她的凝清步法修炼最为精湛,其中少不了枭行的帮助。 可那些踏雪无痕的脚印旁,却露出了根根被灼烧到焦枯的草叶。徐竹琛从亭中跳下,踩在那些脚印上,一步一步,步上肖楝的后尘。 莫名其妙消失的内力,莫名其妙的功法,莫名其妙回到她身上的内力。 莫名令她昏睡的力量,莫名改变的态度,莫名对于花钱成出手。 莫名的相会,莫名的信任,莫名回到她脑海的记忆。 似乎从她们相遇开始,肖楝身上就充满了许许多多不可探知的莫名其妙。那些怪异的神秘与残缺,就像肖楝身上固有的一部分,徐竹琛几乎被重逢的欣喜冲昏头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巧合与莫名是多么危险。 多么危险,多么脆弱的相逢,溺水之人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抓在手里,哪怕鲜血淋漓。 那么多期待,那么多渴求,那么多自我怀疑,几乎要她疑心一切都是一场梦。那么多欣喜,那么多庆幸,那么多小心翼翼,以至于徐竹琛都快要忘记,肖楝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的肖楝,曾经与她欢笑着在树下切磋的,与她歌唱着在河岸奔跑的,与她牵着手数着天上重重云朵的肖楝,究竟是什么样子? 徐竹琛还记得分别那天,她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喧闹的马车,偷偷溜进后院,小声叫着肖楝的名字,一个角落都没放过,却始终没能找到肖楝的身影。 “阿楝?”徐竹琛小声地呼唤着,急得咬住嘴唇,“阿楝!你在哪里啊!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 后院安安静静,并没有人出声。徐竹琛耳朵尖,听见母亲已经和二姨问起自己的行踪,心中更是急切,几乎要哭出声来:“阿楝,你在哪里啊?求你了,你在的话快出来,我要回眉川了!” 一阵风吹过,夏末秋初的焦躁热度被一扫而空。徐竹琛心中焦急,更觉得这风像是砭她的皮肤般。她心一横,将肖楝告诫过她的“不可以向别人透露我在这里”登时忘在了脑后,不太熟练地化出内力,将雪寒的白光化作一道一道四下延伸的触须,在后院中蔓延着。 她太稚嫩,内力不算深厚,却因为过分努力,而爆发出了惊人的威压。后院的草木上顿时爬满了白霜,枝繁叶茂的笥楝树也被冻掉了一层枝叶。徐竹琛的嘴唇发白,血红的双眼染上了更加晶亮的赤红色,可她仍嫌不够,伸出手臂,就要再化出更多内力来。 就在这时,一双温热的手从背后捂上了她的眼睛。 “好了,不要这样用内力。”肖楝的声音也是温热的,让徐竹琛几乎瞬间忘记了自己有多么委屈,“内力是武人生命之源,化出这样多的内力,对身体太危险了。记住了,从今往后,绝对不允许这样不计代价地使用内力。” 徐竹琛急不可耐地抓住肖楝的手转过身,她的动作有些大,肖楝被她扯得向前一倾,直直地倒进她血红的眼眸里。 “都怪你。”徐竹琛哽咽道,“你故意躲着我的,你凭什么躲着我!” 肖楝看着她,忍不住笑道:“怎么又哭着一张脸,你看,眼泪都冻住了。”她说着,将右手从徐竹琛手心里轻轻抽出来,摸上徐竹琛脸上已经结冰的眼泪。徐竹琛看到她指尖升起一丛火,下意识得想要躲避,可那蓝色的火焰温柔地抚在她面颊上,只是将冰化成水,并未伤她分毫。 眼看徐竹琛不再哭了,肖楝又想抽出左手,方一用力,便被徐竹琛更用力地攥住。 “你别敷衍我,我知道,你就是觉得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对不对?” 肖楝棕黑色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像块上好的宝石。她的黑发扎得很随意,红色的衣衫洗得有些褪色,看在徐竹琛朦胧的泪眼里,却是一等一的美艳绝伦。徐竹琛看着她游移不定的样子,嘴一瘪,又要哭了。 肖楝看着她,语气也有些低落:“竹琛呀,我们在这段时间都很开心,对不对?这就很好了。世间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欢宴有散时,不可能日日夜夜都快活的。这样的话,还不如不经历分别呢……不过你放心——”她强行挤出一个笑脸,徐竹琛一看就知道她是在假笑,“就算我们分开,我也会一直记得你,我会一直记得这段日子。” 徐竹琛咬着嘴唇,几乎要肖楝刻在脑海里。她终于松开肖楝的手,狠狠地擦掉眼角的泪水,说:“我不要你记得。” 肖楝愣了一下,却听见徐竹琛带着哭腔,一字一句地道:“我不要你记得,阿楝,以后每一年,每一年我都会来看你的!我现在没有你厉害,以后我会加倍刻苦地练功,明年,后年,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比你还厉害了。” 她说得如此肯定,肖楝几乎被震慑住。她仔仔细细看着抽泣的徐竹琛,笑着说:“好。” 那是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肖楝真心地笑着,拉住徐竹琛的手,说道:“以后我们在这里见面,每一年,我们都要比比谁更厉害。” 门外的车马声越来越近,徐竹琛也不再留肖楝。临别之际,肖楝终于还是忍不住落泪。她抹了一把鼻涕,强颜欢笑道:“说好了,你不来,那我就是更厉害的那个。” 徐竹琛用力点点头。她眼看着肖楝跳上笥楝树,整个人消失不见。她抹掉眼泪,悄悄期盼起下次再会。 倘若她能够知道二人的再会,她还会选择和肖楝立下约定吗? 二十八、芷沼(中)1 霜王峰峰顶有一间酒肆,徐竹琛一直当这是个江湖传说,如今第一次来到峰顶,才第一次亲眼得见这家“萋霞馆”的真容。 萋霞馆外白茫茫一片霜雪,长风吹过,泛起一层浅白的雪浪。酒肆的长廊前倒是扫得干干净净,两侧堆起的积雪中露出一条青石板的小道,道旁还生着些不惧严寒的雪镜花。廊下挂着一排浅色的竹笛玉箫,山巅的风灌入萧中,渺远悠长,如泣如诉。徐竹琛走近时,看到酒肆的一侧门柱上写着“闲时听风”,她看向另一边,那里写的是“醉里捉月”。 徐竹琛掀开厚重的帘幕,走进萋霞馆。 门外披霜覆雪,室内倒是别有洞天。室内昏暗,四面门窗都被厚厚的幕帘封住,暖红的灯烛整齐得连成一排,一根一根毕毕剥剥地燃烧,把屋里映得一片温馨祥和。 青玉柜台后面正在百无聊赖串珠子的男子听见她进来,将手中珠子打了个结放下,含笑起身道:“徐侠士,有失远迎。” 徐竹琛脱下一层外衣,抱剑拱手:“眉川徐竹琛,幸会。” 男子对于她的出现毫无意外,他眼神清澈而通透,看得出对于徐竹琛的目的一清二楚。但他既没有主动提供线索,也没有询问徐竹琛所来为何,只是重新坐回柜台,说道:“萋霞馆里不常有新客,我也太久没见过徐侠士这般风姿傲岸的人了。正巧我们研制了新的花茶,您可愿意一试?” 徐竹琛心系肖楝的安危,本不愿意停留在此,便礼貌道:“谢过馆主好意。只是徐竹琛尚有要事在身,待到找到所寻之人,再来与您共饮花茶。” 但男子淡淡一笑,不由分说地将茶杯递过去。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桌面。 他的手指上戴着金银二色的指套,顶端雕着雪镜花,精巧而尖锐。他不疾不徐地念道:“徐侠士,这可是我珍藏七年的雪镜花,若是茶凉了,可就不好喝了。”他一边说,清脆的金属敲击声一边鸣响在青玉的柜面上,徐竹琛的眼角瞥到了一抹闪过的白色,是一道雪痕。 这可实在不常见。她四下打量了一番,见到萋霞馆的内部遍布着深深浅浅的雪白痕迹,是男子的内力勾画出的纹路。 这是一股与她如出一辙的冰雪内力。冰寒的变化本是水系内力发生异变的一个分支,自来难得一见,徐竹琛亦是没有想到能够在萋霞馆见到这样的自己的同类。 她心知男子是此处的主人,硬要留下她,便是有话要说。徐竹琛拖过来一张椅子,接了花茶。尽管茶杯被男子冰冷的内力包裹着,但并未变凉。徐竹琛端起茶杯,干脆地一口饮尽:“好茶。清新柔和,回甘绵长。馆主泡的茶真是妙不可言。” 她说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男子。男子见她将茶水一口喝干,心中着实有些好笑。他看出徐竹琛的急切,也不再与她卖关子。 他自己也拿起一个茶杯,手指在茶杯壁上滑过。徐竹琛手指下的杯子也传来一阵冷意,她低下头,指尖的温度逐渐融化。残存的冷意留存在她的皮肤上,徐竹琛反应过来,那是几个字“青夜翠峰,山头斜照”。 徐竹琛登时放下茶杯。她说了一声:“多谢。”便冲出酒肆大门,连男子悠远的“别告诉她是我告诉你的”都没听全,便向着青夜峰赶去。 青夜峰地势极高,秋冬季常有极夜,青色的极光落在厚重的覆雪之上,天地之间一片青黑的光与夜。 此时已经入秋,徐竹琛踏上青夜峰山顶的厚雪时,天色全黑,第一道极光从天幕落下,如同垂下的轻柔帷幔。徐竹琛登时被青蓝色的极光镇住,她任凭光芒落在她的白发上,轻轻伸出一只手,接住垂落的极光。 “阿楝。”她不由自主地说出那个名字。 那个身影果真在青夜峰之顶,一身带着暗纹的黑色长衣,浮起的纹路在极光之下明明灭灭。肖楝拄着剑,背对着她,散开的长发在风中翻飞。她并没有回头,并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自己化作山峰之上一块耸立的岩石。 徐竹琛远远看着她,一时失去了力气。她一路追着肖楝走过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产生了疲惫感,疲累使她不堪重负,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厚厚的、冻硬的积雪里,最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峰。肖楝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块风蚀过崎岖嶙峋的岩石,漆黑而坚硬,沉默而冰冷。 徐竹琛来不及拍掉手心的雪,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肖楝身后,一把环住了她。 “阿楝,阿楝。”她的声音哽咽起来,逐渐带上了哭腔,“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脑海里有那么多话想要说,她以为自己会狠狠地指责肖楝持刀伤人的事,她以为自己会怒斥肖楝的不负责任,她以为自己会因为肖楝的断然离开而崩溃和肖楝争吵,可她见到肖楝后,却只说得出这一句话,只来得及抱紧她。 “花钱成被庆叔救下来了,他不会怪你的,阿楝,就算真的有什么事,我也会让荣管事从中摆平。你不会有事的,阿楝,不要走,好不好?” “不要走。”徐竹琛的双手紧紧扣在肖楝肩膀上,任凭雪花融化,洇进肖楝肩头的布料。她的手指有些僵,温热的眼泪结成冰,一颗一颗砸进雪里。肖楝纷扬的长发被风吹到她脸上,她没有回话,任凭徐竹琛抱着,只是静静站在山头。 无数个瞬间,又或许只是一眨眼的间隙里,徐竹琛恍惚听见了肖楝的声音,听见她笑着说:“不要苦着一张脸。”又或者是“我绝不会离开你”。可青峰之上,只有风雪呼啸。肖楝像一块不开口的石头,一枚咬紧牙关的蚌壳,冷硬坚固,一言不发。 许久之后,徐竹琛感觉到自己怀中的人动了一下。 肖楝轻轻握住徐竹琛的手,在漫天极光下转过身,她看着徐竹琛,还未说出一句话,眼角忽然流下一滴血泪。在徐竹琛还未反应过来时,她笑了一声,轻轻问道:“竹琛,我是谁?”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子一晃,倒在了徐竹琛的怀抱里。 二十八、芷沼(中)2 霜峰凄冷,青峰入云。徐竹琛背着肖楝,一步一步从青夜峰上走下来,踏上霜王峰时,正好遇上了下山的两个人。 “谷前辈?”徐竹琛在飞起的雪片中低下头,血红的眼睛是银白的长发与雪白的山峰之间唯一的亮色。 身披黑色长绒斗篷的女人摘下斗篷的兜帽,露出满头灰白相杂的盘发。她的眼睛温和清澈,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还带着柔软的笑容。即使风雪交加,徐竹琛依然分辨出了眼前的人并非是谷文煦。 “您是陆前辈?久仰大名。” 陆儒雪尚未说话,一声嗤笑传出,来自她的身后:“你动作挺快啊,就是眼神不太好。”谷文煦披着艳红色的大氅,甚至懒于摘下兜帽,只是抬起眼睛一笑,“你看起来快倒下了。把她交给我,我替你背下去。” 徐竹琛的眼睛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肖楝近日的混沌状态与陆家铺子有着极大的关系,但她已经没有太多的余裕来思考。风雪和连日的奔波令她有些支撑不住,她看着陆儒雪,用最后的力气将肖楝抱在怀中,递给陆儒雪。 “有劳前辈了,阿楝她有些冻伤,还请前辈多加留意……” 她的话还没说完,谷文煦抬手将肖楝抢过,就要扛在肩上。陆儒雪见徐竹琛登时立了眼睛,笑了一声,说道:“文煦,别再戏弄小徐少侠了。”她抬手抱起肖楝,又看向徐竹琛,问道:“徐少侠不打紧吗?” 徐竹琛听了她的话,登时觉得身体上的酸痛与疲乏开始肆虐。她强打精神,却撞进谷文煦灼灼的目光里。那目光放大了她的倦怠,使她的神智立刻飞散入九霄云外,飘飘然不知其所止。 等到她醒来,眼前正是一片辨不清白天黑夜的漆黑。 她熟悉这种黑暗,是陆家铺子里重重垂下遮天蔽日的黑色帷幕。徐竹琛坐起身子,使劲用右手敲了敲自己的头,才勉强保持清醒。 她掀开眼前一片黑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中爬下床,循着记忆向前摸索,想要找到桌台上的灯。室内一点光线也无,她的内力也被限制得几近消失,只得磕磕绊绊地向前摸索。脚下是质感柔软的纱帘,皮肤上是微微发冷的的空气,眼前是虚无却厚重的黑色,缠裹着她,包覆着她,是如此令人熟悉。 徐竹琛的手指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是木桌的边缘。她顺着桌面摸过去,终于感受到一丝凉意,是谷文煦留下的灯。 灯芯浸了蜡油,捏上去黏黏腻腻。灯身冰凉,纤细的造型脆弱不堪。徐竹琛四下摸了摸,在抽屉里摸出两块火石。她长出一口气,点燃灯盏。 眼前倏然跳出一簇冷蓝色的火光,火光之后映出一张瘦削的脸。 雪白的长发,血红的瞳孔,一应是白色的眉睫,几乎淡得没有血色的嘴唇——那是她自己的脸。 徐竹琛被惊得怔了一瞬,便立刻反应过来,眼前的黑暗并非是陆家铺子里黑沉沉的夜,而是她被染成黑色的识海。 徐竹琛的识海堪称坚固,在芷阳化雨书院中遭到侵袭后,她特意重新加固过识海的边界。即使身体陷入极端的疲惫,她的识海也绝非一时一人就能攻破。 身体的酸乏感逐渐涌入脑海,徐竹琛想起了这几日的追逐与寻找。她手中的灯烛越发明亮,识海的黑色几乎是畏惧那盏明灯,不断地向后退缩而去。徐竹琛却紧抓机会,借着自己是识海的主人,登时凝聚起内力,化出长剑,血红的双眼睁大,扫出一道凌厉的雪白色剑气。 剑气逼人,识海中一阵震荡,盘踞的黑气几乎被一扫而空。徐竹琛手指按住剑身,提防着残余黑气的袭击,但那一团黑气却纠结着缠绕成一团,逐渐显出一个人形。 徐竹琛嗤笑一声,一道剑气飞出,直冲那未成形的黑影。黑影被她打碎,却极快地复原,扭动着向她走来。徐竹琛对于这种把戏殊无兴趣,也并不想看见自己的脸被这不知真身的东西拿来用,她手中剑一挽,直刺出去,脚步急急向前,剑身一劈,一招雪涌卷起四周寒气,漫天白雪翻卷着怒吼,向着黑影冲去。 黑影不闪不避,就在剑气打在它身上前,“它”忽然停步,站在徐竹琛的冰剑之前,开口道:“竹琛。” 是肖楝的声音。徐竹琛手上一顿,雪片在空中滞住,漫天的飞雪停在剑尖。 就在这一瞬之间,黑影终于完成了化形。它抬起那张属于肖楝的脸,向着徐竹琛一笑,徐竹琛的剑便一寸也无法向前了。 “别想骗我。”徐竹琛猛地撤回冰剑,空中流霜飞雪一阵纷飞,“也不要以为你变化成她,我就会放过你。” 对面的“肖楝”没有反驳,只是仰起脸,抬手接住漫天纷飞的硕大雪片。她穿着那身流光溢彩的鸦黑色长衣,矗立雪中,像一棵烧焦了的笥楝树。纷扬的碎雪落在她的额顶、眉间,将她漆黑的长发变成斑驳的花白。 “竹琛,你很想念我。”虚假的肖楝转过脸,看着手握冰剑的徐竹琛,她的笑容淡淡的,像被飞雪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我也是一样的。尽管我记不起来,可我思念你的那份心意,和你是一样的。” 徐竹琛额角青筋暴起,她终于忍不住一剑劈出,要将眼前的虚像劈碎。 肖楝却像个影子,任凭徐竹琛的剑刃穿过她的身体,却没有收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徐竹琛的识海涌起一阵狂风,她心中有些恼怒——她是识海绝对的主人,但眼前的肖楝不受她的意志影响。是她方才的犹豫给了肖楝这种特权。 “请有话直说,不要再拖延时间。阁下费尽心思闯进我的识海,变作阿楝的样子,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徐竹琛化掉手中的冰剑,直视眼前的人,“也请不要继续扮成她,徐竹琛不会因为皮囊而对你手下留情。” “竹琛,我就是我。”肖楝没有回避徐竹琛的视线,她走到徐竹琛面前,将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十年前的是我,我们一同切磋,一同捉萤火虫,一同数天上的星星。现在在你身边的也是我,竹琛,在这里跳动的正是我的心脏,你不熟悉吗?” 二十八、芷沼(中)3 徐竹琛的手腕上一阵灼热,是肖楝的温度,她再熟悉不过。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道:“我不知道你从何得知我和阿楝的事,我只知道,你不是她。阿楝没有内力,就算有,她也不会像这样在我的识海里兴风作浪。” 肖楝低笑一声:“竹琛,你明明知道我是。” 她将手指缓慢插进徐竹琛的手指间隙,温热如火的,冷硬似冰的,两人十指相扣,肖楝的眼睛紧紧盯着徐竹琛:“还记得吗,这是你教我的,你说,眉川人练习双人剑法时要这样紧紧牵着手,才能配合默契。你还告诉我,心意不相通的话,手攥得再紧也没有用。” 肖楝拉着徐竹琛的手,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剑,形同湛露,却通体漆黑。徐竹琛手中握着湛露,随肖楝的步子向前跳跃几步,手心一阵火热。她下意识地矮身递剑,肖楝借她的势跃起,一个旋身,手中长剑出鞘,在空中自然地挥舞而出,一道剑气飞出——正是徐竹琛广寒剑法第一式“雪意”。 徐竹琛又向后撤去,肖楝紧随她的步子,一剑从她肩头的间隙刺出,干脆利落地向一侧砍下,是第二式“雪起”。 一招一式,如同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又像芦苇荡旁的那个下午。肖楝手中的的星陨红芒闪烁,如同闪烁的星星。徐竹琛几乎是在与她共舞,一摆一跃,起起落落,浩阔平坦的冰面上,纵横交错的星空下,无边无际的白雪中,两个人的剑招此起彼落。雪晶闪烁,火雨飘摇,两套“广寒剑法”在她的识海里诞生,又像是早早就存在在她记忆中的东西。 徐竹琛几乎忘记,这是一套双人剑法。 最后一招“雪肃”收式,火与雪相杂落下,落进肖楝的眼眸,落在徐竹琛肩头。她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把剑还在轻轻颤动。 “这是什么?”徐竹琛只觉得牙齿打架,欣喜几乎冲昏她的头脑,让她连骨头都激动得一阵战栗。 肖楝盯着落在徐竹琛指尖的雪片,歪头看着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笑道:“这是广寒剑法,‘雪式’与‘火式’,你一半,我一半。” 徐竹琛重复了一遍:“雪式与火式。”她看着肖楝,重复道,“雪与火,我和你的招式。” 肖楝点点头,方要上前抱住徐竹琛,却没想到徐竹琛手中剑柄一转,登时空中的朔雪被她的剑气聚集,浩浩荡荡如一道雪柱。一瞬间,她的剑刃反转,直直捅进眼前“肖楝”的心口。 “我险些要被你骗了。”徐竹琛微微眯起血红的眼睛,露出一个温雅的笑容,“谢谢你啊,我想起来了你说的一切。” “你大概真的很清楚我们的过往,因此想要让我怀疑阿楝,离间我们。可你忘记了,我与阿楝并非泥足不前的人。在来时的路上,我就已经知道,她是我的阿楝。” “芦苇荡中,阿楝所改变的招式代表着什么,你不了解吧?” 徐竹琛抽出剑,松开手,手中剑刃翻飞,强横的剑气几乎将识海的天地翻过来。幻影凝聚的肖楝忍不住后退一步,一步,徐竹琛的剑招已经凝结出刀锋般的雪片,眼见她即将使出那招“雪肃”,肖楝抬起剑想要抵挡。 却见徐竹琛的剑势一转,凌厉的雪片从天幕上纷纷坠下。她的剑气逐渐转变,是肖楝在芦苇荡旁作出的改变。空中冷意不再凌厉,而是划过一道炽烈的风。狂风过处,雪上竟燃起熊熊烈火! “我与阿楝,本是雪与火不能相容。可我们都知道,我们相生相随,终将融为一体。这才是真正的‘广寒剑法’的收式,第十式——雪焰。” 眼见徐竹琛的攻势避无可避,幻影索性露出了漆黑的本来面目。她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道:“好你个徐竹琛,不愧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不过,我已经拖够了时间,输你这一城一池就不重要了。” 她说着,手中剑刃一杵,脚下的冰层“喀嚓”一声断裂。眼看她跌下冰面,却幻化作肖楝的脸,拼命捉住冰层的边缘,呼救道:“竹琛,救我!竹琛!” 徐竹琛看着她自导自演的戏码,忽然笑出声来: “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我掉进澧川,也这样向阿楝求救过。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 她半跪在地,一只手抓起“肖楝”的手,轻轻将额头放在她指节上,柔声说道:“再见了。” 一道白光从破裂的识海边界照进来,徐竹琛轻轻眨了眨眼睛,身体便敏锐地感受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操纵身体向着旁边滚去,脑袋正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痛觉让她不由得翻了个身,想睁开眼看看眼前是什么,可下一刻,一瓢热水“哗啦”一声兜头浇下,彻底给徐竹琛浇晕了头。 徐竹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彻底睁开了眼。 眼前可谓一片狼藉:满地乱七八糟的床单被褥,被水浇透的毛巾外袍;扣在地上的水盆,滚落一地的水果,烧了一半熄火的线香,东倒西歪的花架;手拿水瓢满脸幸灾乐祸的谷文煦,袖口湿透、满脸惊惧的小丫头。联想起她朦朦胧胧中的举动,倒是不难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不过因为她是徐竹琛,“撞翻水盆”这件事显得破坏力尤其惊人。 “前辈,实在抱歉……”徐竹琛扶着床柱站起来,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面巾擦了擦脸,擦得一头白发乱如鸡窝,却还问道,“阿楝如今在哪里?” 谷文煦实在被她的笨手笨脚逗笑了。她放下水瓢,示意小丫头们去收拾屋子,自己翻出一双鞋扔给徐竹琛,又随手烘干了徐竹琛的衣服,便让徐竹琛与她一同进入密道。 密道中时时听闻风声,台阶陡峭,气温也一路下降,谷文煦却毫不以为意。徐竹琛与她一路走到密道尽头,二人都不曾说些什么。谷文煦将门打开时,无数雪片涌入密道之中——二人竟到了霜王峰顶的萋霞馆。 萋霞馆后院有座亭子,亭中有两人正在对弈,一人负手而立,是一身红色大氅的肖楝。徐竹琛走近了,才看清那对弈的两人,正是黑衣的陆儒雪与白衣的馆主。 二十八、芷沼(下) “啊,是徐侠士。”馆主率先看见了她,友善地招了招手,手腕上正戴着那串流光溢彩的珠子。他平和地笑道,“就算徐侠士与我同是是冰雪功体,也不能穿得这么薄就上霜峰吹雪花。文煦,你可太欺负年轻人了。” 徐竹琛礼貌一笑,与馆主拱手行礼。 谷文煦冷哼一声,完全无视他示好的笑容。她径直走到陆儒雪身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两件厚重的披风,将鲜红的一件扔给徐竹琛,也不在意手里的是什么款式,便扯起另一件自己穿上。 徐竹琛看了一眼肖楝,披上大氅,与他们每个人都客气地行了礼,眼神又锁在肖楝身上。可肖楝低着头,飞雪掩映,她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大氅上的绒毛扫在她的侧脸上,像雏鸟的绒羽挠着她的心。徐竹琛陷在一片温暖中,心潮一阵起伏。她站在亭外,想要前往肖楝身边,却迟迟迈不出脚步。 亭中的陆儒雪落下一子,见徐竹琛立在亭外,眼神落在肖楝身上,不由得轻轻一笑。她看着对面的馆主,取出几颗白棋放在自己身边,淡淡道:“封尚书,胜负已分。今日能喝到你泡的茶,我和文煦也算是有口福了。” 馆主笑了一声,手指在棋盘上一划,雪白的棋子变成漫天盐粒般的雪粉。他依旧平和温雅,静静地看向陆儒雪,似乎在期待她的反应。 但他的注视只换来陆儒雪身后谷文煦的一声冷笑。谷文煦弯下腰,说道:“封少殊,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得无聊。” 随着谷文煦的手指在棋盘边缘用力一按,棋盘上漆黑的棋子一颗颗腾空而起,下一刻,棋子悉数粉碎,坚硬的黑色雪块化为齑粉,随风洒入雪地中。 徐竹琛看到二人你来我往地斗法,不由得为这如斯深厚的内力感到惊叹。能够做到这一切并不困难,但这三人能够在举手投足之间做到这些事,内力已经超越了世间绝大多数的武人。 她没有错过陆儒雪和谷文煦对于萋霞馆馆主的称呼,联想到他的功体与萋霞馆的布置,此人毫无疑问,是二十年前英宗一朝的天才宰相,年少成名的“青鹭尚书”封少殊。 隐居的前朝宰相在栖身于高山之上的酒肆,还与陆家铺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徐竹琛顿了一刻,联想到李凤龙的讳莫如深,决定不去探究其中关窍。 却见那位封尚书呵呵一笑,说道:"好了,既然棋桌收拾干净了,那我们就给孩子们一点独处的时间吧。" 眼见三人起身,徐竹琛礼貌地让出一条道路。封少殊走在最前,谷文煦扶着陆儒雪在后。经过徐竹琛时,她听见一道传声入密,是谷文煦的内力—— “徐竹琛,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就坦诚面对一切。” 徐竹琛静静地站在亭外,肖楝仍然垂着眼睛。她亦是一身鲜红,只是更加亮眼,枫花一般的大氅之下,灰白色的柔软兔毛被风吹起,垂在她额前,那火红的衣装像亭中一棵燃烧的树。徐竹琛只是看着她,仿佛眼前的几步台阶是难以跨越的天堑鸿沟,只待她邀请自己进入亭中。 不知过了多久,霜王峰上的烈风又掀起一阵霜雪。雪片从二人之间纷飞而过,肖楝摘掉她毛茸茸的兜帽,隔着风雪,遥遥望向徐竹琛。 徐竹琛的嘴唇冻得有些发青,她攥紧双拳,任凭腰间的湛露颤抖着阵阵鸣响。长而厚重的大氅垂落在她脚边,她只是看向肖楝,几步之遥的肖楝。 雪寂寂落下,风猎猎作响。亭中的肖楝看着她,眨眨眼,抖落了落在美睫上的雪花。 她没有邀请徐竹琛,而是一步一步,踩着薄薄的积雪,走到她面前。 脚印在雪面上消失,山雪在她脚下融化。肖楝走到徐竹琛面前,二人只有一步之遥,徐竹琛第一次意识到肖楝的体温竟然如此之高。 “竹琛,你看,我又一次能看到你了。”她用棕黑色的漂亮眼睛看着徐竹琛,被雪水浸润的长发垂下来,贴在脸颊旁,漆黑如鸦羽。 她明明笑着,却没有一丝欢欣。徐竹琛等待着她的话语,可她等了许久,肖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徐竹琛的手指颤抖起来,她开口道:“阿楝,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想起了什么?” 但肖楝没有说话。她只是抬起手臂,手中并没有剑,却盈满内力,仿佛握紧了剑。 徐竹琛本能地接招。一剑劈下,二人手中不可见的剑身猛烈相撞,爆发出星芒火花。二人脚步并未移动,手中的剑招却毫无停顿,强悍的内力几乎凝聚出实体,在风雪中共舞一曲广寒。 火与雪,冰与焰,最后一招,二人凝视着彼此,剑刃之下,是如出一辙的残酷与瑰丽。 剑招终了,徐竹琛眼中的血红有些褪淡,肖楝却先开了口: “竹琛,我想起了过去,许多过去。 “我们第一次进入陆家铺子时,我被重见天日的魏王幡控制。残留其中的意识给我看了太多故事,或真或假的过去。我那时失去了意识,魏王幡几乎完全入侵我的识海。 “尽管陆前辈在我脑海中设下了禁制,可那些日子,我每一个瞬间都能听见那个模糊的声音。每一刻,我都担忧自己在无意识中被控制、被改变。可最终,我也未曾避免那种结局。 “我在霜王峰走了许多天,任凭烈火烧光了所有靠近我的生物,直到封前辈拦下我。我循着他的指引来到青夜峰,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世界的终极。 "我灼烧了壁障。我最终灼烧了自己。竹琛,我接受了魏王幡。” 徐竹琛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像是惊愕,又像不忍。 肖楝笑了。她的声音却颤抖起来。 "竹琛,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前辈们的帮助。可我只想知道我的过去,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我看到了过去,我看到了一切。花树、后院、宅邸、我的家人、火焰……所有的过去。一切都是魏王幡告诉我的,哈哈,我身上的''内力''也是。它们都来自于过去,来自与我融为一体的魏王幡。” 肖楝拼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仍旧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哭声。 “竹琛,我究竟是谁?你所认识的我,究竟是谁?” 徐竹琛看着肖楝的眼睛,渐渐地,那双眼睛朦胧起来,覆盖上一层浅淡的泪,晶莹剔透,一触即碎。 她看着她,她在她眼前,怀中,心口。她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坚冰,而她是她怀中冻住的烈火。 "阿楝,不要为此后悔,也不要道歉。" “你可以是一切人。阿楝,你就是你自己,你会成为你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怀中的肖楝静静地抱紧她,火焰不再肆虐,逐渐变得温驯。许久,她抬起头,破涕为笑。 “好。" "我想做肖楝。我想和你一起,我们去青夜峰,去山下的炊冰湖。我们同饮新醅酒,共钓寒江雪,就这样共度一世,就这样再不分开。” 二十九、极夜(上)1 她已经忘记这是在雪中行进的第几天了。 苍山负雪,月明当空。肖楝浑浑噩噩地迈出一步,又一步。脚下的泥土松软黏湿,她抬起头,朦胧的月亮隐藏着云层之后,蓝紫色的夜空被云絮撕扯得斑斑驳驳。夜晚降临得太早了,又或者她从未走出那个寒夜。 一步,又一步。风将雪粒拍在她脸上,肖楝烦躁地一挥手,那些狂躁的雪花顿时化作柔润的雨水。 一步,又一步。有什么在黑夜中虎视眈眈。肖楝握紧手中的“剑”,手心的炽热不断刺激着她,要她汲取更多的生命作为养分。 一步一步,直到她踏上一级台阶。肖楝眼前一亮,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一片粘腻的鲜红。 她的视线清晰起来,眼前的世界却分崩离析。亭中雪白的地面上印着两个血手印,她回过头,横七竖八的尸体铺在她来时的路上,像一条血腥的冥河。鲜血已经被霜峰的酷寒冻成尖锐的冰锥,如同血红色的雪镜花。肖楝感受到锥心冷意,颤着手燃起一把火,将那些无辜的动物尸体灼烧殆尽。 她已经站不起身,只得抖抖索索地撑在地上,团起冰冷的冻雪,一遍遍擦洗双手。 封少殊就是那时出现的。亭中不见天日,他却撑着一把伞,白衣狐裘,坠着青玉的黑白二色抹额绷在眉间,像这座寂冷的山。 “走开。”肖楝埋着头,抓起一把雪,拼命擦拭着冻红的手,“等一下我会失去理智,发狂杀人。再不快走,你会遭殃的。” 封少殊听到她的话,并未离开,他只是温和地笑了一声,白底黑纹的靴子又向肖楝走近了一步。 肖楝眼前一阵鲜红,眼前的雪地被她指尖洒出的火星灼出几个漆黑的。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吼了一句“快走!”手中的雪球登时变作一团烈火,不由分说地向着封少殊冲去。 封少殊寸步未移,只是抬起手。眼前的火球停留在他面前,他收起手中的伞,伞下的银铃一阵叮叮当当。随着细小的铃声响过,火焰消失殆尽,春风化雨,亭中开出一片雪白的雪镜花。 “你不会伤害我的,我认得你,漠西狼的后裔。” 他说着,伸出手,化出一片雪白的纱帐。纱帐笼罩下来,驱走了亭子里四散冲撞的热度。他矮下身,握住肖楝的手。 一阵寒意传过,肖楝滚烫的指尖感受到一阵清凉,令她昏沉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些。她情不自禁地握住那只手,喃喃道:“竹琛……” 封少殊看见她猩红闪烁的双眼,又听见肖楝的呼唤声,不由得露出一个浅笑。极寒的内力从他周身漫出,将青白二色的亭子涂上一层雪白。极寒的威压有别于徐竹琛,肖楝的神智逐渐清晰起来,她甩开封少殊的手,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直到撞上亭柱才停下。 “十分抱歉。”肖楝急促地抽了几口气,腾出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她死死抵住亭柱,火焰的黑红二色烟雾在她周身缭绕。 封少殊握着伞,神情温和,雪镜花亭中生长,一寸寸爬上亭柱。肖楝留意到那冰冷的触感,眼中的鲜红逐渐褪淡,残余的棕黑色如同雪中裸露的两颗黑钻石,嵌在她苍白的脸庞上。 “多谢您出手相助。”她看着封少殊,神色惨淡的脸色没有笑意,“在下肖楝,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封少殊笑道:“大侠不敢当,在下只是一介商人罢了。只是肖姑娘的状态的确不太稳定,可否与我到山顶酒肆一叙,让在下替姑娘仔细看看?” 一个声音炸响在肖楝脑海——“不要去。”她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魏王幡的意志已经借助她的身体说出了这句话。 封少殊看着她,淡淡的神色里总算出现了一丝裂痕。肖楝意识到危险,将流窜的内力聚在手腕,随时准备迎战,但封少殊只是笑着转过身,撑开伞,掩盖住脸上的不悦。 “走吧,肖姑娘。上到霜峰之顶,还是要走一阵子路的。” 二人一路上山,走过积雪之间的小道,进入萋霞馆。封少殊收伞开门,点燃室内的灯火,插上线香。他将其中一盏灯推到肖楝面前,转身走进青玉的柜台后,戴上指套,开始泡茶。 肖楝无话可说,只得盯着眼前的灯盏。火苗跳动,蜡油金黄,银白色的灯盏上雕着绽放的雪镜花,精巧别致。室内氤氲着一股青涩的甜香,待到封少殊泡好茶,肖楝早已沉沉睡下。 封少殊短促一笑,将手中的猴魁一推,低头说道:“山下的两个人居然没有困住你。” 伏案的肖楝缓缓起身,猩红的双眼在火烛的金光中闪烁,像一条危险的蛇:“那是因为这个小家伙,比你们任何人能想到的都更加愿意接纳我。” 封少殊凝视肖楝的双眼,问道:“曾经拥有过神格的你,居然说得出这种话。夺走别人的身体,侵损别人的意志,何等令人不齿的勾当,你竟笑得出来” 肖楝身体里的意志冷笑一声,说道:“封家小子,我劝你放尊敬点,今天就算是你师傅在这里,她都该叫我一声将军。” “还有,少管闲事。这个小家伙想要力量,我想要那把剑,我们各取所需而已,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强烈的感情冲击着肖楝的脑海,让她的身体不由得一阵痉挛。 封少殊远远地看着“她”,眼神冷得像冰柱,他从喉咙中挤出几声笑:“‘将军’?只怕你担不起这个名号。既然她们二人没有困住你,就由我出手。” 他说着,两根护甲并紧,内力催动,周身升腾起无数冰雪的绳索。雪绳捆缚住肖楝的身体,如同坚硬的阿佑藤,令她动弹不得。 封少殊扬起手,手腕的珠串发出莹莹绿光,无数雪镜花在藤蔓上生长,几乎爬满了酒肆的每一个角落。他念了一声“破”,刹那间,雪镜花枝叶缠裹,花瓣绽放,爆发出惊人的冷意。 雪片飘落,寒意褪去。封少殊看着眼前缓慢醒转的肖楝,方要递上茶水,却见她眼中红光一闪,刹那间打碎了他的手串。 “我说过了。”——封少殊听见两个声音,出自同一具身体——“我与她各取所需,我比任何人都愿意接受‘我’。” 二十九、极夜(上)2 肖楝摔进一片山雪,睁开眼时,极夜尚未过去。 弯月低垂,黯黯发着光。肖楝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多久,她只记得封少殊最后诧异的眼神。青玉的珠串被打碎,一颗颗圆润的珠玉在空中纷飞,封少殊的脸上,是痛心,还是悲哀? 她的脊椎自下而上漫上一阵痛感,属于魏王幡的部分正在抗议,要她专注眼前的目标。 肖楝低下头,狼狈地站起身。天上月光太浅,脚下硬如沙粒的雪浸透了她的靴子,她站在黑暗中,稍稍向前走了几步,便不受控制地滚落下去。 她一头撞上山石,登时眉尾撞裂,鲜血直流。肖楝咽下一声痛呼,抓起雪块按在按在伤口上,任凭冷意和痛觉刺激着她的头脑。 眼前一片漆黑,她又痛得东倒西歪,翻身时呛了两口雪,最终一手撑着身体,艰难地从雪地爬出来。另一只手臂动不了,似乎是摔脱臼了,只有皮肤上传来阵阵冷意。肖楝感受到眉尾的血流有所减缓,咬着牙把手臂按回原处,又捏了一口雪按进口中止渴,从身边的雪地里摸索出一根枯树枝,一点一点往山顶爬去。 “山顶究竟有什么?”她攀上一块山石,问道。 魏王幡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你自己埋下去的,你自己想。” 肖楝实在懒得和她掰扯,她的记忆尚且混乱,对于这座青夜之峰也只有寥寥印象。似乎她上次来到这里时,完全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 “啊。”肖楝一步踏上山顶,抬起头,“是极光。” 天幕中不知何时垂下来了淡淡的光束,如同青绿色的火焰,蜷曲盘绕着,在天幕中扭动伸展,横跨山巅的整片天幕。流动的极光在暗夜中逐渐变得清晰明亮,一点一点星芒的色彩汇聚成绵延不绝的帷幕,寂寂然悬在她的头顶,像来自亘古之前的冷酷预言。又像一双始终注视着她的青绿色眼睛。 肖楝看着漫天的极光,无数思绪刹那间涌入脑海,将她的脑海切割成破碎的红与白。鲜红的是火焰,雪白的是冰雪;赤红的是鲜血,洁白的是月光;品红的衣裙,绒白的发饰,赭红的酒炉,苍白的面庞,淡红的花瓣,灰白的余烬…… 她眼前倏然燃起一场大火,滚烫的热度扭曲着空气,将四周的草木灼烤殆尽。她看到一个红衣的小女孩跪在火焰中心,痛苦地一下一下锤着地面——她想起来了,那是尚未完全掌握内力的自己,正拼尽全力想要控制身体中迸发出肆虐的火焰。火焰还在燃烧,墙边却一阵窸窣声,肖楝转过头,看到一个戴着绒白色发饰的小小的脑袋,正拼命翻过围墙,看着她,用力地喊着些什么。 她心中猛然一痛,刹那间,眼前的火焰寂灭,焦黑的灰烬被风吹走,她听见地上的人沙哑着嗓子,说道:“走开。小雨,不要过来。” 眼前的景象晃动起来,她看到一颗树,巨大的笥楝树。一个白发的女孩怀里抱着剑,眼睛上缠裹着黑色的布条。她跌跌撞撞地摸索到后院的墙壁。肖楝看向树上,那里火光一闪,后院木门上的锁被烧落,白发的女孩于是扶着墙壁,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后院的草丛中,走到笥楝树前,开始滑稽地舞起她的剑。 肖楝看到那把剑猛地飞出白发女孩的手,深深扎进笥楝树的树干。树上的人这才肯现身,她问清楚了对方的名字,笑着说:“竹琛,真是个好名字。” 她看见火。火一路绵延着烧过厅堂,烧卷昂贵的字画,烧垮彩绘的梁柱。她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自己,衣裳被烧破,不停地奔跑着。火蔓延着追上来,喧闹的声音几乎震聋她的耳朵。她还在跑,似乎在寻找什么。肖楝心如擂鼓,痛苦与无力在心中滋长。她几乎预见到了那个结局—— 就在那一瞬间,奔跑的人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向正在看着她的“肖楝”,看着数年后的自己。 那双棕黑色的眼睛中残存着微茫的一点红色,下一刻,那点红色消失了。十八岁的肖楝转过头,毫不犹豫地再次冲进了火场。 肖楝眼前的颜色褪淡,只剩死寂一片的黑色。她的耳边残留着那些声音,一声一声,嗡嗡作响。烈风吹断她的发绳,满心的悲哀将她的身体坠得无比沉重,一点一滴死死拖住她,落不下一滴眼泪。 她听见风声中夹杂了一声呼唤,远远的一声“阿楝”。 是徐竹琛。 她终于还是追到了这里,还是找到了她。 竹琛,竹琛。 救救我。 别看我。 原谅我。 竹琛……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徐竹琛那张在极光之下,光怪陆离的脸庞。她的长发雪白,于是被染成怪异的青绿蓝紫。肖楝感觉到有什么从脸颊上滑落,滚烫粘稠的。她看着徐竹琛,终于笑了起来。 “竹琛,我是谁?” 肖楝猛然惊醒,嘴唇上一阵剧痛,让她意识到方才自己在梦中有多么紧张。她攥住被角坐起身,努力压抑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但身边还是传来一阵动静,徐竹琛揉着眼睛坐起来,问道:“阿楝,怎么了?”她说着,摸了摸肖楝的额头,“嗯,出了很多汗,但是皮肤并不热。做噩梦了?” 肖楝把脸贴在徐竹琛冰凉凉的手上,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叹气道:“嗯。可能是屋里有点热。想不把你吵醒怎么这么难?” 徐竹琛笑了,她掀开自己一边的被子,踢上拖鞋下了床。她睡在靠窗,几步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一条缝,想要透透气。 未曾想室外冷风呼啸,卷着山间雪花就灌进屋里。徐竹琛被雪片呛了一下,回头看到肖楝坐在床上笑她:“屋里还没有热成这样吧,怎么直接把窗户打开了?” 徐竹琛不由得摸着鼻子也笑出声。她费了点力气合上窗户,随意地坐在窗前的书案上,说道:“我以为我们还在芷阳呢。我们在青夜峰这些天来,一直烧着炉子,我都已经忘了外面有多冷。” 她说的没错,屋里的火炉热腾腾地烧着,炕上的被子也相当暖和。纵使青峰之上天寒地冻,二人在屋里窝着,竟完全不觉得寒冷。 徐竹琛坐在书桌上,指尖指向肖楝,一只雪白的冰雪蝴蝶扇动翅膀,向着肖楝飞去。蝴蝶停留在她鼻尖上,肖楝低下头,笑着向上吹了口气。 “从沅地到芷沼,不知怎么就冷得这么吓人。霜峰、青峰,这时候我就羡慕你的冰雪功体了。” 徐竹琛眼看那只蝴蝶即将融化,施展轻功轻轻悄悄地跳到床上去。她接住肖楝鼻尖融化的水珠,指尖追随着水珠一路追逐到她的嘴唇、下颌,最后轻轻地抬起她的脸。 “你要是真的羡慕,为什么不让它多留一阵?” “可惜,冰雪遇到火,都要融化。”肖楝直视徐竹琛,笑道,“这种时候,就要看你怎么留住它了。” 二十九、极夜(中)1 极夜依旧,天空的黑蓝色逐渐变淡,朦胧的月光遥遥洒下来,青夜峰上风起云涌,雪片敲击着窗棂,把两个人从梦中唤醒。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算了,无论何时都是一副黑沉沉的样子。”徐竹琛打着呵欠把肖楝从被窝中拖出来,动了动被她压麻的手臂,“阿楝,快起来,你想吃点什么?” 肖楝闭着眼睛,睡意仍旧浓厚。她哼唧了几声,毫无睁眼的意思:“嗯……我不想,反正无论如何都是我来做。” 徐竹琛一只手揉着她漆黑的长发,另一只手仍然环在她肩颈。她说道:“或者我到霜峰去,看看封馆主那里有什么吃的?不过根据我去的那几次来看,馆主似乎不食人间烟火。” 肖楝大笑了几声,仍旧不肯睁眼。她枕在徐竹琛肩头,头发柔柔地从徐竹琛手臂上滑下去。徐竹琛裸露的皮肤上感受到了她丝缎般柔顺的长发,她的心也被挠得痒痒的。 “这么冷的天气,你肯定不想出门。我也不想去。要不然让陆家铺子的小姑娘们来送?她们有捷径,只要你不嫌弃口淡。” 徐竹琛咧了咧嘴:“那我宁愿去霜王峰,谁知道封馆主不会开小灶呢?我们可以猜拳决定,你的轻功比我强,说不定去得更快呢。” 肖楝总算睁开眼睛,只是看上去仍然懒懒的。她把头发拢起来,随手抓起发带捆好,看着徐竹琛笑道:“我们两个懒虫,恨不得在雪地里冬眠了,这可不行……呼,不过我真是想不到,天气怎么能这么冷。” 她一面说,一面翻开被子,揉着手臂下床,给自己打气道:“好,出了被子,算是迈过一道坎,下一道坎就是走出这间屋子。” 徐竹琛搂住她掀起被子,困惑地问道:“真的要去霜峰蹭饭吗?你不想动手的话,嗯,只要你信任我,我也可以做饭,大部分是能吃的。” 肖楝咧嘴一笑,摇了摇手指:“我心领了。竹琛,我们去冰湖钓鱼吧,食材新鲜,烹饪方便,带点佐料就好。况且,我还没有亲眼见过传说中的‘芷沼冰湖’。” 徐竹琛总算能够收回手臂,她穿上衣服,踩着拖鞋下了床,几下把头发束起。她晃了晃头发,正经地清了清嗓子道:“说到青峰冰湖,我听过一个传说,属于曾经在北地的那位王的故事。 “荻魏传承的二十二代王中,只有一位被称作‘极北帝君’,也就是魏成王。魏成王开疆拓土,几乎收复整个北地,在他过世时,荻魏的疆域已经拓展到了芷水之北、玉峰以东的全部地界。也就是我们一路过来的这些地方。” 肖楝看她一眼,把自己的衣带系好:“康成治世的那一位魏成王?那魏王幡岂不就是他的旗子。” 徐竹琛点了点头:“的确,就是那位最著名的‘奔雷将军’的污点所在。我们眉川有个景将军祠,大人们讲起景将军的生平,少不得要提起魏成王与景将军的故事。” 她一面讲,一面走到肖楝身后。肖楝已经下了床,坐在梳妆台前,正拆开一头长发重新绑好。徐竹琛使坏伸手捧起她的长发,向上一撩,肖楝歪头飞了她一个眼刀过去,想显得凶狠,自己却先没憋住笑了起来。 “这些历史故事我还模糊着呢,你别闹我了,先讲清楚魏成王和青夜峰有什么关系。” 徐竹琛把手指从肖楝头发上收回来,有些遗憾地搓了搓手指:“好,我讲给你听,你慢慢回想,先想起你和我的故事。” 她坐在床边,继续讲道:“奔雷将军过世后,成王在北地狩猎,见到了过一只巨大的北境雪狮。那时,青峰下的冰湖还是沼泽,沼泽之上艳阳高照,那只雪狮被照得通体洁白鎏金。她并未伤害到成王,而是流着眼泪,跪在成王面前。” “雪狮作为北境最大的猎食者,已经灭绝了许多年,重新出现,是异端,也是变数。成王与雪狮对视良久,似乎与一位故人交流。最终,为了北地子民的安全,成王砍下了雪狮的头颅,挂在‘芷阳’的城门上。而砍下雪狮头颅的巨剑,被他沉入沼泽,以示灾难终结。” “自那之后,青峰芷沼迅速冻结,变成了一片满是碎冰的冰湖。芷沼之名,就此成为了这片地方的代称。二十四年后,魏成王在寝宫中被人缢死,无人知道下手的究竟是谁。当天夜里,芷阳门上的狮头坠落,化作一滩雪水。” “也就是从那天起,芷沼冰湖、青夜冷峰,以此为分界线,青峰以北,开始陷入极夜。甚至魏成王身后二百年,入秋便是极夜,已经成为了此地的规则。尤其是青峰冰湖,皆是如此。” 她讲完这个故事,肖楝已经盘好长发,正准备戴上发冠。徐竹琛看她煞有介事,忍不住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下颌放在她的肩膀上,问道:“去一趟冰湖而已,你怎么这么严阵以待。” 肖楝摸了摸她垂下的白发,将一缕鬓发绕在手指上:“与别人相处,自然不必如此。但要和你出门,我就不得不打扮了——我可担心你钓鱼能钓一整天呢,万一头发结冰就糟了。” 她一面说,一面将嵌着红宝石的发簪递给徐竹琛。徐竹琛将她的发冠前后扣好,捏住发簪,插进发冠中固定住。喀嗒一声,发冠合拢,鲜红的宝石稳稳镶嵌在银饰上,像她的眼睛,自然令她越看越喜欢。 肖楝选出一黑一白两件大氅递过去,二人蹬上靴子,准备出门。屋里的火盆被她熄灭,徐竹琛先一步走出木屋,环顾了一圈,笑道:“我还是很佩服你,怎么在这种地方找到了能住的屋子。” 肖楝撩开厚厚的帘子,登时被雪片糊了满脸。她擦了擦脸上的雪水,感叹道:“与其佩服我,倒不如佩服镖局的师傅们,这里绝大多数东西都是他们运送上来的。竹琛,下次有什么生活用品不够了,我们还是自己跑一趟吧,还是说你担心自己的轻功比不上我?” 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运起轻功,向着山下冰湖飞奔而去。 二十九、极夜(中)2 肖楝的脚步飞快,步法复杂令人眼花缭乱,却没有一处多余。她疾掠而下,如同野火蔓延。徐竹琛的凝清步法轻盈,绰约如仙子,带着内力的痕迹翩飞而下,如同疾风吹拂。二人你追我赶,裹挟着山间漫天飞雪。时不时给对方一个挑衅的眼神,脚下却寸步不让。 待到二人终于赶到冰湖,仍旧没有分出胜负。徐竹琛跑得有些出汗,抬手想要摘掉帽子,却被肖楝几步冲上去,将一大团雪猛地扣在她雪白的毡帽上。 “哈哈,有个雪人。” 徐竹琛被她盖了一头一脸的雪,宛如一个披着黑袍子的雪人。她抹了抹脸,手里登时凝结出一个雪团。肖楝看了一眼,喊道:“你这是作弊——”话还没说完,徐竹琛浅白的内力如疾风吹过,把雪团猛地丢到肖楝脸上。 山谷中常年静谧凄冷,她们二人的笑闹声一阵阵飘飞出去,惊起无数栖枝的雪鸦。 徐竹琛笑声爽朗,随手便能攒起一团雪球,打得又准又狠。肖楝皮肤温热,不能摘掉手套,又要矮身捡雪球,便逐渐落了下风。二人打着打着,逐渐认真起来,肖楝躲过徐竹琛两道裹挟内力的雪刃,抬手一挥,一道火焰在雪上飞起,直冲徐竹琛的面门。 火焰在冰面上烧过,融化一片雪水。徐竹琛向一边闪去,手中冰雪凝结,向着肖楝扔去。肖楝旋身要走,却没料到脚下的融雪被徐竹琛冻住,她未曾预料到如此变故,根本来不及运用内力,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进厚厚的积雪里。 山谷里响起“咚”一声闷响,地上飞起一片细碎的雪花。徐竹琛走过去,看见一袭白衣的肖楝摔在雪坑里,早上整齐的发冠摔得有些歪斜,身体却耍赖般得一动不动。徐竹琛低头看着她,说道:“咦,我的阿楝去哪里了?这位姑娘,你看到了吗?” 肖楝仰着头,抓起一团雪,随手向着徐竹琛扔过去,笑声爽朗得像一串银铃:“你要找的人,我不知道在哪里,要不然你把我带回去吧?我的挚友是眉川徐竹琛,她肯定会报答你的。” 徐竹琛也笑了,她叉着手,抖落白发上的雪花,说道:“眉川徐竹琛?没听说过。但你这么美丽,我很愿意救你。” 她说完,扑通一声跳进雪坑,一把抱住雪中的肖楝。肖楝被她厚厚的衣袍压在地上,黑袍上雪白的长绒毛搔在她脸庞、脖颈,惹得她哈哈大笑。 徐竹琛的半张脸埋在雪地里,“呸呸”地吐着雪花,肖楝趁机抱住她的腰,一用力翻过身来。徐竹琛见此,也不甘示弱,腰部、腿部同时用力,又将肖楝压在身下。 两人拥抱着滚成一团,冰雪之中,徐竹琛本就占上风,没过多久便将肖楝制服。二人哈哈笑了一阵,徐竹琛这才起身,拉住肖楝的手,将她从雪地中拉起来。 “这位姑娘,方才实属唐突。还请你,不要告诉我家堂客。” 肖楝拍拍身上的雪,听着她的话一愣,问道:“堂客?堂客是什么?” 徐竹琛脸上登时一红。她有些不安地挠了挠头,意识到自己失言,胡乱说了几句想要掩饰过去,却被肖楝拉住手,轻柔而强硬地将她的眼睛转移到自己眼中。 “你瞎掰什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徐竹琛看着肖楝在浅淡的极光中亮晶晶的棕黑色眼睛,忍不住笑起来,说道:“堂客……上得厅堂的客人,便是我的夫人、妻子……”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低着头看着肖楝的脸,有些忐忑。 没想到肖楝的面庞上居然泛起一层红晕,两只耳朵更是红得滴血,不知是羞的还是冻的。两个人拉着手,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二人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们向着冰湖走去,怀抱着两根鱼竿。一路上,肖楝都默默地笑着,却不怎么说话,徐竹琛的脸也被雪风吹得有些红,她絮絮叨叨地和肖楝聊着天,说得话被风吹走,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但是,你知道吗,等到我上前去问我能不能成为‘’武林盟主时,那位老人非常认真地摸了很久很久我的手,然后告诉我说:‘这位小友哇,你将来的人生中,将会遇到一位妻子……她可特别强大,特别泼辣……’后面的事我就忘记了。” 徐竹琛说完,脸颊又有些红。她偏过头偷偷看向肖楝,肖楝的头埋在白色大氅的绒毛中,毛茸茸的,令人心安。 等到二人走到湖边,她们才发现那里还有一栋小房子。那栋小木屋低矮,被深雪覆盖,从山顶上看下来时,雪白一片,并不能看得出来。 肖楝快步上前,敲了敲木屋的门,门内安安静静,无人应答。徐竹琛小心地抬起手指,止住即将落在她头顶的雪花,又用内力托住白雪,在她背后小心地拼出了一只白鹤。 肖楝又敲了几次门,不见有人应门,便回过头。徐竹琛顿时将手指一并,雪鹤哗啦啦变成一堆白雪,从肖楝面前落下去。 “你——”她看着徐竹琛,笑道,“小孩子脾气。” 二人放弃木屋,坐在湖边,收好自己的衣着,这才开始准备钓鱼。肖楝将火焰附着在指尖,在冰湖上划出一道一道火痕。冰面上随着她划出的裂痕逐渐碎裂,湖中的水流汩汩从冰面的裂痕涌出来。 徐竹琛早已挂好鱼儿,她甩出鱼钩,轻轻哼着歌,等待鱼儿上钩。肖楝也出钩,坐在雪窝中等待着。 二人坐在一起没过多久,没有鱼儿上钩,便为了取暖靠在一起。肖楝倦倦地枕在徐竹琛的肩头,一手搓着鱼饵,一面倦声说:“竹琛,这里真的好冷。你当时为什么要来找我,来芷阳?” 徐竹琛笑着盯着鱼竿,说道:“说来也是,我都快忘记了。其实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很久。直到两个月前,我在毕州时,我的画卷上出现了一行字,正是‘芷阳’。” “那时我就确信,那是你的字,是你要我来找你。” 二十九、极夜(中)3 在湖边等了许久,总算有鱼儿咬钩。徐竹琛抬起鱼竿取下小鱼,肖楝也学着她把鱼竿抽出来。湖面上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几尾大鱼张皇失措地摇着尾巴游走了。 肖楝一手握着钓竿,另一只手正拿着李凤龙交给二人的“同心誓”。她看看徐竹琛身边一地的冻鱼,又看着自己所剩无几的鱼饵,有些丧气地将鱼钩甩回去。 她把同心誓抛回徐竹琛手中,靠在她肩上,看她慢条斯理地挂好鱼饵,重新下钩,忍不住低声问道:“从实招来,竹琛,你是不是在鱼饵上施了术法?怎么鱼儿只上你的钩,不肯来我这儿?” 徐竹琛看了一眼肖楝身边空荡荡的冰面,轻声笑道:“说不定是鱼竿的问题?来,我们把鱼竿换过来。” 她说着,将肖楝的鱼竿拿在手中,还没换过自己的,便感受到手下一颤,又一条鱼上钩了。 肖楝简直要被气笑了。她索性直接起身,活动了一下就要走。 徐竹琛来不及分出内力勾住她,喊道:“你要去哪?” 肖楝拍了拍衣摆:“我去附近拾点柴火,就地烤鱼吃。等我回来,说不定湖里的鱼已经被你钓绝户了。” 她一面说,一面挥动左手,掀起一阵雪风,把地上的鱼全都翻了个面。 她左手上还戴着那枚雪镜花的蓝白色戒指,徐竹琛的内力晶晶莹莹在里面发着光。肖楝看了一眼那枚戒指,脑海中不知为何出现了一些破碎的片段。她伸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心中一阵不悦,挥手又将冻鱼翻了一遍。 可怜满地的冻鱼,被翻来翻去,早已死得透彻。徐竹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又因为两手捏着鱼竿,无法安抚肖楝,只得点点头,说:“别走太远,当心被雪狮抓走。” 肖楝笑了几声,便转身进了湖边的树林。 树林就在她们垂钓的位置对面,高高的针叶林覆盖着厚雪,也不知怎么熬过这漫长的极夜。肖楝方才摔进雪里,本就已经一身湿漉漉的雪水,她控制不好内力的量,本就没烤干雪水。此刻不打算冒险走湖面,便沿着曲折的湖岸往前走去。 一路上免不了大肆盛放的雪镜花。肖楝的视线不断容纳着这些晶莹雪白的花朵,方才的钝痛感不断在脑海中重演。她几步冲进深林,扶住一棵云松,大口大口喘着气。 倘若魏王幡有什么企图,这里是离徐竹琛最远的地方。 “想得不错。”魏王幡的笑声出现在她脑海,“但是,我也真是想不明白,你怎么就坚持要对那个骗子那么好。” 肖楝冷笑一声,不准备理她,只是将脚下的雪镜花狠狠踩碎。只是,这种花朵只在冰冷的环境下,能迅速开花蔓延,若不摧毁花种,便杀之不绝。 “你真的决定和她一起生活?还是你刻意压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你也发现了,在她身边的时候,你的记忆复苏得没有那么快。” “滚开。” “你要逃避?我认识的你不是会逃避的人。你——” “我说过了,请滚开。” 魏王幡短促一笑:“哈哈,那好吧,我怎么可能反抗你的想法呢?” 她说完,顿时消失在肖楝的识海里。肖楝也没准备将此地的雪镜花悉数除掉,她稍稍压抑住心中翻涌的焦躁,松开云松,却不想一大团雪猛然从树冠上砸下来,眼看就要掉到她脸上。 她来不及多想,手中的内力飞出,一团火焰登时迎上厚雪,瞬间将其蒸发。 残余的火焰却并未停息,而是继续向前飞去,一刹那,点燃了她方才倚靠的云松树。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洁白的云松树被火焰包裹,从中段烧起,变成了火光中一段的漆黑笔直的阴影。肖楝的心仿佛被攥住,她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她跪倒在地,眼看着火焰逐渐吞噬起松树。她徒劳无功地伸出手,想要停住眼前的火焰,可火苗灼烧着,不顾任何人的意志。 毕毕剥剥的烧灼声,枝干落地的“噼啪”声,风声,喧闹声,绝望的哭喊声。 一个微弱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一声一声呼唤着她。 “……姐……” “……姐姐……” “姐姐……姐姐!姐姐,救我——” 肖楝支撑着身体,从雪水中抬起头。她仰起脸,漫天的火光登时照亮她的眼睛。赤红与灿金之中,那颗熊熊燃烧的树焦黑沉默,却狰狞地要向她揭开谜底。 “你是……你是谁?” “姐姐,救救我……姐姐……不要走……” 一瞬间,汹涌的感情冲进她的脑海,如同烈火爬上她的躯体,滚烫与灼热带来无穷无尽的恐惧,她想要逃离,却连尖叫都发不出来。火焰中,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站在对面,哭泣着、喊叫着、看着她。 那是她已经见过无数次,可无论如何也连接不起的画面。宅邸碳化的墙壁,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树,鲜血流经的石板小路……一声一声呼唤扼住她的脖颈,她只剩下一个信念——她要去救那个人。 肖楝忍住剧痛,拼尽全力向对面爬去。烈火已经阻碍了她的视线,浑身的骨头关节仿佛已经被烧脆烧断。 属于过去的名字盘桓不去,却无论如何拼凑不成一个真正的名字。本该容纳着最重要的人的位置被火烧出一个空洞。那里仍未愈合,残忍地鲜活着,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不停地滴血。 火焰将松脂烤化,焚木的辛辣气息盘旋在山谷中,窜升的烈火几乎将极夜灼出一个洞。肖楝感受到一阵震颤,来自地心,仿佛有什么在呼唤着她—— 我逝去的挚友,我古老的遗念。 ——肖楝一瞬间就明白,那是对魏王幡、对旗幡中残存的景双将军的呼唤。她再一次坠入了识海。 肖楝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折断自己的手指。剧痛之中,她回想起了那张脸—— 洁白的,柔软的,带着点婴儿肥的幼嫩面孔。齐刘海乖顺地趴在她额前,她灵动的大眼睛饱含笑意,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肖楝,笑呵呵地喊道:“姐姐!” 她忍不住呼唤起她的名字: “小雨。” 她的视线清晰起来,炽烈的火焰变回极光下雪白的云松树,静静地围绕着她。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怀抱着她,她的声音仍旧回荡在山谷里,竟然真的唤来了一场小雨。 肖楝抹掉脸上冰冷的雨水,说:“竹琛,我没事,让我起身吧。” 她身后的人却没有松手。肖楝回过头,却被惊得登时怔忪在当地。 在她背后的,是一个浑身上下溃烂红肿,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人”。那人一身漆黑的衣服破破烂烂,细看下去,才能发现那并非是衣服的本色,而是火焰留下的炭灰。 肖楝脑海中灵光一闪,她看出那人要跑,便一把拉住他的手:“阁下请留步!我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阁下?” 她对面的男子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流下两行涕泪,拼命挣开肖楝的手跑走了。 肖楝起身要去追,脚下一滑险些又摔倒在地。她听到徐竹琛的呼唤声,远远的。肖楝应了一句:“竹琛!”,没过多久,徐竹琛便轻轻盈盈出现在她身边。 “你这是把柴火烧干净了?怎么浑身都黑得像炭一样。” 听了徐竹琛的话,肖楝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躺的地方有着一大片灰烬。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又看到徐竹琛两手里的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似乎又陷进了识海,不受控制地做了很多事。今天看来是没法在外烤鱼了,我们回峰顶吧。”她下意识地隐瞒了方才撞见的男子。 徐竹琛听完,却因为“识海”二字皱了眉头。她空出一只手,一道内力顺着她的指尖灌入肖楝的戒指。 清冷的内力果真有效地抑制住了肖楝身体中躁动的火,肖楝放松了身体,任冰雪顺着戒指流淌入她的经脉。但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响起了魏王幡的话语: “是不是你也发现了,在她身边的时候,你的记忆复苏得没有那么快。” “你要逃避?在她身边逃避你的过去?” 肖楝心下一惊,内力逆行,硬生生终止了徐竹琛传功的过程。徐竹琛有些惊诧,肖楝却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外面太冷了,我们先回屋子里吧。” 徐竹琛从善如流。她捡起冻鱼,肖楝在她身边拣选了些树枝,二人便踩着厚雪,一路往木屋走去。 离开树林前,肖楝状做不经意地回过头,却看到那个男子站在高耸的云松木后,远远地看着她,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二十九、极夜(中)4 月上中天时,一地的鱼骨已经被清扫干净,两人吃饱喝足,惬意非常。 徐竹琛吃过晚饭暂歇片刻,照常去门外练功。冰天雪地之间,最适合她这冰雪功体。但见她化冰雪为剑刃,迎着漫山飞起的雪花,且歌且战,身影与山风飞雪融为一体,悉数化作山巅冷傲的雪白。 她愈舞愈疾,冰雪做的利剑开始逐渐承受不住她的内力。眼看面前的一片雪地几乎被她翻覆,她一手按在剑身上,颂唱道: “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避时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 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 渔郎漾舟迷远近,花间相见因相问。世上那知古有秦,山中岂料今为晋。 闻道长安吹战尘,春风回首一沾巾。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 肖楝正披着袍子出来埋鱼骨,看到她一个收势,漫天飞雪竟逆行上飞,便知道徐竹琛的功力又精进了。她走到徐竹琛身前,调笑道:“王荆公的诗词千千万,你怎么总爱这些‘反诗’?长安战尘,桃源宁静,那你说,我们是在长安,还是桃源?” 徐竹琛丢掉手中碎剑,将肖楝肩上有些滑落的袍子提上去,整理好,望着天边说道:“天下士人皆爱长安,只为求取功名。我独爱隐居桃源里,离开樊笼,反归自然。” 肖楝顺着她的视线抬头,天边月轮半盈半亏,盈盈发着光。她又想起徐竹琛给她想的字——“肖山月”,不由得莞尔一笑。 “王荆公亦有诗云‘径暖草如积,山晴花更繁。纵横一川水,高下数家村。静憩鸡鸣午,荒寻犬吠昏。归来向人说,疑是武陵源。’竹琛,你的武陵源,竟是这凄清冷寂的青夜雪峰吗?” 徐竹琛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在你身边,就已经是避世的桃源。” 二人说笑着走回木屋,屋里火炉正暖。肖楝又扔进去两块煤炭,给窗子留了细细一道缝,这才脱下衣袍靴子,钻进暖融融的毛毯被窝里。 窗外风声大作,极光璀璨。徐竹琛洗过澡,没多久便呼呼大睡。肖楝侧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在冰湖遇到的那个男子,究竟是谁?那人似乎有话要告诉她,可为何他一见到徐竹琛,便跑开了? 在树林里回想起来的记忆,是她一直未曾清晰看到的画面。如今鲜明地出现在她面前,一点一滴,生动的疼痛如同就发生在昨日。 那明明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该忘记的、烙在骨血里的记忆。可为何直到在彼时彼刻,才真正将起记起? 她不愿意怀疑徐竹琛,可魏王幡带着笑意的“骗子”二字仍然响在她脑海;竹琛为她传功时,那种带着寒意的快慰,究竟是襄助,还是欺瞒? 肖楝听着床头滴漏的滴落声,意识反而更加清晰起来。时间在流逝,极光散去,黑沉沉的夜幕压下来,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索性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开始穿衣束发。待到穿好厚厚的衣袍,她又捡起星陨,别在腰间防身。万事俱备,临出门前,她看了一眼徐竹琛——她睡得正熟,似乎因为身边的热源离开了,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将被子掀翻了一角。 肖楝无奈地走上前,替她将被子盖好。 冰雪的功体并不会被寒冷的天气冻伤,但肉体会受伤、会开裂。武人的脆弱与坚强,矛盾就在此处。 做完这一切,她轻悄悄地掀开门帘,走到门外的厚雪中去。 四野漆黑,天上只留下一点点朦胧的月光。她的轻功卓越,循着稍早的路,一路寻到云松林中。 “前辈,您在哪里?”她小声呼唤着,尽可能不惊动树林中的鸟兽,“我是稍早时与您见过的肖楝,您在——” 她的话没说完,一粒小石子猛然打到她的脚踝上。肖楝心知是那男子,便向着石子来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一个嘶哑怪异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真的是你。” 肖楝按着星陨,警惕地四下扫了一圈,并未看到人影。她刚要开口,男子的声音又出现在她背后:“不要出声,不要点火……慢慢地转过来,我带你出去。” 肖楝听见男子的脚步渐远,立刻追了上去。她步子极快,几步拦住了男子,抬手扣住了男子的手腕。 “你说的是漠西沙语,我也会说。”她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如沙砾摩擦,“我不离开这里,告诉我,你是谁,这里发生了什么。” 男子许久没有回话,过了一阵,他用沙语艰难地开了口:“肖姑娘,我已经知道错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要怎样才愿意放过我?!” 他手中倏然燃起一豆极其微弱的光,是一根火柴,只够照亮两个人的面容。微光之下,他被重度烧伤的面庞更显得可怖。 肖楝盯着他的脸,愣了一下,记忆才稍稍回笼,拼凑出眼前之人的身份。 她不可置信地问道:“金掌柜?” 眼前的男人完全不肯直视她,似乎极为惧怕肖楝,却在听到她的呼唤时变了副脸色。肖楝看着金梁,在化雨书院中的经历重新浮现在脑海,她咬紧牙关,沙语也变得更加尖利:“金掌柜,你为何在这里?又为何要带我离开?” 金梁看着就快要哭出声来。他摸了一把脸上溃烂的伤口,似乎没有听到肖楝的问话,而是完全陷在自己的情绪中:“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明明已经毁了我的一切,杀了我的家人!我都已经躲到这里,我明明不是有意!!” 肖楝登时瞠目结舌,她拉住逐渐失控的金梁,问道:“你在说什么?你的家人?我何曾害过你的家人?” 她话音刚落,便意识到金梁和自己方才说的并不是沙语,而树林里已经响起了野兽的低嚎。她一把捂住金梁的嘴,扔掉那根火柴,只在自己眉间聚起一小丛火焰,照着雪地,顺着脚印一路退回遇见金梁的地方。 一路上,金梁拼尽全力地挣扎,却拗不过肖楝。等到二人走到脚印的尽头,金梁仿佛失去力气般,登时跌落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最后……最后我还是回到了这里……” 肖楝一手抓着金梁的衣领,背靠在云松树上,小口喘着气。她没再听到兽嚎,多少放松了些,方要坐下,却猛然被金梁打了一拳。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金梁发着抖跪在肖楝面前,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怒火,“是你……我问你,有什么发财的法子,我就是信了你!” 他又一拳砸在肖楝脸上,用了十成的力气,登时砸的肖楝口鼻流血。肖楝稍稍抬手去防,金梁却畏惧地向后爬去,没爬几步,便彻底崩溃,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该知道!因为你,我的书院被烧光,还背上了人命!因为你,我只能离开芷阳,流落到这破落的地方!” “我就说,你前几天来到我家,肯定没安好心……那团火,肯定是你,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让我来找这里的什么‘剑’,要不是你说这里可以发财,我就不会被缠上,我就不会落到今天家破人亡!” “都是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都是因为你、都是你!!!” 肖楝擦掉嘴边血迹,还在消化着金梁方才提到的“剑”,却见金梁已经失去理智,发疯般向着她冲过来。 她甚至无意将星陨出鞘,只是向着旁边一闪,轻巧地避开了金梁的攻势。金梁一个扑空摔进雪里,爬起身又要去挠肖楝,肖楝手腕一转,内力流转,意在制住金梁。 然而,赤红色的内力一亮,有什么记忆瞬间涌入她的脑海。肖楝的太阳穴传来尖锐的一阵剧痛,她运起轻功向一旁躲避,身子刚一动,眼前闪过一个女孩哭花了的脸—— “姐姐,阿爹、阿娘、他们都死了吗?” “姐姐,姐姐!求求你,你不要死。”女孩紧紧抓着她的手臂,脏污的小脸上涕泗横流。她烧破的衣服、蓬乱的头发、被火燎出血泡的小手,一桩一件,拼命地刺痛着肖楝的心。 “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肖楝几乎无法站直身体,滚烫的痛感令她险些跪倒在地。眼见金梁踉跄着跑到她面前,她咬着牙,准备趁他走近,直接打晕。 却听见耳边一声风响,几片飞起的雪花落在她鬓发上,久久没有消融。肖楝闻到一股极淡的血腥味,混在无边无际的寒意中。她的头痛在这股寒意中有所减退,眼前的画面也渐渐褪淡,黑暗中,逐渐亮起的,是一个雪白的影子。 金梁的身体缓慢地滑落在地上,一声惨叫都未发出来。鲜红的血液晕开,在雪地上洇出一片黑红。 徐竹琛绕过一棵云松树,轻功一点,落在她面前。她手上的冰剑用雪洗过,洁白无暇,和她本人一样,纤尘不染。 “阿楝,”她手里端着一根灯烛,轻轻笑道,“半夜来冰湖狩猎,怎么不叫上我?” 同一瞬间,肖楝左手的雪镜花戒指光芒大盛,蓝白色的冷光在林间亮起,化作千万根花藤,一道一道捆缚住肖楝的四肢百骸,将她缠在雪松树上。 肖楝下意识地抬手,内力却没有如她所愿地流淌。她骇然抬头,徐竹琛已经走到她面前,那根灯烛的烛芯闪烁着同样的冷白色火光,她便是依靠那道内力找到了她的位置。 “他是个普通人。”肖楝浑身都被冻得有些麻木,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什么必要杀掉他?” 徐竹琛静静地看着她,一时无话。她的美如此惊人,此时白发未束,与雪色相融,红瞳幽幽地流转着水光,美得惊心动魄。肖楝几乎要沉醉进去,却听徐竹琛说: “金梁在化雨书院‘不慎’坑害过你,方才也想要伤害你,我不过也是‘不慎’没控制好力量而已。” 肖楝的皮肤上已经爬上一层薄冰,她颤抖起来,许久,才说:“好。” “你当初也是一样,‘不慎’放任了我全家人的死亡,对吗?” 二十九、极夜(下) 青夜峰的极夜极度漫长难熬。秋冬两季之中,秋季还能看到月光,稍稍令人宽慰些许。到了冬季,月亮短短地存在几个月,便彻底消失,芷沼冰湖、青夜冷峰,两地便被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两个女孩走在雪山山脊,手中的灯笼被寒风吹得有些摇晃。为首的女孩高大些,被风雪吹弯了腰,她压住棉帽,顶风走了几步,便感觉到袖子被人扯了几下。 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姐姐……我们这是走到哪里了呀?到处都好黑,我好怕。” 郑谳转过身,替身后的女孩拉好斗篷,又把她大氅帽子的系带紧了紧,这才说道:“没事,不用担心,天多么黑我都能看得到。拉着我的手,小雨,别被风吹跑了!我们马上就下山了。” 郑语乖巧地点了点头,快要被冻成冰块的刘海硬邦邦地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摇摆,惹得郑谳一阵大笑。 二人沿着山脊一路摸下去,没多久,郑谳忽然开心地喊道:“小雨,你来看!” 郑语一阵小跑跟上姐姐的脚步,站在山脊,往下看去——隔着雪片,她看到山下的的灯火闪烁,一星一点,汇聚成蜿蜒曲折的一片金红色的帘幕。那是镇南公府的营地,旗幡上画着鲜红的赤凰。她们终于找到了家。 她心中一阵喜悦,转而看向自己的姐姐。郑谳眼中晶亮的红色正在渐渐褪去,棕褐色的眼瞳逐渐恢复正常,那就是“天演”。天演能够看到未来,因此,郑谳才能够在漆黑的坏境中笃定地迈出每一步。她的脚步总是通往正确的方向,郑语一直这样坚信,无论她们面对的是怎样的绝境。 从亲眼见证那一次“传承”时,郑语便知道,姐姐继承了不得了的能力。后来姐姐被送走,她才意识到,姐姐的天赋万中无一。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天演”,体力透支前,几乎全知全能,这在有记载的镇南族谱上是从未有过的事。 再过半年,她也要去接受“种子”,继承郑氏一脉的传承。郑语不是没有担忧过,她曾经偷偷向着漫天星星祈求过,让她也继承天演。 不需要像姐姐那么厉害,只要不被姐姐拉下太多,只要也是天演,就足够了。 她想着,紧紧地拉住了郑谳的手。郑谳被她攥住手掌,又看到她身上滚的一层雪花,以为是她走累了,便隔着厚厚的帽子揉了揉她的脑袋,一把将郑语横抱在胸前。 她俩本就穿得像棉球,抱在一起,更是厚实成了一团。郑语有些害怕,刚说了句:“姐姐,这样很——”危险二字还未出口,郑谳一屁股坐在地上,喊道:“抓紧!我要开始滑了!” 她脚下一用力,当真抱着郑语,从峰顶上滑了下去。郑语吓得死死抓住她的肩膀,眼睛都不敢睁开一下;郑谳大笑着抱住她,被飞起的雪花灌了一嘴,她“呸呸”两口吐出雪花,“呦吼!”怪叫了一嗓子,大声说道:“哈哈,我早就想这么玩了!” 郑语牙关紧咬,根本不敢说话。一直到她们滑到营地上方,几个巡夜人发现了失踪的两位小姐,她才微微抬起头,牙齿打架道:“姐姐……好可怕。” 两人握着手,一并往大帐中走去。等下免不了要被父母一顿训斥,可是郑语不怕。有姐姐在,天塌下来也不会怎么样的。姐姐说过:“如果有一天,天真的塌下来了,那我来顶着,肯定砸不到小雨。” 她一直是这样相信的,直到十五岁。 那时的郑语已经接受了传承,她并没有继承天演,而是和父亲一样,传承了“溯源”。 “哈哈哈哈,我的两个女儿,一个天演,一个溯源,相辅相成,还有何事做不到?”郑景仪捋着胡须,笑呵呵地站在祭坛前。 镇南公府虽说仍有“公府”的名号,但二百年传承下来,也只能算是相对殷实富裕。但镇南公这个名号,放在镇南一地,也算是受人尊敬爱戴。 自郑谳继承了天演后,镇南公府有了个传统——每年腊月十五赏完雪与月后,要由郑谳来借助月华之力,预言未来一年的巨大变数。若是风调雨顺,便多多号召民众种些谷子;若是常有天灾,则提前做好准备,减少伤亡。三年来,虽说郑谳能够看到的并不多,但都起到了作用。此时,整个公府都安静下来,紧张忐忑地等待郑谳去祭坛上做出天演。 郑语坐在最前排,心中亦是十分期待。她看着姐姐起身,走到火焰缭绕的祭坛前,却发现姐姐紧紧攥着双拳。 姐姐向来处变不惊,今天为何这样紧张? 她正疑惑着,郑谳已经走到了祭坛中心。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将一只手放在头顶,承接着漫天月华。 有一个秘密只有她知道,约莫两个月前,她的天演开始减弱了。 恰巧在郑语继承溯源的那一天起,郑谳笑眯眯地催动天演,想要看看妹妹明天的运势,却只看见一片黑暗。 她尝试过无数次,本来简单如喝水呼吸般的天演,开始不断地出错、混乱,甚至只让她看到一片黑暗。好几次,她因为过度运用天演,赤红的双眼久久不褪,喉咙里也不断涌出腥甜的血味。 此刻站在祭坛上,她的手心不断出汗,眼前的画面却仍旧破碎。 郑谳努力去看清那些景色——野草、繁花、雪中的山谷……破碎的画面毫无意义,却不像是有什么不祥之兆。 郑谳一咬牙,索性根据去年的预言编起来: “水草丰茂,五谷丰登;平安喜乐,家族和美。”她说完,垂下一双晶亮的眼睛,轻轻念道: “今日如是,日日如是。” 同一时刻,郑语的脑海中却闪动出了一幅怪异的画面。 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那副画面便渐渐清晰起来——人群的脸变得扭曲,四柱焦黑,烈火张牙舞爪地蔓延而来,滚烫的热浪几乎灼伤她的脸庞…… 郑语“啊!”一声惊叫,从椅子上弹起来。郑谳正走下祭坛,看着她,有些担忧地问道:“小雨?怎么了?” 难道方才她看到的是天演的预言?郑语想,可是姐姐方才已经说了,未来一年都会是风平浪静的一年。她想着,赶忙摇摇头,小声道:“没有,就是有一只,呃,蜜蜂……” 兰知清看着她,问道:“天寒地冻,哪里有蜜蜂呢?小语,究竟发生了什么?” 郑语求助般看向郑谳,郑谳连忙解围:“我今天起床也看到了,可能不是蜜蜂,是别的虫子?兰姨花园照顾得好,这些小虫自然也都活下来了。”她说完,向四周赔了个不是,拉起郑语就往屋里走。郑、兰二人尚有别的事要商议,便也没有留她们。 走了几步,郑谳稍稍缓下脚步,问道:“小雨,到底是怎么了?” 郑语看着她,眼神有些犹豫,她抿了抿嘴唇,小心问道:“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在祭坛上真的没看到什么别的吗?我只是问问。” 郑谳愣了一下,骄傲让她决定掩盖住自己的弱势。她点了点头:“对,我看到了水草、河流……还有雪花,怎么了?” 郑语摇了摇头。她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格外轻松地笑起来:“没事,嘻嘻,只是一只小虫子而已。” 二人回房中玩了会棋,天色便逐渐暗了下来。郑语有些害怕自己看到的场景,硬要拉着郑谳一起睡,郑谳没什么困意,她坐在床前想了想,忽然跳起来,笑着提议道:“有了!小雨,我们去书房拿扇子!” 郑语疑惑地看着她:“什么扇子?” 郑谳却已经开始换她的“夜行衣”,她急不可耐道:“就是画画的大扇子呀,走,我们这就出发。” 她一面说,一面也给郑语披上了一身黑衣。两个人蹭蹭几下爬上屋顶,弓着腰,悄无声息地往前小跑。 “姐姐!”郑语跟着她跑了半天,不敢大声呼唤,只能压着嗓子,“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她面前的郑谳却忽然停住。郑语被她挡在身后,并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她刚要探头看看,却被郑谳一把抱在怀里。 “别睁眼。”她感觉到郑谳抱着她飞下了屋脊,开始狂奔,“抓紧我!” 郑语闭着眼睛。她闻到焦臭的气味,她听到痛呼的声音,她触碰到滚烫的热度,可她不敢睁开眼睛。 她在跑,可逐渐闻不到也听不见;她看到母亲,母亲去了哪里?更多的画面出现在她脑海中,屏蔽了她的感官——带着火焰的箭矢、身着铠甲的兵士、熊熊燃烧的树。她抓紧姐姐的衣服,可郑谳却摇了摇她的身体,要她睁开眼睛。 眼前是家中封锁良久的后院,火势已经蔓延到了这里,正攀着枯草,贪婪地吞噬着后院中心的笥楝树。 郑谳半跪在地上,正拼命地推动那张石桌。她的眼角带着泪痕。后门紧闭,郑语重新听见门外的声音,那是母亲的嘶吼,是刀兵的撞击。 血液从门缝中流淌进来,后院已经变成一片火海。郑谳一只手拉着她,带她跳过一丛火苗,走到一扇狭小的门前。 “这密道能通往外面。”郑谳听着门外的声音,催促她道,“你快进去,我马上跟来。” 砸门声愈演愈烈,吼叫被火苗放大,热气扭曲眼前焦黑的一切,一切都如同梦魇。郑语拼命钻进密道,她的眼前又开始闪烁—— 一个灰甲的刀客冲进了后院,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四处寻找,如同寻觅尸体的秃鹫。最终,一个刀客笑了起来,她看到了棋桌前的郑谳。 密道早已老旧,窄小的门几乎无法拉开。郑谳手中拿着一柄断剑,艰难地将门又打开一点,已经担心起关门的问题。她方要向里挤,却看到了郑语那双带泪的眼睛。 带着鲜红色的,带泪的眼睛。 是“天演”。 如同审判的真言终于落在身上,又仿佛终于找到了毕生所追寻的答案。郑谳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她没有走进密道,而是将剑插进密道的门中,拼尽全力合上了那扇门。 “走!”郑谳喊道,“快走!我有内力,等你逃出去,我找你汇合,走!” 门被关上了,郑语听见极为沉重的转动声,那是石桌逐渐回到了密道顶部。又是几声沉闷的撞响,郑语听不出那是什么,她只是跪在密道口,一步也走不动,她的脸上涕泪纵横,哭得几乎要断气,可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声也发不出来。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郑谳扶着棋桌,已经体力不支。她艰难地将卷刃的断剑扔出去,剑刃砸在一名刀客身上,她捂着伤口倒了下去。 “来!”郑谳捡起地上的长刀,强笑出声。她撒了谎,自从她看到天演出现在郑语眼中时,她的内力也彻底消失了。 她且战且退,只为给郑语拖延时间。有刀贯穿进她的胸口,冰冷的、滚烫的。她喘不上气,只能闻到血腥味,连呼吸都带着血沫。又是一把刀,刀刃锋利,砍在她的左臂。千万把刀,千万点火,千万个破碎的面孔,千万个人希冀她去死。痛觉摧毁了她的神智,她逐渐站不稳,手中的刀也不知何时滑落在地。 “活……下去,小……雨……” 她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笥楝树,树干已经在烈火中扭曲成了焦黑的骷髅。火爬上了她的衣袖,不知怎的,她眼前仿佛掠过了一个雪白的人影。 “啊……竹,琛……” 三十、郑谳(上) 云松树前,徐竹琛已经收起蜡烛,只留手心一捧晶莹的内力发着光。 “阿楝,你在说什么?”她看着面前的肖楝,似乎惊诧于她的问话。 肖楝短促地笑了一声:“我说,你当初也是一样,‘不慎’放任我死去。六年前的镇南府大火,你在那里,对吗?” 徐竹琛看着她,眼前的肖楝被她的内力禁锢,明明并无反抗之力,却令她感到一阵压抑。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 徐竹琛叹了口气:“阿楝,我说过的,你可以是任何人。只有你能够选择自己成为谁。” 肖楝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她几次运功,都无法成功运用内力,便颓然地垂下了头。 徐竹琛有些不忍,她想要上前扶住她,却见肖楝重新将头抬起来,琥珀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猩红,凶光大作,登时令徐竹琛心中一震。 她记得那一天。 六年前的腊月,天寒地冻,从未结冰的澧川也浮起了细细的碎冰。徐竹琛在芷阳一地的镖局“历练”了半年,过完十七岁生日,便与前来的石百川、父亲三人乘船回眉川。 船到镇南时,父亲忽然看着她,笑眯眯地问道: “琛儿,你可知道这镇南的腊月,有什么节日?” 徐竹琛仔细回忆了和李凤龙的交流,说道:“我依稀记得朋友提到过,也不知我记得是对是错。据说腊月十五的明月夜,是镇南一地的‘祭拜日’,您对此有兴趣吗?” 徐罗因抚了抚下颌的髭须,笑道:“镇南的确有这个传统,只不过已经近百年没有举办了。如今的镇南,在腊月十五前后,会举办丰收庙会。我听徐荣说,你在镖局里总不得歇,如今正好碰上这盛会,我们下船歇息娱乐可好?” 徐竹琛倒是喜欢热闹的气氛,但镇南此地,对她而言意义最大的,是她曾经交到的朋友。 十二岁时,她在镇南遇到了肖楝。肖楝强大、热情,与徐竹琛惺惺相惜。她们曾经约定好,每过一年就要在镇南府的后院里巨大的笥楝树下相见。 可一年之后,她来到镇南,却只见到那棵从中腰斩的树。 镇南府的后院荒废异常,杂草丛生,她曾经居住过的侧院也已经四壁干净,无人打理。曾经待她温柔和善的二姨变得缄默,整个镇南府都态度冰冷,似乎对她避之不及。 徐竹琛答应过肖楝,她不会在任何家人面前提起肖楝的名字。她顶着所有人冰冷的视线,一步一步走出镇南府。她的内力在宅邸中四散,想要寻找肖楝的身影,可任凭地面上结出一道一道寒霜,也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的呼唤。 当天晚上,她再次回到后院,站在笥楝树的半人高的树桩前,轻声道:“阿楝。” 没有人回应,没有人回答,只有风声不断地吹动她的长发。她站在树前,恍惚间仿佛听到了肖楝的笑声,可抬起头时,四野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徐竹琛心中变得失落,她压低声音,用气声喊道:“肖楝,肖楝!肖山月!是我呀,我是徐竹琛,你出来呀……” 仍旧无人回应。徐竹琛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肖楝不会来见她了,可她不愿意相信。 此后第二年、第三年,她每每经过镇南,总是刻意避开想起这一切。肖楝这个名字也从曾经的温柔缱绻,变成她心中的一根倒刺、一道冻痕。 如今见父亲起了兴致,徐竹琛也点了头。她心中多少还有些希冀,希冀着能够见到肖楝。 徐罗因又转向石百川:“百川兄可有意愿?” 石百川看着徐竹琛,笑道:“这么热闹的地方,我自然不能错过。更何况,松儿和珊瑚在家里,肯定等着我给带礼物呢。” 三人到了码头,下船上岸,到了镇南主城。 但见镇南城内一片张灯结彩,舞狮锦鲤、花树夜灯,热闹非凡。带着虎头帽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在街上打闹嬉戏,叫卖枫花糖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打铁花的表演灿烂如天上群星璀璨,街道上一派其乐融融。恰如古人有诗云: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在镇南住下的第二夜,恰是十五月圆。徐竹琛穿梭在火树银花之间,痛痛快快地喝了几杯酒。酒暖了她的面庞,一片喧闹声中,心也被热闹的气氛暖得热烘烘的。 她与石伯伯道了别,四下寻找没找到父亲,便背起湛露,独身往镇南府走去。 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肖楝从未在人前与她见过面,今日庆典热闹,府中人员稀少,或许肖楝肯出来见她? 她的心轻快起来,步子也变得迅速。脚下的轻功点地,化出雪白的霜雪,又变作翩飞的雪白蝴蝶,轻巧的步法牵引着她的心思,轻轻盈盈地落在了镇南府前。 撞进她眼中的,是一场铺天的大火。 昔日的镇南府早已陷入一片火海,无数白衣带刀的人冲进已经被烧成枯黑色的大门,满地的灰烬飞起,哭喊声、喊杀声此起彼伏,与炽热灿烂的火焰相反的,是四周一片灰暗死寂的民居。 徐竹琛清楚地知道,在武林中活下来,最重要的就是各扫门前雪,不要伸手去管别人的事。可她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上前。 “你们在这里,”她环顾四周的刀客,缓了一口气,“是奉了谁的命令?” 人群中走出一个黑衣长袍的男子,他见了徐竹琛,停顿一下,未曾摘掉兜帽面具,只是礼节性地一躬身,说道:“见过阁下。此次剿灭行动乃机密,不可透露。” 徐竹琛也看出这些刀客中有着徐家人,可“剿灭”二字的严重程度,还是出乎她的意料。她一咬牙,抱拳应下男子的招呼,问道:“既然如此,我要进去找一个人。” 她说完,不待男子反应,点地飞入镇南府后院。 男子立刻随她行动,拳脚迅敏,意在拦住徐竹琛。两人在屋顶打起来,拳脚相交,几乎看不清动作。徐竹琛心急,手下失了分寸,湛露出鞘,登时将男子震开。 男子吐出一口鲜血,却还是扑上前,拉住了徐竹琛的手臂。 “姐姐!”徐竹珏低声凑到她耳边,忍着痛苦,“求求你,这是父亲给我的任务,不要再妨碍我!别再沉浸在你的幻想里了,这里从来没有什么肖楝,此后,也不会再有任何活人。” 三十、郑谳(中)1 她又怎么会没有猜测过“肖楝”是谁呢? 镇南府中锦衣华服的女孩子,与她年龄相仿,还有着操纵火焰的能力与精湛的轻功步法。火是镇南赤凰的象征,而象征着风的轻功,则是漠西苍狼的独门绝技。 “西风吹,枫叶红,深秋胜景又一重。东街西市皆空巷,枭娘飞入赤凰宫” 这首童谣唱的,是二十年前,漠西侯的妹妹肖夫人嫁入镇南府的故事。徐竹琛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那时镇南的盛况,却听韩令讲过不知多少次。 “镇南的人们从门楼里探出脑袋,或者就直接站在街上,眼看着那顶黑红二色的大轿子一路晃晃悠悠,被抬进了镇南府。花灯沿路铺了十里、彻夜不熄;红绸在路旁高高挂起,绣着金线的红毯铺了满街。就这些,还不算最令人羡艳的,真正令镇南人大开眼界的,是当时的漠西侯肖玄臣尚书,竟一路扶轿,从漠西,将自己这唯一的小妹一路送到了镇南。” 徐竹琛对这故事并不感兴趣,只是撑着一边脸,在脑海中思索着今日新学的剑法。韩令无奈,只能将目光投向了石松。 石松听得入神,看他满脸的骄傲神色,不难猜测,他是把自己代入了漠西侯的角色。 “行了,老石,别幻想了。”韩令用大了一号的本子打了石松一下,“湘姨现在还在养胎,可不一定给你生的就是个妹妹。” 石松“哎哟”叫唤了一声,脸上的欣喜多少褪去了部分。他揉揉脑袋:“怎么连想都不让人想啊……兰夫人都看过了,说很有可能是女孩儿呢。” 徐竹琛听他们谈论起自己的母亲,又听见什么“女孩儿”,这才稍稍回过神来:“胡说什么,小珏是男孩。” 韩令与石松对视一眼,无奈道:“竹琛,没人提到小珏,你神游到哪里去了?” 徐竹琛干咳一声掩盖尴尬,强打精神做出一副“对韩令讲的故事很感兴趣”的模式化表情,哈哈笑了两声道:“啊,没有,就是有点走神。韩令你继续讲啊,我正听到兴头上呢,哈哈哈。” 韩令看看这两个人,要不是他心里清楚自己打不过他俩,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两个人的头摁在地上——就像徐竹琛平时会做的那样。 “那时候,镇南、漠西两地的人们都以为,已经断交良久的两地公侯再结秦晋之好,一定会降低税收,促进商贸流通……什么东西,看不懂。” “总之!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肖夫人辞世,漠西侯又亲自派人将她的遗骨接回漠西。无人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在肖夫人过世后,镇南与漠西彻底断交。也正因此,镇南府作为漠西侯的姻亲,并未在漠西通敌案中受到牵连。” 他讲完,似乎也很惊讶这故事怎么会如此之短。石松凑过去,陪他一点一点推敲着故事中被略去的过去,徐竹琛却又一次撑着头,神游天外—— 肖夫人、漠西侯……肖楝也姓肖,会不会和漠西有什么关系呢? 她现在知道了。 徐竹琛看着肖楝,雪白的眉睫低垂。她轻声道:“阿楝,抱歉。我那时候无力救下你,我……我只庆幸,你现在还活着。” 肖楝听着她的话,不由得愣住:“你什么意思?” 徐竹琛缓缓抬起头,白雪间两颗晶红的眼珠如此摄人心魄。她看着肖楝,一字一句道:“我的家族曾经想要对你痛下杀手,我在芷阳时,尽管未曾意识到,但的确经手了与之相关的事。我替他们和我自己向你道歉,如果你愿意,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惩罚。” “但是阿楝,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活着,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幸事。” 肖楝不可置信地挣扎了一下,眼神中的怒火燃烧起来:“徐竹琛,徐嘉淇!你明明知道我是谁,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她的身体被冰的藤蔓绑在树上,声音也断断续续:“……对,徐竹琛,我还活着……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妹妹——”她说到这个词,心口针刺一般一阵剧痛,“——镇南府里的其他人,三十八口,悉数葬身火海,他们都死了、我们都死了啊!” 阴云遮蔽了月光,徐竹琛的神色一阵晦暗。她站在肖楝面前,静静凝视着她,并未说话。 肖楝又挣扎了一下,树冠上的雪花簌簌掉落。徐竹琛替她接住落到头顶的雪花,却并未解开桎梏。 “阿楝,”她的声音清清亮亮,如细雪般温柔干净,“我早说过了,我认识的你,是你选择成为的那个人。你告诉我你是肖楝,我便相信你是。” “我无法与你感同身受,因为对我而言,整个镇南,唯一重要的就是你。我可以为你复仇,甚至将刀刃指向我的同伴,但你还活着,在我身边,就已经令我无暇为任何事感到悲伤。” “别再伤害自己了。这招叫做缚神锁,你的内力流转已经被禁锢,挣扎是徒劳的。” 肖楝紧紧攥住两手,眼眸中的火光几乎要将徐竹琛刺痛。 “倘若我也死了呢?倘若当日镇南的火场里就躺着我的尸体,只怕‘徐家大小姐’也会看都不看地走过去。” “只因为我并不是你要找的‘肖楝’,我的性命、我家人的性命在你眼中,便不值一提!” 徐竹琛皱起眉,树木的光影在她面庞上走马灯般跑过。她的声音有些失控: “阿楝,你不信任我吗?” “自我们分别,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你。大火之后,镇南府中的尸体已经烧焦到无法辨认,可我仍旧不愿意放弃。 "后来,我果然找到了希望——在我经手的情报里,镇南府少了一具尸体,后勤将宅邸里里外外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你可知道我是多么希望活下来的那个人就是你?” “阿楝!”徐竹琛跨过金梁逐渐冰冷的尸体,捧住了肖楝的脸,放轻声音,“我不希望你能够理解,可是,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任何人都无法与之比较。阿楝,倘若你要我做出选择,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我选择你。我愿意放弃我所拥有的一切,背弃家族,背叛这个世界。我选择你。” 肖楝在她提到"少了一具尸体"时,整个人的精神猛然一震。此刻,她听完徐竹琛的话,久久地盯着徐竹琛。半晌,她笑了。 一滴血泪从她眼角滑落,带着一道殷红的血痕,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到徐竹琛手掌中。 “竹琛,你还记得韩令是谁吗?”她看着徐竹琛,继续说道,“韩令、石松,这两个名字,你还记得他们是谁吗?” 徐竹琛的脸色骤变,近乎痴狂的神态块块龟裂,最后竟露出了大受打击的痛苦。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松开了肖楝的脸,却被金梁的尸体绊倒,猛然摔落在雪地里。 “……石松。”她喃喃道,“韩令、石松……他们、我怎么会忘记他们?” 肖楝继续说道:“还有李凤龙、罗挚、姜立天、姜立地……还有耀阳盟、武林大会、善因镖局、陆家铺子……竹琛,这些人和事,你记得吗?你真的能够全都放弃吗?” 徐竹琛面色痛苦,她扶着云松树站起身,没有回答,只是拼命摇着头否认。在她对面,肖楝的血泪却一滴一滴落下来。 “你看,你还记得。这一路上你经历过的故事,你遇到的人,你都记得。” “竹琛,你不会放弃它们,因为你不能背叛你的过去。说出这些话……你只是被控制了,被魏王幡控制了。” 她看着徐竹琛,棕黑色的眸子中渗着血丝,但徐竹琛雪白的影子就像一轮月亮,静静地、遥遥地照耀着她的世界,不染一丝血色。 “你知道吗,竹琛?看到金梁倒下的那一刻,我心中在想的,是你。” “姜立人偷袭你时,利剑穿透你的身体,几乎是在同一个位置留下了伤口。我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一个人的腹部洇出鲜血,在我面前不可置信地倒下去。竹琛,就在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我也想恨你。”肖楝笑着说,"我多想恨你那时不肯伸出援手拉我一把,我多想把家人的死都归咎于你。可是竹琛,我也无法背叛我的过去。" "他们的死,不怪你。你那时没有救我,也不是你的错。正如现在,你被魏王幡控制,说出这些话,也并非你的本意。" 她的血泪落在冰寒的缚神锁上,赤红色的星芒登时绽放,是她方才凝结的,来自烛影摇红的稀薄内力。 那些赤红的内力溶在她的血液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变化,竟像是获得了十倍百倍的威力。星芒大盛,竟如一团野火,在接触的一瞬间便炸开了冰雪的锁链。 “我不恨你。”郑谳落尽最后一滴血泪,拔出了腰间的星陨。她在笑,月光下,她的神情却比哭还要难看。 "竹琛,我来救你。" 三十、郑谳(中)2 几乎在星陨出鞘的同一瞬间,徐竹琛腰间的湛露铮然飞出,抢在主人做出决断之前,挡住了星陨的攻势。 两剑相撞,电光火石之间迸发出万点金星。郑谳反手又要刺,徐竹琛却抬手抓住了湛露的剑柄,霎时凝聚起冰寒雪芒,威慑力令人不由得为之一骇。 眼见失了先机,郑谳自知正面与徐竹琛对抗几无胜算,便将剑锋一划,甩出一道火墙,脚下一点,迅速飞出了逼仄的树林。 徐竹琛一步不让,紧随着她的步伐飞跃而起,抬手便是一剑。 郑谳艰难地接住这一剑,侧过剑身卸掉湛露的威力,身子也跟着剑锋斜划出去。徐竹琛见她失了平衡,下意识要拉,却被郑谳眼中的赤色刺痛,在空中一旋身,落在云松树上。 “你赢不过我。”徐竹琛干脆地下了判决。她擦掉剑身的雪,脚下的云松树颤了颤,抖落零星几点雪花。 “阿楝,你要离开这里,为什么?这不是我们的世外桃源吗?” 郑谳滚落在地,翻滚几下起身,她看着树上的徐竹琛,并未理会她的话语,只是一剑挥出。星陨尖端飞出几道赤红的火光,直奔徐竹琛而去。 徐竹琛手腕一转,立起湛露在身前,剑身迸出寒气,轻轻松松挡下飞来的火焰。她仍然稳稳站在树枝上,郑谳看不清她的表情。 “十二岁,我要离开镇南府,你不肯出来见我。你说,人间欢宴总有散时,我便与你约好,以后我们每年都要相见,不见不散。” “十三岁,我到镇南府找你,你仍旧不肯见我。那棵树被截断了,阿楝,我想了一夜,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我有多么思念你,就有多么恨镇南这片土地。” “十六岁,我在芷阳苦修,拼命给自己加任务、把自己活成父亲期望的样子,只为忘记你。这么多年,你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我写过。” “十七岁,我到镇南府时,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我多希望我能拯救你,可我无法找到你,我无能为力。” “阿楝,你要为此怪我吗?” 她说完,湛露直指树下。郑谳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依然被冰冷的威压压得险些跪地。天下第一剑的名头,就算有所夸张,仍旧说明了徐竹琛的实力。 此刻,天下第一剑站在白雪簇拥的山谷中,白衣胜雪、寒芒如冰。她的湛露剑,正指着自己,郑谳想,指着一个无名小卒。 她能感觉到,徐竹琛冰寒的内力与她契合度极高,正想方设法地想要钻进她的经脉中,安抚她起伏的情绪。 “竹琛,你真的这样想吗?” “镇南府不再与徐家交好的理由,你很清楚。我不会为你的选择责怪你,你也知道。” “我痛恨的,是你看待生死的态度。我痛恨的,是你在衡量每个人生死的价值!徐竹琛,你不明白吗?” “我死在火场中,你自以为理解我的痛苦,真的吗?你知道火焰爬上你的皮肉、你想要尖叫,却只能忍受钻心的痛苦,闻着自己逐渐焦臭的感觉吗?你会比死过一次的人更痛吗?” “现在我活着,我的痛苦就会被一笔勾销吗?我的家人悉数死在火场中,就因为我活着,你就不会为那时踩过他们的尸体而感到愧疚?” 她的内力在周身环起一道火,看上去仿佛是她在燃烧,抵御着无孔不入的寒气:“一路上,你千方百计地安抚我,想要阻止我想起这段回忆。真正的‘徐竹琛’,心里很清楚大是大非,真正的她,即使会犹豫、会逃避,却无论如何不会颠倒是非黑白。” “竹琛,告诉我,把人命看作可以衡量价值的物品、比较高低贵贱,这是你的想法吗?” “你平日里借此抒怀的诗歌,都有报国的心,这都是假的吗?” “这是行侠仗义的‘剑心’的想法吗?这是清白无暇的‘天下第一剑’的想法吗?!徐嘉淇,如果你还醒着,回答我!” 她话音未落,脚下一点,已经飞身砍向徐竹琛。 徐竹琛的神色有些混沌,身体却立刻做出反应,侧过身躲过她的剑。刚一站定,脚下的云松树枝却猛然窜起大火,她一脚踢开脚下的云松,飞身要走,郑谳的步法却快她一步,剑锋不由分说指向她的喉咙。 饶是徐竹琛反应极快,仍是被星陨锋利的剑身割伤,颈侧破开一条细细的血线。眼看郑谳剑锋又至,盛怒之下,她一脚踢向郑谳的手腕,夺过星陨,反手用剑柄向下一敲。郑谳躲闪不及,抬臂硬接住这一击,再次摔进厚雪里。 曾经嬉戏玩闹时的雪地,已经被她们破坏得千疮百孔。火在云松之间燃烧,一棵接一棵。徐竹琛避开火苗,几步跃到郑谳面前。 “阿楝,你始终觉得我被控制了,你错了。你接受了魏王幡,她给予你最想要的记忆。对于我,她也只是告诉了我,我最想要的是什么而已。” 她将星陨一抛,黑红色的剑深深扎进冰湖的厚冰中,只剩下剑柄在外。 郑谳眼看徐竹琛靠近,一个翻身跃起,运起枭行飞掠到徐竹琛身后。几招广寒剑法对招,二人清楚对方的实力,都未有输赢。忽然,肖楝身子一跃,几乎失去了踪影,徐竹琛举起湛露,雪白的剑身上蓝白冷光流转。她闭着眼睛,静静聆听一会,剑身向后一扫,锵然一声,正中郑谳伸出的匕首。 “心脏的鼓噪声。”她抵住郑谳的攻势,用力一挥,将她的匕首打飞。郑谳立刻向后翻滚,不与她正面对抗,徐竹琛却猛然转身,抬手捉住了方才向着她后心飞来的匕首。 那匕首中闪着红光,是郑谳方才凝结的内力。 “声东击西,不错的战术。”徐竹琛左手用力一攥,捏碎那把匕首,“但是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挣扎。” 她的轻功流转,一瞬之间飞到郑谳眼前。郑谳正要捡起匕首,徐竹琛行动更快,湛露冷光一闪,登时冻住她的手腕,将她禁锢在地上。 “阿楝,你赢不了我,我们为何一定要在此争斗?”徐竹琛低着头,剑尖没有移开,明晃晃地照着郑谳的眼睛,“这是我们的桃源乡,离开这里,你也无枝可依,不是吗?” 郑谳的右手腕接连受创,此刻被冻在地上,亦是无力化出火焰为自己解冻。绝境中,她听见徐竹琛的话,却笑了起来。 “不是的,竹琛。不是这样的。”她按着手腕上的冰,一点一点爬起来,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徐竹琛,说道,“我知道,有人在等我,她还需要我去拯救。” “为了拯救她,我愿意无数次陷自己于水火,在所不辞。” 她的左手猛然用力,冰中的右手腕与冰块同时断裂,血液在雪地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四处流淌,霎时间便将一片雪地染成鲜红色。雪地上的血色仍在扩散,却逐渐盘绕扭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图腾。郑谳拾起自己的断手,强行用内力催化火焰,将右手按在手腕上。 “竹琛,我说过,我会救你。” 一瞬间,空气中升腾起一阵焚木般的热气,下一刻,黑色的烟与红色的火同时升腾而起。数十丈高的火焰沿着郑谳血液留下的图腾陡然升起,凶险如阿鼻地狱中叫嚣的万千恶兽,又如不可跨越的巨大篱障,火势冲天,势不可挡。 山谷中积累了千百年的雪逐渐融化,徐竹琛挥剑斩去,硬生生在火墙中劈出一条道路。她周身内力运行,极寒的气息保护着她的身体,却隔绝不了骇人的热度。一路走到火焰中心,徐竹琛抬起眼,看到了火焰中心的郑谳。 不,不只是她。 在她断裂的右手之下,有什么发着赤红色光芒的东西,正逐渐从冰湖中显露出身形。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随着它的现身而四处蔓延,化作雪地上蜿蜒灼烧的火焰,徐竹琛一开始以为那是被她丢掉的星陨,但随着郑谳抬手,她看清了那东西的真面目。 那是一把重剑。 是二百年前,魏成王封印在芷沼的重剑——君焱。 三十、郑谳(中)3 郑语坐在土坡上,两手撑着脑袋,不太开心的样子。 她的头发简单扎了两条麻花辫,细软的黑发蓬蓬松松,垂在她胸前,看着乖巧可人。镇南不怎么下雪,故而她穿得算是相当厚实——一顶鹅黄的雪绒帽子戴在头顶,新裁的兔毛大衣穿在身上,外面还套了一件粉嫩绣花的袍子,把她裹得像个圆嘟嘟的汤圆。也不怪前来拜年的人们都爱摸着她的脑袋,夸上一句娇憨可爱。 郑谳爬上土坡时,郑语已经在土坡上呆了两个时辰。 “哎哟,哎哟,好疼啊!”郑谳扶着自己的腰,装出一幅疲劳过度的样子,想引起妹妹的注意,郑语却并未理她。她只得一瘸一拐地跑到郑语面前,扮可怜道,“小雨,你快帮我看看,我的腰是不是扭了?” 郑语仍旧不肯开口。郑谳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却无论如何也逗不笑郑语,她彻底没了法子,只得张开双臂,大大咧咧地躺在土坡上。 “算啦,你不愿意回家,我就陪你在这躺着。”郑谳看着逐渐变黑的天空,折下一根草叶叼在嘴里,“我也不想回去。一帮子人在那儿抽烟、打牌,又吵又闹,平时也没见过这么多亲戚。” 她们静静地坐着,好一会儿,郑语才在夜幕之下开口:“姐姐,我是不是个废人?” 郑谳“霍”一声坐起身,怒目圆睁:“谁说的?!是不是姓贾的那个小杂种?你等着,我明天,不!我今晚上就去把他揍成狗!” 郑语摇摇头,抬手抓住了姐姐的衣服。她仰起脸,看着天空中遥远闪亮的星斗,说道:“没有人这么说。姐姐,我只是在想,母亲能够催生花草树木生长,父亲也能用火焰捕猎兽群,更别提你了。我……我的火焰,连一只小兽也吓不跑。” 她说着,合拢双掌,催动内力,张开时,手心里静静地闪耀着一簇淡金色的火苗。 山坡上吹过一阵冬风,火苗抖了抖,却没有熄灭。郑谳看着那丛火,忍不住笑起来。 “我不是嘲笑你,小雨。”她一手握住郑语的手,“你看,这是你的火苗,你觉得她不够凶猛,不够强大。可对我来说,这却是寒冬里最不能缺少的温暖。小雨,你的火焰温柔、安静,却生生不息,这就是你的强大之处。” 她说完,手一扬,手心里陡然升起一丛明亮的赤红火焰。 “你觉得我的火焰强大,我却希望能够控制她的力量,不要伤害身边的人。”她看着郑语,郑语的眼睛也被火光照得亮晶晶的,郑谳咧开嘴,笑道,“所以啊,小雨,你来温暖别人,用最有生命力的火团结大家。如果来了坏人,就让我来,用我的火焰把他们赶走。你来温暖我,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郑语看着火光中的姐姐,忍不住也抿嘴笑了起来。 “好。”她抬起手,“姐姐拉钩。” 君焱现世,登时引起四方关注。远到琅琊的钦天监、镇南的中周山、漠西的苍狼齿、北海的九层塔,近到李凤龙的耀阳盟和陆家铺子,都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这道强横的帝王之气。就连身在安埠的关杉、尚未离开崖下的石松,都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些变化。 但此刻,对君焱反应最大的,当属拔出君焱的郑谳。 在听到金梁提及“剑”后,郑谳便想到了埋藏于此的君焱。至于拔出君焱,实属兵行险招。 君焱乃至阳的火剑,她功体属火,自然可以用内力去尝试唤醒君焱。可她的内力并不算多,还要面对强敌如徐竹琛,绝境之中,她想起自己的血有催化作用,便狠下心做了尝试。 她成功了。此时,君焱即将化形完毕,郑谳透过那些围绕在剑身附近的金红色光芒,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金色的影子。 还不等她有反应,寄宿在她脑海中的魏王幡最先有了动作。 "啊!是我的半身——" 一道道漆黑的影子从她和徐竹琛口中飞出,盘曲凝聚,最终纠结成一个漆黑的人形。漆黑的人影向着君焱中的金光飞去,眼见就要与金光融为一体。 郑谳彻底拔出君焱,当机立断,将自己手腕上的鲜血抹在剑刃上。 一瞬之间,她听见一声响彻山谷的惨叫,是魏王幡的声音。郑谳一不做二不休,她运起一道内力,极迅速地包裹住君焱剑,彻底封锁了魏王幡去见那道影子的路。 “你——!苍狼的子嗣,我们明明有过契约,你怎么会、你居然敢欺骗我——!” 郑谳失血过多,已经有些站不稳。她扶着君焱站好,将吐出的血抹在嘴唇上,对着魏王幡的方向笑了笑。 “你再好好闻闻,我是谁的子嗣。” 魏王幡的尖啸如同最凶狠的禽鸟,她绕着郑谳的身体飞了几圈,吼道:“卑鄙的赤凰!你竟与我同出一族,我呸!狡诈的禽鸟。原来如此,因此你才能做剑鞘——该死,你是怎么瞒过了我!” 郑谳的头脑有些昏沉,她嘲讽地笑了笑,没有理会魏王幡的怒吼叫骂。 她的计划相当顺利。用火焰融化冰雪,拖住徐竹琛的脚步。再令君焱出世,魏王幡势必忍不住要离开她们的身体,到时候,徐竹琛就能摆脱魏王幡的控制。 至于将血抹在君焱之上,强行成为君焱的剑鞘,更像一种本能反应。她本来并没有想做得这么绝,可她的确忌惮魏王幡的存在,便将计就计,率先封印了君焱剑。 魏王幡已经无法回到二人身体中,现在封印住君焱,为了君焱中的那个"人",魏王幡只能对她言听计从。 以身为鞘,封住神器,再将其掩埋。迷迷糊糊中,郑谳总觉得自己曾经做过这种事。 神剑不断吸取着她的内力。脚下有些摇晃,郑谳晃了一下头,确定这不是错觉,而是浩阔的冰湖正在融化。她抬起头,眼前的天空逐渐褪去几百年的漆黑,太阳的轮廓自地平线以下缓缓升起。 就这样终结吧。终结二百年的极夜、二百年的坚冰、二百年的追寻。 终结十年的回忆、十年的思念、十年的辜负。 郑谳想着,脚下融化的沼泽却停止了摇晃。她低头看去,一道坚硬的寒霜自岸边一路延伸至她的脚下,雪白的霜雪里隐藏着厚重的内力,那道雪痕一路在火墙中斫出一条道路,道路尽头的,是白衣如雪的徐竹琛。 如雪的白发,如火的赤瞳,强大如斯的内力。上天如此偏爱她,把所有的美好与强大塑成一个人,变成了她眼前的徐竹琛。 徐竹琛踩着那条雪径,每落下一步,便绽开一朵雪镜花,精纯的内力在雪镜花的花瓣上绽放,纯白纤弱的花朵盛开着,竟挡住了两侧的烈火。 郑谳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咬牙握住君焱,双眼早已被烧成赤红,纷扬的雪花落在她头顶,远远看去,与徐竹琛正是相配。 “竹琛……你没事就好。”每说出一个字,喉管中仿佛吞下一块滚烫的碳。郑谳感觉得到汹涌的情绪,如同热浪,不断冲刷着她的识海。可她话音未落,身侧擦过一道冷风。 郑谳运动枭行,侧身避开剑锋,眼前一阵发黑。她的内力早已耗尽,此刻面色苍白,艰难地拄着君焱,已经站立不稳。 徐竹琛握着湛露,面色冰冷,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越近,那种砭人骨肉的冷意便越发强烈。待到二人四目相对时,她却笑了。 “阿楝,谢谢你。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是你让我意识到,我不能再次失去你。” 她伸出手臂,环抱住郑谳的身体。 “如今你身负神剑,定然会有人对你有所图谋。阿楝,留在这里,我一定会保护你,好吗?” 无数寒芒四射的藤蔓从她的手掌中生长而出,无数锋利的冰晶在二人周身炸开,寒意冻结湖面,冰凉的内力灌注进郑谳的身体。渐渐升起的太阳被冰晶解离成斑驳破碎的华彩,藤蔓盘绕,逐渐交错汇聚成巨大的冰茧,将两人桎梏其中。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便是永久的极夜。 三十、郑谳(下) 十三岁的徐竹琛来到镇南府门前时,郑谳正一身绷带地躺在床上。 镇南府与盐商徐家早已断交的那天,恰是徐竹琛拜访镇南府前一个月。她带着小雨在屋顶上偷听,看见兰姨重重地将一卷书砸在桌面上。 “真是毒辣。面对至亲至近之人,竟能如此佛口蛇心!”兰知清的身体轻轻发着抖,她走到桌前坐下,看向对面的郑景仪,“倘若这就是赫赫镇南的所作所为,请恕兰某,道不同、不相为谋!” 郑语还是第一次见到兰知清如此愤怒。她听见“道不同不相为谋”几个字,心中一阵紧张,忍不住拉住姐姐的手。郑谳捏住她的手,用眼神传达给她“安心”。 屋内的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郑景仪也放下了手中的纸张,神色严肃。 “清妹,相信我,镇南府绝非与此徒同流合污之辈。”他看着对面的兰知清,指尖燃起热度,在纸面上烧出几道灼痕,“这上面桩桩件件,恶劣至极。镇南向来洁身自好,绝不会让自己卷进这种事。” 他说完,纸上的灼痕扩散,两张纸彻底烧成灰烬。郑景仪一扫,灰烬被扫进地面的瓷缸中,那里已经积累了小半缸的灰。 “你们两个,下来。”兰知清向着屋顶挥了挥手。郑谳和郑语对视一眼,本想假装不在,兰知清却将手中的桃核串摘下一颗,向着屋顶的缝隙扔进去。 郑谳正盯着缝隙往屋里看,圆润的桃核飞来,登时给她吓得不轻。她迅速起身抬手要接,身体却失了平衡,险些摔下去。 郑语紧紧抓着郑谳的手,她年纪还小,内功不够,郑谳没来得及施展轻功,险些把郑语也带下去。关键时刻,兰知清的桃核飞到二人背后,一人一下,总算没让她们摔下去。 “到屋里来。” 郑谳和郑语对视一眼,没有法子,只得乖乖地顺着柱子爬下房顶。 兰知清看着两个人,半天未曾说话,竟未责怪二人爬上爬下的乱窜。郑谳心里暗叫不好,忍不住一步走到郑语面前: “兰姨,是我把小雨拉过来的,小雨本来不想来的。” 郑语站在郑谳背后,怯怯地抬起眼睛看着母亲。兰知清一甩衣袖坐回书桌前,瞪着牵着手的两姐妹。 她未开口,郑景仪先咳嗽了一声:“你们两人,先净手,把身上的灰擦掉。” 书房里没有侍卫侍女,郑谳便拉着郑语进了里间。等她们擦洗干净,书桌上已经斟好了两杯花茶,书桌上也点了一支细细的线香。 “方才我们说的话,你们二人已经听到了。现在,告诉我,镇南的家训是什么?” 郑谳眼睛一转:“作书为培世,承家思敬言……” 郑景仪咳嗽一声:“不是要你背家谱!小语,你告诉我,家训是什么?” 郑语站在郑谳身后,声音低低的:“是……持中守正,不偏不倚。” 郑景仪捋着胡须点点头:“持中守正,不偏不倚,是镇南府镇守南疆、守卫中周山的几百年里坚守的宗旨。这些年里,虽说镇南府式微,但仍旧坚守着这条家训。” “我镇南与眉川徐氏曾经有过数年合作,念及你们母亲的妯娌情分,不曾有过怀疑。如今徐氏所作所为,已经越过了底线,伤人害己,欺天灭祖,我等亦是无意继续合作。” “今后,我镇南府上下,不许与眉川再有任何交集。你们二人作为镇南府的公子贵女,自当以身作则,约束自己,明白了吗?” 郑语点了点头,她拉着姐姐的手,着实不喜欢这种气氛,急不可耐地想走。她扯了扯郑谳的手,郑谳却一动不动。 兰知清和郑景仪也察觉到了不对,兰知清看着她,问道:“阿谳?” 郑谳沉默了一会,忽然抬起头,笑道: “好,我明白了。” “可我不愿意。” 徐竹琛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郑谳闭着眼睛,头颅软软地搭在徐竹琛肩上,一行血痕从嘴角流下。她呛了一口血,低声笑道:“我说,我不愿意。” “你可以打断我的手脚,把我用绷带绑起来。你可以控制我的记忆,让我哪里也去不了。” “竹琛,你什么都做得到,可你改变不了我的心。”她眼前的天空一点一点被冰层遮蔽,天光消散,她的声音也渐渐弱下去,“我的心说,我不愿意。” 她抗拒,为了能够见到徐竹琛。 她抗拒,为了能够离开徐竹琛。 多年前的记忆与如今交错,曾经与现在的矛盾却让她有些想笑。郑谳的血液流进君焱,浑身发冷,手腕处的火光也逐渐变成星星点点深红色的光斑,在漆黑的灰烬中闪烁,如同流着血泪的一只只眼睛。 徐竹琛站在她面前,轻轻地伸出手,覆上郑谳的长发。 她身上的寒意太过刺人,抚上那头黑发的同时,她的长发就已经结了一层冰。那层薄薄的碎冰一点一点蔓延在她的全身,没过多久,她的身体已经被冰层包裹。 “……阿楝。”她想要松手,又怕失去怀中的热度,可她放下手,却只能感受到冷冷的冰壳。 那些闪烁的火光冻在冰壳里,几乎要失去光彩。徐竹琛终于颤着手,将郑谳的身体推开。 “阿楝,你说你无法留在这里,你说我是在强迫你、控制你,我又如何不唾弃我的所作所为?” “阿楝,你要我放你走,倘若你是我,你狠得下心吗?” 冰壳已经将二人罩在其中,天光在冰层中解离分散,变成迷蒙的灰彩。徐竹琛捏着肖楝的肩,却久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徐竹琛等了许久,见肖楝紧闭双眼,苍白的脸色没有一丝血色。徐竹琛慌乱起来,她低低喊道:“阿楝,肖楝?” 仍然没有回答。徐竹琛紧张起来,她运起内力,急促地运起内力打入郑谳的穴位,内力流经她的经脉,却没有唤醒她的身体,徐竹琛过度运用内力,双眼赤红,却仍然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冰壳中一片死寂,被薄冰包裹的郑谳静静地闭着眼睛。徐竹琛彻底慌了手脚,她的手臂颤抖着,浑身上下都如同受寒般痉挛起来。 坚冰向内挤压,发出咯吱咯吱的噪声,徐竹琛输送内力,冰寒的内力却被郑谳的身体排斥,化作一片冰晶。她心急之下,以口渡气,内力还未传递过去,两滴清泪却猛然落下,砸在郑谳结冰的面庞。 “……阿楝?你在骗我,对不对?” 两滴泪水落下,竟登时融化了郑谳面庞的冰层,她猛然睁开眼睛,那双晶亮的眸子里,却是一片漆黑。 “真是的,小骗子,还想再让你哭一会呢。” 魏王幡的意志化入徐竹琛松动的识海,几乎瞬间攫取了她的意志。意识消失前,她看到了肖楝的眼睛。 啊,那是“郑谳”的眼睛。 冰层破碎,郑谳眼中浅淡的血色褪去,晶亮的琥珀色如同融化的烛泪。她摔跪在地,托住徐竹琛的身体,取出两人的同心誓握在手中。 下一刻,她用尽全力抬起君焱,割破自己的手,又将沾血的剑刃刺入徐竹琛心口。进一寸则心脉尽断,退一寸则无法令血相融。 血色在徐竹琛胸口的白衣洇开,她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徐竹琛脸上、发间,像沉滞的雨,旷世无声。郑谳跪在地上,皮肤上的冰晶一片一片剥落,她的皮肤在冰层中被冻裂,血痕无声地迸开。她有些呆滞地开口: “景将军,您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她怀中的徐竹琛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无奈。 “我也是服了你这个小家伙了。好吧,我的半身还被你封印着,我也没法拒绝吧?” 郑谳已经没有力气和她逗趣。她拔出剑,登时失了力气,长发飞瀑般垂在徐竹琛身边。她低低地笑道:“多谢您了。我知道,您能够在识海中建筑壁垒,还请您设下壁障,让竹琛忘记我。” “让她忘记肖楝,忘记这一路上的携手并肩,忘记这些日夜。” “忘记这一切,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她说完这些话,已经支撑不住,倒俯在徐竹琛身上。一股清冷的草木香沁入心脾,如同冰河灌溉草木,却冷得让她忍不住落泪。郑谳闭上眼睛,不肯去看魏王幡漆黑的眸子,她轻轻抚上徐竹琛微冷的皮肤,呢喃道: “竹琛,这世上没有桃花源,我们也终究不是武陵人啊。” 她听到魏王幡无奈的笑声和模糊的调侃,似乎是要她睁眼。郑谳微微睁开眼睛,看到纷纷扬扬的飞雪逐渐覆盖二人的身体,在阳光的映照下,徐竹琛的白发竟一点一点变黑。 “哈哈,竹琛……” 魏王幡仿佛还在说什么,但她已经听不到了。 太阳已经升起,极夜已经过去,郑谳和徐竹琛如同两个血人,血淋淋地躺在冰湖上。过不了多久,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会被所有人遗忘,属于“肖楝”的一切,都如青峰白雪,在太阳之下迅速消融。 她终于又杀死了自己一次。 三十一、断层(上) 风将雪花扬起,落在徐竹琛脸上。徐竹琛咳嗽了两声,手指动了动,从雪地上醒了过来。 她方一睁眼,眼前霎时炸起一片雪白。有什么影像从她的脑海中飞快掠过,有什么影子在她记忆中迅速消失。徐竹琛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飘忽的身影,眼前的白影却迅速消散,只剩一片空茫茫的雪地。 徐竹琛头痛欲裂。她向身后摸去,摸到了身后的湛露。 混沌的记忆如同千丈瀑布,自高空坠落进她的记忆。心口的伤疤已经结痂,身上的血液却不似来自她的伤口。徐竹琛朦朦胧胧回想起雪地上曾经发生的战斗,她的剑法飞起千层雪片,她的对手却在地面上点起火焰,想要借此针对她。 对手的相貌,徐竹琛早已忘记。自从成为天下第一剑后,她早已不知面对过多少前来挑战的人。 为了完成李凤龙的的嘱托,她一路上拐弯到芷阳、芷沼,也不知和多少人相见相识,相互帮扶。然而,在芷沼的青峰芷沼遇到的这位对手,的确有一定的实力。徐竹琛拼尽全力打败了对手,自己的胸口也被刺了一剑。这场酣畅淋漓的战斗过后,二人最终都精疲力尽,倒在雪地上。 如今看来,她的对手已经离开了。 既然李凤龙的宝物已经送到了陆家铺子,徐竹琛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她捂住胸口的伤口,调理内息,扶着湛露从雪地里站起身。 下一步到哪里去呢? 她看着眼前的雪地高峰,不由自主地往自己的前襟摸去。前襟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咦……?”徐竹琛又将腰间的锦囊和腰包都掏出来,把所有的东西都翻过来摆在雪地上。 雪地上黑黑红红一片,都是些精巧美丽的小物件,徐竹琛看着那些可爱的小东西,伸手拿起一个小小的笥楝花木雕,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感受到一种令她忍不住翘起嘴角的情绪,可向脑海中寻找这种愉悦的来源,她却只找到一片空茫。 徐竹琛放下手中的木雕,又开始翻找起来。她一个一个翻过所有的物件,这才确信,有什么东西不在了。 “怪了。”徐竹琛将所有的东西收好,喃喃自语道,“李凤龙是不是给了我什么……李凤龙,给了我一块玉佩?玉佩去哪儿了?” 雪片覆盖了脚印,但树林里的灰烬与地面上砸出的雪坑照样表明了先前二人的战斗是多么惨烈。种种迹象都说明了对手的实力的确高强,但是无论怎么回想,徐竹琛还是回想不起先前与她在此比武的人究竟是谁。 雪花翩飞,徐竹琛在雪地里踱了几步,方才出现在心中的喜悦让她有些迷糊。阳光暖暖地照在雪地上,落下丝丝缕缕金灿灿的阳光,徐竹琛顺着冰凌微微融化的湖岸线往前走,漆黑的长发散落在她耳畔肩头,让她的脚步也不由得轻快起来。 她走了几步,施展轻功,落在湖面上跳跃起来。 跳了几步,她脚下忽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登时一扭,险些摔进雪地里。 徐竹琛站稳身子,将脚下的积雪扫开才发现,方才她踩到的,是一把剑的剑柄。 她稍稍用了点力,将那把剑从深深的冰层里拔出来。剑身一寸一寸从冰晶里出现,厚重的深黑色剑身上盘绕着深深浅浅的红色,一道一道,像流淌而下的鲜血。一直到整把剑都出现在她面前,徐竹琛才惊喜地感叹了一声。 “漆黑的玄铁与赤红的赤晶共生,轨迹犹如赤星之陨。好一把千锤百炼的剑!今日你我在此相遇,可真是我的幸运,今后,就叫你‘星陨’吧。” 郑谳拖着君焱和破碎的身体,一步一步远离徐竹琛而去。 冰湖之外,青峰与玉峰之间有道长长的峡谷。峡谷之上一线天,细碎的冰雪不断地向下坠落,君焱在地面上留下的一道痕迹,没过多久便被冰雪填没。 她的呼吸声在山峡之中响亮如擂鼓,一声一声,嘶哑如裂帛。郑谳一路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眼前峡谷出口的模糊光线里,出现了一个身影。 郑谳看不清楚那个人究竟是谁,可现在的情况,无论如何都是她能够想到的最坏的情况。 她清楚的知道,无论面前的人是谁,都不会是她期待的人。 无论眼前的人目的是什么,她都已经没有力量抗衡了。 郑谳闭上眼睛,她已经完全撑不起手中的剑了,可身体还在机械地向前走。沉重的大剑将她的右手折断,硬生生拖在地上,骨肉分离的痛觉几乎让她眼前发黑。郑谳忽然想起,在芷阳时,她的手臂也曾被徐竹琛的冰锥扎断,可那时候,她为什么不觉得痛呢? 遇见徐竹琛之前,她跟在李凤龙身边,无数次出生入死,以身犯险,是李凤龙最为信任的手下。那时候,她无数次受伤,无数次徘徊在鬼门关前,让李凤龙都替她心惊胆战,可是在那时候,哪怕是筋骨折断、皮肉烧焦,都未曾有如今这般疼痛。 和徐竹琛相处的日子里,她被魏王幡寄宿,魏王幡不断的控制与挑唆,让她一次次陷入识海,在漆黑的过去中迷失,在迷茫的前路中崩溃。那时候,是徐竹琛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身边,为她渡气,不断用自己冰寒的内力安抚她身上的痛楚。正因为有徐竹琛,她才能够忍受魏王幡的折磨,能够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得知真相的瞬间,她心如刀绞。她是如此矛盾,想要放过徐竹琛,却又忍不住恨她,明明为自己的存活感到愉悦庆幸,却又忍不住一次一次地折磨和谴责自己。 可是,那时她们站在冰湖的两侧,明明伤痕累累,明明血肉模糊,却也不像此刻一般,令她痛彻心扉。 却是在她离开徐竹琛后,却是她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做出选择之后,痛苦如同难以遏制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堤坝,令她崩溃倒地。 “竹琛……” 三十一、断层(中) 郑谳的身体向前倒去,却没有如她所愿,倒进冰冷的雪地里。 一个人接住了她,她本能地以为是徐竹琛或封少殊,但此人身体温暖,绝非冰寒功体。 郑谳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谷前辈?” 没有人回答。她回忆起谷文煦和陆儒雪形影不离的样子,便也知道来人不会是陆儒雪。 既然不是陆家铺子那群高人,她心中的惊惶也就消了大半。 虽说此时她身上的内力已经耗尽,也没有精力去凝聚烛影摇红,但若是来人的目的是抢夺君焱剑,她有的是办法让其知难而退。 郑谳能够感受到那个人托住了她的身体,却又侧过身子,去拿起了地上的断手。她心中莫名涌起了一阵慌张——来人的目标看来并非是君焱,莫非是她? 但这也太过蹊跷。除了方才身在冰湖的她与徐竹琛,世界上应当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真正的神器君焱封印在她的身体里。此人是在她即将离开山谷时出现的,定然不了解这件事,如此,其将郑谳本人作为首要目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郑谳犹豫了一瞬,便睁开眼睛,手中抓起一块石子,就要起身。 来人却反应极快,一瞬间按住了她的左手。 “肖……姑娘,还请少安毋躁。” 郑谳心中一阵诧异,她问道:“花前辈?” 花钱成将她的身体扶起,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便说道:“得罪了。” 他将手抵在郑谳肩胛,缓缓渡了一道内力过去。 他的内力不算精纯,看来郑谳给他的那一剑相当致命。郑谳低声道谢,却因身体对于花钱成的内力有些排斥,方一张开嘴,忍不住咳了一口血。 她咳嗽几声,花钱成立刻收了手,又说一句“得罪了”,伸手替她顺气。他手上缠满了绷带,郑谳在他的帮助下总算停止了咳嗽,虽说身体仍然隐隐作痛,但被徐竹琛的内力伤及的心脉肺腑,在内力的滋养下勉强愈合,总算不再危及生命。 只是,想要完全消除那些坚冰留下的伤痕,还需要太多内力。 花钱成又输了些内力护住郑谳右手的断腕,先替她止了血,又从前襟翻出一卷绷带。即使郑谳不说,他自然也看出她身上伤口的严重性。徐竹琛的内力寒冷而尖锐,带着些少年人收不住的锐气,与封少殊虽说同根同源,但大相径庭,一眼便能分辨。再看一眼山谷中斑斑的血迹和饱受摧残的环境,方才发生了什么便不言而喻。 但他一句也没有问,郑谳心中的负担便平白减少了许多。 待到他总算绑好了郑谳的手腕,沉默着想要再替她输送内力时,郑谳先开了口: “花前辈,多谢您倾力相助。只是,郑谳先前伤及前辈,又非前辈所寻之人,实在受之有愧。” 在她已经恢复的记忆中,并没有花钱成这一号人物。郑谳尚且摸不清花钱成对她的倾力相助究竟为何,虽说身体还在渴求内力的愈疗,还是决定挑明,以免造成误会。 花钱成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肖……郑、谳姑娘,你不是……你不是她,我知道。” “虽说如此,我还是,想要报恩……向她报恩。” 郑谳看着他,尽管还是有所戒备,但还是选择相信了他的话。 “前辈,郑谳在此多谢您与您所寻之前辈。只是,谳斗胆猜测,倘若那位前辈能够听到前辈的话,一定也会阻止前辈这样透支身体治疗的。” 花钱成听完她的话,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的面庞憨厚朴实,想要做出令人信服的憨笑,对他来说简直太过简单。郑谳和徐竹琛一同见过他的那副表情,便知道,如今这个看上去有些扭曲的样子,才是花钱成发自内心的笑。 “是吗……那老花我,就谢过郑姑娘了。” 郑谳回了一揖,扶着墙壁站起身,便要去捡花钱成身边的,她的断手。 那只手血液流失过度,已经苍白如雪地,五指紧扣,死死攥着剑柄,任是如何也掰不下来。郑谳的手腕被绷带层层包裹,此时也无力将手腕接上,便攥住断手之下的剑柄,再拜谢过花钱成,向山谷外走去。 她走了几步,花钱成才追上来,却不上前搭话,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仿佛羞怯似的。 直到郑谳踉踉跄跄走出这一线天,才看到山谷之外,停着一辆有些破旧的马车。 她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花钱成当时并未对她们说实话。 倘若花钱成真的对罗挚动手,必定会选择在马车动手。以崩云掌的威力,这辆马车早该四分五裂。可花钱成只有身上手上受了伤,可见,他并未真正准备解决罗挚,而是半主动地放走了她。 这样看来,与徐竹琛和花钱成相关的这一系列事里,幕后主使真正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徐竹琛一个。在花钱成与徐竹琛分开之后,他便不再有伤害徐竹琛的举动,也就是说,他所负责的,只有在芷阳的道路上对徐竹琛下手。 可是,这样的举动,且不提兵行险招,危险实在太大,稍有不慎,以徐竹琛的声名交际,便会满盘皆输。单说所需的人力物力、调度安排,都绝非易事。 这位幕后主使,究竟是什么人?做出这样的举动,究竟在想什么? 郑谳回头看向花钱成,却见他神色平静,似乎是做好了接受郑谳一切询问的准备。郑谳心脏一紧,想要说话,口中却一阵发干,喉咙发紧,想要问出的所有话都被堵在喉咙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如此恐惧,害怕自己问出的任何一个问题,都会迫使她放下手中的重剑,转身飞奔回徐竹琛身边。 她如此恐惧,却做不到完全将徐竹琛的性命抛之脑后,追随她好不容易拥有的过去。 郑谳站在马车前,余光看着那道狭窄的山谷。飞雪簌簌而下,掩埋了地上绵延的鲜红色血迹。郑谳看着血迹的尽头,仿佛目光已经透过了山体,看到了山谷中静静昏睡的徐竹琛。 最终,她看向花钱成,问道:“花前辈,在这芷沼之地,可还有您的同侪?” 花钱成眯起眼睛,似乎被雪光刺痛。他看着郑谳,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青峰山顶有位高人,他们遭遇重创,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动手了。” 郑谳心中那口浊气这才挥发而去。她叹了口气,勾起嘴角,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多谢前辈。”郑谳低着头,拜谢花钱成后,毫不犹豫地登上马车。 “劳烦前辈,带我到镇南。” 三十一、断层(下) 马车行了一天一夜,花钱成听到车厢内的呼吸声变得深而长起来,便知道,郑谳已经睡着了。 这也算得一件好事。郑谳身上伤痕遍布,心脉都被冰晶扎穿,变得脆而坚硬,险些彻底断裂。幸好花钱成的内力养护及时,再加上郑谳的功体是精纯的火,才将她的生命吊住。 花钱成轻轻勒了一下马嚼头,让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天降大雨,老旧翻毛的缰绳勒住他的手指,引得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 当初他夜袭罗挚,的确被意料之外的崩云掌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留在此地休养的理由,则更多的是因为“反叛”。 这次任务里,他的上级交给他的任务,本是在芷阳的路上截杀徐竹琛,但徐竹琛"天下第一剑"威名在外,失败的几率本就极大。若是他因为刺杀而死,上级本是不至于追究。但这件事坏就坏在,他花钱成没有死。 一个独立的杀手,在江湖上最怕的是双拳难敌四手。但一个组织内的杀手,最怕的,就是做不到组织的任务。这个任务,不仅包括刺杀目标,也包括在组织放弃他的时候,牺牲自己。 做不到任务,便是反叛。而这种反叛,对于天下杀手排行榜里第十四的花钱成,更是最最致命的罪行。 罗挚逃走的那一夜,花钱成坐在房间里,一道一道给自己缠着绷带。 夜色深沉,月光被遮挡在浓厚的云雾之后。繁星隐匿,风高月小,吉祥客栈陷在漆黑的浓重夜色里,夜雨声繁,风声如低沉狼嚎。 花钱成坐在桌前,只点了一点极暗淡的油灯。室内昏暗,夜雨中,只有这一盏微弱的灯光,照亮他面前的绷带药瓶。他咬着牙,任凭冷汗流了满额头,只是一声不吭。而在这无边的寂夜里,一股肃杀的气氛悄然弥漫开来。 花钱成尚未系好绷带,皮肤上的寒毛根根立起,已经感受到四面的杀气。他来不及给自己包扎好,便一声不吭地将一旁的一把针排拿起,扎进了自己的绷带末端,固定住了染血的绷带。 "花老四,你可知罪?" 花钱成站起身,抓住一把剑,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将手中的剑鞘从头顶的瓦片中打出。 "脸都不敢露,还有胆子问我的罪?" 几个身穿深黑夜行服的男子,本是埋伏在屋顶之上,此时被剑鞘打散了阵型,只得散开。花钱成趁此机会破窗而出,其他人紧随其后,他踏着空中的飞花落叶,疾跑几步,最终落在芷阳郊野的树林中,一条荒凉的小道上。 众杀手中,少不了他的后辈徒弟,此刻戴着面罩、遮住身体,沉默着站在人群中,对着花钱成抬起了剑。 花钱成四下看了一眼,步伐轻踩,施展剑招,内力沉稳无比,着实骇人。而他的眼神更是无比深邃,寒芒四射,隐藏在纷飞的雨水之后,如同刺破夜幕独耀的天狼星。 杀气弥漫在树林中,寒意弥漫,战斗一触即发。 忽然,一道寒芒无声无息地飞出,直奔花钱成后心。花钱成一动不动,忽而却猛然向后挥剑,仿佛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寒芒登时撞上剑刃,一阵铿锵声炸起,短匕首被瞬间打飞。 紧随其后的,是两把鸳鸯剑,在雨水横飞的夜色中猛刺出来,直取花钱成的手臂。伤口尚在流血,花钱成却立刻击出一掌,强势的内力打偏两把剑。两个剑客尚未躲开,花钱成的步伐并没有丝毫的犹豫。随着花钱成一剑挥出,两个刺客被他登时击退。 突然,一阵破风声骤然响起,几记冷酷的暗器闪着幽幽的红芒,犹如黑夜中的幽灵,不由分说地朝花钱成飞来。 花钱成认识这暗器,那是一把排针,和他肩臂上的排针一样,是他当作女儿养大徒弟的,杨沣的武器。他医药包中的,也是杨沣放进去的武器,以备不时之需。花钱成也记得,自己接下任务时,杨沣抽泣着拉着他的手,要他一定要安全回来。 他躲开排针,下一刻,便与杨沣四目相对。这一瞬,时间仿佛被拉得无穷无尽,雨水都停止了坠落,花钱成身侧,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花钱成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他避开杨沣的目光,身形一跃,飞快躲过了她刺来致命的一击。 "倘若这就是你们的实力,又何必与我继续打下去。" 他这话声音不大,语气却极为沉郁,一众杀手听了,多半都气得牙痒痒。杨沣却不被他的激将法击中,而是按住身边的人,平静道: "实力比不上前辈,我们还可以练习。但诛杀叛徒,是我们的责任,也是组织里给我们的荣誉。还请前辈多多理解。" 雨夜里,花钱成看不清楚她的脸,却能够感受到她的声音背后压抑的情绪。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不卑不亢,这的确是他的徒弟。 就在这一瞬间,杨沣却诡异地从空中迅速转身,她黑色的身影在黑夜中浮现,手中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被抛出。刹那间,无数禽鸟的啸叫随着匕首飞向花钱成,花钱成脚步一顿,他知道,这场生死之战已经无法避免。 漆黑的雨夜中,激战避无可避,彻底爆发。每一次刀光剑影的碰撞,都仿佛在黑夜中划出一道耀眼的闪电。直到天空中的繁星都开始暗淡,远处传来了村庄的鸡鸣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花钱成站在树林的出口,收回了剑。 他站在那里,身上已经血迹遍布。树林中,已经没有人影,也没有任何声音和动静。 马儿一声长嘶,天色大亮,花钱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臂上伤口已经再次裂开。血腥味惊了马儿,花钱成也意识到,车厢中的郑谳也醒了过来。 "花前辈,"郑谳撩开车帘,声音有些干哑,面上的神态却已经好了不少,"我们这是在哪里?" 花钱成将腰间的水囊和干粮递给她,勒住马,低声笑道:"芷阳之北,有道裂缝断层,直通秦州。我们此行要去镇南,走这里最快。再行几日,便能够走出断层,出口便是秦州的天佑关。" 三十二、君焱(上) 却说韩令看到石松的珊瑚刀向着郑语飞来,二人心中都是一惊。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夹杂着烟气的火焰与热风,自远处的枫叶林中飞来,卷着鲜红的枫叶与漆黑的尘烟,不由分说地落在郑语面前,正劈断了珊瑚刀。 紧接着,一道清冽的声音自郑语背后的枫林中响起: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郑语一根毫毛。” 几人被这声音吸引,顷刻间,声音的主人便以看不清身形的速度落在他们面前,拔起了那把重剑。 重剑在初升的日光中一闪,灿金的剑身上,红芒犹如瀑布飞泻。却是将才恢复神智的石松最先认出来这把剑,低声吼道:“北地神剑,君焱……你是谁?” 一身赤红的女人笑了一下,捡起剑下齐齐裂开的珊瑚刀碎片,向着石松扔过去。 石松眼前又是一阵混乱,珊瑚刀那断裂的刀身仿佛也被君焱的赤色染红,在他的视线里,一遍一遍变成残破的珊瑚,七窍流血的石珊瑚,他的小妹被人腰斩,咳着鲜血,断断续续道:“啊……哥哥,好疼啊……” 石松肝胆俱裂,他大吼一声,冲上去想要接住断刀,可他忘记了自己的右臂已断。刀的残片从他身侧飞过,在红衣女子的讶异中,断成两片的珊瑚刀割裂了他的腰腹,落在地面上。 韩令在珊瑚刀断裂时,一惊几步冲到郑语身边,想要说什么,却支撑不住,倒在她腿上。郑语安抚地按着他的肩膀,眼睛却一直盯着红衣女子,玻璃眼珠几乎要从大睁的眼眶中掉出来。 此时,见石松状态不对,韩令转身又凝了一团烛影摇红的内力,一手护着郑语,一手戒备着石松的攻击。他正提防着,却被红衣女子一把从郑语身上扯开。 只见红衣女子上前一步,抱拳道:“误会。郑某不知侠士手臂有疾,实在抱歉——” 她话音未落,石松已经拾起地上掉落的珊瑚刀断刀,凝聚内力于残破的刀身之上,大吼着向着她直劈而来。 郑语大喊一句“小心!”她在女子方才自我介绍时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此时最是心急如焚。郑谳听见她的喊声,笑着点了点头,脚步飞快向石松迎了几步,左手握住重剑拍出,在石松面前的路上登时腾起几丈高的火焰。 石松见此,纵然心中杀意不减,身体却下意识地停止前进,刀身内力旋而护住周身,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君焱剑前些日子出世,他亦有所感,只是不知,眼前的女子与君焱竟如此契合。重有千钧的大剑,握在她手中,却似没有重量。 “这位侠士,你若是想出气,我可以不还手。”郑谳说着,将君焱立在一旁,面色便冷下来,“但你看得出来吧?小雨和这位白面小生都没什么反抗之力。以强欺弱,还是欺负到我妹妹头上,那我就一定要管了。” 石松多少恢复了些神智,手中的珊瑚刀被火焰烤的发烫,他低下头,看见那断裂的刀身,眼泪忍不住落在刀柄上,却迅速被火蒸发。 “你的妹妹重要,便要残害我的珊瑚吗?” 郑谳愣了一下,眉头一皱,方才看出石松的状态似是有些不对。她忖度着走了几步,就听到郑语小声道:“他神智不清,务必当心。” 郑谳听罢,点了点头。 “侠士,我未曾伤害你的‘珊瑚’。你手中的刀,我亦可以帮你修复,但你要保证,不能对小雨下手。” 她警惕着,石松也紧张地观察着她。方才她自称“郑某”,他与韩令的打斗中,韩令也称呼那个坐在轮椅的女子为“郑语”。北地郑姓本就少见,二人功体又皆是纯粹的烈火,让石松一瞬间怀疑,她们皆是镇南郑氏余孽。 但是不对。他这些年一直关注着武林动向,镇南郑氏的确有一个人逃出了火场,根据情报,那是个女人,但应当根骨受损,几乎没有内力傍身才对。江湖上对那个人的诛杀令年年更新,悬赏金额一年比一年高,高得令人瞠目结舌。可这些年来,都无人找到过那位“孤凰”。 倘若活下来的人有两个,那金额却又让人觉得太低了。 镇南之火,独则弱,合则强。黑夜中的一点火星或许会很快熄灭,可两团火星却能够迅速结合,爆发出无穷无尽的热量,以燎原之势烧尽一切,一发不可收拾。 眼前的两个女人,内力都不算弱。石松摇摇头,遏制自己胡思乱想,提刀回道:“我无心牵扯他人,请女侠也不要插手。我只要韩令解释清楚他的所作所为!” 他说着,举刀又要劈,郑谳的脚步却极快,几乎瞬间移到石松面前,按住了他。 火克木,石松的状态又欠佳,几乎被郑谳死死压制住。他的手被郑谳钳住,只感觉到一阵滚烫的热度,想要挣脱,却听到郑谳颤声问道:“你方才……你方才叫他什么?韩令?” “那你是谁?莫非,你就是石松?” 石松不明白她忽然问这一遭的目的是什么,皱眉道:“我的确是,女侠听说过我?” 郑谳的手一颤,周身的火焰也抖动起来。她松开石松的手,看了一眼站在郑语身边的韩令——他正无声无息地运用着烛影摇红,看上去仍旧伤痕累累、不堪一击,却已经不动声色地凝聚了相当一部分内力。此刻,他正窥视着火中的郑谳与石松,清俊的面庞上看不出什么心思,手指间的蓝光却昭告了他的蓄势待发。 这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当真是徐竹琛和她说过的好友“韩令”和“石松”吗? 她观察着:石松的心智不稳,内力虽有盈余,但已经失了兵器,又心思纯直,简直不似江湖人。反观那边的韩令,即使李凤龙和她说过,这是名震天下的恶人,他刚刚利用郑语吸引火力的手段,和如今等待机会的样子,令她也不由得提防起来。 郑谳心中一紧,忍不住想起徐竹琛和她讲的那些故事。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石伯伯的瓮砸了,正愁着呢,是韩令和我一起想办法,把石松引到那个瓮旁边,又故意放了只鸡过去。阿楝你知道吗,石松他从小就怕鸡,看见那种最小的小鸡仔都会害怕。”徐竹琛的红眼睛亮晶晶的,弯弯的睫毛像细雪,“那只老母鸡果然不负众望,它才‘咯咯’叫了一声,石松就吓得往后一跌,正好跌在瓮上,被我牵过去的石伯伯看到了,噗哈哈哈……虽然其实我爹爹已经看到了全程,嗯哼……之后,我们三个都挨揍了。” 她看了石松一眼,便知道,即使韩令此时看上去毫无胜算,石松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我是竹琛的朋友。”郑谳简短地说完,拾起珊瑚刀的残片,仅仅一触,便将断裂的珊瑚刀焊在一起。 “石松,”她凑得极近,热浪滚滚,石松简直想要躲开,“我也是徐竹琛的朋友,我不会伤害你。倘若你愿意相信我,竹琛希望你现在离开这里。” 珊瑚刀合并在一起,石松的眼神清明了些,问道:“竹琛?她在哪里,她还好吗?为什么竹琛会让我离开?” 郑谳有些想笑。她叹了口气:“她很好,石松,只是暂时不能与你们一同行动。至于为什么要你离开,因为她告诉过我,你对她很重要,要我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 “竹琛说——”她看着石松清澈的眼睛,放轻了声音,“——她在等你,等你成为武林盟主,就去找你。” 三十二、君焱(中) 被郑谳推到一旁时,韩令用腰间匕首切下几块无极石,捏在手中,飞快运转着“烛影摇红”。 他凝结内力时,郑谳用火焰困住了石松,看样子是站在他与郑语一边。观其方才与郑语交流,似乎还是熟人。 然而,韩令清楚,没有任何人值得全身心地托付。郑谳出现后,郑语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钉在她身上,这不是好兆头。此时他凝聚内力,一则是为了防止郑谳抵挡不住石松,二来也怕郑谳收不住手,真的杀害石松,三来,也是为了防止郑语郑谳反水。 心中思绪万千,韩令正思忖着,眼前的火圈却猛然消散,只留下满地的浓烟滚滚。 韩令咳嗽几声,却见浓烟之中,只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是拖着重剑的郑谳。 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郑谳将石松杀害,手指间的蓝光一阵闪烁。他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下一刻,他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郑谳的重剑上没有血迹,一身红衣也未曾染上一丝一毫血色。烟尘散去,石松与珊瑚刀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令见状,连忙上前拜谢:“叩谢大侠!大侠救命之恩,韩令无以为报!” 他话只说到一半,却听见身边“咣当”一阵响声。韩令转过头,却见郑语已经摔下轮椅,正趴在地上,两只手臂交替着向郑谳爬去。 “啊…姐姐!你还活着,我知道、我知道你还活着。” “真的是你……真的是……” “姐姐……” 她边爬边说,指甲缝里已经满是泥土和草叶,声音颤抖,已经忍不住哽咽起来。她两只细瘦的手臂不住地打着颤,简直支撑不住身体。郑谳急忙撇下君焱,一个箭步上前,跪在地上,将郑语抱在自己怀里。 她只喊了一句“小雨”,郑语却彻底忍不住,在她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你怎么……你明明活着!你骗我!我知道你活着,你故意不让我找到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 “啊——!!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骗我,你……姐姐……你为什么——” 她死死抓着郑谳的肩膀,一下一下用头撞着郑谳的胸口,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的衣服上,晕开比血还要深的红色。郑谳的眼睛也微微发红,她安抚地拍着妹妹的背脊,有些生涩地哄道:“好了,好了,小雨乖。都怪我,都是姐姐笨,嗯?” 郑语却丝毫不买帐,她的抽泣又急又重,郑谳几乎疑心她要背过气去。等到她终于撞累了,才抵住郑谳的胸膛,咬着牙道: “姐姐……你真的、你真的活着吗?” 郑谳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笑道:“你摸。” 她偷偷擦掉自己一边的泪珠,任郑语的手指抚过她的鼻梁眼睫,还在她的脸颊上掐了两把。郑语的手摸到她断裂的眉骨,不由得颤了颤,她摸到她的伤痕,方才止住哭泣,眼睛又红了。 “你怎么一直这样,身上老是不好,你又不会包扎。” 郑谳小心地抱着妹妹,不断温声与她开玩笑:“小雨,我现在很会包扎了,我还会绑蝴蝶结。但是我还是不会扎头发,你帮我梳头好不好?”她一面说,一面拍着郑语的背,可当她发现郑语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一个位置时,方才因愉悦飞起的心就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小雨,”她伸出手,在郑语面前挥了挥,那对玻璃的灰蓝眼珠却丝毫没有转动。郑谳的声音也跟着她的心沉下去,“怎么回事,你的眼睛看不到了吗?是那边那个人做的吗?” 她说完,腰间的匕首猛然飞出,正悬在小步靠过来的韩令颈边。韩令匆忙抬起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却没有错过郑谳匕首中闪烁的一抹红色,他思虑一瞬,便决定赌一把,朗声开口道:“大侠所用的这招,可是烛影摇红?” 郑谳转身,看他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却冷厉了不少。她手心的内力一点一点闪烁,匕首也在空中危险地闪着红光。郑谳看着韩令,语气不善道:“韩郎君,这功法的名字是谁告诉你的。” 倒是郑语伸手拉住了郑谳,她趴在郑谳的肩背上,声音带着些慵懒的鼻音:“姐姐,韩令是我的合作伙伴,不是坏人。我的眼睛也不是他造成的。至于这烛影摇红,是馥之姐姐教他的。” 郑谳愣了一下:“是她?” 她看了一眼韩令,又看了一眼郑语,最终相信了郑语,却没有收回匕首。她拉住郑语的手,眼睛却仍然冷冷地盯着韩令。 “小雨,我相信你的眼光。但是你太年轻了,可能并不清楚身边的人,人皮之下,究竟是什么样的芯子。”她看着韩令,手中的火光闪闪烁烁,危险如她微微眯起的眼眸,“我可是听说,韩郎君在武林大会上杀人毁尸,大名远扬,被芷水以北的恶人无比尊崇。” 韩令着实有苦难言,看了一眼郑语,郑语反手拉住郑谳的手,也没有仔细解释,只是轻声道:“啊呀,姐姐……这个故事太长了,但是相信我,韩郎君不是坏人。” 郑谳还想说什么,但郑语从背后抱住她的脖子,撒娇般地摇了摇。郑谳被她摇着,心中好笑又无奈。她拍拍妹妹的手,只得先停下了对韩令的逼问,从背后环住郑语的双腿,将她从地上背了起来。 她背着郑语要走,韩令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组织,心中却极其害怕再次失去郑语。郑谳走一步,韩令也跟着她走,郑谳一回头,韩令紧张无比,不由得停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走到郑语的轮椅边,趴在郑谳背上的郑语忍不住了,轻轻笑了起来。 “姐姐,”她轻轻地开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韩令也能够听清楚,“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郑谳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我并不清楚你要去哪里,可是,小雨,我不希望你陷在仇恨中。无论你要做什么,我希望你能够幸福。” 郑语听完,却不再继续俯在郑谳身上。她微微支起上身,却叹了口气。 “姐姐,其实你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对吗?”她拉住姐姐的肩膀,转身看向韩令,“但是,姐姐,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姐姐,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这些年,你没有来找我……我成长了很多。” “姐姐。”她伸出手,拉住了韩令的手,“我想要做的,是和韩郎君一起,完成我们的伟业。” “所以,把我放下吧。” 三十二、君焱(中)2 郑谳听完她的话,依言将她放在轮椅上。她看着郑语的眼睛,也许是因为知道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她的眼神第一次流露出迷茫的悲哀:“小雨,你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吗?” 郑语伸出手,放在郑谳下颌上,轻轻捧起了她的脸。 “姐姐,”她笑道,“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已经追上你了。” 郑谳听见她的话,愣在原地,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妹妹自小身体虚弱,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休养了大半年才能下床。 那时候的郑谳才从漠西肖家回到镇南不久,家人们努力地想要对她好,可是郑语的病情着实严重,无论兰姨和父亲想要如何关怀,他们绝大部分的心思都在郑语身上。 十三岁的郑谳翻进后院,坐在笥楝树上,点了一丛火,静静地看着主宅中忙里忙外的家人。 母亲过世后,舅舅把她接回漠西又住了四年。在镇南生活的短短两年中,她本就和这些“家人”并不熟悉,只是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而已。现在来到镇南府,这群陌生人疏离又强作亲切的态度,反而省了她与他们交际的麻烦。 镇南府中,唯一一个让她牵挂的,是那个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她的妹妹郑语。 在她生活在镇南府的两年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和母亲一同隐居在后院,或者是帮助母亲养育药材,或者是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习四书五经和简单的武功。整个镇南府中,只有年幼的郑语会偷偷爬上墙头,和院内的郑谳遥遥对望。 她的齐刘海软乎乎的,头上精致的头饰一看就价值不菲,衣服更是剪裁合度,一看就知道她的身份。郑谳一直知道她在,却也不知和她说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墙头那个雪白的软乎乎的小脑袋看着她,怯生生地问:“那个,请问,你……手里的书是什么?” 郑谳从棋桌前抬起头,放下手里的诗经:“这是《诗》,你还没学吗?” 郑语的脸瞬间就红了。她摇了摇头,使劲向着墙内探了探头,也没看清楚书面的内容。 郑谳知道她只是想要和她搭话,便勾起了嘴角,起身把书递给了郑语。 郑语接过书本,摊开的那一页上,正是《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郑语念出一句,脸便更红了。这俟于城隅的静女,不正是她这天天趴在墙头看郑谳的自己吗? 郑谳倒是自然地接了下去:“静女其娈,遗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她说着,从前襟掏出了一根红彤彤的芦管,又递给她一瓶皂角水。 “给,这是我自己做的泡泡管,你吹吹看。” 郑语接过那根“彤管”,低头蘸了蘸皂角水,向着天空吹了一串小气泡。她看着天空中五颜六色飞起的气泡,忍不住笑起来,她看着郑谳,脚下雀跃地一跳,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从墙上掉下去。 院内的郑谳看了一眼身后母亲午睡的木屋,便迅速跳出后院,一把揽住摔倒的郑语。 郑语被她一抓,忍不住抬头,却一下撞到郑谳下巴,险些让郑谳咬到舌头。郑谳还来不及觉得疼,郑语手中的皂角水却哗啦一声泼了出来,正泼在她脸上。 眼看郑谳被泼了一脸水,郑语紧张起来,本就雪白的小脸变得煞白,嘴唇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她一动都不敢动,道歉的话还没想好,眼泪已经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她这一哭,郑谳都愣了。郑谳赶紧把郑语松开,小心翼翼地问:“对不起,很疼吗?” 郑语一面哭,一面拼命地摇头,她哭得说不出话,眼泪纷飞,落在郑谳手背上。郑谳实在惊了,一面抱住郑语给她顺气,一面小声地凑在她耳边安慰:“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小雨,不要哭了。” 郑语听见她的声音,本来还是哭得停不下来,可她听见郑谳说的“小雨”二字,她擦了一把眼泪,抽抽鼻子,泪眼朦胧地看着郑谳,小声道:“……姐姐?” 郑谳抱住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嗯,我在。小雨,不哭了,好不好?” 没想到郑语哭得更厉害了。她回抱住郑谳,埋在她肩膀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呜呜,姐姐……呜呜……” 郑谳慌得手足无措,她拍着郑语的背,头发却被郑语的头饰勾扯了一下,她想扯出来,却越扯越乱,还不小心扯到一大堆,登时“哎哟”喊了一声。 郑语抽了抽气,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郑谳捂住头发龇牙咧嘴的样子,反而破涕为笑。 “姐姐,你的头发,噗呵呵,好乱哦。” 郑谳又扯了几下头发,表情看起来要哭了,她沮丧地叹了口气:“唉,可是,我不会梳头发。” 她说完这话,郑语却高高兴兴地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也不哭了,也不伤心了,而是雀跃说道:“我来!” 她高高兴兴地小跑到郑谳身后,拆开她长发上的一根根红绳,便将软软的小手插进郑谳头发中当作梳子,一下一下地给她梳起头发来。 郑语一面梳,一面递给郑谳一面小小的镜子。郑谳看着镜中整齐的头发,不由得感叹起郑语的巧手,问道:“小雨,你就叫郑雨吗?你今年几岁了?” 郑语把一根红绳搭在自己手腕上,缠住郑谳的一边头发:“嗯,我叫郑语,说话的‘语’。我今年六岁,姐姐呢?” 郑谳看着镜子里郑语的眼睛,说:“郑谳。定谳的谳。” 郑谳坐着树上,看屋里的人终于稀稀落落散去。她跑出后院,挑开窗户,轻手轻脚地跳进郑语的屋里。 “小雨,你还醒着吗?” 郑语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了郑谳的脸,努力笑了一下。 “姐姐……” 郑谳笑着向她比了个“嘘”,她笑了一下,从前襟又掏出一瓶泡泡水和一根彤管。 “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吹泡泡,好不好?” 郑语拉着郑谳的手,抿住嘴,用力点点头。 “姐姐,”她在郑谳凑过来,将泡泡水放在她枕席下时,小声说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你去帮我追泡泡。” 郑谳看着她,笑着握住她的手。 “好!我去追泡泡,你来追我。我把追到的泡泡全都送给你。” 三十二、君焱(下) 郑谳把郑语的衣服整理好,看了一眼韩令,把匕首收回,递给了韩令。 “小雨相信你,她王薰也愿意教给你烛影摇红。她们愿意相信你,那我也相信你。”她说完,示意韩令将手放在匕首之上。韩令按照她的指引放好手,烛影摇红凝聚的浅蓝色内力便随着他的手指灌注进了匕首。 “这匕首是由无极石所制?”韩令惊讶地反复看了看匕首,又在郑谳的教导下伸出手,内力随着手的动作,牵引着匕首飞出一圈,又飞回他的手里。 韩令看了看匕首,又看看郑谳,欣喜道:“真是多谢,多谢大姐!” 他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有些食言。他身边的郑语“扑哧”低笑一声,郑谳也一挑眉,哈哈一笑:“你想要这样叫我也不错。只是,我方才听到,你叫这石头什么?” 韩令看了一眼郑语,有些局促:“啊,因为我认为这石头,有着无穷无尽的潜力……所以,所以叫‘无极石’。” 郑谳听完,哈哈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膀:“无极石,是个好名字。” 她说完,又想到什么,话锋一转:“韩令,这柄匕首,除了是我给你的防身武器,也是对你的监视。我可以不问你在江湖上的恶名究竟是有多少真,多少假,但我是小雨的姐姐,也是竹琛的挚友,我就必须要监视你。” 郑谳看着韩令有些闪烁的眼睛,抬手止住了试图开口的郑语,微微眯起眼睛,低头看着他: “你想要小雨帮你,对吧。她的能力如此强大,你想借她之手实现自己的目的,你找对人了。既然她愿意帮你,那我就我相信她的抉择。” “但是,我相信的是她,不是你。韩令,或许王薰没有告诉你,你所学的‘烛影摇红’,是我所创。同时,我也是竹琛的朋友,我有必要替她盯着你。” “所以,”郑谳伸手,抚了抚韩令沾了灰的衣领,“我希望你无论在哪里,都清楚地知道,有我在看着你。” 她说完,韩令一时有些呼吸不过来。他心中着实升起一阵恼怒,但郑谳方才提到的徐竹琛还是让他压住了情绪,说道:“大姐认识竹琛?那么方才放走石松,也是竹琛的意思吗?” 郑谳笑了一声:“你是刻意试探我吗?韩令,竹琛曾经说过,你的思虑周全,心思缜密,脑子里总是有很多想法。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刻意激怒我,有什么好处呢?” 韩令沉默不语,郑谳却接着说了下去:“除非,你是想套我的话,确认石松现在是安全的。” 一片静默声中,郑语率先“呵呵”一笑,打破了二人间的寂静。 “姐姐,你吓到韩郎君了。”她滚动轮椅,移到韩令身边,“韩令,我家大姐的意思是,她十分欣赏你对于好友的关怀。姐姐现在也对韩郎君多出几分信任了吧?” 韩令连忙作揖:“多谢。” 郑谳怜爱地揉了揉郑语的脑袋:“你呀,我说你什么好。” 看到姐妹俩又在一旁聊起天来,韩令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兵行险招,方才说那句话果然没有赌错。 郑谳最关心的是郑语的安危,因此,韩令的“忠诚”是她考察的对象。韩令方才认识她,不知她的深浅,为了博取她的信任,他必须要尽快体现自己的可靠和对朋友的关怀。 现在去对郑语嘘寒问暖,有巴结讨好之嫌。想要打动郑谳,就必须从别处下手,让石松来为他的美好品质垫脚。 现在看来,这招奏效。为了让他和郑语安心上路,接下来—— 韩令听了一会二人谈话,趁着沉默的间隙开口道:“大姐,韩令虽习得烛影摇红的皮毛,但接下来的一路上,能否保护好郑语,实在心有惴惴。不知大姐是否与我们一路同行?” 郑语听完,看郑谳要说什么,便轻轻拽了拽她的手。郑谳无奈,说道:“韩令,我就有话直说了。第一,你的烛影摇红既然是王薰教的,那肯定不会只学了皮毛,不要妄自菲薄。第二……”她看了一眼郑语,说道,“你们此行,若是要去复仇,那我便不奉陪了。” 韩令掩饰好自己的欣喜,低头再请道:“大姐,我们复仇之路定然荆棘遍布,若能得您襄助,坎坷也将化为坦途。还请您再做思量!” 郑谳眼神里划过一丝悲凉,她抿了抿嘴,笑道:“不必了。所有的仇恨、愤怒、悲哀,所有恨火的源头,我已经知道了。我意已决,不打算再向任何人复仇了。” 她说完,收起手中的大剑,放入行囊中,背在背上。 “我的确还想再送你们一程,但方才小雨所言,多少让我回忆起了多少东西。韩郎君,我们就此分别,接下来的一路上,小雨就拜托你了。” 她看着郑语,郑语也抬起头,玻璃的眼珠里盛着阳光,一闪一闪,却好像真的反射出了曾经的光芒,闪烁着对郑谳的憧憬和倾慕。 “姐姐,你不回镇南吗?你要去哪里?” 郑谳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阳光被她的手指切割成一丝一线,落在郑语脸上。她看着郑语,笑道:“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我可是很喜欢四处游荡,更喜欢去拜访那些故人。” 郑语听罢,也笑起来。 “是啊,天下之大,有的是美景去看。更何况,馥之姐姐在紫熏楼里,也一直在等你。” 郑谳听到“紫熏楼”三个字,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本想去歌乐看看她,她最终还是留在了紫熏楼啊。” 郑语轻轻笑了一声:“是。姐姐,已经六年了。” 郑谳看着她:“那你呢?” “什么?” “已经六年了。”她看着郑语,心中又想起了镇南府中的那场大火,悲哀和灼痛重新爬上她的骨骼,“本代的天演……并不在我身上,在六年前,就已经不在了。小雨,你继承了天演,对不对。” 郑语微微仰着头,灰蓝色的玻璃眼珠无论多么逼真,都是死物。 “姐姐,”她拉住郑谳的手,声音低低的,脸上却笑着,“我总是会回想起我们一起在镇南的日子。那个时候,我无忧无虑,每一天都过得那样幸福。” “姐姐,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那时候的幸福美满,是因为我可以完全、彻底地信任你、依赖你。” 郑语的两只手有些发冷,她握住郑谳发烫的手:“姐姐,现在,依赖我吧。” 三十三、明城(上) “过天佑关东行四十里,可闻水声潺潺,是乃孟河。孟河水清澈见底,绕孟家村而过,盘曲回环,饮之甘甜柔软。两岸山壁高耸,奇石嶙立,重【表情】之上,奇松怪柏丛生,日光照耀,两壁交相辉映,五光十色。过孟河桥,方入明城。”——《四国志·荻地理志》 郑语第二次和郑谳说上话,是在一月之后。 那段时间,府中人人皆知肖夫人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她的母亲每过几天就要到后院去为肖夫人看病,有时候宁愿将病得晕乎乎的郑语扔在床上,也要拎着药箱子,去给肖夫人开药方。 郑语曾经在冰冷的大宅里躺着,从白天熬到半夜,熬到那一束阳光从窗棂爬走,熬到门外的向阳花都转了头,母亲还是没有回来。她缩在被子里,眼泪大颗大颗被被面吸收。她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肯多陪陪她,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对不起呀。”母亲回来后,把她抱在怀里,温声哄着,“小语,医者要有仁心。阿娘只是一会儿不在你身边,你就感到孤独无助,若是阿娘不去后院,后院的姐姐就永远没有阿娘了。” 郑语抽泣着抬起头,问道:“姐姐和我,都是母亲的孩子,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一直不分开了?” 兰知清只是笑着揉了揉郑语的头,什么也没说。 那天之后,母亲因为要去苓阴取材,便离开了家。郑语吃过午饭,顺着熟记于心的路线,绕过一众婆子家丁,偷偷跑到后院。 “姐姐。”她站在外墙的凸起上,向着院里小声喊了一句,没有人回应她。郑语听见前院家丁吵吵嚷嚷的,大概是发现她不见了,心一横,两手按着墙壁,硬是翻过了院墙。 哪成想院中的墙上并没有围墙,郑语刚一翻过去,眼看就要摔个大马趴。 她吓得闭上眼睛,两手抱住脑袋。但她的身体却没有摔到地上,而是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姐姐?” “哎哟,哎呦。”抱着她的女人痛呼了两声,低下头看看她,笑着问道,“你就是‘小雨’,对不对?” 她说完,对着远处的药园喊了一声:“楝儿!到这里来!” 郑语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她的耳朵红得快要滴血,眼前的这个女人,简直美得不可思议。 棕栗色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白衣胜雪,洁白的面庞上刘海散乱,却越发显得雅致而极富韵味。她的皮肤光洁,透出一丝久病之人才有的苍白,五官更是生得精致华美,犹如上天都对她颇为偏爱,将这世间的所有美景都凝聚在她的眉目之间。郑语盯着她的面庞——只见那一弯蛾眉形状秀丽,剪水双眸秋波盈盈,上翘的睫毛蜷曲浓密,愈发衬得那双眸子里的情感仿佛快要漫出来。她的鼻梁高挺,却不给人严厉感,上翘的唇角噙着笑意,浅淡的唇色却又提醒了郑语,她是个病人。 郑语慌忙从她怀中挣扎下来,福身道:“肖夫人,您……您好。对不起……” 肖夫人笑了一声,说道:“小雨娃娃,抬起头来,你很怕我吗?” 郑语听见一阵嗒嗒的脚步声,她抬起头,便看到头上包着花布巾、满脸泥土、一手篮子一手镰刀的郑谳。 “小雨?”郑谳惊讶道,“兰姨不是说今天有事吗?” 郑语看了一眼肖夫人,几步跑到郑谳身边:“夫人,我不怕您……我是,我是来找姐姐的……” 肖夫人和郑谳对视一眼,都忍俊不禁。郑谳把镰刀放进篮子里,挎在肩膀上,一手牵住郑语,另一只手揽住母亲的胳膊,说道:“那我们道屋里去。一直在外面吹风,会着凉的。” 三人收拾好一地的狼藉和马车的残片,郑谳向林子里打了个呼哨,不多时,花钱成牵着马和马车,低头从林后走了出来。 “见过几位贵人。”他面向三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郑谳走到花钱成身边,介绍道:“花前辈,这是我小妹小雨,和凌寒凌公子。凌公子,小雨,这是花前辈。” 她与花钱成交换了一个眼神,花钱成便拉低毡帽,遮住大半张脸,将手中的马缰递给韩令。 他背上背着一个蓝白色褡裢,是车上原有的行李。韩令掀开车帘,里面空空如也。他一眼便看出,郑谳与花钱成已经商量好了。 “这辆马车虽说有些老旧,但仍旧可靠,也不至于太过惹眼。对于二位贵人来说,更为合适。”他拉过王薰送给韩令、郑语二人的,膘肥体壮的棕红马,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韩令。 他看向韩令时,韩令的眼睛也盯着他。二人四目相对的一刻,花钱成眼神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郑谳。 郑谳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传递给了他一个眼神。任是韩令没内力,也看出了两人之间使用了传声入密。 但是,王薰明明告诉过他,只有毫无内力的人才能够修炼和运用烛影摇红。郑谳能够运用传声入密,韩令方才也明显看到了,她身上有着相当的内力。 但一时半刻,他深知自己不能强行询问郑谳。韩令只好作揖谢过郑谳,等到郑谳将郑语抱回马车,两人又依依惜别了一会儿,郑谳才放下车帘。 “韩令,”她看着坐上马车的韩令,“一路顺风。” 待她目送二人渡过孟河,走出她的视线之外,才看着花钱成,说道:“前辈方才看到了,他是否真的是那个‘韩令’?” 花钱成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他低着头,沉思良久,才说:“依我所见,他是。” 郑谳眯起眼,花钱成一时以为她要将两人的马车追回来,但她只是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郑谳看着花钱成,脸上并非是他预想的惊疑或是忧虑,而是阴霾一扫而空的畅快。 “姑娘,这韩令可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就这样让二姑娘与之同行,姑娘的意思是?” 郑谳走上前,站在花钱成身侧,指了指韩令、郑语远去的方向。彼时烈阳当空,孟河两畔的山壁果真被照耀得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五色光华流转在滔滔河水中,华彩照耀,映得郑谳双眼也明亮如七彩宝石。 “前辈,我家小妹的能力手段,都不在我之下。我唯独担心她年纪太小,行走江湖,识人不清。如今看来,她挑选了一个同样有手段的人作为盟友,我能不为她骄傲吗?” 她说完,哈哈大笑几声,说道:“我还记得幼时,小雨跑到后院来找我,遇到了我的母亲。那时啊,母亲就指着小雨,对我说:‘此子必成大器’。前辈,您不觉得吗?” 花钱成看着浪涛滚滚的河面,半晌,才开口: “诚如姑娘所言。这波涛翻涌的江湖之上,又要掀起一场风浪了。” 他说完,看向郑谳,向前一拱手:"姑娘点醒了我,花某终于意识到,自己尚有别的事要去做。以这滔滔孟河之水为证,花某与姑娘,就此别过。珍重。" 三十三、明城(中) 小屋上面盖着一层茅草,屋门前的石级上浅浅生了一层青苔。郑语跳过青苔,跟着郑谳和肖夫人走进屋,郑谳拉开门,她才发现室内别有洞天。 木质小屋里,厅堂、会客室、卧房、书房,一目了然,井井有条。阳光穿过屋顶的茅草筛进屋里,照得室内亮堂堂、暖烘烘的,每一件家具都古朴洁净,看似寻常最奇崛,每一件都有了年头,盘出了厚厚的包浆。室内一尘不染,角落里都干干净净。郑语换上郑谳拿出的鞋子,怯怯地走进屋里,眼睛都不敢抬。 肖夫人坐在厅堂的木椅上,抬手示意郑谳倒茶。郑谳在门外鼓捣了半天,换了件干净的布衫,又把手和脸全都擦干净,才换鞋走进屋子,给面前的三个茶杯斟茶。 镇南府大夫人敬茶,郑语自然不敢怠慢。她规规矩矩地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惊喜道:“谢谢夫人款待,这茶水好甜。” 肖夫人笑了一声,示意郑谳也坐下。郑谳坐在一旁,戴着手套拣挎篮中的草药,她们二人在一旁聊着天,郑谳手上忙着,也不忘回头说上几句。 只听肖夫人捧起自己的茶杯,问道:“小雨,你今年几岁了,最近都在读些什么书?” 郑语坐得笔直,乖巧回答道:“回禀夫人,我今年虚岁六岁,还不识多少字,只是读三、千、百、幼学琼林一类。” 肖夫人点点头,说:“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你这个年纪能够熟读熟背,已经很了不起了。” 郑谳却一甩头发,插嘴道:“妈妈,小雨这是谦虚呢。小雨,背篇《诗》听听,就背《静女》。” 郑语只得开口:“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她只背了个开头,脸就红了——这分明代表她方才骗了肖夫人。肖夫人却没有一丝一毫怒气,而是看着郑语的眼睛,笑着称赞道:“背得真好,流畅又有韵律。楝儿,你好好学学,要你背书就像是把你难为得不得了一样。” 郑谳也笑起来:“妈,谁说我不背了,我只是觉得,背那几个‘兮’来‘兮’去的句子,不及在后面栽培药物有意思嘛。” 她说完,抬起手中的一把药草,问郑语:“小雨,这药草你认不认得?” 那药草蓬乱,看上去和普通的杂草没什么分别,极难辨认,却不想郑语老老实实回答道:“认得,这是菁草花的根茎,加入芙仙木、陈皮熬煮,补血降热,治愈心气流失最好。”她说完,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对面的一对母女,似乎怕自己背得不对,被责罚一般。 没想到肖夫人和郑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真不愧是兰知清的女儿。楝儿,你还想着考妹妹,没想到自己贻笑大方之家吧?” 郑谳摇了摇头:“我知道小雨厉害,没想到小雨这么厉害!我班门弄斧,小雨受我一拜——” 她说着,当真握着药草,对郑语虚虚拜了一拜。她们二人又发出一阵笑声,郑语虽说有些迷惑,但被室内欢快的空气感染,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三人笑了一会,肖夫人陡然咳嗽几声,室内登时就静了下来。郑语看到姐姐放下篮子站起身,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红帕子递给肖夫人。肖夫人用帕子揩了揩下颌沾到的水渍,郑谳立刻接过帕子,看了一眼,留下句“我先去忙活了”就提着拣选出来的药草进了厨房。 郑语看她离开,身体想跟着她一起出门,腿脚却像是被固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她低着头,听见肖夫人又咳嗽了几声,慌忙从椅子上跳起来,抽出手帕递过去,却又不敢直视肖夫人。 她的白手帕刚一贴上肖夫人的嘴唇,登时便晕开一片鲜红。郑语的手颤抖起来,她在心里默背母亲教给她的药方,脑子却乱成了一团浆糊。眼看手帕上的血迹逐渐蔓延开,郑语的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地向下落。 她听见了几声轻轻的笑声,肖夫人接过她的手帕,一把将她环住,抱在腿上,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皮肤凉凉的。 “小雨娃娃,”肖夫人抱着她,声音有些干涩,“相信我,你将来必成大器。” “所以呀,到了那个时候……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不可以请求你,襄助我的女儿?” 郑语听见肖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贴在她耳边:“她是我肖荆此生留下的最后的作品,小雨,我终究没有办法一直在你们身边,所以,你作为楝儿的妹妹……一定要……” 她屏息凝神,等待着肖夫人的话说完,却迟迟没有听见她继续说下去。郑语将肖夫人的手从自己脸上摘下,却发现肖夫人苍白着一张脸,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 韩令和郑语马不停蹄地赶了两天的路,才赶到明城的城门。 “等下进城,先要让马歇一歇。”车夫打扮的韩令擦了一把汗,笑道,“我一路赶来,都觉得精疲力尽,更别说马儿了。” 郑语坐在车中,打趣他道:“既然知道累,还要跑得这样急,莫不是怕了我家大姐,吓得快马加鞭?” 韩令笑着下马,牵着马缰绳慢慢向着城门走去。他抬手按了按,让自己的面具能够稳稳戴在脸上,才粗着嗓子说道:“小姐,此话可不敢胡说——”他说到一半,又掐尖了声音,“——因为我就算想要否认,也否认不掉啊。” 听见郑语被她逗笑,韩令也舒了一口气,换回自己的声音,问道:“郑语,你觉得哪个声音更好一点?” 郑语半晌没说话,等她开口,也压着嗓子,声音低低的,拖着长腔:“依我看——肯定是——这种更好——” 韩令呵呵笑了一会,说道:“你和大姐长相并不像,这样压低声音,倒有几分相似。” 郑语问道:“我们长得不像么?”得到韩令否定的回答后,她笑着说,“怪了,以往过节时,来家里拜年的人总爱说我们长得像。我与姐姐虽说并不是同一位母亲所生,但我一直觉得我们相貌应当非常相似才对。” 她说完,韩令接道:“这可说不准。往日里,竹琛的弟弟小珏喜欢跑到我家来玩,他和我弟弟小介年岁相仿,客人们有时候认错了,便会指着我和小珏说:‘你们兄弟二人长得可真像’。” 他说完,仿佛透过暖黄的暮色,重新看见了过去的景象——锦衣华服的客人、乖巧伶俐的徐竹珏、气得一直乱蹦的韩介、笑得后仰的母亲和父亲……直到郑语咳嗽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守城的卫兵已经出现在面前。韩令收敛起脸上的表情,装出一副木讷老实的样子来。 “小姐——”韩令粗声喊道,“坐稳了,咱们要进明城了。” 三十三、明城(中)2 韩令拿出两张通关名牒准备进城时,司空月垂正站在歌乐城的城墙上,用望远镜看着城内的风光。 “让他继续说,”司空月垂一手握着望远镜,一手捏着挂在胸前的黄玉,“这小东西还挺新鲜的,不过也真是有趣,站在城楼,就能将城中的景象尽收眼底。张伍长真是个贴心人儿啊。” 张伍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抬脚踢了地上跪伏的老农一脚:“快说!” 老农抖抖索索地磕了个头,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见闻:“我那天喝酒,走错了路,回家晚了,就……”他生怕再惹得眼前伍长生气,慌忙加快了语速,“我在老吴家门口,就看到一个男子,长得很像那个通缉令上画的!他怀里还抱着个人,浑身是血……后来,后来,就有人出现,把他们带走了,就在九街那里!就是那些花酒楼里的一家!” 他说完,四处看了一眼,又畏缩着低下头。司空月垂也不说什么,倒是张伍长又踢了他几脚,吼道:“不许隐瞒!你还看到了什么,全都说出来!” 老农伏在地上,一叠声喊着:“大人!愿望啊大人!”眼看张伍长抬脚又要踩下去,司空月垂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她。 “你看到,是九街的人救走了‘韩令’,对吗?”他见老农叩头如捣蒜,笑了一声,转向张伍长,“好,我就到这九街去看一眼。柔芙,你也换身衣服,与我同行吧。” 彼时方才入夜,九街正热闹非凡。一眼望去,说书的、唱曲的、玩杂耍的、变魔术的……种种俗世玩意儿,百般市井娱乐,端的是应有尽有。司空月垂与张柔芙挽着手走过一家戏楼,门外说书的正说的起劲: “话说那雍城有一腐儒,年过半百,尚未有家室,只靠抄书维生。这腐儒抄多了话本子、看多了故事,便觉得自己也能写出一样的故事来。” “刚巧,这雍城的北边有位奇女子,彼时正是声名远扬。那女子姓梅,出身不详,是位百年难遇的善人。梅善人在雍城开设书塾、育幼院,皆尽只收女子,只教授女子读书识字。” “这雍城穷困潦倒,女娃娃生下来,家里愿意养着,已经是慈悲的了,哪还能奢求什么“读书”“入仕”呢?梅善人却不依,她为了那些女娃儿能够读书,不惜变卖家产,开辟学堂,为的就是不让她们一生都只为了为人妻子而活。为了让一些家境不好的娃娃读书,梅善人还曾只身闯入女娃家里,与她酗酒的父亲据理力争。久而久之,雍城人便都知道了梅善人的事迹。” “那腐儒仗着自己与梅善人同乡,便狗胆包天,跑到梅善人学堂里,说要为她立书作传。善人同意了,临了,还语重心长地告诫腐儒:‘须知,将我的事迹传出去,不是为了褒扬我,而是为了能有更多人与我一同救助这些娃娃’。” “半年过去,腐儒果真写出一本话本,还大言不惭,将梅善人的姓名作为书名。人们蜂拥而至,想要一览梅善人的事迹,却未曾想到,那话本写得真是狗血淋头、恶臭不堪。” “原来呀,腐儒妒嫉梅善人品格高尚,便将善人的善举一一归功于她早死的夫婿。他还大言不惭、颠倒是非,在话本子里一个劲儿指鹿为马——明明是被家人蛮横婚配的女娃娃,他却要写成是小娃娃自己不愿读书;明明小娃儿家里穷困潦倒,他却要写娃娃逃出学堂、一掷千金。这些荒唐的情节,任是谁看了,都嗤之以鼻。这腐儒却还沾沾自喜,引以为傲。” “去年腊月,腐儒被人发现冻毙于屋中,其尸臭不可闻。雍城人无一不为之叫好。腐儒无后,最终,还是梅善人筹措资金,助其入土下葬。” 司空月垂听到这里,转头看向张柔芙,问道:“柔芙,你怎么看?” 张柔芙此时换了一身利落的青灰色便衣,秀美的面庞上洋溢着欣喜。她站在一身黄衣的司空月垂身边,像只踏枝鹊:“腐儒罪有应得而已,若是落在我手里,我定然要多赏他几脚。不过这故事也不算少见了,司空大人有什么想法吗?” 司空月垂展开折扇,温柔一笑:“我认同你的行为,柔芙,行侠仗义,你做得对。以后要是遇到这种事,你要听话,一定不能忘记自己今天说过什么。” 张柔芙用力点点头,满眼都是对司空月垂的崇拜:“一定不会的!司空二哥的话,我绝对不会忘的!” 两人走过说书楼,继续往九街深处走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赏过周边流转的花灯、灿烂的火树,二人一路走到九街正中的溱仙桥,此时,天空中恰好升起一朵烟花。 张柔芙盯着天空,欣喜地笑起来。司空月垂望着缓缓垂落的烟花灰烬,用扇面遮住自己的面庞:“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其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这溱仙桥,或是这个意思吧?” 张柔芙不明所以,问道:“什么狂?二哥的意思是我今天表现的不好吗?母亲也总说我狂……” 司空月垂轻轻一笑,没说什么。他抬手,收起扇子,又将扇子抬起,伸到自己面前。 “肖御史,您怎么看?” 人群对面,花火树下,一身蓝衣的肖阑面色冰冷。他抬着手,正是刚放完天灯,正仰着头看向天空中缓慢飘起的孔明灯。 听到司空月垂的询问,他根本不想理睬,只是紧抿嘴唇,任凭空中飘荡的孔明灯灯光映照在面庞上。 见肖阑不愿意理他,司空月垂反而松开了张柔芙的手,走到了肖阑身边。 “肖御史怎么不说话,让我猜猜,您的天灯上,放的是什么心愿?” “莫非是……与太——关杉相关?” 肖阑大怒,回头瞪着司空月垂,一字一句地说道:“司空二,再敢这样提及阁下的名字,我就治你大不敬之罪!” 司空月垂用折扇遮住自己的脸:“御史大人真是冷漠啊……既然这样,我手中的这份情报,想必您也不需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