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冠群芳 卷三》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平彤守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望着天上那轮冷月发呆。她和那位二少爷见了面总是要吵,虽然二少爷不会说话,多半时间都是她在埋怨。今晚姑娘又去找他了,姑娘知道两人见了面总不得安静,让她先回来,她在屋外,别人也不会猜到姑娘去了别处。 可她就是看不惯自家姑娘对他这么好,他还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就是看不惯姑娘低声下气地去哄着别人,热脸贴了冷屁股,就是看不惯…… 「啊!」小腿处猛然一疼,平彤呼痛,蹲下来揉搓,发现脚边有块鹅卵石,猜想是哪个调皮的小丫头捉弄她,气得四下张望,啐道:「小蹄子再不出来,被姐姐我逮住了仔细你的皮。」 四周却并没有人,她心里正奇怪,突然瞥见走廊尽头的朱漆柱子下倚着个人。 那身月白色的襦裙不正是姑娘今日穿的吗? 平彤忍着痛跑过去,发现果然是自家姑娘,连叫几声没反应,摸着她的裙子湿漉漉的,又慌又急,忙哭着喊人。 庭院中言笑晏晏,孙立言正在得意洋洋地说他往年在外游山玩水的见闻,平彤连喊了好几声,陆玉武才透过欢笑声听到有人在呼救。 「是承钰身边的丫鬟。」陆玉武听清她在说「姑娘出事了。」急得一下子蹭起来,把桌子撞得剧烈一晃,孙步玥边上的茶盅被撞翻,茶水泼出来,淋湿了她大半裙子。 「武表哥。」孙步玥懊恼地叫他,他却已经跑远了,老太太也起身去看,后面一众人都跟着离了桌,剩她一个孤伶伶地对着个红木大圆桌生闷气。 「表少爷,老太太,你们快救救姑娘呀。」平彤泪如雨下,刚才她探了探承钰的鼻子,发现她的呼吸非常微弱。 老太太看了这情景,大呼一声「我的儿啊!」绣芙在边上扶着才没有晕倒过去。 陆玉武心急如麻,头脑却还保持着冷静,他冲过去把承钰打横抱了起来,众人尾随着进了厢房。 高氏猜着是砒霜起了效用,但乍一看姜承钰这副将死之相,还是吓了好一跳,心虚害怕人发现,又忙强作淡定,命丫鬟去请大夫。 大夫迟迟没到,平彤在旁已经哭成了泪人,老太太一口老牙咬得紧紧的,老泪纵横,她要撑着看大夫把她的心肝医好! 众人无比担心,围在床前关切地注视着床上的小丫头。陆玉武却转身走到了凝辉院的月洞门。这老头怎么走得恁的慢!待会他来了,自己一定提着他的脖子把他一下甩到承钰床前,一刻功夫也不能耽搁! 他在门外踱来踱去,双拳紧握,望一眼院内,又望一眼院外,若干年后他回忆起这年的中秋夜,才发现当时内心的煎熬胜过他第一次带兵出战的千万倍。 大夫终于姗姗来迟,客套话也说不出来了,陆玉武真提着大夫的领子疾步把他拖进屋子。大夫惊魂甫定,好容易平静下来给承钰诊脉,这一下去又是一通惊魂。 这样的脉象他不是第一次诊到。十几年前,他曾为皇帝的宠妃号到过这样的脉。当时那位宠妃得皇帝专宠,皇帝甚至几次起了要废掉发妻,立她为后的想法。那会儿他在太医院当差,皇后找到他,要他每日为那位宠妃请平安脉,但无论发现什么,都只许说一切正常。 后来那位宠妃便莫名死掉了,旁人都在叹她没福气,只有他知道,她是死于慢性砒霜中毒,而这件事,无疑是皇后指使人做的。 他原以为退了休不用再见这些尔虞我诈,没想到如今又让他撞见了,当事人还只是个幼小的女娃。 好狠的心啊! 但毕竟这里不再是皇宫,没有皇后压制,他决定说出实情。 「姑娘是中了砒霜之毒,不过幸好发现得不晚。请老夫人赶紧让厨房准备烧焦的馒头和盐水送来,如果有新鲜牛乳更好。我马上施针为姑娘放出毒血。」 丫鬟仆妇手忙脚乱地拿来了大夫要的东西,大夫把焦馒头研了末,和水灌承钰服下,不一会儿承钰有了反应,开始剧烈地呕吐,直吐得天翻地覆,胃里的东西呕尽了,又开始吐黄水。吐完又一头栽倒过去,人事不省,看得老太太在旁「心肝,儿」地嚎啕。 大夫又为承钰施针,扎了几个穴位,慢慢地,承钰的手指尖浸出些红中带黑的血滴,血缓缓渗出,直到转为鲜红色,老大夫才收针送了口气。 「姑娘已无大碍,只是姑娘之前落了水,恐受寒生病,我再开些疏散的药。这段时日不可吃油腻荤腥的东西,饮食一定清淡,以养肠胃为主。」 老太太听得点头如捣蒜,命丫鬟一一记下,又留大夫为剩下的儿孙诊了脉,直到大夫确认其他人都无碍后,老人家一颗悬悬欲坠的心才有了点着落。 大夫走后,老太太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小丫头怔了好一会儿,被绣芙扶到屋外,门轻轻掩上,廊下乌泱泱站了一大家子人。 「娘,府里怎么会有人下砒霜?而且只针对承钰一人?」这是家宅不宁,或是有人想害孙家,先拿承钰下手示威。大孙氏为娘家担忧起来。 第2章 孙立行把卢氏紧紧抱在怀里,夫妻俩对视一眼,都在为刚才的事后怕。郭氏一手护着一个女儿,心里也不禁打起了鼓,想着回去就再请大夫来为两个女儿把把脉。孙立言默不作声,心里却盘算着家中不安全了,该上哪个外室那儿躲一阵子。高氏怕露出什么破绽,也沉默不语。 众人都等着老太太发话,老太太却转过身对着屋门泪眼涟涟。半晌,才开口道:「把伺候过承钰的丫鬟,全拉去审问,要是不说,就吃板子!」 「母亲,这是用私刑啊?」郭氏为人一向宽和,不主张体罚下人。 「人都这样了,还管它是不是私刑!等咱们全家都给歹人害了,再让大理寺的人来用刑吗!」老太太心乱如麻,罕见地斥了儿媳一句。郭氏知道婆母是因为着急,当下闭口不言,高氏见郭氏挨了却很开心。 「母亲,我这就让人把承钰身边的人先抓起来问话。」高氏说完,便雷厉风行地指挥起来。她并不担心,因为这件事根本是她身边的人做的,查姜承钰身边的人,任凭把人祖宗十八代都查清了,也不会发现事情真相。 平彤还在焦灼地期待承钰睁眼醒来,却被冲进来的婆子抓得牢牢,说要审问她。绣桃尚在家中,准备吹灯歇息时,门外「彭彭」乱响,竟是国公府的小厮们,二话不说地把她扯回了国公府。 今晚团圆之夜,卫国公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上上下下几百人却不得安宁。各人揣着各自的担忧,彻夜未眠。 陆玉武不肯跟着大孙氏回去,大孙氏知道他心疼这个表妹,只好同意他留在国公府。众人回了各自的院子,孙步玥看她的武表哥在这儿,却舍不得走。但如果陪他守在凝辉院,就是变相地守着姜承钰。她不愿意守着姜承钰,她在心里祈祷这个外来的表妹不要挺过今晚。 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情绪起伏波动又加上痛哭一场,一双老眼浑浊起来,布满血丝,最后被陆玉武劝回房歇息。临走时留了几个信得过的丫鬟照顾。 上半夜承钰的小手一直冰凉,陆玉武把她的手渥在自己手心里,攒得紧紧的。他一直盯着承钰的脸不挪眼,期待着她或者翻个身,蹬个被子,可她除了浅浅的呼吸,只给陆玉武留下一片死寂。 天蒙蒙亮时,陆玉武从床边醒来,第一反应便是去看承钰,小丫头没有动静,连姿势也和昨晚一般无二。 「承钰,你醒醒呀,天亮了承钰。」陆玉武捧起那张苍白的小脸蛋,这是他当初奋力在江流里抢回来的小丫头,他不许她就这么没了。 「承钰,玉武哥哥带你去打秋千好不好?」他的声音已近哀求,「你再不醒来,我就把戏台子搭在你屋子里,让那些伶官咿咿呀呀地唱戏闹你。」 记事以来,他第一次尝到泪水糊了眼睛的酸楚,以往二叔的板子落在身上他也绝不会吭一声,可是这回他被一种深深的恐惧彻头彻尾地击败。 他害怕失去怀里的小丫头! 「玉武哥哥。」 是小丫头醒了!陆玉武忙擦了眼泪,挤出一个笑容,「我在,哥哥在。」 「你怎么在这儿?」承钰还不清楚自己刚死里逃生,她能回忆起的只有昨晚突然而来的头痛和跌入水中时凉凉的池水。 一觉醒来浑身疲软,肠胃空空,发现陆玉武正抱着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这是怎么了?」承钰想撑着起来,但力不从心,一点劲儿也使不上。 陆玉武托着她的头,把她轻轻放回床上。「你中了砒霜,大夫来给你催了吐施了针,现在你醒了,也就没有大碍了。」 「那你?」 「我昨晚来送月饼,那会儿你已经睡下了。」陆玉武说到这儿才觉得不对劲,「你睡下了,为什么之后又会在长廊上发现你?」 长廊上?难道是她落水后孙怀蔚救了她?可是不可能啊,孙怀蔚是个……小花园里一向少有人行,能在她落水后及时救起并把她送回凝辉院的,只可能是孙怀蔚! 难道孙怀蔚一直是在装傻? 还有,刚才玉武哥哥说什么,砒霜!怎么会有砒霜,她这一世安分守己,默默过自己的安静日子,避着孙涵,让着孙步玥,却又招惹了谁?谁看她这般不顺眼,竟要下砒霜毒死她! 「承钰,你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如果孙怀蔚救起她,却只把她放在长廊上,而没有引起众人注意,说明他并不想让人知道。满目愁思地望着陆玉武,她最终说道:「后院出去有个小花园,我看月色好睡不着,偷偷溜去玩儿,没想到跌到池子里,幸而那水浅,我自己爬了起来,跑回来的时候却觉得头痛,撑到长廊上就晕了过去。」 陆玉武对她的这套解释显然深信不疑,点点头,他说道:「你别害怕,外祖母已经让人在查这件事了,绝不会再有人来害你。」 第3章 「嗯。」承钰四下看了眼,屋里三四个伺候的丫鬟全是外祖母身边的面孔,不见平彤绣桃的身影。 「平彤呢?」 「外祖母很生气,让大舅母把你身边伺候的人都抓去审问了。」 「什么!」承钰听到平彤被抓,急得掀了被子就想下地。 千人万人想要害她,平彤也绝不会害她! 承钰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脚一沾地,似踩在棉花上,走两步就摇摇欲倒。陆玉武赶忙扶她坐回床上,「承钰,你要什么,我帮你拿,你乖乖躺着别动。」 「我要平彤,玉武哥哥,你帮我把平彤找回来。」陆玉武看她一双眸子泪光点点,心里不忍,正要去找外祖母,老太太已经进了屋。 见承钰醒了,老人家一双小脚迈步如飞,奔到花梨木架子床前,搂着她「心肝儿心肝儿」地喜极而泣。 「钰儿饿了吗?外祖母马上让厨房做好吃的来。不对,大夫说了饮食要清淡,那只能委屈咱们钰儿了。」老太太吩咐绣芙,「让厨房煮些粥来,燕窝粥,鸡肉粥,黑米莲子粥都做,再做些可口的小菜来,不许太油腻。」 想到外孙也在,又添了些陆玉武平日爱吃的。 绣芙应喏去了,老太太搂着失而复得的外孙女,又问:「承钰还想吃点什么?」 「外祖母,你放了平彤吧。」老太太没想到外孙女会回答这样一句话,脸色顿时暗了几分,「事情查清楚之前,谁都有嫌疑,特别是近身服侍你的,不能放!」 「外祖母。」承钰哭求,「我用性命担保,平彤绝不会害我,她是清白的,您就放她回来吧。」 「钰儿,防人之心不可无……」老太太话还未说完,却听承钰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看得她一颗心终究软了下来。 「好好,外祖母马上让人放她回来。」话音一落,承钰渐渐止了哭,一张素脸如雨水洗过的梨花,清丽淡雅,望之生怜。 「外祖母,平彤自小伺候我,是我从泉州带来的,我信得过她。昨晚的事,都是因为我贪玩,跑去小花园里玩水,跌到池里,后来回来时晕在了廊上,平彤对这些事一点也不知情。」承钰刚才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才急得哭出来,此时觉得身子更加疲乏。 老太太为了安抚外孙女的情绪,没再说什么。 平彤不知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黑乎乎的房间只点了一只蜡烛,她和平日此后姑娘的丫鬟绑在一起,面前坐了几个凶神恶煞的婆子,手里拿着沾辣椒水的鞭子问她们话。 而她作为贴身丫鬟,已经吃了几鞭子。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们害姑娘的!」一鞭子下来,正中平彤右侧脸颊,薄薄的脸面立刻火烧火燎一般,疼得她龇牙咧嘴。 说了一晚上的不知道了,这些人有完没完! 眼看下一鞭子就要挥来,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却听见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有天光乍然泻进来,虚着眼逆光看过去,来人喊到她的名字,让婆子赶快放了她。 回到凝辉院,平彤见承钰醒了,承钰看平彤回来了,主仆俩都放了心,平彤照顾起承钰更加用心起来。 老太太带着陆玉武到花厅去用早饭,留平彤一人伺候承钰喝粥。 「她们还真打呀?疼不疼?」承钰轻轻碰了碰平彤脸上的那道伤口,疼得她抽冷气。 「没事儿,奴婢皮糙肉厚的,这点小伤,回头擦点药就好。我还奇怪呢?姑娘昨天明明和二少爷在一起,怎么会浑身湿漉漉地回来?」平彤轻轻吹了吹燕窝粥,给承钰喂了一勺子。 承钰没有回答,只问她当时是怎么发现自己的。 「我在廊下替姑娘守着,没想到突然被一块飞来的石头砸中了小腿,还以为是谁恶作剧呢,转头一看,便看见姑娘倒在长廊尽头。那块石头是谁扔的?难道是二少爷?」 承钰摇摇头,「当然不是。」她决定在弄清事实之前不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猜想,「石头是我扔来的,当时落水我自己爬上岸,走了一段路,实在没力气叫你了。」 「哦。」平彤点头,「还好姑娘中毒浅,毒也及时解了,没有叫那下毒的歹人如了意!要是让我抓到他,一定狠狠打他一顿!」 平彤握紧了拳头。 「你待会得了空能去扶摇院替我看看怀蔚表哥吗?昨晚我落水,可能把他吓着了。」 平彤撇了撇嘴,皱眉道:「他都不救您,您怎么还惦记他呀。」 「怀蔚表哥是个可怜人,若是因为我把他吓得更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承钰央求,「好平彤,你就替我去看一趟吧。」 平彤往她嘴里塞了满满一勺粥,才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 早饭后各房的人陆续来给老太太请安,问过安又去看望承钰,见小丫头醒了,没有发烧受寒,还喝了一大碗粥,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了地。 第4章 要上族学的孙怀缜也来探望了她,说了些让她好生调养的话,又急急去东跨院读书。 孙步琴趴在承钰床前不愿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承钰半晌。承钰刮刮她的小鼻子,「琴儿傻了,光盯着人看,也不会说话。」 孙步琴扯了扯嘴角没说话,颇有一种任承钰编派她的大度,末了仍旧蹲在床边手托香腮地望着她。 「你不去上学了,打算这么把我盯一天?」承钰笑道。 「我和娘说了,要在这儿陪你,让她帮我向顾女先生请假。」孙步琴正声说道。 「你陪我?」承钰失笑,「你是把陪我当作不去上学的借口吧。小滑头。」 孙步琴笑笑没做声,承钰看她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守在这儿了,叫丫鬟端了点心来给她吃。 一会儿大孙氏也来了,她带了许多进贡的上等补品,看得高氏也不禁咋舌,这么些好东西,恐怕她哥哥也弄不来。 大孙氏看未来儿媳妇好端端地坐在床边,儿子正陪她玩着翻花绳,心里的大石落定,喜滋滋的,再不复昨夜一晚的殚精竭虑。 「这些东西还都是皇上从前赏给公公的,公公听说承钰不好,大半夜就让我清点出来,要往府里送呢。」大孙氏笑道,一面留神看母亲的面色。她担心东西是王府的,母亲因为芥蒂不会收下。 老太太默不作声地呷了口茶,气氛沉静了会儿,还是高氏反应过来,忙向大孙氏道了谢,让人把东西拿去厨房。 而后陆玉武万般无奈地被大孙氏拉回了家,原因无他,祖父回来后看了他的骑术剑法等,很是不满意,近日变着法儿地在训练他,一刻也不肯放松。 他今年已经十五岁了,看祖父的意思,是有意带他上战场征战杀敌。 陪承钰翻了最后一个花绳,陆玉武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国公府。承钰朝他摆摆手,答应下次见面就把之前承诺给他打的玛瑙腰佩给他。 陆玉武前脚走后,被承钰派去看孙怀蔚的平彤就回来了。 平彤使了个眼神,承钰找借口对孙步琴说刚才听到外祖母叫她,琴丫头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候,怎么没听见?」看表姐一脸的肯定,还是决定出去一趟。 琴丫头一走,承钰便问道:「这么快?你见到怀蔚表哥了?」她估摸着平彤这一来回还不到一刻钟时间。 平彤「嗨」了声,解释道:「我打算走后院那条路,哪晓得刚走出去,甬道边就踢着个人,那人缩在那儿睡着了,被我踢醒抬起头,我才发现就是二少爷。」 「你说他在甬道上睡觉?」昨晚他救了落水的自己,显然衣服也是湿的,他换了衣服吗?还是就这么在那儿待了一晚上? 「这我也不知道了,他发现是我,站起来扶着墙便跑了,我怎么叫也叫不回来。」 他为什么睡在甬道上?昨晚她落水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无数个问题充斥着承钰尚且昏沉沉的脑袋,但有一点她非常确定,那就是孙怀蔚并非真的痴傻,他一直在瞒着众人。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急于找到答案,承钰决定去见他。刚在平彤的帮助下把衣服鞋袜穿好,孙步琴扶着老太太进来了。 孙步琴很不满意,嘟着嘴说承钰骗她,专门把老太太请来对峙,却发现表姐穿戴整齐,似要出门。 「承钰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孙步琴问道。 「是啊钰儿,你要什么东西吗?外祖母替你拿去。快回床上躺着。」老太太说道。 两相询问之下,承钰不能说出实情,只好随便说了句「想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好吃的」掩饰过去,意料之中的被外祖母笑是「小馋猫」,最后只得脱了刚穿好的衣服,乖乖回床上躺着。」 老太太昨夜劳神伤心,坐了会儿便疲乏了,由绣芙搀着回去休息,孙步琴精神却好得很,把炕上的瓜子儿嗑得「喀嚓喀嚓」响,只是守着承钰不离身。 「三小姐是怕姑娘眨眼没了似的,守了一整天了。」晚饭时分,平彤看着躺在炕上发呆的孙步琴打趣道。 孙步琴听她这么一说,觉得自己还真就怕如花似玉的承钰姐姐眨眼没了,经历昨晚的惊心动魄她才明白,人很容易眨眼没的。她今天不眨眼地盯着表姐,这样她就没机会说没就没了。 孙步琴为自己能想出这么妙的法子骄傲,情不自禁笑出了声。承钰看小丫头一脸呆呆的样子,还对着炕桌上一堆黑黑白白的瓜子壳傻笑,不知怎么的,前世琴儿被水泡得发胀的脸突然浮现在脑海里,把她自己吓得一哆嗦。 前世捞起琴儿的那个池塘,位于东跨越,而她之前去找了找,竟没找到,难道是她这一世来早了几年,池塘还没修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她要做的要么是阻止池塘修好,要么是让琴儿永远别去那儿。 第5章 入夜后,孙步琴回了自己的院子,老太太也歇下来,因为平彤无故受了些皮肉之苦,承钰心疼她,让她这段时间不用守夜,赶她回房睡觉。但这样一来,她准备夜里偷偷溜去看孙怀蔚的计划就落了空,廊上廊下站着的都是外祖母的得力丫鬟,除非生了翅膀从窗户飞出去,她再难想到法子去见他。 —— 扶摇院里,高氏黛眉紧锁,面色不愉。 「你可知道老爷去哪个贱蹄子那儿了?」 国公府大房虽然只有高氏一个嫡妻和亦兰一个通房,但孙立言在外边养了几房外室,高氏了如指掌,不然怎么每日让人给那些外室送避子汤,孙立言当然也心知肚明,但只要高氏没染指他享受女人的事儿,他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亦兰在后面为高氏松头发,摇头道:「奴婢不知。」 「不知道吗?」高氏长眉一挑,「老爷这么宠着你,什么悄悄话都和你说了,你还不知道?」 这话问得亦兰手心一紧,不小心连带着扯了扯高氏的头发,高氏「咝」了声,骂道:「捧你一句还当真蹬鼻子上脸了,也不好好伺候。」 亦兰吓得立马跪了下来,颤声道:「奴婢不敢,奴婢……」这两日发生太多的事,她心里既为姜承钰及时救了回来高兴,又为高氏一定会再让她想办法加害姜承钰而忧虑,更重要的是,小日子迟迟不来,她担心肚子里真有了块活肉,若是让高氏知道了,恐怕就是一尸两命的事了。 「你这丫头最近是怎么了?两句玩笑话也开不得了,吓成这样。」高氏还以为她在为自己没把事情办妥而害怕责罚,「姜承钰那里,这次也只能作罢,日后再慢慢打算吧,如今出了这事,拿到她那儿的东西,恐怕一针一线也要查了。燕窝你还是继续送着,但不用再下砒霜了,这样一来,更不会有人会怀疑到那上头。」 「快起来给我梳头发。」亦兰还呆呆地跪在原地,高氏不满地嗔道,「对了,上月初你伺候过老爷后,喝汤了吗?」 亦兰知道高氏所说的汤就是指避子的汤药,但那晚过后,厨房的人并没送来,许是忘了,可现在要怎么回答高氏呢? 往往一瞬间的抉择,可以改变命运,亦兰在高氏的询问下强压着紧张,坦然道:「喝过了。」 高氏没再说什么,也没听到亦兰「咚咚」如鼓的心跳声。 第二天亦兰如常去送燕窝,不过不同以往的是,碗在端给姜承钰之前,先要经平彤手里的银针检查,确定银针没有变色后才能留下。 亦兰趁机瞧了瞧承钰,见她靠在床边,一张小脸素雅淡然,虽然脸上还没什么血色,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姑娘好些了?」 「好多了。」承钰喝着甜甜的燕窝笑道,「对了亦兰姐姐,前日我的小厮去了趟你家里,东西都给你捎去了,你的家人又托他带了东西给你。」 平彤把一个粗布包裹拿来,亦兰连声道谢,回去后急急打开来看,有一封信,还有几件贴身的肚兜,看花纹都出自娘的手。娘和妹妹不识字,信应该是找人带笔的,上面问她好不好,又说她们都好,还说大妹今年年底就要出嫁了,让她也向大太太讨个话,什么时候放出来寻个人家。 看到这儿,憋在心里不知多久的委屈终于冲闸决堤,亦兰伏在桌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还能怎么办?大抵一辈子都得耗在这国公府里,还是奋起一搏,最后被高氏随便配个小厮,或者发卖出去,更或一棍打死。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她这么生不如死地活着也罢了,肚里的孩子呢?若是被高氏发现,要她流掉,国公爷也不见得会来护着她。不反抗也是死,反抗了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亦兰深吸一口气,收了眼泪,她决定出去先找大夫看,孩子一旦坐实,她就会义无反顾地踏上扳倒高氏的路。 不知不觉又在床上躺了两日,承钰躺得腰酸背痛,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却又不能立刻飞奔去见一面,一颗心似落进油锅一般,翻来覆去地磨折着。 昨夜落了场雨,风刮走了那团乌云,又吹来了这团,今早的天空始终灰沉沉的,透着凉意。 老太太陪承钰吃过早饭,便和二儿媳带着几个孙女一同去了相元寺——她要为外孙女祈福。 承钰前一秒笑着和老太太告别,下一秒便迫不及待地从床上跳下来,跑了出去,平彤在后边追着给她披了件素锦披风。 清晨的孙怀蔚蹲在荷花池边,昨夜一场暴雨,打得荷花片片凋残,露出一个个硕大的莲蓬来。他盯着静谧的水面,忽然想起了姜承钰的眼睛。 那晚他顺手从边上的花盆里抓了颗石子,打中她的丫鬟,还好她的丫鬟发现了她。人都围上了,他悄悄退到甬道边,竖着耳朵听动静。 她被人抱回了屋里,大夫来了,大夫又走了,老太太在廊下说话,高氏让人把丫鬟抓起来…… 第6章 她没事了,但孙怀蔚不想走,他缩在一角静静地望着月亮。就在一个多时辰前,他抱着小丫头在这条甬道狂奔,他听到风从耳边「呼呼」地刮过,他听到自己急促沉重的呼吸,他听到心里的狂喊,他在乞求她不要死。 这种感觉陌生而熟悉,六年前妹妹中毒身亡,母亲在这荷花池中溺亡,两个至亲的人毫无生命地躺在自己眼前,他也苦苦乞求过她们不要死。 事情查出来是父亲的苏姨娘所为,她一向和母亲争宠,最后被高氏让人当场打死,但他心里清楚,真正害死母亲和妹妹的凶手,就是高氏! 因为那碗莲子羹,本是端给他喝的,结果妹妹跑来书房见了要喝,他就让给了妹妹,下一秒妹妹便七窍流血,当场毒发。 为什么?因为他是碍眼的庶子,还是个聪颖伶俐,八岁便熟读四书五经,抢了嫡长子风头的庶子!在他想彻底想明白这点后,娘也去了,他只好开始装疯卖傻,骗过高氏。 从那以后,他成了众人漠视的傻子,从那以后,他孑然一身,无人问他粥可温,无人与他立黄昏。 直到那个小丫头的出现。 她给了他一把伞,她请大夫给他看病,她逼着他喝药。起初他以为小丫头只是大小姐脾性,觉得他好玩,要拿他当玩物,他不搭理她,她偏偏又缠上来。 明明很烦她,但为什么一想到她可能会死掉,心里就一抽一抽地作痛,似乎永远也不会快乐起来。 有冰冰凉凉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他收回悠然的目光,发现雨打残荷,水面泛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回去了吧,这回若是淋了雨生病,怕是再没人会逼着他喝药了。 早秋的碎雨中,他站直了身,望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她穿着玉涡色的裙子,秋风越过荷花池,吹动她的裙角,如一朵温婉的玉兰花,看得他心头一暖,无迹可寻的快乐在那一瞬间失而复得。 「嘿,少年!」承钰招了招手,刚才跑得急,此时气还没喘匀,但并不妨碍她明媚一笑,「我终于见到你了。」 孙怀蔚有一刹那想跑,但他挪不动步子,他看着小丫头欢喜地朝自己跑来,他听见小丫头在问一个解释,他望着那双清澈澄静的桃花眼,深深地陷了进去。 他愿意把心底的秘密告诉她,即使在这之后的一切都是未知的。 —— 晚饭前老太太和儿媳孙女回来,给了承钰一个小小的符,说是在相元寺为她特地求的平安符,让她贴身带着。 黄昏时分云收雨歇,一轮红日在天际露了半张脸,承钰站在老太太屋前,呆望着天边金丝交错,热闹非凡。 而国公府另一头的亦兰,看着残阳西坠的天空,也是万般思绪涌上心头。 「你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夫人叫你呢!」亦芝在拍了她一下,「你怎么哭了?」 亦兰回过神,没理会亦芝的问题,面若冰霜地走进了屋子。 「你一整天上哪儿去了?」高氏很是不满,今天她快忙昏了头,亦兰不知溜去哪儿了,亦芝蠢钝得很,身边一个称心的也没有。 「看大夫。」亦兰面无表情,僵僵地回话。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跟我说话也阴阳怪气的,一个个的是要反了不成!」高氏拍着桌子骂道。 「奴婢不敢。」 言语上还是恭敬,高氏喝了口茶,等气消了,说道:「我这儿有桩事要你去办。」 「这人也审了几天了,死了两个丫鬟却什么也审不出来。我怕再这样查下去,会有人起疑心。」 亦兰心底讽刺,真凶都在这儿,审旁的人审得出来才有鬼。 但高氏接下来的意思就是要她去弄鬼,替死鬼。 「伺候那丫头的人里边,有个叫品儿的,不是家生子,在外边还有爹娘姊妹。你今晚偷偷地去了,把银子给守门的,让他领你去见那个品儿。就和她说,若是她把这件事背下来,就算搭了条性命,我也不会亏待她的家人。但是她若是不愿意,还声张出去,就别怪我心狠。」高氏黛眉轻挑,胜券在握。 又是一个「亦兰」,又是一个受高氏胁迫的人。想想自己还不如那位品儿,她大可一死,不用像自己这样苟且违心地活着。 「哼。」 高氏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屋里除了亦兰没有旁的人,这一声冷笑不是她发出的还能有谁? 「你笑什么?」高氏凤眼上挑,怒意顿生。 「我笑夫人也不怕坏事做绝,损了子孙后代的阴德。」亦兰幽幽地说出来,幽幽而淡然地和高氏对视。从大夫说出她已有一月身孕时,她便打定主意走上这条不归路。 「当真是反了!」高氏手掌拍在桌上,震得手心发麻,气得浑身发抖。从她记事以来,还没有哪个下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话。 第7章 但亦兰毕竟跟了自己多年,而且聪明得体,身边少不了这个帮手,高氏当然不会打发她出去,当下只让她去领三十个板子,再扣半年的例钱。 亦兰木然地走出去,亦芝好奇地问她到底怎么了,她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话:「我怀孕了。」亦芝听了怔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等亦兰走了好远才大呼大叫地冲进屋向高氏回报。 亦兰走在去往凝辉院的路上,夕阳碎在天际,晕染出金的红的一片,她看着不远处的房檐落满金色的灰尘,眸里映出点点碎金。 老太太在屋里叫承钰用晚饭,因为承钰饮食忌荤腥,老太太怕外孙女见她吃好鱼好肉眼馋,干脆陪着她一起喝粥。不过,最近新招的厨子有些不如意。 承钰见外祖母喝了两口皱就放下了,问道:「外祖母,你想吃别的可以叫厨房做,承钰不会馋嘴的。」 老太太摇摇头,「我哪里是喝不惯粥,只是新来的厨娘手艺的确不比之前。」把粥推到一边,老人家又感叹了一句「难喝。」 承钰抿了抿嘴,无可奈何。因为砒霜的事,外祖母先是把她身边伺候的丫鬟抓了起来,后来又把厨房掌灶的烧火的打杂的一干婆子全抓了起来。厨房里顿时空了下来,因为事情紧急,大舅母也没有时间慢慢找好厨娘,这几日已经换了两拨人,做的东西都合不了老人家的胃口。 不过承钰对吃的方面不算挑,眼前这碗黑米粥热乎乎甜丝丝的,很是养胃。正喝着,绣芙进来说大舅母房里的亦兰要见老太太。 「老大媳妇又找着新厨娘了?快让那丫头进来。」老太太说道。 亦兰进来后面色沉重,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承钰和老太太面前,「求老太太救救奴婢。」下一秒泪如雨下,哭得尖尖的下巴都在颤抖,吓得老太太忙问她怎么回事。 她又哭了好一会儿,一张脸蛋像水洗过一般,带着哭腔道:「奴婢,奴婢有了身子。」 「当真?」 「今日去看了大夫,一月有余。」 「那是好事呀。」老太太喜得亲自来扶她,她却没有起来的意思。 「老太太还没答应救不救奴婢,奴婢不敢起来。」亦兰一双眸子决然清冽。 「想必老太太也清楚自己儿媳的性子,从前多少姨娘哥儿都被她害死了,如今我一个人微言轻的丫头,想必她更是不会放过。」 「老太太难道不想老爷多一些子孙,难道就只有她高氏生的孩子才配做国公府的少爷姑娘吗!」 老太太没想到平日看起来斯文秀气的亦兰有这么决绝的一面,她问的那两个问题也只戳心窝。 她当然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高氏那些龌龊手段她也不是不知道,不过是为了家宅和睦,忌惮着高氏娘家,才没有发作出来。 良久,老太太才开口道:「亦兰,不如我把你悄悄送到山庄别院养着,直到你平安生下孩子,再做定夺。」 「老太太!」亦兰凄厉地叫了一声。 「老太太,还有一事,如果今日不说出实情,亦兰死也不能瞑目。」 「下砒霜要害表姑娘性命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太太!」 「你住嘴!」一屋子人都没想到亦兰会说出这样一个惊天秘密,也没想到老太太会厉声呵斥。 老太太深吸了口气,略显疲惫,看了眼拿着勺子呆愣的承钰,挥了挥手,让绣芙先带她出去,自己留亦兰一人在屋里问话。 「你说是大太太要害表姑娘,可有证据?」 「证据就是奴婢。奴婢每日给表姑娘送来的那碗燕窝,都按着大太太的吩咐,下了砒霜。大太太不敢明着害表姑娘,所以要奴婢每次放的量极少,以待药量积少成多,就算表姑娘暴毙身亡,也查不出原因。」 人都出去后,屋里显得空寂冷清,穿一身宝蓝色五寿捧寿妆花褙子的老人面色冷静,但额前的青筋却止不住地抽动。 亦兰实在猜不透老太太会如何处置,心里惶惶不安,紧紧咬住嘴唇。 半晌,才听坐在上方的老太太说道:「你起来吧,到底是有了身子的人。这几日你就先在我的凝辉院住着,我量她也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那些下贱勾当!」 意思是放过她,不计较她下毒的事了? 亦兰刚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只听老太太又开口道:「我让你在这儿安心养胎,但也别以为我不会计较你的事,等你生下孩子,我再来处置你。」 亦兰又跪下来垂泪叩谢。落在老太太手里总比落在高氏手中好,至少她还能保住腹里的孩子,老太太一向宽厚仁慈,想必也不会殃及她的家人。 —— 「怀孕就怀孕,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要你在这儿跳脚鸡似的?」亦芝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高氏,高氏有一瞬间的慌神,不过很快平静下来。 第8章 亦芝没想到主子淡定如此,自己反而被训了一句,一时只得按捺住心里的激动,乖乖站好。 「她去管事那儿领板子了?」高氏斜靠在红漆木雕花椅上,纤指托腮,淡淡问道。 「我看见她出了院子,应该是去管事那儿了。」亦芝回道。 「哼。」高氏冷笑一声。谅那丫头也不敢掀什么妖风,去领了板子把孩子打下来倒好,省了自己亲自动手,灌她一碗堕胎药。 「你现在也去管事那儿,她待会儿怕是走不回来,你和她姐妹一场,好歹去扶扶她。」 亦芝愣了愣,夫人要她去扶亦兰回来?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呀。」高氏越发不满亦芝,整日呆头鹅似的,也不知道脑子在想些什么,若不是她娘是管事妈妈,硬把她塞了进来,这么蠢笨的丫头她说什么也不会要。 这么一想还是亦兰伶俐懂事,这回她小产,放她半月假也行,好好养着,日后还有许多事得她帮着做。 估摸着大儿子要回来了,高氏叫丫鬟摆饭,她今日专门让厨房炖了人参鸡汤,要给她的宝贝缜哥儿补补身子。 一会儿饭摆上来,孙怀缜也回来了,孙怀薪和孙步玥一前一后进了屋子,三个孩子围着母亲坐了下来。孙立言不知在哪个外室那儿,已经几天不着家了,不过有他没他都一样,高氏早就习惯了。 饭桌上,孙怀薪一直盯着那盅人参鸡汤不挪眼,好几次伸了筷子过去,却被母亲的手打了回来。 「娘,这菜做来不就是给人吃的吗?你为什么老打我。」孙怀薪嘟哝着嘴嚷道,他最近被祖母禁止外出,心里正苦闷,呆在家里又不招母亲待见。 「这汤是专门做给大哥吃的,你哪日要是像大哥一样用功读书,先考个秀才回来,不说母亲,我就第一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孙步玥说道。 孙怀薪撇撇嘴,咕哝道:「谁敢吃你做的东西,你做的那些是给人吃的吗?」 「孙怀薪你!」孙步玥气得蛾眉倒蹙,凤眼圆瞪。虽然她知道自己厨艺不精,做出的菜卖相也不佳,但哪个吃了不夸上几句,这个糊涂弟弟却不夸反贬。 「好了,怀薪想吃就吃吧,反正我也吃不完。」孙怀缜声音温和,嘴角永远漾着浅浅的笑意,说完便给弟弟妹妹各夹了一个大鸡腿。 「谢谢大哥,还是大哥最好了。」孙怀薪得意地冲孙步玥呲牙一笑,孙步玥气得只有喊「娘」。高氏看着三个孩子互笑互闹,突然觉得除了小儿子有点糟心外,她的日子过得还是很幸福的。 刚给孙怀缜盛了碗鸡汤,高氏便看见亦芝慌慌张张地从屋外跑进来,喘着气说道:「夫人,亦兰没去管事那儿,我各处找了也不见人,后来听廊下的婆子说,亦兰去了老太太那儿,现在都还没出来。」 高氏手一松,碗摔下来,泼了一地油汪汪的鸡汤,吓得几个孩子忙问娘怎么了。 她到老太太那儿去做什么?她能有什么和老太太说的?难道? 高氏想到这儿,面上强自镇定,但一双手开始不听使唤地抖起来。 由惧生怒,她心里暗骂亦兰,这个贱种算白跟她一场了,临了居然妄自居大,想拿老太太来压她。就算她供认出自己是谋害姜承钰的人又怎么样,自己大可反咬她一个污蔑主母的罪,就算她有了身子又怎样,老爷如今不在家,自己大可说没让她伺候过老爷,肚里的野种不知是偷了哪个汉子才怀上的。 刚准备起身去见老太太,就有凝辉院的辛嬷嬷亲自来请。 辛嬷嬷前些日子没了哥哥,老太太放她回去操办丧事,刚回府便听到一桩又一桩糟心事,放了包袱便来为老太太奔忙。 高氏一向惧这位老太太身边的心腹,她知道老太太面上一向宅心仁厚,是因为一些狠心的事儿都是由辛嬷嬷出面为她办的。 「大太太,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高氏看着辛嬷嬷那张淡薄的克夫脸,顿时如坠冰窖。努力平静心绪,她对身边的长子说道:「缜哥儿,你带着弟弟妹妹吃饭,如果吃完饭娘还没回来,你就带着她俩去凝辉院找祖母。」 孙怀缜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十四岁的他也能嗅到空气中的不妙,因此正色点头,答应母亲。 走在日落黄昏的路上,高氏诧异自己竟还有心思看周围的景致。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国公府,一花一木皆是熟悉,想到自己是这里一切的主人,她的心忽然不那么慌了。就算亦兰供出了一切,就算老太太对亦兰的话深信不疑,她当家主母的地位,难道还会因为一只蝼蚁而被撼动? 但她估对了亦兰的分量,却忽略了姜承钰在老太太心中的位置。事情远不会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到了凝辉院,老太太一言不发,先让她跪了一刻钟。 从她做姑娘起,就是朱门绮户里千人护万人捧的嫡长女,除了为公公守灵,哪里跪过这么长时间。到最后跪得她只有在心里怨天咒地,希望上首坐着的老人立刻死掉,才能缓解她膝盖的疼痛。 第9章 屋子里清寂安静,只听到老太太手里不停滑动佛珠的声音。一刻钟后,辛嬷嬷进来向老太太耳语几句,老太太点点头,似乎才看到儿媳一般,叫她起来。 高氏跪久了,一起身,膝盖不受力,险些重又跌回地上,亦芝在旁边搀着,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想来你知道你的丫鬟来我这儿了,也知道她为什么来我这儿了。」老太太因为厌恶内宅的这些事,处理起这些事来一向开门见山,直奔目的。 「刚才我派人去查过了,几月前她确实去买了砒霜。不过是不是你授意的,我不知道,也查不出来,因为只有她的一面之词。」 高氏听到这儿,立刻辩道:「当然是那个死丫头在污蔑我!」 「她为什么要污蔑你?又为什么要买了砒霜去害钰儿?」 为什么污蔑自己,高氏可以扯出一千一万个理由,但要说亦兰害姜承钰,的确是没有动机。 高氏心底打起了鼓。 「因为她偷人,珠胎暗结,又怕我知道,所以才污蔑我。」抵掉一个是一个,高氏只能硬着头皮为自己辩驳。 「她偷了谁?」 这时若是随便编派一个人出来,老太太一定会马上把人抓来,事先又没有说通,到时候抓来事情岂不就败露了? 「说不出来了?你别以为拉个人就想糊弄我,我也让人查过了,上月初,你院儿里的丫鬟亲眼看见她带着立言进了抱厦间,如今大夫诊出来,日子也刚好对得上。」 高氏这下彻底没了话说。 空气凝滞了半晌,被老太太扬在高氏脸上的巴掌声打破。 「猪油蒙了心了!那是你外甥女,她才十岁,你为什么要下这么毒的手啊!」老太太既为儿媳生气,也为自己差点没护住外孙女而恼怒。 「老太太,消消气。」辛嬷嬷在一旁劝道。 「有这起心狠手辣的儿媳妇,我如何消气!」 「当初给立言相看时,也听说过高家的女儿心高气傲,但想着你持家有方,管得住人,立言又喜欢你长得美,才上门来提亲。那时原想着你年轻,气性高也罢了,等年纪大些,多经些事,总能把棱角磨平。没想到你变本加厉,如今对一个十岁的丫头下手。你说,我的钰儿到底是哪里招惹了你,哪里又挡着你卫国公夫人的路了!」 「母亲。」高氏如临深渊,内心恐惧又绝望,一张鹅蛋脸淌着眼泪,却是一句辩解也说不出来。 「你若是给不出个理由,那就是莫名生妒,无故要使家宅不宁,这个主母的位置也不用坐了!」 「不,母亲,有,有个缘故。」堂堂卫国公夫人却不能持家,传出去岂不被那些贵妇笑话死,情势紧迫,高氏狠狠地咬唇,决定说出那个梦。 那个姜承钰杀了她宝贝长子的梦。 高氏说完,老太太没有如她期待中的宽恕她,而是又给了她一个巴掌。她被打得脑子「嗡嗡」作响,头偏向一边,半天回不过神来。 「当真是糊涂了!一个梦,只因为一个压根不可能发生的梦,你就要一个人的性命。」 老太太气得在屋子踱来踱去,「立言在哪儿,把他给我叫来,笔墨纸砚也端来!」 「您要笔纸做什么?」辛嬷嬷问道。 「叫他写休书!」 此话一出,屋里人俱是一惊。 「不要啊祖母!」母亲迟迟不回,孙怀缜也没了胃口,等弟弟妹妹吃完饭便领着他们来了凝辉院。 走到门口却听到祖母要让父亲休掉母亲的话,这还了得!孙怀缜一个箭步跨进屋,跪倒在祖母面前哭求。 孙怀薪和孙步玥本来不以为然,如今听了这话,才明白自己的娘正处在水深火热中,也跟着大哥跪了下来哭求。 「老太太,不能休掉大太太呀。」辛嬷嬷虽然也觉得高氏过分,但考虑到几个哥儿姐儿的前途,劝导老太太。 「玥姐儿还没出嫁,缜哥儿薪哥儿也还小,若是您现在让国公爷休了大太太,以后玥姐儿嫁出去,婆家会怎么看待她,缜哥儿薪哥儿在朝为官,同僚又会怎么看待他们?」 辛嬷嬷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妇人被休必是德行不过关,不恪守妇道,或者不守孝道,总之不是件好事。而这样的妇人养育出的孩子,品行也会遭人质疑。 「母亲,我错了母亲。」高氏跪着,用膝盖挪到老太太脚边,抓着她的裙摆哀求,「母亲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您就算再恨儿媳,也要为孙儿孙女着想啊!」 「玥儿这月底就要行及笄礼了,她的亲事还没说好,我不能走啊。缜哥儿明年考试,我得照顾他,还有薪哥儿,他还这么小,什么也不懂,我怎么放得下?母亲,您也是做娘的人,求您也体谅儿媳的心。」高氏的话出自肺腑,此刻她已经不顾能不能掌家,她只想好好守着三个孩子,保他们平安顺遂地长大。 第10章 「祖母。」 屋里哭声一片,老太太额前的青筋跳得作痛,但头脑很清醒。她当然清楚休掉高氏的利害关系,刚才不过是气急了,才说出了让儿子休妻的话。 「老大媳妇,如果你还想做这个卫国公夫人,从今往后就好好悔过,相夫教子,内宅一应事务我都会交给老二和老三媳妇打理。」 没了权力地位,对于高氏来说同样是剜心割肉的厉害,她翁了翁唇,颓然地跪在原地。 「你愿不愿意?如果你说一个‘不’字,我也大可让立言写下休书,你可以回高家继续做你的大小姐。」 「不,我愿意,我愿意。母亲,我可以不管事,只要您别让老爷……」高氏说到这儿哽咽住了,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娘家尊荣很重要,但娘家的荣华不能代表一切,若是她就这样被休掉回家,金陵那些贵妇议论她的唾沫就能把她淹死。 「好,这是你说的。你现在回去就把一应账册对牌交给老二媳妇,往后府里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照顾好三个孩子。」老太太不欲多说,甩开高氏抓着她裙摆的手。 高氏最后是被三个孩子搀着回去的。 外祖母和大舅母关在屋里说严肃的事,丫鬟把粥饭拿到承钰屋里来,但承钰哪里还吃得下。她心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她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大舅母会憎恨自己到要她性命的程度?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思来想去,粥也凉了,她才听平彤说表哥表姐一起把大舅母扶了回去。 人走了,她忙跑去追问外祖母,外祖母面色很罕见地忸怩了一番,只说难以启齿。她缠了好久,外祖母才松口说是因为一个梦。 大舅母在没见到自己之前,就梦到自己拿着刀要害怀缜表哥。就因为这么一个荒诞的梦,大舅母就要她性命? 承钰彻底哭笑不得。 这只能说明大舅母实在珍爱怀缜表哥,但承钰不相信只有这一个缘故。怀缜表哥是因为梦,而怀薪表哥和步玥表姐,的确出过一些与她相关的小意外。比如步玥表姐从树上摔下来,比如怀薪表哥想放狗吓她,却害得三舅母差点小产。 「承钰也觉得你大舅母可笑?」老太太替一向精明的儿媳感到害臊,「其实还有个缘故。你觉得你姨母和玉武表哥待你怎样?」 明明在说大舅母的事,怎么又扯到王府家去了? 「很好,他们待承钰好得不得了。」这是真心话。 「那便是了。你步玥表姐月底便过十四岁生辰,要行及笄礼了。而行过及笄礼,就得赶紧找婆家。她自小到大就喜欢武儿,你大舅母更有意两家结亲,这样对你表姐,对你表哥今后的仕途,都是百利无一害的事,这也是你大舅母一直以来心愿。」老太太解释道。 这些事承钰当然清楚,前世她就亲眼见孙步玥是如何死心塌地地等成了老姑娘,可是她如愿嫁给玉武哥哥之后呢?还不是背着人和孙涵偷情! 「你到了金陵后,你姨母百般疼爱你,再没提武儿和玥儿的事。你大舅母急了,认为因为你,她的心愿达不成了。」老太太嘴角扯出一丝嘲讽,这个儿媳,总认为事事都该顺遂,都该合她的心意,一有不如意,竟使出这么丧天良的手段。 「难不成,大舅母觉得姨母更中意我?要我和玉武哥哥……」承钰回过味来。是了,前世老太太和姨母都有意把她许给玉武哥哥,但那时她羞涩怕人,不大爱和玉武哥哥接触。 当时本来都要合两人的生辰八字了,绣桃突然跑去和外祖母说,自己喜欢的人是孙怀缜,老太太才临时反悔,定下她和怀缜表哥的亲事。而那时,她还被孙涵的甜言蜜语蒙在鼓里,随时准备和外祖母反抗。 「你也别多想,横竖你还小,到时若有中意的人了,再做打算。」老太太摸摸外孙女的头发,心疼道,「这么病一场,害咱们钰儿掉了好多头发。」 「秋天树落叶子,承钰就落头发。」承钰冲外祖母调皮一笑,希望老人家能开心些。 老太太果然被哄得「呵呵」一乐。「咱们的钰儿,我这个老太婆拼了命也要把你护得好好的。」外祖母搂着承钰摇了摇,忽然想起自己那个短命的女儿。 她在的时候,自己何曾这么亲密地哄过她,抱过她,如今她去了好几年,自己却连一句关怀的话也说不了了。 临近月底,郭氏忙得不可开交。从前为了避免高氏针锋相对,她能让就让,内宅的事从不插手,如今所有的事交到她手里了,她得从头一一打理,并且再过几日就是孙步玥的及笄礼,宴请的宾客,赞者都得反复斟酌核对。 郭氏正为赞者人选发愁,不能选诰命太低的贵妇,不然大嫂会觉得贬低了玥姐儿,也不能选和大嫂有过矛盾的贵妇,不然大嫂会觉得自己在公然和她作对。 小姑子如何?小姑子贵为世子夫人,又有二品诰命在身,德行端庄,贤良淑德,正是赞者的不二人选。而且大嫂也一直爱和王府来往。 第11章 不过这得亲自去和小姑子商量,虽然小姑子多半会同意,但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 正准备出门,郭氏见门外走进一个弱不禁风,瘦骨嶙峋的女子。 女子穿一身石榴红刻丝云锦缎长褙,发髻上左一支步摇,右一支发钗,珠光宝气,富贵十足。但一张脸却瘦得颧骨突出,脸颊下陷,吃不住脂粉,虚浮在面上。 郭氏险些没把来人认出来,还是那双三角凤眼提醒了她,没想到短短几日,高氏看起来竟老了五岁。 她起身迎道:「大嫂来了。」 高氏一改往日的张扬,淡淡笑道:「忙着呢?」瞥了眼炕桌上的几本厚账簿,眼底闪过一丝留恋。 郭氏低头也发现了,尴尬一笑,摇头说不忙。 自从事发之后,高氏很少再出门,老太太说暂时不想见她,省了她的晨昏定省,她更是不怎么露面。若不是女儿的及笄礼将至,很多事宜她不能拿主意,她也不会低声下气地来找郭氏。 高氏最讨厌郭氏一副软硬不吃,一团和气的棉花样,为了早点结束屈居人下的感觉,她直奔主题,道:「我来就是想问问二弟妹,定好及笄礼的正宾和赞者没有?」 郭氏一早便猜到这位大嫂不会甘心把女儿的及笄礼交给她处理,只是没想她回来得这么快。 「赞者我打算请小姑子来,不知道大嫂还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我想的也正是小姑子,昨日已经去王府找过她,她也答应了。」 郭氏恍然,原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只是来通知她一声。 「那两位赞者还需要一位……」 「另一位我也找好了,就是我娘家的大嫂,她家世虽然一般,但我哥哥如今升了两广总督,论亲疏论地位,也足以当玥儿的赞者了。」 果然都安排好了,不过提她哥哥做什么,还怕旁人不知道她有个位高权重的哥哥靠山?郭氏知道大嫂一向爱逞这些,但她也一向不爱计较,当下只是笑着答应下来。 —— 承钰养了小半月的病,老太太也没急着催她回去上学,说等过了年,明年再上学也可。于是等下午老太太午休时,她便溜到小花园子找孙怀蔚。 「你为什么老在这儿待着,这里风吹日晒的,在屋里待着不好吗?」承钰提着她的针线篮子,大清早吃过早饭便到了荷花池边。 今天老太太去相元寺还愿,她可以和孙怀蔚待上一整天。 孙怀蔚早来了,一如既往地倚在柳树旁,穿一身青色直裰,眉眼淡然,如一块莹莹润泽的碧玉。 听到她的问题,他笑了笑,露出两边浅浅的梨涡,一侧的小虎牙透着少年郎的天真活泼,和不笑时的沉默如玉截然不同。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孙怀蔚装痴傻六年有余,期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再想开口时,口舌迟钝,说话难免吃力起来。那日承钰就是这样断断续续,听完了他的故事。 那是一个悲凉而无奈的故事,贵族世家里,或许都不会缺的故事。前世她待在孙涵母亲身边,类似这样的事听了不少,不过那时她自己过得不好,除了长叹一息,也没功夫去伤感别人的伤感。 但当她知道他的经历时,开始无时无刻不在想帮他。鹦鹉困在金丝笼里,只有乖巧学舌,才能讨主人欢心,而他困在这国公府里,只有装疯卖傻,才能勉强生存下去。 所以高氏被亦兰告发,外祖母狠狠罚了她一场,承钰心里偷偷地开心,替他出了口恶气。第二天她便迫不及待地跑来告诉孙怀蔚,少年听了之后嘴角轻扬,目光悠然地看着满池残败的荷叶,淡淡说道:「她好不好,干我何事。她再不好,我母亲,妹妹,也回不来。」 虽然少年没有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但承钰还是以此事解气为由,做了好些点心逼孙怀蔚吃下。 上次孙怀蔚吃光了所有豆沙馅的月饼,别的却没动过几口,所以承钰做的酥饼豆卷小馒头里,全包的是红彤彤甜蜜蜜的红豆沙。 「为什么,全是红豆?」孙怀蔚在承钰逼迫下吃了两个豆沙卷,笑问道。 「我见你上次把豆沙的月饼吃完了。」承钰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难道他不喜欢,自己猜错了? 孙怀蔚心头一暖,似乎很多年了,从没人在意过他爱吃什么,甚至根本没有人在意他吃什么,根本没有人在意他还活着。 他又笑了,梨涡里盛着浅浅的阳光,「母亲,喜欢甜食。我。」他摇了摇头。 原来是因为中秋圆月夜,他想起母亲了,所以吃了她做的豆沙月饼。 下次给他做些咸的好了。承钰心里暗暗想着,却见孙怀蔚仍没停筷,又夹了一个奶白枣宝。 「你不是说你不爱吃甜食吗?」她嘟着嘴问道,这个少年,从第一眼见他,就是这么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样子。 第12章 少年两口吞下点心,又不说话了,叫承钰想用小拳头捶他。 时近九月,落一场雨便凉爽几分,清晨的池边带着早秋的微微凉意,承钰把做到一半的鞋子拿出来,靠着柳树的另一侧一丝不苟地缝制起来。 绣一点,又和旁边孙怀蔚的脚比一下,绣一点,比一下,引得孙怀蔚发笑。 「你笑什么,再笑不给你做了。」承钰撇撇小嘴,「你为什么总穿这双鞋子,都破了。」 「娘做的。」少年只说了这么三个字,承钰明白过来,不再追问,低下头,继续做她的新鞋。晨风轻轻扬起,鬓间几缕碎发贴在她粉装玉琢的脸上,小小的手拿着针线,虔诚认真地在布料上穿梭,针刺破布料的声音,沉闷厚实,听在孙怀蔚耳里,觉得一阵心安。 「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隐隐约约,承钰听到有人读书的声音,停下手里的活计,竖着耳朵再细细一听,果然是有人在朗声读书,声音似乎是从假山石背后的那堵墙外传来的。 孙怀蔚看着承钰不解的目光,解释道:「墙外,是条甬道,安静。那个人,每天都读。」 「所以你在这里听他读?」承钰惊奇自己才发现孙怀蔚的目的,他是想读书! 「可是不听先生授课,你又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这有何难?大丈夫,敦厚朴实,不可,浅薄虚华。」孙怀蔚扬眉轻笑,似在问承钰说得对不对。承钰虽是女子,不用熟读《四书五经》,但基本的还是了解,此时听了孙怀蔚的解释,不得不叹他的无师自通。 是了,他说过自己九岁时便考上了秀才,一时被捧为金陵城第一神童,只是在那之后不久,高氏便指使人往他书房送了碗莲子羹,而他把那碗莲子羹让给妹妹喝,小姑娘当场便没了。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声音,怎么越听越熟悉,不似孙怀蔚那般沉厚,也不像玉武哥哥那样清朗,中音带着些沙哑——是她前世听了小半辈子的声音!读书的人居然是孙涵。 承钰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猜错,孙涵的声音总带着些沙哑,前世她听起来,还觉得独一无二,觉得正是这沙哑,让她感到温暖踏实。 此时这声音却听得她毛骨悚然,坐立不安了一个时辰,估摸着到了族学先生讲课的时间,读书声才戛然止住,墙那边,隐隐传来有人跑过的声音。 「你若是想读书,我可以去富海馆帮你借来。」她不想孙怀蔚每天都靠听孙涵这一时辰学习。 富海馆是东跨院族学旁的藏书馆,馆楼有三层高,在国公府还是前朝王府时便修建了起来,珍藏了许多古籍孤本。 孙怀蔚听到「富海馆」三个字时,一双星眼罕见地亮了亮,随即不客气地说道:「好啊,那就有劳,表妹了。」 承钰还是第一次听他叫自己表妹,心里的小鹿也很罕见地撞了撞。 之后富海馆的管事便常常见府里的表姑娘来借书,小小的一个人儿,细胳膊细腿儿的,却抱了厚厚的一摞书,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几次他看不过,还上去帮她抱过几回。 不过管事没想到,这么小个丫头竟然如此好学,借得快还得也快,那些沉厚笨重的书籍,得不眠不休才看得完吧? —— 八月底这日,国公府热闹非凡,络绎不绝的宾客全是金陵城中举足轻重的显贵,她们此次做客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卫国公家大姑娘的及笄礼。 女学也放了假,府中几位姑娘一大早便聚在了老太太屋里。孙步琴几日不见她,拉着她有说不完的话。看今日府上的盛况,恐怕是没有时间溜到小花园找孙怀蔚了。 屋里坐了一会儿,老太太便带着几个孙女去前边的正厅迎客,高氏正周璇于往来的女眷中,笑语嫣然,一点不是半月前失了势,憔悴潦倒的模样。 她暗害承钰的事,毕竟是家丑,外人并不知道,老太太顾全国公府的脸面,人前也尽量维护高氏。 不过明眼人仍能发现些细枝末节,比如老太太站在两个儿媳中间,靠郭氏更近一些,比如老太太对高氏说话的语气,不如原来那般和善,比如高氏眼角爬起的细细纹路,再多脂粉也掩盖不住。 孙步玥穿了身深红色的烟罗绮云裙,涂了深红色的口脂和桃粉色的胭脂,头发挽了起来,戴了几朵红绒宫花,雪肤红唇,云鬓如墨,亭亭端坐,似朵娇艳欲滴的红牡丹。 承钰看见她,她也看见承钰,不过她淡淡地瞥了眼,眼尾带着几丝轻蔑和漠然。 自从她母亲被告发后,她见了自己不像从前那般刁难,反而不再和她说话,连正眼也不会瞧。 不过她并不在意,依孙步玥的性子,这样对她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久和嘉郡主也来了,她照例是众星捧月般的出场方式,前前后后拥了一众贵女和丫鬟。不过她一进来就寻孙步玥,像之前那样,认为只有身份尊贵,貌美明艳的国公府大小姐才配合她说话。 第13章 孙步瑶一向跟着孙步玥,几次想沾光和她搭句话,她要么不接话,要么转了话题,孙步玥夹在中间,为难起来。 但两个人的到来解决了她尴尬难为的局面。一个是落落大方,气度华贵的姑母大孙氏,一个是默如松柏,静如雅月的表哥陆玉武。 「姑母,表哥。」孙步玥起身迎了上去。今日及笄礼上,将为她簪上发钗的赞者就是大孙氏。她很满意二婶母选的人。 「小半月不见,咱们玥姐儿是越发出挑了。」大孙氏赞叹孙步玥美貌,还想说些别的,但转念一想,这个外甥女似乎也就这一点值得夸赞了。 「你来啦。」高氏也丢了正在招待的几个姐妹去迎大孙氏,大孙氏见了她,笑容却是不自禁地收了几分。 那件事她自然有耳闻,毕竟这里是她的娘家。最初高氏嫁给大哥时,大孙氏就不大喜欢这位大嫂张扬跋扈,一手遮天的做派,如今她竟然对她的未来儿媳妇下毒手,大孙氏实在拿不出好脸色,勉强也不行。 若不是因为孙步玥是大哥的女儿,前日高氏来王府请她当赞者,她也不会一口应下。 说了三句不到,高氏明显感觉到小姑子对她已无好感,但她仍不死心,挑了好几个话题,大孙氏也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半句,后来她看到好姐妹淇国公夫人到来,高氏也就彻底被冷淡了。 「武表哥。」孙步玥欢喜地唤了一声,觉得有好多话想和陆玉武说,但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一双手绞着手绢,贝齿轻咬,娇羞动人。 陆玉武如见了朵绚丽的牡丹花般,眼前一亮。不过也只是眼前一亮,像一颗小石头投进汪,洋大海,激不起任何波澜。 而想到心里那个小丫头,心海在一瞬间翻涌了千百下。半月前他被母亲捉回去,日夜惦记着她,人生头一遭不思茶饭,每日派了四儿到国公府来询问情况,知道她能跑能跳后,又欣喜得午饭连吃了三大碗。 只是现在这个小丫头又跳到哪儿去了?国公府的表妹们都在这儿,莫非她又赖床了? 四处转了会儿也没寻见承钰,他决定干脆绕到外祖母的凝辉院去捉她。 承钰也的确在凝辉院,不过她没有赖床,她本来和琴儿去了前边的正厅,看陆玉武来了,突然想起几月前他要的玛瑙石腰佩做好了,但被她收在妆奁里忘了拿来。今日他来了,就正好送给他。 她回屋子打开红漆花鸟紫檀木的小箱奁,里面安安静静躺了个银白色绣松竹野鹤的荷包。打开荷包,拿出一个圆圆的赭红色玛瑙,两面刻了相同的图案,虽比不得玉石莹润光滑,但胜在流光溢彩,颜色庄重不失身份。 玛瑙石的腰佩,也只有玉武哥哥想得出来。承钰不禁笑出声来,却听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在笑什么?」 「玉武哥哥。」回头正是这块腰佩的准主人,穿一身月白色直裰,眉眼一如既往的贵气雅致。 「这回没有赖床啊。」陆玉武还想打趣她一番,见小丫头已经穿戴齐整,头发乌墨一般,挽成垂挂髻,只是……这两边垂下来的头发似乎没有从前浓密了。 「承钰,你掉头发了?」陆玉武手掌虚虚一握,发丝冰凉,稀稀拉拉地垂下来。想来是因为砒霜之毒,他回去翻看了许多医书,上面说长期少量服食此物者,会头晕落发。 承钰自己也摸了摸,还真少了许多,怎么之前没注意到。 「可能秋天到了吧。」她说了句玩笑话,但心里隐隐担忧头发会悄悄掉光,某日起来成了秃子,让平彤没头发可梳。 「什么秋天到了,你又不是树。」陆玉武轻轻弹了弹她的脑门,承钰摸摸他弹过的地方,嘟囔道:「玉武哥哥要是再捉弄承钰,腰佩也就别想要了。」 「怎么不能要?腰佩做好了?快给我。」说着又望承钰脑门上弹了一下,这次的力道比刚才大,承钰「啊」了声。玉武哥哥怎么越大越调皮了。 陆玉武笑着不做声,眼里早瞥到承钰手里的荷包,一把抢过来,打开便滑了块玛瑙石出来。 左看右看,翻来覆去地看,他看得爱不释手,只是盯着石头上的图案皱了皱眉,「承钰,你这是给我的吗?怎么上面刻的是松柏野鹤?」 松鹤延年,他以为这是送给老人家的。 「当然是给你的。」能要玛瑙石做的腰佩,也只有玉武哥哥了。前世她嫁给孙涵不久,陆玉武就战死沙场,英年早逝,这一世给他做的东西都带上松鹤,承钰希望能保佑他长命百岁,平安健康。 重生以来,他是第一个打开心扉,让她感受世间温暖的人。 「好吧。」陆玉武又看了眼腰佩,毫不犹豫地把他系在腰间。暗红的玛瑙石缀在月白色的衣衫上,像晕开的一滩鲜血,承钰忽然觉得不吉利,想让他取下来。 他却用手捂着那枚腰佩,让承钰摘不到。「给我了就是我的,可别想再要回去。」 第14章 承钰气结,怎么这个在人前谦谦君子一般的表哥,如今老是跟她耍赖。 「我还要带着它去漠北呢。」陆玉武说道。 「去漠北?」 气氛一下子有些沉重,陆玉武刚才捉弄承钰时的调皮欢乐凝在脸上,他敛了笑容,带着歉意说道:「我已经十五岁了,祖父说是时候出去历练。等下月中旬外祖母过了寿辰,我便会和祖父二叔一同起程,去往漠北。」 要走了啊?要离开了?去漠北。什么时候回来?没去过那地方,不过听说环境很是艰苦,飞沙走石又极度缺水,吃的也不好,日子好苦的。 承钰想说点什么,比如衣物要带够,比如保重身体,比如记得写信给她,话到了嘴边,却只「哦」了两声。 两个人都不说话,空气安静了片刻。 小丫头为什么不说话了?她会舍不得我吗?她会哭着叫我别去吗?如果她说一句不让我走的话,我愿意留下来,即使吃祖父几百棍军棍。 「嗯……好男儿志在四方,玉武哥哥有自己的志向要去实现,承钰在这里祈祷玉武哥哥平安顺遂,杀敌建功!」 陆玉武怔住,小丫头的话郑重而严肃,她没有叫自己别去,而是愿他建功立业。 眼里泛着失望,但嘴上却微微笑起来。好吧,既然承钰想看自己骁勇歼敌,那他就去漠北杀他百万的匈奴军,到时捧了皇上的封赏全给小丫头。 「好,玉武哥哥听你的!」 承钰笑得有点惨淡,她心里明白,沙场戎马是陆玉武的宿命,他天生就该上战杀敌,就该凭此扬名千古。即使她再舍不得这位表哥,但就算她说出不舍的话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欢欢喜喜地祝福他,为他祈祷。 重来一世,她还是第一次尝到了点离别的苦楚,即使前世今生离开泉州来到金陵,也没有此刻感到的伤愁。 「这是什么?」她正背过身拼命把眼泪咽下去,却听陆玉武不知发现了什么,很惊喜的语气。 转过来一看,原来他看到了她绣给孙怀蔚的鞋子。鞋子刚做好,还没来得及给他。是双黑色的圆头鞋,他拿在手里瞧了瞧,又拿到脚边一比,这鞋竟和自己的脚一般大。 「承钰,这是你给我做的鞋?」陆玉武高兴极了,坐在旁边的椅上就要脱了鞋试。 承钰忙拿过鞋子,抱在胸前,她不想扫了他的兴致,但这双鞋她不眠不休做了十余日,就是为了把孙怀蔚那双破洞的布鞋换下来。天气转凉了,冻着脚趾头怎么办? 「玉武哥哥,你要鞋子我可以再做,我给你做双靴子,这样你就可以穿去漠北了。」 「那这双鞋子呢?难道不是做给我的?」 承钰眉头微蹙,摇摇头道:「这是做给二表哥的,他没有鞋穿。」 「二表哥?孙怀薪?」陆玉武不可思议道,想到那个长手长脚吊儿郎当的人,承钰竟然给他做鞋,他第一次有想要揍人的冲动。 「不是他,二表哥是孙怀蔚,是大舅舅的庶子。」承钰辩道。看来府外的人知道孙怀蔚存在的还是很少。 「那,那你为什么要给他做鞋?他没有丫鬟吗?」陆玉武想揍孙怀薪的冲动变成了想看看孙怀蔚何许人也的好奇。 「这个很难跟你解释。」承钰觉得陆玉武虽然不像那些被养废了的纨绔子弟,但毕竟是堂堂王爷的独孙,被姨母养得单纯不谙世事,怎么会懂得孙怀蔚的处境。 「不能解释,那这双鞋我要定了。」陆玉武身手高大,承钰在他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一忽儿不注意又被他把鞋子抢了过去。 承钰气得说不出话,瞪着他道:「你有爹娘疼,还有祖父二叔教管,你将来还可以做将军做王爷,可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你又何必和他抢一双鞋呢!」 陆玉武从没见过小丫头发这么大的火,又见她一双眼睛红红的,似要流出泪来,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后悔极了。 他不该惹她生气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听说这鞋要送给别人,原因还不能解释,心里莫名地就烧起一把邪火,一定想把鞋子抢来。 「妹妹你别哭。我把鞋子还你就是。」陆玉武看着承钰的脸色,虽然心里还有一丝不甘心,但妹妹为大,他小心翼翼地握起她的小手,把鞋子在她手掌上放好。 「你别生气了。」 承钰本来觉得他今天有些不可理喻,跟自己耍少爷脾气,现在看着他那双温柔如小鹿的桃花眼,神色紧张地注视自己,心里的气消了大半。到底他还是那个谦谦温和的玉武哥哥。 「我没生气。」她把鞋子放回绣篮里,说道,「二表哥的鞋是早就答应他要做好的,你后来后得,等下月中旬外祖母过寿辰,我再把靴子绣好了给你。」 「你想要什么样式图案?」 第15章 小丫头软软糯糯的一通话说得他心里的不甘心也没了,他一定得要双比这鞋子更好看更舒适的靴子。陆玉武支肘认真地思考起来,云纹吗?竹叶吗? 「要不还是绣松柏野鹤?」承钰歪着脑袋笑眯眯地望着他。 陆玉武连连摆手,「可别。」腰佩也就罢了,别人不细看不会发现,靴子太显眼,到时候让军营里的战友们看到,他的靴子上绣着老人家喜欢的松鹤延年,岂不得笑话死。 「为什么?」 「总之别绣就是。」陆玉武微微皱眉。 「好吧。」不绣松鹤延年,那就绣蝙蝠,桃子和仙鹤,福气多,长寿长,寓意福寿延年。承钰为这个想法感到满意,挤眼一笑,桃花眼亮晶晶地闪了一下,把陆玉武看得呆愣了片刻。 舍不得啊。他心底悄悄地叹息。 此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或许回来时小丫头已经长大了,不知她长大后又是什么模样? 前边正厅人声喧闹,衣香鬓影,贵女们挤在一处,身上的香粉都能把人熏坏。承钰不想再去了,干脆拉着陆玉武下棋。 上回在船上,她明显感觉到他是在让着自己,心里一直不服气。来金陵几个月,她和外祖母下过几回棋。外祖母吹嘘自己棋艺高超,结果一比之下,她的水平比自己这个小孩子还糟糕。 那是谁给的外祖母自信?难道从前外祖父陪她下棋,也总是这么让着她? 后来到富海馆帮孙怀蔚借书,她偶然发现了一本棋谱,看起来应该是孤本。前朝遗物啊,承钰喜滋滋地捧回来,虽然深奥难懂,但往往看懂一局就能进益许多。 今天她撸了袖子,要实战一番,看看自己到底进益了多少。 平彤上来把墨玉黑白棋子摆好,承钰跃跃欲试,才走了没几步,便被陆玉武毫不留情地挫了气焰,气得她把袖子卷高,眉头蹙得紧紧,棋局走到最后,墨玉的棋子沾了手心的汗,莹莹光滑,差点从手里溜掉。 陆玉武气定神闲地落下最后一颗棋子时,悠悠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妹妹还是没长进啊。」 「哼。再来!」承钰不甘心,觉得这一局没发挥好,重整棋子,逮着陆玉武陪她杀了一局又一局。 正午时分,平彤偷偷掩嘴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水雾弥漫,见自家主子仍托着下巴,提着口气,紧张地和世孙对弈。 「承钰,你饿了吗?」 承钰恍若未闻,过了会儿,手里的棋子落定,才回答道:「没有。」 「那我刚才怎么听见打雷声。」 「打雷声?」话音刚落,她就听见自己肚里「咕咕咕」传来一阵空响。 看来还真是饿了。「什么时辰了?」她转头问边上的平彤。 「快午时了,姑娘。」 「都快午时了。」承钰看着眼前的残局,虽然胜负了然可见,但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不过想到前边孙步玥的及笄礼快开始了,也就恹恹的弃了棋局,说道,「玉武哥哥,咱们走吧。」 「好啊。」陆玉武启唇轻笑,眸光里闪着得逞的小兴奋。 赶到正厅时,已经开礼了,大孙氏手拿一支鎏金珍珠钗环,轻轻插进孙步玥茂密乌黑的青丝中,四周宾客礼貌地鼓起掌来。 高氏上前申戒辞,教以「妇德,妇容,妇功,妇言。」 这般德行的母亲教这般德行的女儿,承钰看在眼里,不经闪过一丝嘲讽。 突然感觉边上有人戳了戳自己的肩头,承钰抬起头,原来是陆玉武,他悄悄问承钰道:「傻妹妹,你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总是输吗?」 「为什么?」一句话吊起了承钰的胃口。 「那是因为……我没有让着你呀。」陆玉武狡黠一笑,看一眼承钰气鼓鼓的脸蛋,又扬起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 承钰确实气得歪嘴,「那你为什么不让着我?」 「因为我不高兴,不高兴你给别人做鞋。」 原来他还在为鞋子的事耿耿于怀,承钰气结,嘟着嘴不再说话,实际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大孩子说话。 金陵的姐姐们,你们可得擦亮眼睛看清楚啊,千万别被这人一张春花秋月的俊美面容欺骗了,心眼小着呢! 陆玉武见承钰不说话了,焦急起来,又戳了戳她,见她不再理睬,急道:「我没有不高兴了,你好歹理我一理呀。」 「哼。」承钰把头转向另一边,下巴微扬,就是不看他。 「好妹妹。」祖父检查剑术拳法都没这么紧张过,小丫头可别再也不睬他了。 高氏还在训话,承钰却发现不远处有只小胖手,偷偷摸了桌上的点心,东张西望地吃着。 「琴儿!」她从孙步琴后边绕过去,故意吓她一跳。小女孩儿果然给吓着了,吃了一半的点心掉到了地上,发现来人是表姐之后,又看看躺在地上的点心,满脸懊恼。 第16章 「好了,小馋猫,一会儿就可以吃午饭了。」承钰拍拍她的头。重生以来,总是别人在摸她的头,整个国公府里,能乖乖让她也摸摸头的只有这个胖表妹了。 孙步玥从开礼之后一直心不在焉,眼睛瞟来瞟去地找陆玉武的身影,刚才好不容易看见了,娘一上来训话,又不见了人影。 都行及笄礼了呀,成年了,娘到底什么时候能把亲事说下来呀,她巴不得明天就能嫁到世安王府。 卫国公府热闹了大半日,午后宾客尽散,陆玉武也得走了,临走时从男宾席绕到女宾席,追着承钰问她还生不生气,她本来想严肃的脸再也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我没生气,吓你的。」承钰也学他之前狡黠的一笑,「下月你再来,靴子就做好了,我给你在里面加层绒布好不好,听说漠北苦寒,你穿了就不会冻着脚了。」 「好啊。」告别的时候他又听到心底那声叹息:我舍不得啊。 承钰的靴子还没动手,第二天一早便有世安王府的人来报,说昨晚边关八百里加急,北匈奴再犯大夏边境,皇帝陛下连夜急召王爷,命王爷即刻出征,冥时初王府门前浩浩荡荡的大军便往北出发了。 早饭桌上,承钰还没醒透,迷糊着脑袋听到这一消息时,浑身一震。他就这么走了?昨天自己还在跟他怄气。几个时辰前就走了,那会儿她还裹在被窝里睡得正安稳呢。 过了会儿王府又派了人来,提着大盒小盒的东西,还有一封信给承钰。她展开来看,正是陆玉武的笔迹:妹妹落发,吾实心疼,今日送来补品,望妹妹好生养着。 要出征了还在担心她的头发。承钰放下信纸,叹了口气,天底下还能找出这般好的哥哥? 「外祖母,一会儿我想跟您一起去小佛堂,我要为玉武哥哥祷告,保佑他平安归来。」承钰满心虔诚地说道。 —— 秋尽冬来,从丹桂飘香的九月到寒风凛冽的十一月,承钰每日都会到佛堂,跪在佛像前为陆玉武祷告。后来孙步玥也来了,和承钰抢着跪,拜得真诚又庄重。起初半月,她日日红肿着一双眼睛,听底下的小丫鬟说,大姑娘担心王府的世孙,每晚都对着北面垂泪。 这还没嫁呢。她不禁感叹,玥姑娘一片痴心可见一斑。 既然外祖母之前发过话,说明年再去上女学也可,她就乖乖听话,每天窝在屋里做针线,看书,趁外祖母午休溜去小花园找孙怀蔚。 孙步琴对表姐的悠闲日子大为不满,嚷到老太太那儿,老太太宽容地笑了笑,对她说表姐生了病,身子不好,宜静养,稚气的步琴顿时闹着要找砒霜吃,把郭氏气得不轻。 十一月的天冷冽冽的,空气里凝了层薄冰,幸而午后冬阳尚暖,老太太午休后,承钰便如常去小花园。 她和孙怀蔚在荷花池边度过了岁月静好的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孙怀蔚手上的书换了一本又一本,承钰的鞋子做了一双又一双。时间始终静静的,或许是因为幼年开始不说话的缘故,孙怀蔚现在仍是不爱说话,承钰问一句,他才会简单地答半句。 隆冬时节,天气越来越冷,她先把给陆玉武承诺的那双绒布靴子做好,等着他凯旋归来之日再送给他。接着又陆陆续续给外祖母,孙怀蔚和琴儿做起鞋子。只是出来小花园,她要做针线戴不了手套,绣针滞涩在冻僵的手中,好半天也绣不了几针。 抬头看孙怀蔚,他穿了件石青色的袄子,脚上是她给做的那双黑色圆头布鞋,白皙修长的手里拿着一卷书卷,正站在池边默看。 「二表哥。」 孙怀蔚闻声抬起头来,干净的脸上眉目乌浓,只是鼻子被冻得通红。 这样下去不行啊,过段时间若是下起雪来,难不成还立在鹅毛大雪中读书? 书他是带不回去的,因为会引人怀疑,每日都只有先来小花园等着,平彤会早早地把书从承钰房里带来给他,傍晚又来拿走。 凝辉院最南端的一排倒座房,是丫鬟们住的地方,刚来时听平彤说起过,国公府下人住的地方都比泉州的好上千倍。房间又多又宽敞,一人一间还能有余。不如就让二表哥去那儿读书? 丫鬟的房间虽然不设地龙,但好歹有四壁遮挡住寒风,实在冷了还可以悄悄生个炉子。二表哥早来晚去,避过丫鬟们的作息时间,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法子有了,承钰便让平彤着手安排。早在承钰去富海馆借书时,平彤便也知道了秘密。不过承钰信得过她,这样一来百利无害,给孙怀蔚捎起书来也更方便。平彤之前还老爱和孙怀蔚争口角,如今发现他不仅不傻,还是个聪颖智慧的秀才,不然这么厚的书本他怎么翻得下去,因此对他一改常态,会恭敬地唤他一声二少爷。 第二天平彤便找了间小屋子,是倒座房最里的一间,前面还空了两间,平时不会有丫鬟来。屋里有一张榆木罗汉床,大理石的书案没有,但有一张松木小圆桌,地上两个杌子。承钰看了很满意,想着如果他读书累了还可以躺床上休息,不比外边风吹日晒的。 第17章 孙怀蔚便避过丫鬟们换值的时间,每日往凝辉院的倒座房去。要看的书都放在那儿,有时承钰还会让平彤送点心茶水去,如此这般过了一个月,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清晨,承钰醒来便听见雪霰子打在窗棱上扑簌簌的呜咽声。平彤搓着手心不住哈气,从屋外进来,喜道:「姑娘,下雪了!」 泉州地处东南,整个冬天冷虽冷,但鲜有下雪的时候。如今到了金陵,平彤还是头一遭见漫天大雪,连绵不休,外边雕梁画栋,平日金光闪闪的全变成了一片雪白,白得让人心头敞亮。 承钰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心里更加庆幸在下雪前为孙怀蔚找了处读书的好地方。 一会儿她起床了,绣桃上来为她梳头。上次因为她中毒的事,身边的丫鬟都抓去受了番无妄的皮肉苦,绣桃回来更是瘦了一圈,从前还颇圆润的脸熬得下巴尖尖。事情因她所起,她含着歉意求外祖母补偿了丫鬟们一些银钱。 绣桃毕竟在国公府待了些年,是个识时务的,虽然委屈,但自家姑娘心地善良,也就继续尽心尽力服侍。但从泉州带来的源儿却性格大变,以前只是有些爱耍小聪明,滑头了点,如今却整日怨天尤人,旁的人说上两句便爆碳似的追着人骂。 承钰说过几次,但每回都是面上应下来,出了院门仍是我行我素。平彤嘟囔说后悔当初把源儿从泉州带来,承钰也无可奈何,只求她别惹是生非,到时候惹恼了外祖母,也丢了泉州姜家的脸面。 —— 容芷穿了身鹅黄的袄儿,水绿长裙,一张容长脸蛋干净白皙,正坐在屋里给她家主子绣腰带。 偏院的一个小丫鬟盼儿进了来,看容芷手里一根石青色的腰带上,茱萸纹绣得精致,赞叹道:「咱们扶摇院里,要论起针脚功夫,容芷姐姐当了第二,谁还敢称第一呀,连亦兰姐姐也赶不上。」 「小蹄子,就你会说话。活儿都干完了吗,跑来这儿贫嘴?」容芷佯嗔道。 「有什么活儿可干呀,不外乎浇个花儿,扫个地。二少爷成日里不在,连水都索性不用烧。」小丫鬟挨着容芷坐下,抱怨道。 「水不烧还是不行,万一二少爷什么时候回来了,要喝水了,这大冬日的,你拿凉水给主子喝?」容芷一边说,一边仍绣着手里的茱萸纹。 小丫鬟叹了口气,「容芷姐姐,你说你绣这么漂亮做什么呀,那傻少爷还分得清好不好看吗?一样的扶摇院,一样的二等丫鬟,跟了不一样的主子,待遇就是千差万别。你看到大少爷和三少爷身边的丫鬟了吗?一个个趾高气扬的,什么好都得留着给她们,连个通房都没挣着就摆起姨娘的架子来了,给谁看?」 容芷本来想说盼儿两句,叫她安分守己做好本分,但转念一想,的确也是这个理。当初老太太屋里来人,说让大太太选几个得力的丫鬟,因为她一向懂事伶俐,大太太第一个便把她选上了。 原本以为是老太太自己要用,或者给表姑娘用,无论怎样都会是个肥差,没想到最后却被派回了偏院,此后痴傻的二少爷。 大户里的丫鬟无非三条出路,贴身伺候姑娘的跟着姑娘嫁到夫家,贴身伺候少爷的当个通房,运气好的就抬成姨娘,自己当主子,但大多数什么都不是,只有等年纪大了随便配小厮。 人都会有私心,容芷平日不争不抢,老实本分,但也希望能有变成主子那日。如今自己分到二少爷身边,却不想是个傻少爷,跟了也不会有多大指望。 「容芷姐姐,你说二少爷傻虽傻,但好歹是个男人啊,如今也有十六了吧,你觉得……」盼儿没说下去,但她明白她的意思。 二少爷虽已有十五六的年纪,虽容貌不输大少爷孙怀缜,但他平日总是冷着张脸,不言不语,容芷不觉得他会有男女之欲。 「你就别想这些了。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大太太不喜欢这位二少爷,以后国公府若是分了家,指不定有没有他那份呢。」 话刚说完,就见一个修长瘦削的身影从门外走来,容芷吓了一跳,妄议主家被发现是会掌嘴罚钱的。但下一刻发现来人是孙怀蔚,她倒松了口气,毕竟他头脑痴傻,就算听见了她刚才说的话,恐怕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没有大碍。 两个丫鬟起身迎人,容芷道:「二少爷回来了?奴婢这就叫人摆饭。」 孙怀蔚神情淡然,一双星眼黯淡无神,垂着眼坐在桌前,呆看桌上放着的缠枝莲花茶盘,一语不发。 容芷和盼儿出了屋,盼儿又回头望了望,掩嘴笑道:「还真是个傻子,背后说他也不明白。你说他成日都往哪儿去了,除了一日三餐,吃饭睡觉,都不回来。难不成,是去烟花柳巷了?」 容芷啐道:「少说些罢!」回头也看了眼孙怀蔚,少年背微驼,孤身坐着发呆,背影清瘦而落寞,她心里莫名牵起一丝同情。 第18章 四下无人,孙怀蔚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把玩起桌上的茶杯,薄薄的嘴唇轻微上扬,带了一丝嘲讽。 匆匆吃过午饭,孙怀蔚又往凝辉院后院的倒座房去,身边的丫鬟一向不闻不问,见他走了,曲膝行个礼,困觉的困觉,抹牌斗钱的玩得不亦乐乎,。容芷一向宽和,小丫鬟们睡觉玩闹,她便守在屋里做她的针线,时不时盘算她的将来,叹息两声。 大雪落了一早晨,午后停了,倒露出半边太阳,照得府里上下银装素裹。孙怀蔚疾步行走,他要在凝辉院的丫鬟吃过午饭换值之前赶到倒座房,这样被下人撞见的机会少些。 不过也不是没撞见过,偶尔有小丫鬟看到他,吓一跳后往往选择无视。一个生母已丧,嫡母厌恶的傻子,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来? 略窄的过道空无一人,北风在小道上肆意穿行,冲撞了来人又泼皮无赖地溜走。道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丫鬟还没来得及扫,深深浅浅的脚印越往后走越少,因为最后一间屋子是承钰为他找的书房,罕有人至。 不过,快走到时,孙怀蔚却停下脚步,凝视着雪地上走向那间小屋一大一小的脚印,他不禁皱起了眉。 大的比他的脚印还大,小的也比承钰或平彤的脚印大,这绝不是他们三人踩出来的。敛气屏息走到房门,他听到里面传来沉重急促的喘息声,似乎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电光火石间他反应了过来,本能地想避开,却不想北风寻了这个当口,「呼啦」一声闯进屋,门「嚯」地被撞开,喘息声变成一声惊呼,榆木罗汉床上,一对交叠相拥的男女双双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望着来人。 午饭桌上,承钰捧出自己做的咸甜酥,老太太虽然偏爱甜食,但外孙女做的这道点心她吃起来也爱不释口。 「外祖母,您再吃小心不消食,午觉也睡不好。」承钰笑道。 老太太听了这才罢筷,让绣芙沏杯陈皮甘草茶来。 「前日里老太太总不满意新招的厨娘,早知道就让表姑娘顶了。」辛嬷嬷在旁笑道。 「若是钰儿顶了厨娘,那我现在不是老太太,而是胖太太了。」老太太「呵呵」乐道。外孙女样样拿得出手,她心里乐,厨艺,绣艺,诗书,学好了一样便等于添了一份嫁妆,是金银珠宝那样的嫁妆比不了的。也不知道日后谁会这么有福气,把她捧在掌心的宝贝外孙女娶了去。 承钰莞尔,她本来是想给二表哥做些吃的,但去了厨房,这么多人盯着,总不能不拿出来,让人说自己在屋里吃独食吧。 所以每回她就多做一些,外祖母这儿端一份,舅舅舅母那儿端一份,连底下的丫鬟们也有份。等用过午饭回自己房间,她才让平彤偷偷端到倒座房给孙怀蔚送去。她则哈欠连连,犯起困来,打算睡一觉再去找他。 平彤走到最里的那间屋子,发现门开着,被风刮得左右摇摆,屋子里静悄悄的。 「怎么忘关门了?」她奇怪道,上午她在这儿生了一盆炭火,好不容易把屋子捂得暖和些了,现在大门敞开,一会儿来又得冷了。 「天呐!」没想到屋里有人,更没想到屋子里有三个人,平彤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一碟子咸甜酥摔到了地上,描金刻花的琉璃盘「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啊!」惊吓归惊吓,俊美悦目的风流国公爷她还是认了出来,忙屈膝行礼,抬头再看,左边站着呆愣愣的二少爷孙怀蔚,右边罗汉床上,坐了一个娇俏女孩儿,衣衫不整,面泛潮红,正手忙脚乱地找衣服系腰带。 平彤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这女孩儿不是源儿又是谁? 源儿香肩微露,屋子有些暗,外边的褂子找到了,却不知肚兜哪儿去了。平彤吓得不轻,捂着嘴看她,她不仅没有羞怯害臊,反而带着几分得意之色,扬眉瞥了眼平彤。 「啪!」平彤还没有时间细想事情原委,下一秒就见衣冠楚楚的国公爷墨眉倒竖,狠狠往身边的孙怀蔚甩了一个耳刮子。又发现刚才被自己扔在杌子下的肚兜,随手扯过,丢在了孙怀蔚的脸上。 屋里三人皆是一惊,源儿眼睛瞪得比平彤还大,孙怀蔚猝不及防得了亲爹一个耳光,白净的脸上立刻印下五个红红的指印。 平彤又是一声惊叫。 「孽子!竟做出这么伤风败俗之事!」孙立言怒斥道。深吸了一口气,又转向平彤厉声命令,「此事不许声张,我会私下处置。」 平彤错愕地点点头,但为时已晚,她的两声惊呼和琉璃盘摔碎的声音,已经把吃过午饭回来换值的丫鬟引了过来。 后面的丫鬟见前面的丫鬟过去了,也跟着来凑热闹,屋前已陆续围了十余个丫鬟,都没想过自己凑了桩如此香艳的热闹。 「这是怎么一回事?」「老爷怎么在这儿?」「那不是源儿吗?她怎么没穿衣服啊?」「哎,你看,二少爷肩上怎么搭了件肚兜?」 第19章 周围一片窃窃私语,孙立言有些急了。一个丫鬟也就算了,如今来了这么多人,这些女人最爱嚼舌根,三人成虎,他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来了。恼羞成怒,他干脆一把抓住孙怀蔚的衣领,骂道:「孽子,跟我去见老太太。」 孙怀蔚踉跄了几步,毫无反抗地被孙立言拖出了屋子,后面的丫鬟紧随其后,拥着两人到了前边老太太的屋子。源儿勉强裹好外衣,也抱着双肩追了出来,摸不清国公爷什么路子,她一颗心七上八下起来。 孙立言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离凝辉院正院越近,他的心跳越快,快得手边的孙怀蔚都能清晰地听见。 自上回高氏事发后,老太太怒意难消,连带着把他也狠骂了一番,训他驭妻不严,骄奢淫逸,贪迷女色,不爱惜身子。他自小到大没得过母亲一句重话,被训得如堕云雾,迷惘不知所措。但最后清晰地听到母亲说,要他待在府中好生反省,什么时候表现好了,什么时候才让他出府。 这简直要了他半条命。他想像平日一般说两句好话,撒撒娇,求她收回成命,没想到母亲冷声说,若是他再过度纵欲,不听劝告,便亲自去把他在外养的姬妾乱棍打死。看母亲这回是铁了心了,他只好乖乖待在家中。 高氏正是失意之时,每天在扶摇院里拉着张晚娘脸,说话闷声闷气,动辄便破口大骂,某日早晨他发现她竟然生出了白发,一张脸也不胜往日白皙细嫩,蜡黄蜡黄的,彻底两看生厌。 外边有貌美如花,温柔娴静的外室,他却苦于被禁了足,出不去。自家院儿里待着又烦闷,于是整日便到扶摇院以外的院子溜达。某日经过母亲院外,发现墙角蹲了个身材纤瘦的小人儿。 他叫了一声,小人儿转过脸来,一双清水眼有些红肿,小鼻子也红红的,显是刚哭过,虽然没有扬州买来的瘦马媚态百生,但梨花带雨的小脸别有一番味道。他素了小半月,乍一看她葱绿比甲下盈盈一握的小腰,一颗淫心又活泛了起来。 而这小人正是承钰从泉州带来的源儿。 源儿当时见是国公爷,虽然听他言语轻佻,似有不轨,但眼前的毕竟是国公爷,长得又风流倜傥,给了他吃亏的不会是自己。 什么妙龄女子,半老徐娘没碰过,十二三的嫩豆腐他倒还是第一次尝。人儿虽小,但青葱水嫩不是屋里那个黄脸婆可比的。他们最初是偷溜到孙立言的书房,今天突发奇想想要换个地方,便来了凝辉院的倒座房,以为不会有人发现,却没想到刚得趣便有人推开了房门。 一群人走到老太太屋门前,源儿在后面看着国公爷高大健硕的背影,明白他要甩锅给自己的蠢儿子背,觉得有一丝好笑,但又不禁感叹起他心狠手辣。 但无论结局怎样,她清清白白的身子都给了,绝不能吃了亏去。 老太太听到外边的动静,没等孙立言敲门,便让绣桃开了门。呷着陈皮甘草茶,见人进了屋,她一口茶差点哽在喉咙里,就此上不去下不来,咽气去了。 「咳咳……咳!」老太太呛得厉害,绣芙和辛嬷嬷赶忙为老太太顺背擦嘴,孙立言揪着庶子,恍若未见,在一旁「哇哇哇」地解释着所谓的事故。 据他所说,他在扶摇院发现庶子鬼鬼祟祟溜出了院子,就想看看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没想到一路跟着他到了这边院子的倒座房,更没想到房里有个丫鬟。庶子进了屋便按住丫鬟行起周公之礼,丫鬟反抗不及,是他气不过,一脚踹了门,才救了丫鬟于水火之中。 老太太咳完也听懂了来龙去脉,被撕扯的银灰色绣牡丹花肚兜还挂在孙怀蔚的肩上,少年呆愣着一张脸,目光涣散,无神地打量四周,嘴角隐隐有一丝光亮,是他流出的口水。 脑子虽然坏了,但身体仍是个男子,还是个血性初涨年纪的男子。要说欲望起了,强迫丫鬟行事也不是不可能,但…… 老太太一看长子半垂的眼睛,事情真相便了然于心,恐怕鬼鬼祟祟溜到屋子找丫鬟的是长子,而不小心撞了他们好事的人是庶孙。长子色心不改也就罢了,如今不顾父子情义,贼喊捉贼,想拿儿子来当替罪羊,这样的行为才真真让她心寒。 孙立言强装镇定,见母亲半天没发话,怕她不相信,又逮了衣衫零落的源儿过来,他背过身朝源儿使了个眼色,又转身说道:「母亲,您若是不清楚还可以问这个丫鬟,问问她这孽子是怎么强逼她的。」 源儿见机行事,她料想此事过后国公爷必然会补偿她,赶忙挤出眼泪说道:「是啊,老太太,我本来在屋里待得好好的,没想到二少爷突然就闯进来,按着我动弹不得,我反抗不过,就……」 源儿小小的身子,哭得抽抽搭搭,外边的丫鬟们见了也都同情起她来,想不到二少爷竟是这么人面兽心的人。 「老太太,您大慈大悲,要为我做主啊……」 「住嘴!」源儿话未说完,突然被老太太的吼声震住,酝酿好的委屈话霎时烂在了肚里,心又七上八下起来。 第20章 「把这下作东西给我拉出去,打死为止,别让她脏了我卫国公府!」老太太第一次对下人狠心,底下的丫鬟们听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从来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怎么会如此凶神恶煞。 「老爷,救我啊,一夜夫妻……」源儿扑过去抓住孙立言的袍角,被他惊慌失措地一脚踢开,心虚之下,怕她乱说,又一脚踢在她脸上,门牙和着血吐了一地。 孙立言在一边吓得不敢说话,母亲的话扎进他耳朵里,看着脚下这个鼻青脸肿的丫鬟,他忽然疑惑自己怎么会看上她? 源儿挣扎了半日,最终还是被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拖了下去,那时她满嘴血泡,已经说不出话来。 「都下去吧,立言留下。」源儿哀天叫地地被拖了出去,老太太脸上现出疲态,此时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真如老爷所说,二少爷淫虫上脑,要强迫丫鬟? 门外的丫鬟们还想看个究竟,绣芙嚷不走,辛嬷嬷出来往门口一站,不用说话丫鬟们便低眉顺眼地齐齐离开。 「绣芙,带二少爷下去上药。」老太太瞥了眼庶孙脸上红肿的手指印,吩咐道。绣芙看了看被亲爹打成色、徒,此时还一脸呆傻,口角流涎,一副不知所以然的孙怀蔚,犹豫了片刻,还是带着他去了暖阁,找出药给他涂抹上。 人都散尽,老太太屋门紧闭,不知道在和老爷说什么,也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信了老爷的话。平彤有些凌乱,因为她实在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姑娘,我的好姑娘,您快醒醒吧,外边天都要塌了。」平彤赶回东厢房,用力推搡了两把裹在承钰身上厚厚的珍珠白衾被。 承钰睡眼朦胧,蛾眉微皱,咕哝道:「什么事啊平彤?」 「姑娘,二少爷被老爷抓起来,说他企图强迫源儿行,行……行周公之礼。」平彤年纪虽然比源儿还大,但心智单纯,于男女之事上一窍未通。 承钰听到「二少爷被抓」时便打了个激灵,头脑彻底清醒,又听到「行周公之礼时」,已经心慌神乱,不管天冷,掀了被子跳下床,就要往外祖母房里去。 「这怎么可能呢?他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姑娘,您的小袄还没穿呢。」平彤追上来,和绣桃两人在门口摁住承钰,好歹把衣服给她穿严实了,才陪她出去。 一口气跑到外祖母屋前,却见门扉紧闭,丫鬟守着门,说老太太和国公爷在里面说事,不让人进,承钰只好焦灼着一颗心,在门外等着。 「二少爷呢?」承钰问门口的丫鬟。 「二少爷被国公爷打了一巴掌,绣芙姐姐正在里边给他上药呢。」 一句话听得承钰心头一紧。被大舅舅污蔑了还不算,还挨了一个巴掌。他心里得多委屈啊。 「二少爷说什么了吗?」承钰又问道。 平彤摇摇头,附在承钰耳边悄声说:「二少爷人前依旧装傻,呆头呆脑的一直没说话。」 要他怎么说话?要他说什么?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真心帮他。 就像前世,她被灌了堕胎药小产,平彤也被活活打死,孙府上下没有一个人在真心待她。 承钰静静地立在廊下,太阳隐进了云层里,北风呼啸,卷来星星点点的雪花,扑在她的脸上,一会儿被途经的眼泪融化,成雪水蜿蜒淌下。 ——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老太太目光凛冽如北风,一点不见平日的慈母温柔。 孙立言揣着一颗担心,怯懦道:「儿子刚才已经说了,孙怀蔚……」 老太太已经彻底失去了耐性,她没有喝叱,也没有走上前去赏长子一个耳光。做这些事也是需要耐性的,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连发怒都没有心神支撑。 「我把人都遣散,就是想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而你还是这么愚钝不通,冥顽不化。」老太太语意淡然道,「你自小若是撒谎,眼睛便会半垂着不看人。你还真当你娘老了,好糊弄了是不是?」 孙立言不死心,还想狡辩,「娘,垂了眼睛也不能说明什么呀,有时候不自主的动作,您怎么能拿这来说事呢?」 老太太冷笑道:「那你的腰带是怎么回事?」 孙立言低头一看,自己腰带的中间本来是嵌了一块玉玦上去的,怎么找不见了。左摸右摸,他才发现自己把腰带系反了,玉玦溜到了背后。 「儿子出来得急……」孙立言自己都解释不下去了,穿衣一向是丫鬟的事,他急归急,不见得丫鬟也笨手笨脚把腰带系反了。 「有一年冬天,你不想去上学,大清早听说你父亲回来了,急得自己穿好衣服就去上学,那日回来,你的腰带就是这么往后系的。」 老太太抿了口茶,茶不很热了,带着些微的余温,像她孤寡老妇一颗渐寒的心。 第21章 孙立言彻底不敢接话了,话无可接,他垂着眼睛搬弄自己的手指,像还在上私塾的童生,犯了错紧张地等着夫子责骂。 陈皮甘草茶喝在嘴里甘甜,她心里却无味杂陈。孙立言是她嫁给丈夫后的第四年才怀上的,那时候婆母还在,刚嫁过去时也是明珠般稀罕着,后来日子渐长,肚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渐渐也冷眼相待起来。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亲身感触到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不过幸而丈夫拒绝纳妾,一心一意只疼着她,到第四个年头,终于生下了长子。第一个孩子,第一个期盼了很久的孩子,她自是欢喜,乳母也不要,亲自喂养,夜里还抱在怀里哄,丈夫想跟她做好事也不得。 看着长子而立已过,还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老太太叹息一声,的确是自己亲手把他养废了。 「我也不关着你了,关也没用,你那些个外室,我也不管了。只是往后别闹出今日这种事,还拉你儿子垫背。」老太太说着,突然想起被拖出去的源儿,皱眉道,「那丫头才多大,不过十三吧,比你闺女还小呢,你也下得了手!」 她突然觉得污秽难言,不再说下去,摆摆手让长子退下。 孙立言如临大赦,忙不迭地告辞离开。 长子走后,她颓然坐在太师椅上,支肘托着沉重不堪的头。卫国公世袭三代,长子的爵位还是皇上看重丈夫平定安南,劳苦功高才恩赐下的。偏生长子不争气,什么作为也没有,不能再挣个爵位留给长孙。 次子孙立德资质平平,在工部勤勤恳恳经营了十来年还只是个五品的工部郎中。三子立行年纪虽轻,却已是五品的三等侍卫,官途顺畅,但若说为孙家支应门庭到底还欠些火候。 希望还是得寄于嫡长孙身上,如今她只求孙怀缜能连中三元,进士及第,日后跻身内阁,光耀门楣。 冷不丁想到高氏说的那个梦,钰儿会害死缜哥儿? 一时的失神,承钰从门外走进来也没看见,直到外孙女泪眼汪汪地叫「外祖母」时,她才回过神来。 外孙女穿了件鹅黄色绣四喜如意纹的小袄,下面是条月白色湘裙,如花似玉,眉眼如画,一双酷似已故幼女的桃花眼里含着盈盈泪水。老太太不禁苦笑,自己怎么也糊涂了,差点要相信高氏浑扯的怪梦。 「怎么了钰儿?是外祖母这边吵着你午休了?」老太太掏绢子帮她把眼泪擦干。 承钰摇摇头,说道:「外祖母,您一定要相信二表哥,他不会做那样的事的!」 老太太听了目光一沉,冷声道:「是谁告诉姑娘的?」 如此污秽不堪的事情,她没打算脏了外孙女的耳朵,还准备等承钰问起她的丫鬟,就借口说染病死掉了。却没想到有人抢着先告诉了外孙女! 平彤站出来说道:「老太太,是奴婢说的。」 「谁允许你说的!」 见外祖母生气,承钰忙解释道:「外祖母,事情皆因我而起,求您不要怪平彤,也不要错怪二表哥。」 迎着老太太疑惑的眼光,她继续说道:「二表哥真可怜,他和承钰一样,没了母亲,但承钰还有外祖母疼着,他却连一个关心的人也没有。承钰同情他,就常常做了点心给他,但又怕在扶摇院被人看见,大舅母知道了会不高兴,所以我就让二表哥去倒座房,平彤把点心送到那儿,他还可以安安心心地坐下吃。」 「今日也一样,我做了咸甜酥,让平彤送了去,没想到就出来这样的事。」承钰委屈地说着,涕泪涟涟,「如果我知道送个点心会出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不敢这么做的。」 她突然跪了下来,把太师椅上坐着的老太太吓了一跳,「求求外祖母,千万不要错怪了二表哥,二表哥人虽然傻,但绝不会做歹事。承钰虽然小,但也有自己的想法感觉,二表哥是个单纯可怜的人。」 「好了,我的乖孙女儿,你快起来,好好说着话怎么往地上跪了。」老太太起身上去搀她。承钰却怎么也不起来,眼泪鼻涕抹了一脸,颇有些小孩子耍浑的气势。 「外祖母若是不相信承钰,不相信二表哥,我就不起来!」 老太太啼笑皆非,看着外孙女细细的身量,长久这么跪着岂不损了膝盖,她心疼还来不及。况且她一早看出事情不是孙怀蔚做的,难得外孙女小小年纪,也这般心如明镜,看得透事,当下柔声哄道:「好好,外祖母信你,也信蔚哥儿,咱们钰儿先起来好不好?」 承钰最终还是由外祖母和平彤搀着起来。她心里也很无奈,自己毕竟只有十岁,平日虽被宠着,但一到正事上,小孩子在长辈面前永远人微言轻。她也只有出了哭闹的下策,用孩童的口吻说出她的想法。不过也是仗着外祖母真心疼她罢了。 「都怪外祖母,是外祖母没看出来咱们钰儿喜欢和二表哥玩儿,以后钰儿要是做了点心想给二表哥,只管往扶摇院送去,或者叫二表哥来院儿里玩儿。有外祖母在,看大舅母敢说半句不是!」 第22章 老太太把承钰抱在身边,亲手给她擦干小脸,承钰听到这番话,心里自是高兴,止住了眼泪,樱唇轻扬,笑得花儿似的。 绣芙给孙怀蔚上了药,心里不停感叹,这二少爷还真是傻,脸肿得这么高,却声儿也不吭,给他抹起药来,又疼得龇牙咧嘴的,鼻涕流了老长。 「二少爷,您吃果子。」外边似乎还在说话,绣芙不敢贸然出去,只得和傻少爷闷在暖阁里等。傻人果然容易满足,听到有果子吃,浑忘了刚才的痛,兴高采烈地抓起果子就往嘴里塞。 绣芙静静打量他,这二少爷呆虽呆,但长得酷似国公爷,一样的剑眉星目,俊逸出尘,只是稚嫩许多。他之前真的对源儿起了淫心。 「绣芙姐姐,老太太让你带二少爷去正厅。」一个丫鬟进来打断了绣芙的思路,孙怀蔚还在大口嚼着果子,汁水流了满嘴,绣芙给他擦了擦,拉着他去了正厅。 老太太看着眼前的少年,手里一个果子啃得稀烂,果汁四溢,顺着手臂打湿了袖子,他还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只顾打量四周。 眼前的人十几年前还是一团奶气的孩子,她也抱过他哄过他。他九岁那年牛刀小试便中了个秀才,她和丈夫也高兴得一夜未眠,感叹孙家后继有人。却不想天妒英才,一场高烧就把他烧成了这副样子。 好歹也是亲骨血,老太太和蔼道,「蔚哥儿,你以后想吃点心就只管来祖母院儿里,你承钰表妹爱和你玩儿,你也可以陪陪她。」 孙怀蔚事不关己的样子,继续嚼着他的果子。老太太面有尴尬,承钰怕他惹得外祖母不高兴,忙说:「今天的咸甜酥二表哥还没吃到呢,不如我带二表哥回屋里吃。」 「对了外祖母,刚才的事……」 老太太知道她指什么,摆摆手说道:「你放心去玩儿吧,外祖母心里有主意,至于那个丫鬟,你就当从没她这号人物就是。」 名字也不想提,可见是厌恶到了一定地步。承钰施礼,带着孙怀蔚离开。 回了自己屋子,承钰屏退丫鬟,连平彤也不留,屋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孙怀蔚似变了个人。满身的傻气换成了一脸冰霜,神色冰冷,星眼漠视前方,眉目似凝了层冰渣子。 「你怎么样?疼不疼?」承钰赶着来看他的伤口,红红肿肿的,擦了白色的药膏,有股清凉的药香味。 「是谁打的?源儿?大舅舅?」 「孙立言。」少年薄唇微动,毫无感情地吐出这三个字。 承钰震了震,他竟是直呼自己父亲的名讳,是有多恨啊。 孙怀蔚把手里剩的果子捏得稀碎,果肉四溅,一只手攒成拳头,骨骼凸出,额上青筋隐现。 「你别这样,别这样。」承钰拉他坐下,拿起他的手,轻轻掰开他握得紧紧的拳头,用绢子把果肉果核拂去,给他擦拭。 孙怀蔚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半低着头,长长卷卷的睫毛遮了眼睛,薄嫩的脸上,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落了下来。 好熟悉的场景。当年妹妹惨死,他发起高烧,迷迷糊糊睡在床上,影影绰绰见一个妇人也这般在床边垂泪,正是他的母亲。 承钰感到一只温厚的手掌拂过她的脸,替她把泪珠抹去,抬头时,那双星眼里冰渣子化了,看向她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别哭了,我没事。」少年淡淡说道,勉强笑了笑,承钰看到他唇边那两只许久未见的小梨涡。 没事。真的会没事吗?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污蔑,被众人误会,为了保住性命,不惜丢了尊严装疯卖傻。当年她受尽挫磨后大可一死了事,而他呢,还得苟且偷生地活着。 有时活下去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我差一点就对外祖母说出了实情。豆#豆#网。」 孙怀蔚惊愕地望着她。 「当然我没有。」承钰苦笑,「但是为什么不能和外祖母说明白了,这样外祖母也会护着你。明年就要举行秋闱了,你也可以去上族学,参加考试。难不成你就要这么躲一辈子?」 当然不会!孙怀蔚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漠。世态冷暖他自小尝了个遍,连亲爹都不管不顾,更不指望靠什么祖母来护!何况她若是真要护自己,刚才当着下人的面就该澄清事情,而不是为维护她的儿子,什么也不说,任由众人误会他。 扶摇院里的高氏害了母亲和妹妹,却依旧安然无恙地做她的卫国公夫人。人命是要人命来抵的,在高氏还活着之前,他会像虎狼一样埋伏,等待时机。 「暂时不提。」短短四个字让承钰无话可接,既然他不愿意说,那就不说好了,至少自己还在这儿,可以帮他护他。 孙怀蔚不再说什么,瞥见炕桌上放了几本书,是承钰从富海馆为他借的。他拿了来摊在手里翻看,时间又寂静下来,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第23章 承钰呆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神情专注,心无旁骛,不想打扰他,也就静静在一旁绣她未完成的鞋子。 雪似乎下得急了,打在房檐上,像蚕食桑叶一般细细簌簌,伴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朔风。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屋里屋外一片静谧,只有身边少年翻动书页的「哗哗」声。屋里的地龙烧得暖融融的,暖得承钰昏昏欲睡,眼皮沉重,好几次绣针差点扎了自己的手。 抬头看孙怀蔚,少年姿势都未换过,岿然如松,墨眉微蹙,仍专注地读着一本厚厚的古籍。 承钰莞尔,也不知道他的学问比怀缜表哥如何,如果能参加明年的秋闱就好了。 「钰儿。」是外祖母的声音,孙怀蔚反应比她还快,迅速丢了书,就势躺倒在炕上装睡。 下一瞬门被推开,老太太披了件盘金绣仙桃拱寿云肩,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说道:「钰儿,饭已经摆好了,快来吃饭吧。」 因为今天的事,不明不白又让外孙女担惊受怕了一场,她觉得心里有些歉疚,亲自来叫外孙女吃晚饭。 转眼发现孙怀蔚歪歪地睡在炕上,边上有几个大迎枕也不知道拿来枕一枕。 「二表哥吃饱了点心就睡着了。」承钰指指少年。 「那把你二表哥叫起来一起吃饭,这么睡着怕是会着凉。」老太太轻轻推了推他,孙怀蔚虚着眼看人,拿手不住地揉搓眼睛。 「蔚哥儿饿了吧?和祖母,表妹一起去吃饭好吗?」老太太慈眉善目地问道。 孙怀蔚呆呆地坐起身来,没有任何反应,老太太叹了口气,亲自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和外孙女去用饭。 饭桌上,旁边人给他夹什么他便吃什么,明明可以是翩翩俏公子的人,如今却成了呆呆笨笨的一个,她看在眼里也不大好受,但外孙女始终笑眯眯地给他夹菜盛汤,很快乐满足的样子。 钰儿来这儿已有大半年,这大半年里整日都守在她这个老太婆身边,不是陪自己刺绣礼佛,便是去上个女学,还遭了一次不小的风波。难得看她这么开心,老太太连带着看庶孙也慈祥了很多。 吃过晚饭,承钰央求着还要和二表哥玩儿,老太太有些不懂了,孙怀蔚闷头傻脑,只知吃睡,外孙女为什么这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外祖母,我想教二表哥说话。」承钰信誓旦旦地说道。 「说话?」老太太失笑。哑了六七年的孩子,头脑又不灵光,要教他说话谈何容易。但看外孙女闪着期待的眼睛,又不忍扫她的兴。 她一个深居老妇人的日子苦闷无趣,外孙女花儿一样天真烂漫的年纪跟着她,一点不闹着要出去玩儿,一点不闹着要这要那,总是乖乖俏俏的懂事模样,时不时还会绣了佛经讨她欢心,讲些趣事逗她乐一乐,排解她晚年寂寥。 庶孙傻虽傻,难得他和钰儿投缘,钰儿要教她说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啊,外祖母就等着钰儿教会你二表哥叫声‘祖母’。」老太太摸了摸承钰额前薄薄的刘海,又看眼旁边的孙怀蔚,突然怔愣了一下。 刚才,那个孩子眼里,是嘲讽吗? 老太太再看时少年仍是一贯的呆暮。许是眼花看错了吧,她想着。 晚间孙怀蔚回去,一路上遇到的丫鬟无不在背后窃窃私语,或者当着他的面指指点点,那些无知的丫鬟嘴里在嚼什么舌根,他心里一清二楚。高氏的帐还没算,如今自己亲爹又来添一笔。等着吧,总有一天他都会悉数奉还。 刚踏进扶摇院自己的偏院,容芷便迎了出来。她当然也听说了今日的事,上午还在和盼儿说这种事,午后便听旁院儿的丫鬟来说二少爷逼迫凝辉院的一个丫鬟行事,丫鬟才十二三。底下一片丫鬟无不惊声尖叫,一片哗然。 抹牌赌钱的停了手,睡觉的惺忪着一双眼,听说后立刻清醒,眼睛睁得老大,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只有容芷呆呆地坐在凳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也震惊,没想到傻少爷脑子不好,身体还是好的,毕竟是血性方刚的少年人,说不定哪一日……这么想着时,背上被人推搡了一把,回头看,发现是盼儿。 盼儿挤着一双吊梢眼说道:「姐姐可是有福气了。」 「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容芷啐了一口,脸却腾地烧了起来。 「姐姐不懂吗?不懂还脸红。」盼儿掩嘴笑道,「上午那会儿姐姐还说二少爷不懂这些个,这会儿便传出了这样的事。我的好姐姐,你仔细想想,那个源儿年纪小,又是老太太院子的,所以才落了个勾引少爷的罪名,让人打死。你可不一样,你是二少爷屋里头正经的大丫鬟,甜头不先轮到你还轮到谁啊?」 「虽说二少爷痴呆,又是庶子,但到底是国公爷的孩子,就是分了家,也总不见得少了他那份。到时傻子少爷依赖你,还怕不事事听你的。」盼儿笑得眉飞色舞,好像得了这份好处的人是自己。 第24章 晚上伺候孙怀蔚洗澡时,容芷想到白日里盼儿的话,心里到底禁不住活动起来。 他不要人搓澡,她便静静地站在木桶边等着吩咐。热汽弥漫的净室里,她看到自家少爷一张白皙精致的侧脸,心里乱跳起来。她今年十七了,却从未尝过男女之事,看着木桶中站起来的人,清瘦却笔直的后背,愣了好久才跑去把中衣拿来给他穿上。 容芷存了心思,决定一心一意伺候孙怀蔚。 不过当晚她便尝到失望了。孙怀蔚洗完澡便闷头大睡,丝毫没有要怎样的意思,眸子清冷,面若冰霜,哪里是听说的那样欲火中烧,要强迫丫鬟行事之人。 第二天她端了早饭去他屋里,却见床上空空如也,之后每日的三餐也不见人影,早出晚归,还是听别的院儿的丫鬟说起才知道,自家少爷如今重得老太太的欢心,整日都和表姑娘一起陪着老太太。 她心里虽然失落于少爷老不在家,但少爷重得老太太喜欢,她迟早又是少爷房里的人,心里跟着欢喜起来,整日守着偏院,一边管好底下人,一边腰带鞋袜的做个不停。 承钰也欢喜,孙怀蔚每日可以光明正大地到凝辉院来,两人成天待在一块儿,虽然一天下来孙怀蔚和她说的话不超过三句,但能帮到他,让他安心读书,她心里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他何时才能不用装傻呢?难道真得等到大舅母去世之后? 腊月初承钰收到一封信,是陆玉武从边关寄来的,落款日期是九月,也就是他刚到漠北的时间。 信的内容不多,说了说漠北的环境,他第一次带兵打仗的紧张,更多的是在问她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头发有没有长出来。信纸最后还附了一幅画,是用墨笔寥寥勾勒的几笔,画中少年骑在大马上,遥望长空皓月,只腰间有一点红,承钰细看,明白他指的是自己送他的那枚玛瑙石腰佩,不禁捂嘴偷笑。 年关将近,虽然听说边关捷报频频,但匈奴大军一点没有罢休的意思,战争一天结束不了,陆玉武一天回不了金陵。承钰每日坚持在小佛堂陪外祖母诵经祈祷,很多次她瞥见外祖母嘴唇微翁,似乎也在祷告什么,面色平静而庄重,虔诚的模样连一旁的孙步玥也赶不上。 有一回琴儿来找她玩儿,发现她搁在大理石书案上的那封信,见封面上龙飞凤舞写了一个「武」字,就问是不是玉武表哥寄来的信。承钰笑着说是,当时也没有在意,过了两天孙步玥竟主动来找她。 要知道自从高氏因为下毒害她,被老太太夺了理家之权后,孙步玥一直不待见她。从前还会使点绊子,冷嘲热讽,如今只视她不存在,见了面也不会打招呼,现在居然腆着一张笑脸来敲她的门,还亲热地唤她「表妹」。 她有一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步玥表姐。」孙步玥进来时,棉帘掀起,灌了小股寒风进来,吹得她精神一凛,她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承钰笑问。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孙步玥不等承钰请,自己坐在了炕上,靠在秋香色的大迎枕上,两只手交织在一起,神情有些忸怩。 承钰实在猜不到她来找自己会有什么事。 「步玥表姐喝茶。」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来者是客,承钰让绣桃给孙步玥斟了杯枫露茶,又让她端些果子来。 「不用了。」孙步玥面色不耐,她高估了自己,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卫国公嫡小姐不会求人,她不想和承钰啰嗦,干脆道:「我听说,武表哥给你写了信?」 听说? 前两日琴儿来这儿看到玉武哥哥寄来的信,今天孙步玥就来诘问。应该是琴儿回去后随口说了句,被孙步瑶有心听了,便告诉了孙步玥。 承钰冷眼看了看孙步玥,伊一身枣红色葫芦双喜纹的遍地金褙子,脚下一双鞋也是霞红色的软烟罗做的,似乎随时等着有花轿来迎。 「是寄了一封。」承钰淡淡道,难不成孙步玥还想在凝辉院把信强抢了去? 「那……」孙步玥为难起来,额上都冒了点冷汗,她实在没有求过人,也不会求人,何况所求之人还是她一向最厌恶憎恨的人。 她不知该说什么,一时语塞。 倒是承钰先开了口,道:「玉武哥哥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祖母和府里长辈们的安。」她知道孙步玥是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也不想和她啰嗦,直言道。 「真的吗?他问过我了?」孙步玥一双凤眼眸光微闪,期待又兴奋。 承钰忽然不忍拂了她的意,同时也想她快些离开,孙怀蔚本来书看得好好的,她一来又只有装作在玩儿桌上的七巧板。 她点了点头,孙步玥眸光闪烁,少有地对承钰笑道:「那就好。信上有地址吗,我想给武表哥回一封。」 第25章 地址她就没办法了,信上的确没写,许是玉武哥哥行军打仗,也无定所。 摇了摇头,怕孙步玥纠缠不放,她补充道:「你可以试试寄到土木堡或宣府,不过能不能收到又是一回事了。」 孙步玥有些失落,很快便告辞了,送走她,承钰长长吁了口气。 屋里只留平彤,孙怀蔚见人走远了,目光淡漠地望了眼门帘,继续捧过他的书读。 炕桌上摆了许多小孩子玩儿的物什,七巧板,陀螺,承钰绣的虎头猫,有外人来时孙怀蔚便会反应敏捷地丢开书,抓起小玩意儿装傻。 这样下去可真不是办法。承钰心底叹口气。 孙步玥走了不久,丫鬟来传饭,承钰领着孙怀蔚去外祖母处用晚饭,到了后才发现孙怀薪也在。 「怀薪表哥。」礼数还是不能少的,承钰淡淡地打了招呼,孙怀薪也淡淡地用眼神瞥了一眼她,表示他收到她的招呼了。 但显然老太太并不满意孙怀薪的方式。 「薪儿,你怎么不叫你承钰表妹,还有你二哥。」老太太皱眉说道。 「哪里来的二哥,我只有一个大哥。」孙怀薪正眼不看孙怀蔚,已自顾自地拿起筷子要夹桌上的一道狮子头。 「啪!」——是老太太打断了他的筷子,「你刚才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你知道错了,你反省好了,我想着快过年了,你也在家闷了几个月,本打算放你出去,怎么这会儿又这样?」 孙怀薪听到祖母说本打算放他出去,心里开始有些后悔没乖乖地打招呼。但十四岁的少年本事没有,脾气倒是又臭又硬,捡起被老太太打掉的筷子,又要去夹那道狮子头,一边说道:「我的确只有一个一母所出的大哥啊。他是谁?我没见过。」 这回狮子头都快夹到碗里了,仍是被老太太硬生生打了下来,孙怀薪「啊」了一声,心疼掉在桌上,汤汁四溅的狮子头。 「那你现在见了,这是你二哥,快叫人。」老太太真的生气了。 孙怀薪看了眼孙怀蔚,嘴里发出「切」的一声轻蔑,「这种人怎么配当我二哥?」 「哪种人?」承钰厉声问道。 孙怀薪顺带看了眼承钰,也是冷冷的「切」道:「哪种人,你我心知肚明。我说你也是可笑,这人糟蹋你的丫鬟,你还帮着他。听说你现在还在教他说话,果然是人以类聚,物已群分。」 「怀薪!」老太太彻底震怒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孙子是这样嘴上不留德的人,更重要的是,孙怀薪对孙怀蔚的误会是她一手造成的。 那日她明知道实情,也清楚不说出实情的后果,但为了维护长子,她还是选择了不说。老太太当然知道事后各院的人会如何议论庶孙,但她还是选择不听不闻不去澄清。 今日孙子却把后果摆在了她眼前——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人会再相信这个庶孙,只会永远轻蔑他,对他避而远之。 「你胡说!」承钰气得声调也提高了不少,「二表哥没有!那件事不是二表哥做的,是大……」 「承钰。」她还没把「大舅舅」说完,却被老太太喝住。 「外祖母,二表哥是冤枉的。」承钰还没想到自己的好外祖母会做这么自私的事。 「好了,都不许再提那件污秽事,这不是你们小孩子能瞎议论的。」老太太肃声说道,一时两个孩子都不争辩,安静了下来。 虽然心里不甘心。 「吃饭吧。」老太太有些疲惫地说道,「怀薪,刚才你顶撞了二哥,又对表妹无礼,本来我准备明日就准你出去,现在不行了,除夕那日再解了你的禁闭。」 孙怀薪还想争取,一看祖母面沉如水,知道情势不好,只能作罢,吃狮子头解气。 当事人孙怀蔚却未发一言,冷眼看着三个人的戏,灰色的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他听到自己心底发出了一丝哂笑。 吃过晚饭回屋,孙怀蔚依旧看他的书,到掌灯时分要回去时,他才抬头发现承钰今晚都没和他说过话。 小丫头正在练描红,炕桌上铺了一张大字帖,她一双莹白如玉的小手把笔握得紧紧的,眉头微蹙,水润润的嘴巴嘟着,似有愁闷郁结于心。 才十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烦恼忧愁? 孙怀蔚有一瞬的失笑,问道:「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通常都是她问,他答,这回他先开了口,承钰听到他低沉如霜的声音,恍惚抬头,才发现是他在问自己。 抿了抿嘴,她眉头蹙得更紧了,慢慢说道:「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外祖母不告诉人,那件事不是你做的。」 「如果我再听到有人污蔑你,我可什么都不管了,要写几百张纸贴在府里,告诉他们是大舅舅要……」 「唉。」承钰垂下头,发现字帖上她根本没按着描红写,而是写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孙怀蔚」。 第26章 原来她是在担心这个。孙怀蔚嘴角轻扬,小小的梨涡隐现。若是妹妹还在,知道他被冤枉了,怕也会这么着急吧。 「我没事。」他说道。 「真的没事?他们这么冤枉你。」 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蕴着柔光,他虽然在说不愉快的事,但语气出乎寻常的温柔:「真的没事。老太太不过,是想维护,孙立言。」 这几月承钰多和他说说话,他已从说四个字到连说五个字了,这是不小的进步,很让她欣慰了一阵。 但现在他说的是什么话?老太太?孙立言?明明是祖母和父亲,却被他用这种称呼,说成了无关的人。 不过这的确不能怪他。承钰无奈,或许以后外祖母知道他的经历,也会心疼他,护着他,他也能渐渐对祖母改观。 「我得走了,一会儿他们,该来请安了。」孙怀蔚说完便转身离开,她一直看着那个单薄瘦削的背影挑了帘子,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转心思来整理思绪。 在她看来,外祖母当然是个世上顶好的外祖母,但对待庶孙的态度确是令人寒心。假若有一天,自己和大舅舅也发生起利益冲突来,外祖母会选择保她还是大舅舅呢? 承钰愁思难解,裹着樱粉色绣锦鲤的锦缎被子,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后半夜里下起雪来,伴着窗外廊下雪花悉悉索索的声音,朦朦胧胧间她才逐渐睡去。 次日晨起,雪落得断断续续,莲子米大小的雪花细细地飘扬,容芷伺候自家少爷洗漱穿衣,临他出门前,又为他添了件石青色的软毛披风。 来孙怀蔚身边伺候也有小半年了,容芷惊奇地发现二少爷长高了不少,如今得踮着脚尖给他披上披风了。 含着微笑为他系上披风的系带,孙怀蔚下巴微扬,容芷看着他光洁白皙的一段脖颈,脸不自禁红了起来。 不过孙怀蔚并没在意,穿好披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偏院,容芷沉溺幻想,看着那个翩翩的背影去了好远,才猛然想起,拿了伞追了上去。 「二少爷,伞。」 容芷把伞递过去,孙怀蔚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也没接过,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她握着伞在后面叹息了一声。有时她觉得自家少爷真不傻,她小时候在村里见过的傻子,一个个歪嘴流涎,满嘴糊话,而二少爷作息很规律,又极爱干净,不过是被人打了不知道叫疼,冻着饿着不知道吱声,不喜欢和人相处,又不会说话,显得冷情淡漠。 但是对于勋贵世族的子弟来说,这比养出一个纨绔更不值得人费心思。纨绔尚还打骂两句,这样一个呆子,走在路上,旁人不过如看到草丛边跳过去一只蚱蜢,丝毫不会有人关注。 因为不想见到太多的人,孙怀蔚一向从小花园走到凝辉院的后院,再去正院。今天的路一如往日般寂静,小径无人来往,积了厚厚一层雪,他放慢步子,走得小心翼翼。跌倒就不好了,一会儿小丫头见着该着急了,一定会着急忙慌地找药给他擦上。 想到承钰担心的小模样,他嘴角上扬,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在笑。恍惚间记起六七年前的那个冬天,他牵着妹妹在雪地里走,妹妹踩滑了,连带着他也摔在地上,不过幸好他当了妹妹的肉垫,妹妹摔在他身上,而他的脸在边上的假山石头上蹭破了一块皮。 当时妹妹也是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皱着小眉头往他伤口处吹凉气…… 「啊!」后脑勺处突然传来一阵暴击,他猝不及防,被打得往前一个踉跄,跌倒在雪地里。 转头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又是一阵不留情的拳头密密麻麻砸在眼睛上,鼻子上,脸颊上。他想反抗,但看清人脸后,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叫你成日在祖母面前晃,我叫你成日讨祖母喜欢……」是孙怀薪的声音。他昨晚回去憋了一整晚的闷气,明明祖母要放他出去了,他还打算砸了湖面的冰好摸鱼,这下好了,就因为眼前这个人,计划只能作罢,他只能在家闷着听母亲数落。 他孙怀薪是谁?堂堂卫国公府嫡次子,从来在国公府横着走没人敢拦的二少爷。被打的这个人又是谁,脑子也没有,就害得他又被关了禁闭,还从二少爷生生掉到了三少爷。这口恶气怎么咽得下! 昨晚他就打听好了孙怀蔚的作息,一早起来也没洗漱,裹了衣服就在偏院外头等着他,一路跟来这儿,彻底没人时再也忍不住,一拳问候了上去。 脚下的人被打得蜷缩成一团,手臂紧紧护住自己的头。孙怀薪打得没了力气,孙怀蔚又用手把头脸挡住了,他也没力气掰开,干脆换成脚踢。他今日穿的云纹靴很厚重,一脚一脚地砸在孙怀蔚身上,觉得很是过瘾。 「观砚,你来,我没力气了。」孙怀薪气喘吁吁地朝小厮招手。 观砚抱着两只手,大有不忍,怯怯道:「三少爷,算了吧,我看这人都打得不叫唤了。」 第27章 孙怀薪眉毛倒竖,斥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连你也叫我三少爷了,还不听我使唤了是吧?」 观砚看自家少爷在雪地里脱了鞋朝他扔来,吓得慌忙一躲,鞋飞出老远,他又躬着腰跑出去捡回来。 孙怀薪把鞋穿上,朝地上蜷着的一团肉努了努嘴,命令道:「去,给我接着打,打到爷我消气为止。」 观砚走上前去,心情忐忑。虽说他是听从主子的话,但这里躺着的毕竟也是个主子。犹犹豫豫的,他伸出手往孙怀蔚背上拍了两下。 石青色软毛披风裹着的人没反应。 「你给他捶背呢!」孙怀薪吼了声,颇为不满。 他又拍了两下。 「你早上没吃饭呢!」 观砚回头怯怯道;「奴才确实没吃,少爷。」 孙怀薪气得想打他。 观砚瞅着地上的人,觉得他怪可怜的,雪又下得大了,铺满了石青色的披风,像给人盖了层薄薄的棉絮。 「少爷,您饿了吗?雪大了,咱们回去吧,待会冻着您就不好了。」观砚小心提议道。 孙怀薪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听他这么一说,也确实觉得肚子饿了,刚才打了人又耗了一身气力,于是摆摆手说道:「回去把。下回碰见再打,今天是没打够的。」 观砚尾随着自家少爷离去,时不时回头,直到雪地里的人快消失在视线里,他才看到那团石青色似乎动了两动。 孙怀蔚试着动了动手臂,手臂替头脸挡住了拳头,虽然穿了厚厚的袄,但还是一阵酸痛。上半身勉强撑着起来了,想站起时,却发现双腿痛到极致,不自禁打起抖来。 刚才孙怀薪一拳一脚,不知腿上中了几十脚。狰狞着脸,他手臂撑在雪里站了起来,扶着边上的假山石头,一层不薄的雪花顺着他的披风滑落下来,更多的则是已化了雪水,浸湿了他的衣服。 就这么过去吗?小丫头见了一定会急坏的,而且还会追问是谁打了他。想到凝辉院里养尊处优的老太婆,他嘴角扯过一丝冷笑,就算说了又如何,她为了维护长子的脸面嫁祸于他这个不起眼的庶孙,更一不见得她会为了无关紧要的庶孙责罚嫡亲孙子。 罢了。他摇摇头,决定径直回扶摇院。 一路上他或扶着水磨石墙,或扶着廊上的朱漆大柱,走得跌跌撞撞,好几次还是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而路过的丫鬟们似乎视他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唯恐沦为源儿那种下场。 「瞧他脸上的伤?不会是又强迫了谁,被人打了吧?」有丫鬟掩嘴和另一个丫鬟说道。 「哪个丫鬟有这么大的力气呀?要我说,这该是哪个婆子打的吧。」另一个丫鬟说道。 「这大清早的,他就出去招惹婆子。」丫鬟嘻嘻两声笑,「反正我是没这么大力气打人的,要是我遇见了,我就咬他。」 「你咬他做什么,还不如从了他,说不定大太太会抬你个姨娘做,到时你岂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笑声渐浓。 「胡说,你才是麻雀呢。」 女子声音本就娇俏清越,不轻不浅地落在孙怀蔚耳朵里,少年扶着廊柱的手骨节凸出,白森森的裹着层淡青深紫的皮,太阳穴上青筋跳动。石雕般站了好久,他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小丫头见他没来,一定会去偏院找他,他得在她来之前回屋蒙头睡好,希望骗过她,以为是他贪睡才没去凝辉院。 他只当她是个十岁的孩子,是他妹妹夭折时的年纪。 孙怀蔚回房时,低着头用袖子掩了脸,不顾容芷惊诧的目光,湿衣裳也不脱,一头扎进被子里,闷头装睡。容芷走上前替他把靴子脱下,又把边角的被子掖好。她不问他为什么半途回来了,许是懒了,许是雪太大了,就算她问了,他也不会说。 他在等承钰,却又希望她别来,雪下得太大了,若是她走滑了,自己也不能赶去当肉垫给她垫着。 但承钰还是来了,焦急地问他怎么了,容芷被她叫了下去,屋门一关,只有她和平彤,他就可以说话了。 孙怀蔚只闷在被子里,说了句:「雪大,困了。」 雪大?困了?把她当十岁的孩子骗呢?虽然和他只相处了小半年,但他是什么样的人,承钰自认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夏日里小花园子酷暑难耐,他也坚持守在那儿,这会儿因为一个雪大就不去了? 她可不信,上去就要掀他的被子。 被子里的孙怀蔚当然猜不到十岁表妹里头的芯儿是有二十来岁,想把她当妹妹一样糊弄是不能够的。 许是没吃饭,又被人暴打了一顿,他手臂沉沉,这会儿还真拧不过细胳膊细腿儿的小丫头,一把被她掀开了锦被。 承钰看到那张鼻青脸肿的脸时,显然吓了一跳,白皙的小手捂了半张脸,剩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正惊恐地看着床上的人。 第28章 「你这是怎么了?谁干的?」 孙怀蔚扯过被子,蒙住头,闷声道:「雪滑,不小心摔的。」没想到小丫头不好骗,还是让她给发现了。 「怎么可能是摔的!」眼窝鼻子嘴巴青一块紫一块,雪地里一跤能摔成这样? 「到底是谁打的?你说话呀。」承钰推着锦被里的人,人一动不动,也不回答。 又不做声,承钰气闷,坐在床边隔着被子狠狠捶了一拳,被子里的人闷哼了一声。 「起来,给你擦药!」 感觉到小丫头起身走开,孙怀蔚才探了个脑袋出来,他看见承钰穿了身月白底绣淡紫凤凰的小袄,雪白的袄裙,素净淡雅的一身打扮,忽然想起妹妹从前也爱穿白。白白的一身,跑到雪地里就找不见人了,只看到一头乌发梳成两个髻,红嘟嘟的嘴唇笑得正灿烂。 承钰走到门边,打开门,容芷正守在外面。 「你家少爷被人打了,去弄两个热鸡蛋来敷脸。」 看着眼前粉装玉琢的表姑娘,又听见二少爷被人打了,容芷愣了愣,随即应喏奔到厨房去要煮鸡蛋。 承钰又让平彤回去把屋里的好药拿来,在这一小段等待的时间里,孙怀蔚躲在被子里,她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空气里寂静极了,两人都赌气似的,谁也不和谁说话。 孙怀蔚却没有赌气,他在思考怎么向小丫头解释,寂静中听到谁在打鼓,「咚咚咚」地不休止,搞得自己的思绪也绷得紧紧,后来发现是自己的心跳声,他惊奇着,自己是在怕小丫头吗? 他转头去看,承钰侧着的一张小脸光洁如玉,小小的鼻子泛着点柔和的光,嘴巴嘟起来,真的在生气。气他想撒谎骗她吗? 像小时候要去族学,吃过午饭却被妹妹缠住了,好不容易哄妹妹睡着,悄悄溜掉,却不想下学回来,妹妹嘟了一晚上的嘴不理睬他。 要怎么哄呢?妹妹是睡一觉便把忧愁忘得一干二净,第二日仍扑过来不让他走。可承钰,怕得送块梨花糖膏才会好吧。 「你还不起来吗?衣服都湿了。」她突然转过脸对着床这边说,倒把偷偷看她的孙怀蔚吓了一跳。 刚才她摸到他的衣袖是湿的,但因为气他不肯说出是被谁打的,所以决定晾他一会儿,结果好半天也不见他说句话,到底怕他因此着了凉,还是决定先开口。 孙怀蔚经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摔在雪地里,全身都湿透了,现在被窝有被捂暖,一冷一热间,他不紧打了个喷嚏。 承钰从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立柜里取出中衣外袍,走过去扔到他的床上,又转身出了屋子。孙怀蔚把湿衣服换下来,亲自去开门,看着小丫头不虞的面色舒展了几分,心里才松了下来。 热鸡蛋来了,药膏也来了,容芷不情不愿地被叫出屋子,承钰拉着孙怀蔚的手给他擦药,又把鸡蛋给他,让他自己贴在深紫色的眼皮上。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除了那个睚眦必报,心胸狭隘的孙怀薪,府里还会有谁做这么不要脸的事。 「咝——」她说这话时,手劲儿重了些,按在淤青处孙怀蔚不禁疼得叫出来声儿。 甩开他的手,承钰啐道:「你还知道疼,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事后又不告诉我人是谁!」 她似乎看到前世那个窝窝囊囊的自己,被孙步玥欺负了不敢反抗,被孙涵冷待了不敢吭声,三舅舅三舅母问起,只说他待自己很好。 可怜得可恨! 「我反抗,又怎样,说了是谁,又怎样?」孙怀蔚淡淡地笑了笑,笑容瞬息即逝。反抗了可能会招来孙怀薪一次又一次无止境的类似报复,说了是谁难道孙怀薪就会立刻遭到报应? 「你这是不相信,不相信我能帮你讨回公道!」承钰又气得嘟起嘴巴。 孙怀蔚看着她,想说自己不是不相信她,只是不想信老太太。就算老太太真为他做了主,也不过是罚了孙怀薪的月钱,关了他的禁闭,他不但不会悔改,反而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有一肚子话说,但怕说得不连贯,小丫头听起来会觉得不耐烦,最后只说了这八个字,不过这八个字,足以表明他的心志。 承钰不作声了,临走时才说了一句:「二表哥是君子,报仇也得等个十年,我却不是君子,只是个小女子,若是有仇,明日就报!」 说完她似乎已经有了主意,也没再生气,冲孙怀蔚狡黠地笑了笑,带平彤离开。 倒是留孙怀蔚在原地怔愣片刻。有时觉得她真不像个十岁的小姑娘,或者是他记忆里的妹妹太过单纯? —— 恍惚除夕将近,腊月里府中上上下下都忙着洒扫庭院,祭灶送神。郭氏刚接手内院的事不久,就碰到年关治办年事,结算帐本,发放银钱等等琐事缠身,她整日天不亮就起,见管事见掌柜,看账到深夜,一月忙下来,承钰惊奇地发现珠圆玉润的二舅母竟清减了几分。 第29章 府里忙作一团,承钰也没闲着,和孙步琴一起剪窗花,写对联,欢欢喜喜准备过年,暂时倒也把孙怀薪的事放了下来。老太太某日想起庶孙有几日没来了,问外孙女,承钰只说近日天冷,他懒怠动弹,所以不来。老太太听后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什么。 腊月二十四后,族学女学一齐放了假,闺阁中女红针黹也停了下来。国公府中姊妹相聚一处,或说或笑,似乎都因着过新年的缘故,谁也不愿在这时和谁计较,难得的和气了几日。 孙步玥三天两头来问承钰有无收到陆玉武的信,承钰都只摇头说没有,因为近一月来的确没有再收到过玉武哥哥的信。 孙步玥听说后失落之余却有些小庆幸。武表哥虽然没给自己写信,但也没给姜承钰写信,他是不是离开久了,早不惦记那个外姓女了? 腊月二十九这日,卫国公府年事准备就绪,府门换上了五彩门神,一个黑脸浓髯,一个白面疏髯,漂亮又威武。正房廊柱上的对联新油了一遍,影壁正中挂了「鸿禧」的挂牌,处处焕然一新。 到了腊月三十,老太太高氏等有封诰的妇人,按品级着朝服进宫朝贺行礼。高氏好歹凭着这次朝贺又挣回了些脸面,毕竟她是卫国公夫人,有诰命在身,而郭氏暂代她掌了管家大权,丈夫却是个六品小官员,根本在皇上皇后面前露不了脸。 下午祭祀后,众人在凝辉院上房喝茶,孙步玥缠着母亲说说帝后长什么样,皇宫里的宫殿又是个什么样,高氏便不遗余力地描述起来。她不单单是要讲给女儿听,更是要讲给在座无缘面见圣上的太太姑娘听,尤其是郭氏。 日落黄昏时分,正堂摆上了年夜饭,老太太平日里虽然不爱立规矩,大年下儿孙们仍是自觉按长幼挨次坐下,男一面女一面。孙怀蔚也来了,淡漠的目光越过人群,一直看着承钰。 几日不见,小丫头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小小巧巧,精致秀气。她今晚少有地穿了件掐金丝牡丹暗纹长袄,下面是一条绣花流苏垂绦长裙,头发梳成双丫髻。 她在说什么?和旁边的孙步琴笑得这么开心? 承钰在和孙步琴在笑孙怀蔚。孙步琴来时看到孙怀蔚,他脸上的伤还没好全,眼眶处有淡淡的青色,嘴角处又是淡淡的紫色,样子很有些怪异,于是她拉着承钰表姐,悄悄指了指二堂哥的脸,两人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年夜饭后要守岁,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笑呵呵地看底下儿孙博戏玩耍。承钰和三个表姊妹围坐一桌玩儿斗牌,最后是孙步瑶输得太厉害,把牌推掉不玩儿了。孙步琴孙步玥又去加入丫鬟们的游戏中,承钰这处看看那处乐乐,突然觉得屋里有些气闷,想出去透透。 掀了漳绒门帘走到廊下,一股寒气迎面扑来,把屋里带来的灼热人气吹散了。今晚无风也无雪,深深的天空里静静挂了轮明月。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承钰转过头去,就见孙怀蔚站在转角处凝视自己。 「我以为你回去了。」承钰笑着向他走去。 孙怀蔚摇摇头,脸上有淡淡的笑意,「等你。」 「等我?等我做什么?我可没有压岁钱给你。」承钰仰着下巴和他说话,明明这小半年来自己也长高了不少,为什么顶着两个髻子也只齐他的胸膛? 「想和你说话。」 他有好多话想和她说。比如一大堆的新年祝语,愿她如意顺遂,愿她身体健康,愿她快快长大。比如他已经无可救药地把她当作夭折的妹妹。 在母亲和妹妹离开的七年后,他曾以为自己会孤苦终生,但她出现了,是妹妹去世的年纪。大雨的夏夜,他恍惚间以为这七年是一场梦,妹妹好端端站在他眼前,一切都没有改变。 孙怀蔚看着她莹润白皙,粉扑扑的小脸,忍不住捏了一把,满腔梦话只化成一句:「你长高了。」 承钰撇撇嘴,还以为他会说什么呢。长高了?再长高也没他高,他这是在间接嘲笑她是个矮个子吗? 父亲虽然相貌堂堂,但身高在男子中只能算中等,母亲也是个娇小玲珑的身材,上辈子她长到二十岁,身高也不过尔尔。重来一世,她决定要好好对自己,该吃吃该补补,把身体养好,长得高高的,免得和男子说话也得仰着个脖子,怪酸的。 「彼此彼此。」承钰最后回道。他可不是也长高了吗?脚也长宽了,初秋给他做的鞋子,隆冬穿着就有些紧了。 这么一想,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妙,努力想却又想不起来,像在脑海里和你捉迷藏似的。 等了会儿,不见孙怀蔚再开口,承钰说道:「你不是要和我说话吗?怎么不说了?」 廊上挂的羊角灯莹莹发亮,孙怀蔚的星眸闪烁,见她吸了吸小鼻子,他说道:「回去吧,外边冷。」 「那你呢?」 「我自然,不在这儿。」 第30章 他自然不在这儿。孙怀蔚抬头瞥了眼面前这座屋子,端的是雕梁画栋,碧瓦朱甍。屋里边烧了暖融融的地龙,众人挤在一处欢声笑语,共庆新年。 这儿怎么会容得了他? 少年转身离开,承钰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在羊角灯下渐行渐远,长长的回廊上他的影子拖了老长。 回屋后,她开始犯起困来,哈欠连连,直到大家一起守过岁,等到了子夜时分,儿孙们才向老太太行礼告辞。回屋歇息时,她才终于忆起到底是哪里不妙。 就是那双给陆玉武做好的靴子! 玉武哥哥和二表哥差不多年纪,二表哥还在长身体,玉武哥哥自然也在长,而且十五六的少年郎,长个儿的速度是惊人的。如今二表哥的鞋子没穿多久就不合脚了,玉武哥哥回来后恐怕也穿不了那双靴子了。 也不知他多久才能回来。 承钰躺在花梨木雕花架子床上,长长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此时已是正月初一,新年里不兴哀愁,因此马上收了愁容,也因为小身体不适合熬夜,早在亥时便瞌睡连连,此时沾了枕头,很快就沉沉睡去。 一觉睡到五更时分,平彤和绣桃来唤她起床。承钰换好衣服出门时,院子正中的火盆里正焚着松柏香,百合香。 早饭吃的饺子和年糕。虽然从前在泉州过新年时,吃的也不过这些,但国公府因着老太太口味刁钻,吃食比别处讲究百倍。饺子年糕各色形状,各种口味,品种繁多,吃得祖孙俩肚皮滚圆,差点午饭也吃不下。 初一这日本来不见客,但近午时,大孙氏倒是来了。承钰正在暖阁里看丫鬟们玩儿赶围棋,便听见外边孙步玥在甜甜地叫「姑母」。 赶到正堂时,正见一个妇人披着蜜蜡黄折枝牡丹披风进屋,丫鬟为她脱下披风,现出里面穿的织金锦缎对襟长褙子。妇人纤腰盈盈,气度雍容,虽粉面含笑,但略带几丝落寞。 「姨母。」承钰迎上去叫人。 「咱们钰姐儿今天可真美。」大孙氏笑盈盈地把承钰搂在怀里,「似乎长高了些。」 「姑母,您还没夸我呢。」孙步玥在一旁不满道。明明是她先看见姑母的,怎么姑母不首先来和她说话呢。 「咱们玥姐儿也美。」大孙氏看着眼前两个外甥女,一个身量高挑,美得张扬惊艳,一个娇小玲珑,粉妆玉琢,玉雪可爱。 姑娘们看着赏心悦目,大孙氏因为儿子还远在漠北的落寞也被冲淡了几分,此时府中女眷都聚在这儿,她拿出准备好的金银稞子,作压岁钱发给小辈们。 承钰得了沉沉的一小袋,又想到因这是她来金陵过的第一个新年,早晨给外祖母舅舅们拜年时,压岁钱都比表姊妹们多出了几倍。尤其是卢氏,拿真金白银当寻常零嘴儿给她,看得边上的孙步玥孙步瑶伸长了脖子,一早上到现在也没和她说过话。 「武儿那边还没有消息吗?」老太太见长女来了,自是欢喜,但最疼爱的外孙没来,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缺了什么。 大孙氏摇摇头,「只九月时收到一封问候的家书,打胜打败的消息都还是从宫里听来的。」 「这大过年的,王府里就小姑和小姑爷两人守岁,想必冷清得很吧。」高氏如何不知大孙氏有意疏远她,但她是个不大目的不罢休的人,管事的权利丢了,旁的心愿企图更不能落了空,否则自己活着还有个什么趣儿。 但她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正中了大孙氏的伤心之处。大孙氏神情淡淡,不愿多说,「嗯」了声便转头继续和二嫂郭氏,三弟妹卢氏唠家常。 高氏一时妒火中烧,心里骂起小姑子来: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一见老娘失了势就想装作不熟悉,到底我也是你大嫂!我哥哥的官儿可比你那世子丈夫的大理寺少卿还高出几品,等哪一天你有求于我时,看我还搭不搭理你! 「你这肚子尖尖的,该是要生儿子的怀相。」大孙氏看着卢氏六个月的肚子说道。 卢氏低头看看,果然觉得小腹凸出的那一块是有些圆,但上月又有娘家人来看她,说她的肚子是尖的,要生女儿。 有些纠结,卢氏皱着眉说道:「许是早上饺子吃多了,把肚皮撑圆了吧。」 一句话说得老太太也笑了,太太姑娘连着底下的丫鬟无不笑出声来,卢氏红着脸,不知大家都在笑什么,还补充道:「确是饺子吃多了呀,本来两碗就吃饱了,三爷楞是逼着我吃了第三碗,这才把肚子给撑圆了。」 笑声愈浓,承钰笑出了泪花,感叹三舅母本性直率单纯,就是快做母亲了也还这么纯真简单。 「依三舅母的意思,您那肚里全装的是饺子,要拿饺子来浑充侄儿,骗咱们要做姑姑的?」 卢氏听承钰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好笑,掩着嘴啐道:「就你这丫头嘴贫不饶人。」 第31章 笑声渐消,老太太呷了口金丝红枣茶,注意到大儿媳被长女冷落后就一直面色不愉,想到大年下图个热闹欢乐,虽然自己已经不大待见她,但笑脸里蓦然摆着张臭脸实在不大好,于是问她:「玥姐儿及笄也有小半年了,不知道你给她物色了什么好人家没有?」 虽然不让她管内院,但孩子的亲事还是得父母做主。 高氏最想提及的也正是这事,此时老太太亲自问了,她喜不自胜,忙说道:「这几月打听过不少人家。淇国公的嫡长子今年十九,样子长得倒还不错,只是没什么别的出息,如今只在户部混日子。内阁次辅徐大人的小儿子和玥儿同龄,明年要和怀缜一起参加秋闱,考不考得中还不一定呢,玥儿是非进士不嫁的。兵部侍郎的三儿子前年倒是已中了探花,入了翰林,不过却是个庶子……」 得,哪个都配不上她家闺女。 大孙氏听她聒噪,等她说完才问了孙步玥一句:「姑母才知道原来玥姐儿是非进士不嫁的。」 高氏一听,急了,这不是明摆着说不考虑陆玉武吗?要知道天下无论读书人还是习武人,十年辛苦都不过为了「习得文武功,货与帝王家。」陆玉武自己就是帝王家,将来要袭王位的,自然不用去头悬梁锥刺骨,寒窗苦读考什么科举。 「也不是非得要进士……」高氏忙改口道,「公侯王爷自然更好。」 「是吗?」大孙氏面上带了一丝讽刺,「那刚才还听大嫂说到淇国公的儿子,人家将来也是有公爵之位继承的,大嫂不还是瞧不上吗?」 高氏这下彻底没话说了,再说就是打自己的脸。她不过是想试试大孙氏的口风,到底有没有意要和娘家亲上加亲。结果试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她松过,如今反被她嘲笑了一番。 见高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大孙氏心里偷着乐:让你心肠恁的歹毒,竟然想下毒害死我的未来儿媳妇,母亲怎么不让大哥休了你?大过年的,见了你都晦气。 大孙氏不管高氏,又去和二嫂弟妹,几个外甥女说笑,高氏坐立不安,喝了两口茶想平复情绪还给呛了,面色讪讪,最后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去。 女眷们一起在花厅用午饭,承钰已经没太大的感觉,因为老太太为了给她养好身子,这些日子把过年才端上桌的菜给她尝了个遍,据说都是做工极精细冗杂的菜式,比如两天一小顿的佛跳墙,还比如三天一大顿的罐煨山鸡丝燕窝。 午饭后,大家又坐着喝了会儿茶,各自回屋睡中觉,大孙氏等人都散了,才拉着承钰说道:「这是你表哥给你寄的信,之前就先寄到王府的,说要等到正月初一这日给你。」 大孙氏把信给承钰,又拿出一个织金荷包,说道:「这是和信一起寄来的,你表哥说是给你的新年礼物。也不知道是什么,还不许我打开看呢。」 大孙氏笑着拍拍承钰的头,怜爱地说了句:「咱们钰姐儿要快些长大呀。」 再不长大,她怕自己儿子会喜欢上别的女子,虽然如今看在眼里,儿子是喜欢这个表妹的,但承钰还未满十一,他的喜欢更多是因为自己没有个弟弟妹妹,孤独惯了,突然来了个漂亮乖巧的表妹,才这么疼她。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就算还没等到承钰长大,儿子就说要娶哪家哪户的姑娘,只要她这个做娘的双手叉腰,坚持不点头,儿子也没奈何。 这么想着,大孙氏会心一笑,和自己母亲道了别,打道回府去了。 承钰回屋后拆信读起来,隔着信纸摸明明有厚厚的一沓,打开来看文字却甚少,大多都是寥寥墨笔描出的画。 第一张画了边塞的风景,第二张画了一个少年身披银甲,骑在马上,还有一个中年男子,骑马走在他前面。承钰忍不住捂嘴笑起来,因为那男子显然是他二叔陆平里,少年是他,而画中的他吐舌做着鬼脸,眼睛瞟向前面的二叔。 第三张画是……承钰呆了呆。 第三张画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儿,坐在绣墩上手里拿着双做了一半的鞋子,正低头绣得认真。 这是画的她吗? 往后面翻,全是她在绣鞋子,不过动作略有不同,或在穿针,或在引线,而画到最后,那双靴子也绣好了。 想了想,承钰灵机一动,忽然把画翻到第三张,按着纸张快速地翻动起来,惊奇地看到一个连续的画面:画中女孩儿一针一线地绣着,靴筒越做越高,最后做好了,是一双绣有曲水纹的靴子。 原来他想要曲水纹。 承钰又拿起写有字的纸来看,他在祝贺她新年吉祥,又写了许多祝福的话,最后一句是什么?为什么字迹突然潦草起来? 似乎是五个字,「吾」什么什么,最后一个字模糊辨出是个「汝」字。 吾,三个字,汝。到底是我什么你呢?承钰百思不得其解。 第32章 辨了半日也猜不到那三个字是什么,承钰干脆放弃,想着等他回来再问他好了。瞥见躺在桌上的织金荷包,她打开来看,从里面摸出个冰凉莹润的羊脂缠花玉佩,花是牡丹花,用细金镶了轮廓,垂了浅碧色的流苏穗子。 这不就是她的名字吗?金,玉——「钰」。 承钰抿嘴笑了笑,把信和玉佩收好,想着千万别让琴儿看见,否则她回去一说,孙步玥又该跑来问她了。虽说玉武哥哥只是写了些祝福语,但依着孙步玥的相思如狂,见到这些岂不把她活活撕了。 她还等着元宵过十一岁的生辰呢,这一世可不能又命丧这个妒妇手中。 初一一过,国公府中人开始走门串户,老太太却没什么心情,整日懒懒地待在屋子里,或去佛堂礼佛,或在床上困觉,偶尔有人来给她老人家拜年,她也略略见见,少说几句话,就把人打发走了。 外祖母不走动,承钰也就在院儿里陪着她。时有客人来了,看见炕边坐着的漂亮丫头,都知道这是最得老国公夫人疼爱的外孙女,少不得拿了压岁钱或小玩意讨好她。 这等坐收渔利的事,承钰还是头一次尝,沾了老太太的光,她的小金库已是盆满钵满了。 初五这日的午后,趁老太太午睡,承钰带了平彤溜出凝辉院想去看看孙怀蔚。过年这几天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来给外祖母请安,也不找她拿书看。 出了凝辉院,承钰沿着一溜长廊正想拐进扶摇院的月洞门,怀里突然就撞来一个丫头,丫头梳着垂挂髻,这一撞,把髻上簪的倒垂莲花簪子也撞歪了,她伸手把簪子扶正了,丫头一张脆生生的脸蛋扬起来,是笑得正灿烂的孙步琴。 本来她一向为自己的身高自卑,但看到琴儿,心里稍微平衡了一些。因为琴儿虽然只小她一岁,如今却还不及她的肩处。 「表姐,我正要去找你呢。」琴儿笑着说道,金溶溶的冬阳和煦明媚,洒在她圆嘟嘟的脸上,细细的脸毛染了光,像个粉扑扑的桃子。 「找我做什么呀?这个时辰二舅母没逼着你午睡?」承钰忍不住捏了捏面前的桃子,嗯,软绵绵的,手感很好。 小小的人儿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没听说我姨母要来了吗?外祖母已经答应把东南角的那处空院子腾出来给她们住了,娘正忙着派人收拾呢,哪有闲功夫管我呀。」 是了,承钰记起来,二舅母郭氏的亲姐姐嫁的是戍守安南的武安侯,任当地的都指挥使。十几年前这位武安侯和外祖父一同出征平定安南,两人气性相投,打下安南后便结成了忘年之交。说来他还是二舅舅和二舅母的媒人。 年前就听二舅母提起过,自己的姐姐武安侯夫人要带着子女来金陵,为的是武安侯世子要上族学。安南是蛮荒偏远之地,眼看子女年纪日渐长大,武安侯为了孩子的将来,一咬牙便让夫人北上回去,夫妻开始两地分居。 而金陵最好的族学当数卫国公府东跨越办的孙家族学,已经不限于本族中人读了,许多贵族子弟也慕名而来求学,武安侯夫妇既然下定决心,当然要选最好的。 二舅母提了这话,外祖母同意的同时,还建议让武安侯夫人带着孩子就在国公府住下,一来前卫国公生前与武安侯交情匪浅,二来又是二舅母的亲姊,三来住得近些也方便孩子读书。 于情于理,都应该邀请她们就此住下。二舅母当即应下,写了信给姐姐,那边推辞了几番,最后架不住盛情,也就答应下了。 前世承钰来卫国公府时,因为武安侯战中负伤,皇上体恤,特召了他回京,又安排了宅院与他居住,武安侯夫人早便搬走了。 「是东南角的梨仙院吗?」承钰想了想,似乎东南角只有那处空院子了。 「好像是吧。」步琴说道。 「什么好像是,难道你姨母带了表弟表姐来,你不关心吗?」承钰是记得武安侯有一子一女,女孩儿比琴儿大两岁,男孩儿与琴儿同龄。 孙步琴不说话了,她何止不关心,她还很担心。四五岁时姨母曾带着表姐表弟来过一回,当时娘要她把他们带出去玩儿,表姐看到院子里那棵树,二话不说就要爬上去,她和姐姐劝不住还不说,也不知道表姐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又把她给扛了上去。 她永远记得站在高处往下看的惊恐感。 琴儿不想说这茬,忙顾左右而言他。「表姐,咱们去梅园折腊梅好不好?」 折腊梅本来没什么,但去梅园……要知道外祖母年轻时一直酷爱腊梅,外祖父才在府中西南角上命人遍植梅树,特为供外祖母赏梅用。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外祖母生下母亲后再也没有踏足过,如果有人摘了梅园的腊梅回去,外祖母见了不喜反怒。这是她前世听辛嬷嬷说起过的,特为提醒她不要去梅园。 孙步琴当然也知道这是老太太不可言说的避讳,但梅园多年没人打理,腊梅自生自灭,反而长得更加郁盛。前儿她听路过那儿的丫鬟说起,腊梅花开了一树又一树,枝丫纵横,人都快进不去了。 第33章 「咱们就去那儿嘛,咱们悄悄去,悄悄回,不把折的梅花带回去,外祖母不就不知道了。」 孙步琴拉着她的衣袖来回摇晃,承钰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午后阳光甚暖,晒得人想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去梅园的路上途径一个不大不小的湖,隆冬时节湖面结了层厚厚的冰,冰面儿上泛着珠白色的光,晶莹剔透,有些晃眼。 「那不是三哥吗?」孙步琴忽然指着前边不远处说道。 承钰顺着看过去,果然见孙怀薪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他的小厮跟在后面,手里提了个篮子,拿着根竹竿。 「三哥!」 承钰本来想叫琴儿别叫他,她可不想大正月里看到扫兴的人,不过琴儿已经喊了,并且前面长手长脚的少年也闻声转过了身。 好吧,择日不如撞日,怀蔚表哥的那笔帐还没算呢。 孙怀薪听到有人叫自己,回头见是堂妹,本来想笑,看到琴儿身边站着的那个浅粉色身影,将笑未笑的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她竟然穿粉色。在孙怀薪眼中,只有他圆脸圆眼睛的堂妹孙步琴才配得上粉色,这个冷冰冰小巫婆似的姜承钰,怎么可以穿粉色? 不管了,他的小堂妹在叫她,还是过去和她打声招呼吧。 「琴儿,你在这里做什么?」径直走到堂妹身边,孙怀薪看也没看姜承钰。 「我要去折梅花。」孙步琴笑嘻嘻地说道。她知道这位堂哥爱捉弄小女孩儿,连自己的姐姐也不放过,但很奇怪又很幸运的是,他从没捉弄过她。 「去梅园折吗?」孙怀薪拍拍她的小脑袋,「那你得小心别人祖母发现哟。特别是,小心你身边的人。」 孙怀薪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瞟到姜承钰,却发现姜承钰根本没在看他,而是侧着脸不知盯着什么。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三哥,你又是要去哪儿呀?」孙步琴问道。 「三哥想去钓鱼,但湖水都结冰了,三哥正愁呢。」孙怀薪指指小厮观砚提着的竹篮和鱼竿。 「这篮子里是什么东西呀,吃的吗?」孙步琴指着问。 孙怀薪笑道:「是吃的,不过是给鱼吃的。」他把竹篮掀开,里面黑糊糊的,是很多肥肥的蚯蚓。 「咦。」孙步琴看了一眼,头皮发麻,觉得很恶心。 「鱼吃这个吗?」孙步琴一脸不相信。 「是啊。可惜鱼在冰面下,三哥捉不到它们。」孙怀薪准备回去找个东西来砸了冰面,不过得先坐了小船到湖中央,可是湖水结冰,小船又怎么驶到中央呢?他觉得很是费脑子,索性把这一难题交给观砚,自己只需回去睡个大觉,起来就可以钓鱼了。 他俩说话间,承钰走到了湖边。小湖边缘的水浅,水面上的冰只薄薄的一层,不比湖中心的冰厚。她盯着那层薄薄的冰想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指着湖面叫道:「琴儿,你快来看呀,这湖里有东西。」 孙步琴闻声跑过去,孙怀薪出于好奇也跟着过来。 「哪有什么东西啊?」孙怀蔚和孙步琴一左一右蹲在承钰边上,他努力看了半天,只依稀看得见透明冰片下安静的湖水。 「你瞎啊,仔细看呀,有东西的。」承钰指着冰说道。 这句话却把孙怀薪惹怒了,他可不瞎!为了证明这点,他把头埋得更下去,眼睛睁得更大,湖面的寒气隐隐扑上来。 「我还是什么也没瞧见啊!你是不是……」 瞧见了才有鬼,因为根本没什么东西,承钰也没打算要他瞧见什么,看准时机,往他后背使了把狠劲儿,右手边的人儿便一头扎进冰湖里,眨眼没。 孙怀薪的头还是比较硬的,把湖面那层薄冰撞破了,整个身子囫囵在水里打了个滚,再钻出来时,冻得几欲不知身在何处。 承钰看着冰水中浑身打颤,说不出话的人哈哈大笑,孙步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堂哥,头发上挂着碎冰块儿,嘴唇冻得乌紫犹在颤抖,虽然被吓着了,但还是被表姐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起来。 水中的人被这笑声一提醒,渐渐清醒,反应过来自己身在冰水中,又是怎么会身在这冰水中的。 「姜承钰,你敢戏弄老子!」孙怀薪怒不可遏,一把抓住承钰的衣袖,男孩子的力气本就大,承钰在自己的笑声中被拖下了水。 好冷! 倒不像掉进水里,而是掉进布满钢刀的坑里。湖水冰冷,像有无数小鱼用尖利的牙齿在撕咬自己。 「表姐!」孙步琴这下真急了,也笑不出来了,和旁边一样焦灼的平彤合力把姜承钰从水里捞了起来。 寒冷的钢刀没在扎了,可刚才扎出来的窟窿眼还疼着,承钰成了个冰人儿,抱着双膝打寒颤。平彤忙不迭把她湿漉漉的衣裳拧干。 第34章 观砚看傻了眼,直到泡在水里的孙怀薪大骂起来,他才慌慌张张地伸手把自家主子拉上了岸。 「好你个姜承钰,敢推我下水!等我去祖母那儿告你一状,看祖母还偏袒不偏袒你!」孙怀薪一生气又想问候别人的娘,但突然想到小堂妹在这儿,不想让金尊玉贵的琴儿听到市井污秽之词,这才收了脏话,满口只嚷着要去告状。 「琴儿,你慢慢走去凝辉院,表姐我得先跑了。」承钰一双冰凉凉的手摸了摸孙步琴的脸蛋儿,她给冻得一个激灵,又听表姐说,「你可得来为我作证哦。」 话音刚落,穿着浅粉色湿漉漉小袄的表姐便如一阵冰风一般跑远了,平彤在后面跟着。边上的孙怀薪还在拧湿衣服,见姜承钰跑了,大吼:「你跑什么呀跑,有本事去祖母面前对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非你滚回泉州,我总得找你算账!」 衣服湿了,怎么拧穿在身上都很重,孙怀薪觉得浑身不自在,说道:「老子先回去换身衣服,待会儿过来收拾你!」 又见正呆呆望着他的孙步琴,说道:「琴儿,你可得为三哥作证啊,姜承钰刚才把我推进湖里了。」 实则刚才的事儿只发生在一瞬,孙步琴蹲在姜承钰左手边,孙怀薪蹲在右手边,那会儿她正和孙怀薪一样,在认真寻找湖里的东西,下一秒东西没找到,倒看到堂哥把冰都砸碎了,在水里打了个转儿。 所以表姐推没推三哥她没瞧见,倒是瞧见三哥把表姐拉下了水。 娘说过小孩子不能撒谎,孙步琴皱着小眉头,想了想说道:「三哥,琴儿不能乱说话,否则明早起来舌头就没有了。」 「什么?」孙怀薪讶异道,「这怎么是乱说话呢?姜承钰明明把我推下去了,观砚,你来作证,你看见的吧。」 观砚愣了愣,当时他正盯着表姑娘出神,心里回忆着见过的贵族小姐,哪个还能比表姑娘乖巧可爱,等回忆完,得出没见过哪家姑娘比得过表姑娘时,就看见自家主子已经泡在水里了。 「说话啊你倒是!」孙怀薪气急败坏,往观砚腿上踹了一脚,观砚往后退了两步,忍着痛说道:「我作证我作证,三少爷把表姑娘拉下水里。」 「你个糊涂东西!」孙怀薪气得一个栗子敲在观砚脑门上,观砚「啊」地惨叫一声,捂着被敲的地方不敢出声。 「琴儿,你记着,刚才就是你表姐,姜承钰,她把我推到水里去的就行了!明白吗?」孙怀薪试图耐心劝说小堂妹。 孙步琴嘟着嘴摇了摇头。眼见为实,她没见过却一口咬定,就是撒谎胡说,娘说了,撒谎舌头是会不见的。 「你!」他胸口堵着一团闷气,面对最喜欢的小堂妹却又发作不出来,鼻子一痒痒,连着打了三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三少爷,您快回去换身衣裳吧,可别受了寒发烧啊。」观砚可不愿意自家主子生病,被大太太责骂一通不说,还会被扣月钱。 头的确开始有些胀痛,孙怀薪也不想生病,于是没再和孙步琴争辩,疾步往扶摇院回,临走时还不忘嘱咐小堂妹:「琴儿快去祖母那儿,跟祖母说你三哥被姜承钰……」「阿秋!」 话没说完,他又是一个猛烈的喷嚏,打得他自己头昏脑涨,鼻涕横流,也没功夫再说下去,摆摆手走远了。 这边孙怀薪还没到扶摇院,那边姜承钰已经跨进凝辉院的大门了。衣服重得很,小身板上像扛了几十斤棉花,她走得气喘吁吁,其间不停吸着鼻子。 「外祖母,外祖母!」 许是前几日睡得多了,今天到了午休时间,老太太怎么也没睡着,干脆不睡了,起身在炕边坐着和辛嬷嬷说话,就隐隐听到外孙女在叫她。 由远及近,叫了好几声。怎么声音怪怪的,还带着哭腔? 出事了?老太太听到外孙女的呼唤一声急过一声,心里发紧,忙让绣芙扶她出去看看,还没走到门边,就见外孙女湿着一身衣裳,鼻子冻得通红,头发湿嗒嗒的还在滴水。 「哎呀,这是怎么了?」她往承钰衣服上一摸,冷浸浸的冰块儿一般。 「快去把衣裳换下来!绣芙,去厨房让灶上的马上煮一碗酽酽的姜汤来!」 「外祖母,您要为承钰做主啊。」不知为何,承钰此刻脑子里想到的人竟然是罗姨娘,那个只会在父亲面前装柔若无骨,哭哭啼啼心计颇深的罗姨娘。 看来罗姨娘对她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至少她从她那儿学到了如何装可怜,博人同情信任。 承钰当即哭得泪水潺潺,两只桃花眼像口泉水似的,汪汪地溢出水来,看得老太太都要跟着哭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钰儿?」干衣裳还没来,老太太把身上的云肩取下给外孙女披上。 「是怀薪表哥。」承钰一边哭一边颤声说,「我和琴儿正在湖边玩儿呢,也不知道哪里惹着了怀薪表哥,他上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把承钰推到湖里。」 第35章 「呜呜呜……」承钰哭得直喘气,咳嗽起来,老太太又急又气,幸而衣服终于来了,她亲自给外孙女换上,里三层外三层,直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松了口气。 一边又叨念着要如何教训孙怀薪,颇有些外边的臭小子欺负了自家孙女儿的气势,简直忘了孙怀薪才是嫡亲的孙儿,而承钰只是个外姓的外孙女。 承钰捧着斗彩小碗喝着浓浓的姜汤时,孙步琴小小的脚已跨进了老太太的正堂。 「表姐,你好些吗?」 「我没事,琴儿。」虽这么说,承钰却听出自己的声音已经带了浓重的鼻音,鼻子有些发堵,她又赶紧喝了碗姜汤。 「琴儿,你看见你怀薪哥哥是怎么推你表姐的。」老太太问小孙女。 「三哥泡在湖里边,我和表姐正笑他呢,他就拽着表姐的袖子把表姐拖进了水里。」孙步琴说完拍拍小胸脯。虽然知道这位三哥一向爱闹,但没想到会把人往结冰的水里拉,现在想想真是后怕。 老太太听完小孙女的话更加确信了孙子的劣性,气得让辛嬷嬷马上去扶摇院逮人。 辛嬷嬷还没出去,孙怀薪便自己来了。 他换了身宝蓝色团花的袍子,因为觉得抓了姜承钰的把柄,马上就可以亲眼看祖母惩罚她,心里高兴,面上不自觉地显出几分得意之色。 「祖母,我要告状。」孙怀薪也不请安,踏进屋来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余光感觉吸引了一屋子人的注意,他很满意。 「我要告姜承钰把我……」 话还没说完,迎头就吃了一记耳刮子。 脸肿肿的,好疼。 「祖母,您怎么打我?」孙怀薪捂着脸像个懵懂的孩童。 「你还有脸来告你表妹,刚才你妹妹们都告诉我了,你自己发疯跳到湖里不说,还要把她也扯下去。我问你,你安的什么心呐?」老太太已经气过了头,况且外孙女没有大碍,她反而面色有些平静。 「我,我……」孙怀薪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什么情况?我发疯跳到湖里?明明是姜承钰推的好吗! 「祖母,您没弄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 孙儿的一切辩解在她眼里都成了无谓的挣扎,「我早弄明白了,钰儿和琴儿都和我说清楚了。你祖母我虽然老了,但还不糊涂。」 「祖母!」孙怀薪觉得身上憋了一股闷劲儿,就是发不出来,浑身胀得难受。 这是在做梦吗?怎么黑白颠倒了! 「观砚,观砚你进来!」孙怀薪想到自己的证人,把在外面的小厮喊了进来。 「祖母,观砚当时就在旁边呢,他看到姜承钰把我推下去的。」孙怀薪觉得事情还有扭转的希望。 「不用叫了!他是你的小厮,自然会向着你说话。」老太太斥道。 「怀薪表哥,照你这么说,我也可以叫平彤来做我的证人,证明我没有推过你!」承钰开口道。 「你还敢说,要不是你本少爷怎么会掉到水里!」孙怀薪来势汹汹,下一秒卷了袖子,露出长长细细的胳膊就要往承钰身上抡拳头。 「怀薪!」还是老太太喝了一声,「真是越大越没规矩!钱也罚了,禁闭也关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管教你了!」 老太太深深吐出一口气,怎么儿子孙子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承钰却笑了笑,孙怀薪还找不到治他的法子吗?他最怕什么就给他来什么。见外祖母一脸愁容,她凑到耳边笑嘻嘻地说了惩罚他的方法。 老太太听了会心一笑,「还是咱们钰儿有主意。」 孙怀薪不知道姜承钰给祖母说了什么,瞥一眼姜承钰,又看看祖母,两人都对他笑,但他心里却觉得渗得慌。 「薪儿先回去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孙怀薪仍瞪着眼,不敢相信几个月前还在祖母房里随便吃点心,得祖母疼爱的自己,如今已经沦到这般地步。 都不想看到自己了? 孙怀薪觉得这事儿还能再争取一下,刚想开口,便听见祖母发话:「辛嬷嬷,你亲自走一趟,把怀薪送回去,顺便请大夫给他看看,着凉就不好了。」 祖母还是关心自己的。孙怀薪这么想的时候,辛嬷嬷已经不留情面地站在他面前,请他回去了。 到底没能告到姜承钰,他心里还是有些郁郁,当晚无事,睡了个饱觉。第二天午时方醒,习惯性地要出门吐口浊气,一推开门却发现自己屋外站了几个壮士的家丁。 「这是怎么回事儿?观砚,观砚!」孙怀薪高声叫了几遍,观砚才急匆匆地跑来。 「你干嘛去了,喊半天也不见人?」 「少爷,我给您搬书去了。」观砚回答道。 第36章 「搬书?搬什么书?」他这辈子怎么可能和书扯上任何关系!「还有,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 观砚小心回答:「老太太说了,这些人往后专门负责看管少爷,不许少爷出院儿半步。老太太还说,已经专门给少爷请了先生,等元宵节一过,少爷就在屋里读书。」 「什么!」孙怀薪无异于听到晴空霹雳。 不许出府也就罢了,现在院子也不许出!还要他读书! 孙怀薪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去了,手脚冰凉,又慌又气,两眼发直。 「一定是姜承钰让祖母这么做的!」想到昨天姜承钰和祖母说话的样子,两人望着自己的笑容,他欲哭无泪。 人在最无助无力的时候往往会想到自己的母亲。 「我娘呢?她知道这事儿吗?快叫她给我求求情啊,我做错了什么!」 「少爷,大太太已经知道了,她说这是老太太的命令,她也不能违背。」观砚说道。 其实高氏心里是很满意老太太这个惩罚的,正好可以好好管管儿子,说不定能转性儿,关出一个孙怀缜第二。 孙怀薪一听,知道这下彻底无望了,恨不得扎了小人诅咒姜承钰。 —— 初六这日,没等承钰再去扶摇院,孙怀蔚自己就来了,还主动对她展示了自己的小梨涡。 「你今天心情很好?」承钰替他倒了杯早晨沏好的枫露茶。 他又笑了笑,没说话,用唇边的两朵梨涡回答承钰。 「看来心情真的很好。」承钰也笑道,「那能告诉我二少爷心情为什么这么好吗?」 「三少爷。」 他淡淡说道。承钰会意,他一定是听丫鬟说起了,虽然人都以为是孙怀薪欺负了她,但他肯定知道,一切都是她故意的。 还不是为了个被人打了也不吭声的小窝囊。 「你,昨天冷吗?」 是指被孙怀薪拉下水的时候吧。承钰撇撇嘴,说道:「冷,可冷了!若是某人自己动手,我也不会受昨天的罪了。」 孙怀蔚听了这话,冷冷白白的脸上显出一分愧疚。「对你不起。」 他想过小丫头会帮他,但没想到是这么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如果他知道,一定不会让她这么做的。 看他竟然面有愧色,承钰忽然觉得昨天受的那点冷都不算什么了,何况孙怀薪已经让她给收拾了,能老实好一阵子。 「不说这个了。你这几天怎么过的呀,都不来凝辉院了,不想看书了?」承钰问道。 孙怀蔚摇摇头,怎么会不想看书呢?这是他唯一能翻身的机会,他得抓得牢牢的。不过是除夕夜里,他想不明白小丫头和孙步琴为什么看了自己就偷笑,还笑得那么……没心没肺。 回去后他对着镜子一看便明白了过来,他没有照镜子的习惯,因此之前没发现自己脸上的伤痕未愈,还留着残迹,青一点,紫一点。 原来小丫头在和别人笑自己的脸。 孙怀蔚有点生气,但端详镜中的自己,竟然也笑起自己来。第二日晨起,他就没有如常去凝辉院,想等着脸上的伤痕恢复了再去。 于是,容芷就亲眼瞧见大正月里,自家少爷整日对着面镜子坐看右看,早上一醒来要看,晚上睡觉前也要看,她心里暗暗感叹一声,少爷长得俊是俊,而且是世间少有的俊,但未免太自恋了些。 「那你为什么不来?」 「休息。」孙怀蔚缠不过她,但又不想说出实情,看着小丫头审视的目光,补充道:「族学休沐,我也休沐。」 承钰叹他傻,「原来你来找我就只为读书,休沐不读书便不来找我了。往后你有了机会进族学,去国子监,有读不完的书,是不是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孙怀蔚大窘,没想到小丫头还能解读出这种意味来,连连摆手。她只是想逗逗他,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大有得逞的快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不过两人没清静几天,初十这日,承钰清晨起来,便听见扶摇院的丫鬟慌里慌张地跑来通报外祖母,说是孙怀薪离家出走了。 随后高氏哭哭啼啼地跑来,说府上各处都找遍了,就是寻不见儿子的影子。 老太太昨晚本来睡得挺安稳,一早醒来就听到这么个坏消息,又急又气,犯起头痛病来。绣芙伺候她穿衣洗漱后,她坐在檀木半枝莲雕花太师椅上,撑着隐隐发痛的头,听儿媳嘤嘤嗡嗡地哭泣。 「这么几个婆子看着,人怎么就会没了呢?」老太太问道。 「我也不知道。早起我给缜哥儿做了荷叶膳粥,想着薪儿这几日乖巧,给他也端一份去,没想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桌上留了封信。」高氏虽然觉得小儿子糟心,但哪个娘会不紧张孩子。 第37章 「还有信?」老太太奇道。 高氏把信从袖里摸出来递给老太太,澄心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明了孙怀薪的意向:他不堪被人看管,决定在先生来逼他读书之前,永远离开卫国公府,叫人不要去找他。 「这臭小子。」老太太捏着信啐道。 「娘,现在怎么办啊?」高氏关心则乱,一向能拿主意的她,丢了儿子只知哭泣。 孙立言年轻时没少离家出走,只要她一认真管教,逼他念书,他就使了这招。她的丈夫前卫国公常年军旅在外,但只要他在家的时日,大儿子什么妖风都不敢作,老老实实地背四书五经。 如今孙子也学了他爹的那套,老太太从前习以为常,而且她一向知道这个孙子,绿豆大的胆子,可能没等人去找,自己玩够就回来了。 这么一思量,心里倒平静不少,说道:「怀薪出门前,身上可有带些银两物什?」 高氏说道:「他倒是有自己的小金库,今年的压岁钱加起来,零零总总有几百两银子。」 「几百两银子。」老太太喃喃道,「他这么一出去,要吃最好的,住最好的,几百两银子够他花个小半月,等他没钱了,自然会回来。」 「那母亲的意思是,不找了?」高氏不可置信地望着老太太。 「找自然要找,也不用太多人,就派十个家丁去城里最好的几处酒家客栈打听,一准能找到他。」老太太其实是想等孙怀薪把钱花光了,在外头吃点苦头,才会知道家中的好。 省得他以为这招有效用,过一段时间不服管教了,又闹个离家出走。 「才十个家丁!」高氏不满意,心里埋怨起老太太,又恨此时不是自己掌家,不然背里想派多少家丁小厮不成。 「十个足够。」金陵城中酒家客栈众多,要挨门挨户地询问找人,十个自然不够,老太太的本意就是如此。要在人找着前让孙子把钱花光。 「母亲。」高氏还想恳求,但老太太已让辛嬷嬷送人,她一向怵这位嬷嬷,摸着眼泪回了扶摇院,准备写信让他哥哥出人找孙怀薪。 眼看着过了一天都没有消息,客栈赌坊,金陵城中所有好玩儿的地方都找遍了,孙怀薪依旧杳无音讯。府里的人,她哥哥派去的人一无所获,儿子就像凭空消失一般,急得高氏无心饮食,日日垂泪。 这日傍晚,高氏又往凝辉院老太太屋里跑,想求老太太添些人手,最好出动全府的家丁。去的时候老太太正和外孙女用晚饭,她只得先站在一旁静静等着。 突然发现姜承钰那丫头似乎长高了,穿了身粉红色的小袄,细皮嫩肉的甚是娇美。老太太不住往她碗里添菜,她吃得也香。高氏看着看着妒由心生,数九寒天的,自己儿子还不知道在哪处挨饿受冻呢,这个外姓女却在这儿吃得安稳。 要说起来,起初老太太想了这么个法子罚孙子时,高氏心里还挺乐意,可没想到把孩子逼急了,出了事。儿子之前说是姜承钰把他推下水还污蔑他,她本来不信,但人一旦着急伤心起来,总爱找个人来担责任,此刻的高氏突然愿意相信儿子的解释,开始怨恨起姜承钰来。 这种怨恨随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到第三日,高氏心里又开始活动,如果儿子出了什么事,她一定不会放过姜承钰。 正月十三这天晚上,高氏正求神拜佛地要儿子回来,正发誓要如素一年为儿子祈福,就有丫鬟来说三少爷找到了,现在被小厮们抬着过了垂花门了。 高氏只听到「三少爷」找到这句,没注意「被抬着」,慌不迭地冲出去时,人已经走到扶摇院门口了,看着木架子上鼻青脸肿,嘴歪眼斜的人,她差点没认出这是自己的小儿子。 老太太看人一向准,况且又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儿,孙怀薪确实没什么胆子出金陵,最初也确实在最好的客栈酒家流连。不过她们都没预料到少年强烈的好奇心。 赌坊酒坊都逛过了,就没逛过花街柳巷,常听说父亲爱去那儿,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场所,好得让父亲家也不想回。 他寻了家装潢尚可的妓院,进了里边老鸨看他年纪虽小,但打扮华贵,就知道身家不俗,忙召来了几个红姑娘来伺候。 他来此处无非是出于好奇,漂亮姐姐暂时还没兴趣,只让她们陪自己吃饭喝酒,掷骰子,余的时间就倒在罗汉床上睡大觉。老鸨见他单纯可欺,两三日下来便把他身上的几百两银子窄了个干净。 孙怀薪却尚未知觉,熟睡中就被人扔到街上打了一顿,衣裳也要不回来,只穿一件冬衣在路边冻了一下午。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才偷偷溜到国公府大门前蹲着,找他的家丁回来见了,才忙把他抬了回来。 高氏一面叫人请大夫,一面又让人通知老太太,儿子终于找回来了,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定。孙怀薪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一直嚷痛,高氏心疼得掉眼泪,一面拉着儿子的手柔声宽慰,一面不顾丫鬟在场,嘴里咒骂起姜承钰来。 第38章 「小贱蹄子,心肠忒的歹毒!使了这样的阴招来害我的薪儿。」若不是她污蔑儿子,又出主意让老太太关着他,儿子会离家出走,会成今天这个样儿吗!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看着床上肿得猪头似的儿子,高氏心里暗暗发着狠。 —— 虽然前一晚因为孙怀薪的事,府里闹腾了一番。但正月十四这日,国公府上下仍旧一早便忙碌起来,只因今日要迎来贵客。老太太在家懒了这么些天,这日晨起也精心梳妆起来。 郭氏是最欢喜的一个,她姐姐的信是去年腊月便寄来了,说要等在安南过了新年再来,但又怕误了族学开学的时间,因此初二便启程,信里计算到达的日子正是十四。 「他们来了就住东南角上的梨仙院?」孙步玥才跑来问高氏。 整日忙着自己的小日子,淘澄胭脂,制作香料,每日定时去祖母的小佛堂为她武表哥祈祈福,连弟弟失踪这事儿也不大关心,外院的事更是充耳不闻。 「嗯。」高氏冷淡地答了一声,倒不是对女儿,而是想到老太太竟然让郭氏的娘家人来府上长住,足见她现在对二房的重视。 明明她们这边才是大房,明明她的丈夫孙立言才是卫国公府的当家人! 不甘归不甘,她还是那个要强而事事不愿落在人后的高家嫡女,卫国公夫人,先就要在打扮上压她们一头再说,连儿子卧病在床的悲伤也暂时被她放了放。 她算是把珍藏的首饰全拿出来了,可东西太多,一时选得眼花缭乱。 「亦芝,你说我如果戴了这套红宝石头面,再配什么耳坠好呢?」高氏询问梳头发的亦芝。 梳妆打扮这活儿一向是由亦兰在做,她平时也就站在边上看,如今亦兰走了,她顶上去,手忙脚乱的,好几次把太太姑娘的发髻都给梳歪了。 「嗯……」高氏见她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个字来,骂道:「蠢!豆#豆#网。」 心里突然有点怀念起亦兰来,不过一想到她干的那些好事,又恨不得把她撕碎了喂狗。她知道如今老太太保她,把她养在凝辉院里,有几回她偷偷靠近她住的厢房,就立马有粗壮的婆子站出来,面无表情地审视她。 她活了这么久,还头一次被婆子如此无礼粗鲁地打量,心里气不过,却也只能咬咬牙走开。 「娘,你要戴那套红宝石头面吗?不如耳坠就用点珠的来配,这样既不会盖过红宝石的璀璨,又不会太过素净与红宝石不搭。」孙步玥说道。 高氏笑道:「还是咱们玥儿聪明,就照玥儿说的戴。」 说完又给了孙步玥几样上等的首饰,让她戴了出去挣脸面。 府中有人入住,虽然这些人承钰前世接触并不多,但心里还是很期待的。她本来穿了身寻常的小袄,老太太见了,特又让她换上新做的一件粉红色水锦弹花袄。 直等到吃过午饭,承钰又睡了半日的中觉,薄暮迫近时分,才听二门外的婆子来报,人已经过了影壁。老太太忙带着承钰出去迎接,府中各房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 郭氏的姐姐并不像承钰想象中的,和郭氏一般矮矮胖胖,虽也是中等身高,但削肩细腰天鹅颈,穿得不算华贵却又不失气度,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动人的美人。 反倒是郭氏带来的两个孩子,无一不是胖墩墩的。男孩儿约莫八九岁,女孩儿大概十二三,姐弟两人和他们的表亲孙步瑶一般,都是面若银盘,圆滚滚的腰身搭上肥肥的腿,不过胜在五官精致,都有一双水灵的杏眼。 男孩儿叫段越泽,女孩儿名段越珊,老太太让小辈一律以表亲称呼。承钰也就跟着喊了一声「越泽表弟」和「越珊表姐」。 晚饭摆在大花厅,承钰一直认为在外祖母的填鸭式喂养法下,她的食量已是大得惊人了,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越珊表姐一上桌,在她吃了半碗饭的时间里已添了两次饭,还说国公府的碗太小。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笑,卢氏道:「我在这边来以后,看着那些哥儿姐儿的胃口小得连半碗饭也吃不了,还是珊姐儿这样好,养得胖胖的,多可爱呀。」 大家又是一笑,孙步玥斯斯文文地嚼着一口饭,心里暗道:不就是个饭桶吗? 饭后女眷们坐在一处谈天,高氏因为要照顾小儿子,就先回去了。郭氏和卢氏都围着郭氏的姐姐段姨母,听她说起安南的风土人情。承钰也挨着外祖母听得认真,活了两世,她还就只在泉州和金陵待过。 「那儿的姑娘小姐都像咱们这儿一样,每天足不出户,待在家里绣花儿念书吗?」孙步琴很好奇。 「是啊,哪里的女子都是如此。不过她们少有念书,绣的花儿也跟咱们这儿不一样。」段姨母声音不高不低,徐徐讲出来,总带着股柔劲儿。 「那也没什么趣儿了。」孙步琴坐在炕上,摇晃着她的小胖腿儿。 第39章 「不过安南是蛮荒之地,不服我朝统治,时常有暴乱。」段越珊不想表妹觉得无趣,想了想,觉得说起战乱能引起小表妹的兴趣。 不过说出后孙步琴没表现出感兴趣,反而吓了一跳。 「那可打死我也不要去那儿了。」她连连摆手。 段越珊颇得意地说道:「那有什么去不得的,只要有我爹在,任他有多少暴乱,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孙步琴惊异地看着段表姐,她还是第一次听姑娘家嘴里「杀」来「杀」去的。 孙步瑶对这对表姐弟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此时也只是和妹妹一样惊诧,别说「杀」了,偶尔说了个「吓死」这样的话,都会被娘教训不许说「死」字。孙步玥虽然也听得心颤,呷口茶压压惊,心里越发鄙夷起段越珊:就是个蛮荒之地养出的蛮子。 而承钰低头若有所思,回忆前世嫁人后听小姊妹说起过,安南王室内乱,大夏朝派去的官员也平定不了,武安侯受了重伤,只能回京荣养。 「珊儿。」段越珊被母亲看了一眼,立刻闭了嘴。想起金陵前母亲的再三叮嘱,希望她做事说话都能像个大家闺秀,可她一不留神便本性暴露。 就说了个「杀」而已,几个表姐表妹就被吓成这样,她们要是看过战场,看过被伤得体无完肤,四肢残缺的士兵,岂不给吓晕过去了? 不过,坐在老太太身边儿的那个妹妹,似乎没什么反应,反而低头在想着什么。 承钰感觉有人在看她,抬头正好迎上段越珊的注视。十二三的女孩儿杏眼明亮,胖嘟嘟的脸蛋一直红扑扑的,微微低头就显出个双下巴。此时毫不掩饰地打量她,但眼神里透出友善之意。 承钰对她笑了笑,段越珊便隔了中间几个说得正热闹的长辈问道:「你叫姜承羽?」 来时母亲要她姐弟俩记国公府里人的名字,她嫌麻烦,没怎么用心记,觉得到时候熟了还怕记不住一个名字吗? 中间隔着的太太们听到她这么问,都放下正说着的话题,笑着纠正她:「那是你承钰表妹,姜承钰。」 人都在笑她,连边上坐着的弟弟段越泽都替她姐姐害臊,但段越珊不觉所谓,耸耸肩道:「对不起承钰表妹,刚才叫错你的名字了。」 活了两世,承钰也没见过这么直爽率性的人,就算三舅母,因为年龄身份的缘故,直爽也直得有限制。她对段越珊顿生好感,笑着回道:「没关系越珊表姐,一个名字而已。」 太太们又去讨论她们的事了,段越珊觉得无聊,干脆走过来要和承钰玩儿。 「钰儿去吧,带你越珊表姐和越泽表弟到你屋里玩儿。」外孙女到哪儿都招人亲近,老太太觉得很欣慰,又吩咐绣桃道,「把这儿的果子点心端到表姑娘屋里去。」 听承钰要走,孙步琴立马跳下炕,表示要跟着去。 于是承钰便领了三个人回屋,屋里的丫鬟忙起来,沏茶的沏茶,削果子的削果子。 段越珊在屋里四处走动打量,一会儿摸摸三弯腿荷花藕节的方桌,一会儿拿起紫檀木喜鹊登梅架子上的粉彩陶翼兽看。 「姐,你能别老晃来晃去的吗?」段越泽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看他姐姐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别人屋里转悠,觉得有些臊皮。 「转转怎么了?这屋里的东西这么好看。」段越珊走回炕桌,又拿起承钰绣篮里绣到一半的一个香囊来看。 段越泽没办法,偷偷看了眼承钰,没想到这位表姐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他白生生的圆脸蛋竟然红了起来,忙低下头看自己脚上的鞋子。 承钰觉得好笑,这两个姐弟一母所出,却是性格迥异。姐姐这么率真豪爽,弟弟却别别扭扭,斯斯文文,比琴儿还像个丫头。 「这是你绣的?」段越珊拿起香囊惊讶地问道。 承钰点点头,去年中秋到现在,她没去上女学,整日就拿刺绣打发时间,对比从前的手艺,她觉得如今比前世都进益了不少。 段越珊看得爱不释手,摸了摸整齐细密的针脚,叹道:「我知道这些东西做好了会很好看,但是针线一到我手上,就是不听使唤,什么也绣不出来。我不爱折腾,干脆不学,娘也拿我没办法。」 孙步琴对此表示很羡慕,她也不想折腾,但她娘拿她总有办法。 段越泽听着更觉臊皮,人家的姐姐妹妹无一不是娇娇滴滴,规规矩矩地坐在屋里绣花儿,他姐姐倒好,整天嚷着要跟父亲去打仗,嚷到最后父亲竟然还同意了,开始手把手教她武艺。 不过有一点好就是,旁的小少爷都不敢欺负他,除非他们想吃姐姐的拳头。 「那你整天都在干什么呢?每天都可以玩儿吗?」孙步琴眼里透出羡慕。 「对啊,我每天都玩儿,玩儿枪,玩儿剑,还有大刀。不过爹说女孩儿使剑就好,大刀使起来就不美了。」 第40章 孙步琴听得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难怪承钰看她胖虽胖,但更倾向于结识健壮型的,而不是孙步瑶那种松松散散,白花花的胖。而且她的肤色带些枣红,应该是常待在室外的。 这岂不又是一个「三舅母」?承钰暗笑,不过三舅母出身镖局,只会些防身健体的拳脚功夫,而段越珊出身武将世家,小小年纪身手恐怕是在三舅母之上。 「难怪姨父的封号是‘武安’。」孙步琴如此断章取义地感叹道。 「那越泽表弟会玩儿枪玩儿刀吗?」承钰看段越泽白白胖胖的包子脸烧成了红色,觉得很可爱。被点到名的段越泽迷茫地抬起头来,发现漂亮的小表姐在看自己,脸更红了,头埋得低低的。 「他呀,他只知道读书写字,成天闷在屋子里,比你们女孩儿还女孩儿呢。」段越珊打趣自己的弟弟。 「你们女孩儿」?承钰笑了,这位表姐还真把自己当男儿了。 太太们叙到很晚,琴儿亥时便已犯起困来,之前一直精力充沛,喋喋不休的段越珊也安静了下来,耷拉着眼皮,等着母亲来接。 子时郭氏来叫孩子,见三个人已歪歪斜斜地躺在炕上睡过去,各自身上搭了条毯子,承钰在旁边做针线,也是哈欠连连。她忙让丫鬟把哥儿姐儿扶回去。 第二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承钰的十一岁生辰。府中的人知道这位表姑娘最得老太太疼爱,加上这天又是上元佳节,欢庆的日子。因此做事无不用心,打扫的打扫,挂灯笼的挂灯笼,府里张灯结彩,忙得不亦乐乎。 段氏姐弟听说今日是承钰生辰,一早就来祝她生辰快乐。到晚上,郭氏命人在大花厅摆了几桌酒席,订了班堂会戏,众人齐聚一堂,赏灯吃酒。 早在除夕夜,承钰就求了外祖母的同意,元宵生辰这日她要出府赏花灯,而且要带上二表哥孙怀蔚,当时琴儿在边上听见了,也嚷着要出去,老太太过年心情好,就一并同意了。如今段氏姐弟来,老太太让外孙女顺带把她们也带上。 等段越珊夹了最后一块东坡肉,吃干净第三碗青梗米饭时,几个小孩子便准备出府了。老太太特地叫了几个小厮跟着,又叮嘱了好一番才放她们出门。 孙怀蔚不想参加家宴,不过承钰一早就告诉过他,此刻他已在凝辉院的廊下等了许久。 上元佳节,他一身藏青袍子,负手立于廊下,冷眼看着彩绣凝辉,锦绣凝眸的国公府,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直到姜承钰出现在眼前,他才忽然发现小丫头头顶挂着的那些羊角灯,是有几分暖意的。 今日平彤把压箱底的一件水红色通袖袄找出来给她穿上,又拿出去年姜彻送给承钰的那套牡丹花头面,绣桃在旁边帮忙,两人挖空心思要让自家姑娘在金陵的第一个生辰过得美美的。 小丫头盈盈向自己走来,周身似散着微微的红光,越发衬得那张小脸莹白如玉。他忽然忆起,妹妹九岁时似乎说过,她下一次生辰要穿石榴花一样的红色,还要戴金灿灿的首饰,娘都把石榴花的裙子做好了,不过妹妹没等到穿上的那天就夭折了。 「你吃过晚饭了吗?」这府上上下几百人,怕只有小丫头会问他这个问题了。 孙怀蔚点点头,眼睛瞟到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孩子。 「这是段家的表姐表弟,外祖母让我带她们一起出去玩儿。」承钰说道。 「这是谁?」段越珊指着人问。 「这是我二哥哥,大伯那房的。」孙步琴解释道。 段越珊「哦」了声,「你叫孙怀什么呀?」她知道孙家这辈的男孩儿从怀字。 孙怀蔚转身向前走,没理她。 「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见她有些生气,孙步琴赶忙拉住她,附耳悄声说了几句什么,又用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的脑袋,段越珊明白过来,也就没再说什么。 出了国公府的胡同也是家家灯火,亮如白昼。转到灯市后,更是星布珠悬,皎若白日。 孙怀蔚这些年没出过府门,对街市的印象都依稀模糊了。上回逛灯市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似乎还是娘带着他和妹妹来的。娘给他买了个画钟馗捉鬼的灯笼,而妹妹的是嫦娥奔月。 后来去放烟火时,妹妹大意把灯笼遗落了,回去后大哭大叫嚷着要灯笼,他就把自己的钟馗捉鬼给她,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说钟馗丑,鬼丑,哥哥也丑。 想到这儿,孙怀蔚脸上不禁浮起笑意,承钰抬头望见那对小梨涡,问道:「你在笑什么呀?」 他低头望见承钰被灯火映得璨璨发亮的桃花眼,摇摇头没说什么,笑意却更浓了。 妹妹是走了,但上天可怜他,在他孤寂得以为自己将寥寥一生时,把承钰送到他身边。 他再也不是独然一身,茕茕孑立。 第41章 见他不说话,承钰不明白他笑的缘故,但难得看他笑,她也跟着笑起来。忽然听琴儿喊道:「表姐,那边有耍大头的和尚,哎呀那那边还有在放烟火的,咱们去看看嘛。」 承钰笑着说好,叮嘱道:「这里人多,咱们手牵手拉紧了,不然待会走散就不好了。」 「不会走丢的。」孙步琴嘴里这么说,但胖乎乎的小手还是把承钰拉得紧紧的。 「拉紧了?」见琴儿一手拉着自己,另一边又被段越珊拉着,小女娃面色期待又紧张,一副即将要去冒险的模样,她不禁想笑。忽然感觉右手一暖,有双温暖的大手覆在了自己手上,十指扣住,承钰抬头一看,是孙怀蔚在对她说:「拉紧了。」 「咦,二哥会说话了。」孙步琴说道。 「是啊,你二哥会说话了。咱们快去看和尚看烟火。」 冀州,宣府镇。 屋外飞雪玉花,北风凛冽,屋内觥筹交错,热气熏人。陆平里醉眼迷蒙,望着四周喝得酣畅淋漓的将士军官们,心里不由感慨:谁又知道此时此刻在这里纵情酒色的人们,刚经历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殊死搏斗呢? 匈奴兵历来凶狠狡诈,父亲本想让他和玉武带兵,分别从左右夹击匈奴军队,而他老人家则趁势突击中间的主力部队。 怎料匈奴军临时变卦,将主力部队安排在了左右两侧,他和侄儿被匈奴兵追得甚是狼狈,困守在地势低洼的山谷,死伤过半。 大雪覆盖了行军痕迹,父亲找不到他们,援兵久久不至,眼看药尽粮绝,士气低落之时,是侄儿摸准时机,鼓舞士气,领大军趁夜突袭,一鼓作气歼灭了匈奴主力。 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父亲得一孙儿,足以弥补儿子不争气的遗憾,陆平里想到此,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武儿那小子呢?」庆功酒席上,世安王高兴归高兴,却在敬了士兵一杯酒后,再不碰酒杯。 陆平里说道:「恐怕还在睡。我去看看他。」 「他爱这鸡腿,给他弄两个去。」儿子要走时,世安王突然开口道。 陆平里让人把整只叫花鸡都包了起来,拎着鸡去了侄儿房里。 陆玉武此刻却不在房中。昨晚子时后偷袭敌军,一仗打到卯时,领兵回来后,他二话没说,到头就睡到了戍初。 北方的天黑得早,他披衣下床,望见屋内屋外华灯高悬,灿若明霞,一问四儿才知,今天是元宵节。 元宵节,承钰的生日啊。 打仗打得不知今夕何夕,连小丫头的生辰都给忘了。 可是如今记起来,又能怎么样呢?就算肋下生了双翼,他也不敢轻易离开宣府。因他战功显赫,皇帝陛下亲封他为宣府守备,与身为总兵官的祖父一同镇守大夏朝九大边镇之一的宣府镇。 皎璨星河下,灯火明灭间,陆玉武一身月白色狐皮大氅,静静立于庭院,心里只有无尽的叹息:承钰啊承钰,为了你那句杀敌建功,我拼了性命地战斗,却换了个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你相见的结果。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金陵的花市怕是比柳梢头的月儿还亮吧,你要的老虎灯笼谁给你买呢? 「玉武。」是二叔的声音,他回头便见自己面白瘦削的二叔朝这边走来。 陆平里在房里找了一圈不见人,士兵说守备披衣出去了,他怕烧鸡凉了,捂在手里找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侄儿一个人站在庭院发呆。 「快吃吧,趁热。」他把烧鸡给侄儿,陆玉武饿了一天两夜,此时闻到香味儿,饥饿难耐,接过食物便大嚼起来。 「要酒吗」陆平里问道。 陆玉武摆摆手,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说道:「喝酒误事。」 他二叔笑着戳戳他的脑门,「小样儿,学起你祖父来了。」 陆玉武也笑笑,在阶沿坐下,专心啃他的烧鸡。 「鸡爪子呢?」吃到最后他发现没有鸡爪子,因为想起那回和承钰在书房偷吃鸡爪子。 「不知道,被厨子切了吧。」陆平里随口答道,「鸡爪子有什么好吃的,肉也没有,你要没吃饱,我再去给你拿一只来。」他一点不知道此刻坐在身边的侄儿,心里正翻涌着怎样的千思万绪。 见明月而想念她,见华灯而想念她,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坐也思,如今一只烧鸡也能想到她。陆玉武深深叹息,想起去年冬月给她寄去的信,最后一句他写的是「吾甚想念汝」。不知小丫头拆开看了,心里有没有也在想念他。 —— 承钰此刻却没心思去想念谁,因为她和孙步琴她们走散了! 灯市庙会熙熙攘攘,头不得顾,踵不能旋,除了右手还牢牢牵住孙怀蔚,她完全看不到另外三个人的身影,连跟着的丫鬟小厮也走散了。 第42章 她太矮了,只能看到来来往往人们的衣衫,孙怀蔚高,但无奈人太多,他也只能惦着脚看。 「妹妹,来我背上。」孙怀蔚一面提议,一面蹲了下来,指指自己的背。 承钰明白他的意思,她人小,趴在他的背上,能看得更远更广。情势紧迫,她也没顾那么多,伏在了孙怀蔚的背上。 少年起身的那一刻,像座山峰耸然而立,承钰心里一紧,不由抓紧了他藏青色的袍子。等他站起来,承钰挺直腰背,果然能看到更多人头。 而人头攒动,人来人往,孙怀蔚在人潮中慢慢挪动步子,承钰仔仔细细地找,不知折腾了多久,她们走到人群略微松散的地方,还是没找到那三个孩子的踪影。 「希望小厮们跟着琴儿的。」承钰心里焦灼,正路过一处放烟火的,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她却感觉身外的热闹都是别人的,自己被困在惶惶的玻璃罩子里,出不来。 「婶子,请问您有看到三个孩子吗?两个女孩一个男孩,都胖乎乎的。」眼睛找不到,承钰开始逢人就询问,不过大多数人都摇摇头,还有的大娘见她被孙怀蔚背在身上,笑问道:「这是你妹妹吗,小姑娘真可爱。」 承钰无心理会,孙怀蔚却笑着点头说是。 不知走到哪儿了,似乎已过亥时,因为承钰开始忍不住打瞌睡,如今她们人没找到,想回去却也难了,因为四处都是拥挤如潮的人群,两人都没怎么出过国公府,外边街市的路自然也不熟悉。 「妹妹,你困了?」孙怀蔚听她连打了三个哈哈。 「嗯。」承钰眼里泛着泪花,仍忙着四处搜寻。 「二表哥,你看,那是不是琴儿?」承钰忽然瞧见一个梳着花苞髻,穿杏黄色襦裙的小女孩儿,腰身圆圆的,背影看上去像极了孙步琴。 「嗯!」孙怀蔚也看见了,不由分说,背着承钰追了上去。 人实在太多了,两人逆着人流而上,撞到了不少人,承钰也没功夫道歉,眼睛紧盯着那个杏黄色的小背影。 少年跑得气喘吁吁,不知怎么钻进了一个小胡同,胡同里黑黢黢的,似乎没住几户人家,零零星星的在大门前挂了昏黄的灯笼。 四顾无人,胡同里静悄悄的,与外边的喧天人声似乎隔绝开来,隆冬的夜里刮起风来,灯笼无力地飘摇着,吹得胡同里的两人忽然觉得寒意浸人。 「妹妹,刚才,你看步琴,是往这边?」孙怀蔚喘匀了气问道。 「是啊,我看到她往左边一闪,就不见了人影,难道是去前边的巷子了?」 「这里没人,步琴应该,没往这边来,咱们走吧。」巷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知道这几户人家都歇下了还是在外游街,不过不管什么情况,他都觉得不能在此久待。 「嗯。」承钰说道,「二表哥你累了吗?要不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不用了,你不重。」孙怀蔚说着还把背上的小丫头颠了颠。看她都到国公府养了半年了,怎么还是这么轻? 正当他要转身时,突然有股力量把背上的人一把扯了过去。 「二表哥!」 回过身来,靠胡同里昏黄的灯火,他看到来人不止一个,却辨不清他们的面容,似乎蒙着面。承钰已经被他们打晕,其中一人把她扛在肩上。 「妹妹!」 他毫无畏惧,伸手要夺人,来人却丝毫不给机会,劈头盖脸地朝他打了过去,孙怀蔚还来不及感觉痛,后脑勺中了一记闷棍,登时晕倒在地。 「老大,这小子怎么办?一起带走吗?」 「带走干嘛?姑娘交待了只要这个小的。咱们只为求财,别自找麻烦。」 「那他看到咱们了,会回去告诉别人吗?」 「咱们蒙着面呢,动点脑子!况且姑娘说了跟着这女娃的小子是个傻蛋,而且不大会说话,瞎担心什么,快走吧!」 对话声依稀钻进耳朵里,孙怀蔚感觉来人在他身边,他想伸手抓住他们的脚,身体却不听意志的使唤,怎么也抬不动手,意识也不受控制地逐渐模糊。 —— 他是被冻醒的。 天蒙蒙亮时,胡同口吹着穿堂风,夹杂细碎的雪花纷然而至,孙怀蔚打了个寒颤,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已盖了层薄薄的白雪。 满地琼华碎玉,人家门前的灯笼还亮着,却唯独不见小丫头的身影。 「妹妹,妹妹,妹妹——」「承钰!」 他对着凄清的雪风喊了两声,巷子里空落落的,雪密集了起来,铺天盖地地回应着他的呼唤。 她被那些人带到哪里去了?那些人又为什么要带走她? 他开始回忆昨晚听到的对话。「姑娘」?他们口中的姑娘是谁?他们只要带走妹妹,他们知道他是个傻子…… 第43章 眼下已过了半个晚上,时间紧迫,仅凭他一人之力,找到承钰的机会微乎其微,他得马上回国公府告诉老太太。 孙怀蔚站起身时,头重脚轻,只能跌撞着扶着墙根走,反手摸了摸后脑勺,已经肿出好大一个包。 他走出胡同,早市未开,但街上零星有人挑着担子行走,孙怀蔚一路询问,好歹在天亮时回到了卫国公府。 凝辉院院里廊下的灯彻夜未熄,明明如白昼,丫鬟们站在院内三俩成群,都已熬了一宿——老太太不睡,谁敢睡? 孙怀蔚进了府,径直跑向老太太的正房。掀帘进去,屋里庆祝元宵节所设的联三聚五玻璃彩穗灯还未取下,而灯下的人却不再是佳节该有的欢喜面容。 看到太师椅上坐的老妇人时,他着实吓了好一跳,除夕夜才见过的神采奕奕,风头不输几个儿媳的老太太,如今似乎老了十岁,银霜满鬓,皱纹横溢。 看到孙怀蔚进来,她疲惫地抬起头,一双凹陷苍老的眼睛里终于闪过几丝光亮。 「怀蔚!」老太太起身奔向庶孙,这个从未放在眼里的庶出孙儿,此刻却是她唯一的希望。昨晚快到子时,府里的小厮们才把琴丫头三人领了回来,独独没有她要的外孙女。琴丫头哭着说和表姐走散了,在街上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她听完觉得喉头一甜,当场吐了口鲜血。 府里的所有家丁全派出去找人了,他们或许路过胡同时,见过躺在雪地里的孙怀蔚,但他们接到的任务只是寻找表姑娘,所以没把他放在心上。 「你表妹呢?」老太太双手抓着他的肩,左右四顾,没发现外孙女的身影,失望之余却被庶孙的一声「祖母」震住。 孙怀蔚一路跑回来,此刻一心一意只想着快些找人去救承钰,他连中秋那晚抱着承钰迈进凝辉院的犹豫也丢掉了。 「祖母,妹妹被歹人绑走了!」因为一心一意,他说话竟无比的流畅起来,「昨晚我和妹妹找不到步琴她们,误走到一条胡同里,暗地里冲出几个人,一把把妹妹抢了去,我被他们打晕,再醒来已是今日。」 话音落了良久,一屋之内始终鸦雀无声,一直陪着老太太的郭氏,辛嬷嬷,绣芙,眼睛哭得红肿如核桃的平彤绣桃,以及疲倦绝望的老太太,都不知该先问孙怀蔚为什么会说话,还是先问承钰是被什么人绑走的。 「怀蔚,你会说话了?」还是郭氏先问道,她得确定这个侄子头脑是否清醒,才能决定要不要相信他的话。 孙怀蔚自己也震惊不小,情急之下,话就像冲闸的水,流利地溜了出来。 「二太太,我证明,二少爷一直会说话,不过他只在我家姑娘面前说。」平彤哭了半宿,此时的说话声带了浓重的鼻音。 「二太太,此时不是关心我会不会说话的时候。妹妹的确是被几个男子所掳,当时胡同里昏暗,他们蒙着面,我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他们说的几句话,却很是蹊跷。」 「怎么蹊跷?」老太太眉目深粥,追问道。她的态度已经说明她相信面前庶孙的话了。 「据他们所说,他们是被一个姑娘所指使的,而且这个姑娘只点名要绑承钰,说明这不是普通的拐子,而是有人故意要掳走妹妹。二则他们还知道我是个傻子,不会说话,说明指使他们的人是与府中相熟的人,至少是知道我的存在。」 孙怀蔚一口气分析完,希望老太太拿出决定,老妇人低着头看着地上的漳绒地毯迟迟不语,半晌方道:「一个姑娘,指使人绑走钰儿,又知道你是个傻子——」 她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幽然:「钰儿来了金陵后深居简出,每日只在府中陪我,能接触到什么人?怀蔚六七年没在人前露面,外边又有谁知道他?想害钰儿的人,瞎猜也猜得出是谁!」 老太太没说出名字,但一屋子人都心知肚明。郭氏说道:「母亲,如今没有证据,咱们也不能贸贸然去要人,还是得想个稳妥之计……」 「她砒霜都敢下,为什么不会找人掳走钰儿!这都过了一个晚上了,那些挨千刀的到底把我的钰儿带到哪儿去了!」老太太打断二儿媳,说着说着声音凝噎,扶着椅子「呜呜」地啜泣起来。 「老太太,您别急,咱们一起想办法。」辛嬷嬷上前摩挲老太太的背,为她顺气,上回见她像个孩子似的无助啜泣,还是在老国公爷去世的时候。 「祖母,孙儿有个法子。」孙怀蔚一路行来,脑子里千回百转地已经起了许多念头。 「你说。」老妇止了哭泣,期待地望着庶孙。 —— 承钰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槐木罗汉床上,借着黯淡的天光,她看见边上横七竖八还躺了好几个小女孩儿。 头好痛,她伸手揉揉疼痛的地方,那里已经鼓出了个不小的硬包。但她此时也顾不上疼痛,她得弄清楚情况。昨晚稀里糊涂被人绑走,她正想往孙怀蔚扑过去,却被人死死地抓住,后脑勺一阵沉痛,立时晕了过去。 第44章 孙怀蔚现在在哪儿? 承钰下床寻找,屋里似乎只有她和其余几个女孩儿。看旁边的女孩儿,大多都在十一二的年纪,拐子不是拐卖年纪更小的孩子吗?怎么全是十岁以上的?这么大的孩子,早有了自己的记忆,他们也不怕孩子自己找回去? 而且清一色都是女孩儿,全穿着粗布旧衣,细看之下,小脸白净,无一不是秀气稚嫩。 再打量被关的地方,她发现屋子收拾得洁净整齐,摆设全是槐木松木的器具,盖着的被子也带了股淡淡的花香。 拐子还能有这么好的住处? 承钰心里犯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门被人推开了。 她下意识地躺回床上装睡。 似乎有两个人进来,他们没有说话,承钰隐隐感觉有人在审视她们。 「这几个丫头,还满意?」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长得倒是挺标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话音一落,一只手突然捏住她的脸蛋,左右看了看。 「这丫头倒是漂亮,衣裳还是名贵料子,你打哪儿弄来的,可别是个官家的小姐,你知道,这些女娃娃是要给官家的大爷们用的,到时要是哪家熟人认出来了,给我惹些麻烦!」女人颇警惕地说道。 「这你倒不用担心,反正不是什么官家小姐,你只要让她出不了你的娇杏苑,保准不会有麻烦。」男人「嘿嘿」笑了两声。 娇杏苑?是歌舞坊吗?还是……承钰感觉自己脑门开始冒冷汗。 女人又看了承钰几眼,的确是个上等的模样,到手的好货要扔掉她也舍不得,喃喃说道:「这一个不如我留下来养着,等过几年再让她开苞。」 男人无所谓道:「人我是给雪姐姐了,您爱怎么用怎么用吧,不过这个丫头的确出众,恐怕价钱还得再商量吧?」 「你放心,少不了你那两个臭钱的。」女人啐道,「出去吧。」 等两人走后,门彻底关上了,承钰才满额汗水地从床上坐起来。 照刚才两个人的话,她肯定自己是被那男人拐来了妓院或歌舞坊。如果歌舞坊还好说,但如果是妓院!还有,刚才那个女人说什么给官家大爷用,就她们这些十一二的小女孩儿吗? 容不得她多想,没过一会儿,天大亮了,有老婆子端着早饭进屋来,她们把窗户推开,细碎的雪花随风涌进屋里,罗汉床上的几个女孩儿都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面面相觑,她们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开始哇哇大哭喊着要找父母。 几个老婆子似乎见惯了这副场面,几个耳刮子打下来,骂人的唾沫星子飞溅,女孩儿们都老实了,乖乖拿热馒头嚼。 承钰也嚼,大口大口吃着,她确实饿了,而且她知道,只有吃饱才能有力气想办法逃走。 吃完饭,老婆子领着她们去澡堂子洗澡,又换上一样的一身衣裳,承钰洗完要找自己的衣服时,发现衣服被人拿走了,取下的一应首饰也不见了踪影,但她没功夫再计较这些。之后她们又被关回原来的屋子,进来一个穿水红色长褙的女人,年纪二十七八,冷声开始训话。 承钰听声音,猜到面前的人应该就是早上和拐子交谈的女人。 女人毫不掩饰,让大家叫她「雪姐姐」,说明这是处名叫娇杏苑的妓院,而她们被抓来是要伺候有娈童癖好的达官贵人们。 女孩儿们还没把话听完就开始尖叫着朝门外扑,守在门口的婆子见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丝毫不顾她们只是幼小娇嫩的小女娃,屋子里顿时嚎哭喧天。 而承钰捏紧了拳头站在原地。还真让她给猜中了,自己真的陷进了如此肮脏的交易中。她咬紧牙关,努力控制内心的恐惧,说服自己要冷静下来想办法。 水红衣衫的女人看了眼承钰,虽然小丫头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但竟然没有蠢笨地想去反抗。近十年也没遇到过这么好的货。要么是个好拿捏的,要么是个识时务的,无论出于哪一种情况,她都越来越觉得承钰就是上天赐给她的摇钱树。 「丫头,你过来。」雪姐姐指了指她,承钰愣了愣,挪着僵硬的步子向她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 「姜承钰。」 「是个大家闺秀的名字,不过不是个妓女的名字。这样吧,你就改名叫红玉好了,往后跟着我,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听明白了?」雪姐姐一张脸被浓妆艳抹,承钰辨不出她的本来面容,但她知道此刻反抗没有一点好处,因此乖乖地点点头,跟着雪姐姐到了一间新的屋子。 扶摇院,两个丫鬟端着缠枝四季花莲子浅碗,正走在廊下,没想其中一个撞上了从长廊另一头走来的亦芝。 「小蹄子,没长眼吗?」亦芝不管对错,张口就骂。 「对不起亦芝姐姐,对不起。」丫鬟低眉顺眼求饶道。 第45章 看了看新做的比甲没有被弄脏,她才拍了拍衣服,说道:「算你走运,若是这身衣服有个破损,凭你那条贱命也赔不起。」 说完也不再看人,脑袋顶着两只眼睛大摇大摆地走开。 「你也是没骨气,一样的奴才,凭什么她就能吆五喝六的,谁还不是一样的贱命了?」另一个丫鬟忿忿道。 「少说两句吧。如今她可是个厉害的,亦兰姐姐也被她排挤走了,院儿里的丫头自然她最大。」 「亦兰姐姐哪是被她排挤走的,而是做姨娘享福去了。我看她也不比咱们机灵到哪儿去,不过仗着有个管事的妈妈。」 亦芝走远了,听不清丫鬟在议论什么,但她猜也猜得到。她就是有个管事的亲娘怎么了?该她横的。 旖旎走到大太太门前,她一眼瞥见门缝儿里似乎塞了东西,抽出来一看,原来是封信。 谁塞在这儿的?环顾四周,除了几个忙事儿的丫鬟,再无旁人。 怕是外门子送上来时没找着人,就随便把信塞在这儿了。拿着信封她左看右看,也没看到地址或落款,不过既然信是在大太太屋门前儿的,她决定先交给大太太过目。 高氏今日心情极好,但面上不能显,尤其是老太太面前不能。于是她只得偷偷地心情好,早上醒来时,捂着缎被偷偷笑。 「大太太,有您的信。」亦芝走进来说道。 「什么信?」 亦芝心奇,大太太也不知道是什么信,怎么还笑得这么开心?把信给高氏,她在边上静静侍立,亲眼看见高氏花儿一样灿烂的笑脸逐渐僵住,最后嘴角一垮,黛眉一蹙,是发现国公爷又养了外室时的气恼模样。 「你找的都是些什么人!」亦芝还以为真是有人告密,国公爷又金屋藏娇,却没想到大太太开口便啐起她来,一张信纸揉成一团扔过来,正中她面门。 亦芝捂着被砸中的地方不敢吭声,弯下腰捡起信纸,问道:「太太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我也想好好的,可你看看信,看看你找的是什么市井流氓,竟敢蹬鼻子上脸威胁起我来了!」 亦芝慢吞吞展开信,紧张地把信纸盯了会儿,为难地说道:「大太太,奴婢不识字呀。」 「废物!」高氏把自己一腔怒意全化作这两个字,伴着唾沫朝亦芝吐过去。 「他们要加价,说如果午时前没把钱送去老地方,就把人给送回来!」 亦芝愣了愣,问道:「他们是谁呀?」 高氏一听暴跳如雷,恨得想当场掐死这个蠢钝如猪的婢女。 「他们还能是谁,就是你找来绑走姜承钰的那些人!这起东西嫌给的钱不够,还要加!」高氏从炕上跳起来,又急又气,在厅堂里来回踱步。 「把人送回来?难道他们还没把表姑娘……」前些日子高氏交给自己的任务,要她找些市井之人,趁表姑娘元宵节外出时把表姑娘解决掉。 她想了半日忽然记起自己有个表亲,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起锅,整日就和街头地痞混在一块儿,亲戚们对他都避之不及。要不是大太太要人,她一时还想不起来。 当天她就出府去找到了那位表亲,见他如今已经在道上混开了脸,做了十来个流氓的大哥。她颇紧张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没想到表亲一口便应了下来,似乎是做惯了这趟买卖的。只是商量价钱时费了些嘴皮子功夫。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人是你找来的,你现在必须得想个法子出来!」高氏气得直跺脚。 要说起来,府里那些资历老的管事,或是外头铺子里的掌柜,她随便安排一个,保准把事情给她办得妥妥贴贴,永无后患。但如今她失了势,老太太一点权利也不给她了,她空挂着个卫国公夫人的名堂,那起子逢高踩低的人见了她叫声「大太太」都是敷衍,谁还会帮她干这种和老太太对着干的事。 她只好找身边的亦芝去做。 「大太太,奴婢能有什么法子,要不然就再给他们钱好了。」亦芝小声说道,不想下一刻就被高氏揪住了耳根子。 「你说,你和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合起来要骗我的钱!」高氏涂着玫红蔻丹的尖尖指甲快把亦芝的耳朵抠出血来。 「没有啊,没有啊大太太,奴婢不敢呀。」亦芝疼得尖叫,又不敢反抗主子。 「没有,那这信是你拿来的吧?你找的人是你表亲吧?」 高氏咄咄逼人,亦芝苦得说不出话,正不知道该怎么辩解,门边软帘却掀了开,是孙立言走了进来。 「吓!你在干啥?有你这么教训丫鬟的?」孙立言最近迷上个北方的歌妓,口音都被那小娘子带偏了。 高氏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放下亦芝和丈夫理论:「你这会儿又回来做什么?我问你,我放在立柜里的那几张银票,是不是让你给拿去了?」 第46章 孙立言也不否认,说道:「那钱放那儿不就是给人用的吗?难道一直这么放着,还能生崽儿呢?」 「你给我正常些!」高氏听不惯他的北方口音,也猜到他是个哪个新欢学的,心里更气。 「我不正常吗?」孙立言摊摊手,坐下来,让亦芝给他倒茶。 「这几日你又上哪儿去了?这会儿怎么又回来了?」高氏皱眉问。 孙立言不紧不慢喝了两口滚茶,「你问得太多了,我一时也答不上来,不过我的问题就一个,你保准答得上来。」 「什么?」 「你还有钱放哪儿了?」 「我哪里还有钱了,不都被你拿去了吗?」高氏觉得生气倒了极点,面上反而显得很平静,「这么几百两你都拿去了,你可别跟我说就花完了!」 「没有,没有。」孙立言满口敷衍着,话不多说,丢下茶盏就走出屋子。 新得的北方丫头使钱甚是阔气,不过两天就把钱挥霍一空,他虽有点家私,但那是供他自己玩乐的。那边还等着要钱,他却拿不出来,说起来委实丢了他卫国公的脸面,当下决定干脆不去她那儿,先去找几个兄弟乐呵。 —— 「大太太看信了吗?」 凝辉院里,老太太端坐在太师椅上,一两天下来,她似乎瘦了许多,手腕子上戴的碧玺镯子,如今能顺着干枯的手臂一直滑到肘部。 「奴婢把信塞到大太太屋门前的缝儿里,亦芝姐姐来看见了,就把信拿进大太太屋里边,后来屋门关了,她们似乎在里边说话,大概过了一盏茶时间,国公爷回来,门又开了。想来信大太太已经看过了。」 回话的人叫品儿,从前是承钰房里伺候的,辛嬷嬷看她机灵,指了她去扶摇院做三等丫鬟兼耳报神,送信并留意高氏的举动。 老太太低头沉思了会儿,辛嬷嬷看她神思倦怠,替她说道:「你回去继续看着,若是亦芝出门,及时回来告诉老太太。」 「是。」品儿应声离开。 「老太太,您别太过忧心,表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辛嬷嬷不忍看主子劳心伤神,时时劝慰。 一劝却又勾起老太太的伤心,老人扶额说道:「钰儿若是没事,我就从此斋戒,茹素到死,但钰儿若是有什么差池,我就算死了,也没脸去见她亲娘。」 老太太抬起老泪纵横的脸,说道:「辛,扶我去小佛堂。」 辛嬷嬷上前搀扶,先不说求神拜佛有没有用,现在这已是老太太全部的精神寄托。 没过多久,品儿来说亦芝出门了,老太太放下才念了开头的佛经,小脚迈到佛堂外,还是辛嬷嬷及时搀住了她,才没被门槛绊倒。 「追,快给我追!」 「老太太放心,二门外的小厮家丁早候着了,三少爷亲自带人跟着,表姑娘很快就会回来了。」辛嬷嬷说道。 孙怀蔚刚从卫国公府大门出来,就看到段越珊早在东角门处等着了。 他带着几个家丁走过,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却被她壮实的小身躯挡住了去路。 「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段越珊一张圆滚滚的脸蛋严肃起来,像戏台子上抹了唱红脸的关公,正义而凛然。 孙怀蔚依旧冷漠,眼看亦芝要出胡同口了,他丢下一句「随你」,便带着人偷偷跟上。 段越珊没想太多,也急忙跟上。那晚她一直和孙步琴待在一起,和姜承钰走散后,她们找了好一会儿,不过最后拗不过弟弟困了要回家,也想着说不定承钰已经回去了,到家后才知道只有她们回来了,第二天又听人说她被人绑架。 因为她一向大大咧咧,又爱舞刀弄棒,几乎没有女孩儿爱跟她来往,可承钰表妹就不一样了。她小家碧玉地亭亭坐在那儿,温暖可亲,似乎什么都谅解,什么都原宥,尤其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她第一次与她对视,就喜欢上了这个表妹。 有人想欺负承钰,她当然不允许! 孙立言一身泥金长袍,玉冠束发,已过而立却还有种少年人的风流,又因为年龄平添几分成熟,妓院的姑娘们盼着他来,不止是因为这位卫国公有散不完的金银,更是瞧着他儒雅俊美。 美的皮囊谁不爱? 近午时,他来到常去的娇杏苑找朋友,都是金陵城中着名的纨绔,不外乎伯爷侯爷家的公子们,三十来岁,一个个却早养得脑满肠肥,横肉附生。 「好久不见你了立言。」其中一个喝红了脸,说道。 「你们今天有什么玩儿的?」孙立言直奔主题。 「你今天来的不是时候,雪儿说刚得了些小丫头,你一向对这个不感兴趣的。」 他们有养玩娈童的癖好,孙立言从来不参与,不过上回尝过源儿的滋味,今天又实在闲得无事,他忽然玩心大动,说要留下来和他们一起。 第47章 众人高呼一声,让人现在就把女孩儿们送来。 —— 亦芝眼看快午时了,不由加快了脚步。大太太虽然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通,末了还是惧怕她表哥真把人给送回来,如数把银票拿了出来,要她快快交了银票,把人稳下来。 最重要的是,要她亲眼看他们解决了姜承钰。 拐进一个狭窄的巷子,眼看着两扇残破的木门,她揣着钱小跑两步,到木门前小心敲了两敲。 一会儿出来个穿灰色短袄的壮硕男子,开门看见她,似乎吃了一惊,不过什么也没问,先放她进屋。 与此同时,伏在小巷拐角处的孙怀蔚带着家丁靠近了木门。 「你怎么来了?」男子关好门问道,「是不是你家太太又有什么类似的买卖让我做?」 亦芝皱眉,「不是你让午时之前来的吗?那丫头呢?你们还留着?」 「什么让你午时来?」 「你不是送信说钱不够,让午时前送来吗?」 亦芝还云里雾里,被她表哥问得摸不着头脑,男子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蠢猪,你中了谁的计!」 话音刚落,男子竖着耳朵屏息细听,还不等亦芝反应,下一秒扯过她的袖子,大声道:「快跑!」 这边他们刚跑进里屋,那边的木门便被人撞了开,孙怀蔚领头大喝:「搜!」后面的家丁一拥而上,段越珊也跟着破门而入,四处找人。 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家丁纷纷愁着张脸从屋里走出来,「什么都没找到啊,三少爷。」 这是个只有一进的宅院,左右两间小屋,正北一间大屋,人会藏到哪儿去了呢?孙怀蔚皱紧了眉,亲自走进正北的大屋,后边人小心翼翼地跟随。屋里没点灯,有些昏暗,只放了一张罗汉床,一个敞开的立柜,里面也只放了些棉絮衣物。 一目了然,绝无藏人的可能。 孙怀蔚沉思片刻,突然目光凌厉地看向了房梁。 梁上的男子被孙怀蔚的寒光一视,心里陡然一惊,没等下面的人反应过来,决定先发制人,跳将下来,对准其中一个家丁的脑后就是一拳。 家丁们一拥而上,男子也一通猛打,几个回合下来,竟让他逃掉了。一旁的段越珊实在看不下去,也不嫌袄裙束缚,撩起裙子便追上去,胖乎乎的身子跑起来丝毫不比壮实的中年男子慢。 男子欲跳墙逃走,不想被人抓住了头发,转头一看,原来是个丫头片子,立刻生了轻视之心,却怎么也料不到下一刻就被眼前的这个丫头片子从墙上拽了下来,拳打脚踢一点都不含糊,密雨似的砸在身上,更邪门的是,他还怎么都反抗不过。 男子被打得剩了半条命,吐着微气倒在墙角,段越珊还要打,孙怀蔚走去劝道:「承钰还没找到,别把人打死了。」他也没想到段姑娘如此生猛。 段越珊拳头上糊满了血,甩甩手臂,觉得满臂酸麻,喘着气问道:「快说,你把承钰关在哪儿了!」 「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 男子气若游丝,话还没说完,左脸却又遭了一个拳头,「你还想跟姑奶奶讲条件,快说!」 「不行,你们不答应我,我绝不会说的!」 「你!」段越珊还要打,孙怀蔚拦住她,对男子说道:「什么条件,你先说。」 男子深吸口气,扯了扯嘴角,说道:「你们得答应,不会把我送官,不会要我的命。我就什么都告诉你们。」 孙怀蔚点头答应。 「那丫头片子,我没杀,我给送去娇杏苑卖钱了。」当晚他把人抓回来,刀都磨好了,正要杀的时候对着灯一看,小丫头长得很是标致,他就动了另外的念头,想着娇杏苑的老主顾正好缺幼女,她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所以他背着高氏,只说已经把人解决了,背地里却偷偷送去了娇杏苑。 「快带我们去那什么娇杏苑!」段越珊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向遍体鳞伤的男子命令道。 「我这个样子,怎么走得了啊。」男子龇牙咧嘴说道。 孙怀蔚叫了个强壮的家丁背上他,一众人往娇杏苑去。 —— 娇杏苑里,天字号房的客人吵得厉害,伺候的人只好去找雪姐姐。 「雪姐姐,你快去看看吧,那些贵人们好像对送去的人很不满意,闹着要退钱走人呢。」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跑来说道,听得雪儿眉头一紧。 那些个显贵一向爱来她这儿找十一二岁的女童玩儿,以前也不是没闹过,不是嫌孩子长得不好看就是嫌她们是个雏儿,什么都不懂。 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怎么不是个雏儿呢? 雪儿见多了,知道他们这是在逼着她把最后的底牌亮出来。一想到今天刚得的那个小丫头,雪儿知道她一出来必然能堵了那些人的嘴,可那小丫头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她还舍不得这么早把她拿出来。 第48章 「雪姐姐,那些人正嚷得紧呢,说咱们娇杏苑越来越让人失望了,再不送去满意的,他们以后不会再来咱们这儿了。」又有一个丫头跑来说道。 他们不来倒是一回事,可他们那些人自有一个圈子,若是在圈子里说几句娇杏苑不好的话,那她们娇杏苑恐怕得失掉好多客人。 「去我隔壁屋子,把红玉接过来。」雪儿咬咬牙,最终决定道。 承钰是被人硬拽出来的。 她一个小人儿,实在抵不过三四个人拖拽,最终还是被塞进了一间酒气熏天的屋子里。 屋子一角还蜷缩着好几个衣衫零落的小女孩儿,都是早上还和自己待在一起的。屋中的男子或坐或立,无一不是穿着华贵的衣料,腰间缀着上等的好玉。 想来这些人身份不俗,非富即贵,如果她说出她是个卫国公府的表姑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放过她。 「这丫头长得可真俊啊!」其中一个身穿深紫华服的人拍手说道,「立言,你来看看,绝对比你见过的任何丫头都美!」 承钰正要开口时,屏风后转出一个只穿着中衣的男子,四目对视,双方都吃惊不小。 「承钰!」 「大舅舅!」 中间围坐的人面面相觑,问道:「你认识这丫头?」 孙立言犹豫了一会儿。 承钰没想到这犹豫过后竟是一遭晴天霹雳。 「不,我不认识。」孙立言摇了摇头道。 「大舅舅!」承钰一瞬间如坠冰窖。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亲舅舅会不认她。 其实这很好想,孙立言虽然荒唐,但一旦要触及银钱的事,他就会变得机敏起来。外甥女来府上这大半年里,虽然他并不怎么关心,但多瞧两眼也看得出,母亲对她的疼爱已经超过了他这个嫡长子。 照这么下去,母亲百年那天,必定会将财产分给外甥女一份。他虽不清楚母亲的小金库,但猜想必定不少,因为母亲院儿里的吃穿用度,那点月例银子是供不起的。 他可不想多一个来分金库的人,最好国公府其他人都死绝了,钱就全是他的了。 「这孩子怎么了,进来就乱攀亲戚。」孙立言斥道,「今天这些个货色算是把我胃口败干净了,我也没兴趣了,你们慢慢玩儿,我先走了。」孙立言披上外衣,丢下几句话拔脚便离开,承钰绝望地看着孙立言走远的背影,欲哭无泪。 若说大舅舅不在这儿还好,起码说出自己的身份或许还有人相信,可大舅舅来了这么一招,彻底否认了她,这下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了。 她该怎么办? 容不得多想,屋里的几个男人已经虎视眈眈地逼了过来。承钰四顾,在那个深紫华服的男人扑向她时,飞快地往左边的窗户处跑去。 推开窗一看,外边却是娇杏苑的一个小池子,如今结了冰,从楼上望去,像面磨砂的镜子。 「小美人,快过来呀,把窗子关了,外边多冷啊!」男人猥琐恶心的面容看得承钰想吐,来不及想这里是二楼,来不及想楼下的池子结了冰,甚至来不及咬牙跺脚,她爬上了窗棱,在那股浓重的酒气逼迫而来时,跳了下去,让男人们扑了个空。 「啪」,耳边是冰面碎裂的声音,寒气逼人,她在自己砸出的冰窟窿里呛了几口冰水,胸口疼得针扎一般。 孙怀蔚带着人闯进娇杏苑时,刚好撞上承钰从二楼里跳了下来,千钧一发之际,他跟着跳进池子里。幸而只是水面结了层薄薄的冰,他捏紧拳头把冰面敲碎,游到承钰身边。 「你为什么老爱往水里边掉?」等孙怀蔚切切实实感受到抱在怀里的温暖时,许是喜悦过了头,他竟调侃起承钰。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天底下的水都太爱我了。」她反而和他贫起嘴来。水池边上的人看了不禁疑惑,怎么这两人大冷天泡在冰水里还笑得出来。 旁人看不明白,他两人却是心意相通。一个以为她已经遭遇不测,一个以为再也见不到他,而此时此刻彼此已然相拥在一起,执手看着对方。承钰忽然觉得,重生一世已算是再无遗憾了。 孙怀蔚把她抱回府后,承钰只管喝了浓浓的红枣姜茶,将湿衣裳换下来,避免受寒,而前院正堂,一切自有外祖母和三舅舅处置。 许是担心受累了一日的缘故,承钰喝完茶,便拥着熟悉的樱粉红绣锦鲤绣被沉沉睡去。醒来已是酉时初,傍晚无雨也无雪,廊下安静极了,屋内一片清寂,她只听到炭盆里燃烧发出的轻微「啪啪」声。 「你们姑娘还在睡?」 软帘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是孙怀蔚。 「醒啦!」承钰怕平彤回答「是」,他就走了,所以扯着嗓门大喊了一声。安静里迸发出的一声喊,倒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第49章 下一刻孙怀蔚打帘进来,笑道:「说话都这么有劲儿,可见是没事了。」 一晚不见,听他说话竟然流利不少,她心里高兴,整个小身子裹在锦被里,悄悄伸了个懒腰,冲孙怀蔚笑笑。 「前院儿怎么样了?」承钰问道。 「你放心,三叔都处置妥当了,绑你的那伙人一律送了官,三叔和衙门里打了招呼,他们不会好过。」孙怀蔚语气平淡,两只手却不自觉握成了拳头,隐隐现出手背淡青的血脉。他忽然有些懊恼为什么自己没权没势,否则他一定要亲手抽死那几个人。 「那大舅母那边?」回来的路上她问他们是怎么找来的,他也略略说了些。大舅母坚持要置她于死地,无非又是为着她捉弄孙怀薪的事。 可这也是孙怀薪打人在先呀,她不过是略施小戒。 倒是高氏,承钰现在真不知自己对她是怎样一种感情,抑或已是毫无感情。一个人能如此坚持自己的本心,一定要某人死,她也只能表示叹服。 「你还叫她大舅母?」孙怀薪嘴角轻斜,带着淡淡的嘲讽,「祖母本来是想休了她,不过后来高府来人了。」 他顿了顿,不用往下说承钰也明白,大舅母的娘家家世虽比不得卫国公府显赫,但她哥哥如今位高权重,如果存了心想对付国公府,怕也不难。 孙怀蔚继续说道:「祖母虽然答应不休妻,但到底发落了她,明日一早就送去恒清山的莲安寺,对外只说卫国公夫人为家人祈福,常年在寺中修行。」 恒清山莲安寺啊,离卫国公府好远的。 她此刻心中无悲无喜,只希望固执的大舅母能好好在寺中受佛法熏陶,磨磨身上的戾气。 「表姐,承钰表姐!」正自叹息,门廊的软帘「呼啦」掀起,从外边跑进来个圆滚滚的粉团儿。 「表姐!」孙步琴穿一身粉色短袄,跑得小脸红红,一把扑在承钰的被子上。 「呜呜呜,表姐,琴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承钰拍拍她的头,又摸摸她的小胖脸,脸上湿湿热热的,竟是哭了。 「好了,表姐不是好端端在这儿了吗?别哭了。」她柔声说道,孙步琴才渐渐止了哭,眼巴巴把承钰望着。 跟着进来的还有段越泽,他扭捏着小手只站在边上看她,半天才红着脸挤出一句:「表姐对不起,当时不应该没找着你就回来了。」 弟弟这边才说完话,姐姐便提着裙子风风火火地进了屋。 段越珊裙摆一撩,一只腿先挨上床,将身子一带便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旁边的孙步琴却往外挪了挪。她心里有些恼这个表姐,要不是当时她拉着她的手往人群里钻,自己也不会和承钰表姐松开手。 「你醒啦?发烧了没?」她说着把手心往承钰额上一贴,随后放下来会心一笑,「没想到你看起来瘦瘦弱弱的,身体很结实嘛。」她记得之前接触过的一些贵家小姐,吹了点风就病歪歪地倒了。 「我告诉你个好玩儿的事。」段越珊说道,「你大舅母那儿的丫鬟,好像叫一什么只的,当时审人的时候忽然不见了,怎么也找不着,我就带着人又去了那帮市井的家里,左找右找,最后你猜我在哪儿找着的?」 「在哪儿?」 见承钰一双亮亮的眼睛里闪着好奇,段越珊满意道:「最后我往梁上一看,她应该是被那男的抓上去又忘了,居然还趴在上面,一张脸吓得惨白,央求我们救她下去。」 一席话说得本来埋怨她的孙步琴都跟着笑了,一向严肃的孙怀蔚也淡淡地笑了笑。 这边笑得正热闹,那边来人传用晚膳。承钰穿好衣服下床,几个孩子跟着她去了凝辉院的花厅。 花厅里,老太太安详地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个斗彩云鹤纹茶盅,徐徐呷着杯中的苦茶。 看到外孙女进来时,面上才露出一抹笑容,说道:「钰儿来了。」神色淡然,似乎之前一日一夜的担忧都没发生过,她只是眠了个长觉,醒来外孙女找她吃晚饭。 不过承钰却不这么想,她分明看到外祖母憔悴了许多,再怎么细致地打扮也不复往昔的风华。 她有些心疼,心里不知不觉怨起高氏来。她要害自己性命,但自己只是经了些惊吓,毫发未损,大可不必浪费精力去恨她,但为着她这般作天作地,却累了外祖母,承钰真想当面把大舅母训一通才解气。 一会儿饭便端上了桌,红木八仙桌上也不知摆了多少个碗碟,只见各色菜肴散着热气,桌面上白茫茫一片热气,香味儿交叠,诱得人反而不知该先吃哪样。 承钰挨着外祖母坐下,碗里很快堆出了一座小山,全是外祖母夹来的菜。 「蔚哥儿,你也多吃些,瞧你瘦的。」出乎承钰的意料,外祖母竟给一向不关心的孙子夹了块东坡肉。 第50章 是了,如今外祖母已经知道二表哥装傻扮痴,隐瞒大家的事了。 如今大舅母被送走,他也总算能够光明正大地做他自己了。 「谢谢祖母。」孙怀蔚淡淡地道谢,淡淡地把那块肉吃下去。 「咦,二哥会说话了。」孙步琴说道。 「是呀,你三舅舅在外边找了个神医,今早一来就把你二哥治好了。」老太太也给孙女儿夹了块肉,哄道。 「今早有神医来吗?我怎么没看到?」段越珊疑惑道。 「姐,吃你的饭吧。」段越泽很嫌弃自己的姐姐,看别人都安安静静吃着饭,她哪儿来的这么多话问呀,况且这是别人家的家事。 「越珊表姐住在梨仙院,隔得远了些,所以不知道。」承钰顺老太太的话解释道,「我也是才听外祖母说的,那位神医不喜欢让人知道他的行踪名讳,所以悄悄来,悄悄走。」 「还有这样神秘的人呢。」段越珊很显然相信了她的话。承钰松了口气,瞥了眼孙怀蔚,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嘴角挂了抹几不可察的微笑。 饭后承钰本想留下来陪陪外祖母,老太太却摆摆手让她和表姊妹玩儿,把孙怀蔚单独留了下来。 人散后,辛嬷嬷扶着老太太往太师椅上坐下,花厅里照着烛火,少年静静垂首侍立,一身青衫如一块璞玉,似乎永远融不进四周明晃的火光中,兀自散着自己淡淡的光芒。 非池中物。 这是老太太此刻对这个庶孙唯一的想法。 「这么些年,倒是难为你了。」老人叹息一声,知道多说无用。 他肯这么忍辱装傻六七年,一则是忌惮嫡母,二则也能由此看出他的确聪颖,洞察世事,往偏里说,就是心思深沉,城府颇深,但说来说去,也是不相信她这个做祖母的护得了他。 不过都过去了,信不信她这个祖母也没关系,凡事得往前看。 「你如今怎么打算?再过两日便是初十八,族学里也开学了,若是你愿意读书,我就马上让人给你安排。」老太太说道。 孙怀蔚拱手行礼,「孙儿愿意读书,孙儿多谢祖母。」 如此生疏,老太太听见自己心里暗笑了一声。为着她没护着他生母和妹妹的事,为着最近要他替孙立言背黑锅的事,到底隔阂不浅了。 「好,那我明日便让你二婶母为你安排入学一事。说来当年你也是个苗子,小小年纪就把秀才考回来,缜哥儿比你大了两月,也是十三岁那年才考中秀才的。」 孙怀蔚垂首静立,听着老太太的回忆却并不接话。 「也不知你现在回了族学,先生讲课还能不能跟上。」 「祖母放心,孙儿一直有在读书,妹妹从富海馆帮孙儿借了许多书。」说到姜承钰,他的话才多了起来。 「你叫钰儿妹妹?」按规矩该叫表妹的,他这样直接省去了表字,叫了妹妹,莫不是有意把承钰当他那夭折的妹妹看待? 「罢了,妹妹就妹妹吧。说来当时你为她所救,也是你俩人的缘分。你没有隐瞒她,愿意告诉她事实,说明你也是真心对她的。」老太太缓缓说道,「只是今后别叫她再帮你借书了,抱回来怪重的,你可以自己去借了。」 忽然记起有一回看见小丫头为自己抱书的样子,也不知抱了多少,书都没过了她的脑袋,小小的背影七歪八倒,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 他嘴角含笑,语气温和了不少,说道:「是,孙儿以后再不会劳妹妹借书。」 老太太又问了问扶摇院伺候得好不好,如今四季衣裳够不够穿等琐碎,祖孙俩一问一答皆是淡淡,一个徒劳关怀,一个漠然敷衍,到底没什么意思。过一会儿各房的人陆陆续续来请安,孙怀蔚便退到一边,不再发言。 二房三房的人都来过了,连住梨仙院的段姨母也跟着妹妹郭氏来看了看老太太,大房那边却一个人影也不见。大家心知肚明,却没人提及,仿佛从始至终压根没高氏这个人一般。 直到孙步玥气喘吁吁地跑进凝辉院。 她小日子来了,小腹绞痛,下午喝了碗红枣汤便在床上躺着,直到要去找母亲吃晚饭时,才发现正室房门紧锁,还有几个面目凶恶的仆妇守在门口,不让她进去。 逼问院儿里的丫鬟,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彼时孙怀缜在同窗家做客回来,也听说了今日家中的大事。兄妹俩商议着如何劝祖母改变主意时,发现弟弟孙怀薪倚在门边望着他俩。 「你过来!你说,今天你在家里,娘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来通知我们!」孙步玥提着弟弟的衣领,把他揪到院子里来。 孙怀薪愁着一张长脸,面上伤痕未愈,青青紫紫,说道:「我这不病着吗?而且你们是没看到,祖母那会儿有多生气。」 第51章 他当时悄悄地去前院听了墙角,本来是想去为母亲求情的,但撞见祖母那张沉得滴冰水的脸,他立刻就逃了回来,躲在屋里大气也不敢出。 「果真是绿豆大的胆子!」孙步玥狠狠戳了弟弟的脑门,一想到母亲明日就要被送走,父亲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心急如焚,也管不了许多,往凝辉院跑去。 进了屋发现两位婶母都在,连段姨母也在,长辈们全在看着她,孙步玥反倒有些开不了口。孙怀缜紧随其后也到了凝辉院,他没在意婶母们的注视,径直奔向祖母,开门见山地为自己母亲求情。 但他没想到一向对他慈眉善目的祖母这回竟是冷着一张脸,任他说什么也不顶用。 孙怀缜还在这边费尽口舌,一直呆立一旁的孙步玥忽然跑了出去,众人不解其意,孙怀蔚却猜到了几分,也跟着追了出去。 她果然是去找承钰了。承钰正和琴儿她们玩闹,冷不防冲进来一个华服女子,张牙舞爪地要来扯她头发。 不过她还没扯到,就被跟来的孙怀蔚反剪了双手,束在身后,挣脱不得。 余人进来时,便看到一个疯魔似的要咬人的孙步玥。 「玥儿,你冷静点。」孙怀缜走上前去试图安抚妹妹,但孙步玥此时就是条红了眼的疯狗,不咬到人不会罢休。 「孙步玥!」 声音苍老而沉稳,是老太太。 狂躁暴怒的孙步玥停下挣扎,愣了一会儿,自她记事以来,似乎还从未听过祖母直呼她的名字,从来都是「玥儿玥儿」地宝贝着。 「祖母。」她不可置信地翁了翁唇,旋即哭道,「祖母,求求您不要送我母亲去恒清山,求您了祖母。」 「她不配做你们的母亲!」老太太厉声道。 「祖母。」孙怀缜双膝跪地,对着老太太磕了一个头,「祖母,就算她再不好再不济,但她也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弟弟妹妹尚小,他们都需要母亲啊。」 见祖母别过脸生气,孙怀缜看向承钰。她刚才着实吓了一跳,幸而孙怀蔚赶来缚住了孙步玥,否则她刚养出来的头发恐怕得被她扯掉大半。 「承钰表妹,我母亲做了对你不起的事,我在这里向你道歉。」孙怀缜郑重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还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宽恕我母亲,只要你答应让我母亲留在府中,我孙怀缜愿,愿,愿意照顾你一辈子,凡你所求,无不应允。」 看在他的面上?照顾我一辈子?承钰听了这话又气又好笑。看来这大表哥还真是读书读傻了,他怎么能轻易说出这种话。 郭氏也发现到大侄儿失言了,说道:「缜哥儿又说浑话了,承钰长大后自有夫君照顾,你去凑什么趣儿。」 这一提点,孙怀缜才意识到,急着要解释:「对不住表妹,是我说话过了头……」 承钰摇摇头,打断道:「没关系,怀缜表哥。不过我虽敬着你是哥哥,但要说仅看在你的面上就饶过一个要害我性命的人,这话才是说过了。」 一分薄面就能抵人命?人命未免太不值了吧。 「我一个未及笄的闺阁女子,来你们国公府后整日只是陪伴外祖母,到底不知是哪里惹着了你母亲,一定要我性命。」 「且不说我,你母亲几次三番在府中兴风作浪,一会儿下砒霜闹得人心惶惶,一会儿找市井流氓来绑架,如今我安然无恙大可不去计较,可她搅得家宅不宁,害得祖母日日忧心,夜不能寐,单论这个,我就无论如何也原谅不了她。」 孙怀缜喉咙里堵了团棉花,再吐不出一个字来。平日学堂里引经据典,胜辩师友的他,怎么今日就说不过一个小姑娘了? 到底还是他理亏了。 孙怀缜从来挺得笔直的背脊不经意地微微弯曲,疲惫地站起来,他不再和承钰说话,而是向老太太告辞,从孙怀蔚手中牵过妹妹,准备带她离开。 快走到门口时,一直垂头丧气的孙步玥忽然挣开大哥的手,折身跑了回去,出乎众人意料地扑向承钰。 「姜承钰,你能让我大哥求你已经是你三世修来的,你怎么还敢还嘴!」 孙步玥把她扑在地上就是一通乱打,幸而地上铺着漳绒毯子,她脑袋着地,只是一声闷响,觉得头晕,并没有伤到哪儿。 可孙步玥此时俨然是恶狗化身,也不知哪儿来这么大的劲,狠狠把她摁在地上,她怎么反抗也没有用。十指尖尖,涂了胭脂红蔻丹的指甲长而利,眼看就要往她脸上划下来。 「你滚开!」段越珊最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狂,上去就是一脚,正踹在孙步玥的腰上,孙步玥吃力不住,歪向一边。 「越珊!」段姨母嗤道,旁观者清,虽然她也为大房这边的做派感到不耻,但人家好歹是卫国公嫡小姐,怎么能让人随意踹。 第52章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猖狂样儿。明明是自己错了,总来找别人的碴儿。」段越珊不以为意,上前和孙怀蔚把承钰搀起来,而孙怀缜则跑回来扶起孙步玥。 「玥儿,别闹了。」孙怀缜几近哀求,想把妹妹带走,孙步玥仍是不死心,被大哥抱着腰,双脚却悬空不住翻腾,还想挣扎过去踢人。 「姜承钰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啊!」声音歇斯底里,咬牙切齿。 一场闹剧以孙步玥渐渐远去的咒骂声收场,屋内众人松了口气,舅母们安慰一番,便各自散了。 次日吃早饭时,有丫鬟来回禀说大太太已被送出了府,正往恒清山去,大小姐收拾了包袱也追着去了,问老太太该怎么办。 承钰正端着碗黑米粥喝,听说后看了眼外祖母,老人家面色平静,淡淡说了句:「随她去吧,若是她真能跟着在恒清山陪她母亲,也算她孝顺。」 丫鬟应喏退下,刚走出门又被她叫回来。「大小姐衣物都备齐了?再派辆马车送她去吧。」 「是,老太太。」 丫鬟走后,承钰问道:「外祖母您真让步玥表姐去寺庙里?」 老太太说道:「我让不让有用吗?我若是不让,依着你表姐的性子,府里又要不得安生。」她了解这个孙女,寺庙日子清苦,就算那些姑子看在她卫国公府大小姐的面上,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到底比不得在家里金樽玉贵的。 最多十天半月她就会自己回来了。 —— 饭后郭氏来请安,元宵一过,新年也算过完了,几月下来,郭氏处理起府中大小事宜已是得心应手,加上她为人宽厚,体恤下人,如今颇得人心,国公府打理得比高氏那会儿还好。 郭氏有条不紊地向老太太回话时,承钰出了正堂,准备往扶摇院去找孙怀蔚。 今日无雪无风,天气晴好,清晨便有和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她看着阳光投射在石板上的小小影子,忽然童心大发,追逐着要去踩自己的影子。 刚拐过游廊,远远便看见一身石青色杭绸素面夹袄的少年,长身玉立,背对着她负手立于廊下。 「那不是二少爷吗?」平彤说道。 承钰停了下来,食指贴在唇边,「嘘」了一声,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想趁他不备吓他一跳。 结果还没走到,他便转了过来,目光正好落在蹑手蹑脚的她身上。 孙怀蔚清晨来看到的第一眼便是小丫头微躬着腰,乌溜溜的桃花眼里闪着几丝狡黠,一脸的坏意,在看到自己后突然消失,换成了几分失望。 「没吓成?」孙怀蔚猜到她的小心思,「要不要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回去让你吓一次?」 他打趣她,唇边两个梨涡迎着冬日的风绽开,盛了浅浅的阳光,虎牙微露,少年显得有些俏皮。 「这样还有什么趣儿。」承钰打帘进屋,面上不满,心里却怀着一种淡淡的喜悦,这种喜悦像外边的晴天,安安静静的晴寂,在她心上悄悄地燃烧着。 「这大早上的,你怎么来了?昨晚不是让人把书都搬你那儿去了吗?」承钰问道。 「你以为我找你就为了拿书看?」孙怀蔚不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承钰也反问他。 他宽容地笑了笑,像原宥一个调皮的孩子。今日初十七,族学要明日才开课,他晨起吃过饭,在院子里踱步,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凝辉院的月洞门,又不知不觉走到了她的屋外。 一切似乎都是无意识而又被意识所牵引着的。 总之,是从心的,他想见见她。 「对了,大舅舅回来了吗?」承钰给他倒了杯酽酽的红茶,自己也斟了杯,坐在炕边慢慢啜着,怀着心事。 昨日回来她一直没有提起大舅舅的事,一则大舅母那边的事还在处理,她没得又去添乱,二则外祖母为此事生了好大一场气,若是她再说出娇杏苑中大舅舅不认自己的事,外祖母怕会气得大病一场。 至今连大舅舅的影儿都没看到,所以她暂时按下此事不提。 孙怀蔚回答道:「很久没见过他了。」 承钰看了眼,少年脸上无悲无喜,神色淡淡,端着她给他倒的那杯浓茶慢慢喝着。 这样的舅舅也就罢了,这样的爹……她摇摇头,他恐怕早当自己没那个父亲了。 「明日你就要去族学了,东西都准备妥了?」她换个话聊。 说到这个,孙怀蔚面色微霁,说道:「笔墨纸砚一应,二婶母都叫人备齐了,大哥昨晚来我房里,也送了不少书给我。」 「怀缜表哥?」 「是。」他不再多说,但承钰听他都叫孙怀缜大哥了,看来两人关系还是不错的,毕竟是兄弟血亲,以后出阁致仕,还需要互相扶持。 第53章 「往后你去上学,咱们就不能常常待在一起了。」 孙怀蔚听身边的小丫头极轻极轻地叹息了声,心中某处动了动。恍惚记起小时候第一次去私塾启蒙,什么都备齐了,小厮替他抱着书本纸笔,就在他和娘告别,要跨出门槛的刹那,一双小手有劲儿地捉住了他。 她说不许他去,去了就没人就没人陪她玩儿了,他和娘劝了半日,最后眼看上学时间错过了,他干脆留在家里陪她玩儿了一天。 如此几日下来,孙怀缜都会背三字经了,他却还在家里陪妹妹玩儿。娘心里着急,想了个法子,就是早起时不叫醒她。四五岁的孩子本来就贪睡,等妹妹醒来时,他已在族学里头用午饭了。 「如果你想让我陪着,那个学堂我也可以不去。」孙怀蔚说道。 承钰听他语气认真,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你必须去上学,今年的秋闱还有七个月了,时间紧迫。」 虽然这次她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他有还几年没进过学了,但她抱了一丝侥幸,万一他运气好中了呢,岂不省了几年的苦功夫。 「照你这么说,时间紧迫,我现在该回去念书,而不是在这儿陪你了?」 「不不不,你……」承钰有点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看少年唇角梨涡隐现,似有几分得意之色,明白他是在拿话玩笑自己,索性说道,「好吧,那你快回去念书吧。我不留你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这就回去了。」孙怀蔚清澈的眉眼轻微扬起,看着承钰别向一边,气鼓鼓的脸蛋。 「你走吧,专心读书,没事别来了。」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说话带了点赌气的意味。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少年说话,转头才发现炕那边的人早没了。 「二少爷呢?」她问平彤。 「二少爷走了呀。」平彤疑惑,刚才不是姑娘叫二少爷走的吗?难道她听错了? 「哼!」承钰心里忿忿,还真走了。 忿忿地坐回炕边,忿忿地拿起红木小炕桌上放着的绣篮,她才发现压在绣篮下的几张大字。 明日就要回女学上课了,玩儿这么小半年,还真是把她玩儿懒了,许久都未动过笔,这几张大字还是因为想给外祖母写副对联,临时兴起才练了练。 发现果然不如从前了,她心里有些小担心,不知明日顾女先生看到她的字会说什么,总免不了教训她一番:表姑娘玩儿小半年便把所学东西还给了先生。 如今她只能想到顾女先生那张素净得近乎寡淡的脸,严肃地从上面俯视她。 活了两世,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女先生的压迫感。 「姑娘,三太太着人给您送了盒红豆饼。」绣芙自外打帘进来,手里提着一层的红木食盒,盖子一揭,饼还是热的,立马散出一阵热香气,闻得屋里的丫鬟也悄悄咽了口唾沫。 要说起来都赖三舅母,宝宝还有几月就要出世了,她这个做娘的却怎么也做不出两件像样的小衣服,就时常拿了点心来贿赂她。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承钰既贪嘴吃了她的点心,自然得帮她做小鞋子小肚兜,这样一来,她更加没功夫练字看书了。 不过三舅母的这份厨艺如今也只有她能享受,因为三舅舅怕累了她,是不让她进厨房的。 但明日上了女学,她必然挪不出这么些时间来做针线。承钰站起身来,往窗外看了看,这人这会儿也不回来,还真是走了。 「平彤,拿了我做好的两双小鞋子,咱们去叠柳坞。」她颇有几分赌气地说道,心里希望中午回来时,能看到他在屋里坐着等她。 叠柳坞四周柳树环绕,春夏两季还好,绿意盎然,遍地生凉,到了冬日树枝萧条,满目荒芜,倒显得有些凄清。 不过院内还是热闹的,三舅母有了身子后说要怡情养性,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搬了好些四季花卉回来,尤其是开在冬末春初的水仙花,就把长廊内外填了个满。承钰只能提着裙子,小心穿过青花卧足花盆拥堵着的走廊,进到三舅母房中。 三舅母素来喜欢敞亮,因此窗子糊的都是质地透明的明纸,屋内不比外头暗,承钰一进门,就见一个慵懒的妇人卧在紫檀木雕山水的美人榻上,半垂了眼眸,低头抚摸隆起的小腹。 「三舅母好睡呀。」承钰轻笑着说道,「可累得承钰却是熬油点灯忙到三更。」 「外甥女来啦!」卢氏惊喜道,从榻上坐起身,忙让丫鬟斟茶倒水。 「刚送去的红豆饼好吃吗?」卢氏问道。 「好吃是好吃,不过承钰不敢吃。不然吃人的嘴软,吃了这饼,承钰又得比金陵城里的绣娘还忙了。」 卢氏把她拉过来,挨着她坐下,「好外甥女,你要是不想做便不做了,红豆饼尽管吃,吃完三舅母再给你做。」 她看外甥女小脸白皙,眼底却有圈淡淡的青色,突然觉得很愧疚。她只是觉得外头那些绣娘绣出的东西再好,总有股匠气,不比承钰心思活泛,绣的东西不仅好看,又有新意。但如果因此累着了外甥女,她宁可去外边找绣娘。 第54章 承钰笑道:「也不是我躲懒,只因明日我要回女学上课,怕是没什么时间做这些了。这里我带了两双之前做好的,您瞧瞧。」 平彤把两双虎头鞋拿给卢氏看,卢氏捧着鞋子爱不释手,不住夸赞。 「也不知日后谁能把咱们承钰娶了去,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卢氏笑道。 「三舅母这话说得过早了。」虽前世嫁过一次,但重活一回,当了两年小姑娘,听到这话还是禁不住有些害羞。 「说起上学,你那怀蔚表哥明日也要进学堂了吧?」卢氏在说完以后她嫁谁的问题后,突然提起孙怀蔚,听得承钰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还以为三舅母在说日后要把她许给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承钰笑自己。 「是,他还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秋闱呀,那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卢氏颇有感慨,「别看我娘家世代押镖赚了些钱,但士农工商,家里怎样富总得有个做官的罩着才好呀。偏偏哥哥侄子都不是读书那块料,莫说中举了,连个童生秀才也考不上。」 承钰听到这里不禁失笑,卢氏倒不怕外甥女笑话,继续道:「后来折腾了这么久,家里人也认了,觉得男孩儿学几个字,看得懂账本就成。」 「不过你这怀蔚表哥,几年没上过学了,一来就去考乡试,能中吗?」卢氏质疑道。 「中不中,也得试试嘛。」承钰笑道,心底谜一般地生出一股他能中的自信。 「不过我看他小小年纪,为人稳重,确实聪慧。你不知道那晚找不着你,母亲都急疯了,是他回来安抚上下,又出主意让大嫂自投罗网。」卢氏赞叹道。 承钰听得像喝了蜜一样甜,心里疑惑为什么听到有人称赞他,自己这么高兴干嘛。 两人聊了一会儿就到午时了,凝辉院那边老太太打发人来叫她回去吃午饭,卢氏这边又挽留她。承钰问来人,二少爷是不是在凝辉院,丫鬟摇摇头说不在,她当即生了团闷气,决定就留在叠柳坞用饭。 还真不来了,那明日他去上学后,怕是更不会来看她了。果真以往来找她,就只是为了看书的。 整顿饭承钰吃得心思恍惚,卢氏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以为她犯困了,就说些听来的世家八卦提神。 整个府上,会让丫鬟讲八卦解闷的主子怕也只有三舅母了,因此哪家侯爷新娶了小妾这种消息她倒是很灵通。 「对了,近来我听说一宗大的,还是有关你那女先生的。」卢氏每每说起这些,承钰总觉得她眼里放着光。 「顾女先生?」承钰倒是来了兴趣,女先生至今未嫁,过得像个小寡妇,她实在想不出她的先生能有什么可八卦的。 卢氏煞有介事地说起来,「年前长兴侯爷在街上偶然遇见了你那女先生,见她长得有几分颜色就想强娶回去,你那女先生不答应,长兴侯也不死心,还几次上门提亲。」 「女方不答应也就算了,没想到你先生的嫂嫂把聘礼接下来,背着她把亲事应了,等花轿来抬人那天,你那女先生才知道,竟拿把剪刀横在脖子上要以死相逼。」 承钰听得瞳孔放大,嘴唇微翁。 「最后婚事还是作了罢,长兴侯觉得很没脸,就挖了你那女先生的底,找市井散布流言坏她名声。这下大家都知道了,原来她从前和世安王府的二爷订过亲,但因为她和人苟且被男方那边的人发现了,所以才退了亲。」 「但街坊清楚她的为人,都不大相信外边流传的原因。」卢氏说完看承钰呆呆的,叫了她两声,她才有所反应。 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顾女先生对她的态度一直怪怪的,一定是知道了她母亲就是曾经抢了她未婚夫婿的人。 这么一想,承钰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之前顾女先生总是有意无意针对她,听说她的字是她母亲教的,就一定要她改正。这是夺夫之恨啊!而她正是夺走她夫婿的女子的孩子。 顾女先生或许会认为,若是当年没有她母亲眉眉的出现,她和陆平里的孩子也有她姜承钰这般大了吧。 之后的饭吃得更是没了胃口,卢氏还奇怪怎么讲八卦越讲外甥女越吃不下饭,承钰走时怕她没吃饱,愣是让丫鬟给她提了盒点心回去。 从叠柳坞回来,她心里烦闷,让平彤磨了墨准备练练字,拿起笔却伏在书案发起了呆。 申时初孙怀蔚身边的丫鬟容芷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纸。 「这是什么?」承钰自书案前回过神来,看向容芷。这丫鬟两月不见,似乎变了个样子。之前她打扮素净,不大引人注意,如今却穿起了桃红色的比甲,让人眼前一亮。 她穿得这么娇艳做什么?承钰莫名烦躁不安,想叫她不许再穿亮色的衣裳。 「这是二少爷让奴婢送来的。」容芷答道,一面把它交给平彤。 第55章 平彤又递到她手里,承钰接过一看,竟是一张张的描红。纸上朱红的字迹遒劲有力,力透纸背,字体庄严大度,隐隐透出写字之人的豪迈之气。 「这是他打哪儿找来的?」她一页页地翻着,爱不释手。 「这是二少爷自己写的,他写了一个上午,刚等纸上的笔墨晾干,就让奴婢给表姑娘送来。」 这竟是孙怀蔚写的?去他的勤能补拙,她从上辈子写到这辈子,十几年也没练出这么好的字来,这小子六七年没碰过笔墨,一下笔竟是不输名家风范。 承钰摇摇头,果然天资聪颖这回事,不是她这等资质平庸之辈可望其项背的。 「你们二少爷呢?他怎么不来?」难道还在为早上的话较真? 「二少爷本来是要来的,只是被大少爷叫去了。」容芷说道。 原来是被怀缜表哥叫去了。承钰松口气,又问:「你可知道你们少爷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容芷摇摇头,「奴婢不知,奴婢只看到二少爷早晨出去了会儿,回来后便让奴婢研了墨,一直在写字。」 他一定是早上来的时候,看到了压在绣篮子下的大字,觉得太丑了,回去写了这描红让她跟着练。 想来是这样的,承钰心里的那点小别扭烟消云散,她看着手里的描红,颇有几分见字如面的喜悦,嘴角扬起笑意。 「行了,你回吧,告诉你们少爷我会好好练字的。」她一高兴还让平彤拿了五个金铢打赏容芷,容芷捧着赏钱,忙道谢离开。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宠冠群芳》卷一 作者:寂光流星 02、《宠冠群芳》卷二 作者:寂光流星 03、《宠冠群芳》卷三 作者:寂光流星 04、《宠冠群芳》卷四 作者:寂光流星 05、《宠冠群芳》卷五 作者:寂光流星 06、《宠冠群芳》卷六 作者:寂光流星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