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少年:太傅大人他风华绝代》 第1章 初入京都 启安二十年,正月十二,春雪渐融,凉意未消,京都皇城中,来来往往的百姓欢声笑语,一片喜气笼罩,与城外百里的萧瑟截然不同。 申时末,一辆马车载着风雪驶入城门,咕噜噜的轮子在青石板上留下痕迹,驾马的车夫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吐着一口热气喊了声:“驾。” 马车迎着风从长乐大街一路往前,绕了七八个弯后,停到了长平大街梅花巷的一道后院门前。 “公子,到了,请下车吧。” 车夫跳下马车,放好马凳,轻声对着车内一唤。 一双略粗糙的手掀开车帘,一个衣着鸦青长袖棉服的中年人先走了出来,他没有着急下车,而是弯着腰让开步伐,手扶着车帘,等候着车里的人动身。 积雪从车檐边上落下,随着车板微微抖动的咯吱声,一个披着雪白绒毛领斗篷,身姿略显纤瘦的少年走了出来。 少年大约十七八岁,俊秀的五官还未完全褪去稚气,一双桃花眼清澈明亮,白皙的脸颊被冷风轻抚过,刺激着泛起了一层红霞。 车夫上前扶人,少年避开他的手,两步下了马车。 身后的中年男人跟着下车,少年站在那扇紧闭的木门前,面色无波无澜,男子上前敲了敲门,片刻才听到里面取下门闩的声音。 “李管事,你回来了?” 一个粗布衣衫打扮的小厮开门,见到中年男子的模样,立刻让出了进门的位置。 李管事微微点头,转身对后面的少年道:“小公子,进府吧。” 少年没有说话,只默默跟着李管事进了门。 从后院穿过两扇月洞门,一路往前走,绕过了半个府邸,少年眸光四顾,期间庭院山石错杂,游廊回转,粉墙环护,三三两两的丫鬟小厮低眉行过,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眼打量,看起来十分守礼。 半炷香后,李管事领着少年到了嵩间院外。 “小公子稍等,待老奴进去跟老爷通禀一声。” 李管事说着进了门,少年停在院外,等着他去通报。 不多时,有小厮走出来,看了少年一眼,揖手行礼:“小公子,老爷有请。” 少年点头,在小厮的带领下往里走去。 书房里暖气浓浓,一个青衫锦服、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正襟坐在书案前,李管事低头候在一旁,少年带着一身寒冷进屋,抬眸正对上前方男人的双眼,前者平静如水,后者冷漠如冰。 看得出来,他们对彼此都没几分期待。 少年止步于书房中央,中年男子扫视了一番他的眉眼,语气谈不上好坏的问了句:“宁绝?” “是。” 少年回答,清冷的声音也没有多少感情。 “你可知,我接你回来作甚?” “知道。” “距离春闱还有一月,这段时间,你就住在府中,待会试过后,你若中了榜,便可留在府中,我会遵守与你母亲的约定,承认你的身份,让你成为宁府名副其实的二公子。” 中年男人淡淡说着,好似在谈一场交易:“可若是你辜负了你母亲的期望,最终落榜,那就别怪我无情,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你可明白?” 宁绝平静的点头,“嗯”了一声后,就再没什么话了。 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吗? 男人蹙了蹙眉,转头对一旁的李管家吩咐:“带他去客房休息,吃穿用度与府中公子一样,若有外人问起,便说是老家的堂侄,莫让下人说三道四。” “是。” 李管家颔首应答,走上前对宁绝道:“小公子,请随老奴来。” 宁绝转身离开了,从头到尾,他脸上都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初次见到父亲的惊喜,也没有听到父亲绝情话语的悲伤,更没有被人轻慢对待的愤懑,来到这里之前,他心中就没有半点期待,所以在看到眼前之人,听到那些话之后,他心里也没有半分波动,无爱不生忧,无爱不生怖。 宁府的客房一应俱全,小小的房间里,置办的东西比他在鄞州住了十七年的家还要齐全。 “小公子,这是阿七,这段时间里,就由他伺候您。” 李管事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到了宁绝跟前:“往后若有什么缺的,您只管让阿七去找老奴拿。” “小的阿七,见过公子。” 宁绝看了那瘦弱的小身板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 从鄞州到京都这一路上,宁绝说的话没超过十句,李管事对他的性子也有了几分了解,于是便说道:“小公子一路奔波辛苦,老奴就不打扰您了,晚膳会有下人送到房中,您用了膳就好好休息吧。” 说罢,他就离开了。 宁绝四处打量着,一旁的书架上摆了上百本书,他随手取下一本看看,是誊抄的文献通考,并非原本,还缺了几册。 宁绝两岁开蒙,三岁就进了学堂,从小到大,母亲宁可挨饿受冻,也要花钱给他买各种各样的书籍。 他的家里,最多的就是书,从枯燥的诗经史记,到有趣的鬼怪异志,杂七杂八,堆满了他整个房间。 母亲自小对他管的很严,平日除了上学,几乎很少让他出门,活了十七年,他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你要努力读书,考取功名,让你父亲看到你的价值,接你回家认祖归宗。” 没错,他是个无名无份的私生子。 他的父亲,是京都四品户部侍郎宁辽宁大人。 十九年前,宁辽初登仕途,被派遣至鄞州为六品巡检,在鄞州一年后,他与绣娘元氏相识,二人相偎相依,不多久便生了情。 宁辽年轻时生得一副好相貌,元氏沉溺于他的花言巧语中,将自己毫无保留的奉献了出去。 可她不知,远在京都这头,宁辽其实早已成了亲,且还有了孩子。 宁辽欺瞒着懵懂无知的小姑娘,还许诺会娶元氏为妻,可在他任职期满,即将回京时,却不顾佳人苦苦哀求,撇下已经大着肚子的女人独自回了京。 直至那时,元氏才知自己受了骗。 肚子里的孩子来的不合时宜,宁辽逼她堕胎,可她却舍不得亲骨肉,宁可自甘为妾,也要留在负心汉身边。 但宁辽却不要她了,他说,他家中妻子贤惠知心,他不能带个妾室回家伤妻子的心,所以,在鄞州的这一段时间,只能算露水情缘。 不管是元氏,还是她肚里的孩子,他都不要了。 元氏绝望看他远去,未婚先孕的流言差点将她淹死,但她还是忍痛将孩子生了下来,她始终想着,虎毒不食子,只要她的孩子有了出息,那他父亲肯定不会再将他们拒之门外。 抱着这样的心态,元氏对宁绝管得特别严厉,从他会讲话开始,他面前就是成堆的书籍,在别的孩子自由玩乐的时候,与他作伴的只有深奥的文字和乏味的笔墨纸砚。 宁绝出生的十七年里,他与宁辽不曾见过一次,元氏倒是经常写信寄往京都,但几百封信里,宁辽不曾回过一次。 哦,不对。 他回过一次的。 在宁绝出生半年后,元氏写信告诉他,他的儿子出生了,希望他给孩子取个名字。 然后,他回了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很简单,薄薄的白纸上就写着一个字——绝。 不知道是“绝”了那段感情,还是“绝”了那个孩子的血脉,一个寓意十分不好的字,元氏哭着将其当做了孩子的名字,自此便有了“宁绝”。 再后来,元氏还是一如既往的给京都送信,从开始的诉说情思,到后来只提孩子。 第一年,她说,鄞州的花海开了,她很想他。 第三年,她说,她给他缝了新衫,绣花是他喜欢的君子兰。 第五年,她说,她时常想起他们的过往,他何时能回来看看她? …… 第十年,她说,他们的孩子得了夫子夸奖,他能否来看看孩子? 第十三年,她说,他们的孩子过了童试,能否让孩子去京都看看他? 第十六年,她说,他们的孩子成了举人,再过一年就能去京都参加春闱,那时他能否去贡院看一眼孩子? 第十七年,她说,他们的孩子已经准备进京了,如果他不去看孩子,那她就陪着孩子一同前往京都。 …… 不知道是最后一封信起了威胁,还是宁辽突然良心发现,几日后,一个自称京都宁大人府上的管事到鄞州找到了元氏。 他一到宁绝家中,便直言是奉了宁大人的命令,要接宁绝前往京都参加春闱。 元氏高兴坏了,她想着苦尽甘来,终于等到了宁辽的回视,可李管事一句话将她打入谷底。 他说:“大人说了,此行只接小公子一人进京。” 他只想要有用的孩子,并不要已经没了感情的女人。 元氏眼中满是绝望,她瘫坐在地上不知作何感想,双眼中无泪流出,好似这么多年已经哭干了。 宁绝看着母亲的样子,他本想拒绝跟李管事进京,但元氏不知悔改,她不顾自己,非要逼着宁绝认祖归宗。 她说:“你父亲只是还没看到你的价值,只要你考中贡士,看在我对你这十多年的苦心养育之下,他肯定会接受我们的。” 宁绝愤然,他不用宁辽接受,母亲若想去京都,他可以参加科考,可以入仕,可以去做官,他自己一个人也能让母亲过上好生活。 但元氏听不进去,她一心只想着跟宁辽再见一面,还想着再续前缘,能名正言顺的进入宁府,让她的孩子成为宁府堂堂正正的小公子。 她是个固执的女人,正如她固执的跟宁辽在一起,固执的生下孩子,固执的让宁绝读书习字一样。 如今依旧固执的逼宁绝跟李管事回京,让他一定要在科考中取得好成绩,必须要顺利留在京都宁府。 宁绝算不得有多孝顺,但想到母亲十多年来流的泪,他妥协了,他的命是母亲给的,她此生就这一个愿望,既然她想要,那就顺她的意吧。 只是希望她日后不要后悔。 第2章 初遇 半个时辰后,丫鬟端着三菜一汤进了门,阿七摆好饭菜,看了眼书案处、手拿书本看的正入迷的少年。 “公子,晚膳到了。” 他轻轻提醒,好似怕惊了山中雀。 宁绝抬眸看了他一眼,放下书,缓步走到桌边。 桌上两荤一素一汤,清蒸的排骨软烂入味,宁绝端起碗吃着,一举一动间极尽优雅,看起来与那些大家世族从小培养起来的贵公子无异。 片刻后,他放下空碗,用一旁的帕子擦擦嘴,漱了口,洗干净手,起身看着院子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我能去外面走走吗?” 他淡淡问,一旁的阿七看了看空旷的院子,知道他问的是自己。 便道:“李管事说,白日人多,未免遇到意外,公子尽量留在府中休息,若十分想去城中逛逛,就趁天黑时,从后门出去,但一个时辰内,一定要回来。” 言外之意,就是别让外人看到他从宁府出去呗。 宁绝心中嗤笑,面上依旧无波,他裹紧了身上暖乎乎的斗篷,抬脚往外走去。 阿七忙跟在他身后,顺着记忆里来时的方向,他们从宁府后门出府,到了空旷的梅花巷子里。 此时天已暗,小巷子两旁挂了几盏红色灯笼,大约是过年期间,周围人家挂的,还没来得及拆下。 微弱的烛光映照在长长的巷道里,两个不大不小的少年行走于灯下,静谧之中,只听得哒哒哒的脚步声。 “公子要去何处?” 阿七紧跟着步伐,双手攥着衣袖,心中略感不安,这才第一天,小公子就擅自离府,若是被老爷知道了,怕是会有所不满。 感受到身边之人忐忑的气息,宁绝并没有停下脚步,他自顾自往前走着。 走出梅花巷,一抬眼便是长平大街,不同于巷子里的寂静,长平大街上一片烛火通明,各类摊贩排列两旁,熙熙攘攘的百姓来来往往,竟是比白日还热闹些。 走到一处卖挂件的摊子前,中年老板满面红光吆喝:“小公子,看看配饰,自己带的,送家人送娘子的,各种各样的都有。” 桃花眼在摊子上一扫而过,修长的手摸向一枚浅绿色雕刻环佩。 “老板,这个多少钱?” 宁绝拿着环佩细细摩挲,半个巴掌大的圆形玉石上,雕刻着浅浅淡淡的竹叶,一半白一半浅绿的颜色,与他斗篷下水绿色的交领长袍十分适配。 “公子好眼光,这是独山玉雕刻的环佩,色泽清透文雅,十分衬人,您若真心喜欢,只需一两银子。”老板伸出一根手指比了比。 一两银子,不算便宜。 此次进京,宁绝身上总共也只带了十两银子,这还是元氏存了许久、好不容易凑的。 宁绝将环佩放下,不值当的东西,饶是再喜欢,他也不会多看两眼。 眼见着环佩回到了原地,摊贩老板笑意凝在脸上,这小公子看着风姿绰约,穿着不差,怎么也不像是一两银子都付不起的人啊。 阿七也有些意外:“公子不要吗?” 宁绝摇头,转身走了。 路上人多,阿七紧跟在宁绝身后,看他四处瞧着,偶尔停步驻足,却没有再伸手拿任何东西。 “公子,老爷此前吩咐过,这段时间,您若是要买什么东西,可以直接去找李管事拿银子。” 阿七看着他在糖人摊子面前站了会儿又走了,脸色稍有不忍:“方才那枚环佩,或是其他的,您若真喜欢得紧,不妨将其赊下,让老板稍后去宁府拿银子就好了。” 他以为,他光看不买,定是身上拮据,拿不出分毫来。 宁绝倒也没有辩解,他确实不富裕,但是…… “喜欢不代表一定要拥有,有些东西,看看就好。” 宁府的银子,非他所有,用之不安,他与宁辽,最好是两不相欠。 阿七不懂,莫说富家少爷,便是普通人家,这般少年儿郎,哪个不是看到喜欢的就一定要攥在手里? 宁绝没跟他解释太多,他看到前方有人表演喷火,心中一喜,这东西他在鄞州见过一次,只是那时母亲不允许他多看,只匆匆瞥了两眼就被拉走了。 深邃的夜空之下,两名壮硕的男子拿着两截火把,随着他们嘴里一口液体喷出,一条火龙猛然蹿出,吓得周围人频频惊呼,一连串拍手叫好声响起。 “哎,公子,您去哪儿?” 阿七眼瞧着身边雪白的身影钻进了人群里,他想上前,却被熙熙攘攘的汉子们挤到了一边。 生怕弄丢那熟悉的人影,阿七着急的四处寻找空隙,心中暗叹,小公子也不比他健壮多少,怎么就能瞬间挤了进去呢? 人群前方,宁绝目不转睛的看着表演,火光之下,他一身白色斗篷十分惹眼。 正当他看得入迷时,突然,不知道身旁是谁推了他一下,宁绝脚上一崴,倒退两步,后背一下撞到了别人身上。 顺着他倾倒的动作,一双大手扶住了他的双肩。 堪堪站住后,宁绝转身看去,只见身后一名容貌俊秀,头戴玉冠,衣着黑衣金带,外披厚重的纯黑狐裘斗篷,脸色十分冷冽的男子与他前后相靠。 男子肩宽手长,比他高出半个头,两只手搭在他肩上,远远看着,像是将他圈在怀中一样。 “多谢。” 对上男子淡漠的眼神,宁绝道了声谢,正想移步拉开距离时,便听到周围一阵高呼,随之更多人挤了过来。 宁绝纤瘦的身子被两旁的人群一撞,不由自主的靠近了身后男子的胸膛,黑白两色交辉,男子身体一怔,垂眸落下,脸颊触碰到少年的墨发,竟是额外的柔软。 “抱……抱歉。” 感受到身后“砰砰”的心跳声,宁绝十分尴尬,他想推开身边杂乱的人群,但奈何他文质彬彬,力气比猫挠的还小。 “无妨。” 男子开口,声音浑厚有力,他双手依旧扶着宁绝的肩膀,坚硬的胸膛跟一堵墙一样,挨着面前的人,任由左右两旁推搡,也撼动不了他半步。 前方表演越发精彩,喷火的男子将一团着火的火球探入口中,片刻拿出来,火球未灭,男子口中亦毫发无损。 这罕见的画面引得一阵叫好,周围人纷纷惊呼神奇,在喧闹之下,另一个男子端着托盘走上前来。 “各位看官,生活不易,若是觉得我兄弟俩表演得还不错的,就请捧个场,多多少少都是心意。” 说罢,男子从右到左,端着盘子一路哈腰走过。 不少人往盘子里丢了碎银,有不愿出钱的,在听到他那一番话前就溜了,宁绝被挤着动不了身,眼看着那讨赏的盘子就要到跟前,他眉头微皱。 他身上就十两银子,还不是碎银,这要是给出去,只怕是他真要口袋空空了。 木质托盘递到了跟前,一双充满希冀的眼神落到脸上,宁绝看着面前的男子,开口正欲拒绝,却感受到身后男子动了动,一只手从他身侧探出,随即,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放到了托盘上。 “谢公子赏。” 面前男子脸都笑出了花,他看了眼搭在宁绝肩上的手,以为他们是一起的,便不再讨二次赏,笑呵呵的移开了步子。 领过赏钱后,男子又上台表演喷火,只是相较于刚才的欢喜,宁绝此时没了半点兴致。 片刻后,等着周围人相继走开,直至没那么拥挤了,他才慢慢移动,与身后之人拉开了距离。 转身,二人对立,宁绝颔首:“方才多有冒犯,望公子见谅。” 黑衣男子脸色未变,他站在人群当中,身如松柏之姿,貌若春华之色,一双丹凤眼深邃不明,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无妨。” 宁绝看他一身锦缎不菲,猜到他并非普通人,自然也是不想深交。 谢已经道过,他既然说了无妨,那就是无妨了。 扬了扬唇,没有过多纠结:“既如此,在下不打扰公子看戏了,告辞。” 说罢,都不等对方反应,他一溜烟,就直接穿过人群离开了。 人群之外,不见阿七身影,宁绝四处找了找,在几个人夹击之间,将那小身板拖了出来。 “公子?” 见到熟悉的人,阿七一脸泫然欲泣,天知道,他要是在第一天就看丢了小公子,回到府里,指不定会被怎么罚呢。 “好了,没事了。” 宁绝拍了拍小少年颤抖的肩膀,难得语气软了些:“我一个大男人,能丢到哪里去,下次若是找不着我,就在原地等着,我玩够了,自会寻你。” “可是……” “没有可是,既然你现在跟着我,那就听我的。” 宁绝打断他的话,阿七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 随后,二人又逛了起来,他们从长平大街走到长乐大街,一路上,宁绝看到许多稀奇有趣的东西,什么用丝线拉扯着可以动的木雕,可以随意拼凑的燕几,能看到许多图画的花筒,各种泥塑的、可以让买家自己上色的动物等等。 真是越看越有趣,越看越眼花。 第3章 一个人的节 直至戌时,宁绝才意犹未尽的带着阿七回到梅花巷,推开半敞的后门,在回客房的路上,他们碰上了李管事。 李管事没有询问他们去了何处,一双眼在宁绝身上扫了一遍,说了句“公子早些休息”,便自行离去了。 翌日一早,宁绝起床刚洗漱好,李管事就带人送来了换洗的衣服和早膳。 “小公子看看,若还缺了什么,老奴再去准备。” 四套整整齐齐的冬衣,发饰腰带鞋袜一应俱全,宁绝看了眼,说:“有劳李管事,贵府准备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宁绝什么都不缺。” “如此就好。” 李管事点点头,想到昨夜,他又道:“春闱将近,小公子近日还是留在府中多看看书吧,等考完了,您想怎么玩儿,去哪儿玩都可以。” 他面色平静,俨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 宁绝听完,神情也没有半点波动,他什么话都没说,拿了套月白色宽袖交领长衫去了屏风后。 片刻后,他换好衣服出来,送东西的下人走了,但李管事还站在屋里,很显然,他需要个应答,才能去宁辽那里回话。 “春闱之前,我不会再出府一步!”宁绝淡淡说着,坐到桌前开始用早膳。 李管事表情一松,立马哈腰:“既如此,就不打扰小公子了,老奴告退。” 他快步离开,等不见了身影,阿七才从屋外进来。 “公子。” 阿七轻轻一唤,似有些担心。 宁绝端着饭碗吃得慢条斯理,听到声音也没有抬头,只是浅浅“嗯”了一声。 本应是宁家公子,没名没分进了府,到头来却连门都不能踏出一步。 阿七以为他会难过不安,再不济也会失落几分。 但他看了许久,直到宁绝放下碗,漱了口净了手,走到书案边选了本书,又去了软榻那里斜靠着坐下,他也没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半点被李管事的话影响到的情绪。 他真的半点都不在意吗? 阿七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心里疑惑。 手里的书翻得沙沙作响,阿七收拾干净桌面,将公子换下的衣服送到了后院清洗,之后便无所事事,待在门外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 午膳送到屋里,宁绝还靠在软榻上看书,有两本看完的书籍掉落在他脚边,阿七上前捡起,整理好放到书案上。 “公子,先吃点东西吧。” 阿七提醒着,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小公子是个书虫,哪个正常的少年人,能安安静静看几个时辰的书啊。 宁绝没有说话,放下书坐到桌边,粗略吃了几口,又回到软榻上拿起了书。 他看的是一本异志,说的是一个少年行走江湖,遇到各种精怪鬼魅、在得到和失去之间,追寻自我的故事。 作者文笔很好,从少年的身世,写到他遇见第一只妖,在坏人与好妖之间来回轮转,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十分抓人。 宁绝看得津津有味,第一篇故事结束,他还对雪妖为情牺牲自己的结尾唏嘘不已,故事又到了镜妖篇,主角少年被困在水镜,偶遇另一个白发少年,两人一见如故,同心协力寻找镜妖弱点。 书页越翻越薄,正当书中二人发现镜妖身影,双方即将交战时,文字戛然而止,宁绝只觉一口气不上不下,有种被人戏耍了的错愕。 闭眼平复好心情,宁绝放下书,起身到书架上翻看许久,不见异志下册,他微有失望,将书籍放回原处,换了本诗经洗脑子。 一连两日,宁绝看完了房里大半的书籍,他是真的待得住,自己一个人拿着书就能看半天,偶尔小憩一会儿,不知不觉,便是一天过去了。 阿七怕他憋出了毛病,劝他去花园里走走,但话刚出口,宁绝就拒绝了,倒不是怕别人议论什么,就是单纯对宁府不感兴趣,人如此,景也如此。 一大早,宁绝又挑了本书窝到了软榻上,阿七在一旁嗫嚅半响,最后才犹豫着问了句:“今日上元节,公子要去给老爷请个安吗?” 除了第一天来的时候打了个照面,这一连三日,他们都不曾再见过,宁绝都快忘记宁辽的样子了。 “不必!” 宁绝摇着头继续看书:“上元节阖家团圆,想来他是不愿意我去打扰他们一家人的。” 除了他,宁辽还有一儿一女,都是他的正室夫人所生。 宁辽没有妾室,府里就张氏一个妻子,听李管事说,他们夫妻少年情深,琴瑟和鸣,若非出了元氏这个例外,他们一家人能算得上其乐融融,举案齐眉。 这话说的宁绝想笑,他们都不想想,究竟是谁先招惹谁,宁辽明知自己已经成家,却还是不顾礼义廉耻,去哄骗无知少女。 元氏纵然有错,但就“宁辽隐瞒自己已婚事实”这一点,她做什么,都不算过分。 思绪被打乱,宁绝放下书揉了揉太阳穴。 阿七不懂他的心情,嘀嘀咕咕说了句:“不管怎么说,公子也是老爷的孩子啊。” “现在还不是!” 宁绝看了他一眼。 阿七一惊,汗毛乍起,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小的逾矩,望公子恕罪。” 宁绝倒没有怪他,他身份尴尬,少不得被人言语,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起来吧,我又没怪你,跪着做什么!” 他不轻不重的说着,又将视线转回了书上:“今日上元佳节,你就不必陪着我了,过节去吧。” 清冷的声音十分悦耳,阿七听着如蒙大赦,他不再有异议,规规矩矩弯腰行了一礼:“是”。 阿七退出房门,整个院子又只剩了宁绝一人。 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宁绝窝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阿七离开后,除了送午膳的小丫鬟来过一次外,他的客房再没有任何人踏入。 申时,宁绝身上盖着藤色软绒薄被,闭眸侧躺在软榻上小憩,寒风穿过大敞的房门,撩动他垂落的青丝,手边的战策论翻了一半,白皙纤长的手指压在纸上,阻止了风的侵扰。 李管事揉着双手进门,他脚步不算轻,哒哒哒的声响让宁绝瞬间睁开了眼。 入目一片清明,他转头看向来人。 “小公子醒了,正好,随老奴去前厅吧。” 李管事笑呵呵说着,完全没有打扰别人的自愧模样。 宁绝微微蹙眉,坐起身,掀开身上的被子,将手边的书籍整理好,才问道:“去前厅作甚?” “今日上元节,阖家团圆的日子,老爷特命老奴来请小公子去一同用膳。” 李管事满脸笑意,他以为,这话一出,宁绝肯定会迫不及待跟着去。 他微微侧身,都准备好请人出门了,可不曾想,对方只漠然的看了他一眼,身子根本没动一下。 “小公子?” 李管事疑惑,走不走啊? “春闱将近,我还有许多书没读完,有劳管事去告诉宁大人一声,我就不去打扰他们了。” 他拒绝了。 李管事有一瞬错愕:“小公子可是忘了,您进京的目的?” 来时,他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在宁辽面前留个好印象,最好是能打动宁辽,让他留在府中,不管是作为客人亲戚,还是亲儿子,只要能留下就好。 “我的目的是科考,宁大人不也一样吗?” 宁绝直言不讳,微挑的唇角隐隐可见几分嘲弄。 他这态度与鄞州时天差地别,李管事微微蹙眉:“老爷虽希望小公子高中,但小公子年纪尚轻,就算此次落了榜,只要博得老爷几分欢心,顺利留在府中,老爷日后定会请夫子倾力教导,届时何愁没有金榜题名之日?” “呵……” 宁绝被他这话逗笑了:“在下记得,宁大人第一日可是说的明明白白,不会给我第二次机会,李管事现在说这话,这是在打宁大人的脸啊……” “小公子慎言。” 李管事急了,没忍住呵斥一声打断,生怕别人曲解了他的意思。 “管事怕什么,这地方除了我,连只狗都不会路过。” 宁绝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理着自己的衣服,一边说:“既然一开始就说明白了,管事就照着我的话回吧。” 宁辽的想法不是他要考虑的东西,他答应母亲来宁府,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 见他这般油盐不进,李管事也没有再多此一举的劝诫,他拧着老脸离开院子,回到前厅老老实实将宁绝的话复述了一遍。 宁辽自然也没有强求,他本就不在意宁绝,让李管事去请人,也不过顾着面子,走个形式而已。 人来不来,于他而言,不重要,话说过了就行。 前厅一家四口喜笑颜开,宁绝在后院客房吃完了三菜一汤,下人收走碗筷后,他拿着书在房里来回走,吃饱喝足后消食。 冬日的天暗得比较早,半个时辰,外面已经挂起了灯笼。 一个面生的小厮从院外走进来,刚进入屋里,便揖手行礼:“见过公子。” 宁绝停下脚步:“何事?” “回公子话,老爷说今日过节,城中热闹,若公子在府中无趣,可以去逛逛灯会。” 说着,小厮从怀里摸出一个青色荷包:“这是李管事吩咐送来的,请公子收着。” 前两日才叫他少出门,今日又解他的禁了? 宁绝轻嗤一声,对那小厮说:“去回禀你家老爷,说我知道了。” “是。” 小厮领命走了。 宁绝放下书,从床边衣架上取下雪白绒毛的斗篷,他今日穿的是暗红色织云纹长袍,白色斗篷披在身上,红白相间的颜色衬得他整个人神秘而妖冶。 阿七大约是跟别人过节去了,宁绝也没打算叫他,一个人自由自在,可比身后跟个尾巴顺心多了。 第4章 上元节 上元节确实热闹,就连一贯人少的梅花巷里,都多了几个来往的路人。 宁绝走到大街上,周围商铺张灯结彩,五颜六色的灯火将整个京都映照得宛若仙境,大约是整个京都里的人都出来了,原本宽阔的街道上,此刻挤满了喜笑颜开的行人。 有人提着花灯嬉戏打闹,有人捧着糖果点心边吃边聊,有人去河边放灯,有人在摊贩前挑选饰品,还有人成群结队凑热闹,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望着一片祥和,宁绝不由自主的笑了,第一次,那么明确的感受到陌生人的生动欢喜。 母亲曾说,七情是枷锁,六欲是束缚,所以从小到大,她一直教他克制七情六欲,为的就是不为俗事所动,能一心一意扑在读书上面。 他也确实不负她所望,十七年里,他不曾展现出半分欲望,不管是对自由的向往,还是对新鲜事物的渴求,只要是一切妨碍读书的东西,他全都抛诸脑后。 只要是母亲不希望他拥有的,他都割舍了。 不,也不能说是割舍,更多的是藏匿,藏匿于心底最深处,没让任何人知晓。 宁绝穿梭在人群里,四处转悠着找了个钱庄,把身上的十两银子换成了碎银,又用碎银换了些铜板。 沉甸甸的荷包收好,走出钱庄,路过一个面具摊子前,他挑了个白底金边、双眼描红的狐狸面具戴上。 他本就生的好看,一双桃花眼狭长勾人,不笑时是清冷孤傲,笑着时是魅惑夺魄,尤其是戴上狐狸面具之后,那一瞬若隐若现、如谪仙般的神采,让一旁卖面具的小贩都看直了眼。 付钱离开后,宁绝慢悠悠逛着,一路上他看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饶是独身一人,他也丝毫没有被周围成群结队的差异感侵扰。 七八丈宽的城中河环绕京都四大街道,河中央行驶着各色各样的游船,岸边小贩卖着祈福灯,宁绝一路逛到此处,看到那摊子上形状各异的花灯,下意识止住了脚步。 三日过去,他给母亲写的信应该送到了,十七年来,第一次与母亲分开,不知道,她是否也会像惦念宁辽那般,对他也时刻担心着? “小公子,上元佳节,买个花灯给家人祈福吧!”摊贩老板挂着笑揽客。 宁绝上前,从一堆五颜六色里,挑了盏粉白色的莲花灯:“这个,多少钱?” “十文钱。” 老板应着,递上蘸了墨的毛笔:“公子可在上面题字,求前程,求平安都行的。” 宁绝接过笔,轻轻在上面写了句“辞去千千苦,望母余平安”。 娟娟小楷细腻灵秀,一旁的摊贩老板看了,都止不住连连称叹:“小公子这字写得真好。” 宁绝笑笑没有说话,放下笔,付了钱,拿着花灯走了。 今日放灯的人不少,河里一盏盏承载着祝福的花灯摇摇晃晃飘向远处,宁绝走到河边蹲下,将手里的荷花灯送到水中。 水波荡漾,推送着轻盈的花灯离开少年的手,亲眼看着那盏独属于母亲的花灯远去,初春刺骨寒的河水,在这一刻温暖无比。 宁绝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周围喧嚣的气氛让他流连,这一刻,他不想回宁府,不想回鄞州,不想回到任何人身边去。 有人从他身边经过,放完花灯又离开。 宁绝数着河里都花灯,一百多盏,一百多个愿望,不知天上神仙见了,是大手一挥全部赐福,还是只择其中一个显现神迹? 如果只选一个,神仙能看到他的花灯吗? 唇角微扬,他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逗笑了。 正当思绪飞扬,河水潺潺间,一艘朱红游船闯入他视线里,船上无人撑浆,船身自由漂泊,水流推动时,将一堆花灯赶至两旁,游船之上,几盏华丽明亮的灯笼高高挂起,纱幔轻舞,丝丝琴音穿透喧闹集市,不疾不徐落入宁绝耳中。 今夜热闹,河里不止一艘游船,虽然眼前这艘相较于其他,更大了些……说不准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呢。 宁绝并未放在心上,花灯散了,他起身,打算换个地方待待。 提摆踏上石阶,他刚走了几步,耳边疾风行过,带动他过腰的长发,一股莫名的寒意引得宁绝回头。 周围还是一贯的热闹非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风急了几分,气氛也凌冽了几分。 宁绝的目光扫过,河道两旁,摩肩接踵的行人走过,不乏有人停步在岸边望着河里的游船花灯,但他们都穿着普通百姓服饰,与宁绝无二,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是他的错觉吗? 宁绝微微蹙眉,就在他放下防备,打算继续走时,眼角一瞥,左前方那昏暗的高楼屋顶上,有一抹漆黑的影子一晃而过。 那影子极快,不过眨眼间就没了踪迹,看不出是什么,也不知道蹿到哪里去了。 宁绝还想仔细看看,突然,一支利剑划破天际,在许多人的目光下,带着火光瞬间嵌入河水中央、那明显大了许多的游船上。 “呀,有人放箭。” 路人大惊,呼喊间,四面又是几支长箭射来。 支支箭头都带着明火,落到那游船上,顷刻就将木质的船身点燃,火光肆虐,游船晃动不止,然而,船舱里琴声未止,船上之人好像并不知道外面危机一样,竟没有一人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着火了,这是谁家的船,可有人在上面?” “不知是谁放的箭,船里有声音,应当是有人在里面的。” “快,去通知京都卫。” “这里面的人是聋了不成,都烧起来了,还不出来?” …… 船上火势逐渐大了起来,周围行人纷纷止步,嘈杂议论间,有人去通知京都卫,有人大声呼喊,试图提醒船中之人危险。 火光吞噬了船上纱幔,灯笼落在水中,许多人围在河岸边上,在一片忧声下,“嘭”的一声巨响,船上木门被击碎,一个长身玉立、容貌十分惹眼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一袭青蓝色束袖长衫,墨发飞扬,步伐稳健,身后烈火熊熊,青烟萦绕,火光映照下,他衣诀翻飞,如谪仙历劫般,独立船头,似要飞升。 岸边有人喊着让男子跳下水,宁绝拧着眉头,借着火光,他看清了,船上之人,正是前几日在街上看喷火时遇到的黑衣男子。 不知道是得罪了谁,竟在上元节对他动手。 正思索,船上男子动了,他一脚将旁边撑船的长篙踢到水中,看着好像是想用长篙作踏板,飞身下船。 岸边围绕的众人看着他动作流畅的跃下火船,脚尖刚触及木质的长篙时,又听得“咻咻”几声脆响,几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朝着河水中间,那无丝毫可挡的男子而去。 长箭带着森然杀气,男子手上没有任何武器抵挡,就在众人以为他会被贯穿致死时,众目睽睽下,他借着长篙的浮力,飞身跃起,一个空翻避开左边长箭,落下时往后一闪,右边长箭也落入水中。 “好身法。” “别凑热闹了,危险,快走。” 围观众人惊呼,有人看热闹,有人推搡,有人逃离。 长箭继续落下,长篙承受不住男子的重量,无奈下,男子退回已经烧了大半的游船上。 船头空旷,火势一时烧不到这处,男子武功不错,加上脚下平稳,他左摇右闪,每次都能堪堪避开危险。 船上箭矢越落越多,眼看他毫发未损,放箭之人按捺不住了,一声凄厉哨响,乍然,五六个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衣人从街道两边的屋顶上落在。 他们手持刀剑,直冲船上男子而去。 男子临危不惧,顺手从船头拔了根箭矢握在手中,黑衣人持刀劈下,他侧身躲闪间,一脚踹到对方脚弯处,在黑衣人受痛半跪下时,他用手里的箭矢狠狠刺入其后背,然后,以对方做支撑点,一个回旋踢,将另一个黑衣人踹出去好几步。 只一瞬间,六个黑衣人伤了俩。 余下几人一冲而上,男子一脚将身边受伤的黑衣人踢开,顺手夺下他手里的长刀,随即与几道黑影战在一处。 火光肆虐,船上身影交错,黑衣人训练有素,被攻击的男子也身手不凡,刀剑碰撞下,几人打得有来有回,谁也不落下风。 岸边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人头攒动下,几个打扮普通、行为却鬼鬼祟祟的人摸到了半人高的石栏边,他们半蹲着凑上前,借着人群的遮掩,一只手抬起,对准了河中央火光映照下的人影。 轻风拂动,那宽袖之下,银光闪烁。 是袖剑。 七八个人怀揣袖剑瞄准船上之人,看他们所指方向,很显然是跟黑衣人一伙的。 宁绝眉间一蹙,要帮忙吗? 一群敢在京都作乱的亡命之徒,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不该得罪。 可…… 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好歹那男人也曾帮过他,要是他今夜视而不见,算不算另类的忘恩负义呢? 罢了罢了…… 宁绝暗叹一口气,三两步走上石阶,在河岸街边找了个贩卖花灯、可以推动的小摊。 “老板,你这摊子上的东西我全卖给我,需多少钱?” 摊贩老板一时讶异,前头打得那番激烈,所有人都凑热闹去了,这小公子却还有闲心来买东西? 疑惑归疑惑,生意上门,也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公子若全要了,只需五两银子。” 虽然都是十几文钱的小玩意,但数量很多,所以算下来,也差不多要五两银子了。 宁绝从怀里摸出荷包,取了七两银子递到老板手中:“多出的二两,买了你这辆小推车。” 自家做的小推车,估算不出多少价格,二两银子应该是够的。 老板拿着银子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宁绝推着小车蹿进了人群里。 第5章 不该救你 “让开,让开。” “火烛危险,快让开。” 小推车上花灯烛火摇曳,宁绝一边高声喊着,一边穿过人群将小车推到石阶下面,大约三四十斤的小车不算轻,他费了些劲才不至于推翻。 这里距离火船最近,他将车上东西丢在地上,两只手抓着小推车的手柄,用力提起,转一个圈,借着巧劲将推车丢出去。 “噗通”一声,小推车落到了河岸与火船正中间距离,宁绝大喊一声:“快过来。” 不仅是船上几人听见了,藏匿在人群里、拿着袖箭的那几人也看了过来。 刀剑碰撞之声不断,小推车缓缓下沉,火船之上,安崇邺击退几个黑衣人,从船艄飞身跃下,身后几个黑衣人紧跟而上,以小推车作中间踏板,几人一边打一边往岸边飞去。 河岸边,那几个藏着袖箭的人看到他们一前一后分开,立刻有了行动。 “唰唰”两道破空之音,泛着银光的短箭射出,直击还未落地的安崇邺。 安崇邺闻声而动,他在空中几个翻转,短箭擦着他的脸侧划过。 宁绝捡起地上的花灯,对着人群里躲藏的杀手扔去,花灯很轻巧,围观的百姓太多,他砸不到杀手,但可以借此混淆他的视线,让他没办法瞄准目标。 几支短箭射偏了方向,趁着他胡乱丢东西的间隙,半空的安崇邺很快落地,他手持长刀,长身玉立,墨发有些许凌乱,衣襟处还落了几滴血迹。 安崇邺目光凌冽,他略瞥了宁绝一眼,还不等说什么,身后的黑衣人追了上来,围观的百姓一哄而散,生怕被误伤。 宁绝也想往石阶上跑,但人太多了,他在最后面,才刚跨上第二阶,不知被谁撞了一下,面具落地,他也跟着后退了两步。 躲藏在人群里的杀手瞬间围了上来,安崇邺忙着与黑衣人打成一片,完全顾及不到旁人。 七八个杀手,一半冲上去帮黑衣人,另一半朝着宁绝举刀砍来,他们可没忘记,就是这小子丢的花灯和推车。 宁绝不会武功,手无寸铁,完全没法跟训练有素的杀手对战。 杀气凛然的刀落下,他抱头鼠窜,一步步被杀手逼到了河边,只差一步,就要踏入水中。 他就知道,不该多管闲事。 眼看一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宁绝躲无可躲,只能闭眼等待死亡。 几把刀一同劈来,刀尖从上而下,只差半寸就要将宁绝分尸街头。 “锵”的一声脆响,一柄锋利的长刀袭来,呈龙吟之势,生猛的力道直接斩断三柄同样厚重的长刀。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宁绝闻声睁眼,只见面前三个杀手的武器已经断成两截,而一旁被围攻的安崇邺,已经是赤手空拳作战。 他用抢来的长刀救了自己? 宁绝松了口气,但不过半息,面前的三个杀手回过神,立即挥着手里的半截刀刃劈来,对付一个文弱书生,半截刀也能要了他的命。 宁绝下意识两手交叠挡在身前,安崇邺见状,一脚将一个黑衣人踹出去,好巧不巧,黑衣人撞到攻击宁绝的三个杀手身上,四个人直接滚到了一旁。 宁绝被这戏剧性一幕惊呆了,还不等他反应,安崇邺旋身又是一脚,将一个杀手踹翻,然后一脚踏在杀手身上,借力飞身落到宁绝身边,一手抓起他的手腕,拖着人就往石阶上跑。 围观好戏的百姓纷纷退让,原本拥挤的街道上瞬间空了出来! 黑衣人追在身后,杀手也飞身上前堵住去路,宁绝被安崇邺拉着,前后皆是要命之人,他们被围了。 危机之下,宁绝嘀咕着:“真不该帮你。” 他嘀咕的很小声,但还是被安崇邺听到了。 被抓着的手腕一紧,宁绝便听得他冷声回了一句:“怎么,后悔了?” 后悔吗? 不,在插手那一刻,他就预料到了这后果。 所以,后悔谈不上,只是有些可惜,他还没有完成母亲的心愿呢。 “你松开我吧,以你的武功,没我这个累赘,他们应该是伤不到你的。” 宁绝挣了挣手腕,他看得出来,安崇邺武功不差,哪怕是以一敌十,那群人也没伤到他半分,方才在船上是施展不开,如今落了地,只要他想走,应该是没人能拦得住的。 宁绝想让他自己逃命,但手腕上的力道却丝毫未减。 “公子出手相助,在下也并非忘恩负义之辈。” 安崇邺唇角带笑,模样有几分认真:“今夜,只要我活着,谁也伤不了你半分,若你真不幸死了,我也会让他们所有人给你陪葬。” 他语气平淡,但宁绝听得出,这并非玩笑话。 不等他们再多说,两边的杀手和黑衣人一拥而上,安崇邺松开宁绝的手腕,上前一个凌空扫腿,先将面前武功稍弱一些的杀手击退,随即一把扯住宁绝的斗篷,将他拉到身后。 刀剑无影,拳风凛冽,宁绝觉得自己像个陀螺,被安崇邺拉来扯去,无数把刀剑险险擦过,每当他觉得自己人头难保,闭眼等着自己血溅五步时,一股强势的力道就会立马将他拖离危险,回眸一望,安崇邺满脸从容,围着他跟一群人游刃周旋。 纵使赤手空拳,护他无伤无碍,亦不落下风。 他功夫确实了得,十来个人也够不到他衣角,反倒是有几人差点砍到宁绝,被安崇邺一脚踹出去老远,血喷了一地,应当是伤到了深处。 剩下那些黑衣人多多少少也受了些伤,眼见自己那么多人也不是安崇邺的对手,为首的黑衣人有了退意,他使了个眼色,所有黑衣人后退,只余三两个杀手继续跟他交手。 “走!” 一声低喝,黑衣人转身就要离开。 透过交缠的人影,宁绝看到黑衣人的动作:“他们要撤了。” 安崇邺眉间一抬,一掌将一个杀手击飞,又飞身而起,一脚扫堂风踹倒余下几人。 翩然落地时,他挥挥自己凌乱的衣角:“放心,他们跑不掉。” 话音刚落,黑衣人还未跑出一丈,便见四周胡同、房屋里,蹿出一群身穿黑色铠甲,手执长剑的官兵。 他们训练有素,动作敏捷,不过眨眼之间,便将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宁绝惊讶之余,又见周围楼墙之上,架满了弓箭手。 瓮中捉鳖,有备而来。 一个相貌堂堂,衣着绀色束袖长袍的青年穿过人群缓缓上前,几个黑衣人握紧长刀,围堵之下,他们打算殊死一搏。 青年脸上含笑,没把这几人放心上,抬手示意身后兵将:“拿下。” 立刻,一群人冲上前,十个打一个,五个抓一人,百十来号人,一人吐口唾沫也能淹死几个黑衣人。 不出意外,黑衣人和杀手纷纷落网,起先他们还想挥刀自尽,但青年丝毫没给他们机会,一个个被压着挑了手筋,反抗激烈的,更是直接被穿了琵琶骨。 看着官兵将一群人齐齐压住,宁绝松了口气。 对面的青年走了过来,行至两人面前,他看了宁绝一眼,没说什么,只对着安崇邺抱拳行了一礼:“殿下,可有受伤?” 殿下? 这称呼让宁绝瞪大了眼睛。 “没有。” 安崇邺吩咐:“将他们关进昭狱,除本殿以外,不准任何人探视审讯。” “是。” 青年领命,对身后一摆手,一群来势汹汹的兵将立刻压着人有序撤离,只留下几个牵着马的小将。 那方事罢,青年又回头看向宁绝:“这位公子是?” “宁绝。”他颔首回答。 京都里姓宁的人不多,宁绝长相出色,衣着秀丽华贵,看样子也不似平民百姓家的,青年将人好一番打量,实在想不出京都里哪家出了个这么招眼的少年。 “在下闻卿至。” 他抱了抱拳,问:“不知宁公子是哪位官僚家的公子?” 宁绝听到他的名字有一瞬间惊讶,随后就是沉默,宁辽虽是实实在在的四品大员,但目前名义上可不算是他爹。 “并非谁家的公子,我自小在鄞州长大,是前段时间才来的京都。” 他浅浅笑着:“至于父母,我母亲是个平头百姓,父亲……暂时还不算我的父亲。” 当着皇子殿下的面,他可不能说谎。 闻卿至听着,也没多说什么,身在京都,各种奇闻异事他们都见过不少,亲爹不是爹,父子不相识的新鲜事多不胜数,不稀奇。 “英雄不问出处,父母家世,不过是青云路上的其中一块阶梯,有或没有,对有能力的人来说都无甚重要。” 安崇邺开口打断两人的对话,他拿出一块帕子擦拭着手上沾染的血迹,岔开话题,对闻卿至道:“将今夜之事大肆宣扬出去,本殿要让那身后之人藏无可藏。” “是。” 闻卿至抱拳领命,转而又问宁绝:“宁公子需要在下派人送你回去吗?” 明面上的黑衣人和杀手都被抓了,可谁知道黑暗里还有没有藏着些? 宁绝正欲答应,可又一想,宁辽不愿让外人知道他的身世,他还打算着将他送回鄞州呢。 “不必了,我住的不远,自己走回去就好。” 被拒绝了好意,闻卿至笑了笑没再坚持,本就只是一面之缘,若非他站在安崇邺身边,他们大约是一句话也谈不上的。 “既如此,那在下就告辞了!”他对安崇邺行了礼:“殿下,臣告退。” 他可不闲,一堆事等着他去处理呢。 安崇邺点头,二人看着他转身离开,一脚踏上小将牵来的骏马,领着几个下属疾驰而去。 一群浩浩荡荡的官兵走了,剩下两匹马和四个持剑下属,看样子是特意留着保护安崇邺的。 第6章 醉酒 官兵撤离后,平静的街道上逐渐涌入百姓,原先他们也没跑,只是躲着规避危险,顺便看个热闹,眼见着事了了,他们也松了口气,纷纷走出来交头探耳,只恐这一场好戏无人分享。 宁绝看了身旁之人一眼,安崇邺擦干净了手,将染红的帕子扔到了地上。 “宴月楼的冬日醉很有滋味,宁公子要不要一同去喝一杯?” 他虽是询问,但语气里有不容拒绝的意味,宁绝低头:“殿下开口,是草民的荣幸。” “走吧。” 安崇邺抬脚就走,层叠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浮动,看起来曳曳生姿,十分潇洒。 宁绝晚一步跟在后头,两人隔着半丈距离,一眼看得出尊卑有序,君是君,民是民。 京都道路繁多,大大小小有上百条长街小巷,其间以长乐、长宁、长平、长安四条大街交叠为主,所有小街小巷,分别沿着四条大街延伸,描绘出一个错综复杂、又十分和谐有序的京都大城。 宴月楼地处四条大街交汇处,坐拥繁华地段,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 两层高的朱红小楼,相较于周围的客栈酒楼是矮了些,但胜在地方大,一眼望去,差不多占了三个铺面的地儿,红灿灿的灯笼下,一个大大的酒字惹眼得很。 酒楼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门口没有揽客的小二,安崇邺直接走进去,宁绝蹙着眉犹豫片刻,也跟着进了门。 正逢佳节,酒楼人满为患,环视一圈,到处都坐满了人,安崇邺唤来小二,递了锭银子,小二立即笑呵呵迎着二人往楼上走去。 二楼装潢明显好很多,桌椅间都放了屏风隔开,小二领着他们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坐下,安崇邺又给了锭银子,吩咐一桌好酒好菜,尤其莫忘了冬日醉。 宁绝站在一旁看着小二领着两锭沉甸甸的银子退下,他一时有口难言,想到方才打了水漂的七两银子,口袋里空空如也的触感让他深感无奈。 总不能让殿下赔他吧? 安崇倒了杯水,瞥了眼跟木头一样站在身侧的人:“站着做什么,坐下。” 宁绝没说话,默默坐下了。 桌上无言,直到小二端来几盘小菜,又送上两壶好酒,安崇邺亲自斟了两杯酒,举杯道:“今夜多谢公子出手相助,这杯,我敬你。” 清透扑鼻的酒香萦绕,宁绝微微蹙眉,双眸打了两个转,还是踌躇着将酒杯拿了起来。 “请。” 安崇邺伸手与他碰了杯,随后一饮而尽。 殿下都喝了,饶是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灌下去。 宁绝咽了口口水,闭着眼迅速将一杯酒倒进嘴里,如寒冰凛冽的烈酒猛的灌入喉腔,冰与火的刺激让他身子一颤,瞬间咳了出来。 “咳咳咳……” 酒杯脱手掉在桌上,宁绝撇开头,撇开头撑着桌面咳得停不下来。 “你……” 安崇邺被他这一操作惊到了,没见谁喝酒这样猛灌的:“你没事吧?” “咳咳……” 宁绝呛得面红耳赤,一张嘴就是浓浓的酒味,两滴眼泪落下,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冬日醉是雪中酒,冰冷刺骨,味道浓烈,喝它需要慢慢品尝,你这样猛灌,容易伤身。” 安崇邺说着,换了个杯子倒了热茶:“喝杯热茶漱漱口。” “咳咳……” 宁绝伸手接过杯子,将一杯茶水喝完,没想到这酒如此厉害,他现在整个身体里就跟冰火两重天一样,一时寒冷,一时火热,难受极了。 安崇邺眯起眸子,饶有兴致的说:“你不会没喝过酒吧?” 宁绝抬起薄红的脸,捂着唇又咳了两声,他还真没喝过酒! 往昔看书上说,千般愁滋味,杯酒尽了之,他还以为,这酒的味道会有多好,今日一尝,他更是不理解爱酒之人的口味了。 抬手拂去眼角的水珠,宁绝说:“殿下恕罪,草民不善饮酒。” 安崇邺笑笑没有说话,他抬手唤来小二:“拿一壶暖过的梅子酒来。” “好的,客官稍等。” 小二三两步下了楼,宁绝对酒没有多少兴趣,他想说别拿了,但碍于对方身份,张了张嘴,还是没开口。 不多时,小二端着托盘上来了,盘子大的碗盏里倒了大半的热水,一壶玉白佳酿温在水中,淡淡的果香顺着瓶口溢出,中和了酒的味道,还挺好闻。 “这是梅子酿的酒,果味浓,经热水一温,酒味越发浅淡,很适合如你一样不擅长喝酒的人喝。” 安崇邺慢悠悠倒了一杯推到宁绝面前:“尝尝。” 淡淡湘色诱人,宁绝端起酒杯闻了闻,梅子味扑鼻,确实没有多少酒味。 他尝了一口,温温热热的液体入喉,带着酸酸甜甜的果香,正如冰天雪地里燃起了一团明火,瞬间抚平了刚才被烈酒灼烧到的身体。 “这酒好喝。”他喝完一杯,由衷夸了一句。 安崇邺笑着继续喝自己的冬日醉,宁绝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一整壶梅子酒拿到了面前。 一杯,两杯,三杯…… 一连喝了大半壶,直到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他才放下酒杯,餍足的笑眯了眼。 “梅子酒虽味淡,但终归是酒,你这样喝,小心喝醉。”安崇邺提醒他。 宁绝不以为意,这一壶梅子酒,加起来也不如两杯冬日醉醉人,安崇邺喝了半壶冬日醉都气定神闲,他才喝半壶梅子酒,怎么可能会醉? “草民虽未饮过酒,却不见得酒量不行,殿下放心,我还识得清。” 宁绝笑着又端起了酒壶,他意识清楚,但却看不到自己脸色酡红,双眼泛起了醉色,很明显是上脸了。 见他确实喜欢这梅子酒,安崇邺也不再劝他,任他自斟自饮。 反正有他在,人也不会丢。 半个时辰后,一壶酒尽,安崇邺依旧老神在在,而宁绝已经半撑着身子神色迷离。 他是真的不善饮酒。 “殿下,酒没了。” 宁绝举着空空的酒杯,一双桃花眼绯色尽染,他撑着沉重的脑袋看着安崇邺,碎发落入衣襟,白皙的脸上酡红一片,酒气自他薄唇溢出,带着浅浅果香,看起来诱人又妖冶。 “别喝了。” 安崇邺抓住他晃来晃去的手,夺走他手里的酒杯:“你已经醉了。” 宁绝醉了,又没完全醉,他身体滚烫,头脑发晕,但思绪还在,知道眼前是谁,也知道他说的什么话。 “殿下说不喝,那就不喝了。”殿下是君,他是民,可不能违抗他的命令。 难得他醉了还知道自己的处境,安崇邺无奈一笑:“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家……” 宁绝手指扣着桌面,轻轻嘀咕:“那不是我的家,我家在鄞州……” 满口醉话。 安崇邺故意顺着他的话说:“鄞州路远,今夜可去不成了。” 宁绝抬眼看了他一眼,醉意朦胧的眼里带着抹调笑:“殿下可真会哄人。” 还真以为他醉了,就可以随便哄他呢? “我可没哄你,你若真的思家,等明日城门开了,我便派人送你回鄞州,如何?” 安崇邺说着,他是真没开玩笑,宁绝今夜帮了他,于情于理,他也该知恩图报,不过送一人去鄞州而已,不算难事。 “多谢殿下好意,但不必了。” 宁绝摇了摇失重的头,他还没达成母亲的期望,若就这么回了鄞州,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安崇邺也没勉强,透过酒楼的窗口,他看到外面下起了簌簌小雪。 招招手,一个小二上前,安崇邺低声吩咐两句,小二弓着身子点头,随后退步,往楼下走去。 宁绝觉得眼睛有点花,手里的筷子也不听话,歪来歪去,连颗花生米都夹不起来。 他坐正身子,目光定定的看着桌上那盘重影的花生米,心中默念别动,手里的筷子慢慢伸向碗中,一下,两下,花生米被戳得到处都是,唯独没有一颗被夹起来。 “哎?怎么……夹不起来?” 口干舌燥的宁绝想吃点东西解解酒,但奈何他手指发软,拿不稳筷子,一连戳了好几个碗碟,啥都没夹起来。 “罢了罢了,终是我吃不起你们。” 他叹着气将筷子放下,脑袋重重,身体却轻飘飘的,好像身处云端。 外面下着小雪,酒楼里一派温暖,宁绝觉得脖子上捂出了一圈汗,他迷迷糊糊摸到颈边,解开身上斗篷的带子,锦缎丝滑,没了束缚,雪白的斗篷落到地上。 地上铺成一圈银白,一袭红衣的少年双手撑着下巴,已经昏昏欲睡。 安崇邺盯着他红透的脸颊,目光落下,扫过那火红衣衫下白皙的脖颈,线条流畅,肤如凝脂…… 安崇邺不自主咽了口唾沫,察觉到失态,他连忙移开视线,起身上前,捡起地上的斗篷,轻声说:“外面下雪了,小心着凉。” “嗯?” 宁绝使劲抬起没劲的眼皮,黏腻的嗓音跟糊了层蜜一样:“热。” 真像个妖精啊。 安崇邺眼神变了又变,修长的手指将斗篷上的绒毛都攥下来了几簇。 宁绝完全醉了,安崇邺将斗篷披在他身上,自己则坐在一旁继续喝酒,不得不说,眼前这人酒量虽差,但酒品极好,醉了也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只想睡觉。 片刻后,侍卫从楼下赶来:“殿下,马车准备好了。” “嗯。” 安崇邺喝完最后一杯酒,放下酒杯,起身,他正要去扶宁绝时,却听得身边的侍卫开口:“殿下,属下来扶公子吧。” 安崇邺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一手拉着宁绝的左手,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一用力,便轻松将一个近八尺高的醉汉扶了起来。 宁绝睁开朦胧的双眼,半个身子倚靠在安崇邺身上:“殿下?要走了吗?” 站都站不稳的人,难得意识还那么清晰。 “嗯,我送你回去。” 安崇邺说着,半扶半抱的带着人往楼下走,临近门口时,他拢了拢宁绝身上的斗篷。 马车就停在酒楼门口,宁绝只觉一阵寒风拂过耳畔,转瞬间,自己就被塞进了温热的车里。 第7章 宁文正 马车咕噜噜行驶在街道上,车厢里,宁绝耷拉着眼皮,半撑着脑袋倚在一旁,长长的墨发铺在软榻边,像极了丝滑的玄色流光锦。 一条白色绒毛长毯搭在他腿上,安崇邺端起侍从早早备好的解酒汤,吹了吹热气,递到宁绝手边。 “喝了,解解酒。” 酒劲上头,宁绝忘了分寸,伸手接过一饮而尽后,又将空碗还给了安崇邺,他是真醉糊涂了,此时此刻,被皇子殿下伺候着,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含糊不清的问着,马车晃晃悠悠抖得他难受,有点想吐。 “你现在住哪儿?” 安崇邺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想到方才他说的那些话,又道:“如果你不想回住处,我也可以给你寻间客栈住下。” 住客栈吗? 宁绝摇了摇头,他没钱:“去梅花巷吧。” 京都街道小巷繁多,安崇邺并不知梅花巷在何处,他轻扣车壁,提高声音,吩咐驾马的侍卫:“去梅花巷。” “是!”侍卫应声,将马赶得更快了些。 饶是京都路平,也免不了磕到几个石子,马车颠簸的晃动让宁绝皱起了眉头,他是真的想吐了。 安崇邺看了眼他快揪到一起的脸,问:“难受吗?” “嗯。” 宁绝哼哼着应了一声,不敢说太多,就怕一张嘴就吐了出来。 安崇邺扣了扣车壁,对外面人说:“速度放慢些。” “是。” 侍卫一拧缰绳,立马放慢了脚步。 好在宴月楼离梅花巷并不远,一盏茶时间就到了巷子口。 “殿下,梅花巷到了,要进去吗?” 侍卫看了眼昏暗的巷子,前方道路不算宽,安崇邺的马车有些太大了,进去只怕转不过头。 “不用。” 宁绝先一步开口,掀开腿上的长毯,他看了眼安崇邺:“殿下,草民……告退了……” 他囫囵揖手行了个礼,也不等对方点头,便自行扶着车壁弯腰下了马车。 推开马车上的雕花小窗,看着落雪之下,那雪白的身影晃悠悠的走进小巷里,巷子里有五六户人家,直到宁绝走到一扇小门前,熟练的推开进入,再不见人影蹿出,安崇邺才移开双眼。 “可知这是哪户人家?”他开口问,语气不咸不淡。 “回殿下,是户部侍郎宁大人家后院。” 驾马之人不是简简单单的侍从,他还是皇子府的暗卫,平日里游走于京都各处,对京都城的各大官署府邸、街道小巷也是了如指掌。 户部侍郎。 安崇邺细细想了想,从脑子里抠出一个人来。 宁辽。 同为一姓,却不知是父子?还是亲戚? 翌日,宁绝醒来时,只觉双眼模糊,脑袋一阵闷疼,跟被人甩了一棍子似的,浑身上下软弱无力,连骨头都十分疲惫。 “嘶……” 强撑着身体坐起来,揉着炸裂的太阳穴,他看到被丢在地上的斗篷和外衣。 记忆灌入脑海,他清楚的记得昨夜发生的一切,包括喝醉后被安崇邺扶上马车、喝解酒汤和下马车自己回房睡觉的所有,一丝一毫没弄丢半分。 “我这酒量,忒差了些。” 原先没喝过酒,他还以为,区区一壶果酒不至于让自己难堪,谁曾想,他还是高看了自己。 看来以后是不能再沾分毫了。 想到昨夜的情况,感叹的同时,他也庆幸自己没在安崇邺面前耍酒疯,否则真是小命难保。 等宿醉的身体缓过劲来,他掀开棉被下了床,昨夜的雪下得不大,一夜过后,院子里也不过铺了薄薄一层,像一地轻纱。 宁绝吐出一口白雾,捡起地上的外衣和斗篷,屋子里的碳火早就熄了,寒风透过缝隙浸入,蹿进他袖口里,激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扣扣扣!” 敲门声适时响起,屋外是阿七的声音:“公子,您醒了吗?” “嗯。” 宁绝应声,阿七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盆热水。 上前将铜盆放置在洗漱架上,他看了眼冷飕飕的房间,说:“公子先洗漱,小的立刻去准备炭火。” 宁绝摆了摆手:“先给我准备浴桶,我要沐浴。” “是!”阿七领命下去了。 宁绝洗了把脸,又仔仔细细漱干净了嘴里的味道,等阿七在浴桶里装好了热水后,他解下衣衫,探入水中,温水没至锁骨,将他浑身骨头都浸酥了。 泡到水温渐冷,宁绝才起身擦干,换了身水色夹绒长衫。 屋里炭火生了起来,暖烘烘的与屋外大相径庭。 用过早膳后,他又看起了书,阿七收拾好房间,抱着他换下的一身衣物去了后院。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下人来报,说大公子请他去竹亭一叙。 大公子宁文正,是宁辽名义上唯一的儿子,宁绝本不想与宁家众人有过多交涉,但一想到李管事嘴里“集父母宠溺于一身的独子”的身份,他就想看看,那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的贵公子? 宁绝披上崭新的墨色狐裘斗篷,跟着小厮去了竹亭,绕过回廊长檐,他们走到一片错落有致的竹林前,青石板尽头,是一方朱红凉亭。 亭子里,正坐着个带冠的少年,他披着藏青色斗篷,乌发垂腰,脊背挺直,远远望去,像是一幅画。 距离凉亭半丈,小厮停步,摊手道:“公子请。” 宁绝没说话,跨上凉亭的两道石阶,走到宁文正面前时,他看清了少年模样。 与宁辽七八分像的脸是好看的,只是那双瑞凤眼里没有宁辽的沉稳,只一股明晃晃的审视和不屑。 “你就是宁绝?”他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傲慢。 只那么一句话,宁绝就对自己这一趟有了结算,宁家大公子,不过如此。 “我问你话呢,哑巴了吗?”见他半天没动静,宁文正皱起了眉头。 他不给好脸色,宁绝也没惯着他,开口就是讥讽:“宁公子派人请的谁,自己不清楚吗?” 没想到他敢反驳自己,宁文正眼里有一丝诧异:“这就是你与我说话的态度?” “宁公子想要什么态度?阿谀奉承,还是谄媚求饶?” 宁文正大了他四五岁,自小被娇惯着长大,除了父母外,从未有人在他面前说过一句重话,因此,在宁绝开口之后,他明显被噎了一下。 “你可知我是谁?”他有些难以置信。 “宁家大公子,宁文正。” “按礼,你该唤我一声兄长。” “兄长?哈哈……” 宁绝被他这句话惹笑了,他盯着宁文正的眼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意:“阁下先去问问尊父,是否认同你这一句话,再来与我细说罢。” 懒得再与他瞎扯,宁绝转身离开了凉亭。 踩在细雪铺垫的石板路上,宁绝心里很平静,在他们不招惹自己的前提下,他对除宁辽外宁府的其他人并无太多恶意。 究其缘由,错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宁辽一人,若非他隐婚欺瞒,也不至于让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受尽苦楚,遭了十多年的白眼辱骂。 来京都前,他在路上便从李管事嘴里听到许多,说宁辽与他夫人如何鹣鲽情深,说他对家中儿女如何怜爱疼惜。 对宁家人来说,他是个慈父,所以给儿子取名为文正,文采斐斐,浩然正气。 给女儿取名宁玉芙,如珠如玉,出水芙蓉。 而唯有他,虽同沾了他的血脉,却没得他半分青眼,连名字,也单单是一个充满嫌弃的“绝”字,既是想断了与他母亲的过往,也望着能绝了与他的父子之情。 当真是好一个“绝”。 回到住所,宁绝一连四五日都没再出门,没有人来找他麻烦,也没有人来看他一眼,除了一日三餐有阿七照顾着,他这地方,真跟幽灵过境一样,没有半个人影。 还有十几天就是春闱了,宁绝整天泡在书里,文章堆了半个房间,阿七将那一张张行云流水的稿纸捡起,铺平页面,他想好好收着,却被宁绝叫住。 “一些废纸而已,拿个火盆来,烧了。” 纸上写的是八股文和一些他对当前国内外政治变化的分析和建议,初生牛犊不怕虎,好的坏的他都说了,自己看看倒没什么,但若流传出去,被有心人见着,怕是会招惹麻烦。 阿七没有半点置喙,纸上内容他不敢细看,听到吩咐,他立刻应声,放下东西就出门找火盆去了。 宁绝亲眼看着自己写的东西一点点丢进进盆里,火舌燎燎,燃尽白纸黑字,却焚不灭他心中所思所想。 冬去春来,屋外雪化了,枯枝冒新芽,又是一轮循环。 第8章 科考 明日就是春闱,在宁府待了近一个月,宁绝就出过两次门,宁辽也是真说到做到,在会试结果没出来之前,宁府所有人都只当他是个借住在府里的客人,平日吃喝不愁,却也仅限于此。 宁府的下人恭恭敬敬喊他公子,但除了阿七,没有一人在他院子里待超过半个时辰,就连李管事来的几次,也是匆匆来,匆匆走。 更遑论宁府主子,宁夫人和宁小姐长什么样他都不知道,宁文正自上次与他拌了两句嘴后,没再搭理他,而宁辽,除了第一日与他草草见过一面外,此后月余都只当没他这个人。 “公子,这斗篷能带着去贡院吗?” 阿七在收拾东西,他手里拿着宁绝的白色绒毛斗篷问。 宁绝将一副笔墨放到木箱里,以防舞弊,会试能带的东西不多,除了笔墨和御寒的衣物外,纸张、吃食都由贡院提供,当然,毕竟一场就要考三天,学子们也能自备一些食物,只是,如果不怕被捣成泥的话,也是能带进去的。 “带着吧,天气还冷,得了风寒就不值了。” 宁绝说着,阿七立马将斗篷叠好,又挑了两件厚重的衣服一同包好放进箱子里。 “公子要带吃食吗?”阿七问。 听说贡院的食物并不好吃,许多世家大族的学子都会自带一些果脯糕点加餐。 “不必了。” 宁绝摇头,三日而已,再难吃的东西,只要干净没毒,他都能咽下去。 听他这样讲,阿七也没再说什么,他收拾好衣物,又将一旁的书案整理干净。 “扣扣扣。” 敲门声响起,主仆二人向外看去,见李管事领着两个小厮进了门。 “小公子,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李管事看了眼放在桌上的小木箱。 “嗯。” 宁绝点了点头,李管事招手,身后两个小厮端着托盘上前:“明日会试,贡院简陋,老爷吩咐我等为公子送来棉靴、护膝、手暖各一套,以此祝愿小公子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托盘里,摆放着一双黑底云纹填绒长靴,一套褐色护膝和一个灰白的兽毛手暖,看样式,价格不低。 宁绝一扫而过,脸色很平静:“放着吧。” 李管事招招手,小厮将东西放到桌面上。 他们放下东西并没有立马离开,宁绝看了眼矗立不动的李管事:“还有其他事吗?” 李管事被问得一愣:“明日就是会试,小公子,没有什么话要老奴带给老爷吗?” 他以为,宁绝会有很多话要说,比如,他此行的目的? “没有。” 出乎他的意料,宁绝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说道:“宁大人第一日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并非纠缠之人,如果我会试落榜,不需宁大人开口,我会自行离去,绝不会死乞白赖的留在贵府。” “小公子言重了。” 李管事皱着眉说:“老爷并非绝情之人,若您能好好与他说说,留在京都,也不是什么难事。” “呵。” 这话说的太多次了,宁绝嗤笑:“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自己想说的?” 李管事怔住,以宁辽十七年不见一面的绝情,他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话? “既不是主家的意思,这些话李管事还是少说为妙。” 知道他没有太多恶意,宁绝也不想咄咄逼人,他放缓了语气:“去回禀宁大人吧,说东西我收了,多谢他的好意,我自不会辜负他的一片“真心”。” 李管事带着一脸沉思离开了院子。 第二日,天还没大亮,阿七就把宁绝喊了起来:“公子,公子,快醒醒,卯时二刻,该出门了。” 宁绝揉着惺忪的双眼,迷迷糊糊被拉起来,换上早早备好的衣衫,又被阿七拖着到了洗漱架前。 温水打在脸上,终于清醒了几分。 “趁着时间足,公子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他刚洗漱好,阿七又将他拖到桌边,面前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和一碗鲜肉粥飘着香气。 宁绝喝完一碗粥,又吃了半个包子。 阿七见他放下碗筷,忍不住又劝了两句:“公子,再吃点吧,还来得及。” “太早,吃不下。” 宁绝起身净手,又漱了漱口,看了眼阿七抱在怀里的箱子,问:“可检查过了?” “检查了,昨日准备的东西都在。” 宁绝点头:“走吧。” 打开房门,屋外寂寥一片,阿七在前面带路,他们没有走正门,依旧是后院那条小道,昏暗的晨光下,他们无声无息,无人看见。 后门处,阿七抱着箱子站在后面,宁绝取下门栓,推开木制小门时,却见外面停着一辆马车。 李管事站在马车旁,见到宁绝,他噙着笑上前抱拳行礼:“小公子。” “李管事,这么早就起了?” 李管事微微颔首:“贡院路远,老奴给小公子备了车马。” 贡院在长安大街那边,从梅花巷过去,快步也要半个时辰。 会试搜检在卯时末,若是步行,他怕是要快一些才能赶上,不过,若是换做马车,他就不需太着急了。 “多谢李管事。” 思及此,宁绝也不矫情,抱拳致谢后,对身后的阿七吩咐:“阿七,上车。” “是,公子。”阿七先一步抱着箱子上了马车。 驾马的车夫是个老手,宁绝上车坐稳后,他一扬鞭,便策马出了巷子口。 今年参加会试的人有数百余名,除了京都本地的学子,还有各州各城的举人,年龄包含十五到五十岁以内,有第一次参加的,也有落榜后一考再考的。 宁绝到贡院门口时,已经有不少人进去了,外面排着长长队形,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后面还有不少人赶来。 车夫送他到门口就走了,阿七抱着箱子陪着他排队。 守在贡院门口的官吏仔细检查着每一个进入贡院的学子,小到笔管纸砚,大到备用衣物,一样样被摆出来展开,由七八个官吏轮流查验。 轮到宁绝时,阿七递上木箱,两个清瘦小吏将其打开,一件件取出里面的物品。 他带的东西不多,斗篷披在身上,箱子里除了一套备用衣物,便只有两支用惯的毛笔,一锭徽墨,一方巴掌大的砚台,和一卷普通宣纸。 相较于别人,连喝水的杯子都自带着,他真的算是两手空空了。 不过,饶是如此,小吏也是查得十分仔细,就差撕开衣服看里面有没有小抄了。 半刻钟后,检查好了,东西被归置原位,宁绝登记好自己的身份后,便被小吏领进了门。 阿七是不能跟着他进贡院的,踏进这扇门,余下几天他都只能一个人度过。 哦,也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几百来个同期邻友,虽然不能说话,但至少也是住在一个地方,不算孤独了。 贡院里,宁绝跟着一群人被带进一处大殿,他们的东西被小吏拿着,小吏手里的东西搜查过了,但他们身上的衣物还没查。 所以,他们会被分作十人一组,接连进入验房,脱下全身衣服,由房中官吏查验,确定无误后,才会被允许带入考场。 查验期间,他们不能说话,不能交头接耳,每个人都隔着半丈距离,几名穿着红色官服的考官审视着他们的一言一行,但凡有人逾矩,立马就会被赶出贡院,失去本次科考资格。 考试的房间是单独的,一间一间隔开,地方不大,莫约只有半丈宽,但内里够长,足足两丈距离,分做前后两段,前面是考试的地方,摆放着案台,试者白天坐在案台边答题,身后隔间是休息的地方,放着床铺和桌椅。 这三天里,除了如厕,他们不能离开这个小房间,外面看守都官吏五步一哨、日夜轮换! 考试时,也会有监考的官员来回巡查,学生答完题将卷子放于桌面,时间到时,会有监考一同收卷。 会试分三场,一场三日,分别考经义、论判、策问。 对宁绝来说,这些都不难,他对文章见解一向独特高深,夫子曾说,书中百般道理,他自有千番理解,且条条有序。 三天两夜,牢狱般的生活让别人苦不堪言,唯有宁绝一切如常,踏出贡院大门时,阿七驾着马车来接。 之前在院里没瞧见,原来宁文正也参加了这次会试,只是与宁绝不在同一处考场。 许是这三日遭了罪,宁文正被小厮扶着,脸色有些苍白,明明双眼已经很疲惫了,看到宁绝时,他还是强撑着站直了身体,像个高傲的孔雀一样,于他身边路过时,冷冷哼了一声。 “大公子他……” 阿七欲言又止,宁绝看了他一眼:“无妨。” 跳梁小丑而已,不值得在意。 回到宁府客房,宁绝草草吃了点东西就睡了,他要好好休息一番,养足精神,以便应付余下两场考试。 翌日,如之前一般,卯时一刻,阿七准时把人叫起来,二人乘着马车去往贡院,搜检过后,便有人带着宁绝去了考场。 每场考试的房间都不相同,宁绝第一试在三号场,今日换到了一号场。 …… 一连九日过去,会试落幕,众学子怀着期待和忐忑的心情回到住所,所有试卷由礼部官员批审,择最佳者奉于殿前。 往年出榜,最少也要半月以上。 宁绝刚回到府里,还来不及换身衣裳,李管事便来传话,说宁辽要见他。 嵩间院书房里,宁辽一身便服低头写着折子。 “老爷,小公子到了。” 二人一前一后进门,李管事上前开口,宁辽却头也没抬,只是语气淡淡的应“嗯”了一声。 他们有事要谈,李管事弓着腰默默退下,走时还不忘将门关上。 第9章 离开 屋里就剩父子二人,宁绝站在屋中间一言不发,神色冷静的等宁辽忙完手里的事。 “性子倒是耐得住!”半个时辰后,他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这几日考得如何?” “还行。” 语气冷淡得可怕,宁辽抬头看着他,目光停留,眉间微蹙,不知是看他,还是透过他看别人。 “你母亲……” 他嗫嚅着,犹豫了许久,才试探着问:“这些年,她过得如何?” 宁绝深深看了他一眼:“好与不好,由不得我辩驳,你若真想知道,等她来了京都,你大可自己问她。” 一个女人,未婚先孕,独自抚养幼子十七年,其中艰辛,不是他人三言两语就能概括的。 “你就那么有把握能中榜?” 无怪宁辽怀疑,就算是世家大族精心教养的公子哥,也极少有十七八岁就考中进士的。 宁绝就算再聪慧,出生在一个普通百姓家里,单凭元氏一个绣娘的能力,生活都过得勉强,何谈教文习字? 宁绝没有回他的话,只是反问他:“如果我中了,你当如何?” “自然是遵守与你母亲的约定,让你的名字进我宁家族谱。” “然后呢?” “然后?”宁辽不解,还要什么然后? “然后,我母亲呢?” 宁家族谱算什么,他的目的可不是做什么宁家二公子。 宁辽沉默片刻,跟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如果你真的进了三甲,我会遣人去将你母亲接来京都,城西有处宅子,与宁府隔得不远,你若挂念,也可以随时去看她。” “啪”的一声,宁绝只觉得脑中有根弦断了。 “所以,你还是不打算接她回府,给她个名分?” 宁辽皱眉:“我曾许诺过长辈,此生绝不纳妾,你……别让我为难。” “谁让谁为难?” 一贯平和的脸上浮现冷意,宁绝忍着怒意道:“既然宁大人这般深情难许,为何当年又要去招惹我母亲?你可知就因为你的几句花言巧语,让一个女子白眼受尽,半辈子都活在痛苦与悔恨之中?” “……” 宁辽无言反驳,儿子眸中的憎恶十分刺眼:“当年……我曾劝过她,如果她打掉孩子……” “如果她打掉孩子,那就没有我了。” 宁绝打断他的话:“如果没有我,她就没理由再缠着你,无人知晓你在鄞州干的那些事,也无人能破坏你这和谐美满的家庭,你依旧可以做个人人赞颂的好丈夫,儿女绕膝,举案齐眉……” “只是这样的话,宁大人,您亏心吗?” 午夜梦回,若偶然想起,曾有个眉间绚烂、满目柔情的女子,为你哭断心肠,曾有一个幼儿,因你一时兴起,连来这世间看一眼的资格都被剥夺,您难得不会觉得心中有愧吗? 不…… 他不会。 否则,元氏也不会白白受了十七年的罪。 “呵,我倒是忘了,宁大人其实没有心!”宁绝嗤笑一声:“至少,对我和我母亲……是没有的。” 十七年的不闻不问,已经足够明显了。 宁辽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他不了解这个儿子,自然也不知道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少年,生起气来能这般扎人。 “我与你母亲当年是两厢情愿,我并没有逼迫她……”他还想狡辩。 “可你骗了她。” 宁绝几乎是吼出来的:“如果不是你隐瞒已婚事实,母亲能与你在一起吗?你欺人感情,得手之后又弃如敝履,宁大人,这就是你的德行吗?” “放肆!” “嘭”的一声,宁辽拍案而起,巨大的动静惊得门外的李管事都为之一颤。 “为人子女,这就是你与为父说话的态度?”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终于抑制不住心中那股怒意,心口剧烈起伏,俨然气得不轻。 “父亲?哈哈……” 宁绝冷笑:“敢问宁大人,我是你儿子吗?你见过谁家父亲,十余年不见一面,一定要儿子考中进士才肯承认他身份的?” 你要的不是儿子,而是能给你带来利益的棋子。 “我来京都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做你宁辽的儿子。” 宁绝转身,一步步往门口走去,边走他还边说:“既然宁大人没有将我母亲迎进府的打算,那这笔买卖就此打住,无论我高中与否,我与贵府,再无半点干系,此后遇见,只当陌路,各不相识。” 言罢,他拉开门,不再理会身后低喝“站住”的宁辽,和门口欲言又止的李管事,迎着渐落的霞光,毫不犹豫的踏出了嵩间院。 …… 客房里,宁绝换回了来时穿的衣裳,他收拾包袱,除了从鄞州带来的东西,没带走宁府一分一毫。 阿七在一旁候着,他想说点什么,被宁绝扫了一眼,又悻悻闭上了嘴。 元氏以为他到了宁府能享福,所以给他准备的东西不多,除了身上的衣服和白色斗篷,余下只有两套薄衫,带来的十两银子,帮安崇邺时浪费了七两,除去上元节花掉的,他还剩二两并九百九十文。 一两银子能换一千文铜钱,吃碗馄饨需要十文,住个最差的客栈,至少也要一百文一晚。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省着点,还能在京都待半个月,到那时,会试榜单也差不多该出了。 跨出宁府后门时,宁绝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样也好,省得再与他们虚与委蛇…… 至于母亲,只能等以后再劝劝她了。 背着小小的包袱,宁绝一身雪白走在街市上,他对京都并不熟悉。 一连问了好几个路人,他才知道,京都四条大街,距离皇宫最近的长安大街,大多是官署府衙,长宁和长平,是王公贵族、世家大族和官宦人家的地界,普通百姓,则居住在长乐大街附近。 偌大一个京都,地界分了三六九等,消费也各有高低贵贱,宁绝要寻个便宜的客栈,自然也只能去长乐大街附近找。 酉时,天已灰暗,宁绝腹中空空,除中午在贡院啃了两块干巴巴的馒头外,他什么东西都没吃,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宁绝四处瞧着,不远处有个面摊,几步上前,寻了个空位坐下。 “老板,来碗面。” “好嘞,您稍等。” 热腾腾的炊烟裹着浓香,老板热情忙碌,宁绝静静坐在桌前等候,旁边嘈杂热闹的气氛让他觉得有几分吵。 “公子,您的面。” 手擀的清汤细面里,夹着两根菜叶,看起来没什么油水,但好在便宜,只需八文。 一碗下肚,饥饿感褪去不少,宁绝付了钱,起身往打听到的客栈方向去。 在路过一家高楼时,不知道是哪个没长眼的,从楼上丢了个茶壶下来,正对着宁绝的方向,眼看着就要砸到他头顶。 “啪”的一声脆响,一枚石子射出,带着刚猛的内劲,直接将那巴掌大都茶壶击成了无数碎片。 一堆稀碎的瓷片掉落,宁绝下意识低头捂住双耳,大多数瓷片掉在他身后,只有一些细微的落到了他头发和肩膀上。 好在壶中没有水,要不还得浇他一身。 宁绝抬头往丢东西的楼上看去,一阵噼里啪啦摔砸东西的动静,伴着一个女人的叫骂声响起。 “你个混账东西,老娘一天累死累活,你居然敢背着我养外室……” “还拿着我的钱给她买首饰,你怎么不去死呢……” “那个狐狸精花了我多少银子,你给我一分不少的吐出来,否则,你看我弄不死你……” “……” 宁绝抿唇,看来是两夫妻吵架丢东西,他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无妄之灾,罢了。 只是不知是谁救了他。 宁绝往石子投来都方向看去,穿过几道人影,不远处,那灯火阑珊下,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正对着光,双眸沉沉,一身黑色骑装,骑着黑色高头大马,身边跟着两个侍卫,一行三个人都在看着他这个方向。 宁绝甩了甩头上沾的碎瓷片,几步走到那三人面前,对着中间那人拱手行了个礼:“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安崇邺不置可否,他骑在马上,俯视着宁绝,触及到他肩上的包袱时,他问:“宁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宁绝扶了扶肩上的包裹,倒也没隐瞒:“与亲戚闹掰了,草民要去寻个客栈。” 安崇邺挑了挑眉:“那你可寻到了?” 宁绝没说话,他倒是打听到长乐大街西边小角的青衣巷里,有个很便宜的小客栈,但那地方具体在哪,他还没找到。 “看样子是还没寻到了。” 安崇邺看着他笑了,京都多的是客栈酒楼,刚才丢茶壶的那家就是,如果他走了一路都没寻到心仪的,那只有两个原因,要么嫌弃太简陋,要么就是太贵。 前者大约是不可能的,只要你钱够,京都多的是各式各样、奢华舒适的酒楼给你住。 那就只有后者了,他的钱不够,所以只能一路往外走,寻找价格低廉的小客栈。 虽然有些窘迫,但宁绝并不觉得难堪,他说:“我身上银钱不够,听闻西角门青衣巷里,有家客栈便宜,我打算去看看。” 西角门青衣巷。 安崇邺没说话,倒是他身边的侍卫歪着身子附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句:“殿下,西角门那边常有宰客事件发生,前段时间巡查司抓的几个毛贼,也是那个地方的。” 京都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各大暗卫的眼睛。 安崇邺听完,打消了放人走的念头,他抬脚下马,缰绳丢给侍卫,自己走到了宁绝面前。 “上次与宁公子相谈甚欢,不知今夜,宁公子是否赏脸,再与本殿喝两杯?” “殿下,我酒量不好。” 上次的糗样,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安崇邺一笑,抬手将他斗篷上沾的碎瓷片拍掉,然后手掌落到他后背,推着人就往城中走去:“无妨,你看着我喝也行。” 皇子殿下的邀约,宁绝肯定是无法拒绝的。 宴月楼里,还是原来的位置,安崇邺招招手,小二上了一桌好菜,一壶温热的果酒放到了宁绝面前。 安崇邺喝着冬日醉,挑眉道:“店家新调的果酒,比梅子酒更淡,尝尝?” 宁绝想说不喝,但在那双噙笑的眼眸注视下,他还是没骨气的拿起酒壶倒了一杯。 玫红色的酒液落入白玉盏中,颜色透亮,果味浓郁,看起来确实不错。 白皙修长的手指执起酒杯,宁绝轻抿了一口,浓浓的水果味道让他睁大了双眼:“葡萄?” 安崇邺点点头:“嗯,葡萄酒。” 宁绝又喝了两口,这味道比梅子酒更香醇,几乎把酒里所有刺激的味道都掩盖过去了,只留下醇厚浓香,和持久不散的果味。 第10章 去我府上吧 一整杯下肚,意犹未尽,但考虑到自己的酒量,他还是忍着心动,放下酒杯,不再去碰那要命的酒壶。 “怎么,不好喝吗?”安崇邺看了他一眼。 宁绝摇摇头:“不,很好喝,但是,我酒量不好……” “无妨,本殿在这儿!”他端起酒杯笑道:“不会让你醉宿街头的。” 宁绝侧目,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拿着那壶葡萄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宁绝一边喝酒一边吃菜,他动作随意,但一举一动优雅得体,无论是夹菜时,还是喝酒时,都扶着自己的手臂,佳肴入口,他嘴巴微动,细细品尝,整个身子笔直坐着,当真是跟一幅画一样,光是看着,已是秀色可餐。 安崇邺倒是没动筷,他端着酒杯在唇边停留许久,寒冷的液体浇不灭心中邪火,他侧开眸,似漫不经心问:“宁公子,日后有何打算?” 宁绝放下筷子,道:“目前不知,只等会试放榜,若有幸入得了三甲,就看如何任调,如果不幸名落孙山,那就只能打道回府,鄞州临海,当个渔民,应当也饿不死。” “原来宁公子是本届参加科举的学子啊?” “嗯。” “宁公子看着年纪轻轻,不曾想满腹学识,让人钦佩。” 安崇邺转着手里的空酒杯,说:“卿之才能,埋于边野,未免可惜,若公子真落了榜,不如来舍下,给我做个谋士,我定奉为上宾,倾心以待,如何?” 一个落榜的举人,去皇子府当谋士? 这怎么看都像是个笑话。 “殿下说笑了。” “草民才疏学浅,若是连三甲都进不去,又有何能耐去皇子府做谋士?您莫不是在笑我?” 宁绝扬唇,浅浅笑意挂在嘴角,他一惯冷静自持,平日表情都不多做一个,如今一笑起来,瞬间有种冰山消融、万物争春的美感。 “本殿从不开玩笑。”安崇邺盯着那一张柔和的脸:“所以,你愿意吗?” 那一双深邃的丹凤眼里,满是炙热专注。 宁绝有片刻失神,不过转念一想,跟着一个皇子,结局无非两种,要么一人之下,要么粉身碎骨。 他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给一个仅仅见了三面的陌生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 “殿下,现在说这些话为时尚早。” 他拿过安崇邺面前的冬日醉给他斟满,又回头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抬手,两盏白玉杯轻轻碰撞,发出叮铃脆响:“说不准我运气好,就考上了呢?” 顺着话落,他将酒水一饮而尽。 安崇邺看着手里的清酒,身侧戏谑的语气并没有让他不喜,相反,他这满腹自信、不卑不亢的神情,更让他兴趣大涨。 “你倒是自信。”他浅笑着,喝完了整杯酒。 宁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一杯杯给安崇邺倒酒,后者也是配合,无论他倒多少,他都一滴不漏的喝完了。 一壶冬日醉很快见了底,宁绝拧了拧眉头,上次他不过喝了一杯,就醉得失了理智,安崇邺把这一壶都喝完了,依旧那么清醒。 脸都没红一点,他酒量这般好? 最后一杯饮尽,宁绝把空酒壶放下,安崇邺扬眉:“要不要让小二再送两壶上来?” 宁绝怀疑他在嘲笑自己。 “殿下要喝,自然可以。” 他拿起放到一旁的包袱,皮笑肉不笑的说:“天色渐晚,草民还要去寻住处,就不打扰殿下雅兴了。” 说着,他将包袱挂到肩上,起身就要离开。 “去我府上吧。” 安崇邺收起调笑的脸色,正经说道:“青衣巷不太平,你一个文弱书生,进去只怕骨头都要被啃上几口。” 宁绝停住动作,他对京都不熟悉,自然不知道,天子脚下,也会有百姓作奸犯科。 “我没哄你。” 看他犹豫,安崇邺以为他是在为刚才的话为难,便说道:“本殿爱才,却不喜强人所难,你若不愿进皇子府,我也可以让人给你寻个安全的客栈,如何?” 还真是一退再退。 宁绝定定的看着他,想不通他的用意,自己一个普通百姓,有什么能耐让一个皇子费心考虑? 他打的什么主意,难得真的是看中了他的才能?真想邀他进府当谋士? 可他们统共不过见了三次面,而且他也没在他面前卖弄过半点学识,他又如何能知道自己的能力如何呢? 难不成他会算命? 宁绝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倒不怕对方图自己什么,毕竟他一无所有。 只是,搞不清对方的目的,这会让他心绪不宁,总是会纠结这个问题,就跟夏季的蚊虫一样,一直在耳边嗡嗡嗡叫个不停,惹得人心烦意乱。 宁绝又坐回了凳子上,他真的很想骨气一把,长袖一甩潇洒离去,但一想到自己口袋里仅剩的二两银子…… 小客栈不安全,他不想在破庙里睡半个月。 所以:“上次帮殿下解围,草民花了七两银子,虽说这点钱在殿下眼里不如牛毛,但却能解草民窘境,殿下……” 能不能还钱? 第一次有人找自己还钱,安崇邺轻笑:“七两银子,确实不算多,不过,我今日带的钱不够,若给了你,只怕就付不了这一桌酒钱了。” 他扫了一眼桌上被宁绝吃了大半的食物:“还是说,这一顿你请,下次我再补上?” 宴月楼里的一顿饭可不便宜,莫说七两,怕是十两也不一定够。 “殿下说笑了,您堂堂一个皇子,怎么可能连顿饭都付不起?” 宁绝扯了扯嘴角,这理由着实拙劣了些:“而且,您的侍卫就在外面,若真的钱不够,使唤他们回府拿一些不就行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您是真的付不起这顿饭,就凭你皇子殿下的身份,又有谁敢拦您一步?” “宁公子这话说的不对,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是皇子公主,也万没有赖账白吃的道理。” “那就叫侍卫回府拿银子啊。” “天气寒冷,侍卫们受不住,上楼前我已经吩咐他们回去休息了。” “怎么可能?” 宁绝两步走到窗边,探出头往下看去,只见宴月楼门口人来人往,除了两匹骏马外,确实无人守在那里。 他回过头,问:“既然无人守着,那刚才殿下说让人给我找客栈,难道是说着玩的?” “自然不是。” 安崇邺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先跟我回府,若你不想留在府中,我便让府里的下人另去给你找客栈住。” 他还真是…… 心思够缜密,时时刻刻都能把人往沟里带。 宁绝深吸了口气,安崇邺起身,走到他面前,问:“我不过是不忍你夜宿街头,你为何这般抗拒我的好意呢?” “殿下千金之躯,草民受宠若惊罢了。” “俗话说,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我有缘遇见,便是上天恩赐,何谈什么身份?” 安崇邺循循善诱:“再说了,上元节那日,你帮我之前,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啊。” 所以,这算不得什么攀权附贵。 宁绝思索片刻后,终于松了口:“既如此,那草民就斗胆叨扰了。” 安崇邺眼底,肉眼可见的有了笑意。 他道:“那么,宁公子现在是想再四处逛逛,还是回去休息?” 他肯定是想休息啊,一连几日的考试已经让他累翻了,如果不是跟宁辽吵那一架,他早就进被窝里呼呼大睡了。 然而,心里这样想,话却不能这样说,再怎么样,眼前人也是皇子,宁绝可不想因几句话招来杀身之祸。 “但凭殿下安排。”他垂眸回答。 “那就回去休息吧!”安崇邺转身,边走边说:“本殿也累了。” 宁绝跟着他下了楼,走出门,安崇邺直接走到那两匹马面前,取下缰绳后,他转身看向身后之人,问:“会骑马吗?” 宁绝摇了摇头,母亲自小严苛,除了读书,什么都不让他做,所以,骑马、喝酒、玩乐等等,在进入京都之前,他一概不曾体会过。 安崇邺并没有多意外,他招招手:“过来。” 宁绝上前,他牵着缰绳,指着马背上马鞍,和垂下的马镫:“扶着这里,踩着它,跨上去。” 宁绝了然,两只手抓着马鞍上的扶手,长靴穿进马镫,借力一踩,另一只脚顺势往上一跨。 架势起得好,但可惜,还未触及马背,宁绝就觉得重心不稳,整个人一歪,半边身体撞到马肚子上,脚也落了下来。 幸好安崇邺及时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要不然,他肯定会一屁股摔在地上。 “没事吧?”安崇邺问。 “没……没事。” 宁绝心有余悸,他曾见别人驾马狂奔,还以为骑马也不算多难的事,却不料,自己居然连上马都费劲。 “别着急,放轻松,慢慢来。” 安崇邺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然后,他站到宁绝身后:“你抓稳马鞍,我帮你上去。” 宁绝不疑有他,再次抓紧马鞍,一脚踩马镫,不等他用力,穿过厚厚的斗篷,腰间浮现一双大手,安崇邺跟提溜个小鸡一样,掐着他的腰,直接将他举起,他只需一抬脚,眨眼就坐到了马背上。 这……好简单粗暴。 宁绝呆住,再一回头时,安崇邺已经骑上另一匹马,他手里抓着两根缰绳,一根他自己的,一根宁绝的。 他说:“你初次骑马,不知如何驾驭,我帮你牵着,你好好体验一下。” 宁绝说:“殿下,这不合规矩。” “哪那么多规矩。” 安崇邺不以为意,用脚轻拍马肚,他身下的马往前走,宁绝的马也跟着走:“大不了,等你学会了,也帮我牵一次。” 第11章 本殿爱才 长宁大街上,两匹棕色骏马缓步前行,马背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并列,微风扬起衣角,翻飞的墨发交叠,朗月之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 辉煌的朱红大门前,两座石狮昂首挺胸,宁绝抓着安崇邺双手慢慢滑下马背,一抬头,“四皇子府”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先前从闻卿至嘴里知道了安崇邺是一个皇子,但宁绝一直不知道他排行老几,叫什么名字。 原来是四殿下安崇邺啊。 宁绝握紧了肩上的包袱,安崇邺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进去吧。” 他上前带路,宁绝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刚跨入高高的门槛,便有好几个下人从府里跑出来。 “殿下。” 四五个人齐齐行礼,安崇邺摆摆手,他们立刻忙活起来,有人去归置门口的马,有人在前面带路,还有人跟在安崇邺身边,就等着他吩咐。 夜晚的皇子府灯火通明,烛光之下,宁绝能看到青砖碧瓦琉璃顶,满堂珠玉映高台。 从前厅穿过中堂,到了后院,安崇邺挥退跟随的下人,只留了两个掌灯。 “府中人少,许多院子都没有归置!”他走在前头,说:“你先将就一晚,等明日我再让下人好好收拾一番。” 宁绝颔了颔首:“多谢殿下。” 两人走到了一座院门前停下,下人推开厚重的大门,宁绝抬头,喃喃念着:“揽月留芳?” “这是我第一次搬到这里时提的字!”安崇邺说:“那时年少,不懂什么清雅俗套,不过见到月上枝头,煞是好看,就给取了这个名。” 当朝皇子,年满十六就要移出皇宫分府别住,安崇邺今年二十一,已经在这府里住了五年多了。 下人点亮了屋里的火烛,春寒未去,一片薄凉,一群人进进出出,烧了炭火,又点了熏香,等房间里逐渐有了人气,才迎着主人进门。 此刻临近亥时末,安崇邺看到宁绝已经打了好几次哈欠,他遣退一众下人,道:“时候不早,你休息吧,我就住在隔壁天枢院,若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就行。” “好,谢殿下。” 宁绝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了,他强撑着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应着,等安崇邺离开后,门都没关,他取下斗篷,褪去外衫,就直接趴床上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清晨,宁绝是被冻醒的,闭着眼摸了摸身上,一片冰凉,被子压在身下,他居然顶着寒风就这样睡了一夜。 “阿嚏。” 一个喷嚏,打得他昏头转向,脑子闷疼。 抬手摸了摸额头,他自己探不出来,不过好像是比平常要热一些。 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宁绝挣扎着起身,身上酸软无力,好不容易坐起来,整个人也是昏昏沉沉的,打不起什么精神。 指尖在太阳穴上揉了好久,宁绝移到床沿边,穿好靴子后,猛的一站起,霎时间,眼花缭乱,眼冒金星,摇摇欲坠的身体差点跌坐回去,还好及时稳住了。 “咳咳,看来是真着凉了。” 喉咙干痒发涩,他一张嘴就咳了两声,斗篷和外衣被丢在一旁太师椅上,他拿起穿好,又走到桌边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水润喉。 此时屋外春色大好,昨晚上困意席卷,借着酒劲,他睡得很死,这房门敞了一夜,飕飕冷风灌进屋里,也难怪给他吹病了。 “咳咳……” 掩唇轻咳,宁绝走到屋外,清新的风虽然有些冷,但吹散了心头不少躁闷。 院子里,一棵五丈高、两人环抱的桂树青葱翠绿,枝叶长展,树荫笼罩,如巨人一般,包揽了小半个院子。 宁绝站在树下,抬头仰视巨人,他突然想到一句“抬头不见天,垂首如蚍蜉”。 …… “公子,您醒了?”片刻,一个小丫头从院外走进来。 宁绝回头,看向来人,没说话。 小丫头上前行了个礼,说:“奴婢松露,奉殿下之命来伺候公子。” 看着这个比自己还稚嫩几分的小丫头,宁绝点点头回了句:“有劳姑娘。” 遇到个温柔的小公子,松露笑得欢喜,一双眼弯弯的,两颗尖尖的虎牙也甚是可爱。 “公子现在要洗漱吗?奴婢去打水。” “好。” 宁绝点头,松露欠了欠身,迈着欢快的步子离开了。 不多时,小丫头端着水进了院子,宁绝回到房内,洗完脸漱好口后,松露收拾着再次退下。 宁绝坐在软榻上,屋子里炉火升起,松木熏香的味道刺激得他脑子闷疼,一只手扶着头撑在案几上,昏昏沉沉的思绪让他提不起精神,只能闭目不发一语。 “公子,您不舒服吗?”松露端着早膳回来,看到宁绝满脸疲色,不由询问。 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宁绝淡淡回她:“脑子有些沉闷,大约是昨夜受了凉。” “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松露放下托盘就要走,虽然不知他与自家主子是什么关系,但就半夜带回府,亲自送到揽月留芳居住的这一举动,已然昭示着二人之间关系匪浅,最起码,殿下是重视他的。 “慢着。” 宁绝叫住慌慌张张的小丫头:“一点小风寒,用不着请大夫,你看看府里有什么药,随便煮一贴给我喝就好。” 高门贵府里,通常都是备着药材的,请大夫费时费力,他欠四皇子的已经够多了,能少一桩算一桩。 “这怎么行,殿下回来会……” “殿下若问起,你就说是我的意思。” 宁绝打断她的话,说的话越多,脑子就越不舒服,他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我想再休息一下。” 松露犹豫了片刻,看到他确实面色不佳,也不再叨扰,低头行了个礼:“奴婢告退。” 房里安静下来,宁绝关上房门,脱下衣物,走到床边躺下,浑身乏力的感觉很不好受,希望睡一觉起来能消减些。 生病的人睡得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宁绝再醒来时,安崇邺一身青衣便服坐在他床边,一双凤眼沉沉,在看到人醒来时,他敛起眸光,薄唇扬了扬。 “如何,可好些了?” “殿下……“ 宁绝双手撑着要起身,安崇邺见状,一手扶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整理好他身后的枕头,等他坐好后,又往上拉了拉被子,盖到他腰腹位置。 安崇邺这明显照顾人的姿态让宁绝微微蹙眉,他与殿下还没亲近到这种地步,不应当这般逾矩。 “殿下……” 他开口想说点什么,但安崇邺及时打断,一碗清粥递到面前:“先喝点粥吧,睡了那么久应该饿了。” 刚才松露送来的东西他一点没吃,大约是生病的缘故,他此刻也没觉得多饿。 不过宁绝还是接过碗,拿起勺子一口一口送入嘴中,白白的清粥只有淡淡的米香,一碗下肚,腹中舒缓不少。 安崇邺真的很会照顾人,看着宁绝喝完粥,都不等他反应,就已经伸手上前将空碗接过,放下碗又递上锦帕,在他擦嘴的同时,还不忘去一旁倒杯温水过来。 一切动作行云流水,惹得宁绝都好奇,堂堂一个皇子殿下,怎么会将这一套伺候人的流程做得如此自然专注,这完全不符合他的身份。 手中空杯被取走,少年盯着人出了神。 “怎么了?” 那直愣愣的眼神着实好笑,安崇邺探了探他的额头,又理了理他散落的长发:“我已经让人去请了大夫,你若觉得亏欠,就当是借我的,等日后手中空余了,你再还我,可好?” 他这哄人的语气,就跟面前之人是个小孩一样。 宁绝实在忍不住,问:“殿下,您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闻言,安崇邺一愣,转而笑答:“不是说过了吗,本殿爱才。” “所以,您对每一位有才之人,都这般好吗?” “也不尽然。” 安崇邺看着少年的脸一字一句道:“除去才学,眼缘也是一部分,若是瞧着顺眼,就是无才无能,我也愿与之交往,反之,若是光看着就不顺眼的,任凭他满腹学识、能通天地,本殿也不屑一顾。” 所以,说来说去,就是他运气好,刚好合了他的眼呗? 宁绝低眉,不再多说什么,皇子的恩宠,无论好坏,无论他想不想要,都只是欣然接受,并且还得谢恩。 两人间的气氛沉默下来,宁绝不说话,安崇邺也不打扰他,他们就那么坐着,一直到侍从领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进门。 “草民参见殿下。” 五旬的大夫在侍从的带领下给安崇邺跪下行礼,后者一个眼神都没赏过去,只道了声:“免礼。” 大夫起身,安崇邺坐在床边,也不让位置,就说着:“过来,给他把脉。” “是。” 初见贵人尊容,大夫浑身僵硬,颤巍巍上前两步,放下药箱,取出脉忱放到床沿,安崇邺占着位子不让,谁也不敢说什么,隔着两步距离,他双膝跪地,对床上之人开口:“请公子伸手。” 宁绝伸出手,纤瘦的手腕白皙如玉,隐约能见青筋跳动。 大夫诊脉,不敢有半点失误,细细探了许久,他收回手,跪着往后挪了两步,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对安崇邺回道:“禀殿下,这位公子脉浮而紧,肺气失宣,应当是受凉导致风邪入体。” “要怎么治?” “多多休息,配合几副汤药,将养一段时间自会痊愈,只是这期间切不可再受冷风。” 安崇邺点头:“起来写方子吧。” “是。” 大夫爬起身,一刻不敢耽误,走到一旁的桌边写了一堆药名。 药方交到安崇邺手里,他略微扫了一眼,一抬手,旁边的侍从立马上前。 “带大夫下去领赏,拿了药立刻煎好送过来。” “是。” 侍从看了大夫一眼,大夫急忙收好东西,背上药箱道了声“草民告退”,才跟着侍从离开房间。 第12章 安崇堰 人走光了,屋里的气氛再次静下来,安崇邺看着宁绝,眼里温和无比,宁绝有些不自在,侧过头说了句。 “殿下今日不用处理公文吗?” “近期赋闲,陛下允我休假三日!”他笑道:“听说东郊有片梅林,近日开得正好,本想带你去瞧瞧,不过目前看,怕是只能等下次了。” 自古文人爱梅,但宁绝不为所动,他垂着眸子看不清思绪,语气也淡淡的:“草民福薄,辜负殿下好意了。” 看得出他明显的抗拒,安崇邺适时退让,默默叹了口气,他起身说:“突然想到我还要去赴个宴,等会儿下人送药来,你喝完就好好休息,等你病好了,我再带你去看梅。” “恭送殿下。” 宁绝微微颔首,安崇邺转身离开了。 不多时,松露端着药进来了,与她一同的,还有两个小厮,他们端着托盘,托盘里是两套整齐的衣物,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应俱全。 松露把药端到床前,他身后二人齐齐行礼后,其中一人说:“小的奉命给公子送衣,请公子看看,若有什么不合身的地方,小的立刻着人改换。” 托盘里是一蓝一白两套衣衫,宁绝喝着药扫了一眼,苦涩的药汁难以入口,他梗着脖子咽下去,整张脸顿时揪成了一团。 “放那儿吧!”他苦着脸,随意指了个位置:“代我向殿下致谢。” “是。” 两人放下东西,抱拳行礼后慢慢退下:“小的告退。” 一连三日,宁绝待在屋里没出门,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自己态度差冒犯了四殿下,安崇邺这几日都没来揽月留芳,只偶吩咐小厮送来一些外面买的果脯点心。 经过几日静养,宁绝身体已经康复,这日,天气晴好,松露带着他去了皇子府花园。 绕过几扇月洞回廊,入目是一片奇山怪石,说是花园,但其实花不多,两丈高的山石上,只一些草木点缀,它们或高或低,如峰峦叠嶂般,围着花园正中央的一方池塘。 池塘边,拔高的柳树垂下枝条,穿过拱形山石,可以看见,一条石板小道铺到池塘中央,在那水波潋滟之间,一所八角凉亭赫然矗立。 宁绝走上前去,抬头见凉亭上匾额悬挂,正写着“踏水无痕”。 “府里所有的匾额,都是殿下题的字吗?”宁绝问。 跟在身后的松露摇了摇头:“殿下提的字少,大部分都是二殿下和殿下的朋友们提的,如这处踏水无痕,便是二殿下亲赠。” 宁绝明了,绕过中间的石桌,他走到护栏边,低头,红白相间的锦鲤成群结队在水中嬉戏,护栏上放着一盒鱼食,他拿过,打开,顺手丢了一小把下去,霎时间,群鱼沸腾,噼里啪啦的水声溅起老高。 唇角微微勾起,他将鱼食撒远了些,脚下鱼群立刻转头飞奔,清澈的池塘浑浊起来,遮住了不少锦鲤的影子。 少年玩得起兴,松露在一旁候着,耳尖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动静,她回头,只见主子领着人已经到了凉亭外面。 她大惊失色,急忙屈腿行礼:“参见殿下。” 宁绝闻声回头,只见安崇邺带着个衣着华贵、与他有三四分相像的青年走了进来。 “参见殿下。”宁绝抱拳行礼,手里还捏着盒鱼食。 “免礼。” 安崇邺摆了摆手,目光并未在宁绝身上多做停留,他招呼着身边人上前坐下:“府里还有些青州进贡的黄金桂,皇兄要不要尝尝?” “好啊。” 安崇堰笑着上前,他穿着一袭水蓝色的宽袖长袍,层层叠叠的锦服勾勒出修长纤细的身姿,两人相对而坐,五官虽有些相似,但相较于安崇邺眼里的冷冽深邃,他更多的是洒脱肆意。 正如此时,他看着宁绝,唇角带笑,眼里是正大光明的好奇与疑惑,甚至还有一些惊奇。 “这位是?” 他噙着笑问,安崇邺抬抬眸,神色没有像之前那般熟络,反倒是有些生疏,好像没把人放眼里一样。 “哦,他叫宁绝,前些日在街上新认识的朋友,文采不错,便想着请来给我这些院子提几句楹联。” 他说着,对宁绝扬了扬下巴:“宁公子,这位是我皇兄,二殿下安崇堰。” 几日未见,他的态度变化很大,但宁绝并没有太多表情,他对安崇堰揖手一拜:“草民宁绝,见过二殿下。” “免礼,请坐吧。”安崇堰倒是笑得和善。 宁绝没有立即坐下,他看了安崇邺一眼,见他颔了颔首,才上前两步,慢慢坐到石凳上。 手里的鱼食被他藏在了袖子里,安崇邺摆手吩咐身后的松露:“去上壶金桂茶来。” “是。” 松露俯身退下,亭子里只剩了三个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 此时风光正好,微凉的风掠过水面,惊动了池中成群的鱼儿。 安崇堰一只手撑着下巴,笑吟吟看着宁绝:“这踏水无痕好像也没有楹联,既然宁公子文采好,不如现提一首,让在下也长长眼,可好?” 他语气温和,像是询问,但答案谁都知道。 宁绝敛着眸:“殿下之命不敢辞,然,草民学疏才浅,不敢在两位殿下面前卖弄。” “无妨,你尽管作,若阿邺看不上,本殿带回府上挂起来。”安崇堰打趣着。 安崇邺双眼微垂,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他坐得笔直,宽袍大袖下,手指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神情淡漠,看不出半点情绪。 深知退无可退,宁绝只得点头:“既如此,草民就献丑了。” 他抬头看看凉亭构造,又看看周围景色,半息后,吐出一句:“琉璃青瓦水中影,擎天一柱定海针。” 琉璃青瓦是亭顶,擎天一柱是亭身,定在池中,水中有影,稳如泰山,固若神针。 是个合适的佳句,只是,与”踏水无痕”好像关系不大。 安崇堰笑着拍了拍手:“不愧是连阿邺都夸的妙人,确实文采斐然。” “殿下谬赞了。” “我可不轻易夸人!”安崇堰看向安崇邺:“阿邺你说,这句楹联如何?” “还行,不过好像与踏水无痕无关。” “踏水无痕”四个字是安崇堰所提,楹联合适与否,他是最有话语权的。 “踏水无痕四字轻飘飘的,倒是有些配不上泰山磐石般的定海神针,不如换个名,取个更合适的如何?”安崇堰思索着。 “不用,我还是觉得踏水无痕更好,楹联不合适,再写一副就好了。”安崇邺面无表情的说。 “你这话说得违心,依我看,宁公子的楹联可算上上等。” “好则好,却不合我的心意,皇兄喜欢,便赠予皇兄,可好?” “你当真舍得?” “我有何不舍?” …… 两人相视而笑,互相打着哑谜。 皇家水深,摸不透这二人心思,宁绝不敢贸然插嘴,只能听着他们拉来扯去。 好在,松露这时端着茶水来了,她上前福了福身,将一壶泡好的茶水端上桌,随后取了白玉茶杯放到三人面前,逐一斟满,如斜阳落日般金黄色的茶水落入杯中,雾气婆娑,茶香扑鼻。 斟好茶松露就退到了一旁,安崇堰率先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嗯,味浓醇甘,唇齿留香,好喝。” “库房里还剩下二两,皇兄若喜欢,我让下人送到府上去。” 安崇堰笑笑:“三天两头从你这儿拿东西,被父皇知道了,我又得挨批。” “我保证不告状。” 安崇邺拿起茶壶给他斟满,两兄弟闲话家常,真一副兄友弟恭、和气温馨的好画面。 半刻钟后,下人搬来棋桌,两位殿下亭中对弈,宁绝守在一旁观望,看他们以棋做局,杀得你来我往。 安崇邺心思深重,落子长远,而安崇堰更重眼前,但凡有吃子的机会就绝不放过,哪怕是以十换一,他也毫不犹豫,这般不计后果的做法,往往导致他开始吃子最多,而结果却是必败无疑。 几局下来,安崇堰次次被杀到毫无还手之力。 “不下了,不下了。” 又是一局围剿,安崇堰将手里的白子丢进棋罐里:“怨不得父皇说我悟性差,就是下上千次万次,我也赢不得你。” “下棋如领兵,重要的不是杀几人,而是局势成败。” 安崇邺捡起棋盘上的黑子,十分淡定的说道:“皇兄性子急切,只求眼前得利,这反而会被蒙蔽双眼,致使大局败落。” “说白了就是缺心眼呗。”安崇堰毫不在意的自嘲一句。 “也可以说说是赤子心性。” 安崇堰觉得“赤子心性”这四个字被侮辱了。 他看向宁绝:“宁公子会下棋吗?要不要来一局?” 宁绝低头:“草民愚钝,不会下棋。” 棋桌要花钱买,他自小贫苦,母亲做绣工换的那点银钱,除了日常开销,只够给他买几本书,学堂里夫子虽教过几次,但他接触棋子的机会不多,也无人陪他对弈,所以他知道棋怎么下,却算不得精通,或者说,真的只是略懂。 “我也不会下。” 安崇堰一边捡着棋子一边说:“其实相较于下棋,我更喜欢策马,北郊有一处马场,景色极好,我求了主家许久,才花重金买了下来,宁公子哪日有空,与我一同去骑马如何?” 他凤眼挑起,表情十分灵动。 宁绝想到之前自己连马背都爬不上去的画面,脸色尴尬起来:“殿下,草民也不会骑马。” 不会下棋,不会骑马,那会什么? 讶异从眼中一闪而过,安崇堰满脸笑容说:“没关系啊,我教你。” 让堂堂二皇子教自己骑马? 宁绝可不敢:“草民位卑,不敢劳烦殿下。” 安崇堰想说他不注重身份地位,但嘴巴还没张开,就被安崇邺打断:“大皇兄生辰将至,二皇兄今年打算送点什么?” 提到大皇子安崇枢,安崇堰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好好的提他做什么?”有些晦气。 “我怕皇兄忘了啊,就算不情愿,终归也是亲兄弟,大皇兄的生辰,你若不去,怕是会惹父皇不喜。” 安崇堰方才还笑着的脸色沉了下去,安崇枢身为中宫嫡长子,自小就得父皇宠爱,幼时,他因一些小事得罪了安崇枢,被他好一顿欺辱。 他上告父皇,反倒被教训不够敬重兄长…… 安崇堰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不够讨喜,这么多年,他遇事能避则避,尽量不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哪怕再不喜安崇枢,他也尽可能维持好表面功夫,不让人揪到自己的错处。 “前段时间我得了两颗东珠,用作生辰礼应该够了。”他苦着脸说。 安崇邺提醒道:“听说父皇会在宫中设宴,许多公卿大臣都会到场。” “放心,我就是再不喜他,也不会在那种场合惹事的。” 安崇堰打着包票,全然忘了前两年自己喝醉,一把火差点烧了半个大皇子府的壮举。 日上中天,安崇堰没了再待下去的心思,他起身理了理衣衫:“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府了。” 安崇邺和宁绝一同起身,安崇邺说:“用了午膳再回吧。” “不必了!”安崇堰摆摆手:“提起他胃口都没了。” “是我的错。” “与你有什么关系。” 安崇堰转身,边往外走边嘀咕:“倒胃口的是他,又不是你。” 看着那修长的背影走出凉亭,宁绝揖手相送:“恭送殿下。” 安崇堰没回头,抬手一挥,就自己走了。 安崇邺对身后的松露吩咐:“去把库房里的黄金桂包好,送去二皇子府。” “是。” 松露也退下了。 第13章 表字 凉亭里就剩了宁绝与安崇邺两人。 宁绝取出袖子里温热的鱼食盒,巴掌大的盒子放到桌上,安崇邺瞧着,不自主扬起笑意:“这一盒能喂好几日,你一下全撒了?” 宁绝愕然,池中近百条锦鲤,那么点鱼食,分好几日喂,够它们吃吗? 见他不说话,安崇邺拉着他的手腕坐下:“方才我的话不要放在心上,我装作与你不熟,是为了你好。” 宁绝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是应试举人,若被旁人知晓与皇子走近,那对你日后的仕途,怕是会有一定的影响。” 届时他会被打上“某皇子一党”的印记,那些与皇子不睦的官员也会疏远他,甚至是针对他。 如果宁绝愿意入他麾下,安崇邺也有法子保他仕途顺畅,但要是他不愿分党划派,或者说想找个更有势力的效忠,那他今日住在四皇子府的消息,传出去就是他的阻碍。 宁绝当然想得到这点,所以刚才安崇邺说话时,他才没有插嘴打断:“殿下思虑周全,草民铭感五内。” “其实我刚才也想直接告诉皇兄,你我在会试之前就认识了!”安崇邺笑着说:“但仔细想想,这样你怕是会不高兴,所以我就撒了个谎,却不知二皇兄信了没有。” 他刚才收敛着神色,刻意不与宁绝交流,就是怕安崇堰看出端倪。 名声于他不重要,但对白身学子来说,是能决定前途走向的。 安崇邺的笑容很晃眼,宁绝垂下眼,手指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 不同于刚才,在没人的时候,安崇邺一双眼都挂在宁绝身上,见他有意无意的摩挲着细腻光滑的玉石棋子,他笑问:“怎么样,要学吗?我可以教你。” “草民愚钝……” “宁绝!”安崇邺打断他:“无人的时候,不用在我面前如此自称。” “再者,你并不愚钝。” 加重的语气如石子落水,惊起满池波澜。 宁绝抬头,诧异的眼神掩饰不住,安崇邺对他,似乎有点好过了头。 “我的棋艺算不得多好,但要是教些基础的,也能勉强算半个师傅。”他将棋盘清理干净,又把一罐黑的子放到宁绝面前:“如何,要不要学?” 他过于谦虚,从方才几局对弈来看,安崇邺的棋艺很是了得,最起码,足够把安崇堰耍得团团转。 “得殿下亲授,是在下荣幸。” 他不再自称草民,如果不是现实所迫,没有几个人愿意卑躬屈膝。 “围棋实际很简单,你看,这个点叫天元……”安崇邺指着棋盘上的黑点说着,从规则到落子方式,他不厌其烦说得十分仔细。 宁绝只是不精通,但大致规则他都知道,黑子先落,气走游龙,不同于对安崇堰的步步算计,安崇邺这次很温和,步步引导,在宁绝落下错子时,他还不忘提醒。 “你走那里,便保不住这边的棋子了,换到此处,反缴白子,向死而生。” 修长的手指在棋盘上游走,顺着他的指示,宁绝落下黑子,黑白相间处,三颗白子气绝,被清出了棋盘。 安崇邺满意的点点头,宁绝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慧,他们连下了三局,他已能熟练延气破局,甚至有好几次,他还能借力打力,在黑子被吃掉的同时,也将白子困在其中无法动弹。 看似温柔的棋风,步步暗藏杀机,对手攻一步,便有十步陷入危局。 眼看着自己再无落子之处,他叹一声:“真是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啊。” 唇边一丝浅笑划过,宁绝柔声说:“殿下技高一筹,若非您让着,只怕我早已满盘皆输。” 安崇邺不置可否,他一边捡着棋子,一边笑道:“你悟性比我想的还要好,与其说是我让着你,不如说是我见识短浅,轻视了你。” 他把宁绝看成刚学的新手,一进一退跟着他的棋风走,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不想一时大意,等回过神来时,已成败局。 “殿下……” 宁绝张张嘴正要说话,安崇邺却率先出声:“宁绝,你有表字吗?” 突然转了话题,宁绝一愣,有些莫名:“我今年才十七,尚未及冠,没有表字。” 表字,长者所赐,以示品性德行。 男子二十及冠,届时家中长辈会为其行冠礼,取表字。 宁绝今年十七,还没到取字的时候。 “十七岁的举子,便是京都也没有几个。” 安崇邺说:“看来我眼光还不错,自第一眼便看中了你。” 看中? 看中他什么? 又想拉拢他? “多谢殿下赏识,只是我……” 宁绝正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安崇邺再一次制止:“我不会强人所难,你不必急着拒绝。” 宁绝颔首:“多谢殿下体谅。” “那我这般体谅你,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些回报啊?” 宁绝一怔,他身无长物:“殿下……想要什么?” “我想……”安崇邺放慢了语气:“你别再叫我殿下了。” 不叫殿下叫什么?四皇子吗? 宁绝不解,崇邺二字他可是万万不敢喊出口的:“殿下想让我怎么称呼?” “天地黑白色,是非久见知,知非,是我的字。”他声音沉沉,手里攥着一枚棋子,双眼盯着少年的面容,如墨的瞳孔中,好似有星光流转。 直接称呼一个皇子的表字? 宁绝瞪大了双眼,他可没多余的命霍霍:“草民位卑,不敢直呼殿下表字。” 他拒绝得果断,安崇邺一噎,勉强笑着:“只私下叫,有外人时,你依旧唤我殿下就好。” 私下叫吗? 宁绝沉默,他真的,对他过分纵容了。 “怎么了,不愿吗?”安崇邺问。 思索许久,宁绝摇了摇头:“并非不愿,我只是……惶恐。” 惶恐什么,他没明说! 安崇邺大约也能猜到,他手指动了动,微微抬起又放下:“你无需多想,只是一个表字而已,你就当面前的是个普通人,一个想与你交个朋友的普通人。” 普通人,披着皇子殿下衣服的普通人? 宁绝勉强扬了扬嘴角:“殿下说好就好。” 反正只是私下叫,大不了他以后少说话。 两人又下了半个时辰棋,午时,他们在凉亭用了午膳,随后侍卫来报,有事需要处理,安崇邺草草吩咐一番后,便离开了花园,宁绝也带着松露回了揽月留芳。 上朝之后,安崇邺开始忙碌起来,宁绝一连好几日没见他,听松露说,兵部尚书余泗被查出私铸兵器,陛下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刑部和控鹤营三方联查,由四皇子安崇邺主导。 此案重大,牵连颇深,安崇邺不敢懈怠,为了查案,他四处奔走,时常几日不归府,宁绝闲得无聊,将四皇子府逛了个遍。 有安崇邺的吩咐,宁绝在府里畅通无阻,所有人对他恭恭敬敬,真当成了半个主子对待。 书房里,宁绝翻看着架子上的书籍,真不愧是皇子府,连书都比宁府齐全,上次在宁府没看完的异志,他在这里找到了续集! 上一本的故事停在“镜妖篇”,宁绝翻看着余下剧情,故事一惯吸睛,镜妖出现,让两个少年频频落入险境,最后,为解生死之困,白发少年展露本性,竟是妖之所化。 少年本体是一株昙花,借水镜之力修得妖身,但在他化形那刻,水镜亦成妖,趁少年初次化形虚弱之际,镜妖反将其囚困,妄图吸取少年妖力,助它化形。 若非主角误入水镜,打破囚困少年的法阵,只怕少年早已殒命,成了镜妖化形前的养分。 少年感念主角之恩,以半数妖力为祭,斩杀镜妖,最后,主角脱困,而少年重伤,无力化形,主角念其心善,是只好妖,并未将其丢下,而是带在身边,至此后,他手里多了盆含苞待放的昙花。 为了让少年恢复妖力,主角打算去寻找传说中的仙岛,眼看着手里的书越翻越薄,宁绝深感不妙。 果然,故事停留在主角坐船出海,突遇风暴,一人一花坠入深海那一瞬,最后一页,“且看下册”四个字让宁绝深深皱眉。 真是吊足了读者的胃口。 “唉……” 宁绝长叹一口气,默默把书放回了原处。 不知不觉,他在皇子府已经待了半个月了,听安崇邺说,会试榜单的名次已经拟好,只等呈到殿前审批后便能示下。 等了那么久,终于要有了结果,宁绝面上平静,但心里也生出了几分期待。 如果他能考中进士,有了功名,那他与宁辽闹翻的事情,母亲知晓后应该也会少几分恼怒吧? 其实他很不理解母亲的心思,宁辽弃她多年,她为何还一门心思想进宁府? 幼时他无数次劝诫,让母亲断了这份单向的情感,可母亲就跟鬼打墙一样,死都不肯放弃,哪怕遍体鳞伤,也要执着于此。 年少的那点情分,真的值得豁出去一辈子吗? 宁绝是不懂的,在他心里,感情的双向的,但凡有一方不愿意,他都不会强人所难。 凡我所求,心之所往,所求不得,失之即退。 第14章 中榜 第二十一日,清晨,宁绝正用着膳,抬头见松露不如平日活泼,俏脸挂着一抹凝重,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不好。” 松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若能帮得了你,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宁绝安慰着她。 “公子,不是奴婢有事。” 松露嗫嚅着:“是殿下……他受伤了。” 安崇邺受伤了,据说是在查案时被杀手伏击,伤到了手臂,大夫说伤的很深,几乎见了骨。 天枢院主卧门口,下人进门通报,得了准许,宁绝才走进屋去。 一户三门相通,阳光透过雕花镂空的红木窗照进屋内,轻纱帷幔下,安崇邺穿着中衣坐靠在床头,他脸色略微苍白,发丝散落,与平日智珠在握的形象不同,此时更多了几分虚弱感。 宁绝上前几步,隔着薄薄的纱幔,抱拳行礼后,问了句:“殿下,可还好?” “咳咳。” 安崇邺捂着唇轻咳了两声:“还好,伤得不重。” 他话说得有气无力,怎么也不像轻伤的样子。 宁绝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看看,安崇邺先开了口:“阿绝,我想喝水。”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第一次听到有人唤自己“阿绝”,宁绝心都跟着震了震。 纵使亲如母亲,小时候也只喊自己“宁儿”,他们给他取了这个“绝”字,却从未有人唤他一声“阿绝”。 挪动步子,宁绝走到桌边倒了杯清水,满怀惆怅走到床前,看着他眉眼间挥之不去的病容,心里也不由升起了几分同情。 双手奉上清水,安崇邺接过喝下。 正要后退时,安崇邺抓着宁绝的手腕,让他坐到了床沿边。 宁绝不解:“殿下可还有事吩咐?” 安崇邺摇了摇头:“上次说好的回报,你一直没兑现。” 上次? 宁绝思绪一转,想到之前在凉亭里说要给他一个回报的事。 当时,他说想让自己别再叫他殿下,要叫表字,知非,安知非。 宁绝抿着唇,两个字堵在喉咙口,犹豫着叫不出口。 这好像,有些过于亲密了。 安崇邺见他一口气憋着吐不出的样子,眼神顿时落了下去:“一个称呼而已,叫不出口就算了。” 手腕上的力道松懈,宁绝下意识抬眸看他,凤眼低垂,神色落寞,一副被负心汉伤了的样子…… 至于如此? “殿下,你我身份悬殊……” 话刚说了半句,安崇邺立刻收回了手,明显感觉到气氛微变,宁绝立刻转换语气:“能与知非相识,是宁绝之幸。” 知非二字,叫得别扭而黏腻。 安崇邺却似很开心,他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盒子,递到宁绝面前:“打开看看。” 巴掌大的深色檀木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宁绝接过,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枚鲜红如血的玉牌,玉牌上细下圆,微微弯曲,呈花瓣形,两面光滑,没有丝毫雕刻的痕迹。 宁绝将其拿起,入手温润如玉,黑色丝线编制的勒子穿过玉牌尖细那头,两颗红色玛瑙珠缀在上面,与落下的花瓣形玉牌相映得彰。 “这是,玉石吗?” 宁绝不懂玉,但这东西晶莹剔透,内里血红一片,看着就不是俗物,应该是不便宜的。 “是青鱼石。” 安崇邺拿过他手里的玉牌,手指勾起勒子,轻柔的将其系在宁绝腰带上:“前些日偶然所得,只一眼,便觉得与你相配,就带回来了。” 他没说,他的手臂就是因这块青鱼石所伤,若不是为了接住差点摔碎的它,他也不会被杀手刺中,差点废了整条手。 浅色的衣衫衬得腰间的玉牌格外惹眼,宁绝拧了拧眉:“如此珍贵的东西,殿……知非,不自己留着吗?” 安崇邺笑了笑,第一眼看到这块玉牌时,他瞬间就想到了第二次见到宁绝时,他穿的那一身红衣,炙热如火,勾人心弦。 好物配妙人,才不失珍贵。 “过些日放榜,我不能与你同去,不过,我会在府里等你回来,不管结果如何,这枚玉牌,都是你的贺礼。”他柔声轻语,好似情人低喃。 宁绝下意识抚摸着玉牌的纹路:“若是我没考中,你……” “如果你没考中,我便再次邀你,来我府上做幕僚。” 安崇邺笑着,但眼神很认真:“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要怕,你有退路。” 不得不说,宁绝被打动了。 不管安崇邺是何目的,他的话实实在在打动了宁绝,活了那么多年,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被人重视的感觉。 “知非,谢谢你。” 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谢谢他诚心相待,谢谢他给了他退路。 七日后,贡院门口的东墙上,一丈红纸展开,密密麻麻的人名列了满墙。 会试放榜的消息传开,无数举人家眷和百姓往贡院而去,安崇邺提前吩咐备了马车,宁绝从四皇子大门口上车,一路行至长安大街。 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东墙处,有人大呼“我中了,我中了”,也有人泪声连连质问“为何没有我的名字”。 “人太多了,公子,我替你去看吧。”驾马的侍卫看着那杂乱的人海说。 宁绝从马车上下来,衣摆飞扬,一片杏色下,那一抹血红格外显眼:“不必,我亲自去看。” 说着,他往前走。 人着实有点多,推来攘去,十分混乱。 借着身子瘦弱的好处,宁绝一点点往里挤,费了好大一番力,终于,他勉强能看到那张昭示这许多人仕途的红纸。 红纸之上,黑色水墨写了“恩荣榜”三个大字,而下,从右至左,分别为一甲、二甲、三甲! 一甲三名,二甲二十名,三甲五十名,一共录取七十三名,比往年少了很多。 在拥挤之下,宁绝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一甲之下,陆亦泽、宁绝、苏屿三个名字齐齐排列。 心跳声震耳欲聋,饶是有些准备,宁绝还是惊了又惊,他本以为,自己混个二甲三甲已是足够,不曾想,居然直接考到了一甲。 转身默默退出人群,宁绝正想离开,抬头居然看到了李管事。 李管事也是眼尖,三两步跑上前来,对着宁绝揖手就是一拜:“恭喜小公子,贺喜小公子,一甲有名,得偿所愿。” 宁绝微微颔首,并未开口,李管事尴尬一笑,上下打量一番他的穿着后,问道:“小公子,现今何处落脚?” 晓得他打的什么心思,宁绝神色微凛:“我住何处,与管事无关,管事想说的,我也不想听,告辞。” 他弯腰行了个虚礼,随即转身就走。 “小公子……” 李管事高声想挽留,然而少年脚步不停,走出人群,跨上马车,车帘落下,分割成无法触及的距离。 四皇子府门口,安崇邺一身紫衣华贵非常,他刚从慎刑司回来,从下人口中知晓了今日放榜的结果。 宁绝一下马车,抬头便见少年满目笑意,站在台阶上等着自己。 “殿下。” 四下有人,他只唤他殿下。 “欢迎回来!”安崇邺笑意加深。 他还愿回到四皇子府就好。 宁绝一步步走上台阶,行到安崇邺面前时,他说:“我入榜了。” “我知道。” “那殿下知道我中了第几名吗?” “一甲,前三。”安崇邺看着他,眼波流转:“恭喜你,阿绝。” “谢谢。” 偌大的京都里,他听到了最想听的祝福:“知非,谢谢你。” 两人并列进了府,宁绝在京都认识的人不多,无人予他祝贺,所以安崇邺命人在揽月留芳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当今四皇子的祝福,已抵得了千人万人。 “怎么又是酒?” 两盏白玉壶放在桌上,宁绝皱了皱眉,他可不能喝。 “今日有喜,不喝酒怎么成?” 安崇邺拿起一壶倒了两杯,殷红的酒液落入杯中,晃眼得很:“葡萄酒,不醉人。” 上次在宴月楼喝过,确实没醉,宁绝想着,放宽了心思,反正是在府里,喝醉了也无妨。 执杯轻碰,安崇邺说:“祝阿绝,今后仕途一帆风顺,节节攀升。” “也祝知非,宏图大展,心想事成。” 满杯饮尽,所愿皆成。 桌上佳肴可口,宁绝一边喝一边吃,来京都两个多月了,今日是他最高兴的一天。 安崇邺也是十分纵容,陪着他吃吃喝喝,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们都很随性,两壶饮尽,宁绝半撑着脑袋,一只手捏着酒杯高高抬起,随后倾斜,红艳艳的酒水落下,他张嘴接住,一半入喉,一半浸湿了衣襟。 安崇邺看着这一幕香艳媚骨,眼神从泛红的耳尖,移到沾满酒水的脖颈。 他醉了,酒量依旧不好。 “阿绝,别喝了。”安崇邺伸手,想取走宁绝手里的酒杯。 宁绝紧紧握住,双眼迷离:“我想喝,难得高兴。” 从不曾放纵自己,难得今日欢喜,他不想压抑。 “可你醉了。” 安崇邺并不怕他喝醉,只是担心第二日他受不住:“明日会头疼。” “不怕。” 宁绝浅笑盈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还想给自己倒酒,拿起酒壶却发现空了。 “知非,没酒了。”他晃着手里的空酒壶。 “喝完了,下次我再给你买。”安崇邺轻声哄着。 “好吧。” 宁绝嘟囔着放下酒壶,他此刻处于半醉半醒间,意识虽清,但脑子晕眩,看人也是层层叠叠的,站不住脚。 第15章 表白 身上热气袭来,宁绝撑着沉重的脑袋说:“知非,殿试过后,我就不能住在皇子府了。” 殿试后,新科进士会授封官职,他有了官身,便不能再住在皇子府,否则同僚一纸奏疏,参他个“上下同谋”,便能将他打入天牢,再无翻身之地。 安崇邺也知道这一点,并没有勉强,他说:“没关系,揽月留芳只有你一个主人,不管多久,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回来住。” 宁绝大约是有点迷糊了,听了这话,他笑意展露,忍不住伸手,手指抚上安崇邺的脸颊:“知非,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句话,上次安崇邺说,本殿爱才,而这次,他沉吟许久,感受着手心的温度,却说…… “因为,我喜欢你。” 他这句话说得极其小声,宁绝没听清,歪着头“嗯?”了一声。 少年青涩懵懂的模样勾得人心痒难耐,安崇邺实在忍不住,抬手抓住了覆在脸上的手,微微侧过,柔软的双唇落到手心,呼吸轻叩,惊起一阵酥麻。 吻一触即离,安崇邺握着那只白皙素手,低声问:“明白了吗?” 宁绝哑然,他觉得自己醉昏头了,双眼大睁,满是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人,连手都忘了抽回来。 怕吓到他,安崇邺没有得寸进尺,他松开宁绝的手,微微笑道:“别害怕,我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你若无意,只当我是喝醉糊涂了,不小心冒犯了你就好。” 手心温度未消,宁绝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抬手,望着掌纹清晰的地方,手指慢慢收紧,逐渐握成了拳头。 “殿下,我喝醉了。”他喃喃开口,言语间不见醉意,却有几分疏离。 安崇邺知道,这是他的答案。 “阿绝,别疏远我。” 他略带恳求,早猜到会是这种结果,所以一直忍着,若非刚才他伸手摸自己,他也不至于破了道行。 宁绝也不想这样,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可他……带着那份心思,还是个皇子。 “殿下,你我……绝无可能。” 他果断抛下狠话,没有结果的事,他不会给对方留半点希望。 心中一疼,安崇邺攥紧五指,脸上却还是很平和:“我知道,我并不强求,但是阿绝,我们还是朋友,所以……不要跟我划清界限。” 只做朋友也行,只要别老死不相往来就好。 宁绝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他真想说点什么,但看到安崇邺那一副受伤的表情,一连串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安崇邺一瞬不瞬看着宁绝,后者眼神躲闪,回想这一个月的相处,宁绝怎么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入了他的眼? “殿下,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有疑问他就说了。 安崇邺点点头:“你说。” “你是什么时候……对我有这样的感情的?” 宁绝说都有些说不出口,安崇邺却回答得十自然:“我不知道,也许是给你挂青鱼石的时候,也许在凉亭教你下棋的时候,也许是与你喝酒、看你喝醉的时候,也许是你舍命救我的时候,也许……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他点点细数,每说一句,便让宁绝震撼一分。 第一次初见,那时他倚靠在他身前,他听到他心跳如雷,却只以为是周身嘈杂,自己听错了。 却不想,那竟是少年欢喜,心动了。 可是,他能信吗? 所谓一见倾心,不过是见色起意,当年他母亲与宁辽,不就是如此? 谁能保证安崇邺是真心实意? 此时的心动,又能维持多久? 若他如宁辽一般,他日遇到其他想要共度一生的良人,那今日之言,谁又成了笑话? 宁绝不敢想,于感情之上,他怯懦胆小,不敢用一生去赌,母亲的前例,是他最好的映照。 “殿下,我累了。”酒醒了大半,但他觉得头脑更沉重了。 安崇邺知道这是逐客令,他点了点头:“好,我让人煮碗醒酒汤,你喝了再休息。” 他说完,起身离开了。 硕大的房间,宁绝一个人坐在桌前。 他此时脑子一团乱,心里有个声音说,安崇邺不是宁辽,他不会做出那些事,而理智又告诉他,天下男人一个德行,就算他此时能做到一心一意,那日后呢? 他可是皇子,是将来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一员,就算缘分让他们遇见,世俗也会将他们划得远远的。 在这方面,宁绝没有勇气对抗全世界,所以他选择麻痹自己,逼迫自己忘记今日之事,倒头睡个三天三夜,醒来,诸事皆清。 安崇邺回到天枢院就后悔了,他不该如此冲动,好好的日子被这么一折腾,谁都没了心情。 “殿下。” 侍从进门,将一摞发黄的纸张递上。 安崇邺逐一翻看,纸上写着余泗这些年私铸兵器的数量和种类,账簿不全,大部分都已经被销毁,余下这些零零散散,但也足够定他的罪了。 将证据收好,安崇邺问:“仁王这段时间可有动作?” “没有。” 侍卫说:“从余泗被抓那日起,仁王除了上朝,就再也没去过任何地方,每日待在王府深居简出,连平日常去的玉春楼都没再光顾了。” “事出反常必有因。” 若他依旧跟之前一样潇洒恣意,还不足以让人怀疑,可偏偏他躲起来了。 “上次那个黑衣人查到了吗?” 侍卫摇头:“属下无能。” 安崇邺没说什么,那个黑衣人身手不凡,在他手里都能全身而退,更何况是一群侍卫,没丢命已经很好了。 摆摆手让人退下,安崇邺撑着头坐在案几边,余泗已无翻身之地,现在最重要的,是查出背后助他之人。 他造了那么多兵器,连通各方都城运往藩王诸地,这期间若没有人帮着打通关系,他如何能畅通无阻,多年不惹人察觉? 三日后,卯时,揽月留芳里。 宁绝已经在椅子上坐了半个时辰,松露递来一杯清茶,提醒道:“公子,已经卯时了。” 宁绝看了看外面大亮的天色,眼神扫过院子里的桂树:“殿下,上朝去了吗?” “奴婢不知。” 宁绝静默,他这几日躲在房间里不出门,安崇邺来找过他两次,也被拒之门外,三日前那一吻,如梦魇一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扰得他的心都乱了。 起身走出房门,宁绝心想,但愿不要遇到他。 然而,刚跨出揽月留芳,一抹玄黑便落入眼睑。 “阿绝。” 安崇邺低声轻唤,宁绝抿着唇快步想离开,不过走了两步便被拉住手腕。 身后的松露立刻退下,瞬间周围又只剩了他们二人。 手上力道禁锢,宁绝挣了挣没挣开。 “你放手。”他低喝。 安崇邺没动,瞥了眼宁绝空荡荡的腰间,他上前两步,将人拉到身边。 “阿绝,别讨厌我。”他说的很轻很柔,好像怕惊了谁。 “我并没有讨厌殿下!”宁绝说:“我只是接受不了这种感情,希望与殿下保持距离,不要将错就错。” 既然做错了,就要及时止损,这样才不会伤及根本。 宁绝是理智的,安崇邺喜欢他的理智,但用在自己身上时,他也讨厌这种理智。 手上的力道松了,安崇邺长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你的顾虑,我也不强求,但是,我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或者同僚也行。” 一个对你抱着爱意的好友,你给不了任何回应,还能心安理得的跟他把酒言欢、亲密无间吗? 宁绝自认为做不到,这对安崇邺也不公平。 披上冷漠的外表,宁绝不冷不热的说了句:“殿下,早朝要迟了。” 不留半分情面。 安崇邺眼中闪过一抹刺痛,后退两步,他哑声道:“是,早朝要迟了,今日殿试,本殿祝宁公子蟾宫折桂,光耀门楣。” 言罢,他转头就走。 看着他的背影,宁绝心里好似堵了口气,满是吐不出咽不下的沉闷感。 四皇子府门口,两辆马车并列,安崇邺上了其中一辆,低声一句“走”,马夫不敢耽搁,立刻驾马前行。 宁绝刚跨出门槛,只见车尾扬沙,人已经远去。 另外一辆马车等在那里,车夫候在一旁,见宁绝站在门前迟迟不动身,他上前提醒:“公子,该动身了。” 宁绝收回目光往马车走去,狠话是自己说出来了,他不能后悔。 午门前,三甲贡士服饰各异,皆候于左,右边是六品以上官员,统一官服,只分了分了绿、绯、紫三色,两方分庭而立,你曾是我,而我将会成为你。 马车停在一里处,宁绝下车往贡士那边走去,殿试要在早朝过后,他们还需要在此等上一两个时辰。 “叮……” 一道嘹亮而亢长的钟声响起,侍卫推开两扇朱红大门,几十名官员,以职位高低排列前行。 贡士们伸长脖子看着那群人淹没进高墙深宫里,有人踌躇满志,也有人忐忑不安,苦读数十载,终见结果,是非好歹,就看今日了。 第16章 殿试 宁绝走上前去,一群人看向他,少年容貌出众,一身栗色便装,上好的衣料裁式简单,身上没有一丝装饰,头上甚至没束冠,只用一条齐腰的朱红色发带紧紧缚住。 “这是谁?” “看着眼生,不曾见过。” “看他衣着不凡,是哪家的公子吧?” “有人知道他是谁吗?上次的青云宴好像没见过。” …… 面对一众疑惑惊叹,宁绝不急不急揖手,道:“在下宁绝,见过诸位。” “宁绝?” “一甲那个宁绝?” “好年轻啊。” “难怪没见过,青云宴上,一甲两位同砚都来了,唯独那个叫宁绝的没到。” “原来就是他啊。” 所谓青云宴,是通过会试的举人们,自发组织的宴会,其中邀请的皆为同期高中的三甲贡士。 当然,宁绝并不知道这些,没人跟他说过,他人在皇子府,消息传不进来,谁都找不到他,自然也无法邀请。 “原来是宁公子。”人群里,一个蓝衣少年上前,笑着揖了揖手:“在下陆亦泽,幸会。” 与他同排一甲的陆亦泽。 宁绝回礼:“陆公子好。” 两人对视,又有一人走过来,看模样生的人高马大,语气也很自来熟:“苏屿,靖州举人。” 另一个一甲其一,宁绝颔首:“苏公子,幸会。” 苏屿笑了笑,陆亦泽又道:“宁公子可是京都人士?” 宁绝摇头:“宁某来自鄞州。” 鄞州路远,来参加科考的不足二十人,而高中者,只有宁绝。 “鄞州傍海,人杰地灵,难怪养出宁公子这般风华人物。”苏屿语气很熟络。 他们这一群人里,单看相貌,宁绝是最年轻稚嫩的,因此,许多人都对他抱有探究和好奇的心思,各种各样的眼神不停在他身上流转。 “苏公子谬赞了,靖州才是钟灵毓秀之地,古来豪杰辈出,靖州独占一半。”宁绝平静寒暄,完全无视了周围的眼神。 “哈哈。” 谁不喜欢别人夸自己的家乡呢,苏屿大笑两声,带着独有的豪迈:“宁公子真是个妙人,不知苏某是否有幸,与你交个朋友?” “在下之幸。” 宁绝浅笑着,苏屿一双眼弯成了月牙,一南一北各不相同的两个人,今日一见如故,至此开始书写属于他们的故事。 宁绝慢热冷静,苏屿热情善言,而陆亦泽则温润如玉,性格迥异的三人,有着相同的书生气,聊着聊着,就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一个时辰后,一个中年太监碎步快行至午门前,尖细府声音高呼:“陛下有旨,宣三甲贡士觐见。” 一时间,几十人鸦雀无声,匆匆上前,以陆亦泽、苏屿、宁绝为主,分作三列,齐齐揖手行礼:“学生遵旨。” 太监微微点头,转身带路,众人跟在身后,一个个收敛神色,无一人四处张望。 宫门威严,高大巍峨,跨过三门,行至太和殿,太监停下脚步,身后几十人也纷纷驻足。 等候片刻,一群大臣从太和殿走出,他们与贡士隔着两丈距离,目光一扫而过,在一群人当中,宁绝也看到了一身绯色官服、神情十分凝重的宁辽。 大约是宁绝站的位置太显眼,宁辽也是一眼就看到了他,父子对视,宁辽眼神复杂,而宁绝呢,匆匆一瞥就转过了头。 “宣,众贡士觐见。” 太和殿内,一声高呼传入耳畔。 陆、苏、宁三人齐齐跨上踏道,太和殿里,除了启安帝,还有太傅、太尉和六部九卿站在两侧。 七十多人齐齐上前,俯身,下跪,行礼:“学生拜见陛下,陛下圣安。” “平身。”年仅四十八的启安帝,身体康健,声音也十分浑厚。 “谢陛下。” 众人起身,启安帝又道:“大晟崇文,诸位皆为肱骨之士,今日一策,问:治国之政,何以修身齐家?” 启安帝话落,无数宫女太监自门外涌入,一排排桌椅案几整齐摆放在众人面前,笔墨纸砚奉上,参试人落座,在一众大臣注视下,开始答题。 看着面前上好的宣纸,宁绝手执羊毫,拂袖写下:修身于心,齐家于行,治国之道在于民,民富国安,则家齐育德…… 洋洋洒洒一篇大论,七十余张策卷交上时,已经过去两个时辰。 策卷先由启安帝过目,纸张太多,他并没有一一细看,一目十行,粗略扫过,只留下最出色的几篇。 而后,便是太傅和太尉审查,逐一看过后,策卷又落到六部九卿手里,试者静坐一旁,满心忐忑等待上位者们的宣读。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启安帝询问:“众卿,如何?” 太傅手里端着几张策卷,上前递上:“陛下,本轮贡士各有千秋,依臣等愚见,宁、陆二人为最佳。” 宁是宁绝,陆是陆亦泽。 启安帝看着面前的两篇策论,半晌后点点头:“不错。” 简单两个字,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今年的一甲贡士是哪三位?” 启安帝开口,宁绝、陆亦泽、苏屿起身上前:“学生宁绝(陆亦泽、苏屿)参见陛下。” 一一打量下方看起来很是年轻的三个少年,启安帝满意一笑:“风华正茂,后生可畏,很好。” 拿过一旁的奏折,启安帝轻叩龙案,说:“今日朕与众卿共议前任兵部尚书余泗私铸兵器一案,听得坊间传闻,有人无故攀咬仁王,意图损毁皇家名声,朕有心惩戒,又恐民心动荡,三位试者,可有高见?” 此话一出,殿中无声。 大晟现今一共三位藩王,其中燕王、勤王是当今圣上叔父,于四十多年前就藩,而仁王,是圣上胞弟。 先皇在世时,格外疼惜这个小儿子,不仅封以“仁”王,给了东南最富庶江东作为封地,还特意准许他长留京中,并且允诺,只要他不愿意离开,无论谁坐上大晟龙椅,都不得用任何手段逼迫仁王及其子嗣离开京都。 这一口谕,使得仁王在京都一待就是二十年,哪怕先帝驾崩,圣上继位,他也依旧住在京都仁王府里,享尽荣华,食邑万户,无人敢有异议。 殿中三人面面相觑,传闻圣上与仁王关系并不融洽,这问题一个不慎,便会得罪其中一方。 启安帝正坐上方,犹豫许久,陆亦泽先上前,揖手说道:“回陛下,依学生浅见,流言虽轻,但民心不可忽视,余泗一案非比寻常,既有疑虑,不论权贵庶民,都该细查到底,清者不惧人言,若此事为假,也可还仁王清誉。” 苏屿也上前一步,但他的想法与陆亦泽不一样:“陛下,学生以为,百姓皆愚,大多空穴来风,无非一传十、十传百,而真相如何,却无人在意。” “余泗一党已经落网,仁王是否参与,审查之下自有结论,若因百姓三言两语,便随意缉查仁王府,结果若是什么都没查到,仁王该如何自处,要是再因这件事,陛下与仁王殿下情义受损,那才是得不偿失。” 一个建议查,一个不建议查,各有各的道理。 启安帝眼神微凛,看向中间一言不发的宁绝:“宁绝,你的想法呢?” 宁绝上前,揖手说道:“陛下,仁王深受皇恩,难免受人诬陷!” 启安帝蹙眉,以为他跟苏屿一样要为仁王开脱时,又听他道:“然人言可畏,百姓诉求不可忽视,俗话说,三人成虎,纵使仁王清清白白,也避免不了被人泼脏水,皇威是不可冒犯,但强权堵不住悠悠众口,古语有言,堵不如疏,依学生之见,与其在怀疑仁王和压制谣言之间选一个,不如折中,让仁王避其锋芒,暂时外游,跳出百姓视野,事主不在眼前,百姓健忘,不用多久,流言不攻自破,既不伤仁王清誉,也不损官民之情,何不乐哉?” 话音落下,四下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宁绝身上,包括启安帝。 面对猜疑和审视,宁绝一派沉着,他傲然矗立,身姿拔长,任由众人扫视。 许久许久,启安帝才道:“今日殿试到此为止。” “诸位试者各有千秋,朕看在眼里,甚是欣慰,本朝向来知人善用,凡有才能者,必不会明珠蒙尘。” 言罢,他看向一旁的太傅:“季卿,好好审阅诸位学子的策卷,拟好名字呈上,除一甲三名外,其余二甲、三甲都要由六部九卿过目。” “是。”太傅季临领命。 启安帝再次看向众人,眼神落到最前面的三名少年身上,他们站姿挺拔,但低着头颅,不敢直视圣颜。 起身,启安帝摆手:“退朝。” 身侧恭候的太监立刻上前高呼:“退朝。” 所有人下跪:“恭送陛下。” 启安帝离去,直至背影消失,众人才可起身。 人去殿空,一众试者和大臣退出太和殿,直到出午门前,谁都没有说话,皇宫大院,隔墙有耳,谁都不想因三言两语,给自己招来祸端。 第17章 乌马巷 午门外,大臣们上了马车离开,宁绝走在后面,陆亦泽突然凑了上来:“宁公子暂居何处,在下送你。” 宁绝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谢陆公子好意,不必了。” 陆亦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四皇子府准备的马车并不奢华,和普通百姓用的差不多。 “好吧,宁公子一路小心。” 很平常的一句话,但宁绝觉得他意有所指,他抬脚欲走,陆亦泽又说了一句:“宁公子,明日酉时,陆某在燕江楼宴请诸位同年,若有空的话,能否赏脸来喝一杯?” 宁绝脚步一顿,倒没有拒绝:“宁某荣幸,却之不恭。” 陆亦泽一笑:“好,陆某扫榻以待,静候君至。” “告辞。” 宁绝拱手拜别,陆亦泽还礼:“不送。” 两人分别,马车边,车夫放下马凳,宁绝上车,弯腰掀开车帘,蓦然见一身黑衣的安崇邺坐在里面。 “殿下?” 宁绝轻呼,有些惊讶,他以为,早上那些话,已经足够让安崇邺寒心,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而此刻,安崇邺抬头看他,脸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进来!”他说。 宁绝走进去,坐在他身侧。 安崇邺在小几上倒了杯茶水递给他,并问道:“今日如何?” 宁绝接过茶,将刚才在殿上发生的事一字不差的说了一遍。 安崇邺认真听着,等他说完,他道:“仁王并非真的仁善,你这样说,只怕日后会招惹不少麻烦。” “我知道。” 宁绝点头,太和殿上,说出那些话之前,他就料想过后果,但是,他还是说了。 仁王留在京都多年,已经招惹了多方势力窥探,圣上碍于先皇旨意,无法对其过多管束,可是,如果再这样任其发展下去,那后果,必定会是一场大乱。 其实圣上一直有让仁王就藩的想法,但就是没有由头,此番余泗一案,民间谣言四起,正好就给了个由头。 只是,这个由头不能是圣上指出,否则便成了他容不下胞弟,而其他大臣,碍于仁王的势力,一个个闭口不言,宁可中立,也不得罪双方。 今天殿试,参加的贡士来自五湖四海,暂无权势拉拢,就成了最适合提起这个由头的人。 所以圣上最后提出谣言一事,表面在于仁王清誉和百姓言论,而实际上,是在暗示仁王在京的弊端。 只可惜,陆亦泽和苏屿谁都没想到这点,又或者说,他们想到了,但谁都不愿意说出来。 而宁绝呢,他本也可以不说的。 “为臣之躯,当以忠君!”宁绝淡淡开口。 这句话若是别人说的,安崇邺肯定嗤之以鼻,但出自宁绝之口,他就深信不疑。 “可是,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说出来,你怕招惹祸端吗?” “怕啊!” 宁绝一笑:“但是,如果害怕就不去做的话,那这件事便永远这样了,总要有个开头的人,只要开始了,后面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勇气和毅力。” 恐惧是人之本性,但勇气也是血液里不可或缺的生命力,只要有人举起旗杆,身后肯定不缺冲锋之士。 看着他熠熠生辉的表情,安崇邺心如鼓擂,文人风骨,半点不比战士的刀钝。 只可惜,这样的阿绝,不属于他。 马车行至四街交界处,宁绝叫停车夫,而后对安崇邺道:“殿下,我不回四皇子府了。” 一个月的收留,他欠他许多,种种情分,日后还报,只是现在,他们该分别了。 安崇邺看着他许久,没有出口挽留,只是从身后取出一个盒子:“我在长乐大街乌马巷给你置办了两间小屋,这是地契,还有些银两,你带去,买两个奴仆,照顾日常起居。” 宁绝并没有接:“殿下,这些东西太贵重……” “要么拿着它,要么跟我回四皇子府!”安崇邺蹙眉说:“我也不是白送你的,记账,等你有了俸禄,一一还我。” 就算是状元郎,封个六品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四十几两。 而这盒子里几百两银票,还他?怎么还? “殿下……”宁绝开口,还是想拒绝。 安崇邺眼神一凛:“你敢拒绝试试。” 墨瞳沉渊,峰眉似剑,凌冽之色一闪而过。 头一次在他面前表露本色,只一瞬间,安崇邺就收敛住了:“你身无分文,不要我的帮助,难不成还想去住黑店?或者,去找那个闹翻的亲戚?” 找宁辽?绝无可能! 就算是露宿街头,宁绝也绝不可能跟宁辽低头,宁府和安崇邺,他宁可选后者。 见他沉默,安崇邺把盒子塞他怀里,叹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就算只是朋友,我也不至于让你连个住处都没有,若是易地而处,你能眼睁睁看我无家可归吗?” 听他说自己不喜欢他,宁绝心里不知其味,低眉看着怀里的檀木盒子:“对不起,知非。” 这一声知非,包含了太多歉意和愧疚。 安崇邺扯了扯嘴角:“道什么歉,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不过是不喜欢他而已,又不是跟他在一起后又抛弃了他,这并不算辜负。 手指在檀木盒上收紧,宁绝有点不好受,他转身出了马车,不知道是不是动作太急,总觉得身体里有根筋被扯得生疼。 宁绝抱着盒子站在马车旁,安崇邺坐在车内,微风撩起小窗帘子,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走吧!” 安崇邺开口,不知道是对宁绝说的,还是对马夫说的。 车轮咕噜噜驶向长宁大街,站在人群里,看着马车逐渐消失,宁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闷闷的,空落落的。 打开手里的盒子,除了一纸地契、一把钥匙、几张银票和一些散碎的银两,最显眼的,莫过于那枚花瓣形的血色青鱼石玉牌。 宁绝拿起,细腻光滑的触感很舒服,早上走时,他特意将其留在揽月留芳,不曾想,他又送到了自己手里。 安知非,何必? 乌马巷处长乐大街最繁华地段,很容易就找到了,按照地契上写的位置,他看到一处上了锁的宅子,拿着钥匙上前,果然打开了。 推开大门,入眼是一户三间的宅子,地方不小,正前方是三间住房,右边是伙房,左边有条长长的廊亭,小院里种了些许花草,进门不远处的四角凉亭里,茶盏摆放整齐,滴尘未落,俨然是刚打扫过的。 往里走去,房门打开,屋里古色古香,右边的书案上狼毫挂了一排,笔墨纸砚摆放整齐,丈高的书架边,一张软榻铺满了白毛狐毯,长枕一靠,看起来很是舒适。 左边是镂空雕花的梨木床,烟雨色的纱帘挂在两边,云纹屏风后,各种洗漱用品一应俱全,半丈高的衣柜里,整整齐齐叠满了四季衣衫…… 从里到外走了一圈,宁绝只觉心中堵塞,他对安崇邺那般无情,可他,却还是这样细致入微,连伙房里需要的柴米油盐都给他准备好了。 完全不需要他操半点心。 这样好的殿下,怎么就喜欢上他了呢? 宁绝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枚青鱼石玉牌,不知不觉间,他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渐黑,肚子咕噜噜一阵乱叫,宁绝起身,打水洗了把脸。 伙房虽有米面粮油,但他并不会做饭,换了身衣服,走出宅子锁上门。 百味小楼里,宁绝点了两菜一汤,一整天没吃东西,肉片放进嘴里,舌尖全是满足的味道。 青衣拂动,他吃的很快,但一动一静间,举止十分优雅,周围不乏有人投来目光,有人好奇,不知是哪家小少爷跑出门来,连侍从都忘了带。 不多时,水足饭饱,宁绝放下碗筷,取出帕子擦了擦嘴。 唤来小二结了账,起身正要走时,突然,身后响起一声惊呼:“宁贡士?” 宁绝闻声看去,只见四个眼生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处,而他们面前,是穿着褐色便服的宁辽。 眉头下意识皱了皱,碍于人多,他还是揖手行了一礼:“学生宁绝,见过诸位。” 宁辽看着面前的儿子没说话,倒是他左边的短须男人笑吟吟说:“远远看背影芝兰玉树,走近一瞧,果然是宁贡士。” 宁绝颔首无言,此时,宁辽开口了:“这位是太仆寺卿郑大人。” 他指了指最先开口的中年男人,随后又一一介绍了身边其他三个:“这是太常寺卿葛大人,司农寺少卿赵大人,礼部侍郎祝大人。” 全是六部九卿里的人,宁绝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宁绝眼拙,见过诸位大人。” 郑大人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宁贡士少年英才,白日在太和殿那一纸策论,可是叫我等叹为观止啊。” “大人谬赞了!”他拒绝捧杀。 赵大人上下一扫,说道:“宁贡士看着年轻,可过了弱冠?” 宁绝双唇一张,正要开口时,被宁辽领了先:“他刚满十七。”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让所有人都看向了宁辽。 “宁大人,认识宁贡士?” “哎,仔细一想,两位都姓宁,难不成是本家?” “不看不知,两位面容还有几分相似!” “宁兄,怎么回事啊?” …… 几双眼睛来回扫量,宁绝蹙眉看着宁辽,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面对质疑,宁辽不紧不慢,说:“不瞒诸位,宁绝乃宁某次子。” “什么?” 众人惊呼,郑大人更是不敢置信:“可我记得,宁兄家中只有一子啊,而且,宁贡士的试卷上明确写着,他是鄞州举人。” 宁辽一叹:“因一些个人原因,犬子自小在鄞州长大,我们父子相见甚少,两个月前,我让人将他接回府里,那段时间他一直在闭门苦读,所以极少有人知晓他的存在。” “原来如此!”郑大人了然。 赵大人也道:“难怪看着两位容貌相似,原来是亲父子。” “宁贡士一表人才,颇有宁大人年少之风!”祝大人一脸恭维。 几人各有各的心思,唯独一旁的太常寺卿葛大人鹰眼如炬,看着说说笑笑的众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18章 燕江楼聚会 突然被承认了身份,宁绝十分不悦,但他没有否绝宁辽的话,并非忌惮什么,只是不想当着外人的面闹得太难看。 并且,不管有多少不情愿,血脉这一点,是他永远都否定不了的事实,宁辽也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几人在大堂里一阵寒暄,在知晓宁绝身份后,郑大人越发熟络:“宁世侄文采斐然,日后肯定仕途顺畅,步步高升。” “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宁大人年少风姿绰约,如今生的孩子,也是一脉相承,个顶个的才貌双全。” …… 这话说的违心了,虽然宁绝没有特别注意,但在参加殿试的人群里,他可没有看到宁文正的身影,俨然,他连三甲都未考进,哪里来的才呢? 宁辽大约也有些听不下去了,他笑看着郑大人,说:“诸位就不要过度称赞了,犬子年幼,听多了溢美之语,恐日后自鸣得意,忘了谦恭为何物。” 郑大人哈哈一笑,对宁绝道:“你爹一贯深图远虑,既然如此,上楼与我们喝两杯如何?” 宁绝拒绝:“大人见谅,学生不善饮酒。” 宁辽在一旁打圆场:“小子年幼,不曾饮过酒,诸位大人有雅兴,今日在下陪饮,不醉不归,如何?” 祝大人挑眉:“宁大人向来不爱喝酒,今日为了儿子,倒是破戒了?” “如此好啊,我也许久没与宁兄畅饮了。” 郑大人走过去一把揽住宁辽肩膀:“说好的不醉不归,可不许找借口溜了。” “今日不会……” 以后就不知道了。 看他们一群人聊的火热,宁绝适时开口:“诸位大人,学生还有其他事未做,就不在此叨扰雅兴了,告辞。” 郑大人摆摆手:“去吧,今日就算了,等过几日殿试发榜,我再去喝你的登科酒。” 宁绝没说什么,揖手行了一礼后,就越过人群离开了小楼。 回到宅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宁绝点了灯,洗漱后,从书架上拿了本杂记,倚靠在软榻上看了起来。 对于今日发生的事,他并没有多少波动,殿试已过,宁辽的态度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反正不管回不回宁府,他的想法都不会变。 他的人生他自己做主,宁府缚不住他,宁辽也是如此。 翌日,宁绝写了封信送到驿站。 在外面吃过早餐后,他拎着两袋果脯走进乌马巷,临近家门,突然看到熟悉的人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宁绝看过去,正巧那人也望了过来。 “小公子……” 李管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满面笑容说道:“您可回来了,老奴打听许久,还以为找错了地方。” “有事吗?” 李管事搓着手说:“奉老爷之命,老奴来请公子回府。” 说是请,实则空手徒步,连个代步的马车都没有,何其轻视? 宁绝轻笑一声,绕过他,自顾往门口走去,在他开门时,李管事不解询问:“公子可是要带什么东西,老奴帮您收拾。” 门打开,宁绝一脚跨入,正当李管事也想上前时,他转身制止:“本朝律例,擅闯他人宅院者,处十杖,并羁押十五日。” “李管事,请回。” 言罢,大门关闭,门闩落下,徒留一人站在外面,呆愣许久。 回到房中,宁绝将果脯打开,黄澄澄的桃脯微酸泛甜,他尝了两口,拿起昨夜没看完的杂记,斜躺在软榻上,一边吃一边看,闲散得很。 时间一晃而过,宁绝睡了一觉醒来时,外面已经暗了下去。 突然想起昨日陆亦泽邀他去燕江楼赴宴,宁绝急忙起身,看了眼房里的漏刻,已经申时末了。 还有一刻钟时间,他衣服都没换,起身就往外走去。 李管事早已经走了,屋外一片静谧,从乌马巷到燕江楼,大约四五里距离,脚程快些,走过去也要两刻钟。 行至半路,宁绝去书屋挑了只上好的紫毫,可不能空手赴宴。 今夜的燕江楼异常热闹,三层高楼被陆家大公子包了场,几十名新进贡士齐聚于此,或吟诗作对,或高歌豪饮,尽显文人本色。 宁绝刚走到门口,守在外面的小二上前拦住:“公子留步,燕江楼今日被贵客包场了,请明日再来。” “包场的可是陆亦泽陆公子?” “正是。” “那烦请通禀,就说宁绝前来赴宴。” 小二看宁绝衣着、气度都不普通,怕自己得罪了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不敢怠慢,说了声“请稍候”,便立刻进去传话。 不多时,一身白衣的陆亦泽急匆匆走了出来:“宁公子,快请进。” 他满面笑容相迎,宁绝也笑着拱了拱手,顺势将手里的礼盒递上:“陆公子,宁某来迟了。” “宁公子客气了。” 陆亦泽接过笔盒,亲自将人迎进屋:“其实你人来了就好,不必带什么礼物。” “宁绝初入京都,只身一人,也没什么朋友,幸得陆公子不弃,愿意相交,宁某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宁绝语气很平静,陆亦泽拍着他的肩,说:“像宁公子这般才情少年,能与之相识,是陆某的福气,宁公子,若不嫌弃的话,今后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宁绝不是自来熟的性子,但目前看来,陆亦泽品性确实还行。 他点了点头:“求之不得。” 陆亦泽大笑两声:“哈哈,宁兄弟果然爽快。” “陆兄亦然。” 两人边聊边走,行至一楼大厅时,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一白一青两道身影,一个比一个容貌出众,在雕梁画栋的建筑框架下,真真美得像一幅绝世丹青。 “宁公子也来了。” “宁公子。” “陆公子。” 一群人纷纷攘攘,宁绝揖手问好:“诸位好。” “燕江楼的醴酒味道不错,诸位多喝两杯。” 陆亦泽对众人说了一句,然后就拉着宁绝往楼上走去:“我们去楼上,苏屿他们都在。” 六七十人,占满了一楼二楼,而三楼,只有一桌,坐着四个锦衣少年。 宁绝看了一眼,除了苏屿,其余的一个不认识。 “哎,宁公子来了。” 苏屿先看到了他们,他喊了一声,所有人都看向楼梯口。 二人并列走近,行到桌前,陆亦泽从左至右一一介绍:“苏公子你认识,这位是季太傅家三公子季子越,镇国大将军次子闻卿竹,和舍弟陆亦轩。” 都是身份显赫之人,尤其是中间那两位。 宁绝揖手行礼:“宁绝见过诸位。” 众人点头,身份最高的闻卿竹表了态:“既然是瑾玉请的朋友,就不用行那些虚礼,都坐吧。” 瑾玉,是陆亦泽的表字。 “是啊,今日宴会,不论身份高低!”陆亦泽拉着宁绝坐下:“清宴和远秋都很随和,我的朋友也是他们的朋友,你不用拘礼。” 苏屿拿过酒壶斟了满杯递到宁绝面前:“宁公子迟来一步,自罚一杯可行?” 宁绝并没有接过:“在下不胜酒力,这一杯下去,怕是今夜归不了家了。” 他语气温和,带着几分自嘲,并没有让递酒的人难堪。 苏屿放下酒杯,笑道:“那还真是可惜了,陆公子今日带来的酒,可是千金难求的冬日醉。” 冬日醉,宴月楼的酒。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第一次跟安崇邺喝酒的画面,宁绝垂眸,端起酒杯:“在下酒量确实很差,所以我少饮两口,望诸位莫怪。” 说罢,他轻抿了小半杯,烈酒入喉,还是一味的烧心不适。 眼看着他脸色清晰可见的红了起来,陆亦泽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既然不胜酒力,那就别勉强自己,喝茶吃菜也行。” 一壶清茶放到面前,手里剩余的半杯酒被夺了过去。 坐在对面的闻卿竹好奇的看着宁绝泛红的脸,有些惊奇:“原来真的不能喝啊?” 他是千杯不醉,所遇之人也是个个能喝,哪怕文弱如陆亦泽,也能勉强喝个四五杯,如宁绝这般,半杯就上头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让诸位见笑了。” 宁绝轻叹,他倒不觉得自己不会喝酒有什么不好,喝酒误事,不喝最好。 “酒入肺腑,饮多伤胃。” 陆亦泽移走他面前的酒壶,笑着打趣道:“你们也少喝一些,莫醉得不省人事,还得让我一个个送回去。” 闻卿竹拆台:“哎,不知是谁,刚才还说不醉不归呢。” “是我说的,但这话仅限于你与远秋。” 季子越,表字远秋,他随和一笑,执杯敬闻卿竹:“是是是,在下舍命陪状元郎,我敬你。” 状元郎? 宁绝一挑眉,便听得陆亦泽附在耳边说:“清宴是今年新进的武举状元,殿下封了他骁骑营六品都尉。” 如此年轻的武状元,倒是罕见。 宁绝与他道喜:“恭喜闻公子。” 闻卿竹洒脱率性,摆摆手笑道:“叫什么闻公子,既然是朋友,就跟瑾玉一样,唤我清宴就好了。” “宁兄弟看着年少,应该比我们都小吧。” 宁绝点点头:“孟冬十月,我才满十八!” 苏屿二十五,季子越二十三,陆亦泽和闻卿竹二十同岁,这桌上,只有他和陆亦轩尚未及冠。 “猜到你未及冠,却不想十八都还没到。” 陆亦泽笑着拍了拍身旁的弟弟:“阿轩,你可要多跟宁兄弟学习学习。” 陆亦轩神情冷漠,瞥了眼宁绝,侧过头不说话。 看他一脸抗拒,闻卿竹乐呵呵的在一旁打趣:“有你这么个兄长,你家这小鬼,看得上谁啊。” “宁兄弟可不是一般人,他才能远胜于我!”陆亦泽看向闻卿竹:“而且,阿轩几日前还说,清宴哥哥武艺超群,他要跟你学武呢。” “我不要。” 闻卿竹好像被吓了一跳,连连拒绝:“这小祖宗我可伺候不起,上次他劈了我两杆枪的账,我还没找你算呢。” “哈哈……” 陆亦泽大笑,陆亦轩小声嘀咕了一句:“小气。” “我还小气呢?”闻卿竹很不满:“多少武功秘籍送到你手里,就因为我不小心摔了瑾玉一下,你就把我最喜欢的两杆枪劈成了废材,小子,要不是你哥求情,你看我揍你不?” “我不怕你。” 小小的身子,大大的勇气,闻卿竹气急,伸手就要拎他衣襟。 “哎,清宴,老大个人了,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陆亦泽拦下那只大掌,笑着拍了拍亲弟弟的后脑勺:“你也是,嘴犟什么,跟清宴哥哥道歉。” 陆亦轩明显不服气,但碍于一桌人看着他,哥哥也神情严肃,他只得低头:“对不起。” 声音细如蚊蝇,但闻卿竹听到了,他得意一笑:“也就你哥治得了你。” 第19章 好玩的地方 一桌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间,又熟络了几分。 苏屿与陆亦泽举杯高吟,一人说:“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另一人说:“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前者抒发自己高中得意的欢喜之情,而后者却是叹边塞寒苦与荒凉,满满的哀怨悲切。 陆亦泽叹息着连饮数杯,他神情略带悲悯,似与诗中的金河、玉关感同身受。 宁绝有些惊讶,身为京都富家公子,不曾亲眼所见,少有人能切身体会到边关敝衣粝食、马革裹尸的艰辛悲苦。 “瑾玉去过边关?”苏屿问出了他的疑问。 陆亦泽颔首,侧眸看了闻卿竹一眼:“儿时随父去过一次,正是那时,与清宴相识……” 那时他们才七八岁,一同在边关陪父辈抵御外敌,看战火纷飞,帮助百姓重建家园,虽相处不过半月,后又分开数年,再见到时,感情依旧未减。 “你们可别看瑾玉满身书生气,他在边关那时,七八岁就能扛刀斩敌。” 闻卿竹在一旁打趣:“他虽不会武,但却是我的救命恩人哦。” 那年源城战乱,他为了救几名百姓,差点死在古罗人手里,危急之下,是陆亦泽扛着一把跟他差不多高的长刀,一刀砍伤了那个九尺高的异国敌人,将他救了出来。 那是陆亦泽第一次拿刀伤人,虽然颤着手,浑身抖得像个筛糠,但他眼神坚定,流着泪拉着受伤的闻卿竹连跑了几条街,最后保住了他们两条小命。 也正是有了那次的生死相依,他们之间的感情越发深厚,纵然后来分别,也常有书信联络。 时间没有洗去他们的年少情谊,反而沉淀得更加浓烈。 尤其是闻卿竹随父回京后,得知陆父去世,陆家其他人对陆亦泽两兄弟多番为难,他半点都没有顾虑,直接上门将那群没眼色的东西揍了一顿。 虽然最后换来了一顿板子,他亦没有半点后悔,反倒是三天两头往陆府跑,但凡见陆家人对陆亦泽两兄弟出言不逊,他定是要大闹一通,搞得陆家不得安宁,只能咬牙切齿、退避三舍。 两人是生死之交,其贵无比。 众人了然,举杯谈笑共饮。 半个时辰后,陆亦泽两兄弟去了楼下招待其他宾客,苏屿和季子越两人站在窗边看楼下人来人往,桌上,只剩闻卿竹还在豪饮,宁绝安静坐着,看他一杯一杯往嘴里灌。 酒能这样喝吗? “哎,你这表情,好似我不给你喝一样。” 看他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酒杯,闻卿竹倒了半杯笑眯眯递上去:“呐。” 宁绝摇摇头没接:“我只是好奇你为何不会醉,并不想喝酒。” 闻卿竹嘿嘿一笑:“我少时在边关可是驯最倔的马,喝最烈的酒,京都这些小儿科,难不倒我。” 他递酒的手没有收回,宁绝接过,问:“你在边关待过很多年吗?” “嗯。” 给自己倒了杯酒,他抬手与宁绝对碰:“我自出生就在边关,满打满算,十七年有余。” 十七年,一个少年最该无忧无虑的年纪,他却已经见惯了战火纷飞。 宁绝突然想起,民间对闻家父子的评价,龙骧虎步胜天地,一夫当关万国朝,夸的不止是镇国大将军闻宿,还有他的两个儿子。 大公子闻卿至,二公子闻卿竹,一个长林将军,一个武榜状元,果真出类拔萃,青出于蓝。 思绪流转间,闻卿竹已经喝了两杯,见宁绝握着酒杯半天没动,他两步移到他身边,杯盏轻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陪我喝一杯啊,醉了我送你回去。” 他五官俊秀,笑起来如骄阳一般耀眼,宁绝推拒不了,抬手将半杯酒饮尽。 看他喝完,闻卿竹霎时得意,又拿过酒壶添满:“哎,再来一杯,不醉不归啊。” 看着手里快要溢出来的清酒,宁绝急忙放下:“不行了,这要是喝下去,我肯定会人事不省。” “怕什么,看你文文静静的,难不成还会耍酒疯?” 酒疯倒是不会耍,但第二天会头疼啊。 宁绝但笑不语,闻卿竹略有失望:“唉,可惜咯,我还想,你如此有趣,往后还能常相约对饮呢。” 喝不了酒,有何趣呢? 他又不会作诗。 宁绝笑道:“人生多欢喜,酒色占其一,纵马扬歌笑,一世不枉生。” “哎,打住,别跟我拽文!”闻卿竹一把揽住宁绝肩膀:“我不是瑾玉,对诗词歌赋不感兴趣,不过,你很有趣,我喜欢你,所以,要不要跟我去玉春楼玩玩?” “玉春楼?”那是什么地方? “对啊。” 看他一脸疑惑,闻卿竹挑了挑眉:“你不会没去过吧?” 宁绝如实回:“确实没去过。” “那你可才多识寡了。” 闻卿竹神秘兮兮的说:“那可是京都最好玩的地方之一,进京一趟,不去玉春楼看看,就算是白来了。” 这么夸张吗? 宁绝来了兴致:“那我可要去见见世面。” “好啊!”闻卿竹附在他耳边说:“此时正好,我带你去。” 宁绝看了看窗边的苏屿和季子越,又想到陆亦泽,有些疑惑:“不叫上他们一起吗?” “叫他们做什么,一群迂腐的家伙。” 闻卿竹喝完最后一杯酒,悄声说:“你可别跟他们说,要不然,玉春楼去不了,还得挨一顿训。” 额,这么一听,好像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宁绝犹豫了:“你不会带我去什么非法之地吧?” “当然不会。” 闻卿竹信誓旦旦:“我可是大将军府的公子,怎么可能知法犯法。” 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肯定是合法的。 宁绝想想也是,他不可能蠢到拿自己官身,和父兄的名誉来作赌。 “那好,我随你去。”他点头答应,反正也闲着没事,去见见世面也好。 闻卿竹闻言,脸上笑意扩散,拉着宁绝起身,对窗边两人说了一句:“我跟宁兄弟先走了,你们慢慢玩。” 随后,不等对面开口,他拉着人往楼下走去,二楼碰到陆亦泽兄弟俩,他打了个招呼:“瑾玉,宁兄弟累了,我送他回去,你们慢慢玩。” 陆亦泽被一群人围着,听到声音,隔着人群说了句:“走了?要不要我遣人送你?” 这话说对宁绝说的,但不等他回答,闻卿竹就率先开了口:“我送他,保证送到家,不用你担心。” 闻卿竹虽然肆意了些,但还算靠谱,陆亦泽点了点头:“那好,有劳清宴了。” 说罢,他又对宁绝说:“宁兄弟,招待不周,他日再聚。” 宁绝点了点头:“陆兄,告辞。” “慢走。” 二人搭着肩出了燕江楼,宁绝才知道,闻卿竹是骑马来的。 而且还是一匹马。 看了眼他身边棕红色的骏马,宁绝问:“这走路过去得多久?” “一刻钟吧。” 闻卿竹摸着爱马的鬃毛,十分坦然的说:“没关系啊,追云驮得起两个人。” 不是驮不驮得起的问题。 宁绝尴尬的笑了笑:“是我不会骑马。” “啊?” 闻卿竹瞪大了双眼,满目震惊,这年头,不会喝酒就算了,连马都不会骑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看他那副表情,宁绝失笑:“要不我们走过去吧。” 一刻钟而已,也不算远。 闻卿竹点头同意,他牵着马与宁绝并列而行,京都并没有宵禁,夜晚比白天还热闹,两人走在人群里,身姿如玉,丰神俊朗的样貌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行至半路,闻卿竹说:“要不要学骑马,我教你!” 宁绝一愣,这话好像二皇子也说过。 “好啊。” 他点头同意,给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答案。 “你哪日有空,我带你去京郊,那里空旷,最适合骑马。” “殿试结果未出,这几日我都有空!”宁绝说:“不过,我没有马,如果要练习的话,是不是需要买一匹?” 他不懂马,也不知道如何挑选,如果要买的话,怕是还要麻烦闻卿竹陪他走一趟马市。 “不用买,我送你一只。” 闻卿竹大手一挥,十分豪爽:“我家马厩多的是骏马,你第一次骑,就要那种已经被驯服了的,若是新马野马,怕你驾驭不住。” 此话有理,宁绝点了点头:“如此,就有劳清宴兄了。” “客气。” 闻卿竹笑道:“你这人性子招人喜欢,我很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他嘴里的喜欢坦荡真诚,让人十分舒适。 难得遇到这么真性情的人,宁绝也很欢喜,他朋友不多,眼前人算一个了。 一刻钟后,两人走到一处极其喧闹的街口。 面前一座四层高楼巍峨矗立,金砖碧瓦,红绸飞扬,形色各异的灯笼高高挂起,丝竹声声自楼中传出,楼台之上,十余个轻纱曼妙的女子靠窗倚柱,媚眼丝丝看着楼下众人。 玉春楼三个大字的匾额下,鲜红的薄纱垂挂两旁,一群群衣着光鲜的男人鱼贯而入,楼中喧声阵阵,听着歌舞升平,很是热闹。 宁绝从没来过这种地方,闻卿竹将马栓在一旁,领着他往里走去。 第20章 玉春楼 四层高楼,里面人声鼎沸,一楼有舞女献艺,二楼乐声连连,三楼四楼人来人往,嬉笑嗔怒杂起,好一幅纸醉金迷、朝歌夜弦的画面。 刚跨进玉春楼的大门,两个衣着十分清凉的女子就迎了上来,水蛇腰姿态万千,一左一右攀附而上,在快要触及宁绝时,闻卿竹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过。 他拦着两个姑娘,笑吟吟说:“两位姑娘,我这兄弟第一次来宝地,你们可别吓着他。” 难得见到这么俊秀的两个少年,两个姑娘早就笑开了花,听到对方说是第一次,她们笑得更加欢快:“公子放心,我们这儿的姑娘一个赛一个温柔,保证您感受过后,还想来两次三次。” 说着,她们一人往闻卿竹身上靠去,另一人来拉宁绝。 宁绝皱眉躲开了,姑娘掩唇一笑:“呦,小公子还挺害羞。” “清宴。” 宁绝喊了一声,闻卿竹立刻撇开身边的姑娘,将人护在身后:“两位,不好意思,我这兄弟还没适应,能否寻个清净的地儿,让我们看看舞。” “公子说笑了,我们这里,可没有什么清静的地儿。” 那姑娘还想缠上来,闻卿竹立马摸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好姑娘,有劳了。” 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两个姑娘一见银子眼都笑开了,其中一人双手接过,立刻施施然行礼:“三楼清净,两位公子请随奴家来。” 收钱的姑娘领着他们往楼上走去,周围皆是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闻卿竹拍了拍宁绝的肩膀,示意他不用紧张。 宁绝点了点头,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刚才确实有被那两个姑娘吓到。 原先还以为是什么有趣的地方,不曾想居然是青楼,早知如此,他就不来了。 相较于一楼的杂乱,三楼确实人少了很多,但人少并不代表清净,一路走过,四周的房间里,那些嗯嗯啊啊的声音不绝于耳,听得人面红耳赤,十分不堪。 站在廊上,往下看去,清晰可见一楼中央女子起舞,闻卿竹让带路的姑娘拿了酒过来。 执手满杯,他递到宁绝面前:“怎么样,要不要喝一杯?” 宁绝深深叹了口气:“这就是你说的,有趣的地方?” “是啊。” 他深以为然:“怎么,不好玩吗?娇妻美眷,这世间男子,应该没几个人不喜欢吧。” 喜欢吗? 他不喜欢。 看着下面扭动的舞姿,他内心没有半点波动。 闻卿竹见他眼神依旧清明,整个人都惊住了:“不会吧,这都打动不了你?” “你说你,不好酒不好色,跟个和尚似的,过个什么劲啊?”他叹息着,有几分不理解。 “人生并非只有这两件事!”宁绝道:“于我来说,墙角赏花,河边看树,听鸟雀虫鸣,与四季共度,这些一样有趣。” 闻卿竹跟见鬼似的看着他:“你……是真和尚还俗吧?” 只有和尚才这么清心寡欲。 宁绝失笑,各有所喜,各有所爱,有人恋花红酒绿,也有人享清净自处,所求不同罢了。 他们站在廊上看了会儿舞,随后闻卿竹花钱包了个房间,又邀了楼里的乐姬抚琴,两个婀娜少女献舞。 喝着美酒,听着高山流水,看着美艳舞姿,闻卿竹十分享受。 宁绝不懂他的兴趣,他一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拿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面前碗里的花生米。 “宁绝,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耳边突然响起闻卿竹的声音,宁绝抬头,摇了摇脑袋:“没有。” “那你有想过,将来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吗?” 他想了想,还是摇头:“没想过。” 他对婚姻没有期待,也从没想过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或许,相较于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他更希望自己能遵从本心,如果遇不到真正倾心之人,他宁可一世孤独。 对于他的答案,闻卿竹没有半点意外,他笑道:“那你现在可以好好想想啊,将来想和一个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是温柔娴静,还是活泼热情,总要有点期许吧。” “人啊,不可能一辈子一个人的,那多孤独啊。” 他说着将一大杯酒喝了下去,宁绝沉默着,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一个身影,如果,一定要有个人陪自己一辈子的话…… 不,不可能。 他们不可能。 甩了甩脑袋,强行掐灭了心里的想法,宁绝站起身,说:“我去外面走走。” 闻卿竹没看出他的神色,只叮嘱着:“可别走远了啊,待会儿找不着你。” 人是他带来的,可不能弄丢了。 “我知道。” 宁绝应了一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此时已经戌时末,外面依旧喧闹,廊上人来人往,他避开人群,独自走到一旁,楼下歌舞依旧,宁绝看着,不自觉思绪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宁绝站累了,他转身往刚才的房间走去,行至一半,一旁的房门打开,刹那间,四目相对。 安崇邺一身玄色锦袍,玉冠束发,身姿修长,他单手扒着门框,就那么怔怔的看着宁绝。 “殿……殿下?” 宁绝也惊住了,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声音都有些不确定。 安崇邺回过神来,一把抓着他的胳膊,将人拉进屋里,房中酒菜未撤,还有个女子站在桌边,轻纱红衣,容貌艳丽,看打扮,像是玉春楼里的姑娘。 那姑娘看着两人,眸中笑意闪现。 宁绝终于找回思绪,他看了看安崇邺,又扫了眼红衣姑娘,挣脱手臂,后退一步。 手中触感不再,安崇邺皱了皱眉,对一旁姑娘使了个眼色:“你先下去。” “是 ” 姑娘施施然行了个礼,随后退出房间,走时还不忘将门关上。 霎时,屋里就剩两人看着彼此。 安崇邺率先开口:“来这里做什么?” 他语气很平,没什么情绪,宁绝也低声回答:“朋友相邀,我便来了。” “好玩吗?” “还行。” “……” 安崇邺上前一步,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告诉我,可看中了哪个姑娘?” 他表情很平静,语气也温和,但宁绝能感觉到,他在生气。 可他气什么呢? 他们并无关系,就算自己真做了什么,又与他何干? 更何况,他自己也在青楼,还叫了姑娘。 宁绝转头避开他的手指,他不喜欢那种强迫的感觉:“殿下,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 安崇邺重复这两个字,手指握拳,藏在身后咯吱作响。 没错,是他的私事,他们之间并无关系,他没有资格生气。 一口浊气堵在胸口,他闭眸压制住了眼里浓浓的暴虐,片刻后,他道:“天色已晚,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他摇头拒绝:“我朋友还在等我。” “你朋友在哪个房间,我去认识一下。” “不必了。” 宁绝面无表情说着:“殿下千金之躯,若是去了,只怕他们会不自在。” 他把抗拒二字刻在脸上,安崇邺没办法,只能克制着自己的感受,平和说道:“好,我不去,你也别玩太晚,早些回去休息。” 宁绝咬着牙,心里万般滋味,对方越是这样容忍,他就越难受。 “告辞。” 低头吐出两个字,他夺门而出,片刻都不敢再多待。 另一边,闻卿竹坐在琴案边拨弄琴弦,乐姬半靠在他身上教他如何操作,两人正你侬我侬时,房门被推开,宁绝急匆匆蹿了进来。 “哎,宁绝回来了。”闻卿竹停下手上动作。 宁绝没理他,走到桌边坐下,心绪未平,他拿过桌上的酒壶就往嘴里灌,咕噜噜几大口顺喉而下,浇灭了心头躁动,也呛得他眼泪直流。 “咳咳咳……” “咳咳……” 一阵急切的咳嗽声,闻卿竹瞪大双眼,快步冲上前来,一把抢走了他手里已经半滴不剩的空酒壶。 “没了,这大半壶呢,你全喝了?” 他惊呆了:“你这出去一趟,受了什么刺激,不是不能喝酒的吗?” 宁绝确实不能喝酒,这不,才一小会儿,他已经面红耳赤,眼冒金星,不知眼前为何物了。 他身子一晃一晃眼见要倒,闻卿竹急忙扶住,正要把他往床上拖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挣扎着要往屋外走。 “回……回家。” 他嘴里断断续续嘀咕着,闻卿竹听清了,取出两锭银子扔到桌上,然后抓着宁绝的一只手搭在肩头,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半拖半抱的将人带出了屋。 宁绝醉了,但幸好他不发疯,闻卿竹习武之人,很轻易的将人拖下了楼,只是在玉春楼门口,看到那一匹独马时,他犯了难。 这要怎么搞? 这人醉得像一滩烂泥,放马上也得掉下来吧? 而且,他不知道他家在哪里啊。 要不,找个客栈让他待一晚? 闻卿竹脑子一转,双眼立刻看向周围,刚好不远处有家客栈,他拖着人正打算往前走时,突然肩上一轻,手里的人被抢了过去。 “谁……” 闻卿竹转头正欲发怒,而眼神触及到来人时,只余震惊:“四……四殿下?” 闻卿竹下意识揖手行礼,安崇邺一手揽腰,一手抱肩,宁绝就那么直直趴在他肩上,双眸紧闭,好似睡着了。 “闻小公子好像很闲。” 眼神落到闻卿竹身上,安崇邺冷笑着:“都有空领着别人逛青楼了。” 闻卿竹对他突如其来的发难有些莫名:“回殿下,宁绝是我的朋友,我们来此只是喝酒,并未做出格之事。” 他低着头,没有看到面前两人面对面抱着,那一副亲密到不能再亲密的姿势。 安崇邺圈着怀中之人,无心再找他人麻烦,弯腰将少年打横抱起,转身离开,还不忘丢下一句:“若不想我将此事告知大将军的话,闻小公子便忘了今夜之事,莫要跟任何人提起。” “是。” 闻卿竹点头应答,再看去时,安崇邺已经抱着人上了马车! 宁绝不会有事吧? 闻卿竹有点担心,不过转念一想,是抱上马车,又不是抓进囚笼,看起来没什么仇怨,应该不妨事吧? 担心归担心,他也没能耐去跟皇子抢人,闻卿竹叹了口气,看着走远的马车祈祷,但愿他不会有事。 第21章 永不相负 这边,马车里,安崇邺将人放在自己常坐的软榻上,马车逼仄,无法躺下,他就揽着宁绝的肩膀,让他靠坐在自己身侧。 马车晃动,在摇曳间,宁绝迷迷糊糊抬起眼皮,眼前重重叠叠,看不真切,脑子也是一片混沌,思绪乱飞,整个人都乱七八糟的。 “清……清宴。” 他人糊涂了,但脑子还记得自己跟谁在一起:“我们……要去哪儿?” 醉酒的声音很黏糊,短短一句话说得跟撒娇一样。 安崇邺侧头看着这张自己日思夜想的脸,手指忍不住抚上去,滚烫的皮肤细腻光滑,还带着几分少年独有的肉感。 “阿绝。” 轻声低唤,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看着我,我是谁?” 宁绝只觉得眼皮好重,费了好大力撑起来,面前的脸还闪来闪去,不过,饶是意识不清,他还是看出了对方的特征! 眼角一滴泪痣醒目,像极了:“殿下。”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安崇邺止不住笑意:“是我。” “怎么是你啊?”他嘀咕着:“清宴呢?” 清宴。 好亲密的称呼。 此前让他叫自己的表字,他抗拒万分,而换作别人,他就能叫得这般顺口。 安崇邺心口烦闷,看着那张看似温柔,却总能说出锥心刺骨言论的嘴巴,他一时狠心,低头就吻了上去。 触之柔软,情难自拔。 安崇邺本想惩罚他一下,但真的亲到了,他反而不舍,那双唇太具有诱惑力,他细细描摹,慢慢品尝,不敢突进,又不舍撤离。 “嗯~” 呼吸被堵,宁绝轻吟一声,抬手推拒着面前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 感受到他的不适,安崇邺立刻松口,见那薄薄的唇瓣被自己吸得鲜红欲滴,他抓着身前的手,心跳声激动而剧烈。 他这辈子注定栽了,哪怕得不到,他的心也收不回来了。 马车到了四皇子府,夜深人静,安崇邺直接抱着人进了后院。 揽月留芳里,一切如宁绝在时那般,什么都没动过。 将人放在床上,脱掉外衫,下人送来热水,安崇邺亲自给他擦脸,又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酒意上头,宁绝迷迷瞪瞪的看着眼前拿着帕子在自己身上不停抹来抹去的人。 “知非……” 他低吟一声,直接把眼前人叫愣住了。 安崇邺一脸不可置信,盯着他问了一句:“阿绝,你叫我吗?” “知非!”这一声他叫得很清晰了:“我难受。” 安崇邺几乎要笑了出来,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能在意识不清时叫自己的名字,那是不是也代表,自己在他心里还有几分重量? 给他穿好衣服,抹去头上细汗,下人送来了醒酒茶。 安崇邺坐到床边,将宁绝扶起来,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端着碗送到他嘴边:“来,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宁绝咕噜喝了两口,味道不好,他转过了头:“难喝。” 喜欢一个人时,连他的小性子也是可爱的。 安崇邺放下碗,正要起身让他躺下时,却被宁绝抓住衣袖:“别走。” “我不走。” 他止住动作,手臂将人抱得紧了两分:“只要你不赶我,我永远都不会走。” …… 翌日,还没睁眼,宁绝就觉得脑子一阵剧痛,浑身如抽丝剥茧一样难受,他“嘶”了一声,手指一动,摸到一个温热的躯体。 几乎是瞬间,他脑子一震,立刻睁眼,生怕自己醉酒糊涂,睡了哪个不该睡的人。 入目是一双紧闭的眸,浓眉如峰,五官挺立,隔着一指距离,清晰可见肤质白皙,没有丝毫瑕疵。 他们面对面侧躺,安崇邺的手放在他腰间,而他的手抓着安崇邺胸前的衣襟,两人墨发散乱,呼吸交缠,一看就不像是清白的样子。 望着还在沉睡的人,宁绝思绪回笼,昨夜醉酒后的一幕幕浮现,从闻卿竹手里被抢走,马车里浓浓一吻,到进入四皇子府后,一路抱着,亲自擦身喂水,最后抵足而眠。 宁绝脸都要绿了。 都说了不能喝酒,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喝醉就算了,第二天醒来,还能清清楚楚记得那些糊涂事,这才是最让他难堪的。 松开那被自己揪出褶皱的衣襟,宁绝轻轻将腰间的手掌移开,然后小心挪动,从身体到双足,一点点远离,生怕弄醒对方。 就在他顺利从床上坐起,正要掀开被子时,安崇邺醒了。 睁着一双深沉的丹凤眼,他定定看着宁绝:“要走了吗?” 宁绝点点头,心里复杂的很:“殿下,昨夜……” 他想说昨夜自己喝醉了,发生的一切都不要当真,但话到嘴边,他又停住了,因为这话听起来,真的活像提起裤子不认人的负心汉。 “昨夜你喝醉了。” 安崇邺撑起身,与他面对面,替他说出了心中所想:“不管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酒意所致,我不会当真。” 宁绝怔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 安崇邺抬手轻抚他的脸,满目柔情:“但是,我不会忘记,不管过多久,我都会一直记得。” 那跟当真有什么区别? 避开脸上的手掌,宁绝蹙眉:“殿下,莫戏弄我。” 昨夜是他贪杯,不管发生什么,都有自己一半责任,但若说安崇邺一点错的都没有,那也不可能。 他明知自己喝醉了,还擅自将他带走,甚至于,在马车上…… 他可是清楚记得,那是安崇邺主动的。 酒醒的宁绝,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安崇邺叹了一声,掀开被子起身。 拍拍衣服上的褶皱,他说:“若是宿醉头疼,就在府中好好休息,要吃什么吩咐下人去做,等我散朝回来再送你回去。” “不必了。” 宁绝下床,环视一圈,不见自己的衣服,就直接走到一旁的柜子里取了一套出来。 “殿下去忙吧,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一边说,一边穿衣服,蓝白相间的长袍,做工复杂,一看就价值不菲。 看着他系上腰带,等他换好想走时,安崇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我送你。” 宁绝看了眼不远处的漏刻:“乌马巷与皇宫相反,这一来一回,殿下会误了早朝。” “无妨!” 他拉着人往外走:“等我换身衣服。” 揽月留芳只有宁绝的东西,他回到天枢院换了一身黑金色的缎服,两人同行出门,马车停在府外。 上车后,宁绝离他远远坐着,看到这车上熟悉的装饰,他脑海里满是昨夜那辗转一吻,他仿佛还能闻到残留的暧昧气息,火辣辣的勾得人脸颊发烫。 安崇邺倒是泰然自若,见到宁绝不自在的侧着头,他还问:“没事吧?” 宁绝摇头:“没事。” 他真不像没事的样子,安崇邺盯着他挺翘的鼻梁,目光一点点描摹他的轮廓,深邃的眼瞳里,情愫渐生。 一阵沉默,耳边只余车轮摩擦过地面的声音。 许久,安崇邺打破尴尬:“闻大将军家的小儿子,与你很熟吗?” 提起闻卿竹,宁绝终于被拉回了思绪:“我们昨夜才认识,他是陆亦泽的朋友,而我与陆亦泽为同届贡士,上次殿试结束时,他邀我赴宴,便是在宴会上,我认识了闻小公子。” “所以,才第一天,你就跟他去青楼了?”安崇邺有点惊讶。 “我不知道那是青楼。” 宁绝解释:“他只说带我去个有趣的地方,也没说是青楼啊。” 好个闻小公子。 安崇邺眼一眯,心里暗暗给某人记上一笔。 宁绝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提起青楼,他又想到安崇邺房中那个红衣姑娘。 他说:“殿下有空逛青楼,近来应该不忙了吧?” 听起来像是一句很普通的问话,但言语间掺杂那细微的情绪,让安崇邺眉头一挑,心中生喜:“你生气了?” “没有!” 不假思索的否认,但手指嵌入手心的痛感,让他无法忽视:“我没有……” 他垂着眼睑,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安崇邺不想逼他,伸手拉过他的手臂,将他握紧的拳头一点点扒开:“我去青楼,是为了查仁王勾结罪臣一案,并非寻欢作乐,那个姑娘,也只是线人,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他语气轻柔,跟哄孩子似的。 宁绝手心被掐出了指甲印,手指打开,纤长的五指骨节分明,安崇邺轻轻揉着印记,说:“阿绝,我对你的感情不是玩笑,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此生不会碰除你以外的任何人。” 他说得直白,不管宁绝接不接受,他的感情清清楚楚放在那里,没有半点瑕疵。 手心温度异常,那股酥麻的感觉顺着血脉蔓延至心房。 宁绝咬紧牙关,感情不可控,不管他有多抗拒,也否认不了此时,他动心了。 “殿下,有些人,一辈子只会动一次心,如果被辜负了,那此生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 他转头看向安崇邺,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在感情方面,我这人自私、小气、固执,眼里容不得半点尘沙,男子也好,女子也罢,我要的是一心一意,如果做不到,就不要轻易招惹。” 他的要求就一个,一心一意,永不相负。 看似简单,但却要用一辈子来证明。 本以为安崇邺会深思熟虑后再回答,但他明显没有半点犹豫,在宁绝话音截止那瞬间,大掌抚上他的脖颈,俯身上前,一吻落下。 唇瓣温柔,一触即离,他哑着声音,说:“阿绝,信我一次,如果我做不到,我把命赔给你。” 鼻尖相抵,呼吸打在脸上,带着温热的气息。 宁绝心跳不止,抬手抚摸他的脸:“殿下,要说到做到,如果违背誓言,就算你是皇子,我也有能耐让你付出代价。” “我知道。” 安崇邺信誓旦旦:“所以不会有那一天,今生来世,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话落,两人相拥,誓言或许不可靠,但说出来了,就是一辈子,做不到的人,天地不饶,万世孤苦。 第22章 你要找死吗? 乌马巷小院里,安崇邺让人入宫告了假,宁绝说他色令智昏,他笑得坦然,抱着爱人窝在软榻上,手指拨弄着他的长发,心之所喜,得偿所愿,此生再无遗憾。 宁绝看着手里的书,想到昨夜跟闻卿竹约好骑马的事,他说:“清宴说要教我骑马,不知今日有没有空。” 手掌沿着腰线游走,安崇邺笑道:“就他那莽撞的性子,你跟他学骑马,少不得受一番磋磨。” 他把脸贴上来,轻轻触碰:“不如让我教你,我保证,不会让你受一点伤。” 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宁绝轻笑着点头:“好啊,就趁今日有空,我们去京郊御马,顺便看看风景。” 难得他有兴致,安崇邺立马吩咐人回皇子府牵马,顺便带两套骑装来。 半个时辰后,一白一红两套骑装送到,安崇邺换上那套白衣,一身纤尘不染的模样,着实出尘绝艳。 “为什么不拿一样的颜色?” 宁绝拎起托盘里的红衣,翻来覆去看不到一丝杂色,连刺绣都是用的红线,若不是款式不同,他还以为自己是要去当新郎官呢。 “大约是府里没有其他的了吧。”安崇邺也有些意外。 “罢了!” 不过是颜色艳了些而已,宁绝并没有在意,端着衣服进了屏风后。 不多时,他换好衣服出来了,入目一片赤红,白皙的脖颈处,衣襟层层交叠,将少年身姿完美勾勒,腰肢被红色玉带束缚,衣摆垂下,随着动作飞扬,手腕处束袖上红绸缠绕,干练利落的样子,活脱脱一个英姿飒爽的江湖儿郎。 安崇邺都不由得看愣了,从未见过与红衣如此适配的人。 宁绝解开头上的发带,如瀑的墨发落下,最长一截,已经到了他小腿处,他的头发随了母亲,柔顺量多,每次母亲给他打理时,都说他头发好看,日后会是个有福气的人。 他当时不以为然,因为母亲的头发也很好看,但是,她的福气在哪儿呢? 他拿着梳子,将头发梳好,然后从柜子上取了条红色发带绑住,发丝起舞间,一抹红色飞扬,再配着他身上的红衣,越发像新郎官了。 “真好看。” 安崇邺上前,伸手圈住他的腰,由衷夸道:“少年姿容色,一见君倾之。” 宁绝失笑:“别学那些油嘴滑舌,不适合你。” 安崇邺相貌不比他差,尤其是神情严肃的时候,颇有皇家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两人嬉笑一番,走出大门,两个小厮牵着马等在外面。 一棕一黑两匹马,看起来高大壮硕,不像是可以轻易驾驭的角色。 安崇邺上前,牵过棕马的缰绳:“这是前两年古罗国进贡的战马,性子温顺,很适合初学者。” 棕马被打理得很好,毛色亮丽,长长的鬃毛根根分明,宁绝上手摸了一下,它一动不动,任由接触,确实很温顺。 “它有名字吗?”他问。 安崇邺说:“之前训它时,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灵夙’,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改一个。” “不,灵夙很好,不用改。” 已经叫习惯的名,改了反而不适应。 安崇邺看向另一匹黑马,通体漆黑的马身,唯有额间一缕白毛,与灵夙不同,黑马性子桀骜,被下人牵着,还时不时尥蹶子,犟来犟去。 “它叫疾风,是我及冠时,父皇赐的蒙马,性子极烈,除我以外,基本无人能驾驭。” 他说着,牵起宁绝的手走到疾风身边,然后摸上去。 感受到陌生人的触碰,疾风吭哧吭哧吐出两口浊气,前腿一动,正要发怒时,被安崇邺一巴掌拍老实了。 宁绝被一人一马逗笑了,阳光洒在少年脸上,美得不似凡间人。 安崇邺遣退了随从,如之前一般,他熟练的掐着宁绝的腰,将他举到马背上坐稳,然后,他自己骑上疾风,牵着两根缰绳,缓步往城外走去。 京都城外十里处,有一片平坦的草原,风吹草低,野花遍地,徒步走在其中,宛如仙境。 安崇邺把疾风扔到一旁,与宁绝同乘一骑,两人身体紧贴,他双手怀抱爱人,手把手教他如何拉扯缰绳,如何驾驭身下骏马。 宁绝悟性奇高,不过说了两遍,他就能独自御马前行,灵夙也温和,驮着两人漫步于旷野,有时都不需要指挥,它便能自己转弯绕行。 一个时辰后,宁绝让安崇邺下马,他要自己试试。 安崇邺跃下马背,连连叮嘱:“小心些,不要着急,让它适应你的速度,不要由着它撒泼,一但发觉不对,就立刻叫我。” “放心吧。”宁绝点头,他不会拿自己的安全作玩笑。 “驾!” 宁绝一声低喝,双腿轻拍马肚,灵夙得到命令,抬脚往前走去。 安崇邺在一旁看着,见灵夙确实听话,也放宽了心。 一人一马游戏原野,等适应了颠簸的感觉时,宁绝试着让灵夙加快脚步,他手中没有马鞭,只能双脚拍着马肚,高喊一声:“驾。” 灵夙往前跑去,长长的鬃毛迎风而起,感受着风的速度,宁绝抓紧缰绳,身体随着骏马的跑动而上下起伏,红衣猎猎,乌发飞扬,春风不及少年郎。 眼看他们速度越来越快,安崇邺心中一紧,手指作哨,“咻”的一声,疾风从远处飞奔而来。 快马行至身前速度未变,安崇邺运起轻功,一个旋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手掌拍在马后,一手抓住缰绳,双脚连马镫都没穿进去,人已经驰骋远去。 尽管安崇邺速度很快,但毕竟隔着一段距离,在他上马那瞬间,宁绝已经被灵夙带着穿进了林中小道里。 在颠簸之下,宁绝慢慢摸到了骑马的窍诀,他弯着身子,在灵夙过于兴奋时,及时收紧缰绳,或快或慢,皆掌控在他手中。 行至一片竹林,前方有五个少年也骑着马正对他走来,以免撞上,宁绝忙拉缰绳。 “吁……” 缰绳绷直,灵夙一声嘶鸣,前蹄扬起尘沙,原地踏了两步,随之停下。 站定后望过去,宁绝才发现,对面有两个熟人,其一是苏屿,而另一个则是宁文正。 这五人中,以一个陌生的金冠黄衣少年为首,余下四人虽与他同行,但队形皆慢一步,很明显,是碍于身份原因,不敢逾矩。 眼看他们越走越近,宁绝本想转身离开,但又考虑到他与苏屿相识,若是见到连个招呼都不打,未免无礼了些。 思及此,他就站在原地没动,等几人上前后,他坐在马上,对苏屿的方向抱了抱拳:“苏兄。” 看到宁绝时,苏屿就有点不安,在他跟自己打招呼时,他脸色更僵了。 “宁公子,别来无恙。”他勉强扯着嘴角回了礼。 感受到他态度不对,宁绝有些疑惑,但也没多问,只是拉着灵夙往旁边让了两步,企图让对面的人过去。 路让了出来,本以为他们会立刻离开,但为首的黄衣少年停下脚步,一双瑞凤眼在在宁绝身上扫了又扫。 “你,叫什么?”他微眯着眼,眸中带着几丝轻蔑。 宁绝蹙眉,心有不悦,却没发作:“在下宁绝,公子贵姓。” “你就是宁绝?” 黄衣少年嗤了一声,抬起脖子高高在上的吐出一句:“听好了,我乃仁王世子,安淳恩。” 他语气跋扈,带着趾高气昂的优越感。 而宁绝却只是微微颔首:“小民见过世子殿下。” 他神色平静,脸上不见半点惶恐,安淳恩冷哼一声:“大胆刁民,见到本世子,还不下马行礼?” 官大一阶就能压死人,更何况是大了不知道多少阶的世子爷。 宁绝翻身下马,老老实实又揖手行了一礼:“小民见过世子殿下。” 安淳恩明显想故意为难,他双手抱胸,冷笑着说:“跪下。” 宁绝没动,他不慌不忙回答:“回世子殿下,本朝律例,凡举人以上学子,无错之下,可免去跪拜,只需揖礼便可。” “若本世子非要让你跪呢?” 安淳恩狞笑着:“你在陛下面前随意攀咬皇亲,便是重罪,别说让你跪下,就算是要你一条狗命,你又能奈我何?” 他的话着实难听,宁绝皱着眉,说:“世子殿下,那日朝上,陛下与六部九卿都在,小民所有言论,若有错处,自有陛下惩处,而不是事情过后,由他人私下惩戒。” 一无圣旨,二无口谕,单凭他空口白牙两句话,就妄想给一个贡士定罪,动用私刑,这可不符合大晟律法。 安淳恩见他如此巧言善辩,一时气急,大喝一声:“放肆。” 这一声没唬住宁绝,反倒是他身后几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沉默许久的宁文正,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安淳恩捏着马鞭,身下骏马往前走了两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痛下杀手时,宁文正喊了一句:“宁绝,还不快快跟世子殿下认错道歉。” 众人看向宁文正,只有安淳恩还在步步紧逼。 “你要找死吗?” 宁文正再次高喊,声音还有些急。 第23章 以权压人者,终被权势所压 就在安淳恩举起马鞭那一瞬间,突然,猎猎风声乍起,竹影斑驳,“哒哒”马蹄作响,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一雪白人影衣摆翻飞,眨眼间就到了跟前。 “吁……” 他勒马止步,还不等站立,便匆匆跃下马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宁绝身边。 “阿绝!” 他神色急切,上下左右一番查看,确定没有任何伤口,才问道:“你没事吧?” 宁绝摇了摇头:“没事。” 安崇邺松了口气,幸好半路他及时发现跑错了道,否则再晚来一步,宁绝指不定会受多少委屈。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人,眼中柔情不再,只有压抑着的怒火:“安淳恩,你想作何?” 安淳恩举着马鞭的手垂了下来,他没想到宁绝会跟安崇邺相识,也庆幸自己手里的鞭子还没挥下去。 “四殿下。” 安淳恩下马拱拱手,语气软了几分:“宁绝以下犯上,我只是想教教他规矩。” “堂堂一甲贡士,天子门生,轮得着你教规矩?” 安崇邺没给他半点好脸色,瞥到身后几人时,他眼神越发犀利:“刚才,是谁说的找死?” 宁文正那一声喊得很响,安崇邺老远都听到了,也是这一喊,才让他快马加鞭赶来,及时阻止了安淳恩的动作。 马上四人齐齐下地行礼:“见过四皇子殿下。” “本殿问,刚才那话是谁说的?”他再度重复,脸色更冷了几分。 迫于压力,宁文正挪动步子,低头弯腰上前,抱拳作揖:“小民宁文正,见过四皇子殿下。” 哪怕是四品官员之子,他本人没有官身功名,在皇子面前,也只能自称小民。 安崇邺睨着眼前之人:“是你说的找死?” 宁文正解释:“殿下恕罪,小民只是想劝宁绝不要与世子殿下起冲突,并没有其他意思。” “你有什么资格劝他?” 安崇邺不留情面,冷冷的眼神扫过众人:“你们仗着人多,在天子脚下借势欺人,究竟是谁给的胆子,让你们如此无法无天?” 他看向安淳恩:“世子爷,是你,还是仁王叔?” 安淳恩眉头一拧:“四殿下,此事与我父王无关。” “是吗?” 安崇邺冷冷一笑:“宁绝与诸位素不相识,如果不是因为前两日在朝堂上提了仁王叔半句,诸位今日又因何针对他?” 眼看他非要把话题扯到自己父王身上,安淳恩急了:“四殿下不要为了护着自己人,就胡乱诬陷别人,我父王一身清名,你不能这样说他。” “呵……” 安崇邺嗤笑,往前两步,靠近安淳恩,用仅限于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先回去问问你父王,二十万两白银藏在了哪里,之后,再来与本殿细说清名二字吧。” 安淳恩愣住,双眼瞪得老大,死死看着安崇邺,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随后,安崇邺走到宁文正面前:“胆子不小,是哪家的公子?” 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跟刀子一样扎进所有人心里。 宁文正被吓得腿软,却又不得不回答:“回殿下,家父……户部侍郎,宁辽。” “宁辽……” 安崇邺思索一番,想到上元节那一次,他送醉酒的宁绝回家,他好像就是进了宁辽府中。 所以,是亲戚吗? 安崇邺回头看了宁绝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反应,又想起会试结束那晚,他背着包袱独自一人走在街上。 他说,他跟亲戚闹翻了。 所以,是宁辽将他赶出了门,让他身无分文,不得不去找黑店住吗? 想到这里,安崇邺脸色越发阴沉,他看着宁文正,唇角勾起一丝嗜血的笑意:“很好,宁侍郎,本殿记住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 独留宁文正惊恐万分,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回到宁绝身边,安崇邺又收敛起了满身寒气:“走吧,回家。” 宁绝点头,牵过灵夙就要离开。 “慢着。” 一声高呼,引得所有人止步。 顶着疑惑探究的眼神,宁文正直直看着宁绝:“宁绝,方才是我不对,身为家人,请你跟四殿下解释一下,求他莫要怪罪父亲。” 只要不牵连父亲,要打要罚他都认。 他以为,他这般低声下气,宁绝会心软,却不料他只是浅浅一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说话?” 刚才安淳恩针对他时,宁文正可也没有站出来帮他说半句话,甚至他还妄图让他认错道歉,他有何错?又凭什么道歉? 权势压人者,终将被权势所压。 他们在迫害别人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点。 宁文正脸色一白,咬着牙说:“身为人子,难道你忍心看父亲和宁府遭难吗?” 平地惊雷,一句话让所有人目瞪口呆,连安崇邺都变了脸色,虽然猜到他们有些关系,但怎么也没想过,竟是父子手足。 可是,谁家亲爹会把刚考完会试的儿子赶出门,一个多月都不闻不问啊? “宁大公子,我与贵府没有半点干系。” 宁绝说:“宁大人从未承认过我的身份,我也没进宁家族谱,所以,我没有父亲,也高攀不起。” 说罢,他牵着马往来时的路走去,安崇邺深深看了那几人一眼,也跟着离开,一群没眼见的东西,好好的日子又被破坏了。 回城路上,宁绝跟安崇邺说了自己和宁辽的关系。 在知道他从小被严格管制,身边只有书籍为伴时,安崇邺好一阵心疼,难怪他不会喝酒,不会骑马,看到很多东西都会露出惊奇的眼神。 原来是从未体验,所以认知有限。 宴月楼中,安崇邺点了一桌好菜,宁绝拨弄着手里新买的机关锁。 “等会儿再玩吧,菜凉了。”见他一心摆弄手里的玩具,安崇邺忍不住提醒。 “你先吃。”随口回了一句,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安崇邺也没动筷,倒了杯酒边喝边看他研究机关。 片刻,一根手指大小的被抽出,整个机关锁应声落下,零零散散掉了一大堆。 “解开了。”安崇邺略带笑意。 宁绝把散落的机关碎片收集好,一点点仔细看了一遍,又试图还原拼起来。 安崇邺就那么静静看着他,不打扰也不制止。 闻卿竹一上楼,就被那抹红色吸引,在看清那人样貌时,登时大喜,急匆匆跑过去。 “宁绝!” 人未到声先至,一声高呼让宁绝差点没护住手里拼了一半的机关锁。 桌边两人抬头看过去,就见一身黑红相间的闻卿竹跑了过来。 “嘿,还真是你。” 闻卿竹一边走一边笑,在看到安崇邺时,一脸惊讶:“四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安崇邺有些莫名:“我不能在这儿吗?” “不是!”闻卿竹凑上前:“岑大人找您都快找疯了,您怎么还有空在这儿喝酒啊?” “岑远?他找我做什么?” “今日午时,余泗死在了牢里,陛下震怒,正要问罪刑部呢。” 闻卿竹说着,安崇邺脸色一顿,瞬间凝重起来:“余泗死了?” “是啊,听说是在看守轮班时,撞墙自戕了。” 安崇邺皱着眉看向宁绝:“阿绝,我得进宫一趟。” “去吧,小心。” 宁绝嘱咐,他一点头,就立马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见人离去,闻卿竹拉着凳子坐下来,双眼在宁绝身上扫了扫,好奇问道:“哎,宁绝,你跟四殿下挺熟啊?” “我最困难的时候,是殿下帮了我。” “四殿下冷心冷情,从来不管闲事,你做了什么,能得他的帮助啊?”闻卿竹有点惊讶:“不会就因为长得好看吧?” 宁绝拨弄机关锁的手指一顿,说不准,还真是这样呢。 “上元节殿下遇刺,我帮了一点小忙,大约是因此,所以我落难时,他也伸出出了援手。” 他说着,换了话题:“你今日不用去骁骑营任职吗?” 闻卿竹拿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饮下后才道:“陛下允了我两日假,明日我才去。” 宁绝点点头,看他吃着桌上的菜,又出言提醒:“菜都冷了,重上一桌吧?” “无妨无妨。” 闻卿竹一边喝酒一边吃着:“边关的残羹冷炙我也吃过不少,这些都没动过,倒了可惜。” 倒是个不拘一格的性子。 宁绝笑笑,任由他去。 “哎,我昨晚上不是说要教你骑马吗?”闻卿竹扬了扬下巴:“趁现在有空,要不要去试试?” “额……” 宁绝讪笑:“我和殿下刚从京都城外回来。” 闻卿竹疑惑,他又补充道:“殿下听说我想学骑马,就教了教我。” “所以,你学会了?” “嗯!”宁绝点头:“不算熟练,但能驾驭了。” 闻卿竹一双眼瞪得老大:“半天就能驾驭了?” 想当初他在边关,可是摔了三天才能勉强坐稳啊。 看出他的震撼,宁绝自谦道:“殿下赠我的马比较温顺,若是烈马,就没那么容易了。” 闻卿竹有些失望:“唉,我连马都给你挑好了,要不是找不到你住哪儿,我肯定早殿下一步,不至于让你被他抢走了。” 这话说的,带了几分孩子气。 宁绝笑道:“如今这样也好啊,等我再熟练一段时间,我便陪你去策马扬鞭,看高山落花,如何?” “你说的啊,可别到时候,又被旁人抢了先。” “放心,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闻卿竹抢先接话,双眼弯成了月牙,看起来十分开心。 吃饱喝足后,宁绝想回家休息,闻卿竹在宴月楼打了两壶酒,与他告辞后,两人各自离去。 第24章 琼林宴 两日后,殿试结果出来了,几个官吏从午门一路敲锣打鼓,高呼:“殿试出榜……” 所有百姓商贾挤在道路两旁,宁绝也站在其中,听着那唱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殿试出榜,一甲前三,陆家大公子陆亦泽高中状元,靖州举人苏屿荣获榜眼,鄞州举人宁绝夺得探花……” 铜锣震震响,唱呼声伴着周围人的高喊,欢天喜地间,一派锦绣繁华。 对于这个结果,宁绝并没有多意外,回到小院,许久,宣旨的太监才来敲门。 推开门,外面一群人围着,最前方的大太监双手捧着一卷明黄圣旨,在宁绝出门那一刻,高声一喊:“鄞州举人宁绝接旨。” 宁绝掀袍跪下,太监展开圣旨,唱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晟启安二十年三月十九恩科殿试,鄞州举人宁绝才识过人、德容双全,朕心甚慰,赐新晋探花,封七品左司谏,以资嘉奖,特此昭告天下,与国同庆,钦此。” 太监宣完,笑着将圣旨递上:“探花郎,接旨吧。” “微臣宁绝,接旨。” 他磕头谢恩,双手举过头顶,等太监把圣旨放到手上,他再次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喜宁大人,贺喜宁大人,金榜题名,前程万里。” “恭喜恭喜。” “恭喜探花郎。” “……” 周围一片恭贺之声,尽管他们都不认识他,却还是凑了这个热闹。 “多谢诸位。” 宁绝弯腰致谢,随后对传旨太监道:“有劳公公跑一趟,还请进屋喝杯热茶再回。” “不了不了。” 太监摆手,让身后跟随的几个小太监上前,他们手各自端着托盘,其中有青色的官服官帽,朱红色进士冠服和黑色乌纱帽,还有配套的毡袜、革带、笏板等等。 “这是大人的官服与进士服。” 太监挥手让人将东西送到屋里,而后道:“今日申时,陛下着礼部于琼林苑设宴,还请探花郎如期而至。” “宁绝遵旨。” 他颔首上前,将一个鼓鼓的荷包递到太监手里,低声道:“公公辛苦了,小小敬意,请笑纳。” 太监咧嘴一笑,倒没有拒绝,将荷包收进了袖子里。 等屋里的太监都出来后,领头太监弯腰告退:“圣旨已宣,奴才还要回宫复命,就此告辞。” “公公慢走。” 送走浩浩荡荡一群人,周围的邻居还在驻足观望,宁绝回到屋里,看着桌上那满满的赏赐,没有高兴,只余凝重。 往年一甲三名,大多都是进翰林院,而他,却是被丢进了门下省。 左司谏官职虽小,但是在殿前任职,且有讽谕规谏、规训教导之责,凡朝廷阙失,大事廷诤,皆可奏报。 若说看重他,又只给了他一个探花郎的名头,若说不看重他,可又许他谏官要职,这启安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午时,贡院差人来报,请诸位新科进士前往天恩寺进香酬神,宁绝换上进士服,骑上灵夙出了门。 天恩寺外,陆陆续续围满了人,所有及第进士排列院中,由陆亦泽、苏屿、宁绝为首,按序进殿焚香叩拜。 祭拜完毕后,众人还要打马御街,从天恩寺一路游行,走过四条大街,在全城百姓的拥簇下,少女折花,投掷街头,千娇百媚下,少年骄子引天地共赏,踏歌入仕尚不负青春年华。 游完街后,众人前往琼林苑赴宴。 路上,众人骑马过街,陆亦泽走在中间,突然偏头看向右侧的宁绝,轻声道:“从接到圣旨那刻起,我就在想,会不会是负责起草旨意的官员把我们俩搞混了,明明是你的状元,却错落到了我头上?” 他微蹙着眉,言语间满是怀疑和难以置信。 宁绝握着缰绳哑然失笑:“满朝官员,谁敢误传天子圣令?” 圣旨起草好后,要经过多人审查,纵使一人有误,也会及时更改,绝对不可能出现错漏的情况。 话虽如此,陆亦泽还是不解:“可若不是因此,你又怎会落于我之下?” “陆兄,莫妄自菲薄。” 宁绝并没有把名次看的很重,他笑了笑,反而宽慰对方,说道:“所谓才能,非一纸定之,陛下选贤举能,钦点你为状元,那必是你有胜于我的地方。” 帝王之心深沉,他所下的每份圣旨,必然都有他的一番道理。 陆亦泽仔细想了想,虽还是不理解,但他接受了这番说辞,也许,陛下真的有其他用意吧。 两刻钟后,一众新科进士到达琼林苑。 门口候着銮仪卫使,众人下马,他们立刻迎上,行过礼后,便领着人往里走去。 这琼林苑,是皇家饮宴之地,每逢会客设宴,招待来宾,基本都在此处。 从大门进入,走过一段鹅暖石道,入目是一方小池,池中水波清澈,五彩锦鲤嬉戏,池塘两边回廊蜿蜒延展,小厮带着他们走了左边那条,廊下潺潺流水,清风拂过纱幔,撩拨少年鬓发,好似在说欢迎。 一路绕过几道弯,从小池走到大池,直到进入中院,到了一处宽阔之地,便见当朝太傅季临领着十来个官员驻足静候。 两方人一会面,学子们先揖手行礼:“见过诸位大人。” 望着这一群未来的国之栋梁,季临浅浅一笑:“诸位有礼了,今日之宴,乃天子亲授,贺诸位登科之喜,尔等为天下学子之表率,望日后无论身居何位,依旧恪守本心,为大昇昌荣添砖加瓦,不负今日盛名。” “吾等谨记教诲,必当赤心奉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七十余人的声音震耳欲聋,季临满意点头,侧目看向左侧的吏部尚书司徒拓:“这位是吏部尚书司徒大人,主掌擢选勋封、及任免考核之职,诸位日后的高升低降,都有可能经他之手。” 简而言之,就是掌握着他们仕途之路的舵手。 众人不敢轻慢,齐齐揖手行礼:“见过司徒尚书。” 司徒拓抚着胡须点了点头,季临又转头看向右侧,道:“这位是礼部尚书齐大人,主掌礼制祭祀之仪,今日宴会亦是由他主导。” “见过齐尚书。” 齐染颔首,面上带着些许笑意。 接下来,便是其他人,吏部侍郎、礼部侍郎、读卷、弥封、监试、护军、参领……一连介绍了十余人,众人一一行礼认过,直至最后一个落下,已经过去了两刻钟。 终于,在季临说得口干舌燥之时,齐染接过重任,抬手招来丫鬟小厮,带领众人入座。 宴席分两旁,地上铺了长长的地衣,面前置矮桌软椅,桌上荤素菜系、瓜果点心共十二碟,每桌奉御酒一壶,各有小厮侍候。 季临与司徒拓、齐染两位大人坐正上方,余下十来个官员分坐两侧,陆、苏、宁三人各一席,其余二甲三甲两人一组,分别坐于他们下首及身后。 待所有人坐定后,齐染一声令下,舞乐登场,宴会正式开始。 近百余人的盛宴,不乏推杯换盏,互相交谈,宁绝左侧坐着苏屿,右侧是监试崔大人,此前会试查检时有过几面,但并未交谈,今日算是正式认识。 “探花郎!”崔阜侧身轻唤,举着就被摇摇一敬:“请。” 宁绝实在不会喝酒,但在这种场合里,他推脱不得,只能端起面前的酒杯抬了抬手:“崔大人请。” 崔阜笑着饮下,宁绝也把酒杯放到唇边,幸而两人隔得不算近,所以他喝与没喝,别人瞧不见,微抿小口也不影响什么。 饮着美酒,看舞姬身姿妖娆,丝竹管弦齐奏,一曲贺今朝,顷刻便让席间热闹起来。 然,这种热闹并没有持续多久,一舞未罢,有小厮穿过人群,急急跑来,上前附到季临耳边低语两声,顿时见他脸色微变。 抬手挥退小厮,还不等季临起身,长廊处就传来一声高呼:“仁王殿下到。” 几乎是瞬间,所有人停下动作,下意识往外看去。 仁王安临硕一袭紫金色蟒袍,脚踩祥云靴,头戴紫金冠,腰间垂挂玉璧,领着两个侍从,从回廊转弯处,单手负背走进众人视野之内。 歌舞暂停,所有人起身,季临与两位尚书离座,余下官员也不敢耽搁,纷纷上前迎接。 “臣等参见王爷。”走至跟前,众人揖手行礼。 安临硕年逾半百,看着却十分年轻,他笑着扶起为首的季临:“太傅大人快快请起,本王途径此地,恰闻今日琼林苑设宴招待诸位新科进士,便想着进来看看,不知可有打扰?” “王爷莅临,怎能算是打扰!”季临抬手让开位置:“请上座。” 安临硕笑得越发深邃,抬脚从宴席中央走过,所有进士低着头不敢直视,是以也无人发现,有一抹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扫而光,最终停留在宁绝头顶。 因为仁王的到来,小厮新添上桌椅,季临让出主位,换到下首,连带着两位尚书也不得不动,让人把自己的桌椅往下移了移。 安临硕入座,看了眼站着的众人,笑道:“诸位也请坐吧。” “是。” 众人各自退回位置,刚一落座,又听安临硕开口:“一甲头榜是哪三位?” 陆、苏、宁三人起身,走到中间,并列行礼:“陆亦泽(苏屿、宁绝)参见王爷。” 笑看着他们,安临硕打量一番,道:“如此年轻,果真是群少年英才。” “来人,上酒。” 他一招手,身后两个侍卫立刻从一旁小厮的手里拿过白玉壶,一人端着托盘上前,另一人倒满三杯,一一递到中间三人手上。 “鸿鹄凌云去,展翅化鲲鹏,这一杯,本王贺诸位蟾宫折桂,得偿所愿。”他目光如炬,高举酒杯。 陆、苏、宁三人双手敬上,待安临硕喝完杯中酒,他们也立刻一饮而尽。 辛辣刺激的烈酒,一入喉便是满腔灼浪,宁绝强忍着不适,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咳出声。 第25章 罚酒 本以为就是很平常的一次赐酒,然而,待三人饮完一杯后,那奉酒的两人并没有离开,反而是上前,又给他们斟了满杯。 安临硕转着手里的空酒杯,似笑非笑道:“这一杯,是提前赠三位的入仕酒,愿你们日后在朝堂之上,一路高歌,不负圣恩。” 他理由用得妥当,任谁也无法推拒。 三人齐呼“谢王爷”,陆、苏两人仰头喝完,宁绝却端着快要溢出杯沿的清酒犹豫不止。 他已经感受到了脑海里强烈的晕眩感,这一杯再喝下去,真的难保他不会躺地上。 眼看他许久未动,周围人都投去疑惑的目光,尤其是安临硕,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他,唇角还有一丝森寒的冷意。 “怎么,探花郎这是不愿喝本王的这杯祝酒?”他语气平静,但那双狭长的眼眸中,是藏不住的阴骘。 “宁绝不敢!” 他低头,端着酒杯将腰弯下几分:“王爷赐饮,乃无上尊荣,只是,宁绝不善饮酒,唯恐这一杯下去,会当着诸位大人的面闹出笑话,宁绝失脸事小,可若因此毁了这场琼林宴,那才是万死难辞。” 他言语诚挚,态度放的很低,若换做旁人,必会恕了他这小小的失礼,可今日,他对面的人是仁王,那个从未见过,却已经将他列入必死之人名单的安临硕。 “探花郎多虑了,琼林苑里多的是丫鬟小厮,今日大喜,陛下赐宴,就算你喝得酩酊大醉,也只当兴之所至,自有人会照看着你的。” 安临硕勾着唇角,瞥了眼下座的齐染:“齐尚书,你说是吧?” 突然被点名,齐染身躯一震,下意识抬头陪笑:“是是是,王爷说的没错。”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不知道,仁王这是在故意针对宁绝,否则,那侍从倒酒时,也不会区别对待。 陆、苏二人酒杯都是七分满,唯有宁绝,那清酒都漫到了边沿,但凡他抖一下,绝对会打湿半边手掌。 此时此地,无人敢与仁王作对,哪怕是太傅季临和司徒拓,在安临硕看向他们时,他们也只是微笑颔首,没有人愿意为了个并不相熟的陌生人得罪当朝王爷。 见此,安临硕越发得意,他轻蔑的睨着眼,声音添了几分强硬:“如此,探花郎还是不喝吗?” 春日的风带着凉意拂过脸庞,宁绝握着酒杯蹙眉,所有人都在看他,或忧或喜或看热闹,各自面色不一。 陆亦泽微微侧目,唯有他眼中担忧,一咬牙正想开口时,却见宁绝快速抬手,杯沿凑到唇边,一张口,整杯酒下肚。 “咳咳……” 终是忍不住咳出了声,他弯着腰,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自肩头滑落,骨节分明的手指捂着唇,那一张白皙如画的脸被霞色覆盖,卷翘的睫毛下,桃花眼中蓄上泪水,恰似水波潋滟,伴着咳嗽声,他肩膀一颤一颤的,如此望去,竟有几分我见犹怜之感。 一个男子,如此样貌,要叫多少花卉失色。 周围人目光不明,只有陆亦泽低声问了句:“宁绝,你没事吧?” 微微摇头,眩晕感直击大脑,宁绝脚步浮虚晃动了两步,强撑着站定后,他握着空酒杯朝上位行了一礼。 倒是个有毅力的家伙。 安临硕嗤笑,下方的侍卫面不改色,再次上前,在近百人的注视下,拿起酒壶往宁绝杯中添了满杯。 “这一杯,就罚探花郎方才失言吧。” 喝完敬酒,便是罚酒,安临硕眼神幽暗,明显是不打算放过他。 宁绝晃了晃身子,几滴酒顺着杯沿落到手上,冰冰凉凉的。 “探花郎端正了。”看他有些站不稳,安临硕声音低沉:“本王的酒,可洒不得。” 洒了,他还得罚。 宁绝使劲眨了眨眼睛,驱散几分醉意后,他破罐子破摔,正要抬手喝下时,陡然听得耳边一声高呼。 “慢着。” 陆亦泽实在看不下去,他高声喝止,上前两步,弯腰行礼,道:“王爷,宁绝已然醉了,既是罚酒,陆某愿替他喝。” 罚酒,罚的可不单是这一杯酒,还有上位者的怒意,陆亦泽若真替他喝了,那安临硕的雷霆之怒,他也得同样承受。 第一次有人敢当众驳自己面子,安临硕脸色不善,看着那背脊挺直的少年,冷冷道:“陆家大公子,状元郎,你确定自己没喝醉?” 他言语间带着威胁意味,陆亦泽咬着牙,抱拳将身体压得更低了几分:“回王爷,亦泽神志清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所以,你要替他喝?” “是。”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安临硕仰头,哈哈大笑两声,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突然暴怒,一巴掌拍在桌上,猛然呵斥。 “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本王的酒,也是你说想喝就配喝的?” 猛烈的巨响掩不住他嘲弄的语气:“莫说是你,就是你父亲陆行在世,也没那个胆气敢在本王面前如此僭越。” 果真是雷霆之怒,压的众人噤若寒蝉。 “砰”的一声,陆亦泽曲膝跪了下去,他双手交叠叩下,高呼:“王爷恕罪。” “呵!” 安临硕冷笑,正要开口时,余光见宁绝晃悠悠上前,站到了陆亦泽身侧。 “宁绝失言,理当受罚。” 他高举酒杯,满口饮下,向众人展示完手里的空杯后,又朝安临硕行了一礼:“陆公子无意冒犯王爷,王爷仁民爱物,还请饶恕他一次。” 明明已经醉得厉害,却还是强撑着替别人求情。 安临硕越发觉得有趣了,他抬手,指了指宁绝身后侍卫手里的酒壶:“两位公子倒是齐心,既如此,本王也不好太过为难,这样吧,只要探花郎将那一壶酒喝完,本王就饶了状元郎,如何?” 一壶酒莫约四两,以宁绝的酒量,能让他醉死在这琼林苑里。 他这明晃晃的为难,没有一个人敢开口置喙。 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陆亦泽,宁绝轻叹了口气,拂袖一扬,掷了手中白玉杯,转身走到侍卫面前,提起那几乎没倒出多少的酒壶。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他带着醉意,声音清浅。 话音落下,宁绝面对众人,直接对着壶嘴就打算豪饮。 “琼林宴新科,意在畅兴归,古来百余年,可没有强迫别人醉酒的先例。” 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传来,低沉而清晰,带着些许不悦,宁绝饮酒的姿势停滞,所有人抬头,顺着声源望去。 只见那回廊处,一蓝一黑两个少年带着侍从并列走来,他们衣着锦缎华服,金冠玉带双环佩,黑底绣金云头靴,身姿绰约谪仙貌,一步一行风华傲。 几乎是瞬间,在看清他们样貌的同时,季临、司徒拓、齐染等人倏然起身,连带着身后其他官员,同时双手交叠,弯腰行礼。 “臣等参见二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 高呼声如雷贯耳,余下七十名进士满面惊惧,有认出来的快速起身,初次得见皇子本人的,也急匆匆跟着旁人站起。 乌泱泱一群人揖手行礼:“吾等参见二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 除仁王安临硕外,在场所有人,只有跪着的陆亦泽和醉醺醺的宁绝没行礼。 安崇邺冷着一张脸,完全无视众人低垂的头颅,既没说免礼,也没让他们入座。 安崇堰一贯乐呵呵的性子,这会儿也安静下来,就跟在自家四弟身边一言不发。 宁绝脸颊酡红,双眼迷离,看着重影的他们走到跟前,他拎着酒壶抬起手,勉强合在一起,正打算行礼时,被安崇堰快步上前扶住,酒壶也被取了下来。 “探花郎醉了,这礼就免了吧。” 他拎着酒壶,含笑开口唤来身后侍从:“来人,扶一下探花郎。” “是。” 两个侍从上前,一左一右抓着宁绝的手,将他扶到了一旁。 安崇邺的脸黑沉黑沉的,他拿过安崇堰手里的酒壶,一步一步如踏刀山,重重踩到上位那几人心尖上。 看着面前双目阴寒的侄子,那双如鹰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安临硕太阳穴猛烈跳动,强压着心里的忐忑,他扯着嘴角笑道:“崇邺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本是想去王府找王叔喝酒的,可听下人说,王叔参加琼林宴去了,所以,本殿和二皇兄就来此寻王叔了。” 他语气冰冷,面色僵硬,隐约间还带着几分不悦:“只是,侄儿不解,这琼林宴是父皇为新科进士祝贺,所亲赐的宴会,除待宴大臣外,只有今朝入榜学子,王叔非二者之一,又因何在此?” 非诏擅入,属大不敬。 若是以前,安临硕不会当一回事,可现在他正处于多事之秋,随便一点小事都能引起烈火灼身。 无奈下,他只能站起身,拍了拍袖子上的褶皱,笑道:“本王也只是偶然路过,进门讨了杯酒喝,并非专门前来。” 他笑得勉强,安崇邺脸色更沉,侧头瞥了眼还跪趴在地上陆亦泽:“若本殿没猜错的话,那位是状元郎吧?” 眉峰一凛,他怒喝一声:“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在今日,让父皇钦点的新科状元屈膝下跪?” 这一句可大可小的话,让周围弯着腰的人顿时后脊发凉,除太傅和两位尚书外,哗啦啦一群人跪下,齐齐高呼:“臣等不敢。” 他们确实不敢。 安崇邺看向季临:“太傅大人,是您吗?” 纵使天子之师,也得遵君臣之礼,季临低头应答:“微臣不敢。” 安崇邺冷笑一声,又看了看司徒拓和齐染:“那是两位尚书?” “微臣不敢。”两人头更低几分。 “都不敢啊?” 安崇邺锐利的凤眼微沉,再度看向安临硕:“他们都不敢,那王叔敢吗?” 安临硕喉间一滞,他能说什么? 说敢,那是以下犯上,不敬天子,说不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简直是把他脸皮放到地上踩。 方才他以权势逼压陆亦泽和宁绝,而如今,他反过来也受权势所压,真可谓是风水轮流转。 面对那势要追究到底的目光,安临硕脸色逐渐难看。 “崇邺不是来找我喝酒的吗,何必被旁的事扰了心神!”他强颜欢笑,企图扯开话题:“正好,我府中有坛十二年的陈酿,你我同去尝尝如何?” “陈酿虽好,却讲究个缘分,侄儿今日与王叔无缘,便不去府中叨扰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白玉壶,突然抬手,正对着安临硕,将那壶中酒水倾泻而下,滴滴答答的声音溅落一地,直至满壶不剩一滴,他拂袖一掷,酒壶砸向一旁,伴着脆响,光那洁无暇的白玉壶四分五裂,碎片散落一地。 这一幕让所有人大惊失色,连季临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然而,安崇邺还嫌不够,他冷冷补充道:“天子宴上饮,满壶敬王叔,如此,这酒便算是喝过了。” 当着他的面,用敬死人的方法敬他,还摔了酒壶,这是明晃晃、赤裸裸的诅咒。 一股郁气侵袭,安临硕顿时呼吸急促,双拳紧紧握住,整个人目眦欲裂,原本看着年轻的脸上也多了几丝褶皱。 “安崇邺,你莫要太过分了。”他咬牙切齿,带着浓浓怒意。 过分吗? 他只觉得远远不够。 安崇邺抬了抬下巴,出口的话半点不留情面:“过分吗?可我怎么觉得,相较于王叔,本殿已经很留情了呢。” 如果他不是仁王,不是他名义上的叔父,他今日必要亲手扇他几巴掌,让他知道,有些人不是他配羞辱的。 第26章 祝贺你,我的探花郎 安临硕气得浑身发颤,可偏偏又无可奈何,论权势,他压不了安崇邺,论武功,更不是他的对手,甚至连嘴皮子,都胜不了他半分。 如此窘迫,如此咄咄逼人。 原先从安淳恩口中得知,宁绝与四皇子交好,他还不信,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本王好意赠酒,探花郎推三阻四拒绝,如此藐视皇家威严,难道不该施以小诫?” 安临硕愤愤指向下方,陆亦泽已经被安崇堰叫了起来,站在一旁缄默不言,而酩酊大醉的宁绝,被两个人架着,四肢无力,脑袋半歪,阖着眼昏昏欲睡。 “早闻四皇子与宁绝关系暧昧,今日一见,传言果真不欺我!”他满脸嘲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游走:“只怕殿下今日寻本王喝酒是假,来此英雄救美才是真吧?” 随着言语中的称呼越来越疏离,两人之间的气氛也越来越剑拔弩张。 周围无人敢插嘴,一个个都快把脑袋按进了地里,只恨不得自己瞬间消失,唯恐那些真假秘辛入耳,给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王叔颠倒黑白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深!” 安崇邺丝毫没被他的话影响,依旧镇定自若,高声道:“堂堂琼林宴会上,状元、探花接连受辱,本殿身为皇子,若对此视若无睹,岂不叫天下学子寒心,觉得我大昇皇朝已然轻贱文学至此?” 寒窗苦读十数载,谁不是为了一纸金榜万世名? 平日就算了,今天可是琼林宴,安崇邺这一席话,无论多少真心,都如洪钟贯耳,震得人心潮澎湃,满目激昂。 原本的私人恩怨,被上升到了天下学子的层面,席间一片寂寥,安临硕却能在那一片低垂的头颅之中,听到无声的抗议。 眼看自己占不到上风,他猛然拂袖,竖眉冷哼道:“不过两杯酒而已,到四皇子口中就成受辱了?本王不知,探花郎如此矜贵,也罢,终是本王势弱,不配与诸位共席……” 他一副好心被践踏的样子,绕过矮桌走到安崇邺身旁,侧目投去一个狠厉的眼神:“殿下如此礼贤下士,就留下好好招待诸位鸿儒吧,本王告辞。” 说罢,他昂首挺胸,单手负背,冷着一张脸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跪在地上的众人俯下身,眼下这情况,谁也不敢开口恭送,最后,还是季临先开口,喊了声:“恭送王爷。” 其他人才跟着开口,阵阵高呼:“恭送王爷。” 争端落幕,看着那紫金色的背影消失,安崇堰终于敢上前,走到安崇邺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转身,朝着下方开口道:“诸位都起来吧。” “是,谢殿下。” 终于得到恩准,一群人连忙应和着起身。 两位皇子在场,威慑力更胜一筹,尤其是安崇邺那满脸不善的样子,让大半的人头都不敢抬高半分,就怕一个不小心触了对方霉头。 身为钦定的内大臣,季临不得不出头,他长呼一口气,招手唤来小厮:“来人,给两位殿下备座。” “不必了。” 安崇邺转身,深邃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到昏睡过去的宁绝身上:“本殿诸事繁忙,还是请太傅招待诸位吧。” 季临颔首:“是,微臣遵旨。” 安崇邺转头看了眼安崇堰:“二皇兄要留下吗?” 安崇堰耸了耸肩,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算了吧,我在这里,他们怕是会不自在。” 他可没兴趣跟一群局促拘谨的人面面相觑。 “如此,我们就走吧。” 安崇邺提步离开,走到中间时,又停下来看向架着宁绝的那两人,吩咐道:“送探花郎回府休息。” “是。” 两人领命,立刻扶着人往外走去。 “恭送两位殿下。” 季临拱了拱手,其他人也跟着行礼。 安崇邺两兄弟并肩而行,直到那渗人的寒意随着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众人才敢大口喘气。 “太傅大人……” 齐染抹了抹额角不存在的冷汗,正想开口,却被季临抬手打断:“齐尚书慎言,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皇家争端,不是他们这些臣子可以随便议论的,尤其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个不察,就有可能祸连全族。 齐染也回过神来,悻悻闭嘴,再不多言。 混迹官场多年,季临早已学会了随机应变,他平复心绪,扬唇一笑,吩咐乐师奏起,舞姬上场,席间再度歌舞升平,片刻后,那仅存的硝烟散去,就好似一切不曾发生。 另一边,琼林苑外,安崇堰看着自己的马车被占领,他一脸无奈从侍卫手里牵过马匹,吐槽道:“我的马车也不小啊,为什么你们两个能坐,我就得骑马?” “骑马对身体好。” 安崇邺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皇兄不是要去听戏吗?再晚些,千音公子可就息场了。” 提起那位伶人,安崇堰双眼一亮,也没功夫再跟他啰嗦了,翻身上马,一扯缰绳,说了句“再会”,便领着两个侍卫疾驰远去。 登时,周围只剩下安崇邺的人,他说了句“回府”,侍卫上马驾车,立刻往皇子府方向赶去。 车厢里,宁绝窝在安崇邺怀中,双手环在他腰间,白皙的皮肤在酒精的刺激下,染上浅浅粉色,他醉后很是安静,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就连那滚烫的呼吸,都喷洒得十分轻柔。 安崇邺轻抚这他纤瘦的肩膀,下巴抵在头上,酒香冽冽浸入鼻尖,醉了怀中人,也让他心猿意马,止不住的小鹿乱撞。 两刻钟后,马车好不容易驶进了四皇子府后巷,安崇邺一下马车,就迫不及待抱着人往后院走去。 皇子府后院,有一间房舍,其间专门修砌了一所供四皇子沐浴的热池,那池中常年温水不断,范围可容下十余人,房舍之内,每日有专门的丫鬟小厮清理,池边各种洗漱用品、换洗衣袜一应俱全。 宁绝穿着绯红的进士服被放进水里,迷迷糊糊间,他只觉得浑身黏糊糊的难受,手指下意识摸到腰间,轻轻一扯,腰带散落,沉至水底深处。 温热的池水没至二人腰间,安崇邺眸光晦暗,一手揽腰,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低声轻唤:“阿绝。” 宁绝似有所感,慢慢睁眼,那醉意朦胧间,黏腻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这是……哪里?” “四皇子府。” 安崇邺柔声回答,扶着他的脑袋,一点点转正他的视线:“阿绝,可识得我是谁?” 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带着几分魅惑撞进安崇邺眼中,宁绝看清面前人,薄唇扬起,伸手抚上他的面颊:“知非……你怎么来了?” “阿绝金榜题名,我怎能不来祝贺?” 安崇邺满目温柔望着他,好似天地间只余他一人,低头一口亲在唇上,轻轻一碰后分开,他道:“祝贺你,我的探花郎。” 千番柔情,汇于一人,不知是谁的心跳,震耳欲聋。 宁绝伸手圈上他的脖颈,衣袖带起的水珠溅到两人脸上,遣退了几分酒意。 “殿下,贺礼太轻。”他像只小狐狸一样轻启红唇。 软腻的声音配着他妖媚的姿态,平日里正经得过分的人,一旦勾起人来,只如妖狐转世,轻轻松松就能将人拿捏。 安崇邺盯着那鲜红如血的唇瓣,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语气也更低沉了几分:“探花郎还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皆可奉上。”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宁绝坏坏一笑,手指沿着衣襟滑下,仰头凑上前去,呼吸交缠,就在即将吻上那一瞬间,他缓缓吐出二字。 “要你……” 随即,唇落下,堵住了安崇邺猛烈的心跳声。 宁绝的吻没有技巧,就是轻咬慢捻,细细品味,唇齿之间,淡淡的酒香萦绕,安崇邺瞪直了双眼,脑海里满是“要你”二字,等他回过味来时,已经没了宁绝主动的机会。 他化被动为主动,一手钳住宁绝的后颈,平日里的温柔变成疾风骤雨,以猛攻之势直捣城池,舌尖撬开双齿,勾起蛟龙共舞,占领他的阵地,汲取他所有香甜美好,让他沦陷,让他永生不忘。 这突如其来的发疯,让宁绝完全招架不住,他轻吟出声,却好似给了对方更多力量,一阵接一阵的卷走他的呼吸,又返还给他更多的情欲。 指尖在周身游走,不知何时,身上衣服被扯下,一大片雪白的肌肤裸露,安崇邺松开那张晶莹剔透的薄唇,沿着修长的脖颈,一点点吻下。 呼吸打在皮肤上,宁绝止不住轻颤。 “知非……” 他轻轻唤,声音娇媚诱惑。 安崇邺化身野兽,张嘴吞下他的呜咽,水面漂浮着两人的衣物,黑红相间下,两具身体交缠,水波荡出池外,泼得周围一片潮湿,痕迹斑斑。 …… 翌日,宁绝在一阵酸麻中醒来,一睁眼,便是那张熟悉的面孔,望着那紧闭的双眸,昨夜发生的一切如洪水般涌入脑海,那些淫词秽语,那些羞耻动作,一丝一毫未差,一幕幕如壁画般自眼前浮现。 这这这……这等荒唐事,居然会出自他身? 满目震惊之余,他也红了整张脸。 清冷寡淡了十七年的宁绝,于昨夜在安崇邺身上破了戒,那些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行为,他好似也能做到顺手拈来。 喝酒误人,喝酒误人啊。 宁绝拍了拍自己微微胀痛的脑袋,他一动作,便惊醒了睡眠轻浅的安崇邺。 那弯曲的睫毛一颤,凤眼睁开,无限旖旎,他抓过宁绝的手吻了一下,浅笑道:“早上好。” 这一吻让宁绝又想到了那些不堪的画面,他涨红了脸,语气十分不自在:“你……你不去上朝吗?” “今日休沐。” 安崇邺一把将人抱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还想多睡一会儿。 宁绝却拍了拍他胸口:“那也该起了,我还得去吏部登记呢。” “忙什么,还早呢。” 他手脚并用,把人缠得死死的…… 半个时辰后,宁绝红着一张脸爬下了床,安崇邺盘着腿坐在他身后,上身半裸,发丝凌乱,一双凤眼里满是意犹未尽。 说是休沐,实则旷职,两人用过早膳后,府里侍卫便来找安崇邺去处理公务,宁绝好说歹说半晌,才哄得他放自己一个人出了门。 第27章 第一天任职 新官上任前,需要带着圣旨去吏部登记入册,宁绝出了四皇子府,坐上马车,便往乌马巷而去。 临近家门,车夫突然说道:“公子,门口有个妇人。” 宁绝掀开车帘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中年妇人站在檐下,她穿着一身栗色窄袖衫裙,梳着简单的发髻,在看到马车上的人时,沧桑的双眼一亮,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宁绝下了马车,快步跑过去,行至跟前,他驻足深深行了一礼,随后喊道:“母亲。” 元氏欣慰的看着儿子,几月不见,他变了好多,不似以前的沉默寡言,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宁儿,近来可好?”她问。 宁绝垂首点头:“孩儿一切安顺,劳母亲挂怀。” 元氏笑着:“来时听说,你中了一甲探花,可是真事?” “是。” 宁绝如实回答,又有些疑惑:“母亲是一个人来的京都吗?为何不写信告诉孩儿,让我去接您?” 元氏浅笑不语,伸手抚着他披在肩头的长发:“你有你的事要忙,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话让宁绝心头一震,他皱了皱眉。 “母亲,进屋说吧。” 他说着,就想上前去开门。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元氏拉住了他的衣袖:“宁儿,你父亲说,你不愿回府?” 果然,又是宁辽。 宁绝看向元氏:“那他有跟您说,我为何不愿回吗?” 元氏垂眸,有些失落:“说了,他有他的顾虑,我不怪他。” “母亲,您的大度,能不能不要用在这方面上?” 宁绝实在恨铁不成钢,他正色道:“宁大人不值得您如此,他怜惜自己的家庭,却完全把我们排除在外,若非此次我中了探花,他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怎么会,他是你父亲啊。” 元氏急急打断他的话:“纵使以前忽视了,可在见过你以后,他怎么可能忍心不要你,宁儿,你是他的孩子,此生不可更改,不管他有什么条件,你都要光明正大的成为宁府公子,这是母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这些话,宁绝听了十七年。 他已经无心再与她争辩什么,只道:“母亲,没有您的宁府,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他握住元氏的手:“母亲,我不是孩子了,我有自己的想法,我的人生,并不一定需要父亲。” “那你需要母亲吗?” 元氏双眼含泪,脱口而出的话让宁绝心里一窒,双唇嗫嚅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看到儿子脸上血色渐褪,元氏心一疼,立马将人抱住:“宁儿,对不起,母亲话重了。” 话重吗?可她一向如此啊。 宁绝有些无奈,元氏松开手,再次说道:“可你也不能怨母亲啊,我只是太希望你们父子相认,这十多年,我日日盼,夜夜盼……” 盼他来看自己一眼,盼他别那么狠心。 盼他,把当年的少年郎还给自己。 多少痴情错付,误了佳人一生。 宁绝叹气,满心无奈。 正在此时,宁辽从转角处走了出来,他穿着便服,直接走到元氏身边,随后,看着宁绝说:“我答应你的要求,接你母亲回府,倾心相待,给她名正言顺的身份。” 宁绝盯着宁辽没说话,元氏扯着他的衣袖,语气催促:“宁儿,还不快谢过你父亲?” 谢他什么?谢他为了笼络自己,不惜利用他母亲? 还是谢他满心算计,不把任何人放眼里? 宁绝心中不屑,但触及到元氏看宁辽那温柔似水的眼神时,他又只能暗自叹息。 许久,他才说了一句:“这是你欠我母亲的。” “自然,我会偿还给她。” 宁辽说得坦然,他牵起元氏略粗糙了手,轻轻拍了拍,道:“阿惠,辛苦你了。” 元氏满脸感动,元惠,是她闺名,她以为,他早已经忘了。 两人眼神缠绵,好一幅情深意切的画面。 在母亲的面前,宁绝永远是低头那一个,所以最后他们连门都没进,就直接拉着他进了宁府的马车。 宁府大门前,站了三四排人,为首的妇人一身贵气,锦衣华服,满头珠翠,身后跟着一群丫鬟小厮,宁文正衣冠楚楚立在左边扶着妇人的手,右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满脸好奇的看着正前方。 马车自众人面前停下,宁辽先下车,随后扶着元氏走出去,宁绝跟在后面。 三人一落地,大门前那一群人就齐齐行礼:“恭迎老爷、公子回府。” 没有提及元氏。 元氏脸色不好,宁辽安抚的拍拍她的手背,前方的贵妇人噙着笑上前,屈膝朝宁辽行一礼,随即看着元氏说道:“想必这就是元惠妹妹了,鄞州路远,这一路辛苦了。” 宁辽在一旁提醒:“这是我的妻子,映秋。” 元氏浅笑回礼:“元惠见过姐姐。”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宁夫人看了眼一旁的宁绝,笑道:“府里备了酒菜给妹妹接风,我们进去吧?” “好。” 元氏应着,与宁夫人一左一右伴在宁辽两侧,三人同行,一齐往府中走去。 宁绝跟随其后,在路过宁文正身边时,一个小姑娘跑上来牵住了他的手,侧头望过去,小姑娘一身粉裙,生得娇小玲珑,活泼可爱。 “小哥哥!” 小姑娘开口,娇娇柔柔的女声十分悦耳:“你真好看。” 宁绝面无表情,甚至皱了皱眉,就在他想抽手的时候,宁文正先一步抓住小姑娘的手,将人扯到了身后。 见他目光顺着动作看向自己,宁文正不情不愿解释了一句:“他是我妹妹,宁玉芙。” 看他一副护犊子的模样,宁绝没有任何表示,转头跟着前面的人走进府内。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宁辽没有让他们走后门,也没有直接把他们丢到小院子里不闻不问,相反,他这次在正厅大肆设宴,不仅准备了好酒好菜,还让所有下人管事上前,一一给元氏见礼。 宁绝知道,他这是做给自己看的。 最后,他们一家六口坐在桌上,宁辽宣布:“自今日起,阿惠就是宁府二夫人,你们要像尊重大夫人一样尊重她,若被我知晓谁阳奉阴违,不敬主上,那就莫怪我不留情面,严惩不贷。” “小的见过二夫人!”众人低头,拱手应答。 宁辽唇角一扬,又看向宁绝:“这是二公子宁绝,为二夫人所生,日后,你们也要尊他敬他,就像大公子一样,不得苛待,不得轻慢。” “小的给二公子请安!”又是一阵高呼。 下人行完礼退下,桌上,元氏娇羞难掩,宁辽满脸笑容,宁夫人浅笑吟吟,就连宁文正也扯着嘴角没有露出半点不满,唯有宁绝面容不改,依旧是冷淡至极的德行。 哦,还有最小的宁玉芙,看着身旁大人喜笑颜开,她眼里满是好奇和探究,似乎在疑惑,这两个陌生人是谁? 饭桌上,宁辽给元氏盛了碗汤,适时开口道:“阿惠啊,下月十五,我想在寿宴上,请一些同僚好友入府小聚,顺便跟他们介绍一下宁绝,你觉得如何?” “一切听老爷的!”元氏低头笑着。 宁辽满意点头,握住她的手:“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也别那么见外,平日有什么欠缺的,只管跟我提。” 元氏受宠若惊,抬头看了眼另一侧的宁夫人,见对方也点了点头,她才娇羞答应:“是。” “嗯,来,吃这个。” 宁辽笑着给她夹菜,照顾这边的同时,还不忘另一边的宁夫人,转头也给夹了一筷子:“夫人也吃,辛苦了。” 看着他们其乐融融,宁文正扒了两口饭,站起身就想走。 “爹,娘,我吃好了。” 宁辽瞥了他一眼:“坐下,等你弟弟吃完,带他去府里熟悉熟悉环境。” 宁文正低头坐下,宁绝明显感觉到他的抗拒,但他没在意,自顾自吃了两口,在宁玉芙悄悄戳他手臂时,抬眼看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小哥哥,你是我哥哥吗?” 她问得天真,宁绝也不好太过冷漠,便笑了笑:“算是吧。” 小姑娘眼睛一亮:“太好了,桑儿姐姐要是知道我多了个这么漂亮的哥哥,肯定得羡慕死我。” 她抓着宁绝的手摇了摇:“哥哥,下次能和我一起出去玩吗?我想让我的朋友们见见你。” 宁绝张嘴,正要回答,却听得宁辽开口:“芙儿,你二哥哥刚入仕,还有很多事要忙,你想玩,让大哥陪你。” 并不严肃的语气,让宁玉芙手指一缩,她“哦”了一声,坐正了身体,而一旁的宁文正,牙齿咬着嘴唇,脸涨得通红,愣是一句话没说。 是了,宁绝已经入仕,而他,连个三甲都没进。 午饭过后,宁绝随宁文正逛起了宁府,从正门至后院,一路行过三门四洞、长廊庭院,足足绕了两圈。 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谁都没有说话,第二次走到花苑时,宁绝看到一株异常出众的千年松,它枝繁叶茂、长势喜人,周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苑中其余的花草树木都离它远远的,看起来像被分离成了两个不同的区域。 宁绝站在那里多看了两眼,宁文正走上前来,总算说了第一句话:“那棵树,叫登天,极得父亲爱护。” 给一棵树取名登天,真是好大的口气。 宁绝移开视线,正要走时,却见宁文正驻足未动,依旧自顾自说着:“知道它周围为什么都没有其他花草树木吗?因为在父亲眼里,那些不够好的东西,不配与登天并立。” 他转过头,看向宁绝,眼里有几分悲切之色:“正如你我,你未出现时,我是父亲眼里的登天,而你出现后,你成了登天,我则落为了那些被摒弃一旁的花草。” 他指着那一群被随意摆放、枝叶都不曾修剪过的残花,眼里有怨恨,有不甘,也有落寞和痛楚。 而反观宁绝,对他这一番伤春悲秋并未有太多感触,他只是看了一眼,随后就不再理会。 “你所希冀的,于我轻如鸿毛,你想做你父亲眼里的登天,而我只想做自己眼里的登天。” 宁辽于他不重要,父亲于他也不重要,所以,他不在意宁辽如何待他,更不屑于为了那所谓的父爱,去与宁家兄妹争什么抢什么。 然而,宁文正是不相信的,他只当对方故作清高,佯装寡欲罢了。 “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生得聪明几分,就能获得所有人的青睐!”他讥笑一声,扭头就走。 宁绝觉得莫名其妙。 羡慕他? 他知道自己的这十七年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吗? 他知道那种除了去书院,就只能待在家里,十多年与书本为伴,没有朋友,没有玩伴,没有任何人可以聊天倾诉的孤寂感吗? 还真以为他的文采都是天生的啊,有谁知道他熬尽了多少盏油灯,写坏了多少笔杆,耗费了多少心神? 羡慕他?他还羡慕别人呢。 出了花苑,俩人撞上李管事。 “大公子。” 先给走在前面的宁文正行了礼,看到身后的宁绝,李管事再次揖手,道:“小公子,您的东西都给带回来了,可要去看看缺了什么?” 宁绝点头,跟着李管事离开。 与先前的客房不同,这一次,宁辽给他安排到了麟上院,一个距离嵩间院最近的院子,内里装潢讲究,共有大大小小十个房间,院子里刚搬来的鲜花开得璀璨,抬眼望去是青砖碧瓦,红木雕花,凉亭山石,一应俱全。 这还真是,不惜工本啊。 乌马巷小院里的定西都放在正屋里,宁绝打开箱子,从最里面取出一个檀木盒,盒子里,是那枚青鱼石。 手指轻抚,他微微一笑。 “公子,这些东西要放哪里啊?” 阿七抱着几卷书画从屋外走进来,自宁绝进府后,李管事就将他调到了麟上院,美其名曰,熟悉的更好伺候。 “放那儿吧。” 宁绝随便指了个位置,然后翻看箱子,亲自归置了几样比较重要的东西。 除了阿七,麟上院还有五个丫鬟和四个小厮,丫鬟负责端茶递水,小厮负责日常跟随,宁绝不喜欢走到哪儿都跟着一群人,所以让小厮和丫鬟都只在院中打扫,而房里,只留了阿七,和一个叫阿九的小厮。 元氏的院子在里麟上院不远的莺歌院,许久未见,宁绝从吏部登记回来后,本想去看看母亲,但一听到宁辽在那儿,他就没了心思。 酉时,下人来请宁绝去前厅用膳,他也拒绝了,一个人在麟上院吃过后,元氏走了进来,见他正在看书,她没有打扰,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待着。 元氏操劳半生,脸上已经刻满了岁月的磨难,尽管穿上锦缎华裳,抹了脂粉红妆,也遮不住那沧桑的痕迹。 宁绝叹口气,放下书,走到她身边坐下。 “母亲想说什么?”他淡淡开口,大约猜到了来意。 果然,元氏道:“宁儿,既然进了宁府,就不要跟你父亲置气,不要让他觉得,是母亲没有教好你,好吗?” “母亲,我没有跟谁置气,我的性子您应该明白,我只是不喜欢跟不熟的人虚与委蛇。” “可他不是旁人,是你父亲。” “于我来说,都一样。” 宁绝看着元氏,认真说道:“我答应母亲的事已经做到了,也希望母亲遵守承诺,日后不管我做什么,都不要过多插手。” 原先,他是不愿来京都的,元氏逼迫不成,便说了,只要他回到宁府,就再也不逼着他做不喜欢的事。 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也为了这个承诺,宁绝答应入京,而现在,进入宁府的任务他完成了,母亲的承诺,也该兑现了。 “你……” 看着他一脸坚定,元氏张嘴语塞,许久,才说出一句:“你长大了。” 他确实不是孩子了,见了自由天地,便再也关不住。 “母亲,我会如您所愿待在宁府,也尽量不跟他们发生冲突,让您难堪!”他平静说着:“但也仅限于此,别要求我太多,否则物极必反……” 到时落个不得安生的结局,谁都不好过。 虽然儿子从小听话懂事,但元氏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会说到做到。 “好,我不逼你。” 她轻叹:“你父亲那里,我会去说,以后你想做什么,就自己去做吧,不用太顾虑我。” 终归是亲生的孩子,相依为伴十多年,她又怎么舍得跟他反目呢? 宁绝勉强笑了笑:“多谢母亲。” 两边各退一步,方能各自欢喜。 翌日,宁绝早早起身,沐浴更衣,换上官服,戴好腰牌,拿着任职文书出了门。 宁府门口,宁辽的马车等在那里,宁绝一跨出门,便被车夫叫住:“小公子,请上车吧。” 宁绝没动,站在那里等阿七牵来灵夙,潇洒跨上马背后,他说:“下官与宁大人不同路,先行告辞了。” 话落,他“驾”的一声,直接纵马而去。 说是不同路,其实都是前往午门,只是进了宫后,一个去太和殿上朝,而另一个则是要去门下省任职。 卯时正,午门准时打开,一干朝臣有序进入,在人群中,宁绝看到了安崇邺,两人对望不过三息,便心照不宣的转过了头。 门下省置于皇宫政议殿旁,日常负责审核、封还皇帝失宜诏令,驳正臣下奏章违误,和纠核朝臣奏章、复审中书诏敕诸事。 宁绝被小太监带着往里走,行至官署门口时,小太监止步说道:“奴才非门下官员,不能入内,便只能送大人到此了。” “有劳公公。” 宁绝颔首,独自跨入大殿门口。 门下省官员不多,大大小小算下来,也不过十几人,其中以二品侍中为主,领给事中、黄门侍郎、散骑常侍、谏议大夫等职位。 宁绝现今只是一个七品司谏,算是门下省最低之位,所以当他走进大殿之中时,里面忙碌的一群人,谁都没理他。 早朝未下,宁绝便坐在一旁等着,直到一个时辰后,一群穿着绯色官服、手里端着奏折的官员走进来,他才站起身,上前行了一礼:“下官宁绝,见过诸位大人。” “宁绝?” 一个略发福的中年男人看了他几眼:“哦,那个新科探花,新封的左司谏。” 他把手里的奏折递给一旁的人,接着说:“文书带了吗?” “是,都带了!”宁绝取出巴掌大的文书递上去。 男人看了几眼,确定无误,便招手唤他跟着自己:“跟我来吧,去登记入册。” 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闲谈之中,宁绝得知,眼前之人为散骑常侍,名叫吴庞,是门下省中,除侍中、给事中、黄门侍郎外的第四人。 他给宁绝登记完名册,就吩咐一旁的右司谏带他去熟悉政务。 第一天任职,宁绝要做的事不多,主要是了解一些宫里的规矩,和殿前的礼仪,以防冒犯贵人,丢了命不说,还得连累旁人。 第28章 安国公府婚宴 时间转瞬即过,申时,散值后,宁绝出了皇宫,骑上马往长平大街走去。 路过玉春楼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快步走进那红楼之中,那人脚步急促,只在入门那一瞬间,透露出半张侧脸,与苏屿有几分相似。 宁绝看了一眼,并没有过多停留。 回到宁府,阿七说宁夫人送来不少东西,有衣服饰品、笔墨纸砚、大家名着和一些珍贵的药材补品,一一堆砌在麟上院的侧房里。 “公子,这是安国公府送来的帖子。”阿九拿着一封红底烫金的帖子递上来。 宁绝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安国公府世子于四月二日日与工部尚书王廉次女喜结秦晋之好,特邀诸位亲朋挚友入府观礼。 安国公张庐生,宁夫人之兄,宁文正的亲舅舅。 他家的请帖,怎么送到了他一个七品小官的手里? 大约又是宁辽的手笔,他心里明白,如果以宁辽之子的身份,宁绝肯定拒绝前往,所以就直接让人单给了一封请帖,拟邀七品司谏小宁大人前往,完全与宁府无关。 呵,宁辽急于把他展示台前,为此,也算是费尽心思了。 宁绝把请帖随意放在一旁,四月二日,还有七天。 这几日里,宁绝按时入宫赴职,看了两天宫规,第三日才能整理一些无足轻重的奏折,虽然是皇帝亲封,但他官职太小,平日窝在门下省一待就是一整天,莫要说皇帝了,侍中大人他都才远远见过两面,连个招呼都没资格打。 四月二日这日,散朝回到宁府,宁绝换了一身月白修身长衫,带着早早备好的贺礼,与阿七一同去了安国公府。 路上听阿七说,安国公府的爵位,来自于上一任老国公,也就是宁夫人的亲爹。 大约二十多年前,那时的老国公只是个小官,机缘巧合中,他在一场动乱下救了当时还是皇子的启安帝一命,后又因报复失了性命,启安帝继位后,念其忠义,追封他为安国公,由其独子代为继承,并世袭三代。 而宁辽与宁夫人,是在老国公生前定下的婚约,老国公临死之时,要求宁辽发誓,一心一意爱护他女儿,此生不纳妾不另娶,宁辽当时答应了,但后来…… 宁绝觉得有点好笑,宁辽违背誓约,辜负了宁夫人,而身为亲哥哥的安国公,不但没让他付出代价,还要邀请他的私生子参加自己儿子的婚礼。 这么忍辱负重,他都怀疑安国公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宁辽手里了。 国公府外,宾客盈门,红绸洒洒,一派喜气洋洋。 宁绝走上前去,道了两声恭喜,阿七跟着递上请帖和贺礼,门口接客的小厮看过之后,便着人请进了府。 府中布置一新,大堂围满了人,各署官员侍从齐聚一处,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脚步匆忙,或端茶递水,或斟酒伺候,杂乱且有序。 正厅里,年过半百的安国公正在招待客人,宁绝看了一眼,并没有上前打扰,他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无心与任何人攀谈。 周围喧闹至极,正当无趣之时,有人从身后拍上他的肩膀,宁绝转头,只见陆亦泽紫衣翩翩,弯着腰把手搭在他肩上,一脸笑意看着他,身边还跟着个冷脸的陆亦轩。 “怎么样,今日这宴会热不热闹?”他还是一贯熟稔热络,并没有因之前琼林宴一事与他疏离。 “挺热闹的。” 宁绝微微笑着,本以为仁王那些话,会让他们之间产生隔阂,他这几日特意没找陆亦泽相聚,就是想着给他个主动划清界限的理由。 却不曾想,他并没有那个打算,宁绝眼里是由衷的喜色,他往四周看了看,问:“清宴没来吗?” “他呀。” 陆亦泽坐下来,拍拍手笑道:“他现在可忙了,每日都要训兵,根本没空出营,不过,他父兄都来了,喏,那两个就是。” 他指着不远处围了一圈人,其中最显眼的一老一少两个英姿勃发的身影说着,宁绝看过去,果然,其中一个正是之前见过的闻卿至。 正看着,蓦地,门外传来呼声:“司徒尚书,关尚书到。” 所有人往外看去,大门口乌泱泱走进一群人,为首两个中年人,领着家眷笑着道贺。 “哈哈,恭喜恭喜。” “国公爷大喜。” 丫鬟小厮齐上前,有人领着女眷去了后院,安国公也迎了上来,连连道谢:“两位尚书,快快有请,上座。” 进入大厅后,又是一阵寒暄。 “见过司徒尚书,关尚书。” “诸位不必多礼,今日国公府大喜,我等皆是客,就不用分什么身份高低了。” “大将军,您也到了。” “嗯,你二位可迟了。” “嗨,路远,小厮驾马慢了些,迟了,我自罚一杯。” …… 那一堂宽阔之地瞬间被笑谈声填满,宁绝安静待在角落里,陆亦泽在一旁指着里面人悄声说:“司徒尚书身边那个人,是户部尚书关邵,站在二人前方的是辅国将军高戬,中书令邓科……” 他一连说了十余人,凡是四品以内的官员,连带及其家属,他都能一一介绍,没有一个不认识的。 宁绝有些好奇,说:“瑾玉,你好像对朝中官员十分熟悉啊?” “那是当然。” 陆亦泽莫名有些自豪:“先父在世时,曾为吏部尚书之职,我自小跟在他身侧,今日来的这些人,大多都是我从小看到大的。” 所以,他基本认识,也多少有些了解。 宁绝了然,没再说什么,陆亦泽刚想跟他接着介绍余下一些人,然话还没出口,就有几个少年朝着他们走过来。 宁绝认出了,其中有几个,正是刚才跟着司徒尚书和关尚书一起进门的家眷,应该是两家的公子哥们。 陆亦泽也同样看到了来人,他一边扯着宁绝起身,一边说:“来,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少年们越走越近,其中一个长得很幼态、站在最前方的公子,老远便喊着:“瑾玉,你怎么躲在这儿啊?” 陆亦泽迎上去,当两边站在一起时,他拉过宁绝:“这是我朋友,新科探花宁绝,现任门下省七品左司谏之职。” 说罢,他又指着对面的少年,一一介绍:“这位是司徒尚书府独子司徒佑灵,关尚书府大公子关山,二公子关海,齐尚书府小公子齐司乐,李大人之子李宣平,葛大人之子葛青……” 等他说完,宁绝才揖手行礼:“宁绝见过诸位。” “宁大人有礼。” 众人还了礼,他们家世显赫,原本是看不上七品小官的,但是,除了官职低小外,宁绝还有个探花郎的名头,单凭这一名头,他就能得眼前这些公子哥们一些青眼,毕竟,他们也是读书人啊。 闲谈两句后,众人寻了个位置围桌坐下,府里丫鬟端来酒水,陆亦泽知道宁绝不喝酒,还特意嘱咐让他以清水替代,一群人执杯轻碰,谈起了风花雪月。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外面锣鼓声响起,有小厮进门禀报,花轿到了。 后院的女眷都走了出来,由安国公领头,所有人往外走去,身边的少年们也去了,就宁绝丝毫未动,人太多了,他不爱凑那个热闹。 片刻,随着一阵炮响,外面喧声连连,伴着吹拉弹唱,众人迎着新人走进来。 一眼瞥过去,宁绝才发现,那新郎官很眼熟,好像之前在京郊遇到仁王世子时,他就在其中。 新婚夫妻携手并肩,身后是跟着新郎去接亲的亲朋,其间包括宁辽、宁文正、苏屿等人。 宾客退至两旁,安国公夫妇坐上高位,等两位新人走到大厅正要拜堂时,门外又说一阵高呼。 “大皇子殿下到。” “二皇子殿下到。” “太傅大人到。” 所有人看向门口,两位皇子一身华服,金冠玉带,尊贵无常,太傅季临鬓发半白,身后跟着季子越。 几人进门直接走进大厅,安国公走下高座,行至跟前行礼:“见过大殿下,二殿下。” 随之,便是其他人行礼,有人作揖,有人下跪,高呼:“拜见(叩见)大殿下,二殿下。” “诸位免礼吧。” 大殿下安崇枢摆了摆手,道:“本殿此次奉父皇之命,来给两位新人观礼,并赠予白玉雁雕一对,祝愿两位新人携手百年,琴瑟和鸣。” 说着,小厮端着一对盘子大小,用白玉精心雕刻的大雁上前。 中间的两个新人急忙行礼致谢:“谢陛下厚爱,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了,别误了吉时,拜堂吧。” 安崇枢一挥手,所有人退回原位,两位皇子也让到了一旁。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礼成,新娘子被女眷拥着送去了后院新房,新郎官则留下敬酒,两位皇子被请到了主位坐下,前面几桌,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 宁绝坐到了最角落处,身边只有陆亦泽两兄弟,刚才那群少年,已经被他们的父亲叫到了前面位置。 席上,有人喝酒,有人用餐,唯独一人沉默着不知道在看什么,陆亦泽伸手在他眼前晃晃,问:“在看什么呢?” 宁绝回神,看着正厅那边一个肤色十分白皙,五官深邃,顶着一头微卷的长发,还有一双蔚蓝色眼瞳,与两位殿下同坐一桌,模样装扮都明显与周围人大不相同的男子。 他问:“那人是谁?” 陆亦泽顺着视线看过去,稍许回答:“他呀,是古罗国小王子乌洛,十年前镇国大将军大破古罗国,古罗国国主递降求和,不仅赔了五座城池,百万两纹银,还送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来京,以作质子,换取停战议和。” “难怪,看着就不像大晟人。” “确实不像。” 陆亦泽说:“古罗国人五官深邃犀利,身材也高大健壮,尤其是那一双蓝色眼睛,跟湖泊一样,好看得很。” 两人正说着,乌洛跟有所察觉一样,看向他们的方向,三人视线撞个正着,隔着距离,宁绝颔了颔首,完全没有被抓包的尴尬。 乌洛浅浅一笑,那双蔚蓝色眼睛跟星辰之海一样,耀眼夺目,他端起酒杯,远远一敬,姿态随和。 这边的两人也举杯,三人没说一句话,却又好似说了千言万语。 放下酒杯,陆亦泽说:“这个乌洛,虽是质子,但极得陛下欢心,不仅没限制他人身自由,还特许他可以随时入宫。” “听人说,是因为他曾用药救过陛下一命,所以陛下对他极为信任,只要不出京都,基本他哪儿都能去。” 而这些年,乌洛也确实让人放心,他老老实实待在京都,除了偶尔与世家子弟们聚聚外,平日基本待在质子府闭门不出,算得上安分守己了。 但他真的那么本分吗? 宁绝有些不相信,从乌洛眉眼间,他能看许桀骜不屈,那种被囚困多年,不得自由的不甘之色,他太懂了。 哪怕伪装得再好,那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一挑眉一抬眼,无不昭示着他心里深深的渴望和决心。 这个人,不会永远被囚于京中的,再大的笼子也关不住向往自由的鹰,一但他有了撞破牢笼的能力,必会翱翔天际,虽死不悔。 第29章 都是一家人 喜宴过半,新郎敬酒到了宁绝这一桌,安国公世子张仪一身大红喜袍,手里端着酒杯上前一一敬过,轮到宁绝时,他举杯似笑非笑。 “这位公子看着眼生,敢问尊姓?” 好个装聋作哑,明明半个多月前在京郊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一桌人目光凝聚,宁绝不想在别人婚礼上添乱,便无视了对方言语间的不善,拿着自己手边的半杯清水,举了举杯:“下官宁绝,祝世子爷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他喝完杯中水,本想就此揭过,但奈何张仪十分不识趣,他一个眼神示意,身边负责伺候倒酒的小厮上前又给宁绝倒了满杯酒。 “原来是新科探花,久仰久仰,既是大喜,那在下也回敬探花郎一杯,恭贺你金榜题名,前途无量。” 他单手举杯,却没有直接喝下,而是戏谑的看着宁绝,等着他的动作。 面对一杯快要溢出来的清酒,宁绝没动,他神色清冷,不怒不喜,在众人注视下,陆亦泽“哈哈”大笑两声,站起解围。 “今日是世子爷花烛之喜,我等怎好僭越,这一杯,在下喝,祝世子爷金玉良缘,五世其昌。”言罢,他拿起那一满杯酒就喝了下去。 “哥!” 陆亦轩担忧的皱眉叫了一声,却被他摆手打断。 本来此事到这儿也该各退一步,但张仪愣是不满意,他眼神在宁绝和陆亦泽之间打量,似笑非笑问:“在下不知,小陆大人与这位宁公子,是何干系?” “他是我朋友。” “哦……朋友!”他似意外,又似了然:“果然,小陆大人不愧与令尊一脉相承,都是那么爱交朋友,只不过,小陆大人似乎没有令尊那般眼光好,交的朋友嘛……也不过尔尔。” 嘲弄的语气配上肆意的笑声,简直跟琼林宴上仁王的神色如出一辙。 陆亦泽脸色也沉了下去,他正要开口,手臂隔着衣料被抓着,宁绝站起身,不见任何怒色,只是很平淡的说:“世子爷言辞犀利,倒是比国公爷更胜一筹,听闻世子妃的父亲王大人,满腹经纶,一手丹青冠天下,却不知,尊大人若知晓世子爷这般舌灿莲花,会是欣慰还是满意呢?” “你……” 用最柔和的语气,说着最诛心的字。 张仪被气得面容扭曲,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发白,“你”了好几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宁绝却是静静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存在。 两人目光对峙,惹得桌上众人如坐针毡,大伙不敢插嘴,也无法离开,只能低着头降低存在,谁也不去滩这趟浑水。 眼看着桌上气氛越来越僵硬,连周围其他人都看了过来,这时,宁文正走了过来,他上前一手搭在张仪肩上,眼睛却是看着宁绝。 “表哥,怎么了?”他问。 张仪瞪着眼,冷哼一声:“没事。” 说是没事,但谁看不出他已经怒火冲天,表情都控制不住了。 “既然酒已经敬完了,表哥回去招待两位殿下吧。”宁文正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个台阶下。 张仪也没有过多停留,他把酒杯往身后小厮托盘里一丢,转身就往正席那边去了。 张仪离开后,宁文正再度开口:“父亲让你过去。” 这话是看着宁绝说的,所有人都有些意外,尤其是陆亦泽,皱着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宁绝,他……” “瑾玉,我又连累你了,抱歉。” 宁绝转头向刚才踏维护自己、却遭张仪言语攻击陆亦泽致歉:“谢谢你屡次替我解围,改日我请你喝……听戏。” 他本想说喝酒,但想到自己的酒量,转而改了主意,换成了听戏。 陆亦泽也明事理,笑着应了个“好”字。 宁绝跟着宁文正走了,从宴席旁穿过去,直接走进大厅里。 厅中一共五张桌子,主桌坐的是两位殿下、太傅、镇国大将军和安国公父子,余下四张桌子,分别坐了四品以内的大臣和一些亲族,宁辽作为安国公府姻亲,自然也在其中。 宁文正和宁绝走到宁辽那桌前,主桌上几位大人物投来目光,尤其是二皇子安崇堰和安国公父子,一个笑着,两个瞪着,简直要把宁绝戳出个洞来了。 “爹,人来了。”桌旁,宁文正小声对宁辽说。 “嗯。” 宁辽笑着,看向宁绝:“小绝,过来,跟诸位大人见个礼。” 这一桌上全是朝中重臣,宁绝没耍性子,双手交叠,半弯下身,老老实实作了一揖:“宁绝见过诸位大人。” “宁绝?探花郎啊?” “真是年轻,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这是宁大人家哪位亲戚吗?” “……” 众人赞许中带着疑问,能在别人婚礼上特意喊过来攀谈的,必定不是一般关系。 果然,宁辽哈哈大笑两声,直接说道:“不瞒诸位,宁绝乃我膝下第二子,此前一直在鄞州教养,开年时才回到府中。”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毕竟有点年纪的都知道,宁辽与其夫人一直伉俪情深,府中无一姬妾,而现在,居然莫名多出来个儿子,还那么大了。 这岂不是代表,那所谓一心一意一双人的承诺,在十余年前就已经成了笑话? 有人唏嘘,有人沉默,还有一些看热闹。 而此时,安国公走了上来。 “宁绝是吧?”他手里端着酒杯,笑得很是和善:“早听闻你父亲谈起,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才。” 宁绝面无表情行了一礼:“见过安国公。”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安国公手指一招,小厮端来酒杯,他道:“既是妹夫的孩子,那日后就跟文正一样叫我舅舅吧,这一杯酒,算是舅舅的认亲礼。” 谁家认亲礼送酒的啊? 宁绝扫了一眼,端起酒杯,颔首道:“多谢安国公赐酒,此番恩德,宁绝铭感五内,然则,宁绝归府多日,还不曾敬谢父亲不弃之恩,今日,就借着国公府大喜,和这一杯充满恩惠的美酒,望请诸位大人作个见证,宁绝在此,谢父亲不远万里,接回我母,请。” 杯酒奉上,一个“请”字,震耳欲聋。 宁绝看着宁辽,所有人看着这对父子,安国公皱眉,宁辽一张老脸青白交加,任他如何都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在这种场合让他难堪。 父子对视,画面陷入僵持,突然,安崇堰坐在那里笑呵呵开口:“既是谢酒,宁大人就喝了吧。” 大将军看热闹不嫌事大,也附和着:“是啊,孩子的一片心意,怎么能拒绝呢?” “宁小公子才华横溢,宁大人好福气啊。” “是啊,颇有宁大人年少之风。” “难怪难怪,都是一脉相承。” …… 有了上位者带头,余下官员也纷纷开口,或赞或讽,在大厅里热闹不止。 笑话已经成了,宁辽只想快点揭过,他拿过宁绝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宁绝扯了扯嘴角,他自己也没想到,第一次喊他父亲,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本无意在这里跟宁辽作对,可奈何他们每次都要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一个个的非要逼他,非要踏进他的雷区。 仁王也好,安国公也罢,都是一副德行。 酒喝了,热闹过了,宁绝收起咄咄逼人眼神,对众人行了个礼:“宁绝初来乍到,莽撞无知,若做了什么不妥之事,还望诸位海涵,莫与小子计较。” 言语谦虚,神态平和,与刚才面对宁辽时那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截然相反。 “宁小公子言重了,我等都是很随和的人。” 又是安崇堰先开的口,他一旁的大皇子安崇枢一脸莫名,问道:“你怎么老帮着他说话,你们认识?” “认识啊,怎么会不认识,堂堂探花郎哎,打马御街那日我在楼上看的清清楚楚。” 安崇堰笑吟吟的,没有半点心虚。 安崇枢不再理他,他这个二弟,说话做事都不靠谱,二十多岁了,还是个孩童心思,蒙昧无知。 这边,有二皇子带头,所有人都配合着说了一些场面话,真真假假,宁绝也不在乎,他一一谢过,混了个脸熟后,就转身告辞,往原先的位置走去。 回到原来的座位,陆亦泽一脸疑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宁绝笑了笑:“他们想让我喝酒,我不喜欢,就走了。” 安国公无非是想替他儿子出气,所以要让他喝下那一杯酒,但可惜,宁绝不是那种强压就能服软的性子,他深知安国公不会在这种场合下,撕破脸皮跟他一个小辈计较,所以,他就肆无忌惮的耍了一回性子,反正闹大了最难堪的不会是他。 陆亦泽想到琼林宴上的宁绝,虽然对他宁折不弯的性子挺佩服的,但同样也有些担心:“你这样,不怕招惹祸端吗?” 就像仁王那样。 “怕什么,有人兜着底呢。” 宁绝无所谓,宁辽敢当着那么多人面把他扯出来,心里必然也是做了一定准备的,所以,得罪就得罪吧,有能耐他就杀了自己。 少年不畏死,可做天外人。 陆亦泽欣赏的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是能早遇到你几年,说不准也能学学你的坦然。” “现下也不晚啊!”宁绝给他斟了杯酒:“心中无所惧,诸事皆可抛,只看你舍不舍得下了。” “哈哈……” 陆亦泽大笑,正要抬手喝酒时,被一旁沉默的弟弟按下:“会醉。” 他淡淡开口,说了这么两个字,就让陆亦泽放下了杯子,看着他笑道:“哈哈,舍不得。” 他心有牵绊,便成软肋,这样的人,不可能做到肆无忌惮。 宁绝含笑,倒掉杯中酒,重新给他换了杯清水:“舍不得是好事,人生在世,总要有个牵挂才好。” “这话说的,好像你没有牵挂一样!”陆亦泽脱口而出。 他有牵挂吗? 宁绝在心里问自己,曾经他以为,母亲会是他的牵挂,但自从来了京都,进了宁府后,母亲就好像慢慢在他心里淡化了。 也许是因为她的心愿达成,有了归宿,所以他的使命完成,就不再时刻惦念。 原来牵挂也是会消失的吗? 宁绝垂眸,对人生又多了一分理解。 陆亦泽见他半天不说话,不禁问:“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通了一些事。” “什么事啊?” 陆亦泽很好奇,他往大厅那边看了看,又道:“那个宁大人,是你父亲?” 宁绝点头:“十九年前,他外派鄞州,与我母亲相识,但是,后来他回京,却抛弃了我母亲……” 很经典,也很老土的故事情节,陆亦泽听完没有过多表示,只是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后续的人生可以自己做主,越是挫折之人,前途越是光明,因为他前半生已经把苦都受经历完了。” “噗”的一声,宁绝失笑,他好像被人安慰了。 “你从哪儿学的这些没有依据的大道理啊?” “哎,你笑什么啊,我可是在安慰你,要不谁说这么多肉麻的话啊。” “你可别安慰我了,我不需要。” 宁绝无奈摇头:“虽然宁辽抛弃我母亲多年,但我对他并没有多少恨意,因为我从小就没见过他,对他既无期待,也无向往。” 他之所以针对宁辽,仅仅是因为此前在宁府,他说出的那些话,和殿试过后,他对自己那种时时刻刻的算计。 陆亦泽却是深有所感:“世人皆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其实此话为愚孝之言,依我看来,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无关身份地位,爱我者惜之,厌我者弃之,纵使血亲,亦然如此。” 第30章 被关柴房 国公府婚宴一直持续到天色渐沉,大约是怕宁绝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彻底毁了这场盛会,以至于后面谁都没再来找他不快,倒是意外的让他安静待到了散席。 然而,回到宁府后,不过稍许,宁绝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李管事就领着四个小厮到了麟上院。 “小公子,老爷请您去祠堂。” 李管事严肃开口,身后四个人高马大的小厮凶神恶煞,那模样明晃晃的昭示着,只要宁绝胆敢说一个“不”字,他们就会立马冲上来拿人。 “公子……” 阿七和阿九一脸担心,宁绝倒是平静,他摆摆手示意他们放心,随即从容不迫的跟着李管事出了门。 宁府祠堂里,宁辽双手负背立在那几十张灵位前,宁绝一进门,他便厉喝一声:“跪下。” 宁绝没动,宁辽一抬眼,身后四个小厮上前,打算以武力强迫。 “宁大人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动手,此事便到了无可转圜的余地。”宁绝平静的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恐惧。 他着实淡定的可怕,宁辽也有些犹豫了,抬手止住下人们的动作,压着怒火问:“今日在安国公府,你为何要那般做?” “我做了什么?” 宁绝道:“安国公世子当着满堂宾客,公然羞辱我的朋友,安国公那一杯酒里,掺的是什么意思,需要我跟你解释吗?” 他没喝张仪的酒,安国公便想替儿子找面子,如果他喝了安国公的那一杯酒,那就表示他低了头,认了错。 可他何错之有? 又凭什么要认错? 宁辽不是愚笨之人,他明白个中道理,但这也不代表他就该丢脸啊。 “你不想喝可以不喝,为何偏偏要扯到我身上?”他还是一脸愤怒:“你知不知道,你那一番话,会让我颜面全无?” “那又如何?不是宁大人自己叫我过去的吗?” “我叫你去,是想让你跟诸位大人结交,并不是让你给我找麻烦的。” 听到这里,宁绝脸上露出了一丝嘲意:“结交?宁大人凭什么觉得,我愿意与他们结交?” 难得就因为他们地位崇高,所以他就必须去伏低做小吗? 宁辽气愤:“那里坐的全是朝中大臣,你不愿与他们结交,你还想与谁结交,皇子吗?” “无论是皇子还是大臣,但凡掺上利益的,我一概不愿。” 宁绝眼底是深深的厌恶:“尤其是那种强塞给我,不顾我意见的,我更是厌恶至极。” “你有什么资格厌恶?”宁辽不屑冷笑:“就凭你这七品司谏,还是你那探花郎的名头,黄口小儿,且不知数百年来,史书上有多少状元、榜眼籍籍无名,最后连个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 他不争,不抢,不去算计,不为自己的前路添砖加瓦,就算有绝世才能又如何,最终也只能湮于尘土,痛悔一生。 在他眼里,官途权势是最重要的,这大约就是宁绝与他最不相同的地方。 “宁大人,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想往上爬。” 宁绝说:“我对权势所求不高,如果能自由自在,顺心而为,那纵使一辈子做个七品小官又如何?” 这话可刺激到了宁辽,他双眼一凛,语气都多了几分狠厉:“混账,枉你苦读十数载,竟生得这般没骨气。” “你们……把他给我关进柴房,没我允许,不准任何人给他送吃食。”他招手吩咐候在一旁的四个小厮:“你既看不起权势,那我就让你看看,权力究竟有多好用。” 话落,四个小厮上前,其中两人钳住宁绝的胳膊,巨大的力道将他双手反剪于身后,瞬间让人动弹不得。 宁绝没有反抗,他一个文弱书生,打不过四个彪形大汉,与其多受折磨,不如老老实实的,反正他们也不敢打自己,最多关几天而已。 不过,在走前,宁绝还是提醒了他一句:“宁大人,宁绝一身反骨,你若今日折不断,明日,必会受其所伤。” 言罢,他就跟着四个小厮走了,徒留宁辽站在那里,心中思绪万千。 他倒不怕宁绝报复自己,只是觉得可惜,明明是这么聪明的孩子,为何偏偏就不知道争气呢? 他有些后悔没能早早将他接到身边教养了。 后院柴房里,宁绝坐床边一言不发,说是床,其实就是几块木板拼凑着,铺了一层稻草的草铺,也就李管事不忍心,让小厮拿了套下人们都不用的麻布床单盖在草上,还给他准备了一床薄被。 三月底的天并不算暖和,尤其是夜晚,如果不避寒,生病是常有的事。 外面天已经暗了,柴房没有油灯,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伸手难见五指。 宁绝和衣躺在床上,他有些想安崇邺了,回宁府第二天,他让人送信来,说要去武城一趟,如今过去六七天了,也不知道事情办妥了没有,他又是否平安? 取出怀中的青鱼石,他蜷缩着双手攥紧,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翌日,元氏来了柴房,他带着饭菜,但门口的小厮不准送进去,没办法,她只能抽泣着在门外劝宁绝跟宁辽认错。 元氏说了很久,宁绝视若无睹,直到她哭出了声,他才叹着气回了一句:“母亲,回去吧。” 他没有什么错好认的,他不信宁辽能关他多久,说到底他大小也是个官,多日不上值,总会有人来询问情况。 元氏见自己说的话也不管用了,无奈之中,也多了抹痛心,她哭着在柴房外待了许久,直到最后离开,宁绝也没再多说半句话。 柴房里除了柴火,什么都没有,一整天下来,饿倒是其次,没水喝才是最难熬的。 宁绝静坐在床上,嘴里口干舌燥,唇上都起了干皮,透过上方的小窗,他能看到又暗了下去的天色,雀鸟飞过,好像在讥讽他又被困在了牢中。 半夜,宁绝于睡梦中听到一声轻响,好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睁开眼,屋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冷静聆听,那一扇木质房门外,铜锁“哐当”作响,半息后,有人推门,微弱的月光泄入,映照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宁绝皱着眉没有出声,黑暗之下,他看着黑影上前两步,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打开吹了两下,一丝微弱的火光燃起。 “知非?” 火光下,黑影显露出五官,几乎是瞬间,宁绝就看出了来人是谁。 安崇邺一个箭步冲上前,他身上还带着寒气,单手将人拥入怀中,力道收紧,语气里满是自责:“对不起,我来晚了。” 抚摸着少年坚硬的后背,宁绝笑了:“不晚,只要你来了,多久都不算晚。” 安崇邺把头埋进他颈间,感受着对方的温度,片刻后,他松手,看了眼少年身上单薄的棉被,和床上简陋的布置,一张俊脸黑沉到了极致。 “宁辽,他胆敢……” 他气到语塞,自己捧在手里的至宝,居然被旁人这般作践,一丝杀气蕴藏眼底,久久不曾散去。 清楚感受到他的愤怒,借着火光,宁绝伸手抚上他的脸,替他拂去外面沾染的寒气,随后道:“我没事,他不敢动手,也就关了一日而已。” 话是那么说,但他脸上的疲惫,和那干燥起皮的双唇,无不让安崇邺心疼。 掀开被子,他扶着宁绝起身:“走,我们回家。” 回家,不论是四皇子府,还是乌马巷小院,只要不是在这里就好。 两人搀扶着走出柴房,屋外,两个大汉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宁绝看了一眼,安崇邺道:“没死,晕了而已。” 没死就好,也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教训一顿足够了。 走到院墙边,熄了火折子,安崇邺揽着宁绝的腰飞身上墙,借力一跃,两人从房屋之间穿梭而过。 第一次体验到凌空飞行,宁绝原本有些困倦的眼睛睁得老大,看着脚下掠过的景色,内心紧张中又带着惊奇,满目都是不可思议。 从高空落地时,他还有几分不真实感,左手抓着安崇邺的衣衫忘了松开,安崇邺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笑道:“好玩吗?喜欢的话,我再带你飞一遍。” 好玩,当然好玩了。 不过,这应该不轻松吧,毕竟是带着一个百余斤的活人。 “不用了!”他摇摇头,松开了手:“我有些渴,我们回去吧。” “好。” 安崇邺应着,吹出一声口哨,清脆的声音在深夜极其空灵,片刻,一阵“哒哒哒”的马蹄由远至近奔来。 疾风与黑暗融为一体,若不是额间那一缕白毛,它跑到了面前宁绝也看不清。 安崇邺牵着人上前,在疾风身上拍了一巴掌,随之握住宁绝的腰将人托上了马。 很难得,疾风并没有抗拒到尥蹶子,安崇邺飞身坐上去,两人身体紧贴,微风拂过,他双手环抱宁绝,手牵着缰绳,慢慢朝前走去。 此刻临近子时,夜深人静,街上早已关门闭户,无一人行走。 乌云退让,露出残月一角,盈盈光华照耀下,折射出两道修长的身影,他们骑着高头大马,笑意连连,如恩爱夫妻,也似白头老翁,亲密无间,如胶似漆。 第31章 条件 四皇子府依旧灯火通明,宁绝二人到了门口,才刚下马,便有两个侍卫打扮的人跑了过来。 “殿下。” 两人抱拳行礼,安崇邺点头,把缰绳扔给了他们。 一路进了天枢院,安崇邺吩咐下人送来清粥小菜,宁绝大口喝了几杯水,吃了两碗粥后,才觉得精神饱满了些。 洗漱过后,两人相拥躺在红木软床上,从安崇邺口中得知,武城之事还未完全解决,他这次是擅自回京,明日天一亮,他还得走。 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宁绝被关,也是因为在去武城之前,他就已经吩咐暗卫密切注视着宁绝的动向,在发现他翌日没有上值,甚至一整天都不曾在宁府出现后,暗卫及时赶往武城禀报,而安崇邺一得知消息,就把所有事物交给了同行的闻卿竹,自己一个人快马赶回了京都。 从武城到京都,快马加鞭也要跑上六七个时辰,而安崇邺仅仅花了一半时间就赶到宁府,并准确找到柴房,足以可见他是有急切了。 “可是,你这样擅离职守,被陛下知道了,不会受责罚吗?”宁绝有些担心。 安崇邺轻轻摩挲着他的腰,说:“没事,只要将武城的事解决了,父皇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 “下次别为我冒险,我自己也能解决这些问题。” “可你会因此受罪。” 一想到他在柴房里那一副憔悴的样子,安崇邺就不自觉抱紧:“这一路上,我都在害怕,要是我晚来一步,你会怎么样?被打了怎么办,被伤害了怎么办……阿绝,如果你受伤,我会疯的。” 琼林宴上的情形若再上演一遍,他肯定会控制不住,杀了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不管对方是何身份。 他的话充满危险性,但宁绝没有害怕,他抱紧对方,额头贴着他的下巴,倾听着他浑厚有力的心跳。 “知非,我会保护好自己,所以,你以后也别这样冲动了,如果你因此而受罚,我也会难受。” “好。” 安崇邺应着,他不想让宁绝有一点不适的感受,大不了以后多找几个合理的由头,不让任何人抓到把柄就好了。 聊着聊着,两人睡了过去,翌日天还未亮,便有暗卫来敲门。 “殿下,卯时到了!”他们该走了。 安崇邺睁开眼,看着怀里熟睡的少年,没忍住亲了一口:“阿绝,等我回来。” 他声音很小,却不料还是惊醒了宁绝。 睁开眼,看着半撑起身子的安崇邺,他问:“要走了吗?” “嗯。” 安崇邺应声,给他掖了掖被角:“你再好好休息一下,我把天乾留在府中,如果你要回宁府,就带着他去,他不曾在人前露过面,也没有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你新收的侍从,他武功不差,能护你周全。” 他事事安排周到,宁绝心头一热,伸手拉过人,就将唇凑了过去。 原本只是想浅尝辄止,但安崇邺控制不住,撬开他齿间,将人吻到呼吸急促,还不舍撤离。 “殿下,您起了吗?” 门外,暗卫的声音再次响起。 安崇邺留恋的移开唇瓣,隔着一指距离,他轻抚宁绝蓬松的发顶:“阿绝,好好的,等我回来。” “好!”宁绝笑着:“你也要平平安安的。” “我会。” 最后轻啄一口,安崇邺不舍起身,宁绝看着他穿衣束发,最后推门离开。 情丝条条,绕于心间,难分难舍,难离难弃。 再闭眼时,他已经毫无睡意,身边温度难存,逐渐冷却的床帐让宁绝第一次体会到了茫然若失。 巳时,宁府乱成了一锅粥,两个壮汉从昏迷中醒来,而本应关禁闭的小公子却莫名消失了,宁辽闻讯大怒,命下人四处搜寻,可最终一丝痕迹都不曾找到,就跟见了鬼一样。 大厅里,宁辽一张老脸黑成了锅底,元氏在一旁哭哭啼啼,宁夫人劝了两句,劝不动,只得闭嘴不言。 宁文正带着人从门外进来,行了礼,面对宁辽询问的眼神,他摇摇头,如实回:“没有找到。” 宁府几十个下人小厮跑遍了周围的街市小巷,都没发现任何一个与宁绝相似的人影。 “再去找!”宁辽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还能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宁文正皱着眉俯首,转身正要出门时,一个雪白的身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黑衣人。 “宁儿。” 元氏第一个喊出声,她快步跑上前,含着泪一脸担忧,抓着宁绝上下打量:“我的儿,你去哪里了?可有伤着?” “母亲,我没事!”宁绝安抚的拍拍她的手。 宁文正走上前来,看了眼宁绝,又望向他身后的天乾:“就是他带走了你?” 天乾跟个木头一样抱着剑立在那里,对于面前之人不善的语气,他跟没听到一样,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是我的侍卫。” 宁绝说了一句,就扶着元氏往里走,天乾也跟着,他本想直接回麟上院,但元氏一直扯他的衣袖,明摆着是要让他去跟宁辽服个软。 无奈之下,他们进了大堂。 自宁绝跨进大门开始,宁辽就一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看着他走进大堂,身如长松般站在自己面前时,他忍不住下巴高抬了几分。 父子对视,一冷一静,谁也不肯先开口。 最后,还是元氏憋不住,问道:“宁儿,你昨日是被何人劫走了?” “没有谁劫我,是我的朋友来找我,看到我身陷困境,就顺手将我带出了院子。” 此话没有半点嫌疑,毕竟,谁都看得出他精神良好,浑身干净整洁,一点不像是遭受过危险的样子。 而且,他还换了衣服,若是歹徒,他们可没那个闲心,还会给他身新衣服穿。 思及此,宁辽看向他身后的天乾:“你的朋友,就是他?” “不是!”宁绝说:“他是我的侍卫,日后会跟着我贴身保护。” “一整晚,你不说去哪儿了,还给带回来个侍卫?”宁辽很不悦:“他是何人,来自何处,是何身份,你都调查清楚了吗,就敢带在身边?” “这是我的事,就不劳诸位担心了。” 宁绝正色说:“我已不再是孩子,是非黑白自有判断,天乾是我的人,不管你们乐不乐意,他都会跟在我身边,如果谁敢对他生事,也莫怪我翻脸无情。” 他事先把话挑明,也省得日后又来指责他不懂事。 宁辽倒也不是不让他收侍卫,只是担心对方别有用心,在看到他如此坚持后,他只能罢手,省得把人逼急了,又闹出事来。 “你要收他也不是不可,不过,若日后他犯了事,你也得承担责任。” “自然!”宁绝看着他说:“天乾的职责是保护我,只要不触及他的红线,他绝不会轻易动手。” 而他一但动手,就表明有人威胁到了宁绝,所以,就算他最后犯了事,那也是出于保护宁绝的目的,他并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看着儿子半点不服软的态度,元氏有些担忧,轻声提醒:“宁儿,好好跟你父亲说话。” 宁绝低眉,并不搭理这句话:“母亲,我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 元氏下意识看向宁辽,眼神中有询问的意思。 直到宁辽点了头,她才含笑拍了拍宁绝的后背:“我给你炖了鲜虾粥,等会儿让下人送过去,你吃完再睡。” “好。” 宁绝笑着答应,随即带着天乾离开大堂,往麟上院走去。 回到院中,他跟阿七等人介绍了天乾的身份,吩咐他们备齐所需物品,又让他住进了主屋旁的偏房里,安排好一切后,元氏的婢女端着鲜肉粥进门,宁绝三两口喝完,就回到床上休息去了。 昨夜他并没有睡多久,尤其是安崇邺走后,他就一直睁眼到了天亮,此刻睡意袭来,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并没有睡多久,半个时辰后他就醒了,醒来后看了一会儿书,天乾守在门口,李管事登门时,直接被拦在了外面。 “小公子。” 喊声传进屋内,宁绝出来,就看到李管事一脸菜色,瞪着不动如山的天乾愤愤不平。 “李管事,有事吗?”宁绝觉得有点好笑,但忍住了。 李管事看到来人,立刻移开目光,吐出一口浊气,道:“小公子,老爷有请。” 是请,不是传唤。 宁绝挑了挑眉,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 他想了想,跟着李管事去了,有天乾在身边,他并不担心对方耍心眼。 嵩间院书房里,还是之前那间屋子,只是这一次,宁辽没有高高在上坐在那里,而是站在一旁,静静的等着来人。 推门进入,宁辽看了眼紧跟着他的天乾,道:“我有话要与你说,让他去外面等着。” “天乾,去门口等我。” 宁绝侧眸开口,天乾一颔首,抱着长剑就推出了门外。 房间里,宁辽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 宁绝没动:“坐就不必了,宁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进了这书房三次,前两次都站着,这一次他也不屑坐下。 宁辽也没勉强,点了点头就直接开口:“既然你让直说,那我就直说了。” “你我是亲父子,不管之前有多少不愉快,现在都是一家人,我仔细想了想,你既不满意我的安排,那我做的再多也是无用,所以,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插手你的事情,但是,你也必须承诺我一件事。” “什么事?” 宁辽看着他,正色道:“我要你承诺,从今往后,和你兄长好好相处,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也要手足情深,互帮互助,相互扶持。”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帮助扶持,简而言之,就是要用他的力量,去给宁文正铺路。 好可笑的想法,管控不了他,就想用他作踏板,让大儿子更上一层楼。 宁绝嗤笑:“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宁大人在这一点上,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只是,以宁文正的德行,配得上他这一番谋划吗? “我并非为他一人谋划!”宁辽狡辩道:“你也是我儿子,我自然也会为你着想,长吉是个好孩子,虽然不及你聪慧,但胜在良善,若日后你位极人臣,他会是你至亲之人,若最后你籍籍无名,他也可以做你坚不可摧的后盾。” 任他说得诚恳,良善、后盾这两个词,宁绝怎么也联想不到宁文正身上去。 “我不需要任何人做后盾,也不觉得宁文正有资格成为我的后盾。” 他道:“宁大人如果想让我们和平相处,不妨去先去与宁大公子说说,让他别来找我麻烦就行,我这人虽脾气不好,但也算安分守己,别人不主动招惹我,我断不会轻易去找事。” 所以,最大的症结不在于他。 宁辽蹙眉,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听到的答案:“他那边我自会去说,而此刻,我想要的是你的答案。” 宁绝凝眸,十分认真说道:“宁大人有鸿鹄之志,宁大公子心比天高,而我,只想随心所欲,所谓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所以,他是不愿意了。 “你如此违逆于我,连声爹都不愿叫,难道,你就不怕我把你们母子赶出宁府吗?”宁辽咬着牙,话语间带着威胁。 “我怕什么?害怕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如果不是母亲执意要来此,他怎么可能在这里虚与委蛇,如果宁辽能开口将他们赶出去,说不准还能断了母亲的执念,这反而成就一件好事。 思及此,宁绝扬笑,道:“如果宁大人能说到做到,说不准我还会谢你一次。” “你……” 宁辽气急,他完全拿自己这个儿子没办法,说也说不过,逼也逼不成,人家根本不惧他。 他们对峙过那么多回,他就没有吃亏过一次,如此巧言善辩、无畏无惧,为什么就是不能听话一些呢? “好,你不愿意就算了。” 最终,他还是松了口:“往后你想如何就如何,只要不做出有害于宁府的事,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再管,不过,出于好意,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你性子不羁,很容易得罪人,如果想走得长远,还是改改为好。” 终归是亲儿子,他不舍这么好的苗子,又管控不住对方的思想,只能作罢。 宁绝也难得没再针锋相对,他一颔首,十分平和的回了一句:“多谢宁大人善意提醒,宁绝记住了。” 至于改不改,那还得另说。 话到此处,已无甚可说,宁绝转身想走,宁辽叹息一声:“纵使如此,你也还是不愿叫我一声爹吗?” 驻足停步,宁绝扯了扯嘴角:“如果宁大人想与我和平共处的话,还是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言罢,他推门走出去。 宁辽站在屋中,看着那越走越远的背影,心中酸涩难忍,利用是真,算计是真,可父子之情也是真,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费心思去给他铺路呢? 第32章 召见 翌日,缺值两天的宁绝进了宫。 他一身青色官服修身明媚,刚进门下省,右司谏邱彧就凑到跟前,悄悄问:“你这两日为何没来,吴大人都问你好几次了。” “家里发生了一些事,误了上值。”宁绝整理着桌上的东西,问:“近来朝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桌上的折子比往日多了些。 邱彧点头:“渝州那边不知何时冒出来许多匪患,百姓苦不堪言,渝州知州频频上书,请求朝廷派人前往平乱。” 宁绝沉思:“如果仅是平匪乱,折子不至于那么多,也不会压着不放,此事应该那么简单吧?” “没错!” 邱彧脸色沉重:“此次匪患十分蹊跷,不止渝州诸城,还有儋州、扬州、靖州等地,都接连出事,那些匪徒也不似普通流民百姓,他们用的武器,正是之前罪臣余泗私铸之物。” 所以,这是一个早有预谋的连环案件。 宁绝突然想到,安崇邺此次去武城,好像也是除匪患,他还带着骁骑营…… “余泗一案,结了吗?”宁绝问。 “结了。” 邱彧说:“私铸武器罪同谋反,余泗虽已自戕,但他还有家人,余氏三族男丁皆秋后处斩,女眷发配寒州,充为官妓,其家产充公,与此案有关之人皆重罚。” 这就是知法犯法的代价,不仅是害了自己,还连累了所有与他有关之人。 宁绝又问:“那仁王呢,此前传言他与此案有关,结果查了吗?” “嘘!”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邱彧一把捂住他的嘴,左右看看,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他压低声音呵斥:“你不要命了,胆敢议论仁王?” 宁绝无奈一笑:“也不是第一次议论了,此前殿试,我还在陛下面前提过呢。” 琼林宴上,安崇邺与仁王闹得如此厉害,但最近好像从未听谁议论此事,他想,应该是谁下令让当时在场的众人闭了嘴,否则,就凭那近百人的场面,只怕早已是人尽皆知。 邱彧自然也不知各中情况,他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惊讶中又带着几分兴奋:“当真?你如此胆大妄为啊?” 确实够胆大妄为的,宁绝笑道:“否则我一个七品小官,又怎么会去打听王爷私事呢?” 邱彧了然点头,道:“此前谣言最严重的时候,陛下派了人查探此事,结果发现,此事确实与仁王有一定关系,只是还没找到证据,余泗便死在了牢里,后来,陛下以此为条件,让仁王选择,是离开京都还是囚于王府里,等待案件侦破,结果,仁王选择了离开。” “不过,仁王也提了要求,就是必须等到游龙节后再走,因为他现在走的话,免不了被人猜测是与余泗一案有关,为了撇清关系,他表示游龙节一过就主动请求就藩,这样既不伤陛下名誉,也护住了他自己的清名。” 所以说,仁王还要在京都待上一个半月,而这一个半月里,就看他会不会对宁绝动手了。 宁绝叹了口气,打趣道:“要不我跟陛下请旨,先把我外调几个月算了。” “你要出了这京都,只怕他会更好动手。” 邱彧拍拍他的肩安慰:“放宽心,陛下现在对仁王观测得紧,至少在这京都里,他暂时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那可保不齐。 之前不知道,可自从琼林宴一事后,他对安临硕有了些许了解,睚眦必报的性子,怎容得下他人接二连三的冒犯。 有些话在皇宫里不能说的太多,聊了片刻,两人各自忙去。 午时,众人齐聚膳房用餐,正吃到一半时,黄门侍郎柳学从踏入门中,他绕过诸多同僚,径直往宁绝的方向走去。 来人行至跟前,宁绝起身,揖手行礼:“柳大人。” 柳学一脸肃穆,道:“奉陛下口谕,传左司谏宁绝于昭仁殿觐见。” 突如其来的传召,让在座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宁绝也是愣了半息,随后弯腰行礼:“臣宁绝,领旨。” 柳学点头:“宁大人,跟我走吧。” “是。” 两人一前一后在众人注视下离开。 路上,宁绝试探着开口:“敢问柳大人,可知陛下传召下官,是为何事?” “宁大人去了便知。”柳学并不愿多说。 宁绝闭了嘴,一路行至昭仁殿门口,由太监禀报后,殿内传来一声高呼:“传,左司谏宁绝觐见。” 宁绝抬脚往金碧辉煌的宫殿内走去,昭仁殿是皇帝批阅奏折的地方,此刻,那正殿之上,启安帝专心致志翻看着手里的奏疏,随侍太监立在一旁,殿中寂静空旷,除了宁绝走动的细微动静,便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行至大殿中央,宁绝掀袍跪下,两手交叠拜下去:“微臣宁绝,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少年声音清脆,启安帝放下奏折,看向下方:“平身。” “谢陛下。”宁绝谢恩,缓缓站起。 启安帝看着他,问:“宁卿这些日在门下省,可还习惯?” “回陛下,臣一切皆好。” “是吗?”启安帝似笑非笑,道:“可朕听闻,宁卿只来了七日,就连着旷了两天值,这是为何?” 宁绝弯腰行了一礼:“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实则那两日出了意外,臣身陷困境,不得自由,所以才会旷职两日,望陛下恕罪。” “哦?” 启安帝好像来了兴致:“意外?什么意外?有人囚禁你?” “是。” 宁绝如实回答:“只因前些日安国公府婚宴上,微臣行事不妥,回府后又与父亲发生龃龉,以至父亲生怒,罚臣自省,就关了两日。” 他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阴差阳错猜对了。 安国公府那日的事情,启安帝也略有耳闻,但他知晓的不多,于是问:“你父亲姓甚名谁?” “回陛下,微臣之父,乃户部侍郎宁辽,宁大人。” “宁辽……”启安帝思索了一下:“他家独子朕见过,与你长得不像啊。” “回陛下,微臣并非宁夫人所出,臣母只是鄞州一介绣娘,于十八年前与宁大人相识,后宁大人回京,二人分手,十余年间,都不曾再见,所以,无人知晓臣母存在,也无人知晓微臣与宁大人的关系。” 并非宁绝想抖出宁辽的风流事,只是皇帝问起,他不敢隐瞒,天子脚下,启安帝什么查不出,如果他不说,或是说了假话,那就成欺君了。 与其后面被揪出错误,不如现在老实坦白,反正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大事。 果然,启安帝听了,也没多少表示,只淡淡点了点头:“所以你现在,是与宁辽相认了?” “微臣如今住在宁府,但并未入宁家族谱。” 所以,他只是宁辽名义上的儿子,还算不得名正言顺。 启安帝不解:“为何没有入族谱?难不成宁辽还嫌弃你?” 这谁知道,宁辽没有提起,他也无所谓。 见他不答,启安帝又道:“既是亲子,又何必厚此薄彼,以爱卿之才,入他宁家族谱并不为过,既是宁辽不愿,朕就下一纸诏书,让你名正言顺的做回宁家公子,如何?” 皇权之下,莫敢不从。 饶是宁辽再多不愿,这一纸诏书下去,他也只能跪地谢恩。 但是,这并不是宁绝想要的。 他揖手一拜,十分认真回答:“陛下厚爱,微臣感激涕零,但是,臣无心做宁家公子,臣与宁辽,有父子之亲,却无父子之情,臣回宁府,也只是因为母亲一再要求,不得不从,若能自己选择的话,臣只希望与宁府毫无瓜葛,各不相欠。” 倒是个性情刚直的人,启安帝满意一笑:“既如此,朕就不强人所难了。” “谢陛下体谅。” 启安帝抬眉浅笑,从一旁取了本折子翻开:“朕倒也不是体谅你,只是觉得,以宁卿之才,若是不想要一样东西,便是别人逼着你拿,你也有能耐摔了它,所以,朕又何必去费那一番没必要的心思呢。” “陛下过誉了,微臣惭愧。” “这可不是过誉!”启安帝摆摆手让身边的太监退下。 等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时,他继续说道:“宁卿那一纸策论,可为金榜之首,但朕偏偏将你排在了陆、苏二人之后,宁卿,你可有怨言?” 宁绝低头:“微臣不敢。” “只是不敢,还是没有?” “既是不敢,也是没有!”宁绝屈膝跪下,正色说道:“陛下,微臣之能,心自知之,无论是高中状元,还是落榜无名,属于我的终将存在,而不属于我的,必然也是我不想要的。” 狂妄且自大的话,偏偏启安帝听得高兴。 他哈哈大笑两声:“朕就说你是个有趣的人,若不是韩爱卿说要探探你的底,朕也不可能晾你这么些天。” 韩士信? 宁绝疑惑,他与韩士信一共也就见了两三次,话都没说上一句,真不知道他背后跟陛下说了自己些什么。 “起来吧。” 启安帝离开案桌,拿着一本奏折走上前:“出榜那天,朕写的旨意,你是不是也曾疑惑过,为何状元、榜眼都去了翰林院,而为何独独将你收入了门下省?” 宁绝起身,老实回答:“陛下自有圣意。” “圣意倒是没有,朕只是觉着,你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感,值得好好发挥一下。” 他递上手里的奏折,笑道:“前朝那群大臣,虽然有勇有谋,但一个个心思太多,反而成了束缚,不似你,初来乍到,还未被那些利益关系浸染,所思所虑,更能直接要害。” 宁绝双手接过奏折,在启安帝的示意下翻开。 这是一封案疏,上面写了余泗私铸武器的所有数量和去处,刀枪剑戟总共十一万七千柄,其中四万运往潞州,四万运往辽东,而余下三万七千柄,则分布于各个州城。 宁绝细细看完,合上奏折,望着启安帝不明所以。 “这些年,余泗在朕的眼皮底下造了那么多武器出来,还能悄无声息的送往各地,可见,他背后之人何其能耐。” 启安帝叹息着,说:“潞州的燕王,辽东的勤王,他们的野心昭然若揭,若是晚一些发现,只怕不用多久,这京都的皇位,就要换人坐了。” 可现在发现也迟了啊,那些武器早已经送到了对方手里,余泗被擒,也不过是断了他们日后的供给,此前送出去的一样收不回来了。 宁绝沉默着,等启安帝道出心中所想。 “燕王、勤王手握强兵利刃,他们的威胁时时刻刻悬于朕头顶,只恐一个不察,便会人头落地。” 启安帝看向宁绝:“朝中大臣主张削藩,却拿不出适合的法子,文谈不成,若以强攻,又恐反扑,我朝虽兵强马壮,但若两位藩王强强联手,就算最后胜了,只怕也是元气大伤,无暇再抵御古罗、车弥两国。” 所以,这仗打不得。 宁绝微微蹙眉,在脑海里仔细搜索了一下有关于燕王、勤王两人的记载。 他看的书多而杂,什么古今名着,还是民间小记,但凡纸上所写,他基本涉猎。 正想着,启安帝看着他,幽幽说道:“所以,朕今日召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看你是否有主意,帮朕解决这个大麻烦。” “陛下,您一定要削藩吗?” 宁绝想了许久,才说出这一句:“若不削藩,两位王爷就没了联手的理由,我们不就可以徐徐图之了吗?” “不削藩……” 启安帝咂摸这句话,眼神意味深长:“若不削藩,岂不是任由他们壮大,等日后揭竿而起,再悔之晚矣?” 现在就已经很棘手了,再等,只恐日后更加束手无策。 然,宁绝不那么认为,他道:“陛下想削弱两位王爷的势力,也并非只有削藩这一个方法。” 启安帝来了兴致:“哦?那你说说,还能如何?” “敢问陛下,辽东之北,是否有个蛮奴族?” 启安帝点了点头,宁绝继续说:“微臣听闻,蛮奴一族,凶狠毒辣,野性难驯,是我朝上百年来都无法彻底铲除且镇压的毒瘤。” 蛮奴族其实并不叫蛮奴,他们无名无姓,无家无国,常年在辽东西北之地游荡,茹毛饮血,见活物就杀,遇活人便抢,十分野蛮。 大昇建朝初期,曾派遣军队前往,本想着将那群野人收归教导,但谁曾想对方不识好歹,竟奋起反抗,将大昇诸多兵士生吃活剥,拆骨扬威。 自那以后,大昇多次派军前往,但蛮奴生性狡猾,又善于藏匿,几番下来,两边都没讨到好处。 后来,大晟忙着应付与古罗、车弥两国的战争,逐渐将人数稀少的蛮奴一族抛在脑后,只修了几座城池,将那群无法规训的野性之人堵截在荒北之地,并以蛮奴代称。 第33章 献策 百年下来,蛮奴逐渐壮大,不再满足于狭小的栖息之地,多次妄想侵入大昇国土,只是迫于他们朽戈钝甲、计穷智短,所以屡屡失败,但即便这样,也是给大晟带来了不少麻烦。 所谓强龙不惧猛虎,却恐蚊蝇缠身,蛮奴一族便是这世上最恶心缠人的吸血蚊蝇,杀不完,赶不走,也扯不掉。 不过,这与削藩有何关系? 启安帝不解:“难不成你想放蛮奴进城,去对付两位藩王?” “倒也不必如此。” 宁绝道:“微臣听闻,勤王殿下年逾耄耋,依旧老当益壮,本朝如此能人实在少有,不如陛下以此为例,将大岳、长陇两座城池赏赐于勤王殿下,以示嘉奖。” 大岳、长陇两城是主要镇压蛮奴的屏障,谁成了城主,谁就得扛起与蛮奴作战拉扯的重任。 启安帝恍然大悟,只是转念一想,又犹豫了:“但若勤王借此与蛮奴联手,或是他打开城门,让蛮奴进京,岂非更大的祸患?” “陛下,蛮奴若能与勤王联手,那也不至于跟大昇僵持这么多年了!”宁绝道:“至于让蛮奴进京,这更不可能,陛下莫忘了,勤王双子,是死于谁之手,勤王对蛮奴一族,只怕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二十多年前,勤王的两个儿子,被蛮奴抓走虐杀,以皮作旗,以骨作鼓,在大岳城下敲了半个多月。 当时,勤王还亲自带兵与对方打了一场,战虽胜了,但他的两个儿子,却也是实实在在回不来了。 这么一想,启安帝也是茅塞顿开:“对啊,朕那王兄可是恨蛮奴得很,既如此,就让他们相互厮杀去吧,无论最后谁得志,都削弱了他们手里的力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陛下能想到这一点,勤王只怕也不会坐以待毙!”宁绝补充道:“若只是单单镇压,勤王手里的兵十年都削弱不完,所以,陛下可以让辽东诸城城主给勤王找点事做,比如羌鄀、戎卢两部的争端……” 羌鄀和戎卢是位于辽东西区的部落,他们人口不多,但年年都因土地分割不均而斗争不断,如果要对付勤王,将他们拉进来掺和一手,是再好不过的事。 启安帝连连点头,看着面前的少年越发欣赏! 处理完勤王,他又问:“那潞州的燕王该怎么办,他周围可没有虎视眈眈的小国和部落,借力打力的计策于他无用。” 两个不同的人自然不能用一套方式对待,宁绝颔首,说道:“至于燕王,那就更简单了,微臣听说,近些年燕王殿下身子很差,已经到了大渐弥留之际。” “那又如何?” 启安帝叹气:“燕王叔是不久于世,但他生的几个儿子都不是善茬,尤其是世子安明枥,野心昭昭,手段狠辣,听闻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一千也足八百。” “不仅是世子安明枥,三殿下安明玧,四殿下安明訾,燕王孙安承权,都是潞州赫赫有名的人物。” 宁绝接过话茬:“但是陛下,所谓一山容不得二虎,更何况是那么一群各有长短的独狼,燕王殿下尚且在世,他们已经是斗得难舍难分,一但燕王长辞,那潞州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启安帝沉默了,这件事他也与太傅众人商讨过,闻大将军提议在燕王逝世、潞州大乱时趁机挥兵南下,一举攻下潞州。 但此法很危险,因为燕王子孙虽有争端,可一旦外敌侵入,难保他们不会达成共识,放下各人争斗,联手共御强敌。 所以,启安帝很苦恼:“就算潞州大乱,我们趁机而入的机会也不大。” 宁绝浅浅一笑:“不需什么趁机而入,他们要斗,就让他们斗去,我们隔岸观火,只需添两把柴就好。” “添柴?添什么柴?” “助火的柴。” 宁绝道:“嗣王之位,世子安明枥不一定能坐上去,他的两个弟弟心机深沉,各自都有荣登宝座的打算,所以,我们可以从中挑出一人,以利诱之,只要他答应在继位之后交出一半兵权,那我们就可以帮他夺位,铲除异己。” 只要那一半兵权交出,那剩下的一半便无足为惧。 启安帝沉眸想了想:“可对方不是傻子,考虑到失去一半兵权,日后肯定会被削藩,他们怎么可能会同意?” “所以啊,这就需要陛下的承诺了。” 宁绝道:“只要陛下许诺,十年内绝不削藩,以此为交换,让新任嗣王安心,那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毕竟,争不到王位会死,而交出一半兵权,换取王位,不但不会死,还能保十年无恙。 至于十年之后,是何光景,谁又能知? 这是一笔划算又公平的交易,但启安帝有点贪心,他眯着眼心思流转:“既如此,为何不要了全部兵权,朕可许他二十年不削藩。” 宁绝语塞,人家又不是傻子,全部兵权交出去,那不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他忍不住提醒:“陛下,过犹不及。” 任何事情,都要适可而止,一旦越界,则物极必反。 当自己实力不足以一击毙命时,就要徐徐图之,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便是如此。 启安帝想了想,此话不差,便道:“宁卿言之有理,所以,安明玧和安明訾这两人,应该选谁?” “安承权!” 宁绝正色道:“燕王的几个儿子,虽然互不对付,但只是为了权利,而燕王长孙安承权不一样,他与他的几个叔叔,有着杀父之仇。” 安承权的父亲,曾是燕王最疼爱的嫡长子,可却年纪轻轻死在了权利斗争之间。 所以:“只有安承权继位,他的几个叔叔才会毫无翻身之力,否则,根患不除,后患无穷。” 他所思所虑周全,已经到了让启安帝惊撼的地步。 “宁卿,果真思虑周全。” 启安帝轻叹着,看他的眼神有些晦暗:“你小小年纪,便将人心拿捏得恰到好处,宁卿,幸而生于大昇。” 若是去了别的国家,只怕会成为大昇一生之敌。 宁绝揖手一拜,未见惶恐:“得陛下垂青,才是微臣之幸。” 启安帝满意一笑,抬手拍拍他的肩:“你啊,日后会前途无量的。” “谢陛下圣言。” 他语气平静,虽是笑着,却不见得意之色。 启安帝走回桌案边坐下,一边翻看奏折,一边说:“今日之言,朕会酌情考虑,宁卿辛苦了,回去吧。” “是!” 宁绝应答,上前把自己手里的折子放到桌上,后退几步,揖手行礼:“微臣告退。” 启安帝“嗯”了一声没抬头,宁绝便转身离开了。 昭仁殿外,柳学还等在那里,宁绝上前行了一礼:“柳大人,下官先告辞了。” 柳学点头,什么话都没说。 离开昭仁殿,宁绝一路往门下省走去,甬路上,他单手负背而行,路过长仁宫时,大皇子安崇枢和三皇子安崇羽并肩走了出来。 三人面对面撞个正着,宁绝反应快,立即揖手行礼:“下官见过两位殿下。” “嗯!” 安崇枢没在意,应了一声,正要离开时,又好像想到什么,停下脚步看向宁绝:“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宁绝。” “宁绝……”安崇枢细细思索,终于想起:“是那日在安国公府拒绝赐酒的那个宁绝?” 宁绝扯了扯嘴角,答:“是。” 安崇枢闻言皱了皱眉,一旁的安崇羽惊呼:“宁绝,那不就是殿试时,对仁王叔不敬的那个人吗?” 说完,他意识到不对,又捂着自己的嘴左右观察,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回三殿下,下官确实在殿试时说了些有关于仁王殿下的言论,但所言并无恶意,更莫谈对仁王殿下不敬,下官绝无此心。” 宁绝淡淡说着,安崇羽却翻了个白眼,碍于身处皇宫,怕隔墙有耳,所以他并没有说什么,纵有不满,也默默忍了下来。 “小宁大人一张利嘴,果真巧言善辩。” 安崇枢勾起嘴角,道:“不过,本殿向来欣赏有才之人,所以,小宁大人若得闲的话,七日后本殿在府中宴请亲朋好友,不如也赏个脸,来喝两杯薄酒。” “殿下,下官不善饮酒……” “府中有茶!”安崇枢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容拒绝:“如果茶也不喝的话,清水也有,小宁大人,应该会卖本殿这个面子吧?” 他能说不吗? 宁绝默默叹了口气,低头行礼:“下官荣幸,必按时到访。” “那就好。” 安崇枢一脸皮笑肉不笑,带着安崇羽转身就走,还不忘留下一句:“本殿于府中虚位以待,望小宁大人莫要失约。” “下官恭送两位殿下。” 宁绝揖手弯腰,一直等他们走远,才直起身,深深叹了口气,这两人,明显对他不善,若是去了大皇子府中,只怕不会好过。 但是,他又拒绝不了。 这就是宁绝最不喜欢官场的地方,权大压死人。 回到门下省,吴庞和邱彧齐齐上前打听,陛下召他做什么,宁绝只说了前半段,有关于燕王、勤王的事,他并没有多言。 吴、邱二人得知他是宁辽之子时,也是好一阵惊讶,尤其是知道他旷职两日,是因为被宁辽关了起来,更加替他不满。 “虽说是父子,但好歹你也是朝廷官员,怎么能强行限制你的自由呢?” “对啊,幸而陛下和韩大人都未追究,若不然罚你个玩忽职守、渎职之罪,那不是毁了你一辈子吗?” “唉……宁大人平日看着挺温润和善的,怎么对亲儿子倒这般严苛啊?” …… 两张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眼看着周围已经聚上来不少人,宁绝连忙打断:“两位,我们下值后再聊好吗,再说下去,怕是所有人都要知道,我被亲爹囚禁两日了。” 那丢脸可丢大了,怎么说他也是个堂堂男子汉啊。 吴庞率先反应过来,他往四周一看,呵斥了句:“看什么,都没事做吗?” 众人纷纷退开,邱彧轻咳两声,也止住了话题:“咳咳,不说了不说了,下次再聊。” 宁绝失笑,等他们离开后,便做起了自己的事。 第34章 今夜不回府 一连五日风平浪静,这天休沐,宁绝带着天乾去街上采买一些笔纸墨,从塾生堂出来时,正好遇到同日休沐的陆亦泽和他弟弟,三人一同去酒楼吃了顿饭,临分别时,从他们口中得知闻卿竹已经回京了。 闻卿竹回京,那是不是代表着,安崇邺也回来了? 站在街头,宁绝问:“天乾,你说他回来了吗?” 不需多问,天乾便知他说的是谁,摇了摇头,他语气冷清回答:“不知道。” 自他被派到宁绝身边后,四皇子府的事,他便不再关注了。 宁绝皱着眉,他与安崇邺的书信来往一直都是两日一封,而昨日已经缺了一次,若他今日回朝,为何没有在书信里言明?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临时被召回,所以没来得及说吗? 他这会儿又在哪儿?皇宫,还是军营? 宁绝长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担忧,他相信安崇邺的能力,等解决好一切,他肯定会来找自己的。 回到宁府,宁绝始终心不在焉,一直等到了晚上,他忍不住出了门。 灯火通明的街市上,望着人来人往的百姓,宁绝对身侧之人说:“天乾,你回皇子府看看,殿下回来了没有?” 天乾有些犹豫,此地人多混乱,他若离开,留宁绝一人在此,怕是不安全。 “此地混乱,要不公子回府等?” “不!”宁绝摇头:“宁府人多眼杂,不便见面。” 想了想,他又说:“我去乌马巷小院,你若找到他,告诉他我在哪里等他,若他……来不了,你就回来告诉我。” 话落,他就往乌马巷方向走去。 天乾一路跟着,直至送他进了小院,他才飞身跃向高楼,借着黑夜遮掩,一路往四皇子府而去。 昏暗的小院里,宁绝点上蜡烛,明黄的灯光映照在窗户上,描画出一个落寞的身影。 自宁绝离开后,这屋里大部分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原先温馨的小院子,此刻显得十分冷清孤寂。 坐在硬邦邦的榻上,宁绝等得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吱呀”一声轻响,推门声将他惊醒,抬眸一看,一个黑衣身影风尘仆仆站在门口,他乌发凌乱,脸上疲色明显,在看到宁绝那一瞬,猩红充血的双眼立刻变得有神起来。 “阿绝!” 他轻轻一唤,宁绝再也忍不住,起身冲上前将人抱住。 “知非。” 满心担忧在这一刻释放,紧紧抱住眼前人,感受到他实质的温度和心跳,宁绝才松了口气。 安崇邺也紧紧回抱,从天乾那里得知他在等自己时,他心急如火,只恨不能瞬间移动到他面前。 “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似怪非怪的语气,让宁绝整个人都柔软了起来。 “对不起。” 轻抚着少年的顺发,安崇邺解释道:“此次回京紧急,一入城便被父皇叫进了宫里,我本想传个信告知与你,但又怕你忧心,所以就想着等出宫后亲自来找你。” 谁曾想,阴差阳错,还是惹他担忧了。 宁绝倒没有在意这些,他问:“所以,武城的事解决了吗?这次回京,陛下如何说?” “武城的事很麻烦,匪患虽然平了,但顺着线索往下查,我发现,那些匪徒并非普通人,他们训练有素,说是抢家劫舍之匪,实则他们劫杀的全是朝廷粮草和官员。” 安崇邺说:“而且从交手来看,他们本意并不在抢劫拦杀之上,倒像是故意制造争端,引起战火,我们的人只与他们交过一次手,他们便四处逃窜,而不用两天,他们又聚集一处作乱,所行所为,都像是有人刻意在引导布局!” “我们费了一些心思,在那群人又一次聚集时,将其一网打尽,原本抓了不少俘虏,却不曾想,那是些亡命之徒,宁可自尽也不留一个活口,所以,哪怕最后匪患平了,我们还是不知道,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他们这样做又有何目的?” 安崇邺本来是想在武城多待些日子查清真相,但皇帝将他们召了回来。 一回到京都,他都没来得及换身衣服,就被皇帝叫去了宫里,从武城之事,一直谈到朝堂之上,两父子在政议殿一待就是一整天,这才误了他去见宁绝的时辰。 听完他的解释,宁绝放下心来,只要不是受了伤,或者遇到了危险,其余的都不重要。 两人在空荡荡的屋里待了一会儿,随后出门往街市上走去。 宴月楼上,一桌好菜呈上来,宁绝给他倒了杯清酒:“喝杯酒,暖暖身子。” 安崇邺一双眼都黏在了少年身上,他笑着端起酒杯,一口饮下,浑厚的酒香沁人心脾,挥散了不少疲累。 宁绝夹了菜放他盘子里,安崇邺笑看着他:“阿绝,天乾说,你很担心我?” “嗯!” 宁绝没否认,直言道:“怕你受了伤不说,便叫了天乾去皇子府看看。” 听他说得坦荡,安崇邺也是心情大好,从桌下握住他的手,道:“以后,我一定第一时间先给你消息,不管好与不好,都绝不隐瞒。” 所谓的“报喜不报忧”,在事情戳破之后,只会招致更大的担忧,所以,以后不管好坏,他们都要第一时间告诉对方,喜卿之喜,忧卿之忧,方为至情。 宁绝点头同意,扬唇笑道:“晚一些也没关系,只要让我知道你平安就好。” 他只想确认他的安危,其余一切都不重要。 少年眼中澄净,安崇邺忍不住握紧了手,声音也低沉了几分:“阿绝,今夜别回府好不好?”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宁绝的脸瞬间通红起来,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啊? “咳咳,那个……我……”他轻咳着,磕磕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安崇邺被逗笑了:“别紧张,你要是不愿意,我送你回府就好。” 他第一考虑的,永远是宁绝的感受。 “不是不愿……”宁绝低声嘀咕:“我只是……” 他是什么?总不能说是害羞吧? 又不是第一次了,这话说出来也没人信吧? 看着他逐渐红透的耳尖,安崇邺好似想到了什么,轻轻摩挲着桌下的手指:“阿绝是不是害羞了?” 宁绝猛的抬眼,这是可以说的吗? 看来说对了,安崇邺笑意扩散:“没关系,阿绝想什么都可以跟我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蛊惑的声音,诱导的话语,宁绝逐渐放松身心,舔了舔嘴唇:“我明日要上值,官服和腰牌都在宁府,你让天乾去取来。” 一瞬间,安崇邺脸上疲色不在,只余满目惊喜,笑容晃花了眼,他柔柔应了一字:“好。” 吃完饭,两人出了宴月楼,天乾已经驾着马车等在外面。 安崇邺上前吩咐两句,天乾立刻行礼离开,待他走后,又有一人从黑夜之中飞身落下,行完礼后,候在马车一旁,充当起了车夫的角色。 以前没注意,此刻亲眼看见,宁绝顿时对安崇邺身边的暗卫好奇起来。 上了马车,两人相偎一处,他问:“知非,你这些暗卫,有很多吗?” “不多,除了天乾,和外面驾马的地坤,便只剩下雷震、风巽、山艮、泽兑、水坎、火离六人。” “八卦?” “嗯。” 安崇邺说:“他们都是我精挑细选的高手,平日伪装成车夫小厮跟随左右,没有我示下,都不会轻易出手。” “所以,他们当中,谁的武力最高?” 指尖绕着他的一缕发丝,安崇邺浅笑盈盈:“若单论武力的话,天乾会更厉害一些。” 天乾? 宁绝愕然,所以,他是把自己最强的手下送给了自己? “天乾自小学武,底子丰厚,余下七人,平日都是以他为主。” 安崇邺丝毫没有隐瞒,道:“不过现在他是你的人,所以你只管使唤,若是哪里用得不顺手,就告诉我,我给你换一个。” 一个人说得跟大白菜似的,宁绝摇了摇头:“天乾很好。” 安崇邺吃味了:“可有我好?” “没有!” 他老实回答:“他的好,与你不一样。” 安崇邺眼睛一亮:“哦?洗耳恭听。” 宁绝失笑,满足他的小心思,开口说:“天乾的好,是服从主子一切命令,不问原因,全心全意办事,而你的好……” “是独我一人。” 不管任何事,都把他放在优先,心里眼里只有他,这份感情,世间再难寻。 安崇邺将人抱得紧了些:“可我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 一生一世很长,他们才刚起步,所以不够,还远远不够,他要用更多的爱意,铺满宁绝这一生的道路。 两人携手回到四皇子府,进门后,安崇邺先去书房处理了一些事情,而宁绝则回了揽月留芳。 下人搬来浴桶,水雾萦绕间,松露那小丫头丢了些红艳艳的花瓣进去,美其名曰,摘都摘了,留着浪费。 挥退所有人,宁绝解落衣衫,裸身进入水中,花瓣随着水波被推开,等他坐下后,又纷纷涌向一处,温热的气息将人全身包裹,白皙的肌肤泛起艳色,墨发垂散,薄纱轻扬,烛光下,好一幅活色生香沐浴图。 安崇邺来到揽月留芳门外,屋里哗啦啦的水声掀起无限遐想,他推门进去,隔着屏风,宁绝疑惑的声音传来。 “谁?” “是我!” 安崇邺一边回答一边往里走,绕过屏风,入目便见宁绝浑身被泡得白里透红,嫩色的皮肤好似刚剥了壳的荔枝,细汗自他额头滑下,一路沿着脸颊、脖颈、胸口游走,直至落入水中,漫到胸前的清水被红色花瓣遮掩,若隐若现下,看不清内中景色,更添了些许引人入胜的诱惑感。 安崇邺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宁绝也被他突然闯入的行为惊到,瞪着双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片刻,安崇邺手指摸向自己腰间,“啪嗒”一声,腰带落下,衣衫敞开,他一件一件褪下,只剩一件里衣时,宁绝终于反应过来。 “知非,你不会是想……” 想什么,话还没说完,就得到了证实。 安崇邺快速扒光自己,长腿一迈,就进了桶中。 水平线快速上涨,宁绝震惊之下,双手撑着就要起身,安崇邺整个人俯身压下,将人圈在两臂之间,低头准确吻上那思之已久的唇。 少年正当好,欲火夜难消。 情爱之事,一旦开始,便无可抑制。 宁绝艰难的承受着安崇邺的激动,他像条快要濒死的鱼,大口大口从对方嘴里汲取呼吸,两人肌肤相贴,原本即将冷却的浴水快速升温,火红的花瓣晃动,隐约露出两双交缠的长腿。 宁绝被吻得脑袋眩晕,趁着安崇邺移开,往他脖子作乱时,他轻吟着喊了一声。 “知非……嗯……” ……(审核不过,已删除) “阿绝……” 他喊着他的名字,吻上他的唇,将他所有的不适吞入腹中。 ……(审核不过,已删除) 从浴桶到床间,两人闹得很晚,直至火烛燃尽,天边渐白,安崇邺才抱着昏睡过去的宁绝去了天枢院,徒留下揽月留芳里一室混乱。 第35章 大皇子府 宁绝这日还是告了假,不是他懒散,实在是床都下不来了。 闹的时候没觉着,睡了一觉醒来,他才感受到浑身酸软无力,骨头都跟拆过重组的一样,一动就疼。 安崇邺拧着帕子给他擦完脸,又端来清粥,在他不满的眼神下一口口喂他喝下。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认错态度极好,知道自己过分了,也不狡辩,认打认罚不说二话。 宁绝“哼”了一声,旁的事他信,可在这方面,打死他都不信这小子真的能说到做到。 安崇邺也有自知之明,他讨好的爬上床将人抱住,一边给他揉着腰,一边说:“阿绝,这次是我不对,你别生气,正好趁着今天休息,就陪陪我好吗?” 这段时间,他们在一起打时间少之又少,出了皇子府这扇门,连话都不能多说几句,若不是因此,他又怎么会情难自已、无法把控呢? 宁绝倒也没有真的生气,听出他言语间的失落,他也抱紧了身边人:“我没生气,你想让我陪你,我就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 “那下次,我还能不能……” “不能。” “我轻点。” “也不行。” …… 好吧,失算了。 两人相拥又睡到了午时,再次醒来时,宁绝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安崇邺命人在天枢院搭了个秋千架,座椅上套了软垫,宁绝坐上去很舒服,就那么懒洋洋的坐靠在上面,任由他一下一下推着自己晃来晃去。 片刻,宁绝似想到什么,开口道:“前些日,我在宫里遇到大皇子,他说要邀我去他府中赴宴。” “何时?” “明日。” 安崇邺停下双手,稳稳扶住座椅,脸色有些凝重:“明日,是大皇兄二十七岁生辰。” 这宁绝倒是不知。 安崇邺走到前面,与他一同坐在秋千上:“你与大皇兄可有过节?” 宁绝摇头:“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安国公府婚宴上,那时我们互不相识,未置一言,但是,第二次在皇宫遇见时,我能明确感受到,他对我并不和善,包括三皇子,他好像还因仁王一事,对我意见颇深。” 安崇邺皱眉,三皇子与安淳恩向来走得近,这事他是知道的。 “没事,明日我也去,有我在,不会让他们对你怎么样的。”他揽住宁绝的肩膀浅浅安抚。 宁绝倒是不怕什么,怎么说他也是朝廷官员,总不会在皇子府里丢了命。 “我不怕他们为难,反而是你,莫冲动!”倚靠在他肩上,宁绝握住他的手说:“别看到有人对我无礼,你就不管不顾,暴露出你的软肋,你我都会陷入无尽的危险当中。” 琼林宴那日他喝醉了,后来想起,总是有些后怕,若让人知晓他们的关系,那不止仁王、大皇子、三皇子,就连启安帝,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安崇邺当然也深知这一点:“放心吧,只要你没事,我不会冲动的。” 他的情绪稳定与否,完全取决于宁绝是否安然无恙。 …… 翌日,宁绝先去宫中点了卯,心思沉沉过了一天,下值后,他回宁府换了身衣服,拿着早已备好的贺礼,带着天乾,骑上灵夙,便往大皇子府而去。 巍峨的皇子府门前,候着四个小厮,宁绝跨上台阶,便有一人迎上来,行了个礼,道:“公子留步,敢问可有请帖?” 这倒是让宁绝难住了,安崇枢只是口头邀请,也没给他留个请帖啊。 他颔首回礼,不紧不慢说:“在下失礼,请小哥进府与大殿下禀告一声,就说宁绝前来拜访。” “宁绝?宁司谏?” 小厮闻言轻呼,见宁绝点头,他立刻让开身子,做出请势:“宁大人快请进,殿下早已经吩咐过了,若是您到府,不需请帖,可直接入内。” 这倒是难得的待遇。 宁绝点头往里走,天乾跟在身后,正要上前,却被人拦下:“这位公子,可有请帖?” 天乾皱眉,宁绝转身道:“他是我的侍从。” “宁大人,殿下说过,除宁大人外,其余人等无论是谁,没有请帖皆不可入府。”就算是侍从小厮也不行。 宁绝走到天乾身边,接过他手里都贺礼,并道:“你先回府吧。” 天乾却摇头:“我在府外等公子。” 如此也好,宁绝“嗯”了一声,回头跟着小厮走了进去。 大皇子府后院,有一处十分宽敞的园林,而此时,其中花团锦簇,桌椅成排,二十余人聚在一处,或饮酒作乐,或闲谈观景,十分热闹。 园林不远处,摆放着五面箭靶,大皇子安崇枢和三皇子安崇羽一人举着一把弓,抬手搭箭,长弓拉满,“咻”的一声,两箭齐发,直中靶心。 “啪啪啪”一阵掌声雷动,周围人纷纷上前。 “两位殿下好箭法。” “同发同中,简直不遑多让。” “大殿下骑射一向厉害,不曾想三殿下也如此了得。” “我朝有此二位殿下,实乃大昇之福啊。” …… 恭维声此起彼伏,安崇羽将手里的弓递给一旁小厮,安崇枢再次举弓,抽出一旁的箭羽,一发两箭射出,依旧是并中靶心。 安崇羽拍着手掌惊喜道:“皇兄,你这一手可没教过我。” 安崇枢扬唇一笑,再次搭弓:“你要学的还多着呢,急什么。” “我这不是着急,是勤学好问。” 他说着,往一旁走去,路过正坐在低案边饮酒的安崇邺时,他拧着眉,很是不解:“四皇弟向来不爱参加宴会,怎么今日有兴趣来了?” 安崇邺瞥了他一眼没回答,倒是一旁的安崇堰笑呵呵道:“今日可是大皇兄生辰,阿邺怎么可能不来庆贺一下呢?” “大皇兄也不是第一次过生辰了,往年怎么不见他来?” “这……兴许从今年开始,就不会再缺席了呢?” “谁知道他……” “不知道就住嘴!”安崇邺有些不耐烦,语气也带着几分不善:“我来与不来,用不着三皇兄操心,与其在我这里找不痛快,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该如何处理滇城流民一事吧。” “你……” 安崇羽被嘲得一噎,他瞪着双眼怒目圆睁,牙齿都快咬出了血,也逼不出半句反击的言语。 没办法,谁叫他们几个皇子当中,就属安崇邺铜墙铁壁、金刚不坏呢,不管是文韬武略,还是政治功绩,他们都比不上他。 启安帝分发给诸位皇子的任务,只有安崇邺完成得一丝不苟,桩桩拔尖,所以他有资格嘲讽别人能力不行,别人却没本事反过来说他如何。 安崇羽冷哼一声拂袖走开,最小的五皇子安崇沂屁颠屁颠跑过来,望着那离去的背影,圆乎乎的小脸笑弯了双眼。 “这个三皇兄,在四哥这里吃了那么多次亏,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每次都来招惹。” 安崇堰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懂什么,他这叫越挫越勇,不折不挠。” “不过,他这份心,要是用在朝政上就好了。” 一大一小两兄弟相视而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谋而合的意思。 安崇邺对身旁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他端着酒杯浅酌慢饮,目光时不时扫过园林出口处。 在他殷勤期盼下,不多时,一个小厮出现,他走到在月洞门口处停下,弯腰等着身后之人,安崇邺饮酒的姿势一顿,随之见一抹井天蓝色衣摆拂动,心心念念的少年出现在眼中,清风扬发,拨动二人心弦。 安崇堰也眼尖瞧见了来人,他起身正要开口,却不料此时,破空声突起,一只利箭直直朝着宁绝射去。 几乎是瞬间,安崇邺目眦欲裂,他想都没想,运下意识起全身内力,将手中酒杯掷出。 “咻咻”两道瞬影从众人视野划过,“锵”的一声巨响,蕴含深厚内力的酒杯跟狠厉的长箭撞上,箭矢断裂弹开,酒杯碎裂,一同飞溅出去,宁绝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怔愣在原地,那两样东西距离自己不足一寸,若他再往前半步,那今日大约便成了他的死期。 对面,安崇枢举着弓依旧笑容满面,而安崇邺袖下的手指颤抖不止,好险,只差一寸,他不敢想,若他晚一步,若他不在此,那阿绝…… 所有人望着这突发的一幕,呼吸都止住了。 任谁都想不到,大皇子真的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杀手。 “呵,运气真好。” 浑然不在意周围异样的眼神,安崇枢嗤笑着放下手里的弓。 安崇邺只看着对面惊恐未定的少年,安崇堰也忘了平日对皇兄的畏惧,他上前,愤然说道:“皇兄这玩笑开得过了。” “是吗?” 安崇枢瞥了他一眼:“你心疼了?” 安崇堰咬牙:“宁绝怎么也算是殿前重臣,你这样做,闹出人命怎么办?” “这不是没事吗?” 安崇枢皮笑肉不笑的看向安崇邺:“四弟的功夫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 安崇邺终于回神,他握紧双拳,眼中蓄满杀意,转头一步步往安崇枢的方向走过去。 寒霜溢上眉梢,他脸色阴沉冰冷,不发一言,脚步沉重,如踏地狱尸海,周围人都下意识往后退去,安崇枢也看出他的不对劲,微微蹙眉。 压下心头不安,他嘴硬着讥笑道:“怎么,四弟这是因为宁大人动了肝火?” “你找死!” 安崇邺走到他面前,咬着牙吐出三个字,浑厚内力凝于掌心,正当他要抬手拍过去时,宁绝快步跑上前,大声喊了句“大殿下”。 这一出声,顺利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安崇邺。 宁绝走上前,脸上没了刚才的惊吓之色,他递上手里的贺礼:“祝大殿下福寿无疆,生辰快乐。” 安崇枢没接贺礼,只是双眼紧盯着安崇邺。 安崇邺也没动,他怒火未消,两人就那么僵持着,眼看风暴渐起,宁绝忙给安崇堰使了个眼色,后者也是瞬间明白,立刻上前抓住安崇邺的胳膊。 “阿邺,我们喝酒去。”他强行拖着人退了两步。 安崇沂也上前抱住了他运着内力的左手:“四哥,夫子刚教了我中庸,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好了好了,没事了……” “都散吧,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像什么样子。” “……” 对面两人一左一右把人拖回座椅上,安崇羽冷着脸挥退众人,安崇枢紧盯着他们的动作,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缓慢平息,虽然他脸上装得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丝毫不怀疑,安崇邺是真的想打死他。 可是为什么呢? 那一箭又不是射向他的,他凭什么那么生气啊? 心中如撞钟鼓,万般疑惑下,一转头,又撞向宁绝那双打量的眼神。 眉头皱起,却没了找麻烦的心思,挥挥手让小厮拿走贺礼,他不耐烦道:“宁大人有心了,请自便。” 说罢,他转身往一旁走去,没有半点要解释刚才那般行为的意思。 宁绝平静站在原处,眸中思绪翻飞,今日一事,他记下了。 “宁绝!” 等所有人散开,陆亦泽从人群里走出来,眼中尽是担忧:“你没事吧?” 宁绝摇头,视线落到不远处的安崇邺身上,他还是满脸阴沉,安崇堰、安崇羽两人在一边好话说尽,也没让他放开紧握的拳头。 陆亦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些不解:“四殿下他……与你相识吗?” 他其实更想问,他们是什么关系,毕竟,看刚才那架势,他们一点都不像简单的相识而已。 宁绝没回答,只喃喃道:“如果没有四殿下,我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是啊!” 陆亦泽点头,轻声吐槽:“也不知道大殿下发什么疯,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你出手。” 所谓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 这园子里,全是京都各家公子,安崇枢今日若真杀了他,饶是皇帝亲子,也脱不了他的罪,轻则监禁,重则废去皇子之名,更甚者,还可能一命偿一命。 大昇重律法,饶是仁王那般肆意之人,也顾忌着这点,即便他再气愤,也只是罚他几杯酒而已。 所以,宁绝也是十分想不通,大皇子为何会这般耐不住,居然选在这种场合,公然想要他的命。 第36章 叶莺莺 而安崇枢真的想要宁绝的命吗? 并没有。 他那一箭,瞄准的是宁绝的左眼,从他出现那一刻,安崇枢便想给他长个教训,宁绝不长眼,他就想废他一只眼,让他明白,有些人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但可惜,今日有安崇邺在,他没得逞。 与陆亦泽聊了两句,宁绝找了个借口走到了没人的地方,面前一池碧水,正当他低头看去时,身后一只强有力的手袭来,他都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把捞到了两堵假山之间。 熟悉的气息溢入鼻腔,他抬头,刚看到熟悉的面孔,便被封住了嘴巴。 激烈而又紧绷的吻,带着后怕的轻颤。 宁绝双手攀上他的腰,任由他肆意啃咬,直到嘴里传出血腥味,他才伸手推开面前的人。 “知非……”他担忧的叫他。 安崇邺一把将人紧紧抱住,连声音都带着颤抖:“阿绝,你没事。” “是,我没事,你救了我。” 他轻轻拍着男人的后背,安抚着他的恐慌。 感受着怀里的温度,安崇邺的不安逐渐平息:“我好害怕,如果刚才我慢一步,如果我今天没来,那你……” “所幸你来了,也救了我。”宁绝也庆幸着今日安崇邺在,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避开那一箭。 两人相互慰藉,许久,在宁绝的劝说下,安崇邺收起满身凛冽,转身离开假山,往不远处宴席边走去。 直到看着他离开,宁绝松了口气,正要从假山另一头过去时,一转身,就撞上一双笑意盈盈的蓝色眼睛。 那微微弯曲的长发下,如汪洋大海般蔚蓝的瞳孔妖冶诡谲,二人对视,宁绝一时怔愣:“乌洛王子?” 乌洛斜靠在假山旁,看着面前的少年,笑道:“宁大人好啊。” 看似熟络的少年,实则满怀城府,宁绝蹙着眉看他,不知他在这里待了多久,看到多少,又听到了多少他跟安崇邺的对话。 “乌洛王子,一直在这儿?”他问。 “也不是一直吧。” 乌洛笑吟吟说:“但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在这里喝了两壶酒了。” 他指了指旁边假山石上放着的酒瓶,果然倒着两个已经空了的。 宁绝眉头皱得更深了:“所以,王子都听到了什么?” “嗯……” 乌洛沉吟着拉长声线,片刻后挑眉打趣道:“也没听到多少吧,就什么怕不怕、救不救之类的,唉……要我说,大皇子殿下今日确实过分了,也难怪四殿下如此按捺不住,这要是换做我,我肯定比他还生气。” 宁绝对他的话视若无睹,他此刻只担心,乌洛知道了他与安崇邺的关系,会不会宣扬出去,会不会借此做出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 “哎,我看你表情,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乌洛打断他的沉思,十分大气的说:“你放心吧,我要是想借此事对你们不利,早就悄悄跑了,怎么可能站在这里等你发现,然后怀疑我啊。” “所以,王子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啊,我就是看了个热闹。” 乌洛抓起旁边的酒瓶,道:“我呢,今日喝醉了,什么都没看到,你也别疑心我,我可不想招惹四殿下那个煞星。” 言罢,他转身就走,完全没给宁绝反应的机会。 等宁绝走出假山,乌洛已经不见身影,安崇邺脸色恢复平静,坐在那边跟安崇堰喝酒,两人身边,还有个许久未见的闻卿至。 安崇枢和安崇羽被堆公子哥环绕,宁绝看了一眼,认出了宁文正、安淳恩、张仪和苏屿几人。 陆亦泽并没有在那里,他与其他几个人在一边围桌下棋,棋子在桌上发出“噼啪”之声,宁绝走过去,静静观摩。 半个时辰后,府中下人开始备好了宴,府中管家招呼着众人前往会客厅,以几位皇子为主,众人一一落座,大厅中央歌姬涌入,声乐响起,掩去了背地里的不平静。 宁绝坐在了末尾,与他同席的,是同为宁府公子的宁文正。 宁绝没兴趣理这位整天对他挂着臭脸、好似自己刨了他祖坟的亲兄长,两个人中间隔得老远,一个冷静夹菜用餐,一个举杯欣赏面前的舞蹈,相互无视。 酒过半巡,舞姬换了一群又一群,这会儿,又一个红衣少女掩面踏音而来,她彩衣轻薄,露出白皙手臂,玉足光洁,身姿妖娆,随着乐声起舞,一转身一探手,柳眉弯弯似长钩,笑靥重重如壁画,一动一舞间,尽显魅惑妖色。 这一看,便知道是什么地方出来的姑娘。 众人瞧得如痴如醉,更有甚者,神色怔迷,魂都随着舞女飞去了。 前面四五场表演,宁绝本来是兴致缺缺,直到这位姑娘上场,他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舞姿翩翩,确实很美很魅。 一舞落罢,掌声雷动,连上座的几位皇子都拍手叫好。 “莺莺姑娘名不虚传。” “真不愧是京都第一舞女,巧姿顾盼,美目生辉。” “莺莺姑娘一舞难求,赵兄曾一掷千金为佳人,却不知与今日比起来,孰美?” “昔日清丽,今朝火热,莺莺千娇百媚,令人叹为观奇。” “哈哈……赵兄果然风流。” “哈哈……” …… 一群人七嘴八舌,叶莺莺立与中央,由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目光打量,她俯身盈盈一拜,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娇媚:“奴家叶莺莺,祝大殿下生辰如意,万事顺遂。” “有劳莺莺姑娘献舞。” 安崇枢笑着,没有遣退她,反倒是看向了宁绝:“本殿见小宁大人方才看得入迷,想来是对莺莺姑娘倾心了,如此,本殿就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替莺莺姑娘赎了身,赠与小宁大人,算是为之前的无心之举致歉,如何?” 之前的事,指的是他那一箭,嘴里说着致歉,但表情却带着明晃晃的戏谑。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宁绝,后者脸上平静无波,心中耐不住腹诽,相较于周围人,他的眼神已经算得上平淡了,连兴趣都没表露出几分,又哪里来的倾心?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一个青楼女子送给他,若是平日风流也就罢了,可他名声清白,是堂堂探花郎,也是御前言官,于别人而言的韵事,放他身上便不是赏赐,而是羞辱。 皇子的赏赐他拒绝不得,宁绝起身,对这安崇枢揖手行了一礼:“多谢大殿下赏赐,莺莺姑娘舞姿婀娜,在下确实欣赏,巧的是,几日后正值家父五十寿诞,既然殿下抬爱,能否有劳莺莺姑娘入宁府献上一舞,以作庆贺?” 他看向叶莺莺,将少年韵事转换成了家中庆贺,巧妙的全了所有人的脸面。 安崇邺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对于打嘴炮,他对宁绝向来有信心,饶是这一屋子的人一起,也不见得能赢得了他,执杯饮下美酒,他眼中似有笑意。 “如此娇妻美妾,小宁大人不与之共度良宵,岂非可惜?” “是啊,小宁大人俊秀丰毅,莺莺姑娘貌美如花,你们二人模样般配,在一处不聊聊风花雪月,着实是不解风情啊。” “莫不是小宁大人自视甚高,瞧不上莺莺姑娘青楼出身?” “唉,莺莺姑娘虽出身低贱了些,但好在生得貌美,身负艳名,多少豪杰为之倾倒,小宁大人若能成她入幕之宾,也算是不枉年少了。” …… 他们边说边笑,看似打趣,实则揶揄嘲弄,不仅轻视了宁绝,也对叶莺莺的出身充满了鄙夷。 “诸位说笑了!” 宁绝不恼不怒,并未因他们的话露出半点不满:“在下并未看轻莺莺姑娘,实则是家中礼教森严,家慈曾教导,君子当守规律己,不犯七罪,为一生所警示,宁绝诠才末学,却时刻谨记,不敢轻逾。” 说着,他看向安崇枢:“大殿下宅心仁厚,必能体谅在下之意,莺莺姑娘不幸沦落风尘,能得殿下解救,想来日后也会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既然他想把之前的杀意简化,那他就当着众人的面,把他再捧高一点,逼他不得不戴上这顶高帽。 安崇枢眯了眯眼,手里酒杯握得咯吱作响。 饶是不悦,却还是强扯着笑开口:“小宁大人这般说,本殿要是不答应,倒显得我气度小了。” “如此,就随小宁大人吧,反正人我给你了,任你如何处置,都与本殿无关。” “多谢大殿下。” 宁绝再次行礼,安崇枢摆摆手,他坐下,叶莺莺也屈膝退去,从头到尾,她像个物件一样被赏来赐去,由着他人如何轻贱,她也未发一言,更没有资格拒绝。 丝竹管弦奏起,安崇羽看着宁绝,又瞥了眼安崇邺,莫名嘀咕:“如此巧言善辩,难怪能得四皇弟青眼。” 一个左一个右,隔着老远的距离,安崇邺跟长了顺风耳一样,冷冷一眼扫过去,安崇羽心里一跳,立刻低头喝酒,佯装无事。 宁绝才一坐下,一旁的宁文正就不屑轻嗤:“之前还说着不认父亲,现在又拿人作借口,冠冕堂皇,假仁假义。” “你若看不惯,大可如方才一般,捂着眼闭上嘴,不看不听就好了。” “你以为我想听?” 宁文正压着声音:“我只怕你借着父亲的名义到处得罪人,故意给宁府招惹祸患。” 宁绝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如此,你待如何?” 不想他如此坦然,宁文正咬了咬牙,恶狠狠吐出一句:“如此,我会杀了你。” 宁府是他的家,府中是他至亲至爱,纵使宁绝与他有着血脉亲缘,可若他行事害了他的家人至亲,他必不会手下留情,轻易放过他。 威胁之意摆上了明面,宁绝深深看着他,平日只觉得他阴沉愚钝,可现在看来,还多了几分鲁莽。 若他真有意算计宁府,单凭他此时这一番话,他就是其中之首,第一个会被处理掉的人,毕竟,谁愿意让一个对自己露出杀意的人留在身边啊? 无奈摇了摇头,他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说出来,悄悄下手就好了。” 宁文正猛然睁大眼,一时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他这是,在教自己怎么对付他? 真是个奇葩。 “大丈夫行事磊落,不屑做那些鸡鸣狗盗之举。” 他愤愤冷哼道:“我只是警告你,不要借着宁府的名义去招惹麻烦,你要与人争斗,大可以你自己的名义,莫把宁府拉下水。” 京都有太多权贵氏族,宁府只勉强算得上个末流,若以宁绝这般肆意妄为,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他们一家子害死。 仁王、安国公便是前例,现在又多了个大皇子殿下。 宁绝明白他所想,护己所爱,人之常情。 他并没有生气,只道:“放心吧,我也不愿与宁府扯上关系。” 如果他有意算计宁府,就不会任由他们留到现在,单就宁辽私下囚禁他一事,但凡他添油加醋在御前说两句,宁辽断不会安然无恙,还乐悠悠的做他的户部侍郎。 第37章 我信你 大皇子府的宴会一直持续到戌时一刻,华灯初上,暮色渐浓,众人一一辞别。 宁绝也揖手告辞,安崇枢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两眼,摆摆手说:“天黑路滑,小宁大人可要慢慢走,小心别摔着。” “多谢殿下关怀!”假装看不到他眼里的威胁,宁绝拱手道:“在下会小心的。” 言罢,他转身就走,临近门口时,一袭清凉红装、披着火红披风的叶莺莺被小丫鬟带着走了出来。 “奴家见过公子。”如墨的夜色下,皇子府灯火通明,她立在一侧微微俯身。 宁绝停步回礼:“莺莺姑娘。” 叶莺莺垂着头,粉黛明眸带着几分娇弱,宁绝正要走时,她身边的丫鬟开口:“宁大人,殿下已经给莺莺姑娘赎了身,如今她无处可归,还请大人带回府中酌情安置。” “这是殿下的意思?” “是!” 丫鬟颔首答:“姑娘是殿下赐予大人的,您留与不留,都请带回府中处理,殿下的礼,若还未送出手就被丢弃,那奴婢可万死难辞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当作物品赠送,小丫鬟却是一副理所应当的神色,果真是什么主子养什么下人。 宁绝看了眼叶莺莺,见她神情自若,并未有所触动,便道:“既如此,就有劳贵府给叶姑娘寻个马车,宁府路远,如此走过去,得费上不少时候。” “还请大人见谅,今日贵客诸多,有不少喝了酒神志不清的远客需要一一送别,府中车马短缺,实在是寻不出多余的来送姑娘。” 丫鬟挂着一副假笑,言语进退有度,让人捏不出半点错处。 心知他们故意刁难,宁绝也懒得为了这点小事计较,他对叶莺莺说:“既如此,只能辛苦姑娘多走一趟了。” 叶莺莺没说话,只欠身行了一礼。 宁绝往外走去,她便跟在身后,丫鬟看着二人出了门,嗤笑一声,转身回了内堂。 皇子府外,天乾看着小公子身边跟的姑娘,有些意外。 怎么进府赴个宴,转头就带了个美娇娘出来,这般风流韵事,他家前主子可知道? 冷峻的脸上难得多了抹疑惑,宁绝瞥了他一眼,一边上马一边说:“叶姑娘娇弱,你带她一程。” “啊?我?” 天乾愣了一瞬,回过头看向叶莺莺,眸子里满是莫名。 “有劳公子了。”叶莺莺微微一笑,薄纱微掩下,一双含情眼格外勾人。 四目相触不过一刹,天乾立刻转开了视线,脸色恢复冷漠,他后退让开位置,将手里的缰绳递上:“姑娘请。” 叶莺莺伸出纤纤玉手,蔻丹染就的指尖划过手心,天乾眉头一皱,如灼伤了一般快速收手。 常年习舞让叶莺莺身轻如燕,她翻身上马,火红的披风划出一抹艳色,看起来十分惹眼。 宁绝看了眼没有动作的天乾,三个人两匹马,注定要两人共乘。 他道:“叶姑娘是女子,你若不便与她共乘,就上我的马吧,灵夙带得动。” 与小公子共乘,他可没那个胆子,前主人会吃了他的。 天乾摇了摇头:“公子带姑娘回吧,属下会武,用轻功跟在身后就好。” 他本就是暗卫,于黑夜中行走,用轻功比骑马顺手多了。 “也好!” 宁绝同意,看向叶莺莺:“如此,姑娘跟我走吧。” “是。”叶莺莺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朝南街走去,待二人走远,天乾一个闪身隐入黑夜,如魅影般悄无声息穿梭于房檐屋顶之间。 宁绝回到宁府时,宁文正也堪堪到家,两边人在门口撞了个正着,见他真把叶莺莺带了回来,宁文正的脸色变了又变。 “你明知她出身青楼,还将其带回府中,你置父亲名声于何地?”他低喝,语气明显愤懑。 “殿下之命,如何能辞?” 宁绝把缰绳递给一旁的下人,领着叶莺莺就要进府,宁文正大步上前拦下:“你不是能言善辩吗?为何这次妥协了?” 宁绝抬眼看向他:“微末之事,何须动怒?不过是个姑娘而已,在府中住上一晚,明日便离开,我为何要为这点小事而与大殿下针锋相对?你不也说了,让我少给宁府找麻烦吗?” 安崇枢赐他青楼女,无非想着他文人风骨,会受不了这番欺辱,然而,名声于他无足轻重,在他眼里,叶莺莺与其他普通女子并无二样,入府也不过是借住一晚而已,无甚不妥。 宁文正依旧拧着眉,话虽如此,可这事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你要留她,便去与父亲禀明,只要父亲同意了,我也无二话可说。” “我自己的事,何须禀明他人?” 宁绝绕开他往里走:“大公子若不喜,只当没看见就好,叶姑娘今晚住在麟上院,也不会扰了你。” 叶莺莺跟着他进了府,留下宁文正站在门口怒目圆睁,一双拳头握了好久,才愤愤哼出一句:“无礼,实在无礼。” 宁绝确实没在意礼数,麟上院中,阿七阿九看到叶莺莺,一个比一个惊讶。 “公子,这位姑娘……” “把客房收拾一下,让叶姑娘住一晚。” 宁绝并未多说,只吩咐两句,就回了自己房里。 除了主卧与侧房,麟上院还有七八个房间,阿七把叶莺莺安排到了距离主卧最远的客房里,收拾好一切后,天乾也回到了院中。 “乾侍卫!” 阿九迎上风尘仆仆的少年,清澈的眼瞳里满是疑问,指了指闪烁着烛光的客房,他问:“那位叶姑娘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不会去大皇子府参加宴会吗?怎么还带了个姑娘回来?” 天乾摇头:“不知道,公子带回来的。” “你陪小公子一起去的,你也不知道吗?” “嗯!” 天乾没有隐瞒:“我并未进府,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公子回来时便带着她。” “这样啊……” 阿九望了眼主卧,微敞的房门透出明黄微光,宁绝洗漱完换了一身白衣,此刻拿着一本书斜靠在软榻上看得入神:“那么漂亮的姑娘,小公子带进院就没再看一眼,还真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啊。” 他从未见过长得那么妖媚的姑娘,媚眼如丝,看谁都是一副情意浓浓的模样,尤其是那一身弱柳扶腰,简直勾得人心猿意马,止不住的目光相随。 两人没谈两句,天乾性子寡淡,只应了几句就不再言语,阿九说了许久都不见人搭理自己,便嫌他无趣,回房间找阿七八卦去了。 一本书看了大半,屋外已经夜深人静,睡意席卷,宁绝放下书往床榻走去。 “扣扣”两声轻响,屋外有人敲门,宁绝以为是天乾,正看去时,房门推开,一身玄色长衣的安崇邺走了进来。 “知非?” 宁绝惊愕,不由看向屋外,夜色笼罩下,空无一人。 安崇邺脸色柔和,反手关上房门后,大步上前将人拥入怀中:“阿绝。” 他唤着他的名字,满目心安。 任由对方紧紧抱住,宁绝轻轻拍在他肩上:“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府?” “想你,不想回府。” 把头埋在他肩颈,安崇邺宽厚的身体逐渐松懈:“一想到今日发生的事,我就无法心安,尤其是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真的害怕,怕自己没来得及护住你。” 他低声呢喃,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上,烫进了宁绝内心里。 回抱的力道加重,他语气动情:“知非,幸好有你。” 人生路远,幸好有你陪伴身侧,幸好有你如此爱我,才不至于孑然一身,满心荒芜。 两人携手走到床边,突然,宁绝想到一件事,他侧目望向安崇邺:“知非,我把叶姑娘带回府,你会不高兴吗?” 不悦肯定是有的,但他深知,挑起这件事人,并非宁绝或者叶莺莺。 所以,他笑了笑,挑拨起宁绝腰间的衣带,附在他耳边说:“我信你。” 信任并非一句空话,他的信任,是对他所有抉择的认同和支持,只要在不受伤的前提下,他的阿绝,永远是自己的主人。 这也是在叶莺莺一事上,他完全不插手不开口的理由之一,因为他相信,宁绝可以自己处理得很好,他不需要开口去增加他的忧心和考量。 长烛暖帐下,两人相拥而眠,所谓人心易得,真情难寻,彼时彼刻,他们都是幸运的,因为都遇到最好、最值得付出的挚爱之人。 夜半,万物寂籁下,一阵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从屋顶传来,宁绝睡眠浅,耳尖一动便睁开了眼,他整个人被安崇邺抱在怀里,四肢都被束缚着,视线也被挡的严严实实。 轻轻抽出被圈住的手,他一动作,安崇邺便换了个姿势再次将人抱紧。 试了好几次都挣脱不开,宁绝无奈,只能推着他的肩膀,将人喊醒:“知非,外面有人。” “无妨,一些找死的鼠辈而已!”安崇邺闭着眼回,明显是早就醒了。 宁绝沉默,他猜想到从大皇子府离开后会有一些麻烦,但没想到事情来的那么快,看来是有些人憋不住了。 安崇邺抚摸着他的后腰,低沉的声音带着慵懒:“别担心,有天乾和地坤在外面,他们进不来。” 作为皇子府一等一的暗卫,乾、坤二人的武功高深莫测,不多时,屋顶的声音逐渐沉没,连带着深夜的虫鸣都少了些许。 “睡吧。” 安崇邺轻拍着宁绝的后背,抱着人又入了梦。 第38章 责罚 翌日,宁绝醒来时,身侧暖意未消,房中一切如旧,好似昨夜大梦一场,什么都没发生,谁也不曾到来。 起身推开房门,天乾抱着长剑、精神饱满站在檐下,丫鬟小厮在院中洒扫,端着水盆经过的阿七看到宁绝,立刻上前。 “小公子醒了。” 半盆水映出他满脸笑容:“小的伺候公子洗漱。” 宁绝没说话,转身进屋,不多久,下人端来热水,洗漱过后,阿七拿来干净的官服伺候他穿上,阿九也准备好了早膳。 草草吃了一些,宁绝带着天乾出了门,前往午门的路上,他问:“昨夜院中可有动静?” “是,来了几个不速之客。”天乾如实作答。 “可抓住了?” 天乾点头:“死了四个,抓住两个,被殿下带走了。” 宁绝沉默稍许,大约是怕他多想,天乾又解释了一句:“殿下那边有专门的探子,他把人带走,只是想查出幕后主使。” “我知道!” 他当然不会质疑安崇邺的决定,相较于宁府,他更相信四皇子府,最起码,能力方面是天差地别的。 皇宫中,宁绝刚整理了一些奏疏,便被叫去了昭仁殿。 自上次启安帝与他谈过之后,柳学动不动就要来找他两回,这次也差不多,在昭仁殿等了片刻,所有人退下,启安帝与大臣商议完政事后,才进入殿中。 “微臣参见陛下。” 依例行礼,启安帝摆摆手,往桌案边走去:“起来吧。” “谢陛下。” 宁绝站直身体,候在大殿中央等待上位者开口。 “昨日大皇子设宴,听说你也去了?”启安帝瞥了眼桌上的奏疏,语气平淡,神色看不出什么波动。 “是,大殿下亲自相邀,微臣不敢推拒。”宁绝低头答得平静。 见他如此,启安帝勾了勾唇,眼中含着几分晦暗:“昨日去了那么多人,可发生过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他意有所指,宁绝却只当没听到,依旧垂眸:“微臣去得晚,到大皇子府不久就开了宴,席间歌舞升平,宾客和乐,并未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 “所以,明德射出的那一箭,也不在你的意料之外?” 明德,是安崇枢的字。 启安帝审视的目光一扫而下,宁绝掀袍跪了下去,言语间带上了几分惶恐:“微臣惶恐,大殿下于府中射靶,微臣贸然进入,大殿下收之不及,差点错伤微臣,幸得四殿下及时出手,才不至于坏了大殿下的生辰之喜。” 他言辞恳切,好似真的自责。 启安帝眸光幽深:“如此说来,你还有错了?” “微臣不该在殿下意盛之时闯入园中,扰了大殿下雅兴,还望陛下恕罪。” 他最大的错,就是没有提前预知安崇枢的举动,没能自己避开那支箭。 这话也不知是在嘲讽谁,启安帝微微眯眼,莫名提起来另外一桩事:“那琼林宴一事,又是谁的错?” 早知这事瞒不住,此时被提出来,宁绝也没多意外,他微微低头,语气很平淡:“或许在王爷眼中,是微臣之错吧。” “那在你眼中呢?”启安帝问得似笑非笑。 宁绝颔首:“微臣心眼小。” 所以,是仁王的错。 “哈哈……” 启安帝闻言哈哈大笑,那眼里是止不住的欣赏,如此直白的话,大约也只有宁绝敢在他面前说了。 “记仇好啊,记仇,才是人之常情,那种无理由忍让大度的,不是圣人就是伪君子。” 启安帝笑看着他:“不过,仁王是朕的亲弟,爱卿敢在朕面前记他的仇,就不怕朕罚你?” 宁绝摇了摇头:“陛下是圣明之君。” 明君是不会徇私的。 如果他有心偏袒仁王,今日就不会提起琼林宴之事,而他说了,便表明他并不站在仁王那一方,最起码,是不赞同他的行为的。 “爱卿既这么说了,朕要是还不秉公处理,可就真辜负你这一片信任了。” 启安帝佯装思索,片刻后说道:“这样吧,仁王暂且禁足王府,直至游龙节前不得出,大皇子行事顽劣,不顾后果,枉为君子……,如此莽撞无知,就让他去清真寺替朕抄一部华严经吧,什么时候写完了,就什么时候回来。” 如此处理,真不知道算是重还是轻。 仁王就罢了,游龙节后自去就藩,与宁绝基本无再见之日。 可大皇子不一样,他差点要了宁绝的命,如此行径,仅仅就是抄一部严华经就草草盖过去? 虽说华严经一部八十卷,共八十多万字,逐一抄写下来,能把人双手写断。 但这算什么惩罚,启安帝没规定他多久写完,一月两月,一年半载,无非是让他在清真寺中多待些时日罢了。 宁绝沉着眸,低头叩下:“谨遵陛下口谕。” 皇权之下,无论他满不满意,赏罚由不得他做主,启安帝做了判定,那此事就只能揭过,无论日后如何,都无法再追究对错。 见他识趣,启安帝也不再为难。 “起来吧,总跪着做什么。” 他一脸后知后觉,好像不知道宁绝跪了一刻钟一样。 “谢陛下。” 宁绝起身,双膝有一瞬刺痛,他理了理衣摆并未做过多表示。 取过一封奏折看完,过了片刻,启安帝才再度开口:“此前你提出有关于潞州的建议,朕与太傅商议过,觉得甚是可行,只是思虑许久,一直定不下执事之人。” “爱卿,心中可有举荐者?” 说了那么久,总算是聊到了主事上。 只是这一开口,便没什么好事,宁绝垂眸:“微臣入仕不久,对朝中同僚不甚了解,故不知谁更合适。” “爱卿谦虚了,那日殿试,太傅、太尉、六部九卿都在,诸卿赞尔文采非凡,还谏言数次,夸爱卿之才,可谓榜首。” 启安帝笑道:“对远在辽东的勤王都能了如指掌的人,又怎会不知朝中大臣的品性,莫不是,你怕得罪他们,所以不敢直言?” 他眼眯得跟个老狐狸一样,宁绝压着不悦,揖手说道:“陛下过誉了,微臣不敢欺君,确实对诸位大人了解不多。” “了解不多,说明也是知晓一些的,你直言便是,今日这殿中只有你我二人,无论爱卿说了什么,都不会传出去。” 这是摆明了要他给出个答案。 “若论有勇有谋,长林将军当以一敌百!”他想了许久,才想到闻卿至。 启安帝想了想:“大将军的长子,确实不错。” 不过,闻卿至近日好像不得闲,车弥边境动乱,大将军有意让长子前往历练,若此时让他去潞州,那又该派谁前往边境呢? 思量许久,启安帝道:“大将军膝下二子,小公子闻卿竹武状元出身,有其父之威,并且,相较于长林将军,他的职位更低,纵使长离京都也无人察觉。” “陛下,闻小公子心计单纯,行事鲁莽,只怕难堪大任。” 宁绝蹙眉,闻卿竹是武艺高强,但潞州那可算是龙潭虎穴,以他胸无城府的性子,进去会被啃得渣都不剩。 所谓关心则乱,宁绝突变的语气,让启安帝来了兴致。 “爱卿与闻小公子相熟?” “……” 宁绝低头:“在状元郎宴上,见过两次。” “如此正好!”启安帝一拍案:“闻小公子武艺超群,爱卿能言善辩,若你二人齐心协力,何愁扳不动潞州那群纸老虎?” 好嘛,这下不仅没保住闻卿竹,连他自己都栽进去了。 宁绝哑然:“陛下,微臣位卑,恐令圣心失望……” “若爱卿都这么说,那朕真不知道朝中还有何人能办成此事了。” 启安帝抬手打断他的话,就此打定主意:“爱卿既嫌七品官职低下,那朕就封你为六品奉直大夫,授尔金令,此行潞州,爱卿可借此令,调遣同行的所有将士。” 一锤定音,宁绝都来不及反对,他是嫌官职低吗?他是嫌潞州凶险啊。 而且,给他个六品散官的闲职有什么用,打发叫花子呢? 心中万般不喜,眼里的拒绝都快溢出了眸子,宁绝咬牙,正要开口,便听得启安帝再次说道:“爱卿可莫要推拒,你若辞了这桩差事,那闻小公子就只能单打独斗了。” 很好,拿闻卿竹威胁他。 帝王如此无情,不知道闻大将军知不知道呢? 终是不忍,宁绝只能咬牙揖手:“臣……领旨。” “很好!” 启安帝满意一笑,从一堆奏折里面抽出一卷明黄的圣旨和一个小盒子:“这是敕封的圣旨和金令,爱卿先收着吧,待朕见过闻小公子后,你二人便前往潞州,记住,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晓,若露出风声,坏了最终的结果,爱卿,可难担此责。” 圣旨和金令都是早早备好的,摆明了他一开始就选定了宁绝,根本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 此前说那么多,无非是软硬兼施,怕他不尽心而已,帝王之心难测,果真如此。 宁绝上前接过旨意,不情不愿应了声:“是,微臣谨记。” 大约是怕他办不好,启安帝叹了声,又取出一封厚厚的折子:“这是潞州探子传回来的兵防图,此次朕能给你们的兵马不多,机会只有一次,爱卿一定要好好思量,谨慎小心,莫要功亏一篑。” 宁绝接过:“微臣尽力而为。” “不,不是尽力,而是必须。” 启安帝郑重凝眸:“宁卿,此事必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朕要潞州兵权,不得有误。” 他眼里满是威压,仿若只要宁绝敢说一句不确定的话,就能人头落地。 压力落到身上,宁绝不得不低头:“微臣领旨。” 得到想要的答案,启安帝眼中情绪一消而散,好似从未出现过。 “好了,下去吧,近日就别上值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与闻小公子商议好,便择日出发吧。”他摆摆手,又看起了面前的折子。 “是,微臣告退。”宁绝捧着一堆东西退下。 出了昭仁殿,他将圣旨和折子收好,去门下省打了声招呼后,便一步步出了宫门。 第39章 闻卿竹造访 回到宁府,看完兵防图,宁绝揉了揉烦闷的脑子,手心巴掌大的金令上雕刻龙纹,面前的圣旨跟张催命符似的,摆在那里都浸出一股股寒气。 此行潞州,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如果运气不好,他只怕会交代在那儿。 把圣旨收好,他坐到书案边,誊抄了一份兵防图,那封折子里,除了兵防图,还记录着一些有关于燕王几个儿孙的势局分布,虽然消息不多,总也比一无所知强。 写完落笔,吹干墨迹,正此时,门口传来声响,他一抬头,正看到叶莺莺走进屋来。 她换了身浅蓝色衣衫,面纱不再,露出一张明媚艳丽的脸庞,与昨夜浓妆艳抹不同,她今日打扮十分清爽,发饰简易,虽然桃花眼依旧勾人,但少了脂粉气,多了分清透。 “公子!”行至屋中,她柔柔行了个礼。 宁绝颔首起身:“姑娘请坐。” 叶莺莺含笑走到圆桌边,宁绝离开书案,上前与她面对面坐下,斟了两杯茶,他道:“在下疏忽,怠慢了姑娘,还请见谅。” 他一早进宫,忙到午时过后才回来,确实忘了院里还有叶莺莺这么个人。 叶莺莺嫣然一笑:“公子事忙,是莺莺叨扰了才对。” 宁绝喝着茶,道:“姑娘说笑了,你我都是不得已之人,何谈叨扰。” “多谢公子体谅,莺莺感激不尽。” “万事皆已成过去!”放下茶杯,宁绝看向她:“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我……” 叶莺莺搅这衣袖,有点难以启齿:“不瞒公子,莺莺自小被卖入玉春楼,身无所长,出了那地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她脸色哀哀戚戚,看起来很是可怜。 宁绝思索着,起身从柜子里去取了几张银票出来。 “这是二百两银票,你拿去,置办处房产,再寻摸着做点小生意,只要勤勉,总归是饿不死的。” 他将银票递上前,叶莺莺美眸圆睁,满脸难以置信:“公……公子,这……这太多了,我……” 想过他会帮忙,却没想到他能一下子给那么多银钱。 “收着吧!” 宁绝道:“这本也是我苦难时别人赠予我的,现在送给你,也算是传善积德了。” 他平日花销不大,安崇邺给的银票和宁府送来的银子都没怎么用过,零零总总算下来,也有千两之余。 听他这样说,叶莺莺眼中泛起水波:“公子,你的大恩,莺莺真的难以为报。” “无需说这些,我帮你也不是要你回报什么,本就是我牵累了你。” 看得出眼前姑娘品性不差,他道:“日后有什么难处,大可来府上找我,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必不推辞。” 叶莺莺起身,盈盈一拜:“莺莺谢公子,此生铭记大恩。” 宁绝颔首:“在找到住所之前,你就安心住在府中,平日有事,就直接找阿七阿九他们,如若不便,院子里也有丫鬟,我平日较忙,怕是顾不上你。” “公子只管忙自己的事,莺莺能自己照顾自己。” 她浅浅笑着:“我会尽快找到住处,必不会给公子添麻烦。” 宁绝点了点头,两人又闲说了几句后,叶莺莺收好银票,就出院门找房子去了。 酉时,宁绝收拾好一切,去了莺歌院,自从进了宁府后,元氏一心扑在宁辽身上,平日不是跟在他身边忙前忙后伺候,就是给他缝衣裳、制鞋制袜,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在身边。 莺歌院里,难得元氏今日赋闲,没有往嵩间院跑,母子俩坐在桌前,下人端来晚膳,三荤两素一汤,看起来很是可口。 宁绝拿起小碗给元氏盛了碗汤,看着一贯乖顺的孩子,元氏满目温柔:“不知不觉,宁儿也长大了。” 宁绝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元氏边喝汤边道:“我听下人说,你带了个女子回来,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你父亲可见过?” “母亲,叶小姐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 收回夹菜的动作,宁绝说:“我与她萍水相逢,她暂无居所,我才让其在院里借住两日,等找到住处后,她自会离开。” 元氏点点头,依旧笑着:“宁儿向来知礼,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母亲自然相信,我也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宁儿若真有意那姑娘,咱们三媒六聘,将人明媒正娶回来就好,可不能轻慢了人家。” “母亲!”放下碗筷,宁绝道:“我与叶姑娘止乎于礼,不存在什么情意心思,母亲这话莫要再说,平白坏了人家清白。” 听他说得如此坚决,元氏松了口气,连连应答:“好好好,是母亲的错,我不该提,不说了不说了。” 她夹了几块小排放到他碗中:“来,尝尝这糖醋小排,我亲自做的,你父亲说味道还可以。” 见她提起那人便一脸蜜意,宁绝无声叹息,只觉得碗里的饭菜都没了滋味。 摆手遣退候在门口的下人,等屋里只剩二人时,他说:“母亲,过几日我要出门一趟,若有人问起,您就说我回鄞州探亲去了,可好?” 元氏夹菜的手一顿,眼神肉眼可见的紧张了几分:“宁儿要去何处,去做什么,可……可还回来?” 她是生怕他跑了。 宁绝扯了扯嘴角:“母亲别担心,只是奉命外出一趟,等事情办好了,自然会回来。” 元氏沉默,她知道儿子现在身份不同,入了朝做了官,自然也有了许多身不由己。 心中担忧,却又不得不放手,最后,她只问了句:“宁儿要去多久?” “不知道!” 宁绝视线落到她因常年刺绣而满目疮痍的手上:“看情况吧,若顺利,十天半月就回,若不顺利……则需要多费些日子。” 元氏垂眸,宁绝又补充道:“此事秘辛,母亲断不可吐露半句,就算是宁府的人也不可以。” “你父亲也不行吗?” “不可以!” 宁绝摇头,见元氏一脸为难,他神情严肃起来:“如果母亲不怕孩儿遭难的话,大可以说出去,只是如此,孩儿能否活着回来,就看天意了。” “这……这般严重?” 元氏整张脸都白了几分,心中那点小心思瞬间被掐灭:“我……我不会说的,宁儿,你不能有事。” 她俨然是被吓到了,宁绝有些不忍,出言安慰道:“母亲安心,只要您替我瞒着这件事,我就能平安归来,只是宁府之中,还需要您帮我周旋一二。” “宁儿放心,母亲明白!” 元氏看着他满脸愁容,眼底是挥之不去的担忧:“宁儿也要平平安安的,保护好自己,莫要受伤,莫要……” 莫要丢了命。 宁绝知道她话里的意思,点头安慰:“孩儿会的,母亲宽心等我回来。” “好。” 母子俩虽想法不一,但终归都是真心爱着对方的,用完膳,元氏拉着宁绝说了许久,得知他此行不得不去时,她也只能百般叮嘱,连连抹泪。 跨出莺歌院大门,还没走两步,阿七匆匆跑来。 他喘着粗气,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公子……有人找您。” “何人?” “是个小公子。” 阿七平复好气息,说:“他自称是闻大将军家的公子,下人不敢阻拦,便将人迎进了麟上院。” 应该是闻卿竹来了,宁绝快步往麟上院方向走去。 小院石桌前,闻卿竹一身碧色劲装,墨发高束,手臂搭在桌上,松散侧坐,叶莺莺浅笑盈盈,丰韵娉婷立在他面前,素手拂动,如弱柳扶风般斟茶倒水,伺候周到。 宁绝一进门,入目便是一幅养眼的好画,男子俊秀,女子柔美,二人相视,四目含笑,若单论样貌,倒甚是般配。 “清宴!” 他远远喊一声,闻卿竹立刻转头看来,手里的茶杯放下,他起身迎上。 “宁绝!” 大刀阔斧行至跟前,常年持刀挽弓的手一把搭上宁绝肩膀,沉重的力道压下,闻卿竹笑得肆意:“许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啊?” 宁绝点头笑着,两人走到院中,叶莺莺上前行了个礼:“宁公子。” 宁绝颔首回礼,闻卿竹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一遍,打趣道:“你小子,平日看起来清心寡欲的,不曾想,居然还能做出私藏佳人的美事来。” “胡说什么呢!”宁绝瞥了他一眼:“叶姑娘只是暂住府中,你莫污了人家名声。” “哈哈!” 闻卿竹大笑,戏谑道:“谁不知道莺莺姑娘不外宿,她都住进你的院中了,还不承认,你小子,好福气啊!” 宁绝无奈摆头,正要开口时,叶莺莺先一步出声:“闻小公子别逗弄宁公子了,莺莺已不再是玉春楼的舞姬,只因无处可去,才暂居宁府而已。” 闻卿竹是玉春楼常客,与叶莺莺十分相熟,听她这么说,他更是好奇:“莺莺姑娘赎身了?” 他转头看向宁绝:“你干的?” 宁绝摇头,叶莺莺道:“是大皇子殿下恩泽怜惜,宁公子不过是听说我舞艺尚可,有意留我在宁老爷寿宴之上献个舞罢了。” 她避开被赏赐一事,也算保全了双方的脸面。 闻卿竹闻言,倒有些意外:“据我所知,大皇子人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怎会无故帮你赎身啊?” 叶莺莺张了张嘴,宁绝一手肘撞到闻卿竹腰侧:“你这张嘴没个把门的,小心祸从口出。” 他的力道不大,还没家里小猫挠得重,闻卿竹嘿嘿一笑,宽大的手掌拍在他肩上:“嘿嘿,我不是说着玩的嘛,在你府中,还怕被人说了出去?” 这可没法保证,宁府漏得跟个筛子一样。 不与他再聊这个话题,宁绝叹道:“好不容易离开骁骑营,你跑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闲聊的?” “哦,对……” 终于想起来自己的来意,闻卿竹恍然大悟:“我来找你,是因为……” 眼看着他就要扯着嗓子喊出来,宁绝眉心一跳,立刻打断:“我们进屋说。” 院子里除了叶莺莺,还有小厮丫鬟数人,闻卿竹左右看了看,还没糊涂到底,讪笑着挠了挠头:“哦,好。” “两位公子有事相商,莺莺就不打扰了!”叶莺莺审时度势,立刻欠身告退。 宁绝点头,看着她离开后,再带着闻卿竹往自己房间走去。 第40章 答应我,要平安 主室,清风拂帐,闻卿竹负手立于正堂,抬眼打量其间装饰,阿七奉上茶水糕点,宁绝摆了摆手,众人退下,天乾抱剑守在门外,目色如炬,隔绝了周围耳目。 端坐桌前,宁绝执手斟了两杯茶,闻卿竹看了片刻后入坐,叹息道:“你这房里,怎么全是书?” “天地泽万物,学海博古今,走不了万里路,我便只能多看看这万卷书了。” “照这么看,能看成书呆子吧?” 闻卿竹喝了杯茶,滋味浅淡,不如美酒香醇:“难怪陛下夸你聪慧,要我读那么多书,我肯定也能考个举人当当。” 宁绝笑笑没答话,他便继续说:“瑾玉府里有一处藏书阁,里面堆满了各种书籍,下次我带你去瞧瞧,你应该会感兴趣。” “好。” 宁绝点头,将一盘香脆的花生酥推到闻卿面前:“宴月楼的点心,尝尝。” 闻卿竹拿起一块送入口中,微甜酥脆的味道勾起味蕾,唇齿留香,若面前有壶酒,他定能豪饮三杯,大呼两声完美。 接连吃了两块,看他一副忘了正事的模样,宁绝无奈提醒:“一盘花生酥把你勾得什么都忘了,快些说正事吧。” 闻卿竹嘴里塞得圆鼓鼓的,端起茶杯,混着茶水一口咽下,拍掉手上的残渣,他嘿嘿一笑:“没办法,在军营待了大半个月,我许久没吃到如此美味的点心了。” “原本以为,这次休沐能好好玩一下,谁知道陛下又要派我去什么潞州……”说着,他又拿起一块花生酥塞进嘴里。 宁绝笑道:“等从潞州回来,我送你十盘花生酥。” “再加十坛美酒!”闻卿竹眼放精光,补充道:“要宴月楼的冬日醉。” “冬日醉没有了,换成山中白可好?” 宴月楼的冬日醉只限定三月,如今冬日已过,酒自然没了,不过楼中续上了山中白,味道也是十分醇厚,与冬日醉不分伯仲。 “当然可以。” 闻卿竹满口答应,只要有酒喝,他不挑。 宁绝颔首,又给他添了杯茶:“酒少不了你的,潞州之事办好了,说不准陛下还另有赏赐,宫里有一壶酒名为玉髓香,听闻神仙喝了也会倾醉三日,生死不忘……” “到时你可讨上一杯尝尝,也算全了你这满肚酒虫的意。” 提到玉髓香,闻卿竹闻言眼睛一亮,父亲曾说过,他授封大将军时,陛下曾赐了一杯宫酿,名字就叫玉髓香,那滋味,父亲喝完,连着在他面前夸了三个月,到现在提起还是止不住咂舌。 想到这里,他来了干劲:“此行潞州,我肯定不会辜负陛下期望。” 就算是为了那杯玉髓香,他也会竭尽全力。 果真是个酒虫,宁绝叹息:“有干劲是好事,可潞州一行,危机重重,若只靠横冲直撞,只怕难成大事。” “这不是还有你嘛!” 闻卿竹憨笑着:“陛下说了,此行我只负责带兵,具体过程要怎么谋划,都听你的。” 他没有丝毫忧虑,也不觉得自己堂堂大将军之子,听一个六品小官的指挥有什么不妥。 宁绝沉思着,问:“陛下派了多少兵马给你?” “五千。” 闻卿竹立即回答,看样子还挺满意:“都是骁骑营的精锐。” 宁绝闻声,一整个眉头都皱起来了,潞州兵防图明确标明,燕王手下最少五万兵马,虽然分布不均,但都在潞州一带。 让他们两个毛头小子,带着五千兵马去戳人家五万人的老窝,不知道是启安帝高看了他们,还是故意逼着他们去送死。 眼见着他俏生生的眉眼都皱成了沟壑,闻卿竹还一脸不解,问:“怎么了?五千人少了吗?” 何止是少啊,简直是蚍蜉撼树。 “潞州有五万兵马,我们带着五千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他长叹。 闻卿竹沉默了,启安帝并没有告诉他此行潞州的具体目的,只说了让他带着人隐秘前往,具体要做什么,都听宁绝吩咐。 此前他带兵跟安崇邺出过城,他只以为,这次也差不多,无非是平个乱,抓些逆贼,可没说是要攻打潞州,直接跟燕王作对啊。 “那什么,要不,我进宫跟陛下再要些人?”他挠了挠后颈,没了方才的踌躇满志。 宁绝摇头:“陛下若能给你,便不会让你跑第二趟。” 潞州兵权对启安帝十分重要,他给了五千,便表示这已经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多人马,够与不够,都是如此。 闻卿竹垂下头去:“可人不够的话,我们要怎么办啊?” 宁绝没说话,茶杯在手里转了又转,凝重的双眸落到杯中金黄的水面上,思索许久,他道:“人数差距过大,便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你先回军中,挑选出五名将领,让他们各自领一千人,乔装改扮,一队先锋出城,探清南下的路线,以保此行无人察觉,一队为暗哨,前往潞州诸城,暗查有关于燕王几个儿孙的所有消息,余下三队留守其后,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闻卿竹听完,问了句:“那我们两个呢?” “我们……”宁绝勾了勾唇:“我们直接去潞城。” 潞州十二城,其间四座皆为燕王封地,以潞城为主,还有历城、遂城、滨城,四城遥相环绕,依兵防图所示,五万兵马,历、遂、滨三城各占其一,余下两万,都守在潞城。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任度,闻卿竹对他的安排没有半点异议,他点了点头:“好,我即刻回军营安排。” “不急这一时,明日再去吧!” 看了眼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宁绝说:“明日一早,先让一队出发,过了午时,二队再走,我们后日离开,再过一日,余下三队分批离京,多带些老练的斥候,以便传达消息。” “明白。” 闻卿竹点头,他在边关长大,自小混迹军营,常年又受父兄耳目渲染,自然明白,宁绝这些安排周密得当,绝不逊色于朝中大将。 随后,宁绝取出潞州兵防图,两人再度规划行动,将此行所能遇到的所有情况和假设,都做了详细应对和决断。 一个半时辰后,屋外已经全黑,晦暗的烛火摇摆,于窗纱上映照出两道修长的身影,书桌前,那张临摹的兵防图上,已经被划上密密麻麻的线条。 闻卿竹将纸张叠好放入怀中,宁绝送他至门外,吩咐守了许久的天乾:“送一送清宴。” “是!”天乾抱拳应声。 不如来时那般松散,闻卿竹脚步沉重,说了句“我走了”,就跟着天乾离开了麟上院。 片刻,宁绝回到房中,将书案上杂乱的纸张收捡干净,阿七端来热水给他净手,他摆手让人离开,洗漱过后,便换了衣服打算就寝。 “踏踏”两声轻响从屋顶传来,正打算上床的宁绝猛然警惕,他竖耳倾听,动静时有时无,一时不知道是天乾还是其他人。 “扣扣!” 屋顶声音落下,室外有人敲门,宁绝悬起的心登时落下,猜到来人是谁,立刻快步到门边! 打开门,清风灌入,带着那人独有的冷冽气息。 安崇邺一身黑衣黑冠,跟个毛贼一样,在开门那一瞬间,快速踏入,一手将矮了自己半个头的少年拥到怀里,另一手关上房门,顺势落了锁。 宁绝穿着丝质里衣,一头如瀑的墨发垂散,安崇邺紧紧抱着那纤瘦的腰肢,埋首贴在他耳侧,温热的气息喷洒,勾勒出旖旎的氛围。 “明日,我去跟父皇请旨,潞州的事交给我来办!”他开口,声音带着几分低沉。 深知事情瞒不住他,宁绝轻拍着他的肩膀,道:“陛下若有意交给你,便用不着你主动去说,放心吧,有清宴在,我不会有事的。” 启安帝有他自己的打算,一则是因为这件事是宁绝提出来的,由他去办更为合适,二则,也是存着考验宁绝的心思,毕竟,他要的并不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下属。 他自己的父皇,安崇邺如何不懂,恰然也是明白启安帝的那些帝王心术,他才更为担忧。 “阿绝,有时我真想把你藏起来……”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能伤到他了。 “可你知道我不愿!” 宁绝笑着贴近他的胸膛:“所以我也知道你不会这样做。” 他非依附他人而活的菟丝,若被囚于一隅,无异于断了他的生机。 而正因懂他爱他,安崇邺才越发不舍。 他道:“让我一同去吧,我不放心。” “陛下不会同意的!”宁绝抬头看向他:“知非,相信我,即便没有你在身边,我也能保护好自己,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活着回来的。” 狭长的桃花眼中微光浮现,带着满目坚定,安崇邺光是看着,便深陷其中,正如第一次初见那般,他一眼便知道,眼前人非凡间月,他能说出口的,肯定都能做到。 抬手轻捻他额间细发,指尖描摹他如画卷般的眉眼,安崇邺满目柔情,皆落于一处。 “阿绝,答应我,要平安。” 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就算失败了,什么都没拿到,他也只要他平安归来,万事不及他,皇权亦如此。 “我会的!” 宁绝深深点头给他安心,忽而眨巴着眼睛,笑道:“再说,你不是把你府里最厉害的暗卫给了我吗,此行我会带着天乾,有他在,你还能不放心啊?” 天乾的能力,他是最了解的。 安崇邺知道他在缓和自己的心情,扬唇一笑,突然伸手将人一把抱起,一步步往床边走去:“不管是谁,只要你不在我身边,都不足以让我安心。” 他的安全感来自于自己,也许是受自小生长的环境所影响,他始终记着一句话,只有触之所及,才能慰以心安。 琼林宴上的醉酒,宁府柴房的囚禁,还有那日在大皇子府中,安崇枢那一箭,至今让他心有余悸,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忘却,每每思及,无不是梦魇连连,惊惧不止。 第41章 你我之间,无需说谢 翌日,安崇邺休沐,他拐了宁绝出府,二人驾着马车去了城郊一处校场之中。 这是平日安崇邺操练的地方,今日清了场,偌大的场地里空无一人,二人携手走过,到了一处靶场前。 远处圆靶成排,旁边是两架材质各异的长弓,宁绝上前看了看,鎏金雕刻,红木成型,单看着便是些价值不菲的好物。 安崇邺上前,走到他身边,从架上取下一柄白弓,顺势从旁边的箭筒中抽出一支长箭,移开两步,他修长的身躯挺直,左手握弓,右手搭箭,手腕着力,两指一松,“咻”的一声,那长箭猛然射出,以破空之势直捣长龙,正中靶心。 宁绝看得眼睛都亮了,毫不吝啬夸奖:“好厉害。” 安崇邺满脸笑意,问他:“要不要试试?” 宁绝点头,安崇邺便将人拉到身前,将手里的弓放到他手中,又抽了支箭,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瞄准发力。 “这样,抬手用力拉,瞄准那个方向。” 宁绝被他半抱在怀中,长袖拂动,双手被温暖的掌心包裹,身后胸膛滚热,伴着震耳欲聋心跳声,他耳畔微红,迫使自己镇定,目光看向远处的箭靶,双指拉紧羽箭。 “放。” 随着安崇邺一声指示,宁绝下意识松手,长箭脱力射出去。 “啪”的一声,长长的利箭扎在了圆靶上,未中靶心,但偏离不多,还算尚可。 安崇邺满意的摸了摸他的头,夸了声:“不错。” 宁绝笑意浮现,看着手里的弓,正欲去拿第二支箭时,右手被安崇邺抓住,手指展开,只见他食指指节处多了道长长的红痕。 登时,安崇邺眉头紧蹙,略带细茧的指腹摩挲着那差点破了皮的地方。 “疼不疼?” 宁绝看了眼自己的手指,他自小被惯着,双手别说握弓了,就是柴刀都没提过两次,所以免不了皮娇肉嫩,半点经不得蹂躏。 “无妨,不疼。”宁绝摇了摇头。 一点红痕而已,皮都没擦破,能疼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安崇邺却是真心疼了,他接过弓放下,拉着他的手去了一旁休息的地方。 校场一旁放置着桌椅,案几上摆了瓜果点心,两人坐下,不多时,天乾端着个托盘上前,他二话不说,将盘子里的几样东西放到桌上,随后又退了下去。 安崇邺打开面前小小的青玉药罐,一股清香扑鼻,指尖挖出一小块透明乳膏,轻敷在宁绝的指节上,顿时凉意浸骨,那一丝丝细微的痛意消散无踪。 上完药,安崇邺拿起药罐旁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个三指宽、纯金制的嵌珠手镯。 精心雕刻的手镯之上,镶嵌四枚红玉,安崇邺按下第一颗,“咔”的一声,手镯断开,他握着宁绝的右手,掀开长袖,把镯子贴近他的手腕,再按那颗红玉,又是“咔”的一声,手镯合上,不松不紧,刚好贴合他的手腕大小。 “这是我请皇家工匠打造的暗器,表面上看,与普通手镯无异,但内里暗藏妙用,只要按下机窍,对准目标,就能射出二十一枚特制金针。” 说着,他走到宁绝身后,抓着他的右手抬起,五指握拳向下,将镯子对准不远处的旗杆,按下第二颗红玉,“咻”的一声,一根肉眼可见的金色短针直射出去,在宁绝震惊的目光当中,“噗嗤”一下深深嵌入木质旗杆之内。 “这四颗红玉,由深至浅,第一颗是手镯开关,余下三颗,则是二十一根金针的开关,金针之中,我让人注入了毒,其中七针可麻痹身体四肢,使中毒者无法行动,七针封禁武功高强之人的内力,可使其一个时辰内功力全失,而余下七针,则为见血封喉之剧毒……” 安崇邺走到旗杆边,用内力取出那根金针,回到宁绝身边,半蹲下去,捏着他手上的镯子,将发丝大小的金针重新装进去。 摩挲着他白皙的手背,安崇邺抬头,声音低沉:“潞州如龙潭虎穴,就算天乾跟着,我也不放心,所以阿绝,你要保护好自己,别让自己身处险地。” 手上的镯子并不沉重,但安崇邺的那颗心重达千斤,宁绝深受感动,俯身吻在他唇上,一触即离:“知非,谢谢你为我如此费心。” 手镯暗器做工精良,满含心思,正如他的感情般,充斥着浓烈的守护之意。 安崇邺轻抚他的脸,柔情都溢出了眼眶:“你我之间,何须说谢字?”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只要他送的东西能博得他一分欢喜,能护他一次平安,那便是万分值得的。 他的爱浓烈而直白,充盈了宁绝自小空荡的内心,也让他迸发了从未有过的情感,眼前之人,已胜世间万物,此生不可弃。 暖阳下万物正好,在校场待了半日,直至宁绝能完全熟练使用手上的暗器后,两人才回到城中,在宴月楼用完午膳,他们一同回了四皇子府。 安崇邺给宁绝准备了几颗解毒丹,虽说手镯里的毒针是用来对付敌人的,但未免出现什么意外,他还是让人提前研制了解毒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 在四皇子府一直待到了戌时,回到宁府时,已经天色不早,宁绝一跨进麟上院,便见宁辽垮着一副老脸坐在他房里喝茶。 屋外候着一群下人,阿七阿九见到小公子,一个劲的打眼色,宁绝走上前去,便听到阿七悄声说:“老爷已经等您一个时辰了。” 宁绝微微蹙眉,走进屋,站到宁辽面前,不紧不慢颔了颔首。 “深夜莅临,宁大人有何贵干?” 宁辽一双老眼并不浑浊,他精明的目光在宁绝身上打量一圈,沉声问:“你今日未上值,又不在府中,去了何处?” 碍于母亲的脸面,宁绝收敛着态度,淡淡说道:“我与朋友出门游玩,需要上报吗?” 宁辽放下茶杯:“如今你已有官身,我自是管不得你交友应酬,不过宁绝,你始终要记住一点,如今谁都知道你是我宁辽的儿子,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愿意与否,你的所有行为,都会与宁府挂上关系,所以,谨言慎行,凡事莫要意气而为。” 依旧是那副说教的语气。 宁绝走上前,于他对面坐下,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漫不经心说:“大约在宁大人眼中,我就是个惹祸精吧?” 不管跟谁发生矛盾,宁辽第一反应,永远是在他身上找问题,就算最后发现并不是他的错,他也只会让他忍着,还要反思自己为何没退让。 “并非我这样想你。” 宁辽拧着眉,有些不悦:“宁绝,这是在京都,并非鄞州,这里的人非富即贵,随便动动手指,就能让你、让宁府所有人魂飞湮灭,所以有些事情,哪怕不是你的错,哪怕与你无关,只要他们愿意,你就得成为其中牺牲者,纵有万千冤枉,亦是上告无门,只能强咽苦果。” “所以,你拿他们没办法,就只能来要求我委曲求全?” 宁绝觉得有些可笑,明明是加害者的错,却因他们权势滔天,无法撼动,所以他就只能反过来要求被害者一退再退。 若真的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谁又愿意直视锋芒? 只叹深渊无路,悬于崖边,若前进后退都只有一个结果,何不奋力一搏,就算最后粉身碎骨,终是不愧于心,了无遗憾。 “多谢宁大人良言,然宁绝还是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的想法,你若担心受我牵连,只管向外宣布,与我断绝关系即可。” 大约是天生不合吧,他们每次见面,都免不了针锋相对。 宁绝无奈叹息:“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宁绝品性难训,长此以往,宁大人的失望只会越来越多。” 他注定做不了宁辽所期望的好儿子,与其日后追悔,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过多的纠结犹豫,最后只会造成更多的悲剧。 说来也是可笑,起初是宁辽不愿承认他的身份,短短几月,现在倒是反过来,换宁绝百般推拒了。 宁辽沉吟许久,深深看着他,最后叹了口气:“我想着,在明日宴上,把你的名字记到族谱上……” 尽管之前诸多龃龉,他始终还想着宁绝是他的亲儿子,堂堂探花郎,深受皇恩,前路光明,未来可期,相较于从前的自己,更胜几分。 如此骄子,他求之不得,又如何能舍得放弃? 宁辽脸色凝重,不见半分迟疑,宁绝看着,心中已经明了。 明日是他五十大寿,他一早便邀了同僚好友,宁绝无心扰他欢喜,但不得不说。 “明日我恐不在府中。”他道:“陛下昨日召见,说鄞州突发水患,特命我前去视察,宁大人的宴席,我怕是参加不了了。” 原本他是准备说回鄞州探亲,但想想以宁辽的性子,若只是探亲,怕不会让他在自己寿辰当天离开,所以,还是借启安帝的名义为好,毕竟,他可不敢违逆皇帝的旨意。 果然,一听到是陛下的命令,宁辽刚张开的嘴巴立刻闭上了。 许久,他才道:“既是陛下的旨意,自然怠慢不得,记名一事,来日方长。” 血亲之缘,是谁也割舍不掉的桎梏,只要宁绝身体里流淌着宁辽的血,他们之间,便永远存着那一份关系,无论上不上族谱,于人前,他都是宁绝的父亲,这是无可更改的。 第42章 开启,潞州篇 四月十五日,晴,天色大好。 燕雀回笼,飞跃山川,落于檐下,铜钟重重响了三声,迎着晨露,守城的官兵拉开庄重的朱门,两旁长枪佩剑守候,无数百姓涌至城门口,或进或出,又开启了新一天的征程。 人群里,三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齐肩并立,牵着马轻装简行,大约是模样太过出众,一路走过,惹来不少目光,就连守城的将士,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出了城门,少年潇洒上马,马鞭一挥,随着一声“驾”,三匹雄姿勃勃的马儿疾驰而去,尘土飞扬下,那英姿飒爽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于青木山丛之间。 “殿下,不去送一送吗?” 城楼之上,地坤看着自家主子那一脸不舍的神色,忍不住开口。 安崇邺摇了摇头,该说的昨日都说了,再去送,只怕他更舍不得让他走了。 地坤没再开口,他其实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向来秉节持重的主子,会因一个人而失控,时常露出无法掌控的情绪,所谓爱情,真的能如此轻易的改变一个人吗? 一个时辰后,乡间小道的河边,宁绝下马,接过天乾递来的水壶喝了一大口,闻卿竹蹲在水边洗了把脸,转头见宁绝揉腿,便猜到他可能是骑太久马不适应,有些伤着了。 “反正不急,我们骑慢些吧?”闻卿竹高声喊着,有些担心。 天乾取了块软垫铺在宁绝的马鞍上,仔细整理过,确保不会掉下来后,他才道:“试试,应该不会受伤了。” 宁绝翻身上马,硬邦邦的马鞍被柔软的垫子覆盖,他试着走了两步,双腿内侧确实好受了很多。 “嗯,舒服多了。” 宁绝满意点头,又看向闻卿竹:“走吧,虽然不急,但谁也不知道这一路会发生些什么,为免意外,还是早些到潞州为好。” 闻卿竹拂去身上沾染的落叶,上前两步问:“可你受得住吗?还有好几日路程呢。” “无妨。” 宁绝一身青色骑装,单手拉扯着缰绳,双腿轻拍马肚,灵夙咈哧两声,用不着鞭笞,便向着目的方向飞奔而去。 望着他越跑越远的背影,闻卿竹叹了口气,翻身上马,与天乾紧随其后,一路同行。 日夜兼程,三人快马疾驰,连续赶了两天路,终于在第三日傍晚时,他们行至啸城。 眼见天色晦暗,将有细雨落下,三人入城暂避,寻了间客栈,在下马时,宁绝受不住了,浑身颠得好似快要散架了一般,两条腿都在打颤。 忍着酸痛抬脚下马,落地那一瞬间,双腿发软无力差点跪下去,幸好天乾时刻注意着他,在他即将倒下的同时,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公子,没事吧?” 他单手环抱握着宁绝的肩,另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眸色十分担忧。 宁绝倚靠着天乾的支撑稳定身体,等两条腿逐渐适应后,才慢慢站直,摆摆手道:“没事,不过第一次骑那么久的马,有些不适应而已。” 何止是不适应啊,简直是遭罪,他都能明确感受到,大腿两边火辣辣的疼。 “照你这体质,跑到潞州不死也得残。” 闻卿竹上前,牵过三匹马的缰绳递给了客栈门口的小二,复而回头说道:“还是找个马车吧,最起码少遭些罪。” 宁绝拧了拧眉:“这一路深山险峻,崎岖坎坷,骑马都艰难,马车又如何能走?” 这一路上,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走的都是些荒无人烟的山间小路,茂林深处,马车根本是寸步难行。 他忍着痛意往客栈门口走去,闻卿竹上前搀扶,一边带着他往里走,一边说道:“如今早过了京都地界,不会再引起注意,不如乔装改扮一下,就沿着官道光明正大往潞州去?” 宁绝想了想,也没再坚持:“明日让天乾去购置辆马车,我们扮成商户,走商道往扬州方向绕路前行。” 官道人多口杂,避开些总归不是坏事。 闻卿竹自然没有意见,他点头扶着人进了店,此时客栈里只有寥寥几人,莫约三十来岁的中年老板眼神精明,一看来人模样出众、衣着华丽,便深知是几位贵客,急忙放下手里算盘迎上去。 “几位贵客,快快里面请。” 老板笑容满面上前,忙唤闲着的小二招待:“阿春,快给客人上茶。” “哎,马上来。” 小二吆喝着去了后院,宁绝三人刚寻了个位置坐下,一壶热茶便上了桌。 老板娴熟的给三人一一斟茶,一派和颜悦色问道:“天色不早,敢问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宁绝疲惫的不想说话,闻卿竹从怀里取锭银子放在桌上,道:“给我们准备三间上房,再备一桌最好的膳食。” 话落,老板正要应承,便又听他补充了句:“再来壶好酒。” “好嘞,贵客稍等。”老板点头哈腰,收起银子便立刻下去吩咐。 不多时,热菜上齐,摆了满满一大桌,望着面前快要放不下的盘子,宁绝一脸瞠目结舌。 “这么多,十个人也吃不完啊。” 大致数数,共十四碟菜,闻卿竹倒是没多少意外,他堂堂大将军之子,连满汉全席都吃过,眼前这点算什么。 “上都上了,也退不了,吃吧。” 他笑得狡黠,率先执筷抬手,夹起一片薄薄的鱼片入口,细细品味后,满意喟叹:“嗯,味道不错,啃了两天干粮,终于能吃点像样的了。” 接连尝过好几样菜,看他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子,宁绝忍不住失笑,也招呼着天乾动手:“用餐吧,此行在外,别讲究那些虚礼。” “是。” 天乾点头,也端起碗筷吃了起来。 三人用餐,闻卿竹大大咧咧无拘无束,天乾迅速快捷不挑不拣,宁绝细嚼慢咽动作优雅,如此看过去,一顿饭就能看出他们性格迥异,各不相同。 桌上无话,一阵风卷残云后,食物所剩无几,宁绝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面前好几个空了的盘子,他感叹自己还是小看了闻卿竹。 原先只以为他喝酒厉害,没曾想,他吃东西也挺强。 桌上的食物一大半都进了闻卿竹嘴里,别人肚大能撑船,他是肚子不大,能塞半口锅,还外加两壶酒。 吃饱喝足后,三人上楼,各自叫了小二备水洗漱。 屋外小雨淅沥沥落下,房间里,宁绝褪下衣衫,用清水擦洗后,取出安崇邺准备的药膏抹上,他倒是有先见之明,早料到他这一路会磕磕碰碰,便给他备好了消肿化瘀的伤药。 皇子府的东西效果不差,翌日醒来时,宁绝明显感觉好了许多。 楼下,闻卿竹发冠高束,一身利落束袖长袍,坐在那里喝酒,宁绝刚一走下去,小二就十分眼尖的端来清粥小食。 宁绝衣着蓝白相间的长袖宽袍,一头墨发簪在身后,坐下时,发梢落地,沾了些许微尘。 他理了理衣上褶皱,左右不见另一个人的身影,随口问:“天乾呢?” “找马车去了!” 闻卿竹应着,举起面前酒杯,笑嘻嘻问:“要来一杯吗?” 宁绝扬唇,摇头婉拒:“我可不想在马车里躺一天。” 他酒量不好,闻卿竹是知道的。 略微可惜的叹了一声,他仰头一饮而尽。 “唉,连个陪我喝酒的人都没有,真无趣啊。” 想当初在边关时,他身边每天都有一大群人陪着,他们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谈天侃地,纵情狂笑,虽每天徘徊于生死边缘,亦不忘豪情逸致,畅聊人生理想。 宁绝端着碗粥慢慢喝着,听了他的话,不由一笑:“你爱喝酒,等回了京都,我邀个人,让他陪你喝个痛快。” “谁啊?” 闻卿竹来了兴致,他在京都待了三年,还从未遇到过能跟自己喝酒喝到尽兴的人呢。 宁绝笑着没有答话,卖了个关子:“等回去就知道了,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那可不一定,我可是千杯不醉哦。” 闻卿竹一挑眉,神气十足:“边关那群常年浸在酒葫芦的汉子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你认识的那个人,能有多厉害啊?” “他具体多厉害我不知道,不过我亲眼见过,他一连喝了三壶冬日醉,依旧面不改色。” 他不爱喝酒,所以不知道这个量算不算多,只是与他相比,属天壤之别了。 听他这么说,闻卿竹也好奇了:“如此说来,确实酒量不差。” 冬日醉可是烈酒,能喝三壶而不改色的,绝非常人。 宁绝没说话,专心喝着碗里的粥,闻卿竹自斟自饮,接连喝了好几杯,直到一壶清空,他还意犹未尽。 酒杯落下,若是平常,他肯定还要再来两壶,可今日要赶路,未免耽误正事,他还是忍下了动作,就此作罢。 爱酒而不滥酒,倒是十分难得。 宁绝莞尔,由心道:“君心无所缚,杯酒共长生,此来无遗憾,可比谪仙人。” 以他这性子,如果没有任何责任束缚,他应该会是个自由自在的酒仙。 闻卿竹半撑着下巴,笑得见牙不见眼:“虽然我不会作诗,但我听出来了,你在夸我。” “嗯。” 宁绝点头,十分坦诚:“就是在夸你。” 夸你自由恣意,夸你洒脱不羁,夸你超尘脱俗,是个酒中仙。 少年意气风发,自小受到的赞誉数不胜数,而唯有此时,闻卿竹愣了片刻,难得露出一丝忸怩的神色。 “你……无缘无故的,你夸我做什么啊……”他结巴着,眼神闪躲,撇开脸,耳尖都红了。 难得见他如此窘迫,宁绝笑了笑没再打趣他,喝完清粥,他放下碗筷,正倒茶时,天乾快步走了近来。 三两步到了桌前,他抱拳行礼:“公子,马车准备好了。” “辛苦了,坐下休息会儿吧。” 天乾未动:“属下不累,我去把马套上,片刻便能出发。” 倒也没有那么急。 宁绝问:“早膳用了吗?” “用过了。” “好,那就有劳你。” 宁绝颔首,天乾二话不说,立刻转身退下,行事简洁,高效迅速,真不愧是特意培养出来的暗卫。 第43章 遂城 一刻钟不到,马车便套好了,三人收拾好东西,出了客栈,宁绝上车,天乾充当了车夫的角色,而闻卿竹,则骑着他的追云跟随其后。 他们改换商道,原本剩下四天的路程,又多加了三日,七日后,三人到达遂城。 潞州大大小小共有十二座城池,其中最大最富饶的四座,被先帝划分给了燕王做封地。 燕王与先帝本是一母同胞,感情甚笃,先帝在世时,朝中臣子上奏,原本燕王的封地,应当是至东渝州,可先帝嫌那处贫瘠,生怕委屈了亲弟,便不顾众人反对,将物产丰富、土地肥沃的潞州四城送到了燕王手中。 所谓手足情深,本应是好事,可坏就坏在,他们出身并非普通人家,先帝与燕王或许肝胆相照,可他们的子孙后代呢? 身居上位之人,多负雄心壮志,尤其是他们这些有着“名正言顺”继承权的,有几个甘居人下? 大昇律法,凡藩王属地,非边塞要地者,亲兵不得逾数两万,而潞州四城,已经屯了五万兵马。 他们大肆购置武器,训出一批虎狼之师。 无论是燕王,还是他是儿子孙子,如此行径,其心昭昭,怎能不让启安帝忌惮猜疑。 马车咕噜噜行驶在街道上,宁绝掀开车帘,抬眼望向两旁,周围吆喝声四起,商贩小摊琳琅满目,来来往往的百姓谦和敬让,大多数衣着整洁干净、笑意和煦,一看便知生活安定富足,必然是不愁生计的。 “这遂城,看起来不错啊。” 闻卿竹赞叹的声音传进车里,宁绝点了点头:“确实不错,百姓安居乐业,足以夜不闭户。” “素来听说燕王仁慈,从这些百姓的脸上可以看出,这话大约不假。” “燕王或许仁慈,但他那几个儿子却不一定。” 二十四州杂记中记载,潞城燕王育有四子,除已经故去的长子安明昇外,二子安明枥,心计深沉,行事狠辣,半副鬼面无人性,杀人见血不染身。 三子安明玧,表面温和,背地里却是,笑面阎罗暗藏刀,三步一人罗刹貌。 四殿下安明訾,杂记所述,书生执剑破万法,奈何仁慈了残生,听起来名声最好,可能在如此两位兄长之间活下来的,又岂会是庸碌之辈? 只怕是豺狼相争,各有手段罢了。 放下车帘,长袖之下,宁绝轻轻摩挲右手腕上的金镯,心中思绪流转,以命相搏的棋盘上,且看谁能留到最后,谁又会成为他对面的执棋者。 遂城客栈里,闻卿竹带着一个粗布麻衫的男子进了房间,那人模样普通,却眸光机敏,一看到宁绝便单膝跪下:“属下郑硕,参见宁大人。” “郑副统请起。”他指了指身边位置:“坐。” 郑硕犹豫着看了眼闻卿竹,见他点头,才慢步上前坐下。 屋中三人商谈,天乾守在门外,宁绝给两人倒了杯茶,先开口问道:“郑副统到达遂城几日了?” “回大人话,已经有四日了。” 他们是第二队的暗哨,负责探查消息,所以一进入遂城,闻卿竹便将人叫了来。 “这些日,你们可查到什么消息?”闻卿竹问。 “时间尚短,遂城管控严格,我们的人不敢贸动,所以有用的消息不多。” 郑硕脸色郑重,道:“遂城有三司,分别为巡查司、典案司、掌协司,其负责人由城守丁一善所统辖,全城共兵马一万两千人,其中半数驻扎于城外三里坪,由都督史原亲率……” 他将所了解到的情况一一概括,待他说完,宁绝问:“你对史原和丁一善二人,可有了解?” 郑硕思索片刻,道:“我不曾亲眼见过他们,只是打听到,遂城城守丁一善,是燕王长婿,他与世子安明枥一贯交好,二人时常会面交谈。” “而史原此人,传闻他力大勇猛,可撼千斤,几年前不知因何,曾当着许多人的面,将丁一善打得鼻青脸肿,因此,这二人虽共同管理一城,但关系颇差,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闻卿竹听着,插了一句:“所以,这个丁一善,是安明枥的人?” 郑硕点了点头:“大概率是的,丁一善的妻子,与安明枥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如此连襟,肯定比其他几个要亲得多。 闻卿竹问:“那史原会是谁的人?” 郑硕摇头,这他就不知道了。 “无论是谁的人,只要不是安明枥的就行。”宁绝道:“当着外人的面敢打燕王女婿,若非好勇斗狠,便是蹈锋饮血之辈,如此之人,在他人手里就是一把刀,一把可披荆斩棘、无畏生死的钢刀。” 他并不想与这种人为敌,打不打得过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他们不要命,一但被盯上了,便是不死不休。 面前两人闻言一阵沉默,他们也是军人,自然了解这种人的品性,说得好听是勇猛,说的难听点,就是不管不顾,为达目的,不计后果。 宁绝垂眸,斟酌许久,问:“郑副统,你可知丁一善此人品性如何,有什么爱好?” 郑硕细细回想这几日的发现,蹙眉道:“他白日除了上值,与同僚聚会,便只待在府里,品性嘛,以他与人相处的日常来看,算是谦和有礼,圆滑有度。” “至于爱好,不见他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同僚送的礼都是直接锁进库房里,不过,这几日守在丁府的人来报过,说丁一善每隔一天,会在深夜离府,去城中一家名为群芳的花楼待上半个时辰。” 花楼人多嘴杂,暗哨不敢跟进去,所以每次都是守在外面,等着丁一善出来。 所以是个好色之徒吗? 宁绝挑眉,看向闻卿竹:“清宴,你不是玉春楼的常客吗,我们去群芳楼见识见识可好?” 他这话可真是容易让人误会! 闻卿竹忙解释:“那什么,我去玉春楼纯属喝酒听曲儿,可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 他的风流,仅限于嘴上,行为还是很规矩的。 本就是在打趣他,见他匆忙辩解,宁绝不由失笑:“闻小公子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之人。” 这明晃晃的调侃语气,让这句话可信度降低不少。 郑硕在一旁强忍笑意,闻卿竹无言狡辩,嗫嚅许久才憋出一句:“你……你……你可别败坏了我的名声……” 他将来可是还要说亲的。 少年涨红了脸,宁绝忍俊不禁,郑硕在一旁解围道:“大人若要探查,眼下正是时机,依照往常的时间,丁一善今夜应会出府。” 闻卿竹望向宁绝,一切只看他的打算。 心中思虑一番后,宁绝道:“那就去看看吧,如果他今夜去了,郑副统,我需要帮忙办些事……” 他放低声音,把自己的想法和谋算一一摆出来。 潞州势力错综复杂,要完成启安帝的任务,就不得不铲除一些人,无论善恶,只要立场不同,掺和进了这场阴谋里,就由不得他们选择。 亥时,深夜,遂城最大的风月楼里,一片烛光璀璨,与外面平静的街道不同,群芳楼中歌舞升平,红绸拂动下,充斥着男人和女人嬉笑怒骂的声音。 相较于京都玉春楼,遂城的群芳楼更显混乱,姑娘们衣着大胆放肆,露着腰胯手舞足蹈,迎着客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她们更加放浪形骸,男人下流龌龊的手掌落在她们身上,只引起一片娇嗔迎合。 这楼中混乱得就像是一幅大型春宫图,宁绝皱着眉被闻卿竹和天乾护在中间,他们已经拒绝了十几个姑娘投怀送抱,此刻依旧被几个姑娘勾魂的目光盯着。 她们笑靥盈盈,摆动腰肢,一举一动满是风情,那模样似乎在说,只要你点头,我立刻扑上来,让你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热情似火。 三人退到角落里,饶是经常出入花楼的闻卿竹,也被眼前这景象惊到无言以对,更何谈身为暗卫的天乾,一张脸冷得只差拔刀了。 “和这里相比,玉春楼简直算得上高雅之地了。”闻卿竹忍不住吐槽,今日他真是开眼界了。 宁绝抬手扇了扇涌入鼻尖的脂粉香气,望着楼下随处可见拥作一团的男男女女,眉头深深皱起:“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过于混乱了,就算是花楼,也并非人人都没有羞耻心,见人就啃,随处可躺,就好似没有人性的牲畜一样。 闻卿竹也觉着有些奇怪,但他说不出究竟怪在哪里。 两人各自存疑,只听得一旁的天乾冷冷说道:“公子,这楼里的香,带有催情作用。” 作为暗卫,辨别味道是他们从小训练的技能,以至于进门不久,他就闻出了空气中的怪异,只是一时没想到究竟属于什么香,所以没说出来。 花楼里放催情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过,能把一群人迷的神魂颠倒的催情香,宁绝有些好奇:“可识得出是什么香?” “有些像古罗国的晚夜魅兰,药量很轻,吸入不多,就只能增加本身情欲。” 简而言之,就是心里没那个想法,亦或是本身稍加控制,便不会受到多少影响,就像他们三个一样,进来一刻钟了,也没有多少不适,顶多觉得味道太重了,有些刺鼻而已。 “难怪,我说他们怎么全都情难自控呢。”闻卿竹嫌弃的扇了扇鼻子:“为了挣钱留客,这群芳楼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京都的花楼里也不乏有用催情香的,但人家不滥用,基本是备着给特定的客人挑选,而非直接放到大堂中,让整座楼都染上这味道。 身旁两人都脸色不悦,宁绝转了转眸子,打量一番周围的人群,突然问道:“天乾,你能否在楼中找到晚夜魅兰所在?” 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天乾也没问,只颔首回答:“可以。” 身为暗卫,他最大的能力就是在暗中追查目标,一个小小的群芳楼,难不倒他。 宁绝点头:“那好,你去给我带一些回来,用不着多少,能使一个人完全失控就行。” 天乾向来奉命唯谨,二话不说,抱拳领命,两三步绕到人少的转角,只一眨眼,便没了身影。 眼看他又在打坏主意,闻卿竹一脸好奇凑上前来:“宁绝,你要催情香干嘛?” 宁绝眯着双眼瞥了他一眼:“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总归会是场大戏。 第44章 好戏 亥时二刻,群芳楼热闹不断,门口,一个模样普通,打扮素净,看起来已经年逾半百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朴实无华,但门口候着的四五个姑娘一见到他,便同时拥了上去,或搀手入怀,或贴耳蜜语,几人齐齐上阵,逗弄得男人大笑不止。 来之前,郑硕给他们看过画像,所以丁一善一出现在门口,闻卿竹就注意到了他。 他们几人在楼上,因为隔得远,楼里又十分吵闹,所以听不清那几人对话,不过看得出,都是极开心的。 几双眼睛一路紧盯,直至那人进了二楼房间,他们才移开视线。 眼看那房间大门关上,闻卿竹搓了搓手,一副准备大展拳脚的样子,问:“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宁绝满脸狡黠,看到天乾从黑暗处冒出来,走到他面前点了点头,脸上笑意更甚:“接下来,就坐看好戏上演吧。”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花楼逛多了,也保不齐名声扫地。 房间里烛火通明,人影重重,刚开始还只是笑语连连,不多时,接二连三的娇喘,伴着男人的粗吼溢了出来。 路过的人群纷纷侧目,却无人羞赧避让,反倒是看起了热闹,一个个言语粗俗,就着那喘息声蹂躏起身旁的姑娘。 果真是活春宫。 闻卿竹红了脸,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宁绝和天乾两人倒是面不改色,前者心无杂念,后者清心寡欲,两人跟看不见那些东西一样,只看着丁一善的房间目不转睛。 闹剧没持续多久,正高潮时,楼下一阵喧哗传来。 闻卿竹向下看去,只见一个贵妇人带着群家丁小厮涌入群芳楼,他们来势汹汹,不顾阻拦,直接将那些姑娘和客人赶到一旁。 “哎呦我的天啊,夫人饶命。” 眼看着自己的财神爷跑出了门,楼里的老鸨大叫着冲上前,也顾不得对方身份尊贵,只一个劲哭喊:“您要寻人只管去,还请莫伤了我的客人啊。” 她明显是知道来人身份的,得罪不起,便不多余阻拦,只恳求着让自己少点损失,毕竟她还得做生意呢。 然贵妇人并没给老鸨好脸色,她冷着脸一脚踹到一个姑娘,恶狠狠道:“一群下贱胚子,不入流的货色,滚远些,莫污了姑奶奶的眼睛。” 她一声怒喝气势如虹,吓得周围人花容失色,纷纷避让。 一路畅通上了楼,在小厮的带领下,准确无误到了那扇门前。 外面动静不小,屋里不堪入耳的声音依旧未停,贵妇人咬牙切齿,一脚踹开房门。 “砰”的一声,那扇门摇摇欲坠,已经坏了大半。 妇人领着五六个小厮冲进屋内,噼里啪啦一阵摔打声乍起,不过数息,四五个姑娘衣不蔽体被赶了出来,她们各自捂着半边脸,眼中垂泪,很明显是被打了。 楼下还有人壮着胆子看热闹,宁绝三人也站在不远处瞧着。 透过隐约的窗纱,他们能看到几个影子忙来忙去,伴着男人止不住的喘息,妇人一声令下,又进去两人。 大约过了半刻钟,声音渐消,妇人一脸怒气走出门,她身后,是被四个人抬着、双眼充血、手脚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好大一块粗布的丁一善。 看来是药效还没过。 看着那一群人火急火燎往回赶,宁绝嗤笑道:“堂堂一城城守,被自己的夫人青楼捉奸,在众目睽睽下被五花大绑抬走……” “若换成你们,应作何想?” 天乾想都没想:“属下不会逛青楼。” 做任务时不算。 这回答真是无懈可击,宁绝无奈抬头,又听闻卿竹道:“我要是被抓住,宁可跳窗也不要这样丢脸,摔死都比他体面。” 一大把年纪,半辈子都过去了,如今却闹出如此名声尽毁的事来,这往后,当着那些同僚亲朋的面,如何能抬得起头来? 是可悲可叹,却也是自作自受。 宁绝道:“他不会认识到自己做的错事,他只会觉得,是他夫人败坏了他的名声……” 私德有亏之人,总爱推卸责任,这是他们改变不了的孽根。 闻言,闻卿竹恍然大悟,道:“这样,他们夫妻生怨,就会破坏丁一善和安明枥的交情?” “仅仅如此怎够。” 带有利益的交情,怎么可能光凭一个旁人的爱恨而中断。 宁绝一手负在后背,抬脚往楼下走去:“走吧,先回客栈,等过两日再送一份大礼给他们。” 他要的,是丁一善和安明枥互生嫌隙、信任不再,这样就算他们依旧合作,也会相互猜忌防备,难以共事。 接下来的两日,丁一善没再出府半步,整个遂城里,都飘荡着他的风流韵事,百姓口口相传,添油加醋,给他塑造了个不服老、但服妻子,外强中瘠的形象。 宁绝几人看了两天热闹,几个版本的故事都听了个遍,有些或许夸张,但大致不差,都是丁夫人青楼抓奸、把自家夫君五花大绑捆回府的主题。 第三日午夜,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落入丁府后院,他一身轻功如鬼魅般,轻车熟路避开巡查的家丁护卫,几经周转,到了一扇微敞的窗前。 月光撒下,迷烟飘进屋中,片刻,确认房里的人陷入昏迷后,黑衣人跳窗潜入。 第二天,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半个丁府,丫鬟小厮纷纷涌至主院,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丁一善满身鲜血跌坐在地,而前方红木床上,被褥已经被红色浸透,那与他相守半生的妻子,早已没了气息。 “这……这……” “杀……杀人了……” “夫人……夫人遇害了。” …… 一众目睹惨状的奴仆哭着喊着传遍了府邸,尽管亲眼看到,他们也不敢说自家老爷成了凶手,只怀着恐惧和难以置信,颤颤巍巍把已经失了魂的丁一善扶出了室外。 堂堂燕王长女被人杀害,不过两个时辰,此事已经满城皆知。 遂城三司的人到了丁府,面对丁一善,他们想问不敢问,最后聚集了府里其他人,一一审问过后,只得出一个答案。 那就是他们进门时,室内只有丁一善一人,死者无挣扎,屋中无打斗痕迹,门窗也没有半点外人侵入的迹象。 联想到这几日,因群芳楼一事,丁一善与他夫人矛盾不断,甚至好几次差点动手,于是,即便没说,众人心里也有了答案。 无论是因情杀人,因怒杀人,还是因恨杀人,能对丁夫人起杀心的,从来只有一个。 凶手是谁,昭然若揭。 丁一善被带去了典案司,身为下属,典案司负责人并不想得罪上司,但他逃不过,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这死者是燕王之女。 遂城是燕王的封地,他们包括丁一善在内,都算是燕王的下属,现在人家女儿惨死在了他们所管辖的地方,于情于理,他们一个个的,都得为这件事负责。 客栈里,郑硕将外面发生的热闹说了一遍。 看着十分镇定的宁绝,闻卿竹不解问:“既然能潜入丁府,为何不直接杀了丁一善,反而要对他夫人动手?” 郑硕也有这个疑问,既然是要铲除安明枥的势力,那直接杀了丁一善,岂不会更干净? 两人想法简单,宁绝却道:“杀了丁一善,无非是让安明枥重新换个人来管理遂城,于他损失不了什么。” “而丁一善活着,他与安明枥之间,便会永远横着这一根刺,一个担心会被背叛,一个会担心被报复,他们会相互防备猜疑,此后离心离德。” 天乾抱着剑站在一旁,突然问了句:“可要是丁一善因这件事而被下狱,失了官职怎么办?” 他若被定了罪,城守一职还是会换人。 “所以我让你把凶器拿回来了啊。” 宁绝笑看向他:“没有凶器,没有具体的人证物证,仅凭猜测是定不了一个人罪的,更何况,丁一善浸淫官场多年,若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那他就白活了。” 如果丁一善这次没保住自己,那证明他也不过是酒囊饭袋,不足为惧。 郑硕还是有些担心:“可丁夫人总归是燕王之女,若燕王不顾一切,一定要处置丁一善呢?” 亲女儿死于女婿之手,任凭谁家父母都不会接受。 “燕王不会意气用事。”宁绝语气笃定。 能在皇权争夺中活下来的,绝非普通人,他是王侯,是一方统治者,除了爱恨情仇,他还需要考虑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律法之下,其他人的口诛笔伐。 身为上位者,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你若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对一个无辜之人下手,那只会引起公愤,使得人人自危。 毕竟,都是在同一人手下做事的,谁不担心自己阴差阳错得罪人,谁又不害怕一不小心就没了命? 再者,除去利益关系,还有更重要一点,便是丁一善和他夫人的孩子们,那可是燕王的亲外孙,就算为了他们,燕王暂时也不会要了丁一善的命。 棋局伊始,他一子占尽上风,少年未及弱冠,便已将人性看得如此透彻,这让郑硕由衷叹服。 面对三双敬佩的眼神,宁绝淡定喝了口茶,其实他还有一点没说,就是燕王的病,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宁绝猜想,他那几个儿子不会把这件事传进他耳朵的,毕竟,这事有极大的可能,会把人活活气死。 以潞州四城现在的状况来看,燕王逝世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包括安明枥。 别看他现在是名义上的世子,一但燕王长辞,他那两个兄弟绝对会揭竿而起,尤其是三殿下安明玧,这几年可谓是声名鹊起,足以与他兄长平分秋色。 所以,不管从哪一方面看,丁一善都死不了,不但死不了,他的职位也不会动,最起码,在短时间内,他还会是遂城名义上的城守大人。 第45章 吕怀 果不其然,丁一善没在典案司待多久,第二日潞城来了人,领头的是安明枥的长子安常浩,他带着乌泱泱一群人,再了解事情经过后,便将丁一善放回了府,依旧是没有证据证明他杀了人,虽暂时停职待查,但并未革去他的城守身份,只将人关在府里,派了侍卫看守。 此间事情告一段落,宁绝三人前往潞城,郑硕则留在遂城静观其变。 遂城距离潞城百里,以马车行驶的速度,刚好一日路程。 午时,三人行至一片翠林,刚好看到一处凉亭,便停下马车暂作休息。 四角凉亭略显老旧,柱上红漆已经掉了大半,亭中石桌上铺满了发黄的残叶,周围刚冒新芽的翠竹簌簌作响,迎着轻歌曼舞,宁绝慢步上前,抬头看到那即将坠下的匾额上,“忠义”二字已经蒙上厚厚污尘。 “忠义亭……” 闻卿竹走上前来,同样看到了那匾额上的字:“这字迹看起来好眼熟啊。” 龙飞凤舞的草字,昭示这下笔者的肆意潇洒。 两人正看着,天乾冷不丁说了句:“是先帝的笔迹。” 他冷着脸声音平淡,语气却又十分肯定,宁、闻二人同时转头看向他,眼里皆是好奇。 “四十多年前,燕王离开京都就藩,先帝两年不见亲弟,甚是思念,便瞒着所有朝臣独自跑到了潞州与燕王相聚,此一行危险重重,但凡燕王有一丝不轨之心,先帝必遭大难。” “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燕王与先帝相见后,二人不但没有发生争端,反而相处和谐,燕王邀先帝于潞州诸城逛了个遍,当着天下万民的面,他许诺二人永不离心,先帝大喜,临分别时,便在此地题下忠义二字。” 难得天乾第一次说那么多话,言语间还带着几分敬意:“后来,燕王命人在此建了这座凉亭,并将先帝所题二字挂了上去,以示二人手足情深” 只是可惜,后来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直至先帝崩逝,他二人也未能再见一面,纵有书信往来,也不复少年往昔,身不由己。 先帝与燕王是真的情深意切,但这也不妨碍他们的后代针锋相对…… 宁绝微叹,有时想想,生在皇家也并非尽是好处,其中酸楚,大约也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 三人各有感悟,正沉默时,耳尖的天乾突然听到动静,他眼神一凛,转头往一个方向看去,神色陡然慎重起来。 闻卿竹察觉到他的动作,莫名问道:“怎么了?” 天乾不语,仔细听了听,确定不是错觉,才说:“那边有动静。” 顺着他的目光,闻卿竹只看到一片茂林,但他不会怀疑一个暗卫的听觉,上前几步,他脚尖发力,借着密集的竹林,一踩一踏,跃至半空,单手抱着一根竹子稳稳停住。 视野开阔,穿过障碍物,只见距离此地一里外,一个侍卫打扮的少年,扶着个身受重伤的白衣男子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来,而他身后,两个同样受伤,但明显伤势更轻的黑衣人紧追不舍。 那四人各自持刀,距离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白衣男子猛的咳出一口热血,后面两人追了上来,杀意侵袭,长刀斩下,他身旁的侍卫急忙执刀抵挡。 三人战在一处,白衣男子倚着树干大口喘息,望着渐落下风的侍卫,他一咬牙,竟是直接转身就跑。 这是弃车保帅,断尾求生啊。 眼看着那人离他们越来越近,闻卿竹飞身落下,三两步走到宁绝身边,挑眉道:“一个不认识的人,好似被人追杀,为了保命,把自己的侍卫都丢下了。” 宁绝微微抬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不远处踉踉跄跄跑来一人。 他发丝凌乱,全身白衣染血,一手捂着腰间伤口,一手拄着长刀脚步虚浮,抬眼见到前方三人时,一双充血的眸子狠厉起来,看样子是将他们当做了敌人。 宁绝看了他一眼,并不想多管闲事,便对身边二人道:“我们走吧。” 二人点头,天乾去牵马车,闻卿竹吹了声口哨,追云跑来,他一个翻身上马,身姿潇洒恣意,没有半点犹豫。 白衣男子看着他们的动作,也明白是自己误会了,身后动静传来,由不得多想,他急忙跑上前,隔着距离喊了声! “诸位留步。” 声音不重不轻,带着几分虚弱,闻卿竹和天乾都没理他,唯独宁绝,止住了上车的脚步,一双美目斜扫过,随即浅浅一笑。 他站在那里不动如山,等白衣男子跑到跟前时,面对那一身血腥味,宁绝笑问:“阁下可有事?” 男子擦了把唇边的血迹,皮笑肉不笑道:“诸位要去何处,能否捎在下一程?” 黑衣人追了上来,看来那个侍卫已经尽力了。 宁绝露出为难的表情:“并非在下无情,只是阁下这情况,在下怕是帮不了。” 白衣男子皱了皱眉,身后脚步逼近,眼看危险即将落下,由不得迟疑,他一咬牙,直接报出自己的身份,妄想借此谋求生路。 “我乃潞城吕氏少主,燕王外孙,阁下今日若救我一命,他日吾必衔环结草,重金酬报。” 所有人都是利益至上,一方王侯的恩情,谁能轻舍? 宁绝勾了勾唇,看着那挥刀而来黑衣人,他轻轻一唤:“天乾。” 天乾抬眼,领会到他的意思,长剑未出,空手欺身而上,内力席卷,朝着黑衣人猛然挥出双拳,如滔天之势奔袭,黑衣人执刀抵挡不及,二人只觉浑身好似被巨石撞击,双手脱力,瞬间向后飞出数米,口中呕血不止。 眨眼间,只一招,便轻松化解危局。 白衣男子微愣,看向三人的目光越发探究。 宁绝倒没有在意,他说了句“危机已解,公子请便”,就自行上了马车,打算要走。 男子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慢着。” 手上鲜血弄脏了丝质的青衣,男子失血过多,脸色越发苍白,顾不得对方身份不明,他急切道:“还请阁下救人救到底,再帮我一次,此大恩大德,吕怀感激不尽……” 他声音已经断断续续,明显是支撑不住了。 宁绝弯着腰站在马车前辕,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摆,微微皱眉,再看向已经打完收手,站到一旁等候的天乾。 “扶他上来!” 吩咐一声,轻轻扯回衣角,他走进马车坐下。 不多时,天乾架着即将昏迷的吕怀进入,将人放到角落里,让他手脚朝外,尽可能远离主位。 吕怀已无力挣扎,他腰间血流不止,宁绝从一旁盒子里取出巴掌大的白玉瓶,倒出两颗乌黑药丸,一枚塞进他口中,一枚放到他手上。 “止血的药,自己碾碎敷到伤口上。”他说着,拿起帕子擦干净手上沾染的血迹。 吕怀脑子昏昏沉沉,忍着晕眩捏碎药丸,按到腰间伤口处…… 不多时,他彻底晕了过去,未免人死没了用处,宁绝还是叫天乾和闻卿竹两人合力把人扒光,取出伤药给人涂了一遍,缠上纱布后,再换了身干净衣服。 傍晚,马车骨碌碌进了城,寻了间客栈,还是天乾把人背上楼,又找了个城中大夫来给人查看一番,确保死不了后,众人便下楼用餐去了。 一个时辰后,小二熬好了药,恰好吕怀醒来,看到屋里坐着的宁绝,神色一松,长舒了口气。 总归是活下来了,没有落到那群人手里,实在万幸。 宁绝端着药走到床边,问了句:“可坐得起来?” 吕怀双手撑床,试着起身,腰间痛意席卷,伴着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瞬间让他满头大汗。 可看到腰都没弯一下的宁绝,他也只能强忍着不适自己坐起来。 倚着硬邦邦的床架,两人对视,宁绝递上药碗:“已经请大夫给你看过了,伤得不深,不会危及性命。” 他运气很好,身上每一刀都没有砍到要害,之所以昏迷,也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已。 吕怀接过药一口喝下,道了声谢:“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宁绝直言:“公子若不说自己是燕王外孙,我应当也是不会管这份闲事的。” 他如此坦诚,反而让吕怀安心。 “阁下想要什么回报,金银权势,功名利禄,只要我给得起的,请尽管说。” 他这话看似大方,但实则泾渭分明,对方所求,只能是他给得起的,不能牵扯至吕氏一族和燕王双方。 宁绝笑了笑,无视他玩的文字游戏,转身回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公子莫紧张,在下并无所求,功名也好,利禄也罢,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茶水一饮而尽,他缓缓说道:“不过听闻潞州富饶,盛产丝绸,不知公子对此间商贾可有了解?” 吕怀微微蹙眉:“略知一二,阁下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潞城布料的种类和价格,还想交几位布商朋友。” “公子要买布?” “是。” 宁绝眉梢上挑,道:“我家乡有一种刺绣手法,名曰双面图,可在同一布料之上,绣出不同的图案花样,平日就极受世家小姐喜爱,所以我想着,若能从潞城进些贵重的丝绸,再配上双面图,应当会是门好生意。” 原来只是想做生意。 吕怀放下心来,微微笑着:“原来如此,阁下气度不凡,真不像满身铜臭的商人。” “不像吗?” 宁绝弯着一双桃花眼,眸中清澄,没有半点精明算计:“大约是因为我刚入行吧。” 不论是打扮还是言谈举止,他都像是富家公子外出游玩,完全没有商人走南闯北的模样。 两人就布商之事,聊了许久,眼看吕怀逐渐脸色苍白,细汗落下,宁绝起身颔了颔首:“时候不早,公子休息吧,等明日我让人去府上报信,自会有人来接你。” 吕怀轻轻点头,见他转身就要离开,喘着粗气问了句:“方才忘了问,阁下贵姓,来自何处?” “在下姓宁,单名一个绝字!”他回头,薄唇轻启:“鄞州白城人。” 话落,他就推门离开了。 宁绝。 望着那消失的背影,吕怀心中暗自咂摸,捂着伤口慢慢躺下,望着轻纱帐顶,回想起白日被追杀的过程,他孤枕难眠,后背还浸出了一身冷汗。 真是差点就死了啊。 第46章 吕府 翌日,云荷客栈来了一大批人,几十个执刀拿剑的护卫将小小客栈团团围住,吕怀房间,面对一群虎视眈眈的目光,宁绝三人气定神闲,坐在圆桌前纹丝不动,眼神都没晃动几分。 吕怀躺在床上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吕伯温听完,起身走到圆桌边,在宁绝对面坐下。 “三位是来潞城做生意的?”他语气随和,眼里却带着审视。 闻卿竹和天乾都沉着脸没说话,只有宁绝点了点头。 吕伯温眼神一扫,明白了谁是话语人,他看向宁绝,呵呵一笑:“小公子想做什么生意?” 宁绝平视他,直言道:“听说潞城的云锦纱十分难得,宁某仰慕已久,不知道能否有幸得见一眼?” 云锦纱是皇家贡品,一年几十匹,大半都送进了京都,而余下那些,基本在燕王府里,别说普通百姓了,就连他们这些亲戚,都只能在别人身上看到。 “小公子口气不小,这云锦纱可不是一般人能买的。”吕伯温双眼一眯,意味深长。 皇家贡品,普通人看不到,也没命穿。 “倒也不是要买,只是久闻大名,想看上一眼罢了。” 无畏他言语间的警示,宁绝笑道:“少年好奇尚异,总会对一些超出认知之外的东西充满向往,不仅是潞城的云锦纱,儋州的流光锦,扬州的雪绸……我都想要看看。” 他也真是会挑,随口指出的这几样,无一不是皇家专用。 吕伯温扯了扯嘴角:“小公子这要求,怕是有些难……” 且不说这几样东西多珍贵,就是能找齐,天南地北的,也需要不少时日。 不过,要是简单,宁绝也不会说出来了。 “宁某妄想而已,阁下不必当真,天下奇物万千,哪里可能把所有的都看个遍。” 他拿起茶壶给对面倒了满杯,放下后说道:“贵公子伤势不轻,应当快些回府,请个大夫替他好好看看,此地简陋,不宜养伤。” 第一次被人下逐客令,吕伯温微微蹙眉,考虑到对面这人是自己亲儿子的救命恩人,他忍下不悦,看向一旁候着的护卫,一个眼神示意,便有人抬着春凳去往床边,四五个汉子小心翼翼把吕怀移到凳上,随后一人抬着一角往屋外走去。 路过宁绝身边时,吕怀转头说了句:“宁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过几日府中设宴,还请诸位赏脸莅临,莫要推辞。” 宁绝侧眸颔首:“谢公子相邀,若那日宁某还在城中,必会前去拜访。” 他没说一定到,也没婉言拒绝,只给了个不确定的答案。 吕怀也没勉强,点点头,说了句“走吧”,抬着他的几人就径直出了房门, 护卫一个个退出门外,只剩下三四人时,吕伯温起身,单手负背,微微垂眸:“既如此,老夫也告辞了,三位,后会有期。” 宁绝起身,另外两个一直缄默的家伙跟着他的动作,三人齐齐揖手,随他说了声“好走”,倒也没失了礼数。 来时风风火火,去时也沸沸扬扬,不多时,屋里人就散尽了。 天乾去门外转了一圈,确定没人留下,闻卿竹才吐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大喇喇跨坐在凳上,他一连喝了好几杯水:“憋死爷了,装正经这事,真不是人干的。” 吕伯温是商场老手,在看人方面极其精准,宁绝事先与他们交代过,一定要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和目的,闻卿竹向来不善遮掩,又怕自己话多露馅,就索性学起了天乾,冷着脸不说话,只当个门神,装作宁绝的护卫就好了。 不得不说,这效果还挺好,吕伯温父子从头到尾就没看过他们几眼,注意力几乎全程都在宁绝身上。 宁绝饮着茶浅笑不语,闻卿竹低头,悄声问道:“不过宁绝啊,我们要不要想办法去接近一下燕王长孙,毕竟,陛下看中的是他。” 燕王长孙,便是安承权。 宁绝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有关于他的记录,随后摇头:“不急,送上门的助力,只会引起猜疑,不如换他来找我们,站在后面的人,才会有更多的话语权。” 毕竟,他们的忙可不是白帮的,任何东西,都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得到。 闻卿竹听不懂他那些高深莫测的话,但他信他,既然他说了不急,那就是不急。 一连四日,三人早出晚归,几乎逛遍了整个潞城。 闻卿竹联系了提早赶到潞城的小队,天乾也暗中探清燕王府周围的守卫情况。 第五日,吕府送来了宴请的帖子,宁绝思索后,决定带着天乾前往,而闻卿竹则继续去收集有关于燕王世子和几位殿下、王孙、及与之相关人员的资料。 来此之前,宁绝便了解到,潞城之中,几乎大半的经济都被五姓家族所掌控,九成的钱庄、米庄、布庄、酒楼等等,基本都在这五姓家族名下。 而吕氏,便是其中之一。 所以那日在城外,在吕怀说出他是吕氏少主时,宁绝便算计好了,即便他不求情,他也会救他一命,毕竟,这可是接近目标的最好契机。 庄重的吕府大门前,两座怒目石狮威震八方,宁绝抬眼望去,只见红砖碧瓦,高墙耸立,院外一眼望不到头,周围半里不见人烟,商贾之家,看起来竟比京都皇子府还气派几分。 宁绝走上前去,门口四五个小厮候着,看到他,有人上前来,礼都没行一个,头颅昂的高高的,语气不耐问! “阁下哪位,来府有何贵干?” 如此目中无人的态度,足以见平日为人,宁绝想着,还好他今日穿的衣服看起来不算廉价,要是褴褛几分,只怕是连问都不会问一句,就直接拿扫帚轰人了吧。 鼠目之人,不值得与他计较。 宁绝从袖子里取出烫金的帖子,平静道:“在下受吕公子所邀,前来赴宴。” 那下人带着怀疑的目光接过帖子,在看清上面内容和结尾独有的印徽时,他立刻换了态度,跟变脸似的,嘴巴一扬,脸上挂起笑容,整个身体也弯了下去,没了方才的傲气。 “小的不识贵客,多有怠慢,还请公子恕罪。”他侧身抬手请人进府:“您请进。” 还真是见风使舵的好手。 宁绝嗤笑,暗自摇了摇头,带着天乾往府中走去。 虽然已经猜到府中不简单,但亲眼见过后,宁绝还是止不住惊叹。 谁家房梁是镶金嵌玉的啊? 雕梁画栋就算了,那五脊六兽衔珠,衔的是货真价实的宝石玉珠,一路走过回廊小路,那随处可见的奇珍异宝多不胜数,连平日在京都见到,只有富贵之人穿得起的罗纱,在吕府之中,也只配用来做帷幔…… 如此豪奢,如此正大光明的昭示,宁绝真不知道是该夸他们胆大妄为,还是有恃无恐。 一路走到后花园,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老老少少锦衣华服,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畅聊,园子两旁放置矮桌长席,周围侍候的丫鬟小厮,比今日来的客人还要多上一倍。 宁绝走上前时,有人带着疑惑的目光看过来,相较于周围人穿金戴银的打扮,他太过素净简单,年轻的模样也不似个生意人,所以并没有人去打招呼,只粗略打量一番,便无人再投以过多的关注。 人群之中,吕伯温正与身旁之人谈笑风生,吕怀站在他身后,抬眼看到外围的人影,双眼一亮,附在吕伯温耳边低语两声,得到准许后,便立刻往宁绝那边走去。 “宁公子。” 老远叫了一声,行至身前,吕怀拱了拱手:“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他动作轻缓,脸色看着还有些苍白,想来是伤口还未完全恢复。 “是在下叨扰了才对。” 宁绝招招手,天乾上前,递上一方长长的锦盒:“宁绝初来乍到,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物,只一幅画圣所作的观鹤图赠上,还望主家莫要嫌弃。” 画圣墨宝,价值千金,若是别的人家,定会视若珍宝,可吕府不一样,作为潞城五姓家族之首,这点东西还真算不得多贵重。 不过,相较于礼物,吕怀更看重来人,他亲手接过,十分给面子的笑着说道:“画圣之作,千金难求,吕某钦慕已久,今日托宁公子的福得见,必当珍藏。” 宁绝浅笑不语,凭着吕府的财力,想要什么得不到,怎么可能会没见过区区一幅画圣图,无非是想哄他高兴罢了。 他也没拆穿,两人寒暄两句后,吕怀将画作交给下人收置,转而带着宁绝往人群那边走去。 在场大约有十来个客人,年纪稍大一些的在最里侧围着吕伯温,而年轻一些的,则聚在一处举杯对饮。 吕怀带着人走近,那七八个少年看到他,立刻让出位置,待二人上前后,一个黄衣少年满目疑惑开口:“吕兄,这位公子是?” “他叫宁绝,鄞州白城人。” 吕怀将人拉过来,指着那黄衣男子介绍道:“宁公子,这位是潞城孙氏布庄的大公子孙成彦。” 按照顺序,他说完又指向下一人:“这是二公子孙成良,岳阳酒楼的公子胡海生,百慕茶庄公子郭誉,九宝斋少主宋弋元,三殿下宋弋金,还有锻铁铺的程辕公子,四方船商的徐铭公子……” 掌控潞城经济命脉的五大家族,分别为吕、胡、郭、孙、宋,在这里全聚齐了。 宁绝笑意越发深邃,他拱手弯了弯腰:“宁绝见过诸位。” 众人浅笑回礼,吕怀拍了拍宁绝的肩膀,看着孙成彦道:“宁公子想做布料生意,孙家坐拥潞城最大的布庄,成彦可要替我好好招待救命恩人。” 大约是早已提前说过,孙成彦听到这话并没有多少惊讶,只笑着点头! “好说好说,宁公子想要何种布料,数量多少,只管进孙家铺子里挑选,必然是质量最好,价格最优的。” 吕怀满意一笑,宁绝也颔了颔首,说了句:“多谢。” “生意人说什么谢,我出货你拿钱,各不吃亏的事,更何况你还是吕兄的朋友。” 孙成良递了杯酒过来:“初次见面,在下敬宁公子一杯。” 品质上好的琉璃杯,半盏清酿酒香四溢,宁绝看了眼,并没有接过。 他略微垂眸,带着歉意道:“并非在下傲慢无礼,实在是宁绝身体有疾,喝不得酒,辜负了好意,还请孙公子见谅。” 若是酒量差,他们肯定会说少喝几杯,可换成身体有疾,便无人再劝了,毕竟,无缘无故的,谁都不想闹出事来。 孙成良也如此,他叹了声“那还真是可惜了”,随后,便将酒杯放回了身后侍从的手里。 有了此次前提,之后便无人再给宁绝递酒。 吕怀带着他与众人闲聊片刻,突然有人上前来,附到他耳边低语两句,吕怀脸色微变,转而对宁绝道:“府中有些事需要在下去处理,招待不周,还请宁公子见谅。” 宁绝微微摇头:“吕公子请自便。” 吕怀吩咐一旁侍从:“好好招待宁公子。” “是。” 下人应着,吕怀一颔首,便跟着那传信的侍从快步离开了。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宁绝若有所思。 没了主家,孙成彦众人与他话题变少,大多时候,宁绝都只是在一旁安静听他们聊着城中趣事,偶尔附和两声,也只是点头称赞,看起来兴致寥寥。 第47章 吕若素 一刻钟后,宁绝借口离开,走到距离宴席不远处的池塘边,望着那清水中肆意欢快的鱼群,他双手负背,脸色平静看不出多少情绪来。 天乾站在他身后,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动静,他不苟言笑的脸上升起寒冷,猛的一转头,锐利的双眼直直望向交错的假山石上,一颗石子掷向那突然冒出的头颅,“啪”的一下。 随着一声“哎呦”轻呼,一个纤瘦的身影直直摔下假山,十分清脆的坠地声入耳,宁绝转头望去,不过稍许,便见两座山石之后,急冲冲跑来一个娇俏的少女。 女子样貌姣好,一身碧色罗衫,满头珠翠,看着刚及笄的样子,此刻她揉着额头,瞪着圆润的杏眼,正满脸怒色的朝宁绝走来。 “你……你你你……” 她一边走一边挥舞着纤纤玉指:“你这个小白脸,居然敢打本小姐。” 宁绝一脸疑惑,转头看了眼天乾。 天乾满面寒霜,快步挡到宁绝面前,对那女子道:“是我动的手,你别污蔑错了人。” 女子脚步一顿,眼前之人面若冠玉,一袭利落的全黑简装,神情冷冽肃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看着充满距离,却又十分引人注目。 “你……” 女子眨巴双眼,一瞬不瞬盯着他,嘴巴嗫嚅着,下意识放缓了态度:“就……就算是你,那……那打人也不对啊。” 面对娇柔女子,天乾也丝毫没有留情,眼神还是一贯的森寒:“谁叫你偷看。” “我怎么偷看了。” 女子十分不满,她双手叉腰,一副蛮横的样子:“这是我家,我那是光明正大的看。” 听闻家中有宴会,她也想参加,可父兄不允,无奈之下,她才选择爬上假山偷偷看一眼,谁曾想,时运不济,居然遇到天乾这个没眼色的东西,一颗石子就将她打下来了。 想到这里,女子很是委屈,她上前两步,指了指额头红肿的位置:“我不管,你打伤了我,你得负责。” 天乾不善言辞,但不代表他愚笨,看着快要凑到跟前的女子,他冷哼一声:“若非你躲躲藏藏,我怎会出手,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运气不好。” “你……” 女子一噎,正要发作,宁绝及时从天乾身后走出来,笑了笑道:“姑娘,天乾耿直,还请莫与他计较。” 女子好似选择性听到,她看着天乾,没了愤怒,杏眼里亮晶晶的! “天乾,你叫天乾?” 天乾没应她,宁绝笑着在一旁开口:“是,他叫天乾,是我的护卫,姑娘,你想让他怎么负责?” 看他说起负责二字,天乾倒是没什么反应。 女子转了转狡黠的眸子,若有所思道:“嗯……最起码,先让他陪我去买药吧,我一个姑娘家,毁容了怎么办?” 先陪她去买药,意思就是之后还有其他要求。 真是个狡猾的女子,宁绝看了眼天乾,道:“天乾是我的贴身侍卫,只怕是没有单独的时间,如若不然,我让他买好了药,遣人送到府上,如何?” 女子一口回绝:“那可不行,我得亲自去看,要是他买的药不好,没用怎么办?” 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子,宁绝佯装无奈:“可宴席未散,我们暂时怕是走不开。” “没关系啊,我等你散席后呗。” 她抬手指向天乾,一张俏脸笑靥如花:“反正你得对我负责。” 天乾整张脸的黑了下来,宁绝急忙打圆场,对那女子道:“姑娘若是愿等,我们自然无话可说,不过,只怕到那时候,你额头的伤也用不着涂药了吧?” 她额头虽然有些红肿,但谈不上多严重,晾上几个时辰就消了,所谓用药,不过是她故意缠着找的借口而已。 被看透心思,女子没有半点窘迫,反而眯了眯眼,假笑道:“说那么多,不就是想逃避责任,这种把戏,我见得多了。” “姑娘误会了……” “那不然是什么?” 女子打断他的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反正你就说负不负责吧。” 宁绝不语,静静看了她许久,最后,他点了点头:“负,当然负。” 既然她上赶着找上门,那不如了她的愿,岂不是辜负了她的好意。 得到满意的答案,女子又笑了起来,白皙的脸上一片欢喜:“那好,等散席后,我在门口等你们。” 她开心极了,蹦蹦跳跳正要走,又好似想到什么,转过头问了一句:“对了,我叫吕若素,你叫什么?” “在下宁绝。” “宁绝……” 吕若素重复一遍他的名字,随后双眼弯作月牙:“我记住你了,宁绝。” 虽然是她最不喜欢的书生模样,但她记住了他,一个很好说话的小白脸。 宁绝勾了勾唇,看着那倩影消失,眼里温和不再,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算计。 “公子。”天乾轻唤。 宁绝看向他:“抱歉,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做了主。” 天乾摇头:“公子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属下并无异议。” 理由,肯定是有的。 “她是吕府的小姐。”宁绝双眼变得深沉:“将来或许有用。” 他们势单力薄,要想拨动燕王这棵大树下攀枝错节的根茎,那就不得不利用一切与之有关的人和事,一但他优柔寡断、心慈手软,那最后死的绝不止他一个,还有他身后的五千人。 再次回到宴席上,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不多时,吕怀回来了,他站在吕伯温身侧,说了句“开宴”,一群花花绿绿的丫鬟就端着鎏金托盘上前。 一人一席,一桌十六碟玉盘金碗,珍馐佳肴色泽鲜艳,还未入口,便已闻到浓浓香味,宁绝对比一番,只觉得眼前这些,比起琼林宴上的还要丰富几分。 他把天乾拉到身边坐下,随着园子里涌入歌姬,乐师奏起,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陡然升温。 宴席最前方坐的都是潞城有头有脸的商贾前辈,他们簇拥着吕伯温,一个个举杯相敬。 “难得今日相聚,我们可要好好敬吕兄一杯。” “是啊,吕兄平日繁忙,可难得抽出空来与我等对饮。” “今日一过,又不知多久得见,吕兄可要陪我等多喝几杯。” “如此佳宴,当是不醉不归。” “对对对,不醉不归,哈哈,不醉不归……” …… 吕氏作为五姓之首,吕伯温又是燕王次女婿,掌管着潞城近一半的钱庄当铺和珠宝行,自然而然,成了潞城当之无愧的第一首富。 不管是碍于身份地位,还是燕王的威严,眼前这些商贾,无论心中怎么想,明面上都得给他三分薄面,最起码,是尽量不去得罪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歌舞戏曲换了一轮又一轮,一个时辰后,吕怀吩咐下人撤下残羹冷炙,又重新奉上瓜果点心、美酒热茶。 宁绝也不急,吃饱喝足后,就坐在那里欣赏台上的牡丹亭。 又一个时辰,已经到了申时,终于,三场戏落幕,吕伯温起身宣布:“今日之宴,就暂到此处,感谢诸位莅临,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吕兄过谦了,如此盛宴,比起宫门也不遑多让。” 众人站起身,吕伯温哈哈一笑:“愿诸位尽兴就好。” “吾等意足,谢吕家主招待。” 所有人齐呼,吕伯温微微颔首,示意一旁的吕怀:“尚荣,送一下诸位贵客。” “是。” 吕怀点头,朝着辈分最长的几个中年男人抬了抬手:“几位叔伯,请。” “嗯。” 众人对吕伯温拱了拱手,随之退席往外走去。 而余下众人,也逐一行礼告退,宁绝隔着老远对吕伯温颔了颔首,对方还之一笑,随后遣侍从送人出门。 行至吕府大门,宁绝没有看到吕若素,本以为那姑娘后悔不去了,正想松口气,只见一个小丫鬟从转角处跑过来。 她满脸小心翼翼,看了眼宁绝,又看向他身后的天乾,试探着问道:“可是宁绝宁公子?” 宁绝点头,小丫鬟眼睛一亮,指了指转角处露出的半辆马车:“宁公子,我家小姐已经等很久了。” 还真是不死心。 宁绝勾了勾唇,带着天乾往马车那边走去。 隔着车帘,小丫鬟轻声提醒:“小姐,人到了。” 话音刚落,吕若素一把掀开车帘,她明显重新装扮过,额间的印记浅淡,衣服换成素雅的月白色,头上发饰减少,妆容也清淡了很多,看起来十分简约大气。 少女弓着腰,偏头看着他们,宁绝唤了声:“吕小姐。” 天乾在身后没说话,吕若素见他满脸冷漠,撇了撇嘴,对宁绝道:“上车。” 宁绝摇了摇头:“男女授受不亲,宁绝不敢冒犯姑娘清誉。” “书呆子,话真多。” 吕若素嘟囔一句,这就是她最不喜欢书生的原因之一,做什么都扭扭捏捏,各种礼仪道德束缚,半点都不潇洒。 宁绝不上车,天乾肯定也不会动,无奈下,吕若素跳下马车,在丫鬟的惊呼下,她一手拖着一个人快速往无人的箱子里钻去。 “哎哎哎……小姐……” 丫鬟正想大叫,转而想到自家小姐的嘱咐,她又压低了声音,双脚一跺,急匆匆往那三人跑的地方追去。 吕若素虽然是女子,但不得不说,她力气很大。 天乾是不挣扎,随她拖拽,而宁绝,则是真的挣扎不动,连着绕了两条巷子,小姑娘才气喘吁吁松手,扶着墙大口大口喘气。 “呼……呼,累死我了。” 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转头,看到身后俩人一脸莫名望着自己,她讪讪一笑:“都怪我爹,老是限制我的行动,害得我每次出门都要躲躲藏藏的。” 自上次吕怀受伤后,吕伯温对她的管控越发严格,几天都不准她出门一次,可小姑娘正值年少,哪里是关得住的性子,所以经常耍小把戏偷偷溜出府。 宁绝扯了扯嘴角:“吕家主肯定也是为了姑娘好。” “我知道啊,但我也想要自由嘛。” 吕若素笑吟吟的,不想谈论这个问题,她上前伸手抓住天乾的袖子,仰头笑弯了眼:“说好的对我负责,可不能反悔啊。” 大约是想着她对宁绝有用,天乾难得没有冷言冷语,他轻轻抽回衣袖,面无表情道:“一切听从公子吩咐。” 意思就是,不管让他做什么,都必须有宁绝在场。 吕若素瘪了瘪嘴,回头一脸埋怨看向宁绝:“他可真是忠心耿耿。” 宁绝失笑,并没有说什么。 第48章 安明玧 片刻后,三人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吕若素跟在天乾身边,跟个黄鹂一样,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天乾天乾,你是哪里人?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你武功那么高,为什么会跟着宁绝啊?” “天乾是你真正的名字吗?你姓什么啊?” “天乾……” “天乾,你说话啊。” 吕若素扯着他的衣袖,一连追问了几个问题,天乾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言不发,目光淡漠得,好似完全当她不存在。 宁绝在一旁都听得脑壳疼了,无奈摇了摇头,他停步看向旁边的药房,开口道:“吕姑娘,药房到了,进去看看有没有你需要的药吧。” 吕若素白了他一眼:“不去。” “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哪儿都不去。”她抱着胳膊,气呼呼的堵在天乾前面:“我赖定你了。” 宁绝暗自叹气,这姑娘着实有点轴。 大约是感受到了小公子的不耐,天乾终于垂眸,低头看向才到自己肩膀处的姑娘:“我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 他声音冷漠,却完全浇不灭吕若素的热情。 脸色由阴转晴,她又笑了起来,转着杏眸仔细想了想,随后问道:“那……我想知道,你……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她问得娇羞,他却回答得干脆利落,几乎是在她刚出口的瞬间就说了出来。 如此不加思考的答案,极大的取悦了吕若素的内心,她瞬间喜上眉梢,眼里满是浓浓的笑意。 宁绝看得直摇头,这小姑娘,日后只怕是有得心伤了。 他有些不忍心去利用一个单纯无知的女子,于是提醒道:“吕姑娘,话问完了,进去拿了药就回家吧,你父兄会担心的。” 吕若素心情欢畅,对他脸色也好了很多,转头笑眯眯道:“哎呀,忙什么,还早呢。” “对了,你们住哪儿啊?” 她又转头看向天乾,可他不再开口,正如刚才所说,他只回答一个问题。 话痨遇到哑巴,是真的很痛苦。 吕若素求助似的看向宁绝:“宁绝,你让他跟我说说话呗。” 额,这…… 宁绝无奈,人家本就话少,又不是故意不跟她说,总不能因为她喜欢人家,就逼迫别人强行开口吧? “天乾就是这个性子,我没法命令他。”他指了指自己:“他与我也经常不说话,有时好几天都吐不出两三个字。” 所以,他并不是单独对你话少,而是平等无视每一个、尤其是不熟的人。 这么一说,吕若素心里好受了一些,她转身进了药房,身后两人跟着,老板给她开了副活血化瘀的药膏,天乾付了钱后,三人就出了门。 刚离开药房没多久,宁绝看着不远处气喘吁吁跑来的小丫鬟,轻声道:“接你的人来了,吕姑娘请回吧。” 吕若素攥着手里的青玉药罐,看了眼油盐不进的天乾,转而走到宁绝身边,小声说道:“你告诉我,你们住哪儿,说完我马上就走。” 他最后一次提醒:“吕姑娘,宁某非良善之人,你还是离我们远些好……” 吕若素上下扫了他一眼,撇嘴道:“你一个文弱书生,还能做出杀人放火的事来不成?不想告诉我就直说嘛,编那些借口作甚?” 她满脸忿忿然,宁绝浅笑不语,眸光却越发深邃。 “你们不告诉我就算了,我自己派人去查,我就不信以我吕府的能力,还找不到你们的窝。” 褐色的瞳孔里盛满狡黠的微光,吕若素悄咪咪打量天乾,嘻嘻笑着嘀咕:“我看上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人也一样。” 她骨子里都充满了自信与把握,小丫鬟唤着“小姐”跑来,大喘几声后,才满脸担忧询问。 “小姐,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 吕若素用手肘撞了撞宁绝胳膊:“哎,我请你去看戏吧,雅音阁有个伶人,曲儿唱得可好听了。” “姑娘忘了,今日在贵府,我看了一个多时辰的戏。”他有些审美疲劳了。 “那又如何,和风公子又不在。”她眼神瞥向一旁,放低声音,手掌捂着唇道:“我主要也不是想约你,要不是他油盐不进,我犯得着这么迂回吗?” “你就帮我这一次嘛,待事成,我会回报你的。” 她扯着宁绝长长的的衣袖:“天乾除了是你的护卫,他还是个独立的个人,难得你不想让他拥有普通人的温情吗?” 宁绝垂眸俯视,眼神莫名:“你就这么有把握,能让他动心?” “那当然。” 吕若素笑得十分自信:“我可是燕王的外孙女,潞城第一美人啊。” 难得有人这么自夸的,连天乾都不自在的扯了扯嘴角。 “既然姑娘这么坚持,那宁绝又怎好棒打鸳鸯?” 他颔首,笑意不达眼底:“反正也无事,我们就去看看吧。” 吕若素计谋得逞,只差没跳起来,她又跑到了天乾身侧,偏着头道:“走吧,我带你们去。” 一行三人并列,带着个小丫鬟,朝着雅音阁而去。 雅音阁是潞城最大的戏院,属胡氏产业,楼阁共有三层,一楼戏台大厅,二楼雅间,三楼伶人房,此阁占地宽阔,其间三十余名伶人,都是从小培养,从身姿到功底,无不是历经磨难才能登台。 恰也是因此,雅音阁平日观戏的客人很多,几乎从早到晚不间断,若不是因为阁中伶人不外演,只怕那生意会更红火。 雅音阁外有小厮迎客,吕若素直接带着几人进门,绕过一扇三丈长的屏风,便是摆满了圆桌高椅的大厅。 大厅分两段,离门那边是坐席,另一边就是一个巨大的戏台,此时,大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台上正唱着一曲长生殿,看似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实则充满悲剧的结尾。 宁绝没有多大兴趣,跟着吕若素上了二楼,候在楼梯口的小厮一看到他们,便立即迎上来。 “吕小姐。”小厮哈腰行礼。 吕若素大概是这里的常客,她点了点头,便自行往左边雅间走去,不过行至一半时,身后那个小厮急忙跑上前来将人拦下。 “吕小姐,请留步。” 小厮皱着一张脸,有些为难道:“您常去的那个房间,今日有了人,您看,暂且换到旁边那间如何?” 吕若素每次来这里,要的都是正对着戏台,视野最好的那个房间,时间长了,这便成了习惯,每次她一来,不用多说,楼里的小厮就知道怎么安排。 可偏偏今日,有人败了她的兴。 “谁人这般大胆,敢占我的房间?” 她好不容易带着喜欢的人来听戏,怎容许旁的人打乱,她蹙着眉,丢给小厮一张银票:“拿着,去,让他换个房间,别跟本小姐争。” 小厮满脸惶恐,弯腰低头,双手捧着那张银票递上:“小姐恕罪,那位贵客,小的得罪不起,所以……请您收回。” 习惯了用钱摆平事情的大小姐,这会儿不管用了。 吕若素柳眉一皱,伸手推开小厮就往前走去:“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贵客,能比本小姐尊贵?” 他堂堂燕王外孙女,吕氏小姐,这潞城能有几个身份地位比她高的? 眼看着她怒气上头,宁绝和天乾也没拦着,身后的小丫鬟也似习惯了,二话没说,就跟在自家小姐身后往那房间走去。 “啪”的一声,房门被一脚踢开,屋外众人看进去,只见那正对着戏台的窗边,一个身穿明黄绣金华服、头戴金冠、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单手执杯,盘腿坐在软塌上正欣赏着下方的戏曲。 男子一旁,候着两个执刀侍卫,在那房门被踢开的瞬间,两个侍卫拔刀直指门口,目光狠厉的看向众人。 如此巨大的动静,喝酒的男子依旧老神在在,连个眼神都没投来,而门口,在看清屋中之人后,吕若素差点没跪下去。 “三……三舅舅……” 她满眼惊恐,嗫嚅着开口,声音跟她的脖子一样,都快低到了尘埃里。 安明玧喝完了杯中酒,慢悠悠转过头来,看不出多少岁月的脸上浮现笑意:“是阿素啊,来,到三舅舅这儿来坐。” 侍卫收了刀,吕若素却眸色胆怯,完全没了刚才的意气,她转头看向天乾,眼中有乞求之意。 “那几位是朋友吗?” 顺着她的动作,安明玧看过去,门口二人并列,左边少年一袭丹色锦衣,面若冠玉,气度非凡,右边的少年黑衣束袖,冷如冰霜,眸光凛冽,二人与他对视,竟是没有半点躲闪。 笑意越发深刻,他举了举手里的空杯:“那就一起进来坐坐吧。” 燕王府三殿下的邀请,宁绝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他抬脚往里走去,路过吕若素时,被她一把抓住胳膊:“别,别去……” 她声音很低,低到宁绝都差点没听清。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宁绝笑道:“放心吧,不过是坐坐而已。” 吕若素暗自摇头,她很想说没那么强简单,但她又不敢开口,就怕自己多说一句,惹得三舅舅不满,到时候他们谁都别想跑。 望着他们的动作,安明玧放下酒杯,拿过酒壶,自行添满,声音温和得不像话:“怎么了,阿素不想见三舅舅吗?” “不……不是……” 吕若素下意识松了手,她低着头,颤声说道:“三舅舅,阿素并不知屋内是您,无意冒犯,还请恕罪。” “一家人说什么恕罪的话。” 安明玧在面前桌上倒了三杯酒,转头笑道:“三舅舅又没生气,阿素怕什么?” 他一副慈眉善目,与普通慈爱的长辈并无二样。 可偏偏如此,吕若素才更为害怕,她可是亲眼见过,自己这位三舅舅是如何笑着将一个犯人活剐拆骨的。 随着楼下的一声锣响,安明玧又招了招手:“来吧,台下戏罢,也该换场了。” 不顾吕若素的阻拦,宁绝抬脚走上前去,天乾跟在身后,他的目光与屋里两名侍卫相撞,三个武功高强的人,一眼就看清了对方的不俗,震惊之余,都带上了满满的防备。 “见过三殿下。”行至跟前,宁绝抱拳揖手。 安明玧笑得意味深长:“阁下认识我?” “有幸远远见过两次。” 虽然是闻卿竹带回来的画像,但相差不大。 安明玧扬唇,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请坐。” 宁绝上前,掀袍坐下。 胆子很大,不卑不亢。 安明玧来了兴致,把酒杯往前推了推:“阁下贵姓?” “免贵姓宁,单名一个绝字。” “宁绝……” 安明玧细细咀嚼他的名字,转头看向已经从门口慢慢移到了屋里的吕若素:“阿素,宁公子是你的朋友吗?” 吕若素低着头,不情不愿应了句:“是……” 虽然才认识半天,但算是朋友了吧。 宁绝笑笑没说话,安明玧又转头看向他:“宁公子是哪里人?” “鄞州白城人。” “来此作何?” “做生意。” “什么生意?” “布料生意。” “布料?” 安明玧笑了:“那应当找孙彬啊,潞城最大的布庄就是他家的。” “最大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最好的也不一定就是最合心意的。”宁绝理了理袖子:“我要的布,不仅是质量最好,花纹最美,也要最合我眼缘,最得我喜欢才行。” 安明玧脸上都快笑出了褶子:“宁公子这话,好像不只是在说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下是商人,自然是在说布。” 宁绝满眼清澄,楼下锣鼓齐鸣,又是一场好戏上演,那武生身姿端正,正唱着:“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 鸿门宴啊,倒是应景。 安明玧也看着下方,颇有兴趣道:“霸王能斩三军勇,终不敌,人心难测时不济……” 他侧眸看向宁绝:“若霸王狠下心来杀了沛公,你说,他能成一代明帝吗?” 宁绝微微一笑,佯装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直言道:“有些人,做得了上阵杀敌的猛将,却不见得能成治国安民的帝王。” 杀敌只需掌控手中武器,而治国,需要掌控人心。 武器是死物,你想怎么用都可以,但人心不同,所谓人心难测,这世上最难掌控、最无法摸透的,便是人之心性。 这回答并不如他的意,但安明玧没有发怒,依旧笑着,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更像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你说的倒也有理,霸王优柔寡断,注定成不了大业。”他眉峰一挑,语气陡然加深:“所以,我会从他身上吸取教训,对于该杀之人,一刻也不会犹豫。” 杀意一闪而过,一旁的两个侍卫手指搭上腰间刀柄,察觉情势不对,天乾上前两步,整个人挡在宁绝身侧,森寒的目光盯着那两人的动作,身体紧绷,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状态。 第49章 不信就可惜了 眼看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一直沉默不语的吕若素站了出来,她上前两步,畏畏缩缩走到安明玧身边。 “三……三舅舅。”她搅着袖子,眼神完全不敢直视对方:“那个……时候不早,我们就不打扰您看戏了……” 偏头朝那不识趣的少年使了个眼色:“宁绝,走啊。” 三殿下的席,哪有那么好撤的。 宁绝拂袖作势要起,刚一动作,便听得安明玧开口:“确实不早了。” 他看向门口的小丫鬟,皮笑肉不笑道:“还不送你家小姐回府?” 小丫鬟哪里敢得罪这活阎王,急急行礼,说了声“是”,便立刻上来拉扯吕若素:“小姐,我们回去吧。” 吕若素没动:“三舅舅,我的朋友……” 一个闺阁女子,实在不该如此护着两个外男。 安明玧笑看向她:“女子当以名节为重,阿素若是不懂,可去王府找你然姐姐学学,她会好好教你的。” 安明枥之女安然,是一个手段不输于她父亲的人,吕若素从小没少被她欺负,平日听到她的名声,都会怕得浑身发抖。 所以此刻,当安明玧提及安然时,吕若素瞬间噤声,满眼惊恐,再顾不得宁绝二人,只能任由小丫鬟将她拖出门外。 房门关上,安明玧没了笑意。 桌上三杯酒未动,宁绝依旧坐得端正。 “现在的少年啊,真是无所畏惧。” 安明玧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眼底划过一抹嗜血的寒意:“能在我面前坐得如此端正的,你算是头一个。” 以往那些人,或怕他惧他,或想要杀了他,无论有心思还是没心思的,在他面前,不是紧绷着,就是颤抖着,正如刚才的吕若素,连跟他说话都不敢直视。 宁绝却是与他们都不一样,他十分放松,好似对面坐的不过是个普通路人,放肆的同时,还带着几分惬意。 “他们怕你,是因为在他们心中,你具备危险。” 宁绝笑着,语气随和:“而我不一样,在我心中,三殿下是可以合作的伙伴,也是未来可以同路的朋友。” 所以,他不怕他,甚至还钦佩他。 “哈哈……” 安明玧闻言大笑不止,像是听到什么愚蠢的笑话一样,鄙夷道:“伙伴?朋友?就凭你?” 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跟我堂堂燕王之子谈朋友二字? 嘲弄的眼神射来,宁绝还是不为所动,他并没有因此生怒,反而说道:“三殿下不信,那就很可惜了。” 他给的机会可就只有这一次,成不了朋友,便只能是敌人了。 “呵。” 任他说得高深莫测,安明玧也完全没把他当一回事,嗤笑着睨了他一眼:“想要跟我谈合作,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身躯未动,抬手指了指那扇紧闭的房门:“便从那扇门开始吧,你若今日走得出去,下次再见到,本殿就允你开口,说一说你口中的合作,如何?” 话音一落,两旁的侍卫拔了刀,铮亮的弯刀寒光凛冽,带着浓浓杀意。 天乾警铃大作,立刻做出防备的姿势,然而,他赤手空拳,又带着宁绝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以那两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对他们来说,这两人已经必死无疑,只待一声令下,便能结束战斗。 宁绝似无奈摇头:“真可惜,我还是挺想跟三殿下合作的……” 掸了掸衣衫,他拂袖站起,对安明玧拱了拱手,说了声“告辞”,随后走到天乾身边,淡淡道:“我们走吧。” “是。” 天乾应和一声,右手探向腰间,“唰”的一声,只见银光闪过,一柄锋利的软剑自他腰带夹层中抽出,手中用力,剑鸣铮铮,那软如丝带般的长剑瞬间绷直,化作一柄利器。 两旁侍卫大惊失色,顷刻间,他们同时执刀挥来。 天乾执剑迎上,三柄武器碰撞,发出“锵锵”脆响,两个侍卫刀法精湛,而天乾内力深厚,三人战作一团,打得有来有往,竟是不分胜负。 屋中一阵噼里啪啦,周围木质的家具纷纷化作碎屑,宁绝背对安明玧,看着天乾故意把剑气劈向一旁摆放了诸多名贵瓷器的架子上,他无奈一笑。 “三殿下,后会有期。” 撇下一句留言,他抬脚往门外走去。 安明玧皱着眉,手里的扳指被他捏出了裂痕,望了眼越打越起劲的三人,他掌心运气,正想亲自动手时,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他忍了下来,亲眼看着那丹色背影踏出房门,转身不见。 宁绝离开了,天乾也没多做停留,他边打边往门口退,一只脚跨出房门,那两个侍卫同时挥刀劈下,眼看大门不保,安明玧冷冷开口。 “住手。” 抵挡的长剑举到一半,两个侍卫应声止住,天乾趁机闪身离去,独留下两人对视,眼中惊惧乍起。 “砰”的一声,没有任何犹豫,两人转身跪下:“主子恕罪。” 安明玧倒酒饮下,连个眼神都没赏给他们,只淡淡开口:“自己去领罚。” 二打一都没打过,着实没用。 “是。”两个侍卫低头叩下,不敢说半句求情的话语。 看向下方快要落幕的鸿门宴,安明玧抬手撑起下巴,笑了笑,道:“派人去鄞州查查他的身份,包括他身边那人,也要给我查仔细了。” “是。” 两人应声,安明玧摆了摆手:“下去吧,半月内别出现在我面前。” 这一局输的,让他很不高兴。 两个八尺高的汉子被吓得心脏猛跳,急忙俯身退下。 另一边,离开雅音阁后,宁绝和天乾回了云荷客栈。 房间里,闻卿竹着急的来回踱步,说什么参加宴会,这一去天都快黑了还没回来,他派人去打听,都说早已散席,却不知那两人都去了何处,连个消息都没传回来。 “不行,我得去找找。” 实在忍不下去了,闻卿竹抬步走到门边,双手拉开房门,六目相对,恰巧与门口二人撞个正着。 “嗯?清宴要出门吗?”宁绝笑呵呵问。 “你……你们……” 闻卿竹睁大双眼,脸上忧色还未褪去,陡然见二人回来,一时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怎么了?” 看清他眼中情绪,宁绝反应过来:“你是想出门找我们?” 闻卿竹点了点头,移开位置,让二人进门:“你们去得太久了,我怕遇到什么危险。” 二人走进屋内,天乾在身后关上房门,随后走到圆桌前坐下,宁绝倒了杯茶水,边喝边说! “有天乾在,倒是没什么危险,不过,今日我们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人……” 他把今日遇到的人和事都说了一遍,闻卿竹安静听着,说到吕若素时,他看向天乾,揶揄打趣:“都说武功好的男子,极受女子欢迎,这话果真没错啊。” 天乾垂着眸不为所动,丝毫没有被调侃时的羞涩。 宁绝轻咳两声,又说起安明玧。 那个传闻中的笑面阎王,果真是半点不假,前脚以礼相待,后脚冷如寒霜,一边笑着,一边下令杀人,如此心境,实非常人能及。 闻卿竹皱了皱眉:“所以,我们就这样得罪了他,接下来会不会很难办?” “若他就这点心性,那还算好对付了。”宁绝笑得深沉:“不怕他怒火燎原,就怕他暗藏心计,若是直截了当的动手,我们反而轻松,但他偏偏能忍……” 而隐忍背后,往往是更大的阴谋,一个不为人所知、完全无法提前应对的阴谋。 闻卿竹闻言,沉默片刻,问:“那我们要怎么办?” 宁绝沉思,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许久,他道:“最近几日,安明玧应该会派人来探查我们的动向,你嘱咐城中暗探藏匿好自己的行踪,无事尽量别联系我们。” “至于我们三人,就正常行事。” 他微微一笑:“别忘了,我们现在的身份是鄞州布商,既是做生意,那肯定要到处走走逛逛,所以明日,我们就先去孙氏布庄看看吧。” 与其刻意躲避,不如大大方方出现在人前,只有他们自己真的代入布商这个角色,别人才不会找到破绽。 连自己都骗的人,才能骗过别人啊。 闻卿竹与天乾对视一眼,双双颔首,既然说好了听他的,那自然是他做什么决定他们都不会反驳拒绝。 翌日,宁绝刚带着天乾和闻卿竹刚出门,云荷客栈附近就窜出了四五个探子。 他们一路跟随,亲眼看着宁绝三人走进孙氏布庄,在里面看了半响布料,又与店老板谈了半炷香话,随后,好似事情没谈成,三人愤慨的离开了那里。 紧接着,他们去了酒楼用午膳,随后,又去珠宝铺看了些配饰,闻卿竹和天乾,各自买了块成色上好的玉佩,而宁绝则买了根挽发的玉簪。 买完东西,三人就在城中闲逛,一会儿坐船游湖,一会儿戏楼听曲,直至日落西山,他们才回到客栈。 第一日如此,第二日、第三日亦是如此。 接连五日过去,跟随的人都摸清了他们的流程,晨起先去布庄或是挑染坊,午时用完膳,就去城中各处玩乐之地,偶尔买点东西,或是出城骑个马兜个风,正常到不能再正常,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看着汇报上来的资料,安明玧脸上笑意浮现。 这个宁绝,当真是个有趣的人物。 他不信以天乾的武功,发现不了身后跟随的探子,而他们之所以不拆穿、不躲藏,无法就是想告诉背后之人:你所看到的,都是我愿意让你知道的,而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你派再多人来,也无法查到半分。 好,很好。 他现在觉得,宁绝有几分资格与他合作了。 “来人。” 安明玧开口,门外动静轻响,他道:“吩咐下去,让云荷客栈的人都撤了,另外,替我送份礼过去……” 第50章 乌市 云荷客栈中,四名侍卫抬着长长的木箱上楼,走在前面的领侍准确找到位置,轻叩房门,稍许,门开,一黑衣少年漠然矗立于眼前。 领侍态度谦和,抱拳弯腰:“敢问可是宁绝公子住处?” 天乾“嗯”了一声。 领侍站直,又道:“小的奉主子之命,前来给宁公子送礼。” 他退至一旁,露出了身后四人中间的箱子。 天乾瞥了一眼没言语,让开身子,示意他们进去。 那领侍极有眼色,挥挥手便让几人抬起箱子进门。 屋中,宁绝与闻卿竹相对而坐,在两双打量的目光下,四个侍卫放下木箱,跟着前面的领侍拱手行礼。 “宁公子,这是我家主子吩咐送来的谢礼。” 那领侍看着宁绝,微微笑道:“感谢你于几日前对吕怀公子出手相救,主子说了,若日后在城中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话落,身后侍卫打开木箱,十二匹上好的锦缎整齐摆放,精巧的刺绣形色各异,或山水人物,或花鸟走兽,皆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领侍一招手,身后之人取出其中一匹蔚蓝布料,四人各执一角展开,只见那如轻纱般的料子上用金丝绣着盛开的鸢尾,花叶之间华光流动,随着几人动作,薄纱清扬,那若隐若现的光彩浮现,如高山流水、九天银河般荡漾闪烁,甚是引人注目。 领侍摊手说道:“这是一匹云锦纱,主子听闻公子有意,便命我等送来,赠与公子。” 宁绝笑而不语,他是说过想看云锦纱,可仅是想看,却没说过想要,这是御用之物,他收着也不敢用,无非当个藏品而已。 “这礼物着实太贵重了些。” 他微微颔首道:“请代我向你家主子致谢,在附上一句话,宁绝始终期待着,与公子合作那一天。” 领侍垂首弯腰:“是,小的必将带到。” 宁绝点头,那四人将云锦纱收好,逐一告辞离去。 待众人走后,闻卿竹起身将那木箱里里外外翻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他坐回原位,道:“这安明玧打的什么主意?” 一会儿派人跟踪,一会儿派人送礼,吕怀那事都过去快十来日了,这会儿才来致谢,岂不晚了些? 宁绝懒洋洋开口:“他不过是想寻个合理的借口而已。” 前几日才在雅音阁对他们动杀机,想要继续合作,肯定要先化解恩怨才行啊。 “所以,你打算跟他合作了?” 闻卿竹不解:“可陛下……他不是说找安承权吗?” “合作可以分很多种,是共谋大业还是借刀杀人,全看这颗棋子怎么下。” 宁绝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我们要对付的可不止安明玧,还有个世子爷。” 安明枥掌控着潞城大半军权,没有旁人助力,单凭他们想撼动乾坤,可不容易。 酉时,华灯初上,三人正坐在客栈里吃饭。 门口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还不等众人抬头,便听得一声娇呼:“天乾。” 吕若素欢快的声音传来,天乾下意识眉梢一蹙,宁绝无奈摇头,唯有闻卿竹好奇看去,只见一秀丽女子快步跑上前,一屁股坐到了天乾身侧。 天乾明显身体僵硬了几分,吕若素却浑然未觉,看着他笑呵呵道:“我就说能找到你吧。” 虽然多花了几日时间,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是让她抓到了。 天乾没理会她,端着碗继续夹菜吃饭,闻卿竹放下碗筷,在一旁好奇问道:“你就是吕若素?” 吕若素闻声看过去,又是个比天乾还俊美的少年,不过眼中那清澈而愚蠢的神色,少了些稳重冷静和霸气,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不喜欢归不喜欢,礼貌还是不能少的。 吕若素点了点头,微微笑着:“若素见过公子,公子贵姓?” “我啊,我叫……” “咳咳……” 一声猛烈的咳嗽打断了闻卿竹的回话,他转头看去,见宁绝暗使眼色,顿时明了。 回头,他笑得恣意:“我叫……天晏,是……他的弟弟。” 谎话张口就来,闻卿竹指着天乾,本想说是他兄长,可他明显看着比天乾小不少,所以最后换成了弟弟。 “原来是弟弟啊。”吕若素眼睛一亮,态度好了几分。 “哎……打住。” 闻卿竹抬手制止她的话,纠正道:“我是他的弟弟,可不是你的,若按年纪来看,我可还长你几岁呢。” 闻卿竹二十岁,而吕若素不过十七,按照年纪,她确实不能叫他弟弟。 不过,吕若素笑得狡黠:“年龄有什么重要的,你叫天乾兄长,而我……若是以后与他……那不也一样可以唤你弟弟了吗?” 与他如何,她没说完,但在座的都知道,她指的是成亲二字。 天乾是个真木头,别人都这样明示了,他还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闻卿竹好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最后忍不住说了句:“你就这么有把握能拿下他?我怎么觉得不太可能呢?” “你得对我有信心。” 吕若素抬手挡在嘴边,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小声道:“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很相配吗?” 闻卿竹哑然,说实话,若单论相貌,吕若素站在天乾身边,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感情一事,又岂是般配二字就能勉强的? 复杂的眼神看向宁绝,见他淡淡摇头,闻卿竹笑了笑,低头给自己倒了杯酒,不再多言。 安静不过半响,见无人理会自己,吕若素转头看向宁绝,问道:“宁绝,那日在雅音阁,我三舅舅可有对你们怎么样?” 宁绝摇了摇头:“三殿下只是与我们聊了会儿闲话。” 然后打了一架而已。 房间砸成了那样,但凡有心去打听打听,都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吕若素垂眸,她是真害怕安明玧,这会儿提起也是下了很大决心:“对不起啊,那日我也不知道三舅舅在,若是提早知晓,我肯定不会带你们去雅音阁的。” “我这几日被禁了足,还是从丫鬟嘴里得知你们无恙,才放下心来。” 她一脸歉意,又看向天乾:“那日我不该撇下你们独自离开,为了弥补歉意,今日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我保证,这次绝对不会遇到三舅舅。” 她可是打听过了,确定安明玧今日不得闲,才放心大胆跑出门的。 女子眼带柔情,天乾视若无睹,宁绝放下碗筷,笑问:“吕姑娘要带我们去何处?” “嘻嘻,秘密。”她双眼弯成了月牙:“等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好奇心被成功勾起,快速用完餐,三人跟着吕若素出了门。 此时已经天色渐黑,街道上挂满了明亮的灯笼,百姓人来人往,相较于白日也丝毫不见少。 吕若素带着三个少年一路闲逛,绕过了两条大街,半个时辰后,四人到了一间名为长乐坊的青楼门口。 听着那里面莺歌燕舞,闻卿竹瞠目结舌,看着吕若素不确定道:“吕……吕姑娘,你……你这是打算带我们去逛青楼?” 她不是喜欢天乾吗? 怎么还如此大方,居然带他来找别的姑娘? 难得遇到这么别具一格的姑娘,闻卿竹眼神佩服。 吕若素却不知他心里所想,白了他一眼道:“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带你们逛青楼?” 她撇撇嘴,从荷包里取出一枚印着“乌”字的银色令牌,扬了扬道:“那些都是遮掩,这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说罢,她就往长乐坊大门走去,身后三人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就看着她上前,与一个候在门口的小厮交谈两句,那小厮连连哈腰点头,随后,就要请人进门。 “哎,你们三个,来不来啊?”吕若素回头喊人。 闻卿竹和天乾都没动,直到宁绝往前走,他们才跟上。 小厮带着人进门,却并未进入大厅,而是从一楼左侧的小门穿过,直接往后院走去。 长乐坊后院,是一排下人房,进入其中一间,那小厮领着他们到了一堵墙前,随后,小厮按下其中一块青砖,“咔嚓”一声,好似触动了什么开关,墙上缝隙浮现,呈出一扇门的模样。 小厮伸手轻轻一推,那看似沉重的砖墙便像木门一样被推开了。 门内昏暗,只有三两盏烛光微弱闪烁,小厮取来房中摆放的提灯,点亮后提醒众人:“诸位,天黑路险,请跟好。” 言罢,他抬脚往里走去,身后四人相视无言,急忙跟上。 透过微光,宁绝看到周围满是山石灌木,路线曲折多变,如同阵法一样,巧妙的隔绝了门内外的视线。 绕了四五个弯,再入一扇门,视线陡然宽阔,他们好像出了长乐坊,来到了一处街道上,前方两排商铺,小摊商贩齐聚,周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叫卖声、吆喝声不断,看起来与外面街道并无二样。 不,也许是有些差距。 外面那些人,衣着普通,样貌平凡,而这里,但凡目之所至,不是锦衣华服,就是奇装异貌,一看就很不正常。 带路的小厮将人送到,行了一礼,把灯笼递给吕若素后就离开了。 四人站在街道路口,闻卿竹问:“这是哪儿?” “这是乌市。” 吕若素吹灭手中提灯,看向宁绝道:“我听说你们这几日看了许多铺子,一直没有谈到心仪的合作,所以今日我带你们来这里看看,若解决了你们目前的困境,那就算替之前的事赔礼了。” 她指的是遇到安明玧后,她自己独自离开的事。 宁绝本就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是没有明说。 他道:“所以,这乌市与外面那些有何不同?” 除了人看起来富贵些,这里的其他东西,看起来都很普通正常。 “你可不能光看表面。” 吕若素道:“这乌市,可是潞城有名的暗商之地,但凡在外面买不到、或是拿不走的东西,只要你有钱,在这里都能买到……” 她放低声音:“听闻此前儋州一个富商,就在这里买走了一大批甲胄……” 甲胄,不单指兵器,还有盔甲,闻卿竹心中大震,猛得看向她:“私贩甲胄,那不是……” 意图谋反之罪,无论卖家还是买家,都触犯了国法。 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吕若素扯住他袖子,急急制止:“闭嘴吧你,不想死就不要说出那种话,这里是乌市,不受国法管制,无论是武器坚甲,还是奇珍异宝,但凡收得进来,卖得出去,那就是合情合理,谁也不得议论半个字。” 银货两讫后,任何人不得对买卖双方追根究底,这是乌市明令禁止的规矩。 第51章 安明枥 说什么乌市,其实就是个巨大销赃窝? 闻卿竹脸色变了又变,什么合情,什么合理,在他大昇的土地上,做着违反大晟律法的事情,竟然也配说什么合情合理。 哪里合情合理了? 幽深的瞳孔里带了抹愤怒,大袖下双拳紧握,闻卿竹强压着情绪,若非担心坏了大事,他真的很想很想亲手拆了这非法之地。 一旁的宁绝倒是平静,半点讶异都没有,他深知大国疆土辽阔,五行八作繁杂,免不了藏污纳垢、蛀虫啃咬,潞城有乌市,其他地方自然也会有别的暗商,不过是尚未察觉罢了。 拍了拍闻卿竹的肩膀,示意他收好情绪。 随后,他看向吕若素:“正好,我们缺一些东西,吕小姐能带我们逛一逛这乌市吗?” “可以啊。” 吕若素点头,领着三人往人群走去。 方才没看仔细,走近一瞧,宁绝才发现,这些商铺都没有名字,只是在门前各自竖了一扇木牌,牌子上没有任何字迹,就简简单单雕刻着一些图画。 有飞禽走兽,也有花鸟鱼虫,同一图案,也并非一家专用,有重复的,也有多种叠加的。 宁绝单手负背,轻声询问:“吕姑娘,那些木牌上的图案是什么意思?” “那是商铺售卖物品的标注。” 吕若素看了看,指着一张稻谷图案的牌子道:“稻谷,便代表着粮商,松鹤代表药商,富贵花代表珠宝商,金蟾是钱庄,水中鱼是盐商,马匹就是贩马商……” 一一说完,最后她指向一个虫形图案:“呐,那个春蚕图案的,就是布商。” 这条街上,布商算是最多的。 宁绝听完点头,闻卿竹却指着不远处一家两层高的店铺问道:“那个狼形图案的,代表什么?” 吕若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脸上微变,颇有些忌惮道:“那是刺客行,只要给钱,什么活都敢接的亡命舍。” “那这个呢?” 那是一头牛的图案,吕若素瞥了一眼:“那是牙行,买卖人口的地方。” “那个呢?” 一只老鼠,吕若素皱眉:“那是劫墓者的地方,通常以出售罕有的随葬物为主,哎呀,晦气死了,你怎么老问些我不想说的啊?” 她已经尽量避开那些见不得人的行当,可偏偏闻卿竹都注意到了。 闻卿竹也是满脸黑线,他指的这三间房舍,全是大晟严令禁止的行当,尤其是劫墓者,挖坟辱尸,盗取葬品,属十恶不赦,依律法,主谋者应判绞杀之刑。 作为大将军之子,他从小便被教育奉公守法,而眼前这些,一半以上都是法外之人。 怒从心起,眼看压制不住,宁绝急忙伸手握住他的拳头,手指轻轻拍在他僵硬的手背上,暗示他别着急。 手上的劲被一点点拂去,闻卿竹垂眸,终是什么都没再说。 几人又往里走了走,最后停在一间铁器铺前,那门口放着面虎形木牌,宁绝看了眼,走上前去。 铺子主人半裸着上身,浑身健壮,正满头大汗的敲打着手里火红的弯刀。 宁绝站在一旁,看了眼铺子里各式各样的刀枪剑戟,转头对身后两个少年道:“你们两个,要不要进来看看有没有趁手的武器?” 除了腰间主子赠送的软剑,天乾自己的剑放在客栈里就很少带出来,闻卿竹就更不用说了,他用的长枪,是大将军年轻时的武器,出名得很,根本没办法展示人前,所以他这次干脆没带着,就留在了京都。 两人上前,进入铺子四处看了看,那老板瞥了他们一眼,也没说起身招待,就随便他们看,自己依旧在那哐哐锻刀。 片刻后,闻卿竹挑了一柄锋利的长剑,而天乾,则选了一把铮亮的弯刀。 宁绝看了看身边长桌上摆放的各种短巧匕首,又问吕若素:“吕姑娘要买一个吗?” 吕若素本想摇头,可看到天乾后,那双灵动的眸子一转,立刻换了态度,三两步跑到对方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天乾,你眼光好,给我挑一把好不好。” 天乾没理她,抬步要走,衣袖却被拽得紧紧的,扯了两下,吕若素差点摔倒也不肯松手,无奈下,他随手从桌上抓了柄半尺长的短刃丢到了她怀里。 为了接住短刃,吕若素下意识松手,天乾随即闪身离开,不过片刻,小姑娘就双手抱着那柄短刃跑了过来,脸上娇笑盈盈,尽是心满意足。 几人站在老板面前,宁绝问:“老板,这三样东西多少钱?” 那老板头都没抬:“四十两。” 价格有些贵,宁绝看了眼闻卿竹,后者取出银票放到了桌上。 平常人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挣到的四十两,那老板看都没看一眼,手上砰砰砰的敲个不停,完全将几人当成了空气。 宁绝也不恼,笑了笑,拱手说了声“告辞”,便带着几人离开了。 刚一出铺子,闻卿竹就有些愤愤不平:“那老板什么态度啊,我们光顾他的生意,他倒好,连眼神都不屑给一个。” 实在有些目中无人。 吕若素倒是习惯了,轻轻笑着:“他肯定不看我们啊,人家做的是成千上万的大生意,像我们这种散客,他自然看不上眼。” 在这乌市里,正常的商铺做的大多是不正常的生意,譬如粮商药商,看似普通,但人家不是卖给寻常百姓的,他们的雇主,大多在战场、军营、豢养大量私兵的高门贵府和别国里。 还有那些珠宝商、当铺行,看似合法合规,但实则,他们店里大多数物品,都来路不正。 抢夺偷盗,杀人越货,只要是不能在明面上出现的,亦或是害怕被查出而招致祸端的,基本都会把东西丢到乌市里面来售卖。 因为这里,不会有任何人询问东西来历,出手后,银货两讫,也不会有任何人追究原物主是谁。 之后,三人又去几家布料店里转了转,无一例外,什么云锦纱、流光锦、雪绸这些皇家御用之物,几乎每家铺子都有不少。 吕伯温曾说很难找到的,原来在这里就可以看个尽兴,还能上手摸呢。 一个时辰后,四人几乎逛完了整个乌市,吕若素有些莫名,不是说买布吗?怎么都是看看就走,一点不像要做生意的样子。 “哎,宁绝,你到底想要买什么样的布料啊?” 她跑过来撞了撞宁绝的胳膊:“这乌市里,可集齐了大昇几乎所有的名贵料子,你这都看不上?” “看是有看上的,但我现在不急着要。”他道:“我需要的量有些大,现在带回去,既没有地方安置,也怕贼人惦记。” 唇角微扬,他低头轻轻补充一句:“凡事得防患于未然。” 聪明人都未雨绸缪,吕若素了然,也没再问什么,三两步又去了天乾身侧。 几人边看边走,路过一间刺客行时,突然,那虚掩的木门被人从里拉开,“吱呀”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吸引了门口四人的注意。 闻声望去,只见两个黑衣侍卫拉开大门后,低头候在两旁,随即,一袭墨绿色衣摆从屏风后出现,众人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来人单手负背,身高壮硕,一头半白的长发用玉冠束起。 他看着已至花甲,但脚步稳健,左边半张脸覆于纯黑色诡异花纹面具下,一双带着戾气的眼睛射出阴冷的寒光,扫向门口肆无忌惮盯着自己的人时,他薄唇微启,不带半丝温度。 “找死。” 仅仅两个字,充斥着满满的森寒和杀意。 身后冲出四名侍卫,腰间佩刀拔出,直指门口四人。 闻卿竹和天乾瞬间上前,举起刚买的刀剑,将宁绝和吕若素挡在身后。 不过眨眼之间,两边已经烽烟四起,周围行人退避,一个个躲着看起了热闹。 面具男紧抿的薄唇已经昭示了他此刻极其不悦,抬手,他正要下令诛杀,陡然,一声娇喝打断了他的动作。 “慢着。” 吕若素扭捏着从天乾身后走出来,咽了口口水,撑起胆子看向面具男:“二……二舅舅,是我,阿素。” 小姑娘模样稚嫩,满脸惧怕不安,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安明枥认出了,这是自己家小妹最疼爱的那个孩子。 但这又如何? 他并没有放下手,隐藏在面具下的双眼微微一凛,略带年龄感的声音满是冷意:“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我……” 吕若素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她对自家二舅舅的恐惧,半点不比三舅舅少:“我……我来玩……” 她声音细如蚊蝇,听得安明枥怒火中烧。 “来人。” 一声低喝,两个侍卫上前,安明枥冷哼一声:“送小姐回去。” “是。” 侍卫抱拳应声,随即不等对方开口,便迅速上前去抓小姑娘的胳膊。 侍卫严肃的脸色着实吓人,吕若素大惊失色,急忙往天乾身后躲,嘴里还喊着:“二舅舅,别……别抓我,我会自己回去的。” 安明枥根本没理会她的尖叫,宁绝在一旁不开口,天乾和闻卿竹也不会帮她,三息之间,两个侍卫一左一右钳制住了她的胳膊。 强大的力量把她像拖麻袋一样拖走,绣花鞋在地上带起一阵尘灰,吕若素双眼含泪,带着哭腔喊道:“二舅舅,我错了,您别生气,他们是我的朋友,求您别伤害他们……” “二舅舅,我真的只是来玩的,求您放过我吧……” “二舅舅……” 哭嚎声渐行渐远,最后淹没在乌市尽头。 宁绝看得仔细,从头到尾,安明枥别说心软了,连眼神都没晃动几分,无论吕若素如何哭闹求饶,他始终巍峨不动,铁石心肠。 碍事的人没了,安明枥抬起的手终于放下,不过放下手的同时,他还附赠了一个字:“杀。” 没错,就是一个“杀”字。 二话没说,身后刺客行中涌出十余名黑衣侍卫,他们手执统一长刀,眼神肃穆,面容冰霜,一看就是常年经受严苛训练的死士。 长刀带着杀意袭来,闻卿竹拔出手中长剑欺身迎上,天乾则护着宁绝后退几步。 身为武状元,闻卿竹的武功不比天乾差,但对面有十多人,尽管他看着游刃有余,宁绝还是止不住担心。 手指轻抚藏于衣袖下的金镯,他双眸慎重:“天乾,去帮他。” “公子……”天乾在犹豫:“我的任务是保护您。” “你的任务是听我的话。” 宁绝第一次对他表露出强硬的语气:“他的身份不容有失,否则你我都活不了。” 不管是这次的任务,还是大将军府,都需要靠闻卿竹来稳定,他若有失,任务能不能完成另说,大将军肯定会活剥了他们两个冷眼旁观的人。 听得他这么说,天乾再不情愿,也只能听从吩咐。 他一把拔出弯刀,放到宁绝手里,说了句“防身”,随后抽出腰间软剑,一个踏空而起,剑花挽落,裆下长刀的同时,双腿蓄力,直接踹飞两人。 真是个漂亮的回旋踢,宁绝看得愣愣的。 安明枥也露出了几分讶异,他有猜到这两人会武,但如此年轻的少年,能在一群死士手底下挥洒自如,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第52章 一个不留 深夜之下,街道上一群人打得热火朝天。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眼看着在那两人身上讨不到便宜,安明枥就打起了宁绝的主意,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两人在对付死士的同时,还兼顾着保护这个书生,所以,这就是他们的“王”。 招招手,唤来一个侍卫,安明枥指着宁绝,冷声道,“杀了他。” “是。”侍卫一点头,立刻拔刀飞身前往。 闻卿竹和天乾都注意到了这边动静,他们同时挥剑斩开面前长刀,一人一脚踹开碍事的人群,闻卿竹长剑挑起落到地面的长刀,天乾运气,旋身一脚踢在刀柄,随即,那长刀化作利箭,直直朝着想要袭击宁绝的死士而去。 瞬息之间,“噗嗤”一声,锋利的长刀贯穿身体,鲜血溅落满地,死士瞪着滚圆的双瞳,直直倒地。 宁绝第一次看到别人惨死,撇开眼有些不适,眼看危机消失,闻卿竹和天乾正松口气,却不料,防了这头没防住另一头。 就在他们身后,又是两人直冲着宁绝挥刀而去。 大约是暗卫直觉,天乾回头正好看到那刀光闪烁,手中软剑下意识掷出,可无奈软剑太软了,只堪堪贯穿一人,便卡在了死士身体之中。 而另一人的刀,已经快到了宁绝眼前,来不及再去拿闻卿竹手里的剑,天乾恐惧万分,就在他心脏狂跳、近乎崩溃之时,只见宁绝抬起右手,蓝白相间的长袖下,一枚金光闪闪手镯展现。 左手手指按动金镯上的红色玉石,“咻”的一声,一根肉眼不可见的金针猛然射出,直直穿进了死士肩颈处。 发丝般细微的金针,连痛感都没有几分,又怎么能伤人? 那死士长刀不停,就在众人以为无用之时,“啪”的一声,刀落地,人也落了地。 不过瞬间,死士就如死尸一般,僵直的倒在了地上,除了眼睛能动外,他身体四肢都失去了知觉,整个人仿佛消失了一样,轻飘飘的感受不到任何存在。 暗器藏毒? 众人讶然,纷纷瞪大了眼睛。 还是天乾反应最快,趁着对面怔愣,他抓着闻卿竹,掌风掀翻前方阻碍,快速往宁绝身旁跑去。 路过已经断气的死士时,他还不忘抽回自己的软剑。 看到二人安然无恙,宁绝也松了口气。 面前死士死了七八个,他看向对面满目阴骘的安明枥,抱拳微微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说道:“世子殿下,草民斗胆一问,您因何要杀我们?” 初次见面,二话没说就要对方的命,按理说,应该是有深仇大恨才对。 可安明枥并非如此,他要杀眼前三人,仅仅是因为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大胆又放肆,让他极其不悦。 他本以为,这不过是三个空有皮囊的无名小辈,杀了就杀了,无足轻重,可不曾想,少年华姿下,武功也是登峰造极,自己那么多人,愣是连片衣角都摸不到。 这更是大大挑衅了他身为燕王世子的威严。 “本殿要杀一个人,从来无需理由。”他一扬手,又是一群黑衣死士从屋内冲出来。 垂眸睥睨,他冷冷下令:“杀了他们。” 死士应声一拥而上。 眼看交涉不行,宁绝也不多做停留,说了一句“走”,闻卿竹和天乾对视一眼,立刻抓住他的两只胳膊,一人一边将人提起,脚尖一踏,三人腾空而起,借着周围错落的房檐和黑夜的遮掩,他们的身影瞬息隐入暗中。 看着那消失的背影,安明枥并没有就此罢手。 他阴沉着脸呵斥:“找到他们,他们不死,你们便提头来见。” 二十多黑衣死士齐齐跪地:“是。” 心中郁气难平,安明枥拂袖离开,黑衣死士起身往三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潞城一不知名小巷里,三个少年从墙头翩然落地。 抚了抚被风吹乱的衣衫,闻卿竹看着手里染血的长剑,叹道:“这燕王世子还真的残暴啊,第一次见面就动手。” 并且还是在没有原因的情况下,莫名其妙的。 周围一片昏暗,宁绝抬头看了眼乌黑的夜空,许是天气不太好,连颗微弱的星星都没有。 “以他的性子,接下来我们会有不少麻烦。”他脸色有些慎重:“徐徐图之的计划怕是不行了……” “那怎么办,要直接动手吗?” “不。” 宁绝摇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以目前的形势,现在动手,我们胜算不高,所以……先给咱们这位不讲理的世子殿下找点事做吧,让他无暇顾及其他,如此我们就有更多时间布局了。” 既然要乱,那就一起乱吧,混乱的状态下才能更好的操控棋局。 平日温和惯了的人,陡然生起气来,让人觉得可怕。 闻卿竹缩了缩脖子,小心问询:“要怎么做?” 宁绝侧眸看向他:“查清楚潞城五姓都是谁的人了吗?” 闻卿竹点了点头:“孙氏、胡氏是安明枥的人,而郭氏、宋氏是安明玧的人,他们倚仗着燕王之子的威名和帮助在潞州各城立足,期间所得银钱,五成以上都送到了二人库房之中。” 这般看来,所谓的潞城富商,,其实也只是燕王府上的敛财工具而已。 “那吕氏呢?” 宁绝微微蹙眉:“吕伯温所支持的,又是何人?” “吕氏,好像谁也没支持。” 闻卿竹道:“不管是吕伯温还是吕怀,我们的人查了许久,都只得出一个消息,他们谁都没有跟燕王三个儿子私下接触过,吕氏名下二十六处铺子田庄,每年所得收入,也尽数入了库房,账目清晰可查,没有半点异常……” 吕府与燕王府三位殿下唯一的金钱来往,就是逢年过节送点小礼,平日里,就算同在一城,他们也鲜少来往,偶尔去燕王府,吕伯温也是去拜访年迈的岳父燕王,而对于三位大舅子,他甚至可以说是回避着的。 也许是他藏得深,也许是没查到,反正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吕府与燕王府任何人有过合作或是走得近的。 在这么个利益环伺之城,身为燕王女婿,他真的能做到独善其身,出尘不染吗? 吕氏可是五姓之首,怎么可能无人惦记。 宁绝不信这个结果:“没查出来的,反而是最危险的,那代表着他藏锋敛锐,莫测高深。” 面对这种人,才是要更加小心,因为你不知道,他会在何时何地冲出去给你致命一击。 “既然安明枥性子冲动嗜杀,那我们就给他找个理由好好杀一场。” 宁绝放低声音,眼底泛起幽幽冷意:“你让邹垚于丑时二刻聚集百人,分作两队,换上黑衣,趁巡城卫换值时,去毁了郭、宋两府在潞城的所有铺子,顺便也拆两座吕氏钱庄,或者其他未支持安明枥的商铺……”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两句:“让他们蒙着面别暴露身份,若遇到百姓或是巡城卫,就大喊“奉世子殿下命令办事,不退者死”,事情办完后,让他们别聚集一处,毁掉衣物,分别散去,继续藏匿于人群之中。” 他这是要借刀杀人。 闻卿竹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好,我明白了。” 此次事件必须要万无一失,宁绝叮嘱道:“一定要告诉邹垚,此次行动是为挑起潞城争端,切莫让自己人陷入其中,留下把柄,坏了最终结果。” 邹垚是骁骑营先锋小队的副统领,与郑硕的暗哨探查消息不同,先锋队更擅长清除障碍,同样的,他们也十分不要命。 宁绝担心他们遇到巡城卫后恋战,闻卿竹也深知其中道理,他郑重点头:“放心吧,我会亲自跟他们交代好的。” “咚,咚。”两声锣响,随着更夫的吆喝,亥时三刻,二更至。 “咻咻……” 两边高墙上,风声划过,杀意乍现,半盏茶时间未到,三人还没来得及走出小巷,那群死士已经追了上来。 刹那间,闻卿竹和天乾浑身戒备,两人执剑将宁绝围在中间,举目环视周围,严阵以待。 纵使不会武,宁绝也感受到了周围气息变化,他声音低沉,问:“打得过吗?” 闻卿竹掂了掂不太顺手的长剑,语气轻松:“问题不大。” 平日话少的天乾也说道:“放心。” 如此胸有成竹,宁绝颔了颔首,冷声道:“既如此,那就全杀了吧,就当是清除障碍了。” 身后跟着那么群尾巴,接下来的事也不好办。 闲了那么些日,终于有了舒展筋骨的机会,闻卿竹肆意一笑,眼中划过一抹边疆战士常年浸血的厉色。 “好,保证一个不留。” 他语气雀跃,提剑飞跃上了墙头。 夜空下,打斗声入耳,天乾本想留在宁绝身侧,但想到他的命令,和他手上可以护身的金镯,犹豫一番,他还是冲入黑暗去了闻卿竹那边。 宁绝独自一人站在小巷里,耳边是刀剑碰撞、刺穿血肉和划破布料的“呲拉”声。 作为普通人,他看不清黑夜之下的刀光剑影,只隐约瞧着有人从墙头坠落,飞溅的血液如点点红梅,染得周围一片凌乱艳丽。 偶尔有一两个死士重伤摔到宁绝面前,他们想动手,只一根金针下去,便成了待宰羔羊。 半个时辰后,闻卿竹满身鲜血落地,他手中的长剑已经折损不堪,手臂上也多了条长长的伤口。 宁绝皱眉:“不是说没问题吗?” 丢掉断了半截的残剑,看了眼不算深的伤痕,闻卿竹挑挑眉,无所谓笑了笑。 “这点小伤,不碍事。” 见宁绝脸色还是不好,他一脚踢开短剑,愤愤道:“都怪这破剑,用着不顺手,否则就凭这些小喽啰,怎么可能伤得着我。” 他擅用长枪,剑这种短兵器,实在不顺手。 宁绝叹了口气,墙头寂静下来,却许久不见另一个身影落下,他不由问:“天乾呢?” 闻卿竹正在给地上失去知觉的死士补刀,确定周围无人生还后,他才回答:“有个想跑的,他追去了。” 宁绝不语,闻卿竹转头,以为他还在担心,便安慰道:“放心吧,那人身受重伤跑不远,他应该会很快回来的……” 话音未落,天乾提剑从天而降,闻卿竹被吓了一跳,假意责备的瞪了他一眼:“你这家伙,怎么没声音啊,吓死人了。” 随即,他又看向宁绝,目光打趣:“呐,你的天乾回来了,放心了吧。” 天乾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他穿着黑衣,身上染了血也看不出深浅,但好在并未受伤。 宁绝笑了笑,走过去扫了眼地上的死士:“怎么样,全都解决了吗?” “一个不少。”闻卿竹得意的扬了扬眉。 二十多个人,他和天乾一人杀了一半。 没留下后患就好。 宁绝颔首,上前在一具尸首旁边蹲下,白皙的手指一点点掀开对方身上的衣物,查找一番,确定除了佩刀以外,再无任何可证明身份的东西后,他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擦干净手指上不小心沾染的血迹。 第53章 初入燕王府 解决完麻烦后,三人离开小巷,闻卿竹用宁绝擦手的帕子随意包了包手臂上的伤口,随后一人去找了邹垚。 此时夜深,街道上已经没有几个人,周围的铺子大多已经关了门,唯有零星的花楼、酒肆还亮着明黄的烛光。 宁绝二人往云荷客栈走去,绕过两条街,行至分岔路口时,天乾突然听到马蹄声响。 不知来者是谁,他让宁绝驻足等候,自己则飞身跃上房顶,借着黑夜的遮掩看向声源处。 片刻,他轻巧落地,低声道:“安明玧带着两个人骑马往这边来了。” 往这边来? 宁绝转身往背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是燕王府。 不知道他去干了什么,这大半夜的还没回府 桃花眼快速转了转,宁绝扬起了笑:“走,我们去找三殿下帮个忙。” 他这笑十分狡黠,话落就往安明玧的方向走去,天乾不知他的打算,但一向服从命令的他并没有质疑,只快速跟了上去。 安明玧坐着高头大马,神情悠闲,两个壮硕的侍卫跟在身后,三人路过一个岔路口时,只见两个少年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吁。” 隔着一丈距离,安明玧轻拉缰绳,止住步伐,垂眸望着来人,他一脸戏谑:“宁公子?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呀,三殿下。” 宁绝抬头一副惊讶的模样,拱手行了行礼:“真是好巧,这么晚了还能遇到。” 安明玧笑着没说话,眼神扫过他身边的天乾,隐约间,他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心中有疑,却没有直接问出口,他眯着眼笑吟吟:“宁公子这是到哪里玩去了?” “唉……不敢欺瞒三殿下,在下今夜应吕小姐所邀,去乌市转了转,却不料,在一间刺客行门口遇到了世子殿下……” 宁绝叹息,状似无奈:“也不知我等何处惹了殿下不悦,仅第一次见,殿下就对我们动了杀心,还派了不少黑衣侍卫前来追杀。” “这不,我们刚刚逃脱,正要回客栈收拾东西呢。” 乌市,刺客行。 听到这两个地方,安明玧下意识拧了一下眉。 情绪一闪而过,他又带上伪笑的面具:“怎么,宁公子这是打算跑路了?” “是啊。” 宁绝露出担忧之色:“惹了世子殿下不快,这潞城怕是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再不走,我怕来日命都没了。” 这胆小的样子不像他的作风,安明玧笑道:“宁公子那日在我面前,可不似今夜这般胆怯啊。” “三殿下与世子殿下怎可比?” 未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安明玧眼中一暗,还不等他生怒,又听得宁绝开口:“三殿下您讲理,说放我们走就放我们走,可世子殿下却……唉,我连他因何动手的原因都不知道。” 所以,他是在变相的说他比安明枥强一些喽? 他轻笑:“宁绝啊宁绝,你可真是……有趣。” 明知道他是故意奉承,内心还是忍不住想信他一次,看着这个与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少年,安明玧突然升起了一股想要收服他的想法。 做幕僚也好,养着逗趣也罢,偶尔聊上两句,能使他心情舒畅便好,就像四弟府里的那只猎犬一样,每日卧于主人脚下,只要给几块带肉的骨头,就能随时揉搓捏扁。 “宁绝,你的布料生意,还做吗?”他俯身低头,温和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诱导。 宁绝双眸澄净,好似没听出其中试探。 “做肯定是想做的,毕竟忙活了这么久。” 他轻叹:“但目前在潞城好像是做不成了,或者我可以去扬州看看。” 相较于潞州,扬州距离鄞州更近,且那地方钟灵毓秀,盛产雪绸,若是要做生意的话,确实算是个好去处。 安明玧微微皱眉:“扬州近来可不太平,听说飓风摧毁了好几个城镇,那边的州牧正为此事烦心呢。” 所以,你要是过去了,只怕短时间内,找不到什么称心的商家合作。 “如此,倒是麻烦了……”宁绝略显为难。 “或者,继续留在这里如何?” 安明玧微微一笑:“这里的生意好做,兄长那边,我去替你解决,你若嫌客栈简陋,我也可以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 “殿下的要求是什么?”宁绝打断了他的话。 “我要你。” 几乎没经过考虑,安明玧就直接说了出来:“我要你入我麾下,此后为我做事,一心一意奉我为主。” 这是想收条忠犬啊? 宁绝目光晦涩:“三殿下,宁绝只想寻求合作,并无卖身为奴之心。” 他给的条件也值不上这个价。 一人骑在马上俯瞰,一人站在地面仰视,看似位置悬殊的两人,四目相撞,谁也没有避让半分。 对于他的回答,安明玧并没有多意外,若是他一口答应,他反而还会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坐直了身体,他佯装不悦:“你可知,拒绝我的代价?” 他的手段可不比安明枥差,甚至会更阴险几分。 威胁之意明显,但奈何宁绝不惧,微微颔首,他道:“前人有言,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在下薄躯一副,若注定亡于此,亦是命数使然,不可强求。” 君子尊严不可辱,若因威逼利诱而妥协,那他就不是宁绝了。 所谓吃软不吃硬,讲的大概就是他这一类人吧。 安明玧缄默不言,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爱上了驯鹰,看着那翱翔天际的猛兽,被自己一点点驯服,最后弭耳俯伏,他内心便能因此获得极大的满足感。 而此时的宁绝,就如同空中一只自由的雏鹰,没有尖牙利爪,却无畏无惧,带着恣意与洒脱遨游天际,引人注目的同时,也让他忍不住想射下来,关进笼子里看个仔细。 如此有趣的人,丢了岂不可惜? “本殿自来不爱强求,既然阁下不愿,那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吧。” 他笑道:“不过,上次在雅音阁我曾答应过你,只要你走出那扇门,那下次见面,我们就可以谈一谈合作的事。” 而今日,恰巧就是第二次见。 宁绝扬唇:“所以三殿下愿意跟我合作了?” “生意人利益为本,还是得看宁公子的能力,是否值得我与你合作。” 这是要考验他的意思啊。 宁绝笑了笑没说话,安明玧拍着马肚就要走,刚跨出两步,陡然听到风声中有杀气袭过,天乾也感受到了,他抽出软剑,眼神戒备起来。 “看来,我那位兄长,是铁了心要取你的命啊。” 安明玧投来戏谑的眼神:“你究竟怎么得罪他了?这阵仗,我只在五年前见过一次。” 那时,安明枥要杀的人,是他。 宁绝这会儿是真的不解:“我要是知道原因就好了,死也得给我死个明白啊。” 听说有些人八字不合,第一次见面就会互生厌恶,想来安明枥对他就是如此吧? 见他眼里的茫然不似作假,又联想到自家兄长的品性,安明玧心中有了些许了然。 “罢了,总不能让我们的合作无疾而终。” 招招手,他吩咐身后两名侍卫:“把马给他们。” “是。” 侍卫利落下马,安明玧扬了扬下巴,道:“走吧,跟我回燕王府去见见世子殿下,如你所说,就算要死,也得死个明白不是?” 他没有耐心一点点去查,这等小事,与其浪费时间,还不如直接摊牌明说,而且,入了王府,纵使安明枥有无边怒火,他也不敢再轻易动手。 “可……三殿下,要是殿下趁机要了我的命怎么办?” 宁绝有些犹豫不决:“届时,您会护着我们吗?” 少年终归年少,有再大的胆子,遇到无法估量的危险时,依旧会有几分胆怯。 不过这点胆怯,安明玧允许他有:“放心吧,我如何带你进去的,便会如何送你出来。” 安明枥再厉害,他也不是吃素的,如果这点本事都没有,那这么多年他早死了。 听他说得果断,宁绝也放了心,笑着看了天乾一眼,点点头走上前去,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有了笑面阎王的守护,屋顶的黑衣死士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直接动手。 那可是五年前将黑衣卫杀得近乎全灭的人啊,虽然他们是后面选入的新人,但残存的前辈可与他们说过不少其中秘辛。 据说他一剑能斩百人,脚下无一全尸,所过之处,如阿鼻地狱,血染青阶,不留任何活口…… 上百死士都对付不了的人物,他们又有什么办法,最后,也只能亲眼看他带着人走到了燕王府门口。 依大昇律,凡父母健在者,子孙不得别立户籍,分异财产,所以即便燕王的几个儿子都已成家生子,也依旧住在同一个府里。 而作为潞州四城之主,燕王府自然非比寻常,方圆五里高墙耸立,歇山九顶鎏金舍,红木成排相映彰,瑞兽坐脊镇高宅,应龙盘柱望东风。 这阵仗,足以与小半个皇宫相比拟了。 进门后,宁绝才知道,原来这气派恢宏的大门,还只是燕王府的南侧偏门。 燕王府太过庞大,除正门外,南、西、北三方另设侧门,而侧门之间,还有丫鬟小厮专门进出的角门。 王府中,各分东南西北四院,正好对应四位殿下,而燕王,则居于中心正位,镇住了几个儿孙之间的明争暗斗。 此时夜深,大多下人已经休息,只有三三两两的近侍还提着灯等主人归家。 踏入南院后,安明玧随意指了个房间安排宁绝住下,为避免遇到不该遇到的人,走时,他还不忘提醒:“府中人多,切莫四处乱逛,以免招致祸端。” 宁绝老老实实点头,带着天乾进了那比麟上院主卧还要宽大奢华几分的客房。 房间里,烛火微弱,下人送来热水新衣,两人洗漱干净后,就各自入了寝,宁绝睡在内室床上,天乾则守在了外室软榻上。 听着二人平缓的呼吸,确定他们都已经熟睡后,门外的暗卫才逐一退去。 漫漫长夜,万籁俱寂,梦里,似乎有嘈杂之声在耳畔窸窣作响,宁绝睁开眼坐起身,正要下床时,天乾无声无息走了过来。 “公子。”他抱了抱拳。 宁绝摆手不语,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深夜之下,屋外灯火通明,小厮侍卫接连涌入主室。 不多时,安明玧阴沉着脸走出来,在一众人拥簇下,他边走边拢衣衫,脚步十分匆忙的出了院门。 关上窗,宁绝回到床边,看了眼守在身边的天乾,淡淡道:“没事,去休息吧。” 天乾点头退下,回到榻上,他倚着靠枕撑着额头闭上眼,身子一动不动,看似睡着了,但其实十分清醒,一直注意着屋外的动静。 第54章 争端 外面的动静持续未消,一直到辰时,天际大亮,安明玧才风风火火回到南院。 外面“踏踏踏”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宁绝二人不紧不慢洗漱过后,一推开门,便见院子里跪着十多个身着布甲、浑身脏乱的将士。 安明玧领着一众下属站在前方,他一脸怒不可遏,那双阴戾的眼里透出浓浓杀意,随着一声冷哼,他侧身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长刀,大步走上前,内力化形,猛然劈下,只听得“呲拉”一声响,血雾炸开,溅了周围人一身。 三颗灰扑扑的头颅咕噜滚到一旁,瞬间被斩首、还来不及反应的躯体轰然倒下,血迹自身下漫开,所有人俯身趴下,顾不得四肢浸泡在血水中,只颤声求饶。 “三殿下饶命。” 一刀斩三人,功力尚不减。 鲜血自刀尖滴落,安明玧半张脸染成了红色,点点滴滴顺着脸颊滑下,没入衣襟他也浑然不觉。 “你们,真的让我很失望。” 冷寒的声音仿若厉鬼低吟,带着万千恐惧传入每一个跪着的人内心。 安明玧招招手,几个侍卫上前,索命的长刀同时落下,这一次,再无人求饶,“砰砰”几声响,十余条人命,就那么淹没在了这燕王府里。 周围人见怪不怪,熟练的将人头和躯体拖走,长长的血迹四处蔓延,丫鬟小厮端着水盆上前清理,安明玧扔掉长刀,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面无表情擦了擦脸上的血滴。 “让小公子去查一查最近城中是否有生面孔出现。” 他冷冷吩咐身后的侍从,抬眼,看到宁绝朝自己走来,眼神一变,又挂上了温和笑意:“宁公子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笑容混着鲜血,衬得他分外诡异,宁绝皱着眉,十分不解的看了看周围还没清理干净的痕迹。 “三殿下,这是……” “哦,处理了几个没用的废物。” 他说得轻松坦然,没有一丝犹豫。 宁绝垂眸不语,安明玧看出他眉间的不忍,挑了挑眉嗤笑道:“怎么,宁公子不忍心,觉得我残忍了?” “不……我只是……不知道他们犯了何等错误,竟惹三殿下这般气急。” 他把他的残忍,说成了一时气急。 不知他是真这么想,还是故意奉承,总之,这话使得安明玧暂时平息了心间的愤怒,笑意在眼中浮现,他扔下手里的血帕,招招手把人唤进屋。 “进来坐吧。” 他转身往主室走,宁绝勾了勾唇跟上去。 房间里室屏风后,下人送了热水进去,两个侍从伺候着安明玧擦洗干净,不多时,他就换了身梅染色的便服走了出来。 不得不说,安明玧皮相很好,明明是半百的年纪,脸上却没有多少皱纹,一身锦衣华服,常年噙着笑,举手投足间优雅贵气,就那么看着的话,与那些而立之年的男子相比,也不差多少。 他走上前,看了眼站着的宁绝:“走吧,跟我去东院一趟。” 东院,是世子安明枥住的地方。 宁绝微微颔首,跟着他出了门。 一群人走在蜿蜒长廊之间,安明玧领头,宁绝和天乾并肩,与他拉开一步距离,身后是一群佩刀侍卫,一个个神情严肃,气势汹汹的阵仗吓退了不少丫鬟小厮。 东院大门外,守着两个侍卫,老远看到一群人走来,瞬间脸色凝重,其中一人急匆匆进门去通知安明枥,另外一人挡在门前。 “三殿下。”侍卫抱拳行礼。 安明玧一言不发,直接走上前去,一把抽出侍卫手里的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对方都还来不及眨眼的反应下,一刀抹喉,血溅三步。 喷射的液体弄脏了新换的衣衫,安明玧皱了皱眉,一脚踹开倒在脚边的尸体,拎着染血的长刀跨进了东院。 一进门,百余名侍卫和一群黑衣死士瞬间从四面涌出,他们成排挡在主室门前,各自执刀,做出防御的姿态。 “让开。” 安明玧冷喝一声,他身后的侍卫也抽出了武器。 面前无人敢动,安明玧提刀走上前,冷寒的脸色让人心惊:“我说,让开。” 这是警告,也是死亡的低吟。 众人知道,今日一祸他们躲不过了,阎王刀下无冤魂,他们恐惧害怕,却半步也不敢让,因为后面也是尖刀,上前是死,后退也活不成。 耐心用尽,安明玧不再啰嗦,他运气于身,刀指主室,就在即将动手时,那紧闭的房门打开了。 安明枥带着面具、满目怒火走出来,看着下方的兄弟,他愤懑咆哮:“安明玧,你想做什么?” 正主总算露面,安明玧冷冷一笑:“做什么?兄长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 安明枥莫名其妙:“大清早的,你在我门前喊打喊杀,是想造反吗?” 造反,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 安明玧嗤笑:“我若要反,你以为你能在那位置坐那么久吗?” 世子的地位,是他让给他的,否则就凭五年前那一场截杀,安明枥早死在了他手里。 他要杀他,只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听得他如此狂妄之言,安明枥双拳死死攥紧,纵使千般不满,却无从反驳,是啊,这位置,是他让给他的…… 可那又如何,如今,他是世子。 “所以你现在是仗着武力,想跟我动手了吗?” 他昂首挺胸,尽可能展示出临危不惧的姿态:“你别忘了,这是在燕王府中,父王可都看着我们呢。” 燕王不喜内战,纵使几个儿子各有各的手段,在他面前,都得敛起锋芒,哪怕他已经风烛残年,几个儿子也都成家立业,在这燕王府里,依旧无人敢过分放肆,这便是作为父亲的威严。 “若不是看在父王的面上,此刻,你早已成了我刀下孤魂。” 安明玧手腕一转,刀尖朝下,掌心凝聚内力,以猛烈之势向下一插,长刀带着铮鸣之声直直穿透石板,嵌入土地三分。 “今日,兄长若不给我个合理的交代,此刀,必斩尽院中所有喘息之物。” 哪怕是一棵树一株草,只要活着的,他都不会放过。 狂妄且桀骜,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安明枥牙齿咬了又咬,恨意漫至眼眶又被他压了下去:“仗势欺人也得有个理由,你找我要交代,我却不知,你究竟要的是何事的交代?” “昨夜丑时,一群黑衣人突然涌出,于城中二十四间商铺纵火行凶,火势延至周遭,引起百姓恐慌大乱,损失财帛无数,兄长,你敢说你对此一无所知?” 安明枥静默了一下:“我是对此有所耳闻,可此事于我何干?你又凭什么来找我讨说法?” 身后侍卫抬来檀木太师椅,安明玧不紧不慢坐下,道:“兄长,敢在潞城放火的,能有几人?” “昨夜巡城卫发现起火,率先赶到,而面对那群黑衣人时,他们却道,是奉了世子殿下之命行事,碍于殿下威名,巡城卫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逃离……” 以至于,最后连对方一片衣角都没留下。 “因此,兄长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吗?” 昨夜那火染透了半边天,城中哀嚎遍野,若非府里的侍卫发现,派了人去探查,只怕他也会被蒙在鼓里,就等着巡城卫那群废物慢慢灭火。 “昨夜凌晨,我院中的人门都没出,怎么可能去城中纵火?” 安明枥对他的质问冷哧一声:“你莫要把什么不如意的事都扣在我身上,无凭无据,就妄想用三言两语扳倒我,可没那么容易。” 有没有派人纵火,他比谁都清楚,不存在的事,由不得对方污蔑。 “所以你觉得我是在冤枉你?” 安明玧抬头望着他,捏紧了椅子上的扶手:“你敢说,你夜访刺客行是去喝茶的吗?” 刺客行是什么地方,一群不畏权贵、无恶不作之徒,给了钱什么都能做,区区纵火又有何难? 安明枥自是说不出他去刺客行做了什么,就算说了,也不见得对方能信。 拧眉,他目光扫了眼石阶下人群,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时,他虎眸一变,心中疑惑得到了解释。 “他们是你的人?”他指着宁绝和天乾,语气很是不善:“是他们告诉你的?” 安明玧抬了抬眼:“这与兄长有何干系?难道,你还想在此处杀人灭口不成?” 昨夜黑衣卫来禀报,说三殿下将宁绝二人带回了王府,他以为是安明玧察觉到了他的人,故意与他作对,所以才救了对方一命,可以现在的情况看来,这事好似没那么简单。 “你只知道我派了人去杀他们,可你知道我究竟派了多少人吗?” 安明枥咬牙切齿:“足足二十七人,无一回还。” “你有心在此怀疑我,还不如去查查他们的来历,先是讨好吕家小姐,后又接近你,难道你就不怀疑他们的用心吗?” 拥有那般武功的人,岂能是泛泛之辈? 安明枥满目怀疑,安明玧却笑意未断:“宁公子的用心用不着旁人提醒,相较于兄长,他的品性德行,可比你实在多了。” 天乾的武功他是亲眼见过的,现在这群黑衣卫,只怕五十个也不见得能在他手里讨到好处。 所以:“兄长不必扯旁的,我现在只想知道,昨夜损失最大的百慕茶庄和九宝斋,你要作何赔偿?” “赔偿?我凭什么要赔偿,又不是我干的。” 安明枥被他无礼的要求气笑了:“难道就因为我去过刺客行,你就断定是我派的人?诬陷栽赃也得拿出证据来吧,否则就算进了巡案所,也无人能定我罪行。” “好,很好……” 他非要证据,那就如他的愿。 安明玧拍拍手,身后走出几名侍卫,其中二人押着一个铁甲将领上前,又有二人各自端着托盘半跪呈上,盘子里,左边是一本账簿和几页信纸,右边则是十根一指长的金条。 侍卫压着将领跪下,安明玧抬手指向他:“此人是巡城都尉,昨夜亲眼所见那群黑衣人纵火,亲耳所听他们是奉了世子殿下之命,可算人证。” 视线一转,他掌心一摊,立刻有人上前,将一旁托盘里的账簿递到他手里。 “这本账簿,来自于乌市刺客行,上面明确注明,兄长以十根金条的价格,雇其行中刺客取命一条,为杀级二等任务。” 刺客行任务分别为截、护、杀、灭四级,每级依照任务对象的身份、地位和能力,又划为五等,三等之下是普通任务,三等之上为特殊任务,等级越高,代表此行越困难危险,但同样的,也表示着报酬越丰厚。 二等任务,对方不是绝世高手就是身份不凡。 安明玧冷笑了一声:“但明显兄长找的刺客行能力不足,他们任务失败了,而你们双方又不想终止本次合作,便提出换个任务……” 他指着账簿上的记录,一字一句说道:“灭级三等任务,兄长,能说说目标是谁吗?” 为了保护雇主,刺客行的账簿并不会记录太多信息。 并且,那些刺客皆是亡命之徒,一旦发觉无法逃脱,就会直接选择自尽,完全不给旁人半点严刑拷打的机会。 也正因此,安明玧派人去时,只拿回了这本账簿和金条,其余的人证,不是跑了就是死了,一个活着的都没带回来。 第55章 谁都比不上他 人证物证俱全,安明枥狡辩不得。 他确实找过刺客行,这两次任务也都是他下的,第一件是刺杀吕怀,本以为万无一失,可谁曾想最后失败了。 经过商谈后,他换了任务。 北营都尉长穆林与他作对多年,他本想借此机会,除掉心头大患,所谓灭极任务,灭的就是穆府满门…… 这任务与纵火烧商铺搭不上半点关系,但安明枥能说吗? 他不能。 穆林统领北营三千兵马,一但此事传了出去,被外人知晓,他定会背上谋害下属的名声,届时大患变恶患,那些平日就与他关系谈不上好坏的将领们,只怕会纷纷倒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安明枥视线偏移:“我去刺客行,不过是请他们护送一些东西去遂城,并不是你口中的杀级任务……” “护送些什么,用得着十根金条的报酬?” 安明玧出言打断,语气不耐:“人证物证俱在,兄长真当我很好糊弄吗?” “我说没有就没有,你爱信不信。” 安明玧也不耐烦了,他向来易怒,能忍着性子好言解释几句,已经是给了对方莫大的面子。 他不领情就算了,还一直咄咄逼人,难不成还真以为自己怕了他? “我再说最后一遍,昨夜之事与我无关,你若再胡搅蛮缠,就别怪我不顾兄弟颜面,我的黑衣卫,也不是吃素的。” “是吗?” 安明玧满目不屑,曾经的黑衣卫他都不放在眼里 更何况现在这群充数之徒。 抬手一招,身后侍卫上前,三十多人执刀威喝。 安明枥脸色微变,面前府黑衣卫严阵以待,两边蓄势,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安明玧站起身,拔出面前地上的长刀,四分五裂的石板咔嚓作响,他抬手指向上方。 冷然道:“你因一己之私,暗害无辜之人,损毁百姓家财,不顾民生疾苦,如此品行低劣、不仁不义之辈,怎配为王侯之尊?” “今日,我就替所有为你所累之人讨个公道,让你明白,此间非你一人天下,作恶多端之人,当人人得而诛之。” 话落,他手中长刀飞出,直取前方三人头颅。 血染长阶,众人大骇,身后侍卫一拥而上,黑衣卫提刀迎敌,顷刻之间,两边人马已经战作一团。 隔着混乱府人群,安明玧正对上安明枥的眼睛,两人目光碰撞,各自带着愤怒与杀意…… 宁绝和天乾退到了门口安全位置,他们并不打算插手,虽然安明玧找的理由冠冕堂皇,但谁都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想把安明枥从世子之位上拖下来罢了。 虽然他们对此乐见其成,但也不想安明玧成功得太过轻松,不卸掉他几分力,岂不是浪费这次谋划。 刀光如芒,白刃冲击,黑衣卫空占人数,却不敌三分之一的南院侍卫,东院侍卫接二连三倒下,血海尸山间,越来越多的侍卫涌出。 眼看事态恶化,安明枥忍无可忍,提刀冲下台阶,锋利的长刀在他手中宛如厉鬼索命,左右一斩便轻松收下两条人命。 安明玧见他动手,也不再冷眼观望,侧目抽出身旁侍卫腰间的长刀,运气于身,踏步上前,正对着来人猛然挥下。 锵…… 两刀冲撞,火光四溅,兄弟二人对视,眼里均是不死不休之态。 “你借机找事,妄想篡权。”安明枥低声讥讽。 “那也是你自己给的机会。”安明玧冷笑:“五年前我就警告过你,不要妄图对我动手,这代价,你承受不起。” 话音落下,他一掌击向安明枥胸口,安明枥收刀抵挡,却不料他刀锋一转,掌风化利刃,银光划过,肩头衣衫瞬间破裂,剧烈的疼痛感传遍全身,一道伤口从肩膀处蔓延至锁骨,鲜血瞬间浸透青衣,映出片片痕迹。 只差一厘,那森寒的长刀就能斩断他的脖颈。 安明枥心下大骇,捂着伤口连连后退,他一直都知道安明玧武功高强,但一招落败,还是让他止不住心惊。 鲜红的血珠自刀尖滑落,滴在地上晕出艳丽的色彩。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久到你忘了承诺,忘了昔年是怎么答应我的。”安明玧低斥。 二十年前,他助他得到世子之位,安明枥亲口许诺,此后会与他风雨同舟、肝胆相照,哪怕日后坐上嗣王之位,他也会一如往昔,保他护他。 当时他说得情真意切,可这承诺不过短短十年不到,就成了屁话,他疑他防他,处处针对他,甚至派人暗杀他…… 安明玧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可最终换来什么? 是五年前那一场倾尽全力的刺杀,还有三年前一杯毒酒的陷害。 “既然你选择忘恩负义,那我也不必顾念旧情,安明枥,把欠我的命还给我吧。” 话落,刀光起。 一招狂卷西风,安明玧使得游刃有余,两旁黑衣卫冲上前,十余人连一招都抵挡不过。 安明枥被逼得接连后退,惊恐之余,他也是满脸怒色:“什么忘恩负义,什么违背承诺,若不是你先利用我,我会那样做吗?”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安明昇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一直认为你母亲的死与先王妃有关,你记恨她,想报复她,又寻不到动手的机会,便使计挑拨我和兄长的关系,借我之手害死了他们……” “究其源头,一切本是你的谋划,我不过是替你做了刽子手,祸心私藏是你,挟恩图报的也是你,你自以为无人可知,然而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做过的事,总有抖出来的一天……” “你如此利用陷害于我,难道我不该杀你吗?我有错吗?”安明枥大吼着,句句质问,字字贯耳。 周围激战越烈,安明玧旋身一脚踹飞一个黑衣卫,提刀攻向安明枥的同时,他也说着:“利用你又如何?你没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吗?你要这么恨我,怎么不去父王面前告状?” “你舍不得世子的位子,害怕被降罪,又想把我除之后快,既要又要还要,占尽好处还不想付出代价,凭什么?” 他一刀刀劈下,没有动用内功,就纯纯蛮力,安明枥强忍痛意,双手握刀抵挡,锵锵几声,巨大的冲力撞得他双臂发麻。 “凭什么?你说凭什么?” 一口白牙咬碎,安明枥明显感觉到力竭,然,饶是如此,他也不肯认输求饶,依旧是满眼恨意的瞪着安明玧。 又是一刀劈来,他抬手抵挡,却奈何体力不支,身体被强大的力道击退数步,差点跪下去。 呸呸两声,吐出口中瘀血,他伸着颤颤巍巍的手指,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半张面具:“你知道这二十年来,因为这面具,我遭受了多少讥讽嘲笑吗?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你害我被安明昇所伤,是你让我留下了一辈子都祛除不掉的耻辱……” 所以,我要杀你,有错吗? 不知真相前,他只怪自己失察大意,可知道真相后,他真的做不到既往不咎,尤其是听到背后那些讥讽的议论时,他的怒转变成了恨,怨转变成了狠,最后凝聚成了不死不休的仇…… 往昔画面一幕幕浮现,当年的情分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笑话。 安明玧刀指安明枥脖颈,嘲弄的表情昭示着他对往事的不屑:“谁叫你妇人之仁,若你当年果决一些,又怎会留下创伤?” 当年他是有机会直接杀了安明昇的,但他害怕燕王知晓后降罪于他,所以犹犹豫豫始终不敢下死手。 眼看他畏畏缩缩,难成大事,安明玧怒其不争,就暗中推动了一把,借安明昇的手毁了他的脸,在痛苦与仇恨的加持下,愤怒致使他做出了选择。 一滴泪从安明枥眼角滑落,不知是悔恨还是恐惧。 “我不懂,当年我是如此真心待你,甚至想着让你成为世子……” 哀戚的脸上满是悲凉,他颤着唇,声音逐渐凄厉:“可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心,你利用我、害我就算了,为什么连阿乔也不放过?她是你的妻子啊,她又做错了什么?” 阿乔,那个如阳光般灿烂、温暖着所有人的姑娘,她是先王妃收养的孤女,与王府几位殿下一同长大,容貌倾世,品性纯良,得府中所有人怜惜宠爱。 安明枥从小就很喜欢她,或者说,王府里的四位殿下皆倾心于她,但是后来,她选择嫁给了三殿下安明玧。 婚后四年,阿乔接连给安明玧生了两位公子,他们都以为,二人鹣鲽情深,是真心爱护对方。 可谁曾想,安明昇死后不到两天,安明玧就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阿乔,还在其死后以一纸休书剥夺她的名分,让她身无所归,无陵可葬,最后成了小桃山里的一处孤坟。 一个被深藏于心的名字被再度提起,安明玧手上长刀微动,差点握不住。 他皱着眉,语气变得森寒:“不许你提她。” “凭什么不许我提。” 安明枥大吼:“你不珍惜她,为什么要抢走她,她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什么更好的选择,是你,还是安明昇。” 安明玧也怒了,他厉声打断对方的话,俯身上前,将刀锋抵到安明枥喉咙上:“她已经嫁给了我,是我的妻子,你们又凭什么对她念念不忘?你说是我杀了她,可真正的凶手不止我一个,你和安明昇同样担责,要不是你杀了安明昇,要不是安明昇死了,她又怎么会非要闹着与我和离,又怎么会以死相逼?”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阿乔真正喜欢的不是他。 安明昇,那个自出生就包揽了所有人目光的人,他的母亲因他母亲而死,他的妻子,满心满眼也只有他一人。 从安明昇死讯传出那一日起,她就开始恨他,恨他使计娶了她,更恨他害死了她心爱之人。 她要与他和离,他不允,她就以死相逼,甚至拿孩子们的性命相威胁,他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了。 但他又固执的不愿放她去见想见之人,所以,最后他亲手杀了她。 一纸休书,她成了下堂妇,连副棺材都没有,草席一裹就入了土,一个埋在城东,一个埋在成城西,隔着遥远的距离,至死也永不相聚。 安明玧偏执善妒,他一直觉得,是安明昇破坏了他与阿乔之间的感情,却从来没想过,其实阿乔一开始想嫁的就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强行夺了人家清白,又怎么会成就那一番孽缘。 脖子上刺痛明显,滚烫的液体滑落衣襟,周围的黑衣卫死伤过半,南院侍卫却依旧勇猛难挡。 安明枥自知大势已去,他也不再挣扎,就恶狠狠看着安明玧,嘲讽道:“所以啊,你与我一样都是个失败者,我斗不过你,你也永远斗不过安明昇,就算他死了,他也是个赢家。” 在阿乔心里如此,在父王心里也是如此,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安明昇。 “放屁。” 这句话无疑是触动到了安明玧的逆鳞,他猛然怒喝,一掌拍向安明枥胸口,轰的一声,强悍的内力带着滔天之势,直接将人击飞数米,像个巨石一样狠狠砸到了门槛边。 面具被弹飞,露出那从太阳穴延伸至下颌的狰狞刀伤,身体里五脏六腑翻涌,唇角鲜血不要钱似的往外涌。 安明枥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感受着生命流逝,他无所畏惧,反而有了几分解脱与释然。 也罢,就这样结束吧,苟活那么些年,他也累了。 第56章 试底 闭上眼,安明枥静待死亡降临。 温暖的阳光驱不散心头阴霾,安明玧眸光冷厉,提着刀踏步上前,衣袂随风扬动,哒哒哒的脚步宛如索命阎罗,让人止不住心底生寒。 距离拉近,他垂眸俯视,眼中无半点仁慈,抬手举刀,染血的白刃在阳光之下更显诡异。 “下去告诉安明昇,我没有输,此生不会,来世也不可能。” 随着话落,他猛然挥刀落下。 倏…… 突如其来的破空声穿透所有人耳畔,躲在门口看戏的宁绝二人率先看到,一支利箭从大敞的院门外陡然乍现,直直朝着安明玧后背飞速射去。 感受到危机临近,安明玧不得不止步收刀,回身一个猛劈,长剑被一刀斩断,弹开的两截残支掉落在青石板上,随着啪嗒声落,门口响起咕噜噜的动静。 宁绝转头,只见两个侍卫抬着一个木质轮椅跨进院门,随后,一个橙衣少年上前,双手搭在轮椅后面的扶手上,慢慢推着往前走。 随着他们踏进众人视野,宁绝也看清了轮椅上的人,那是个样貌温润的中年男人,穿着褐色长衫,鬓发半白,眉眼柔和,膝上还放着一柄长弓。 看样子,刚才那一箭应该就是他射的。 “住手。” 看着院中一片狼藉,轮椅后的橙衣少年大喝一声,正打得火热的两方人却仿若未闻,没有一个停下,尤其是南院侍卫,直接将东院的黑衣卫逼到了墙角。 眼看自己威慑不足,橙衣少年皱了皱眉,轮椅上的男人微微笑着,看向安明玧:“三哥,昨夜之事父王已经知道了,他让你和世子殿下去一趟中院。” 地上的安明枥闻声睁眼,安明玧拧着眉,冷声一喝:“停手。” 他声音不轻不重,但几乎是出口的瞬间,南园侍卫立刻后撤,几乎重伤的黑衣卫也不敢趁机还手,两边人各自执刀,慢慢拉开距离。 局势得到控制,安明訾拿开膝上的弓,递到身后侍卫手里。 安明枥被黑衣卫扶了起来,他着实伤的不轻,肩颈处的伤口血肉翻飞,浑身骨头跟车碾过一样,站都站不住,勉强佝偻着身子,还不停的往外吐血。 “世子殿下好像伤的不轻,要不要先请个大夫看看?”安明訾语气淡然,并没有多少担忧。 安明枥没应声,冷冷扫了安明玧一眼,混着血水吩咐两边的黑衣卫:“送我去中院。” “是。” 黑衣卫领命,一左一右搀着他走下石阶。 看着差点死在自己手里的人一步步离开,安明玧阴沉着眼,五指紧握刀柄,现在动手,他依然可以轻松除掉对方,但结果,只怕也将与世子之位无缘了。 思量之下,他松了手,长刀掉在地上,砸出哐当声响。 安明枥浑身染血,步伐踉跄的出了院门,橙衣少年推着轮椅转身,临近门口时,安明訾看到了宁绝二人。 “这两位是?” 宁绝勾了勾唇,微微颔首:“路人而已。” 什么样的路人,能逛到王府里,观看两位殿下大战? 橙衣少年闻言蹙眉:“燕王府又不是街边大道,路人怎会来此?” 带着斥责的语气很是不善,安明訾抬眼并未喝止,只是漠然的看着宁绝,目光审视,显然也在等他回答。 宁绝张张嘴,正要开口,却见安明玧冷着脸,快步走了上来。 “宁小公子是我邀请进的府,怎么,你有意见?” 他声音凛冽,带着明显的不悦。 安禹劭心头一震,悻悻闭了嘴。 安明訾侧目,扯了扯嘴角:“怎么会呢,既是三哥的客人,我们当然会以礼相待。” 转头,他又看向宁绝:“不过今日府里事忙,只怕招待不周,还望小公子见谅。” “四殿下客气了。” 宁绝笑意未散,安明玧擦干净手背上沾染的血迹,对身后的侍卫招了招手:“来人,送宁小公子回南院。” 侍卫领命上前,宁绝脚步未动,拱了拱手道:“三殿下,宁绝叨扰许久,该告辞了。” 这王府乃是非之地,好戏看完后,接下来变故不少,他可不想待在这里等人宰割。 安明玧拧了拧眉,神情有几分犹豫,却也没有多作挽留,只点了点头,吩咐一旁的侍卫:“好生送宁公子出府。” “是。” 侍卫应声,宁绝浅浅一笑,对两位殿下逐一行礼,说了声“告辞”后,便领着天乾随那侍卫离开了。 从南院偏出了府,侍卫垂首回去复命,宁绝慢步往云荷客栈方向走,无人处时,天乾脚下生风,借着轻功在燕王府周围绕了一圈。 “公子,王府正门围了十几个人,看打扮,像是城里的商户。”回到身边,天乾低声说出所见。 宁绝并没有多意外:“半数家财被毁,他们肯定需要找个人来担责。” 没有真凭实据又如何,纵火之人既然提了世子殿下,无论那话是真是假,他们都需要一个交代,否则岂不白白吃了亏。 今日的潞城,气氛格外萧条,平常喧闹的街道上,来往的百姓大多数神情落寞,步伐沉重,完全不复往昔的热情嘈杂。 路上,许多巡城卫接二连三走过,位于最繁华的地段处,曾经那些几层高的十几家铺子,如今被烧得焦黑,一连串废墟内,只剩些粗壮的断壁残垣,铺子里的老板伙计在里面奋力翻找着残存的物件,望着满目狼藉,他们哭哭喊喊悲戚不已。 宁绝敛眸离开,冷硬的心有了几分裂痕。 低声,他问:“我是不是有些太不择手段了?” 那些商铺里,有多少无辜之人,他们本来过着好好的日子,却因着一场阴谋,白白成了牺牲品。 “公子有公子的无奈。” 天乾垂首,他不懂怎么安慰人,只会实话实说:“谁也不想当刽子手,但站在了这个位置,就由不得你不动手,仁慈,往往救不了别人,反而会搭上自己和身后的其他人。” 他是暗卫,于黑夜之中,替主子扫清了无数障碍,刀光剑影下,他能活到如今,就是因为早早摒弃了良善之心。 仁慈不是他该拥有的东西,除非是不想活了。 宁绝轻轻叹了口气,他不该妇人之仁,来之前就考虑到了会有不少无辜之人牵连其中,既然接了那道圣旨,无论过程如何,他都必须坚定的走下去。 他是自私的,相较于陌生人,他更想保住的,是身边之人。 云荷客栈里,闻卿竹这次很淡定,看到二人平安归来,他笑了笑,没有像上次一样大惊小怪。 房间里,三人围坐,闻卿竹说了昨夜的战绩,一共二十四家商铺,郭氏占九铺,宋氏八铺,吕氏四铺,另外三家分别为潞城官吏名下铺子。 宁绝看完手里的记录,递给天乾焚烧殆尽。 片刻后,他问:“安明玧的哨子快要到京都了吧?” 闻卿竹点头:“四殿下截了所有消息,在白城的哨子转而去了京都,按照路程,这两日应该快到了。” 宁绝探花郎的身份在京都人尽皆知,那哨子会很快查到实情,不过,安崇邺不会允许他把消息传出京都的。 “太久得不到消息,安明玧定会生疑。” 修长的手指轻点桌面,宁绝问:“安承权回潞城了吗?” “消息已经送了过去,今夜应该会回。” 丁夫人前几日出殡,为了瞒着燕王,王府几位殿下都只派了亲子前去吊唁,安承权身为长孙,自然是首当其冲。 “今夜……” 宁绝思索一番,对天乾道:“天乾,在安承权回城之前,你去试试他的底……” 虽然已有耳闻,但毕竟不曾接触过,他需要知道,对方究竟值不值得他这一番好意。 三人在屋里商议许久,直至天色渐暗,天乾才悄声出了城。 五里亭外,虫鸣螽跃,安承权一身黑衣,领着两个侍卫快马疾驰,三人路过一片茂林时,陡然一道疾风从耳畔划过,带着些许凛冽的气息。 “吁~” 缰绳猛拉,骏马急急止步长啸,伴着杂乱的马蹄声,三人警惕的目光扫射周围茂林。 “何人拦路,报上名来。”一声低喝,带着些许威严。 微暗的树丛中无人应答,飒飒枝叶作响,伴着月光,一道强悍的劲风穿过阻碍,击向马背上的少年。 安承权飞身跃起,躲过掌风的同时,右手抽出侧面的织金长刀,双脚于马背上稳稳站立,他昂首挺胸,双眸如炬,死死盯着正前方向。 “若是要取我命的,就出来与之一战,躲在丛中算什么英雄好汉?”他冷声怒斥,身后两个侍卫也抽刀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树影重叠之下,伴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黑衣蒙面的青年踏月而来,徐徐清风拨动那顺长的乌发,轻巧的身姿翩然落地,他正对着三人,目光淡然。 就一个人? 安承权蹙眉,一指长刀:“阁下一个人来,未免有些自大了。” 他的命,可没那么好取。 黑衣人身形未动,站在那里摊了摊空空的双手,声音十分清冷:“我不是来杀你的。” 虽然刚才甩了一掌,但那只是试探,并没有半点杀气。 安承权防备未消,但抬起的长刀慢慢放了下来:“既非索命,阁下因何半路阻我去向?” “你是燕王长孙安承权,对吗?”黑衣人答非所问。 安承权点头,他又道:“我来找你,是有一事想要请你帮忙做主。” “何事?” “数月前,炉山修道,以每月五两银招揽一百三十七名百姓掘山采石、搬运泥沙,历经三月有余,驿道落成,而负责其间管事的曹监军,却借机中饱私囊,贪墨公款,致使原本属于百姓的五两银,被缩减至二两。” “修道其间,曹监军减省百姓餐食,苛待奴役佣工,贪墨工银超两千余两,几日前,此事被无名之人揭露,百姓得知上吏欺瞒,深感不平,便上门讨要余下款项,然,曹监军有泰山可倚,即便是告至府衙,也无人替百姓做主,最后事情闹急了,几个领头的佣工反而被抓进了巡案所,至今生死不明。” 黑衣人字字句句说完,最后补充:“潞城官吏,其上不理小案,其下狼狈为奸,百姓家属所求无门,日日以泪洗面。” “在下听闻,燕王长孙有仁德之心,思虑之下,便擅自前来,想请阁下替受苦百姓做主,就算问不回那千两工银,最起码让无辜之人归家,以解亲眷忧思之情。” 这事说大不大,伤的只是百姓的利益,说小也不小,恰恰表明了潞城官员藏污纳垢,欺上瞒下尸位素餐。 潞城势力错综复杂,安承权一向清楚,曹监军仗着谁的势,贪墨之银又入了谁的口袋,在追究他的过错前,这些都是需要考量的阻碍。 “阁下是正义之士,为民请命,在下钦佩,不过,具体的前因后果,在下也不能仅听你一人之言。” 他收刀坐好,拉起了缰绳:“此事我记下了,待回府查清后,若真相如你所言,我必秉公处理,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黑衣人点头,拱了拱手:“王孙殿下大义,若此事处理妥善,在下必携礼相报。” 安承权不置可否,颔首过后,黑衣人飞身离开,正如来时那般,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第57章 夜谈 回到王府,已是深夜,安承权先是去中院给燕王请了安,爷孙俩在房里聊了一个多时辰后,安承权又转而去了西院,那是安明訾的住所。 两日后,午时,巡案所外,放出来七八个重伤的布衣百姓,被囚的这些日子,他们或多或少都受了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掺杂,鲜红的血迹都变成了深黑色。 昔日负责修道的监军曹林下了狱,与之有关的几个官吏也纷纷革职查办,告示贴了满城,被贪下的几千两银子逐一发放回了佣工手中,因此事而受到身体伤害的百姓也各自得到了补偿。 安承权遵守承诺,将此事公平处理,哪怕其中牵连到了身边之人,还因此受到了不少阻碍和指责,他也没有包庇徇私,真正做到了赏罚分明。 深夜,北院书房里,安承权正处理着手里的公文。 上次争端,在安明枥重伤,安明玧被收回金虎营统帅一职、外加禁足半月的结果里落幕。 现在这王府里,燕王缠绵病榻,世子重伤未愈,三殿下禁足贬职,四殿下身残难行,四城诸事应接不暇,几个儿子不争气,燕王便让几个王孙接手,各自接了任务管理。 桌上一堆大事小事,安承权正翻看着,突然,一支长箭破风袭来,从敞开的窗口射入屋中,咻的一声深深嵌入一旁红漆屋柱中。 变故仅在一瞬之间,安承权猛然抬头,屋外冲进来两名侍卫,见主子无碍,其中一人快步走到那柱子前,伸手用力拔出长箭,箭羽之上,纤细的丝带绑着一卷半指长的白纸,侍卫小心取下,送到安承权手中。 纸张展开,娟秀的小字清楚写着:守正不阿者难得,请往城北湖心亭一见。 侍卫检查仔细检查了一番长箭,并未发现异处:“公子,要深查吗?” “不用了。”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黑衣人的身形,安承权摆摆手,将手里的纸条送到烛火前点燃:“收拾一下,随我出府一趟。” “是。” 侍卫领命,放下手里的箭矢,跟在他身后出了院门。 初夏的夜不冷不热,习习凉风扑在脸上十分舒爽,明朗的星空下,河岸边月色银白,建筑与人影交错,曼妙的柳枝轻荡,透出廊亭间淡淡的烛光,正好似流萤扑扇,如梦幻影。 此地人烟稀少,夜深时,几乎无人踏足,安承权带着两个侍卫驾马而来,临近碧湖时,看到了一个黑衣少年。 少年未遮面,是个俊俏公子,看身形与那夜的黑衣人相差无二,三人隔着距离下马,慢步上前。 走近后,黑衣少年微微颔首:“请随我来。” 看样子他身后另有其人。 安承权心有疑惑,却没问出口,只跟在他身后往湖心亭那边走去。 平日杳无人烟的湖心亭,今夜烛火通明。 走在通道上,隔着不远的距离,安承权看到那拂动的纱幔上,映照出一道修长的人影。 抱着好奇的心态,他走近凉亭,身后两个侍卫被黑衣少年拦下:“两位,请在外等候。” 侍卫恐有变故,正要上前,安承权抬手制止:“无妨,等着。” “是。”侍卫后退几步。 黑衣少年也止了步伐,安承权见此,便只身跨进了凉亭。 手指撩开浅色纱幔,入目是一袭月白长衫,清瘦的背影挺拔,一头如瀑的长发披散至腿弯处,遮挡了整个腰身,头上未有发冠,只简单绑了根同色的发带,用玉簪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造型。 大约是听到了身后动静,那人转过身来,明黄的烛火下,柔和的光线打在那张脸上,恰如落日余晖出红霞,皎皎朗月载清风,眉如壁画,眼若星河,气胜小河流水,温文尔雅沁透心脾,让人不自主放松了警惕。 “王孙殿下,请坐。” 他开口,声音清浅,与他周身气质相符,一样的平和儒雅。 惊觉自己怔愣了片刻,安承权闻声回神,轻咳两声,不自主移开了视线。 凉亭中央置有一石桌,桌上摆放着一壶清茶。安承权迈步上前落座,宁绝亦随之坐下,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送至他面前。 “此杯,宁某敬殿下,感激殿下明察秋毫,对曹监军一事公正裁决。”言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都是潞城子民,身为燕王之孙,我理当为他们鸣冤昭雪。” 安承权端起茶杯,缓缓转动,却并未即刻饮下:“只是我不明,阁下凭何身份替他们谢我,那其中,莫非有你的亲属,亦或友人?” 宁绝摇头:“非亲非故。” “那是为何?” 安承权面露疑色:“难道仅是出于怜悯?” 宁绝微微一笑,自然不可能说是为了考验他。 “尘世纷扰,总不乏忠肝义胆之士。” 他抬眼,诚挚道:“正如殿下,若非怀有仁善之心,也不会只因他人的只言片语,便不辞辛劳地去调查取证,宁可开罪小人,也要为无辜之人讨回公道。” 施仁布泽于百姓之人,才有资格成一方守护。 宁绝选他的最大理由,便是他相较于其他几人,尚且还存留着以百姓为先的那颗本心。 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安承权肯定会觉得对方是在刻意恭维。 但眼前之人不一样,尽管是第一次见,从那双清澈明亮的瞳孔里,他能看到真诚与坦然,没有半分作假的痕迹,让人不信都不行。 笑意浮上脸颊,他轻抿了口茶,道:“尚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宁,单名一个绝字,断绝的绝。” 鲜少有人如此描述自己的名字,安承权略感诧异:“宁公子是潞城人?” “不,我来自京都。” 宁绝并未隐瞒:“乃陛下钦定新科探花,现任六品奉直大夫。” 平地一声雷,安承权闻言大撼,眉头下意识皱起,眸光也多了几分警惕。 “京都的官员,来我潞城作甚?” 他的语气明显不善,宁绝笑了笑,依旧松弛:“怠职离京,自是奉命而行。” 奉命,所奉何人之命,不言而喻。 安承权紧握着手中的瓷杯,沉声道:“敢问宁大人,圣上意欲何为?” 两人对视,气氛有一瞬凝滞。 “余泗于牢中自裁一事,想必殿下已然知悉。”宁绝略微低头,语气平静如水:“私铸一案,涉事官员皆已伏法,然而,那些被贩卖至各处的器械,依旧是陛下的心头大患。” 安承权虽非当初负责收归武器之人,但对此事亦是心知肚明。 “如此说来,陛下是欲先拿潞州开刀,派你来兴师问罪?”他放下茶杯,周遭气氛愈发凝重。 面对这似有若无的威胁,宁绝缓缓摇头:“若为问罪,所寻之人绝非王孙殿下,想必你也是无权做主的。” 出谋划策者乃安明玧,决策之人是燕王,策划行动者为安明枥,安承权至多不过是个知情人罢了。 话虽难听,却也属实。 安承权:“既非问罪,那宁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燕王与先帝情比金坚,陛下对叔父自也是尊崇有加,然,皇家毕竟有别于平民百姓,其下尚有文武百官、天下万民注视着,故而,即便陛下不在意,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也定然会迫使他做出抉择。” “潞州四城的兵马逾超太多,加之此番囤积器械的举动,已令京都官员惶惶不安,即便燕王无心他图,也难免遭世人猜疑,恐王爷生出不臣之心……” 简而言之,皇帝虽未在意,但其下臣子皆惧尔等谋反,故而不得不遣人前来查探实情。 言辞虽美,将自身撇清,但究竟是谁的主意,又有何盘算,唯有上方那位知晓。 安承权嗤笑:“宁大人说那么多,不止是想让我们感念君恩吧?” 当然不止。 宁绝眼梢微扬:“陛下所期望的,无非是国家安定,若人人都安之一隅,不生祸端,自然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要一个不挑起战争的承诺?” 他挑了挑眉:“那你可找错人了,且不说我祖父尚在,即便他日那王位易主,也只会是我二叔或是三叔,与我毫无关系,因此,我的话并无太大作用,也无法向皇帝做出任何承诺。” 即便他也不愿挑起战争,但此事并非他所能决定的,他的那两位叔父,一个比一个狠辣险恶,无论他们谁继承了王位,最终的结局,大概率都会是发兵上京。 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但是…… “倘若我能给予殿下这个作主的机会呢?” 宁绝执手,为他斟了半杯茶:“彼时,殿下能否为了潞州百姓,而选择成为一名忠良之臣?” 此话一出,着实令安承权心中一惊。 “所以,这便是圣上派遣宁大人暗访潞城的目的吗?” 那人,欲扶持他成为下一任嗣王? “老王爷年事已高,有些事情不得不提早思虑。” 宁绝坦诚道:“陛下顾念亲情,而百官需要番邦安定,两方权衡之下,便想了个折中之法,只要下任嗣王能做到安分守己,此局便可迎刃而解……” 若能避免兵戎相见,自然比战火纷飞要更为妥当。 只是,皇帝真的有那么好心吗? 安承权不相信,问道:“想必圣上的条件,不止一句虚妄的承诺吧?” 承诺这一事物,因人而异。 有些人乃君子,会为一个承诺坚守一生,而另一些人,则转眼便抛诸脑后,所谓承诺,不过是信口胡诌罢了。 与聪明人对话,直白又有些费脑子。 宁绝颔首,笑道:“那当然是不止的,除此之外,陛下还需要切实的诚意。” “若此事可成,陛下希望,除潞城以外,历、遂、滨三城能施行共治,不论文臣武将,皆由京都与潞城共同派遣,官职等同,不分上下,此外,四城兵马还需削减七分,仅留藩王承袭后应得之数,且日后不得再私自招募兵马……” 这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削藩之论。 三座城池皆被一分为二,手下兵马仅留三成以保属地安宁,这无疑是自断臂膀,若真如此行事,那不论是他,还是往后的子孙后代,都只能做那俎上之肉,就算刀架到了脖子上,也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 安承权虽无谋逆之心,却也不想任人宰割,若那位置上是个明君,这权交出去也并无不可,但若是对方居心叵测呢? 那他岂不是自己把头送到了刽子手的刀下? “圣上要的太多,在下只怕给不起。” 他摇头道:“他恐藩王谋反,我亦怕他出尔反尔,倘若日后他再借口削藩,或是随便寻个罪名要取我性命,没了兵权护身,潞城孤立无援,那时我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 这样的王位,拿到手又能坐多久,只怕最后狡兔死,走狗烹…… “陛下金口玉言,既已应承,必当践行。” 宁绝整了整衣袖,面色平静道:“王孙殿下不妨深思熟虑一番,与我等合作,尚有一线生机,若执意拒绝,只怕当下这场夺位之争,你便难以存活。” 安承权微微一笑:“在下不才,虽势单力薄,难及三位叔父,却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最起码自保无虞。” “只是,你的杀父之仇就报不了了,对吧?” 平和的气氛因这一句话而凝固,耳畔虫鸣无声。 安承权脸色骤变,目光瞬间凌厉,冷冷地盯着宁绝,语气森寒:“宁大人调查的可真仔细,连这些陈年旧事都翻出来了。” 他眼里的杀意不加掩盖,赤裸裸的像抛了光的锋刃。 然而,宁绝并没有在意他的变脸,只轻笑着摇头:“并非我刻意探查,只是前两日,你那两位叔父斗殴之时,我恰好在场,故而从他们嘴里听了三言两语罢了。” 彼时他们打得热闹,不自觉就吐露了几句真相。 安承权满目怀疑,自是不会信他,不过考虑到他的身份,他还是强压下了跳动的青筋,尽可能平复声音。 “宁大人既已见过两位叔父,那对他们的为人应当也有了几分了解,你如此坦诚,难道就不怕,我出了这亭子就去他们面前卖了你?” 若是他们知道宁绝的身份和目的,只怕会连起手来活撕了他。 “你会吗?” 宁绝反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看向拂动的纱幔:“我觉得你不会,我既有胆量亲自来此与殿下见面,自然也不惧身份暴露。” 他做事前一向会先考虑后果,一旦此事谈不拢,外面的天乾和闻卿竹,定不会让安承权安然走出亭子。 第58章 以退为进 清风徐来,水波潋滟,少年肩头那几根垂下的发丝微微扬起,他眸光柔和,声音虽平静浅淡,但安承权能听出其中的自信与笃定。 他沉吟片刻,问:“若我坚持不肯,宁大人当如何打算?” 深邃的眼眸转动,宁绝看向他:“我一介六品小官,能有什么打算,无非是辜负圣命,回京请罪罢了。” 他这话更像是调侃,安承权拧眉不语。 宁绝轻笑两声,又道:“我只是个臣子,陛下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不过,在出京之前,我曾听闻,朝中有不少武将上奏,恳请陛下以私屯兵马、企图谋反之名出兵潞州……” “请战的折子堆成了山,陛下却考虑到老王爷年事已高,若此时出兵,只怕百年之后难以与先帝交代,所以,陛下力排众议,私下命我前来潞城寻一明主,若此事能成,潞州没了威胁,百官自然也不会硬揪着不放。” 所以,结果就那么两个,要么交出兵权,要么两边交战。 就当前的局势而言,倘若没有其他势力介入,潞州四城直面京都大军,那无疑是以卵击石、自讨苦吃。 安承权狠狠皱眉:“你就这么明明白白抖了出来,难得就不怕我知晓后,提前谋划,勾结其他势力,让你们功亏一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是诚心前来商讨合作,自然不想对殿下有所隐瞒。” 宁绝持续攻心:“我相信殿下的人品,况且,短期内,殿下想寻觅到一群敢陪你一同造反的人,只怕也没那容易吧。” 那可是造反,掉脑袋、灭九族都不够的行径,有几个人敢赌? 安承权哑然,一时之间,他只觉咽喉被人死死扼住,一种前进无门,后退无路的窒息感涌上心头,悲凉丛生。 沉思许久,他最后问了一句:“为何是我?” 这个问题很简单。 宁绝道:“因为殿下的仁德之心,陛下相信,若你成了嗣王,必定会爱民如子,护佑一方,与你那几位叔父不同……” 他们要的是权势,而安承权,更怜惜百姓疾苦,二十四州杂记里说,他“继高祖之仁,承其父之义”,是燕王府中难得一出的好笋,正如他的父亲一样,大仁大义,忠善纯良。 也正是因为这一句批文,宁绝才会在启安帝面前,毫不犹豫的点出他的名字。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成为一方守护啊。 安承权长长呼了口气,并没有因他的夸赞而感到欢喜:“若我同意合作,宁大人当如何帮我?” “那就要看殿下的意思了,你若想徐徐图之,那我们就一点一点铲除障碍,你若想快刀斩乱麻,那就直接动手,无非是一个时间长,一个死伤多而已,结果不会变。” 宁绝目光浅浅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安承权扯了扯嘴角:“我若选了快刀斩乱麻,你是不是就会觉得,我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不值得再与之合作了?” 宁绝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他的想法。 安承权叹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香的茶水入喉,滋润了干燥的喉腔。 “宁大人很聪明,我也很想与你合作,但是……陛下的要求,着实太过严苛。” 他沉眸道:“七成兵权太多,而所谓两方共治,更无异是把一个城划分成两半,届时各管各的,谁也不服谁,一丝半点的矛盾,都能成为争端的导火索,宁大人身处京都,应当也知道,官场如战场,那些阴谋诡计,半点不逊于刀枪剑戟。” 当两边权势相当时,总会有人想着一争高下,而最后遭殃的,永远都只会是平民百姓。 安承权不知道启安帝为什么会提出这种想法,相较于共治,直接收回两城不是更划算吗? 宁绝点了点头,看起来也是很赞同他的想法:“殿下言之有理,这确实有些不妥。” 安承权闻言,眼睛亮了亮:“所以,宁大人能否请示一下圣上,要求放宽些?” 宁绝蹙眉,似有些为难。 “或者,交换一下,共治改为上贡如何,潞州四城每年税收取三成上贡国库,以备军资。”安承权精准拿捏京都缺钱的命脉。 潞州四城本就富饶,每年税收可达三百多万两白银,即便只取三成,那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可抵三四座中等城池的税收了。 这条件好到让人无法拒绝。 宁绝抿着唇,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松了口:“既如此,我会将殿下的话送到的。” “如此,便多谢宁大人了。” 安承权由衷致谢,宁绝不自在的撇开了眼:“殿下客气了。” 毕竟,你要是知道了实情,肯定会恨死我的。 微光笼罩的湖心亭,宛如水中静月,透过扬动的纱幔,可见少年谈笑自若,一会儿点头颔首,一会儿举杯共饮,聊得十分畅意。 一个时辰后,候在通道外的天乾,看到安承权和宁绝并肩走了出来,二人面色平和,有说有笑,仿佛已经达成了共识。 “如此,在下就不送了。” 将人送到湖岸边,宁绝止步拱手:“殿下若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只管派人到云荷客栈传信,宁绝随时恭候。” 安承权点头:“有劳宁公子费心了。” 夜色浓浓,星月斑驳,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人相互道了别,安承权领着侍卫离开,片刻后,闻卿竹从黑暗处走出来。 “你把条件提得那么高,他要是不答应怎么办?”看着那人影消失的方向,他有些忧心。 启安帝要的只是一半兵权,而宁绝不但多加了两成,还提出了什么两方共治的离谱要求,闻卿竹不解,这不是逼着对方退却吗?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宁绝笑得隐晦:“若我仅索要半数兵权,那安承权势必讨价还价,最终只怕难获三成,所以,多出那两成,是我留给他还价的余地。” 至于共治之事,不过障眼之法罢了,正因荒谬至极,方能迫使他拒绝。凡事皆有度,安承权欲遏止共治,那于兵权一事上,便不能再过多苛求,否则便是贪得无厌了。 所以,从一开始,宁绝就在步步算计,他务必确保那半数兵权稳稳落入自己手中,至于其他的,仅为锦上添花,有则更好,失亦无妨。 这心计深沉得可怕,闻卿竹抖了抖脖子:“可是你这样,他以后知道了怎么办?” 宁绝瞥了他一眼,难得打趣:“陛下派你来,不就是为了保护我的吗?” 到时有事,你挡前面不就好了。 闻卿竹龇牙咧嘴,佯装不喜:“你这是拿我当打手使了啊?” 只不过,有天乾在,哪里还轮得到他出手啊。 宁绝扑哧笑出了声,抬手搭在他肩膀上:“难道我有事,你还能视若无睹不成?” 那肯定不会。 闻卿竹扬了扬眉,摸着下巴琢磨:“就是不知道安承权功夫如何,听气息,好像与天乾差不多……” 虽然没交过手,但他估摸着,自己应该是能打过天乾的。 瞧着他那认真的样儿,宁绝有些好笑,旁边的天乾双手环胸、面不改色,冷声开口:“相较于安承权,安明玧可能会更难对付。” 那日在王府,虽然安明玧出招不多,但以他发出的内息来看,只怕天乾也要稍逊一筹。 宁绝沉默了,闻卿竹眨巴着眼睛,在他俩脸上来回扫视:“那个三殿下那么厉害啊?” 他没跟安明玧打过照面,自然不了解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的人物。 两人相对无言,怎么说呢,那大概率会是他们此行路上最大的对手。 另一边,安承权回到王府时,已经夜深人静。 他刚跨入北院院门,平日伺候的小厮就急匆匆跑了过来,草草行礼后,道:“公子,四殿下在屋里等您半个时辰了。” 眼看着就要子时了,四叔不休息,来找他做什么? 安承权带着疑惑往里走,主室大门敞开,门外站着两个西院侍卫,屋里灯火明亮,安明訾的轮椅放在一旁,而他本人,则坐在长长的软榻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本《连山》看着。 “四叔。” 安承权走上前,弯了弯腰:“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安明訾闻声,放下书,抬头看向来人:“本想来找你聊聊天,可下人说你出去了。”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安承权上前倒了杯茶水,双手奉上:“适才下人来禀,说崂山冶场出了些问题,我便赶去看了看,好在,只是些小事,处理好就回来了。” 他笑容明媚,语气诚实,半点没有撒谎的痕迹。 安明訾接过茶水,轻啜一口:“纵火案一事,查的怎么样了?” “尚无太多头绪。” 安承权移步到一旁书案边,取了一沓纸张过来,递到安明訾面前:“刺客行的刺客几乎都跑光了,三叔擒获的那几个又嘴硬的很,什么话都问不出来,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二叔买凶纵火,但他雇佣刺客是事实,只是他一直不肯说出真实意图,所以此事很难再继续往下深究。” 安明枥身为世子,除了燕王外,谁也不能对他严刑逼供,尤其是在他负伤的情况下,安承权连多问几句话都不行,实在难办。 “查不到就查不到吧,终归也不是什么要事。” 安明訾把手里的记录往桌子上一丢,冷目道:“他们喜欢争,我们就坐山观虎斗,反正不管谁输谁赢,于我们来说都不算坏事。” 若不是老爷子插手,非要下令调查,他定是要当个睁眼瞎,只当是什么都不知道,任他们闹去。 安承权点点头,坐到了榻上:“侄儿明白,只是祖父那里,须要给个交代而已。” “如实禀报即可,世子殿下不配合,谁敢强行逼供?” 安明訾勾起嘲弄的冷笑,微微转动左手上的扳指,抬眼说道:“金虎营的卢副将前几日死了,老爷子有意让你暂代,你准备一下,过两日去报到吧。” 安承权闻言一惊,这事无人与他提过。 “三叔刚被撤了统帅之职,此时我入金虎营,怕是不妥吧?” 金虎营近乎大半都将领都是安明玧亲卫,他们本就对统帅撤职一事心怀不满,若此时他顶了副将一职,那无疑是让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他。 不服命令、找找麻烦都还算小事,要是来几个胆大的,在训练或是巡查的时候,悄摸对他放个冷箭、下个暗毒,那天高路远的,他死了都没人管。 “怕什么?你好歹也是堂堂燕王长孙,他们还敢对你动手不成?” 安明訾眉间一蹙,似有些恨铁不成钢:“此次机会难得,趁着安明玧禁足期间,你若能收服得了金虎营,不但能斩他一臂,甚至以后对抗安明枥,也能多一分底气。” 金虎营算得上潞城最强悍的军队,得到它,就如同得到一把锋利的屠龙刀,安明玧这些年能在潞城风光无限,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担任着金虎营统帅一职。 安明玧统领金虎营十余年,安承权并不觉得,自己能在短时间内策反那一群身经百战的汉子,他们对安明玧的服从,依靠的可不仅仅是那一份忠心,还有大大小小的把柄。 “此事若被三叔知道,我怕是难逃一死。”安承权幽幽轻叹。 看他脸色不好,安明訾放软了声音:“放心吧,我和老爷子都会护着你的。” 怎么护?拿什么护? 安明玧在王府里都敢直接拿刀劈世子殿下,难道出了王府,他还能瞻前顾后不成? 安承权只觉得眉心微疼,第一次怀疑起了四叔的用心,他是真想得到金虎营,还是存心想让自己死啊? “此事是老爷子提出来的,你若真不愿意,明日就自己去拒了吧。” 感受到他的犹豫,安明訾面无表情道:“总归是你自己的事,我也不能替你做主,若不是老爷子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也不会同意他的提议,毕竟,这确实危险重重。” “并非我不愿……” 安承权欲言又止,嘴巴嗫嚅半响,最后还是妥协了:“四叔,您给我几日时间吧,等我准备好,会去金虎营的。” “你确定?” 安明訾抬眼看过去,唇角微不可察的扬起。 安承权点头:“等我把手上的事处理完,就立即前往。” 金虎营营地位于潞城外五里处,一来一回骑马只需要半个时辰。 “如钦,保护好自己。” 安明訾伸手,轻轻拍在安承权的手背上:“你父亲的仇,还需要你去报。” 仇恨,是致使他们相互倚靠的基石。 正因他们目标一致,所以安承权相信他的四叔不会害他,至少,在父亲去世后的十多年里,是四叔保他护他,让他安然长大至今。 所以,他不会怀疑他的。 “天色不早了,四叔早点回去休息吧。”安承权笑着回拍了拍他的手背。 安明訾点点头,叫来门口候着的侍卫,两个人一左一右抬着他坐到轮椅上,随后又抬着轮椅走出房门。 目送几人走远,安承权只觉浑身疲倦,坐在榻上揉起了眉心。 贴身侍卫端来温水,拧干帕子递到他面前,安承权接过,随便擦了擦脸,又递还给了他。 侍卫拿着帕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公子,今夜之事,不与四殿下说说吗?” 安承权紧抿着唇,双眼凝视门外漆黑的夜色,沉默许久后才道:“事情未定之前,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危险。” 其实刚才他是想开口的,但一听到安明訾说让他去金虎营时,不知为何,他就不想说了,总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所以,那位宁公子说的话,公子觉得可信吗?”侍卫一边放下帕子一边问。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安承权起身,一步步往床边走去:“他若真的能达成我的心愿,我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诚如宁绝所说,如果没有外力相助,报仇一事,凭他一人,怕是难如登天。 所以,他必须与别人合作,不是宁绝,也会是其他人,只不过,旁人未必会比宁绝更有把握,毕竟,他身后倚靠的,可是天下之主。 第59章 往事 三日后,一封密信再次送到北院书房,安承权看完内容后,乔装打扮,避开跟踪的几方人马,独自出了府。 潞城河街边,一条两层高的游船闪烁着微光,船身封得严实,除了两盏花灯高悬,再无多余的装饰,简洁而低调的浮在水中。 天乾迎着安承权上船后,解开揽绳,任由水波推着船只慢慢驶向河中央。 二人走到船室,天乾推开门,待安承权进入,他则关上门守在了外面。 硕大的船室内空无一人,微弱的烛光衬得人影摇摇晃晃,安承权往前走着,拨开珠帘纱幔,于屏风后,看到了一身白衣的宁绝和另一个不曾见过的黑衣少年。 他两人围桌而坐,听到动静齐齐侧目,目光相撞,宁绝与少年起身,揖手问了声好:“王孙殿下来了,请坐。” 安承权颔首,上前坐下,眼前美酒佳肴均备,左右二人落座后,宁绝端起白玉壶,动作优雅的给他斟了杯酒。 安承权正襟危坐,看着一旁的少年,问:“这位是?” “闻卿竹。”闻卿竹拱了拱手。 闻,可是个不多见的姓氏。 而京都中,名声最响亮的,便只有一家。 “敢问阁下,与镇国大将军是何关系?” 闻卿竹笑得自豪:“镇国大将军,乃是家父。” 安承权闻言一惊:“你是……长林将军?” 很明显,闻卿至的名声更为人所熟知。 闻卿竹脸色变了变,一家子将军,就他籍籍无名,多冒昧啊。 “长林将军是他兄长,他是闻家二公子,当今武状元,现任骁骑营都尉一职。” 看出他的尴尬,宁绝在一边开口:“此行任务,由他与我共同负责,殿下若有什么问题,也可与他商议。” 安承权点头,闻大将军的儿子,定非凡俗之辈,长林将军如此,他的兄弟,自然也应该一样。 三人执杯轻碰,寒暄过后,就步入了正题。 安承权先问:“宁大人,上次所言,陛下可有回复?” 宁绝点头:“殿下的要求,我已尽数上禀,圣上深思熟虑后答复,同意废除共治一事,不过,于兵权之上,无法退让太多,六成已是极限,毕竟,藩王拥兵自重,向来是国之大忌。” 启安帝最忌讳什么,安承权自然明白。 潞州四城的兵马共五万有余,六成兵权便是三万人…… 意料之中的结果,倒也不是很难接受。 安承权点了点头:“如此,也足够了。” “我同意陛下的条件,但是,为保自身安全,我也需要陛下一个切实的承诺。” 宁绝抬眼:“什么承诺?” “大昇国法,亲王爵位,承袭者自降一级,亲王之下为嗣王,嗣王之下为郡王,而后为国公、郡公……每降一阶,其下封地一减,至五代而尽收……” 安承权略微犹豫后,才缓缓说道:“因此,我希望在国公之前,陛下能保留四城封地完整,暂不削藩。” 这条件可不小。 按照礼法,亲王薨世后,嗣王继位,削地二成,减邑三千,嗣王逝世,再削地二成,减邑一半,以此类推,直至县公后收回全部封地,仅留三百食邑。 启安帝本就想要削藩,如此情况下,他怎么可能答应保留四城完整,还要留三代,百余年啊。 “殿下这要求,莫说陛下,宁某也实难认同。” 宁绝神情严肃,道:“礼法难违,人心难测,若开了这个先例,那日后藩王皆以此为鉴,蓄兵威胁,以达目的,那帝王何堪,大昇威严何在?” 燕王和勤王用几十年的时间,就能各自养出属于自己的猛虎精锐,那安承权所要求的这百余年,又会发生什么? 谁都无法预料将来之事。 百年之后,这个决定或许会演变成另一个隐藏的漏洞和危害。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东西,就算是安承权,也无法保证能约束后代子孙,就像现在的燕王一样,他仁慈忠义,还不是一样养出了两个野心勃勃的儿子。 安承权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他犹豫着,不想退让,却又深知不太可能。 手指轻抚杯沿,宁绝敛着眉,缓缓说道:“保留封地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我可以替你请求到,十年之内,保你嗣王之位无虞。” 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足够四城休养生息,却也掀不起多大风浪。 安承权沉默良久:“宁大人不觉得,这条件极不对等吗?” “相较于昭仁殿上那一堆折子,陛下已经很仁慈了。”宁绝看向闻卿竹:“若今日来的是大将军,那别说十年,恐怕十个时辰,殿下都争取不到吧。” 他是个文臣,还有耐心一点点跟他商谈,可若换了武将,那就是直接兵戎相见了。 明晃晃的恩威并施,让安承权不自主握紧了双手。 当生存与死亡成了选择题,权势与利益就明显微不足道了,他不想潞州四城遭遇战火,不想百姓流离失所,更不想祖父心血付诸东流,于是,他就只能一退再退,哪怕已经超过底线,他也无可奈何。 谁叫自己能力不足,无法与之抗衡呢。 “若宁大人能说服陛下,在下愿意奉上六成兵权。”终于,他还是松了口:“不过还是需要陛下亲手书写一份诏书,以旨换权,两方见证。” 宁绝扬唇,颔首同意:“一切依殿下所言,大功告成那日,宁绝当双手奉上圣旨,以安殿下之心。” 他神情自若,一脸的胸有成竹,好似将一切都把握在手里,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一样。 少年吸睛不止于相貌,那一副稳操胜券的自信更令人神往。 “宁大人可真谓是深谋远虑的好手。” 安承权目光沉沉,止不住叹息:“大昇有此智囊,必定百年兴荣。” 而他,注定是在他手里拿不到多少好处了。 “殿下说笑了,在下不过奉命行事而已,一切都是圣上的意思。”宁绝摇头失笑,他可不想把这不讨喜的事往身上揽。 要怪就怪启安帝吧,都是他的主意。 瞧着他那狡黠的双眼,安承权也笑了:“先前我还疑心,宁大人如此年轻,陛下怎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前来此地,如今看来,倒是我狭隘了,宁大人足智多谋,只怕朝堂上那群老狐狸也要逊色几分。” “殿下这话可折煞我了……” “实话实说而已。” “京都能人万千,我不过海中一粟,不敢妄自托大。” “是吗?”安承权看着他,双眼亮晶晶的:“那得空,我定要去京都瞧瞧,届时还请宁大人多多招待。” 宁绝礼貌颔首:“荣幸之至……” 没有皇帝允许,藩王可不能随便进京,所以这话,大多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并没有太当真。 两人越聊越起劲,闻卿竹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相互客套。 从风景聊到人文,眼看越扯越远,在安承权问起京都有哪些美食时,宁绝终于忍不住,巧妙的将话题带了回来。 “京都美食千千万,在下未曾一一尝过,不过,来潞城后,我听闻城中有一家名为留香斋的酒楼,他们做的香酥鸭十分味美,素有天下第一品之美名,我们来了那么久,都还没机会去尝一尝。” 他看着安承权,笑吟吟道:“殿下哪日若有空,我们一同去试试,如何?” 一起吃个饭的要求,并不算过分。 但是,安承权没办法答应。 他轻叹道:“宁大人相邀,我本不应拒绝,只不过,短期内我可能是没时间了。” 想到他们的合作,他也没有隐瞒。 “三日前,祖父下令让我去金虎营任职,最多明日,我就该去了。” 金虎营,潞城三大军营之一,宁绝从暗哨传回的消息里看到过,统帅是安明玧,营中兵马共七千余人,是潞城最强悍的护城之军。 柔和的眉头皱起,指尖摩挲手腕,宁绝面色有些凝重:“三殿下刚被撤了职,你就进了金虎营,这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安承权点头,无奈道:“莫说旁人了,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肯定是奔着夺权去的。” 不管他有没有那个意思,别人都会如此猜测,尤其是安明玧,只怕恨不得生啖其肉,从他派了七八个人盯着北院的行为就能看出来,他大约已经收到消息,并且开始行动了。 宁绝垂首沉思,闻卿竹满目不解道:“既然这样,那你怎么不拒绝呢?” 明知是刀山火海,及时避开不就行了吗?何必硬闯? “若能拒绝就好了。” 安承权长叹:“我是没那个心思,可我四叔有啊,他就指望着我能取而代之呢。” 四叔……安明訾? 宁绝脑海里闪过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 闻卿竹还是不明所以:“你四叔叫你去你就去啊?他怎么不自己去?” 安承权抬眼看向他:“我四叔要是能走,肯定亲自上阵,可惜,他的腿于二十年前被废,如今只能借着轮椅出行。” 所以,他是碍于行走,才会把任务丢给旁人? 宁绝轻叩桌面,道:“敢问殿下,四殿下的腿伤,因何而来?” 没想到他会问这件事,安承权一怔,嗫嚅许久,才慢慢开口:“那是很久远的事了,二十年前,我父亲与二叔共同前往历城清剿匪患,最后父亲阵亡,二叔负伤回府,据他所说,是因为父亲误判,导致我方误入敌人圈套,最终损失惨重……” “那时候,四叔与我父亲关系亲密,得知山匪与历城城守勾结,唯恐父亲遭难,他便带着十几个下属赶往除匪的万陀山,然而,不幸的是,他才行至半路,就遭遇伏击,一群手段狠毒的杀手窜出,不但杀了他所有下属,还废了他的双腿……” 说到这里,安承权的声音明显哽咽了两下:“若不是父亲的亲卫及时赶到救了他,想必四叔也会死于历城边野。” 除匪,遇险,官匪勾结,杀手…… 宁绝想到那日在燕王府,安明玧和安明枥的对话。 安明枥说,是安明玧借他之手害死了安明昇,并且,他的脸也是受安明昇所伤…… 什么除匪平乱,不过是两兄弟联手的算计罢了。 宁绝喟叹:“殿下,你真的相信你父亲是死于匪乱吗?” “那一行共千余人,父亲亲兵占一半,然最后二叔带回来的,只有三十四名伙夫,也就是说,除他之外,参战之人无一生还。” 安承权紧咬牙关,眼中恨意浮现:“父亲一贯安不忘危,就算一时失察,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所有人都死了,唯独安明枥活着回来,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都由他一人杜撰,是真是假,也无从求证。 闻卿竹听得眉头紧蹙:“那些救了四殿下的亲卫呢?他们还活着吗?” 安承权摇头:“为了保护昏迷不醒的四叔,他们拼死与杀手鏖战,最终只剩一人突围,勉强把四叔送到潞城城门口,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气绝身亡了。” 所以,最后一个可能知道实情的人也没了。 后来燕王也曾派人彻查过此事,但是,他们去晚了一步,历城城守已经自缢身亡,所有关于之人死的死,逃的逃,就好像有人提前报了信一样,最后一个有用的知情人都没抓到。 闻卿竹低喃:“所有人都死光了,那是非真假岂不由安明枥一个人说了算?” “没错。” 安承权几乎咬牙,袖里的拳头也握紧了:“所以这么多年,父亲的冤屈从未洗清,百姓依旧认为,是他害了所有人。” 悬案未结,真假不清,安明昇几十年积累的好名声被一夕败坏,百姓不会关心他曾经做了多少好事,每每提起,只晓得他害死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家庭。 “那你现在查清真相了吗?”闻卿竹问。 安承权拧紧眉头,沉吟许久才道:“多数是查清了,但证据还不够。” 事情过去太久了,当年的人消失无踪,尽管他花了所有精力去探查,但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第60章 下一盘棋 二十年前,安承权还是个五岁雉儿,陡然得知父亲亡故的消息,他蜷缩在祖母怀中,看着那曾经风度翩翩、雅致温和的四叔癫狂失控,捶着两条毫无知觉的双腿嚎啕大哭,小小少年吓得浑身发抖,泪水止不住翻涌。 安明訾无法接受大哥惨死、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的事实,三番两次寻死不成,他就把自己封闭起来,绝食不语,饶是妻子带着孩子去求他振作,祖父吼他骂他,他也一概不理,整个人消沉得不像样子。 直至那一日,安明昇灵柩出殡,安承权穿着孝衣,偷偷从窗户摸进了房间,他本是想去问问四叔,父亲究竟因何而死,但看到安明訾半死不活躺在床上时,他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五岁的孩子跪在床边,握着少年消瘦的手,一点点轻抚他沧桑的脸庞,他说:“四叔,你不要哭,等阿权长大了,替你报仇,杀光那些伤害你的人。” 小侄儿嗓音稚嫩,神情却坚毅无比,也许是被触动了内心深处的弦,亦或是忆起了惨遭杀害的兄长,安明訾泪洒衣襟,竟当着孩子的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自那以后,他不再寻死觅活,他开始振作,尽心培养安承权,教他知识武功,给他请了最好的夫子老师,比自己的亲儿子还要多费心几分。 而后几年,祖母去世,安明枥成为世子,搬进了原本属于安明昇的东院,安承权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独自一人住进了北院,为了护他安全,安明訾将他接到西院照顾,而这一住,就是十年。 安承权及冠那日,燕王亲自为他束发,安明訾将他父亲生前的鸣鸿刀交到他手里,并告诉他,他父亲死因有疑,要他查清所有来龙去脉,为他父亲报仇雪恨。 安承权也不负所托,他花了五年时间,游走历城数次,终于抓到了几个与当年事件有关的证人,根据他们口中的线索串联,他也差不多了解完了整体事件。 罪魁祸首就是他的两位亲叔叔,他们联手串通历城城守和山匪,花钱买凶,于万陀山设计他父亲,害得一千多人惨死。 原本,他父亲是有可能活下来的。 因为安明枥一时犹豫,他父亲用刀砍伤了他的脸,并在亲兵的护卫下逃出了包围圈。 万陀山地势险峻,一旦躲藏起来,三五日很难找到,但是,安明訾的出现打破了所有的一切。 安明玧得知安明訾前往历城报信,即刻召集了一群杀手半路设伏截杀,并提前将此消息传给安明枥,让他以四弟安危胁迫他父亲现身。 父亲向来义薄云天,又怎能对亲弟见死不救? 于是,他舍弃了自保的机会,让身边仅存的亲兵强行突围去救安明訾,而他自己,则留下拖住安明枥的步伐。 最后结果可想而知,父亲寡不敌众,被安明枥一刀贯穿心脏,坠落山崖尸骨无存。 而安明訾,得那群亲卫拼死相护,虽有幸保下一条残命,却也不幸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说到这里,安承权已是满目悲怆,他虽然已经知道了事情大概经过,却苦于证据不足,难以在祖父面前揭露两个叔叔的恶行,为父亲和四叔报仇雪恨。 “安明玧行事谨慎,诸事交由他人处理,自己则清清白白一尘不染,所以,哪怕我已经有足够证据证明安明枥的罪责,却也仅能将他一人拉下马,无法撼动安明玧半分。” 而安明枥一旦失势,得利最多的就是安明玧,世子之位、潞城兵权将纷纷落入他手…… 为了防止这一事件发生,安承权不得不压制着急于报仇的冲动,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证明安明玧也是凶手之一前,他只能暂避锋芒,坐看他们明争暗斗。 燕王病卧床榻,安明枥与安明玧彼此争权夺利,安明訾与安承权则默默置身事外、伺机复仇…… 这就是整个燕王府当下的局势。 前因后果明了,宁绝终于理清了所有。 “如此听起来,四殿下似乎与你是同一道的……” “可他为什么要你去金虎营呢?”闻卿竹插嘴,代他问出了后续的话:“难道他就不担心安明玧对你下手?” 安承权若死了,那他们这么多年的筹谋和追查,岂不都成了泡影? “我不知道……” 安承权摇着头,这也是他最困惑的地方,多年的庇护与栽培,让他不愿将安明訾的行为想的太深。 “是不知道,还是不肯相信?” 宁绝语气淡漠:“因为他与你父亲曾经交好,双腿也是为了救你父亲而伤,你父亲亡故后,他对你更是百般疼爱,尽心教养,所以,你不愿相信他意有所图,不相信这二十年的亲情皆源于算计与利用,更不相信,他会为了所谓的权势或者仇恨,让你舍身赴险。” 他无情的点出所有真相,残酷而冰冷的真相。 安承权紧抿着唇,垂眸不语,脸色有一瞬苍白,很明显,宁绝说的话,都是他心里所想,分毫不差。 “我信他……” 他喃喃低语,轻如蚊蝇之声,没有半点可信度。 宁绝无声摇头,他敬佩重情重义之人,但若是自欺欺人、逃避现实,那就是愚蠢了。 “殿下与我下一盘棋吧。” 他微微一笑,道:“以人为子,若殿下赢了,我再让你一成兵权,若我赢了,殿下也许我一个要求,可好?” 安承权抬眼,凝视他一脸温和无害的样子,心里有些打鼓。 “你不会想把我手里仅剩的四成兵权都骗走吧?” “那哪成啊?”宁绝失笑:“殿下放心,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在你权力范围之内,一点小事而已,再说了,我也不一定能赢啊。” 安承权犹豫了,一成兵权的诱惑很大,他一边想下注,一边又怕无情打脸。 来回纠结许久,他弱弱问道:“宁大人这棋,想怎么下?” “很简单。” 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状,狡黠的目光扫过面前二人,宁绝张嘴说出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弦月高挂半空,星光斑斑点点,宽阔的河岸两边灯火晦暗,随着人来人往,偶有喧声作伴。 一个时辰后,河水中央,微波轻漾,推着硕大的游船慢慢驶到了岸边。 天乾一身黑衣,像个门神一样守在船室门口,耳尖一动,门内传来声响,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安承权单手负背,皱着眉头、一脸郑重跨步走了出来。 二人相视,未做多言。 安承权走到船头,飞身跃至岸边,而后,融进人群消失不见。 天乾走进船舱内,屏风后,那二人坐在那里吃吃喝喝,看到他来,闻卿竹还招了招手。 “哎,天乾,过来陪我喝两杯。” 安承权说完话就走,宁绝又不喝酒,他一个人自斟自饮,无趣死了。 天乾看了眼宁绝,见他点头,才上前坐下。 闻卿竹笑得开怀,倒了杯酒递过去,又给自己斟满。 “来,一起喝。” 天乾举杯与他轻轻碰了一下,饮完一杯后,却制止了对方继续倒酒的动作。 “暗卫,不能喝酒。” 喝多了,容易误事。 闻卿竹扯了扯嘴角,放下酒壶,看向宁绝:“他跟你学的是不?” 宁绝轻笑摇头,当然不是跟他学的啊,他是在四皇子府学的。 暗卫的职责是保护主子,除了服从命令这一条外,他们几乎都不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思想和爱好,这是他们的忠诚,也是一种悲哀。 拿过雕花描金的酒壶,宁绝亲手给天乾倒了一杯。 “只要不喝醉,偶尔饮几杯也是无妨的。”他挑眉,放低了声音:“放心,我不会告状的。” 向谁告状,两人心知肚明。 天乾难得眉梢松懈下来,他端起酒杯,对闻卿竹抬了抬手:“闻小公子,请。” 闻卿竹眼睛一亮,举杯相敬,满口饮下。 “果然,还是你的话管用。” 他看了眼宁绝,咂嘴品着酒香,又对天乾道:“你也别叫我闻小公子了呗,跟宁绝一样,喊我清宴就好了。” 公子来公子去的,他听着难受。 知道对方不拘虚礼,天乾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性子一贯如此,话少安静,似个黑暗里的影子。 三人在船上待到了亥时才回去,翌日,安承权去了金虎营报到,如料想的一般,他此行并不顺利,路上遭遇截杀不说,一进军营,就坐了个冷板凳。 金虎营十三名将领,无一人前来迎接,军中将士也视他于无物,连军帐都不引他前去,跟随在身边的侍卫愤愤不满,正欲发作,却被安承权制止下来。 他们自顾自在营地逛了一圈,一连三天,安承权没跟军营里任何人说上一句话。 直到第四日,身边侍卫无意透露出他此行目的,原来并非是意图掌管金虎营兵权,而是奉命视察,将于军中选擢出统帅及副将、参将数职。 这消息一出,军中那十三名将领纷纷讶然,他们其中有安明玧的人,自然也有安明枥的人,原先不明对方目的,他们不好直接做出反应,而现在知道了情况,一个个自然坐不住,开始了私下拜访。 尽管忠于主上,但人人皆有私心,明知眼前有晋升之路,谁也不可能视若无睹。 所以,第五日一早,安承权刚出了营帐,便瞧见外面正正好站了十余人,此前借口忙碌的将领们,现下可都有空了。 冷待了王孙几日,众人以为他会借此发怒,可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安承权并未多言,连寒暄都没有,只让他们领着去视察了一番将士们训练的日常。 这让大伙更加相信,他是来擢选而非掌权的了。 正如宁绝所说,当一群人有了更重要的目标,自然就会忽略一些不起眼的小事。 正如此刻,那十三名将领盯着统帅、副将之位,一个个都忙着表现自己,以求得到赏识,完全忘了起先他们是想弄死安承权来着。 第61章 一介书生 安承权那边得心应手,宁绝这边也没闲着。 五月十八日当天,潞城百里之外,几波匪徒劫走了宋、郭两家与其他州城间来往的货物,次日,宋、郭两家仅存的铺子里相继有闹事百姓出现,一群人叫嚷着他们售卖假货,要求退换曾经购置的东西。 安明玧次子安仲贤领着人前去维持秩序,于推搡间,不知被哪里扔来的石头砸破了额头,王孙怒从心起,直接将冲到前头那几个百姓打了一顿。 与此同时,码头货商亦出现状况,宋、郭两家出海商品被查出违禁之物,安明枥长子安常浩带领督军卫扣押了他们四艘商船。 安明玧得此消息后,立刻派长子安仲柏前去处理,安仲柏领着人一到码头,就要求督军卫放人放船,却不料,安常浩并不给他面子,以证据确凿、不得妨碍公务为由将人驱离。 安仲柏自是不肯轻易离开,两方人马相互对峙,纠缠之下,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一时间,码头兵器碰撞,于呵斥怒吼中变得混乱起来。 眼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负伤回来,事情还没处理好,安明玧勃然大怒,于房中摔碎了两盏琉璃杯。 安承权平安到达金虎营的消息已经足够让他心烦了,如今商场也接连出现问题,这谁看不出来,是有心之人趁着他禁足之时,意图恶意找事。 潞城所有商铺都没事,唯独宋、郭两家灾祸频发,而插手其中的,又刚好是安明浩所管理的督军卫,这不得不让他多想。 安明玧吩咐身边暗卫出门查探消息,他想去中院见一见父王,可近来燕王病况加剧,还在恼他上次那不得体的行事作风,因此,几次都驳回了他探望的请求。 又是几日过去,安明玧得知了安承权去金虎营擢选统帅、副将的消息,他实在按捺不住,硬闯出了南院。 然而,行至中院门口,安明枥的二子安常盛带着一群黑衣卫拦住了他的脚步。 因为记恨他伤了自己父亲,安常盛并没有给他这个三叔好脸色,冷冷一句“无祖父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便将人堵在了门口。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安明玧冷寒着眼,正欲硬闯,却被燕王身边的总管制止。 “三殿下,请回吧。” 总管立身于门内,面无表情的看着满脸愤懑的安明玧:“您若继续胡闹,只会让王爷越加不喜。” 燕王虽病重,但权威犹在,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这些儿子、孙子都得低头。 望着那院子里紧闭的房门,安明玧双拳紧握,半晌,他满心不甘的转身离开,回到南院继续思过。 宋、郭两家的商铺关了门,生意暂时被停了下来,若金虎营再落入旁人之手,那他无异于断了双臂。 这明晃晃的阴谋算计,会是安明枥下的手吗? 安明玧难以断言,他清楚的知道对方没那个本事,否则他们也不会相互制衡那么多年,都拿对方没办法。 但是,除他之外,还会有谁呢? 安明訾,还是安承权? 心中疑虑不得解,安明玧只能派暗卫去查,哪怕将整个潞城都翻一遍,他也要找出那个隐藏的祸端。 另一边,应吕怀所邀,宁绝带着天乾去了金桂园赏桂,在那满园飘香的花亭里,几人对酒当歌,吕若素眼波流转,难得露出小女儿姿态,趁着众人兴起,悄悄将天乾拉去了无人的小道。 不知二人说了什么,片刻后,吕若素是红着眼回来的,心知感情之事勉强不得,吕怀让人将妹妹送回了府,自己则带着宁绝走到了金桂园深处。 好巧不巧,两人在此遇到了安明枥的三子,安常嘉。 安常嘉并不认识宁绝。 在吕怀的引荐下,宁绝笑着,跟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相谈甚欢,几人从早聊到晚,还一同去天香楼吃了饭,去长乐坊喝了酒,直至深夜,才逐一分别。 接下来好几日,宁绝单独邀约安常嘉,或喝酒闲谈,或看戏听曲,只要是热闹的地方都逛了个遍,两人年纪相仿,又志趣相投,相处起来很是融洽。 直到第五日,安明枥的妻子尤氏疑心小儿子为何天天早出晚归,问了缘由,得知他交了个叫宁绝的友人,她心有担忧,便将此事告知了还躺在床上养伤的安明枥。 安明枥得此消息,瞬间暴怒,他可没忘了,安明玧揍他那日,宁绝就跟在他身后,他们是一伙的。 安常浩领着一群侍卫在雅音阁抓到了自家亲弟,抬眸见到那如画的少年时,他怔愣了两息,回过神后,再度挂上阴冷的脸色。 “你就是宁绝?” 墨发披散,貌似还不及弱冠,如此少年,哪里来的本事能让父亲那般震怒? 宁绝拂了拂衣袖,站起身缓缓揖手行了一礼:“在下宁绝,见过王孙殿下。” 他脸色如常,全然没被这满屋的侍卫骇住。 尽管心有疑虑,安常浩还是没手下留情,他冷哼一声,招招手下令。 “来人,拿下。” 乌泱泱一群人领命上前,身后的天乾瞬间戒备,安常嘉见势,大喝一声:“住手。” 他看向安常浩:“大哥,这是作何?” 他就交个朋友,难道这也不准吗? “小嘉,你知道他是谁吗?”安常浩瞥了自家傻弟弟一眼:“他是三叔身边的人。” 安常嘉一惊,下意识看向宁绝:“你……” 宁绝单手负背,身子站得笔直:“大公子,无凭无据,可不能随口乱说。” “证据,你要什么证据?” 安常浩冷哼:“我父亲重伤那日,你就跟在三叔身边,王府众人亲眼所见,难道还不足以证明?” “跟在他身边就是他的人吗?”宁绝神色淡淡:“敢问可有人看到我动了手?可有人看到我帮了三殿下什么?” 他当时可是站到一边,半点尘埃都没沾到,是个实实在在的看客。 安常浩哑然,他当时又不在场,哪里晓得他到底做了什么,有没有动手啊。 不过…… “阁下是否无辜,应与我父亲去解释。”他只是奉命前来抓人而已。 “说的也是。” 没有臆想之中的惶恐惊惧,宁绝面色很是平静,他笑着上前,走到了安常嘉身侧,对安常浩点了点头。 “如此,就有劳大公子带路了,只是,在未定罪之前,还请大公子全我脸面,莫要以囚徒待之。” 他如此坦然,倒显得周围人格外仗势。 安常浩还没说话,安常嘉就一把抓住宁绝的手腕,冷着一张脸,语气十分僵硬的说道:“我带你去见父亲,是非曲直,当面说清楚。” 这些日子,他是真心将宁绝当成了至交好友,原本他还想着,等日后有机会,一定要把他引荐给自家父亲…… 却不料,他与父亲早已相识,甚至还有可能成了敌对。 所以,他接近自己是早有预谋吗? 这些日,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与自己来往的? 看着自己一无所知、倾心相待,他是否会背后冷言嘲讽? 怀着满心刺痛的猜疑,安常嘉拉着人出了雅音阁,坐上燕王府的马车,一转眼就到了王府东院。 宁绝带着天乾跟在安常浩兄弟两人身后,周围团团围了十来人,走到安明枥卧室门口时,安常浩止步转身。 他看着宁绝,指了指他藏在袖子下右手:“听说你手上有个暗器,请摘下来吧。” 安明枥交代的倒是清楚。 宁绝抬手,露出了手腕上的金镯:“这是嵌死的,可摘不下来。” 金镯约三指宽,上面花纹繁复,四颗镶嵌的红色宝石在阳光下光彩斑斓,镯身量身打造,紧贴着他白皙的皮肤,只单单看着,跟普通的配饰无异。 “摘不下来,便直接把手剁了。” 安常浩冷冷一扫,半点没有玩笑的意思。 “任何有危险的东西,都不准带进去。”说着,他又看向一旁的天乾:“你也一样,藏在腰间的剑交出来。” 天乾恍若未闻,连个眼神都没给。 宁绝笑着摇头:“剁手可不行,我一介书生,没了双手怎么活?” “天乾剑不离身,他可以留在外面,我一人进去,大公子要是不放心,派人压着我也行,有我做人质,我这侍卫不敢轻举妄动的。” 安常浩皱着眉不悦,正要开口,就被安常嘉打断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能有多大的威胁,大哥莫要谨慎过了头。” 上前一把推开房门,他回头对宁绝抬了抬下巴:“进来。” 宁绝微微一笑,跟着往里走去。 将近半个月的休养,安明枥的身体看起来好了很多,他半靠坐在床头,一身绸缎青衣,半白的长发披散着,有几缕挡住了右侧脸上的半张面具。 “父亲。”安常嘉两兄弟齐齐上前行礼。 安明枥点点头没说话,视线紧盯着二人身后的少年。 宁绝停在珠帘之外,拱手弯了弯腰:“宁绝见过世子殿下。” 房门关上,屋里只剩四人面面相觑。 少年持重,脸上不见半点惧色,安明枥仔细打量一番,冷道:“你倒是敢来。” “殿下相邀,宁某不敢拒。” “邀?” 安明枥看了眼一旁的安常浩,见他低头不语,拧了拧眉,没说什么,转头又看向宁绝:“你就不怕本殿杀了你?” “宁某一介平民,自难与殿下抗衡,殿下想杀我,纵然天涯海角也逃不过,与其东躲西藏,不如坦然面对。”他语气平和,脸色不变,好像说的别人一样。 明明知道是死境,却还是义无反顾的来了。 安明枥不知他哪来的勇气,心中也越发好奇:“所以,你是来送死的?” 宁绝摇头,浅浅笑道:“不想躲,自然也不想死,宁某只想与殿下谈个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 “一个以命换命的交易。” 用别人的命,换他的命吗? 手指轻抚身上柔软的缎被,安明枥被提起了兴趣:“有趣,说来听听。” “世子殿下,很想得到北营吧。” 宁绝微微抬头,道:“三殿下统领金虎营,殿下若想与之抗衡,只凭手底下的黑衣卫和督军卫可远远不够。” 潞城两万多兵马,金虎营独占七千,黑衣卫和督军卫各一千,而余下的,则分为东南西北四营,每一营三千人,由四位都尉长统领。 早前,为了制衡安明玧,燕王将东营交给了安明枥,南营交给了安明訾,而剩下西营北营,则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四足鼎立的方式,使其三个儿子维护着表面的平衡稳定,谁也不敢先动手。 不得不说,燕王这一招挺好用的。 安明枥身为世子,他手里兵最多,而安明玧手里的兵最强,安明訾看似最弱,但他有燕王亲自护着,再加上他身有残疾,另外两人也没把他当一回事,只当是父王怕他委屈,所以赏他一支兵护身罢了。 第62章 不怪你 于是,这么多年来,安明枥只把安明玧当对手。 这些年里,他一直想得到燕王手里的西营和北营,为此,他还纳了西营都尉长范纪的姑姑为妾。 有了姻亲关系加持,他与范纪的关系亲密了许多,虽然两方没有明说,但安明枥知道,就算他不帮着自己,至少也不会再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而相较于范纪,北营都尉长穆林,那才是个油盐不进的死脑筋,无论他怎么威逼还是利诱,绞尽脑汁,费了大把的时间,也说动不了他半分。 反倒是因为扞格不入,二人关系越来越恶劣,甚至有几次,穆林还跑到燕王面前告了他的状,惹得燕王大怒,罚他跪了好几次祠堂。 安明枥想对付他很久了,之前去刺客行就是为了他,但谁曾想最后被安明玧闹翻了。 “阁下的意思是,你能帮本殿得到北营?”他坐直了身子。 宁绝却摇了摇头:“宁某自知能力不足,不过,若只是除去一个人,应当是问题不大的。” “呵……” 杀穆林? 安常浩在一旁嗤笑:“你以为我潞城的将军,会是庸碌之辈?” 穆林可是四营之中,武功最强的都尉长,连安明玧都忌惮他三分,更何况是眼前这个毛头小子。 轻视的眼神丝毫不加掩饰,宁绝看着没有反驳,安明枥却知道,他是有那个能力的,起码他身边那两个护卫是有的。 不过,能力与诚信无关,此前的大亏他还没忘,这会儿要让他信他,只怕有些难。 “你是老三的人,此前还帮着他对付本殿,现在又说要帮本殿对付别人,本殿怎知,这不是你们的另一种算计?” “世子殿下为何会认为,我是三殿下的人?” 宁绝一脸无辜莫名:“那天晚上,我不过是在街头偶然遇到了三殿下,他见我们被黑衣卫追杀,便出手相救。” “彼时我只想避险,就没有拒绝他邀请入府暂住一晚的提议,至于他是何目的,有何打算,我是真的没考虑到,毕竟,你们兄弟之间发生过什么样的矛盾,我一个刚来潞城不久的商人,又怎么会清楚呢?” 他说得诚挚自然,半点没有撒谎的痕迹。 安常嘉听完,眉头深深皱起,正要开口时,却听安明枥冷声道:“你不知?那本殿去刺客行的消息,难道不是你透露给他的?” “自然不是。” 宁绝回答迅速:“我只说在乌市遇到了殿下,莫名就遭到了追杀,所以想请三殿下问问,我们究竟是如何惹怒了世子殿下,但谁曾想……” 谁曾想,后面发生了火灾,安明玧自己去乌市查到了消息。 余下的话不用说,众人都听得明白。 安明枥也静默了,卧床那段时间,他也曾派人去查探过宁绝和安明玧的关系,从吕若素和雅音阁伶人的口中,他也得知,那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并不和气,甚至大打了一场。 所以,真是只是偶然吗? 安明枥不全信,但也存了疑。 他敛神道:“纵然你不是主谋,却也算帮凶。” “自然,所以今日宁绝没有反抗,只身前来,望请殿下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说着,拱手弯腰一拜,表面看起来十分虔诚。 安明枥深深凝视着他,许久不说话,心里思忖着这件事的利弊关系。 “父亲,既然他有此把握,何不让他一试?” 安常嘉攥着自己的衣摆,低头插话:“事成有益,若不成,再教训他也不晚啊。” “三弟当穆林是软柿子吗?” 没等安明枥开口,安常浩先出言冷嘲:“就他这小体格子,能杀得了谁?这一次不成,便是打草惊蛇,若日后再想对付穆林,可就更不容易了。” 他不赞同宁绝的主意,相较于未知的结果,他更倾向于杀了他解气,父亲的伤可不能白受。 “二哥,莫要以貌取人。” 安常嘉目光坚持,跟他唱起了反调:“宁绝是书生文人,可他身边那个侍卫不是,你若不信,大可去院里试试他。” 虽然没见过天乾出手,但以平日观察下来,他敢肯定对方是会武的。 “试试就试试。” 安常浩还是不服,他冷哼一声就要往外走,刚跨出两步,却被安明枥喝止。 “站住。” 抬眸一道凛冽的目光射出,他没有半点客气:“你打不过他。” 乌市那晚,他是亲眼见过那两人的功夫的,无论其中哪一个,安常浩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父亲……”安常浩转头露出不理解的表情。 安明枥严肃摇头,转而看向宁绝:“本殿有一事不明,宁公子能否解疑?” “殿下请说。” “宁公子曾亲眼所见,本殿与安明玧关系不睦,且不是他的对手,如此,你为何不以他作靠山,反倒是要来本殿这里求谅解?” “你可知,跟他可比跟本殿有前途多了。” 若他能得安明玧相护,纵使自己多少不悦,也难再轻易取他性命,最起码,需要考量的会更多。 “宁某有意扎根潞城,自然不能只看眼前。” 宁绝颔首,不假思索道:“三殿下再强盛,这潞城将来的主人也只会是世子殿下,宁某所为,不为大富大贵,但求诸事平安,所以,宁某不愿与殿下交恶。” 没有半分迟疑,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他的真诚表露无遗。 望着少年纯粹的眼神,安明枥内心逐渐松动,终究是未经事的年纪,能有多少心思,无非求个安稳罢了。 “若你真能除掉穆林,本殿不但不会再计较先前之事,反之,本殿还会重用你。” 安明枥笑着,只是戴着那张诡异的面具,整体看起来并不和善:“无论你是想做生意,还是想为官,本殿都能满足。” “如此,宁绝就先行谢过殿下……” “忙什么,等你事成,再来谢过不迟。”安明枥抬手制止他因道谢而弯下的腰:“本殿至多给你七日,七日后,你,或是穆林,必须要有一人彻底消失。” 至于谁死谁活,就看双方的本事了。 总归他是不亏的。 宁绝垂眸浅笑,微微颔首,不疾不徐的样子似乎胜券在握。 两边协议达成后,安常嘉怀着混乱的心情将人送出了房门,二人刚走,安明枥便吩咐安常浩。 “派人盯着穆府动静。” “是。” 安常浩点头,转而又道:“那宁绝呢?要不要盯着他?” 安明枥思忖着摇头:“他身边那两个护卫,非等闲之辈,你们暂且别去招惹。” 他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是安明玧。 至于其他的,以后慢慢收拾就好了。 出了东院,一路走到回廊亭边,安常嘉几番犹豫下,终于停了脚步。 回头,他看向身后的二人,愤懑中多多少少带了几分委屈:“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你们与我父亲之间的矛盾?” 宁绝闻言沉默,片刻后缓步上前,叹息了声:“起先见你,不过是志趣相投多聊了几句,若一开始就说了,只怕你我二人再难交集……” “朋友易得,知音难遇,卿合汝意,当不负之,王孙殿下,请原谅宁某隐瞒之心。”话落,他拱手弯腰拜下。 安常嘉心头微动,抓住他的双手,制止他的动作:“你……你也不必如此,我并未怪你……” 刚才在房中听完了前因后果,他知道,那并非宁绝之错,也怪不着他。 宁绝有些诧异的抬头,扫了眼他脸上的神态,略带打趣道:“殿下真的不怪?” “不怪。” 安常嘉低声道:“我只是有些生气,如果你早些将实情告诉我,我们一同出出主意,说不准今日就不用答应父亲,去杀什么都尉长了。” 他见过穆林耍刀时的威风,多多少少也知道些他的本事。 那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多谢殿下关怀。” 有些没想到他的反应,宁绝放软了声音:“不过,我说得出来,自然就有把握完成,殿下就等着好消息吧。” 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安常嘉说不出违心的话,却也不想打击他,只能点头表示坚定支持。 事成不成不重要,只愿你能保住一条小命,莫把自己玩没了。 三人边聊边往外走,在跨过一扇月洞门时,迎面遇到一位年逾半百、满头白发,看着却精神头极好的中年男人。 三人停下脚步,领头的安常嘉一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面前的男人就拱手一拜,恭恭敬敬开口:“老奴见过七公子。” 王府共七位王孙,按年龄来算,安常嘉正好位列最末。 老者堵在面前,没有让步的打算,安常嘉心中有些忐忑,试探询问:“曹伯,有事吗?” 曹伯站直身体,目光扫向他身后的二人:“王爷,想见一见宁绝公子。” 宁绝像是料到如此,并没有太多反应,倒是安常嘉脸色变了变,眼底是复杂的情绪。 “曹伯,祖父他……他怎知……” “七公子,王府一草一木,皆在王爷眼下。” 曹伯脸上挂着笑,抬了抬那布满褶皱的手掌:“宁绝公子,请随老奴来吧。” 他往旁边一站,削瘦的肩膀如劲松不动,没有半点反驳拒绝的余地。 宁绝不动声色,往前走一步,安常嘉指尖一紧,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 “曹伯,我能否与他一同去?”他问。 曹伯微微笑着:“王爷只请宁绝公子一人,七公子还是回去多陪陪世子殿下吧。” 果断的拒绝,意思很明确。 感受到手腕上的力道加重,宁绝蹙眉不语,一点点扒开了他的手指。 “只是见一面而已,王孙殿下请宽心。” 他的维护之意太过明显,本来没什么事,被他这么一掺和,反倒是会让人多想。 因此,话一说完,不等安常嘉再度开口,宁绝就先一步走上前,对曹伯点了点头:“有劳带路。” “请。” 曹伯也不含糊,领着人就往左边的石道走去。 安常嘉被单独丢在了身后,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他满脸担忧,往前走了两步,又迫于祖父的威望,不得不止步目送。 第63章 面见燕王 中院位于王府正中心,一路穿过几处蜿蜒曲折的回廊,便见高墙耸立间,一扇朱红大门巍峨肃穆,门前巨兽仰天长啸,数百侍卫披甲带刀,一个个神情警惕,时刻注意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身为燕王的贴身管事,中院大小事务,基本都由曹伯经手,因此,有他领着,宁绝和天乾也是畅通无阻的跨进了院门。 院中碎石平铺,各类花草种了大片,参天的榉树遮天蔽日,挡住了两侧烈阳,廊亭之下,丫鬟小厮低头而过,安静得不成样子。 往里走去,一路上可见雕梁画柱,窗扇描金,院中还有一方地下池水,水声潺潺随锦鲤拂动,纯白的莲荡漾其中,像一个个熟睡的美人。 走过前院,进了三道扇门,三人到了一座堪比宫殿的门前。 要不怎么说潞州繁荣呢,一个平日居住的院子,规模竟是比京都大臣的府邸还要宽敞豪华。 曹伯推开殿门,侧身让开位置:“宁绝公子,请吧。” 宁绝抬脚进门,天乾也跟上,他本以为自己会被拦在门外,却不料,曹伯并未动作,就看着他们一起走了进去。 正殿之中白金交叠,装饰富丽堂皇,宁绝只看了两眼,曹伯便上前来,领着他们去了内室。 内室之中,只有两个普通小厮低头候着,桌椅铺满软缎,周围装饰如外间,一样的华丽大气,宁绝正打量着一旁的壁画,眼角见天乾走近,左手放到腰间,目光也变得谨慎凛冽起来。 “怎么了?”他轻轻问。 天乾低头,悄声道:“梁上有人。” 虽然对方隐匿得很好,但同为暗卫,那种监视目标、蓄势待发的警戒气息,隔着距离他也能感受到。 身为王爷,身边养几个暗卫死士并不稀奇。 宁绝没再说什么,他站在桌边,前方是垂下的明黄色帷幔,透过烛光,能隐约看到雕花屏风的轮廓。 曹伯先进去禀告了声,片刻,那屏风后传来声音:“宁绝公子,请进来吧。” 宁绝上前,天乾撩开帷幔,二人绕过屏风,入目便见一耄耋老者,面色苍白、虚弱无力的被曹伯扶着坐在铺满绸缎料子的紫檀木床上。 他浑身耷拉着,只看了两眼,宁绝便感受到了沉沉死气,双手交叠,他弯腰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宁绝见过王爷。” 安昭良双手撑在床沿,微微抬头,浑浊的眼看到面前人一袭月白长衫,身姿修长,容貌俊秀,举止文雅,只静静站在那里,就如画中谪仙般让人眼前一亮,止不住惊叹。 “咳咳……” 细细打量过后,他有气无力咳了两声,看了眼旁边的曹伯,声音虚弱道:“给宁大人赐座。” 他直接点出了宁绝的身份,本以为能看到他紧张无措的表情,却不料曹伯将太师椅搬到他面前时,宁绝十分镇定的颔首回了句“谢王爷”,然后就端端正正坐下了。 他……没有半点讶异,没有丝毫惊恐,整个人平静得好似早有预料。 “咳咳……早闻宁大人少年英才,如今亲眼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王爷谬赞了。” 宁绝垂下眼帘,谦恭应和:“此前造访贵府,未能前来拜谒,是下官失礼,还望王爷见谅。” 他以下官自称,摆明了两方立场。 安昭良摆摆手,并未在意,反问道:“宁大人是哪里人?” “下官生于鄞州白城。” “哦,白城。”他浅浅笑着:“倒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 宁绝笑而未语,等着他接下来的后话。 安昭良看了他两眼,见他沉默,便继续说道:“宁大人年纪轻轻,已是探花之身,如此后起之秀,实属百年难得,合该普天同庆……不过,你在鄞州诸城报喜就算了,如今跑到潞城来,难不成这里也有你的亲戚?” 终究是身子骨不行了,不管怎么压抑,说完这段并不算长的话,他止不住喘起粗气,跟爬了几座山一样,哼哧哼哧的…… 咳嗽声再度响起,曹伯在一旁给他抚背顺气,宁绝轻皱眉头,放低了声音:“潞城无下官亲属,下官也非休假离京。” 能知道他的身份,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目的,装傻罢了。 “哦?那宁大人是来此作何?”他喘红了脸,轻轻推开曹伯。 “余泗一案已尘埃落定,但那些贩卖出去武器尚未寻回,所以,陛下命下官清查此事,追缴那些原本不属于各州城的东西。” 追缴,重在缴字。 不属于他们的,可不单指那些武器。 枯瘦的手指攥紧了绸衣,安昭良道:“大昇七百多州城,宁大人偏偏到了本王封地,难道皇帝想用本王来敲山震虎?” “下官若是去了别处,别人应该也会有同样的疑惑。” 宁绝不紧不慢的笑道:“所以,王爷多虑了,只是机缘巧合,刚好到了这里而已。” “是巧合还是特意,你我自知。” 很明显安昭良不信他这番话,他道:“既是奉命前来,宁大人何必隐瞒不报,潞城的巡查司不及京都,但多多少少也能帮些忙。” 来他的地盘上,找他的人帮忙查他,但凡长了脑子,再傻也不可能蠢苯至此。 宁绝莞尔:“些许小事,怎敢劳烦王爷,下官是怕打草惊蛇罢了。” 这不时机一到,就让你知道了吗? “打草惊蛇……惊的是哪条蛇?” 安昭良神色幽幽:“是本王,还是本王的那两个不孝子?宁大人近日来的动作,尽数与燕王府有关,启安帝究竟想要什么,不妨说出来,本王大大方方送他如何?” 他这话略带讽刺,十分的不敬。 若换成其他官员听了,少不得谏言两句,但宁绝无所谓,他面色不改,全然当没听到一样,淡淡道:“陛下想要的,无非家国安定,社稷稳固而已。” 而他们,就是社稷稳固下最不稳定、需要被拔除的的钉子。 安昭良忍不住冷笑:“所以,他给你下的是什么命令,查出那些武器后,又想怎么处置我们?”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四方诸地,该招多少兵,该养多少马,一切皆有规定……” 宁绝长叹一气:“陛下只想收回那些本应不该存在的东西,至于其他的……陛下没说,下官也不好擅自做主。” 这话说了跟没说的一样。 安昭良捂着唇咽下了即将溢出的咳嗽声:“没明说,既是不可以,也是可以,看来他挺重视宁大人啊,这么件大事都全权交给你做主了。” “承蒙陛下厚爱,下官自当竭力报答。” “用命去报答吗?宁大人年纪轻轻,何必这般看不开?” “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 “……” 这是一年多少俸禄啊,值得他这么冒险? 第64章 他不可以 即便是老眼昏花,安昭良也看出了对方的固执和坚定。 潞城这一劫已经是避无可避,从当初安明玧招兵买马,安明枥大肆购买武器甲胄开始,他就预料到了这结局。 他老了,管不了他们了。 能勉强稳住燕王府的安宁,不让他们明面上刀剑相向,对安明訾和安承权下手,就已经花光了他所有力气和手段。 “宁大人,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安昭良直接问出口,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再绕弯子了,将死之人,谁知道下一瞬还能不能再说上一句话? 宁绝起身,缓缓行了一礼,道:“高祖曾言,燕王殿下仁德昭着,其智善也,潞城这些年在您的管理下,百姓富足安乐,逾胜百年,所以,陛下希望,将来几十年里,潞城依旧如此,未来嗣王之后,皆能安分守己,忠君爱民……” 安昭良就藩四十多年,从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若非因安明枥、安明玧两人,他依旧还会是启安帝心中那个仁德的叔父。 可偏偏,他就是生了那么两个不安分的儿子,闹出许多事来不说,还生了最不该有的心思,尤其是明晃晃把主意打到了京都,这是启安帝最不能容忍的。 安分、忠君……看似简单普通的两个词,却偏偏是安明枥和安明玧都没有的。 身为帝王,绝不允许藩王有异心,所以,他们必须要趁事情发生前,掐灭这一苗头,杜绝后患。 “咳咳咳……” 安昭良捂着唇,压着气息说:“是本王无能,生了几个儿子,最后没一个教好的……” 他统共也就四个儿子,一死一伤,剩下两个不安分,若按他们的要求挑选,只能说谁都不合格。 “王爷言重了。” 宁绝站直了身体,道:“先世子殿下,可是世人赞颂的高义之君。” “可他死了……” 安昭良看着他,轻颤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悲凉:“他死了,至今还尸骨不明。” “但他的儿子还活着啊。” 宁绝正色道:“大王孙殿下,您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心性如何,您不知道吗?” 安昭良一时愣住,脑海里浮现安承权的身影。 自安明昇去世后,为了保护那个弱小的孩子,他一直不敢跟安承权太过亲近,就怕因为他的偏爱,给对方招致妒恨和灾难。 不过,从下属口中,他多多少少也了解到,安承权就跟安明昇的缩小版一样,除了寡言少语些,确实待人待事都内仁外义,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但正因如此,安昭良才更想护着他。 “他……不合适。” 嗣王的位置就是块恶虎环伺的生肉,他不想明昇唯一的孩子掺和进这场争斗之中,温良之人,老老实实躲起来就好了。 “王爷怎知他不合适呢?” 看出他的心思,宁绝笑道:“他有勇有谋,为人正直,是陛下心属之人,王爷有此继承者,可保潞城百年无忧。” 简而言之,这是启安帝已经内定点人选,非他不可。 安昭良一时无言,他看着宁绝,看似柔柔弱弱的少年,带着最温和的语气,一番交谈下来,却是步步紧逼,半点都不曾退让。 “若是本王不同意呢?” “王爷没有选择的权力。” 明明是威胁的话,从宁绝嘴里说出来,却是轻描淡写:“此番潞城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下官辅佐大王孙继位,要么大将军领兵前来削藩废权,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安承权继位,他们所有人都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可一但大将军来了,那结果毫无意外,他们再厉害,也抵不过京都六十多万兵马。 “咳咳咳……” “你……咳咳……” 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一股剧烈的郁气冲上心头,安昭良佝偻着腰不停咳嗽,曹伯倒了杯水递到他手中,然而,老人颤颤巍巍把水送到嘴边,才刚喝了一口,哇的一声,一口混着血块的瘀血就吐了出来。 宁绝被吓了一跳,殷红的鲜血溅到地上,昭示着眼前人确实已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 曹伯似乎已经有了经验,他快速从床边柜子的小盒子里取了颗药丸出来,顾不得唇边血沫,他直接把药丸塞进安昭良嘴里,然后又重新倒了杯清水递上。 “王爷,您先歇歇。”他劝慰着,满目担忧。 服了药,安昭良的脸色肉眼可见好了很多,咳嗽声也渐渐止住。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今日他必须把话说完,否则明日就可能没机会了。 “宁……宁大人。”他喘着粗气,声音有气无力:“你是想用大将军的名声威胁本王吗?” “非也。” 宁绝摇头:“不是威胁,是事实。” 安昭良漱了口,擦掉唇角的血迹,扶着额冷哼:“你以为本王不知道吗?如今边疆战事频发,启安帝早已是焦头烂额,他若聪明些 便不会挑此时对我们这些藩王发难,否则外战、内乱一起爆发,他那位置还能坐到几时?” 大晟是兵强马壮,但遭不住古罗、车弥两面夹击,如果在这时,启安帝还撤出人马来对付他们,那只会是顾头不顾尾,最终满盘皆输。 “外敌强悍,也是在城墙之外,可内患不同,一朝不除,他日必成瘤脓。” 宁绝反问:“平乱攘敌与削藩定邦并不冲突,大晟国富兵强,六十多万兵马,还抽不出十分之一来对付一个小小的潞城吗?” 外战之下,内乱必消,身为帝王,怎允许社稷动乱时,身边之人浑水摸鱼? 潞州四城的兵马撑死也不过五万多,他们没有机会。 安昭良狠狠咬牙:“他就不怕本王与勤王联手?” “辽东路远!”宁绝拱手一拜,十分笃定:“下官不会给您这个机会的。” 他的态度很明显,后路被堵死,眼前只有一条独木桥,要么照着安排走过去,要么从悬崖上跳下去,他唯一能选择的,只有生与死。 安昭良攥紧了拳头,还想博最后一次:“你就不怕本王把你的身份告知给他们吗?” 他们,指的是安明枥和安明玧。 “跨进这扇门之前,下官就已经做好了身份暴露的准备。” 他微微笑着:“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下官也不敢直面王爷,毕竟,您这府中守卫森严,要杀一个人实在轻松不过了。”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往上瞟了瞟,安昭良还有什么不懂的,这小子明显有备而来,说不准还把他都给算计进去了。 “咳咳……” 好不容易压下的燥意又涌上喉咙,他捂着唇尽量稳住心神,轻轻询问。 “如钦,他是否已经与你见过了?” 宁绝一时没反应过来如钦是谁,见此,安昭良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阿权。” 宁绝了然,点头答道:“是,下官已经与大王孙见过两次。” 见了两次,却不曾跟他提起一句。 安昭良闭了闭眼:“所以,他是什么想法?” “大王孙与下官意见相投。” 意见相投…… 安昭良有些不信,他不了解安承权,但他知道明昇的孩子,不是贪念权势之人。 怀疑的目光探来,宁绝回视道:“王爷若不信,召回大王孙一问便知。” 这种事他没有撒谎的必要。 只是安昭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答应你……” 还是在瞒着所有人前提下。 “大约是……为了给自己父亲讨回一个公道吧!”宁绝毫不隐瞒,合盘托出:“大王孙查出了当年万陀山一役的真相,两位殿下作恶多端,终归需要付出代价。” 安昭良闻言猛然抬头,因动作幅度过大,宁绝甚至隐约听到了骨头扭动的咔嚓声。 “你……你说什么?”他眼里满是震惊之色:“他……他知道了?” 他问的是“他知道了”,而不是“什么真相”。 宁绝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王爷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但看他反应,他好像早就知道了实情。 他抿了抿唇:“王爷早已知情,为何……” 为何隐瞒不说? 必然是为了保住另外两个儿子的命。 可话又说回来,安明昇也是他的儿子,还是他最疼爱的长子啊,他心中的冤屈又如何能解? 第65章 银针封穴 宁绝想不通,安昭良揪着床沿,眼神有一瞬沉痛,但他并不想多说,自家的秘辛,怎能在外人面前多言。 “咳咳……无名,你去……召如钦回府……” 他忍着咳嗽吩咐一旁的曹伯,抬眸看了一眼宁绝,又多加了两句:“让老三安静些,金虎营暂时就让穆林去管着吧。” “是。”曹伯领命下去了。 若不算梁上的暗卫,这屋里也就只剩下三人。 安昭良平复心绪,望着面前的两个少年,许久才问:“如钦是个好孩子,可你们真的有把握将他扶上王位吗?” 老二、老三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软柿子。 “只要王爷不阻,下官必当竭力。”宁绝微微颔首。 “呵。” 安昭良嗤笑了声:“宁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本王还能怎么阻?” 镇国大将军的威名,六十万大军的震慑,这让他怎么阻拦,拿什么来阻拦? 他想护住潞州四城的封地,更想保住自己这一脉的延续,有所顾虑的后果,就是得不停的退让,哪怕这是他不情愿的。 宁绝无言,站在自己的立场,他这一局大获全胜,可若是易地而处,他也十分理解对方的被逼无奈。 “王爷高义,下官敬佩。” 这事若换了别人,指不定就是个鱼死网破,他也就是仗着燕王的仁慈,才敢出言不逊,信誓旦旦的站在这里。 “呵……你这话可不像是在恭维本王。” 安昭良气息不稳,道:“什么仁德,什么温良,无非是软弱无能而已,本王知道,世人称我为无作之子……若非……得皇兄护佑,我早已是黄土一捧……” 他说着,语气越来越弱,话断断续续,在往昔记忆中久久沉沦:“本王此生……无作无为……不曾造恶,亦不曾亏欠……唯明昇一事上糊涂一次,却也因此悔恨半生……” 一滴清泪滑落,安昭良缓缓倚靠在床头,浑浊的瞳孔逐渐失焦:“如今悔恨将何益,肠断千休与万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看着就要失力往后倒去,宁绝大惊,三两步快速上前将人扶住。 “王爷,王爷……” 他揽着老人削瘦的肩膀低声轻唤,安昭良失重靠在他身上,却已经没了回答的力气。 宁绝有些着急,伸手拿过床边小桌上的锦盒,打开,从里面取了颗小小的药丸塞进他嘴里。 天乾这时也走了上来,他弯腰拿起安昭良的右手,探了探他的脉搏。 “怎么样?”宁绝问。 天乾仔细摸索后,脸色凝重,默默摇了摇头,气若游丝的脉象,已经是大渐弥留了。 宁绝收紧了眉头:“可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再清醒几天?” 天乾沉默,方法是有,但只怕会遭些罪。 “如果用银针封穴,兴许还能保他七八日。” “不过这是以命换命的方法,气血倒流,虽能暂时恢复精气神,但时间一到,将七窍爆血而亡,并且活着的这几日,都会遭受白蚁噬心的痛苦……” 这是他们暗卫在将死之际用来激发自身最后一丝潜能的方法,虽然有用,但也确实残忍。 宁绝哑然,虽然他还想留着安昭良来牵制一下潞城的几方势力,但要如此折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也着实不忍。 思虑一番,他还是狠不下心。 罢了,生老病死,时至则行,他没必要连这点都不允许。 宁绝长叹了口气,松开扶在肩上的手,正打算将人放到床上躺下时,在续命药的作用下再度提起一口气的人微微抬起了眼皮。 大约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安昭良幽幽张嘴,声音轻如蚊吟:“我……愿意……一试……” 他整个人有气无力,只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归天。 幸而宁绝离他近,听清了他的呢喃。 “王爷,又何必……”已经是注定的结局,又何必多受几日的折磨呢? “本王……有憾……” 他奋力抬手,用全身的力气扯住了宁绝的衣袖:“宁大人……望成全……” 说完,他的手失力落下,宁绝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那已经毫无血色的枯瘦手掌。 宁绝看向天乾,目光郑重:“有把握吗?” 天乾点头:“公子放心。” 四皇子府的暗卫中,这套针法,独数他施得最好,虽然没在自己身上用过,但借了不少犯人练手,一次都不曾出错。 听他这么有把握,宁绝也放下心来,将人放到床上躺平,退步让到一旁,又问:“需要准备什么吗?” 天乾摇头,从袖子夹层间摸出几根细小的银针摆在床边,随后,他俯身上前,扯开安昭良的衣服,露出大片位置。 两指夹起一根泛光的银针,天乾运起内力,对准安昭良五脏六腑的位置,一一将银针打入体内,随着根根长针完全没入,安昭良忍不住闷哼出声。 “呃……” 密密麻麻的疼痛感袭击四肢百骸,痛苦伴随着活力灌入,安昭良颤抖着睁开眼,许久未有过的感官清晰让他一时忘记了浑身刺痛。 随着最后一根银针落下,他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转头望向床边的两人,他动了动手脚,虽然骨头里如蚂蚁啃噬的痛意让他止不住战栗,但重新活过来的真实感也让他兴奋难抑。 “王爷。”看他有了精神,宁绝担忧问:“可有不适?” “本王……许久没有出门了。” 他莫名说了这么一句,听声音,确实与之前的虚弱无力不同,这会儿倒不像是个病人,精气十足。 他起身坐起,宁绝正想上前搀扶,却被他抬手制止。 旁边二人就眼睁睁看他独自站起来,自己穿好了衣服,还走到一旁取了件藏青色的外衣套上。 打理好自己,安昭良看向宁绝:“宁大人,随本王去院中走走可好?” “下官荣幸。” 宁绝颔首,上前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三人前后走出寝室,安昭良亲手推开厚重的殿门,此时已经申时末,太阳落山,天边一抹艳丽的红霞染透了屋顶,像个迟暮老人的回光返照。 “真好。” 安昭良抬头看着那抹晚霞出神:“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不过,能再见到那么美的一场黄昏,也算值得了。 宁绝候在一侧,静静陪他看了许久。 两刻钟后,细汗顺着安昭良的鬓角落下,他身体有些发颤,宁绝知道,那是痛的。 “王爷,进屋休息一下吧。”他劝道。 安昭良摇头:“本王已经休息很久了。” 自生病以来,他在床上躺了近一年,平日吃喝都极少下床,更别说出门了,没有人抬着,他连房门都跨不出几步。 安昭良忍着疼痛走下台阶,他此刻满脸笑意,院子里的花草,屋檐下的山石,四面袭来的清风,都让他欢喜享受。 这就是活着的真实感,让人舍不下的人世间。 第66章 您护不了我 有下人从堂前穿过,看到病了许久的王爷走到了院子里,有惊讶也有疑惑,纷纷上前行礼。 安昭良好心情的免了他们的礼,让人在旁边凉亭下摆了茶水点心,随后招呼着宁绝二人上前坐下。 “京都的新茶,宁大人尝尝。” 他亲手斟了两杯茶,一杯推到宁绝面前,一杯递给了天乾:“多谢阁下,让本王能再看一次如此美妙的晚霞。” “王爷言重了。”天乾接过茶一饮而尽。 少年豪迈,有侠气之风。 安昭良笑看宁绝:“宁大人的人,果然个个不凡。” 也难怪他如此有把握,敢亲入虎穴,与虎狼争权夺利。 宁绝笑而不语,拿起茶杯浅咂了一口。 “其实,方才宁大人不该救本王。” 安昭良道:“若本王死了,燕王府必然大乱,明枥和明玧为争王位,定会斗个你死我活,宁大人想帮如钦,只需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听起来是不错,可宁绝却摇头:“下官可不觉得,王爷身故,我这个目睹者,能安然走出中院的大门。” 偌大一个寝室里,就他跟天乾两人,曹伯一走安昭良就死了,谁能不怀疑他啊? 届时别说安明枥和安明玧,就是安承权,都不一定能信他。 安昭良挑了挑眉:“所以,宁大人是为了保命才救的本王?” “自然。” 宁绝毫不避讳:“下官也是个惜命的人。” 世上之人,谁能不惜命呢? 安昭良笑了笑没说话,三人坐了片刻,直到一壶茶干,宁绝起身欲告辞。 “王爷,时候不早,下官该告辞了。” “且慢。” 安昭良身子没动,就抬头看向他:“宁大人,择主一事,真的没得商量了吗?” 宁绝垂眸,没有半点迟疑回答:“王爷,下官不敢违逆陛下旨意。” 一切都是皇命,他一个六七品的小官,能有多少话语权。 安昭良叹了口气:“明枥、明玧二人,皇帝想如何处置他们?” “下官不知。” 宁绝道:“万陀山一役,两位殿下罪孽深重,可这事应由王爷处置,陛下只吩咐下官辅佐大王孙继位,其他的,当看王爷意愿。” 只是这“王爷意愿”,是嗣王爷的,还是他这个亲王爷的,就不得知了。 安昭良沉默,听懂了他这一层话的意思,要么自己处置了他们,要么留着等安承权继位后处置他们。 看似是两个选择,实则最终也只有一个选择,因为不管他处不处置,都免不了安承权继位后再下杀手。 再温厚的性子,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以德报怨,更何况,那是杀父之仇。 安昭良没再阻拦宁绝和天乾离开,两人出了院门,在一众侍卫的注视下往外走去。 刚离开中院的视线范围,二人又被一人拦住,是个清秀的少年,看样子与安常嘉差不多大,一身青衣,满面冷意,阴戾的双眼紧盯着宁绝二人,出口也是毫不客气。 “宁绝是吧,我父亲叫你。” 宁绝颔首:“敢问公子,令尊何人?” “燕王府三殿下。” 原来是安明玧。 宁绝微微一笑:“三殿下啊,那恐怕是不行了。” 安仲贤不悦皱眉:“为何不行?” “天色已晚,在下得回去了。” “见完父亲再回。” “不行。” 宁绝拒绝得果断:“三殿下若有事,过几日我再来拜访,今日不行。” 一整天时间都花在了这三父子身上,总得让他休息休息是不? “你能见二伯,能见祖父,为何偏偏不能见我父亲?” 安仲贤发了火,语气很是不善:“难不成你嫌我们势弱,故意为之?” “公子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宁绝笑的恣意:“近来我要给世子殿下办点事,所以赴不了三殿下的约,还请公子代为转达歉意,望殿下莫怪。” 说是致歉,可话里话外听不出一点歉意。 安仲贤被他忽悠愣了,等他反应过来,正要开口时,只听宁绝低头说了声“告辞”,完全不等他反应,领着天乾就直接从他身边快步走过。 两人速度很快,跟逃命一样,三两步蹿出去老远,眨眼间绕过拐角就不见了身影。 这这这……简直无礼,过分。 太不给人面子了。 区区一介平民,居然敢如此应付他。 安仲贤气愤跺脚,他想大声喝止,可一想到这是王府,还住着其他人,又只得压了下来,恨恨呸了两声,就转向南院告状去了。 今日燕王府这一趟,闹得全府尽知,宁绝的名头,也算是彻底宣扬出去了。 城中混乱还在继续,回到客栈后,宁绝将王府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接下来,就是危机的开始。 与以往不同,此番他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而那些注视之下,伴随着的将是源源不绝的明枪暗箭。 夜晚,二更声刚响过没多久,宁绝穿着单薄的里衣从床上坐起,屋外噼里啪啦,刀与剑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听着来人不少。 掀开被子,他下床刚穿上一只鞋,一旁紧闭的窗子突然被撞开,砰的一声,一个人影迅速蹿了进来,借着昏暗府月光,隐约能看到是个没蒙面的中年男人。 来人一身黑衣,身姿矫健,眨眼就到了床前,一把长刀准确无误架到了宁绝脖子上,只需稍稍用力,就能让他瞬间尸首分离。 低头拿鞋的动作停下,细嫩的脖子上刺痛传来,宁绝不敢再动,微微抬眸。 “三殿下,这是为何?”他问得无辜,声音里满是不解,似真的不明白一样。 “呵。” 安明玧冷哧一声,抵脖子的动作半点没退:“宁公子,好大的架子,本殿请不动,就只能亲自来见了。” 黑夜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出语气森寒,应该是带着不小的怒气。 “殿下生气了吗?” 宁绝明知故问,垂下眸道:“是了,宁某辜负了殿下,殿下是该生气的。” 没有求饶,没有解释,他一副认命亏欠的样子,只等着安明玧处罚。 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安明玧抬手,用刀背迫使他抬头直视自己。 “本殿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背叛还是算计,他要知道原因。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宁绝看着那高大的身影,无奈道:“殿下知道的,世子殿下想杀我,为了保命,我不得不跟他低声求和……” 这算不上一个好的借口。 安明玧冷冷打断他的话:“在你眼中,本殿不如他,你以为本殿护不住你?” “殿下的权势,自然是无人能匹敌的。” 宁绝移开了视线:“但是殿下,宁某不是您麾下兵卒,您护得一时,护不了一世,我是个商人,游走四方,南来北往,以世子殿下的能力,想寻个时机要我性命,简直轻而易举。” 他没办法一直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当个缩头乌龟,所以,他必须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 第67章 怕什么,有我呢 他们虽有合作,却没规定谁必须忠于谁,宁绝有自己的想法,安明玧纵有不满,但也没什么立场去责怪他。 可是,他真的只是想保命吗? “所以,你答应了他什么?”他冷硬的态度并没有减轻多少:“是不再跟本殿来往?” 宁绝摇头:“他要我去取一个人的性命。” “谁?” “穆林。” 北营都尉长穆林? 安明玧眉头皱起,手里的刀也下意识放了下去。 “他要你去杀穆林?”他不确定又问了一遍。 宁绝点头,老老实实回:“是,他说七日之内,我和穆林只能活一个。” 这是实话,没有半点虚假。 安明玧心中思绪万千,这确实像是安明枥能提出来的条件,但是……他该信他吗? 怀疑的目光落到宁绝的脸上:“你该知道,欺骗本殿的后果。” 那是比死亡还恐怖的结局。 宁绝心里一颤,面上还是波澜不惊,他抬手两指并拢,郑重说道:“宁绝发誓,方才所言句句不假,若有隐瞒,当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只是刚才所言,又不是以往种种,他确实没说假话。 看他这般笃定,安明玧疑心渐消。 “既然不是断绝跟本殿的来往,那你为何不去见本殿?”他走到房间中央的圆桌边坐下,一边擦刀一边说:“崇贤说,你嫌弃本殿势弱,打算另投他人?” “宁某可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宁绝穿好了鞋子,起身上前,走到圆桌边,倒了杯冷茶:“殿下慧眼识珠,能跟您合作,是宁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只不过,王爷并不希望我一个外人介入,尤其是知道我跟世子殿下还有些恩怨后,他更是勒令我不准再跟殿下来往……” “殿下,宁绝只是一介平民,纵然有几分小聪明,却也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王爷是潞城之主,我若想在此立足,最不能得罪的便是他。” 所以,他不得不暂避风头躲着他。 宁绝弯腰,双手递上茶水,一身纯白里衣,削瘦的双肩装得单纯无害,配着那一双清透见底的桃花眼,愣是把一代枭雄给哄住了。 安明玧放下长刀,接过冷茶抿了一口。 虽然依旧有几分怀疑,但心里不悦的感觉去了不少,片刻,他放下茶盏,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句。 “墙头草。” 他这是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在他这里装乖卖巧,在安明枥和燕王那边,也是差不多的顺从听训,真不知道他是朝三暮四,还是曲意逢迎。 宁绝笑了笑:“宁绝小小人物,不如此左右逢源,又如何能在这条道上走下去呢?” 方法不重要,最后的结果才是他该考虑的目标。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吧。 安明玧勾了勾唇:“那你现在怎么想,与我的合作,还能继续下去吗?” “殿下若还信宁某,我自然是乐意的。” “这会子不怕我父王了?” “怕啊,怎能不怕。”宁绝笑着说道:“若殿下今夜没来,宁某定要趋利避害,可您来了,那说明在殿下心中,我还是有几分分量的,所以,我不能再辜负殿下了。” 安明玧抬头,于黑夜中直视少年清澈的双眸,月色在他周身圈出莹白的光,那出尘的气质像极了要化羽飞升的谪仙。 “你最好不要骗我。”他说得温柔,但语气里的警示丝毫未减:“本殿最恨背叛,若有朝一日我发现你言行不一,本殿……绝不轻饶。” 他是真的欣赏宁绝,即便知道他心思深沉,难以掌控,他也忍不住想将这个人圈进自己的地盘中。 宁绝笑笑没说话,他走到圆桌一侧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问:“那殿下,穆林的事,我该怎么做呢?” 安明玧沉思了一下,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本殿会处理。” 穆林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他刚正不阿,明辨是非,只忠于燕王一人,虽然对他来说也是个威胁,但同样也能压制安明枥,所以,他暂时还不能死。 宁绝语气有些低:“可他要是不死,七日后我的人头就不保了。” 安明玧抬眼看向他,眼中略有丝笑意。 “怕什么,有我呢。” 别处不敢说,但在这潞城里,他有心想保一个人,天王老子来了也带不走。 看他把握十足,宁绝没再多言。 黑夜中,两人坐了片刻,屋外兵器碰撞声渐消,随着天乾执剑闯入,安明玧才起身。 看了眼满脸警惕的天乾,他拎起长刀:“时候不早,本殿先回了。” “恭送殿下。” 宁绝起身拱手送别,安明玧勾唇一笑,转身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就大步走了出去。 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寂静无声,随着安明玧的离开,屋外的人也撤了个干净。 昏暗的房间里,一根烛火点亮了视线,天乾关上门窗,闻卿竹也从角落的屏风后走了出来。 两人上前,宁绝轻抚着手腕上的金镯,脸上冷静异常。 “坐吧。” 闻卿竹看了眼他脖子上那条细微的血痕,眉头皱起:“你还真不怕他动手啊?” 就刚才那情况,多危急啊。 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刀,就那么明晃晃的架到宁绝细嫩的脖颈上,看得他目眦欲裂,差点就没忍住冲出来了。 宁绝笑了笑:“万事总有凶险。” 他赌的就是对方那一丝犹豫,幸而,他赌赢了。 闻卿竹叹着气坐下,天乾取了伤药来,仔细给他擦干净血迹,又抹了止血的药膏。 伤口不深,细细长长的,只偶尔溢出几滴鲜血。 安崇邺准备的药很好,涂上后冰冰凉凉十分舒服,完全缓解了那本就不明显的刺痛感。 “万事总有意外,下次别拿自己的安全来设局了。” 闻卿竹有些担心,宁绝看似文弱,但做的每件事都大胆且放肆,他真的怕哪一天他把自己给玩没了。 天乾涂完药也坐到了桌边,他十分赞同闻卿竹的话,主子说过,他们二人的命是连着的,他可万万不能出一点事。 不管初心如何,他们都是真心重视着自己。 看着他们凝重的脸色,宁绝暖心一笑:“放心吧,我会护好自己的。” 他自是不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智者弈棋,落子有思,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绝不会兵行险招。 他一贯有自己的决断,劝是劝不住的。 闻卿竹长叹一声,转而换了话题:“安明玧信了你的话,接下来,我们还需要做些什么?” “他……不一定信。” 宁绝摇头,安明玧何等狡猾,怎么可能因他三言两语就消了疑心。 不过,有疑心才好。 他要的就是他的疑心,他越是怀疑,越是杯弓蛇影,宁绝的计划才会越有用。 “他不是一直在查我的底细吗?那就告诉他吧。” 宁绝轻扣着桌面,对二人道:“这两日内,让邹垚带人再对郭、宋两家下一次手,同时让卫之介在历城闹一场,场面越大越好,至少要让消息传到安明玧耳中。” “等他收到历城的消息后,就立马放出京都的消息,让他知道我的来意。” 历城是安明玧的老巢,当年燕王封安明枥为世子后,他们兄弟之间就开始矛盾不断,三天两头不是你陷害我,就是我算计你。 为了化解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安昭良便将安明玧扔去了历城,安明訾丢到了滨城。 他们各自为王,在自己的地界相安无事,直到一年前,燕王病重,几兄弟再度被唤回潞城,安昭良才发现,他们之间的矛盾并未解决,甚至越发深重。 这么多年,安明枥深深忌惮安明玧,除了金虎营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历城。 第68章 燕王薨世 除潞城外,另外三城的兵权都是一分为二,其中燕王执一半,而另一半则交付给了各城城守。 如遂城,城守为丁一善,他掌管遂城半数兵权,护卫城中秩序与百姓安危,而另一半兵权,则握于遂城都尉史原手中。 这个史原,正是燕王亲卫,安昭良的得力下属。 历城、滨城也如此,作为城守的安明玧和安明訾各执一半兵权,另一半就在燕王特派的亲卫手中,护佑的同时加以制衡,既能让安明枥忌惮,也控制着安明玧和安明訾,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为了几个儿子能和平相处,安昭良可谓是操碎了心。 而宁绝现在要做的,就是打破这种表面和平。 他要让他们闹,让他们厮杀,让他们消耗双方的势力。 没办法,谁叫他看上的安承权无权无势,两袖清风呢。 直接打打不过,那就只能转个弯,借别人的手来下这盘棋了。 “可这样的话,那不是将所有的危险都引到你身上来了吗?” 闻卿竹有些费解,他们特意藏了那么久的身份,为的不就是暗中行事、避免直接冲突吗? 怎么这会儿要自爆身份,引火烧身啊? 以安明玧的性子,知道了真相,只怕是恨不得活剥了他们。 “我就是要吸引他们的仇恨。” 宁绝道:“我不仅要让安明玧知道我的身份,我还要让安明枥也知道……” “你找死啊?”闻卿竹瞪大了双眼。 同时招惹两大豺狼,这无异于自寻短见。 可他真的那么想不开吗? 当然不是…… 宁绝笑了,笑得高深莫测。 翌日,又是不太平的一天。 安承权奉命连夜离开金虎营,在王府与安昭良密聊一夜后,一大早,他就收到了一封信。 信中所言颇多,他细细看过后,于烛火上焚烧殆尽。 城中乱事再起,郭、宋两家家主于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光明正大的打晕掳走,同一时间,郭、宋两府库房被盗,损失财帛无数。 消息带到安明玧面前时,他差点以为自己耳鸣听错了,因为此前的事,他可是派了不少人守在了郭、宋两府的周围,他们怎么可能有机会潜进库房偷盗? 茶盏又摔坏了一套,安明玧怒火高升,一连下了几道命令,无非是查,查,查,仔细的查。 暗卫一个接一个进出王府高墙,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边消息还没探清,第二日,历城那边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留守历城的是安明玧的长子安仲柏,他在信中哭诉,这几日不知哪里蹿出一伙人,一连杀了历城好几位官员,无一例外,全是平日与他们关系深厚、并且身居要职的下属。 这明晃晃的阴谋,与之前纵火、闹事的一样,明明白白就是冲着他去的。 安明玧气坏了,头发都愁白了几分。 他再次不顾禁令冲出了南院,而这一回,还没等他走到中院门口,曹伯就先急匆匆跑了出来。 他一见到安明玧,就立刻冲上前,双膝一曲,厉声高呼:“二殿下,王爷……王爷他……” 见来人如此失态,心中警铃大作,安明玧深感不妙。 他伸手将人扯起来,阴着一双眸子冷冷问:“王爷怎么了?” “王爷他……薨了。” 话落,曹伯双眼泣泪,抹着脸哭得完全没了形象。 安明玧只觉得脑中一声轰鸣,随之而来的就是怀疑与不安。 “你胡言乱语什么,父王早先不是好好的吗?” 他高声怒喝,根本不信前两日还连夜召见安承权的人,就那么突然没了。 他都没召几个儿子孙子到跟前交代后事,他们谁都没亲眼看到他断气。 “王爷……本来身体就不好,昨日大王孙离开后,他就好似了了心愿一样,什么气都泄了。” 曹伯边哭边说:“本来今早他是想召见几位殿下的,可没来得及……就那么带着遗憾去了。” 安昭良的身体一直处于强弩之末,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可今日之事实在突兀,突兀到他完全没时间反应,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怀着满心疑虑,他大步流星往中院赶去。 跨过熟悉的院门,这次无人阻拦,成群的侍卫小厮跪了满地,他看都不看一眼,直奔内室。 平日宽阔的卧房中,此刻堵了满满一群人,有丫鬟小厮,有府医郎中,还有安昭良的亲信幕僚。 几十个老老少少包围下,安承权和安禹劭跪在最前面,安明訾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也是满目悲切。 安明玧急匆匆进门,所有人闻声转头,看到来人,立刻退至两旁,纷纷拱手行礼:“三殿下。” 安明玧仿若未闻,他的目光落到正前方明黄的床榻上,年迈枯瘦的老者苍白无色,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床前儿孙哭得肝肠寸断,屋里一片压抑的呜咽声。 顷刻间,安明玧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虽然早有料到这结果,可真当来临时,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双腿不听使唤的往前走去,他跟失了神一样,越过安明訾的位置,就想上前去触碰看起来已经浑身僵硬的逝者。 修长的手指伸出,距离床上之人只差半丈时,突然,跪在床前的安承权抬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三叔。”他带着哭腔制止:“祖父已逝,你还想扰他清净不成?” 安明玧低头,冷冷的眼神扫过去。 “放手。” 安承权没动,忍着满目的恐惧道:“三叔,祖父骤然辞世,您无悲无痛就算了,怎还能如此冒犯?” 什么叫无悲无痛,他只是不信父王离世,想确认一下真假而已。 “你在怕什么?” 他语气森寒,吓得周围人纷纷低头,一个个连目光都不敢直视。 安承权也是满眼含泪,一副想阻止又畏惧不敢的模样:“侄儿……侄儿只是想让祖父安宁瞑目……” “你觉得本殿的行为让父王不安宁了?” “侄儿不敢。” “呵……” 安明玧冷笑一声,猛的抽回手,巨大的力道让安承权一个踉跄,整个身体差点扑到地上。 “父王去世,为何没人第一时间通知本殿?”他转身,看向房里乌泱泱的一群人:“你们消息倒是灵通,一个个跟算计好了一样。” 整个燕王府中,除了燕王,地位最高的就是世子和三殿下,而此刻,燕王去世,世子不在,他这个三殿下也不是最先得知消息的。 第69章 争抢 偌大的府邸,上上下下几百人,他们有时间去请府医郎中,有机会去叫亲信幕僚,唯独没人去告知东、南二院,这叫什么? 又是谁出的主意? 审视的目光落到安明訾身上。 “三哥看我做什么?”安明訾一脸的莫名其妙:“难不成怀疑是我不让人通知你的?” “难道不是?” 安明玧嗤笑,这屋里就安明訾地位最高,他掌控着话语权,若非他开了口,谁敢如此针对他和安明枥? “自然不是。” 没做的事情,安明訾可不背锅,他道:“我与三哥前后脚到,屋里众人都可以作证。” 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确实有几个人点头。 安明玧蹙眉,真不是他吗? 他回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安承权,心中疑惑加剧。 “三哥也别看如钦,他与我一道来的。” 安明訾开口打断他的怀疑:“无人刻意封锁消息,若真说故意隐瞒,那大约只有父王能如此做。” 这府里到处都是耳目,除了燕王,谁都没那个本事瞒过所有人。 所以,是他故意不召见自己,不让自己第一时间赶到的吗? 可……为什么啊? 安明玧不明白,他看向床上那死气沉沉的尸体,眼中终于续起水雾。 “为什么?”他轻轻呢喃:“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 他就……那么嫌恶他吗? 听到他的不解,安承权缓缓起身,整理好衣摆,他站直,不咸不淡的说道:“三叔应该知道的,上次的事,祖父对你很失望。” 安明玧猛然看向他。 “祖父最恨手足相残,而你却在他眼皮子底下,差点杀了二叔。”他突然愤愤吼道:“你可知,你让他有多失望,有多寒心?” 先是设计兄弟阋墙,害死大哥,重伤四弟,后又欲杀二哥泄愤,损害王府颜面,全然不顾父子亲情,手足之义。 如此儿子,谁愿要谁要去。 是这样的吗? 安明玧双拳紧握,心中痛意明显,他却忍着不愿显露半分。 “这些话,是父王亲口与你说的吗?” 寒冰一样的目光带着几分暴戾,他冷哧道:“若不是,你就没资格在本殿面前口出狂言。” 他安明玧,不是谁都能教训的。 狠厉的眼神逼退了欲言又止的众人。 唯有安承权不怕死的上前,挺直了腰板说道:“虽不是祖父亲口所言,却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否则,祖父怎会在临去时,还留下手书一封,要撤去你历城城守的官职……” “你说什么?” 抓到了重点,安明玧一声低喝打断,本就阴鸷的脸上更多了几分不善。 安承权被他的声音吓得一抖,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回道:“我……我说……祖父要撤了……撤了你的城守之职……” 此前才拿回他金虎营的兵符,如今又要撤去他历城的官职,这明晃晃的就是要废了他。 如果他什么都没有了,那他还拿什么来跟安明枥争? 不……不可以。 “胡言乱语。”他大声呵斥:“上次之事父王已经惩处,如今他老人家仙逝,你竟敢借他之名伪造遗命,安承权,你好大的胆。” 一声大喝,惊得房中几十人跪了大半。 安承权似没想到他会这样颠倒黑白,一时急了:“我……我没有。祖父他……他真的留了手书。” 他回头到处寻人,看到角落里的曹伯,脸上一喜,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曹伯,曹伯你过来,你来亲口告诉三叔,我没有说假话。” 他语气急切,众人目光落到曹伯身上,曹伯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封白色折子。 “三殿下,大王孙所言如实,王爷的确留下亲笔手书一封。” 他双手呈上,一步步走近二人。 安承权脸上带笑,好像在告诉众人自己并未说谎。 而反观安明玧,他的脸色黑得可怕,已经不能用冰冷来形容了,那简直是如地狱恶鬼一样,凶狠得像是要吃人一样。 随着曹伯走近,安承权伸手就要去拿那封折子,就在他即将触碰到边缘之时,一瞬间,安明玧闪身上前,快一步抓起折子一角。 安承权预感不妙,立刻上前争抢。 安明玧一手抓紧折子,一手抵挡,安承权双手并用,左右进攻,快如闪电,却始终慢对方一步,两人在人群环绕的狭小空间里,拳交相加,一来一回打得砰砰作响。 “三哥,如钦,你们两个,快住手。” 跪在床边的安禹劭差点被踩到,他赶忙起身移到一旁。 安明訾急得直拍轮椅上的扶手,父王刚去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们叔侄两个打得不可开交,这简直不成体统,丢尽了颜面。 “两位殿下,快停手吧。” “别打了,别伤了和气。” “眼下王爷的后事最重要,两位殿下可别因小失大。” “王爷在天有灵,必然是不愿看到这场面的……” “三殿下,您快住手吧。” “大王孙殿下,别抢了……” …… 一群人喊的喊,劝的劝,一边说一边往外退去,生怕那两人没个轻重,殃及池鱼。 屋中名贵的装饰散落一地,两人越打越起劲,当着众人的面,安明玧一直收着力应付,刚才那些话已经让他名声有异,如果此时他伤了亲侄子,那这残害亲人的名头他就真的坐实,再也洗不清了。 大约安承权也是猜到了这点,所以他半点不害怕,拼了命一定要抢到对方手里的折子。 凛冽的掌风拍出,对方轻松避开,安承权旋身一转,另一只手握拳直击安明玧胸膛。 安明玧手中运气,以巧劲轻松化去对方力道,正当他游刃有余时,不料安承权使了个小把戏,借着他的力往前一扑,直接扑向了他拿着折子的那一只手。 安明玧避之不及,手里的折子一半被安承权抓住。 巴掌大点的折子,两只手一人抓了一半。 “混账东西,松手。”安明玧咬牙怒喝。 “不松。” 安承权犟了起来:“三叔若心中坦荡,又何必争抢,难道是想趁机损毁祖父的手书吗?” “竖子,休要胡言乱语。” 他手中用力,意图用内力直接震碎手里的折子:“你再不松手,就别怪本殿不客气了。” “你敢……” 安承权瞪着眼,话未说完,就感觉到手边内力流转,意识到对方的目的,他一脸不可思议,急忙抓紧了手里一半的折子,拼尽全力一扯。 刺啦一声,无数碎屑散落,纸质的折子一分为二,一大半在安明玧手里化为残碎纸屑,另一小半在安承权手里堪堪保留。 “你……你……” 没想到他真敢直接损毁,安承权连连后退数步,看着手里不成样的折子,深深的惊愕都快要溢出眼眶了。 周围人也被惊住了,那可是王爷遗留之际的手书,里面的内容何其重要,就那么被毁了? 所有人看向安明玧,脸上形色各异。 第70章 你们,联手做局 安承权被气坏了,他愤愤抬眸,正要出口时,门外又传来声音。 “世子殿下。” 安明枥来了,他一进门,所有人都移开了目光,纷纷低头行礼:“参见世子殿下。” 安明枥身体还未完全痊愈,顶着略苍白的脸色,在长子安常浩的搀扶下,他带着五六个人走了进来。 一跨进卧房,他就看到满地狼藉和退散两边的人群,最前方的安明玧和安承权相对站立,两人各有异色,气氛明显紧张。 “这是……怎么回事?” 他慢声问,周围人却嗫嚅着不敢开口。 最后,还是安承权低头上前,递上手里残存的折子:“二叔,是三叔,他损坏了祖父留下的手书。” 安明枥皱着眉看了安明玧一眼,接过安承权手里的折子,轻轻展开,但因为留下的不多,只能看到零零散散的一些字,连半段都拼不起来。 合上折子,他看向安明玧:“这上面写了什么?” “我都没看,我怎么知道。” 安明玧无畏的摊了摊手:“我本是想拿来看看的,谁知道如钦非要抢,一不小心就给扯坏了。” “你明明是故意的……”安承权急得大吼。 安明玧一个冷眼过去:“放肆,你什么语气,谁教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我……” 满口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安承权一时语塞,急急看向安明枥:“二叔,我说的是实话,祖父遗命,要撤了三叔历城城守之职,三叔不但不信,还扭曲事实,故意损坏折子隐瞒真相。” 他字字句句语气恳切,一脸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安明枥本就仇视安明玧,这有送上门的借口可以用来对付他,他自然不会错过。 冷冽的眼神射过去,安明枥扬了扬头:“老三,如钦所言,可是事实?” 房中一堆人站到了自己对立面,安明玧视线不移,脸上看不出半点畏惧。 “我说不是,你信吗?” 他声音低沉,如即将暴怒的猛虎。 安明枥自是不信,他看向躲在一旁人群里的曹伯:“曹管事,一直以来,都是你在负责照看父王,这折子上的内容,你应该也知晓吧?” 他抬手举起了那半边折子。 曹伯越过人群,慢慢上前行了一礼:“回世子殿下,老奴知晓。” “那就当着大伙的面说说吧。” 他探身上前,亲手扶正了对方弯下的身子:“一定要实话实说,若有半句虚言,本殿查出来,可不轻饶。” 曹伯颤颤巍巍站直,对众人道:“老奴不敢妄言,王爷确实因三殿下残害手足之举而悲痛万分,因此在弥留之际写下遗言,让大王孙殿下代任历城城守一职,而三殿下品性不端,行为恶劣,实不配为皇家子弟,因此,罢免一切职务,收回所有权限,监禁于王府南院之中,终生不得出。” 终生监禁……便是再也不能跨出南院一步。 这比直接下令杀了他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安明玧双拳握得咯吱作响,牙齿都快要咬碎了。 凭什么……凭什么安明昇害死了他母亲,照样能安然无恙的享受关爱与护佑? 凭什么安明枥杀死了安明昇,也照样能继任世子之位? 而唯独他,自小不得宠爱就算了,如今就因为打伤了安明枥一次,他就要彻底废了他? 凭什么…… 凭什么都是儿子,就偏偏针对他? 他不懂,不理解,不明白,更不原谅。 从小到大,他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如今连父王死了,都还要再委屈他最后一次。 凭什么,他不服…… “你们……联手做局。” 他恨恨咬牙,满目的怒火即将爆发:“妄图借父王遗命来废了本殿,呵……可惜,本殿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凭你三言两语,也想让本殿束手就擒?做梦。” 他掩下所有情绪,折子已经毁了,真假无从考证,任谁也定不了他的罪。 “老奴未有半句虚言。”曹伯跪在地上深深叩拜。 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没有话语权,只能当个见证。 安承权语塞蹙眉,安明訾不打算插手。 只有安明枥打定主意要追究到底,他招手让身边的二儿子安常盛扶起曹伯,随后对安明玧道:“曹管事是父王身边的老人,他的一言一行,除了父王,无人能左右。” “老三,既是父王之命,为人子女者,应当尊之。” 他嘴角忍不住勾起嘲弄的冷笑:“交出城守之令,回南院乖乖待着,本殿保证,你此生无忧,可安享晚年。” 束手就擒方可相安无事,若是负隅顽抗,那就别怪他正大光明的平乱除患了。 威胁之意在明显不过,安明玧忍不住嗤笑。 被监禁的晚年,如何安享? “你想动手就直说,何必拿父王当借口。” 他看了眼床上僵硬的尸体,一丝恨意划过眼睑:“无凭无据,本殿不信旁人所言,你若觉得自己有能耐监禁我,那就尽管来试试。” 话落,屋外响起动静,有人探出头看了一眼,只见外殿涌入一大批带刀护卫,安仲贤提着武器直冲冲跑进来,三两步就到了安明玧面前。 “父亲。”他担忧轻唤。 安明玧走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长刀,抬手正对安明枥。 “如何?要再打一场吗?” 他语气里充满不屑,那孤傲的态度让人看得气血翻涌。 安明枥紧咬牙关,上次的狼狈还历历在目,他下意识攥紧了一旁儿子的手臂,心中不甘放过,又忌惮实力差距,简直为难。 “三叔,你想在祖父遗体前动刀不成?” 双方对峙下,安承权跟个出头鸟一样跳出来打破了僵硬的气氛。 此时的安明玧已经是愤怒难忍,在看到这个妄图取代自己位置的人时,他更是气上心头,刀尖移动,转向了他最厌恶的兄弟之子。 “本殿面前,哪有你插嘴的份,不想死就滚。” 不长眼的竖子,如果不是碍于人多,安承权必成他第一个祭刀亡魂。 平日隐藏的狠戾一展无遗,安承权面上不甘,又恐惧威慑,只能悻悻闭嘴,不敢再多言。 第71章 不长记性 肃杀之气充斥满屋,外殿的护卫将整个卧房围得水泄不通,众人惊惧,唯恐那笑面阎王当真狠下心血洗了整个中院。 一片紧张的气氛下,躲在安明訾身后的安禹劭低嘲了句:“果然祖父预料的不错,三叔性格乖戾,实难共处。” 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传进所有人耳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安明枥终于下定决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今日放过了,下次可就再找不到那么好的机会来对付他了。 他高声怒喝:“安明玧,放下你的刀,否则,别怪本殿依法处置。” 安明玧双目充血,他今日是注定不占理,眼前这群人也是鼓足了气想咬死他。 这把刀,一旦放下了,那结果就是任人宰割。 “父王已去,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但本殿不是羔羊,想处置我,那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昂首挺胸,气势如虹:“你若有胆,就来试试。” “好,很好。” 安明枥环视周围:“诸位可都听见了,并非本殿容不得人,而是他安明玧死性不改,今日,他若不缴械认错,那就别怪本殿不顾兄弟情谊,来人……” 一声大吼,屋外响起噼里啪啦的动静,无数黑衣卫从屋顶跃下,整个中院角落涌出人影,前卫持刀,后手搭弓,两三息就堵满了整个院子。 瞬息之间,中院的布局变了又变。 安仲贤带来包围卧房的几十人,转而又被殿外的几百人包围,所谓瓮中捉鳖,却不知谁是瓮,谁又成了鳖。 房中这一群,除了姓安的那一家子,其余人都汗流浃背,谁家亲兄弟在老爹尸体前大打出手啊,简直大不孝。 几个黑衣卫从窗口探入,看着护在身前的人群,安明枥信心十足:“安明玧,趁着大祸未酿成,本殿劝你束手就擒,否则……” 否则什么,杀了他吗? 安明玧冷笑:“就凭你这些酒囊饭袋,也想擒住本殿,看来上次的教训你还没吃够。” 提起上次,那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混账东西,冥顽不灵。” 安明枥怒从心来,他招手,再不留情:“来人,拿下他,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没了上位者的束缚,伪善的面具被撕下,野心和杀心一览无余,谁都不再隐藏,誓要斗个你死我活。 几名黑衣卫冲上前去,安明玧将安仲贤往后一推,提刀迎上,窗口不停有黑衣卫涌入,不会武的下人府医们纷纷后撤,退出卧房,却见外殿也打了起来。 南院护卫以一敌三,却耐不住黑衣卫用人海战术,无数人冲进金碧辉煌的大殿,满目琳琅染血,遍地都是倒下的尸首。 刀光血影下,有人侥幸逃出殿外,有人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屋里屋外打得热闹,只可怜他们这些不会武的,白白受了牵连。 安明玧一刀斩下黑衣卫的头颅,鲜血溅到脸上,衬得他宛如地狱恶魔,脚边十几具杂乱的尸体染红了地砖,安明枥在三个儿子的护卫下,退到了门口。 安承权和安禹劭护着行动不便的安明訾,几人紧盯着房间中央的杀神,恐惧的同时,也加深了杀意。 此人不死,将会是他们余生梦魇,太可怕了。 涌入房里的黑衣卫一个不剩,安明玧抬起滴血的长刀,一步步朝着安明枥走去。 “本殿警告过你,你为何总是这般不长记性?” 以往顾忌着父王的威慑,他始终收着一份力,如果今日他们不如此咄咄相逼,他也不至于在这种情况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刀相向。 一个个……都在逼他…… 全都该死。 话音落下,森寒的长刀斩去,带着必死的狠意,他半点没留情面。 安明枥伤势未愈,完全来不及躲闪,身后三个儿子齐齐上前,安常浩用身体护住父亲,安常盛和安常嘉一人一刀交错挡下攻击。 锵的一声,三柄长刀对撞,同样锋利的武器,安常嘉两兄弟只觉双臂一痛,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们两人震退数步。 不给他们半点缓冲的时间,安明玧再次袭去,凛冽的刀风加上迅捷的身法,安常嘉三兄弟联手也只能勉强应付。 安明枥见势不对,急忙护着夫人逃到了外殿,被一群黑衣卫护了起来。 外殿的南院护卫死了大半,只剩下十来人负隅顽抗。 他们边打边往安明玧的方向退去,安仲贤捡了把武器正要上前帮忙,却不料一旁安静了许久的安承权冲了上来,他手里握刀,三两下就打掉了安仲贤的武器。 反手将安仲贤擒住,长刀架到脖子上,在目睹安常嘉重伤倒地,安明玧一脚踹飞安常浩,又一刀砍伤安常盛后,他才厉声大喝。 “住手。” 他的声音很突兀,不过安明玧听到了。 他转头看去,只见小儿子脖子上溢出血色,浑身僵硬的被安承权钳制着。 满目的杀气被转移,长刀在地上划出火星,他踏着血海尸山,一步步走近安承权。 “放开他。” 平静的语气,带着不可忽视的震慑。 安承权架着安仲贤移动到安明訾的方向,他不敢直视安明玧嗜血的双眼,只颤着声音道:“三叔,你……你别再动手了,如果你想保住崇贤,就放下武器……” 啪嗒。 话未说完,长刀落地,没有半点犹豫,安明玧直接扔了手里的武器。 安常嘉三兄弟忍着浑身巨痛爬起来,安明枥也带着一群黑衣卫再次进入房中,南院护卫执刀形成人墙,将安明玧和安承权几人围在了最里侧。 安明玧步步上前,将安承权逼到角落里,再度开口。 “放开他。” “我……我不能放。” 安承权眼尾扫了安明訾一眼:“除非,你先放我们出去。” 大约是真心疼自己的儿子,安明玧没有讨价还价,抬手一挥,身后的护卫让开位置。 安禹劭立刻推着轮椅将安明訾带离危险之地,安承权也拖着人质慢慢往门口方向退去。 两人一前一后,绕开人群移动,安承权紧盯着安明玧的动作,满目警惕中,却不料脚下失察,不知道踩到了哪个死人的胳膊,他左脚一崴,下意识往下看去。 视线转移的同时,安明玧看准机会,掌风侵袭。 感知到危险,安承权本能挥刀反击,然,变故就在瞬息之间,他的抵挡反而给了对方机会,安明玧身如幻影,虚招一晃,避开刀光的同时,一掌拍在安承权肩上。 第72章 逃离 安承权吃痛避让,安明玧瞅准机会,一把拉过安仲贤,在对方意图纠缠的动作下,抬脚一踹,逼退了所有攻势,将小儿子完好无缺拖到了自方阵营。 没了护身的筹码,安承权顾不上肩上的痛意,一个转身就冲到了安明枥身边寻求保护。 “二叔,救我。” 他捂着肩膀声音微颤,满满是死里逃生的恐惧感。 安明枥皱了皱眉,看着他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承权就一副找到了靠山的样子,低头躲到人群里,乘势就钻出了门外。 眨眼间,这屋里除了死去的燕王,就只剩下安明枥和安明玧两方人马。 没了顾忌,两人都不再假装,多年积累的仇恨一触即发,双方皆是要致对方于死地的决绝。 未有多言,安明枥振臂一挥:“杀了他们。” 身后黑衣卫领命,几百人倾巢而出,偌大的卧房不停涌入人群,不多时就变得拥挤堵塞,打斗之下,无数名贵物品,书籍字画被损毁破坏,刀劈红木椅,脚踢白玉瓷,那些市面上千金难求的奇珍异宝,此刻全被无情践踏。 这要是宁绝看了,必然会叹一声可惜。 但安家人是不会心疼的,相较于身外之物,他们要的更加贵重。 是对方的命,以及那巅峰之上的王位。 木质雕花的门窗被震碎,一个接一个黑衣卫被踹出卧房之外。 安明玧的武功,已经少有敌手,黑衣卫在他眼中,就跟地里的萝卜一样,一刀一个不费吹灰之力。 他们从房里一路打到了院中,空旷的地方更多了施展之力,安明玧一刀掷出,接连取了四五人性命。 安明玧看得心惊胆战,他退到一旁,抬手示意,一群架着弓的侍卫围上来,呈包围之势,对准了安明枥和仅剩的、护着安仲贤的几个南院护卫。 “放箭。” 不顾打斗中的自己人,安明枥一声令下。 无数箭羽齐发,破空声裹挟着疾风径直穿透肉体,随着敌我不分的动作,黑衣卫中箭倒下,南院护卫也不例外,躲闪不及者纷纷被扎成了刺猬。 安明玧挥舞着长刀抵挡暴雨般的箭矢,他倒是游刃有余,但安仲贤就没那么好运了,一支利箭避开人群直直穿进他腹部,随着刺痛袭来,仅剩的四名护卫围成圈将他护在中央,以命换命,给他争取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父亲。” 他捂着伤口,隔着人墙大呼。 安明玧闻声,立刻冲过去,推开已经没了气息的护卫,拉起因受伤而失力的小儿子,没有片刻犹豫,他用刀尖挑起地上几支掉落的长箭,以强劲的内力化作长弓,猛然射出。 “啪啪啪……” 几声响,最前方的几名弓箭手被一箭穿透眉心,所有人惊诧不已,就在那愣神的瞬间,安明玧搂着安仲贤飞身而起,两人跃过高墙,借着树木与屋檐的遮挡,在一众目送下,顷刻不见了身影。 看着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安明枥大惊,这可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来人。” 他一声令下,所有侍卫抱拳听候。 “传本殿之令,立刻封锁城门,所有侍卫全力追捕安明玧,绝不能让他们离开潞城。。” 他阴沉着脸,冷声补充:“一旦发现其踪迹,立刻围剿,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是。” 所有人领命,顷刻间一哄而散。 望着损毁严重的房屋,安明枥眉间透出一抹阴郁。 绝不能让安明玧离开潞城,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必须在这里杀了他。 大批大批的侍卫从王府涌出,黑衣卫、督军卫、巡城卫……但凡留在城中的兵卒全部出动,所有房屋瓦舍,从头到尾,前后左右,一队队人马逐一排查,一间都没放过。 燕王府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安明玧一边急着抓人,一边还要处理各种事务,忙得焦头烂额。 三个儿子都负了伤,尤其是老二安常盛,他背上被安明枥砍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府医郎中来了几十个人,止血的药都用了一大筐,还是止不住鲜血哗哗往外流。 一盆盆浓稠的血水端出门外,世子妃守在床前,看着脸色越发苍白的儿子泣不成声。 安明枥坐在外室,在得知儿子性命垂危,安明玧也不知所踪的消息后,他忍不住揉捏眉心,心中烦躁更甚。 而此刻,大约所有人都忘了,或者说忽视了,中院还有个刚刚去世的老王爷。 下人前去禀报,说安明訾在处理王爷后事时,安明枥愣了一下,随后便吩咐府里的下人协助四殿下发丧,并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安明訾处理。 王爷去世,是需要写丧文上禀皇帝的,这事本应作为世子的安明枥负责,但他此时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所以就直接丢给了安明訾代办。 一纸丧文不多时呈上,安明枥看过后,并未发现不妥,就让人誊写后,盖章扣印,快马加鞭送往京都。 燕王去世的消息传遍了满城,安明玧畏罪潜逃的消息,也人尽皆知。 无数兵卒敲响了百姓的家门,或翻或找,或打或砸,但凡半分与安明玧有关的人或事,无一不受牵连,大批大批的商户被压到了街头,偶有反抗者,直接血溅当场,成了儆猴的鸡。 一时间,潞城百姓人人自危,所有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但凡有敲门声响起,随之而来的必是尖叫惊吼,有罪的没罪的,都成了惊弓之鸟。 幸而宁绝早有远见,他提前让邹垚遣走了骁骑营的先锋小队,所以在城中,潞州将士并没有搜到他们的人。 安明玧带着受伤的安仲贤离开王府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云荷客栈找宁绝,不过他这次扑了个空,他怀着急躁的心情,在客栈等了许久,一直不见宁绝一行人的身影。 直到楼下搜查的人前来,他才不甘心的离开客栈。 第73章 伪造密信 至于宁绝等人去了哪里? 原来,早在一天前,他们就已经出了城,在距离潞城最近的一个小镇上,邹垚准备了一间小院,他们几人就坐在那里烹茶煮酒,好不悠闲。 天乾带来了城中情况,在听说一团糟的消息后,邹垚简直对面前的少年刮目相看,先前那一丝不确定的疑虑,也完全消散无踪。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这般算计,一环扣一环,每个人都成了他手中棋子,按照他设定好的流程,一步步踏进他的陷阱之中。 “大人真可谓是小诸葛在世。”他由衷感叹:“每一步都照着您计划的方向进行着,真丝毫未差。” 宁绝一身鹅黄的长衫半躺在摇椅上,接过天乾递来的热茶,他轻抿了一口,摇头道:“并非是我善于谋算,我只是代入其中,想着,如果是我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怎么做?” 是束手就擒,还是拼死一搏? 是隐匿慢慢筹谋,还是借此机会争个高低? 他代入安明枥和安明玧的位置,依照他们的性格和为人,分析得出结论,才制定出了一条最适合他们的道路。 一条他们不得不走,后退则死的道路。 “不管怎么说,还是大人看得通透。” 邹垚笑着拍了拍胸脯:“要是我们这群大老粗,指不定就反过来被别人玩得团团转了。” “骏马能历险,力田不如牛,坚车能载重,渡河不如舟,各有所长而已。” 万事非一人所能成,他再能言善辩,没有邹垚、闻卿竹等武将帮忙,凭他一个文官,也是很难成事的。 “说得好,你负责出谋划策,我们负责执行,文武合作,才能大获全胜。”闻卿竹递来一盘烤过的馍片:“所以,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你只管说,我们都听你的。” 本来因为年纪太轻,这次的行动,有部分将士一直对他持有怀疑的态度,不过经此一役,大部分人都服了气。 宁绝接过馍片,捏了一块放到嘴边,一边嚼一边说:“接下来,安明玧肯定会集结金虎营和历城兵马,只是,燕王刚去世,他与安明枥实力相当,我不确定他是否会在此时动手围城。” 燕王发丧期间,如果安明玧领兵攻入潞城,那他绝对会被流言蜚语淹没。 百姓虽势弱,但他们有着让人不可忽视的话语权,一旦传出不孝不义的名声,那就算坐上了王位,安明玧余生也会被名不正、言不顺的枷锁禁锢。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肯定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反击,最起码,会先沉寂一段时间。 “那怎么办,我们继续等着吗?”邹垚问。 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他没有那个耐心了。 宁绝道:“既然他的决心不够,那我们就再推他一把,给他一个不得不出手的理由。” 几个人一同看向他,不知道他又有了什么主意。 放下手里才咬了两口的馍片,宁绝看向天乾:“京都的消息传出来了吗?” 天乾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卷起的纸条递过去。 宁绝接过看了看,那是安明玧派去京都的哨子传回来的消息,不过纸上信息太过浅显,只说了宁绝是宁府公子、身中探花、现为七品司谏等人尽皆知的身份。 至于他来潞城的目的,还有闻卿竹、骁骑营等人的事,那是一点都没查到,或者说,一点都没传出来。 “他倒是拦得彻底。” 轻轻低喃了一句,宁绝起身坐到石桌边,吩咐天乾:“拿笔墨来。” 天乾应声进了屋,闻卿竹凑过来,看清了纸上内容,扬眉道:“怎么,你要改吗?” 宁绝点头:“这些内容,还不至于让安明玧愤怒到失去理智,我得给他添点火。” 隐瞒身份顶多算欺骗,他的目的才是最重要的,他很期待,当安明玧知晓,自己是奉皇命前来帮助安明枥对付他的消息时,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只怕是恨不得立马飞过来将他碎尸万段吧。 一纸密密麻麻的内容写完,半真半假的叙述看得闻卿竹瞪大了双眼,什么协助安明枥继位,收回金虎营兵权,什么用三殿下的人头及历、遂两城换取十年不削藩的条件…… 那说的是字字恳切,句句诚实,如果他不是提早知道真相,只怕是也会被哄了过去。 信纸被封好,拓上复刻的暗哨专用的印记,递到天乾手中,宁绝蘸了墨,又提笔写上另外一封。 与前者不同,这封信上,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以二城兵马换王位,二、四公子之首保百年安宁,圣上亲言,下官奉旨遵办,三殿下允之可行。” 最后一笔落下,扣上官印,待风吹干墨迹,宁绝封好递到闻卿竹手中:“把这封信送到大王孙手里,让他告诉安明枥,这是从安明玧藏身之地搜出来的。” 这是他和安明玧通信筹谋的证据,明明白白昭示着他们的野心和意图。 他不信,安明枥看到后会视若无睹,还能坐得住。 “可是这样做,大人不怕他们两面夹击,对我们赶尽杀绝吗?”邹垚有些不解,这好像是个杀敌不知,先自损八百的主意。 宁绝理着袖子道:“他们不会的。” 但凡有点脑子,就能想到,他们最大的敌人从来就不是宁绝,而是他们自己双方,只要他们其中一人死了,那宁绝的目的就不攻自破。 辅佐安明玧?安明玧都死了,辅佐他有什么用? 帮助安明枥?安明枥都死了,帮他又有什么用? 杀宁绝,不过泄一时之愤,还有可能会得罪启安帝,给他一个名正言顺出兵的借口。 与其得不偿失,不如直奔源头,杀了最有可能威胁自己地位的兄弟,那样,既能保住自己的命,还能继承王位,让皇帝再也找不到理由,可以直接夺取潞州四城的兵马和资源。 以利益为优先的人,会怎么选,不需多想就能猜到。 “去送信吧,一路小心些。” 宁绝叮嘱两句,又躺回了摇椅上。 天乾和闻卿竹点头离开,转眼院子里就只剩下两人。 …… 第74章 竟敢骗我 夜晚,潞城灯火通明,无数官兵举着火把连夜搜城,街头小巷都被翻了个遍,依旧没找到安明玧的身影。 乌市内,第三批官兵离开,一个铁铺掌柜关了店门,走进内院,推开一扇储铁的厚重大门,往里走了几步,扒开地上一堆残碎的铁块,扫去尘灰,露出光滑的青石地砖。 砖块之下,是一片木质地板,掌柜的慢慢拉起地板上的细链,随着咯吱声响,木板下机关显现。 一条亢长深邃的楼梯穿透地下,掌柜探身走下去,熟练的打开机关,暗道里烛光乍现,照亮了前方狭长逼仄的道路。 暗道里机关遍布,掌柜熟练的移动身形,越往前走,里面的布局就越宽敞,接连绕了两个弯,直到一扇密封的铁门前,掌柜的停下脚步,小心翼翼敲了敲门。 砰砰几声,长短不一的暗号落下,不多时,有人来开了门。 两个壮硕的护卫带着掌柜到了安明玧跟前,一封绝密的暗信呈上,他道:“殿下,这是京都哨子传来的回信,您请过目。” “京都?” 安明玧满目疑惑,他不曾派人去京都查过什么,怎么会收到京都的密信? 撕掉封条,展开信纸,双眸落到那板正的字迹上,内容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愤怒,直到最后一字入眼,看到了落尾的暗印,他脑中一阵轰鸣,气血止不住翻涌。 他想起来了,半月前,他曾派人去鄞州白城核实宁绝的身份,只是这段时间一直被各种杂事扰乱了心神,所以就忽视了这件微末的小事。 这大半个月里,他不曾收到鄞州任何消息,起先只当路远,暗哨不尽心,所以查的慢了些。 却不曾想,竟是一路顺藤摸瓜,查到京都去了。 更想不到,宁绝的身份,会如此离奇难测。 往事一幕幕浮现,那些巧的、不巧的事同时串联,雅音阁初遇,夜半追杀,纵火制乱,禁足,闹事,截货,追杀…… 全在算计下通顺理清,原来竟是如此。 怪不得,怪不得在客栈找不到人,怪不得那日他见过安明枥后,就拒绝再去南院。 什么避祸,什么燕王不许,都是借口,只是因为他们私下已经达成目的,尽是对他的阴谋诡计而已。 刺啦一声,浑厚的内力直接震碎了手里的纸张,安明玧双眸起火,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穿透千里万里,化作尖刀直接落到了那个少年身上。 “宁绝……好一个宁绝。” 翩翩少年伪君子,竟敢欺瞒算计到了他的头上。 这段时间里,他怀疑谁,都没怀疑过他。 他真的只以为那是个简单纯粹的生意人,或许主意多了些,或许想法杂了些,却不至于跟京都扯上关系。 没想到啊没想到,全是假的。 假的身份,假的目的,假的合作,假的承诺…… “呵……呵呵……” 气极反笑,安明玧抬手抵住隐隐刺痛的额头,眼底涌动嗜血的狠意:“为了帮他,你居然敢来骗我……宁绝,好样的……” 活了四十余年,这是第二个能让他如此愤怒、怨恨的人,而上一个,已经死在了万陀山。 “殿……殿下。” 铁铺掌柜不知道主子为什么会在看完密信后如此失态,他担忧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不,妥,妥极了。” 安明玧冷笑道:“既然他们要玩,那本殿就陪他们好好玩一场。” 什么名声,什么孝义,什么流言蜚语,什么名正言顺。 他都没必要再顾忌了,安明枥必须死,宁绝也必须死。 月色之下,燕王府白烛萦绕,下人穿着缟素来回忙碌,四处换上了纯白的帷幔,正堂中央,摆放着阴沉木打造的刻金棺椁,棺椁之前,燕王安昭良的灵位赫然矗立,伴着高昂的往生经和香纸焚烧后的青烟,一排排灵幡无风自动,似有魂魄归来。 呜呜咽咽的哭声充斥着整个灵堂,看着那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安承权转身去了东院。 书房里,安明枥揉着眉心遣退了一众黑衣卫,搜了几个时辰,整个潞城都翻遍了,连安明玧的影子都没看到,他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离开潞城 往历城赶去了。 “扣扣扣。” 敲门声响起,安明枥抬头,就见安承权穿着孝衣走了进来。 他皱眉:“你来做什么?” 他们关系一向不亲近,自然也装不出什么好语气。 安承权倒是不在意,他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纸:“这是在南院书房搜到的,仔细想了想,侄儿还是觉得,应该给二叔您看看。” 南院,是安明玧的住处。 安明枥来了精神,一把拿过揉皱的信纸仔细查看起来。 瞧着他逐渐难看的脸色,安承权在一旁说:“三叔向来谨慎,这封信应该是刚收到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损毁……” 耳边叽叽喳喳,安明枥恍若未闻,他眼中,只有“换王位,保安宁,圣上亲言”几个字,那漆黑的墨水,此刻犹如烧红的火钳,深深烙印进了他脑海里,烫的他浑身冒汗。 “这……这是谁写的?” 他惊了又惊,任他想破脑袋,也没料到启安帝会来插一手。 安承权摇头,道:“侄儿不知,不过派人去查,得知是从云荷客栈送来的。” 云荷客栈…… 听着耳熟,却一时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看他百思不得其解,安承权忍不住提醒:“二叔可知三叔近来与什么人走得近吗?” 近来,走得近的…… 脑海里闪过好几个人人影,逐一筛选后,他猛地想起一人。 一个突然出现,气质卓越,谈吐不凡,身边还有高手护卫,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少年。 那样的人,似乎来自京都殿前也并不稀奇。 “是他吗?”安明枥喃喃自语,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纸张。 “二叔说谁?”安承权探着头问。 安明玧回神,抬眸间恢复了心绪:“没有,你去前厅帮老四吧,其他的事交给我。” 防备的心思不言而喻。 安承权垂眸也没再多问,点了点头便抱拳道:“既如此,侄儿就先下去了,二叔有事再吩咐我。” “嗯。” 安明枥看着他走出门去,片刻后,他招来几名黑衣卫:“去云荷客栈查查,近日住了多少外来客,其中是否有宁绝的名字。” “是。” 几名黑衣卫抱拳领命,正要转身离开,又被安明枥叫住。 “慢。” 他想了想说:“再派一些人去查宁绝的踪迹,看他是否还在城中,如果在,就将人抓来,死生不论。” 之前答应给他七日去取穆林的人头,如今三日过去,半点消息都没传来。 他有预感,写这封信的人就是宁绝,甚至有可能,安明玧现在就跟他在一处,两人正商议着怎么对付他。 越想越怀疑,越怀疑,心中就越烦躁。 一个安明枥已经让他应接不暇,再来个宁绝…… 他愤怒的摔碎了桌上的笔盏,青瓷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正如他眼前的道路,布满荆棘,一个不慎,就容易遍体鳞伤,甚至丢了性命。 第75章 帮帮二叔 一夜无眠至天明,这一天,燕王府已经陷入了沉沉的悲痛之中,无数潞城的官员和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来吊唁。 丧报传到了各大军营之中,各大都尉长纷纷整军戒备,金虎营副将鲁大收到密信,立刻带军围了穆林和几个参将的营帐,在一番打斗下,穆林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负伤逃离。 在处决了上百人后,鲁大领军突袭东营,以绝对人数优势,打了对方个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安明玧的长子安仲柏也整顿粮草,领着万人的兵马从历城出发,赶往潞城方向。 燕王府中,一封封急报传入东院,安明枥没有片刻喘息,他召集黑衣卫与督军卫众将,叫来西营都尉长范纪,命他带领三支军队前往东营支援,随后下令至遂、滨两城,要求两城人马前来助他平乱。 燕王突然逝世,安明枥翻遍了中院,也没找到那五枚兵符,所以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遂、滨两城的兵马会不会听他调遣。 他叫来安明訾,提出让安禹劭带领南营三千兵马前去支援东营,却被他以需要护卫潞城的借口婉言拒绝。 安明枥知道他是故意推脱,但他无可奈何,城外的安明玧已经够他头疼了,他不能在这种关头,再去惹怒另一个强敌。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时,另一个坏消息传来,安常盛因伤势过重,最终还是没能熬过两日,死在了世子妃怀中。 听此噩耗,安明枥险些栽倒,他颤颤巍巍朝着儿子的卧房走去,还没踏进那扇房门,悲痛的哭声就传入耳中。 他的盛儿,还未成家立室,就那么没了。 安常浩和安常嘉伤势也不轻,两人各自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安明枥只来得及痛苦半刻钟,历城发兵的消息就传到了他耳中。 四城之间距离本就不远,若以行军速度来算,大约一日半就能到潞城城下。 没有时间了。 必须快速解决金虎营,否则兵临城下,遂、滨两城支援不及,他就真的只能束手就擒了。 东营,西营,黑衣卫,督军卫,虽然加起来比金虎营多出一千人,但实力上,完全是无法比拟的。 南营无法调动,北营那群莽夫又只认兵符不认人。 情急之下,安明枥把安承权叫到了跟前。 “如钦,你可愿替二叔去一趟北营?”他望着面前的少年问。 安承权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拒绝,只是委婉说道:“二叔,我没有兵符。” “我知道。” 安明枥揉了揉眉心:“但你是大王孙,就算没有兵符,薛开也会卖你几分面子的。” 薛开,是北营副都尉,穆林下落不明,目前北营基本由他做主。 而他,曾是安明昇的得力手下,所以,如果是安承权的话,他应该会斟酌三分。 安承权没说话,脸色似有些为难。 安明枥走上前去,一手搭在他肩上,放软了态度说:“如钦,你是个好孩子,能帮帮二叔吗?” “并非我不愿帮二叔,只是……我也不知道,薛副都统会不会听我之言……” “不管他听不听,你先去试试看。” 安明枥轻轻拍着他肩膀:“如果你能帮我平定这场内乱,我会应父王所言,让你统管历城,绝不反悔。” 权与利的交换,承诺往往带着目的性。 安承权微微低头,双手抱拳,道:“侄儿明白了,我会尽全力去游说他的。” 如此就好。 安明枥满意点头,难得给了少年一次好脸色。 城东营寨外,鲜血成河,战火延绵数里,金虎营以虎狼之势打得东、西两营节节败退,范纪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忍着肩上的刺痛提刀迎上鲁大。 两方人马胡乱战作一团,厮杀与怒吼交杂,刀光剑影之下,无数人倒地不起。 危急之际,安承权和安禹劭各自领兵前来,南营与北营同时加入战局,协助已经伤亡过半的东、西二营联手对抗金虎营。 金虎营虽勇猛,却也不是无法战胜,此前两边人数差距不大,他们自然势如破竹,但经过几个时辰的鏖战,他们也有些许疲态,因此,在南、北两营的人突然冲上来时,金虎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战局急转直变,鲁大一声令下,吩咐众人后撤。 范纪捂着腰间的伤口半跪在地,殷术飞身上前阻拦鲁大去向,安禹劭领着人将金虎营包围起来,安承权纵马提刀,穿过人群直奔鲁大。 在殷术和安禹劭的配合下,安承权与鲁大打得有来有回。 眼看金虎营快成了瓮中之鳖,鲁大舍生取义,与几名参将联手撕开一道口子,给金虎营众人争取到了撤离的机会。 “撤。” 一声大喝,众人边打边退。 鲁大提刀挡住安承权和殷术几人,不得不说,这汉子的武功着实很好,以一敌三也不在话下。 双刀落下,他一个格挡被震退三步,安禹劭和范纪同时突袭他后方,鲁大反身回击,却给了殷术机会,巨刃劈下,在他手臂上划出长长伤口,执刀的手臂失力,趁他破绽之时,安承权旋身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长刀直指咽喉。 鲜血溢出唇角,鲁大一时失去反抗能力,周围将士一拥而上,瞬间将其制服。 主将被擒,敌方士气大增,一时间,画面反转,金虎营从追杀变成了被追杀,无数人四散逃离,几名主要将领也一一被俘。 鲁大被绑了个严严实实,因为他最后那拼死一搏,金虎营近七千人,逃了一半多。 余下之数,死的死,伤的伤,全被带回了潞城之中。 看着汇报上来的消息,安明枥愤怒的拍向桌子,东营近乎全灭,西营损失过半,黑衣卫仅剩百人,督军卫全军覆没,连统领韦子礼都没活下来。 仅仅一个金虎营,就让他如此损失惨重。 如果不是安承权和安禹劭及时赶到,只怕连最后这三千人也保不住。 “混账,混账。” 他大吼着砸了手边的折子,史原那个混账东西,明知燕王已死,宁可得罪他这个即将继位的新王,也不愿打破规矩。 不见兵符,拒不出兵。 借口,都是借口,他根本是看安明玧势强,意图倒戈。 丁一善虽为城守,能调动的护城兵也不过两三千而已,如此之数,实难撼动安明玧分毫。 幸而,滨城的掌军都督唐焱愿意出兵,他手里的六千长焱军也是悍将,虽不及金虎营,却比遂城那堆人强多了。 第76章 战事起 两日后,浩浩荡荡的军队到了潞城十里之外。 安明玧从暗道出城,带着伤势未愈的安仲贤进入历城军营,在与一众将商量了整整五个时辰后,就目前状况做出了最合适,也最快捷的计划。 六月五日,艳阳高照。 宁绝站在山巅听下方战鼓擂擂,安明玧一身黑金甲胄,骑着高头大马,亲自领军叫阵,红色旗帜飞扬,安明枥身着孝衣站在城墙之上,眼神扫过黑压压的人群,眉头深深皱起。 事态演变到这地步,两边都没了退路。 城墙上,弓箭手严阵以待,安明枥一抬手,众人纷纷拉紧弓弦。 “本殿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退兵。”他厉声喊道。 安明玧嗤笑:“世子殿下好大的威风,可惜,本殿今日心情不好,不打算遵训。” 他现在只想打进城内,杀了安明枥和那个一直算计他的家伙。 “父王遗体尚未出殡,你就想着争权夺位,安明玧,这就是你为人子所尽的孝道吗?” 他企图用礼义道德来压人。 安明玧却只是冷笑:“是我要如此的吗?若非你们苦苦相逼,我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安明枥,我的好兄长,你拿刀指着我,想杀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仁孝亲情呢?” 早前为了杀他不择手段,现在正面交锋,却还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未免有些可笑。 “你残害手足惹父王恼怒,本殿只是奉命行事,何来逼迫?” “我残害手足?你没有吗?” 安明玧露出嘲弄的表情:“如果依罪论处,兄长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吧?” 他这一句意有所指,其中含义两人心知肚明。 安明枥攥紧手指,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的安承权。 “嗯?二叔,怎么了?”安承权不明所以。 “没,没什么。” 安明枥移开视线,目前他手里能用的人少之又少,安承权这颗棋子还不能丢弃。 他稳住神色,愤然喊道:“休得胡言乱语,本殿再问你一次,退不退兵?” “不退。” 长刀一指,安明玧表明了态度:“多年恩怨,早该有个结果,今日一战,你我既分输赢,也决生死。” 路已经走到了这里,后退半步都是万丈深渊,他们无路可退,也不想退。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安明枥强忍愤恨,一声令下:“放箭。” 如暴雨般的箭矢落下,安明玧不甘落后,一声“攻城”,无数人架着盾向前冲去,身后几十个将士抬着撞木直击厚重的城门,一声声巨响之下,那紧闭的朱红大门岌岌可危。 “来人,抵住。” 殷术指挥下属抬着木头抵住不停抖动的城门。 范纪已经做好了拼杀的准备。 城楼上,弓箭手换了一批又一批,无数兵卒架着云梯意图爬上城墙,密密麻麻的箭羽下,不停有人受伤坠落,然一人倒下又有十人冲上前,在人数优势下,接连有人爬上了城楼边缘。 敌人冲到了面前,弓箭手作战不便,立刻弃弓换刀。 两边人杀作一团,眼看着人越来越多,安明枥忙问身边下属:“唐焱怎么还没到?” 下属也是急得满头大汗,他一边击退冲上前的敌人,一边往城下看去。 城门外,震耳欲聋的嘶喊此起彼伏,黄沙飞扬中,一群金戈铁马奔腾而来。 “殿下,殿下,他们来了。” 下属厉声高喊,安明枥一刀劈到敌人身上,踹开了无生息的尸首,抬眼望去,只见旗帜猎猎,马蹄阵阵,几千人从敌军后方围了过来。 “终于来了。” 安明枥心头大喜,一声令下:“下令,开城门,迎战。” 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么个前后夹击的机会。 范纪收到命令,大喊一句“开城门”,将士们立刻撤下堵门的长木,外面撞击声不停,红木门闩刚取下一根,伴着一声巨响,轰的一声,厚重的城门被直接撞开,猛然砸倒了十来人。 来不及伸手救援,范纪和殷术立刻带着人冲出城外。 后方兵马也到了跟前,一时间,安明玧的人被围堵在了中间。 安明枥看着下方战局,忍不住大笑两声:“安明玧,束手就擒吧。” 虽然隔着老远,听不见声音,但安明玧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高兴的太早了,兄长。” 瞥了眼身后的长焱军,安明玧头都没回。 副将接过牛角号吹了三声,士兵立刻有序分散,几千人呈八字阵型分作前后两队,一面对付潞城士兵,一面对付长焱军。 三方人马同时交手,在接触那一刹那,四面再度冲出人群,是由安仲柏带领的金虎营,重新整装后的金虎营。 他们主要冲着长焱军的方向,明显是有备而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眨眼之间,狩猎者成了猎物…… 安明枥双眼充血,眼睁睁看着长焱军被围困在两军之间,范纪等人也跟羊入虎口一样,八字阵两边合拢,把他们整支军队死死咬了起来。 安明玧以己为饵,诱敌深入,让本就占了人数优势的历城军队更显神威,直接大杀四方。 安明玧此刻如同地狱之神,一刀一刀斩尽阻挡自己前路的敌人,他一步步朝着城门口走来,每踏一步,安明枥的心就跟着颤一步。 败了,彻底的败了。 从安明玧逃离王府那一刻开始,他就猜到了这结局,他注定玩不过他。 或许父王说得对,这王位就算双手递到他面前,他也坐不住。 长焱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唐焱回过神来,虽及时调整战略,由攻转防,向着潞城军队靠近,却也损失了不少人。 范纪和殷术更惨,他们本来人就不多,早前才经历一场大战,这会儿已是力不从心,几番拼杀下来,只能节节败退,完全成了砧板上的肉,任由宰割。 “杀啊……” “杀……” “撤,快撤。” 厮杀声伴着吼叫,范纪领着一小队人边打边退,可奈何城门已破,就算退到了城内,也挡不住历城兵马的脚步。 战乱之下,百姓早已躲藏起来,大军涌入,无人的街道成了战场,鲜血喷洒在青石板上,留下了无法刷洗的痕迹。 第77章 赴死 安承权带着北营将士抵挡敌军,安明枥在下属的护卫下往燕王府方向后撤。 白绸裹挟着清风,招来沉沉死气。 燕王的棺椁摆放在正厅,安明訾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拿着一沓黄纸丢进面前的火盆里。 周围没有一个前来的吊唁的亲属官僚,连平日奉灯的下人,和诵经的祭师都走了,整个堂前,就他孤零零一个人。 安明枥带着满身血逃进来,他看到安明訾和那乌黑的棺木,一句话没说,只急匆匆跑向东院。 伤势未愈的安常浩和安常嘉被侍卫架起,不等他们多问,安明枥打开卧房的暗道让他们离开。 送走两个儿子,他看向一旁的世子妃:“夫人,你也走吧。” 世子妃泪眼婆娑,摇头挽上他的手臂:“妾是殿下的妻,殿下去哪儿,妾就去哪儿。” 能保下两个儿子,她已无憾,殿下给了她半生尊荣,生死关头,她自然也不能留他一人面对。 他娶了个好妻子,可惜自己辜负了她。 安明枥擦了手上的血迹,轻抚妻子鬓边的白发:“留下会死,你不怕吗?” “不怕。”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丝毫不介意他身上的污血:“有殿下在,妾就不怕。” 生也好,死也罢,有所归就无所惧。 “好,那就跟我一起去面对吧。”安明枥眼中含泪,笑中带了抹悲凄。 两人手牵手走出屋外,就如往常一般,沿着东院的回廊,穿过几扇月洞门,一路慢慢走到了前院。 安明訾还坐在那里烧纸,安明枥看着他,好言劝了句:“四弟,快走吧,等安明玧来了,他不会放过你的。” 他知道,安明訾的腿是安明玧设计弄伤的,父王已去,一旦他成了新王,依他的性子,绝不会放过一个本应在二十年前就死了的人。 “就我这双腿,能走到哪里去。” 安明訾漫不经心烧着纸,灰尘都扑到了他膝上,他也视若无睹。 安明枥无话可说,看着燕王的灵位,双腿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父王,孩儿不孝,无法送您出殡了。” 这几日他没来守过一次灵,这三个响头就算是赔罪了,余下的,待到了地府再跟父王请罪。 说完,他起身就往门外走去,父王向来不喜兄弟斗争,他总不能死在父王棺前。 五道街上,安明玧一刀斩下殷术的人头,砰的一声,半截躯体倒下,喷涌的血溅到一旁早已没了气息的范纪身上,真是一个比一个惨烈。 安明枥进入王府后,安承权也带着北营四散逃离,长焱军与历城军殊死一战,可奈何人数差距过大,虽然消耗了对方不少兵马,自己却也是死伤惨重。 街道尽头,两兄弟执刀对立。 安明玧勾起嘲弄的笑:“我以为,你会逃。” 安明枥没说话,在送儿子们离开时,他是有过一瞬间逃走的想法,只不过被他压住了。 “本殿绝非贪生怕死之徒,成王败寇,本殿无悔。” 他抬手举起手里的武器,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你想杀我,就来吧。” 这一声气势很足,比之前杀安明昇的时候还足。 安明玧嗤笑一声,也举起了长刀:“很好,那就让我们堂堂正正打一次,你若赢了,这王位就是你的。” 话虽这么说,可实际上毫无胜算。 安明枥哪里是安明玧的对手,他连安承权都打不过。 两人交锋,安明玧跟耍猴子一样,攻防有度,不下死手,只一刀刀划破他的皮肉。 一刀,两刀,三刀…… 从手臂到腰间,从后背到身前,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他如凌迟一般,故意刺得他满身伤口,鲜血哗哗往外流。 “嘶……” 又是两刀落到腿上,安明枥连退数步,脸上面具掉落,浑身的痛意让他差点拿不住武器。 “你……你故意如此……” 他咬着牙满眼愤恨,身上几十道刀伤让他连捂哪里都不知道。 “是又如何?” 安明玧笑着,配着他脸上的血迹,真不负那笑面阎王之名。 他就是故意折磨安明枥,以报这么多年背地里算计的仇恨。 被多次戏耍,安明枥怒上心头,提着刀再度冲上去,这一击毫无技巧,就是简单直接的劈砍,安明玧冷哼一声,丝毫未将他放在心上,猛的一刀挥去,带着七成的内力,直接将那把精铁铸造的长刀斩断。 残余的刀气带着滔天之势直击安明枥胸膛,他只觉身体被千斤重的巨石猛然撞击,整个人瞬间被打飞出去。 哇的一声,安明枥滚了两圈,趴在地上大口大口不停吐血,眼前视线变得模糊,耳朵也被一阵嗡鸣声环绕,再听不清周遭动静。 “殿下。” 世子妃跑上前来,跪在地上想扶起安明枥,可奈何她力气不够,只能勉强抱住他失力的上半身。 大量的鲜血染红了夫妻俩的衣衫,安明玧走上前去,刀尖指向安明枥的面门,突然,世子妃伸手握住了那锋利的刀刃。 鲜血沿着掌心淌落,她声音低沉,带着些许哭腔:“三殿下,你既赢了,就给我们一个痛快吧,何苦折磨人?” “嫂嫂怎么忘了,二哥平日惯爱如此手法。” 不过这次受刑的人换作自己,就受不了了? 安明玧冷笑一声,没有半点不忍的意思,甚至还把刀往前推了推:“你不是找了京都的人协助吗?怎么都这副模样了,他还不出来替你说两句好话?” 一路进城,他没有看到意想之中的身影,这让他有些不明白。 安明枥不停的往外吐血,他已经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倒是世子妃听了,悲愤喊道:“三殿下何必倒打一耙,跟京都联手的不是你吗?用两城的兵马换王位,殿下可真舍得。” 她是知道他们的野心的,这么多年,潞州四城好不容易囤积了五万兵马,这一次内乱,只怕会消耗大半,若再送两城给京都,那与自废武功有何区别? “你说什么?” 安明玧眯起了眼:“什么两城兵马?” “不管你与他们是如何商议的,总归那都是你的事。”世子妃闭了闭眼,已是心如死灰:“只求你能给我们个痛快,此前欠你的,我们这两条命就算还清了。” 说罢,她松手放开了刀刃,微微仰头,等着索命的长刀落下。 但这个时候安明玧已经起了疑心,他预感到事情有所转变,若不弄清楚,他难消心头之虑。 放下刀,他面无表情问:“你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用两城兵马换王位”?” 世子妃闭着眼没开口,只当他是不愿让别人知道实情,所以故意装聋作哑。 “如果你不想他受折磨,就老老实实回话,否则……” 安明玧抬脚踩到安明枥的小腿上,用力碾磨,巨大的痛意使得安明枥即便是意识不清,也止不住下身颤抖。 第78章 共死 他用安明枥的生死做筹码,不停在他身上发泄愤怒。 世子妃哪里能看丈夫这般痛苦,她心如刀绞,混着眼泪说:“你想知道什么,我说,我都说,别这样对他……” 她宁愿他就此死去,也不要他再遭受这种恶意的折磨。 “告诉本殿,你都知道些什么?”安明玧目光冷峻:“有关于京都的事。” “我不知道具体事项……只是听殿下说起,如钦在你房中搜到一封信,信上言明,你与京都来的宁绝私下已经有了谋划,他助你得到王位,你以两城兵马相赠,用殿下和老四的人头换取百年安宁……” 世子妃红着双眼,抬头看他:“安明玧,你们两兄弟筹谋多年,难道就是为了把权利送到别人手里吗?自家的事,你让外人来插手,你可真对得起王爷。” 燕王不喜启安帝,若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跟对方合作,只怕会气得活过来。 脑中有根弦砰的一声骤然崩裂,安明玧隐隐有种被人设计了感觉:“本殿房中从来没有什么信件,我所收到下消息,是你们与宁绝勾结,企图用金虎营和本殿的人头,换取永不削藩的条件……” “一派胡言。” 世子妃厉声大吼:“殿下对京都官员有多抵触,你不是不知道,他怎么可能跟京都来的人合作?” 这等子虚乌有的荒唐罪名,他们不背。 “有什么不可能的,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对手,难保不会找人帮忙……” 安明玧直言揣测,嘴上倔强,心里却已经怀疑起了那封信的真伪。 “就算要找人帮忙,聊城,宿城都有可能,但绝不会是京都。”世子妃眼底浮现一丝嘲意:“安明玧,你聪明一世,怎会看不透这其中虚实?” 亦或者说,你是故意混淆,直接借着外人的名义揭竿而起? 安明玧一时怔住,看到他脸上的疑云,世子妃忽地大笑:“哈哈……原来不可一世的三殿下,也会有被人算计的一天吗?真可笑,兄弟俩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玩弄于掌心,区区两封信,就让你们走到如今这地步……哈哈哈……多可笑,多可悲……” 只可惜没机会亲眼见见那传闻中的宁公子,否则她定要好好瞧瞧,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让两个历经半辈子风雨的男人失了清晰的判断。 被那嘲讽的眼神刺的一痛,安明玧猛地一脚踹开安明枥的腿。 宁绝,好一个宁绝,三番两次算计他…… 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却又没跟安明枥合作,那他的合作对象是谁? 他的目的是什么? 启安帝意欲何为? 一个接一个的谜团浮上心头,安明玧不得其解,身后安仲柏带着人跑了过来。 “父亲。” 他一身装备血迹斑斑,跑到跟前大口大口喘气:“我们中计了。” “什么?” 安明玧转头看向他,隐约察觉到不对,往后一瞧,只见原本上万人的大军,此刻只剩了寥寥百人。 “怎么回事?”他问。 “我们被算计了。” 安仲柏苦着脸,差点哭出来:“方才进城,我们的人就被引诱着分散,我带着人在南街对付长焱军,魏都督带了两队去追击残余的西营将士,陶副统领则被安承权引到了西北巷……” “他们假意不敌,在我们的人分散后迅速合围,安禹劭带领南营围困了魏都督,安承权与穆林联手清剿了陶副统领,等我们击败长焱军赶去支援时,为时已晚……” 对方以彼之道,让他们原先积攒的攻城优势,顷刻间化为乌有,他们转而成了瓮中之鳖。 安仲柏满脸懊恼悔恨,在看到地上的世子夫妇,他拧着眉提刀上前:“我拿他们做人质,去与安承权谈判,让他放我们出城。” 以目前的情况,战胜的机会渺茫,他们只能退出潞城,回历城休养生息,再谋后路。 可他们还有这个机会吗? 安明玧又何其甘心? 他好不容易打了进来,耗费了自己所有心力,却连主掌这一场战争的棋手都没看到。 挫败感油然而生,他不甘心,也不愿认输。 这一次退了,便再也没有走进来的机会,新任嗣王不会放任,启安帝也不会允许。 哪怕前路机会渺茫,哪怕布满荆棘,哪怕会死,他也只能一条独木桥走到黑,无处可退,无路可逃。 几个将士前去拉扯安明枥和世子妃,在凄厉的哭喊声下,安明枥气息渐弱,满口的瘀血跟不要钱似的吐出来,把他一身孝衣染成了艳丽的红。 “不要,殿下……” “安明玧,你杀了我们吧。” “不要这样对他……” 世子妃哭诉着,在两个将士的钳制下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安明枥像个死尸一样被拖走。 “放开他。” 安明玧沉着脸摆了摆手:“他活不了了,就算拖到安承权面前,也威胁不到他什么。” 在这一局棋中,他们两人都成了棋子,对方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让他们斗得两败俱伤,自己则坐收渔翁之利。 要知道谁是主谋,且看谁获利最多。 而他与安明枥相争,最大获利者是谁呢? 脑海中浮现一人身影,安承权也好,穆林也罢,能驱使他们的,唯有一人。 一个他一直忽视,一直没当一回事的残废。 安明玧一步步往燕王府方向走去,安仲柏一招手,安明枥被丢在地上,望着一群人离开的背影,世子妃踉跄的跑到丈夫身边,随着意识的消散,他的气息越来越弱。 世子妃紧紧抱着丈夫抽泣,不过三两息,她就感受到怀里的身体瘫软下去,伸手一探,斯人满怀遗憾,已咽下最后一口气。 “殿下。。” 一声凄凉的哭喊响彻街头,仿若鸿雁失孤,长鲸悲鸣,带着无尽的哀恸。 “没事,没事……” 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她轻声呢喃着,擦去丈夫嘴角浓稠的血迹,轻轻将他放到地上,随后站起,走到一旁捡起已经断成半截的长刀。 “妾说过,要陪你一起,必不会食言……” 瘦弱的她,拿着刀回到安明枥身边,跪在地上,最后一次握紧他的手。 “殿下,等我。” 随着话落,残刀划过脖颈,喷溅的鲜血如漫天红花,为二人铺展出一条魂归的道路。 生同衾,死同归,终不负白头偕老的誓言。 愿来世,你我再见。 第79章 我要见宁绝 燕王府,正厅外,安明玧带着一身血腥,犹如地狱杀神一般跨步走了进来。 灵幡随风扬动,安明訾静坐在轮椅上,目光正对着门外,看到来人,他没有半点意外,不慌不忙开口。 “三哥回来了,来给父王上炷香吧。” 灵堂里没有丫鬟小厮伺候,灵位前的香烛燃尽也无人更换,安明玧看着那牌位上的名字没说话,丢了武器往里走去,进门前,他扯了门上的白绸擦手。 干涸的血迹大多擦不掉,随便抹了两下,他丢掉染脏的绸布,在供桌前取了新的白烛换上,又点了三支香,认真祭拜过后插到面前的香炉中。 兄弟俩看着燕王的灵位久久不语,直到安仲柏走了进来,安明玧才问道:“与宁绝合作之人,是你吗?” 他问得直接,安明訾却一脸莫名。 “嗯?宁绝是谁?”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跟我装傻?” 安明玧侧眸看向他,眼里微微有怒火在汇聚:“安承权交给安明枥的那封信,不是你指使他做的?” “我不知道三哥在说些什么。” 安明訾浅浅笑着,装得一脸单纯无知:“我只是个残废,不想参与两位兄长的斗争,无论你们谁坐上王位,我都没有意见,只希望你们能容我安享晚年即可。” 瞧瞧,多不争不抢,超凡出世啊。 “呵,呵呵……” 安明玧嗤笑,怎么以前没发现,他这个四弟如此会装呢? “你不争,那你让安承权和安禹劭领兵做什么?”他走上前,探下身子说:“我倒是小瞧了你,那么多年都没发现,原来府里还有那么个两面三刀的人。” 四目相撞,两人深深凝视。 作为兄弟,他们五官有三五分相似,不过一个温润,一个邪肆,品性看着更像是两个极端。 “三哥说什么,我听不懂。” 安明訾眨巴着眼睛,坦荡的神色没有半分畏惧:“我不曾偏帮二哥,也没有让如钦和平召去对付过三哥,这几日我一直守在父亲的灵前,他们做了什么,有什么谋划,我都一概不知,也不曾参与。” 简而言之,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小辈们的自作主张,与他无关。 像是诉说真相,更像是推卸责任…… 安明玧都不知道该说他怯懦软弱,还是故意为之,竟把一切都推到了自己亲儿子和侄儿的身上。 “你既不知,我便不怪。” 他伸手搭上安明訾的肩膀,毫无温度的笑道:“如钦一向听你的话,你下个令,让他们别再与我作对,可行?” 他眼底的试探之意明显,安明訾却摇头道:“若是以前,这不是什么难事,可现在,如钦只怕不会再听我的了。” “为何?” “因为……他要为父报仇啊。” 安明訾脸上挂着笑,眼底却看不见半点温度:“大哥是怎么死的,三哥还记得吗?” 安明玧眉头一皱,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隐隐收力。 “大哥,他不是被山匪害死的吗?” 多少年前的事了,陡然提起,却依旧让人记忆深刻。 “真的是山匪吗?” 安明訾扒开肩膀上手掌,逐字逐句道:“父王去世前,曾告诉如钦他父亲真正的死因,二哥与历城城守勾结,买通山匪残害手足,三哥是知情的吧?” “或者说,是三哥给二哥出的主意,真正的凶手,其实是你,对吗?” 儒雅之人,连质问的语气都是温和的。 安明玧一时哑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旁的安仲贤见状,立马替自家父亲平反:“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父亲怎么可能做那种事,他与大伯的关系曾那么好……” 他大声吼着,全然没有半点对长辈该有的恭敬。 安明訾倒是没所谓,瞥了他一眼,说:“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当事人最清楚,三哥是否清白,也不由我说了算,同理如此,如钦相不相信,也只能他自己去判断。” 旁人说的再多,信与不信都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很明显,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安承权不止信了,还开始了复仇。 安仲柏沉默了。 安明玧看了眼安明訾无法动弹的双腿,冷声道:“不止他信了,你也信了,对吗?” 否则他不会让安禹劭去帮安承权,不会任由南营跟自己作对。 安承权想为父报仇,他也同样想给自己的双腿报仇。 安明訾没有反驳,二十年的轮椅生活,说不怨恨都是假的。 “我信不信不重要,主要是如钦信了。” 他的手下意识放到自己膝上:“我阻止不了他,三哥若有能耐,我也祝你能心想事成。” 他就是两边不参与,两边不得罪,只想做个看戏的局外人。 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他的身份注定避不开这一场纷乱。 安明玧站到他身后,亲手推动轮椅:“你既希望我能赢,那就帮我做件事吧。” 现成的筹码摆在这里,他不利用好好一下,倒显得轻视他了。 既然他说自己不知情,那就让他们来赌一赌那两位侄儿的良心吧。 他倒要看看,在至亲的命与权势、仇恨之间,那两个小混蛋究竟会怎么选择。 三人往外走去,还未出灵堂,大门外就响起了打斗声,几十个历城士兵慌忙退至府中,不过几息之间,安承权就带着一群人杀了进来。 他们边打边退,开阔的前院整个成了战场,殷红的鲜血与洁净的白绸互相交叠,直到安承权喊了两声“住手”,双方才各自后撤几步。 距离拉开半丈,两方人马执刀对立,一边人潮如海,一边屈指可数。 胜负已经显而易见,安明玧站在堂前,扫视众人一圈后,推着安明訾的轮椅上前,不紧不慢停在石阶边上。 隔着长远的距离,看到父亲被钳制,安禹劭率先没控制住情绪。 “父亲。” 他皱眉轻唤,担忧着想冲上前去。 安承权及时伸手把人拉住,猛兽之侧,多一个人上前,就多一分危险。 但安禹劭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回看拉着自己的手,眼中带着恳求:“哥,我父亲……” “我知道,放心。” 安承权低声垂眸,先安抚了堂弟的情绪后,才看向安明玧:“三叔,别来无恙。” 安明玧双手掌着轮椅把手,脸上似笑非笑:“几日未见,你倒像是换了个人。” 不同于以往在他面前那种肉眼可见的强装镇定,此刻的他,是切切实实的从容不迫,这模样,真真像极了他父亲。 “侄儿一贯如此,三叔不曾在意而已。” 安承权把安禹劭拉到身后,自己往前走了两步:“四叔身体有疾,还请三叔莫为难他。” 安明玧笑了,笑得很肆意。 “本殿倒是不想为难他,可你为难三叔啊。”他上前,一手按在安明訾肩上:“你受了他二十年的疼爱与护佑,不知今日,可舍得下救他一命?” 外面的侍卫接连冲进府中,不多时就将对面的敌人包围,无数把刀尖对准堂前的困兽,如此危急下,他眼里依旧没有半点惊慌恐惧,言语间还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安承权长吸了一口气:“三叔想提什么条件?” 是要退兵,还是要让位? “本殿要见宁绝。” 各种选择之下,他却只说了这一句话:“这应该不难吧?” 众人都面露讶异,就连安仲柏都不理解。 “父亲……” 他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被安明玧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第80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院里除了安明玧与安承权,没几个人知道宁绝这号人物,所以众人才不明白,为何他钳制了安明訾这个重器,不提退兵,不换权势,却只想见一个不曾听说的人,这不是白白浪费先机吗? “三叔这条件,侄儿怕是做不到。” 安承权的回答更让人意外:“我并不知晓他的行踪,就算我想请他来见你,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所以……” 所以,他办不到这件事。 “是吗?” 安明玧眼神一冷,五指收力,刹那间,清脆的骨头碎裂声响起,安明訾只觉肩膀处一阵剧痛袭来,立马闷哼着攥紧了袖子。 “父亲。” 眼看亲爹遭罪,安禹劭大喊着就想往前冲,身旁的穆林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人死死拖住。 “你既知道他,便表示我没找错人。” 安明玧道:“本殿的耐心不多,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不介意带着四弟一起去与父王团聚。” 说着,他手上继续用力,安明訾疼得满头大汗,身体也在不停发抖。 安承权眉头紧锁,他眼中有不忍,却也带着几分犹豫。 “哥,你说话啊。”身后的安禹劭大喊:“父亲身子不好,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你要是找不到人,我派人去找,只要……只要能救父亲……” 不过一个外人而已,怎敌得过自己的家人血亲? 安承权双拳紧握,在看到安明玧还想继续用力时,他终于松口,抬手制止。 “好,我答应你,我让他来见你,你松手。” 心软是一个人最大的破绽。 早这样说不就好了,何必要受些苦才肯求饶呢? 得到满意的答复,安明玧笑着松了手,安明訾都快疼晕过去了,一得到释放,他立马捂着肩膀呻吟不止。 安承权闭了闭眼,转身看向安禹劭:“我去找人,你看住他们,等我回来。” 安禹劭抿着唇点头,看他那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安承权不太放心,又看向一旁的穆林。 “穆都尉,请多费心。” “殿下放心。” 穆林十分认真的点头,给足了他心安。 没了顾虑,安承权也不再迟疑,他吩咐侍卫去准备马匹,随后走出大门,在一众人的目送下,往城门口的方向飞奔而去。 被战火洗礼后的潞城满目疮痍,街道上到处都是零零散散的兵卒尸体,血腥味飘在空中久久不散,百姓蜗居家中不敢出,茶楼酒肆窗门紧闭,曾经热闹繁华的城市如今鸦雀无声,尽显萧条。 然,就在这人人退避的局势下,距离城门不远的一旁路边,一个无人管理的小茶摊此刻正坐着两人。 他们相对而坐,执杯共饮,一个黑衣简装满目肃然,一个天青长袍风姿盈盈,与周围的苍凉残破形成两道截然不同的风景。 安承权快马疾驰,老远就注意到了那惹眼的身影,随着距离拉近,他猛拉缰绳,吁的一声,骏马扬蹄发出高昂的嘶吼,原地踏了两步,还未站稳,背上之人就翻身跳了下来。 “宁绝。” 没有寒暄,没有询问,他三两步走上前,就直接说:“跟我去一趟王府。” 宁绝放下手里的茶杯,头都没抬:“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在这儿。” 安承权皱了皱眉没说话,宁绝抬头看他,指了指一旁的座位。 “坐下歇息会儿吧。” 刚经历一场鏖战,又急慌慌的来找人,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旁边驮人的马都没他累。 “不……不必了。” 安承权摇头,眼里透出几分担忧:“安明玧挟制了我四叔,他……他想见你……” 许是担心被拒绝,他说话带着几分试探,目光也不停的打量着对方的神色变化。 意想之中的疑惑和抗拒都没出现,宁绝听了他的话,只是浅浅的扬唇笑了笑,随后道:“就提了这么一个要求啊?” 他还以为他会说,要他的项上人头呢。 “所以,你愿意去见他吗?” 为免他有顾虑,安承权正色道:“你放心,我会尽全力保证你的安全。” 在安明玧面前,他这句话可没有多少可信度。 宁绝扬眉:“我若是不想去,你会如何?” 是放他离开?还是绑他去救人? “四叔于我有养护之恩,我纵万死也难回报。”安承权垂眸,低沉着声音说道:“但这只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若不想去见他,我就当没找到你……” 一切责备与怨怼,他自己承担就好。 这可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 宁绝理了理衣袖,站起身,长叹了一口气。 “走吧。” 他说:“既是盟友,你想救的人,我也不能视若无睹,这次,就当是送你的一份薄礼了。” 毕竟他拿走的更多。 天乾起身牵来了马匹,灵夙这段时间被骁骑营的人养得极好,整个壮了一圈,浑身肌肉充实,毛发也比以往亮色了许多。 三人上马,踏着尘烟飞过,从这里到燕王府,步行要半个时辰,但快马加鞭,只需一刻钟。 曾经威严肃穆的王府,此刻被大批大批的侍卫围困,几个大门都被严防死守,墙头屋顶都不例外,弓箭手与暗卫堵住了所有出路。 有安承权的带领,宁绝和天乾没有受到半点阻碍,在王府正门下马后,三人并排进入。 对于周围好奇探究的目光,宁绝视若无睹,他只看着正堂之中那傲然高大的身影。 几日未见,曾交心夜谈的好友,如今只余满目憎恶。 看见那一切如旧的少年,安明玧双眼都快冒出了火星子。 “你终于现身了。” 他率先开口,尽管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愤恨,但声音里糅杂的情绪,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平静。 宁绝看了看四周的人群,笑道:“殿下想见我,直说就是,何必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在看清他的底色之后,曾经最让他欣赏的性格,如今演变成了安明玧最厌恶的特点。 “你要的不就是如此吗?”他冷哼道:“若不到这地步,只怕你还不肯出现吧?” 长着一张蛊惑人的脸,嘴里说着好听的话,做的事却件件阴险,处处算计。 回想起自己那满心付出的信任,他越发觉得自己像个丑角。 越想越气,安明玧咬牙怒视他:“宁绝,本殿对你不好吗?为何你要背叛本殿?” 安明玧对他好吗? 算好的吧。 最起码在危急关头护了他一次,也信了他一次。 沉吟许久,宁绝只叹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了,他们之间,本没有多少仇恨怨怼,一切不过因立场不同,所谋不同而已。 第81章 你竟敢对我下手? 立场这东西,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对错,若是换做安明玧站在他这身份上,必然也不会心慈手软。 所以,安明玧不恨宁绝的算计,他唯一恨的,是欺骗。 欺骗他的信任,欺骗他的感情…… 明明以他的能耐,可以与自己光明正大的交手,可偏偏,他要选择这么卑劣的方式。 “你可还记得,本殿曾说过的话?”安明玧微抬下巴,冷声道:“你若骗我,我必让你生不如死。” 他说着,往前走了两步。 瞧着他脸色不善,安承权深感不妙,上前意图护住宁绝。 “毅之。” 一声低喝,安仲柏立刻上前,安明玧双眸阴沉道:“凡此院中,谁敢出手,立刻斩杀安明訾。” “是。” 安仲柏领命,一把锋利的长刀就架到了安明訾脖颈上。 这一招百试不爽的挟主行令,成功遏制了安承权等人的行为。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安承权满脸担忧,目光在宁绝和安明訾之间来回游走。 一个盟友,一个至亲,权势与情义,他该选谁? 正当他纠结之时,安明玧身形一动,夺过侍卫手里的长刀就朝着宁绝冲了过去。 刀光划过众人眼眸,骇然声起,危急关头,软剑出鞘,天乾轻功一闪,迎头对上来者。 刀与剑的碰撞,一柔一刚来回交错,安承权拉着宁绝欲带他离开,却被安禹劭止住去路。 “哥,你想干什么?” 他带着不解的眼神,看了看院中交战的两人,又看向那被人要挟的父亲:“你放走他,父亲怎么办?” 安明玧摆明了要宁绝的命,他们若阻拦,那遭罪的肯定是安明訾。 “我会想办法救四叔。” 安承权眉头搅在了一起,他开始有些后悔把宁绝带到这里来了。 “你怎么救?”安禹劭吼着:“你打得过安明玧吗?” 他不明白,一个外人而已,就那么重要吗? 他眼里续起了水光:“父亲待你不薄,如今你就是那么回报他的吗?” “平召,我……” 安承权有口难辩,他既不想安明訾出事,也不想用宁绝的命去换取安宁。 兄弟俩各不相让,那强横的样子一个比一个固执。 宁绝看着看着就笑了:“你们两个,要不要听我说句话?” 两双眼睛齐刷刷看过去,他轻咳一声,从安承权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腕,而后幽幽说道:“既然是我与安明玧的恩怨,那就让我们自己解决吧。” 他抬头对上安承权的眼睛:“我会给你个救人的机会,但具体能不能救出来,就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安承权不明所以,他一个文人,如何能在几十个人的包围下创造机会? 心中有疑,他正要问,宁绝却笑着摇了摇头:“别管我用什么方法,你只需盯着安仲柏,在他松手的那一刻把人救出来就好了。” 机会只有那么一次,如果他没把握好,等安明玧反应过来,那可就真没办法了。 脑中闪过无数可能,安承权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在安禹劭恳切的目光下松了口。 “好。” 救出四叔,没了顾虑,他才能全心全力去保护宁绝。 少年眼底的情绪复杂,宁绝移开视线,对安禹劭说:“在他救人的时候,你要看准安明玧的方向,阻止他回头。” 安明玧的武功深不可测,如果他回头对安承权下手,那别说救人了,只怕还得搭进去一个。 安禹劭坚定的点头,虽然并不喜眼前之人,但为了救人,他愿意信他一次。 三人达成共识,宁绝转身往院中间走了几步,天乾与安明玧在一众侍卫包围下,打得难舍难分。 两个一等一的高手,招招式式都引人入胜,一个身姿矫捷,一个刀法诡谲,看似平分秋色,实则一防一攻,高下立见。 安明玧一刀劈下,天乾手里的软剑无法抵挡,便只能闪身躲避,可这同时也给对方暴露出了破绽,凛冽的掌风接连拍出,天乾身形转换,一手挽出剑花,在一剑刺穿对方衣袖的同时,另一掌与之对击,两道内力交缠,浑厚的气息直接将天乾震退丈远。 风起尘扬,天乾稳住脚步,内息有一瞬错乱,幸而他自身不弱,所以并未受伤,但这也让他进一步认识到了安明玧的可怕,这起码能与主子一较高下了。 “天乾。” 宁绝带着担忧上前:“没事吧?” 天乾摇头,除了耗费些内力,身体倒是没什么损伤。 看着对面那两人,安明玧眼中也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惊叹,他早知天乾武功了得,但能在自己手下过上百招,且无损无伤的,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难得,太难得了。 这样的人才,正是他所追寻的。 可惜,不属于他。 安明玧眸色加重,一个能带给自己威胁的人,达不成共识,便只能除去,否则将来必成隐患。 提刀,他做出攻势,天乾一直紧盯着他,看到他的动作,立马将宁绝往后一推,长剑一指,准备再次迎敌。 杀气乍起,与之前的试探不同,这一次,两人都存了铲除对方的决心。 宁绝拧眉,往旁边跨出一步,抬起右手,长袖掀开,露出玉白的手臂,那腕上金灿灿的镯子泛着柔光,几颗血红的玉石按序排列。 暗孔对准目标,宁绝按下第二颗玉石,轻不可闻的咔嚓两声,一支细小的银针直直射向安明玧。 阳光之下,银针上光华闪动 安明玧目光如炬,抬刀轻松挡下那枚明晃晃的暗器。 “你……” 镪的一声,银针落地,安明玧瞪着滚圆的眼神,死死盯着宁绝:“你……你竟敢……” 你竟敢对我下手? 惊与怒的眼里,混着些许不可置信。 宁绝没说话,只是再次按下第三个玉石,又是刷刷刷几根银针射出,分别对准他的四肢和死穴。 根根细针如暴雨侵袭,所有人都怀着紧张的心绪看向安明玧。 银针太过细小,一根尚能挡下,而一旦数量多了,就不好观察,容易错漏,所以,为了避免中招,安明玧不得不闪身躲避。 而就在众人的目光随着他游动之时,宁绝手臂一转,直接对准堂中那檐下的身影,一针射出,穿过人群缝隙瞬间扎进那人脖颈。 伴着一声闷哼,安仲柏都还没来得反应,浑身陡然失力,架在安明訾脖子上的刀哐的一声落地,他整个人也直直往后倒去。 挡在前方的侍卫回头,还没冲上去,安承权就踏着墙头飞身而下,左右几刀横扫,逼退上前的人群,他一个箭步冲到安明訾身边,连人带椅子拖到了身后。 第82章 殿下想要什么? 变化就在一瞬之间,等所有人回过神来,正打算往前冲去时,两边的弓箭手已经在安禹劭的手势下射出利箭,齐刷刷的箭雨落下,几息间,就将几十个侍卫扎成了刺猬。 仅剩的几个人还想对安承权出手,可他们不是安明玧,没有绝世的武功,一切反抗只是徒劳,最终都成了刀下亡魂。 顷刻之间,宁绝射完了镯子里的十几根银针,安明玧也成了孤家寡人。 回头看向地上倒了一片的下属,和已经浑身麻痹无法动弹的大儿子,他满腔怒火汇聚,一股无法言说的恨意直冲大脑。 “宁绝。” 一声大吼,掺杂着宣泄的情绪:“你……你……” 好一招声东击西,好一招出其不意,又一次打得他措手不及。 当初他就不该手下留情,不该心慈手软。 无边的怒意化作杀心,安明玧双眼充血,提刀直上,对着宁绝飞身劈去。 杀气袭来,天乾移步挡在身前,安禹劭一声令下,所有箭矢对准一人。 “放箭。” 话音未落,万箭齐发。 安明玧止步抵挡,只身游走于箭雨之中,刀影如幻,身如飞星,强悍的内力化作坚固的后盾,把所有攻击都阻隔于外。 深知普通箭矢无法伤他分毫,安承权安置好安明訾和安仲柏,立刻提刀上前,在一轮箭雨过后,他抬手制止,飞身落到院中。 “三叔,你已无路可退,为了毅之,还是束手就擒吧。” 安明玧执刀冷笑:“你威胁本殿?” “不敢。” 安承权凛眸:“但如果你不听劝,那也可以这样认为。” 方才他拿四叔威胁他,现在他拿堂弟威胁回去,这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呵……就凭你?”安明玧不屑嗤笑。 然他话音刚落,安禹劭和穆林就站了出来。 安禹劭长刀一指:“一人或许难敌,但若我们联手,未必打不过你。” 唐焱,薛开,穆林,安禹劭,安承权,天乾…… 六七个高手,再加上整个王府内外,密密麻麻几千名士兵,除非他有通天之能,否则别想轻易逃出去。 安明玧脸色微变,旁人他都不放在眼里,但穆林和天乾,确实有些棘手。 不过…… “狂妄小儿,你若觉得你们有那个能耐,那就一起上吧。” 他傲立于中心,俯瞰众人,自出生以来,他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布满荆棘,如果因畏惧和忌惮就止步退让,那他早就死在了不知名的角落里。 长刀划出属于他的领域,呼啸的疾风似在为他欢呼鼓舞,雄鹰翱于天地之间,不畏风刀霜剑浪潮声,我自桀骜破万法,意志永不息。 如巨浪一样的内力裹挟着长刀袭来,众人心头一震,立刻执刀迎上。 当一切无可扭转时,再多的劝阻都无用,胜负只在刀剑之上。 半个校场大的院子里,七道身影战成一团,六打一的局面混乱又有序,眼花缭乱的招式你来我往,六人攻防相守,一人应对有余,武器的碰撞和内力的冲击接连不断,看得周围人止不住咋舌。 所有人都看着中心打得不可开交的几人,唯有宁绝,目光穿过人群,看向那角落里被一群侍卫护着、半撑着额头好像很不适的安明訾身上。 安明玧弄伤了他的肩膀,府医不在,无人给他治疗,所以他此刻疼得满头大汗,根本无心去观察中心那几人的战况。 只看了几眼,宁绝移开视线。 院中,安明玧运气于刀,一招横劈斩退四人,回身挡下一刀一剑,左手内力化掌为拳,带着迅猛的气势直击穆林心口。 穆林闪身往左避让,天乾便顺势往右,两人配合得当,左右夹击,安明玧见势,飞身而起,一个翻转朝着较弱的薛开攻去。 长刀带着森森寒光落下,薛开避之不及,正打算硬抗之时,安禹劭执刀劈来,他不为抵挡,只拼着满腔勇猛朝安明玧手臂砍去。 危急之际,在杀敌与自保之间,安明玧选了后者,刀尖转换方向,他脚下蓄力,在挡下对方武器的同时,反身一脚踹向他腹部。 砰的一声,安禹劭整个人跟断线的风筝一样,瞬间倒飞出去,正好砸到了赶来支援的天乾身上。 天乾下意识把人扶住,就在他愣神的瞬息,安明玧故技重施,一掌拍飞薛开,借他之身挡住意图攻上来的穆林,随后,他长刀掷出,逼退安承权,趁众人不察之际,一个闪身,就直直朝着宁绝方向冲去。 待天乾感知到他的意图,猛然推开安禹劭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一双带着愤怒的眸子迎面冲来,宁绝只堪堪后退了半步,左手手腕就被抓住,随即,一股巨力猛地将他往前一扯,他踉跄了两下,随后手上一疼,整个人就被反钳着到了安明玧身前。 安明玧抓着宁绝的左手把人困在身前,一手成爪捏住他的咽喉,稍稍用力,那少年便闷哼着抬起下巴,脸上也因出气不顺,而憋出了薄薄的红晕。 对面几人冲上前来,尤其是天乾,他第一次眼里露出了一抹慌张,执剑上前,那双常年霜雪的寒冰眸中,此刻越发犀利。 “放开他。” 长剑一指,少年生硬的语气里满是厉色。 安明玧收紧五指,胁迫人质往身前靠近了几分。 “你有能耐,就来抢啊。”他笑得阴狠,浑身上下都透着杀意:“本殿倒要看看,是你们先杀了本殿,还是本殿先杀了他。” 脖子上的禁锢让宁绝越发难受,瞧着他那一碰就碎的样子,天乾满目担忧,双唇嗫嚅两下,却不敢再出言激怒对方,只能死死盯着那颈上越收越紧的手指。 “三叔,住手。” 安承权上前来,他收敛了语气,指着身后被人架着的安仲柏说:“你别伤他,我用毅之跟你交换,你放了他,我也放你们离开。” 一人换两命,怎么看都是个稳赚的交易。 但安明玧不为所动,他笑着,低头贴近宁绝耳边,轻声道:“你还真是招人喜欢,那么多人都愿意为了你让步。” 谁不知道,放他离开,就犹如放虎归山,可安承权为了他,还是愿意这么做,可见宁绝在他眼里有多重要了。 宁绝脸憋的通红,听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笑着问他:“所以殿下同意吗?” 如果他能离开潞城,给他一段时间,以他的能耐,卷土重来也不过时间问题。 话虽如此,可是…… “我还是觉得你的价值更高。” 安明玧微微松手,给他一点喘息的空间:“比起未知的以后,我更看重此时此刻。” “咳咳……”宁绝咳了两声:“那么,殿下此时此刻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安明玧仔细想了想…… 好像是权势,但又好像不全是。 第83章 假死 最开始,他想要的只是公平,跟几个兄弟一样公平的父爱和认可,但后来,他发现这不可能,父王永远偏爱长兄,永远怜惜安明枥,永远维护幼弟…… 唯独他,得到的只有疏离、训诫、防备和数之不尽的苛责。 所以最后,他不要那所谓的别人给的公平了,他要自己来掌控公平,哪怕是失去一切。 兄弟、父母、爱人……都不重要。 只要站在最高处的是他,只要最后痛苦的不是他,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他可以割舍,也可以摒弃。 在宁绝没出现之前,原本他已经掌控足够的公平,父王厌他也惧他,安明枥恨他也怕他,所有人都不敢轻视他,他的一言一行都足够让人畏惧,哪怕心怀质疑,也不敢轻言懈怠。 二十余年的筹谋,他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安明枥这个世子,也要避其锋芒。 可这一切,全都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粉碎。 宁绝,他只用了短短一个多月府时间,就让他大半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 恨吗? 当然恨。 如果没有他,就算安明枥继位,他也依旧能成为潞州四城唯一的王者,说不准,他还能更进一步,去看一看那人人向往的京都城,见一见那传闻中的启安帝。 “宁绝,你毁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不如就用你的命来偿还吧。” 就算逃出去了,他所失去的也再无法挽回,重来没有意义,他不愿东奔西逃,去做个亡命之徒。 说罢,他眸光一闪,手上用力,就欲取人性命。 天乾大骇,执剑就要上前救人,安承权、穆林等人纷纷做出攻势。 宁绝感受到脖颈上的力道加重,窒息感侵入大脑,他下意识抬手想扳开禁锢,但那爪子跟铁钳一样死死箍住他的脖颈,任他怎么抓挠,也撼动不了半分。 “呃……” 痛苦的呻吟落入耳中,安明玧唇角勾起满意的弧度,正当他打算加重力道,直接扭断这条白皙细嫩的玉颈时,一道沉厚苍老的声音传来。 “住手。” 一声大喝,惊得众人纷纷侧目。 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那满堂白绸之间,消失许久的曹伯扶着本应躺在棺材里、等候出殡的燕王安昭良,缓缓走了出来。 时间仿佛停滞,所有人在这一瞬间怔住,惊恐与猜疑的目光接连不断。 “父……父王?” 安明玧满目震惊,手指也下意识松动了几分。 趁他失神之际,天乾突然闪身上前,长剑直击宁绝颈上的那只手。 剑花横扫,幻影万千,安明玧避之不及,小臂被划出一道长痕,痛意袭来,他迅速做出反应,松手后退,在躲避的同时,还死死的抓着宁绝的手腕不肯松开。 宁绝像无根的浮萍被拉扯得左摇右晃,天乾恐伤到他,只能寻找空隙攻击,但也因此,导致他处处受限,一击不成,便失了先机,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宁绝再度被安明玧拉到了身前做盾牌。 长剑直指眉心,安明玧抬手运起满身内力,掌心对准宁绝后背,威胁道:“你再上前一步,我就直接杀了他。” 天乾手上一顿,瞬间止住了动作。 两人对视,眼中皆是晦暗的怒色。 那边,安昭良走上前来,无视周围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上前,走到院中,对安明玧怒道。 “孽子,还不快住手。” 他眼里,有愤怒有责备,唯独没有半点担忧。 安明玧冷冷看着他,原本去世的人活了过来,曾经病入膏肓的身体此刻生龙活虎,没人问原因,没有提疑惑,也许,这就是一场局,一场仅针对于他的局。 “呵……呵呵……” 真可笑…… 可笑他之前还为没见到父王最后一面而耿耿于怀,可笑他还为了攻城一事心怀愧疚,可笑他与安明枥斗得你死我活,却最终成了一场笑话。 “哈哈哈……” 安明玧大笑不止,甚至有些癫狂。 他歪头看着身前人的侧脸:“宁绝,这也是你的主意吗?” 宁绝好像听到了他声音里的颤抖,他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与王爷打了个赌,七日内,如果殿下与世子无争端,心平气和的送王爷灵柩出了殡,那我就认输,再不插手有关于潞州四城的任何事,哪怕日后你们造了反,我也不得出谋制止……” 而反之,燕王就不能再阻止他扶持安承权上位,不管最后死多少人,造成了什么结果,都由他与安承权负责决定,任何人不得有异议。 这是一盘赌注很大的棋局,而棋盘之中,唯一的两颗棋子,就是安明枥和安明玧。 一贯操控别人的三殿下,如今也成了别人手里的棋子。 安明玧放声大笑,笑到最后,那嘲弄的声音逐渐带上悲凉。 他看向安昭良,尽量控制情绪:“所以父王,我让你失望了吗?” 因为他的猜忌和野心,导致他们所经营的一切付诸东流,所以父王,你怨我恨我吗? 儿子的话像尖刀一样扎进安昭良心里,他拧着眉,沉吟许久,没点头也没摇头。 “是我的错,我本以为,不管他们怎么算计,怎么挑拨,以你的脑子,断不会在真相未明之前贸然出兵。” 安昭良失望的叹了口气:“才七日啊,你亲爹尸骨未寒,你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想清除障碍吗?” 二十多年都忍过了,难道就差这七日吗? 初夏的风本应清爽舒适,但此时此刻,安明玧只觉得遍体生寒,安昭良的眼神让他知道,自己确确实实败了,简直一败涂地。 感觉到他浑身僵硬的变化,宁绝低眉,轻声说:“其实这事怨不得你,如果我站在你这个位置,我也会那么做的。” 他本就不是个圣人,面对父亲去世后的追责、亲兄弟的追杀和信任之人的背叛,他还能做到理智布局,就已经足够让人惊叹了。 “所以,你就是算准了我会做的决定,才敢跟他打这么个赌?” 安明玧瞥了他一眼,说来也是可笑,他的亲生父亲,竟还不如一个外人了解他。 宁绝没有说话,但他的沉默昭示了答案。 两人的窃窃私语无人知晓,安昭良看了看满院的侍卫,目光在经过穆林和薛开时停顿了一下,瞧着那二人抱拳低头不语,他移开视线,上前两步,走到了安承权身边。 “止御,放开宁绝,莫一错再错。” 他说着,眉头也跟着加深:“你知道他的身份,若他在此地有损,那于潞城来说,必将引起无法估量的后果。” 他不能白白给启安帝一个降罪的借口,就是死,宁绝也不能死在潞城之中。 “父王觉得,我还会在意这些吗?” 安明玧笑得有些苍凉,潞城于他,已成枉然,最后落到谁手里,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安昭良一滞,有些哑然。 “三哥不在意潞城,那毅之呢?” 咕噜噜的声音由远至近,侍卫推着轮椅走过来,安明訾单手捂着肩膀,眼中透出一丝深邃的幽光。 他道:“毅之和远之都还年轻,你难道要因一己之私,毁了他们的余生吗?” 这句话不可谓不诛心。 第84章 没有心 想到留守在营地里养伤的安仲贤和被擒的安仲柏,安明玧脸色有一刻松动,他看向安昭良。 “是不是我放了他,你们就能放过毅之和远之?” 父母爱子,其心不匪,他可以为自己做的事承担后果,千刀万剐也好,斩首示众也罢,他无悔无怨,只希望不要牵连两个孩子。 他们有错,只错在识人不善。 做主的是他,下令的是他,动手的也是他,一切罪责,皆出自于他,他是罪魁祸首,旁人不过从命而已。 “父王向来仁德,必然会护着孙辈的。” 安昭良还没开口,安明訾便抢着说道:“我们这一家人多灾多难,几兄妹里,如今就剩你我和小妹尚在,而小妹身体不好,我也是个残缺之人,若你再没了,那日后还能有谁在父王面前尽孝?谁又来给父王养老送终?” 他说得字字恳切,句句真心,眼里的祈求和柔情都快溢出来了。 这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感动了周围不少人,他们眼里满是赞赏,纷纷对眼前这位出了名温润儒雅的四殿下点头认同。 可除了周围的侍卫外,院中的几人却是有着不同的感受。 尤其是安昭良,他听完这一席话,眉头一皱,低头看向安明訾,疑惑道:“什么叫就剩你们和小妹了?老二和蓉儿呢?” 安明枥死在五道街的消息少有人知道,安承权虽然派了人去收尸,但并未宣扬,因此躲在密道里的安昭良和曹伯都不知道。 而蓉儿,是安昭良的大女儿,也是遂城城守丁一善的妻子。 安明訾突然提起的两人,听到安昭良询问,他又好似说错了话,怕被追责一样,愕然的看了看安明玧。 “他们……” 他嗫嚅着,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小心翼翼的眼神在父兄两人之间来回纠结,那为难的模样,看得安明玧止不住冷笑。 “你想说就说,何必装出这副假模假样的德性?” 他嘲弄道:“或者,你想让我开口,主动告诉父王,安明枥死了,是我亲手杀的?” 话音未落,安昭良身体猛地一震,脑中反复轰鸣,整个人跟突然失力一样倒退数步,差点跌坐在地。 幸而身旁的曹伯及时把人扶住,但还没来得及出言抚慰,又听得安明玧说。 “又或者,你要告诉父王,他最疼爱的长姐,早在一个多月之前,就惨死在了遂城,而我们,为了不让父王知晓,擅自封锁消息,连长姐的丧仪都草草了事?” “噗……” “王爷。” 终是没稳住情绪暴乱,一阵气血翻涌,安昭良猛然一口鲜血喷出,吓得曹伯大惊失色。 “祖父。” “父王。” 安承权、安禹劭、安明訾三人齐呼,周围人也是惊诧万分,一个个目瞪口呆忘了反应。 安承权上前扶住安昭良瞬间虚弱下去的身体,眼中尽是担忧。 “祖父……” “如钦……”安昭良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混着满口鲜血,含泪问:“你姑姑……她……” “祖父,您……您别再说话了。” 安承权满目不忍,咬着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许久,他才点了点僵硬的头颅,低声道:“姑姑她……不知为谁所害,一个月前就去了。” “……” 手上力道一松,安昭良彷如灵魂出了窍,脸色苍白,嘴里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蓉儿,他的小郡主,他最爱的女儿啊。 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又一次天人两隔,又一次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巨大的悲伤席卷全身,泪水流下,带着苦涩的滋味。 老人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活力,刚才还精神抖擞的姿态,一瞬间就消散无踪。 安明玧略有不忍,安禹劭却在此时执刀怒斥:“三伯父,你就非要活活气死祖父才甘心吗?” “你害死大伯父,虐杀二伯父,如今又拿姑姑的死来刺激祖父,你难道就真的没有心,非要我们所有人都痛不欲生才行吗?” 他的质问带上了哭腔,显得那么正义。 安明玧眼底刚浮现的不忍又淡了下去,他一个冷眼扫过去:“我没有心,你的父亲就有吗?如果不是他先提起……” “我父亲是有口无心,若你没有做那些事,他又何来言语?” 安禹劭厉声打断,安明訾也一副后悔的神色看过来:“平召,住嘴,不得对长辈无礼。” “父亲……” 安禹劭愤愤不平道:“您究竟要忍让到何时,难得您忘了您的腿……” “闭嘴。” 安明訾大喝一声,少有的显现出了怒容:“长辈之事,岂由得你置喙。” “……” 满腔言语被堵在了喉咙里,安禹劭双唇微张,脸上委屈极了。 这两人演技精湛,跟唱双簧似的,宁绝一个外人都忍不住想笑。 “就他们这品性,你真放心把亲儿子丢在这里?” 他声音很低,只有近身的人能听到。 安明玧没说话,不远处,安仲柏被七八个人守着,即便无法动弹,他们的刀也不曾放下,时时刻刻架在他脖子上。 周围将士时刻警惕,哪怕院中变故不断,那墙上架着的箭矢也丝毫不减,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他,想要带一个浑身瘫软的人平安离开,也绝非易事。 如果可以…… “就算你挟制了我,今日你也没法带大公子离开。”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宁绝提醒道:“我的侍卫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一旦你松了手,这府里府外几千人,能把你们父子踏成肉泥。” 而他若是死了,那城外营地里的安仲贤也会不保,安明訾父子不会放过他的。 天乾跟狩猎的鹰一样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算已经对宁绝心存戒备,安明玧也无法否定他话中的事实。 除了安承权外,面前几人都没放下手里的武器。 “你知不知道你这些话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他收紧手指:“我可能会直接杀了你。” 若是注定逃不掉,他肯定会拖着对方一起下地狱。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那纤细骨头好似要被捏碎了一样。 “一换三,殿下觉得值吗?” 宁绝没有丝毫畏惧,浅笑道:“殿下明明可以离开潞城,先安顿好小公子,再想法子救出大公子……为何,就偏偏要选最不值当的那条路呢?” 他可以不惜命,但他两个儿子还年轻啊,蝼蚁尚且偷生,你又何必轻言放弃? 安明玧沉默了,看着被安承权搀扶,依旧沉寂在悲痛之中的安昭良,他失望的移开视线。 转头,他对天乾道:“不想他受伤,就拦住他们,但凡有一人阻我去路,我便在他身上划一刀。” 说着,他再度伸手掐住了宁绝的咽喉。 宁绝很识相的痛呼了一声,转而对天乾摇头:“别听他的,杀了他。” 天乾拧着眉脸色沉重,手中长剑发出低鸣,似在宣泄主人心中焦躁的情绪。 第85章 王权之下无至亲 安禹劭早就按捺不住了,听到宁绝的话,他抡起长刀就想动手。 然而,那染血的刀锋才刚一举起,天乾的长剑就指了过来。 “收手。” 他面无表情,语气强硬,不带半点温度。 安禹劭动作停滞,皱着眉不耐烦呵斥:“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听你的?” 天乾没在意他言语间的气愤,只看着他执刀的手。 “收手。” 他再度开口,只是这一次明显多了几分冷意:“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使命是保护宁绝,任何对他有危害的人或事,都将是他的对手。 安禹劭是见过他的武功的,若真要打起来,他绝对讨不到好处。 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堂堂燕王孙,对一个不知名的护卫服软,这岂不是招致天下人耻笑。 安禹劭不愿放下手,两人僵持数息,眼看天乾没了耐心,安承权忙打圆场。 “平召,收手。” 他先呵斥了安禹劭,随后才对天乾道:“愚弟莽撞,公子勿怪,我承诺过要护宁公子平安,自然不会食言。” 话落,他又看向安明玧:“三叔,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放了宁公子,你想离开,我必不阻拦。” “我不信你。” 眼神一一扫过众人,安明玧道:“你让他们全部撤下,我无事,宁绝自然平安。” “好。” 安承权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抬手下令:“撤。” 仅需一字,哗啦啦一群人放下手里的弓箭,屋顶墙头的将士纷纷撤下,不多时就清空了头顶的威胁。 “还有他们。” 安明玧扬着下巴,示意院里的侍卫。 这硕大的院墙之中,也站了近千余人,安承权只思虑了片刻,便抬手示意。 “都下去。” “哥。” 安禹劭厉声大喊,欲阻止,却被安承权打断。 “此刻,祖父最重要。” 因为打击过大,安昭良七窍流血,此刻已经有些神情恍惚,血与泪染透了他的衣襟,如果再不找人医治,只怕真要回天乏术了。 安禹劭终于不再言语,他收刀看着院里的人慢慢退出府外。 安明玧时刻警惕着,就在那群人走了一半,众人防备心最弱之时,他抓着宁绝的肩膀飞身而起,踏着院里的石灯,借力一跃,不过眨眼之间,两人就如飞燕般上了高墙。 天乾转身追去,安承权一着急,正打算一同跟去时,身旁的惊呼却阻拦了他的脚步。 “王爷。”曹伯揽着即将昏迷的安昭良大喊。 “祖父。” 安承权急急护住他失力的身子,正想把他扶到后院去时,安昭良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吩咐。 “如钦,守住潞城……” “好,好,我会。”安承权连连承诺,尽量安抚他不平稳的气息:“祖父,您别再说话了,府医马上就到,你再坚持一下。” “没……没机会了……” 银针续命虽然给了他七八日的时间,但他情绪起伏过大,导致体内银针移位,如今已是无力回天了。 “本王……择你为……王孙世子……”他努力想吐出更多的话:“由你继嗣……嗣王之位……统管潞州……四城……,杀……安明玧……护百姓……安宁……” “是,是,孙儿领命……” 安承权抽泣着,水珠蓄满了眼眶。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安昭良泪如雨下,望着蔚蓝的天际喘息凌乱。 “我的……止仁……” 他唤着安明昇的字,满腔悔意难平:“为父……错了。” 他不该心慈手软,不该因一己之私,留着安明玧到今天,如果……如果当初知道真相时就杀了他…… 是不是就不会再死那么多人? 是不是就不用再受那么多罪? 是不是,他的止行和蓉儿就能活着? 终归是他之错,是他的优柔寡断害了所有人…… 无边的悔恨如滔天之势席卷,让他至死都无法闭眼。 “祖父。” “父王。” “王爷。” 惊呼与悲痛齐鸣,所有人涌到身前,看着安昭良闭不上的双眼哀切哭喊。 “祖父。” 安承权紧紧抱着已经断了气老人,周围的缟素成了应景,本是做局,却最终闹剧成真。 …… 古朴庄严的王府前院,硕大的正堂之中,一天之内,多了三副棺椁。 以燕王安昭良为主,左侧是世子安明枥,右侧是世子妃罗氏和四王孙安常盛。 香烛燃起寥寥青烟,灵幡拂动,黄纸飞扬,高诵的往生经入耳,带去逝者的灵魂与生者的悼念。 残阳渐落,屋外昏黄一片。 安承权跪在地上深深磕了几个头,来不及悲伤,他起身对安明訾说:“眼下事态未平,我必须去把宁绝救回来,所以四叔,府里一切就麻烦你代为处理,若有不便,也可让薛副都尉帮忙。” 薛开等人候在一旁,安明訾坐在轮椅上,抬头看了看他。 “去救他做什么,你打得过安明玧吗?” 一改之前温和的态度,此刻的安明訾,莫名有些冷漠。 安承权皱了皱眉:“我多带这些人,总能把人带回来,四叔,他是奉命而来,若在潞城出了事,我们也难逃责任的。” “人,是安明玧杀的,我们已经尽力阻止,但奈何实力不济。” 安明玧勾唇,笑容中没了往常的温和,反倒是多了几分恶意:“潞城内乱,宁大人不幸死于叛贼之手,忠臣于丧,扼腕叹息,我等拼尽全力诛杀叛贼以安逝者之心,圣上明鉴,如何能迁怒无辜?” 上千双眼睛亲眼看着安明玧劫走宁绝,而他们是担心人质受伤,才畏手畏脚不敢出手,投鼠忌器而已,就算是启安帝亲临,也定不了他们的过错。 没想到他会有这种想法,安承权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幽光。 “四叔就断定三叔一定会杀了宁绝吗?”他提醒道:“若他没有动手,亦或是宁绝被救了出来,那你这袖手旁观的做法,会让他如何想?” “所以,必须保证他回不来。” 安明訾冷了脸色,他一抬眸,面前几人瞬间动作,安禹劭一把刀架在了安承权脖子上,身后的薛开和唐焱一起动手,趁穆林没有丝毫防备之时左右相挟,明晃晃的长刀制住了他所有动作。 变故突生,堂中侍卫都没反应过来,其中一大半反水,顷刻间便控制住了所有人。 “四叔,你要干什么?” 安承权僵着脖子,眼神质问。 “自你幼时,我便常叮嘱你,这王府之中虎狼环伺,找不出半个有心之人,所以在能力不足时,一定不要轻信他人言语,要时时刻刻记着,王权之下无至亲……” 安明訾招招手,身后几名侍卫上前,用两根粗大的麻绳将安承权和穆林绑了个严严实实。 “我让你防备所有人,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 他转头看向燕王灵位,略有不屑道:“炼狱之下,人心难测,仁慈……往往只会变成刺向自己的刀,你父亲和祖父的结果便是教训。” 凡事都要长记性,他曾经因仁慈而双腿残疾,如今便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任何阻挡他前路的人事物,他都会毫不留情的一一铲除。 第86章 我惜才,舍不得你死 他言语间狠辣透出眼底,这一刻的安明訾,就像是被夺舍了一样,从温润儒雅的书生瞬间转换为野心勃勃的政客。 安承权满脸的不可置信,二十多年的相处,看惯了平淡如水、君子气节的小叔父,如今他所表露出来的神色真的很让人陌生。 这……还是他的四叔吗? 是往昔如梦,还是此刻的他,才是真正的安明訾? 双手被死死束缚,穆林怒从心起,厉声大喝:“四殿下,大王孙可是王爷钦定的王孙世子,您此举,难道是想违逆先令,步安明玧之后尘吗?” 安明訾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倒是安禹劭看不惯他出言不逊,上前猛地一拳砸向他腹部,十足的力道贯穿全身,穆林立刻弯下了腰。 “我们跟安明玧可不一样,我父亲是拨乱诛暴,顺应民意坐上的王位。” 转头冷视安承权,他轻嗤道:“父亲本来对你抱有厚望,可偏偏你要跟外人联手,你以为傍上宁绝那厮,他就能扶你上位?呵,可笑,岂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果不是想利用宁绝扳倒安明枥和安明玧两人,他们绝不可能留那人活到现在。 安承权闭了闭眼,满目自嘲,果然,他输了…… 失望的眼神看向安明訾,他问:“四叔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宁绝的身份?” 大局已定,安明訾也没了遮掩的想法,他扬唇笑道:“倒也不是很早,不过自他踏入潞城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什么机会?” “自然是扳倒你两位叔叔的机会。” 起初知晓对方的来意时,他本来是想着暗中除掉这个人的。 可后来一思量,他又觉得此人或许能成为破解潞城现状的钥匙。 他与安明枥、安明玧的实力相差太过悬殊,眼看着燕王身体越来越差,如果再无法除掉两人,那等燕王去世后,他就会成为待宰的羔羊。 无论那二人谁继位,结局他都不会好过。 届时,生死都无法保证,又何谈报仇雪恨? 几番踌躇下,安明訾按捺住了性子,任由宁绝插手其中兴风作浪,在众人斗得你死我活之际,他选择抽身于外,暗中窥伺棋局走向,笑看两虎相争,只待两败俱伤之时,再出来坐收渔利。 所以,他是黄雀,而宁绝费心筹谋,却最终成就了别人的嫁衣? 安承权不明白:“您既早知他的身份和来意,又为何要纵着我与他合作?” 难道他也是他手中一枚棋子吗? “我给过你机会的。”安明訾冷冷瞥了他一眼:“那日我问你去了何处,如果你说了实话,一切不至于如此。” 赴湖心亭之会,第一次见宁绝那晚,安明訾等了他许久。 十多年的相处,他深知安承权的品性,所以才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可偏偏,他选择了隐瞒。 安承权哑然,没想到只是仅仅因此,这位护了自己十余年的叔父,就那么把自己弃了。 无声苦笑:“我当时……是想着不牵累你们……” 毕竟他所行之事惊险万分,一旦失败,那将会是万劫不复…… “若事成,我们共庆,若败了,你们不知此事,也不必为此担责。” 十余年的护佑,他早已将安明訾当成了半个亲父,不管做什么,自己都会先考虑他的安危,让他远离泥沼。 “可你想过没有,以两位伯父对父亲的憎恶程度,无论他知不知情,只要有机会,他们都不会轻言放过。” 安禹劭插话道:“你自认为是对我们好,却没问过我们愿不愿意,终归来说,还是不信任,你不信我们会帮你,不信我们会护着你,更怕我们会抢你的位置。” 王位只有一个,安明枥和安明玧死后,燕王的顺位继承人便只剩下安明訾,虽然他双腿残疾,不符礼制,但只要他想争,那他就会是安承权最大的对手。 因此,安承权会防着他,避着他,甚至是不相信他。 没想到一向亲密的兄弟会如此曲解自己,安承权怔住了,愣愣的看着安明訾。 他问:“四叔,是这么想的吗?” 悲伤从眼里漫出,安明訾却沉默不语,移开视线,摆摆手对身边的侍卫吩咐。 “带他们下去,关进地牢,严加看守。” “是。” 侍卫领命,立刻上前推搡两人。 “四叔为何不答,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安承权还在逼问,就算两个侍卫架着他往外走,他也一边挣扎一边喊着:“二十年相依相伴,究竟是我不信您,还是您不信我?” “您曾说过,父亲去世后,您就是我唯一的家人,您会爱我护我,一辈子不舍弃我……” “风雨同舟那么多年,我无数次把后背交付给您,而如今您却说,我不信您?” “四叔,您当真这样想吗?” …… 凄厉的声音喊着吼着,直至最后消失,安明訾也没回他一句。 跟随安承权和穆林的侍卫都被羁押带走,清空了中堂,望着面前一排的灵位,许久,安明訾才缓缓叹了口气。 另一边,城外茂林中。 安明玧真不愧武功了得,一路带着宁绝穿街走巷,不仅甩开了紧跟其后的天乾,还把他轻松提溜出了城。 林间小道上,微风扬尘,一黑一青两道身影快步跑来。 “好了好了,别再跑了。” 甩开手上的桎梏,宁绝弯着腰大口喘息,一袭青衫凌乱,细汗顺着鬓边流下,跑了半个时辰,再不休息一下,他真要没命了。 “你……” 安明玧皱眉怒视他,一时倒不知谁挟制了谁。 宁绝抚着剧烈跳动的胸口,侧眸瞥了他一眼,这有武功的人就是不一样,哪怕穿着一身厚重的铠甲,拖着一个人跑了那么远,他脸上也是半滴汗水都没有,甚至连呼吸都没乱一点。 “我一个文弱书生,肯定比不上你们学武之人。” 他忍不住吐槽:“王府外那么多马,你怎么不抢一匹,非要用腿跑?” 安明玧冷冷斜了他一眼:“要不是你那个护卫跟得那么紧,我能这么狼狈吗?” 为了甩开天乾,他带着宁绝在城中转了好大一个圈子,躲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去抢马。 周围一片翠绿,偶有鸟兽低鸣,看着昏黄的天际,安明玧叹了口气。 “走。” “去哪儿?” 宁绝莫名问,安明玧眯着眼说:“你不知道吗?” 他上前两步,逼近宁绝,俯身凝视,严肃质问:“你一番花言巧语诓我带你离开,又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没有啊。” 宁绝睁着眼睛说瞎话,半点没有被看穿的窘迫:“殿下是枭雄,我惜才,舍不得您死而已。” 他说得实诚,但听不出多少真意。 安明玧嗤笑道:“你舍不得?呵……你毁了我几十年苦心经营的成果,把我哄得团团转,让我身败名裂,父子成仇,如今又假惺惺的说舍不得我死?你觉得我信吗?” 如此满口谎话、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他没立刻一刀劈死他,真算得上是佛心普渡了。 第87章 宁某实在体弱 “呃……” 宁绝略尴尬的抹了抹额头,他是别有所图,但此刻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啊,起码“殿下是枭雄”这几个字是真的。 “宁某有愧于殿下,不过这次,我真没有算计您。” 他道:“听闻四殿下与先世子十分交好,他的腿也是因先世子而伤,先世子亡后,四殿下悲痛万分,不仅把亡兄遗孤待作亲子教养,还立誓要为亡兄报仇雪恨……” “如此重情重义之人,殿下您觉得,在权势与利益面前,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安明玧眉心跳了一跳:“你是说……安明訾他想成为嗣王?” 宁绝笑而不语,看着他惊诧的眼神,道:“殿下惊讶什么?难得您觉得以他的才能,坐不得那王位?” “倒不是……”安明玧摇头:“只是他那双腿……” “身有疾者不上位?那是宫门前的规矩,与远地的藩王有何干系?” 宁绝笑道:“况且,礼制也并非绝对,若整个王府就只剩他一脉,就算是身有残缺,他坐到那个位置上,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总的来说就是,他们上位只需要除掉对手,而安明訾想上位,就必须杀了、或是废了眼前存在的,除他一脉的所有燕王后裔。 当然,除此之外,他也可以选择让自己的儿子安禹劭继承王位,但这也同样是名不正言不顺,因为安禹劭是燕王第五孙,论长论嫡,论贤论能,他都逊于几位堂兄。 还是那句话,除非他前面那几个都死了残了,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他。 所以,在无上的权利诱惑下,安明訾会如何选择? 是铲除异己,还是扶持亡兄之子上位? 宁绝心中有答案,只是有些人看不清,所以他做局让安明玧挟持自己离开,给对方一个做选择的机会。 “所以你故意拿话激我,逼我带你离开,就是为了测试安明訾的野心?” 再次惊叹于他的细致筹谋,安明玧幽幽说道:“可你不怕把我惹急了,我直接一刀杀了你吗?” “拾得高山雪,哪管万丈崖。” 宁绝抬眸看向渐落的晚霞,平静说道:“来此之前,我听过许多有关于几位殿下的消息,因此深知,恐惧会削弱心底的自信,所以我不能后退,哪怕前面是万丈高崖,只要对岸有我想要的结果,那我就会义无反顾的跳过去。” 至于最后是摔得粉身碎骨,还是赢得盆满钵满,那就听天由命了。 看似瘦弱的身躯,实则蕴藏无限的坚韧,这就是宁绝,是他不曾看到的另一面。 安明玧不知道是该夸他豁得出去,还是该骂他不要命,这简直像个小疯子。 半炷香后,看他休息得差不多了,安明玧才开口。 “走吧。” 宁绝没动:“殿下,真的要带着我啊?” “废话。” 安明玧一把提溜起他的衣服后襟:“没有你,我拿什么去跟安承权换人。” 虽然恨不得立马弄死他,但现在还真不是时候。 宁绝跟个小鸡仔一样被强行拽了两步,他边走边说:“殿下就这么断定大王孙会赢啊?那要是四殿下赢了,他说不准比你还想杀了我呢。” “我不知道安承权的本事,但我知道你。” 安明玧道:“既然你能安心离开潞城,把戏台交给他们,那表示这戏台子已经就被你掌控了,结果不会改变的。” “凡事总有万一……” “那就等那个万一到了再说。” 安明玧脸上挂起一丝冷意:“如果最后你没用了,我肯定会杀了你的。” …… 宁绝抿唇,半点没怀疑他话里的真假。 “殿下,可以松手吗?我能自己走。” 后颈的拉扯真的很不自在,他耸了耸肩:“有您在,我也跑不了啊。” 话题转的倒是快,安明玧松了手。 宁绝边走边理凌乱的衣襟,确定整整齐齐后,两人并肩沿着小道往西边方向去。 营帐距离潞城十余里,步行需要一个时辰左右,但宁绝实在体弱,才走了两刻钟就熬不住直喊累,强行逼着安明玧不得不放慢脚步等他。 “你能不能快些?” 眼看天就要黑了,安明玧逐渐没了耐心。 周围一片虫鸣,翠绿环绕,宁绝靠着一棵杉树大口喘息,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像是跑了几公里,一直没休息一样。 “殿下见谅,宁某实在体弱……” 他边说边喘:“要不,您先走……我待会儿跟上?” 绑架犯丢下人质自己走,这是什么屁话? 安明玧白了他一眼,伸手抓起他的胳膊就强行把人拖着往前走:“别跟我耍小心思,你大老远从京都跑来潞城,也没见累死在路上。” “那不是有马吗?” “骑马就不累了?” “累,但比双腿好些。” “……” 真是个娇滴滴的废物,燕王府那么多孩子,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也没见谁像他一样连路都走不了几步。 安明玧大步流星往前走,宁绝像个飘零的落叶一样被拽在身后,他眼神不停往后看,穿过茂密的丛林,高耸的树木遮挡了全部视线。 不知道天乾是跑错了路,还是被什么旁的事给绊住了脚,都那么久了,他还没跟上来。 看着那逐渐倒退的蜿蜒小道,宁绝微微皱眉,心底的疑惑转为担忧。 他深知,以天乾的性子,如果不是特别严重的阻拦,他是绝对不会弃自己于不顾的。 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没注意脚下,“咔”的一声,宁绝脚下一疼,整个人失力往旁边歪去。 幸好安明玧反应快速,他抬手一拉,宁绝立马调转方向朝着他倒去,在即将撞到他胸口那瞬间,安明玧双手用力掌住了他双臂,把人稳稳扶住。 “又怎么了?”他下意识问。 “嘶……” 宁绝倒吸了口凉气,好好的脸揪成一团:“疼……崴到脚了。” 安明玧低头,看着他因疼痛而抬起的右腿,牙齿都咬紧了两分。 “你故意的吧?” 一会儿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又崴了脚走不了路,他真怀疑,宁绝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谁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啊?” 宁绝不服气顶了一句,安明玧直接一个眼神扫过来:“你都敢拿你的命玩,脚算的上什么?” “……” 好吧,宁绝再一次体会到了哑口无言的感觉。 不过他这次还真没装,脚是真的崴到了,只是区别点在于,轻轻崴了一下,没那么疼而已。 “殿下,这次真的是意外。” 宁绝恳求道:“休息会儿吧,至少让我揉揉脚,能走路才行啊。” 他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安明玧脸上有几分不耐烦,扫了眼周围,确定无人后,还是松手让他坐下了。 第88章 黑衣人 宁绝哎呀两声,坐在一块石头上揉脚,他双唇紧抿,一双桃花眼里微光浮动,心思沉沉,塞满了计划与谋算。 金镯里还剩七根淬了剧毒的银针,以他们两人的实力差距,他想平安离开,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所以,他需要找个合适的,能一击毙命的机会。 安明玧一直盯着他,两人一站一坐,他低头问:“你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 宁绝漫不经心的回他,宽大的袖子下,修长的手指慢慢移动,抚上手腕上微凉的触感,摸到那凸起的玉石,眼尾一凛,他正欲来个出其不意。 然而,宁绝还没来得及动作,安明玧耳尖一动,好像感知到了什么,突然伸手猛地抓向宁绝肩膀。 一股巨大的力道袭来,他只感到肩上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惯性拖起,眨眼间就站到了安明玧身后。 怎么回事? 宁绝大惊失色,正当他以为是自己露出破绽,惹怒了对方时,“咻”的一声,一支锋利的长箭破空而来,瞬间扎进了他刚刚坐的那个位置。 长箭贯穿碎石,整个箭头深深嵌进泥土中,那力道之深,足以见挽弓之人内力深厚,是奔着要他命来的。 “这……” 宁绝满脸骇然,望着那直挺挺扎进地里的长箭,一颗心剧烈颤动,久久无法平息。 安明玧倒是没有那么多惊讶,他松开宁绝的手,双眼紧盯那支箭矢袭来的方向。 清风拨动绿叶,引起飒飒声响,刚刚走过的那条林间小道,两旁树林之中,传来细微的动静。 “簌……” “飒……” 那是习武之人施展轻功穿梭在丛林之中的声音,听动静,来人不少。 安明玧眉头深皱,他手上没有武器,又带着宁绝这个拖油瓶,实在不宜与对方动手。 “走。” 他低喝一声,拉着宁绝往相反的方向跑。 宁绝不明所以,但那支长箭明确告诉他,来人是敌非友。 两人爆发出最快的速度,宁绝脚程太慢,安明玧便抓着他施展轻功,脚都没触到地上,两人就掠出去了老远。 然而,身后之人也是轻功了得,他们紧随其后,距离越拉越近。 “咻。” 一支长箭堪堪擦着安明玧脚边落下,紧接着,又是两支箭对准了宁绝后背。 “噗。” 长箭嵌入树干,宁绝被安明玧推开,强大的惯性让他没稳住摔到了地上。 安明玧停下脚步,宁绝快速爬起来,不等两人再次逃离,无数黑衣人从头顶的树干上飞过,瞬间将两人团团包围。 来者有数十人,他们手执长剑,黑衣黑面,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那如鹰一般狠厉的眼神。 安明玧拧着眉头做出防备的姿势,冷声问:“你们……是谁?” 是安明訾的暗卫,还是刺客行的杀手? 黑衣人并未答话,随着其中一个人抬手的动作,他们一拥而上,长剑锋芒毕露,一半对准安明玧,一半朝着宁绝而去。 杀气袭人,他们招招对准要害,安明玧功夫了得,尽管赤手空拳,对方也伤不到他半分。 而反观宁绝,他是真的半点都不会武,面对冲上来的六七个黑衣人,他抬手按动玉石,金镯对准目标,射出三支银针。 “咻咻咻。” 三声轻响,因为对方隔得很近,对他也没有太多防备,因此接连命中,剧毒瞬间封喉,三个黑衣人仰面倒下,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一句。 然而,机会只有一次,面前的三人解决了,两旁的黑衣人也冲到了面前,两把长剑斩来,宁绝抱头蹲下。 往地上一滚,在黑衣人的追击下,他手脚并用,爬起来就像只无头苍蝇一样绕着树到处跑。 四个黑衣人展开包围,一人施展轻功拦住了宁绝的前路,宁绝瞪大双眼,正要转身换个方向跑时,左侧又飞来一人,猛的一脚踹向他腰腹,剧烈的重击贯穿全身,宁绝被踹翻,整个人倒飞出去数米。 身体重重砸在地上,剧痛致使宁绝趴在那里无法动弹,细汗打湿了脸颊,长长的墨发凌乱的散在周身,青衫染尘,风华不再,他看起来狼狈极了。 黑衣人没有半点犹豫,上前就要杀了他。 危急关头,一把长剑飞来,直直插入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身体里。 安明玧破开面前的阻碍,快步到了宁绝身边。 “宁绝,你怎么样?”他低头询问。 宁绝一只手捂着腰间,虽然摇着头,但脸上痛苦的神色骗不了人。 “我没事。” 他咬牙否认,挣扎着想爬起来。 “你别动了。” 看他疼得浑身发抖,安明玧眉头皱得更深了,提着手里一把抢来的长剑,对准面前围上来的黑衣人。 “找死。” 一句不屑的冷嗤,安明玧执剑迎上黑衣人。 使惯了刀,轻巧的长剑在他手里恍若无物,黑衣人虽然身法灵敏,但安明玧招式诡谲,让人无法预料,剑气蕴含浑厚的内力,一挑一刺间,逼得黑衣人连连后退。 宁绝佝偻着身子,勉强站起,不知道是不是伤到了内脏,他觉得腰腹那一片尽是翻江倒海的痛意,勉强动了一下,扯得骨头都跟着疼。 面前一群人打得火热,双方都用尽杀招。 平扫逼退面前敌人,翻身提膝长刺,伤敌瞬间回撩反劈身后,一个鹞子穿林虚招制敌,趁敌人不备之际,安明玧化掌为拳,猛然轰出。 “砰”的一声,两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安明玧招式不止,飞身旋踢,横扫千军,前劈后挡,挽剑长刺……一招一式敏锐迅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黑衣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不多时,三十多人就损失了近一半。 对面气势大减,安明玧回身一脚,踹翻一个企图冲向宁绝那边的黑衣人,反手长剑嘶鸣,剑花缭乱,划破黑衣人的脖颈,喷溅的鲜血如巨石打浪,斑斑点点,染红了脚下一片橙黄的土地。 安明玧一身铠甲被浸透,殷红的血珠从他发梢滴落,他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爬出来的一样,阴鸷的双眼杀气凛凛,满脸嗜血的狠劲,既恐怖又骇人。 黑衣人再度冲上,安明玧长剑一指,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 第89章 两败俱伤 武器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安明玧接连挑飞几人,宁绝看局势好转,刚要松一口气,抬眸却见不远处昏暗的树梢上,一个黑影挽弓搭箭,对准了下方正中移动的男人。 “殿下,小心上面。” 就在那箭矢射出的瞬间,宁绝高声大喊。 安明玧闻声,反应极快,头都没抬起,便飞身闪离原地。 “噗呲。” 长箭穿透其中一个黑衣人的手臂,安明玧抬眼,看到树上的人影,不由分说,他脚上蓄力,对准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反身猛地一踢,石头裹挟着内力破空飞去。 树上行动不便,黑影为了避开石头,只能飞身落下。 就在那落地的瞬间,安明玧执剑攻去,黑影避之不及,立刻用手里的长弓挡下剑招。 长剑如龙,走势凶险,黑影边退边挡,竟是应付自如。 两人来回对了几十招,安明玧眉梢微挑,眼神从开始的不屑转为了惊诧。 这个人,很不一般。 安明玧发了狠,在两人拉近距离之时,化守为攻,任由对方掌风拍向自己肩头,他则反手一拳砸到他腹部,两人皆中招倒退,黑影丢下长弓,闷哼出声,安明玧耸了耸肩,确定不影响动作后,再次攻上。 身后仅剩的黑衣人连忙冲上来挡下他,一把长剑递到黑影手中,他们二话没说,以黑影为主,用六丁六甲阵法围攻安明玧。 黑影应是黑衣人的首领,所有人都配合着他的动作,他们不顾生死,用身体挡下安明玧的杀招,而黑影则见缝插针,专挑安明玧受阻的时候下手。 “刺啦。” 长剑刺破甲胄划伤手臂,安明玧踹开被自己一剑贯穿身体的黑衣人,后退两步,左手臂的剧痛让他有些失力,侧眼一看,上臂翻飞的血肉深可见骨,可见对方下了多重的手。 不等他喘口气,黑衣人再次袭来,安明玧忍痛回击,还是一样的手法,黑衣人拼了命只为阻碍他的行动,而黑影就趁他受限之时暗中下手。 阴险的攻势一招接着一招,尽管安明玧身法了得,也难免被偷袭算计。 “刷刷刷。” 长剑斩落飞絮,在连杀了四五个人后,安明玧腰上、背上、腿上也各自多了几道深而长的伤口。 “噗。” 一掌拍出,安明玧身形一晃,终是没忍住倒退数步,长剑抵到地上,他屈膝半跪,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面前还剩四个黑衣人,其中三个受了伤,但为首的黑影除了之前那一掌外,丝毫未损。 真是群难对付的人。 活了四十余年,这是安明玧第一次受那么重的伤。 他抬头,冷眼看着那从头到尾包裹得严严实实、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的黑影,他执剑立于几名黑衣人身后,身形高大,四肢纤长,薄纱遮住双眼,整个人显得神秘又诡异。 这人到底是谁? 安明玧捂着腹部不停渗血的伤口,拧眉喝道:“你们到底是谁?” 除了安明訾,他想不到谁会恨他至此,但他又不信安明訾手下会有这等人物,不然他也不会隐忍这么多年。 黑衣人没有解答,他们再次冲来,带着浓烈的杀意,欲取其性命。 寒光凛冽的长剑猛然落下,安明玧拔剑抵挡,千钧一发之际,“咻咻”两声脆响,挡在最前的两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宁绝再次按动机关,又是两根银针射出,没了人盾的黑影扫剑挡下其中一根,旋身一闪,另一根银针刺破黑纱,擦着他的耳尖堪堪穿过。 浸了毒的针,尽管只是擦破点皮,那毒素也是迅速蔓延全身。 “呃……” 黑影轻吟一声,察觉不对,立刻封穴阻止毒素蔓延。 大约是他内力深厚,又或者是伤的太少毒不够,黑影封穴后,并没有立即倒下,身旁的黑衣人扶着他的手臂,看动作十分担忧。 忍着不适感,黑影感受到体内的变化,那蚀心跗骨的毒素正在他血液中翻腾,如果没有源源不断的内力压制,只怕他也难活过半个时辰。 宁绝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黑衣人转头怒视他,冷冷怒喝:“解药。” “没有。” 宁绝弓着身子,咬牙说道:“我这都是见血封喉的毒针,你运气好,没有立刻毒发,但是,也活不了多久……” 他忍着腹部的痛意走向安明玧,在黑衣人意图上前的时候抬手提醒。 “我这里还有不少毒针,你若想死,大可上来试试。” 黑衣人闻言止住脚步,他转头看向黑影,黑影沉默不言,只死死盯着宁绝和安明玧两人。 “如今你我两方都受了重伤,你若打定主意还想取我们性命,那我就跟你拼一拼,看到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毒快。” 宁绝咬着牙,握拳的手对准黑影:“你越动内力,体内的毒就发作得越快,我一介书生,能拉着这么个武林高手共赴黄泉,倒也不亏。” 他说得坦然,脸上没有半分惧意,惨白的月色下,清风撩动那长及腿弯的发丝,凌乱的衣衫翩然飞舞,配着那坚定的眼神,狼狈中又带着几分倔强,满脸的不服输。 黑影握紧长剑,视线扫过对方手腕上的金镯,犹豫许久,才沉着声音对身边的黑衣人说了一个字。 “走。” 很显然,哪怕损失了三十多名手下,在危及他自己的生死时,他还是选择退让,不愿以命搏命。 黑衣人也没有丝毫违逆,掠过地上成片的尸体,冰冷的视线落到宁绝二人头上,冷哼一声后,他扶着黑影就飞身离去。 等他们完全消失在黑夜之中,宁绝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大口喘了两声,收回手,他低头看向安明玧。 “殿下,还好吗?” 安明玧撑着手里的长剑,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失血过多导致他脸上有些苍白,声音也虚弱不少。 “他们走了,你……还不走吗?” 这一路上,宁绝打的什么主意,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碍于自己的武功,他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而此刻,自己身受重伤,已经无法控制任何人,他也有机会逃跑了。 “我倒是想走,可万一他们又回来了怎么办?”宁绝叹息着。 他伸手去扶安明玧,随便一摸,便是一手的血腥,眉头一皱,嫌弃的抿了抿嘴,还是忍着不适把人扶了起来。 “能走吗?”他问。 天已经逐渐黑了,这里血腥味太重,他们不能待在这里。 安明玧用剑作拐,靠着宁绝的搀扶站好。 “没事。” 他咽了口血水,指了指左边的小道:“往那边走,半里外有间废弃的小庙。” 宁绝点头,扶着他一拐一拐离开。 第90章 大约是他傻吧 朗朗月色下,两道身影跌跌撞撞,走得举步维艰,安明玧失血过多,隐隐有昏迷的迹象,宁绝半扶半拖,看着不远处的小庙,忍着腰疼艰难移动。 “殿下,再坚持一下。” 宁绝的半边衣衫都染红了,他喘着粗气,看着安明玧耷拉的眼皮,忧心道:“快到了,你别睡。” “宁绝……丢下我吧……” 安明玧已经没力气了,他半个身子都靠在宁绝身上,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没有药……我活不过今夜的……” 身上七八道伤口流血不止,他此刻还能保持几分清醒,全然是凭着几十年的内力压制,一旦松懈陷入昏迷,那就真没法再醒来了。 上天从来薄他,连死也没给他个痛快的。 “别说丧气话,你死了,你两个儿子谁去救?” 宁绝咬牙坚持着往前走:“你保持清醒,我会救你。” 今夜若不是他,宁绝不知道会死多少回,他欠他一条命,自然要还回去。 “呵……你还真是……”安明玧扯着唇角苦笑一声:“刚刚……还想杀我呢……” “我杀你,是因为立场不同,你的存在会给我造成阻碍,所以不得不清除。” 拖着人跨进庙门,宁绝找了个角落,一边扶他坐下一边说:“但是刚才你救了我,我再冷血,也不至于恩将仇报,今夜我救你,就当是还了救命之恩,日后再遇见,你若阻我,我还是会想法子杀了你的。” 倒是个恩怨分明性子。 安明玧勉强笑了一下,他的意识逐渐溃散,张了张嘴 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宁绝叹息着,解开右手上的手镯,打开内壁上的小暗扣,从里面倒出一枚滚圆的褐色药丸。 这是安崇邺给他准备的保命丸,只要还留着一口气,哪怕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它也能给拖回来。 本来这是给他备着以防万一,在危急时候保他命的…… 虽然很不舍,但看着安明玧已经阖上的双眸,和刚才他为了救自己而独战群雄的画面,一咬牙,宁绝还是将药丸塞进了他嘴里。 亲眼看着他咽下去,宁绝呼了口气,把人放平,伸手解开他身上的甲胄,脱下那能挤出血水的外袍,用提了一路的长剑把袍子割成条状,然后再一点点把安明玧流血的伤口裹住。 彻底昏迷的人死沉死沉的,宁绝费了好大力,花了半个时辰才勉强把伤口裹完。 虽然还是有血迹溢出,但他实在尽力了,如果这都活不了,他也没办法了。 拾起手镯,宁绝看了看满是灰尘的破庙,地上有许多干草,他扒了一些,捡了点干柴和石块,正打算生个火时,屋外响起脚步声。 “踏踏。” 很轻微的步伐,好在宁绝留了心,在听到动静的瞬间,立刻拿起地上的长剑,三两步蹿到门边,借着破烂的木门遮挡,他举剑,全神贯注紧盯那月色倾泻下的门口。 “啪嗒。” 一个黑影踩着屋外的干枝走来,刚一只脚跨进门内,一把长剑便朝着他脖颈处劈来。 “锵”的一声,长剑挑飞,宁绝忍着震麻的手掌,转身就想往破庙阴暗的角落跑去。 “公子?” 一声急呼,止住了少年的步伐。 熟悉的声音,伴着熟悉的气息。 “天乾?” 宁绝转身,看着月光下模糊不明的身影。 “是,是属下。” 天乾快步上前,冲到宁绝面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颤抖:“公子……您没事吧?” 果真是他。 宁绝松了口气,于黑暗中笑了笑:“没事,我没受伤。” “对不起,属下来晚了。” 天乾低着头,很是自责。 宁绝摇头,并未责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事,你不用过分自责。” 暗卫不是神,不可能做任何事都万无一失,意外之所以成为意外,那便是无法预料的,宁绝既然敢以身犯险,那就是做好了发生意外的准备,所以,这事怪不得他。 虽然他这么说了,可天乾心里还是很愧疚,幸而这次宁绝无碍,要是他有半点损伤,就算主子不罚他,他也会狠狠罚自己一顿。 见他沉默,宁绝放松了语气,转移话题道:“别想那么多了,来,帮我生个火,这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太渗人了。” “是。” 天乾应声,走到柴堆边,熟练的抓起把草絮揉搓,挑了两块合适的石头,啪啪敲了两声,火星溅落,落到草絮上瞬间燃了起来。 火光亮起,宁绝扫视了小庙一番,天乾添了两把柴火,才发现破破烂烂躺在一旁、生死不知的安明玧。 “公子,他……”他怎么了? 宁绝转头,先是看到天乾满身凌乱,脸上还有一丝血痕。 没回答他的问题,宁绝皱着眉反问:“你这伤……发生了什么?” 天乾回眸,愣了一下,答道:“白日我被安明玧甩开后,想到公子的嘱咐,就急忙往城外赶,但是,临近城门口时,一群黑衣人挡住了我,我与他们纠缠许久,所以才误了时间。” 这一路上,天乾一直担心着宁绝的安危,天知道,他在路过那片丛林,看到那一地黑衣人的尸体时,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一个个翻看检查,心都跳到了嗓子口,就怕从中看到宁绝的脸。 “黑衣人……” 宁绝拧眉沉思,说:“我们刚才也遇到了,幸好有殿下在,否则……” 否则他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天乾震惊中又带了几分疑惑:“可是,他不是很恨公子吗?怎么会舍命相救?” 黄灿灿的火光打在宁绝脸上,给他的面部轮廓渲染得更加柔和,他看着安明玧,眼底深处,闪过几抹愧疚。 “大约……是他傻吧。” 傻透了,才会舍命去救一个算计过、利用过、坑害过自己的人。 天乾沉默,上前给安明玧把了把脉,随后又检查了他身上的布条绷带,确定血已经止住后,才输了些内力进去。 温和的气息在体内流转,他望着地上摊开的血迹,有些惊讶:“受了这么重的伤,脉象居然只是有些虚弱,你还真是命大。” 宁绝低头垂眸,没说自己用药救了安明玧的事,那么珍贵的东西,要是安崇邺知道他用到了别人身上,只怕会不痛快。 第91章 心够狠 破庙简陋,宁绝在天乾的守护下睡了个好觉,虽然第二日醒来时,腰间的疼痛越发明显,但看到外面明亮的山色,他心头疲累尽消,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真好,又是新的一天。 天乾盘腿坐在灭了的火堆边,安明玧服了药果然没死,他倚着庙里的柱子闭目养神,在听到宁绝坐起的声音后睁眼。 “醒了?” 他扬起苍白的唇,下巴上的青茬昭示着他这一夜的难熬。 “殿下早。” 宁绝慢慢站起来,扯动腰间皮肉,那入骨的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天乾敏锐的眼神看过去,担忧问:“公子怎么了?” 宁绝摇头:“昨夜摔了一下,有些疼。” 他轻轻揉捏伤处,天乾起身上前,想给他检查一下,手伸出去又停住。 不知想到什么,他犹豫着收了手,只问:“要紧吗?” “无碍,别担心。” 宁绝站了会儿,等习惯了疼痛后,才走向安明玧。 “殿下,好些了吗?”他站在面前问。 看到他半边身体上干涸的血迹,安明玧点头,笑道:“托你的福,死不了了。” 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竟真的从阎王殿把他给抢回来了。 “没事就好。” 宁绝转头看向庙外:“此处距离营地不远,殿下若能走,我们就赶路吧。” “你要跟我回营地?” 安明玧有些惊讶,他这一路都想跑,如今有机会了,怎么还要跟着他? 宁绝垂眸,对上他得视线,说:“潞城情况未明,我们没有落脚之处,看在昨夜的份上,殿下能否先收留我们两日?” 是收留,并非挟持。 安明玧沉默,虽然宁绝救了他,但他内心还是无法释怀先前那些事,放他们离开就算了,把人领到家里,就在眼皮子底下,还要当客人对待,这未免有些难为人。 “宁绝,我……” 安明玧张嘴,刚想说他没那么大度,但话还未出口,就被宁绝及时打断。 “殿下不同意也无妨,只是这一路坎坷,昨夜那群黑衣人可能随时卷土重来,殿下一个人,路上要小心。” 他虽然用了药止了血,但要是没休息好就再度动武,那只怕再来颗保命丸也保不住他这条命。 这略带要挟的提醒,让安明玧眉头一皱。 “罢了。”他无奈叹息:“随你的便,我也阻不了你。” 捂着伤口站起来,宁绝脱了外衫披到他身上,挡住了他那满身脏兮兮、破烂不堪的碎布条。 三人离开破庙往西去,因为安明玧伤重,一路上走走停停,原本半个时辰的路,愣是花了近两个时辰才慢悠悠到了军营门口。 离开之前,安明玧留了一千人守在此地照顾安仲贤。 但此时此刻,偌大的军营不见任何活物,无人巡视,无人望哨,无人镇守,了望台空无一人,赭色的帐篷里鸦雀无声,就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一样。 联想到昨夜的黑衣人,安明玧脸上第一次生出三分慌乱,他抿着苍白的唇,忍着浑身痛意,跌跌撞撞上前。 “贺文,贺文。” 他喊着留守副将的名字,走到一个营帐前,一把掀开布帘,里面一览无余,沙盘桌椅都在,没有打斗的痕迹,一切跟他离开时并无不同。 不安的情绪加重,安明玧急忙朝儿子的营帐走去。 因为着急,他踉跄了几下,宁绝和天乾都跟在身后,看着他心急如焚,他们对视一眼,并未上前阻拦。 一路上,安明玧仔细看了看周围地上,好像是被人刻意打扫过,所有痕迹都不复存在,连脚印都没留下。 走到正中心,他看向主营旁边的帐篷,帘子依旧落下,他怀着忐忑的心走上前,重重的呼吸吐出,伸手撩起布帘一角。 “咻。” 一声破空轻响,凛冽的箭矢猛然射出,安明玧早有防备,微微侧身轻松避开。 然,随着他动作的同时,两柄长剑划破帘子对着他面门袭来。 安明玧脚尖一点,飞身后退避让,只是因为伤重,他一动内力,体内便翻涌不止,随着身体落地,他也感觉到了喉间腥甜。 忍着不适,他锐利的目光看向那营帐之中。 一群穿得五花八门、执剑带盾的队伍冲了出来,他们对准安明玧,快速把人围在中间。 一整个营帐,冲出来百余人,而他们,只围着安明玧,却把他身后的宁绝和天乾隔在了后面。 一时间,无数种念头浮现在脑海,他扫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到人群后的宁绝身上,那眼神里,有询问,有不解,有愤恨,也有杀意。 “宁绝,是你?”是你的主意吗? “殿下,抱歉。” 两个字,说明了真相。 宁绝叹气,上前两步,说:“你的能力,实在让人恐惧,在事情未定之前,我不能给自己留下后患,所以,这里的人不能留给你。” 恩将仇报之举,他自知有愧,只能揖手俯身一拜,带着歉意说:“职责在身,我不得不如此,还请殿下……见谅。” 见谅…… 呵。 真不知道他怎么说得出口,他毁了自己所有的心血,如今连这仅剩的退路也不给他留,这叫他……如何见谅? “宁绝,你心够狠。” 安明玧捂着腰间渗血的伤口,虚弱的脸上好似瞬间苍老了数倍:“或许昨夜,我不该救你……不,是不该信你,那日在雅音阁,我就该直接杀了你。” 一步错,步步错。 怪他识人不清,怪他自作聪明,如今这局面,也算是他自食其果。 在这么多人的包围下,受伤的安明玧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只是他不明白,明明这一路上天乾可以轻松擒下他,为何他们不动作,非要等他入了营,自己步入圈套? 安明玧嗫嚅了两下,最终还是没问出口,他总觉得那答案不会是自己想听到的。 宁绝看了他半晌,见他没有反抗的举动,便上前走到换了粗布麻衣的闻卿竹身边。 他说:“清宴,请三殿下入营,再找个军医来吧。” 闻卿竹歪着头满目疑惑:“不给他锁起来吗?” 早听闻这位三殿下武艺超群,宁绝也不止一次跟他说起对方的厉害,他本还想着,这样的危险人物,肯定要费很大一番力气来对付,他都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还给特意寻了专门用来锁住高手武功的琵琶钩。 而这一切,都因宁绝一句话成了无用。 “他受了重伤,没力气再兴风作浪了。” 宁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况且,昨夜他救了我一次,我总不能把救命恩人锁起来吧?” 救命恩人? 闻卿竹越发懵了,不过他抓住了重点。 “你昨夜遇险了?”他看向一旁的天乾:“怎么回事啊?” 天乾低头不语。 宁绝道:“已经无碍了,我也没伤着,就是三殿下,他那一身伤,几乎都算是替我受的。” 所以,他才会替对方求情。 闻卿竹看了眼站都快站不稳的安明玧,微微点头,倒也没难为人。 他抬手示意,众人放下武器,纷纷后退一步。 “安……安明玧对吧?”闻卿竹仰着脖子喊道:“既然你救了宁绝一次,那这次我也放过你,此情就算两清了。” 他抬手唤来个小将:“找个营帐让他休息,叫军医给他看看伤,再派两个人伺候着,别让他死了。” 说着,他又看向安明玧:“对了,你儿子也没事,你若想见他,待会儿我让人带他过来。” 总归是救命恩人,闻卿竹对他印象好了许多。 安明玧瞪着眼睛没说话,他心中恨怒交加,不过碍于自己儿子在别人手上,自己又身受重伤,只能任人摆布。 第92章 保一人还是一群人 半个时辰后,浸在温热的清水中,宁绝看清了自己腰间拳头大的淤青,紫红色的痕迹,摸着还有些肿块,距离最近的那一节骨头,也痛得十分明显。 他洗漱干净,换上绸制的白色长衫,披着半湿的长发走出屏障,一名军医候在那里,见他出来,立马上前行礼。 “大人,天乾公子说您受了伤,可否让下官看看?” 宁绝看了眼帐外跟木头一样守着的天乾,无声笑笑,坐到太师椅上,伸出手,说了声:“有劳。” 军医恭恭敬敬上前,仔细把了脉后,又问:“不知大人伤在何处,能否一观?” 宁绝解开衣带,把袍子敞开一半,露出腹部的淤伤。 “这是?” “被踹的。” 宁绝直言:“对方是学武之人,伤了一夜,不曾用过药,摸着像是有肿块,腹部略绞痛,淤伤一侧的骨头也很疼。” 他把自己的感受都说了出来。 军医听完,思索道:“肿块是瘀血淤积,大人不会武功,没有内力护体,大约是被伤到了内脏,至于骨头……” 他伸手轻抚那肿胀之处,微微按压,在宁绝疼得满头大汗时,说:“应当是有些骨裂,下官给开几副续骨膏贴一下,大人最近也尽量减少移动,多卧床休息才好恢复。” “有劳。” “大人客气了。” 军医收回手,起身行礼:“下官告退。” 宁绝点头,整理好衣服后,闻卿竹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宁绝,怎么样,没事吧?” 天乾找军医的事他也知道,只是刚才忙着其他事,没听到结果。 “没事。” 宁绝笑了笑,转移话题:“怎么样,事情都办好了吗?” “那当然,小爷出手,还有什么搞不定的呢?” 他得意一笑,略有些邀功的意味:“我听了你的意见,在断崖埋伏,果然打了那群人一个措手不及,算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擒获了遂城城守丁一善。” “小将军用兵如神。”宁绝毫不吝啬夸奖。 闻卿竹笑得更开了:“还是多亏你的谋算啊,要不是你说抓了遂城的人后就来这个地方,我们也没那么容易就断了安明玧的后路。” 现在安明玧真真实实成了孤家寡人,就算不杀他,他也再没办法坐上王位,阻碍他们的计划了。 宁绝脸色一僵,愧疚感又袭上心头。 “清宴,三殿下……” “嗯?” 闻卿竹侧头看他:“他怎么了?” “没,我只是想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放了他的话……” “宁绝。” 闻卿竹低声打断他的话,刚还在笑着的脸色瞬间变得深沉,眼里全是不赞同:“陛下要的,除了兵权外,还有两条命。” 一条是安明枥,另一条……则是安明玧。 他们两个必须死,这是启安帝的原话。 “帝王之心难测,你可想过违抗圣命的下场?” 轻则罢免官职,重则小命不保,为了个认识不久的对手,值得吗? 宁绝何尝不知其中轻重,只是,经昨夜一事后,他真的无法再对安明玧下手。 他虽算不得好人,但若是手上沾了救命恩人的血,这将会成为他心中梦魇,此生都无法破开愧疚二字的禁锢。 “我无所谓官职……” “那命呢?你也不要吗?” 闻卿竹提醒着:“就算你连命都不要,那你家人的命呢?君心难测,你如何能保证陛下不降罪宁府?” 帝王一怒,流血千里。 若是陛下发了狠,那宁府上下几十人,都会因宁绝的决定而无辜被牵连。 是保一个人,还是保一群人,这并不是一个很难的回答,更何况,那一群人还是你的至亲。 宁绝闭了闭眼,揉着闷痛的额头,心中万千纠结。 他想护住家人,但他也想救安明玧,尽管不应该,他也还是希望能保住他的命,就算他最后难免一死,那起码也不能死在他手里。 另一边,燕王府暗牢中。 穆林郁闷的坐在草堆上,看着手上沉重的寒铁锁,他叹了今天第三十二口气。 安承权坐在另一间牢房里,两人待遇差不多,只是相较于穆林的草堆,他多了床棉被,还是他那位好叔叔命人送来的。 大热天送棉被,这可真是好心呢? 穆林在心中悄悄啐了一口,伸长脖子瞧了瞧对面还郁郁寡欢的安承权,喊道:“殿下,你还好吗?” “嗯。” 安承权应了一声,听着闷闷的,像是在哭一样。 不至于吧。 穆林抿了抿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为一个伤害自己的人伤心,这都一夜过去了,还没缓过来劲吗? 安承权确实流泪了,不管安明訾怎么对他,那终究是疼他爱他二十年的小叔父。 猜疑是真,算计是真,可曾经的教养、爱护也是真。 就算现在反目,那些记忆不会消除,亲情也无法彻底割舍。 回忆在脑中流转,曾经温润儒雅的小叔父,与现在冷漠绝情的安明訾重合,那一幕幕好与坏的画面来回交叠,似柄柄利剑,扎得他心肝疼。 “四叔,为什么……” 眼泪砸到棉被上,晕出斑斑痕迹。 牢房外,看守的守卫提着食盒走来,打开铁锁的牢门,他走进去。 “殿下,请用餐。” 他取出两菜一汤摆在木桌上,一盘白花花的大馒头看得穆林咽了咽口水,同样是囚犯,为什么他就只能啃硬邦邦的窝头啊? 安承权抬眼扫了扫,手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他挣扎着站起,却不知是身体虚弱,还是伤心过度,啪的一声又摔了回去。 “殿下,您没事吧?” 虽然是囚徒,守卫也不敢怠慢,毕竟安明訾吩咐了要好好照顾他。 “我……我觉得有些晕。” 安承权双眼迷离,揉着额头很是虚弱:“你能否搀我过去?” 侍守卫没有多想,点了点头就立刻上前。 看着他瘫软的样子,侍卫蹲下身,伸手正欲扶人,却不料,他才刚触碰到对方的衣角,那前一秒还有气无力的少年,瞬时寒光毕现,伸手抓着他的衣襟,捂嘴反身一压,整个身体就坐到了他身上。 “不准动。” 安承权低喝一声:“你若叫出声,我就扭断你脖子。” 守卫被吓得连连摇头,安承权两条腿把他压得死死的,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在他身上摸出来牢房钥匙。 他们倒是谨慎,没把寒铁锁的钥匙放到身上。 一个手刀劈晕守卫,安承权从他身上取下护身的长刀,又翻了翻,确定没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后,他起身把钥匙挂在刀尖上,随后奋力一掷,把两样东西一同丢到了穆林面前。 “哐当”一声,动静不小。 这操作把穆林都看笑了,他说怎么之前要让他假装被俘,陪他一起来坐牢呢,原来打得是这个主意啊。 第93章 小看了你 穆林自小是个捣蛋鬼,他父亲为了教训他,三天两头给他关禁闭,从开始的卧室,祠堂,到小黑屋,柴房,最后换成监牢…… 每一次把人送进去,第二天他都能完完整整出现在别处,并给穆父惹去更大的麻烦。 穆父深感无奈,用尽一切办法治他,绑着,吊着没用,他就用锁链锁住。 而这一结果,就是导致穆林对各种锁和钥匙起了兴趣,他把开锁当成一种游戏,去研究探索各种锁的构造和机窍,曾有一段时间,他家里再没有任何上锁的箱柜,无一例外,都被穆林这小子用一根针给撬完了。 穆父恨铁不成钢,骂他不把心思放到读书习武上,尽干些肮脏龌蹉的不入流手段,穆林也不当一回事,直到穆父意外去世,他成了一家之主,才逐渐收敛心思,老老实实把自己养成了穆父一直所期待的样子。 虽然时隔多年,但有些东西一辈子都不可能忘却。 正如此时,哪怕手里的钥匙和锁芯并不相配,他也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松打开了。 “啪嗒”两声,穆林提着刀跑到安承权那边,三两下给他也开了锁。 揉着手腕上勒出的红痕,安承权挑眉道:“手艺不错。” “嘿嘿。” 穆林憨笑:“这还得多亏了殿下,没有工具我也打不开啊。” “行了,走吧。” 侍卫送餐过了半刻钟,这么久没出去,外面的守卫肯定会前来查看。 果不其然,两人才刚跨出牢门,两个守卫便提着武器走了进来,抬眼见牢门大开,犯人越狱,他们张嘴就喊。 “不好,快叫人。” “来人,来人啊。。” 急呼传遍暗牢,穆林一刀飞过去,一人倒下,一人逃了出去,边跑还边喊着:“不好了,犯人越狱了,快来人啊……” “……” 安承权叹了口气,上前拔出染血的长刀,捡起地上另一把,丢到穆林手中。 “走吧,杀出去。” “是,殿下。” 穆林领命,两人并肩前行,迎上如潮水般涌进来的守卫,刀光闪烁,火星四溅,哀嚎与厮杀混杂,渲染出一片人间炼狱。 另一边,西院主室内,安明訾正捏着一封行事失败的信件面色凝重,拳头不由自主握紧,白纸黑字点燃,飘落的灰烬脏了面前刚画好的锦绣山河图。 他拧着眉沉思,提笔沾墨刚要落下,却听门口有人匆匆跑来。 “殿下,殿下。” 侍卫急切的喊声打断了他的动作,他烦躁抬头,语气很不耐烦:“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侍卫猛然跪下请罪:“属下该死,望殿下恕罪。” 安明訾丢下毛笔,墨水晕染开来,那张白纸是彻底不能用了。 他压下心头的怒火,耐着性子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卫跪着不敢抬头,只能闷声说道:“回殿下,方才暗牢守卫来报,说重牢里的那两个人,逃了。” “什么?” 安明訾一惊,大掌拍在桌上,差点没站起来。 他皱着眉再次确定:“两个都逃了?” “是。” 侍卫声音发颤,把头压得更低了。 安明訾揉着额头,心中难免急躁,他本以为,除掉安明枥和安明玧,没了宁绝和燕王的阻拦,他想要登上那个位置轻而易举。 可现在,安明玧没死,宁绝还活着,安承权和穆林也逃了…… 事情完全脱离掌控,这让他原本自信满满的谋算,一时都成了无用功。 安明訾拧眉吩咐:“去,去把薛开和唐焱叫来。” 侍卫跪在地上没动,犹豫半响,才畏畏缩缩说道:“殿……殿下,薛副都尉他……他来不了了。” “为何?” “因为……大王孙与穆林逃离后并未躲藏,他们直接去了北营驻地,强行收归了北营,并用薛副都尉的血祭了旗……” “什么?” 安明訾心中大骇,随手拿起面前的砚台就砸了过去:“混账东西,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一开始不说?” 若不是他问到了,他岂不是想瞒着他? 侍卫头被砸得一偏,他哼都不敢哼一声,立刻俯身叩下。 “属下该死,殿下饶命。” 他连求饶都不敢太大声,安明訾怒火中烧,却没完全失了理智,他道:“穆林被革职的事人尽皆知,安承权虽为王孙,却未正式继位,就算亲自前往,以北营一贯较真的行为方式,绝不可能轻易就被收归……这其中,定有蹊跷。” 侍卫趴在地上回答:“回禀殿下,听传回的消息说,穆林他……带了兵符,所以才无人敢阻。” 兵符? 安明訾双眼大睁:“那更不可能……” 不,不对。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他忙道:“去,把我床头的那个盒子拿来。” 侍卫应声,快速爬起,跑到内室取了个红木锦盒出来。 安明訾拿过盒子,打开一看,七枚兵符完完整整躺在其中。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一一拿起铜制的兵符,将它们组合成一个球形,对照那形状上的纹路仔细查看。 不对,都不对。 安明訾越看越心惊,眼中慌乱一览无余,待确定无误后,他怒吼一声,一个猛扫,兵符与锦盒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混账,混账。” 安明訾跟发了疯一样怒吼:“好个安承权,好个安如钦……” 这七枚兵符,代表着东、南、西、北四营,外加滨城长焱军、历城破虎军、遂城定安军三方的掌管权。 此前这些兵符全在燕王手中,安明枥曾派人寻遍了王府都不曾找到,安明玧打进城时,安承权带着这锦盒找到安明訾,把所有兵符交给他,并说…… 若他此战身亡,他希望这些兵符能护四叔一世平安。 当时,安明訾疑心有假,还特意检查过真伪。 直到确定无误后,他才放心布局,一手操控了灵堂事变。 毕竟,有了这些兵符,他就能号令潞州四城所有人,他不用再畏惧安明玧,不用再忌惮宁绝,也不用再考虑名正言顺的祖宗礼法。 权与势在手,他有了底气,才会义无反顾的暴露自己的野心,但没想到,这竟是一场局。 他不忍杀安承权,却最终中了他的计。 这一招偷天换日,骗得他好苦。 安承权确实把兵符交给了他,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悄无声息的偷了回去,或许,他早已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这兵符,就是他给的一个试探…… “如钦啊如钦,是四叔小看了你。” 安明訾苦笑着闭上眼,脸上一时竟不知是愤恨还是不甘。 除去部分不肯降的战俘和伤员,城中能动用的的兵马共有三万之余,原先有兵符在手,这些人还能对他毕恭毕敬,可现在失了依仗,就算安承权不动手,也不会再有人服他。 安明訾深深咬牙,双手死死抓着轮椅上的扶手,指尖隐隐发白,上好的梨木咯吱作响,足见对方使了多大的力。 睁开森寒的眸子,他冷声下令:“传令给平召,召集所有兵马,以长焱军为令,全力围剿北营,无论大小将领,凡抵抗者,格杀勿论。” “是。” 侍卫领命,转身立马离开。 第94章 兵败 长焱军是滨城守城军,自唐焱归附于安明訾后,就不再听从兵符调动,此前为了对付安明玧,唐焱假意带着五千人马前来支援,期间死伤过半,看似损失惨重。 实则,这半数人中,大多是滨城中的普通百姓,他们在唐焱的逼迫下混入军中充人数,而真正的军队一直守在城外,安明枥死后,唐焱发出消息,他的副将才领着滨城近万数的大军涌入城中,轻轻松松就擒获了历城一半的战俘。 除去兵符外,滨城也是安明訾最大的依仗。 正因天时、地利、人和皆倾向于他,他才不愿放过这一次机会…… 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本已经是铁板钉钉的结果,最后居然还是被人摆了一道。 安明玧战败后,除了尚在治疗的伤员,和一些关押着仍不屈服的战俘外,历城和金虎营的人马都被分别归置于东、南、西、北四营中,四营也由原先的三千人,涨到了每营五千人。 安禹劭收到消息后,立刻召集手下能动用的所有人马,东、南、西三营换了新的都尉长,这三人都是安明訾的亲卫,得到命令后,东、南二营率先赶到。 西营不见人影,安禹劭意识到情况不对,正要派人去查时,一个满身是伤的小将踉踉跄跄跑来,并告知了一个残酷的真相。 安承权带着北营围了西营,他用兵符逼迫都尉长缴械,都尉长宁死不屈,最终惨死于穆林刀下,西营沦陷,被归于北营之中,成了安承权的助力。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安禹劭急忙带着人赶往城西军营驻地。 另一边,安承权也没闲着,穆林整顿好了军纪,消息放出,他们便往城中而去。 两边人在中心街撞了个正着,四目正对,相顾无言,看着对面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的安承权,安禹劭心里五味杂陈。 本是惺惺相惜的手足兄弟,如今走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这又究竟是谁的错呢? 安承权轻叹:“平召,让开。” “兄长,别为难我。” 安禹劭拧着眉:“我不想伤你,但也不想让父亲失望。” “所以,你要和我动手吗?” “若兄长不退,我只能……” “好。” 安承权打断他的话:“既如此,旁的都不用再说了,我们各凭本事吧。” 事到如此,他们谁都没了回头路,与其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不如快刀斩乱麻。 安承权一声令下,北营呼应而上,安禹劭见此,也不再啰嗦,立刻让唐焱带军迎战,宽阔的街道上顿时刀光血影飞溅,原本修缮到一半的两边铺子,又再一次被砍砸损毁,成了断壁残垣。 安禹劭执刀对上安承权,唐焱与其副将拖住了穆林,在人数的压制下,北营略显弱势。 正在此时,城外快速涌来一批精装骑兵,城门口的守城军听到动静,只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关闭城门,便被城中隐匿在角落里的暗卫阻止。 几十个守城军被瞬间铲除,百姓退让,骑兵无阻入城,身后几千名将士紧随其后。 来者直奔中心街,在两边人马打得正激烈之时,他们截断了长焱军的后方,打了对方个措手不及。 安禹劭听到动静,抬头看到人群里提刀厮杀的史原,猛然惊骇。 “史……史原?他怎么会来?” 心中惊疑不止,他突然想起安明訾传来的消息,他说,安承权手中有兵符…… 是了,以史原的性子,除了兵符,谁都使唤不动他。 “唐焱。” 安禹劭三两步冲到唐焱身边,挡下穆林的长刀,把他拉到一旁说道:“这边交给我,你去对付史原和定安军。” 定安军出现的太过偶然,长焱军被打乱了阵型,若无人带领突围,只怕会成瓮中之鳖。 唐焱回头看向长焱军方向,立刻点头:“殿下小心。” 安禹劭颔首,转身对上穆林劈下来的刀刃。 少了唐焱的助力,安禹劭和副将明显不是穆林和安承权的对手,只能边打边退。 另一头,唐焱对上史原。 史原是个悍将,身手却不如唐焱矫健,两人交了几招,史原连连落败,正当唐焱气势大增,身后将士一拥而上时,史原身后飞来一人,他手持长枪,矫若游龙,一招横扫千军挑飞数人。 枪尖闪烁着寒芒,看似普通的武器在他手里有如神助,强大的穿透力轻松破开坚硬的盾甲,长枪破敌,势不可挡。 面前十几个人瞬间倒下,唐焱执刀而上,两人各出其招,于人群中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 长枪擅远攻,刀剑需近身,唐焱数次攻击无效,情急之下,他挡下刺来的枪尖,左手抓着枪身意图拉近两人距离。 闻卿竹扬唇挑眉,掌中蓄力击出,长枪从唐焱手中穿出,闻卿竹借力飞跃,一个跟斗从他头顶翻过,接下飞来的武器,反身一个回马枪,直直贯穿唐焱后背。 鲜血顺着木制的枪身滴落,唐焱不可置信的垂下脑袋,看着从胸口正中穿出来的、还滴着滚热鲜血的枪头,眼中不甘的情绪化作恐惧。 周围打斗声嗡鸣,不等他转身,闻卿竹猛地抽出长枪,噗的一声,如红绸一般的血珠洒落一地,伴着惊叫与嘶吼,唐焱双腿一软,整个人直直跪下,随后倒地不起。 “唐焱已死,长焱军缴械不杀,若有抵抗者,休怪刀剑无情。” 史原浑厚的声音响彻街道,安禹劭捂着胸口,擦去唇角血迹,回头看向远处的混乱,那里没有唐焱的身影,只有一个拿着长枪,以不可阻挡之势一路杀过来的少年。 败了,他们败了。 就算有长焱军,就算有人数优势,他们也败了。 长焱军副将被穆林一刀斩首,东、南两营的都尉长也被安承权擒获,安禹劭在几十个亲卫的庇护下冲出包围圈,一路往燕王府而去。 而此时,燕王府也不安宁。 宁绝带着一半骁骑营围了整个王府,府中千名侍卫被擒,灵堂中,安明訾看着面前的青涩少年,眼里有愤恨也有不甘。 第95章 别动就好了 宁绝上前,点了三根香,诚心敬拜过后,插到了燕王灵位前的香炉里。 安明訾不屑的看着他,冷哼一声:“假仁假义。” “四殿下这句话,似乎用在你自己身上也不差。” 宁绝不恼不怒,平静道:“相较于殿下,做戏布局几十载,如此耐心,宁某还是自愧不如啊。” 伶牙俐齿的竖子。 安明訾冷眼一扫,怒道:“本殿家事,与你一个外人何干,要你多管闲事?” “殿下的家事,也是陛下的国事,身为臣子,为君分忧,实乃本分。” 宁绝侧眸看他,将他从下往上扫了一遍,说道:“其实我很不明白,殿下培养大王孙几十年,早已有了父子情份,哪怕大王孙成了嗣王,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随意驱使他做任何事情,如此听话乖顺的棋子你不要,为何非要纠结那王位?” 以安承权的性子,就算他继任王位,看在多年的教养之恩上,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他对安明訾都会言听计从。 他会替安明訾报仇雪恨,会赡养他安享晚年,会护佑安禹劭仕途顺遂,会与他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过一生。 而现在,这一切都被安明訾生生打断了。 “你懂什么。” 安明訾避开视线,不愿承认自己的错处:“他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对谁都下不了狠手,就跟他那没用的父亲一样……” “殿下错了。” 宁绝转身寻了个椅子坐下:“仁慈不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只是想保住更多的人而已,就像曾经的大殿下一样,他宁可舍去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住自己的亲弟弟,那不叫优柔寡断,只是仁德之人的至善之心。” 安明訾一愣,满腔怒火都被堵在了心口。 脑中浮现曾经的画面,他犹记得幼时,兄长抱着他荡秋千,给他读孟子,他说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兄长是君子,他仁爱天下众生,可众生,是如何待他的呢? 亲兄弟陷害他,让他尸骨无存,父亲牺牲他,宁可让他背负害死千余人的骂名,也不肯让两个杀人凶手偿命…… 这就是所谓的爱人者人恒爱之吗? 安明訾嗤笑,嘲弄的眼神里掺杂着悲凉的情绪:“若仁慈换来的是尖刀利刃,我宁可做个无情无义之人。” 最起码,这样做能保护自己的心。 看他双手无意识揉捏着残废的双腿,宁绝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他心里的恨意早已蔓延,安明玧不止是毁了他这双腿,还毁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安明訾。 两人无言以对,直到外面响起动静,不多时,邹垚押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 一脚把人踹到地上跪下,邹垚抱拳道:“大人,此人带着百余人,意图潜入王府,已被我等捉拿。” 宁绝低头看去,居然是吕伯温。 “吕家主,这是何意?” 吕伯温愤愤抬头,怒喝道:“无耻之人,霍乱王室,你罪不容诛。” 他满眼都是恨意,完全忘了眼前之人前不久才救了他儿子一命。 “原来吕家主是四殿下的人啊。” 宁绝目光转向安明訾:“殿下可真是深藏不露。” 他就说嘛,偌大一个吕氏产业,怎么可能无人惦记。 这些人,真是不逼到绝处,一个个都缩着头不肯露出半点苗头。 “既然是殿下的人,那可不能怠慢,关起来吧。” 宁绝摆摆手,邹垚领命,立刻拖着叫嚷的吕伯温离开。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安明訾并没有表态,他知道,只要宁绝不动手,吕伯温就不会死,他没有做太多过分的事,安承权不会让他的小姑伤心的。 中心街的消息不停传来,安禹劭看到王府外的守军,知道大势已去,他带着亲卫从隐秘的角落翻上屋顶,取下两片砖瓦,看到正堂中,坐在椅子上老神在在的宁绝,和一旁沉默不语的安明訾。 “父亲。” 安禹劭低声喃喃,正想着要如何动手救出父亲之时,几十个骁骑营暗哨窜出,瞬间将他们围得严严实实。 一番交战,青砖瓦片坠落,天乾拎着安禹劭到跟前。 看到绑的严严实实的亲儿子,安明訾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慌乱。 “平召。” 他身体一动,却无法站起,只能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 “放开我。”安禹劭满脸愤懑的挣扎着,看到安明訾时,问:“父亲,您没事吧?” 安明訾摇头,他挣扎得更厉害了,天乾耐心不足,见他一直不肯安分,便一脚将他踹倒。 砰的一声,他整个人跪在地上,两个侍卫上前压着他的肩膀,迫使他无法动弹。 “宁绝,你别太过分了。” 看到儿子受罪,安明訾低声怒喝。 宁绝耸了耸肩:“殿下这话说的,又不是我在施刑。” 安明訾气急:“没你的准许,他们敢如此吗?” 宁绝笑着摇头:“殿下,他们也不是爱折磨人的刽子手,王孙若不想受罪,多简单,别动就好了呀。” 若不是他一直犟来犟去,谁愿意去抓着他啊,跟头横冲直撞的莽牛一样。 “……” 安明訾一噎,看向被两个人按着还一直动弹的安禹劭,眉头皱了皱。 他低声安抚:“平召,安静。” 安禹劭闻声一愣,身上动作跟着停下,他稍稍放松,果然压着他的两人就松了手,各自退到了一旁。 “如何?” 宁绝笑道:“有时莫怪别人粗鲁,你若老实本分,自然不会有人为难于你。” “宁大人这话,本殿记住了。” 安明訾话中带着嘲意,宁绝却只当没听到,依旧笑着:“殿下明白就好。” “哼。” 他冷哼,宁绝也没跟他计较,摆摆手吩咐两个侍卫:“带五王孙下去。” “是。” 侍卫领命,上前拉起安禹劭,正要把人带走时,安静没多久的他又挣扎起来。 “父亲,父亲。”他大声叫喊,挣扎着不想离开:“放开我,我不走,放开,放开……” 这人实在难搞,两个侍卫拖都拖不住,眼看着他就要挣脱挟制,天乾眉峰一凛,上前直接一个手刀,啪的一声劈到他后颈上。 “父……” 一句父亲还未出口,安禹劭瞬间失去意识,两个侍卫扶住他失力的身体,一左一右,十分粗鲁的把人拖去了后院。 看吧,这就是不听劝的下场。 都说了别犟别犟,非不听,这下好了,直接打晕带走。 第96章 京都来人 中心街的战乱,在几位将领接连死亡和安禹劭的逃跑下,大多数人选择了缴械投降。 穆林规整军队,史原抓捕零散逃脱的叛军,安承权和闻卿竹带了批人赶往燕王府,两人进门,看到院中一派平和,灵堂中,侍卫放置了棋桌,宁绝就坐在那里,与安明訾交手对弈。 见他平安无事,安承权松了口气,快步上前,见棋盘中黑白交错,白子步步杀机,却被围于困局之中,黑子以柔克刚,处处为营,看似温柔实则阻断了对方所有生路,这一局,白子无路可走,惨败。 白子棋盒在安明訾手边,安承权有些意外,四叔可是有“小棋圣”之称的弈棋高手,宁绝居然能赢他? 黑子落下,死局无解。 宁绝笑道:“四殿下,您输了。” 安明訾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白子扔进棋盒,冷哼道:“呵,若是这样你都赢不了,那本殿未免输得冤。” 一轮棋换了三次位置,就差没直接给他摆了。 宁绝哈哈一笑:“四殿下不愧为棋圣,宁某佩服。” 安明訾不乐意再跟他打嘴皮子架,只说了句“你只需记着你的承诺就好”,然后就撇过头不再言语了。 “你俩说什么呢?” 闻卿竹在一旁满头疑问:“宁绝,你的棋艺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厉害了?都能赢棋圣了啊?” 宁绝笑而不语,安承权也很好奇,不过他没问出口,相较于棋局,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需要做。 潞州之乱终于有了结果,安承权是唯一的赢家,宁绝一番谋划,让四城兵马齐聚潞城,解决了王位争夺的内乱,也奠定了燕王府众人接下来的后路。 安承权名正言顺继位,三个叔父一死一伤一囚,几个堂弟,除死去的老四安常盛外,老二安常浩、老七安常嘉二人逃离时被闻卿竹逮了个正着,如今与老三安仲柏,老五安禹劭一同关在王府暗牢中。 可以说,整个燕王府,除了三殿下安明玧和六王孙安仲贤,其余人全数落网,连同遂城丁一善和吕府、潞城五大姓众人,一个不剩。 厚厚的五封奏折快马加鞭送到京都,诸事平静后,安承权开始操办燕王后事。 宁绝等人在王府住了下来,翌日,闻卿竹一早随穆林跑了趟军营,等他回来时,找遍了丰兰院也没看到宁绝的身影。 人去哪儿了? 怀着疑惑的心思,闻卿竹在石廊下碰到了安承权。 “世子殿下早啊。”他自来熟的打了个招呼,转而问道:“你知道宁绝去哪儿了吗?” 安承权摇了摇头:“我刚从暗牢回来,宁大人不在丰兰院吗?” “不在。” 闻卿竹撇撇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有天乾公子在,你不用太担心。” 安承权笑道:“或许他去城中逛逛,不多时就回来了。” 目前叛军尽数清剿干净,城中基本已经恢复安宁,大街小巷巡逻侍卫轮番视察,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所以安全方面用不着太过担心。 闻卿竹想了想,觉得有理,他们之前也经常无故消失,大约这次也是办自己的事去了吧。 想通后,他也没再纠结,转而问道:“世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暗牢里的那些人?” “陛下虽允了我自行裁断的权利,我却不能无视国法,一切……依照大昇律法来定吧。” 该罚的罚,该杀的杀,从重者斩首流放,从轻者抄家囚禁,他不会公报私仇,也绝不会心慈手软,放过任何一个人。 万陀山一事,凶手安明枥已死,而幕后黑手安明玧依旧逍遥法外,这么多年以来,作为亲子的安常浩、安仲贤等人,没少替他们的父亲杀人办事,铲除异己。 冤案、旧案堆成了山,无论抽出哪一条,深究下去,他们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还有胡、郭、孙、宋这四家,近十年来,没少替安明枥、安明玧二人敛财销赃,他们手中近一半的财物,都出自四家库房,而这四大家族借着两位殿下的权力,背地里又迫害了多少人,坑了百姓多少钱财,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账。 安承权深深叹了口气,按罪论处,那牢里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四叔安明訾,堂弟安禹劭,大姑父丁一善,和小姑父吕伯温。 闻卿竹看着他纠结的神色,抱着胸说道:“既然是你说了算,那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呗,干嘛还一副为难的样子啊?” “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安承权叹道:“若我只为亲近之人徇私,那与无德之人何异,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论对方是谁,都应公平处理。” 百姓要的,就只是一个公平,如果他连这点都做不到,那肯定也会被骂一句德不配位。 闻卿竹明白了,就是要大义灭亲嘛。 他耸了耸肩,兴致缺缺的正打算离开时,回廊转角处跑来一小厮。 “殿下,殿下。” 他跑得气喘吁吁,看起来很急,上前匆匆行了个礼,说:“殿下,正堂有人来了。” 此刻辰时,正是早膳时间,平日来吊唁的人都会选在午时过后,这会儿……谁来的那么早啊? 安承权问:“是哪家的人?” 小厮抬眼看了眼闻卿竹,略有些犹豫道:“是……是京都来的。” 京都? 安承权一怔,闻卿竹也是有些惊讶,喃喃道:“京都,那么快吗?” 两地相隔上千公里,就算是快马加鞭,至少也得四五日才能赶到。 而燕王逝世才不过三日,丧文都才到半路吧,怎么可能这么快人就来了? 思绪流转,安承权突然想起,九天前祖父假死那日,安明枥好像给京都发过一次丧文…… “弄巧成拙……”他喟叹着,问小厮:“可知来得是哪位大臣?” “奴才不识。”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闻卿竹走下台阶,对他扬扬下巴:“我跟你一起去。” “嗯。” 安承权点头,与他一同往正堂走去。 正堂中,曹伯一身孝衣跪在灵位前,一张一张烧着黄纸,周遭缟素银白,吟诵阵阵,披着麻布的丫鬟小厮跪了两排,长明灯下,有人低声恸哭,有人点香燃烛,各自都没闲着。 正堂中央,两个黑衣少年一前一后傲然矗立,清风拂动衣角,后者抱剑凝神,面色冷峻,前者双手负背,不动如松,只看着面前那几副棺材心思流转。 第97章 后会有期 安承权和闻卿竹齐步跨入堂中,脚步声惊动众人,那抱剑的少年回头,瞟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收敛气息,侧身让开位置。 两人的目光落到那挺拔的背影身上,安承权先开口:“不知贵客临门,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转身抬眸,那人眉眼深邃,五官精致,一袭黑金色锦服,金带束腰,佩双鱼缠纹玉环,头戴镂空镶玉金冠,衣摆暗绣金丝祥云,通身气派尊贵,俨然一副常年上位者养成的气势。 安承权并未见过此人,怀着疑惑和好奇,他正要问出口,却听身边的闻卿竹惊呼了一声。 “殿下?你怎么来了?” 殿下? 这二字不仅惊了安承权,也让周围跪了一地的人讶然。 “收到皇叔公仙逝的消息,父皇哀痛不已,特命本殿前来吊唁。” 他声音低沉,浅浅说着,眼神止不住往后看:“就你一个人在?其他人呢?” “其他人?谁啊?” 闻卿竹一时没反应过来,瞥见身边还愣着的安承权,他撞了撞他的胳膊,提醒道:“这是当朝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安崇邺。 不曾见过,却深知其名。 安承权眼神一动,揖手俯身行礼:“臣安承权,见过四皇子殿下。” “堂兄不必多礼。” 安崇邺微微颔首,不紧不慢道:“你我本是一家人,不应这般生疏。” “君臣之礼不可废,臣初见殿下尊容,一时无状,还请殿下恕罪。” “不知者无罪,堂兄不怪本殿来得突然就好。” “殿下言重了……” 安承权垂眸,抬手作势:“关山迢迢,这一路辛苦,堂中简陋,还请殿下移步内院休息。” 安崇邺点头,抬脚随着他往外走,路过闻卿竹身边时,他似无意般驻足,轻声道:“大将军思儿心切,来时托本殿问一句,小公子何时归?” “呃……” 他爹想他?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假呢? 闻卿竹满心怀疑,但还是挠着脖子说了句:“应该……快了吧。” “快了是多久?” “这……我也不知道啊。” 这话把闻卿竹问难了,他只负责带兵打仗,余下的事都不归他管啊。 “等宁绝回来我问问他。” 终于说到了点上,安崇邺眼尾轻扬,若有所思问:“宁大人不在府中?” 闻卿竹点头,半点都没隐瞒:“一早就出门办事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多久回来……” 办事去了吗? 安崇邺垂眸,心绪微平,只要人没事就好。 “既如此,就等他回来再问吧。” 他淡淡说了一句,收起满目情思,侧身跟着安承权去了后院。 初夏暖风绕绿柳,一潋清水过三山,潞城城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行驶,穿过碧草如茵的原野,行过杂乱坎坷的小路,半个时辰后,停到了一片密林之中。 一身劲装的天乾从车上跳下来,放下马凳,揭开车帘扶着宁绝下了车。 马车对面是一座凉亭,周围枯叶遍地,杂草丛生,俨然许久无人打理。 扫了眼这萧索的景色,看到那亭中的人影,宁绝微微勾唇,对马车里的人说:“出来吧,接你的人到了。” 他声音不轻不重,随着话落,便有一人从马车里走出来,他穿着普通的布衫,脸色沉沉,身体微曲,身上没有半点装饰,看着与寻常百姓无异。 随着下车的动作,他四处张望,直到看见凉亭里的身影,脸上喜色尽显,急忙往那边跑去。 “父亲。” 安仲柏急声大呼,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愧疚,他上前跪下:“孩儿无能,未能达成父亲所愿,还请父亲责罚。” 安明玧伤势未愈,此刻还脸色苍白,看着十分虚弱。 “起来吧。” 他坐在石凳上,叹了口气,轻声道:“此事怨不得你,是为父思虑不周。” “父亲……” “起来吧。” 安明玧打断他想说的话,抬眸看向前方,宁绝正缓缓走来。 “殿下,可好些了?”他问的是他的伤。 安明玧神色复杂,看着他欲言又止,他不明白,为什么宁绝要一边对付他,一边又拯救他,明明他可以抓着自己去安承权面前、启安帝面前邀功领赏,又或者,直接杀了自己以绝后患…… 以他们之间的立场,以宁绝果决的性格,这两种方式才是他最应该选择的。 而现在,他不但违抗了圣令,打破了自己的原则,还一错再错,私自放了本应在暗牢里的安仲柏…… 难道他就不怕事情败露,给自己招去杀身之祸吗? “宁绝,你真想好了要这样做吗?”他很是不确定的问。 宁绝停步在凉亭之外,他没有上前,两人隔着几步距离,他笑着,颔首说道:“宁某有亏于殿下,今日还清,往后就两不相欠了。” 之前种种欺骗算计,他用安仲柏和安仲贤两条命来抵。 安明玧捂着腰间伤口站起,双唇嗫嚅许久,他还是犹豫着问了句:“若安承权问起,你要怎么给他交代?” “这就不是殿下该关心的事了。” 宁绝说:“我答应殿下的事情已经完成,希望殿下也能遵守承诺,离开潞城,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不管他们去哪里,不管以后做什么,潞城都不会再成为他们的归属地,他们也不再是三殿下和燕王孙。 安仲柏扶着安明玧,脸上有失落也有不甘:“父亲……” 他想说点什么,安明玧却摇摇头制止了他。 抬眸,他看向宁绝:“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以后不会再踏足潞州四城。” “以殿下的才能,无论身处何地,将来都会有另一番风采。” 宁绝拱了拱手,由衷道:“宁绝在此,预祝殿下,此去一帆风顺,否极泰来。” 撇开立场问题,他们之间本没有什么仇恨,只可惜,天意弄人,他们走了相反的道路,就注定没办法成为朋友。 “宁绝,我不会谢你。”安明玧沉着眉说:“如果以后见到,有机会的话,我还是会想办法杀了你的。” “我知道,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宁绝转身,边走边说:“希望今日是最后一面,殿下,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此生不见。 竹影飒飒,清风卷去所有尘埃,遮掩了他来时的路,也洗去了他归途的身影。 望着他没有丝毫留恋的一步步离开,安明玧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直到他上了马车,再没回头看一眼,他才喃喃说了一句:“宁绝,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望再见。 第98章 好想你 马车咕噜噜驶入城中,宁绝揉着腰,在颠簸中闭眸假寐。 穿过潞城街道,天乾驾着车到了燕王府南院侧门。 “公子,下车吧。” 他放好马凳,扶着宁绝慢慢下车。 两人从南院进入,避开了巡视的侍卫,穿过花园桥廊,一路到了丰兰院门口。 离开时他们撤走了守门的下人,所以这会儿院中空荡荡的一片寂静,两人走到房门前,天乾边推门边说:“公子先休息会儿,我让人去准备早膳。” 宁绝点头,他们出门早,一路上也没买点吃的,这会儿确实有些饿了。 “随便弄点清粥小菜就好。” 宁绝说着走进了屋,圆桌上茶水已凉,他倒了一杯饮下,抬头瞬间,眼角瞥见书桌那边一道人影,心中一惊,他猛然转头,双眸跟着心跳剧烈颤动,他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手上动作定格,脑中一片空白,是他看错了,还是在做梦? “阿绝回来了?” 阳光透过纱窗打在那人脸上,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薄唇带笑,浅浅开口,温柔的声音与梦中无异。 门外袭来一阵风,宁绝只觉得浑身血液翻滚,心脏跟打鼓一样砰砰砰跳个不停,他眨了眨眼,一瞬不瞬盯着那书桌方向,生怕这又是一场幻梦。 “知非,是你吗?” 他试探着问,声音明显激动。 天乾闻声进屋,在看到那人时,立刻抱拳行礼:“见过主子。” 安崇邺轻笑颔首,一双丹凤眼里满满的只有宁绝,起身绕开桌子,他抬起双手,说:“阿绝,过来。” 宁绝再也忍不住,手中瓷杯落地,随着啪的一声,他冲上前与安崇邺抱了个满怀。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缠绵,他把头埋进对方脖颈间,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腰身,那巨大的力道,似要将其融入自己的身体里,无声的宣泄着压抑已久的思念。 抚摸着爱人的细发,安崇邺低声倾诉:“阿绝,我好想你。” “我也是。” 宁绝抱紧两分,感受着他真实的心跳:“很想很想你。” 一个半月的分别,他本以为自己习惯了对方不在身边的日子,但此时此刻,触摸到他真实的躯体,听着他的声音和心跳,宁绝才发现,原来他心里的思念从未减轻,甚至已经成倍增长。 两人情意浓浓,相依相偎,天乾移开视线,默默离开,顺带关上了房门。 分别这期间,两人常有信件往来,宁绝也猜到燕王丧文发往京都后,安崇邺肯定会想方设法求得前来吊唁的机会,只是他没想到,他会来得那么快。 “你怎么来得那么快?”他仰头问出心里疑惑:“就你一个人来吗?” 理顺他额边扬起的碎发,安崇邺垂眸看着他,那满面的温柔好似能滴出水:“我一直注意着潞城的消息,丧文刚发到宫中,我就跟父皇请命,用了最快的速度赶来。” “同行的还有礼部尚书齐染,不过他脚程太慢,应该还要过两日才到。” 其实是他跑得太快,齐染的马跟不上,才被甩到了后面。 宁绝心知肚明,笑意盈盈问:“那你这一路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安崇邺双手捧着他的脸,低头一吻落到唇上,浅尝即止。 “一想到能跟你见面,所有的疲累都不复存在了。” 天知道他这段时间有多想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宁绝的身影,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一言一行,他走过的路,他吃过的东西,喝过的酒,寄回的信,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都化作相思绳,日日夜夜缠绕着他,让他夜不能寐,日不能安。 宁绝曾想过很多再见要说的话,但此时一句都说不出口。 透过那双深邃的眼眸,他看着安崇邺眼中的自己,微微踮脚,他主动亲上去。 他的情意克制又内敛,与安崇邺形成强烈反差。 正如秋叶被飓风席卷,他毫无招架之力,低吟被吞入腹中,安崇邺把人抱起,一步步走到内室,红木浮雕床上,宁绝一头长发散开,在身下铺成丝滑的绸布。 两人唇齿交缠,安崇邺宣泄着心头的欲望,听着爱人的喘息,修长的手指挑开衣带,顺着腰间,一点点探入内里。 “呃……” 身体下意识的瑟缩,带着明显痛意,瞬间打破了安崇邺所有攻势。 “怎么了?” 他单手撑开距离,担忧问:“弄疼你了吗?” 他的手停留在腰腹,并未有太大的动作。 宁绝脸颊微红,满身凌乱的躺在床上,拧着眉摇头:“没……没事。” 说是没事,可他下意识伸手捂着腰间的动作没逃过安崇邺的眼睛。 一颗心被悬起,安崇邺单膝跪在床沿边,伸手解开他纯白的腰带…… “别……”宁绝一只手撑起身体,一只手按住他的动作:“别看了,我真的没事。” 他额间已经有细汗溢出,这怎么看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担忧溢出眼眶,安崇邺反手握住他的手指:“阿绝,你不让我看,我才会更担心。” 如果连他受伤自己都不知道,那他该有多失职,明明之前说过要好好护着他的。 看到他眉宇间的自责,宁绝略有些无奈,这要是不给他看一眼,只怕他这几天都要惦记着,睡不好觉了。 他缓缓躺下,自己扯出腰带,掀开轻薄的两层衣衫,露出腰间那巴掌大小的一团青紫色淤伤。 那伤痕与周围白皙的皮肤形成强烈色差,只一眼,安崇邺就好像被人重重一拳捶在心脏上,身体一顿,整个心口都揪成了麻绳,密密麻麻的全是闷痛。 “这……” 双眸被那团青紫色的痕迹完全占据,他颤着手想要触碰,却又怕自己弄疼了他。 “这……这是怎么弄的?” 如此严重的淤伤,绝非普通的磕磕碰碰能造成的。 “一时不察,被人踹了一脚。” 宁绝简而言之,刻意放松语气:“已经找大夫看过了,说没伤到内里,不用担心。” 他说得轻巧,但事实是,这两日事忙,他完全顾不上自己的伤,军医说让他卧床休息,他也没照做,以至于那淤伤半点没好,骨裂的地方还是一碰就疼。 安崇邺知道他是不想自己太担心,才会强装没事。 俯身低头,他贴近腰间淤伤的位置,温热的呼吸打在皮肤上,轻轻一呼,酥酥麻麻的暖意化去了肿胀的痛感。 “知非……” 宁绝轻唤,他躺着看不到对方的动作,但腰上浅浅的呼吸让他感官明显,脸上也浮现了一丝燥意。 安崇邺不敢碰他的伤处,便吻着小腹一路向上,沿着脖颈触碰到唇角,他哑着声音问:“阿绝,疼不疼?” “不疼。” 宁绝抚着他的脸,浅笑道:“尤其是看到知非后,半点疼痛都没有了。” “撒谎。”安崇邺蹭着他的掌心:“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会不疼。” 怪他,没及时发现,还弄疼了他。 向来沉稳的四皇子殿下钻起了牛角尖,宁绝哑然失笑,攀着他的脖子,逗他:“是呢,好疼,要殿下亲一亲才能好。” “啵。” 一下不够,再来一下。 唇上,脸上,手上,脖子上,所有地方都亲个遍。 肩上衣衫滑落,直到宁绝笑出了声,安崇邺才住嘴抬头,看着他的笑脸,满是不舍的把人抱进怀中。 两人衣衫半解躺在床上,暖阳透入屋中,温和的光打在床沿边,随着半透明的帷幔落下,宁绝昏昏沉沉抱着安崇邺的腰睡了过去。 第99章 恩怨两消 久违的舒心,让宁绝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 大约半个时辰后,门外响起敲门声,安崇邺率先睁眼,还未动作,怀里的人就迷迷糊糊睁开眼,一边摸着他的腰一边问。 “……谁在敲门?” 安崇邺抓住他作乱的手,安抚道:“没事,我去看看,你继续睡。” 说罢,他轻轻抽出被压着的手臂,慢慢起身,拉过薄被把人盖好后,才穿上鞋子走出外间。 推开门,天乾笔直站在外面。 “何事?” 天乾低头,恭敬回答:“主子,闻小公子来了。” 闻卿竹? 安崇邺略扬眉,转身正要进屋,身子一顿,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阿绝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天乾闻言,立刻跪下:“是属下失职,没保护好公子。” 他没有任何解释,直接请罪。 安崇邺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要罚他,只是不带感情的说了一句。 “不要再有下次。” 他派他去宁绝身边,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保护他的安全,如果他连这点都做不好,那代表他这个暗卫不合格,也该换掉了。 天乾身体一颤,却只能说:“是,属下谨记。” “起来吧。” 安崇邺单手负背,等他站起后,又问:“可知是谁伤了他?” “属下不知。” 天乾低着头,把那日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后,补充道:“属下检查过他们的武器和装束,全都是很普通的材质,不过从武功路数上看,他们招法相似,配合默契,应该是统一训练出来的高等杀手。” 安明訾,安明玧,黑衣杀手.…… 安崇邺一一听完,凛冽的目光在听到房中动静后全数收敛。 转身,回到内室,看到宁绝已经起床换了身衣服。 “怎么起来了,再多休息会儿吧。” “睡不着了。” 背对着他,宁绝系好腰带,把一直带在身边的青鱼石挂在腰间:“有人找我吗?” “闻卿竹。” 安崇邺拉着人到镜前坐下,拿起木梳给他理顺长发:“应该是来问你什么时候回京的事。” 宁绝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等燕王下葬后,应该就能回了。” 安承权继位嗣王的旨意还未下达,他们还要等启安帝一个回复。 “到时候我们一起回。” 安崇邺笑着,勾起他两侧的长发,取了条浅色的发带绑好,再用玉簪固定后,他弯腰看着铜镜里俊美的少年。 我的阿绝,真好看。 丰兰院长亭下,闻卿竹倚着栏杆若有所思,耳边吱呀一声,伴着窸窣的动静,不远处的门开了,他抬眸,看向那并肩出来的两人,眼中尽是疑惑。 四殿下怎么会从宁绝房中出来? 看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好似相处得还不错。 不过,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怀着好奇的心思,他上前,先是对安崇邺行了一礼,说了句“见过殿下”后,又对宁绝使了个眼色:“宁绝,我有事想问你,能不能……” 他少有这般遮遮掩掩,尤其是在皇子面前,这属实不敬。 好在安崇邺也没跟他计较,在宁绝投来目光时,他点了点头。 “走吧。”宁绝颔首往廊下走去。 闻卿竹对安崇邺抱了抱拳,随即跟着宁绝离开,两人走了一段距离,确定足够远了之后,宁绝停步,站在一簇刚修剪过的常青树前。 “说吧,什么事?” 宁绝平静的看着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闻卿竹一向不藏事,他张了张嘴,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纠结许久,才犹犹豫豫开口。 “宁绝,你……是不是放走了安明玧?” “是。” 宁绝直接回答,没有半点隐藏,没有丝毫狡辩:“是我放走了他。” “为什么?” 闻卿竹不明白,那可是安明玧,启安帝和燕王都指名要杀的人。 他眼里有不解,但更多的是担忧。 “清宴,我欠了他。”宁绝解释道:“我知道他该死,我也不该放过他,可是……有恩必偿,就算是要杀他,我也得先还了这救命之恩。” 只有恩义两清,他才能在动手时心无所愧。 “可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闻卿竹拧着眉说:“一旦事情败露,陛下会如何惩治你,你有想过吗?” 他不是不懂“有恩必报”这句话的意思,但那也得分人啊,安明玧哎……何等角色,那是森罗殿的阎王爷,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死在他手里的无辜之人不计其数,甚至包括了他自己的父兄。 这样的人,杀了他就是替天除恶,积攒功德,还谈什么是非对错,报什么恩义情仇? 他理解宁绝的想法,但十分不赞同他做的决定。 “世人皆知,安明玧武功高强无人能敌,骁骑营没困住他,也是很正常的事。”宁绝拍着他的肩膀说:“除你以外,无人知道是我放走了他,所以,只要你不说,我就不会有事。” 他是借着黑衣杀手的名义“劫”走了安明玧父子,就算旁人查起来,也不会联想到他身上。 闻卿竹白了他一眼:“既然没人知道,那你怎么不连我一起瞒着?” 作为骁骑营都尉,他最不应该知道这件事。 但是…… “我信你。” 宁绝坦然说道:“我相信你不会害我,我也不想瞒着你,如果以后事情败露,我会一力承担,不会连累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 听他这撇清关系的话,闻卿竹难得变了脸色,有些气愤道:“你以为我是什么贪生怕死的人吗?我只是觉得,你为了那样一个人,不值得而已。” 本应是天上明月,又何必为了沟渠之水,而让自己沾染污泥? 折了手边一片绿叶,宁绝说:“值不值无法轻易评判,但我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 “……” 他的坚决到了固执的地步,闻卿竹面色无奈,再多的话都堵到了喉咙口。 他能怎么说,站在对方的立场,似乎谁都没做错什么,可事态发展就是越来越偏了。 深吸一口气,闻卿竹又问:“方才大王孙说,牢里的安仲柏被人救走了,那也是你干的吧?” 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宁绝也如实点了点头。 “你……” 闻卿竹张了张嘴,心头升起烦躁,他想发火,又怕引起旁人注意,情绪与理智交缠,最后还是压着心中怒气,来回踱了两步,实在忍不住了,才放低声音斥了他一句! “你糊涂。” 为了那样一个人,压上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可不就是糊涂吗?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一贯理智的人,会突然做出这么多不理智的事。 看他责备又担忧的神色,宁绝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道:“放走安仲柏,自是有我自己的考量。” “安承权和安明玧之间的仇恨无法调剂,若任由安仲柏留在此处,安承权肯定会杀了他,而一旦安仲柏身死,安明玧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报仇雪恨……到那时,潞城只怕又会陷入一场不必要的血雨腥风中。” 是非恩怨今朝尽,浮沉斑驳半世消。 若无必要,宁绝并不想看到战火,原先为了兵权他已经毁了潞城一次,后续若能避免,他希望这件事能到此为止。 第100章 怕你生气 如果用一个安仲柏,既报了安明玧的恩情,也阻断了以后的纷争,那这份交易,他就认为值得。 “清宴,和平是无价的,不管是拿兵权,还是放走安仲柏,都是为了潞州四城的和平。” 如果安承权有能耐自己杀了安明玧,那他无二话可说,可若是因他一己之私,换来安明玧的报复,导致潞州四城,亦或是大昇动荡不安,那就难分对错了。 闻卿竹皱着眉头,他心里明白宁绝的意思,但就是不甘心。 “反正不管怎么说,安明玧都该死。” 只有他死了,所有的事才不会再发生。 “那就祈祷他病死在路上吧。”宁绝玩笑道:“他伤得可不轻,我又没给他盘缠,他没钱请大夫买药,说不准过两天就病死了呢。” 闻卿竹横了他两眼:“你当他那一身功夫练着玩儿的呢?” 有那一身浑厚的内力支撑,他怎么可能轻易就能病死。 宁绝打着哈哈:“他武功再高,也斗不过天意如此,就他那心高气傲不服输的脾气,说不准哪天又得罪了人,就被算计死了呢……哎,反正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他是死是活都与我们无关了,就随他去吧。” “你就偏着心吧。” 闻卿竹双手抱胸撇过了头,事情已成定局,他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挚友的关怀,让宁绝倍感暖心,拍着对方的肩,他缓和气氛,说:“别想那么多了,我还没吃饭呢,要不要一起吃点?” 闻卿竹小声嘟囔:“谁要陪你吃啊……” “不吃啊?那算咯。” 宁绝挑眉,转身佯装要走:“看来我只能自己应付四皇子殿下了,唉……听说他酒量不错,要是他让我喝酒的话,那可怎么办呢?” 他连连叹息着,一副无可奈何又不得不前去应付的样子。 闻卿竹紧抿着唇,牙齿狠狠磨了两下。 就在宁绝快要走到廊下石阶处时,他三两步跑过去,一手搭到对方肩上,借着身高优势把人往身边一揽。 侧目贴近宁绝耳边,他故作凶恶问:“你故意怄我是不是?” “哪能啊。”宁绝笑弯了一双眼:“我是怕你真生气了。” 闻卿竹当然不可能真生他的气,只是担心则乱,他怕他掌握不好度,玩火自焚而已。 两人在廊下耳鬓厮磨,那亲昵的姿势惹得上方的安崇邺心里泛酸,他微微蹙眉,双眼落到闻卿竹搭在宁绝肩上的手,再看他越凑越近的脸,真是哪哪都不顺眼。 “闻小公子,可聊完了?” 安崇邺往前走了几步,沉声打断二人密语,负手于后,冷冷道:“过几日就要回京,潞州四城的军职籍要、兵马规整可都做好了?” 闻卿竹被问得一愣,他下意识看向宁绝,用眼神问他:这好像是我们俩的任务,怎么就甩给我一个人了? “咳咳……” 宁绝掩嘴轻咳,抬手拂开肩上的手臂,带着笑意看向廊上的人:“殿下放心,我们会在离开前整理妥当的。” 方才把人惹恼了,正好有机会,他可得好好表一下“忠心”,给炸起来的小狮子顺顺毛才行。 果然听了他的话,闻卿竹眼里的郁气瞬间消散,脸上换了喜色,对着安崇邺一抱拳,道:“是,殿下放心,我们会处理好的。” 我们…… 这两个字听起来可真刺耳。 安崇邺心里翻江倒海,目光却在触及宁绝眼神时,压下了所有不悦。 他深吸了一口气,提醒道:“午时了。” 该用午膳了。 天乾在他们起床时就吩咐人去准备饭菜,这会儿正好端来,一一摆在了凉亭下的石桌上。 磨蹭了一早上,宁绝确实饿了,他转头看向闻卿竹,笑道:“走吧,一起吃饭。” “我……” 闻卿竹正想答应,抬头看到安崇邺,抬起的脚立刻收了回去,到嘴边的话也拐了弯:“我……我就不必了吧。” 四殿下那模样,看起来好像并不太欢迎他。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四殿下会在宁绝的院子里,还一副主人样,对他用眼神杀…… 但人家是皇子,君臣身份在那里悬着,纵使他有再多不满和疑惑都得憋着,哪怕不知道缘由,人家不让他进门,他也只能老老实实止步。 宁绝何等聪慧,他目光一扫就知道两人之间的小心思。 “没关系,殿下不会介意的。”他笑着看向安崇邺:“是吧,殿下?” 安崇邺自然不会给他甩脸色,立马回应:“是,闻小公子这段时间辛苦了,本殿也该好好犒赏你一番。” 他是给启安帝办事,可轮不到一个皇子来越矩犒赏。 安崇邺这话说得不应该,但好在闻卿竹心大,他并没有察觉到这番话里的不妥,还憨憨笑着谢恩。 “谢殿下,这都是微臣应该做的。” 两人跟着他去了凉亭,席间,安崇邺亲自给闻卿竹斟了杯酒。 “闻小公子,请。” “谢殿下。”闻卿竹举杯一饮而尽。 他性子爽朗直白,跟他兄长大庭相径。 虽然不太喜欢他随便动手动脚的行为,但安崇邺公私分明,三两句言语试探,看出他对宁绝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心思后,便只灌了他两杯酒,就不再捉弄他了。 …… 燕王安昭良的出殡吉日定在了六月十二,自潞城之乱平定后,这几日燕王府又恢复了喧闹,各方城镇前来吊唁的官员商贾络绎不绝,进进出出都快踏断了高高的门槛。 自几位殿下落败后,王府中就只剩下一个主子,那些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事宜都落到了安承权身上,他忙得脚不沾地,连着几晚上都没睡过一次好觉。 六月十日,礼部尚书齐染到了。 安承权带着潞城一众官员前去迎接,双方进行一番交涉后,齐染带着四名京都官员进了府。 他们代表启安帝,行了三跪九叩大礼,这是当今圣上给予叔父最后的尊重。 两日后,燕王灵柩出殡,白绸荡荡,灵幡成海,子女齐聚,数百人披麻戴孝哭丧扶柩,安承权、安禹劭穿着孝衣骑马走在前方,身后一辆马车载着安明訾缓步随行。 先世子安明枥、世子妃和四王孙安常盛的棺椁跟在后面,此前被关着的安常浩和安常嘉等人也被放了出来,父母兄弟最后一程,总要让他们亲自来送一送。 安崇邺带着京都官员跟在中间,道士唱丧,三声过后,长长的队伍从王府一路延伸街头,几乎占了半个潞城。 燕王陵墓选在平眠山,那一座满是香柏树的山头,四个新挖的墓坑前后排列,而在最前方的燕王墓旁,是几座刚被清理过,明显看得出时间痕迹的旧坟。 宁绝仔细看了看,那是老王妃和大殿下安明昇及其妻子的陵墓。 一家人同葬一处,也算是地下团圆了。 第101章 嗣宁王 风吹云散,随着丧仪的进行,沉重的棺椁落下,安承权等人跪在地上,伴着哭喊声,看着泥土掩盖逝者的一切,埋葬了过往人生,也阻断了阴阳两界。 “祖父,走好。” 安承权深深拜下。 安明訾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看着那一捧捧黄土落下,眼中思绪莫名,说伤心,他也谈不上多伤心,因为父亲曾经偏袒的做法,已经耗尽了他们之间的骨肉亲情。 但说痛快吧,他也没有多痛快,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仇也好,怨也罢,都随着那漆黑的棺椁一起埋进了土中。 两个时辰后,新坟筑好,一切事毕。 灵幡插满了半个山头,白花花的一片哀色。 焚纸祭香后,众人下山返回,王府中,当着潞州四城所有官员的面,齐染宣读敕封圣旨,依照燕王遗命,封安承权为新任嗣王,启安帝赐号“宁”,为嗣宁王。 安承权跪地领旨,众人参拜高呼:“圣上万岁,嗣宁王千岁。” 申时,丰兰院中,安承权按照约定,用六成兵权和一纸进贡文书交换了宁绝手里的十年密诏。 交易过后,两人坐在院中,安承权说:“我还欠你一个要求,你想好了要什么吗?” 此前有关于安明訾的赌约,宁绝赢了,还有个要求没提。 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这事。 宁绝饮着茶,浅浅道:“倒没什么想要的,只是希望王爷帮忙做一件事。” “什么事?” “大昇国法森严,向来严禁私下贩卖人口、挖坟掘墓、违法求利之事,那所谓乌市,实不该存于律法之外。” 宁绝抬眸,正色道:“王爷,下官请求铲除此道,能否可行?” 乌市不该存在,它破坏了该有的秩序,长此以往,绝对会成为家国毒瘤。 安承权不是不知道这点,只是以前碍于几位叔父和五大家族的势力,他无可奈何,而现在,几位叔父落败,五大家族消亡,他也有了决断的能力。 “好,我答应你,会彻底铲除乌市。”他道:“往后也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那就有劳王爷了。” 宁绝颔首笑道:“下官会如实上禀陛下的。” 安承权目光直直看着他,他本以为,宁绝会借机提出什么让他为难、或是与利益有关的要求,他都做好了周旋讲价的准备,却不料最后只是这件事。 “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处理他们。” 他勾唇,指尖轻点桌面:“除了这件事,你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要求了吗?” 宁绝摇了摇头,该做的都做了,想要的也都拿到了,他想不到什么其他的要求。 “我派了人去追查三叔的下落,我与他有着不世之仇,如果找到他,我会毫不留情的下杀手!”他目光深邃,言语试探:“如果你想保他,现在可以提出来。” “王爷为何会觉得我想保他?” 宁绝笑得恣意,全然不见半分担忧:“王爷的家事,自己做主便好,陛下吩咐的事下官已经完成,至于今后如何,那不是我该插手的。” 他与安明玧已经两清,旁人的安危生死,都已与他无关,他也不会在意。 不知他话中真假,但他脸色如常,实在看不出什么变化。 安承权垂眸低笑:“既如此,我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他担心的,无非是怕宁绝从中作梗,此番说清楚讲明白,也免了日后针锋相对。 宁绝明白他的心思,也任由他试探猜忌,有些时候,给人留点悬念,就当是警示了,省得对方忘了分寸。 一盏茶尽,安承权忽而想起一事,他说:“刚才暗牢侍卫来报,安常嘉提出想见你一面,你想去吗?” 安常嘉,安明枥的小儿子,那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 宁绝手上一顿,眼神微颤,心中大约能猜到他想见自己的原因,被欺骗的真心,若不得到一阵发泄,只怕终生都无法释怀。 “恕下官僭越,敢问王爷,想如何处置他们?” “你觉得呢?” 安承权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照理说,血债血偿,二叔害死了我父亲,我也该杀了他亲自报仇,可他最终并没有死于我手,我报仇无望,还得反过去给仇人收尸安葬……” 他目光晦涩,语气不明:“正所谓父债子偿,若没抓住人就罢了,可偏偏你把他们送到了我手里,宁绝,你说,我该怎么处置呢?” 他心中明明早有答案,却硬要将难题抛给宁绝。 “无论王爷怎么做,都无可厚非。” 宁绝面色平静,并没有太大波澜:“下官没有资格劝王爷放下杀父之仇,也不会开那个口,王爷深明大义,我相信,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潞城的百姓及官员,都会尊重你的。” 以他公私分明的性子,宁绝知道他不会误判冤假错案,所以他把人送过来,却并不打算插手其中,一切任由安承权自己做主。 “深明大义……”安承权喃喃道:“我倒希望自己能自私一些……或许四叔说得对,我就是懦弱……” “……” 看来安明訾叛变带给他的教训,让他心中生出不少感触。 两人无言坐了片刻,直到院外有下人来禀,几名官员求见,安承权才起身离开。 安崇邺随闻卿竹去了军营,久等二人不见回府,宁绝闲来没事,便带着天乾往暗牢走去。 行过森严的后院,穿过四扇斑驳庄重的大门,看门的守卫带着他们走进了昏暗的地下牢房。 王府暗牢,本是用来囚禁在府里犯了错、又不想让府衙来处置的犯人,而现在,这里住满了曾经的王府主子,一众的血脉至亲。 安常嘉兄弟俩、安明訾父子、吕伯温和丁一善全在这里,至于其他五大家族及跟随安明玧、安明枥的下属和将领,则被关在了潞城府衙牢房中。 几人走下石阶,哒哒哒的脚步声在封闭的地牢里十分突兀,周围弥漫着潮湿和淡淡的血腥味,在明黄的烛火映照下,可见四面墙壁上摇晃不定的黑影,孤寂而落寞,透着股股悲凉。 第102章 启程回京 宁绝径直去了审讯房,无视墙壁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天乾把带来的酒菜摆了一桌,不多时,守卫带着一身素衣的安常嘉走了进来。 “公子,人到了!”守卫拱手行礼。 安常嘉低头站在他身后,腕上戴着精铁打造的手枷,一头墨发披散,衣着简陋,神色疲惫,早不复昔日王孙风采。 “请坐吧。” 宁绝摆手示意,侍卫解开枷锁,安常嘉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坐到了桌边。 少年眸色复杂,宁绝抬手斟了杯清酒推到他面前:“听说你想见我,我来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桌上珍馐八碟,酒香四溢,安常嘉木然看着,回想朝夕,心中逐渐被凄楚占据。 来此之前,本来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在这一刻,真的见到了那个让他痛苦不堪,憎恶万分的人时,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质问也好,谩骂也罢,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他声音略有哽咽,强压下心头酸涩:“本来……我想问你为何要骗我,为何利用我,为何不肯放过我……我还想骂你,伪君子,真小人,两面三刀,表里不一……可真当见到了你,我才发现,这些话都没有意义了……” “我父亲做了不少错事,作为亲子,我受他教养,理应替他担责,为此无憾,而宁绝你……宁大人,安某不悔与你相识,只恨轻信妄言,看不透人心险恶,若此生无缘再见,惟愿君处处为营,莫至万劫不复。” 言罢,他长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清酒猛地一饮而尽,旋即起身,拂袖仰头,不作多余停留,不等旁人开口,大步转身离去。 徐徐而来,匆匆一面,半刻钟都不到。 空杯送君去,宁绝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未阻拦,也未开口。 早预料到这番结果,他也是打着被骂一顿的心态来的,所以他对这番话并不意外,也没有多少愤怒,只是平静的看着守卫带着人消失在转角。 酒尽人散,桌上饭菜也凉了。 轻捻袖口,宁绝起身,对一旁的天乾说:“走吧。” “公子,你……” 安常嘉那番话不好听,天乾担心他想太多,想出言安慰,又碍于不善言辞,嘴巴嗫嚅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没事!”宁绝无声笑笑,道:“本就是对他不起,无论他说什么,都在情理之中,我理解,也接受。” 他唯一难过的,是自己辜负了许多人,若没有那些矛盾和立场,他们本该能成为至交好友的。 而现在,什么都没了。 跨出暗牢大门,在那朱红的高墙之下,安崇邺一身黑金锦服步态雍容,抬头看到宁绝之时,他眼眸一亮,三两步跑到了少年身前,眉间是掩不住的笑意。 “阿绝。” 他伸手理了理爱人额边的碎发,笑问:“怎么来了这里?” “我来见七王孙。” 宁绝没有隐瞒,拉着他边走边说:“怎么样,军营都规整好了吗?” “嗯。” 安崇邺点头:“都准备好了,明日一早就走。” 闻卿竹这几日统计了将士名单和具体户籍,除去战亡的部分,六成兵权,分走了潞城将近三万人,而这些人,都要带去京都,不管最后结果,是成为一支新的军队,还是划入其他军营,亦或是遣散另谋生路,都需要启安帝来安排。 如今潞城事了,众人归期已至,安崇邺在检阅后,便让闻卿竹统领全军,明日一早返回京都述职。 宁绝这才想起,他们离开京都已经两个月了,这比他事先预想的时间多出了一倍不止。 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他低喃道:“是该回去了。” 潞城风景独好,却不是他的久留之地,此间种种,不过人生一遇,他的天地在京都,他所爱所念,都在等他回去。 …… 翌日,辞别安承权后,宁绝等人出了城,大军等在城外,众人骑着高头大马,不同于来时静悄悄的,这一回,他们浩浩荡荡,光明正大踏上官道,与四皇子安崇邺、齐尚书等人同路而行。 骄阳作伴,夏蝉送行,闻卿竹一身戎装走在最前面,身旁是邹垚、卫之介等人。 马蹄与旌旗猎猎作响,绵延数百米的队伍中,三辆马车前后随行,车轱辘压过黄沙,伴着摇摇晃晃的动静,安崇邺倚着车窗,小心翼翼将宁绝护在怀中,回程路途遥远,他在车里多铺了好几层软垫,减轻了许多颠簸带来的不适感。 凉爽的清风穿过车帘拂动丝质的长衫,车外,两个暗卫一左一右护着马车,刚离开潞城不久,天乾便注意到了,隔着不远的左方小道上,一辆不知名的马车一路随行,跟着他们走了许久。 那是谁? 看着不像是来刺杀的,他们那么多人,对方赤裸裸的也没想着隐蔽,很显然,要么是有话说,要么是想见谁。 地坤也注意到了情况,他从马车另一边走过来,两人平行,他问:“那边是谁?” “不知道。” 天乾摇头,透过车帘看了眼里面闭眸假寐的二人,唇边的话咽下。 转头看向地坤,他道:“我去看看,若有情况,你再通知主子。” 地坤点头,看着他拉起缰绳,驾马往林间小道那边跑去。 帷幔扬动,香粉袭人,朱红的雕花马车上,车夫看到前路被堵,立刻拉紧缰绳,止住了步伐。 天乾坐在马上,单手持缰,目光盯着那紧闭的车门,声音冷冽:“车内何人,一路跟随,所作为何?” 车夫看了眼身后,浅色的车帘掀开,一个女子翩翩然走了下来。 居然是吕若素。 天乾怔愣住了,这段时间忙着对付王府几位殿下,他早已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忘到了脑后。 眸色微凛,看着她缓步下了车,四目相对,吕若素脸色戚戚,眼中悲凉与哀怨融为一色,再不见初见那时的明媚天真。 “你要走了?” 她开口,声音也有些哑哑的,好似早已哭过。 天乾垂眸,许久未语,他不善言辞,从来如此。 吕若素上前两步,素雅的白衣随风而起,勾勒出柔弱的姿态。 “要离开了,都不愿跟我告个别吗?”她扯着唇角,笑得有些悲凉。 告别?有必要吗? 以他们现各自的身份和立场,天乾以为,她应该是不愿再见到他的。 攥紧了缰绳,避开那一双含泪的眸子,他漠然道:“姑娘请回吧。” 就这一句话,疏离而无情。 眼泪瞬间不受控制的溢出眼眶,吕若素紧咬下唇,心里跟刀绞一般的疼。 “我只是想再来见你一面!”她忍着抽泣声,道:“今日一别,此生难有再见之期,天乾,你们欺瞒我那么多次,我不怪你,但是,能不能在离开前满足我一个愿望?” 泪眼蒙蒙下,带着恳求之意。 天乾沉默,虽然细算下来,他们并未过多利用吕府众人,但终归事由欺瞒而起,最后也是他们把吕伯温送进了牢中,或多或少,他心中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吕若素的。 “你想要什么?” 作为暗卫,他没办法许诺太多,若是在能力范围之内,他会尽量去争取主子的同意,也算是了了这一番不该存在的孽缘。 他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却不料吕若素只是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勉强你。” 长出一口气,稳住情绪后,她笑了笑:“但我好歹也是真心实意喜欢了你一场,如今你要走了,我也该彻底放下这份感情,只是,你能不能在离开前抱一抱我,跟我说一句再见?” 人生之苦,是谓求不得,就算要分别,她也希望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第103章 情难还,缘难续 天乾难得叹息,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小姑娘面前,薄唇紧抿,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时,吕若素主动展开双臂,跑上前一把猛地将人抱着。 双手从腰间环至身后,头埋在胸口,感受着少年跳动的心脏,她低低抽泣,没忍住泪洒衣襟。 低头看着怀里不停抽动的双肩,天乾略皱眉,想了想,还是没把人推开。 抬手抚上后背,他不适应的拍了拍,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没办法回应你的感情,也对不起搅乱了你的人生。 “没关系!”吕若素紧紧抱着他,闷声道:“你奉命而行,我不怪你……” “但是……” 她话音一转,伴着细不可察的抽刀声,道:“我不会原谅你,正如我不会原谅自己一样。” “噗!” 剧烈的疼痛从肩后传来,天乾闷哼一声,下意识后退,抬手推开吕若素,望着她手心殷红的血迹,和那一脸凄楚的神色,他蹙眉哑然,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你……” 天乾捂着左侧肩膀,身后的痛意如此明显,血液沿着肌肤滑落的感觉也十分清晰。 吕若素看了看染红的双手,又抬头对上天乾不解的眼神。 “我……我……” 她颤着声音,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心中没有报复后的快感,只是那刺痛的心更痛了,就好像那一刀扎的不是天乾,而是她一样。 “我恨你,恨你们,恨宁绝……” 她哭花了整张脸,泪水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涌:“为什么你们要出现,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为什么要来祸害我的家人……天乾,宁绝,我恨你们,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 她哭着,喊着,宣泄着…… 为下狱的父亲,为禁足的兄长,更为哭断肠的母亲。 与其说是恨他们,其实更多的是恨自己,如果她没有动心,没有主动去认识他们,那即便后面发生了那些事,她也不至于像此刻一样难以接受。 天乾无言反驳,他握紧拳头,冷声道:“既然恨,那就恨吧,这一刀算我欠你的,如此还清了,我也不会伤你,你走吧。” 小公子说得对,情难还,缘难续,两不相欠是最好。 他转身,扶着肩正欲离开。 突然,“咻”的一声,一柄长剑寒光凛冽,带着锋芒的杀意,直直朝着毫无准备的吕若素而去。 这回天乾有了准备,他闻声回头,只见右边的密林中,一道黑影执剑飞身袭来,由不得多想,他强忍身后不适,抽出腰间软剑,一个闪身瞬间到了吕若素身前。 “锵!” 双剑碰撞,火花四溅。 天乾手上一颤,不由得倒退两步。 对面黑衣人眉峰一拧,立刻收剑,伸手把后退的人拉回,一个闪身落下,他横在二人之间,左手扶着天乾,右手剑指吕若素。 “地坤,不要。” 天乾大喝,紧紧抓着地坤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地坤长剑未动,回头看着天乾逐渐苍白的脸色,眉头深深皱起。 “为何?” 为何要对一个伤了你的人心软? 这不是一个暗卫该有的行为。 “别……别伤她!” 天乾喘着粗气,手里的软剑都快要握不住了:“放她走。” 地坤不明白,看了眼他身后陷进去大半截的短刃,再回头冷冷扫向吕若素。 “你是谁?为何伤他?” 森寒的剑尖直指面门,吕若素惊恐过后,梗着脖子喊道:“你管我是谁,你想杀就杀,别那么多废话。” 她两只手攥紧衣摆,眼里恐惧难掩,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一副不退不让,鲁莽倔强的样子。 身为王府暗卫,见不得人的杀手,地坤可没有怜香惜玉的觉悟,他眉峰一冷,抬剑就想往前刺。 “啪!” 天乾忍着痛挑开长剑,跨步挡在地坤面前,面对吕若素,他怒道:“滚。” 他脸色沉沉,捂着肩声音冷漠,吕若素蓦然一怔。 见她久久未动,天乾再次厉声大喝! “滚啊。” 这一声震得吕若素身体一颤,她眨了眨眼,嘴巴嗫嚅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转身,她咬牙往马车那边走去。 地坤见状,正欲阻止,却听天乾道:“地坤,放她走。” “……” “算我求你。” 他第一次低了头,以往差点没命都不曾如此。 收剑,看着那女子进了马车,地坤冷眸说道:“仅此一次,主子那里,你自己去解释。” 天乾未语,在马车掉头离开后,他收起软剑,背对地坤:“帮我拔出来。” 半指宽的短刃锋利无比,近一半都陷入了皮肉中,幸而吕若素不会武,也没真的下死手要他的命,否则,在那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但凡刀刃换个方向,对准他的脖颈,那天乾真的有可能会被一刀毙命。 地坤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那深深刺入肩胛处的短刃,他不理解也不明白,堂堂皇子府暗卫,怎么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伤成这样? “忍着。” 点了止血的穴道,他冷哼一声,徒手撕开两层薄衣,一手按着他的肩,一手握住短刃刀把,没有丝毫犹豫,猛然将其拔出。 飞溅的血珠带着落到地坤脸上,天乾浑身一颤,巨大的疼痛席卷全身,他死死咬牙,双拳紧握,愣是忍着没发出半点动静。 地坤丢下短刃,快速从怀里取出一颗药丸,捏碎撒在那见骨的伤口处,随即脱下天乾的外衫和里衣,把里衣撕成布条,一圈圈缠住渗血的伤口,最后再将外衫穿上。 他们的衣服里外都是黑色,染了血也看不出多少异常! 天乾整理好前襟,腰带束紧,背脊挺直,若不看身后被划破的那块,和他那一脸冷汗淋漓、苍白虚脱的面貌,还真瞧不出来有多少差别。 转身,他看向被扔在脚边的短刃,俯身拾起,那半尺长的刀刃上满是鲜血,虽然过了很久,但他还是分辨出来了,这正是他在乌市随便给吕若素挑的那一柄短刃。 亲手选的武器,最终扎进了他自己的身体里,这算不算是一种因果报应呢? 叹息一声,天乾握着短刃转身离开,地坤跟着他,两人未置多言,翻身上马,一前一后朝着那不远处的队伍追去。 第104章 路上 官道畅通无阻,两个时辰后,宁绝在摇晃中悠悠转醒,肩头墨发如瀑般散落,黑衣与白衫相映,他抓着安崇邺放在他胸口的手掌,枕着他的腿睡了沉沉一觉。 此刻午时,队伍就地休整,马车也停了下来。 听到外面马蹄声响,宁绝想起身,不过刚一抬起头,安崇邺紧闭的双眸倏然睁开。 垂眸看到他的动作,他笑着一边把人扶起,一边问道:“怎么样,睡得好吗?” “嗯。” 宁绝点头坐正,马车颠簸不比床榻安稳,但比起骑马,那好的不是一分半点。 不难受就好。 安崇邺想着,手掌从他身后绕到腰间,轻轻揉了揉,又问:“还疼不疼?” “早不疼了。” 宁绝抓住他的手:“上好的祛瘀伤药连敷了好几日,如果这都好不了,那太医院的名头就保不住了。” 外面窸窣嘈杂,听着他打趣的声音,安崇邺既满足又心安。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宁绝摇头,抬手揭开车帘一角,看到外面秀丽景色,笑道:“山水长天一色,真是个好地方。” 天际蔚蓝,白云缥缈,鸟雀行于层峦山峰之间,畅意而无拘,奔放而自由。 安崇邺弯着腰下车,宁绝跟在他身后,随行的侍从眼疾手快,在二人站定后立即呈上清水。 “殿下,大人。” 两盏清透的泉水递到跟前,俩人各自端了一杯喝下。 前后队伍停在官道两旁休整,齐染和几位官员也下车透气,闻卿竹哒哒哒从前方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两张炊饼。 “殿下,宁绝!”他笑眯眯喊着,跑到身前递上炊饼:“你们吃吗?” 安崇邺摇头没接,宁绝倒是没客气,拿过来咬了一口,略有些干巴难嚼,需要配着水才能咽下去。 “你上哪儿搜罗来这东西?” 宁绝嚼了半天勉强咽下一口,剩下的就吃不下了:“行囊里不是有馒头和其他干粮吗?怎么不吃那些?” 路途遥远,上万人的队伍,自然准备了不少吃食,除了早晚两餐,各类面食点心都是精挑细选的,可没有他手里这种能把人两颊嚼酸的冷炊饼。 闻卿竹嘿嘿一笑,倒没觉得自己手里的饼子难吃:“我就喜欢这个,路上无趣,边走边啃,一口可以嚼好久,打发时间最好了。” 他实在很闲,来时跟天乾和宁绝一起走,一路谈天说地,时不时还能讲点笑话逗趣。 而现在天乾不在,宁绝也躲到了马车里,就留他一个人走在前面,没人聊天就算了,还得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实在累人又无趣。 少年心性,不难理解。 宁绝无奈失笑,正不知如何处理手里这块炊饼时,安崇邺伸出手来。 “给我。” 宁绝不明所以:“殿下要吃?” 安崇邺眉眼温柔,还没说话,闻卿竹就凑了上来,举着自己手里那张饼,献宝似的:“殿下要吃吗?这里还有一张,你试试?” 安崇邺理都没理他,自顾自拿过宁绝手里被咬了一口的饼子,没吃也没扔,只是转头吩咐身后的侍从。 “去拿两碟点心来。” “是。” 侍从领命退下。 原来他不是想吃,只是不想委屈宁绝的嘴巴。 宁绝会心一笑,闻卿竹撇撇嘴,伸手到安崇邺面前:“既然你们不吃,那别浪费,还给我吧,我自己吃。” 没人懂他的口味,邹垚如此,宁绝也如此。 本着不想浪费的心思,他企图收回自己的好意。 然而,安崇邺只是轻飘飘扫了他一眼,然后拿着那张炊饼放进了嘴里,用力咬了一口。 他边嚼边道:“确实难嚼,闻小公子下次自己吃吧。” 下次自己吃,这次就算了。 瞧他嚼得脸颊变形,闻卿竹歪着脑袋满头问号,堂堂皇子殿下,用不着这样委屈自己吧? 宁绝也是一脸忍俊不禁的笑,不过看他这般较劲的份上,他也没过多阻拦。 移开目光,他看了看周围,突然想起,上车前天乾和地坤都守在两旁,怎么这会儿一个人都不见? “天乾呢?”他莫名问。 闻卿竹也看了看四周,不见熟悉的身影,他摇摇头:“不知道啊,刚过来的时候就没瞧见。” 这倒是奇了怪,天乾一向不会主动离开他的视线,就算要去办事,也是提前告知。 虽说以他的本事,宁绝用不着过多担心,但人突然不见了,总也是要找一找的。 瞧着地坤也不在,宁绝转头看向安崇邺:“你让他们做事去了?” 安崇邺摇头,费力咽下嘴里的炊饼,往周围一看,确实不见自家暗卫。 他蹙眉,上车前还在呢,怎么睡一觉起来人丢了? “应该是路上有什么情况,他们探查去了!”他又咬了口炊饼,含糊不清说:“放心吧,以他们的能力,不会出什么事的。” 话虽这么说,但看到宁绝依旧担忧的脸色,他还是转身进入马车,取了一枚信号弹出来。 拉下扣环,咻的一声,橙黄的烟火冲天而起,迎着烈日,腾飞的光点在半空轰然炸开,拼凑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图形。 因为是白日晴天,信号看不真切,不过声音不小,众人都听到了动静,抬头望向那逐渐消散的印记,队伍尽头的人立刻飞奔过来。 闻卿竹梗着脖子望天,傻愣愣道:“信号弹都用出来了啊?” 倒也用不着这样吧? 宁绝同样惊讶,只是还不等他开口,齐染和几位大人先急匆匆走了上来。 “殿下!”齐染拱着手一脸忧心:“可是有事发生?” “没事!” 安崇邺把放完的信号筒扔进马车里,又啃起了还剩半张的炊饼:“几位大人回去吧,本殿就是不小心拉错了。” 好一句拉错了,跟骗小孩似的,还不如说是拉着玩呢。 宁绝和闻卿竹齐齐扯了扯嘴角,齐染皱着眉,虽有不解,但无事就好。 “既如此,微臣告退。” 他领着几个人转身离开,走时目光扫过闻、宁二人,脚下一顿,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片刻后,急促的马蹄声从队伍后传来,几人抬眼望去,只见天乾和地坤飞奔过来,不多时就到了眼前。 二人下马,齐齐跪在安崇邺面前。 “主子。” 安崇邺没开口,因为他们都看到了天乾后背被撕碎的衣服和他那一脸苍白的脸色。 “怎么回事?” 安崇邺垂眸询问,宁绝上前把天乾拉起,拧着眉在他身上一顿扫量:“怎么受伤了?” 跪在地上的地坤没开口,天乾低着头,抱拳轻声道:“属下刚才去见了一人。” “谁?” “吕家大小姐。” 吕若素! 宁绝手上一松,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她伤的你?” 天乾垂首不语,答案显而易见。 早料到这二人不会有什么好结局,闻卿竹无奈一叹,转身去找军医。 第105章 能忍住 宁绝也是无奈,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以天乾的武功,吕若素想动手,只怕连他身都近不了。 他这一刀伤在后肩,如此角度,要么是趁他不注意暗算他,要么就是天乾自己心甘情愿受她这一刀。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攥紧手掌,一时不知道究竟该怪谁。 又或许,该怪他,如果不是他利用别人,别人也不会把恨牵连到他身边之人的身上,天乾这一刀,究其原因,其实算是替他承受的。 “对不住。”宁绝声音沉沉,带着歉意。 “公子别这么说!” 天乾摇头道:“是我欠她的。” “你欠她什么?” 宁绝叹息,所谓情,一直以来都是吕若素一厢情愿,天乾从头至尾不曾表露出半点亲昵,甚至在金桂园时,他明确拒绝了她的感情,决绝的说出永不可能的话。 所以,他不欠她,至少在感情方面,他是不欠她的。 安崇邺走过来,轻飘飘的眼神落到天乾身上。 “既然是他自己的选择,那就自己承担,不过,我并不希望这种事再出现第二次。” 作为暗卫,他最大的职责是保护主子,如果仅因私情而损害自己的身体,导致没办法执行自己的任务,让主子受了伤,亦或任务失败,那他就失去了一个暗卫该有的用处,也失去了忠诚。 虽然天乾现在名义上是宁绝的人,但他实际忠诚的只有安崇邺。 所以,在听到他这么说时,天乾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跪下请罪:“属下谨记,望请主子责罚。” “罚什么罚,这一刀还不够疼的吗?” 宁绝皱着眉把人扶起来,看了眼还在一旁跪着的地坤,他侧眸对安崇邺使了个眼色。 “殿下……” 他不忍身边人受罪,安崇邺也只能纵着,低声道:“都起来吧。” “是。” 地坤站起,候至一旁。 恰好此时闻卿竹带着两个军医走了过来,他们上前脱下天乾的衣服,解下胡乱绑了一圈的绷带,那半指宽的刀口深可见骨,因为没有缝合,再加上骑马时的剧烈运动,此刻伤处鲜血直流,三两下就染红了军医的手掌。 “伤口太大,必须要缝合!” 给他撒了些止血的伤药,军医对安崇邺行礼道:“不过,眼下行军在即,殿下能否准许抬个担架来,麻沸后两个时辰内,他只怕都不能走路了。” 安崇邺刚准备点头,天乾却道:“不用麻沸散,直接缝即可。” 他受伤劳烦主子已是过错,怎么还能拖累行军呢。 “你想生扛啊?” 闻卿竹有些惊讶,虽说习武之人多数能忍,但那是没办法的情况下,此番既能用麻沸散,又何必故意糟践自己呢? “无碍!”天乾默默出声:“我受得住。” “受得住就该受吗?” 宁绝沉着脸上前,指了指他刚才坐的马车,对那军医道:“去马车上缝合吧,多用些麻沸散,省得他脑子不清醒说胡话。” 军医闻言,略有些尴尬,虽说骁骑营以宁绝命令为主,但此刻安崇邺在这儿,皇子殿下没开口,他还真不敢随意动作。 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考量,正犹豫着,只听安崇邺冷冷一句:“没听到宁大人的话吗?照他说的做。” 军医一个激灵,立刻应声:“是。” 天乾并不想染指主子的地方,他避开军医搀扶的双手,低声道:“属下用担架就好……” “用什么担架,上去。”宁绝语气强硬。 天乾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目光触及到安崇邺的眼神,他立刻闭了嘴,站起身麻溜的钻进车厢里,寻了个最角落的位置趴下,喝了军医准备的麻沸散后,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盆清水染红,众人站在马车外,等军医处理完伤口离开后,闻卿竹瞥了眼地上的血衣,转头拿了身干净的衣服让地坤给光膀子的天乾换上。 一切落罢,宁绝上前,掀开车帘往里看了看。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毯子,天乾无意识昏睡在榻边,他身材高大,手脚施展不开,即便是蜷缩着,也占了大半个空间。 安崇邺走过来,语气有些不满:“车被他用了,我们坐哪儿?” “骑马吧。” 宁绝放下帘子,对一旁的地坤道:“把殿下和我的马牵过来。” “是!” 地坤颔首去了后方。 安崇邺却顾忌着他的腰伤,提议道:“要不我让齐尚书他们腾出来一辆车……” “别了!” 宁绝摇头制止,本来之前他跟安崇邺同乘,就已经招了齐染等人疑心,若此番安崇邺再为了他开口,只怕免不了会被各种猜测。 “可你的伤……” “已经没事了。” 宁绝笑了笑,对上安崇邺担忧的眼神,他宽慰道:“放心吧,行军步伐不快,我受得住,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我们再置办一辆车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但安崇邺依旧是满脸的不赞同:“你去车上将就一下,我骑马就好。” 万事没有宁绝重要,如果非要择其一,那他宁可让几个人抬着天乾走。 看他坚决的眼神,宁绝知道他说一不二的性子,也没跟他过多争辩,回以一笑道:“那就有劳殿下了。” 带着几分逗弄的语气,让安崇邺心情大好。 他笑着正想再说点什么,闻卿竹又凑了过来:“殿下,宁绝,你俩说什么呢?” 溢到唇边的话被打断,安崇邺啧了一声,压着不悦还没张嘴,宁绝就率先开了口。 “没什么,休息够了,我们启程吧。” 原本预计一刻钟的休整,因天乾而多耽搁了两刻钟,确实该出发了。 闻卿竹点头,不疑有他:“嗯,走吧。” 他转身往队伍前走去,地坤把马牵了过来,安崇邺本想跟着马车一起走,宁绝却劝他。 “你堂堂一个皇子殿下,这样明晃晃的守着我,被尚书大人看到了,要作何解释?” 只怕到时,不是猜测他们上下同谋,便是疑心他们私相授受了。 安崇邺不在乎声誉,但他在乎宁绝,他不想让爱人遭受一丝半点的非议,更不想让他因自己而陷入流言。 所以,他听进去了话,尽管满是不愿,最终还是接过地坤手里的缰绳,骑上马去了队伍前方。 地坤留下驾马,宁绝上了车,避开天乾坐到里侧榻上。 “启程。” 几声吆喝,众人原地站起,该上马的上马,该驾车的驾车,哐当一顿收拾后,队伍再次行动起来。 第106章 论功行赏 潞城到京都,官道经过三洲十六城,其间大大小小乡镇无数,为避免引起百姓恐慌和矛盾,除了行军驿站外,他们并未过多停留驻扎,尽可能的避开了民众生活之地。 三日后,众人到了常州福安城,稍作停留,置办好粮草和物品后,继续出发。 天乾被安排到了新的马车上面,安崇邺碍于人多,还是骑着马跟闻卿竹一路同行,只有运气好,晚上找到客栈休息时,他才会悄悄的跑到宁绝房间,抱着人安安心心的睡一觉。 于人前,他们再没有过多亲密的交流,有人提起宁绝坐马车一事,安崇邺也会用“宁大人受了伤,骑不得马”这句话来堵旁人的嘴。 如此八九日过去,众人拖着快跑断的两条腿,终于到了京都地界。 未经允许,军队不得擅入都城,因此,在距离京都十里之外,早已有人提前等候。 来人是忠武将军秦赢,他带着一小队人马,一看到领头的安崇邺,立刻上前行礼。 “参见四皇子殿下。” “免礼!” 安崇邺拉扯缰绳,坐在马上,冷声道:“就你一人前来?” “是。” 秦赢看了眼他身后长长的队伍,高声道:“陛下命微臣前来接管潞城军队,骁骑营除小闻大人外,其余人返回营地休整,待殿下与诸位大人面圣后,再论功行赏。” 合理的安排,众人没有异议。 安崇邺招了招手,后面几辆马车上前,闻卿竹也对邹垚等人说了一句:“你们回去等我。” 他们约好了回京大喝一顿,几人默契的点了点头。 队伍分三个方向各自离去,因为保密的原因,宁绝等人离开的悄无声息,回来时也没几人知道。 掀起车帘,望着熟悉的街道和景色,宁绝不自觉扬起唇角,虽然在京都生活的不久,但不知道为何,这里好似已经成了他的第二个家,再度踏入此地,也莫名有了几分燕雀回巢的归属感。 “终于回来了。” 闻卿竹坐在马上感叹,宁绝也轻声说道:“是啊,终于回来了。” 一别两月,也不知母亲如何? 想来宁辽是不会亏待她的。 宁绝笑了笑,放下车帘,不再多想。 咕噜噜的车轮一路行驶到了午门前,此刻临近申时,百官早已下朝,偌大的朱红门下,只守着十余名皇宫侍卫。 安崇邺、闻卿竹翻身下马,宁绝和齐染等人也下了车,启安帝提早下了旨意,因此侍卫也没有过多阻拦,查验一番后,便放他们进了门。 议政殿外,太监先是传了安崇邺和齐染等人觐见,宁绝和闻卿竹驻足静候,等他们谈了半个时辰,听到“宣宁绝、闻卿竹觐见”的声音后,二人才齐齐抬脚往里走去。 天子圣前,多是谨小慎微,大殿中央,宁绝和闻卿竹低头跪下,一改之前的散漫,同时恭敬参拜。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爱卿免礼。” 启安帝坐在案前,一身黄袍,不怒自威。 “谢陛下。” 二人起身,安崇邺和齐染等人并未离开,四五个人候在旁边。 启安帝笑意盈盈问:“宁卿,此行可还顺遂?” “一切如陛下所愿。” 宁绝垂眸颔首,递上一直捧在手里的红木盒子:“请陛下查阅。” 启安帝未动,安崇邺上前接过盒子,转放到桌案上,打开,里面赫然躺着六枚形态各异的兵符。 具体的来龙去脉,宁绝早已写成奏折寄到启安帝面前,所以看到这些兵符时,他眼里有满意,却无过多惊讶。 “爱卿果真不负所托。” 阖上盖子,他把锦盒往旁边一推,说道:“潞州之事朕已明了,爱卿此行有功,朕会着重嘉赏。” “谢陛下!”宁绝抱拳道:“不过此行非微臣一人之功,闻小公子和骁骑营才是重中之重。” 倒是不居功。 启安帝含笑点头,转而望向闻卿竹:“闻卿确实辛苦,想要什么,只管跟朕提就是。” 他说得大方,若换做旁人,必然会先推脱两番,然后再假意勉强的要求升个职,亦或是换点金银珠宝,拿些实质性的好处。 可闻卿竹不一样,他一听这话,半点没有犹豫,就直接脱口而出:“陛下此话当真?不管什么要求都能提吗?” “呃……你想要什么?” 他那一脸迫不及待,让启安帝稍稍犹豫,只怕这小子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要求来。 “我想要玉髓香,可以吗?” 闻卿竹双眼亮晶晶的,话出口却是惊呆了周围人。 “玉髓香?你确定?” 启安帝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此功绩,就为了换壶酒? 然而闻卿竹却点头,十分肯定的说:“嗯,是,臣就想要玉髓香,陛下还有吗?” 听闻玉髓香十分难得,要是陛下喝完了,他也不勉强,只是有些可惜。 “哈……哈哈……” 望着他清澈的双眼,启安帝笑了,笑得十分畅快:“原来闻小公子爱酒,好,很好,朕就依爱卿所言,赐你十坛玉髓香。” “当真?” 闻卿竹惊喜不已,连连问:“陛下,十坛玉髓香?” “嗯!”启安帝点头:“让你喝个够。” 十坛不够,就再来十坛,直到他喝够,喝满足。 如此恩赐,在闻卿竹眼里已胜过万千,他忙跪下行礼:“微臣多谢陛下,陛下万岁。” “起来吧。” 启安帝笑得比他还开心,再没有比眼前人更好满足的臣子了。 双方达成一致,各自欢喜。 唯有旁边的齐染等人满目惊诧,想破了脑子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爱酒到了这等地步。 宁绝倒是不意外,且不说闻卿竹嗜酒的性子,就论他自身人品,也绝不是贪权逐利之辈,如果撇开玉髓香,让他换个要求,只怕他宁可休几天假,也不会想到去要什么权势利益。 启安帝大约也没想到,征战半生、威名赫赫的闻大将军,居然会养出这么个赤子之心的儿子。 眼中浮现深意,他转头对宁绝道:“闻卿已经提了要求,那宁卿想要什么?” “微臣……当下并无所求!”宁绝颔首:“为臣者,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非利而驱也。” 他语气不咸不淡,十分平静。 其实也并非真的是无欲无求,只是他想要的别人给不了,而别人能给的,他又没多大兴趣,所求不得,不如不提,非卿意属,宁缺毋滥。 启安帝不知他心中所想,不过他这番话实实在在取悦了一个帝王的心理。 他笑道:“宁卿有功,虽无所求,也当论功行赏,这样吧,朕允你一个愿望,等你哪日想好要什么了,再来同朕说,只要朕能办到的,朕必当准你。” 他能办到的可以提,而他办不到的,就算提出来也不做数,至于怎么判定办不办得到,那也是由他说了算的。 看似恩荣,实际也不过一句口头之言。 宁绝低头,拱手弯腰拜谢:“是,谢陛下隆恩。” 启安帝摆摆手,又说了些有关于骁骑营和潞城军队的事,三万人清查后,被分别安排进了各方军队里,若无意外,他们将来都会成为大昇保家卫国的利器。 一个时辰后,宁绝和闻卿竹出了宫门,启安帝给他们放了三日假,二人卸了担子,相互告辞后,就一身轻松的各自回了府。 第107章 回来就好 酉时方至,日渐西沉。 宁府外,马车停在檐下,车夫放下马凳,天乾率先从里面出来,随后他站在车边,一手掀起车帘,一手扶着宁绝下车。 因为没有提前告知,宁府众人并不知道他今日回来,所以此刻门前,除了两个看门的小厮外,并无其他人。 好在,小厮认得宁绝,他们一看到那蓝白相间的身影,惊喜一瞬,立刻迎上去。 “小公子,您回来了。” “嗯。” 宁绝点头,越过二人,带着天乾往里走去。 此时宁辽下值,一家人正在嵩间院吃晚膳。 宁绝一路往里走,期间遇到下人,得知元氏并不在嵩间院时,他就直接去了莺歌院,完全没有去给宁辽请安的打算。 莺歌院里,元氏看着面前的饭菜毫无胃口,一连叹息好几次后,她吩咐身边的小丫鬟:“都撤下吧。” “可是……您都没吃……” “吃不下。” 元氏摆摆手,脸上愁容难去,自两个月前宁绝离开后,到现在一封信件都不曾寄回来,他整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原本说了十天半月就回,如今过去那么久,他是遇到了什么难题,还是遭受了意外,元氏一无所知。 担忧与焦急的折磨下,她夜夜难眠,食不下咽,短时间就瘦了一大圈。 “若小公子回来看到您如此,必然会伤心难过的。” 小丫鬟端着碗肉粥上前,细细劝慰道:“就算是为了小公子,您也好歹吃两口,莫把身体给熬坏了。” 宁绝向来孝顺,必然不愿看到她不爱惜自己。 元氏叹息着,接过瓷碗,舀了勺鲜肉粥送进嘴里,明明是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此刻竟如嚼蜡一般索然无味。 勉强吃了几口,她放下碗,正擦着嘴呢,院子里响起动静,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到门口,一看到元氏,便高声喊道:“二夫人,公子……公子他回来了。” “什么?” 元氏闻言一惊,手里绣帕落地,她猛然站起,眼里全是不可置信:“你说谁?谁回来了?” “是公子,宁绝公子。” 小厮应着,元氏生怕自己听错了,立马往门外走。 刚到门口,她便看到院子里走来一道人影,熟悉的少年噙着笑走上石阶,他一头墨发飞扬,衣衫猎猎,阔步疾行,三两下就到了跟前。 “母亲!”宁绝止步,拱手行礼:“孩儿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元氏激动得语无伦次,颤抖的手迎上前,扶着他的双臂上下打量,确定没有受伤不适后,才红着眼眶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悬了两个月的心陡然落下,她忍不住喜极而泣。 “母亲莫哭!” 轻轻抚去元氏的眼泪,宁绝搀着她进屋:“是孩儿不好,惹了母亲担忧。” 两人在桌边坐下,丫鬟收拾着碗筷,元氏拍着儿子的手背,细细抽泣道:“不,不怪你,母亲知道,你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你不想说,母亲也不问,只要你安然回来了就好。” 她所愿不多,不过“平安”二字。 宁绝笑笑,为她拭泪,她握着儿子的手满目温柔:“宁儿刚回,应该还没用膳,我去小厨房准备几道你喜欢吃的菜,我们娘俩一起吃好不好?” “好。” 宁绝应着,元氏立马起身,转头出门去了小厨房。 进入宁府后,有丫鬟小厮伺候着,元氏已经鲜少下厨,平日除了给儿子和丈夫做些小点心外,她几乎不怎么摸厨具了。 两个婆子切菜洗菜,元氏熟练的下锅翻炒,宁绝在一旁看着,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鄞州小院里的那个元氏。 “宁儿,你先坐坐,我马上就好了。” 热气喷洒在元氏脸上,熏得她双颊微红,随着一碟炒肉出盘,那双初显年龄感的眼眸中,有着许久不见的喜色。 他的母亲,似乎从来未变,少时如此,现在依旧,总是习惯性的燃烧自己,去灌溉别人。 走出小厨房,行至院中,宁绝正想进屋时,蓦然听到院门口有人走了进来。 他回头,只见那青松树影下,宁辽一身灰褐便服,手负于背,领着李管事阔步走了进来。 父子俩目光撞到一处,宁绝凝眉不语,反倒是宁辽先开了口。 “回来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宁绝“嗯”了一声,正以为他会因没有第一时间去跟他请安而生怒时,宁辽只是走上前,上下一番扫量后,平静道:“回来就好。” 不同于元氏的安心,他这句话更像是走个流程,半点感情都不掺杂。 宁绝不想在母亲院中跟他冷眼相对,但也实在无话可说,沉默之下,元氏从小厨房走了出来。 她手里端着一盘菜,抬眼见院子里四目相对的父子,眼中惊喜不言而喻:“老爷,你来了?” 无声的气氛被打断,宁绝转身看向那边,宁辽越过他走了过去。 “嗯!”他走到元氏身边,看着她手里的菜盘:“这么晚了,还没用膳吗?” “是宁儿刚回来,他还没吃呢。” 元氏脸上是少有的开心,眸光流转间,还带着几分羞涩:“老爷吃过了吗?要是没吃,就一同吃点吧。” 他怎么可能没吃。 宁辽下意识摸了摸滚圆的腹部,望着那一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又想了想身后刚回来的儿子,他咽下溢到嘴边的话,轻轻应了声。 “好。” 话音落下,元氏笑眯了眼,立刻招呼院里的儿子:“宁儿,快来,吃饭了。” 宁绝不想去,但他不得不去。 多了个人,本来是团圆的一顿饭,他吃得如鲠在喉。 草草收场后,宁绝借口疲累,便起身回了麟上院。 阿七阿九等人早已掌灯候在门口,见到小公子后,一群人嘘寒问暖,又是沏茶,又是备水,忙得不亦乐乎。 夜半,宁绝躺在床上,屋顶有人不请自来。 窗栓落下,微弱的烛光中,他看着一袭黑衣的少年哑然失笑:“你干脆住我这儿得了。” “好啊。” 安崇邺三下五除二钻进被窝,一边抓手一边揉腰:“让我看看伤好了没有。” 酥酥麻麻的触感让人忍不住想躲,宁绝退到了床榻里侧,边挡边笑:“别……你摸什么呢?黑灯瞎火的,你看得着吗?” “看不着,所以我用摸啊!” 淤伤凝结,原先有一团肿块,而现在没了,柔软的腰腹触感顺滑,他捏了捏,问:“还疼不疼?” 宁绝摇头:“早就好了。” “好了呀……” 安崇邺俯身上前,漆黑的双眸染上欲色,声音也逐渐低沉:“那我……能不能……碰你?” 手指顺着腰线往上,纯白的里衣被带起,随着他欺压过来的身体,宁绝像是撞上了一堵温热的墙,无处可躲,避无可避。 …… 第108章 玉娘 草木戚戚,飞鸟成群,一夜长烛燃尽,刺眼的晨光穿透薄纱,隐隐约约映照在混乱的床榻上。 被腰上沉重的力道束缚了一整晚,宁绝迷迷糊糊睁眼,床幔拂动,垂在软被间的手腕被人握在掌心,身后是一具温热的身体,伴着浅浅呼吸声,他一瞬间大脑回笼,只觉浑身跟散架了一样,酸疼难忍。 两人不着寸缕,宁绝忍着不适动了动,却不料安崇邺睡梦间也不放手,不仅把人抱得更紧,还埋头在他脖颈上,跟闻香一样重重吸了两口。 感受到身后不得体的变化,宁绝面上一红,立刻用手肘撞了撞安崇邺的胸膛,低声把人喊醒。 “知非,醒醒,天亮了。” “嗯?” 安崇邺哼哼唧唧的,往前拱了拱:“亮了,不想起。” “你……” 宁绝绷直了身体,费力推开他的手臂,转过身与他面对面,伸手揉捏他还不清醒的面颊。 “再不起,阿七他们就要进来了。” 安崇邺抓住他作乱的手,含笑睁眼:“那就让他们进来嘛,我躲你床下。” “胡言乱语。” 宁绝笑骂,安崇邺把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说道:“不然下次去我府里,你不用躲。” 四皇子府管控森严,府里的侍卫随从都经由安崇邺一手调教,丫鬟小厮也经过层层挑选测试,除他以外,任何人都无法驱使策反,这也是他安心将宁绝带回府里,并且不隐藏他们关系的主要原因。 身体间的触感越来越明显,宁绝挣开束缚,随手从身后扯了团被子盖住自己,顺便隔在中间,分开两人亲密的距离。 “别说那些,快起来吧。” 他攥紧被子一角催促:“等下你真跑不出去了。” 浅色薄被把人裹成条形,凌乱的头发散了一床,那白皙的脸上粉红粉红的,躲闪的眼神里满是羞赧,这样的宁绝,真让人眷恋难舍。 低头亲了下他的额头,安崇邺起身,从床边捡起糅杂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后,他坐在床边,抚了抚宁绝的脸。 “我走了。”他声音很轻。 “嗯。” 宁绝埋首点头:“小心些,别让人看到。” 院子里的下人都起得比较早,不过以安崇邺的武功,除了天乾,只怕也没人能发现得了他。 推开房门,看着寂静的院子,安崇邺退步走出,小心翼翼关上房门,飞身一跃,不过眨眼之间,便没有丝毫阻碍的上了屋顶。 又是一连好天气,洗漱过后,阿七端了早膳进门。 宁绝坐在桌前,正吃着,突然想起离开前还留在院子里的叶莺莺。 “叶姑娘什么时候走的?”他问身后的阿七。 阿七道:“公子离开后三日,叶姑娘就置办好了宅院,听闻她在长乐南街开了间布坊,与一个名为玉娘的姑娘一同做起了生意。” 女子经商,甚为不易。 宁绝想了想,说道:“正好今日得闲,我们去看看她生意如何。” 阿七垂首答应,在他的嘱咐下,去小库房挑了几件适当的小礼物。 半个时辰后,阿七套好了马车,宁绝带着刚刚痊愈的天乾出了门。 两人驾马,宁绝端坐车内,马蹄声哒哒作响,车轮滚滚,一路从长平梅花巷行至长乐南街。 千色布坊门口,还没下车,便听得里面一阵嘈杂。 听着像是吵闹声,宁绝怀着疑惑下车,三人刚走到门口,就听一道恶劣的声音响起。 “本就是风尘之人,装的什么清高纯洁,若是嫌钱不够,大不了我再多付二两。” “你……你给我滚出去。” “不知好歹,本大爷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你还敢挑三拣四。” “谁稀罕被你看上,滚滚滚,别在这儿碍了老娘的眼。” “呸,假清高的死老娘们,你不就是做这行的吗?老子又不是不付钱。” “谁要你的臭钱,你再胡搅蛮缠,老娘就报官了。” 男女互骂声惹得路人纷纷侧目,大约是提到了报官,屋里的男子有了畏惧,不敢再纠缠,一步步后退到了门口。 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一身锦服,看着人模狗样,十分不甘心的走出染坊,脸上怒气未消,他边走边骂。 “呸,肚子都被搞大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那一嘴的脏话十分不好听,宁绝紧皱眉头,对天乾使了个眼色。 后者瞬间明了,从地上捡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用内力裹挟,不着痕迹的往那男子头上一掷。 “啪”的一声,男子被打了一个踉跄,随着剧烈的疼痛传来,他捂着额角惊恐尖叫。 “啊,我的头,谁?谁砸我?” 鲜血顺着指缝流出,他四下张望,企图寻找凶手。 可这里路人实在太多,他找来找去,疑心这个疑心那个,入目之人皆有嫌疑,可迫于无凭无据,他也不敢招惹众怒,最后只能瞪着眼大口喘息。 愤愤咬牙,男子抹了把额角的鲜血,带着满心不甘转身离开。 宁绝走进千色布坊,丝幔扬动的屋里,只有一个二十几岁的青衣姑娘,她鬓发盘头,身姿娇柔,正俯身整理着被推倒在地上的布匹。 阿七和天乾跟在宁绝身后进门,看到屋里被弄乱的景象,阿七快步上前,放下手里的礼物,一边喊一边帮忙。 “玉娘,我来帮你。” 玉娘抬头,看到是阿七,愤怒的表情褪去,换上笑意:“是阿七啊,有劳你了。” “无妨无妨!” 阿七抱着几匹布放到架上,玉娘站起,看到宁绝二人,柳眉轻蹙。 “二位公子,要买布吗?” 她姿态防备,唯恐眼前又是闹事之人。 阿七从她身后跑过来,解释道:“噢,玉娘,这是我家公子,我们是来找叶姑娘的。” 宁绝上前,拱手道:“姑娘,叨扰了。” 玉娘瞪着眼,将眼前这个富贵的小公子上下一阵打量,模样出众,看起来谦和有礼,确实不像爱闹事的人。 “咳咳!” 轻咳两声,玉娘欠身,说:“公子有礼了,莺莺她在后院,我这就去叫她出来。” 宁绝颔首未语,玉娘看了眼阿七,转身去了后院。 第109章 巧遇苏屿 不多时,两个婀娜女子款款走来,不过一眼,宁绝就看出了不对劲。 玉娘搀着叶莺莺,后者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十分明显的昭示着她如今的状态。 叶莺莺怀孕了。 而且看样子,最起码也得有四五个月了。 宁绝一时讶然,叶莺莺却在看到他那一瞬间,惊喜上前,欠身行了一礼,柔柔道:“小宁公子,您回来了。” “嗯。” 宁绝收回目光:“听阿七说你开了店,我来看看。” “是个小铺子,收入微薄,不过能糊得了口。”叶莺莺笑得腼腆了几分:“主要还是谢谢公子的帮忙,若没有您给的那些银子,我只怕也无法自力更生。” “我不过是搭了把手,最主要还是你自己的能力。” 世上受人帮助的人众多,但能借助别人的帮扶白手起家,艰苦奋斗,自强不息,最终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大多数人,拿到钱后要么坐吃山空,要么努力无结果,最终回归清贫。 而叶莺莺,身为女子,不仅在短时间里找到经商方向,而且做得有模有样,完全不弱于寻常男子,这就很难得。 叶莺莺迎着几人去了内室,玉娘端来茶水,一一斟上后,几人坐下,聊起了日常。 听玉娘说,她与叶莺莺相识多年,都曾经是青楼娘子,不过与叶莺莺的情况不同,玉娘是被迫离开的青楼。 她曾经在的地方因发生命案而被查抄,楼里姑娘有的被赶出门,有的离开京都,还有的投靠了别家青楼。 各有各的去处,唯独玉娘无家可归,她身无分文,无父无母,好不容易逃离魔窟,又不想再入泥潭,最后只能去了一家染坊做苦力。 她在染坊蹉跎许久,直到叶莺莺找到她,俩人有着差不多的命运,于是惺惺相惜,一拍即合,就联手做起了生意来。 只不过,碍于她们之前的身份,哪怕现在成了良人,偶然遇到曾经的恩客时,她们还是免不了被骚扰。 两个姑娘看店本就不易,有人仗着女子势弱,时常借着买布的名义来对她们骚扰调戏,吐尽难堪之言。 叶莺莺性子柔和,不会与人争辩,但好在有玉娘护着她,每次遇到难缠的客人时,她都会主动站出来把人轰出去。 二人相互扶持,虽艰难了些,但也勉强站住了脚,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听完她们的诉说,宁绝转而看向叶莺莺的小腹,他心中有不解,但又怕冒犯对方,犹豫许久,还是默默住了嘴。 待了片刻,三人起身告辞。 叶莺莺身子不便,玉娘把人送到门口,临上马车前,宁绝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玉姑娘,叶姑娘她……成亲了吗?” 他问得委婉,但玉娘知道其中意思。 她摇头,轻声道:“莺莺是个傻姑娘,被负心人骗了感情,不过,今后我会照顾她的。” 她笑着,一切尽在不言中。 宁绝微微垂眸,叹息道:“姑娘重情,若日后有什么难处,只管到宁府来寻我,凡我能帮忙的,定不推辞。” 虽然他们之间交情不深,但两位姑娘的品性值得尊重,在力所能及之处,他也愿意帮她们一把。 “多谢公子,奴家记住了。” 难得遇到如此好心好意的公子,玉娘屈膝行礼,由衷的感激拜谢。 离开布坊后,宁绝没有直接回府,午时天正热,他带着俩人走走停停,去四宝屋买了些书纸后,又去了宴月楼用午膳。 三人坐在桌前,吃着新出的点心。门口有人走进来,一入门便对门口的小二说:“给我包一份梅子桃酥,一份水晶千层糕,和一份红豆鸳鸯饼。” 小二哈着腰,回道:“鸳鸯饼还有,可桃酥和千层糕都没了,您要不要换份其他的?” 来人蹙眉,他就是奔着这几样点心来的,如何能换? “我就想要那两样!”他踌躇道:“能否请厨子再做一份,我可以等。” 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原料用完了,厨子想做也没办法啊。 小二弯了弯腰,委婉道:“食材没了,今日实在做不了,真是不好意思。” 话说到这份上,来人也不好为难,他失望叹息,转身欲走,小二看他神色沮丧,猜想他是真想要这几份点心。 犹豫间,他开口唤住要走的人:“哎,客官。” 那人转头,小二指了指不远处角落里:“最后几份点心被那位小公子包了,您若真想要,不如去与他商议商议,看他能否让一份给您。” 顺着小二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月白色的背影正经端坐,那一头坠地的长发披散肩后,发带轻拂,随风舞动,像极了飘扬的旗帜。 那人身边,另坐着两人,一个褐色窄袖直领简装,一眼便是小厮打扮,另一个黑衣束袖修身常服,看着像侍卫,但又比一般的侍卫更招眼。 虽然有些冒犯,但耐不住他确实想要那几份点心。 迟疑着上前,隔着三两步的距离,他拱手弯腰:“叨扰几位公子,听小二所言,店里最后几份点心被你们买了去,小生唐突,能否请求让我一份,在下感激不尽。” 坐在桌边的少年转身抬头,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苏公子想要,宁某岂能吝啬,我这就叫人包一份出来。” 熟悉的声音让苏屿猛然抬头,看到那张仙姿佚貌的脸,他双眸大睁,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宁绝摆手招来小二,吩咐道:“去把苏公子想要的点心打包好,钱就算在我账上。” “是。”小二应声退下。 苏屿这会儿回过了神,他有些尴尬,想说东西不要了,可又实在舍不下,思来想去,最后只道:“不……钱我自己付,就不麻烦宁公子了。” “说什么麻不麻烦的,苏公子这话见外了。” 宁绝笑着,指了指自己对面的长椅:“苏公子忙吗?若是得空,不如坐下喝杯茶?” 他忙吗?应该不忙吧,否则怎么有空来买点心呢? 苏屿扯了扯嘴角,上前坐下,倒不是他想喝那杯茶,只是刚收了人家的东西,如果这点面子都不给,未免太过失礼了。 阿七抬手给他斟了杯茶,苏屿接过道了声谢。 宁绝把桌上一盘千层酥推到他面前,看着他额间的细汗,笑道:“外面烈日炎炎,苏公子不畏暑热,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这家的点心。” 苏屿无言以对,自上次在郊外遇到,他站在了安淳恩那方后,他与宁绝的关系就越发疏远,甚至已经不再来往。 第110章 好友再聚 说来可惜,他们本是一届同年,也曾说过要成为好友的。 如今仁王就藩,安淳恩去了江东,立场不再,而他们之间却已经回不去了。 “宁公子!”苏屿低头,略带歉意说:“苏某为此前之事给你说声抱歉,是我胆怯懦弱,站错了立场,如今我已回头,只望宁公子莫计较,能原谅苏某曾经的糊涂之举。” “苏公子言重了,宁某并没有放在心上。” 小二拎着三包点心过来,放到桌上,宁绝浅笑盈盈,单手执杯放到嘴边。 “东西包好了,苏公子还要再坐坐吗?” 以往这种情况,就是在委婉的轰人了。 “不了!” 苏屿起身,取下荷包拿出一锭银子放到桌面上:“多谢宁公子割爱,苏某万分感激,来日必当报答。” 说罢,他提起桌上的三包点心,后退一步拱手行了一礼:“告辞。” “不送。” 宁绝颔首,目光未落到他身上,有些疏离的意味。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无法逆转,有些关系已经破裂也无法弥补,正如宁绝在启安帝面前说的,他记仇。 就算只是件小事,那也让他看明白了一个人的性格人品,注定走不到一路的人,他能做的最大退让,就是互不来往。 苏屿离开了,宁绝坐了一会儿,等阿七吃饱喝足后,他们三人也回了府。 …… 宁府麟上院外,阿九守在门口,看到归来的三人,他快步迎上去,到了身前,行礼说道:“公子,您可回来了。” 看他似乎等了许久,宁绝问:“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九双手捧出一封烫金帖子:“方才将军府来人,说闻小公子下帖,邀您去燕江楼一聚。” 昨日刚回城,今日又要聚? 帖子展开,上面明确写着,今日申时于燕江楼相会,同行还有陆亦泽和季子越等人。 细想想,陆亦泽和季子越刚好申时下值。 宁绝笑了,回到屋里,他睡了个午觉,嘱咐阿七在申时前叫醒自己。 残阳西下,染红了天际云层。 宁绝收拾一番后,带着天乾出了麟上院,临近大门时,他们遇到从外面归来的宁文正。 两兄弟面对面撞个正着,相顾无言,谁也没给谁好脸色,宁文正冷哼一声往里走,宁绝也嗤笑着跨出了门外。 城中喧闹,马车慢悠悠行到了燕江楼门口。 二人下车,一步步往里走去,这会儿正是晚膳时间,一楼坐满了形形色色的客人。 照着帖子里说的位置,小二带着他们上了二楼,那一排排用屏风隔开的桌位,一大半有了人。 走进里侧窗边,闻卿竹早已坐在那里自斟自饮。 陆亦泽和季子越都还没来,桌上除了一壶酒,也没多余的碗筷。 宁绝上前,走到他身侧:“怎么客人都还没来,你先喝上了?” 咽下嘴里清酿,闻卿竹闻声抬头:“哎,你来了啊。” 屈膝坐下,宁绝对身后的小二说:“有劳上壶茶来。” “好的。” 小二弯腰下去了,闻卿竹见天乾站在一旁,急忙招呼:“你坐下来啊,站着干什么?” 潞城一行,他早已把天乾视为朋友,而非普通侍卫。 天乾也没客气,点点头坐到了宁绝旁边。 三人没坐多久,大约一刻钟后,陆亦泽和季子越同行而来。 “瑾玉,远秋……” 几人一会面,属闻卿竹最为激动,跑过去就给了二人一个大大的熊抱,随后,宁绝上前,笑着拱了拱手。 “陆兄,季兄,久违了。” “哈哈……” “许久不见,你们可算回来了。” 陆亦泽拍着闻卿竹的背,季子越费力把他拉开,二人不知他们之前去了何处,此刻也默契的没问,给足了双方隐私尊重。 “快坐,快坐。” 闻卿竹拉着二人到桌边坐下,一招手吩咐小二上菜上酒。 “难得相聚,今日我们可要喝个痛快。” “可以啊,不醉不归。” “你可说好了,不准反悔。” “哈哈……小公子饶命,我明日还得上值呢。” “……” 几人笑着闹着,不多时,各种招牌佳肴呈上,闻卿竹亲自倒酒,知道宁绝喝不了,还专门给他换了清茶。 “来,这一杯,敬兄弟。” “敬好友。” “敬知己。” “敬志同道合。” “……” 视线轮转,一切尽在不言中,闻卿竹举杯,四人附和迎上,酒盏轻碰,满杯入喉。 清冽的酒香溢满口鼻,季子越咂了咂嘴,看着空杯道:“这酒……” “好喝吧?” 闻卿竹偏头凑过去,笑兮兮道:“这可是皇帝喝的玉髓香,宫里的贡酒。” 他一脸得意,季子越瞪大眼睛,配合着说:“贡酒啊,那可真是难得,不错不错。” “哈哈……” 闻卿竹大笑着给他倒酒,陆亦泽夹了一筷子烩肉,边吃边道:“贡酒都赏给你了,看来你立了不小的功啊。” “那可不!”闻卿竹边饮边说:“不过这次主要还是宁绝功劳大,我是蹭了他的光。” 两双眼齐刷刷看过来,宁绝吃东西的动作一顿,满口咽下后,他笑道:“如果没有你带军,再来两个我也无济于事,所以,谈不上谁蹭谁的光,我们是共同作战,相辅相成。” “嗯,对,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因为他们之间全心全意的信任和配合,潞州一行才会圆满结束,这不是一个人的功劳,也绝非单打独斗能办到的。 觥筹交错间,季子越说起他在大理寺遇到的各种案件,什么西大街死了人,查出来是李大人家独子干的,昭华公主为了养男宠,把驸马一刀剁了,太常卿和御史大夫家结亲不成,双方大打出手之类的,简直一个比一个奇葩惊悚。 几人聊得津津乐道,说着说着,陆亦泽突然提起,同在翰林院的苏屿,月前和关尚书家千金定亲一事。 “关尚书特别疼爱他家这个独女,婚期定在了九月,届时我们可以一起去凑个热闹。” 陆亦泽说着,他不知道宁绝与苏屿之间发生过什么,还当二人交好,所以话语间十分热络。 知道他性格如此,宁绝也没破坏气氛,点点头笑道:“如果他邀请我的话,我肯定如期而至。” 只是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只怕对方不会下帖。 夹了块水晶蒸肉放进嘴里,季子越和闻卿竹越聊越起兴,桌上的玉髓香也空了三壶。 陆亦泽不是贪杯之人,他陪着宁绝用餐,时不时说点京中轶闻,朝堂趣事,谈笑风生间,尽显少年意气。 第111章 打的就是你 半个时辰后,酒过三巡,季子越已经双眸晕眩,闻卿竹虽还看不出醉态,但那微红的眼角,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也上了头。 话题还在继续,他们正说着近日朝中一直在争辩的、有关于车弥国异动,屡次骚扰大昇边疆的问题。 这些年大昇为压制古罗、车弥两国,花费了不少国力物力,虽然大昇地大物博,但也架不住另外两国频频作乱,在怀义将军战死沙洲后,启安帝喝令朝臣为目前局面提出解决方法,尽早平定边疆战火。 此事一出后,当下朝堂分作两派,一方因国库短缺,不想劳民伤财而提出议和,另一方则希望请战出兵,以武力彻底铲除危机。 双方各有道理,一直争论不下,启安帝天天听他们吵来吵去,一时头疼不已,好几次在太和殿砸起了折子。 说到这里,陆亦泽也是叹了好几口气,宁绝听着,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时,一阵嘈杂声打断了他。 “扬州风灾还没解决呢,打什么仗啊。” “如今国库空虚,百姓收成不佳,那群武夫又怎么会知道。” “唉……要我说啊,都是大将军带的头,要不是他和长林将军先提出请战,其他人又怎么会跟着上奏呢?” “就是啊,元大人、褚大人都是看大将军眼色行事的,有他们在,少不了一堆人支持。” “不过,支持议和的人也有很多,季太傅此前不是奉上联名书,要求停战议和吗?” “那有什么用啊,还不是被大将军一句话就给噎回去了……” “……” 交谈从楼梯口传来,伴着脚步声越走越近,屏风隔开了视线,看不见说话的究竟是谁,不过听语气,像是群少年。 他们谈话并不遮掩,二楼许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宁绝和陆亦泽相视一眼,分别看向闻卿竹和季子越。 对方话题里的季太傅和大将军,正是他二人的父亲,虽说身在朝廷,双方意见相左,有歧义很正常,但那是当事者的事,与局外人有何相干,又岂能放任他们随便曲解阔论? 闻卿竹和季子越都皱起了眉头,不过,二人还没听到什么太过不敬的话,所以他们都压下了心中不悦,拿起酒杯轻碰了一下。 然而,他们这边没说话,另一边却也没停,依旧喋喋不休。 随着落座声响起,又是一道清脆的男音:“一群武夫,哪里知道民生疾苦,无非都是想着借军功换取利益罢了。” 这话说得十分难听,不仅骂了闻家父子,也骂了所有为大昇出生入死的将军和战士。 更可笑的是,那一声落下后,还有人趋炎附和。 “就是啊,也不想想,他们打仗最遭殃的究竟是谁?” “他们哪里管啊,当年古罗一战,死了多少百姓,儋州现在还有两座鬼城名声在外呢。” “唉……将军年纪大了,也糊涂了……” “啪。” 一声脆响,瓷片四溅。 闻卿竹猛然起身,带着满身怒火,一脚踹倒四季屏风,跨步上前,他走向那声源处。 “谁他娘的放狗屁,给老子滚出来。” 怒吼震天,惊得众人不敢直视。 小二从楼下跑来,宁绝和陆亦泽忙上前安抚,季子越醉醺醺的踉跄了几下,走上前一下推倒了几人前面隔挡的屏风。 四五个清秀少年与他们面面相觑,一群陌生的面孔,宁绝只大约认出一人,那是在安国公府上见过一面的许长羿,许太尉家的七公子。 闻卿竹等人也看到了他们,只一眼,他脸上便露出讥讽的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许太尉家的公子啊,难怪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 许长羿脸上有一瞬说人坏话被抓包的尴尬凝滞,但被闻卿竹这么一说,他瞬间炸毛,站起身就嘲了回去。 “谁胡言乱语了,我有那句话说的不对吗?”他挺直腰杆:“是儋州没有鬼城,还是你们打仗没死无辜百姓?闻大将军镇守边关十余年,若真有本事,又怎会有现如今的古罗国?” 这话每字每句都戳到了闻卿竹的怒火点,他双眸含霜,上前一把攥住许长羿的衣领,恶狠狠道:“你他娘的再说一遍。” 他眼里的愤怒已经化作实质,逼得许长羿身后几人连连后退。 宁绝怕他真闹出事来,忙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 “清宴,冷静。” 陆亦泽也上来抓住了他另外一只手,连连劝道:“清宴,别被激怒了,先放手。” 残存的理智在脑中打架,闻卿竹松了松手指。 衣襟上的力道逐渐卸下,大约是看到有人阻止,许长羿顿觉有恃无恐,脸上挂起得意的嗤笑。 他哼道:“呵,莽夫。” 这二字如钢针一般搅散了闻卿竹所有理智,他抬手推开身边二人,旋即一拳挥下,猛然一声巨响,许长羿砸在地上,左眼瞬间青紫。 “啊。” 他捂脸惊叫,下意识大吼:“闻卿竹你这个莽夫,你居然敢揍我。” “打的就是你。” 闻卿竹咬牙吐出一句,再不顾所有人阻拦,他跪地压到许长羿身上,一巴掌一巴掌的,朝着他脸上扇去。 “叫你嘴贱,叫你嘴贱。” 他打一巴掌吼一句,完全没收着力,连接不停的攻击压得许长羿完全无力反抗,只能哀嚎着躲闪,勉强用双手护住头部。 眼看二人越闹越严重,跟着许长羿的几人想上前帮忙,季子越撑着晕眩的脑袋,展开双手一把推倒众人。 噼里啪啦一阵响,所有人滚到一处,有人趁机使坏,蹬脚往季子越身上踹,宁绝怕他受伤,连忙叫身后的天乾前去分开他们。 而他和陆亦泽一左一右去拉扯闻卿竹,小二望着混乱的一幕,惊叫着不知道究竟该帮哪一方。 其他客人跑的跑,躲的躲,一个个都不敢上前掺和,毕竟这双方没一个他们能得罪的。 “清宴,清宴,别打了。” “你要打死他吗?快住手。” 闻卿竹武功高强,他想压制一人,凭陆、宁两个文人是完全不可能拉得动的。 第112章 意外 不过好在,闻卿竹没有昏头,他知道不能伤着两个好友,所以在他们抱住自己手臂时,他就卸了力,没有再动手,只是恶狠狠的盯着身下被打得双颊红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许长羿。 宁绝把人拖开,陆亦泽扶起浑身发抖的许长羿,问:“你还好吧?” 许长羿一张脸青肿得不像样,嘴角也破了,流出两条血痕,大约是说不了话,他紧握拳头,没理陆亦泽,只是双眼愤恨的瞪着闻卿竹。 身后倒下的几人也爬了起来,天乾拎着季子越到一旁,那几人推开陆亦泽,左右搀着许长羿就要走。 “闻卿竹,我不会放过你的。” 许长羿看着被宁绝拉住的闻卿竹,吐出嘴里的血水,含糊不清道:“我定要让父亲去殿前参你一本。” “你去啊,我还能怕你不成?”闻卿竹冷哼。 许长羿咬紧牙关,身边人半扶半拉的带着他往下楼的方向走去,然而都这样了,他的嘴还是不知道收敛。 “你就是个莽夫,你如此,你父兄也如此。” 一声怒喝,听得众人大惊失色。 愤怒的火焰再次被点燃,宁绝使出全力也拉不住人,闻卿竹愤然抽出手,推开他,朝着许长羿离开的背影就是一脚。 他用了全力,许长羿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整个人瞬间飞出去,猛然砸到二楼栏杆上,随着咔嚓声响,而后,栏杆断裂,少年与一堆残木碎块一同掉落。 “砰。” “啊。” 剧烈的动静从楼下传来,连带着客人尖叫的声音,一时间,只感觉整个燕江楼都跟着震了震。 顾不得其他,宁绝和陆亦泽第一时间跑到栏杆边,往下看去,二人只见许长羿整个人躺在一堆碎木块中,鲜血从他嘴里涌出,他浑身衣服被划破,双手染红,一条腿弯曲着,另一条腿被压在杂乱的木块下。 “好……好疼……” 断断续续的呼痛声传来,他盯着楼上的人影,张了张嘴:“救……救我。” 生死关头,他终于有了怕惧。 一群人从楼上跑下来,他们踌躇着,想上前又不敢。 许长羿身下有血迹溢出,他掉下时刚好砸到用餐的客人桌上,所以,他现在身下不仅有碎木块,还有各种四分五裂的瓷片。 陆亦泽上前,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挪开压在许长羿左脚上的木板,然而,尽管他动作已经极其轻柔,许长羿还是不停的喊着。 “啊,好疼……好疼……” “我的腿……好疼。” 陆亦泽以为是什么东西压到了他,一边动手一边说:“你忍忍,马上就好。” 宁绝在一旁看得眉头紧皱,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在陆亦泽移开最大的一块木板后,众人都看见了,一根裂口不齐、手腕大小的木棍,径直穿透了许长羿的大腿,殷红的血迹浸透了他身下所有衣衫。 “这……” 陆亦泽双手微颤,他不敢再动了。 宁绝也是难以置信,侧眸看向从二楼走下来的闻卿竹几人,心里满满只有三个字。 麻烦了。 …… 半个时辰后,小二通知了几家人,太尉府率先派人前来,浩浩荡荡一群人,就地止完血后,抬起许长羿赶回府中。 随后是将军府,长林将军亲自前来,一看到闻卿竹,二话没说,先是上前甩了他一巴掌。 “混账东西,谁让你惹事的?” 清脆的巴掌声传入所有人耳中,伴着训斥,闻卿至一招手,他身后几名侍卫便拿着绳索上前,将未置一言的闻卿竹绑了个结结实实。 宁绝和陆亦泽双双担忧,但他们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况且,在自家人手上,闻卿竹反而不会太遭罪,所以,他们都没阻止闻卿至的动作,任由他把人绑回了府。 紧接着,太傅府、陆府和其他几家人都来了,把醉醺醺的季子越送上马车,看着陆亦泽跟他弟弟离开后,宁绝付清了酒楼损失,站在空荡荡的楼里,望着一地狼藉,他满面愁绪。 燕江楼外,看热闹的百姓已经离去,宁绝走出,抬眼见门口停着辆熟悉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角,只见安崇邺对他招手。 “阿绝,上车。” 宁绝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实在笑不出来。 上车后,安崇邺将他拉到身边,一番打量后,确定他没受伤,才道:“你没事吧?” 宁绝摇头:“我没事,只是清宴……” 他只怕是闯了大祸。 本来只是口角之争,谁也没料到最后会酿成这样的结果,虽然宁绝私心觉得,此事并非闻卿竹之过。 如果不是许长羿口出污言,如果不是他一再激怒……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轻抚他的发丝,安崇邺柔声安慰:“大将军会护好他的。” 宁绝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的……” 许长羿伤得不轻,许太尉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今夜这事,只怕会成为两家最大的隔阂。 安崇邺沉默了,具体事宜他并不清楚,起先只知宁绝与闻卿竹在燕江楼聚会,后又听说这里有人打了起来,还有人受了伤,他心中有所担忧,才会匆匆赶来。 路上,他听暗卫说,打起来的两人是将军府小公子和太尉府七公子,但具体打成了什么样,因为什么而动的手,他也是到了门口才零零碎碎听了几句。 回到皇子府,他们各怀心事的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暗卫带来了消息,许长羿的命保住了,但是,他的腿基本算废了。 闻卿竹被押回府中后关了一夜,天还没亮,太尉府的人就去大理寺报了案,如今这会儿,季子越正奉命带人赶往将军府拿人。 听闻大理寺执法无情,审讯期间动粗屡见不鲜,宁绝早膳都没用,得知消息后,立马赶往将军府。 马车刚到门口,就见闻卿竹还穿着昨夜的衣服,满身疲色,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带出府邸。 “清宴。” 宁绝跳下马车,刚上前就被官兵执刀拦下。 “住手。” 季子越喝退众人,冷着脸到了宁绝面前:“宁绝,你回去吧。” “远秋,清宴他……” “放心,只是照例带回去审查。” 季子越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说:“有我在,不会让人对他动用私刑的。” 这事已经满城皆知,保不齐还会闹到启安帝面前去,虽然大将军说了随便审,但他好歹也有官身,还有季子越护着,在未定罪前,必然不会遭罪。 宁绝想了想,镇静道:“我随你们一起去,不管怎么说,我也算个证人吧?” 季子越张了张嘴,他想说交好之人的证词大多无法定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让他跟去也好,起码多一个人为闻卿竹辩驳。 “好,那就一起去吧。” 第113章 大理寺 季子越招手,一群人带着闻卿竹上前来。 自宁绝出现,闻卿竹就一直低着头,这会儿面对面对上目光,他更是不愿直视,躲躲闪闪,跟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 “没事,我陪你一起去。”宁绝拍着他的肩。 闻卿竹声音沉沉的:“听说他的腿废了。” 他,是指许长羿。 平心而论,闻卿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意外把人弄残了,有些担心会给家人和朋友招来麻烦而已。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等从大理寺回来,我去看看。” 宁绝脸色舒展,走到他身边,陪他一路前往大理寺。 大理寺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打听消息的,也有看热闹的,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看到官兵到来,百姓纷纷退让,季子越带着人跨进大门。 明镜高悬的中堂上,大理寺卿陶杌一身官袍正襟危坐,一眼看到进门的几人,他横眉立目,脸色算不得好看。 “大人,人带到了。” 季子越把人带上前,禀明后退到了一旁。 陶杌细不可察的哼了一声,冷声问:“堂下何人?” “骁骑营六品都尉,镇国大将军之子闻卿竹。” “门下省现任司谏,六品奉直大夫宁绝。” 闻卿竹和宁绝接连开口,二人皆有官身,在未定罪前,用不着行跪礼,所以他们只是抱拳弯了弯腰。 “堂下可知,今日传唤尔等所为何事?” 陶杌明知故问,有意主导话语权。 宁绝不语,倒是闻卿竹挺直腰板,毫无在意道:“知道,因为许长羿一事。” “小闻大人倒是敢作敢认。” 陶杌森森笑着:“既如此,你对许公子受伤一事,也是供认不讳了?” “我……” 闻卿竹刚张了嘴,宁绝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及时制止。 他直视陶杌的双眼,一副皮笑肉不笑样子:“大人所言,包括哪些?” 胜券在握的流程被打断,陶杌不善的眼色扫过来,声音更冷了几分。 “本官似乎不曾派人去请宁大人。” 他看向旁边的季子越,厉声道:“大理寺何时这般松散,审案之时,还能放无关之人进门?” “这……” 季子越张嘴无言,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来时的路上,他们已经从季子越口中得知,这位陶杌大人,曾是许太尉一手提拔上来的门生,所以这会儿,对于他的刁难,宁绝没有半点意外。 拱了拱手,他上前道:“大人,此案发生时,宁某就在现场,所以并非局外之人。” “证人吗?” 陶杌不为所动:“即便如此,也需得等本官传唤,无令入内,视为妨碍公务,堂前喧哗,依大昇律,当责掴刑二十,宁大人可清楚?” “清楚,当然清楚。” 宁绝眸色清浅,丝毫未惧:“陶大人熟读大昇律法,想必也不曾忘了,无证之言不取,无凭之句不判,行私情而冤疑,妄下定论之官员者,革职查办,以渎职徇私之罪论处,滥用职权者,当记录在册,永不复用。” 他要扯律法,宁绝就拿律法跟他说话。 “小闻大人虽为疑犯,但尚未定罪,他仍是清白之身!” 他突然目露寒气,言辞犀利起来:“陶大人传唤前来,一不问前因后果,二不理证人之言,只一顾言语引导,企图以三言两语妄下结论,盖以不明之罪,如此随便取巧之举,敢问陶大人,陛下可知?” 启安帝最恨欺上瞒下、滥用职权之人,就陶杌方才不问缘由,用言语引导闻卿竹揽下所有罪责的方法,若真因此定了罪,事后再有人去殿前参他一本,那他必定会被停职查办。 少年一身青衣如山中松木,不轻不重的语气,却如同惊涛之石,震撼了堂前所有人。 候在两旁的记录官目瞪口呆,迟迟不敢下笔。 论嘴上功夫,少有人能胜过宁绝,闻卿竹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他只在后面偷偷笑着,没有多少惊讶。 反观季子越和陶杌就不一样了,他们第一次知道这位探花郎如此巧舌如簧,尤其是后者,他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手指举起,“你”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反驳的话来。 “陶大人要审案,宁某无话可说,但是,请秉公处理,在下虽官卑职小,却也是殿前谏官,若亲眼见他人渎职不公,那作为忠君之臣,必然也不会欺上瞒下。” 宁绝漠然说着,他站在中心,背脊挺直,漠然的眼神带着不言说的威胁。 心中气愤难掩,陶杌紧咬牙关,猛地一拍案:“放肆,你……你这是,在威胁本官吗?” “不敢。” 宁绝拱了拱手,面色不改:“若大人觉得宁某所言有半句不妥,大可将我锁起来,亦或去殿前辩论一番,若下官有错,我自当认罚。” 可若他没错,那便是陶杌错了,他也该被停职查办。 发怒如何,拍案又如何,半点都唬不住他。 陶杌有些踟蹰,他一个从三品的大理寺卿,职位比宁绝高了不止一星半点,若换做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必是对他恭恭敬敬,就算不讨好,起码也不敢轻易得罪。 可偏偏,今日他遇到了个硬茬。 “咳咳……” 看他双目喷火,季子越轻咳着,忍不住打起了圆场:“大理寺向来秉公执法,自不会有冤假错案发生,宁大人放心,陶大人肯定会明察秋毫的。” “我肯定相信陶大人。” 警示的目的达到,宁绝也适当退步,递了个台阶上去:“陶大人是父母官,想来也办过不少斗殴的案子……” 他转头看向闻卿竹,似真似假道:“小闻大人可以放心了。” 他三两句话就把单方面的凌虐转换成了双方斗殴,陶杌拧眉,许多话都被噎进了喉咙里。 桌上醒木被握紧,他瞪着恼怒的双眼,胸口急剧起伏,众目睽睽之下,陶杌咬紧牙关大口喘息,许久才平复了情绪。 “本官审案,自有分寸,用不着旁人多言。” 他不欲跟宁绝争辩,转而看向闻卿竹:“宁大人既提起,那小闻大人不妨说说,此事究竟因何而起,你又是如何把许公子打成重伤的?” 他知道宁绝难缠,也看出了闻卿竹不善诡辩,所以,他尽可能让后者自己开口,不给对方模糊事实的机会。 事态也确实如他所料,闻卿竹听他这一问,没什么犹豫就直接说道:“起因就是,许长羿口不择言,当着一众百姓的面出言侮辱诋毁我父兄,我于气急之下打了他,一时不察,致使他摔下楼弄伤了腿。” “所以,你承认许公子的伤皆由你所致?” “是。” “他可有伤你?” “没有,他打不过我。” “所以,是你单方面的凌虐他?” …… 陶杌疾言厉色,饶是闻卿竹再迟钝,也知道凌虐二字过于夸张了,他皱着眉,回头看了眼宁绝低沉的脸色。 “小闻大人,请回话。”陶杌厉声阻止二人眼神交汇。 闻卿竹转头,脸色不善道:“我没有凌虐他,他摔伤只是意外,如果不是他故意刺激我,我不会踢他那一脚。” “可你最后还是踢了他!”陶杌冷笑道:“并且从始至终,许公子不曾还手,你在明知他打不过你的情况下,一而再、再而三的下重手,最终致使他摔下楼重伤难愈,小闻大人,恶意致他人重伤者,杖一百,徒七年,并以被害者伤情估算处罚赔偿金额,你可知晓?” 看似询问,实则混淆视线,他三两句下了定论,话里话外无不是站在了许长羿那一方。 第114章 步步紧逼 闻卿竹有口难辩,季子越满眼担忧,就在陶杌十拿九稳,示意旁边寺丞记录之时,宁绝再度站了出来。 “陶大人……” “宁大人,请莫越俎代庖。” 陶杌急急打断他的话,狠厉的眼神带着警告:“纵你是殿前之臣,也不该干涉我大理寺审案,方才我已经忍了你一次,你若再胡搅蛮缠,休怪我翻脸无情,连你一同下狱。” 他是铁了心要治闻卿竹的罪,哪怕对方身后是镇国大将军,他也丝毫不惧。 宁绝脸色难看,闻卿竹怕他受牵连,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没关系,宁绝,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认罪认罚,你别牵扯进来了。” “认什么罪?认什么罚?”宁绝怒斥,看向陶杌。 他第一次发了火,从来温润如水的眸子里寒气四溢,声音也染上了冷意:“陶大人,你只顾追究闻卿竹的罪,那许长羿呢,你是认为他半点没错吗?” “许公子有什么错,他不过龃龉几句……” “龃龉?” 宁绝怒极反笑:“陶大人认为,当着百姓官吏的面,出言侮辱当朝大将军,和保家卫国的将士们,这番做法,只是龃龉?”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大昇多少男儿为了家国不畏生死,为了尔等安稳冲锋陷阵,他们用命换来天下太平,用血灌溉万里江河,而如今到了某些人嘴里,反倒成莽夫无用了?” “闻大将军为大昇出生入死几十年,一辈子刀锋舔血,护佑了多少百姓万民,若许长羿这次对他的不敬,对所有将士的蔑视,都只当做是普通的龃龉,那日后谁还愿意入伍从军?谁还敢持刀抵抗外敌?谁不怕自己马革裹尸后,反遭他人龃龉?” 他神色肃正,语气凛然,出口字字诛心,句句泣血,既是为了闻卿竹辩驳,也是为了所有保家卫国的将士们鸣不平。 堂中所有人被他一番话震撼,寺丞提着笔,一时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一番豪言壮语记下来。 “宁大人说的没错,此事非一人之过,若不是许公子先言语不敬……” 季子越开口附和,话正说到一半,却被陶杌冷声打断:“纵然许公子也有错,可他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不是吗?” 他死死盯着宁绝:“即便是犯了诽谤侮辱之罪,也理当交付府衙、大理寺审理,而不是任由尔等私下恶斗决断,若人人如此,视大昇律法何处?视陛下威严何地?” 他搬出了启安帝做挡箭牌,企图打破他们占据的高地。 若换做其他人,免不了顾忌两分,可今日来的是宁绝。 他只是抬了抬下巴,半点没有退让:“所以,闻卿竹只错在不该私斗,可若究其源头,终归是对方挑衅在先。” “那日在场的人皆可举证,闻卿竹起先数次控制情绪,本不欲计较,可是许长羿步步紧逼,有意激怒本就喝了不少酒的闻小公子。”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若任由旁人欺之辱之,为子何堪?” 大昇重孝,宁绝抓住这一点,接连质问:“陶大人看着年纪不大,父母可还在世?可有兄弟手足?若此时此刻,我对令尊出言诋毁,满口不敬,你又是否能处之泰然,视若不见?” “请大人易地而处,仔细论起来,受害者不止一个,身为父母官,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最后这句话,无疑是挑明了他帮亲不帮理的立场。 陶杌眉心一跳,他算是领教了这位新科探花郎的口才了,这简直是舌灿莲花,死的都能被他给说活了。 看着那双眼睛,他丝毫都不怀疑,若他再偏帮两句,宁绝真的会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他还不能还口,甚至都不能表现出半点怒气。 这还真是……被架到了火炉子上烤,往哪边偏都不行啊。 第一次被人堵到语塞,陶杌额角细汗都冒出来了。 “即……即便如此,小闻大人下手过分,致人伤残也是事实,他理应为此受罚……”他还是不想轻易放过。 “罚,当然罚。” 宁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不给他过多思考的机会,他道:“虽然事出有因,但毕竟是伤到了人,所以闻卿竹该罚,只不过,许长羿是自己摔下了楼,谁也没料到燕江楼的护栏如此不结实,更没想到他如此时运不济,就刚好砸到了餐桌上,刚好伤了腿。” “一切一切,皆出自意外,若早有预料,想必闻小公子也不会如此冒失,所以,他该为自己的鲁莽受罚,该为自己的失算买账,也希望此次教训,能让他明白,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必要审时度势而行。” 宁绝回头赏了闻卿竹一个无奈的眼神,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莽撞行事的代价,总是让人难以承受的。 他这一番巧言善辩,直接把闻卿竹从“恶意伤人”的圈套里摘了出来,周围人面面相觑,一面觉得他说的有理,一面又觉得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一个个又说不出个由头来。 陶杌一时哑口无言,万千思绪划过心头,他知道今日是处置不了闻卿竹了,如果再审下去,只怕宁绝真能逼着他当庭宣判闻卿竹无罪,直接就把人给放了。 “此事尚有不明,一切来龙去脉,我还需派人去查证。” 他一拍醒木,做了决断:“小闻大人疑罪未清,暂且收押,待大理寺查明原委后,再做审理。” 他想拖延时间,亦或者说,他自己没办法了,就想拖住闻卿竹,遣走宁绝,让上头的人来插手干预。 宁绝紧蹙眉,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但他无可奈何,大理寺不是他的地盘,他能帮闻卿竹说话,却无法干涉主官的审案决策,这是他们的权利,也是合理的流程。 两个小吏走到了闻卿竹身后,季子越的目光落到闭口不言的少年身上,陶杌眼中得意明显,一句“带下去”,满含讥诮。 任你能说会道如何,任你巧言善辩又如何,本官不下令放人,你谁也带不走。 小吏上前抓住了闻卿竹的胳膊,他没反抗,只是看着宁绝的侧脸,怕他心有担忧,故作笑容说道:“宁绝,谢谢你帮我说了这么多话,不管结果如何,我会记得你这一份情的。” 说罢,他转身就随着小吏离开了。 宁绝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郁气,他没去看闻卿竹,只盯着那上位,起身想要离开的陶杌。 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漠然的看着对方,像看个死人。 陶杌走下高台,一步步到了宁绝面前,脸上嗤笑着,半点没把他放在眼里。 “有劳宁大人今日跑一趟,日后若还有疑虑,本官定派人请你来作证。” 转头看向季子越,他笑得毫无温度:“季少卿,替本官送一送宁大人,他第一次来大理寺,只怕不知道哪一条路能回府吧?” 话落,他留下一声冷哼,不等两边开口,越过宁绝的位置,背着手就大步走出了正堂。 第115章 正过则迂 好戏下场,这一局无输无赢。 宁绝没能救出闻卿竹,陶杌也无法立刻定了他的罪,最终各退一步,以闻卿竹下狱待审而暂停,各自争取到了一些喘息的时间。 离开大理寺后,宁绝带着天乾前往太尉府。 燕江楼之事已然沸沸扬扬,一路上,多的是人窃窃私语。 如今城中舆论对闻卿竹十分不利,许多人都在说是他单方面动手把许长羿打成了残废,更有甚者,不明真相,不管起因,不论对错,直接把闻卿竹塑造成了粗蛮无礼、仗势欺人、下手狠毒之人。 虽然知道部分百姓人云亦云,但传言之快,要说无人散播引导,宁绝是不信的。 马车一路行驶到了太尉府外,宁绝下车,看着庄重威严的青砖红瓦,他正要上前,便见那朱红大门里走出来几人,为首的,正是陆亦泽。 他一脸疲态,揉着太阳穴,与四五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一同跨出门。 来往的人们打着招呼,不复以往的熟络,陆亦泽敷衍的应和着,偶然抬头,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少年,一时讶异,他低头跟旁边几人说了两句,而后越过众人,快步往宁绝的方向跑去。 上前,两人目光交汇,眼中是不言而喻的默契。 坐进马车里,陆亦泽才问:“你怎么来了这里?” “本想进去看看情况,正巧就见你出来了。”宁绝边说边给他倒茶。 天乾在外驾着马车慢慢行走,陆亦泽接过茶水,叹道:“早间天刚亮我就来了,本来我是打算先去将军府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里的消息比较重要,所以就先来这里了。” “所以,许长羿怎么样?他的腿……真的废了吗?” “嗯。”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陆亦泽还是无奈点头:“宫里的御医亲自来看,虽堪堪保住了一条命,但左腿伤势太重,日后怕是很难再站起来了。” 谁也没想到,一个意外能造成这样的后果,二十几岁的少年,失了一条腿,日后再无缘仕途,这简直比直接杀了他还让人难以接受。 宁绝问:“那许太尉呢,他是什么态度?” 陆亦泽摇着头说:“明面上他是说公事公办,一切交由大理寺做主,可从他对两位将军的避而不见,和拒绝将军府的赔礼来看,只怕他没那么容易放过清宴。” 毕竟那是他的亲儿子,一辈子都被毁了,这事放在任何一个父亲身上,都无法轻易释怀。 早有预料的结果,倒也没多少意外,宁绝问道:“两位将军都去了太尉府?” “嗯,一大早就去了,但许太尉拒绝见人,只让管家传了两句话就把人请出了府。” 同朝数十载,将军府和太尉府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关系虽谈不上亲密,至少也没有多疏远,而历经这一遭事,日后只怕再也无法心平气和的相互来往了。 马车慢悠悠驶到了中心街,得知陆亦泽还没用早膳,宁绝带着他进了一间酒楼。 两人在车上交换了消息,陆亦泽得知了大理寺发生的事情,宁绝也知道了,他在太尉府被许广儒冷眼相待、厉声质问的过程。 作为其中见证者,他们虽未动手,但以他们与闻卿竹的关系来看,许广儒自然而然就把他们归结到了闻卿竹这一方。 所以,在其他人都没影的情况下,陆亦泽到了他面前,难免就会成为出气筒,被严词教训几句。 当然,陆亦泽也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会遭刁难,但依旧不顾虑的去了,为的就是让许太尉出气,并且说清楚事情前因后果,以免他们不明真相,只一味的针对闻卿竹,忽视了许长羿的错处。 而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错。 许广儒在得知是许长羿先口不择言,故意挑起对方的怒火后,他也确实清醒了两分,最起码,没有如开始那般气恼,非要喊着废了闻卿竹一条腿的话了。 “大将军为人正直,在明知清宴做错的前提下,定不会徇私包庇,许太尉也是太了解他这性子,才敢无所顾忌的追责,半点不怕得罪了将军府。” 坐在桌前,陆亦泽看着满桌饭菜,一时无味;“有太尉府撑腰,陶杌肯定不会心慈手软,清宴这一遭,怕是要受不少罪。” 夹起一筷子米饭送进嘴里,宁绝边嚼边说;“正过则迂,如果将军府不下场,那以清宴的性子,只怕没两日就被人引导着画押认了罪。” 从大理寺那一场辩论来看,陶杌善于言词诱导,无论真假如何,他三两句就能把对方往沟里带,尤其是像闻卿竹这种直肠子,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一旦闻卿竹签字画押认了罪,那他们做再多都只是无用功,保不齐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陆亦泽深知这一点,这也是他最为担忧的。 “我会让远秋告诫他,不过……你有法子把他弄出来吗?” 许长羿伤得太重,如果大将军不插手,许太尉不谅解,陶杌还有意偏袒的话,那闻卿竹少不得坐几年牢,名声、仕途也会受到不小影响。 作为至交,他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好友受罪。 宁绝垂眸浅思,其实要救人也很简单,但这样做会牵连不少人,也会彻底得罪太尉府。 他不确定有没有人愿意为此站出来承受许太尉的怒火,所以…… “我们等会儿去拜访一下大将军吧,我想知道他的想法。” 宁绝说着,快速填饱了肚子。 片刻后,两人离开酒楼,坐上马车去了镇国大将军府。 因为闻卿竹下狱一事,将军府关门闭户,谢绝了一切往来。 空无一人的大门前,陆亦泽砰砰敲了好几声,过了半刻钟才有侍卫从里面拉开了一个小缝隙。 因着时常走动,将军府里的侍卫大多都认得陆亦泽,所以这会儿见到他,也没有多意外,急忙拉开大门,行了礼后就把人请进了府里。 “少将军出门了,小陆公子若是不急,不妨在堂中稍等片刻。” 侍卫端来茶水,闻卿竹被扣在了大理寺,他们自然而然就以为陆亦泽是来找闻卿至商量对策的。 陆亦泽摆手拒绝了递到面前的茶杯,直接问:“大将军在吗?” 大将军? 侍卫闻言有些意外,直愣愣点头:“呃……在,在书房。” “有劳通报一声,说陆亦泽和宁绝求见。” “好。” 侍卫应和着,下意识瞥了陆亦泽身后的人一眼,随后低头弯腰,转身去了后院。 第116章 该如何做? 等候之间,宁绝扫视了一番周围的布局,古朴简约的装潢,除了厚重的座椅和庄严的檐柱外,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物,干干净净像是被扫荡过一样。 与富丽堂皇、金银遍地的燕王府不同,镇国大将军府的布置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如果不是府邸原本造得宏伟壮观,实难想到这会是一个军功赫赫,一人之下的大将军的住宅。 “大将军很节俭,尤其是在边疆驻扎那些年,他的大部分赏赐和俸禄都花在了将士们身上,不是用作军资,就是自掏腰包补偿那些阵亡的将士家属……” 陆亦泽抚摸着已经老旧的木椅,叹道:“所以哪怕深受皇恩,将军府的库房也是空空如也,无论是大将军,还是闻家后人,他们的所有都奉献给了大昇,给了黎民百姓和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士们。” 闻卿竹在边疆长大,自小与将士为伍,见多了战争的残酷和死亡的威胁,所以,他才更听不得任何人诋毁侮辱他父亲,也不允许旁人践踏将士们的生死付出。 陆亦泽懂他,宁绝也懂,所以他们不会低头,不会放弃救他出来。 就在二人低声细语时,将军府的管家走了出来。 他一头花白的头发,年迈的模样,步伐依旧虎虎生风,走到两人面前,十分有礼的笑道。 “让两位公子久等了。” “声伯。” 陆亦泽拱手行礼,问:“小侄前来拜谒,不知大将军可有空?” 闻管家笑着点头,朝他身后的宁绝看了一眼:“这位是?” “在下宁绝,见过老先生。” 都说人以群分,陆亦泽谦和有礼,作为他的朋友,宁绝自然也丝毫不差,毕恭毕敬的样子,半点没有因为面前人只是一个管家而有所怠慢。 “公子有礼了!”闻管家轻笑颔首,让开身子对二人抬了抬手:“两位这边请。” “多谢。” 陆亦泽道了谢,领着宁绝一前一后往内院走去。 行过檐下回廊,一路到了幽静的书房,推开门,闻管家恭请二人进入。 闻宿单手扶额,一袭简洁便衣坐在上位,已过半百年纪,鬓边白发丛生,因往年饱受风霜,常经风吹日晒,所以模样看着比其他官员更加沧桑,眼神也比一般的武将更为锐利。 “陆亦泽(宁绝)见过大将军。”两个少年上前齐齐行礼。 “免礼。” 闻宿摆摆手,他知道陆亦泽与闻卿竹向来关系交好,所以哪怕心情不佳,他也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几分和蔼的脸色。 “坐吧!”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瞥见宁绝,又不免问了句:“你是……那个新科探花郎?” “是。” 宁绝拱手道:“在下宁绝,初次拜访,空手而来,还望将军海涵。” “无妨,就目前这局势,你们还敢踏入我这将军府,就已经足够了。”闻宿欣慰笑着。 要知道,从闻卿竹被抓进大理寺的消息传出后,以往的同僚好友大多都没了踪影,有的怕得罪许太尉,有的怕遭受牵连,只剩那么三两个生死之交还敢私下慰问。 两人一左一右坐下,陆亦泽说:“昨夜我与宁绝都在燕江楼,我们知道前因后果,自然也明白,此事绝非清宴一人之过,许长羿有脱不了的责任。” 自家儿子的脾气,闻宿如何不懂。 他不怪闻卿竹动手,只是苛责他下手太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人留下了追究的把柄,毁了别人半生,也害了自己下狱。 “许家那小子说话难听,是该教训,可清宴下手太重了,对方失了一条腿,等同于后半生仕途无望,如此代价,饶是在军中,也未免不公平。” 垂首叹息,闻宿用手指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他自己犯的错,他该自己承担。” “若是依罪论处,公平公正,我们也无话可说。” 陆亦泽蹙眉提醒:“可是将军,大理寺卿陶杌,他是许太尉门生,您觉得以他们的关系,他可能做到不偏不倚,不徇私情吗?” 一丘之貉,哪里可能置身于外? 宁绝也道:“今早陶大人审问时,下官就在面前,亲眼所见他言辞引导,全然不顾案情真相,只一味将所有过错都堆积在清宴身上,意图借此重罚重判。” “以许太尉的身份地位,将军您若放手不理,那小公子要付出的代价,定是难以估量的。” 坐牢挨板子都还算小事,只怕陶杌暗下狠手,把他弄死弄残就悔之晚矣了。 大理寺多少犯人死囚,哪年没有几个发疯失智、病死自戕的,无论罪大罪小,真要是死在了牢里,也不过草席一裹就拖出去埋了,谁管他到底为何变成这样,反正都是罪人,死了也只算是除害而已。 为官几十载,闻宿不是不知道那些地沟里的阴谋算计,牙关紧咬,他沉眸起身:“我这就进宫上禀陛下……” 他想请启安帝做主审理此案。 “将军……” 哗啦啦的动静响起,宁绝却出声打断他的步伐:“就这样去吗?您可想好了怎么跟陛下说?若陛下提出某些条件,或是直接把案子丢到刑部处理,您有想过该怎么应对吗?” “既是陛下做主,自然遵旨照做,刑部还能假公济私不成?” “将军莫要小看了太尉大人的能力。” 宁绝提醒道:“贤妃娘娘深得帝心,如今朝堂有几个敢得罪许家?将军执掌大昇三成兵马,如今边疆平定,社稷安稳,十几万赤焰军闲于田野,陛下心中是作何想,将军可有思量?” 贤妃是许广儒的妹妹,许长羿的姑姑。 而赤焰军,是闻宿一手操持,统管了十几年的一支虎狼之师。 自大败古罗国后,回京这三年里,不止一次有人奏请启安帝收回赤焰军兵符,可启安帝认为闻宿劳苦功高、忠君爱民,必不会有越矩之举,因此对那些无端猜疑始终未应。 可不应就是放心吗? 赤焰军勇猛强悍,闻大将军威名赫赫,其下二子也是将门英豪,一个比一个出类拔萃。 如此满门枭雄,有权有势、有名声有能力的下属,作为帝王,如何不惧,如何不防? 警钟在心间长鸣,闻宿有一瞬愣神,俯瞰座下那青涩的少年,他眼里是复杂的情绪。 “你……” 闻宿张嘴想说点什么,可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身体失重坐回椅子上,他略有无奈:“那依你所言,我该如何做?” “下官不敢妄言,只是觉得以目前时局来看,将军不宜显露短处。” 宁绝站起身,对着上位行了一礼:“将军若只是想救小公子,不如换个法子,让其他人开口,给陛下一个不得不严肃处置的理由。” “说来听听。” “家以事小,国以事大,既然许太尉纠结于小公子动手,那我们也可以纠结于许长羿口出不敬。” 宁绝郑重说着:“昨夜见证者不止三五人,他所言的每一句都有凭有据,太尉为朝中元老,岂不知大昇江山是由多少将士鲜血染就,陛下厚待武将,许长羿却以言语侮辱,如此这番,可教京都镇守的将士何堪,边疆浴血的男儿何去?” “公子卧榻享温柔,不知何为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亦不闻老妪夜半苦,家翁哀语声……没人愿意背井离乡,若大昇不需武将,只由文官三言两语便可定天下,那不如卸甲归田,各自回家承欢膝下,成全了许七公子的心意?” 将军出征,是保家卫国,是镇守江山,如果这都得不到尊重,那民心溃散,臣子不忠,也怪不得任何人。 第117章 伏低做小,还是跪地求饶? 宁绝垂下眼睑,他这些话虽然有些过度上升,但并非空穴来风,许长羿作为太尉之子,身份崇高,却管不住那张嘴,那他也该为自己的口不择言付出代价。 闻宿与陆亦泽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陆亦泽略有所思,问道:“依你的意思,是要让将军自请卸甲,以此来逼迫陛下正视许长羿说的那些话?” “不,不是大将军。” 宁绝摇头:“将军身份特殊,您出头,只怕陛下会认为是故意威胁,心中难免生出芥蒂,就算最后妥协放了小公子,日后恐也再难对将军府交心。” “所以呢?” 闻宿沉着脸,眸色凝重:“朝中二十八名武将,除我之外,又还能有谁能说动陛下退让?” “不用说动陛下,只需给予几分压力即可。” 宁绝站直身子,说:“朝中马、姜、谢、魏几位大人,与将军关系不算亲密,若是他们出面,陛下不会联想到将军府,也能更公平的看待这件事。” 他说的这几个人,都是京都里有头有脸的武将,平日与将军府鲜少来往,明面上不亲不疏,跟太尉府也算不得同一派。 也正是这样中立的官员,说出的话才能打动启安帝,不至于让人觉得他们偏帮了谁。 可是,如何去说动他们出头呢? 毕竟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做不成会便罢了,若做成了,那绝对会得罪许太尉,说不准,还会在启安帝眼里被划上一笔。 闻宿有一瞬沉默,少年的提议深得他心,可现实也不是一般的难完成。 “马大人和魏大人那里,我可以去游说。” 正无声时,陆亦泽陡然站起,朗声对二人道:“我父亲在世时,与他们尚有几分交情,这些年里,我与他们两家的公子们也常有往来,由我出面,应该比大将军要合适些。” 闻宿眼睛一亮,才想起那个性格和煦、一贯爱交朋友的好友。 “对,他们都是阿行的朋友……” 慈爱的笑意浮现,他柔声望着下方的挚友之子:“瑾玉啊,那就有劳你了。” “将军不要这样说!”陆亦泽拱手弯了弯腰:“清宴与我是至交好友,我兄弟二人受他帮扶无数,如今轮到他需要人了,我自然也是义不容辞。” 少年重情重义,正如昔日的自己。 闻宿欣慰点头,转而看向宁绝:“小宁大人,今日这番出谋划策,无论结果如何,老夫都会记得的。” 他看得出来,他们对清宴是真心相待。 那混小子能交到这样一群朋友,也算此生无憾,不管将来会走到那一步,至少此时此刻,他们之间是志同道合、守望相助的。 “将军言重了,昨夜事出突然,也怨我们没能拖住小公子,才让他惹上了祸事。” “哎……这如何能怨你们!” 闻宿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他摆手道:“清宴鲁莽,常惹祸端,我也是习惯了,倒是你们……” 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他略有担忧:“这般参与进来,少不得被许广儒记恨,日后可要多加小心,护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是,瑾玉(宁绝)明白。” 长者的关怀,二人欣然接受。 就接下来的事,三人又聊了半个时辰。 午时刚过,书房的大门缓缓打开,两个少年一左一右伴在闻宿身侧,他有意留二人一同用膳,但他们各有事忙,便揖手婉拒,说了下次再来后,就齐齐告辞出了府。 将军府外,宁绝在陆亦泽的目送下上了马车,他还要去拜访马、魏两位大人,两人不同路,就只能分道扬镳了。 马车咕噜噜行过街头,嘈杂的人声穿过车帘落入耳畔,嬉笑怒骂,沸沸扬扬的热闹,头一次让他觉得有些吵。 一路无话,天乾驾马到了宁府外。 “公子,到了。” 放下扶额的手,宁绝长出一口气,慢悠悠下车,理了理袖摆,刚走到大门口,就见宁文正站在檐下,眼神直勾勾的看着进门的二人。 “父亲找你。” 他不咸不淡的语气,只说了这一句,就转身往里走。 大约猜到了他们的目的,宁绝闪了闪眸子,摆手让天乾退下后,独自去了嵩间院。 书房里,宁辽高坐案前,笔走龙蛇正写着什么。 “父亲。” 宁文正抱拳行了礼后走到他身侧。 宁绝止步于书房中央,没行礼也没上前,脸色平静,眼神淡淡的,无声询问把他叫来的用意。 放下笔,宁辽抬头看了他一眼,几个月过去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如此,虽谈不上多冷淡,但也丝毫没有缓和,就是纯粹的互不干扰,如同陌生人一样。 他缓和脸色,用自以为很温和的语气问:“你这一大早去了何处?” 他完全不知道宁绝一夜未归,还只当他是太早出了门。 宁绝倒也没想着隐瞒什么,直接回他:“大理寺。” “去大理寺做什么?” 他明知故问,宁绝却无心跟他打哈哈,抬眸一眼扫过,略歪了歪头:“宁大人何必明知故问,你若不知情,便不会叫他特意去门口堵我,既到了跟前,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跟没必要的人,他不喜欢绕弯子,这些人不值得他为之费神。 大约是被他脸上的不屑刺痛了眼,宁文正紧皱眉头,厉声呵斥了句:“宁绝,父亲面前,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想要什么态度?” 宁绝很平静的看向他:“伏低做小,还是跪地求饶?” “你……” 宁文正气急,正欲发火时,被宁辽抬手打断。 “好了,兄弟之间,吵什么吵?” 他斜视宁文正,沉着声音说:“他年纪小,有不对的地方,你这个做兄长的该多包容指正,而不是在一旁斥责。” 言罢,他又转向宁绝:“我知道你恃才傲物,不拘小节,在我面前也就罢了,但出了门,该遵守的礼,还是不能废。” 他脸色和蔼,说得温声软语,看似各打一板,两边都在教育,但实际如何,这点小把戏哄不到宁绝。 他左耳进右耳出,直接问:“宁大人,还有事吗?” 如果没事,就放他离开,忙活大半天,他有些累了。 瞧他一副无精打采,懒洋洋的样子,宁辽就知道他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无声一叹,依旧是拿他没办法。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结交了大将军府,但闻小公子和许七公子的事,你别掺和其中。” 宁辽起身,走到宁绝身前,抬手想拍他的肩膀,却不料宁绝侧身一避,他的手落了空。 深邃的眼神一暗,宁辽悻悻收回手,继续说道:“许太尉睚眦必报,得罪了他,对你没好处,就算不考虑我们,你也要为自己想想,别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诚挚的目光加上担忧的语气,看着真像个慈父。 “宁大人戏多了!”可惜宁绝并不接他的好,直言道:“我自己的事,不劳旁人操心,是好是歹,我都会自己处理,您的好意,还是留给身后那位吧。” 他挑眉扫了宁文正一眼,果然还是那一副不禁气的模样。 “宁绝,你别不知好歹。” 宁文正咬牙低叱,两只手都握成了拳头。 捧到面前的好意被践踏,宁辽纵容的脸色也有些装不下去了,他微拧眉,把手背到了身后。 “为父是旁人吗?”他道:“不管你承不承认,我始终都是你的父亲,我有义务为你操心,也该尽力护着你。” “宁绝,以往之事,为父有错,可现在,我是真真切切把你放在了心上,你既入了府,又为何不肯放下过往,与我好好相处呢?”他认真的看着他,好像是真的不理解。 若少几分识人的能力,宁绝真会被他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话糊弄过去。 但很不幸,宁绝不是宁文正,他没那么好哄。 “宁大人不理解,是因为站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不是你,你不知道我的经历,不知道我的感受,也不知道我的品性,我不奢望你来了解我,也不祈求你来弥补我,你那些所谓的好心好意,我也并不稀罕……” “我跟宁大人没有父子之情,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若真想跟我好好相处,我还是那句话,别在我这里白费心思,有那个功夫,你还不如花在我母亲身上。” 元氏比他好哄,宁辽的话也只对她有效用。 宁绝说完,不再去看对面两个难看的表情,后退一步,没有丝毫犹豫转身离开。 第118章 占有欲 回到麟上院,宁绝沉沉睡了一觉。 酉时,元氏来了麟上院,好在这一次她没有多言,只静静陪着宁绝吃了顿晚饭,聊了些母子间的私话,嘱咐他照顾好自己后,就领着丫鬟离开了。 晚上,爬窗的夜猫子又蹿进了屋,早知他会来,宁绝早早遣散了近院的丫鬟小厮,连守夜的天乾都被他强推去休息了。 松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两人闹了半天,宁绝抵着那梆硬的身躯,牙齿轻碾发麻的唇瓣,大口大口的粗气从鼻腔溢出,还伴着细碎的呻吟。 “别……别弄了……” “知非,我不要了……” 纤长的手指插入发间,双膝曲起,低低的求饶声黏黏腻腻,比身下的缎被还要软绵。 安崇邺探出脑袋,一口咬在他白皙的脖颈上,揪着那凸起的位置细细研磨…… “阿绝……我的阿绝。” 动情的脸上媚眼如丝,他看得如痴如醉。 抚去眼角的水光,宁绝像落水濒死一样抓紧浮木,沉沦之间,两人大汗淋漓,薄衫滑落床沿,在月色下如梦如幻。 事毕后,安崇邺给动不了的少年擦洗身子,金尊玉贵的四殿下亲自更换被褥,收拾狼藉,一切做得有模有样。 “累吗,我给你揉揉。” 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安崇邺伸手上前,轻轻揉捏那腰腹两处。 “嗯……” 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宁绝止不住喟叹,酥酥麻麻的感觉贯穿全身,他闭上眼,享受这独一无二的伺候。 “怎么样,舒不舒服?” 安崇邺探下身,低头附到他耳边:“要不要再来一次?” 恶魔一样的低语,让宁绝身子一颤,狭长的桃花眼瞬间睁开,带着抹畏惧的颜色。 “别……你饶了我吧!”他讨好般撇下嘴:“我明日还要出门呢。” “出门做什么?”扬了扬眉,他略有不满:“还要去大理寺看闻卿竹?” “嗯。” 宁绝应着,趁机岔开话题,伸手勾着他的脖子倒向旁边,木床晃动,二人对视,他笑得眉眼弯弯。 “清宴心思澄净,容易遭人哄骗,我得去给他提个醒。” “你倒是关心他。” 安崇邺一手抱腰,一手抚背,收力往前拉近二人距离,肌肤相贴间,宁绝似乎闻到了几分酸涩的醋味。 “你吃味了?” 宁绝有些稀奇的看着他,脸上平静无波,心中却不免好笑,从来沉稳冷漠的四殿下,居然还有拈酸吃醋的一天? 他眼里的揶揄不加掩饰,安崇邺垂眸用下巴轻抵他的额头,语气怪怪的:“怎么了,不能吃吗?” “倒也不是不能……” 听着他胸膛里砰砰的心跳声,宁绝笑道:“不过,他只是我的朋友,殿下可以宽心。” 且不说闻卿竹对他没那个心思,就算是有,宁绝也不会给他半点机会,所以,安崇邺可以完全放心。 “我知道他对你没那个心思,你也不会喜欢他,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私心,就是见不得别人占据你的眼睛……” 安崇邺抱紧了怀中人:“你本是天边自由飞翔的鸟儿,我却想造个笼子把你关起来,阿绝,我是不是有些太自私了?” 此前那段时间的分别差点将他逼疯,自回京后,他就只想每时每刻待在宁绝身边,白日上朝办案、处理公务见不到人,他都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滴答滴答刻漏流动的声音。 “你这是占有欲在作怪。” 指尖在后背滑动,一点点描摹他凸起的脊背,宁绝佯装嗔怪,话语间却尽是安抚:“你生来便是皇子,看上什么东西不是囊中物?如今出了我这个意外,脱离了你的掌控,不能随时随地任你召见,你就患得患失,觉得我要被人抢走了……” “可是知非,这样想的不止你一个人,你想圈住我,我也想把你栓在身边,你对我的占有欲,我对你同样有。” “爱恨嗔痴贪欲念,皆是人之常情,我理解也接受,只不过,除去私欲之外,我们之间还有尊重,还有对对方的爱,这些爱就像放风筝的线一样,无论离得多远,分开多久,始终拉扯着我们的距离,成为那切割不掉的羁绊。” 因为爱着他,所以信任他,尊重他,并且放任他。 宁绝的爱,是涓涓细流温润无声,是高山白雪纯洁无瑕,尽管不舍,也不会成为阻碍,更不会成为牢笼,以爱之名去伤害对方。 安崇邺心脏猛烈跳动,他欢喜于宁绝与自己同等的感受,也为自己的狭隘自惭形秽。 “阿绝的豁达举世难得,我怕是学不来……” “谁让你学我了。” 宁绝低低笑着:“我只是说出我的感受,又不要求你改变,你只需记得,我对你的感情半点不比你少,只要你不放手,我肯定不会先离开。” 他曾说过,他对感情很固执,如果哪天他们分道扬镳了,那必然是安崇邺先松了手。 安崇邺闻言,眸色坚定:“我绝对会把你抓得牢牢的,这辈子都不会放开。” 少年心动,便是一生的承诺。 暖帐低语,伴着浅浅呼吸声,俩人枕着心安睡去。 一夜好梦,待天边露出鱼白,霞光初现时,安崇邺率先醒来,低头看到怀里酣然恬静的少年,他脸色舒展,露出少有的沉迷之态。 清晨的朝阳穿透轩窗照进屋内,正当头顶视线灼热时,宁绝动了动不适的身体,感受到腿间交缠的变化,他陡然睁眼,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 “你……” “呃……” 安崇邺笑得隐晦,声音也格外低沉:“别动,一会儿就好。” 宁绝浑身僵直不敢动弹,待过了许久,两人都平静后,他才红着脸抽出自己被夹着的双腿,慢慢坐起,揉捏着酸痛的腰身,他想掀开被子下床,又被一双长臂揽住。 “再睡会儿吧,还早呢。”安崇邺软声细语,还想把他勾进怀里。 宁绝按住他作乱的手,撩起床帘看了眼外面的刻漏:“已经卯时了,你不去上朝吗?” “反正已经迟了,今日就告假吧。” 安崇邺爬起来,紧贴着他把人圈住:“正好你还有一日假,不如今日我们去郊外踏青,放松一下可好?” 平日他们一个比一个事忙,除了晚上休息,白日基本没时间好好相处,更别说一起游玩了。 第119章 怎么那么好呢? 初夏风光正好,宁绝心有所动,可一想到闻卿竹,他又实在开心不起来。 “清宴的事……” “我来处理。” 安崇邺打断他的话,脑袋凑上前,下巴搁置在他肩上,说:“我手里有不少陶杌以权谋私的证据,只要交上去,他必然保不住自己的位置,届时再让大将军带几个人去殿前求情,父皇肯定会酌情处置的。” 他的方法简单直接,却也最是有效。 但是…… 宁绝想了想,摇头拒绝了:“也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你就别插进来了。” 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还隐忍不发,容许陶杌稳坐堂前,那肯定是有必然的原因。 宁绝知道,近年来启安帝身子越发欠安,五位皇子中,四位都过了弱冠,却一直定不下太子人选,因此,朝中常有龃龉,不少人上奏站队,为自己日后的仕途择了新主。 几位皇子各有所长,大殿下安崇枢为中宫所出,独占“嫡长”二字,二殿下安崇堰虽母家平庸,但品貌端正,深得清廉之臣青睐。 三殿下安崇羽性子浮躁,却有身为刑部尚书的江大人支持,四殿下安崇邺更不用说,他母亲是四妃之一的宸妃,外祖是当朝杨司空,舅舅是渝州刺史,执掌一方大权。 甚至连最年幼的五殿下安崇沂,也是背靠太傅季临这棵大树,独揽了不少追随者。 大树分支,此消彼长,在启安帝的精神日渐萎靡下,朝中势力被划分几派,只有鲜少的几人还驻足观望。 而其中,便是许广儒当头。 作为三公之首,许太尉的决定能直接影响事态走向,虽然他现在明面上是保持中立,可一旦安崇邺得罪了他,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倾向安崇枢或是安崇羽那一方,连带着他背后追随的官员,就算不敢直接得罪四皇子,只怕日后也会敬而远之,不敢再与尔同谋。 君臣之道,是约束也是制衡。 皇家子弟看似生来尊贵,于殿前便是万人之上,可脱离了皇帝的笼罩,他们也是臣下的棋子,能握紧也能随时丢弃。 “你才回来,我不想你为这些事操心。” 安崇邺圈紧了人,轻声说:“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你,救人也好,杀人也罢,只要你愿意,我会替你清除面前所有阻碍你前行的尖刺。” 他何尝不知自己出头的风险,只不过,皇权霸业不如他的阿绝重要,如果硬要择其一,他会毫不犹豫跟着宁绝远走高飞。 明明他才是皇子,这会儿两人却好似调换了位置,宁绝成为主导方,安崇邺成了支持者。 倾君一涟怜,甘作门下子,也正是因为这一份偏爱的独宠,宁绝才更不舍得让他陷入险境。 “知非,在我心中,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我不会为了任何人而让你置身危局的。” 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宁绝说:“我明白你的心意,如果真到了无法收场的局面,我会跟你求助,但是现在,我更希望你能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 他的殿下是贤能之君,实在不该为了情爱而忘了自己。 清风拂过,暖阳打在二人身上,像罩了一层薄纱。 蹭着宁绝的脖颈,安崇邺垂目轻笑,怦怦直跳的心里也因这几句话而浸出丝丝甜意。 他把人按到床上,接连亲了好几下。 “阿绝,你怎么就那么好呢?” 抚去鬓边的长发,安崇邺眉眼含情,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这样好的阿绝,是他的。 辰时,天已大亮,丫鬟小厮各行其事,开启了忙碌的一天。 屋外有动静掠过,不多时,敲门声响起。 “公子,可要洗漱?”是天乾的声音。 床上两人闹作一团,此时的宁绝正压在安崇邺身上,突然听到响动,他浑身一颤,下意识按着身下的人,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 “咳……不……不用,我还未起,别让人进来。”他强装镇定,止住了探究的脚步。 门外抬起的手放下,天乾能听出那言语间粗喘的气息,昨夜主子进了房中,他是知道的,所以这会儿,主子是还没走吗? 心中有疑,他却不敢多问,只轻声说:“是,既然公子还没休息好,属下这就撤了院里洒扫的下人,不让他们的动静打扰您。” “嗯,今日院里不需要人伺候,让他们都下去吧。” 宁绝应着,手心里酥麻的感觉刺激着感官,他倏然收回,只见那红润的掌中多了个浅浅的牙印。 “你……你属狗的啊?”他压低声音,瞪着双眼满是难以置信。 安崇邺笑得狡黠:“不想让我出声?” 宁绝坐在他腰上,感受到那僵硬的躯体,他憋着坏用力压下,两只手按着对方想撑起的肩膀,恶狠狠道:“堂堂皇子殿下,夜闯臣子家中,这事若传到陛下耳里,看你如何交代。” 他佯装威胁的样子,让安崇邺止不住笑意,这样鲜活的阿绝,实在太可爱了。 “要是父皇问起,我就说……都怪宁大人太过可人,儿臣实在忍不住,情难自抑啊……” 逗弄的语气夹杂低低笑声,指尖游走腰腹,就在他想进一步动作时,宁绝耳根子爆红,满脸羞赧的俯身,额头抵在了他肩上。 “胡言乱语,你把我当什么了?”他轻咬那突出的锁骨,略有些不适应:“别说那些哄小姑娘的话,不好听。” “那我要怎么说?说我倾心于小宁大人,按捺不住相思之情,所以夜半爬窗,恳请大人收留?”他抚着宁绝滑落的长发,低沉的声音带着蛊惑。 “真是越说越离谱……” 宁绝心如鼓擂,十七八岁的少年,少经人事,哪里听得这些情话。 小公子难得忸怩,安崇邺却义正言辞说:“哪里离谱了,这可都是实话。” 倾心是真,情难自抑也不假,不过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倒让宁绝应接不暇。 面上发烫,他习惯性反驳:“殿下口才好,倒不知是无师自通,还是习以为常……” 安崇邺抱着人坐起,慢慢扳正他低垂的脑袋:“除你以外,我可从未对旁人说过这些话。” 他说得郑重,没有半点谎言。 宁绝当然信他,可也正是因为相信,他心里才更加触动,血液沸腾,或许这一刻,他懂得了母亲昔日的执着,明白了那为爱付之一切的决心。 第120章 抓包 最终宁绝还是没去成大理寺,在天乾的掩护下,两人偷偷摸摸从后门离开宁府,骑马在街上逛了半圈后,在巳时一同出了城。 京都郊外,同尧山下,安崇邺栓好了缰绳,宁绝一身水碧色长衫站在玉兰花树前,抬头看着那粉白的颜色,眼里尽是柔和笑意。 “怎么样,好看吗?”安崇邺走到他身边,牵起他藏在大袖里的手。 任由掌心的温度汇聚,宁绝点头,视线移向不远处连通山顶的蜿蜒石阶。 “我们要上去吗?”他问。 “嗯,听闻上面有间三生庙,灵得很,我们也去看看。” 话落,安崇邺牵着人就沿着台阶往上走去。 同尧山很大,玉兰花开了半个山头,其间郁郁苍苍的树木枝繁叶茂,遮掩了林中曲折交错的道路,只留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和清脆嘈杂的鸟兽虫鸣。 跨上一块青石,宁绝折了片树叶在手中,透过高耸的林木,他看到蔚蓝的长空,和隐隐约约的山顶。 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气。 难怪有人终日看山不厌山,原是山中景色有千万,今日一幕,此地一幕,来日一幕,两步又一幕,从来不相复,日日不重叠。 身处茂林之间,少年第一次体会到了渺小如虫豸的感觉,两旁景色秀丽,正走着,安崇邺突然停步,侧眸看他。 “阿绝,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会儿?” 他们走了一刻钟,还没爬到一半。 宁绝摇头:“不累,不过这里风景挺好,可以走慢些。” “好。” 安崇邺眉目含笑,一深一浅同色系的身影并肩于树下,远远瞧过去,真是天造地设,十分般配的一双人。 山中小道复杂,绕过转角,从月洞石门下走出,途径一小片竹林时,二人听到左侧一旁的山路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宁绝耳尖一动,立刻抽回了被安崇邺握着的手掌,倒是他疏忽,忘了这祈愿之地常有百姓来往,他二人这般动作,若是被人看了去,传出口就麻烦了。 “阿绝……” 空空的手心没了温度,安崇邺不解的看向他。 “有人。” 宁绝把手背在身后,微微与他拉开了半步距离。 一排翠绿的青竹间,一个月白的身影从下往上走来,他手拿折扇,发冠高束,轻盈灵动的动作带动飘逸的衣摆,像个飞鸟化形,落入丛中的小谪仙。 “阿洛,你快点啊。” 走到石阶之上,那人停步转身,对着下方叫喊,声音清澈明朗,入耳熟悉。 高耸的竹林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身影。 可饶是如此,安崇邺眉心一蹙,还是听出了不一般:“那是……二皇兄?” 一时惊疑,他猛然侧身往左看去,隔着几丈的距离,二人明确看到,山路下又走上来一个青衣少年,他动作稍慢些,好似爬累了一样,慢悠悠走到少年面前,然后一把将人抱进了怀里。 “咳咳……走慢些,我很累。” 低声轻咳,那黑衣少年言语温和,带着重重喘息,整个身体压在对方肩头,似在缓解疲惫。 略矮一头的少年双手扶着面前之人的腰,声音里尽是不解:“这才多少路啊,你的身体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一贯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 “哪有,之前去清真寺你不是好好的吗?” “今时不同往日,我风寒还没好呢。” “好吧好吧,那我走慢些。” “……” 两人驻足休息,其间的对话似娇似宠,一听就不是简单的朋友关系。 宁绝用手肘轻碰了碰安崇邺,问:“你确定那是二殿下?” “……” 安崇邺沉默未语,他倒希望不是,可皇兄的声音和身形他太熟悉了。 “去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双目一凛,他抬脚就往上走。 他们站在稍下方的位置,两边人隔得不远,原先是没动作,所以对方没发现另外一条路上有人,而这会儿脚步声突兀响起,一瞬间就惊动了抱在一起的两人。 如胶似漆的爱侣,跟惊弓之鸟一样倏然弹开,宁绝和安崇邺快步走上去,于交汇路口看清了两人面貌。 “皇兄?当真是你?” 安崇邺一脸诧异,在看向另一人时,更为震惊:“乌洛王子?” 四双眼睛面面相觑,这已经不能拿难以置信来形容了,简直就是荒唐。 一个敌国质子,一个当朝皇子,居然不知何时厮混到了一起,还被他抓个正着。 安崇邺再也维持不住稳重的脸色,他眼里怒火汇聚,下方二人有片刻尴尬,尤其是安崇堰,他一时没从被抓包的怔愣中反应过来,还傻愣愣的问了句。 “呃……阿邺啊,你……你怎么在这儿……” 安崇邺没回话,他还一瞬不瞬的盯着乌洛。 乌洛双唇无色,脸上有些苍白,一头弯曲的长发披散着,在对面威慑的目光下,那双蔚蓝的眼瞳瞥向了一旁的宁绝。 “咳……四殿下,宁大人,好巧。” 他掩唇咳了一声,站直身体,神情逐渐坦然。 安崇邺态度未变,宁绝微微颔首,不咸不淡回应:“见过两位殿下。” 乌洛笑意不达眼底,安崇堰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自家亲弟那骇人的眼神给活剥了,他移开视线,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宁……宁大人,你怎么有空来这里玩啊?” “回殿下,下官刚回京,得了几日假,于家中闲着无聊,便出门走走,恰好看到山上风景秀丽,行至半腰就偶遇了四殿下。” 他说谎不打草稿,好在安崇堰好骗,居然也没过多怀疑,就这么信了。 “这样啊,那……那我们一起走吧。” 他小心翼翼扫了眼安崇邺的脸色:“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 宁绝笑笑,对二人摊手作请:“二位殿下请。” 安崇堰和乌洛往上走,四人站在同一处时,安崇邺眼中一冷,突然开口:“乌洛王子,依照两朝协议,本殿记得,若你跨出京都城门一步,便可视为损毁两国邦交,当以叛乱自处……” “阿邺!” 这罪名着实严重,安崇堰急急制止:“阿洛他……他不是故意离城,是……是我强拉着他陪我来的……” “那清真寺呢?也是皇兄强拉着他去的吗?” 方才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若是头一次也就罢了,可听他们交谈中不难发现,他们早已不知道往外跑了多少次。 “阿邺……我……” 安崇堰还欲狡辩,却被安崇邺大声喝止:“皇兄,私下结交他国王子,教唆质子离城,此为谋逆之举,你可想清楚了再回答。” “……” 安崇堰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他转头看向乌洛,眼中逐渐担忧。 “咳咳,四殿下不必为难恪礼,确实是我不该出城,此番回去,我自会去跟皇帝陛下请罪。”乌洛低头微喘,上前一步把安崇堰护在身后。 他不做还好,一做这举动,只教得安崇邺更加心烦。 “大昇朝二皇子的字,不是旁人可以乱叫的,还请乌洛王子谨言慎行。” 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句话,长臂一展,推开碍事的人,一把将安崇堰拉过来,塞到了宁绝身边。 第121章 没了他,我会死的 挡住两边的视线,气氛陡然压抑起来。 “阿邺,你别这样……” 安崇堰有意劝导,可刚一开口,就被安崇邺一个冷眼扫回。 “皇兄,请慎言。” 他不想听到任何安崇堰替乌洛求情的话,说得越多,他就越发觉得,都怪这个异族之人,带坏了自家一贯循规蹈矩的兄长。 几个兄弟里,除了安崇枢,安崇堰最怕的就是四弟安崇邺,因此,被他这么看一眼,自知理亏的他更加不敢多言,只能悻悻闭了嘴。 “事错在我,四殿下何必为难恪礼。” 乌洛皱了皱眉,露出些许不满:“你明知他胆子小,又何必吓他?” “那你呢?你也明知他胆子小,却依旧教唆他与你出城,纵你犯错,又是何等心思?” 安崇邺不由冷笑:“乌洛王子,错已达成,还不速速回城认罚,难道是在等本殿亲自动手吗?” 他是笃定了要分开二人。 蓝色瞳孔里划过一抹微光,乌洛掐紧了指尖,尽力平复了面上龟裂的脸色。 忍下喉间不适的感觉,他学着中原的礼仪,双手抱拳行了一礼,请求道:“我只是想陪恪礼上去许个愿,没有其他目的,咳咳……还请四殿下应允,下山后我自会去宫里请罪。” 同尧山上,只有一间庙宇,凡上山之人,所求的也只有一件事。 安崇邺眯起危险的眸子,连声音都染上了寒气:“本殿在这里,何须要你陪?滚下去,否则,别怪本殿不留情面。” 疾风穿透竹林划过众人脸颊,乌鸫鸟的叫声游荡在山腰之间,隐约中,似有杀意拂过。 看到他眼底克制的情绪,乌洛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说下去,眼前人绝对会动手,让他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他慢慢放下手,有了退意。 “阿邺,就让他跟我们一起吧。” 就在乌洛低头之时,安崇堰在身后扯了扯安崇邺的袖子,突然出声打破了那剑拔弩张的气势:“山下无人,让他一个人回去,你也不放心,是不是?” 质子出门,都需专人跟随,但很明显,他们是偷偷溜出来的,所以谁都没带随从。 尽管他说的没错,可安崇邺还是不为所动,他宁可就此下山,也绝不允许乌洛跟着上山,还要去许什么莫名其妙的愿望。 见他不搭理自己,安崇堰急了,他抿了抿唇,转头去求助宁绝。 “宁大人,你帮我劝劝阿邺……” 宁绝正当旁观者呢,突然被扯进来,霎时一个头两个大,眼神在几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许久才讪讪笑道:“呃……几位殿下的事,下官不好插手……” “有什么不好的,你跟阿邺的关系,我又不是不知道。” 安崇堰心直口快,话出口,他自己没发觉不妥,却惊得宁绝一身冷汗,目光下意识落到了乌洛身上。 “大人别看我,不是我跟他说的。”知道他在想什么,乌洛矢口否定。 “不是他说的,是我自己猜的。” 安崇堰护崽一样挡住宁绝的视线,直言道:“之前的琼林宴上,我亲眼见阿邺为你出头,他护着你的模样,与我看阿洛的时候别无二致。” “宁绝,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了解也不多,但我知道,你很好,阿邺会喜欢你也并不稀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些事,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的,正如我与阿洛一样。” 他字字句句站在宁绝这方,可话里尽是表露自己对乌洛的一厢情意。 宁绝看向安崇邺,只见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遍布寒霜。 “殿下,我们……与您不同。” 他叹息着,对安崇堰说:“我与知非,虽同为男子,却无立场问题,而您……和乌洛王子之间,隔着的可不仅仅是立场问题。” 数百年来,大昇与古罗常年积怨,虽然之前镇国大将军闻宿大破古罗,为两国之间争取了十年和平,但自从古罗国重振旗鼓,翼骑兵死灰复燃后,古罗边境又逐渐蠢蠢欲动,大有再度发动战争的迹象。 国之邦交,若是相安无事,一切便罢。 可一旦两国交战,无论谁输谁赢,那安崇堰与乌洛之间,所隔便不止立场,还有国仇家恨和世世代代都清洗不掉的满身血迹。 这是一段不被祝福,不被允许,且注定伤人伤己,还没有结果的感情,安崇邺恨的不是安崇堰喜欢男人,而是他喜欢之人的身份,是二人之间一眼就能看到结局的悲凉。 “皇兄,断了吧,我可以当今日之事不存在。” 安崇邺转身,看着安崇堰,语气放软:“你喜欢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他,如果你不想他死的话。” 他们虽不是一母同胞,却是十几个兄弟姐妹中,关系最好最亲密的手足,如果不是心疼安崇堰,以安崇邺冷情的性子,他绝不会如此苦口婆心。 “阿邺……”安崇堰明显犹豫。 他怎会不知二人之间的阻碍,可一想到要跟乌洛分开,再也不往来,他的心就止不住泛疼,呼吸也像被人扼制住了一样,完全没办法承受。 “我……我做不到……” 双拳紧握,他低头上前,竟直接越过安崇邺走到了乌洛身边:“阿邺,我做不到,你不明白阿洛在我生命里的意义,如果没有他,我会死的……” 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卑微。 一面想保身后之人,一面又不想坏了兄弟情义,实在难为。 安崇邺气极反笑:“没了他你就会死,安恪礼啊安恪礼,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他气得直呼皇兄名字,为他的无可救药而深感失望。 “我知道……” “你不知道。” 几十年的兄友弟恭,安崇邺第一次对他发了火:“你不知道,一旦事发,你会遭受怎样的后果,父皇会杀了他,百官也不会放过你,皇兄,两国百姓的口诛笔伐,你当真承受得住吗?” 安崇堰被他严厉的语气惊得一愣,嗫嚅许久,他才喃喃吐出一个字。 “我……”他不知道。 虽然他平日里表现得活泼开朗,对任何人都一副万事不存于心的态度,可安崇邺知道,他承受不住半分流言蜚语,接受不了任何口诛笔伐。 第122章 死也接受 安崇堰的内心很脆弱,从他母妃遇害,自己一个人在那深宫大院里孤苦无依,被陷害,被针对,被人拿石子砸破额头之后,他的内心就已经支离破碎。 无数次踏入地狱边缘,无数次流泪,如果不是安崇邺护着他,救了他一次又一次,他早就死在了红墙之下,埋进了黄土之中。 回溯往昔,安崇堰眼中有泪,二十四年的人生里,安崇邺是拯救他的光,而乌洛……却是一点点把他破碎的心拼凑起来的命。 二者不可失,缺一不可活。 “阿邺,你别逼我。”他握紧了手中折扇,尽量克制颤抖的声音。 “不是我逼你,皇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 安崇邺移开视线,不忍去看他的脸色:“可正因为想让你幸福,所以才不得不阻止你继续错下去,但凡乌洛不是古罗国的王子,哪怕他只是一介平民,我也不至于此……” 可偏偏,天意弄人,非让这两个最不该在一起的人看对眼了。 “出身无法选择,这不是阿洛的错。” 安崇堰低下头,牵起了乌洛的手:“他答应过我,会在大昇陪我一辈子,不管两国之间如何风雨波澜,他都不会再回古罗,不会成为大昇的敌人。” “阿邺,你信他一次,也信我一次吧,如果我们做不到,不管结果如何,就算是死,我也接受。” 死也接受…… 从小最畏惧死亡的二殿下,如今也能坦然说出这个字了,安崇邺无言沉默,不是对他们的信任,纯粹是对安崇堰的心疼。 一个敌国质子,何至于让他如此狂言,连生死都付之一炬了? “你会后悔的……”他轻喃着转身,不再去看那糟心的画面:“自讨苦吃,到时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该说的话他都说了,既然拉不回来,便只能让他自己去感受一番,是苦是甜,是欢喜还是痛苦,总要自己亲身体验过,才知谁是正确的选择。 尚未发生的事情,安崇堰不会去纠结,此刻他只在意安崇邺的态度,见他松了口,一时欢喜,脸上也重拾了笑意。 “阿邺最好了,你帮我瞒着,我们肯定也不会让父皇发现你和宁绝的关系的。”他笑弯了双眼,频频看向乌洛。 天真的少年,得一日安稳便以为江河无浪,忘了孤舟难行。 既是犟不过他,安崇邺也只好带着人往上走,有宁绝在,他不想白费这难得同游的机会,而同时也不想给那两人单独相处的空间,所以只能一起带着,放眼皮子底下予以警示,省得两人没有分寸。 一路上山,安崇堰走在前头,依次是宁绝和安崇邺,最后才轮到乌洛。 临近山顶,香客逐渐多了起来,四人都是出众的样貌,尤其是乌洛,那一头异于常人的卷发,和那双蔚蓝色的眸子,实在惹眼,引得周围不少人打量议论。 三生庙不算大,简简单单几间庙堂,供奉的是符元仙翁和月下老人。 听闻传言,说这庙里的主持曾是京都一介富商,二十多年前,他的爱人病故身亡,他万分悲痛,为求来生再见,便散尽家财买下同尧山,在山顶建了这所三生庙。 同尧二字,正是那主持爱人之名,所谓三生,便是前世、今朝和来生,前世已过,今朝难守,盼望来生再遇,共续未断之缘。 受主持的执着和深情感动,周遭百姓都觉得,若是能到这庙里许下三生之愿,那相爱的两人就能够三生相守,永远不离不弃。 而随着时间推移,传言越演越烈,到现在,许多适婚男女,哪怕没有所谓的爱人,他们也会来这里求一个三生之愿,只期望觅得良人,余生幸福美满。 宁绝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来都来了,他也不介意拜上一拜。 跨入朱红的门槛,四人点了香,等前面几个人离开后,他们一同跪到蒲团上,三拜叩下,起身把香插进了香炉里。 退出主殿,宁绝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安崇堰在他旁边说:“这只是敬神,要许愿的话,还得去后院。” 许愿…… 宁绝心有所动,安崇邺立马偏过头问:“阿绝,要去吗?” “那要问殿下啊,殿下想去吗?” 他故意挑眉,话语间透露出打趣的意味。 “我想去!” 不等安崇邺回应,倒是安崇堰跳了出来,一把展开手里的折扇,半掩唇道:“进了这三生庙,不许个愿,岂非白来?” 他滴溜溜的眼珠子转着,步子慢移,想去乌洛身边。 然而,安崇邺早就看出了他的小心思,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将人扯到面前,严词警告:“兄长想许愿,可以,但是只能跟我们一起进去,他……” 他指着乌洛:“不准随同。” “凭什么啊。” 安崇堰大喊出声,惊得周围路人都纷纷侧目。 “你说凭什么?”安崇邺暗自咬牙,恨不得上手捂住他的嘴:“你还想跟他一起去许愿不成?” “是又怎么样……” 安崇邺瞪大双眼,摆起兄长的架子,想反抗却又带着畏惧,声音只能越来越低:“上……上都上来了,许个愿又怎么样呢?谁知道灵不灵啊……” 不管灵还是不灵,陪他一起许愿的人都不该是乌洛。 安崇邺冷着脸说:“如果不灵,许了也没用,如果灵,那更没必要去许,这一世作孽就算了,下一世,你俩还是放过彼此吧。” 他的嘴还是一贯的毒,以往听他怼老三时挺痛快,可这会儿落到自己身上,安崇堰真是恨不得给他缝起来。 “你这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不公平。” 甩开他的手,安崇堰回头搂过宁绝的肩膀,拱火道:“要你这么说,那你跟宁绝也没必要去许了,我也觉得你跟宁绝不般配,下辈子你也放过他吧。” 他梗着脖子畏畏缩缩,那强出头的姿态逗得乌洛忍不住掩嘴偷笑。 安崇邺紧皱眉头,宁绝无奈推开肩上的手臂:“殿下,莫拿我做挡箭牌。” 他不想参与这些要命的事,可对上那委屈巴巴的眼神,又实在无可奈何。 两步走到安崇邺身边,宁绝主动牵起了他的手:“不过许个愿而已,能不能实现还说不定呢,何必去管他们?” “阿绝……” “知非,感情之事勉强不得,你的阻拦只会教他们越加抱团取暖。” 他轻轻叹了口气,拉着人往一旁的檐下走去:“走吧,我们去后院看看。” 宁绝开口,安崇邺向来无法拒绝。 第123章 许愿 撇下身后二人,他们从一侧的小门走进去,宽阔的庭院里,入目是一棵葱葱郁郁、枝繁叶茂到足以遮盖半个院子的巨大银杏树。 树木高耸,超出庙宇不止双倍,那随意伸展的枝干未做修剪,跟巨人的怀抱一样,每一根都挂满了飘荡的红绸。 “这树……好大。”宁绝止不住惊叹。 巨树一旁,摆着几个案桌,不少男男女女聚在那处,随着笔墨落下,不多时,便有沙弥抓着一把鲜红的绸带走出来,随后架上扶梯,爬到树木半梢,一个个寻着位置将其绑好。 就是这样许愿的吗? 怀着好奇的心思,宁绝仰头看向那快要被压弯的枝条,这么多红绸,有的鲜艳,有的已经没了色彩,重重叠叠,一个接着一个,却不知究竟有多少人达成所愿,觅得了真心所爱之人呢? 走到人群边缘,寻了个空置的案桌,一扫桌上摆放的绸带和笔墨,宁绝看向安崇邺:“要怎么写?” “你怎么想就怎么写。” 安崇邺笑着,提笔写上“此生缘不尽,来世复重归”后,又在最下面提上了二人的名字。 有样学样,宁绝也拿笔蘸墨,规规整整写下“生死情不断,相守莫别离”,落款依旧是二人的名字。 两条绸带刚写好,安崇堰和乌洛就一同走了过来。 “咦,你们写好了?” 宁绝闻声,下意识拿起墨迹还未风干的红绸,正想收进袖子里时,安崇邺伸手过来,柔声道:“给我吧。” 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宁绝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 安崇堰探来好奇的目光,不过没等他看清,安崇邺便将两条绸带交叉系紧,转身走到银杏树下,一个轻功跃起,飞身到了最空旷的高处,紧紧系上红绸,满意一笑后,再翩然落下。 “好了。” 周围一片叫好,他笑着看向宁绝,腻歪的眼神让安崇堰抖抖脖子,也拉着乌洛走到桌边去写自己的心愿。 不多时,两条一模一样系法的绸带递到安崇邺面前。 安崇堰露出讨好的笑:“阿邺……” 安崇邺眯着眼,并不接他的明示:“自己写的自己系,让别人帮忙多没诚意啊?” “我们不会武嘛!”安崇堰瘪了瘪嘴:“扶梯也爬不到高处,你帮帮我呗。” 自己没能力,还想挂高处,安崇邺甩了个白眼,不为所动。 这油盐不进的性子,真是遭人嫌。 “小宁大人……” 安崇堰又想拉宁绝出头,可话刚出口,就被安崇邺打断:“你总为难他做什么?” 他见不得宁绝为难,哪怕对方没有恶意,哪怕是自己的兄长,三番两次如此,他也无法容忍。 “你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 安崇堰再次递出手里的绸带:“不想我为难他,你就老老实实给我系上去呗。” 难得抓住了铜墙铁壁的软肋,不讨点好处,岂不是可惜。 “你威胁我?” “哪有……” 看到他沉下去的双眸,安崇堰咽了口口水:“你不是想要南街那处宅院吗?你帮我系上去,我就送给你。” 他提出交易,还是不敢触他逆鳞。 安崇邺挑眉,倒是有了兴趣:“说话算数,你可别反悔。” “不反悔,但你要给我系好,还要比你们的高。” “那不可能。” 没有丝毫犹豫的拒绝,系好就行了,比他的高可不行。 安崇堰喉咙一滞,不明白他拒绝的理由,那可是他肖想了好久的地方,好不容易松口了,他居然还能拒绝? 打量他脸上的神色,确定他不是玩笑后,安崇堰长叹,只能再退一步。 “好吧,不是最高也没关系,跟你一样总行了吧?” “呵……” 安崇邺轻笑,手指挑起那飘动的绸带:“行啊,兄长的要求,当弟弟的怎能不允呢?” 言罢,他再次飞身上树。 碧色的身影掩入红绸和枝叶中,望着空荡荡的手心,安崇堰抿了抿唇,有一瞬吃亏了的感觉。 乌洛带着疲色走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拍着:“咳咳……何必做这种不公平的交易,让沙弥系一下就好了。” 安崇堰叹息:“沙弥系不上高处啊?” “不过是求个心安,系在哪里不是一样?”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 虽然是同一棵树,但他深信,系得越高就会越灵。 他眼中有星河闪烁,乌洛不言语了,实在不忍打破少年心中的希冀。 树上,安崇邺绑好绸带,正要下去时,突然身体一顿,回头展开两条纠缠在一起的红绸,看向那末尾娟秀的小字。 一条写着“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一条写着“愿恪礼一生平安,世世顺遂”。 前者下方并列写了安崇堰和乌洛的名字,而后者,却并未补上。 大约是忘了写,也可能是不太懂。 安崇邺嗤了一声,看在对方所愿合理的面子上,他松手放开了那条红绸,也消了给他拆下来丢一边的心思。 清风拨动成千上万的心愿,似要将这些人间欢喜带到天宫去。 落下树梢,安崇邺走到宁绝身边,见他目光一直落到旁边乌洛的身上,眉头一蹙,侧身站到中间挡住了视线。 “他很好看吗?”他带着醋意问出口。 “啊?” 宁绝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好……好看。” 实话实说,乌洛的样貌是十分出色的,五官深邃分明,不同于中原人的柔和,他更显锋利,尤其是那双蔚蓝的眼睛,跟湖泊一样,能把人吸进去。 可这并不是安崇邺想听到的答案,伸手挡住他的眼睛,他佯装不悦:“好看也不许看。” 宽大的手掌遮住了所有画面,宁绝终于反应过来,呵呵笑了两声,他拿开面前的阻挡,解释道:“这是吃的哪门子的醋啊,我又不是在看他的脸。” “那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宁绝歪头,望向乌洛耳尖上那一抹银色:“他戴的那个耳饰。” 银色的,像半边翅膀一样的装饰品,紧紧扣在他耳朵上,平时隐于发间,只在风吹过时展露模样。 安崇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过两眼就收了回来。 含笑望向他粉白的耳廓,他道:“你要是喜欢,我让人打一副送给你。” 他的阿绝戴上耳饰,肯定比任何人都漂亮。 “我带那个做什么?” 宁绝摇头,若有所思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如何奇怪?” 他问到了点上,可宁绝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只问了句:“他平日也是这样打扮吗?” “你这可问难了我,我对他不感兴趣,哪能注意到这些小变化?” 安崇邺抚着他的脸,一点点理顺那被风吹乱的碎发:“你要是实在想知道,我可以去问问皇兄。” 虽然他现在挺烦那小子的,但如果是宁绝想知道,他也不介意去了解了解。 他的原则屈居于自己之下,宁绝喜欢他这份偏爱,却不能利用他的偏爱。 “不必了,大约是我多想,不过一个耳饰而已。” 他抬头看向银杏树上的红绸,说道:“愿许好了,我们下山吧。” 爬了半天,临近中午,他累了,也饿了。 小庙没有招待香客的地方,大多人都是进完香就自行下山。 安崇邺应声好,转头对安崇堰说:“兄长,回去了。” “好。” 安崇堰点头,拉着乌洛随他们一起往外走去。 第124章 偶遇宁玉芙 四人边走边玩下了山,找到安崇堰的马车,安崇邺让他们驾车上前,他则与宁绝骑马跟在身后一路看着他们进城。 回到繁华热闹的街市,四人一同去酒楼吃了顿饭后,乌洛避开人群先行离开。 安崇堰被留在桌前,一下一下戳着碗里的红烧肉,脸色十分憋屈。 “好歹我也是你兄长,你还真把我当儿子管了啊?” 他朝着安崇邺抱怨,可后者根本不搭理他,一双眼目不转睛只落到宁绝身上,一会儿夹菜一会儿倒茶,伺候得好不周到。 “把我的人赶走,你俩倒是别在我面前腻歪啊,真是看得眼疼。” 撇撇嘴,安崇堰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他从来不知道自家这个一贯冷情的弟弟,居然也会有宠溺爱慕一个人的时候,尤其对方还是一个男人。 “皇兄若是看不惯,便回府去休息吧。” 安崇邺放下筷子,没什么情绪道:“我通知了暗卫,他们就在外候着,保证会把你平安送回去的。” “嗨呀,暗卫?” 猛地一拍桌,安崇堰跳脚了:“安知非,你想干嘛啊?我又不是你的犯人,还暗卫……天子脚下,难道我堂堂二皇子,还能被人掳去了不成?” “你是不会被人掳走,你只会偷偷遛出城,跟不该出现的人厮混。” 安崇邺回头看他一眼,没在意他故作愤怒的表情:“你也知这是天子脚下,身为皇子,你一不会武,二不带人,天天无所顾忌的到处转,可知暗中有多少眼睛盯着,只等抓你的把柄,把你踢出局去?” 别说是安崇堰,连他自己与宁绝私下相处,都是一再小心,时刻警惕着是否有人跟随探查。 多年深宫暗斗的浸染,安崇堰如何不懂他的谨慎,平了心来,他哀怨的看向宁绝:“我要只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普通人只为一日三餐,不用考虑各种明争暗斗,也用不着担心自己随时随地被人暗算,哪天就没了小命。 “普通人也如殿下这般想!”宁绝笑着,反驳了他的意思:“您的生活,也是普通人所艳羡的,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苦,无非是未经其事而不明其味而已。”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自己没亲自经历一番,自然不会明白其中的苦楚,安崇堰就是富贵享太多了,才会羡慕普通人布衣蔬食的生活。 “民生多艰,吾之愧也。” 安崇堰猛喝了杯酒,也许他只是贪念其中的自由,从而忽视了自由之下的艰难。 半个时辰后,三人吃饱喝足离开酒楼。 安崇邺想去戏楼听曲,沿着中心街一路走,穿过一条街,途径草市时,宁绝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脚下一顿,他目光掠过周围,只见几双审视和探究的眼神后,眉头轻轻皱起。 适时察觉到他的脸色,安崇邺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小楼檐下,一个容貌清秀稚嫩的粉衣女孩静坐在那里,绣帕轻拭眼泪,瞧着像是被人欺负了的样子。 心中疑问升起,还不等问出口,宁绝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脚步声哒哒作响,未至跟前,那垂首的小女孩已经抬起头,灿阳之下,来人顶着耀眼的光晕,衣衫飞舞,如神只一样落入她眼中。 “二……二哥哥?”她喃喃开口,泪汪汪的眼里尽是讶异。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宁绝背着光站到她面前,瞧着那两行清泪,一双眼平静无波,声音却下意识柔和起来:“有人欺负你了?” “没……没有……” 宁玉芙快速擦干净脸上的痕迹,吸了吸鼻子说:“我跟关家姐姐一同出门逛街,路上拌了两句嘴,就分开了。” 小姑娘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受了委屈。 然而女孩之间的事,宁绝也不好多问,只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宁玉芙两手搅着绣帕,瑟缩着站起来。 “大哥让我多去找关姐姐一起玩,这会儿我得罪了她,回去少不得被哥哥责备……”她犹豫着说:“二哥哥,我不想回府,我害怕。” 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一抹惧意划过眼睑,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够倾诉的树洞,再也压制不住的喷涌而出。 宁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一来二人并不算太熟,二来,他也不想插手宁府旁人的事。 正犹豫时,身后那两人也走了过来。 安崇邺负手于背,静静看着他们没说话,倒是安崇堰忍不住问了句:“呦,小宁大人,这是……你妹妹啊?” 宁绝闻言眼眸动了动,没回答。 瞧着陌生的面孔,宁玉芙欠了欠身,怯怯说:“小女玉芙,见过两位公子。” “姑娘不必多礼。”安崇邺点头还礼。 安崇堰望着她薄红的双眼,打趣道:“瞧这红通通的眼睛,跟小兔子一样,这是受了多大委屈啊?” “没……没有……” 谨记父亲的教诲,宁玉芙不想把自己跟别人的矛盾说出来,未免被人看了笑话。 “小女失态,让公子见笑了。”她低头平复心绪。 十五岁的少女,虽还是稚嫩的模样,但一举一动贤淑有礼,待人进退有度,瞧着就是大家闺秀,教养极好的样子。 她不愿说出自己的遭遇,安崇堰也没追根究底,笑了笑就不再开口。 宁绝扫过周围,说:“这里人多不安全,我叫个侍卫来陪着你,你若不想回府,就自己到处逛逛,什么时候玩够了,再回去吧。” 宁文正打的什么算盘他很清楚,但他并不想过多插手,如果不是看在这小姑娘第一次见面唤他一声哥哥的份上,他甚至都不想打这个招呼。 虽然大哥经常告诫他离宁绝远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宁玉芙就是对这个没见几面的二哥哥有自来熟的好感。 上前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她恳求道:“二哥哥要去哪里,我能跟着吗?我很乖,不会给哥哥惹事的。” 她说得可怜兮兮,杏圆的眸子澄净又明亮,微红的眼角确实像只小兔子。 袖摆被扯动,宁绝略微皱眉,却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看出他的犹豫,安崇邺道:“戏楼有雅间,姑娘若是有兴趣,跟着去也无妨。” 瞧着宁绝的态度,就能看出他对这个妹妹并非无情。 反正已经多了个安崇堰,本着爱屋及乌的想法,安崇邺也不介意再带上一个。 宁绝回头看向他,四目相撞,还不等他开口,宁玉芙就立刻笑着道谢:“多谢公子。” “……” 拒绝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小姑娘看着年幼,实则跟个人精一样,顺着长杆往上爬,抓到关键点就立马握住,半点不给人反悔的机会。 第125章 我的妹妹,不劳你费心 最终两人变四人,预想里的独处也成了规规矩矩的聚会。 在戏楼里听了一曲牡丹亭和西厢记后,申时,辞别安崇邺两人,宁绝带着宁玉芙一路走回了宁府。 宁绝步伐缓慢,宁玉芙手里抱着几份路上打包的糕点,刚入大门,还不等走进后院,便在回廊边遇到了宁文正。 一身宽袍大袖的公子,斜靠着粗壮的撑柱,双手环胸,一脸冷色,抬眸见到走近的二人,那本就不言笑的脸上更多了几分阴鸷。 “大……大哥。” 对上那如芒的眼神,宁玉芙脚下一顿,笑意凝滞在嘴角,本能的低下头去。 宁文正没应声,冷冷瞥了宁绝一眼,随即一步步走向宁玉芙。 哒哒哒的脚步声如踏心尖,宁玉芙下意识往宁绝身后躲了一下。 看到她如此抗拒的动作,宁文正越加不满,停步呵斥道:“阿芙,还不过来?” “我……” 宁玉芙闻声一惊,双唇嗫嚅却不敢动一步。 “怎么,为兄的话都不听了吗?” 宁文正眉峰一凛:“不见礼,不听教,谁教得你如此没规矩了?” 他话里带话,明着讽刺旁人。 宁玉芙仰头看了宁绝一眼,见他面色不改,并没有什么表情,松了口气,才扭扭捏捏对宁文正屈膝行礼道:“兄长见谅,是阿芙失礼了。” 看似乖顺的模样,身子却还是躲在那人后头。 宁文正沉声道:“既然知错,还不速速过来,这般躲躲藏藏,像什么样子?” “……” 抱紧怀里的糕点,宁玉芙紧咬牙关,鼓足勇气走出一步。 慢腾腾的动作,跟千斤重的一样,就在即将越过屏障时,宁绝终于不再冷眼旁观,修长的手臂抬起,一把拦在了小姑娘的面前。 “二哥哥?” 宁玉芙惊诧抬头,疑惑中也带着希冀。 宁绝侧眸,把手摊到她面前,轻声说:“我送你回去。” 语调清浅,没有多余安慰的话,只是平静的给她一个选择。 一面是步步紧逼的长兄,一面是温润如水的二哥哥,宁玉芙几乎想都没想,笑意展现,那白净细腻的小手就落到了掌心。 没在意面前脸色难看的人,宁绝牵着她就要走。 “站住!”宁文正厉喝一声,含怒的目光直直瞪向宁绝:“你给我放手。” “为何?” 宁绝斜睨着他:“她在外走了一天,累了,需要休息。” “我的妹妹,何须劳你费心?” 宁文正冲上前来,伸手就要去抓扯宁玉芙。 宁玉芙被吓了一跳,倒退两步被宁绝挡在身后。 拦下那宽厚的手掌,宁绝终于变了脸色:“宁大公子,你想干什么?” 手心落空,宁文正怒目而视:“这话应是我问你,阿芙是我妹妹,你强拉着她,又想干什么?” 一股压抑已久的恨意浮上心头,他气得眼眶薄红,夺走父亲的关注就算了,如今连小妹也偏向了他那一方。 凭什么,凭什么跟自己相处了十多年的家人,都要弃自己而去,他就这么好吗? “你不是自诩清高,不愿与我们成一家人吗?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来横插一脚?” “风光无限的探花郎,声名鹊起的小宁大人,呵……既已是殿前新贵,他日可期,又何必屈居于此,难为你跟我们虚与委蛇呢?” 他嘲弄的眼神不加掩饰,多日沉积的愤恨也在这一刻迸发,如狂波巨澜般直接涌了出来。 宁绝一直都知道他对自己的敌意,他道:“从来不是我想留下,这些话,你应说给宁大人听。” 无心跟他争辩,宁绝看向宁玉芙:“你叫我什么?”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问,宁玉芙愣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二哥哥。” “听到了吗?” 宁绝回头,对宁文正说:“她唤我一声哥,我就有权力带走她,你若有意见,便去跟父亲告状,看他是否认同你的做法。” 前一句还是宁大人,就为了宁玉芙的一声二哥哥,他口里的称呼变成了父亲。 宁文正和宁玉芙双双震惊,就在他们呆滞的目光下,宁绝拉着人快步离开,眨眼就消失在了转角。 没有回芙蕖院,宁绝直接把人带回了自己的住所。 知晓兄长记仇的性子,宁玉芙起先还为宁绝担心,但经由阿七阿九一番安慰,又在院里寻到不少稀奇玩意,开开心心玩了半天后,心大的她也忘了刚才的闹剧。 兄妹俩第一次单独用餐,没有各种约束繁杂的规矩,一桌酥香软糯的美食下肚,宁玉芙喟叹满足。 饭后,天色渐晚,宁夫人终于带着老妈子走了进来。 看到秋千架上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宁夫人摆手挥退下人,独自上前。 玩了一天,宁玉芙靠着宁绝不停的打着哈欠,她很困,但又舍不得闭眼,只想着再陪二哥哥多坐一会儿。 宁绝手里拿着本书,眼角瞥见那摆动的衣裙,抬头,无波的双眸落到妇人浅笑的脸上。 “宁夫人。” 他微微颔首,放低的声音并没有吵醒已经睡着的小妹。 不同于宁文正的仇视,宁夫人对他的态度还算温和。 她上前,温柔的眼神在两人面上流转:“阿芙她……很喜欢你。” 虽然宁文正再三警告她不可接近宁绝,但喜欢就是喜欢,哪怕只一面,也掩饰不住那想亲近的心。 肩头的呼吸平缓,宁绝勾了勾嘴角,说:“她心无城府,也很招人喜欢。” “兄妹相似,你们能好好相处,我就放心了。” 想到自己跟前那不省心的儿子,宁夫人忍不住替他解释道:“长吉性子急躁,常执拗多疑,若有什么对你不起的地方,还望你能多多包涵,莫与他计较。” “夫人言重了。” 宁绝视线落回了书上,语气不咸不淡:“大公子直言直语,不过是说出心中所想,宁绝理解。” 至于计不计较,原不原谅,那就另说了。 宁夫人明白他的意思,叹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上前摇晃宁玉芙的肩膀,她唤道:“阿芙,阿芙,快醒醒。” “嗯?” 宁玉芙迷迷糊糊睁开眼,睡意朦胧间喊了声:“娘?” “嗯,走……我们回去了。”她搀住宁玉芙的胳膊,把人慢慢扶起来。 宁玉芙揉了揉眼,终于看清了来人。 “娘,您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去啊!”怜爱的抚着女儿的面颊,宁夫人拥着她说:“天色已晚,你就别在这里打扰你二哥哥了。” 宁玉芙打了个哈欠,低头看向宁绝:“那二哥哥……再见。” “嗯,再见。” 宁绝轻声应她,宁玉芙笑了笑,挽着宁夫人的手转身往院外走去。 第126章 议政殿 翌日一早,休息了许久的宁绝,重新穿上深绿色的官服,踏入那朱红色的深宫大门。 时隔两月,再次进入门下省,熟悉的地方还是那些熟悉的人。 早朝未下,空旷的大殿里只有寥寥几人,宁绝走到自己的长案边,还没坐下,便见邱彧抱着一摞折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两人视线交汇,宁绝笑着打招呼:“邱兄,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呀,宁兄弟,你回来了啊?” 邱彧快速放好东西,三两下蹿到他桌前:“听闻你被陛下派去了潞州,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只是去办一些事,事情做好了,自然就回来了。” 离开前,极少人知道他去了潞州,邱彧也是看到册子里他被提拔的记录,才知道他被远派,还多了个六品奉直大夫的名头。 不过,他也只知宁绝远派去了别的地方,至于去了哪里,去做何事,这些都是在燕王去世,他跟四皇子一同回京后才逐一透出来部分消息。 邱彧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半撑脑袋,顶着双好奇的眸子问:“所以,你真的凭一己之力拿到了潞州四城的兵权吗?” 作为宫中官署,但凡朝中消息,没有几个能瞒得过门下省的。 宁绝笑着摇头:“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小闻大人和骁骑营呢。” 可主导的人是你啊。 邱彧心中佩服:“如此奇功,看来你要高升了啊。” 这几日里,启安帝连下了几道圣旨,分别嘉奖了邹垚、郑硕、卫之介等人,还升了他们的官职。 但作为其中功劳最大的宁绝和闻卿竹,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收到。 他想,应当是许长羿一事,拦住了本应敕封的圣旨。 “若是能用这次的功劳,换得清宴自由,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宁绝喃喃自语,正沉思中,邱彧再次开口:“对了,提起小闻大人,我听说他跟许太尉家的公子闹了矛盾,两人在酒楼大打出手,小闻大人还把许公子的腿给打断了,这是真的吗?” 坊间通传的消息,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宁绝道:“他的腿,并非小闻大人动手打断的,那只是一个意外,究其根本,也怪许七公子嘴上太脏。” 侧头看了眼刻漏,下朝时间已过,门外却不见韩大人、柳大人等人,很明显,如果不是太和殿有事,便是被叫去了议政殿。 脑中思绪一闪而过,邱彧叹声道:“且不论谁对谁错,许七公子的腿若是真的废了,那小闻大人也免不了遭一次罪……你瞧那一堆折子,可都是昨日递上来的呢。” 他指着不远处韩士信桌上那垒成小山的两摞奏折。 “他们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啊,还不是揪着大将军手里的十几万大军说事,唉……要说也是倒霉,大将军为官这么多年,从来干干净净,让人抓不到一丝把柄,许多人惧他恨他,时时刻刻盯着他,就等着一个突破口,能把这座大山彻底推倒。” 闻宿是铜墙铁壁,闻卿至也密不透风,独独闻卿竹这个破绽,在最恰当的关头给别人递去了最致命的把柄。 可以说,现在朝堂上至少一半以上的人,都在等着闻大将军替子求情,哪怕是启安帝,都难保没有这个心思。 两人正聊着,柳学下朝回来了。 他一身官服,抱着新上奏的折子,一进门就往宁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少了以往温和的神色,冷冷略过,态度明显。 “柳大人这是怎么了?” 邱彧一脸疑惑,官场上的哪个不是人精,谁都看得出来他这一眼并不友善。 宁绝摇头,他并未得罪过柳学,甚至离京前,他们关系还算过得去。 突如其来的改变,两人都是一头雾水,邱彧不再多言,拍了拍他的肩,起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大约两刻钟后,吴庞从外面走进来,不同于柳学的冷待,他直接到了宁绝面前,低声说:“宁大人,娄公公找你。” 娄公公,是启安帝身边的太监总管。 “有劳吴大人告知。” 宁绝起身行了一礼,随后往屋外走去。 红墙边,娄公公驻足等候。 “娄公公!”宁绝上前拱了拱手。 “宁大人!” 娄公公挂着习惯性笑容,熟络的颔了颔首,而后道:“咱家可打扰了您处理公务?” “没有。” 宁绝笑问:“公公是圣前人,这会儿来找下官,可是有什么要事?” “宁大人果真聪慧,正是陛下吩咐,让咱家来请您去议政殿一趟。” 议政殿,那是启安帝与朝臣商议政事的地方。 宁绝微微垂目,在对方审视的眼神下拱手说道:“下官领旨,有劳公公带路。” “好说,请吧。” 娄公公笑着让开位置,宁绝也没推辞,就与他并肩往那亢长的宫道尽头走去。 …… 议政殿外,紧闭的大门庄严肃穆,娄公公领着人绕到后方,从狭窄的小门进入,到了宫殿里室的小房间里。 这是启安帝堆放那些不急着处理的折子的地方。 屏风和珠帘隔开了视线,微敞的朱红木门外,厚重的声音传入耳中。 “老臣戎马半生,身上的每一道伤都裹着人命,如今天下太平,回首往昔,想到那些死于战火的无辜百姓,臣深感惭愧,莽夫无用,不能保下所有人,惟愿此后卸甲,再不看那遍地哀嚎,不做持刀之人。” “爱卿何必如此,你们都是大昇的护国强盾,若无尔等赤胆忠心,我大昇江山又何来天下太平?” “陛下的江山有大儒支撑,我们不过匹夫之勇,没有学识渊博的大智慧,也不懂什么筹谋划策的算计,我们的刀钝了,自该为后来者让步退贤。” “爱卿这般说,倒叫朕汗颜,你们都是朝中老人,诸位眼中,朕何时成了那种忘恩负义,鸟尽弓藏之辈?” “……” 一句话堵得众人哑口无言,宁绝站在屏风后,娄公公示意他悄声听着,莫惊了外间的对话。 启安帝叹息道:“朕知道你们因何而来,许家公子那些混账话,是伤了你们的心,可他已经受到了惩戒,一人之言并非众人之过,文臣也好,武将也罢,皆为朕之双臂,血脉相连,不可或缺。” “陛下……” “谢卿,朕犹记当年金国一战,是你与裴将军护着朕冲出重围,后来裴将军命丧黑山,你曾在他坟前发誓,必要荡尽倭贼乱寇,而今誓言未毕,你真甘心卸甲归田吗?” “臣……引以为憾矣。” “朕又何尝不是?” 启安帝戚戚说道:“海贼不尽,乱寇未除,西北两国蠢蠢欲动,如此腹背受敌之际,众卿怎能弃朕不顾,弃大昇而独去?”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的语气悲凉而诚恳,放低了姿态,似有万般无奈。 帝王如此,臣子又何敢争辩,只能连连俯首,齐声呼道:“臣等愧对陛下……” 第127章 许你的,自然作数 论掌握人心的把戏,少有人胜得了龙椅上的那人,毕竟,他从小学的是纵横谋划,玩的是帝王心术。 殿前一片寂静,启安帝走下高座,一步步上前,亲自把跪在地上的臣子扶起,并柔声说道:“朕不曾忘诸卿劳苦,亦不容许他人践踏,尔等为我大昇支柱,从前如此,往后同样如此。” “莫要再说辞官的话,朕还望着百年之后,诸卿为我送行呢。” “陛下……” “好了,都回去吧,这事朕会给你们个交代的。” 他拍着大臣的肩膀,半推半劝的哄着人离开。 隔着透光的屏风,宁绝能隐约看到,四五个重叠的身影弯腰行礼,应了声“是,微臣告退”后,就逐一往大殿门口走去。 片刻,前殿无声,娄公公推开那半敞的房门,适时提醒道:“宁大人,请。” 宁绝颔首上前,低头走到大殿中央,跪地行礼:“微臣宁绝,恭请陛下圣安。” 头顶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启安帝坐回案前,不轻不重的开口:“起来吧。” “谢陛下。” 宁绝站起,垂眸敛眉,始终收着自己的视线。 娄公公候到一旁,启安帝揉捏着不适的太阳穴,说:“潞州一行,宁卿功不可没,骁骑营众将已悉数封赏,而下朕这里还剩两道旨意,一则为殿前承旨,二则为文选司郎中,皆属六品正员,卿可自选,意归何处?” 不同于奉直大夫的虚职,这两个位置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去处,尤其是文选司,那是吏部不可或缺的重要官署,不仅能为朝堂选拔推荐人才,还能负责科举、考核等各项事宜。 如此殊荣,可谓皇恩厚宠。 但宁绝脸上没有喜色,他只是略微思索,便有了回答:“微臣资历尚浅,恐难当重任。” “朝中哪个臣子不是一一历练起来的,爱卿无须自谦,你的能力朕很清楚。” 他看中宁绝能力,却不信任他的人品,所以特意抛出这两个选择,来试探他的意向。 然而可惜的是,宁绝并不接他的茬,依旧推卸道:“微臣谨遵圣意,陛下更想臣留在哪里,臣就去哪里。” “……” 少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启安帝眉间一挑,眼神微变:“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 “臣无所求,无论是在殿前,还是去吏部,于臣而言相差不多,都是尽忠职守罢了。” “如此说来,若朕调你去做个外封县令,你也一样无所谓吗?” “若是陛下旨意,臣自当遵守。” “……” 启安帝被噎住了,他抿唇投去审视的目光,看着那芝兰玉树的身形,许久许久才发出“呵”的一声笑。 “爱卿之才,朕怎舍得抛弃?” 他拿过桌上一卷明黄圣旨,递到娄公公手里:“你既如此说了,那朕就替你选吧,爱卿可莫要后悔。” “是。” 宁绝颔首,娄公公捧着圣旨到他面前,双手奉上:“宁大人,请。” 宁绝双手接过,在启安帝似笑非笑的眼神中,轻轻展开长卷,寥寥几字,一眼便看到了殿前承旨一词。 收卷,跪地,宁绝拜下:“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 启安帝看着他起身,而后问道:“卿可如意?” “臣之所愿。” 皇帝亲自选的,他能说什么? 宁绝老老实实收好圣旨,从头到尾都没表露出半分异样。 不知道他是真无畏,还是装得如此,启安帝心里的怀疑稍稍消减,转而拿起桌上另一封圣旨,叹道:“说来闻小公子也是此番功臣,朕也早早拟好了封赏的旨意,不过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出了斗殴一事。” 啪的一声,圣旨被扔到桌面上。 启安帝往后一仰,深邃的眼神看向宁绝:“今日前朝吵得厉害,好几位老臣都接连请旨辞官,朕深感痛心,却不解其中要害,听说当日宁卿在场,不知实情究竟如何?真如旁人说得那般,许家公子言语不敬,辱骂了大将军?” 看似询问,实则还是试探。 宁绝捏着手里的卷轴,回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许七公子那日确实说了些不敬之语,小闻大人也是一忍再忍,阻止未罢才无奈动了手,岂料失了轻重,不慎把人推下了楼……” 那日目击者不少,真相一查便知。 启安帝摩挲手上扳指,道:“如此说来,倒算许家公子自作自受了?” “微臣不敢断言。” 他低下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虽说是许家公子有错在先,但闻小公子也着实过分,废了人家一条腿,与废了对方后半生有何异?” 启安帝道:“既是双方都有过错,那便一同认罚,许七公子口不择言,掌嘴二十,给大将军呈纸致歉,闻小公子伤人致残,杖一百,徒三年,以姿反省。” 七年变三年,减了一半多,确实算得上公平了。 宁绝哑然,娄公公眼疾手快,立马铺纸研墨。 眼看启安帝执笔就要落下,宁绝终于按捺不住,出声阻止:“陛下……” 手上一顿,启安帝不解抬头:“嗯?怎么了?” 双唇嗫嚅,宁绝掀袍跪下:“闻卿竹有错,当受责罚,然……潞州之功,他居首位,还望陛下念其初犯,以功抵过,饶他一次。” 言罢,他俯首叩地,深深拜下。 手上的笔没有放下,启安帝道:“按律法,他当徒七年,朕削减一半,已是抵了他潞州之功,剩下的……” “剩下的,微臣代替。” 宁绝抬头,上身跪直:“陛下,三日前您许给臣的愿望,可还作数?” “怎么,你要用这个愿望来换取闻卿竹的平安?” 启安帝双眼微眯,宁绝却不再退让:“是,陛下能否应允?” 那紫毫终于落下,启安帝勾了勾唇:“君无戏言,许你的,自然作数。” “谢陛下……” “莫急着道谢!”启安帝打断他的话:“朕虽应允,却也不能坏了规矩,许家公子的腿,怎么也要给许太尉一个交代,闻小公子可以免除刑罚,但必须上门致歉,赔偿许家损失,以获宽宥。” 相较于打板子坐牢流放,这已经算不得什么惩罚了。 “是。” 宁绝叩首领命,不再多言。 启安帝摆手:“起来吧,朕累了,都下去。” “是。” 宁绝起身,躬身后退。 长靴跨出三步,正当他转身时,启安帝再度开口:“对了,明德在清真寺待了两个月,也该回来了,宁卿明日若得闲,去接他一趟如何?” 他有拒绝的权利吗? 没有。 宁绝回身拱手:“是,臣遵旨。” 他就知道这恩典没那么好拿,索性也不是什么难事,应就应了吧。 第128章 宣旨 报过门下省,宁绝拿着圣旨去吏部做了登记入册,等他再回到议政殿门口时,娄公公已经捧着另一封圣旨候在那里。 “宁大人。” 娄公公笑着上前,双手递过去:“这是陛下审批后的赦令,有劳您去大理寺宣旨督办。” 明黄色的圣旨承载着无上的权力,一语定富贵,一言掌生死,多少人的命运都系在上面,是手中剑,也能是项上刀。 接过旨意,宁绝带着两个侍卫出了宫门。 一路驾马到了大理寺外,门口持刀的小吏一看那高举的颜色,一个个都哑了火,静候两旁,无人敢拦,无人敢阻。 “陛下有令,速传大理寺寺卿陶杌及闻卿竹前来接旨。” 宁绝站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面,一声高喝,惊得檐上飞鸟四散。 小吏前去报信,不多时,陶杌、季子越等一系列大理寺官员匆匆赶到,看到宁绝手里的圣旨后,又着人将牢里的闻卿竹放了出来。 数十人跪了满满一堂,瞥见那一身囚装、却精神头良好的闻卿竹,确定他没遭多少罪后,宁绝收回视线。 众人到齐,他展开卷轴,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大将军之子闻卿竹与许太尉之子许长羿斗殴一事,百思不解,着人探之,方晓其中缘由,初由许长羿口无遮拦而起,闻卿竹行为莽撞,伤人至深,实该惩戒。然,少年意气轻狂,念在初犯,及时引咎自责,以功抵过,错亦改之,遂小惩大诫,免去刑罚,兹令闻卿竹上门致歉,予以赔偿,令至则行,不得有误,钦此。” 话落,圣旨阖上,众人齐声叩拜:“臣等谨遵陛下圣谕,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完礼,众人站起,宁绝上前,刚要把圣旨交给闻卿竹时,一转弯,他递到了陶杌面前:“陶大人,请过目。” 他故意这么说,越发刺激了陶杌眼里的愤懑。 “哼!” 冷哼一声,陶杌毫不客气的夺过那一卷明黄的卷轴,展开一扫,确定无误,他才讥笑道:“宁大人好本事。” 短短两日不到,圣旨都求来了,真不知究竟耍了什么把戏,能把皇帝都哄得团团转。 嘲弄的眼神落到身上,宁绝把手收回,视若无睹的回了句:“多谢陶大人赞誉。” 不痛不痒的话,他就当夸他了。 “呵!” 陶杌轻嗤,倒是没想到他脸皮能这般厚。 周围人面面相觑,闻卿竹抖了抖袖子,走到宁绝身边,目光懒散的望着陶杌:“陶大人看完了吗?没什么问题就还给我吧。” 这是给他的圣旨,理应交到他手里。 一场血案,最终无恙收场,陶杌脸色铁青,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老老实实递过去。 凛冽的眼神在半空汇聚,双方虎视眈眈,一个不惧一个。 闻卿竹抬高下巴,伸手接旨的同时,扬唇说道:“在下还要去太尉府赔罪,有劳陶大人把我的衣服送回来。” 他身上穿的是大理寺的囚衣,原先那一身华服和头冠都被收了起来。 牙齿在暗中磨得咯吱作响,长袖下的手掌握成了拳头,陶杌扯起难看的笑容,吩咐身后小吏。 “去把小闻大人的衣衫取来。” “是。” 小吏领命离开,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只看着那三人无声较劲。 闻卿竹的目光带着挑衅,陶杌怒火难消,他若早知结果如此,此前该趁机好好惩治这小子一回,省得他得意忘形,不知悔改。 衣服送到,闻卿竹换上后,又恢复了翩翩少年郎的姿态。 “走吧。” 宁绝轻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离开,闻卿竹点头出了门。 回头对上陶杌愤恨的双眼,宁绝再度颔首:“圣令已达,下官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在此叨扰陶大人了。” “宁大人慢走。” 一旁的季子越回了一句,陶杌冷冷扫他一眼,哼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只是挺直背脊,转身离开,不肯让自己落于下风。 无所谓他的态度,宁绝对季子越抱了抱拳后,提步就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大门外,提前接到通知的将军府已经来了人,闻卿至驾着马车前来接闻卿竹,在看到宁绝时,他下车拱手致谢。 “宁大人,多谢。” “大公子言重了。” 宁绝上前,回以一笑:“这并非我一人之功,主要还是几位将军施压,陛下权衡之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视线移动,他看向闻卿竹:“潞州之行,本是大功一件,如今拿来抵了罪,你可算是白跑一趟了。” “无妨。” 闻卿竹一脸轻松,摆摆手,并无在意:“立功的机会多得是,此番没了,下次再努力就行……” 啪的一声,一巴掌扇到后脑勺,闻卿至低声呵斥:“就你这莽撞性子,再不改,往后多少功劳都不够拿来抵罪的。” “哥……” “别叫我哥。” 他一眼瞪过去,恨铁不成钢道:“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次究竟闯了多大的祸?如果不是有宁大人和瑾玉他们帮忙,你就要折在陶杌手里了。” 如果没有宁绝提醒,依照他们父亲的性子,绝对不会以权谋私,去包庇维护本就是过错方的闻卿竹。 好在最后没有酿成无可挽回的结果,眼下最当紧的,就是去太尉府赔礼道歉,尽量获取许太尉的宽宥,别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闻卿竹抿着唇,自知有错,也不敢再矢口反驳,只能低头闷闷说一句:“对不起。” “你这句话,留着去跟许太尉说吧。” 无奈一叹,闻卿至再次对宁绝拱了拱手:“舍弟愚钝,有劳宁大人费心,此恩铭记,他日登门拜访,必当携礼致谢。” 宁绝了然点头,他继续道:“我们还要前去太尉府,今日失礼怠慢,望宁大人见谅。” “大公子客气了,您请便。” 闻卿至垂首回身,三两步进了马车。 闻卿竹看了宁绝两眼,许多话憋在喉咙里,欲言又止。 知道他想说什么,宁绝笑道:“先去吧,等你办好了,我们再聚。” “嗯。” 闻卿竹点头,放松脸色,转头上了马车。 待二人落座,车夫驾马调转方向,风卷尘沙,蔓枝拂柳,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街角,宁绝也接过侍卫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回宫复命。 第129章 刺杀 申时,宁绝下值出了宫。 长安大街上,马蹄哒哒作响,今日他没带着天乾,只一个人慢慢走在人流不多的集市上。 “铛……铛铛……” 不知何处传来铃响,宁绝下意识往声源望去,正是那一刹那,咻的一声箭鸣,浓烈的杀气裹挟寒风穿过一旁酒楼的旗帜,直直射向马上那人的心口。 “噗呲!” 利箭贯穿血肉,巨大的惯性直接让毫无防备的宁绝栽下马背,砰的一声巨响,他闷哼出声,捂着胸口倒在人群里,身上剧痛传来,灵夙扬蹄嘶吼,惊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呃……” 殷红的血迹流到地上,宁绝只觉浑身骨头都跟碾碎了一样,疼得他忍不住痛苦呻吟,双腿蜷缩,手掌按着那长箭贯入的位置,整张脸皱成了一团。 “这是怎么了?” “有刺客吗?” “哪里来的箭啊?” 周围百姓惊惧不已,不少人抬头四处观察,一边议论一边往两旁躲避,生怕连累自己遭了殃。 房上陷入寂静,大约是怕被发现踪迹,那暗中杀手一击不成,并未补上第二箭,就那么任由宁绝倒在地上无助挣扎。 灵夙挡在他身前,喘着粗气,焦躁的踱着步子。 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有人担忧有人呼喊,却没有一个敢上来扶一把。 宁绝强撑着慢慢爬起来,幸而这一箭射来时,他侧了侧身,堪堪避开了要害,才没让自己立即毙命。 若是方才没有听到那铃声,若是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今日,他这条命就真的交代在这繁华喧闹的街头了。 额头细汗滑落,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顾不得衣上污尘,宁绝不敢耽搁,就顶着那长长的箭杆,奋力爬到灵夙背上,扯着缰绳离开了原地。 利箭深陷骨肉,随着颠簸的动静,胸口的伤不停渗血,没多久宁绝就脸色苍白,浑身无力,不得不吩咐灵夙放慢脚步。 “灵夙,慢一点。” 他声如蚊蝇,半趴在马背上,已经没力气去拉缰绳了。 好在灵夙通人性,听到他的话,立刻就减慢速度,驮着人往熟悉的方向走去。 长宁大街上,一人一马怪异的姿势惹得路人窃窃私语,宁绝半边身体挂在灵夙背上,心头的血顺着箭杆往下滴落,做了一路的标记。 失血过多的眩晕感直袭大脑,他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的问:“灵夙,要到了吗?” 灵夙吭哧喘了两声,继续走着。 宁绝不再说话,恍惚间,他觉得身体轻飘飘好像掉进了云里,下坠感席卷全身,正当他以为会摔得粉身碎骨时,突然,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接住了他。 “阿绝,阿绝……” 焦急又惊恐的声音落入耳畔,宁绝想睁开眼,但奈何身上跟压了千斤重一样,怎么也用不上力气,连带着五官的感知也越来越弱。 “阿绝,阿绝你醒醒。” 安崇邺声音打颤,无数不安浮上心头,他紧紧抱着怀里已经失去知觉的少年,抖动的双唇不停祈求:“别睡,阿绝……别睡,求求你,再坚持一会儿。” 从未有过的慌乱出现在他脸上,他用了此生最快的轻功赶回府邸,越过高墙红瓦,踏入天枢院,一脚踢开房门,丫鬟小厮闻声赶来,进入内室,他一边把人放到床上,一边吩咐。 “叫府医来,快。” “是。” 眼尖的丫鬟立刻去叫人,望着床上唇色发白的宁绝,安崇邺扯下腰间金牌丢到身后地坤手里:“进宫,去请高太医。” “殿下,这……” “去!” 安崇邺声音冷了下来:“就说我病了,如果他不来,就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给我绑来。” 他是真的动了怒,也是真的下了死令。 地坤不敢再犹豫,立刻领命离开。 身后人走了,安崇邺也没停下动作,他转头从柜子里翻出保命丹,捏着宁绝的两颊塞进喉咙口,再接过丫鬟递来的温水,用勺子盛了一点点倒进去。 “阿绝,咽下去。” 微微抬起他的下颌,安崇邺轻声哄着,明知道对方可能听不见,他也依旧俯身耳语:“听话,咽下去就好了。” 咕咚一声,细微的动静只有安崇邺听得清清楚楚,他咽了,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殿下,殿下,府医来了。” 门外丫鬟一路高喊,一个年近半百的府医被连拉带拽的拖了进来。 “老奴参见殿下。” “起来。” 打断了对方多余的礼数,安崇邺急切道:“叫你来救人的,行什么礼。” 他态度很不好,但无人敢置喙。 府医亦如此,连连称“是”后,快步走到床边,往那伤者看去。 软被染上了血迹,直直的一支箭,就那么深深的扎在宁绝左边心口处。 府医有一瞬怔愣,顾不得多想,他拿过宁绝的手开始把脉,仔细感知过后,又从小药箱里翻出剪刀,一点点把宁绝胸前那一片衣服剪开。 绿色的官服能拧出血水来,随着咔嚓两下,狰狞的伤口展现在安崇邺面前。 箭矢完全没入,血肉紧贴着陷入其中,丝丝血液从那缝隙里溢出来,顷刻就铺满了那一片雪白的肌肤。 密密麻麻的痛意在心头蔓延,安崇邺感同身受,只觉得自己好像也被人射穿了心脏一样,疼得他无法呼吸。 这么长,这么深,他的阿绝,该有多痛? 指尖嵌入掌心,他死死咬牙,憋回了眼中泪光,压制了喉间哽咽。 府医拿了瓶止血的药倒在伤口处,宁绝昏迷中还被疼得一哆嗦,安崇邺见此,下意识想吼人时,身体一动又被压了下去。 他是在救人,他是在救人…… 心中默念数遍,安崇邺才止住了僵硬的拳头。 府医放下药瓶,回头躬身说:“殿下,公子身上这箭,虽未直击要害,但伤得太深,若是直接拔出来,只怕会流不少血。” 他提前说明,省得等一下血溅得太多,被主子误会成他故意害人。 安崇邺皱紧眉头,慎重问:“只是流血,于性命无碍,对吗?” 府医闻言沉默了,按理来说大概率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凡事无绝对,他也不敢保证就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应该……” “本殿不要应该。” 安崇邺冷声一喝:“我要绝对、肯定的答案,他不能有一点闪失,一丝一毫都不可以。” 这有些难为人,府医两颊冒汗,嗫嚅许久,才硬着头皮应道:“奴才必尽全力。” 第130章 有你在,我不怕 安崇邺静默下来,不再言语给对方压力。 府医让人准备了热水纱布等物件,床头瓶瓶罐罐摆了一排,止血的,止痛的,保命的一应俱全。 一群人忙进忙出,府医净完手,握住了那拇指大小的箭杆。 “殿下,请用力按住公子的身体,以免他乱动。” 府医开口,安崇邺立马抓住宁绝的肩膀,用身体压住他的手脚。 一切就绪,当机立断,府医猛然用力拔出,噗呲一声,飞溅的血珠裹挟着碎肉被一同带出,昏迷中的宁绝双肩颤栗,府医被喷了一脸,但来不及擦拭,他迅速在伤口敷上止血的药粉。 看到宁绝疼得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安崇邺双眼猩红,只恨不得自己替他承受。 “阿绝,别怕。” 心疼与担忧化作实质,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替他减轻痛苦,那刺眼的红,仿佛要将他的命也一同带去。 府医快速缝合伤口,每穿过皮肉一次,宁绝就无意识闷哼一声,安崇邺的眼神,也随着他的疼痛落到府医心尖上,如芒在背的感觉,骇得他汗珠大颗大颗滑落,指尖也忍不住抖动起来。 “好……好了。” 终于,最后一针落下,剪掉多余的线头,府医抹了把混着鲜血的汗水。 擦干净血迹,缠上绷带,换掉脏污的衣服和床被,弄好一切,已是月上枝头,临近戌时。 太医院院使高杞姗姗来迟,一进门看到安然无恙的安崇邺,满头疑惑,边行礼边问:“殿下,何处不适?” “不是我!” 安崇邺坐在桌边,指着内室道:“伤者在里面,有劳高院使进去治疗。” 高杞愣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拎着药箱就进了内室。 丫鬟小厮被遣退,安崇邺平复情绪,深吸了两口气,才状似无意的跟着走进去。 看到床上薄唇失色的少年,高杞微微蹙眉,抬手把完脉才问:“敢问殿下,宁大人这是受了什么伤?” “箭伤!” 负手于背,安崇邺说:“府医已经给他缝合了伤口,听闻院使自制的金疮药效果极佳,能否留下一瓶,用作救人?” “这……” 高杞犹豫了,倒不是他小气,而是他这药制作艰难,好不容易积攒一些,也是专门给皇帝和宫里的娘娘们留的。 若是给公主皇子用了,那也说得过去,可宁绝算什么?官职低下,身份浅薄,哪里有资格用皇家之物? “殿下,宁大人脉搏有力,伤势不算严重,普通的金疮药也可作效。” 他脸色苍白,只是因为流了太多血,好好休养就是了,哪里费得着用什么好东西。 “若本殿就是要你手中那瓶呢?” 安崇邺冷下脸,语气多有不悦:“他的伤我看在眼里,严不严重我自己知道,你只需把药给我,用不用都由我说了算。” 他眼尾充血,态度强横,摆明了今天不想讲道理。 身为太医院的院使,高杞都被为难惯了,他低头,无奈道:“殿下,并非下官悭吝,这金疮药药材珍贵,一毫一厘皆有记录,下官若真给了您,那届时查起来……” “你直说本殿拿了就是!” 安崇邺把手伸过去:“今夜中箭的是我,用药的也是我,你如实记,有人问就如实答,旁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也不要添油加醋,明白吗?” 他给了高杞台阶,推着他不得不顺坡下。 长吁一声,高杞无可奈何,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双手奉上:“是,谨遵殿下吩咐。” 一个个的,都欺负他老实…… 收起药瓶,安崇邺唤来外面的地坤:“来人,送高院使回去。” “是。” 地坤一抱拳,对高杞道:“院使大人,请。” “下官告退。” 高杞哪里敢停留,行完礼就立刻拿着药箱往外走。 屋里空了下来,安崇邺坐到床沿边,伸手握住宁绝的指尖,轻柔擦去他鬓角的细汗,抚平那睡梦中依旧紧皱的眉头。 “阿绝,别怕,我在这里。” 他低声细语,眼中带着无限的疼惜。 地坤送完人回来,安崇邺在院外召集暗卫,除了在外执行任务的雷震、风巽、火离三人,其他都到了跟前,包括赶来的天乾。 几个暗卫站成一排,得知宁绝受伤,天乾立即跪下请罪:“属下失职,请主子责罚。” 上次安崇邺已经警告过他,而眼下,他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一错再错,待事情查清后,自去暗房领鞭。” 安崇邺并没有留情,天乾也不辩驳,叩拜领命:“是。” “你们各自领人,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定要查出幕后黑手。” 安崇邺拿过一旁清洗干净的长箭,眼神变得森寒:“弄清楚这箭的来历,一旦发现可疑之人,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就算是尸体,也要拖到本殿面前来。” “是。” 五人齐齐应声,墨色之下,他们的身影隐入暗中,与黑夜化作一体,如魑魅无形,不见踪迹。 看了眼那高悬的圆月,安崇邺回到房中,不多时,宁绝悠悠转醒。 抬起沉重的眼皮,看清床沿装饰,他知道,这不是麟上院。 “阿绝……” 耳边欣喜的声音传来,侧头望去,只见安崇邺挂着揪心的笑,轻轻问:“你醒了?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急切而担忧,让宁绝万分心安。 “我没事!” 他忍着痛,抬手抚去对方眼角的水光:“你别担心……” 抓住那纤瘦的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吻过。 安崇邺吞下哽咽,道:“幸好你没事。” 幸好灵夙认路,幸好他出门撞见,幸好他及时把人带了回来,若晚一步,若那箭偏一寸,安崇邺不敢想,那会是怎样的结果。 “知非,别怕!”宁绝回握他的掌心,说:“有你在,我不会死的。” 别怕,我在! 他犹记得,梦里似乎就有人这么对他低喃,那声音,像极了他的知非。 心中酸涩,安崇邺低头,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指尖描摹他的眉眼,他低声说:“阿绝,好好休息,我在这里陪着你。” “好。” 宁绝本就疲惫,听他这么说,也不勉强自己,缓缓闭上眼,没多久又睡了过去。 第131章 还好你没事 安崇邺在床前守了一夜,翌日,宁绝醒来时,一睁眼就对上了那双深邃的丹凤眼。 “阿绝,你醒了。” 他笑得像个孩子,眼底浅浅的痕迹和下巴的青茬,无一不昭示着他熬了整整一晚。 “你一夜没睡?” “我怕你半夜发热,就索性在你床边守着。” 床头放着温水,他倒了一杯扶着宁绝的头喂他喝下。 喉间得到滋润,好受了许多,看着宽大的床铺,宁绝说:“这么宽的地方,你干嘛不躺着?” “躺下就睡着了!” 安崇邺放下杯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在没有发热,熬一晚上也值了。” 扶着宁绝坐起来,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安崇邺心疼急了。 “饿不饿,我让人准备早膳。” “嗯。” 宁绝点头,安崇邺立刻走到门口吩咐丫鬟打水备膳。 洗漱后,安崇邺端了碗鲜虾粥到他面前,汤匙在碗里来回搅动,细细吹凉,舀起半勺送到少年嘴边。 宁绝张口接下,鲜香味溢满喉腔,他边嚼边说:“又不是伤在手上,我自己来吧。” 他抬起右手想去接碗,安崇邺却小心避开,低声道:“坐好,别乱动。” “你能自己吃又如何,我就喜欢照顾你!”动作轻柔的再次递去勺子:“这里没有旁人,不必怕人看见。” 倒不是怕人看见,他只是觉得别扭,自己又不是孩子,哪需要人一点点喂啊? 感觉到脸颊温度上升,宁绝垂眸,把视线移到那瓷白的勺子上,差点被刺穿的心脏跳动异常,他努力不多想,只一味的张嘴吞咽。 很快,一碗粥见了底。 安崇邺见他胃口好,想着再盛一碗,却被宁绝阻止了。 “我吃饱了。” “嗯?就这么点?” 安崇邺看着手里巴掌大小的瓷碗,又瞧了瞧桌上其他东西:“要是不喜欢喝粥,这里还有面饼和点心。” 他端了两盘过来,是宁绝平日喜欢的千层糕和鸳鸯饼。 “你看,想吃哪个?” 他献宝一样递过去,望着那波光粼粼的双目,宁绝不忍拂此好意,就取了块千层糕,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后,才笑道:“好了,真够了。” 伤者不宜猛食,安崇邺也没再勉强,把盘子放下后,坐到床边,伸手将那胡乱散落的长发理顺。 “阿绝,昨日究竟怎么回事?为何你会受伤?”他语气轻缓,终于问起昨日的情况。 宁绝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如实说:“昨日下值,我骑马从午门离开,走到长安大街中心处时,突然就被人暗中射了一箭,我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又为什么要杀我……” “幸而那时我侧了侧身,避开了致命一击,街上百姓也不少,对方不想暴露,就没再射下第二箭,因此我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他很庆幸,而安崇邺比他更庆幸。 “还好你没事!”抚着他的脸,安崇邺眼中尽是疼惜:“昨日看到你那个样子,把我吓坏了。” 当时他刚出门,坐在马上,本是要去杨府见外祖母,可走到街头拐角处时,他抬头一眼就看到灵夙的身影。 起先还以为是宁绝来找他,仔细一瞧,才发现马背上趴着的人摇摇欲坠。 残阳如洗,他登时心惊,不由多想,就直接施展轻功飞过去,在最紧要的关头,接下了从马背上坠落的爱人。 当看到宁绝身上插着长箭,意识昏厥时,安崇邺整个人都陷入了极大的惊骇中,再顾不得周围的目光和视线,他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府邸,一路上都不敢有丝毫停歇。 那是安崇邺二十一年来,最手足无措的一次,无边无际的恐慌如潮水一般涌来,他真的很害怕怀中之人有个好歹,更怕就此失去,再也见不到那个鲜活的少年。 “还好,你回来了……” 所有的惊慌,所有的无措,都在他睁眼开口的那一瞬间消失,还好,他的阿绝,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宁绝扬起虚弱的笑,脸颊主动贴合他宽大的掌心:“是啊,我回来了,你不用再担心,不用再害怕。” 他能看到安崇邺眼底的情绪,也能感受到他的不安和心疼。 两人相偎,直到门口响起敲门声。 “主子,属下有事禀报。” 是天乾的声音,宁绝抬头看向安崇邺,后者也回望他,默契一笑,他出声应答:“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身黑衣的天乾走进来,隔着半扇屏风,他看到坐着的宁绝,立刻单膝跪下。 “公子,属下失职,还请责罚。” “罚什么,这事又跟你没关系。” 宁绝摇了摇头:“起来吧,是我大意,没让你跟着才遭了暗算,怨不得你。” 本来天乾是打算在午门那里等着他的,是宁绝考虑到天气炎热,才特意放了他一天假,谁料想得到,偏偏就这一日出了意外。 天乾很自责,他本该坚持留在那里的,之前在潞州大意一次,如今他还没长记性,就该受到惩罚。 见他固执的不肯起身,宁绝微叹,转头看向安崇邺,无声的眼神示意后,后者了然。 “既然说了不怪你,就起来吧。” 安崇邺开口,果然更有威望,天乾抱拳应了一声“是”,就立马站了起来。 安崇邺:“不是有事上禀吗?说吧。” “是。” 天乾低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条,上前交到安崇邺手中后,他又退到屏风外,道:“经查后,属下得知,那长箭是两截拼凑而成,箭矢出自长硕军营,而箭杆上的翎羽,则是重羽卫独有的鹰翎。” 制作箭羽的翎尾各有不同,普通百姓大多使用家鹅尾羽,而军营多用各类鸟羽,唯有特定的重卫,才会被允许使用鹰羽。 至于箭矢,就更有独属性了,每个军营或府邸,都会打造独属于自己的箭矢形状或印记,虽然种类奇多,但若是刻意调查,基本都能分辨出来。 长硕军,重羽卫…… 安崇邺想了想,道:“长硕军是魏雄将军的部下,重羽卫更是宫中禁卫,只听父皇调遣,无论哪一方,若无深仇大恨,都没有理由来暗杀一个七品司谏……” “仁王叔就藩,大皇兄不在京都,阿绝才刚回来,也没得罪过其他高官贵胄,怎么会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你出手呢?”安崇邺不明白。 然而反观宁绝,他就镇定很多。 “也不是没得罪谁,起码眼前就有一个。” “谁?” “许太尉。” 串联起之前在大理寺他力保闻卿竹,后又直接拿着圣旨把人放了出来,就陶杌那番愤恨的样子,他不可能不跟许广儒通气,只怕也是添油加醋,卖力抹黑了他一番。 宁绝把自己升迁和救人的事说了一遍,安崇邺听完后,也连连点头。 “如此说来,最有可能动手的确实只有许广儒。” 一则二人之间有恩怨,二则,他作为太尉,掌管京都军政事务,要拿到各个军营和重卫的武器案册,也是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安崇邺握紧了宁绝的手:“阿绝,答应我,以后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门。” 许广儒睚眦必报,若真是他,一次不成必有二次,宁绝不可能回回都能躲过。 “好!” 宁绝点头,没有反驳:“我会更加小心,不再让天乾离开我身边。” 这次大意,他会长记性。 宁绝:“不过,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也不一定就是许太尉。” “我会查清的。” 眼中闪过寒光,安崇邺道:“不管是谁,我都要他为自己的愚蠢行为付出代价。” 正如当初的仁王叔,敢针对他的阿绝,哪怕逃离了京都,他也要把他揍成猪头,方可解气。 第132章 不想成为你的软肋 喝了满满一碗浓稠的汤药后,宁绝往嘴里塞了好几颗蜜饯缓解苦味。 掀开被子,他刚把腿搭在床沿,安崇邺就走了过来:“你身子还虚着呢,下床做什么?” 宁绝笑了笑没回答,只问道:“我的衣服呢?” “剪坏了!” 安崇邺扶着他站起,略有不满道:“怎么,都受伤了,还惦记着去上值啊?” “没有。” 宁绝说着,试着抬了抬左手,一股拉扯的疼痛蔓延他整个肩膀,嘶了一声,他立刻放下。 安崇邺吓得一惊:“哎,你动什么呢,小心把伤口扯开。” “没事的!”宁绝呲了呲牙,笑道:“没有很疼,不妨碍做事。” “你要做什么事?”安崇邺不明所以:“如果不是很重要,先告假行吗?” “陛下让我去清真寺接大皇子回宫!” 宁绝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我已经答应了,如果不去做,那就是违抗圣命。” “……为什么会叫你去?” 安崇邺眉头深深皱起,安崇枢被罚去清真寺抄经,就是因为他差点伤了宁绝,而现在,启安帝让宁绝去接人,摆明了就是逼他退让,给安崇枢挽尊。 他不明白,为什么启安帝要这样做,明明宁绝刚立了功,他把人留在殿前任职,不就是想扶持他,让其成为自己的助力吗? 既有拉拢之意,又为何要强人所难? “因为清宴……” 宁绝没有隐瞒,他道:“陛下与几位将军议政,却特意召我到内室旁听,大约就是查到了,几位将军联名请辞有我的手笔,或许他在疑心我跟大将军府的关系,所以才会拿升迁和清宴来试探我。” 两根高枝抛出,殿前多有束缚,吏部却是个好地方,若他有心攀附,急功近利,必然会迫不及待选择后者。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宁绝的表现并没有让启安帝看出端倪,所以,他最后搬出了闻卿竹。 故意借惩罚闻卿竹的由头,来试探宁绝的立场和选择,结果也是如他所愿,尽管知道有几位将军的施压,闻卿竹不会太遭罪,但哪怕有一丝可能,宁绝也不肯冒险。 他明知替闻卿竹求情,就是落入了启安帝的圈套,却也依旧如此做了,被猜忌也好,被防备也罢,只要能救人,他都无所谓了。 “陛下不满我插手,他受了几位将军的胁迫,自然也要找个人出气。” 而他就正正好成了这个出气口,但好在启安帝还没有彻底放弃他,只是小惩大诫,逼他在安崇枢这一事上低个头。 自家父皇的脾气,安崇邺无比清楚,他扶着宁绝走到桌边坐下,道:“饶是如此,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休息两日,等身体恢复些,再去清真寺不迟。” “陛下让我今日去,我怎能违命?” 宁绝露出笑容,宽慰道:“没关系的,路程不远,我坐马车去,不会加重伤情。” “可我不放心,万一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万一大皇兄再为难你……” 安崇邺紧握着他的手,忧心忡忡:“我让人替你告假,父皇再怎么无情,也不至于让一个伤者去奔波劳累。” 清真寺于城外十里的东凰山上,是皇家寺院,常年供奉皇族逝者牌位,凡宫中祭祀、祈福、亦或丧仪,都会请寺里的出家人前去诵读经文。 宁绝仔细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知非,此行我不得不去!”他认真解释:“如果我受伤的事传出去,难保不会有人去查探真相,而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带走受伤的我,又连夜召了高院使进府,如此种种,轻易就能联想到一起……” “知非,你我的关系不能让旁人知晓,我不想成为别人攻击你时的软肋和负担,尤其是在陛下面前。” 作为启安帝最寄予厚望的儿子,他不会允许安崇邺去喜欢一个男人,皇家无情,一旦被发现,那宁绝面临的,就只有一个“死”字。 保护安崇邺的同时,宁绝也是在保护自己。 他从来是理智、条理清晰的,不管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他都会考虑多方后果,最后选择代价最轻的那条路走。 安崇邺明白,也理解,但,他就是舍不得。 “阿绝,对不起!” 他俯身轻轻抱住他,满眼的情绪无法消散:“说好要护着你,结果却总是让你步步退让,阿绝,是我无用,对不起。” 自责与愧疚压在肩头,宁绝单手回抱住他,声音温柔缱绻:“胡说八道,我的知非,是最厉害的枭雄,他十岁能写东山行,单手能擒山中虎,一骑破万军,名声动天下,边野不足去,孩提亦听闻……” “京华录里,你的名声最大最好,我在鄞州时,就想着如果有一天进了京,一定要亲眼看看咱们大昇朝的四皇子殿下,究竟长得如何,是否如传闻中那般惊才绝艳,雄韬伟略,无所不能。” 那时他读了安崇邺写的东山行,看到那句“江海不连天,吾坐山岳顶”时,他还想着,那人必定心高气傲,是个华而不实的自大狂。 如今看来,倒是他管中窥豹,断章取义了。 安崇邺没想到他早就听说了自己,心中突生欢喜,笑吟吟问道:“那现在呢,你看到了真实的我,有没有失望?” “当然有了!” 宁绝脱口而出,在感受到对方身体猛然僵硬时,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我失望的,是自己之前的偏见,我没有理解你内心的雄伟,还曲解了你想表达的壮志凌云,知非,你很好,好到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属于我。” 当初安崇邺跟他表明心迹,其实他在惊讶的同时,内心深处也带着抹小小的欢喜,就好像一直悬在天边的明月,突然落下,掉在他面前,眨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黏糊糊的问他想不想要一样。 难以置信,又止不住想触碰,想归为己有。 或许他们的感情,不单是安崇邺的一眼万年,也是宁绝的朝思暮想。 安崇邺的心随着他的话而欢呼雀跃,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早在遇见之前,他的阿绝就已经对他有所了解。 世间难得有情痴,相识相知亦相守,他们的缘分是注定的,冥冥之中,红线就已经绑定。 第133章 你看我敢不敢 拗不过宁绝一再坚持,安崇邺吩咐侍从在马车里铺了厚厚几层绒毯后,才让他带着天乾从四皇子府后门离开。 出城后,天乾尽可能减慢速度,避开了部分崎岖不平的路段。 多花了近一倍的时间,终于,在未时二刻,他们到了清真寺院外。 宁绝身着一袭雪里红梅的长衫,被天乾扶着走下马车,看着面前上百梯的石阶,他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一步步往上迈去。 宏伟壮观的寺院香火缭绕,不少沙弥穿着僧衣拿着扫帚在打扫卫生,宁绝艰难的走过山门,左半边肩膀传来的疼痛十分明显,天乾担忧的看着他。 “公子,还好吗?” “没事!” 擦了把细汗,稳住身形,宁绝忍着不适往天王殿去。 刚上石阶,一个小沙弥跑过来,双手合掌行了一礼,道:“施主留步,今日殿中不招待香客,还请见谅。” 宁绝回了一礼,平静开口:“在下宁绝,乃京都殿前承旨,今奉陛下之命,特来迎大皇子殿下回宫。” “原来是宁大人,小僧失礼,望请莫怪。” “小师傅言重了,敢问大殿下在何处,能否引我前去拜见?” “自然可以,请随小僧来。” 沙弥一颔首,立刻带路,从天王殿一侧步入后院,绕过红墙,到了一扇写着罗汉堂的月洞门前。 青石板路延伸内外,隔着松木假石,一阵噼里啪啦的打斗声落入几人耳中。 “这……” “哎呀,怎么打起来了?” 小沙弥惊呼一声,顾不得礼节,连忙往里跑去。 佛门重地,皇子住所,谁敢在里面动手? 带着疑惑,宁绝跟在后面也进了门。 罗汉堂并非一间小院,而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场中上百个石铸的罗汉形象,逐一排列成一个巨大的“卍”字形过道。 罗汉过道正中央,是一个黄铜浇筑的巨大莲花座,座上巍峨的佛像宁绝不认得,不过他猜测应该是释迦摩尼。 “锵!” “殿下,快请住手。” 一道武器碰撞的声响自佛像后传来,随着小沙弥焦急的叫喊,一黑一黄两个身形修长的人影飞过,脚踏罗汉石像,剑光如虹,缠斗间全然未听来人言语。 宁绝止步于过道外侧,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那如飞鸟般窜来窜去的人影,他眯了眯眼。 “那是……知非吗?” 一旁的天乾点头:“是主子。” “他怎么来了?” 明明出门前他还说要去杨府,这会儿却先他一步到了清真寺,还跟安崇枢打了起来,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剑气在佛像上划出痕迹,眼见自己叫不动那两位主子,小沙弥跑到了宁绝跟前。 “宁大人,有劳您开个尊口,请两位殿下住手吧。” 他双手合十,恳求之意明显,那佛像珍贵得很,打坏了可要花不少钱重修啊。 宁绝观察着两个人的交手,饶是不懂武功,他也看得出安崇枢完全落于下风,安崇邺几番戏耍,就是在故意逗他玩。 “咳咳……我一个六品小官,哪里使唤得动皇子殿下!”他佯装为难,踌躇道:“要不你请住持方丈过来,或是让寺里的武僧出手,分开他们就好了。” 小沙弥脸色一僵,他们可是皇家寺院,哪里敢让寺里的僧人去制止皇子的行动,那不是以下犯上,自寻死路吗? 无奈下,沙弥只好快步离开,往那住持院里跑去。 场中只剩四人,两个打得热火朝天,两个一旁看戏,谁都不发一语。 “锵”的一声,安崇邺抬手挡下刺来的长剑,飞身旋转,一脚踹到安崇枢腰间,以脚下石像为踏板,在对方倒飞出去的瞬间,运气于身,迅速上前抓着他失力的胳膊一个过肩摔。 “砰。” 飞尘如絮,飘散在空中。 安崇枢结结实实砸到地上,凹凸不平的石子路硌得他后背一阵剧痛,随着龇牙咧嘴的“哎呀”声,还不等他挣扎,那锋利的剑刃直直落下,在距离他脖颈不足半尺的地方,猛然插进了石块的缝隙中。 一股寒气直袭面门,安崇枢骇然大惊:“安崇邺,尔敢……” “你再触我霉头,看我敢不敢。” 安崇邺握着剑柄,半蹲在他面前,一双深沉的眸子里满是威胁:“别以为我真怕你,如果不是看在父皇的面上,你早死了。” 启安帝十分看重他这个中宫所出的大皇子,如果不是他太没用,太令人失望,早在七年前,他的及冠之礼上,就该被封了太子。 安崇枢越发怒上心头,大声喊道:“那你就弄死我啊,父皇又怎样,他不是对你处处偏爱纵容吗?就算你杀了我,他也只会夸你干净利落,就像你杀了容丞相一样……” 容悱,是一个历经三代皇位更迭的老臣,原本是很受启安帝厚待的,可偏偏被安崇邺查出了他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的证据,不仅逼得启安帝下令革职,还让那满头白发的耄耋老人,为保家人平安,不惜身负荆条自裁于宫门前。 如此听起来是很可怜,但这事怪得了安崇邺吗? 他贪污是真,残害无辜也不假,年轻时为了保住自己的官途,不惜屠了一村百余口人的性命,为了给自己的女婿儿孙铺路,他结党营私,欺上瞒下,恶事做绝…… 如此种种,难道因为年龄老去,形状可怜就能大事化了,一切当作没发生过吗? 安崇邺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揪着他的衣襟一字一句道:“你别跟我提容悱,他坏事做尽,人人得而诛之,你要替其不满,我们就去父皇面前说道说道,真把那些丑事抖出来,你也别想好过。” 当初安崇枢没能登上太子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容悱死之前与他关系匪浅。 后来容悱自戕,启安帝虽勒令不再细究其中之事,但芥蒂仍在,因此这么多年,任凭安崇枢如何装乖卖巧,他也始终得不到启安帝真正的重用。 父子之间,自那后,永远隔了一层名为怀疑的纱幔,道不清,说不明。 后来安崇枢憎恶安崇邺,也是因此,若非他多管闲事,接了那群刁民递上来的血书,那容丞相也不至于就此垮台,让他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和助力。 想到这些,安崇枢越发怒上心头。 他不顾颈边锋利的剑刃,单手握拳砸向安崇邺面门。 “妈的,你找死。”伴着怒吼,他用尽全力。 然而安崇邺并不给他机会,他身居高位,拔出那长剑往旁边一扔,右手抓住安崇枢挥来的拳头,左手还击,不用任何武器内力,就那么赤手空拳跟他打了起来。 “砰砰砰!” 拳拳到肉的撞击声,伴着男子的嚎叫。 “啊,安崇邺,我要杀了你……” “混账东西,你敢打我脸……” “我要弄死你……啊……安崇邺……” “住手……住手啊……” …… 第134章 你就非要跟我挤? 从刚开始的愤然怒吼到哀嚎求饶,也不过三五息之间,那滚作一团的两人中,似乎有细微的哭腔传来。 怕闹得过了火,宁绝快步上前,在距离他们两三尺的地方站定,高声道:“宁绝参见两位殿下。” 安崇枢被打得完全没有抵抗之力,他蜷成一团,两手抱着脑袋任凭对方攻击。 而安崇邺在听到宁绝声音后,就立马住了手,站起身,拂去衣上尘土,抬头半笑不笑的挑了挑眉。 清了清嗓子,他故意问:“咳咳……宁大人,你怎么来了啊?” “下官奉陛下之命,前来接大皇子殿下回宫。” 他应着,看向地上浑身脏乱,顶着一个稻草头,慢慢移开手,偷偷打量他的安崇枢。 确定安崇邺不再动手后,安崇枢晃晃悠悠爬起来,满身污尘如雨下,那颧骨上乌青的痕迹,和嘴角溢出的鲜血,无一不在嘲笑着他的无能。 打不过安崇邺就算了,如今这般模样,还被自己曾经最瞧不上的人尽数看去,这跟把他的脸放地上踩没有半点区别。 狼狈、难堪…… 两股情绪灌满了他的身心脑海,双眼瞪得滚圆,他咬牙切齿的看了三人许久,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吐出来。 恶狠狠的“哼”了一声后,他转身离开,连刚赶来的沙弥和方丈都一一忽视,任凭他们在后面怎样叫喊,也只当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往外走去。 …… 等安崇枢换了衣服,上完药再走到山门前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清真寺的智云方丈对出来的安崇枢弯腰拜别:“老衲恭送大皇子殿下。” 安崇枢从他身边走过,看都没看他一眼。 智云不甚在意,转头又跟安崇邺弯腰道:“恭送四殿下。” 安崇邺双手合十低了低头:“多谢方丈款待,他日再来拜访。” 智云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几人朝着石阶下走去,安崇枢在最前面,宁绝落后几步,安崇邺跟在后头,看到面前的少年步伐缓慢,还需要天乾扶着。 他眉头皱了皱,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问:“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很疼?” “没事,下了这石阶就好了!” 长袖下,宁绝轻轻拍了拍他想伸过来搀扶的手,暗自摇头道:“小心大殿下看到……” 安崇邺心疼的眼神掩饰不住,指尖深陷入肉里,他强忍着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上前几步与宁绝拉开了距离。 很快,他们到了最下面,看着那独一辆的马车,安崇枢磨了磨牙齿,语气不善的看向宁绝。 “宁大人,就这一辆马车,你是打算走回去吗?” 他可不配跟自己坐在一处,若非要同乘,也只配当个驾马的车夫。 知道他是在刻意为难,宁绝颔首,难得没惯着:“回大殿下,这马车是下官专用的,您若觉得不妥,下官可以让人去寺里给您挑一匹好马来。”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要是嫌弃,就自己去骑马,别妄想把拥有者赶下去。 没料到他会如此说,安崇枢脸上一变,又想发火。 “何必去寺里要,我这里就有一匹现成的好马!” 安崇邺站上前来,指了指树荫下那全身漆黑,跟树影化作一体的疾风:“正好刚才打累了,我就跟皇兄换换,借坐一下宁大人的马车。” 说着,他就想往马车上去。 安崇枢眼皮一跳,立马抬手拦住,啐了口道:“谁要你的破马。”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鬼东西尥蹶子厉害得很,连安崇堰都被摔了几次,让他去骑?那不是故意害他吗? 哼了一声,他不再废话,麻溜的钻进了车内。 宁绝也懒得为这点事计较,他扶着天乾的手腕上车,掀开帘子,见安崇枢占了正位,他便移到一旁没有坐垫的地方。 “宁大人倒是会享受。” 安崇枢冷眼瞧着马车里的布置,软垫厚毯,白瓷雕花,外面朴实无华,内里用的却都是锦缎细绸,这还真是与他本人相似,看着清心寡欲,实则穷奢极欲,妥妥的表里不一。 “不过是家里人垂爱,知道我身体不好,才多费了些心。” 宁绝往后仰头,方才没仔细看,这会儿隔得近了,安崇枢才发现,他确实脸色有些苍白。 不过,这与他何干? 嗤笑一声,他还想挖苦两句,却见那车帘再度掀起,安崇邺大步跨入,扫了眼马车里的位置,他扬唇一笑,径直走到安崇枢身边坐下。 两人肩贴着肩,安崇枢莫名其妙的瞪着他:“这么宽的位置,你就非要跟我挤吗?” “这位置松软啊!”安崇邺笑着,刻意压了压屁股,侧身一躺,整个人都倚在了安崇枢身上。 方才打了一架,这会儿又紧贴着,过分亲昵的姿态让安崇枢浑身不自在,跟长了虱子一样,难受又刺挠。 双手握成拳头紧了又紧,碍于自己打不过,他只能抿着唇往旁边移动。 然而安崇邺就像黏皮糖一样,他动他也动,得一寸进一尺,都把他挤到贴着车壁了,还一个劲的往他身上压。 “你闹够了没有?”终于忍不住,安崇枢大声怒斥:“你要把我挤到什么地方去?” 老大的人了,还玩这种抢位置的把戏,幼不幼稚啊。 安崇邺双手环胸靠在他身上,一副无赖相:“我没挤你啊,就是想找个位置靠一靠,你不乐意就坐一边去呗。” 他说得理直气壮,安崇枢气得脸都变了形。 “凭什么让我换位置,是我先坐这里的。” “因为是你在说啊,我又不介意跟你靠在一起,你不想换,那就别换呗,我也觉得这样刚刚好。” 说着,安崇邺再用力往他身上拱了拱。 “你……” 随着肩上传来痛意,安崇枢死死咬着牙齿,气得浑身发抖。 最终,他还是抵不过对方的蛮横无理,猛然起身蹿到一旁:“我他妈服了你。” 要不是打不过他……他真想把他剥皮拆骨活吃了。 瞧着他那一脸愤世骇俗的样子,宁绝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压下了上扬的唇角。 马车行走在山道,清风透过车帘撩动飞扬的发丝,安崇邺动来动去,一会儿左躺,一会儿右卧,不停的更换姿势,手脚没个消停,好像很不舒服一样。 安崇枢冷冷扫了他一眼,下意识嘲讽:“呵……怎么,你屁股上长刺了?” “你管我呢?” 一口怼回去,安崇邺顶了顶腮,突然看向宁绝:“宁大人,我想看风景,能否跟你换个位置?” 就知道他打得这个主意! 宁绝颔首:“殿下请。” 安崇邺眉眼带笑,快速跟他交换方向。 一眨眼,宁绝就到了那软座上。 安崇枢看得目瞪口呆,视线扫过二人,最后落到安崇邺身上:“你故意的吧?” “皇兄说什么?我听不懂。” 安崇邺装傻,侧头看向窗外:“嗯……这东凰山风景还真是好,清风拂面,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他倒是舒畅了,另一边的人目眦欲裂,直接气成了温水青蛙。 “你就是故意的,非要跟我争,争到了又让给别人,你就是故意想看我出丑,故意跟我对着干。”安崇枢眼里都喷出了火花。 “皇兄若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安崇邺耸了耸肩,完全没把他的愤怒放在眼里。 “你……你……” 一阵头晕目眩,安崇邺只觉得心闷气短,好像快要被活活气死了。 “皇兄省点力气吧,等回了宫,还有得折腾呢。” 安崇邺笑着说完,随后就不再理会他,任其横眉竖眼,也始终面不改色,不作回应。 第135章 莫因小失大 回程的路很顺畅,一个时辰后,几人到了午门前,亲眼看着两位殿下入了宫门,宁绝长吁一口气,感叹耳根子终于可以清净一下,不用再遭罪了。 回到宁府,宁绝换了药躺在摇椅上休息,天乾出门一趟,给他带来了有关于闻卿竹和许太尉府的消息。 昨日,闻家两兄弟从大理寺离开后,就直接带着一车赔罪的礼品去了了许太尉府,碍于圣旨的原因,这次许广儒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在一番冷嘲热讽后,勉强收了东西。 虽然当着许多百姓的面,许广儒说出了“不再计较,从此两清”的话,但他最终还是没让闻家兄弟进门。 一群人堵在大门前,不过半刻钟就“握手言和”,许府砰的一声关了大门,闻家兄弟驻足片刻,也只能转身离去。 此事在启安帝的插手下有了结论,虽然表面和平,但大家心中都明白,背地里的争端就地伊始,结局绝对没完。 在等待官服重做的时间里,宁绝告了病假,安崇邺白天照常上朝办案,只是晚上按时爬上宁府的墙头,第二日天还没亮又匆匆离去。 麟上院的下人都习惯了每天晚上野猫乱窜的声音,如此接连过了三四日,待宁绝彻底恢复,官服也送到了面前时,他才再度意气风发的跨进那朱红色的宫门。 作为殿前承旨,他的办事处从门下省移到了启安帝身侧,提前到达紫宸殿,等着启安帝整装盥洗完后,才随着一群近臣前往太和殿上朝。 除了殿试那日外,这是宁绝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文武百官,亲眼看着那庞大的殿宇中,站满了密密麻麻四五十人,一时间,他心里也微微有些发怵。 随着一身威严的启安帝落座,呼啦啦一群人跪地叩首。 “臣等叩请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启安帝略点头,恭候一旁的娄公公便朗声高呼:“起!” “谢陛下圣恩。” 众人谢恩起身,以四位皇子为主,而后是左相太师穆骞,右相太傅季临,司徒喻不濯,太尉许广儒和大将军闻宿,他们各成一列,身后文官武官泾渭分明。 行完礼后,便是朝议。 随着娄公公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站在最前面的司徒喻不濯第一个站了出来:“臣有本启奏。” 他递上一封明黄的折子,娄公公上前接过呈到启安帝手中,随着他翻看的同时,喻不濯道:“回禀陛下,北部沙洲长旱成灾,致使五谷歉收,百姓民不聊生,难承赋税之重,皆奔逃于渝、靖两地,四方抢夺霸占他人之财,以致地方官员上奏请命,或镇压驱逐,或减税驰援,万望陛下定夺。” 说罢,他手执笏板拜下。 启安帝看完奏折,抬眼望向下方众人:“众卿有何高见?” 民生问题,从来不曾间断。 季临上前道:“回禀陛下,臣以为,百姓凄苦,当以援助,然烧杀抢掠之举,亦不可忍耐轻饶,旱灾无情,百姓收成受限,便减轻赋税以慰民生,而那些流亡为寇之人,可示下镇压,取杀一儆百之法,逐一破之。” 随着话落,他身后便有人站出来。 一人附和:“臣附议。” 一群人也附和:“臣等附议。” 启安帝没说话,平静的看着他们。 “穆老觉得呢?” 他点了穆骞的名,一头花白的老人走上前,微微颔首回答:“老臣支持季大人所言,沙洲百姓之苦需解,而渝、靖两地也不该受此责难,一切遵从律法施行,当救则救,当罚亦罚。”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若因天灾疾苦就可随意抢夺他人财物,那无辜者何以生存,整个国家岂不乱了套。 启安帝心中有了决断,不过相较于这件事,他更在意的是沙洲边境那边的车弥。 灾情之下,流民暴乱,城池混乱难守,官民不同心,如此天时地利,岂不正好给了敌国突破防线的机会。 “有关于车弥动乱一事,诸卿可商议出结果来了?” 这一出口,所有人面面相觑,文武两边各自低声细语,却始终无人站出来起个头。 “怎么,都哑巴了?”启安帝皱眉:“前两日不是吵得挺厉害的吗?” “王卿!” 启安帝再度点名。 工部尚书王廉满头细汗,拱手出列:“回禀陛下,今年四方诸地天灾不断,以致国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此时实在不宜宣战出兵,臣愚见,认为和谈为最佳。” “关卿,你觉得呢?” 户部尚书关绍兴低头:“臣赞同王大人所言。” “呵!” 启安帝嗤笑了一下,目光一一扫过那群文官,又看向太傅季临:“季卿也还是坚持和谈吗?” “陛下,儋州边疆也不太平,若此时与车弥交恶,难保古罗不会乘虚而入,届时腹背受敌,大昇实难应付。” 相较于前面两人所担心的国库和天灾,季临考虑的更多更全面,也正是如此,启安帝才更加犹豫。 揉了揉刺痛的眉心,他转头面对武官方向。 “许卿,你可有想法?” 许广儒面色严肃,此前他一贯中立,哪怕被问起,也不过说一句“微臣支持陛下任何抉择”。 而现在,他弯了弯腰,却道:“蛮夷犬种,犹有何惧,他们胆敢触我大昇国威,就要承我雷霆之怒,古罗如何,车弥又如何,十年前大将军能破他一次,那今日就能破第二次。” “所谓和谈,也不过财物国土置换,纸上之言,又能维护多久,还不如用那和谈之资,灌养我大昇雄兵,踏平天山神殿,一统万里河山。” 侧眸,他皮笑肉不笑的看向闻宿:“大将军,下官说的对吗?” 无声的硝烟弥漫,许广儒这一席话,基本都是近来武官所言,不过他所表达出来的更张狂,更肆无忌惮。 对于他突然转变的态度,所有人都清楚原因,只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他们都以为许广儒会站在武官的对立面支持和谈,没想到一切反着来,他竟然同意了闻大将军出兵的建议。 闻宿哑口无言,哪怕知道对方目的不纯,他也无法反驳,因为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陛下,和谈虽免去了战争,但终归是饮鸩止渴,车弥贪得无厌,若在这一事上得了好处,难保不会得陇望蜀,借此过分要求。” 闻宿拧着眉分析要害:“臣听闻古罗翼骑兵已经重整旗鼓,若我们无法解决目前困境,任由其成长起来,那三五年后,昔日三国连战的噩梦就会再次降临大昇,陛下,一时之痛,可除恶瘤,一时之恐,毒入肺腑,便再难根治,望请深思熟虑,莫要因小失大。” 身后众将闻言,纷纷齐声附和:“请陛下深思,切莫因小失大。” 第136章 臣当躬身入局 乌泱泱的头颅低下,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屋檐,宁绝在一旁看着深感震撼,心中也不免叹息,不愧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枭雄,气势比文官强了不止一点。 殿前争辩还在继续,文官说:“打仗不是嘴上功夫,就以目前国库的状态,赈灾过后,那十万大军都不一定能走到车弥边境,更何谈与自来高大勇猛的车弥人对战?” 武官反驳:“现在不打,等车弥军队日渐壮大,再与古罗联手,那我们就成了瓮中之鳖,届时两刃夹击,局面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腹背受敌固然可怕,但那只是未知之数,如今我大昇动荡不安,若在此时分力去对抗车弥,从而被古罗乘虚而入,又当如何应对?” “左不过来一个打一个,古罗胆敢见缝插针,我等必让他们付出代价……” “鲁莽之言,你当古罗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吗?若真那么好对付,十年前就该灭国了,又怎会存在至今?” “……” 论嘴上功夫,武将真难胜过文官,一番争论下来,那群猛汉子被堵得连连哑口,一个个怒目圆睁,又不敢过分发作。 大殿里骚乱不断,启安帝跟看戏一样,等他们吵完了,才不紧不慢的清了清嗓子,道:“诸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车弥、古罗不应纵容,而沙洲旱灾,青州洪涝也确实需要耗费大量国力物力前去治理……” “所以,争辩无用,朕更想知道,诸位能否想到两全其美之法?” 他等了将近半月,不是想听这些翻来覆去的话题。 众人闻言噤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垂首摇头,瞬间全都安静了下来。 果然,还是老样子,一提到关键点,无论武将还是文官,谁都没了主意,就好像刚才的喋喋不休是一场幻梦一样。 启安帝气得攥紧了拳头,他想点人答话,但看到那一个比一个低的头颅,满腹郁气堵在喉咙口,真叫人发脾气都没了兴致。 “父皇,儿臣有一言,不知能否可行。” 就在一片鸦雀无声当中,安崇邺站了出来。 启安帝眸子一动,立刻坐正了身体:“说来听听。” 安崇邺躬身行了一礼,道:“儿臣认为,既是国之灾祸,那也应当举国互助,譬如青州洪涝,殃及四城十八镇,但周围其他州县城乡并未受难,相反,常州还因雨水丰富受益匪浅,因此……” “父皇何不下令,让常州及周围城镇的官员,带领兵卒百姓前去青州受灾之地防洪挖渠,一城之力若不堪为用,那便举十城二十城,如此就算是一人一捧土,也足够填满青州被冲垮的山峦了吧?” 天灾人祸,并非一人一城之责,既然都是大昇子民,平日受国家护佑,那危急关头,也该各尽一份力,众志成城,齐心协力,才可能有胜天半子的机会。 启安帝沉默了,余下官员也纷纷深思。 季临深深皱眉,率先提出质疑:“即便如殿下所言,人员方面可以调动,但重建百姓住宅,防洪挖渠、救灾过程中需所要花费的银钱,还不是一样要从国库调用。” 目前最大的难题,就是没钱,或者说,钱不够,要打仗就无法赈灾,赈了灾就没有军资支持将士们对抗车弥、古罗两国。 一内一外,两难境地,舍哪一方都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后果。 最终,这一场朝会还是没讨论出来个具体的结果,百官争吵的声音扰得启安帝头脑发胀,下了朝后,宁绝和几个内官抱着一堆折子进了昭仁殿。 启安帝先是在议政殿与安崇邺聊了半个时辰,用完早膳后,才到昭仁殿批阅奏章。 宁绝将奏事、请安、谢恩的折子分类整理,等启安帝到了,便可依照轻重缓急依次审批。 小厢房里,宁绝正写着文录,娄公公走进来,拱了拱手说:“宁大人,陛下到了。” “是。” 宁绝应了一声,立刻收拾东西去殿前。 昭仁殿中,启安帝正执笔在奏折上批注,不知遇到了什么难题,他眉头皱得很深。 “参见陛下。” 宁绝上前行礼,启安帝“嗯”了一声,头都没抬。 走到一旁候着,宁绝放轻动作,尽可能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半个时辰后,启安帝手里拿着一本青色折子看了又看,许久,他揉着眉心放下,正思索时,眼尾瞥见了角落里无所事事的少年。 “宁卿!” 他突然开口,吓了对方一跳。 宁绝匆忙上前:“臣在。” 瞧他毕恭毕敬的样子,启安帝无声一笑:“看你挺累的,那里有凳子,坐下吧。” “谢陛下。” 宁绝没有客气,他伤口初愈,确实站久了不舒服。 倒是个实诚的! 看他坐在了旁边的太师椅上,启安帝双手交叠,问道:“宁卿,方才朝会,你觉得崇邺所言,有几分道理?” “微臣不敢妄言,不过……诸地灾情紧急,若要一一从京都调遣人手,只怕会耽误不少时间,并且,受灾地区杂乱繁多,我们不一定能有足够的人马分配,也无法在危急状态下清楚了解各地情形。” 宁绝平静说着:“而若是邻城近调,这些问题都会一一瓦解,相较于千里之外的京都,想来左邻右舍会更了解他们具体的位置和情况。” 所以,他是支持安崇邺所言的。 启安帝眯了眯眼,又问:“如太傅所言,那救灾所需要花费的资金又该如何筹备?” 他问这话,无非就是想表达,大昇与车弥的战争无可避免,一切只缺一个合适的契机而已。 宁绝站起身,缓缓行了一礼:“陛下,一定要出兵吗?” 他问得太过直接,甚至有些冒犯,但启安帝笑看着他,却并未发火。 “宁卿觉得呢?” 启安帝反问,意有所指:“自囚与自困,当在抉择之中,若是你,会如何选?” 自囚无解,自困无救,破局之法,当在自身。 宁绝低头,敛下了神色。 “陛下若已决定,微臣当躬身入局!”长出一口气,他道:“既然人能从邻城调遣,那资金又如何不能?” “青州本就是富庶之地,再有常州为邻,两州四十九城,财主员外,富士商贾何止千百,只需从他们手里扣出三五分油水,便能轻松解决目前困境……” 那些财主员外敛财无度,平日没少为了金钱而坑害百姓庶民,现如今国难之下,又如何能让他们置身事外。 取之于民,当还之于民。 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启安帝愣了一下,随即又道:“话虽如此说,可那毕竟是私人之财,无错无罪,又有何理由让他们掏出来呢?” 可别说什么强行征拿,官府不是土匪,若真这样做了,难保不会招致逆反,引得天下大乱。 第137章 您操的什么心? 兽穷则啮的道理宁绝如何不懂,但他能提出这个办法,自然也会有合理的方式。 “既是灾款,当然不能有半点差池,陛下可命使臣前去,宣旨下令道明,凡本次捐赠救灾资金为最高者,可许官职恩裳,赠铁卷丹书,或御赐蟒袍等等。” 宁绝浅浅一笑,眉目温柔:“士农工商,有些人钱足够多了,自然就想把自己的地位提上一提,而陛下,就可以给他们这么一个机会,至于他们能不能把握住,全凭自愿。” 利益是商人唯一的衡量器,只要交换的东西足够吸引人,就不怕没人惦记争抢。 姜太公钓鱼之计,赌的是愿者上钩。 如此迂回之法,恐怕也只有宁绝敢提出来。 启安帝投去晦暗的眼神:“你知不知道,卖官鬻爵在大昇律法之中是明令禁止的,你身为殿前要员,当着朕的面口出妄言,难道就不怕朕一怒之下,砍了你的脑袋吗?” 他语气幽深,听不出喜怒。 宁绝微微颔首,谦恭道:“卖官鬻爵定然不可,但善举需得善报,天灾无情人有义,陛下不过奖赏一些为了赈灾而付出辛劳和努力的黎民百姓,这有何不可?” 凡事有多面,且看你如何看待。 启安帝需要个合理的梯子,宁绝就给他递上去,两人目光交汇,这一瞬间,他们似乎没了君臣之别,只剩下心照不宣的默契。 遣退宁绝,启安帝召见了吏部、户部、工部及太傅等人,议政殿的烛火燃至月升,四个时辰后,一群人才面色严肃的匆匆离开宫门。 这一晚,安崇邺没来找宁绝,麟上院也难得清净了一次。 接下来的时间,启安帝接连召见官员,宁绝跟在他身边见证全程,陆亦泽被任命安抚使随同工部侍郎前往青州,而作为靖州学子的苏屿,也被点名前往沙洲安抚灾民。 内部问题有了进展后,启安帝马不停蹄,又提起了车弥一事。 此前支持和谈的官员没了借口,了解到启安帝的心思后,他们也明白了阻拦无用,于是,在众将的请旨下,骠骑将军段无洛带领十万铁甲军赶往沙洲边境。 战事一触即发,为免古罗趁火打劫,长崎将军魏雄也带兵去了儋州支援。 一时间,京都的官员走了十七八位。 城外马蹄声响,望着绵延无际的宫墙,启安帝仰头长叹:“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想当年,他也曾领兵亲征塞外舔血,而如今,战争未绝,他却已经走不动了。 侍卫候在不远处,宁绝站在檐下,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似乎听到了那深藏的悲怆之音。 飞鸟自头顶掠过,正当出神时,一个青衣太监从远处跑来,急匆匆跪到启安帝面前:“奴才参见陛下。” 来人脸色惊慌,明显有事发生。 启安帝皱了皱眉,问:“何事?” 太监跪直身体,惶惶答道:“回禀陛下,柔福宫的昭仪娘娘……薨了。” 柔福宫昭仪李秀玉,是光禄寺寺卿李穆的女儿。 启安帝声音一沉:“好好的,怎么突然人就没了?” “皇后娘娘召了太医查验,说是吃的点心里被掺了毒剑木汁,以致突然毒发,还不等太医赶到,就撒手去了。” 太监诚惶诚恐,生怕触了圣怒。 启安帝单手负背,寒光入目,越过面前之人就快步往后宫而去。 宁绝虽是内官,却不能擅自跨入后宫之地,所以他驻足在原地,并没有跟着启安帝前去柔福宫。 宫闱内院的消息很快传来,据说李昭仪面前的那盘点心,是从瑶华宫送去的。 而瑶华宫,住的是宸妃杨姝菀,也就是四皇子安崇邺的母妃。 宁绝刚出宫门,便从天乾口中得知,宸妃被禁足待查,安崇邺已经进宫面圣。 霞光染红了半边天,似在警示风雨欲来的预兆。 怀着担忧回到府里,宁绝等了整整一夜,也不见安崇邺归来的身影。 翌日上值前,他在门口与宁辽撞个正着。 瞧着他眼底乌青,宁辽略微一愣,问道:“你这是……一夜没睡吗?” 宁绝揉着眉心没说话,疲累的样子很明显。 见他抬脚往外走,宁辽跟上,下意识搬出教育的口气:“你看你这样子,怎么去殿前任职,身为内官,天子近前,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在陛下面前失态了怎么办……” “宁大人,您很闲吗?”宁绝停步,有些不耐的打断他的话。 “我……” 突然被噎了一下,宁辽嗫嚅着,道:“我这是为你好,惹了陛下不悦,受罪的还不是你吗?” “对啊,是我,所以……您操什么心呢?” 宁绝长出一口气,不想跟他过多争辩,接过天乾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没有半分停留,飞速扬尘而去。 …… 今日朝上,不见四皇子身影。 下朝后,宁绝从娄公公嘴里得知,李昭仪一事,启安帝交给了三皇子与大理寺少卿季子越共同调查。 大约是为了相互制衡,也可能是另有打算,启安帝的心思宁绝也猜不准,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勉强熬到申时。 这一夜,安崇邺依旧没来,不过地坤趁夜送来了密信,信中表示他一切安好,目前还在宫里陪伴宸妃,让宁绝莫要担忧,安心等他回来。 简言短语几行字,宁绝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确定他安然无恙后,一夜无梦,总算是睡了个踏实觉。 第二日,宸妃下毒谋害李昭仪的言论传遍了宫门内外,朝上也是争论不断,李寺卿连同几位大员上奏,泪洒衣襟,为自己枉死的女儿和外孙陈情申冤。 是的,没错,李昭仪怀孕了,只是还不足两月,此前一直瞒着,所以无人知晓。 启安帝头疼得紧,一来他不信性格柔善的宸妃会毒害别人,二来,也是实在找不到证据证明她的清白,再加之事发后,宸妃身边的大丫鬟投井自戕,死前还留下了不利于她的言论。 可谓人证物证齐全,谁也没法替她辩驳。 一摞接一摞的折子被送到昭仁殿,启安帝越看越无法平静。 “放肆!” 随着一声怒吼,噼里啪啦的动静响彻大殿,丫鬟太监跪在地上惊惧不已,颜色各异的奏折也散落了一地。 “一群见风使舵的东西……” 启安帝气得胸口急剧起伏,娄公公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开口:“陛下息怒,莫为不值得的人和事,气坏了身子。” “你看看,你看看他们,事儿还没查清呢,就急着给人安罪名了。” 一扫面前的折子,启安帝怒道:“一个个的,都恨不得把崇邺拉下马,什么心狠手辣、枉顾人命,他做的哪件事错了?若真如他们所言,又为何此前不言不语,非得等到宸妃出事,才一股脑的倒出来?” 都说树倒猢狲散,可这树还没倒呢,他们就迫不及待的想割席分坐了。 第138章 关系好像暴露了 弹劾安崇邺的折子越来越多,在一波接一波的刺激下,启安帝怒火攻心,突然病倒了。 宁绝候在龙榻边,等太医退下后,娄公公从门外走来。 “陛下,几位殿下求见。” “不见……咳咳咳!” 启安帝捂着唇咳嗽,苍白的脸上尽是烦躁:“跟他们说朕没事,让他们都回去。” “是。”娄公公领命退下了。 近侍端来汤药,乌黑的汁水散发出浓郁的苦味,启安帝面无表情接过喝下,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流程。 等嘴里的苦涩淡去后,启安帝看向一旁的少年,突然问:“宁卿,你觉得几位皇子怎么样?” “龙凤之姿,各有所长。”宁绝垂着头,几乎想都没想。 谨慎又敷衍的答案,启安帝听完并不满意,他再次问道:“那依你看,他们谁更适合成为中宫之主?” 近来朝上,除了议论宸妃下毒、部分官员弹劾安崇邺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事,便是百官奏请册立太子。 明眼人都能看出启安帝身子越来越差,而几位皇子也各有建树,储君为国之根本,因此,太子人选……便成了朝臣们最关注的事。 宁绝心有偏颇,却不能多言,他还是低着头,语气漫不经心:“微臣位末,不敢妄言。” “朕允你畅所欲言。” 启安帝定定的看着他,火辣辣的视线逼得人无处可退。 “臣不了解几位殿下的品性为人,但从百姓口中得知,大殿下行事果决,二殿下待人良善,三殿下……丰神俊朗,四殿下明辨是非……都是天之骄子,势均力敌。” 宁绝恭敬说着,提到三皇子时,他想空了脑袋,才勉强挑出个适合的词出来,撇去其他,若单论安崇羽那张脸,确实不算差。 启安帝眉头微蹙,左右逢源的答案,说得好听是谁也不得罪,说的难听点,那就是胆小怕事,打太极和稀泥。 他有些不满:“照你这么说,他们一个个的都没有短处,都是无瑕无疵之人?” 一个人怎么可能完美无缺,他只是不想说,不愿参与进去罢了。 宁绝静默不语,他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独善其身的做法,让人看得生气,又无可奈何。 启安帝摇头一叹:“我本以为,你会替崇邺说几句话,毕竟当初在明德府上,是他救了你,还有那日琼林宴,他不惜得罪仁王,也要替你出头……” 听闻深宫有二十四使,是历代皇帝的眼睛,凡京都之事,无一能逃过他们的刺探监察。 宁绝原本不以为意,这会儿却深感心惊。 他敛眉放低姿态,道:“四殿下宅心仁厚,身手敏捷,无论那日在大皇子府的人是谁,想来他都会不留余力的施以援手,至于琼林宴上,受仁王刁难的也非臣下一人,四殿下是为维护天下学子之尊严,才不惜得罪仁王,仗义开口。” 他极力撇清与安崇邺的关系,可这点遮掩的本事,哪里瞒得过心思深沉的帝王。 “崇邺可不是个多管闲事的性格!” 启安帝掩嘴轻咳两声,状似无意的说:“宁卿之才,得旁人拉拢也不奇怪,只是朕很好奇,你选择他了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宁绝只仿佛后背被重重敲了一锤,那清澈的双眸逐渐暗下去,他躬着身,脸色微凝,久久不语。 “陛下……” 宁绝嗫嚅着开口,刚出声就被启安帝打断。 “纵是选择他了也没关系,崇邺是个好孩子,你的眼光也不会差。” 他目光深远,语气低沉:“当前朝上的言语对他不利,若宸妃洗不清罪名,那崇邺也会受到牵连,宁卿,朕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他已经做了选择,百官不会赞成一个带有污名的皇子上位,所以,宸妃一事必须查清。 二人的关系好像暴露了,但又暴露的不全面,宁绝松了口气,拱手深深拜下:“微臣谨遵圣令,必当极尽所能。” 半刻钟后,皇后到了紫宸殿门外,宁绝走出去,与那位雍容华贵的后宫之主打了个照面。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他往旁边退开,拱手弯着腰,没看到皇后变化的脸色,那一双淡漠的凤眸中满是打量。 杏黄的衣角停在面前,头顶传来轻蔑的声音:“你就是……宁绝?” 莫名的语气,带着明确的不善。 宁绝恭敬应道:“是。” “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周围丫鬟太监一群人,无数双眼睛落到他身上,宁绝敛着眼皮,微微抬起下巴。 少年气十足的轮廓,脸上干净白皙,薄唇自带朱色,鼻峰立体,狭长的桃花眼与未修饰的眉型对称呼应,那修长的身姿配上绿色的官服,更显得他如山上青柏一般正直而坚毅,哪怕只是看了一眼,便已深入脑海,很难轻易忘去。 心中有一瞬惊讶,但想到自家儿子,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被送到清真寺待了两个月…… 皇后柳眉一竖,冷哼着跨进了宫殿中。 仇恨来得猝不及防,宁绝长吁一声,转头离开了原地。 亢长的宫道上,侍卫宫奴来来往往,穿过两道路门,走到柔福宫外的月池边时,宁绝与正在办案的季子越撞了个正着。 “宁绝?” 摆手让身后的侍卫停下,季子越单独上前,将人拉到一旁,低声开口:“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他虽是内官,但能走动的也就特定的那几个地方,后宫乃妃嫔所居之地,未经宣召,臣子不得擅入,这是绝对要遵守的禁令。 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宁绝笑了笑,解释道:“是陛下让我来的,他想知道有关于李昭仪一案的具体进展。” 事发已经三日,能查到的应该都已经了解透彻。 “大致案情是查的差不多了,但还是许多疑团未解……” 季子越说道:“李昭仪房里的点心,确实是由瑶华宫送来的,我查过档案,七日前宸妃娘娘身边的大丫鬟兰静曾奉命出宫,在长安街的一家药铺里买了毒剑木汁,兰静自戕后,我也从她房里搜到了剩下没用完的毒汁。” 再加上兰静死前留下的手书,一切证据都表明,她是受宸妃所指使,在毒害李昭仪后无法承受心中愧疚而选择以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