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闹着玩》 第1章 翠怡楼 据唐统说,案子发生在丑时正。 当时他听到宋瘸子打更,梆子‘咚——咚,咚,咚’这么一响,跟着一句‘天寒地冻’! 奉命前来查案的捕头问他说:“丑时正,你出门干嘛?” 唐统说:“尿急,解个手。” 捕头说:“你不解手,你这手就不会废掉了。” 言外之意,人家挑了你的手筋,不怪人家,只能怪你自己。 案子就这么结了。 荒唐吗? 但无论是青禾县的县太爷,亦或是作为苦主的唐统,都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而且,即便有人把案子捅到知府,乃至是巡抚的桌子上,也不可能改判! 因为谁都知道,这案子的真凶是昌江帮的总锅头,张百六。 除此之外,放眼整个宁州,再没有这么快的刀子了。 至于唐统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上了那么个阎王爷,事情就要从昨夜说起了。 宁州广平府,青禾县,翠怡楼。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一年到头,若能总是这般的红罗帐暖、静玉温香,那就算醉死在这翠怡楼内,也堪称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六爷,来再喝一杯嘛!” 一句娇滴滴的话音落下,木质的楼梯上,吱呀吱呀的响动稍稍一顿。只过了片刻,一串银铃似的咯咯笑声传出。 那娇滴滴的声音调笑道:“六爷酒量真棒!” 被唤做六爷的人,言语中带着朦胧醉意,说道:“只酒量棒吗?爷别的方面也很棒啊!” 说话间,脚下虚浮的六爷已经搂着翠怡楼的花牌芸儿走上了二楼。沿着木制的曲廊走了几步,转身,熟门熟路的一头撞进了屋内。 闺门在两人身后砰地一声被关紧,不多时,酒壶酒杯不要钱似的,一样样无辜的被丢在地上,发出一阵叮呤咣啷的脆响,继而粉身碎骨。 屋内,红纱罩着的灯火静静地亮着。 月洞门上垂下的纱帘和床顶的珠穂,随着床榻的咯吱声,不断晃动。 床笫间,不时传出压抑的喘息声、呻吟声。 “六爷!六爷!” 门外没魂儿了似的不要命的喊声骤然响起,不过转眼的工夫,杂乱地脚步声便越来越近,直到闺门被狠狠地从外撞开。 “滚出去!” 床上,进屋时还醉醺醺的男人,此时发出的声音却好似无比的清醒。 破门而入的人只呆愣了一刹那,眼神落在红纱帐上的人影上,立时便反应过来,急急地退出门去,顺手关好了闺门。 任是谁在这种时候被破坏了好事儿,心情都总归不会好到哪儿去。更何况,他这可不是撞破了一般人的好事啊! 一刻钟的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难熬过。 好不容易等到门再一次敞开的时候,还没等看清楚里面的人,坏人好事的家伙便被从里面出来的人飞起一脚给踹了个跟头。 毕竟是自己的长随,从小一块儿长大,这幅毛毛躁躁的德行也早就见怪不怪了。一脚踢过之后,张百六就熄了火,一边系着腰间的布带,一边问他说:“什么事儿?” 从地上爬起来的长随名叫禄坤,听张百六一问,就立马弓着身子,答道;“回爷的话,是彭家少爷……” 一听彭家少爷这四个字儿,张百六的两道剑眉立马拧成了麻花。 这个人名叫彭文赋,是昌江帮现任帮主彭伦唯一的孙子,也是张百六的亲姐夫,更是满青禾县都找不出第二个的烂赌鬼! “怎么又是他啊?”张百六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却还是不得不问道,“他又怎么了?” 禄坤的回答和往日一模一样。 或者说,但凡提到彭文赋,就没别的事情。 赌场,欠了赌债还不上,人家嚷嚷着要剁手呢! “早该把他那双手给他剁喽!留着就他妈三天两头的给老子折腾事情!” 张百六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嘴上嚷嚷得倒是挺硬气。 但对上,有一手带他出道,传给他吃饭的本事的彭伦彭老爷子;于中,有他一母同胞,从小就待他极好的亲姐姐;在下,还有他那不满周岁的小外甥。 不论看着谁的面子,彭文赋的糟事儿都得是他去摆平。 “走吧。”张百六是一百六十个不乐意,却又十分泄气的说出这句话来。 主仆二人朝楼下走去,大厅里头,翠怡楼轮值迎客的管事见了,立马迎上前来。 “哟,六爷,这是怎么了?”管事说话时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忧色,“今儿不在咱楼中过夜了?可是伺候的姑娘不合您的心意?” 张百六心里有事儿,冷着脸没说话。 管事一见他不言语,心里不禁着急起来。不由得,连连的向跟在张百六身后的禄坤递眼色。 张百六是翠怡楼的常客,贪花嗜酒是出了名的。自从不用常常亲自赶马带队跑生意之后,流连此地已有三四年了,却一直没听说过他特别喜欢哪一个姑娘。 虽说每次选的姑娘都不一样,环肥燕瘦,似乎并不太挑剔,但照例,无论是选了谁,只要来了,他都肯定是要在翠怡楼过夜的。 可今天这是怎么了?不留下,话也不肯说一句的! 禄坤身为张百六的长随,和这管事自然也是熟人。见他会错了意,心中知道,他八成是以为今晚伺候的姑娘得罪了客人。又见自家的六爷连步子都不肯稍稍停一下,便只能自己跟他解释道:“是彭家少爷那折腾出了事情!六爷这心里正憋着火呢!你知道的,彭家少爷,那就是个惹祸的胚子,三天两头的折腾六爷。这就是赶巧了,和你们没半点关系!今晚搅了兴致,一会十成十是不会回来了,帐先挂着,月底一块儿结。” “这样啊……”管事抹了把汗,一边陪笑,一边安抚着自己刚刚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 正在这时,已快步走到门口的张百六顿住了脚步,回头猛地吼了一嗓子,“禄坤!你走不走?” “来了来了!”禄坤无暇再搭理管事,连忙从后面追了上来。 第2章 赌债难偿 四方赌档。 离着老远,就看见门口挂着的一串四个大骰子。 走到近前,可以看到,内照壁正中挂着一个大大的‘赌’字,两边一副对联。 上联这么写了,‘小赌怡情大赌练胆不赌白来一世’; 下联有句话说,‘轻色晕魂重色醉骨不色枉自为人’。 “嘿,还有理了不成?”张百六眼睛一瞪,手一指墙上木刻的对联,转头问禄坤,“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呢,这才几天?哪个王八蛋写的这断子绝孙的浑话!” 禄坤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心说:这不是你上回在酒楼里灌多了黄汤,被彭家少爷折腾来的时候,和他赌气,留下的墨宝吗?人家挂上是不对,可字是你自己写的都认不出?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来。 半天没听到禄坤回话,张百六又转头仔细看了看墙上那副字,越看越觉得这字他在哪儿见过。 不过,他见过的字多了,至于怕的人? 不好意思,除了彭老爷子,再没有第二位。 谁写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六爷不想看见它! 于是乎,张百六吩咐道:“禄坤,去,给我摘喽!” 禄坤满面犹豫,说:“这……这不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难不成这还说的对了?”张百六急了,一脚踹在禄坤腿上,喝道,“马上给我摘喽它!” 禄坤见他急了,不敢再耽搁,上前就要动手。 此间闹闹嚷嚷的,早有行人驻足看热闹。 本来应该在此迎客的伙计不过是解个手的工夫,回来的时候,就连进都进不去了。 从外向内挤,挤了半天,进到圈内的时候,看到禄坤的动作,眼睛都直了! “哎,那不能碰,不能碰!”伙计急急地跑过去,将禄坤拉住。但等他看清楚禄坤,再看清了站在门槛外头的人,拉着人家袖子的手就不由自主的松开了,“六……六爷……” “你还认得我啊?”张百六背着手,扬着下巴。一身黑色的衣衫,前下摆撩起,斜别在腰带上,露出里面同为黑色的绸裤和靴子。看上去,整个一混混。 那伙计连忙说道:“认得,认得,当然认得。” “认得就好。”张百六说着,也不提摘对联的事情了,越过门槛,朝里面走去。 那伙计见他走过来,连连躲闪,生怕碰到了他。 外头闹嚷嚷的,里头却好似听不见动静一样,没一个人往外走。足以见得,里面的事情,闹得比外面要大。 果然,刚一进去,张百六就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氛。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喊道:“百六,百六!这儿,这儿啊!我在这儿……哎哟!别打,别打……” 赌档里没有人在赌钱,所有人都围在正中央的那张桌子旁,冷眼看着中间的热闹。 彭文赋被人扭着胳膊,压在桌面上。脸颊死死贴着赌桌,看上去都觉得格外的不舒服。 “这是要干嘛啊?”张百六在距离赌桌还有十余步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深吸口气,状似心平气和的对着一个穿着较为华丽的中年人问道。 那中年人名叫苏正茂,是四方赌档的大管事。 体态较胖,唇上还留着两撇细细的黄胡子,看上去就如同耗子成精了一般。 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的肉都堆在一块儿,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他走上前来,对着张百六拱手弯腰,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却只干巴巴的恭维道:“六爷大驾光临四方赌档,未能远迎,还望赎罪,还望赎罪啊!” 张百六瞥了眼满脸急切的彭文赋,对苏正茂笑道:“苏大管事,这万事嘛,都有规矩的。我今天既然来了,划出道道来,我们按规矩办了也就是了。我姐夫哪里得罪了贵赌档,您看我了,甭跟他一般见识,都算在我头上如何?” “哈哈,六爷说笑了,说笑了。”苏正茂满脸堆笑,连忙说道,“六爷开了口,苏某自然要把面子里子都给足了您的。只是,这彭少爷在敝赌档欠下了五千两银子,您看这个……” 张百六原本还保持着几分镇静,可一听到这欠下的数目,登时便皱起了眉头,问道:“你说多少?” 苏正茂一只手来,重复道:“纹银五千两。” 张百六有点儿发蒙。 五千两银子是多少?等闲一个平头百姓,在粮食自给自足的情况下,一年紧着裤腰带过日子,只需要一两半的银子。五千两能养活多少人了?这个账,傻子都会算吧? “你说真的?”张百六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当然是真的!”苏正茂说着,叫过一个管事,将一张印着指印的欠条拿到了手中,双手递给张百六,说道,“六爷如果不信,这儿有彭少爷亲笔签押的欠条。您大可以现在就问问他,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张百六没接欠条,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是真的了。 闹到现在,张百六在翠怡楼喝的那点儿酒早就散去了。沉默半晌,咬着牙点头道:“好,既然是他欠下的,我认了。” “六爷认了就好。”苏正茂依旧笑着说道,“那既然认了,六爷对此是想如何处置呢?依着规矩,要么,还清赌债,当然皆大欢喜;要么……六爷,不是苏某斗胆不给您面子,四方赌档在什么地段您是知道的,这里的事情,得按照三家定下的规矩来办。凡是欠了赌债不还的,当众断手!” 张百六的眼神看向彭文赋,目光复杂。 彭文赋也正看着张百六,见他不说话,哀哀地苦求道:“百六……百六……我是你姐夫,你……你无论如何得救救我啊!我保证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张百六看了他很久,方才转回眼神来,对禄坤吩咐道:“去拿银子吧。” “爷!咱……咱没有这么多银子啊!”禄坤急急地叫道。 就算张百六平素积蓄不少,家底殷实。但一时之间,也拿不出整整五千两银子啊! “别说了。”张百六打断他的话,说道,“两千两现银总还是拿得出来的,剩下的……灵桥以东,洒金街上我的三间铺子,压给你。” 第3章 动怒 要说洒金街上三间铺子到底值不值三千两银子,那肯定不值。但既然张百六已经把步子让到这个份儿上了,苏正茂不能不把面子给他。更何况,有张百六的信誉担保,那三间铺子的位置也不差,三千两银子,还上是迟早的事情。 不多时,银子、字据,一样不少的摆到了赌桌上。 苏正茂对打手们摆摆手,彭文赋立马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蹭的窜到了张百六身后去。活动着被扭得酸疼的手臂,胆怯地看着苏正茂。 苏正茂不理会他,对张百六拱手道:“六爷做事最懂规矩,苏某佩服。彭少爷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六爷如有雅兴,不妨也可以在这四方赌档玩儿上几手。” 张百六摇头说:“赌道不能沾啊,这不,还没赌,我这就快倾家荡产了。” 说罢,不等苏正茂接话,转身就要走。 可步子刚一迈出去,就又停了下来。 只见他回过头,对苏正茂说:“苏大管事,张某想问一件事。” 苏正茂听了,连忙躬身说道:“六爷有话,但问无妨。” “不是什么大事,就打听一下。”张百六说,“我想知道,我姐夫今日豪赌,赌本从何而来。” “这个……”苏正茂犹豫了一下,想了想,但最终还是笑着说道,“既然是六爷发问,苏某不敢隐瞒。彭少爷今天的赌本,是从铜锣巷放印子的唐统手上借来的。” “多谢了。”张百六说罢,头也不回的走出赌档。 路过内照壁,回头看了一眼。 左眼一眯,右手一抖,所有人都只听到‘嗖——’的一声响,寒光闪过,连刀刃都没有看清,两块木刻的对联已经轰然落下,砸在地上。用以固定的钉子被从中削断,断口十分整齐。 街头,张百六自顾自的朝前走。 彭文赋在他身后不远处,拉着禄坤,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你知道我的吧?我说话想来都算数的!真的,真的!禄坤,你知道我的吧?你肯定知道!我也就是看上一次百六他赔了太多的银子,这不是想翻本吗?我也是……我也是一片好心啊!真的,只要翻了本,我立马就会收手的……” 彭文赋说得口沫四溅,浑然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进了张家老宅。从角门进去,穿花门,走回廊,不多时,就到了六房的院子。 彭文赋前脚刚刚跟进去,张百六回身就是一脚,将他踹得倒飞出去五步,狠狠摔跌在地上。 “……咳咳……哎哟……哎哟疼啊……”彭文赋躺在地上,捂着肚子,不住的呻吟。 “爷诶!”禄坤连忙扑过来,大叫着拉住张百六慌道,“踢不得,踢不得啊!” “给我闭嘴!”张百六瞪了他一眼,低声喝道。 禄坤不敢再喊,但他想惊动的人却已经成功地被惊动了。 “这是干什么?”正屋里头,一个穿着素色衣衫的姑娘闻声出来,看了院中的情景,连忙跑过来,揽着张百六的胳膊劝道,“百六,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多大的事情还动起手来了?” 这姑娘一开口,张百六瞪了彭文赋一眼,长长的出了口气,却没有了再动手的意思。 禄坤此时也松了口气。 要说整个张家老宅里头,能在盛怒之下劝住张百六的,怕是只有这位去年腊月才新近进门的六奶奶了。 说来也奇怪了! 作为张府子弟,张百六虽然从小就混不吝,对族中世代经营的茶行生意没半点儿兴趣,但也还是接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利益联姻。大婚之前,连新娘子都没见过。不是没机会,是没兴趣。 但婚后,不知道这位刘氏名为雅茜的姑娘到底是使了什么办法,折服了张百六。虽然他依旧跑秦楼楚馆,但频率明显低了不少。而且,排除了外头,单说在家里的时候,和刘雅茜也绝对称得上是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了。 将张百六拉进院里,按在树下的竹椅中坐了。刘雅茜双手搭在他肩头,俯低了身子,在他耳边轻声道:“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泡茶。你好好跟人家说话,可不能再动手了,嗯?听话。” 热腾腾的气哈出来,绕在张百六的脖颈间,丝丝做痒。 张百六不说话,这是默认了。 院门外,禄坤过去扶着彭文赋站起来。 “彭少爷,过去认个错吧,六爷不是不讲理的人。” 禄坤的提议显然没得到彭文赋的赞同,他刚挨了一脚,可不想走过去再挨一脚了。身子缩了缩,不肯往里走。 “你这……”禄坤面露难色,劝道,“放心吧,彭少爷。有我家六奶奶在,六爷他不会再动手了。快去吧,待会儿让六爷等急了,更没你好果子吃。” 这话倒都是真的,彭文赋终于鼓起胆子,走了进去。 “百六,我……”彭文赋刚一开口,就对上张百六冷冰冰的目光,登时住了口,不知道该不该接着往下说。 张百六说:“你想说什么?你是想告诉我,你再也不赌了,还是想说,这五千两银子你会还给我的?” 被看穿了心思,彭文赋挠挠头,低声说道:“是,我是保证过很多次,但这次是真的!我真的不会再赌了!百六,你就再信我一次!而且,那银子我也会……我……我……我慢慢还给你嘛……” 张百六看着自己这姐夫,是恨也不是,气也不是。 “你说你会戒赌,我信了。”张百六说着,见彭文赋面露喜色,抬手指了指他道,“把你那笑容收回去,对,别冲我笑。彭文赋!从小到大,我替你背了多少锅,偿了多少债,你算得清吗?你哪一次在外头惹了事情,不是我给你擦屁股?我帮你,是因为我记着彭老爷子对我的恩,是因为我不忍心让我姐姐伤心。若不是他们,苏正茂就是当街剁碎了你,你看我会不会管你!你不是要赌吗?你不是还能借到钱吗?上一次,我可是当街放了话的,谁敢借钱给你,我就废了谁的手。我不可能动你,但过了今晚,我看谁还敢借钱给你!” “百六……不不不,六爷,六爷……你不能啊……”彭文赋急得直冒汗,若是张百六真的这么做了,却让他日后如何见人呢?冷不防看到端着茶盘从屋中出来的刘雅茜,他连忙过去求道,“雅茜,你帮我说说,帮我说说……” 刚刚张百六几乎是喊出来的话,刘雅茜在屋中也听得真切。 但还未等她开口求情,就听张百六说道:“甭管他!我告诉你,彭文赋,从现在开始,你哪儿都不准去,等我料理了唐统,再说你的事情。” 第4章 快刀 张家是茶商世家,在宁州数得上号,颇有些资财。 张百六的老爹张怀谷年逾花甲,接近荣养,基本上不理事务。茶行的生意,现在是由张百六的大哥张仕安掌总。兄弟六个,除了张百六之外,其余几人平日里都在茶行忙活。 虽然说干得都是差不多的事情,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都早已成家分房。回了家里,一房一个院子。除了逢年过节的大日子是全家或是全族聚在一块儿吃饭之外,平时都是各房自己的小厨房开火,各吃各的。 此时,显然早已过了饭点儿。 待张百六一通火发泄完了,刘雅茜走过来,给他递过一杯茶。看了眼可怜兮兮的彭文赋,不禁觉得有些心软。到底还是忍不住拐弯抹角的对张百六说情:“这么晚回来,可吃过饭了吗?要不要我下厨给你做点儿什么?” 一听到吃的,彭文赋快要饿扁了的肚子便不争气的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 他今天在赌场赌了很久了,到现在还没吃过饭,也没喝过一口水。一闲下来,自然是又饿又渴。但又不敢跟张百六提饿的事情,只能强忍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看着刘雅茜。 张百六十一岁跟着彭伦赶马跑生意,歪的斜的道道他见的多了。人话或许没听过几句,鬼话可是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刘雅茜这一句话说出来,都不用听彭文赋肚子那打鼓的响动,他就知道自己这天生良善的夫人是在给彭文赋说情,想让他先吃点儿东西。 要不然,明知道他今晚出去是喝花酒的,饿不着,没事儿闲的给他做什么饭啊? “我不饿。” 张百六一句话出口,彭文赋就一脸苦相。得,本来还想着蹭两口呢,这可好,今晚怕是甭想有吃的了。 谁知,正当彭文赋愁眉苦脸的时候,张百六又叫过了禄坤,指着彭文赋吩咐道:“把他给我关起来,看好了,没我的话,不准他出屋半步!” 不愧是多年的长随,禄坤稍稍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 走过来,不由分说,扯着彭文赋,就把他关进了小厨房里头。 其实这也没错,反正谁都挑不出理来。 一个院子,总共就那么几间房。 三间正屋是张百六和刘雅茜的住处,东厢房住的是禄坤和为数不多的下人。西厢房今天是空着,但平日里是有人住的,这人是谁,禄坤不太愿意提起。剩下的,就只有一间厨房能关人了。 被禄坤扯进厨房里,彭文赋起先还不太乐意。 他怕小舅子是出了名的,这谁都知道,也不丢人。但一个下人,就拽着他的衣领子走,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不过,当禄坤跟他偷偷讲清了缘由,并且告诉他,张百六就是故意放水,让他在厨房里吃点儿东西填饱肚子,这时候,彭文赋那没心没肺不长记性的性格使然,对禄坤的态度立马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安顿好彭文赋,禄坤走到院子里,就看到院子里只剩下了张百六一个人。 他走到近前,见正闭目养神的张百六朝后摆了摆手,吩咐他道:“你也休息去吧,今晚不用跟着我。” 禄坤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但也知道,连刘雅茜都劝不住的事情,他更是插不上嘴。 无奈,只得听命告退。 天色沉沉,很快,敲起了梆子。 张百六睁开眼,仰靠在竹椅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愣。 直到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他才猛地一挺身站了起来,捋了捋右手的袖口。迈开步子,朝院门外走去。 天时微凉,街头已经看不到人影。 张百六轻车熟路,穿大街过小巷,过了界桥,又转过几个弯,眼前,便是锣鼓巷口。 眼睛往巷子里飞快地扫了一下,张百六迈步走进去,凭着记忆,摸到了右手边第三户人家。 右手轻轻一抖,一把闪着银光的精致小刀出现在掌中。 张百六上前凑近院门,刀片插进两扇门间的缝隙,向上一划,碰到门栓。然后轻轻地向左拨弄,一下,两下,三下。 ‘啪嗒’一声轻响,张百六一笑,抬手轻轻推开了院门。 这种老式民居的门栓往往都不太结实了,稍一碰就会活动。当然,门栓沉重,一把小刀能撬得动,这个就很需要技巧了,对使刀人手上的功夫要求高,对刀的材质也有要求,并非是一言两语解释得清楚的。 由外入内,张百六回手掩上院门。 一抬头,耳朵轻轻动了动,察觉到了屋中有响。 深夜前来,不是他要偷袭,而是单纯的不愿意惊扰了不相干的人。听到屋中的响动,不但不闪避,反倒慢慢踱着步子迎了上去。 屋门很快就从里面打开了,睡眼惺忪走出来的,正是唐统。 “别叫。”在唐统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张百六就提前开了口。 唐统的惊叫就这么被噎回了肚子里,不仅一瞬间清醒过来,还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晚风一吹,冷汗瞬间蒸发,一阵阴凉直直渗透到了骨头里。 张百六满意地点头一笑,说:“你认得我?” 唐统连忙弓着身子,压低了声音,说:“知……知道,当然知道……六爷……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吗?” 张百六脑袋一歪,眯起左眼,反问道:“你不知道我找你什么事吗?” 唐统是被吓到了,他本来应该能想到的,可这会儿脑子不听使唤,愣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得罪了张百六。 “真想不起来?”张百六懒得跟他磨蹭时间,开口给他提了个醒儿,“你最近放了多少印子钱?有没有借给过那个不该借的?” 张百六一提这个茬儿,唐统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也是他鬼迷心窍,被彭文赋哄住了。也不知道当时脑子抽了什么筋,一时间忘记了张百六前一阵子放过的话,大笔的银子就借给了那么个烂赌鬼!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唐统心里这个后悔,但张百六是不会给他后悔的机会的。 见他一副懊悔的样子,就知道他想起来了。 “想起来就好。”张百六说着,左眼一眯,右手一抖,一道寒光从袖口闪过。唐统惊得一边向后退一边抬手去挡,却冷不防,手上一阵锥心的疼痛传来。 唐统忍不住‘啊’的一声惨叫出来。 张百六看着对方捂着流血的手,左手抬起来,摸了摸耳朵。皱着眉头,似乎对他刚刚的叫声十分不满。 “咚——咚,咚,咚。” “天寒地冻!” 唐统的身子弓得像只虾米,张百六没兴趣再看,转身拉门,离开了院子。 第5章 事后 张百六的刀有多快? 那一把银线控制的暗器小刀,甩出去还没等你看到,就已经收刀还袖,结束了。 张百六离开很久,唐统才从剧痛中回过神来。 想想刚才的情景,他第一次看到了张百六的刀,还有做出闪避动作的机会。却压根儿没时间想到,这就是张百六故意将刀甩向他的双眼,逼他抬手去挡,继而一刀挑断他的手筋。 一把悬线飞刀,收放自如,让人不服不行啊! 城中发生了凶案,县衙多多少少要做出点儿样子来,让大家都看看县太爷是多么勤政爱民的。所以,在那声惨叫扰民了之后,次日清晨,县衙的捕头就带人到了唐统家中。 然后呢?草草的结案。 这个凶手,真的不是县衙管得着的。这事关县太爷的仕途和小命,绝不能轻易出头插手。 宁州,地域十分广阔。 名为大梁境内,也确实有省道府县各级衙门。但实际上,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江湖势力盘踞分割。在这里,江湖规矩远大过朝廷法令! 别看小小的青禾县不起眼,却是整个宁州的缩影。 辰时末,唐统草草包扎了受伤的手,急匆匆赶到界桥边沿河巷,叩响了巷子深处的一扇老旧的黑漆大门。 院内,听到叩门声的主人既没有急着应声,更没有起身开门。 树下,石桌,石凳,两人对坐,桌上摆着一盘残棋。 “将军。”坐东面西的青衣人喊道。 坐西面东的黑衣人仔细看了下棋局,皱起眉头来,骂了一句,“将你大爷!” 青衣人不甘示弱,瞪起眼睛,认真的说道:“将你大帅!” 黑衣人抿了抿嘴,随手拂乱了棋局,嚷嚷道:“算你赢了算你赢了!我说,田魁啊田魁,人家的象都能被河拦住,怎么偏偏你家的象就是架海金梁!什么规矩这是?” “我这都算有规矩的了!”田魁抬头看着站起身来的黑衣人说,“鸿兴,要说规矩,您手下的人才叫真的没规矩吧?老六把话都放出去了,青禾县谁不知道?既然划下了道道,敢碰线他就是个死有余辜,更遑论那孙子还敢更上一层楼!” “有这么严重?”屠鸿兴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其实心里头也知道这个事情的确就是这么严重。 所谓的江湖中人,在宁州,在青禾县,不是少林武当各大门派,各个都能飞天遁地,一个打十个的能耐。而是三教九流组成的,最普通不过的一些身边的人。 他们把自己混的地方叫做江湖,他们也就成了江湖中人。 至于其他人,比如青禾县的百姓,对这样的人,往往叫他们混混。 青禾县有一条界河,居中而过,将县城分成了南北两部分。 界河以北是北城,界河以南是南城。 北城,也就是张百六住的地方,这里以正当生意居多,比较富庶。玩儿的乐的东西也比较多!所谓的混混,说的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又或者是街面上的武丐。但最多的,却是依附于昌江帮的马脚子和大小锅头。 南城,是河的另一边,也就是屠鸿兴和田魁对弈的地方。地方相较北城更大,但却相对破落。这里的混混,大多比较凶悍,战斗力相较北城要强上不少。 也就是说,北城胜在人多,但一盘散沙,聚不成塔。南城胜在凶悍,但被屠鸿兴和田魁分管,两人都是一方豪杰,谁又能甘心服另外一个的管呢? 三家三足鼎立,共同坐下来,定下一定的规矩,然后共同遵守。屠鸿兴、田魁,都想让自己占据更多的资源和地盘。但又不得不遵守既定的规矩,不敢率先打破这个微妙的平衡。 至于张百六? “庆幸吧,老六他没有野心。否则,唐统的事情,会是一个打破平衡的契机。”田魁这么说道。 屠鸿兴想要反驳,可他仔细想了想,最终,却还是点了点头。 因为事实,确实是如此! “你是说,他不会借题发挥?”屠鸿兴一边点头一边说道,“我也这么觉得。如果他想借题发挥,应该直接来找我。而不是自降身份,去找小的动手。” 田魁不同意他的看法,“你觉得这是他自降身份?我倒是觉得,老六办事,向来都是这么直来直去的。冤有头,债有主,他喜欢直接的解决问题。而且,四方赌档虽然紧靠着界河,认真算起来还在北城,但老六一直都默许那是你的地盘,苏正茂也是你的人。你的人放的印子,开的赌档,让他赔了整整五千两。他动手之前,可是问过你的。” 屠鸿兴此时只能点头。 确实,当时如果苏正茂不说是谁,张百六也不会追问。以他的能耐,要查出到底是谁借了银子给彭文赋一点儿都不难。 但苏正茂当时,却连犹豫都没怎么犹豫,就把唐统给卖了。 无论是张百六、屠鸿兴,亦或是此时作为看客的田魁,他们心中都很清楚,这是张百六在试探,试探屠鸿兴对此的态度。 而试探的结果,就是屠鸿兴并不想保唐统,所以,张百六大摇大摆从北城而来,一刀,废掉了唐统的手。 屠鸿兴叫过一个距离他有些远,不至于听清两人谈话,又不妨碍听命令的手下。吩咐道:“去看看外面是不是唐统,如果是他,你就传我的话给他。告诉他,这件事情,六爷的处断是合着规矩的,自作自受,我不会替他出头。如果他觉得有气,咽不下去,大可以来告诉我,我去请六爷,会给他说话的机会。” 说话的机会? 唐统听到传话人传出的话,便苦笑了一声。 什么说话的机会? 江湖之中,阴谋诡计那都是小道,不被人看得起的。 宁州民风尚武,也决不会将就请个和事佬大家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就把这事情都摆平了的事情。 所谓的说话的机会,就是和张百六单挑了事的机会。 唐统出道很早,所以有幸知道。 张百六的确没有野心,但他在街面上撒狠儿的时候,屠鸿兴和田魁两人,还不知道怎么拿刀呢。 第6章 你去要饭吧 距离张百六回家,隔了一个回笼觉的时间。 距离唐统去界河边求助靠山,却只隔了短短的一刻钟。 唐统踏过三元桥走到北城地界的时候,聚在三元桥这头武魁坊底下,等着手下武丐们上节供的黑杆子们都看得真真切切。 “哟,这孙子还敢来呢?”一个手拄着黑杆子的丐头冲身边人笑道。 “可不是?”身边人和他一样是个拄黑杆子的丐头,闻声回了他一笑,说道,“看他那手,刚被六爷收拾过!” 除此之外,还有众多的杂七杂八的声音,唐统有的听到了,假装没听到,有的没听到,但总归能想象得到。他苦笑一声,低着头,匆匆走过。 红黄蓝白黑,杆子各不同,等级分高下。归根结底,就一句话,层层剥削,弱肉强食。 拄着黑杆子的这些,都是北城头目中的最低级。 距离三月三还有整整七天,他们就已经开始冲下面讨节供了。否则,到了日子交不出银子来,倒霉的可能不止是他们自己,甚至会连累到全家担惊受怕。 可就是这样的一群人,都能随意地在旁边非议自己。 唐统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心中应该作何感想。 或许,‘丧家之犬’,就是用来形容这个场景的吧? 张家老宅。 不用靠近大门口,只需走到邻近的牌坊底下,唐统就已经感觉到,周边的目光投过来,快要把他给穿透了。 在距离老宅门口还有十几步的时候,唐统的脚步被一个手拄着红杆子的丐头拦下。 丐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问他说:“唐统?” 唐统知道北城红杆子总共也才只有三个,各个都是手上沾过荤腥的硬茬儿,张百六的铁杆儿追随者。听他发问,不敢耽搁,连忙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正是小人,小人是来给六爷赔礼的。” “赔礼?”丐头又打量了他一阵子,才点头道,“六爷吩咐说,你的礼,他心领了。回吧,下次记得,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唐统自然是连连答应,继而,便真的放下了心来。 看着唐统的背影走远,丐头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什么玩意儿?不是六爷有话,老子就该当场剐了你!” 半刻钟后,丐头站在六房院里,对着张百六将唐统来了的事情简明扼要的汇报了一遍。而后,又接上了一大段的‘接见感言’。 其中当然不乏污言秽语,更兼有九族亲朋,尤其是女眷。 张百六坐在竹椅上喝茶,脸上看不出喜怒。 被放出小厨房的彭文赋倚着树站在一旁,频频皱着眉头。 直到丐头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张百六才淡淡地问道:“就这些?” 丐头连忙点头说道:“是,六爷,就这些。” “嗯,知道了。”张百六说着,合上盖碗,轻放在一旁的小桌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了一阵,又开口问道,“算着日子,该到三月三了吧?” 这丐头能混到拄红杆子,脑子那是没得说。听了张百六的话,只稍一反应,联系起最近的事情,也就全明白了。 他连忙点头哈腰地保证道:“六爷放心,小的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张百六轻笑一声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眼看着那丐头就这么被打发了出去,张百六的手指头又在桌子上轻轻叩击了一阵。清脆的叩击声一停下,彭文赋便听他问自己。 张百六说:“姐夫,说说吧,你今后打算干点儿什么?” 彭文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顺口说道:“还能干什么?混着呗。” “混?”张百六看着他笑道,“你当日子是那么好混的了?还是你打算……接着去赌啊?” 听到这个‘赌’字,彭文赋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唐统的惨状,但是刚刚那丐头描述的时候,他可是听得真真切切。 原本只以为张百六那句什么‘谁借他一文钱,就废了谁的手’纯属是说着玩儿的,谁知道,这才过了一晚上,那借他钱的‘好心人’就这么废了一只手。 他想象着那人被挑断了手筋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赌……我……我……我不是说了吗?再……再不赌了。” “哦。”张百六只这么淡淡地答应了一声,对于他的保证,竟是无视掉了,既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张百六说,“我只是想问你,这日子,你打算怎么混。” 混日子还不简单吗? 在彭文赋看来,这世界上可再没有比混日子更轻松的事情了。 他不假思索,又是随口说道:“我看刚才那乞丐的日子就好像挺不错的!而且,他那样的人能行,我肯定比他更好啊!” 彭文赋说出这话来,连伺候在一旁的禄坤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见张百六似乎懒得和他废话,禄坤索性就接着他的豪言壮语问道:“彭少爷,您可知道那乞丐是个什么身份?” 彭文赋不明白了,乞丐还不就是个乞丐了?他能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禄坤看他不明白,刚想给他解释,却被张百六出言打断了。 “你觉得容易?” 彭文赋理所当然的回答:“当然容易!” 张百六点点头,说:“既然你觉得容易,那我问问你。你说,我刚刚跟盲四……也就是那个乞丐!我跟他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彭文赋不明所以,摸着脑袋回答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呗!” “哦,你这么觉得?”张百六反问完这一句,也不等彭文赋点头还是摇头,就对禄坤吩咐说,“去帮他弄根儿杆子,要红的!记着,这玩意儿可不是我给他的,是他自己弄到手的。” 禄坤看了彭文赋一眼,在心中默默替他点了根儿蜡,嘴上却回答的利索,“知道了六爷,这就去。” 看着彭文赋不明白,张百六对他说道:“叫花子嘛,没根儿硬棍子连狗都欺负你。既然你喜欢,以后就这么混。什么时候把银子给我还上,什么时候让你回家。” “啊?”彭文赋刚刚不过是随口一说,谁知道张百六竟然像是当了真的!此时追悔莫及。 第7章 何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彭文赋在夜半时分,让人从张府里头扔了出去。 次日一大早,被人发现手里拿着一根红杆子,就盘腿靠墙坐在街头。 这么件事情,不过天明的那么一点儿时间,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北城。并且,消息还在迅速地往南城的方向蔓延。 被各方势力盯住的彭文赋暂时还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去讲的事情,倒是张百六,在这天清早洗漱过后,就听到门房来报,说大小姐派人来,请他去一块儿吃早饭。 “请我?别是为了我那姐夫的事儿吧?”张百六一边接过雅茜递过的布巾擦着脸上、手上的水,一边随口问报事的门房。 门房傻眼,站在那儿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雅茜上前帮他解围,说道:“他哪儿知道?叫你去你就快点去吧,别磨蹭。谁让你把人家丈夫扔到街上当叫花子的?再不好那也是姐夫啊!去了好好陪姐说话,别犯驴!” 张百六把布巾扔在铜盆里,左手拉过雅茜正帮他理着衣领的手,在唇上轻触一下,随即笑道:“知道啦!遵命,我的夫人。” 有了雅茜的催促,张百六没费多少时间,就收拾停当,出了门。 去彭宅的路上,还随手买了个拨浪鼓。 彭宅占地面积不大,仅仅是一个小院子,比起张家任何一房,都绝对算是小的。 也可以这么说,彭伦在昌江帮混了一辈子,迄今为止,当了四十多年的帮主,就压根儿没给自己或者是家人存下什么积蓄。 他心心念念,所思所想,都是怎么把昌江帮发扬光大。所以,即便现如今已经是这个岁数的人了,可还是整天往帮里头跑,坐着帮主的位子,处理那些着其实早就不归他管了的大事小情。 他喜欢就让他看呗,管那么多干嘛? 每当帮内的大小锅头亦或是几位坐堂主事的闲爷,说起老爷子迟迟不肯退休、在台面上瞎指挥的事情的时候,张百六总是这么回答。以至于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说,张百六是怕了老爷子。 其实,说起来,彭伦也挺可怜的。 上任帮主暴毙,机缘巧合都凑到一块儿了,才轮到他接班主事。 一辈子受尽下面的气,唯二得意的事情,一个是教了个好儿子,一个是带了个好徒弟。 只可惜,他的好儿子早多少年前就出于意外,死在了赶马的路上。 好徒弟也就是张百六,按能力,守成有余,进取也是有余,但偏偏性格就是那个性格,没有多大的进取心。 这也难怪,老爷子顶着一口气在帮中瞎忙活,怕的就是闲下来一想起前情往事、现在而今,他心里头难过。 其实,张百六知道,老爷子最希望的事情,莫过于是有生之年把昌江帮传给彭家人。 但希望就是希望,他不可能都变成真的啊! 走进宅子里头,不出意外的,只有一母同胞的姐姐张宛芳在等着他吃早饭。 对着张宛芳,张百六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张口便问:“姐,俊钊呢?” 彭俊钊,彭文赋的儿子,张百六的小外甥,此时尚不满周岁。 “还没醒!”张宛芳一边给张百六盛了碗粥,一边说道,“你别闹,吵醒了又哭。” “哭?哭啥的?”张百六不以为然,手里的拨浪鼓依旧转来转去的敲个不停,口中还嘟嘟囔囔,“我说姐啊,别把个好好的小子养得跟闺女似的。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还不及他爹的!这能成嘛?” 不提彭文赋还好,张百六一提他,张宛芳的脸色立马就不太好看了。 她将手中刚刚盛好的粥碗蹲在桌子上,秀眉轻轻蹙起,对张百六问道:“我听说,你把你姐夫扔到街面上去要饭了?怎么回事儿?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 张百六听了,嗤笑一声。随手扯过一条板凳来坐下,捡起桌上的筷子,夹了点咸菜送到嘴里咀嚼着,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姐,您还甭跟我提这个!您就知道我让他去街上要饭,您知不知道您弟弟前天晚上被人从窑姐儿的床上折腾起来,三言两语就赔了整整五千两纹银呐?一家人?跟他?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我跟他是一家人!” 张宛芳当然也知道彭文赋平时是个什么德行,张百六说的话都是实情,她没办法反驳。但说到底,彭文赋也是她结发的丈夫,总不能真看着他上街讨饭去吧? 粥碗被轻轻推到张百六面前,张宛芳平心静气地跟他说道:“老六,就当看姐的面子了,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张百六端起碗来,闷头喝粥,不说话。 张宛芳见了,又是叹了口气,说:“你就算不在意我,也得在意在意老爷子吧?多大岁数的人了,让他知道了,那还得了?” 在张宛芳的意识之中,彭伦基本上就是她这弟弟的死穴,每每搬出来,都能逼得他一忍再忍,一让再让。 可不知道这次为什么不好使了! 非但不好使,张百六一听这话,手里的筷子‘啪’的往桌面上一拍,噌的站起身来。 他这猛地一动作,将张宛芳吓了一跳,眼神愣愣的盯着他看。 张百六说:“姐,这事儿咱说好了。前面的话,我只当没听见。打从现在开始,谁给他求情,我保证让他更难过!” 或许是张百六反常的态度让张宛芳有些接受不了,这一句话听在耳朵里,她那眼圈立马就泛红了,眼泪频频转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一见她要哭,张百六心里就是一软。 本来今天他就没打算说软话的,但现如今被这眼泪一激,鬼使神差的话就顺着嘴边跑了出来。 “姐,您看您……好好好,别这样,别这样……”张百六抱拳频频作揖,说道,“我您还不知道吗?他是我亲姐夫,我是他小舅子。这我又不会害他!吃点儿苦头,不是什么坏事儿。只要他改了瞎混的毛病,能好好跟您过日子,我自然就把他放回来了嘛!” 张宛芳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听这话,立时便没了泪水。笑着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可不准骗我的。” 张百六无奈地保证说:“知道知道!您放心就是了。” 第8章 拙劣的拉拢 平心而论,张百六的保证还是比较有信誉的。 在他保证了之后,张宛芳也就相信了他,一顿早饭太太平平的就这么吃完了。 吃罢了饭,张百六又拿着拨浪鼓逗了一会儿刚刚才醒来的彭俊钊。闹了好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彭家。 张百六不是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饿,而是整个北城三教九流多少人在等着他赏饭。平日里玩玩乐乐,都必须要安排在正经事情之后。 现而今,在彭文赋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南北城的时候,显然,张百六绝对不会轻松。 出了彭宅,坐上禄坤安排下的一顶二人抬的小轿,一刻钟的工夫,就到了昌江帮平日里办公的地方。 这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后罩房做货仓,外加一处大型的马棚。 从街门入内,转过影壁,由垂花门入二进。 值守的兄弟见了张百六纷纷上前行礼,称六爷。 张百六的记性很好,尤其是在记人的时候,更是见过一面就轻易不会忘记。这些兄弟他个个都认识,见他们上前行礼,也客气地一一回礼。 二进院内,昌江帮八大锅头之一的张仕祺迎上前来。 此人正值不惑之年,身材高大健壮,一脸的络腮胡子,长相十分的凶悍。 论亲戚,和张百六同属张家仕字辈,算是远房的堂兄弟。 看到此人,禄坤先远远地躲到了一旁,不情愿和他照面。 张仕祺当然看得真切,却不以为意。他走上前来,对张百六说道:“六爷,自回来这么多天了都没见过您呢。今天有没有空?倚翠楼,伺候您一桌?” “算啦。”张百六笑着说道,“前天在倚翠楼,让我姐夫那糟事儿搅和的半点儿兴致都没了!最近头疼得很,那地方,没心情去。” 听他这么说,张仕祺自然也能够理解,便不再说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正房门口,张仕祺突然拉了张百六一下,低声说道:“六爷,老爷子一早就来了,看上去心情似是不太好啊!” 张百六点了点头说:“知道,知道,不碍事。” 气氛的确不对劲儿。 那股子不正常的气氛,几乎连感觉都省下了,一进门,就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扑面袭来。 “老爷子,来这么早?” 张百六上前,笑嘻嘻地跟彭伦打招呼。 彭伦冷哼了一声,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大清早的,不干点儿正经事,你这又是跑到哪里逍遥去了?我可跟你说,骗、赌、帮、烟、娼,这是五毒,沾不得!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张百六闻听,一屁股坐在大案南侧的一张椅子上,对着彭伦,开口就叫‘冤枉’,“老爷子,您这可真的冤枉到我了。不信的您打听打听,我这刚从您宅子上出来,就陪我姐吃个早饭的工夫。” 在青禾县北城,张百六的行踪那是藏不住的! 这事情不可能做得了伪,也没有必要作伪,十成十就是真的了。 彭伦听罢,又哼了一声,半晌没说出话来。 见两人的谈话告一段落,张仕祺这才上前说起了正经事情。 “老爷子,六爷,过了三月三就是春拔,您两位看,今年是交给哪位客卿主办为好?” 按照昌江帮的规矩,每年三月三一过,就开始张榜在四里八乡招募马脚子,称为‘春拔’。 昌江帮是大马帮,八大锅头每人手下都是百余人的大马队。生意广泛,赚得多,安全也更加有保障。所以,每年从宁州各个地方慕名而来的年轻人都是十分的多,但昌江帮需求有限,每年也不一样,必然不会将所有人都选中。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十中选一,甚至是二十、三十中选一。 既然是涉及到了选谁不选谁,那就必然和朝廷的科举考试一样,讲究很多,其中人人皆知而又默许的猫腻也很多。这主办的位子,也就炙手可热了。 而按照昌江帮往年的旧例,春拔的主办会从三江阁的三位客卿中选出其一,而协办则会从八大锅头中选三位,六个分堂的主事闲爷中选三位。 人选,张百六心中早有腹稿。但他没有急着说,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彭伦。 张百六问道:“老爷子有人选了吗?” 彭伦当然也早已想好了,张百六话音未落,就听他说:“胡夫子为人正直,且博学广智,担任这个主办,应当是最好的人选了。交给下面议一议,如果没有其他的意见,我看就这么定了吧。” 彭伦的话说出来,张百六脸上没有半点儿的变化,但心中却早就寻思起来。 胡夫子? 的确博学,但未必广智,而且……他正直吗? 更何况,三江阁请来的三位客卿都很博学。论博学谁都不输谁多少,博学这一条理由,实在难以服人。 眼神扫过张仕祺,张百六立时就明白过来。 其实这件事情,三位客卿、六堂闲爷、八大锅头人人都有资格提,只不过今天凑巧是张仕祺提了出来。 胡夫子是去年年底才进三江阁的新客卿,身上尚未有派系烙印,而且和张仕祺沾着未出五服的亲戚。 老爷子的心思,大概是他这么说算是卖给了张仕祺一个面子,而张仕祺也必定乐见其成,所以会第一时间支持他。那么他就可以卖个人情给胡夫子,在三江阁拉拢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吧?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往往很骨感。 彭伦的话说完,张仕祺只当没听见一般,既不赞成,也不反对,眼神始终看着张百六这边儿,等着他的处断。 “胡夫子……”张百六手指头轻轻敲着膝盖,琢磨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老爷子,胡夫子固然好,但他毕竟刚刚入阁,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寸功未立,就骤然给他这么大的差事,恐怕大伙儿也不会同意。您觉得呢?” 习惯了张百六在自己面前的唯诺,彭伦压根儿就没想到他会就这么直白的把事情给顶了回来,一时间,张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9章 入局 张百六没有明说不行,但他不支持的人选,就算交堂议商讨,也只会是徒增笑尔。彭伦对此倒是看的很明白,所以,便没有再争。 不过,另一件事情,就不是他想不想争的事情了,而是必须要争。 当着张仕祺的面,彭伦就对着张百六劈头问道:“老六,我听说,你把文赋扔到街上当叫花子了?传闻是否属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情都已经传开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张百六索性痛快地承认。 他说道:“确有此事!老爷子,我这姐夫可不是一般的败家啊!您说从前,他顶多也就输个几十两,一百两,扔了也就扔了,谁让他是您孙子,我姐夫呢?您说是不是?但这次,他一晚上就输了整整五千两,还是借的!您知道他跟谁借的?” 彭伦没有说话。 张百六一刀废了唐统的手,唐统大清早去找靠山结果人家不给他撑腰,他又巴巴跑到北城来给张百六赔礼。 这件事情,街上也早就传开了,他当然知道。 见彭伦不言语,张百六便索性自问自答了:“他跟唐统借的!唐统是个什么玩意儿您还不知道吗?那是个放血印子的!俗话怎么说来着?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了十年还,几辈子也还不完!那玩意儿,沾上就是倾家荡产!还不如叫花子呢!” 彭伦当然也知道彭文赋是个什么德行,但毕竟是他的亲孙子,也是他心目中昌江帮应该托付的对象。他叹了口气说道:“年轻嘛,谁还不干点儿狗屁倒灶的事情啊?你跟他说,他改了就好了嘛,何必要做得这么绝啊!” 张仕祺在一旁听了这半天,见彭伦开口给他那孙子说情,心里头立马就不顺畅了。 昌江帮现在的三位客卿、六堂闲爷、八大锅头,没有一个愿意服彭伦管束的。只是碍着张百六总是喜欢拿他当祖宗供着,这才在表面上相安无事。 彭伦的心思,大伙儿也都清楚。 但他是他,彭文赋是彭文赋。 彭伦好歹是马脚子混上来的,和昌江帮中大多数人都是一路人。旁的就算都没有,也起码有资历在,大伙儿捏着鼻子认了这祖宗也无所谓。 可是彭文赋算什么?马三代?什么玩意儿嘛! 张仕祺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心里不痛快嘴上就说了出来,“老爷子,听属下说句公道话。彭家少爷这次确实是做得过分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六爷的处断合情合理。他既没有积蓄,又没有个正当的活计,您说他不去要饭,还能干什么啊?” 彭伦一时语塞。 欠债还钱,这确实无可非议。而且,前头已经说了,彭伦一辈子没攒下什么积蓄。别说五千两银子,五百两他都拿不出来。这债,他想替彭文赋还都还不上。 正当彭伦心中徘徊不定的时候,张百六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将先前准备好的一番话抛了出去。 “老爷子,我是您一手带出来的。看您的面子,别说五千两银子,就是他要了我的命都无所谓。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都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您护不住他一辈子,我也说不准死在他前头。您说,到时候他怎么办?我姐怎么办?俊钊又怎么办?” 这一番话,说在了彭伦的心坎儿上。 张百六一看有门儿,接着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有一技傍身的!您要是看不惯他在街头行乞,那干脆,让他把您当年走过的路再踏踏实实的重新走一遍。我入行的时候是您带着我,他要是干这行,我亲自带他。这您总能放心了吧?” 不论干什么,都比当个叫花子要强。 彭伦是这么认为的,也就点头同意下来。 一边,一直在看着这一切的张仕祺不禁在心中暗叹:到底还是六爷厉害啊! 彭伦一直想把昌江帮交给彭文赋,但却不愿意让他走自己的老路,觉得那样太辛苦。而是希望他能够通过学识入三江阁做客卿,然后在自己的扶持之下一步登天。 这无异于是天上掉馅饼的时候,你恰巧张着嘴,而且就站在馅饼下头的事情,自打有这么条捷径开始,这么多年过去,就没有人做到过。 有了张百六这么一逼,彭伦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彻底破功。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总算是答应了让彭文赋去走那条比较稳妥,但又十分艰辛的寻常路。 不过,这么一来,张仕祺心中却更加不痛快了。 原本老爷子坚持让彭文赋走那条走不通的捷径,所有人都觉得彭文赋接手昌江帮那就是个笑话!可现在这个情况,似乎张百六是有意要成全老爷子的一厢情愿呐! 这对于昌江帮来说,绝对是个噩耗!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张百六摆平了老爷子,转头对上了他。 “三哥……三哥?”张百六叫张仕祺,张仕祺正神游天外,没听见。 张百六眉头轻轻皱了皱,右手一抖,飞刀脱袖而出,直奔张仕祺的面门。 张仕祺被刀光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的时候,正看见张百六歪头的看着他。 “六爷……怎……怎么了?”张仕祺磕磕绊绊地说道。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张百六就随口这么一问,也没指望张仕祺会给他答案。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件事,“自打你回来,就把宗汉叫回去了,这都多少天了?打算什么时候让他回来啊?你可别告诉我,你又把他打得下不来床了。” “这哪儿能啊?”张仕祺笑得有些勉强,他说道,“就是这几个月都没见了,想说的话多。您放心,今晚就让他回去。” 张百六站起身来,摇头道:“三哥,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想说的话多……我就不信他跟你能有什么话说!今晚就算了,今晚我有事情。明天一早,我就得看见他全须全尾站在我面前。现在就给我句准话,行还是不行?” 张仕祺连忙说:“行,六爷说了,当然行。” 第10章 借刀罚人 张百六在帮里一直待到傍晚才走,出门就看见禄坤等在门口。 弯腰钻进轿子,张百六随口问道:“怎么不进去?” 禄坤一手帮张百六放下轿帘,咧咧嘴说:“三爷他……” 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张百六笑了笑,没再追问下去。 张仕祺,要说这人确实是个好人,心眼儿好,没的说。但就是那个炮仗脾气闹腾人,一碰就着,一捅就炸。 在张百六面前他是不太敢吹胡子、瞪眼睛,对着旁人也多少有一分的顾忌。但对他那个儿子,张宗汉,简直了。禄坤一直觉得,那小子能顺顺当当活到十五岁都是老天爷照应的结果。 禄坤对张宗汉,一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张仕祺则是怕而远之,轻易不愿意跟他照面儿。 天色暗沉沉的,张百六在老宅门口下了轿,闷头朝六房的院子走去。 一进院,就看见雅茜迎上前来。 看着张百六坐到树下的竹椅上,微闭着眼养神,满面疲惫之色。雅茜倒了杯参茶递到他手上,绕到背后去,轻轻替他按揉肩膀。 雅茜说:“上午下午,好几拨人来找过你了。” 张百六抿了口茶水,问道:“都是谁啊?” 虽然是张百六结发的妻子,但毕竟二人相识的时间还不过几个月。再加上,张百六又不会刻意去介绍江湖上的猫三狗四给她认识。这一问之下,就让雅茜寻思了半天,可到底还是没能一一记起那些人的名字。 “有一个叫盲四的,今天来了两次,以前好像也来过几次。我只记得这一个名字,其他的……都记不太真切了。” “唔。”张百六轻轻点头,抬手朝禄坤的方向指了下,吩咐道,“去叫盲四来一趟。” 盲四进来的时候,雅茜已经被张百六打发回屋中了。 院子里,只有张百六一个人坐着,无聊地仰头望天。 盲四凑过去,小声道:“六爷,您叫我?” 张百六右手的手指轻轻在竹椅扶手上叩击,闻声,淡淡地说道:“你知道我找你干什么,说你该说的吧。” 盲四答应一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讲了出来。 彭文赋被扔到街上的时候,没有半点儿反思己过的自觉,反而满心满腹都是委屈。 自打被放出厨房,他就没吃过东西了。饿了整整一天,本以为已经算是惩罚过了。谁知道?张百六竟然真的真的不是开玩笑的,大夜里的将他从床上揪下来,一身单衣单裤的,就扔到了街上。 抱着杆子,坐在街头。 彭文赋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 直到天明时,一群乞丐围了过来。 乞丐们先是远远地看着他,继而,慢慢地靠近,再靠近,直到一只破烂的臭鞋飞砸在彭文赋的脸上。他却还不知道,到底是自己身上的什么吸引了这帮乞丐。 在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拳打脚踢之后,乞丐们的暴行被人拦下。 “怎么回事儿?” 盲四只是看到有人打架才挤进来的,进来的时候却看到挨打的人眼熟。 他当然是认得彭文赋的,所以,一看见这张熟悉的脸就蒙了。 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先派人盯住乞丐们,避免再次动手。然后独自跑去老宅,找张百六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北城的大小头目得知消息的时间都差不多,前来老宅探消息的人就一波接着一波。 在得知张百六不在,又从雅茜的口中稍稍知道了那么一点儿疑似真相的事情之后,他们就全都放得开了。 杆子的颜色,在北城乞丐们手中,象征着权势,象征着地位,同样也象征着实力。 如果没有一定的强制措施的话,这种制度根本无法施行,那岂不是一团乱? 所以,在确定背后没有张百六撑腰之后,手中抱着红杆子的彭文赋,立马遭到了北城乞丐们严厉的惩罚。 听到这儿,张百六突然坐直了身子,插话问道:“你们把他怎么了?” 盲四连忙说道:“其实也没怎么,就打了一顿,吓唬吓唬他而已。您放心,都是皮外伤,既不会伤了筋,也不会动了骨。” 张百六脸上看不出喜怒,点点头道:“嗯,说下去。” 盲四连忙答应一声,继续说道:“挨了顿揍之后,彭家少爷就学乖了。现在正跟着我手底下的一个黑杆子!您看,要不要……” 盲四没说出后半句来,但他想说的话,已经满满的写在脸上了。 昌江帮的人对老爷子有意见,对彭文赋是看不起。 而北城其他的三教九流则是对老爷子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对彭文赋便是天怒人怨了。 总而言之,能捞着这样一个好机会,能够明目张胆的折腾折腾这个大少爷,即便是对盲四来说,都是很有吸引力的。 张百六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说道:“带我去看看。” 盲四飞快地答应了,走在前头带路。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繁华的北城街上一片红灯高挂,纸醉金迷。 盲四带着张百六走了很远,直到一处偏僻的小巷口,里头传来了郎朗哭嚎的声音。 听着声音十分沙哑,但依旧可以分辨得出,正是彭文赋无疑。 张百六皱了下眉头,看向盲四。 盲四连忙解释道:“六爷,小的跟那黑杆子交代过了。今天彭家少爷已经挨了几顿打,骂两句没关系,但谁都不能再动手了!想来,没有人敢再打他的。” 张百六的眉头没有舒展,反而皱得更紧了。他问道:“没打他,怎么嚎成这样?” “这……”盲四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却已经把他手下的那个黑杆子骂了八百遍。平日里挺老实的人,怎么关键时刻就这么掉链子呢? 没那个耐心等着盲四把事情解释清楚,张百六带着一直跟在身后的禄坤,迈步就朝巷子里走去。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摸到一扇破破烂烂、插都插不上了的木门前,张百六抬腿就是一脚。 院内,一群乞丐们在院子里围成一个圈,彭文赋就跪在正中。嚎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了张百六的身上。 第11章 放着我来 院子里看上去一切正常。 如果忽略了彭文赋的姿势,基本可以看做是这些人在进行一场名为‘丢手绢’的游戏。 “你们……”张百六皱着眉头,眯起一只眼睛,左手食指敲了敲脑袋,难以置信的轻轻摇头。 这些人脑子都有问题吧? 而且,没打他,也没骂他,他跪在中间,嚎什么? 张百六出现在院门口的时候,彭文赋便不敢置信地看向了他。在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之后,他猛地窜起身,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 “放肆!” 一声断喝传来,黑杆子猛地挥起他手上的杆子,打横扫了过去,狠狠地打在彭文赋的腹部。彭文赋惨叫一声,跌扑在地上。 事情发生的太快,除了张百六,其他人都来不及反应。可不知道为什么,张百六并没有出手。 盲四看得眼睛都直了。 缓过神来,就想上前扶起彭文赋,却被张百六抬手止住。 张百六走过去,在彭文赋身前蹲下来,低头看着他,问道:“姐夫,好玩吗?” 彭文赋奋力抬起头来,抬手去抓张百六的袍角,试了几次,却都失败了。最终,只能趴回地上,搜心刮肺,狼狈地剧烈咳嗽,下意识地摇头。 “姐夫,你知道吗?他……”张百六抬手指了指盲四,说道,“他刚出道的时候,比你惨多了。而我……”张百六说着又倒转拇指,指了指自己,“我刚出道的时候,还不如他。” 彭文赋不再咳嗽,仰着头,定定的看着张百六。 张百六说:“老爷子想让你一步登天,昌江帮也早有这个捷径。但是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一个人走成的吗?那是因为,咱们这行,只信这个和这个!缺一不可!” 张百六说着,指了指脑袋,又攥了攥拳头。 “给你个选择的机会。现在,站起来,跟我走,我保证以后他们都不敢这么对你,但今后的日子,可能会让你无时无刻不怀念今天的感觉。或者,你可以继续趴在这里,至于今后……就靠你自己了。” 张百六说完这番话,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身后,彭文赋只稍稍愣了一瞬,便毫不犹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追上了他,紧随其后。 就像那个谁曾经说过的一样,抱歉,那个谁我忘记名字了。 未知的事物才是最可怕的,人类永远都害怕无法掌握并且不知何物的东西,这是发自本能的恐惧。 彭文赋害怕张百六真的把他扔在这儿不管了。 从小到大,他遇到麻烦,第一件事就是报张百六的名字,每每逢凶化吉。 离开了张百六,他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 但只要在张百六身边,起码……起码不会死吧? “六爷……六爷!”跟着张百六出院子的除了禄坤、彭文赋之外,还有盲四。他小心地陪着笑,希望张百六能停下来听他解释。 可张百六压根儿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脚下一步不停。 见张百六态度明确,禄坤停下来,将盲四拦住。对他笑道:“别跟了,六爷现在不想听。” “可是我……”盲四的脸色,看上去都是苦的,“坤爷,您知道的,这不关我的事儿啊!” 禄坤说:“怎么?你盲四爷的地盘上,动手的也是你盲四爷手下的丐头。说真的,我已经有很久没见过有人敢在六爷面前动手伤他不想伤的人了。” 盲四愁眉苦脸,保证说:“是是是,是我御下不严,惊了六爷的驾。我回头一定严加管束,保证再不会了。坤爷,您帮帮忙!帮帮忙!” 盲四一边说着,一边掏银子往禄坤手里塞。 禄坤轻车熟路的把银子收进袖子,冲他点点头,转身跑着去追张百六。 盲四这才松了口气,黑着脸进了院子。 连名字都没有的黑杆子今夜是注定要倒霉了,禄坤没心思想他,快步从后面追上了张百六。 “六爷。”禄坤凑过去。 “嗯。”张百六答应一声,转头看了他一眼,“给了多少?” 禄坤笑道:“二两。” “多少?”张百六眉毛一挑,又问了一遍。 禄坤伸手比划,“二两银子。” “哦。”张百六寻思片刻,又换了幅淡淡地脸色,“蚊子再小也是肉!收着吧,明早去瞧瞧那黑杆子怎么样了。” 禄坤乐呵呵答应下来。 又往前走了几步,张百六突然停了下来。 转过身,看着跟在他身后的彭文赋。 “疼吗?”张百六问道。 彭文赋的手还捂着腹部,足以见得那一棍子砸的不轻。 闻声抬起头,目光有些胆怯,频频躲闪着张百六的眼神。 见他不说话,张百六又问了一遍,“姐夫,问你呢,还疼不疼?” 彭文赋咬咬牙,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疼。” “疼?”张百六眉毛一挑,毫无征兆飞出一脚,端端正正的踢在彭文赋被黑杆子击中的腹部。彭文赋跌飞出去,撞到墙上,贴在上面足足两秒钟才掉了下来。 “哎哟……”彭文赋的身子几乎缩成了虾米,呼痛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压抑。 “现在呢?还疼吗?”张百六走过去,俯下身子问。 彭文赋又缩了缩身子,痛苦地紧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张百六的腿作势一抬,彭文赋却好似心灵感应一样,连忙睁开眼睛,眼神中夹杂着浓浓的惶恐,急切地说道:“不……不疼……咳咳,不疼……” “不疼?”张百六笑了笑,道,“这就对啦!姐夫,别怪我。你要怪,也只能怪你的命不好。老爷子一心想把位子传给你,拖来拖去弄得天怒人怨。我是老爷子一手带出来的,不能拂逆他老人家的心意。所以,也就只能委屈你了。比起你被别人呼来喝去,打得你爷爷都不认识你。还不如我来,这样,我心里能踏实点儿。” 说罢,张百六直起了身子,道:“我让禄坤送你回家,记得了,明天卯时正,我要看到你。否则,后果自负。” 张百六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件事情,又回过头,对彭文赋说道:“对了,好好收拾收拾再回家,我姐胆子小,你别吓到了她。” 第12章 不消停的早上 张百六前一晚说定的时间,禄坤早早便起来候在院子里。 他没有看到彭文赋的影子,反而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哟,宗汉少爷,您还真能自己走过来啊?”禄坤见到张宗汉走进院子,就出言调笑。 张宗汉瞪了他一眼,目光瞟向正屋。半晌低声道:“噤声!” 禄坤笑笑,不说话了。 或许是因为自幼丧母,缺乏关怀,而又有一个望子成龙太极端了的父亲的缘故。张宗汉平日里,就表现出了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甚至是有些扭曲的性格特征。 对张仕祺,他是打心眼儿里害怕。无时无刻不想反抗,却又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因此而不得不逆来顺受,过得很憋气。 相比起来,他虽然也怕张百六,但这种怕,可以称之为敬畏。因为敬服,所以畏惧。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这世上的其他人面前,张宗汉都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傲气。 他不肯再向任何的其他人低头,甚至于不屑和其他人说一句话。而当其他人无意间不小心的冒犯到他的时候,他会牢牢记在心里,并且伺机给予最猛烈的报复。 禄坤显然不想成为报复的对象,所以在接收到张宗汉的不满情绪之后,立马就闭上嘴,不再跟他调侃了。 张百六要求人家卯时正出现在他面前,而他自己却一直睡到辰时过半。 掀开被子,翻身在床上坐起来,眼睛在屋中一扫,就看见了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弄那一头秀发的雅茜。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张百六双眼凝视着雅茜,嘴角带笑,轻轻念出李白的《清平调》时,雅茜闻声便惊得回过头来。 见张百六盘腿坐在床上看着自己,雅茜俏面微红,起身走了过来。 玉手轻推张百六的肩膀,在他身旁侧着身子坐下,笑道:“我倒是不知道,你也背过诗的?” 张百六低头弯腰,一边给自己穿上鞋,一边对雅茜说道:“你相公我好歹也读过三个月的家塾!是没学到什么有用的,但还是认得几个字,也会背两首诗的。” 雅茜笑着,没再说什么。起身拿过衣服,服侍他穿上。 张百六的确没正经读过什么书,但那不代表他就是文盲。旁的不说,这些年来,照葫芦画瓢临摹出的一手好字,在整个广平府都是出了名的。还真的不至于,连一首诗都背不出来。 站在那里,任由雅茜摆弄。张百六的眼神就始终游走在雅茜身上,没有离开过。仿佛不管怎么看,都还是看不够一样。 雅茜替他整好了衣服,抬头正对上张百六的眼神,一时两颊更红了,低着头,小声说道:“你总看着人家干什么?” “这话有意思哈。”张百六笑道,“你是我媳妇,我不看你看谁啊?再说了,看看怎么了,我还……” 张百六刚一动作,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张百六被吓得闪了一下,把好好的一个早安吻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几天的工夫,再一次被人搅了兴致的张百六如何恼怒,可想而知。 雅茜也被惨叫惊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赶忙去拉张百六,“你这气冲冲出去是想和谁动手啊?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你别这样!” “我还就……”张百六一脸怒色,显然不准备息事宁人。 不过,话说回来,在青禾县,在北城,在他张百六的院子里,他还真的不需要跟谁玩儿息事宁人。 听叫声雅茜也知道外头闹腾的是谁了,而且,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外头叮叮当当的怕是都上了全武行。 这时候任由张百六就这么出去,十成十不只是踹一脚那么简单,八成要动刀子的。 一拉二劝之下,张百六的一股火气看上去是终于稍稍降了下来。 雅茜却依旧是放心不下,跟着他出了正房的屋门。 院子里,张宗汉和彭文赋打成一团。 张百六眉头一皱,火气蹭的从心肺窜到脑门,吼道:“都他妈活够了是吧?大清早的,给老子折腾什么!” 饶是有雅茜在一旁拉着,院子里斗殴的两个人还是一人挨了一脚。 张宗汉在听到张百六的声音时便放开了手,奈何彭文赋打红了眼睛,死追着他不放。好不容易脱开彭文赋抓着他的手,张宗汉对着张百六就跪了下去。 “六叔。”张宗汉叫了一声,俯下身去,额头贴在地面上。 张百六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彭文赋却像是终于找到了好机会似的,再一次扑了上去。 见状,张百六眉头一皱,甩开雅茜拉着他的手。几步上前,抡圆了胳膊甩手狠狠地给了彭文赋一记极响亮的耳光子。 彭文赋昨天被一群叫花子给折腾得不行,此时就是靠一口气撑着,哪里还真的有什么力气去打人了?就这么一巴掌,把他抽得跟陀螺似的,转了好几圈,天昏地转,跌坐在地上。 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起来。估计接下来七八天的时间他都只能喝点流食,维持他脆弱的生命了。但整个人看起来,却是总算从激烈的斗殴中清醒过来。 张百六懒得理他,脚尖轻轻碰了碰张宗汉的肩膀,吩咐道:“站起来说话。” 张宗汉听话的站起身来,在张百六身旁低着头,垂手侍立。 禄坤在彭文赋和张宗汉斗殴的时候,就远远地躲开了。 雅茜见张百六的情绪稳定下来,转身回了屋中。 张百六看了张宗汉半晌,叹了口气,走过几步到树下,在竹椅上坐了下来。对张宗汉说道:“不错啊,小子,还有力气打人?怎么着,这几天在你爹那儿,日子过得还不错?” 张宗汉知道张百六余怒未消,低着头,不敢言语。 “不说话?”张百六斜着眼睛看他,说道,“不说话我可就当你默认了啊!既然你在你爹身边呆的那么舒服,我把你要回来是不是挺多余的?” 张宗汉闻听连忙摇头道:“没……不……不是的。” “不是就给我说实话!”张百六喝了一声,眼神凛冽地看着他。 第13章 就这么个废物 张宗汉并不是很明白张百六到底想听他说什么,是今早的斗殴?还是这些天在父亲身边的那些不美好的回忆。 斟酌了一二,张宗汉最终选择了前者。 “侄儿跟彭……”张宗汉刚刚说到这儿,就感觉到张百六刚刚转走的目光又转了回来。心头一紧,赶忙改口道,“侄儿跟姑父在院中遇见,听禄坤说,您吩咐卯时正到?姑父他足足晚了一个时辰!侄儿只说了一句,他便冲上来动手……” “所以就打架?”张百六瞪了他一眼,不知何时拿在手中摆弄的两个文玩核桃‘啪’的一声拍在旁边的小桌上,顺势站了起来。张宗汉不敢和他对视,连忙低下头,就听张百六说道,“你还知道这是你姑父?他对不对、错不错,轮到你说吗?还动手,反了你了!” 论亲戚,张百六和张仕祺是堂兄弟,张宛芳又是张百六的亲姐姐。张宛芳顺理成章就是张仕祺的堂妹,张宗汉的堂姑,彭文赋也就成了张宗汉的便宜姑父。 只不过,张宗汉这家伙心里,从来都是六叔老大,他爹老二,他是老三,皇天后土都得往四五六上排。他认得彭文赋不假,但心里可没拿他当什么长辈,眼睛里也压根儿没他的位置啊! 说一句怎么了?打两下又怎么了? 这要不是在张百六的院子里,就凭是彭文赋先动的手这一条,张宗汉当场打死他都没有半点儿顾忌! 虽说心里头不服气,但张宗汉却不敢在张百六面前表现出来。低着头,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的跟张百六服软认错,保证再不会了。心里头却暗暗记下这一桩事情,认下了彭文赋这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仇人。 张百六了解张宗汉,连他那暗地里闪来闪去的眼神都不用看,就知道他准保没安什么好心思。只不过,他也觉得彭文赋就是欠修理,懒得多管。 重新做回他的竹椅去,张百六的眼神终于舍得往彭文赋这边看上一看了。但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随即,便又转开了目光,落在了别处。 张百六说:“眼看就是三月三了,三月三一过,就是春拔。宗汉,按你爹的意思,你必须得去。子承父业,你爹那大锅头的位置还等着日后传给你呢。” 张宗汉难得的没有立马回应,他抬头看着张百六,眼中颇有求情的意思。 “六叔,可以……” 张宗汉鼓起勇气来说的话才只说了一半,就被张百六摆手拦住了,他毫无商量余地的说道:“不行!你要是生在别的地方,兴许能去读书考科举,但这是宁州,虽然敬重读书人,但敬重的那些都是读书人里头的这份儿!” 张百六比出一个大拇指,接着指了指张宗汉说:“千里挑一个,万里挑一个,风险太大了。而且,爬不到尖儿上去!再说了,谁让你爹是马脚子出身呢!宗汉,这是命!你不想服从,可以!但你得有这个反抗实力。你有吗?” 张宗汉又低下了头,很显然,在张百六不支持他的情况下,反抗跟自虐没有区别。 张百六看着他笑了笑,说:“你不用担心!我知道,去年那件事情,你是心有余悸。去年三月三我正跑在外头,帮里是老爷子做主的,春拔本来就搞得一片乌烟瘴气。再加上,去年的主办和你爹有点儿过节,故意卡你几乎是肯定的。我回来的晚了点儿,也没能拦住你爹那炮仗脾气。不过……这些都过去了!今年不会再出岔子了。只要你正常发挥,我保证,咱能一次成!” 张宗汉自知躲不过去,也终于在张百六的安抚下点头答应下来。 “六叔放心,侄儿一定不再给您丢脸。”张宗汉如是说道。 张百六点点头,看着彭文赋关心道:“怎么样?姐夫,还能撑得住不?” 虽然说,张百六这是火气彻底消了,终于关心起他这个姐夫来。但彭文赋却不这么认为!有了昨晚那个‘疼与不疼’的问题之后,他听到类似的问题,神经都变得颇为敏感。 彭文赋条件反射似的回答说:“能……能撑住……” “能撑住?”张百六仔细看了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好像一副撑不下去的样子。转念一想,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了,便叹口气道,“姐夫,你比我大不过两岁。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儿都是我护着你。但是,我护不住你一辈子啊,你整天赌来赌去的,金山银山都能让你扒光了。你总得有一技傍身吧?老爷子一直中意你接班,我顶了他很多年,但到底……唉,说一千道一万,我是老爷子一手带出来的,我没法看着他带着遗憾退出江湖。所以,你能理解我吗?” 彭文赋也早就知道老爷子的心思,说实在的,他不是原本就是这幅烂赌鬼的样子。只是因为老爷子一心让他接手昌江帮,压根儿就不允许他去做别的,他这才逐渐的自暴自弃起来。 张百六都把老爷子搬了出来,彭文赋还能说什么?当然是点头道:“明白,我明白。” “明白就好。”张百六看似和善的笑了笑说,“我刚刚动手重了点儿,对不住,你别往心里去。这两天,就是我想让你干点儿什么,恐怕你这身子也……算了,宗汉,你带着他四处转转吧,给他讲讲帮里的事情。” 张宗汉毫不犹豫,连忙答应下来,“是,六叔,侄儿知道了。” 张百六点点头,又对彭文赋说:“春拔的时候,你和宗汉一样去参加,但你不用担心过不了,因为你和他不一样。别说他凭本事能进,就算进不了,我也不会帮他做手脚。至于你,姐夫,你只需要知道些基本的东西,到时候简简单单的问题,你别一问三不知,这就够了。其他的,我会帮你安排。” 这就是明摆着告诉彭文赋,他会帮忙作弊了。 张宗汉看向彭文赋的眼神有些妒忌,彭文赋却自嘲地咧嘴笑了笑,笑得很难看。 如果可以,他一点儿都不想让人家帮他。 现在可好,所有人都觉得他彭文赋是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干不了的废物,就连他的小舅子,都觉得帮他作弊是一件可以光明正大的说出来,而且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14章 丢人了 “俊钊,舅舅来看你了。你看你看,这是啥?” 庭院里,张百六半蹲着,拿着空竹,在小外甥面前晃来晃去。奈何这小子不领情,只看了两眼,就抓着张宛芳,‘咿咿呀呀’的闹着要抱。 “嘿!这兔崽子……”张百六被冷落,显然觉得很尴尬。低低的笑骂一句,又觉得似乎是光看这个样子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他站起身来,说道,“俊钊,来,看舅舅给你玩儿一个啊!” 空竹抖起来,在绳子上转来转去,嗡嗡作响。张百六手上一抖,空竹顺势飞到空中,不多时掉下来,稳稳地落在绳子上,继续飞速的旋转。 如此,抛出去,接回来,抛出去,接回来,循环往复。 说着简单,玩儿起来可不太容易。只可惜,没人叫好也就算了,彭俊钊看着看着,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空竹掉在地上,张百六看着彭俊钊不知所措。 他对张宛芳说道:“这……姐,这又怎么了?我没碰他吧?” 张宛芳没时间理他,连忙将彭俊钊抱起来,柔声哄着。 张百六没了兴致,把手上的东西随处一扔,又抱怨开了,“这么能哭!这还是不是个爷们儿啊!” 张宛芳瞪了他一眼,说:“这不还小嘛!” 张百六反驳说:“姐,你没听过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嘛?你就这么护着他,长大了肯定也是这个样儿!老爷子一世英名,儿子是那个熊样儿就算了,这怎么孙子也……行行行,别瞪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张百六把身子靠在磨盘上,抱臂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张宛芳好不容易把彭俊钊哄好了,将他抱到屋中去,让他自己玩儿。转回身到了院子里,看见张百六正无聊地嚼着半截草茎,便上前推了推他,问道:“你姐夫这几天都没回过家,不是又被你扣下了吧?” “什么叫‘又’啊?我就扣了他一回!”张百六说道,“这几天他跟着宗汉去帮里熟悉熟悉环境而已,我可是没摸他没碰他。” “你说真的?”张宛芳一脸狐疑。 张百六连忙举起三根手指头发誓道:“举头三指有神明啊!我要说半句假话,一个大雷下来劈死我!我保证啊,姐,这真的,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再说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嘛!” 张宛芳无奈地叹气摇头,“老六,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但他好歹是你姐夫。人后你要怎样,姐都不管你。人前,多少给他几分面子吧?” “姐,面子还真不是别人给的!” 张百六说完这话,就听见禄坤叫他。 禄坤说:“爷,屠爷派人来,请您酉时正到南城的一笑酒楼。” 张百六奇怪道:“屠鸿兴?他找我干嘛?” 禄坤摇头,老实回答说:“不知道。” “不知道?”张百六眉头一挑,不满地说道,“不知道,你不会查去啊!” 话一出口,张百六就后悔了。禄坤要是能办事,他也不至于直到现在,还把他放在身边儿。他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盲四呢?让他来一趟。” 禄坤说:“爷,找不到他。” “你说什么?”张百六的眉头皱起来,看着禄坤,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禄坤解释说:“屠爷的人是罗汉亲自带过来的,罗汉说,打从今天早上在武魁坊和盲四见过面之后,就再找不见他了,还问我看到了没有。刚刚我还看见花鞭带着人从这儿过,也说找人。” “嘿!这特么出鬼了这是?”张百六一脚将碍事的空竹踢飞,挠挠头,困虎一般,在原地转着圈子。 罗汉、花鞭,和盲四一样,都不是正经名字,而是绰号。三人是北城乞丐的头儿,也是张百六的耳目。 毫不夸张的说,少了其中的任何一个,张百六都像是瞎了一只眼。在某些方面,一定会有顾及不到的盲区。 武魁坊?那不是三元桥边儿上? 三个红杆子,分掌北城的乞丐,各有分区。 虽然说,划分都是各家默认的,没有明确界线,其中难免有重叠的地方。但除非盲四要吞了罗汉,否则,他的地盘绝对不会重叠到武魁坊那边儿去。 联想起屠鸿兴请他去南城,张百六心里顿时好似明白了什么似的。 “黑吃黑吃到老子头上……”张百六咬牙切齿,恶狠狠地低声嘟囔。 禄坤见他面色不太好,便说道:“爷,您要是不去,我叫人去回了他?” “不!”张百六说道,“他请我,我要是不去,那不就成了怕了他吗?你去,叫花鞭、罗汉马上到老宅见我。顺便派人去告诉屠爷,就说,我一定准时到。” 张百六说完,就要朝院子外面走。 张宛芳拉住他说:“老六,你去哪儿?” 张百六回头看她,见她面露担忧,这才反应过来,兴许是自己身上杀气太盛,吓到她了。他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笑着说:“姐,我那里有点小事情要处理,今天就不陪你了,改天我再来啊!” 张百六说完,转身就走。 张宛芳不放心的追出来,在他身后拉住他,嘱咐道:“老六,姐可就你这么一个弟弟,你可不能有事啊。凡事能让就让让人家,别总是那么倔,要吃亏的。” “知道了,姐。”张百六回答,满脸的言不由衷。 听说张百六传唤,罗汉、花鞭两人各怀心思,齐齐往张家老宅的方向赶。到地方的时候,张百六还没有回来。 花鞭见了罗汉,就上前抱拳拱手,笑着问道:“佛爷,找到人了吗?” 罗汉脸色不太好看,他回答说:“找不找得到人,鞭爷应该最清楚啊。” 两人相视半晌,都看透了对方在想什么。 罗汉说:“鞭爷,我虽然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六爷面前,我罗汉可没那么大的胆子扯谎。我说我知道的,至于六爷怎么看,怎么想,我可管不到。” 花鞭笑着说:“如此便好,总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就是了嘛。” 第15章 赴宴 “眼看就是三月三,大伙儿都在忙活着节供的事情。互相之间,少有来往。我今早也是偶然在武魁坊碰到了盲四,跟他搭了两句话。当时他似乎挺生气的,走得也匆匆忙忙。说是他手下的一个黑杆子在四方赌档附近被人黑吃黑,钱物没了不算,还被人用刀子划花了脸……” 听着前面的话,张百六始终没什么表示,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才猛然间直起身子,问道:“谁干的知道吗?” 罗汉说道:“是个生面孔,暂时只知道住在南城。” 张百六点点头,身子向后靠了靠,说道:“哦,罢了,你接着说吧。” “是。”罗汉答应一声,接着说道,“盲四跟我也就说了几句话,就带人去了南城,说是要讨个公道。结果,直到刚刚还不见人。我这才带着我的人,出去找了找。” 张百六听罢,揉了揉额头,皱眉道:“人丢在南城,你就是把北城翻过来,能顶个屁用!花鞭,你呢?也是一样?” 花鞭说道:“我是看着罗汉去找人,才帮着他找的。最近几天,都没怎么看到盲四了。” “知道了。”张百六说道,“把你们的各路人手都撤回来吧,甭费劲了。晚上,我去一笑酒楼会会屠鸿兴,就什么都清楚了!” 听说张百六要去南城,罗汉登时变了脸色。他说道:“六爷,您可不能去啊!现如今,盲四是找不到了。要是您再……” 罗汉的话只说了一半,花鞭便接过话头,跟着说道:“是啊,六爷,罗汉说的对!您是咱北城的主心骨,可千万不能有什么事情啊!” 张百六不顾两人的劝谏,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正因为我是北城的主心骨,这些事情才非得去一趟不可!不光是盲四,就是你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或者是我北城任何一个兄弟出了事情,我都是非去不可的!放心吧,没事的。” 张百六一边在口中说着没事、没事,一边却冲着禄坤嚷嚷道:“禄坤,去,给我把我那老伙计好好磨磨去!一会要带上它,晚上,兴许就用得着。” 老伙计,一听这仨字,不仅是禄坤,就连花鞭、罗汉两人的脸色都是“刷”的一下就白了。 张百六口中的老伙计,是一把质地十分精良的短刀。 曾几何时,在张百六还没有在北城站稳脚跟,在他还没有学会耍银线飞刀的时候,他就是靠着那把短刀,打出了一片天下。并最终,在北城的地界上,加冕称王。 罗汉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问道:“六爷,要不……您多带几个人去?” 张百六摇头道:“别废话!南城的地界上,多带几个人和我一个人有什么区别吗?平白的丧了威风,还一点儿用都没有。” 说罢,他又冲迟迟没有动作的禄坤嚷嚷道:“禄坤,你聋了不成?磨刀去!” 禄坤见事情似乎没了转机,眼珠子转着,就想找个机会,去给雅茜通风报信。 张百六早看清楚了他的用意,怒骂道:“趁早的给老子干活去!你要是敢乱嚼舌头,我扒你一层皮!滚蛋!” 禄坤答应一声,急急地跑去办事了。 不想天黑的时候,天就总是黑的很快。张百六踏过三元桥到约定的酒楼时,正好是踩着酉时正的时间,既没有早来,也没有晚到。 请客的东道主屠鸿兴站在门口恭迎,身边,还有南城的另一位主事者,田魁。 看架势,估计看热闹的心是占了少数,主要是知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特意过来,想要从中调停的。 第16章 软而不服 屠鸿兴今年三十而立,出道七年。威权日积月累,野心也越来越大。 在南城,别说旁人,就算是平日里起码表面上和他关系不错的田魁,也不敢如此驳他的面子。 更何况,他和张百六也不是第一次喝酒了,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遭遇到。 心中不满,统统写在了脸上。 屠鸿兴脸色一沉,说道:“怎么?老六,你这是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喽?” 张百六依旧似笑非笑,眼神虽然凛冽,但表情看上去却很是和善。他说道:“哪里的话?屠爷的酒,当然是好的,只是张某喝不惯罢了。咱们青禾本地的稠酒,色白如玉,绵甜可口,这是没的说。但张某比较偏好烈酒,干脆利落。喝不惯这拖拖拉拉,软绵绵的东西。” 喝不惯?你从前可也没少喝啊? 屠鸿兴想要发作,田魁却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暗示他不要冲动。 深吸口气,屠鸿兴把酒碗顿在桌上,堪堪忍住了心中的火气。 田魁看了他一眼,对张百六说道:“老六,今天既然请你来了,人早晚都肯定是会让你见的。不是鸿兴不让你见人,只是怕搅了你喝酒的兴致。既然你执意要先见,那也不是不能商量。是吧?” 最后这一句,当然是问屠鸿兴的。 张百六今天只带着一个随从,还是个什么都干不了的废物,真出了事情,还不知道谁保护谁呢。在他屠鸿兴的地盘上,这么不给他面子。若没有田魁拦着,他怕是早就翻脸了。 可说到底,田魁的面子,屠鸿兴还是要给的。 摆摆手,对自己的随从甲说道:“去吧,把六爷的人请过来。” 随从甲连忙答应一声,转身去带人了。 盲四被带上前来的时候,张百六眉头一挑,几乎不敢认。 他身上那件缝缝补补的破衣服估计是真的没办法再缝补了,血印子到处都是,看样子,应该是鞭子抽出来的。 张百六是打架斗殴的老手了,敏锐的眼神,还是在其中寻找到了几处清浅的刀伤。 整个人都被折腾得没了精神,耷拉着头,喘着粗气。 “老六,人来了。”屠鸿兴看着张百六的反应,得意洋洋,似乎干了件儿了不得的大事。 田魁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心中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屠鸿兴叫‘老六’,盲四虽然精神不济,但还是十分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称呼。猛地抬起头来,看到张百六,他的脸色从白到红再到白,一瞬间飞速的变化。继而,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道,猛地甩开控制着他的两双手,向前扑跪在地上。 “六爷,小的对不住您!” 铁打的汉子,就这么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伏在地上,痛哭出声。 张百六眯起眼睛看着他,咬着牙,叹了口气。朝身后摆摆手,禄坤会意,上前伸手去扶盲四,却被盲四避过,摇头拒绝了。 屠鸿兴一副看热闹的样子,见状说道:“盲四,你家六爷特意从北城过来,接你回去的。怎么?看样子,你不乐意啊?” 盲四仰起头,眼神愤愤地看向屠鸿兴,满是恼恨之色。随即,又对着张百六俯下身子,狠狠地把脑袋撞在地面上,三下就磕青了额头,微微渗出血色。盲四仰起头,对张百六叫道:“六爷!屠爷秉事不公,小的不服!六爷给小的做主啊!” 屠鸿兴嗤笑一声,不以为意。 田魁看向张百六,等着他的态度。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百六今天似乎是一点儿都不想照着江湖规矩,好好玩儿了。或者也可以这么说,撕开那层遮羞布,藏在尔虞我诈后面的血雨腥风,才是所有人最初踏入的,也是最为熟悉的江湖。 张百六点点头,说道:“起来吧,我今天既然坐在这儿,就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 盲四又磕了个头,这才在禄坤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站到张百六身后去了。 恰好在盲四站定了之后,张百六对屠鸿兴说道:“屠爷,给个解释吧。” 屠鸿兴反问道:“什么解释?” 张百六笑了一声,笑得很假。他说道:“屠爷应该清楚才是啊?怎么,直到现在,屠爷还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吗?既然不知道,又为什么要把我的人打成这个样子?” 屠鸿兴说:“如果老六你问的是他挨揍的事情的话,那哥哥我倒是可以好好的和你说道说道。盲四带着人,大张旗鼓的到我南城的地界,还打了我的人。我教训教训他,你说有错吗?” 张百六转头对盲四问道;“有这事儿吗?” 盲四回答说:“六爷,您听我解释……” “闭嘴!”张百六喝了一句,将盲四吓得赶忙闭了嘴,低着头,不敢吭声。随即,张百六问道,“我就问你,有这事儿吗?” 盲四瞪了屠鸿兴一眼,点头说道:“是,是有这么回事儿,但是……” 张百六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打断了盲四的话。蹭的窜起身来,转过身,对着盲四就是狠狠地一脚。盲四身体本就虚弱,这一脚踹得又不轻。如若不是禄坤的站位恰巧挡了他一下,怕是当场就会被张百六踹飞出去。 回过头,张百六对屠鸿兴抱拳拱手道:“屠爷,盲四是我手下三个红杆子之一,尚且被打成这个样子。其他几人不用看,张某也猜想得到是什么惨状。但既然是我的人到南城撒野,屠爷教训是应该的,张某没话可说。张某现在就问屠爷一句话,今天的事情,屠爷的气可出干净了?” 屠鸿兴原本是有气没出干净的,但现在不同了。张百六这一脚,算是对他服了软。他顿时心情愉快,无视田魁频频的眼神示意,笑眯眯的说道:“当然,有老六你的面子在,什么事情过不去。今晚,本来也就是说和的,不是打架的对吗?” 张百六点点头说:“我觉得也是。” 可就在屠鸿兴觉得事情就以张百六的服软为结果,就这么过去了,准备再一次端酒的时候。张百六坐回了桌边,却突然喊过盲四说道:“现在,说罢,我听你的解释。” 酒桌上的氛围,顿时,再一次,紧张起来。 第17章 亲,你疯了 刚刚,盲四就想要解释,但却被张百六喝住了,没能说出口。现在得到了允许,当然是忙不迭的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就张百六对他这番言论的理解来看,说到底,这还是三月三的锅。 前一段时间,因为彭文赋的混账事情,张百六一共赔了两千两现银,外加洒金街上的三家至今还抵押在人家手上的店铺。 一直明争暗斗的三位红杆子,忙不迭的要趁着三月三表现自己的忠心。所以,在张百六的默许,甚至是推动之下,他们算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人人都在拼命地压榨下面的丐头,丐头们又压榨着下面的乞丐。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被压榨得最惨的乞丐们,身上本来就不多的油水被上头刮了一层又一层,刮了一层又一层。实在是没办法了,就有胆大的,渐渐地偷偷将自己的活动范围往南城那边靠,甚至还有跑过了三元桥的。 这些人胆大,命也好。这么长时间,好像还没有被抓住的。 反倒是盲四手下,一个明明没有人家胆子大的黑杆子,在四方赌档附近被人家黑吃黑。挨了一顿揍不说,还因为还了两句嘴,就被划花了脸。 张百六听罢盲四的话,眼神看着表情有些不太自然的屠鸿兴,话却是对着盲四问的,“知道是谁干的吗?” 盲四抬手就指住了先前奉命去带他的那个随从甲,说道:“六爷,带头的就是他。” “哦。”张百六淡淡地答应一声,再一次站起身来,朝着随从甲走了过去。他也是久居上位,虽然平日里大多数时候,他都跟个街头混混似的。但是一旦严肃起来,冷气全开,光那股子气势,就足以让人感觉到不怒自威了。 随从甲在张百六不断靠近的时候,冷汗就忍不住顺着额角悄然滑落了。他一边挪着步子,尽量不引起注意地朝后退,一边转着眼神,想从屠鸿兴那里得到一点儿鼓励。 屠鸿兴和田魁跟着站起来,两人都想要开口说点儿什么,却还是被张百六抢了先。 两眼直直的逼视着随从甲,张百六问道:“告诉我,盲四说的是真的吗?” 随从甲眼神飘忽。 由于张百六的站位实在是太刁钻,以至于恰好挡住了屠鸿兴,让他看不见屠鸿兴的表情。一时间,如注的冷汗,冒得更快了。 想起屠鸿兴的多此嘱咐,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状似大义凛然的点头道:“是真的!但是……啊!额……” 随从甲直到身子旋转着,倒在酒楼的门槛旁的时候,依旧是满眼的遗憾。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屠爷教他的话说出来呢,怎么会这样的?而且,是谁信誓旦旦的告诉他,张百六惯用的是飞刀?马上就要做鬼了,一定不能放过他! 随从甲带着这样的碎碎念,晕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昏迷之前,口中还喃喃的念着‘屠爷’两个字。 张百六将手中的短刀在随从甲的衣服上轻轻蹭了蹭,血迹在他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转过身来,他左手轻轻拨弄着锋利的刀刃,对着已经看傻了眼的屠鸿兴说道:“现在给他止血,请个好郎中,或许还有救。救活他,我会听他解释的。” 屠鸿兴还沉浸在刚刚的惊愕之中,难以回过神来。 和他一样惊诧的,还有屋内的一众闲杂人等。 这么多年来,或许除了从小陪着张百六的禄坤,和亲眼看着张百六加冕的盲四之外,其他人,包括田魁在内,都是第一次见到张百六动这把刀子。 短刀不知道是藏在什么地方的,之前完全没有被发现。而在随从甲点头的同时,它随着张百六一个旋身甩手的动作,冒着寒光出现在张百六的手中。 从左上向右下,一刀从随从甲的脸上划过,鼻梁从中断裂。 反手一刀从右肩胛骨处向左下斜拉,深可见骨之余,不知道伤到了什么脏器,血冒的跟喷泉似的。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像魏水说的那样,止得住血,还来得及请个郎中。 “张百六!”一声怒喝打破宁静,屠鸿兴直接无视了倒在地上的随从甲,对张百六吼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动手就动手,想杀人就杀人,你以为这是你的北城嘛?既然是你不仁在先,那就休怪我不义!我不管你北城有多少人,多少刀,过了今晚,他们就是把青禾县翻过来,都找不到你!” 田魁几次拉扯屠鸿兴,都被他狠狠甩开。 末了,屠鸿兴还指着他的鼻子,怒吼道:“田魁,你到底还是不是南城的人?我用不着你帮我,你今晚只要别给我添麻烦就够了!” 屠鸿兴的话太不客气,田魁也忍耐不住了,跟他对吼道:“屠鸿兴!你真是疯了不成?” “我没疯!”屠鸿兴眼中满满的都是肆意的野心,难以抑制的兴奋声音对田魁说道,“天赐良机啊!田魁,现在他就一个人,你怕什么?你怕什么?!要不是你畏畏缩缩,我不至于忍到现在!听我的,田魁,干掉他,干掉他咱们都可以再进一步!” “你疯了,你疯了!”田魁瞪着他,说罢,一甩袖子,带着自己的一部分人,越过随从甲显然已经救不活了的身体,离开了酒楼。 路过张百六的时候,田魁低声跟他说了一句‘抱歉’。 张百六只笑了一下,没有开口回应。 随着田魁带人离开,酒楼中瞬间就空了一半,气势上,比起刚刚是弱了一些。但在屠鸿兴看来,张百六那边总共三个人,两个都是废的,不仅不能打,还需要照顾。就凭自己这些人手,张百六今天不是生死难料,而是妥妥的死定了! 张百六一条腿支撑着身体,歪站着。前下摆被他撩起,斜着别在腰间,露出里面的绸裤和靴子。攥着短刀的手垂下去,刀身轻轻拍着自己的腿。 摇摇头,他对着屠鸿兴笑道:“魁爷说的没错,你还真的是疯了。” 第18章 能耐换面子 混战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单挑形式,由张百六单人,挑屠鸿兴手下的一群人。 这样的模式,一点儿都不公平,一点儿都不讲江湖道义。 因此,开打不过一会儿,屠鸿兴的笑容就凝固在了他的那张怎么看怎么让人不爽的脸上。 张百六单手持短刀,架住迎面的木棍。却并没有像对方预料的一样,带着躲避的动作。而是将短刀擦过棍子,直直逼向对方的颈侧。随即,在对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向后猛地一划。颈动脉破裂,鲜血喷出来溅了张百六一脸。 借着向后抽刀划开颈动脉的动作,张百六顺势转身,矮下身子。短刀平收在身侧,猛地捅出,直逼面前一人的胸口。那人发觉,向后闪避,却被后面推搡的同伴挡了一下。这一刀扎得结结实实,直直没过胸口。张百六抬起一脚将他踹开,撞倒了身后几人,借着力道收刀。 冷冰冰的眼神扫过周遭的众人,身上溅到的鲜血殷湿出点点血痕。 出手两次,两条人命! 不……所有人都不自觉的瞥向倒在门槛旁的随从甲。 应该是出手三次,三条人命才对! 张百六似乎不惯于打架,而惯于杀人。出手毫不留情,刀刀都是冲着要害去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并以最快的速度,夺走对方的性命。 这个屋子里,没有人怕打架。但也没有人……想死! 屠鸿兴看着自己的人明明在人数上明显占据上风,呈碾压之势。却偏偏被张百六这行云流水的几下子,给吓得纷纷小步朝后退去。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来啊,怕什么?”张百六歪着肩膀,站在那里,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溅到的血,目光扫过周遭的混混们,状似十分随意的笑着说道。 没有人上前。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虽然拿陶罐碰瓷器,玉石俱焚,听起来好像是赚到了。但当你自己就是陶罐的时候,或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除非你被逼的非得破罐子破摔不可,否则,这世上都是人精,谁也不必谁傻到哪儿去。不会有几个人愿意赌上自己的命,去取别人的命,而让第三方获得利益。 屠鸿兴急了,拍着桌子吼道:“上啊!上啊!谁能干掉张百六,老子赏他两千两银子,让他坐第二把交椅!” 权力的诱惑? 哎哟,不错哦! 就像马克思曾经说过的那样,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的罪行,甚至冒着被绞死的危险。 张百六一直笃定,当被许下了足够的利益的时候,总有那么几只贱手会不由自主的伸向看似恐怖,却被想象得十分诱人的未知。 只可惜,第二把交椅,除了看着好看,又有什么用呢?而且,那许下的两千两银子,该不会是老子的吧? 抠,真是抠到家了! 张百六在心中吐槽,目光却依旧警惕地看着看着四周。 蠢蠢欲动的混混们看上去依旧在犹豫,但突然间,一个位置靠前的混混却冷不防不知是被谁从后面推了一下,朝着张百六的方向扑了过去。 张百六眼神一凛,并没有因为看出来他是无意之失而轻易放过他。 单手持刀,上前一步。 ‘噗嗤’一声,刀穿过腹部,将整个人捅穿了。 原本借着一个人扑过去的气势,而壮起胆子的混混们,瞬间又刹住了来不及迈出的脚步。 “没必要……”张百六盯着被捅穿腹部的混混,语气中颇有些惋惜似的,说道,“没必要,替他卖命啊!” 短刀抽出来,那人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眼看,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张百六的声音并不算小,周遭很多人都听清楚了。 在看到这么多血淋淋的案例之后,即便是屠鸿兴还在大声的许愿发誓,也没有人肯贸然上前。 而且,刚刚不曾被众人重视到的随从甲,目测已经凉掉的身体,提醒着众人。随从甲原本还有获救的机会吧?是,他们也知道机会很渺茫,但是毕竟是有的。只是因为屠鸿兴对权势的追逐和他本身的冷漠性格,才让随从甲这样抱憾而亡。 随从甲的现在,也许就是他们某个人的未来。 张百六说得对啊! 似乎,真的没有必要,替屠鸿兴卖命啊! 相比之下…… 张百六因为手下人被屠鸿兴抓住,就效仿关夫子单刀赴会,身边只带着一个没什么战斗力的长随禄坤。不惧在对方的地盘上,也要悍然抽刀,为自己的人出口恶气。 这样的胆识,这样的魄力,或许不足以表明张百六确实值得追随,但起码,在表面上,他还是很讲义气的! 更何况,他的胆识和魄力,是有真真切切的实力做支撑的。 屠鸿兴死死咬着牙关,两条眉毛难看的紧紧拧在了一起。 如今的形势,显然是他没有想象到的。 骑虎之势,可得不乎? “屠爷,玩儿够了吗?”张百六拨开不敢再上前的混混们,径自走向屠鸿兴。后背就明晃晃的露给了众人,仿佛一点儿都不怕有人偷袭一般。但所有人都不敢去尝试,因为没有人想拿自己的性命去验证,张百六是不是真的每一刀都下得那么准。 屠鸿兴瞪了张百六半晌,终于低下了头。闷声说道:“老六啊,老六,田魁总是跟我说,你不简单。从前我不相信,但今天,我信了!输在你的手上,我认栽!心腹,口服……” “哎!不不不,屠爷误会了。”张百六摆手出声,打断了屠鸿兴的话。他说道,“我没兴趣染指南城!以前没兴趣,现在也没兴趣。只是,我的人,我要带走。受了委屈,我得帮他们报仇!说白了吧,混江湖嘛,讲的都是个面子。有几分能耐,才能换几分面子,再公道不过了!屠爷觉得呢?” 这话说的,有几分的能耐,才能换几分的面子。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张百六一分面子都不准备给屠鸿兴留。 屠鸿兴还能说什么?唯有点头而已。 第19章 生命在于折腾 你还好吧? 自己能走吗? 回去好好养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过了这个坎儿,咱照样是条汉子,嗯? 江远啊,你不错! 江远的脑海中还回放着六爷说过的话,转头看了看自己被六爷拍过的肩膀。一股暖意,慢慢的,渗入心底。 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人提示过张百六。 可张百六还是毫不费力的,甚至用不着仔细去回想一番,脱口而出,就精准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身为北城一个普普通通的黑杆子,就连盲四,都不一定能够张嘴就叫出他的名字,可张百六却做得毫不费力。 盲四被禄坤扶着,跟着张百六往前走了几步,就发现江远没有跟上来。反而是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盲四无奈,只得折返,上前轻轻推了江远一下,低声对他说道:“嘿,愣什么呢?走了!快点儿!” 张百六在前头,步伐很快。 这毕竟还是在南城的地盘上,绝不安全。 他倒不是担心屠鸿兴的人会追出来,酒楼里那么好的机会,屠鸿兴都和他窝囊废的手下们都认怂了,张百六敢笃定他不敢再试一次。 反倒是表现得很是和善,看起来一点儿恶意都没有的田魁,才是张百六担心的对象。 “那是条狼啊!”张百六不知不觉地感慨出声。 回到北城时,天已经很晚了。 张百六看看满头满脸,沾染了一身的血。皱着眉头,对禄坤说:“今晚不回家了,我去翠怡楼。你送盲四和江远回去,顺便去府里知会一声。哦,对了,去找宗汉来一趟。” 前面的事情,禄坤一一点头应下。可听到最后,他忍不住开口问道:“爷,您叫宗汉少爷到倚翠楼找您吗?那……那个……” 张百六知道禄坤在犹豫什么。 无非就是张仕祺管得严,让他知道张宗汉出入烟花之所,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张百六瞪他一眼,说道:“你哪儿那么多废话?!我总不能带着这一身血回家吧?去去去,快去,三哥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让他来找我说,我跟他解释!快去,快去,别烦我!” 张百六独自一人从后门进了翠怡楼,悄悄招来管事,帮他找了个空房间,又准备了一套合身的干净衣服。 没兴致叫姑娘陪。 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屋里,抬起一只脚,踏在旁边的凳子上。歪靠着桌子,提着一只白瓷酒壶,对着嘴往肚子里灌。 大概等了半个时辰的样子,禄坤才总算推门进来,身后却没有跟着人。 “人呢?”不吃东西,干喝酒,喝了半个时辰。张百六不免有些迷糊,眯起眼睛看人,说话也不太清楚。 禄坤脸上带着急色,对张百六说道:“宗汉少爷让三爷带走了。” 张百六一听这话,不禁猛地抬起头来,脑子里也清醒了一些。他问道:“让三哥带走了?为啥?” 禄坤摇头道:“这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事情还是花鞭跟我说的。说是宗汉少爷和彭家少爷傍晚的时候在酒楼里头跟黄知县的公子打起来,办差的捕快不认得他们,就把他们抓去了县衙。三爷上门要人,把两人从牢里头提出来之后,就把彭家少爷扔在街上,带着宗汉少爷走了。” “嘿,他妈的!”张百六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老子不发威,一个两个的还真当老子是发瘟了不成?” 这些天事情都堆在一块儿了,也不怪张百六心情会如此不好。 当然了,气过了之后,他到底还是担心张宗汉的处境。酒也不喝了,匆匆吩咐禄坤跟他去张仕祺那儿看一看。 张家老宅只住着为数不多的人,大多都是近亲。 张仕祺关系稍远一些,跟其他的张氏族人一起,住在相隔不远的另一座更大,但装饰显然比不过老宅古朴华丽的新宅子里。 “嗖——啪————” “嗖——啪————” 鞭子抽在身上的脆响,没进院子,就已经听得真真切切。 张百六眉头一皱,快步跨进门槛。 “嗖——”赶马的鞭子再一次甩起,张百六左眼一眯,右手一抖,飞刀脱袖而出。 “啪——”鞭子应声被割断,上半截摔落在地上。 张仕祺显然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刀吓到了,他赶忙转过头去,看到张百六一脸怒容,快步冲着自己走了过来。 “六爷……”张仕祺叫了一声,却尴尬的看到张百六绕过他,冲着张宗汉去了。 终于得到喘息时间的张宗汉卖力的粗声喘着气。 他的两只手被一根绳子高高吊在树上,以他的身高,也只能勉强踮着脚站立。脸上、身上,到处都汗津津的。身上密布着鞭痕,不用问,也知道,这都是张仕祺的杰作。 禄坤看了看张百六的脸色,连忙上前,帮他把张宗汉放下来。 张仕祺虽然不愿意,但也不敢跟张百六较劲。 尤其是现在,张百六看起来,似乎正憋着一股火儿。 看着禄坤熟练的将张宗汉扶住,帮着他,慢慢的挪到屋中去,处理伤口。 张百六的目光,终于舍得分给张仕祺了。 “三哥,我就理解不了,宗汉见了你,每次都像是耗子见了猫。哪有儿子怕爹怕成这样的啊?嗯?你说说看!你打他……你倒是说说,你怎么又打他啊?” 张仕祺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疼儿子呢? 只是他就是性格如此!脾气急躁,这张笨嘴也讲不出什么道理来!打嘛,在他看来,大概也就算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了。 见张仕祺不说话,张百六索性也懒得问了。 扔了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走进屋去看张宗汉的伤情。 张宗汉可是吃了不少苦头了。 前面,后面,到处都是伤。是既趴不得也躺不得,怎么着都够他受的。只能别别扭扭的侧着身子,尽量不碰到伤口。 见张百六进来,他喊了声‘六叔’,就要起身。 “可别乱动了,祖宗!”张百六连忙叫停他,说道,“你自己掰着指头算算,距离春拔还有几天?折腾什么劲儿啊?” 第20章 故意的吧 混到张百六这个地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 虽然没有受到传唤,但自知事情与自己有关。就在张百六走进张仕祺的院子不久之后,花鞭就带着彭文赋一起,出现在了张百六的面前,以备垂询。 张百六此时已经听张宗汉说完了事情的经过,坐在屋内竹制的逍遥椅上,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眉头紧皱。 禄坤守在门口,张仕祺垂手站在他身边。 两人都是一脸的担心,不时对视一眼,搞搞小动作。似乎生怕张百六一个不高兴,跳起来直接跑去县衙,一刀把知县给宰了。 “爷,花鞭和彭家少爷来了。”禄坤通禀一声。 张百六眼睛不睁,眉头皱得更紧了,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让他们滚!” 屋里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小,花鞭和彭文赋二人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的。 彭文赋听了,转身就真的要‘滚’。 花鞭赶忙一把拉住他,随即,松开手,直挺挺跪在地上。冲着屋中,大声喊冤枉,“六爷,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肯定不会让捕快把他们带走的啊!六爷,您给我次机会,我真的……” 张百六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几步到了门口。 花鞭以为自己要挨踹,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却又不敢缩得太明显。抬起头来,一脸恐慌的望着张百六。 张百六却在门槛内顿住脚步,低头问他说:“你说你不知道?” 花鞭不敢和他对视,低下头,口中嚅嗫道:“是……是真的……六爷,我真的不知……” “唉哟!呵……嘶……哎呀……” 到底还是被张百六当胸踹了一脚,花鞭声音压抑地痛哼,只觉得胸口疼得要命,一颗悬起来的心却慢慢放下来了。 只要张百六还愿意亲自对他动手,事情就不算糟糕,还有转圜的余地。 感觉到张百六冲自己走过来,花鞭连忙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他垂手低头跪好。 “花鞭。”张百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冷冷地声音让花鞭忍不住身子一抖,“你说说啊,官府在你的地盘上,在那规模不算小的酒楼里头,当街动手抓人,那么大的事情,你还能这么后知后觉。日后要是真有什么事情,我还能指望的上你吗?嗯?花鞭,说话!” “六爷,是我疏忽了,您就给我次机会……”花鞭底气不足,翻来覆去也就是求饶的几句话。 张百六听得烦了,索性摆手让他起来,转身又回了屋中。 花鞭抹了把头上的汗,站起身来,跟随张百六的脚步进屋之前,还不忘转头看了眼和他一起来的彭文赋。 挨踹?挨踹算什么? 混到花鞭这个地位,想要再进一步,就两条路。 要么,干掉张百六,在北城加冕称王。 要么,卖了命的固宠,获得张百六更多的信任。 干掉张百六,对于目前的花鞭来说,想想就不可能。即便撞了大运,真的让他得手了,盲四、罗汉,再加上昌江帮的八大锅头,又有哪个是肯屈居人下的?没那个能耐,就别带那么大的帽子。 反正,花鞭是宁可多挨两脚,也不想像彭文赋一样,备受冷落。 没有被人家搭理,彭文赋的确是有些郁闷的,但也还不至于让他太失落。看着花鞭都跟进去了,他就也厚着脸皮跟着进了屋子。 回到屋中,张百六坐在逍遥椅上,翘起一只脚。身子向后仰着,前后轻轻晃了晃。指尖叩击扶手,发出‘哒哒’的轻响。 张百六不开口,屋内众人一时也就缄默不言。 诡异的气氛让张宗汉都觉出压抑来了,他思虑再三,才忍不住开口跟张百六认错,“六叔,是我们不该在街头动手……” “闭嘴!”张仕祺闻声喝道,“放肆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啧,你让他说嘛。”张百六皱着眉转了下脑袋,抬手揉着发胀的额头。 即便张百六允许了,张宗汉看了看老爹冷冷的面色,还是理智的选择了缄口不言。理由简单得很,因为他看得出,张百六似乎也不太想听他的道歉。 花鞭见气氛有些诡异,笑着上前解围。 “六爷,我觉得,今天这事情,宗汉少爷没做错什么。”花鞭说到这儿,特意停了一下。见张百六没什么表示,才接着说道,“便算是知县家的公子又怎么了?青禾县讲的是江湖规矩,论的是江湖位次。他喝多了酒,酒品不端,惹是生非也就算了。竟然出言恶语,口口声声指桑骂槐,说的都是您的不是。宗汉少爷是听不得有人说您坏话,这才动了手。再说了,知县的公子脸上也没标着名字,谁认识他啊?” “嗯,这话说的是了。”张百六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点头道,“黄知县的儿子,我记得他叫黄塘?既然是他撒酒疯,听着也像是他先动的手,为啥捕快不抓他,却抓了我的人呐?” 张仕祺愤愤地接话道:“六爷,依我说,那几个捕快就是诚心的!给您找不痛快!那几个又不是新人,宗汉他不认识也就算了,怎么可能连文赋都不认识?再说了,当时,文赋可是报了您的名号了!文赋,你说,是不是?” 被冷落了这么久,终于轮到说话,彭文赋连忙点头说道:“是啊,百六,你是不知道啊!我要是不提你的名字还好呢!就因为提了你,才挨了几下刀鞘,打得我哟!哎呀,现在还疼着呢……” “行了,我知道了。”张百六不愿意理他,听他装相,就不耐的摆手道,“这么说,也就是县衙不占理喽!既然是他们理亏,花鞭,你知道怎么做了?” 花鞭忙不迭的答应道:“是,六爷,我明白。我回去就安排下去,保准您满意。” 天色已晚,府中是回不去了,翠怡楼也不想去。张百六打发了闲杂人等,索性就在张仕祺这儿空着的厢房里头睡下,凑合过了一夜。 第21章 好官不和痞斗 次日清晨,艳阳高照。 青禾县的县衙门口,聚拢着一群身穿着破衣烂衫的人。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人面兽心,天理不容啊!” 嘈杂的喊声响成一片,其中,以青壮年的男子居多。但也不乏古稀之年的鹤发老者,和七八岁的年幼孩子。 把守在门外的衙役秉承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对门口的骚乱视若无睹。 衙门二堂,黄知县穿着一身绣着鹭鸶的青袍,背着手,在桌案前一圈又一圈,烦躁地的转来转去。 空地上,黄塘不情不愿地跪在地上。 兴许是跪得膝盖疼的缘故,他偷偷抬头看看老爹铁青的脸色,抿抿嘴,悄悄地将重心换到了左腿。继而,不到半刻,又将换到左腿的重心挪到了右腿。 “你还敢动!”黄知县眼明心亮,发现了黄塘的小动作。随手抓起桌案上长条形的铜镇纸,对着黄塘,劈头盖脸的打下去,一边打,口中还一边怒骂,“混账!混账!要不是你,为父也不至于惹上这么大的麻烦!你还不思悔改!还敢躲?你再躲!你再躲!” “爹……爹!别打了,别打了……”青铜的镇纸毫无章法的砸下来,黄塘护住头脸,不停地求饶。身上被镇纸砸到的地方,都不由得阵阵的钝痛。惨叫声,一时间更大了。 黄知县也就是被他气糊涂了,这才会随手拿了这么个‘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劈头盖脸的一顿打。 打过骂过,也知道打了没用,骂了更没用。 他泄了气,松开手,镇纸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 “来人,来人!”黄知县叫了好几声,外头才进来了一个面生的衙役。 黄知县他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衙役回答说:“老爷,乞丐们闹着不肯走,把县衙各门和附近的街都堵住了。嚷嚷着,要老爷您给他们一个公道呢!” “公道?呵!”黄知县苦笑了一声,随即,用手猛拍着桌案吼道,“暴民,一群暴民!这是青禾县!是大梁的青禾县!是本官的青禾县!一群乞丐也敢如此无礼,简直是……简直是……哼!”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最终,也只能化成一声冷哼,和接下来的一阵长叹。 衙役的眼中满满都是嫌恶之色,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这位知县大人的不满。 黄知县来到青禾县未满一年,起初的一段时间,就非常热衷于和张百六唱对台戏。还美其名曰,要恢复朝廷法度,树立官仪官威。在下面人看来,这就是典型的分不清大小王! 在吃过不少瘪之后,黄知县貌似是学乖了。 可这一切都是假象,这不,才多少时候?就又原形毕露了? 也不好好想想,跟六爷斗,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吗? 黄知县也算是对手下这些人熟悉了,除了那么几个愿意向他靠拢的人之外,其余的,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吃里扒外。拿着他的工钱,却拼命地冲张百六手下那个拄红杆子的丐头摇尾巴。 虽然很不情愿,虽然很想表现出他所谓的‘官仪官威’。但黄知县毕竟是十年寒窗,科举入仕,是才子,又不是傻子。形势如何,他还是看得清楚的。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呢? 黄知县长叹一声,道:“去吧去吧,叫花鞭到我这儿来一下,我找他有些事情要说。” 花鞭,北城三大红杆丐头之一。不说是在食物链顶端吧,也肯定是处于上端的位置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谁想见都能见得到的? 衙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托人传话。 一级一级的把话传上去,到了花鞭手下的一个黄杆子那里,却莫名停住了。 黄杆子吩咐人传回来的话,实在是十分的敷衍。他说:鞭爷一早就去了六爷府上,县衙的事情……索性也不大嘛!鞭爷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再说吧。 一番话传到耳朵里,黄知县气成个什么样子已经用不着多加描述了。还好他并不清楚,据说去了张百六府上的花鞭,其实根本就不在张家老宅。 鹤来居。 花鞭地盘上,一家规模不算大,但环境十分不错的酒楼。 二层靠窗的位子,张百六坐在窗边,眼神朝外望去,漫不经心地看着风景。 花鞭站在他身旁,将一应餐具准备停当。听到楼梯上脚步声响起,便连忙转身走向楼梯。从小二手中接过他端上来的东西,皱着眉头,低声吩咐他下去候着,不要打扰。 紫铜火锅在桌面正中泛着热气,精致的几碟小菜点缀在旁边。 花鞭在张百六身旁轻声介绍道:“六爷,这家店虽说不大,但这道乳酿鱼锅却是全城做得最正宗的一家了。取料用的是鲜活的鲤鱼,用黄酒浸渍,鲜而不腥。这汤底用的是鸡、鸭、肘、骨头、火腿、海米、干贝等等,小火煨烧,直至汤色浓白,味道醇香。您看看,这汤色乳白似奶,汤面乳黄似金。浓厚、醇香,实在是上品啊!您不妨……尝尝看?” 花鞭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张百六的脸色。手中捧着筷子,心怀忐忑的递到张百六手边。 张百六的脑袋依旧偏向窗外,刚刚的介绍也不知道他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 就在花鞭想要再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张百六却突然说了一句,“今天街上的熟人不多啊。” 花鞭一愣,随即笑道:“六爷,我的人手都已经派去衙门口了。咱们占着道理,没理由打不赢这场官司。您放心,这口恶气,日落之前,必定帮您出干净。不仅要他黄知县低头,还得让黄塘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好好的吃点儿苦头,长长记性!” “嗯。”张百六点点头,状似满意的样子。手一伸,筷子便拿到了手上。随意地指了指对面的位子道,“坐吧,坐下一起吃。” 花鞭连忙谢过张百六,走到对面的位子上,小心翼翼的陪坐下。 第22章 升堂 “大人!”县衙二堂,黄知县那位留着山羊胡子的师爷,情绪听起来满含着抱怨,“自古民间俗语有云: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三榜进士、六品正堂,在此地也不过是个傀儡摆设!退一万步说,就算您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子?” 山羊胡的话,让黄知县觉得十分的不满意。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说的很对,以至于令人无法反驳。 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黄知县紧皱着眉头,声音闷闷地说道:“那你说本官应当怎么办啊?本官也想息事宁人!可是花鞭他三推四阻的,不肯来见本官啊!” 山羊胡叹了口气,说道:“大人,你怎么还弄不清楚状况啊?说白了吧,宁州虽说是大梁境内,可早已被地方势力瓜分,朝廷的政令传不到这里来的!青禾县是宁州最大的县,你虽说是知县,但您不要忘了,北城是六爷的天下!六爷要是真想整你,有太多的办法了。若是换了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你怎么还……怎么还拼了命的往南墙上撞啊!” 六爷? 听到这个称呼,黄知县的脸就更黑了。 连他自己带来的师爷,都跟张百六穿一条裤子。现在的形势之下,除了隐忍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青禾县县衙二堂,少见的升堂断案。 黄知县坐定在大案后的位子上,惊堂木一响,衙役们齐声喊号:威——武—— “何人鸣冤?带上堂来!”黄知县对下吩咐了一声,过了好半天,却无半点儿动静。 正在黄知县纳闷儿的时候,派出去的衙役回来禀报道:“老爷,鞭爷请您去大堂。” 黄知县是真的坐不住了,一拍桌案,愤怒地跳起来吼道:“什么?!大堂?本官已经答应他审理了,他到底还想怎么样?!” 衙役面色为难的回答道:“老爷,是六爷来了,六爷说不愿意来二堂。” 一句话,将黄知县气得手都哆嗦起来。 大梁规制,县衙各堂的分工十分明确。 黄知县所在的二堂,是专门用来审理民事案件和一般的刑事案件的,只有重大的仪式庆典,亦或是重大的刑事案件,才会选择在大堂内审问。 如果答应了花鞭的无理要求,他这知县的颜面何存?朝廷法度的颜面又何存? 眼看黄知县就要动怒,驳回无理要求。 山羊胡师爷连忙上前,在黄知县身边轻声劝道:“大人,民间俗语有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若是不答应花鞭的要求,这案子就审不了。审不了案子,事情就结不了。事情结不了,那群围着县衙的乞丐就不会离开。大人你好好想想,一群乞丐,围在县衙门口,这是成何体统啊!你说是吧?” 黄知县钢牙咬碎,最终,却还是不得不服软。 他力竭似的叹了口气,摆手道:“也罢,也罢,就随他的心意好了。” 县衙大堂内,暖阁坐北朝南,东侧斜摆着一张太师椅。 张百六坐在椅子上,花鞭和禄坤一边一个,站在椅子的侧后方。 黄知县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作为原告代表的一个乞丐已经跪在了堂前。 他深吸一口气,无视并不向他行礼的张百六等人,径自坐到大案后面。 本以为,这是给张百六一个小小的下马威。 却不想,就在他坐定在大案后的同时,那个跪在堂前的乞丐突然站起了身来。 此人面向凶恶,眼珠在下,左右上三方都露出了眼白,典型的蛇眼,也称‘眼露三白’。 黄知县看到此人的样子就是一愣,被此人凝视着,不多时,身上就不禁有冷汗慢慢渗了出来。 他是两榜进士,并非只读过四书五经。对于相书一类的杂书,也多有涉猎。按照书上的说法,这种人,平时不爱说话,表情温驯。但每到利害关头,就立马会原形毕露,堪称是危险人物。 大堂内的气氛一时间十分诡异,山羊胡频频朝黄知县打着眼色,黄知县纵使不愿意,却也没办法,只得重新站起身来,对张百六客气地拱手,叫了声‘六爷’。 得到了满意的开场,张百六也不再托大。站起来,抱拳躬身还礼,笑道:“黄知县,不必客气。什么爷不爷的?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赏下面子,诨叫一句。在青禾县的父母官面前,还哪里有谁敢称爷了?您叫名字就是。” 说罢,张百六转过头,眼神一厉,冲那乞丐喝道:“跪下!混账东西!黄知县面前,也有你站的地方吗?教过你多少遍,怎么还是这么不懂规矩?” 在他喝出‘跪下’这两个字的时候,那乞丐就已经扑通一声,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膝盖撞在地面上‘咚’的一声响,黄知县听着,都不禁觉得一阵牙疼。 黄知县和张百六分别在自己的位子上落座。 张百六阖了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身后,禄坤百无聊赖的四处打量。只有花鞭,一脸严肃地看着黄知县的动静。 黄知县一拍惊堂木道:“下跪何人?所为何事?” 那乞丐答道:“回大老爷的话,小人名叫张河。状告无赖公子黄塘,昨日傍晚在酒楼无端打人,致我堂弟重伤!求大老爷明鉴!还我堂弟一个公道!” 无赖公子…… 想起自己不争气的儿子,黄知县气得牙根儿痒痒,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投下一根绿签,吩咐道:“来人,带被告上堂!” 黄塘很快被带上堂来。 虽然精神看上去,比起昨天和人家打架,再命相熟的捕快拿人投牢的时候,算是风采不再了。但一想到审案的是自己的父亲,便又放下心来。 “爹……”黄塘在堂前跪下,生怕人不知道他是知县公子似的,出口就叫了一声。 黄知县的脸色顿时发青,皱着眉头喝道:“闭嘴!公堂之上,只有官民,没有父子!” 黄塘吃了瘪,扁扁嘴,嘟囔了一句什么。没有人听清,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第23章 判罚 “黄塘,原告状告你在酒楼殴打他堂弟,致人重伤,有无此事啊?”黄知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煞有其事地讯问道。 黄塘连忙大喊冤枉,顺口还反咬了人家一下。 “大人明鉴,并无此事啊!昨日傍晚,草民是约了好友,好好的在酒楼吃酒。谁知,那人发了疯似的,扑上来对着草民就又踢又打。草民躲闪不过,才还了两下手。却也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对方身材健硕,体格极好,想来并没有什么事情。倒是草民……” 说到这里,黄塘的眼中慢慢蓄满了泪水。就像是倒满了水的杯子,给人一种水马上就要溢出来了的感觉。不明所以的人看上去也许会觉得他很可怜,但熟悉他,亦或是跟他不对付的人看到了,大概也就只会让人感到厌烦罢了。 黄知县一听他的陈述,就感觉到一点发自内心的窃喜。 对方要求在大堂审案,当然是想要自己当众出丑的意思。原本惹上了张百六,他还只是气儿子太不懂事,出去瞎闹,却忽略了要把细节都问问清楚。此时一听,便觉得有戏。说不定,不仅可以洗掉自己的一身灰,还能反咬对方一口! 这真是太舒服了吧? 想到这儿,黄知县不禁忙忙的问道:“你说你怎么样?昨日傍晚,在酒楼被殴打的人其实是你,是不是?” 看见儿子点头,黄知县心花怒放,顿时,连多问一句确认的话都省去了,一拍惊堂木,直截了当的对着张河吼道:“张河!你听到了?人家说并无此事,反而是你那个堂弟,打伤了人家!须知诬告也是重罪!你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张河一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站在张百六身后的花鞭就已经阴阳怪气的开了腔说道:“黄知县,你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啊!黄公子是说了,他才是受害者。但未见伤势,哪里就能算是受害者了吗?不妨这样,请黄公子将您的伤势展示一下,也好让大家清楚,谁是黑的,谁是白的。黄知县觉得呢?” 黄知县自然觉得这个提议一点儿都不好,但他急于证明自己的儿子并没有错处,而是人家红口白牙诬陷的!因此,在花鞭话音刚落的时候,他就已经对儿子递出了眼色,状似公正的说道:“正该如此!黄塘,你就将伤势展示出来,给大家看上一看吧。” 黄塘本来就只是仗着父亲在这儿,而且还是审案子的那个。除了先动手的人他说的没错之外,其余的,都是他为了推脱罪责而编出来的。本以为父亲会理解自己,可谁知道,父亲竟然当真了! 黄塘跪坐在地上,额头上冷汗簌簌的直往外冒,却迟迟没有展示他所谓的‘重伤’。 黄知县起初还催促他几句,但在看了他的表现之后,也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恐怕跟自己这个蠢货儿子说的并不一样。于是,不再催促,而是想方设法要把验伤的事情搪塞过去。 花鞭等的就是这一刻,哪里肯让他三言两语的就这么混过去了? 不待黄知县想出什么说辞来,花鞭就已经笑道:“黄公子,该不会是拿不出证据来吧?没关系,没关系,证据嘛,谁拿不一样呢?你们拿不出没关系啊,我们有证据!” 花鞭这么一说,张河也跟着喊了起来。 他说道:“就是就是,我堂弟他重伤卧床!我有证据啊!” 黄知县自己率先同意了要看证据,可又拿不出来。就在他满心侥幸对方也拿不出证据的时候,却听说人家的确是有证据的。 如果不是现在是在公堂之上,黄知县甚至恨不得把黄塘这个坑爹的家伙大卸八块。可是没办法,这么多人注视之下,他不能不维持自己正气的形象。 虽然知道可能性很低,但此时他也只得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对方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黄知县说道:“既然有证据,那就传上来,让大伙儿都看看吧!” 话音未落,证据还真的被人给抬上来了。 没错,的确是抬上来的。 两个人抬着一张担架,担架上趴着本该在家里好好养伤的张宗汉。 担架被轻轻放在大堂的地面上,抬着担架前端的人放下担架后,转过身来,顺手将搭在张宗汉上身的白布单缓缓掀开。 皮肉翻卷,干涸的血液已经凝固,混着外敷药物的颜色,看上去十分狰狞。 黄知县一时间看愣了眼,他敢说,自己的儿子恶劣是恶劣了一点儿的,但绝对下不了这样的狠手。而且,这样的伤要怎么样才能抽出来啊?而且,黄知县觉得,打架,打不出这幅样子。能造成这样的效果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要么,单方面碾压式的殴打。 果不其然,黄塘也看傻了眼,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便是赶忙否认。 可惜,黄塘的否认显然是无效的。 这一点上,黄知县比起黄塘看的要明白得多。 他并不知道张宗汉身上这样的伤势到底是怎么来的,但也能隐约的猜得到。 张百六是昌江帮的总锅头,昌江帮是马帮,张百六也是赶马出身,鞭子这种东西,其实张百六用的要远比飞刀熟练,只是不常用了而已。 在黄知县的眼中,这就是张百六为了跟自己对着干,才制造的一场苦肉计! 既然是人家的计策了,能让你随便破解得了吗?别忘了,北城是张百六的地盘,人家要是想在街上找几个目击证人,简直比在翠怡楼点姑娘还要容易。 终究还是实力太弱,斗不过人家。 最终,在黄知县百般无奈之下,黄塘被判当堂打二十大板,并赔付对方医药费十两银子。 衙役们一拥而上,比平日里积极得多了。 两人架胳膊,两人按腿,还有两人手执水火棍。 水火棍长约齐眉,底端有一胫之长为红色,其他为黑色。沉重的棍子挥起时就带着让人战栗的风声,再夹着呼呼的风声砸下。 “噗。”的一声响,隔着薄薄的春衫,狠狠砸在皮肉上。 黄塘哪里吃过这个苦头?还没打时吓得‘嗷嗷’直叫,棍子砸下的一刹那,反倒瞪圆了双眼,大张着嘴,半天没能喊出声来。左右轮流几棍子打过,他才终于喊出声来。细皮嫩肉身子骨柔弱的公子哥,嘶嚎声音之凄厉,很多人是闻所未闻。 黄知县不忍看儿子吃苦,闭住眼,转过头。 花鞭等人,一脸的兴致勃勃,不愿漏过一个细节。 唯有张百六,在看到衙役挥棍子的同时,眉头就是猛地一皱。心里砰砰的速跳了数下,久久难以平静。 第23章 浮生半日也不闲 老宅,六房的院子里。 张百六是难得的偷得浮生半日闲,而且,这大白天的,竟然没有出去乱逛,而是老老实实的坐在院子里,手里把玩着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的一把紫砂壶。 雅茜坐在他身边,手摇着一把折扇,凉风习习洒在张百六的身上。 见他对一把壶如此上心,雅茜笑道:“平日里怎么也没见过你喜欢这个啊?从哪儿弄来的一把壶,倒当个宝贝似的。” 张百六头也不抬,手摸着光滑的壶壁,回答说:“还不是老爷子喜欢这玩意儿?你说哈,老爷子也是赶马出身,糙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偏偏就喜欢这些没有用的摆设。有钱买什么不好?吃了喝了穿了用了,那是自己的,买这么个玩意儿,攒了一架子,等闲又用不上……嗐,弄不明白,弄不明白啊!” 雅茜听他抱怨,就知道送这壶肯定不是他愿意的。手上轻轻推了他一把,劝他说:“常听你说,是老爷子带你出道,你才有今天。既然是这样,老爷子不就是喜欢一把壶吗?你又不是弄不到,买不起,哄着他高兴不就是了?” 听雅茜这么一说,张百六心中顿时舒服了很多。 本来嘛,老爷子是谁啊?那是他的恩人。隔三差五的给他送点儿他喜欢的礼物,一点儿心意足够老爷子开心了,张百六心里也觉得痛快。纵使这次送礼恐怕目的不太纯粹……但是,话说回来,要不是他在乎老爷子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连这一份儿礼,都根本就是多余的。 所以说,这事情的根本目的,就是哄老爷子开心。哄老爷子开心有错吗?那肯定没错啊! “我的夫人呐,您是真真的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外加一张巧嘴啊!”张百六不再纠结,直起身来,仰靠在竹椅上,摇头晃脑的笑着称赞道。 张百六心情好了,雅茜的脸上也挂上了比方才更浓的笑意。 只可惜,如此祥和的气氛并没有能持续太久,禄坤快步进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带动了张百六浑身上下的暴戾细胞。 “怎么了?”张百六问道。 禄坤抹了把头上的汗,如果不是跑得很急的话,就肯定是被人缠得焦头烂额了。张百六更倾向于后者,结果,也跟他想象的八九不离十。 禄坤说:“爷,救命吧!花鞭他缠了我足足半个时辰,非要我进来给他通报一声。您说他怎么……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呐?” 北城里头,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说花鞭不开眼的人,除了张百六,恐怕也就只有张百六的这个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长随禄坤了。 事关张宗汉和彭文赋的案子,虽然在花鞭的细心安排之下,状似圆满解决了。但就是花鞭画蛇添足的嘱咐衙役下狠手的做法,让张百六对他所做的一切的好感瞬间崩塌,紧接着,对整件事情都表现出了极不满意的态度。 花鞭怕张百六恼火,巴巴的在门口等着,看见禄坤就缠着要他通报。还塞了足足二十两银子,求他替自己说说话。 别误会啊,禄坤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 收礼,这是私事,可以收。但是说情,这是公事,不能做。 花鞭是没有听到禄坤跟张百六说的话,否则,在送过银子之后,得到这样意想不到的后果,绝对掐死他的心绝对有了。 一听说花鞭死皮赖脸的做法,张百六的眉头就是狠狠地一皱,脱口骂道:“这王八蛋还没完了是吧?禄坤,你去,告诉他。我不管他请什么人,花多少银子,用什么办法,总之,黄塘那条腿绝对不能就这么废喽!治不好黄塘的腿,自他以下,但凡掺和了事情的,谁都别想好过!给我原话跟他讲,一个字也不准漏!” “是,六爷,我知道了。”禄坤连忙答道。 雅茜最见不得张百六发脾气了,见状,便想劝劝他。 “百六……” 雅茜刚叫了一声,不待张百六有所反应,禄坤便已经反常的开口,阻拦道:“六奶奶,这回您就别劝了,花鞭他真不是个东西!六爷本来也就是想给那公子哥一个小小的教训,让他记住疼,知道怕,日后改了也就是了。谁知道?花鞭给衙役递了话,要把那公子哥照死里头打。还好六爷发话及时,要不然,非捅娄子不可。” 听禄坤这么一解释,雅茜也觉得花鞭做得不太地道了。秀眉微蹙,本想说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张百六摆摆手,不耐烦地赶开禄坤,坐在那儿生闷气。 雅茜见状,放下折扇,给他递上一杯茶。只眼神几转,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笑意,手指轻轻滑过张百六的衣领,便将他的心尖儿都挠得痒痒了,浑身燥热难耐。 轻抿了一口,张百六把茶杯随手放在一旁的桌上,壶也不再把玩了。蹭得站起身来,弯腰一把将雅茜打横抱了起来。 “啊——”雅茜眉眼带笑,夸张地轻呼一声,双手顺势揽住了张百六的脖子,扭捏道,“爷……有人看着呢!” “谁啊?”张百六凌厉的眼神一扫,打扫院子的佣人和恰巧出屋的丫鬟都纷纷低下头,装作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就是朵蘑菇而已’的样子。张百六见状满意地轻声在雅茜耳边说道,“没人看见!进了屋,就更没人看见了。” 说话间,张百六抱着娇妻,脚步轻快地进了门。身子都懒得转,只用脚朝后踢了两下,便关上了两扇半敞开的房门。 将人放在床上,张百六急不可耐地整身扑上去,手向对方腰间利索地解开繁琐的衣裙,一头扎进满室春光,无法自拔。 前戏正折腾得热闹的时候,离开不久的禄坤突然折返。 在院中没看到人影,又见屋门紧闭着,脑子一抽,便喊了起来,“爷!六爷?” 院中的下人连连冲他递眼色,眼神直往屋内飘。可他却会错了意,只知道张百六在屋里,便大大咧咧地凑到门前叫道:“爷!大爷请您去一趟呢,他说有急事!” 张百六在屋内猛地砸了一下床板,喘着粗气,仰翻到一旁。咬牙切齿地骂道:“我特么真的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吧?” 第25章 长房院内 长房的院子,紧挨着张怀谷居住的主院。 除了个头比除主院外的其他院子要大上一些之外,其余的地方,还真的看不出好来。既没有什么修饰,也没有仆从随意走动。 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如果不是每天从早到晚几乎不会间断的朗朗书声和厉声斥骂,估计都不会觉得这院子里头住着人。 张百六对这种气氛深恶痛绝,所以能避则避。没事儿的时候,绝对不会主动靠近这间院子。 走到距离院门不远的地方,里面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是以……是以……” 背书的声音磕磕绊绊地不得不停顿下来,张百六抬手揉了揉耳朵,一个苍老但极有力道的声音毫不意外的传了出来,“劣徒!劣徒!历朝历代莫不以孝治天下!孝经乃儒门十三经之一!亏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竟连一部孝经都背不出!伸手!” 戒尺打在掌心的脆响,让张百六听得不禁咧嘴。 迈步走进院子,正对上手中挥舞着戒尺无比威风的时先生。 抬眼看见了张百六,时先生眉头狠狠地一皱,手上的力气不觉又加了三分,最后几下疼得跪在地上的那人后背都忍不住绷紧,口中‘丝哈’作响,倒抽凉气。 时先生打罢了人,出够了气,手中的书册扔在跪地那人的面前,愤愤地撂下一句,“日落前若背不出圣治一章,就不准吃饭!” 随即,拂袖而去,从头至尾,都没有搭理张百六。 一向嘴碎愿意说人闲话的禄坤,始终紧紧跟在张百六身后,看着时先生进了书房,再用力甩上房门,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而是缩了缩脖子。 时先生,大名时有公,表字为道,是宁州本地人中难得一见的进士及第。 前面就说了,宁州虽然名为大梁境内,该有的东西也都有。但实际上,却早已不再服朝廷律法的管束。有才学本事的文人受人敬重不假,但出头的机会太低太低,大多数人都并不愿意从文,而选择学武。 有人说,大家都不学,竞争压力小啊! 话是这么说,可教学水平这么差的,考过了乡试又有什么用?一进京城就露底,再加上,朝廷对宁州出身的人不放心,有意打压之下,几乎没有人能考进会试。久而久之,也没人愿意费那个车马费,跑到京城去。 这么一说,时有公这顶进士及第的帽子看起来就是珍稀物种了吧? 其实,在时有公被官场压轧得够呛,不得不告老回乡之后,张百六早很多时候,就想把他弄进昌江帮做客卿的。可惜,人家文人傲骨,看不上他。反而被气味相投、有些许儒生气质的张仕安请了去,给张仕安的独子张宗卿做西席先生。 张宗卿早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再凭着最后那几下加足了力气的狠打,他已经猜到了自己身后站着的人是谁了。 待时有公的房门一关,张宗卿便就着跪地的姿势,转了个身,对着张百六行了一礼,喊了声‘六叔’。 虽说两人差这辈分,但论岁数,张宗卿比张百六还大两个月。 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不出去干点儿正经事情,偏偏被关在家里头读书读成了傻子! 张百六真是对自己那个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更邪乎的是,一辈子钻到钱眼儿里头的老爹张怀谷对此竟然摆出一副不管不问的态度。丝毫都不觉得自己的长孙不学做生意,反倒学这些没用的破书,有什么不对! 就在张百六站在院子里头,看着张宗卿发愣的时候,正对面屋门一开,张仕安走了出来。 由于久浸商场,张仕安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商人的精明气,还长着一张无时无刻不显露出和气生财的标准笑脸。 看见果然是张百六来了,张仕安快走几步到了近前,对张百六笑道:“老六,来了怎么不进去啊?这还不是盛夏,外面有风,小心着了凉。来,咱们进屋说去。” 张百六又多看了一眼始终没有被父亲瞥过一眼的张宗卿,递过去一个同情的眼神,随即,便跟着张仕安进了屋子。 这样的场面他又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劝了也白劝,两头不讨好,索性懒得搭理。 进到屋中,张仕安亲手给弟弟倒了茶,推到他面前。看着张百六也不伸手端茶,而是揭开盖子,凑上去嗅了嗅,便指着那茶说道:“这是时先生的好友托人带到青禾的茶,香气馥郁,有芝兰之气,实属上品。比起咱们青禾本地的茶,要好上很多。” “哦。”张百六浅浅的应了一声,便把盖子又盖了回去。他喜欢烈酒,对茶没什么兴趣。 见张百六对自己推荐的上品没表示出喜爱,张仕安略显尴尬,但还是很快便调整过来,将话题引上了正轨。 张仕安说:“老六,这次叫你来,是大哥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不知道,你肯不肯给大哥这个面子?” 张百六听罢,不禁笑道:“大哥的面子我当然给,但也分什么事情。大哥不妨先说说看,能办的,我一定给您办喽!” 张仕安满意地点点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时先生的一位朋友,要向辽远那边运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只是,问了很多马帮,都嫌麻烦、怕危险不肯帮他运送。所以,就找到了时先生。时先生你也是了解的,大儒嘛,低声求人说软话,未免有些抹不开面子。所以,我才帮他一把,看昌江帮能不能帮帮忙。” 辽远?北边啊? 那已经是除了大梁的管辖范围了。 近些年,由于辽远骑兵常常南下劫掠,宁州靠近辽远的边境百姓多有死伤。马帮们为了安全,也大放弃那条路线了。只有昌江帮等几个规模较大的马帮,才敢铤而走险,穿过辽远做生意。 大哥难得开一次口,答应了倒也没什么,只是…… 张百六问道:“大哥,我能问问,时先生的朋友想要运些什么东西吗?” 张仕安满不在意的回答:“就是些粮食而已!” 第26章 都不是好饼 “张仕安!你要不是我大哥,我现在就把你蛋黄挤出来喂苍蝇!” 张百六满面怒容,转身一脚把木质的正堂门踹下半扇,脚下疾步迈过门槛儿,走过庭院。路过禄坤身边的时候,百忙之中还不忘剜他一眼,骂道:“还不走?等着吃年夜饭呐!” 这又发哪门子火…… 禄坤忍不住在心里嘟囔,却也不敢拖延,一路小跑,自后追上张百六疾走的步伐。 张仕安站在门口,一脸懵逼的任由衣摆在风中摇曳。浑然不知,刚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惹急了他这个对家人脾气还算不错的弟弟。 好像,只说了一句‘就是些粮食而已’……吧? 然后呢?这有什么好急的! 另一边,比他更懵逼的张百六的长随禄坤。 他是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莫名其妙的,就听着张百六一路上嘟嘟囔囔的骂街。 统计一下的话,出现频率最多的,大概就是‘资敌’啦,‘里通外国’啦,还有‘出卖祖宗’这个出镜次数最多的词。 勿仕楼,位于北城洒金街上。 据闻百年前,是宁州的一位颇有才华的公子所建。那公子因屡次科考不中,愤而弃笔从厨,并给自己的酒楼提名‘勿仕’。远君子,近庖厨,曾传为青禾的一段笑话。 历经百年,勿仕楼早已破落。 五年前,被张百六盘了下来,并亲自在门口戏提对联‘萧何追韩信闻香下马;文王访太公知味停车’。因为这幅对联的缘故,百年历史的‘勿仕楼’,被左街右临笑称为‘误事楼’。 愤然离开老宅的张百六,现在就坐在二楼的一间专门为他这个东家准备的雅室内,一碗接着一碗的灌酒。 叩门声轻响,不等张百六回应,门便打开了。 南城两霸之一的田魁,就出现在门口,笑容可掬。 “找我?”张百六抬头瞥了他一眼,仰头将一倒酒倒进肚子。烈酒顺着喉咙灌进去,火辣辣的热感瞬间弥漫到全身,他眼中醉意愈浓,张口胡说道,“我不在。” 田魁轻笑了一声,对门口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的禄坤摆了一个‘放心,交给我’的手势,走上前去,将张百六手边的酒坛子拿远了些,自顾自坐下,对他说道;“老六,劝过你多少次,怎么就是不听啊?酒是穿肠毒药,少饮为好!” “切。”张百六摇摇头,对田魁的言论表现出不屑一顾,他冲田魁伸伸手说,“命可以不要,酒还给我。” “别闹!”田魁不留情的一把拍开张百六伸过来的手,看着他难得一见的醉态,有些无奈的说道,“我是来找你谈正事的,谁知道你……算了,算了,左右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禄坤跟我说你让人气得不轻?我还真不知道,北城还有敢把六爷你气成这样,还要借酒浇愁的人?谁啊?说来听听呗。” 张百六看他一眼,索性把张仕安拜托他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末了,怒意未平之下,还愤愤地骂道:“魁爷,您瞧瞧,我那大哥他干的这叫个什么事情?辽远和大梁为敌,那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老百姓都遭了灾!是,朝廷都不要咱们了。咱们势单力孤,螳臂挡不了车。但起码,咱不能干那个让人家戳咱们脊梁骨的事情吧?运粮食到辽远去卖?亏他个王八蛋想得出来!喂饱了……喂饱了那群畜生,等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多杀几个无辜的人吗?什么东西!” 田魁听着事情的经过和张百六对此事的评价,眉头不禁轻轻皱起。他说:“老六,找你大哥搭线的人,叫什么名字?” 张百六一听这话,便是一愣,随即摇头道:“没问!就知道是时有公的朋友。时有公抹不开面子,让我大哥帮忙搭个桥。再说了,知道了又怎么样?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跟他做这生意!有能耐,不怕死的,自己送去啊!” 田魁一拍大腿说:“巧了,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时有公的那个朋友应该是从江南来的,名字叫陆纯初。听说,他们家是江南一带的名门望族,颇有些财力的。” 张百六眉头一挑,狐疑道:“你怎么知道?” 田魁解释说:“他亲自找了我,我才跑到北城来找你拿主意的。” “找你?”张百六显然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上下打量着田魁,说道,“他疯了吧?找你有什么用?你能帮他把粮食送到辽远去?” “他疯了?哼,老六啊老六,我早跟你说,这酒你少喝!我看不是他疯了,是你脑子糊涂了吧?”田魁毫不客气地说道,“找我有什么用?你说找我有什么用?你们昌江帮马上就是春拔了吧?要换一部分新血,就难免掺进去渣子。别人或许做不到,但是……” 张百六听到这儿,眼中果然露出警惕的神色,说道:“魁爷,我可没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不能害我啊!” “我是不会害你。”田魁说,“但是别人呢?别忘了,狼子野心的人多得是,全青禾县,想坑死你的人,可多了去了。至于有这能耐的,南城就有一个现成的啊!” 张百六状似思索,好一会儿,才冲着田魁,抱拳笑道:“得嘞,这次算兄弟承你的情!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言语一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得到了满意地结果,田魁很快便离开了酒楼。 禄坤进了门来,看看正摆弄着酒碗的张百六,俯身说道:“六爷,魁爷走了。” “知道了。”张百六说了一声,推开面前的坛子,站起身来。晃晃悠悠走到一旁摆放的一张软榻旁,看着禄坤将小桌移走,便在榻上躺了下去,随口吩咐道,“我眯一会儿,一个时辰之后叫我。” 禄坤没有应声,反倒是一脸担忧的看着魏水,犹豫了半晌,问道:“爷,不会出事吧?” 张百六不耐烦地说:“不会,不会。” “可是魁爷说……” “管他干嘛?”张百六闭着眼睛,翻身朝向里侧,微醺的声音说道,“两个都不是好玩意儿!俩馒头踩一脚,没他妈一张好饼!” 第27章 迂回失败 张家老宅主院,书房。 大案上,一张雪白的宣纸铺就,笔尖刷刷点点,游龙而过,落下遒劲有力的大字。 张怀谷退后两步,对着刚刚写就的字,轻轻摇头。 书房外,张仕安迈步进来,一边朝书房里走,一边喊道:“爹,这事儿您得管管呐!无论如何都得管管!” 张怀谷皱眉看着他,疑惑道:“管什么啊?” 张仕安一脸受了欺负的样子,对张怀谷抱怨道:“爹,老六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今天不过是托他办件事情,他不帮忙也就算了,竟然还……竟然还跟我嚷嚷出那样的话!” 张怀谷更不理解了,他追问道:“哪样啊?” 张仕安张开口,半晌,却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摇着头说:“我学不出口!那根本就……根本就是个地痞嘛!” “你说对喽!”张怀谷点头说道,随手换了一张宣纸,将笔尖放在口中轻轻抿了抿润湿,提笔伸向纸面。 张仕安被他这显然不想管事的态度弄得没脾气,站在那儿发愣,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没过多久,张怀谷又写坏了一幅字,抬头看见张仕安还站在那儿。他撂下笔,拿白布巾擦了擦手,坐到了大案后的太师椅上,叹口气,说道:“老大,你要是为了老六的事情来找我,那就不用费什么口舌了!我对不起他娘,也对不起他,他还肯认张家的祖宗,肯搬回老宅住,肯和信贤亨做生意,就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了。我没有立场要求他做什么,他也不会因为我而妥协。” 听了张怀谷的话,张仕安本来因为被弟弟破口大骂失了面子,而引起的胸中邪火渐渐颓然的灭了下去。 张百六,是张家仕字辈。如果他像正常的张氏子弟一样出生、长大,那么,他肯定会像张仕安、张仕祺等人一样,拥有一个中间是‘仕’字的名字。但很显然的是,张百六这个名字里,没有那个该有的字。 从张怀谷的主院离开的时候,张怀谷到底还是不忍心让儿子就这么空手而回,对着他的背影,提了一句。 “在这个家里头,老六就听一个人的话。你要是实在想要办成事情,就去找找雅茜,那是个好姑娘,兴许她能帮你劝劝老六。” 六房的院子,雅茜看着突然造访的张仕安,有些不知所措。 “大哥,您……您找百六吗?”雅茜不知道张仕安的来意,不明所以的问道。 张仕安站在距离她还有六七步的位置,说道:“我不找老六,我找你。” “我?”雅茜有些不敢相信,“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要求一个女人,张仕安到底有些开不了口。但时有公是他好不容易才请到的西席先生,一心想要让他教导儿子成才。时有公朋友的事情,他自然要鼎力相帮。更何况,他还在时有公面前夸下了海口,扬言出师必捷的。 攥了攥拳头,给自己鼓鼓劲儿,张仕安说道:“雅茜,大哥今天来,是有件事情想要求你去办的。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大哥这个忙。” 雅茜的表现,比起张百六就拘束了很多。她犹豫着说道:“大哥,我就是一个妇道人家而已,帮不了您什么大忙。要不,您还是等百六回来,跟他说吧……” 张仕安不禁腹诽道:张百六那叫油盐不进!要是跟他说得通,我还找你干什么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面上却不得不露出一副笑容,对雅茜说:“老六他那个脾气,我跟他实在是说不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我的一个朋友,想要托他运一批货。他和我那个朋友许是有些过节,不愿意替人家送。但是,那个朋友对我来说,确实是很重要,你看,雅茜,你能不能帮我劝劝老六?” 张仕安半真半假的说着,雅茜则是懵懵懂懂的听着。 张百六很少当着她的面儿说公事,便算是在家中处理的,也最多不过是街面上的一些琐事,几乎不会把昌江帮的事情拿到家里来。而且,即便带回家中处理,也多半会让她回避。 很多东西,知道的太多了并不是好事。张百六不让她接触到这些事情,就是对她的一种保护,她心里明白。 既然张百六不愿意让她接触这些,张仕安让她帮忙说情,她自然是并不情愿的。只是她心性善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人家。 看着雅茜一副纠结的样子,张仕安失落于她没有立刻答应之余,心中却还有一些小小的窃喜。毕竟她也没有直接回绝,那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雅茜,大哥知道,老六那个脾气,你也很为难。但这件事情,爹他老人家也点了头的,你看……”张仕安说到这儿,突然看见雅茜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他有些疑惑地止住话头,转过身,却看到张百六就站在他身后。 “哟呵!”张百六冷冷的笑道,“怎么着?大哥,你说不动我,就跑到我的院子里头,吓唬我媳妇?欺负一个女人,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告诉你,听清了,你要是真有种的,就冲我来!兔子胆儿还跑出来吓唬人,别说六爷瞧不起你!” “百六……”雅茜见他发了火,连忙跑过来劝他,“没有,没有,百六,你听错了。大哥跟我商量事情,没有吓唬人。” 张百六看了她一眼,虽然下意识的就想回一句,但话到嘴边,见雅茜担心的脸色,却还是停住了。他瞪了张仕安一眼,道:“这儿不欢迎你,没事的话,不留你了。” 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客气,张仕安脸色一变,刚想说点儿什么。但张百六却不理他,自顾自进了屋,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雅茜见状,不禁有些尴尬地说道:“大哥,百六就是这个脾气,你别急,我帮你劝劝他就是了。” 总算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张仕安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儿,转身离去。 第28章 三月三 雅茜走进屋中时,只见张百六枕着双手斜躺着,一条腿搁在床上,一条腿撂在床下。眼睛直勾勾盯着床顶,脸上写满了‘我很累,你嫑烦我’的字样。 雅茜走过来,弯腰帮他将靴子脱下来,侧坐在床边叫了声,“百六……” “嘘,别说话。”张百六抽出一只手,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轻声道,“大哥的事情你别管,不知所谓,瞎管闲事,早晚害死他。” 雅茜笑道:“我知道啦!真是不明白你。求你的时候你不给人家好脸色看,你帮了他他都不知道该感谢的人是你。就张家这些人,多少你帮过的反倒在背后骂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的夫人。”张百六突然起身,一把勾住雅茜,抱着她滚向床铺内侧,眯眯眼,笑着说道,“所以,只能求夫人抚慰一下我这受伤的心喽!” 雅茜被他压住,动弹不得,只能用手徒劳地推着张百六的肩膀,轻嗔道:“别闹!” “怎么?”张百六的动作停了一下,脸却几乎蹭到了雅茜的眼前,在她耳边低声道,“夫人呐,有你陪我,翠怡楼那种地方,其实也不是不能戒的啊……嗯?” 颠鸾倒凤,撑庭裂月。 这些日子以来憋狠了的张百六连前戏都省了,当最后一丝理智从身体里剥离,怜香惜玉什么的就也统统扔去见了鬼。 三月三,上巳节。 清早房门被禄坤叩响,张百六打着哈欠睁开了眼睛。 转头看一眼依偎在身侧的娇妻,他眯着眼睛一笑,撑起身子,俯身印下一个吻去。 雅茜在他身下嘤咛一声,眉头轻轻皱起,随即便又舒展开,眼皮微颤,看上去楚楚动人。 张百六强压住再搅一波云雨的冲动,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上巳节,我也知道你可能想出去踏踏青、赏赏花什么的。但是,今天院子里可能会比较乱,我没那么多精力照看你,安全起见,夫人就暂且委屈一下,不要出屋了。过几天,我陪你出去转转做补偿好不好?” 雅茜也不知到底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只朦朦胧胧的‘嗯’了一声。听起来,颇为敷衍。 张百六又留下一个吻,起身穿好布靴,拽过搭在一旁架子上的衣服穿好,一边系着腰间布带,一边走出门去。 门开处,禄坤等在外面。 张百六顺手关紧了屋门,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阶前,四下看了看正轻手轻脚忙碌的人们,问他说:“都准备好了?” 禄坤说:“六爷放心,咱都不是第一次办了,不会有乱子的。” “嗯。”张百六点点头,下了三级台阶,来到院中。 三月三每年都有,尊旧例,今天除了下面的兄弟要给他上节供之外,他也会摆上酒局让弟兄们好吃好喝一番。一群混混,喝多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再加上,这一个小小的院子,摆不开那么多的桌子,被安排在外宅里头的小头目们,张百六也说不得要照顾上。 虽然说,在张百六的家中摆酒的这些都是北城混混里头的‘上层人士’,聚会的场面不会像小头目们那边那样混乱到不堪入目。但想想今年的三月三,自己家中有女眷在,张百六还是不太放心,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叮嘱禄坤,一定要看好场面,决不能出了乱子。 酒局的时间安排在日暮时分,但张百六在院里的竹椅上坐定,简单的稀粥小菜摆上旁边的小桌时,禄坤便到他身边说:“爷,盲四来了。” 张百六端起粥碗,朝嘴里扒了两口,含糊地吩咐一句,“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是。”禄坤答应一声,出去叫人。 盲四进来时,手上捧着一个箱子。 来到张百六面前,弯腰将箱子放在地上,却没有直起身子,而是顺着弯腰的动作,直接跪在了地上。 “六爷,求您做主!”盲四膝行向后退了半步,俯身一个头磕在地上。 禄坤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略感乏味的转开头,打了个哈欠。 张百六咽下嘴里的粥,看向盲四,意义不明。 盲四磕过头后,没有听到回应。仰起头看着张百六,忽然像是明白了是什么似的,扑上前,打开了他带来的箱子。银锭子一个十两,整整齐齐摆放在箱子里,张百六扫了一眼,大概有五十个吧? 实话实说,张百六也仅仅就是扫了一眼而已,随后便毫无兴趣的转开眼神,专心致志的挑了一根看上去顺眼的腌萝卜条送到嘴里,慢慢咀嚼。 盲四见五百两银子没能引起张百六的兴趣,伸手向怀中摸去,取出来一张薄薄的纸,求助的眼神投向禄坤。 禄坤有些为难的看了张百六一眼,最终还是上前接过。看都没有看一眼,便转手递到了张百六眼前。 “这你都能弄到?”张百六看一眼禄坤递过来的纸,便笑了,放下粥碗,撂下筷子,对盲四说道,“说说吧,你要我给你做什么主啊?” 盲四连忙说道:“六爷,花鞭勾结外人,坑害自家兄弟!盲四不服,求您做主!” “你说他勾结外人?”张百六眉头一挑,问道,“你可有证据吗?” 盲四显然有备而来,听张百六这么问话,他立马说道:“六爷,花鞭勾结外人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次我手下的人在四方赌档附近被人黑吃黑的事情,就是花鞭和南城那边的人合伙干的。这件事,罗汉可以作证。” “罗汉?”张百六倒是没想到,罗汉那老实巴交的家伙也能掺和进去。不过,想来也是了,北城这么多乞丐,能混到红杆子的,总共就三个,说他没点心眼儿,鬼都不信!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因此而打破北城的平衡。张百六摇头说道,“盲四,捉贼拿赃,捉奸在床。你说花鞭和南城有勾结,你得抓他个正着,这才算数!” 盲四低下头,要是能抓到确凿的把柄,哪里还用等到三月三呢? “起来吧。”张百六吩咐一句,又端起了他的粥碗,拿起筷子,状似无意的说道,“今天是上巳节,我不希望听说北城出任何事情,让南城平白看了笑话。但过了今晚……没有证据,你不会去找吗?” 盲四恍然大悟,一时间,都忘了站起身来。 第29章 有刺客 北城六爷的上巳节酒局,凡是在北城讨生活的人,或多或少的都得有所表示。 就算酒局上头没有你的位置,节供也必须托人带到。否则,不管你是商铺的东家、掌柜,还是挑篮卖东西的贩夫走卒,起码三个月不得安宁。 什么?你说不相信? 不相信可以啊!只要你不怕第二天早上起来,自己家门口围满了乞丐,整整三个月一个铜板都挣不着,那你就尽管试试看! 当然了,六爷家大业大,图个吉利,要的也不多。便算是家里真的穷的揭不开锅了,一个铜板也是一份儿心意!再说了,六爷高兴了,说不准还会送你点儿什么,那可就赚到了。 张百六稳坐魁首不是一天两天了,人人都知道规矩,也没有哪个不要命的非得在这过节的日子里找不痛快。 日薄西山,庭院外守着两个黑杆子,不再放人进来。 庭院中,六张八仙桌摆下,北城有头有脸的家伙们有的是实心实意,有的是虚情假意,互相抱拳拱手,一片恭维声闹闹穰穰。 张百六坐在树下竹椅上,接过禄坤递过来的红纸包面的礼簿,草草翻过,略看了一遍,就随手放到了旁边。 禄坤揉揉耳朵,贴近张百六,小声道:“爷,他们也太吵了。” 张百六瞥他一眼道:“往年没见你抱怨这个啊?” 禄坤皱眉说:“往年那是没有六奶奶啊!爷,您看,这么多人……” 禄坤的话只说了一半,张百六就转头,眼神飘向了主屋。回过头来,便站起了身,吩咐道:“开始吧。”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规矩了,其他人不破坏,张百六又不能自己带头去踢了自己定下的规矩。说不得,只能委屈雅茜这一次了。 张百六坐在树下的时候,院子里闹哄哄的,那是在他的默许之下。但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人呐?一个顶一个的人精!张百六这边一起身,八成的人都注意到了。未能及时注意到的,看到其他人突然的异状,也就立马反应过来。原本喧闹的院子,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就已经鸦雀无声。 “诸位。”站在主桌首位,张百六环视一周。看着同样回到桌边自己的位置站好的众人,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自年初至今,只两月有余,但我看着这……禄坤!” 张百六说着,一招手,禄坤拿了礼簿颠颠的跑过来。张百六手上接过,抖开翻了翻,接着说道:“我看着这礼簿,就能看出来,诸位这两个多月,干得还是很不错的。走在街面上,清净了不少。那个欺老凌少的,长了三只手的,也都不多见了。总而言之嘛,都是诸位的功劳。这俗话说了,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北城不是张某一个人的北城,诸位都有这份儿责任在。张某在此敬诸位一碗酒,接下去,还要仰仗诸位!来,干喽!” 说话间,已经有人一一为在场的众人满上了酒。 江湖中人集会,不喜欢小酒盅抿来抿去,各个手边都是大海碗。青禾县有名的烈酒倒了至少七八分满,随着张百六的一声‘干喽’,场中清脆的撞击声迭响。众人齐声呼喝一声:“敬六爷!” 满饮碗中酒,喝罢纷纷大笑。 “好好好,先听我说,听我说。”张百六笑着放下酒碗,抬手向下压了压,四周再一次静下来,便听他说道,“还是往日的老规矩,各位都应该清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坏了规矩,可就不是闹着玩了。好啦,别怪姓张的说话难听,丑话说在前头,总比后面吃了苦头的强。好啦!春宵苦短,啊?该玩儿的,该乐的,都已经安排好了,我就不耽误你们了。诸位,一定要尽兴啊!” 张百六笑容满满的说完这些话,周围又是一通,‘六爷英名’之类的恭维话喊出来。张百六懒得听下去,吩咐了禄坤在这儿看着,独自一人出了院子,朝外宅的方向走去。那个地方,还有不少的下层弟兄们在等着他呢。 比起六房院里的喧闹,那边的情形,光从白日里的铺陈摆设,就已经可以看出夜里将会是一番如何混乱的景象了。不一样的层次自然有不一样的玩法,但最顶上和最底下的,虽然有玩法不用,但却是一样的疯狂。 张百六平日里几乎不会单独出行,只要出门,绝大多数时候都带着禄坤。但今晚,因为担心自己的媳妇,他把禄坤留在了家中镇场子。 “老爷,赏口饭吃吧!” 一个突兀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张百六心头一动,顺着声音向角落处望去。 天色已经黯了下来,借着相隔十余步的店铺外挂着的灯笼,可以勉强看到那是个人。当然,也仅仅是能分辨清是个人罢了。看体型,应该比较瘦,身量长,至于面容,就丝毫看不真切了。 张百六鬼使神差的停住脚步。 那角落中的家伙或许是觉得有门儿,连忙抱着他的破碗两步一摔的跑到张百六身前跪下,拦住他往前走的路。 “老爷,可怜可怜我,赏口饭吃,赏口饭吃吧。” 有手有脚,身强力健。 虽然看不清长相,但是这八个字,可是一打眼就能看出来的。 张百六首先不能理解,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工作,偏偏喜欢不劳而获;其次不能理解,是不是他上次在南城抖得狠劲儿还不够,有人没长足记性;第三不能理解…… 寒光从夜色中袭来,由下至上,直奔张百六的胸口。 张百六站在原地,不闪不避。 就在对方以为自己要得手的时候,只见张百六右手几不可查的一抖,袖口寒光乍闪。手一抬,当啷一声,架住了对方朝自己刺过来的匕首。 张百六嘴角带笑,真的以为,这样就能干掉他吗?是他手里的刀钝了,还是对手太天真? 对方显然不是张百六的对手,双方看似缠斗在一块儿,实际上,张百六脑子里却还琢磨着别的事情。 没带禄坤出来,真是太明智了! 第30章 我来问,你来答 自古以来,说起兵器,都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这句话的理解,应该是兵器比别人长一寸,就强上一寸;而短一寸,则多上一寸的风险。以短对长,往往是处于劣势的,必须要兵行险着才有胜利的可能。 但看现在这一对,一个用的是匕首,一个用的是藏在袖中的飞刀。 长短不需要多说,肯定是匕首更长,但在那人手中,却没有用出较长的兵器应有的效果来。 两人缠斗的时间不短了,张百六看似是想要结束这场闹剧。 猛然间,单脚上前一步,左侧心口的位置正正当当的朝着对方匕首的方向贴过去。对手正将匕首刺出,一见他自己送上门来,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喜悦,而是眼中一阵惊慌闪过。匕首方向一转,堪堪避过心口的位置,却不慎划伤了张百六的左臂。 这请的是个什么杀手啊? 如果不是打斗还没有结束,张百六简直是想要仰面大笑了。 临敌胆怯是兵家大忌,江湖对打也是一样。 对方下意识的这么闪避了一下子,虽然是划伤了张百六的左臂,但实际上,却给了张百六一个怯懦的信号。那就是,他虽然动了刀,但他不敢杀人! 这样的信号,更无疑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了张百六。 对方的匕首尚未来得及收回,张百六的飞刀就已经紧紧贴住了对方的颈动脉,但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庆幸吧,六爷的飞刀下没有人命。否则,你早死了!”张百六一边笑着,一边把飞刀锋利的刀口抵在对方的颈动脉上,说道,“别乱动……你想死,我还不想成全你呢!” 用一把飞刀将对方逼至刚刚的那个角落,张百六示意他坐下去。转着眼神,看了看四周,将飞刀收回了袖子里。 张百六蹲在它面前,好脾气的笑着说:“现在,我来问,你来答。你只需要答是或不是就可以,至于真假,由我来判断。没问题的话,开始了?” 不等对方表态,张百六便已经开口问道:“你是从江南来的?” 对方不点头也不摇头,紧闭着嘴不说话。 张百六眉头轻轻一挑,顺手小幅度的挥了挥本属于对方的匕首。然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将匕首直直的朝着对方的肩部插了过去,空着的手还很有前瞻性的捂住了对方的嘴。 脑袋被按在身后的墙壁上,嘴从前面被人紧紧捂住。肩膀上传来的剧痛,让对方剧烈地挣扎起来。 “唔……唔唔……” “我说我来分辨真假,但没有允许你不回答。”张百六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和善,手上的动作却一点儿都不和善。两根手指捏住晃动的刀柄,张百六看着对方因为痛苦而紧紧闭上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是从江南来的?” 对方立马拼命地点头。 张百六会意,捏住刀柄的手指松开。就在对方以为自己要脱离苦海的时候,那两根手指却在刀柄上狠狠地一弹。 “唔……唔唔……额啊……”插在肩部的匕首随着那狠狠地一弹剧烈地颤动,以至于痛苦的声音从指缝溢出,就像已经洇湿了对方肩部衣裳的鲜血一般,捂都捂不住。 痛苦之前,短暂的一个惊恐又不甘的眼神,张百六准确的捕捉到了。并且,从那个眼神之中理解到了其中的意思。 对方想说的是,我已经说了真话,为什么还要被这样对待? 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啊! 松开捂住对方的手,得以自由嘶嚎的对方却没有预料中的大喊大叫,而是低声‘咝咝’的抽着凉气,眼神恐惧的看着张百六,身子微微颤抖。 “别怕,都过去了。”张百六笑得很无害,一手按住对方的肩膀,一手握住匕首,手上用力,将插得并不深的匕首拔了出来。顺手将匕首上的血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倒转过来,交还给对方。 对方战战兢兢,在张百六眼神的频频示意之下,这才接过了匕首。 张百六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 对方诧异地跟着站起来,可惜只站了一半,就因为扯动了肩膀上的伤口,而无奈地跌坐回去。 “怎么?舍不得?”张百六回过头来,眼神戏谑的看着对方问道。 对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问,低下头,琢磨着措辞。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把你抓起来,亦或是干脆一刀结果了你,是吧?”张百六看着他看不太清楚的面容问道。却不等他回答,自问自答的说道,“放了你,是要你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张百六不跟他合作,也不是他想要除掉,就能够随随便便除掉的。今天过节,六爷不杀生,算你捡到了。滚吧!” 撂下最后一个字,张百六再不停留,转身迈步,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外宅。 小喽啰们已经等了很久了,互相之间聊着天,也不禁渐渐的偏了话题。都在猜测,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了,张百六还没有现身? 正猜测得起劲儿的时候,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人通传,说:“六爷已经进了巷子,还有几步就到!” 众人赶忙收起猜测的心思,也不再闲谈。 外头蛮黑的,张百六走进灯火通明的院子,忍不住被明亮的灯火刺的眯了眯眼睛。 满院子的众人纷纷低头对他行礼,口称‘六爷’。 张百六和往常一样点头、微笑,带着笑容朝里面走去。 突然,有眼尖的人注意到张百六身上已经止住血,但依旧十分显眼的伤口,便喊道:“六爷,您怎么受伤了?” 有人这么一说,原本没有注意到的人们也都注意到了这绝不寻常的一点。于是,众人七嘴八舌的问起来,起码在表面上看来,一个比一个更显得关心。 张百六扭头看了眼胳膊上的划伤,笑道:“没事,就是个不长眼的小蟊贼,已经料理了,不碍事。” 蟊贼?一听张百六这话,众人的脸色先惊后怒,急急变化。是哪家的蟊贼?长了这吞天的胆子啊? 第31章 围府 “废物!混账!狗屁的习武之人!我看你就是个饭桶!” 陆纯初歇斯底里,掀桌子,摔椅子,痛骂办砸了事的手下。 手下与其说是跪在地上,还不如说是瘫坐。嘴唇发白,浑身冒着虚汗。肩膀上未经处理的伤口,已经隐隐有些发炎的迹象。 屠鸿兴皱眉看着主仆间的闹剧,半晌,烦躁地将手中的茶碗‘啪’的一声砸碎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和碎瓷片一同飞溅开,陆纯初被响声惊得转头看了过来。 自从陆纯初找上屠鸿兴的时候开始,因为双方所求的目标没有任何的冲突,反而还可以相辅相成的缘故,屠鸿兴允许陆纯初住在自己家中,给他许多的便利条件的同时,也给了他相当的尊重。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陆纯初不会给自己惹麻烦,并且在一定范围之内帮得上自己的基础之上的。而现在,看起来,别说让陆纯初提供帮助了,这个蠢货就连自保都做不到!刚来多久?就开始拖他的后腿了! “陆纯初,你知不知道,你今晚这样愚蠢的行为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屠鸿兴紧盯着陆纯初,恶狠狠地说道,“我警告你,别以为你是什么江南世家的公子,就可以在青禾为所欲为了!这种愚蠢的行为如果再有一次,别怪老子直接把你绑上石头沉到界河里去喂王八!你听懂了没有?” 陆纯初毕竟是世家公子,自幼顶着聪颖的帽子,从来都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儿,他什么时候被人骂成这样过?为了生意,对别人低声下气,已经让他很难忍受了。屠鸿兴这一骂,他顿时觉得很没面子,强压住脾气,却还是险些翻脸。 “屠爷,你搞搞清楚,咱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不是单方向的依附,而是双方的合作!我有求于你,这没错,可你也是有求于陆家的!”陈述清楚了双方关系,陆纯初还加上了一句自以为很精彩的小小威胁,“如果你觉得我们没有办法合作的话,我想,我还有其他的选择,而你……” 陆纯初正说得兴奋,却见屠鸿兴猛地拍案而起。 屠鸿兴也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一层一层爬上来的。久居上位,积威甚足。一旦发怒,也不是陆纯初这样的富家公子哥能够随随便便扛得住的。 屠鸿兴的眼眸盯住陆纯初,陆纯初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那种感觉,就好似被一头野狼盯上了一般。 “陆大公子!你真的觉得你还有其他的选择吗?”屠鸿兴血红着眼睛,几乎是从牙缝儿里头挤出话来,“你是不是觉得,田魁还没有给你答复,舍弃了我这里,他还很有可能会接纳你啊?嗯?告诉你,听清了。田魁为人谨慎,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在局势不明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做出得罪张百六的事情来的!所以,我的陆大公子,你听明白了吗?除了跟我合作之外,你别无选择。” 陆纯初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动摇的内心,可脸上依旧写满了不服气。 屠鸿兴嗤笑一声,坐回自己的位子去。任由陆纯初自己跟自己闹别扭,懒得多搭理他。 屋内的气氛一时间凝固起来,就连陆纯初那个受伤的手下也不再偶尔疼得抽气,看样子,估计是快要晕过去了。 过了没有多久的工夫,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负责屠鸿兴宅中安全的小头目贾晋跑了进来。 来不及喘口气,贾晋急急地说道:“屠爷……出……出事了……” 以张百六绝不吃亏的性格,出事是迟早的。屠鸿兴早有对策,此时并不慌乱。 倒是刚刚还显得自己很有骨气的陆纯初,露出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神色慌张的看向屠鸿兴。只不过,依旧是嘴硬的,不肯说出寻求保护的话来。 屠鸿兴问贾晋,“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贾晋猛喘了两口气,平复一下呼吸,急急说道:“咱们的人看到北城好多人过了三元桥,朝这边涌过来了。那些人看起来都杀气腾腾的,路上看到挡路的人,连问都不问一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通打!屠爷,咱们……咱们要不要躲躲啊?” 几日前,张百六单刀赴会,在酒楼大开杀戒,一刀一个弄死屠鸿兴手下好几个人,最后全身而退的事情,整个南城几乎没人不知道。贾晋这么害怕,也是可以理解的。 屠鸿兴摇头道:“这是咱们的地盘,咱们为什么要躲?而且,就算要躲,咱们能躲到哪儿去?北城?贾晋,你跟我说笑话呐?” 贾晋都快吓哭了,哪有那么好的心情说笑话?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宅子门外,已经传来了鼎沸的人声。贾晋浑身一抖,求助的目光看向屠鸿兴。 “没事。”屠鸿兴安慰他一句,继而,不容推脱的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看!弄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贾晋不情愿,但又不敢违抗屠鸿兴的吩咐,两步一回头,两步一回头,总算蹭到了门边。大门拉开一个缝儿,外面成片的火光照进来,他连忙下意识的将门关死。 背倚着房门,冷汗刷刷的淌下来,他深吸几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再一次拉开大门,抖着脚步,走了出去。 见有人出来,最前面几个栏杆子之一站上台阶,朝后面一扬杆子,北城众人立马静了下来。 贾晋盯着众目睽睽,小心地问道:“不……不知道……众位……众位兄弟……有……有什么事情……吗?” 带头的蓝杆子凑上前一步,手里的杆子直直指在贾晋的胸口,说道:“我家六爷今晚在街头受了伤!有人亲眼看到,行凶的歹徒跑到屠爷这儿来了。还请这位兄弟通融则个,要么,将人交给弟兄们,咱们带了人走,绝不打扰!要么……哼哼,说不得,弟兄们就要进去好生搜上一搜了!六爷是北城的主心骨,擦着碰着都是大事儿!更遑论遇到了刺客,还受了伤见了血,这是打咱们北城这么多弟兄的脸!弟兄们,你们说,能忍吗?!” 耸动的人群之中,一片‘不能!’‘绝对不能!’‘把人交出来!’‘打进去!打进去!’之类的嘶吼声响起,贾晋差点儿吓得尿了裤子。 第32章 北城,惹不起 众人的嘶吼声中,贾晋灰溜溜的缩回了宅子里。 见他回来了,屠鸿兴问道:“弄清楚了,为的什么事情?” 贾晋回答说:“屠爷,北城的人说,他们六爷在街上遭人行刺受了伤。有人亲眼看见,刺客跑到咱们府上来了,他们是来要人的!还说,要是咱们不把人交出来,他们就要进府来搜了!” 屠鸿兴听罢,转头看向陆纯初说道:“你听见了?六爷要的是谁你知道!是你亲自交出去,还是让贾晋帮你出个面呐?” 陆纯初一听这话就愣在那了。 眼神直勾勾看着屠鸿兴,想说的话,仿佛都印在了眼睛里头。 有没有搞错?我们是盟友啊!你不应该帮助我吗?出了事情你不应该保护我吗?这什么盟友啊?出了事,想都不想,就把我的人扔出去顶包!你让我今后怎么跟你合作?怎么可能再相信你啊? 屠鸿兴迎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对他冷笑道:“怎么?你做了蠢事,还指望着我会帮你出面摆平吗?你擅做主张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过要问问我啊?嗯?实话跟你讲,张百六没有进取的野心,只知道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与世无争。所以,南城才会有我和田魁的立足之处!否则,就凭我和田魁整日明里和、暗里争,你以为我们两个在他面前算什么?不知死活的东西,你找死别拖累了老子!” 陆纯初算是听明白了。 说田魁为人谨慎,绝不会轻易得罪张百六。实际上,屠鸿兴自己,其实也是不肯敢随随便便的去捋张百六的虎须的。 想要运东西到辽远,必须经过宁州。宁州马帮众多,但绝大多数在辽远与大梁交恶之后,就停止了这项危险重重的生意。 现如今,算上张百六手里的昌江帮,宁州也只有三家马帮肯做这种生意。但另外两家都要求是熟客,知根知底才肯冒险。而且,执掌帮务的都是老江湖,在陆纯初眼中就代表着不好对付。 本以为张百六年纪轻轻,会是个比较容易的突破口,可谁知道,事情没办的如何呢,自己就先损失了一人。 转头看了眼神志已经开始有些不清楚的手下,陆纯初咬了咬牙。这一跟头,摔得真够狠的! 屠鸿兴宅子的大门再一次打开,贾晋扶着一个人慢吞吞、战兢兢走出门外。 “你……你们要的人……”贾晋满脸恐慌,像扔掉一个破麻袋似的,将人向对面的人群中一推,随即说道,“屠爷说了,请各位兄弟帮忙给六爷带个话。今晚宅子里防卫松懈了一些,不知道怎么被这个家伙钻了空子。屠爷的确是抓到他有一段时间了,但没想到他胆大包天伤了六爷。既然是诸位兄弟要的人,那这个人就交给各位处置了。还请六爷见谅,屠爷真的是不知道实情!” 带头的蓝杆子看了眼被己方接住的人,没有立即表态,目光越过人群,向后面望去。过了半晌,才对贾晋拱手道:“多谢了!屠爷的话我们自会转达。六爷向来最讲道理,想必,不会因此而影响到南北城的关系。” 北城的人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更是浩浩荡荡。几个蓝杆子带着人,挤到人群中间去,刚刚带头的一个小心翼翼地对张百六说道:“六爷,这事儿明摆着,不是屠爷亲自操刀,也是他手下的人干的。您就这么轻轻巧巧的放过他?别说您心里不舒服,弟兄们都咽不下这口气!” “不会是他!”张百六摇头说道,“他明知道今天是三月三,放着席面不吃跑去要饭?北城还没有这么傻的人。装成要饭的,那是出门没带脑子!” 蓝杆子听了也觉得张百六说得很有道理,转头看看被两人架着的歹徒,问张百六道:“六爷,这个人怎么办?” 他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其中却明显带着期待的意思。这样胆敢在北城当街跟张百六动手的人,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了?不好好的收拾他一番,他还真当北城没有人呐? 张百六却想也不想的吩咐说:“叫两个人,把他送到老宅。顺便,请孙郎中来一趟。我记得他治外伤是一把好手来着。” “这……”这样的命令,显然不太容易让人理解。不仅是说话的蓝杆子,就连周围竖着耳朵听的众人也觉得张百六这个吩咐不太对劲。但张百六是什么人?北城当之无愧的魁首,他既然已经吩咐下来了,自然没有人再敢提出异议。蓝杆子回答说:“知道了六爷,小的这就吩咐下去。” 不知不觉间,众人走过三元桥,两个宅子并不在同一个方向。 张百六停下脚步,对围在身边的弟兄们说:“今天本来是要请弟兄们乐呵乐呵的,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耽误了各位的时间,这事儿怪我。这样,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后天早上,北城所有的酒楼、楚馆、戏园子、赌档都算在里头,玩儿什么都可以,算在我账上。一年没有几次机会,一定要尽兴!” 众人兴奋地一阵喊好,带头的蓝杆子却不放心地问道:“六爷,您自己回去没事儿吗?要不要多派几个人跟着您?今天晚上北城街上不太平,您这都白白的受了一次伤了,要是再来一回,佛爷非扒了小的这层皮不可。” “没事,没事!”张百六满不在乎的说道,“罗汉要是跟你撒火,你就说我说的,这事儿跟谁都没有关系。而且,谁说是我一个人了?不是有两个人帮我把这家伙弄回府里去吗?放心吧,没事的。北城是我张百六的地盘,我好像还没有落魄到,在自己家门口也能让人家当街弄死的地步吧?玩儿你们的!散了散了,都散了!老子要回家陪老婆了!你们该玩儿的,该闹的,各干各的去!滚蛋!” 张百六这一番话说出来,众人这才一阵哄笑,各自散开了。 第33章 不怕告诉你 泥炉内,文火慢熬。 蒲扇轻轻摇动之下,略带苦味儿的药香扑鼻而来,渐渐盈满并不宽敞的小厨房。 “六爷,真的不用上药啊?”禄坤站在一边,担心地问道。 张百六眼睛盯着砂锅,头也不抬的说:“不用,就是划了一下。” 禄坤盯着‘只是被划了一下’的伤口,思考着要不要跟刘雅茜打个小报告,以免张百六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今晚的事情,在南城闹得沸沸扬扬,院中喧闹的红杆子、黄杆子们却在张百六的刻意隐瞒之下,即便是歹徒被两人架进张百六的书房、孙郎中来诊治、张百六亲自去厨房煎药,也还是没有被醉鬼们察觉到。 过了好一会,张百六端下砂锅,将滚烫的药汁倒在碗中。 禄坤见了,上前去接,却被张百六侧身闪过。 “你在院里盯着。”张百六吩咐道,“屋里不用你管,你只需要看住了,别让那群家伙给我惹事情就好。” 禄坤无奈地点头,答应下来。 一股子药味儿飘进屋子,本已经顶着外面喧闹的气氛浅浅入睡的雅茜,在药味儿中醒来。睁着惺忪的睡眼,迷茫的打量了周围一圈,便看到堂屋的方向似乎有光线。草草披上件衣服,趿着布鞋走过去查看,正好看到张百六端着药碗往书房内走。 “百六?”雅茜叫了一声,张百六惊得回过头来。 一刹那的惊讶过后,张百六匆匆将手里端着的药碗放到一旁的桌上,快步走了过来。替雅茜紧了紧她身上披着的衣服,张百六刚刚端过药碗的热手触到雅茜的皮肤,便感觉到一阵子冷意,连忙张开双臂,将她揽在怀中。 张百六声音轻柔,却带着些许责怪的意思,说道:“怎么这就出来了?这才三月三,夜里冷着呢,着凉了可怎么好?” 雅茜轻咬薄唇,将头倚在张百六的胸口,低声辩驳说:“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一句话说罢,又想起了刚刚将她从梦中惊醒的药味儿,转了下脑袋,便看见了被张百六放下的药碗,“你怎么……熬药做什么?病了?” 猜测到张百六可能是病了,雅茜连忙将张百六温暖的怀抱推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他来。 张百六无奈,只能任由她打量。 果然,不到片刻,雅茜便惊得‘啊——’的叫了一声,随即捂住嘴,眼神惊恐地看着张百六胳膊上的那道划伤。 见雅茜反应如此剧烈,张百六有些慌。上前揽住雅茜,试图安慰,却被雅茜不安分地挣开了。 “你怎么受伤了?”雅茜拉着他受伤的一侧手臂,眼中流露出不需要掩饰的心疼,随即埋怨起来,“你受伤了为什么不上药?为什么不告诉我?禄坤呢?怎么不好好看着你,还让你伤成这样?” “没事的,没事的,夫人。” 张百六试图解释,雅茜却不依不饶的丝毫不肯听他说,执意要找禄坤问个究竟。张百六本来就不想让院子里的人今晚就知道这些事情,见状连忙阻拦。 两人一拉一扯之间,张百六生怕自己力气大了伤到雅茜,雅茜却因为心急而不知分寸。一来二去,随着张百六的一声闷哼,雅茜才终于随着这一声闷哼反应过来。 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洇出血来,雅茜看得心惊胆战。一急一怕,眼圈变红了,泪水在眼眶里轻轻打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落下来。 张百六看得心疼不已,顾不得流血的伤口,连忙将雅茜揽过来,安慰道:“没事没事,这就是个小伤。哎,别哭……你别哭啊!雅茜,你看……好好好,上药,上药,这就上药行了吧?孙郎中留了药,你帮我上药,好不好?别哭了,嗯?” 雅茜是真的急的掉下了泪来,在张百六的安抚下,才终于渐渐止住泪水。 看着雅茜嘟着嘴,不满的可爱样子,张百六不禁眯眯眼,挑起对方的下巴,印下一个浅浅的吻,轻声嘟囔道:“雅茜,你啊,就是我的软肋。” 跟着张百六走进书房的时候,雅茜才看到,还有另外一个伤情更重的伤者等着喝药呢。 已经有些发炎的伤口被孙郎中处理过,已无大碍。张百六把稍凉了一些的药递给他,让他喝掉。 端着药碗,对方直直看着张百六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张百六坐在他对面,任由雅茜帮自己处理伤口。听了他的问话,不禁一笑,“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救你?善心大发?还是我看你顺眼?你未免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对方被张百六的回答弄得愣了一下,说道:“陆劲。” “陆纯初的陆?疾风知劲草的劲?”见对方点头,张百六说道,“好名字,不过,以后就得改了。我猜你是陆府的家生奴仆,所以姓陆,是吧?但你现在是我张百六府上的下人了,所以,从今天开始,你叫张劲。还有一个问题,我要和你说清楚。你刺杀我,我对你没有好感。之所以从陆纯初手上把你要过来,又把你治好,两个原因。” 张百六摆出两个手指头,张劲眉头紧锁,不明白它的意思。 张百六说:“不怕告诉你!第一,我要把你从陆纯初身边挖走。他远道而来,又不能单独行事,而是要依附屠鸿兴,身边必然不会有太多的随从,挖走一个就少一个。我要他在青禾县,孤立无援!第二,我请郎中治好你,是因为治好你一点儿都不难。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要让陆纯初看看,他养的狗,反过身子就咬他一口,是个什么滋味儿!” 一番话,雅茜听得愣住了,忘记了手上的动作。 张百六几乎从来不会在她面前展现自己阴暗的一面,即便脾气暴躁一些,也都是在雅茜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如此不避讳,好像还是第一次。 而另一边,张劲的眼睛已经直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对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34章 狐假虎威 张百六到底还是食言了。 三月三过后,很快就会是昌江帮的春拔。可直到现在,别说六个协办,就算是主办的人选也没有定下来。 接下去的事情,一茬连着一茬。补偿给雅茜的春游,就不知道要推到猴年马月去了。 索性雅茜性格好,通情达理,绝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跟他闹什么别扭。 三月初四,清晨,太阳刚刚冒头,张百六就披衣起床了。草草洗漱了一下,由禄坤陪着去了帮里。 由于还没有入帮的缘故,彭文赋最近比较闲。本来张百六安排了张宗汉带他转一转,了解一些基本的东西。但出了那件事情之后,张宗汉受了伤,在家休养,没人带他。再加上张百六也懒得搭理他,彭文赋就彻底的闲了下来。 彭伦怕他闲着再去惹事,最近事情多,张百六难免心里烦,这时候惹事闹腾他可不是好玩儿的。没办法,只得亲自带着他,也顺便教他点帮里的东西。 还没进屋门,张百六就看见彭文赋了,这家伙歪着膀子站在桌边。不清楚彭伦正跟他说什么,反正他是一脸的不耐烦。 走进屋内,张百六朝彭伦行了礼,便径自坐到了大案南侧的椅子上。 彭伦见他进来,就不再跟彭文赋说话,转而看向张百六说道:“老六,今天已经是初四了,春拔的事情得快点儿召集大伙儿商量商量,尽快定下来了。最近总有人到我这儿来催问,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催问? 张百六只听这一个词,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老爷子虽然当了这么多年的帮主,但是脾气一直都属于比较温和的。守成尚且吃力,更不用说进取了。御下之术匮乏,总是被下面的人联起手来挤兑。 也就是张百六当上总锅头之后,一番辣手整顿,才渐渐扭转了昌江帮惯于‘以下犯上’的风气。 只不过,人嘛,总还是有野心的。张百六的确是硬茬子,不好碰。但他有顾忌!彭伦的意见,往往都是很能影响到他的。 所以,就听老爷子刚刚的话。趁着他没到帮里来的这几天,软硬兼施,逼着老爷子在春拔的事情上先表态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张百六正在心里琢磨,是否需要对这件事情做点儿回应,以免老爷子总是吃这种暗亏的时候,就听见堂屋门口传来了声音。 “哎哎哎,干什么的就往里闯啊?没看见人吗?”禄坤从小就跟着张百六,伺候了他十几年,可以说是张百六身边最信任的人了。就连盲四见了他,也要喊声‘坤爷’,地位可见一斑。因此,在被人无视之后,他当即便生气的一句话怼了过去。 对方显然是走得太急,没有注意到有人在门口。 此时看清楚是禄坤,连忙陪笑道:“坤爷早,小的是来找老爷子的……” “找老爷子?你谁啊?”禄坤打断他的话问道。说话间,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却发现真的不记得昌江帮有这么一号人。 对方应该也知道自己位份比较低,不太可能被禄坤认识,便解释道:“是管堂的胡爷派小的来的,问问春拔的人选定了没。” 哦,又是春拔。 张百六听到这儿,便看向了老爷子。见他似乎想要开口吩咐禄坤放人进来,便对他一抬手,轻轻摇摇头,示意他先不用急。 “胡爷?”门外,禄坤听到这个称呼便是一愣,随即,很是诧异地问道,“哪个胡爷?我记得管堂的坐堂主事是丁孚善丁爷啊?你说胡爷……是谁?” 在外跟人家炫耀的时候,最尴尬有两件事情,其一,是自己炫耀的事情,别人不感兴趣;其二,则是自己觉得特别牛逼的人,人家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好吗? 毫无疑问,站在禄坤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尴尬的人。 就在对方都要以为禄坤在戏耍自己的时候,却见禄坤一拍脑门儿说道:“哎呀,你说的是他啊!” 对方刚刚露出一脸‘总算想起来了,算你小子有点儿见识,这次就原谅你不跟你一般见识了’的表情,却见禄坤把嘴一撇,嗤笑一声道:“管堂的执事还真是面子大啊?怎么着?派了个小喽啰过来,就想逼老爷子表态?他以为他是谁啊?春拔的主办,甭管定下来是谁,都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轮得到他关心吗?好好好,退一万步说,就算轮得到他关心!你们家胡爷也得先把事情禀到主事那里,等着主事帮他递上来。逼宫了还?什么规矩!” 院子里虽然不杂乱,但人来人往,办事的人很多。禄坤这一番话说得极不客气,大伙儿又都是带着眼睛耳朵的,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这么一来,不仅站在他面前的对方很没有面子,就连对方背后的那位管堂执事‘胡爷’,都跟着颜面扫地了。 更何况,禄坤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就在对方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时候,禄坤又接着讽刺道:“六堂除了主事闲爷之外,还有别的爷?一个小执事,也敢称爷了,这是谁定的规矩?” 张百六听得眉头一皱,喊道:“禄坤!” 禄坤瞪了对方一眼,转身进了屋子。 “谁啊?”张百六明知故问。 禄坤回答说:“是管堂执事派来的个不知道名字的家伙。” “哦。”张百六点点头,仰靠在椅背上说道,“一句话没嘱咐到就不行……禄坤,你是我的人,出外头别人看了你就等于看到了我。凡事讲究分寸,你不能太不给人家面子,知道吗?” 禄坤刚刚是没有注意到,现下反应过来,也知道,自己后面的话说得太重,可能会让胡执事下不来台。 当即表态,“知道了,爷,下次不会了。” “嗯,这就好。”张百六满意地点点头,道,“去吧,把外面那人给我叫过来。还有,看热闹的那些个,让他们都散了,没事干……帮里很闲吗?” 第35章 毛遂自荐 看见张百六的时候,管堂的小喽啰才意识到自己是踢到铁板了。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都是收不回来的。 屋内,张百六翘起一条腿,坐在位子上,正眼都没瞧他,确有一股子气势,压得他不敢抬头。 张百六说:“胡有功很关心主办的人选嘛!关心帮务是好事,但是,无端端的打扰老爷子就不对了。这样,你帮我去通知三位客卿、六堂闲爷、八大锅头,过半个时辰在这儿开个会,把春拔的事情定下来。顺便再通知下胡有功,既然感兴趣,就让他也来听听。” 这话说出来,彭伦就暗笑着摇头了。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帮主,有些事情,不会做,但别人做出来他还是能琢磨的明白的。 张百六刚刚才教育过禄坤,‘凡事讲究分寸,你不能太不给人家面子’。结果,转过头来,就给人家来了个更狠的。 彭伦何尝不知道,张百六这是借故给自己出气,心头不禁随之一暖。可看向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彭文赋,却又忍不住摇头叹气。自己这个孙子要是能有张百六一半的争气,他也不至于都到了这个年纪还‘贪恋权势’,做这个有名无实的帮主。 小喽啰是带着笑容离开的,他认为张百六破格让胡有功参与这种层次的会意,算是一种抬举,或者可以说是格外的看重。 禄坤看了看他的背影,对张百六竖起大拇指,笑道:“爷,您狠,您比我狠多了!” “有吗?”张百六挑了下眉毛,不承认。 彭文赋看看禄坤,看看张百六,觉得他们就像是在打哑谜。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该来的人都来齐了,与会人等在堂屋里头东西对坐在两排太师椅上。彭文赋扶着彭伦坐到面南的主位,自己侍立在旁,往下面一看,这才算是彻底明白了。 禄坤的一个‘狠’字儿,还真是用得对极了。 三位客卿、六堂闲爷、八大锅头,再加上张百六这个总锅头,宽敞的堂屋内两排相对各九张,一共是十八张椅子。 张百六要是真的想抬举胡有功,这个屋子里就算没有他的座位,也一定有站的位置。但现在,胡有功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站在门口,门槛前面一点的位置。低着头,任所有人的目光扎在身上。 看出张百六意思的众人,没有一个肯接纳他站在自己身边。就连管堂的丁孚善丁爷,都露出‘我不认识你,你别站我旁边’的表情来。 而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是张百六就当他不存在一样,开始了今天的议题。 “三月初四了,眼看就是春拔。咱们今天不仅要定下主办来,还有六个协办,也一块儿定下来。早定,早利索,也省的你们一个个的整天惦记着。” 随着张百六的这一句话,众人的注意力就都被引到了春拔的事情上来。没有人注意到的门槛前,胡有功咬了咬后槽牙,眼中闪过一抹浓浓的羞愤神色。 如果没有陆纯初的事情,协办的人选,张百六原本的确是想让下面随便推举一下算了。而主办的人选……老爷子松口放彭文赋按照正常的程序入帮,算是让了一步。张百六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还一步的,所以,原定了老爷子提的胡夫子。 但现在,有了陆纯初的事情在先,张百六生怕这次春拔会有别有用心的人往帮里掺沙子,所以貌似众人推举的流程,实际上还是由他操纵的。 最终得出的结果,六个协办,佐堂主事单鸿贞、辅堂主事盛高峻、大锅头杨洪茂、大锅头谭文柏、大锅头张仕祺,这五个都是昌江帮的老人了,虽然和张百六的关系有远有近,但绝对做不出对不起昌江帮的事情。用他们,方便顺手,绝对不会出乱子。而剩下的一个…… 张百六点出刑堂堂主鲁飙的名字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诧异,更没有一个人有异议。打从张百六坐上总锅头的位置之后,历次春拔,就从来没有少过这个人。六个协办里头,肯定有他的一个位子。 很多人都说他不愧是名字里头有三条狗!对主人绝对够忠,对其他人绝对够狠,哪怕是对自己,都从不留情,难相处到极点的一个怪人。真的是很难想象,当初张百六收服这条恶犬的时候,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六个协办都在张百六的控制之下,可主办的人选,却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我觉得,主办一职,我完全可以胜任!” 胡夫子,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寸功未立。虽然原定了他做主办,但张百六那是为了老爷子才打算用他的。现在出于形势需要,已经决定换掉这个人选,另安排个老成持重的。可谁能想到,没人提他,他竟然……还会毛遂自荐啊? 众人短暂的低声议论,张百六摆摆手,止住众人,问他道:“你说你能胜任,说说原因吧。” 三江阁与别处不同,三位客卿不是从帮中慢慢升迁上去的,而是从外高价聘请的有名望、有才学的读书人。 胡夫子初入三江阁,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可能是有些太兴奋。见没有人推荐自己,而推荐其他两位的人都不少。一时之间不服气的情绪上来,就忍不住毛遂自荐了。 听张百六说要他说说原因,便像是得到肯定一般,站起来说道:“按照规矩,春拔的主办一向是从三江阁出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是有才者居上!而非看资历或其他。论才华,胡某自任不输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不信的,但可一试!诸位随意出题,胡某接招便是!” 俾睨天下的豪情,出现在场中最弱势的群体身上,不免显得有些诡异。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来都很想嘲笑他一下,却发现张百六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不明情况,众人便都忍住没有表态。 过了半晌,张百六轻轻点头,笑道:“不用出题了!三江阁请来的,都不会是庸才。既然胡夫子如此自信,那这主办,就由胡夫子来当吧。” 胡夫子听罢,连感谢都省下了,得意洋洋的傲视全场。却奇怪的发现,众人向他投来的目光中,竟然是同情的成分……居多。 第36章 愁人了 据说烦了老爷子好几天的‘春拔’人选问题,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被定了下来。会后,张百六将彭文赋从老爷子身边带走,说是要在春拔开始之前教他点儿东西。 如何一个教法暂且不提,这边,散会后的众人们,三个一帮两个一伙,低声议论着刚刚会议上定下来的人选。 “单爷,瞧瞧我说的没错吧?六爷还是最看重您!这么多人里头,第一个定下来的就是您。”管堂主事丁孚善一脸艳羡地,对佐堂主事单鸿贞说道。 单鸿贞是六堂闲爷里头岁数最大的一个,德高望重,又主管生意接洽事宜多年,张百六对他还是比较尊重的,榜上有名算是众望所归。 但此人为人一向比较低调,听丁孚善夸赞自己,也并未飘飘然,只是客气地拱手道:“哪里哪里?都是六爷和诸位兄弟抬举罢了。丁爷年轻,单某却是一把年纪。或许下一次,单某就要向丁爷让贤了!” 这一番话,让丁孚善本来不太好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但随即,后面传来的声音,却又点起了他肚子里但邪火来! “单爷平日里最讲规矩,堪称六堂表率。又兼老当益壮,再担个十几回协办的位子,想来也是绰绰有余。不像有些人,连自己手下的几个人都管束不好,怕是就算再过多少年,也轮不到啊!” 丁孚善愤愤地站定回首,果然看到说话的人是他的老对头,辅堂主事盛高峻。这一次,盛高峻获得了协办的位子,丁孚善刚刚就十分不满,只是碍于这是张百六的意思,而不敢发作。 此时再无束缚,他手指着盛高峻怒道:“不就是个协办吗?你有什么可得意的?要不是胡有功那个蠢才办错事得罪了六爷,你以为这位子轮得到你?” “哦?怎么?”盛高峻眉头一挑,笑着断章取义道,“照你的意思,似乎对六爷的安排很是不满呢!你什么意思啊?嗯?” “谁说我……”丁孚善的话刚刚喊了一半,就感觉到一阵冷冷地气场从身侧蔓延过来。转头一看,便见刑堂主事鲁飙悄然走过。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冷冽的眼神瞟了他一下,脚下的步子却未做停留。 单鸿贞、盛高峻两人都在旁边,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待鲁飙走过去,单鸿贞才摇着头,低声对二人说道:“这样的玩笑,以后切记开不得。鲁飙那是条疯狗,绝不是讲道理的人。六爷一个眼神不对,都足够他暴起杀人了。” 盛高峻从善如流的点头应承,上前拉着单鸿贞,一边走,一边亲切讨论春拔事宜了。 丁孚善在身后气得猛地一跺脚,转过眼神就看见了一脸失魂落魄状的胡有功,顿时像是找到了宣泄对象一般。快步走过去,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到一旁。 胡有功表情木木的,和刚刚眼露羞愤的样子分毫不同。 丁孚善对着他斥骂了一大通,却发现这个家伙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一句,不禁有些奇怪。停住了,观察他,才发现他正兀自哆嗦着,袍角处不知何时洇湿了一片。 丁孚善皱了皱眉头,道:“至于嘛?我不就说了你两句……好好好,这次就算了。你也是做执事的人了,用人多少要讲究些规矩。坤爷是什么人?那是随便得罪的吗?好了,这次就算了,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丁孚善心情极差的转身就走。 胡有功却还是愣愣的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丁孚善有多大的能耐?凭他几句话,胡有功当然不会被吓成这个样子。真正吓到他的,是刚刚走过去的鲁飙。一句话而已,吓走了胡有功所有关于面子的报复计划。他毫不怀疑,自己要是敢让张百六丢了一根儿头发,鲁飙那个疯子都能卸他一条腿去。 比起各堂主事,八大锅头这边的气氛就显得和睦很多了。他们也是需要常年跑在外面的,不像各堂主事那般,有那么多时间聚在一起勾心斗角。而且,八人中得到差事的人之一的张士祺,在张百六将彭文赋带走的同时,也跟着被叫走了。 “二爷,我真的没有再怎么碰过他了。”张士祺第n遍如此解释。 张百六停下脚步,看向他,奇怪的问道:“三哥,我问你啦?你解释什么啊?再说了,你说这话,你自己不觉得亏心吗?” 张士祺低下头,抿抿嘴,不再说话了。老老实实的跟在后头,一路回了自己家中。 张士祺说他没再怎么碰过张宗汉,其实也不算说了假话,因为他确实没‘怎么’碰过张宗汉,顶多就是……额头上青了一块儿,身上的伤恢复得比预想的慢了一点儿而已。 张百六见了张宗汉的样子,就准备冲他这远房的堂哥发火,却被张宗汉挡在了前面。 “六叔,是我自己不小心,跟爹没关系的。您……别生气了……”张宗汉说得小心翼翼,低着头,不时观察一下张百六的神色,生怕拦不住他。 张百六盯着他看了半晌,又看了看被他挡住的张士祺,叹口气道:“宗汉,你要是不爱惜自己,我再想帮你都帮不到!行了,跟我走吧!春拔的时候你要还是这副样子,我看你怎么过得了关!” 正所谓,行船走马三分命。昌江帮的春拔选拔马脚子的规矩,为自家生意考虑的同时,实际上也是为了这些年轻人的生命安全着想。一共三条考核内容,都是历经了多少惨痛的教训,才渐渐总结起来的。 按照当年彭伦教给张百六的那句话说,那就是,凡是昌江帮要考核的内容,每一个字,都是一条命。 而其中的第一项考核内容,就是身体素质。想要当马脚子,经常几天都在跋涉,多少路程,都是用自己的两只脚,一步一步量过去的。甚至有些时候,遇上十分难走的路,为了保护驮货的骡马,还必须要替它们负担上一部分的货物。身体素质如果不能达标,弄不好就要死在半路上。 可看看彭文赋,张百六忍不住叹口气。 再看看张宗汉,他更是无奈地转过头。 愁人了! 这两个家伙,一个都不像能通过的样子。 第37章 赶马人 “……砍柴莫砍苦葛藤,有囡莫嫁赶马人;三十晚上讨媳妇,初一初二就出门;你要出门莫讨我,若要讨我莫出门;我讨你差下一番帐,不走夷方帐不清……” 刷子沾了水,刷过头骡健壮的后腿,发出沙沙的轻响。即便没有戴花笼头,上护镜、缨须,拴上铜铃,这精心选出来的头骡也比其他的骡马看上去要精神很多。 张百六嘴角叼着一杆不过八寸长的短杆旱烟,哼着赶马时的调子。弯着腰,仔细地用刷子给头骡刷洗。头骡时不时舒服地打个响鼻,转过大脑袋,亲昵地在张百六身上蹭蹭。 来到安置骡马的地方,张百六就自顾自的牵了一匹头骡出来,打桶水去一旁刷洗。将张宗汉和彭文赋两人就晾在一边,既没吩咐他们干什么,也没有需要他们一起干的样子。 彭文赋虽然是彭伦的亲孙子,但是由于彭伦想让他一步登天,走读书人的路。所以,他从小并没有接触过什么马帮里的东西。长大后四处胡混,更是对此没有什么了解。 此时听到张百六口中哼唱着的调子,不禁感了兴趣,悄悄碰了碰张宗汉问道:“宗汉,百六他哼的什么调子?” 张宗汉斜睨他一眼,反问道:“这都没听过?” 彭文赋连忙摇头,“没听过啊!很有名吗?” 张宗汉平日里是不太愿意搭理他这个便宜姑父的,但今天所幸闲着无事,便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道:“这是赶马人都会唱的调子。这一段大概讲的就是,赶马是个苦差事,尤其是底层的马脚子,好些人三十晚上才讨了老婆,初一清早就要出门赶马。因为讨老婆要用钱,马脚子穷,东拼西凑借到钱去讨老婆。不赶马卖命,哪来的钱还给人家?这些调子,我小的时候常听我爹唱。爹说六叔虽然个头不高,嗓门却高得很,赶马的时候唱起调子,山谷里荡着回响,特别好听。” 张宗汉说得一脸沉醉,彭文赋却压根儿就没有感同身受。 又盯着刷骡子的张百六看了一会儿,彭文赋再一次无聊的开口问道:“宗汉,你爹有没有给你讲过百六以前的事情啊?” “以前?”张宗汉不明白这个以前的限定范围,反问他道,“你说的以前指的是什么时候?是六叔小时候,还是赶马的时候?”问了这两句话,他又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彭文赋说道,“彭老爷子是六叔的领路人,六叔当年什么样,老爷子最清楚不过了。你怎么不去问老爷子,舍近求远的问我啊?哎?你该不会是消遣我吧?” 彭文赋可是记得张宗汉的拳头有多硬,见他误会,连忙解释道:“哪有?哪有?宗汉,你可别误会了!老爷子总是说我不如我爹争气,帮里的事情,他大多都没有跟我说过。宗汉,你知道?知道就给我讲讲吧!” 张宗汉听他解释罢,也不再为难他。 而且,从张百六踏进这个行当开始,张仕祺算是一步一步的看着他走到今天的。也常常以他为例子,教育张宗汉,因此,对于张百六从前的事情,张宗汉算是比较了解的了。 “六叔小的时候算是饱经磨难吧,张家现在的族长……说实在的,没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以至于六叔很小就混迹街头。凭着一身钢骨和不怕死的狠劲儿,收服了不少比他大很多的人,都心服口服的跟着他混。彭老爷子是偶然见到了,觉得这是个好苗子,不应该就整天在街头厮混,荒废一生。几次规劝,让他参加了春拔,选进了马帮。那年六叔十一岁,是彭老爷子亲自带他。” 这些事情,没有其他人跟彭文赋提过。第一次听起,倒是真觉得新鲜。 “我爹说,六叔可能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马帮走的路大多不是寻常路,单单说‘险象环生’四个字,八成是概括不了的。很多地方,都是悬崖峭壁,人马都要紧贴着崖壁,才能勉强通过,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别说人了,连常年往返的骡马经过都吓得瑟瑟发抖。遇到山洪暴发,没有车,也没有船,马帮之中,无论是人畜、货物,都要溜索过江。那种场面,第一次见的人往往都吓得瘫在地上,动弹不了。但那年六叔才多大?十一岁!十一岁啊!” 彭文赋注意到了张宗汉提了几次的张百六当时的年纪,不禁在心中回忆起来,自己十一岁的时候干什么来着?好像还在街头跟邻居的孩子追闹吧?亦或是在学堂里头戏弄先生?记不太清楚了…… “六叔在那个年纪,第一次到了江边上,前面是一个一个运送过去的骡马、货物,下面就是滚滚江水翻着浪花,掉下去,真的没人救的了!可按我爹说的,六叔不是装的,那个装不出来,他是真的不怕。或者说……不在乎!” “不在乎什么啊?”张百六不知道什么时候朝他们走了过来,兴许是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拿下叼在嘴角的旱烟袋,在衣服上蹭了蹭,别在腰间。口中教训开小差的二人道,“教你们的时候不知道好好看,跑到一边儿瞎嘀咕什么啊?都会了,不用学是吧?跟你们讲清楚,日后进了帮,没谁揪着你的耳朵把东西都灌到你脑子里头去,自己不看、不琢磨,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教训罢了,又指着刚刚他牵头骡出来的地方对二人说:“去,你们两个一人去牵一匹马出来,就这儿,刷给我看看。” 两人被他教训得灰溜溜的,都连忙答应下来,小跑去了棚子里牵马。 张百六叹了口气,挠挠头,无聊地原地踱着步子。 张宗汉到底是大锅头的儿子,从小就做好了入帮的准备。不是第一天和马接触了,牵马这种事情对他来说还是很简单的。 一匹马牵出来,走不到五步的样子。他却突然看到身边一个人影冲了过来,不待反应,那人影已经把还没从棚子里出来的彭文赋踹倒在地。 第38章 教导 彭文赋在张宗汉惊诧的目光中被踹倒在地,连他牵的那匹马也落井下石,状似无意的抬起蹄子,狠狠踩了他一脚。 这一脚结结实实的踩在肚子上,彭文赋惨嚎一声,捂着肚子滚向一边,痛苦地翻滚呻吟。只觉得胆汁都要被吐出来了。 张百六无暇搭理他,一手挽住马辔,轻轻抚摸着马颈部的鬃毛,在马耳旁低语。刚刚被彭文赋生硬拖拽的耳朵向后倒下、露出牙齿、拒绝不前的马,在张百六的安抚之下,发出阵阵友善的低鸣,渐渐的平静下来。 整整半刻钟的时间,连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但确实在旁边看着的禄坤,都觉得张百六对彭文赋的态度,可能已经不是漠不关心了。而是厌恶居多,却又碍着老爷子的面子,不得不忍耐着这个他厌恶的人。 至于厌恶的原因,张宗汉觉得是彭文赋从前留给张百六的印象就不好,之后也一直没有真心悔改的迹象;禄坤却觉得,极有可能是因为这个没出息的家伙恰巧娶了张百六的同胞姐姐,才让张百六看他如此的不顺眼…… 在安抚好马之后,张百六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表现太过急躁了。他回头看了禄坤一眼,禄坤立马会意的跑过来,将彭文赋扶了起来。 彭文赋自然知道,以自己没出息的样子,向来就不被自己的小舅子看好。被禄坤扶起来之后,虽然是一脸的委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朝张百六走了过来。 眼看着彭文赋在自己面前站定,张百六深吸了口气,转头对张宗汉道:“干你的事情去,别看热闹!” 待张宗汉牵着马走开一段距离,张百六才冲禄坤摆手,示意他站到一旁。然后,尽量平心静气的对彭文赋道:“姐夫,来,往前来。” 如此的语气让刚刚挨了一脚的彭文赋仿若被人一脚踩进泥里,紧接着又一把捧上云端,正飘飘然时,却听张百六猛地厉喝道:“过来!” 彭文赋一哆嗦,连忙急走几步,到了近前。 张百六哼了一声,心道:果然是属驴子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看好!”张百六提醒一句,对彭文赋讲解道,“牵马的时候,一般站在马的左侧。当然,我说的是一般,平时也要让马习惯你站在右侧牵它。毕竟,赶马的路上千奇百怪,谁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必要的时候可能就会用得到。” 说着,张百六拉过彭文赋的手,让他自己控制马辔和马缰。一边手把手的教他,一边对他说:“马带着辔头的时候,缰绳要钩在这里,这样穿过来,看到了?牵马的时候,手抓在这里。对,不错。” 总算是有一件让张百六还算是满意的事情了,彭文赋的接受能力看起来还是不错的,起码迄今为止,张百六觉得还不错。 “你和它不熟,而且也不会驾驭马。马是很聪明的动物,欺生,知道你不懂、不会,它不愿意服从你,这很正常。牵它的时候,要站在这个位置,转过来,对,你的位置要和它肩膀所在的位置差不多。不要在前面拖它,也不能让自己的方向和它相对,这样它会更加抗拒,不愿意跟你走。”说到这儿,张百六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走开,对彭文赋勾勾手,道,“来,走过来。” 张百六爱马。刚入帮的时候,甚至每天就睡在马棚里,照顾这些马比照顾自己勤快多了。虽然这几年来的频率明显降低了,但还是常常会来看看马。这些马都熟悉他,见他在旁边,这匹马较之刚刚温顺了很多。 “对,稍微走快一点。”张百六在旁边点着头,看彭文赋牵着马在空地上走,“转弯的时候要走在稍靠前的地方,引导着它转过来。圈子转大一点!对!姐夫,这些马都是驯好了的,脾气虽然不是匹匹都温顺,但服从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你用不着紧张!要记得,马是极聪明的动物,你要是没有信心,它就会欺负你!而且在日后赶马的路上,很多时候,都需要你给马以信心、勇气,如果连你自己都紧张兮兮的,马就平静不下来,畏畏缩缩,或是太过急躁,就会出事!” 第一次和马相处,从最开始的无所适从,到突然被踹到踩踏的恐惧,再到现在生疏渐渐转向熟稔的感觉,彭文赋自己也不禁觉得和马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是新鲜。 见他已经开始可以自己牵着这匹马在空地上散步了,张百六背着手走向一旁正认真刷马的张宗汉。 或许是感觉到张百六的视线对着自己,张宗汉强压住心中的紧张,尽量回忆着父亲教导过的动作,以求不被张百六揪出毛病来。 有了彭文赋这个‘后进学员’做对比,张宗汉这个‘尖子生’的一举一动看在张百六眼中,自然是舒服的成分居多了。虽然也感觉到了他的紧张情绪,但却没有因此而挑剔他什么。反倒是只看了他短短的一小会儿,便貌似理解的转身走开了。 “禄坤!”张百六叫了一声,禄坤连忙到他身边。张百六低声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禄坤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连忙回答道:“爷,您昨天交代说,今天补偿大伙儿玩一天。但您也知道,您手下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尤其是罗汉,听说您在他的街面上受了伤,当场就飚了。要不是您有先见之明,吩咐下去了,他非得动刀子杀人不可。” “唔。”张百六听罢了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对此似乎不太感兴趣,又接着问道,“其他两个呢?” “其他两个?”禄坤想了一下,回答说,“盲四和花鞭回去之后,都安排手下仔细排查了自己的底盘,力求不会再出问题。只不过……” 禄坤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张百六看了看他道:“怎么了?” “爷,花鞭的动作,似乎有点儿不同寻常啊……”禄坤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的说道。 第39章 证明给我看 “禄坤,是不是我太长时间没有动过,道上的人都快忘记了,我当年到底是怎么拿下北城的?” 听禄坤说完花鞭的事情,张百六沉默良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禄坤目光闪烁,显然不敢接他的话茬儿。 当年的三元桥混战、血洗洒金街等等案例,对于江湖后辈来说,也许只不过是些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但这些对于禄坤来说,却是亲身经历过的往事。此时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好在张百六并没有在这个“我是不是威信降低了,我是不是该弥补威信”的问题上纠结太久。 “禄坤。”张百六说,“适当的时侯……帮盲四一把。” 这是明着暗示禄坤可以拉偏架了。 禄坤愣了一下,随即表示理解。 三角形是世界上最稳定的图形,这个道理张百六或许不明白。但北城只要有三个人相互制衡,街面上无论是收回来的钱财,还是看上去的秩序,都是绝对的让人满意。 张百六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轻易插手到三人的争斗中来。因为他的利益,是在三人互相拉锯、扯皮、明争暗斗之中,才得以最大限度的保障的。 但只要他真的想插手,哪怕只是将手指头轻轻点在这架天平之上,立马就可以让所有的人知道,到底谁,才是北城的王! 看着彭文赋学牵马学得差不多了,张百六叫过张宗汉,让他今天务必教会彭文赋刷马,晚上再带着他慢跑几圈。虽然说他可以帮助两人作弊,但总是不好做的太明显了。 安顿好了两人,又去帮里交代了一下事情,张百六就带着禄坤回了老宅。 六房的院子里,被禄坤找两人看住的张劲舒舒服服的躺在书房的软榻上。 “怎么样?休息的还好?”张百六俯下身子,看着张劲,笑着问道。 张劲的眉毛立时跳了跳,满眼警惕的看向张百六。 事实证明,在绝对实力面前,再警惕也是没有用的。张劲被张百六半强迫的从温暖柔软的床榻上下来,跟他出去走一趟。 张劲虽然很不情愿,但是没有权力拒绝。 废话了,张百六伤的是他的肩膀,又不是他的腿,不至于连走都走不了吧? 当然,张百六对自己人向来都不错,即便张劲这个人只是他单方面认定为了自己人而已,但依旧对他多有照顾。在稍稍转过几条街之后,两人便去了洒金街上的一家小酒楼。 “坐,都坐吧。”张百六率先坐在靠窗的位子,随即,对着其他人吩咐道。 张劲、禄坤,还有两个负责看管张劲的兄弟,分别在桌边落座。禄坤招呼过店小二,吩咐下几道菜,还叫了一壶酒。 酒菜很快上齐,张百六亲自执壶为张劲倒酒。 张劲坐在位子上,扭了扭身子,好似十分不适应的样子。 两人碰杯饮酒,张百六笑看着张劲将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满意地不再刁难伤号饮酒。 自斟自饮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张劲,我还不知道你从前是干什么的呢。说说看,以前在陆纯初那里,你都干点儿什么啊?” 张劲犹豫了半晌,直到负责看管他的其中一个兄弟有些恼怒他的态度,狠狠拍下筷子,就要起身打人的时候,他才说道:“我是陆府的家生奴仆,从小学武,以前一直是护院。” “护院啊?”张百六听罢,上下打量了张劲几眼,有些嫌弃的摇了摇头道,“你不适合做护院。或者说,打打杀杀的事情,压根儿也不适合你。” 张劲不服气的说道:“我自幼习武,很多武师都说我功夫在陆家的护院里头算是很好的了。府内几次比武,年青一代之中也大多是我夺魁!” “唔,这样啊。”张百六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眼中闪烁着兴奋地神色。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不像,不像啊!你如果真的是你们陆家功夫最好的护院,那其他的护院究竟要差成什么样子了?而且,你连我都打不过……我实在是理解不了,你所说的功夫好,到底好在什么地方啊?”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想要分辨谁的功夫更高,简单,打上一场不就行了吗?只要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就完全不会存在什么分不清谁高谁低的情况啊! 可是,也正是这样的比较方法,让刚刚还不服气的吹嘘自己的功夫有多高的张劲十分尴尬了。昨天晚上那一次比试,他说不出任何能够证明张百六‘胜之不武’的证据。而且,结果就活生生摆在眼前。 扬长而去的是张百六,将他从鬼门关救回来的是张百六,战败的……是他陆劲!没错,陆劲!他姓陆,姓了二十多年陆,并不想莫名其妙的被一个并不了解的人给改成了姓张。 可是……姓陆又能怎么样呢?他给这个姓氏带不来荣耀,反而给它抹黑了。 见张劲一副纠结的样子,张百六抿了口酒,笑道:“你不服气是吧?你或许觉得,当时天太黑了,你不擅长夜战;你或许觉得,当时选的地方不好,我比较熟悉,占了你的便宜了,是吧?好吧,这些都算理由!” 张百六说着,听在张劲耳中,却分明就是嘲笑。 张劲正在想着如何挽回他在张百六面前本就不多的尊严,却听张百六说道:“既然你不服,好,可以。呐,你看对面,看到对面的酒楼了没有?二层楼,那里坐的那一桌,看到了没有?” 顺着张百六的指点,张劲向对面望去,正好看到对面二层楼上,两人对坐。看面色,就觉得两人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张劲看罢了,表情有些古怪。 禄坤好奇的也看了过去,表情比张劲还要古怪。 那不是……花鞭吗? 对面坐着的人,好像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张百六对张劲说道:“那个人是我手下三个红杆子里头功夫最差劲的一个了,你去,打赢了他,证明给我看,你的功夫,到底有多好。” 第40章 一招制敌 “于先生,你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啊。早点说完正事,早点各回各家。这虽说是我花鞭的地界,但毕竟是在北城。若是一个不小心的,让六爷有个什么误会……那我可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了。” 花鞭话里话外,尽是疏远的措辞。让坐在他对面的于聘卿不禁感觉到,这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恐怕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好对付。 “鞭爷,话不是这么说的啊!”于聘卿执壶给花鞭面前的酒盅倒满酒,稍稍凑近了,对他说道,“当初我们可是说好了,我们帮你除掉一个对手,你帮我们……” “哎!”花鞭抬手,制止了于聘卿接下来的话,“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好,我也什么都没有干过。于先生,想干掉谁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你要是再这么血口喷人,北城可就不欢迎你了。” 真可惜,这个时代既没有录音笔,也没有摄像头,花鞭对于二人交易的事情矢口否认,于聘卿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 尤其是,他此来,还是有求于人。 “好吧,鞭爷说没有,那自然就是没有的了。”于聘卿无奈地退让,接着说起了他此行的目的,“其实这次来,于某是为了另一件事情。不知道鞭爷有没有兴趣和于某合作?” “合作?”花鞭笑道,“于先生,你总得把合作的内容都给我解释清楚了,我才能决定,到底要不要和你合作啊。” 于聘卿听罢,便知道还是有合作的余地,赶忙说道:“鞭爷,于某知道,您在北城是三大红杆子之一,颇有威信。听说,昌江帮的春拔就要开始了,不知道鞭爷能不能帮于某一个忙,安排几个人进去……” “你是说,我来帮你作弊?”花鞭问道。 于聘卿连忙点头道:“正是此意!” 说罢,似乎是怕花鞭反悔一般,连忙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银两来,递给花鞭,说道:“鞭爷,这些银子只不过是个订金,事成之后,于某必定另有酬劳。” “唔,还蛮大方。”花鞭只看了一眼,便笑了,“价钱是足够公道了,帮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能告诉我,我能获得什么吗?别跟我说只有银子!论银子,你们家陆大公子也许比六爷有钱,但绝不会有六爷大方。不单单是我花鞭自己,就是整个北城之内,都没有眼皮子这么浅的人。” 于聘卿对花鞭的回答显然没有做好准备,但急中生智,依旧很快便组织好了说辞。他说道:“鞭爷,这怎么会是只有银子呢?您想啊,只要您帮我家公子将人送进昌江帮。日后,跟辽远的生意做起来了,自然是有丰厚的报酬。到时候,我们家公子就可以更大范围的招募人手,这人手一多了,第一件事,自然是帮鞭爷您……坐上这北城第一把交……哎哟!” 于聘卿说着说着,便猛地一声惨叫,跌翻在地上。双手虽然捂住了面颊,却也可以看到,自左至右,一条通红肿起的鞭痕,横亘在脸上。 对面,花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右手上,一米长的鞭子合拢握在手上。 “于聘卿,我有野心这不假。别说我花鞭,盲四、罗汉,南城的屠爷、魁爷,哪一个是没有野心的?而且,纵观这南北两城,江湖之中能人不少,有野心、有能力的,绝不只我刚刚点出来的那么几位。但是你给我听清了,记住了,在青禾县,六爷就是这份儿!”花鞭一边说着,一边比出大拇指来,“他不想搭理你的时候,你翻不出天大的浪。但等到他真想下手收拾你的时候……昨天的事情不用我重复了吧?北城红杆子、黄杆子一个没动,六爷自己也没有露面,但要人要到了屠家门口,屠爷他敢崩个不字儿了吗?这样的话,今后趁早别说!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花鞭的话音儿还没有落下,楼梯口便传来了‘噔噔’的脚步声。 走上楼来,远远的便看见于聘卿极不雅观的躺在地上,张劲连忙上前,扶起于聘卿,眼睛带着怒色,瞪向花鞭。 “哟,还有帮手啊?”花鞭笑了下,对面前看起来并不具备多少武力值的对手显然是有些不屑一顾。 于聘卿被张劲扶着坐起来,睁开没有被殃及的眼睛看清他,便惊讶道:“陆劲?你……你不是被……” 张劲不跟他解释,只关切的问了于聘卿感觉如何,便将他搀扶起来,又扶起座椅,让他坐下。随后,站直身子,对着花鞭道:“你就是花鞭?是你打了于先生?” 花鞭嗤笑一声道:“是我打的怎样?小子,奉劝你一句,年纪轻轻的,别那么不在乎自己的命。在北城,开口就叫老子名字的,不是没有,但你不配!” 张劲始终强调他的功夫有多好,这就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十分自负,而且喜欢炫耀自己的人。一天之内,两次被人瞧不起,这如何能忍? 张劲恼火了,挥起拳头,便对着花鞭直直的打了过去。 花鞭在北城的地位确实如他说的那般,能够直呼他名字的人都不多。这样的身份,可想而知,用他亲自上前出手的机会也是比较少。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活动过筋骨,不免也会有些技痒。 此时见张劲这一拳头擂过来,他索性扔下鞭子,左手一抬格挡住张劲这一拳,同时顺势抓住他挥过来的右臂。右脚向左侧斜着上前一步,右手夹紧张劲的颈部的同时,转身他的腹部。随即用膝、跨、腰猛地用力,便将气势汹汹的张劲摔倒在地。 只一招,张劲便已经被压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维持着动作,花鞭盯着张劲不服气的脸色,笑着问道:“怎么样?” 冷不防,身后却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不怎么样!” 花鞭闻声一愣,连忙松手站了起来,两眼怔怔的看着缓步而来的人。 第41章 拐走于聘卿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一个,是我昨天收拾过的伤号。就这,还说什么一对一?花鞭,你小子最近出息得很了!” 文人,打就打了呗,花鞭的脸上写满了无所谓。 即便现在张百六要他说,他也敢说,他打的就是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文人! 至于原因? 花鞭的野心确实不小,但起码迄今为止,他眼里还只敢盯着盲四或是罗汉的位子,并不敢对张百六屁股底下那张椅子有什么非分之想。 不过,当他听到‘伤号’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得十分的丰富。先是没来得及变化的无所谓,继而是惊讶,再然后,就是火上泼油一般的惊怒。 “六爷,昨夜伤了您的就是他?!”花鞭不敢相信,魏水竟然伤在这么个弱者手里,更不敢相信,在伤了魏水之后,这个人还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并且出现在他的面前,色厉内荏的炫耀武勇。惊讶过后,怒意澎湃的花鞭一把将张劲揪了起来,咬牙喝问道:“小子,你怎么没提过,还有这么一茬儿啊?” “行了,放手!”张百六走过来,拍开花鞭扯住人家前胸衣服的手,说道,“昨天的事情是昨天的,已经过去了。现如今,张劲是我的人。” 张劲? 于聘卿愣愣的看了张劲几眼,继而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于聘卿瞪着眼睛,一手捂着脸上的鞭痕,一手指着张劲喊道。仿若是得知了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而且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这件秘密公之于众。 张劲慌得连忙给自己解释,他说道:“于先生,您别听他胡说!我不是他的人,我没有背叛公子,没有啊……” “闭嘴!”于聘卿喝道,“你这卖主求荣的叛徒!怪不得你竟然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合着你已经背叛了公子!还连姓氏都改了,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孝悌忠义,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 “够了!”张百六低声喝止了于聘卿的话,面带和善的笑意说道,“今日的他未必不是未来的你,而今日的你又何曾不是过去的他呢?张某虽然不才,也没有读过几天的书,但却明白一个道理,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说话但留三分余地,日后才不会后悔自己当初没留口德。” 于聘卿看着魏水,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连脸上的鞭痕,都忘记了遮挡,似乎也没有刚刚那么疼了。 有没有搞清楚?到底是谁没有口德了?到底是谁不善留余地了?他才说了几句话?凭什么就要被人家这样说啊?这根本就不公平好吗? 从被人无理教训的惊讶中醒过神来,于聘卿反驳道:“于某自幼读四书五经,学的就是礼义廉耻。怎么可能干出如此卖主求荣之事?六爷恐怕……” “哎,于先生。”张百六出言打断于聘卿不负责任的豪言,说道,“刚刚张某就跟您说过了,凡事还是善留余地为好,千万不要把话说得太满,说得太过分。否则,是会出乱子的!” 于聘卿大祸临头而不自知,反倒是一副坚贞不屈的样子昂然而立。 张百六笑了一声,不再理他。转头对身后两个原本负责看管张劲的兄弟吩咐道:“于先生与我一见如故,你们两个,请于先生跟我回府一趟。” 那两个兄弟都是在街面上混的,哪里有那个‘请’的素质?只听张百六这么一吩咐,便立马上前,左右夹住了于聘卿。冷冷的眼神,就代表了张百六口中的‘请’字。 “你……你要干什么?”于聘卿左右看看夹住他的两个兄弟。 张百六笑道:“我要干什么不是很清楚了吗?于先生,张某没读过几天的书,平生最敬重的就是饱学之士。近日见到于先生,真是顿觉相见恨晚。不知道于先生肯不肯赏张某这个面子,到府中一叙。让张某也好跟您讨教讨教,什么叫做孝悌忠义,什么叫做礼义廉耻啊!” 张百六话音刚落,那两个早已跃跃欲试的兄弟便从左右抓住了与聘请的胳膊。于聘卿挣扎不过,急急的喊道:“我是客人呐!我是鞭爷请来的客人!你们北城……你们北城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客人?”张百六眉头一挑,看向花鞭。 北城的红杆子里头可没有一个是善茬儿,花鞭多精明的人,听了张百六的话,早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为了于聘卿和张百六呛火?除非他吃拧了,才会干出这么蠢的事情来。 因此,在张百六看向他的同时,他就立马表了态度。 “六爷,哪有的事情?您可千万别误会。是他主动找上了我,我看他为人儒雅,想要结交。可谁知道,这家伙竟然和伤您的人早有瓜葛!设若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那绝对不可能任由他在北城如此招摇啊!” 花鞭说得煞有其事,如若不是张百六通过其他的渠道知道了他的那点子见不得光的勾当,怕是真的就这么被他给糊弄过去了。 于聘卿眼巴巴的等着花鞭救他,谁知道他倒是一推六二五,把身上的事情推了个干干净净。一急之下,口不择言。 “鞭爷,我帮过你的!虽然这次是搞砸了,可是上一……” “闭嘴!”花鞭气急败坏,手中长鞭如长蛇一般飞射而出,直直的奔向于聘卿的面颊 张百六左眼一眯,右手一抖,花鞭只觉得手中的鞭子不受控制般飞甩了回来。来不及躲闪,已经结结实实的被抽在了左手手腕处。 顾不得呼痛,花鞭低头道:“六爷……” 张百六扭过头不理他,禄坤笑着上前道:“鞭爷,你也太不小心了。在六爷面前擅自动手,这可不对劲儿吧?” 花鞭想要解释,张百六却不想听了。一手揽过张劲的肩膀,一手冲两个押送的兄弟摆手,道:“我们走。” 走出去两步,却又回头对花鞭说道:“这次就算了,别再让我碰到下一次。” 第42章 破裂的合作 张家老宅左近,胡同口。 盲四把杆子横在身前,懒懒地躺靠在角落的墙边晒太阳。 “四爷。”一个拿着黄杆子的家伙凑过来,在盲四身边蹲下,叫了他一声,说道,“花鞭的事情露了。” 盲四半闭着眼睛,听罢,连眼皮都没有动上一动。只简简单单的‘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黄杆子显然没料到他竟然对此事一点儿都不上心,愣了一下,左右看了一圈,又凑近了些,低声问道:“四爷,您不想知道结果吗?” “结果?”盲四睁开眼睛,扫了他一眼,复又闭上了眼睛,笑道,“结果不就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我想知道的结果?” 黄杆子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惊道:“四爷,您是怎么知道的?有人……跟您说过?” 盲四轻哼一声,说道:“这么点儿事情要是还用别人跟我讲了我才知道,这个红杆子也就轮不到老子拿着了!” 黄杆子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又不太敢深问。 好在盲四今天心情貌似还不错的样子,稍过了一会儿,感觉到身边的人没有走开,他索性便翻身坐起来,给自己的得力手下讲解起其中的道理来,“北城之所以能如此安静,原因其实很简单,御下之道,制衡而已。虽然说,花鞭联合外人,祸害自己人,的确是犯了六爷的忌讳。但你要知道,花鞭要斗的是我和罗汉,他是没胆子窥觊六爷那张位子的。我们三个之间相斗,只要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就是六爷默许的。所以,花鞭即使如此,六爷也仅仅只会是敲打他而已。” “这样啊……”黄杆子自然也不是蠢材,盲四开口没说几句,他就已经明白。等到盲四把事情讲清楚,他便有些懊恼的说道,“四爷,早知如此,我们何必做个恶人?六爷明明不打算把花鞭怎么样,事情捅上去,也伤不到他的筋骨。我们白白的废了一通力气不说,这不是还会留给六爷一个不太好的印象吗?更何况,要是让花鞭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盲四瞥了他一言,浑不在意的说道,“身为六爷的耳目,听到任何风吹草动,都应该马上让六爷知道,这是我们存在的价值!六爷对此事不会有任何不好的想法。至于花鞭……他知道了就知道了呗,有能耐的,他大可以反过来咬我一口。咬得到算他棋高一着,咬不到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否则,他还想怎么样?我是怕六爷没错,但我可不怕他。” 另一头,得知了于聘卿被张百六带走的消息,陆纯初的反应可想而知。 “废物!都是废物!什么师爷世家?什么自幼聪颖?什么少年学幕?都是假的!假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用的废物!” 摔摔打打都是小事情,陆纯初的怒骂声之中,屠鸿兴手上端着的一盏茗茶,细细品味。 产自江南水乡的精致茶叶,稀有倒是挺稀有,但叶子还是过于的嫩了,不如青禾县本地的茶叶老辣。泡出来的味道总是不够浓,起不到提神醒脑、清热解乏的作用。 如若光是这一条还就罢了,偏偏冲泡的时候是这也要讲究,那也要讲究,没完没了的麻烦,终究还是会让人烦不胜烦的。 “啐。”屠鸿兴随口吐出一片嫩叶来,‘啪’的一声轻响扣上盖碗,随手放到一旁,再没了品茶的兴致。 这一声轻响将怒火冲天的陆纯初从愤怒中拽了回来,转过头,却正好对上了屠鸿兴看向他的眼神。那似乎是不屑一顾的目光,顿时在陆纯初心中火上浇油! “屠爷,我们说好的!”陆纯初恼怒地对屠鸿兴喊道,“我从江南,千里迢迢到青禾县。给了你那么多钱!带着我的人,诚心诚意的想要跟你合作。可到头来呢?啊?我的人惹了事情,躲在你的府上,你保不住他也就算了,我无话可说!可现在,我的师爷好端端的去北城谈事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张百六给带走了。你非但不说替我上门去要人,还摆出这副不管不问的样子!屠爷,我们还能不能合作了?我还能不能再相信你?!” 陆纯初的怒火在屠鸿兴眼中,就像是小孩子玩儿家家酒,撒尿和泥、放屁崩坑一样。大人在旁边瞧着,最多也就是一乐,压根儿不会把这些放在心里。 等到他说够了,发泄够了。屠鸿兴这才嗤笑一声,说道:“陆大公子,你还真当屠某是三岁的孩子,任人唬,任人吓的?你的师爷‘好端端的’去北城谈事情?谈什么事情啊?他要真的只是去北城转转玩玩的,哪怕他包楼吃饭、夜宿花丛,玩儿出多大的花样来,老六多半都不会搭理他。他被带走,那是因为他约见了花鞭,那是北城三大红杆子之一!这要是都能容着他,老六怕是早就被人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陆纯初听罢,有些心虚的低下头。的确,这又是他自作主张的结果。在张劲被张百六带走之后,他就始终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会有派了自己的师爷再一次联络花鞭的事情。原以为干得很隐秘,谁知道,出师不利! 从前在江南的时候,借着世家的名头和祖辈的余荫,志大才疏的陆纯初才能过得那么舒服,却一直误以为是自己的能耐大。 直到到了青禾县,他才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强龙难压地头蛇。几次交锋下来,他半点儿便宜没有占到,却只应了那一句诗,‘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屠鸿兴显然没有想就这儿放过他,见他低头避开自己的眼神,依旧用嘲讽的语气说道:“至于你说的合作……哼,从前或许可以,现在却不行了。你的钱应该差不多花光了吧?没有钱,也没有人,还得罪了北城的魁首,过街老鼠一样的货色,老子凭什么跟你合作?居然还想让我为了你,去管老六要人?哼,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第43章 安顿 原本是分给张宗汉一人居住的东厢房,在张百六相继弄回了张劲、于聘卿二人之后,彻底变成了客房。 院子里,下人们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搬运着各种必备的东西。 张百六坐在树下的竹椅上,雅茜站在他身后。青葱玉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眼神看着忙碌的下人们,欲言又止,“百六,这……” 张百六抬手握住雅茜搭在他肩头的手,仰起头,冲她笑道:“进两个闲人而已,放心,不会打扰到你的。你要是嫌他们烦,我随时让他们滚蛋。” 雅茜听罢,弯下腰,自身后抱住张百六的脖颈,下巴轻轻靠在他肩头,故意轻声道:“那我现在就觉得他们烦……” 张百六宠溺地笑着仰头便在她侧颊上印下一个吻,随即,扬声喊道:“禄坤!” 雅茜听他喊禄坤的名字,就知道不好。赶忙就想要出言阻拦,却还是迟了一步。 听到张百六的传唤,在一旁狐假虎威、颐指气役的禄坤连忙跑过来,躬身道:“爷,您吩咐。” 张百六一指东厢房,说了声:“不用搬了!把新来的那两个家伙给我扔到街上去,交给盲四。我这院子小,人多了,夫人看着烦。” 禄坤听罢,哭笑不得的看向雅茜。 “没有的事情,没有的事情!禄坤,你别听他胡说!”雅茜说着,粉拳轻轻砸在张百六的肩头轻声埋怨道:“别闹!干你的正经事!” 禄坤看向张百六,张百六笑着摆手,示意他继续做事。 看着禄坤走开,雅茜显然是松了口气,余火未熄的埋怨张百六道:“你不是说最近很忙了?还有时间跑回来逗我?” “哪有?”张百六摊手,露出一脸无辜,说道,“夫人,说话讲道理啊!我是回来安顿这两个家伙的,办的事正经事啊!你看看,我刚刚说的那句句都是真心,哪里逗你了?反倒是夫人你,说的可不是真心话哟!” 雅茜也只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平日里仪容端庄,内里却有些童心未泯。刚刚她也不过是想要逗一逗张百六罢了,哪知道反倒被张百六耍了一把。感慨于张百六的无赖之余,也不禁为自己刚刚的孩子气羞红了脸颊。 “怎么样?孰对孰错,搞清楚了?”张百六今天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有的是闲工夫逗自己的夫人。见她抿着嘴不说话,索性站起身来,不顾院子里人来人往,弯腰探手就来了个公主抱。 不知道是不是雅茜的错觉,张百六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抱她了,但就是这一次在抱起她的时候左手却好似轻轻抖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那一瞬间的感觉罢了,不待雅茜想起那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被张百六抱着跨上几级台阶,踢开屋门走了进去。 “百六,放我下来!”雅茜在进门的时候,终于后知后觉的想明白了刚刚误以为是错觉的那一抖,连忙挣扎着要下来。 张百六笑道:“别动,这就到了。” 确实是只有几步远的路,张百六将雅茜轻轻放在床上,脸上带笑,额头上却蒙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左臂处深色的衣服有一处被浸湿的地方,显出更深的颜色。 “你……”雅茜记起来,张百六左臂有伤,昨天晚上才刚刚包扎过。 那伤口张百六虽然不当回事儿,但在雅茜眼中,依旧是一道很深的伤口。而且,在逞强抱人之后,还理所当然的被撕裂、出血了。 看着雅茜眼中浓浓的歉疚和心疼,张百六笑得更开心了。 “没事。”张百六一边说着,一边将雅茜按回到床上躺下。在床边俯下身子,轻声道,“雅茜,我最近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做,可能没空陪着你。没事的时候,你大可以出去转转。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我这儿不适用。只要有禄坤派人陪着你,青禾县北城,你去想哪儿转转都行。可就一条,天黑之前,必须得回来。别让我担心,嗯?” 雅茜点头答应,眼神却依旧盯着张百六二次受伤的左臂。 张百六顺着她的眼神看了眼自己的胳膊,无所谓的甩了甩手,道:“今天院子里人杂,就先别出去了。我晚上可能不会回来,也可能回来的比较晚,你好好休息。千万别让我知道,你又等我等到半夜。我是舍不得动你,但我可不能保证我不会迁怒其他人。答应我?” 雅茜显然不太情愿,但生怕张百六真的因为她而去迁怒其他人,只得答应下来,“我知道了……你……你的伤……” 张百六满不在乎的说道:“不碍事,你不放心,我一会儿叫禄坤帮我重新包扎一下好了。我出去了,你休息吧。” 门扇轻轻闭合处,夹断了雅茜恋恋不舍的视线。 门外,张百六径自走向自己带回来的两个人。 张劲急于为自己开脱,想要给自己洗清‘冤屈’。 于聘卿冷着脸不想听他解释,认定了他是卖主求荣的叛徒,不屑与他为伍。可冷傲的外表下,张百六却看得出他深藏在内的心虚。 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过去这关呢,还有心思瞧不上别人?也真够厉害的了。 张百六还未走到两人跟前,禄坤先从院外进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张百六听罢点点头,脸色似乎更好了一些。 “于先生,今后你就要住在张某的府上了,如若说有什么不习惯的亦或是不舒服的地方,需要什么,少了什么,尽管跟下人说。张某也许比不上江南陆家那么有财力,但也不会平白委屈了您这样有大学问的人。” 张百六一番话说出口,在于聘卿听来,无异于是一种侮辱。他横眉冷对道:“俗语云,好马不备双鞍,忠臣不事二主!六爷若是想要让于某卖主求荣,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儿心吧!” “这怎么能叫‘卖主求荣’呢?”张百六笑道,“于先生怕是不知道吧?你的主人,现如今,已经被屠鸿兴扫地出门了!” 第44章 我的人 离开屠府的陆纯初才总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过街老鼠。 他从江南不止带来了于聘卿和张劲两个人,但只有这两个人肯无条件听他的使唤。其他的人,所注重的无非就是江南陆家的钱。在屠鸿兴搜刮走了陆纯初最后一点儿剩余价值,将他扫地出门之后,很快,他便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样的情景让我不禁想起了一句话,出生入死结下的生死之交未必拥有最坚固的友谊,其实,由金钱为媒介的友情才是最牢不可破的。而且,其他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也都可以用金钱破之。这就是金钱的可怕,真正的可怕。 “陆大公子。” 街市上,陆纯初被人拦下。 拦下他的人个子不算高,长着鹰钩鼻。按照相书里头说的,‘鼻有三弯,其人必奸’,这样的人往往心怀野心,锱铢必较,下手极狠不讲情面,做起事情来无情无义。 陆纯初见过他,似乎是田魁手下的人,曾经到屠府替田魁传递过消息,只是名字记不太清楚了。 见鹰钩鼻的面色,再加上他身后那几个蠢蠢欲动的小弟,就知道他来者不善,陆纯初抖着声音问道:“不知道……几位兄弟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紧事。”鹰钩鼻扭动了两下脖子,说道,“就是仰慕陆大公子已久了,今日突然在街头遇到,就想要找个地方,跟你聊一聊。陆大公子该不会不给在下这个面子吧?” 左右看了看已经从各个方位围住他的一众混混,陆纯初心中对此事虽然十分抗拒,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点头,答应了对方的邀请。 小酒楼,确实是小酒楼。 无论是装修、陈设,亦或是人员、服务,都较之其他的酒楼差上好大的一截子。但考虑到南城较之北城要穷上不少,在田魁所管辖的街巷里头,这间酒楼已经不算是很差的了。 八仙桌旁,鹰钩鼻和他的手下率先都在桌边落了座。这才像是后知后觉的想起,招呼着陆纯初坐下来。 鹰钩鼻说:“我们都是小人物,比不上屠爷有财力,也就只能请您吃点什么家常的便饭。知道陆大公子不会爱吃,就不招呼你了,你就凑合着坐坐。毕竟,要紧的是咱们聊点什么,而不是吃点什么,你说是不是啊?” 陆纯初很想说‘你扯淡’,但很可惜,他不敢。 酒菜很快上桌,鹰钩鼻也果然是说到做到,根本没有准备着陆纯初的餐具。等到众人都酒过三巡,吃的差不多了,这才想起依旧饿着肚子的陆纯初,而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陆大公子。”鹰钩鼻抹了抹嘴巴,打着酒嗝说道,“听说你前一阵子在屠爷家里啊,说起来,据说你们之间关系还不错呢!既然关系不错,那屠爷的事情应该都不会瞒着你吧?” 陆纯初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一脸困惑的看着鹰钩鼻。 鹰钩鼻对这样一个失势的落魄家伙显然也没有多少的耐心,见陆纯初这副困惑的样子,便瞪起了眼睛,“怎么?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屠爷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不少。随便说点儿什么你觉得有用的,给我们兄弟听听。若是说的兄弟们满意了,立马就放你走,怎么样?” 陆纯初连忙摇头,道:“可是……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啊……你们到底让我说什么?” 这样的态度,在鹰钩鼻眼中,显然就是不肯配合了。猛地一拍桌子,鹰钩鼻喝道:“叫你声大公子,你还真当自己是公子了不成?警告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一条丧家之犬而已,我现在杀了你,都没人给你收尸!” 丧家之犬?丧家之犬…… 陆纯初在脑子里头不停地过着这两个词,眉头微微皱起,有些胆怯地缩着身子。 可就在他苦苦思索该如何脱身的时候,离桌子不远的门口,却传来了一声断喝。 “住口!”听到这声音,陆纯初精神就是一振,紧接着,便看到张劲从门口快步走了进来。来到桌边,张劲对着鹰钩鼻怒目相视,“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别为难我家公子!” 鹰钩鼻听了,先是短暂的一愣,紧接着,他慢慢的站起身来,冷笑道:“哟,我还当是什么玩意儿呢,合着是这丧家之犬养的一条狗啊?小子,他是狗,你是他养的狗,知道你是什么吗?嗯?” 张劲哪里受得了如此的侮辱,听罢,狂怒的上前扯住鹰钩鼻前胸的衣服,抡起拳头便要打。鹰钩鼻轻轻巧巧几下脱开张劲青筋暴起的手,喝了一声,“给我上!”看着小弟们一窝蜂涌上去,他冷笑着,朝门口的方向慢慢退步。 “坐下。” 正得意时,一个声音稳稳地从他身后传了出来。短刀架在脖子上,似曾相识的声音让鹰钩鼻心头一凛,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 “嗯?”那个声音脱出长长的鼻音,短刀在鹰钩鼻的脖子上横着抵过去,压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怎么?不乐意啊?” 鹰钩鼻不敢乱动了,额头上冒着洗汗,身子微微哆嗦着,卖力地喊道:“都住手!快住手!” 一众小弟们不明所以的转头看过来,只见鹰钩鼻被人用刀子胁迫住。 “你谁啊?”一个小弟瞪着眼睛,扬声问道。 “我?”持刀人抬起左手,拎在手里的执壶抬起来,壶嘴凑到嘴边,他灌了两口酒,这才凑近了耳边,对被胁迫的鹰钩鼻说道,“看清了吗?你说,我是谁啊?” 鹰钩鼻看样子快哭出来了,声音颤颤的告饶道:“六爷……六……六爷……您……您……您抬抬手。小的实在是……实在是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您呐……” “你不知道?”张百六笑道,“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他!张劲!从昨天开始,就是我的人了,你动他,就是动我,懂吗?而且……这位陆大公子,从今天开始,也是我张百六的人了,你动他,也算是动我。明白了?” 鹰钩鼻怯怯的点头,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道歉的话。 此时此刻,沦为看客的张劲竟然发现,鹰钩鼻与其说是害怕张百六手里的那把刀,倒莫不如说,是害怕张百六这个人。 第45章 寥落收场 “老六,时先生是我给宗卿请来的西席先生,身份尊贵,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够委屈到他啊!哎,老六!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张仕安跟在后面叫个没完,张百六实在是被他搅得不耐烦了,不得已之下,才站住脚,回过头,第四次回答他的话。 张百六说道:“大哥,是我请的时先生,那自然就是客人,你什么时候见我委屈客人的了?再说了,人家时先生自己都没说什么,你跟着来什么劲儿啊?” 张仕安看了一眼时有公。 时有公传递给他一个没关系、不碍事的眼神,他这才不再纠缠,任由张百六将时有公带出了院子。 六房院内,东厢房。 张百六把有公进屋里的时候,张宗汉也已经回来了。 “姐夫呢?”张百六一见他便问道。 张宗汉说:“看天色不早,就各自回家了……”看看张百六看不出喜怒的脸色,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怕姑母惦记着。” 听了后面一句,张百六的脸上才总算是带了点儿表情,似乎是对这种做法满意的样子,他‘哦’了一声,道:“都坐吧,时先生,请。” 时有公不肯坐,眼神四下扫了一圈,背着手,冷着声音问道:“陆公子呢?” 张百六走过来,揽着时有公的肩膀,不由分说,将他按坐下来,道:“你来都来了,人总是要让你见的,急什么?来,时先生,坐下,坐下我们慢慢说。” 众人纷纷落座,张百六摆手叫禄坤去请人。很快,姗姗来迟的陆大公子也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陆纯初,想当初刚刚来到青禾县的时候,他是副怎样意气风发的样子,张百六不知道,但看着时有公惊愕的表情,也差不多能够猜得出来了。 现如今的陆纯初,早已没有了往日江南陆府大公子的风采,整个人憔悴的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身后,跟着于聘卿、张劲两人。 于聘卿低着头,揣着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劲则仿佛怕陆纯初不小心摔倒一般,不时的在他身后伸出手去虚扶。 “都坐吧,来,陆大公子,坐这儿。”张百六笑了笑,指着身边的位子,对陆纯初说道。随后,又转过头,看向时有公,“时先生,您不是一直想见陆大公子吗?喏,这人不是在这儿吗?您怎么走神儿了?” 时有公听了张百六的声音,才从惊愕中醒过神来。一脸不敢置信的又盯了陆纯初几眼,这才猛地拍案而起,对着张百六喝道:“张百六!陆公子是时某的朋友!远道而来,你不加善待也就罢了,反而对他……对他……” 时有公的言语卡在这里,虽然他很想痛骂张百六一顿,但他确实不知道张百六对陆纯初到底做了什么。磕绊了一会儿,愤愤地甩袖子坐下。眼神忍不住看向陆纯初时,愤怒立马变成了满眼的关切。 张百六见了如此严重的区别对待,也并没有觉得怎样,只笑着说道:“时先生别急着发火儿嘛。别说时先生您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你有陆大公子这个朋友,可就算是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也并没有怎么为难过陆大公子嘛。孰是孰非,听陆大公子说说便清楚了。” “时伯父……”陆纯初开口解释,声音颤颤的,让时有公的眉毛都不禁拧在了一起,“六爷并没有为难过侄儿,反倒是今天……今天若不是六爷拔刀相助,怕是侄儿……便凶多吉少了。” 时有公听罢,狐疑的看向张百六。 张百六只淡淡的笑着,摆出一副‘你看怎么样,误会我了,赶紧来安慰我’的样子。 张百六不说话,张宗汉插不上话,时有公没反应过来,陆纯初吓到了不太想说话,于聘卿、张劲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暖场的任务只能由禄坤担负起来了。 “时先生,今天的事情可是危险得很呢!陆大公子被屠爷扫地出门,在街头遇上了魁爷手下的小头目。若不是六爷及时赶到,出手相救。怕是陆大公子此时……已然不能跟您一起坐在这里了。” 时有公‘哼’了一声,不打算表示出应有的感谢。 张百六见状,说道:“既然话都说开了,那也就没有误会了。什么感激不感激的事情,张某不在意。今天最要紧的事情,是把陆大公子此番来青禾所为的事情给说说明白。最开始嘛,是我大哥找上我的,要我帮陆大公子送一批货到辽远,我拒绝了。之后,青禾县就接连的出事情,出了不少事情。到如今,是时候应该尘埃落定了。陆大公子,你以为呢?” 提起自家的生意,陆纯初到底还是不太甘心就这么失败的。看了眼时有公,又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两个人,陆纯初对张百六说道:“六爷,我知道,让您帮我运这批东西可能会有些为难。毕竟辽远和大梁属于敌国,战乱不断,境内并不安宁,运东西过去可能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但是,六爷,您也要考虑考虑,您的马帮里头,有多少马脚子等着您赏饭?您难道不想多赚几个钱吗?有风险,才有回报,这个,您应当比我清楚才是。” “唔,说的有点儿道理。”张百六点点头,但还没等陆纯初露出笑容来,便听他接着说道,“不过,张某是个眼界很小的人。送粮食到辽远,我不是做不到,也不是不敢做,而是不能做!陆大公子,张某没有读过几天的书,也没有你那么有见识!但张某明白一句话,我宁可是缺了那点儿钱,也绝不能缺了这点儿德!江湖也许没有大梁、辽远的界限,但青禾县的江湖中人,却都是大梁的子民。” 一番话,说得时有公都愣在了那里。这一番话,即便是他这个进士及第出身的文人,一时间也竟无法反驳。 张百六扫了眼众人的反应,满意地笑着说道:“吃饭吧!陆大公子,明天一早,我会派人送你出青州。至于这两个人……相信陆大公子是愿意割爱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