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冠群芳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小姐的药呢?」承钰躺在床上,恍惚间似乎听到平彤焦灼的声音,想起来,但是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反而像陷入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眼皮也似有重物压着,抬不起来。 平彤回来了?她不是让涵哥哥……不,孙涵叫人乱棍打死了吗?可这声音有种细细的沙哑,明明是平彤的声音,只是更稚嫩了些。 「大夫呢?说好每日诊一次脉的,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见大夫来?」平彤的语调越发高昂,承钰能想到她每次着急眉头紧皱的样子。 「罗姨娘说了,如今老爷刚上任,处处需要打点,咱们底下的能省就省,大夫嘛,不必日日都请的。」 有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在和平彤回嘴。 「咱们底下省是咱们底下的事儿,现在可是二小姐生病了要看大夫!」平彤声音又粗了起来,听得承钰也揪一把心,平彤老实单纯,最不会和旁的丫鬟婆子说理了。 「前日里大小姐不过是信期来了,见你们又是燕窝又是乳鸽的,怎么那时又不知道省了?」平彤气急,顺口把上次在厨房看到的说了出来,当时不过是去给自家姑娘拿午饭,一钵青菜汤和一盅炖乳鸽,她当然印象深刻了。可话一出口,她便知道失言了,还没来得及辩驳,对面的小丫头逮着话尾巴便追着骂上来。 「你算是几等的丫鬟?就敢编派主子吃什么!先不说你在背后议论主子,就说你有心留意旁的主子的饮食,我就可以告你个不安好心,叫管事的妈妈把你赶出去!」 这下平彤自己失了理,气势就先矮了下来,看着眼前鼠眼猴腮的利丫头,也不知道怎么还嘴,只把两个眼圈急得通红。 自己被赶出去了不打紧,可谁来伺候二小姐呀?这府上没一个会真心待二小姐的。 小丫头赢了一场嘴杖,得意非凡,「哼」一声后又甩了个凌厉的白眼子才走开,留下平彤一人站在风口里彷徨。 屋子里的承钰很想开口唤一声,无奈困意袭人,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也不知是几时,隆冬季节的天永远灰蒙蒙的一片,风把窗棂子拍得「噗噗」地轻响,承钰下意识地摸了摸脚丫子,冰冷一片,又裹紧身上的薄被,她就着黯淡的晨光打量起屋子。 屋子不大,梳妆镜台也无,只正中间摆了张黑沉沉的案几,边上是两个有些年月的旧杌子,靠门边一个木架子上搁着小铜盆。 起初承钰还以为是孙涵让人把自己抬到这儿,但渐渐注意到床上悬着的青纱帐,帐子边角绣有一簇水仙,针脚拙劣不堪,像是幼时在泉州家中,自己初学刺绣时误被拿来练手的绣帐。 她静下心再一细看,这屋子果真是自己当年在泉州的房间。 她怎么回了泉州,父亲不是早就调任蜀地,这所宅子也让罗姨娘张罗着卖了吗? 有人推门进来,不大的身量,约莫十二三的样子,尖尖的小脸细细的眉眼,正是平彤。 平彤端着一碗乌沉沉的药进来,见承钰醒来正瞪眼看着自己,一时惊喜万分,忙扑上去道:「姑娘可算醒了!姑娘几日前让大小姐推下水就再没睁过眼,平彤还以为姑娘再醒不过来了。」 承钰听得迷迷糊糊,她的确是被人推下水的,不过不是她大姐,而是孙步玥,当时孙步玥找她谈话,言辞激烈,情绪起伏,说着说着便一扬手把她推到孙府花园的池子里。 可看眼前的光景:幼时泉州的家中,十一岁的平彤,害她落水的大姐……承钰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把自己从胳膊看到脚,无一不是细细短短,一个九岁孩童的模样。 她是重生了!她在水中濒死那一刻的愿望实现了! 当时她发誓若有来世,一定不会再嫁给孙涵,不会再伤了外祖母的心,没想到再醒来时,便成了八岁的自己,一切悲剧尚未开始,一切伤痛仍可挽回。 并且这一定不是梦,因为脚冻得麻木,鼻塞得厉害,恐怕是前世孩子去世后,也没有此刻这般清醒的知觉。 前世她发现孙涵和孙步玥的奸情时,因为受惊过度,摔了一跤便早产了,孩子不足月,生下来时病恹恹的,没过两日便弃她而去,而平彤也在她昏迷不醒时被孙涵让人拖出去活活打死。 「姑娘,醒了就好!快把药喝了吧。下边那起贱蹄子不听使唤,小厮也惯不搭理人,愣是没人出去给姑娘请大夫。我只好求到杜姨娘那儿,好歹杜姨娘心善,才帮着找了大夫来。」 平彤把药一勺一勺喂给承钰,又道:「我原还担心这大夫不行,没想到昨晚一剂药给姑娘灌下去,今早姑娘便醒了,人家都说良药苦口,果真不错。」 承钰看平彤笑眯眯的模样,心中感动。 老天爷让她重生一次,她自然更要惜命,药是苦了些,她干脆让平彤把一整碗给她,大口喝了个干净。 药汁入口虽苦,胃里却暖了起来,心中也更加澄明,她明白,所谓惜命绝不能只是单纯地珍惜爱护,命是又给了她一次,可惜不惜得住,怎么惜,还得靠她自己。 第2章 泉州地处东南,冬季罕见下雪,但屋子里若没有地龙,仍是冷得人牙尖打颤。承钰只能在被窝里躲到巳时,等平彤开了窗,把暖澄澄的太阳光彻底放进屋子,她才磨磨蹭蹭地穿衣起床。 她也疑惑前世在泉州的冬日是怎么熬过来的,可总也记不起来了,或许人的本能就会忘记不快乐的回忆,她想来想去,也只回忆起自己在国公府那段顺遂闲适的日子。 承钰此刻蜷缩在床上,透过薄薄的窗纱,看着逐渐明朗的天光发呆,估摸着时辰,平彤也该端药来了,干脆坐起来,自己穿好了衣服。 果然刚一穿戴好,平彤便裹着一身寒气进屋。这几日天气愈发冷了,平彤仍是穿着件破破旧旧的杏黄比甲,一条初秋才穿的白色线裙,也不知是捡上头哪个大丫鬟剩下的,看得承钰一阵心疼。 但自己也只有身上这件绛紫浣花锦纹夹袄能勉强御寒,还是平彤前年拿她母亲的旧衣改小了做的,如今长了两岁,穿在身上已经绷得有些紧了。 「平彤,你冷吗?你若冷得厉害,咱们就把窗户关严实了,一整日也不出去受冻。」承钰接过平彤捧来的药,照例一饮而尽,她知道这是最后一幅药了,喝光它,自己这条小命就能够暂时保住。 「平彤借姑娘的药碗渥了渥手,一点也不冷。」平彤笑道,「我看姑娘还病糊涂呢?若是待在屋里一日不出去,饭从哪里来,水从哪里来,何况今日是各房发放月例银子的日子,少则少,攒一攒到底还能够让姑娘吃顿好菜。」 这一桩承钰却记得。自从她母亲去世后,父亲也没有续弦的意思,几年来府中一切都是罗姨娘在打点。小时候她明明看罗姨娘是很温顺恭俭的一个人,母亲病重时也是衣不解带地照顾左右,所以刚开始她受冷遇时还找过罗姨娘告状,希望罗姨娘能把忽视她的婆子丫鬟惩治一番。 罗姨娘当时当着她的面将下人呵斥一顿,下人们当时也是一副受教的模样,哪晓得下次去了,那些人仍是把她和平彤当作空气,到后来连底下的三等丫鬟也使唤不动,她又去找过罗姨娘几次,可每回都见不到人,丫鬟们不是说罗姨娘在午睡,便是说她在和管事商谈事情。 前世的小承钰到被接到金陵那一刻,还只认为全是下人的错,丝毫没怪到罗姨娘,可重生一世,承钰早把内宅的腌臜手段看得分明。嫡母去世留下的孩子,男孩倒罢了,只要不走上纨绔子弟的路子,十年科举,总是能有条出路。可女孩的境况大不相同,大抵都是给养得连庶女都不如。 月例被婆子拿捏在手里,扣到平彤这儿,也就剩了几个钱,不过平彤仍锲而不舍地攒着,小半年攒下来,还能偷偷塞给厨房,让厨房的大娘给承钰做顿肉食。 「平彤,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有带毛领子的袄子穿。」姜承钰看着平彤,目光澄澈,语气平淡而认真。 平彤看着自家姑娘巴掌大的小脸,瓷白的面颊透着淡淡的青色,小而挺的鼻尖泛起冷冷的白光,一双桃花眼黑黝黝,亮晶晶,很是惹人怜爱。尤其那双眼睛,总让她想起过世的夫人。 七岁那年她逃荒出来,后又被父母卖到府上做丫鬟,夫人不嫌她粗笨,亲自调教她,还让她做了二小姐的贴身丫鬟。 可如今看着面前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小姐,一副肃然的神情俨然成了她的大姐姐,要替她做主。平彤心中一暖,绽出个笑来,「好啊,平彤可等着姑娘送我带毛领子的夹袄穿。」 过了好一会儿,平彤回来,喜滋滋地抱着一堆带毛的碎料子,把它们全铺在案几上,拿出针线兜,笑道:「我那几个好姐妹们,到底还是有点良心,把她们房做衣服剩下的料子零零碎碎全给了我,我瞧着倒是可以用来给姑娘缝件暖暖和和的里衣。」 府上姑娘爷们的衣裳自有裁缝赶制,但贴身的衣物仍得由屋里的丫鬟做。承钰这边没有人替平彤分担,但能用的面料也不常有,因此平彤并不觉得累。 开了扇窗,冬阳洒了一屋子,照得主仆两人身上暖融融的。平彤坐在杌子上绣得专注,承钰则拿了本帖子,铺在案几的一角,认认真真地描起字来。 纸笔还是当年母亲留下的。承钰回忆前世,那时的自己也总爱一个人拿着笔,闷闷地写上半日。五岁丧母后,因为怀念母亲,只要一写字便能想起母亲是如何一笔一划教自己,就能妄想一下写完后母亲会来检查,因此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写,父亲还未此笑说姜家要出个女先生。 之后去了京城,她一向和国公府上趾高气扬的表姐们合不来,便总是陪在外祖母身边。外祖母信佛,她便日夜为外祖母抄写佛经。 再后来,她嫁给孙涵,成日被他的继母变着花样地嗟磨,倒是没了多少写字的时间。 撇,捺,勾,提,她练得再熟不过,只是这个长期营养不良的小身子实在使不出多少气力,因此究竟笔力不足,纸上只留下淡淡的字迹。 第3章 「姑娘!」平彤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一叫,倒是把承钰吓了一跳,一笔写歪,整张便失了气韵。 不过平彤倒没注意,接着说道:「姑娘,忘说了。上午我领完银子,正好瞧见杜姨娘身边的采凝。哪晓得就听到发银子的婆子对着采凝一阵冷笑,说是姨娘都能私底下请大夫,还来领这几分月钱做什么。说完又把采凝晾了小半个时辰,到我走的时候,终究也没给她。 承钰一惊,杜姨娘请的大夫,不正是来给自己看病的吗? 「这事你怎么不早说。」承钰心里一阵惭愧。 「我这不是因为后来姐姐们送了些料子,想着能给姑娘做衣服,高兴就给忘了吗。」平彤有些后悔,平白给姑娘说这些,惹姑娘着急一场,也做不了什么。 姑娘和故世的夫人一般,除了模样,就连性子也是如模子刻出来般,温柔有余,威严不足,且一味的迁就忍让。她记得之前听外头的婆子议论夫人,说是太懦弱了些,时常镇不住底下人。 承钰自己当然也知道这个致命的弱处,她站在前世的旁观角度,把这一任人宰割的性子看得清楚分明。若不是因为此,她母亲也不会任罗姨娘欺骗,让罗姨娘在她病重之际爬上父亲的床,她一去,罗姨娘便有了现在的葳哥儿。 母亲虽是卫国公府的嫡女,但无奈亲爹卫国公很不待见她,外祖母生产时身子又受损,便把她交给一个低眉顺眼的姨娘代养着,因此母亲性格上的弱点实在情有可原。只是姜承钰想到自己的处境,如果再继续这么容忍下去,怕是这重生也没什么价值了,还不如当初溺死在孙府的池子里。 杜姨娘帮了她一把,却叫罗姨娘授意为难她,旁的人知道了,以后又岂会再帮她? 如今承钰才八岁,她记得前世是过了十三岁,外祖母才让三舅舅来接的自己。也就是说,在去京城之前,还有五年的光阴她得在姜家度过。这五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如果有机会能让自己和平彤的日子好过一点,为什么不去尝试呢? 「平彤,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打算去见一见父亲。」承钰小小的身子站起来,无不郑重地说道。 平彤吃惊不小。夫人去世前几月,老爷不知为何与夫人起了隔阂,夫人被冷落,得了心病,当时夫人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子,竟因为孕期心情郁结,气闷不顺,活生生流掉了,听婆子们说,还是个哥儿呢。但当时并不见老爷如何动容,直到夫人去世时,老爷也是淡淡的。 姑娘虽小,但把父亲的行为瞧在眼里,心里怎能不埋怨。 因此夫人去世后,姑娘对老爷一概不理,连晨昏定省也赌气不去。老爷也不大管姑娘,这才造成姑娘在这简陋的屋子里,过了这几年无人问津的日子。 如今听到姑娘要主动去找老爷,平彤惊多过喜,不过「虎毒不食子」她倒是听说过,只要姑娘肯软下脸去和老爷亲近,不怕老爷不疼着姑娘。 「姑娘,您就打算这么去吗?」承钰都走到门口了,又让平彤给叫住。 「姑娘倒是让平彤给您打扮打扮呀,老爷看了也喜欢。」平彤把承钰推回杌子上坐下,从案几下摸出一小面铜镜和一把梳子,又跑出门去,片刻后回来,手里拿着朵粉色的珠花。 「前三年姑娘为夫人守孝,花儿粉儿的一律不戴,后来搬到这破屋子来,我好歹替姑娘藏了朵珠花。」平彤拿在承钰眼前晃了晃,「姑娘快看看,是不是你那会儿最喜欢的一朵。」 是不是最喜欢的那朵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承钰在心里暗自发誓,这辈子决不会再让平彤因为她的缘故而惨死。 平彤利落地把承钰头上的花苞髻重新梳了一遍,又把珠花别到一边。太阳光落在承钰白净的小脸上,微微的绒毛泛起一阵柔光,一双桃花眼越发璀璨。平彤长舒口气,这么乖巧的闺女,不信老爷再舍得冷落。 姜家老爷姜彻毕竟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因此府上也不很大,垂花门以内,只分东西两个跨院,东跨院是从前姜承钰母亲孙氏住的地方,据说姜彻睹物思人,三年来一任院中荒废,只剩下姜承钰,杜姨娘和一干下人住着。西院则是罗姨娘和她两个孩子住的地方。 因为姜彻回府便只往西院那个温暖的家中去,因此姜承钰只得硬着头皮往西院走一趟。 沿着水磨石墙走不多久,再转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回廊花园,便到了罗姨娘的院子。院子正中是三间正房,两边各是两间耳房和一间抱厦,规格比起东院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小丫头们穿红着绿地在院中行走,有几个在廊下逗弄笼子里的鸟儿,有几个在摆弄花草,无处不是莺歌燕语,嬉闹一片。 平彤立刻有些心虚起来。因为她看见罗姨娘的女孩儿,姜府的大小姐,正在院中和丫鬟踢毽子。 那不仅仅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最重要的还是她脸上泛着的健康的红晕,这是在自家姑娘脸上从没出现过的。 第4章 承钰发现平彤脚步有些迟疑,反倒拉了她昂首朝院中走去,她知道一旁看着她的婆子丫鬟,诧异之余掩不住的鄙夷神色,就像当年她从这个小小的宦官人家被接到缨簪世家的国公府一般。 人总是爱逢高踩低的。就连当初孙涵娶她,也不过是因为她得国公府上下宠爱,有了她这个保障,不怕仕途不顺。 这是在她生产后,孙涵来她房中,一把拽住她的头发说出的。字字诛心,句句刻骨。 她不能改变这个本性,但可以努力改变自己,从而改变旁人对她的态度。虽然她心里明白人并不为旁人的眼光而活,但如果这种改变能让她自己,和她身边的人过得从容一些,她愿意尝试。 姜韵起初乍看承钰和平彤的穿着,还以为是哪房的丫鬟,这么不懂规矩,在母亲院中大步流星地走着。 走近了细看,原来是前几日被她推到水里的姜承钰。训人的心思未收,火气也是噌噌噌地涨了上来。 父亲近年来虽说不大理会这个小女儿,但在诗词曲赋上对她要求颇严格的姜彻,一旦她没能把那些绕口生涩的词句记住,便总会拿「你那小妹妹六岁时便已把李杜的诗背全了」来压她。 那日也是凑巧,姜承钰跑到池子边被她瞧见了,又正好父亲刚训斥过她,她一时气不过,便走过去故意顶了顶这个小丫头,谁又知道她纸片儿似的,轻轻一碰便掉进了池子里。 她本来有些惊慌,但罗姨娘立刻把她哄下来,叫她不必再担心此事。 果然,这小丫头现在又跑来扎她的眼了。 承钰冲姜韵甜甜一笑,叫了声「姐姐。」 姜韵的眼神一时有些阴晴不定。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一上来不诘问她当时为何推她,反倒冲她笑起来。 姜韵对承钰这个妹妹喜欢不起来,不是没有缘故的。她的母亲罗姨娘是当年祖母的贴身丫鬟,在姜承钰母亲进门之前就让祖母赏给了父亲做通房,也因此她比姜承钰足足大了五岁。 姜承钰的母亲进门后,就抢走了父亲对母亲的宠爱,姜承钰一出生,家中两个女孩儿,父亲更是宠爱她,自己则与母亲受了不少冷遇,直到三年前嫡母过世,她和母亲才又挽回了父亲的宠爱。 三年前的姜承钰还是个稚嫩的奶娃娃,如今长大了不少,站在她面前,她的第一反应竟还是恐惧。 父亲是她和母亲赖以生存的根源,而姜承钰很可能会把这根源分散,甚至集中在自己手中,这是一种生存危机,叫姜韵如何不恐惧。 不过下一刻姜韵反应过来,如今嫡母已去,母亲掌着府中大权,父亲几年来对这个妹妹也是不闻不问,怕是早忘了家中还有这个女孩儿。 想通了这些关窍,姜韵终于能勉强拿出长姐的气派,温婉一笑,「妹妹今天怎么来母亲的院子了?」 她一个九岁的小女娃,难不成还能掀几层浪起来? 「今天太阳好,我出来走走,正好走到姨娘的院儿里,所以便进来看看姨娘。」 姜承钰一口一个「姨娘」,又把姜韵心底关于生存的恐惧勾了起来。这几年来,她当着人背着人,都直接唤罗姨娘作「母亲」,就算父亲听见了也没说什么,底下人就算不叫罗氏一声「夫人」,也绝不会再把「姨娘」二字挂在嘴边。 可这个府里唯一的嫡女,一上来便把「姨娘」的身份挑了出来。 果然来者不善。 「母亲正在屋里布饭,一会儿父亲回府便要吃午饭。」姜韵下巴微扬,轻描淡写又无不处处强调,谁的母亲,谁的父亲,这个姜府又是谁的家。 姜承钰上辈子去世时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如今面对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自然把她心里的小九九瞧得一清二楚。不过姜韵和她并没有太多利益牵扯,蛇打七寸,她要找的是这家的男主子,她许多年未见的父亲,姜彻。 「这样吗?正好我很久没问过父亲的安了,就借姨娘和父亲用饭的空当,问候父亲一声。」说完又是甜甜一笑。 姜韵听得火气大,刚想发作,却听见姜承钰冲院外的月亮门笑着叫了声「父亲!」。声音又糯又甜,还有些奶声奶气。 从月亮门进院子的姜彻倒是一愣,这样甜美的声音决不是大女儿叫得出来的。他定了会儿神,随即分辨过来,院里站着的除了姜韵,还有三年没有过问半句,连在除夕家宴上也懒得多看一眼的小女儿。 这双桃花眼,和她已故的母亲简直一模一样。 总归是自己的孩子,姜彻心底叹了口气,朝两个女孩儿走去。由远及近,看看左边长女,又看看右边的幺女。一个身量高挑,穿着身浅紫鸡心领绣梅花褙子,外面又罩了件软毛织锦披风,面色红润,神色飞扬。 而一个身量尚小,穿了身不符年龄的绛紫色夹袄,衣服显是紧了,把胳膊小腿裹得滚圆,却冲自己笑着,格外娇俏可爱。 第5章 到底是没了娘的孩子,姜彻心里陡然对幼女升起一股怜悯。几步路的时间,天生的父女情油然而生。 「承钰,吃过午饭了吗?」姜彻生得高大,只能蹲下身子和幼女说话。几年没好好说过一句话,第一句竟是最寻常不过的问候。 「还没呢。」承钰回答,露出一排编贝般细白的牙齿。 「那和父亲一起吃饭好不好?」 姜承钰点头说好,姜韵在一旁听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姜彻已牵着小女儿进了屋子。 罗姨娘的屋里设了地龙,遍放水仙,百鸟朝凤的屏风以内,几架木架格子,无一不摆放着图案繁多的花瓶木器。 看来罗姨娘这几年来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承钰记得当初罗姨娘住在西院的一间耳放里,屋中清寒一片,一件摆设也无,还是母亲让丫鬟送了两个青花桃竹纹的梅瓶过去。 罗姨娘刚守着丫鬟摆好饭,听门外熟悉的脚步,正待笑脸相迎,抬头一瞧,丈夫手中牵的不是自己的宝贝女儿,而是九岁的姜承钰时,笑容明显僵了僵。 不过她调整得很快,不愉之色一闪而过,或许只有承钰看出来了。 「二小姐今日怎么想起来我这儿了?」罗姨娘关切地问道,一面又命丫鬟添碗筷。 「女儿身子好利索了,因此想来告诉父亲,好教父亲不要再担忧。」稚嫩的童音缓缓说着,罗姨娘的心却似遭了重击,猛地一沉。 果然,姜彻听了追问道:「你生了什么病,我怎么不知道?」 承钰瞪大了眼,惊道:「前几日女儿掉进花园的池子里,差点丢了性命,父亲竟不知道?」 罗姨娘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得揪心,果然这不是在做梦,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本打算不给姜承钰请大夫,让这个不受宠的嫡女悄悄死掉,没想到前脚不懂眼色的杜姨娘给她请大夫,后脚姜承钰病好了,竟还亲自来找姜彻,承钰望着神色不定的罗姨娘,抿嘴微笑。她知道罗姨娘在打量自己,审视这个小小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罗姨娘自以为算准了姜承钰和她母亲一般懦弱可欺的性子,算准了她因为亡母的事不会再理睬姜彻,可偏偏算不到姜承钰会带着二十岁的魂儿重生,不再是捏在她手心的丧母嫡女。 下一刻姜彻就把质疑的目光投向罗姨娘,罗姨娘脸色一怔,又赶紧恢复如常,回道:「前几日二小姐确是落了水,但立马请了大夫,妾身见这些日子老爷政务缠身,怕老爷担忧劳神,因此也就没有提过。」 罗姨娘一边说,一边就红了眼圈,一双清水眼蒙了层薄薄的水雾,薄施粉黛的脸上满是殷殷关切之色,轻咬着唇又带了几丝委屈。 果真是楚楚可怜,我见尤怜。当初母亲和自己也被她这副小模样给哄瞒过去,何况一向软耳根子的父亲。 听说在母亲嫁来之前,罗姨娘先是祖母身边的红人,后又成了父亲最喜欢的通房,半生可谓顺遂,性格难免骄傲了些。母亲来之后,她有几年失宠,想必也是那时候让她自己琢磨出打温情牌的路数。 父亲听了罗姨娘的辩解,脸色果然温和了不少。承钰心里早就料到了,因此并不很失望。其实父亲最是爱听软话,当年母亲与父亲有了隔阂,母亲性子虽然软弱,心底却自有一股清高,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来主动和解,再加上罗姨娘吹了不少枕边风…… 罢了,斯人已逝,如今她得让罗姨娘明白,自己绝不是母亲那样可任她拿捏的。 一时菜摆齐了,姜彻先坐了下来,姜韵进屋便直接走到姜彻身边坐下,三岁大的葳哥儿也让奶妈抱了出来,罗姨娘无不爱怜地把他从奶妈手里接过来,扶着他挨在姜彻另一边坐下。承钰见势,只好拣了个离姜彻有些远的地方,乖乖地坐着。 她看了看黄花梨喜鹊石榴纹圆桌上的菜,有些怀疑若不是自己带着前世的记忆,这么些菜式,只怕吃了三年青菜的九岁承钰是叫不出名字的。 围绕中央一大碟子的翡翠虾球摆了几样小菜,水晶梅花包做得白白胖胖,晶莹圆润,一盘酿冬菇盒色泽清明,酱汁浓郁,清拌鸭丝儿堆成一座小山,山尖尖向下淋了一层麻酱。还有两份甜腻腻的奶白枣宝和金丝糯米饭,卖相讨喜,都能闻到甜香味儿,看来是专为两个孩子准备的。 姜彻本还想借这个机会和小女儿好好聊聊,没想到眨眼的功夫各自就落了座,他环顾两边的一儿一女和朝她温婉一笑的罗姨娘,想到平日里都是这样坐下吃饭的,只得作罢,便隔了小半个桌子给承钰夹了个大虾球,又夹了个大大的水晶梅花包。 「多吃些,承钰。」姜彻看着幼女尖尖的下巴,巴掌大的小脸,只是很有些心疼,不过还没想到罗姨娘头上去。 承钰笑笑,夹起包子来咬上一大口,香浓的汤汁顿时四溢,许是这个小身体许久没有尝过肉了,饱满的馅料滑到嘴中时,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小小的战栗,扯出一个满足的笑容来。 第6章 还没咽下去,却听圆桌另一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承钰差点噎住,抬头一看,原来是葳哥儿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正对着她怒目而视,两只小胖手凶恶地挥舞着,口中叫嚷:「那是葳哥儿的包子,那是葳哥儿的!」 还作势要扑过来抓姜承钰,,怎奈人小手短,够不到,随即便是一声刺耳的尖叫,「葳哥儿不认识她!把她赶出去,赶出去!不许她吃葳哥儿的包子!」 奶妈赶忙走上去抱住葳哥儿,葳哥儿更来了劲,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姜韵离了座走过去哄弟弟,拿出手帕子给他擦眼泪,「弟弟不哭,都是弟弟的,什么都是弟弟的,没有人敢和弟弟抢。」 她本来就看姜承钰碍眼,葳哥儿这么一闹,最是合她心意。 姜彻一听这话却皱了眉头。什么叫做都是葳哥儿的?他虽只有这一个庶子,但还轮不到事事都得他独占的份儿。 这几年府里只他这么一个哥儿,而且当年罗氏怀着他时,先是伺候病重的孙氏,后来又操劳孙氏的后事,劳心劳神,亏损了身子,因此葳哥儿出生,就比一般儿的幼儿孱弱了许多,也因此格外宠着了些,这些下人也惯会见风使舵,跟着把小孩子捧得不知天高地厚,他老早便想处理这个问题了,没得日后把孩子养得骄纵顽劣。 姜韵这话出口,罗姨娘便知不对姜彻的胃口,拿眼一瞧,姜彻的面色果然不好看,连忙抱着葳哥儿跪下,柔声道:「都是妾身不好,妾身只这一个儿子,况且葳哥儿当年出生时差点养不活,是妾身连日不合眼地看着,才把他从阎王老爷手里要回来的。这些年韵儿也一味疼着她弟弟,难免把葳哥儿养得脾气大了些。」 脾气大了些?明明是骄纵跋扈,自私自利,到了罗姨娘嘴里便成了小小的脾气问题。承钰在心中冷笑。 奈何罗姨娘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在姜彻这里屡试不爽。姜彻见她柔弱的身子屈膝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手里又抱着哭闹的孩子,训斥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心软了下来,伸手把罗姨娘扶起来。 「你既然知道错处了,日后就得帮哥儿好好改改,若是再让我看到哥儿这般任性无礼地对待姐姐,我可不会管哥儿是不是还年幼,先到祠堂去跪到我满意为止。」 罗姨娘点头如捣蒜,葳哥儿很少见父亲板着面孔对待自己,一时也吓得忘记了哭泣。 姜彻回头来看小女儿,只见承钰无辜无措地望着这边,眼神里还带着些试探的意味,心里更是心疼。这明明是她的家,却让她如此坐立不安。 「葳哥儿,还不快跟你二姐姐道歉!」 姜彻一声厉喝,葳哥儿愣了一秒,随即又哭得响天震地起来。 罗姨娘知道这下哄不住了,儿子几时遭过姜彻一句重话,就是姜韵也被吼得呆了呆。 「老爷,葳哥儿自小就没见过二小姐,今天乍然一见,怕是认生,给吓着了。」罗姨娘委屈道。 「是啊,父亲。这水晶梅花包是葳哥儿最喜欢吃的,一向连我也要让着他。今天他突然见一个陌生姐姐吃他的包子,他怎么不害怕呢?」姜韵在一旁帮腔。 姜承钰从始至终冷眼看着这家子人卖力的演戏,听罗姨娘母女一人吹一边耳风,猜想不过再说几句话,姜彻又能把这件事作罢,于是干脆站出来,朝姜彻屈身一福,说道:「都是女儿不好,吓着弟弟吃饭了,女儿不该吃了弟弟的包子,是女儿的错处,女儿这就回去,让弟弟别再哭了。」 扮可怜,谁不会? 「女儿今日来就是想告诉父亲,女儿病好了,请父亲勿要再牵挂。」承钰说完作势便要迈出房门,姜彻先叫住了她,又望望哭得面红耳胀的葳哥儿,和一旁小心翼翼看他脸色的罗姨娘母女,叹口气,说道:「今日我就先陪承钰去东院用饭,你们自己吃罢!」 罗姨娘听得冷汗涔涔。她着人让姜承钰搬到抱厦的事自然还没让姜彻知道。 「父亲还是别去我那儿了。」承钰犹豫道。 「为何?」姜彻心一紧,担心姜承钰心里还是记着当年他冷落她母亲的事。 「冬日寒冷,女儿屋里没有地龙可取暖,女儿为着父亲的身体着想,劝父亲莫要去女儿那里。」承钰为难地说道。 「不过父亲果真想去东院,倒是可以去杜姨娘那处。杜姨娘那儿虽也没有地龙,但有个小炉子,女儿有时冷极了,也会去暖暖手脚。」 姜彻一听,显是有些怀疑,看看罗姨娘,罗姨娘微红着脸,低眉颔首,不敢与姜彻的目光对视,承钰却是眸光清澈温婉,一直平静地等他回答。 「你不是一直住在你母亲的院中吗?」姜彻有一瞬间猜到罗姨娘身上,但他始终不相信温和柔媚的罗姨娘会是苛待嫡女,心思歹毒的女人。 「原本是在母亲正房的碧纱橱住着,可后来有婆子来说,怕以后有了新夫人入住,我一个小孩子占着总是不好,因此才搬到了偏院的小抱厦里住着。承钰以为是父亲的意思,所以也没有多问。」 第7章 「所以你就一直在那抱厦里住了这几年?」姜彻头脑「嗡」地一响,他可从来没有续弦的意思,更没有吩咐过人让承钰从正房搬出来。 目光自然凛冽起来,转向了罗姨娘。 哪知姜彻还未开口,罗姨娘先惊呼了一声,一手环着哭得双眼红肿的葳哥儿,一手捂住胸口,说道:「这些作死的奴才下人,竟瞒着妾身如此克扣二小姐!」 「老爷,都是妾身的不是。当年夫人新去,府中上下忙作一团,葳哥儿出世以来身子一直也不好,加上韵姐儿年幼淘气,妾身真恨不得能分出十个身来替老爷分担。怎奈妾身不争气,生产葳哥儿时……」 话未说完,罗姨娘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嗖得小脸滚烫,双眼通红,姜韵知道是哮病犯了,忙命丫鬟拿了艾盒来,又不住替她娘抚顺胸口。 罗姨娘这病是当年没出月子就去操办孙氏的丧事害上的。姜彻见状,责备的话不禁咽了回去,走上前轻轻拍打罗姨娘的背。 闹了一阵,罗姨娘恢复过来,眼里含着泪不言语,姜韵在一旁递茶水,说道:「父亲不知,家中好些婆子妈妈,仗着自己年纪大些,资历老些,根本不会把母亲放在眼里,母亲的话也从来当作耳旁风。想来妹妹搬到抱厦的事,她们也是瞒着母亲的……」 承钰始终不动声色:或许的确有之前从国公府带来的嬷嬷丫鬟不听罗姨娘差遣,不过母亲去世后,这些人就都被罗姨娘寻各种理由打发掉了。如今府里若是有一个敢不听罗姨娘话的,恐怕也早被乱棍打死了。 「还不是看母亲只是个姨娘……」 姜韵最后一句突然压低了气息,声如蚊蚋,但刚好能够让姜彻听得清楚。 姜彻闻言皱了皱眉,没再对罗氏母女说什么,转身朝承钰走来,说道:「钰姐儿,带父亲去你那处瞧瞧。」又吩咐丫鬟叫管事妈妈到东院见他。 承钰出门时,寻见冷风里等着她的杏黄身影,碍着姜彻在一旁,她只好冲平彤挤挤眼,示意她很快就能有带毛领的衣裳穿了。 姜彻一路上断断续续问了些承钰的日常起居,承钰简单说了几句,很快到了抱厦。姜彻只略看了几眼屋子,一张脸立刻冷得和窗上的冰棱子一般,承钰见了都觉得渗人,不再多话,等着他处置。 东院太冷,姜彻还是回了西院,不过没去罗姨娘屋里,而是去了他西院的书房。 罗姨娘一手抱着儿子,女儿姜韵站在一边,正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杯新的滚茶,轻轻吹着,要递给罗姨娘,不想从隔壁书房传来的怒吼吓得她一哆嗦,茶杯晃动,茶水四溢,滚过她的手背,雪白的肌肤立时红了一片。 罗姨娘本就心烦意乱,看姜彻回了西院却没进自己的屋子,心里更是惴惴不安,此刻听姜彻的声音便知道他确实是动怒了。怀里的葳哥儿被父亲的吼声吓到了,开始哭个不休,罗姨娘忙着哄儿子,也就分不出心来看女儿。 丫鬟赶忙去拿清凉膏,姜韵捂着烫得红肿的手背,心里更是难受。她想起从前,孙氏和父亲闹了矛盾,父亲就会来母亲这儿,一府的下人看风使舵,都会兜着热脸来讨好母亲,可过不了几天,父亲和孙氏和好,连着一府的丫鬟,又会把她们母女俩忘到爪洼国去。 孙氏死了,她心里大舒一口气。但此刻,那种隐隐的不安又堵得她胸口发闷。 —— 姜承钰没再到西院去,她留在东院,去了杜姨娘那儿,没过多久,就有婆子送了好几搂炭来,又捧了好几个暖炉。 杜姨娘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是惊讶。 「二小姐,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罗姨娘竟着人给咱们送了这许多炭盆暖炉子。」 「更好的还在后头呢。」承钰轻笑,她见杜姨娘一双柳叶眼又红又肿,显是哭过的。 看来早晨的事,杜姨娘并不敢找罗姨娘理论,只自己在底下偷偷哭了一场。 她记得杜姨娘是父亲的通房丫头抬上来的,资历比罗姨娘还老些,如今该有三十四五的年纪,不过心思单纯,性格纯良,不比罗姨娘整日劳心伤神,看起来比罗姨娘倒要年经几岁。 要论姿容,杜姨娘不比罗姨娘逊色,但为何杜姨娘不得父亲宠爱? 屋子里围了一圈炭盆,暖和了不少,承钰觉得浑身通泰,身上的寒气都被驱走了,小手攥着针线,在绣绷子上来来回回地穿梭也灵巧了许多。 平彤仍是找了张绣杌,无牵无挂地准备用那堆碎料子给承钰做一件里衣,姜彻走后,除了命人送了炉子,还叫人在杜姨娘处摆了颇丰盛的午饭,平彤和几个小丫头捡剩的吃了,无一不是美滋滋一片。 杜姨娘也埋着头,自顾自地做她的绣活儿。罗姨娘要想故意刁难她,克扣月例银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要生存总得想点法子,她便时常绣一些小物件,托丫鬟到外院找相熟的小厮,拿到外边卖掉,这样下来,生活刚刚能周转过来。 第8章 幸而她无儿无女,免了不少牵挂,也免了招来罗姨娘的嫉恨报复。 女红做得乏了,承钰又拿过一本泛黄的旧册子看起来。这本册子上都是她母亲当年偶尔诗兴大发,即兴挥写下来的,曾经父亲拿着还好一通赞赏,只是后来母亲去世,父亲又冷淡薄情,这本册子便被随意地扔弃,还是当初搬屋子时,承钰捡到珍藏起来的。 「二小姐,你看的这是什么呀?账本子吗?」杜姨娘凑近来瞧了两眼,摇头笑道:「这些弯弯绕绕的黑字儿,我是一个也不识得,从前老爷要教我写字,我是抱着头就跑掉的。咱们女儿家,德容言红做得好就行了,何必在文字上下功夫呢?」 承钰看杜姨娘见了字直皱眉头的模样,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依她看来,姜彻从来更注重女子的才华头脑,杜姨娘美则美矣,但大字却不识一个,这让拜阁入仕,一向自诩胸中有丘壑的父亲很是不满。 罗姨娘虽然也是丫鬟出身,但当年是祖母身边的红人,跟着祖母核对帐目,收发对牌,还是识得不少字的,加上她聪明伶俐,心机颇深,如何俘虏不到父亲的心。 承钰微微叹气。想来父亲从小疼爱自己,也有一大半是因为自己工于诗书,又写得一手簪花小楷的缘故吧。 当初孙涵对自己的字也是赞不绝口。 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穿一身石青色的杭绸直裰,凑近了看她写的字,温热的呼吸喷到她的一侧脸颊上,弄得她心里有些痒痒的,但又不敢回头去看这位大哥哥。 忽而眼前伸了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出来,指着一个字「承」字,说最后一撇写得有些长了,当收则收。 不知为何,前尘往事蓦的兜上心头,承钰摇摇头,努力想忘个干净。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不少脚步声,人声嘈杂,承钰猜着是收拾屋子的人来了。平彤也听到了,连忙起身把屋门开了条缝儿,往外探看。 「姑娘,有人来给咱们搬屋子了。」平彤喜上眉梢。 「快把门关上,冷风钻进来了,怪冷的。」搬东西要挑身强力壮的男子,院中少不得有外院的小厮,不得不避着。 这么一说,平彤也发现自己贴近门缝的一面脸被吹得冰凉凉的,因此赶紧关了门,笑嘻嘻地道:「看来老爷的意思是要姑娘搬回夫人原先的屋子住了。本来咱们姑娘就在碧纱橱住得好好的,也没碍着谁。」 杜姨娘听了仍是惊讶,不过没再多问什么。老爷开始思念亡妻,关心幼女,想必会时时往东院来,既如此,自己见到老爷的机会也就多了起来。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人,但是看清府中水深,没有主母主持,一切又都被罗姨娘捏在手里,她无依无靠,只能暂且止步于解决温饱。 昨日平彤求到她这里,她也是念着昔日孙氏对自己多有照拂,不忍心看她的幼女丧命,才偷偷叫人请了大夫,没想到还是让罗姨娘知道了。 —— 自那日下午起忙活了足有两日,承钰才搬回原来的正房内室。 这两日她都住在条件勉强过得去的杜姨娘处,姜彻似乎政事繁忙,只每晚来杜姨娘这儿陪承钰用晚饭,父女俩略寒暄两句,便匆匆回西院。 到底几年没相处了,天然的父女情也得慢慢培养。 不过姜彻回西院后没去罗姨娘房中,而是直接回了书房,通常在那儿待上一整晚也不出来。数九寒天,罗姨娘总不能抱着儿子牵着女儿,一直在房门口等着姜彻,于是只得命小丫鬟在书房门口守着,什么时候姜彻出来了,或是姜彻要什么东西了,便立马回屋通知她。 不过这招在第二天晚上,被姜彻从书房摔出来的一杯滚茶给破了。小丫鬟捂着被烫伤的手在罗姨娘面前呜咽,罗姨娘没法,叹了口气,一晚上也不得合眼。 第三日丫鬟婆子们赶在午饭前收拾出了屋子,平彤把她们为数不多的细软包裹起来,兴致盎然地搬回往昔的碧纱橱。 在平彤看来,屋子里只要有暖暖和和的地龙,有案几绣墩让她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做绣活,就是一间顶好的屋子。这几日她在杜姨娘那儿学到了芍药花的新绣法,此时迫不及待地想试着给承钰绣张芍药花的帕子。 可承钰不能简单地看待这间屋子。她细细地打量起来。 正房三间屋子,隔出了碧纱橱和一间小小书房,剩下的是曾经母亲的坐卧宴息处。临窗大炕上设着一整套秋香色的靠背,引枕和大条褥,两边是一对榆木半枝莲小几。右边几上摆着盆水仙,淡白的花朵开得正好,左边几上是针线篮子。 炕下面是张三弯腿荷花藕节方桌,边上几张秋香色的绣墩。 书房是用紫檀架给隔开的,里面那张大理石大案还在,笔墨一应俱全,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仍是母亲当年在时的模样。 只是…… 第9章 承钰心里雪亮,知道自己还得硬着头皮继续和罗姨娘打交道。 一会儿管事婆子带了几个丫鬟来,承钰没再挑贴身服侍的丫鬟,只留了几个供洒扫房屋,来往使役。 午饭时姜彻过来,问承钰还满意否,承钰摇了摇头,说道:「父亲,我看这些摆设仍是按母亲在时那么摆的,只是,面子上还好,里子却都给换了。」 「您看这梳妆台,女儿明明记得当年是一张金丝楠木的梳妆台,如今却成了榆木的;那面架子上明明有许多母亲从京中带来的汝窑瓶子,定窑花瓶,还有女儿最喜欢的一件粉彩陶翼兽,怎么如今一件也没有了。这些底下人莫不是欺负承钰年幼,还当承钰记不得……」 说到这儿,承钰眼眶微湿,没再继续说下去。 不过,说出来事情便成了七分。姜彻此时的面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当初孙氏和姜彻闹了矛盾,姜彻不来孙氏屋子,孙氏愣是咬着牙,一言不发,也不理睬姜彻,隔阂才会越来越深。六岁的小承钰见了,心有埋怨,对姜彻也是态度冷淡,父女少有交流,感情才会越来越淡。 承钰要做的第一件,便是把事情清清楚楚地摊开来说。 她不屑于和罗姨娘见面说话,但母亲的东西得要回来。承钰忆起前世,姜韵在她被接到京城之前便嫁给了泉州的一户诗书宦族,虽已到了末世,但名誉声望世代积攒,也算得上当地的望族。 姜韵作为一个六品官家的庶女,这门亲事是高嫁了。 而点嫁妆那日,承钰分明看到了不少母亲的陪嫁和从前母亲房里的东西,尤其是那副十二抬的金丝楠寝具,听说是母亲的三姐姐亲手添置的,一直存放在库房里,连母亲自己也舍不得用。 这样想来,罗姨娘不知吞了多少母亲的东西。 姜彻一时面沉如水,半晌方道:「若是你罗姨娘替你收检起来了,待我回去说了,就让她拿回来。若不是,恐怕就是有那起腌臜的婆子给顺走了,如此一来,我少不得插手内院的事,清理清理自家门户。」 他拍拍承钰的肩,宽慰道:「钰姐儿不必担心,父亲总会把这件事情处置好的,你母亲的东西也会一一要回。」 有了这么一句话,承钰终于舒了口气。所幸姜彻是有主见原则的人,不似前世在国公府的大舅舅般软耳根子,没有完全被姨娘蛊惑。也或许是罗姨娘一直把她当作小孩子,无心提防过。不过经此一遭,罗姨娘很难再对她不起戒心了。 这边承钰和姜彻刚用过午饭,那边就有丫鬟来说,罗姨娘身子不好,把刚吃过的午饭全部吐尽了。 到底是少年夫妻,又为他生儿育女,姜彻听了心里一紧,吩咐了平彤几句「好好照顾姑娘」,便匆匆赶到西院去。 「姑娘,你说这罗姨娘是不是遭了报应,所以才生病了?」平彤看着姜彻疾步离去的背影,喃喃问道。 「若生病都是因为报应,那我之前生病也是报应到了?」 平彤一听,连连摇头,承钰瞧着她傻乎乎的样子,一时哭笑不得。前世平彤是她的贴身大丫鬟,更是凡事护着她的大姐姐,重来一世,她虽然仍是比平彤小了几岁的妹妹,但里头的芯儿却已经二十岁了,所以这一世,她决心好好护着平彤一回。 承钰这一身破衣服,看得姜彻心里很不是滋味,早让罗姨娘到库房寻了料子,着人为她和平彤赶制几身衣裳。父亲的话,罗姨娘不敢违背,想来衣裳料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不过也不知罗姨娘这回又是闹得哪一出。 拿生病来邀宠,在她看来算是老掉牙的手段了。当初卫国公府若是有妾室说染了病,要大舅舅去看看,只会被她大舅母厉声呵斥:「不安好心的下作东西,自己害了病,还想过给老爷。老爷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东西,若是老爷没了,哪里还有你在这儿叫嚷!」 唬得妾室立时噤声,第二日病便好利索了。 承钰把盛着茶水的汝窑茶钟抱在手里出神。从前她只是个丧母幼女,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时,罗姨娘就这般瞒着父亲苛待她,如今罗姨娘瞧出不妥,对自己必定有了戒备,往后还不知要掀起多少浪花来。 再等四五年,国公府的三舅舅便会来接自己上京城。想到孙涵,她实在抵触再见到他,只是外祖母…… 前世她和孙涵事发,外祖母气急,生了场大病,延挨了两年便去世了。她心里对外祖母愧疚,这世又想承欢膝下,好好孝顺外祖母。 罢了,若这世三舅舅仍会来接自己,她还是选择去国公府。何必为了恨的人而放弃爱的人呢?孙涵可以避而不见,不妨碍她陪伴外祖母。只是眼下想要这四五年安然度过,便得做好长期打算。 承钰环视屋子,管事婆子送来的几个小丫头,两个在门外廊下站着,两个在屋内门边立着,都是十二三岁的丫头,年前从外面采办了,让调教好了送来的。当然罗姨娘也塞了身边两个二等丫鬟来,都被她以年岁太大给退了回去。 第10章 她们之前并没有旧主子,想来不会起二心。承钰见门边一个穿葱绿掐牙背心的小丫头,面容白净,长得颇讨喜,于是让平彤唤她过来。 「你叫源儿?」 「是。」声音比平彤清亮许多,「奴婢今年十一,因为家里弟弟妹妹太多,爹娘便把我卖到了府上。」答话的间隙,一双圆眼往承钰身上溜了一圈。 承钰心里有些不快,但这种问一句答十句,眼神飘忽不老实的丫头自有她不老实的好处。 「以后不用你洒扫庭院,我只交给你一桩差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好?」 承钰还没说是什么差事,源儿早已跪在地上,大呼自己定能做好。 承钰笑笑,说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瞧着你眼神极好,让你去帮我把西院盯紧些。」 既然打算打持久仗,自然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屋子里的地龙烧得很暖,承钰午睡醒来时,竟是金乌西坠的黄昏时分,她眯着眼看窗外洪金暖红的一片,一时朦朦胧胧,直到平彤打帘进来唤了声「姑娘醒了」,她才渐渐清醒过来。 平彤说源儿在门外等了许久,承钰便叫她进来,边梳洗边听源儿回话。源儿进来时神色紧张,言语愁苦,小心翼翼地回说:「奴婢到西院那边时,院子里早忙成一团,老爷在罗姨娘屋里一直没出来。伺候罗姨娘的一个三等丫鬟,是奴婢相熟的,之前卖到府上一起在管事妈妈那里受了几月调教。我假意找她玩耍,借机打听。」 等了一会儿,来了个大夫,进去不多久又出来了,老爷还亲自把他送到门外,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之后便有罗姨娘屋里的大丫鬟出来说罗姨娘有喜了,说老爷欢喜,府里上下丫鬟婆子都有封红,让大伙一会儿上管事处领去。」 源儿边说边打量承钰的面色,语气愈来愈低,末了又添一句:「那封红我可没领。」 她虽是进府不久,但很会察言观色,心里清楚主仆往往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因此做出同仇敌忾的气势来。 回完话,承钰还是让源儿在外边守着。 她脸上倒是淡淡的没多少表情,罗姨娘怀孕,她是惊多过忧。细细回想起来,前世罗姨娘后来的确又生了个哥儿,算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怀上的。不过那时承钰躲在自己的一隅天地,外边的事一概不理,一概不问,因此到府里办满月酒,她听到西院喧闹,一问才知道有个弟弟出世了。 「凭她生多少呢,一样都是庶出,一样还是姨娘。」平彤撇撇嘴,倒了杯茶给承钰递来,「府里正经的嫡出小姐就咱们姑娘一个!」 承钰笑笑,呷了口茶,问道:「杜姨娘用过晚饭了吗?若是没用过,叫她一道来吃饭。」 平彤应声出去,现在有四个供差使的丫鬟,她只用走到门边交待几句,自有人去做。这种特权她用得很舒心。 不一会儿杜姨娘来了,说是还没用饭,平彤便招呼着仆妇摆上饭来,姜彻没来,承钰便和杜姨娘吃过了。 饭后承钰和杜姨娘一人坐了一边炕,平彤则在绣墩子坐着。冬至已过,昼长夜短,漫漫长夜越发不好打发,三人安安静静做着绣活。 还是杜姨娘先开了口:「二小姐怕也知道罗姨娘有孕的事了吧。」 承钰点点头,继续绣手里的一只小胖鸟。 杜姨娘叹了口气,接着说:「只是不知这个孩子保得住保不住……」 承钰闻言抬头,「姨娘何出此言?」 「二小姐竟不知道?也罢,当年二小姐还年幼。」杜姨娘回想起来,「当年夫人先诊出有孕,罗姨娘便贴着脸地赶上去要伺候夫人,夫人看她温柔可亲,就留她在房里服侍着,谁知道一月后,罗姨娘自己也诊出了身孕。」 承钰知道当年母亲和罗姨娘是先后有孕,她还依稀记得罗姨娘挺着微隆的肚子,还要执意照顾母亲的样子。 「罗姨娘还是想照顾夫人,老爷想着同是孕妇,一同吃住照顾起来也方便,便答应罗姨娘仍留在夫人房里,还命了好多有经验的婆子伺候着。」 「当时夫人身子不好,害喜害得厉害,一应饮食汤羹,每一样端到房里,罗姨娘都要先试吃一碗,无事了才盛给夫人吃。可夫人的身子越发不好,怀到七月时便早产了,孩子出生呜咽两声便再没了气息。」 「不久罗姨娘生下了巍哥儿,险些难产。那葳哥儿生下来时又小又弱,好不容易保住了,罗姨娘的身子却受了损,当时大夫说她三年内不宜有孕。老爷也是想着她因为尽心竭力照顾夫人,拖累了身体,这些年才格外疼宠着她些。」 说到这儿,杜姨娘的话语里带了点酸意,承钰开口道:「为什么你们就一定认定罗姨娘是因为照顾我母亲,身体虚弱才导致难产,葳哥儿也瘦弱?不是说当时父亲还派了好些婆子照看吗?难不成一屋子的事,事无大小,都是罗姨娘亲自操劳?」 第11章 杜姨娘被承钰这么连珠炮的一问,一时也疑惑起来。她摇了摇头,说道:「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老爷当时的话里,是这么个意思。」 夫为天,丈夫说什么,她自然只有点头认同的份儿。况且她没有子女,更加没有发言权。 不过当年心里的确存着些疑惑,不好与人说。如今事情过了几年,面前的又是府里唯一的嫡小姐,杜姨娘思忖半晌,还是说出了口:「不过葳哥儿出生时,肚子上带了好大一块青斑,产婆说看着又不大像胎记,倒像是中了什么毒。」 「中毒?」 罗姨娘怎么会舍得让她的宝贝孩子中毒。 「怕就是胎记了吧。」承钰笑笑。 杜姨娘听了没再说什么,也笑笑,抬头看见承钰颈项上挂着的璎珞圈,正中镶了一块通体晶莹,碧澄澄的玉,外边用细金子环绕起来,黄金灿烂。 「二小姐这玉成色倒是极好的。」杜姨娘说道。 「适才在母亲的梳妆奁中找到的,平彤硬要我戴着。」承钰笑说。 「二小姐肤白胜雪,正是要戴这玉才相称呢。我记得,从前夫人也有一块玉,命人打成璎珞圈,日日戴着。可我这么一看,却又不是二小姐项上这块。」 承钰心疑起来,莫不是又让罗姨娘拿去了。 「二小姐这上面刻的是莲花吉祥纹,夫人的却是镌字的。」 杜姨娘这么一说,承钰倒是有些印象。那块玉上似乎一面镌的是她母亲的小字,「眉眉」,另一面镌的什么,却记不清了。 「不过夫人怀孕后,倒不大见夫人戴了……」杜姨娘说到此处,挑了挑双眉,收了话尾没再说下去。 承钰看杜姨娘神色有异,猜到她一定有话没说完,并且这话还与前世母亲和父亲的矛盾有关。因为父亲开始冷待母亲,就是从母亲怀孕开始的。 「姨娘,在我这儿你不必拘谨,有什么直说便是。平彤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听了什么也断不会往外说……还是你也觉得我年幼,不谙世事,和我说了也没用。」 杜姨娘连连摆手,最后还是说了起来。「我也是怕和二小姐说了,平白给二小姐招些烦恼。当日夫人住着正房三间屋子,我和罗姨娘各占一间耳房,说来我那间离夫人还近些。有一晚老爷似乎很生气,摔了盏茶出来,茶水都泼到院子里了,杯子给砸得碎了一片。」 「听不清老爷在说什么,隐隐约约似乎在问‘小山是谁’?夫人起初还说两句话,后来便只听见夫人在哭。」 「那晚之后,老爷和夫人便不似往常亲热。起初我以为夫妻吵架,过两天也就没事了,谁想直到夫人离世,老爷还是那般冷硬心肠……」 杜姨娘见承钰面有戚戚,便没再说下去。 「小山……那个小山到底是谁?」承钰喃喃道,那个害得父母离心,家宅不宁的小山究竟是何方神圣? 承钰这晚被一块玉和一座「小山」压得忧思重重,加之下午睡得过久,晚间更没了睡意。平彤浓熏绣被,在外间的榻上早睡着了,承钰却在床上辗转了半夜,直到丑时才渐渐睡去。辰初又被平彤叫醒,梳洗了要过西院去向父亲请安。 姜彻果然留在罗姨娘那儿,承钰到时屋里正摆好了早饭,罗姨娘仍抱着葳哥儿,母女俩一左一右紧挨着姜彻坐下,其乐融融。 「父亲。」姜彻抬头,见小女儿穿了身粉红色绣牡丹团花褙子,外面披了件雪白色软毛织锦披风,头上仍是两个花苞髻,两边各簪了白玉响铃簪,项上挂着晶莹璀璨的璎珞圈,越发显得粉装玉琢,乖觉可爱。心下一软,招手道:「承钰,可吃过早饭了,到父亲这儿来。」 承钰缓步上前,「还没用过呢。」声音软软糯糯。 「和父亲一起吃饭吧。」姜彻让丫鬟添碗筷。「昨夜搬了新屋,住得可还习惯?你罗姨娘身子不好,父亲就留下陪了她一晚。」 「承钰原本就在那儿的,自然习惯。听说罗姨娘有了身孕,父亲陪着她是应该的。」 姜彻摸摸承钰的头发,心里觉得宽慰。「你罗姨娘虽有了身子,但你日后有什么需要,还是来找她要,她开了库房,尽管拿给你。」说话间,又看了眼罗姨娘。看来,承钰屋子里少了摆设这件事,父亲已和罗姨娘提过了。 罗姨娘接了父亲一个眼神,忙颔首笑道:「钰姐儿前儿说屋子里短了东西,不过是我瞧着夫人的东西贵重,让人给好生收在库房里了。如今姐儿提起来了,我便马上叫人开了库房,一并给姐儿取回来。」 承钰点头,「那便有劳姨娘了。」 姜韵把姜彻贴得紧紧的,丝毫不肯放松,一张施朱抹粉的脸蛋上满是排斥她的戾气。承钰无意去碰钉子,仍是捡了个边缘位子坐下。不过好在这回葳哥儿没再哭闹,只睁着双眼睛,半警惕半打量地望着她。 第12章 回去的路上平彤悄悄在她耳边嘀咕道:「姑娘,咱们日后给老爷请了安,还是回自己院里吃饭吧。我看少爷一直盯着您看,两只眼睛鼓鼓的,眼珠子像要蹦出来一样,面色发青,奴婢看着,实在有些渗得慌。」 承钰笑她胆小,「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可怕的。」但也答应以后不在罗姨娘那儿吃饭。葳哥儿防贼似的把她盯了一早上,她心里着实有些别扭。 年关将近,府里上上下下忙乱一片,罗姨娘挺着身子,无奈府中没有主母主持,她又一向喜欢揽权,所以更加忙得脚不沾地。姜韵刚及笄,一为替母分忧,二来她也得学着如何管家,因此也陪着罗姨娘忙得灰头土脸。倒是承钰当了半月闲散人,整日练字看书,养花逗鸟,也不必担心罗姨娘会在这时来寻她的晦气。 这个新年过得平淡而无味,从正月初二起便在不停地走门蹿户。姜家自祖上早分了家,无奈支庶不盛,各房人丁都不兴旺,最后数下来,亲戚还没有拜访的姜彻同僚多。 越到后面,承钰越发觉得疲惫,因为近几年她没出门交际,每到一户人家,都得彼此介绍一番,并且还总能看到罗姨娘小鸟依人地附在父亲身边,在众人面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有不知情的人见了如此光景,便直接称呼罗姨娘为姜夫人,旁的知情人听了,也不提醒。 时近元宵,这日是孟府老爷给小儿子办周岁礼,承钰因为花厅人多嘈杂,出来在棵树下躲清闲,不意撞见姜韵在和她的小姐妹说体己话。 幸而树干粗壮,足以挡住承钰娇小的身子,平彤也很识趣地藏在一旁,免被姜韵发觉。 并不是她故意要偷听别人讲话,只是姜韵和她的小姐妹走到这处便停了下来,而且话语中似乎还涉及她的母亲,她不得不听下去。 「上回听你说,你母亲有意把你许给这孟府的嫡长子?」是姜韵朋友的声音,承钰记得她似乎是林府的嫡小姐。 一般嫡女是不屑于同庶女交往的,况且林府的老爷官品还在姜彻之上,而且这位林小姐直呼「罗姨娘」为姜韵的母亲,这么看来,姜韵这些年走到哪里,旁人都是拿她当嫡女看待的。 「快别提!」是姜韵的声音。 「你没见过他的样子吗?还是故意拿他来编派我?五短的身材,还没有我高,宽脸大鼻,眼睛却门缝儿般小,谁要嫁他!」 言语刻薄,却把林家小姐逗笑了。 她嗤嗤笑了两声,说道:「但也耐不住别人家底雄厚,他父亲那官儿,我听我母亲说,随便捞一笔,就能有普通官员一年的年俸呢!」 「谁稀罕!」姜韵嗤鼻道。 接着是林家小姐拖长语调「哦」了一声,「你母亲给你备足了嫁妆,你当然不稀罕了。上回去你那儿看到的那个象牙嵌红木的化妆箱,我母亲都舍不得给我造一个呢,你一来就有成套的八件。身家可见一斑了。 姜韵一听,扯扯嘴角笑了笑,很快转移了话题,又拉着林家小姐不知往哪处去了。承钰在树后听得一清二楚,心里阵阵冷笑。 年前罗姨娘命人把从前母亲屋里的东西通通搬了回来,也包括那八件象牙嵌红木的化妆箱,想来这比割了姜韵一块肉还让她难受,以致姜韵在整个新年里也没给过她好脸色。 不过她并不在意姜韵的脸色,她更在意的是罗姨娘到底还捏了多少她母亲的嫁妆在手里。母亲屋里的东西,是明面上的,七零八落地给她送了回来,田产庄子,库房里的东西,都是暗的,她想查查不到,想拿回更是颇为费劲。 终究是没有可用的人手。府里上下,哪个不是罗姨娘的人。她这个小姐就算嫡出,过几年也得嫁出去,下人凡是有个心眼的,也不会冒着得罪罗姨娘的风险来帮她。 吃过午饭又是听戏,莫说她此时只是个九岁的女童,就是在前世,她过了二十岁,仍是不爱听戏,咿咿呀呀地反倒唱得她头疼。因此她寻了个借口,便带着平彤回府。 车快至门前,承钰撩了车帘,便瞥见一个老婆子在自家大门口徘徊,矮小瘦弱,一身粗布青衣,边上还带了个十二三的小男孩,也是一身短褐打扮,身材清瘦。 她们有何事?承钰一路盯着看过去,只觉得背影熟悉,下了车,还是平彤说了声:「那不是钟嬷嬷吗?」她才想起来。 钟嬷嬷是当年她母亲从京城国公府里带来的嬷嬷,是孙氏的奶母,从小也非常照顾疼爱她。母亲不让她吃的甜食,钟嬷嬷还会悄悄喂她两口。只是母亲去世后,钟嬷嬷似乎家中有些事丢不开,向父亲告了归,父亲也就让她回京中去了。 前世她没再见过钟嬷嬷,后来去了国公府,偶听外祖母说起,似乎是家里儿子孙子相继去世,她老人家伤心过度,大病一场也跟着去了。 看来这一世和前一世的经历并不完全相同。 饶是过了三年光阴,钟嬷嬷还是一眼便瞧出穿一身藕荷色褙子的承钰。老人家走过来相认,承钰欢喜地叫了声「钟嬷嬷。」钟嬷嬷听了,一面抹泪擦涕地,一面不住打量承钰:「姑娘长大了,长高了……还是这么瘦小一个。你母亲去了,没人再禁着你吃那些甜烂食物……」 第13章 一提孙氏,钟嬷嬷哽咽起来,语无伦次。承钰安抚了好一阵,请到房中坐下,喝了两杯热茶,钟嬷嬷才渐渐平静下来。 「当年你母亲去了,我本还想着留下来照看你,怎奈我家里那孩儿不争气,说是拿钱去做生意,没想到被人骗光了家产,还遭了一通毒打。我只得撇下你急急赶回老家。前不久我那儿子还是去了,留下个孙儿。我无时不在惦记着姑娘,便卖了家中几口薄田,一老一小地赶到泉州来投奔姑娘。只望着姑娘不要嫌弃咱们祖孙二人。」 「小结,快过来给姑娘磕头。」钟嬷嬷说完把坐在一边的少年拉过来。承钰细看,长得倒是白皙秀气,一路走来,也始终低着头,没敢张望。 少年被拉过来,老老实实地便给承钰跪下,也不抬头看承钰,低着头要向她磕头。承钰忙拉他起来,她现在才九岁,短短的手臂有些够不着,少年还是磕了一个头才被平彤拉起来。 「钟嬷嬷,您是我母亲的奶母,我母亲敬你还来不及,我又怎么敢怠慢您。您想留下便留下,承钰只当您是外祖母般供着,小结哥哥我给他差事,也不用签卖身契。」 承钰是真心的,虽然钟嬷嬷来寻她到底有所求,但别人能想到你,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她血亲关系的外祖母,虽然以后也一味宠着她,但从出生到现在,却没有问过一次,更别说像钟嬷嬷一般离开三年也还要回来找她。 「姑娘说的什么浑话,奴婢怎么敢和老夫人相比。小结纵使不签卖身契,也和家生子一般,要一世为姑娘做事,等我百年以后,也得替我守着姑娘安好。」 承钰许久没听过这般讨心窝子的话,她看钟嬷嬷比记忆中似乎老了许多,满头银发,眼睛被围在纵横的皱纹中,依然明亮犀利,一时红了眼圈,说道:「嬷嬷待承钰这般好……」 —— 晚间姜彻带着罗姨娘姜韵回来,承钰去请安时把这事说了,姜彻颇为惊讶,但对这位国公府来的嬷嬷,姜彻一向尊敬,最后还让罗姨娘给小结在外院安排个差事。 罗姨娘听了,面色有些阴晴不定。她一向惧怕这个瘦弱矮小,但口齿凌厉的嬷嬷。当年孙氏宽厚仁慈,不要她站着伺候吃饭,这个钟嬷嬷却在旁边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妾是何物,一个女,一个立,自应当站立着伺候老爷夫人。」 一双单眼皮的眼睛虽小,但目光犀利,看得她浑身禁不住一个冷颤。 后来孙氏去世,她便告老还乡,自己好不容易松一口气,怎么这个时候又回来了? 「父亲,我看不如把小结留下专供女儿差使。女儿快十岁了,身边也需要个得力的小厮。小结哥哥斯文受礼,年纪也不过十二三。」 外院的许多事,府中女眷不好插手,有小结在,一旦发生什么,承钰心里也能有个底。 姜彻想了想便同意了。一时没人注意罗姨娘阴沉了一忽儿的脸色。 晚间承钰拉着钟嬷嬷说话,问起从前孙氏是否有一块璎珞圈,上面镶的玉上镌了字。 钟嬷嬷一听神色滞了滞,半晌点头说是,「钰姐儿怎么问起这个?可是有人和钰姐儿说了什么?」 承钰摊牌,指着自己项上挂着的璎珞圈说道:「前日杜姨娘看到我带的这个圈子,提起从前母亲也有一块,还说自从父亲和母亲生了间隙后,母亲就再没戴过。」 「嬷嬷,承钰虽只九岁,但是自母亲去世后,承钰独自一人应付,该懂的都懂,所以我想母亲这事儿,恐怕那璎珞圈脱不了干系。钟嬷嬷若是知道些什么,尽管告诉承钰。」 钟嬷嬷叹口气,还是不想再提,但一看承钰的眼神,小小的玉人儿眼眸澄澈,目光坚定,一看便是个早慧的孩子,心底无奈,又是一声叹息,还是托出了实情。 「那块玉,的确是镌字的。一面是夫人的小字,‘眉眉’,一面是「小山」……」 承钰恍然,杜姨娘那日说听到父亲在诘问母亲,似乎问的就是「小山是谁?」 「这个小山不是别人,就是京城世安王府的嫡次子,陆平里。小山是他的字。」 「说来他和夫人也是一见钟情。因为国公爷和世安王年轻时生了矛盾,两府不大来往,夫人和他也不常见面。好像是有一年的元宵节吧,夫人去忠勤伯家做客,见到了陆二爷。」 「两个人之后就偷偷地有了来往,连我这个奶母也给瞒了去,到陆二爷上门来提亲时,也只有夫人的贴身侍婢慎珠知道。那块玉就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 原来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是有过意中人的。承钰问道:「那为何母亲最后还是嫁给了父亲你。」 钟嬷嬷摇摇头,继续回忆道:「以前只是听说国公府同世安王府不来往,却不知道两府的矛盾这么大。国公爷当时一口回绝了陆二爷,还让他以后再也不要来府上。世安王不忍看儿子饱受相思之苦,还亲自上门提亲。最后的确答应下亲事,不过不是夫人和陆二爷的亲事,而是三小姐和陆大爷,也就是世安王世子的亲事。」 第14章 承钰掩嘴低呼一声。大户人家向来不允许相互嫁娶,既然兄长娶了别人家的姐姐,弟弟便不好再娶妹妹,否则传出去,会叫旁人笑话的。 外祖家是铁了心不让母亲嫁给陆家二爷。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承钰小小的眉头紧蹙。 「后来不久,国公爷便急急为夫人选了这门婚事,把夫人远嫁了。」 「那母亲那时,岂不是很伤心?」 「伤心归伤心,到底父母之命难违。夫人打小便是最温柔可亲之人,国公爷为她顶下亲事,她也只有顺从的份。」 「不过这件事,除了嬷嬷我,还有夫人从国公府带来陪嫁的几个丫鬟外,无人知道。只是不知道为何,最初几年,老爷看夫人日日带着那块玉,从没有问过,后来某日突然问起,似乎知道实情的样子,很生气,砸碎了一盏茶,吓得夫人话也说不出,只一味哭泣。」 这和杜姨娘讲的倒是一样。 依父亲的性子,若知道母亲嫁给他后,还日日戴着从前和心上人的定情物,不发怒才怪。 「夫人刚嫁来时,既伤心又孤单,叫人把玉缠成璎珞圈挂在项上,也只当是个情感寄托。后来和老爷渐渐有了感情,也只是把佩戴它当作一种习惯,没什么其他意思了。老爷性急,追着夫人一问再问,夫人性子虽然软弱,但也是个有脾气的。她自认问心无愧,也不屑向老爷解释,以致后来老爷对她日渐冷淡。」 承钰点点头。这样的结局让人无奈,但究其根源,谁对谁错,一时也说不清。她此刻不想去评说对错,她更关心的是整件事的疑点:父亲为何会突然问起母亲璎珞圈的事?是有什么人跟父亲吹了什么耳旁风? 她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罗姨娘,但罗姨娘一直跟在父亲身边,怎么会知道母亲出嫁前的事? 是母亲把它当作心事同罗姨娘说的?更不会。她了解母亲的性情,这种藏在心底的秘密,当初连钟嬷嬷都不知道的人,她又怎么会跟一个姨娘说。 「嬷嬷不该和姐儿说起这些烦心事。钰姐儿,事情毕竟过了这么些年了,你也不必太过挂怀。如今老爷疼您,几年后必会给您挑门好亲事。姐儿只管做好女红,恪守《女则》,《女诫》,有什么事,嬷嬷头一个冲上去为姐儿挡着。」 承钰感动,拉了拉嬷嬷的手。钟嬷嬷笑道:「说来时近元宵,姐儿的生辰也快到了。」 「岁月真是不饶人,一转眼,姐儿都快十岁了,再过几年,及了笄,说了亲,又是别人家的夫人了。」 钟嬷嬷摸摸承钰头上的花苞苞,无不爱怜地说道。 当晚无话。钟嬷嬷走后,承钰心里的结解了一个又系了一个,她始终相信父亲和母亲离间一事,罗姨娘脱不了干系,又苦于没有证据,心中愁闷。最后还是以失眠对小孩子身体成长不好,才努力收住杂念,沉沉睡去。 第二日姜府上来了个妙龄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是罗姨娘亲姐姐的长女,名唤沈令茹。 罗姨娘的亲姐姐的夫家虽不如姜家,只是一个七品官员,但做的是人家的正室,为此罗姨娘还眼红了自己亲姐姐好些年。不料去年冬那官员犯了事,被革了职,她姐姐不想为此影响自己女儿的婚事,因此把她送到姜家来,希望罗姨娘能帮侄女挑一门好亲事。 承钰记得这个沈令茹,前世沈令茹来府上时与她接触不多,只是听说后来罗姨娘给她找了门不高不低的婚事。她是从姜府嫁出去的,出嫁那日据说哭得很厉害,对着姜彻和罗姨娘连叩了八个响头,最后迎亲的人说再不走会误了时辰,她才依依不舍地拜别。 承钰还好一场纳闷,姜彻和罗姨娘是给了她多大的好处,才值得她表现得这么感恩戴德。 这世承钰是在午后去花园晒太阳的路上见到这位沈家姑娘的。 此时姜韵正拉着自家表姐在府上闲逛,各处指点,俨然一副姜府小女主人的模样。她穿了一身锦茜红折枝花卉风毛圆领褙子,系一条象牙色马面裙,妆容颇为浓艳,烈焰红唇,与她本人的年纪有些不符,不过大抵仍是一副人比花娇的少女模样。 听罗姨娘那边的口风,似乎是对孟府的公子又不甚满意了,还要另觅佳婿。她老人家择婿一要家世,二要容貌,三还要求人家必须娶她闺女做正室。 这点自信除了府里上下无不捧她为主母,当然还有为姜韵筹备的丰厚嫁妆做后盾,而这些嫁妆,九成都是当年孙氏带来的。 还是沈家姑娘先看到承钰,用手肘戳了戳正讲得眉飞色舞的姜韵,姜韵被表姐轻轻捅了捅手肘,心中有些不快,转头发现姜承钰看着自己时,脸上闪过一丝慌张,不过立刻又恢复了平日里目无下尘的轻挑态度。 「妹妹不待在屋里睡中觉,也出来逛逛吗?」话是问承钰的,可眼睛却转向了园子里的假山池水。 第15章 「今天太阳好,所以出来走走。家里来了新姐姐,韵姐姐也不介绍我认识认识吗?」承钰冲沈令茹微笑。 姜韵听说,一把拉过沈令茹,「这是我表姐。」 「这是姜承钰。」说完对沈令茹努努嘴,一副你知道的样子。 也不详细介绍,看来私底下姜韵已经和这位表姐说起过她了。不知在她口中,自己是个怎样的人?自诩清高,惯会在父亲面前装可爱? 沈令茹回了一个笑容,「承钰妹妹好。」 声音甜甜的淡淡的,倒是很温和。沈令茹穿的是一件月白色褙子,下面一条鹅黄色裙子,多的花纹纹饰也无,清清白白的一片,又站在红色艳装的姜韵身边,越发显得有些寒酸。 不过承钰看她容貌虽不算出挑,但一张容长脸,秀雅清丽,自有动人之处。薄施粉黛的脸蛋看上去比姜韵清爽许多。 「沈姐姐好。」承钰笑道,走过去拉起沈令茹的手,「沈姐姐,我就住在东院,你刚来府上,肯定得新鲜两日,日后若觉得无聊了,可以来东院找我。东院就住了我和一个姨娘,我一个小孩子,成日关在屋里也闷得慌,韵姐姐比我长了几岁,不喜和我这个浑孩子玩儿,希望沈姐姐不要嫌弃我才好。」 小女孩有小女孩的好处,别的不说,一口甜甜糯糯的嗓音,任谁听了都会心软。 沈令茹有些惊讶,不过看眼前的小女孩粉装玉琢,言语又讨喜,一时忘了她就是表妹姜韵常向她提起的骄傲的二小姐。 「只要你得空,我都可以来找你玩。」姜承钰拉着沈令茹的手,沈令茹也就没放,还是姜韵在旁边飞了几记眼刀,沈令茹才恍然般放下承钰的手。 「妹妹自己晒太阳吧。我要带我表姐到别处逛逛。」姜韵说完,没等姜承钰说话,便拉着沈令茹,风一般地转身走开,身后一群丫鬟也脚步匆匆地跟上去。 姜韵拽着沈令茹的手,走了好一阵才松开,沈令茹觉得手臂酸麻,也不敢和这个表妹说一句不。来姜府之前,她娘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待过,要万事顺从姨母,要万事让着表妹。总之,恭敬温顺,听之任之是没有错的。 可她自认家世虽比不上表妹姜韵,但在自家也是嫡长女,是让爹爹和娘捧在手心了宠大的,要不是为了娘把自己的终生大事托付给了姨母,她才懒得讨好这个自私娇纵的表妹。 「你记住了,日后别和那个小蹄子说话,你现在看她一副乖巧模样,私底下有多讨人厌你是不知道的。」姜韵长舒一口气,「你在这府上陪我玩儿就好了,不要去找她。」 沈令茹点点头,不想作声。她清楚这个表妹的为人,之前她总向自己说起姜承钰有多么孤高自傲时,她就在怀疑这些话的真伪。刚才姜韵在和她介绍府里陈设时,她瞥见一个九,十岁的小姑娘看着她们这边,目光清冽,比这大冬日的寒风还要冷。 她心里打了个寒颤,差点相信姜韵的话。不过后来她发现那种冷冽冽的眼神是对她表妹的。这位姜家姑娘是府里唯一的嫡女,但也只是穿了身杏色绣花锦衣,脸上粉黛不施,小小一张素脸,干净俏丽,小小年纪有一股说不出的端庄大方,不似这个表妹,言语打扮出挑得过分。 等她开口和自己说话,又是一种小女孩才有的天真烂漫模样。总之,不管姜家小妹妹不是真的清高骄傲,她也愿意相信这个承钰妹妹比自家表妹好上百倍。 「算了,不逛了,让厨房做些点心——我们回屋吃点心去。」姜韵不是在询问她,而是自己做了主意要她来执行,沈令茹甚至想,如果她此刻说想再逛逛,不知姜韵会发脾气还是依着她再走两圈。 罢,这么脆弱的姐妹情谊她不敢贸然试探。沈令茹现在只一心希望她的姨母能早日为她挑一门亲事。 不过若有好人家,自然是优先给姜韵的,剩下的,次一等的,姜韵不喜欢的,才能是她的。 回屋后,平彤嘀咕道:「姑娘为什么要向大小姐的表姐示好?」在平彤单纯的处事中,不喜欢的和有关不喜欢的一概不碰,这种恨乌及乌的想法让她不能理解自家姑娘的举动。 承钰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朋友了,而这位沈家姐姐,不知为何,有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 前世从出嫁后,她整日被孙涵的母亲拘在屋里,给她立规矩,弄得她根本没有出门交际的机会,所以在孙家的那几年,身边除了平彤,也没个能说话的人。 出嫁前在国公府,大表姐虽然同她不对付,可还有可爱的二表妹,还有几位表哥一起玩乐,总的说来也不算寂寞。 她是真有些渴望快点去国公府了。 「你不觉得那个沈姐姐很温柔吗?」承钰反问平彤。 平彤听了,想了想,「看起来好像是挺温柔的。姑娘,您认为大小姐会欺负她的表姐吗?我看那个沈家的表姑娘不止温柔,在大小姐面前简直有些唯唯诺诺。」 第16章 平彤记得最后那位表姑娘离开时,手腕是被紧紧攥在大小姐手里的。 「她来家里就是投靠罗姨娘的,自然少不得对她们母女低眉顺眼了。」承钰说道。 小丫头刚把茶沏好,钟嬷嬷便进屋来。她将一个红漆描金富贵花小托盘,里面放着几碟样式精致的小点心。 「姑娘在外边逛累了吧,嬷嬷记得姑娘从前最爱吃我做的芝麻卷,就专门去厨房给姑娘做了一小碟。」 承钰看去,是一碟子芝麻卷,一碟子黄金糕,一碟子枣泥山药糕。 「夫人一向禁着姑娘吃太多甜食,嬷嬷我就只做了这么些。」钟嬷嬷一面说,一面用筷子夹了芝麻卷来喂承钰。 还拿她当小孩子一般喂食。承钰里头的芯儿虽已是二十来岁的妇人了,但还是张了嘴,咬下一口芝麻卷。 芝麻卷刚刚出锅,还是热乎乎的,黑黑的芝麻点缀在白色的面皮上,芝麻烤的酥脆,面皮炸得香脆,入口满是甜香。 「嬷嬷的手艺还是那么好。」承钰吞了一个芝麻卷,自己又夹了一块枣泥山药糕。枣泥山药糕不似芝麻卷那般甜腻,而是清甜中带了点酸,使人不至于吃得腻味。凉幽幽的山药糕配上热乎乎的茶,承钰一口气吃了三块糕点。待要伸手夹块金灿灿的黄金糕时,碟子一把被钟嬷嬷端开。 「姑娘吃了这么多点心,不能再吃了,小心不克化,晚上又吃不下晚饭。」钟嬷嬷严厉地说道。 承钰不敢反抗,乖乖地放下筷子,只好眼睁睁看着钟嬷嬷把剩下的点心拿给丫鬟赏了。 临近元宵,姜彻因想着这几年都没有好好给幼女做生辰,这回承钰又是整生,因此吩咐罗姨娘要好好操办。自己又亲自到首饰铺子里,为承钰挑了一份牡丹花的头面。 这副头面装在一个红漆描金的精致盒子里,盒子又放在姜彻的书房里,是姜彻打算元宵时再给承钰的惊喜。 这日姜韵带着沈令茹,园子早被她逛烦了,因为婚事总是订不下来,她也无心女红和书本,罗姨娘要她学着看账本,她更是静不下心。而罗姨娘这胎怀得艰难,府中事务大多交由心腹嬷嬷打点,而她则困在屋里或照看葳哥儿,更是没了功夫管教姜韵。 沈令茹劝姜韵好生待在屋子里做针线,姜韵递了她一个白眼,自顾自出了房门,沈令茹无奈,只得丢下绣绷子,随姜韵出去。 「大冷的天,你这又是要去哪儿?」沈令茹小声问道。 「什么叫又是啊?」姜韵撅撅嘴皮,「况且这天能有多冷?」 沈令茹心道:你姜大小姐裹的是软毛披风自然不冷,我只这么身带毛的外衣,日日被你拉出门闲逛,往年从不知冻疮是何物,今早起来,耳朵奇痒,竟是也长了两个红红的硬疙瘩。 姜韵看沈令茹面色低沉,站在院中犹豫了会儿,说道:「罢了,你不想出门也行,咱们就去点别的地方。」说完也不等沈令茹回答,转身拔脚便走。 姜彻的书房是允许姜韵随便进出的,只是不再允许旁人随意进出。一应机要的信函公章虽然都被他所在柜子里,但心底总是不放心的——当官的不论阶品,这点自觉必须要有。 但姜彻很喜欢长女多来来书房,他的这间书房虽小,除四书五经以外,总有那么几本天文地理各方面的代表书籍并许多诗词,他希望姜韵在出嫁之前多受受书籍熏陶,做到腹有诗书气自华。 而事实上姜韵能把李杜的入门诗背会已是极限。 沈令茹跟着姜韵走进一间肃穆静谧的屋子,瞧见周围尽是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籍,靠窗下有张大的红木雕平头桌,桌上一应纸笔砚台皆有。她当即明白这是姜老爷的书房。 紧张地拉了拉姜韵,沈令茹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妹,这可是你父亲的书房?咱们这么贸贸然地进来,不大好吧?」 「这有什么,父亲巴不得我多多到书房来呢。」姜韵哼了哼鼻子,「怎么,你爹爹不许你们进他书房?」 沈令茹不好说,因为沈父是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人,平日里虽然没有不让她去书房的意思,但她知道书房毕竟是父亲谈事办公的所在,因此也不会在没人的时候闯入。 但看姜韵这个轻佻的表情,沈令茹知道若是此时点头,必然又会平白给姜韵增添优越感,姜韵本就处处压她一头了。 最后沈令茹还是选择摇头说道:「爹爹当然让我进书房了。」 姜韵耸耸肩,撇撇小嘴,忽然眼睛一亮,撇下沈令茹朝一面书架走去。 对于书本字词,她永远迷迷糊糊,但对于金银首饰一类,她的眼睛却一下子变得雪亮。那个装牡丹花头面的匣子就被姜彻放在书架的第三层,姜韵掂掂脚,刚好能够到。 小心翼翼地把匣子拿下来,姜韵迫不及待地把它捧到桌案上打开,沈令茹跟过去,一瞬间就被匣子里精致玲珑的头面迷得挪不开眼。 第17章 「这得是多宝斋最贵的首饰了吧!」姜韵惊呼一声,忙把它拿出来左看看右瞧瞧。 她想当然地认为这是父亲藏起来要送给自己的礼物,因为她最喜欢的花卉便是牡丹。 牡丹花开,富丽堂皇,头面上鎏金嵌银的大朵牡丹恣意盛放,栩栩如生,正符合她姜府长女的身份。 沈令茹也禁不住感叹一声,但一忽儿她又不想流露太多艳羡之意,因为这只会让姜韵更加得意。 「咱们快回去试试这个头面吧。这里也没有镜子。」姜韵关上匣子,把它抱在怀里,也不再理会沈令茹,一径出了书房。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姜韵都在屋子里对镜梳妆,头上顶着那副头面,再也舍不得摘下。 她美滋滋地戴了去给罗姨娘看,罗姨娘正坐在炕上翻账本子,她孕吐得厉害,夜里失眠,觉都在白日里睡了。 姜韵颇得意地讲明她是如何在姜彻的书房里发现这个匣子的,原想得罗姨娘几句夸赞,毕竟人靠衣装,戴了这牡丹头面,她自己都觉得脸庞比往日要熠熠生辉许多,整个人明珠似的艳丽,却不想罗姨娘见了,当下把脸一沉,呵斥了她一番,还让她把匣子放回去。 姜韵一手牢牢按住首饰,一面哭丧着脸嚎道:「为什么!反正父亲迟早要送给我的!」 沈令茹在一旁看了表妹这般模样忍不住发笑。 罗姨娘不愿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柔声宽抚姜韵:「你也知道你父亲迟早会送给你,但如果你现在戴了出去,父亲就会知道你进过他的书房,没有看书却只拿了首饰盒子,必定会责备你。」 实际上罗姨娘心里有个猜测,那就是首饰是姜彻打算送给姜承钰的。但看沈令茹在,她不好打击自己女儿。 姜韵听后良久不言,对这番话渐渐认同。 幼时她母亲罗姨娘失宠过一段时日,那几年连带着她也遭了不少冷待,因此她总觉得父亲是捉摸不透的,父亲的宠爱更是容易飞走的。努力念书讨父亲欢心是不大可能了,她只有乖乖巧巧做个端庄有礼的女儿。 但是这首饰,美得她离不了手,更别提再把它送回去。姜韵慢吞吞把首饰摘下放回盒子,看了看旁边的沈令茹,她唤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把她招来,说道:「你帮我把这匣子放回父亲书房吧。我实在做不到把它放回去。」 沈令茹看看罗姨娘,罗姨娘朝她点点头。姨母都发话了,她心里纵有一千个不愿意也只好接过匣子。此刻临近晚饭时分,一会儿姨父若是回来撞见她在书房,到时问起,她也不敢说出是姜韵的缘故,只有自己受骂的份儿。她的好姨母,早就摸准她是个可拿捏的软柿子。 再到姜彻书房时,沈令茹的小心脏简直要扑出来了。刚把匣子放回原处,只听外面有一阵悦耳动听的说话声,渐渐近了,直进到屋里来。 沈令茹一个手抖,磕碰到书架,弄得书架左右摇晃,她吓得手指冰凉,努力想扶住书架,不想最顶上的书仍是哗啦啦地掉下来散了一地。 而她正好和承钰四目对视,打了个照面。 承钰本来是想来找姜彻的,因为不想看到罗姨娘,便直接走了姜彻书房。没想到一进来便听见书本滑落的声音,又看到沈家表姐神色慌张地望着自己。 她在这儿干什么?她一个人进了父亲的书房? 一瞬间脑子里存了许多疑惑,姜承钰还是选择先和沈令茹打个招呼。 「沈姐姐,好巧啊,在这儿遇见你。我有几日没见过你了。」 饶是承钰的笑带着春风拂人的舒服,沈令茹仍是吓得面色发白,一双纤手不住发抖,下意识地把手背在身后。 「承钰妹妹好啊。」她喘着气,胸膛一起一伏,却说不出一句多的话来。 承钰不说话了,一双水晶似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沈令茹,似乎已经望透了沈令茹的心思。沈令茹决定和盘托出时,门外走进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姿。 正是姜彻。他穿了一身宝蓝色素面湖杭夹袄,虽已年过三十,身材瘦削,但依旧笔挺如松,风雅绰约。承钰看着父亲风流儒雅的气质,白皙的面容简直可以和罗姨娘相比,兼之眉目清朗,不由想到当年他和母亲也是一对极相配的玉璧佳人。 承钰向姜彻行礼,叫了声「父亲」,想起沈令茹还在书房里。看向沈令茹时,不知她是吓得太厉害还是真的做了什么心虚事,一张嘴唇直哆嗦,盯着父亲也不说话。 「父亲,沈姐姐来找我,说想借些诗词看,我想着您这儿多,所以便带沈姐姐来您的书房找找。您,不会怪承钰吧。」承钰抢先解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着,试探地看着姜彻。 姜彻本来听说俩人是来找书看的,也就没有责怪之意,又见小女儿言语柔和,态度可爱,便说道:「无妨,你们日后还想看书,只管来书房拿,不过,得提前和父亲说一声,都拿了些什么书。」 第18章 「好。」承钰甜甜地应下,走到桌案边看到熟悉的字迹,拿起来便道:「沈姐姐说喜欢看这本,父亲借给我们可好?」 姜彻一看,正是自己闲时写下的诗词集,心里更喜,对沈令茹笑道:「侄女若是喜欢,尽管拿去好了。」 沈令茹这时才回过神来,脸上有了血色,低声道谢,从姜承钰手中接过集子,便告了辞,低头快步离开。 父女俩顾着说话,谁也没注意沈令茹走时,一双耳朵已是鲜红欲滴。 元宵节前一日,姜府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为闹元宵,二为庆贺府上二小姐的十岁生辰。 此时姜韵的亲事也让罗姨娘基本订了下来。罗姨娘怀着肚子,趁新年结束之前忙忙地周转于各府的宴会上,因为元宵一过,就预示着新年的彻底结束,而新年间各府漫长的酒戏,正好是有适龄子女说亲的好时机。 眼看着再过几月姜韵就十五岁了,罗姨娘心里免不了着急。恰在这时有人说起泉州一户名门望族,那家人姓于,虽已到了末世,但根基尚稳。于家的嫡次子长姜韵三岁,前年已中了举人,可以说前途一片大好。 罗姨娘听说后便忙忙地撺掇着姜彻去打听,那家人也有意,两相说下来,便交换了聘礼,火速地订下亲事。 姜韵知道后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只觉得勉勉强强应该能嫁。泉州远离京城,又能有什么出挑的仕宦家族呢?于家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了,以后出嫁,免不了让那帮小姐妹眼红一番。 如此一想,姜韵便满足了许多,开始静下心来做点绣活,对沈令茹的态度也温和了不少。 元宵一到,白日里还好,街上只是比往日更热闹些,一府的丫鬟小姐,只等着到了晚上,处处笙歌,家家萧馆时出门玩闹一番。 中午姜府在外院摆了十桌,内院摆了五桌,说是为二小姐贺寿,实际来的大多是姜彻的同僚,祝福的话说完,聊的大多也是朝政之事。 外院人声鼎沸,内院莺莺燕燕,一眼望去却没有一个相识的。吃过午饭,还有罗姨娘安排的酒戏,听戏的也是和罗姨娘母女相熟的妇人小姐,承钰只推说乏了,钻回屋子里躲懒。 下午承钰懒懒地歪在榻上,眯了好一阵,平彤就火急火燎地冲进屋把她摇醒。 「平彤,还早着呢,父亲说了,要等吃过晚饭才会放咱们出去。」承钰需着眼看外头天光仍亮,含糊地说道,她实在抵挡不住这具小小身体的困意。 「姑娘,您快起来吧,安王府的世孙来给您贺寿了。」 「安王府的世孙……」承钰脑子还不大清醒,喃喃重复。 「对,就是安王府的世孙,您的表哥,来看您啦!」平彤又摇了两摇。 这回承钰渐渐醒转来,意识清醒,听到「表哥」二字,立刻从榻上蹭了起来。 「我表哥来了!」承钰面上浮出喜色,因为闷在暖和的屋子里困觉,此时两边脸蛋子一边一坨红晕,笑起来时泛着微微红光,显得格外稚嫩可爱。 这位表哥不是别人,正是她三姨母的长子陆玉武,前世她大表姐孙步玥要死要活也要嫁的人。 承钰急急梳洗了,专门挑了枝点珠桃花簪簪上。虽说前世外祖母想把她嫁给陆玉武而不成,陆家表哥对她却一直是很疼爱的,婚后每年她的生辰,总是会来看望她。不过这么和善的一个人,却英年早逝,最终跟着他祖父和父亲一起,战死沙场。 承钰赶到花厅时,姜彻早和陆玉武坐下喝茶了,罗姨娘立在一旁,拿出主母派头,命丫鬟端茶摆果,而姜韵和沈令茹也到了,正在下首的椅上坐着。 「玉武哥哥!」承钰一眼看到那个着佛头青刻丝白貂皮袄的身影。少年闻声回过头来,端的一副俊朗面孔,面若春花,眼如秋月,浓黑的墨眉长扫,悉数风情尽堆眼角。 陆玉武和她一般,也生得一双桃花眼,不过这双桃花眼生在他的脸上,不知迷倒了京城多少闺中少女。并且如果她没看错,姜韵此时似乎是在害羞,低着头只顾喝茶。 「承钰妹妹。」少年温润一笑,明眸善睐,干净的面容一如记忆里的容颜。 两相都省去表字,感情可见一斑。 其实陆玉武来之前还有些惴惴,要说起来,他还只在姜承钰周岁礼上见过她,那时母亲过完正月便领着六岁的他往泉州赶,说是要给他看一个顶顶漂亮的小妹妹。 九年前的小妹妹尚是襁褓中的奶孩子,如今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虽然稚气未脱,但看得出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像过世的姨母。 他原本还担心小丫头乍见了陌生的大哥哥会拘束,没想到姜承钰一来便大大方方地叫了他一声哥哥,似是与他相识已久。 「玉武哥哥多久来的?姨母呢,没有一起来吗?」承钰四处望望。 第19章 「前些日子我和母亲到漠北去看望祖父和叔叔,没想到回程时母亲受了风寒,只有先回金陵。母亲记挂着妹妹,让我一定要来看看妹妹,把妹妹的生辰贺礼送到。」陆玉武说话时一直带着笑,一口白亮亮的牙齿瞧着让人舒心。 「谢谢玉武哥哥了,玉武哥哥代我向姨母问好,希望她早日康复。」姜承钰想起前世这位姨母待自己不逊于外祖母。外祖母育有两子两女,姨母比母亲长三岁,母亲常常和她提起这位姨母,母亲去世那年,据说姨母是伤心过度损了身子,卧病在床才没能赶来泉州吊唁。 「玉武哥哥会在这里玩几天吗?玉武哥哥多待几天再走吧。」承钰眼巴巴地望着他道。 「承钰,你表哥才来,怎么就问起人家什么时候走了?」姜彻斥道。 「无妨姨父。侄儿连日从漠北赶到这儿,本来应该快些赶回去照看母亲的,但车马仆役劳顿,我打算让他们在泉州歇上两日再启程,若姨父府上不方便,我就到外边赁下客店住着。」陆玉武谦谦有礼地说道。 母亲惯来不喜这位姨父,她说姨母的去世和姨父脱不了干系,姨父是寡情之人,因此陆玉武对姜彻也没太多好感,况且姨母已经去世,府上除了承钰也没什么和他有干系的人。 承钰妹妹,瞧着确是玉雪可爱,他可以白日里来找她玩。 「世孙说的什么话,家里怎会少了安顿您和仆役的房间。我这就叫丫鬟收拾几间屋子出来,您一来,二小姐也高兴了,您就留下多陪陪二小姐吧。」罗姨娘插嘴道。 「是啊,贤侄就在府上住下吧。」姜彻说道。 陆玉武看看一脸献媚的罗姨娘,又看看姜彻,突然觉得自己腰间的玉佩被什么拽了拽,低头一看,原来是承钰正拉着玉坠左右摇晃,眼里满是央求。 十岁的承钰还不到自己的腰间。陆玉武摸摸承钰头上梳的花苞苞,觉得凉丝丝的很柔顺,黑发间簪了朵粉红的桃花簪,一派天真可爱,心里一软,抬头说:「既然如此,侄儿便留在姨父府上住下,多有叨扰了。」 「无妨。」当下姜彻又和陆玉武客套了一番,便回外院招待留下来吃酒谈事的同僚了,临走前嘱咐罗姨娘好生招待。 陆玉武又坐在花厅喝了会儿茶,他赶了小半月的路,满面风尘,竟贪喝上一杯清茶,屋里的地龙烧的极暖,他一时还不想到外边去。 这么想着心中有点小愧疚。他祖父世安王常年在漠北戍守,但对他极为严厉,一身武艺也是由祖父手把手传授。父亲要他顶天立地,莫贪图安逸,但是十四五岁总是少年心性,要说生在富贵乡里,要做到完全无视荣华那也是不可能的。 「贤侄今年贵庚?」罗姨娘殷切地问道。 陆玉武听这声贤侄甚是别扭,无奈他从小家教好,母亲说了要喜怒不形于色,因此正色回答道:「再过几月便是十五了。」 罗姨娘一听,两眼放光,再接再厉地问下去:「世孙生辰是几月?我家韵姐儿也是,再过几月便十五了。」 还没等陆玉武回答,姜承钰开口道:「是啊,韵姐姐快十五了,再过几月得嫁人了。」罗姨娘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姜韵才订了亲,莫不是她又瞧上玉武哥哥了? 姜承钰看看沈令茹,伊至始至终目不斜视,坦然喝着自己的茶。如果罗姨娘能说到玉武哥哥,自然是给自己女儿的,绝对不会考虑到落魄的娘家侄女。 「承钰妹妹,带我四处走走吧。」陆玉武无意于再和罗姨娘纠缠,拉起姜承钰的小肉手,柔声提议道。 「好啊。」承钰一口应下,兄妹俩撇下花厅里的三人,一径出了门。 「承钰,哥哥今晚带你出去看花灯好不好?也不知道这泉州的元宵节是什么模样。」陆玉武和姜承钰走到花园的一处亭子坐下,石凳有些高,承钰得踮起脚才坐得上去,陆玉武见状,伸手夹住承钰的小胳膊,轻轻一提便把她带到了石凳上。 哇,真凉。承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无怪玉武哥哥是习武之人,这么凉的石头凳子坐下去,一点反应也没有。 按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承钰和陆玉武压根就没想到避讳。陆玉武从小就渴望能有个小妹妹,无奈母亲只生了他一个,二叔三十好几了也不成亲,整个世安王府就他一个孩子,想来童年也是寂寞孤独得很。 国公府外祖家倒是有几个表妹,但生得非常娇气,瓷娃娃一般,陆玉武怕碰坏了她们,因此也不大来往。 却没想到远在泉州的小表妹,和自己竟有一见如故之感。一派天真烂漫的孩童模样,也不似国公府的表妹那般矫揉造作。 「承钰,你想跟哥哥去金陵吗?」冷风吹了一会儿,陆玉武把姜承钰外边裹着的软毛披风给她拢紧了紧。 「去金陵?」承钰一双桃花眼乍然一亮。 去金陵,看外祖母,看姨母,还有三舅舅三舅母,还有三表妹孙步琴。她当然想了! 第20章 「对,去金陵。但是不只是玩一两日,而是在金陵定居,在金陵永永远远地住下来。」陆玉武一张白净脸蛋,两道浓墨重彩的眉毛写满了严肃和认真。 姨母去世后,平日里还好,但一提及「姊妹」二字,脸上总会滑过几丝失落。如果把表妹接到金陵养着,母亲日日看着,放心之余心情也不会这样郁郁。 「去金陵……」承钰皱着小眉头喃喃着。其实如果没有陆玉武来,她知道自己也会去金陵久居,不过,得等到外祖父去世后,国公府才会有人来接。 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非得等到外祖父去世,难道外祖父就厌弃母亲至此? 「承钰?」陆玉武见小表妹忽然一脸茫然哀愁,有些担心她不愿意跟他去金陵。 也是,承钰妹妹在泉州出生,在泉州长大,虽然现在没了母亲,好歹父亲还在,他又有什么理由把她要回家去。 「玉武哥哥,容承钰这几天想想吧。」承钰一时很难决定,她还没探清母亲的死和罗姨娘到底有什么关系,母亲的嫁妆也还牢牢被罗姨娘攥在手里。但是另一方面,她又很渴望见一见从未谋面的外祖父。 「好,哥哥等你。」陆玉武见小丫头心事重重的模样,小小的眉毛蹙得紧紧的,一张樱唇紧抿,忽闪的大眼睛里透着哀怨,似乎很为难的样子。他于心不忍,摸了摸她的花苞苞,决定说些路途中的趣事来逗逗她。 其实要论年纪,姜承钰里子里还长了陆玉武好几岁,但看陆玉武很努力地在逗自己笑,姜承钰还是决定不要让表哥太失望,于是收了心事,听陆玉武讲起一路的见闻来。 「承钰妹妹,刚才母亲送你的礼物,已经交给你父亲了,现在,是哥哥送给你的礼物。」陆玉武突然从袖里掏出一个玲珑小巧的宣窑瓷盒。 承钰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盒杏子色的胭脂,小鼻子还未凑近,就有一股幽香扑来,熏得人一阵心旷神怡。 「哥哥怎么想起买这些?」 陆玉武挠挠头,这是他路过杭州时买的,听说那里胭脂水粉最是名贵,国公府的表妹听闻他要出门,特地跑来缠着让他买。他当时进人家店铺时,还扭捏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让自己的贴身小厮六儿给买的。 「随手买的,想着妹妹女孩儿家应该会喜欢」 「哥哥忘了,承钰还小,不大涂脂抹粉的。」 陆玉武有些为难,「那可怎么办?」 「没关系,以后承钰就用得着了。」承钰很喜欢这个颜色,让平彤收起来。 兄妹俩正说着话,平彤眼尖,远远就看见莲步生风的姜韵,边上还跟着沈令茹。 「姑娘,大小姐和表小姐往这边来了。」平彤附耳低声道。 承钰挑挑眉,「咱们不怕她们。」 「她们是谁?」陆玉武背对着姜韵的来向坐着,承钰在他对面一指,他转身便看见两个小姑娘往这儿走来。 一个过于素净,一个又过于艳丽。 「表哥。」姜韵挪到陆玉武跟前,还有些微微喘气。 陆玉武一听,眉头却不禁皱了起来。她算是哪门子的表妹,竟一上来就直呼他表哥? 心里不快,陆玉武面上却没有显露,微微一笑,他回了声「姜姑娘好。」 姜韵听得面色一滞,笑容险些冻僵了。她特意只披了件薄薄的锦缎披风出来,就是嫌厚厚的毛披风会盖住自己婀娜的身段。 「呀,这是什么啊?」女人对脂粉盒子总是有种寻找猎物般的敏锐,姜韵一眼就瞧见了平彤手里的瓷盒。 「胭脂。大小姐。」平彤一脸冷淡地回道。 姜韵也不说话,伸了手就要把盒子拿过来,没想到平彤拽得紧紧的,她更来了劲儿。 两相争执,只听一声清脆的「啪」,盒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杏子色的胭脂碎成一小块一小块,铺在暗青色的石板上分外扎眼。 「哎呀,这是世孙刚送给姑娘的!」平彤低呼一声,蹲下身子想把它重新拾起。 姜韵一听这话,脑子里猛然炸开,轰轰乱响。陆玉武站起身来看看打碎的胭脂,又看看姜韵,浓黑的眉毛紧蹙。 「都怪这小丫头,谁叫她不拿稳的!」姜韵一脚往平彤腰上踢去,平彤正蹲在地上,一个不受力,斜喇喇地歪向一边,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大姐,你这是做什么?」姜承钰容不得旁人欺负平彤。 平彤给摔得龇牙咧嘴,腰也火辣辣地疼。承钰忙要去拉平彤,陆玉武已伸了手,帮她拉把平彤拉了起来。 姜韵气急败坏,一张脸急得紫涨。 「承钰,外边凉。咱们回屋去吧,顺便也好让你的丫鬟换身衣裳。」陆玉武说道。 承钰应下,兄妹俩扶着平彤径自走了,没再理睬姜韵。 第21章 西院耳房。 「令茹,葳哥儿想和表姐玩儿,你去我那屋里找他吧。」罗姨娘来了女儿房里,对静静坐在炕沿的侄女说道。 沈令茹听了立即起身,恭顺地说声「好。」便径直出了门。一瞬间外面天寒地冻的,她耳朵上那两个硬疙瘩又肿痛了起来。 葳哥儿几时喜欢和她玩儿了,那个病恹恹的表弟,成日里大半时间都在瞌睡,醒了便吃药。她知道这是姨母要和姜韵说体己话,她一个外人在那儿,终归不方便。 方才她一直没出声,静静观战,姜韵回来还把她埋怨了好一阵。 她有什么必要出声,她有什么身份出声。再者,这么个没脑子的表妹,根本她就没有帮她的打算。 沈令茹拢了拢袖子,打了个不快活的冷颤,宁愿在外边廊下走走,也不想去罗姨娘的屋子,那里满是药味儿,地龙又烧得热,常常把她熏得作呕。 不知道姨父是怎么忍受的? 想到姨父,就想起那日书房里走进来的那个身影。沈令茹记得那天天色将暗未暗,书房里没有点灯,他从外边走进来,身上落了层虚虚实实的柔光,看得她一时忘了害怕,入了迷。 后来几次她拿着他的诗词找过他。他总是很儒雅安静地坐在书房里,耐心地给她指点。沈令茹突然很想知道姜承钰的母亲当年是怎样一个人物,竟让她这么美貌厉害的姨母,当年也受了几年冷遇。 姜韵屋子里的地龙烧得很暖,她只穿了件水红撒虞美人花的长褙子,依旧是浓妆艳抹,明艳动人,屋子熏的是白蜜丁香,弥漫着少女的情怀。 姜韵不发一言,罗姨娘坐下便问:「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安王府的世孙?」 姜韵一惊,抬头望着罗姨娘,「母亲怎么知道?」 「你是我肚里爬出来的,你有几分几两的心思,打量着我还不知道吗?」罗姨娘伸出食指,戳了戳女儿的脑门。 「娘,于家的那门亲事……可以退了吗?」姜韵捂着被戳的脑门,咕哝道。 「我劝你趁早收起这心思。」罗姨娘叹口气,「你是年纪太小,,没见过王孙贵族家的公子,一时新奇也是有的。你只不知道那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外表风光,内里还不是争斗不断。你在家里除了个姜承钰,也没人能压你一头,事事都是你的风头,若是真去了那样的人家,指不定怎么给人咬死的呢!」 罗姨娘永远把声音捏得柔媚,可说起这话时自有一股狠劲儿。 「哪有母亲说得那般吓人。」姜韵撇撇嘴,「您还记得泉姐姐吗。小时候她爹还是父亲的下属,她老是羡慕我的衣服首饰,前年他父亲攀了高枝儿,升了官,还把她嫁到京城,之后回来再见时,我简直嫉妒死她了。光是她用的一小盒螺子黛,就够我小半年的脂粉钱了。」 「我看她穿得好住得好,回来人人不对她恭敬讨好,也没什么不好的啊!」姜韵越说越觉得自己应该嫁到京城去。 罗姨娘被自己女儿这番话气得头疼。「傻孩子,就算你想嫁,人家世孙想不想娶还是一回事儿呢!」 听到这儿姜韵没言语了。想起刚才在陆玉武面前丢了脸面,她真恨不得能让他平白把这段记忆给忘掉。 「那照母亲说的,女儿该怎么办?」 「怎么办,不怎么办,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想,在家里好好待着等出嫁!」 姜韵听了罗姨娘最终的判词哀嚎一声,声音凄厉而不甘,颇像小孩子因为得不到心爱的小玩意而耍赖。 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相貌。陆玉武可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的真正意义上的王孙公子,芝兰玉树般的风流人物,她怎么舍得说不想就不想。 「母亲。」姜韵哭丧着脸,嘟起的红唇看得罗姨娘有些突兀。 「好了,那位世孙在府上住着这几日,我绝不会放你出去。你好好待在屋子里,横竖有你表姐陪着你。」罗姨娘最后丢下这句话,款步离去。内院那边还搭着戏台子,不少内宅妇人在听戏,虽说姜韵的亲事有着落了,沈令茹的却还依旧悬着。 承钰回了屋,连忙让平彤去换衣裳梳洗,屋里就让源儿来伺候着。 源儿虽爱投机取巧,但她出身小门小户,现在又成日关在小姑娘的院子里做粗使的活计,没见过什么世面,眼下乍一见陆玉武是京城里来的人物,心里惴惴的,小心思都不敢有,恭恭敬敬地添茶置水招待着。 「这不是钟嬷嬷吗?」陆玉武竟认出了站在屋里满头银霜的钟嬷嬷。 「正是老奴。」钟嬷嬷低着头行了礼,豆_豆_网。「没想到这么多年,世孙还记得嬷嬷。」 承钰的母亲孙氏嫁到姜府时,陆玉武才四岁,那时候他祖父世安王还没开始教他习武,他母亲又常常领他去国公府找孙氏,因此这么段短暂愉快的童年他记得最是清楚。而钟嬷嬷做的一手点心,也是他当时最爱吃的。 第22章 「眨眼间,世孙已经长成了人中龙凤,嬷嬷我看着也为世子夫人高兴。」钟嬷嬷这时才抬起头来,朝陆玉武慈蔼一笑。 「嬷嬷,玉武哥哥可好了,他给承钰带了好多生辰贺礼来。」承钰说道。 「果然拿人手短,咱们姑娘收了世孙东西,一来就替世孙说起好话来了。」钟嬷嬷这话一出口,承钰似一下子被戳穿小心思,有些不好意思,看着一旁笑起来的陆玉武,心里更是想:真是一世不如一世,二十来岁的人现在竟被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嘲笑。 离晚饭还有些时辰,陆玉武和承钰待在暖阁里,承钰找了本闲书,想让陆玉武念来打发时间。陆玉武念完一个小故事,怕承钰无聊,又给她演示起拳脚来。 陆玉武正当少年,身姿笔挺,雄健有力,一套拳法打得虎虎生风,看得承钰连连叫好。末了,收拾好的平彤来暖阁伺候两人,给陆玉武拧了热帕子擦汗。 暖阁里太暖和,动一动便要出一身细汗。陆玉武说道:「要论起来,我的师傅有两位,一个是我祖父,一个是我二叔。祖父在启蒙时教过我一段时日,不过后来去了漠北,就由二叔来教。祖父每次回来都要检查的,因为没让祖父满意,哥哥我吃的鞭子可不少。」 承钰笑望着他,说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想来王爷也是为玉武哥哥好。」 她记得前世陆玉武的确非常厉害,少年英雄,征战沙场,十七岁上便封了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 等等,玉武哥哥的二叔不就是母亲玉上的「小山」,陆平里!承钰猛然想起来,看着陆玉武,她心里暗喜终于有个直接认识小山的人,不过玉武哥哥一个小辈,又能对上一辈的事了解多少呢? 「玉武哥哥的二叔真厉害。」承钰试探着提起。 「那当然了。王府常年就我和父亲母亲住着,祖父戍守漠北,最近几年,二叔也跟着祖父同去的。」 「那表叔既去了,表叔的妻子儿女也跟着去吗?表叔的孩子也和玉武哥哥一般大吗?」 「二叔至今尚未成亲。」陆玉武看到承钰理所应当的惊诧神情,说道,「承钰,大人的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不,承钰不是小孩子了,承钰已将长大了,承钰今日十岁了,虚岁都有十一了。」承钰从炕上跪着蹭起来,拉住陆玉武腰间的玉佩央求。 想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撒过娇了,没有让她撒娇的人,她又何必做出小女儿的娇媚态,这样一来,她对于撒娇一事还有些生疏了。 生疏归生疏,陆玉武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继续和她说道:「二叔这辈子没有娶亲,就是因为心里有个念念不忘的人,而那个人就是你母亲,承钰。」 承钰在此时倒抽一口冷气,很配合地做出惊讶态。 「你母亲出嫁那日,二叔喝了好多酒,落入荷花池,险些溺死。父亲把他救起来,痛骂了一顿,关在屋子里。三个月后,二叔说他想通了,父亲才放他出来。当时二叔几个月没有刮胡洗脸,跟街上的流浪汉差不多。」陆玉武讲到这里时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父亲让丫鬟把二叔收拾干净,好歹有了个人样,都以为二叔死心了,没想到过了几日,二叔便失踪了,后来回来才知道,二叔是去找了你母亲,但被你母亲严辞拒绝,才灰溜溜地回家。」 「因为这个,二叔被祖父好一顿毒打,连着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才恢复。」 承钰听到此处,不觉心酸。想来竟还是母亲对不起表叔的一往情深了。而母亲当时拒绝表叔的理由,应该就是有了身孕。 「二叔一直郁郁寡欢,父亲找人在工部给他挂了个虚职,他就成日在府里管教我,日日只让我习武读书。」陆玉武的语气变得有些忧郁。 「那后来呢?」承钰听到这里,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后来二叔还是选择和祖父一起去漠北。」陆玉武顿了顿,「就是四年前的事儿,二叔走之前,似乎还来找过姨母一次。」 「玉武哥哥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四年前的什么时候?」 陆玉武蹙眉回忆,半晌方说出来:「是三月,我记得是我的生辰过来,二叔才离开的。」 四年前的三月表叔来找过母亲,十月母亲早产生下死胎。 承钰听到这里,总算摸出点头绪。这位表叔统共来找过母亲两次,每次都还是母亲怀着身孕的时候,而最后一次的不久,母亲和父亲便夫妻离心。 难道那时父亲就察觉出不对,质问母亲? 总之不管这位表叔做了什么,和母亲这事儿是脱不了干系了。 正想着,外边源儿打帘进来。 「姑娘,有人送了贺礼来。」源儿手里托着个小布包,平彤接过布包,打开给承钰看。 是一只竹篾编成的鸟窝,正中一只小胖鸟,承钰拿在手里看,才发现鸟窝里还有几枚圆溜溜的鹅卵石,当作鸟蛋的样子。 第23章 「好有趣的小鸟,是谁送给妹妹的呀?」陆玉武掏出一块圆石在手里把玩。 这样用竹篾编成的小玩意,去年她的生辰也受到过。因为这是去年收到唯一的生辰礼物,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楚,那是一只竹蜻蜓,小巧玲珑,让她开心了好一阵子。 并且她也知道是谁送的。 没有写明姓名的粗布包,竹篾编成的小玩意,应该就是母亲死后回京城嫁了人的慎珠,母亲从国公府带来的陪嫁丫鬟。 慎珠一双巧手,会给她做许多小玩意,好几回还摘了花园的花,给她编成了花环带着。在承钰的印象中,慎珠姑姑是个爱笑爱闹的人,不过母亲去世时她已近二十,只好选择回原籍嫁人。 这么两年慎珠姑姑还记着自己,承钰觉得很感动。 忽然心念一动。慎珠在来姜府之前就是伺候母亲的贴身丫鬟,母亲出嫁作为陪嫁丫鬟的她,并没有被父亲当做通房。母亲当时的意思是要亲自替慎珠姑姑在庄子上找户好人家嫁了。 常在河边走,怎会不湿鞋,慎珠姑姑在母亲屋里此后,父亲和母亲的事,必定知道几分原委。 「玉武哥哥,你能帮承钰一个忙吗?」 「送承钰这个小鸟的是母亲从前的丫鬟,她待承钰很好,母亲去世后她就回了金陵。承钰很想念她,玉武哥哥回去后能帮承钰把慎珠姑姑找来吗?」承钰眨巴着眼睛看着陆玉武,因为心里焦急,眼里不由汪了一汪亮晶晶的水。 她年纪还小,虽然外院有钟嬷嬷的孙子小结照应,但小结毕竟也只是十二岁的孩子,况且她手里也没有钱,不能让小结上金陵跑一趟。 陆玉武一听,并不是什么难事,承钰又这么可爱地恳求他,当下便答应下来。承钰的心这才有了几分着落。 晚间吃饭时,白日里的客人都回家过元宵了,因此桌上只姜家的几人和陆玉武。罗姨娘不让姜韵到花厅吃饭,沈令茹也只好陪着姜韵在屋里用饭。 花厅里一顿饭吃得还算和气,姜彻同意由陆玉武带着姜承钰出门。临走时,罗姨娘正在花厅给下人们派发元宵赏钱,府里一片喜气。 算来已有七八年没在元宵这日出过门了。嫁给孙涵后,别说出门,垂花门她也少有踏足。街上还是如记忆中的那般,热闹非凡,各色料子,各种形状做成的灯笼,在街边的灯笼摊子上,在行人的手里,挤得承钰眼花缭乱。 天上一轮明月,彩凤凝辉,正亮得纯粹,家家户户有丝竹管弦之声,声声入耳,承钰的心情难得小小的兴奋了一会儿。 陆玉武见下午提过二叔的事后,承钰一直怀着心事的样子,起初还有些担心,现在把她带出府,到底是孩子心性,见了花灯街市便把烦恼抛个干净。 「承钰,哥哥给你买个兔子的花灯好不好?」陆玉武指着前面一处挂卖的灯笼说道,他看很多姑娘围在那儿,出来时都拿着个泛着淡粉光芒的兔子状花灯。 「我不要兔子。有老虎吗,承钰要大老虎。」 为什么要兔子,前世自己不就像只兔子一样任人宰割,到死才看清真相。她要老虎,就算是只假老虎,凶巴巴的也能吓唬人。这辈子谁也别想欺负了她去,也别想欺负她所珍爱的人。 「好,哥哥去给承钰买大老虎。」 「四儿,留在这里好生看着姑娘。」陆玉武把承钰移到人少的一边,吩咐自己的贴身小厮照看承钰,自己则挤进人流中去给承钰找大老虎的花灯。 承钰看着陆玉武高高瘦瘦的背影融进拥挤的人潮,心里忽然一痛。前世和这一世有些事不相同,譬如钟嬷嬷回来了,譬如十岁生辰这日玉武哥哥来找自己,不知道这回玉武哥哥能不能不要早早地就捐躯漠北。 元宵后的几天,陆玉武带着姜承钰在泉州城内四处玩耍。承钰虽生在泉州,但一来她是个小姑娘,轻易不常出门,二来她年纪小,去了的地方也记不住,反倒是陆玉武比她更像泉州人,领着她吃泉州最好的酒楼,听泉州最好的戏曲。 大冷的天,两人还去爬了山拜了庙,最后下山时承钰脚软得打颤,实在走不动了,陆玉武一把把她背到背上,风一样地溜下山来。 这么一玩,陆玉武在泉州竟逗留了四五天,最终还是因为担心他母亲的病,决定回金陵。 临走前一夜,钟嬷嬷给他坐了好些点心,打了包让小厮带着路上给他吃。承钰蹭了陆玉武的口福,也得了几盘。 正盘腿坐在炕上吃着,源儿打帘,陆玉武走了进来。 「刚才晚饭见妹妹吃得不多,还以为生病了,原来是存心要留着吃嬷嬷的点心。」陆玉武点点姜承钰的小脑袋。 「唔。」承钰吞了一大口,有些噎着了,赶忙端起牛乳茶顺了顺。 点心甜中带酸,酥脆可口,牛乳茶丝滑滋润,香甜浓郁,嘴里甜甜的,承钰的心情也算美好。 第24章 但她想起明日一早玉武哥哥就要离开了。 扬起的眉毛瞬间又低落了。陆玉武看出她的失落,柔声说道:「妹妹不如和我一起走吧。母亲必定欢喜,外祖母也时常念起妹妹。」 「外祖母时常提起我?」承钰心里一刺。她又何尝不想念外祖母,但那边没来音讯,她也不敢冒冒然地跑去金陵。这么些年母亲和自己的生辰,除了姨母和三舅舅,从不见国公府派人送礼,连一封信也无。三年前母亲的丧仪,也只三舅舅迢迢地来吊唁过。 「承钰,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别和旁人提起。」陆玉武突然压低声音,凑上前来说道。 「什么秘密啊?」承钰问。 陆玉武赶忙做了个「嘘」的手势。俯身轻声说:「其实每次母亲送来的东西里,有一半都是外祖母送的。」 陆玉武说完,坐回原位,神情淡定,看承钰的脸色在下一刻瞬息变化。不过没有他期待的惊诧,讶异,反而似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承钰难过得想哭。原来外祖母一直都在关心自己,而她在不解之余心里还偷偷埋怨过为什么外祖母这么多年来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 由此她又越发疑惑为何非得等到外祖父去世才派人来接她。 承钰呆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发现陆玉武正紧张地望着自己,冲他笑了笑表示没事。 「今晚我来的重点是要等妹妹一个答复。」陆玉武说道。 「什么答复?」 「我先问妹妹,这几日哥哥带着你四处玩耍,你开不开心?想不想哥哥每天都带着你这么玩儿?想不想哥哥每天都带你去吃好吃的?」 面对陆玉武连珠炮似的问题,姜承钰点头如捣蒜。 「那哥哥现在告诉你,金陵比泉州好玩儿一千倍一万倍,如果妹妹明天跟哥哥一块儿回金陵,哥哥每天都带着你这么玩儿!」陆玉武把自己说兴奋了,此时兴致盎然地讲完,同样的一双桃花眼里闪着期待。 之前他想让承钰去金陵,是因为他没心没肺地只想到母亲,母亲思念这个小侄女,而这回却是他自己想要,他自己掏心掏肺地在盼望。 承钰看他一脸憧憬,先顿了顿让他平静一会儿,从前还不觉得,印象里玉武哥哥只是个风雅安静的男子,一个沉稳内敛的人,此刻才知道原来他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大抵是被她的孩子气传染了。 「玉武哥哥,你想一想,承钰虽然没了母亲,可还有父亲,若现在跟你去了金陵,那就不能在父亲面前尽孝。再者,你哪能日日带着承钰这么野,你得练武,你得读书,你有你自己的事,有王爷和姨父姨母对你的期许要去实现。」 「承钰就是个小丫头,生在内宅没什么见识。玉武哥哥以后要是想承钰了,可以给承钰写信。」 两双桃花眼对视一会儿,一双渐渐黯淡下去的又被另一双再次点燃。 陆玉武垂头丧气地放弃了这个提议。 「那我就给妹妹写信。妹妹交代我的事,我回了金陵,立马去给妹妹办妥。」陆玉武坚定地说道。 兄妹俩又聊了好一会儿,临走时陆玉武突然提起姜韵,问姜韵有没有欺负过她,承钰摇摇头说没有,陆玉武点点头,放下心似的出了屋。 刚转出月亮门,贴身小厮四儿便低声道:「哥儿,那位姑娘又来了,站在廊下等了许久。」 陆玉武听了,眉头一沉,「她又来做什么。」 「恐怕又是想见哥儿的。我看她一个小姑娘,穿得也单薄,在廊下冻得踱来踱去的,怪可怜的。」四儿说道。 陆玉武横他一眼,四儿只得把嘴巴闭紧了,一声不吭地跟着陆玉武疾步回了厢房。 「沈姑娘。」陆玉武唤道。 沈令茹只穿了一身湖蓝交领褙子,在廊下冻得嘴唇发紫,见陆玉武来了就拔脚朝他奔去,好像他就是火炉似的。 哆哆嗦嗦地从袖里掏出一个信封,沈令茹颤声说道:「世孙,姜姑娘,给您的。」 她已经连着帮姜韵递了四五天的信了,第一天这位世孙不明就里,还傻头傻脑地接了下来,第二日来他就再没接过,反还把第一天的信退了回来,叫她不要再送了。 她当然不想送,可奈不住姜韵成日在她耳边闹。姜韵被姨母关在屋里,成日只有拿她和小丫鬟撒气,只有让她送信时才难得的好言好语。 果然,这回这个冰坨子还是碰也不碰,淡淡地开口拒绝她。 「听说姜姑娘还有几月就要成亲了,我在这里祝福她,也劳沈姑娘替我转达一句,让她不必再想着陆某。」 话一说完,陆玉武转身要走,却被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抓住,沈令茹满脸焦灼,「世孙,您不接这信,回去表妹又得怪我。表妹心情不好,就会拿我解气。」 第25章 「世孙,您行行好,帮我这回吧。下回我到庙里去,给菩萨烧柱香,保佑您,保佑您平平安安,一生顺遂。」沈令茹一叠声地说好话。 陆玉武自幼不大喜欢和女孩儿接触,现在面对这么个娇柔无辜的姑娘,一时也狠不下心,迟迟疑疑地伸了只手,立马又缩了回去。 「四儿,你把这信接了。送沈姑娘回去。」话音未落,陆玉武已推门进房,迅速地关上了房门。 沈令茹一听这话,怕他反悔,也迅速地把信往四儿身上一丢,匆匆地跑开。 无可奈何,四儿只得把信接下。他和他家主子一般年纪,但对于男女之事比陆玉武透彻得多。当下他一边把信拆开,一边鄙夷着这位闺中小姐,另一边又很好奇这位小姐会写些什么淫,词,艳,曲。 但他打开信纸只看到一行字:子时,花园见。 大惊失色之下,四儿猛敲陆玉武的房门,等陆玉武拿到信纸看清内容后,他又接到一个任务:把这信送回去。 陆玉武在房里颇为焦灼,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接到这种信,本来沈令茹第一天送来的信上就让他很是着恼。那封信上写了一首寄予相思的信,虽然没什么污秽的词句,全是小女孩儿的情思,但这么偷偷摸摸地送来,明目张胆地表白,心思单纯的他实在接受不了。 四儿在冷风中奔跑,他并不熟悉这姜府,但又不敢把这封信随便给府里的小丫鬟,让她送到姜韵那儿。如果小丫鬟不老实,打开了信,姜韵的名声他倒不在乎,但这关乎到自家主子的清誉。 他颇为恼恨姜韵,无端端地让他家主子险些遭人非议。 回廊上转悠了好几圈,他觉得自己迷了路,夜深人静,前面也不知何处,猛地一回头,他结结实实和姜彻撞了个满怀。 姜彻清瘦,四儿人小但强健,加上撞的力道猛了些,那么一下姜彻就被撞跌在地。 四儿一见是这家的主人,惊恐之余忙不迭地把姜彻扶起来。姜彻除了「哎呀‘两声嚷痛之外,因见是陆玉武的贴身小厮,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晃悠什么?」姜彻觉得王府的下人应该都是守规矩的。 「没,没什么。」四儿含糊道。 「这地上是什么?」姜彻指着刚才摔倒的地方,那里一封在暗夜里洁白得突兀的信纸静静地躺着。 「啊,没什么,没什么。」四儿一慌,语无伦次,蹲下身迅速地把信封捡了起来,没想到信封里那张宣纸还是晃晃悠悠地落了出来。 这回四儿没反应过来,姜彻把它拾了起来,乍一看,字迹还挺熟悉,一排字眨眼功夫扫过去,他气得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大小姐,让你拿给你家主子的?」一声比一声高,四儿咬着牙闭着眼,点了点头。 「那你家主子?」 「世孙让我给姜姑娘退回去。」 姜彻一听,拿着信纸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如果说这信世孙收下了,表明人家对自己闺女还有意,可明明白白地要送回去,就是看不上姜韵。 这么伤风败俗的事,还让人拒绝了! 他姜彻丢不起这个脸。半威逼半利诱地和四儿周旋了一会儿,四儿咬紧牙关说自己绝不会说出去,姜彻才点点头放他走,然后一个人拿着信,走到了西院。 承钰正准备卸了钗饰睡下时,源儿来说姜彻让他过西院去一趟。睡意沉沉地拢了拢衣服,承钰也没心思去想姜彻这会儿到底有什么事要说。 来到西院,灯火通明,她还以为父亲在罗姨娘屋子里,正要往正房去,丫鬟招招手却是示意她进姜韵的屋子。 打帘一入倒是吓了她一跳。屋子里罗姨娘和姜韵正跪在炕下,父亲端坐炕上,沈令茹低着头站在一边,这般阵仗似是三堂会审。 「父亲。」承钰叫道。 姜彻「嗯」了一声,抬手示意她在炕下的椅上坐,神情凝重。 「发生什么事了父亲?」 姜彻眼睛瞟过炕桌上的信纸,「你自己看。」 承钰一看信上内容便明白了个大概,私相授受。但是眼下她只是个十岁女童,到底要表示自己看懂了还是装作看不懂的样子呢? 同时她感觉跪在地上的姜韵在看了自己一眼后一直没有挪过眼。 她抬头,一道清冷的目光回望过去。姜韵一双圆眼睛瞪得颇大,看着自己,又是惊又是恼,更有几分想上前来撕了自己的意味。 姜韵今天是怎么了?承钰素知她与自己不对付,但也从没拿过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难道她今日与人私会这事和她有关?不可能。承钰淡然地收回目光,突然想到自己头上戴着的牡丹头面。 前世姜韵钟爱牡丹花,一应衣衫首饰都喜欢带牡丹花的,而她又素来不喜欢别人和她一样用牡丹纹饰的东西。 第26章 这头面还是元宵节父亲送的,今早平彤硬要她戴上。平彤知道她穿戴简单,这套华丽丽的首饰少不得得在妆奁里蒙了灰,因此拿着今日是陆玉武最后在泉州待的一日为由,硬给她套在头上。 想来是这牡丹花的首饰碍了姜韵的眼。 承钰懒得把姜韵的不满放在心上,她问道:「父亲,这是?」 「承钰,你也十岁了,再过几年便要及笄,父亲叫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因为这是姜家的家事,姜家的人都应参与,况且父亲希望你引以为戒,以后你万不要像你长姐一般……不知廉耻!」 「父亲……」姜韵听了这四个字浑身一颤,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却被姜彻怒目而视,立刻又埋下头。 「父亲,长姐不过是约人到花园子里玩儿,只是时间晚了些罢。」承钰说道。 话一出口,她发现姜韵又抬头飞速地恨了自己一眼。 「你可知她约的是什么人?」 「她约的是你的表哥,世安王府的世孙!」姜彻说到这里气得从炕上跳起来,「想我姜彻一世清白,怎么就让你个孽畜毁了名誉,若是这位世孙气不过,回了京城把这伤风败俗之事说给了旁人,你一个女孩儿家的声誉还要不要,姜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姜彻一盏茶摔了过去,破碎的瓷片划过姜韵握紧的手,割出几道小口子。 承钰很惊诧,她还以为姜韵相了什么人,原来是陆玉武。也是,姜韵从小心高气傲,父亲近些年也把她当嫡女宠着,见了玉武哥哥这样世间都难得一见的人,难免不动心。 但她没想到姜韵的胆子那么大。 姜彻气急攻心,还要找东西打姜韵,罗姨娘心疼女儿,哀怨地哭泣,求抓住姜彻的袍角哭求。一会儿葳哥儿不知是醒来找不见娘,还是有人故意把他抱过来,他见自己母亲跪在地上,嚎啕起来奔向罗姨娘。 母子三人哭得昏天黑地,姜彻无奈,黑着脸让人拉开葳哥儿和罗姨娘。实在找不到棍子,姜彻决定挽起袖子直接上手,没想到罗姨娘抢先扑在姜韵身上,嚎道:「老爷,要怪就怪妾身,是妾身没管教好孩子,韵儿这些年被妾身捧在手心里养大,是妾身宠孩子过了头……」 这么一说,姜彻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也是宠女无度,追究起来自己更有责任,又看罗姨娘有着身孕,跪在地上护着姜韵,擦涕抹泪的,终究于心不忍,把罗姨娘搀了起来。 承钰在一旁看得打哈欠。玉武哥哥还是像前世一般,对情爱一事至始至终不开窍,当初他答应外祖母娶自己时,完全是因为想满足外祖母和姨母的心愿,所以最后她嫁给了孙涵时他也没有着恼她,依旧把她当妹妹来疼着。 如今这么妙个美人送上门他也不要,还把信退回来让父亲知道了,也算辜负了姜韵的痴情厚爱啊。 最后姜彻没打成,罚姜韵关在屋子里抄《女则》,又罚了三个月的月银。承钰耸耸肩,她早就料到罗姨娘的温情路数在姜彻这里就没失灵过。软话一说,父亲保管消气。她只想着快些回去歇下。 第二日承钰去送陆玉武时,姜彻正在屋里低声下气地给他道歉,没想到陆玉武浑然不觉,摆手说无事,姜彻才惴惴地离开。 承钰和陆玉武说了会儿话,想起一事,笑道:「瞧承钰这个傻瓜,净叫玉武哥哥帮我找慎珠姑姑了,具体的地儿也没细说,要玉武哥哥在这么大个京城里瞎找,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呢?」 「对呀。」陆玉武听了也笑,「要这么说,哥哥也是个傻瓜了,净顾着答应你,也没去细想想。」 承钰莞尔,「可惜原先此后母亲的下人都早离了府,我去问了一圈子人也没人知道,后来还是钟嬷嬷给承钰说了一声,慎珠姑姑似乎是嫁了她的表弟,而她表弟就在外祖国公府名下的庄子里做事。」 「至于是哪处庄子,就不知道了。」 陆玉武说道:「无妨,只要是外祖家的庄子,凭他有多少呢,我一个一个地问去,总归是能找到的。」 两人议定,找得到找不到都传个信儿,又说了会儿话,直到四儿来催船快开了,陆玉武才离开姜府。 送走陆玉武后,承钰径直去了西院书房找姜彻,今日恰值姜彻的休沐日,正好承钰有桩要紧事要做。 世安王府送来的礼单直接交到了罗姨娘那儿,不过承钰让陆玉武的小厮再照着那份礼单,零零总总地再写了一份。她此时拿着这份单子,进了姜彻的书房。 姜彻没有在处理公务,而是闲闲地翻起一本诗集,罗姨娘在边上的软椅上坐着。她来时站了好一阵,姜彻才抬头看她,让她坐下。之后也一直没再开口和她说话。 姜彻见小女儿来了,忙叫丫鬟沏了牛乳茶来。他知道小丫头口味偏甜,他平日吃的普洱茶,是苦了些。 承钰先把礼单拿给姜彻看,瞧着姜彻的神色越来越惊疑,她才缓缓开口道:「父亲,这单子想必罗姨娘已经给您看过了,毕竟这么多名贵的东西……承钰是想,再过两月就是玉武哥哥的生辰了,咱们要不要也掂量些给玉武哥哥送到京城去。」 第27章 罗姨娘的确给他看过礼单,不过绝没有这么丰厚,他看着单子上的「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幔子十八架,湘妃竹帘子十八挂,金丝藤红漆竹帘子十八挂,墨漆竹帘子十八挂……」一时吃惊不小。 罗姨娘一听是世安王府送礼的单子,再也想不到承钰能弄到一份,本来憔悴苍白的脸上抹了一层惊惶。 姜彻瓮了嗡唇,自己都说不清是惊异于贺礼的贵重数目,还是罗姨娘给他看的只有那么一小部分。他抬头审视地看了一眼罗姨娘。 「父亲?」承钰一双眼睛询问道。 姜彻回过神,「你说的是,世孙生辰,咱们也得回些礼去。钰姐儿放心,这件事我就交由你罗姨娘打点了。」 「父亲,女儿想亲自给玉武哥哥选礼物。女儿记得从前母亲有好些玉器古玩,想让罗姨娘开了库房选。」承钰说道。 「库房里的东西堆积多年,二小姐一时要开,也请让妾身命人去打扫打扫。」罗姨娘突然插道,声音有些急颤。库房的一半东西,她都让人转到自己名下的铺子里藏起来了。如今账面上,那批东西也给消了记录,但她还是焦虑起来。姜承钰能弄到生辰礼单,说不定也就能拿到当年孙氏的陪嫁单子。 姜彻点点头,「那也可以,不过你还小,多数还是由罗姨娘给你挑,剩下那么一两件,你再来选。」 罗姨娘一听这话,忙命自己贴身的大丫鬟出去安排。 「父亲,您是觉得女儿太小了不懂得这些吗?玉武哥哥在王府,王府送来的东西自然金贵又不在乎数目,咱们姜家比王府是小门小户,挑中上乘的东西,数目按这单子上的减半就可以了,京城那边不会计较,咱们的心意也到了。」承钰说道。 姜彻看着小女儿说得头头是道。他从来对内宅之事不挂怀,觉得那是女人应该打点的事,因此这么些年来从没有过问一句。所以承钰说得这些他觉得有几分道理,但眼下他得先找罗姨娘问个明白,为什么她给他看的礼单和承钰给他看的不同。 「承钰,送礼这件事容我再和罗姨娘计较计较。横竖还有两个月,也不着急。」 承钰听姜彻这么说,只好点头。临走时她看了一眼罗姨娘,罗姨娘发现她在看自己,忙掩了慌张的神色,面带微笑地送她出了门。 承钰走后,姜彻把那张单子往罗姨娘脸上一摔。「你自己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罗姨娘捡起单子一看,果然这份比她之前改过给姜彻看得大不相同。她要给自己的女孩儿添置很多嫁妆,很多很多,多得让姜彻足以不同意,多得让她的女孩儿在婆家不会受欺负。 所以她得半露半藏,她得悄悄地吞,悄悄地屯。 可万没想到姜承钰,这个刚十岁的孩子,也悄悄地给她留儿一手又一手。 罗姨娘捧着单子,蹲在地上良久没有说话,姜彻再一看,地上湿了一片,原来是罗姨娘低低地哭了起来。 姜彻最见不得罗姨娘的眼泪。当年他和孙氏闹了矛盾,每回去孙氏总是冷着一张脸,他反倒能把脾气发出来,但一旦到了罗姨娘这儿,女人涓涓的泪水早就把他的七分怒火给浇灭了。 「你快起来?还有着身子呢。我不过叫你给我解释解释,你怎么又哭上了。」姜彻懊恼,亲自去扶罗姨娘起来。 罗姨娘半倚半靠在姜彻身上,弱柳拂风般,犹在拿绡帕擦眼泪。 「老爷就是这般问了,便是对妾身的信不过。想这些日子忙里忙外,妾身怀着这胎,白日里嗜睡,匀不出多少时间,大小事都交给信得过的嬷嬷在打点,想来拿错了单子也是有可能的」 这句说完,罗姨娘歇了口气,又道:「只今日二小姐这么一张单子,老爷就要诘问我。老爷若不相信妾身,那何必又把内宅的事交给妾身处理……」 罗姨娘越哭越来劲,最后说得声噎气睹,一来要让姜彻看到自己的委屈难过,二来要让姜彻从这份委屈难过里体会出自己对他的依恋依赖。罗姨娘早就深谙此道,不怕拿不住姜彻。 果然姜彻又心软下来,他搂着罗姨娘坐下,柔声安慰了好一阵,见罗姨娘渐渐止了哭声,才说道:「既然弄错了,再把单子找回便是,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刚才钰姐儿提到的,她要亲自为世安王府的世孙选礼物,就劳烦你多帮着些了。」 罗姨娘擦了擦泪痕,一张脸如过雨的梨花,素净惹人怜,点点头道:「二小姐要开库房,妾身便陪着二小姐选罢了。左右库房里大半东西都是先夫人带来的,也是属于二小姐的。」 姜彻皱了皱眉,「你放心,韵姐儿的嫁妆绝不会比承钰的少,孙氏走的时候也没有当面说东西都是留给钰姐儿的,因此我是想把那些东西平分了,这样钰姐儿也才嫁得体面。」 罗姨娘听这话心里定了些。有姜彻这句话,孙氏的东西明面儿上就能有一半归自己这边,另一半暗里也早就被她捏在手上的。所幸姜彻对内院的事一向不过问,她自有法子瞒天过海。 第28章 姜彻把罗姨娘搂在大腿上坐着,两人在书房里又腻歪了好一阵,罗姨娘才钗横鬓乱地走了出来。 一出门便撞上沈令茹,小丫头脸上不知是给冻的还是涂了胭脂,脸蛋子红扑扑水嫩嫩的。罗姨娘看着她乖巧的小模样,竟有五分肖自己年轻时的容颜。想到少女时候的无忧岁月,她心情不禁好了几分,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拿了表妹抄好的《女则》给姨父看。」罗姨娘扫一眼她手里拿着的一沓纸,笑道:「好了,你也是个不错的。快进去吧。」 沈令茹得了罗姨娘的话,一溜烟便钻进姜彻的书房,心里还「扑扑」地跳个不停。 一日后,罗姨娘正从外面发落了几个丫头回来,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她的人,有那不老实,想爬床的,第一时间便会被揪出来。 刚捧了杯茶喝,贴身大丫鬟进来,神色颇为紧张,低声说道:「夫人,宋,宋大娘找您。」 底下人一向叫罗姨娘夫人,罗姨娘很是受用。可这下,她端着杯盏的手一晃,杯盖结结实实砸在茶杯上,发出「哐当」一声。 「哪个宋大娘。」罗姨娘感觉自己的头在隐隐作痛,自韵姐儿把姜承钰那小丫头推下水,烦心事便接二连三地找上来。 「就是从前厨房里的那个宋大娘,三年前她离了府,回家带孙子去了的那位。」 还真是她。罗姨娘隐隐的头疼变成一阵一阵抽风似的疼了,她扶额沉吟了好一阵,才决定让丫鬟把那位宋大娘给请进来。 该来的总会来。那些年她都咬牙挨过去了,还怕这么个纸老虎吗? 一会儿,丫鬟打起帘子,一个矮矮胖胖的妇人走了进来。其实她的年纪比罗姨娘只大了七八岁,可因常年待在厨房里,油烟熏蒸,一张脸看上去倒可以当罗姨娘的娘了。 「姨娘好啊。」宋大娘没忘规矩,行了礼。见炕上坐着个体态娇媚,珠环翠绕的美艳妇人,宋大娘又道:「姨娘气色这般好,想来近年日子过得舒心。」 罗姨娘坐在炕上欠了欠身,淡淡道:「这日子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表面看着风光罢了。」 「旁的不说,老爷对姨娘拿份情谊咱们做下人的谁又看不出呢?大小姐年轻貌美,温柔孝顺,葳哥儿乖巧听话,聪明伶俐,听说现在姨娘又有了身子,还怕下半辈子有一点不如意的?」宋大娘谄笑着,搜肠刮肚地想尽好话要巴结罗姨娘。 罗姨娘起初听她那几声「姨娘」,心中已是老大不自在,但又听她夸起两个孩子,心情不由畅快了些,笑道:「哪里话。」 宋大娘还要夸,说着说着又冲罗姨娘丢了个眼色,罗姨娘心里格楞了一下,立马会意,有些不情不愿地把丫鬟遣下去。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宋大娘。」罗姨娘端了杯茶在手里,只一下一下地用茶盏磕碰着杯口,不再看宋大娘。 罗姨娘一张俏脸在淡淡茶烟中显得有些不真切,宋大娘看着那团氤氲的水汽,还是开了口:「姨娘今天见了我,就说明姨娘没忘当年答应我的事儿。」 「当年因为我金陵菜烧得好,就在厨房专门负责夫人的饮食。您来找到奴婢,哭得糊涂,眼泪鼻涕抹了奴婢一身,说是上头有夫人压着,您在这府上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恰好那时奴婢那不争气的儿子在赌坊欠了不少债,日日被债主追杀,没个安身落脚之地,奴婢正愁拿不出这笔钱,您听了立马就给了奴婢千两的银票。」 「既拿了您的钱,少不得替您办差事。您要我在夫人的饮食里动手脚,但您又是和夫人同吃的,怎么办呢?您就想了个法子,让我一盘菜左边少右边多,左边少的不用药,右边多的就加药进去,每次只放一点,一要药效日积月累,二要不易让人察觉。菜上了桌子,您便先吃左边那部分,右边的转向夫人。但是汤羹米粥分不了左右,都是加了药的,您少不得吃下了些,所以后来生产时到底也损了身子。」 「您只和我说那药只会害夫人滑胎,谁又知道是这么损阴德伤阴骘的东西。夫人那胎没有滑,却早产了,生下个畸形的死胎。奴婢听人说起,那死胎满身淤青,脚趾头有二十个之多……若是奴婢没记错,葳哥儿肚皮上也有老大一团青斑吧?」 「宋大娘!」罗姨娘尖声喝道,「您这一趟大老远的来,又叫我屏退了丫鬟,究竟想说什么!」 罗姨娘心里虚,险些被自己的声音吓到,赶忙抓起手里的茶杯吞了几口热水,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奴婢来,也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仿佛记得当日奴婢离开府上的时候,姨娘说过,只要奴婢永生不把这秘密说出来,以后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您。」 罗姨娘面目凛然,脂粉也盖不住脸上的苍白冷意。「既是这样,宋大娘有什么相帮的便只管开口说,只要我帮得到的,一定尽心帮你。」 第29章 「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宋大娘喝了口边上的茶水,舔唇砸舌地说道:「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当日得了您的钱还了债,便发奋图强地读起书来,去年上中了个秀才,我那儿媳却是个享不了福的,年前去世了。」 罗姨娘秀眉微挑,「你是要我帮他寻户姑娘做续弦?」 「啊,是……但我这儿子志气大得很,寻常的村里丫头也不要,员外郎的小姐也看不上,就想再娶个诗书传家的名门闺秀。」宋大娘说到这里,挺直了圆滚滚的腰,继续道,「姨娘别看我祖上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这一辈出了我儿子这么个人物,指不定哪天就能捧回个官儿做,别人家姑娘嫁来,准亏不了!」 宋大娘又对着自家孙子好一阵夸耀,罗姨娘听她说话粗鄙,打住了她,满心烦躁,只说自己会替她留意,又拿了几十两银子,好不容易才把她打发走。 晚间罗姨娘躺在床上,心里盘算着找哪家的姑娘才好。白日宋大娘说她儿子长得俊俏,没有哪个姑娘家会不喜欢,但她想起宋大娘满面横肉,举止猥琐的样子,实在对她的话信不起来。 哪家的姑娘,能有哪户诗书传家的姑娘能看得上祖上三代都是务农的庄稼汉子。虽说那男人已经是个秀才了,但就算以后得了一官半职,没有家族帮衬,根基不稳,如何能长远? 罗姨娘在又一次翻身的瞬间想起昨日瞧见的那张脆生生,红彤彤的面容。沈令茹的父亲虽犯了事,但好歹也算得上寒门薄宦人家,况她模样也生得不错。 反正她娘让她来我这儿,就是托了我要给她找户人家。我先拿她父亲的缘故不好说亲为头,让她知道亲事艰难,再提宋大娘的儿子,只说如今已是秀才,不怕我那老姐姐不满意的。 心思一活泛,罗姨娘觉得头也没这么疼了。她轻轻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觉得自己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姜承钰又算什么,小丫头再过几年就得嫁出去。看来眼下是得开始给姜承钰寻亲事了。她要把姜承钰嫁得远远的,远到她永远也别想再插手府里的事。 西院耳房里,姜韵坐在炕上发呆,同时嗑了一地的瓜子皮。漫漫冬夜,百无聊赖,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影影绰绰地有那么个人影,高瘦挺拔,她用仅有的那么一点墨水把他比作苍松,比做翠柏,然后自己则是一株娇艳的牡丹,依偎着他。 想起牡丹,便想起前日姜承钰头上戴的首饰。姜韵气不打一处来!那明明是她的首饰,定是父亲看她犯了事,生气之下才把首饰给了姜承钰。而父亲为什么生气,还不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写给世安王世孙的信。信是沈令茹在送,姜韵理所当然地把这一牵连的气发在沈令茹身上。 「你抄了多少了?」姜韵探了脖子看坐在矮桌上的沈令茹。她当然不会去抄《女则》,本来打算让丫鬟给她抄,沈令茹在,就让沈令茹替她抄好了,免得一天到晚在她边上边哼小曲边刺绣,她看不得! 没想到沈令茹呆呆地没有回答,姜韵有些恼了,往她身上扔了颗瓜子,沈令茹这才回过神来。 「问你抄了多少了?」 「没,没多少。」沈令茹低头看那张才落了两个字的白纸,支吾道。 姜韵皱眉,起身一把抓过纸。 「一晚上你才抄了那么几个字!」 「我手抄疼了。」沈令茹伸出右手,「不信表妹你看,茧都快磨出来了。」 姜韵觉得沈令茹娇娇滴滴的很没用,把纸往她身上一扔,「算了。明天再抄吧。」 「那我明日来抄了。我困了,去睡下了。表妹你也早点歇息吧。」沈令茹怕姜韵反悔,急急丢了一句话想走。 「等等。傍晚让你去找我母亲要盒槐花清露,东西呢?」姜韵突然想起来。 沈令茹刚来时,她还以为自己能多个玩伴,没想到这个表姐总是木头木脑的,很是扫人兴。所以现在姜韵是能不使唤丫鬟就不使唤丫鬟,她觉得沈令茹赖在她家白吃白住这么些天,还要劳她母亲为她找夫婿,不指使沈令茹做些事,怎么捞得回本儿。 「哎呀,我给忘记了。我明天再去找姨母要。」 「那你傍晚那会儿出去半天是干什么去了?」姜韵怒道。 想起那会儿在罗姨娘屋里听到的惊心动魄的谈话,沈令茹支吾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先是拿表妹抄的《女则》给姨父看,因为姨父关心表妹,问了我半日表妹近日的情况,所以才耽搁了。」 说完这话沈令茹脑门已经积了一层冷汗,幸而姜韵听到姜彻尚且关心自己,心情好了不少,也就没和沈令茹计较,放她走开了。 出了姜韵的屋子,一阵冷风拂面,沈令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看了看沉寂如常的西院,越发觉得这儿肮脏不堪。 傍晚她的确去了姨母屋里,但那时姨母不在,她在院里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个面生的小丫鬟发现她,让她到屋里的暖阁里坐着等。 第30章 小丫鬟出去了就没有回来,想来只是个做杂活的三等丫鬟,要是让姨母发现进了屋,必得重罚。因此也就没有多想,坐一会儿她听到姨母回来,但又听到有人来找,因此决定等姨母处理完了事情再去要槐花清露,顺便也想问问自己的事情。 哪晓得后来就听到了内宅里这般腌臜下作的事!沈令茹在暖阁里敛气屏息,听得心惊胆战,幸而罗姨娘之后又带着人出去了,她才趁机悄悄地溜出来。 看了看西院进门的葫芦门,沈令茹突然很想冲出去,一口气跑到东院姜承钰那里,把傍晚听到的一字不落说给她听。 也不知道她一个小丫头能不能承受,自己的母亲被心计歹毒的姨娘慢慢折腾死。 冷风把额头吹得冰凉,她在廊下站了好久。姜承钰能不能承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罗姨娘因此倒了台,她的亲事就会永远没有着落。 她决定小小地自私一把。拢了拢衣袖,她走回屋子,就当今天下午自己真是去书房找的姜彻。 第二日一早罗姨娘便命人出府把宋大娘给请来。宋大娘赶在午饭之前来了姜府,罗姨娘把意思说明了,忽略沈令茹父亲的事情,只先说她是自己娘家的侄女儿,父亲做官,略通诗书,模样儿脾气都没什么可挑剔的。 宋大娘喜得嘴巴一咧,搓着手笑道:「姨娘的侄女儿,不说别的,单说模样,想来就不会错的。」 罗姨娘淡淡地笑了笑,继续道:「我这侄女儿如今就住在府上,宋大娘要是想相看相看,我这就命人叫了她过来。」 宋大娘一拍手掌,「就在这府上啊,那好,姨娘赶紧让人把她带来,我看了,要是满意,回去就和我那儿子说。」 一会儿沈令茹被丫鬟带到,她本还以为昨天无意偷听的事被罗姨娘知晓了,一路走得战战兢兢,进屋乍一见罗姨娘和宋大娘都在,一张小脸吓得霎时苍白,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只好用牙齿紧紧咬住。 「你这是怎么了?」罗姨娘有些不满,「昨夜没睡好吗?」 话被舌头卷住,半天也吐不出来,沈令茹选择沉默地听候发落。 沉寂了半晌,丫鬟给她添了盏茶后屋里便鸦雀无声,沈令茹抬头,正好撞见坐在对面的一个脑满肠肥的大娘在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 沈令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不明就里地去看罗姨娘,罗姨娘却眼皮也不抬地只管看着手里的茶。 「宋大娘?」好一会儿罗姨娘才挑挑眉开口。 宋大娘收回在沈令茹细腰枝,肥胸脯身上的目光,满面笑容,「姨娘,我很满意。」 「大娘满意就好。」罗姨娘先让沈令茹回去,又和宋大娘说了会儿话。宋大娘一时问起嫁妆的事,罗姨娘心道:聘礼还没下就问起姑娘嫁妆,也没见过这么白眉赤眼的人!面上只得推说自己还得问问自家姐姐,心里越发鄙夷宋大娘。 沈令茹安然无恙地去了姜韵屋子,抄起《女则》,心绪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姨母什么也没说,想来应该没有发现。她暗自庆幸昨天来伺候的只是个三等的小丫鬟,没有和罗姨娘说话的份儿。 吃过晚饭,姜韵想到昨日沈令茹去父亲那儿交抄写时问起过自己,心里盘算着还得让沈令茹日日去,并且日日在父亲面前说她的好话儿,因此姜韵也不管沈令茹还在吃茶,忙忙地便把她撵去姜彻那里。 没想到姜彻不在书房,却在罗姨娘处用了饭,正逗葳哥儿玩耍。沈令茹既然出来了,没讨到信必会被姜韵追着骂,只好又硬着头皮进了罗姨娘屋。 沈令茹把新抄的一沓纸拿给姜彻看,姜彻只瞥了一眼,让她放在桌上。罗姨娘见了却拿起来,边看边说道:「我看韵姐儿这段时间安静了不少,这写的字都比原来沉敛端正多了。」 姜彻一听,抬头想说什么,半晌终于没说出来,自顾自仍逗弄儿子。罗姨娘看他不理,只得作罢,把沈令茹叫到一边去说话。 宋大娘上午走后,她就命人去通知她姐姐。罗氏现在住在租赁的屋子离,隔姜府有三个时辰的脚程。来人去说明了意思,今日傍晚就回来回了话,说罗氏很是满意,还说一切任凭罗姨娘打点,他们只能为女儿备份微薄的嫁妆,还希望那家人不要嫌弃。 「你的亲事呢,姨母算是为你订下了,问了问你母亲的意思,她也同意了。」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罗姨娘眼下支会沈令茹一声就行了。 沈令茹错愕地抬起眼,第一时间不是望向罗姨娘,而是去看了看姜彻的方向。姜彻蹲在地上,手里拿了个拨浪鼓,只引得葳哥儿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要抓。 「令茹?」罗姨娘喊道,同时顺着沈令茹的目光望去。 沈令茹回过神,忙转移了视线,朝罗姨娘颇为惨淡地一笑。「不知是哪,哪户人家?」 「就是早上你见到的那家,那位宋大娘的儿子。说来也是秀才了,过得几年入了仕,你也能当个官家太太,岂不好?要说因你父亲犯了事,你的亲事本就很难说得成,你想想,哪户有门面的人家能要罪臣的后代,丢了面子不说,还会影响人家公子的仕途……」 第31章 罗姨娘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沈令茹已经听不进去了,泪水一模糊,她连姜彻的人影都分不清,终于在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和罗姨娘推说身子不好,快步出了门。 「令茹这丫头是怎么了?」姜彻在一旁听她似有哽咽之声。 「谁知道?许是听到自己要嫁了,一时半会高兴也是有的。」罗姨娘没工夫照顾侄女儿的情绪,人她是找到了,若有不满意,当初就不该委屈巴巴地来投靠她。 第二日,宋大娘那边请了媒人往姜家提亲,罗姨娘交出写有沈令茹生辰八字的红帖,找算命先生合婚。沈家家宅落魄,罗氏又极好面子,生怕女儿出嫁前便被婆家看不起,因此一应事宜,都交由妹妹罗姨娘打点,自己少不得贴些银两给她。 如此一来,阖府上下都知道沈令茹订亲了,无不恭喜这位待人温和的表小姐。就连承钰听源儿说后,也不禁惊讶,「还以为罗姨娘不会管沈家姑娘的亲事了,没想到到底还是给她寻了户人家。」 「听说那人是秀才,死了妻子,要娶沈姑娘回去做继室。」源儿说道,「那人都快三十了,祖上往三代以上数都是庄稼人。我还听说沈姑娘未来的婆婆,长得圆滚滚,倭瓜似的,这几天老往罗姨娘院儿里跑……」 「你再编派,小心明儿你大了,姑娘也把你配出去做人继室!」平彤斥了句,源儿这才闭了嘴,老老实实地出门做事。 一会儿杜姨娘掀帘进来。因为罗姨娘怀孕的缘故,内院又被她管得紧,所以连日来姜彻有了兴致,只得往东院来找杜姨娘。 下人们见杜姨娘这边光景好,都格外讨好起来,也是阴阳调和的缘故,几月来养得杜姨娘越发滋润,原先尖尖的下巴,如今也圆润起来。 「二小姐做功课呢?」杜姨娘穿了身荔枝红缠枝葡萄纹饰长身褙子,梳了个堕马髻,耳上缀着的翠玉银杏叶耳环熠熠生辉,衬得她面色红润,肤色白皙,别有一股风韵。 承钰见她来了,放下手中的笔,让平彤端了绣杌来。 「我就不坐了,来给二小姐送双鞋就走。屋子里闲得无事,就做了这么双鞋,还望二小姐不要嫌弃才是。」说着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双绣工精致的鞋子。 承钰一看那鞋,小小巧巧,针脚致密厚实,各缀了一排珍珠,牡丹花开了一层又一层,粉色的花瓣把鞋面都撑得饱胀起来,越发像两只小船。 承钰道了谢,平彤接过来细看,也称赞杜姨娘的绣工精湛。杜姨娘微红着脸,道:「前儿老爷赏了些珍珠,我就想着换个新鲜绣法,绣了几颗珍珠上去,也不知道二小姐喜欢不喜欢。」 「我很喜欢。」承钰笑道。杜姨娘见没旁的事,转身欲走,忽然注意到紫檀木架子上摆着的一个鸟窝。 「呀,这又是什么精细玩意儿?竟把鸟窝做得真的似的。」杜姨娘指着问道。 「这是姑娘前儿生辰收到的贺礼。」平彤回道,一面把鸟窝拿下来给杜姨娘细看。 「我瞧着这手艺,倒有些像当年夫人屋里的丫鬟的手艺。」杜姨娘喃喃。 「姨娘也这么想吗?我也觉得这是母亲屋里慎珠姑姑做的。只是它送来时就包在一个布包里,里外也没写清名姓。」承钰说道。 「姑娘夸我的手艺好,其实要真论起来,没人赶得上那位慎珠姑娘。」杜姨娘把竹篾编的小胖鸟拿在手里瞧。 「姨娘还记得慎珠姑姑?」 杜姨娘笑笑,「当然记得,当年我来夫人屋里,她常拉着我一起打络子。不过后来她回了老家嫁人,也就没有音讯。」 承钰有些失望,看来慎珠姑姑嫁出去后,和府里就断了联系。 「我还记得那会儿夫人是想把她配给庄上的小厮来着。那小厮也算是夫人的陪嫁,帮夫人管着外头的店铺庄子。可是后来慎珠一定要嫁给她在老家的表弟,这才回了金陵。」杜姨娘把鸟窝还给平彤,「当时她为这事儿还和夫人怄了场气。说起来,敢和夫人怄气的丫头,府上也只有她了,那也还不是仗着她从小服侍夫人的情分。」 「你看现如今哪个丫头敢和罗姨娘怄气的?」杜姨娘只当一桩笑闻来说,承钰听了却是越发想要找到慎珠。如果当初慎珠和母亲的情分这般深,那母亲的事十分她一定知道八分。还有,母亲当年为何会难产生下死胎。这也是卡在她心头不得其解的一件。 杜姨娘正说笑着,一张脸忽然扭曲起来,低头捂着胸口直犯恶心,吓得承钰忙命小丫头端了盆子,又倒杯热热的茶来。杜姨娘一手捧胸口,一手摆了两摆,只是干呕不说话,好半天才好转过来。 承钰忙让丫鬟扶杜姨娘在炕上坐下,杜姨娘呕得头晕目眩,飘飘然挨着炕沿坐下了。承钰问道:「姨娘这是怎么了?可是着了凉?」 杜姨娘的丫鬟答道:「姨娘是有喜了。」 「当真?」 第32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真的二小姐。姨娘上月的月信也没来。」小丫鬟喜道。 杜姨娘面若桃花,犹自捂着胸口,嗔那小丫头道:「还没个准儿呢,怎么在二小姐面前乱说!」她想着承钰只是个十岁的女孩儿,怕还不知道月信是什么,丫鬟当着小姐的面说这些,总归有些不好。 「那一准儿是有了,我这就叫人请大夫来瞧瞧姨娘。「承钰看杜姨娘刚才难受的模样,应该也八九不离十了。前世她在怀孕的头三个月,吃什么吐什么,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得孙涵的母亲都怕了她,免了她那段时日的晨昏定省。 杜姨娘半推半阻的,到底大夫还是请了来,号了脉,确定是有喜了,承钰才打发人到西院请姜彻。 不料姜彻今日有应酬,还未归府,承钰只好让杜姨娘回屋好生休息,等姜彻回来了再派人告知。 不一会儿院子里突然嘈杂起来,源儿进来回话,才知道是罗姨娘正浩浩泱泱地领了一众丫鬟婆子来。当然不是来找承钰的,而是直奔了杜姨娘住的耳房。 罗姨娘消息如此灵通,院里少不得有她安置的耳报神。丫鬟虽是承钰挑拣过的,但还是免不了有见缝插针的小鬼头。 不过罗姨娘知道了这消息,也合该她着急,但料她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承钰把源儿支使了去旁听,自己在屋里静观其变。闹了小半日,太阳快落山时,人才散尽,罗姨娘带着她的人浩荡荡地又离开了东院。 源儿这回回来没打听到什么,因为罗姨娘的人把杜姨娘屋前围了个水泄不通,源儿怎么挤也没能挤进去。 承钰去见杜姨娘时,杜姨娘正坐在榻上,丫鬟拿个大迎枕在她腰后垫着,又用大锦被把她包了个严实。杜姨娘此刻卸了钗饰,洗了脂粉,气色倒是红润,不过面有疲色。 「姨娘倦了?」承钰在炕上坐下问道。 杜姨娘摇摇头。「罗姨娘也是精神好,下午带了一帮人来我这儿,闹闹嚷嚷的,拉着我说了一下午的话儿。我实在乏了困了,又少不得强撑着应付她,她却没一点要走的意思。还是后来有丫鬟来回老爷回来了,她才带着人走了。」 承钰冷笑,「前儿还听罗姨娘说自己身子不适,内院的事也不大管,今日她竟好了,还如此健谈。」 杜姨娘说道:「她要是说些趣闻乐见也就罢了,听着还能笑一笑,偏偏她又拉着我,说了好一通孕期要注意的事情。半训话半警示的,一会儿不能这样,一会儿不能那样,琐琐屑屑地一直说,听得我脑仁都疼了。」 这世上是有这起子怪胎,恨不成,她就转而关心起来,面上越关心,心里就恨得越深。 「姨娘受累了。」承钰转对丫鬟说,「下回罗姨娘要是再来,不管你家主子在做什么,一律只说杜姨娘歇下了。」 「恐怕这一招不能管用。罗姨娘临走时说什么,要我搬去西院和她同吃同住,这样府上有个有身孕的,照顾起来更方便周到。」杜姨娘无奈道,「还说今儿就去回了老爷,只等老爷应允,明日就叫人来搬东西。」 她罗姨娘张口,还有姜彻不答应的事儿吗!承钰气闷,一听到「同吃同住」四字,又沉思起来。 「姨娘,当年我母亲有孕时,罗姨娘也是要同吃同住……」承钰望着杜姨娘,目光一时凛冽起来,清澈冷峻。 杜姨娘一个哆嗦明白过来,当年她在姜彻母亲身边,内宅妇人背地里的下作手段她也没少听闻。要这么说来,罗姨娘那儿是断断去不得了。可是…… 「可是二小姐,既是同吃同住,我若遭了她的毒手,旁人岂不是第一个就要怀疑她?」 「旁人也像姨娘这么想了,所以更加不会相信罗姨娘会笨到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你吃什么,罗姨娘吃什么,最后你出了事,罗姨娘安然无恙,旁人就只会想到是你自己没福气,而不会怀疑到罗姨娘头上。」 承钰一通分析,杜姨娘恍然,心里愈加焦灼。「这下可怎么办啊?」 「姨娘莫急。明天她若果真差人来搬屋子了,你先安心跟着去。她管得了吃穿用度,却管不了你的行动,你要实在不敢吃她给的东西,就每日以散步为由,来我这儿吃,我这里还少不了姨娘一口吃的。到时咱们留心她的动作,再来慢慢商议着对付她。」 杜姨娘听后稍微放了心。过后回忆起来,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二小姐只是个足不出户的小丫头,怎么说起话来头头是道,遇事不紧不慢,沉着冷静,叫她这个年纪可以做她娘的人都由不得信服。 第二天罗姨娘果然命了好几个五大三粗的壮婆子,来给杜姨娘挪屋子。后来的几日,杜姨娘也都按承钰所说,每日在罗姨娘那头推说没胃口,而过后走到东院承钰的屋子里用饭。 沈令茹的婚期定了下来,就在下月的初三日,比姜韵还早了几天。府上知道这位表姑娘性子温和,还来和她开玩笑,说表姑爷真性急,这么急急地就要把表姑娘抬回家去。沈令茹听了淡淡一笑,旁人见了略她带苦意的面容,还只当平常的少女恨嫁,也没大在乎。 第33章 承钰没打趣她,道了声喜,只觉得沈令茹满面愁苦,不该是待嫁闺中的模样。 「你见过那户人家吗?」承钰问道。 沈令茹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副痴痴的样子,见了她总像有话要说,但片刻又安静下来。承钰觉得这份安静不似先前的和顺贞静,倒是有种死气沉沉的意味。 承钰问这问那,问她身子是否不适,问她是否担心出嫁的事,沈令茹只是摇头,在她屋里坐了会儿便走了。 平彤纳闷,承钰却觉得有古怪,但当事人都不肯说,她又何必强求。 府中又看似平静地过了几日,算起来离上月陆玉武回金陵已过了大半月,承钰天天盼着他的消息,只是不得。 这日清晨,承钰刚用过早饭,外面就有人来说,世安王府来了人,要找二小姐。承钰惊喜,忙让人带进来,原来是陆玉武的贴身小厮四儿。 「这是怎么了,你来了,谁伺候你家主子?」承钰笑问。 「旁的人世孙不放心,一定要遣了我来。要不是大太太如今还病着,世孙也要亲自来的。」四儿笑笑,恭敬地行了礼。 「难得你家主子这么看重你。」承钰道,「姨母还好吗?怎么身子还没恢复?」 四儿答道:「具体我也不知,只说大太太是路途颠簸,要休养一段时日。」随即直入主题,「世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的把人送到您跟前儿。我们走的水路,不想那位姑姑晕船,如今见不了人,还在客栈歇着。」 「人找着就好。」承钰听慎珠已来了泉州,欣喜不已,忙让平彤拿了几锭银子来赏四儿。 四儿不敢接:「姑娘使不得,要让世孙知道了,哪只手接的姑娘的银子,非打断不可!」 承钰好劝歹劝,让他拿去请底下人吃茶水,四儿才接了,说道:「要不是在京城找人耽搁了时间,咱们还能早些把人送到。世孙先让咱们到庄子上找,几天下来几百号人把国公府名下的各个庄子,上上下下翻遍了也没找着,还差点闹得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来兴师问罪。」 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不就是大舅母吗?大舅母一辈子精明悍妒,连一向目无下尘的大表姐孙步玥也是望尘莫及,要招惹到她,少不得惹一身麻烦。 「那没有事吧?」承钰问道。 「没事。我们家大太太说了阵好话,一撮风似的就把世子夫人哄回去了。大太太原要责怪世孙,后来一听是表小姐拜托的事,也就没有说什么,又派了好些人去找。」 承钰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为她这么一句话,也太过兴师动众了。 「最后庄子翻了个儿也没找着,世孙自己来找,巧在街上看到有卖竹草编的小玩意儿的,一寻去,那大娘正好叫慎珠!」 「起初世孙说明了意思,她还不肯跟我们走。」四儿说到这里顿了顿,「小的说实话了,还望姑娘不要责怪。其实那位姑姑不是晕船,是我们用药给迷晕了,才把她弄上船,带来泉州的。」 「什么!」 「姑娘息怒,那药对身体没什么损害,只是让人昏睡而已。」四儿忙解释。 姜承钰并不是恼他们对慎珠下药,而是惊异慎珠姑姑为何不肯来泉州见自己。 越有疑点,越表明慎珠姑姑当年是知道什么的,对她也越重要。 「我不怪你。你现在且回去,把慎珠姑姑安抚好了,我找了借口一出府,就来找你们。」承钰嘱托了一番,四儿方才告退。 大户人家的未嫁女子不常出门,但好在承钰只是个未及笄的小丫头,性子贪玩,时常想往外头跑也是有的。午饭时她向姜彻央求,说沈令茹要出嫁了,自己想去外面的多宝阁给沈令茹选一套首饰送她,姜彻只好答应,命人多派几个小厮跟着。 承钰出了府,只说要去吃茶点,让小厮在客栈外边等着,自己带了平彤上楼找人。 四儿早候着了,见承钰来,忙领着她往慎珠的房间走,一面说道:「姑娘勿怪,那位姑姑醒了,只是闹着要回去,我们没办法,只好把她绑了。」 「我不怪你们。」到了房门口,承钰抬抬手,「你们自去买酒水喝,不用管我们。」 四儿不放心,坚持在门口候着。 承钰进屋时慎珠还在椅上挣扎,麻绳缠得有些紧,她的粗布衣裳被磨出了口子。 「慎珠姑姑?」 承钰有些不相信,三年前还水嫩得花儿似的慎珠,如今蓬头垢面,黄皮粗糙,俨然已经成了个市井大娘。 慎珠闻声抬起头来,一张苍老疲惫的脸上镶着那双清水眼,让承钰确定她就是慎珠。 「四,四小姐?」 四小姐?承钰和平彤对视了一眼,忽然想到她母亲孙氏在国公府行四,慎珠一定是意识不清晰,把她错认成母亲了。 第34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姑姑糊涂了,我是承钰啊,您不记得了?」 「承钰。」慎珠的眼眸亮了亮,「姑娘都这般大了,长得和夫人小时候一模一样,姑姑都认错了……」一面说,一面扭动得更凶了,刚才相见的喜悦只在面上停留了一忽儿,随即变得越来越焦躁。 承钰冷眼看着,慎珠挣扎了会儿,实在没了力气,向面前小小的玉人儿哀求道:「好姑娘,快叫人来给姑姑松绑呀,这绳子,太紧了,把姑姑都勒疼了。」 「这里的人不听承钰使唤,承钰也帮不了姑姑的忙。」 「好姑娘,你说的哪里话,他们哪敢不听你的话呀。」慎珠坐了几日船,也没吃什么东西,体力耗尽,累了一身的汗,喘匀气,她打起了感情牌:「姑娘如今有十岁了吧?奴婢一直记着姑娘生辰,每年都给姑娘寄些小玩意儿,也不知姑娘喜不喜欢。」 「我很喜欢,姑姑寄的东西,承钰都收在母亲原来的房中,想必母亲看了也会喜欢。」 慎珠浑身颤了颤,扯着脸笑道:「奴婢服侍夫人那会儿,夫人也才只有十岁呢。奴婢虽只比夫人大两岁,但伺候夫人极是妥帖,连老太太也赞过我呢。」 「是吗?」承钰微笑,拿出挂在她脖子里的璎珞圈。赤金琉璃项圈中嵌了块碧盈盈的玉,玉石晶莹,赫然显出上面镌刻的字来,慎珠定睛一看,彻底慌了神,吓得不敢言语。 「慎珠姑姑伺候得确实妥帖,妥帖到知道母亲的每一桩每一件,妥帖到能把这一桩一件不论好歹,一一讲给旁人听。」 「好姑娘,饶了我吧!当年是我鬼迷了心窍,猪油蒙了心,才会和罗姨娘说了夫人的秘密!」慎珠想去抱住承钰求情,怎奈手脚被缚在椅上,一个用力,连人带椅栽倒在地上。 孙氏死后她一直魂不能安,夜不能寐。只要她闭了眼,总能看到孙氏戴着那个璎珞圈,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问她当年为什么要把她的秘密说给别人,为什么又不听话要回老家嫁给表弟,而怀里的婴儿不哭不闹,无声无息,正是当年孙氏难产生下的死胎。 府里都说孙氏是因为怀孕期间遭老爷冷待,心情压抑不得舒怀,积郁成疾才影响了腹中的胎儿,而论起老爷为何冷淡夫人,还不是因为她给罗姨娘说了夫人当年的秘辛,罗姨娘又去老爷那儿吹枕边风…… 究其根源,她才是罪魁祸首! 慎珠想到这儿,泣不成声,在地上蜷缩着,承钰皱眉看她要如何,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我对不住夫人,慎珠不求夫人原谅,每年和夫人和小少爷烧了纸钱,给小姐寄了寿礼,只求能减轻一分罪孽……」 慎珠的声音越来越小,一个人倒在地上喃喃,承钰看不下去,让四儿进来给她松了绑,扶她在床上坐下,又让做了碗面,慎珠一言不发,风卷残云般地把面吃完。 承钰以为慎珠冷静了下来,眼看着四儿出门,慎珠突然又发起狂来要往外跑,承钰和平彤两个小人拦不住,声音惊动了外边的小厮,小厮冲进来时慎珠又不跑了,死死抱住承钰的裙子,哀嚎道:「求姑娘放过奴婢吧!奴婢不知姑娘是如何知道当年的事的,但罪不全在奴婢啊!奴婢家中尚有一个两岁的幼子要养,幼子不能离了娘,求姑娘宽恕奴婢吧!」 慎珠哭得撕心裂肺,承钰听了这席话,心不由软下来。她也是有过孩子的人,自然能体会慎珠的苦心。 「姑姑起来说话。」承钰拉住慎珠的手,手掌满是老茧,有些硌得慌。 「姑姑若诚心想弥补,不如帮承钰一个忙。承钰要了姑姑的性命也换不回母亲,人死不能复生。承钰如今只想为母亲讨个清白。」 安抚了好一阵,慎珠的情绪才稳定下来。两人挨着床沿坐下,承钰缓缓道:「承钰没有听谁说起,对当年的事也只是一个猜测,不甚了解,今日还希望姑姑能给个明白。」 慎珠瓮了瓮唇,看小姑娘一双酷似亡母的桃花眼,眼眸澄净坚定,又绝不是当年软软弱弱的孙氏可比的,知道今天是躲不过了,终于说起来:「四年前奴婢刚满二十三岁时,老大不小的又不愿做老爷的通房,夫人想把我许给庄子上的孙管事,他是夫人的陪嫁,专负责帮夫人打理各处庄子,比奴婢大了五岁,死了老婆,还拖着个闺女。」 「奴婢不想嫁给他,只惦记着金陵的表弟。当年夫人出嫁时,奴婢就和表弟约好了,叫他一定等我,后来他还来泉州找过奴婢几次。」 「但是夫人不知为何,始终对他不满意,还说他不会是个可靠的人。奴婢急了,那时正好罗姨娘也在夫人房中伺候着,那时她还装得温婉闲凉,处处为夫人着想,奴婢把她当个知心的,说了自己的烦恼。」 「你说烦恼为何又牵连上母亲当年与世安王府二爷的纠葛?」承钰怒道。 慎珠哽咽起来,「奴婢当时对夫人有怨,便在罗姨娘面前抱怨夫人为何不能将心比心,当年自己没嫁成喜欢的人,如今让做奴才的也不能遂自己的心意。罗姨娘听了问起来,我少不得又和她一五一十地说了……谁又知道她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儿,回去就和老爷吹起了耳旁风!」 第35章 「要说起来,夫人的事也不全是奴婢说的,罗姨娘自己也有所猜忌。自夫人嫁到泉州来,陆二爷就来找过夫人两回,老爷不知道,但到底院儿里近身伺候的人知晓,也都是想着和主子一损俱损,才守住嘴没说。又正好,每回陆二爷走,夫人都诊出有了身孕……」 「胡说!」承钰气得跳起来,眼里气出泪花,「你们怎么能这样编派母亲!你们!你……」 慎珠吓得也从床沿跳下来,跪伏在地上。 承钰从未打过下人,此时看着慎珠,却很想扬一个嘴巴子上去,但还是努力平息下来。现在把她千刀万剐也没用,还得靠她还母亲一个清白。 「姑娘息怒,那都是不知道的人嚼舌根,但奴婢是清楚的,每回夫人和陆二爷见面,奴婢都在场,他们二人清清白白,绝不会有肌肤之亲!只是,只是那罗姨娘,话到了她的嘴里,没的也说成有的了,不怪老爷当年会发了这么大的火。」 屋里寂静良久,刚才那番话,连平彤都听得心惊,半晌,慎珠抬头,发现承钰巴掌大的脸上早布满了泪水,正一股一股地往地上滚落。 承钰心痛,她原以为父亲只是误会母亲嫁给他后,心里还藏着别的人,没想到,母亲是蒙了这么大的冤屈。 「姑娘莫要伤心了。」慎珠也哭道,「奴婢回了金陵,找到了表弟,才知道夫人是对的,那浑人确是靠不住,他骗了奴婢的积蓄,还找了个年轻貌美的来气奴婢,奴婢既后悔又羞愧,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儿子在街上卖些东西讨生活。想见见姑娘,又实在没脸来见,如今姑娘把我找来了,我就愿意随姑娘去姜府走一遭,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解释给老爷听,证明夫人的清白。」 「今天有些晚了,姑姑也累了,就好好在这里歇上一晚,明天父亲休沐,我再叫了人来接你。」承钰面色苍白,语意淡淡的,又和四儿嘱咐了两句,便回了府。 离姜府还有些距离,承钰听得前面似有男人的叫骂声,揭了车帘远远一望,只见一个五短身材,面目黝黑的男子在自家门前叫唤,挥手舞足的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气焰甚是嚣张。 「那是谁?」承钰皱眉道。 赶车的小厮回道:「二小姐不知,那人已来了几回,自称是表姑娘的未婚夫婿,每次都嚷着要见见表姑娘。」 「就算是沈姐姐的未婚夫婿,成日在门口大喊大闹,怎么也没人管管?」承钰看大门口站着的两个人,都懒懒的样子,不去搭理男人。 「进去通知了罗姨娘的,姨娘事忙,说不用理会。」小厮又答。 承钰下车进府的当儿,男人安静了会儿,一双脏兮兮的眼睛从黑黢黢的脸上射出两道光,只是盯着承钰和平彤看。 主仆二人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忙忙地进了府,却发现里边角落里对墙站着个人,穿着鹅黄的袄儿,雪白的裙,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搭,隐隐有啜泣之声。 承钰一眼认了出来,她伸手拍了拍女子的肩膀,试探地问道:「沈姐姐?」 沈令茹一惊,忙拂净了泪水,换了笑脸,方才回转过身来。见是承钰,一张脸不防备地又垮下来,说不尽的凄楚酸涩。 「沈姐姐在这风口做什么,仔细别吹凉了。」承钰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拉着沈令茹回了自己的屋子。 沈令茹一路无话,到了屋里和承钰在炕上一处坐了,平彤沏了杯牛乳茶,她连喝三杯,气色才渐渐恢复过来,只是一双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核桃似的。 「好妹妹,虽然你年纪小,但我知道你是个知书达理,明白是非的。姐姐在这里劝你一句,虽然咱们内院女子不应插手外边的事,但好歹有事无事,多劝劝自己的父亲兄弟,行事做人要谨慎,千万别想姐姐的父亲一样,犯了事,连累妻女。」 沈令茹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承钰想起外边那个形容猥琐,举止粗鄙的男人,一时很替沈令茹惋惜。 「听说那人好歹是个秀才……」承钰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沈令茹,讪讪地挑了好处来说。 谁知沈令茹啐了一口,恨道:「亏他还是秀才,真真丢了读书人的脸面!」 正说话间,源儿从外面掀起帘子,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进屋来,承钰一看,原来是姜彻,笑着起身行礼,「父亲。」 姜彻温柔一笑,他刚从衙门回来,换了件家常的鸦青色杭绸直裰,举手投足间一股儒雅风流的书卷气。沈令茹忙用绢子擦干了泪水,慌乱中又理了理碎发。 「你说给你沈姐姐选首饰去,选到了些什么?」姜彻拧了拧承钰的小脸蛋。 「哎呀,承钰光顾着看外面的风光,给忘了。」承钰吐吐舌头。 姜彻敲了敲她的脑袋,「就知道你是拿买首饰当幌子,出去玩儿了。你表哥来带野了你,玩得你收不了心。」 第36章 承钰嘟囔着嘴,心里也有些后悔忘记给沈令茹买些东西,现在只有去妆奁里找个相宜的珠宝送给她。 「正好令茹也在这儿,姨父也有东西送你,之前一直想着,事多就给忘了。」姜彻从袖中拿出一个银丝绞缠的小盒子给沈令茹,沈令茹接了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对珍珠耳环。承钰也凑上前去瞧,一对珍珠圆润光滑,泛着淡淡的紫色,比杜姨娘给她做的绣鞋上的珍珠,还要大而明亮。 「父亲偏心了,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承钰没有?」 姜彻笑笑,「你个傻丫头,你沈姐姐是要出嫁了,当然得贵重些,等你出嫁那会儿,还怕父亲少了你那一份。」 「你沈姐姐在家住着,可给你和你大姐树了榜样,她乖巧懂事,父亲和你罗姨娘,也拿她当半个闺女看待。」 沈令茹听到这里,手猛地一抖,耳环掉在地上,她慌不迭地又捡起来,道了声谢,便告辞离开。姜彻和承钰说了会儿话,便回西院陪杜姨娘。 这边姜彻前脚刚走,那边沈令茹又来到承钰屋子,这回哭得更凶了,一张脸蛋迅速浮肿起来,泪水模糊了一脸。 承钰忙让丫鬟扶她坐下,沈令茹趴在桌上狠哭,承钰问什么,也只是摇头不语。 其实沈令茹很想说,她想说她不甘心,很不甘心。她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姜彻还说只把她当半个女儿看待。她对诗词没有兴趣的,为讨他花心,愣是把他的诗集背了下来,日日去请教他;她父亲虽犯了事,但她好歹仍是正经人家的嫡小姐,年轻又貌美,哪一点比不上她丫鬟出身的姨母?现在却又得嫁给一个,一个那样的人! 她不甘心。豆_豆_网。 沈令茹哭够了,平彤替她洗了脸,重新匀上脂粉。「承钰,我有话和你说。是关于当年你母亲难产一事。」 承钰看她神情严肃,自己也跟着严肃起来,「等等。」承钰按了按沈令茹的手,刚想吩咐外面源儿守好门,杜姨娘却走了进来。 「姨娘。」承钰说道,「父亲没有陪着你吗?」 「二小姐快别提了,老爷都走到我屋门口了,又被罗姨娘哄过去。」平彤给杜姨娘端来软椅,沈令茹见杜姨娘要在这里久坐,便想起身告辞。 承钰按下她,「好姐姐,你若是知道我母亲当年难产的原委,那就更应该和杜姨娘说一说了。」沈令茹看姜承钰信任而坚定的眼神,又看杜姨娘疑惑关切的神色,沉思一会儿,最终开口,一股脑儿说出了当天听到的罗姨娘和宋大娘的对话。 —— 临近戍时,初春的天犹自料峭,昼短夜长,此时天空刚晕上一层墨色,隐隐透出一种无可言说的压抑感。承钰忽然想起前世向孙涵母亲请安的最后一个傍晚,也如现在这样,薄暮,清寒,安静,紧张。 平彤给承钰拿了披风,要陪她去西院向姜彻请安,此时的西院已乱成了一锅粥,杜姨娘不知吃了什么,开始腹痛不止,姜彻从外边赶了回来,大夫陆陆续续地赶到,要为姜大人怀孕的姨娘保住孩子。 东院到西院,一个月亮门,一道游廊,再一个月亮门,没有那条竹林小道的弯弯绕绕,没有当时的凌乱慌张,更没有前世的软弱可欺。承钰一步步,走得很安静,走得很踏实,心里手里握着把刀,随时要毫无畏惧地挥向欺凌她的人。 西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丫鬟婆子乱作一团,都围在杜姨娘的屋门前,无所适从。承钰走到门口,厉喝一声:「都围在这儿干嘛?姜府拿钱是请你们看热闹的吗!」 仆妇们没想到平日娇娇弱弱的二小姐,教训起下人来有这等魄力,一时又是惊又是吓,忙四散开去,承钰瞪了她们一眼,才让小丫鬟掀了帘子,自己进屋来看杜姨娘。 中午听沈令茹说完,承钰五脏六腑翻腾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心生一计,她让杜姨娘晚饭时观察和罗姨娘共用的菜,是不是左少右多,或右少左多,若罗姨娘执意还要用她当年的阴招,那她也少不得以牙还牙,用更阴毒的招数把这些通通还给她。 「父亲?」承钰一眼看到守在床边的姜彻,罗姨娘也站在一旁。 姜彻抬头,他面色苍白,眉头紧皱,眉心处簇出了一道细细的深痕。 当年母亲难产,也不见他有这般焦灼,在床前陪伴母亲片刻。 「承钰来了。」话里藏不住担忧,「你杜姨娘不知吃了何物,晚饭后就开始腹痛……算了,你一个小孩子也不懂。去外边找你姐姐吧,别在这儿待着了,你杜姨娘需要安静。」 「大夫怎么说?」承钰当然不会走。 「大夫说恐怕是吃了什么刺激性的东西,但找不到是什么,也不敢对症写药单,还在外边讨论。」 「吃了什么刺激东西?那就去找吃的东西啊。杜姨娘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老爷,不可能是吃的东西,杜姨娘和妾身吃的是一样的东西,为何妾身没事,只有杜姨娘有事呢?想必是些别的东西罢。」罗姨娘抢着说道。 第37章 「对啊,吃的一样东西,为何罗姨娘却没有事?」承钰一双亮澄澄的桃花眼盯住罗姨娘,罗姨娘觉得自己的胸口似要给她看穿,忙正色道:「二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希望妾身出事吗?」 承钰不说话,只是看着罗姨娘,半晌方道:「父亲,不知道还有没有姨娘用剩的食物,让大夫看看就知道了呀。」 「晚饭一早用完,就撤掉了,现在哪里还会有!」罗姨娘说道。 「老,老爷。」杜姨娘疼得话也说不出来,费力地伸了只手,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盅炖品。 杜姨娘的丫鬟会意,说道:「回老爷,那是姨娘晚饭时让奴婢盛出来晾着的,姨娘当时嫌烫,所以让奴婢端回房里来。可是哪晓得饭后姨娘的肚子就疼起来了,现在还没喝呢。」 「那太好了,快把这盅汤给大夫们端了去,看看汤里有没有什么刺激性的东西,药物?」承钰抢在罗姨娘开口前说道。罗姨娘看炖品被丫鬟送出去了,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但侥幸想到药的用量极少,大夫可能发现不了,又镇静了不少。 一会儿丫鬟来请姜彻出去,说大夫把药方写出来了,并且有话对姜彻说,姜彻急急地出去,罗姨娘跟在后面也想去,承钰一个步子上前,挡住了她。 「罗姨娘不应该留在这里替父亲守着杜姨娘吗?」承钰轻轻一笑。 她和杜姨娘商量好了,如果发现罗姨娘果然又用那些不干净的下作手段,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下午承钰吩咐小结去外面的药铺买回两味药,一味是让人腹痛而对孕妇没有伤害的药,让杜姨娘在晚饭后服下。一味是含有明显刺激药物的堕胎药,加在端回的炖品中,因为不知道罗姨娘用的是哪种药,也怕罗姨娘谨慎,用药量少,大夫不易发觉。 罗姨娘要出去,她往左承钰便往左,她往右承钰也往右,对承钰怒目而视,小丫头也只是甜甜地笑着看自己,那双桃花眼活像当年的孙氏,盯得罗姨娘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栗。 姜彻听了大夫的话,赶紧让丫鬟去给杜姨娘煎药,而心里又止不住地犯疑,究竟是谁要害杜姨娘的孩子?姜彻想到了罗姨娘,但念头立刻被打消,一来罗姨娘自己没事,二来罗姨娘一向温柔敦厚,为人单纯善良,怎么会有害杜姨娘的心思。 姜彻正要回杜姨娘的耳房,却被一个单单薄薄的身影拦住。一看原来是沈令茹,姜彻笑道:「好侄女儿,快让让姨父。」 「姨父,我有话对您说。」沈令茹语意森然。 「有话待会再说,好吗?」 「不,我要说的是有关杜姨娘和当年,当年承钰母亲难产一事的。」 姜彻躲过沈令茹,往前走了几步,听到这里忽然顿住。转过身来,他看沈令茹一双圆圆的眼睛目光凛然,带着几分决绝的意味。看了看廊上的空屋,他对沈令茹说道,「你跟我来。」 罗姨娘在屋里等不来姜彻,一会儿却有丫鬟来叫她去另一间屋子,她心中觉得不妙,一边往屋子走,一边吩咐丫鬟找人把厨房的厨娘关起来。 丫鬟带着几个粗壮的婆子往厨房走,到处也没找到厨娘,而这边罗姨娘刚一跨进屋子,迎面就遭了姜彻一个利落的耳光,吓得走在后面的承钰也是一惊。 罗姨娘被打得鬓发散乱,一边脸立刻红肿了起来,她捂着脸迷茫了好一会儿,才梨花带泪地说道:「妾身这是做错了什么,老爷要这么打……」 姜彻狠狠瞪了她一眼,没有回答,看到后面要进来的承钰,说道:「承钰,你杜姨娘的药在熬了,你不用担心,回去歇下吧。」 「父亲……」承钰没说完,只听屋里一个清妙的声音说道:「姨父,这件事承钰妹妹是知道的,您就让她进来吧,毕竟也是和她母亲有关的。」 姜彻听了,点点头,让承钰进来。罗姨娘犹自捂着脸啜泣,站在门口吹冷风,半晌姜彻才让她进屋,却没让她坐下。 「老爷,这到底是怎么了?」罗姨娘万分委屈地问道,眼神含着小心,楚楚可怜望着姜彻。 若放在平时,姜彻一早就把罗姨娘搂在怀里哄了,但是此刻他看也不愿意看她。罗姨娘对他而言,便如一株表面纯洁的白莲花,可现在他发现这株白莲花其实是从地沟污泥中长出来的黑心莲! 他作呕都来不及! 「姨母,当日您和宋大娘的话,我都听见了。」沈令茹缓缓道。 罗姨娘本来听见这个穷酸侄女说话,非常不屑,可听完之后,她的脑子轰地一声响,似被轰去了魂魄,整个人飘飘然起来。 不可能,她怎么会知道,那日房中的人我都屏退了。一定是在做梦。 门外有罗姨娘的丫鬟进来回话,附在罗姨娘耳边说「厨房负责下药的厨娘不见了。」罗姨娘这下彻底反应了过来,这根本不是梦,这就是姜承钰和沈令茹两个小丫头设好的坑,一步一步骗着她往下跳! 第38章 「小贱种!我要撕了你!」姜彻还在,罗姨娘始终不敢动姜承钰,她只有扑向自己的侄女儿。一手抓住她的发髻,一手扯着她的衣领,罗姨娘尖利的指甲掐进沈令茹的肉里,沈令茹突然被罗姨娘抓住,头被一下一下往墙上砸,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力气又拧不过罗姨娘。 「你干什么!」姜彻一个箭步捞开罗姨娘,护在沈令茹前面。 「这是你的侄女儿!」姜彻厉喝,「你还有一点长辈的样子吗?「罗姨娘摔在地上,也没人敢去扶。最后她自己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在姜彻身后的沈令茹,她破口骂道:「贱种!你也不想想你在这儿吃谁的,住谁的,又是谁给你寻了亲事!凭你那个犯了事的落魄爹,你还想嫁给什么人!」 姜彻怒喝:「她吃是我的,住的也是我的。你还有脸提你给她找的亲事!侄女儿都和我说了,那个宋大娘和你狼狈为奸,你竟为了堵她的口,把自己的亲侄女往虎口里送!你,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罗氏吗!」 罗姨娘被吼得心魂俱散。这么多年,她所依赖的不过是姜彻对自己的眷恋,而这份眷恋,都是她苦心用自己善解人意,温柔贤淑赢来的。 年轻时因为是姜彻最得宠的妾室,原又是老夫人身边的红人,她难免骄横了些,孙氏进门后,她失了宠,才渐渐磨平了棱角,用自己的体贴柔媚生生把姜彻从孙氏身边拽了回来。 她经营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竟毁丫头身上! 「老爷,不是这样的,妾身是冤枉的。是沈令茹这个贱丫头,她不想嫁给宋大娘的儿子,所以编了这些谎话来污蔑妾身。」罗姨娘已经不能准确地把握哭的准头,她此刻哭得一点不美,眼泪鼻涕抹了姜彻一裤子。 「二小姐,妾身知道您一向不喜欢我,但问什么要和沈令茹串通一气来陷害我呢。」罗姨娘大口喘着气,「二小姐,您这样会遭报应的,您死去的母亲在底下也会不得安宁的!」 承钰一直冷眼看着垂死挣扎的罗姨娘,听到她提起母亲,怒意横生,上去揪住罗姨娘就是一个嘴巴子。 「我母亲不是你配说的!你还安安生生地活着,你还继续享受我父亲的疼爱,你还继续想着法儿地欺压我,才让我母亲不得安生。」承钰说完,反手又是一记狠辣的耳光。 姜彻看着倒是惊了惊,他没想到幼女对这位姨娘竟藏着如此深的仇恨。但承钰只是个十岁的稚童,能让她恨得这么透骨的,也只能说明罗姨娘是真的黑心肝。 「我冤枉啊,老爷。」罗姨娘被打得两边脸肿起老高,不停喃喃。承钰厌恶道:「你冤枉吗?我就把证据找来!」 「父亲,厨房里下药的厨娘已经让我命人关起来了,现在就带来由您审问?」 姜彻点点头,有些疲倦,忽然听见门外穿来孩子的哭声,原来是罗姨娘的丫鬟见势不妙,自作主张把葳哥儿抱了来,姜韵闻声也擅自出门找来。 葳哥儿一进来便奔向罗姨娘,搂着罗姨娘的脖子嚎啕大哭,泪眼汪汪地看着姜彻,「爹爹,爹爹不打娘,唔唔……」 稚子无辜,姜彻心里一阵难过,更加怨恨罗姨娘给孩子做了一个坏榜样。 「奶母呢!把哥儿抱下去!」姜彻吼道。 「父亲,这是怎么了?母亲为什么要跪着呀?」姜韵还在屋里用玫瑰花瓣的热水泡手,丫鬟就跑进屋里来说罗姨娘被姜承钰打了。 「母亲。」姜韵看着罗姨娘肿得老高的两边面颊,眼泪哗啦啦地滚落下来,埋在她童年的那种生存危机,突然毫无防备地涌上心头。 「母亲?她可不配做你的母亲!你该叫她姨娘!你的母亲,早在三年前就被她害死了!」姜彻指着罗姨娘痛骂道。 「父亲您在说什么呀,以往韵儿在您面前叫母亲,您也没有这么说啊。今天是怎么了?」姜韵有些失措,觉得很多事情,明明在手里抓得牢牢的,怎么一忽儿说溜就溜走了。 「母亲,您的脸是姜承钰打的吗?」 「韵姐儿,你回房去,这里没你的事。是母亲犯了错,你父亲会原谅我的。明天就好了,你快回去。」罗姨娘一手搂住儿子,一手拉着女儿。 姜韵放开罗姨娘的手,一个箭步窜到姜承钰面前,扬手便打了下去。 承钰还没反应过来,见姜韵气势汹汹地打了过来,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发现平彤挡在自己前面,替自己挨了那个嘴巴子。 「平彤!」姜韵这个巴掌用尽全力,在平彤的脸上赫然留下五个指印。 「姜韵!你是长姐,怎么可以打妹妹!」姜彻对这个女儿突然失望透顶,如此看来她和她母亲怕是一个品格。 承钰不想争辩,她赶忙带着平彤找冷水敷脸。这边厨娘被小结带人押了过来,厨娘跪在地上,和罗姨娘对视了一眼,又看见老爷在,立刻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吭声。 第39章 「你说,罗姨娘有没有叫你在平日的饭菜里下毒?」姜彻厉声问道。 厨娘吓得身子一颤,又看了看罗姨娘,此时罗姨娘早不是平日里在府里威风的脂粉英雄,厨娘看罗姨娘被打得面目红肿,钗横发乱,落魄狼狈,知道她已经失了势,立马把姜彻拜了几拜,老实交待了一切。 「你撒谎!」姜韵冲过来,抓着厨娘的衣领摇晃,「你撒谎!你怎么能这么污蔑我娘!」 「父亲,绝对不是这样的,父亲!」姜韵哭得泪眼模糊,姜彻在她泪水朦胧的眼中化成了一座高山,从前庇护他的高山,现在要压垮她的高山。 「好了,韵姐儿,带着你弟弟回屋去。这里的事就不用你管了。」姜彻语意冷淡,丫鬟拖不动大小姐和少爷,还是小结带来的几个粗壮婆子动手,把姜韵和葳哥儿抬了出去。罗姨娘知道大势已去,哭得肝胆俱裂,也挽回不了姜彻的心,反而安静了下来,听凭姜彻发落。 那边回话说杜姨娘喝了药,不再腹痛,孩子也保住了,姜彻稍微放下心来。他虽然恨极了罗氏,但想到罗姨娘腹中还有一个孩子,而罗姨娘的的确确为自己生养儿女,操劳持家十几年,思忖半晌,他决定禁足罗姨娘,等她一产下孩子,便把她送去尼姑庵里。这样的人,断不能再教坏了他的孩子! 姜彻又让人把那个厨娘发卖出去,明日再去处置当年的宋大娘,只是内宅中这些肮脏事不便和外人说起,他由不得得麻烦同僚,寻个由头,把宋大娘抓起来,治个罪,隔日问斩,也算是报了孙氏和死去孩儿的仇。 一想到孙氏,姜彻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明明脑海里全是当年举案齐眉,如胶似漆的画面,可心里总有膈应,就是不愿承认那段恩爱岁月。 「父亲。」人都散了,屋里只有姜彻和姜承钰父女俩。 「承钰,父亲会把事情解决好的,你不必担心,早些回去睡了吧。」姜彻突然觉得心里很累。 「父亲,您说句实话,当年,母亲的孩子生出来是个死胎,怪胎,您心里,有没有暗自庆幸过?」承钰的声音轻轻的,但一字一句,烫了金似的,烙在姜彻心里。 「你在胡说什么?」 「因为您怀疑,母亲是不是给您扣了绿帽子,您怀疑,那个孩子是不是您的,您甚至有怀疑过,我是不是您的亲生孩子。」 姜彻转头怒视姜承钰,忽然觉得她的双眼澄明得不像个孩子。 「这三年来,您冷待我,恐怕也有这些原因吧。不过是看我长得和您的确有三分相似,您才慢慢确定我是您的孩子,您才重新开始,慢慢待我好。」 「承钰。」姜承钰戳中了他的心窝子,戳中了他埋在心里自己也不愿承认,不愿回忆的秘密。他简直羞于见自己的女儿,那双桃花眼,明亮地照见了他内心不堪的隐私。 「父亲,当年的事我都知道。您和母亲,各自都有各自的理由,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母亲已经没了,争辩再多也没有意义。承钰现在,只想为母亲讨个清白。」 「承钰这里有位证人,恳请父亲能听她一言。父亲听了,如果能放下对母亲的误解,对父亲自己也是种解脱,如果不能,承钰也不能勉强父亲。」 姜彻沉默不言,颓丧地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抬手道,「你去把那位证人请来吧。」 「好。」承钰笑道。从西院出事那会儿,她就派人让四儿把慎珠姑姑接来,此刻早在东院等了好一阵子了。 一忽儿慎珠来了,姜彻认出她来,静静地坐在椅上,他听完了先夫人贴身丫鬟的话,一句一句,把当年的一幕幕挖了出来。那个长相英俊,风流倜傥的王府二爷,自称顺路捎来孙氏长姐给她的东西,他当时看着孙氏迷恋的眼神。 误会发生,孙氏整日背对着他的身影,瘦弱,淡薄。孤凄,他却没有停下一秒,哄哄她,说自己信任她。 最后姜彻让承钰和慎珠都离开,自己在耳房里痴痴坐到半夜,出来时星空朗阔,初春的星子闪着清冷的蓝光,像极了他和孙氏新婚的那晚,只是他推开房门,挑了喜帕,发现自己的新娘子,眼睛比外边的星子还要明亮。 泉州的三月,冬意去尽,春意渐浓。承钰的院子里,开满了粉粉白白的花儿,这日风动花香,春暖香浓,承钰在临窗下坐着绣花儿,太阳正好,暖融融地泼了她一身。 暖阳晒久了,不免有些春困,承钰放下手头的活计,打了个哈欠,望见窗户外面,一个身着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的娉婷女子,穿过满院粉的白的花,正朝自己这边走来。 一忽儿帘子揭开,一张俏丽白皙的面容笑嘻嘻地说道:「这大早上的,承钰妹妹就犯起困了。」 承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沈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自从罗姨娘马失前蹄后,宋大娘没几天就被抓进了牢里,沈令茹的亲事也让姜彻亲自上门退了,沈家原本还担心妹妹失了势,女儿的婚事就无人依托,哪知姜彻又亲口允诺会给沈令茹再寻门好亲事,沈家喜不自胜,也就同意退婚。 第40章 「西院那边闹得很,我到你这儿来躲躲清静。」沈令茹眨了眨眼。自退婚后,她又恢复了往昔那份恬静安娴,但比起以往还多了几分活泼俏皮,倒比待嫁的姜韵更像要出嫁的人。 「大姐又在闹?」承钰问道。 「可不是吗,成日里书不念了,绣活儿不做了,《女则》也不抄了,姨父去看她,她还和姨父顶了嘴,被姨父打了几个嘴巴子。」 承钰小小地吃了一惊。姜彻竟然打了姜韵,对比从前姜彻拿她当嫡长女捧的势头,现在的待遇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样的云泥之别,恐怕姜韵更要闹。 「前儿晚上,深更半夜的我被吵醒,原来是表妹想见姨母,偷偷开门进去,姨母门前的守夜婆子,个个五大三粗的,黑夜里也没看清是表妹,来人便打,打得表妹嚎哭不止,把姨父引来发现是表妹,才作了罢。这几日表妹都在床上躺着,动弹不得,嘴里依然哭闹不休。」 承钰冷笑:「你们也劝着她些吧,没几日就要出嫁的人了。」 「我们劝也不管用,她没见着姨母,所以现在并不知道是我告的密,不然恐怕得拿大刀满院追我。」沈令茹对告密这件事并不感到歉疚,如果不说她才会歉疚,对姜承钰歉疚,对姨父歉疚,对她自己的一辈子歉疚。 「我听姨父说了,虽然姨母犯了错,但姜韵的嫁妆还是一抬不少,库房里一半都会用作她的嫁妆。」沈令茹暗自羡慕,之前姜韵就喜欢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炫耀,曾经偷偷拿了钥匙开了库房,让她看里边属于她的嫁妆。 那些粉彩瓷器,那些珠宝首饰,有的沈令茹见都没见过,她怎么能不眼红? 「沈姐姐,你知道我大姐的嫁妆究竟有多少抬吗?」承钰问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少说也得有六十抬,可是我听表妹有时提起,似乎能有百来抬。」沈令茹说道。 六十抬和百来抬,中间差的这么几十抬又从哪里凭空钻出来呢?承钰更加肯定母亲当年的陪嫁早被罗姨娘私吞了大半,库房里留下的这些是为了应付父亲,恐怕还不及原量的三分之一。 正想着,慎珠提了个竹篮子进来,那晚她把当年的事情给姜彻说清楚后,心里敞亮了不少,姜彻和姜承钰也没有罚她的意思,她便决定留在姜承钰身边伺候她,减轻她当年的失言之罪。 「姑娘,表小姐也来了。」慎珠笑道,她仍穿着自己的粗布旧衣,承钰要平彤拿新衣给她,她也坚持不要,说干活的人粗使惯了,好衣裳一上身两天就磨坏了。 慎珠打开竹篮,端出里面的一盘米糕,米糕白花花的,还冒着热气,是承钰从前爱吃的。 「奴婢自己做的,姑娘长大了,不知道还合不合姑娘的胃口。」慎珠给承钰和沈令茹递了筷子,「表小姐也尝尝吧。」 米糕上洒了一层薄薄的蜂蜜,吃起来香甜软糯,却又不黏牙,是承钰从前爱吃的甜烂食物。 「味道和从前一样好。」承钰笑道,「姑姑的孩子好些了吗?」 慎珠决定留在泉州后,承钰便托四儿再回金陵把慎珠两岁的儿子也接来,现在母子两人暂时住在庄子上。 「小孩子晕船,睡两天就好了。现在和庄子里的孩子玩儿熟了,成天就想着要出去呢。」慎珠笑笑。 「他要是想玩儿,姑姑把他带到府里来玩儿也可以。」 「那可使不得,孩子太小,没得吵着了姑娘。」慎珠想说什么,看了一眼沈令茹,又闭了口,只退到外边教平彤打络子,等沈令茹走后,又进屋来找承钰。 「姑娘上次让奴婢找的人,奴婢找着了,现在就在外边,姑娘一句话,奴婢就出去带他进来。」慎珠说道。 从前母亲的陪嫁除了庄子,还有帮母亲打理庄子店铺的人手,承钰之前让小结出去打听过,小结回来说罗姨娘管事后,母亲的那些陪嫁人手都被打发了出去,只留下零零碎碎几个管不了事的人做杂活。小结毕竟年纪太小,也打听不出什么,承钰便没再往这方面着手。 慎珠来之后,偶然说起在庄上遇到当年孙氏要把她许的那个男人。那男人至今带着女儿,也没有续弦,说起前几年罗姨娘来赶人,他感念孙氏,没想走,就继续留下来替孙氏守着她的财产,但是新来的那些人个个嚣张,不再让他插手,他斗不过人家,只有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就在外边吗?快带了进来。」承钰忙道。 姜韵没有几日就要带着母亲的大半财产出嫁了,她必须赶在这之前点清,并且告诉姜彻。 一会儿慎珠把人带了进来,男人大高个儿,很结实,皮肤黄黑,长相粗犷,一进来便恭恭敬敬在承钰面前跪下,「奴才姚大钱见过姑娘。」 「姚管事快起来。」承钰说道,慎珠便把他搀了起来。 姚大钱伏着身子说道:「姑娘别叫我姚管事了,我已经不当管事了。」 第41章 「我叫了你姚管事,就一定有你再当管事的一天。」承钰笑道,「姚管事,你尽说说这几年罗姨娘派的人是怎么一个情形,庄子上又是怎么一个景况?」 姚大钱中气十足,声音洪亮,慎珠不得不用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他才把声音压低了些。 「姑娘不知,三年前夫人去了后,罗姨娘便安插心腹,现在庄子上,铺子里的总管事,都是生面孔了,而且因为奴才旧日的身份,他们更膈应奴才,尽挑些鸡毛蒜皮的杂活儿让我做,我也素来看不惯他们狗仗人势的样子,所以也不和他们来往。」 承钰听了沉思半晌,心里有了计策,她让姚大钱上前来,附耳依依说了,姚大钱听明白后,一个劲儿夸二小姐聪慧。承钰笑笑,让平彤给了他些办事的银两,慎珠不知道承钰说的什么,但看情形一定是委了他重任,也笑说道:「姑娘信得过你,你一定要好好干。」 傍晚姜彻正在杜姨娘房中陪她用饭,忽然一阵啼哭声越来越近,原来是姜韵抱着葳哥儿跑来。 「父亲,求您了,您不让母亲见我,好歹让葳哥儿见见母亲啊,葳哥儿还这么小,这些天母亲不在他身边,他都不肯睡觉,不肯吃饭,您看他,都瘦了。」姜韵近来无心打扮,一张脸黄蜡蜡的,连耳环发簪也没心思戴,衣裳被葳哥儿抓得皱巴巴的,越发像个丫鬟。 姜彻心疼孩子,接过葳哥儿抱着,厉声对姜韵说:「葳哥儿总会习惯的,何况他还有奶母。倒是你,我还没有说解了你的禁足,你怎么又擅自出了门,还嫌上次被婆子打得不够吗?」 姜彻没问她伤势好得怎么样也罢了,竟然还这么训斥她,又当着她素日不放在眼里的杜姨娘的面,姜韵又伤心又难堪,哭道:「弟弟闹得太凶了,我做姐姐的能不管吗?」 「你也知道你是姐姐,为何只护着弟弟,而要打妹妹!」姜彻训道。 姜韵一愣,原来父亲还记着上次她打姜承钰的事儿,「可是是姜承钰先动手打的母亲啊!」 姜彻叹口气,不想再和长女争辩,葳哥儿被父亲抱在怀里,渐渐止了哭闹。「你回去吧,还有几日便要出嫁了,这几日不要再惹是生非。」 姜韵心灰意冷,「父亲,女儿出嫁后,恐怕是再没机会见母亲,还请您同意让女儿再见一次,再见一次母亲。」 姜韵跪下来哭求,最后还是杜姨娘开口说道:「老爷,您就让大小姐见一见罗姨娘吧,横竖也不打什么紧。」 姜彻沉吟了好一会儿,看看一脸菜色的女儿有些于心不忍,松口道:「一会儿我让婆子开门,你可以去见见你母亲,但最多半个时辰,必须给我出来。」 晚上姜韵见到罗姨娘,母女俩先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姜韵才抬起头问道:「母亲,这回,咱们真的翻不了身吗?」 罗姨娘恨恨地看着窗外,幽幽道:「你父亲这回是铁了心,不过看我肚里还怀着孩子……」抹了把眼泪,罗姨娘决定还是不让女儿担忧,勉强笑道:「你放心地嫁人去,嫁妆娘是给你打点好了的。再过个小半年,母亲把弟弟生下来,说不定你父亲就会心软,到时候事情又有转机。」 姜韵点点头。 「你的陪嫁里有些田产店铺,现在那里的人都是母亲的心腹,你只管放心去用,但若是母亲一直这么失势下去,恐怕他们有二心,到时候你再换人也不迟。当断则断,你嫁去于家是要当嫡妻的人,行事有时必须得狠辣些,才管得住下人。」 罗姨娘本想把这些道理慢慢说给姜韵听,无奈时间有限,母女俩说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有外边的婆子催促,姜韵只得离开。 —— 是夜,姚大钱在酒铺子打了两斤花雕酒,提着酒坛子往朱连房里走。 如今的管事姓朱,这朱连便是他的亲侄子,田庄里的上下琐事都是他在打点。这人爱贪些小财,但胸无大志,喜欢猜忌,又没什么脑子,姚大钱平日里和他来往并不多,但二小姐叫他寻个漏洞,离间他们自己人,就需要从这种人下手。 「大朱哥在呢?」姚大钱敲了敲门。 「谁啊?」 「我,小姚!」 门开了,是一个瘦黑矮小的男子,年纪看上去比姚大钱还小,「小姚,这么晚找我,有事儿吗?」 「刚买了些好酒,就想来孝敬孝敬大朱哥。」姚大钱晃了晃手里的酒。 「进来吧。」朱连放姚大钱进屋,又去厨房端了些下酒菜,两人摆开桌子,姚大钱倒了酒,先敬了朱连一碗。 「我说,你最近怎么这么阔啊,居然买了花雕来?」朱连连着喝了几大海碗,干巴巴的脸上已经浮上了红色。在他记忆里,姚大钱平时不声不响,也不合群,因为他是原来夫人的人,大家更是对他有所排挤。 「大朱哥竟不知道?」姚大钱作出吃惊的模样。 第42章 「知道什么?」朱连打了个酒嗝,端起一碗又灌起来。自从上次他偷瞒了账房二十两的收银,他大伯朱管事查出来后就没怎么搭理他了,至今也没让他碰过账簿。 「您家大伯,朱管事,最近许了我们一桩好差事,兄弟们都好捞了一笔,我还算捞得最少的了。」姚大钱挑挑眉。 「什么!」朱连一听,拍了桌子就蹭起来,「我怎么不知道!」说完撸起袖子就要往外找朱管事问个明白。 「大朱哥,您坐,您别急。」姚大钱赶忙拉他坐下,又殷勤地为他再倒了一碗酒。 朱连端起来一口喝了,因为激动和醉酒,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胸膛一起一伏,又拍拍桌子,「小姚,你说说,我大伯他为什么有好事不叫我,我可是他亲侄子!」 姚大钱见势说话,之前朱连瞒收银的事是个不懂颜色的查账伙计发现的,他没顾朱管事的脸面把这事扬了出去,朱管事于公于私,都不得不人前人后冷落这个侄子一段时间,所以这事庄上的人都知道。 「本来大伙商议着是不告诉大朱哥您的,但我想来想去,心坎上过不去,所以一定要来知会您一声。」姚大钱说到这里顿了顿,见朱连一张脸上已经写满了猜忌,他继续道,「其实不只这一回,自从上次那啥过后,朱管事就经常有这样那样的事让咱们哥儿几个去办,每回也都能小小地捞一笔。」 「但每次都没见着您,我就问了,我说大朱哥怎么没来,旁的兄弟就说,肥水不落外人田,管事一定是把油水最多的差事派给您了。有人却又出来说,管事早不待见您了,今后更不会再重用您了。」 「哪个王八羔子说的!」朱连一碗酒砸下来,酒水溅了姚大钱一脸。 抹了抹脸上的酒,姚大钱陪着小心:「就是罗兄弟说的。我听了也很生气,就辩了一句:怎们会!到底大朱哥才是朱管事的亲侄儿。没想到罗兄弟非但不听,还说什么亲侄儿又怎么样,又不是亲儿子,血缘是靠不住的,利益才最重要。」 「可恨的是先前还帮着您说话的那几个,听了罗兄弟的话,一阵风似的就倒向罗兄弟那边,处处巴结起他来。我气不过,所以一定要来向大朱哥您讨个明白,朱管事并没有不重视您,而是有别的好差事专门留给您了。」 朱连听了怔了怔,随即笑道:「那是,你们这些蝇头小利我才不稀罕,这些天我大伯都是挑了肥差事专让我办。」 姚大钱见朱连笑得不甚自然,心里便知道此事已经成功了大半。他口中的罗兄弟正是罗姨娘的远房侄子,因为有这层关系,庄上的人包括朱管事都得敬他三分,再加上他的确有些手段,让朱管事也不由重视起他来,因此朱连看他很不顺眼,处处和他使绊子。 喝醉酒的人要么一声不吭地到头大睡,要么喋喋不休地拉着人说话,所幸这朱连就属于后者。一来是姚大钱不停劝酒,二来朱连自己心中不快,酒过三巡,朱连已醉得云里雾里,一张厚厚的嘴唇还在不停吐字,姚大钱附耳倾听,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心上。 「我跟你说,」朱连一手拉起姚大钱的手,另一只手不停比划,「我跟你说,小姚,你别看我大伯成日里节俭,一件衣裳穿他十年,他可有钱啊,比咱们都有钱使!」 姚大钱顺藤摸瓜地问下去:「管事的月钱也就是咱们的三倍,能多到哪儿去?」 「屁咧!我可不是在跟你说那点月钱。他有钱,他真的有钱。府上的罗姨娘,赏过他好些玉器珠宝,随便哪个当铺一卖,咱们哥儿俩小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当真!」姚大钱作吃惊状。 「我骗你干啥!」朱连打个酒嗝,「你知道罗姨娘为什么要赏他吗?」 「为什么,难道咱们管事和罗姨娘有私情?」 「扯你娘的犊子!人家府上的姨娘能看上庄上的粗人?」朱连啐了一口,做了个「嘘」的手势,「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大伯帮罗姨娘藏东西,就埋在梨子园的后头那片地里。哈哈,你们这群蠢猪,就被我大伯一句那地不适合种东西唬了,至今也没人怀疑过。」 「想当初我还帮着他埋过呢,全是深夜去的,那些个埋的东西,一件一件的,黑夜里还发光,全是些宝贝,说是今后大小姐的嫁妆。哼,当初我这么尽力,现在他却落井下石,不要我了,就不怕哪天我把那些东西全挖出来跑了!」 朱连说着又端起碗来灌自己酒,一旁的姚大钱良久不语,没想到这个朱连是这么没脑子的人,话既套出来了,明天一早他就回二小姐去。 翌日姚大钱来见姜承钰,话回明白了,姜承钰思忖半日,午饭后阳光正好,她带了平彤往西院走。 姜彻和杜姨娘在屋里刚用过饭,承钰向姜彻问了安,让平彤把提来的红漆食盒打开,端出一盘热腾腾的米糕。 「这是慎珠姑姑在庄上做好了拿来的,我尝着好吃,就想让父亲和姨娘也尝尝。」承钰笑着给姜彻递了筷子。 第43章 「父亲,慎珠姑姑跟我说,庄子上的春天比府上的美十倍,那里依山傍水的,可好玩儿了。」承钰笑咪咪地看着姜彻。 姜彻见小女儿穿了身淡黄滚边白底印花对襟褙子,花苞髻上除一对珠花,别的饰物也无,越是淡雅,越是衬得她如纯净无暇的美玉一般。罗姨娘的事过后,她心情舒畅,倒比从前活泼了不少。 「小鬼头,你是想出去玩儿了吧!」姜彻敲敲承钰的脑袋。 承钰捂着脑袋闹:「父亲,您就带承钰出门踏青吧,承钰快在家里闷坏了。」 姜彻想了想,自己的确有三四年没有带小女儿出过门了,父女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还有姜韵,她就快出嫁,闺阁时光没剩几天,近来自己待她也确实严苛,往后可别吓得娘家也不敢回了。 「好吧。」姜彻答应,「明日父亲休沐,到时一早就带你去庄上踏青,顺便也把你大姐,还有沈表姐也叫上,杜姨娘也去吧。」 「谢谢父亲。」承钰喜道,心里开始祈祷明日不要下雨。 第二天春光大好,承钰早早地起了床,梳洗完毕在屋里静等。田庄在城郊,得坐小半个早上的车才能到,昨日慎珠姑姑和她简略地说了说那片荒地的所在,只要走尽梨子园,就很容易发现,到时慎珠回来帮她。 姜彻昨日便命人去庄子安排,又命人打点好了车马,用过早饭,一家子两辆车,去往姜府的田庄。 承钰和姜韵,沈令茹一辆马车。姜韵一如既往的穿衣打扮,浅金桃红撒花褙子,下面一条紫绡翠纹裙,整个人有种与年纪完全不符的沉重。一路上她一直别着脸,不愿意看姜承钰,反而是沈令茹觉得尴尬,一直在和承钰说话。 「你没去过庄子吗,有那么兴奋吗?吵得我头疼!」姜韵吼道。 沈令茹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她打断,神色窘迫,正不知说什么好,见坐在对面的承钰朝自己温暖一笑,摇摇头示意不要在意,她才略略安心。 到了庄上,姜彻在前面扶杜姨娘下车,姜韵刚跳下来看到这一幕时恨得牙痒痒,心里又替她母亲难过。这么好的春色,父亲手里牵着的人本该是她母亲的。 心里堵着口气,姜韵就想找人喷出来。 慎珠来说庄上的梨子园正开着花,提议姜彻和杜姨娘可以去赏花。姜彻见小女儿难得开心,便领着妻女欣然前往。 梨子园的梨树是专门为了结果,因此花儿反倒没什么观赏性,但成片成片的梨树一起开花,小小的花朵簇在一起,愣是汇成了一幅银装素裹的雪景图,看得来人心旷神怡。 姜承钰和摘了朵淡白的梨花别在沈令茹发间,衬得素装的沈令茹人比花娇,她一双眼眸闪着欢愉的光,在承钰夸她的瞬间,眼神飘了飘,又迅速地收回来。 承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正在赏花的姜彻,这么多天来,承钰眼观鼻鼻关心,早看出了一点端倪,起初她惊讶之余不大敢相信,毕竟姜韵也才只比沈令茹小了一两岁,可渐渐的,她更加确信沈令茹对姜彻是有意的。 母亲去世多年,如今罗姨娘也倒了势,杜姨娘空有美貌而没有魄力,压不住下人,底下又有年幼的孩子需要行为端正,品格纯良的主母教导。她迟早得劝父亲续弦。 既然沈令茹真对姜彻有意,又是知根知底的,总好过那些不清楚品行的女子。承钰一个心思转了百回,心里有了主意,决定回去就试探一下双方。 这边两姐妹闹得正欢,那边姜韵看了嗤之以鼻,她憎恨这个春天,增恨在她旁边若无其事欢笑的人。躲得远远的,她踏上了一片梨子园边上紧挨的荒地。 慎珠趁机给姜承钰指过那块荒地,并且在昨晚,姚大钱已经挖出了一些玉器。东西埋得很深,他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把他埋得浅一些,浅到这些东西今日能轻而易举地硌到府上小姐夫人的脚。 姜承钰引着沈令茹一起往那块荒地上走,远远便瞥见黄土地上一抹嫣红,原来是姜韵在那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承钰心中一紧,难道她知道自己的嫁妆藏在何处,看出了端倪,要隐瞒起来? 「韵姐姐怎么在那儿走呀,咱们过去看看。」承钰对沈令茹说道。 「表妹,这地凹凸不平的,小心一会儿扭伤了脚呀。」沈令茹见这块地光秃秃的,碎石密布杂草丛生,好意提醒道。 「要你管!」姜韵正被气憋得闷,想撒在沈令茹身上,不想话一说完,果然绊到什么,脚一崴,腿不受力,便直接坐在了地上,又觉得屁股钻心地疼,似乎坐到了尖利的石头上。 沈令茹想笑,硬生生憋住了,要上前搀她起来,姜韵使不上劲儿,只好握了沈令茹伸来的手。一面起身,一面骂骂咧咧,低头去寻绊了她的物什,竟在灿灿阳光之下,发现土里突出的一截莹莹发光的粉彩玉器。 「咦?」姜韵蹲下身,轻轻把玉器扒了出来,转身又发现一个酒壶的把手,刚才应该就是这个小小的弧状把手戳了她的屁股。 第44章 「父亲,父亲您快来呀!」姜韵抓赃似的兴奋,手里拿着挖出的玉器向姜彻挥舞。姜彻皱眉,待嫁的女孩儿了,还是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对比站在一旁安静的承钰,大女儿简直像个乡野丫头。 承钰见姜韵发现了玉器,本来还忐忑她会试图隐瞒,没想到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大部分嫁妆被埋在这里,还发现宝藏似的要向姜彻邀功。 「怎么了?」姜彻问道。 「父亲,我发现这儿埋了玉器,您说,会不会是前朝的宝物啊?」姜韵把东西交到姜彻手中。 「是庄里人埋在这里的家私也说不定。」沈令茹小心翼翼地猜测道。 姜韵白她一眼,「哪个庄里人能有这种家私?」 承钰站在边上也看了看姜彻手中的东西,说道:「父亲,您不觉得这和从前放在母亲屋里的那个粉彩小兽很像吗?承钰最喜欢那些粉彩小兽了,承钰还偷偷在一个小兽的背上刻了个‘钰’字,不过后来就找不见了……」 说着承钰从姜彻手中拿过麒麟状的小兽,翻来翻去,果然在背上找到幼时刻的字,当时没什么力气,字又刻得歪歪扭扭,但仔细仍旧辨认得出。 姜彻一看,果然有个「钰」字,心里一下翻江倒海:亡妻的遗物,为何会出现在庄子上的荒地上? 一面叫来管事,一面又让人寻力气大的庄稼人来,他要看看这块地里,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 朱管事因今日主家要来,一直在庄上待命,因为承钰早命姚大钱在一旁候着,等到朱管事慌里慌张跑来时,地已经挖到一半,看着几个汉字哼哧哼哧的劲儿,一时半会儿已是停不下来,他一时不得要领。 因为姜彻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内宅的事外边还不知道,朱管事也是每月末见一回罗姨娘回话,现在四下一望,没见着罗姨娘,他有些不得主意。 罗姨娘当初就吩咐过,对外说这块地种不了东西,把大小姐的嫁妆埋在这儿,等大小姐出嫁那日再另外抬至新郎家,只要不叫老爷发现。可是现在老爷似乎发现了,并且还要把它们全都挖出来。 这到底是无意的,还是罗姨娘故意现在就要的? 「你是管事吧?你们庄上人藏了东西在这儿,你竟然不知道?」姜韵开口问道。 朱管事见过姜韵几回,当下认出是大小姐,说不知道也不是,说知道也不是,左右为难之际,地上的几个汉子陆陆续续地挖出了大半玉器珠宝。 承钰走到一个红漆木箱子边上,弯下腰细细一瞧,果然在箱笼的角落发现一个烫金的「孙」字,这就是当年母亲从国公府带来的箱子。 「父亲,您瞧,这不就是母亲的东西吗?」承钰指着那个「孙」字说道。 姜彻循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目光一冷。东西他让人继续挖着,留了心腹小厮在旁守着,自己则领了管事往厅堂走。 「父亲?」 「承钰,你不必担心,和姐姐们在堂屋去休息,那里已经命人打扫出来了。」东西都是从前孙氏的陪嫁,姜彻不傻,早猜出了七八分,他只是不愿相信。 女眷们退到堂屋坐下,庄子依山傍水,山上留下来的泉水用来泡茶,虽然茶叶比不得府上用的,但承钰觉得喝着格外甘甜。 杜姨娘看着这么多宝贝被挖了出来,心里稀奇,但也没想太多,横竖有老爷处理。沈令茹不明就里,只是走累了,现在安静地喝茶。倒是姜韵有些坐不住,她原以为帮父亲发现了什么宝物,结果东西出来全是已故嫡母的,父亲非但没有夸她,反而看也不看她一眼,把她丢在这儿。 这边姨娘小姐各怀心事,那边的姜彻却只有一个「气」字。 庄上的总管事副管事全被叫了来,黑压压地跪了在厅堂跪了一地,为首的朱管事冷汗涔涔,话也说不利索了,心里只盼着罗姨娘能从天而降,救自己于水火。 但是很明显,罗姨娘不回来,因为他刚才听姜彻说罗姨娘从今往后都不再管事了。朱管事急中也生不出什么智来,他决定一口咬定不知道那些玉器宝贝的存在。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姜彻见什么也问不出来,正要拍桌子泄愤时,底下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子颤巍巍抬起了头,小声道:「老爷,小的知道,小的知道一切实情。」 姜彻那个愤怒的手还是一巴掌落在了桌上,震得那个男子一哆嗦,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快说!」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朱管事的侄子朱连。自从姚大钱找他喝酒那晚,他就把姚大钱当成了个知心的,每日无事,索性就和姚大钱喝酒聊天。姚大钱在他这儿知道了不少朱管事的秘密,他也从姚大钱那儿得到了不少内宅消息。因为姚大钱现在和内宅里的一个姑姑慎珠要好,所以朱连从没怀疑过姚大钱话的真伪。 姚大钱说罗姨娘失了宠,内宅不再归她管,姚大钱还说老爷现在怀念亡妻,重视和亡妻生的二小姐。 第45章 罗姨娘从前就是他大伯朱管事的靠山,既然这个靠山都倒了,他们这些小喽啰要么跟着倒,要么,明白的,就得赶紧找个新靠山。老爷重视二小姐,慎珠姑姑和二小姐亲近,而姚大钱又和慎珠姑姑熟悉,摸着石头过河,这第一颗石头,就是姚大钱了。因此朱连现在就唯姚大钱的话是从。 昨晚姚大钱又来找他喝酒,说起白日里见朱管事有多重用那个姓罗的,朱连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心里怨恨大伯,姚大钱偏又提出一条生财之计,就是今日大义灭亲,站出来指认他大伯! 他当时是一碗酒下肚,一口答应了下来。 今日今时,站在老爷面前,他怂归怂,但一想到往后的富贵,又同时可以报复他大伯,心里为自己打气,气也不歇地说出了自己所知道的罗姨娘和朱管事的勾当。 见侄子供认不讳,朱管事气得话也说不利索,张着嘴咿咿呀呀半晌。 「伯,我劝您也识时务,把罗姨娘放您那儿的帐簿拿出来吧。这样老爷说不定还会继续赏您一口饭吃。」 朱管事不出声了,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对姜彻坦白,承认罗姨娘在庄子上私藏了许多先夫人的东西,又把记录的簿子拿来,姜彻亲自一一对应。 直到东西找全时,已是落日西垂,女眷们在屋里各自歇了一回,姜韵最先醒来,嚷着肚子饿,要回府去。 一会儿有人来送她们回府,姜韵问道:「父亲呢?」 小厮回道:「老爷还有事要处理,请姨娘和各位小姐先回府上。」 姜韵不满地嘟了嘟嘴,转头对杜姨娘说:「既然父亲不同回,杜姨娘就和表姐承钰坐一辆车吧。」 她的意思是她要独享一辆车。 杜姨娘看看承钰,只得点头。 临走时慎珠来送她,说事情已成了大半,只用回家静待老爷怎么处置罗姨娘。承钰点了点头,她看着车外摇摇欲坠的红日,一丝一丝地染透了天际,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温暖而明艳,烧得她的心炽热澎湃,像冬日守着一盆炭火,有着说不出的宁静安定,她知道,罗姨娘的事终于可以了结了。 —— 回府后,一切如常,源儿去了西院几次,回来都说没听到什么动静。直到几日后于家的人吹锣打鼓地来迎亲,罗姨娘的屋里始终静悄悄的。 于家公子长得高大,中人之资,穿着一身红炮格外精神。因为姜家人丁不兴旺,承钰和沈令茹也不想抛头露面地去捉弄新郎官,因此于家二公子只被拦在门外,由姜彻问了几个简单的对联,都对上了,便放他进来接新娘。 隔着厚厚的盖头,看不清姜韵的神情,承钰只听说她昨晚闹了一遭。说是去正厅看嫁妆,发现只有五十抬,少了足足十四抬,出嫁前和姜彻大吵大闹,得了个嘴巴子,也不敢言语了。 府里热闹了半日,是夜又冷清了下来,源儿着急忙慌地跑回来对姜承钰说,姜彻去罗姨娘的屋子了。 早在前几日得知罗姨娘干的好事时,姜彻就想去清理门户了,只是碍着长女婚期将近,不想闹出什么变故,因此才挨着等婚礼结束。 推门进去时,罗姨娘正坐在炕上给肚里的孩子缝制小衣裳,姜彻记起大夫说的,罗姨娘之前生产损了身子,这一胎如果不好生保养,恐怕会流掉。当时他对罗姨娘还无比怜惜,心疼她为自己生儿育女,可知道真相后,他只能说她是自作自受。 「老爷。」罗姨娘看到姜彻进来,惊喜万分,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下炕来亲自给姜彻倒茶。 姜彻没有上热炕坐下,而是走到正厅上首的一把扶手椅上。正眼也不想瞧罗姨娘,他从袖里摸出一本半旧的账本,丢在罗姨娘面前。 「眼熟吗?」声音不怒不惊,冷冷冰冰。 当然眼熟,罗姨娘蹲下身捡起账本,翻了几页,恐惧又无助,她双手颤颤,声咽气堵地断续说道:「老爷,这,这不是真的……」 姜彻负手站起来,从他的视线里,罗姨娘蹲在地上,低低地埋着头落泪,头上簪着他从前送她的银簪子,幽暗的光线里一侧一闪,像是挤着眼睛在戏谑他。正是往日那副娇娇弱弱,柔美无力的可怜模样,正是这半年来让他一次又一次从怒火中平息,选择原谅他的楚楚身影。 罗姨娘等啊等,终于没等到姜彻俯下身来扶自己,她知道这回是回天乏力了。 「老爷,不管妾身做过什么,妾身对老爷永远一心一意……」 「你怎么敢说你对我一心一意,你怎么敢!」罗姨娘话没说完,被姜彻粗暴地打断,吓得一个哆嗦,差点闪了舌头。 「你害了我和眉眉的孩子,你害了我的妻子!你这是对我一心一意!怕是你想让我对你一心一意罢!」 怒火中烧,姜彻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努力平复心情。 「我今日不是来听你辩解,也不是来听你陈情,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你做的那些见不到人的事,我都知晓,都算清楚了。」 第46章 「见不得人,见不得人……」罗姨娘喃喃重复。 「小偷小摸,藏人东西,不是见不得人吗?」姜彻长长叹了口气,「你比我小七八岁,自小养在我母亲身边,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母亲就喜欢你那双眼睛,早打算你大了把你配给我,因此吃穿用度,都比底下那些丫头上一等,又教你管事算账,女红针凿,没想到还是改不了小门小户的小家子气,眼睛直管盯上别人的好东西!」 「老爷!」罗姨娘叫了一声,带着万分的哀求。姜彻可以厌弃她,可以冷落她,但是她小小的自尊,她从见过孙氏后就在努力维护的自尊,她不容许任何人伤害。 姜彻也不想再见这个姨娘,甩手离开。伺候罗姨娘的小丫鬟跑进来,见她蹲在冰凉的地上,月白寝衣下开了一朵血色的花,使得她整个人像坐在一朵红莲上。 「姨娘!」小丫头惊叫一声,过来扶她。屋子里的血腥味开始弥漫,罗姨娘低头看地上的一滩血,一股一股地涌出,像极了当年孙氏难产时的情景。 罗姨娘小产的事承钰在第二天才知道,这次不等源儿来报消息,姜彻自己来找承钰说话。 姜彻在炕首坐了,手里捧着茶盅,显是一夜未眠,一双眼睛浑浊而布满血丝。 「父亲,罗姨娘怎么样了?」 「没去看过,大夫说要养一段时日。」姜彻放下茶盅,有些愧疚,「承钰,我打算等她养好就把她送到尼姑庵去。虽然她对你母亲做了那些事,但她毕竟生了你大姐和弟弟……」 承钰把小手轻轻按在姜彻的手背上,示意她都知道,她都原宥,就算一件旧衣裳,穿了十来年也是有感情的。 「你母亲的嫁妆我都一一点清了,除了田产店铺,一样不落地收在库房里,等你再大一些了,就全数交给你保管。」 「父亲,既然这些您都为承钰打点好了,承钰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眼下我只担心父亲您。」 「担心我?」 「嗯,女儿很担心您。」承钰为姜彻换了盏热茶,重新递到他手里,「这些年您一直没再娶,嫡妻之位空悬,才让罗姨娘钻了空子,忘了身份。罗姨娘走了,府里更需要一个帮您打理内院的人。」 「况且不说内宅的事,就是底下弟弟妹妹的教养,也是头等要事。一个心术不正的罗姨娘,把大姐教得骄纵跋扈,把弟弟养得自私暴戾,现在杜姨娘又有了身孕,更是需有一个品格端庄,贤惠大方的嫡母养育。」 姜彻本来还没考虑再娶一事,现在听女儿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赞同起来。 「那承钰觉得杜姨娘怎么样?」 「杜姨娘温柔是温柔,人也善良,但肚里没什么本事,管不了复杂的事务,更服不了下人。」 承钰分析道,「况且妾室抬正,从来都是不入流的人家做的事,父亲身为朝廷命官,祖上也是诗书传家,父亲难道想叫您的同僚,街坊们看笑话?」 姜彻没想到小小幼女如此有见地,心里又欣慰又感慨。「那父亲近日就出去相看?」 「等等。眼下咱们府上就有一位,父亲何必再出去找?」 对着姜彻疑惑的目光,承钰抿嘴笑起来,「父亲觉得,沈姐姐如何?」 姜彻没有立马反驳,反而细细回忆起沈令茹,这个小姑娘,素净而秀雅,每日傍晚拿了书来问她,干干净净的模样,总让他想起年轻时的罗氏。 回过神,姜彻皱了皱眉,「令茹,只比你大姐大了两岁。不妥,不妥。」他摆摆手。 「那万一,沈姐姐有意呢?」承钰不会罢休,母亲已逝,她不能再挽救母亲的不快乐,既然父亲还在,她就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下半生孤寂寥落,只身一人。 刚才姜彻那一恍神间,姜承钰就觉得父亲对沈令茹不是没有意的,只是碍着辈分和年龄不敢表露。「父亲放心,沈姐姐那边就交给承钰了,父亲现在快去西院的内室就是了。」说完不等姜彻反应,就提着裙子打帘出了门。 一口气走到了西院,承钰轻快地扣了扣沈令茹房间的门,一会儿,一张清雅秀丽的面庞迎门而出。 「承钰,快进来。」沈令茹笑道。 「不了,沈姐姐,我是来叫你去看我未来继母的。」承钰说道。 「继母?」沈令茹呆了一会儿,目光沉了沉。 「你父亲,姨父要续弦了?」笑意减了,她自己没发现,承钰却是看在眼里。 「是啊,人就在花厅呢,我拉你去看看。」承钰笑着就要拉她走,沈令茹扭捏起来,「这么快。还是算了吧,承钰,我本来来你们府上就是投奔姨母的,如今姨母做了这些事,我也没脸留在这儿了。我还是收拾东西家去了好。」 沈令茹说着,转身就要回屋拿东西,承钰一把拉住她,「好姐姐,你就最后帮我一次吧。我也是头一回见继母,心里紧张,你就陪陪承钰吧。」 第47章 沈令茹看着姜承钰粉粉嫩嫩的小脸全是企盼,心里软下来,而她自己的确也想见见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配得上她心中儒雅翩翩的姜大人。 「好吧。」沈令茹终于点头,承钰拉着她就往花厅走。 进了花厅并没看见有外人,沈令茹四处张望,「人呢,在哪儿啊,承钰,你可别捉弄我。」 承钰但笑不语,拉着她绕过屏风,进了内室,才开口道:「人就在那里面,沈姐姐自己去看啊。」 沈令茹将信将疑,那里面明明没有人啊,三步一回头地望着承钰,承钰却只是抿着嘴笑。她轻轻掀开一层酒红色撒花帘子,惊觉眼前是面立镜,而镜子里纤细娇小的身影,不是她自己是谁? 「承钰!」姜承钰听到帘子里传来的声音又惊又喜,惊喜交缠,带着几分不敢相信。 「承钰,你怎么能这么捉弄我!」沈令茹一张脸飞红,眼睛却闪着光。 「这怎么是捉弄,我可是在成全沈姐姐的心意呀。」沈令茹激得要扑过去打她,承钰灵巧地一闪,沈令茹没打到,却跌在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姜彻虽然看女儿貌似胡闹的样子,还是听她的来了西院。本来坐在炕上的他听到女儿和沈令茹的声音,第一反应竟是想躲起来。原本以为女儿在胡闹,没想到是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和沈令茹牵红线。感动之余,他也看到沈令茹的心意,因此决定从架子床后走出来,不期沈令茹就撞了过来。 承钰见事情一桩桩都很顺利,心情畅快起来,笑嘻嘻地偷偷溜开,让姜彻和沈令茹单独谈话。 倏忽到了五月,天气逐渐燥热起来,院子一角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火红灿烂一片,承钰换上了轻薄的夏衫,白日里避着开始灼人的太阳,不大出门。 这两月里发生了几件事,一是姜彻与沈令茹成亲,沈令茹正式成为姜夫人。那时候罗姨娘已经被抬去了尼姑庵,承钰去看过一眼,罗姨娘面黄肌瘦,颧骨高高突起,嘴里只嚷着要见老爷,早已不是当初风韵十足,娇媚得花儿似的妇人。 葳哥儿因年纪小,几月不见母亲,在旁边望着没有什么反应,突然看到一个瘦骨嶙峋,形容憔悴的女人向他招手,只吓得哭着往奶母怀里扑。 二是京城国公府那边传来丧讯,说国公爷于四月初二晚逝世。姜彻知道后只淡淡地和承钰提了一提。毕竟当年孙氏去世时,国公府除了承钰的三舅舅和孙氏嫁入王府的姐姐,也不见人来吊唁,两家关系早淡了。 不过承钰知道后倒是惊了惊。她记得前世身为卫国公的外祖父是在三年后,也就是她十三岁才去世的,之后她便被接到了国公府。不知这一世因为外祖父的提前离世,她会不会也提前被接走。 一日清晨,承钰坐在窗下绣荷包,一个小丫鬟突然着急忙慌地闯进来,嚷道:「二小姐,您快去西院走一趟吧,大小姐又回来闹了!」 承钰一见是沈令茹身边的丫鬟,便已猜到了原委,忙扔下荷包跟丫鬟走。 「你们夫人呢?」 「夫人架不住大小姐,大小姐一声不吭就闯了进来,扯住夫人的头发不撒手,咱们几个小丫头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开。杜姨娘一听大小姐来了,立马关上了门,不敢出来。老爷又出去了,奴婢们没办法,只好来请二小姐了。」 刚跨进西院的月亮门就听见撕扯打闹声,承钰急急地赶到沈令茹房门,一个陶瓷绘桃枝的花瓶横空而出,砸在脚边摔得粉碎,瓷片飞溅,有一块重重地划过她的脚踝上,疼得她「丝丝」抽冷气。来不及脱了鞋子看伤口,承钰进屋对举着花瓶还要往地上砸的姜韵喝道:「住手!」 声音稚嫩,但带着不可违抗的冷意。 姜韵抬头,见一个小女孩背光站着,花朵儿似的粉脸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怒意和冰冷,加上刚才那声喝令,她反而呆了呆,及至反应过来来人是姜承钰时,心里的火气又「腾腾」升起,当着姜承钰的面把花瓶「咣当」一声摔在地上。 「大姐,你这是在做什么?」承钰怒喝道。 「我在做什么,你看不到吗?这些东西,我得不到,你们也别想享受!」姜韵婚后仍爱穿大红色,涂浓艳的红妆,现在面目狰狞地闯入府中,丫鬟们见了还以为有妖怪,避之不及。但平彤上次替姜承钰挨了姜韵一个耳光后,直觉觉得这次姜韵会更猛烈地报复她家小姐,因此下意识地挡在承钰面前。 「大姐,你这是什么话,这些东西,这个宅子,哪一样不是父亲的,你这样做,是对父亲的不敬不孝!」承钰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任何语言也不能和她沟通。 姜韵不答,拖着她的大红裙就朝承钰走来。什么狗屁父亲,开心了就把她当嫡女宠着,不顺眼就扔在一边,连嫁妆也克扣起来,害她在夫家受尽了冷眼嘲笑。 平彤见她来势汹汹,把姜承钰护在身后,挺直腰背,问道:「你要做什么?」 第48章 「哼,主仆俩都是蠢货,我要做什么,看不出来吗?」姜韵一把推开平彤,「滚开!」 姜韵的力道太大,平彤被推得往前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承钰转身要跑,却被姜韵死死抠住手腕,慌乱中见一只戴着银丝绞缠镯子的手往自己脸上挥来,她莫名想到这镯子刮过脸一定很疼。 但耳边突然有一道遒劲的风划过,直直扛住了姜韵即将拂过的大红袖子。余光中,一抹石青色似苍劲的青松一般屹立在她的耳旁,而后狠狠地甩开姜韵的红袖子。 承钰抬头,顺着那抹石青色看到一张熟悉的侧脸。冷毅的剑眉,高挺的鼻梁,清晰而硬朗的下颌线,那双原本清冷的桃花眼看向自己时瞬间变得温柔明媚,紧抿的薄唇轻扬,不是陆玉武是谁? 「玉武哥哥!」承钰兴奋地抓住石青色的衣袖乱晃,「玉武哥哥你怎么来啦!」 陆玉武笑着摸了摸承钰的头,「我来接你去金陵。」 「你接我去金陵?」承钰皱起小眉头。 「承钰,这个待会再说。」陆玉武搂住承钰的肩,把她护在怀里,「你这儿出了什么事,她为何出手伤你?」 陆玉武射向姜韵的目光陡然凛冽,大热的天,姜韵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没什么大事。」承钰抬脸望着陆玉武笑了笑,转向姜韵时冷声道,「大姐,家里有客人来了,就算你不顾着父亲的脸面,也得顾着你自己的面子,不要再闹了。」 「我有什么脸面,我今天来这儿,本就是没皮没脸的人。你让父亲减了我的嫁妆,托你姜二小姐的福,我的脸面早在夫家丢尽了!」姜韵看着往昔一度爱慕的男子,此时站到姜承钰身边,百般维护,心里更不是滋味。 「大姐,若你是为了嫁妆闹事,也不应该闹到沈姐姐这里,你该去尼姑庵子里,问你的生母罗氏。」沈令茹嫁给姜彻后,承钰仍是叫她沈姐姐,此刻她才注意到站在屋子一角的沈令茹。她衣衫凌乱,头发也被扯得乱蓬蓬的,一支步摇斜斜地吊在鬓边,摇摇欲坠,清水眼蓄满泪水,像只受惊的小鹿,被丫鬟搀扶着。 「沈姐姐,你没事吧?」承钰问道。沈令茹摇摇头,她本来被姜韵拽得七荤八素,六神无主之际,又见到外男进屋,先是吃了一惊,后来认出来人是承钰的表哥,心里反而安定下来。 陆玉武一听便知道是姜府内宅的事,开口道:「姜姑娘,府上的家事我不便插手。但承钰是我的表妹,你若再动辄打她,我陆玉武绝对饶不了你!」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听得承钰心头一暖。 姜韵还想恶语相向,一肚子骂人的下流话被陆玉武森冷威严的目光生生逼回了肚里。 「承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姜彻回来了。守在外院的小斯听到了内院的动静,惊慌之下,忙忙地跑到衙门找姜彻。 「姨父。」陆玉武行了拱手礼,「事情紧急,我怕表妹出事,因此闯到女眷内院来,还请姨父莫怪。」 姜彻抬抬手,说道:「无事。」又吩咐丫鬟带陆玉武到前厅休息,承钰也跟着去了,留下烂摊子该姜府的当家人收拾。 「玉武哥哥,你刚才说要接我去金陵?」前厅里,承钰和陆玉武挨着在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 「是,不过这次是外祖母的意思。她老人家听说姨父再娶,担心继室不能好好照顾你,所以让三舅舅来接你去金陵。我听说后就求父亲让我跟着来了。」陆玉武笑笑,桃花眼汪着一泓春水。 「三舅舅呢?」 「三舅舅还在打点船只人马,大概中午才能到。」陆玉武伸手揉了揉承钰头上扎的两个花苞苞,冰凉的发丝柔顺干燥,还是他心底惦记的小妹妹。 「你的脚怎么了?」几月不见,陆玉武把小丫头从头看到脚,惊觉承钰的脚踝处有一片小小的殷红晕染开来。 承钰低头一看,自己穿的是一身浅碧色绣兰花的齐胸襦裙,这会儿脚踝处的裙摆有一滩血迹,倒像是青草地里开了一朵花。 「一定是刚才花瓶划伤的。」一直被其他的事吸引,承钰倒忘了脚上的伤口,这儿一看,才觉得隐隐有些疼。 「四儿,拿药来。」陆玉武对守在门外的小厮说道,又转身吩咐平彤,「快打一盆热水来。」自己则动手抬起承钰的小脚,要给她脱鞋。 「玉武哥哥!」承钰慌得把脚从陆玉武的大手中挣扎出来,藏在碧色的裙摆下。她虽才只有十岁,但男女七岁不同席,况且她里头的芯儿是有二十来岁的,所以无论如何,她都羞于让陆玉武看到自己的脚。 陆玉武面色微红。他终日关在府里读书习武,家中除了母亲再无其他女眷,平日里也不愿和国公府的表妹们来往,因此如今长到十五岁,头脑中还没太多男女禁忌,承钰年纪又小,更没想到这么多,此时见承钰害羞起来,才想到男女有别,何况他们不是亲兄妹。 第49章 收回了手,陆玉武站起来脸红了一会儿,接过四儿拿来的药,平彤也端了盆热水进来,他说道:「承钰,这药止血化瘀效果甚好,哥哥习武难免受伤,因此常备在身边,你让平彤洗了伤口涂上这药吧……哥哥,到外边等你。」 话说完便转身出了门,和四儿主仆两人并排站在门边,作看风景状。 承钰看着陆玉武高高瘦瘦的背影,宽阔厚实,忽然觉得这一世如果听外祖母的安排,嫁给陆玉武也不算件坏事,但不知道自己长大后陆玉武会不会仍把她当妹妹看。 三舅舅就快来接她去金陵了,承钰内心陡然涌起对外祖母的想念,这个年老而爱美的一品命妇,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爱耍些小脾气,爱吃甜食,要儿孙哄着她,但对作为外孙女的她,又给予了无尽的疼爱。 平彤用温水清洗了伤口,又把药洒在伤口处,刚才还不觉得很疼,药接触到伤口,忽然有一股清凉的刺痛,承钰忍不住「丝」了两声,门口的陆玉武听见,忙转过头来想看她,但想到妹妹是女孩儿,又忙转回去,说道:「这个药就是霸道了些,用的时候疼,但痊愈得快。」 承钰抿嘴笑笑,等平彤用纱布将伤口包扎好,她勉强站起身,悄悄走到陆玉武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笑嘻嘻道:「我好了,玉武哥哥。」 陆玉武回头,就见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丫头冲自己甜甜地笑着,亮晶晶的桃花眼直望到人心里去。这么玉人儿似的妹妹,不怪自己和母亲,外祖母成日惦念着了。 这时来了个丫鬟,说老爷让二小姐和世孙去正厅,国公府的三爷来府上了。承钰一听说三舅舅来了,喜得自己先迈了步子,小跑到正厅。 国公府的外祖母育有两子两女,分别是大房的大舅舅孙立言,二房的二舅舅孙立德,嫁给世安王世子的姨母以及她的母亲孙氏。这位三舅舅孙立行是国公府的三房,由外祖父的一个姨娘所出,但外祖母一向不分嫡庶,三个儿子都是一般待遇。 大舅舅为人轻浮,承袭了外祖父的爵位后,在户部挂了个虚名,成日赏花遛鸟,骑马看戏,三十几了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二舅舅严肃刚正,但资质平庸,在工部老老实实地做差事。两位舅舅长了承钰母亲八九岁,据说从前就不大亲近孙氏这个妹妹,因此和外甥女承钰也不大亲近。 反倒是和承钰母亲同龄的三舅舅,当年外祖母产后大损,没有精力看顾女儿,因此就交给同时生了三舅舅的姨娘养育,三舅舅和她母亲从小一块儿长大,兄妹情分比嫡亲的两个哥哥还深,爱屋及乌,几个外甥女中,三舅舅也尤其疼爱她。 前世从国公府出嫁时,还是三舅舅背自己上的花轿。 迫不及待地奔到正厅,承钰就见一道穿着墨绿色绣竹纹袍子的笔挺背影。算来三舅舅今年应该有二十六岁,只比母亲长了两个月。前世三舅舅学文不成,就投笔习武,她被孙步玥害死之前,三舅舅已升了太子少保,在宫中任职,教授太子武艺。 「三舅舅!」承钰叫道。 笔挺的背影转过身来是一张容长脸,眉眼淡然,面容清俊,只眉宇间隐隐透着股刚硬的男子气概,不了解的人还会以为是个斯文书生,只是承钰记得前世三舅舅在武场百步穿杨的英姿与魄力。 「承钰。」孙立行一眼就认出了承钰,这双眼睛长得和妹妹太像了。见外甥女朝自己跑来,孙立行蹲下身子接住她。把着承钰的胳膊,他觉得这个孩子实在太瘦了些。 「承钰,你还记得三舅舅吗?」妹妹去世时他来过一次,当时小丫头面色苍白,只埋着头吊泪珠儿,任谁也不搭理,他这个舅舅也吃了闭门羹。 「记得!」承钰咧嘴笑道。孙立行见她如今一张小脸瘦虽瘦,但胜在天生丽质,五官精致秀雅,脸蛋莹润白皙,粉粉嫩嫩的,倒比国公府那些金尊玉贵娇养着的外甥女可爱灵气许多。 陆玉武紧跟着也到了,承钰见过三舅舅后,姜彻就让她去西院找她沈姐姐玩儿。看来,他们是要商量接她去金陵的事。 承钰回到西院看沈令茹,此时姜韵已被姜彻一个巴掌打出府去了,于二公子来接她,哈着腰不住向姜彻赔礼道歉,并且保证妻子不会再来闹事。沈令茹也已经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挽了发髻,恢复以往的端庄贤淑,不过仍是心有余悸,一手拉着承钰,一手捂着胸口,回忆当时的情景。 「我刚陪老爷用过早饭,把老爷送出垂花门回来,姜韵就急吼吼地冲进屋来拽的头发,拉着我在房里乱转,我被她扯得生疼。一会儿又揪着头发直接把我往墙上撞。」沈令茹闭着眼,想起姜韵当时一身红衣,面目狰狞,好似一块燃着的暴炭,跳到谁身上,就要把人烧得体无完肤。 「她一直骂我狐狸精,良心让狗吃了……她毕竟是老爷的长女,这么说也罢了,其实我知道,外边的街坊哪个又不是这么编派我的呢?」沈令茹说到这里不由低下了头,暗暗抹眼泪。 第50章 承钰却说道:「你理她作什么!日子是你自己过的,自己舒心便好,闲言碎语不过是茶杯里的风波,明日就散了。今天她们嚼你的舌根,明天又换个更不入她们眼的,后天她们早把你忘了,谁还记得?更加不值得你白白为这些怄气。」 沈令茹见承钰一个小丫头说起话来简单直率,但是细细一想又的确是这个道理,不由倒笑了。 正厅这边,姜彻手里执着青花缠枝纹茶盅,眉心皱出深深的一竖,嘴唇抿得紧紧的。在三舅子说出要接幼女去金陵的话后,他简直不愿再开口和孙立行说话。原本亡妻的哥哥来访,他还打算热情招待一番,此刻什么心情也没有了,只想把他请出去。 孙立行来之前就做好了充足的被拒准备,所以看到姜彻暗沉的面色一点不意外,反倒是陆玉武年纪轻,有些耐不住气。 「姨父,表妹在这里,只有您一人疼爱,但她到了金陵不一样啊,她会有外祖母,姨母,三个舅舅舅母照顾,会过得更好。」如果姨父始终不同意,他会趁夜里悄悄把粉装玉琢的表妹掳走。 「妹夫,玉武的话糙理不糙。接承钰去金陵,一则有这么多人宠着疼着,绝不会比你一人的照顾差,何况你又续了弦,以后还会有其他的孩子,你能保证你一心待承钰,不让她受一刻的委屈?」 姜彻听到这里想争辩,但一回想刚才才发生的一幕幕,他还真不能确保承钰不受一分一毫的伤害。 孙立行眼观鼻鼻关心,看着姜彻的面色改善了许多,继续道:「二则,据我所知,妹夫你续娶的妻子只比承钰长了六岁,自己尚且是个初识人事的内宅妇人,你觉得她能给承钰比国公府更好的教养?」 姜彻犹豫起来。 「三则,承钰还有三四年就得谈婚论嫁,到时京城贵族圈里,王孙公子,举人才子,哪个不是任凭卫国公府的表小姐挑选?而如果留在泉州,承钰顶多能嫁个知县小官,家用不够时,还需要自己解囊补贴。」 这话一出,撞得姜彻心坎一沉,当初孙氏嫁给他时,他还是个芝麻小官,微薄俸禄连讨好上级,打赏下级都不够用,府上的花销也是大半靠了孙氏田产铺子里的收入,才能勉强支撑。 「三舅舅说得对。」陆玉武听到这儿情绪有些激动,在他看来,还没有人配得上他的承钰表妹。 姜彻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已松,他能给幼女的比起国公府确实是微不足道。 「如果妹夫想女儿了,一年里我们也可以送承钰回来小住几月。」孙立行呷了口茶,面色严肃,心里却窃喜事情已成了大半。 屋里沉寂了半晌,陆玉武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姜彻终于扶额叹道:「罢了,你们要接就接去罢!不过,这也得先问问承钰的意思。」 「当然,承钰才是最重要的。」孙立行松了口气。 姜彻去找承钰,细细说明来意后,承钰点点头就同意了,老父的心不意外地凉了凉。 陆玉武一来就说了要接她去京城,刚才在沈令茹房里,承钰就在思索这件事。前世她跟了三舅舅走,是因为这个家里罗姨娘一手遮天,父亲对自己也不闻不问,她心灰意冷才选择离开。而这一世,罗姨娘的种种恶行败露,父亲母亲从前的误会化解,父亲也娶了娴淑温柔的沈令茹,她再没有什么牵挂,唯一就想见见外祖母。前世把外祖母的心伤成那样,重来一世,她想好好补偿,做个暖心孝顺的外孙女。 看出了姜彻的难过,承钰撒娇地环住老父的脖子,「父亲,承钰想去看外祖母。父亲要是想承钰了,写封信,承钰又回来了。这样岂不好?」 幼女软软糯糯的声音把心里那点凉意暖化了,姜彻无奈地苦笑,轻轻拍了拍承钰的脑袋,佯斥道:「小没良心的!」 话一出口,眼角不经意溢出泪花,姜彻赶紧擦了擦,拉着幼女的小手,婆婆妈妈地唠叨起一些琐碎,要她乖乖听话,要她好好吃饭,若受了委屈,立即写信,他就派人接她回来,诸如此类,直说到丫鬟来请用午饭。 下午姜彻不得不回衙门,家里就交给沈令茹为承钰打点行装,孙立行带着陆玉武回了外边的客栈,他安排了船只,明日一早就能出发。 傍晚慎珠来了一趟,听说承钰明日就要启程去金陵,慎珠又惊又喜又不舍。「本来还想下半辈子好好伺候姑娘,没想到我来泉州,姑娘又要去金陵了。」 四月里慎珠和姚大钱成亲,承钰还赶到庄子上喝了杯他们的喜酒。姚大钱要留在泉州为承钰管着田庄,因此慎珠跟着他,不能和承钰一道回金陵。 至晚间东西收拾齐了,不过几个装衣裳首饰细软的箱笼。平彤是肯定得跟着去的,钟嬷嬷和小结也随承钰同去,至于源儿,承钰本来没打算带她走,但她抹鼻涕擦眼泪地表示忠心,定要跟着承钰走,承钰架不住她的哭法,只得同意带了她一起。 第51章 掌灯时分,姜彻又来零零碎碎地嘱咐一番,之前三年父女嫌隙一字未提,但话语里承钰能感受到姜彻的愧疚。拉着幼女抹了几把老泪,他希望幼女在金陵过得如意,临走时又反复强调,如果受了委屈,一定给他写信,他会亲自来接。 当晚洒了一场雨,次日起来青石板的地面湿漉漉的,空气里已能闻到夏日的潮湿暑意。石榴花落了满地,枝头绿叶繁茂,只零落几点红,但承钰知道,不久它又会接出大红的石榴,不过那时她已经看不到了。 用过早饭,和府里的人道了别,早有孙立行安排的软轿在大门等候。从泉州到金陵,有十日的水路要走,承钰记得前世没有晕船的经历,因此并不很担心。 反倒是平彤,第一次出远门,兴奋之情难以言表,一有机会就和承钰说个不停。这半年来平彤和她都长高了不少,尤其平彤,去年才新做的浅绿色素面比甲,如今胸口处绷得紧紧的,明显有些小了。 船停在码头,是个三层的画舫,一层厅堂,一层厢房,底下一层是厨房和下人们的住处,中间厅堂的窗户敞开,其他两层红漆镂空的窗格子都闭得严严,层与层之间雕刻着精致的花鸟图案。 「姑娘,三层的画舫呢!」扶承钰从软轿里出来,平彤在她耳边惊叹。 「往后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呢。」承钰微笑。回忆起前世在国公府的吃穿用度,她不禁咋舌。没出嫁前还好,出嫁后管了家,才知道国公府的一日的花销就能当普通官宦人家一年的。但谁让当今皇上偏爱卫国公一家,而外祖母又是个从小养尊处优,到老也爱贪新鲜,不愿委屈自己的老太太呢。 上了船,有个大丫鬟领着其他丫鬟上来迎承钰。大丫鬟身量纤细,容貌清秀,穿一身桃粉色万字流云妆花比甲,下面系一条香妃色杭绸挑线长裙,髻上插的是云脚珍珠卷须簪。承钰记得她,她是大舅母的陪嫁丫鬟兼大舅舅的通房,叫亦兰。因为进退有度,心地善良,在府里颇得人心。 前世大舅母只选了几个小丫头在船上照顾她,这一世竟派了自己的心腹大丫鬟,承钰惊讶之余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大舅母若不是因为外祖母的缘故,恐怕根本不会搭理她这个穷乡僻壤来的表姑娘。 「表姑娘,奴婢唤亦兰,船上这几日就由奴婢伺候姑娘。」亦兰浅浅一笑,「请姑娘随奴婢移步楼上厢房。」 承钰微笑着点点头,跟着亦兰上楼。平彤乍一见一个绫罗裹身,气度大方的女子,还以为是哪家小姐,结果只是国公府的一个丫鬟,忍不住咂舌暗叹,恐怕自己在国公府只能当个厨房里烧水劈柴的粗使丫头。 船上的厢房比府上的还胜几筹,连床也是弦丝雕花架子床,立柜妆奁黄梨木案几一样不差,平彤收拾好东西,说道:「姑娘,就是叫我在这船上住一辈子也行!」 承钰笑而不语,她记得前世平彤晕船,在底下的屋子里躺了好几天,吐得粥也不敢喝一口。 「平彤,你若是觉得有一点不适,就赶紧和我说,我让三舅舅找船上的大夫来给你看看。」 「姑娘,怎么还没启程呢你就浑咒我呢。」平彤苦笑道,「这船上竟连大夫也有,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女先生,明日一早就来叫姑娘读书写字。」 主仆俩正说笑,陆玉武出现在门前,他换了身月牙白长袍,衬得面容清俊,气质儒雅。 「承钰,哥哥就住在船尾,有什么事就来找我。」陆玉武扫了眼屋子,「若是缺了什么,就和三舅舅说。」 「好。」承钰刚迈出门槛,外头打了个大浪,船身微微摇晃,一个踉跄,竟栽到了陆玉武怀里。 陆玉武连忙用手环住承钰,小小一惊,兄妹俩相视一笑。「哥哥带你去楼下看风景好吗?船上的厨子是从府里带来的,刚做了些点心,咱们下去尝尝?」 承钰笑着说好,跟着陆玉武下到二楼厅堂。陆玉武怕她摔跤,一路虚扶着她,而跟在后面的平彤,对水上生活极度不适应,走不稳路,差一点顺着楼梯滚下去。 不多会儿船抛锚启程,江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因为昨晚下过雨,还带着氤氲的水汽。承钰对窗坐下,乳白色绣白玉兰的齐胸襦裙被风吹得轻轻摆动,越发显出她盈盈一握的小腰枝。 这条江流贯穿京城南北,途经苏杭,是水运的要道。此时江面开阔,有不少船只来往,承钰往外一看,风平浪静,整个的江水像条碧莹莹的玉带,缓缓向前流动。 一直盯着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看,直到眼睛有些发酸,承钰才揉揉眼,问陆玉武道:「玉武哥哥,咱们怎么玩儿呢?这船上怪无聊的。」 陆玉武不能让承钰觉得无聊,想了会儿说道:「我房里有一副棋,承钰会下棋吗?」 承钰点点头。前世她在家中母亲倒教过她怎么下棋,后来去了国公府,外祖母不爱下棋,也就没人陪她下,所以她的棋艺有些堪忧。 第52章 不一会儿丫鬟把棋盘摆上,陆玉武让承钰执黑棋,自己执白棋。陆玉武一心只想着陪她玩儿,心情悠闲,而承钰则想到前世的陆玉武,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次元宵在宫中竟破了无人能解的上古棋局,把赢得的赤金累丝镶红宝石项圈送给了她,当时孙步玥听说后,当着外祖母的面儿就哭闹起来,最后外祖母不得不给她支红宝石的步摇以示安慰。 「玉武哥哥,你可得让着我点。」承钰警惕地说道。 陆玉武朝她坏笑了一下,嘴里说着「好啊」,才落几颗棋子,就给了承钰一个下马威,看得她头皮一紧。 小心翼翼地下着,承钰小小的手紧捏棋子,眉头紧簇,樱唇微咬,陆玉武看在眼里觉得很有趣。有时想看看承钰紧张的娇俏模样,他就把棋子落在难处,等承钰额上浸出一层细汗,他又于心不忍,把棋子落在易处,看承钰豁然开朗的明媚模样。而每盘棋局,他都故意卖个马虎,让承钰赢。 承钰当然知道陆玉武还是让着她的,所以她才能赢一下午,但这赢不是简单的赢,她也很费了一番脑子,因此到傍晚时分,丫鬟催了几次开饭,她还纠结在陆玉武给她下的套里,直到陆玉武明显听到她肚子传出一阵雷鸣,才主动罢手带她去吃晚饭。 船上的第一日春光潋滟,明媚和煦,承钰晒着太阳,吹着江风,和陆玉武下了一下午的棋,晚上又硬拉着他陪自己翻花绳。一日下来玩得尽兴,巳初她一沾枕头便睡着了。船行水上,轻微地摇晃着,像是在摇篮里,让人安然入眠。 承钰一觉睡到黎明时分,如果不是船身一个剧烈的颠簸,她或许还能睡到天光大亮才醒。 摸黑下床,承钰走到窗边,轻轻一推,两扇窗子就自己摆开,剧烈地来回摇晃,晨风夹杂着雨丝凉凉地拍在她的脸上,她往外一望,只见满天彤云密布,雨势极大,连成一条条雨线,在灰黑的天幕下显出一种无力的苍白。 江上风浪时大时小,很不稳定,承钰摸索着绕过黄梨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见屏风后的平彤躺在榻上,难受得直哼哼。 「平彤,你晕船了吗?」承钰关切地问道。 平彤翻了个身,见是自家姑娘,还以为承钰睡醒了要水喝,挣扎着要起来。 「你躺着罢。」承钰蹲下来扶住她。「你是不是恶心想吐?」 平彤面如白纸,艰难地点点头。船身摇晃,承钰自己也只能勉力站稳,不敢轻易扶平彤起来,只好开了房门,把门外睡着的两个值夜丫鬟唤醒,让她们把平彤扶到床上躺下,又让人去请大夫来。 陆玉武就在隔壁,听到动静披衣来看,又见大夫提着药箱上来,还以为是承钰生病了,急得门也忘了敲,进屋见承钰好好地坐在床边,才松了口气。 大夫看过平彤,说是有些发烧,给她开了些疏散的药。孙立行知道后怕病气过给了外甥女,因此让人把平彤挪到楼底单独养病,另让亦兰替平彤的位置伺候承钰。 亦兰手脚利落,动作麻利,做事井井有条,少言寡语,总是浅浅一笑让人舒心。早上她来给承钰梳洗,拆了承钰往日一贯梳的花苞髻,给她挽了个惊鹄髻,前簪镶金点翠缠枝菱花,后插玉兰点翠步摇,小脸用脂粉扑得白里透红。 厢房里的立柜为她备有衣裳,亦兰给她挑了件鹅黄色绣海棠褙子,下系一条胭脂红点赤金长裙。承钰挂心平彤,因此任亦兰为她打扮,等她站到立境前一照时,倒是吓了一跳,这不就是她大表姐孙步玥一贯的风格吗? 「这髻子梳得真好。」承钰虽然不大习惯,但亦兰的手艺的确精湛。 亦兰微笑道:「谢表姑娘夸奖,奴婢在府上日日都为大小姐梳头,孰能生巧罢了。」 一想到前世撞见孙步玥和孙涵做的那档子下流事,承钰心里一阵膈应,但当着亦兰的面卸了妆总是不好,因此她只能暗暗叹口气,下二楼用早饭。 因为之前三年守孝,承钰一直穿得素净,今日突然惊艳了一回,看得陆玉武眼前一亮,突然想起国公府的大表妹似乎也爱这么打扮,不过那丫头心高气傲,美是美,但总觉得有股冷意,而承钰这么穿却越发像朵明媚的海棠花,为船上的凄风冷雨添了温暖。 桌上摆了牛乳菱粉香糕,果酱金糕等早点,无一样不是做得美观精细。一个馒头捏成小兔子,红豆点在上面做了眼睛,拿在手里憨态可掬,软软乎乎的,看得承钰都舍不得吃。 国公府的饮食一向最讲究精致,外祖母口味刁钻,东西做得不好看她是不吃的。承钰忆起前世到别家做客,除了皇宫,也没见过哪家贵族的吃食能有国公府的赏心悦目。 这日江上飘了一整日的雨,风浪颇大,上午承钰和陆玉武下棋到一半,忽然一个浪头,棋盘上的棋子猝不及防间全落了地。承钰因为记挂平彤,本就恹恹的,这下更没了心情。丫鬟撤了棋盘,陆玉武就陪她临窗赏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第53章 用过午饭,承钰回屋躺下。船身晃个不停,她迷迷糊糊间睡去,醒来不知何时,屋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小丫鬟趴在桌上睡着了。披衣下床,她踱步到甲板上,倚栏望去,只见漫天乌云,冷雨缠绵,淋淋霪霪下个没完。 亦兰到厨房端了盅红枣金丝茶,想着承钰醒来时可以喝,回屋却没见着人。推醒熟睡的小丫鬟,她轻声斥道:「浪蹄子,我才离了这么一会儿你就贪瞌睡了,打量你上这船还真是来享福的?姑娘呢?」 小丫鬟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我怎么知道。腿长在姑娘身上,姑娘要去哪儿,我也管不着啊。」府上的丫鬟一向知道亦兰好说话,因此并不惧她。 「好生看着这盅茶,要是晃下去砸了,仔细你的皮。」亦兰把茶盅放在桌上,戳了戳小丫鬟的脑袋,自己出门去找承钰。 沿着走廊走到底,亦兰脚步匆匆,远远见甲板栏杆处倚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鹅黄的上衣大红的裙儿,被江风吹得往后翻飞,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怕是不经意就会被江风掀走。亦兰踏上甲板的绣鞋放慢了步子,环顾四周,无一人来往,大太太交待的事,如今正是时候…… 亦兰动作很快,她在那个单薄纤细的背上狠狠地用了把力,转身就往陆玉武房里跑。努力抑制住急促的呼吸,她神色颇为紧张地敲了敲陆玉武的房门。 小厮开了门,她就在门边问道:「世孙,表姑娘在您这儿吗?」 陆玉武在屋里听到是亦兰的声音,又听她问表姑娘在不在,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安,鬓边的太阳穴「突突」地剧烈跳了几下。大步走到门前,他问道:「表姑娘不在房里吗?」 亦兰焦灼道:「刚我才下去厨房给表姑娘端喝的,回来就不见人影了,我就猜着是不是来找世孙您了……」 话未说完,自船底传来一阵喧闹,闹哄哄一片,有尖利的女声叫道:「落水了,救人啊!」 陆玉武直觉不妙,心里猛跳得厉害,一个箭步走到栏边,果见浑黄的江水中泡着条胭脂红的裙子。飞奔到楼下,他正好撞见平彤靠在栏杆上,红着眼圈嚷道:「那是我家小姐,快来人救救我家小姐啊!」 平彤在床上躺了一日,退了烧,觉得好多了,正想上楼找她家姑娘,没想到刚开门,就见一道绯红的影子从上头落下来,直坠到江里头,把她吓得傻愣了半会儿。 她知道承钰一向穿得素净,所以还没想到水里的人会是承钰,直到喊完有人落水后,她才惊觉江面上时浮时沉的小脸就是姜承钰。 陆玉武来不及细想,脱了外袍就跳进江里,孙立行后脚赶来,见外甥外甥女全在江水里泡着,心里急得油煎一般,无奈他是个旱鸭子,不会泅水,只好在船上指挥会水的小厮赶紧跳下船救人。 幸而五月的江水并不很凉,陆玉屋跳入水中,浑身一个激灵,正好又打来一个浪头,险些把他淹了进去,等到他再探头出来时,红裙被江流冲得又离他远了些。 江流湍急,浊浪滔滔,小厮们游得手臂酸麻,心惊胆战,但陆玉屋年轻力壮,兼之从小习武,所以游得更快。他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盯紧那抹红色,一定要把承钰救上去。 船上的人看得揪心,平彤在心里不停祈祷,亦兰则双手紧扣,面色发白。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表姑娘被救上来,还是希望她就这么溺毙。 亦兰从小在卫国公夫人身边伺候,干的是精细活,连兔子也没杀过一只,如今却下狠心杀了人,何况还只是个柔弱天真的小姑娘,她的良心到底不安。 可是夫人亲自交给她的任务,就是要她想法子让姜承钰进不了国公府。按理说夫人从没见过表姑娘,怎么会对表姑娘有这么大的怨念,还要亲自派了她来动手。但夫人不说缘故,她也不能问。若不是夫人拿她家里的人威胁她,她真不想做这种事。 亦兰心情复杂,矛盾得哭了起来。孙立行则紧紧抓着栏杆,嗓子眼里提着一口气,不敢上不敢下,心尖尖都在发颤。直到看到陆玉武抱住了姜承钰,顺利往船这边游过来,他才彻底松了口气,俯下身拉外甥上船。 陆玉武来不及顾自己,把承钰轻轻放在地上,他扯过外袍给她盖住。承钰一张小脸面白如雪,毫无血色,整个人像朵被风雨打残的凌霄花,看得他心里紧了又紧。陆玉武跪在地上先拍拍承钰的脸蛋,刚才他在水里抱住她时,她还能回应自己,现在一张冻紫的嘴唇紧闭,怎么唤都没反应,吓得陆玉武又用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有气息。」陆玉武大舒口气,此刻已顾不上男女避讳,他大手交叠按住承钰的胸,有节奏地按压起来。平彤紧张地注视着,看承钰大口大口地吐出了水,中途睁了回眼,咳了几声,转瞬又闭上。 陆玉武把承钰打横抱回楼上,大夫赶来,探了探鼻息,又把了脉,说救得及时,暂无大碍。孙立行送他下楼写药单子,幸而所需药材船上都备得有。 第54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平彤强忍着晕船的不适,跟着上楼来照顾承钰,要给承钰把湿衣裳扒下来时,陆玉武还眼神灼灼地望着她。 平彤小声提醒:「世孙,奴婢要给小姐换衣服了。」陆玉武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也是湿着一身衣裳,便回到屋里泡澡换了衣服。 再出来时已是戍时,丫鬟端来一碗浓浓的姜汤,他喝下后觉得浑身一暖,又要出去看承钰。 昏暗暗的屋里,小丫头仍昏睡着,杏子红绫被里露出一张秀气莹白的脸蛋,越发衬得眉眼乌浓。陆玉武摸了摸承钰的额头,惊道:「怎么烧得这么厉害?请大夫再看过了吗?」 平彤回道:「看过了,开了药单子,厨房里正熬着呢。」 坐在床边守了会儿,孙立行来叫他下楼用晚饭。之前到底在水里使了力气,陆玉武早饿得肚皮空瘪,只是为看承钰勉强撑着,这时他只好暂时放下承钰,先下楼吃饭。 那几个伺候承钰的丫鬟已经被孙立行关到船底仓库,回到金陵就发卖出去。至于亦兰,她毕竟是大嫂的贴身丫鬟,也算尽责,而且伺候承钰还需要人,孙立行没动她,决定回府再让大嫂自己处置。 陆玉武心里惦记着承钰,因此囫囵扒了碗饭便匆匆回到楼上,此时承钰已朦朦胧胧醒转过来,平彤端了药正要喂她。 「我来。」陆玉武看平彤自己都摇摇晃晃站不稳的样子,实在不放心她喂。坐到床头,他夹着承钰的胳肢窝把她提起来,将她轻轻靠在自己一侧臂弯里,另一只手接过药碗,舀了一勺轻轻吹着。 承钰昏昏沉沉地倚在陆玉武怀里,她意识还不是很清醒,只觉得有只很厚实很温暖的手臂环住自己。她明明好端端站在甲板上,背后突然有股力量把她推下了船。江水那么冷,水流那么急,她以为自己又要这么死掉了,像前世一样孤立无援,冷冷清清地消逝在水里。 冥冥中有个力量拖住了她,把她环得紧紧的,江流再也拉不走她。现在这股力量和气息又在周围,她莫名觉得心安。 迷迷糊糊感觉有勺子碰到嘴唇,承钰张嘴喝下,没想到是苦浸浸的药汁,一个没忍住,她一口喷在了面前修长细白的手上。 陆玉武见承钰把药汁呛了出来,着急中没有绢子,他直接用手帮承钰把嘴擦干净。呛了几口药,承钰彻底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是躺在陆玉武怀里,她知道这与礼不合,但莫名地就想这么摊着,一动也不动。 「药太苦了?」陆玉武柔声问道。 承钰点点头。平彤拿来蜜饯,陆玉武拈了一个塞到承钰嘴里,哄道:「承钰乖,把蜜饯含在嘴里,吃药就不苦了。」 承钰又点点头,陆玉武舀了一勺药送到嘴边,承钰乖乖地喝掉。 好歹前世她也是二十岁的少妇,并不会骄矜到吃不了一点苦,只不过刚才是没有准备地喝到苦药,所以才会呛了出来。但是陆玉武真把她当小妹妹哄,她心里不仅不抗拒,反而想心安理得地享受。 真心疼她的人不多,但三千弱水只取一瓢,足矣。 陆玉武耐心地一勺又一勺喂药。低头看着怀里兔子似的承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他觉得心里有种异样的满足。初见承钰,只是因为母亲总念叨这个小表妹,但他对「表妹」一词自小没有好感,国公府一位骄纵跋扈,一位脾气古怪,还有一个最小的,只知道哭闹,实在让人头疼。 但承钰不一样,她穿着浅碧色绣兰花的齐胸襦裙,就这么亭亭地站着,望着你笑。她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但你就会想发自内心地对她好。 今天他救回承钰,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承钰的命是他捡回来的,那承钰能不能就给他了呢?他真想带着这个小妹妹回自己家,而不是帮着送去国公府。 喂完药他又觉得这个想法荒诞而不切实际。外祖母特地让三舅舅来接的人,会轻易给他? 承钰觉得鼻塞头重,连呼吸都是烫的,喝完药,嘴里含着蜜饯就沉沉睡了过去。平彤自己也是小病初愈,陆玉武放心不下,坚持坐在床边守着,硬熬着瞌睡,隔一阵子就给承钰换额上的巾子。 卫国公府,扶摇院。 亦芝端了盆月季花铺满的热水进屋,就看见自家主子穿了身石榴红蝴蝶穿花薄纱寝衣,青丝垂腰,坐在花梨木九屉梳妆台前用和香粉轻轻敷脸。 她家主子是金陵高家的嫡长女,十五岁时嫁给了当时卫国公府的世子孙立言,如今老卫国公去了,高氏便成了尊贵的卫国公夫人,亦芝作为高氏的贴身丫鬟,在国公府从来都是横着走的。 「夫人,你要的水准备好了。」 高氏淡淡地「嗯」了声。她虽年近三十,但保养得宜,生养过三个孩子后身材更见丰润有致。细细的腰肢鼓鼓的胸脯,下边不忘翘起的屁股墩——是个让男人眼馋的葫芦身材。不过她不让别的男人馋,只要馋得住她的丈夫卫国公孙立言便可。 第55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刚把一双嫩如青葱的手指泡进热水里,孙立行便推门进来了。他今日提着新得的一只金刚鹦鹉,到他的纨绔圈儿里炫耀了番。他这纨绔圈儿大抵是从儿时就相识的公子哥儿,和他一般或袭了爵位,或在六部随便哪一部挂了个虚名,成日聚在一起,不是打马赏花,便是赌牌喝酒,把青春挥霍完了,又来消磨中年。 今日他凭着鹦鹉很得了风头,因此心情颇佳,晚间喝了两壶热酒,回来就抱着高氏要求欢。 「滚去洗澡。」高氏闻着酒味儿,心里不悦道。 孙立言知道妻子的脾气,不敢违拗,但在真滚去洗澡之前,又不甘心地狠捏了把高氏的肥胸脯。高氏嗔了他一句,人却早溜进净室,脱衣沐浴了。 净室里亦芝在伺候孙立言沐浴。红着脸给他搓了澡擦了身子,亦芝暗自庆幸水雾弥漫,叫人看不清她飞红的脸颊。卫国公虽年过三十,但因为常年闲散,只知吃喝玩乐,不用忧愁生计,面容瞧着仍像二十岁的少年郎。她隔着薄薄的帕子感受孙立言魁梧的后背,健壮的大腿,精瘦的窄腰,以及硕大的…… 水雾中亦芝闻着孙立言呼吸中淡淡的酒气,心里羡慕自家主子,也羡慕亦兰。亦兰是高氏带来的,早早就做了孙立言的通房,而亦芝娘是国公府的管事妈妈,亦芝算是家生子,近些年才来伺候高氏。她娘不想让她做妾室,还打算明年满了十八岁让她嫁个正经人家做正室。 她总说她娘傻,放着金尊玉贵的国公爷不要,非要把她送去穷儒薄宦家,何况国公爷又长得这般俊美。 亦芝还在害羞脸红,孙立言却穿上中衣便往高氏床上扑。高氏侧身在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上躺着,突然被一个滚烫的身子贴住,虽然知道是丈夫,心里不免吓了一跳。 两人云雨起来,亦芝听到动静后脸更红了,自觉地退出去守在廊上。等了一两个时辰,屋里的声响断断续续,终于停了,高氏唤她进去,要了水,孙立言和她洗净身子后才重躺回床上。 「你说,母亲为什么一定要把那小丫头接来?」高氏问孙立言,那边却睡意缠绵,含糊道:「母亲一向疼爱小辈。」 「我和你说过的那个梦,梦里的小姑娘真的和玉武画像上的女孩儿一模一样。」 「嗯,一样……」 「立言,你说……」 高氏话未说完,那边却传来轻微的鼾声。 看着酣睡过去的孙立言,高氏心里很不是味儿。这个明明比她长几岁的丈夫,偏偏总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喂饱了就睡,毫无心事。年轻时姊妹们得知她要嫁的是卫国公世子,无人不羡慕,忽忽数年,当初嫁的远不如她的,因为丈夫勤勉务事,也能封了诰命和她比肩,而自己这个丈夫,空有爵位没有实权,简直就是绣花枕头一草包,白生了副好皮囊。 公公前卫国公丧仪那段时日,她一睡下便会做同样的噩梦。梦中她的长子孙怀缜身染重病,缠绵病榻,她端药回来,却见一个小姑娘背对着她,手里握着匕首就往长子身上扎。血染红了被子,小姑娘转过身来,一双桃花眼寒气逼人。 高氏醒来后惊魂不定,本来她还以为是家中有丧事,被邪祟缠身才梦魇了,请了道士作法,这个梦还是跟了她几日。直到她把梦里女子的模样记熟了,却发现外甥陆玉武送给老太太的一张画像,说画中人是姜承钰,她在旁一看,惊觉梦中人和画中人竟相差无二,尤其那双眼睛,像极了嫁到泉州的小姑子。 要知道长子孙怀缜虽只十四岁,但已是族学中众人看好的苗子,明年参加秋闱,已有老先生断言解元郎非他莫属。在京城贵妇圈儿里,丈夫拿不出手,儿子却给了她骄傲的底子。这个长子在她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高氏一向不信鬼神,但这个梦触及了她的底线,人还未见,姜承钰已经成了她的肉中刺。丧仪一过,老太太便派了老三去泉州接小丫头,高氏正好安插了她的心腹丫鬟亦兰,想办法帮她把这根刺扔在江里边,让她永无机会到国公府,见到她的长子。 百般思量,高氏在床上翻了几回身,但终究刚历了几番云雨,身子酸软,渐渐睡了过去。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宠冠群芳》卷一 作者:寂光流星 02、《宠冠群芳》卷二 作者:寂光流星 03、《宠冠群芳》卷三 作者:寂光流星 04、《宠冠群芳》卷四 作者:寂光流星 05、《宠冠群芳》卷五 作者:寂光流星 06、《宠冠群芳》卷六 作者:寂光流星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