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居君心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地方大员就任前都要进宫面圣,聆听圣训,林勤自不例外。 御前听训,林勤有些心不在焉,他犹犹豫豫,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朱嗣炯看得好笑。 他单独留下林勤,因熟不拘礼,便打趣说,「瞧你那样子,莫不是内急不好开口?」 林勤左右瞧瞧,朱嗣炯对他不设防,挥挥手让闲杂人等退下,殿内只留司礼监掌印太监汪保。 转眼间冷清许多,林勤「扑通」一声双膝跪倒,不分个就是叩头,这样子倒把朱嗣炯吓了一跳。 「微臣有负圣恩,罪该万死!」他惨然说,「求皇上治臣的罪,饶了小女。」 想到女儿乖巧懂事却落得无人疼惜,他更觉刀子剜心般难过,竟自放声大哭起来。 朱嗣炯好半天才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明白怎么回事——他想自己接林氏进宫。 大殿四周静得鸦雀无声,林勤的哭声就显得更为刺耳。 朱嗣炯斜坐在大案后,手指头轻轻叩着椅子扶手,没去看地上的林勤。 旁边伺候笔墨的汪保偷偷觑了一眼,皇上面色如常,然眼中的情绪却让人看不透。 汪保心头一颤,将头低得更深。 他在宫变时偷偷将印玺藏了起来,事态平息后献于皇上,因他未投靠朱嗣炎,好歹没被清理出宫。 汪保之前无圣眷,因此不得不在察言观色上多花功夫。 皇上明显不高兴了! 林大人你是不是傻,逼着皇上收女人吗?若是皇上不临幸,是不是你还要逼皇上睡自家闺女? 出乎汪保意料,皇上沉吟半晌反而笑道,「是朕的过错,竟将林氏忘了,……汪保,你这就去接林氏进宫,嗯……余下事宜请皇后安排。」 汪保应了一声跪安退下,林勤抹了一把脸,方觉心中稍稍轻松了些。 「一把年纪哭成这样,让人看见还以为朕要治你罪!」朱嗣炯顽笑道,「快下去洗洗,好好办差,你的功劳朕心里有数,跪安吧。」 从正殿出来,已是申时,朱嗣炯本想先回凤仪宫,但寿康宫来人请他过去,只得先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怕冷,殿内用毡帘围得密不透风,燃起了地龙,一进去就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万碧也在这里,坐在太后下首,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眉头微微一跳,那神情透着几分顽皮和捉弄。 许是太热,她双颊桃色似晕,眉黛春山,目含秋水,较平常更为艳丽动人。 朱嗣炯喉头一动,不自觉就感到燥热难当。 「给皇上请安。」上首传来娇柔的女声。 朱嗣炯这才发现太后身边有一个年轻女子。 她竟坐在阿碧之上! 朱嗣炯眉头拧了起来。 那女子早在他进来时就站了起来,看他神色不对,面有惶恐。 「坐下,自家人,不必拘礼。」太后笑呵呵拉她重新坐下,又唤朱嗣炯过来,「这是太原王氏嫡长女,闺名唤作如熙,论起来要称你一声表哥的。」 朱嗣炯站在原地,咳了一声,「久闻王氏女知书达理,最是遵礼数,今日一见……,嘿嘿,也不过如此嘛。」 皇上明晃晃的讽刺,王如熙的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忙站起来想退下去,但手被太后攥住,一时间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脸色一青一红,只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万碧款款起身,行礼后道,「母后,天色不早,睿儿这时定在找儿臣,请容儿臣先行告退。」 太后却不放她走,「哀家说刚才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万碧瞥了朱嗣炯一眼,「一来后宫母后做主,二来正主在这,母后问他吧。」 不待太后回答,万碧转身离去。 媳妇闹情绪了!朱嗣炯提脚追了上去。 太后目瞪口呆看着这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气得砸了案上的玉如意,「传哀家懿旨,太原王氏嫡长女如熙,淑慎性成,勤勉温良,着册封为贵妃!」 宫人皆愣了,太后更加恼火,「怎的,哀家还没有册封一个妃子的权力?」 张嬷嬷想劝,但想到这是太原王氏,忍了忍,还是没有说话。 这会儿的功夫,王如熙已恢复平静,忙跪下谢恩。 外头寒风渐起,夹着雪粒子在宫院中飘落,王如熙紧紧大衣裳,跟着苟道出了宫门。 苟道把她送上王家的马车后才回去和太后复命。 她的贴身婢女宝晴非常担忧,「小姐,皇上好像不大喜欢您。」 王如熙笑道,「不是好像,是肯定,都说皇上独宠万皇后一人,其他女子皆不放在眼里,我还当是世人夸大其词,如今看来,是我太过浅薄。」 她泰然自若,完全没有刚才面圣时的窘然之态。 宝晴很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原本说的是让您进宫为后,现在万氏当了皇后,您堂堂王家嫡长女,反而要为妾!」 第2章 贵妃,说的再好听,不也是皇家的妾么? 王如熙面色一肃,「宝晴,从我答应家里入宫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只考虑我个人,而是要周全整个王家。」 「当皇后只是锦上添花,做妃子也没什么不好。」王如熙面上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既已成事实,就要积极面对,我王家一族经几百年风雨不倒,又岂会在乎这小小的名分之差?」 看着自家小姐,宝晴目含钦佩,似乎看到一条康庄大道,在她脚下徐徐铺开。 细珠碎粉的雪片愈下愈猛,渐渐成团成球的在风中飞舞,到了亥时,凤仪宫的宫院已是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暖阁中烧起了地龙,又燃着四个鎏金兽首火盆,炭火熊熊燃烧,融融似春。 一屋旖旎风光,万碧香汗淋漓,窝在朱嗣炯怀中,指尖绕着他的发梢,喘吁吁道,「这般卖力,想证明什么呀?」 朱嗣炯摩挲着她润腻无比的背脊,睁着一双澄清和秋波一样的眼睛,若无其事说,「我哪次不卖力?」 万碧推开他的手,娇嗔道,「周氏接进来了,林氏你也松了口,如今母后又给你找了个出身高贵的妃子,我的爷,艳福不浅呐,」 朱嗣炯顿觉头疼,「阿碧,我快愁死了,你还笑话我。」 「我也愁啊,」万碧也颇觉无奈,「任由母后这般做主,后宫三千佳丽指日可待啊。」 想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扑过来的场面,朱嗣炯毛骨悚然,苦着脸说,「阿碧,你要替我做主!」 万碧叹道,「那我可要对母后不敬了。」 后宫之主,只能有一个。 寒冬腊月,接连几日的大雪,皇宫内残雪连陌,一片白皑皑,朱嗣炯下朝归来,听闻御花园的梅花开了,便令御辇绕道梅林,打算折枝梅花一讨阿碧欢心。 梅林并不大,伴着小小的堆翠山,只有七八亩地,但品种名贵,又得宫中匠人悉心养护,是以开得十分繁茂,红的、粉的、白的,交相辉映,极为绚丽多姿。 更妙的是,还未走近梅林,先有阵阵暗香浮动,朱嗣炯深吸清香冷冽的空气,不觉精神大振。 他一边赏梅,一边挑挑拣拣,奈何没有满意的。 忽看到流芳亭旁有棵老梅树,斜里突出一支,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蚯,枝头红梅开得如云霞般灿烂,当即拍手大赞,就是它了! 朱嗣炯拾阶而上,到了暖亭跟前,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暖亭中,是几个女子正在讨论诗词,「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我现在方体会到陆放翁的心情了。」 这女子幽幽叹道,语气中是无尽的哀愁和怅惘。 另一女说,「我与姐姐是一样的,都被锁在这重重深宫,纵有千般才情,也不过是落寞孤苦终身罢了。」 每日处理朝政已很累了,朱嗣炯懒怠去听后宫女人的悲秋悯月,他皱皱眉头,伸手去折梅。 忽听亭内又有人说道,「两位娘娘且瞧外面梅花,纵然严寒相逼,可依旧傲然挺立冰雪之间,我们今日来赏梅,不就是赏的梅花风骨?」 正说着,暖亭窗子从内打开,直直冲着朱嗣炯的脸而来。 朱嗣炯反应极快,霍地一闪,那扇窗子,便「啪」地拍在旁边伺候的汪保脸上。 差点把汪保拍晕了! 开窗子的人已然吓傻,「陛、陛下?!」 又是田果儿泫然欲泣的脸,朱嗣炯眉头皱得更紧。 一听说皇上来了,亭子里的人赶忙出来见驾。 是林氏和丽嫔周氏,急匆匆跪下,不偏不倚正好挡在那棵老梅树前面。 朱嗣炯说了声「起来吧」,示意她们让开。 丽嫔微微低着头,有意无意间往林氏身后藏了藏。 入宫近两个月,这是头一次见到皇上,田果儿的心不由突突直跳,她悄悄拉了拉林氏的袖子——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要放过! 林氏犹豫了下,鼓足勇气说,「陛下,天气寒冷,去亭中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朱嗣炯走到树前,左右端详那支梅花,正琢磨从何处折好,闻言微微一顿,「不用!」 林氏的脸皮就有些发红,搓着帕子,一脸尴尬的笑,喃喃着不知说什么好。 田果儿看出皇上想要折梅,便腆着脸上前,伸手去折,「奴婢看这支梅花好,折下来插在瓶中,赶明儿置于御书房,陛下批阅奏折累了,就赏赏这梅花,歇歇眼睛。」 她手脚很快,朱嗣炯阻止不及,眼睁睁瞧着她「咔嚓」一声,生生将那支梅花从中折断。 田果儿见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不由双腮飞上两朵红云,羞答答地侧过身子,将梅花往朱嗣炯面前一捧,娇娇怯怯说道,「请陛下笑纳。」 第3章 笑纳个屁! 朱嗣炯看着她手里的梅花,又看看树上的断枝,心疼得无以言表。 一阵诡异的安静后,朱嗣炯开口道,「你这女人实属罕见!」 陛下夸自己了!田果儿面上一喜,却听他又叹道,「朕今日真是大开眼界,怕是宫墙都没你的脸皮厚。」 朱嗣炯目光满是疑虑,「朕几次给你没脸,你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朕身边凑,你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在你眼里,朕就是不管脏的臭的,统统来者不拒的色中饿鬼?」 田果儿手一抖,红梅「噗」地落在雪中,她身形晃了几晃,似是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奚落。 「陛下!」她扭着细细的腰肢,歪歪斜斜跪下,一哭三叹,「您误会奴婢了,在奴婢心中,您宛若天神,贵如……」 「闭嘴!朕气昏头了跟你说些废话!」朱嗣炯没好气说道,「汪保,着人扔她去浣衣局!」 「是!」汪保立刻应道,揉揉流血的鼻子,恶狠狠看了田果儿一眼,小样儿,等着吧你! 朱嗣炯也没了折梅的心情。 看着离去的皇上,再看几个内侍过来要拉她走,田果儿终于感到一丝害怕,下意识去抓林氏的裙角。 还没碰到林氏,她已被堵上嘴,扭手扭脚地被架走。 田果儿刚才一番作态,林氏哪里还猜不出她的心思,但二人相伴数年,实不忍见她没个下场,遂挽着丽嫔的手急急道,「周姐姐,果儿一去凶多吉少,可怎么好?」 丽嫔轻轻摇摇头,苦笑道,「我算哪个牌子上的人物,怎么会有办法?……你别急,不然求求皇后,她一句话顶我们千百句!」 「皇后肯帮忙吗?」林氏想到皇后对果儿不加掩饰的反感,忧心重重。 丽嫔没有说话,她也知道这是难上加难的事。 二人一路沉默着,走到梅林外,恰遇到了王贵妃。 这位出身高贵,又有太后撑腰,也是惹不起的人物。 二人忙给贵妃见礼。 王贵妃擎着一只红梅,含笑道,「两位妹妹快请起,你们也来赏梅?」 她看到林氏腮边挂泪,丽嫔面有愁苦,不禁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也许她可以帮忙,林氏心中一动,连忙将事情说了一遍,恳求道,「虽说果儿行为不妥,不该心存非念,但她身子骨娇弱,去了浣衣局,九成九没了活路。」 王贵妃笑道,「皇上龙章凤姿,普天下女子谁不景仰?她有这念头不为过,只是太莽撞了,是该学学规矩……」 林氏本以为她不肯帮忙,但她话头一转,「不过田果儿是妹妹贴身伺候的人,如此发落,也太下妹妹的面子。」 王贵妃一扬手中的红梅,「本宫在太后那里还有几分薄面,借着送梅花,我们同去撞寿康宫的金钟!」 太后这座大钟还是管用的,隔了几天田果儿就被放回来了,受罪肯定是有的,之后也大病一场,不过好歹捡了条命。 但宝晴不理解,「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奴婢,平白惹得皇上不快,娘娘这是何苦?」 王贵妃沉默不语,走到门前,看着外面出神。 她住在昭阳殿,紧挨着寿康宫,但皇上给太后请安时,从来没有踏进过她宫门一步。 夜幕下的宫门阴沉沉的,在朔风中迎风呼啸,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她忽笑道,「宝晴,本宫从来没奢望过皇上的临幸,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一个男人,尤其是皇帝身上,简直不要太愚蠢!」 王贵妃攸地转身,双目灼然,映着殿内的烛光,似有两团火在烧,「这区区后宫,方寸之地,本宫岂会看在眼里?本宫,要的是朝堂之上!」 得贵妃娘娘出手相助,林氏很是感激,隔三差五就去请安,王贵妃也有心交好,因见林氏一直没有位份,她便在太后面前提了提,转天,太后就提升林氏为嫔。 虽然没有封号,但也足以让林氏惊喜,自此对王贵妃更加亲近信任。 小雅听说后不屑道,「仗着太后喜欢,收买人心,不怀好意!」 「能讨太后喜欢也不容易,就说本宫,怎么做也不得她欢心。」万碧叹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强求不了。」 「太后总压着您,真叫人憋气,就不能想个办法让她别再插手宫里事?」 万碧失笑,「傻丫头,她是皇上亲娘,一个‘孝’字就压得死死的,就是皇上,也只能敬着太后,不能限制她。」 小雅撇撇嘴,「摊上这么个婆婆,有够您受的。」 「谁给朕的皇后委屈受了?」门帘一掀,朱嗣炯手里举枝梅花,踱了进来。 万碧忙起身迎他,拿着帕子擦擦他额头上的雪水,嗔道,「这些奴才们当差越发不上心了,怎么没打着伞?瞧瞧这袍角都湿了。」 第4章 朱嗣炯把梅花插在青花宝月瓶中,「不怨他们,是我没叫跟着。阿碧,你们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整日介在宫里待着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女人间的是是非非。」 万碧找出件家常道袍给他换上,又吩咐小雅把朱嗣炯换下来的团龙常服拿下去清洗。 小雅忙捧着衣服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你可真护着你丫头,赶紧把她支开,还怕我罚她不成?」 万碧调侃道,「背后议论太后,当然怕她儿子找我的麻烦。」 自个儿亲娘做的事,朱嗣炯也觉得头疼,朝政不顺已让他够烦的,回到后宫还有个亲娘添乱。 看他的神情,万碧知道定然有事,轻轻给他揉着头,柔声问,「新政的事不顺当?」 朱嗣炯听从吕秀才的建议,推行方田均税的新政,重新丈量每户的土地并登记再造鱼鳞册,施行赋税等级制,按户征收。 此举是为了清出豪强地主隐瞒的土地,防止土地集中,旨在减轻底层农民的负担,增加国库收入。 相当于从世家勋贵口中夺肉吃,可想而知遭到了多么激烈的反对。 除了吕秀才和几个低阶官员,朝堂上几乎没人赞成。 朱嗣炽略显疲乏,皱着眉头长长吁了口气,「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唉,做了皇上也不能随心所欲。」 他眉心间隐隐有了道竖纹,即便如此烦恼,还不忘给她折枝梅花——万碧心头一热,眼眶中突然涌满了泪水。 她轻轻在他唇上一吻,「爷是干大事的人,后宫女人之事,就不用您多费心啦!」 虽然太后不喜自己,但该尽的礼数不能缺,若无意外,每日万碧必去寿康宫请安。 这日她便在这里见到一个意外之人——朱素瑛。 因牵扯到平王谋反,她早就被夺了封号,尽管后来亲爹宁王当了皇帝,也没给她恢复封号。 又是庶女,太后连面子情都没有,朱素瑛一直不得意,怎的突然出现在寿康宫? 而且太后对她一改前态,满面笑容,二人看上去相谈甚欢,一副母慈子孝的场面。 万碧不禁有些纳闷,这其中发生什么了? 寿康宫的地龙烧得旺旺的,室外天寒地冻,殿内温暖似春,热得万碧有些发燥。 比炭火更为热烈的,是太后的拳拳慈母之心 「快要过年了,哀家想着热热闹闹地过个团圆年。」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心情有些激动,擦擦发红的眼角,「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以告慰先皇的在天之灵。」 听话听音,太后提到「一家人」,万碧便猜到了朱素瑛的来意。 果然,朱素瑛面有戚戚然,「母后仁慈,可惜女儿如今等同庶人,不能侍奉左右,只能多替母后抄几卷佛经,聊表孝心。」 她一面说着,一面偷偷觑着万碧的脸。 案上摆着几卷佛经,想来是她孝敬的。 万碧没搭茬,只握着手上的墨彩小杯,用心品茶。 太后见状,便生出几分不悦,对万碧说,「素瑛是先帝长女,金枝玉叶,却没个公主的身份,反倒连寻常的外命妇都不如。」 「皇帝理应以仁孝治天下,怎能见到自己姐姐受苦而无动于衷?皇上想不到,皇后你身为一国之母,理应提醒皇上才是。」 万碧微微欠身,语气坚决又不失恭敬,「母后说的是,儿臣定会就此事向皇上进言。」 「但儿臣斗胆驳母后一句,皇姐当初被夺尊位封号,是因牵扯进平王谋反一案,此事早已盖棺定论,连先帝都没有给皇姐再次封赏。」 「母后刚才也说到,皇帝理应以仁孝治天下,封公主一事不大,但皇上若做了,岂不是明晃晃打了先帝的脸?」 听她开头话音,太后和朱素瑛先是面上一喜,然而越听越不对,等到后来听明白,朱素瑛面皮发白,而太后已是勃然大怒。 她狠狠一拍桌子,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歪理,她是皇上血缘至亲,怎么就不能封公主?」 「哀家知道你记恨她,若不是你勾引……」 「咳咳!」眼看太后又要口不择言,张嬷嬷急出一头冷汗,连声咳嗽打断,「太后娘娘,此事皇后大约也做不得主!」 「你闭嘴!有你说话的份儿?」盛怒之下,太后也不管是谁,当即给了个没脸。 张嬷嬷面上挂不住,讪讪退到一旁。 「哀家用她做主?不过是瞧瞧她的心罢了!」太后余怒未消,「一个两个都不孝,哀家怎么摊上这样的儿子儿媳!」 万碧冷笑一声,直挺挺跪下,「儿臣当不起‘不孝’的名声,且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儿臣事事以皇上为先,扪心自问,没有做错!」 第5章 意有所指,太后自然听出来了,但自己都是太后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还用「三从」? 她又是狠狠一拍桌子,力气之大,桌上的茶盏都蹦了起来,「万氏,你真以为哀家不能废了你?」 万碧不怒反笑,磕了一个头,「母后,您还真废不了我。」 能废后的只有一人——皇帝,而打死朱嗣炯他也不会废后。 太后被她噎得直翻白眼,连连拍桌怒道,「滚滚滚,给哀家到宫门口跪着去!苟道,你去盯着,哀家不叫起不准她起来!」 躲在柱子后面的苟道额头青筋一跳——怎么我都躲在这里了,您老人家还能看见我? 万碧扶着小雅慢慢站起身,面色平和,徐徐说道,「恕儿臣不能从命。」 「什么?!你……」太后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万碧直哆嗦。 「本来今日请安,是要告诉母后一个好消息。」万碧抚着小腹笑道,「儿臣又有了身孕。」 此话如一道晴天霹雳,惊得太后脑子发懵,瞠目结舌,又、又有了? 苟道一甩汗珠子,大呼庆幸,罚不了皇后啦!不用挨皇上板子啦! 张嬷嬷趁机低声说,「太后,皇嗣为重,且饶了她这一遭,日后再说。」 这个台阶不得不下,太后脸皮一僵,嘴角抽抽,「回去养胎,若哀家的孙子有个闪失,哀家定不饶你!」 到底气不过,太后又说,「以后也不必假惺惺地过来给哀家请安,少见你几次,哀家还能多活几年。」 张嬷嬷真想找块豆腐碰死算了。 万碧根本不把她的话放心上,瞥了一眼朱素瑛,笑吟吟出去了。 看着离去的皇后,再看看气愤难平的太后,苟道暗自思忖,要不要和那位老太爷商量商量,自己换个地方,这位太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别到时候再把自己折进去。 出了寿康宫,万碧望着外头似晴似阴的天,房顶上寸厚的积雪,叽叽喳喳出来觅食的麻雀,深深吸了口气。 太后何曾重视过庶女,不过不给朱素瑛封公主,反应居然如此激烈,简直像挖了她的心肝一样。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路上的积雪被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万碧没有乘坐车辇,扶着小雅慢慢走着,「你给万家传个信儿,让他们递牌子进宫,对外就说是封爵的事。」 「是,……娘娘,太后怎么想起封长公主的事情?奴婢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事。」 万碧笑道,「你没听出来?‘一家人和和美美’,一家人,凭太后的心性,她认为谁和她是‘一家人’?」 小雅思索片刻,摇头道,「奴婢觉得太后和谁也不真心亲近,就连皇上这个亲儿子,她还一肚子抱怨呢。」 想到太后的偏心和执拗,万碧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若是皇上知道太后真正的打算,还不知道会多委屈。 只希望自己是猜错了。 朱嗣炯早得了消息,奈何案头奏章摞得尺高,又和高敬他们打了半天嘴仗,直到月亮升上了树梢,才回了凤仪宫。 他兴奋地嚷道,「阿碧,什么时候有的?怎的不早告诉我?」 万碧命人端上红白鸭子炖杂烩火锅,给他盛了热热的一碗,笑吟吟说,「这个月小日子没来,我只是疑心有了。母后要罚我,我一下着了急,便顺嘴说出来当逃脱的借口。」 朱嗣炯叹道,「母后,唉,她说什么你别理她就是,她要罚你你就装晕。」 万碧噗嗤一声笑道,「放心,我吃不了亏。——朱素瑛封公主的事,你怎么看?」 「不成!」朱嗣炯脸色沉了下来,「且不说她的封号是皇爷爷亲自夺的,单凭她心思不纯,我也不能给她这个尊荣。」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可你想过没有,母后为何这么做?」 朱嗣炯没好气说道,「她就是过不惯安生日子,非要折腾点儿事出来!」 万碧失笑,点点他的额头,「爷,你别忘了,先帝的骨肉中,还有一个没有尊荣呐。」 朱嗣炯正夹着一片鸭肉往嘴里送,闻言筷子一抖,那鸭肉直直掉下,「啪」一声砸进汤碗里。 看他呆傻痴楞如遭雷击的样子,万碧冷笑道,「你忘了朱嗣炽!没想到吧?母后怎会那么好心管一个庶女的死活,分明是给她最爱的长子投石问路。」 「这怎么可能?!」朱嗣炯失声叫道,「废他为庶人,高墙禁锢,永不许复入宗室,这是皇爷爷的旨意!」 他连连摇头,「母后再糊涂也不会这么做,前有圣旨,后有律法,不管我同不同意,臣工们就不能答应。」 万碧叹道,「你别怪我多心,实在是母后此举太过反常,不若你派人盯着宫外那几位,——多做防范总不是坏事。」 第6章 朱嗣炯已没有胃口吃下去,将筷子往桌上一扔,仰面吐出胸中闷气,「阿碧,此次定然是你猜错了!」 京城东大街一处酒楼中,万姐夫坐在二层临窗雅间,嘬着小酒,哼着小曲儿,不错眼地盯着街口。 东大街尽头是朱素瑛的宅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辆雕花青顶马车骨碌碌出了宅门,直奔城外而去。 万姐夫没有立即行动,而是等了几刻种,看到人群中有人跟过去,才骑上马慢悠悠地一路晃荡过去。 他直接去了城外的白山庄。 白山庄原是皇庄,现在是关押朱嗣炽的地方。 门开了,里面出来那辆马车。 万姐夫远远看到,狠命抽了下马屁股,大叫道,「马惊啦,马惊啦,快躲快躲!」 他驾着马直直冲过去,把马车撞了个人仰马翻,车内的东西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朱素瑛也从车里跌了出来,亏得侍女死死拉住她,才没被马车压住。 万姐夫也没好到哪里去,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直叫。 朱素瑛鬓发散乱,扶着侍女的手站起来,迭声吩咐护卫们打死这个莽汉。 万姐夫抱头四处乱窜,狂喊道,「我是皇后娘娘的姐夫!」 「切勿动手!」侯德亮气喘吁吁跑过来,「误会,都是误会!」 万姐夫躲在他身后,心想你小子可算现身了,脸上却愁眉苦脸道,「老侯,这位是谁啊,差点打死我。」 侯德亮对朱素瑛略一躬身,「您来此处是否有圣上旨意?」 朱素瑛一怔,随即昂首说道,「我奉了太后的懿旨,带太医来给炽哥儿瞧病。」 摔得鼻青脸肿的太医拱手作揖,「侯总管,下官不敢扯谎,的确是太后的懿旨。」 侯德亮笑道,「即如此,倒也无妨,只是皇上有令,进出都要搜一搜……」 朱素瑛十分不耐,喝道,「你这狗杀才,还要搜我不成?」 侯德亮面上一冷,却不敢顶撞她,只拿眼瞪着门口的守卫。 那守卫头子陪笑道,「侯总管,进出都搜过了,无违禁物件。」 朱素瑛冷哼一声,吩咐下人重新备马车。 就在此时,万姐夫指着地上大喊一声,「这是什么?」 摔裂的书匣子中露出一卷纸,纸上写满了字。 朱素瑛道,「那是炽哥儿给太后抄的佛经,……看看沾的这些雪啊,泥啊,让我怎么和太后交代!」 「对不住,对不住,我给擦擦。」万姐夫笑嘻嘻地捡起来,用力甩了甩,冷不防甩出一张白纸,飘飘荡荡飞到侯德亮脚下。 雪水打湿了纸张,灯笼火把一照,那纸上竟隐隐显出字迹。 侯德亮大惊,忙捡起来,「拿水!」 连番变故,侍卫头子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自己担干系,忙端了一盆清水过来。 侯德亮将纸浸到盆里,纸上赫然显现几行清晰的小字。 「慈母大人在上,不孝子炽顿拜,孩儿蒙冤被囚,整整一年又二月,无一日不思念慈母,囹圄望天,泣血泪干。今慈母为太后,再无掣肘,万望代儿设谋,替儿翻案,助儿脱此灾难,若日后孩儿有造化,定……」 待看清所写,侯德亮身上寒毛陡然一炸,心狂跳不已,他紧紧攥着这张纸,厉声喝道,「将这几人统统拿下,一个不许放跑!」 朱素瑛只觉背后又湿又凉,已是汗透了内衣,她惊慌失措地说,「不干我的事,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夹带。」 侯德亮冷冷说道,「请大小姐稍安勿躁,一切等到了御前再分辩吧。」 「冤枉!」朱素瑛眼前一黑,竟昏死过去。 万姐夫呵呵笑道,「老侯啊,莫不是也要将我看管起来?」 侯德亮拱拱手,「您大人大量,委屈一下,小的先给您赔罪!」 说罢,他小心翼翼将那张纸放好,翻身上马,直奔皇宫而去。 是时正是子时,昏暗的薄云后是一轮惨淡无光的弯月,映得黑暗中的太阙宫模模糊糊,灰暗莫辨。 御书房的还燃着灯,朱嗣炯面无表情看着案上那张字条,蓝色的字迹,是用明矾水写的。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大哥的笔迹。 真没想到,朱嗣炽到现在还没死心! 「若日后孩儿有造化,定万事以母为尊,倾天下所有,惟供母独享。」 朱嗣炯真想放声大笑,这虚无缥缈一句承诺,母后心动了? 还是说,母后从始至终,都没把自己当回事? 自己于她而言,到底算是什么? 说不清是可笑,还是可悲,朱嗣炯心里忽地涌上一种似血似气,又酸又热的苦涩。 第7章 跪在下头的侯德亮久久听不见皇上的声音,飞快觑了他一眼,「皇上,人都关押着,如何处置?」 「白山庄的守卫全都换了!围墙加高,铁锁加固,无朕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着朱素瑛去南山佛堂为太后祈福。」 「那个御医,既然医术高超,就让他去辽东军营中效力。」 他说一句,侯德亮应一句。 白山庄的围墙加多高?朱素瑛祈福多久?辽东哪个营盘? 这些皇上都没说,但他在气头上,侯德亮不敢问,暗自揣测圣意,应是要按最严厉的办。 子时将过,殿角的自鸣钟咔嚓咔嚓地响着,侯德亮已退下去好一阵,可皇上仍坐着发呆,汪保蹑手蹑脚上前,轻声问道,「陛下,夜深了,老奴已将西暖阁收拾好,请陛下安寝。」 朱嗣炯回过神来,「不必,朕回凤仪宫。」 凤仪宫的宫门竟然还没落钥,宫内燃着的烛火,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暖黄色。 朱嗣炯忽然间就觉得心安定下来,他挥退众人,放轻脚步进了寝宫。 万碧和睿儿头挨着头,脸蛋都红扑扑的,看样子睡得正香。 睿儿小手攥着拳头,一左一右举在耳旁,呼呼地还打起了小呼噜。 朱嗣炯不由笑了,他脱下外裳,侧身躺在万碧旁边,胳膊一伸,将她母子二人揽入怀中。 万碧攸地翻身,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再不来就不等你了。」 朱嗣炯埋头在她的肩窝处,深深吸了口气,让她的气息充满自己的胸膛,「还好有你。」 白山庄之事,朱嗣炯并未告诉太后,但也没有刻意封口,是以不过二三日后,太后就知晓了此事。 尽管苟道用辞谨慎,小心翼翼地温言告之,太后还是当场气昏过去。 恰好王贵妃过来请安,人中掐紫,也不见太后睁眼。 还是御医几根银针扎下去,太后才幽幽转醒。 消息传出去,朱嗣炯正和吕秀才商议如何推行新政,闻言将满案策略一推,急匆匆来到寿康宫。 太后早已哭得泪光满面,一见他便从暖炕上霍地直起身子,指着他就骂,「没心没肺的东西,你不如一根绳吊死我算了!」 满屋顿时一静,苟道又悄悄躲在柱子后面。 王贵妃手一抖,差点把参汤洒了。 一旁的张嬷嬷立时面无人色,暗叹道,太后你真要把母子情分糟蹋尽么? 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朱嗣炯冠玉一般的脸霎时涨得通红,看得出内心极为不平静,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他长长吁了口气,脸色慢慢转缓,徐徐道,「母后身体不适,还是少动肝火的好。」 太后捶着锦被哭道,「哀家的大儿子要被小儿子逼死了,你叫哀家怎么活得下去?」 朱嗣炯冷冷道,「母后这话让人听不懂,朕如何逼他了?朕既没有赏他毒酒,也没有赐他匕首,每日好吃好喝供着他,他怎么就死了?」 「你若还认哀家这个母亲,就把你哥放出来!——别说什么先帝旨意不旨意,如今你是皇帝,这天下你说了算,放不放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朱嗣炯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母后的意思,是要朕给他翻案?」 王贵妃察觉到他的变化,忙赔笑道,「陛下有所误会,太后只是想念大哥,想见一见罢了。」 「闭嘴!」朱嗣炯喝道,「朱嗣炽已废为庶人,你称他为大哥是何意?」 「他本就是你大哥,还说不得了?」太后怒道,「当年的巫蛊之案疑团重重,一准儿是朱嗣炎设下的毒计,哀家的炽儿是冤枉的!」 「哦?照母后所说,他是冤枉的,应该要翻案?」朱嗣炯似笑非笑说道。 太后忙不迭点头,「正是如此,理应还你大哥清白。」 「嗯,朕替他翻案,还他清白,还他天潢贵胄的身份,接下来呢?」朱嗣炯神色一变,脸阴得要下雨,「朕是不是也要把皇位还给他?」 一瞬间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压得众人透不过气来。 饶是太后也觉得不对,有些结巴地说,「……哀家可没这个意思,皇位自然是你的……只是,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好歹体恤下为娘的心吧。」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朱嗣炯叹了一声,走到太后身边坐下,「母后,不是朕不体恤,实在是他、他有谋逆之心,朕不能放他出来。」 「谋逆?」太后断然否决,「不要听信谗言,你大哥只想做个闲散富贵亲王,绝没有其它念头。」 朱嗣炯便将字条的内容仔细复述一遍,目光复杂看着太后道,「母后怎么想?」 第8章 太后眨眨眼,不知该怎么回答。 「陛下,臣妾以为此字条蹊跷。」王贵妃插话道,替太后解了围。 「对对对!哀家也以为蹊跷,贵妃你和皇上说说。」 王贵妃先给朱嗣炯奉上一杯茶,见他面有嫌色,便很有眼力退到一旁,「臣妾想不明白,朱庶人为什么要夹带字条。」 「他本可以让皇姐传口信,却用密信这种容易给人留下证据的手段。」 「简直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有谋反的心思似的,陛下,这太不正常了。」 朱嗣炯似乎有点意外,转身取杯子,却不想手插在热茶里,烫得一缩,已是铁青了脸,冷冷说道:「贵妃是说朕冤枉了他?」 王贵妃好像被他吓到了,拘谨地揉了揉帕子,看了一眼太后。 太后对她鼓励地笑笑,她顿了顿,似是鼓足勇气说道,「臣妾不敢说,只是不审一审就直接定论,仿佛有些说不过去。」 太后一拍大腿,「正是此理,皇上应听听你大哥怎么说,不能凭着几个狗奴才红口白牙污蔑他!」 「还有,听说那张纸是被皇后的姐夫发现的,他无缘无故去白山庄做什么?又那样的巧,偏偏让他捡到那张字条?」 王贵妃红着脸一口气说完,惴惴不安地看着皇上,「这仅是臣妾胡乱想到的,绝没有猜测皇后之意,若是说错了,皇上千万别怪罪臣妾。」 太后听得心头一喜,正要随声附和,却衣袖一紧,原来是王贵妃偷偷抻了抻,示意她不要出言。 太后眉头一拧,心中生出点儿不悦,但到底没说话。 朱嗣炯端然默坐一言不发,神情冷峻,良久,才看着王贵妃道,「朕小看你了,想不到爱妃还是位女中诸葛。」 他喑哑的声音中透着巨大威压,压得王贵妃心头发闷。 且听他说出「爱妃」二字,王贵妃知道他定然是恼了,不由心头狂跳,冷汗浸透了重衣。 太后却没听出来,拍手喜道,「就是就是,哀家亲自选的人,怎么会差?岂是那姓万的狐媚子能比的?」 朱嗣炯额上青筋急速暴了两暴,拼命压着内心的愤怒,「母后慎言,万氏是朕的皇后!」 所有人都看出皇上处于暴怒的边缘,宫女内侍们个个噤若寒蝉,便是王贵妃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惊惶。 只有太后不以为然,「哀家哪里说错了?这事摆明了是万氏指使她姐夫陷害我儿,意图挑起天家不和,离间咱们母子三人的关系!」 「其居心之叵测,用心之恶毒,哪堪为一国之母?皇上,你赶紧废了她,哀家看王贵妃甚好,知书达理,足智多谋,定然能成为你的贤内助,便立她为后吧。」 仿佛一声炸雷在晴空中无端爆响,王贵妃被惊得浑身一颤,「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急急说道,「太后、陛下,臣妾无德无能,万万当不得后位,皇后娘娘德才兼备,堪为我等表率。」 太后愣了,她没想到王贵妃直言拒绝,呆愣一会儿,心道皇后之事以后再说,先把大儿子弄出来才是要紧。 她遂蛮横道,「皇上,哀家只问你一句话,你大哥你是放还是不放?」 朱嗣炯闭上眼睛,胸脯起伏不定,久久才豁然睁开,他身子微微前倾,脸上带笑,语调却寒冷如冰。 「朕是母后的儿子,阿碧是母后的儿媳,请母后放心,我们俩一片孝心天地可鉴,吃穿用度决不让母后受委屈。」 「母后年高,不应为琐事操心,只管在寿康宫颐养天年便是。传朕的令,此等杂事不得在寿康宫议论,如有违背,乱棍打死!」 「母后莫恼,大哥身犯重罪,先帝和朕都没有杀他,已是给母后留了天大的情面……,这次的事朕不罚他,今后依旧会好吃好喝供着他,定然会让他在白山庄活得长命百岁!」 他不肯放人,又说得冠冕堂皇,太后听着这些虚情假义的话,比吃了苍蝇还腻味。 若是长子登基,肯定不会这样与自己说话。 瞧瞧面前这位,这是自己儿子吗?这就是个冷面阎王爷! 他何曾把自己这个当娘的放在眼里? 太后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恼火,真恨不得自己没这个儿子,脑袋一热,顺手拿起炕桌上的青花缠枝莲瓷茶壶,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哀家怎么生出你这个东西!」 盛怒之下,太后出手没轻没重,朱嗣炯一来离得近,二来根本想不到他亲娘能下狠手,竟叫那茶壶砸个正着。 只听「砰」、「哗啦」连声响,茶壶在朱嗣炯额头上砸得是粉粉碎,一时间,碎瓷片、茶水、茶叶,混着血水流了朱嗣炯满头满面。 太后擦去溅到手上的茶水,暗道,还好水冷了,不然非烫出水泡来! 她抬眼一看朱嗣炯,顿然吓住了。 第9章 一屋子的人都吓傻了,竟然忘记叫御医。 朱嗣炯没觉得疼,只是脑子有些发懵,他甩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陛下——!」门口传来一声惊叫,透着无比的吃惊和心疼。 朱嗣炯拼命睁开眼睛向门口看去,看清来人,咧嘴笑道,「没事,阿碧,不疼。」 他身子晃了晃,慢慢向一旁倒去。 百善孝为先,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无不奉为至理名言,更有《二十四孝图》广为流传,便是不识字的人,也能一看图画便滔滔不绝地讲出这一段的故事。 先前还在无名镇的时候,朱嗣炯书架上便有这么一本书,彼时万碧还不大识字,翻到这本图画书,甚觉新鲜,缠着朱嗣炯给她讲。 但听了几则就听不下去了,待说到「郭巨埋儿」,万碧气得差点把书撕了,「为了给娘吃口好的,就要把无辜的幼子杀了?这叫什么‘孝顺’?简直是愚孝,谁嫁谁倒霉!」 朱嗣炯笑道,「后来不是挖到金子了么?不过是教导子女要孝敬父母的故事罢了,何必生这么大气。」 万碧不服气,「若是父母不慈,儿女还要不要孝?」 朱嗣炯倒下去之前,莫名想到当年这一桩争论,那时他怎么说的,天下只有不孝的儿女,岂有不慈的父母? 心头陡然一片冰凉,眼前天旋地转,他身子一歪,直直栽在地面。 王贵妃离他最近,见状毫不犹豫伸开双臂一把接住了他,然她身单力薄,被他力道一带,齐齐倒在地上。 王贵妃还不待从地上爬起来,突小腿一痛,原来是被人踩了一脚。 小雅若无其事从旁走过,帮着万碧把朱嗣炯扶到塌上。 万碧小心翼翼捏去碎瓷片,擦掉茶水茶叶,看到他血淋淋的伤口,心疼得直哆嗦。 看一屋子人呆傻怔楞地僵立原地,万碧厉声叱道,「都傻了吗?还不快去叫御医!」 这一声顿时把众人从惊怔中唤醒回来,叫御医、端水拿细布、收拾一地狼藉,顷刻间忙碌起来。 万碧低声吩咐小雅,「去义堂传李重生来。」 小雅答应声就往外跑,随手指了个小内侍让他给侯德亮传信,紧接着又往回跑——她家娘娘还在狼窝嘞! 御医很快就到了,什么也不敢看,什么也不敢问,清理好伤口,开了方子,战战兢兢躲到门外听吆喝。 朱嗣炯本就头脑发晕,喝了药,更加昏昏欲睡,强打精神吩咐道,「回去。」 太后似是想补偿刚才的过失,指挥宫人将他搬到暖炕上,「就在哀家这里歇息,外头寒天冻地的,当心伤口受了风。」 宫人们闻言停顿下来,扎煞着手,看看太后,又看看皇上,不知道听谁的。 万碧脸上好似挂了层严霜,冷冷道,「一个个都要造反不成?没听见皇上吩咐?」 她斜了汪保一眼,「汪保,你耳朵聋了?」 汪保犹如大梦初醒,忙不迭地吩咐小内侍拉来御辇,小心翼翼将皇上抬回了凤仪宫。 回到熟悉的环境,朱嗣炯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松懈下来,像个孩子般拉着万碧的手,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到了掌灯时分,他是被疼醒的。 说来也怪,当时一点儿都不疼,现在反倒头疼欲裂,就像有人拿把斧子劈开他的头似的。 他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蜷缩在床边打盹的万碧立刻警醒,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很疼吧。」 她眼中布满血丝,娇艳如花的脸此刻苍白惨然,看得朱嗣炯一愣,「不疼,阿碧别担心。」 万碧抹抹眼角,喂他喝了杯温水,「爷,对不起。」 她语气中透着十分的内疚和歉意,朱嗣炯不禁有些讶然,沉默一会儿笑道,「阿碧,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什么吗?」 万碧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就是喜欢你仗着我的势,耀武扬威的样子!」朱嗣炯握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下,「什么都不必说,我知道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 心似乎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万碧再也擎不住,扑到他身上呜呜地哭起来。 朱嗣炯拍拍她的背,调侃道,「别哭了别哭了,你家爷还伤着呢,哎——呀,好疼好疼,快来哄哄我。」 守在外间与孤灯作伴的小雅听到屋里的动静,无言冲天翻了个白眼。 宫内悄悄传开一个令人心悸的流言——皇后设计陷害朱庶人,为了让太后和皇上彻底反目,好独掌后宫大权。 不过几日后,人人私下口耳相传,声浪甚嚣尘上。 也许是听到了风声,皇后娘娘下了道懿旨,凡那日在场的宫人因当差不力,统统打二十大板。 第10章 汪保这个大太监也没能逃脱,愣是趴在条凳上结结实实挨了顿板子。 他不敢怒也不敢言,皇上在面前受了伤,没要了他老命就算格外开恩了。 挨完板子,还要一瘸一拐地去寿康宫监视行刑呐。 太后听说皇后要处罚自己宫里人,当然不乐意,奈何人家指了队侍卫来,领头的正是皇后铁杆拥护者——杨广。 颇有软的不行来硬的之意。 汪保也在旁边不阴不阳说道,「太后娘娘容禀,处罚的懿旨虽是皇后下的,但皇上就在旁边,并未出言阻拦。」 也就是说,皇上是同意的。 那天「失手」砸伤了儿子,经王贵妃点拨,当务之急是尽快和皇上修好关系,是以太后哼哼几声,转身去了小佛堂。 一副眼不见心不烦,随你们折腾的样子。 手下那些宫人可傻了眼。 王贵妃深深叹息一声,将汪保悄悄拉到一边,「汪公公,太后用惯这些人了,一日离不得,好歹留些情面。」 说着,塞给他一个荷包。 汪保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躬身道,「娘娘,您是王家的人,王家和高首辅渊源颇深……」 王贵妃目光霍地一闪,敛了笑问道,「后宫不问前朝政事,不结交朝廷官员,汪公公何意出此言?」 「您不用如此提防,老奴与高首辅有几分交情,看在以往的情面上,给娘娘提个醒儿——皇后已知晓您在皇上面前说的那些话了。」 王贵妃不屑道,「所以她才急着发作这些宫人,妄图堵住悠悠之口?简直是不打自招。」 汪保呵呵笑着说,「娘娘,老奴刚才说了,皇后下懿旨的时候,皇上就在旁边。」 王贵妃猛然明白过来,听着殿外凄厉的风声,整个人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冰凉。 她没进宫之前就知道皇上宠爱皇后,可没料想竟宠到这般地步! 朱庶人字条一事,如此巨大的漏洞,他竟视而不见。 王贵妃可以肯定,那字条必定是皇后做的手脚,且皇上并不知情。 虽说这样做让朱庶人彻底丧失了重获自由的机会,从结果来说,对皇上是有利的。 但皇后是瞒着皇上做的,引着皇上达到自己的目的,这难道不是把皇上玩弄于股掌之间? 历朝历代无论哪个皇帝,最忌讳的便是「欺君」,纵然再亲密的关系,一旦出现欺瞒,定然产生裂痕。 怎么到了当今这里,反而不灵了? 难道皇上是故作信任,隐忍不发?可皇后娘家无权无势,他有什么要隐忍的? 直到回到昭阳殿,王贵妃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枯坐半天,王贵妃猛然脑海中一亮,「是了,制衡!」 她兴奋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来回在屋里踱步,「皇上要压制朝堂各方势力,后宫要靠皇后牵制本宫和丽嫔,监视林嫔,所以这个时候不能动她。」 所以皇上才如此宠爱出身低下的皇后。 都是表现给外人看的,若他日皇上独揽大权,再无掣肘,那这事就成了他心头一根刺! 想通了这些,王贵妃顿觉浑身上下一派轻松。 既然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就不能与皇后对着干。 自己要委曲求全,皇后越嚣张跋扈越好,积少成多,终有一日,皇上会忍受不了,定会废后! 王贵妃调整了自己的策略,想着怎样才能再给皇后制造点儿出格的机会。 却在此时,听门外内侍传声,皇后有令,传王贵妃到凤仪宫侍疾。 皇后不爱见后宫妃嫔,是以免了她们的请安,王贵妃还是头一次踏进凤仪宫。 宫人引着她穿过偏殿,一路到了花园子的暖阁里。 除了御花园,皇宫内因防贼道刺客,例不栽树,大部分宫殿里都是光秃秃的,看上去毫无生气。 惟凤仪宫不同,皇上给皇后修了园子,为了冬季也能看到花草,特地用玻璃瓦搭了偌大的暖房出来。 常青藤和蔷薇藤蔓交织,搭成花洞花篱,更有各种奇花异草,怪石假山,凉亭青竹,布置得错落有致,景致摇人心扉。 沿着中间细石甬道,出了月洞门,就到了暖阁。 没有特别名贵的摆设,却是日常生活的气息。 皇后靠在美人榻上,王贵妃忙见礼请安。 万碧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王贵妃。 这是一个百年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气度风华极其出众,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可惜,遇到了自己! 万碧笑道,「皇上和太后起了冲突,受了伤,王贵妃居功甚伟。」 第11章 王贵妃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皇后身后的八宝玻璃屏风。 那后面隐约传来药香。 王贵妃猜皇上一定在里面,遂不卑不亢道,「皇后谬赞,应是您的功劳才是。」 「贵妃果然大家出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万碧讥讽道,「这手祸水东引玩得真是纯熟。」 她脸色骤变,冷然说道,「王贵妃,你在皇上面前污蔑本宫陷害朱庶人,可有此事?」 早已料到皇后会发难,王贵妃心中并不惊慌,然面上却是极度的惊愕,「皇后冤枉臣妾了。」 「臣妾当时和皇上说的是此事存疑,应仔细审查后再定论。」 「皇姐和皇后的姐夫都被牵扯进来,这是不争的事实,臣妾只是就事论事,绝无污蔑皇后之意。」 「臣妾明白皇后是因听到宫内流言而恼怒,可正因如此,更要将字条夹带之事查个一清二楚,以正视听。」 「臣妾也知皇后对皇上用情至深,自然看我等妃嫔不顺眼,此乃女子真性情,虽无可厚非,但不能因此就胡乱给臣妾安插罪名!」 若不是二人立场相对,万碧真想拍手大赞,想不到面上文文静静一个人,口齿竟如此伶俐,含沙射影几句话,不但给自己定了罪名,还落了个「妒」字。 万碧笑道,「本宫叫你来,不是和你打嘴仗的。」 王贵妃也含笑说,「也肯定不是侍疾,臣妾想,皇后不会让臣妾见到皇上。」 「没错!」万碧点点头,漫不经心说道,「本宫是要罚你——贵妃王氏,搬弄是非,蛊惑圣心,离间帝后,罚跪四个时辰。汪保!」 「在。」 「派人去宫门口盯着,不到时辰不准起。」 汪保低低应了一声,略等了片刻,听里间未传来声响,才对王贵妃做了请的手势,「贵妃娘娘,请吧。」 长篇大论,抵不过皇后轻飘飘一句,即便王贵妃城府再深,面上也绷不住了。 她立起身,冷冷说道,「人算不如天算,皇后算计得好,但天算之权在皇上那里!」 万碧闻言有些惊讶,「原来你知道啊,本宫还当……」 她捂嘴一笑,目含捉狭,「你们个个把皇上当软柿子捏呢!」 凤仪宫前,不知是不是宫人的疏忽,唯独宫门前的积雪没有打扫。 王贵妃跪了小半个时辰就受不了了。 连垫子也没有,她是直接跪在雪地里。 膝下早就是一片雪水,寒气透过湿透的袄裙,钻进她的骨头缝里。 冰冷刺骨,她头一次真实感受到这四个字的威力。 宝晴见势不妙,撒腿跑去寿康宫搬救兵,但她额头都磕出了血,太后就是不肯来。 王贵妃苦笑,这回真是自损八百! 有没有杀敌一千?王贵妃迷迷糊糊想着,应是有吧,自己话说到那份儿上了,难道皇上还不起疑心? 「扑通」一声,她栽倒在旁边的雪堆里。 王贵妃再次醒来,已躺在昭阳殿的暖炕上,旁边的宝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她安慰说,「无事,本宫到底给皇上心中栽下一根刺,得偿所愿。」 宝晴哭道,「奴婢伤心的是,偌大的皇宫,没人肯为您说一句话,太后装糊涂,林嫔也装哑巴,您可是帮过她!」 正说着,小宫女来报,林嫔身边的田果儿求见。 林嫔自己不来,反而来了个宫女! 王贵妃暗自冷笑,想来这位是看自己触了霉头,不敢在这当口上惹皇后不快,但不来又显得太过冷漠,是以派个不痛不痒的人来探望。 她沉吟片刻,「叫她进来。」 其实王贵妃真的想多了。 田果儿是自作主张,偷偷跑来的,林嫔并不知晓。 当然,即便她知晓也没什么用。 田果儿的主意太大了! 她裹着件墨绿色对襟羽缎斗篷,仍旧怯怯生生,东张西望又畏畏缩缩,似乎动静稍大点就能把她吓跑。 这件斗篷王贵妃曾见林嫔穿过,主子的衣裳却套在下人身上,这对主仆当真姐妹情深啊。 田果儿未语泪先流,握着帕子泣不成声道,「娘娘受委屈了。」 王贵妃略皱皱眉头,显然对这虚假的同情不以为然。 「奴婢虽位卑,却也有几分古道热肠,眼见娘娘蒙受不白之冤,心里实在难过,顾不得上头怪罪,怎么也要过来看看娘娘。」 王贵妃跪得久了,膝盖略动一动就好似针扎般的疼,疼痛让她没心情绕圈子,便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田果儿肩膀缩了缩,咬咬嘴唇,上前一步道,「娘娘贤德仁厚,谏言劝诫,奈何皇上被人蒙蔽,竟不辨忠奸,枉费了娘娘的一片真心。」 第12章 这话说得有意思,王贵妃来了兴趣,面上却变了脸色,厉声喝道,「大胆奴婢,胆敢议论皇上是非,拖下去给本宫重重地打!」 田果儿说完捂着帕子正要哭,没料到王贵妃要打她,立时惊得面无人色。 瞥见门外来了几个宫女,她大叫道,「娘娘,奴婢有要事禀报。」 王贵妃充耳不闻。 田果儿急了,「娘娘,皇后德行有亏,奴婢亲眼所见,她与人有私!」 与人有私?!王贵妃头皮一炸,心立刻狂跳不止。 宝晴已让旁人退下,自己在帘后守着。 王贵妃半天才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皇后和亲卫军都指挥使杨广有染,早在皇后还没服侍皇上时,他们就不清不楚的。」田果儿生怕她不信,从遇到那二人开始说起,一直说到进宫后。 说得很细,手比指画,尤其是破庙那段「英雄救美」,说得绘声绘色,比话本子都要精彩。 小半个时辰才讲完,田果儿已是口干舌燥,觑着上头贵主儿的脸,发狠道,「奴婢发誓说的都是真的,若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大炕旁烛光煌煌闪烁,忽悠忽悠的光影中,王贵妃的脸阴晴莫辨,默然良久。 她自诩智谋过人,看人的眼力极准。 这个奴婢有野心! 有野心是好事,只要有所求,就能为己所用。 她猛地一倾身子,眼睛猫似的放出绿幽幽的光,低低说道,「好奴婢,缘何不与你主子说?」 田果儿以为她信了,心头一喜,答道,「奴婢早和林嫔娘娘说了,但她胆子小又不得宠,不敢得罪皇后。」 王贵妃心里不禁暗笑,皱眉说,「所以你便要把这个烫手山芋塞到本宫手里,做你们主仆手里的刀?你也太小看了本宫!」 说到最后,她语气严厉,田果儿又吓了个半死,「娘娘明鉴,奴婢此心可对天日,奴婢是真心想助娘娘登上后位!」 王贵妃脸色更加难看,呵斥道,「凭你刚才所言,死三遍都不为过!看在林嫔面儿上,本宫不予追究,滚吧!」 没成想这么个结果,田果儿惊慌地站起身来,连行礼也忘了,踉踉跄跄奔了出去。 宝晴走进来,重新掖好被角,「娘娘,为何不拿此事将皇后扳倒?」 「傻丫头,她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那杨广是谁?从皇上还是郡王时就跟随左右,出生入死多次,称得上是第一心腹。」 「若不是他策反了陈平,领着宣府卫所的精兵进京阻击罗家军,皇上能不能登上这个皇位还不一定!」 「如今又掌管亲卫军,皇上是把整个皇宫的安危都交给了他,这是多大的信任?说他和皇后有染,恐怕皇上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想谋反。」 王贵妃冷笑道,「这林嫔好心思,知道本宫受罚定然心生不满,变着法儿地挑拨本宫和皇后斗,她好坐收渔利,我真是小瞧了她!」 宝晴道,「林嫔看着温温柔柔一个人,想不到心思如此歹毒,指使别人来,即便不成,也能推说不知情。」 「这宫里,哪有什么好人呐。」王贵妃叹道,忽而一笑,「不过田果儿倒能用用,你附耳过来。」 宝晴听她低声说了一通,又细细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娘娘好计谋!」 王贵妃缓缓向后仰去,靠在大迎枕上,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容,「今日所受之辱,他日用命来偿吧!」 王贵妃受罚,发挥了非常明显的作用,宫内关于皇后的流言慢慢平息下来,再也无人敢说皇后陷害朱庶人。 皇上之后的举动,更让朱庶人成了朝野上下的禁忌。 他派人直接将白山庄大门的锁封死了,铁水浇铸,永不开启。 太后得知,又一次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看到皇上坐在床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太后莫名心头一缩,抓着他的手说道,「皇上当真要你大哥去死吗?」 她的手又湿又冷,朱嗣炯觉得很不舒服,却不好把手抽出来,「母后,快一个月了,您就不问问儿子伤好些了没有?」 太后一怔,这才把目光移到他的额头。 各种灵丹妙药下去,伤是好了,但留下指盖儿大小的疤,在他俊雅白皙的脸上,分外的刺眼。 太后喃喃道,「这不是一眼就看得到嘛,还用问……你还和你亲娘过不去?哀家又不是故意的,失手,失手你懂?」 朱嗣炯心中竟没有丝毫起伏,他抽出手,淡然一笑,「身体发肤,皆为母赐,朕怎会记恨母后?但朱庶人一事不要再提,母后歇息吧。」 太后见他要走,忙唤住他,声音已带了哀求,「哀家不替他说情,只是……你别叫那起子小人欺辱他。」 第13章 看着老了不少的母亲,朱嗣炯也不大好受,温声说,「母后放心,他到底是皇家血脉,与朕同父同母,朕自会给他留些体面。」 朱嗣炯并未扯谎,他这个位子也不屑说谎。 这话说得诚恳,不知哪一句触了心,太后涨红了脸,眼睛里竟蓄满了泪水,拉着朱嗣炯的手,颤巍巍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哀家哪个都疼,可这心生来就是偏的……」 「他打小在哀家身边长大,从未离过一天……哀家受姓阮的窝囊气时,都是他伴着、劝着,还没桌子腿高,就踮着脚给哀家倒茶。」 「自己还咧着嘴哭,就知道用小手给哀家抹眼泪……」 「你有本事,不用哀家操心,他不成啊,自幼娇生惯养的……看着他受苦,哀家心疼啊,心疼得睡不着觉!」 太后呜呜地哭起来,不同于之前的撒泼哭号,这次她是真伤心。 朱嗣炯眼神有些黯然,「母后放心,他不会受苦,白山庄顶两三个太阙宫大,里面什么都不缺,朕只是把他拘在庄子里,又没有让他坐牢。」 太后顿了顿,想反驳什么,看他一副毫不动心的样子,又忍了下去,心里一灰,沮丧和失望袭了上来。 但终究还没死心,她试探道,「哀家不替他求情,那糊涂官司判也判不清,只是稚子无故,说起来也是堂堂皇室子弟,不能养成废人啊!」 「哪个稚子?」 「你忘啦?就是你大哥从山东带回来的侍妾,出事时不是有孕了吗?是个女娃,现在都快一岁了!」 「哦,此事朕知道……朕还知道,前不久,他的另一个姬妾也刚生了。呵,接二连三的生子,他这日子过得很顺心啊。」 「皇上不用这样不阴不阳地说他。」太后不乐意了,「三宫六院,你尽可以广纳佳丽,女人一多,还怕孩子少?何必酸他!」 简直鸡同鸭讲,朱嗣炯最后一点儿耐心消磨完,「太后,前朝政务繁重,朕先回去,稍后再过来问安。」 说罢,他抬腿就走,那架势就像后面有狗追他。 「等等!皇上你叫人把那两个孩子接到宫里吧!」 朱嗣炯仿佛被天雷击了一下,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在地,他慢慢转过身,好似不认识太后般的,下死眼盯了一会儿。 「母后在说笑吧?」 「哀家什么时候同你说笑过?」 「母后,朕有儿子……」 太后没好气说道,「知道你有!又不抢他太子之位,哀家只不过想让孙子孙女少受点苦!」 「睿儿不是母后的孙子吗?」朱嗣炯笑了起来,笑得惨然,笑得释然,也笑得让太后惑然。 「自然是,但那两个孩子也是啊!就算他们爹有罪,他们又有什么罪?」 「从生到死,都困在庄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绝望套着绝望,这种日子凭什么叫哀家的孙子来承受?他们才是个孩子啊!」 碰到了疼处,太后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嚎哭起来。 朱嗣炯没有再劝,带着满腹的委屈和怨情离开了寿康宫,脚步灌了铅似的沉重,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不知道,他刚刚离开,王贵妃就去了寿康宫。 一呆就是小半日,没过多久,太后就病了。 御医请了几次脉,均说忧思过重,气机郁结。 朱嗣炯只当母后又装病作妖,太后几次恳求,均不肯松口。豆,豆,网。 太后的病愈加重了,后来竟卧床不起,过年时不但没有出席家宴,连内外命妇的请安都免了。 毕竟是亲娘,朱嗣炯免不了忧心忡忡,万碧虽和太后不对盘,却不忍见自家爷愁眉不展,便让李重生进宫给太后请平安脉。 哪知太后深恐她害自己,一顿臭骂将人轰了出来。 李重生一挥袖子走了,言明即便砍了他,也不会再给这老妖婆看病! 好心当成驴肝肺,万碧也撒手不管了。 如此便到了二月间,皇宫内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御花园的湖面上已有彩鸳鸯、绿头鸭等禽鸟戏耍,春水鸭碧,再加上岸柳吐黄,冬青染绿,迎春花灿烂如金,俨然向索居深宫的人们宣告,艳阳天又要来啦! 万碧这胎已是坐稳,刚有些显怀,见春日晴好,便扶着小雅到御花园散步。 她随意走着,冷不防迎面走来一个内侍,端着一盆滴水莲。 枝叶繁茂的花挡住了他的脸,看上去花盆不轻,他端得很吃力,跌跌撞撞地,好像随时都会摔倒。 看他直直奔过来,小雅忙挡在万碧身前,呵斥了一声。 那人吓得手一抖,「呼啦」一声花盆摔在地上。 也因此他的脸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第14章 小雅强行将尖叫憋在嗓子眼,若不是顾着后面的皇后,她立刻就要转身而逃。 万碧也看到了,心猛然一紧,紧接着砰砰乱跳,连带着小腹也隐隐作痛。 随行的宫女嬷嬷们一阵倒吸气。 怨不得她们,只因她们看到的是一张形同鬼魅的脸。 初次相见,两类人最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是美貌无比,二是丑陋无比。 眼前这人显然属于后者,且他长相不是丑,而是吓人。 他的脸似乎被什么烫伤过,坑坑洼洼,布满深红色的疤痕,左眼的眼珠灰白,应是瞎了,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他的上唇少了一块,露出暗红牙床和森森白牙。 他完好的那只眼睛圆睁着,好像也被众人的反应吓到,愣在原地好半天才猛然捂着脸,砰一声跪在地上。 「给娘娘请安!」他的嗓音沙哑,听上去像是拖着木箱子从青砖地上划过的声音。 万碧受到了惊吓,但看到他瑟瑟发抖不知所措的样子,没有来的泛起些许怜悯。 「起来吧,」她尽量让声音平缓,揉了揉发僵的脸,笑道,「你在哪里当差?」 「回娘娘的话,小奴是御花园的花匠,专管给花草施肥。」 「小雅,去和御花园的管事太监说一声,这盆花是因本宫才摔碎的,让他不要为难这人。」 那人闻言又立刻跪下,砰砰连磕了几个响头,「谢娘娘大恩!」 免一人的无心之过,于万碧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并未放在心上。 但许是身子日渐发沉,精神也随之松懈起来,她竟忽视了一点。 宫里伺候的人,无论是宫女还是内侍,虽不能说个个都相貌过人,但起码也是中人之姿。 毕竟要让贵人们赏心悦目不是? 那这人是如何入的宫? 小雅倒是偷偷将此事告诉了杨广,不过她是当笑话讲的。 「大白天的,我还以为见鬼了呢,吓得我差点儿撒丫子跑啦!」她乐不可支地说。 「知道了。」杨广点点头,「娘娘身边有什么可疑人出现,切记及时告诉我。」 小雅还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奈何人家施施然去了,只好干瞪着眼生闷气。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苏娇娇坐在廊下,斜倚着柱子说,「眼力不错。」 「用你管!」小雅气呼呼走了,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威胁道,「若敢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苏娇娇却道,「为什么不和皇后说?娘娘肯定会替你做主。」 小雅一下沉默了,半晌才佯装不在意道,「我才没瞧上他呢,哼!」 她俩说话间,林嫔和田果儿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 小雅即刻紧张起来,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让苏娇娇十分好笑。 她人本就极美,一旦笑起来更让人挪不开眼。 那主仆二人登时有些愣神,林嫔还好,少倾就恢复如常,田果儿却是板着脸,死死盯了好一阵,直到林嫔唤她,方收回视线。 许是先前那段不堪的经历,如今苏娇娇最厌人家这样看她,当即脸就沉了下来 田果儿见状,讥讽道,「不过是个卖笑的,装什么装,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吗?」 本主还未说话,小雅已叉腰骂起来,「怎么说她也是宫里的贵人,你又算什么东西?敢以下犯上!」 「小姐……」田果儿眼泪汪汪地看向林嫔。 林嫔叹息一声,「都省些事,果儿你太多话,雅姑娘也嘴下留情吧。」 小雅不能和她顶嘴,瞪了田果儿一眼,颇有点稍后找你算账的意思。 林嫔是为了私事而来。 她父亲林勤在任上染了病,久治不愈,蒙圣恩归家养病,前两天刚回京,她挂念父亲,想回家去看看。 因没有嫔妃出宫的先例,万碧有些犯难。 她犹豫了一会儿方道,「本宫允了,多带些伺候的人,早去早归。」 林嫔自是再三谢恩。 思父心切,隔日一早她便前呼后拥地出了宫门,直奔林宅。 眼看家门口就在前面,哪知半路上却碰到出殡的! 是贵人给死人让路,还是死人给贵人让路? 晦气! 林嫔脸色发白,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田果儿大着胆子向外张望一眼,「娘娘,是罗家!也不知道是谁死了,难道是罗太夫人?」 林嫔思虑一下,吩咐道,「我们退后绕道,让他们先过。」 林嫔掀开一角,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罗家送葬的人并不多,稀稀拉拉也就二三十人,没有鼓乐哀鸣,路边也没有亲友搭祭棚。 第15章 所以林嫔一行人走来,竟没有任何察觉。 罗家的人抬着棺椁,一路沉默着,消失在街巷深处。 林嫔放下车帘,心生感慨,曾经显赫一时的罗家,如今却连丧事都不敢大办。 毕竟是别家的事,不过叹息两声罢了,要紧的还是自家的事情,也不知父亲如何了。 如是想着,林嫔进了自家的宅门。 殊不知皇上也在说林家的事。 朱嗣炯一肚子的牢骚,对林勤十分不满,「好好的忽然生病,说得快要死似的,结果一回京就好了大半,我看他纯属得的是心病!」 「此话怎讲?」 「还不是新政的事,唉,方田均税这等利国利民的好事,就是推行不下去!我本指望林勤能打破局面,可他竟抗不下去,逃了回来,真枉费我大力提拔他!」 「既然他有负君恩,那就换了他!……你不是要开恩科?天子门生,选一个不就得了。」 朱嗣炯笑道,「哪里有你说得那般轻巧。」 看万碧不解,他正要细细说明,却听外面一阵喧闹,汪保满头大汗跑进来,「陛下,朱庶人去了!」 朱嗣炯握笔的手一顿,问道,「怎么去的?」 「……自缢身亡。」 「啪嚓」一声,御笔直直掉落,朱嗣炯眼神有些发怔,半晌才道,「去寿康宫。」 出乎意料,听闻噩耗的太后并没有哭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 她的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可怕,脸侧几缕灰白的头发耷拉下来,无神的眼睛愣愣盯着承尘。 再无往日的雍容华贵,所有的精神气仿佛都被抽走,此时的太后,不过是个陷入深深丧子之痛的委顿老妇罢了。 朱嗣炯鼻子发酸,轻轻唤了声,「母后。」 太后慢慢移过目光,眯着眼睛辨认半天后才说,「是炯儿啊,送过你大哥没有?」 许久没有听到母后这般称呼自己,朱嗣炯内心某处忽然一软,「这就要去,只是不放心母后。」 「哦,哀家没事,你去吧。」太后缓缓转过头,发出轻轻的抽泣声,「好好送他走。」 朱嗣炯低声吩咐宫人小心伺候,陪坐了一会儿才走,走到门口不放心似的回头看了一眼。 然太后并未回头看他。 朱嗣炯的心情无法抑制地又被送入一个低谷。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背后猛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声,「炯儿!」 朱嗣炯惊得浑身一颤,却见太后挣扎着坐起来,「炯儿,他人都死了,你就赦了他的罪吧!让他体体面面地走,娘求你啦!」 太后仿佛又被触了伤情,老泪断线珠子般滚落,憋了半日的悲痛一下子爆发出来,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朱嗣炯看着她脸上纵横溢流的老泪,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号啕,到底惦念母子之情,他脸上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疾步上前跪倒,「请母后安心,儿子会按亲王世子规格给他下葬。」 听他松口,太后缓过气来,似是救命稻草般,紧紧抓着他的手,声断气噎道,「炯儿……那两个,孩子……接进来让哀家看一眼,就看一眼,不成么?」 「哀家活不了多久啦,死前就这一个心愿,不成吗?」 朱嗣炯十分的犹豫,半晌后才张口,「母后,您太为难朕了。」 太后刚燃起的希望被灭掉,悲从中来,「嘤」一声闭过气去,脸色发灰,一探竟没了呼吸。 「母后!」朱嗣炯大惊失色,惊惶喝道,「快传御医!」 当整个内宫因太后昏迷而鸡飞狗跳之时,皇宫东南角一个破旧的小院子中,那个长相恐怖的内侍,正蹲在地上烧着什么东西。 黑漆斑驳的木门「嘎吱嘎吱」响着从外推开,苟道一脚迈了进来。 那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苟道吓得一哆嗦,随后甩了一把冷汗,抱怨道,「你这张脸,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都能吓死个人!」 「什么事?」 「人走了。」 那内侍身子僵了僵,问道,「什么时候?」 「今早,走得挺平静的,大概是看开了吧。」苟道叹道,「死了对她而言也是种解脱,活着反倒是折磨,——你在烧什么东西?」 「信!」他头也不回答道,「阅后即焚,不是你们说的吗?」 「呵,你这鬼地方,能有什么人来?」苟道嗤笑道,「不过你细心些也是好的,老太爷说了,让你留心凤仪宫。」 「我一个最卑贱的杂役,怎么留心?」 「凤仪宫不是有个花园子吗?我会给你弄个缺儿,抓不抓得住就看你了……」 「若我没抓住呢?」 第16章 苟道仍旧一副笑模样,只是笑容里透着阴森,「那你只好去阴曹地府找你心上人做夫妻!」 寿康宫离不得人,苟道提点了几句后匆匆离去。 他刚走,那内侍的胳膊便无力地垂了下来,手里的纸悠悠飘落,上面是一行清秀小字:「春色正浓,空教人风雨替花羞」。 且说太后,这次昏迷非同小可,直到两日后才醒转,但醒来后嘴有些歪,竟出现中风之兆。 御医措辞谨慎地说,太后已伤了根本,此后万万不能着急生气,好好将养,或许能好转。 朱嗣炯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太后呼吸很不匀称,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只用目光上上下下瞅朱嗣炯,眼神悲切又充满哀求。 老太太这般可怜的模样,看得一众宫人几乎坠下泪来。 朱嗣炯心下掂掇一阵,终是下了决定,「母后,都是儿子不孝,累您受苦,……那两个孩子朕接来就是。」 太后眼中猛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脸色潮红,喉咙中发出阵阵「嚯嚯」的声音,口涎顺着嘴角流下来。 朱嗣炯眼睛一热,忙轻轻给她拭去,笑道,「朕这就去接他们,母后只要将身子养好,还怕没有天伦之乐可享?」 两行浊泪从太后腮边划过,大儿子没留住,好歹大儿子的骨肉留住了。 京郊不比城内,明明一样的春日暖阳,却是清寒袭人。 尤其白山庄,许是人少,空荡荡的显得更加阴冷寂寥,因缺乏修缮,院中满是野草,在料峭的春风中瑟瑟发抖。 几只乌鸦在地下啄食着的什么,见有人过来,「唿」地飞起,在天上盘旋几圈落在枯树上,「嘎嘎」几声,给这死寂的庭院略添了一点生气 灵堂内隐隐传来哭声,朱嗣炯紧紧身上的明黄云龙妆花缎斗篷,迈着步子稳稳走了进去。 当中一口黑漆大棺,一个仆妇跪在地上正在烧纸。 虽然没见过圣颜,但凭着那明黄斗篷,她也猜到来者何人,慌忙扔下手中的黄纸,叩头道,「皇上万福金安!」 朱嗣炯抚着棺材,眼中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说不清是悲伤还是痛恨,默立一会儿道,「打开。」 「皇上!」苟道赔着笑脸,上前阻止道,「人都死了三四天了,实在有碍圣瞻,再说人已入棺,实在……」 朱嗣炯冷冷的眼神扫过,吓得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讪讪地退到一旁。 棺材盖移开了,朱嗣炯探头看了一眼,随即面无表情走了出来,吩咐苟道说,「母后叫你跟来,无非是担心朱庶人的后事……你来操办,一应花销从内帑出。」 苟道唯唯诺诺,有感于皇上的仁德,竟涕泪俱下。 朱嗣炯懒怠理他,回头问仆妇,「那两个孩子呢?」 「在后院,奴婢这就叫人带他们过来!」 「不必,你守着灵堂。」朱嗣炯淡淡道,带着几个贴身侍卫,一路踅摸到后院东厢房。 房内哭声震天响,想找不到都困难。 炕上的婴孩哇哇地哭,旁边坐着个小女娃娃,看着弟弟哭,嘴一撇也要哭了。 照顾那对姐弟的是个年轻的丫鬟,她急急端来一碗奶/子,看得出她没什么经验,怎么也喂不进去。 孩子的嗓音都哭哑了,小丫鬟又抱起来哄,可越哄孩子哭得越惨。 朱嗣炯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禁皱眉道,「给朕!」 说来也怪,那孩子一到他手里,不过轻轻摇了摇,拍了拍,竟渐渐止住了哭声。 苟道在后抻着脖子,凑趣道,「这孩子和皇上有缘呐。」 「什么有缘,朕知道怎么抱孩子罢了!」朱嗣炯将这孩子交给苟道抱着。 那孩子立即没命地哭,朱嗣炯叹了一声,又接了过来,「应是饿了,——奶娘呢?」 这句话是对那丫鬟说的。 「回皇上话,没有奶娘,之前是姨娘自己喂的,姨娘死了,奴婢只好找些奶/子来。」 姨娘,自是指这孩子的生母。 朱嗣炯有些诧异,「死了?什么时候?」 「世子……不是,朱庶人死后第二日她就自尽了。」 「……倒是有情有义,苟道,允她合葬。」朱嗣炯又看向一旁的女娃子,「她姨娘呢?」 「回皇上话,也自尽了。」 朱嗣炯便有些怔楞,须臾将男孩放在炕上,吩咐说,「都葬在一处吧。」 他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女孩奶声奶气说,「爹爹!」 一刹那,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男孩的啼哭声,和女孩咯咯的笑声。 她指着门口大叫,「爹爹!爹爹!」 恰在此时,穿堂风刮过,苟道后颈陡然发凉,竟好似有人在身后吹气。 第17章 他头皮一炸,瞬间脸色发青,僵硬地转过脖子向门口瞧去。 什么也没有,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朱嗣炯瞧见了他的异样,不动声色道,「苟道先回宫禀告太后,让她老人家安心,朕稍后带着两个孩子回宫。」 苟道惊魂未定,巴不得离开这个鬼地方,应一声就呲溜跑了。 朱嗣炯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复又坐在大炕上,「庄子里还有没有近身伺候朱庶人的?」 小丫鬟摇摇头,「这庄子统共没几个人,他脾气又古怪,整天喊着有人害他,是以只有两位姨娘能贴身服侍他。」 「这男孩子长得够壮,他娘应是个疼孩子的人。」 「是啊是啊,姨娘宝贝着呢,常和奴婢说,要不是有这孩子在,她早活不下去啦!」 话音一落,那小丫鬟呆了一呆,连自己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朱嗣炯冷笑一声,又问道,「朱庶人对这两个孩子如何?」 「奴婢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只是肯定不如两个姨娘上心……哦!前天姨娘还因为小少爷的事和他吵了一架。」 「为何事?」 「芝麻绿豆的小事,姨娘奶水不多,想喝鱼汤补补,可供给有限,每月就那么几条鱼,朱庶人就没答应……」 朱嗣炯愕然,怔楞中,领口一紧将他拉回神,却是旁边的女娃抓了他的斗篷。 血缘真是种奇妙的东西,自己和朱嗣炽长得一点都不像,可他闺女却和睿儿有几分相似。 尤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全然是不谙世事的纯净。 想到睿儿,朱嗣炯不由笑了一下。 她也跟着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好似月牙,还拍着巴掌叫道,「爹爹!爹爹!」 朱嗣炯恍然大悟,原来她刚才叫的是自己! 小丫鬟有些尴尬,解释说,「皇上恕罪,小姐的姨娘为了讨朱庶人欢心,早早就教她喊爹爹,庄子里没别的男人,小姐年幼,怕是弄混了。」 朱嗣炯笑道,「你也忒小看了朕,朕还能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他立起身,看看这两个孩子,继而吁出胸中闷气,吩咐道,「回宫!」 太后看到这两个孩子,一激动差点又昏厥过去。 朱嗣炯本想把他俩抱到凤仪宫,但太后一听这话,当场闭过气去。 无奈,朱嗣炯只能把孩子留在寿康宫。 万碧得知,点着朱嗣炯的额头嗔道,「我的爷,傻了不成?太后担心我下毒手害了那两个孩子,怎会同意你将他们交给我?」 「孩子交给你照看,长大后自然同你亲近,说不定以后也会成为睿儿的助力,交给母后,哼,怕是养出两个仇家来!」 「事已至此,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瞧太后的意思,绝不会如当初所言,见一面就好,她肯定要养在宫里的。大孝子,头疼了没有?」 朱嗣炯叹道,「头疼死了!——话说回来,我觉得朱嗣炽的死没那么简单!」 万碧吃惊不小,「为什么?」 朱嗣炯便将白山庄的所见所闻述说一遍,冷笑道,「他那人我太了解了,明明是个草包却自命不凡,只要有人恭维他两句,他立刻引为知己,太容易被人利用。」 「且他是个极其惜命的人,最难的时候都撑过去了,如今有太后帮他,境遇不知比之前好多少,为何自尽?」 「都说是因我锁死了门,他绝了念想才寻死,可一个想死的人,怎会有心情和侍妾争鱼吃?」 「我看了尸首,确是他无疑,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信他会自尽。」 万碧蹙紧了眉头,「难道他是被人害死的?庄子都封死了,谁能进得去?」 「你只想着外头的人进不去,可别忘了里头还有人!他那两个侍妾,都死了,你不觉得蹊跷吗?」 见万碧似懂非懂,朱嗣炯说,「若是哪一日我不在了……哎呀,你别拧我,我是说假如! 」 万碧往地上啐了下,「呸呸呸,胡言乱语作不得数。」 朱嗣炯不由失笑,旋即心中升起融融暖意,拥住她柔声说,「我在想,什么情况下能让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狠心抛下幼子,毅然决然赴死?」 万碧突然战栗了一下,呆呆地盯着摇曳的烛光出神,良久才喃喃道,「除非那是孩子唯一的出路。」 朱嗣炯也默然了。 若朱嗣炽不得赦免,他将永远禁锢在白山庄。 他的孩子也定会困于其中。 若他死了,稚子无辜,又没有亲娘,太后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有太后的软硬兼施,说不定皇上就会松口。 太后是出了名地疼爱长子,长子不在了,九成九会把这份疼爱加倍地倾注在孙子身上。 第18章 那么孩子将会迎来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万碧突然觉得身上发冷,不自觉抱住了朱嗣炯,「所以你觉得他的死有古怪?他是被人害死的?」 「我已吩咐北振抚司暗查,朱嗣炽之死,不管是有人指使,还是那小妾的私心,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若有人指使……倒不难了,只要看看那孩子进宫能给谁带来好处,不就一目了然?」 「好处?一个吃奶的娃娃……」朱嗣炯本是笑着说,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慢慢凝住了。 他仿佛被雷电击了一下,从塌上霍地弹起,大声喝道,「杨广!」 须臾,杨广就到了。 朱嗣炯脸色阴沉,一字一顿说道,「杨广,即刻起,你专职负责皇长子的安全,朕要你时时刻刻警醒着,不能有片刻松懈。」 万碧见他如此紧张,倒有些意外,稍一思索便知他会错了意,因笑道,「哪有那么严重,睿儿去哪里都一群宫女嬷嬷跟着,又有大伴,不会有事的。」 朱嗣炯也怕吓到她,便说自己有点儿反应过激了,但仍没有撤掉给杨广的旨意。 那两个孩子,太后终究是留在了身边,硬逼着朱嗣炯给名分。 朱嗣炯早就料到了,丝毫不含糊,封朱嗣炽长女为永嘉郡主,但没给男孩封赏,只赐了个命,叫「朱祁从」。 太后看到这名字就不乐意的,「从」!从谁?从什么?意思不就是让这孩子一辈子听话么! 但圣旨已下,即便她再不乐意也没有办法。 长子已死,她此生的尊荣均系在这个不贴心的小儿子身上,没办法,将就着吧。 王贵妃和林嫔丽嫔经常去寿康宫请安,听说和那两个孩子处得甚好,而太后年老体衰,又需要静养,是以有意选出两个人替她照看孙子孙女。 万碧得知,摇摇头一笑而过。 眼下更为在意的是,她最喜欢的蔷薇花墙,不知道为什么,一夜间大片大片地枯萎。 而照料花墙的老内侍,不凑巧摔断了腿,无法当差。 凤仪宫的花园子要添个花匠,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汪保挑了几个颇有经验的老内侍来,但奇怪的是,无论他们怎么伺候,那蔷薇还是一日日地枯萎下去。 前后换了几波人,都不见起色。 这下汪保可着了急。 便有人提议,干脆拔了重新种。 汪保当即赏了他两巴掌:这蔷薇是皇上亲手为皇后栽下,你有几个脑袋敢拔了? 正当汪保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那个长相恐怖的内侍被推荐到他面前。 饶是他见识多广,看到那人长相,也差点一跟头栽倒。 但汪保能坐到这个位置,和常人眼界还是不同的,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让那人试试。 一试,便试得蔷薇花墙起死回生。 皇后娘娘大喜,要重重地赏这位能人。 言下之意,是要留他照料花园子。 汪保略微犹豫了下,「那人相貌极其丑陋,怕是会惊到娘娘。」 不知为何,万碧猛然想到在御花园碰到的那人,好奇心被勾起,笑道,「本宫没那么胆小,将人带来。」 此人一路低着头,挡着脸来到万碧面前。 听着他沙哑的请安声,万碧叹道,「别挡着了,你这张脸吓不到本宫。」 那人默默地将手放下,却把头低得更深。 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发出惊呼声。 许是一下子将脸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很紧张,手不住地搓着袖口,身体微微发抖,一脚后移,感觉像是随时都会转身而逃。 这样子触动了万碧的恻隐之心,「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小奴叫岳隐。」 「月银?这名有意思,你想要多少月银啊?」 难得皇后娘娘也会开玩笑,汪保也凑趣笑着说,「岳隐,娘娘要留下你,还不谢恩?」 小雅起哄,「磕头磕头,磕几个,月银就是几两!」 岳隐傻愣了会儿,忽地反应过来,立即捣蒜般地磕头,语不成声说,「多谢娘娘大恩大德……」 「好了!」万碧止住他,「小雅着人安排他的住所,嗯……月银给他定二十两。」 便是在凤仪宫,这月例银子也算数得着了,登时,众人看向岳隐的目光复杂了不少。 进来了! 大事落定,岳隐嘴角吊起,显出不易察觉的轻松和窃喜。 他跟着管事嬷嬷刚踏出殿门,却见殿外一群宫女嬷嬷拥着一个男童过来。 那孩子手里攥着朵蔷薇花,连跑带走,跌跌撞撞,几次将将摔倒,却哈哈笑着挥开旁人的手。 第19章 是皇长子朱祁睿。 好巧不巧,正打个照面。 已有眼尖的宫女看见岳隐,指着他惊叫连连。 这反而更吸引了朱祁睿的注意。 岳隐想挡也来不及了,他已看了过来。 两人眼神交汇,朱祁睿一激灵,蔷薇花落在地上,小嘴一咧,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奶嬷嬷赶紧将朱祁睿抱在怀中,轻声柔语哄着。 岳隐脑中空白一片,只余两字「完了」! 吓到皇长子,哪怕皇后是菩萨心肠也容不得自己留下。 他脸色灰白,什么应对也想不成,只站在原地傻子一样呆着。 管事嬷嬷用力一推他,喝道,「还不快滚!」 岳隐醒过神来,失魂落魄地想退出去,一转身便狠狠碰在廊柱上,「砰」一声,撞得他两眼发黑,一屁股坐在地上,几乎昏厥过去。 众人见他如此狼狈,又是可怜又是好笑,恐惧之心倒去了几分,只是无人敢过来扶。 「下来!」朱祁睿拧着身子,挣扎下地,捡起地上的蔷薇,稳稳当当走到他面前,小手一递,「给你!」 岳隐木然接过,脸上一暖,是朱祁睿的小手抚了上来。 这孩子明显害怕,手还是抖着,却小大人般点着头说,「会好。」 会好?什么会好? 岳隐茫然看着他,然他已走了。 朱祁睿兴奋地大喊,「娘!娘!」 不知什么时候万碧站在殿门口,她抱起扑到怀里的儿子,冲岳隐微微一笑。 众人呼啦啦地跟过去,管事嬷嬷踢踢他,「还不快走?」 岳隐将花放入怀中,依旧以袖遮面,迅速离开了这里。 入夜,寒星满天,晓月如钩,月光透过窗棱,照在岳隐身上,给他披上淡淡的银灰色。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那朵蔷薇花。 门响了几声,他急忙把花藏入袖中,转身警惕地看向门口。 苟道侧身闪进来,「老太爷命你尽快动手。」 岳隐非常意外,「我刚来,根本靠近不了,再说他周围那么多人,想下手也没机会。」 「这就要看你的能耐了!」苟道边说边向外张望,「太后身子骨越来越差,看样子活不了多久,必须在她死之前把事情做成了,否则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 他见岳隐面露难色,便讥笑道,「怎么,二十两银子就把你收买了?」 「沈乐之!是你口口声声说着要报仇,咱家费老劲儿把你塞进来,你倒好,过了几天安逸日子,就打起退堂鼓?」 苟道瞥瞥他,冷笑道,「既如此,何必弄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做个面首不是好得很吗?」 「我既然进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岳隐厉声反驳,「我这条命是筱婳救的,说什么我也会替她报仇!」 苟道盯了盯他,不紧不慢说道,「让仇人和自己一样体会到切肤之痛,不忘此行目的,甚好!咱家走了,你好自为之。」 他到了门口,忽又回头道,「她葬在西山荒郊了……休弃之人,不配入祖坟,为了不再招祸,罗家倒也狠得下心。」 门「咣当」一声关上,岳隐似乎被抽去全身力气般颓然坐下。 蔷薇花从袖中滑落,岳隐看着地上的花,霍地立起身,没命地踩了上去。 他又蹦又跳,疯了一般用力踩踏,直到花朵烂成泥,才软瘫在地。 月牙躲进云层,屋内完全暗了下来,昏黑中,他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桀桀怪笑,状若讨债的恶鬼。 却在癫狂之中,透着无可奈何的凄凉。 凤仪宫中,一盏盏宫灯挂满檐角,给偌大的宫殿蒙上一层淡淡的暖色。 万碧将儿子遇到岳隐的事讲给朱嗣炯,「那孩子胆大我是知道的,可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却有悲悯之心。」 朱嗣炯面有得色,「那是自然,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儿子!——那岳隐可干净?」 「杨广查了——身世倒是干净,自小入宫,原先在御膳房,被热油兜头浇了一脸,才成那个样子——倒是个可怜人。」 朱嗣炯便放下心来,转而说起另一事,「母后不知犯了什么病,非要让嫔妃收养那俩孩子,你说说这不是添乱吗?」 万碧嗤笑道,「你别嫌我说话难听,若是哪天她不添乱,那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管她怎么说!我打算将他俩过继给闲散宗室。」 「不妥,咱们不知谁人背后作祟,与其送出宫让有心人利用,不如留在宫里看着的好。一来给你博个仁德的名声,二来嘛……正好试一试人心,我倒要看看哪个小人敢作妖!」 第20章 朱嗣炯哈哈一笑,「好啊,就暂且让他们称心如意,把孩子留下!我们把那些魑魅魍魉全都揪出来,给我儿留个太平盛世。」 「别人我不知道,但母后肯定会让王贵妃收养朱祁从,你可万万不能答应。」 「她?」朱嗣炯摸着下巴暗暗思索一阵,苦笑道,「还真是,从儿身份最为敏感特殊,母后为了保他平安,真说不得给他找个强大的母族。」 王家是幕后之人?这可比罗家还要棘手。 王家历经百年风雨,数代人经营下来,与各大族的关系盘根错节,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其势力根深蒂固,想要清除,没那么简单。 朱嗣炯一时有些犯难,抱怨道,「又是这些世家大族,新政推不下去就是因为他们……」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某个想法,偷瞄一眼万碧,不动声色地思索着,良久方揽着万碧躺下,「睡觉睡觉,反正人在眼皮子底下,盯紧点就好。」 然而过了子时他也没睡着,看着身旁万碧熟睡的面孔,他暗叹道,阿碧,这次我恐怕要让你失望啦。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林嫔主仆。 田果儿苦劝林嫔争取收养永嘉郡主,「小姐,永嘉公主是个女孩,不会碍皇上的眼,还能讨太后的欢心。」 「你说得轻巧,这不是明着和皇后打擂台吗?」 「有太后撑腰怕什么?」 林嫔还是不答应,「不成,太后终有一天会走,那时候皇后一支独大,我将她得罪得死死的,哪里还有活路?」 田果儿咬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阴毒,「那就让皇后先走!」 林嫔但觉「嗡」地一声,吓得几乎昏过去,失声叫道,「你疯了?」 「小姐,我早说过皇后和杨广有私,只要好好谋划,不愁扳不倒她。一旦她倒台,你就有机会接近皇上,还怕没有自己的孩子?有儿子傍身,就是后位也不是不可能。」 林嫔还是不答应,「我家世比不上王贵妃和丽嫔,又没有手段和宠爱,拿什么和人家争?我只求安稳度日,你不要生事。」 「小姐,我都打听了,太后有意让王贵妃收养朱祁从,您若收养永嘉,和王贵妃的关系必会更加亲密,你们联合起来,还怕扳不倒皇后?」 「您总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殊不知后面就是万丈深渊!——小姐,老爷的病好得七七八八,可仍旧赋闲在家,您就没想过为什么?」 林嫔纳罕道,「不是说皇上体恤父亲年迈,要他彻底养好了身子再回直隶?」 田果儿冷笑道,「这话也就骗骗您罢了,您可知老爷的差事谁顶了?侯德亮!他可是皇后的亲信,瞧见没有,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您还一味忍让呢!」 林嫔全身一震,立时面白如纸。 田果儿抹开了眼泪,「不是奴婢生事,奴婢是真心为了您好……当年奴婢孤苦伶仃,多亏老爷怜惜,才避免流落街头,这些年小姐待我,比亲姐妹也差不了多少……」 「看您现在的样子,明明桃李年华,却像行将就木的老妪,整日吃斋念佛,哪里还有半点生气?奴婢……实在心疼啊!」 田果儿再也忍不住,浑身颤抖,捂着帕子大哭起来。 林嫔被她勾起愁肠,曾经的自己,也是斜倚西窗,满心欢喜待嫁少年郎的人,可如今,怎么就如一潭死水,半点波澜全无? 她无声望向窗外,夜幕沉沉,似一张黑幔兜头盖脸扑过来,憋得人喘不过气。 真想,撕开这黑幔…… 林嫔望着夜空喃喃道,「也罢,我试试看。」 翌日一早,林嫔捧着抄写的佛经,去了寿康宫。 她觑着太后的脸色,委婉说想要照看永嘉公主。 林嫔此举让太后非常高兴,不但连声夸奖她有孝心,还赏了不少东西。 回来后,田果儿指着那堆东西说,「小姐,您不过提了提,太后就乐得嘴都合不上,赏的比咱们一年得的还多,若是您真的将永嘉养在膝下,太后能不对您另眼相待?」 得了太后的赞许,林嫔也有些激动,面皮微微发红,因笑道,「还是你有主意,太后虽没答应但也没拒绝,许是在考虑丽嫔,你我去丽嫔那里走一遭,且看看她什么意思。」 不同于林嫔主仆对领养一事的热忱,丽嫔反应淡淡的,听清林嫔的来意,直截了当说道,「我是一人过惯了的,且身子骨也不好,即便太后让我照看,我也会推掉。」 林嫔闻言,心中暗喜,却不好表现出来,只叹道,「你我都是锁在深宫的人,不给自己找点事做,如何度过这漫漫长日?」 「我的心早在入宫前就死了……」丽嫔盯着窗棂出神,喃喃道,「自从姑妈起了这心思,我就绝了念想,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第21章 这话说得林嫔心里发酸,她劝了半天,奈何丽嫔一声接一声叹息,到后来,连带林嫔的心情也越发地沉重。 毕竟,情绪是可以传染的,而林嫔,是非常容易被传染的人。 林嫔想要告辞时,丽嫔却一反常态拉住她,指了个事支开田果儿。 她说,「妹妹,宫里就你还惦记我,做姐姐的很感激你。」 林嫔不禁脸上发烫。 丽嫔悄声道,「你我都是被家里坑了的人,姐姐托大提醒你一声,领了孩子就好好地养,养好了,是你一辈子的依靠。」 「皇上的恩宠千万别想着,这么长时间难道还看不明白吗?他和皇后是一条心,凡得罪皇后的,你看哪个有好下场?」 「还有田果儿,你对她也太宽容了!她是个不安分的,表面装可怜,背地里上蹿下跳,我可听说她往昭阳殿去了不止一次两次。」 林嫔一时没有言语,半晌才勉强笑道,「这事我知道,她是心大,但也是为我好,我俩一块好几年了,我爹对她又有大恩,她不会害我的。」 不知是一下子说的话太多,还是听到她的话失望,丽嫔显得很疲乏,她长长吁了口气,缓缓躺在塌上。 「妹妹,我是没指望的人,因咱俩境遇相似,才忍不住说这些话。你且回去细想,皇上皇后明明不喜田果儿,为何不打发了她?真的是看你的面子?」 林嫔猛然一惊,脸上已是变色,强按着心头的惊慌问道,「姐姐,这话是怎么说的?」 丽嫔目光幽幽看着她,声音虽轻却无比的清晰,「由着她折腾,为的是引出身后人。」 身、身后人?林嫔懵懂又惶恐不安,她抓着丽嫔问道,「姐姐是大家族出身,比我见识强,还请姐姐指点一二。」 丽嫔叹道,「我又知道什么,不过瞎猜而已,总归一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林嫔还待要问,门外传来田果儿的动静,丽嫔已阖目闭口,俨然不欲多谈。 回去时路过御花园,一池春水在和风中荡漾,岸柳新绿,杏蕊吐白,正是春色明媚惹人醉。 林嫔却无心赏看,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无所倚托,满腔烦恼无人诉说。 果儿犹未察觉,「小姐,奴婢想着应让王贵妃知道咱们的交好之意,不如再去趟昭阳殿?」 「今儿个我累了,改日再说吧。」 田果儿一怔,又说道,「那您先回去,奴婢过去给您探探她的口风。」 正巧到了岔路上,林嫔点点头,「去吧,就说给我借个花样子。」 田果儿「诶」了声,脚尖一转,拐到一条路上,很快,她的背影就消失在黄瓦红墙之后。 林嫔呆立半晌,一声叹息接一声叹息,拖着沉重的步伐踏上另一条路。 这一去直到掌灯时分才见到她人影,林嫔便有几分不悦。 田果儿赔笑道,「您别怨奴婢耽搁时间长,奴婢还真看出了点门道,王贵妃正给小少爷做衣服,您是不是也给永嘉郡主做一身?太后瞧见也欢喜不是。」 小少爷,是说朱祁从,因他身份尴尬,宫里人都这么称呼他。 林嫔方醒悟过来,急忙命人找料子做衣裳。 田果儿一边帮她挑料子,一边说道,「算算日子,皇后这俩月也要生,明面上也不能得罪那头,不如也做两件送过去?」 「皇后一向不喜与妃嫔来往,又涉及子嗣,送了也不会用,还是算了。」 「哎呦,我的小姐,你怎的糊涂了,不过是个礼数。咱们送过去就成,管她用不用!」 林嫔的眼光有些奇怪,看得田果儿很不自在,「您这么看奴婢做什么?奴婢也是就这么一说,送不送还要您拿主意。」 从礼数上说,田果儿的做法是对的,但许是白日间丽嫔那番话起了作用,林嫔留了个心眼。 她说,「你说的在理,只是我针线上不精,不若你来做。」 田果儿没想别的,一口答应。 太后身子愈发不好了,她怕自己突然撒手人寰,是以急急忙忙要把两个孩子的问题解决。 这日清早,太后令人将后宫的主子们都叫到床前,直接吩咐,王贵妃收朱祁从为养子,林嫔抚养永嘉。 听了太后的意思,万碧很是恼火。 万碧冷笑道,「知道您疼孙子,可您让他称贵妃为‘母妃’,那要称皇上什么?皇家血脉,不容混淆,皇子更是重中之重。」 太后要晕,万碧就冷冷看着她,漠然道,「您尽管晕,哪怕说本宫不孝,本宫也认了,事关皇子名分,本宫绝不让步!」 太后要找皇上,万碧又道,「皇上天天忙个不停,听政批奏折,一日就睡两三个时辰,不到三十的人,头上竟生了白发,您且疼疼您的小儿子吧!」 第22章 太后气得要打她,万碧迅速向后撤步,「儿臣还怀着您孙子呐,您老下手可轻点。」 王贵妃张口欲言,万碧斜眼瞪过来,「你当本宫不知道你的打算?养个儿子好篡位,想得美你!」 「臣妾岂敢有此非念?纯是看从儿可怜罢了。」 「口是心非!永嘉不可怜?你怎不要她?……别说太后硬逼你的,怎么丽嫔就能推掉?本宫看你就是心怀不轨!……冤枉你?那你怎么不一头碰死以证清白?」 万碧连珠炮似的一番话,又快又狠,把王贵妃噎得,真想不顾形象和她拼命! 旁边的丽嫔和林嫔看得目瞪口呆,她们压根没想到皇后会突然爆发,连太后都压不下她。 吵闹一天,最终朱祁从这事儿也没定。 王贵妃离开寿康宫的时候,脸是铁青的。 是夜,苟道偷偷来到昭阳殿,和她密谈许久。 第二天,宝晴给林嫔送了些小孩的鞋样子,和田果儿说说笑笑在一处做了半天的活计。 看着田果儿精神焕发,志在必得的样子,林嫔本能觉得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小孩子的衣服很快做好了,林嫔让田果儿捧着,亲自给凤仪宫送了去,再三言明,自己手艺不精,是田果儿做的。 旁边的田果儿尴尬极了,而万碧听了真想笑。 林嫔略坐了会儿就要走,万碧知道她不自在,也没留她。 但田果儿突然脸色大变,捂着肚子嚷痛,告了声罪就直奔净房。 周围投过来的目光带着鄙夷,又含着嘲笑,林嫔这一刻真后悔带她来,暗恨她怎的如此上不了台面。 大半个时辰过去,田果儿才回来,林嫔忙起身告辞。 凤仪宫,小雅将林嫔送来的衣服仔仔细细翻捡了一遍,摇头道,「没什么异常。」 万碧轻轻捶了几下腰,「田果儿都去过哪里?」 小雅皱着鼻子说,「她慌不择路,竟跑到花园子去了,正碰到岳隐,吓得差点尿裤子。」 「岳隐?」万碧微顿了下,「还有别人吗?」 「没有,去过净房就回了。」 去个净房要这么久? 「净房看过吗?」 小雅一愣,扭扭捏捏说,「净房除了黄白之物还能有什么……娘娘别急,奴婢这就让人去。」 「娘!娘!」睿儿攥着几只花,努力迈着小短腿,奈何殿门门槛高,怎么迈也迈不过来。 小雅急忙跑过去,一把抱起他,「小祖宗,当心摔着!伺候的人该掌嘴——怎么让大殿下自己走!」 抬眼瞥见跟在他身后杨广的身影,小雅顿时换了副面孔,「是该自己走走,越走越稳当不是?」 里面的万碧瞧见,不禁暗笑,「这里不用你伺候,拿着这盘贡桔,出去吃吧。」 正中下怀,小雅端着盘子就去找杨广。 杨广独自站在廊下,艳阳白亮的光洒下来,给他周身蒙上一圈光晕,模糊了他颀长的身影。 小雅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人似乎就要和阳光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此念头一生,小雅顿觉不吉利,忙甩甩头将杂念抛之脑后,笑嘻嘻上前,「喏,可甜啦,要不要吃?」 杨广摇摇头。 小雅用力吸吸鼻子,诧异道,「你身上怎么有股花香?难道你也用香?」 「没有……大殿下总爱去小花园,那里花木繁多,可能是蹭上的……」 「大殿下很喜欢你呢,都会叫‘杨叔’了!他叫娘娘和皇上也不过是一个字的‘爹’、‘娘’。」 仿若响应一般,睿儿在殿内大喊,「杨叔!杨叔!」 睿儿蹬蹬跑过来,隔着门槛一下子扑进杨广怀里,「吃!」 他手里拿着块松子糖。 杨广张口吃了,笑道,「真甜。」 睿儿咯咯笑着,指指天空,「飞!」 杨广将他负在身后,深吸口气,身子一拧,一个燕子穿云,嗖一声飞起,几个旋身,在庭院中起伏飘落。 满院都是睿儿开心的笑声。 他身形潇洒飘逸,看得一众宫人惊呼连连,小雅更是不住地拍手叫好。 正当热闹之时,几声清咳突兀地响起。 朱嗣炯负手而立,脸上似笑非笑,看不出什么情绪。 乱哄哄的人群立刻住了声儿,犹如湍急的河流猛然被一道闸门截住,硬生生地戛然而止! 杨广轻轻放下睿儿。 「爹!」睿儿小手抓在朱嗣炯明黄的龙袍上,「抱!」 朱嗣炯一把捞起他,「啪滋」亲一口,哈哈笑道,「乖儿子!」 第23章 万碧扶着腰,挺着肚子,慢慢走出来,「今日回来的倒早。」 她看看跪了一地的人,「都跪着做什么?不用当差了吗?」 朱嗣炯笑笑,「都起来吧,——难得今天上朝没人打嘴仗,惦念你们娘俩,先回来看看再去御书房。」 他一手抱着睿儿,一手扶着万碧,边走边轻声说着什么。 他们一道儿走着,彼此依托,有一种踏实温馨的氛围,旁人瞧着,也觉得心中安定下来。 小雅拉拉杨广,悄声说,「别在意,皇上不是冲你,是嫌我太闹腾,他总说我咋呼。」 杨广沉默着,退到通道旁站定。 小雅安慰似地看了他一眼,赶紧小跑着回去伺候。 刚走进隔间,就听内室传来皇后惊讶又愤怒的声音,「你说什么?你要把朱祁从交给王贵妃抚养?!」 此后很长时间内,朱嗣炯都在深深思考一个问题,是不是女人生完孩子后,丈夫就自动退为第二? 别人他不知道,阿碧似乎是这样的。 他很不适应地位的降低,自从二人相识,阿碧便事事以他为先,他已然习惯。 但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在她心中,自己居然不是排首位了! 失落之下,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他竟然有点吃味儿。 这种复杂的心境,让朱嗣炯在若干年后直接坑了儿子一把。 当然,现下须先把媳妇儿哄顺了。 但阿碧的气性……好大! 万碧挺肚叉腰,指着他鼻子恼怒道,「为何是王贵妃?就算太后不放心交给我,丽嫔林嫔不可以?再说,非要嫔妃抚养?先帝打小也没了亲娘,只有太监嬷嬷们照看,不也平安成人了吗?」 「太后的心都偏到爪哇国去了,没其他孙子的时候,看睿儿那个亲切,结果朱祁从一出现,她可再正眼瞧过睿儿一眼?」 「她老人家糊涂,想把这孩子过继给你,再给孙子找个大靠山,保他平安,却不想这样做会给睿儿、给你带来多大风险!而且你明知道这是个坑,为什么还要往里跳?」 「哪有你说得那般严重,」朱嗣炯赔着笑脸说,「看你,发那么大火做什么?当心吓到儿子……睿儿乖,不怕不怕。」 万碧冷笑道,「你还知道心疼儿子?心疼儿子你就不会这么做!」 朱嗣炯吩咐奶嬷嬷抱走睿儿,思索片刻,不紧不慢说道,「阿碧,我说过会给睿儿留个太平盛世,这话不是唬你的。」 「国库空虚,官场腐败,苛捐杂税沉重,民乱频起,先帝留下的一堆烂摊子,朕不清理干净,怎敢交到睿儿手里?」 听他自称「朕」,万碧愣了下。 朱嗣炯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朕和吕先生极力推行新政,就是要把这些积弊清除掉。」 他叹口气,「朕难啊,世家大族和勋贵武将向来不对盘,可为了反对新政,他们竟联起手来和朕唱反调!而高敬领着一帮官员,站干岸看热闹,暗地里计划着从中牟利。」 「吕先生说得好,此时朕已没了后路,就好像上了擂台的勇士,不把对方打得再也翻不了身,朕是下不了这个擂台的。」 万碧有些恍惚,喃喃道,「……莫不是你和王家做了什么交易?」 朱嗣炯失笑道,「堂堂天子,岂会和臣下做交易?」 他拉着万碧的手,柔声说,「你放心,我和你一样疼睿儿,万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他的安危。」 「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为紧迫的是推行新政,勋贵满门荣耀皆出自圣恩,朕倒是不怕降服不了他们!只是世家大族底蕴太厚,需要徐徐图之……」 万碧已是恍然大悟,「这些人抱成团儿反对新政,为了瓦解他们,你打击勋贵,拉拢世家,孤立高敬……将朱祁从交给王贵妃,遂了她的意,是不想刺激王家,避免把他们推得更远?」 朱嗣炯摸摸鼻子,讪讪笑道,「知我者,阿碧也。」 明晓他此刻的谋划,万碧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只觉一股又酸又热的东西直往胸口上顶,良久方笑道,「圣心高远,圣明莫测,远非臣妾能揣测的。」 一声「臣妾」把朱嗣炯听得心沉了沉,却听万碧冷哼一声,「陛下心怀天下,可也要顾惜自己的儿子,王贵妃有了朱祁从,又有太后和王家的支持,焉不知她会不会心生妄念?皇位,多大的诱惑!」 朱嗣炯安慰道,「我早防着他们拿朱祁从做文章——顺王兄无子,我把他过继给顺王。」 顺王爷祖上是开国太宗皇帝的弟弟,延续今日,血缘早就远了去了,除非所有宗室都死绝了,否则他的子嗣绝无登基可能。 他无权无势,比当年的宁王爷还不如,如今全靠皇上的恩典过日子。 第24章 顺王年迈多病,没能力看管孩子,给王贵妃照料,既能暂时安抚太后和王家,又断了有人借朱祁从篡位的可能。 朱嗣炯如此安排,倒也煞费苦心。 但真能这么简单解决吗?万碧还是不信。 「本要到御书房与内阁、宗室商议过继的事情,想想还是先告诉你一声,若你不同意,我再想其它的办法。」 话虽如此,但万碧怎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当下心里一灰,滴下泪来。 朱嗣炯忙给她拭去眼泪,揽着她叹道,「坐在那龙椅之上,外面看着是花团锦簇,殊不知我是坐在荆棘堆里。阿碧,且再给我些时间,待我将朝政理顺了,届时你想干什么都行。」 万碧默然了会儿,笑道,「是我想的不周全,朝堂上你压力重重,我还拿内宫之事烦你。时候不早,赶紧去御书房吧,别让臣工们等久了。」 朱嗣炯见她平静下来,提着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转身大踏步出了殿门。 青砖通道上,朱嗣炯迈着步子稳稳走着,宫女内侍纷纷行礼,他身量本就高,这般更显得超然出众。 阳光下,明黄的龙袍灿然生光,在这炫目光芒的映衬下,万物仿若变得暗淡无色。 似乎感觉到有人看他,朱嗣炯回头看了一眼,恰与她目光对上。 不似臣工的敬畏,没有太后的怨恼,没有任何的贪念和欲望,只有依恋、疼爱和期待。 他笑了笑,嘴唇动了几下,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猝不及防的,万碧心头一热,眼中涌满了泪水。 他说,「我喜欢你」。 时过境迁,千帆过尽,纵然早已不是当年单纯的你我,但唯有此情,不变! 万碧定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一时间百感交集。 良久,她方舒展了眉头,踱至殿外望着一晴如洗的碧空,清风徐来,但觉胸中浊气一扫而空。 自从做了皇后,自己似乎太过安逸,竟只想依靠他,忘记自己本来该负的责任。 后宫,应是他惬意自得,放松身心的地方。 宗室没有反对过继之事,内阁倒是意见不一,高敬三缄其口,态度暧昧。 吕秀才一句话说得反对的人哑口无言,「又不是立太子,不涉及国本,此乃皇室宗族之事,我等外臣还是只做个见证即好。」 朱嗣炯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 顺王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平白得个儿子继承香火,是喜不自禁地磕头谢恩。 太后得知朱祁从过继给顺王,开始还不乐意,但转念一想,好歹孩子是养在王贵妃膝下,且皇上今后也不大可能会临幸其他妃嫔。 王贵妃既无所出,唯有从儿一子,肯定会百般对他好。 至于永嘉,有了郡主的封号,找门好亲事自然不在话下。 太后很是欣慰——自己也算对得起死去的爱子了! 王贵妃得了朱祁从,自觉手里有了筹码,又担心自己树大招风,平白惹人眼红,遂闭紧宫门,约束宫人不得与旁人发生冲突。 丽嫔不惹事。 林嫔更是胆小,自从永嘉来到她身边,顿感人生有了寄托,一心一意扑在永嘉身上,旁的什么也不关心了。 因此皇宫表面上是风平浪静。 有道是心情一宽,病就好得快,不过月余,太后的中风之症便好了大半。 她是个爱热闹的人,精神头一来,就想办个宴会什么的。 正巧端午将近,太后嚷着要大办龙舟竞渡。 朱嗣炯真不想花大银子办虚热闹,奈何太后喜欢,而且吕先生也建议办——新帝改元后头个大日子,热热闹闹办一场,让百姓感觉到与前朝不同。 他还建议朱嗣炯亲临,与民同乐。 朱嗣炯准了。 到了那天,太后吩咐王贵妃抱着朱祁从,同坐着自己的銮驾,齐齐出现在诰命贵妇面前。 她就是要给朱祁从正名,这是她的亲孙子,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谋逆之后。 朱嗣炯见状没说什么,只是抱着睿儿坐在上首尊位,居高临下,一同接受臣工朝拜。 其意自然不言而喻。 旌旗飘飘,锣鼓声声,河面上龙舟箭一般划出,两岸围观民众一浪塞一浪地高声叫好,一派繁荣盛世景象。 朱嗣炯却无心观看,他惦念万碧,恨不得早些结束快点回宫。 万碧产期临近,身子愈发沉重,这节骨眼上自然是留在宫中静养。 皇上出游,宫中当差的侍卫也跟去不少,再有太后和王贵妃两个主子出宫,也带走许多伺候的人,是以,偌大的宫殿一下显得静悄悄的。 是时午时左右,一层薄云飘了过来,遮挡住那轮浑圆的太阳,砖地上投射出宫墙模糊的阴影,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过,给这寂静的深宫略添了点儿生气。 第25章 凤仪宫几个守门的内侍正坐在一边打盹儿,猝然听到一阵急切的拍门声,「开门开门,请皇后娘娘救命!」 来人是田果儿,她跑得一头汗,通红着脸哭喊道,「快通禀娘娘,永嘉郡主不行啦!」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的气味,永嘉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万碧第一次如此仔细端详这个女孩子。 她只比睿儿小几个月,睿儿壮壮实实的和小牛犊子差不多,她却瘦弱得如同小猫崽儿。 锦被下小小的身躯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几乎和死了差不多。 大凡当了母亲的,都不忍见小孩儿受苦,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别家的。 林嫔六神无主,只知道哭,跪在地上说不关自己的事。 万碧毫无来由地有点情绪,心头发堵,她问御医怎么回事。 御医斟酌着答道,「回娘娘话,郡主应是误食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下官医术不精,只能先让郡主吐出来,但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万碧知道这帮人深谙中庸之道,生怕扯进后宫争斗中,一个个嘴里说不出什么实话来。 她便吩咐小雅去叫李重生来,「就说本宫说的,你就代表着本宫,他若再说什么不见本宫不出诊的废话,你就把他绑来!」 人命关天,小雅带着几个人就匆匆忙忙跑出去。 屋子里的气味让万碧很不舒服,隐隐有些作呕。 御医见状,忙给她请平安脉,「娘娘身子无碍,应是这屋子的气味不好,引得娘娘不适。」 田果儿闻言忙给她端了一碗茶,「娘娘喝茶压一压,或许就好了呢。」 不知是不是见到皇后太紧张,她竟一个失手,将茶泼在万碧衣襟上,吓得面无人色,捣蒜般地磕头求饶。 万碧盯了她几眼,忽一笑,「无事,本宫回去换身衣服就行,赶紧起来照顾永嘉是正经。」 因见林嫔实在不顶事儿,万碧便留了个管事嬷嬷和两个宫女在此支应。 她坐着歩辇,还没走到宫门口,迎面奔过来一个小内侍,「娘娘,皇上有请。」 此时云暗天低,一丝儿风也没有,通道两旁的柳树枝条一动不动直垂地面,越发显得深宫幽静,寂寥无声。 万碧目光灼灼盯着小内侍,笑问道,「皇上回来了?」 小内侍深深低着头,躬着腰,恭恭敬敬答道,「回娘娘的话,皇上惦念娘娘,提早回宫,路过御花园,因见荷花开得好,吩咐小奴请娘娘过去赏花。」 「你是哪处的?本宫怎从未见过你?」 他把腰间挂着的银鎏金腰牌取下来,生怕万碧不信似的,捧上前说,「小奴是御马监的,被掌事太监抓来跑腿儿。」 他拦在万碧歩辇前,颇有几分你不跟我走,我就不让路的意思。 万碧眼神闪了闪,微微蹙着眉头没说话。 小内侍久不闻回信,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复又说,「请娘娘移步。」 万碧敲了敲扶手,「即是皇上的话,自当遵从。」 小内侍紧绷的肩膀一松,引着歩辇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的荷花开了一池,红荷碧叶,还未走进,阵阵清香就已袭面而来。 岸边柳树低垂,站在树下观荷听水,倒不失清静轩朗。 嶙峋的假山旁站着两个人,一人是太监服饰,轻轻挥着拂尘,驱赶周遭的飞蚊小虫 另一人穿着家常道袍,长身玉立,远远看过去,俨然是朱嗣炯的背影。 饶是万碧也暗自吃惊,皇上真的回来了? 那太监听见动静,回头看是皇后娘娘,和身旁人说了几句话,点头哈腰迎过来,满脸谄媚地笑道,「给皇后娘娘请安,皇上可等了一会子啦,老奴扶着您过去?」 这人万碧见过,是直殿监的李掌司。 万碧眼神闪了闪,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扶着宫女笑道,「李公公,走吧。」 前头的人转过身子,但他站的角度十分刁钻,垂下的柳条不偏不倚,恰好挡住他的脸。 他看见万碧过来,向前走了几步,好像是要来接她。 「娘娘,‘皇上’只想见您一人,叫这些宫人退下吧。」李掌司轻声说道。 万碧笑吟吟刚要说什么,然手上一轻,扶着她的宫女已是软绵绵倒了下来。 不等她惊叫出声,李掌司忙扶住万碧,捂着她的嘴,向后看了眼。 刚才的小内侍手中银光晃过,跟着的几名宫人无声无息地送了性命。 几乎是同时,杨广的身影从后闪现,风一般奔向万碧。 但下一刻,他哼也没哼,一头栽倒在地。 第26章 万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她做梦也没想到杨广竟然一上来就着了道儿。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间,御花园一切仍显得那么恬淡宁静。 荷塘水榭那头的侍卫甚至没有发现异常,钉子一般矗立在原地,看也没看这边一眼。 但那几个侍卫站得不是很远,若自己拼命扬声高喊,他们必会听到。 忽然腰际一紧一痛,背后传来小内侍的声音,「别作声,否则一刀宰了你!」 万碧暗自扼腕长叹。 那边的‘皇上’已经走了出来,与朱嗣炯极其相似的身形,却顶着一张形同鬼魅的脸。 岳隐背着双手,脊背挺直,悠然自得地踱步而来,好似换了个人,不见半点畏缩之态,。 万碧直直看着他,猛然醒悟过来,「沈乐之!」 沈乐之布满疤痕的脸上抽搐几下,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只完好的眼睛中闪着贼亮的光,沙哑的嗓音中是掩也掩不住的快意,「没想到是我罢!」 万碧垂下眼眸,暗暗扫视四周,再抬起眼时,目中波光晶莹,眼泪将落不落,全然是哀求之色。 这幅表情明显让沈乐之大为舒畅,他盯着万碧,活像一只抓住老鼠的猫,口中哂笑道,「娘娘,稍后你要怎生求我?」 李掌司低声打断他,「先办正事要紧——娘娘,您身子重,别让自个儿遭罪,老奴客客气气地请您走,成不成?」 万碧苦笑一声,叹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烦劳带路吧。」 假山洞子里居然有条密道! 李掌司将杨广拖了进来,看她吃惊的样子,不禁暗笑道,「娘娘,我们这些阉人一辈子在宫里,知道的自然比您多些。」 他吩咐小内侍将外面清扫干净,手一挥,对万碧做了个「请」的姿势。 七转八转,来到一间暗室。 李掌司费力地将杨广扔到角落,临走时嘱咐沈乐之,「这里交给你了,切记要迅速,大事要紧,不要总想着报私仇!」 沈乐之低低应了一声。 这间屋子燃着手臂粗细的红烛,没有门,也看不到窗子,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丁点儿声音。 万碧靠在塌上,尽量让自己舒服些,她没开口,也不看沈乐之。 她知道,这些人要的不是她的命,否则刚才就杀了她。 李掌司提到「私仇」,她和沈乐之结仇的缘由只有一个——罗筱婳! 但她偏不说出来,能拖多久是多久,总会有人发现自己失踪。 万碧迷茫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害我?当年我们放过了你,如今在宫里又对你照顾有加,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沈乐之登时紫涨了脸,气得浑身乱颤,「我恩将仇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恩将仇报的是你和朱嗣炯!」 上钩了! 万碧一脸懵懵懂懂,摇头道,「本宫不明白。」 「是你们害死了筱婳!当初是你求着她来救人,用完了却把人一脚踢开,你说,你说,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 万碧讶然道,「罗氏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沈乐之身形晃了晃,忽然爆发出似哭非笑的声音,「筱婳,筱婳……他们竟连你的死都不知道。」 哭了数声,他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下死眼盯了盯万碧,冷笑道,「你们让筱婳身败名裂,如今我就让你身败名裂!」 「你搞错了吧,让罗氏身败名裂的不是你吗?」万碧反问道,「若不是你们私通,她岂会被休?」 「那也要怨朱嗣炯,哪怕他对筱婳有一丝丝怜爱,筱婳怎会从我这个优伶身上找安慰?」 万碧暗瞥一眼杨广——他还是昏迷不醒。 「都说唱戏不动情,沈乐之,你太入戏了!」万碧叹道,「你喜欢她的,对吧?」 「但你不是明允诚笃的才子,也不是侠肝义胆的游侠儿,你是一枚棋子——你难道不是被人送到她身边的么?害死她的不是你吗?」 沈乐之全身一震,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般,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万碧的声音缓慢又平静,「罗氏求而不得,有人深谙她的心思,刻意把你——与皇上有几分相似的人送到她面前。」 「你温存小意,她焉能把持得住?这正中了计!他们要的,就是皇上和罗致焕的反目!」 「你们的事瞒不住,即便不是我,还会有其他人揭发出来。当然,我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罗氏一心想要我的命,我不会放这机会溜走让她再来害我。」 沈乐之狠狠道,「那我就要你的命,给她报仇!」 万碧叹道,「我真搞不懂,你为何不去找始作俑者报仇?」 第27章 「人已死,无需我再报仇。」 万碧明白了,「你说的是朱嗣炎?」 沈乐之冷笑道,「是他!还有罗致焕,竟把女儿当筹码,他们统统该死!」 又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万碧懒怠再去想罗家父女的事,又瞥了一眼杨广,见他手指动了动,心下暗喜,却黯然道,「没想到我竟落到你手里,原来你竟有这么大本事,我真是小瞧你了。」 沈乐之讥笑说,「看得出娘娘是做了防备的,你大概是想禁宫内戒备森严,等闲人进不来,又有杨广在,他功夫高超,定然万无一失对吧?」 万碧哑然,她确是这么想的。 「你知道小内侍不对劲,还跟着来,是想把幕后之人揪出来对吧?我在旁边看得清楚,你怀疑李掌司,甚至不肯靠近他,可你没想到,小内侍功夫这么厉害!」 万碧面色灰败,已无法掩饰脸上的沮丧和绝望。 沈乐之却越说越兴奋,那是将仇人踩在脚下的得意和痛快,「为了一击必中,可将多年的暗桩都用上了,我真佩服苟道,有这么厉害的人竟藏着不用,若是我,早派他将你们暗杀了!」 苟道!万碧几乎要笑出来,笑意浮上嘴角,却变成了哭声,「你饶了我吧,他们给你什么价钱,我十倍,不、百倍给你!」 皇后,一国之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竟向一个最卑贱的阉人求饶,这让沈乐之一时有些飘然。 他狞笑道,「你给不起!当初筱婳受的屈辱,我要百倍还在你身上!皇后与侍卫私通……你知道么,朱嗣炯会被引到这里来,到时候看到你们赤/裸/裸地睡在一起,真不知会怎么处置你们!」 他疾步上前,伸手就去扯万碧的衣服。 万碧目光陡地一闪,大喝道,「还不动手!」 沈乐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身后劲风袭来,背心被重重一击,几乎震碎了五脏六腑。 他如断了线的风筝,身子猛然飞起,又「扑」地砸在地上,挣扎几下都没爬起来。 这一掌用尽了杨广全身力气,他晃晃荡荡,拼命想站定,却腿脚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万碧身旁。 万碧急忙扶他坐起,「你受伤了吗?」 杨广艰难说了句,「背后。」 他背后几点寒芒,万碧一根根拔/出来,原来是绣花针,通身发着幽幽蓝光,想来上面萃了毒。 杨广面色潮红,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推开万碧,「离我远点,不对劲!」 趴在一旁的沈乐之发出嗬嗬的怪笑,「他中毒啦!」 「解药拿来!」 「解药?没有!」沈乐之眼中闪着诡异的光芒,「针上的毒只是让他暂时昏迷而已……他醒的倒快!那也没用,真正的毒是我下的,我、下、的!」 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沈乐之疼得直抽搐,可越是这样,他却越要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了——不说,可能再也没机会开口了。 他花了无数心思布的局,当然不能带到棺材去,他要让这些人永远都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 「大殿下每天都要去花园子玩耍……杨广时时跟着,咳咳……每次他来,我都撒药粉,和花一样香。一天一点,即发作不了,又留存体内,人不知鬼不觉!」 「睿儿!」万碧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异常难看。 「大殿下无事……」沈乐之目光微闪,停顿了下,旋而阴毒地笑道,「那药只对大人有效,那药,呵,皇后娘娘应该知道,当年皇上不也中过吗?」 「可惜筱婳不懂这药该怎么用,还有药引子,只要她将那要药引子撒在自个儿身上……朱嗣炯就只会找她一人!可惜可惜……」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沈乐之再也坚持不住,「哇」地吐出口血,头无力地贴在地面,盯着万碧衣襟上的茶渍喃喃道,「积少成多,到时候了。药引,在你身上,这次,逃不掉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终再也听不到,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唯有那只眼睛,不甘心似地圆瞪着。 暗室中死寂得像古墓一样,只听杨广呼呼喘着气,粗重,急促,每一声都抨在万碧的心上,搅得她满脑子一片混沌。 不知所措之时,面上一凉,似有凉风拂过。 暗道! 天无绝人之路,暗道的门竟然留有一丝缝隙! 多亏了沈乐之,如此话多,拖到杨广醒来,拖到他没还来及锁上暗道的门,就毙于杨广掌下。 万碧竭力镇定着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地,她冷静下来,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挪动脚步,绕开杨广,轻手轻脚向暗道走去。 眼见就要摸到暗门,猝然间,身后一股灼热的气息喷来。 「阿碧!」嘶哑暗沉的嗓音,却如惊天霹雳般在万碧头顶炸响,惊得她手脚冰凉,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 第28章 深深吸口气,万碧佯装不在意,将散落的鬓发顺在耳后,偷偷取下头上的鎏金蔓草凤头银钗,紧紧攥在手中。 「杨广,将门推开。」 杨广呼吸一顿,紧挨着她的身子往后退了退,似是迟疑该不该照做。 万碧趁机猛地转身,握着银钗,向着杨广的脖颈就刺了过去。 杨广没躲,一动未动。 然而那根尖锐的银钗只划破了一层皮,便再未入半分。 万碧咬着牙盯了他几息,末了,将银钗往地上一扔,用力一推他,恨声说,「给本宫退后!」 她那点力气对杨广来说不值一提,身子只晃了晃,但他好像清醒了,上前将暗门推开,低头道,「娘娘快走!」 万碧迅速侧身而过,衣襟从杨广面前划过,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引发他一阵战栗。 杨广闭了闭眼睛,捡起银钗,大喝一声,将自己左手牢牢钉在墙上。 「你!」万碧脸上血色刹那褪得干干净净,她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眼神极为复杂,隐隐透着疼惜和愧疚。 「走!我……坚持不了多久!」 万碧咬咬牙,终是扭头。 看着她毅然而去的背影,杨广没有来的一阵失落,不由自主地扯住她的衣裳,「你……别走。」 万碧大急,然他抓得太紧,这件升龙刺绣比甲又结实得很,根本扯不断,当下心一横,脱下比甲,疾步出了暗室。 灰头土脸从假山里出来,周遭地上不见一具宫女的尸首。 静谧幽深的御花园,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万碧张口欲叫人,旋而想到杨广。 那副仪态怎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殿前失仪,以后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纵然皇上宽容,那帮御史也会揪着不放。 先去找李重生,解了毒再说! 主意一定,万碧循着小路,打算回凤仪宫。 临近宫门,遇到了小雅派来找她的人,那几人看见皇后这幅尊荣,吃惊不小,但什么也不敢问,赶紧搀扶着回了寝宫。 小雅已是急疯了,看见万碧,「哇」地哭了出来,「娘娘,你可回来了……皇上,皇上……」 万碧急道,「皇上怎么了?」 「皇上无事!」苏娇娇伺候着万碧梳洗,柔声解释说,「小雅找不到您,又不敢声张——怕有些人借此生事,就偷偷给皇上那边传了信,想来皇上一会儿就到。」 万碧这才放心,略喘息下,简单说了几句事情经过,说道,「去找李重生,让他赶紧去给杨广看看。」 小雅听说杨广中了毒,急出了一身白毛汗,着急忙慌就往外跑。 万碧忙叫住她,「你别去,也别找宫女,找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侍,他中的毒……皇上也中过。」 小雅愣了片刻才醒悟,脸腾地红了,出于维护心中某人形象的私心,她只对内侍说生了急病。 前头盯着的人传信,皇上提前回来,就要到禁宫门上了。 万碧紧蹙着眉头,默谋许久,冷冷笑道,「小雅,瞒下本宫回来的消息,这出好戏,咱们就陪他们唱唱!」 小雅登时跃跃欲试,摩拳擦掌道,「娘娘,奴婢都迫不及待啦!」 苏娇娇替万碧整好身上的服饰,忽道,「娘娘,你之前穿的比甲呢?」 万碧错开目光,神色略微不自然,显得有些尴尬,「落在假山暗道了,别管它,你在这里守着。」 苏娇娇怔楞一下,心中觉得奇怪——那件比甲绣着升龙纹,一看就是皇后的服饰,如此丢下,就不怕有人拿它做文章? 万碧不好与她解释,言语闪烁几句,扶着小雅从角门悄悄溜了出去。 且说在禁宫西北的广文楼中,朱嗣炯设下上百桌端午筵席,大小官员、簪缨贵胄、文人雅士,齐齐汇聚一堂,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正在气氛最盛时,他接到了小雅的密报——皇后失踪了。 像挨了一记闷棍,朱嗣炯脑子顿时懵了,手一抖,撒了满怀的酒。 但他毕竟见识多了,居然咬牙挺住,没有当众失态,勉强笑道,「朕酒力不胜,要回去歇歇,诸位爱卿别扫了兴头……高首辅,吕先生,你们陪着大伙儿多吃些酒。」 于是汪保扶着「醉酒」的皇上乘了软轿,直奔后宫。 还没到凤仪宫,他就被人拦了轿。 苟道苦着脸说,「皇上,太后请您去御花园,她老人家有要事要告诉您。」 朱嗣炯眼下只想找到万碧,其它什么也顾不得,说声知道了就要走。 苟道却道:太后严令,务必要请到皇上。 若是有点眼色的人都能看出来,皇上火急火燎地肯定有事,不赶紧麻溜地避开,难道等着皇上大发雷霆赏顿板子吃么? 第29章 还拿太后压皇上,不怕皇上事后算账? 汪保看苟道的眼神就变得很奇怪,这家伙吃错药了罢! 果然,朱嗣炯责令将他叉出去。 苟道鼻涕眼泪齐齐涌出,扑地大哭大喊地喊冤枉。 「皇上容禀!」远处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 是王贵妃身旁的宝晴,她飞也似的跑着大叫,「皇上,太后在御花园晕倒啦!」 她「扑通」跪在轿前,眼泪走珠般滚落下来,泣声说着,几乎近于哀求,「皇上,快去看看吧,太后被皇后气得晕过去了!」 轿帘一掀,朱嗣炯煞白着脸迈了出来,因走得急,差点被抬杠绊一跤。 汪保忙上去扶他,却被他挥手推开,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住。 皇上竟然这么急躁!汪保情知肯定发生了大事,涉及宫廷内帷,自不可宣扬。 苟道还在叫唤,汪保上前就是一下,「闭嘴吧你!」 这一巴掌把苟道打得哑了声,待反过味儿来,却见皇上身影快要消失,也顾不上和汪保分辩,啐了口「以后和你算账!」便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御花园西角一个小跨院里,巴掌大的屋子挤了满满当当的人,朱嗣炯进来的时候,几乎没下脚的地方。 他扫了一眼,王贵妃、丽嫔、林嫔,各宫里伺候的太监嬷嬷,都差不多到齐了。 太后已然悠悠转醒,见儿子来了,登时怒睁着眼,眉毛鼻子拧在一起,哆嗦着嘴唇说,「这次你若不把那淫/妇杀了,就别做哀家儿子了!」 朱嗣炯脑子陡然一炸,耳边嗡嗡作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母后这是什么话,又被别人三言两语挑拨。」 「放屁!」太后气急了,一时忘了眼前这人是皇帝,「万碧这个淫/妇,大着肚子都不忘和人私通,也不知多久了,这肚子里的孩子姓什么还不一定呐!」 「母后!」朱嗣炯喝道,「不要听信小人谗言!」 「不信?你且自己看去,亏她会找,这暗室真是偷情的好地方。」 朱嗣炯揉揉胀痛的额角,「什么暗室?这不过就是间普通屋子而已。」 「你眼瞎了不成?书架后面那是什么?暗门都开开啦!」 田果儿噌地上前,撸着袖子上前,「陛下,奴婢给您把门开大些。」 嘎吱嘎吱几下,书架后面的暗门完全露了出来。 朱嗣炯能看不到吗?他一进屋就看到半开着的暗门。 但他绝不信万碧与人私通,他想,阿碧定是被人陷害了。 要紧的是保全阿碧的名声,把这事儿糊弄过去。 可这满屋子人,个个都想看阿碧的笑话,尤其是个这田果儿! 朱嗣炯紧咬着牙,下死眼盯了田果儿一眼,不紧不慢说道,「田姑娘真是心思聪明,是你发现这机关的?」 「启禀陛下,奴婢来花园子玩,崴了脚,就到这院里歇息,隔墙听见里面动静特别大,一时好奇,就发现这书架子后面有暗门。」 田果儿不住拿眼觑着皇上,又一个劲儿往暗门里面瞅,那神情好像是说,皇上快进去捉奸。 「不敢进去?」太后讥笑道,「哀家早让人进去查看了,哼,里面还有个死的,唉,作孽啊!」 突然间,朱嗣炯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他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孔,那阴冷的目光让众人心中一凛。 那是杀人的目光! 王贵妃心里发瘆,淫/乱后宫不是什么好名声,他难道要杀了一屋子的人灭口? 不会的,他没那么蠢,但看着他的眼神,王贵妃还是忍不住将自己隐在太后身后。 朱嗣炯低声吩咐汪保一句,自己转身进了暗门。 里面烛光昏暗,隐约看到地上俯卧一个不知死活的内侍,最里面有条暗道,一男一女几近赤/裸/裸地拥在一起,显见是昏迷了。 里面充斥的味道他并不陌生。 那是欢爱过后的气味! 他怔了一下,短促地呼了口气,试图让自己放松,然心却沉得像灌满了冷铅,他甚至都没有勇气过去看一眼那是不是阿碧。 忽一眼看到男女身旁的比甲,如三九天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全身麻木! 尽管烛光昏暗,但上面的金线绣着的升龙纹,反而更显金光四射,灼灼生华。 朱嗣炯脚下像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无法言语,只那么痴呆呆地发愣。 直到背后传来太后的怒喝声,他才倏然转身,堵在暗门前,冷冷说道,「谁说里面是皇后?」 一屋子人都愣了,太后眨眨眼睛,诧异道,「你真眼瞎了不成?那升龙纹比甲不是她的又是谁的?」 第30章 朱嗣炯哼了一声,「朕说不是就不是,怎么,朕金口玉言,你们还敢不信?」 太后急道,「难道非要把她从里面抬出来验明正身?儿啊,给你自己留点脸面吧!」 王贵妃暗忖,事实如此清楚,皇上却矢口否认,或许是为了维护体面,随后再发作皇后也说不得。 遂她说道,「皇上的心思大家都明白,事关内帷,的确不好明言,不如给皇后留些体面,打发她安安静静地走也就是了。」 太后点头道,「这是老成之言。皇上,若不是为叫你亲眼看清她的真面目,哀家早就让人勒死她了。」 「母后错了!朕亲眼看到,不过是个小宫女和侍卫偷情罢了!你们言之凿凿把污水往皇后身上泼是什么意思?一个个想造反吗?」 他越说越严厉,眼中冒着恶狼一般的凶光,「若再敢有异议,朕管她是谁,一样砍了她的脑袋!」 太后怒极,「怎么你也要砍哀家的脑袋?」 「母后,你是朕的亲娘,朕自然不敢,母后向佛,还是安心在寿康宫吃斋念佛罢!」 这话含着威胁,太后气得眼前发黑,说话又开始不利索,「你、你真是眼瞎了!」 谁也不敢说话,屋里安静得诡异,就在此时,门口飘来几声嘲笑。 「本宫看不是皇上眼瞎,是你们这一屋子人眼瞎!」万碧扶着小雅款款走来。 一阵疾风过来,吹得繁枝茂叶哗哗乱响,活像有人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万碧一手扶着小雅,一手扶着后腰,悠哉悠哉踱进来,满脸的笑,「听说本宫被捉奸,十分好奇,忍不住过来瞅瞅,哪位能告诉本宫,奸夫是谁啊?」 「阿碧!」朱嗣炯如死而复生般,灰败僵硬的脸立刻生动起来,一个箭步蹿到她跟前,小心翼翼扶她坐下,随后直起腰来喝道,「刚才哪个胡说来着?」 一屋子人大半都变了脸色,有绝望面如死灰的,有惊愕不可置信的,有事不关己看戏的,还有眼珠乱转想着脱身之计的。 尤其是那老几位,脸上的神色精彩极了! 她在这里,那里面的是谁? 朱嗣炯也很好奇,吩咐汪保进去再仔细查看一番,得知是谁后,十分意外,继而表情古怪之中透着几分愤然。 但他不过略皱皱眉头后,面色又恢复如常。 万碧疑惑地望着他。 朱嗣炯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如今阿碧完好无缺,他心中大石头落定,再无顾忌。 万碧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朱嗣炯一愣,旋而脸色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吩咐汪保,「封锁禁宫!查不清楚暗道的事,你也不必请罪,自个儿抹脖子去!」 他在桌子上划了几个字,「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汪保心头陡然发紧,迅速看了皇上一眼又垂下眼睑,「老奴遵旨。」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母后先回寿康宫,其他人都去凤仪宫,这出闹剧朕要亲自审一审。」 太后不乐意了,「为什么要单单撇下哀家,不行,哀家也要听听怎么回事!」 她就想不明白,所有人都言之凿凿说是皇后,怎么眨眼的功夫,就换了个人? 皇上有令,一众人等别管情愿不情愿,在几十个侍卫的「护送」下,均呼啦啦移行凤仪宫。 太后犹自嗔怪说,「既然是误会,解开了就得了,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万碧噗嗤一声笑出来,「母后,您大张旗鼓‘捉奸’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这样会人尽皆知?」 太后被她噎得一愣,总不能说她存心让万碧出丑吧,于是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王贵妃。 王贵妃低下头,佯装没有发觉太后看她。 朱嗣炯似笑不笑看着王贵妃,却是对太后说话,「本是宫帷密事,母后自然知道轻重,怕是小人作祟,母后才乱了方寸。」 太后忙顺着台阶下来,迭声说,「就是就是,哀家当时脑子乱糟糟的,也不知如何是好,倒叫那起子小人钻了空子。」 既然太后都说是小人挑拨,那就好办了。 万碧笑吟吟问道,「是哪个先发现本宫‘通奸’?」 众人眼光齐刷刷看向田果儿。 早在万碧出现那一刻,田果儿已是吓得晕头转向,处于半痴半呆的状况,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板上钉钉没跑儿的事居然还能出现变数! 她几乎是一路被人拖着来的,此时不知谁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她身子向前一倾,踉跄几下「扑通」跪爬在地。 万碧给了小雅一个眼色。 小雅会意,也不分说,抢上一步「啪啪」便是两记耳光,把田果儿打了个满脸花,指着她鼻子骂道,「你这贱人,腌臜泼妇,说!谁指使你诬陷皇后娘娘的?」 第31章 她下了死劲儿,田果儿的脸立即肿得老高,哭得泪光满面,「奴婢冤枉,奴婢看见那比甲,就以为是皇后娘娘。」 「奴婢不敢隐瞒,当即禀告嫔主子……此后的事,奴婢真的冤枉啊!」田果儿膝行到林嫔面前,扽着她的裙角祈求,「好小姐,奴婢没撒谎,您好歹说句话。」 林嫔已被吓得呆若木鸡,原站在一旁傻子一样呆看,乍听田果儿攀扯上自己,犹如五雷轰顶,哆嗦着跪倒说,「臣妾不敢胡言,臣妾是被拉过来做见证的。」 仿佛一道灵光从脑海中闪过,林嫔忽然有了主意,猛地一指田果儿,「是她!她吵着要去太医院拿几两人参,回来便说皇后与人通奸。」 「臣妾不信,她指天发誓没有看错,硬拉着臣妾禀告贵妃!后面的事……臣妾也是身不由己。」 万碧抬眼看了下她,冷哼道,「你身居嫔位,一个奴婢能逼迫得了你?这话说出来也要有人信!」 这是怀疑自己?可自己真的是被强拉过来的啊!林嫔不知如何辩解,急惧之下,一阵眩晕当庭昏了过去。 田果儿惊恐得瞪大了眼,刚要尖叫,小雅「啪啪」又是两下,几乎把她下巴打掉。 万碧瞧见小雅揉了揉手掌,便笑道,「没的因她打得手疼——皇上,臣妾觉得她一个奴婢没那么大胆量信口胡说,背后必定有人。」 朱嗣炯附和道,「朕也觉得奇怪,拖下去审。」 立即上来两个内侍,捂嘴拧手把田果儿拖了下去。 万碧又看看丽嫔,丽嫔无奈一笑,叩头说,「皇上、皇后容禀,午后臣妾本是在歇息,昭阳殿的宝晴传贵妃的话,说是只要臣妾还有口气儿,就必须随侍太后去御花园。」 「臣妾位卑,不敢不从,但自知行事逾越,恳请皇上、皇后责罚。」 朱嗣炯看向万碧,「后宫之事皇后说了算,阿碧,你看怎么罚她?」 万碧笑道,「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但丽嫔既然身子不好,就安心回宫里静养,大家无事就不要打扰她了。」 丽嫔脸色更加苍白,她知道,皇后终究恼了,这是变相的禁足。 但她不敢替自己分辩,恭恭敬敬叩头谢恩。 丽嫔不敢说,太后敢说,她就看不得万碧这般威风凛凛的样子,「苍蝇不叮无缝蛋,能有这样流言出来,缘何不是皇后自己立身不正的原因?」 「母后,就是因为您总对儿臣有偏见,才总被小人利用!」万碧叹道,「您总拿着‘孝’字压皇上,什么事都想插一脚,可您没那个本事!」 「您别嫌儿臣说话难听,就今儿个搞的这出,我知道,您无非是想废后,另立一位出身高贵的皇后。」 「可您且想想,就算儿臣与人有私,会挑这个时候?搞不好伤及胎儿,我就那么蠢?这种显而易见的栽赃,也真亏有人信!」 这是骂自己蠢?太后气得嘴都歪了,「你敢和哀家这么说话!」 「儿臣受这天大的冤枉还不能说?儿臣又有哪句话说错了?」 万碧不住冷笑,索性把心中所想全部说了出来,「儿臣真心疼皇上!别人都盼着自家孩子顺遂,您倒好,怎么给他添堵怎么来,怎么给他裹乱怎么来!您到底是不是他亲娘啊!」 「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儿臣来说!您是太后,可您的尊贵来自皇上,若是您和皇上离了心,又能落下什么好?」 太后直愣愣听了半天,似懂非懂,迷迷瞪瞪,却听万碧又说,「您亲口说过,人心生来就是偏的,不但您是,所有人都是。」 「皇上是孝顺的,但您这么胡闹下去,等把他那点子孝心都消磨完了,您且细想,还能不能有今天这般的威风!」 这话听得太后一激灵,她如今仰仗的无非就是小儿子心肠软,如果有一天他硬起心肠来,自己可就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她总不能废了亲儿子改立别人,就算立朱祁从,现在也不是时候——他太小! 太后深深叹了口气,「当娘的怎会不疼孩子,算了,哀家不管了。」 这句话说了无数次,万碧根本不信,但只要此时太后不多嘴,接下来的事就好办。 「王贵妃,你为什么一定要丽嫔去?」 宝晴护主心切,抢先答道,「回皇后的话,奴婢是奉了太后严令,不是贵妃令奴婢去的。」 万碧冷冷看着她,「本宫问你了吗?掌嘴!」 小雅这次学精了,拿了竹手板,几下就扇得宝晴满口满鼻地流血。 王贵妃白皙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厉声问道,「皇后,您不分青红皂白无缘无故为难一个下人,实在有失体统!」 万碧语气凉凉,「你们有意栽赃陷害本宫,实在罪责难逃。」 王贵妃深知这罪名不能认,她暗自思索片刻,不紧不慢说,「臣妾深知皇后此刻委屈,但不能因自己心怀不忿,便迁怒他人。」 第32章 「太后刚才已说,今日之事纯是误会,不过是宫婢看到皇后的比甲,误认为是您而已。臣妾倒以为,皇后应查查凤仪宫,到底是何人偷了您的升龙纹绣比甲,再去处置偷情的宫女,而不是发作我等无辜之人。」 万碧上下扫视她几眼,扭头对朱嗣炯说,「王贵妃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臣妾约束宫人不力,有人手脚不干净,臣妾蒙冤纯属活该?」 朱嗣炯满脸怒气,直盯着王贵妃说,「贵妃这是教皇后如何处理宫务?朕竟不知你如此自大!」 王贵妃忍着帝后的奚落,跪在地上含泪辩解道,「臣妾绝无此意,臣妾只是……」 「闭嘴!」朱嗣炯喝道,「此事疑点重重,岂是你几句话轻轻巧巧就能定性的?朕都知道,宝晴和田果儿向来来往密切,焉不知是不是你等设下的毒计?」 王贵妃大惊,连呼冤枉。 万碧淡然一笑,瞥了一眼躲在角落的苟道,朗声说道,「冤枉不冤枉,现在谁也说不好,反正有田果儿,下了诏狱用上大刑,不愁不知道事情真相。只是委屈贵妃几位,这两天就暂且留在凤仪宫罢。」 太后听见,面有不悦,「哀家也要留在这里?」 「儿臣怎敢,苟道,还不快扶着母后回寿康宫!」 太后还对王贵妃说,「哀家叫人把从儿抱到寿康宫,你不用惦念他,安心在这里住着。」 沤得王贵妃差点吐血! 其实她远没有看上去的那般镇定,看到万碧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处在惊愕的状态。 眼看稳赢的棋局瞬间溃败,惊愕过后,是无力。 然苟道没有困在这里,她还是松了口气,且看这位能不能翻盘吧。 天色已过酉时,朱嗣炯陪着万碧用了晚膳,边给她捏着小腿,边犹豫说,「杨广不能再在宫里当差了,我想着给他在军中找个差事。」 今天发生的事情,万碧已全然和他讲了,闻言不满说,「他又没犯什么错,你少吃无名醋。」 朱嗣炯为难了半天,支开小雅,凑近万碧耳朵说道,「我吃什么醋,实在是他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万碧目光呆滞,半晌才反应过来,「天啊,怎么是她?!她怎么会去哪里?我不是叫她守在宫里的吗?还有李重生,他难道没去给杨广解毒吗?」 朱嗣炯叹道,「去是去了,可惜去得太晚,在杨广兴头上,被杨广一巴掌拍晕在暗道里!」 造化弄人,万碧脑中只这四字。 她万没想到,苏娇娇竟会独自一人去暗道取那件比甲。 那件绣着升龙纹,代表皇后身份的比甲。 万碧大致能猜出她的心思——皇后的比甲,凤仪宫的侍卫,还是曾经和皇后传出流言的侍卫,太容易被人拿住把柄生事了! 哪怕有皇上护着,到底于自己名声不佳。 万碧只觉五内沸腾,心中忽地涌上阵阵如血如气的东西,她满口酸涩,艰难道,「这可怎么好!」 朱嗣炯不解,「赏给他不就成了?怎么说苏氏也是罕见的美人,杨广算不上吃亏。」 「你懂什么!」万碧没好气说,「你当捏泥人呢,随便就捏到一块去?他俩之间根本没感情,俩人都遭罪!而且小雅喜欢杨广,苏氏偏偏又和小雅关系不错,唉,这可害死人了!」 朱嗣炯呆了片刻才明白其中关系。 「真是……造化弄人。」他不胜感慨,起身踱了两步,遗憾道,「为了杨广的脸面前途,只能对外说他二人有私情,一时情不自禁罢了。那件比甲,就让苏氏担罪名,随便罚罚便打发她出宫,让杨广把她接回去。」 「以后的事情我来处理,你只管歇着就好,少操心劳神的,眼下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说到底是我无能。」 朱嗣炯懊恼不已,心里的火也越蹿越高,紧咬着牙说,「禁宫里竟有暗道!这偌大的皇宫还有多少阴私?若不彻底剿平了,我哪天被刺杀了也说不定!」 夜色渐深,一天没处理政务,此刻案头上只怕是如山的奏折,哪怕再不舍阿碧,朱嗣炯也要回太阙宫,他拾阶而下,恰碰上小雅捧着药过来。 朱嗣炯便说了句,「娘娘跟前也就你一人靠得住,好好伺候着,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和朕说。」 小雅喜滋滋回话,「多谢陛下,赏赐什么的等奴婢想到了,一准儿和皇上要。」 旁边的人听见,暗自咋舌,也就是雅姑姑敢这么和皇上说话。 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小雅昂首阔步进去,服侍皇后喝了安胎药,但许是错觉,她总觉得皇后看她的眼神和平时不大一样,带着怜悯、痛惜,又像是愧疚。 小雅满腹疑虑却不敢问,心里又惦念某人,只盼皇后早些歇息,自己好溜出去瞅瞅,但皇后不知怎么了,精神头大得很,拉着她看星星看月亮,谈人生讲理想,从阳春白雪说到下里巴人,喋喋不休直到月上中天。 第33章 小雅再也坚持不住,头一歪,打着呼儿睡着了。 殊不知她心心念念的人,正跪在御前请罪。 朱嗣炯讶然望着杨广,「你不愿意?」 杨广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他蠕动着干涸的嘴唇,嘶哑着声音说,「罪臣铸下大错,罪该万死,已无颜苟活于世,更不堪陛下大用。待此案问审清楚后,罪臣定当自绝谢罪。」 朱嗣炯向后一仰身子,靠在大迎枕上盯了他几眼,笑道,「不过和宫女私通,虽然有错,却罪不至死。你护得皇后平安,只这一条就抵了你的罪过——不要多言,你的功劳朕心里有数,断不会叫功臣寒心。且朕还要用你,不会叫奸人平白毁了你。」 「把你派到西北,明着是贬谪,但朕的用意你该知道——撬开西北军这块铁板。参镇北侯的折子摞起来一尺多高,朕就不信全是捕风捉影!」 这是圣谕,容不得拒绝,杨广只能叩头谢恩。 朱嗣炯亲手扶他起身,然后郑重地给他行了一个长揖。 杨广大惊失色,双膝一软又要跪倒,却被皇上一把扶住,但听他说,「一路过来,皇后皇长子都受了你不少照顾,尤其皇后几次为你所救,于公于私,朕都要谢谢你。」 自杨广转醒,对今日之事,仿若一直在噩梦中,他总觉得自己背叛了某些坚持,这种感觉让他倍感煎熬,甚至无法再面对心中那人。 然而皇上的话,却让他自以为是的‘背叛’显得有几分可笑。 一种莫名的悲怆袭上心头,他颤声道,「罪臣是皇上一手提拔上来的,无德无能却蒙陛下如此器重,唯有以身许国方能答谢君恩。」 朱嗣炯拍拍他的肩膀,「你怎的和朕打官腔?回去写份谢罪折子,这一页就此揭过。朕命你为西北大营游击,已让吕先生拟旨,这两天内阁明发谕旨,你早做准备。」 他说一句,杨广应一句,见再无吩咐,跪安无声退了下去。 其实朱嗣炯很想再说说苏氏的事,但也许是杨广太累的原因,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偻。 朱嗣炯长长叹息一声,终究什么也没说。 五月的太阳已不似先前那般温馨和煦,白亮的光带着炎炎热气,透过窗子,撒向凤仪宫的正殿。 日头升了老高,万碧才睡醒,略略梳洗后却发现小雅没在。 没有来的生出点恐慌,万碧踅摸到苏娇娇房门前,果然听到小雅的声音。 依然是没心没肺笑嘻嘻的,「得了如花似玉大美人,他心里偷着乐吧。若是他敢不来提亲,咱们就求皇后赐婚,还反了他了!」 苏娇娇的声音充满无奈和怅惘,「是我思虑不周导致此祸,和他没关系。且我早就是破了身子的人,不配为他人妇,即便他提亲,我也不会答应。」 「那怎么行?你是不是顾忌我?哎呀,我才不喜欢他,不过因差事的缘故,往来比别人多点而已,你可别多想。」 「我对不住你,我真没想到会这样……」 「这是怎么说的!」小雅打断她,「好吧好吧,我实话告诉你还不行,我只是单相思,人家根本就没看上我,就算没这档子事,他也不会正眼瞧我一眼,明白了吧?」 「做错事的是那起子小人,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犯不着用别人的错折磨自己!这事都传开了,嫁他是最好的办法,听雅姑姑的话,千万别犯傻!」 屋里面传出苏娇娇轻轻的抽泣声,夹杂着小雅的劝慰,慢慢的,二人齐齐哭了起来。 心中一阵绞痛,万碧再也听不下去,脸色霎地变得白里泛青,愤怒如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势不可挡地涌了上来。 她双眼冒火,厉声喝道,「小雅,出来!」 屋里哭声一顿,小雅着急忙慌跑出来,看见皇后的神情,惊愕之下竟忘了请安。 万碧扫了她一眼,「擦干眼泪,跟本宫走!」 「去、去哪里?」 万碧冷然一笑,「算账去!」 万碧叫来汪保询问案子进展,汪保也正在头疼着,便一五一十说出来,请皇后娘娘示下。 毕竟,最了解皇上心思的是皇后。豆,豆,网。 田果儿一开始还想硬撑,幻想有人来救她,可刚上了大刑就受不住,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净,自然将宝晴牵扯出来。 然而宝晴是个骨头硬的,昏死四五次,就是不认罪。 万碧听得心烦,冷冷说道,「本宫看不是她骨头硬,是你们手太软!还想着到王贵妃面前卖好吗?可汪保,你是皇上的奴才,不是王家的奴才!」 汪保登时满头冷汗,「娘娘明鉴,老奴忠心可对日月!」 「你心里有章程就行——苟道有动静没有?」 「他一直在太后宫里躲着,倒是没什么动作。」 第34章 万碧冷笑一声,「李掌司死在诏狱,那个小内侍你找不到,宝晴的口供你又拿不到,汪保,你这个大太监怎么当得?别磕头了,着人跟着本宫去寿康宫拿人,去晚了,小心他也死了。」 一听皇后要拿自己宫里的掌事太监,太后哪肯同意,气得浑身乱颤,指着万碧鼻子好一通骂。 万碧也不恼,一撇嘴冷笑道,「母后,只是叫他过去问话,您这么激动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假太监!」 太后在气头上,根本没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汪保听明白了,没敢说话,只更加恭敬地低头听皇后吩咐。 万碧直接命令汪保拿人,若有人敢拦,不管是谁,都下到诏狱去。 太后吩咐去叫皇上来,结果传信的人连太阙宫大门都没能进去。 即便是不大聪明的太后也明白了,皇上此举是默许的意思,这是让皇后出气呐。 太后两眼一翻,晕! 万碧吩咐小雅拿银针来往人中刺,但还没等银针拿来,太后就醒了。 太后忽然明白,她若晕倒,这后宫就是皇后独大,如果她想害自己可就麻烦了! 但麻烦的在后面——苟道死了! 昨天从凤仪宫回来,苟道就说身子不舒服,回屋歇着去了。 后来没人见过他。 若不是万碧硬闯寿康宫拿人,苟道还不知还要在房梁上吊几日。 他的的确确是自尽的,他屋子里干干净净,只字片纸都没有。 朱嗣炯得知,气得摔了案上的玉如意——他本想放狗儿出去找主人,结果这条狗太忠心,为不给主人惹祸,竟狠心勒死自己。 所以当万碧以此为由,提出来要大力整治内宫的时候,他立即同意,并调了百十个侍卫给万碧用。 太后也被死掉的苟道吓得不轻,竟然没有提出异议。 再无掣肘,万碧没有手下留情,几乎是将皇宫来了个大清洗。 严密搜查各宫,凡可疑物件统统收缴,可疑人等抓走审问。 昭阳殿的人手全换了,并因宝晴的一份「供词」,王贵妃落了个「知情不报,约束不力」的罪名,夺了妃位,降为贵嫔。 若不是她身后有王家和高敬,万碧真想将她一撸到底。 饶是这样,还引来了一众正人君子的口诛笔伐,称皇后为独宠后宫,恶意陷害他人,有失仁德。 更有御史提出要废后,被朱嗣炯当朝骂了一顿后,一头碰死在金銮殿上,倒博得了「刚烈」的名声。 万碧气恼道,「你什么时候能将高敬这座大山推翻?明摆着是他们搞鬼,却干看着毫无办法,真是气死人了!」 从朱庶人之死,到朱祁从进宫,再到万碧身遭构陷,得利的都是王贵嫔,所有线索都指向王家和其背后的高敬。 但,没有确凿的证据是扳不倒这位三朝元老的。 朱嗣炯只能安慰她道,快了,快了。 皇上金口玉言,但这「快了」二字却应在了万碧身上,转天,大公主出生了。 长女的出生让朱嗣炯整个人处在亢奋的状态,抱上就舍不得松开手,一会儿看看闺女,一会儿看看万碧,只知道傻笑。 当天就把公主的封号定了——含山。 向来吝啬的皇帝此次大出血,所有宫人都赏份月例,凤仪宫两份,近身伺候的更是给了厚厚的红封。 宫人们喜气洋洋,前些日子大清洗带来的惶恐不安瞬间一扫而空。 是以含山公主还没睁眼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小福星。 太后不舒服了,同样的孙女,一个众星捧月风光无比,一个位居一隅几乎被人遗忘,叫她这当祖母怎么过得去! 所以她也赏,吃食玩物、绫罗绸缎泼水似的赐给林嫔,俨然和皇后打擂台的意思 赏赐送到林嫔宫里,她一晚上没合眼——吓的! 她的贴身婢女构陷皇后,若不是皇上看在父亲的面上,替她在皇后面前说了几句好话,她现在指不定在哪个冷宫待着呢。 永嘉怎能和含山比?自己怎敢和皇后比?林嫔默默流泪,太后您是把我放在火上烤! 没有了田果儿出主意,林嫔只能自己想办法,她挑出几样,令人捧着去了昭阳殿。 她要间接提醒太后:朱祁从更重要。 王贵嫔近来十分心烦——没能把皇后扳倒,反而去了宝晴这个臂膀。 李掌司是王家在宫中深埋多年的暗线,若不是她百般恳求,根本不可能给她用! 她本以为这次和苟道联手,拿下皇后是十拿九稳的事,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指着苟道能扭转局面,那阉货竟然一根绳把自己吊死了。 「心怀不满,为报私仇,勾结贼人,构陷皇后」,看着宝晴和田果儿的「供词」,王贵嫔嗤之以鼻。 将此事推到宫女内侍头上,没有将她拽下水,这不过是两方势力暂时妥协的结果。 第35章 现在皇上还不想和高敬正面碰上,但以后呢?等皇上羽翼渐丰,皇位越来越稳,可还有自家的活路? 自家和高敬可是绑在一条船上的。 且在皇后的霹雳手段下,昭阳殿的宫人全被换了个干净,别说往宫外传信,就是她随手写几个字,立刻有人替她细心收好,她一开口说话,怕是整个朝阳殿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 看着周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王贵嫔暗自扶额,目前来看,家里再往宫里送人没那么容易,自己也只能从头慢慢培养心腹。 因此,现在她选择深居简出,尽量少惹人注意。 却在此时,林嫔不知眉眼高低地捧着太后的赏赐,觍着脸上门了。 林嫔永远是温温柔柔地笑,「太后赏了这许多东西,永嘉哪里用得完,妹妹挑了几匹细料子,既轻薄透气,又柔软贴身,给从儿做衣服正好。」 王贵嫔客气又疏离说道,「有劳妹妹费心了,姐姐这里什么都有,你还是拿回去给永嘉用吧。」 「姐姐千万别客气,妹妹之前也没少拿您的不是?还有几样小孩吃的玩的,东西放这里,姐姐忙,妹妹不打扰了。」 林嫔不请自来,又急匆匆而去,看得王贵嫔暗自冷笑,她这招祸水东引自己能看不出来? 王贵嫔心里清楚得很,她已和皇后成对立之势,皇后有皇上撑腰,而她只能寻求太后的庇护。 但她不好明目张胆去寿康宫提醒太后。 林嫔此举,恰中了王贵嫔的心意。 王贵嫔看着塌上熟睡的朱祁从,唇边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林嫔这点儿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万碧就知道了。 她丝毫不放在心上,她没有兴趣找林嫔的麻烦,只要林嫔不来招惹她,自然可保平安。 眼下,万碧忧心的是苏娇娇,她到底拒绝了杨广的求亲,并自求出宫。 万碧没有挽留,她知道,苏娇娇无法面对小雅。没办法,只能送她出宫,将她安置在南郊的皇庄里,但没几天,这人留了封信,不告而别了。 万碧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直觉得苏娇娇是替己受过,很想补偿她,但她没给自己机会。 惆怅之余,又听到了杨广调任西北大营游击的消息。 万碧心下掂掇一阵,说道,「我去送他,小雅准备下。」 「娘娘您还坐着月子呢!再说皇上肯定不会答应,娘娘何必去触霉头?」 「看你吓得嘴唇都白了!」万碧笑道,「不碍事的,我和皇上说。」 皇上的反应再一次颠覆了小雅的认知,他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安排了车驾和侍卫。 裹得严严实实的万碧带着小雅,登上一辆曲柄黄盖绿呢马车,悄悄出了角门,。 出了西城门,京郊一望无际的麦田在夏风中不安地摇动着,卷着一个又一个的绿旋儿。 官道上浮土被风吹起,贴着地面,尘锋状若镰刀,呼呼向西北而去。 陈平忽然想起一句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他浑身一激灵,摇摇头马上将这个念头甩到脑后,大力拍着杨广的肩膀道,「虽说西北军是个狼窝子,但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去了西北好好干,凭你的本事,他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杨广挤出一丝笑,翻身上马,「承你吉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多谢你来送我,我要去了,你回去吧。」 陈平哈哈笑道,「好兄弟,等你功成名就回来,咱哥俩再痛饮一场,不醉不休!」 杨广抱拳作别,轻踢马刺,那马嘶叫一声便放开蹄子奔跑。 恍惚中,他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内心竟产生些许期盼,不由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人。 杨广自嘲般笑笑,想什么呢,她怎么会来? 她还在月子里,见不得风,且她身为一国之母,出一趟宫比登天都难,怎么来送?自己真是痴人说梦,自作多情! 于她而言,自己不过是尽忠职守的下属罢了,她岂会将区区一个莽汉放在心上。 如是想着,杨广眼里的忧伤已经成了苍凉,他回过头,刚要策马疾驰,突然顿住,倏地将目光移向一旁的山丘。 高高的山丘之上,停着一辆宫庭制式的马车。 曲柄黄盖! 杨广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心剧烈地跳动着,几乎将胸膛震裂。 此时、此地、此景,除了她,他想不出还有谁。 他痴呆呆望着,目光透过厚厚的车帘,仿佛看到她那张明艳绝伦的脸上,挂着嗔喜莫辨的笑,眼波扫过,「杨广,吩咐你的事如何了?」 他下意识就要张口,然他只觉喉头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笑,又想哭。 第36章 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个喷嚏,原地踢踏几步,将杨广的思绪拉了回来。 自始至终,车帘都没有掀起,杨广深深吸了口气,释然一笑,双腿一夹,那马旋风般狂奔而去。 万碧掀开车帘,瑰丽绚烂的落霞下,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似血残阳之中。 这次,他没有回头。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袭上心头,万碧定定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叹息一声,放下车帘,吩咐道,「回宫。」 待到凤仪宫,已是掌灯时分,万碧意外发现朱嗣炯竟在等她。 他一手抱着含山,一手拿着摇铃,睿儿趴在他的膝头,爷俩正逗孩子玩。 厅中烛光摇曳,温馨宜人。 看见她,朱嗣炯面上似是松弛不少,「回来啦?」 「嗯,回来了!」万碧搂住欢呼而来的儿子,看着朱嗣炯展颜一笑。 生命中有许多人来,又有许多人走,唯此眼前人,她愿终其一生,与之长相守。 夜深了,一轮浑圆的月亮,透过乌木窗棂,将银辉般的纱幕铺向内室。 朱嗣炯坐在蔼蔼瑞光中,闭目听着冷库的汇报。 冷库是新提上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今日便是他护送万碧出城。 朱嗣炯揉揉眉心,略有些疲惫说道,「以后也要用心办差,皇后安危不能有丁点儿差池。」 他挥挥手,意思叫冷库下去。 但冷库没动,犹豫了会儿问道,「陛下,不知属下是一日一报?还是隔日一报?」 「什么?」朱嗣炯好像没听懂,颇为惊讶地看着他。 「属下是说,皇后的情况……」冷库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感到皇上的目光越来越冷,他不禁一怔,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难道皇上今天不是叫自己监视皇后的? 皇后为送一个侍卫,竟然要求出宫,哪个皇上能不起疑心? 朱嗣炯霍地跳起身来,踱着走近冷库,冰冷的声调中蕴含着巨大的威仪,「你会错了意!朕叫你去是保护皇后!且记着,朕和皇后一体一身,她即是朕,若对皇后不敬,就是对朕不敬!」 冷库惊惶地连连叩头,迭声请罪。 好在皇上没有追究,训斥几句就让他跪安退下。 冷库出了殿门,抹了一把冷汗,暗道,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皇后娘娘! 宫内平静了一阵,万碧安安稳稳坐了个双月子,结果刚出月子,太后就又闹腾开了。 无它,只因含山公主的满月宴十分热闹,再看朱祁从都半岁了,既没身份,又没封号,老人家吃味了,吵着让朱嗣炯给赐个爵位。 太后的理由很明确,既然永嘉都有郡主的身份,朱祁从为何不能有?起码也得是个亲王吧! 朱嗣炯冷笑道,「他亲爹不过世子规制下葬,他就要亲王?而且母后是不是忘了,他已经过继给顺王兄,立世子要爵位须顺王兄奏请才对!」 别说,太后还真忘了朱祁从过继一事,但顺王不过无权无势的闲散宗室,让他上奏请立世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太后令人递了信儿给顺王,便坐等皇上下旨封爵。 她想得很简单,但事实告诉她没那么简单。 顺王迟迟未请立世子,太后越等越心焦,干脆把顺王叫进宫问问怎么回事。 两个内侍搀扶着白发苍苍的顺王进了寿康宫,他颤巍巍地挪着老寒腿,步履十分龙钟缓慢,走几步就要喘半天。 看见他的样子,众人的心一下子被捏得紧紧的,连气也不敢呼一口,生怕一阵风把这位老人家吹跑喽。 当然,除了太后,她皱着眉头不悦问,「顺王爷存心和哀家作对吗?怎还不立世子?」 顺王花白的胡子颤了几颤,艰难跪倒,「老臣不敢,实在是前阵子病重,提起笔来就打颤,写不得奏折啊。」 太后认为这是借口,便着人伺候笔墨,让顺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写。 可顺王不是扯谎,他真的握不紧笔,手哆哆嗦嗦,写两笔一打滑,前后写废了几份,连咳带喘,憋得老脸通红,看得一众宫人提心吊胆,唯恐他一翻白眼就此倒地不起。 太后见他左右写不出来,愈加生气,手指几乎戳到顺王脑门子上,「凭哀家怎么说,你都当耳旁风?区区一个落魄宗室,将从儿过继给你是天大的面子,你倒拿乔作势!惹急了哀家,下懿旨夺了你的王爵!」 这番话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顺王呼哧呼哧狠狠喘了两口气,顿时没了声响——晕了。 晕就晕了吧,太后没当回事,吩咐传太医给他瞧病,就把人抬了下去。 她内心倒有几分窃喜,巴不得顺王赶紧归天,好让从儿继承王位。 第37章 不满一岁的亲王,在本朝也算是头一份了! 但此事带来的恶劣影响出乎太后意料,甚至成了她一辈子的污点,并几乎断送了朱祁从的前程。 怎么说顺王也是堂堂亲王,且他从不参与派系争斗,为人宽厚谦和,是以在宗室中颇有好名。 顺王在寿康宫受辱一经传出,立即引发轩然大波,当即有宗室发难,「顺王虽是太后晚辈,却比太后年长,太后如此责骂,对幼不慈,对老不敬,简直有失皇家体面风范,不堪为天下妇人表率。」 有人将话传到太后耳旁,太后犹自没意识到此事严重性,还嚷着要将说着话的人都抓起来,「哀家是太后,连皇上都要恭恭敬敬的,骂几句亲王算什么!」 然而又有人发话了「后宫不得干政,太后竟要削去亲王的王爵,难道是要效仿前朝武后篡位?」 继而忧国忧民的御史纷纷上书,对此举口诛笔伐,并奏请皇帝约束太后权力。 太后懵了,下意识寻王贵嫔讨主意,「是你说从儿没爵位可怜,哀家才逼着顺王写奏章,事到如今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王贵嫔真不知怎么说,她是压根没想到太后能把这么简单的事搞砸! 她要的是拉拢顺王,进而笼络宗室,太后你好好和顺王说话不行么?非要耍威风,现下可好,整个宗室都得罪了,谁还肯为朱祁从说话! 王贵嫔寄希望于娘家,特地召母亲进宫,王家也试图扭转舆论,高敬也帮了大忙,御史言官渐渐不提了,但民间反而愈演愈烈。 只因茶楼酒肆又出了新段子,当然不敢言明是太后,只说乡野小户,婆婆偏心长子,极力搜刮压榨小儿子,虐待小儿媳,甚至想把小儿子的孩子卖了补贴长子。 反正怎么欺负人怎么来。 这是万姐夫的手笔,有他的大肆宣扬,连内宅妇人都知道这段书的背后隐情,嘴上不说,心里都同情皇后,暗叹,尊贵如皇后也免不了受婆婆的气啊! 若有官员想为太后说话,不用别人,他夫人就会含泪控诉,「莫不是你也想卖了我儿?」 什么跟什么啊,真真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那人一挥袖子去了,却不再提一字。 风波过后,朱祁从仍旧没有爵位,太后装病也无济于事。 宗室族长直言不讳,「朱祁从身为谋逆之子,须着重审察其品行,待弱冠后再封爵。也请太后自重,后宫不得干政,即便尊贵如您,也不能僭越,再有下一次,我就带着宗室子孙去哭太庙!」 这下太后真病了,彻底消停。 王贵嫔也不明白,先前宗室因新政和皇上闹得不可开交,怎的这次所有人全站在皇上那边? 她不知道,万碧知道,朱嗣炯暗中给宗室做了让步,将他们名下田地缴纳的税赋,以赏赐的名义返回了一部分。 以此换取他们对自己的支持,对新政的支持。 万碧和小雅感慨道,谁说做皇帝可以随心所欲?你瞧皇上,真是步履维艰! 但再怎么艰难,朱嗣炯也闯过来了,景平四年,方田均税在直隶大获成功,仅一个县城,就清理出隐田三千余顷,轰动朝野。 上缴的税赋更是令人咂舌,相当于往年的五倍! 景平帝闻奏龙颜大悦,提侯德亮为户部尚书,继续在山东、河南等地推行新政。 赫然功绩在此,便是以高敬为首的保守派反对,朱嗣炯也强行压了下去。 并说,「整天哭穷的是你们,朕弄来了钱,你们却一个两个跳着脚反对,那好,若诸位爱卿有办法,既能充盈国库,又不与民争利,朕就废除新政!」 看着哑口无言的臣工,朱嗣炯冷笑一声,不就是损伤了你们这帮大财主的利益么,朕非让你们怎么吃进去的再怎么吐出来! 外有侯德亮,内有吕秀才,又有老百姓的拥护,新政进行得颇为顺利,景平九年,北方的田地已丈量完毕,但向南推进的时候,却遭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那边是高敬势力最集中的地方,且世家大族林立,许多地方都是只听宗族的,官府的令根本推不下去。 朱嗣炯看着奏折心烦,便去御花园散散心。 时值六月,御花园一带粉墙旁树影婆娑,墙头榴花似火,墙下月季花争艳,碧波荡漾的湖边柳丝拂风,黄莺啼啭。 站在岸边,初夏的风带着凉凉水气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一阵槐花的清香飘来,朱嗣炯看着岸边合抱粗的槐树,想起与阿碧初遇时的场面,彼时二人还是七八岁孩童,如今睿儿都十岁了! 有道是想什么就来什么,睿儿的大伴来福气喘吁吁来报,「陛下,大殿下又被太后罚啦!」 朱嗣炯无语望天,睿儿和母后天生不对盘,一天不闹上几次就过不去! 第38章 老远就听见寿康宫里尖叫声声,狗叫连连,喊打喊杀一片,隔着宫门就能想象里面有多热闹。 他叹口气,提脚进了寿康宫。 几条狗东奔西跑,每条狗后面都呼啦啦跟着一群宫人,因是大殿下的爱犬,他们不敢打杀,只能往笼子里轰。 但狗比他们灵活的多,闪转腾挪,看上去竟是狗在遛人。 更奇特的是,每条狗都穿着号服,上标壹、贰……等字。 朱嗣炯面上现出片刻的呆滞,「怎么了这是?」 来福苦着脸答道,「小少爷去看大殿下的猎犬,一时没关好,全跑了出来。」 一时没关好?朱嗣炯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儿子故意放的。 场面混乱,一时无人发现皇上来了。 待汪保重重喊了一声,众人方醒悟,忙跪下请安。 这时朱嗣炯才看到睿儿。 骄阳下,朱祁睿直挺挺跪在正殿门前的青砖地上,膝下连个垫子都没有。 朱嗣炯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上前拎起儿子,瞪一眼监视罚跪的小宫女,「下去领罚!」 睿儿倒替那人说话,「父皇别怪她,皇祖母下令,她怎好违背?没的让她受夹板气!」 他潇洒一挥手,「下去吧,你也陪我白晒了半日,去找来福领个红包压压惊。」 朱嗣炯好笑又好气,弹了儿子脑门一下,「小子,你倒是个心软的,走吧,看太后什么章程。」 睿儿揉揉额头,嬉皮笑脸跟着他爹身后,再次到太后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孙儿给皇祖母请罪。」 太后揽着朱祁从,半靠在塌上呼哧呼哧直喘气,一看就气得不轻。 她讥笑道,「哀家可当不起你跪,你能有什么罪?」 睿儿麻利起身,眨眨眼睛不明所以道,「是啊,孙儿也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为何皇祖母叫来孙儿,不问青红皂白就让孙儿出去跪着。」 太后气得嘴唇直抖,「谁叫你起来的?」 「不是皇祖母说当不起孙儿跪吗?」睿儿吃惊地张大嘴,委委屈屈地看了他爹一眼,磨蹭着要跪不跪。 「好了,过来站着!」朱嗣炯沉声说,「母后,到底怎么回事?」 太后搂着朱祁从开始抹眼泪,「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儿子,竟然放狗咬从儿,小小年纪心肠竟然如此歹毒,也不知是和谁学的!」 「您不必含沙射影指责母后!」睿儿大声说道,「我做的我认,没做的我才不认,我没放狗咬他,是他自己艳羡,非要我送他一条。我把所有狗都送来让他挑,怎么反倒成我的错了?」 太后指着他对朱嗣炯说,「你也不管管,他就这样和哀家说话?一点也不像个皇子的样子!」 「母后这话不对,他不像谁像?」万碧挑帘进来,冷笑道,「儿臣请问母后,您说他放狗咬人,可有证据?」 太后气哼哼道,「这小子一肚子坏水,一进宫门就打开狗笼,那狗冲着从儿就扑了过来,不是他使坏是什么?」 一肚子坏水,这样的话对小孩子来说太重了! 睿儿小脸涨得通红,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倔着脖子反驳说,「是朱祁从说要挑一条活泼的,我才放猎犬出来跑跑,怎么又成我的错了?」 「那狗离他八丈远,中间隔着无数宫女太监,咬得着他才是见鬼!他自己吓得摔倒,凭什么算我头上!」 太后喝道,「你就不应该把狗送来,明知道你弟弟身子弱胆子小,你还拿狗吓他,就凭这一条,罚你也是应当的!」 万碧一听这话,心头火起,正要替儿子说话,但听睿儿说道,「皇祖母好生偏心,要看狗的是他,我不给他看,你要骂我自私,我给他看,你又骂我吓他,左右我就不合您的心意,既如此,您就把您的宝贝蛋看好,别让他再来缠我!」 太后这个气啊,无论自己说什么,他总有一番道理等着,最为气恼的是,自己竟然还说不过他! 她想要朱嗣炯替她出气,却看见儿子一脸赞赏地看着朱祁睿,大有朕心甚慰的意思。 她想要发作万碧,却见万碧好整以暇看着她,俨然是就等你开口的样子。 无法,太后只能自己上阵,「身为兄长,就该让着弟弟,有什么好东西就该让弟弟先挑,受点子委屈又算什么?」 朱嗣炯终忍不住说,「母后,睿儿并无过错,你一股脑全怪他身上的确有失偏颇!而且,睿儿是嫡长,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除了朕、皇后、母后,天下最尊贵的就是他,绝没有令他让着别人的道理!」 太后哑然,半晌才狠狠道,「都给哀家出去,看见你们就心烦。」 万碧霍地起身,拉着睿儿就走,「既然母后不爱见咱们,咱们就少来寿康宫,没的招人嫌弃。」 第39章 朱嗣炯自然随之而去。 太后又气又恼,又心疼怀中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从儿啊,他若再敢欺负你,皇祖母替你罚他!」 朱祁从低着头,瘦小的身子不安地动了下。 太后开始数落皇上皇后的不孝,继而告诫朱祁从不要太相信王贵嫔,要亲厚内阁权臣,笼络宗亲长辈,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这些话都听出茧子来了,朱祁从随口应着,两眼出神地望着晃动的珠帘。 直到天色将晚,寿康宫的太监们才把猎犬赶进笼子,但是数了数,不对啊! 怎么个不对? 那狗身上都标着号,从壹到玖,理应有九条才对,可笼子里就八条,少了一条「肆」。 这下可着了急,一来那是大殿下的爱犬不能丢,二来哪天蹿出来吓到太后就麻烦了。 他们从寿康宫找到御花园,再找到昭阳殿,除了凤仪宫和太阙宫不敢进,内宫各处都找了,把这群人累得直不起腰来,纷纷怨恨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朱祁从。 你说你没事要大殿下的猎犬干什么,真是没事找事。 寿康宫人仰马翻,找狗找到半夜,朱祁睿躲在被窝里笑到半夜。 哪里有什么「肆」,一共就八条狗,他故意跳过「肆」写「伍」,就是要让人误以为有九条狗。 没错,他就是故意没关好笼子! 找「肆」,哼,找死去吧! 这群猎犬是杨叔特地从西北送来的,自己当宝贝似地养,好不容易训练出来,正准备在猎场上大显身手,那朱祁从就要捡现成的,真是脸大! 太后还一脸理所当然让那个怂包挑,说好东西就要让给弟弟。 凭什么?他算哪门子弟弟! 朱祁睿揉揉发酸的膝盖,又想起太后对母后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样子,他咬咬牙,凤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看我怎么收拾你!」 寿康宫的人找了好几天,仍旧没那条狗的踪迹,各自都有差事,谁也不能天天没事干,光找狗玩,便说狗儿跑出宫,怎么也寻不到。 大殿下是个好性的,发通脾气也就算了。 但太后非说宫里有狗叫,大半夜不睡觉叫人去抓狗。 一天两天还行,接连半个月的折腾,别说伺候的人,就连太后自己都受不了。 她上了年纪又休息不好,眼见没了精神头,说话走路又开始哆嗦。 万碧听说,一猜就是儿子的手笔,训了一顿让他收敛点,将心思用在读书上。 朱祁睿垂头丧气出来,吩咐来福,「把善口技的那人叫回来吧,赏他一荷包金瓜子,难为他蹲了这么久墙角。唉,母后就是心太软,再吓几日,保管太后爬不起床!」 来福不敢说主子们的事,只赔笑道,「方先生今日要来讲学,殿下不如早些去的好。」 朱祁睿想了想,方恍然大悟,「哦,就是那个方小儒?」 方先生的父亲是当今大儒,因其名望太高,是以说到方先生,都叫他方小儒,本名反而无人提起。 方家一直备受清流推崇,从来是远离朝堂,朱嗣炯亲临方家数次,才把方小儒请来,但方小儒说了,授课可以,不要授官,若给他官职,他马上拍屁股走人。 朱嗣炯当即同意,有这层师徒关系就足够了,他要的是清流对儿子的支持! 但朱祁睿不明白他爹的心思,满心想着怎么捉弄老学究,双目放着贼亮的光,撒开腿就往文华殿跑。 对这个儿子,万碧很是头疼,打小调皮捣蛋,堂堂皇长子,上树掏鸟窝,下湖捉鱼虾,吓得一帮太监侍卫成天提心吊胆跟在他屁股后面。 他怎么就不能像含山一样乖巧听话? 想到女儿,万碧脸色顿时柔和几分,「小雅,半天没见含山,人呢?」 小雅端来一盘水灵灵的葡萄放在皇后面前,「又去找永嘉了,一天去三趟,也不知那里有什么好,奴婢简直怀疑林嫔给公主下迷魂药了!」 「她俩年纪相仿,永嘉又是个性子好的,难得能玩到一块去,你可别多嘴和她说什么,大人的事是大人的事,别牵扯小孩子。」 「瞧您说得,奴婢就那么没器量?」 「好好好,是本宫说错了还不成?把那套金累丝嵌宝头面找出来,你再挑两匹云锦,一并给永嘉送去。」 「您对她也太好了些,一年四季吃的用的赏赐不断,时不时打发李重生去请平安脉,比亲闺女也差不了多少,林嫔简直是当了个便宜娘!」小雅发了几句牢骚,仍旧带人捧着东西去了。 万碧笑笑,并没把心中打算说出来,她对永嘉好,一来是真可怜永嘉没人疼,太后年迈,仅有的精力全放在朱祁从身上,无形中就忽视了永嘉。 第40章 而林嫔,万碧冷眼旁观多年,这位不过是将永嘉当成博取太后庇护的工具而已,见太后对永嘉不上心,林嫔也淡了下来。 二来嘛,永嘉和朱祁从是亲姐弟,来往较旁人亲密。万碧吃不准王贵嫔什么时候拿朱祁从生事,只能暗暗防备着,若是自己和永嘉关系亲密,也许能从她身上发现点什么。 万碧不由自嘲,自己竟会对一个小孩子起利用的心思,真是悲哀! 不多时小雅就回来了,见她心情不畅,便提议道,「那个学问极大的方先生今日来给大殿下授课,娘娘不若去看看,皇上好不容易把人请来,别让大殿下再给气跑喽。」 万碧想到自家儿子,叹一声,起身去往文华殿。 出乎意料,文华殿静悄悄的,鸦没雀静,伺候笔墨的太监说,方先生带着大殿下和陪读的公子去了御花园。 这位先生倒与众不同,万碧不由心生好奇,遂移步御花园,看他到底是如何授课。 塘荷倩影摇曳,清香沁人,因怕惊扰贵人们休息,每日都有宫人粘树上的知了,是以四周非常寂静,只闻夏风拂过柳枝的沙沙声,和不知哪里传来的阵阵虫鸣声。 万碧带着小雅四处看不到人,正纳闷都在哪里呢,忽听假山后草丛中刷刷一阵响动,一人悄悄探出头,接着跟头咕噜地滚了出来。 他头上顶着几片树叶草根,满头满脸都是土,衣服歪歪扭扭,还破了几个大口子。 不是朱祁睿又是谁? 万碧看到儿子的狼狈模样,惊得脸几乎变了颜色,「你和谁打架了?」 朱祁睿哼哼唧唧几声,撂下一句「我先去换衣服」,风风火火就跑了出去。 万碧看到后面追来的人,脸一沉,喝道,「来福,怎么回事?」 来福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娘娘,详情奴才也不清楚,只知道殿下和吕先生打赌输了。」 那小子也有栽跟头的时候?万碧不禁一乐,手一摆让他赶紧跟上去伺候。 用过晚膳,万碧就把这事当笑话和朱嗣炯说了,朱嗣炯也笑道,「君子六艺,方小儒无一不精,难得是为人坦荡洒脱,又有几分跳脱,不是死板的老学究,我选了好久才选中他。」 万碧睨一眼他,「是选的不错,我看睿儿以后可要有苦头吃了。」 朱嗣炯呵呵笑着揽过她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即便他是皇子,也不能太一帆风顺,不然以后稍有点挫折就会受不了。」 「我知道,不过心疼儿子罢了。」 「男孩子该摔打还是要摔打,我想着等他再大些,把他扔到军营里去历练历练。」 万碧心头一跳,「哪个军营?」 「还没定,不急,且等两年再说,放心,也就京畿附近的大营,不让他走远——我还舍不得呢!」 万碧这才放下心,二人正温存着,突闻小雅门外禀报,「陛下,汪总管急事求见。」 听了汪保禀报的消息,朱嗣炯发指眦裂——东南沿海,倭寇上岸,屠了一个县城! 景平九年的夏至,是一个闷沉沉的阴天,黑黢黢的乌云一层层涌过来,积在房顶上,压在人心上。 偌大的殿堂死气沉沉,跪着的部院大臣个个噤若寒蝉,头也不敢抬一下,只用耳朵小心听着龙椅上皇帝的动静。 朱嗣炯刚刚发完一顿脾气,脸上的潮红还没退下,胸膛仍剧烈地起伏着,他恶狠狠地盯着下面跪着的一众大臣,咬着牙说,「每到一地,庐舍尽焚,我泱泱大国竟被一个弹丸之地的蛮夷欺辱至此,简直匪夷所思!」 高敬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下旁人,缓缓说道,「陛下息怒,宋祥已出兵围剿,不日定能剿平倭寇。」 立即就有人弹劾宋祥,他主管抗倭,治下出了此等大乱子,罪责难逃。 高敬没有替宋祥辩解——他在等皇上的反应。 朱嗣炯沉吟片刻说道,「临阵换将是大忌,朕允他戴罪立功,务必要将倭寇给朕赶出去!」 听得此言,高敬心里便有了计较,「陛下,倭奴生性奸猾,惯会偷袭,待我大军赶到,往往捉不到几个人,是以倭患年年犯,屡剿不灭。」 「老臣以为,治标不如治本,海禁方是上策!」 吕秀才前几日提出要开海禁,重启海外商贸,但开海禁风险巨大,朝堂争辩数日,一直未有论断。 恰在此时,爆发了倭寇屠城的消息。 高敬几句话将倭患引到是否开海禁的问题上,立即引发朝堂论战,唇枪舌战一天,吵得朱嗣炯脑仁疼。 下朝后,朱嗣炯阴着脸,独自坐在御书房。 刚推行新政时,吕秀才就建议一并开海禁。 海外贸易来银子快,朱嗣炯实际上是支持开海禁的,但因担心贸然大改现行政令,会激起朝野动荡,便一直没有同意。 第41章 如今新政成绩斐然,为推行海贸创了个好开端,他正跃跃欲试,想要强力推行,哪知却出了这般骇人听闻的事。 别说之前反对开海禁的,就是赞成的人如今也有大半改了态度。 朱嗣炯对宋祥十分不满,但诚如他刚才所说,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所以他不得不继续用宋祥,但心里那股怒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门开了,一阵凉爽带着潮气的风立即穿堂而过,吹得满壁的字画簌簌作响。 朱嗣炯按住案上不住翻动的书,刚要呵斥一声,却见是万碧进来,忙换了副面孔,笑道,「你怎的来了,眼看要下雨,当心淋了雨受凉。」 「听说你连午膳也没用,我过来看看。」万碧端出几碟精致小菜,一碗碧粳米粥,「先略垫垫,晚上咱们涮锅子吃。」 万碧温言劝着哄着,朱嗣炯不知不觉脸色好了很多,说着闲话,七七八八也吃了不少。 外头的汪保抹了一把汗:还是皇后娘娘有办法! 瞥见案头上的批红,万碧笑道,「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再说寄予厚望,对卿深信不疑,你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啊!」 朱嗣炯知道她说的是宋祥,没好气道,「当初江南贪腐案,我一力保下他,就因为他发誓定会荡平倭患,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倭寇依旧在沿海作乱!」 万碧心下掂掇一阵,不紧不慢说,「这许多年来,倭寇虽然作乱,却是小打小闹,较前朝危害小很多,且去年朝廷拨了五十万两银子重点布控海防,突然爆发这样的惨案,我觉得太出人意料了!」 朱嗣炯眉头挑挑,「你是给某人当说客来了?」 「是啊」万碧大方承认,「吕先生觉得时机太过凑巧,委婉让我提醒你下,而我呢,但凡敌人反对的,我都要赞成!」 朱嗣炽差点把茶喷出来,咳咳几声,擦擦嘴角笑道,「这个说法有趣!好了,咱们不说这些,等宋祥进京时一问便知。」 处暑过后,宋祥进京。 来时高敬就给他传了话,令他进京后不要直接递牌子面圣,先悄悄来自己府上。 宋祥犹豫了一路,终究是听了高敬的,但他从高府回到住处时,却发现有一人正在等他。 冠玉一样白皙的面孔上双眸清澈有神,眉宇间英气勃勃,气度雍容华贵,石青缂丝面的袍子,腰束明黄丝带,手持一把泥金小扇,跷足而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却有一种亲而难犯,不怒自威的风度。 「圣上!」宋祥仿佛被电击了一下,脸上血色褪了一干二净,霎时变得又青又白,若不是吕秀才在旁边咳了一声,他还不知道要愣到什么时候。 宋祥从惊怔中回过神来,急忙叩头道,「不知圣驾到此,未曾远迎,请皇上恕罪!」 皇上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自己一进城他就知道了?那自己去高府的事情,皇上定然已知晓! 夜风吹过,宋祥阵阵发冷,这才发觉汗透重衣,背后已是又湿又冷。 朱嗣炯笑道,「起来吧,是朕不请自来,怨不得你!」 他起身亲手扶起宋祥,不无感慨说道,「你是抗倭功臣,保一方太平的良将,有此臣工,朕心甚慰!」 宋祥只低头道有愧圣恩。 「当年在金陵,你给朕的密信上写着‘势必要扫平倭患’,这话朕一直记着,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一直将你放在浙直总督的位子上,就是让你平倭!」 「虽说前阵子有人弹劾你,但朕都压了下来,青骢骏骑,小疵难免!做得好不好,要听听百姓的说法!沿海百姓给你立了生祠,他们感激你的功德,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朱嗣炯踱了两步,声音带着凄楚说,「倭寇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此家破人亡,穷苦人家燕子啄泥般攒下的家业一夜间毁于其手,朕每每思及至此,便痛心疾首,夜不能寐,真恨不得亲自上阵,杀光那些倭寇!」 说到此处,他情难自禁,用力握着宋祥的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所以,你是替朕上阵杀敌,不用顾忌其它,后方有朕替你撑腰,你只管大胆去做,待你日后得胜回朝,朕亲自率百官出城迎你!」 这一番话听下来,宋祥只觉五内沸腾,一股滚烫的似血似气的东西直冲头顶,他一提袍角跪了下去,「陛下如此荣宠,微臣愧不敢当!」 朱嗣炯与吕秀才对视一眼,笑道,「起来说话。」 宋祥却埋首道,「微臣有罪,治下有人通倭,造成屠城之祸,微臣知情不报,愧对天恩,恳请陛下治罪!」 朱嗣炯头「嗡」一声作响,竟真让吕先生说中了! 旁边立着的吕秀才眼中蓦地迸发出异样的光华,良久才说,「宋大人此言可有证据?」 宋祥抬起头,语气坚决道,「微臣此次进京带了个人,请皇上一见。」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