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冠群芳 卷二》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画舫行了一半行程,到第五日行至峡谷,此时云开雾散,天清气朗,太阳被两岸青山翠树遮蔽,江面上颇为凉爽。 承钰自落水后病情一直不见好,陆玉武照顾了她一晚后,明明看着烧退了,中午却又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站起身也是如踩在棉花上,飘飘忽忽,使不得劲儿。 大夫一日十次地看,只会说明明服了药,为什么像没服过一般,总不见效,然后开始怀疑船上备的是不是假药材。孙立行对人从来恭敬,此时却想把大夫的骨头捏碎,扔江里喂鱼。 喝药不行,陆玉武就搜肠刮肚地想其他法子。巾子沾了酒搭在额头上,让平彤用浸了酒的帕子给承钰擦身子,给承钰泡温水澡,不停喂承钰喝热水……不眠不休地看了她三天,到今日承钰的额头摸着才不烫了,并且睁眼要了一碗红豆莲子粥喝。 一场病熬下来,她冬天刚养的一点肉全又耗没了,一张小脸巴掌大,眼睛更显得大而水灵,看得陆玉武心疼。承钰捧着碗吃得香,把陆玉武也看饿了,问平彤要了一碗,陪她吃起来。 吃饱粥,承钰才发现她风雅清俊的玉武哥哥,不知怎的面容憔悴,头发凌乱,连胡子也没刮,下巴和人中处冒出了青黑色的一茬。 难道这几日玉武哥哥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 「玉武哥哥,承钰觉得好多了。你照顾承钰是不是很累了,快回屋休息吧。」 「是啊,世孙,您守了这么久,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姑娘。」论对姜承钰的关心,平彤这个自小伺候姜承钰的也自愧不如,她犯瞌睡的时候还看见陆玉武睁着眼坐在床边,坚持给承钰换布巾。 「你真的没事了?」陆玉武摸了摸承钰的额头。 承钰摇摇头,「真的没事了,你快回去睡一觉。」 又摸摸自己的额头,陆玉武确认没什么差别,才安心离开。他几日未眠,实在疲乏了,回屋一头栽到床上便沉沉睡了过去。 孙立行一日也有大半日守在承钰屋里,不过发现外甥把除了给承钰换衣洗澡的事做得差不多了,他觉得自己待在一边反而多余。 因为之前担心延误了病情,孙立行让人加快船速,到第八日船便抵达了金陵。此时承钰恢复了大半,只是身子还有些虚。遥遥望见码头,陆玉武看着瘦瘦弱弱的小表妹,心里突然有个想法,想把承钰抢回自己府上,然后让厨房做好多好吃的,一定要把她喂得白白胖胖! 可是一下船,便有国公府翠盖朱缨的华车来接,而陆玉武的二叔陆平里也骑着马在等他。陆玉武来回泉州耽误了大半个月,落下了不少功课,这是对他一向严厉的二叔所不能忍的。恋恋不舍地把承钰扶上马车后,他简直是被陆平里揪着耳朵跨上马的。 承钰坐上马车后,本想静静地闭目养神,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外祖母,又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找平彤说话。平彤则不时掀开车上的布帘往外瞧,嘴里不住惊叹京城的繁华富庶。 在闹市行了半晌,车拐入一个胡同,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多会儿停在了一户庄严恢弘的朱漆大门前。孙立行下马从正门进去了,承钰则上了备在角门的一顶软轿。 软轿抬到垂花门前停了下来,旁边的婆子又引着她进去。虽然前世她在这国公府待了两年便嫁去了孙家,但对这儿的一草一木,一厅一堂还是熟悉的。 穿过穿堂,过了正厅,便走到正房,中间游廊上许多绫罗遍身的丫鬟,或端着摆盘,或拿着器皿,来来往往没有半点响动,连平彤也不禁敛气屏息起来。正房的廊外摆了应时节的花草,挂了色彩不一的鸟儿,几个丫鬟立在门边,一看到承钰便笑嘻嘻地赶着迎了过来。 几个丫鬟上来虚扶着承钰,另几个又抢着打起了帘子,承钰满心想着外祖母此刻的模样,没想到进屋却只见一个高挑婀娜的背影。 背影穿着大红底子金牡丹刺绣缎面交领长褙子,梳了个凌云髻,浑身珠环翠绕,惊艳张扬。 不用猜承钰也知道此人一定就是她的大舅母高氏。高氏出身高贵,又是嫡长女,嫁来国公府便主持家事,掌管内院,从宗妇到如今的卫国公夫人,没有些手段心思是坐不稳的。 前世她和孙涵的事发,孙涵的母亲来府上闹,连外祖母也没辙,还是高氏出面把事压了下去。虽然她知道高氏对她没几分真心,但因为此事,她心底对她到底存了几分感激,因此高氏转过身来时,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喊了声「大舅母」。 没想到这声「大舅母」却把高氏喊得一愣,承钰明显在她那双倒三角的凤眼中捕捉到一丝惊惧,但这种惊惧一闪而过,旋即变成了一张明艳照人的笑脸。 「老太太来了。」高氏越过承钰小小的身影,看到她的婆婆,前卫国公夫人,如今府上的老祖宗宁氏走了进来。 承钰闻声回头,见来人鬓发如霜,却穿戴讲究。一身宝蓝色五寿捧寿妆花褙子,五十上下年纪,背脊仍挺得笔直,精神十足,额上戴着金色绣五蝠捧云抹额,下面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正汪满了泪看着她。 第2章 「外祖母!」承钰扑到老太太怀里,老太太一手抱着她,一手掩面落泪,口里喃喃念道:「像,像极了。辛嬷嬷,你看,这孩子像不像眉眉?」 辛嬷嬷年轻时便是宁氏的心腹丫鬟,如今也四十四五了,因为一直陪伴宁氏左右,感情深厚,所以没有出嫁,到如今也没有告老出去荣养。 等承钰抬起一张划满泪珠儿的小脸,辛嬷嬷见了那双眼睛,不禁叹道:「表姑娘果真像极了小姐,就是太瘦了些。」 「是呀,太瘦了。」老太太摩挲着承钰尖尖的下巴,心疼道:「承钰,告诉外祖母,是不是三舅舅在船上苛待你了,害你瘦了这么许多。玉武送给我的画像上,你也没这么瘦的呀。」 承钰笑了笑,说道:「三舅舅待我很好,是我不争气落了水,又在船上生了场病,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老太太听说,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胸口,嘴里念着「菩萨保佑。」在她五十来年的人生经历里,除了亲人逝世,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也没生过什么大病,因此听说外孙女落水染病,心里突突突紧跳了几下。 「老三明明信上说的要后日才能到,没想到今日便到了。我今日中觉比平日早醒了半个时辰,还说是怎么了,醒来就听说你来了,赶忙换了衣服。」老太太笑嘻嘻的,心情极佳,回头又对高氏说:「老大媳妇,给承钰的屋子,收拾出来了?还有承钰带了哪些东西,找人打点了吗?」 高氏闻言回到:「小叔子行程提前了,屋子还没收拾出来,不过我已经派人去弄了,因为想着老太太在睡觉,外甥女来了没人迎接,所以才在厅上等了会儿,现在老太太既然来了,儿媳就先去给外甥女打点了。」 「去吧。」老太太招招手笑道,「你做事我最放心了。」 高氏退出大厅,心里还猛跳得厉害。她哪里是想着迎这孩子,只是亦兰回来说事情没成,她心急想来确认承钰的长相,是不是真和梦里女孩一模一样。 结果那双眼睛就印证了。她转过身来一霎间,简直有种灵魂出窍的恍惚感,此刻手也禁不住发起抖来。老太太喜欢这个外孙女无疑,但不管她被庇护得多好,高氏也要想办法让她在国公府待不长。 老太太把承钰拉到炕上坐下,拉着她的手问她在泉州的生活。问到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承钰只得,她的外祖母永远小孩子心性,出嫁前爹娘疼着,出嫁后丈夫紧着,丈夫去世后儿孙又赶紧上前哄着,有时候闹起脾气来,比底下的孙子孙女还执拗。但她心底善良,年老了还保着那份童真,经常施舍穷苦人家,如果年里闹了天灾,她还会让高氏免了庄子上佃户的税钱。 但就是这个可爱可亲的外祖母,前世承钰却伤透了老人家的心。如今看着这张熟悉慈爱的面孔又出现在眼前,她发誓什么都会顺外祖母的意,就算往后外祖母要她嫁给二表哥,她也绝无异议,乖乖地嫁。 正想到二表哥,人就来了。这位二表哥名孙怀薪,是高氏的次子。要说他继承了他父母亲的好皮囊,也是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但奈何性格顽劣,又爱捉弄女孩儿,实在不讨喜。喜欢上他的贵女,通常都是被外表所迷惑。 至少前世承钰是这么想的。 「怀薪,你来得正好,快过来见见你的表妹。」 孙怀薪今年十三,比他的大哥小一岁,但个子却是几房孙子中蹿得最高的。此时大长腿一迈开,几步就走了过来。 「怀薪,你又溜出门厮混去了?」老太太看他一身褐色粗布短打,裤腿儿卷到膝盖,小腿上还沾着许多泥点子。 「观砚带我去了河边,我们摸鱼去了。」观砚是他的贴身小厮。孙怀薪看了眼姜承钰,算是认识了,走到炕上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果子一口咬了下去。 「你回来也不换身衣裳,小心你娘见了又有骂你。」老太太叫丫鬟去端点心来,看孙子这个吃相,是玩儿饿了。 孙怀薪无所谓地耸耸肩,说道:「管她呢。她不为这件事儿骂我,也会为那件事儿骂我。您哪天见她没念叨过我的?」 承钰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出来。高氏一向要强,府上的事要全全抓在手里,自己的威严名声立了,次子却总是捣乱脱后腿。前世她在国公府总把孙怀薪闯的祸当饭后笑闻听。 「你笑什么?」孙怀薪瞪了姜承钰一眼,把果子吃得只剩下核儿,又望着承钰斜眼一笑,「妹妹摸过鱼吗,要是想,我明天一早就可以带你出去。」 老太太蹭起身往孙子身上轻轻拍了一下,嗔道:「坏小子,一来就想带坏你妹妹。还是叫你娘来,把你押回去念书!」 「别呀,祖母!」孙怀薪哀戚道。她娘来了压不住他,但她娘来了逼着他读书就能压住他。 一会儿点心上来了,有好几大盘子,国公府的东西做得精致小巧,孙怀薪一口一个,承钰和老太太才说了几句话,那边就风卷残云般吃得差不多了。 第3章 「怀薪!给你表妹留点呀!」老太太埋怨道。 「哦。」孙怀薪捡起盘子里剩下的一块酥饼,长手递到承钰面前,「表妹吃饼。」 承钰下船前的午饭没吃多少,孙怀薪这个吃相粗鲁归粗鲁,但竟把她看饿了,她说要,手刚准备伸过去接,没想到孙怀薪的长手一缩,竟把酥饼丢进自己嘴里。 满嘴塞满饼,孙怀薪含糊道:「算了,还是我自己吃了吧,你要吃让厨房再做盘新的。」 承钰气结,她怎么忘了前世这位二表哥就是这么爱耍无赖的人呢! 「坏小子。」老太太啐了句,又摸了摸承钰的头说道:「别理他,承钰要吃点心,祖母再让厨房做更好的来。」 孙怀薪自吃自的,恍若未闻,一口气喝尽了一盏茶,他起身向老太太告辞,要回去换身衣服。 「你不是不怕你娘吗?干脆就在这儿坐着,等你娘来了看她怎么收拾你。」老太太打趣道。 「我的确不怕娘,但我怕娘唠叨。您不知道……」孙怀薪似乎想到什么头疼的事,摆摆头不说了,「祖母,我还是先走了。」 话刚说完,人就已经走出门外。承钰看着他长手长脚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他猛蹿到进屋都得低头弯腰的模样,不禁暗自咋舌。 「这会儿你那些舅母表姊妹们应该都在中觉,或许有没有的,我正好带你出去到处转转,遇到还在瞌睡的咱们就随便看看院子,那些醒着的咱们就进去认识认识,以后你住在这府上,有的是姊妹和你玩儿,不怕闷的。」老太太笑眯眯捏了捏承钰的脸,心里庆幸好歹还算有点肉。 承钰笑着应好,她就喜欢外祖母这种随遇而安,随心所欲的做派。 老太太携着承钰出了正厅,一路走一路说着此处是哪儿。承钰心里都熟悉得很,但还是在外祖母说完后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夏朝至今己历三代,自立朝以来,第一任卫国公因为有从龙之功,很得先帝赏识,因此特别赐了国公府。而这宅子正是前朝最受宠爱的皇子的府邸,因此建筑用度皆按皇家规格修筑,极尽奢靡,气派恢弘。 各院回廊蜿蜒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崇阁层楼富丽堂皇,饶是承钰前世在这儿住过几年,这次再回来,仍忍不住惊叹。后面跟着的平彤,好几次张着嘴只顾呆望,被嬷嬷叫住才赶忙跟了上来。 转过一个月洞门,迎面一带翠柳环湖,柳树合腰粗,其势如伞,丝垂碧缕,与树下的碧湖上下映衬。 「这是你三舅舅的叠柳坞。」老太太说道。 这个小院虽比不得其他几房的院子富丽,但胜在景致清幽,院内宽敞雅静。承钰记得前世她常常会来叠柳坞找三舅母。三舅母出身余杭卢氏镖局,卢家世代押镖,在南北都极有名声。前些年大舅舅携了三舅舅游山玩水,三舅舅便在杭州邂逅了卢氏。 算来卢氏今年应该只二十岁,嫁到府上五年未有生育,三舅舅没有抬姨娘,老太太也没有催促,倒是大舅母那边因为不喜商贾出身的卢氏,常常以此为借口施以压力。 院落正面三间大正房,两边厢房耳房小巧别致,承钰和外祖母走过小院,见有个丫鬟正端了盆水出来泼掉。 丫鬟抬头见了老太太,显是没有料到,唬了好一跳,立马朝屋内高声叫道:「三爷三太太,老太太来了!」 老太太啐一句:「来了便来了,这么大声做什么?」等了好一阵却不见人出来,承钰不明就里,老太太和辛嬷嬷对视一眼,又啐道:「这个老三,才多久没见到媳妇,就这么猴急!大白天的也……」 老太太瞧见承钰在一旁,便没再说下去,但承钰已经明白过来。前世她嫁给孙涵几年,孙涵只碰过她一次,因此见丫鬟出来倒水愣是没想到这茬,现在听外祖母这么一说,她立时懂了,不过还是得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外祖母,三舅母一定给三舅舅留了什么好吃的,见我们来了不想给,两个人就躲在屋子里悄悄吃呢。」承钰说道。 老太太笑道:「是,你三舅舅和三舅母在吃独食呢,不过咱们不稀罕,咱们去你二舅母那儿,她那儿的糕饼最好吃了。」 老太太说完,转身欲走,便有人掀帘子出来,这人高高壮壮,眉目俊朗,穿了身家常的宝蓝色镜面杭绸直裰,还在用手在头发上刮了两下,正是才和承钰分开不久的孙立行。 「母亲。」孙立行讪讪地行了礼。 「老三媳妇在里面拾掇好了?好歹走到你们这儿了,让她见见外甥女。」老太太说道。 「好了,母亲请进。」孙立行亲自给老太太掀了帘,承钰跟在后面钻了进去,挤着眼冲他笑了笑。 「小鬼头。」孙立行趁势拍了拍她的脑袋瓜。 老太太携着承钰走到临窗大炕上坐下,丫鬟赶紧端茶奉果,卢氏还未出来,孙立行望里边梨花橱内焦灼地看了几眼,老太太淡淡说道:「别催她,让老三媳妇好好拾掇,给钰儿一个好印象。」 第4章 转而又笑着对承钰说:「你这三舅母为人有趣活泼,你要是嫌外祖母这个老婆子闷了,就尽管来叠柳坞找你三舅母玩儿。」 「陪外祖母不闷。」承钰笑答。这下几个大人都笑了,笑声中梨花橱中转出一个袅袅婷婷的身段,裹着芙蓉色鸡心领锦缎褙子,堕马髻松松散散,上面插着的一支蝶花吊穗银发簪也是歪歪斜斜,摇摇欲坠。 「母亲,我来迟了。」卢氏几步赶到老太太跟前行李赔罪,低垂着脸,但隐隐能看到面上的一片潮红。 「不怪你,怪老三。」老太太打趣道。 这下两个人更不知如何接嘴,双双红着脸不言语。 「好了,起来见见你外甥女才是正经。」老太太说完,卢氏抬头看承钰,先是一张小小的白皙的脸蛋,再是那对眼睛,亮晶晶的,看得卢氏心头一亮。 「好乖巧的丫头。」卢氏情不自禁叹道。她一直想有个眼睛大大的女儿,奈何这么多年来肚子却没一点动静。 承钰甜甜一笑。这个三舅母很会一些拳脚功夫,常常在院子里和自己的丈夫过招,虽然因此为大舅母所鄙弃,但她为人大方,性格耿直,不爱计较这些小节,所以其他贵女贵妇的冷嘲热讽,她反而最不放在心上,照样练她的拳,骑她的马。 前世她哄着承钰去郊外骑马,结果承钰没本事从马上摔了下来,她才吓得放弃教承钰习武的大胆想法。 不过除了外祖母,卫国公府待她最好的女眷也就属这位三舅母了。前世她因为孙涵的事伤了外祖母的心,出嫁前夕承钰独坐屋中,惶恐无助,连外祖母也不肯见她,还是三舅母来拉着她的手,谆谆嘱咐,又安慰了一番。 「三舅母也美。」承钰笑道。卢氏的确很美,但不是一般闺阁女子小家碧玉的美。卢氏的脸棱角分明,眉目黑浓,倒多了几分英朗之气。 「桂圆,去取了我给表姑娘备的东西来。」卢氏对贴身丫鬟说道。她丈夫早早地去泉州接外甥女,她在家也早早地把见面礼备上了。 若是没记错,三舅母第一次见她送的是一个沉甸甸的项圈。 一会儿桂圆回来,捧着个描金刻花蓝琉璃盒子,打开来看,果然是个白玉嵌红珊瑚珠子双结如意项圈。白玉莹莹,发着微光,红珊瑚珠子鲜红欲滴,血珠子似的,像红梅花落在雪地里,霎是惊艳。 「太贵重了,三舅母。」饶是知道卢氏要送什么,承钰见了还是忍不住叹道。 「钰儿别怕,这些劳什子你三舅母多得是,你若还想要,只管找她要去。」老太太笑道。 的确,卢氏镖局世代经营,早就富甲一方,听说当年卢氏出嫁,嫁妆从杭州运来金陵,足足走了小半年才送完。 「谢谢三舅母。」承钰收下了,交给后面的丫鬟。她目前的小脖子,戴这种项圈恐怕会压弯了脖子。 「现在什么时辰了?」老太太问道。 「大概丑末了,老太太。」辛嬷嬷回道。 「丑时末了,孩子们也该起了,叫人去通知各房,都来见见钰儿。」老太太颇有种家中添丁的喜悦,「告诉那几个步丫头,怀哥儿们,他们的新妹妹来了。」 卫国公府三房人口,大房两个嫡子,孙怀缜孙怀薪,长了承钰三四岁,一个嫡女,孙步玥,也就是前世害死承钰的大表姐,还有一个庶出的孙怀蔚,不过前世承钰和他接触并不多。二房只两个嫡女,大的孙步摇,比承钰长了两岁,小的孙步琴,倒比承钰小一岁。三房至今无所出。 这边孙立行和卢氏欢欢喜喜地陪着老太太回凝辉院,那边的扶摇院中却是有忧有怨。 高氏忧姜承钰到底还是进了卫国公府,忧姜承钰到底还是和梦中人长得一般无二,而她的嫡长女孙步玥,则是刚被丫鬟从被窝里摇醒,口中埋怨不断。 「娘,这个姜承钰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不过一个外姓的,祖母干嘛把咱们都叫去。爹爹今天还在外边和几个叔叔斗蛐蛐呢。」 孙步玥嘟囔道,从来国公府,除了她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大哥孙怀缜,府里最捧的人便是她,而姜承钰人未到,便现在府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底下人见老祖宗疼她,往后还不定怎么赶着往她那边贴呢。 高氏眉头皱得深深,说道:「管她姓什么,你以后不要招惹就是。」 孙步玥努了努嘴,心里埋下了不小的隐患,直觉不安,但不安归不安,她还是乖乖坐在梳妆镜前,等亦兰给她梳头风。 她今年八月就要行及笄礼了,对自己的形象更加一丝不苟起来。猜测着姜承钰会是个什么模样的人物,她心里暗道一定不能输给她。 「亦兰,这个垂挂髻太普通了,给我换个惊鸿髻吧。」亦兰点头,利落地梳起发髻。 高氏坐卧不安,亦芝进来问道:「大太太,缜哥儿那儿要叫上吗?」 第5章 「不能叫!」高氏果断地说道,因为太急迫,声音陡然提高,倒把亦芝吓了一跳,孙步玥也回头望了眼母亲。 意识到刚才的失态,高氏平复语气说道:「缜哥儿读书辛苦,况且明年就要参加春闱了,耽搁不得。」 「是。」亦芝说道。 等孙步玥穿戴好往老太太的凝辉院去时,二房的人已经来齐了。 二舅母郭氏也是诗书宦族出身,家世不比高氏差,几个兄长如今又身居要职,因此高氏常视她为眼中钉。但郭氏心宽体胖,一向不在意这些,高氏屡屡示威,最终只像拳头落在棉花里,白费劲儿,因此近年来高氏也懒得再针对她了。 「这就是钰姐儿?」承钰上前行礼,郭氏拉起她的小手上下打量,「这身段,比玥姐儿还纤细些。」 郭氏肉乎乎的胖手总是有点汗,湿乎乎的。她今日穿了件碧色锦缎宽袖褙子,下面一条雪青马面裙,通体碧绿,再加上她本身矮矮胖胖的身材,越发像个大倭瓜。 不过也是个和蔼的倭瓜。郭氏没脾气,就算孙立德因为求子纳七八房姨娘,她也一字不提,一言不发地做她的倭瓜。 「这是你步摇姐姐。」郭氏指着一个身量中等,面若银盘的小姑娘说道。「这是你步琴妹妹,比你小上一岁。」 孙步琴朝姜承钰眯眼一笑,一双眼睛即刻眯成了两弯月亮,娇娇悄悄地叫人喜爱。孙步摇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她早和她的堂姐孙步玥商量好了,一致认为姜承钰来路不正,是个威胁,绝不能接近。 承钰忍不住捏了捏孙步琴的脸蛋。前世这个小表妹最爱跟着她转,和她母亲一样的好脾性,但她在承钰来的第二年便莫名溺死在东跨院的池子里。想到这儿,承钰的心揪了揪,觉得心痛。 这一世她一定得想想法子,让孙步琴尽量别去东跨院。 郭氏拿出一个羊脂白玉手镯给承钰时,高氏带着长女进了屋子。 「呀,这镯子看着都名贵,一向看你节俭,没想到还是个鼹鼠性子,爱把好的东西藏起来。」高氏粗略一看,便知道玉镯价值不菲,想起自己准备的南珠链子,心里不忿,嘴上要来讨个输赢。 「我也不知道名贵还是不名贵,就是看着好看,就想着送给外甥女好了。」郭氏面色如常,笑着说道。 高氏早猜到郭氏不会和她打口舌战,听到这话更觉得无趣,但碍着老太太在,少不得仍是拿了笑脸,把承钰的手从郭氏手里拉过来,说道:「咱们钰姐儿一定不是个嫌贫爱富的,收了二舅母的羊脂玉,就嫌弃大舅母的南珠。」 说着拿过丫鬟递来的一串南珠链子就要往承钰脖子上挂。承钰只好低头乖乖任她摆弄,笑说道:「大舅母哪里话。」 高氏扣上机括时没注意夹住了承钰后颈的几缕头发,拉扯间承钰疼得禁不住「丝」了一声,高氏一听,紧张道:「怎么了,舅母弄疼你了?」 「怎么了怎么了?」老太太一听急得从炕上坐起来。 「没事,夹到头发而已。」承钰勉强笑道。 「我说老大媳妇,你看钰儿已经戴着个璎珞圈子了,你还非得把你的链子挂上。」老太太怨了句,亲自来给承钰把链子除下来。 高氏心里窝着火不敢发,面上赔笑。孙步玥在旁边看了却不服气,直言道:「这链子爱戴不戴,前日舅舅巡南回来,特地带了给母亲,我要还要不来呢。」 孙步玥的舅舅便是高氏的大哥,任九州节度使,前些日出门到各省巡检,得了许多宝贝,便送来不少给妹妹。 见是孙步玥,承钰心里打鼓似的,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这是前世和她丈夫偷情的人,前世害死她的人! 面容一如既往的熟悉,只是青葱稚嫩许多。一张光滑白腻的鹅蛋脸,腮边微微泛红,一双上挑的凤眼妩媚撩人,还是前世那双在竹丛中和她对视的眼睛。 「玥儿!」高氏瞪了一眼孙步玥。 「既然玥丫头喜欢这个南珠,你就给玥丫头好了呀。」老太太对晚辈一样的疼爱,说这话并没有其他心思,但高氏是一万个心眼的人,听了便觉得不自在起来。 「玥儿不懂事,母亲别理她,这南珠若是承钰不喜欢,我再换个其他的。」高氏把话锋转到承钰身上。 「我很喜欢,大舅母。」承钰努力平息情绪,发现高氏扔来个烫手的山芋,赶忙一句话糊了过去。 「老大呢?怎么没来,他整日又没正经事做,怎么不来看看外甥女?还有缜哥儿呢?」老太太问道。 不提还好,一提到长子,高氏心里像被戳了一下,背里开始发冷汗。「立言不知道去哪儿了。缜哥儿还在族学里,因为不知道老三提前把承钰带来了,因此没有特意叫他回来。」 老太太点点头,说道:「缜哥儿明年就要参加考试了,现在读书紧张,表妹等他休沐日来再认识也行。至于老大,叫他晚间定省时再来罢。」 第6章 高氏颔首应喏。 「二哥哥和三哥哥呢?」孙步琴突然问道。 「你问那傻子干嘛?」孙步瑶白了自己妹妹一眼,却立马吃了母亲一个栗子,郭氏教训女儿道:「怎么说你二哥哥的?」 孙步琴所问的「二哥哥」便是大房的庶出长子孙怀蔚,小时候因为亲眼见到妹妹去世受了刺激,变得痴痴傻傻。而「三哥哥」便是大房嫡次子孙怀薪。 「怀蔚应该在自己院子里,老太太要把他叫了来吗?」高氏问道。 想到那个呆傻的孙子,老太太心疼归心疼,但到底是个废人了,也只好摇摇头道:「不用叫他了,来了也不见得认识人。」 「好。」高氏笑道,「薪哥儿也在族学里,等休沐了再和缜哥儿一同来好了。」 「弟弟在族学吗?我刚还见他回屋换衣服。」孙步玥说道。 「换衣服,换什么衣服?」高氏一听这话,就料到小儿子一定又是去哪儿贪玩了。 「他一身的泥,说是刚在外边摸了鱼回来。」孙步玥一点没想替自己的弟弟隐瞒。 高氏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里也怪女儿不知分寸,当着郭氏的面儿就说了出来,害得她丢脸面。「亦芝,你回去叫三爷哪儿也不许去,等我回来!」 亦芝领命去了。老太太知道高氏不会给孙子好脸色,劝道:「小孩子,顽皮是天性,老大媳妇不必整日约束着他。」 「母亲,怀薪已经十三岁,不小了!怀缜十三岁时已经考上秀才了。」高氏觉得在教育上和老太太没什么可说的,看她丈夫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知道老太太的育子观念。 老太太笑笑没说话。在她心中儿孙身子骨健康便好,至于长孙的成绩实属惊喜,没能考中没有关系,能考中当然更好。 但看大儿媳一副鱼死网破的劲儿,她也没好把这话说出口。 如今接到外孙女,她便只管外孙女。 「钰儿带了哪些人来?老大媳妇看着给她拨些人才好。」老太太问道。 「外祖母,嬷嬷我带了从前母亲的奶母钟嬷嬷,丫鬟就带了两个,她们在泉州就伺候得很好。还有钟嬷嬷的孙儿也带来了。」承钰说道。 钟嬷嬷老太太当然是知道的,并且很了解她温厚老实的性子,因此觉得可靠。 「虽有了钟嬷嬷,但还是得再添两个教引嬷嬷。」高氏说道,「母亲,既然如今承钰来了京城,天子脚下,往后有机会还可能出入皇宫,规矩不能不学。至于丫鬟,我看着再选几个得力的伺候承钰。」 老太太点头同意,对承钰说道:「钰儿,往后你若是缺了什么,只管找你大舅母要。」 承钰笑说道:「刚来就有两处可以要东西了。」 「还有哪一处?」高氏听说忙问道。要知道府上东西都是她全全掌管,若还有另一处可以供人随意拿东西,简直就是对她权力的威胁。 承钰没料到高氏反应这么大,看了看外祖母,老太太便朝卢氏努努嘴,「我说老三媳妇罢了,要些精致的小玩意而已。要往大了要,还是得找你。」 老太太虽然乐得清闲,但看人看事还是明镜儿一样清明。这个大儿媳是她当初费了翻劲才选中的。一来要出身好,二来要有本事挑宗妇这个大梁,三来还得样貌出挑,身材有致,否则她那个爱美的大儿子是不肯要的。千挑百选,金陵适龄的贵女中,也就高氏合眼,不过就只一点不好:太要强了些。 幸而二儿媳和三儿媳是个不争不抢的,倒免了不少妯娌嫌隙。 高氏听老太太这么一说,知道老太太看出自己的心思,脸蛋微红,说道:「承钰若要小玩意,大舅母这儿也有。」 承钰笑笑没说话。 「母亲,我回去看看怀薪,再去看承钰的屋子收拾得怎么样。」高氏朝老太太行礼告退,孙步玥却还要留在这儿,她没摸清姜承钰到底是个什么路子,不敢贸然走开。刚才见二婶婶拿出这么贵重的镯子,她心里更容不下姜承钰了。 一直想和这个瘦瘦弱弱的小丫头对视,但不知为何,她怎么也不肯看自己,孙步玥有些气馁。她只能把背挺得笔直,努力维持好卫国公府嫡长女应有的高贵骄矜。 承钰知道孙步玥一直在打量自己,刚才乍一见到她,心里惊了惊,但毕竟此时的孙步玥年纪尚小,傲是傲了些,却是少女清纯懵懂的模样,不像之后嫁为人妇,妆容浓郁,性子张扬,戾气缠身。 「钰儿,往后你就和这些表姊表妹们一处玩好了。」老太太指了指坐成一排的孙女们,「你在泉州那边可有请女先生和教刺绣的师傅?」 承钰摇摇头,说道:「都不曾请。刺绣和读书写字都是母亲亲自教的。」 从进府到现在,老太太也没怎么提起承钰的母亲孙氏,此时听说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说道:「你母亲的字倒是写得不错,刺绣也顶好。」 第7章 「是外祖母教得好。」承钰说道。 老太太笑了笑,带着些许苦意,承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她这世回来很想弄明白为何外祖母与母亲的母女情份这样淡,却还坚持把她接到金陵来养着。 辛嬷嬷察见老太太面色不虞,立马说了句「女学就在族学旁边,等表姑娘安顿好了,就可以和几位姑娘一同去上学。」 话题一转,自然聊到上女学的事情,承钰只好顺着大伙儿的意思说话,心里更想知道母亲当年在国公府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才说了会儿话,就有世安王世子夫人带着世孙来了。世子夫人大孙氏,正是老太太的三女儿,承钰的姨母。 大孙氏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妇人。要论京城贵妇的美貌,她称了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就连一向自恃貌美的高氏也不得不承认大孙氏的美。 和承钰母亲不同的是,大孙氏生了一双圆圆的杏眼,比之更肖她们的父亲,已故的卫国公。和高氏一般打扮华贵,一身芙蓉色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只看面料便知道是外边买不到的贡品,一支八宝攒珠白玉钗衬得她雍容华贵,落落大方。 「母亲,我看武儿回来,便知道承钰来府上了,因此赶着来看看。」大孙氏笑着说道,一边眼神急切地在屋里搜寻陌生面孔。 「姑母好。」孙步玥抢先从炕上站起来行礼,一样的是表亲,但姑表比姨表亲了几层,孙步玥有意让姜承钰知晓,特地说得清晰明亮。 「好。玥儿又长高了。」大孙氏笑道,「承钰呢?」 「这不就是吗?」老太太将承钰轻轻推到三女儿面前。 大孙氏两手把住承钰的小胳膊,从头看到脚,看得眼圈情不自禁一红,含泪笑道:「和我那妹妹长得真像。」 承钰朝她笑道:「姨母好。」大孙氏这双眼睛不是妩媚撩人的眼睛,却是善解人意,温柔和气的圆眼。 「唉,好,咱们都好。钰姐儿来了这儿,往后只有好事,再不会有别的。」大孙氏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 「这是姨母到相元寺为钰姐儿求的平安符,姨母拿回来把它缝到荷包里,好让咱们钰姐儿随身带着。」大孙氏把荷包塞到承钰的手心窝窝里。 是一个百蝶穿花的锦缎荷包,做得精致小巧,承钰说道:「谢谢姨母。」 「不谢。」大孙氏摸了摸承钰的脸蛋,心里觉得太瘦了,决定往后常带了补品来国公府,自己亲手做些糕点也行。 「玉武表哥!」孙步玥看见大孙氏身后的陆玉武,心里抑制不住一阵激动,她已经有好几月没见过陆玉武了,幸而今天好好打扮了一番。 陆玉屋微笑点头,但目光很快又回转到刚来的小丫头身上。 孙步玥这回不得不好好正视姜承钰了。瘦瘦小小的身板,稚气未脱,玉武表哥为什么看她也不看我?孙步玥将满十四,过几月行过及笄礼就要说亲了,她知道自己的心意是非陆玉武不嫁的,况且论亲疏,论家世,母亲和姑母虽然嘴上不说,但临了一定会让她和玉武表哥订亲的。 各人落座,大孙氏才挪眼瞧了瞧其他几个女孩儿。「几月不见,咱们琴姐儿倒像长高了些。」孙步琴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天生的可爱温顺,此时听有人说她长高了,也毫不掩饰地咧嘴一笑,露出正在换牙时期的一口参差小牙。 「瑶丫头似乎长胖了些。」大孙氏说道。孙步瑶听了立马捂住自己的脸,上下捏捏,一脸焦灼。要知道夏朝女子自来以瘦微美,她不能在任何年纪被人说胖。 承钰看了她这个举动却绷不住笑了笑。孙步瑶和孙步琴同样继承了母亲郭氏的圆盘脸,但孙步瑶圆得有点无边无际无忌惮,孙步琴却圆得适可而止,圆到最让人看着舒心的地方戛然而止。孙步瑶因为脸大,五官也随心所欲地分布,显得很分散,而孙步琴的五官比姐姐更精致,分得匀称恰当,圆脸圆眼,模样甜美。 陆玉武本来没觉得好笑,但看到承钰笑了,不自禁地也想笑,两人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孙步玥的眼珠子从陆玉武转到姜承钰又转回来,来来回回转得她心烦意乱。这叫什么,眉目传情,心有灵犀吗? 从前她看陆玉武是清风,是雅月,是清冷绝然的雪松,不是外头那些弱不禁风,自以为是的贵族公子可比的,一直以为这个表哥是不会笑的,没想到今天他笑了,不是对她,而是对一个刚来的小丫头。 「姜承钰,你笑什么?」孙步玥终于忍不住了。 承钰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刚才自己和玉武哥哥对笑被她发现了? 「你是在笑姑母说瑶儿长胖了吗?」孙步玥咄咄逼人起来。 「我没有。」承钰说话声低低的,她的确在笑此事,因为想起前世孙步瑶越长越胖,因为减肥把自己饿晕的事情。 第8章 孙步瑶最忌讳别人说她胖,听到自己被人笑,警惕地望向姜承钰,银盘似的脸上杀气腾腾。 「那你笑什么?」孙步玥不依不挠。 「我……我笑……我笑玥姐姐呀。」 「你笑我?」孙步玥一双凤眼瞪起人来。 「对,我看着玥姐姐长得这么好看,情不自禁就笑了。」承钰深知孙步玥的脾性,毛得顺着撸,她可不想第一天来就与孙步玥结下梁子。 孙步玥听到有人夸赞她,心里的怒意减了大半,将信将疑道:「是吗?」 「是啊,玥姐姐。」承钰拿出一副诚恳的表情说道。 「咱们玥姐儿长得美,妹妹见了也夸。」大孙氏了解孙步玥的脾气,谁让她是嫡长女,从小就被府上人捧坏了,承钰可是禁不起她刁难的,忙出来打圆场,「以后谁要是娶了咱们玥姐儿,就是谁的福气!」 孙步玥一听这话,小脸一红,也就不追究了。 「我听武儿回来说,承钰在船上落了一回水。」大孙氏关切问道,「现在可大好了。」 承钰回道:「好得差不多了。多亏了玉武哥哥救我。」 老太太忙问:「对了,我还没找老三细问这事儿呢?玉武,你给外祖母说说,妹妹怎么好端端的就落了水?」 陆玉武说了说救人的过程,至于怎么落水的,他不知道,事后忙着照顾承钰也没来得及深究,承钰醒来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外祖母,三舅舅跟我说应该是当时风浪太大,船颠簸得厉害,我又刚好站在栏边,就被颠下去了。」承钰对这个解释也只能半信半疑,她记得当时周围并没有人,但落水前明显感觉后背有股力量推了她一把。 或许风浪的确太大了。 老太太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忙把承钰搂在怀里。郭氏在一旁说道:「钰姐儿大难不死必有厚福,老太太不用太担心了。」 大孙氏虽然自己听得也心惊,此刻仍安慰母亲,笑说道:「既然钰姐儿来了,咱们就好生喂养着,喂得胖胖的,管他什么大风大浪,再也别想吹走咱们钰姐儿。」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见老太太宽了心,大孙氏提议道:「母亲,不如改日让承钰上王府来玩玩儿。你不知道武儿这小子,一向也没个兄弟姐妹的,这回见了这个表妹,就疼得什么似的,二月从泉州回来后日日跟我念叨。如今回来了,又要我帮他把这个妹妹要到府上来。」 老太太说道:「去王府玩一回倒可以,只是要去我是万万不给的!」说完又是一笑,「钰儿是老太婆我从她父亲手里要过来的金疙瘩,谁都别想要去。」 大孙氏惊了惊,她知道自己母亲一向对哪个儿孙都是一般待遇,不会冷淡谁,更不会偏爱谁,可如今这么明明白白地说承钰是她的金疙瘩,正是要向人点明承钰在她心中的分量。 母亲从前不大疼爱妹妹,如今善待妹妹的女孩儿,是件好事。大孙氏的心事放了一放。 但下面的人听了却不自在起来。郭氏听出了老太太话里的意味,但她不以为意,孙步琴听不出,只笑嘻嘻地望着眼前的新姐姐笑。孙步玥和孙步瑶听懂了,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祖母可不许偏爱承钰,都是祖母的孙女儿,祖母要一般疼爱才行!」孙步玥按不住性子说了句。 老太太笑笑没说话,转而问承钰:「钰儿想和姨母到王府住吗?王府比咱们国公府还气派呢。」 承钰说道:「承钰不要气派,承钰要外祖母。」说完仍倚在老太太怀里,冲人笑笑。这一世她来金陵的唯一目的就是想侍奉外祖母终老。 「好,好,咱们钰儿以后就和外祖母这个老太婆待在一块儿了!」一番话说得老太太心坎一暖,喜笑颜开。 大孙氏见承钰如此孝心,心里也越发喜欢她。陆玉武早知道承钰不会答应,他在船上就问过几回了,但听到承钰又拒绝,心里还是忍不住低落起来。 「那钰姐儿不来姨母这儿住,就常来姨母这儿玩儿吧。」大孙氏说道。 「好。」承钰一口应道,倒让陆玉武心情好了一些。 「明日就来吧,承钰。」陆玉武说得又快又激动,他脑子里在搜寻自家哪处承钰会喜欢,哪处可以带承钰逛逛玩玩。 「再说吧,你妹妹舟车劳顿,刚到了这儿,还得休息几日呢。」大孙氏说道。她还没见过儿子心里这么惦记过一个人。儿子从小在军营将士堆儿里长大,十五岁了还是不大开窍,见了几个表妹从来也是呆头鹅似,不知道怎么讨女孩儿喜欢。 当下大孙氏心思一转,看了看承钰。儿子如今只是把承钰当妹妹看待,再过几年,承钰长大了,保不准又会有怎样的感情。妹妹去世后,她早就有心把妹妹的女儿养在身边,只是如今老太太要养,她也只能作罢,但往后承钰始终是要嫁人的,那就不如嫁给自家儿子,还可以当儿媳妇养着。 第9章 但看承钰瘦瘦小小的身子,孙氏暗叹,少不得得等上几年,至少要等承钰及笄后再提这事。 儿孙陪着老太太闲聊,不知不觉日落西山,二老爷孙立德也回了府,高氏来问在哪儿摆饭,老太太见儿孙齐聚一堂,心里欢喜,就让把饭摆在花厅,大伙儿围着大圆桌一起吃饭。 饭毕屋子里只剩老太太,大孙氏和卢氏。几个孩子孙步瑶和孙步琴跟着二老爷和郭氏回了自己院子,陆玉武和承钰在旁边的抱厦间里玩儿,孙步玥见陆玉武还在,也跟着去了抱厦。 「弟媳还没动静呢?」大孙氏瞧了眼卢氏的肚子,问卢氏道。 卢氏低着头摇了两摇,「前儿三姐姐给我荐的那个太医来瞧过了,左看右看看不出问题在哪儿,就说是时候未到。我就担心这辈子没这份孩子缘。」 「说的什么话。你和弟弟还年轻着呢,有的是机会。孩子的确是讲究个缘分,不如哪日上西山的寺里去看看,我听说那儿的菩萨很灵的。」大孙氏说道。 「这些年药也没少吃,佛也没少拜……」卢氏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苦笑两下,「我还是寻思着给老爷抬个姨娘罢了。」 大孙氏不好接话了,她也是为人妻的,当然明白即使面上装得再宽容大度,心里怎么会不抗拒呢?但一涉及到子嗣问题,不得不妥协。 「抬姨娘这事过段时日再说也不迟,都得看老三自己的意思。」还是老太太安慰道。这个老三不是自己亲生的,虽然她待几个孩子都没什么二心,但终究免不了碎嘴爱说闲话的,所以年轻时候她就明白了,横竖都挡不了别人的嘴,不如放手不管,至少顺了当事人的心意,还能讨个好。 「你家那老二现在如何呢?」老太太转了话题,问大孙氏。而她问的这个老二正是从前和孙氏两情相悦的陆平里。 大孙氏叹口气,说道:「还能如何呢?从前整天待在家里,父亲看不过,上次回来愣是给他讨了个官职。他接了这个闲职,上半日出门,下半日便回来管教武儿。」 「成日里独来独往,一提说亲的事,他不是装听不见,就是打哈哈。」 老太太沉寂半晌,大孙氏认真忧虑小叔的终身,一时也不想说话,卢氏对陆平里和孙氏的事有所耳闻,此时见两人都不说话,自己更不好搭腔。 喝了两口苦茶,还是高氏进来打破了沉寂。「承钰的屋子都收拾妥了,就在老太太院儿里的东厢房,丫鬟也安排下去了。老太太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老太太说道:「既然屋子收拾好了就带承钰去看看,她若有不满意的再告诉你。这些倒是其次,只是有一桩我得说说。承钰往后在我院儿里住,吃穿都跟着我,你如今也看到了,那孩子瘦得厉害,我寻思着在我的饮食之外,每日再给她添些什么。」 高氏会意,说道:「家里的几个丫头们都吃着燕窝的,不如承钰也添上这个例,每日午膳后送一碗燕窝来?」 富贵人家养孩子是件精细活儿,一点也马虎不得,姑娘家更是要往金贵了养。既要把身子骨养起来,又不能喂得太胖了,老太太很久没亲自养过女孩儿了,因此格外小心着,思忖一会儿方说:「先就每日添一碗燕窝吧,旁的日后再打算。」 承钰没去看房间,大孙氏带着陆玉武走后,她又在老太太屋里待到掌灯时分,这时大老爷孙立言才回府来请安。 孙立言进屋时承钰就闻见一股浓浓的酒意,等他摇摇晃晃走到老太太跟前,承钰再一看,果然他一张脸通红,星眼半睁半闭,迷离朦胧。 这个大舅舅,还是和前世一样不务正业,纨绔风流。 「又喝酒了?」老太太没有责备,让丫鬟倒来热茶。 「母亲。」孙立言说着就爬到炕上来,头枕在老太太腿上,「嗤嗤」地发笑,嘴里「娘啊娘啊」地嚷个不停,除了酒意熏天,完全还是副孩子的做派。 老太太摩挲着他的脸,「我的儿,你今儿又有什么好事啊,这么高兴?」 「娘,我跟你说,今天我的蛐蛐,赢了第一!哈哈。」孙立言说着手舞足蹈起来,「他们的都斗不过我,成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下次要叫我好看!」 「那你可得找个更好的,咱们不能让成国公那小子给比下去!」老太太捧着大儿子的脸说道。 「不用担心,论斗蛐蛐,他从来没斗赢过我。」孙立言颇为得意地说道。 承钰站在一边,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心里只觉得好笑,还是老太太说道:「快来见见你外甥女,今天下午叫你回来,你也不回!」说完在孙立言的脸上极轻地拍了一下,以示惩罚。 「外甥女?」孙立言没起来,只侧过头来找人。 「大舅舅好。」承钰行礼叫人。 孙立言看了看,说道:「好。」又转过头问他母亲,「这就是眉眉那孩子?」 第10章 老太太点点头,问道:「像眉眉吧?」 孙立言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是挺像的。」对承钰说道,「你来这儿了,有什么事呢就找你大舅母去。若是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也可以来找你大舅舅我。」 这番话说得才像一个长辈,不过承钰并没对这个大舅舅抱什么希望。他待自己的孩子都是淡淡的,更别说她这个外姓的外甥女。 「谢谢大舅舅。」承钰说道。 「啊,不谢。」孙立言起身下炕,「娘,我就先回去了,明儿早上再来看您。」 「好。」老太太慈爱地看着儿子,「你明日又上哪儿去?」 「还没定呢,武安侯说想去赛马。」孙立言有点站不稳,扶着炕桌说道。 「那好,你快回去吧。」老太太看儿子跌跌撞撞的走路相,吩咐道:「叫外头那些婆子仔细扶着点,别摔了老爷。」 人去后,承钰心底暗暗摇头,都说富不过三代,卫国公传到大舅舅这里,正好是第三代,但放眼一看,府中并没有个能出来支应门庭的。 二舅舅虽然兢兢业业地在工部办差,但资质平庸,十几年也没见荣升。三舅舅日后虽做了太子少保,但毕竟是庶出,而大舅舅的两个儿子,在承钰记忆里,似乎也就孙怀缜出色些,不过前世他似乎不到二十就去世了。 陪外祖母待了会儿,承钰便回了紧靠正房的东厢房。洗漱完她换了身樱桃红的寝衣,沾着床便倒了下去,这一日,早上搭船坐车,下午陪人说话,承钰此时只觉全身疲倦,想沉沉地睡一觉。 平彤的新鲜劲儿却还没过,今天进府以后,她就没什么机会和自家姑娘说上几句话,现在憋了一肚子话正想和承钰吐。 「姑娘,今天大太太拨了好几个丫鬟过来,有一个叫绣桃的,跟我差不多大,管事妈妈说让她和我一起做一等丫鬟,我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她。另外还有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做了二等三等的丫鬟。管事妈妈问源儿从前在姜府做什么,源儿说她是近身伺候姑娘的,我就拆穿了她,最后她还是当了三等的丫鬟……」 承钰从听到「绣桃」开始,意识便逐渐模糊了,至于平彤之后又说的点心好看,衣服好看,她通通没听见,早抛了平彤独自见周公去了。 平彤说了半晌,见承钰没反应,才瞧见承钰阖上的双眸,发现她已睡熟。轻轻地给她脱了鞋子掖好被子,平彤仍是在屏风后的一张榻上睡了。 —— 扶摇院里高氏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孙立言还一个劲儿地要往妻子身上扑。 高氏推开孙立言,孙立言毕竟在外面玩儿一日,又喝了许多酒,此时没什么力气,被推到床上,一会儿便睡着了。 「把暖阁的床收拾收拾,今晚我在那儿睡。」高氏掩鼻,对亦芝说道,「明天一早记得叫人把被子换了。」 亦芝应喏退下,剩下亦兰在为高氏卸钗环。 「今天老三来找我说过了,在船上伺候那丫头的几个下人已经打发了出去,至于你,老三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没说什么。」高氏语气冷冷的。 「太太,都是奴婢无能,奴婢推表姑娘落水不成,后来给表姑娘换了药,表姑娘还是痊愈了。都是奴婢没本事,请太太责罚,太太千万不要迁怒于我的家人。」亦兰一听这话,慌得忙跪了下来。 高氏低声斥道:「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跪下了,起来。」又望了眼床上的孙立言,见他兀自酣睡,松了口气。 「你说你后来还给那丫头把药给换了?」 亦兰起身,继续给高氏卸妆,「因第一晚的药是表姑娘的贴身丫鬟熬的,所以没换成,之后的药都是奴婢熬的,奴婢便把药材偷偷换成了不相干的。头几日表姑娘明明看着就快不行了,后来可能是世孙照顾得好,表姑娘竟日渐好转了。」 翡翠发钗缠住了一绺碎发,扯得高氏「丝」一下呼痛,皱着眉骂亦兰道:「小蹄子,小心着些!」 亦兰吓得不敢吭声,忙把缠住发钗的头发取了出来,轻轻慢慢地卸下。 「你刚才说谁照顾得好?」 「世孙,世孙寸步不离地照顾表姑娘。」亦兰小心回话。 「什么!」没想到高氏更怒了,一下子转过头来,亦兰没来得及松开头饰,高氏被扯得低吸一口凉气。 「奴婢该死。」亦兰吓得又跪了下去。 「好了,你别弄了,我自己来。」高氏回过头看到镜子里自己蛾眉倒蹙的模样,觉得很难看,适当和颜悦色一点,但心情免不了沉重起来。 她一直有意和世安王府结亲,两家关系本就不一般,世安王常年驻守在外,既是皇亲贵戚也是肱骨之臣,日后长女嫁过去尊容无限,长子更可以凭借这层关系平步青云。 只是陆玉武那孩子,高氏从小看在眼里,原以为他生性待人冷淡,不苟言笑,没想到竟会如此关心姜承钰。 第11章 梦境和现实千丝万缕地联系起来,高氏迫切地要想办法让姜承钰从国公府消失。 「亦兰。」人被逼急了,反而容易急中生出智慧来,「明日你请个大夫来,给表姑娘再看看。」 等大夫看过,说出姜承钰身体上的弱处,她再「对症下药」,反正往后每日一碗的燕窝少不了姜承钰的,到时候小丫头死了,千怪万怪也怪不到她这个慈爱的舅母身上。 第二日晨起,承钰睁眼,看到花梨木恰花月洞架子榻上垂挂的茶色湘绣绣帘时,才想起自己已经来到金陵国公府了。 平彤早起了,听到帐子里悉悉索索的翻转声,走来揭开帘子,轻声问道:「姑娘,你醒啦。」 承钰「嗯」了一声,还有些睡眼惺忪,揉着眼问:「什么时辰了?」 「快巳时了,姑娘。」 「巳时了!」承钰一惊,忙自己掀了被子下床,「你怎么不叫我呀。」她记得前世在国公府,辰时几个舅舅舅母就会来给外祖母请安,外祖母再用早饭。今天是她到这里的第一个早晨,她就贪睡起迟,回头还不知道会被底下人怎么编派呢! 「姑娘不用急,老太太说了,姑娘年幼,贪睡些也无妨,何况昨日才刚到,小半月的舟旅劳顿,让姑娘多多的休息呢。」 平彤拉过承钰,按她到圆凳上坐下,说道:「莫急,我的姑娘。今日咱们可得好好倒饬倒饬。」 承钰面色疑惑,平彤看自家主子皱起的小眉毛,嘻嘻一笑,道:「早起老太太来瞧过一次姑娘,说大清早世安王府那边就送了请帖来,世子夫人请看戏。」 「这么快。」承钰说不清惊还是喜,她知道总会去王府的,不过没想到姨母这么着急……或者是玉武哥哥着急? 「老太太答应了?」承钰问道。 「当然。听说世子夫人还请了其他贵族家的夫人小姐,要让姑娘去认识认识呢。」平彤勤快利落地给承钰洗漱完,拿起梳子准备给她打扮打扮。 从知道要去王府开始,她就在琢磨,最后决定给承钰梳个垂挂髻。 两边髻上各簪了鎏银南珠簪花,再插上支蝶花吊穗银发簪,平彤还想簪些什么,承钰却捂着脑袋说道:「行了行了,就这样吧,别找了。」 「为什么?姑娘,老太太一早就送了好些首饰来呢,为什么不多戴些呢?」平彤不解。 当然不能多戴,她只想低调简单地陪陪外祖母,若是成日花枝招展,把名贵首饰挂在身上,不招孙步玥妒忌才怪。凄凄惨惨的前世教给她不能招惹三样东西,一是别人的嫉妒,二是嫉妒心极重的人,三是嫉妒心极重的女人。 「不想戴这么多,沉。」承钰一笑,平彤就作罢了,转身到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立柜,给承钰挑了身淡色的薄衫。 先去给外祖母请安,再用早饭。老太太见外孙女醒了,装点得清雅秀气,乖乖巧巧地来给自己请安,心里说不出的欢喜。看着外孙女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女儿「眉眉」的小名差点脱口而出。 幸而头脑尚且清醒,老太太把外孙女抱到身边坐下,问道:「钰儿,用过早饭了吗?」 「还没呢,外祖母。」 「绣芙,去厨房让人给钰儿做些吃的来。」老太太立马吩咐道。 绣芙答应着去了,老太太又问:「外祖母给你的那个丫鬟,你用着可好?昨晚在东厢房那边,睡得可好?可有小丫头子不听你使唤的,尽和外祖母说了,外祖母替你做主!」 问题一叠声地来,承钰一个一个慢慢回答。「绣桃姐姐人很好。东厢房布置得很好,承钰睡得也很好,没人不敢不听承钰的。」绣桃和绣芙是老太太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昨日承钰一来,老太太实在放心不下,便拨了一个给承钰用着。 而其实那位绣桃姐姐,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地伺候,梳头洗脸的事仍是让平彤做,或许也是怕承钰换了人伺候,一下子不习惯。 她记得这个绣桃姐姐,前世似乎给外祖母吹过一些耳边风,说她喜欢大表哥孙怀缜,让外祖母做主成全这桩姻缘。 承钰严词拒绝后,心里着实纳闷,自己什么时候表明过喜欢孙怀缜的? 一会儿绣芙回来了,身后跟着一连串丫鬟,每个丫鬟手里都捧着一个食盒,陆陆续续端上桌打开,都是些精致的小点心,还有一碗稀珍黑米粥,正冒着乳白的热气。 承钰吃得香甜,老太太在旁一个劲儿地叫她多吃,本来吃完三块玫瑰莲蓉香糕后,她就觉得胃里饱饱了,但老太太非说她没尝过摆在边上的翠玉豆糕,硬让她张口,丢了两块糕进嘴里,目光严肃,示意她非吃不可。 她只能苦笑。前世外祖母也是这么填鸭式地喂她吃东西,一度身材差点赶超孙步瑶,后来因为喜欢孙涵,才硬生生拒绝外祖母夹到碗里的菜,把身材瘦了回来。 第12章 胃里塞得鼓鼓囊囊时,高氏郭氏陆续带着几个女儿来老太太屋里。 「母亲,车子都已备好,就等您说什么时候走了?」高氏来请示。 「承钰这才吃了东西,再等一刻钟吧,别刚吃过东西坐车,给颠着了。」老太太说道。 几个人只好先在老太太屋中等着,承钰颇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端着杯茶慢慢喝,但实在喝不下了,讪讪地把杯子放回茶盅,她抬头看到孙步玥一身盛装,惊艳明媚,像极了开在四月里的红牡丹,华贵明丽,不可逼视。 而她身旁的高氏,因为成熟持重,把那股天生的丽质隐了隐,恰如其分地流露出来,婉若游龙,翩若惊鸿。无怪京城中人都把卫国公夫人比作洛神,而孙步玥则是小洛神。 总爱和孙步玥同出同入的孙步瑶就显得逊了许多,只有孙步琴,因为圆脸圆眼的,更讨人喜爱。 「老三媳妇呢?」老太太忽然问道。 承钰环顾四周,确实没看到三舅母。正要打发人去请,外边却传来卢氏摔倒的「哎哟」声。 隔着门帘能听见丫鬟赶着去扶起了她,一会儿卢氏便被她的贴身丫鬟桂圆扶着走进来。 「老三媳妇,你这是怎么了?」老太太问道。 卢氏讪讪地笑了笑,「没什么事,儿媳走得急,不留神跌了一跤。」 「老三媳妇也是,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猴儿似的。」郭氏掩嘴笑道,又问,「有什么大碍吗?哪儿伤着没?」 「没有,就是磕碰了一下。」卢氏对郭氏笑说。她知道这位二嫂嫂心底善良,那句玩笑话没有其他意思,因此也当句笑话来听,但如果让大嫂嫂说出来,意思恐怕就不一样了。 果然高氏开口道:「我说弟妹也是二十好几的人,合该收敛些了,若是有了身子,可经不得这么摔摔打打的。」 卢氏淡淡笑了下,若说这府上最看不上的,第一便得数高氏了,只是高氏是宗妇,是主母,卢氏不好和她硬碰硬,因此几年前便学会了把高氏的风凉话当耳旁风,左耳进了,右耳随即便出。 老太太听着几个儿媳的话各有意思,神色平静地呷了口茶,并不开口。 她一直认为闲定安逸的晚年并不是儿孙时时刻刻和睦,偶尔有这么些小心思,小算计,才是正常,才是真实。只要她把这些无害的心眼瞧在眼里,算准她们闹不出什么大乱子,她便只管安安心心做自己的老夫人,安享天伦之乐。所以每有这种暗地较劲儿的时候,她只笑眯眯地端着茶,做看戏状。 过了一会儿,众女眷便出了垂花门登车出府。承钰本来想和外祖母一辆车,孙步琴却在她上车时牵住了她的衣袖,说自己想和表姐坐,承钰只好和孙步琴一起,上了孙步玥坐的马车。 卫国公府和世安王府的后罩房只隔了各自的两堵墙,以及两堵墙夹着的一条陋巷。但两家的正门朝向两条不同的街道,因此从卫国公府正门到王府正门,还得绕两条长大街。路程虽不算很长,但孙步瑶极力利用短短的路程,向承钰表明自己的阵营和地位。 孙步瑶一直挑些只有她们三人才知道的事说,孙步玥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她两句,孙步琴则怕承钰无聊,揭了车帘和承钰看车外的街景。 「琴儿,把帘子放下来。」孙步玥不悦地说道。 「为什么?」孙步琴不大喜欢堂姐总是命令这命令那。 「不为什么。」孙步玥懒得和她解释闺阁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何况把车帘子完全掀起,让外边的人都能看到里边。 「让你放下你就放下。别跟那起小门小户地学!」孙步瑶教训起来,伸手指戳了戳孙步琴的脑门,她心里真恨这个拎不清的妹妹,更不喜欢漂亮又得祖母宠爱的姜承钰。 孙步琴嘟了嘟嘴,无奈地放下车帘。她从不敢违拗孙步瑶这个亲姐姐,因为但凡她不听话,孙步瑶转身就会给郭氏说,郭氏虽然待人温和,教育起女儿来却是很严厉的。 承钰没有发言。这群小丫头除了骄傲了些,心地并不坏,相反,因为她们从小就被保护在父母的羽翼下,不用像寒门小姐一般,什么都得靠自己的心思去争夺,没接触过人情世故,反倒更为单纯。只是孙步玥,上辈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这么想着,车停在了王府正门,承钰收了心思,跟着众人进了府。 夏朝皇帝历来崇尚节俭,因此这朝所建的王府反而没有前朝王府的卫国公府华丽。但终归是皇家建筑,一砖一瓦仍是恢弘大气,无不彰显天家威严。 不过游廊园子都种了许多花花草草,想来是大孙氏布置的,才让王府显得温馨了不少。 大孙氏早在影壁那儿等着了,见老太太来了,身后莺莺燕燕跟了一群女子,忙笑着迎上去。「母亲来了。」 老太太说道:「可是来晚了?」 第13章 大孙氏说道:「不晚不晚,还有人没来呢。」看到挽着外祖母的姜承钰,又说:「咱们的主角可算来了。」 高氏和长女听了脸色俱是不喜,不过高氏很快恢复了笑容,说道:「可不是吗?为着这块贪睡的玉儿,老太太特地等了又等才出发。」 大孙氏却没在意这话,笑道:「承钰可是睡饱了?你玉武哥哥知道你要来,大清早的便起来等着了。」 大人们都打趣她,承钰只是笑。 「武表哥呢?」孙步玥问道。其实她也想像姜承钰那样直接叫哥哥,但因为从小都叫的表哥,而且,她不想跟别人一样的叫法。 「他在后头花园子里忙呢,说要给承钰扎个秋千,昨晚回来便在忙了。」大孙氏边说边领着客人走到花厅,此时花厅里已坐了好些妇人小姐,无一不是绫罗缠身,珠环翠绕。 像谁把各个时节盛开的花儿摆在一起了,看得承钰眼花缭乱。 老太太一进门,屋里的女人便陆续起身给她行礼,虽然她知道今日重头戏是要把她的宝贝外孙女介绍到京城贵女圈子,但自己美了大半辈子,任何时候都注意着仪容,一度是女子穿衣打扮效仿的典范。 老太太今日穿着玫瑰紫二色金刻丝及膝窄袖褙子,腕上一只祖母绿镶金手镯,也只有她这样荣华半生的人,才压得住祖母绿的贵气沉穆。但那双眼睛仍清澈明亮,还保有着少女的那份灵动。 而后众女才注意到老太太身边牵着的小丫头。小小的脸蛋子,眉眼精致,双眸含笑看着众人,按大孙氏的介绍乖巧伶俐地向人行礼。好些夫人小姐乍听说姜承钰时,心里还持着鄙夷和看笑话的心思,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难免小家子气,但此时一见,这模样,这身家气派,简直快赶得上卫国公的嫡长女孙步玥了,偏见也就渐渐打消了。 招呼打完,孙步玥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后面花园找陆玉武。老太太放孙女们去了,自己则和儿媳留在花厅与人闲话。 此值五月末六月初的初夏时节,花园里的紫藤花开得紫紫郁郁,燃了整条紫藤花架,在花架末端像刹不住势头一般,堆叠出好几丛,压弯了架子,歪歪地垂落下来。花架边上,站着个穿茶色直裰的小少年,手里正拿着碗口粗的麻绳,准备完成扎秋千的最后一步。 「哥儿,你也不怕麻绳搓伤了手,还是让奴才来吧。」身边的小厮四儿说道。 「不用,马上就好了。」陆玉武干劲十足,昨晚回来他便让人找齐东西,忙活到丑时,还是他母亲大孙氏来命令他回屋休息,他才睡了几个时辰,今早一醒来,又跑来花园倒弄他的秋千。 「你去看看,卫国公府的人来了没。」陆玉武吩咐道。 四儿刚领命要去,就见一群小姑娘穿红着绿,嘻嘻笑笑地穿过抄手游廊,往花园子这边走来。 「哥儿,她们来了。」四儿说道。 「谁?谁来了?」陆玉武埋头干活儿,用力把绳子捆紧。 「卫国公府的小姐们来了。」 「这么快。」陆玉武面色如常,但手头的动作不由加快,他得让承钰一眼能看到成品。 「来了吗?」过了会儿陆玉武问道,最后一个结打好,就大功告成了。 「本来要来了,她们好像遇着二爷了。」四儿仔细瞧身形打扮,确认是自家二爷陆平里无疑。 「二叔来了。」秋千终于扎成了,陆玉武起身回头望去。 微驼的后背,颇凌乱的头发,穿着上午那身银灰色直裰,果然是他二叔。他心里纳闷,二叔这个时辰应该在任上,怎么回家了?而且二叔一向不喜欢与人交往,怎么现在又和承钰她们说话? 「二叔,二叔——二叔!」陆平里叫了几声,那人转过身来,眼神有些涣散,阳光底下虚着眼,看到了侄儿陆玉武。 淡淡地看了一眼,他又回过身去,和面前的一群小丫头说话。 他昨日去码头接陆玉武时,便见过姜承钰了,但那时小姑娘身子弱,戴着维帽,他也没把人看清。晚上陆玉武又来说今日卫国公府的人会来,他自少年时遇到孙氏后,便对「卫国公府」这几个字极敏感,转瞬想到斯人已逝,心头一片悲凉,没有说什么。 今日早起,他本来是要去任上打个照面,但脚都跨出了家门,他突然很想看看眉眉的女孩儿长什么样子,鬼使神差地又收回了脚,折转回家。 等了一早上也不见人通报卫国公府的人来,他信步走到花园子看看侄儿的秋千扎得怎么样了,好巧不巧就在游廊上遇到这群小姑娘。 国公府上从「步」的几个丫头他是认得的,剩下一个…… 对视那双眼睛,陆平里像电触般震慑了心神,直到隐约听到侄儿在叫他,他才回过神。 孙步玥和孙步瑶走在前面,乍然被一个高大的男子挡住去路,唬了一跳,而且他还这么中了邪一般盯着她们。因为陆平里不大见人,直到陆玉武在后边喊他「二叔」,孙步玥才最先反应过来,礼貌地叫了人。 第14章 后边的承钰也跟着叫了人,她本来还在纳闷这个奇奇怪怪的男子,现在知道他是何人,反而笑不出来。 如果不是这个人,父亲母亲也不会心生间隙,虽然她知道这件事父母也有责任,但若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个人总是跑来找母亲,说不定母亲也不会死,如今她还能在泉州做个爹疼娘爱的孩子。 「这就是……承钰?」陆平里没见过孙氏小时候的模样,但那双眼睛始终没变,水晶似的,是孙氏的眼睛。 承钰行了礼,冷冷地不想说话。陆平里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明明见她在后边和孙步琴说笑,怎么一下子就冷淡起来,莫不是小丫头见了大人拘谨了? 「叔叔问你呢。」孙步玥转过头来要教训她,她不想招惹孙步玥,才淡淡地扫了一眼陆平里,说道:「我不是承钰,我是姜承钰。」 陆平里倒没有察觉承钰话里淡淡的挑衅意味,忽然觉得这个小丫头很特别,无怪他那个一向不喜女孩儿的侄儿会想和这个妹妹玩。 「二叔。」陆玉武跑了过来,「承钰,你来了。」 「武表哥,你就只看到她了?」孙步玥站在前面,撅着小嘴说道。 陆玉武笑笑,算是听到孙步玥的话了,并不想说太多。「承钰,我在花园子里……」突然想到这里还有其他表妹,此时说了她们肯定也会去。陆玉武并不想这样,他的秋千是为承钰做的,因此住了口。」你在花园里干什么?「孙步玥眨着她那双撩人的凤眼问道。 「我从花园路过,花园太热了,咱们去屋里说话吧。」陆玉武说道。 「好啊,我也觉得热,正好可以喝一碗酸梅汤,武表哥府上的酸梅汤最好喝了。」孙步玥说着,就上前一步拉住陆玉武的袖子,带着几分央求的意思。 陆玉武轻轻拂开她的手,笑道:「那咱们去花厅吧。二叔,你也去吗?」 「我就不去了。」陆平里背着手说道。陪她们走过游廊,分开时承钰忍不住瞟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也在看自己,目光相撞,她急忙收回。很多年后回忆起来,她只记得当时陆平里一张瘦削的面庞在阳光下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睛因此显得黑而深邃,无奈而颓唐,带着种说不出的悲戚。 到了花厅,承钰发现里面的小姐众星捧月般的,都在围着一个女孩儿,那位女孩十三四岁的样子,样貌稚嫩,穿着却十分的华贵,一针一线皆是宫用。谈笑间看似亲和,但总保持着一个距离,让人又觉得疏离。 承钰一眼便认出她是和嘉郡主。这位郡主的母亲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和嘉郡主又是那位公主的长女,一出生便被赐了封号,一时京中无人不眼红她的好命。 不过承钰对她并无好感,前世她和孙步玥可从没给过她好果子吃。 「玥,你来啦!」正有人殷切地给和嘉郡主递来剥好的葡萄,和嘉郡主也没接,看到孙步玥后开心地招呼她过去。 同龄姊妹中,能对孙步玥吆五喝六的也只有这位尊贵的郡主了。 被郡主点名的孙步玥不胜荣幸,一时忘了她心心念念的表哥,朝和嘉郡主走去。 和嘉郡主亲昵地拉住她的手,「好久不见你了,你也不来找我玩儿。」 孙步玥知道周围的贵女都在看着她,或眼红,或羡慕,她都不管了,能成为焦点她便心满意足。 「母亲管得严,好多东西要学的,哪有时间来找你呀。」孙步玥说道。 「是呀,你快及笄了,等行完及笄礼,你便要订亲了,订完亲你又要成亲了,自然有很多东西得学。」和嘉郡主打趣道。 孙步玥被说得小脸一红,人丛中目光在寻找她的如意郎君,顺便还不忘轻轻打了一下和嘉郡主,「你再胡说,我不理你了。」 及至一眼看到她的如意郎君正笑得灿烂,她呼了口气,心里暗叹:天底下怎么会有武表哥这么英俊的男儿? 和嘉郡主顺着孙步玥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看到陆玉武,不过陆玉武身边的小女孩又是谁? 「那是谁?」和嘉郡主指着姜承钰问道。 郡主发问,孙步玥这才舍得挪眼看一看旁边的人,不看还罢了,认出那人是姜承钰后,一股酸酸的怒意直往她心头上涌。 「她是哪户小姐,我也不认识,但是她好无礼,小姊妹们都在你这儿围着你说话,她却连招呼也不来打一个,竟然缠着我武表哥说话!」孙步玥恶狠狠地盯着姜承钰,此时姜承钰正接过陆玉武递给她的一杯茶,言笑晏晏。 「咱们过去看看。」和嘉郡主对陆玉武无意,但听不得有人敢藐视她。当下便拉着孙步玥走到姜承钰面前。 和嘉郡主的一举一动都被关注在周围贵女的眼里,看见郡主朝国公府的表小姐走去,贵女们的目光自然也集中在了姜承钰身上。 不过姜承钰毫不知情,她正听陆玉武悄悄在她耳边说,花园里给她扎了个秋千,待会儿趁人不注意时,就溜到那儿去打秋千。 第15章 承钰喜得点头说好,陆玉武的话刚说完,便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声音:「你是哪家的小姐?」声音尚且稚嫩,但语意倨傲无比。 抬头便见一个打扮贵气的女孩儿,承钰认出她是和嘉郡主,又看她身边站着孙步玥,知道来者不善,但她也知道只要不当面挑衅这个小丫头的地位,她并不会为难人。 「和嘉郡主。」承钰行了个极大的礼,和嘉见了,十分受用,刚才的不满消了大半。 「民女是泉州知县之女,名姜承钰,日前到金陵投奔外祖家。」承钰谦谦有礼地答道。 「你刚才行的礼不对,你见了我母亲富乐公主才用行这么大的礼,都没人教过你吗?不过本郡主大量,就不和你计较了。」和嘉郡主已经没有多少针对,只是出于好奇,问道,「你外祖家在哪儿?」 「卫国公府。」承钰答道。 和嘉郡主看一眼孙步玥,「那不就是你家吗?」孙步玥忙贴近她耳边说道:「我想起来了,她是我表妹,但我和她不熟。」 和嘉郡主也不傻,自然明白这是孙步玥不喜这个女孩儿,也没说什么,转头继续问姜承钰:「你为什么要大老远从泉州来金陵投奔卫国公?」 一旁陆玉武本来不想掺和小姑娘的对话,但见和嘉郡主越问越细琐,怕承钰觉得烦,替她说道:「外祖母想念她,就把她接过来了。」 「陆玉武,我在问她呢。」和嘉郡主觉得陆玉武冷冷冰冰的,一向不爱搭理他们,要不是知道孙步玥有意陆玉武的缘故,早就想拿点眼色给他看了。 陆玉武瞥了她一眼,并不屑回答,俯身问承钰:「这里聒噪,承钰想不想去喝碗酸梅汤?」 和嘉郡主听了面色一黑,「陆玉武你说谁聒噪。你要知道虽然你比我大几岁,但论辈分,你该称我一声‘表姑’!」 陆玉武知道这群长头发的丫头一向爱胡搅蛮缠,眼下只想快些带承钰离开,图个清净,于是拱手道:「承钰是我表妹,年纪尚小,我怕她言语间不留意冲撞了表姑,因此替她答了表姑的话。」 孙步玥本来捏着一把汗,怕和嘉郡主当众刁难她的武表哥,现在却没想到武表哥为了姜承钰这个小丫头服了软,放是放心了,但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儿。 不过和嘉郡主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轻轻「哼」了一声,不打算再追究下去。 承钰跟着陆玉武出了花厅,除了孙步玥虎视眈眈地看着,其他人都没怎么注意。陆玉武带承钰到了自己的小院子,又进了自己的书房,迫不及待地从鱼戏莲叶图案的大瓷瓶里抽出一卷画卷。 画卷在紫檀木的大立案上徐徐展开,承钰看到画像上一张摆满点心的小圆桌,圆桌旁坐了个小女孩儿,梳着双丫髻,戴着牡丹花的头面,腮帮子鼓鼓的,手里正拿着点心吃得正香甜,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喜悦灵动。 人家画女子,或坐或立,不是楚楚含羞便是活泼俏皮,怎么到了玉武哥哥这里,就把她画成了傻乎乎的小吃货啊! 承钰要抗议,「玉武哥哥,别人看了还以为承钰贪吃呢。」 「怎么会呢?」陆玉武笑笑,拍拍妹妹的头以示安慰,「这画我不会让旁人看见的,也就没人知道咱们承钰贪吃了。」 承钰苦笑不得。陆玉武接着又拿了好些画卷出来,都是和她在泉州的玩乐日常。 「你画这些,也不怕被你二叔发现了,说你不务正业。」承钰笑道,她记得前世陆平里因为没有家室,对侄儿很是上心,管教严厉。 「不会。」陆玉武卷好画卷,放回瓷瓶中,「我悄悄画的,那会儿二叔都去睡了,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这时有丫鬟端了酸梅汤进来,陆玉武亲自给承钰盛了一碗。酸梅汤卖相甚佳,碗底铺了一层碎冰,里面还加了一些葡萄干花生碎,吃起来酸甜爽口,正解暑意。 书房中待了一会儿,就有丫鬟来请用午饭。承钰和陆玉武分席而坐,一个在内院,一个在外院,陆玉武心里惦记妹妹,随便吃了两口便又跑来找承钰。戏台子早就搭好了,午饭过后,大孙氏领着众女眷往水榭亭子走,又命人把戏班子请上台演出。 亭子临水,四面八方有凉幽幽的水风吹来,倒比别处凉爽许多。大孙氏先让老太太点,老太太看看承钰,点了一出《孙悟空大闹天宫》,大孙氏又让各人点了些,戏台上开始紧锣密鼓,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 高氏挨着大孙氏坐着,旁边还坐了好些贵妇,高氏不经意地扫过去,心底却打起了鼓。左边的吴氏,丈夫是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虽然没有爵位,但人家女儿豆蔻年华,长得也是小家碧玉,清秀可人,不知大孙氏会不会看上她家的姑娘;右边的王氏,丈夫是和自家老爷常来往的临安侯爷,但女儿才八岁,不足为惧,但王氏的娘家侄女儿,和孙步玥一般年纪,精通诗词,饱腹才华,生得也算标致,这次也带了来,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意和世安王府结亲…… 第16章 正愁思间,耳边传来大孙氏的声音,大孙氏在问她:「下月是我生辰,我有意在府上小置几桌,就请你们国公府的女眷,只是……」 高氏见她言语间似有踌躇,问道:「只是什么?」 大孙氏面露难色,说道:「只是下月初公公似乎要回来,若是公公回来了,不知母亲还会不会来。」 高氏不言语了。她还未嫁进国公府便听说过两家的上一辈人有龃龉,互不来往,但不知为何又把大孙氏嫁了来,饶是如此,前卫国公在的时候,仍是不大走动。她是小辈,有些事情不便细问,心里清楚就好,面上尽量避着。 而这位世安王一年大多时候都在漠北戍守,现在却要回来了,又挑着大孙氏的生辰,老太太到时会不会来,她也说不清楚。 「到时再说吧,万一王爷在你生辰后才回来呢。」高氏宽慰道。 大孙氏只能点点头,又问起孙步玥,「玥丫头可是年底便要及笄了?」 高氏正巴不得她主动提起自己长女,忙说道:「是呀,还有小半年了。」 「真是岁月不饶人,玥丫头都快及笄了。」大孙氏转头看了看戏看得入迷的孙步玥,回头又问高氏,「不知你给她挑好人家没有?」 这话问得正中高氏下怀,她说道:「这不是正在愁吗?从前总认为她还小,京城又这么多世家,慢慢挑也不急,谁知道临了才发现合适的人家这么少。你知道她的,从小就喜欢她武表哥,如今要说亲了,样貌本事,样样都得比着她武表哥当典范。呵呵呵……」 高氏一面谈笑自若,一面心里打着鼓,看大孙氏的脸色。 大孙氏面色如常,淡淡笑了一下,说道:「你叫玥丫头可千万别拿她表哥做典范。武儿那孩子,可不是个称心如意的丈夫人选。」 「怎么不是?玉武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模样自不用说,相貌堂堂,儒雅清俊,根本可以当得金陵城第一美男子。才学本事也比那些世家子弟强到哪里去了……」 高氏在这里一叠声地夸赞陆玉武,大孙氏笑意浓了些,「别尽夸他了,幸而他不在,免得又把他捧上天去了,要骄傲的。」 「对了,武儿去哪儿了?」高氏问道。 「你知道的,男孩儿们哪个爱陪我们这些老太婆看戏的。」孙氏笑道,「还是女孩儿好,是娘的贴心棉袄。」 「日后嫁出去了,再暖也暖不到娘了。」高氏笑道,「说来玉武也过了十五岁,你就没看看哪家有合适的姑娘?」 「我倒是不急,玉武那孩子也不开窍,屋里给他安排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大丫鬟,他却连看也不看,还说那丫鬟整日不知抹了什么香粉,熏得他直打喷嚏。」大孙氏呷了口茶,不再说话,认真听起戏来。 高氏笑了笑,见状也不好再问下去,心里实在别扭得慌。一来没打探到大孙氏的口风,二来觉得奇怪,听大孙氏这么说,陆玉武这孩子的确于男女之事上没什么兴趣,别的人家到了他这个年纪,都会有两个通房。别是不正常吧? 承钰坐在老太太身边,戏看得直打瞌睡,但当着主家的面睡过去总是不好,于是借口说要去如厕,实则是想找个清静处小憩一会儿。 老太太点头放她去,怕她找不着路,又指了个王府的小丫鬟陪她同去。承钰如获大赦,迈着小步子一溜烟儿跑了出来,倒没怎么惹人注意。刚出来亭子,远远便瞧见柳树下站着一个少年,少年明显也看到了她,大步向她走来,眉眼温和,笑意盈盈。 陆玉武吃过饭来找承钰,不料女眷都去亭子看戏了,他正踌躇要不要大众之下带走承钰,就见小丫头一脸庆幸地自己跑出来了。 「承钰,怎么不看戏?」陆玉武问道。 在陆玉武面前她不想掩饰什么,坦白道:「我不喜欢看戏,看得我犯困,我就找借口溜出来了。」 「既是如此,不如我带你去玩儿好玩的。」 承钰连连点头,不管玩儿什么,只要不看戏就好。陆玉武便嘱咐跟来的丫鬟,让她先回去告诉老太太他带承钰去花园子玩儿了,叫老太太不用担心。 承钰便欢欢喜喜地跟着陆玉武去了花园子。 虽然阳光正盛,但承钰穿的一身薄衫,并不觉得很热。快到花园时,陆玉武突然停下来,要蒙住她的眼睛,说是有惊喜。她乖乖把眼睛闭好,由着陆玉武用双手遮住她的眼,一步一步在他的提示下挪动步子。 「到了吗?」承钰问,「好了没有啊。」 「马上就到了。」陆玉武小心翼翼地带着承钰走,幸而花园的路算是平坦,并不会有磕碰摔跤的危险。「到了。承钰,你慢慢地坐下试试。」他想承钰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坐在秋千上。 承钰疑惑,但还是按陆玉武说的,慢慢坐了下去,试探着蹲下身,终于触碰到一个木板,承钰还以为是什么座椅,结果刚坐下去,座椅就有些摇晃起来。 第17章 陆玉武还没把手拿开,承钰便蹭了起身,挣开了他,捂着屁股,红着脸。 「怎么了承钰?」 承钰指指那块秋千架子上系的红漆木板说,「烫。」 陆玉武恍然,把手掌贴在木板上,秋千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中午,的确挺烫的,不知道小丫头的小屁股有没有被烫红。想到这儿,他不知不觉笑了一下。 「是我没考虑到,下次叫人把秋千架子移到树下去,就不会被太阳晒到了。」陆玉武转身见承钰背着双手,还护着自己的小屁股,不禁又笑了出声。 承钰脸更红了,刚才坐下去似乎被烙铁烫了般,现在摸着那处的薄衫都还有些热呢。 「好了,我带你去别处玩儿吧。」陆玉武忍着笑,走过去牵起承钰的小手,「紫藤花架后边有棵好大的枇杷树,我带你摘枇杷去。」 跟着陆玉武绕过花架,果然见两棵粗壮的树木,抬头一望,树盖如伞,一丛丛墨绿色的叶片间缀着许多金黄的肥枇杷。 「好高的树啊。」承钰仰着头看着枇杷,可望不可即。 「你在下边等我,我爬上去给你摘。」陆玉武边说边撸起袖子,攀住树干,片刻的功夫就爬到了树顶。 「你小心啊,玉武哥哥。」承钰在树下观望,见陆玉武身手灵敏,已经成功够到一串枇杷,松了口气。 「那个小丫鬟是说武表哥来花园了呀,怎么现在不见人。」短暂的安静中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两人闻声看去,竟是孙步玥带着孙步瑶来了,身后尾随了七八个丫鬟。原来回话的小丫鬟声音大了些,就让坐在后边的孙步玥听见了,她便和长辈说了一声,带着孙步瑶追了出来,至于更小一点的孙步琴,早倚在郭氏怀里睡着了。 「姐姐,这儿有个秋千呢。」孙步瑶指着说。 小女孩儿都爱玩儿秋千,孙步瑶见了,不由分说就要坐上去玩儿。 「啊!」意料中的刺耳尖叫响彻云霄,陆玉武和承钰不约而同地掩上耳朵,等孙步瑶自己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嚷骂着。 「怎么会这么烫啊!」孙步瑶怒道,恨恨地盯着那块烫着她的木板。一旁的孙步玥则满脸嫌弃地看着自己的堂妹。 陆玉武踩到最低的枝干上,伸出一只手,小声对树下的承钰说道:「承钰,你上来吧。」他实在不想被孙步玥发现并纠缠住,这点闲静的时光是属于他和承钰的。 承钰本来有些犹豫,但透过紫藤花的间隙看到四处张望的孙步玥,也不愿意被她俩聒噪,于是把小手搭在陆玉武的掌心里,另一只手扶住树干,也要爬上去。 小手被一个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承钰脚蹬在树干上,陆玉武顺势一拉,便把承钰轻轻巧巧地拉到了树上。两人再往顶上攀了攀,坐在粗壮的树干上,顺利把自己掩藏在浓密的树叶中。 「嘘。」陆玉武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手势,眨着眼朝承钰窃笑。这么孩子似的玉武哥哥,承钰前世怎么没发现? 目光回到孙步玥身上,伊竟绕过紫藤花架,朝枇杷树这边走来,承钰不禁掩住嘴,敛气屏息,陆玉武一手护在承钰身后,一手怀抱着刚摘下的枇杷。 眼看着孙步玥没发现人,就要走开,不料陆玉武抱的枇杷太多,有一两个肥肥大大的挣脱了束缚,骨碌碌地沿着树干滚落下地,偏巧不巧地砸在了孙步玥头上。 孙步玥先是惊慌,慌而转怒,捂着被砸的脑袋瓜,一张愤怒的小脸仰起来,看向枇杷树顶,一眼便在浓绿中看见了一抹樱粉色。 是姜承钰樱粉色的薄衫!孙步玥气不打一处来,但看姜承钰身边,还有一抹石青色,顺着石青色看上去,浓眉桃花眼,不是她要找的武表哥是谁! 「武表哥!」找到心上人的喜悦抵过了莫名被枇杷砸中的怒意,孙步玥嫣然一笑,朝树上的两人招手。 「武表哥,你在树上做什么呀?」孙步玥敛了怒容,一张涂脂抹粉的脸蛋含着难得的娇俏柔美。 孙步瑶和丫鬟听到声音也都跟了过来,树下一群女子都抬头看着树上的两人,陆玉武和姜承钰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我们摘枇杷呢,呵呵。」陆玉武应付着笑了两笑,想快点哄走孙大小姐。 「步玥表妹,今日天气有些热,你们就不要在外边晒着了,回屋去吧。我在这儿摘枇杷,摘好了送去给你们吃。」 见孙步玥低头思索,开始考虑这个提议,陆玉武暗暗松了口气,承钰仍一脸紧张地望着孙步玥,要是她回去告诉长辈自己和玉武哥哥在这里爬树,还不知道要怎么被那些贵妇丫鬟编排呢。 「武表哥,我不想去屋里待着,我想在这儿和你一起摘枇杷。」孙步玥想了会儿,扬起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小脸蛋笑道,声音娇娇软软。 陆玉武听了心里却是一紧,他可不想啊! 第18章 「表妹,你还是回去吧,这儿日头晒,树也不是你一个姑娘能爬的。」陆玉武好生哄道。 孙步玥小脸一拧,指着姜承钰说道:「那为什么她可以在这儿!」 「承钰……」陆玉武觉得平日先生让他写文章,也没此时要搪塞孙步玥难。 「我不管,今天我就要和你一起摘枇杷。」孙步玥的声音明显尖利起来,态度很坚决,一脚踩在树干上,命令丫鬟过来扶她。 丫鬟起初不敢,还劝,孙步瑶也在边上劝,孙步玥也有些动摇,知道自己一个国公府嫡长女,但别人家来爬树有损颜面,况且她娇生惯养,四体不勤,论爬树心里也虚起来,但抬头一看姜承钰也坐在上面,武表哥还这么护着她,她心里就一阵紧。 丫鬟被她骂了两句,只得小心着托她上树,陆玉武和承钰无奈地相视一眼,眼看孙步玥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竟要爬上来了,承钰伏下身子准备拉孙步玥一把。 孙步玥自然不想牵她的手,但往下一看,空空落落的,她心里畏惧起来,只得腾出一只手去够姜承钰的小手,谁知鬼使神差的,右脚竟踩了空,身子不受力,迅速地往下滑去。 惊慌中孙步玥死死拉住了姜承钰的手,幸而陆玉武一直在边上,随时准备护住承钰。电光火石间,他丢开枇杷,双手抱住承钰的小腰,用力一拉,眨眼的功夫就把差点悬空的承钰拉回了树干坐下,而拉着承钰的孙步玥,一来手心有汗打滑,二来她的细手臂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无奈之下松了手。 陆玉武把承钰拉回来,两人惊魂甫定,向地上一看,孙步玥已经摔了下去,几个零零落落的枇杷打在她的背上,几个丫鬟惊慌失措,忙跑过去看她们的大小姐。 孙步瑶慌了神,等丫鬟把孙步玥翻过身来,发现她额头触在了地上,绽开了朵殷红的小花,登时大呼小叫起来。 「步玥姐姐!」孙步玥被摔得迷迷糊糊的,只觉得额头火辣辣地烧得厉害。 见势不妙,陆玉武半抱着承钰下了树,「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叫大夫!」陆玉武没好气地对丫鬟说道,自己走到孙步玥身边,打横把她抱了起来。 「还有几个,去通知我母亲,老太太和卫国公夫人。」陆玉武皱眉吩咐,一时丫鬟都领命去了,承钰和孙步瑶跟着他,把孙步玥抱回了花厅边上的耳房。 一忽儿大孙氏便带着老太太和高氏赶了过来,大夫也提着药箱来了,看了看说道:「只是皮肉伤,不打紧。」 高氏从来把长女捧在手心养大的,如今见女儿破了相,心中焦急,更觉得大夫的话不中听,骂道:「什么叫做只是皮肉伤,不打紧!女孩儿家的相貌有多重要!如今有了伤疤可怎么好。我看你就是个庸医,赶快打发走了,再请好的来!」 「嫂嫂莫急,这位大夫是太医院的刘太医,府上的人生了病都是请他看的。」大孙氏怕高氏气急攻心丢了体面,忙宽和道,又对刘太医吩咐道:「太医,这是国公府的大小姐,您也知道女儿家的脸蛋子最为重要,就请再看一看,开一些不会留疤的药吧。」 刘太医医术精明,就是在宫里的娘娘也敬重着他,如今被高氏破口大骂,心里本来不舒服,但大孙氏温言细语的,如春风一般,又说得他受用,因此不想因此和高氏计较,点点头,说道:「我过会儿就让人送瓶药来,保准不会给大小姐留下疤痕。」 「娘。」孙步玥在床上悠悠醒转,睁眼便要找高氏,「娘,我疼。」 其实伤口已经凝了血块,在慢慢结痂,但孙步玥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些皮肉苦,她平静的大小姐生活中再也找不出比吃果子吃到肉虫更惊心的事。 高氏心疼地扑到女儿身边,哄道:「玥儿不疼,一会儿就不疼了,大夫来看过了,说没有事的。」 哄好女儿,高氏这才腾出心思来教训丫鬟,「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大小姐好好的怎么会磕碰到了,还流了这么多血!」 丫鬟一个个吓得跪在地上哆嗦,没一个敢答腔。 陆玉武知道被孙步玥撞见,自己爬树摘枇杷的事儿迟早会被长辈知道,因此上前一步,决定先坦白。 「舅母,是我的不是,带着步玥表妹爬树却没看好她,让她从树上摔了下来。」 高氏听了嘴唇翁了翁,本来窝了一肚子火气要发,但当事人竟然是她的意中女婿,一时把责骂咽回肚里,不知该说什么。 高氏收了责备,大孙氏却不得不站出来训诫儿子。「你怎么好端端带着表妹爬树呢?」 「步玥表妹要摘枇杷。」惹了这么个大小姐,陆玉武无话可说,只想早早了结这桩倒霉事,下次尽量避着孙步玥。 孙步玥躺在床上,听大孙氏语气不善,生怕她训斥陆玉武,抢着说道:「姑母,不怪武表哥……是姜承钰,是她害我摔下来的。」 第19章 「你胡说什么!」没想到立马找来陆玉武近似咆哮的吼声,孙步玥倒吓了一跳,怯懦地说道:「我没有胡说啊,是她没拉住我,我才掉下来的呀……」 「你还在胡说!」陆玉武简直讨厌透了这个娇滴滴惹人烦的表妹。 「到底怎么回事?」一直没发言的老太太听到有人点她外孙女的名,冷声问道。 孙步瑶早就吓呆了,不知该从何说起,孙步玥少见祖母发怒,一时也不敢搭腔,而承钰更不想说话,这种关头,若有人认定是她的错,那她说什么都是错的。 「外祖母。」还是陆玉武站出来,知道刚才有些失态,他平复情绪说道,「刚才我和承钰在枇杷树上摘枇杷,步玥表妹来了说她也想上来,几个丫鬟扶着她,承钰也伸了手去拉她,是她自己脚滑摔了下去,也是她自己没拉住承钰。总之,此事和承钰绝对没有关系,外祖母一定要找个惩罚的人,那就罚我吧。」 高氏爱女心切,听了陆玉武的解释,仍认定是姜承钰的错处,说道:「那这么说,的确是姜承钰没拉住玥儿。」 大孙氏旁观者清,自然听懂这不过是桩意外,又看看承钰,瘦胳膊细腿的,能拉住大她四岁的姐姐才怪。倒是自己的儿子,高高大大,孔武有力的,怎么没想到救表妹。 「嫂嫂真是说笑了,你看承钰这么小个丫头,抬桶水怕都费劲儿,更别说救人了。我看只要玥丫头没事,就是万事大吉了,如果嫂嫂实在气不过,喏。」大孙氏把儿子拉到高氏面前,「嫂嫂要打要骂,只管找你外甥出气,也别憋坏了,气坏了身子。」 高氏看大孙氏谈笑自若,又看陆玉武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再看老太太在一旁已经不悦的眼神,心里再有气也不得不息事宁人。 「罢了,到底是这群丫鬟不知规矩,回去各打二十板子,发卖出去!」高氏恨声道,几个丫鬟向来知道主子威严,此时没有哀求,反而庆幸高氏留了她们小命,连连磕头道谢。 老太太想劝儿媳为子孙积点德,把板子省了,但若说了,就是在众人前拂了儿媳的脸面,因此一时也不再多说,看到站在角落面无神色的承钰,忽然一阵心疼。自己把外孙女接来,明明是准备当明珠宠着的,怎么一来就差点受不白之冤呢。 今天要不是玉武在这儿,高氏一定认为是钰儿害了玥丫头,到时高氏嘴上不说什么,暗地里谁知道她会使什么手段报复承钰。 外孙女咬着唇,皱着眉,眼帘半垂,面色微愠,不就是当初眉眉来见她时的神情。眉眉已经和她疏远了,如今难道外孙女也要这样? 老太太心中酸楚,说道:「钰儿,过来。」 承钰朝老太太走去,被老太太拥入怀中。苍老的手摩挲着承钰的脑袋,柔声安慰道:「钰儿没事了,有外祖母在呢,谁也不能冤枉你,欺负你。没事了。」 承钰把小脸埋在老太太怀里,手飞速地擦掉刚滑下的泪水。她并不很为刚才的事担心,只是被孙步玥冤枉的那一瞬间,前世濒死前那种无助无力的孤独感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前世明明是孙步玥和孙涵偷情有错在先,孙步玥却指着她的鼻子骂,说是她先勾引陆玉武,害得陆玉武娶了她三年却没动过她。 承钰气得声噎气堵,要知道前世她十三岁才遇见陆玉武,因为是大女孩儿了,有了男女忌讳,与陆玉武的接触也就寥寥,婚后除了她的生辰,更是少有和他见面。孙步玥简直是在无理取闹。可她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被孙步玥一把推下了水池。 老太太的怀里很温暖,承钰嗅到老太太身上淡淡的檀香香味儿,心里渐渐平静下来。这一世无论如何,她不会白白让孙步玥欺负了去,何况还有这么些疼她护她的人。 —— 扶摇院,孙步玥歪在床上,哼哼唧唧地等着丫鬟给她上药。 「大姐,大姐?」孙步玥一听声音便知道是她那个吊儿郎当不成器的弟弟,懒得起身,继续哼唧着忍受药粉触碰到皮肤的疼痛。 「呀,大姐,您这是?哈哈!」孙怀薪几大步地走到孙步玥床边,一看,竟然没心没肺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孙步玥给了弟弟一个白眼。 孙怀薪笑完,说道:「你怎么破相了?不是去王府听戏了吗?」见炕桌上摆了几盘瓜子花生,他顺手抓了一把嗑起来。 「你没听说吗?咱们家新来的那位表妹,害得你姐姐我从树上摔了下来。」孙步玥没好气道。 「是吗?」孙怀薪嘴皮一掀一翻,便有瓜子壳陆续从他嘴里吐出来,「她竟然害得了你?」 「她就是个小妖精,我警告你啊,离那个小丫头远点,没得触了霉头。」孙步玥扭曲着一张脸,又去教训丫鬟,「这是什么药啊,怎么这么疼!」 丫鬟忙说道:「这是世安王府刘太医拿的药,说用了不会留疤,大太太吩咐奴婢按时给姑娘上药。」 第20章 听见不会留疤,孙步玥也只能忍了,低头见一地毯的瓜子壳,又发起火来:「孙怀薪,看你把我屋子弄的!」 孙怀薪也发现脚边黑黑白白的一片,咧着嘴笑了笑,道:「叫丫鬟来扫了就是。」 孙步玥看他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更气了,「现在就捡起来,你要再这样,小心我告诉母亲,你瞒着她偷偷藏了几百两银子!」 「好了我的大姐,我捡还不成吗。」孙怀薪的私房钱是他拿月例银子在外边赌坊翻了几倍赚回来的,他宝贝着呢,赶紧蹲下身捡,他又说道,「我说大姐,你成日家哪来这么多火气呀,要知道生气会不漂亮的。」 「你管我!」孙步玥啐他一句,但转念想到生气的确伤身,于是平复了表情,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起来。 「大姐,你说那个姜承钰,真有那么坏吗?要不要弟弟我帮你报报仇?」 孙步玥瞥他一眼,「行了吧,你不过是为捉弄小丫头找借口。咱们家里,除了琴儿,从我到步瑶,再到那些丫鬟,哪个没被你捉弄过?」 孙怀薪吐吐舌头,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也没有恶意,但见了女孩儿,第一想法就是要恶作剧逗逗她们。至于琴儿,他却有点舍不得。圆脸圆眼地望着你笑,怎么下得了手! 「就这么说定了,大姐就等着看好戏吧。」孙怀薪捡完了瓜子壳,又在桌上抓了一把瓜子,不等孙步玥问他,大步流星地便出了屋子。 一会儿孙步玥要出屋走走,看到自屋外到院子一路的瓜子壳,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情又生起火来,「孙怀薪,看我不拧了你的耳朵!」 —— 经王府一事后,承钰有意避着孙步玥,只要孙步玥来了老太太的凝辉院,她便待在自己屋里不出去。老太太看出承钰的心思,也没说什么,心里反倒内疚起来,刚来便让孩子有了拘束顾虑。 孙步玥也不愿看到姜承钰,来凝辉院请安的次数也少了,因为额上伤疤未好,整日便躲在房间里做女工,孙步瑶孙步琴陪着她,三人借口女学也不去上了,高氏只得给顾女先生放了几日假。 两相无事地过了几日,恰逢休沐,孙怀缜一早起来,给高氏请了安,不往东跨院族学里去,而准备跟着高氏去凝辉院看老太太。 「新来的那位妹妹,我还没见过呢。」孙怀缜说道。 「不许去!」本来在喝茶的高氏突然重重放下茶杯,厉喝一声,把来请安的儿女都吓了一跳。 「娘,您这是怎么了?」孙怀缜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我去祖母处,有什么,不妥吗?」 高氏见把孩子吓到了,连忙恢复了神色,平静道:「哦,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天气热了,怕你中了暑。」 孙怀缜笑了笑,道:「母亲多虑了,儿子很久没见过祖母了,是时候去给祖母请安了。」 「我的儿啊,你祖母知道你的孝心,也知道你考试要紧,特特地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你乖乖去读书,就是对你祖母的孝敬了。」高氏额上开始渗出细细的汗珠,她不能让长子见到姜承钰。本来她安慰过自己,梦与现实是相反的,但从姜承钰进府后的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样是对她和孩子有利的。 「那……」孙怀缜皱眉思索,快小半月没去祖母那儿了真的妥当吗? 「快去念书吧,祖母那儿没有关系的。等你高中之后,一日给祖母请三次安都可以。」高氏笑着催儿子,孙怀缜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稀里糊涂地便辞了高氏,回书房读书去了。 「娘,大哥都不去了,我可不可以也不去啊。」孙怀薪嬉皮笑脸地凑到高氏面前。 高氏一个袖子把小儿子拂开,啐道:「去!你大哥不去是因为要读书,你是为了什么,你也要读书吗?正经日子也没见你好好念,休沐了又闹不完的幺蛾子!」 孙怀薪是想回去睡个回笼觉,却被高氏数落了一番,照例吐吐舌头不放在心上。高氏却心有余悸。这回避过去了,往后怎么办,长子不可能永远不给老太太请安,出去请安,也有其他机会会撞上,譬如她的生辰,老太太的生辰…… 带着小儿子和长女去凝辉院给老太太请过安后,高氏急急回屋,屏退左右,只留亦兰。 自那日从世安王府回来,她便以孩子受了惊吓,得让大夫好好看看,请了大夫各自给步玥和姜承钰把了平安脉。 明明看那小丫头瘦瘦弱弱的一个,来之前又落水受过寒,没想到大夫却说她身子骨强健着,这倒让高氏不知该如何对症下药了。 亦兰知道高氏要单独和她谈话,只能和刚来的表姑娘有关,此时陪着小心问道:「太太,可是为表姑娘的事烦恼?」 高氏蹙着眉点点头,支肘沉思,亦兰观察着主子的神情,忽然见高氏嘴唇喃喃,说出两个字:「砒霜」。 第21章 极微量的砒霜掺入每日送到姜承钰的一碗燕窝中,虽不能立即致死,但也不会让人察觉。等到毒量日积月累,哪一日姜承钰暴毙身亡,老太太再怎么怀疑也不会怀疑到姑娘们都喝的燕窝上来。 至于此事,不管是买药还是送燕窝,都得交给心腹去做。高氏向亦兰交待清楚了,亦兰脸色霎时苍白。表姑娘聪明可爱,她不明白主子为何总要针对,在船上时她虽推表姑娘落水,但事后自己也吓得要命,心中有愧,后来熬的药也没有再换。 本想到自家主子会就此作罢,没想到高氏杀意这么决绝。这样还不如当时就给表姑娘一个痛苦,何苦现在又要遭砒霜荼毒! 「怎么了?你不愿意?」高氏半晌没听到亦兰回答,抬头盯着她那张发白的脸蛋,「你家里还有好几个妹妹,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亲自让你娘,把你的妹妹送来。」 亦兰心里叫苦,慑于高氏的威严,她不得不应下,下午便寻了个由头,独自出府买药。 —— 天气愈渐炎热,承钰只是待在屋中不大出门。她的皮肤太小气,不被毒日头晒到还好,仍可欺霜赛雪,肤如凝脂,但一被晒到,便会满面通红,脱层薄皮也有可能。 好歹屋中还有平彤和绣桃陪着她。现在绣桃和她们熟悉了,三人常在一起打络子,做针线。外祖母调教出来的人,通透聪颖,一点就透,平彤和绣桃年纪差不多,站在一起却像个心智简单的孩子。 外祖母的作息规律而养生。早晨辰初起床,辰初到巳初用早饭,等儿孙来请安,然后到正房后的一间小佛堂礼佛。中午用过午饭后睡到申时,或去礼佛,或把承钰叫来抄佛经,更或叫几个丫鬟到屋里来抹骨牌。用过晚饭后,和来请安的孩子玩闹说笑一回,亥初便早早歇息下了。 这日午后,承钰午睡醒来,便有老太太屋里的绣芙来请,说老太太又叫表姑娘过去抹骨牌呢。 承钰莞尔,身子给睡得疲倦软绵,起来伸了个懒腰,平彤上来为她梳洗。其实外祖母哪里是叫她去抹骨牌,不过是老人家寂寞,想让屋里多些人气,多些热闹。毕竟她初学打牌,而那些小丫鬟都是抹惯了的,她大半时间都在输,全是外祖母给她垫的银子。 到了外祖母屋中,却见孙步玥,孙步瑶和孙步琴也在炕上坐着。承钰含笑打招呼,笑道:「好久不见了。玥姐姐,你的伤可好些了?」 孙步玥额上颤的纱布已经摘掉了,隐隐能见眉梢上有一道细细的褐色疤痕。 慢悠悠地瞥了姜承钰一眼,她才说道:「好多了。幸亏有舅舅送来的药,不然也好不了这么快。」 孙步玥的舅舅是节度使,一向不愁没人送东西,诸如玉器古玩字画,一点名贵药物更是不在话下。而她的舅舅又一向爱护自家妹妹和外甥,常常把东西再转到国公府给高氏。 前世孙步玥除了有娘家卫国公这个靠山,也是因为有舅家这个支持,才能在京城贵女圈中横着走,恐怕后来她如愿嫁给陆玉武,她舅舅也出了不少力气。 老太太笑道:「好了便好,几个步丫头和钰儿来抹会儿骨牌吧,外边天热,你们别急着回去。我让厨房给你们做了梨子水送来。」 孙步玥不大乐意,但不想拂了祖母的兴致,拉着张脸坐在了紫檀木雕花鸟方桌的上首,等丫鬟在桌上铺了毯子,拿出竹筒麻将,才伸了两只嫩如柔荑的双手捻牌。 承钰原以为自己笨笨的,不大会玩儿,没想到几轮下来,孙步玥输得更惨。伊满脸戾气,气急败坏地说道:「今天遇了衰神,运气这样差!以往在院儿里和小丫鬟打,哪回不是赢!」 承钰心道,那些个小丫鬟哪个敢赢你啊,躲你让你还来不及呢。想到丫鬟们明明能赢牌,却因畏惧自家小姐,私底下偷偷交换眼神的场面,她脸上不经意就浮出几丝笑意。 这微笑落在孙步玥眼中,就是赤裸裸的嘲笑。承钰正在看自己手中的牌,突然一块绿莹莹的麻将飞来,重重地砸在她的手背上,承钰吃痛,皱着眉拿起手背轻轻吹着,眼看着白皙的皮肤立马就红了一片。 「玥表姐,你这是做什么?」小姑娘下手不算轻,手背火烧一样疼痛。孙步琴见承钰被麻将砸了手,忙从凳上跳下来看伤势。 「玥姐姐,你看你把承钰姐姐的手都弄红了,你该和她道歉!」孙步琴义正言辞地说道。 看小堂妹为一个外姓人指责自己,孙步玥又羞又恼,怒道:「不过是不小心失了手,有什么可道歉的!又没有见血,拿个热鸡蛋敷敷就好的事,你嚷嚷什么。」 「不,你要道歉,是你砸到承钰姐姐的。」孙步琴鼓着腮帮子,眼里泛起泪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堂姐这么蛮不讲理。 「玥丫头怎么了?」老太太坐在不远处的炕上看绣芙给自己绣佛经,她自己并不爱抹牌,只是想屋里有点人声,刚才明明还听几个女孩儿有说有笑的,怎么转眼便有哭腔? 第22章 「没事外祖母,有人输了牌,闹别扭呢。下一轮咱们让她就是。」承钰笑着含糊。 老太太听说没什么大事,也就没再追问,这时丫鬟端了一盅梨子水进屋,老太太让外孙女孙女喝梨水。 孙步琴没等到堂姐道歉,还不罢休,承钰给了她一个眼神,柔声道:「琴儿算了,我没事。」 戳一戳孙步琴微鼓的圆脸蛋,承钰牵了她的手,笑道:「咱们喝梨水去。」孙步琴嘟了嘟嘴,看孙步玥早离了座位,云淡风轻地端起一碗梨子水喝,只得「哼」一声算是作罢。而一旁的孙步瑶却想着回去之后得好好教训自己这个傻妹妹,怎么老被外人牵着鼻子走? 梨子水冰冰凉凉,里面放了葡萄干山楂等,喝起来酸酸甜甜,正解暑意。喝完梨水,老太太问几个女孩儿好要不要抹骨牌,孙步玥第一个站出来拒绝,道:「孙女正忙着给祖母绣眉勒,还赶着绣姨母的生辰贺礼,实在没有时间玩了。不像某些人……」说到这儿,她瞄了眼承钰,「整日吃两口闲饭,虚度光阴。」 老太太不傻,知道长孙女在暗讽自己的外孙女,心里不喜,低头沉思一会儿,说道:「我看你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如明日就回去上女学。这些日子,瑶儿和琴儿也陪你耽搁了学习。还有,你承钰妹妹也跟着你们一块儿上学去。」 「啊!」孙步玥极度不乐意,「承钰妹妹从前上过学吗?只怕跟不上我们。」 「这你便不用管了。你小姑母的学问极好,钰儿都是跟着她母亲学的,恐怕是你们仨跟不上钰儿。」老太太一向对幼女的才学很自信,前几日她看过承钰的字,小小年纪能写得这么一手秀雅又不失大方的小楷,想来学问也差不到哪儿去。就是绣芙现在绣的佛经,也是她让承钰先写好的。 「好了,回去告诉你娘,让她把顾女先生请回来,明日便恢复上学吧。」孙步玥还想争取,但被老太太一通话堵死,听老太太的语气,和姜承钰一起上学的事是不容商量了。 「好吧。」孙步玥垂着头答应道。原想领着两个堂妹给祖母告辞,孙步琴却让她俩先走,说自己要再和承钰姐姐玩会儿。 就刚才的事她还没教训孙步琴,这会儿又主动要找姜承钰玩儿,孙步玥气不打一处来,但转念想到反正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她也不想和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瞥了两人一眼,抬脚便走了。孙步瑶又想拉妹妹,又想追姐姐,一边孙步琴很坚定地要和姜承钰玩儿,一边孙步玥越走越远,她最后还是选择出门追上孙步玥,至于妹妹,晚上回去再好好教训。 晚间承钰回屋,发现有许多东西要准备,但是又毫无头绪。明日开始上女学要用的笔墨纸砚,女红师傅教习要用的绣绷子,针线,以及老太太请来的教引嬷嬷要来教她规矩礼仪。一时间要忙了起来,她竟有些不适应。 「姑娘,您在担心什么?」绣桃问道。 「没什么。」承钰敷衍道,不经意间她瞥见镜子里一张焦头烂额的小脸,眉头紧紧蹙着,像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自己也觉得好笑,到底在忧虑什么? 重生一世,唯一能让她忧虑的也就只有前世的孽债——孙涵。但这件事这个人,她不能和任何人说,否则怕是会被当作妖物沉塘,也只能是她自己步步小心,把路走稳。沉下心细想,她努力宽慰起自己来。 要说女学和族学虽同在东跨院,但毕竟族学才是正经。当年第一任卫国公举大资兴办的学堂,又请来名师鸿儒任教,不只孙家族中子弟,就连其他贵族也把孩子往孙家族学送,所以族学面积占了大半,而女学只有国公府的几位小姐在读,只在东跨院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离族学还差了很长距离,只要她乖乖的不走动,应该是遇不上孙涵的。 孙涵是孙氏旁支的一脉,他父亲在他十岁时染病去世,留下他和继母相依为命。他继母尚且年轻,家里又没什么财产,为了他读书的事便求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是菩萨心肠的人,便让高氏免了他的学费,送他入学,孙涵母子便在国公府毗邻的胡同里赁了屋子住下。 应该不会遇上的。承钰临睡前仍不停安慰自己,辗转了好一阵才合目安眠。 —— 上女学的地方叫枕雨阁,在东跨院出了角门的一个小院落里,因为人少,就把堂屋腾了出来,摆上几张黄花梨嵌镙钿牙石花鸟长书案,女先生周旋于书案讲课,丫鬟们把笔墨书本搁在桌上就退了出去,留下姑娘们伏案听讲。 顾女先生本名顾文茵,正值二十四五的花信年华,却独身一人,仍未出嫁。承钰记得前世听琴儿说过,这位女先生家道中落,又被未婚夫家退了婚,她伤了心发誓不再嫁人,而家中又养不起一个老姑娘,恰逢卫国公府招女先生,她自小熟读诗书,满腹芳华,因此来应征了这个先生。 不过很久之后她又听过另一个版本。这个版本和琴儿说的相差无二,唯一的出处便是说这位顾女先生不再嫁人,不是因为被退婚伤了心,而是对未婚夫痴心一片,还在等着那个负心汉回来找自己。 第2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不管是哪个版本,总之这位顾女先生在承钰的印象中一向如一朵芙蕖般清雅高洁,承钰对她一向有好感。豆#豆#网。 稍一恍神,姜承钰便没听到顾女先生刚才讲的内容,而顾女先生很明显注意到了承钰的走神,走到她书案旁,食指轻轻扣了扣桌子,请她起来回答问题。 「刚才我讲的诗句,你认为是什么意思呢?」顾文茵当然没指望姜承钰刚学就能答出意思,姜承钰走神,恐怕连诗句是哪一句也说不上来,她只是想小小地警示一下,让她上课集中精神。 承钰脸「腾」地便绯红一片,第一次上课,她并不想给顾女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往右看了一眼,是孙步玥漫不经心而幸灾乐祸的模样,再往左看,竟是步琴小小的手指在指着书卷上的一句诗。 瞄清楚了,承钰松了口气,这首诗她读过,于是答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是诗人在告诫,春心不要和春花争着萌发,片片相思都会化为灰烬。」 前世她刚念这句诗的时候,还是在待字闺中之时,当时未经人事,还觉得古人的诗写得不对,春花只会越开越繁茂,相思也会得到相思之人的回应。嫁给孙涵的后几年,她偶然再读到这句诗,才读透其中的凄楚之意。而那时事已落定,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的相思在漫漫内宅燃为灰烬。 承钰读得淡定而平静,倒有种悟破红尘后的沉淀安定,晨钟般敲痛了顾文茵的心。这句诗,她记得,他把它写在手帕上,写在白纸上,喃喃念了一遍又一遍。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让承钰坐下。 「说得很好。」顾文茵夸赞了一句,没想到引来孙步玥冷冷的一哼。 「孙大小姐,您哼什么?」顾文茵皱眉,她一向不喜这个恃宠而骄的大小姐,无心向学也就罢了,但绝不能当着她的面对知识流露鄙夷的神色。 「没哼什么呀。」孙步玥挑挑眉,瞥了眼顾文茵浆洗得发白的青布细裙裙角,心道:凭你这穷酸相也想教训我! 「你站起来。」小姑娘有什么想法都摆在脸上,毫不掩饰,或者根本没打算掩饰,顾文茵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孙步玥的高高在上,和对她骨子里的轻蔑。 「为什么?我又没有犯错!」孙步玥声量拔高了些。 顾文茵叹了口气,淡淡说道:「我是你的女先生,我让你起来回答问题,你是准备坐着回答吗?」 孙步玥小嘴一撅,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嘴里嘟囔道:「你之前又没说让我回答问题……」 顾文茵不理会她,问道:「你也说说这句诗是什么意思,既然你对姜姑娘的答案不满意。」 「我没说对她的答案不满意啊。」孙步玥要争辩,突然看到顾文茵犀利的眼神,一下子也被震住了,瓮了瓮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感受到整个屋子的人都在盯着她看,心里发慌,一急就恼了起来,嚷道:「什么破诗句啊,还相思化灰,一点不吉利!」 「孙大小姐!」孙步玥彻底把顾文茵惹怒了,顾文茵气得嘴唇颤抖,将一本诗集「啪」地拍在了书案上,底下几个小姑娘全都下傻了,从没见过温婉和气的顾女先生发火。 顾文茵努力平息怒火,深吸了几口气,她说道:「既然孙大小姐不屑学这些,那就请离开,其他的小姐还要学!」 孙步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当着姊妹们丢了脸面,心里一阵憋屈,「不学就不学!」说完抹着泪跑了出去。 「好了,我们继续上课。」顾文茵的声音有些发颤,强自镇定道。她知道今日这堂课上完,她恐怕就要在国公府族学里消失了,而原因再经人宣扬宣扬,恐怕整个金陵也不会有人再聘请她做女先生。 罢了,这样的骄小姐,不教也罢! 虽然想到明天可能就会失业,但顾文茵还是尽职尽责,心无旁骛地教完了今天的课,连下午一个时辰的书法教习也没落下。 上午的课到午时三刻结束,下午末初顾女先生会指导书法,因此中途有一个多时辰的吃午饭时间。因为还要午休,饭都是丫鬟提着食盒端来,在枕雨阁的次间用,而不再回各自的院儿里吃。 早晨起得晚,承钰只匆匆吃了两口粥,到了中午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平彤和绣桃心疼自家姑娘,赶忙打开红木八方食盒,一碟一碟地端出来老太太吩咐厨房准备的菜肴。 不一会儿,承钰的炕桌前林林总总摆了不下十碟菜,看得只有三四盘菜的孙步瑶瞪直了眼睛。 「祖母也忒偏心了!」孙步瑶瞥见有一道滑溜鸭脯,因为做起来复杂耗时了些,郭氏很少点,但味道鲜美至极,她只在孙步玥那儿吃到过两回,没想到现在姜承钰的食盒里,随随便便就端出了这道菜。 她咽着口水说不服。 而她的妹妹孙步琴,早已凑到姜承钰面前,拿着筷子兴高采烈道:「鸭脯!承钰姐姐,琴儿要吃一块。」 第24章 「你吃呀。」承钰笑着给孙步琴夹了一块,看她心满意足地啃着。 「好吃极了,还是祖母院儿里的厨娘做得好吃!」孙步琴吃得两只小脚直跺,恼得孙步瑶狠狠拍了拍她的腿,「不许乱晃!」 午饭后三个姑娘在次间的榻上歇了小半个时辰,便被丫鬟叫起来继续上课。 孙步瑶心浮气躁,孙步琴尚无笔力,两人的字都写得不如意,几相比较,还只有孙步玥的字拿得出手,不过或许是字如其人的缘故,她的字怎么看也能窥见不经意流露的张扬跋扈。 不过姜承钰的字…… 「很漂亮。」顾文茵忍不住拿起来细看,字体秀气规整,但笔力沉厚又使得整篇字大方得体,怕是金陵闺阁中再难寻到这么好看的字迹。不过就是太过整齐了些,似乎有什么放不下的拘束。 书法课结束,三位姑娘各自回到院儿里,休息一会儿,便会有绣娘师傅来教习女红。 而顾文茵收拾好自己在枕雨阁的东西,写了一封辞呈,让丫鬟交给高氏,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国公府。 承钰学的是蜀绣,本来府上教女红的章师傅擅长苏绣,但因为孙涵的继母是蜀中人,前世承钰侍奉她几年,耳濡目染,也喜欢上了针脚整齐,紧密柔和的花鸟蜀绣,所以老太太特让高氏找了位擅长蜀绣的绣娘来教她。 若论读书习字,或许是继承了父母亲,她还能算有几分天赋,学起来得心应手,但一到其他事上,诸如下厨刺绣,她就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为此,前世还遭了婆母不少嫌弃。 「姜姑娘,我看您的手艺是有一定基础的,不知之前师从何人?」教习的谭师傅看了看承钰绣的荷包问道。 承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世给孙涵的继母绣这绣那,她在刺绣上花了大半的时间,奈何资质平庸,始终绣不出什么水平来。如今把全副本事拿出来,人家也不过说了一句「有一定基础。」 「从前在泉州,有位嬷嬷会蜀绣,她就教了我一些。」承钰道。 谭师傅点点头,道:「既然姑娘从前学过,我看姑娘的基本功也颇为扎实,针法技巧我就粗略地讲一遍,明日描了花样子,姑娘就开始练习吧。」 —— 下午的刺绣课,谭师傅只教一个时辰,谭师傅走后,到用晚饭还有些时辰,承钰正想和平彤,绣芙一起描些花样子,便有源儿打帘说老太太来了。 老太太穿了身黛青色绣五蝠捧云长身褙子,戴了绣芝仙祝寿图案的眉勒,满鬓的银霜往后梳成个整齐的髻子,气色红润,即使常在家中,老人家也把自己拾掇得光鲜照人,精神头十足。 「外祖母。」承钰没想到外祖母会来,忙下了炕去迎。 「咱们钰儿上了一日的学,可累着了。」老太太心疼地拍拍承钰的脑袋,「我让你绣芙姐姐去厨房端了点心来,辛苦了一天,可得好好补补。」 说完绣芙连同身后的丫鬟,一人手中捧着盘点心,往炕桌上摆。 承钰看着这些精致诱人的点心,酥饼还冒着热气,肚子不知不觉也饿了,捡了一块玫瑰奶油灯香酥吃起来,老太太笑着道:「做姑娘的时候,我最烦的就是上女学,学刺绣。当时没请到女先生,爹娘就让我和几个姊妹跟着哥哥们在族学里上了一段时间,那个先生整日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说得我直犯困,睡着了还要被罚抄写。」 老太太眼角含笑,几十年风尘沉淀的记忆,便如沏得酽酽的茶,入口清苦,过后才回过甘甜来。「我那时候年纪尚小,手也没什么力气,抄得两手酸痛,你外祖父便偷偷跑来要替我抄。」 「外祖母和外祖父从小便认识吗?」承钰问道。 老太太点点头,道:「我们两家也算世交,你外祖父长了我八岁,从小便很疼我,为了等我及笄,愣是挨到二十好几还没娶亲。」说到这儿,老太太眼底的笑意愈发浓了,「当时老国公爷和夫人都很着急,因为你外祖父是独子,给他纳了丫鬟他也不要,甚至去扬州买了瘦马回来,他也看不上。」 承钰这才知道外祖母和外祖父的故事,前世怎么没想着要了解一番? 「原来外祖父对您如此痴心。」承钰嘻嘻笑着,但突然想到三舅舅是姨娘所出,问题不经脑子便脱口问道,「那三舅舅呢?」话一出口承钰便后悔了,老太太神色微凛,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往常的慈爱。 「你三舅舅的生母是我的陪嫁丫鬟,我看得出她的心思,她喜欢你外祖,二十五了也不肯嫁人,我不想耽搁了她,便自作主张把她抬了姨娘,你外祖为此同我置了一场气,后来……」 承钰还想听听后来怎么样了,老太太却欲言而止,笑了笑,说道:「后来便有了你三舅舅。」 咀嚼着点心,承钰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然外祖母怎么会突然停顿,不然她脸上为什么会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戚戚神色。 第25章 或许等她长大一些,外祖母会再和她讲讲那些年的故事。 「今天都学了些什么,顾女先生好吗?」老太太转移了话题。 「顾女先生人很好,她教我们念诗,下午又练书法。」承钰把碟子里的点心各尝了一遍,一圈吃下来,肚子也给塞得饱饱的。 「和姊妹们相处得可好?你步玥表姐有没有欺负你?」老太太看承钰嘴角沾了点心屑,拿了绢子给她擦试掉。 「嗯,还好……」承钰想了想,外祖母既然问起孙步玥,显然还不知道今天上午女学的事情,如果现在她说了,万一高氏有意隐瞒,那孙步玥岂不是更要憎恨她。但纸始终保不住火,若顾女先生亲自来找外祖母说了此事,外祖母恐怕又得怪她刻意隐瞒。 一边是高氏,一边是外祖母,承钰经过短暂的纠结后决定告诉外祖母,于是详细说了说今晨孙步玥对顾女先生无礼的事。 老太太听了非常生气,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桌子,就要让绣芙把高氏找来。 「外祖母,许是大舅母白日里忙,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和您说这事儿,您再等等,看晚上大舅母来请安时会不会提及此事。如果大舅母自己向您说了,那便最好,但如果大舅母有意瞒下,您若说起来,能不说是承钰告诉您的吗?」 老太太听闻此言,惊讶地看到承钰一双桃花眼透着恳恳央求之色,以及几丝,恐惧? 想到高氏,老太太立刻明白了承钰的心思,心头一震。高氏为人跋扈,性子要强,连小小的外孙女也看出来了,她大舅母是不能惹的,但她就不相信外祖母会护着她吗? 「钰儿,你怕你大舅母和大表姐?」 承钰只得点头,她不打算对外祖母有任何隐瞒,毕竟孤身来到国公府,她也不过是仗着外祖母对自己的宠爱才能生活下去。现在坦白了,引起外祖母的注意,往后适当地与她们避着些,说不定还能避免不少麻烦。 老太太半晌无言。她虽然让丈夫护了一世,但常在田边走,哪能不湿鞋,内宅里的风波她看得多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长媳和长孙女心胸狭窄,她老人家只想安度晚年,家宅和睦。 「好,外祖母答应你。不过如果她们当真欺负了你,你一定要和外祖母说,外祖母会替你做主。平日无事,咱们便不去招惹她们,躲在屋里吃咱们的点心。」老太太夹起一块点心,要喂承钰。 承钰皱眉,哀求道:「外祖母,我真吃不下了。」 到吃晚饭时,看着桌上丰盛美味的菜肴,承钰却实在没了胃口,下午的点心还在肚里。老太太仍逼着她喝了碗鱼片粥,最后承钰不得不给老太太展示她鼓起的小肚皮,老太太这才叹了口气,暂时放弃自己的喂食计划。 「晚上若是饿了,就叫厨房做。灶上到亥时都有婆子在的。」 承钰苦笑着点头,她恐怕到明日早晨都不会觉得饿了。 掌灯时分,便陆陆续续有人来问安,第一个来的是二舅舅和二舅母,二舅舅孙立德长相中庸,身材中庸,气质中庸,见了老太太,恭恭敬敬地有问有答,郭氏又说了些杂事,坐了会儿便离开了。过了会儿高氏也来了,和老太太说了些府上人事的小变动,交待了日常的琐事,也要告退,却被老太太叫住。 「你丈夫呢?」 「老爷下午喝了酒回来,这会儿还在屋里睡着,怎么也叫不醒。」高氏知道老太太一向宠溺长子,不会计较这些。 果然老太太未有指责,而是问道:「煮了解酒汤喝吗?」 「煮了,也喝了。」 老太太点点头,「半夜若是醒了,便给他大鱼大肉的,就煮碗粳米粥,养胃。」 「玥姐儿呢?今日课上得如何?」 高氏脸色一紧,老太太平日都不会过问孙女上学的事,今日是怎么了,难道上午的事,姜承钰和她说了? 正答不出话来,孙立行和卢氏倒从屋外进来了。 老太太便搁下不问,她知道高氏最好面子,若是在小叔子面前丢了脸面,惹恼了她,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你先去吧。」对高氏丢了一句,老太太便看向三儿子。 孙立行穿了身家常的茶白色长衫,卢氏则一件半旧的湖色梅兰竹暗纹刻丝褙子,两人站在一块儿,珠玉般的相配,说不出的养眼,看得老太太心情愉悦。 「母亲,儿媳又来晚了。」卢氏行了礼,讪讪道。承钰看着卢氏红扑扑的脸,抿嘴笑了笑,这段时间的晨昏定省,卢氏总是最后一个来的,好几次钗发还有些凌乱。算来卢氏嫁进国公府这么些年了,膝下无子,是该着急,但也不至于…… 「你们年轻人贪睡些也是正常,我做儿媳那些年,也没少睡过懒觉。」老太太笑道,「不过老三,你也多少悠着些,心疼心疼你媳妇儿。」 第26章 孙立行被说得脸颊一红,抬眼瞥见承钰在瞅着他笑,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子。 「以前也没有这么嗜睡,不知近来是怎么了,总觉得浑身疲软没劲儿,连早晨的拳也没练了。」卢氏说道。她自幼习武,有晨练的习惯。 嗜睡?莫不是有身孕了?承钰记得前世她怀孕的几个月,从来就没睡醒过。 「三舅母是不是有小宝宝了?」承钰问道。 三人皆是一惊,老太太忙道:「我想起来了,立行,你娘怀你的时候,一日倒有大半日躺在床上,成日里也是疲倦懒怠,莫不是你媳妇儿真有了?」 「可有想吐的感觉,每日饮食如何?」老太太又问道。 「这些日子的确没什么食欲,晚间只喝了碗白粥。」孙立行帮妻子回忆道。 「信期呢?」 孙立行看看卢氏,卢氏低头答道:「延了有些日子了……」 老太太笑起来,喜上眉梢,「多半是有了,明日一早就去请大夫来看看。菩萨保佑,咱们孙家又要添丁了。」 孙立行和卢氏仍有些不确定,两人相视笑了笑。承钰看着他们眉梢眼尾掩不住的喜悦,也替他们高兴。此情此景,不由让她想起前世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当时孙涵的母亲在边上,听完大夫的话,不知是惊是喜,神情反反复复变了几变,最后勉强地笑笑,但绝不是寻常婆母得知儿媳有孕该有的反应。 而孙涵,听了之后不过「嗯」了一声,仍旧出门应酬,夜不归宿。 老太太嘱咐了些怀孕需要忌讳注意的事,孙立行和卢氏便回了叠柳坞。老太太问了时辰,便对绣芙说:「让人把大太太给我叫来。」 绣芙听老太太语意凝重,不敢马虎,赶忙让院儿里的婆子去通知高氏。高氏彼时正拿着顾文茵的辞呈焦头烂额,听到老太太那边的人来叫,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起来。 上午长女哭着鼻子跑回来时她便知道了整件事,只是今日是发放月钱和田庄收租,铺子结算的日子,她忙里忙外的连午息时间都没有,哪里还抽得了身去处理女儿的烂摊子。到晚上忙完内宅的事,刚松口气,便收到了顾文茵的信。 她原打算瞒着老太太,反正顾文茵这样自恃清高的人,总不会把事情告到老太太那里。她大可说有别的府出了更高的价钱聘请顾文茵教学,至于女先生,再找便是。但听老太太刚才的语气,似乎也知道了长女顶撞女先生这事儿。 别看老太太整天乐呵呵的,吃饭也不立规矩,让几个儿媳一起坐下吃,但她有她的底线,对尊师重道等礼仪极为重视。前几年孙立言因为在饭桌上多喝了两杯,出言不逊,讽刺了曾经的师长,老国公爷还没说什么,老太太便一个耳刮子打在了长子脸上,吓得孙立言缓了个把月才敢见老太太,事后又罚了他半年的月钱。 天地君亲师,长女虽为女子,但出言不逊,顶撞恩师,老太太也绝不会手软。 「亦芝,大小姐呢?」 「大小姐在屋里和丫头们抹骨牌呢。」亦芝刚去孙步玥屋里送了几盒进贡的脂粉。 「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思玩儿牌!」高氏怒道,「去把大小姐叫来!」 亦芝应喏而去,一会儿孙步玥来了高氏的正房,问道:「娘,你叫我来做什么?脂粉我已经看到了。」 「今天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今天什么事啊……」孙步玥扭缠着手指。 「还能有什么事。你对顾女先生不敬的事!」 「我哪有对她不敬!」孙步玥立刻嘟起嘴反驳道,「明明是她看我不顺眼,找借口故意让我丢脸!她以为她是谁啊?不过一个家道中落的老姑娘。」 高氏见长女没有悔改之意,扬手便是一个巴掌,打得孙步玥当场一愣。 「娘,你干什么打我呀!」孙步玥放声嚎啕起来,她细皮嫩肉的,被高氏一个嘴巴打得脸颊红肿,五个高高的手指印触目惊心。 「我若是现在不打你,待会儿打你的就是你祖母!」高氏还是心疼女儿,立马用冷水浸了帕子给孙步玥敷脸。 「一会儿和我去见你祖母,把今天早上的事原原本本和祖母说一遍,不许哭闹,更不许像刚才一样说顾女先生。」 高氏边说边找来药膏,给孙步玥细细匀在脸上,孙步玥见母亲神色紧张,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忍着疼让高氏给她涂药。 临走前,高氏又给孙步玥扑了些粉,理了理孙步玥的头发,几缕碎发从额间垂下来,一张小脸有几分苍白憔悴的意思。「你要做出诚心悔过的样子,努力让祖母原谅你。」 时间紧迫,高氏拉着孙步玥往凝辉院去,看女儿还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只得说「你现在快打几个哈欠,多打几个,要让眼圈红,最好能哭出来。」 孙步玥看母亲焦急的神色,忽然也忆起前几年父亲被祖母掌掴的事,一时惊慌起来,赶忙没命地掩袖打起哈欠。 第27章 她可不愿被祖母打了嘴巴子,让府上的人笑话,更不愿丢了月钱! 「玥姐儿,你过来。」进了老太太屋子,孙步玥尽量往母亲身后躲,老太太还是一眼便看见了她,坐在炕桌上唤她过去,白净的面庞不怒自威。 屋里的人已经让老太太屏退了,只留下倒茶水的绣芙。高氏松一口气,这样看来至少老太太还是顾虑孙女颜面的,但这也能说明老太太今日要做的事,是会让孙女丢颜面的。高氏一颗心悬着,不能安定。 「母亲。」 「你别说话,让玥姐儿自己说,今天上午在女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太太语气森严,孙步玥从未听过祖母对自己这么说话,登时唬得双腿一软。 孙步玥此时才意识到,她在乎的不仅仅是被罚月钱,而是失去祖母的疼爱。祖母的疼爱不能吃,不能用,但祖母是家中身份最尊贵的老者,是金陵贵妇人人羡慕的一品命妇,作为祖母的长孙女,她的身份地位才更与众不同。 如果祖母不再疼爱自己,恐怕以后出门,旁人也会因此冷落嘲讽,而不会理会她卫国公嫡长女的身份。 孙步玥越想越害怕,「扑通」一声在老太太面前跪下,老老实实交待了事情的缘由,哭得泪人一般,倒出乎老太太的意料。 「祖母,玥儿一向敬畏顾女先生,今日在课上实在紧张了些,所以才会口无遮拦,顶撞先生。玥儿错了,玥儿不该这样,请祖母惩罚玥儿吧。」清泪滂沱,声泪俱下。 她原本以为孙女桀骜不驯,性子高傲,她得好好训诫一番,没想到承认错误这么诚恳。老人家的怒意也消了不少。 高氏很满意长女的反应,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着孙步玥回来后,在家中怎样反省自责,想去给顾女先生道歉,但又怕先生不原谅她。 老太太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把孙步玥从地上拉起来,道:「傻孩子,知错能改便好,明日你去给顾女先生道歉,若是她不原谅,那我这个老太婆就亲自走一遭赔罪。」 高氏忙道:「母亲就不用担心这事儿了,她自己闯的窟窿让她自己去填。害母亲为这点事生了气,是儿媳的不是。」 高氏态度恳切,老太太便不打算再追究,最后罚了孙步玥两个月的月钱,嘱咐高氏明日一定带些谢罪礼,好好给顾女先生赔礼道歉。 高氏出了凝辉院,长长地舒了口气。老太太这里虽然哄过去了,但是并不知道顾女先生已经递了辞呈,如果知道了,怕是更要生气。明日她少不得抽空,亲自去顾文茵家中请她回来。 孙步玥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轻松,心道果然祖母是不擅长对儿孙严厉的,但看到母亲依旧眉头紧簇,她问道:「娘,祖母不是没生气了吗?您还在担心什么?」 高氏道:「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那顾女先生说不会再来上课了,我明日还得想法子把人家请回来!」 「金陵城又不是只她一个女先生,娘为什么非要请她回来呀?」孙步玥鼻子冷冷一哼,想到早晨看见的发白裙角,心里很是不屑。 高氏忽然觉得自己的女儿就是个绣话枕头,不能为她分担一二也罢了,还尽给她捅娄子。 「而且她喜欢姜承钰,你要是请了她回来,她肯定不会细心教我,只管姜承钰那丫头。」 「你说什么?她喜欢姜承钰,你怎么知道?」高氏疑惑地望着女儿。 孙步玥小嘴一撅,道:「我感觉嘛。她叫姜承钰起来念诗,便夸她说得好,叫我起来就……哼!下午步瑶来找我,还说顾女先生夸赞姜承钰字写得好呢。」 高氏越听心里越不舒服,自己的宝贝女儿样样出众,凭什么一个外来的小丫头就把正经主子比下去了,看来明日要和顾文茵说的,不只劝她回来这么简单。 翌日清晨,承钰被平彤叫醒,正想赖会儿床,就有绣芙来说,顾女先生今日生病告假,老太太让姑娘们休息一天。 才上了一天的课便休息,承钰有些吃惊,不过暗自窃喜,放假便可以睡懒觉了。 倒头又睡了过去,丫鬟们轻轻放下帘子守在外边,承钰在一片静谧中迷迷糊糊的,不知睡了多久,隐隐感觉有人在推她。 睁眼发现是平彤,承钰睡眼朦胧地咕哝了一句,转过身继续睡。 「姑娘,世孙来了。」 见承钰没反应,平彤又说了一句,「世安王府的世孙来看您了。」 听到「世安王府」这几个字,承钰才彻底醒转过来,赶忙起身问道:「我玉武哥哥来了?」 平彤点点头,「就在老太太的堂屋坐着呢,世子夫人也来了。」 自上次从王府回来,算来已有小半月没见过姨母和玉武哥哥了。承钰顿时来了精神,让平彤和绣桃伺候梳洗。 分别的这小半月,陆玉武一直想寻由头去看看姜承钰,无奈陆平里管得紧,开始把他往军中营里带。他白日和士兵一起射箭骑马,晚间归来读书写字,忙得像只陀螺,一有停下的趋势,便会受到他二叔的无情鞭策。 第28章 陆玉武还以为要这么一直转下去,等到六月底他母亲生辰才能有机会见到承钰,没想到昨日他祖父回来了,他的陀螺生活可以暂停几日。 祖父北归,沿途带回许多北地特产,亲家也有份,就让儿媳送到国公府。这样的机会陆玉武当然不会错过,他正想着要怎么让二叔同意,陆平里却破天荒的,主动来放了他的假。 陆玉武和母亲坐在堂屋,老太太早出来和大孙氏闲话,一会儿几个步表妹也来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承钰。 「武表哥,我这些天在家为你绣了一个香囊,谢谢你那天……救我。」孙步玥本来想说「抱我回去。」但转念觉得这么说有些不知羞,因此改了口。她当时是昏了过去,后来听丫鬟说起才知道是陆玉武把她抱到屋里。她只恨自己怎么就晕了,拉着丫鬟要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讲陆玉武是怎么抱她的,又是怎么神情紧张地叫她们请大夫。 陆玉武淡淡地看了眼香囊,是一个绣二狮滚球的赭红色香囊,适合男子佩在腰间,但二叔一向不喜欢他佩戴这些,只让他挂了个样式简单的羊脂玉佩。 「多谢步玥表妹的好意,只是我一向不喜这些,你请收回吧。」神色冰冷,态度冷淡,是自孙步玥上次企图污蔑承钰后,陆玉武决定对待她的态度。 「武表哥,你是嫌弃我绣得不好吗?」孙步玥如当头淋了一盆凉水。 「没有的事。」 「那你就收下吧。」孙步玥把香囊捏得紧紧,如果陆玉武再拒绝就硬塞给他。她熬了几个晚上绣好的香囊,他怎么能不要! 「真的不用了。」 孙步玥胡搅蛮缠起来,把香囊往陆玉武怀里一扔,却不想陆玉武一下子站起来,香囊滑到了地上,他没看见一般,目光直视另一个方向。 孙步玥羞恼地朝陆玉武看的方向望去,原来是姜承钰来了。她在门边站着,瘦瘦小小的一个丫头,还梳着幼稚的花苞髻。 陆玉武向姜承钰走去,踩到地上的香囊也丝毫未觉。逆着光看去,承钰身上一件乳白色的薄纱笼着层微晕的光,有微风吹过,她额前的碎发轻轻飞扬,头发拂过的一双眼睛莹莹如玉。 「承钰。你怎么才来?」 承钰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玉武哥哥都不睡懒觉的吗?」 「我哪儿敢,爹娘不管我,却有二叔管着。」陆玉武捏了捏承钰的脸蛋,感觉比在泉州时长胖了一些。 进到屋中,承钰给老太太请了安,又给大孙氏行了礼。大孙氏笑道:「父亲之前不知道承钰来金陵,昨日回来听武儿说起,就拿了好些玛瑙石让我送来。他说漠北戈壁别的没有,这样的石头却多。」 大孙氏让丫鬟把小盒子拿给承钰,承钰打开看了看,里面沉甸甸十几块玛瑙石,微微透明,白的红的紫的黄的,五彩斑斓,流光溢彩。 美好的东西总能让人愉快,承钰喜道:「谢谢姨母。」 「你该谢谢王爷。」老太太说道。 「钰姐儿拿了这石头,要留着把玩也可,要让工匠打成首饰也行。如果想打首饰,姨母就帮你找金陵最好的匠人来。」 承钰不客气起来,选了大半出来说想做成手镯,外祖母,姨母,舅母,和国公府的姊妹们一人一只。大孙氏赞她乖巧孝顺,老太太笑着说她滑头,陆玉武却在边上不甘心地问了句:「就没我的份儿?」 承钰啐道:「玉武哥哥要手镯?」 「不要手镯,腰佩,扳指也可以啊。」 「哪有用玛瑙石做的腰佩?」承钰失笑,看看陆玉武腰间佩戴的上等的羊脂玉玉佩,指着道,「你有这么好的玉佩了,还稀罕玛瑙石?」 「为什么不能有玛瑙做的腰佩?我给你送来礼物,你总得报答我一下吧。」陆玉武没回答承钰后一个问题,但脸上痞痞的神情在告诉承钰,腰佩他要定了。 承钰突然觉得陆玉武好无赖,从前怎么没发现? 两兄妹吵吵闹闹的,大孙氏看得嘴角含笑。有个念头她在心里盘算很久了,找个机会要和母亲说一下。 不过当下公公回来了,不知道月底她的生辰,母亲还会不会来赴宴。 「娘,月底我准备在府中小做几桌,到时您会来吗?」大孙氏试探道,不知两个长辈的恩怨到底化没化解,再大的事毕竟也过去这么多年了。 老太太思忖半晌,方道:「我还是不去了,到时天气炎热,我只躲在屋里罢。生辰礼物我会让人给你送去。」 大孙氏无不失望,「那承钰呢,府里几位嫂嫂,弟妹会来吗?」 「我虽然不去,自然不能让你们年轻人跟着我不去。你大嫂也忙了许久,月底叫她好好玩玩儿罢。玥儿,你怎么呛着了?」老太太正和长女说话,就瞧见孙女儿在不停喝茶,忽然一口呛住了,嗖个不住。 第29章 丫鬟忙去给孙步玥拍背顺气,孙步玥咳得面红耳赤,泪花都咳出来了,心里又烦又急,这么狼狈的样子竟然让武表哥看到了。 她本来在看陆玉武和姜承钰,两人也不知在说什么,脸上总有笑意。而刚才被陆玉武无视的香囊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连丫鬟也没注意,她气不过,就一直喝茶,先是被烫了嘴,现在又被呛着,谁说姜承钰不是她的克星! 临近中午,老太太留大孙氏母子用午饭,大孙氏因为公公刚回府,便推辞了,带着儿子回了王府。 而这时,高氏忙完了府中的事,才抽空去了顾文茵的家中。 顾家本来也是诗书仕宦大家,只是到她这里已是末代,家中积蓄无多,父亲在户部任职,几年前犯了事,被贬到海南一带。她父亲心疼妻儿,因此没带上家中妇孺,独自一人赴任。原等着未婚夫来迎娶自己,没想到后来又接到了一纸退婚书,顾文茵便只能咬牙和母亲,兄嫂侄儿一起,在落花胡同赁了间两进的宅子居住。 她的哥哥顾文涛,一直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而且嗜赌成性,没什么指望,母亲和嫂嫂也是没什么见识的深宅妇人,只知油盐酱醋,几个侄子年纪幼小,懵懂无知。因此一家人全指着她做女先生的一点微薄薪水过活。 昨晚她回来说辞了国公府女先生的职,她母亲还好,劝她另找工作,只是那位市井出身的嫂嫂,立刻呼天抢地起来,以带着侄儿出门乞讨为由,要挟她去求卫国公夫人,把职务讨回来。 顾文茵又气又恼,晚饭也吃不下,把自己关在屋里流了一夜的眼泪。今早肿着两只眼睛不出门,和她嫂嫂作无声的对抗。 高氏出门,车夫一路问路,七拐八绕地才找到顾文茵家所在的偏僻胡同,这胡同窄了,车还进不去,高氏只得下车步行,身后跟着七八个丫鬟,手里提着礼。 附近邻居听说有香车停在胡同口,纷纷探头出来观望,只见衣香鬓影间,一个妇人贵气逼人。 顾文茵的嫂嫂来应门,听说是卫国公夫人,张着嘴好半会儿没说出话来,及至反应过来,立刻笑脸相迎,忙让小儿子进去把姑姑叫出来。 顾文茵当然不愿再见国公府的人,但人家国公夫人都放下身段,亲自登门,她少不得整理衣襟,出来见人。 「顾女先生,昨日小女的事,我感到十分歉意。」高氏语意诚恳,道歉的话娓娓说来,顾文茵本来气消了不打算计较什么,如今高氏的这番做派和话语,倒叫她不好意思。 「孙夫人言重了。」顾文茵喝了口茶,瞥见堂屋正中的木桌上,一堆礼品盒子,布料绸缎,堆得小山似的。而不远处她的嫂嫂,对着那座小山垂涎三尺。 高氏提出请她回去上课,顾文茵起初拒绝,但高氏又说了些加薪酬的话,她嫂嫂便在一旁借添茶倒水之机不住使眼色。后来高氏见顾文茵态度坚决,便说如果她不回来,就是不原谅国公府家的小姐,那么到时老太太会亲自上门向她道歉。 顾文茵这一次吃惊不小。本来也就是学生骄傲了些,不说卫国公家,金陵其他的贵女,这样脾气的也不在少数。出门讨口饭吃,不在这里受气,便在那里窝火,但如果把人家老夫人惊动出来,就是她不知轻重了。 权衡之下,顾文茵只能点头答应。高氏松口气,「这便好,以后逢年过节,一定不会少了顾女先生的贺礼。」 顾文茵以为高氏说完这些便会告辞,没想到她停顿了会儿,没有起身,反而开了新话题,「不知顾女先生,对我们府上那位新来的姜姑娘,印象如何?」 是那个聪敏蕙质的小女孩儿,顾文茵道:「姜姑娘很聪明,一点就透。」 高氏不是来听她赞赏姜承钰的,她正了正色,说道:「是啊,这姑娘像她母亲,生得漂亮,小小年纪又饱肚诗书。」 「她母亲是?」 「我们老太太的小女儿,小字眉眉。」高氏说得不经意,但眼睛却留意着顾文茵神色的变化。 果然,顾文茵听到这个名字,一张脸登时拉了下来,彤云满布,眸光中透着怨恨之色。 卫国公府和她们顾家向来没什么交集,要论她为什么知道姜承钰母亲,还得从她递了退婚书的未婚夫说起。而这未婚夫不是别人,正是与孙氏一见钟情,私定终生的陆平里。 说来顾文茵和陆平里也算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因为顾家祖父曾是世安王的恩师,因此顾陆两人一出生便订下了娃娃亲。虽说陆平里从小对她的态度不亲昵但也不疏远,只是双方以礼相待,但顾文茵是个姑娘,认定了未来的丈夫便把一颗芳心默许了她。 她比陆平里小了两岁,在家安心等着十四岁后出嫁,没想到却传来陆平里恋上他人,要和那位姑娘定亲的消息。 后来又听说世安王亲自把这件事压了下去,那位姑娘也远嫁他乡,顾文茵舒了口气,还时时去王府看望陆平里。那时的陆平里真正把自己活得形销骨立,萎靡不振。整日不是对着几封信纸发呆,便是望着一张半旧的手绢子落泪。 第30章 而这些信纸和手绢的下角,均有两个秀气隽雅的字迹「眉眉」。 之后她遭逢家变,自顾不暇,只盼着陆平里能自己好起来,几月后却盼来了陆平里的退婚书。 是世安王和世子亲自来胡同找她,向她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说陆平里在家几次自杀未遂,不想耽搁了她的一生。 她含泪接了退婚书,但许诺愿意等他。而因为两家人口风严密,她至今也不知道和陆平里私定终身的是哪家小姐,抑或只是个丫鬟? 今日高氏所说的「眉眉」,难道就是当年害得未婚夫饱受相思煎熬的「眉眉」? 看着顾文茵疑惑的眼神,高氏笑笑,道:「我这位小姑,当年与世安王府的二爷有过一段私情,不过后来被王爷和国公爷拆散了。若是当年两人真在一起了,怕也没有这么可爱的小丫头了。」 原来此眉眉真是彼眉眉,陆平里为之至今未娶的眉眉。 而她的学生姜承钰就是这位眉眉的女儿。 高氏看着顾文茵阴晴不定的脸色,不知她此刻作何感想。 不管作何感想,至少顾文茵日后不会再捧着姜承钰而贬自己的女儿了。 高氏又拉了两句家常,便告辞回去了。离开时,顾文茵的嫂嫂已经把午饭端上了桌,高氏略一瞥,青汪汪的几碟子小菜,一点油水也无,怕是府上的三等丫鬟也不会吃的。 —— 掌灯时分高氏来回话,老太太知道她办事一向稳妥,欣慰地点了点头,指着桌上一碗糖蒸酥酪道:「端去给玥儿吃吧,叫她明日好生读书,不许再对先生无礼。」 高氏看一眼那碗糖蒸酥酪,还冒着热香气,刚才她来时明明听见是姜承钰吃不下了,如今老太太就赏给玥儿,还真让她的宝贝女儿去拣别人剩下的吃? 到底谁才是嫡亲的孙女儿,老太太这是老糊涂了吗? 心里虽气,但高氏面上温柔,笑着替女儿谢了老太太。出了屋,就把酥酪随手赏了亦芝。 承钰又被老太太一通海喂,撑得在炕上懒懒地躺着,高氏走了,她向老太太说起今日收到的信。 泉州家里一月来一封信,先是父亲的问候,再是沈令茹和她的私话,不过今日收到这封却是个极大的喜讯。 「外祖母,沈姐姐说我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老太太小小一惊,不过新婚燕尔,受孕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你喜欢有弟弟妹妹吗?」 承钰点头,「从前罗姨娘生的葳哥儿,很霸道,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但我想沈姐姐这么温婉善良的人,生的孩子一定很乖巧。」 「那钰儿想回泉州和乖巧的弟弟妹妹生活吗?」老太太问道。 如果说想回去,外祖母会伤心的吧。承钰想了想道:「年节下回去看看父亲就可,要说长久待在哪儿,承钰还是更愿意陪在外祖母身边。」 其实从母亲去世后,去哪儿,和谁守在一起,承钰都觉得无所谓了。她为父亲的后半生着想,撮合他和沈姐姐,但如果继续留在泉州,看着别人代替她母亲和父亲生活,看着他们的孩子膝下承欢,就算父亲沈姐姐待她再好,也不免会生出局外人的孤独感。 与其这样,还不如来金陵陪伴外祖母。 正聊着,孙立行陪着卢氏进来了。两人向老太太请过安,老太太含笑问道:「今日请大夫看过了吗?」 卢氏面色微赧,低头说道:「大夫来看过了,说……没有怀上。」 「怎么会?明明怀孕的征兆都有了。」 「大夫说只是脾虚,加上天气炎热,所以才会食欲不振。至于小日子,偶有延期也是正常的。」 老太太失望归失望,还是不忘安慰儿媳:「也罢,横竖你们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你说常感疲乏,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莫不是生了什么病?」老太太又问起来。 卢氏一张脸却登时火烧一般,红到了耳根子,边上的孙立行轻咳两声,道:「大夫说,那……那个频繁了些,所以凝儿才会困倦嗜睡。」凝儿是卢氏的小字。 孙立行最后一句说得又轻又快,老太太离得近,还是听清楚了,不由教训起来,「我早说过叫你悠着些,别孩子没怀上,先把身体累坏了。」 老太太看看卢氏一张红霞满布的脸,叹口气,嘱咐孙立行:「明日起让多给你媳妇儿吃些好的,补品炖品只管让厨房做。」又对卢氏说,「你也别太着急,放松身子,该来的总会来,安心等着就是。莫要强求。」 卢氏点头说是。 承钰在旁静静地听着,看卢氏满面愁容,说道:「三舅母放心,你很快就能有个儿子。」 孩童的祝福话语听起来更加真诚,承钰天真无邪的笑容让卢氏的心里一暖。「你怎么知道三舅母马上就能有孩子呀?」 第31章 孙立行看着这个鬼机灵,想逗逗她。 「我就是知道嘛。」承钰却不辩解,始终咬定自己的话。她记得前世卢氏是生了一个哥儿。 卢氏听着也开心,笑道:「我却想要个承钰这样的闺女,白净漂亮,多招人疼啊。不然母亲也不会成日明珠一般捧在手心儿里。」 「儿子也好,丫头也罢。总之你们记住我的话,子嗣要讲究个缘分,急不来的。」老太太喜欢听人夸赞她的宝贝外孙女,笑着说完,赶孙立行卢氏回屋歇息。 —— 承钰清晨醒来,还在侥幸今日顾女先生的病会不会还没好,赖了会儿床,等到的是绣桃亲自来催她洗漱。 无可奈何,承钰翻身起床,一通忙乱后由平彤和绣桃陪着去往东跨院。 因为赖床把早饭时间赖过去了,外祖母准备的酥饼只能在路上胡乱噎两口。吃得急走得快,弄得她后来的一上午肚子都不大舒服。 到枕雨阁见了顾女先生,她恭敬地行了礼,问道:「顾女先生的病好些了吗?」 顾文茵微微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这应该是高氏为她寻的借口,因此点头说了句「好了。」 之后孙步玥到了,承钰还从未见过她在外祖母面前外还能有如此谦恭的嘴脸,心里惊奇,外祖母的威严也就可见一斑了。 一日的课就这么相安无事地上完了,但承钰总觉得和第一天有点不一样。譬如她觉得顾女先生对她的态度淡淡的,但似乎又很想了解她。上课时不大看向她,好几次抬头却又和顾女先生的目光相撞,而顾女先生则很快转移了方向。 出了什么问题?承钰一时摸不着头脑,抑或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整个余下的六月便在日复一日的读书刺绣生活中度过,孙步玥还是爱找她的小麻烦,中午觉得高氏给准备的菜肴不及她的,回去闹了一场,后来总要比她多一道菜。孙步瑶什么都跟着堂姐学,连带不理睬承钰,孙步琴还是一脸天真的模样,不管她姐姐的警告,依然喜欢来亲近姜承钰。 到了六月的最后一天,老太太放了她们一整日的假,因为大孙氏要办生辰,请了国公府的人去。 这日早晨承钰坐在临窗的梳妆镜前,乖乖看着平彤给她梳髻子。今日是喜庆的日子,平彤给她梳了个双螺髻,簪上两朵粉白堆纱绢花,绣桃拿出新做的一条芙蓉色长裙给她换上,最后两人还把卢氏送的白玉嵌红珊瑚珠子双结如意项圈找出来,硬要她戴上。 承钰苦笑,若不是想到今天姨母生辰,要讨个好彩头,她才不愿戴这劳什子。 梳头的时候,承钰瞟了眼窗外,天空暗沉沉的,乌云密布,有风从窗户吹进来,空气里有些闷热。 「怕是要下雨。」下雨就不能看戏了吧,承钰心里有点小庆幸。无论到哪儿,妇人圈子里的交际,总也少不了看戏这宗。 「看样子是呢。前几日就看天上的月亮戴了帽子,昏晕晕的。」绣桃泼了洗脸水,进屋说道。 承钰去见老太太,却看她仍是家常的打扮,才想起来外祖母是不打算去的。 「外祖母,今天会下雨。」 「是啊,记得叫你的丫鬟备好伞,千万别让雨淋了。」 「今天下雨。」 「下雨怎么了?你这孩子,不喜欢下雨吗?」 「不是,我是说下雨了,天就凉爽了,外祖母之前不去姨母的生辰是怕天儿热,如今又不热了,外祖母还是不去吗?」承钰上前搀住老太太的胳膊,撒娇着问道。 虽然大孙氏嘴上不说什么,但女儿生辰母亲不到场,总归会有点难过吧。 老太太笑了笑,「你这鬼丫头。外祖母说不过你。」 「那外祖母是去还是不去呢?」承钰歪着脑袋问。 「不去。」 「外祖母。」最后那个「母」字拖得长长,承钰简直使尽了撒娇的劲儿。老太太听了只是笑。 「快吃早饭吧,吃过早饭就去门口坐车,给你姨母贺寿去。」老太太不再说什么,神色平静地喝起粥来。 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去世安王府了。承钰无奈,不好再劝,只是心里更加疑惑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让老太太对世安王讳莫如深。 出门时雨还没落下来,翠盖珠缨华车刚停在世安王府门前,便有阵阵惊雷从头顶滚过,女眷们下了车,还没见雨便让丫鬟把绸伞撑开,一路小跑着到了大孙氏待客的花厅。 花厅里除了她们卫国公府,只有成安侯家的女眷,大孙氏笑着让丫鬟倒茶奉果,看了看窗外泼墨一般的天空,忧道:「待会下雨,怕是人会来不齐了。」 临近正午,屋外暴雨滂沱,庭院中几棵树木的绿叶被吹得片片翻卷。因为一上午的大雨,女客们没有来齐。天公不作美,大孙氏也无可奈何,但毕竟是自己的好日子,仍旧笑眯眯的,让丫鬟安排端菜上桌。 第32章 「武儿,你怎么不去前院?」大孙氏转身便看见儿子出现在花厅门前。小叔子对侄儿严厉,除了过年过节,或陆玉武自己的生辰,一年三百六十日里哪一日也不许放松,因此尽管今天是他母亲的生辰,陆平里还是把陆玉武揪到营里练了半日功夫。 「没事,我就是来看看母亲。」陆玉武是一路从跑回来的,还喘着粗气,两边的衣裳也给淋得湿漉漉的,贴在肩上。 大孙氏看儿子嘴上说是来找她的,但说话时目光根本没看自己,而是在花厅里四处寻找着什么。 最后目光停了下来,大孙氏顺着看过去,只见一个粉装玉琢的小丫头站在窗户边,看着外头的雨出神。 你在窗下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远处看你。 是承钰。大孙氏抿嘴一笑,「快回屋把湿衣服换下来,到前院找你爹和二叔吃饭去。」 看到小丫头在,陆玉武便放心了。一会儿吃过饭再来找她玩儿。 吃过午饭,雨势见减,凉风沁人。可以搭戏台子看戏,上午没有来的女客也赶着来了,大孙氏眉开眼笑地领着众人听戏去。这边欢喜,那边愁,承钰顿时愁容满面起来,不可奈何地跟着舅母们旖旎去了凉亭。 因为内心抗拒,承钰懒懒地走在最后,平彤绣桃陪着自家姑娘。 「想看戏?」 一个熟悉的男声突然在耳边响起,吓了她好一跳。 原来是陆玉武。 既然是玉武哥哥,那就没什么好掩饰的。承钰耷拉了脸,沮丧道:「当然不想。」 「那我带你去玩儿?」陆玉武脸上闪着光。 只要不看戏,什么都是好的,「但是姨母那儿……」 「你去告诉夫人,就说姜姑娘困了,不去听戏了。」陆玉武对绣桃说道。 「这不好。」承钰忙说,孙步玥孙步瑶,还有其他府上的小姐,甚至小一点的琴儿都没说什么,她一个外来人,更不能显得特殊。 「她们若是困了倦了,自有她们的母亲安排,你……」话未说完,陆玉武意识到什么,立马住了口。 承钰当然明白陆玉武的意思,也明白陆玉武为何不说下去。 人家有娘,她姜承钰没有。 她看看那些差不多年纪的小姐,哪一个不是搀着挽着自己的母亲,就连步琴,也是由郭氏拉着小手的。一会儿她们困倦了,靠着母亲小憩一会儿就好,反正应酬下来,自有母亲顶着。 「我娘是你姨母,承钰不要觉得生疏。」陆玉武不大会哄女孩儿,想半天只憋出叫她不要生疏的话。 但承钰明白陆玉武的好意,也就没说什么,让绣桃去告诉大孙氏。果然一会儿大孙氏就让丫鬟来领承钰去厢房休息。 领路的丫鬟来了,陆玉武却摆摆手让她去忙别的,说自己会亲自为姜姑娘带路。丫鬟回大孙氏时,第一台戏已经开场,大孙氏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嘱咐丫鬟往陆玉武住的凌云堂送些点心去。 上月底承钰来玩儿了一回后,儿子就把花园子里的秋千搬到了自己的书房里,说这样秋千不会被风吹日晒,承钰来了,什么时候想荡秋千都可以。 大孙氏哭笑不得,也亏了陆平里没打他几板子,还合力和他一起把秋千拆下,搬到室内又花了一晚上的时间重新架好。 今天承钰来了,儿子一定急着要给她表妹看屋里的秋千,所以让丫鬟给送些吃的。 大孙氏这么猜想着,自己不由抿嘴一笑,端起茶来啜了一口。两个孩子是有缘份的。 承钰跟着陆玉武到了凌云堂的月洞门门口,陆玉武停下来,道:「承钰,我有个惊喜要给你,不过在这之前你得把眼睛闭上。」 「把眼睛闭上我怎么走路啊?」 「我牵着你。」说话间,陆玉武就拉了她的一角衣袖。 既然如此,好吧,承钰闭好了眼睛。「走吧,带我去看惊喜。」 陆玉武的惊喜不会是一座金山,不会是一匣子金珠银宝,他永远把她当作小女孩,小女孩的惊喜只会是一盒蜜豆糖,一条漂亮的裙子,或者像上次他扎的秋千。虽然承钰芯子里是个二十岁的少妇,但她很享受这种小女孩独有的待遇。前世童年的遗憾,陆玉武在为她一一弥补。 「到了吗?」 「马上就到。」陆玉武虽然只拉了她的袖子,但另一只手一直保持一定距离地贴在她的腰后,防止她摔倒。 承钰停了下来,听到陆玉武开门的声音。 「别睁眼哟。这儿有个门槛,抬脚——另一只脚。好,再往前走两步。」 「好了吗?」 「二叔。」承钰没等到陆玉武叫她睁眼,却听见身旁的少年颇畏惧地唤了声「二叔」,同时拉着她衣袖的人松了手。 第33章 二叔?陆平里!承钰自己睁开了眼睛。 屋外的天空满布乌云,屋子里暗沉沉的,承钰眼前的男人似一个孤独哀伤的游魂,虽然他脸上并没有忧愁的神情,虽然他还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直裰,但你看到这个人,总觉得他的心是湿淋淋的,像阴雨的天空,永远有彤云飘过。 「陆叔叔。」承钰端庄地朝陆平里行了个礼。 陆平里淡淡地笑了笑,他似乎很久没有笑过了,突然笑起来,自己都觉得别扭。 「二叔,你就让我陪承钰妹妹玩儿好不好?申时前我一定在书案前读书!」陆玉武认为他二叔一定是因为席散后找不到他,特地到他院儿里来抓他念书的。 陆平里点了点头,竟同意了。陆玉武喜出望外,扑到陆平里身上,只说「谢谢二叔!」 「好了,兔崽子,给你点好脸色还登头上脸了,小心一会儿你祖父亲自来监督你!」陆平里恐吓道。 「祖父才没那个时间呢。他现在一定被那些叔叔伯伯缠着问候呢。」世安王戍边归来,朝中许多臣子都借着给世子夫人贺生辰来拜访王爷。毕竟能让猜忌心极重的皇帝信任的王爷,没有几个,世安王算是一个。不然皇帝不会把重兵交由世安王统领,也不会把戍守边关的重任交给他。 况且这位王爷年过花甲,一生为人旷达,丝毫没有皇子的架子,平易近人,又好结交有才有德之士,朝中多少官员多少和他有知遇之恩,因此一听说王爷回府,都陆续赶了来问候。 「你这么想?」陆平里虚了虚眼睛,「我现在就把父亲叫来。」 「别呀二叔。我就和妹妹玩儿一会儿,我还没给她看秋千呢。「陆玉武央求道。 陆平里没理会侄儿,刚才他已经答应了,不想再说第二遍,只是凝视着眼前的小姑娘。小姑娘尚且十岁,模样就像极了眉眉,不知等她长大…… 陆平里看着同样看着自己的桃花眼,忽然眼眶微湿。这是眉眉留下的孩子啊!自己把自己憋了这么久,还真丧心病狂起来,竟然对眉眉的孤女起了这样不该起的念头。心里的结是他自己系下的,这个结让他痴心妄想到去抢眉眉的亲,几次自尽想化了孤魂去陪伴眉眉,在眉眉嫁作妇人后屡屡远去泉州找她…… 蹉跎半生,如今还想拉眉眉的女孩儿下水! 陆平里啊陆平里,你也该醒醒了。 承钰正神色平静地和陆平里对视,想看看他要说些什么,没想到他突然转移了视线,是刻意地躲闪。 他哭了? 这个憔悴潦倒的大男子,在她这个十岁女童面前,竟然,落泪了。 陆平里侧过身,用袖子试了拭眼角,不过眨眼的功夫,又恢复了平日里无所谓的模样。「沙子迷了眼,外面风大,得把门关好。」 话音一落,不等承钰和陆玉武反应,他便走了出去,顺带掩上了屋门。 「四儿,去把灯点上。」陆玉武吩咐道。幸而书房里还有四儿和平彤绣桃,虽说他俩年纪尚小,但毕竟过了七岁,何况陆玉武年满十五,独处一室旁人不想什么,孙步玥知道了第一个就会和她闹起来。 屋里没开窗户没开门,一切物事蒙了层淡淡的灰,四儿把灯点亮,温暖的烛火霎间驱散了那层阴翳,承钰看到了书架子后的一个红木秋千。和上次看到的有些不一样,眼前的这个,架子上挂满了姹紫嫣红,绢纱堆成的花朵,秋千下边,也堆了好些,把小巧的秋千陷进漫漫的花海中。 承钰喜多于惊,莞尔一笑,走上前去捡起一朵绢花,还是宫纱堆成的。他哪里来的这么多宫花? 「母亲那儿有好多这样的花,我就要了一些来。好看吗,妹妹?」陆玉武背着手站在她身边,语气里充满了得到肯定的期待。 「好看。可是你为什么要把秋千挪到书房?」她还没见过有人在室内扎秋千的。 「我想着搬到室内来,太阳晒不着,雨也淋不着,这样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玩儿。反正我这书房挺大的。」 陆玉武这间书房的确大,是三间屋子打通,又用书架隔成两部分。一部分摆了张宽敞的大理石书案,另一部分,之前承钰来时是一张席子和矮桌,摆了茶盏平日用来待客。如今书案不能撤,竹席和桌子撤掉了,换了秋千和花。 承钰拿着一朵嫣红的花朵儿,坐上秋千,结果发现小腿儿太短,脚够不着地,陆玉武和她相视一笑,绕到秋千后面,给她打起秋千来。 秋千悠悠荡起来,带动着一阵阵的轻风,把地上的宫花吹得满屋子都是,四儿,平彤和绣桃在不远处守着,秋千架子落在两人眼里,就成了一幅画框,画框里少男幼女面庞稚嫩,纯真无邪,一个是清风,一个是雅月,花朵儿漫天飞舞,如梦似幻,光看着都叫人心醉神怡。 「你说,等我们家小姐长大了,会不会许给陆公子?」平彤低声问绣桃。 第34章 「不知道。要看老太太怎么决定了。」绣桃是家生子,自幼又在老太太身边调教长大,因此有贵门婢女的直觉,深知妄议主家是最大的禁忌。 但平彤不一样,她在地方长大,从小服侍承钰,一心为她打算,自然而然要忧她所忧,喜她所喜。承钰小小年纪失去了母亲,平彤更是要像亲姐一样为她着想。 看了看身边的四儿,平彤用胳膊肘戳戳他,问道:「你家少爷定亲了吗?」 四儿一脸严肃,摇摇头。 平彤撇撇嘴,旁边两人都这么无趣,她干脆不说了。但知道陆玉武没有定亲,心里还是很开心。别的不说,就说在船上世孙救了姑娘一命,又这么照顾姑娘,姑娘长大后若是不以身相许,怎么报了这份恩情? 承钰玩儿得不亦乐乎,她大概自前世母亲去世后再没荡过秋千,何止是没荡过秋千,没跳过花绳,没丢过沙包,没再玩儿过小女孩该玩的游戏,没得到过该有的关爱。 或许人在黑暗中待得久了,见了一点火星子也会觉得异常兴奋。前世在她冰窖子似的生活中,突然有了孙涵这么个看似温暖的人,她才会傻头傻脑地被人家牵着走吧。 打了会儿秋千,有丫鬟提了个食盒进来,说是夫人让给哥儿送来的点心。陆玉武上午消耗体力,中午急着吃完饭去找承钰,因此只吃了个半饱,现在看着桌上摆了碟白白胖胖的灌汤包,闻着香味儿,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两人正吃着饺子,陆玉武偷笑道:「这可千万不能让我二叔撞见。」 「陆叔叔撞见了又怎样?」承钰打心眼里想和陆平里作对。 「总之他不许。他不许我在书房吃东西,不许我在床上吃东西,不许这,不许那,把我管得很紧的。」 「那玉武哥哥还真是可怜,父母管着还不说,还有个严厉的叔父。」承钰小心地要开包子的一角,防止包子里热热的汤汁,溅到对面陆玉武的脸上。 陆玉武却摇摇头,慢悠悠说道:「母亲待我一向宽和,父亲醉心官场,见有二叔管教,也就不大约束我,祖父常年在外,说起来,二叔于我,既是亲人又是老师。」 承钰歪歪脑袋,不对啊,玉武哥哥的父亲陆伟里,明明都有世袭的王位了,为什么还要在仕途上惨淡经营? 「父亲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一向不喜欢别人说他因为身份而有了官位,从小苦读,却始终没考到功名,在大理寺任了职后,就更加勤勉公事。大理寺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地方,他查案常常查得彻夜不归。」 若是卫国公府那位大舅舅有这般觉悟,大舅母恐怕会日日烧高香。 「那你喜欢陆叔叔管着你吗?」承钰夹了个酱香凤爪来啃。 「嗯……从前不喜欢,不过现在渐渐有些明白二叔的心……二叔这辈子过得不容易,至今未娶,祖父父亲都不喜欢他,我想,我对他来说,也是个寄托吧。」 这只凤爪有些瘦,承钰左啃啃,右啃啃,酱汁嘬到很多,咬到嘴的肉却少。陆玉武看着小丫头啃得的劲儿,自己也夹了一块来啃,两个人比着嚼,脸上糊上了酱汁,相互嘲笑。 「武儿。」一声呼喊,门被推开,凉风忽得钻了进来,两人手里拿着鸡爪,俱是一愣。 「祖,祖父。」陆玉武吓得把手中的鸡爪往桌上一扔,承钰闻声转过身去,小嘴两边的深色的酱汁还未擦去。 门口的男子满头银霜,已过了花甲之年,但精神抖擞,气色红润,魁梧健硕的身材撑起一件长衫,愣是穿出了戎装的感觉。声如洪钟,气势轩昂。正是世安王。 「这是什么?你竟然在书房扎了个秋千!」世安王指着书架子后的堆满绢花的秋千,怒不可遏。 「你是读书读糊涂了!」世安王声如洪钟,吓得承钰紧张地拿着鸡爪,心道:外祖母一向喜欢芝兰玉树,谦谦有礼的人,这老头粗莽凶恶,难怪外祖母听说他在府上,连姨母的生辰也不来了。 「现在,马上,把它给我拆掉!」陆玉武躬着身子立在一边,连连点头,承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怂的玉武哥哥,平时护着她的时候明明像棵温暖的大树,如今飓风来了,大树也自身难保。 她这朵树下的小花更只能闭紧了嘴,希望老头没有看到她。 但,那怎么可能——世安王的眼睛老鹰一般地盯上了承钰。 不过刚才教训陆玉武的犀利目光眨眼间收敛了光芒,便得温和起来。明亮的眼,像冬天里的火焰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啊,丫头?」老头竟蹲下身子和她说话。 「承钰,姜,承钰。」承钰嘴里还含着一块小骨头,此时吐也不是,咽下去,更不可能。 「祖父,这是母亲的外甥女,刚从泉州来……」陆玉武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老头沉了脸训道:「没叫你解释,赶紧去,把那糟心的玩意儿拆了再来跟我说话。」 第35章 世安王戎马一生,军营中军令如山,因此他无论到了哪儿都讲究最严明的规矩。回了家,和自己亲孙子说话,也当一般的小兵无异。 忙着训孙子,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儿媳妇的外甥女该是哪家的人。儿媳的外甥女,那就是卫国公的外甥女,就是卫国公妹妹的孩子。 卫国公孙立言两个妹妹,一个成了自己的儿媳,另一个?不就是当年要和小儿子私奔的孙丫头吗? 如今真是人老了,差点忘了,刚回来时听儿媳说起过,自己还送了一大袋子玛瑙石给她。 世安王想明白这点,心头一震,再和承钰一对视,这模样,果真酷肖孙丫头。 刚才他进门,就注意到这个小女孩儿了,小小的脸蛋子,大大的桃花眼,疑惑又带点惊吓地看着他,心里就觉得有些面熟。 原来是孙丫头的女孩儿。不过听说孙丫头前几年不是离世了吗,怎么她的女孩儿又在自己的王府,还在和孙子,啃鸡爪? 看着姜承钰一张被酱汁糊得花猫般的脸,世安王想从身上摸出手帕给她擦擦,左摸右摸,才记起自己很多年前就没有随身带手帕子的习惯了。 进了军营还带块绢帕,拿出来擦擦汗别人会笑你娘娘腔的。 既然没有绢帕,那就…… 承钰见老头沉思片刻,抬肘把手臂伸了过来,正疑惑他要干嘛,没想到老头用衣袖在她嘴边左右乱蹭。 「好了,这下干净了。」世安王收回手,会心地笑了笑,就像某日突发奇想,把自己乱糟糟的桌案整理一新的感觉。 原来是给自己擦嘴。承钰哭笑不得,还没见过有人擦嘴用自己的衣袖的。 「小姑娘,你为什么到金陵来呀?」老头此时和一般慈爱的祖父无异。 「我外祖母想见我,我就来了。」 「你外祖母……」世安王叹口气,「她身子还好吗?」 「好。」承钰有问有答,但惜字如金,刚才还在笑玉武哥哥怂包,没想到自己也没什么底气了。这个老头的确没有恶意,态度和蔼,但隐隐就是有种气场——惹不起的。 「她今日可来了?」 承钰本来想说她听说你回来,就拒绝了姨母,但是她不敢,最后只咕哝出一句:「没来。」 世安王若有所思,点点头。「弗儿仍是不愿见我。」说着抬头拍了拍她的脑袋,「若是没有当年那桩恩怨,说不定现在你就是我孙女儿啦。」 承钰气馁,变小就是这桩不好,谁都爱来拍你脑袋,不知道老拍会长不高的吗!还有,谁稀罕做你孙女儿了。 陆玉武那边「乒里哐啷」一通乱响,世安王回头看了看,又看看承钰颇心疼的目光,指着拆到一半的秋千问道:「你要玩儿?」 承钰下意识地点点头,又立马摇摇头。 世安王爽朗一笑,招呼道:「武儿,别拆了,留着!」 「啊,为什么?」那边的陆玉武问道。 「没有问什么,我说留着就留着。滚过来,陪你表妹玩儿!」世安王发出最后一声命令,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房门口,想到什么似的,忽又折转回来,看得承钰和陆玉武心里又是一惊。 世安王站在承钰面前,灯光被他挡住了,承钰笼在一层阴影下,心里七上八下连猜测的心情都没有。 小手突然被拉住,一块温热的碧玉扳指塞到手心。 「忘给你见面礼了,这是爷爷的一点心意。」世安王呵呵笑着。 「您给过我玛瑙石了,好多的。」承钰有点惊慌,这个扳指做工精致,晶莹圆润,显是不离身戴了许久的。 「那不算,当时随手一给的。收下!」语意虽然比对陆玉武温柔许多,但军营里的那种刚决干练是抹不去的。 承钰轻轻咬着唇,紧张地收下。 回去先给外祖母看看,不行再让外祖母出面退掉。 「谢谢。」 世安王又是爽朗一笑,喃喃道:「多伶俐的孩子,收了做干孙女吧?不行,弗儿一定不会答应,唉,弗儿……」摇摇头,似是在和两个孩子感慨,又似在自言自语,说完也没在意承钰和陆玉武疑惑的注视,自顾自地走出了屋子。 —— 雨在晚饭前终于停了,承钰和陆玉武各自去吃饭。到回卫国公府时,已是辰时过后。华车行至中途,外面又是一阵滚雷,吓得车中的孙步玥赶忙躲进高氏怀里。 承钰刚把车帘揭开,大雨便瓢泼而至,雨丝扑到脸上,凉丝丝的。对面的孙步瑶却恼了,道:「快把帘子放下来,雨都吹到我脸上了。」 承钰只好把帘子放下,笑道:「步瑶表姐,你不是最喜欢下雨的吗?我记得你前几天还写了首颂雨的诗拿给顾女先生请教。」 第36章 孙步瑶神情尴尬,摸了手绢子擦擦脸,说道:「哪有这回事,我什么时候说过。」 回府时雨势越发大起来,「哗啦啦」地把人声都打散了,平彤绣桃得贴得近一些,声量拔高几倍,承钰才听得清她俩说什么。女眷下车后便钻进伞下,丫鬟扶着一路小跑。承钰低头认真地跑,耳边只听见雨水哗哗,和周围分辨不清的说话声。 隔着重重雨幕,她依稀听见琴儿在和她道别,琴儿住的嫣然阁和老太太的凝辉院在两个方向。 走到最后,只剩下她和平彤绣桃三人,凉风一吹,承钰禁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把左拥右护的两人吓了一跳。 「姑娘,我知道一条回去的近路,不如咱们从那儿走吧。」绣桃担心承钰着了凉。 又是近路? 前世的记忆蓦的兜上心头,承钰心里一阵战栗。 「不用了,咱们就走这条路吧。」 「不远的,从角门出去过穿堂,有个小花园,小花园走完便是凝辉院后院了。」绣桃说道。 还有这样一条路,自己怎么不知道。 或许是前世不大出门,更不会去后院溜达的缘故吧。 又是一阵大风刮来,承钰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打得她浑身寒浸浸的,不由双臂交叉抱住了自己的小肩膀。 怎么近来身子这么弱不禁风了,承钰吸了吸小鼻子,绣鞋泡在雨水里,脚也冰凉冰凉的。 「近路能近多少?」承钰问道。 「能近不少呢。只是因为大家不喜欢那个小花园,所以才不常走。」绣桃道。 鞋袜打湿的感觉真是难受。横竖还有两个丫鬟陪着自己呢,这里是卫国公府,也不会有孙涵,走近路就走近路吧。「你领我们走吧。」承钰最后对绣桃说。 绣桃应声是,承钰和平彤就跟着她的脚步走,在游廊没走完之前拐进了一个角门。 果然有一个小花园,不过灯笼下承钰花园了的小径,堆积了许多惨败的树叶儿,显然是很久没有人打扫。 「这儿还有个荷花池呢。」承钰指着路过的一亩方塘笑道。灯笼晃过,她看到里边的荷叶连连,皓白花朵。 「是啊。」绣桃笑得有些不自然,加快了脚步,「姑娘,雨又大了,咱们走快些吧。」 雨更大了吗?她怎么觉得雨已经小很多了。 绣桃提着灯笼,猝不及防「啊」地一声惊叫,叫声尖利,直透雨幕,吓得承钰有一刹那觉得魂不附体。 「你鬼叫什么呀?」平彤也被吓着了,拍着胸口有些恼怒地问道。 绣桃往前指了指,承钰顺方向看过去,自己也吓了一跳。 灰蒙蒙的雨夜里,几步之外的小径边缘,荷塘一角,一个白衣少年茕茕孑立,。他没有带伞,全身湿透,雨水顺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蜿蜒淌下,他却毫无知觉一般。 显然他刚才听到了绣桃的叫声,此时转过身来看向她们。承钰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皮肤异常白皙,整个人瘦削孱弱。若不是他披头散发,且身量不及陆平里,这么通身的阴郁气质,承钰险些将他认成陆平里了。 平彤吓得不敢往前走一步,绣桃惊魂甫定,大着胆子举起灯笼细瞧了瞧,光一凑近,少年不禁微眯了眼,很不舒服的样子,但一句话也没说。 「是二少爷。」绣桃认出人来,小声说道。 「二少爷?不是怀薪表哥吗?」承钰奇道。 绣桃摇摇头,却没有回答承钰,只催促承钰快走,不用理会。承钰被绣桃平彤左右围着,一撮风般地经过少年所立的地方。 「等等。」走出几步,承钰回头望了望,淅沥夜雨中,仍见少年一身单薄,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荷塘。 承钰拿了平彤手里的另一把伞,朝少年走去。 「姑娘,走吧。」绣桃在后面小声劝道,「姑娘。」 承钰走到少年面前,离得近了,她看清他的面容,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竟有几分像大舅舅孙立言,只是鼻子更俊朗一些,有雨珠从鼻尖滑过,长长的睫毛上也沾满了雨花。 「给你。」承钰把伞递给他。她只及少年的腰,因此手臂举得高高,抬头仰看他。 少年低下头俯视她,不说话,也没接过伞,一双星眼波澜不惊,死水一般,泛着点微光,薄薄的嘴唇紧抿。 雨又大了起来,承钰和他僵了一会儿,袖口都被淋湿了,少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最后承钰干脆拉起他的手,把伞柄塞到他手里。 「拿着。」 说完转身跑回平彤绣桃那儿,主仆三人疾步走回了凝辉院。 「那人到底是谁?」承钰先回房里换下湿衣服,又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绣桃本来不想提的,但姑娘把伞都给人家了,不依不挠地问,她只好解释:「那是国公爷一个妾室的孩子,在府里行二,叫孙怀蔚。只是这位少爷九岁就发了场高烧,从此之后变得痴痴傻傻,连老太太也不大管了。」 第3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孙怀蔚? 承钰低头回忆,前世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没见过其人。 变得痴傻?怪不得刚才叫他接伞他没反应。不过痴傻的人,眼神不应该是涣散,并且口角流涎吗?刚才那个人,盯着她的目光是在怀疑地审视,甚至还带着一丝犀利。并且,承钰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美男子,过于瘦削苍白倒显得像个病西施。 「他为什么会在那儿?」承钰起了兴趣。 「谁知道呢?」绣桃道,「国公爷也不过问的傻孩子,更不会有人关心了。他就住在花园子旁的一间小屋子,一个婆子在照顾他。只当废人养着罢了。」 只当废人养着罢了。 这句话,好耳熟。当初她滑胎后,迷迷糊糊躺在床上,也听孙涵这么对他继母说过。 她忽然对这个痴傻的孙怀蔚起了几丝惺惺相惜。 重活一世,她仍不希望当时滑胎失去孩子。同样,发烧烧坏了脑子,也不是他的错,他无法选择。 这世上有太多无可奈何,命运背后的那只翻云覆雨手,又是什么? 忧思重重地泡了个热水澡,绣桃端来一碗热热的姜茶,承钰喝了姜茶便去给外祖母请安。 「今天在王府怎么玩儿的?」老太太正坐在床边和辛嬷嬷说话,见外孙女走进来了,笑呵呵地问道。 承钰懒懒地走到外祖母身边坐下,伏身把头靠在外祖母膝上,叹了口气。如果这世外祖母能平安健康,她能侍奉老人家终老,叫她不嫁人都行。 「小小年纪,怎么长吁短叹的。」老太太嗔道,一双皱巴巴的手温柔地抚摸承钰的头发。 「姑娘,叹气可不好,会把福运叹走的。」辛嬷嬷说道。 「真的吗?」承钰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但老人的话她一向很信服的,「那我以后不叹气了。」 老太太呵呵一笑,「承钰可是想爹了?」 外祖母不提还好,这么一提她还真有些想了,父亲现在在做什么?沈姐姐怀孕了,杜姨娘也快生产了,父亲现在一定很忙吧。 「承钰想回泉州吗?」 回去吗?知道父亲在远方过得很好就足够了,父亲还会有好多自己的孩子,会子孙绕膝,有儿女养老。 可是能长伴外祖母身边的外孙女,就只有她姜承钰一个。若说这国公府永不乏敬着外祖母的,人,但能真心实意陪着外祖母的又有几人? 大舅舅大舅母是精致的利己者,其他人,各有他们的前程要奔,有他们的算盘要打。而她姜承钰,能重活一世,除了所爱之人福寿安康,别无所求。 「不想。」承钰把眼泪含在眼眶里,没让它流下来。突然想起今日遇见的那位世安王,她从外祖母膝上坐起来,拿出手里握着的玉扳指。 「外祖母,我今天见到那位王爷了,他给了我这个。」 碧玉扳指伸到面前,老太太和辛嬷嬷皆是一震。 「外祖母?」承钰看外祖母愣了半天也不接,把扳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老人家才回过神来,忙用衣袖拭了拭眼角,「唉,人老了,东西也看不清了。」 说完接过那枚扳指,拿在手里细看起来。 老太太往玉扳指内看去,果见圆圈内光滑的玉石上刻了一个「安」字。 「我看这是那位王爷常戴在手上的,当时他给我时,就直接从拇指上摘了下来。」承钰补充道。 「是吗?长戴?」似在问承钰,又像在自言自语,老太太眼眶微湿。 「承钰,这玉是好玉,你是姑娘家,也用不着戴这扳指,外祖母替你收起来,以后做嫁妆好不好?」 「好。」承钰应道,本来她拿来也没什么用处,她之前打算转赠给三舅舅。 「外祖母乏了,你也快回去睡觉吧,明日还得上学呢。」 「嗯。那我回去了。」承钰仗着是夏天,只穿了身亵衣,现在莫名觉得身子有些凉,赶紧回屋钻到床上。 老太太打发走外孙女,拿着扳指,良久方道:「你说,他真的一直戴在身上吗?」 「二十岁那年他初上战场,我特地找了京城最好的匠人给他做了这玉扳指,那时我多大,才十岁吧?想不到都过去四十几年了。」 「是啊,时光易逝,眨眼便过去了。」辛嬷嬷道。 「辛,你说我当年是不是这么点犯贱,明明孩子都生了三个了,他也有了家室,偏偏还对他念念不忘。才有了后来这么些事。」老太太的泪珠儿终究还是滚了下来,温热地,「啪嗒」一声碎在了玉扳指上。 「这不能怪您啊,都是碧昕的错。」辛嬷嬷不忍看老太太自责。 碧昕便是当年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后来给抬了姨娘,生了三老爷孙立行。 第38章 「可是我问心有愧!眉眉就是证据。」 「老太太……」辛嬷嬷知道这是永远的心结,轻易解不开的,「这不是还有承钰姑娘吗?承钰姑娘乖巧懂事,不会辜负您的疼爱的。」 提到唯一的外孙女,老太太终于露出了些笑意。「我这生阅人无数,再找不出钰儿这样小小年纪就体贴人的孩子。我得好好把她养大,再为她寻门好亲事,也算对得住我那死去的小女儿了。」 —— 第二日云收雨歇,七月初的天儿陡然热了起来,承钰清晨起来喝了碗热粥,额头便渗出一层细汗。 她今天早晨有些头晕,或许是昨日吹风淋雨着了凉。平彤又端来一碗红枣姜茶让她喝下,喝下后汗出得更多了,但上午的课结束后,她便好了许多。 自己有人撑伞,又猛灌了几海碗姜茶,尚且还会头晕。昨晚那人在雨里站了这么久,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可别又发起高烧来。 吃过午饭,承钰心里越发牵挂起那个少年来。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和自己前世的处境很相似,孤立无援,无人问津。 她同情他。她知道那种滋味,不好受!就算是一个痴傻之人,也会有自己的感觉吧。 「琴儿。」她招招手,步琴朝她跑过来,「琴儿,你知不知道去外祖母那儿有一条近路,那条路会途经一个小花园。」 孙步琴想了想,「的确有个小花园,怎么了承钰姐姐?」 「昨天我回来的时候路过那个小花园了,看到那儿开了好多荷花,还想再去看看,可是找不着路了。」 如果琴儿找得到路,承钰就打算让琴儿带她一起去。今日陪她来上女学的是平彤,绣桃留在屋里。而且就算绣桃在,听绣桃昨日那语气,似乎并不主张她再去那儿。 「找是找得到,不过,那个地方,最好不要去。」步琴看了看周围,她姐姐和孙步玥在屋子的另一头,才小声说道。 「为什么?」 孙步琴附在承钰耳边低声说:「那个花池子,淹死过大伯的一个姨娘。」 「有这种事。」承钰眼睛瞪了瞪,怪不得昨晚绣桃走得匆匆呢。 「是啊,大伯的姚姨娘,生了一对双生子,后来就莫名其妙跌到池子里死掉了。」孙步琴把自己都说怕了,耸了耸肩,「咦,那儿死过人,大家都不愿意去。」 而承钰疑惑的是那对双生子。「可我见大伯只有玥表姐,怀缜怀薪表哥三个孩子,他们都是大舅母生的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那时候我还小,大伯房里的确有个和我现在差不多大的哥哥姐姐,不过后来就没见过他们了。」 难道昨晚见到的少年就是双生子中的男孩儿? 「琴儿,你就带我去好不好,那儿的花儿开得特别美,比昨天在王府花园见到的还漂亮。」承钰拉着孙步琴的小手摇了两摇。 「而且这大白天,大日头的,不会有什么吓人的东西钻出来的。」 「啊!」承钰不提还好,这么一说出来反倒把孙步琴吓得一声尖叫,「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你叫唤什么呀?」屋子那头传来孙步瑶的诘问声,孙步琴这才捂住自己的嘴,回道:「承钰姐姐踩我脚了。」 「说什么呢你这鬼丫头。」承钰敲敲她的脑门,「如果你不想去,告诉我从这儿怎么走也行,我带了平彤去。」 「你真要去吗?」孙步琴皱眉,「你怎么比我还贪玩啊。」 看着承钰坚定的目光,孙步琴最终还是选择妥协,告诉了她从东跨院到小花园的路。 承钰笑着说:「下次来凝辉院请你吃酥酪。」便带着平彤出了东梢间。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个时辰,去看一看应该来得及。 没想到刚一跨出门,便听到孙步琴在身后唤她。 「怎么了琴儿?」承钰转身看孙步琴朝她跑来。 孙步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肉嘟嘟的嘴唇撅着,道:「算了,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还是陪你一起去吧。」 「我就知道琴儿最好了。」承钰拉住孙步琴的手。 「下次不只要请吃酥酪,我还要吃玫瑰奶油灯香酥。」 「好好,都依你。」 走了一会儿,有孙步瑶派了丫鬟来问她们去哪儿,孙步琴不想说了之后她姐姐又来絮叨,不让她去,因此说自己回去后再和孙步瑶解释,把丫鬟打发走了。 七月酷暑袭人,正午毒日头底下,平彤为两个姑娘撑了把花绸伞。走了大约一刻钟,只见分花拂柳之处,一片荷塘浮现眼前。 承钰四下寻找,却没寻到昨日那个白色的身影。 荷塘外绿柳成荫,倒比别处凉快许多。平彤擦着额上的汗,说道:「姑娘,这不就是昨晚咱们路过的小花园子吗?」 第39章 「是啊。这儿的荷花美,昨晚没看清,今天又来看看。」承钰边说边在岸边蹲下,愁思着能去哪儿找他。 「姑娘小心些。」怕承钰跌到池子里,平彤赶忙拉住她。 「没事,平彤。」 碧水清凉,承钰低头弄池水。清莹的水中倒影着两个小姑娘。一个圆脸圆眼,梳着双丫髻,是琴儿,一个小脸尖尖的则是她自己。 这水很浅呀,看得见池底的鹅卵石,看得见游动的红色鲤鱼,池水也就及她一个小丫头的脖子,怎么会溺死一个大人呢? 除非有人强把那位姚姨娘的头按在水里。 承钰被自己邪恶的想法吓了一跳。 「姑娘,这荷叶可真大,滑溜溜的,摸起来跟缎子似的。」平彤正用指甲去掐一片荷叶,「摘了下来给姑娘遮阳用。」 日子好过起来后,平彤不用做洗衣打扫的粗活,就把自己的指甲留了起来,尖尖的染了颜色,现在正适合掐片荷叶。 荷叶叶茎水嫩,眼看掐到一半,横空却窜来一只手,把平彤掐荷叶的手腕死死筘住。 「你干嘛呀!」平彤又惊又痛,努力挣扎着想甩开那只咬人的手。 「你放开我,你是谁啊!」 承钰和孙步琴闻声而来,就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白衣少年正抓着平彤的腕子。 这不就是昨晚那个少年?承钰心里没着急他把平彤抓着,反而有一丝惊喜。他终于出现了。 「请你放开我的婢女。」承钰又得仰着个小脑袋和少年说话。 少年仍像昨晚一般不说话,薄薄的嘴唇紧抿,有些发紫。一张脸苍白如纸,眉眼乌黑,小扇子似的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一排阴影。、瞥了承钰一眼,他还是虎视眈眈地仇视着平彤。 「有什么事,你先放开再说好不好。你这样抓人会很疼的。」承钰看平彤的睫毛上已经沾满了泪花。 他为什么抓着平彤不放呢?平彤之前在做什么?摘荷叶!难道他是不喜欢别人碰这个荷花池? 「我们不摘你的荷叶了,你放开她好不好?」承钰试探着问道,脑袋仰久了脖子有些酸。 这回少年终于看向了承钰,但目光中的戒备仍未打消。 「小孩子不会说谎的,我们说了不摘就一定不会摘!」承钰有些着恼,这人还真是顽固而不通情理。 不过这句话一出,少年果然慢慢松了手,平彤趁机挣了出来,心疼地发现自己的手腕都被掐红了。 「不就是一片荷叶吗?」平彤带着哭腔小声埋怨道,却立马招来了少年愤怒的一瞥,吓得她再不敢言语。 「你很喜欢这儿的花叶吗?」承钰试探着再问道。 不知为何,少年凝视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犀利,眉头皱得也越来越深,承钰提心吊胆地不知他要做什么,突然见他掩袖剧烈地咳嗽起来。 少年咳得越来越厉害,转过身扶着一棵柳树。承钰紧张地看着他,听他咳完后,身子靠着那棵柳树竟滑到地上坐了下来。 咳嗽还知道掩袖,怎么看也不应该是痴傻之人呀。 承钰想走上前去,却被孙步琴死死拉住裙子。「承钰姐姐,不要过去。我没见过这个人。」 「别怕,绣桃说他叫孙怀蔚,是大舅舅的孩子。」 孙步琴将信将疑,还是松了手让承钰过去,自己则咬紧嘴唇,和平彤站在几步之外观望。 少年一双星眼紧闭,脸白唇紫。承钰把自己的小手贴到他的额上,果然很烫。她想拿开,不料少年伸了手把她的小手按住在额上,不让她拿开。 承钰苦笑,或许是因为她的手比较凉的缘故,贴在额头上让他觉得舒服了些。 「咱们起来,我带你去看大夫好不好?」 孙怀蔚「嗯」了两声,眼睛却始终紧闭,承钰试着扶他起来,却因力气太小扶不动。他应该是发烧了,浑身使不上劲儿,只能软绵绵的瘫倒在树下。 承钰忽然很庆幸她今日突发奇想来找他了,不然照他这样的烧法,一时没人发现,又得把脑子烧得更加痴傻。 「你们快来搭把手啊。」承钰把孙怀蔚的一只胳膊搭到自己肩膀上,让平彤把另一只胳膊抬起来。 主仆两人一起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歪歪倒倒地把孙怀蔚扶了起来。 勉强走了几步,承钰已经挣得满脸通红,大口喘着粗气,孙步琴在后面为她把伞撑起来。 「姑娘,咱们这是要把人抬去哪儿啊?」平彤到底力气大些,还不那么吃力。 「琴儿,你知道这附近有屋子吗?」 孙步琴摇摇头。 大毒日头底下站着实在难受,承钰当机立断,「回凝辉院吧。」 「要把他抬回去?」平彤显然不赞成。 第40章 「那你能找到比去外祖母院子更近的屋舍吗?」承钰不由分说,仍扶了人往前走去,平彤无奈,只得帮着自家姑娘扶人。 「琴儿,你也别撑伞了,快去让人请个大夫来凝辉院。」 孙步琴还有些发懵,梦似的站在原地点了点头。 「快去呀。」承钰皱眉催促,孙步琴才梦醒了一般跑着去了凝辉院。一定是这毒太阳把承钰姐姐晒晕了,她竟要救一个不相识的少年! 日头晒人,身边的少年也浑身发烫,承钰感觉汗水变成一条小蛇,蜿蜒着从脖颈钻到背心里。 快到凝辉院后门时,孙怀蔚微睁了睁眼,发现自己正被人扶着往前走,懊恼地想挣开左右的两个人。 「你,醒了?」承钰气也喘不匀,断续地问道。 「你别动,我带你,看大夫。豆#豆#网。」 孙怀蔚却执着地挥动着胳膊,把平彤和承钰两个姑娘甩了开。他想走却找不到方向,往后踉跄了几步,竟一头栽倒在地,又昏迷了过去。 承钰被甩到墙上,手背在水磨墙壁上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无可奈何地扶着腰喘气,气喘匀了,她再蹲下身和平彤把他架起来继续走。 想想前世和重活这世加起来,除了嫁给孙涵,自己也没干过这么吃力还不讨好的事儿,承钰不由苦笑两声。 孙步琴跑到凝辉院逮了个婆子让请大夫,丫鬟又通报到老太太那儿,老太太还以为是承钰生了病,急得捧着心口跑到承钰屋里,却发现自己的宝贝外孙女好好地站在那儿,床上却躺了个面生的男孩儿。 「这是?」老太太走进来问道。 「外祖母,这是孙怀蔚表哥。我在花园子遇见他,他发着高烧没人管,我就自作主张把他扶回来了。」承钰小心解释着,她担心外祖母并不想插手大房的事。 「您不会怪承钰吧。」 老太太看了看床上面色卡白的孙怀蔚,叹道:「你这孩子就是心善,外祖母怎么会怪你呢。」 「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呀,快去给姑娘端碗冰镇酸梅汤来。」老太太掏了绢子给承钰拭汗。 「外祖母,不用了,我还得和琴儿赶回去上课呢。」承钰望了眼床上人事不醒的少年,「平彤和绣桃就留在这里照顾了。我下完课会自己回来的。」 说完便和孙步琴一道出了屋门,也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时辰,迟到了顾女先生会不会责罚。 走出院子时俩人遇到了赶来的大夫,承钰又叮嘱了一句,请大夫好好看看。 匆匆赶回枕雨阁,承钰才知道已经上了半个时辰的课了,顾女先生一直站在门口等她们。 「步瑶姑娘说,是你贪玩,还把步琴姑娘拉了一起?」顾女先生手握戒尺,在手掌轻轻拍打着问向承钰。 「我们才没有贪玩!」孙步琴争辩道,「我们发现有人生病了,找了大夫给他看病。」 「什么人生病了,要你们两位小姐来找大夫?」顾女先生皱眉道,明显不相信孙步琴的解释。 「是真的顾女先生,是大伯那儿的孙怀蔚哥哥,他生病了。」承钰有种直觉,今天无论如何解释,都逃不了顾女先生的一顿戒尺了。 「胡说!我也在你们这儿教了两年书了,只听说过卫国公有两子。」孙怀缜孙怀薪,她都见过,还从没听过有个孙怀蔚。 「我们没有胡说。」孙步琴着急起来。 「那照你们这么说,你们是知道外边有人生了病,特意去救的?」顾女先生狐疑地看着两人。 「不是,我们之前不知道有人生病了,我们本来是想去看荷花的。」孙步琴急得掉眼泪,怎么就说不清呢? 「那就是说你们就如步瑶姑娘所说的,偷偷溜出去玩儿了?」顾女先生一双眼睛瞪得奇大,孙步琴还从未见过先生这么严厉的样子,吓得不敢言语。 见把学生吓着了,顾文茵也有些讪讪,她本意只是想训诫一下两个丫头,不要再迟到旷课。清了清嗓子,她说道:「你们说救了人,可我没听说过这个人,既然是国公爷的孩子,那我问问步玥姑娘便知道你们有没有在撒谎了!」 孙步玥如承钰意料中的摇了摇头,说自己并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承钰觉得她应该没有在撒谎,孙怀蔚无人问津,自然是因为被人遗忘了。 顾女先生插着腰,怒不可遏。「好了,你们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真的有这个哥哥。真的有。」孙步琴不停喃喃着,但又怕惹恼了先生,因此声如蚊蚋,只有站在身旁的承钰听得见。 「你们迟到旷课还撒谎,姜姑娘,我先罚你抄一百遍今日所学的诗词,明天你把抄写拿来,再领二十个戒尺。」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承钰只得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位顾女先生病好后回来,就一直有心在针对她。 第41章 好几次她在写字,顾女先生虚着眼睛看了看,就问她的字是谁教的。承钰说是母亲教的,顾女先生马上就说这儿的一撇写得过长了,那儿的一横又写得太短,总之整个字显得小家子气,没一点值得拿出手。 承钰没办法,在女先生面前,只好照着她教的写。这样一来,字显得别扭极了,顾女先生却表示很满意。 孙步琴看着那块冰凉凉的戒尺,她有一回偷偷拿过,可沉了,落在手心里肯定不好少。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可是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也顾不得掏手绢,飞快地用手背揩了一把。 「先生,琴儿还小,她的戒尺我替她挨了吧。」承钰有些歉疚,毕竟是她拉着琴儿陪她去的。 顾女先生看她一眼,道:「我什么时候说了要罚步琴姑娘了?我知道步琴姑娘一向乖巧懂事,要不是你带着她,她也不会迟到还撒谎。」 「那您不罚她了?」 虽然这会更显得自己在针对她,但顾文茵此时就是不想顺姜承钰的心思。 「是,不罚了。」顾女先生看着承钰的笑脸面无表情地说道,「快回自己的座位练字。姜姑娘,不要忘了明日交一百遍罚抄。」 「好的顾女先生。」 —— 下午的课一结束,承钰便飞也似的赶回凝辉院。孙步琴也想跟着去,却被姐姐孙步瑶拖住。 「你说,你们中午到底去哪儿野了,要是不给我说清楚,小心我告诉母亲去!」孙步瑶一向喜欢掌握妹妹的一举一动。 「你告诉去呗,反正我们是去给孙怀蔚哥哥请大夫了!」孙步琴瞪着圆圆的眼睛。 「什么孙怀蔚哥哥,哪里来的这么个人,快别跟着那个野丫头胡说!」一旁的孙步玥厉声喝道。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弟弟,这丫头莫不是撞了鬼! 「人就在祖母院子里,你们不信可以亲自看去!」孙步琴甩开孙步瑶的手,跑走了。从前她是习惯了来自姐姐们的管束,以为天底下的姐姐哥哥都是管人的,承钰姐姐来了,她才知道还有可以陪你玩儿陪你闹的姐姐。 上面已经有父母严厉管教了,兄弟姐妹更应该团结在一起玩儿,为什么还总是爱和父亲母亲打小报告呢?九岁的孙步琴很不能理解孙步瑶老拿母亲来压她这一套。 回到凝辉院,大夫已经看过病离开了,承钰到屋里看了看,孙怀蔚依旧双眸紧闭,躺在床上昏睡,不过平彤和绣桃在边上照顾着。 「姑娘,刚才已经给他喝药了。」绣桃见承钰回来,赶着把晾好的茶给承钰递来。不喝还好,水一沾唇才发现嘴唇已经裂了几道口子,碰了水一丝丝地扯着疼。 「他醒过吗?你们怎么给他喝药的?」承钰坐到床边,用手摸了摸孙怀蔚的额头,果然没有中午那会儿烫了,心里松了口气。 「他一直没醒,我和平彤只好硬灌下去。」绣桃回道。 「什么!你们怎么可以直接强灌呢?」这样不仅药会吐出许多,影响药效,而且很容易被呛到。承钰看见粉白色的缎子被上有乌渍渍的药汤残痕,不禁心疼眼前的大男孩。 前世她发现孙涵和孙步玥的私情后,当场摔了一跤,但那一跤并不会使她流产,而是孙涵在她人事不省的时候,强行给她灌了堕胎药。 她被药呛醒了,但是醒了又能怎么样,她无力反抗,药还是灌到了肚子里,孩子还是没有了。 因为发烧,他面颊两边烧起红霞,在苍白的脸上显得突兀。整个人依然安宁静谧,一言不发。 红霞安静地燃烧,承钰把双手轻轻贴在两片红色上。她的手一年四季都冰冰凉凉的,之前摸额头时,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应该也是贪那一点凉爽吧。 不知道这样他能不能舒服些? 「钰儿。」是外祖母的声音。 承钰转头,见老太太由绣芙搀着匆匆走来。「下了学,也不先来看看外祖母。」 像个小孩子一般撒娇。 承钰莞尔一笑,「承钰这会儿没换衣服,汗津津的,怕熏着了外祖母。」 「外祖母还会嫌弃你不成。」老太太嗔道,随即又啐丫鬟,「糊涂东西,还不快给你们姑娘准备热水,洗个澡,换身衣裳。」 平彤赶忙应喏而去。 老太太走到床边,瞅了瞅床上的孙怀蔚,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吗?」 承钰说道:「烧倒是退了一些。不过人一直昏睡着。」 「你也离远一些,有丫鬟们看着就是了,一会儿你要是给传染上了可怎么好。」老太太把承钰拉到一边的炕上坐下。 刚坐下,就见辛嬷嬷进来,后边还跟着两个婆子,两个婆子手里押着一个中年妇人。 「跪下。」辛嬷嬷喝了一声,两个婆子把妇人甩在地上。 第42章 「老太太,这就是此后蔚哥儿的人。」辛嬷嬷说道。 「只有这一个人?」老太太问道。 「是,只有她一个。」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说道:「去让高氏选几个她房里最得力的丫鬟来,再把她给我叫来!」 辛嬷嬷应声「是」,又去了。 妇人见了炕上坐着的富贵太太,又听辛嬷嬷嘴里叫她「老太太」,猜着这肯定就是府上的老祖宗,立刻识相地跪好,口里求饶:「奴婢这是犯了什么错儿呀,还请老太太饶了奴婢啊。」 「你自己看!」老太太喝道,吓得妇人左瞧右望,没头苍蝇似的乱看,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声喝,「床上!」 妇人一下子看清了床上躺着的人的脸,吓了一跳,蹭起身就要去打骂:「好啊你个臭小子,我说哪儿也找不着呢,原来是巴结上老太太来了!」 她扑到床前,下一秒就要掀开被子,把孙怀蔚拉起来,两个婆子眼疾手快,赶忙拉住了她,上去就是两个嘴巴子,「啪啪」两声把那妇人打得晕头转向,又押过来跪在老太太面前。 「看来你平日里就是这么对待自家主子的?」前世加起来,承钰也没见过外祖母发怒。确切地说,外祖母是不怒而威,平日对着晚辈,脸上的皱纹里都埋着慈爱。但如果有人犯了错,她面上看不出生气,但一张脸面沉如水,隐隐的气场氛围就能让人悬了心提了胆。 「不是啊,老太太,这孙怀蔚是个傻子,不骂着喊着他不听话的!」妇人面红耳涨,急着争辩,却见老太太一个眼神,边上的两个婆子又是一个狠辣的耳刮子。 「主子的名讳也是你随口挂在嘴边的!」婆子替老太太啐了一句。 妇人已经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心里边骂天咒地起来,谁晓得今天又是抽了什么疯,几年不管的孩子,突然关心起来? 「主子生了病,为什么不请大夫,或者通报大太太,或者来找老太太,怎么能让他一直烧下去?」承钰终于忍不住,厉声质问起来。 小丫头声音虽稚嫩,但语气凌厉,颇有威严。 妇人虽然跟着不受重视的哥儿,但知道府上有位极得老太太疼爱的表姑娘,此时见承钰这般年纪,穿着打扮不俗,又有老太太在旁撑腰,因此猜着就是那位姜姑娘。 小姑娘心肠软,好说话,妇人立刻擦泪抹涕起来,「姑娘,你不知道呀,大太太只派了我一个伺候孙……二少爷,我一个人,洗衣做饭打扫什么都得做,二少爷又顽皮,成天往外跑,我哪能时时刻刻把他看住啊。」 谁料话音未落又得了一个嘴巴子,边上的婆子打得手疼,说道:「老太太,我们逮住人的时候,她正和柳妈妈,吴妈妈几个在廊下赌钱喝酒呢。」 「你!」妇人捂着肿胀的脸颊狠狠地瞪了婆子一眼。 「大太太好。」门口传来丫鬟的问好声,倏尔高氏进屋来,穿一身玫红色绣海棠花长褙,笑语嫣然,神采飞扬。 「母亲这儿是缺人了吗?辛嬷嬷来叫,我就赶着给您挑了七八个手脚伶俐的,现在就在院子里。」高氏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姜承钰,笑意淡了几分,「承钰这么早就回来了?你步玥姐姐一向磨蹭,我走的时候她还没回来。」 承钰也淡淡地回了笑,说道:「我不过是走了外祖母后院的一条近道,不然现在恐怕也还在路上呢。」 「哟?这是怎么一回事?犯什么事儿啦?」高氏看到地上跪着的妇人,吃惊道。 「说来,也是你房里的事儿。」老太太抬了抬下巴,吩咐绣桃,「姑娘的洗澡水备好了吗?赶紧带姑娘洗个澡去。」 「钰儿,先去把澡洗了,换身衣服,外祖母待会儿带你吃晚饭。」老太太和颜悦色地对外孙女说完话,等姜承钰去了净室,再慢慢跟儿媳开了口。 「你自己瞧瞧床上躺的什么人?」老太太呷了口茶说道。 「什么人啊?」高氏笑着看看老太太,一边往床边走,走近了,笑容一瞬间僵在脸上,半晌言语不得。 「我说,你可还认识这孩子?」老太太见儿媳没动静,问了声。 「记,记得。」高氏回过神来,慢慢都回老太太身边,「可是,他,他怎么会在承钰屋子里?」 「你还有脸问!」老太太把手里的茶盅往炕桌上重重一顿,「好歹这也是你爷们的种,好歹也是个哥儿,孙家的子孙!你就指了这么个货伺候他!要不是钰儿这回恰巧撞见了,我怕没了这个孙儿也还被蒙在鼓里!」 高氏双手交叠,刚才还挺得笔直的背脊此时微微弯曲,被老太太说得不敢回嘴,但脑子还清晰着,清晰地听到了「钰儿恰巧撞见」这句。 老太太指着儿媳叹了口气,悠悠道:「你别以为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儿,我不知道。」 第43章 「今天我让你找的那些丫鬟,以后都用来伺候蔚哥儿。还有,蔚哥儿现在住的哪儿?」 「后边花园子边上的屋子。」高氏怯怯地回道,果然下一秒便听到老太太拍炕桌的声音。 这一声不疾不徐,果断干脆,像巴掌落在自己脸上。高氏红着脸,不做声。 「给我另择一处院子!」 「是,母亲。」高氏得了老太太的命令,转身便要出门,不想又被老太太叫到。 「母亲,您还有什么吩咐?」 「我没什么吩咐了。我只叮嘱你一句。」老太太到这里没有说下去,高氏紧张地看她深深叹了口气,出了半会儿神,方道,「就当为缜哥儿薪哥儿积点德吧!」 一句话如雷贯耳,高氏听得站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老太太摆摆手,才把她打发了出去。 这时承钰已经梳洗好了出来,老太太脸上愁云顿散,恢复了平时的和颜悦色,叫绣芙去厨房端吃的来。 老太太怕承钰累着了,下午就没让教蜀绣的谭师傅来。承钰正好趁着这个时间把顾女先生罚的抄写写了。 掌灯时分各房来问过安,老太太便去承钰屋里,发现外孙女还在写,不禁心疼道:「钰儿,早些歇下吧,你是个姑娘家,不用这么用功的。读书是那些男人们的事儿。」 承钰还没告诉外祖母这是顾女先生的惩罚,她直觉觉得若是外祖母知道了,说不定会去东跨院找顾女先生理论。不管结果怎样,恐怕那位女先生今后对自己都不会全心教导。 「没事外祖母,我把这页抄完就去休息。」承钰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还好今天没有学刺绣,不然这眼睛就得熬出血了。 「对了,今晚这蔚哥儿是睡定你这儿了,不如你就过去和外祖母睡吧,我让绣芙把碧纱橱给你收拾出来。」 「好。」承钰笑答,埋头继续抄写。 到了亥时三刻,承钰终于抄完一百遍诗词,放下笔时才惊觉手已经酸痛到麻木,平彤上来好一阵揉,才能从握笔的姿势舒展开。 绣桃打了盆热水给承钰泡泡手,承钰却迫不及待地跳下炕去看床上的孙怀蔚。 「你醒啦!」 他早就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别人的床上,发现身上盖着女孩儿的粉色锦被,发现有一个小女孩儿坐在炕上愁眉苦脸地抄东西。 他呆呆地竟把小女孩望了半个时辰。 「你好些了吗?」少年仍是不说话,只呆呆地望着承钰,一双杏眼黑是黑,白是白,清澈干净,像沉在潭底的黑石子。 承钰把孙怀蔚额上的帕子拿开,要试试温度,孙怀蔚却把头在枕头上一偏,机敏地躲了开,望向承钰的目光又恢复了白日的警惕。 这下躲是躲开了,但头也落下了枕头,他却浑身没力气,只好横在床上。 「叫你躲,这下好了吧,活该这么难受!」承钰把小手一巴掌拍到孙怀蔚的额头上,掌心紧紧贴住,孙怀蔚躲不及,避不开。 「嗯,不烧了,待会儿把药喝了,明日就能好了。」承钰拿开手,一脸满意,下一刻却又黑着脸看向孙怀蔚,「你要是再这么看着我,我就不给你枕头!」 孙怀蔚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怎么看着她了? 承钰心里却烧了把小火,活了两世,还没见有人这么盯着她的,警惕又打量,像她要吃了人似的。 想不明白,孙怀蔚干脆垂下眼不看小女孩儿,倒是承钰把人盯了半天。 「你说,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呀?我的话你似乎又听得懂,可别人说你……」 「唉。」承钰叹口气,「管你傻不傻,反正命是捡回来了。以后可记住了,不要淋雨,真傻!」 「我才不傻呢。」孙怀蔚心里暗道。但是他不能说出口,他还不了解眼前的女孩儿。 这么想着,眼前就突然暗了下来,脖子后边贴上了一小块冰凉。原来是承钰用手托着了他的脖子,轻轻一带,让他的脑袋重新回到枕头上。 舒服多了。 有股淡淡的香味儿,是这个女孩子身上的吗?从前妹妹身上似乎也总有这么股香气。娘爱把她和妹妹的衣服用时节下的花儿熏一熏。 「药来了,姑娘。」平彤端着熬好的药走到床边,承钰准备把孙怀蔚扶起来喝药,没想到少年头一歪,又到了枕头之外,愣是不让承钰碰他。 「你干嘛呀,起来吃药了。」承钰小手抱住孙怀蔚的头,想让他别乱动,谁知道刚才还病恹恹的孙怀蔚突然反抗起来,使劲摇头,想甩开承钰的手。 「你得喝药,喝了才能好呀!」承钰的手小,抄了一晚上的书又很酸痛,经不住孙怀蔚这么左摇右晃的,迫不得已松了手。 孙怀蔚趁机翻了个身,面朝里面,背对着承钰她们。 第44章 「你是不是怕药苦?不如我拿了蜜饯,你先含在嘴里再喝药?」承钰像哄赌气的孩子似的。 背对着她的少年没吭声,绣桃已经把蜜饯拿了来,承钰拈了颗圆圆的杏子蜜饯,俯身过去。 孙怀蔚虎视眈眈地睁着一双星眼,感觉后面那阵香味儿越靠越近,忽然有冰凉凉的东西贴到他的嘴唇上,他一个激灵,张口便对拿着东西的手咬了下去。 「啊!」承钰如遭火嗜般迅速地抽出了手,幸而孙怀蔚没有一直咬着不放。承钰心疼地捧着手吹气儿,刚才惊多过疼,因为从没被人咬过,还好牙印子不很深,不然外祖母那儿没法儿交待了。 平彤绣桃赶忙围了上来,。平彤心疼地看着承钰的手,问道:「疼吗,姑娘?」 承钰摇摇头,绣桃要去拿药,承钰却说算了,擦了药,外祖母就更容易发现她被咬了。昨天听绣桃说起,外祖母对自己这个痴傻的孙儿也不大过问,如果让外祖母知道孙怀蔚把她,恐怕会来这儿把他撵出去。 「还真是个傻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平彤啐道,「我们姑娘好心救你,喂你吃蜜饯,你不吃也算了,还咬人!」 平彤说着就往锦缎被子上狠狠拍了一把,裹在被子里的人「唉哟」了一声。 「你也知道疼呢?」平彤抬手还要打,被承钰喝住。 「平彤,他好歹是个主子。」 平彤撇撇嘴,只好收手,下一刻却听承钰说:「你们帮我把他按住。」 姑娘这是要? 孙怀蔚虽然是个少年,但生着病,力气实在不敌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被两个丫鬟架住提了起来,按在床头。 承钰自己端了药,「绣桃,把他的嘴撬开。」 要灌药吗?姑娘下午还责备过她们不让灌药。 孙怀蔚这一闹腾,药已经快凉了,也省了承钰吹药的功夫,但绣桃还没能让他张嘴。 这傻子戒备心怎么这么强!承钰和孙怀蔚四目相对,承钰觉得孙怀蔚不识好人心,孙怀蔚觉得承钰不安好心,一般大小的两双眼睛,像遥遥相望的隔岸灯火,都想看清对方的心思。 对视了一会儿,承钰先垂下眼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承钰顺着樱粉色的缎被看上去,直到看到孙怀蔚穿的白色粗布上衣,她忽然心念一动,歪嘴坏笑了一下。 平彤和绣桃正专心地按住孙怀蔚,万万没想到下一刻这个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痴傻少爷突然笑了,笑得不可遏制,根本停不下来。 再看自家姑娘,正伸了一只手指,左左右右地戳少爷的小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承钰第一次见他笑,没想到笑起来的样子更帅。洁白的牙齿,两边尖尖的小虎牙,还有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 笑得如清风明月,如芙蕖春松,是四月天里的温暖。 承钰逗入了迷,差点忘了正事。既然嘴巴终于张开了,那就…… 承钰拿着药碗,往孙怀蔚嘴边一凑,小半碗药汁便滑了进去。 「不许吐!」承钰赶紧扶着他的下巴抬了起来,把孙怀蔚的嘴捂得死死的。 少年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喉结动了两下,还是把药吞了下去。 —— 喂完药到老太太屋已是亥时末,承钰穿了身薄绸蝶纹寝衣,筋疲力尽地倚在外祖母的肩膀上。 老太太摇着一把黑绸绣花碟竹柄团扇,丝丝凉风扑面,承钰觉得舒缓了许多。 「外祖母。」 「唔?」 「孙怀蔚表哥,从前是不是还有个姊妹?」 老太太侧头看外孙女,「你听谁说的?」 「猜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把团扇往膝上轻轻一摔,半晌又重新拿起来继续扇,讲道:「只有个孪生妹妹,不过九岁时候夭折了,没多久,他生母姚姨娘也去了。」 「他生了场大病,人也烧糊涂了。说来咱们钰儿还是心善。」老太太把扇子凑近了承钰的面孔,轻轻扇了几扇。 她何尝不是狠心不管这个孙子的,也无怪老大和老大媳妇不闻不问。倒是钰儿,刚来国公府没多久,也没问是什么人,看见病了就救了回来,说来这既是外孙女与次孙的缘分,也是在为他们孙家积德了。 「那以后怎么办呢?怀蔚表哥好了以后,他还回原来的地方住吗?」承钰问道。 「钰儿想和他一起住吗?」老太太反问。 想到刚才孙怀蔚咬自己的那一口,承钰果断地摇了摇头。 老太太笑笑,用扇子轻轻拍了拍承钰的脑袋,说道:「瞧你担心的样儿?难道他还能抢了你的去。」 「我已经让你大舅母另外安排了屋子和伺候的丫鬟,你要是想找他,就去扶摇院的偏院。」 第45章 「谁想去找他了,话也不会说。」承钰皱眉。 还是不会说话。老太太心底一声叹息。那孩子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聪明伶俐,乖巧灵气,一双大大的星眼滴溜溜地转,一看就透着股聪敏劲儿。 后来他烧了几天几夜,好了以后她再去瞧,孙子便话也不会说了,眼睛也不转了,傻乎乎地盯着一个地方,口角流涎,时不时笑两声,看得她既心痛又惋惜。 头两年医生请了无数,太医院的太医看尽了,还是找不出病根,只摇头让他们另请高明。后来她先丧了气,不忍心再去看这个孙子,再后来听说高氏把他挪到一处小院子静养,她也不再过问。 没想到几年后再见到这个孙子,竟是托赖了外孙女。孙怀蔚长高了,十五六的少年消瘦而憔悴,眉眼像极了她的大儿子孙立言。 「好歹也是孙家的子孙啊。」 承钰没听见这声叹息,已然靠着外祖母的肩膀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承钰醒来发现离上课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焦头烂额地爬起床,来不及等平彤绣桃伺候,她自己摸了衣服梳洗,等平彤她们听到动静进来,承钰已经自己草草地穿戴好了。 「你们怎么也不叫我呀?」 「姑娘,老太太说你昨儿累着了,让人去枕雨阁给您请了假,想让您休息一天。」绣桃解释道。 承钰不由分说,拿了昨晚抄好的纸便往东跨院赶。 赶到东跨院到族学和女学岔路口的游廊时,承钰因为走得急,冷不防和刚拐进游廊的人撞了个满怀。 两人都走得急,这一撞都摔了个四仰八叉,承钰怀里抱着的抄写纸四散开来,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 好巧不巧的,这个游廊四四方方,中央围了个小池子,有几张抄写被风吹到了水面,承钰扑过去看时,纸已经被水浸透,墨迹晕染开来,成了黑糊糊模糊的一团。 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哪个不长眼睛的啊!敢撞我!」承钰这边正伤心无奈,另一边被撞倒的人捂着屁股被小厮拉起来,疼得挤眉弄眼的也不忘问候一句别人的娘。 「是你啊!」四目相视,承钰和孙怀薪认出了彼此。 「原来是你,哼哼。」 前世承钰就不喜欢孙怀薪这副纨绔子弟相,此时听他言语间不干净,顿时皱了眉头道:「是我又怎么样!」 孙怀薪歪着嘴巴笑了一下,也不回答承钰,自顾自道:「上次你害我姐从树上掉下来,本来想找你算帐,结果每次去祖母那儿,你都躲到屋子里。这回是你自己撞上来的,那可别怪我了。」 承钰知道这个孙怀薪就是个少爷脾气,闹不出什么大事,绿豆大的胆子,口气却不小,也就不理会他。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要解决少了几页抄写的问题。 水里的纸捞上来肯定也没用了,外祖母让人和顾女先生请了假,眼下这个情势,不如将计就计,先回去把落下的抄写补上,中午再拿去给先生。 只有这个法子了。强行解释只会像昨日那样,越解释顾女先生越不相信。 承钰捡起地上的几叠纸,当孙怀薪不存在一般,径直抱着那一沓纸从他身边走过。 刚才不回答他的话,现在又公然无视他,孙怀薪气得鼻子都歪了,看着承钰穿着浅碧色褙子的纤纤背影,他对着小厮吩咐道:「把阿旺给我牵过来。」 「是,二爷。」小厮应声而去,孙怀薪叉着腰,原地转了几圈,还是不解气,在后边对着小厮吼了一句「快!」 小厮疾步如飞,不一会儿便拉着一条狼狗跑了回来。 接过狗绳,孙怀薪歪嘴一笑,往承钰去的方向奔了过去。 承钰怀揣着纸张走得微微喘气,早饭也没吃,肚子空空如也,还要虚张声势地「隆隆」乱响一通。 拐到通往外祖母院子的甬道,承钰望见前面正走了个穿墨绿色金丝绣莲花图案褙子的女子。这条甬道静悄悄的,四下里没什么人,女子左右看了看,刚才还端庄秀气的走路姿势立刻变了个样儿,承钰只见两只墨绿色的衣袖甩了起来,一前一后随着裙摆的大幅摆动,步子也拉得老长。 承钰抿嘴一笑,不是她三舅母还能是谁? 三舅母的手是拿弓使剑的手,脚是成天到晚上树爬山,往木桩子上踹的脚,衣服鞋子再华贵,也裹不住她的本性。 前世她和三舅母熟了,只要没有旁人,三舅母就会当她面儿把鞋袜脱了,盘腿坐在炕上,驼着个背磕瓜子,她总说人生最舒服不过如此。 「吭!」承钰加粗了声音,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前边的女子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发现是承钰,面上的惊慌神色倒减了几分。 「小鬼头,你咳什么?」卢氏向承钰走来,轻轻戳了戳承钰的脑门。 第46章 承钰不说话,只斜着眼笑。 「刚才,可不许和你外祖母说。也不许,当笑话讲给琴丫头她们听。」卢氏双手抱在胸前,为自己撑气势。 「刚才什么呀?发生了什么,承钰怎么不知道呀?」承钰东张西望,一双桃花眼水灵灵地滴溜转。 「小鬼头。」卢氏又伸了手指要戳承钰,没想到承钰这回头一偏,躲了过去,卢氏戳了个空。 「上回给你送的咸甜酥,味道怎么样?」 卢氏自从嫁到国公府后,一心想做个贤妻良母,结果绣花把针戳折了,弹琴把琴弦扯断了,好好的几盆姚黄魏紫也让她养死了,万念俱灰之际,她偶入厨房,竟发觉自己还有几分厨娘天分。 老太太没说什么,但府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也知道大嫂常爱在背后笑话她,因此她把练武的时间也减了,一心一意地抄着锅碗瓢盆在油烟里钻营,后来烧出的菜做出的点心能让老太太吃到满意。 或许是前世她到国公府时卢氏已经功成身退,对厨艺的兴趣渐退,更乐于教承钰些拳脚功夫,而这一世提前几年来,正赶上卢氏对厨艺的热乎劲儿,因此她和卢氏的感情竟通过吃食建立了起来。 「好吃呢,三舅母是怎么做的呀?外面吃起来酥脆,有淡淡的咸味儿,里面却是松软甜甜的。」承钰记得那天她吃了五个,临近中午肚子饿时满脑子都是三舅母做的咸甜酥饼,顾女先生的课也没听进去,还因此被责骂了两句。 「好吃的话,下次你去我那儿,我教你做。」 卢氏瞅到承钰怀里抱着的一沓纸,「啧啧」几声摇头道:「也亏你学得进去。」 承钰莞尔不语,和卢氏结伴去凝辉院。 牵着狼狗的孙怀薪站在承钰和卢氏身后,远远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他蹲下身摸摸狗的头,指着那抹浅碧色的小小身影,俯在狗的尖尖耳朵边上说道:「阿旺乖,去咬她。」 狼狗似乎听懂了小主人的意思,歪着脑袋伸出了舌头,在孙怀薪拍它脑袋后,四足发力,眨眼的功夫便窜到了承钰面前。 这条狼狗是前月孙怀薪的舅舅送来给他的。孙怀薪除了下河摸鱼外,最爱的就是训狗了,因此他舅舅高大人经常为他在各地找寻品种优良的狗。 目前阿旺是他的新宠。 他说的这个「咬」当然不是真咬,他没打算养咬人的狗在身边。孙怀薪只是想吓唬承钰,把她吓个小便失禁,既解了老姐的恨,祖母也怪不到他身上去。 「听母亲说你近日在学蜀绣,若是学会了也帮我绣个荷包,我拿去给你三舅舅。你知道,我绣的东西,他都不敢带出去。」 承钰失笑。上回三舅舅腰上挂了个墨绿色的荷包,承钰只看到上面绣了许多刺,歪歪剌剌的气势十足,一问才知道那是三舅母绣的翠竹,几个姑娘登时笑得前仰后合,三舅舅红着一张脸,默默地把荷包解了下来揣进袖子里。 「三舅母想要个什么图案的?」 承钰正抬头问卢氏,不想突然被卢氏推开,小身子撞到水磨墙上时,她听到阵阵狗吠。 —— 管事妈妈刚来给高氏回过话,人退下后,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妆容,阳光从窗户漏进来,一支红宝石的步瑶闪着明光,把她的眼睛都给照红了。 「二少爷呢?还在睡吗?」因为府中上下都把孙怀蔚淡忘了,主子下人一律称孙怀薪为二少爷。 「二少爷去东跨院了。」亦芝回道。 「哟。」高氏丹唇一启,笑得很惬意,「他什么时候转性了,不睡懒觉要去族学。」 「二少爷天资聪颖,相信努力一番,就会像大少爷一样文采斐然,才华出众。」亦芝捡好听的话给高氏听,虽然她知道孙怀薪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心性。这年月初的时候他也起过早,去过一次族学,不过是想结交些新朋友。 「希望如此吧。」高氏对着红漆描金花的小镜子,左看右看,对头上的步瑶喜欢得紧。 「大太太,出事儿了!」亦兰进门便冒出这样一句话,落在高氏耳朵里,觉得极是扫兴。 「什么事儿?」天大的事儿不过听到姜承钰没了高兴。 「二少爷放狗咬了三太太,三太太腹痛不止,现在在老太太院儿里呢。」亦兰一通气说完,如晴空一阵响雷。 二少爷,三太太,腹痛不止,并且老太太已经知道此事了! 高氏站起来,脑子微微眩晕,但仍旧努力保持镇定,端好她当家主母的架子,疾步赶到凝辉院。 还没进抱厦间,高氏便听见屋内传来女子的阵阵呻吟声,明明痛到无力还发出的声音,显然伤得不轻。 而小儿子孙怀薪就垂手站在屋门前,苍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高氏上去就给了楞小子一个爆栗。 第47章 「娘,我没有。」孙怀薪揉搓着作痛的脑门,哀声道。 高氏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不理会儿子的申辩,提着裙子先进抱厦看受伤的弟媳。 床边早围了一群人,连郭氏也来了,老太太看着床上面如白纸,捂着小腹抽冷气的儿媳,又心痛又着急,大夫还没来,郭氏一面安慰老太太,一面注视着丫鬟给卢氏擦额上的汗。 「母亲,到底怎么一回事,那畜生咬到哪儿了?」高氏问道,看着卢氏痛成那副模样,平日对她的偏见先丢开了,心里同情起她来。 「你还想让那畜生咬到哪里!」高氏还没吃过老太太一句重话,此时被吼得一愣,又想到郭氏姜承钰都在这儿,更觉得没了面子。 老太太无心照管大儿媳的情绪,倒是承钰解释道:「怀薪表哥放了一条大狼狗过来,狗对着三舅母一直狂吠,三舅母踢了它几脚,它就把三舅母扑倒在地上,但是幸好没让它咬着。」 「那畜生在哪儿?」高氏来不及恨人,先把狗恨得牙痒痒。 「早让人拖出去打死了。」这回是郭氏说话。 「打死又怎么样?难道一条狗命来换我老三媳妇的命吗!」老太太见卢氏不哼唧了,紧咬着嘴唇不说话,眉头还皱得深深,焦灼万分,又不知道该找谁算账。 幸而大夫终于来了,为卢氏诊了诊脉,「唉哟」一声,道:「夫人这是喜脉啊,不过刚才是跌倒了吗,这脉象极不稳定,再不治疗,怕有滑胎之险呀。」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是一惊。 「那请大夫快救救我这儿媳。」老太太惊中带喜,生恐这个盼了几年的孙儿眨眼没了。 大夫拿出银针为卢氏针灸起来,虽然看不懂,但承钰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地看着。一边看大夫拿针的手,一边看卢氏,随着大夫一针一针地施展下去,卢氏似乎疼痛减了不少,眉头也舒展开来。 等到大夫施完针,又探了探脉象,宣布卢氏的脉象稳定下来时,众人悬着的心才落定。虽然边上一直有丫鬟在打着扇子,承钰还是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说来也是她连累了三舅母。承钰肯定那条狼狗是冲自己来的,结果三舅母为了救她,冲出去踹了狗一脚,才把狗惹怒,把目标转向了她。 要是这回三舅母有个什么,她会内疚半辈子的。 丫鬟领着大夫去开药单拿酬劳,卢氏已经悠悠醒转,有力气说话了。老太太坐在床边,拍了拍卢氏的手背,慈眉善目地说道:「好孩子,这回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卢氏刚才痛晕过去,没听到大夫的话,此时不解地望着老太太。 郭氏在边上笑笑,指了指卢氏的小腹,「明年过了年,老太太又可以抱孙子了。」 卢氏当下明白过来,惊喜得说不出话,怔了好半日,才说了一句:「我不是在做梦吧?」说得屋里太太丫鬟笑出声儿来,唯独高氏面色讪讪,只跟着人扯了扯嘴角。 一会儿孙立行赶了回来,听到好消息后,第一句话竟也是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老太太又乐了一回,领着儿媳外孙女出了抱厦间,留老三夫妻俩说悄悄话。 孙怀薪还站在屋门口,上午的太阳正好照到这个方向来,他顶着晒了好一阵,有一刻觉得后背都快烧起来了,也不敢离开一步。 祖母生气的样子他第一次见,但也不想再看第二次。 「你哭什么,男孩子像个小姑娘似的扭捏!」高氏斥责起小儿子来丝毫不留情面。 孙怀薪的确哭了,斑斑的泪水干了后凝在脸上,成了几道蜿蜒的痕迹。但他不是吓的,也不是愧疚,他是伤心,伤心他的爱犬被拖出去打死了。 郭氏一向清楚她这个大嫂要强的脾性,知道高氏此刻一定不满她看到她的狼狈相,因此寻了个借口回去了。 承钰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但她今天就是想看看外祖母准备怎么惩罚孙怀薪的。 长廊下尚有一片阴凉,老太太站在阴凉处不再往前走,孙怀薪仍站在太阳底下,而高氏夹在中间,一半儿身子晒着太阳,一半儿身子又在阴凉处,冰火两重天,却不敢挪动脚步,半低着头等老太太的吩咐。 老太太心里想警诫孙儿,但又不大擅长狠心,因此还是决定让母子俩人进屋说话。 孙怀薪伤心归伤心,但眼下第一要紧的还是要想办法熄了祖母的火。之后无论老太太怎么问,他一口咬定是阿旺的错。 「阿旺不听我的话,我一没注意它就跑了出去,直往三婶婶身上扑!」 「是啊,母亲,那畜生兽性未脱,怀薪控制不了它,这也不能怪怀薪呐。」高氏在一旁帮腔。 老太太看着小孙子一副无辜的可怜相,迟疑了片刻。 「既然,你们都说是狗的错,如今那狗也让打死了,老三媳妇也无大碍。我就定个死规矩,日后内院里绝不允许再养狗!还有薪儿,虽说不是你的错,但狗是你养的,说到底是你没管教好,我就停了你后面三个月的月例钱,再罚你一个月不许出府。」 第48章 「祖母。」孙怀薪带着哭腔哀嚎一声,罚月钱倒在其次,但如果不能出府,他上哪儿摸鱼打马去? 「怀薪!」高氏喝道,「还不快谢过祖母。」 孙怀薪一看自己母亲铁黑着一张脸,就知道事情再无挽回的余地,因此只得乖乖答声「孙儿谢过祖母。」 得了老太太的话,高氏和孙怀薪告辞离去。老太太这边遮掩过去了,但高氏心里堵着一口气,暂时看也不想看儿子一眼,脚步匆匆地甩了孙怀薪几步远。 孙怀薪平日里走路从来都是大步流星,此时畏惧和母亲并肩会招来一场责骂,因此放慢了脚步走得很是痛苦。 高氏自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大太阳底下走着,却觉得有股嗖嗖的冷意,走到庭院正中,太阳最炽,那股冷意也越冷,后背莫名袭来一阵阴寒的风。 她停下脚步,皱眉四下一看,见东边廊上的厢房外站着一个少年。 孙怀薪陡然见母亲停下不走,心里突突跳起来,如果母亲是特意在等他走上前教训,那他故意磨蹭步子,反而更招骂,干脆豁出去,抬起脚比平日的步子迈得还远,两三步走到高氏身边。 但高氏并没有出言责备孙怀薪,只是皱眉盯着东边的走廊。 孙怀薪顺母亲的视线看过去,见廊下的阴影处站了一个少年,说道:「咦,这不是刚才那个人吗?」 「你认识他?」高氏有些紧张地问道。 「不认识,只是我刚才在那边耳房外,他就站在那儿,看人的眼神,怪渗人的。娘,你认识?」 「不认识。」高氏面无表情地说完,往少年的方向走了两步,没想到少年突然不再看她,转而抱着旁边的柱子,把自己的头往柱子上砸,发出「梆梆梆」的声音。 「这人怎么了?这得多疼啊。」孙怀薪见状想过去阻止他,却被高氏伸手拦住,「不要管,走吧,你的事儿还没完呢。」 孙怀薪一听这话,步子一下子滞住了,万分无奈,跟着高氏走出了凝辉院。 高氏母子走后,承钰心里惦记着屋里还有个病人,因此他俩前脚刚走,承钰跟着便回自己房里。 也不知道他醒没醒,喝了药好些了吗?今早走得急,也没来得及去看看。 承钰怀揣着这些小担心,刚出了门,走在廊上,便看见牵挂的那人已经好端端地站在屋门口了。 由远及近,她看到少年扶着门框而立,目光幽幽地望着高氏母子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看什么呢?」承钰走到他身后,他也没有察觉,此时惊觉地回过头来,见来人是承钰,刚才眼神里的厌恶减了几分,但依然不会张嘴说话。 他不说,那就我说,我把他那份也一起说了。承钰天真地想。 「你好些了吗?」她需要把手臂抬得很高才能摸到孙怀蔚的额头,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下一秒就被孙怀蔚警惕地用手拂开。 并没有烫手的感觉。承钰笑道:「都有力气拂开我的手了,看来好得差不多了。但是为什么额头红红的?」 太阳被飘来的云层遮住了,此时的天光黯淡了几分,孙怀蔚幽幽的目光也柔和了几分。小翅膀似的睫毛垂下又扇起,看着承钰只是不说话。 「既然你已经好了,那就不用住我这儿了。」承钰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不知道是带了喜悦还是遗憾,语气淡淡的,心情淡淡的。云层飘走了,太阳露了出来,她抬头见少年半眯起眼睛,眉头微皱,小扇子似的睫毛忽闪得更快了。 下一秒,这个阴郁的少年不再看承钰,转身回了房间,鞋也不脱的躺会床上,扯了被子把自己捂住。 承钰追了进去,只见床上樱粉色的锦缎被子隆起一团,末端露出一双穿得发黄的破洞布鞋。 还真是个傻孩子。 承钰走过去拉被子,发现被子下的人竟用手在里边紧紧地拽住了被子。哭笑不得,承钰啐了一句:「你再这样,捂出了痱子我可不管。」 又走到床尾,试图把他的鞋子脱掉。 鞋子的主人感觉到了,起初蹬了几下,承钰眼见着他把自己的衫子蹭了半个脚印,气不过便狠狠往脚上打了一下,两只大脚竟也不蹬了,乖乖让承钰把鞋脱了下来。 「你听我说,外祖母,也就是你的祖母,给你安排了新的住处,你好了就可以回去住新家了。」承钰坐在床边,像哄小孩子一般说着。 被子里的人没反应。 「那儿还有好多长得好看的丫鬟等着伺候你呢。」 还是没反应。 「就在扶摇院的偏院。」 没想到说了个准确位置,被子里的人一下子掀开了蒙头被,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硬朗俊逸的面孔,面孔上的一对星眼,像镶在赤金匕首上的宝石,熠熠生辉。 第49章 他似乎在问是不是真的。虽然孙怀蔚始终没有开口,但承钰感觉他就是想这么问。 「真的,不信你现在就可以回新家。」承钰拉起孙怀蔚的手,想带他去看,还是被孙怀蔚警惕地甩了开。 意料之中,承钰已经不再感到挫败了。 「走吧。」她抿嘴笑道。 孙怀蔚才迟迟疑疑地起身下床,跟着承钰出门。 扶摇院承钰两世都不常去,绣桃在前面带路,平彤在后面撑伞。不知为何,承钰总觉得有除她以外的人在场时,孙怀蔚似乎多了几分傻气。走路歪着脖子,外八字,走着走着会撞到墙…… 明明那双眼睛是很干净纯粹的呀。 进了扶摇院偏院,是一所四四方方的小宅院,正房两间,边上的耳放各一间,庭院里种了许多花树,丫鬟来往其间,洒扫庭除。 「姜姑娘。」一个颇伶俐的丫鬟跑来向承钰福了福。 承钰看院中的七八个丫鬟都只十三四岁的年纪,只她一人稍大,猜着他应该是给孙怀蔚安排的贴身丫鬟。 「你叫什么名字?」丫鬟相貌不算上挑,中人之资,不过胜在面孔白皙干净。 「奴婢容芷,是大太太安排给三少爷的贴身丫鬟。」 果然是。承钰便指身旁呆呆傻傻的孙怀蔚说道:「这位就是你家主子,不过不是三少爷,是二少爷。」 容芷有一瞬间的怀疑,怔了会儿,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回道:「是,姜姑娘,二少爷。」 很机灵的丫鬟,承钰稍微放心。 容芷带着承钰和孙怀蔚略略看了看院子,虽然比起正院,这儿显得简陋,但房间整洁干净,屋外净是一片花草清香,还算一处温馨的小院。 承钰转头看孙怀蔚,少年头顶阳光,痴痴地望着小院,伸出手摩梭着院中一棵老树的树皮。 「这儿以前住的什么人?」承钰问容芷。 「奴婢来府上时这儿就没有住过人,不过听说以前住的是国公爷的一位姚姨娘。」容芷答道。 姚姨娘?不就是孙怀蔚的生母。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童年的事儿。 承钰走过去,拍了拍孙怀蔚的后背,少年如被蛇咬一般,快速而警惕地转过身。 「你在这儿会过得很好的,看,这么多人伺候你呢。」承钰指了指院中的丫鬟,「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孙怀蔚面无表情,冷冷地扫了一眼承钰,继续用手摩挲着树皮不说话。 还是那副样子,不说话,不搭理人,承钰无奈地撇撇嘴,耸了耸肩,回身出了院门。 拐角处,她又忍不住再看一眼孙怀蔚,少年背对她站立,原来那身紧巴巴的白布粗衣已经换成水蓝色的长衫,芝兰玉树一般笔挺地站着,她莫名想到三舅舅腰间挂的那块温润莹莹的方形玉坠。 时近正午,承钰路过扶摇院时见一串十来个丫鬟,手里各捧着一个红木八方食盒,正往正院去,才想起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辰。 不知道他那儿午饭准备好了没,干脆还是带他回凝辉院吃吧。这么想着,承钰又折转回去,往孙怀蔚的偏院走。 算了,天气这么热,何苦让他走这几趟,不如叫人给他送了来。 念头一换,承钰又转了个身,冷不丁撞着了谁,不过这回两人的步子都慢,比清晨和孙怀薪那遭撞得轻了许多。 不过承钰的鼻子撞得有些疼,小小的鼻尖晕开一点红,眼泪也没出息地泛了出来。 承钰捂着鼻子,泪眼朦胧地看来人。对方十四五的模样,面如冠玉,气质儒雅,眉目流露出一种春风般的温和,此时神色透着紧张和关怀。 「你怎么样?撞疼了?真是对不起。」男子作了个揖赔礼。 承钰连连摆手,小手把鼻尖捂住了,只露出了一双泛红的桃花眼,蒙着盈盈水色。 「大少爷。」绣桃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得久,立刻认出了来人正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孙怀缜,连忙走上前去行了礼。 平彤慢半拍反应过来,也跟着行了礼。 「原来是怀缜表哥。」承钰在平彤之后施施然施了个礼。 她对这个大表哥的印象有些模糊了,前世绣桃在外祖母跟前胡言乱语,说她有意孙怀缜,老太太就把亲事定了下来。从那以后,两人碍着未婚夫妻的避讳,少有见面。后来就发生了她和孙涵的事,直到出嫁前,她也再没见过这位大表哥。 「你应该是承钰表妹吧?」孙怀缜温和对她一笑。 没有酒窝。承钰不知为何,第一个想到的竟是有没有酒窝,她不自主地笑了笑,想到昨日逼着孙怀蔚喝药时,他露出的那对小梨涡。 「是。怀缜表哥这是刚下学吗?」承钰看他身边的小厮抱着几摞书本。 第50章 「嗯,先生生了病,告假回家了。」孙怀缜斯斯文文的,穿一身绣竹纹的直裰,谦谦有礼。 他看了看廊上捧食盒的丫鬟,又说道:「表妹吃过午饭了吗?不如一起进屋吃饭。」 承钰摇头道:「外祖母还在等着我呢,怀缜表哥,我就先告辞了。」说完领着平彤和绣桃回了凝辉院。 —— 高氏回屋后,听孙怀薪坦白自己是想替姐姐孙步玥出口气,才放狗去咬姜承钰,责骂的话收了大半,只戳着他的脑门骂他没脑子。 小儿子走后,高氏留亦兰单独说话。梦里是儿子,现实里先是长女,又是次子,不知多久就会轮到她的宝贝嫡长子了。 她绝不会让姜承钰动长子一根手指头! 「燕窝每日都送去了吗?」高氏眼神凌厉,亦兰如站在毒日头底下,被主子看得如芒在背。 「送去了。不过听绣桃说,表姑娘早上起得晚了,经常不喝就走了。」亦兰斟酌着回答。 「不喝。」高氏一弯新月眉皱得深深,此时斜斜地凌于那双凤眼上,像两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经常不喝你就把量加大!」 把什么的量加大,主仆俩都心知肚明。亦兰听了吩咐,还没应喏,屋外便传来清朗的声音。 「母亲,母亲在吗?」 高氏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一张面孔瞬间柔和了回来,「快去开门。」连指使亦兰的声音也顺带着变得温柔和善。 门开处,立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正是她寄予厚望的大儿子。 孙立言早没指望了,她指着这个大儿子往后封相拜阁,为她挣个超一品夫人的诰命回来,指着他权倾朝野,日后走在金陵贵妇圈里,看哪个还敢笑话她嫁了个纨绔丈夫! 「缜儿回来得刚好,亦兰,让丫鬟就把饭摆在这屋里。今天做了糯米凉糕?大小姐爱吃,往东跨院给她送一份去。」高氏里外张罗着,不亦乐乎。 「今日怎么中午就回来了?是身子不舒服吗?」高氏把手心贴到儿子的额头上。 「我倒没事,是先生,先生染了风寒,早上撑了半日,实在撑不住,中午便告假回家了。」 「这先生怎么能这样呢?若是生了病就应该在家好好待着呀,还跑来族学里上课,也不怕传给了你。」高氏怨道。 「没事,母亲,我身子好着呢,没那么容易被传上。」孙怀缜笑起来虽然没有酒窝,但和他妹妹孙步玥一般继承了母亲的一双凤眼,自有一股风流。 看着儿子这副好模样,高氏心里筹谋着,一定得寻个身家相貌样样都好的女子,才配得上。宫里头的公主似乎还不少,不行,公主养尊处优,骄矜惯了,没得弄尊活菩萨回家供着。高氏想入了神,还是孙怀缜问了声什么时候开饭,她才打住自己的思绪,让丫鬟摆了桌。 「母亲,刚才在院门口你猜我遇到谁了?」 「谁?」高氏忙着往儿子的饭碗里夹菜。 「承钰表妹,我在院门口见着她了!」孙怀缜带着几分惊喜,「没想到她长得这么可爱,叫了我一声‘怀缜表哥’,很是乖巧。」 「母亲?母亲您怎么了,怎么抖得这样厉害?」孙怀缜前一刻还在笑,后一刻便看到母亲夹菜的筷子掉到了地上,一双纤纤玉手抖得筛糠似的。 「母亲您这是病了吗?」孙怀缜一双手握上去,竟控制不住,也跟着高氏一起抖了起来。 「母亲没事,母亲有点累了,你自己吃饭,母亲回去歇息了。」高氏心底最深处的隐忧被长子一句「见到姜承钰」给炸了出来,身子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为了不让儿子担心,她只好推说累了,匆匆回到房中。 亦兰又被点名,忐忑地站在高氏面前,听她哆哆嗦嗦,似在自言自语一般。「你去,以后每天送去的燕窝必须看着姜承钰喝下,不然就你把它喝了!砒霜要加足。」 「八月底之前我要为她操办丧仪。」最后一句亦兰听得如坠冰窖,知道这回是回天乏力了。 —— 承钰回到凝辉院,上了饭桌也没动自己的碗筷,先七七八八夹了满满几海碗的菜,让丫鬟装了给住在扶摇院偏院的二少爷送去。 丫鬟又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是怀薪少爷吗?」 「不是怀薪少爷,是怀蔚少爷。」承钰知道府上的人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口,已经做好慢慢纠正的准备了。 老太太因为担心卢氏的身子,不宜挪动,所以就让卢氏暂时在耳房住段时间。下午谭师傅来教了两个时辰的刺绣,承钰便去耳房找卢氏,给她绣鸳鸯图案的荷包。 吃过晚饭又回来绣,直到掌灯时分才绣好了半只,紧赶慢赶,她担心明天领了顾女先生的戒尺就绣不了了。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第二天顾女先生觉得昨日她请假是因为没能按时完成罚抄找的借口,又添了五个戒尺,打到最后,一双手掌心肿得老高,活像两只肥肥厚厚的熊掌,笔都不能握了。 第51章 顾女先生只好中午就放她回去,老太太知道后心疼半日,亲自抹了药膏,本来要找顾女先生评理,被承钰拦了下来。 不知为何,她总能感受到顾女先生对她有股怨气,不把这股怨气借着什么发泄出去,日后更有她苦头吃的。 被打了一顿,她反而安心,就像被迫把字体改成顾女先生要求的样子,虽然自己看着不顺眼,但总算免了顾女先生的一番念叨,以及顺带批判她母亲的字体。 因为手掌红肿的问题,承钰倒因祸得福,偷了几日的假。字也写不了,针线也做不了,她便往扶摇院去看看那位捉摸不透,有脑疾的少年。 好巧不巧,到了偏院,容芷便说二少爷刚出去了。 他认路了,能去哪儿?还不带丫鬟。 承钰支肘托腮,站在原地想了想,脑海里除了那片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荷花,也想不出别的地方来。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脚不听使唤地走到了小花园子。四下顾寻,果然见茂密柳树下蹲着个小少年。 「你果然在这儿。」承钰跳过去,蹲在他身边,笑眯眯地算是打招呼。 孙怀蔚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她习以为常,正准备开始自言自语,把他那份儿一起说了,没想到少年又转过了头,凝视着她,随后又伸出了手,手指戳了戳她的脸蛋子。 「你戳我做什么?」承钰不明就里,觉得又好笑又可气,难道他是在学自己之前摸他额头的温度?她当时可没带这么戳人的,何况这小子的指甲还不浅。 少年似乎很不满意她的迟钝,用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抹了抹,示意承钰脸上有东西。 能有什么东西?承钰迟疑着摸了摸,没有呀?树下正好是荷花池水,承钰凑近一点,清亮的水里正好映出一张小巧精致的脸蛋。 只是脸颊两边红扑扑的,摸起来还有些发烫。 「许是刚才被太阳晒的。」承钰喃喃道。 「你很聪明嘛,我脸上被晒了都能发现。」承钰笑着想去捏少年的脸,却被少年躲了过去。 前世怎么没发现国公府里还有个这么有趣的孩子。 「你吃过早饭了吗?我本来吃饱了,结果大舅母那儿的亦芝姐姐来,送了一碗燕窝,一定要看我喝光了才肯走。」 「你要喝燕窝吗?不如明天我给你带?」 「你为什么总爱穿这双鞋子?看,脚趾头都露出来了。是容芷姐姐没给你做新鞋吗?那我给你做一双好不好?」 孙怀蔚一直没有回应,承钰拿手虚比了比他的脚,竟有她两个巴掌这般大。她开始琢磨给选什么面料,绣什么纹饰。 太阳光渐渐明烈了起来,承钰侧过头看到孙怀蔚一张侧脸,笼着一层淡淡的金粉,鼻梁挺拔,鼻尖顶着点金光,只有那把小扇子似的睫毛,永远安静地低垂着,投下一层荫翳,罩住幽潭石子般的深眸。 —— 扶摇院里,高氏整日坐卧不安,好几次管事的回事,她也走了神没听见。心情莫名烦躁之际,去净室一看,原来小日子来了。 至掌灯时分去凝辉院回了话,高氏浑身疲乏,回了房中就想歇下,不料孙立言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双手把她的腰枝环得紧紧的要求爱,满身酒气地往高氏身上乱蹭。 高氏满心厌恶,把想走开的亦兰拉了过来,趁孙立言手松的时候,一把把他推给了亦兰。 「把老爷带去抱厦间。」 亦兰叫苦不迭,可是慑于高氏的威严,又不得不从命。刚跨出门,走在廊上,孙立言便迫不及待地扯掉了亦兰的青色比甲,贴着亦兰的耳朵说道:「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偏那个母老虎总不让我碰。今晚机会难得,你得让我好好疼疼!」说完便扑过来,把亦兰的脸亲得「吧唧」作响。 廊上还有别的丫鬟来往,亦兰红涨着一张面孔,垂着头,费了好大的劲儿,好歹在孙立言扒光她的衣服时进了抱厦。 不远处两个路过的小丫头相视一眼,捂着嘴偷笑起来,走到游廊尽头,却听一个冷冷的女声斥道:「老爷和大太太歇息了,你们笑什么!看来是规矩没学好,不如再送回孙妈妈那儿学一次!」 小丫头抬头,见一张俏生生的脸蛋横生怒意,吓了一跳,忙说道:「亦芝姐姐,我们不敢了,不敢了。」 亦芝没好气,一人脑袋上赏了一个爆栗才放人走。小丫头走得远了,回头望一眼,见亦芝还站在原地不动,白了一眼,酸溜溜说道:「她作什么威风?一样的贴身丫鬟,亦芝姐姐既是大太太心腹,又得老爷喜欢,她连一个通房都没捞着,还好意思在这儿教训人!」 「呸!」另一个丫头跟着啐了一口。冷清游廊上,一时只剩了亦芝一人,酸话被夜风吹进耳朵里,娇俏的背影抬手在脸上抹了抹,便低着头进屋给高氏守夜。 第52章 等承钰养好手伤回东跨院上课时,已是八月时节。小花园子满池的荷花零落凋残,岸边的少年却一如既往地守在柳树下。 他会在想些什么呢?想死去的姚姨娘?想他的双生妹妹? 承钰每次看着那个孤孤单单的背影,总会想起前世的自己,那个窝在泉州冷眼看父亲和别的孩子共叙天伦的自己,那个来了国公府后瑟瑟缩缩,轻信小人的自己。 她不能拒绝自己想关心孙怀蔚的想法,趁女学中午休息的时候,便会提个食盒去池塘边找他,起初点心递到嘴边,怎么哄他也不会吃,多半都让她一边说话一边吃掉了。前几日她终于把绣给三舅母的荷包绣完了,现在要了针线布料,开始给孙怀蔚做鞋子。 十五中秋这日,族学和女学休沐,承钰便在厨房里和丫鬟们一起做月饼。 老人家喜欢甜烂的食物,承钰便做了好多豆沙馅和莲蓉馅的月饼。活好面,包了馅,便把面团按进模具里,放进蒸笼里蒸。因为还得等些时辰,承钰便先回屋里。 刚进屋,就见桌子旁转过一个婀娜的身影,亦兰笑盈盈地说道:「姑娘的月饼做好了?」 承钰才想起早晨起得早,忘了燕窝这茬,歉意地笑笑:「还没好呢。亦兰姐姐这是等了多久了?」 「没多久。」亦兰一面说一面打开适合,捧出一个小巧斗彩莲花瓷碗,「姑娘趁热喝了吧。」 承钰接过碗,碗身还温热着,也没用勺子,几口喝尽。用手绢擦了擦嘴,她说道:「其实亦芝姐姐不用等我,放在这儿就可以了。」 「那可不行,大太太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必须服侍姑娘喝完不可。上月姑娘因为上学,总忘了喝,大太太知道后就好训了我一顿呢!」 这个大舅母性子强势了些,对人还是很好的。虽然大半都是为了讨好外祖母的缘故来关心她,不过有人关心总是好的。 亦芝收拾了食盒准备走,承钰留她:「亦芝姐姐不如等月饼做好了拿两个回去吃?对了,今日中秋,大舅母都没放你半日的假吗?」 「没有。」亦芝说出这两个字,眼圈却红了。 「为什么?」中秋团圆月,丫鬟轮流着放半日假,平彤因为没有家人,因此一整天都会和承钰在府中,绣桃吃过午饭便会回去看望父母。 不知为何,亦兰攒了好几月的委屈因为这一句「为什么」彻底奔涌了出来。高氏威严不留情面,一直用家人胁迫她做昧良心的事,国公爷好色,只知一味拿她发泄欲望,从前说得上话的亦芝,最近也总是冷脸相待,和其他丫鬟一起排挤自己。 人一旦遇着什么不如意,总会找些人,找些事来怨恨。亦兰不知道自己该怨恨谁,表姑娘吗?不,她打心眼里喜欢和心疼这个小姑娘。 大小姐孙步玥从来拿她当下等人对待,除了像她母亲高氏一样对自己命令呵斥,哪里会像表姑娘一样,轻言细语地问候一句。明明表姑娘乖巧明理,又心地善良,自己却每天狠着心肠在燕窝里下了砒霜端给她。很多时候,看着姜承钰乖乖地喝燕窝,她很想伸手把碗摔了,告诉她真想。 但是她的家人! 姜承钰不死,她全家都得死。 脑子里胡思乱想,眼眶里的泪水蓄不住,一不留神便流了出来,承钰惊道:「亦兰姐姐这是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想家了。」亦兰赶忙把泪水擦干,强颜欢笑道。 「肯定是因为亦兰姐姐本事好,大舅母一刻也离不了你这个帮手,所以半日假也舍不得给你。」承钰说道,「亦兰姐姐实在想家人,我可以找人替你回去看看,你有什么东西,也可以帮你捎带了去。」 「真的吗?表姑娘,您可以帮我带些东西给家里?」亦兰一双泪眼闪着莹莹的光,充满期待。 「当然可以。二门外有个小厮,是我从泉州带来的,我可以让他去你家走一趟,下午他刚好也要回家,亦芝姐姐有什么东西快拿了来,吃过午饭我就让他帮你捎回去。」 「好好,谢谢表姑娘!谢谢表姑娘!」亦兰高兴得恨不得给承钰磕头,急匆匆地回去收拾包裹。她攒了几月的月例银子要给娘,上月大太太赏的大小姐的旧衣服要给家里的妹妹们包回去,还有根银簪子,娘带着一定好看。 午后服侍高氏歇息后,她便悄悄地往凝辉院去,把包裹交给了承钰。承钰让平彤包了些月饼给她,亦芝揣着月饼回了扶摇院,看高氏还在睡,她松了口气,不想一转身,便撞见亦芝站在身后,目光幽然地审视她。 「你去哪儿了?」亦芝冷冰冰地问道。 「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亦兰眉头紧蹙,她不知道亦芝最近是吃错了什么药,和她说话总带着浓类的火药味儿,似乎还在监视她,时刻要向高氏告上一状。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还有,怀里抱的是什么?」亦芝不依不饶。 第53章 亦兰叹口气,毕竟亦芝比她小几岁,和家里的妹妹差不多年纪,她一直也拿她当妹妹看待,因此不想和她计较,简单说了几句:「凝辉院的表姑娘做了月饼,让我拿了些回来。」 「她做的月饼,为什么要给你?」亦芝狐疑地盯着她。 「因为我每日会送燕窝给她。」亦兰说完这句却突然不想说下去,因为她想到送去之前自己偷偷加砒霜的情景。 「哼!太太就是这么偏心,什么好处都让你捞着了,我明明比你年轻比你貌美,太太眼里却只有你个老……」亦芝想说「老姑娘」,但亦兰已经早让国公爷破了身子,话到嘴边便收了回去,但心里仍不平。 亦兰看亦芝,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因此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怀里包的月饼还没动过,她把月饼递给亦兰,说道:「喏,你拿去吃吧。」 亦芝也不客气,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十几个小巧玲珑的圆月病,个个做得精致饱满,应该是用的带牡丹花和菊花的模具,月饼两面都开了朵明丽的花。 「真香呢。」亦芝拿起一个闻了闻,咬了一口,里面是红彤彤的豆沙。 「你也吃啊。」亦芝递一个给亦兰,亦兰却突然面色狰狞,五官扭作一团,冲到走廊外附身作呕。 干呕了好一阵,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亦兰直起身倚着廊上的柱子闭目喘气,亦芝在边上瞧她脸色苍白,似乎很难受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被她刚才的样子吓到了,一时也忘了和她针锋相对,走去问了句:「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我看你最近吃得也不多。」 亦兰听到这儿,原本紧闭的双眸一下子睁开,惊恐地看着亦芝。 最近自己的确食欲不振,干呕也不是第一次,小日子也推了十余日,她突然想到她娘怀几个妹妹时也是这种反应。 上月初国公爷醉酒回来,大太太让她带国公爷去了抱厦,国公爷足足把她折腾到五更天才罢休,而第二日厨房也没把避子汤药送来…… 难道自己是? 不!绝不可能,也绝不可以!她在高氏身边服侍多年,自然清楚高氏的秉性。这么多年来,国公爷虽有几个姨娘,外边也藏了不知多少外室,但国公爷的孩子始终只有高氏所生的三个,纵然从前姚姨娘生了双生子,但一个夭折,一个痴呆,姚姨娘自己也不得好死。 亦兰摸了摸小腹,一霎间如履薄冰,浑身不自禁地发抖。 肚子里的这块肉,会要命的啊! —— 傍晚吃过晚饭,老太太命丫鬟们在院子里安置了红木圆桌,摆了许多香瓜香果,还有承钰做的月饼。一会儿大房二房三房的人陆陆续续来齐了,大家围着圆桌坐齐,一面闲聊一面等着赏月。 夏夜闲凉,一大家子坐在庭院中乘凉,承钰挽着外祖母的手臂,靠在她的肩上,静静看着大伙说话。 前世也有过这种场景,不过她始终拘谨羞涩,总也融不进这个外姓大家庭,若说这一世哪里不一样,就是她心里油然而生出来一种归属感。她此刻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种团圆的幸福属于她,她身在其中。 戍时三刻的天还未黑透,不过淡蓝浅紫交织的天幕已经能看到月亮泛着银光的圆圆轮廓,承钰遥遥望着那轮皎月,想着泉州家中父亲应该也和沈姐姐,杜姨娘在一起赏月吧,杜姨娘的肚子该像西瓜一般滚圆了吧。有了新太太孩子的父亲,此时望着月亮会不会想到远在金陵的二女儿呢?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这么看着,我倒觉得十五的月亮很圆了。」卢氏笑说道。前几日她已经搬回了叠柳坞,自从她有孕后,大抵是因为心愿实现,人也精神了许多,更加爱说爱笑。 「对啊,我看着也圆。」孙立言紧靠妻子坐着,一只手从背后环到卢氏的腰,时刻护着卢氏。 「我看老三现在成了妻奴了,弟妹说什么,老三从来没个‘不’字。」 孙立言虽然十日有九日都在外边花天酒地,但今日毕竟是中秋团圆之夜,平日聚在一起的纨绔们都各自回家陪妻子孩子,孙立言想乐也找不着人,况且家中还有母亲,因此今晚难得地在亥时前归了家。 他此时「哈哈」笑着打趣三弟,一桌的人都乐了。承钰不常见这位大舅舅,但前世和这一世都觉得他算是自己见过相貌最风华俊朗的男子。眉目乌浓,星眸含情,孙怀蔚与他有七八分相似。 突然想到孙怀蔚,自己今日忙了一天还没去看过他,今晚的聚会也不见他人影。难道圆月之夜,家家户户团聚一堂,他还独自待在偏院里? 别人都说他呆,说他傻,但再呆傻的人也会有自己的感情吧。承钰相信孙怀蔚内心深处并不会喜欢孤零零的感觉。 「外祖母,我有些犯困了,想回屋躺着。」承钰当然明白她精明强悍的大舅母,对孙怀蔚这个庶子是有避忌的,不然也当初也不会只给他拨了一个伺候的人,连像样的宅院也没有。所以她现在想去看看孙怀蔚,只能当着众人撒个小谎。 第54章 「怎么就犯困了,小瞌睡虫?」老太太摸了摸承钰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烧。 倒是正常的。「是不是今天做月饼和面累了?」承钰上午做了老太太爱吃的甜月饼,下午考虑到一大家子人,口味不一,又赶着做了牛肉馅和蛋黄馅的月饼,在厨房待了大半日,倒是有些累了。 「可能是吧。」承钰揉着眼睛,乖巧地打了个哈欠,老太太怕她在外边院子睡着,吹了风着凉,忙让平彤扶她回去休息。 「这些月饼是承钰表妹做的?」承钰走出几步,听到后面的桌上,孙怀缜的声音在问。 「是啊,全是你表妹做的。」是外祖母的声音。 渐渐走远,声音模糊不清了,一会儿又是笑声朗朗。承钰走到门前,却拐了个弯儿,往厨房走去。 「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呀?」平彤看刚才困意缠绵的承钰一会儿又活蹦乱跳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 「嘘。」承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道,「我去厨房拿些月饼,给怀蔚表哥送去。」 「二少爷?他怎么会没有月饼吃呢,姑娘您就不要操心了。」平彤劝道。 承钰没理会平彤的话,赶到厨房捡了不同口味的月饼,装了满满一盒子,才心满意足地提着篮子从凝辉院后院溜出去。 本来她打算从后院绕出去,再到扶摇院偏院找孙怀蔚,没想到路过小花园子时,青溶溶的月光下,就见到要寻的少年神色淡然地立于荷花池边。 承钰心头一喜,提着篮子就朝人奔过去。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今天是中秋节,容芷姐姐给你吃月饼了吗?」 「我做了好多月饼,给你带的。」承钰把篮子提到他眼前晃了晃。 虽然大多时候孙怀蔚都不理人,但以往不管怎样,孙怀蔚至少还会在她来时看他一眼,今天不知怎么了,少年一直冷冷淡淡的,只看着前面的池水默不作声。 皎皎月色令承钰自作多情一会儿,她忽然问道:「你是生气我今天白天没有来吗?」 少年听了这一句,无波无澜的眸光似乎闪了闪,转过头来不知是笑还是奇地望了承钰一眼。 「还真是呀!」承钰嘻嘻笑道,「那你还真小气。我白天做月饼都快忙死了,实在抽不出功夫来找你玩儿。」 孙怀蔚听到这句,嘴角似乎有淡淡的笑意,不过很快便隐没在温情的月色中,仍是回过头,继续目视前方,任承钰自顾自地说话。 「喏,你尝尝呀,我做的月饼。」承钰知道他不会理会自己,干脆抓起他的手,往手里塞了块莲蓉馅的月饼。 少年眉头微蹙,看着手掌心上精致乖巧的点心不说话。 这边的月饼得承钰哄着吃,那边的月饼却让众人抢着吃。凝辉院中,孙步琴吃得直打饱嗝,孙步瑶本来听说是承钰做的,不想吃,但看着妹妹吃得香,也跟着吃了两块,才发现原来如此美味。 孙立言对于吃喝的要求不逊于自己的母亲,天下奇珍海味也吃尽了,今日偶然吃到外甥女做的月饼,虽然比不得海月楼的大厨,但小姑娘能做出这么入味而不甜腻的月饼已经很不容易了。 孙步玥一块也不吃,神色淡淡地呷了口茶,横了孙步摇一眼。孙步摇吃了一块蛋黄的,又拿了一块豆沙的,吃得津津有味,不想被堂姐瞪了,讪讪的,又不舍地坚持把手中的月饼咽了下去。 一家子正吃得欢,此时天已黑透,天空蓝幽幽的,蓝得纯粹,蓝得没有一点渣滓,越发突出天幕上那轮明汪汪的月亮来,像是深蓝缎子上落了点金灰。 「老太太,表少爷来了。」守在月洞门外的丫鬟进来通报,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着芙蓉色鸡心领锦缎褙子的美貌妇人踏月而来,身边跟着的一位月牙白长袍男孩儿让孙步玥看直了眼。 「武表哥!」孙步玥第一个站了起来,「姨母。」 大孙氏笑盈盈地走到人前,说道:「先叫的表哥,再叫姨母,可见是更愿意见到表哥了。」 话一出口,众人乐得直笑,孙步玥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羞涩地垂下头不言语,眼睛对着桌上的青花缠枝纹茶盅,余光却瞥着边上那抹月白色,心跳得太快,关不住喜悦,不留神让它溢上了柳眉梢。 「玉武今天吵了一天,说要给外祖母送月饼吃,他二叔楞是不同意,把他关了一天,这会儿公公开了口,才答应让我带他出来。」大孙氏笑着说道。丫鬟端了凳椅来,母子俩人坐下和孙家众人唠起磕来。 「承钰呢?」这是陆玉武的第一个问题。 「承钰做了一天的月饼,累了,睡觉去了。」老太太下巴往承钰屋子的方向扬了扬,示意她在屋子里。 失望之色登时爬上陆玉武的脸上,他毫不掩饰,叹了口气。 第5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丫鬟把大孙氏带来的月饼端上桌,孙步琴先拿了一块,咬一口尝尝,说道:「姨母做的比承钰姐姐的还要好吃。」 「承钰做了月饼?在哪儿呢?」陆玉武的眼里又燃起了希望的小火焰。 「桌上这些都是。」孙步亲指了指,又讪讪的收回,发现承钰做的月饼早被吃得差不多了,剩了一块豆沙的,大家知道老太太爱吃甜食,才没动它。 陆玉武不由分说,夹起那块一口塞进嘴里,连声说「好吃」。 「步琴,我怎么觉得承钰做的比我娘做的还好吃呢。」陆玉武吃完觉得齿颊留香,还想再来一块,可惜没有了。 不知为何,大孙氏第一反应想到「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句话,但幸而没说出口,一来承钰还小,两个孩子也还没有正式定亲,二来她还没摸清母亲的意思。看母亲的样子,是要多留承钰几年的。 头顶月亮熠熠生辉,地上的人们欢声笑语,陆玉武却把自己置于这层热闹之外,眼睛不时盯着东边走廊那间黑黢黢的屋子。 小丫头真的睡着了? 「你快尝尝呀。」承钰期待地望着少年。不知是承钰的坚持还是月饼的香味,抑或是深情的溶溶月色使人放下白日的戒备,孙怀蔚最后还是拿起月饼,咬了一口。 「还吃吗?」承钰渴望得到少年的认可。 孙怀蔚不说话,用实际行动给了她答案,他把剩下的月饼一口吃掉,左边的腮帮子鼓起圆圆的一团,引得承钰不自禁想用手指戳两戳。 「好吃吧,好吃这里还有好多呢,都是给你的。」 孙怀蔚看了一眼三层的食盒,什么也没说,倚着旁边的大柳树盘腿坐了下来。 这意思是要慢慢吃啦? 承钰雀跃地跟着蹲了下来,把三屉月饼分别拿了出来,「这是牛肉馅的,这是豆沙陷,这是蛋黄馅。」 孙怀蔚犹豫了会儿,最终拿了块豆沙的。承钰生起一丝窃喜,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爱吃甜食? 深蓝锦缎上的那点金灰落了些在水面上,水光潋滟,又把那点淡金色滤成了银白。荷花池传来鲤鱼「啵啵」的吐泡泡声,静夜里听来觉得沉厚而安宁。 「你看,鱼儿也赏月呢。」承钰把手伸进水里拨弄鲤鱼,朱红的赭黑的,一个个不怕人似的,滑溜溜的身子擦过她的手掌。 孙怀蔚闻声看过去,正好承钰回头,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块儿,一个眼里闪着星光,一个眸里映着月色,她又看到了那对久违的小梨涡。 还是孙怀蔚先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吃他的月饼,承钰看了他一会儿,才又低头去拨弄池水。眼前的鲤鱼游来游去,越来越多,多得成团成簇,檀色的黛色的交织重叠到一块儿去了,看得她头脑发胀。 又游来一群胭脂色的鲤鱼,红彤彤的一片,怎么这么像前世她小产时流的那一大滩血。 不看了,站起来吧。头上压了什么东西,好重!承钰抬手去摸,只摸到冰凉凉的珠花,什么也没有。是月亮掉下来砸到自己了吗?为什么又痛又沉,像要把她压到地底去。 头重脚轻,她想叫孙怀蔚,但越来越加重的疼痛把她哭的力气都抽走了,身子一歪,她便陷入了那片静谧的柔水里。 孙怀蔚低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咬月饼,脑子里却是刚才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突然听到沉闷的一声「咚」,抬头一看,岸边的人不在了,池水泛起阵阵涟漪。 她怎么掉进水里了? 没有多想,孙怀蔚一头扎进水里,把湿淋淋的承钰捞了上来。所幸池水不深,只及他的肩膀,他抱着姜承钰把她轻轻放在岸边,自己再爬了上来。 拍了拍小姑娘的面颊,只是没反应。冷浸浸的清辉下,承钰一张脸面白如纸,双眸阖上,安静乖巧地像睡了过去。孙怀蔚往她鼻处探了探,下一秒似被舌咬一般缩回了手。 小姑娘怎么没呼吸了? 情势紧迫,他抱起承钰往凝辉院发足狂奔,终于跑到了后院,眼看长廊就在前方,孙怀蔚却突然止了步。 他救了姜承钰,谁还会认为他是个傻子?怕日后再怎么装疯卖傻,旁的人信了,高氏会信吗? 可是怀里的小姑娘,时间不容耽搁。 短暂的一瞬,他的心念百转千回,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小姑娘湿嗒嗒的碎发贴在脸上,小脸贴在他的怀里,像只虚弱的小猫。 我不要她死!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宠冠群芳》卷一 作者:寂光流星 02、《宠冠群芳》卷二 作者:寂光流星 03、《宠冠群芳》卷三 作者:寂光流星 04、《宠冠群芳》卷四 作者:寂光流星 05、《宠冠群芳》卷五 作者:寂光流星 06、《宠冠群芳》卷六 作者:寂光流星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