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中的她》 第1章 少年杀人案 命案发生以后,与迫害者的杀人动机相比,人们总是更关心受害者究竟做过什么才会致死。 今年夏天发生的牛屎陂少年杀人案,在网络各大社交平台上掀起轩然大波。根据警方发布的公告可以了解到,十六岁的少年临时起意杀人,随后弃尸而逃。 此时的舆论仍然比较平和。 “被杀死的女人真无辜。” “真可惜,这孩子本该走向大好的人生,却断送在一时的冲动上。” “还没成年就敢杀人,他的父母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深夜,一条画质粗糙、画面不停晃动的视频,在社交平台上不断流传。视频中的女人,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面上,面部由于严重变形被打上了马赛克,一晃而过的胳膊上的纹身格外扎眼。 视频底下的一行字: 杀人者可恨,死者也不无辜#牛屎陂杀人# 舆论瞬间颠倒。 “这么大面积的纹身,这个老女人根本不简单!”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为什么就杀她不杀别人。” “我朋友住在附近,他说事情的真相根本就是这个老女人想占便宜,结果被反杀,一点也不无辜。” …… 舆论越来越离谱,甚至产生了反复传播的谣言。他们不断地指责和贬低受害者,把她描绘成一个彻头彻尾活该的坏人,让整个事件的发生变得合理。 天亮以后,这条引发数万人熬夜吃瓜的视频被平台删除。 那些盲目的人更加坚信,这桩杀人案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猫腻。 ———— 大家都叫她哑嫲婆。其实她并不是哑巴,只是有时疯疯癫癫的。 人们不怀好意地问她: “如今你几岁啦?” “我三十岁了。” 哑嫲婆张着嘴呵呵地笑,脑袋摇晃起来,缓慢地地举起右手,伸出三个指头,嘴里含了烫山芋一样。她在糊涂的时候,总说自己只有三十岁,每次说完还特地点点头以肯定自己说的是对的。人们发出哄笑声: “啊呦,才三十岁的话,那你就好命了,还可以再去嫁老公呢。” 哑嫲婆的脸黑下来,扁着嘴气冲冲地吼: “不嫁!” 人们大笑起来,不知是笑她识时务呢还是笑她傻人说着傻话。 哑嫲婆也有不糊涂的时候,不糊涂的时候她能说得一清二楚: “我是八二年生的,四十二岁了。” 人们仍然不放过她,讥笑地说: “可是,你看起来比阿琴婆还要老呢。” 哑嫲婆低下头,心里很难过,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很老,如果不生病,她不该是这样的。有很多年了,她没有正面面对过镜子,镜子里的人像个陌路上走过去的人,她只是余光扫过却不敢抬头去打一声招呼。 她的头发早已灰白了一大片,一齐拢到后脑披散着,前面露出看着还略微光洁的脑门,眼睑和脸颊一同松垂下去,像不发酵的死面片。脸皮垂到嘴角两边各自摞成一条深沟,看起来像个会活动下巴发出“咔哒”声的木偶。 不知道捡着谁的衣服穿,总不合身。她的身材臃肿肥胖,穿着领口松垮的长恤衫总是包住屁股,外面常年披着一件起了小球团的开襟线织衫,比恤衫短,整个人看上去很不服帖、不清爽,人们笑她两截半,差一灶火。 哑嫲婆怕冷,即便酷热的夏天也不离这件早已磨薄的灰色线织衫。她使劲地扯着前襟和袖子,以抱臂的姿势紧紧地裹住自己,恨不得连头也缩进线织衫里。 她每天都会走出家门,独自从牛屎陂的北边闲逛到南边,沿着圳沟边约一车宽的水泥路一直走,有时呆呆地站立着一言不发,有时指着河流或者树木大声说着什么,有时痛哭,有时大笑,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没有规律。 两个刚放学的小学生一前一后绕道走上另外一条田埂小路,跨过一棵又一棵的毛豆秧子,不时地转过头看看哑嫲婆。 这几年生育率极速下滑,许多年轻人不愿意结婚也不愿意生孩子。好不容易催婚催生得来的孩子,家里自然宝贝得很。家里的大人警告孩子说: “看见哑嫲婆别凑过去,她精神不正常的,万一发疯把你们给祸害了。” 小学生并不着急回家,他们绕着田埂小路走到圳沟小桥,又回到水泥路上,但和自言自语的哑嫲婆距离得远远的,很安全。 太阳快要落下山,飞鸟在空中盘旋几圈仍然不舍得还巢去,树上的蝉高亢的喊了一天预备鸣金收兵。 他们跳下水泥路,去折河沿的野箬竹,去掉宽阔的叶子,露出笔直韧劲的抽条。两个人学着武侠剧里的大侠的笑声和语气,摇头晃脑地说: “好剑!好剑!” 他们有模有样地挥舞起动作,互相过招,玩得不亦乐乎,偶尔才停下来偷看远处的哑嫲婆,此时的她已经不在水泥路面上了,她和他们一样跳到河沿上,正弓着身子认真地拆解着地上的什么东西。 这条水泥路一直延伸到南边的裤子山脚下,那里隐隐约约地走来一个人,是个顶着头黄发的瘦高个。 没戴眼镜的小学生最先惊呼: “是奥泡子!” 另一个戴眼镜的小学生眯着眼看了许久,疑惑地问: “他来我们这里干嘛?” “快走吧,他可是不好惹的人。” 他们立即扔掉手中的武器,慌不择路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奥泡子是这一带有名的未成年混混,人憎鬼厌,入室偷盗,抢劫学生,派出所和管教所进进出出的如同家常便饭。 他像发现什么似的,加快了脚步,从水泥路跳下去,跑向哑嫲婆。 他抢夺过哑嫲婆手中的黑色尼龙网,网眼上还剩两只没来得及解救成功的红冠黑水鸡,正徒劳地扑棱着翅膀,越挣扎网得越紧,可怜的鸟不断哀鸣。 他瞪着眼睛恶狠狠地怒视哑嫲婆: “臭老太婆!你找死!” 哑嫲婆吓了一跳,缩着肩膀站起来,后退好几步,惶恐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少年的鼻子上戴了个银色的圆环,胳膊和脖子上纹满各种奇怪的花纹,看起来格外凶狠,可眼中尚未褪去幼童般的稚嫩。 哑嫲婆吞了吞口水,喘着大气说: “这是生命,你捉它们会有罪——” 奥泡子拖拽着尼龙网走近几步,系在尼龙网上的两根被拔下来的长棍也被拖动着撞在石块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哑嫲婆吞了吞口水,止住话语。 阴着脸的奥泡子伸手指在哑嫲婆的鼻尖前。 哑嫲婆害怕得缩起了脖子。 那根手指看起来像一条恐怖的毒蛇吐出湿漉漉的信子,充满威胁的意味。 “屌恁妈,多管闲事妨碍着我发财!” 哑嫲婆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努力调整呼吸,决定和这个少年好好讲道理。 “好孩子,捕鸟是不对的,你年纪这么小,应该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的。” 面无表情的奥泡子扔掉尼龙网,两只黑水鸡随之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嘎啊”的惨叫,仿佛预知即将命丧在这一刻。 少年挥舞的拳头结了一层灰白的茧,那是他打过无数次的架,打遍全镇其他的混子,在无数次血泊中练就的勋章。 一直以来,他仅靠这双赤手空拳保护自己。 哑嫲婆害怕得闭上眼睛,不寒而栗。 奥泡子下手从不废话,一记重拳毫不含糊地朝着对方的太阳穴砸下去,他最享受眼看着挑衅过他的人瞬间倒在地上。 他恶狠狠地抬脚踢了好几脚,踢在这个完全伏倒在地无法动弹的老人身上,同时发出阴森的笑声,叫嚣着说: “起来啊,老不死的东西,别给我装死!” 挨过一记重击的哑嫲婆一时没觉得痛,脑子里失血的瞬间像暴风来临前的宁静,海面上一只鸟也没有。 第2章 求你杀了我 痛觉恢复时,河浪声突然涌进耳朵里,忽如狂风卷起乌云,掀起滔天巨浪般,头痛欲裂……哑嫲婆艰难地爬起来,她费尽力气想要爬起来,却天地旋转再次伏倒在地。 奥泡子俯视着她,冷嘲热讽地说: “老东西,骨头还挺硬。” 哑嫲婆觉得脑袋发昏,嘴里低声地咒骂: “小短命的,有娘生没娘养的——” 少年的脸色霎时变得阴鸷,他绕到哑嫲婆身后,囫囵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和后衣领,像拖着一大袋化肥一样,她的双臂从线织衫的袖子里露出来,无力地晃动着。 他把她拖到水泥路面后,继续往圳沟边去,沟中墨绿的河水盈满流过。 他气喘吁吁、恶声恶气地说: “你比老母猪还重!” 躺在地上的哑嫲婆已经没有一丝挣扎的力气。 “小短命的,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吧。” 奥泡子笑得前仰后合。 “我不会让你死得太痛快的!” 他抬脚踢了踢哑嫲婆的胳膊,看着那双裸露的手臂,饶有兴味地问: “你竟然有纹身?老东西,你竟然混过社会?” 哑嫲婆吃力地抬起手,交错着想要把两边的袖子都扯下来,却是徒劳的。 因为年老而松弛的胳膊皮肤上纹着的蛇形,颜色有暗淡,毫无生气。 牛屎陂的房子远离这条圳沟,中间隔着大片的水稻田,远远的有人扛着锄头走回家,完全没有注意到圳沟这边发生了什么。 那两名刚刚拔腿逃离的小学生并没有回家,他们在逃跑时发现奥泡子是冲着哑嫲婆去的。于是停下来躲在一棵两人合抱那么大的麻柳树干后面,好奇地偷看。 奥泡子没有发现这两名小学生。 他再次抬起脚踢在哑嫲婆的胳膊上,咬着牙说: “你说话呀!” 哑嫲婆动了动,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 “好孩子,求你杀了我吧!” 奥泡子歪着嘴笑了: “既然你求之不得,那我满足你。” 他兴起地转身向四处看了看,捡来一块趁手的石头,掂了掂,然后跪坐在哑嫲婆身边,用谐谑的语气说: “那我开始喽!” 他高举着石头,一下一下地砸在她的头上和脸上,血液喷溅出来像钢笔射出墨汁。 “叫你碍我好事!” 奥泡子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哑嫲婆的喉咙里发出强忍着的闷哼声,她觉得眼睛里有热热的液体冒出来,她用力睁了好几下,发现是徒劳的,什么也看不见。 她想大声叫却一句也叫不出来,耳朵里只有临死的黑水鸡在呜咽。 奥泡子厌烦地把带血石头扔进圳沟里,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然后摇晃着脑袋说: “真没劲!” 这比砸死一只小狗还无趣,血肉模糊的小狗会发出持续不绝的惨叫声,那是对强者屈服的叫声,对他来说,那是令人舒畅的叫声。 夕阳悬在山边,等候晚霞来交接,河边成行的树木阴肃地摇晃。 哑嫲婆像一只被割了脖子的鸡,有一下没一下地挣扎。她嘴巴张了张,仍旧什么也没说出来。 奥泡子弯下身子把她拖到圳沟内,乐不可支地说: “来,我帮你洗洗脸。” 他摁住她的头迫使整张脸都淹入水中,血污迅速在水中散开飘走。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起身快速跑到上游一点的地方,畅快地撒了泡尿,尿液在清亮的水中滚出一团黄泡沫慢慢飘下去。 奥泡子一边胡乱地提裤子一边快速跑回来。 他再次摁住哑嫲婆刚抬起来大口呼吸的头颅,再次淹进水里,那团黄泡沫飘过来,从她的脸上过去了,泡沫碎裂、消失。 奥泡子为自己绝妙的惩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子便宜你的,这是滋阴补阳的童子尿!” 哑嫲婆一动不动,似乎一心求死。 奥泡子的手没有松开。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求生的本能自然觉醒了,哑嫲婆忽然挣扎起来,胡乱地挥舞着双手,拍打出巨大的水花。 清醒的她是想死的,可糊涂的她还想活,她的身体正试图竭力地摆脱少年恶意的钳制。 奥泡子有些惊慌,立刻松开了手。 离开水面的哑嫲婆大口地喘气,水流从脸上迅速滑落,显露出她那张严重变形的脸庞,眼睛上的裂口变得雪白,痛楚的感觉从脸上的骨头里传遍了全身。 奥泡子有些害怕,起身准备逃跑,哑嫲婆突发大力,像一颗老藤蔓,禁锢住他的小腿,无法行动的奥泡子有些生气,准备再次捡起石头。 “你别走,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别让我半死不活……” 哑嫲婆的声音充满悲怆。奥泡子红着眼睛俯视着脚边这个老女人,表情变得凝重。哑嫲婆争取机会似的,着急地说: “如果你能办到,我会告诉你藏钱的地方。” 奥泡子的眼睛亮起来,随即又变得将信将疑,这个看起来格外寒酸的老太婆能有什么钱。哑嫲婆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半睁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他的犹豫。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知道你很需要钱。你就这么一走了之,我一定会报警的,只有死人不会报警。我留下的那些钱,足够你远走高飞。” 奥泡子沉默了许久后,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看见他做过什么。 “钱在哪里?” 哑嫲婆伸手指了指西山的位置,又挥了挥手示意奥泡子近前。她勉强地撑起身体,在奥泡子耳边说出位置之后,再次缓缓地躺下,然后平静地说: “动手吧。” 气若游丝的声音注入少年的耳朵里,变成一张唾手可得的悬赏令。少年颤抖的手背忽然凸起青筋,灰白的发丝纷乱地缠绕在他的指缝间。 水中鼓起大朵大朵缓慢的水泡。咕咚——咕咚—— 哑嫲婆的力气衰微下去,慢慢地,没有了任何挣扎,水泡也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落山了,天边的云像火烧过,火红的天光印在少年呆滞的脸上。少年惊慌地松开手,木木地看着眼前这具毫无生机的身体,那双衰老的手仍旧浮在水面上,像水草一样。河水冲刷着那两只垂死的蛇,它们缓慢地游,却始终游不走。 当身体结束最后一声呜咽时,哑嫲婆的意识却越来越清晰,身体正在轻盈地飘起来,似乎飘向了一个道不明的世界。 第3章 蛇纹身 天黑下来之后,牛屎陂的圳沟边上聚集了许多人,水泥路上停了一排闪着红蓝交替灯的警车。 对终年平静的牛屎陂来说,这桩故意杀人案是近几十年来最爆炸的新闻了。 警车还没到来之前,不知道谁搬来的探照灯,把现场的每个人和每一棵草木都照得亮堂堂的。 躺在那里的尸体,面部已经变形,裸露出来的蛇纹身,看起来背负了神秘故事,也格外地骇人。胆子大的挤在里头看尸体,举着手机各种角度进行拍摄,胆子小的只敢在外头好奇地追问其他人,谁杀的?杀人的缘由是什么? 很快,有几个人民警察把围观群众都驱赶到五米开外的地方,现场用黄白相间的涤纶条警戒起来。穿着白色制服的法医,脸上戴着口罩,手上戴着橡胶手套,神情肃穆地开展对尸体的检查工作。 有几个警察打着手电筒正在外围仔细地搜查有没有其他相关的作案痕迹和工具。其中有两名警察在警戒线外负责问话。 那两名原本躲在麻柳树后面的小学生此刻勇敢地站在警察面前,他们以目击证人的身份昂首挺胸字正腔圆地述说: “我们只知道他叫奥泡子,他们一开始在下面吵架。” 戴眼镜的小学生指了指离现场不远的水泥路下面的河沿。 “他经常来我们这偷网鸟。” 有一名警察跑到所指的地方,矫健地跳到路面下方,很快找到一团被丢弃的尼龙网。他捡了回来,在强光下仔细查看,上面还挂着几根轻轻飘动的鸟羽。他抬起头对另外一名警察说: “嫌疑人很有可能找人收鸟去了,我们往这个方向排查抓人。” 一个凸颧骨的男人走了过来,谄笑着对警察说: “警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牛屎陂的情况我都清楚的——” 另一个细高个的男人挤到警察面前,打断了凸颧骨的话,他说: “这个奥泡子,我们这里有名的,真是可惜,小时候也不是个坏孩子来的……” 凸颧骨有些生气,白了一眼细高个,恼火他抢走了自己的风头。 有个宽脑门的老翁来回踱步,背着手摇了摇头,唉声叹气地说: “这小子还这么年轻,竟犯这么大的糊涂,平时小打小闹没什么关系,等大一点娶妻生子了就能懂事了,怎么能冲动杀人!” 一个白头发的瘦弱老妪站在人群里哭,嘴里呢喃着: “桃之呀,可怜你,苦了这一世,没得到一个好死……” 凸颧骨走过来把老妪拉到警察身边,他拍了拍警察的胳膊,指了指老妪说: “这个人,是哑嫲婆的姆妈。” 警察点了点头,用温和的语气对老妪说: “阿婆,你配合我们做下笔录。” 老妪擦掉脸上的泪水,双臂交叠在胸前,无助地站立着。她回过头又看了看警戒线内,红烂的眼眶内仍旧含了泪,悲伤从胸腔涌到喉头,像刀片滑过。 哑嫲婆的本名叫江桃之,警察目不转睛地快速地在笔录上写上名字。在问及年龄以及和被害人的关系时,老妪抹了泪,睁着浑浊的眼睛想了好半天才说: “我记得我嫁过来的那一年,她刚上幼儿园,我是第二年生我儿子的,我儿子还在的话,今年该有三十七了——” 老妪有些糊涂,抬起头,以恳求的语气说道: “小后生,你帮我算算。” 这个年轻的警察被她这么一绕,有点晕,但还是很快给出了结论: “年龄大约四十二三岁。” 他转头看了一眼警戒线内,摇了摇头说: “看起来不像呢。” 受害人看起来和眼前的老妪差不多,他怀疑老妪搞错了,还是等到时拿到相关证件再进一步核实吧。 凸颧骨却插嘴说: “是四十多,她和我一块上过学的。” 警察继续问老妪: “您和她一同生活吗?” 老妪摇了摇头说: “我儿子给她盖了个房子住,住了好几年,就在我家旁边。” 她转身指了指隐没在黑夜中不远处的一层简单的毛坯屋子,外层没有贴瓷砖,与周围耸立的三四层精致小洋楼格格不入,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这是一座用来养家禽的小寮。 老妪继续说: “我在家烧了饭她会来吃的,她不糊涂的时候能简单自理的,犯糊涂的时候我也会帮帮她。” 一场问话下来,信息基本上详细了,警察把刚写完的笔录本子递给老妪,叫她签字。老妪为难地摇了摇头: “没文化,不识字。” 警察只好找来红油印,先是宣读了一遍笔录上的内容,才让她按上手印。手印按好后,警察又问老妪: “您的名字?” 老妪说: “李双琴。” 另一个警察走过来,用平静的的语气告诉李双琴说: “现勘完成了,受害人头上有明显外伤,但死因是溺毙,动机有待查明。目前案情基本上比较清楚,警方会尽快立案侦查和抓人,现在遗体移交家属。” 警察抬起头,望着眼前瑟缩的李双琴,这才发觉她一直是孤身前来认的人和接受问话,他转了一圈看了看围上来的群众,视线再次回到她身上,问道: “你儿子呢?” 李双琴抿了抿嘴,眼里浮出泪光。凸颧骨接过话: “阿琴婆是孤寡老人,她儿子前年得病走了,儿媳带着孙子改嫁了。” 警察点了点头,又问: “那这个后事……” 那个宽脑门的老翁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围上来几个青壮年,这个老翁看起来在这一带是有些威望的。老翁表情沉着,一副见惯大风大浪的样子,语气沉缓地说: “我们是同宗族的,后事我们大家会一起帮忙料理。” 阿琴婆躬了躬身子以表磕谢之意,老泪爬在脸上的沟壑中,感激不尽连声说: “多谢,多谢。” 很快,殡仪馆派来了车,拉走了尸体。留守到最后的警察收拾了警戒线,撤了灯后往警车走去。围观的人们都散了,只有凸颧骨还意犹未尽地追着警察拉家常,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哑嫲婆以前不糊涂的,年轻的时候赚了好多钱……” 他转身指了指哑嫲婆住过的那座寮子旁边那座修葺得很豪华的洋房说: “那座大房子,都是她出的钱盖起来的,她弟弟虽然已经死了,但以前真不是个东西,吃干抹净的,让她住在那么寒碜的寮子里——” 警察没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而是冷淡地打断他说: “我们的工作结束了,谢谢你们的配合。” 警车呜咽地开走了,凸颧骨依依不舍地看着远去的警灯,撇了撇嘴说: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儿子将来也会考上警察。” 这时,陂里起了一阵风,河边麻柳阴肃地响。站在漆黑中的凸颧骨吓得大叫了一声,屁滚尿流地逃回家。 天上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颗星。 第4章 蓝色的子宫 濒死前的桃之看见了走马灯的画面,那是她曾经做过的梦。 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已经记不清是什么季节,是在上半夜还是下半夜,她做过的梦,记了很久很久。 梦中的画面充斥着鲜艳不渝永不褪色的蓝,那是让人快乐的颜色—— 她化身为一条皮肤光滑的灰色大鱼,扇动鳍翅,摆摆尾缓缓游向天空,一条比自己小的鱼偎傍在尾边。 她往左,小鱼也往左。 她往右,小鱼也一摆尾,往右,紧紧相随。 这里没有陆地,天空与海不分界限,天空与海水交辉成一片无垠的蔚蓝。 两条鱼儿相印成趣,口里吐出泡泡,在流速缓缓的海水里,印着天光,一打转再打转,鳞光闪动,与波影交织成一片一片潋滟的蓝蓝星辰。 梦很纯粹,不属于人间的幻境。她之所以对这个梦境如此深刻,是回到苍白的现实生活时,始终无法忘记梦中自由地游弋的感觉。 她从梦中堕入现实之后,变成轻盈的泡泡,消失在蓝色宇宙中—— 她有时希望自己真的是一条鱼,鱼没有大脑皮层,没有复杂的思忖与选择,而且可以拥有最本质的自由。 可以自由地去任一天空,去任一海域,饿了吃到浮游和海藻,渴了张开鳃过滤海水就能喝到淡水,累了觅得一处岩洞缝隙休憩着。 感到快乐就摆摆尾巴,不用大笑,更不用担心有鱼尾纹。 如果快乐,这么简单就好了。其实,快乐是人类造出来的词汇,鱼也许根本不懂快乐是什么。 当世界结束的这一刻,桃之才恍悟,蓝色的宇宙是妈妈的子宫。 回顾这一生,只有在子宫里,她度过了无忧的时光。 可当她在子宫里的时候,妈妈却过得很痛苦。 桃之的妈妈叫吴荔香。 如果可以,桃之宁愿选择永远不出生,以换取荔香度过快乐安宁的一生。 没有她,荔香一定会幸福的。 ———— 桃之出生的地方,很小很小,甚至构不成村落。 这个地方,目之所及,是不规则的丘陵地形,中间陷落成盆地如一个巨大的宽边碗。宽边上是环绕的青山,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山上遍布着葳蕤的马尾松和刺杉木,如墨绿的镶边。 一条自北向南的河流将宽边碗分隔成东西两边。 东边的山更迢远,山下一片平川,聚居着王姓宗族,古时从河南洛阳迁徙到此地生根,子嗣绵延至今,形成如今的王屋村。桃之的二姑姑江二妹后来就嫁到王屋村最穷的那一户人家。 而挨着西山的这片断面坡,如堆叠涌来的浪,一层一层有序地漫向低处,直涌到河岸才停,一双手数的过来的房屋错落在其间,这样的地方只能称作“陂”。 据说在解放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山野地,石子太多,实在很贫瘠,连地主也弃置不管。虽是一片薄地,苜蓿荒草却在石缝之间生得莽莽撞撞,放牛倒是个好去处。 长工们都把牛都赶来,日久年深,牛粪堆积,于是得了一个糙名——牛屎陂。往日太旷邈,这个据说是真是假,已经不可考。只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不爱提起故乡具体的名字。 桃之的太爷爷是贫农,因为土改分到的地都在牛屎陂,为了方便务农,他同他的弟弟决定举家搬迁到这里。 挖了土,筛了石子,填了牛粪,扩成肥田。挖深一点的,围成水塘用来养鱼。挖得更深一点的,打桩夯土起地基,盖起黄泥房。 牛屎陂还杂居着其他江姓、董姓、黄姓、温姓等人家,各户之间相隔甚远,往来甚疏。并不像王屋村密集人口,同宗同源团结一致。这里更像一处流放之地,桃之小时候从她爷爷那里听来的: 姓黄那家,是北方老家发大水逃难到这里来安了家。姓温这家,是遇天年旱灾人吃人逃了出来,到了此地乐了业。姓董的和我们姓江的,祖根地源自河洛,我们的祖宗在动荡的历史长河中流散到各地安土,江西、福建、广东甚至于南洋海外…… 横亘在当中的那条河,叫浀星河。河道在桃之家门口拐了个大弯,为了方便农田灌溉,人们在大弯处挖了一条直向的深圳沟引走水流。一条宽面缓坡的河坝在拐弯处连接着东西两边。 一到雨季,河水漫漫地铺在坝上,形成温柔的水瀑,升腾起氤氲,如戏曲舞台排演出的天宫仙境,如幻似真。天晴后,河水仍然充盈,阳光照射,远远望去,坝面的水浪像闪光的银色带鱼在跃动。 水量丰沛时,河深约有一米。坝上不通路时,须往北走一里路,有座木桥,或往南走二里路,有座石桥,过了桥才到王屋村。 河岸两边,栽满高高的麻柳树,夏天的时候,枝叶茂密,垂下的麻柳果迎风摇摆,影影错错,隔岸相望,隔着绿帘子,犹抱琵琶半遮面。 冬天的时候,叶落安息,光秃秃的枝干大喇喇地伸着,如墨笔挥毫一气呵成地画出,只有黑的颜色,挂满同样墨色调的雨雪和风霜。 再看两岸人家,瓦是统一青灰的瓦,墙是黄墙或白墙,中间一面高大的厚木门,左右各安一扇窗,如一个惊讶的人的张开嘴、瞪大眼睛。 北面的山与东面的山延伸得更远,在尽头处交汇,浀星河的源头就在那里,还有一条公路与河流同向,穿过王屋村,通往镇上和县城。 牛屎陂的人如果要去赶集或去县城,干旱时,可以直接走干爽的河坝过去,省时快捷。但其他时候,得老老实实的绕远道走木桥或者石桥,到公路面去等公共汽车。 南面是一座矮矮的山丘阻隔着,山丘挨着牛屎陂,从更高的山峰俯瞰,其状如一条筒裤,裤头靠着浀星河,两个裤脚挨近西山,于是起了个象形名,叫裤子山。 翻过裤子山,是蓝河村,一个大杂居村落,比王屋村更大更兴旺,牛屎陂隶属于这个村,牛屎陂有许多田地水塘是蓝河村村民的。 桃之的太爷爷和他弟弟当年就是从蓝河村最中心最繁华的上街搬走的,搬到了最闭塞的牛屎陂。桃之曾有一度觉得太爷爷这个决定很糊涂。人往闭塞而去,与死路无异,他也许永远想不到后来国家竟然进行了改革开放,人口城镇化,子孙们抛弃了赖以生存的土地,离开了故土涌入了远方的城市,过着漂泊的生活。 第5章 埋在山上的女孩 住在牛屎陂的居民,购买烟酒酱醋茶等生活日用,须走上二里地,到蓝河村的小卖部。说是小卖部,其实是原先的合作社改头换面,改由私人经营,销售一些粮油和日用,但大家仍然习惯叫合作社。 天光斜斜地把门洞照亮了一半,小小的桃之正好坐在露在光亮中的那一半高高的木门槛上。她的双腿来回打晃着,手里捧着刚蒸熟的番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呼哧呼哧地吃下去。 奶奶朱放牛妹站在门内的阴影处,她捏起围裙角,擦了擦琉璃瓶身。 “去,把瓶子拿上,去合作社把酱油打回来。” 放牛妹在瓶子上比划一条线。 “看准了,到这个位置。” 小桃之丢掉剩下的红薯屁股,踮脚上前看了眼奶奶所指的记号,双手接过两张叠满折痕的一角钱和瓶子。嘴里还鼓囊着没来得及吞下去的红薯,就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放牛妹探出头,扁平的黑脸暴露在光亮中,目送小小的人影走远,有些不放心,又交代了一句说 “记住了,是酱油!瓶子要拿稳!” 桃之不应声不回头,踩着小步伐,一路小声念着,不敢断。 “酱油,酱油,酱油,酱油……” 她生怕把酱油说成了菜籽油。 通往蓝河村唯一一条路是沿着圳沟修的,或许并不是修出来的,而是经年累月,人们走出来的。 这条路大约有两个木平板车的宽度,中间踩得光秃秃硬邦邦的,左右两边生长着顽强的野草。 桃之独自走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裤子山脚下。一抬头,就看见断面的山壁上,立着一座荒坟。 荒坟如一把宽阔的灰色交椅,周围长满矮灌木和芒草,不远处的岩壁上扎根几棵歪斜的小松树。 她兀地吸进一口凉气,心跳突突,不由得抱紧瓶子,加快了速度跑,念的也越发地着急。 “酱油酱油酱油酱油……” 她不敢转脸再去看。 那座坟,不知是谁的,青灰色的碑上面有稀淡的文字。 桃之还不认字,没人教她。 其实,比这座荒坟更恐怖的是坟墓上去的崖顶,那里堆着密密麻麻的小包,埋了很多女孩,是奶奶告诉她的。 “这些女孩,没有来过世上,没享过福,会嫉妒每一个长得好看的小孩。她们会挑选长得最好看的小孩,换走的她的精魂,所以你不能一个人去山上玩,晓得不?” 桃之胆颤心惊,害怕那些女孩会来换走她的精魂,害怕那个苦苦找不到寄身的鬼魂会来抢走她的身体,冒充了她,拿了瓶子和零钱,径直地远去,打了酱油再路过裤子山,头也不抬地回了家。 而奶奶却不知道,打酱油回来的人,已经不是真正的桃之了。真正的她,从此,却困在裤子山的崖顶,走不了。 可怕!真可怕!桃之摇摇头,摇走脑袋里乱糟糟的幻想。 终于走到村里,快到合作社时,桃之遇到邻居陶阿婆。陶阿婆看见她,笑呵呵地问: “桃之,你嘴里咕噜什么呢?” 桃之站定了,定了定魂,仰起小脸庞,看着脸上皱纹漾开的陶阿婆,气仍吁吁地说: “我要去——合作社——” “你去买什么?” “……” 她努了努嘴想说什么。要买什么?香油,菜籽油,花生油……不对,不对,到底是什么油? 哎呀,忘了! 她举着琉璃瓶,皱着眉头看来看去,却看不出门道,扁着嘴就要哭。想不起来了,明明记得清清楚楚!明明念了一路,马上就进合作社,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陶阿婆拿过瓶子,吸吸鼻子闻了闻,笃定地说: “酱油!” 对头! “——酱油酱油酱油酱油……” 像断电的小灯泡接上了电,马上亮了,桃之马上接着大声念着,不敢继续逗留,转身一大步,跨过高高的木门槛,进了昏暗的合作社。 秃头瘦脸的老板一勺接一勺地从漏斗里灌入酱油,笑意盈盈地说: “你小时候我也抱过你,记不记得伯伯啊?” 桃之踮脚仰脸双手伏在玻璃柜子上,摇了摇头。老板三下五除二装好酱油,小心地把油勺子撂挂缸沿上,隔着玻璃柜子,俯身把灌了八分满的酱油瓶还给桃之,还笑眯眯地夸奖她: “能干!真能干!小桃之现在都会打酱油了。” 桃之拎着酱油走出门,陶阿婆还没走,她背着手在门口探着脖子等桃之一起回家。路过裤子山,桃之拽了拽陶阿婆,怯怯地问: “阿婆,为什么这里埋了很多女孩?” 有陶阿婆作伴,桃之不那么害怕了,神气也轻松一些。 “因为女孩太多,男孩太少,真是怪,这几年投胎来的都是女孩。” 桃之还不能理解死亡是什么,只朦胧地感觉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山上飘着那些女孩的灵魂,那是很可怕的东西,它们和人不一样,像竹竿上晾了一件永远没有人收的破衣服,风一吹,扑簌扑簌地发出吓人的响声。 陶阿婆摸摸桃之那顶着乱蓬蓬的黄发小脑袋说: “你好命,是你妈妈生的第一个女孩。如果你是第二个女孩——” “第二个女孩会怎么样?” 桃之好奇地追问着。很奇怪,第一个和第二个有什么分别,都是生而为人,为何有所区别。 “那就没有你了。” “那我会去哪里?” 桃之蹦蹦跳跳,又走又跑又停下来,回过头等陶阿婆的答案。 “会去裤子山。” 陶阿婆停下她的外八小脚步子,语气变得有些严肃。桃之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问: “为什么?” 她不明白。 “谁叫你是女孩。” 陶阿婆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很长很长,像这条浀星河流向远方,没有尽头。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女孩的生命轻如鸿毛,没有为什么。 小桃之那时还不懂,她能从妈妈的肚子里第一个出生,为什么会是好命的。 而好命,又是什么意思呢? 当桃之的灵魂离开这副身躯的最后一刻,是否“好命”才有了定论: 她这一生的好运为数不多,所谓好命,几乎都耗在了不值一提的、被动得到的“出生名额”里,她仅仅获得了一个出生的机会而已。 第6章 泼出去的水 浀星河两岸的房屋的样式都相似,有的墙体刷白粉,有的直接裸露黄泥,木门木窗,青灰瓦相叠的斜屋顶。 人丁单薄,穷困潦倒的人家,简单凑合,只潦草的一屋一瓦一寮,遮风避雨。有能力且兄弟多的人家才盖得起气派的四围天井房屋,厢房多,还能分楼上楼下,住的开。 四围天井房屋一般分上下厅和上下厢房,上厅及上厢房的地面要高出三寸,左右各连了一条甬道出去。矮下去三寸是一口长方天井并连着下厅和下厢房。 在天井边上抬头一望,晨昏与四季的风流云转都在其间,落下的雨水或阳光,填进长方的、小青砖铺就的井里,淹没过青苔,从侧面的孔洞中流走。 屋内的地面是用塘里挖出来的青泥晒成黏土铺盖的,优点是保有湿润的软弹性,但年岁踩得久了,容易坑坑洼洼,很难再复平坦。 于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将就地这么踩下去了,有时不留神崴一脚,便生气跺那鼓出来的小泥包,怪它不识相。 冬不暖,不过夏是凉的,幽幽的穿堂风是一生难忘的清凉。无论谁发达了住进红砖房或城里的套房,却仍念念不当年的夏天,这彻头彻尾舒服的凉意,直沁人的心脾。 只消在屋堂中摆上一张竹编躺椅,过暑睡个午觉,一贪便黄粱一梦过了头,耽误了地里的活。 桃之家的老宅也是这种正门朝东的大四围天井房,从太爷爷那一代开始分家,以屋堂为中介线,南边分给太叔公(太爷爷的弟弟)一脉,北边边分给太爷爷一脉,再传到爷爷这一代,只能分北边四间厢房,上厢房两间是伯公江茂伟的,下厢房两间是桃之家的。 桃之家分来的两间房,一间用来住人,一间放了存稻谷的仓廪。老宅中间的屋堂公用,江家的祖辈魂灵在此安神吃香,近代一点的放的是遗像,民国以前是木牌,并不齐全,非要追溯,需要去翻族谱。族谱里列祖列宗,没有女性的名字。 每一代都只写上男丁。终生未婚的,单列一个名。有配偶的,会并列写上配偶的姓加孺人,如“朱孺人”、“王孺人”之类,嫁进来的人没有名字,生在这个家的女儿也不会有。只有嫁出去,在别人家寿终正寝后写进去——江孺人。 桃之的爷爷叫江茂国,奶奶叫朱放牛妹,他们一共有七个孩子,其中四个是放牛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四个儿子各排行老大、老四、老五和老六,属“英”字辈,按顺序取“富贵荣华”,分别为英富、英贵、英荣、英华。 剩下的三个,江茂国以为女儿家最不重要,将来嫁出去泼出去,不是自家人,没有讲究字辈的资格,名字就随便了,因此老二取名二妹。而老三一生下来又是个女儿,江茂国和放牛妹觉得吃了亏,想着此后得多招些儿子来,于是取名三娣。 还有一个老七,一出生就送走给别人养了,没来得及取名,不算。生老七时,江国茂酒喝多了发酒疯,他指着放牛妹的肚子破口大骂: “生生生,就知道生,生下来就知道张嘴吃饭,还不如生个洗澡帕子。” 放牛妹埋怨他胡说八道把肚子里的孩子吓掉了茶壶把儿,要是老七是儿子,那断然是不会送走的,乡下人讲究多子多福,而且算上是儿子的老七,放牛妹就能与牛屎陂最能生儿子的董金花持平了。 把老七送走之后,他们再从临乡收买来一个女孩当小新婢,她和老四英荣同岁。女孩仍随娘家的姓,叫董翠红。翠红的娘家人要钱的并不多,只是恳切道: “实在是因为孩子太多,又穷得没办法。翠红最能干、最能帮衬,是个老实盘条子,拾掇家中里外那是不用说的,吃的也不多,以后还请你们多善待她,别打她。” 半大的翠红,皮肤生得很黑,四肢壮实,眼睛看人时,有点虎虎的。当地有条件的人家都会养个小新婢,类似于童养媳。美国佬和放牛妹都想着,将来把翠红配给年纪相仿的老四或老五,能省下一笔彩礼。 总而言之,家中人丁较为兴旺,原有的老宅不够住,江茂国率领全家人在老宅边上又再行扩建一列两层的黄泥楼房,也带了个小天井。从老宅右边的甬道走过来,再往左,有一道峻急的木楼梯通往二楼,二楼有一个敞厅和四间睡房,老两口一间,老大小两口一间,另外三个儿子共一间,两个女儿和一个小新婢共一间,刚好住满。 楼梯下面是个阔大的饭厅,再过去是厨房,天井边上搭了一个半封闭的洗澡房。从饭厅的后门往右出去,还盖了牛棚、猪栏和半露天的屎窖,屎窖供全家人解手用的。 屋前有自留地,屋后有水塘,自给自足,自得其乐。 桃之出生以前,浀星河就开始没日没夜“洪洪海海”地响,白噪音环绕整个丘陵地,声声不息,在四月的梅雨季中喧嚣得更甚。 连日来的暴雨一泛滥,冲毁上游山岭的树木和水土,使得河浪总是黄澄澄的,以逼迫之势向南而去,一浪倾塌下去,一浪又覆盖上去,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地消失在裤子山尽头。 天阴阴的,雨将下不下的样子,春蜓低低地飞,预知即将来临的暴雨,一会儿点水,一会儿落在茅草尖上,翅膀不安地颤颤。 屋前的自留地,是一块刚犁过的水田,风一吹,明晃晃波漾漾地,倒映着灰灰的天空和黛色的山峦。 田埂边堆着扎好的秧苗,一捆捆站立在那像雄赳赳的小兵,头毛炸炸地冲着天空,一个个精神抖擞地等待将领发派使命。 放牛妹虽然膀大腰圆,却丝毫不影响她的身段麻利,弯腰起身一气呵成,揪着苗头挥着膀子扔出去,吆喝一声说: “今天凉,再过一阵子,日头一大,就不好干活了。” 秧苗在空中呈抛物线准确地坠落,不一会,小兵们均匀分散在这块一亩半的水田里。荔香和三娣卷着裤脚,正弓着腰,脸朝水田,各自负责一隅。 荔香左手持起一捆秧苗,右手揭开草绳,辨别出窄叶稗草,扔到坎上,继续分苗,二到三棵,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指捻住后,插进泥浆里。 刚犁开的水田很匀和,扎下去的秧苗稳稳地站住。 第7章 她的丈夫是少爷 站在田角边拆犁耙的江茂国,嘴角边咬了根烟。烟一上一下地动,灰掉落,浮在水田上化成泥。他转头冲家的方向,喊道: “英荣,小短命的,猫在家里做什么,给老子滚出来!” 瘦小的的老五英荣一脸不情不愿地侧门走出来,用抱怨的语气说: “我写作业呢。” 江茂国扔下牛绳,粗声粗气地说: “去,把牛给放了!没吃饱不许回家。” 英荣有些不乐意,嘟囔着说: “为什么不让翠红去。” 英荣习惯使唤翠红,翠红本来就是这个家的婢女。放牛妹出声指责英荣说: “翠红上西山割芒萁去了,别把自己当老爷们,成天只知道指望女人们来干活!” 英荣不情不愿地捡起牛绳,他清楚地知道父亲腰间的皮带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他拽着想借机偷吃秧苗的老黄牛,耐着性子慢慢地往北边走去,那里的野苜蓿格外鲜嫩丰茂,很快能吃饱,很快能回家。 “茂国,茂国,打牌去啊!” 家住在裤子山脚下的同姓伯爷,背着手悠闲地走到田头,红着的脸像刚酒过三巡,笑呵呵的乡音听起来很像喊“美国,美国”。 后来,没人再叫江茂国的本名,都喊他“美国佬”。因为他真的长得有些像美国人,高鼻微曲如秤钩,眼珠子也是少见的琥珀色,如炸过鱼的菜籽油底下还沉了些碎渣,只是一张嘴说的不是美国话,是本地方言。 美国佬扔下沾泥的犁耙,招呼也不打,一路小跑回老宅,从下厅扛出二八大杠自行车,驮上伯爷,脚一蹬蹿出去。自行车灵活地行驶在羊肠道上,就这样直奔村里去了。 “下三滥!短命鬼!” 站在原地的放牛妹气得跳脚大骂起来,声量冲天,像将军在战场上发现一个逃兵已经跑远,没一点办法。 “不顾家的坏东西。天天只晓得吃喝玩乐,家都给你输光了……” 远去的美国佬才不恋战,他知道,只要一恋,根本走不了,反正都是挨骂,索性上牌桌大战三百个回合,不到天黑不回家,他向来奉行“做一天工歇三天”的信条,用科学的说法,这叫做劳逸结合。 一溜烟的功夫,车子和人影都消失在裤子山那面,放牛妹吞了吞口水,恋恋不舍地歇口气。回过头来,看见田里两个埋头闷声干活的女人,各有各的架势。 三娣蹲着马步,一棵一棵地快速下秧,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边,左右腿一前一后有序地后退,掐拿把抓的,架势不比放牛妹差,是农活一把好手。 饶是这样,也抵不住放牛妹还没发泄完的怒气,一时间又想起三娣顿顿要吃掉三大碗米饭,心就疼了。 “手脚快点,每天才干这点,哪里够你吃,吃啥啥不剩,猪投胎来的,吃不饱的饿死鬼……” 三娣沉默地受着放牛妹的话,一声也不敢吭声。在这家里,谁都骂她,嫌她吃的太多,嫌她太老实。她知道自己吃得多,总是卖力地干更多的活。 荔香看不过眼,打抱不平地说: “三娣每天干得最多,这个家有谁干得有她多呢?” 放牛妹听到大儿媳顶嘴,看着这个瘦嘎嘎像晾衣竹竿的女人,本来就装了一肚子不满这下更加蓬蓬地胀开: 我大好的儿子怎么娶了这么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婆,娇皮嫩肉的,完全不是合格的乡下儿媳的盘条,况且年纪还比我儿子大,老牛吃嫩草,便宜她…… 放牛妹直起身子,黑着脸粗声粗气地挑刺说: “啊呦,亏你还在学校教书,怎么栽的歪门邪道,乱七八糟的?” 人站的东倒西歪,秧也插的不伦不类。放牛妹鼻子不是不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 荔香在心里怄气: 我在娘家从不干这些,干不好也正常。 想起去年她才刚嫁过来时,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第一次下田,栽过的苗过一会都浮起来了,那时亏在没有经验,被家娘好一顿谩骂、教育。 只有好心的三娣愿意来教她,她这才悟出一点门道,原来插秧时手指不能探太大的穴,苗要放深一点,扎进去扶点泥回去。 “像写字一样,一格一格要对齐,你给学生写字也歪的扭的,那不是笑死人了,误人子弟。” 放牛妹的手像订书机,一棵棵苗快速地订进去,引绳棋布,扎实稳妥,她觉得自己更像个老师,教学内容扎实,有意和儿媳较劲地继续说: “你看我的,多齐整。” 荔香不愿意搭腔,心想: 干得多好又如何,这家的女人光有干活的份,男的个个轻松闲适,逍遥自在,有本事管管你老公管管你儿子,别光知道欺负你女儿和我。 放牛妹管不住美国佬,荔香也管不住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英富是家中的长子,却没有半点长子该有的担当,老两口最惯他,他每天从早睡到晚,两袖清风从不闻窗外事,有时还随美国佬一起上村里上街的杂货店里打牌,直到输光欠一屁股才流连不舍、不甘不愿地回家。 荔香在学校挣得的那点零星代课费,每回都要费尽心思藏起来,她是预备存起来,作为将来外出打工的路费。 但每次都被英富这个家贼偷去,偷去的钱挣得他自己一身体面光鲜,上午一套衣裳,下午又另换一套衣裳,一套一套地下来,整个衣柜装满他的衣物。 他很懂得收拾自己,收拾得很像样,头上戴贝雷帽,上身披飞行夹克,内搭蓝色衬衫,配根花领带,再套上浅灰马甲,下身套一条最时兴的喇叭牛仔裤,脚下一双油光锃亮的黑皮鞋。他对着镜子细致地给每根头发打摩丝,那个样子比城里人还要时髦。 放牛妹拿他没办法,喋喋不休地说: “老婆都讨回来了,你还整天打扮得跟花喜鹊似的,要去哪儿招猫逗狗?” 美国佬也看不惯他的走资派样儿,叱骂道: “牛骨拿来刻佛像——身妆虽好贱骨头。明明是个农民的子弟,你怎么像个女人似的,学人家摆什么富贵派头。” 英富不记骂,照样我行我素,吊儿郎当地四处去玩。 荔香经常找不到他,自从她嫁过来之后,他倒是继续过着少爷的日子,而她现在是个在水田里插秧的长工。 第8章 孕期的馋欲 这时候的桃之在荔香的子宫里才一粒花生米那么点大,便会调皮使坏,害的荔香总要跑去小便,总觉得饿。 一来一回,田间的进度更加赶不上,放牛妹又有了意见,嫌荔香磨洋工,经过一阵高声的指桑骂槐后,又指挥着她说: “你回家煮饭,又到中午了。” 荔香想吃鱼,她开口央求着放牛妹说: “妈,中午捞条鱼煮豆腐鱼汤吧。” 屋后的水塘里有大鱼,早春的时候美国佬往里面放过鲫鱼苗,这几天放草的时候,在水面上能看到一些玉米棒大小的鲫鱼浮出水面咬鱼草。 放牛妹把手里的秧苗摔在水里,响出一朵浑浊的大水花: “吃什么鱼,事不见你做多少,吃这吃那你在行哩,哪来那么多给你吃,鱼才那么点大,不得养大了留着卖钱,稻苗施肥不要钱?英贵英荣英华这几个兄弟,读书不要钱?一大家子十来口人,都张嘴吃饭不要钱?灶头还有芋头和豆腐,煮了吧。” 放牛妹说的话是圣旨,说了不许吃就不许吃。 天上的黑云从西面滚滚地来,一团一团往四处去又再聚拢,压得低低的仿佛要砸到人的头上,雨很快就要落。 荔香的心,早已先落下一场澎湃悲愤的雨,没有停歇。想吃鱼,什么鱼都好,怎么煮都好,想那一口鲜甜的滋味。这种想变成了蚀骨的想,嘴里分泌着口水吞不完。 荔香讨厌自己那么馋,露骨的食欲显得她不像读过书的人,连理想也丢掉。怀着孕的女人,馋欲贯穿在浑身的血液里,变成刻骨的执念。 有文化的人更应该能做到克制的,她本来就是个清高的人,从不掉落自己的份。可无法满足的口腹之欲,会令人失去理智,一点矜持如鱼鳞被剥落在发霉的菜板上。 荔香渴望分家,如果能分家,不受公婆的管制,一条鱼,想吃就吃,不必请示。可这个想法不现实,新婚才多久,哪有能力去分家。更别提自己现在没有分文,丈夫更是没法指望。 实在馋到不得已,荔香躲进老宅厢房内封闭的仓廪偷偷的哭,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因为吃不到鱼而哭。 想起在娘家的时候,几乎顿顿都有她爱吃的鱼,心里涌起懊悔,悔得心肺也灼灼的痛,为什么当初要远嫁,远嫁到省外——嫁到这鸟不拉屎的牛屎陂。 荔香的爸爸是赤脚医生,哥哥是水电站的副站长,她高中毕业后读了一年师范就做了教师,在岩北小学任职。家庭不算多么富裕,可想吃什么嫂子都给买,妈妈什么都给做。红烧鱼、干炸鱼、鱼头汤……什么滋味都有。 荔香悔得肠子打了好几个结,她用拳头捶打着肚子,压低嗓子骂: “都怪你,都是你馋的。” 都怪肚子里的桃之,不仅使坏,还嘴馋,总想吃鱼。肚中的桃之无知无觉地吸吮着母体的营养,正在静悄悄地长大,荔香的几个轻拳头根本影响不了她。 荔香吞下不争气的眼泪,懊恨着自己的虚荣,懊恨识人不清。做姑娘那会,她的脑子里装满了许多幻想。那时刚刚流行琼瑶的爱情小说,看得多了,渴望浪漫和白马王子的出现。 当初在岩北第一次见到英富时,荔香心中的白马王子立刻有了具体的样子。 英富的脸生得俊、皮肤白,身材高、体量壮,穿着也非常讲究,呢料西服套装,笔挺站立在那,人模人样,公子哥儿的风流气质,在一群乡里巴人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 那时,荔香的娘家附近正在造一座石桥,造桥的工人们都借住在她家,英富是施工队里的其中一员。 荔香比英富大三岁,他嘴巴很甜,总是追着她叫姐姐。荔香问他: “你还这么小,为什么不好好读书考大学?” 英富说他本来正在读高三,因为有一名学生无缘无故挨了老师一巴掌,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学校,书没得读了,回到家家里待着,父亲天天骂他。恰好他的同学董麻子的父亲在岩北承包了造桥工程,他就跟着董麻子一起来了岩北,在队里做小工。 英富的嘴唇薄薄的两片,能言善辩,上天文下地理信手拈来,天马行空没有一样他不知道的。 他还吹嘘自己的身份,说他的爷爷是华侨,家庭人丁兴旺,父母能干,屋前屋后承包了许多养鱼的池塘,如果嫁给他,会有吃不完的鱼。 荔香以为将来的婆家靠海,靠海的地方鱼多,哥哥也说过,改革开放后,靠海的人家都非常富庶,有吃不完的鱼和虾。她不知道英富的嘴是酒壶打掉把儿——只有一张嘴,其余的,一无是处。 英富和荔香约会的时候,挠了挠头苦恼地说: “董麻子羡慕死了,天天催我,让我找你帮帮忙,给他介绍个姑娘。” 荔香想了想说: “可以,我的好姐妹杨大美还没有男朋友呢。” 荔香把杨大美介绍给了董麻子,大美和她一样,也远嫁到了蓝河村。 对于嫁给英富这件事,荔香自己是很满意的,她的父母也觉得很满意,唯有哥哥不满意。哥哥是有远见的人,非常反对荔香为了远嫁辞去教师这个铁饭碗。 “你糊涂,嫁给他以后只能做农民,况且路途还那么远,他比你小那么多,太年轻的男人根本不会照顾人,以后等你的都是苦日子。” 哥哥数次的敦敦告诫,依然没能拦住铁了心的荔香。交通不发达,火车要坐一整夜才到,荔香草草地嫁了,没有嫁女的酒,也没有送嫁的人。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婆家是在那坐不完的汽车,走不完的路,绕了一山又一山,不在县里,不在镇上,也不在村里,在那偏僻的牛屎陂。 纵向十八代,横向五服亲友,素面朝黄土,脊背朝天,祖辈都是打赤脚的贫农人家,哪里有什么华侨爷爷,哪里有什么吃不完的鱼。 刚嫁过来的荔香看到这样的穷光景,倒也没有太气馁,因为当初心动本来就因为人,家境只是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没事。 她想着自己高中毕业,有文化有学识,不拘泥于现有条件,依然充满信心能把将来的日子过好。 只道是当时,爱情美好的时候大过天,有情,喝水也能饱。这种天真,如在阴湿中蔓延的菌丝,一见阳光,就死。荔香的天真就这样,死的非常彻底。 她和杨大美一起嫁过来的,如今过的日子一个天一个地,英富除了人长得好,其余的,一点也比不上相貌普通的董麻子,他会疼人,大美现在的日子过得乐呵呵的。 荔香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来的很快,这一朝日,竟会躲在暗无天日的仓廪内,眼泪滚滚,混着堆积的陈年稻谷上的细芒,扎得脸疼。 鱼,就一条鱼。 肚子里的桃之也在默默地叫着: 鱼,想吃鱼。 第9章 菩萨鱼 仓廪门突兀地响了。 “嫂子,是你在里头哭么?” 小姑子二妹在门外敲着锁栓,又推了推,里面似乎反锁了。 受了一惊的荔香,赶忙擦掉泪,深深地吁了一口长长的气,把委屈暂时抛诸脑后,日子还要过下去。 二妹牵着老小英华站在仓廪门口,静静地看着刚走出仓门的荔香。微弱的天光照着,只见她眼睛微红,脸色发白。二妹走过去,轻声地说: “嫂子,妈催你做饭呢,说在外头没看见烟囱起烟。” 荔香佯作无事,吸了吸鼻子,鼻腔闷闷的,她试图掩盖鼻音,小声地说: “知道了,走吧,做饭去。” 英华屁颠屁颠地追上前,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琉璃瓶。 “你看,菩萨鱼。” 瓶子里面装着一尾鼓鳃抖尾不停地游弋的菩萨鱼,通体甚是斑斓。荔香的眼睛眼睛落在瓶子上,看得直了。她吞了吞口水,拽住瘦鸡儿似的的英华问: “告诉嫂子,这菩萨鱼是哪里来的?” 英华有些内向,小哑巴似的不吭声,拉着嫂子走到下厅门外,然后指了指浀星河大弯那里直向的圳沟头,那里的洪水滔滔地滚。 迈着筷子腿摇着大屁股的二妹,像一只小母鸡一样一颠一颠地跑过来,她顺着英华所指的方向望去,神情有些惊骇。 “那里水很急,危险着呢。” 荔香罔若未闻,晶亮的眼睛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让二妹帮忙找来一个竹编的簸箕筐,准备以身犯险。在大雨落下来之前,鱼会浮上来的。 这条圳沟临时搭建了个小坝,用来缓解洪水的凶猛,以免冲毁下游的沟堤和建在沟边的房子。 说是小坝,其实是一块巨大的木板拦着,让洪水转到大河道上去。但木板的缝隙中仍然涌出巨大的水浪,灌满这条圳沟。 在小坝的边角上堵着一片团结的水葫芦,形成水流缓处,聚集着一群挤挤挨挨保命的菩萨鱼。 也许是嘴馋壮人胆,荔香壮着胆子,试探地脚踩下去。圳沟边杂草丛生,虚虚实实须格外小心,一旦踩空,掉落水里,就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荔香屏息摸索着,终于找到能踩实的垫脚处,她的力气全部集中在脚趾上,死死地踩住,然后弯下腰作深蹲的姿势。 翻滚的波涛仿佛要吞噬天地间的一切,水声如滚滚的惊雷灌进耳朵里,打来的浪花如恶犬扑到她眼前。她丝毫不惊惧,始终全神贯注地紧抓簸箕,往水中一网,一窝菩萨鱼落入筐里。 离了水的菩萨鱼,一阵泼泼剌剌。 二妹站在沟桥上吓得头晕目眩,六神无主。河水“洪洪海海”地叫嚣,像是在不停歇地把吼骂的话语强行灌入她的耳朵里,听得人心惶惶的,不能张口反驳。 急速的漩涡,巨大的水流飞速前奔,可以卷走任何一切事物,房子、猪牛羊狗牛,包括脆弱的人,十分恐怖。 “嫂子,你快上来,危险呀。” 二妹和英华同时叫喊,急得要哭出来。 这条河每年都会发生的事故,一发洪水,上游冲下来的猪牛鸡鸭,被冲散的房屋梁柱,只要是值钱的、有用的东西,总有人冒险去河坝上打捞,他们赌自己技术好,高估了水面平静,低估了暗流涌动,因此赔去一条性命。 据说河里有一个红面子水鬼,专门趁着发大水的时候寻找替身。 当欲望膨胀超过性命的程度,就有了冒险的人。在饿死人的年代,想吃饱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荔香在后来离开牛屎陂之后,每次只要想起这一天,喉咙就会痛,痛得无法自抑,仿佛要断掉。 她记住了这一天落下的瓢泼大雨打在青瓦上如痛哭撕着人心,咬牙喝下这一碗菩萨鱼汤,那是从此再也不想品尝的味道。 小的才指头那么点大的菩萨鱼,怎样煮都不好吃,没有肉,都是刺,熬不出浓白的汤,放了许多剁碎的朝天椒也提不出鲜。 放牛妹舍不得给她一颗鸡蛋,甚至高声叱骂她把昼中的饭给做晚了,还弄脏了锅灶,煮这种根本吃不得的腥臭东西。 “这是鸭子吃的东西,人怎么吃得?穷家穷灶养出来的人,才会什么都馋。” 荔香不愿意理她,埋头呼噜噜地喝掉了辣辣的鱼汤,剩下烂烂的小鱼尸骨,她一点一点地去掉粗鳞和细刺,仔细地挑出了肉,吃下去。 为了肚子里的桃之,吃下去。 整个孕期,荔香几乎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体重不见长。 她真的很瘦,瘦得四肢伶仃,像集市上卖的兔子气球,气都打到肚子那里了。平常根本没有什么营养可以补充,连生出来的桃之也和她一样,细筷子一样,细胳膊细腿,刀螂似的。 放牛妹什么都舍不得给,什么都想留着卖钱,钱钱钱,她掉进钱眼里了,坐在钱眼儿里摸钱边。 学校有需要的时候,荔香就要去代课。代课也得看哪个老师请产假、病假、事假等等,她才有机会顶上,工资比起别人,要少去一大半。 而家里的农活一样也没有落下,割完两季的稻子、晾晒、吹谷、入仓廪,割鱼草、捉烧、砍柴、放牛、喂猪、养鸡…… 放牛妹只要见到荔香在家,随时随地要进行规训。逮住荔香,指哪打哪,没有任何一点对大肚婆优待。 放牛妹总讲她自己过去生了七个,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幸好,还有老好人三娣会帮衬荔香,她自己本来也干得最多,牛一样的力气使出去,谷子一石一石地挑,把她的个子也压得最矮,像被砸进地里的矮木桩。 “多亏你,不然我这日子会过得更艰难。” 三娣总是腼腆地笑一笑说: “没什么的,怎么干都是干,你别怪妈,她一直以来就是要强的人。” “我懒得和她一般见识呢,自古以来,婆和媳就没有合得来的,反正我少搭理她就是了。” 麻木的荔香大多时候只能自我安慰: 嫁出去的女人,能过得像杨大美那么滋润的还是少有,像她这样的才是常态。 忍忍就过去了。 第10章 冬至日 日子一晃就入冬了,荔香也临近生产了。她的肚子大的出奇,走出去,谁都好奇地来摸一摸,他们非常非常笃定地说: “这肚皮又大又尖又挺,肯定是个带茶壶把子的。” 荔香听了很高兴,她也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悄悄地说: “好儿子,要爽爽快快的出来,别让妈妈吃苦。” 常来串门的陶阿婆,看到饭桌上终日地清汤寡水,不见荤腥,啧啧地说: “放牛妹,真会过日子,养那么多鸡,养那么多鱼一点不紧着自己吃。” 放牛妹恼怒地看她了一眼,嫌她多管闲事。 陶阿婆装作没看见这个白眼,笑嘻嘻地说: “你好福气娶到这样的好儿媳,别抠搜着舍不得给她吃,又不是没有这个条件,你看她瘦的,那生下来的还不是你的亲孙子。” 放牛妹发出一声冷哼。陶阿婆继续揶揄地说: “你不舍得给她吃,那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个瘦猴,你得给她吃下去,才能给你生个大胖孙子,况且生下来要是没奶水,饿的还是你的——” 放牛妹用筷子敲碗发起脾气,打断了呶呶不休的陶阿婆。 “你没安好心,咒我孙子。哪有日子过得这么泛滥的,我们以前没米没油也照样生,我生了七个,个个都是白白胖胖的。” 放牛妹总是拿过去的经验来搪塞,美国佬放下酒杯,打了个酒嗝,红着脸驳斥道: “你放什么屁,养那么多鸡,自己吃一只怎么了?今日不知明日事,今天吃了才赚了明天的口福。”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筷子去敲老四英贵,敲在他刚剃过的光头。 “今天正好冬至日,你下午弄只鸡杀去,今天晚上,大家都祭一祭自己的五脏庙。” 瘦巴巴的英贵拼命点头,积极表率说: “吃完饭马上去。” 放牛妹黑着脸,摔下手里的碗,大声说: “不行,杀了拿什么卖钱!” 美国佬也不高兴了,拍桌子,大声吼道: “这个家谁当家,你想当谁的家!” 一桌子的人,习以为常地各吃各的,他们对这种吵闹早已见怪不怪,反正先吃饱再说,待会闹大了就吃不上了。 “猪我养的,牛我养的,鸡我养的,鱼也是我割草,你几时管过?回回卖钱都没有我的份!” 放牛妹哭了起来,美国佬的脖子也粗了。 “我当家,钱当然是我管,我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喝了?” …… 他们的嗓门如破锣,敲下去一声比一声高,都想压下彼此的气焰。谁也不肯让谁,突然间势同水火。哐啷当啷,一个提了菜刀,一个拎了锄头,要死要活的。 年纪最小的英华被吓得最先哭起来,二妹放下碗筷也跟着胆战心惊地抹眼泪。 陶阿婆看情势不对,踮着小脚步,慌张地迈出大门,快速离去。放牛妹白了一眼门外,恨恨地追骂: “好啊,地主婆,你挑完事就跑。” 英富起身拦住美国佬,抢下他手里昂昂亮亮的菜刀,用无奈的语气说: “你们别再吵了,好好吃饭吧。” 三娣放了碗筷,忙碌地给旁边的英华擦鼻涕擦泪,又拍着二妹的后背安抚她。冷着脸的英荣站起身,一副烦不胜烦的样子说: “我不吃了!” 然后赌气钻进房间写他的作业去。英贵也一抹嘴,若无其事地走了,他要去抓鸡。荔香早已见怪不怪,她只管自己先吃饱,自己重要,肚里的孩子更重要。 陆陆续续的都走了,最后留下一桌子残羹剩饭,留下荔香和翠红互相看了看,苦笑一声。吃完饭,荔香和分工干活。荔香挺肚准备收拾收拾碗筷。翠红去剁红薯藤,预备烧猪食喂猪。 把英华哄睡了的三娣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她让荔香别动,快手快脚地把餐盘收进厨房,在大锅里洗洗涮涮。荔香站在灶台旁边看她忙活,轻声说: “你这样好的人,将来一定能找到个好婆家。” 三娣的圆脸涨红了。 “嫂子,别笑我。” “就是不要太老实了,老实了不好,谁都欺负你。” 荔香打抱不平地说。三娣总是端着老实的眉眼,她真的一点心眼都没有,总是一声不响全干完了,从不计较。 晚上,一家人还是吃上了香喷喷的鸡。 这只鸡挂在秤钩上的时候,秤砣悬挂在铁力木做的杆子上,翘得高高的,放牛妹数了数秤星,一共七斤的公鸡,真是不舍。 这只鸡一半清炖,一半白斩,盘子和盆子装得满满的,都是三娣做的。 四兄弟心照不宣地率先从锅中捞走鸡翅和和鸡腿,一人分走一个。英富想把鸡腿让给荔香,放牛妹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白了一眼说: “锅里还有呢!” 美国佬和放牛妹都没消气,一边吃一边照旧摔摔打打地斗嘴,没完没了。 美国佬一口一口地喝下酒,高声和放牛妹对峙,使出一副当家人指手画脚的权利。 三娣独自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接着煮了饺子和汤圆。等大家吃上半个钟了,她才擦了擦手坐下来歇口气,预备喝一口热鸡汤。坐在她旁边的英富把碗推过来,努了努嘴要她去打米饭。 三娣把碗推回去,生气地说: “你有手有脚的,自己去。” 英富有些错愕,接着点了点头,阴阳怪气地说: “江三娣,翅膀硬了,了不起,行,我自己去。” 吃瘪的英富摔筷子摔碗,处处针对三娣。三娣夹什么,他就抢什么。其他姐弟们一边看老两口吵,一边看这对哥妹斗气,同时不耽误自己吃饭。 三娣本来上桌最晚,当桌上剩最后一块白斩鸡,再老实也被逼出脾气,她也想吃鸡肉。兄妹俩的筷子都在这块鸡肉上扎着,暗暗较劲,窝火地针锋相对。 英富仗着力气大故意一使劲,不受控的桌盘碗筷一俱翻面,众人赶忙躲开四溅的汤水和碎片。饺子、汤圆滚向四处,酒洒杯碎,满目乱痕。 “啪”的一声,在骤然安静的空气中停顿了一下。气急败坏的美国佬,立刻一个箭步迈上前。 接着暴风雨一样—— “啪!”“啪!”“啪!”…… 不分青红皂白的巴掌,不停地抡下去。 第11章 十七个巴掌 暴怒的美国佬像一个在太阳底下努力打出棉被中讨厌的螨虫的人一样,觉得自己的力气还不够大,次数还不够多。 三娣手里的碗摔了,热汤烫了脚背,身体本能地躲避,像躲避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样根本闪避不及。她只能闭着眼睛盲目地连连后退,慌乱之中,鞋也掉了。 疾风似的巴掌一秒不耽误地跟上去,落在这张圆圆的、老实得不得了的脸上。 三娣跌跌地退进厨房,身体撞在碗柜上,“哗啦”一声摔出一地雪白的瓷碗瓷盘的碎片,她的耳朵里嗡嗡的,根本听不见任何响声。 老五英荣的数学学得最好,他的嘴巴无声地翕动着: “一、二、三……十!十一!十二……” 下掌越来越快,越来越凌厉。 放牛妹抱臂靠在厨房门框上,像看一出戏一样,始终冷漠着脸。七个孩子里面,她最不喜欢三娣,老实得过了头,明知道挨打还要老实地站在那里。 美国佬实在打不动了才停下,脸红脖子粗地咒骂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你哥让你打个饭怎么了,你还敢反驳!吃饭不讲规矩,你是狗啊,敢抢食,饿死鬼,下贱东西……” 从他口里吐出的浓浓酒气,像恶毒的蛇信子四处攻击。中午的、晚上的、妻子喋喋不休的埋怨、一只鸡吃与不吃、当家当的窝囊……攒下的怒气都一气发挥到手掌里,落在了最无辜的三娣身上。 当他的力气与怒气都扔出去了,全身心都舒坦了,才转身大模大样地走了。 “一共十七个巴掌。” 英荣贴着翠红的耳朵,悄声说着自己数出的准确数。翠红蹙着眉快哭出来的样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英富窝囊地躲在最后面,他的气焰早已熄灭,嗫嚅着不敢上前看他惹出来的祸事。 其余人目睹这一切,像听见雷声的鸭子,淋着雨浑身已经湿漉漉仍浑然不觉,只是呆立着,不知所措。 荔香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心中大恸引致胃也不停地翻涌。她赶忙上前,想要扶起三娣,却发觉三娣的耳朵和口鼻里有血流出来,温热的血一点一点地变凉。 半蜷在碗柜前的三娣一动不动,头也不抬,也不哭。 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受到惊吓,还是因为喝过鸡汤营养供应上来了,荔香动了力气,肚子里的桃之也动了力气。 “啊呦,要出来了。” 荔香吃力地扶着肚子撑着腰板,快要站不住,凄凄地喊叫起来。两腿之间流出了温热的液体,迅速在地面上扩出清亮的水印。 本来不知该如何收场的众人,哄闹着抬走了快要生产的荔香。 放牛妹跟到厢房内的床边候着,又想起什么似的,从靠墙的柜子中翻出要用的被褥和包裹。 英富慌慌张张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跑进跑出的一阵瞎忙,一通瞎指挥,累得脸上冒出了汗。 二妹和翠红捡了手电筒去蓝河村请接生婆。英贵负责烧水,英荣负责烧火,英华没人管,任凭他自己哭完了自己玩。 厨房里只剩下三娣一个人,蜷缩在碗柜前,像地面上其中一个碎片。 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的人,没一个停下来理会她。只有接生婆到灶台上接热水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关心地询问道: “是不是不小心把碗摔了?啊呦,快收拾起来,不然你妈看见了要骂人。” 三娣低着头,一动不动,不言不语。一头雾水的接生婆端着热水,匆忙地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发现厨房的碗柜前还堆着没人打扫的碎片,而三娣人已经不在。 大家都顾不上三娣去哪了,其实准确地说是彻底的忽略了她,一如往常。所有人都在一心等待着新生婴儿的到来。 好在桃之很乖,没怎么为难荔香,顺顺当当地出来了。接生婆托举着桃之,咬了牙狠了心,一巴掌打得毒,淤青的小屁股顿时透出红。 响亮的哭声传出去,与浀星河的水声相合,整个牛屎陂都知道,又有一个孩子出生了。 放牛妹在第一时间凑上前,掰开桃之的腿根看了看,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坠了一下。 少了一点东西! 放牛妹的脸上顿时露出大失所望的神情。 这一年,牛屎陂还有另外四个孩子出生了,加上桃之,四个女孩,一个男孩。 那一年,算上被强制打掉的婴儿,女婴的比例远超男婴。这种情况在桃之上了小学之后尤为明显,班级里男女占比在二比三左右,而大多数女孩是姐姐。 这一晚,夜开始变得很漫长。 这一晚,放牛妹和美国佬都不高兴,饭吃得不高兴,开奖开得也不高兴,开出个女孩,没带把的没兴头,本来大家都说是男孩,这下彻底落空了。 “还说你那肚子大,肚子尖,说好的男孩怎么把儿掉了,真是没用!” 放牛妹把气都撒在荔香身上,因为生不出儿子的女人是没有用的。她埋怨地说: “怪你,成天吃辣的,酸儿辣女,都是你这张馋嘴把这把儿子给吃没的。” 荔香刚生产完,神志还没完全恢复过来,懒得与放牛妹计较。一个无法识文断字的人,哪里知道生男生女其实是男人决定的,何况就算说了,放牛妹也不会信。 生男生女是女人的肚皮决定的,不仅放牛妹这么认为,几乎所有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都这么认为。些有机会出去读书的男人大抵知道怎么回事,却没有人会和家中的女人解释这回事。生儿生女这样的重担,大众一直以来都潜移默化地扔到女人的肩膀上,不能生儿子就是女人的错。 英富倒是很高兴,看着这个小孩小脸小手小脚就是自己产出来的种,鼻子像他,眼皮像他,薄薄的嘴也像他,看着一个缩小版的自己,内心有些异样的感觉。 荔香躺在老式的高架木床上,一直等到缓过精神,才想起刚刚进进出出,迎来送往的那么多人,却唯独没见到三娣。她虚弱地问道: “三娣怎么样了?” 英富摇摇头,想起今晚这场闹事,美国佬是为他才出气打了三娣的。虽然他不喜欢三娣,但美国佬打她打得那样地狠,他心里也觉得有些不舒服,有愧也有拉不下的脸面。他心虚地说: “没见她,也许已经睡了吧。” 夜有些深了,黑着脸的放牛妹来赶英富走。按当地的风俗,孩子刚生,血气未散,夫妻俩不能睡一块,男人会倒霉的。 在放牛妹的驱赶下,英富只好出去了。 “我来陪你睡。” 放牛妹抱来枕头,在床的另一头发泄地拍拍打打。 荔香皱了皱眉,她不愿意放牛妹来,想到要与放牛妹同睡一床,浑身要长出刺来抵抗,她小声地说: “我自己睡吧,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放牛妹巴不得,抱起枕头,气哼哼地摔门走了。 荔香像紧绷的气球突然间放掉了全部的气,整个人软趴趴皮松松地掉落了。 空中浮尘也回落到地面,周遭寂静。 第12章 白布鞋 已经是后半夜的光景。屋顶上暗暗的钨丝灯映射着桃之的小脸,粉粉嘟嘟的,看得荔香心神荡漾,心里格外宝贝。 啊,身上掉下来的肉,原来是这样,荔香感觉如获至宝,捧着含着,爱不释手。本来她还期盼会是个儿子,儿子是众之所望。她也算半个新时代的知识分子了,却潜意识地站在保守的那一面,无意地逢迎着上一辈生儿子的期望。 第一眼看到桃之的时候,荔香的心像一张巨大柔软的被子,想要全身心地包裹住她,全然忘了关心是男孩还是女孩。什么性别已经不重要,她天然地爱她。 木门被叩响,声音很轻,在寂夜中微微地唐突。进来的人是三娣。 荔香借着灯光细看。三娣的鼻子、耳朵和嘴巴的血都洗干净了,双眼却布满红血丝,如圆月的素面,浮现粗犷的手印,凌乱地红肿。 荔香心疼地摸了摸三娣的脸,说: “好好睡一觉,今天的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三娣点了点头,依旧老实的样子。 “翠红说你生了个漂亮的女孩,我来看看。”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好啊,你快来看看她。” 荔香把三娣拉到床边,轻声细语地说: “宝贝,你三姑姑来看你啦!” 桃之仿佛知道来的人是亲姑姑,眼睛还没睁开也摆手摆脚的欢迎。 “面目长得真好看,像嫂子你。” 三娣笑得很温柔,她平时很少笑,没有能让她觉得幸福的事。 “也像你,脸圆圆的,其实你笑着就很好看的。” 荔香希望三娣能多笑,她用鼓励的语气说: “希望她以后像你一样,笑得好看。” “嫂子,给她想名字了吗?” “早就想好了,思怡,江思怡,思念的思,怡人的怡,你觉得怎么样?” 刚有了肚子的时候,荔香就想好了男孩和女孩的名。 “好听,比我的好听,嫂子有文化,名字也起得好。” 三娣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没有半分期许是属于她的,用放牛妹的话说,她的存在,她的名字,都是为了招后面的弟而已。 “咦,这是我给你买的鞋,你一直没舍得穿的。” 荔香注意到三娣的身上还换了一身干净体面的衣服,脚上罕见地穿了一双像雪一样白的布鞋。 这双鞋,是荔香发了工资,在镇上的集市里买的,送给了三娣。 这是一双改良的芭蕾白布鞋,鞋头上描着一绺小红花,是顶时髦的鞋样,当年的每个姑娘都梦想有一双。 三娣总是最卖力气,最帮衬荔香,谁叫她最老实呢,荔香心里一直记着她的好。 这双鞋自从送给三娣后,从没见她穿过,以为是不好意思穿,其实是因为爱惜,舍不得,二妹好几次想偷去穿,被三娣发现后抢回来藏到高高的屋梁上面去。 “嫂子,你快睡吧,累了一整天。” 三娣的眼睛里有泪,但含在眼眶里,不掉落,由热变凉,风干成冷冷的膜,扰人视线。 荔香知道她心里还委屈着,受了委屈的人,眼泪掉不下来的,都消融在了心里,从此变成大块的、硬硬的烫伤。 荔香抱住三娣,默默地在心里作下打算,言辞也变得很是殷切地说: “如果觉得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嫂子去借路费和托人,你出去打工。去北方也好,去南方也好,以后认识了别的男孩子,嫁出去,不想和家里来往,就不来往。不要哭,以后还有很长的路!” 荔香注视着三娣,眼神真诚与期盼,想要她一声确定的回应。 “嗯?” 许久,三娣才抬起脸庞,肯定地点了点头。她抿着嘴,害怕喉咙折断了会跳出来,很沉重地回答: “嗯!” “你相信嫂子一定会帮你,先耐心地等一等。” 荔香许下保证,也希望三娣能坚强。其余的,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只好劝三娣也快回去睡。 睡一觉,太阳照常升起。 三娣垂下眼睑,老实地说: “好,我去睡。” 这一天,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的牛屎陂的夜晚很长很长,似乎没有尽头,直到太阳重新升起,才有了定数。 桃之很乖,一整夜都没哭,荔香算是睡饱了觉,恢复元气。 清晨,天光微微,桃之才呜呜呀呀吵着要奶喝。 荔香拉开窗帘,打开木窗门,扫去窗柱上昨夜才结的蜘蛛网。然后抬头看了看天,朝霞刚刚散去,太阳爬上来,半梦半醒地红彤彤。 荔香回到床上半倚靠在床栏,半寐着把奶头送进桃之的嘴里。 荔香虽然瘦,但幸好奶水很丰盈。 桃之的小嘴有力极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可爱极了。 忽然外面吵闹起来,似乎是二妹在跑进跑出,大喊大叫,尖声如鹤唳,令人莫名慌张,毛肌竖起来。 荔香放下刚入睡的桃之,为她掖好小被子后,才急忙地包上头巾一路跑出去。 路上的草才褪去朝露,泛着新鲜的黄。 只见许多人步履急匆匆,奔向浀星河坝的方向。 河坝边,已经聚集了一群人,都是人,他们看起来神色凝重。 荔香的心跳如破了的水瓢装了水,却漏了一地的潮湿和打滑,失心疯般跌跌撞撞。 “老天,多大的事,怎么能敢想不开诶诶……” 咿咿呀呀尾调拉的长,长吁完再短叹的声音传来。 “女儿呀,你好狠的心,丢下你的老妈妈,以后我要怎么办诶诶……” 哭腔错落,如冷雨落在青瓦上,大珠小珠,翻滚交加地进入荔香的耳朵里。 “话都没讲就这样走诶,谁教你去死,吃了那么多米面肉菜,白养你这么高大,说走就走了,你吃得多你就吃,我骂你两句你听着就是了,怎么能去死诶诶……” “家里待不下去打工也好,怎么能去死唉唉……可怜你的老妈妈诶诶……” 一开始,放牛妹伏倒在地哭得泥沙俱下,接着抬起来身子再躬下去头贴着地,头贴着地点啊点的又再起来在继续躬下去,翠红在旁边扶,身子也跟着矮下去直起来,直起来再矮下去。 人越来越多,众目睽睽下,放牛妹下意识地摆出该有的样子,她拢了拢发,从斜襟内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抹了泪,嚎啕得更响,跪姿也是算好的,目汁簌簌,唱的肝肠寸断,音量也游刃有度。 怕哭的不够悲切和体面,落人置喙,只为了日后别人说起时是一面倒的同情: “放牛妹真可怜,女儿死了哭肝肠都断。” 同样跪倒在地的二妹恸哭着,嘴里垂下涎,含混地诉说: “她早起来了,我以为她去割鱼草,我不晓得呀,我要是晓得,我肯定不会让她死的……” “我出来洗衣服的时候,看见她躺在这里,人都没有热气了……” 二妹还年轻,张皇失措,情真意切,一头一脸的涕泪,头一遭见刚死的人,还是最亲的、与自己同睡一头的妹妹。 第13章 三娣的坟 荒凉的牛屎陂,何时这样地热闹过,何时这样多的人。有挑着皮胶桶的,有扛着锄头的,有两手空空的,王屋村的人也淌着河坝过来了,蓝河村的人起早预备到牛屎陂的地里干活的也留下了。 男女老少,交头接耳,喁喁私语,摇头抹泪,低声哀叹地说: “可惜了,可惜了,真是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脸色煞白的荔香拼命地推开了人群,她的脚踢到一个画着骷髅图案的空瓶,瓶子闷闷地响了一声,飞到一边去。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混合着药物的味道。 缓慢让开的路尽头出现的是一双脚尖,安安静静地朝天。 荔香凝滞在原地,眼泪胡乱地落下来。 那双脚上穿着一双描着红花的白布鞋,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土…… 圆圆的脸,不怒不喜,闭目的三娣从此褪去了老实相,不再畏缩害怕,摆脱了众生的苦。 她的脸颊上、脖子上、还有地面上摊开大片的黑血,河浪温柔地冲上来,冲散一些,晕开,游走,消失。 冬天的风,凛冽地刮着,从北向南,不知所终。 这一天,桃之迎来了人生中第一轮升起的太阳,而她的亲姑姑三娣在人生中的最后一个黎明到来之前失去了生命。 三娣的落葬很简单。美国佬在东面的山上草草地寻了个偏僻的位置,用一张本就要丢的烂谷笪把尸体一卷就埋了。没有棺木,没有碑,连坟包也不明显。 起初前几年的清明,大家还记得路,还记得位置,还有一点愧,顺带扫一扫。贡品,香烛,银纸有一份,但与族谱上的列位祖宗相比,她是最少的份例,捡剩下的给。 坟头上用石头压着鸡血淋过的黄纸,象征为她的居处添新瓦,可雨一落,黄纸变旧色,很快就脱落、分解。来年清明,再压上新的。 再后来,谁也不记得她埋在了哪里,也再没有人去,无人为她再添新瓦。生着时,没有一砖为她遮风,死后,亦无瓦为她挡雨。 不明显的坟包,野草灌木一丛生,再也寻不见。坟包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自然形成的土堆。 附近的人家不知这是坟,爬上去,使着弯弯的镰刀,割下丰茂的野草,装回家喂鱼、喂牛。野草继续长,荒坟继续隐埋,人们继续爬上去割野草。 活着的时候可怜,死了还是可怜,哪里还有比这个可怜的人还可怜。 有的,世间有许许多多可怜的人。 放牛妹最爱去问丧。问丧是请那些通神灵的人去地府叫来那些去世的亲人,问问他们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需要,要金要银要吃的就给供奉给烧下去,再问问后人能得什么福泽,有什么灾祸要避,运气如何…… 放牛妹年年会去问她的家公,也问那个曾虐待过她,令她怨恨了一辈子的家娘,却从不问她的亲生女儿三娣。 三娣也从不到任何人的梦里,也许,她铁了心,不认自己来过人间。 人们只知道美国佬家有个十七岁的女孩喝药死了,具体原因不为人知,只在茶余饭饱后的闲坐时一起十分唏嘘: “十分年轻,没嫁过人,没生过孩子,不算做过人,可惜了。” 在那个年代,死了年轻人这种事,扼腕叹息一阵也就过去了。孩子多了,送走一个,死掉一个,做爹娘的都不会伤心太久,干不完的农活,挣不来的钱,日子囫囵将就地过下去。 生活在穷困家庭的人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在一场路途遥远的迁徙中,丢下的孩子丢了就丢了。 放牛妹伤心地嚎啕了好些日子,逢人就说: “都是我家那个老短命的逼死的,诶诶诶……”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多么怨丈夫的狠毒,毕竟当时她也没有出手相救自己的女儿。她的伤心更多是由于: 从此少了一个老实的,听话的,有牛那么大力气的好帮手,真是可惜可惜。 一条命,从不被珍爱,偃旗息鼓地去了。 二妹变得很反常,自从三娣死了之后,她见到人就愁眉苦脸地说: “她吐出好多血,我好傻,还问她:‘你咋啦?’我竟然还傻傻的问她,她都不会说了,血像井水涌出来,堵住她的喉管……头一日还在被窝里还和我说着话,那么热络的人就变冷了……” 大家看她可怜,很是同情地安慰她: “别想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三娣喝下那么毒的药,烧了心,哪里能救,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成。二妹点点头,目光呆滞地说: “是啊,没办法。” 大家劝她想开点: “我们都还要往下过日子的,都别想了。” 二妹点点头,木然地说: “好,不想。” 不过一会,她像放完的录音带,从头倒带重新说: “她吐出好多血,我好傻,还问她:‘你咋啦?’我竟然还傻傻的问她,她都不会说了,血像井水涌出来,堵住她的喉管……头一日还在被窝里还和我说着话,那么热络的人就变冷了……” 二妹时不时地,又忘了似的,重复再说,一字不差。最先发现二妹不对劲的是荔香,她拍了拍二妹,有些担心的样子。 “二妹,你说了一百遍了。” 二妹神情很清醒的样子,她摇了摇头说: “没有呀,我只说了一次。” 大家都说二妹不正常,脑子受了大刺激,出现了问题。再过段时间,二妹的话变成了另外一件事,她歪着头讲: “奇怪了,老爸和老妈最近亲亲热热总在一块说小话,在说什么呢?” 荔香在织桃之穿的小毛衣,嗤之以鼻地说: “他俩能憋什么好屁!” 二妹点点头说: “是啊,能憋什么好屁。” 而后她又开始重复刚刚的话: “奇怪了,老爸和老妈最近亲亲热热总在一块说小话,在说什么呢?” …… 一件事,一句话,二妹反反复复地说,见人就说,不分场合地说,今天说,明天说,直到另外一件事发生,继续重复。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说过好几遍,脑神经搭错了线,像鱼忘记自己吃过了,继续再吃,忘记自己吐过泡泡,继续再吐。 大家都不爱和二妹说话了,没头没尾的,头尾又莫名其妙地相接,浪费力气。 第14章 晦气的女孩 刚出生的桃之,注定不会被重视。美国佬和放牛妹难得和气地在一块说小话,他们正商量着: 要不要送走桃之。 他们认为,桃之是晦气的,她一出生,就克死了三娣。三娣明明和桃之一样,从来不被重视的。可美国佬和放牛妹良心发现似的,要为三娣出这口气,下决心要送走桃之。 美国佬的哥哥江茂伟,他的岳家有一门远亲,这个远亲生不出孩子,正在到处找孩子,男孩女孩都行,给感谢费。所谓感谢费,其实是买孩子的钱,男孩给的高,女孩给个意思就好。 这一年,全国的计划生育进入高峰期,很多女孩都被送走,有些人家一分不要也送,更有甚者,直接悄无声息地弄死。 送走桃之这件事,荔香并不知情。美国佬和放牛妹的商量只知会了自己的儿子英富,他们知道,儿子的耳根子软。等孩子一送走,生米煮成熟饭,儿媳就算要闹随她闹去,等闹完就该计划生孙子的事了。 美国佬一边卷着烟,一边有理有据给英富分析说: “万一第二个也是女孩,那迟早还是要送走一个,且到那时不一定还有这个机会,现在女孩太多,烂菜叶子丢大街上有人捡回去吃,可女孩丢在大街上,那不一定有人愿意捡回去养。” 美国佬用口水舔了舔裹上烟丝的烟纸,手指一抿,再敲一敲,划了一根火柴点上,吸了一口之后眯着眼睛看着沉默着的儿子,顿了一下才继续说: “你反正早迟必须得有个儿子的。” 这是笃定的,没跑的,人人都在追着儿子生。 “长痛不如短痛,现在正合适有这么一家人,条件也的确比咱家好,孩子去了也能享福,你看你小妹老七现在就是个正儿八经的城里人,要是还跟着我们,过的还是苦日子……” 美国佬见儿子不肯吭声,抽了一口烟继续说道: “况且,你不是一直想买个拖拉机去拉活?” 美国佬伸出手指比划了个数,眼神透着贼溜溜的算计,他的声音低下去,说: “人家能给这个数,买个拖拉机,这不是正正好。” 末了,又拍拍英富的肩膀,以示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反正考虑考虑,做好划算,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 英富的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想了想: 这孩子喜欢是喜欢,倒也还没到割舍不掉的地步,一个孩子一下子呱呱坠地似乎也不算多难的事。他和荔香都还年轻,再要一个、两个都可以,容易得很。送走这个再生一个,就算是个女孩也没事,还能再生,总之要保证百分百生到儿子。 孩子不是从他肚里来的,没有吃过他的奶,没痛过,没痒过,对他来说,无关痛痒的。 “只有生你的时候是最不好生的,后来生你那六个弟弟妹妹,跟屙尿差不多。生你二姐的时候,我一不小心屙到尿桶里面去,她气死了呀,刚来世上就被屎尿浇了头脸。” 放牛妹每次和他说完这些话,总是捂着嘴大笑起来,按照她的说法,生个孩子没什么难的,现在要是没有计划生育限制,想生几个生几个,全天下的女人其实和母猪没有什么分别的,这不是骂人的话,这是实在的话,对于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来说,母猪很能干,令人羡慕。 没有多加思索的英富,同意了父母的主张,送走桃之。 没过几天,江茂伟那边回复了,那家人会在过完年后来看看。 这件事进行得很隐蔽,出了正月之后的一天夜晚,春风料峭,天寒星冷,江茂伟领了面生的一对夫妻来,所有人都聚到老宅的上厢房去,双方打了个照面。 这对夫妻看着大约是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男人一张胖脸总是笑呵呵的,女人披着短发戴着一副金框眼镜,看着都很斯文,像是文化人。 放牛妹偷偷把桃之抱来给这两口子看。 桃之瞪着澄净的眼睛看人,一点儿也不怕生,她手脚并用起来,使出力气,一板一眼地动作着。 这对夫妻捂着脸然后打开,做着鬼脸逗着桃之玩,桃之咯咯地笑起来。这对夫妻立刻心生欢喜,表示可以现在给感谢费,今天就要带走桃之。 “他们家在城里,单位分了房子,一个老师,一个会计,都是有工资的,今天是开小汽车来的,吃的喝的都不缺,孩子吃穿用度都备好了,将来长大了要是会读书也能一直供到上大学,亏待不了她的。” 江茂伟是中间人,负责主持和转圜,他开口介绍情况,讲好条件。 这两口子随即表示一定会好好抚养,捧在手里,含在嘴里。过去他们是因为想有自己的亲生孩子,拼全力不见成果才会拖到不惑之年还没有一儿半女。今天一见到桃之,健康活泼,惹人喜爱,便立即爽快地拍了板。 茂伟大伯摊开两份红纸,上面用小毫毛笔拟的诸事协议,他作了补充的话说道: “现在说好,感谢费给了以后,将来大家都不上下,老死不相来往,没有这一门亲,不能反悔。好,就签个字,摁手印。” 笔在英富手里,大家都在等待他签字。 他有些犹豫,主要是顾忌荔香以后会找他闹。 出了月子之后,荔香和孩子从老宅下厢房搬到了二楼,此时的她压根不知情老宅正在发生的情况,她以为家娘把孩子抱去玩一会,便放心地补觉睡了过去。 二妹转来转去想找个人说话,可谁也不理她。 她只好去二楼找荔香,她焦急地敲门,焦急地喊着: “嫂子,嫂子,嫂子,嫂子……” 二妹还多了个奇怪的毛病,只要对方不应,她可以一直喊。 翠红也在后面跟上来,犹豫地问道: “你要告诉嫂子吗?” 卧房里的荔香被门外的动静吵醒,只好懒懒地回应: “门没锁,进来吧。” 二妹推开门跑进去,身体伏在荔香的床边,她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看,嘴里说: “孩子今天就跟人去新家了,有房子,坐小汽车,有吃的有喝的,以后还上大学……” 荔香没听懂,蹙眉问道: “谁要去新家,去哪里的新家?” 二妹伸手指了指荔香身畔,桃之睡过的小枕头说: “她要去城里的新家了。” 荔香没明白。 “什么城里的新家?” 翠红犹豫地走进来,张了张嘴,难为情地说: “嫂子,是茂伟大伯找了人来,要领养孩子,现在人还在大伯家——” 荔香暗叫不好,立刻坐起来,掀开被子,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就急急冲出门,穿过间厅,噔噔噔下了楼,往右边老宅跑去。 “孩子今天就跟人去新家了,有房子,坐小汽车,有吃的有喝的,以后还上大学……” 二妹从楼上追下来,茫然地环顾四周,她的声音在四下的空寂中得不到任何回应。 第15章 另一种命运 慌不择路的荔香跑到上厢房的时候,脸色煞白得没有任何血色。上厢房的屋子里只有大伯母林有妹一个人在,她坐在灯下正吃着晚饭。 她看见荔香哆嗦的样子,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伸手指着大门口说: “他们刚出去没多久,你快去!” 大门外天地漆黑,夜风冷冷,吹得人满身寒颤。门外站着几个人,正在小声地说闲话,一如平常的样子。 沿着圳沟的小路上,有一束手电光,一下扬上一下扬下,光亮往裤子山方向缓缓移动。 荔香的胸腔里有股血气一直往上涌,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她像个母兽般发怒地撞向站立在当中的英富,嘴里嚎叫着说: “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他妈的我的孩子你给卖了,是不是?” 英富被猝不及防地被顶撞一下,那么大个的人差点栽倒在地,放牛妹眼疾手快,慌忙去扶他。 一旁的美国佬背着手大声呵斥着说: “送去好人家家里过好日子,你晓得什么!不识好歹!” 荔香疯狂地、咬牙切齿地、再次扑向英富,恨不得立刻撕碎了他。 “他妈的我的孩子你们弄哪去了,我要砍死你们!” 她起身想要回厨房操一把斧头,砍死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 二妹追上来,哭哭啼啼地指着快到裤子山的那一束电光,声音颤抖地说: “孩子今天就跟人去新家了,有房子,坐小汽车,有吃的有喝的,以后还上大学……” “啪”的一声,二妹的脸上挨了很响亮很结实的一巴掌。 美国佬叱骂道: “贱人,歹人,叫你多嘴!” 张大嘴巴的荔香立刻明白过来,不管不顾地转身飞奔出去。 她拼了命,顾不上掉落的鞋子,顾不上脚掌踏在土石砂砾上扎出了血,顾不上身上的单衣裹不住热气春寒与潮湿侵袭入骨,顾不上因为极度害怕而滂沱的眼泪,顾不上流泪的眼睛看不清路,她盲目地凭着感觉疯跑着。 发挥出母豹子一样的速度,此生从未有过的速度迸发—— 怎能把她如珠似玉的思怡给卖了啊! 过了裤子山,过了桥,过了王屋村,上了公路,他们坐上小汽车,从此永生永世。 愈来愈靠近,荔香这下看清楚了,那一上一下的手电光亮照清了,一个欢天喜地的短发女人抱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她的思怡。 凶猛的母豹子上前叼回自己的孩子。 那个胖脸男人要上来抢,嘴里吐出不满的话: “哎哎哎,签过字的,我们给过感谢费的,你这是抢孩子——” 荔香被笼罩在电光中,乱发与冷汗与热泪混乱交织,活脱脱的女疯子,她嘶哑着声音大叫着: “签过字做什么数,你敢叫警察来吗?你们才是抢孩子!你们把警察叫来啊!叫啊!” 她死死地抱住桃之,把她贴在胸脯上,贴在心脏上,脸压住她的小脑袋,生怕再被抢走。 此时的荔香,又坚硬又脆弱。 如果对方来抢她已经预备死拼,浑身刺尖已亮出。 重回母怀的桃之吃痛地哇哇大哭,哭声响彻四野与天空。 英富追上来,他恼怒地挥手一巴掌甩在荔香的脸上,她猝不及防地踉跄了好几步。 他伸出双手,冷冷地说: “你把孩子给我!” 荔香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张开嘴发出狂笑。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得逞,我和孩子一起死给你看。” 死也不会松开怀中的孩子,说完她抱着桃之立刻跳下路面,胡乱地踩着田埂向着浀星河的深河床跑去。 那对买家夫妻慌了,眼看就要出人命,双双追下去拦住人。 短发女人推了推脸上的眼镜,露出为人父母的理解的神情,用无奈的语气说: “你千万别想不开,我们不要孩子了,你快带孩子回家去吧。” 英富没想到荔香会这么决绝,他的态度立即软了下来,慌张地说: “不送了,坚决不送了,我让老四回去拿钱了,这就退给他们。” 等那封红包塞进胖脸男人的手里后,英富连连抱拳作揖,声音虚浮地说: “实在对不住了,孩子我们舍不得,真对不住了,今天就这样吧。” 他试图息事,但已经无法宁人。 荔香紧紧地抱着孩子,她撂下一句冰冷的话: “江英富,等着办离婚吧!孩子我带走。” 说完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这时脚掌的痛瞬间抵达心脏,心脏突突的,劫后余生的血液回到她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里,她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买家夫妻是体面人,不作纠缠,只当没有缘分,如今送养孩子的人家也不难找,还是慢慢来吧。他们收了退回的感谢费,撕掉协议,离开了牛屎陂。 差一点差一点,桃之就要过另一种人生了,在拐入另一种命运之路的时候,荔香赶来挡住了疾驰的汽车。 桃之有时也会幻想,这一天,如果在妈妈没有追上来之前,她已经坐上了去城里的小汽车,住上了新砖房子,长大上了大学,毕业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和相当的人结婚生子,平凡度过这一生,那是她梦想了无数次的人生。 “早知道你会抛弃我,还不如一开始就放我走呢。” 幻想像泡沫,总是易碎的。人生就是这样,曲里拐弯,有些伏笔埋下了,就要去向不同的路,那是早已注定的。 英富和荔香的婚到底没有离成,这不是嘴上说离就能离的。 英富跪在荔香面前又是哭又是闹的,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做戏似的抽自己,他骂自己鬼摸脑壳,一时糊涂,他发誓一定痛改前非。 荔香的态度很坚决,事关她的女儿,她再也不会给任何人面子。她甩下非常直白的狠话: “再有这样的事,我把你们家的房子烧了,把人杀了,我也不怕坐牢去,谁敢打她一根头发的主意,那就都别想好过。” “是是是,我是畜生,谁也不能送走她!我给你写保证书!” 英富指天赌咒发誓,又跪爬着去翻箱找出纸和笔,一阵走笔急书后,他举起纸张再三表明自己的态度。 地上掉出一盒火柴,封面画了个憨笑的小男孩。荔香木着脸捡起盒子,打开数了数,一共七支。 她拿出其中一支火柴棒,擦了盒子侧边的磷面纸,瞬间亮出一条小火舌,一跳一跳地舔舐着空气,直到木棒一点一点地燃尽。 英富有些吃不准她的反应,眼神惊惧地落在她身上,无意识地抬手擦了擦满头的大汗。 只见荔香收起剩下的六支,装进火柴盒后摇了摇,然后冷冷地说: “你叫我失望一回,我就烧掉一根,烧完了,我们算彻底完了!” “不会了!不会了!” 英富忙不迭地认真保证。 美国佬和放牛妹看着大儿子这副不成气候的样子,气得哼哼地别过脸都不说话,自知理亏,再也不敢再提送走桃之的事。 这两个老东西心里也害怕,万一动真格离了婚,那就丢人现眼了。不止陂上的人要笑,连王屋村的人也要笑,蓝河村的人也会笑。 这村这镇,离婚的事还是少有的。离过婚的男人和女人,就像贴身穿过的内裤,谁还愿意捡去穿。要再找可就不好找,二手的东西,再好也被挑挑拣拣。 第16章 名字的使命 婚离不成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个原因直接导致了荔香没办法杀伐决断地做了结,她刚刚收到爸爸的来信。她的爸爸吴叙白在信中说,约莫在二月中旬,他会和妈妈一起来,已经托人购买火车票。 荔香的心情很复杂,她期盼爸爸的到来又害怕他的到来。老牛破车,难越关山,娘家人也过得并不宽裕,结婚时为了省路费,过了一年多了才难得来一次。可如今的她是捉襟见肘的窘迫,没有机会回娘家探望,只怪山太长,水太远。 想到当年的自己在父母和哥哥身边,烂漫天真,不知天命。现在,嫁到他乡受再多的苦也要咬牙忍下去。她觉得,嫁人其实是一种沦落,可醒悟时已经为时已晚,退路是悬崖下翻涌的海,跳下去,不死也残。 如果真的要离婚,荔香带着孩子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投奔到何处去。她很明白,爸爸惯来的保守固执,不用问也可以猜到他那古板的态度: 孩子都有了,不能随便离婚。 桃之被卖这件事,在牛屎陂上传扬开了,大家见怪不怪的,都说美国佬家的儿媳真傻,能送给好人家是最好的出路,总比掐死埋在裤子山好。 说来也奇怪,计划生育一搞起来,大家都不想生女孩,可越不想就越生,生出来的女孩的送又送不掉,留又不想留,只能狠了心丢进胶尿桶里淹死,再埋到裤子山上,然后再继续为生儿子而战斗。 对荔香来说,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给桃之上户口,只有户口上了,她才能彻底放心: 谁再敢送走孩子,那就是板上钉钉的拐卖。 桃之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她翻了好几天的字典,终于想到满意的名字: 思怡,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平安健康,怡然自乐。 这是做妈妈的人许下了拳拳期望,朴实平凡,只要孩子幸福平安过这一生就可以了。但美国佬和放牛妹不满意这个名字,他们并不关心名字背后的寄望是什么。一个女孩,明明不被重视,但他们却必须要行使大家长的权威来压制和掌控。 “这名字不能随便,肯定得取个招个孙子来的。” 放牛妹头头是道地举起例子: “我生老三,名字带了“娣”,后来真送了三个儿子来。老树兜家,头胎是女孩,叫长娣,生第二个就是儿子。” 只要想生儿子的,前头的女儿名字一定要带个“娣”的,这个可比仙丹灵。美国佬的意见也相同,他在纸上信手写下了一连串: 招娣、盼娣、来娣、引娣、有娣、送娣、思娣、发娣、见娣…… 他让英富和荔香在其中挑选一个,总之非“娣”不可。如今政策紧,带不来弟弟,那这个女孩生来就没有用处。 荔香坚决不同意取“娣”字,她的女儿是独一份的宝贝,怎么能这么随意。 美国佬生气地拍桌摔凳,他嗤之以鼻地说: “哼,矫情,什么思怡,您看看这陂里,这村里,就是到镇上,哪家有女的叫这种走资派的名!” 荔香气急反驳他: “走资派这个词是哪一年的老黄历呀,都改革开放新时代了,你还讲什么老黄历,真是没文化。” 双方互相反对,吵来吵去,相持不下,简直是蟛皮斗嘴——有得驳。英富再次置身事外,只管打糊涂的圆场,他说: “无论取什么名,都只是个称呼。思怡是好听,带个娣也好,将来确实要生弟弟的。” 荔香一屁股坐下,赌气地说: “我不生,你自己生去吧!” 要钱没钱,还不如响应优生优育的口号。荔香打定主意以后不生了,专心培养好桃之一个。放牛妹很不满儿媳这副下定决心的气话,斥责道: “你说什么混账糊涂话,还能再生一个为什么不生?大家都抢着生你为什么不生?” 这时,二妹幽幽地说: “你们给我起的名字太随意了,我不喜欢,好像我是捡来的草一样。你们别给她起个她不喜欢的,将来她长大了晓事了,她会恨你们的。” 书读得最好的老五英荣举了举手,他提出一个民主的方法,说: “每人都想一个名字,写纸上,让孩子自己挑,挑中哪个就是哪个,谁也不用争。” “我同意。” 老四英贵第一个支持这个方法。 翠红也举起手,畏缩地说: “我也觉得挺好的。” “那我也要写。” 老小英华爬上凳子,准备抓笔,他读一年级了,会写几个字。 “老五的办法公平,可以听他的。” 英富也站起来表态。最终,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个折中的办法。 放牛妹不会写字,让英荣代写,她想了想说: “你就写——写带娣,就这个”。 翠红没读过书,她红着脸让英荣帮她也想一个。 所有人都写好后,纸张一团,放进瓷碗里。 桃之咿咿呀呀地喊,没心没肺地伸手去抓,抓住其中一个。 英荣揪过纸团,摊开一看,上面歪斜的、斗大的二个字: 桃之。 二妹跳跃起来,她大声呼喊着,仿佛中大奖似的。 “是我想的!是我写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说着说着,二妹双手叠放在胸前,拉长了嗓音有模有样地再念了一遍。二妹上学很晚,而且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美国佬认为女孩读书没什么用,能够识字算数已经足够用了,便二话不说勒令她辍学回家带刚刚出生的英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桃之——” 美国佬斜眼看着喋喋不休的二妹,忍不住脱口而出地骂了一声: “颠嫲!” 荔香为二妹知道桃之夭夭这句诗而有些讶异,心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土了一点,但总比什么封建的“娣”字要好得多,桃之就桃之吧,也不算赖。 放牛妹心有不甘地说: “叫带娣多好!” 三个铜钱两处摆——一就一,二就二,谁也不能再改变,桃之的学名正式录入户口本,正式成为一名社会公民。 桃之在十万个为什么的年纪时,仰着那张小圆脸,眨巴着眼睛问她奶奶: “你为什么叫放牛妹呢?” 放牛妹气鼓鼓地说: “谁晓得,我那老糊涂的奶奶给起的,没有文化,起了个最下贱的名。” 桃之又追问: “那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放牛妹哭笑不得地说: “起个一辈子放牛的名字,劳动的名字,穷苦的名字,谁会喜欢?” 桃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又问: “那我的名字是谁起的?” 放牛妹说: “你那没文化的二妹姑姑起的,为了给你起个好名字,大家还吵过一架。” 桃之在脑袋里想象一群大人打架的样子,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她歪着头继续问: “二妹姑姑赢了,所以我才叫桃之。” 现在的桃之,还没有到挑剔自己名字的时候。 喊了一辈子的名字,喜欢或者不喜欢,又怎样。都这么地,过来了。对穷人来说,一个名字,往轻了看,只是个符号而已,往重了看,还是个符号而已。大多数普通人很难在自己的名字中找到身份认同感的,就像现在的叫号牌,只有一号和二号的分别而已。 第17章 父亲的长途 日子一晃就到了二月的中旬,春雨落下,大地四处冒出新芽,所有的东西照例开始新一轮的生长。 按照给荔香的信中约定的日子,吴叙白一个人踏上了探女儿的旅程,妻子陆元音无法随同,因为最近反复的天气令她生了一场重感冒,人还在卧床休养中。 儿子吴荇朴托关系买到火车票,为了让父亲在路上舒服一点,咬咬牙多加了一点钱买了一张软卧铺。 吴荇朴将他送上火车,再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摆放到床底下,在临下车之前再次叮嘱说: “爸爸,火车明天早上十点到长琅南站,您要留意看手表,报了长琅,就下车,东西都拿好。代我向妹妹一家问好吧。” 吴叙白乖巧得像个孩子,连忙点点头,挥了挥手说: “你放心回家,我过两天就回来。” “爸爸,药每餐要记得吃。” 吴荇朴轻声交代着,脸色青白的吴叙白再次点了点头,拍了拍随身的包说: “记得的。” 吴荇朴仍然有些不放心,他看了一眼睡在吴叙白对床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然后从上衣内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了一根给这个年轻人,拜托他在路途上帮忙关照关照家父。年轻人接过烟夹在耳朵上,爽快地答应了。 “行,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保证叔叔安全到长琅。” 火车从岩北镇出发,终点站是深河市,途经长琅县,这个年轻人此行去的就是深河市。吴荇朴这才放心地下了车。 吴叙白很少出远门,第一次走长途是儿子在福州当兵,他去部队探望,紧张地坐了一回慢慢的绿皮。第二次长途是为了女儿,好在这次全由儿子统筹,所以他的心放得很宽,况且他识文断字,出门在外哪里都有标识,不用怕会丢在外头。 寥落的村庄、喧嚷的小镇、繁华的城市装在这片窗户玻璃中像拉洋片一样。吴叙白戴着老花镜,在灰滞的走廊照明灯下,双目眯萋地翻看地图,一到哪了便在地图上做上记号,漫长的一夜,驶过了一站又一站。 不知什么时候,他瞌睡着了,滚动的铁轮哐啷哐啷地响了一整夜。他在半梦半醒之间,错觉自己只身睡在了集市的打铁铺里。 次日天光大白的早上,离长琅县越近,丘陵地形越复杂,车身一直在穿过暗无天日的涵洞。 火车晚点了大约半个小时,吴叙白一遍一遍地看手表,他有些六神无主,生怕自己坐过站了。他紧张地问坐在对床正在看书的年轻人: “好孩子,帮我看看这是过了长琅呢还是没到呢?” 年轻人放下手中的书本,眨了眨眼看着窗外,肯定地说: “老人家,别着急,我都留意着呢,等车一停,就是您要下的站点。” 吴叙白拍了拍胸脯,松了一口气,他感激地说: “幸亏一路上有你,我稀里糊涂的都分不清到哪了。” 吴叙白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很斯文体面。 “你是做大生意的吧?难怪见多识广呢。” 吴叙白小心翼翼地前倾着身体,微笑地问。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了笑说: “这趟车我常坐,到深河市批发点服装回家卖。” 吴叙白又问道: “老家是哪儿呢?” “岩北的。” “我也是呵,镇上的人我几乎都认识,你是谁家的孩子呀?说不定我认识呢。” 吴叙白有些激动。 “叔,我家不在镇上,我爸妈在山里种香菇,我叫杨建军。” “那你几岁了?” “二十五。” “那你应该结婚了吧,孩子有几个啦?” 杨建军摇了摇头说: “我现在要先立业再成家。” “还没结婚,那有些太迟啦。” 吴叙白微微一笑,杨建军也笑了笑说: “响应国家晚婚晚育。” 吴叙白竖起大拇指夸赞说: “好呀,年轻有为。可惜呀,我只有一个女儿,不然一定要嫁一个给你的。” 杨建军脸皮子薄,顿时通红起来。 “您女儿嫁到长琅吗?” 吴叙白点点头又摇摇头: “后悔啦,不该把她嫁那么远。” 坐在八十年代的火车上,南来北往,五湖四海,每天都有萍水相逢的人。没等深入攀谈,火车已经到达长琅。 杨建军热心地帮吴叙白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月台上,还帮忙一件一件地递到他手上,直到他背上背着的,左手提着的,右手拎着的,满满当当了,一件不落,沉甸甸的重量让这个老人的身子也矮下去一截,腰板却是直的。 杨建军默默地感叹: 这个女儿真有福气。 谢过杨建军的吴叙白独自走出了月台,穿过甬道走出车站,映入眼底的是城内一条长长的古城墙,像一条披挂的佛珠,围住了大片城郭式的斜顶房屋,这是一座古老的山城。 吴叙白一路上靠着问路,穿过了古城门,一直走到电影院对面的城东汽车站。 山脉遮拦了寒流,寒流沉入山下的城,浸入城里的水,长琅的寒冷要比岩北要更深一重,他的口里不时地吐出一阵一阵的白雾气。 吴叙白从胸口的贴袋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稿纸,上面画了一幅简易的路线图,是女儿荔香凭着大概的记忆手绘的,叠在信中寄来给他的。 按照路线图先找到有经过王屋村的公共汽车,经过一番打听后,吴叙白才发现自己该坐的车还需要等,他孤零零地站在汽车站的大门外的马路边。斜对面有个老人支着一个馄饨小摊,只见他打开锅盖舀出一碗个个饱满的馄饨浮在在撒了葱花的汤面上,香气飘了过来。 吴叙白吞了吞口水,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又放下了手,他生怕错过两个钟头才有一趟的汽车。他捱着冰冷的风,这时他真想喝一碗热热的酸辣汤来暖暖身。 好不容易上了摇摇欲坠的汽车,却挤挤挨挨的都是挑着各类水果的商贩。吴叙白看司机旁边的发动机舱盖上挺空的,他挤过去朝坐在上面的人笑了笑,对方也很朴实,立即让出一点位置。 吴叙白听不太懂这里的方言,只听到其中一个外地来的商贩说,今天是新林镇的圩日。他时刻盯着沿途的风土,到处都是山。 汽车在王屋村停了,车门靠售票员手动拉开,吴叙白下了车,照着路线图穿过王屋村,走过一座石桥,再往右面的泥路走,经过裤子山后还要继续走,一直到最北边那一栋黄泥房屋。 他叹了一口气,探望远嫁的女儿,是一场旷日积晷的跋涉,来一次需要积攒许多远虑和力气。 第18章 远嫁的女儿 通讯不便,荔香不知道吴叙白会在具体的哪一天到来。临近二月中旬,她数着日子,每时每刻都在遥望着裤子山的方向。偶尔出现一个人,便伸长脖子觑眯了眼睛仔细辨认。 二妹也跟在她屁股后面,天天往裤子头那里眺望,说: “我也帮你瞧着,来了我告诉你。” 一连盼望了好几天,天天落空。 牛屎陂的隆冬和寒春从不下雪的,却遍布着丝丝入骨的湿冷,风从北边的山垭口来,天上的云也三心两意,随风聚拢了又散。 终日淤积不散的寒流从领口、袖口、裤脚那里侵入皮肤和肺腑,整个人要靠着缩起肩闸骨硬扛,荔香一直盼望着天气快点好起来。 圩日这天,美国佬早早起来,把池塘水放干,带着儿子们打捞掉年前还没卖完的大鱼,鱼装进铺了防水布的平板车上,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地出发去镇上卖鱼。 门前的自留地在去年割完了晚稻之后,烧了秸秆,拉犁翻土种上了小麦,长出来的嫩麦苗用来喂池塘里的鱼,今天鱼清完了,放牛妹走之前交代她把麦子都割掉,一部分喂猪,一部分晒了喂牛。 田间几畦麦苗,风一吹,翻滚着墨色的浪。荔香弯腰埋头麻利地割着麦草,她全然不知吴叙白从裤子山那边摇摇晃晃地走来,已经站在田头许久,含着被吹冷的老泪。 吴叙白看着老来才得的一颗明珠,竟会下到泥地里,干起苦累的农活。他佝偻着背,良久,才轻声地喊: “荔香,我的女啊——” 荔香抬起头,好半天,眼睛才拨开白晃晃的天光,看清来人削瘦的一身。她丢下镰刀跳上田垄,高兴地说: “爸爸呀,您可算来了。” 她赶忙接过东西,把人迎进黄泥房。为了挽救刚刚的窘迫,怕爸爸为自己伤心,她欢快地说: “平时我也不干活的,想干了就干一下。” 吴叙白心里其实都明白,女儿在这里,过得不算好。肉眼可见的,她那原本水灵娇嫩的脸,现在蜡黄粗糙得像黄钱纸,身骨更加伶仃。 荔香麻利往桌上堆放东西,家里空荡荡的,就荔香和桃之在。 “他们去镇上赴圩卖鱼去了还没回来。” 荔香摇了摇吴叙白的胳膊,问: “爸爸,你饿了吗?我先给您煮面垫垫。” “我不饿,等中午再吃。” 吴叙白不想女儿为自己劳累,他拍了拍带来的东西: “这些,都是你妈妈和你嫂子备的。” 物品一样一样地陈列出来,腊鱼腊鸭、腊肉腊肠、红糖冰糖、糖饼干、冬瓜糖、细面、还有孩子吃的奶粉,穿的新衣。嫂子还给勾了好几双花色各异的小毛线袜,后跟缀两个悬毛球,特别可爱。 “嫂子真有心,还惦记我。” 在娘家,谁都疼荔香,在婆家,只能冷暖自知。荔香不肯抬头,怕吴叙白发现她的眼红。 吴叙白叹了口气说: “来的路上,我就后悔了,不该让你嫁到这里来。” 荔香有些黯然,无论怎样掩饰自己的窘迫,爸爸都一眼明了。路是自己选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假装没事一样,笑了笑说: “爸爸,不说这些了,来看看孩子吧。” 荔香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手的,只有这个孩子了。 刚醒的小家伙在外公的怀里咧着嘴笑着,咿呀地学着大人想说些什么,晶亮的眼睛也带笑意,嫩藕带一样的小胳膊,学着歌唱家挥舞着,预备起调。吴叙白看着隔了一代的血脉,由来加倍的亲近。 忽然来了一阵风,放牛妹走进门,看见桌子上多出的东西和正抱着桃之的吴叙白。她扭胯上前亲热的招呼道: “啊呦,今天的风这样大,是亲家公来了。” 吴叙白站起来,佝偻着身子致了致意,笑意融融地说: “你好啊。” 放牛妹给亲家公介绍着跟在她身后一连串人丁,点豆子一样: “这是老二二妹,这是老四英贵,老五还在学校没回来,这是我家养的新婢子翠红,这是老小英华。我家人太多,都是张嘴要吃饭的,日子难呀!” 一群大小孩子站在眼前,吴叙白有些眼花缭乱,但都挨个地微笑致了意: “人多了好,人多力量大,人旺家旺。” 放牛妹笑得合不拢嘴,爽朗地说: “还是亲家公有文化,说出来的话叫人欢喜。不过呀,比不上你好福气,一儿一女轻松得很,你大儿子多能干,吃国家饭。” 吴叙白谦虚地说: “都是靠劳动吃饭,一样的。” 放牛妹叹了口气,一脸歉疚的样子说: “说起来真是对不住,结婚前该到你们家拜访的,你就这么一个宝贵的女儿这么老远嫁到我们家来。实在对不住,确实是太困难,路费都凑不出来。” 吴叙白摆了摆手,用宽容的语气说: “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可以理解。现在新时代,都追求自由恋爱,况且如今南北相通,到哪务工都谈外地的,远嫁远娶很平常。对我们来讲,女儿虽然嫁得远,但并不是丢了的孩子,有能力有机会我们来看看她,也是没有关系的。” 放牛妹举起大拇指夸奖说: “亲家是个明派人,感谢你不怨我们做公婆的。” 吴叙白抬起头来回看了好几遍,脸上有些疑惑,于是问道: “亲家公和英富,是不是忙大项去了?” 放牛妹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啊哟,粄帕上尘——无面见,亲家公,丢人现眼呀,都不好意思给你讲,那两个卖完鱼,拿着钱就去村里打牌去了,谁也管不住他们,日子越过越倒灶。” 放牛妹拉着亲家公坐下,摇头叹气吐苦水说: “家里全靠几个女人在操持,真是命苦!没法子!” 荔香看这不妙的情势,赶忙为自己的丈夫补救说: “英富去的少,他也常在家帮忙的。” 荔香不愿让爸爸知道,自己在这的境况实在不好,丈夫也不争气。 吴叙白在这里只住了三天,就打道回府了。饮食实在不习惯,少盐少油稀汤寡水,缺了日常的辣味。 英富对岳丈的到来没表现出太多的热情,现在的样子与当年在岩北求娶荔香时截然相反。而且成天不在家,说是出去做生意,拢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失望像井水一点一点地涌满了吴叙白的内心。 夜里,吴叙白与英富、亲家公,三人共挤在一张床。他根本睡不着,仰看屋顶,一肚心事也不敢兴叹。 一个外来的人,实在是没意思。 第19章 嘴上的生意 荔香端来一碗热水,递到吴叙白面前。她打开纸包住的药丸,疑惑地问: “爸爸,这药这么多片,真的只是治伤风吗?” 她抬起头望向吴叙白,才发觉他的脸色青灰。吴叙白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一口吞了药,喝下热水送服。 “来之前你哥叫我不能多住,况且你妈妈病也还没好。” 吴叙白仍然坚持要回家去。荔香想到生病的妈妈,只好勉强同意了,其实她心里都明白,爸爸来了两天,心里不痛快,脸上也没怎么笑。 荔香催英富去城里买火车票。英富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 “我哪里有钱,况且我也没有时间。” 吴叙白摆了摆手说: “不麻烦了,我到了车站再买吧。” “火车票哪里去了就能买到,都是提前买的。” 荔香的眼泪掉下来,她恨自己无能,声音有些哽咽。 吴叙白笑了笑,佯作无事的样子说: “不碍事的,没买到的话,我在城里住一晚再走,一样的。” 英富站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头发,事不关己的样子。 荔香找好姐妹杨大美借了二十块,买了好些长琅当地的特产,弄了个包裹装着。送吴叙白走那天,荔香拿着包裹藏着掖着带出了门,生怕放牛妹会来嘲讽她竟藏了私房钱,给娘家买这么多东西。 二八大杠自行车被英富骑走了,荔香只好抱着桃之,提着包裹,步行着送吴叙白走过裤子山,走过桥,走过王屋村,走到公路面,等下城的公共汽车。 荔香把手里的包裹交给吴叙白,想起爸爸来时为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她心里愧得一阵绞痛,哽咽地说: “爸爸,真是对不起,我太无能了。” 父女俩,千头万绪地站着,都觉得对不起彼此,眼下却没有最优解。 汽车摇头晃脑地驶来了,折叠门哐当地拉开了,还是上次那个售票员,他粗声粗气地问: “到哪?” “到火车站,麻烦您。” “一块!” 售票员撕下一张小票递来。荔香把桃之放在旁边的草地上,上前抢着交了钱,然后扶着吴叙白上了车。 刚坐下来的吴叙白,不知不觉地眼泪流了满面,他在车窗边招手,难过地说: “回去吧,好好过日子,钱放在桃之的包被里了,你要拿好。” 他怕女儿不肯收下钱,特意藏放在桃之的包被里。 汽车开动了。荔香泪流成雨,滴落在干燥的石灰公路面上,晕开,很快消失。她抱起桃之追着汽车跑,泪眼朦胧地喊着: “爸爸,您慢慢走,到家了写信来。” 她不敢和爸爸许诺: 有时间了会回家看看。 她惧怕将来太漫长,惧怕无处安放自己那颗想家的心。一句并非定要确定的诺言,竟成了永远的遗憾。 “爸爸,您要硬朗着——” 荔香的声音衰微下去,慢慢地停下了脚步,眼巴巴地看着溅满黄泥印的汽车屁股远去了。 万里关山万里长,这一别,却成了这对父女的永诀。 回到家后,荔香从桃之的包被里翻出一卷钱,面值有大有小,都是娘家攒下来给她的。 她拿在手里数了数,一共一百三十七元,她晃了晃手中的钱,笑嘻嘻地对桃之说: “宝贝,我们有钱啦,是外公给我们的,等你长大以后一定要赚大钱孝敬他。知道吗?” 她微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桃之的鼻子,然后歪着脑袋想着: 还杨大美二十,剩下的够路费去深河市打工,可是桃之还这么小…… 想得正沉,却没留意英富走进来,他看见荔香手中的钱,眼冒金光,立即一把夺走。 “还是我老丈人厚道呀,正愁没处搞钱呢!” 英富晃了晃手中的钱,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荔香扑上去抢,却抵不过英富仗着自己大个子,故意举高了。 他高兴地说: “哎,董麻子最近批发棉尼运动袜卖,赚大发了,这下我拿了这本钱也做袜子生意去。” 他昂着头,舔手指数了数。 “给了不少呢,你相信我,等我赚来了钱,一定双倍还你。” 荔香垂下双手,白了他一眼,生气地说: “我爸那么老远地来了,才住三天,你又是怎么对他的,走之前连帮他买一张火车票也不肯,你太过分了。” 英富嬉皮笑脸地说: “啊呦,女婿给丈人锻磨——白累,好吃好喝招待他了,还有什么不满的!” 无可奈何的荔香伸手拍打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说: “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大霉了,把钱还给我,那是我爸给我的!” 英富把钱揣进兜里,摇了摇头说: “女婿花了丈人钱——没法算。” 荔香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哀求地说: “你还给我二十,要还给大美的,其余你都拿去!” 英富所谓的生意不是做到牌桌上,就是做到一身的派头上,荔香连一双袜子的影儿都没看见,钱像流水一样不见了。 英富有自己的理由,人靠衣装马靠鞍,先敬罗衣后敬人,到哪世都是这样的。 荔香总是心软原谅了他,以前念他年轻不懂事,等有了孩子他会成熟的。可一转眼桃之已经两岁,英富还当自己公子哥儿,成天游手好闲四处晃荡。能怎么办,荔香还是原谅他。 放牛妹说的: “男人的性子都是晚几年才会老成。你就看看这老短命的美国佬,都做爷爷的人了却不见老成。” 学校的课渐渐多了起来,为了多挣一点收入,荔香索性把断了奶的桃之委托给二妹。二妹一手带大了老小英华,她有现成的经验,带桃之一样得心应手。桃之开始会认人,会看菜下碟,她也最喜欢二妹姑姑。 英华不喜欢桃之,因为桃之抢走了二妹本该在他身上的所有注意力。他会偷掐桃之的手,然后大笑着看桃之哭。二妹伸手打英华的脑袋,生气地说: “你又欺负她。” 英华不服气地跑开,然后吐了吐舌头说: “谁叫她是个女孩。” “女孩怎么啦,你也是女人胯下出来的东西!” 二妹追上英华,伸手也把他掐哭,接着拎住后衣领把他推到桃之面前,安慰道: “不哭噢,姑姑给你报仇了。” 英华挣脱二妹的手逃走了,他要和放牛妹告状。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放牛妹追过来指着二妹的鼻子破口大骂。 “他先欺负桃之的。” 二妹据理力争。 “小男孩毛手毛脚的正常得很,他又不是故意的。” 放牛妹理直气壮地维护自己的儿子。 “妈,你就偏心他吧,迟早让你惯坏。” 二妹刚说完,脸上立刻挨了一个巴掌。 “打吧,打吧,哪天受不了了我也喝药死给你们看!” 她发疯地摇晃着身体,痛哭起来。 “你是我生的,打你还不能打啦?” 放牛妹吞了吞口水,放低了音量。 这一刻,二妹无比渴望可以立刻逃离这个家,她盼望着那个人来带她走。 第20章 探人家 二妹谈恋爱了,没人知道。 王屋村的王有福穿着雨鞋趟过水坝,走到这岸,鬼鬼祟祟地四处望,接着跑到最北边的四围黄泥房后门的池塘边,捏着嗓子学老猫儿尖叫: “幺呜——幺呜——” 二妹怀里抱着桃之,身边拖着英华,从后门走出来。二妹一看见王有福,就不停地傻笑。 二妹抱着桃之,王有福牵着英华,一起躲到浀星河的河堤下面。刚茂盛起来的树木正好掩着,可以躲着偶尔路过的人,谁也不知道下面有两只耳鬓厮磨的鸳鸯。 浀星河的水流嘈嘈切切的,掩盖了缠缠绵绵的情话。一直到天黑下来,两个人才意犹未尽地分开,各自回家。 “不许和家里人说!” 路上,二妹警告着英华。英华眯缝着眼睛抬头望着姐姐,笑嘻嘻地说: “你和他嘴对嘴吃口水也不能说吗?” 说完还有模有样地学着闭上眼睛嘟了嘴,嗦出“啪嗒”的响声。 二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抬起一巴掌拍在英华的脑袋上,恼怒地说: “不能说!” 她弯下身子,与弟弟对视着,恶狠狠地说: “你要说出去了,我把你的小鸡鸡割掉,以后你想尿尿只能从鼻子里出来!” 英华吓得噤了声,慌忙地用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命根子,拼命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坚决不说。二妹噗呲地笑了,又低着头对着怀里的桃之说: “你也不许说!” 桃之拍了拍手,高兴地笑。二妹也咧着嘴笑说: “我忘了你还不会说话。” 二妹转头对英华重复地碎碎念: “你要说出去了,我把你的小鸡鸡割掉,以后你想尿尿只能从嘴里出来!” 英华有些不耐烦,白了她一眼说: “你刚刚说过了。” 王有福和二妹相识,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王有福的姐姐王玉秀嫁到牛屎陂的黄家。这年过年,他来受父母的请托来给姐姐送节。 他第一次见到去黄家借酱油的二妹。他觉得这个女孩长得真可爱,脸子总是笑憨憨的,说话也好玩,喋喋不休地总说一样的话。 王玉秀看出他的心思,立即介绍了两个人认识。 从那以后,王有福经常借故到牛屎陂玩,没过多久,他们偷摸地谈起恋爱。为什么不能公开,心细如尘的王玉秀说: “等时机成熟了再说,她那个妈放牛妹是有名的不好惹,极其泼辣,你现在提,肯定要反对你们在一起的。” 什么样的时机才是成熟,王有福若有所思。 等过了几天,王有福邀请二妹去王屋村玩,顺便到他家看一看。 二妹没有立即答应。她回到家后,跑进荔香的房间,两人并排地坐在床沿上说悄悄话。 二妹小声地问: “我去他家,合适吗?” 荔香亲了亲怀中的桃之的小脸,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然后抬起头说: “有什么不合适,你眼下又不读书,又不打工的,谈谈恋爱有什么问题?去他家看看,况且结婚前本来就要探探人家。” 二妹羞赧地笑了笑说: “谁说要和他结婚呀?” 荔香用肩膀推了推她,揶揄地问道: “到哪一步了?手儿拉过了吗?” “嗯……到这……” 二妹轻轻地点了点嘴巴,又羞得双手捂住整张脸。荔香觉得有些好笑,忍住笑容说: “这有什么,新时代了,自由恋爱很正常。” “那到时,你陪我去吧。” 二妹摇着嫂子的胳膊,语气温软地央求。荔香装作还要考虑考虑的样子。 “求你了,求你了!” 荔香这才笑盈盈地说: “好啦,我陪你。” 荔香想了想又说: “叫上翠红一起吧,我们三个女人一台戏,去他家好好唱一唱。” 说完,两人又莫名其妙地笑作一团。 过了几天,正好是赴圩的日子,二妹、翠红和荔香借口去赴圩,她们一过裤子山,就绕道往王屋村走去。 已经是五月的天,树绿了,花红了。天势好极了,太阳高照,大地一片暖色。荔香笑嘻嘻地说: “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翠红也打趣说: “新娘子探郎家,羞不羞呀。” 三个人刚走到桥头,就看到王有福歪在桥栏杆上等待着。 翠红在这之前做过王有福和二妹的电灯泡,早就认识王有福,荔香倒是第一次见王有福。 王有福留着四六分且半长的头,雪嫩的脸上分布着浓眉和大眼睛,是个挺标致的男人。荔香心想,光看外貌的话,二妹有些配不上他。 王有福带头引路,几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地往王屋村的深巷内走去。待要拐弯走进另一条巷子的时候,他们身后突然传来渐近的咒骂声,高亢的怒音贯穿沿途的屋顶冲向遥远的天际。 “下贱呀!不要脸呀——” 骂声像突突的机关枪,愈逼愈近。 “不要脸,自己偷摸去男人家。想男人,馋男人,自己送上门去!” 所有人停下脚步,脸色越来越惊疑,因为传来的咒骂声非常熟悉。 “什么人家教出这种下贱人,拐带好人家的女儿!如果不是我家老四给我说,我还不知道这下贱东西上赶着!” 终于听清了,像是放牛妹的声音。 所有人回过头看,果然见放牛妹卷着袖子和裤管,打着赤脚,腿上还沾着干了的泥,气汹汹地奔走过来,后背上的桃之伴随着她愤怒的步子一颠一颠地摇晃,哭得哇哇的。 荔香连忙上前去拦住她,急急地解释说: “妈,我们今天只是到王屋村玩,没有别的出格的事情。” 放牛妹一把推开她,伸出手指着她的鼻子骂: “你也下贱,自己的亲小姑子,你给人送上门!” 二妹躲在王有福后面,心里害怕得叫苦连天: 完了!今天要被打死了! 王有福走到放牛妹面前,礼貌地说: “伯母,我们真的没什么——” “你让开,我不找你麻烦。” 放牛妹一把推开王有福,并高声打断了他的话,嘴里啐了一口唾沫继续大声说: “我教女无方,她才会这么下贱地巴巴地倒贴你。” 放牛妹的面目扭曲狰狞,使出牛一样的力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了二妹,把二妹压倒在地,然后一屁股坐上去,左一拳右一拳地擂在二妹身上。 “啊呦,我就知道你下贱,我生你的时候,不小心把你屙到尿桶里去,我就知道你注定会是个贱东西。果然,大了就学尿桶,谁要尿你都把嘴送上去!” 剩下的三个人吃力地分开纠缠成一团的母女俩,放牛妹天生蛮力,一挥膀子就让旁边的人摔得东倒西歪。 渐渐地周围拥上来许多王屋村的人,他们指指点点,摇头啧啧地说: “这个妈太糊涂,女儿做错了带回家关起门来教育,哪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搅得大家都知道。” “这个女儿以后还怎么做人。” …… 放牛妹见人越来越多,愈来愈兴奋,嘴里喷出唾沫,叫喊着: “各位大叔大伯,你们来评评理呵,王屋村什么人家教得出这种人,拐带好人家的黄花闺女来——” 场面乱成一团。 第21章 卖女儿 放牛妹的声名远播,从王屋村传到蓝河村,再传到新林镇上,大家都知道牛屎陂最北边那家的老太婆最凶悍,绝对不能惹,否则叫你脱三层皮。她家还有三个儿子未娶,大家一定要留神,别把女儿嫁进那样的人家。 放牛妹又是怎么知道这荔香她们三个去探人家的呢? 荔香一边为二妹的后背涂抹上红花油,一边转头问翠红: “是不是你说漏嘴的。” 趴在床上的二妹疼得啊啊直叫。翠红摇摇头否认说: “我又不傻,怎么会乱说。” 二妹嘶哑着嗓子说: “肯定是英华说的!没良心的,我迟早割掉他的鸡鸡。” 其实,密是老四英贵告的。而他得来的消息的确是老小英华偷偷耳语告诉他的: “二姐和王有福嘴对嘴。” “那就是亲嘴啊,傻子!” 英贵给了弟弟一记凿栗暴,嘲笑他无知。 “她们今天去王有福家玩,不带我。” 英华愤愤不平地说。英贵轱辘地转眼睛,生出一个主意,说: “哥带你去赴圩吃烤鸡,怎么样?” 英华晃着瘦削的肩膀,语气犹疑地问: “你有钱吗?” 英贵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说: “你好好看看,看我怎么凭本事问妈要钱。” 英华摇了摇头,一副绝不相信的样子,谁都知道,放牛妹抓钱抓得死死的,谁也不可能轻易地从她手里薅出一分钱。 兄弟俩一齐走到屋外的田垄边。水稻没过了放牛妹的小腿,她背着桃之弯着腰正拔除其间的杂草,桃之的小腿在她肥大的屁股上时不时晃荡着。 英贵理伸出手,对放牛妹说: “妈,给我三块钱,我和老六赴圩区。” 放牛妹当然不给,嘴里嘟囔着说: “我们家什么条件,没有那么泛滥的钱给你赴圩,去人家摊子上捡丢掉的水果,吃饱了再回家。” “妈,我给你说件大事,不过你得给我三块钱,我才说。” 英贵露出神神秘秘的表情。放牛妹一甩膀子,把杂草丢到垄上,她拍了拍手后叉腰看着英贵,她倒要看看,什么事值三块钱。 “那你说!” “我二姐去王屋村探人家去了!” 三块钱交付的秘密,把二妹给害惨了。 荔香一连好几天都在守着二妹,生怕她会重蹈三娣的路。这家人,下手真的没有轻重,不把人当人,不把女人当人。 二妹浑身青紫的伤,大半个月才消退掉。她变得更加地话多,一遍一遍地念叨着说: “我爸打我妹,十七个下了死手的巴掌。我妈打我,半个月没好……” “我要去打工,嫂子,你借钱给我吧!我要走,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 荔香也抹眼泪说: “我要是有钱,我早就走了。” 谁还愿意呆在这个吃人的地方! 入夏之后,日头渐渐地高了,天渐渐地热了,早稻结了嫩穗,空气中飘扬着淡淡的稻花落下的香。 这天中午,一家人围桌正吃着午饭。 美国佬打着赤膊喝下一杯兑过的老米酒,筷子衔菜递进嘴里压下酒辣后,对二妹说: “我都打听过了,那家是真的穷的要命,王屋村最穷的就数他家,全是等着娶老婆的兄弟,他老爸还有两个老婆,虽然现在就剩下一个了。他老爸吃过公家饭,可一份工养那么多人,都是张嘴吃饭的主儿。他家的房子早就塌了一半,到现在还没修起来。这种倒灶的人家你要来做什么?” 放牛妹在一旁附和,嘲讽地说: “你嫁过去就得住牛栏去。” 二妹根本听不进去,心里早就打定主意: 将来就是住牛栏去,也比在这个家好。 放牛妹大闹王屋村并没有斩断二妹和王有福的情丝。两个人仍在背地里约会,在这草场莺飞,躁动不安的季节,这两个人,有时在河堤下,有时在西山的小树林里,初开的的感情比金坚,一日比一日深。 “反正我也给你托人了,范屋村有一家人的儿子,是个老师,条件好的很,餐餐有肉,等赶圩我带你去见见。” 放牛妹说完,抬起头看了看二妹一眼后低下头吃下一口饭,她隐约地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抬起头再细看二妹。 二妹的脸苍白得反常,放牛妹心里不禁犯起嘀咕。一连好几天,她发现二妹每餐都吃得很少。 二妹悄悄地走出家门,刚到河边就趴倒了,嘴里人抑制不住地一阵一阵地干呕,吐出的黄水,随着河流飘走。 尾随而来的放牛妹,只看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她气得眼晕,立刻冲上前,不停地用拳头捶二妹的后背,咬牙切齿地骂: “你下贱!你真是下贱!” “妈,你别再打我了,我……我难受啊!” 二妹无力地哀求着,整个人瘫软在地,如河水中无依无靠的水草。 “到底多久了!” 放牛妹咬着后槽牙,心里翻滚着火气: 不要老师却要个穷鬼,这女儿简直是天下最傻。 “我的月经两个月没有来了。” 二妹低下头,压低了声音说,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放牛妹又砸了两拳在二妹身上,气急败坏地说: “你要死,害我们全家跟你丢脸!” 二妹不知该怎么辩解,双膝扑通地跪下来,嘶哑着嗓子说: “妈,你和爸爸说说吧,让我和王有福结婚,不然……不然我只有去死了。” 河浪轻轻冲上来,洗过二妹的鞋底,褪下去,复再来。二妹抬起满是泪的脸,如入冬时残败的凤眼莲。 “不然,我只能跳河了,我不死,爸爸也要打死我的。” 二妹绝望地说,放牛妹哀叹一声,很长很长,很重很重,她觉得自己也要倒将下去。 这天夜里,一家人围坐。二妹在最中间,形成问审的局面。 厅上的钨丝灯闪着昏黄的光,映照着这对老夫妻的眉眼,黑如深水潭,辩不清情绪。沉默许久之后,当家的美国佬先发话,他强压下愠怒说: “要不是你妈拦着我,按我这脾气,我是想把你打死了,拖去山里埋了一了百了,就当没生过你这个丢脸面的东西。” 放牛妹在旁边推了推他说: “别再说这些气话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商量下接下来怎么办吧。” 美国佬缓和了口气,说: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打你骂你也不值当。你把他叫来,还有他家的人,都来,我们这些大人一起把这个事给定了,趁你的肚子还不显,先把酒给办了吧。” “彩礼怎么定呢?” 放牛妹提到最关键的问题。美国佬沉思一会才说: “就按我们村的平均标准,高的一千五两千的也有,他王家把自己的女儿嫁到牛屎陂也得了八百,咱不多要,按一千算,很公道。” 二妹觉得高了,嘟囔地说: “可我嫂子前年嫁过来时,只给了三百。” 美国佬突然拍桌子,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粗哑着嗓子说: “不一样,你嫂子,那是他们那边的风俗。风俗不一样……哎,我说你这个下贱东西,你还不是他家的人,你就胳膊先拐过去啦?” 荔香的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易被察觉的冷哼,心默默地想: 买儿媳,卖女儿,真是一笔无本盈利的生意。娶她花的那三百,是美国佬和放牛妹四处借来的。等她嫁过来后,债还没消,全靠她做代课老师的差事,每个月发三十三块的工资,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才还清娶她的债,全天下最大的傻瓜是她。 第22章 来路不明的女人 王有福太穷了,穷得揭不开锅,吃饭把盐当菜不是夸张,剩下的一半房子也等着塌。二妹和他结婚后,连像样的住处都没有。 一千块,眼下王家确实拿不出来,凑来凑去,借遍亲戚,一共只有零零碎碎的两百块。两家人搞起拉锯战,商议来商议去,美国佬和放牛妹就是坚决一分不少: “我们养这么大的黄花大闺女,才要一千块。” “没钱你家娶什么儿媳!” …… 他们甚至扬言只要少一分立即带二妹去打掉肚里的小东西,以后两家老死不来往。闹得鸡飞狗走几欲翻脸了,还是江茂伟来缓和,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王有福写欠条,并写明剩余八百在一年之内还清。 两家的纠葛平息之后,王有福和二妹仓促地结了婚,简单地摆了酒,在王屋村的一处没人住的破寮子里,简单置办,先安了家。 荔香凑了一大堆角和分的纸币,一共包了三块钱红包给二妹,语重心长地说: “日子靠双手过出来的。” 二妹眼眶含泪,脸上含笑地点了点头。站在旁边的放牛妹拿起荔香给的红包,打开看了看,用轻蔑的语气说: “啊呦,我以为你多大方呢,给这么厚一个红包,里头都是一毛一毛的零钱,你真是会摆阔气,不晓得的以为你给的是大红包。” 被拆台的荔香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气不过地说: “我身上没钱是因为钱都被你那废物儿子拿去花了。” 放牛妹摔下红包,反唇相讥道: “他要是个废物,你怎么巴巴地要嫁给他呢?” 王有福端着酒杯,红着脸凑过来打圆场说: “今天是我和二妹的好日子,给我个面子,都别吵,别吵。” 王有福堵在放牛妹面前,谄笑着说: “丈母娘,我敬你一杯……” 二妹是笑着嫁出去的,出娘家门之前,她握着荔香的手,一遍一遍地说: “嫂子,我不怕吃苦,住牛栏、住桥下我都行!” 荔香点点头说: “知道,知道,你说了一百遍了。” 二妹说了一百遍,以后,会说一万遍给枕边的王有福听。直到有一天,王有福也厌烦了: “知不知道你说了几万遍,别再说了。” 结婚没多久,二妹肚子有些显了,她穿着宽大的斜襟衫遮掩住。村里的计生办时常有人来查问她: “江二妹,你是不是有了?我可提醒你,你是没有达到年龄的,真有了得先去打掉,现在提倡的是晚婚晚育。” “没有,我是吃多了胖的。证也没领,就是办了酒席。” 二妹眨着眼睛,撒谎撒的有板有眼。 村里多的是先办酒席结婚的,计生办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计划生育是要严抓的。 可是肚子会越来越大,迟早要露馅的。王有福再次东拼西凑借了一笔路费,夫妻俩一同南下深河市,进了一家纺织厂做工。 美国佬每个月都会按时收到女婿寄来的汇款单,六十五块钱。为这笔六十五块钱,放牛妹每个月都要和美国佬干一仗: “女儿我生的我养大的,钱却都被你一个人私吞,你得给我一半!” “反了反了,屌恁娘,你搞搞清楚,这个家谁当?谁当就谁管钱!” “你当你当,可你把钱花在家里了吗?都被你吃喝嫖赌花完了!” “等轮到你当,你再放恁娘的屁吧!” …… 他们吵闹不休,所有人都烦,谁都想逃走。这一年,十七岁的老四英贵逃离了家,他辍了学混上火车,辗转到了深河市。深河市正在兴建高楼,他去给人家的房子贴马赛克瓷砖。 英贵是个好孩子,每个月省吃俭用,剩下的都汇款寄回家。当然,这些钱还是落入美国佬的口袋里。美国佬在信里哄骗英贵说: “给你攒起来作老婆本,等你干个几年再回家,我给你娶个能干的老婆。” 钱变成了各式各样的的酒,变成了赌桌上的烂牌,变成了县城八角坊的暗房中床边桌柜上的嫖资,却没能变成老四的老婆。 无所事事的英富与村里的其他无所事事的青年整日地混在一块,闲逛、打牌、拦中小学生抢点钱,调戏妇女,什么勾当下流就干什么勾当。 放牛妹埋怨荔香说: “你做老婆的不晓得管管他,天天在外头都混成了野狗。” 荔香垮着脸说: “他又不是第一天这样的,我怎么管得住。” 她要是拿英富有办法的话,生活不至于过成现在这样。 学校里有一位老师准备出国了,空出来的教职暂时由荔香代理,她的课量比以前多了,工资也涨了一些。校长还鼓励她重新考取正式编制,她每天下课之后留在学校看书复习,有时一连好几天没回家没见到桃之,实在想得紧了,也只有等到值夜班的时候,她回家把桃之抱来睡一晚,第二天早上再送回去。 这些日子,荔香根本不知道家里来过一个年轻女人。这个女人烫了一头卷发,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黄泥屋,笑嘻嘻地对放牛妹说: “我是英富的朋友。” 放牛妹热情地把女人迎进来。女人进门之前,视线落在屋檐下坐在轿椅里的桃之,笑眯眯地说: “这孩子长得标致呢。” 放牛妹笑了笑,她闹不清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事,还没等她问出口,女人不由分说地走进门,自顾自地在天井边上绕了一圈,抬头四处看了看,用亲热的语气说: “婶,我就是来看看英富家是什么样子的。” 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放牛妹,摸不清这个女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意思。 女人撸起袖子,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一屁股蹲下去坐在一张矮凳上,伸手揉搓着摆放在天井边上还没来得及洗完的衣物。 放牛妹慌张地上前去拉着女人,不停地说不行不行,使不得使不得。 女人却敦实地坐着,一动不动,继续手里的动作。 “婶,你别跟我客气,有啥要干的尽管吩咐我,我很能干的。” 放牛妹撇了撇嘴说: “你到底是谁家的女儿?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呀?” 女人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是王屋村的,叫王卫霞,您叫我小霞就行。” 放牛妹更糊涂了: “小霞,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卫霞说: “我没啥意思呀。” 可她的表情分明有所图,放牛妹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第23章 一厢情愿 王卫霞是一个眼里有活的人,这里捡捡那里掇掇,陀螺一样一直忙到黑天,看到英富回来了,才乐颠颠地解了围裙,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然后独自回家了。 放牛妹逮住刚进门的儿子咬牙切齿地捶了他一拳,抬起下巴指了指远去的背影问道: “小短命的,你招惹的是什么人?” 英富瞥了一眼门外,吊儿郎当地笑了笑说: “她呀,我朋友王卫兵的妹妹。” “是你把她叫来我们家干活的?” “不是,她自己愿意来的。” 放牛妹又捶了儿子一拳头,小声地问: “她晓不晓得你是结了婚的?” 英富摇了摇头说: “我总共也没和她说过几句话。” “她对你有意思,一门心思地想做我儿媳呢!” 放牛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胸有成竹地断定。英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 放牛妹撇了撇嘴说: “不然人家为什么天天来家里给你白干!” 说完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神女有心,可惜襄王不能有梦。 “真可惜,你要是不讨只瘦猫,讨这个小霞多好,真是干农活一把好手。” 英富嘿嘿地笑了说: “那我不喜欢,她比不上荔香一个脚指头,光长相就把她比到泥地里去了。” 放牛妹白了儿子一眼说: “你还笑得出来,那只瘦猫好几天没回家了,说是准备考正式编呢。” 英富埋头吃着饭,嘴里含糊地说: “让她好好考,我们家能出个端铁饭碗的老师,很有面子的。” 放牛妹撇了撇嘴,不屑地说: “要我说,平时代代课就得了,不那么忙还能回家帮我干干活。我就不喜欢这些当老师的,眼睛都长在额头上,惯会看不起人。” 英富摇了摇头说: “妈,你什么都不懂。” 第二天,王卫霞又来了,放牛妹想叫她以后别再来了,却又怕伤了她的心。犹豫来犹豫去的一整天过去了,到嘴边的话始终没有说出来来。 接下来连着好几天,王卫霞每天都会来,砍柴烧火、洗衣做饭、放牛割草样样都抢着做,做得井井有条,俨然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放牛妹看得满心欢喜,可越欢喜就越遗憾,恨不能让儿子立刻离了和王卫霞在一起。 翠红和王卫霞在河边捣衣。几番欲言又止的翠红终于忍不住问王卫霞: “你是不是喜欢我大哥?” 王卫霞低下头,脸有些红,她点了点头说: “我哥带他到我家吃饭,他是我哥的所有朋友里面长得最标致的,我挺喜欢的,我的好姐妹鼓励我追他,叫我到他家来干活……” 翠红惊讶地张大嘴巴,哭笑不得地说: “我大哥结了婚的,家里那个小女孩就是他女儿,我嫂子在蓝河村小学教书呢,这几天没回家,难怪你没见到她。” 王卫霞站起来,手里的捣衣棒掉落在地。她睁大眼睛,羞愤得吞吞吐吐的: “他……他……那我……我给你家干了好几天,你妈怎么一句也没告诉我。” 王卫霞抬起胳膊捂住脸大声哭起来,过了一会儿,招呼也不打,悻悻然地走了。 翠红回到家,告诉放牛妹这件事。放牛妹叹了口气说: “作孽呀,可惜了,只能怪英富没福分。” 后来,放牛妹听说,王卫霞回家后病了好几个月,大约过了一年,王卫霞嫁去了隔壁镇。放牛妹每次想起她的时候总是感叹不合时宜的缘分: 要是她肯再多等两年,英富就是她王卫霞的。 时也命也,无怪乎缘分总是这样百转千回,谁算得到。 村里开始了夏季征兵,长着一张方脸的村主任董以国敲着锣鼓去各家各户做动员,偏僻的牛屎陂也没落下。 “一人入伍,全家光荣,有志青年,一定要积极踊跃地区报名喽。” 锣槌敲下去,激荡人心,锣声响的老长老远,与浀星河的流水响混同后抵消成持久的白噪声。 美国佬活动了心思,大儿子家是成了,业还没着落,成天这么混着迟早会出事。大多数乡下人的出路,要么在家务农要么外出务工,谋算来谋算去,唯有这条最划算,最有指望——送儿子去当兵。 放牛妹第一个不同意,儿子是她的心肝尖儿。 “当兵那多苦,况且他结婚才一年多,儿媳哪里守得住。” 英富也不愿意离开老婆和孩子,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上好几年,想想都受不了。 精明的美国佬为儿子一条一条地分析: “在家务农或是南下打工都比不上去当兵,万一在部队里能谋上好差事,将来回家了,在十里八乡都威风,出去多有面子。” “再不不济事也能免费学个技术,比如你学会开大车,将来退伍再出去找份差事,养家糊口也容易点。” 这么一说,英富脑子也转了,心也动了,他早就想过了,这辈子坚决不做农民不做打工者,要做就做人上人。 英富立即同意去报名。 美国佬抓了一只六七斤的大公鸡,准备带给村主任董以国,拜托他帮帮忙,给儿子分配个吃香的兵种。 英富回到房中,直接通知正在备课的荔香说: “等下爸爸带我去村里报名当兵。” 荔香歪过头看他,眼眸子像冰霜一样。 “你去当兵,那我和桃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在家有吃有喝的还能亏待你吗?” 英富觉得她问的问题简直莫名其妙。 “二妹嫁了,你也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这,很难待下去的。” 春末的热浪与窒息堆积在卧房里,一气扑面而来,她不敢想象自己独自和公婆一起生活。 “啊呦,你以为我想去呀,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着想,我要是在部队当上军官,你就是军官太太,那多威风,那比你们学校那个王别英找的派出所老公可牛多了。” 英富想的都是面子,威风,他的头脑很简单,全然不知道关心妻子的满腹顾虑。 总之,公鸡送出去了,英富的名顺利也报上了,体检没有问题,家庭背景没有纰漏,入伍时间是阳历的九月份。 董以国再三拍胸脯保证说: “入伍之后给他分配汽车兵,能学驾驶技术也能学修理技术。以后是改革开放的时代了,路上的汽车会越来越多的。” 在董以国这里吃了定心丸的美国佬,转头叮嘱英富说: “这段时间不太平,你给我老实点,安安静静地待到入伍。” 英富不说话,沉默地看着地面上爬过的蚂蚁。 第24章 入伍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进入潮热的八月,八月如刚酿的米酒遇上杂菌,浮上来升温的白沫,熏得人昏沉沉的。 镇上村上开始了严打行动,英富的好兄弟王卫兵因为扒女学生衣服被举报抓起来,等待判刑,大家都在传接下来的判决会从重、从快,王卫兵很有可能会是死刑。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英富的后背吓出了涔涔的冷汗,他非常庆幸自己听了美国佬的话,自从报名过后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家中。 穷极无聊的英富每天缠着荔香,很快就让她怀上了第二个孩子。荔香气得拍打他说: “我说了不要再生的。” 英富愉快地搂住她,说: “那怎么行,还得给我生个儿子呢。” 放牛妹知道这个好消息之后,松了一口气,心想不枉费她挖空心思给儿子出的主意。 “你让她怀个孩子,怀一年,带三年,这不就拴住她了。” 两全其美。 荔香闻见炒菜的油味就吐,吃什么都吐,吐了饿,饿了吃,吃了又吐,五脏肺腑全部倒腾空,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越来越薄的瓦锅,随时会摔落到地上应声而碎。 只有每天清水淋浴的一刻让荔香觉得舒服一点,但她很不喜欢这个半封闭的洗澡房。洗澡房建在天井旁边,之所以说是半封闭的,因为只能遮住身体,露出人脸,除了英富之外,她总是害怕其他人路过洗澡房。 放牛妹嫌荔香矫情,嗤之以鼻地说: “怕什么,我们这家家户户的洗澡房都是这个样子的。” 荔香把最后一瓢水倒在身上,彻底冲洗掉泡沫后,转过身取下挂在墙上的毛巾和衣服。无意中抬眼,却对上二楼其中一扇窗框里的一双眼睛,直勾勾的视线毫无顾忌地落在荔香身上。 荔香吓得大声尖叫,英华的脸瞬间消失在那扇窗框里。 惊慌失措的荔香,颤抖着穿好衣服,然后冲出洗澡房,噔噔地冲到二楼,二楼早已空空如也。她探出窗子看向洗澡房,整个洗澡房的空间看得一清二楚。 羞愤的荔香噔噔地跑下楼,追到大门外。还没跑远的英华立刻被她揪住,呆若木鸡地挨领了几个响亮的耳光。荔香咬牙切齿地骂道: “流氓!” 英华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屋内的人。 “她打我。” 英华伸手指着荔香,张大嘴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放牛妹跑过来心疼地把英华搂在怀里,回头朝着荔香叱骂道: “干什么你!” 小人得志的英华装作害怕的样子往放牛妹怀里钻。荔香的头发湿答答地往地上滴水,整个人看起来很狼狈,她指着英华,愤怒地说: “你倒打一耙。” 荔香转身告诉所有人: “他偷看我洗澡,他趴在二楼窗户那里偷看。” 放牛妹撒泼地大叫道: “他才八岁,他还不晓人事呢,你打他做什么!” 英富过来拉着荔香,和稀泥地说: “他还是个孩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荔香浑身颤抖起来,大叫着说: “他就是小流氓!你们不收拾他,迟早变大流氓,判死刑枪毙掉。” 她伸出手比划着手枪的姿势指着英华,冷冷地盯着他看。英华吓得抽搐了一下。 “好啊,你咒我儿子。” 放牛妹不依不饶地冲过来,想要扯荔香的头发。荔香冷静地往后退了退,放牛妹扑了个空。英富的巴掌甩在荔香脸上,随即又伸出手指指在荔香的鼻尖前,怒视着她说: “我在家没几天了,能不能让我过几天安生的日子。” 荔香下意识地摸着脸,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英富,然后笑出了声。 “这是你第二次打我了。” 放牛妹跳起脚幸灾乐祸地叫嚣: “打得好,该打,打了她才会老实。” 荔香的脑袋一片空白,无意识地吞了吞口水,恍惚间才发觉泪水从嘴唇间渗入,泛出苦味。 这场闹剧结束的第二天,英富找了块木板,上了二楼之后,叮叮当当地敲着,把对着洗澡房的窗户封了起来。 他回到房间里,邀功似的推着荔香的肩膀,叫她出出去看看。 “我都给你弄好了,以后你可以放心洗澡了。” 荔香态度冷冷的,一言不发。英富叹了口气接着说: “我错了还不行吗?昨天喝了点酒就冲动了。” 荔香呆呆地望着他,缓缓地启齿问: “你为什么要打我?” 他是她的丈夫,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应该站在她这一边的。英富立刻跪下来,以告饶的态度说: “你别这样,原谅我这次吧。我马上就要离开家要在外好几年,你忍心让我走的时候心里还为你牵肠挂肚的吗?” 荔香看他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心又忍不住心软了,再次无条件地原谅了。 新历九月,天气终于稍稍爽朗了一些,荔香也觉得舒服了一点,胃口转好。一转眼却到了英富要入伍的日子。 镇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各人送各人的好儿郎。英富穿上绿军装,胸前别着大红花,显得个子更颀长,五官更端正,在人群中很出挑。 他笑容满面地亲了亲桃之,抱了抱荔香,又摸了摸荔香的肚子说: “等我再回来,儿子肯定会叫我爸爸了。” 荔香点点头,万分不舍地说: “能不能不去呀?” 英富戳了戳她的脸说: “你傻啦,都要上车了,哪能儿戏呢。” 荔香嘴唇紧闭着,默默地流泪。英富也万分不舍,紧紧握着荔香的手说: “等我回来!一定等我回来!” 荔香哽咽着喉咙说: “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和孩子等着你呀!” 英富跳上绿色大卡车后斗后抛下最后一句话: “你相信我。” 荔香拼命地点头,她抓起桃之的手摇了摇说: “和爸爸说再见!” 美国佬和放牛妹追着卡车跑,脸上的神情骄傲得不得了,看着大儿子矫健的身躯站在后斗边上敬了个长久的军礼,心里涌出自豪之情: 能干的人家才培养得出好儿子送给国家当兵去呢。 英富去当兵的地方,据说专门产盐,在很远很远的北方。 美国佬和放牛妹对荔香说: “你的工资每个月都给英富寄去,把他培养出来你也有份呀。” 荔香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没过多久,美国佬找到一份在山里伐木的差事,也离家去了,家留给放牛妹去当。 老五英荣升到镇上读高中,每天来回太远,放牛妹索性给他交了寄宿费,让他直接住学校,等周六日放假的时候再回家。 本来又高又宽的屋宇,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家里就剩下五个人,荔香娘俩、放牛妹、翠红、还有老小英华。 对荔香来说,除了放牛妹难缠点,清净点倒也没什么不好。双簧少了一角,唱不起来了,没有了打架吵骂你死我活这些扰人的场面。 放牛妹偶尔会逮着英华骂,但鲜少打他,儿子再混蛋也是她心尖上的宝贝疙瘩。 她对荔香也不那么神气了,想着大儿子未来有几年不在家的光景,怕儿媳熬不住跑了,那就没法交代了。所以比起以往,她多少客气了些,尊重了些,她希望未来几年里,荔香会安安心心的,不惹出什么是非来。 第25章 逃生 荔香的肚子越来越明显了,有人疑问,她便以吃多了给遮掩过去。 等再大一点时,学校也不能去了,荔香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计生办的人很勤快,三天两头地来进行查问和教育: “你家老大两口子都没单位,第一胎是个女儿,按道理是可以再有一个。不过你这个大孙女一周岁不到,第二胎最起码得隔四年。” 放牛妹装憨装蠢,点头如捣蒜地说: “晓得的晓得的,我儿子都当兵走了大半年了,又不是母鸡下蛋,她能找谁怀去呀。你是打横切莲藕——多心了。” 计生办每回逡巡半天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待到临近年关时,计生办再次派来了两个人,一个短发女人和一个小伙子。 小伙子为放牛妹介绍说: “这是新来的计生主任董四莲主任。” 放牛妹哈了哈腰地说: “我晓得的,你是董以国主任的女儿呀,你小的时候我抱过你的,没想到现在……” 董四莲冷漠地白了一眼,放牛妹识趣地止住了话。 身上穿了一件青绿的廓形西装的董四莲,摆出一副领导派头,背着手,一言不发地踱着步,从一楼走到二楼,下了二楼又走到老宅内,巡视着各房各厅,没有发现异常的地方。 小伙子在跟在她旁边端着本子,负责随时记录情况。董四莲的眼中透出威严,说: “怎么不见你儿媳呢?把她叫出来,让我们见见吧!” 放牛妹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说: “啊呦,真不巧,她回娘家去了,实在离得远,火车得坐一夜呢,过几天才回得来。” 穿着厚棉袄的小桃之伸着笔直的手臂,如一只僵硬的木偶卡在厅堂上的木椅轿里。她张嘴露出刚长的白牙,嬉笑地朝董四莲挥动双臂,央求着要抱抱。 董四莲也是做了母亲,心里不禁一软,上前抱起桃之,亲了亲粉红的小脸颊说: “这个小女孩真可爱呀,这当妈妈的心真大,忍心留下这么小的孩子。” 董四莲走之前,整了整衣裳,一派官里官气的模样,郑重其事再次落实一遍说: “我可告诉你啊,国家政策不是开玩笑的,是要认真落实的,优生优育,人人有责。” “晓得的,晓得的,都有责任的,多生了国家哪里养得起,要减轻负担的,以前就是人太多,不够吃,才饿死了人——” 放牛妹文化不多,但领会得头头是道。 “你知道就好。” 董四莲带着小伙子扬长离去。 直到他们消失在裤子山那边,放牛妹才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 “充什么老牛膦,牛逼哄哄的。” 她踏着步子跑回老宅,关上大门,小心地走进放仓廪的厢房内,掏出钥匙。 “人走了,快出来吧。” 从黑暗中露出脸的荔香,惊恐地望了望外面,然后挺着肚子迈出门槛,有些吃力地说: “妈,你给我点路费吧,我回岩北躲一躲。我在这里成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要躲着到什么时候?我的同乡好姐妹杨大美已经回岩北娘家保胎了。” 放牛妹也唉声叹气起来。 “我要是有,我早给你了,你爸当的家,你看我什么时候从他手里抠出来过钱。” “这样下去,我这个也保不住了,二妹那个大姑子王玉秀,本来马上生了,硬生生地拖去给打掉了。” 惊慌觳觫的荔香,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继续喃喃地说: “听说,那孩子打出来,还会动。” 老宅的屋顶覆盖成片的青瓦,中间放了一小片玻璃用以采光,因年月太久,青苔长上去,天晒时枯萎,下雨时再绿,再大的天光也只能吃力地透一点点进来。 屋瓦下的婆媳两个,面面相看,却看不清彼此的神色,愁啊愁,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荔香等不了了,她去求陶阿婆借钱,她知道,只有陶阿婆最善,心最软。 陶阿婆二话不说,就钻进她的木衣柜里,翻出一个小包裹,摊开最外层的红塑袋,再摊开一层布帕子,最里头是个粗布袋子,装着多年来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 她数了零碎的五十块,整整齐齐地塞进荔香手里,问她: “够不够?” 荔香连忙点点头说: “够了够了!” 陶阿婆伸手指了指说: “你得从北边走,过木桥去王屋村,千万不能走裤子山那条路,他们专门在村路口守着,就怕大肚子的女人逃出去。” 荔香点了点头,激动地抱住陶阿婆,小声地哭着说: “好阿婆,您是我亲阿婆,将来我一定孝敬您。” 天一黑,荔香包了头巾,身上也捂得很紧实。 放牛妹抱着桃之,扭胯走在前面,神色慌张地护送荔香一路往北走。 翠红带着老小英华站在河边,鬼祟地放哨。 幸好,路途寂寂,没有人看见。 婆媳俩终于走到王屋村,平息喘息后,放牛妹把桃之交给荔香,交代她说: “孩子生下来,是男是女,记得写信来说一声。等做完月子,你再回来。也巧,正好今年你能在娘家过年了,多少女人嫁出去就盼着能回娘家过个年呢……” 这话说的仿佛是格外恩典荔香回娘家一样,她其实特别明白放牛妹心里的真正打算,月子在娘家做了,年在娘家过了,到时一家三口再回婆家,省下一笔大大的口粮。 公共汽车迟迟不来,荔香等得有些心焦。 放牛妹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 “菩萨要保佑,保佑生个带茶壶把儿的,受这么多罪,我要得个大孙子才划算呀。” 念完后,她扯着脖子望着北边蜿蜒而来的公路,嘴里嘟囔着说: “奇怪,今天应该还有一趟才对,我回桥上看仔细点。” 放牛妹迈着大阔步跑回木桥上,不一会,她从桥上再跑回来,朝着荔香招手说: “来了来了,可算来了。” 荔香没来得及转移视线,就发现放牛妹的身后,跑来一个壮实的人影,慌里慌张地移动着。 等看清了,才发现竟是翠红! 翠红一边跑一遍双手合拢成喇叭状,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妈!嫂子!你们快跑呀!他们来抓人了!” 翠红的身后,出现了一群乌央乌央的人,他们打着手电,光束随着跑动的步子在夜幕中扬上扬下,如同天上劈下来的惊雷和闪电,骇人极了。 公共汽车却仍然像爬虫一样,慢悠悠地,半死不活地,还没到来。 第26章 发绀的肉团 已经到了火烧眉毛之际,只能先逃再说。 反应迅速的放牛妹抱起桃之扛到肩膀上,用一只手死死地钳住,另一只手扯上荔香,脚步生风地往王屋村里跑。 把庄稼人的力气,无穷无尽地使出去。 受惊的桃之,皱起脸哇哇地哭得通红,声音在山峰下响彻。 她们径直地朝着小路跑,跑在迂回曲折的巷子中,直到找到二妹的婆家门前。她们慌不择路地冲进去,碰上亲家一家子正在吃着晚饭,一桌子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放牛妹急头白脸地跪下来,哭喊着请求亲家帮忙藏起儿媳,连声音都变了调: “快七个月了,不能打呀,作孽呀!” 在乡下最隐秘的地方只有仓廪,荔香再次躲了进去,心有余悸,肚子里的孩子轻轻地动了动,似乎在安抚她。 才刚锁好仓廪门,计生办的人已经追进来了,他们气势汹汹地要求王家交人。 带头的董四莲气愤地指着放牛妹的鼻子说: “朱放牛妹,我去你家动员过的,你口口声声给我保证没这回事。今天你得把你儿媳交出来,你这是违法的,知不知道!” “啊呦,没有这回事,哪有这回事。” 放牛妹一边摇晃胳臂哄着怀里还哭着的桃之,一边平息自己的喘息,她宽心地矢口否认,试图再次遮掩过去。 “大家都长两只眼睛,都眼睁睁地看清楚了,你总不能说大家都看错了吧,你现在得把人交出来,不然今天这个场面没法收拾了。” 董四莲盛气凌人,就差动手打人了。 场面进入僵持和对峙,屋内屋外很快地围上了许多王屋村的人,他们伸长了脖子观望着。 董四莲环顾四周,发现情形越来越严峻,脸上露出铁了心似的表情。她准备来硬的,于是招呼其他来人命令道: “你们去借个竹梯,上去把屋顶捅了,他们不放人那就一直捅!” “大家有话好好说,不要搞野蛮这一套。” 这时,亲家王公站出来说话了。再不说话,他家仅剩的半边房子也要塌了。 亲家王公是吃公家饭退休下来的,是讲道理的人。 他昂首摆出一副官家人的气派,慢条斯理地对来人说: “这房子你们可不能捅,我们属王屋村,和你们蓝河村不相干,今天她们是来我家做客,你要执法,这地点和时间,都不对。” 人群喧嚣起来。 “你们蓝河村抓人,为什么砸我们王屋村的房子,没道理的!” “好大的官威,我们王屋村的人可不归你们管!” “你们今天敢砸我们的房子,我们今天就闹到你们蓝河村去!” …… 七嘴八舌的话不断传来,王屋村王姓宗族的人很团结在镇上素来有名的。 计生办这些人一时之间也不敢有所动作,这确实算是越过地盘执法了。 “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会给她们做思想工作的,一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 亲家王公为剑拔弩张的两边做个转圜。 董四莲摆摆手,作出让步的姿态,她转头对放牛妹说: “我们现在先回去你家,你们最好在七点以前回来,好好地把人交给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否则,我安排人拆你家的房子!那房子我看了,刚盖的,挺好的也挺新的,到时候可别后悔!” 撂下话后,她带那些人扬长而去,他们手中的手电光在彻底拉下的夜幕中扬上扬下的,像不可违抗的火舌。 “亲家公,咋办呀!” 团团乱转的放牛妹,全然没了主意。 “你们躲在这也不是办法,王屋村也好多被拆了,他们也迟早会拆你们的房子,孰轻孰重,你把握好了做决断吧。” 来劝放牛妹的是亲家小老婆,大老婆早就死了,据说大小老婆曾经和平共处过十多年。 亲家王婆吩咐大儿媳: “你再去做点饭菜来,她们肯定还没吃饭。” 放牛妹心思已不在这,哪里还吃得下饭。她赶忙谢绝了亲家好意,把荔香领了出来,往家里走去。 荔香双脚踩住地,死活不肯回去,脸上皱成一团,哭喊着说: “妈,你让我走吧,求你了!” “晚啦!你真走了,房子就给这帮畜生拆完了啦!” 放牛妹想起蓝河村好几户被拆了房子的人家,下一场雨,丁零当啷,锅碗瓢盆根本不够接的。 “孩子还能再要,房子盖起来可不容易,我和你爸花了多少钱和人工盖的房!” 她权衡过了利弊,房子终究比没出世的孩子重要得多。 荔香那点小鸡一样的力气根本拗不过,泥路被拖出两条小沟。她生生地,被拖回了牛屎陂。 计生办的人,连夜架着荔香,带到村里的卫生院。 病房中灰白的长管日光灯映射在她那张蜡黄的脸上,显得人如死灰,她的双眼失去神采。 荔香无助地痛哭,声音凄惨无比: “江英富,王八蛋,都是你害我的……你拍拍屁股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就不管我和孩子的死活了……” 她的四肢被紧紧地绑住,肚子高高地鼓着,腹中的小生命仿佛知觉危险来临的异况,它奋力试探着,在肚皮上画出求救的信号。 荔香试图挣开绳索,她绝望地哀求着路过的医生和护士: “求求你们,它在踢我,求你们,不要杀死我的孩子,求求你们了……” 放牛妹抱着桃之靠在门框上,老泪不知不觉地横着流了满脸。 荔香使劲地抬起头,她看着放牛妹,凄楚地叫着: “妈,救我呀。” 放牛妹不忍上前去看,狠心地别过头走了出去。 陶阿婆迈着小步子左右摇摆地来了,站在门外探头看了看,抹着眼角的泪,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造孽呀,真是造孽!” 桃之还不懂人间的悲欢离合,她踩着不利索的脚步走来走去,睁着晶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院内来来去去的人。 戴着棉纱口罩的医生持着一根大针管,轻轻地推一下,长长的针尖上射出晶亮的药水。 同样戴着棉纱口罩的护士上前脱下荔香的厚衣服,撩起毛衣和秋衣,露出高高隆起的肚皮,上面布满醒目的青筋、血管以及皮肤绽开后变黑的纹路。 医生举着针管走到荔香的正前方。 荔香使劲地抬起头,睁着眼睛看到医生露出严肃而冷漠的双眼,但她立即被那根长长的针震慑得一动不动,直到整个针管消失在肚皮底下,她觉腹部的位置痛了一下。 荔香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医生才从她肚子上拔掉针。 医生在离开之前安抚她似的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肚皮。她像案板上的鱼,在垂死之前徒劳地挣扎起来。 是她腹中的孩子在挣扎,它抓住子宫,恼怒地挠出深深的血道,把无法面世的不甘,仇恨的力气发都作在了母亲身上。 荔香意识逐渐模糊,汗与泪濡湿额前的卷发,她喃喃地说: “儿呀,妈妈对不起你……你以后再投胎回来吧……以后再来做我的孩子……” 腹中的孩子,仿佛听明白,不再为难妈妈,终于停止了挣扎。 “幸亏你是第一胎,如果第二个才是你,你也埋到这里来。” 数年之后,路过裤子山,陶阿婆对打完酱油回家的小桃之说了这句话。 桃之是第一胎,她名下还能再有一个,如果是弟弟,皆大欢喜,如果是妹妹——妹妹被打掉了,小小的尸身装在雪白的搪瓷方盘里。 眼睛闭着如在酣畅地睡,浓密的头发卷贴在眉眼之上,大面庞双目皮,似乎还有微弱的呼吸,如此鲜活,如此生动,却没人出手救她一条小命,眼睁睁看她慢慢地变成了一块发绀的肉团。 放牛妹捂住桃之的眼睛,低头去看盘中,她伸手摆正了这块小肉团,掰开肉团那小小的双腿,看了好几眼之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没有把儿! 真是误打误撞,幸亏没生下来,否则这下要占去孙子的名额。 什么也没看见的桃之,只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第27章 育环 从卫生院回到家之后,荔香又搬回了老宅的下厢房。 放牛妹嫌她晚上总是哭,吵得大家都睡不好,便让她搬去下厢房。 荔香每天都哭,内心积满愧与痛。 她闭上眼,脑海里总浮现出那天的画面—— 那个没了生气的小人儿乖乖地蜷在盘子里。戴着手套的护士娴熟地把盆端近床前,像饭店服务员端上一盘刚做好的热菜一样平常。 护士用手肘推醒床上的荔香,用尖尖的下巴指指盆: “诺,看好,给你弄出来了!” 只看一眼,眉目还没认清,护士又端走,消失在病房门外。 她的孩子就像一颗早晨的露珠,轻易地消失了。 荔香的心脏如做坏的面团,摁下去,死死地硬着。 放牛妹的心倒是很宽,来回晃动着她那肥壮的身躯,哄着背上正欲入睡的桃之,手里利索地折下芹菜叶子,眼皮也不抬: “也好,打掉了也是好事,就算生下来,两个女孩,也迟早要送掉一个,不然怎么生儿子?长痛不如短痛,你也放宽心吧。” 心灰意冷的荔香别过脸,不愿意搭理。 她心里最恨的是英富,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 她整日整日地睁着眼,望着高高的屋顶上的瓦片,那唯一一块蒙垢的玻璃,透进来一点天光,先是慢慢变黑,再慢慢变亮,又再次黑下去。 陂里的远处近处,响起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河对岸的王屋村,鞭炮响的更加热闹,只是等传到这岸,经由浀星河一洗,已经黯然下去。 一晃之间,进入农历十二月,冷空气落到这片青边碗底中。 陆陆续续的有人背着大包小包回到家乡了。 荔香从抽屉里摸出那盒火柴,封面上的小人,仍然在憨笑。她盯着看,看了很久很久,才掏出第二根,点燃,闪现英富那张阳光的笑容: “等我回来!” 话音一落,火一烧尽,烫痛了手指,英富也消失了。 这时,陶阿婆推开房门,她先探了头,小声地说: “我来看看你。” 微暗中,荔香虚弱地靠坐在床沿,把手中的火柴盒收了收。 陶阿婆走近前了,才看清她的眼睛蒙了一层刚燃烬的烟火灰,不由得伸出已经枯老的手拢了拢她额角的卷发,语气温和地劝说: “你这也算大月子,不能成天的伤心,会弄坏身子的。” “陶阿婆,我心里过不去。” 荔香的脸垂着,眼泪掉下来,那本是她身上的活生生的肉,却硬生生地,被杀死了。 陶阿婆叹了口长气说: “一个时代一个时代都这么过来的,不止你,还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也受过和你一样的苦。你要看开,看开了,日子才能继续过下去。” 荔香摇摇头,将来的路,茫茫如夜夜落下的风霜。 “你还年轻,以后还能再生的,等英富回来了,再生一个!” 陶阿婆的手指抿去荔香脸上的泪痕,然后神神秘秘地说: “你先别哭,我给你说个事。” 她起身警觉地看了看窗户外和门外,确认过没有人后才回来,她小声地说: “你这个事啊,是二妹那个大姑子王玉秀去举报的。造孽呀,自己的没了,也不让别人好过。”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遭人举报,那天的荔香,已经坐上公共汽车,转乘火车,平安到岩北娘家,稳稳当当地生下这个孩子……就一步,就差这一步。 阿婆摇了摇头继续说: “你也别怪她,失了孩子的,有几个不得失心疯的。” 荔香点点头,小声地说: “我不怪她。” 女人何苦难为女人,都是可怜的人。 这种事,在当时屡见不鲜,家家灶额一般乌,大家举报来举报去,谁又怪得了谁。 “这事别让你家婆知道,否则按她这个性子,一定得去黄家大闹一场。” 荔香摇了摇头,苦笑着说: “她不会去的,她心里不知道有多感谢呢,可高兴打掉的是个女孩。” 陶阿婆想了想,也频频点头,确实,放牛妹是个算的门儿清的人。 一时之间,屋子里的两个人,彼此长吁短叹地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门外厅堂响起一顿此起彼伏的咒骂和吵闹。 荔香和陶阿婆竖起耳朵仔细听,是放牛妹在收拾老小英华。 放牛妹高声咒骂道: “小短命鬼!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人合作社老板说了,就是你拿了十块去,买了两毛钱的瓜子,两毛钱的糖饼,一共找你九块六!” 英华理直气壮地反驳: “我没有!不是我!” 牛妹拿着细竹棍子追着英华,母子俩围着圆饭桌无休止地绕圈。猫抓老鼠,英华这只老鼠跑得快,一下也没挨着。 放牛妹只得停下来说软话: “小祖宗,那钱留着过年的,你还给我,今天这个事就算了,你听话,妈不打你!” 英华也停下来举起手赌咒,信誓旦旦地说: “我就是没拿,拿了的是狗。” 放牛妹气急败坏,脱了脚上的棉布鞋,扔过去,没打中,气急败坏地说: “小短命鬼的,我放枕头底下,就单单少了一张十块。这个家就你最爱翻东西,偷吃果子,偷吃米酒,哪回少了你!在学校你还偷人家的笔和本子。” 自从二妹嫁出去之后,没人管英华,他越来越顽皮,越来越不像话,不服大人管教,与过去爱哭鼻还胆小的跟屁虫截然相反。 他还偷茂伟大伯家的地瓜和土豆,大伯抓了他骂道: “小太保!” 从此,他多了个外号。 陶阿婆摇了摇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 “你这个家娘,我见识过的,冷水烫鸡,一毛不拔,钱擪得紧紧,谁都不给一点,你这回这么紧张的情况她都一分不拿出来,早给了的话,你就走成了。亏她还信佛,可这孽做的,也要算她的一份。” 荔香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说: “她和我哭她不当家,没钱,原来都在私房里藏着呢。她要是肯给我,我也不用去求您老人家。” 陶阿婆撇了撇嘴说: “做人不能只讲钱不讲情,我是觉得拿钱换情,是值当的买卖。” 荔香说: “陶阿婆,我给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自从嫁到这里来,别看这个家人那么多,可都比不上您一个外人对我热心的。” 陶阿婆拍拍荔香的手说: “我常讲的,不要客气,我心疼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嫁来,不容易。听我一句话,你要尽快地养好身子,过完年了,就抓紧回学校挣工资,眼下英富不在家,一切呀,都得靠你自己作好划算。” 荔香点了点头说: “好,我听您的!” 陶阿婆苦口婆心的话,荔香听进去了,出了月子,过完年,她就回了蓝河村小学继续代课。 大约又过了三个月,计生办来催荔香抓紧上节育环。 她一个人去的村卫生院,再次躺在铺着绿布的小床上,主动张开双腿,双眼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上长管日光灯,透过白白的灯光,仿佛进入一个很远很远的,未知的世界。 阴道被粗暴地撑开,冰冷的铁钳子伸进去,肚子里挣扎的动静又回来了,血腥气再度迅速弥漫整个空间,她再次想起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你以后再投胎回来吧!以后再来做我的孩子!” 可荔香许下的话,后来再也没有兑现过。 第28章 伐木场的女人 本来美国佬托了人捎信给放牛妹说,他要到除夕才歇工回家。 可他在小年之前,突然回到家。 当天夜里,这对老夫妻的双簧又再次唱起来。 他们在二楼的间厅里,突然揪住对方,厮打着,翻滚着,楼板被砸得发出闷闷的响声。 楼下的桃之把头埋进荔香的怀里,眼睛半眯着,似困非困。 荔香身后站着老五英荣、老小英华以及翠红,他们三人站成一排仰头侧耳听楼上究竟在吵些什么。 现在,仅凭听到的声音来判断,应该是放牛妹落了下风,她被美国佬压在身下,挨着刚摘下的皮带,发出痛苦的嚎叫声。 她一遍嚎叫一遍大叫着说: “好有本事,你睡煮饭婆!你活该被打,人家怎么没把你打死呢!” “你打老婆,不得好死!” …… 闹腾的声音消失以后,在楼下偷听的人,面面相觑后点了点头,立刻散开了,他们心中已经拼凑出美国佬提前回家的大概原因: 他在伐木场把场食堂的煮饭婆给睡了。那个煮饭婆是场长的老婆,美国佬和煮饭婆是当场被抓到的。场长立即纠集了工友们把美国佬狠揍一顿后赶走,连工钱也没结,美国佬也没脸再回去讨要。 放牛妹不肯罢休的吵闹,其实更多是怨他出去快半年,惹了一身骚不说,一分钱也没带回家,回家后还要再次夺回当家大权。 荔香断定: 这对冤家,只要有一方不死,这个家永远不会有安宁的时候。 这一年过年,家里比往年冷清许多。 二妹和王有福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取名小俊,但他们不敢回家过年。一家三口都留在了汕头。不是不想回家,只是选择回家,将要面临一笔他们难以承担的罚款。 老四英贵也来了信,深河市越来越多的楼房正在兴建,年底缺贴马赛克工人,工钱会比平时高出许多,为了多赚一些钱,他今年也不打算不回家过年了,还能省下一笔路费。 老大英富的信也来了,是写给一家人的,祝候过年如意,他没当上吃香的汽车兵,而是通信兵。 美国佬板着脸说: “董以国这个王八蛋,吃我一只鸡却不办事。” 英富来的这封信,并没有多余的一言半语给荔香娘俩。 这半年来,荔香寄去的信与汇款单,没有换回他独一份给荔香的情义。 那些烧心的想念,那些曲折的痛苦,呕着心混着泪写进信里,一笔一划地写给这个男人,却没有得到一字回应。 荔香想起已经是第三年没在娘家过年,忍不住掉了泪,又想到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心里蔓生出大片的绝望,像永远无法游到对岸的海。 一晃地过了小年、除夕、年初一、元宵、一直到出了正月。 这些日子,美国佬成日醉醺醺地,喝酒越来越不节制。 没出年关的时候,他每天出去走亲戚,嚯拳吃酒,直到烂醉。即便不出门,在家吃午饭的当即,一个人喝上了,有时还逼着老五英荣陪他喝。 喝完第一顿,他再找下一顿,有时去老宅上厢房的大哥家,有时去陶阿婆家,有时去蓝河村的朋友家,甚至还去王屋村亲家那。 他一进门就大声地嚷嚷: “来你家拜年了,快把你家的好酒拿出来。” 亲戚朋友不好拒绝,只好弄了酒菜招待。 次数多了,人家也厌烦,想委婉推辞赶走他。 他立刻嗷着嗓子,喷出口水大叫着说: “怎么?看不起我美国佬是不是!”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拍在桌子上: “你以为我没钱吗?我吃不起吗?你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下三滥的人家,我还不稀罕。” 美国佬喋喋不休地说着各种难听的话,熬得人家脸面实在下不去,只好端出酒菜,无奈地请他原谅。 他这才缓和脸色,立刻把钱捡回来,塞进口袋里,若无其事地说: “这才对嘛!” 一直喝到天黑以后,美国佬才会一溜歪斜地走回家。 放牛妹见他这副烂泥抹不上墙的样子,气得摔摔打打,骂骂咧咧,骂他不管家中事务,骂他没有当家人的样子,骂他没个正经的,骂他为了那个煮饭婆没出息,开春了该拉牛耕地了,他却一天拖过一天,变成了烂泥一样的人。 醉酒的美国佬立即恼怒了,嘴歪眼斜地骂: “这老婊子,反了!反了!” 他前倾着身体,想要走过去揪住放牛妹来打,往死里打。 放牛妹立刻大跨步跑开,嘴里继续骂着,身子认怂嘴巴却从不吃亏,不断地撩拨着对方的怒气。 其余人都躲到别处去,怕惹这个酒鬼。 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情况,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美国佬每次回到家就习惯性地要去找放牛妹的麻烦,等闹腾够了,才心满意足地爬回二楼的卧房,倒在床榻上,睡死过去。 不知哪一天开始,美国佬突然恢复正常,自觉地戒掉了酗酒的毛病。 他也学着大儿子的样子往头上抹头油,对着镜子细捋每根发丝,穿着上也一改不修边幅的样子,他整来一套亮崭的西装行头,对着镜子转来转去地看,他觉得自己和十八岁的小伙子差不多,年轻,连步伐也变得松快。 他开始频繁地下城去,说是做生意。 放牛妹觉得他有些奇怪,便问是什么生意。 美国佬恼火地拍着桌子,用很冲的语气说: “你一个女人,问那么多男人的事情干什么,你又晓得些什么。” 放牛妹吃了一瘪,忍了忍气愤,在心里咒骂道: “老短命的!盼你早点死呢!” 英华转着滴溜溜的眼睛,挨在父亲的身边,撒娇似的说: “爸爸,你带我去吧,我也想见识见识你做生意的本事。” 美国佬就愿意听软话,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主,高兴了,就带着小儿子,一去好几天才回来。 美国佬还给英华买了一个当下最时兴的俄罗斯方块游戏机,没进家门之前交代他说: “这两天在城里的事儿,谁也不能说。” 英华只顾玩游戏,想也没想就爽快答应: “好!” 美国佬又下城去了,说是忙的很。 蓝河村小学春季开学了,这天荔香住学校值夜班,不回来。 放牛妹背着桃之在厨房里洗洗刷刷,预备填猪食进锅里煮,英华在灶台下丢根柴火进灶膛,一面不耽误手里的游戏,玩到入迷,两耳空空,听不见别人的叫唤。 “小太保,小太保。” 放牛妹转身出去看了看外面,确定没人后,再次跑回来,推了推英华,一连叫了好几声后,才小声地问: “小太保,给妈说说,你在城里这几天是跟谁睡的?” 英华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奇怪,但还是回答了: “跟我爸睡!” “就你两个人?睡一张床?” “嗯,我爸跟我睡一头。” 英华手指不停地按着游戏机,眼睛抬也不抬。 “不过,后来我醒了,发现我爸就不见了。” 放牛妹心里一沉,停下手里的动作,沉声地问: “那他去哪了?” “他不在我这头了,他和阿姨睡一头呢,我自己一个人一头。” 怒气蹭地冲向天灵盖,早就知道他还是不老实,放牛妹咬咬牙又问: “哪个阿姨?你认得吗?” “不认识,她说她从伐木场来的。” 好你个美国佬,带着儿子和野女人睡一床,这样的事只有畜生才干得出。 第29章 一排牙齿 放牛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睁睁地想了一夜。 天还没亮,不知道是几点,挂在厅上的发条挂钟已经坏了好几年没修理过。庄稼人并不是很依赖时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天就知道差不多的时辰。 放牛妹从床上爬起来,穿戴好衣服后,她用一根粗布背带,先包住桃之的小屁股,从腰间绕到肩膀,圈住桃之的双手,再绕到胸前,稳当结实了,再裹上一层大红花色的厚绒毯。 桃之很憨实,小脸靠在奶奶的肩头上呼呼地睡,不管什么动静,影响不了她。 放牛妹到另外一个房间叫醒翠红,小声地说: “等天亮了,你早点起来把早饭做了,带英华了早饭,再让他去上学,牛牵到北边那拴着吃草,猪要喂……你听见没?” 翠红迷迷糊糊地答应道: “听见了——” 翠红眯着睁不开的眼睛,又问: “天亮了吗?” 放牛妹摇摇头说: “还没有,你别睡过头了。” 翠红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放牛妹打开吱呀的木门,走出去。 山是黑的,树是黑的,河也是黑的,春寒料峭,风如快刀片一样地刮来。 东边的半空中悬挂着半个隐晦的月亮,缺的那面朝西,毛毛地,像放牛妹做过的腐乳,用棉被遮住晒过的豆腐块,几天过后,上面长满雪白的菌丝毛。 看来,天光以后,会是阴天,兴许还会下雨。 此刻,应该是凌晨两三点。 放牛妹看着月亮的位置,心里略略地估摸。 她打着一把手电筒,光亮在牛屎陂的天地间来回扫射,一如她内心一上一下的怒火,噗噜噗噜地燃烧着。 这个时间没有公共汽车,只能径直地走,怒火架着她,双脚生满力气,沿着浀星河,走过蓝河村,走过新林镇,一直走到黄屋楼,终于看见长琅县城巍峨矗立的城门。 四两屋场,千斤门楼,万年花台。一进入这座城门,就到城里了,城里和乡下是两重天,乡下人一走进城里,立刻就能被分辨出是乡下人。 霜寒仍然重,裹住桃之的厚绒毯上挂了细细的凝珠,霜雾打湿放牛妹的发丝,贴在她额上、脸颊上,看起来很狼狈。 放牛妹掏出帕子抹了脸,抬头看了看天光,该有六七点了。 半个月亮渐渐地隐约了,正往西边走,东面涌出灰云,天真的要阴了。 路上是来来往往的城里人,有的上班,有的吃早餐,有的买菜,他们都瞟眼看了看,侧耳听了听: 一个狼狈的农妇,背着一个孩子,敲开一家家宾馆和一家家招待所,找一个叫江茂国的男人。 桃之醒了,她拍打着手叫起来,这是饿了要吃的,可放牛妹根本顾不上她,她只得吃着手指吚吚呜呜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放牛妹一路上指天画地,嘴里吐出各种咒骂的话。 她骂江茂国是锅毛倒灶的坏东西,骂他是死猪狗没人性的,当着儿子的面嫖女人,全天下哪个做爸爸的干得出来这种下贱的事! 把丑事全抖搂出去,他美国佬不要脸,她还用给他什么脸。 被放牛妹扫荡过的宾馆前台都避之不及,叫苦连天。 她才不管什么规定不规定的,什么隐私不隐私的,什么登记表不能透露,她拍桌子打板的,逼着人说出实情。 闹得实在厉害,吵了住客休息,影响生意,前台的老头急得满头大汗,围着她近乎哀求地再三保证发誓说: “确实不在这,如果在这,天打五雷轰,轰死我。” “要不你往城东去,那边还有家招待所,你去看看吧。” 老头点头哈腰地送着这个棘手的农妇走到大马路上,伸手指了指东边的方向,告诉她大约走多久转个弯看到什么建筑后继续走,院子里插着旗杆的那家就是。 放牛妹气哼哼地往城东走,路上看见人就吐出数落和咒骂,看起来像个彻底的疯妇。 有好事者停下来听她讲,她也停下来给人细说来龙去脉,不愿意听的,打个照面就过去了。 放牛妹铁了心,誓要把家丑宣扬到全城都知道。她觉得,越多人知道越好,叫美国佬在城里混不下去。 刚走到城东招待所大门口,放牛妹眼子尖,立刻瞧见美国佬手里拎着的馒头包子豆浆还晃荡着,正准备走进院子里去。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她径直地追进院子,拦住了人,伸手指着他的鼻子,高声地叫嚷着: “好啊你,啜哄我做生意来,谁家生意做床上去,你抛掉老婆孩子,在外头养小老婆!” 美国佬先是吓了一大跳,但随即镇定了脸色,伸手使劲推开。 被推的放牛妹一个踉跄后仰倒在地,先着地的桃之吃了这一痛,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又饿又痛,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来管她。 院子里的动静惹得住在招待所的人,纷纷走出来阳台上看热闹。 一个穿着辣椒红斜襟衫的女人从阳台探出身子,她的面庞生得些许俏丽,用细声细气的声音开口问道: “茂国,怎么了?” 放牛妹抬起头看清了这个女人的模样,气急败坏地叫喊起来: “啊呦,你就是那个伐木场来的破鞋呀,你要不要脸呀!” 那个女人冷笑一声,晃了晃身子,用慢悠悠的语调说: “我是破鞋也比你好呢,你看你,活脱一个泼妇,土包子!” 放牛妹脱下鞋,抓起鞋子不停地指点着女人,龇牙咧嘴地说: “你下楼来,有本事你下来,有本事抢男人就下来!” 美国佬推着放牛妹,想要把她往院门外推,他咬牙低声说: “你他妈别逼我在外面打你!快走!” 那女人噔噔噔地下了楼,趾高气昂地站在院里,声音仍然细里细气的: “我下来了,你有本事别走!” 放牛妹立刻像炸了毛发了威的母老虎,她一肩膀耸开美国佬,旋风似的上前就揪住了这个女人茂盛的长头发,下死力气地拽扯,腿脚也不歇着,乘机往对方小腹蹬去。 小桃之在放牛妹和那个女人的扭打中不断地颠沛,她哭得像浀星河发大水,洪洪海海。 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一发不可收拾,急眼的美国佬,跟上前去,瞄准了,一记握拳重重地打在放牛妹的面中。 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嘎嘣的一声脆响,清晰得刺耳。 眼冒金花的放牛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鼓起的嘴巴一张开,吐出鲜红的血,血里面有白色的东西。 她的牙,被打掉了一排。 后来,涌上来好多人,美国佬和那个女人趁机溜走了。 有人递了一颗牛奶糖和半块馒头给放牛妹背后的桃之,同情地说: “好孩子,别哭了,快吃吧,真可怜。” 桃之立刻停止了哭,她举起手抓住馒头送进了嘴里。 这个好心人拉着放牛妹走出院门,说: “你快走吧,背着这么小的孩子就别闹了,她脸都哭紫了。” 放牛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翠红前来解下背带抱走桃之的时候惊呼了一声说: “妈,你的脸怎么乌青的?你去哪了?” 放牛妹没有回答,她默不作声地坐在天井边上,呆愣愣地看着湿润的砖缝中长出的珍珠草,直到雨落下来,她才突然惊醒。 她爬上楼梯,回到房间,对着镜子咧开嘴,镜子里的人露出淡红色的上牙龈,她数了数上面黑洞洞的坑,一共七个。 放牛妹的嘴巴瘪下去,说话时漏风: “要锅毛唉,要倒灶诶,一个破鞋神气嘁……诶,一个臭鱼,一个烂虾,把一个原配的老婆打成这样诶,有没有天理诶诶诶……” 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萋萋艾艾,又哭哭又唱唱。 第30章 寂寞的蚯蚓 放牛妹变成了二妹。在牛屎陂,在蓝河村的街上,在新林镇的圩上,遇到人就说。她痛诉着美国佬和伐木场破鞋的残忍暴行,一遍又一遍地,从她四十岁一直说到七十岁,只要是认识的人,至少听过百遍。 放牛妹每回都要俫开嘴龇着牙,敲了敲重新镶的上门牙,其中一颗是银色的。 “美国佬打的,到死不会忘。” 人们凑近一看,皱了眉,打抱不平地说: “啊呦,这美国佬,下手太重了!” 三十年了,没忘,想起掉落的牙齿,和着血吞进肚里,五脏仍旧火燎地烫和疼。旧账就是这样,愈翻,愈是字字如新,字字珠玑,刻在心里,如一片铁券丹书戳在肺管子里,总是疼。 放牛妹这回铁了心,背了个包裹就往北走,临走之前说: “我去玉瑢庵做尼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你们也别再来找我。” 荔香抱着桃之,转头问老五英荣: “玉瑢庵在哪里?” 英荣伸手指了指北边最高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幽幽地说: “浀星河的源头——华龙水库那,以前妈也去过一回。” 荔香有些好奇,又问: “那上一回是为什么去的?” 英荣摇晃着身体,眯着眼望了望天空,阴风吹动他额角的发丝,眉眼竟透出几分少年的清秀与成熟,如高高的降龙树顶上刚结的青木瓜。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爸要和她离婚那回,那会刚生小太保。那时候我爷爷还没死,他去接回来的。他说我妈没犯七出之条,又生了四个儿子,不能离,这样好的老婆离了家会倒的。” “好吧,那等她冷静了,还会回来的。” 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回来了,荔香这样想着。 放牛妹这一走,家中的一堆事务像大山一样倒下来,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桃之没有人带。 荔香先是把人带到学校的宿舍,白天她出去上课的时候,只能放着桃之一个人呆在宿舍。桃之在陌生的环境里张大嘴巴哭了起来,嘴里呼喊着: “奶奶……” 她要找奶奶。 住在隔壁宿舍的王别英老师慌忙地跑过来推开门,走到床边抱起她,温柔地说: “别哭,别哭,奶奶不在这里,妈妈马上就回来。” 一直等到摇了下课铃铛后,荔香才慌慌张张地跑回来。 王别英把孩子递过去,伸手指了指床边放着的热水壶,皱着眉埋怨道: “这么小的孩子你敢放她一个人在宿舍,她要是爬过去扒拉一下倒下来,把脸烫烂了,你可没地方后悔去。” 荔香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我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家娘撂挑子去庵里做尼姑,现在家里的活都是我家娘养的小新婢在干,根本没人帮我带她。\" 王别英摇了摇头说: “去庵里把你家娘请回来呀!” 荔香来回地晃动,哄着因为哭累了而刚入睡的桃之,摇了摇头,小声地说: “我小叔子周末放假的时候去过,她犟得很,说要在庵里面待到老死呢。” “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要不上课的时候背着她吧。” 王别英出了这个主意,荔香照做了,但桃之不配合,她在听到学生一起朗读课文的时候,哇地哭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 “奶奶……” 桃之晚上也不肯睡,只晓得大声哭,吵得住同一楼层的老师们都有意见。 荔香只能和学校先请假,带着桃之回家了,家里幸好还有个能干的翠红。 可再能干的翠红也红了眼睛,摆出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说: “嫂子,爸爸根本不管家,活太多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荔香露齿一笑说: “没事,咱们分分工,做得了多少算多少吧。” 荔香负责煮饭、喂养牲畜、带桃之,翠红负责农田里的活。 美国佬这阵子反而消停了不再往城里跑,他在家吃够了喝饱了,就上村里打牌,有时通宵达旦。 英华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伐木场那个女人被她丈夫领回去,揍了一顿老实了,夫妻俩亲亲热热一起回了东北老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放牛妹平时虽然刻薄凶悍,可这时人不在家,反倒显出她的好来。她在家的时候,里里外外三下五除二的张罗得一门清。桃之有人带,早中晚饭有人做,地里有人拾掇,猪牛鸡鸭鱼有人喂有人放。 理所当然的,现在这些脚后跟打后脑勺的活,全落在了荔香和翠红身上。 白昼里忙个不歇的,荔香根本顾不上想些什么。 只有在夜里,人间万物都沉落在地上、河上、树梢上、屋瓦上…… 她躺在床上,睁着晶亮的眼睛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耳朵里只有河流低声地响着。她觉得整个房间彻底地沉入了渊底,空气冰冷蚀骨,她像一只蚯蚓,在渊底中湿润的泥土里,拼命地扭动身躯,钻出一条条寂寞且空旷的隧道。 她侧过身子,眼泪从眼尾滑落下来,浸湿了枕巾,她思念的男人,阻隔在远方的山海之间。 第二天早晨,寂寞的蚯蚓天光到来之前消失了,外面的空气清爽起来,荔香趁着桃之未醒,开始了一天的例行劳作。 她从牛栏里牵出老黄牛,晃悠悠地准备往北走,那里的春草已经长得很茂盛。 沿路的河面蒸腾起雾气,像人类早起用热水洗过面后,开始清爽的一天。 老黄牛沉默地跟随着荔香步伐,偶尔偷偷用舌头卷一口路边的稻苗叶吃。走到一条岔路时,老黄牛停住脚步,有预谋似的,突然挣脱了绳索,奋蹄从左面的岔路直奔西山而去,瘦弱的荔香像拖车上掉落的麻袋摔落在地。 她顾不上疼,连忙爬起来要去追赶。 可两条腿的人哪里跑得过四只腿的动物,方寸大乱的荔香拍着大腿,撕破嗓子的叫声,划破牛屎陂大清早的宁静。 “救命啊,牛跑了!牛跑了!” 她抄田埂近道往家的方向跑,一边跑一遍呼喊: “牛跑了!牛跑了!” 在不远处的田里,有个正在刨草的男人朝她看过来,看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他扔了手中的镢头,迈着大步子走过来问: “发生什么事?” 荔香伸手指向西山,指向那头正沿着一层层的水田向上爬,准备逃到山上去的老黄牛,气喘吁吁地说: “我家的牛跑了,帮帮我!” 闻言后的男人,立即迈开步子蹿出去,宽阔的背影像飞鸟一样奔向西山。在那头老黄牛马上要隐入山林中往更深的地方跑去之前,他那壮硕的胳膊一把抓住了牛绳,然后揪住老黄牛的鼻环往回走。 荔香擦掉脸上的汗,松了一口气之后,感激涕零地对男人说: “谢谢!谢谢!太谢谢你了!”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 “没什么的。” 他把手中的牛绳递了过来。 第31章 换瓦 接过牛绳的荔香,忽然嫣然地笑了。她认得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看起来格外老实憨厚的男人是陶阿婆的小儿子,叫江茂润。年纪并不大,看样子大约三十五六岁,他住在老宅左边甬道出去的房子里。论辈分,荔香应该随英富叫他小叔叔。 江茂润上前扯了扯牛绳,指着牛鼻环的位置说: “你牛绳得扯到底,离牛鼻子越近越好,它痛了就不敢跑。” 垂头丧气的老黄牛甩了甩耳朵,蚊蝇不离不弃地在它周遭飞着,长长的眼睫如扫帚遮盖下来,扫下了大颗的眼泪,眼角下湿润成长长的两行。步子也沉重拖沓着,鼻子流出鲜红的血,眼神在悲鸣,它是否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自己永远无法摆脱枷锁,无法逃脱永远被奴役的命运呢? 一头大牛大约值一千,从一头小牛养成大牛需要三四年时间,是一个家庭重要的固定资产和劳动力。 荔香想起她嫁到牛屎陂的三百元身价,竟比不上一头牛价,心怀一阵不甘的悱恻。 为了感谢江茂润帮忙找回老黄牛,荔香赴圩买来了肉和酒,在某天昼中时做了几个小菜。 江茂润推辞不过,只好来吃了这顿饭。他夸荔香的饭菜做得很香,很好吃。 坐在桌对面的荔香,先给他倒了一杯干白,请他别客气,然后端起碗一勺一勺地给轿椅里的桃之喂饭。 “今天家里正好其他人不在,不然也不方便请小叔叔来吃这顿饭。” 翠红带着英华回娘家了,美国佬照例打牌喝酒去了。江茂润拘谨地喝了一口酒,笑着说: “英富和我一起长大的,虽然辈分上我高一阶,但感情上我们很亲的。他现在不在家,你受累了。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叫我。” 荔香叹了一口气,心里积攒了许多苦水,翻来倒去愈发酵愈苦,无处诉说。她不知怎么地,不自觉地开始抱怨起来: “他没有良心的,走了大半年,我给他去了那么多信,他一封也没回过我,我也不知道以后还怎么熬下去。” 江茂润再次喝下一口酒,轻声劝她: “部队里也辛苦,你要耐心一点,等他回来就好了。” 荔香的眼泪不受控,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桃之歪脸看着妈妈,觉得有些古怪。荔香抹了眼泪,强装镇定地继续喂饭。 “我其实很想走,一天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闻言的江茂润,小心地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他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荔香身边,拍了拍她的背,立刻又想到,该避嫌的,又立即把停驻在半空中的手缩了回来,人再退回原先的位置,继续埋头吃饭。 “过日子需要忍耐的,不忍耐一点,很难过下去。” 荔香的心脏在他突然走过来的时候猛烈地跳了起来,等他再次坐下的时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松了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你和小婶每天都在一起,真令人羡慕。” 她抬手擦掉脸上残存的眼泪,轻轻地笑了笑,拿起筷子吃了口菜。 “那只是你表面看到的……” 江茂润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饭,没再说下去。 荔香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着,他露出的手臂是赤铜色的,是阳光常年照射过的颜色。她幽幽地说: “我也分不清我到底爱不爱英富。” 江茂润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说: “我们乡下人不想这些的,能过日子就行。” “小叔叔,你爱小婶吗?” 荔香笑了笑,揶揄地问,她忽然想起小婶刘春雨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江茂润抬起头,视线停留在荔香的脸上,苦笑着说: “她为我生了四个孩子。” “我知道了,你不爱她。” 荔香的语气很笃定,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有些东西,隐晦地萌了芽。蝴蝶振动翅膀,在这一刻,埋下龙卷风,多年以后,袭击了桃之的人生。 冷暖空气此消彼长,在入夏之前,雨水忽然多了起来。 夜里,荔香被屋顶上滴落的雨淋醒,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先把桃之从床上拉扯起来放进轿椅里,再把床移动到不漏雨的地方。 被子淋湿了一大块,荔香懊恼地摸了摸额头,这下怎么睡呀?睡眼惺忪的桃之,茫然地揉着眼睛。 荔香跑出去找来脸盆放在落雨滴的地方,雨水滴在脸盆上,叮叮当当地响。潮湿的地面有些打滑,荔香没站稳闪了腰,摔倒在地。她恼怒地自言自语说: “我真是瞎眼了,怎么会嫁到会漏雨的人家。” 桃之拍起手叫着: “奶奶。” 她在入睡之前,睡醒之后,总是要找奶奶。 荔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更加地恼怒地冲桃之喊: “我是妈妈,叫妈妈。” 桃之仿佛故意气她似的,摇了摇头说: “奶奶。” 荔香站稳之后,冲过来甩了她一巴掌: “我让你再叫!” 桃之哭了起来,和着外头的雨声和屋里脸盆的叮当声。 荔香烦躁地扯过被子,撒气似的又扔了出去,气冲冲地说: “好了,今天晚上咱娘俩都别睡了,坐着等天亮吧。” 鸡飞狗跳地过了一夜之后,雨停了,天晴了。 吃早饭的时候,荔香想了想还是开口说: “爸,我那屋漏水,今天您弄点新瓦片来换换吧。” 美国佬呼噜呼噜地喝下白酒,眼皮不抬地说: “没工夫,你要不就先搬回二楼住。” 荔香不愿意搬回二楼,尤其是放牛妹不在家的情况下。 美国佬背着手大摇大摆地离开家门,往村里走,自从放牛妹离家出走以后,他无所谓似的家中所有事物一概不管。 荔香从后门搬来以前盖新房没用完的瓦片,找来一副竹长梯架在黄泥墙上。 “妇女能顶半边天,自力更生吧。” 荔香咬咬牙,一鼓作气地爬上竹长梯。扛着镢头准备出门干活的江茂润,下意识地往左边这里瞥了一眼后,走了过来,问: “你要换瓦片吗?” “是呀,昨天漏了雨,被子都淋湿了,一夜没睡。” 江茂润把锄头卸下来,伸手拦住荔香说: “你下来吧,这哪是女人干的活,你告诉我位置,把瓦片也给我,我上去换。” 荔香的脸莫名地红了起来,从竹长梯上退下来,说: “小叔叔,真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江茂润满不在乎地接过瓦片,沿着竹长梯往上爬,大声地说: “我说过的,有事情你尽管找我。” 当天晚上,又下起了雨,屋内安好无事。 荔香躺在床上,想起他那赤铜色的手臂,一下一下、有力地抓在竹长梯上,也一下一下地抓在她的心上。她陶醉在雨声的节奏里,像蚯蚓在湿润的泥土中奋力钻营。许久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热烈而持久的欲望终于消散于无形。 桃之躺在旁边,酣然地睡着,她什么也不知道,正是不知天命的时候。荔香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轻声地说: “妈妈是个女人,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 隐秘的羞耻在无形中结了痂。 第32章 大闹 没过多久,家里发生了一件令人心惊的事。这件事促使放牛妹回家有了不容分说的由头。 美国佬旧态复萌,酒喝得很凶,喝得忘了祖宗八辈,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一脚踢翻鸡棚,原本昂赳赳的鸡惊叫一片,也知道酒鬼不能惹,都慌慌张张地钻进竹编笼里,压低咕咕声,老实地挤挨在一起。 荔香正在准备晚饭,忽然听到门外的动静,反应迅速地丢了锅碗,抱起轿椅中的桃之,轻手轻脚躲进厢房里,反锁了门。英荣和英华本来在厅堂写作业,立刻收了东西躲到二楼去。放牛妹不在家,没人敢和喝醉的美国佬抗衡。 他独自站在厅堂中,屈膝微微后仰,欲倒不倒的样子,他张着嘴大口地喘气,口水涎着,努力地抬起眼皮,转着圈地来回看,想看得真切,却发现四壁空空,一个人也没有,顿时有些寂寞。他大着舌头怒吼: “王八蛋,都跑哪嘁啦!” 谁也不敢走出房门,也不敢开灯,整栋屋子,静得出奇,黑魅魅如随时要现出鬼影。 “老婊子,摆臭架子,什么东西,指望我去接你?喝!做梦!” 他的视线在摇晃,根本看不清前方,跌跌撞撞中不知踢到什么东西,发出哗啦一声响。他生气地又踢了一脚发泄,又哗啦地响了一声。 “这家谁当?我当!谁敢不听我的!” “你算几斤几两,还想篡位夺权!” “屌恁娘,都滚蛋,死嘁!” …… 他粗着脖子对着空气下马威,说一句歇一会儿。骂骂咧咧了好一阵,觉得有些累了,才哼哼唧唧地摸到饭桌。他坐了下来,摸黑为自己勉强倒了杯茶水,一口喝了,低着头,大喘气,又自言自语了半天。 “都走都走!吃我的住我的!没一个有良心的!” “做人有什么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 …… 过了一会,又没了动静,但谁也不敢冒险走出房间。 按照以往经验,美国佬大闹一场,发泄完心中愤懑才算完事。只是现在,放牛妹不在家,他会不会就此睡觉去了呢。躲起来的人有些吃不准,连不晓事的桃之也已经谙熟这种安静时分,不能出一点声音。 她和妈妈在黑暗中睁着圆溜的眼睛,侧耳细听,打起十分的警觉。心惴惴地跳,笼罩的恐怖犹如背靠的墙面和遮盖屋顶也异常危险,随时轰然倒塌。 “咚咚咚!” 房门突然剧烈地响了起来,房间内的母女两个都吓得弹簧似地猛地抖了一下。桃之抑制不住,立刻张嘴大哭起来。 外面的人,在猛烈的试探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应,激动地叫着: “我就知道你在里头,你个小婊子,把门开了!” 荔香抱起桃之,也害怕得要哭出来,战战兢兢地说: “你像什么话,大晚上的来敲你儿媳的门!” 外面的人恶鬼一样不依不饶地喊着: “你敢不开门,我马上拆了这破门,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要替我儿子收拾你!” 美国佬在门外不停地踢着门,叫嚣着。 整个房间晃动起来,屋顶上落下檐尘。四面的墙摇摇欲坠,无处可逃,仅有一扇箱箧大小的窗,嵌上了木条,此刻变成逃不脱的牢狱。荔香尖着嗓子,石破天惊,听起来异常恐怖: “你走不走,不走我拿剪刀刺死你!” 桃之紧紧地揪住妈妈,哭得更加嚎啕。病急乱投医的荔香,慌乱地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把锻打的大剪刀后,紧紧地握在手里。 “屌恁娘,这是我的房子。我叫你开门你敢不开,我要进去!” 美国佬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继续暴力地拆门! “你到底要进来干什么!” 荔香浑身发抖,紧握着剪刀,准备着随时战斗。 “造孽啊,美国佬,你喝多了就睡觉去吧,你是不是想搞爬灰,你不怕你儿子回来打死你吗?” 门外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是陶阿婆的声音,她从老宅左边甬道出现,打开了上厅的灯。光亮照过来,美国佬抬手遮住眼睛。 “老东西,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陶阿婆正要上前去拉走美国佬,却发现他放下胳膊露出的眼睛红得失去了神志,她不敢再贸然上前。 “滚!” 美国佬发出一声怒吼。 “茂伟,茂伟,快出来拉走你这个吃酒吃糊涂了的弟弟。” 陶阿婆胆怯地后退了好几步之后,朝着住在上厅的江茂伟家喊了好几声,他们家也紧闭着和灯,不肯出声,不想多事。无奈的陶阿婆只好颠着小脚跑回家,过了许久之后,她喊来了儿子江茂润。 江茂润那一副健壮的身躯如硬撅撅的老虎钳,钳齿一咬便死死地卡住矮了他一头的美国佬,整个人被拖着穿过过老宅右面甬道,往新宅的二楼上去。江茂润嫌弃地咕哝: “哥,你喝成这样,像什么话?赶快去玉瑢庵把嫂子接回来吧。” 美国佬的力气根本拗不过正值壮年的堂弟,他只得闭着眼装糊涂,浑身如烂泥倒塌在床上,睡了过去。第二天他醒来,全然当作不知昨天发生过什么。 安顿好美国佬之后,江茂润回到老宅,安抚了荔香母子,他说: “不用怕,有我在。” 他让荔香带着桃之到自己家睡一晚,过了今天再说。从老宅的左边甬道出去,扩建了一栋新式的红砖房,就是江茂润一家人的居所,这居所刚建好没多久。 对于荔香和桃之的到来,女主人刘春雨直接黑着脸,目光暗暗的,出言冷嘲江茂润和陶阿婆说: “无事献殷勤。” 尴尬的荔香立即抱起桃之说: “我还是回去吧。” 陶阿婆拦下荔香,说: “你和桃之今晚和我睡,我的床宽宽敞敞的,够我们一起睡的。” 一旁站成一排的孩子们,转着乌黑的眼睛望着荔香母子俩。 这四个孩子,老大、老二和老小都是女孩,只有老三是男孩。他们立刻走过来团团围住桃之,逗她说话: “来,叫姐姐!” “叫哥哥。” 桃之轱辘地转着眼睛,听话地扁了扁嘴: “结结!” “狗狗!” 老三捏了捏桃之的脸,嘟着嘴纠正: “你才是狗狗,我是哥哥!” 陶阿婆慈祥地敲了敲孙子的头,纠正他: “傻呀,你们叫她妈妈叫嫂子,桃之比你们还要小一辈,这是你们的侄女儿。” 三个女孩摸着桃之: “叫姑姑。” 男孩也摸着桃之: “叫叔叔。” 桃之嘟圆了嘴统一学舌: “嘟嘟。” 直到天很晚了,各人都睡去了。 荔香安抚桃之睡着,紧张的心情才稍稍宽了宽。 陶阿婆放下麻纱帐子,行动缓缓地上了床的另一头,她摸摸荔香冰凉的脚,搂到自己的腋下暖暖。春末了,昼夜温差大。 陶阿婆语调缓慢地说: “我这个儿媳,心眼太小,不会和小辈相处,你别和她计较。” “小婶很能干的,常见她在地头忙。” 荔香脸贴着桃之的小脑袋,想起她走在路上,总看到刘春雨在田地里忙碌的样子。 “在乡下生活的女人,不比城里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就够了。在乡下,女人要能操持家里,带大孩子,料理农耕,她也算规规矩矩。只是一点……” 陶阿婆依然叹了口长气,继续说: “茂润不喜欢她。当年他不愿意同她结婚的,嫌她不好看。可没办法,一方面是因为这是小时候定好的亲,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家太穷,反掉这门娃娃亲,他很难娶到老婆,也怪我无能。” 黑暗中,有一双泛着秋水的眼睛轻轻地转了转,似乎怀有心事。 第33章 人间的沙粒 陶阿婆已经孤枕睡了很多年,捱过无数寂寂长夜。这一晚,多了伴以后,倒豆子一样细数了从前的许多事,倾吐出许多老话。 荔香第一次知道陶阿婆的身世,以前总听到家娘在背后说闲话叫地主婆,原来是有过这一段悲伤的往事。 在解放以前,陶阿婆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裹过小脚,有一门定好的亲事。在花一样年纪的时候,在战乱中被土匪头子掳进山,做了压寨夫人。 后来,解放军剿匪,陶阿婆被解救出来,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了长琅县,遇到叔公,和他相爱和结婚。 “我每次看到你就觉得心疼,看到你远嫁来这里,我就会想到我自己,我娘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年轻的时候有想过回去找他们,可那时候有了孩子没那么容易走开,后来孩子大了有了孙子,一直没有机会回去找,现在年纪大了,知天命了,也就算了。” 陶阿婆摸了摸荔香的脚,叹了一口气后继续说: “都怪我嘴太多,过去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总想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后来,大家知道我的出身,知道我进过土匪窝子,大家都很同情我,可我没想到大批斗来了。” 陶阿婆在生了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之后,在铺天盖地的打倒地主的批斗会中,被打为土匪婆子、地主婆子,丈夫迅速与她划清界限,即刻与她离了婚,入赘到一个年轻的、新社会的大脚女人,从此搬进了长琅县城里。 江茂润是陶阿婆和叔公老来得的儿子,可在在他出生之前,叔公已经带着他的哥哥离开了牛屎陂,三个姐姐也嫁了人。 陶阿婆曾经说的,一个时代一个时代都这么过来的,好的坏的,过得去的过不去的,如此远又如此近,一切都风流云散。 荔香也叹了一口气,她如今所遭遇的,和陶阿婆比起来,似乎小巫见大巫,在时代的进程中,每个人都不过一粒轻飘在人间的沙粒而已。 这一次,放牛妹铁了心,要在玉瑢庵青灯伴古佛,敲木鱼念佛音,虔心要皈依,舍去红尘种种牵绊。 第一回,是老五英荣和老六英华一同上山去请她。 放牛妹穿了一身灰色淄衣,双手合十,神色肃穆地说: “你们回去好好读书,忘了你们可怜的老母亲吧。” 英荣和英华跳着脚近乎恳求地说: “妈,别再生气了,我们可以不要爸爸,我们不能没有你,和我们回家去吧。” 放牛妹的心宽了宽,觉得这两个儿子到底是有点良心的,但她还是冷着神色赶走了这两兄弟。 第二回,是荔香背着桃之上了山,同行的还有翠红和江茂润。 江茂润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当初建庵的时候,他为了赚钱,到这儿来做了一阵子挑山工,他说: “这庵要走很长的深山野路才能到,以前还有土匪出没呢,我陪着你们来,安全一点。” 荔香的心如喝过刚酿好的热米酒,飘忽忽的,在山林氤氲之间,旋转、跳跃,直到贴近他,这个总是很体贴、很温柔的的男人。 今天早上,她碰到江茂润的时候故意透露了她要来玉瑢庵,他也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事情,陪同着来了。 玉瑢庵的山门外,放牛妹躬身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说: “堂小叔,真是托赖你,还特意跑一趟来,但是我不能回去。” 三个人轮流劝和请求,放牛妹仍然不改初衷。他们只好下了山,下山之后,三个人沉默地等待公共汽车的到来。 可好半天还不见汽车的到来,江茂润看了看今天特意戴上的手表,然后提议到附近的华龙水库玩一会,再回来赶最晚那班车。 荔香和翠红互相看了看,立即同意了,难得消闲一次。 这个水库是长琅县的十大景区之一,水库风光秀美无比,苍绿茂盛的草木环绕,水面清澄,碧波潋滟。经常有城里人或者学校组织春游秋游到此处游玩。 今天不是周六日,没有什么人,连附近唯一一家商店也没开门。没花多少时间,他们登上了水库的高坝。 荔香在宽阔的斜坝面上寻了一处干净的草地,放下桃之之后,她仰面躺了下来,闭目感受着春日里尚且温吞的阳光照射在脸上的感觉。真舒服,整个人如同飘在汪洋中。 江茂润有些不好意思,他转头四处看了看,然后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拍了拍草地,顺势躺了下去,与荔香隔了一些距离。他的手掌叠放到后脑勺,眼睛望着天空,若有所思地说: “我看,我哥来才行,嫂子在等他服软呢。” 荔香睁开眼睛,看着高远辽阔的蓝天,巨大的宁静填进心扉。 她微微地苦笑着,轻声说: “她要是不肯回家,我要带桃之回娘家。我一人,真的不敢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桃之坐在妈妈的身边,开心地揪着草叶子玩,她早已经忘了爷爷大肆闹事的那一晚。 江茂润侧过脸看荔香,她的眼睛很黑,前额的头发打着卷儿懒懒地散落,嘴唇嘟圆如咬过一口的青李子。有心的人看过一眼,忍不住偷偷地吞下口水。 江茂润的心如凉风掠过湖面,波纹一动,一圈一圈,越来越远,涟漪不止。他兀地失去了庄重,冲动地说: “你别走,我会保护你的。” 荔香转过头看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小叔叔,你觉得这是对的吗?” 这句话说得有些意味不明。江茂润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翠红站在不远处,她双手罩在眼皮前,露出一条缝,眼睛望向平静无波的湖面,湖水幽静,如镜一般,把蓝天、绿树映照得清清楚楚。荔香有些忧心地响: 翠红是听见了我们说的话呢,还是没听见呢? 这一回,美国佬一个人百般不情愿地上了山,他低下了姿态,认了错,说: “我江茂国,今天来请朱放牛妹回家。” 放牛妹跪在蒲团上,并不答应,手里滚着念珠,嘴一张一翕,念念有词: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美国佬摊开手,有些无奈地说: “那个女人已经回东北了,这辈子不会再回来了!” 放牛妹始终闭目,随着木鱼声颤,继续念诵: “南无敬礼师,敬礼佛,敬礼法,敬礼僧,敬礼大佛母般若波罗蜜多。我之一切真实语,当愿成就……” 美国佬背着手在香烟缭绕的内堂踱来踱去,而后才停下,他对着法相庄严的菩萨说: “菩萨啊菩萨,你普度众生,可别把我家老婆子普度了来,一家子都指望她呢!” 放牛妹心想,过去你总看不起我,欺负我,现在知道一家子都要指望我了吗?她内心虽然汹涌,可表面依然平静地击掌,仍继续跪拜忏礼: “如昔时天王帝释思惟大佛母甚深般若波罗蜜多义,依止念诵而遣除魔王波旬等一切违缘。如是我亦思惟大佛母甚深般若波罗蜜多义,依止念诵,魔王波旬等一切违缘,愿皆遣除,愿成无有,愿成寂灭,愿极寂灭。” 念到后四句,一句一次击掌。 第34章 拦截的信件 念诵声在高高的庙宇中悠悠地回荡,低语的罪孽与愿望飘向婆娑世界。诚哉是言也,弄物不知名。 一头雾水的美国佬有些不耐烦地说: “要杀要剐,你给个准,我今天任凭你发落,别又唱又念的不理人!” 放牛妹起身,目光如结冰的湖面。 “你不是诚心来的,想想你干的那些丧良心的事儿,我心里就过不去。我现在皈依我佛,将来就在这庵里终老。” 美国佬一听这话有些急,上前要去拉扯她,怒吼说: “老婊子,你说什么混账话,两个孩子还小,你这就不管啦?” 放牛妹后退一步,气鼓鼓地说: “把我娶到你家来当老妈子使,你几时有当我是你老婆?你几时尊重过我?” 一位头戴着灰色居士帽的老师太从佛像下座的右面甬道里走出来,她的眉目十分肃穆,双手合十道: “施主,佛门重地清静无为,还请你们去外头,讲清楚了,早点了结的好。” 美国自知脾气一急声音大了些,扰了这里的清修,立即躬身回应道: “诶,老师傅,晓得的晓得的,实在对不住了。” 老师太看了他一眼之后,转过身对放牛妹说: “妙云,出家人讲究四大皆空,我看你家事未了,还是尽早回家吧。” 放牛妹这回皈依佛门,得了一个法号,叫“妙云”。 她朝老师太行了个拜忏然后说: “我放下了,我自愿皈依我佛的。” 美国佬看有人出面帮忙转圜,立刻哀求道: “算我求你了,你是我的姑奶奶,你就随我回家吧,我过些日子就不在家了,我找了个给人守矿山的差事,家还给你当、给你管,都交给你。” 老师太合上眼睑,低声说道: \"施主,酒是断肠草,色是削骨刀,施主,你若是不改,妙云就不值当和你回去的。\" 美国佬连连点头说: “一定改,一定改。” 老师太睁开眼睛,气定神闲地吐了一口气,对放牛妹说: “你还是回去吧,那么大的一个家,你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放牛妹的脸上褪去霜色,看在老师太的份上就坡下驴,收拾了包裹,随美国佬一起下了山,回了家。 家里的一件件,一桩桩,放牛妹重新拾掇起来,弄得井井有条。 桃之仍然记得奶奶,抱着放牛妹的大腿咯咯地笑起来。放牛妹也龇着牙笑着说: “她有良心的,就和我亲。” 荔香摇了摇头说: “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她就知道奶奶、奶奶的,根本不和我亲。” 放牛妹抱起桃之,“啪嗒”地亲了一口说: “谁叫你带她带得太少。” 没过多久,美国佬收拾了包裹再次离开家去县城守矿山。荔香也放心地回学校教书了。 放牛妹这回仿佛从头做人,重新开始,预备要把家打造成自己的王国。她在饭厅正中安了神像,设了神龛,每天忏经拜佛,又跪又念。从前家庭不宁,是没有神佛来镇住的缘故。 不计较前尘,往后要把日子过好,放牛妹这样想。她拉着翠红扫除着家中里里外外,忙进忙出地倾箱倒箧,扫榻清柜,拂尘除垢。 荔香下了课,回到家,先抱起桃之亲了亲小脸颊,然后放回轿椅里,换了衣服后也加入大扫除中。 地上堆积着各类杂物,翠红从其中一个箱屉里翻出一摞信件,拿在手里一封一封地看封面,她并不识字。 “妈,这里有信。” 放牛妹挥挥手臂擦擦额上的汗,毫不在意地说: “给你嫂子看看,都是什么信,没用就丢了吧。” 荔香接过来,发现都是开了口的信,翻了几封之后发现有一些信有点眼熟,一辨认笔迹,发现是自己本要寄给英富的信,原来压根就没有寄出去。 还有几封来信的封面和邮戳,一看竟是部队的地址寄来的,明明写着吴荔香收,展信再看日期,月前,数月前的,都有。 荔香气得手抖起来,用不满的声音问道: “英富给我寄了信,为什么没给我?” 放牛妹和翠红齐齐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一头雾水地望着她。 放牛妹说: “我没收过你的信呢,以往都是你爸收的。” 荔香寄出的信,明明是交在邮递员手里的。 “我寄出去的信,也在这!还拆开被看了!” “你晓得的,我不识字。” 放牛妹先撇清自己。 荔香灰着脸把信件扔回箱屉里: “我知道不是你。” “肯定是那老东西偷看的,可能怕你会影响英富在部队的表现,所以没把英富寄来的给你也没把你写的寄出去,算了算了,你要是想寄就重新去寄吧。” 放牛妹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荔香忽然觉得有些腹疼,利刃切肉一样,一下一下地疼,牙齿间掠过一丝寒气。 她恨恨地说: “你们怕我影响他,那我不写也不寄了,就当我死了老公吧。” 放牛妹赶忙呸呸呸吐了好几下口水说: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保佑我儿平英富安如太山,长命百岁,聪明智慧……” 远在他乡的英富,好似感念母亲的记挂,连打几个喷嚏后摇了摇头说: “谁骂我了!” 这里属于湿润的季风气候区,受海洋影响,风多,冬天冷的时候特别冷,夏天热的时候特别热。 部队生活辛苦,每天喊着响亮的口令,进行长途跋涉的拉练…… 吃的倒是不错,鱼肉充足,有米饭有面,比老家的伙食要好得多…… 这里的兵蛋子,来自五湖四海,有四川的,也有辽宁的。说话特别有意思,东北话找老婆叫找对象,四川话骂人是日你仙人板板…… 这些话,写在信里,寄回长琅县的牛屎陂,却一封也没回来过。 英富撂下一组牌,拿下嘴里的卷烟,抖掉灰,心里有苦似的说: “女人就没良心,我家那个从来不晓得挂念我。” 远在南边小村学校里的荔香也连打几个喷嚏。 此刻,她在教学二楼就看见校门边上传达室门口,那个瘦巴巴的邮递员大叔,正在接收信件。她冲下楼,钻进传达室,拽住大叔就质问: “我给你的信,为什么没有寄出去!” 大叔的眼睛摞上几层褶子才看清拽住他的人,讪笑着说: “啊呦,吴老师,你别激动——” 荔香不打算饶他,大声地质问: “你偷吃我邮票钱是吧!” 大叔神色一禀,慌乱地解释说: “那没有,多少邮费我照数还你,可这个信没有寄出去的缘由不在我,是你家公要我扣押的。江英富来的信,也是你家公要求交到他手里的。” 荔香眼珠子恨恨地转半圈,白他一眼,生气地说: “我以后不会找你寄信了,我自己去镇上投邮递箱。但是以后有我的信,你得给我!否则我投诉你,叫你干不成这份工作!” “好的,好的。” 脸色惨白的大叔连连应声答应。正好上课铃铛摇响,她要赶去上下节课,只好作罢。大叔松了眼睛上的皮和肚里的一口气。 可从那以后,荔香再也不去信,英富也不再来信。 第35章 红李子 江茂润赴五月圩,回来时特意绕到学校门口。 铁焊的栅栏式校门紧闭着,一群百无聊赖的小学生靠在门边玩耍,他们像嘎达嘎达的小鸭子,挤在一块说什么幼稚话的都有。 有男学生把头塞进宽缝里,又退出来,逗得旁边的女学生们偷偷地笑。 江茂润拍了拍其中一个长着癞痢头的学生,问道: “你认识吴荔香老师吗?长得挺漂亮的那个!” 小癞痢点点头,转身指了指后面一栋隐在丛生的高大树冠里的两层教学楼。他的声音很响亮: “认得,吴老师现在就在二楼。” 江茂润从网兜里掏出两颗新鲜的红李子,塞进小男孩的手掌里,然后指了指那栋楼说: “请你帮忙把吴老师叫来,就说是朋友找她。” 得了好处的小癞痢,一下子蹦得老远,兴冲冲地跑到教学楼找人。 “老师,你朋友找你。” 荔香拿起教案抱在胸前,跟在小癞痢后面,心想着会不会是杨大美。杨大美和董麻子做生意发了一点小财,刚在镇上买了新房子,很少来找她的。 荔香拽住小癞痢问: “是个女的吗?” 小癞痢摇了摇头说: “是个男的,长得黑还有点壮。” 荔香匆匆地跑下楼,穿过操场往校门方向走,远远地就看见铁门外拼命引颈探视的江茂润,像一只长颈鹿卷吃高处树叶,她突然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声来。 在江茂润眼里,这个生涩的笑容犹如清晨的太阳,微暖明朗,令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和依偎。 他把手里装着红李子和桃子的网兜从宽缝里塞进去。 荔香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脸色立刻红润起来,雀跃地说: “哎呀,都是我爱吃的!谢谢你,小叔叔!” 江茂润挠了挠后脑勺,李子上面的红,从大门的宽缝中爬过来,一直爬到他那宽大的脸颊上。 他憨憨地指了指袋子说: “在集市上买的,很新鲜,你吃吧。” 荔香伸手握住他厚实粗糙手掌,他那突出的青筋如牢牢的牛皮绳,拴住了她的心: “小叔叔,谢谢你惦记我。” 她的眼里含着秋水。 “不用和我客气。以后,只要有圩,我都给你买。” 江茂润抽回手,竭力地保持镇定。 “那我先走了。” 说完,江茂润转身走远,步子有些慌乱,生怕被荔香那湖波似的黑眼睛给看穿。 荔香背后的教学二楼,那里站着一个人阴鸷地盯着这里,盯了很久很久。 同时,胳膊上夹着教案的王别英走了过来,她侧过脸看了看校门外刚仓皇逃走的男人,微笑地问荔香: “那个人是谁呀?” 荔香把网兜放到身后,定了定神色后,若无其事地说: “一个朋友!” 校园内的上课钟铛铛铛地响起来。王别英扭头催着孩子们喊道: “没听见钟响呀,都回教室去,准备上课了!” 孩子们“哗啦”地像飞鸟还巢一样纷纷涌向不同方向的教师,整个操场瞬间变得空荡荡的。 王别英满意地回过头来继续问: “你男人去当兵快小一年了吧,当时你们也才新婚一年多而已,当时怎么舍得放他走呢?” 荔香白了王别英一眼说: “我能怎么办,他家要做光宗耀祖的大梦,指望他去部队能提干当领导呢。” 王别英露出一副坏笑的样子,压低了嗓音说: “你现在是个正值青春的小娘子,跟我说实话,会不会想男人?” 荔香的脸上染上羞涩和气恼,抬起手就要拍打王别英。 “你才想!你才想!” 王别英躲开她的攻击,却笑得越来越卑琐,口无遮拦地调侃道: “我可不像你这么虚伪啊,我承认我当然会想男人啊!如果我是你呀,我才不给他守寡呢,我是绝对耐不住这寂寞的,女人最黄金最舒服的日子也就这几年。不过呢,幸好我的亲亲老公就在身边。你呀,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自个对镜贴花黄去吧!” 被挖苦的荔香也揶揄说: “好你个小淫娃,夜里和你那派出所老公怎么乱来呢?给我说说呢,让我向你学习学习。” 虽然王别英只是开玩笑而已,但荔香听得并不舒服。戳中心事的玩笑如冷不丁飞来的箭矢,正中心脏。 寂寞的人,心神像杯子里的酒,摇摇晃晃。 时间进入夏至,教室窗外繁茂的树木如巨大的毫笔,放肆地泼出一片绿色的墨。 荔香的腹痛,越来越频繁,疼得冷汗涔涔。 课才上到一半,人突然间不受控地倒在地上,地板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响。 张皇失措的王别英跑到牛屎陂来叫人,可门敲过很久,却始终无人来应。 她只好在门口来回地张望,焦急地等待着。 等了好久,才看到隔壁一对夫妻挑了担子,刚从外面回来。 王别英赶忙上前,客气地询问: “请问一下,吴荔香的家人去哪里了?” 男人露出疑问的表情反问: “你找谁?有什么事?” 王别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才说: “今天吴老师上课的时候晕倒了,人现在在卫生院。” 男人的神色立刻变得焦急。 “严重吗?我跟你去看看吧!” 他身边的女人黑着脸白了他一眼说: “你要不要脸,那是你侄媳,你总是蹭蹭地靠向前,像话吗!” “英富不在家,我们既是近亲又是邻里,帮忙关照一下有什么不对。” 男人红着脸据理力争。 王别英觉得男人有些眼熟,而后反应过来,他来过学校的,经常给荔香送过吃的。 有些不自在的王别英呆呆地站在原地,嗫嚅着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好在男人把工具都放到屋檐下之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后走了过来,说: “走吧,看样子她家人今天都没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王别英点点头说: “好,那走吧!” 那个女人依然站在院子里,气急败坏地说: “去吧,去吧,你迟早要被打死的……” 男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讪笑医生后小声地解释道: “不用理她,就是个颠婆,整天胡说八道。” 王别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只说: “没事没事!你人挺好的,很关心吴老师。” 男人挠了挠后脑勺,一副老实的样子说: “她一个人远嫁到我们这儿来,挺不容易的。” 王别英转过头,看清楚这个男人的样子,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作都格外地土气,荔香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男人? 他们加快步履,路过裤子山后,很快就到了卫生院。 虚弱的荔香躺在病床上,依旧是那盏长管日光灯,照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江别英俯下身子对荔香说: “吴老师,你家里人来了,我下午学校还有课,就先走了。” 荔香点点头,发白的嘴唇动了动说: “没事,刚刚护士来过了,已经取了环。” 节育环碎在她的子宫里,所以引起了剧烈的腹痛。王别英摸了摸荔香额头上的头发,抿了抿嘴说: “女人真是苦,你受罪了,多休息几天,多保重。” 说完后,她拎着包,冲着男人点头示意之后,匆忙地走出门。 第36章 抗生素 这间门洞敞开的病房里,有八条铺绿布的病床,其中一条躺着一个毫无血色的女人,床边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握住女人的手,彼此之间什么话也没说。 感情的言说不一定需要语言,手掌温暖地包裹住,身体热烈的拥抱,嘴唇温软的触碰,肌肤灼灼的偎贴,这些真切的实感才来得最合人意。 荔香在这一刻才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可怜,一点也不寂寞,她从蚯蚓变成了人。 自从英富离开家,自从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以后,她的痛苦与孤独,与日俱增,没有和解的办法。 她无时无刻地想要一个男人的陪伴,尤其在她脆弱的时刻,只要有个男人在她身边,能握住她的手,能给她一个肩膀,她的心就有了着落。 仿佛囫囵地吃下枣子,来不及品尝甜不甜,只想先填饱肚子,她顾不上这是不是禁忌的,这是不是不伦的。 她的心,随着渐渐消亡的痛苦与孤独,与日俱增地野了,她心里所想的: 如果未来是暗无天日的,而快乐是稍纵即逝的,那我只想抓住当下,我只想开心,其余的,随便吧,永生也好,毁灭也好。 门外有人在说话,几个老人坐在短凳上挂吊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有的没的的闲话。 气氛很安静,刺鼻的药水味道充斥在空气里。 一里一外,平静与炽烈分隔成两重天。 荔香的子宫里重新上了一个新环。 上环之前,护士对她说: “我听说你老公当兵去了,你还有带环的必要吗?等他回来再来戴,免得受这个苦。” 荔香想了想,轻声说: “还是给我上吧。” 环是一个枷锁,也是另一种自由。 北风刮过去,麻柳树的叶子飘飘荡荡地落下来。一转眼又过了一年,桃之虚岁四岁了。此时她的爸爸离家当兵已经第三年了,刚来了信,说是表现非常优异,转为士官了,继续留在部队,任务紧,探亲假只得一再延迟。 美国佬和放牛妹很是高兴,买了一挂长鞭炮,在不年不节的时候放得稀里哗啦的,他们还买了肉和酒,一家人像过大年一样,饱饱地吃了一顿。 只有荔香什么感觉也没有,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和守寡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说,她现在已经不需要丈夫了。 这一年的冬天,桃之生了一场大病,高烧反反复复地不退。荔香抱着她一趟一趟地上村卫生院,打针吃药,却始终不见效。 屋漏雨偏逢雨连天,大哥吴荇朴把电话挂到学校,王别英特意赶到到牛屎陂把口信捎来,荔香这才知道父亲肝癌晚期,已经病危。 荔香急得团团转,恨自己抽不开身,一边是高烧未愈的女儿,一边是远在岩北病危的父亲。放牛妹在旁边小声地嘀咕说: “亲家公多好的人呀,可不能在年前死,不吉利。阎王爷要杀猪过年才会在年前带人走!年前走的都是被当成猪来杀掉的——” 站在她旁边的翠红赶紧推了推她的胳膊,焦急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暗示她可别再胡说八道了,荔香脸色黑得像铅块一样。 失魂落魄的荔香把磨成粉的的药调了水,抱着桃之准备喂进去。病得厉害的桃之却力大无比,紧闭着牙关不肯配合。好不容易撬开了牙齿,喂进去的药立刻被她用舌头顶出来,吐了个精光,还把自己呛得咳了起来,像要断气一样。 荔香的心焦急得烫出了洞,脸上渗出了细汗,再不吃药人会烧傻烧死的,她发了狠用勺子暴力地捣开桃之的嘴,失控地叫起来: “叫你吐出来!叫你吐出来!” 桃之幼嫩的小嘴冒出鲜血,荔香脸上的泪也滚滚地落下。脸色大变的放牛妹立刻抢夺走勺子,大声嚷嚷地说: “你好狠呀,药是苦的,她还这么小,晓得什么。” 桃之突然惊厥抽搐起来。王别英惊叫说: “不能再拖了,赶紧送卫生院。” 荔香脑袋发昏地抱着桃之,跟在王别英身后,胡乱地走。放牛妹在后头追来,说: “这卫生院没用,还是赶紧去找私人诊所的董苏芬,虽然她是自学的,但她看病最灵最有用,只要打过她的针都能好!” 急病乱投医的荔香,怕再拖下去会坏事,于是听了放牛妹的话,抱着桃之直接去了董苏芬的诊所。董苏芬捏着桃之的脸颊,打开口腔看了看后,胸有成竹地说: “没事,我先给她打一针。” 她熟练地弹开玻璃盖,用针管抽取药液,气定神闲地说: “你不用担心,我先给她打一针庆大霉素抗生素,这个下去效用很快,一天来打一针,这几天要准时带她来打。” 一针屁股针下去,桃之哇哇地哭。 抗生素效用果然很快,当天晚上桃之终于退了烧,再打了几天抗生素后,没再反复。考虑到桃之刚病愈,不便舟车劳顿,荔香还是选择一个人先回岩北。 江茂润偷偷地送她到县城火车站,塞了一笔钱到她手里说: “刚卖了小猪仔,钱你拿着用。” 荔香推拒回去,他又再推回来,说: “你家的事我帮不上你,拿着吧。” 他抬手擦掉荔香脸上的泪说: “节哀,保重,忙完了早点回来,我等你。” 荔香点了点头后,依靠在他身上,做梦似的呢喃道: “小叔叔,我会回来。” 月台上的人都看过来,以为这是一对依依惜别的夫妻。 等荔香赶到岩北时,吴叙白已经溘然长逝,父女俩终究没能见上一面。荔香跪在灵柩前痛哭: “爸爸,女儿不孝。” 恢复健康的桃之,能跑能跳,能吃能喝,但变得有些迟钝,大家需要叫她很多遍,她才会乐颠颠地跑过来。而且迟迟不开口,来来去去依然只会说两个字的词。 翠红抱着桃之去河边看鸭子,教她说: “嘀呦——鸭子们快回家喽——” 桃之只学前面两个字,尾音也能学着拉的老长: “嘀呦——” 翠红弯曲手指敲了敲她的小额头说: “傻孩子,后面那句也要说,跟着我说——鸭子们快回家喽!” 桃之依然不开窍,拍手叫: “鸭子——” 教了无数遍,桃之仍然不会一句完整的句子。 翠红只好抱着桃之回家,愁眉苦脸地对正在做饭的放牛妹说: “完了,桃之是傻的,教她赶鸭子,只会说嘀呦,多一个字都不说。” 放牛妹挥着大铲子从锅里铲出热菜,气哼哼地说: “我们家也没有不会说话的种,黄家那个梦真比她还要小两个月,说话早已一串出溜的。” 英荣进来偷菜吃,吃下去一口,烫得直咂舌。他伸手捏了捏桃之的脸,呼着气说: “我看她大概率是个哑嫲。妈,你忘啦,我姑姑那个小儿子不就是个哑佬,说不定,我们家有这个病根会遗传。” 放牛妹摇了摇头说: “哑佬是发烧烧坏了脑子,人家会说话,就是说不明白。桃之这个不好说,真是个哑嫲,那要倒灶了。” 说完她转头看了看桃之,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要真是个哑嫲,那以后就难嫁了。 第37章 记忆碎片 刚从岩北回来的荔香,进门就听见嚼舌根的话。她放下行囊故意发出声响,厨房内的人立刻噤声。 荔香气冲冲地走进厨房,径直走向翠红,伸手抱走桃之。另外三个人,心虚地面面相觑。桃之靠在荔香的肩膀上,欢快地拍手叫妈妈。 荔香走到客厅后,想到什么似的,又走了回来。 “没听过贵人语迟吗?桃之不是哑嫲!”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桃之不是哑嫲,但大家都开始叫她小哑嫲,这个称呼,从幼年到长大成人,家里几乎每个男性都这么叫她。这个称呼甚至传到了学校,成了其他同学霸凌她的辱称。 有一回过年,在饭桌上,四叔英贵拿这个称呼调侃她。恼怒的桃之站起身,立即掀翻满桌的菜和酒水。 “我不哑,别叫我哑嫲。” 四叔仍然嬉笑着说: “是是是,你是不哑,我不该叫你哑嫲,真是的,小气,爱你才会这么叫你!” 大家看猴戏似的哄堂大笑,桃之的自尊心再次受到打击,痛哭起来。放牛妹的脸上浮现出“有什么大不了的”的表情,说: “别那么小气,你四叔和你开玩笑的。哑嫲就哑嫲,有什么关系,这世上多的是哑嫲,又不是只有你一个。” 摆脱不掉这个外号的桃之,哭了无数次。她为这些人的随便,恨了很久很久。 四岁的桃之,压根就不知道伴随终生的厄运已经来临。放牛妹慌慌张地从圩镇上回来,拍着大腿叫起来: “完啦,圩上人家讲新闻,都在说庆大霉素有毒,全中国聋了好多孩子!” 原来桃之是聋的,难怪反应迟钝,难怪话说得晚。长大后的桃之查阅过相关资料,庆大霉素是氨基糖甙类抗生素,有耳毒性,她有耳聋基因。 荔香抱起桃之,痛苦立即贯穿了她的全身,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她无限内疚地说: “是妈妈害了你,妈妈会带你去看大医生!” 她心里仍然抱有微弱的希望,也许真的只是说话晚而已,也许真的只是有一点点笨,她害怕女儿真的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聋了。 牛屎陂上的董以横,他娶来的老婆就是聋耳朵。董以横总是肆意地咒骂这个可怜的聋女人,反正她听不见。另一个是独居的老人聋旷婆婆,她聋了一辈子,别人大声说她坏话也听不见,总是笑呵呵的。 聋人的一生会遭受无数的嘲笑和不耐烦,可怜的桃之,要怎么面对以后的人生?荔香的心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可是,桃之看病这件事,很快就不了了之。那个唯一想过要带她去看病的人,很快就离开了牛屎陂。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彻底忽略这件关乎她人生命运的事。 对于幼年时期的许多事情,桃之没有多少相关的记忆,仅有零零碎碎的片段—— 她记得翠红测验她的听力的场景。翠红让她站着不许动。翠红后退一步问: “桃之,听到了吗?” 桃之说: “听到了。” 翠红再退,仍然是同样的音量说: “桃之,听到了吗?” 桃之说: “听到了。” 翠红一直退到第五步,桃之什么也没听见。桃之转身看见翠红和小叔英华在偷笑,她跑近前了,才听清楚小叔说: “我都说了,五步之后她绝对听不见。” 桃之朦胧地意识到,他们的笑,是不好的笑。但又不明白,听不见,有什么不好。 桃之还记得有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很大的雨,闪电撕裂了天空,雷声如巨大的石碾从远处的斜坡滚来,越来越近,惊醒了睡着的她。她哭着要去找放牛妹。荔香哄着她说: “今天和妈妈睡吧。” 桃之摇摇头,哭起来,叫着: “奶奶!” 平时都是放牛妹带她睡。白天的桃之好说话,和谁都行。一到晚上,夜幕帐子扯下来,仿佛所有人都变成了鬼怪,只有放牛妹还是人,桃之只要她的奶奶。 荔香说: “奶奶今晚不在家,做客去了。” 桃之不能理解不在家是什么意思,做客是什么意思。她仍然哭着说: “奶奶。” 荔香抱着她,走过黑暗的天井,穿过幽深的甬道,爬上二楼。荔香摇了摇紧锁房门的梅花锁,轻声地说: “你看,妈妈没骗你吧,门都锁了,奶奶不在。今晚和妈妈睡好吗?” 桃之哭了很久很久不肯罢休。荔香气得发狠拧了她的屁股,咬牙说: “我才是你亲妈!” 桃之还记得爸爸。荔香抱着她站在二楼的廊檐边上,俯瞰楼下的爸爸赤身站在天井里,他像一只褪了毛的鸡,一瓢一瓢地从桶里舀出热水,往身上送。荔香笑嘻嘻地问桃之: “看看你爸爸的鸡鸡,大不大呀?” 桃之以为说的是院子里会跑会飞的鸡,她大声地说: “大!” 英富抬起脸看这对母子,他的面目隐入黑暗中,如阴天的乌云将要塌下来。荔香假装没看见他的不快,又对桃之说: “爸爸是不是不要脸?” 桃之说: “不要。” 妈妈大笑起来,桃之也跟着笑起来。可是,爸爸那张乌云一样的黑脸,刻在桃之的心上很多年,她觉得,爸爸从那时起,就非常讨厌她了。 桃之还记得二妹姑姑。过了好几年才敢回家过年的二妹抱着桃之说: “你小时候,我带你最多的。” 桃之觉得有些亲切,响亮地叫: “姑姑。” 甜甜的叫声惹得二妹很高兴。 “今晚跟姑姑走,去姑姑家,和姑姑睡,好不好?” 桃之很爽快,说: “好。” 二妹抱着桃之回了王屋村的寮子里。关灯之前还好好的,桃之笑嘻嘻的,左看右看,觉得新床新被子新环境很新鲜。一关灯,桃之哭了,叫着: “奶奶。” 二妹说: “你不是答应我,今天晚上睡我家的?” 桃之还是哭: “奶奶。” 二妹哄着桃之说: “不哭,明天就看到奶奶啦。” 桃之还是哭: “奶奶。” 二妹只好爬起来抱着她到门口看,外面的山黑森森的,河黑漆漆的,河对岸的房子黑沉沉的,一阵冷风袭来,桃之瑟缩着脖子,望着一片漆黑的世界。 “你看,姑姑没骗你吧,天黑啦,等天亮了就可以见到奶奶啦。” 桃之哭了很久很久,试图哭过漫长的黑夜,她觉得哭完了,天也许马上就亮了。 二妹的儿子王小俊比桃之小,说话说得很利索: “妈妈,表姐真厉害,一直哭都不累。” 二妹无奈地说: “桃之和她爸爸一样,都是大犟种,是十头牛拉不回来的那种呢。” 犟种往往要吃更多的苦,这个世界,没有人会喜欢犟种。 第38章 潮湿的巢穴 荔香也骂过桃之犟。 桃之记得那时小小的自己坐在骑行的二八大杠的后座上,脚踝卷进后车轮。 前面踩着脚蹬子的荔香站了起来,使出更大的力气。当她觉得奇怪而跳下车查看时,才发现地上滴着鲜血,桃之的脚卡在车轮里。 荔香心疼得直叫唤: “啊呦,痛也不晓得叫呀你,小犟种!” 所幸,只擦破了皮,虚惊一场。 荔香抱着桃之深呼出一口长气说: “宝贝呀,妈妈刚刚要是再用力一点,就不堪设想了。” 桃之还记得放牛妹说的: “你那个妈心可真毒,差点搅烂你的脚掌,差那么一点,你就要变成小残废了。” 五岁以前发生的事,桃之记住的少得可怜。她完全不记得荔香被抓奸时的场景,放牛妹在她大一点的时候还在提醒她说: “你也在呀,你妈和那个野男人,两条光身子在下厢房的床上,你忘啦!” 幼年的桃之不知天高地厚,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不知道这是丢人现眼的事情。她脱掉自己的衣服和裤子,光着身子在高架木床上滚来滚去,欢笑着说: “我妈妈像我这样光着吗?” 放牛妹被逗得噗呲地笑,说: “小贱货,你和你妈一样呢。” ———— 覆叠如鳞的瓦片之下,隐秘的事物发出轻微的叹息。灵魂在沉默。身体在盛开。 屋顶上唯一一片透光的玻璃,映照着漆黑的天幕,彻底遮盖住了潮湿的巢穴。 女人依偎在男的胸膛上,仔细地听他那一鼓一鼓有力的心跳。 黑色的眼睛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隐约地闪现,她问他: “小叔叔,你喜欢我吗?” 男人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捋过她那柔软的长发,嘴里咕哝着说: “喜欢。” 女人轻轻地笑了笑说: “可我想不起来,我第一次见你的是什么情景?” 陷入情感旋涡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想要寻找过去更多的交集来佐证现在的的一切,都是顺着天意来的。 男人笑了一下,胸膛鼓起来,女人也跟着挪动了一下。 他睁着眼睛望向黑暗中,一副陷入遥远的回忆中的样子说: “我记得,你第一天到牛屎陂,大家都说英富领了个娇嫩漂亮的老婆回来。所有人都围着你看,那天我也在。我记得很清楚,你头上戴着一朵红花,脸像早晨东边浮上来的红霞,穿着一件水红的雪纺衫,像一朵蕉芋花……” 她扑哧地笑了,手指在他的胸膛上画圈。 “那时,你是什么感觉?” 男人也笑了笑说: “那时,我想的是如果你是我的老婆就好了。” 女人高兴了,揶揄地拍打他的胸膛说: “那你是见色起意。” 男人摸黑点了一根烟,烟味飘漾在空中,似凝结的愁绪。 “过完今年,英富是不是该退伍了?” 女人摇了摇头说: “他转士官了,也许会留下吧。” “他挺能干的。” 女人闭上眼,不悦地说: “有什么用,自从他离开家,就没管过我们娘俩的死活。” “他是身不由己。” 女人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桃之现在又变成这个样子,我还愁着,我想带她去省城大医院看看。” 她发愁地叹了口气。 男人起身摸到自己的外套,从里面摸出一沓纸币,塞到女人手里。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带在身上,没机会给你。不多,就八百块,你抓紧带她去看看吧。” 女人推回去,拒绝道: “不行,你家里还那么多孩子——” 这八百块,在长琅县这个地方,足够娶一个女人了。 屋外的檐下,有焦躁的野猫在凄厉地叫。 男人拍拍女人的背,让她安心收下。 他轻声说: “我该走了——” 话音未落,厢房外,突然响起一阵逼仄紧急的步踏声,门缝中射进纷乱丛杂的光束。屋内的男女惊得紧紧抱作一团,不敢出声。 天井旁边,一群人拥在一起。刘春雨压低了嗓子询问: “你确定你真看见啦?” 英华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大声说: “我看见了,目睁睁地看清楚了。” 站在他后面的放牛妹推搡了他一下,咬牙切齿地说: “你叫来这么多人干什么?你要是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打死你。” 英华信誓旦旦地说: “我看得真真的,没这回事我不会把你们都叫来。” 放牛妹转头对大哥江茂伟说: “我不知道他把你也叫来了。” 家族的大事一般是茂伟大伯来主持,所以英华把他叫来也是理所应当。他们拥到厢房门口,纷沓的砸门声响起。 “荔香,开门!你快把门开开!” 屋内的女人镇定地回应说: “我已经睡了。” “英华说你的房间里进去了一个男人,你让我们进去看看。” “他胡说八道,房间里就我在,没有其他人。” “你再不开门,我们就直接破门了!” 砸门的声音越来越响。屋内的男人更加惊慌了,想要躲进床底下。但已然来不及了,薄薄的木门迅速被破开,好几束手电光亮如泄洪般冲进房间,先是照在屋脊的青瓦上,沿着黄墙,渗进灰白的纱帐内,落在一对隐约的男女身上。 不知是谁,摸到电灯线一扯,啪的一声,房内瞬间亮堂。并不宽敞的空间登时挤满了男女老少,有人踢了踢脚下的乱衫与鞋。 放牛妹像被人迎面泼来一盆滚烫的热水,脸上的五官扭曲折叠着要各自逃离而去。她愤怒地使着蛮力扯开纱帐,扯过被褥,床角落里两个蜷缩的人暴露在亮堂的灯光之下,如初生的无毛猫崽子。 放牛妹爬上去揪住荔香的头发,咬牙切齿地大叫道: “你要不要脸,你是有老公的人,还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去搞破鞋,你睡什么人不好,你睡的是你老公的亲堂叔。” “我说没说过,你迟早被人打死的。你看不上我不要紧,你干下这样的荒唐事,这四个孩子,你究竟还要不要?” 刘春雨的眼泪洪洪海海地流了下来,她伸手指着床上的江茂润,语气因为愤怒而颤抖。那四个孩子并排站在人群中,互相看着,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场面。 江茂润把脸别到黄墙那一面,恨不得嵌进去,不敢去看众人。荔香的神色很昂然,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要杀要剐随你们!” 放牛妹的拳头擂在她身上,巴掌落到她的脸上。面无表情的荔香始终无动于衷地任由对方施暴,直到嘴角流出鲜血。气急败坏的放牛妹胡乱地叫嚷: “好啊,丢人现眼的东西还敢神气呢!你给我儿子戴绿帽子,我叫我儿子跟你离婚。” 荔香抬起脸,依旧不屈服的样子,她斩钉截铁地说: “离就离!” 放牛妹跳下床,把最人群中矮小的桃之扯了过来,像扯来一只恹恹的小鸡。可怜的桃之左脚踩右脚,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之后,又慌忙爬起来。刚站稳,放牛妹再次把她推到床沿边,按着她的头,气势汹汹地说: “你好好看清楚,好好记住了,你亲妈不要脸搞破鞋呢。我问你,你要不要认这样下贱的妈?” 小桃之怯怯地后退一步,转身抱住放牛妹的大腿。放牛妹再次把她推出去,掰住她的头,强迫她好好看看: “将来别人来戳你脊梁骨,说你妈就是个婊子!你做不好人,就怪你这个妈不为你想!” 桃之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和男人。荔香神色瘫软下来,她的脸躲到黄墙那一面,流泪不止。 第39章 家丑外扬 突然间,江茂润仓皇失措地爬下床,跪倒在地。他用膝盖连挪了好几步,直到抱住刘春雨的大腿,然后痛哭了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求你别闹!我们先回家……” 刘春雨气不打一处来,一拳擂到他头上,恨他不争气。 “你没良心,学你爸爸,丢下老婆不管孩子。” 说着,眼泪又掉下来。江茂润频频摇摇头,连声保证说: “只有这一次,这是第一次。以后不会了,不会了。” 他撒谎,英华歪着头冷哼了一声说: “叔,去年我就见过你到学校给她送吃的。” 在场的其他人再次瞪大了眼睛,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两个狗男女,竟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已经勾搭上很久了。 人群中间的江茂伟,皱着眉摇摇头,甩手走出厢房,长叹着说: “伤风败俗!真是伤风败俗!” 陶阿婆平静地捡起儿子的衣服,盖在江茂润身上,沉声地说: “回去吧,回家关起门来处理。” 江茂润站起身,跟在母亲身后,准备走出房门。荔香把手中的钱扔出去,砸在江茂润身上,大叫道: “拿走吧,我不要你的钱!” 刘春雨捡起那卷钱,再次捶了男人一拳,抿了抿嘴痛骂道: “不争气的东西!你还贴补她——” 他们一家人都走了,放牛妹扯着嗓子站在门边追骂道: “好啊,地主婆,你儿子欺负我家没男人在是吧。你们等着哩,我把我儿子都叫回来,我叫你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叫你儿子活不成!” 一直沉默的翠红俯身捡起地上的被褥,帮忙遮住了狼狈的荔香。呆滞着的荔香眼神空洞地望过来,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却没有说出话。翠红点了点头说: “嫂子,我先带桃之出去吧。” 荔香感激地看着她,她抱起桃之走了出去。英华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阴险地笑着。他的眼神露出与他年龄不符的阴鸷。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得意地说。荔香死死地盯着他。 放牛妹歇斯底里的哭喊,响彻整个牛屎陂。她一如往常,破罐破摔,走在路上无论遇到到谁,总有倒不完的苦水,总要把此事细说从头,末了再叫对方评评理。 家中一点难堪的事如天上纷飞落下的碎纸片,飘向各户人家,直到人尽皆知,彻底地折了大儿子英富的腰,变成一生不能和解的仇恨。 当天深夜里,放牛妹摇着手电筒披星戴月地走到蓝河村的合作社,她竭力地敲着门。 门内传出不耐烦的声音说: “打烊了,明天再来。” 放牛妹哭了起来,大叫道: “我家出了大事哩,要借你的座机打电话。” 屋内的人只好爬起来,卸下两块木门,秃头瘦脸的老板把她迎进来。 老板照着她带来的本子一个一个摁下号码,一个打给兵营的英富,一个打给矿场的美国佬,一个打给汕头的老四英贵。放牛妹抓着话筒,手抖得像筛糠,嘴里呜呜哇哇地叫着,响彻寂寂的大街。 “家里出了大事啦!” 美国佬是第一个赶回家的。老四英贵是第二个赶回家的。老大英富还没回家。放牛妹又奔到合作社,电话打过去。英富的语气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 “这事,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不好请假。” 放牛妹知道他遇事又退缩了,大骂道: “你要安心做乌龟王八蛋,我不能依你哩,你爸爸也说了,你必须自己回家来处理!你的兄弟把你的事当自己的事儿,说什么都要回来帮你撑腰。可你自己却不回来,看别人要怎么笑话你哩。” 英富也恼怒了说: “我回不回去都是乌龟王八蛋。都怪你们,非逼我当这个兵!不当这个兵就没这个事。” 放牛妹没想到好儿子竟然把矛头指到自己身上来,大喊冤枉说: “你真是老鼠扛枪,只晓得窝里横。我们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送你当兵还送错哩?为你的前途着想还想错哩?你……你,最没良心。” 总之,几天过去了,还是迟迟不见英富返家的动静。放牛妹和美国佬唉声叹气地说: “这小短命的窝囊相到底随了谁?” 不随父亲的果断,也不随母亲的泼辣。他们觉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人家只会以为你好欺负,不当回事,不了了之。 美国佬带着放牛妹和三个儿子一起杀进了江茂润家,讨要说法。每个人手里都拿了趁手的工具,万一闹将起来,才好保自己不吃亏。 刚进门,只见陶阿婆和刘春雨带着孩子们在厅堂上吃午饭,江茂润不在,他早在这对婆媳俩的遮掩下躲到外头好几天了。 陶阿婆见对方来势汹汹,赶忙催促刘春雨先护着四个孩子从后门离开,大人的事,与孩子们无关。陶阿婆见惯了大风大浪,镇定地搬来了木凳,故作客气的样子说: “你们都坐,有话好好说。” 把孩子们送出去以后的刘春雨折返回来,她也跟着搬来另一张木凳后,吞了吞口水,赶紧躲到陶阿婆身后去。 美国佬他们对搬来的木凳故意视而不见不坐,一坐下,那说话就不得不客气了。带头的美国佬把镢头“哐啷”一声顿在灰砖地面上,双手扶在把子上,咄咄逼人地说: “婶,你养的好儿子,勾引我儿媳,给我儿子戴绿帽,这是不共戴天的仇。” 陶阿婆低下头,唉声叹气地说: “这个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哩。”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美国佬敲了敲手里的镢头: “婶,我尊敬你才叫你一声婶,你可不要老糊涂了说着混账话,你儿子欺负我儿子,欺负的是国家人民子弟兵,今天你们必须给个说法!” 刘春雨抿紧了嘴唇,手指绞着衣角,犹豫地站了出来说: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们就算打死茂润也要偿命的哩。” 美国佬挥舞着镢头,怒视着刘春雨大叫道: “我就算豁出去我这条老命,我也要打死他。朋友妻不可欺,况且那还是他的侄子血亲,丧尽了良心,才干得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来。” 刘春雨有些激动,不自觉地走上前说: “茂润多老实的人,人家不勾引他是不会——” “他老实他来扒我儿媳的门哩?他老实他睡我儿媳床上哩?这事说一千道一万,苍蝇不叮无缝蛋!” 放牛妹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镰刀,那架势吓得刘春雨连连后退好几步,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老四英贵手里握的是砍柴刀,他年轻气血旺,最为自己的大哥气不过,叫嚷道: “别说那么多没用的,不交人,你们两条命今天都交代在这。” 说完,几人挥舞着工具,准备动手。陶阿婆和刘春雨吓得哇哇乱叫: “你们别乱来!别乱来!” 场面立刻要失控了。 第40章 大闹学校的疯婆子 蓄势待发的场面,濒临决裂,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茂国,千万别冲动。” 门外传来不容置疑的声音,屋内的人纷纷回头,从外面快步跑进来的人是江茂伟,后面还跟着抱着桃之的翠红。 原来是翠红怕出大事,她跑去把江茂伟给请了来。 美国佬一看是大哥来了,气哼哼地停下了动作,别过了头。 江茂伟先对陶阿婆说: “婶,我做小辈的,今天来主持个公道,你看合适不合适?” 陶阿婆如遇救星,连忙点头如捣蒜说: “合适,很合适,你来了就齐齐的好呀。” 江茂伟点了点头后,清了清嗓子说: “这事啊,不是光彩的事,对你们两家来讲,就算闹到官司上,脸面都不好看。” 他回过头对弟弟美国佬说: “茂国,这事是大事,关系英富一辈子的婚姻,事情往外传出去了,他这顶帽子在这陂里,在这村镇,一辈子都摘不掉。可这事再大,它也上升不到要茂润偿命的程度。我们想个折中的办法,不叫你家憋屈,也叫他家能付出代价。你看行不行?” 江茂伟在牛屎陂的江姓宗族里,算有点威望的,在各类调停事务中总能提出各种有效用且令双方都能满意的办法,解决了许多亲友之间的纷争。 虽然大哥发了话,美国佬想了想还是不情不愿地问: “折中的办法是什么?” “现在两家人之间,人情是不好讲,也没什么好讲的了。那我们就讲钱,用钱来解决这个问题,茂国这边提一个数,茂润这边接受一个数,双方谈妥了,这事就算了了,过去了。谈不妥,那就只有见官这一条。但是见官的话,清官难断家务事,茂润不一定能挨判,你们的名誉还是受损。我觉得,用钱了是最好的办法,你们觉得呢?” 江茂伟观察两方人的神色。 老四英贵说: “我看,还是把人交出来吧,钱买不回我们家的尊严!” 放牛妹也撒泼: “做梦,想用钱了了,没那么容易!” 老五英荣说: “这事我们不能拍板,等我大哥回来再拍板。” 陶阿婆扶着桌子站起来说: “美国佬,你是一家之主,你拍板说个数,我家砸锅卖铁凑给你,只有一点,放过我儿子。” 美国佬有些犹豫,一时也不敢拍板,转头看向大哥。 江茂伟拍拍他的肩膀说: “这事儿越早解决越好,英富在部队里一直不肯回来,应该是有他自己的苦衷。你做爸爸的替他做决定,无可厚非。” 美国佬咬咬牙,说出心里的数目: “两千。” 儿子的脸面,卖出两千的价格。 放牛妹被这个数额镇住,一时不敢说话。 陶阿婆也不还价,果断地说: “好,一个月内凑给你们。” 救儿子一条命,两千不算什么。 她对江茂伟说: “大侄子,还请你写个见证书,让我们双方签个字。” 很快,字签了,钱拿了。 各人又回到了各处,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从此以后,两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形成了陌路,老宅的甬道各自设了门,不再来往。外面的地头田间里,放牛妹和刘春雨遇上了,乌鸡眼似的目暗暗来目暗暗去的,都觉得对方不是好东西。 虽然陶阿婆很快支付了和解金,放牛妹心里仍然过不去这个坎,她要求儿子必须尽快赶回家,必须尽快把婚离了。 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跑到蓝河村的合作社,甚至学会了按顺序摁下电话号码,往部队里挂去电话,英富一次一次地拒绝说: “我不离!” “我坚决不离!” 他的态度很坚决,他对荔香还有感情,可以原谅她的所有错误。他一遍一遍地把电话打到学校去,想要和荔香好好地聊一次,可门卫转达说,荔香不愿意来接电话。 也许荔香恨的是他吧,造成今天的结局的始作俑者都是他。英富只好在电话里对放牛妹说: “你叫荔香接我的电话或者给我打电话,我直接和她谈。” 放牛妹撂下电话之后,背着桃之就冲到学校去了。 “吴荔香诶,臭烂货,和她老公的堂叔叔搞破鞋诶,脸长到裤裆里诶诶诶……” 这个卷着袖管,手指着天点着地,紧锣密鼓地哭喊的妇女,站在学校的操场上,抖搂出所有难听的话。上着课的师生们纷纷跑出教室,围在放牛妹四周,听她说出一套套粗鄙的词汇。 “我可怜的儿子在冬天冷的要命夏天热得要死的地方,当苦兵苦熬着诶,她守不稳自己的裤裆,不守妇道,不要脸的婊子,教书育人误子弟诶诶诶.....” 放牛妹作小丑一样的表演了起来,用手掏自己的裆,活灵活现地学着一些下流的动作。 “你们这几位女老师,有老公的要当心啦,小心吴荔香勾引你老公,有老婆的男老师,守稳你们的裤裆,搞散了家没后悔药吃诶诶诶诶……” 王别英推着其他男老师,生气地说: “还看,还不把赶紧把这个疯婆子请出去!” 男老师们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去推搡放牛妹,怒喝说: “这是学校,注意影响,小孩子都在这,怎么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师们哪有放牛妹的力气大,她稳如老树桩杵在原地。 “她做得出难看的事还嫌我说话难听吗!人当面抓的,奶子和屌子还晃荡着呢。她还神气得很呢,说“要杀要剐随你们”,不要脸至极,少有的人。” 她啐出一口水,眼神像屠夫准备杀死一头牛似的,发狠地叫到: “叫她给我儿子打电话,她不打我儿子不肯回家来。她要是不打这个电话我今天和她拼了这条老命!” 站在二楼的荔香,脸色白白朱朱地变换,她镇定了自己的情绪,沉默地望着楼下荒唐的闹剧。她从教室里找出一把剪刀,缓慢地走下楼,又缓慢地走到放牛妹面前,把剪刀递给过去,平静地说: “你这么恨我,那就扎死我吧!” 放牛妹愣了下,没敢接过剪刀,嘴巴也闭上了,脸上还未褪去蛮横。趴在她背上的桃之看见荔香,张开双臂叫嚷起来: “妈妈!” 荔香手中的剪刀摔落在地上,她走上前想去抱桃之。放牛妹后退一步,眼珠子要剜人似的看着她说: “你给英富打电话,叫他回来离婚!否则,我还要来闹的,叫你们的学生都上不成课!” 她撂下话后,气昂昂地转身出了校门,走远了,消失了。学生和老师都各自散去了。 王别英走到荔香身边,抱了抱这个颤抖的女人,轻声安慰说: “别理那个疯婆子,这婚她想离就离吗,做梦吧她。你把桃之接来,以后住学校,就不回去。” 荔香低下头去,小声地说: “谢谢你。” 放牛妹这一闹,事情彻底地传遍蓝河村和王屋村,无人不晓。学校这边,荔香不好意思再留下了,而那个家,她也回不去了。 第41章 他回来了 脚下空洞洞的,如踩在浮云上,荔香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合作社的柜台前,秃头瘦脸的老板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没搭理。 很久很久之后,她抬起麻木的手拿起了话柄,摁下了号码。电话总算通了,对方好半天才叫来了人。 一时之间,两边都沉默了很久很久,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荔香艰难地从唇齿间吐出第一句话说: “我们离婚吧。” 英富仍旧不改初衷,强硬地说: “我不离。” 荔香不说话了。英富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 “我知道我不该来当这个兵,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家。我本来申请了提干的,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我可以申请退伍转业,我很快就能回家,我们带着桃之去深河市打工,去我妹妹那,他们纺织厂还要人的——” 荔香打断了他,痛苦地说: “我要离婚!” 这个家,她一刻也待不下去。她不愿再见到那个男人,不愿再想起他。英富在电话里哭了起来,他压抑着哽咽声说: “我都愿意原谅你了,你为什么还是要离呢?” “我要离的原因有很多很多,我积攒了太多太多的失望才会失控,才会变成我自己也讨厌的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我在报复你呢,还有你爸妈。我受不了你妈是个变态的疯婆子,我受不了你爸是个彻头彻尾的酒鬼,我受不了你是个骗子,把我骗到穷山恶水的地方自己却跑了,我受不了你是个窝囊废,什么都听他们的……” 荔香的言语是都是冷的,听上去像冰锥一样刺进英富的心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本消亡的恨与痛苦再度死而复生,蔓布了荔香的全身,扎进每一个毛孔里,剧烈地疼。她不知道自己真正该恨的人,到底是英富还是自己。 可那头的英富依然想囫囵过去,着急地辩解说: “我没有什么都听他们的,妈逼着我和你离婚,我不愿意,我就不听她的。” 荔香不愿意再反复地扯下去,下了最后的通牒说: “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没回来,这婚离不离我也无所谓了,户口我也不要了,我会带着桃之离开长琅,你以后别想找到我们。” 英富还想哀求: “你别逼我——” 电话挂断了。 秃头瘦脸老板走过来擦了擦座机,撇嘴收下了荔香递过来的钱,不高兴地说: “你以后别再来我这里打电话。” 一时之间,荔香成了众矢之的淫妇。 两天后,英富还是请了急假,回牛屎陂了。他身穿绿布军装,风尘仆仆地进了家门。 放牛妹激动得哭天抹泪,添油加醋地讲了前前后后的事。她满腹委屈地说: “我们对她多好呀,不打她也不骂她,她还不知足,做出这样的事来,叫我们家脸上无光。” 她拉着儿子,指着老宅对过的甬道紧闭的门,怂恿说: “那王八蛋今天在家呢,你去收拾他。” 英富黑着脸说: “你们已经收了人家二千块,打死狗来讲价,没有这样的。” 放牛妹手指用力戳在儿子的脑门上,龇牙说: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当王八你还当的挺舒服的,钱我是拿了,可人我也要打!不打出不了我心里的恶气!” 英富不耐烦地说: “那你们收钱之前就应该先揍他一顿,现在秋后算账还算得了吗?” 他转着身子四处看,寻找着什么似的问道: “桃之呢?” 放牛妹说: “翠红带去河边赶鸭子玩去了。” 英富迈出门坎,要去找人。放牛妹拽住他,叮嘱说: “你这回一定要听妈的,一定得和她离了!我们给你物色过别的,一定给你找一个老实过日子的女人。” 英富甩开她,语气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不离!” 放牛妹皱着眉,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不离你就是窝囊废,这陂里多少人在笑你!” 英富停下脚步,回过头冷森森地问: “这事除了我们两家人,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放牛妹眼神闪躲,嗫嚅着说: “这我哪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会传出去的。” 英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用看穿一切的样子说: “妈,我知道你,你见谁都要说家里的破事,以前说我爸的,现在说我的,家里一点破事全被你宣扬出去,你成天想在别人那里找存在。将来我抬不起头来做人,那都是你害的。” 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留下哑了言语的放牛妹。英富有意地绕了路,他不敢往江茂润家看。 当他急匆匆地跳上已经干了的河坝,迎面撞上赶鸭子回家的翠红,她手里还牵着桃之。翠红欣喜地说: “大哥!你回来啦,都三年多没见你。” 一直阴沉着脸的英富,立刻转换了面孔,挤出笑容说: “翠红,我正想找你们。时间真快,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翠红的脸顿时通红,她笑着说: “不止我呢,你走时桃之还在臂弯里抱着呢,你看她现在能跑能跳像个小猴儿似的。” 英富蹲下来,抱起这个已经长大许多的小女孩。他用胡茬子扎着桃之的小脸,桃之挣扎地躲,眼神羞怯地望向别处。翠红拍了拍桃之的屁股说: “傻瓜,这是你爸爸,快叫爸爸呀。” 桃之不肯叫,转过身要到翠红的怀抱里。英富只好放下她,叹了口气说: “我走得太久了,错过了她的成长。” 翠红笑了笑说: “这几年,桃之学会了走路,长了牙齿,也会说话了。” 英富摸了摸桃之那头微卷的黄发,轻声地说: “翠红,你带桃之先回家去,我还有事,等我回家了,我们再说话。” 翠红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她伸手拦住了英富叫道: “大哥——” 欲言又止的翠红想了想,才继续说: “你不知道,这几年嫂子受了很多苦,你不能怪她,前几天,妈又到学校大闹了一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学校也没办法,已经辞了她。她现在在她的好朋友王别英老师的娘家那里暂住着,专门等你回来,如果不为等你,她已经带桃之回岩北了。” 英富点了点头,勉强地笑了笑说: “你别担心,哥知道怎么处理。” 翠红牵着桃之继续赶鸭子往家走,再回头看时,英富昂首阔步走到对岸去了。 两个曾经相爱过的人再次见了面,再薄幸也会生出三分情义、三分原谅和四分心软。 荔香和英富的神色都很和平,他们在房间里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相顾无言。 王别英送上来两杯茶,在退出去之前,她微笑着对两人说: “你俩好好聊,在一起不容易,桃之还那么小,她是你们最大的前提。” 王别英不愧是教语文的,直接指出中心,她说的话使座上的两个人的内心都有了大步的退让。 英富的态度很真挚,他说出了自己的规划: “等我拿到退伍补贴,我们带着桃之南下深河市,你去做一份工,我去做一份小生意,我不会再去赌钱。我现在一心想要把我们的小日子过好,你如果不愿意回牛屎陂,我们就永远不回来。” 起初,荔香沉默不语。 英富满脸愧疚的样子说: “你有什么都可以说出来,只要不离婚,我什么都答应你。” 荔香这才悠悠地开口说: “你是不是以为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 英富点点头又摇摇头说: “不过我有收到你每个月寄来的汇款单。” 荔香冷笑一声说: “那你知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收到过你的信。” 英富疑惑地皱了皱眉说: “你是不是怪我不给你写信,前面一年,我每个月都有写,可你从来没回过我——” 荔香咬着嘴唇静默地望着英富,这几年来,毫无联络的两个人,变得又熟悉又陌生。 第42章 燃烧燃烧 荔香低下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忐忑不安的英富不停地搓着手,像一个等待审判结果的人一样等待着荔香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不是没回过,是你爸拦下的,说我会影响你在部队的表现,所以后来我再也不写了。最下作的是,他还偷看了我们的信,那都是私房的话,呵呵……” 荔香冷笑不止。英富伸手握住她的手说: “以前的事不提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你相信我。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只有幸福的日子。” 荔香掩面哭泣起来: “回不去了。” 英富摇了摇头,焦急地说: “你还记得那个火柴盒吗,我走的时候里面还有火柴的,你说过的,一根代表一次机会,我还有机会的,你不能言而无信。” 荔香想起封面上印着憨笑的小人的火柴盒,想起新婚的那个夜晚,英富抱着她,大声笑着说: “从此,家有仙妻。” 她的心,忽然毫无道理地软和了几分。想了想又问道: “你妈坚决要你离婚的,那你怎么和他们交代?” 英富握紧住荔香的手,传递着他的决心,说: “我们现在一起回去,我会和妈说清楚的。” 荔香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嗫嚅着说: “我做出那样的事,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英富的手握的更紧,眼神坚定地说: “都过去了,这件事我有错在先,我们向前看。” 荔香沉默着不说话。英富再次开口说: “你相信我。” 荔香点了点头,俩人达成共识。 王别英笑着送走荔香和英富,看着他们手拉手,亲亲热热地走远了之后,感慨地说: “他们还是很相爱的。” 他们一起回了牛屎陂,浀星河依旧洪洪海海,见怪不怪。 放牛妹看见两人拉着手,目光顿时暗下来。 三个人分别坐在厅中的圆桌两边。 桌子下面,英富的手紧紧握住荔香的手,不断给予信心。 桌子上面,英富率先开口说: “我们不离婚,我马上办退伍,等我下次回来我们带着桃之去深河市——” 坐在另一边的放牛妹听到退伍两个字,生气地拍桌而起,大叫着说: “你糊涂啦,马上提干当上官了,你要退伍?你为这个破鞋,不值当诶诶诶……” 她又开始她那破布一样长的唱腔。 英富有些不耐烦地说: “不管你们同不同意吧,我们反正已经定好了——” 放牛妹立刻收了哭声,转身跑进厨房,等她再走出来时,手上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生铁菜刀,她不停地比划在自己脖子上,嘶吼着说: “你要是不跟这个破鞋离了,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那提干的机会不能丢,你个傻子诶,为了个女人诶诶诶,你要逼死老娘诶诶诶……” 说着说着,她又哭起来。 英富要上前去夺菜刀,放牛妹灵活地往后退,叫嚣着说: “你先答应我,答应我,你会和她离,你不能没有良心,有了老婆不要娘诶诶诶……” 英富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好乱应承说: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放牛妹抬起胳膊擦掉泪,盯着英富看。 “离不离?到底离不离?” 英富点头如捣蒜,大声说: “离离离!你先放下刀!” 放牛妹双手垂下来,语气也缓和下来: “你们明天就去离。” 英富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隐没在河浪声里: “明天就去。” 荔香却笑了,笑得很放肆,笑得整个人蜷起来,她爽快地说: “好好好,明天去,哈哈哈哈哈哈……” 夜里,英富和荔香躺在一张床上。 天气刚入秋,有些凉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帘子徐徐地飘,像不安的心事。 英富握住荔香冰凉的手,到这个地步,他还是觉得,事情还没到绝境。 他用商量的语气说: “我们先离,等过一阵子,等妈缓过来了,我们再找机会复婚。” 心如死灰的荔香,想也不想就说好,一切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她累了,深深的疲惫。 英富再次说: “你相信我。” 荔香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在黑暗中一顿摸索,找到了那盒火柴。 “我都忘了这盒火柴了,我想起来了,我做引产那一次,我点过一根,那时候我真恨你。” 她掏出火柴棒,先点燃了一根。 “你知道吗?你不在家的每一天,我都在恨你。我真后悔远嫁到这里,自从和你结婚,生活在这个家之后,我一步一步地变成了令人不齿的女人。” 英富也坐起身。 两张脸,面对面地出现在火光中,一张面无表情,一张流满了泪。 英富握住荔香的手,喉咙里生出鱼刺,不上不下地疼。 “我们一定会复婚的。” 荔香笑了,伸出手擦去他脸上的泪说: “但愿吧。” 她再次点燃一根,火光中有什么东西不断地燃烧燃烧直到毁灭消失。 “我看,我没有机会再给你机会了,这盒火柴,烧不烧完也就那么回事吧。” 荔香的心,随着熄灭的火光冷却了下去,映照着凉凉的秋夜。 “明天,我们开开心地去办离婚吧。” 英富点点头,环抱住眼前这个脆弱的女人,喉咙里挤出声音: “好,反正会复婚,明天开开心心地去。” 长夜过去。 荔香和英富并排站在天井边刷牙,两人对视后,嬉笑着把牙膏沫抹到对方脸上,犹如一对甜蜜的新婚夫妇。 放牛妹一时看不懂,两个即将要离婚的人看起来好得像穿一条裤子的。她以为英富又变卦,目暗暗地盯着他们看,咬钉嚼铁地说: “今天一定要把婚离了!” 他们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答应: “好的。” 桃之站在天井的另一边指着这两个人,也笑嘻嘻地学他们说话的样子,大声说: “好的。” 只有翠红充满悲伤,她抱起没心没肺的桃之,低声耳语说: “你爸爸妈妈,要分开了。” 桃之扑棱着眼睛,学着说: “分开。” 吃过早饭之后,荔香和英富为彼此整好面貌和服饰,以敞亮的姿态,手拉手,有说有笑的去离婚了。 路上遇到董麻子,他还远远地,就热情地招呼着跑过来说: “英富,你回来了!你们甜甜蜜蜜的这是去哪儿?” 荔香微笑着说: “麻子哥,我们去离婚呢。” 董麻子递来的烟凝滞在半空中,脸上立刻露出“我才不信”的表情笑着说: “你开什么玩笑,哪有你们这样手拉着手,亲亲热热去离婚的,这事儿我要是说给大美听,她肯定也不会信。” 英富和荔香饶有意味地会心一笑。董麻子更糊涂了,说: “哎,说真的,你俩从刚谈恋爱那会开始,是多少人羡慕的金童玉女呢。” 英富伸手拍了拍他,勉强地挤出笑容说: “等我忙完再找你。” 说完,他携着荔香一起走了。董麻子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咕哝着说: “嘿,真是癞蛤蟆打伞——怪事,这两口子拿什么开玩笑不好,拿离婚开玩笑。” 他大声从远去的背影叫道: “我们搬到镇上了,你们到镇上来。” 英富和荔香都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婚离得相对来说,很顺利。办事人员先在申请纸上盖了章,说: “审查通过了会发证书给你们,抚养权给谁你们自己商量好来定,意见不统一随时可以去起诉。” 英富觉得: 复婚是迟早的事,桃之的抚养权在哪一方那里都行。眼下最妥善的办法,是先留在放牛妹那里,让她先带着。 荔香想的: 复婚的机会是渺茫的,桃之的抚养权在她手里才能稳妥。 这对离婚夫妇对抚养权产生了分歧,有待再商议。 第43章 失无所失 放牛妹坚决不同意荔香带走桃之,她不同意并非因为多么舍不得这个孙女,纯粹是不愿让前儿媳如意。 她站在屋堂的天井边来回地走,嘴里高声叫嚷道: “人是我带大的,你说带走就带走呀?” 在楼上收拾东西的荔香从护栏内探出身子,生气地说: “你一直嫌她是女孩,现在我带走她正好如你的意,以后你们想生多少孙子随便生去,何苦现在和我过不去!” 放牛妹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 “你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嫌过她。你带过她几天啊,还有脸说呢,每个晚上都是我带着睡,可让你逮住这个机会了,成天和野男人睡觉。我话撂在这,桃之是我老江家的种,谁也别想带走她。” “妈,你别再说了!我会和荔香商量的。” 英富也在楼上,但人没露面,他的声音带着怒意传了下来。 他把荔香从走廊拉回来,拿掉她手里的东西说: “你随便捡一些,反正以后还回来。” 其实捡出来,也没有她的多少东西,带不带走的,也没什么紧要的。 “我要带走桃之。” 她只想带桃之走。 “桃之先留在这里,有我呢,我妈平日只是嘴巴不干净,做不出虐待孩子的事,你放心,她真要敢对桃之怎么着,我第一个不放过她。” 他眼神很真挚地看着荔香,继续说: “最多半年时间,等我一切料理好,我一定去带桃之去岩北接你。离婚是缓兵之计,先别和你爸妈说。” 荔香想了想,无奈地答应道: “好,我最多给你半年时间。” 英富举起手保证说: “你相信我。” 放牛妹搬了一条靠背矮竹椅,抱着桃之坐在屋檐下,像一个多疑的守卫,专门在此等着将前儿媳扫地出门的那一刻。没过多久,英富和荔香双双走出来。英富冲着她打了个招呼说: “妈,我送荔香去坐车。” 放牛妹鼻子里发出冷哼,别过脸并不说话。荔香走过去,想要抱抱桃之,放牛妹故意紧箍双臂,不肯放人。 荔香只好回过头用求助的眼神看英富。他走过来,从放牛妹手里抢过桃之,无可奈何地说: “她都要走了,你也别太过分了。” 桃之张开双手,扑到荔香身上。 “宝贝,妈妈以后再回来接你。” 豆大的眼泪从荔香的脸上落下来,她不停地亲着桃之温热的小脸,所有不舍,如鲠在喉。她紧紧地抱住桃之,似乎想把桃之整个人都嵌入她的身体里,一遍又一遍的抚摸,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须臾之后,荔香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女儿,心如刀在绞,绞出滚烫的血沫。她终于狠下心,头也不回地走上那条沿圳沟的泥路。北边吹来的风扬起她的发丝,也迷蒙了她的眼睛。 “她没拿走我们家什么贵重的东西吧?” 放牛妹跑过来打量着英富手里的包裹,悄声追问。英富不耐地推开放牛妹,烦躁地说: “咱家穷得锅底灰都被你刨得干干净净的,哪还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转身追出去,跟上荔香的脚步。 “你别傻兮兮去贴补她,她自己有钱。” 放牛妹在后头传来刺耳的话语。荔香忍不住笑出声说: “江英富,你几时贴补过我?和你在一起以后,哪回不是我贴补给你,你当兵这几年,我的工资都给你了。” “我都在心里记着,以后一定补偿你。” 他总是承诺以后,却总是拖延着不兑现。 荔香回过头再看那座阴森森的老宅,那座吃掉了她的青春和血肉的老宅无言地守在原地,等待着下一个猎物。 荔香发现,老宅左边的角落里站立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她挥了挥手,然后低下头慢慢地转身走进了门内。将来再也没有机会孝敬了,想到这个帮过自己无数次的老人,荔香忍不住眼酸。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她在牛屎陂生活了将近六年,一无所有地到来,失无所失地离开。 恍惚地,她想起那个第一天刚到牛屎陂的女人,她端坐在厅堂中,头戴鲜红的花,脸红如朝霞,恍惚间,起了一把火,把画面中这个女人,迅速地烧成了一把灰烬,威威的风一卷,尽数消散在牛屎陂的天地之间。 她想起了捞菩萨鱼的那一天,想起那双脚尖朝天的白布鞋,想起出嫁的二妹,想起她肚里掉下的第二个孩子,想起日日夜夜那蚀骨的孤独和寂寞,想起他健壮的胸膛…… 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过去,她摇摇头,不愿再去想。在这小小的陂里,荔香没有度过什么幸福的时光。除了桃之是心尖上的牵挂,其余的,已然毫无值得留恋的了。 河岸的麻柳开始落下叶子,叶子飘在水面上幽幽地过了裤子山,送走了荔香。 一九八六年,桃之的记忆出现了分水岭,从混沌到清晰。从出生到现在,妈妈度过的生活她也许做过旁观者,可她没有太多的记忆。爸爸和妈妈是在这一年离的婚。她从这一年开始,变成了一个孤单的孩子,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奶奶抱着她坐在屋檐下的靠背竹椅上的那天,天空灰灰的,不知道是即将要入夜还是即将要下雨,她已经记不清了。在那一天的混沌之中,她只记得妈妈哭了。妈妈对她说: “宝贝,妈妈以后再回来接你。” 接着,爸爸和妈妈一前一后地消失在裤子山脚下。奶奶摇晃着她,撇了撇嘴说: “你妈骗你的,她不要你了,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她不懂,骗是什么意思?只是,时常能见到的妈妈,自那天以后,再也不出现了。她有时会问放牛妹: “我妈妈呢?” 奶奶拍打她的小脸说: “你惦记她干什么,心毒的女人,狠心丢下你不管啦,走啦,永远不会回来啦!” 离婚后的英富先回了部队。临走之前,美国佬和放牛妹对他千叮万嘱: “提干的机会千载难逢,千万别犯糊涂。老婆如衣服,没了这件还有另外一件。你放心好了,我们老两口不吃不喝给你寻一个老实能干的。” 英富不愿意理他们,态度强硬地说: “你们别找!我不要!” 放牛妹扯了扯美国佬的袖子,凑近了对他耳语: “这老大怕是要犯犟,他还惦记着和前头婆复婚呢,回部队难保就去就提退伍了。” 英富走了一个月之后,美国佬的信去了好几封,放牛妹的电话也打了好几回,好歹好说,他始终没表态。 第44章 被开除 美国佬真怕儿子犯犟,毁掉前途。他立即买了火车票,以家属探亲的名义,辗转到了部队。 当他知道儿子犹豫着一直没提退伍的事情后,彻底地松下一口气: 好儿子,到底还是听了自己的话。 美国佬苦口婆心地相劝道: “这关系你一辈子,决定做错了,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我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都多,我在哪一件事情上害过你?哪一桩不是为你想?” “和她复婚这个念头,你早点给我绝了,你是当着兵的人,还有没有点血性,她给你戴绿帽子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还会没有吗?眼光长远一点,提了干端着部队的铁饭碗,什么样的女人寻不着?家里给你找着呢,等你一有了假,立即回家,一个个地相,堂堂军官就算离过婚,也有人抢着要的。” 英富始终低着头,无动于衷。 美国佬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全家人就你的书读了最多,我们就指望你了,将来都得依靠你。” 英富叹了口气说: “你们别逼我。” 美国佬气得跳起脚,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 “懒婆娘的包袱——窝窝囊囊。” 最后,是连长把这对父子都叫到办公室。 连长在饮水机倒了一杯水递到美国佬手里,说: “大叔,您坐下吧。” 美国佬频频屈膝和点头,笑呵呵地说: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儿子不听话,托赖你教育教育。” 连长一身正气的样子,和气地摆了摆手说: “别客气,我会和他说的,他在部队表现非常优秀,是难得的人才。” 他转身伸手拍了拍英富的肩膀,指示道: “你也坐下。” 英富敬过军礼后,小心翼翼地坐下了,欲言又止地说: “连长,我……” 连长挥了挥手,语气铿锵地说: “我知道你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提干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如果轻易放弃了,回家做农民,做工人,我敢打包票你一辈子都会后悔。” 英富的眼睛泛了泪,心里其实也很舍不得离开,所以这次回来这么久,一直反复犹豫,始终没提退伍。 “作为军人,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连长敲了敲桌子,语重心长。 英富立刻站起来,抬手敬军礼,他和连长保证,会安安心心待在部队,好好表现。 美国佬长舒一口气,站起来给连长鞠躬,感激地说: “还是领导说话有用。” 连长笑了笑,嘱咐英富说: “你爸爸难得来一趟,准你一天假陪陪他吧。” 美国佬在部队的生活区参观了一圈后,放心地回长琅了。 英富每天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荔香的音容总在他眼前浮现,那双幽怨的眼睛总是失望地盯着他。 他对着空气无声地嘟囔了一句: “我对不起你。” 长夜像屠刀,始终悬在他的脖颈上。 起床的哨音响起后,士兵们出操、整理内务、洗漱、早饭、操课训练、午饭、午休、体能训练……部队的日子,一日重复一日,简单枯燥,从秋过到冬,雪花落下来,停在亮闪闪的肩章上。 英富钻进电话亭里,抖掉头上、肩膀上的雪。 他静定许久,深呼出一口气,才往话机上插入ic卡,拨通电话。 电话那头接通的声音响起,很快,有人接起了电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退伍办得怎么样了?” “提过,可领导一直在挽留,说提干的机会的确很难得,多少人挤破头盼这个机会,那么多人当兵不就盼着这个出路——” 他信手拈来谎言,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可对方冷冰冰地打断了他。 “等过完年,我回长琅接桃之。” 对方似乎不想再等了。 英富急忙说: “你再等等,我了解过了,如果我能提干成功,你和桃之都可以随军。” 对方仿佛在思考,许久才缓缓地说: “如果没有成功呢?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我们本来就说好的,我最多等你半年。听说你爸爸去部队找过你,他应该还是要求你别再幻想复婚留在部队吧,你最终还是想听他的话,对不对?” 对方的反问让英富一时语噎,过了好久他才说: “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总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能让你和桃之和我过好日子的办法。” 电话那头的人发出笑声,笑声停止后继续说: “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自安好吧。” “你相信我。”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了。 “你永远只有这句话,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对方依然不停地笑,像是早就看穿他做不到的嘲笑。对面啪地率先挂了电话,通话不欢而散地结束了。 这通电话使英富彻底陷入无法自拔的纠结中,最终,他做了一条最糟糕的选择,他既没有提干也没有退伍。 他被部队开除了。 英富卷着铺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八六年农历十二月初,距离他出发去当兵那一年,已经过去三年多。 大好的军官前途彻底葬送,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一无所有的男人。 牛屎陂没变,河还是那条蜿蜒的河,路还是那条逶迤的泥路。风从北垭口吹来,却吹不下一朵雪花,这个终年从不下雪的地方,大度地接纳了这个失魂落魄地归来了的男人。 美国佬和放牛妹欢天喜地围着英富转,他们以为儿子这次是正式回家探亲呢。 “你这个探亲假少说有一个月吧,我们择日撞日把你的婚事一条龙办完,等过完年了,你也好安心回部队。” “我待不了那么久,部队任务重,要早点回去。” 英富撒谎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所说的一切都像是真的。谁也没有察觉到他郁郁寡欢的情绪,或许都以为他可能多少还有些放不下前头婆。 “也是,自由恋爱的,哪那么容易,说忘就忘。” 美国佬和放牛妹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一个姑娘又一个姑娘来相亲,他们不希望英富有喘息的机会。 媒婆缺德,只字不提英富离过婚,有孩子,只说他在部队很能干,马上提军官了。 女方来探人家了解情况,要求高的知道离了婚还有个快六岁的孩子,屁股还没坐下就走了。要求次一点的不介意离过,但叫人家黄花闺女一来就当人家现成后妈,实属难以接受,就走了。总算来了个就图他是个体面威风的军官,不介意离过,不介意做后妈,可这泼辣的放牛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难搞,立马打退堂鼓溜走了…… 美国佬和放牛妹傻眼了,互相看来看去,本来以为儿子在婚嫁市场里,是一块人人争抢的香馍馍,却没想到是一桶人人嫌弃的臭泔水。 他们只好往媒婆的手里塞了更多的钱,让她只管找人来,一定得是黄花闺女,笨一点丑一点都没关系,只图是个老实过日子的女人。 美国佬和放牛妹也挑,讨亲要讨德,死了男人的也不能要,克夫呢,离过的更不能要,谁知道是不是品德问题才离的呢。 第45章 相亲 英富黑着脸的应付了一个又一个适龄姑娘,他虽然没有挑选的资格,但他始终沉默不语,不拒绝也不答应。 放牛妹抱着孙女坐在厅堂门内横着的一块完整的光滑的石头上,指着挨个来的女人对桃之说: “给你挑个疼你的新妈妈,好不好?” 桃之咬着手指,眼睛怯生生地看,嘴里胡乱地答应道: “好。” 有了新妈妈,那原来的妈妈呢?桃之有些糊涂。 除了相亲之外,英富成天不出门,他整夜地睡,整日地发懵,地上落满了愁闷的烟屁股。胡茬长长了也不理,桃之像小狗一样贴上去,扎完就跑,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笑完又跑回爸爸身边,继续贴脸去扎。 美国佬和放牛妹以为他颓废不振是因为上一段失败的婚姻,于是不停地告诫和命令他一定要放下过去,振作起来。英富厌烦地闭上眼,许久后才缓缓开口说: “这些天,相了那么多个,有哪个比得上荔香的,除了她,我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的。以后,你们别再逼我,也别再管我。” 美国佬的脸色立即变成愠色,他从腰间扯出皮带,狠狠地甩在大儿子身上,怒骂道: “小短命的,翅膀硬了。老子宁愿你和烂蒲勺子结婚,我也不要那个破鞋再进门!” 英富抱着膀子蜷缩着不动,不再言语,任由皮带结实地落在他的背上。他从小一挨父亲的教训就会这样,一动不动也不辩解,每打一次,他的内心多积累一份怯懦,想来这份窝囊劲儿就是常年挨训挨出来的。 “爷爷,不要打爸爸!不能打爸爸——” 桃之扑到英富的背上,仰着小脸望着美国佬,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声音充满悲伤。 “你打他做什么,他心里也不好过呀。” 抢走皮带的放牛妹又随手扔掉,抱起哭泣的桃之,微笑地说: “桃之长大了,知道心疼你爸爸。” 英富没事人一样又开口说: “妈,你给我钱。” 美国佬捡回皮带一边套回回自己的腰间,一边问道: “你要钱做什么?” “我回部队前不要买点特产带回去吗?上次回去什么也没准备。” 英富的谎话张口就来。深信不疑的美国佬,回过头对放牛妹抬了抬下巴说: “给他两百,要提干部了,得把各路领导的关系给托付好,关系搞好了,将来平步青云,官路亨通。” 他对这里头的套路门儿清呢,那矿上的老板,陪酒吃肉送出去多少礼,才得了这么个能生钱的矿场,一举发家,富得流油,羡慕死人。 英富辉煌的未来,就是他老江家的最大的矿场,说不定,不久的将来他美国佬就是响当当的司令的爸爸。他要是背着手走出去,谁不叫他一声老将军。不对,老将军出门哪里还需要走路,得配个警卫员和小汽车,出门专车接送。 英富给了美国佬两身淘汰下来的六五式旧军服,他穿在身上虽然肥大了点,但看着穿衣镜里的人,却真有点像个老将军那么回事。 他把这两身衣服当常服穿,二八大杠不骑了,每天没事就背着手慢慢悠悠地沿着圳沟边的泥路走,像退休的将军吃完晚饭在自家的花园散散步,偶尔停下来指指青山又指指绿水,憋了半天才有一句: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在牌桌上的美国佬也挺背昂头显得威风凛凛,一张牌扔出去也扔得极有气势,将军打牌,鸿运更甚。桌上的其他牌友笑嘻嘻地恭维他说: “好子唔须多,一子顶十哥,你有英富这么个好儿子,等着享清福吧。” “将来住军区大院去,和我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啦!” 美国佬落下了每天要喝点小酒的毛病,成日醉醺醺地仿佛脚踩着云,又做着从农田跨进军区大院的大梦,他觉得,这一天的到来,指日可待,等英富过完探亲假,在年关前回部队了,这次回去就真是落实提干了,很快很快…… 想到这,美国佬给了自己一个庆祝的借口,今天就多奖励自己一杯老白干吧,为优秀的老大干杯,为美好的未来干杯。 可是,英富没有回他口中所谓的部队,更没有所谓的提干。他拎着一个军旅提包和一袋说是送给领导的特产,到了岩北岳母家。 岩北镇上的街道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与牛屎陂的荒僻不同,这里挤满买卖年货的乡民,鞭炮四处迸发,一派祥和。 英富是突然来的,又赶在小年这一天。吴家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英富这是什么路数。 荔香回娘家已有小半年,在瞒无可瞒之后,娘家人还是知道了离婚这个事实,但她没有说过两个人还有复婚这个打算。宽厚的吴家人不计前嫌,热情地把英富迎进了家里。 丈母娘陆元音和大舅嫂谢令禾忙前忙后,张罗了一桌子丰盛的晚宴。大舅子吴荇朴招呼英富夹菜,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家,不必客气。 “今年很难得,英富第一次在咱家过小年,要是老头还在,就圆满了,他在的时候,总盼你俩能回来一趟的——” 吴荇朴的眼睛里闪出一点泪花,眨了眨眼: “唉,我也是年纪大了,突然间诸多感慨,遗憾的事就不多说了。来吧,我们一起欢迎英富。” 吴荇朴带头举杯,率大家一起敬英富。一杯老白下肚,吃口菜压了辣,吴荇朴才开口问: “你是从部队回来的吗?” 他还不知道英富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是的,批过探亲假,我回了长琅再来的。” 一杯酒刚落肚里的英富,脸瞬间就红了,他很自然地撒了谎。吴荇朴点点头继续说: “听说你快提干了,前途一片光明呢。” 英富故作谦虚,眼睛分毫不眨地说: “都是领导关照,也多亏大哥以往对我的提点。” 吴荇朴倒好酒,将其中一杯再送到英富面前,他摆了摆手说: “不敢当,我们没有给过你支持,你有今天的成绩全靠你自己,也全靠你爸爸把你教育得好。” 两个男人之间,推杯换盏,言辞温和地交流着。英富心里想着: 比起自己家,这老岳家的人,这大舅子真是没得说,一句埋怨没给过。 第46章 岩北的春节 席间的氛围一直很融洽,直到末了,吴荇朴和英富都有了醉意。吴荇朴举起酒杯,心有惭愧地说: “我这个大哥,鲜少关心你们,所以你们才会走到这一步,不管将来你们是继续做夫妻还是做朋友,我都希望你们为了孩子,不要成为仇人。” 英富站起来,躬身敬回去,神色真挚地说: “大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从来没想过和荔香分开,离婚一直就是暂缓之计。” 吴荇朴摆了摆手说: “幸福要靠自己把握。” 陆元音端了杯子敬婿郎,语重心长地说: “英富,你是个好男儿,一直以来,我把你当作亲儿子一样对待。可你妈妈是个厉害的人,你们再复婚,我想就算我们同意,你还是很难过她那一关。我也看开了,如果分开能让荔香好过点,我会支持她。你啊,也趁早别耽误了自己的前途。” “妈妈,大哥大嫂,是我没用,没有照顾好荔香和孩子。我想过了,我们可以出去单过,我保证,以后会让她们娘俩过好日子,我保证,相信我。至于我父母,他们就算还想反对我也不会再听了。” 英富这个大男儿,说落泪就落泪。自进门后,荔香一直冷着脸,一句话没说。看到英富哭了,又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到英富身边,关心地说: “你喝多了,睡觉去吧。” “我很多话要和你说,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在部队是怎么熬过来的,一闭上眼都是你的笑,你的身影。” 英富紧握着荔香的手,诉说着他近来受到的苦楚。叹了一口气的荔香,伸手抚摸着他那像钢丝的头发,温和地说: “我都知道,别再喝了。” “吴荔香,我爱你,我特别爱你,就算你犯错我也能原谅你。” 英富痛哭流涕,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继续说: “我从来不觉得我不是男人,就算你和别的男人……” “你睡觉去,别再胡说八道!” 荔香突兀地高声叫着,被打断的英富有些恼怒地推开她,红着眼睛。 “我和大哥还没说完呢,你一个女人废什么话,为什么总叫我去睡觉?” 陆元音和谢令禾互相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叫荔香别再管他。荔香也赌气走开,烦躁地说: “他和他那个酒鬼爸爸是一样的,一喝酒就不认人,我才会不考虑和他复婚。” 谢令禾在旁边伸手戳她一脑门: “你最好说的是真话。” 做嫂子的最清楚这个小姑子的嘴最硬心最软。荔香每天晚上苦闷挣扎,无法成眠,盼了小半年,熬了小半年,才把这个男人盼回来了。 过完小年、除夕和元宵,鞭炮的硝烟淡了下去。英富却没有动身要走的意思,谁也不好开口问他这部队批的假有几天,怕有赶客的意思。 荔香私下里问过英富,他的谎扯得越来越支支吾吾: “我这不是想多陪陪你,什么时候回去——我自己有主张。” 他什么主张也没有,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在这死乞白赖,过一天算一天。事到如今,他根本就无处可去。荔香没察觉到他的神色不对,心里默默盘算着: 管他几时回,反正打定主意,一出正月,就回长琅牛屎陂把桃之接走。 杨大美和董麻子也一起回岩北拜年了,他们特意到家里来找荔香,一进门却看见英富也在客厅里大大咧咧地坐着。来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旋即又恢复了笑容。董麻掏出烟递给英富,笑着说: “原来你真的在这。” 气定神闲的英富接过烟,也微笑说: “有谁和你说过,我在这里的?” 他想了想,应该没人知道他在岩北的。 “还能是谁,你爸托我们来的,让我叫你回去。” 英富慌张地站起来,又竭力地保持镇定的样子说: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荔香倒从厨房里倒了两杯水走过来,递给坐在另一侧沙发上的杨大美和董麻子后,她也坐下了。 董麻子讪讪地笑了笑,紧抿着嘴唇,又推搡了下杨大美。会意的杨大美看了一眼荔香和英富,叹了口气说: “去年董麻子给我说你们离婚了我还不信的,蓝河村知道的人说起你们这对金童玉女,都觉得可惜了。” 英富把烟夹到耳朵上,坐下来,拍了拍大腿,信心满满地说: “我们准备复婚了。” “你怎么还没回部队?” 杨大美侧了侧身子,神情复杂地问着英富。英富心虚地笑了笑说: “快回去了,快了。” 杨大美和董麻子对视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有什么事情吗,你们直说好了。” 荔香觉得他们看起来古古怪怪的。董麻子清了清嗓子,为难地说: “你父母已经知道你年前就被部队除名了,你妈病倒了,让你尽快回家。” 荔香惊讶地看向英富。英富悻悻地低下头,嘴唇紧闭。 杨大美和董麻子对视一眼后,立即起身告辞: “还有事,就先走了。” 走到门口,董麻子又回过头说: “英富,你回去了记得来找我呀。” 英富呆坐着,艰难地说好。 这天晚上,一家人正襟危坐着,视线落到始终低垂着头的男人身上。他缓慢地说出了实情,他的确在年前被部队开除了。 因为心情不好与人起了口角,打伤了对方的眼睛,致使对方落下了残疾。虽然获得了对方的谅解,可部队的纪律和军法严明,不容有失,除名已是最好的处理结果。部队刚把处理结果寄到了长琅,所以美国佬他们才会在年后才知晓。 英富双膝一软,扑通地跪了下来,他抱着荔香的大腿痛哭起来。 “我是因为你才打人的,这下提干没了,退伍费也没了,你不能离开我。” 他为突然之间失去的一切而痛哭。谢令禾看不下去了,她为小姑子打抱不平,生气地说: “你打人是因为你冲动,怎么说是因为荔香呢——” 吴荇朴用眼神制止妻子继续说下去,他拍了拍英富的肩膀,把他扶起来。 “我看你还是抓紧先回去,你妈妈病了。” 荔香悠悠地说: “我和他一起回去,我要去接我女儿。” “你现在和他回去,不合适,肯定要起冲突,让英富先回去再说。” 陆元音不同意荔香也走。英富抹了泪,振了振精神说: “妈妈,大哥大嫂,我对不住你们。你们放心,我一定给荔香交代的——” 他转脸对荔香说: “你相信我,等我回来接你。” 荔香没有反应,她的眼睛里还冒着刚熄火的青烟,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 这个男人,这一去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47章 结婚证件照 放牛妹唱了一出调虎离山计,装病是假,把人骗回来是真的。 才刚到家的英富,立刻被自己的兄弟们架着锁进了二楼的房内,连窗户也用两条大木板给钉上封住,小太保英华负责在门口把守。 “哥,多好的机会,你为了个女人浪费了。” 要是放在以前,嫂子在英华的心目中,就像山上长的一棵纯洁的小果珍珠花,窝囊的大哥根本配不上她。但现在,他觉得,嫂子变成了脚底下的臭虫,大哥为了她自毁前途,实在太不值。 英富搬起凳子愤怒地砸门,把英华吓了一跳。英富气急败坏地大叫说: “我不和你说,你叫爸爸来。” 美国佬在楼下正喝着小酒呢,听到大儿子正在找自己,高声回应道: “你有屁快放,我听得见!” “你们关我一时,关不了我一辈子。” 英富泄愤似的又砸了几下。 “嗬!你要是一直不听话,那我就铁了心关你一辈子,你放心,我们两个老的供你吃喝一辈子,不叫你饿死的。” 英富继续捶门,愤怒地喊: “放我出去!” 美国佬放下酒杯,悠闲地说: “我以后也不守矿了,就专门守着你。” “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你做个屁的主。我告诉你,部队大好的机会你作没了我不怨你,但你的终身事必须听我们的。” “我不会和别的女人结婚!” 美国佬自顾自地说: “你大伯呀,给介绍了个好女人,过完年才二十,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人家一看你的照片,一口同意的。她弟弟搞大了别人的肚子,要是不结婚就要被定流氓罪抓起来,可姐姐还没嫁不合体统。如果不是因为她那个不懂事的弟弟,人家还不一定答应的。是这样齐齐的好,碰上我们家也着急——” “我不要。” 英富的关节捶出血。千好万好,他都不要。 “由不得你。” 美国佬站起来,走到天井边,板着脸看二楼的方向,大声地说: “自古以来,谈婚论嫁,父母做主,你已经任性过一回得了这样惨痛的下场,还要打算执迷不悟吗?” 英富到底还是单纯,盲目地以为喜欢就胜过一切。放牛妹走上楼,隔着门劝儿子说: “做父母的还能害你不成?你听话,这回讨的老婆,一定和你踏踏实实过日子的。” “妈,我和荔香都有孩子了,不能说分开就分开呀。我不会找别的女人给桃之做后妈的,她有自己的亲妈。” 英富摇摇头,流下了眼泪。放牛妹叹了口气说: “这有什么,我们给你找的女人一样会疼桃之的。你要不答应,就是逼我去死。我养你这么大,我容易吗?老婆可以有无数个,可只有我们生了你。” 英富最受不了放牛妹这一招,生身父母永远只有一个。左是挚爱,右是至亲,他没得选,再次摇摆起来。 “你不为你自己想,那也为我们想,就算你和她复婚了躲外面打工去,可我们还得在这陂里做人,不能一辈子直不起腰,叫人家笑一辈子,如果真这样,那我就只能死给你看了,孝敬父母不怕天,忤逆父母雷公煎。” 放牛妹听着屋子里的沉默,知道自己捏住了儿子的窝囊管,乘胜阻击,非要他立即做出选择。英富依然没有出声。 放牛妹心里合计着应该差不多了,就叫英华把两条大木板拆下来,推开门。果然,英富跪倒在地,正无声地痛哭着。 “好儿子,还是我的好儿子。” 放牛妹心安了,却也跪到地面,不停地拍着英富的后背。 桃之的新妈妈叫李双琴,她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个部队转业回来当警察的大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两家人很快见了面,落实数。 坐在角落里的李双琴始终没有抬起过头,坐在她对面的英富一直没看清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只觉得她有些清瘦,身板和荔香差不多,穿着一件黄碎花衬衫配着一条黑粗布长裤,脚上是一双补过的棉鞋。 光看外表,李双琴是个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女人。英富心里有些嫌弃: 真土。 英富倒是和那个当警察的未来大舅哥聊得很契合,两个人都有当兵的经历。未来大舅哥说: “我这个妹妹,人特别老实,还希望你多照顾。” 英富逞强地表现得很得体,说: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请来的相公先生翻了通书看日子,定了一个领证的日子,还有一个是摆酒席的日子,都是吉日。 直到领证拍照时,照相师傅举着相机一直抬手说: “哎,女的把头抬起来,对,再抬高一点……” 李双琴别别扭扭地抬起头,煞白的脸上刷着纸人一样的腮红。 英富到这一刻才看清李双琴的长相,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腿也软了。可现在骑虎难下,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照相师傅又抬了抬手说: “哎,男的也笑一笑!” 英富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照相师傅皱着眉,很不满地说: “你这笑比哭还难看。” 英富不耐烦地说: “师傅,你就随便照吧。” 李双琴的眼睛渗出一点泪光,但她还是强打着精神,微笑面对镜头。 “咔嚓”一声,一对貌不合神也离的人就此定了格。 英富埋怨美国佬和放牛妹怎么给他寻了个丑女人,这下证都领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放牛妹以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 “穷家三件宝:丑妻、瘦田、烂棉袄。丑是丑了点,可她是个老实会过日子的人,第一天来的时候。我试过她的,巴掌大的一块肉,她做出了五个菜……” 摆酒席的日子定在端午节的前一天,按照美国佬和放牛妹的意思得大操大办,当做头婚一样的办,没钱借钱也得办,大有一洗前耻的意思。 请帖发遍给各家亲友,能邀请的都邀请来了,比起英富的头婚,阵势大了好几倍,为的是把掉下的面子都追回来。 在岩北等待的荔香每个月依然会收到英富的来信,她不知道信里其实都是谎言。 英富说: 我妈病了,病得很严重,等我料理好一切,一定去找你。 你等着我。 你相信我。 …… 荔香无条件地相信他,等啊等,端午节快来了,还是没等到他来。 大哥吴荇朴倒是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是杨大美托人捎来的: 英富已领证结婚了,将在端午节前一天办酒席。 如遭雷击的荔香,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心脏滚烫起来,烈烈地灼烧着。 信中的话语变成碎片从天上落下来,飘进她的耳朵里,变成了令人心惊肉跳的嘲笑声。 她不甘心,她要去闹一场,叫他结不成婚。 英富的谎言明明说过一遍又一遍,她不是不知道,可是她一遍又一遍地选择了原谅和相信,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孤立无援。 此刻她愤怒的原因不是英富骗了她,而是因为自己无数次的愚蠢羞辱得她无地自容。 荔香不顾妈妈和哥哥嫂子的反对,她买了票要去长琅。 这一趟列车好长,仿佛半生过去了。 第48章 婚礼这一天 酒席一直铺展到老宅的院子外面,来来往往都是人。 隔壁江茂润一家一大早都躲避出去了,来的人都沾亲带故,怕有缺根筋多管闲事的人来探听。 一对新人走出来,男的一身崭新妥帖的西装,女的头戴红花,穿着红色的长袖收腰涤纶衫,美国佬带领他们挨桌认人和敬酒。 敬酒过后,座中的人窃窃私语道: “这新娘,怎么一直哭丧着脸呢。” “英富娶的两个老婆,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现在这个老婆像块烂猪肉,掉地上叫我捡我都不要的,那张脸,实在太丑,她配英富,简直是狗头上插花——配不上。” “听说啊,英富自己是很不想离的。董麻子还说这两个人去离婚时还说说笑笑的跟新婚夫妇似的。都是放牛妹太厉害,一定要儿子离。” 这话刚好落进举着托盘来上菜的放牛妹的耳朵里,她板着脸骂道: “好吃好喝,还堵不住你们的嘴!” 说完,白了这些嚼舌根的人一眼,转身准备进屋,却无意中看见远远的河坝上有个身影走来,定睛细看,是蓝河村小学老师王别英。 只见她甩手一直走到院子里来,目光在各桌上扫来扫去地找人。 放牛妹内心觉得奇怪: 她来干什么? 王别英看到屋檐下坐在轿椅里的桃之,翠红正在给她喂饭。王别英走过去,用手捂在翠红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翠红点了点头,放下碗,抱起桃之跟着王别英,悄声往外走去。 放牛妹立刻放下木托盘,迈着阔步追出去,一直追到河边,大喊一声说: “翠红,你抱着桃之去哪?” 吓了一跳的翠红停下了脚步,回过头,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王别英也转过身,来拉着放牛妹的手,恳求地说: “荔香来了,现在在我家呢,她就想看看桃之。” 放牛妹梗起脖子,怒视着王别英。 “那不行,她是想偷偷抱走孩子吧。她真要是只想看看的话,叫她到这里来,顺便喝我们家英富的新婚喜酒。” 王别英皱起眉头。 “她来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就算离了还是朋友,我当她像女儿一般对待的。” 放牛妹端出一副明派人的样子。 “那我回去和她说说吧,您赶紧先回去忙吧。” 王别英一步三回头地从坝上回到王屋村去了。放牛妹像个胜利者一样,嘴里呸了一声说: “我就知道她要来,亏她还有脸呢。” 说完就赶着翠红把桃之抱回家。放牛妹冷哼一声,想偷偷带走孩子,没门! 酒席散了,人都走了。 就剩下几个自己人收拾着屋内屋外的残羹冷炙。 日近黄昏时分,荔香来了,王别英夫妻俩陪同她一起来的。 荔香的要求很简单,她只想带走桃之。 放牛妹冷嘲热讽地说: “人走光了你才来,你也知道怕丢人吧。” 荔香不愿意和她多说,她走到翠红面前,伸手要抱走桃之。 桃之也张开双手,天然地亲近过来,她不停地喊叫道: “妈妈。” 好久好久没见到妈妈了。 放牛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过来推倒了荔香。 重重地摔落在地的荔香,顿时感觉眼前冒出一片乱飞的金星。 受到惊吓的桃之,大声地哭了起来。 王别英扶起荔香,嘴里也愤愤地嚷叫起来: “您怎么能欺负人呢!” 放牛妹嘴一歪眼一斜,冷哼一声说: “谁欺负谁,没有她,我儿子不会丢了官。” 王别英争辩道: “你儿子丢官是因为他自己冲动打了人。” 喝多的美国佬坐在在上厅八仙桌边上,红着眼睛喷着口水嚎叫道: “滚滚滚!今天我儿子办好事,都别来搅和!你这个坏女人,滚出去。” 楼上的新人听见了楼下吵嚷的动静,一齐跑下楼来。 英富的视线落在荔香身上,他的眼睛立即红了,声音低沉的问: “你怎么来了?” 刚站稳的荔香,正低着头拍掉身上的尘土,听到幸福的声音后,缓慢地抬起头,嘴角扯出勉强的笑容说: “恭喜你呀!” 一切,已不可挽回,两人从此就要分道扬镳了。 英富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时间静止一样呆愣地站在原地。 荔香继续说: “我今天不是来闹事的,我是衷心来祝福你们。桃之是我生的,我求你们让我带走她。” 放牛妹从墙角拽来一把扫帚,对着荔香他们三个人使劲扫,气势汹汹地朝门外的方向驱赶他们。 “走走走,都给我走!桃之是我老江家的种,你没资格带她走。” 退到门外的荔香和王别英夫妻无可奈何地看着彼此。 王别英的丈夫开口说: “荔香也有争取抚养权的权利,孩子不是说你们要就给你们的。” 放牛妹用力扫起灰尘扬在这些人身上,叫嚣着说: “那你们去告,告赢了再来。” 英富追出来,高大的身躯拦住了放牛妹的动作,他回过头叹了口气说: “快走吧,晚一点我去找你们。” 放牛妹扭着身子气哼哼地拽住幸福,厉声说: “你不许去。” 趁着这对母子俩拉扯的间隙,荔香他们离开了牛屎陂,三个人经由河坝这条路回了王屋村。 天黑以后,英富果然应约来了,他走进王别英娘家的大门的一瞬间,突然想起上一回来时,他和荔香还没有离婚。当时的他们协商好了要继续走下去的,如今物是人非,内心涌起万丈波澜。 王别英照旧端来两杯水分别递给他们后,什么话也没说,走出去了。 屋子里留下两个人对坐着,明明只是隔了一张斑驳的八仙桌,看到的人仿佛隔了天涯那么远。 才过去几个月而已,仿佛暌违已久。 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凝滞在半空中,升不上去落不下来,逼得人的心脏快要骤停了。 英富疲惫不堪地揉了揉太阳穴说: “我不知道你会来。” 荔香正襟危坐着,浑身散发出冷若冰霜的气息。 “我不来的话,你还可以继续骗我。” “我不想骗你,我仍然对你矢志不渝。” 他叹了口气,脸色有些煞白。 “可是,今天你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 荔香露出微妙的笑容,目光投射在他身上。 “结了又怎么样,我会和她离婚的,我还是会和你在一起的。” 他烦躁地拍打着自己的头,语速变得很缓慢。 “你太天真了。” “你等我,我一定和她离。” 英富觉得脑子里有点混乱,他刚刚说了什么?让荔香继续等他吗?真是混蛋的话。 果然荔香又冷笑一声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白痴,一次一次地受你欺骗……” 她何以如此信任谎话连篇的英富呢,欺骗比骤变的天气还要令人猝不及防。 第49章 新婚夜 荔香的痛斥像一把刀,扎进英富的心脏。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你知道我爸妈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才结了这个婚。” 英富羞愧地低下头,他的手伸过来,紧握住荔香的手,试图让自己的话变得可信。荔香的手仿佛失去血液,变得异常冰冷。荔香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一切都是你自愿选择的,事到如今,你我扯平了,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要带走桃之。” 英富摇了摇头,语气颓然地说: “我父母的态度你都看见了,现在真不是好时机。你再等我半年,最多半年,我一定会和她离婚的,我会带桃之去找你的。” 这些鬼话,英富自己都不敢坚信,半年又半年,一切朝着他无法把控的方向走着。荔香摇了摇头,苦笑个不停。 英富扑通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双膝跪在地面上,眼神流露真挚,言辞急迫地恳求道: “你相信我。” 他已经魔怔了,他勾勒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相信的虚幻的未来。 荔香偏过脸,她的瞳孔复杂地交错重叠,像翻涌的巨浪,她看向与八仙桌正对的神龛,那里摆了一尊眉目慈祥的白瓷观音,观音面前摆放了一个香炉,周围落满香灰。英富的目光追随着荔香一起看向神龛的观音。 “我对着菩萨发誓,不会骗你。” …… 他们之间握手言和了,至于达成了什么样的协定没人知道。 第二天,荔香心灰意冷地走了,她一个人回岩北了。 王别英的丈夫告诉她: “如果走到打官司这一步,赢的机会不大,法官判抚养权大多会偏袒本地人多一点。” 离开家的时候,嫂子谢令禾也和她说过: “没有孩子,以后的路才会更好走。” 荔香狠了狠心,摘掉长在胸腔里的那根肋骨——她抛弃了桃之。 当英富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想通了,她为什么要拼命地争取抚养权呢。她也想过幸福轻松的日子,她也想迈着大步走在阳光大道上。 对不起,桃之,妈妈想过幸福的日子。 ———— 新婚第一晚,李双琴一个人躲在屋檐下嘤嘤地哭。头顶上悬挂的红灯笼映照在她的红色礼服上和那朵没来得及摘下来的头花上。 桃之蹲在她旁边,歪着头,好奇地看她哭。李双琴止住了哭泣,低声朝她吼道: “你走开!” 桃之悻悻地站起身,走进屋内。 站在天井边的放牛妹用手指比在唇上嘘了嘘说: “你爸爸打她啦!真可怜,新婚之夜还没过呢。” 放牛妹心里其实是有些幸灾乐祸的: 儿子开窍了,这才对嘛,老婆娶回来,就是得收拾收拾才会老实。 英富匆忙地从屋外走进来,上了楼,进了摆布得红彤彤的婚房。这间婚房,还有他和荔香新婚之夜的记忆,时过境迁,此时,另一个女人正在里面等着他。 李双琴刚摘下她头上的红花,头顶上的电灯随着一阵风摇晃了一下。她幽幽地问道: “你去找过她吗?” 英富没有正眼看她,整个人倒在床上,语气生硬地说: “关你什么事!” 李双琴坐在嫁妆箱上小声地嚅嗫道: “你和我结了婚的。” 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她过问一句又有什么错。英富冷哼了一声,把脸别到床靠墙那一面去,留下一个冷若冰霜的后背。李双琴没话找话地说: “她要孩子就让她带走吧,你爸妈为什么非要留着桃之呢?” 她也有她的私心,她不想多出个继女。 英富突然怒火中烧,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冲过去甩出一巴掌,大叫道: “那是我亲生的宝贝女儿,我娶你就是让你给我带孩子的!你要是不愿意那你就麻利的滚蛋!” 他脖子上的青筋突出,眼睛睁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荔香一出现,他的心又摇摆了,他后悔自己听了父母的话,他后悔没有果断一点去岩北找荔香。他让荔香再等他半年,他清楚的知道这是谎言,他分不清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哄自己,还是有不自觉地夹带了报复她的潜意识。也许,一切从今天开始,一笔勾销了。 桃之六岁了,这一年,爸爸再婚了,她有了后妈。她说话有了很大的进步,叽里呱啦,道理一长串。美国佬欣喜地抱起她,说: “嘿,桃之不是哑嫲呢。” 放牛妹在大厅内的神龛前拱手,念念有词地说: “都是菩萨灵感,先祖灵感,保佑了桃之。我问过菩萨,菩萨说她是我座下一棵花,我是一棵树,专门护着她的。” 他们觉得桃之会说话已经是万幸,耳朵背一点就背一点吧,不碍事的。 桃之睡觉时像一只粘人的猫,小小的脑袋拱了拱,钻进放牛妹宽厚的腋窝里,再翻过身,用双手紧紧抱住奶奶的胳膊。 放牛妹叹了一口气,抬起另一只手扯了床沿边的灯线,黑暗像洪水瞬间浸润了整个房间,桃之立刻把双腿也蜷缩起来。 “热死啦,还钻奶奶的胳肢窝。” 桃之叽叽咕咕地笑起来。 “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奶奶的胳膊搂不住你喽。” 桃之扮作小老虎的样子,轻轻地咬放牛妹的胳膊,然后乐不可支地捂住嘴,她几乎已经忘了前些日子回来过的妈妈。放牛妹伸手摸了摸她乱动的头,轻声说道: “你怎么不叫你的新妈妈呢?” 桃之瓮声瓮气地说: “她不喜欢我。” “瞎说,你要聪明一点,嘴巴甜一点,她会喜欢你的。” 桃之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就昏昏地睡着了。放牛妹笑了一声: “细人儿还不晓得愁滋味。” 她隐隐的有些担忧,有了后妈就会有了后爹,那桃之以后就苦了。 放牛妹每天的入眠没有桃之那么容易,她的心里装了许多事。等桃之熟睡之后她才轻轻地抽出胳膊,翻个身继续想事情。她自言自语起来: “老大的事儿办完了,该给老四张罗了。” 这两年为大儿子的事情焦头烂额,完全忽略了老四的婚事。英贵二十一岁了,这在长琅算是大龄青年了。她转过头想讨一句回应时,发现身边酣睡着的是桃之。 放牛妹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和美国佬分居的,大约是两个人吵过架之后,美国佬抱了一床枕被气冲冲地去了另一间空出来的房间。她当时还撇了撇嘴,故意冲着房间外的走廊大声说: “你再进我房间,你就是狗。” 美国佬很硬气,果真有好几年没再进这间房了。 英贵的婚事,只能等明天再和美国佬商量吧。 放牛妹每天在入睡之前,要念好几遍弥陀经,不念睡不着。 第50章 我不是你妈妈 翌日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放牛妹醒了。 她才四十多岁呢,睡眠和老人差不多,浅了。睡着的时候,脑子里装的都是要喂的猪,要浇的菜地,要晒的谷子,要做的早饭,她不得不早起。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桃之又把双臂紧箍在她的胳膊上,像一只挂在她身上的猫,每天早晨都是如此。 放牛妹费力掰开桃之的小手,却不小心弄醒她,嘤嘤地哭起来,声音渐渐变小了,又睡着了。 放牛妹一边穿衣服一边探出身子看窗外的天色,天空是银白色的,今天会是个大晴日。 她欢喜地念叨起来: “今天谷子晒最后一天,可以收仓了。” 收完仓就是农闲了,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地为老四谋个好亲事。 等到该吃早饭的时候,放牛妹又上楼来,拍打着桃之的小屁股把她叫醒。 “红日头晒屁股啦,还不晓得起来,这么懒惰,你后妈怎么会喜欢你呢。” 桃之迷蒙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捡起放牛妹丢来的衣裳,一件一件地穿上,她六岁了,学会了自己穿衣裳。 桃之是最后一个坐在饭桌上的,英富举起筷子敲她的头说: “惯的什么毛病,睡那么晚。” 桃之缩着脖子端起碗筷,埋头呼噜呼噜地吸食着白粥,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怕英富。有人告诉她: “你现在有后妈了,以后就有后爸了。” 放牛妹在旁边推搡她,使了使眼色说: “怎么光知道吃饭,叫人呀,昨晚教过你的。” 桃之抬起头,眼睛里有一股热气涌出来,她使劲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妈妈。” 李双琴没有看她,也没有应声,面无表情地吃饭。桃之的嘴巴扭曲起来。放牛妹拍了拍她说: “不许哭。” 英富自顾自地吃着,他快速吃完之后擦着嘴说: “我准备做生意,你们给我些钱。” “你准备做什么生意?” 美国佬放下筷子,口气相当冷淡。 “做蜂窝煤。城里人现在都烧碳炉子,烧蜂窝煤,以后我们农村家家户户也要现代化,烧饭用碳炉子。” 英富给桌上的人描述了碳炉子的样子,方便,轻省,还能保火,搞好了可以一直都不熄灭。 “咱们祖祖辈辈烧饭都是烧柴火的,没见过这式样的。” 放牛妹觉得很新奇。 英富笑了笑说: “而且做饭没有烟呢,你到城里看到的那些房子都没有烟囱的。” “张罗你们结婚欠下不少债,哪里还有钱给你做生意。” 美国佬端坐着,身上散发着迟疑的气息。这回大办酒席花了不少钱,礼钱还了借的钱,但还没还完,今天早上放牛妹刚和他提该张罗老四的事儿,他的心里就虚了,老四这些年寄回来的工资,现在是一分不剩。 英富黑着脸,小声地说: “那我自己去借。” 一直沉默地吃饭的老五英荣开口说: “我马上高考了,等考上了,我要去读大学的。” 言外之意,学费得家里出。 “读吧,读吧,老子卖血给你读,行了吧。” 这老五读大学又是一笔钱,美国佬觉得浑身精疲力尽,怎么哪哪都要钱。他恼怒地站起来,背着手绕过天井,走出门去。 “等我把蜂窝煤做起来,哥供你读,你给我好好考,一定会榜上有名的。” 英富恢复了笑嘻嘻样子,拍了拍英荣。他的心情非常愉快,还摸了摸桃之的头说: “等爸爸发财了,给你买新衣裳。” 桃之很捧场,立刻点头如捣蒜地说: “爸爸要发很多很多的财。” 心花怒放的英富,立刻抱起桃之,狠狠地亲了一口。 “爸爸最喜欢你了。” 桃之喜欢看爸爸笑,只要他笑,自己也会莫名的开心。 李双琴的眼睛像针一样射过来,桃之的心胆颤了一下,立刻收起自己的笑容。 英富出门筹钱去了,其他人也都散去,早餐的饭桌上只剩下狼藉的碗盘,只留下等待洗碗的李双琴和吃得慢的桃之。 “我不是你妈妈,你以后别再这么叫我了。” 李双琴冷冷地说。桃之有些不知所措。 “听见没?” 李双琴的眼角和嘴角都是下垂的,看起来好像是哭的样子,可是她的语气却很凶。桃之吞吞吐吐地问: “那我……叫你……要怎么叫?” 李双琴不耐烦地白了一眼说: “随便你。” 最近,英富的心情很好,他每天吹着口哨,一个旋转跳跃跳进家门。桃之像尽职的小狗一样,欢快地迎上去,小嘴巴甜甜地叫着: “爸爸,爸爸……” 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每叫一声尾音都会拖得很长,把人的心都叫得酥软起来。 春风得意的英富把腋下的包拿下来放在一边,拍了拍,然后对美国佬和放牛妹大放起厥词,说: “我现在拢共借了两万多块钱。要是你们去借,你们借得到这么多么?” 他立即摇了摇头,用看不起的眼神睨着美国佬和放牛妹。 “人家说了,如果是你们去借他们还不愿意借呢。这些亲戚朋友都爽快得很,其实就是非常信任我,二话不说就把钱都借给我。” 美国佬和放牛妹惊得张大了嘴巴,两万这个数字使他们的脸色凝重起来,这么大的数额,在这个陂里村里,没有几个有胆子这么干。 英富盯着他们的表情,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意犹未尽地说: “这点钱干不了什么,租作坊,请工人,买煤渣和黄泥,还有工具,流水一样的花出去了,压根就不够,不过之后肯定都能多赚回来的。” 他在蓝河村靠近镇上的地方租了间黄泥房,一楼用来制作蜂窝煤和吃喝拉撒,二楼是晚上休息用的。 “现在村里好多人家已经用起炉子了,都说好用,我给咱们家里也定做了炉子,过两天就会送来。咱们也学城里人,过上没有炊烟的生活。” 怕花钱的放牛妹摆了摆手说: “我们不要,檐下堆了那么多柴火没烧完。” 英富抬了抬额头,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 “花不了几个钱,这点钱算什么。我现在做的这些蜂窝煤都不够供应的,而且我马上就要扩张了,我特意租了个离镇上近的,以后我还要请更多的工人,做更多的蜂窝煤,往镇上送。我接下来得买个拖拉机,现在用人力板车拉到用户家,效率太低了。” “拖拉机不便宜呀。” 放牛妹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些生意经,听到儿子说还要买拖拉机,不免有些忧虑。 “那才多少钱,再说了,我打算标会子。” 美国佬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喝下酒,听到儿子要标会子,他冷冰冰地说道: “吃多少饭就端多大碗,碗太大了,我怕你端不住。” “阿爸,你那一套都过时了,现在都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做生意就是要胆子大,舍得下本钱。” “再大的蓑衣还在屋檐下。” 美国佬这话的意思是,任凭他再能干,也不该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不把父母放在眼里。 第51章 簸箕里的女人 标会子在长琅民间流行的一种秘而不宣的互助筹资方式,一般由相熟的亲戚朋友组织起来,富裕的人标会子是把多余的钱拿出去吃息,而穷人标会子的目的各有不同,有的是为了盖房子,有的是为了结婚,也有的是因为生了大病……当然,人心难测,再相熟的人也有吞了良心卷了钱跑路,这样的叫倒会,其他入会的只能自认倒霉。 英富打算多标几个会,他雄心万丈地幻想着过不了多久,他会是蓝河村第一个开上小汽车的人。 他很顺利地标到了会子,几场会子下来,收获颇丰,金额大约有两万。他在家中摆了好几桌,上最好的酒喝菜,把入会的人都凑在一起大吃一顿。 他举着酒杯对这些亲戚朋友说: “我一定会好好干,我一定会出人头地,我一定会走出牛屎陂,再也不回这么穷的地方来了。” 各桌的人很捧场,纷纷举着杯子站起来,竖起大拇指说: “英富最有出息!” 英富在微醺中摇晃着,脸上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真的觉得自己出息了,一雪前耻。 他很高兴,所以喝得很醉很醉,他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人们什么时候散场。 他做起了梦,梦是纷乱的。 梦中的女人,头戴红花,光着的脚掌朝上摆放着,她跪坐在圆形的簸箕里,笑颜如花地看过来,对上他的视线。 她娇嗔地说: “我的脚好累。” 他仿佛置身于白蛇故事里法海的钵中,声音在不断地回响。 “跪好了,脚不能挨着地,到了好时辰就可以拜堂了。” 规训的声音在钵中回响着。 女人眼中的秋水无声地漫过来,他沉沦在深水区,胸腔憋闷,继而无力地挣扎起来。 他快要窒息了,身体从床上爬起来,迅速吐出腹中不断翻涌的东西,吐出了一地。 呼吸顺畅起来,他的神志也恢复了一些,但人还是沉沉的。 他有些悲伤地点了烟,一口一口地吸进肺里,然后从鼻腔里吐出烟。 他想要忘了这个女人,可总在梦里见到她。 宾客散去没多久,家里人正忙着收拾狼藉的杯盘和桌椅,有些是借来的,得洗干净了一一送还给人家。 桃之帮不上什么忙,无所事事地跑到楼上又跑到楼下,然后环顾着四周正在忙碌着的大人们,小声地说: “爸爸吐了。” 没人回应桃之,她只好独自走进厨房,搬来一张矮凳子,她站上去比灶台高出一点点,使出浑身的劲头提起暖水壶,小心翼翼地往瓷碗里倒出热水。 她在发灰的橱柜里找到放牛妹藏起来的一罐蜂蜜,她用勺子挖了一大勺甩进碗里,然后把勺子放进自己的嘴里,残余的蜂蜜在她嘴里迅速化开,她咂了咂嘴,意犹未尽地把每一丝甜蜜都卷进腹肚里。 奶奶告诉过她,蜂蜜可以解酒的。 她端着碗走出厨房,穿过饭厅,迈上狭窄且陡峭的楼梯,如履薄冰一样,她全神贯注地盯着碗里,生怕往外洒出一滴来。 顺利到了二楼,一直走到英富的床前。她放下碗,摇了摇英富说: “爸爸,起来喝蜂蜜水。” 英富睁开眼看天花板,那眼神仿佛恍若隔世一般,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处。 英富打了几个嗝后清醒了一点,他的手无力地抬起来,把桃之揽过来拥在怀里。 “爸爸身上是不是很臭?” 桃之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是酒气发酸的味道。 “很臭!” 她不舒服地扭动身体,直到手指捏住鼻子。 “我梦见你妈妈,梦见我们结婚的时候……” 他的眼睛像黑暗中熄灭的火柴,冒出一股心死的轻烟。 桃之瓮声瓮气的问道: “我妈妈还回来吗?” 英富松开臂膀,桃之看见他的脸长出了青青的胡茬,看起来像个放在桌沿边上的贴花双喜花鸟瓷茶壶,随时会摔落到地上应声而碎的。 英富清了清喉咙,脸色变得很严肃,仿佛要说一件很大的事情: “她不会回来了,以后你跟着爸爸,爸爸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为什么我妈妈不回来了?” 英富的眼神呆滞了一下,吐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 “很快,你就会有一个弟弟了。” “弟弟在哪里?” “当然在肚子里啊。” 英富伸手摸着她小小的脑袋,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 桃之指着他的肚子又问道: “在这里吗?” “当然不是,在你新妈妈的肚子里。以后,她才是你的妈妈,知道吗?” 他喝完那碗蜂蜜水之后,顺势躺下去,米酒的后劲是绵长的,他的头快要裂开了,他闭上眼,准备继续睡下去。 桃之没有走,她靠在床边很小声地说: “她不喜欢我。” “谁不喜欢你?” 英富的脸动了动,却很快地沉睡过去。桃之低下头不肯再说话了。 英富两口子搬到蓝河村去了,忙活着做蜂窝煤。 放牛妹带桃之去镇上赴圩,这天的日头晒得高高的,蝉鸣跟随了一路。 路过蜂窝煤作坊时,俩人一齐走进去。 并不宽敞的院子里左边堆了一堆黑煤渣和一堆黄泥土,分别用两张巨大的塑料膜遮盖着,只露了一角,用来铲挖装筐,另一边则整齐陈列着蜂窝煤,一个个像切口整齐的莲藕块,在太阳底下暴晒着。拖拉机停在院门边上,这个大院门看起来是重新修过的,原先的小门拖拉机进不来。 蜂窝煤的制作在屋内。她们走进屋内才把遮刺眼的太阳的手从额头上放下来,屋内的光线有些暗,放牛妹的眼睛有些不适用,眨了好几下才看清有一个大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慢吞吞地压煤块。 在屋子角落里的李双琴蹲在煤堆边上认真地挑出打不烂的煤块,然后扔到一边去。为了节省成本,他们购买的是相对便宜许多的碎煤,这样就增加了后续制作蜂窝煤的时间。 “只有你在呀?” 放牛妹没看到英富,只好问这个新娶的儿媳。 “英富打牌去了。” 李双琴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个表情让她看起来更加愁苦了。放牛妹皱了眉说: “他真是不晓事,不分轻重,借了那么多钱做生意,却不好好做。” “最近生意也不好。” 李双琴茫然地望着脚底下乌黑的煤堆。 第52章 家暴和流产 那个做工的男人趁机偷起懒,停了手下的动作说: “蓝河村的另一家人也做起了蜂窝煤,听说是村长的儿子开的,人家做的规模比我们大多了,产的蜂窝煤比我们的还要好,保质保量,烧的久,不冒烟。他们的工人也比我们多,用的还是先进的机器。都说了得给我加点钱,我一个人从早做到晚……” “等英富回来了我会和他说的,我们商量好了再告诉你。” 李双琴白了他一眼后转过头,男人撇了撇嘴,提起铁制的手动压媒工具,懒懒散散地压下一个模。放牛妹都看在眼里,小声地说: “你还是把他赶走吧,我叫翠红来帮你们。” 李双琴压抑着剧烈的呼吸,不冷不热地说: “我和英富商量商量吧。” 放牛妹推了推躲在她身后的桃之说: “和你妈妈说再见,我们要去赴圩。” 李双琴的眼睛停在桃之身上,像一块巨大的冰块冲撞过来。桃之瑟缩起来,不肯发出一语。 放牛妹尴尬地笑了笑说: “小哑嫲,没一点胆气。那我们走了啊……” 离开作坊之后,放牛妹自言自语地说: “还是老话说得对,生意钱三二年,镢头钱万万年。我们普通人家,哪里是做生意的料。” 入夏后,天气越来越焦人。蜂窝煤这个生意,没活过两个月。 送到牛屎陂的炉子才用了一次就放着落灰了,起火的时候烟熏缭绕了整栋屋子,甚至漫到老宅内,呛的人流泪不停。 偷工减料的蜂窝煤很快就没人续订,甚至有些人家用完了不肯结清费用,声称被英富的蜂窝煤搞得熏坏了肺,看病吃药花的钱没要他赔就不错了。 英富不得不把工人辞退了,把剩下的煤渣和黄泥还有设备都转售给另一家。总账目算下来,基本上悉数赔光了。 英富和李双琴坐在租期还没到期的作坊里,手写的单子横七竖八地摆放在桌上。桃之给他们各端了一杯水来,她趴在桌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爸爸,奶奶教过她: “和你爸爸和新妈妈在一起的时候,要机灵点,他们才会喜欢你。” 英富埋头打算盘,算了一遍又一遍,借来的钱和标会子的钱都没剩下,现在除了剩下一台拖拉机,他们不仅一无所有还欠了4万的外债。李双琴咬着嘴唇说: “这钱不全是做生意亏掉的,有些是你打牌输的。” 她的脑袋作痛起来,她嫁给他才多久呀,就负债累累了。英富不愿意听真话,倏地站起身,一巴掌打在她头上,她从凳子上摔落在地上。 “老子有本事借钱就有本事把这些钱亏掉,我迟早会赚回来的,你算什么东西,敢看不起我。” 原本趴着的桃之被吓得站直了身体,双手握在胸前,整个人僵硬在原地。英富一脸怒容地走出门去。 李双琴的鼻子里发出微弱的哼叫声。桃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跟着爸爸走吗?李双琴的脸上冒出冷汗,她惨叫起来: “快去叫人,快点。” 桃之看到李双琴的裤子被血浸湿了。她慌张地跑出门,望向左右两边的路,路空空的,爸爸不知去了哪里。她跑到隔壁敲门,慌张地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李双琴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她做小月子的时候,放牛妹使唤桃之殷勤地端茶送水。 小小的人在厨房和房间之间进进出出,忙碌的脚步踩在楼梯上发出声响。放牛妹让她学会多多地讨好自己的后妈。 李双琴对她和颜悦色许多,抛去心里的芥蒂,桃之确实挺乖,挺懂事的。出嫁之前嫂子也劝过: “对这个孩子好一点,白得的,还不用自己肚子痛,不用自己生。” 以前她没有听进去,莫名其妙地就对桃之有了敌意,最初的敌意是来自桃之那个长得漂亮的妈妈。英富长得俊,李双琴自知在他面前像是他鞋上沾上的尘垢粃糠,不值一提。可他真的不算好男人,对刚落下的孩子,只是轻飘飘地说: “以后再要就是了。” 李双琴是自馁的,她觉得自己生来就没有选择的机会,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没有资格吵闹,没有硬气的资本回娘家去,在闺中的时候,父母就愁的睡不着。 “这样的样貌,谁愿意要呀。” 她相过很多男人,那些男人都不愿意和她多说几句话,拍拍屁股走了之后再也没有音信了。好不容易嫁人了,嫁的人除了结过婚有孩子,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优点,聪明,敢想敢干,她是甘愿在他面前做小伏低的。 小月子里,李双琴娘家的大哥来了一次,他的警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就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到牛屎陂来看她了。 大哥提溜着警帽,踩着楼梯上了二楼,进了他们的房间后,随手把帽子放在进门处的书桌上。他走到床边,摸了摸李双琴的额头。 “怎么回事呀?” 别人给他捎的口信,说妹妹的孩子没了。英富站在床尾,双手不知所措地扶着床栏,不合时宜地递上挤出来的笑容。 “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李双琴语气平淡地说。大哥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望向英富,那眼神仿佛透露出他什么都知道。英富的视线闪躲起来。 “大哥,能不能借我们一些钱。” 李双琴伸手拉着大哥的手,犹豫地开了口。有些借款催得很紧,天天有人上门来要钱。大哥知道他们的蜂窝煤彻底黄了,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子对英富说: “我会回去凑一凑,有多少凑多少,不过这给钱是看在我妹妹的份上凑的,她没出嫁的时候,为我们家付出了很多,算我们亏欠她的。我希望你们以后能好好过日子。” 面对穿警服的大舅子,英富矮了一截,没了往日的风发。他语带恭敬地说: “大哥,等我们过了这关,会尽快把钱都还上的。” 大哥转身捡起警帽,走出房间,噔噔地下楼,他在楼梯半中间停下来,回过头仰望楼梯口的英富,眼神锐利不可挡。 “我会尽快把钱送过来的。” 桃之在天井边上摘菜叶子,她这个年纪要开始学习怎么干活。桃之仰着小脸蛋看着穿警服的男人路过她身边,这个男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刚从楼梯下来的英富大声训斥说: “哑巴啦,不晓得叫人,叫大舅。” 桃之立刻张嘴大声叫道: “大舅好。” 男人笑了笑,掏了掏裤子口袋,摸出两个猪油糖塞进她的上衣口袋里。 “我下次来,给你带牛奶糖。” 桃之很高兴,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说: “谢谢大舅。” 男人从正门走出去,骑上自行车走了。 过了几天,大哥拿来的钱,还掉一部分借款,剩下的欠款和会子仍然是个天文数字。李双琴对英富说: “我们好好干,把剩下的钱都还完。” 英富到底有点良心的,他压低了声音说谢谢。 第53章 猥亵 美国佬卖了自己的老脸,从矿场老板那里为大儿子谋了一份拉砖的活,这位老板要把自己的产业做大,他在县城的城门边上新开了一家砖厂,如今盖砖房的人越来越多,砖块的销路非常亨通。 美国佬从兜里摸出一封牛皮纸信封递给英富说: “这是介绍信,你那拖拉机留着,开着去他厂子里拉砖,计件算,辛苦一点,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不少。” 英富沉默地接过信封,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美国佬叹了口气,不计前嫌继续说下去: “早起三朝当一工,在人家厂里,要勤快一点。” 第二天,英富和李双琴打包了东西,开着拖拉机就往县城去了。他们没带桃之走。 桃之站在门外的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消失在裤子山头。放牛妹拍了拍失落的桃之的小肩膀,安慰她说: “等你爸爸还完债,他会来接你的。” 这句话听起来很熟悉,她想起来了,妈妈也和她说过的。她忽然很想很想妈妈,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七月的天,热得大地要着火了。祖孙俩赴完圩刚刚走到家门口,迎面撞见了从老宅另一边走出门的男人。 放牛妹恶狠狠地瞪着那个男人,恨不得对他剥皮噬骨。男人察觉到恶意的目光包围了自己,卑微地后退着回到门内。放牛妹轻蔑笑了一声,趾高气昂地牵着桃之走进老宅右边的门,进了自己的家。 “记住了,他就是你生生世世的仇人。” 桃之的脸庞充满疑问,她想起这个男人以前给她买过糖,总是温和地对她笑。 放牛妹绕过屋内的天井,拐进了厨房,她准备做中午的饭。桃之追在她屁股后面问: “什么是仇人。” 放牛妹始终背对着桃之,她俯着身子刷洗锅灶。 “他害了你爸爸。” 桃之明白了,他是坏人,坏人就是仇人。她鼓起腮帮子说: “那我会弄死他的。” 她从小叔叔英华那里学到的,每次他生气了,总是咬牙切齿地说“弄死你”。 放牛妹转过身来,再次开口说: “傻孩子,你弄死他,那得坐牢去。我希望你将来当上大官,给他判死刑,这样就可以替你爸爸报仇了。” 就像戏台上的包青天,只要做了官,就可以把坏人都拉去铡虎头铡,大快人心。 桃之的身体前倾趴在半高的灶台上,她仰着脸讨好地说: “奶奶,以后我一定会当上大官的,为我爸爸报仇。” 放牛妹心满意足地说: “好呀,有出息。” 后门外吵闹声从灶台上高高的小窗传进来。 放牛妹侧着耳朵听: “好像是牛栏那里,你听见没。” 桃之苦恼地摇了摇头,她什么也没听见。 放牛妹撩起围裙把双手擦干净之后,立刻走出厨房,穿过饭厅,走出后门,绕到牛栏屋,桃之跟在她屁股后面。 牛栏屋隔断成三间,一间关着牛,一间养着猪,牛猪的粪便堆积在屋内另一角,蚊虫萦绕,臭气熏天。 还有一间存放着层叠着的秸秆,秸秆用处很多,可以铺在圈里,经过牛猪的踩踏和屎尿的浸润发酵沤成肥料。种鸡毛菜和大蒜时,铺上秸秆后不会生野草。秸秆有很多用处,所以家家户户在割完稻子收完谷子的时候把晒干的秸秆存放起来。 放牛妹一进门,高高的秸秆堆之下的三个人齐刷刷地看过来,各人的脸上浮现出不同的神色。她用高八度的声音叫喊起来: “啊呦,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江茂伟那顶并不茂盛的头发凌乱地散落下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脖子被提起来,整个人微微悬吊地站立着不敢动弹,他只是讪讪地笑,整个画面看起来很怪诞。 江茂伟的衣领被英荣的双手死死地拽住,放牛妹发现老五的个子竟勃发得和老大差不多了,他以压倒性的身姿俯视着江茂伟。江茂伟的眼珠子变成了死鱼的灰眼睛,他嘴里机械地嗫嚅着说: “错了,错了,真错了……” 放牛妹立刻上前要解开这两个人,一头雾水地来回看着这三个人,一时闹不清这是怎么了。翠红衣衫不整地蜷缩在乱糟糟的秸秆丛里,啜泣声传进她的耳朵。 “这老东西,他对翠红耍流氓呢。” 英荣大声地说,他一直不撒手,愤怒得双肩颤抖起来。他刚从学校回到家,放下书包后急急忙忙冲向半露天的屎窖准备解手时,牛栏屋内传来凄厉的尖叫声,他赶过来时撞见欲行不轨的江茂伟。 翠红双眼瞪圆,大声喊叫起来: “他要脱我裤子,他脱我裤子……” 她张着嘴,纵声大哭。放牛妹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江茂伟。 “翠红是我养的小新婢,我们当作自己女儿一样的,你这个畜生……” 她的乱拳重重地捶在江茂伟身上,大叫道: “畜生!畜生!” 江茂伟完全丢失了往日作为家族主持公道的人的庄重气派,他痛哭起来,他告饶着说: “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弟妹,求你饶了我吧……” “嫂子现在还生着那样大的病,你怎么还能干这么混蛋糊涂的事情呀。” 放牛妹收回拳头,冷静下来,她蹲下去检查翠红的身子,翠红身上的斜襟衫被扯烂了,隐约地露出雪白的内衣和丰腴的胸部。她发出低沉的声音问: “他有没有把你的裤子脱下来?”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脱下来。” 翠红的脸庞充满着恐惧,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泪花还挂在脸上,嘴唇很苍白,说话时不停地抖动。直到这一刻,她浑身僵直,双手仍然紧紧地拽住自己的裤头。她守住了自己的贞洁。 放牛妹放下了心,她低头想了想,对在场的人说: “今天的事情就烂在这个屋子里,我们谁也不能说出去。” “不能说,不能说。” 江茂伟立刻点头,他的声音有点神经质。 “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英荣的表情有些僵硬。放牛妹站起身,上前拉开他的手,一边拍打掉他身上的秸秆沫,一边说: “他是你大伯,我们又住在一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翠红以后还要做人呢。” 翠红将来还得做她的儿媳,这事儿得烂在肚子里才行。英荣不肯作罢,抬起脚雷厉风行地往对方的裤裆里踢去。下怀被击中的江茂伟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不受控地倒在身后的秸秆堆里。英荣压抑着怒火低吼道: “滚!” 江茂伟立即仓皇地逃出门,站在门边的桃之不得不侧开身给他让路。放牛妹扶起翠红,整好她的衣裳,擦掉她的眼泪。 “别哭了,妈给你做过新衣裳。这事可大可小,只要他没得逞,你还是清清白白的女人,别放在心上。” 发生这样的事,被规训的永远只会是女人。借着翠红这件事,放牛妹教育了尚还年幼无知的桃之: “女人的清白很重要,将来找老公,身子清白地给他,他才会更疼你。” 桃之仍旧似懂非懂地点头,记住了教诲。很多年以后,桃之才明白,这天下午发生的这件事,是伯公猥亵了翠红,可大家很平淡地让这件事情过去了。 第54章 考上大学的五叔 镇上的宣传栏内贴着张榜的高考成绩和录取学校。桃之挤在看榜的人群中,耳朵里钻入沸反盈天的声音,眼睛只能看见大人晃荡的手臂和挤挤挨挨的屁股。 有的屁股上有泥印子,有的屁股瘦巴巴的,裹在空荡荡的粗布裤里,有的屁股不讲道德,偷偷地放了臭屁。桃之皱着眉,嫌弃地捏紧了鼻子。 翠红把她拉过来,夹在胳膊下面,轻声责怪说: “别乱跑,会有坏人趁乱拐小孩子的。” “奶奶说了,女孩子没人要的!” 桃之嘟着嘴,小声地反驳。 “怎么没人要,女孩子拐到山里面,养大了当小老婆!” 翠红眨了眨眼,转过头,望着另一边的英荣,他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脚步犹豫着,怕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美国佬说了,没考上就老老实实地去打工吧,不要妄想了。 翠红看出英荣的为难,她把桃之推到英荣身边,说: “你看着她吧,我去帮你看看。” 英荣拉住翠红,笑了笑说: “你不识字,怎么看?” “放心,我认得你的名字。” 翠红对着空气一笔一划地写出英荣的名字,然后笑了起来,嘴角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英荣只好由着她去,她力气大,三下五除二推开人群,挤到榜单面前。 英荣踮起脚一直盯着翠红不停晃动的马尾看,他的心像一块猪肉被热水烫上去,迅速收缩起来,嘴巴不自觉地张开,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期待着翠红的反应,又害怕着预期会落空。 桃之摇晃着他的胳膊,善解人意地安慰道: “五叔,你一定会榜上有名的。” 本来备受着煎熬的英荣,心情立刻舒展了。他微微俯下身子,痛快地捏了捏桃之的小脸,却错过了翠红跳起来,激动地挥舞着双手的画面。 “桃之,你真厉害,还没上学呢就会说‘榜上有名’这个成语啦。” “榜上有名”这个词,是英富说的。只要是爸爸说过的,桃之都会记在心上。 翠红再次从人群中挤出来,像一只母鸡屁股里弹出的一颗鸡蛋一样。她的笑容像一朵绽放的巨大水仙花。 “我看见了,江英荣,榜上有你,你快去看吧。” “真的?” 英荣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 “真的!” 翠红的眼睛亮晶晶的,装满喜悦,语气充满笃定。 英荣浑身都轻盈起来,像一朵蒲公英,轻松地飘到榜单前,然后又再次飘回来。他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激动地抱起翠红,欢快地转了好几圈。 翠红也为他高兴,高兴得发出尖叫声。 桃之脚步颠颠地追着他们一圈一圈地跑,不停地挥舞着手臂着急地叫道: “我也要!我也要!” 英荣缓慢地放下翠红,立刻抱起桃之,继续转了好几圈。 “我考上了大学了,我考上了大学了……” “我也要考大学。” 桃之咯咯地笑。 英荣放下桃之后,不自觉地看向翠红,翠红的视线正好和他撞上。落在彼此身上的视线似乎会烫人,他们立即别过头望向别处。 翠红假装若无其事地戳桃之的脑门说: “你要好好读书,要像你五叔一样勤奋,考好的大学……” 突然平白无故地夸了英荣,翠红不禁又脸红,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三个人走了五里路,从镇上回到家。 桃之冲在前面,吱吱喳喳地像个小麻雀一样说个不停: “五叔考上了,五叔考上了……” 她的双脚刚迈进门槛,突然呆立着不动,身后的翠红和英荣推了推她的肩膀说: “你杵在这儿干什么?好狗不挡路哦。” 他们顺着桃之的视线望向纵深处的上厅,美国佬和放牛妹端坐在圆桌边上,李双琴坐在圆桌的另一边,正低着头小声地哭,她的身后站立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 这个男人上次来的时候给过桃之两颗猪油糖,他说过,下次来会带牛奶糖的。 愁云笼罩在上厅的半空中。刚进家门的三个人立刻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桃之悄无声息地走到放牛妹身边,踮起脚凑在她耳朵边上说: “五叔考上大学了。” 放牛妹惊叫了一声,站起来,望着门口的英荣大声问道: “啊呦,你考上啦?” 美国佬正在卷烟丝,那双鹰眼朝着英荣扫过去。 “是哪所学校?” “大同科技大学” 英荣忐忑地绕过天井,走到上厅来。 “这是个好学校。” 李双琴身后的男人开了口,他的视线也移到英荣身上,表现出欣赏的神情。英荣羞怯地笑了笑,嘴唇紧闭着。 “你大哥出事了。” 美国佬盯着英荣看,继续冷声说: “家里没钱供你读大学。” 这句话不是商量,是无可奈何的通知。英荣瞪大眼睛,眼泪突然流下来,他忽略了爸爸的前一句话,大哥出事了。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考大学有多难……” 英荣觉得脑袋有些发昏,尖锐的声音立刻被美国佬打断了。 “再难也只是拿笔头读死书。现在家里遇到更大的难关了,你大哥被关起来了,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把他救出来呀。” “大哥怎么会关起来呢?” 翠红走到上厅,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关键问题,她的表情变得忧心忡忡的。 “为了多装几块砖惹的,大家都想多拉点多赚点,加上喝了点酒,一冲动就把人胳膊给打断了……” 李双琴说着说着就痛哭起来,身后的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说: “现在对方要求赔偿五千块,钱到位了就出谅解书,英富才能出来。你们最少得凑个三千出来,剩下的我这边想办法再去凑一凑。” “大哥……” 李双琴倒在男人怀里,感激地叫着,仗义的大哥为她付出太多了。 美国佬颓然地放下怎么也卷不起来的烟丝,他盯着松开的烟丝,像是下定了决心说: “好,砸锅卖铁也要凑。” 为了老大,永远有操不完的心。 美国佬卖着自己的老脸四处借钱,家中的养的牲畜除了耕牛要留着犁地而外,其余能卖的都卖了,那台拖拉机也托人贱卖,东拼西凑凑了两千左右。他愁着还有一千的缺口要从哪里想办法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了矿场老板: 事是在他的工厂出的,问他借一借,他总不会推脱吧。 美国佬立刻回到矿场,找老板借,钱款凑齐之后都交给了李双琴,李双琴再转交给她大哥。 不管怎样,经过这些日子的焦头烂额之后,大儿子到底给弄出来了。美国佬第一次感受到,官场有人好办事,接下来,英贵的婚事要办,英荣的大学…… 美国佬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眼下的债务像高山一样压着这个家,到处都是窟窿,到处都在漏风,哪里还能掏出多余的一个子儿给老四结婚,给老五上大学。 放牛妹坐在后门边的石凳上,不停地唉声叹气道: “老五哭了好几回了,这大学不给他读,我看他要恨我们一辈子的。” “前面借的都没还,谁还愿意借给我们,英富搞了那么高的债台,我们两个老的多少也要分担的,我身上的肉要是能卖我早就去卖了。” 美国佬烦躁地吐出一口烟圈,火攻到喉头,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放牛妹突然想到什么,眼睛突然晶亮起来,大叫道: “我们可以去卖血呀!” 她听人说过,卖一次有三四十块,只不过卖血是伤身的,还得到县城卖。 美国佬冷哼一声说: “你的血都卖了都补上这些大窟窿。” 他低下眼睑,重新卷烟丝。 “我看读那个大学出来也不见得能当官。干脆叫他当兵去吧,他不比老大差,在部队里肯定能干好,将来提干转业直接当警察。” 英富的大舅子就是这么当上警察的,美国佬相信自己的儿子不比别人差,最重要的是,入伍不用多花一分钱。 蓝河村的村主任还是董以国,美国佬和他很相熟了,他说今年征兵报名时间是十月,家里有适龄的好儿郎就送去。 “要和老五商量商量,他不见得肯去。” 放牛妹有些担忧,老五向来文弱一点,过去没事就知道读书写字,他吃得了当兵的苦吗? “不用商量,就这么定了,我做爸爸的还能害他吗?” 美国佬拍了拍桌子,英荣的命运一锤定音。 放牛妹顺从地点了点头,又想起了老四的事,英贵该结婚了,迫在眉睫了,但是现在家底却是空的。 “老四娶老婆要不要再拖一两年……” “不用拖,就把翠红嫁给他。” “要和他们商量……” 放牛妹有些犹豫。 “不用商量。” 美国佬再次拍了拍桌子,英贵的命运不容推翻。 第55章 被遗弃的青青 王别英开了一家私人幼儿园,在蓝河村合作社对面的两层砖房里办学,她既是园长又是老师,还是后勤。 王别英从王屋村走到牛屎陂,挨家挨户地动员适龄儿童的家长送孩子上幼儿园。她从北边的木桥走过来进入牛屎陂,第一个要动员的就是桃之。 距离上一次发生的不愉快才过去数月而已,她却再次登门了。王别英站在门口先深呼吸再吐出一大口气,等平复好心情后,她昂首挺胸地走进门。 桃之蹲在下厅的地上切着准备用来喂猪的牛皮菜,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眼熟的女人。 “桃之,就你一个人在家啊。” 王别英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亲切。她望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握着一把比她的脸大一倍的菜刀正在麻利地干粗活。心里不禁心疼起来,她上前牵起桃之,拿走那把菜刀后皱起眉说: “怎么能让你干这个活,也不怕把手给切了。” 桃之怯生生地叫了一句: “阿姨好。” 王别英露出浅浅的笑容,伸手拢了拢桃之额前的头发说: “你还记得我呀,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桃之眨了眨眼睛,紧闭嘴唇不说话。王别英抿了抿嘴,温柔地问道: “家里其他大人呢?” 桃之伸手指了指后门的方向说: “奶奶在田里,爸爸在楼上。” 桃之伸手指向了二楼,这些日子,英富都在家。王别英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想上学吗?” 桃之失落地摇了摇头,上学要很多钱的,她知道家里现在没有钱。 “可是你得学习知识,学习文化,将来长大才能做有用的人。” 桃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走吧,我找你爸爸说,一切包在我身上。” 王别英牵着桃之往前走,到了楼梯口,桃之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上。 刚走到二楼走廊,一股浓重的烟味飘过来。 走到其中一间房门外时,王别英才发现呛人的尼古丁的味道是从这里飘出来的,走进去之后才发现,空气中混着人体的汗味更加令人作呕。英富半躺在床上翻看武侠小说,地上落了许多被咬扁的白色烟头。 他好像比之前憔悴、狼狈,茂盛的胡子遮住了他的下巴轮廓,仿佛变了个人一样。难道他结婚之后过得并不如意吗?王别英晃了晃脑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桃之一点儿也不嫌弃英富,飞扑到他身上,父女俩一起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拘谨的女人,等候她的发话。 王别英一边干咳了一边从腋下的包里翻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便递过来一张白纸黑字的宣传单。英富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表情有些不明所以。 王别英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着一张白手帕,不时地擦着鼻子,露出亲和的笑容对着英富说: “我记得桃之今年实岁是五岁吧,现在的孩子在七岁入学之前,要先读完大小学前班的。” 英富缓缓地启齿道: “她不用上。” 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王别英又擦了擦鼻子说: “如果不上就没办法上小学,这是现在的新规定。” 英富无可奈何地闭上眼,沉声说: “我现在欠了一屁股债,没钱给她交学费。” “这个幼儿园是我自己开的,让她先到我那上学。等以后你宽裕了,再给我也没事的。” 王别英展现出善解人意的样子,英富的态度在她看来不算例外,这些天动员的适龄孩子,尤其是女孩,那些家长都不愿意浪费钱供她们上什么学前班。虽然社会提倡男女平等,可在教育这一块,还是任重道远。英富挠了挠头说: “那你都行这个方便了,我没什么意见。” 对他来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学费先佘着也没多大影响。他摸了摸桃之的头发说: “好好学,别给我丢脸。” 桃之笑嘻嘻地滚到他身畔,小声地说好的。 放牛妹把英荣用旧的军绿色斜肩挎包补了补,把一支铅笔和用黄纸裁的小本子装进书包里,书包盖上之后露出一颗鲜艳的红星。 桃之背着书包在床上蹦蹦跳跳,开心得不得了。放牛妹拍了拍桃之的屁股大声说: “明天去了幼儿园,跟着老师好好学。” 桃之点点头,气喘吁吁地说: “我要上学去喽!” 直到睡觉时,桃之还舍不得摘下书包,非要背着睡,今天她没有窝进奶奶的胳肢窝,也没有抱着奶奶那粗大的胳膊,她的双手紧紧地拽住书包,心满意足地睡去。 翌日早晨醒来时,桃之已经淡忘了昨天因为可以去幼儿园的兴奋。吃过早饭后,放牛妹把书包挂在桃之身上,催促道: “八点要到学校,快走吧。” 大大的书包垂在桃之屁股后面,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走在圳沟边的泥路上,往右边望去,绵延而去的碧绿稻田刚刚抽出穗子,空中弥漫的味道像刚煮好的米饭一样香。 挨着稻田的房子边上飘出一只风筝,那是一只斑斓的蝴蝶风筝,正摇摇晃晃地飞向天空。 桃之跳上一座小桥,沿着一条更小的路往放着风筝的房子走去。这里的房子是好几家人连成一片,他们也姓江。桃之走进其中一座院子,院内摆了一排木架子晒着垂挂的灰水面条。 正在放风筝的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她叫井生妹,她的怀里抱了个看起来比桃之还要小两岁的女孩。桃之抬起头仰望风筝的方向,发出羡慕的赞叹声说: “这是谁做的?真好看。” 她是第一次见过风筝。井生妹一边拽着风筝,一边微笑着回答: “这是青青的风筝,她爸爸给她做的。” 井生妹抱着的小女孩叫青青。桃之把视线收回来,伸手摸了摸青青的脚。桃之听大人说过,青青是被遗弃的孩子。她并不是直接被井生妹他们家收养的,她原先的爸爸是牛屎陂的光棍汉江茂树。 江茂树在县城做苦工,每天下工之后的消遣是去地下赌坊里通宵地打牌。冬天的清晨,天微蒙蒙地亮,他从地下赌坊走出来,在巷子里摸索了一处偏僻的位置,解开裤头欢快地撒出第一泡黄尿。 当他头昏眼花地往回走时,听见了一声微弱的猫叫声。声音是从墙角下的一个竹篮子里传出来的,整条巷子除了他和那个竹篮子,空空的。 江茂树把青青抱回了牛屎陂,瞎了眼的老母亲摸了摸孩子的脸蛋说: “送走吧,你养不活。” 青青的嗓子哭哑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叫唤,就像头顶上快坏的钨丝灯,有一下没一下地亮。 江茂树舍不得。他娶过老婆,日子才过了一年就跑了,老婆嫌他穷,嫌他整天只晓得打牌,他们没有孩子。 “我也不找了,把她养大了将来也能给我养老。” 只不过,他一个大男人,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他对奄奄一息的青青根本束手无策。有人给他出主意说: “你家下舍的井生妹昨天刚引产掉一个足月的胎儿,奶水充足得很,你找她,让她喂这个可怜的孩子。” 齐齐好,江茂树把青青也托付给井生妹帮忙带着,商议好带孩子的工钱后,他又回了县城。没多久去了外地的工地做小工,他每个月都按时寄来费用。 大约过了一年,井生妹再也没有收到过汇款单,她寻到江茂树家里,瞎眼的老母亲也摇了摇头说,没有他的音信。后来,蓝河村有个男的也去了外地做工,他带回来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说: “有人说他被一个个富婆带走啦。” 紧接着,男人又摇了摇头又说: “也有人说他被人打死啦。” 江茂树失踪了。井生妹一家子看着青青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他们决定继续养着她,江茂树也许有一天会回来的。 第56章 忘记上学 青青学哥哥叫井生妹妈妈,叫江茂保爸爸。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爸爸叫江茂树。 但桃之知道她还有一个爸爸,她甚至有点羡慕她有两个爸爸,虽然有一个爸爸似乎不会回来了。她指着天上的风筝对青青说: “你爸爸对你真好。” 青青的两只小手比划起来,她的口齿比桃之伶俐许多: “我爸爸还给我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猫头鹰风筝。” 桃之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 “我爸爸也会做。” “我爸爸做的比桌子还要大。” “我爸爸能做得比房子更大。” …… 两个小孩没头没脑地攀比起来。井生妹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瘦得像个小猴的女孩,硕大的书包挂在她身上显得异常滑稽。 “桃之,你好有派头呀,你要去哪里呢?” 桃之并没有回答井生妹的话。 “你吃早饭了吗?” 桃之还是没有回答。井生妹知道桃之耳朵不灵光,笑了笑没有计较。 井生妹把风筝系在屋檐下的窗户栏杆上,天上的风很大,风筝安全地落入她们的视线中,线崩得直直的。桃之觉得自己的心也在风筝上飞着。井生妹把青青放在地上,然后拍了拍桃之说: “你们两个一起玩,不许打架哦。” 她转身进了屋子,过了一会,手里拿着一颗煮熟的鸡蛋走了出来,俯下身子塞到桃之手里。 桃之看见她丰满的胸部像放了太多水的面团,在衣领间滚出来又滚进去了,她穿的衣服不像其他陂里的女人穿的那种粗布斜襟衫,而是阔领的雪纺。 “吃吧。” 井生妹的声音很温柔。桃之好久没有吃过鸡蛋了,就算在爸爸没有破产之前,她也很少吃,家里的鸡蛋都会被奶奶藏起来,留着卖钱。 “你们就在这里玩,别乱跑,我干活去了。” 井生妹一扭身子,消失在门内。桃之在井生妹家吃完午饭,觉得困了,才慢悠悠地回到家。 那天上午的桃之总觉得有件事还没做,但她什么也没想起来,书包始终悬在屁股上。刚走进家门,她发现王别英也在。王别英从凳子上站起来,她的声音尖尖的: “你去哪里啦?怎么没到学校来?” 桃之呆立在原地原地,不知所措。英富冲过来,抬手甩了她一个耳光。她没有承受住这个耳光,像一颗鸡毛毽子飞得好远,然后轻飘飘地掉落到地上。 “为什么没去上学?” 面子挂不住的英富的眼睛里仿佛有烈火在燃烧,声音像爆炸之前的热水壶发出的尖锐鸣叫。王别英跑过来,抱起躺在地上大声哭着的桃之说: “没关系,没关系……今天先不去了,明天你再来学校吧。” 王别英一边拍着桃之的后背一边回过头对英富说: “再怎么样也不能打孩子呀。” “我在井生妹伯婆家玩。” 颤抖的桃之哽咽地解释了自己的去向。英富的表情充满了失望,他伸手指着桃之,晃动好几下才说: “这孩子没用了,分不清轻重的。你不想读书,那以后都不用读了,女孩读书没用的。” 桃之是在这一天才朦胧地意识到上学是很重要的事情,不然爸爸怎么会对她大发雷霆。 王别英走后,英富勒令桃之跪在后门边上的石板凳上。这张石板,跪得最多的人是小叔英华,现在轮到她。她跪在石板上的时候一直哭,哭累了就把头靠在隔断厨房和上厅的木墙上,直到整个人毫无意识地滑落在地上。实在看不过眼的李双琴把桃之抱了起来。 “这么小的人,竟把她给折腾睡了。” 她迈上楼梯小心地踩着步子走,怀里的人轻轻地呓语: “妈妈……” 李双琴愣神了一下,不知道桃之叫的是自己,还是叫的是她亲妈。自从那一次威胁桃之不许叫自己妈妈之后,她真的听话地一句也没叫过。 这个孩子,挺犟的。 翌日,桃之还是没有去上学,她那张被打过的左脸像蒸过的馒头肿得高高的,受到连累的眼睛也睁不开了,身子灼烧起来,她反复地在睡梦中尖叫,惊醒,哭泣…… 放牛妹背着她去蓝河村打针,顺便到幼儿园和王别英说一声。 一连过了好几天,桃之的高烧反反复复一直不退,放牛妹担心她这下会彻底烧聋了。求医问药没用,放牛妹开始求神问道,她带着桃之到镇上的一个神婆家里。神婆只看了一眼就一副明白怎么回事的样子说: “你家里前几年是不是死过一个女孩?” 放牛妹挠头想了想,不知道哪个才算,是喝药死的三娣呢,还是没出过世的桃之的妹妹。她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说: “是呀。” “她恨你们,恨你们不爱她,她要报复你们。” 放牛妹拍大腿叫起来说: “天可怜见,我们也是没办法的。” 神婆点了香,在桃之的脸上晃来晃去,念念有词地说: “冤有头债有主,稚子无辜,你还是早点转生享福去,别和自己亲人过不去……” 一阵念叨之后,她左手持香右手捻起神案上放的黄纸,放在烛火上点燃后,扔进一个小瓷碗里,她站起来插好香,转身提来暖水瓶,打开盖子往刚刚的碗里倒出热水,烧掉的黑沫浮在水面上。 桃之不肯喝,把脸躲开,不小心把碗里的水撒掉一半。神婆敷衍地说: “没事,剩下的喝掉也有用的。” 放牛妹箍住桃之,把神水灌进她嘴里,大声吼道: “喝下去才会好!” 说来也神奇,回家后的当天晚上,桃之没再发烧了,安睡了一整晚。 第二天,醒来的桃之病去如抽丝,立刻活蹦乱跳起来。 为了保险起见,英荣负责送她去上学。叔侄俩走在泥路上,一个活龙鲜健,一个死气沉沉。 英荣的录取通知书被美国佬截住了,他从邮递员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回到家到处找通知书。 “别找了。” 美国佬不知何时出现的,他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冷森森地说: “我不会让你去的。” 东西被丢进正燃烧着柴火的灶膛中,火光突然旺了起来。英荣绝望地嚎叫起来。 “你死心吧。” …… “五叔,五叔……” 桃之的叫声把他从噩梦一样的回忆中拉回来。原来到幼儿园门口了。 王别英在铁门里面掏出钥匙开了锁,打开门,让桃之进去了。 桃之转过身抓住铁栏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英荣的手穿过铁门停在桃之的头上,轻声安慰道: “不用怕,五叔下午再来接你。” 王别英把锁扣上,钥匙别回腰间,她认识英荣,但不算熟,她的表情保持惯有的微笑说: “你还没去报道吗?我听说你考上了名牌大学。” 英荣低下头,转身走了,他的眼睛突然冒出一股热气,再不走会被发现的。站在原地的王别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嗤之以鼻地说: “真有意思,考个名牌学会看不起人了。” 桃之摇了摇头说: “我爷爷不让他去读大学。” 王别英张大嘴巴,瞪圆眼睛问: “为什么呀?” 桃之摇了摇头,她也闹不清。 “你爷爷没见识,把你叔叔的前途毁掉了。” “我爷爷让他去当兵,以后当大官,我以后也要当大官的。” 桃之想起奶奶要她报仇这件事。 “好哦,老师现在带你去教室,从现在开始,好好读书才能当大官哦。” 王别英走在前面,冲桃之挥了挥手,欢迎她加入幼儿园的生活。 第57章 幼儿园的他们 这座幼儿园是个公社旧址,农村公社退出历史舞台之后,这里荒废了好几年。从铁门进来后,是个宽敞的院子,院内设置了几个攀爬的铁制架子。右边横着一排房子,一楼封了这边的门,把临街的那一面拆了,装上最新式的卷帘门,改成店面租赁给董苏芬开诊所。 教室在二楼,虽说分小学前班和大学前班,但整个幼儿园只有王别英一个老师,这两个班的孩子都容纳在同一间教室里。 这些孩子高矮不一,奇形怪状。桃之的年龄和个子都属于中间段,班里年龄最大的是王别英的女儿,叫董梦茹,她被指派为班长,协助管理其他小朋友。 王别英把桃之安排在了第一排。 “我们欢迎新来的小朋友——江桃之,她的耳朵不太好,大家要对她友好一点哦。” 讲台下的小朋友们高声地答应,声音传到楼下的路面上,对面合作社的秃头老板抬起头看了看,他看见坐在窗边位置的桃之,微微笑了笑。 与桃之同坐在一张长桌上的是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女孩,她穿着开裆裤,嘴里还叼着一根失去水分的青菜叶子。 “好脏。” 桃之皱了皱眉,伸手扯掉那根青菜叶,随手扔在地上。 女孩立刻大声哭起来,尿液从凳子上流到地面上。 整个教室仿佛炸锅一样,所有人都吵闹起来。 王别英皱着眉头从讲台上冲下来先哄女孩,然后吼叫着让大家安静。 女孩跟着王别英一起出去了。 坐在桃之后面的是一个剪了小平头的男孩,那双细长的眼睛下面是高高的颧骨,看起来像硬石头。 “那根菜叶子是她的阿贝贝,她每天都要嗦一根,没菜叶子就哭。” 高颧骨男孩像献宝似的显摆自己知道得最多。桃之却觉得很不可思议,嘟着嘴问道: “阿贝贝是什么。” “长不大的小孩就有阿贝贝。” “那我没有阿贝贝。” 桃之不知道自己的阿贝贝是奶奶的胳膊,每天早晨她因为奶奶早起带走了她的阿贝贝而哭。 自从那天之后,叨菜叶的女孩没来了。 桃之成了其他小朋友的眼中钉,他们揪她的头发,用铅笔扎她的手背,还往她的书包吐口水……她闹不清是谁带头开始的。 有一天,桃之回过头发现王别英用恶狠狠的眼神瞪她,视线对上的时候,王别英立刻换成了微笑。桃之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些小朋友欺负她的时候,她以为这是玩闹。回家之后她没和奶奶说,也没告诉爸爸,自从上次挨过他一巴掌之后,再也没见过他的好脸色,她不敢像以往那样亲近他,更不敢和他提做风筝的请求。 大家把手臂摆放在桌上,讲台上的王别英在教他们古诗。大家齐声跟着念: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桃之仍然坐在窗边,扭过头就可以看见合作社进出购物的村民。她一眼就看见放牛妹站在合作社门口冲她招手。桃之禁不住大叫道: “奶奶!” 所有视线都集中到她这个位置,王别英走到窗户边往外看,皱了皱眉。放牛妹把手掌伸到嘴边,作喇叭状喊道: “王老师,我来接桃之去吃酒,你把她放出来吧。” 说完她扭着身子走到侧面的校门口等着。王别英转过身白了桃之一眼说: “你跟我走吧。” 桃之把本子和笔收进书包里,跟着下了楼。下楼之后,王别英立刻换成笑脸,一边开锁,一边说: “去哪吃酒呀?还特意来接桃之。” 放牛妹合不拢嘴地笑着说: “就在附近,吃完午饭我再送她回来。” 王别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摆摆手说: “下午两点前回来。” \"放心吧。\" 放牛妹牵着桃之大声地回答,她牵着桃之走出去好远,才偷笑了一声说: “我带你一起去,这样包出去的红包才不会亏。” 桃之也很高兴,吃酒席还能收一个小红包回来。长琅的吃酒风俗,凡是喜事的,客人带了孩子来的,主家都会挨个给孩子发小数额的红包。在长琅长大的人,小时候几乎都有为了吃酒而请假的经历,为的就是这个小红包。桃之才拿到红包就被放牛妹收走了。 “这是回本呢。” 放牛妹把红包塞进裤口袋之后,又从桌上扫荡了花生和瓜子,把自己和桃之的衣兜都塞得满满的。 “到学校给老师还有其他同学分一分,多讨好他们。” 祖孙俩吃完酒后,打着饱嗝往幼儿园走回去。到了铁门外,铁门内空荡荡的。放牛妹扯起嗓子喊道: “王老师,王老师,我们回来了……” 一连叫了好几声,王别英才下楼,语带责怪地说: “啊呦,这么大声,吵到午睡的孩子们了。” 放牛妹谄笑着说: “我们回来了,实在对不住。” “下不为例,孩子现在是读书的时候,今天你为了吃酒来请假,明天他为了做客来请假,那不像话的。” 放牛妹连连点头说: “好的好的,以后我不带她了。” 门开了,桃之走进去。她跟着老师走上楼的时候,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瓜子和花生,奶奶要她多讨好老师。她小声地叫了一句老师,手举的高高的递过去。王别英没有伸手来接,一巴掌把桃之手里的东西都打落在地上,压低声音吼道: “不许带吃的来学校。” 桃之抿住嘴,不让眼泪掉下来。 桃之是哭着回到家的,她哭不是觉得自己遭到其他人的戏弄,而是她的眼睛被涂上了清凉油。 放学的时候,董梦茹带领其他小朋友在楼梯口堵住桃之,不让她走,还摸她的兜里有没有钱。桃之没有钱,董梦茹嗤笑一声说: “听说你妈妈不要你啦?” 桃之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那你后妈对你好不好呀?” 董梦茹拍了拍桃之的头。她身后的孩子拥围上来,一边拍手一边跳,抑扬顿挫地唱起来: “蝉儿叫来唧唧唧,没爹没娘跟阿姨。阿姨吃的糯米饭,蝉儿吃得饭汤皮,阿姨睡的高高床,蝉儿睡的烂眠床,阿姨着的多线衫,蝉儿着的烂蓑衣……” 桃之的脸涨红了,恼怒地推开其中一个人,想要逃出去。 他们紧紧地抓住她,叫她跪下,她跪在地上,叫她把脸抬起来,她抬起来。 董梦茹从口袋里掏出清凉油,打开印有老虎头的盖子后,用手指用力擦了擦膏体,然后涂抹到桃之的眼睛里。 桃之眨了眨眼睛,顿时感觉火辣辣的,眼泪像河水乱涌。 他们松开她的手,叫嚣起来: “哈哈,变成瞎子啦,你又聋又瞎啦。” 桃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回家的,她的眼睛根本睁不开,像敷了两片切开的朝天椒。 第58章 霸凌后 今天是英贵和翠红结婚的日子。屋内屋外,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红的,红灯笼,红对联,红鸡蛋…… 桃之刚回到家的时候,宴席刚散不久,只剩下几个酒蒙子凑在一桌意犹未尽地划拳,美国佬的声音最响亮。其他女人忙着收拾残羹、碗筷、桌椅,有人顺手给桃之塞了个红鸡蛋后又继续忙碌去了,谁也没有注意到桃之的异常。 桃之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等眼泪流完,她想着眼泪流完了就好了。同样坐在屋檐下默默流泪的还有她的五叔英荣。她转过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五叔说: “你怎么又哭了?” 五叔总是在哭,她都撞见好几回了。英荣也转过头问: “你怎么也哭,为什么?” 桃之摇了摇头说: “我没哭。” “怎么有一股清凉油的味道。” 英荣凑过来闻了闻,皱了皱眉。鞭炮的硝烟味道还没散去,但他仍然敏锐地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他们涂在我眼睛上的。” 桃之的脸上挤出笑容,想要故作轻松的样子。英荣凑过来,闻了闻,立刻严肃地拉着她往河边走。 “你傻呀,这么刺激的东西怎么能老老实实的任凭他们涂在你的脸上,眼睛瞎了怎么办。” 桃之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声地辩解道: “他们只是和我玩。” “他们在欺负你。” 英荣一遍一遍地捧水洗着桃之的眼睛,一遍一遍地问道: “好点没有?” 桃之仍然睁不开眼。 “明天我送你去,我要找你们汪老师理论。” 桃之很高兴,立刻响亮地说: “好呀。” 夏末的河水清澈得可以照见人的忧愁。 英荣停下动作,望着河面自言自语地说: “有时,真想一头扎进去,淹死算了。” 晚上,桃之睁着红肿的眼睛去看新娘子。新娘子的眼睛也是红肿的。新郎官四叔喝了许多酒,已经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噜。桃之学着大人拱手对翠红说: “恭喜你呀恭喜你!” 翠红抓了一把花生和红枣,放进桃之的衣兜里,温柔地说: “不够了再来拿。” 她还摸了摸桃之的眼睛问道: “是不是在学校传染了红眼病?” 桃之摇了摇头,故作神秘地笑了一下说: “你也哭了。” 都说新娘出嫁那一天会哭得最伤心,可翠红在这个家已经生活了那么久,为何眼睛会那么红。她把桃之揽在怀里,无限伤感地说: “再过几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再过几天,她要跟着英贵去深河市打工了,说着,眼泪不自觉的又落下来。桃之的也悲伤起来,声音哽咽地说: “五叔说他也要走了。” “你五叔要谋自己的好前程去了。” 翠红摸了摸桃之的后背,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你们都走了……” 那家里就没几个人了,桃之低下头,她没有说出后半句。翠红呓语似的说: “你要听爷爷奶奶的话。” 桃之点了点头,她也不自觉地流了泪,除了二姑以外,最亲的人就是翠红了。 次日,英荣送桃之上学。王别英没有打开铁门。因为铁门外的英荣咄咄逼人的样子,一开口就没好气。 “亏你还开幼儿园,自己的女儿教育不好还教育其他孩子,这不是搞笑吗?” 王别英茫然不解地看着这对叔侄,说: “你讲清楚哦,我女儿怎么啦?” 英荣指了指桃之的眼睛说: “她眼睛差点就瞎了,昨天就是你女儿拿清凉油涂她脸上的。” 桃之的眼睛没事了,但眼睛里还有血丝没有散。王别英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样子,理直气壮地说: “你没有证据可不能胡说。” “你说,谁弄到你眼睛上的。” 英荣推了推桃之,桃之嗫嚅地说出了董梦茹的名字。王别英的脸色唰地变成了灰色,她吞了吞口水,打开锁和铁门,故作镇定地说: “我会找她核实的,你先进来。” 英荣拉住桃之,昂着脖子对王别英说: “你得先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王别英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她咬了咬牙说: “我保证。” 桃之走进铁门,回头扁着嘴目送英荣。英荣一边走一边挥手说: “去吧,我下午也会来接你的。” 桃之迈着缓慢的步子走上二楼。刚到二楼教室门口,王别英的脸色立刻变了,她的目光变得锐利,充满了愤怒。她伸手拧着桃之的胳膊说: “这么点大的人,就学会了胡说八道。” 桃之缩了缩肩膀,眼睛里蓄满泪水,她不知道自己该站在这里等王别英教训完,还是直接走进教室。其他小朋友趴在窗户上嬉笑地看热闹。王别英咬牙切齿地说: “你以后要是还这样,别来我这里了。” 桃之的手指绞着衣角,低着头一动不动。王别英推她的肩膀问: “听见没有?” 桃之缓慢地点了点头。她终于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老师不喜欢她,班长不喜欢她,小朋友们也不喜欢她。她每天都害怕去幼儿园,可她总想起爸爸那一巴掌。 渐渐地,桃之变得沉默寡言了,她在幼儿园的每一天像个木偶一样,有人提一下她才动。有个男孩最放肆,在园里就不停地追着她戏弄。放学了还跟在她屁股后面唱着不堪入耳的下流歌谣,见她无动于衷,又追上来脱掉她的裤子。 在幼儿园,王别英和董梦茹在,桃之不敢反抗。在外头,她的血性忽然活了过来。她淡定地穿上裤子,从旁边的沙堆里握了两把沙子。 男孩愣在原地。沙子扬进他眼睛,他痛苦地嚎叫起来。桃之冷着脸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桃之独自上学。王别英站在铁门内,腰间的钥匙发出声响。 “我不收你了,你给我滚。” 桃之沉默不语地走回了家,她没回家。她站在圳沟的小桥上望着那座房子,吞了吞口水,她又想起爸爸那一巴掌把她打病好几天的日子。 这座小桥正对对着江茂润家,他们家的人,桃之只和陶阿婆和江颜说话,江颜是江茂润的小女儿,比桃之大两岁。 江茂润从门内走出来,看见了桃之。桃之的斜眼瞪人练的不是很成熟,带有稚嫩的赌气,完全没有恨意。尽管如此,江茂润也怕她,像猫见了老鼠一样,又躲进门内。 桃之犹豫着要不要回家,王别英不收她了,她还能去哪里。当她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走进门时,发现家里空空的,帮她撑腰的五叔已经离开家去了部队。五叔要是还在的话,一定会为她撑腰的。 桃之轻手轻脚地走到二楼,走到爸爸的房门口,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房间没有传出熟悉的烟味,她闭着眼探出身子,好久才睁开眼看里面,空空如也,床铺也收起来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架子。 爸爸去哪儿了? 桃之下了楼,转了一圈之后,独自坐在下厅门槛上,晃荡着双腿,一直等到快中午,放牛妹回来了。放牛妹卸下身上的扁担,擦了擦汗说: “你中午不是在幼儿园吃饭吗?” 桃之低下头,不肯说话。放牛妹过来推了推她说: “小哑嫲,跟你说话呢。” 桃之无所谓地说: “王老师说不收我了。” 放牛妹皱起眉头问: “为什么不收你?” 桃之沉默不语。放牛妹擦了擦手说: “先做饭,吃完饭我们一起去找王老师。” 桃之站起来问: “我爸爸呢?” 放牛妹走进厨房,高声地回答: “他和你后妈一起去县城找事做了,成天在家躺着那怎么行,还欠着那么多债。况且,你后妈又有上了。” 桃之没听清后一句的意思,又问: “有什么?” 放牛妹没有答话。爸爸再次丢下了她,桃之有些忧伤地望了望天井上面的蓝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 第59章 躲债 吃过午饭后,放牛妹牵着桃之一起到了幼儿园。王别英依旧不肯开门,故作无奈的样子说: “别为难我,人家家长气的要命,她差点把人家的眼睛弄瞎了,他们没找你们麻烦算万幸,反正我不敢再收桃之了。” 放牛妹带了一兜子鸡蛋,从栏杆缝里小心地塞进去,她的嘴里发出啜啜声,有点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谄媚意味。 “啊呦,小孩子打架,那不算事的。” 王别英把鸡蛋推出来,一副拒不接收的样子。她用轻蔑的眼神望向桃之,摇了摇头说: “嗬,那不是打架,是桃之欺负人,她可没少欺负其他孩子。” 放牛妹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桃之后背上,站立不稳的桃之差点摔倒在地。 “你哪里学的本事,欺负别的孩子,快给老师说对不起。” 放牛妹粗暴地叫嚷起来,桃之的眼睛里漾出泪光,她拼命压抑住快要爆发出来的哭泣,哽着喉咙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王别英冷哼了一声,僵硬地别过头。放牛妹又伸手拍了桃之一巴掌。 “大声点。” 桃之带着哭腔大声地说: “对不起!” 眼泪如雨落下。 “我也是没办法,她的学费一直拖欠着,我这个幼儿园也很难办下去的。” 王别英的神色缓了下来,语气也不那么凌厉了。 “王老师,你放心,最迟到年底,她爸爸会把钱还上的。” 放牛妹连声保证一定不会拖欠太久,王别英慢吞吞地打开了铁门。 桃之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再次被关进铁门内。她在这座暗无天日的铁门内度过了两年时光。这两年,她的五叔入伍了,她的小叔变成了走街串巷的小流氓,爸爸的生意再次失败了……而最重要的,她的弟弟出生了,爸爸再也没有爱过她。 放牛妹牵着桃之走进小学校门的时候,桃之浑身瑟缩起来,脚步紧紧地黏在地上不肯多走一步。放牛妹觉得有些奇怪: “这地上没有钉子吗,你的脚怎么钉着不动呢?” 桃之的脸色苍白又恍惚,她呆呆地望着巨大的校园挤满了陌生的小朋友。 “我不要上一年级。” 放牛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说: “不上一年级你要去哪?” “我要回王老师那里。” 桃之习惯了幼儿园的日子,她恐惧进新的学校,恐惧那些新的同学。最起码,幼儿园的生活一成不变,欺凌不是未知的。 她想起在幼儿园度过的最后一天,王别英破天荒地给了她一朵小红花。王别英用很和蔼的表情和语气对桃之说: “回去了,记得告诉你爸爸,让他尽快把这两年欠的学费送来哦。” 桃之的头低得很低很低,颈椎几乎要断掉了。 一九八八年的春节,英富和李双琴没有回来过年。他们躲在县城不敢回家,除了躲债之外,还要躲计划生育,李双琴还没有达到法定的生育年龄。 年二十九那天早上,放牛妹用竹篮子装满鸡蛋和谷壳,牵着着桃之避人耳目地下了城。她们搭坐在一辆拖拉机的后斗上,一路颠簸着到了县城汽车站。跳下车后,放牛妹牵着桃之迈开步子穿过古城墙,走过太平桥,路过商业城,走进老城区。 老城区基本上都是古屋,大约是清朝年间到现在,大多数又老又破,没人住的慢慢地就塌了。她们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阳光终年照射不进深幽的巷子,青石板也泛着冷淬的光。 这条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古屋的墙面被后世的人粗糙地修补过,老墙的上方飞过几只惊叫的鸽子。不远处传来放鞭炮齐鸣的声音,硝烟却飘不进这条幽深的巷子,这里住的人似乎很少。 “爸爸住在哪里?” 桃之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烁。放牛妹晕头转向地看了一圈,又牵起桃之继续往前走,挂在她另一只胳膊上的篮子稳稳的,不晃动一下。 “我们再走走,再找找。” 她们走到拐弯处,撞到一个长着满脸胡子的男人,他手里倒吊着一只试图乱动的公鸡。放牛妹手中的篮子大幅度地晃动了一下,她伸手扶住后又拦住眼前这个男人,客气地说: “后生哥,托赖问问你,陈相公算命馆在哪里?” 男人很热心地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又怕她们找不到,又提着公鸡转身往回走,一边回头说: “今儿过除夕啦,你们要找陈相公算什么?” 放牛妹藏不住话,倒豆子一样地吐出来: “我们不去算命,去找我儿子的,他没回家过年,我给他送点鸡蛋来。” “啊呦,你儿子真有福气。” 放牛妹撇了撇嘴说: “我儿子呀,没福气,无能,欠了一屁股债不敢回家。” 男人摆了摆手说: “这年头,都得欠点钱,才有动力把日子过下去。” 放牛妹尴尬地笑了笑,她看着那只瞪着眼睛的公鸡,转移了话题说: “后生哥,你提着这么大一只鸡是做客去呀?” 男人憨厚地笑了笑说: “这大过年的去哪做客呀,我爸妈他们也住在附近,我给他们送去的,也叫他们过个好年。” 放牛妹竖起大拇指: “你真孝顺。” ……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巷子中拐了好几处弯道之后,男人伸手指向巷子旁边延伸进去的一条小路说: “到了,你们从这里走进去就是了。” 放牛妹从篮子里掏出两个鸡蛋要塞给男人,笑眯眯地说: “不值钱的东西,你快拿着。” 男人死活不肯要,跨出几大步立刻就走远了。 放牛妹只好对着男人的背影大声说: “后生哥,那你大大地过年,你全家都大大地过年哦。” 男人应了一声之后便消失在巷子里了。放牛妹牵着桃之小心翼翼地往这条狭窄的小路上走,两边的房屋逼仄地挤过来,墙缝中长满不枯萎的鸡爪草。走到陈相公算命馆的门口,她们闻见燃香烧烛的味道,屋内传来唱押的声音。 放牛妹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发现门内有个小天井,旁边摆了一排竹制靠背椅子,坐着一排愁眉不展的人。这年头,过得不如意的人最爱来这种地方,花钱让相公给指一条明路走,眼下过年了,还有这么多执迷不悟的人。 算命馆的左边是一座快要塌的小门楼,李双琴从那里走出来,她身上虽然穿着厚棉袄,但肚皮已经明显地鼓出来。 “你们怎么来了?” 她走过来把两个人都迎进门楼内。 第60章 算命 放牛妹牵起桃之走进门楼内,这里是一丈见方的院子,一口茶色的陶瓷水缸里装满雨天蓄的水,还堆积了其他的杂物,倒也收拾的挺整洁。 再往里走两步就是居住的房子,这是一间奇形怪状的房子,厨房布在屋檐下临时搭的一个矮棚子,上厕所得到外头的公共厕所,睡房的窗户外就是厨房,这导致大白天这个房间也是昏暗的。吃饭只有一张小矮桌,大家只能蹲下来迁就桌子。 放牛妹咂了咂嘴说: “大家都羡慕城里人吃不完穿不清,可我看这城里的屋子,还没有家里的牛栏窝大。” 英富不以为然地说: “老家的房子,再大也比不上城里的一张床。” 放牛妹白了英富一眼说: “就算你走再远,最后还是要回牛屎陂的。” 英富扔下筷子,生气地说: “妈,我今天话放在这,我江英富要是不能出人头地,我就是婊子养的,我就是打死也不会回牛屎陂。” 放牛妹也来了脾气,伸手捶在他后背上,大声地说: “你和我神气什么,你说得到就得做得到!” 桃之抿着嘴唇,听着大人的吵口,大气不敢出一口。她怯生生地偷看英富,从她进了这个屋子之后,爸爸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 她其实很想和爸爸说不对起,对不起,九月一号那一天,她不该忘记去上学的。她希望可以获得爸爸的原谅,希望他还愿意给自己做一个风筝。 吃过午饭后,放牛妹到隔壁排队,准备为英富算算时运和转机。桃之不敢独自面对爸爸和后妈,她跟在放牛妹的屁股后面走进了算命馆。 坐在屋内上厅的八仙桌边上的男人就是陈相公,他脸上的皱纹像煮烂的鱼肉,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睁开的眼睛是浑浊的,他从来没有把视线落在听他说话的人身上,所以桃之断定他是瞎的。 “你要算什么?” 轮到放牛妹的时候,陈相公用浑浊的声音问道。放牛妹把凳子往前搬了搬,想要听得更清楚一点,这些算命的人,说话总是含含糊糊且语焉不详的。 “我给我大儿子算。” 陈相公睁着那双骇人的眼睛说: “把出生日子和时辰都报来。” 放牛妹把准确的日子和时辰报的一清二楚,她一共有七个孩子,只有头胎的生日她记得一清二楚的。 陈相公睁着骇人的眼睛望向天井上方,那么小的天井,正好在这一刻,阳光照在他脸上,照在他的眼睛上。他晃动着瘦小的头,掐着手指,犹豫了片刻后,叹息了一声说: “你这个儿子,早生一个时辰或晚生一个时辰,他必定是达官贵人的命,偏偏不前不后,是最歹的命。” 放牛妹像是被雷击中一样,声音颤抖地问: “这是怎么说呢?还请先生解释解释。” 阳光消失了,陈相公的脸没入阴暗中,看不清神色。他抬手捻起一张黄纸,精准地对着红烛点了火,然后扔到脚边的搪瓷盆里,盆里已经积了很多烧过的纸灰。 桃之有些吃不准,她猜测陈相公其实是可以看见的。陈相公幽幽地说: “叫他这辈子别折腾了,要么老老实实地种地,要么安安心心地打工,做生意那些,他不是这块料,越做欠越多越翻不了身。” 放牛妹拍起手大叫起来: “啊呦,他确实是做生意就做不成,现在欠了一屁股。” 陈相公没有理会,继续说: “你这个儿子啊,偏偏还是个心高气傲不信邪的,稍后我给你写了符纸,你带回去贴神龛上拜拜,让他安心一点。” 放牛妹站起来,弓着背连连对陈相公拜谢。 陈相公摆了摆手,转过脸冲着桃之说: “你过来。” 桃之站在原地,犹疑地看向放牛妹。 陈相公又摆了摆手催促道: “啊呦,你过来呀。” 放牛妹走下来推着桃之走到上厅,走到陈相公身边。 陈相公近在眼前,桃之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像一颗灰色苦涩的药丸。陈相公伸出一双干枯的手摸了摸她的脸,双手从她的脸上游移到细长的脖子上,再到瘦弱的肩膀上。 他的手在她身上来回地摸了个遍,桃之觉得很不舒服,皱着眉头,用嫌弃的目光看着这个老人。 他歪着头慢慢地说道: “我会看相的,你带来的这个孩子,六亲缘浅。” 放牛妹吞了吞口水,没有答话。 “她会破两次相,照说现在已经破了一次了。” “没有,她脸蛋,手脚,都好好的。” 放牛妹摇头否认。 “相有明相和暗相,她现在破的是暗相,将来还要破明相。” 放牛妹想起什么似的,声音大了起来: “她耳朵不好,打庆大霉素打坏了。” 放牛妹叹了一口气之后,不由得赞叹道: “先生,你算得真准。” 陈相公嘴角露出微笑说: “不过不用愁,将来只要不走错路,她能过得挺好,不愁吃穿。” 放牛妹勉强地笑了笑,桃之将来过得好不好,她到底也没太在乎,眼下她更担忧大儿子的前程。 桃之只有一个玩伴,住在她家附近的孩子只有江颜愿意和她玩到一块去。放牛妹戳桃之的额头说: “没出息,和仇人的孩子玩在一起。” 可看到她总是孤单地发呆又忍不住心软,久而久之,放牛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陶阿婆有时会偷带一兜瓜子,有时会偷拿一把猪油糖,都塞进桃之的衣兜里,说: “别跟你奶奶说,她最坏了。” 她还偷偷告诉桃之,荔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妈妈,却被她的坏奶奶放牛妹给赶走了。桃之不是很相信陶阿婆,她回到家之后把陶阿婆说的话告诉了放牛妹。放牛妹走到老宅屋檐下,朝着南边的方向指桑骂槐道: “贼喊捉贼呀,我再坏哪里坏得过土匪婆子,杀人放火……” “我放牛妹一辈子清清白白地做人,从没害过谁,谁敢泼我脏水尽管当面来……” 桃之再也不敢和陶阿婆说话了,直到有一天,陶阿婆摔了一跤后躺下了。听江颜说,陶阿婆死活不肯去卫生院,她就算死也要死在家里,不能死在卫生院。 没过几天,陶阿婆去世了。 人们抬着木棺材沿着圳沟走出裤子山的时候,放牛妹拿来一块烧过的煤渣,在上面插上点燃香和蜡烛,她对着棺材刚离开的方向拜了拜,神经质地说: “她其实是个好人。” 桃之也觉得陶阿婆是个好人,她有些后悔拒绝她给的红薯干。陶阿婆把红薯干装回口袋里,失落地转身走回家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一脚,摔进了水田里,她的腿骨折断了。 江颜说陶阿婆是硬生生地疼死的。 第61章 老宅的大门 老宅的大门,每天早上要打开,晚上要关上,打开代表一天的劳作开始了,关上代表一天的事务结束了,还住在老宅的三家人要轮着开门和关门。 放牛妹把这个重任交给了桃之,桃之只需要在太阳落山之前把门关好就可以。 关这扇门对桃之来说并不算容易,那是两块巨大的榆木制成的门板,又高又宽且非常笨重,她得先把左边的门推向门槛,再推右边的门,沉重的大门发出令人悚然的呜咽声。两扇门合在一起之后,桃之端凳子站上去推门栓。每次把门关好之后,桃之几乎是逃窜回家的。 下厅没有灯,只有上厅的伯公家的厢房透出一点微光。寂静的老宅,森严的大门有时会出现在桃之的噩梦里。 老宅现在只有江茂伟一家人还在住着,他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不用想也知道,最小的那个就是儿子,叫江英先。六个女儿,大的都嫁出去了,小的在很多年前也送走了。 放牛妹汆了一锅肉汤,用个小盆装,她使唤桃之把这盆肉汤送到老宅给林有妹伯婆吃。左邻右舍的,有点好吃的,都会互相送一点。 桃之不愿意送,她每次关完大门逃也似地回到家,就是因为害怕看到林有妹。生了病的林有妹看起来几乎不像人,整个人浮肿得像一根得了黑腐病的萝卜,她的脸因为疼痛的折磨,扭曲得四分五裂。 放牛妹明里暗里已经劝过江茂伟好几回。 “带她到省城看,你这样拖死她,英先老婆还没娶就没有妈,谁还愿意嫁给他。” 江茂伟愁眉苦脸地摊开手说: “我要是有能力,我为什么不带她去,我也不想我这么年轻就没了老婆呀。” “他就是故意熬死他老婆,他以为我不晓得呢,他有钱都交给县城八角坊暗房里那些婊子了……” 放牛妹在背地里越想越气愤,可是说到底还是别人家的家务事,旁人看不过眼却也无可奈何。反正明眼的人都知道江茂伟在等林有妹死期到来的那一天。 林有妹的肚子越来越大,仿佛随时要爆炸一样,她行动缓慢地走到老宅门口晒了一整天的太阳,乌黑暗沉的脸像河底下浸泡多年生了黑垢的石头。人们都说她快要死了,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得提前准备后事了。 那天傍晚,桃之和江颜在院子里玩过家家,天上的飞鸟来回盘旋着,像准时响起的闹钟,太阳要落山了,天要黑了。 桃之正玩得不亦乐乎,磨叽着不肯起身去关大门,她想着,等伯婆进去了再关吧。 大门发出响声,江颜听见了回过头望去,桃之顺着她的视线也望过去。 林有妹艰难地推着门,等两边门都靠近门槛的时候,她站在中间,像一尊雕塑一样,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天黑了,你们快回家吧。” 她的声音像地狱来的,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桃之和江颜都没有应声,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同时合上了大门。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江颜的表情伤感起来,她的眼睛往下看。桃之把视线收回来,好奇地凑近了问: “什么秘密?” 江颜欲言又止,放下了手中的泥块拍了拍说: “以后再和你说吧,我回家了。” “什么呀,吊着人的胃口。” 桃之嘟囔着说,江颜无奈地笑了笑,离开了。 回家后的桃之一直在想江颜的秘密到底是什么。直到吃完饭的时候,她仍然无精打采地神游天外。放牛妹推了推她,厉声说: “想什么呢,吃饭!” 桃之回过神来,立刻扒饭。嘴里还含着米饭,她就迫不及待地说: “今天大门是伯婆关的。” “她关的还不好吗,便宜你这个小懒狗了。” 放牛妹眼皮不抬地吃着饭。桃之若有所思地挠了挠腮帮子说: “我觉得她今天有点怪怪的。” “那是因为她生病了,这个病是一种很苦的病。” 放牛妹缓慢地嚼着饭菜,悄然地叹了口气。桃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吃过晚饭之后的桃之,从神龛下的盒子里找到一把手电筒。她站在甬道这一边,打开手电筒对着甬道乱照着,尽头处一扇黑洞洞的门,那是江颜家的门。 放牛妹从厨房走出来又走进去,大声说: “别玩手电筒,费电。” 桃之没有听见放牛妹说的话。她的脑子里翻滚着江颜欲言又止的秘密,抬起脚步缓慢地穿过甬道,她想要敲开那扇门,叫江颜出来,问清楚究竟是什么秘密。如果江颜不肯说,那她一整晚都会做关于秘密的梦。 桃之走到老宅正中间的时候,忽然不寒而栗起来,原来是一阵穿堂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臭气,她抬起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晃动着手电筒往四周快速地照过去,光亮再次回到对面这扇门。 不对,刚刚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画面里。桃之把手电摇回刚刚的位置。 她从肺腑里爆发出尖锐的的叫声,她的脖子和嘴巴几乎要爆炸了,整个人僵硬得像一个被拔出来的稻草人被随意地仍在地上,手电筒在她松开的手心里逃脱,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之后,光亮停在森严的榆木大门上。 那是一双悬挂在半空中的脚尖,诡谲地晃了晃。 桃之再次发起高烧,嘴里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胡话,身体痛苦地折叠起来。 放牛妹匆匆地把她背到神婆那,烧过香喝过符水,手指放血后仍然没有见效。 神婆看着眼睛无法聚焦的桃之叹了口气说: “你家那个人死的太凶,赶紧请和尚回去布道念经超度她,她如果舍不得不走,孩子好不起来的。” 江茂伟不信这一套,人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他用鄙薄的眼神看着放牛妹说: “病了就送去卫生院,整天搞迷信,桃之会被你拖死的。” 放牛妹用力吞下口水,她意识到眼下请和尚这件事在大哥这里行不通,要么自费自请。 她心里很没底,但还是先带桃之去了卫生院,不管怎样,什么方法都要试试。 护士看到惊厥的桃之忍不住粗声粗气地责怪放牛妹说: “怎么拖成这样了,为什么不早点送来?” 放牛妹的眼神不安地飘移到别处,她抬起胳膊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她想说自己忙着农活才耽误了,嘴里却说出诚实的话: “喝了符水……” “愚昧,你们这些乡下人尽干这种叫人没办法的事。” 这个护士是从城里分配下来的,她在这里已经上了好几年的班,见识过那些没什么文化见识的农民干出这些离谱的事,有孩子被开水烫了,大人抹盐巴在伤口上说好得快,直到溃烂了才晓得送来医治。对于喝符水的行为,她也只是无奈地斥责。 第62章 江颜的姐姐 挂过水之后,桃之的精神明显地好了起来,小小的身子缩在躺椅中睡着了。等药水都挂完了,护士走过来拔掉针管,摘下药瓶,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放牛妹说: “回去之后让她躺着休息,明天还没好再来挂水,总之不能再喝符水了。” 放牛妹站起连忙点头说: “晓得的,晓得的。” 桃之侧着脸趴在放牛妹的背上,听着放牛妹胸腔内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她看着自己左臂上刚浮上来的淤青,虚弱地说: “奶奶,我不想打针了。” 放牛妹拍了拍她的屁股说: “傻孩子,不打针好不了。” 她拢了拢桃之的小腿,细长的小腿总是打在她的大腿上,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孩子一点一点地长大了。 “我做梦了,伯婆吊在上面下不来……” 桃之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听起来恹恹的。她无法具体地描述出梦的样子,她只记得四周都是黑的,黑色的水浪扑过来,她无法动弹,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世界里,那双悬挂的脚尖,几乎晃到她脸上…… 放牛妹用很缓慢的声音和桃之说: “你伯婆是好人,她只是太苦了。” 她和林有妹做妯娌的这些年,就像上牙和下牙,总有龃龉的时候。她刚生英富的时候,故意抱着他在林有妹面前晃来晃去,暗讽林有妹没有儿子。美国佬出去玩女人的时候,林有妹也会讥笑她管不住老公。 陂里人过日子几乎都这样,大家都会为了一点小事吵架,又会为了一口吃的再和好。 放牛妹叹了一口气之后,嘴唇紧闭着,她的内心仍然惴惴不安地惦记神婆说过得尽快超度,否则还会出事。 翌日,挂完水的桃之照例趴在放牛妹的背上,那只扎了针眼的胳膊僵硬着不敢弯曲。一只手不够力,她从放牛妹的背上滑下来。放牛妹再次蹲下来,让桃之重新趴上来。桃之踢了踢腿说: “我可以自己走。” 桃之的精神比昨天好了许多。祖孙俩并排着往牛屎陂的方向走,放牛妹走得很慢,仿佛有解不开的心事。桃之停下来等待,小声地问: “爸爸会回家吗?” 过几日就是清明了。放牛妹回过神来,加快了脚步追上来说: “你后妈快要生了,他肯定没办法回来啦。” “他知道这几天我生病了吗?他知道我挂水了吗?” 桃之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他都忙死了,哪里顾得上你!” 拖拉机卖掉了,英富现在跟人学烧砖块,干的都是苦力活,放牛妹一想到这个就心疼得很。 “你要多体谅你爸爸,他不容易。” 桃之露出乖巧的表情,她觉得爸爸也许已经原谅自己了。她抬头望望天空,灰色的云飘得到处都是,她选了一团最像爸爸的云,那团云似乎正朝着她微笑呢。 一路上晃晃悠悠,只要过了眼前这座小桥,就到家了。这座小桥下传来非常小声的哭泣,仿佛嘴被捂住,却在指缝间漏出来。 放牛妹先听见的,她绕回桥下,发现原本用来洗衣的石板蹲着一个穿红色毛线衫的女孩。放牛妹粗声粗气地问: “你在这里干什么?” 女孩的脸转过来,是江颜,她的眼睛红得几乎要碎了。放牛妹白了一眼说: “鬼神鬼相,吓死人啦。” 说完迈上小桥,自顾自地走回家去了。桃之走到江颜身边蹲下来,双手抱在胸前,一脸关心地问: “你怎么了?” 江颜抿紧嘴唇,低下头。桃之咋了眨眼继续问: “是不是你妈又骂你了?” 江颜摇了摇头,她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桃之紧抿着嘴唇,准备安静地等待江颜的开口。 “你不可以告诉其他人。” 江颜的表情很严肃,仿佛事情非常重大。桃之点了点头,她凝神地听江颜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大姐生病了。” 江颜低下头,声音哽咽。桃之知道江颜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大姐去年出去打工了,二姐上初中了,哥哥上小学高年级,江颜和他们岁数相差得比较大,算是计划生育外的孩子,听说罚了不少钱。 “我爸爸他重男轻女,不肯出钱给我大姐治病。” 江颜的鼻子发出丝丝的声音,豆大的眼泪从秀丽的脸庞上滚落下来。桃之想起放牛妹说过江颜的爸爸是个坏人,她义愤填膺地说: “你爸爸就是王八蛋。” 江颜试图抿住因为哭而张开的嘴,却不受控地大口喘气。 “大姐打工挣的钱都交给我爸爸了,可我爸爸骗她说没有钱。她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了,我爸爸说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让大姐安安静静地死……” “你要和我说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桃之想起那天傍晚,浮肿的伯婆站在两扇门之间,江颜那张神秘的脸。 “我大姐快要死了……” 江颜抬手不停地抹去脸上的眼泪。桃之也很难过,她想不到好办法帮助江颜。她们在河岸边一直蹲到了天黑。 隔了几日之后的傍晚,天刚黑下来没多久,江颜家爆发出一声哭喊,这声尖锐的哭喊传到了浀星河,但很快压抑下去了。 赶路回家的人被这声莫名其妙的一声哭喊惊动,停下来朝着她家看了又看,然后搔了搔头疑惑地走了。 那一天,放牛妹也听见了这一声哭喊,她慌张地跑到老宅甬道对面的小门上贴着耳朵偷听,果然有很小声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他家肯定出了什么大事!” 晚上,放牛妹躺在床上像炒菜一样翻来覆去,她睁眼瞪着垂下来的纱帐,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究竟有什么事会让隔壁家压抑着哭声哭到了深夜呢。 第二天放牛妹特意在家门口的田地里装作拾掇野草的样子,晃悠了一天,眼睛时不时地瞄向隔壁家的门,一整天过去了,这家人始终闭门不出。 她更确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等到天黑的时候,放牛妹发现他们打着手电筒从外头回到家,难道是哪家亲戚死了人? 小太保英华今晚难得回了家,放牛妹总骂他是一只野狗,整天不着家,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鸡早,每天都看不见他的人影,可她拿这个小太保没有一点办法。 英华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在饭桌底下拉出长凳坐下,露出一副什么都在知道的样子,他学了他哥英贵那一套,神秘兮兮地说: “你给我十块,我就告诉你。” 他握拳露出大拇指指了指老宅甬道,压低嗓门继续说: “他家发生了大事。” “小太保,快给妈说说。” 放牛妹的眼睛立刻闪现晶亮起来,身子侧过来,想靠儿子近一点,她的好奇心就像滚开的热水,不停地冒出热气。 “给我十块。” 放牛妹嫌贵,推开英华伸来的手。英华只好降价,说: “五块,不行就拉倒。” 放牛妹咬咬牙,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帕子包的东西,从里面捻出五块零钱。英华把钱拿在手上拍了拍说: “我昨天半夜回的家,路上碰见江茂润和他老婆抱了一卷席子,那席子中间黑洞洞的,可看着又挺有重量,里面肯定是一个人。” 放牛妹惊骇得说不出话,心想着,那席子里面究竟是谁。桃之坐在旁边沉默地听他们说话,只有她知道,那里面是谁。英华也不卖关子,继续说: “我有个朋友是江茂润的外甥,我今天出去问的他。” 放牛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认真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席子里裹的是江茂润的大女儿,她屙的尿屙在泥地上,有蚂蚁爬那就不是好事,用医学的讲法叫作糖尿病,这种病一辈子治不好的,需要一直打针维持,没点家底的都不敢生这种病……” 放牛妹泄了一口气,许久才吐出一句话: “可惜了,才十七岁。” 放牛妹之所以记得年龄,是因为这个女孩出生那一年,她挨了美国佬的一顿揍之后,流掉了肚子里的孩子,自从流掉这个孩子之后,她过了四年才有上了英华。 这一年清明还未过,这座老宅里一共死了三个人,放牛妹觉得,超度这件事是志在必行了。 第63章 弟弟出生 超度法事在老宅内办,江茂伟没有提出意见,只要不用他出钱的,一切都好说。放牛妹虔诚地跟着唱经跪拜,烧下去的金银写了林有妹,陶阿婆,还有那个江颜姐姐。 桃之从香火缭绕的屋子中走出来,她站在檐下抬头望了望天空,清明过后,天空也变得澄明起来。江颜也在院子里,她站起身等着桃之走过来。她们沉默地望着对方。 “你奶奶为什么要请和尚来?” 桃之叹了一口气,肩膀垂下去,努着嘴说: “因为我总做噩梦。” 桃之第一次见这么多光头的和尚,他们神情肃穆,眼睛落在木鱼和经文上,一丝不苟,嘴里一句一句地念着。 桃之不懂死了的人和超度的关系是什么,是不是就像她睡着的时候,奶奶的手在她身上轻轻的拍,好让她沉睡过去。江颜问: “你觉得我们是好朋友吗?” 桃之想起奶奶给她说过,按照辈分,她得叫江颜一声姑姑。 “你是我姑姑。” “我不是你姑姑,你家和我家有仇的,我们做不了亲人。” 桃之哑语了,不知道要怎么解开这个结,她恨江颜的爸爸,但她想和江颜好。江颜说: “我们只能是朋友。” “那我们就是朋友。” 桃之语气坚定地认可了这段关系的新走向。 “等你上了一年级,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上学。” “我还要再上一年幼儿园才可以上一年级。” “没事,我会等你。” 江颜在学校学到拉钩一百年不变的方法,她现在就教给桃之。她们的大拇指摁在一起的那一刻,绝对不会想到,将来有一天她们会把彼此拉入地狱,彻底地反目成仇。 桃之的弟弟出生了。李双琴抱着孩子走进家门的时候,腰杆子挺得比放牛妹手上的撅头把还要直。英富弯着腰用双臂半包围地护着她和孩子,就像护着一件易碎的陶瓷碗一样。 大家都围上去看孩子,都说长得很像英富,又白又俊。还有人掰开孩子的腿,啧啧称奇地说: “这小鸡鸡长得真周正。” 李双琴大声地说: “尿尿特别有劲,尿得好高的。” 李双琴的眼睛和嘴角不垂了,弯弯地朝上了,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低声下气的,清晰的爽朗笑声传进桃之的耳朵里。 大家把大拇指竖到孩子面前,夸孩子真能干。桃之因为心生嫉妒,不肯去看这个新来的弟弟,她一个人站得远远的,失落地看着欢喜的爸爸给叔伯们递烟。 英富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兴,可以说,桃之第一次见他这么高兴,原来人高兴的时候,嘴巴可以咧到耳朵那里。她觉得爸爸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原来爸爸根本没有原谅她,因为爸爸自从进门到现在,故意忽视她一样,根本没有看她一眼,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美国佬翻着族谱看辈分,又翻了翻通书看五行,在纸上写下好几个名字,他把纸条递给英富看,让他从中挑一条。英富露出牙齿叼着烟,用手指弹了弹手上拿的纸说: “取喆字吧。” 他对着下厅来的人拱了拱手继续说: “我儿子叫江繁喆,等满月时,大家都来吃喜酒。” 他的眼尾像绽开的星,笑意始终退不下去。 放牛妹推了推桃之问: “看过你弟弟没?” 桃之板着脸不说话。 “走,看看你弟弟。” 放牛妹又推了推桃之,桃之不情不愿地来到李双琴身边。李双琴矮下身子,露出怀抱中的孩子。 “他长得比你漂亮多了,多像他爸爸,粗手粗脚,阔面阔目。” 放牛妹随口说的话,却深深烙印在桃之的心上,原来爸爸是他的。后来,大家总在语言上不小心把她和弟弟区隔开,他们总会在桃之和弟弟在一起的时候,随口说小喆他爸爸做什么去了。如果只有桃之一个人,他们才会问她你爸爸做什么去了,好像她和弟弟共有的并不是同一个爸爸。 桃之陷入了一种秩序上的敏感,有时候她会义正言辞地纠正那些不严谨的人: “为什么说小喆的爸爸,他也是我的爸爸,你应该说他是我和小喆的爸爸。” 但没有人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放牛妹总是毫不在乎地说: “小喆是你弟弟,你和他争什么,有什么好争的!” 英富带着李双琴和小喆又回县城去了。他们这一次的离开,使得桃之的落寞变得更加潮湿,她被抛弃的感觉也越来越深刻,她嫉妒弟弟可以在爸爸身边,这种嫉妒几乎伴随她一生没有消散过。 从矿场回来的美国佬还没迈进家门,就被几个男人架着胳膊送到镇政府大楼里关起来了。看见的人傍晚才来给放牛妹报信说: “啊呦,快别弄你那一点辣椒菜啦,你家美国佬被抓起来了。” 放牛妹惊得跳起脚来,她拍着大腿嚎叫起来: “这倒灶的,又在外头嫖了谁的女人。” 报信的人摆了摆手说: “听着像是计生办的人。人抓到镇政府大楼去了,你快去看看吧。” 放牛妹内心暗叫一声,糟了。她立刻从田里爬上来,没来得及到河里把脚洗干净,就趿拉着鞋子蹦回家里先拿了背带,把桃之胡乱往背上一系,抓起手电筒就走出门,扭着胯往裤子山的方向奔去。 放牛妹似乎忘了桃之已经长大长高,长长的双腿随着她的疾步而频繁地敲打在她的小腿上,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镇政府大楼建在公路边上,门楼上挂了一个红底国徽,金色的稻穗围着五个金星和一座金色的房子。放牛妹抬起头看国徽,心想着他们说的那座房子就是毛主席住的天安门。 从门楼进去以后,正当中有一座旗杆。平常路过镇政府,在围墙外就能看见旗杆顶上有飘扬的红旗,现在旗杆上没有红旗。 旗杆背后是一座两层办公大楼,而左右两边各有一条斜坡上去,放牛妹茫然地看着这两个斜坡,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左边这条斜坡这时走下来一个挎着篮子的老人,她一边抹着眼泪擤着鼻涕,一边唉声叹气地正准备走出大门。放牛妹跑过去拦住了老人,焦急地说: “老人家,托赖你,这里关人的地方在哪里?” 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睛想要看清楚来人,她的脸上还残存了一些泪痕,她张了张嘴用沙哑的声音问: “你要找谁?” 放牛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说: “我家老短命的被抓了,说是关到这儿来。” 老人缓慢地晃了晃脑袋,然后伸手指了指左边的斜坡说: “抓来这里的都关在一处,你往这里走上去,就在半坡上。” 放牛妹谢过她之后,赶紧往左边的坡走上去,果然在半坡的左边有一座矮房子,一扇生锈的铁栅栏门关着一群喧嚣吵闹的人。 第64章 关小屋 斜坡上的这间屋子关着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还有孩子。在怀里抱着的,在地上跑着的,甚至还有一条长着不知是黑还是黄的杂毛狗也在里面摇尾巴。 有人抽烟,有人交谈,有人吵架,有人哭泣,有人躺在地上睡觉、有人敞开胸脯给孩子喂奶、有人在高声谈笑……这里比菜市场更加乌烟瘴气,隔着铁栅栏门的放牛妹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她想起了当年村里戏台上的批斗大会,戏台下的众生相也是如此。 在她背上趴着的桃之突然鲤鱼打挺一样绷直了身子,她伸手指着铁栅栏门内的方向,大声叫道: “我看见爷爷了!” 放牛妹顺着桃之手指的方向,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从左边看到右边。她走近铁栅栏门口,双手抓住铁管,原本靠着铁门的人挤挤挨挨地往左右两边靠拢,中间露出空隙。 “你找谁?” 一个吃着瓜子的女人斜眼看着放牛妹。 “我找美国佬。” 放牛妹的眼睛落在这个不停地吐瓜子壳的女人身上。 “我在这!” 美国佬举着手从一条水泥抹的凳子上站起来,悠然闲适地走到铁栅栏门边来,心情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他的视线落在放牛妹的裤口袋那里,小声地问: “你带了多少钱?” 放牛妹把裤口袋翻过来,拍了拍说: “我哪有钱!” 美国佬叹了口气,瞪了放牛妹一眼说: “你说你,叫我回来干什么,我那矿上不要人守着吗?” 美国佬好面子,不好意思当众说自己是给老板看矿的。 放牛妹问: “他们为的什么抓你?” 美国佬的眼睛吊梢着,气愤地说: “还能为什么,我又没作孽,都是你大儿子搞的,儿媳没到年龄生了孩子,违反规定啦!” “啊呦,那怎么能抓你来呀?” 放牛妹想不通,孩子都生下来了,现在怎么还要秋后算账呢。美国佬苦笑着说: “各村各镇都有指标,现在抓我就是抵人头,只要超生,早生的都抓。” 旁边有个看起来快八九十的老人摇了摇头,下巴上雪白的山羊胡子抖动起来,他哑着嗓子说: “这世道就是荒唐,我都要入土了,抓我来有什么用。” 放牛妹充满同情地看着老人问: “他们为什么把你也抓来?” 老人摸了摸胡子,苦笑一声说: “我孙子超生,其实想想,把我关在这,换个曾孙也不亏。” 放牛妹把视线移回美国佬身上,她的脸几乎要皱成一团了,小声地问: “那现在怎么办?” “你得替我,我得回家去,好几天没洗过澡了。明天我把家里的地犁完了再来替你,你抓紧把英富叫回来,要么把钱交了,要么他自己来这儿关着。” 放牛妹皱了皱眉说: “我和桃之还没吃晚饭呢。” 美国佬从身上掏出零钱,隔着铁栅栏递过来,说: “我听他们说会有人挑担子来这里卖猪血汤和肉丸,卖水果的也会来。” 放牛妹半转过身子,头歪过来看着桃之说: “那她怎么办?” 晚上睡觉桃之只认放牛妹的,这一点美国佬也知道,他捏了下桃之的脸说: “你呀,学聪明一点,刚刚看见爷爷为什么不哭?” 桃之皱了皱眉,不明白为什么要哭。美国佬小声地问: “你跟爷爷回家还是跟奶奶关在这里?” 桃之毫不犹豫地选择跟着放牛妹。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开了铁栅栏门,把放牛妹和桃之关了进去,放走了美国佬。 关在小屋的桃之没觉得这里是牢笼,相反,这里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会和她一起玩,还有那只笑嘻嘻的杂毛狗,总是挨在她身边,索要她的抚摸。 乡下的狗大多都喜欢孩子,因为这些狗很少在大人那里得到抚摸,只有善良的孩子毫不吝啬自己的抚摸。放牛妹觉得奇怪,指着狗问众人: “这是谁家的狗?” 坐在放牛妹对面的老婆婆张嘴露出光秃秃的粉红牙龈,含糊地说: “我家的,家里没有人,会饿死,所以带着一起来了。” 放牛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觉得这样不太好,立刻把笑容收回来,说: “他们丧良心的,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抓你来这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大家就像在外头正赴着圩忽然走进了一处出不去的屋子。老人露着牙龈笑着说: “光记得带狗,假牙忘记拿了。” 放牛妹环顾四周,那些累了困了的人要么席地而卧,要么坐在水泥凳上背靠着冷墙挺直了睡。 桃之反而兴奋得蹦蹦跳跳的,有时和大人攀谈,有时和那个同龄的孩子咬耳朵说小话,最后却伏在狗身上睡着了。 放牛妹的腰不好,睡不着,刚刚吃过的一碗猪血汤很快就消化掉了,她捂着肚子靠在铁栅栏往外面看,政府大楼的灯早就熄了,远处隐约的青山,天上闪烁的星星都昭告着夜已经深了。 翌日的傍晚,美国佬回来了,把放牛妹替换出去,桃之跟着爷爷继续关在小屋里。 美国佬给桃之带了橘子和猪油糖,桃之高兴得揽着他的脖子说: “你是我的好爷爷,世界上最好的爷爷。” 美国佬有时会想起当初差点送走桃之的那一天,他从嘴缝间吐出一口气,自顾自地点点头说: “也是,命定的。” 命定了桃之会留在他们身边,命定了他越来越喜爱这个孙女,如今有了小喆这个孙子,他对桃之的喜爱也没有少掉半分。 “昨天你看见爷爷被关起来了,不难过吗?” 桃之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橘子,腮帮子鼓鼓的,她眨了眨眼睛说: “为什么要难过?” 在这里住了一天一夜之后,她认定这里是天堂,住在这里的人会分给她好多吃的,他们会慈爱地逗她说话,小狗也总是依赖在她身边,她觉得自己拥有一切,她已经想不起来昨天还在铁栅栏门外的奶奶背上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美国佬笑吟吟地摸着她头上卷曲贴着的头发说: “你要是哭了,爷爷就可以出去的,我们不用被关在这。” “为什么?” 桃之的眼神变得有些疑惑。美国佬笑了笑,继续说: “昨天在你们来之前,有个小女孩来这里看她的爷爷,她哭得好伤心。她要守门的人把她爷爷放出来,不放她就一直哭,结果她爷爷真的出去了,你看她多聪明。” 桃之扁着嘴,眼睛也皱起来,她懊恼昨天的自己为什么不够聪明,为什么不哭。 后来,美国佬要回矿场上班,放牛妹要回家干活,留下桃之一个人关在小屋,好在其他人都很关照桃之,倒也相安无事。 桃之不记得自己在小屋关了多久,但她一直记得小屋的橘子和那只杂毛狗。最后一天,桃之从小屋出来的时候,竟然有些不舍。 走出镇政府大门的时候,桃之看到来接她的放牛妹。放牛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然后低下头微笑着说: “多亏你后妈有个当警察的哥哥,不用交钱,我们也不用继续关了。” 桃之扁着嘴巴,一言不发。 放牛妹继续说: “你是为了弟弟才被关了这么久,你这个做姐姐的是好样的。” 桃之像猫尾巴,越摸越翘,放牛妹给她的夸奖,使得这次关小屋的经历变得有意义了,她的内心不禁涌起自豪感,同时生出了对弟弟的责任感,她想着,将来弟弟有事,她作为姐姐,一定为他扛着。 第65章 养不熟的小乌 不知什么时候起,房子变得空荡荡的,每天只有放牛妹和桃之在家。 附近的老鼠猖獗起来,每天夜晚,放牛妹和桃之在上厅吃饭的时候,硕大的老鼠无视她们的存在,整齐有序地从天井的屋檐上路过,仿佛要去赴大圩。 放牛妹站在天井另一边指着还在路过的老鼠破口大骂,骂它们过分猖狂,过分明目张胆,欺负这个家只有老孺。 老鼠们像是讥笑一样,发出吱吱的叫声,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每天都如此。 放牛妹拿这些老鼠一点办法都没有,横了心在圩上挑了一只最凶的小黑猫带回来,准备把这些老鼠杀个片甲不留。 这只小黑猫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放牛妹拦腰抓起猫,在上厅的饭桌上绕了几圈,嘴里念念有词地说: “到我家就是我家人,勤捉老鼠守住屋厦,土地公公来上户口,聪明晓事做好猫子,不缺你吃不缺你喝……” 结束之后,放牛妹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桌脚上,她对桃之说: “过几天,它认家了,就能放了。” 说完她还转身朝着空气指了指说: “你们再猖狂几天,等着我家的猫将军把你们一锅都端了。” 小黑猫瞪着圆眼睛惊恐地看着新地方,瑟缩着身子试图用桌角遮住它的身体,它发现是徒劳的,只好发出尖锐的叫声。说来也怪,小黑猫还没解开,但那天晚上之后,老鼠再也没有出现过。 桃之的童年是在牛屎陂度过的,除了江颜之外,她没有其他的朋友。小黑猫的到来,让她欣喜不已,她每天从幼儿园放学之后一到家就先找它。 桃之抱着放牛妹的大腿央求给小黑猫起个名字,放牛妹不耐烦地推开她说: “一只小猫子,起什么名字,等它灭完老鼠就放走了。” “你说过它是我们家的人。” 桃之没想到,小黑猫只是来家里待一阵子而已,她大声哭了起来。 放牛妹闭着眼,叹了一口气,长琅的人认为认为养猫的人家容易衰败,而养狗的人家会很快兴旺起来。如果不是为了治理鼠患,没有人家愿意养猫的。 放牛妹敷衍地说: “这是哄猫的,不然它怎么能死心塌地抓老鼠去。好了,别哭了,就叫它小乌吧。” 桃之点点头,觉得这个名字可行。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滴,继续和放牛妹谈条件说: “不许丢掉它。” 放牛妹忍俊不禁地笑了说: “等老鼠都被它吃完了,没东西吃了,它自然就走了。” “我的饭可以给它吃,我不许它走。” 桃之扁着嘴巴大声地说,她只要想到小乌将来离开家,它没有地方可去,它只能去西山,那里有野猪,也许会吃掉它,太可怜了。 小乌根本不亲人,桃之想要伸手摸它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挨了它用力的一抓挠,锋利的爪子嵌入她手掌上的肉里,瞬间汩出鲜血。 桃之哭起来,闻声而来的放牛妹气得打她的手掌,大声骂道: “活该!” 桃之的脸哭得涨红,委屈地说: “我想摸它。” 放牛妹以经验之谈说: “别摸小乌,摸多了会变成懒尸猫,这样它以后就不愿意打老鼠了。” 桃之后来还是没有摸到过小乌,只要她一靠近,小乌就会浑身炸起毛,它是一只野性十足的猫。放牛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的猫,她怀疑小乌其实是野生猫,因为有人会把山上抓来的野生猫抓来充当家猫卖掉。 没被人抚摸过的小乌,当然没有变成懒尸猫,它尽职尽责地抓了许多老鼠。附近这一片,几乎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再见到老鼠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小乌的肚子大了起来。它似乎很饿,总是偷家里的菜也偷邻居家的菜吃,它很聪明,会抬起菜罩子偷吃。 刘春雨还借着这事指桑骂槐说: “什么样的人就养什么样的猫,没教养没规矩。” 从那以后,大家每天吃完饭都会在菜罩子上放上笨重的木锅盖,防猫也防老鼠,有些大老鼠力气也很大,但在小乌的统治下,这一片几乎没有老鼠了。 小乌没有老鼠吃也偷吃不到,整天饿得直叫唤。 放牛妹看见小乌的肚子鼓出来,恍然大悟地说: “小乌肚子里有小猫了。” 放牛妹每天会给它一点剩饭,然后说: “看在你大肚子的份上,给你饭,等生完了要靠自己抓老鼠吃。” 放牛妹觉得,猫得饿着,才有动力抓老鼠。 小乌的肚子里有小猫,桃之很高兴,她想起大人肚子里有孩子的时候要吃好多有营养的东西。 她问放牛妹: “猫要吃什么东西才会有营养。” 放牛妹说: “鱼。” 于是桃之和江颜在晚上的时候打着手电筒到屋外的小水沟里捞泥鳅,泥鳅会在夜里跑到泥浆外面,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吃着小水虫。 泥鳅扔在小乌面前的时候,小乌先是机警地看了看她,又低下头看乱跳的泥鳅。小乌大口大口地吃掉泥鳅,桃之觉得它一定吃得格外的开心,因为她听到小乌发出了呼噜声。 桃之每天都去捞泥鳅,直到这条小沟里的泥鳅绝了踪迹以后,小乌要生小猫了。小乌自己还是一只小猫,瘦瘦的身体、瘦瘦的四肢和桃之差不多,它生出了一窝不同花色的小猫。 等小乌的孩子大一些的时候,放牛妹把这些小猫都拿到集市上卖掉了,她说: “家里不需要那么多猫。” 小乌四处找它的孩子,从屋顶找到地上,从桌子下找到仓廪内,它的声音叫的令人心碎。放牛妹笑小乌真傻,到处乱找。 桃之觉得小乌很可怜,她对它说: “别找了,你的孩子被奶奶卖掉了。” 小乌不理她,仍然一遍一遍地四处看。 卖掉小猫的钱,买了一斤猪肉。放牛妹破天荒地夹了一块肥肉放在墙角下脏脏的破瓷碗里,她呼唤着小乌说: “今天的肉你也有份,快来吃吧。” 小乌没有吃那一块肉,接下来的几天,它不吃不喝,叫声越来越绝望,它仍然没有放弃,连续找了好几天之后,它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突然有一天,小乌再也没有出现在家里了,老鼠们像开批斗大会一样又在屋檐上来来去去的。 放牛妹愤愤地骂小乌是没有良心的猫,是养不熟的猫。 桃之后来总是会想起小乌,想到自己和小乌一样,从来得不到抚摸,只好总是独来独往。 没人知道小乌去了哪里,它的身影再也没有在牛屎陂出现过了。 桃之有时会望着西山的方向,也许小乌真的是野生猫,它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那个世界没有邻居的咒骂和驱赶,没有人会偷走它的孩子,没有人会嫌弃它性格不乖…… 小乌是有本事的小猫,它一定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闯出自己的天地。 第66章 截面小鬼 夜半深更时分,牛屎陂静得连鬼都不敢随便出来作妖。 睡着的桃之的耳朵突然疼了起来,仿佛有人拿着钻子在里面敲敲打打。耳朵连着头部神经,她痛苦地嚎叫起来。 “怎么啦!” 放牛妹扯开灯线后,睁着迷蒙的眼睛看着桃之。 桃之大声哭起来,嘴里呢喃着说: “痛,痛……” 她捂着耳朵两边在床上来回地翻滚,像撞邪似的。 “耳朵疼吗?让我看看。” 放牛妹粗壮的手臂没能抵挡住桃之痛苦的翻滚,她爬起来寻找手电筒和掏耳勺。 “别动,别动,我看看是不是进虫子了。” 桃之不配合,她的力气大得出奇。放牛妹只好放下手电筒和掏耳勺,用粗糙的手指为她揉太阳穴,问: “是头痛吗?” 桃之痛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她恼怒地把手指伸进耳朵里似乎要把里面的东西扯出来。 放牛妹慌忙捡了一张擦屁股的红浆纸,卷成棍,在房间的角落里的尿胶桶里沾了尿液。 她走回床边,摁住桃之的手脚和头,咬牙说: “别动,烂耳朵,把尿滴里面就好了。” 这个偏方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痛成这样应该是里面流脓了,烂耳朵用尿液治。 冰凉的尿液滴进去之后,桃之觉得耳朵里有东西炸开,像石灰块遇水迅速沸腾起来。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沸腾消失了,桃之身上的热汗退去之后,香甜地睡着了。 桃之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床边站着一个穿了一身灰袍子的小男孩。小男孩沉默不语,一动不动,脸朝向桃之似乎正在看着她,可那张脸没有五官。 桃之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了揉眼睛继续看他。他真的没有眼睛、嘴巴、鼻子和耳朵,整张脸像一颗土豆截掉了一块之后的横截面。 桃之心惊胆颤地问: “你是谁?” 小男孩爬上床,在床尾那一头缩着身子坐下来,那张截面脸朝向桃之,他看起来很单纯无害。桃之想起来他是没有嘴的,没有办法回答她。她从床上站起来,走到床尾驱赶他。 “这是我家,你快走!” 桃之觉得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 小男孩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仰着那张截面脸对桃之。 “你怎么不要脸呢,一直赖在这里。” 桃之转过身,双臂抱在胸前与截面脸并排坐着,她歪过头想看清截面脸的样子,可即使近在眼前,他的脸仍然是模糊的。 桃之贴在他侧面小声地说: “要是奶奶发现你在这,她会骂你的,她好凶的。” 截面脸低下头。 桃之问了许多问题,他没有回答过。 截面通过心灵感应把回答传给她,桃之知道了他内心真正的答案。 “你叫什么名字?你没有名字,那我给你想一个,阿丘。你很喜欢这个名字呀。” 她为截面喜欢“阿丘”这个名字而笑起来。 “阿丘,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不要你了。我和你一样,我爸爸妈妈也不要我了。” “你会想你妈妈吗?不想。那我也不想的。” “你在幼儿园过得开心吗?不开心。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幼儿园。” “你有朋友吗?你没有朋友啊。那我比你好一点,江颜是我的朋友,等青青长大了,我们也会变成朋友的。” “你想和我成为朋友吗?想,那我们拉钩一百年不变。” …… 桃之拉着阿丘,两个人跳下床,跑下楼,穿过昏暗的天井和下厅,他们一直跑到到院子外面,天空是灰色的,浀星河在响,周围的灰色的山也在俯视他们。 桃之对阿丘说: “你只要用力蹬右脚,就可以飞上天,蹬得越用力,飞得会更高。” 她试过很多次,只要一蹬脚,就像风中一样在天上遨游,云雾穿越过来,星星会眨眼。 桃之晃了晃阿丘的手说: “我说一二三,我们同时开始。” 桃之的身体像六月的蒲公英,轻盈地飞起来。 阿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手松开了,垂下去,那张截面仰起来看着她飞远。 桃之气急败坏地骂阿丘,她的身体因为愤怒摇晃起来。 “傻瓜,蹬脚呀,飞呀!” 阿丘没有表情,既不喜悦也不悲伤。 桃之不愿意继续搭理他,任由身体飘向高空,她开心得大笑起来。 “快起来,红日头晒屁股了,小懒鬼。” 桃之从高空中迅速坠落,她睁开眼睛,眼睛泛酸,伸手揉了揉,语气带有哭腔说: “啊,我还在飞呢。” 放牛妹咂了咂嘴,把被子扯过来拍拍打打后叠好。 “说明你在长身体呢,小孩子和竹子一样,一下子就蹿高了。” 桃之睡眼朦胧地看向床尾,下意识地问: “阿丘呢?” “什么阿丘?” 放牛妹随着桃之的视线望向床尾,疑惑地看来看去,什么门道也没有。 桃之反应过来,阿丘是梦中的人,现实中不存在的。她吐了吐舌头装作自己说了胡话,站起来快手快脚地穿好衣服跳下床。 外面的天空是蓝的,桃之奇怪自己做过的梦,天空一直是灰色的,从来没有蓝过。 她今天一整天心情都很好,为梦见阿丘而开心。放牛妹说过,有些死去的人会到别人的梦中,因为牵挂,因为关心才可以进入这个人的梦中。 桃之觉得阿丘以前在世界上存在过,只是他现在变成了一只小鬼。四处飘的阿丘也许忧心她的可怜与孤单,所以钻到她的梦里来,和她成为了朋友。 每天入睡之前的桃之,闭着眼默念着说: “阿丘,你今晚会来找我玩吗?” 桃之每天都会做梦,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阿丘有时候会来,有时候不会来。 七月十五中元节那一天,桃之的梦里,阿丘的身体飘起来,他用发光的金线围着床的四周和上空织网布阵。 桃之看他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发光的金线越来越密,直到包裹住整张床,床变成了一粒金蚕茧。 阿丘飘落下来,缩在床尾,那张截面正对着桃之,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原来他有心跳的,他不是一个麻木的木偶。 “阿丘,这是什么?” “可以保护你,鬼会害怕的。” 阿丘的话传感给桃之,她想起放牛妹说过今天是鬼门关大开的日子。 金光映照在桃之浮现的笑容上,安全的感觉包裹住她的全身,她懒懒地舒展着全身,挣脱了放牛妹的腋窝,不用再紧箍着她的手臂。 “谢谢你,阿丘。” 阿丘似乎害羞了,低下头。 “阿丘,你可以一直保护我吗?” “可以,只要你叫我,我就会来。” 阿丘传感来的话,异常坚定。桃之放心地闭上眼,没再继续做梦,她知道阿丘会一直在。 第67章 女人的裤子 乡下的孩子早熟,这个早熟指的是劳力的早熟,明明才半大的孩子,各种活都可以分担在他们身上。 比桃之小一个月的黄梦真是牛屎陂所有女孩的噩梦,她的个头生得像她妈王玉秀,比牛还要壮实,要说干活这块,她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桃之还在因为拧不干洗脸毛巾挨放牛妹的臭骂时,黄梦真已经学会烧猪食,猪食装进有她一半高的泔水桶,装得满满的,她可以很轻松地提起来,阔步跑到猪栏,接着一口气把泔水桶举起来,放在比她高的围栏上,然后倒进食槽里。 王玉秀到处显摆她有个能干的大女儿。自从她生了老二,准确地说,这个老二是老三,真正的老二因为计生做掉了。 现在的老二也是个女孩。黄玉秀生老二时晕过去了,好不容易醒过来了,看到老二没有带把,嚎叫一声之后再次晕过去了,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哭喊着让家人把老二扔掉,扔到裤子山崖顶,自生自灭。 王玉秀说她的老二是个儿子的,并不是女儿。可被做掉的那个孩子的确是个儿子,生下来的这个的确是个女儿。她在月子里一直哭,咒骂那些害她没了儿子的人就该断子绝孙。还没到出月子,王玉秀精神已经失常了,整天哭哭啼啼地在牛屎陂从北晃荡到南边。 王玉秀走在路上碰到桃之,笑意吟吟地说: “你本来有个妹妹的,哈哈哈哈……” 说完之后又摇摇晃晃地往南边走去。 桃之第一次知道自己差点就有一个妹妹的,放牛妹说那个孩子看起来又白又胖,比桃之大个,也比桃之好看,要是留下来,干农活也肯定比桃之出色。 桃之太瘦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担的,她简直和她妈妈吴荔香一模一样。 在王玉秀恢复正常前的那段时间里,黄梦真不得不挑起家里的担子,她爸爸在外面做小工挣钱养家,家中的妈妈、妹妹、还有猪都要吃饭,她学会了做饭、做猪食,无师自通地操持起了家里的一切。牛屎陂的人都夸她能干,她的成就笼罩在其他女孩身上。 “你要是能做到她一半好,那就烧高香了。” 放牛妹耳提面命,总提黄梦真这条鲶鱼,用来鞭策桃之这条小鱼。 桃之是因此才讨厌黄梦真的,后来在同一个班级内上学的时候,两人干过架,抓花了彼此的脸蛋。 早熟的黄梦真就像一根香蕉放在一堆生硬的猕猴桃里,快速地催熟了其他女孩。 放牛妹要求桃之每天负责浆洗一家人的衣物,这个任务不算重。 “过去家里有十来口人的时候,一天换下来的衣服堆得比山高,你姑姑,你翠红婶要洗一个上午呢。” 放牛妹坐在矮凳上,弯着腰手里搓洗着英华的衣服,桃之歪着头蹲在木澡盆旁边,心不在焉地把视线移到天井上方,那里刚刚飘过了一朵白云。放牛妹捡起棒槌敲打桃之的屁股说: “专心看,洗衣服也有学问的。” 桃之嘟着嘴,洗衣服又不是读书,能有什么学问。她看过人们怎么洗衣服,揉揉搓搓,棒槌再敲敲,水里洗一洗差不多就大功告成了。 放牛妹从木桶里一件一件地把脏衣服捡出来,唠唠叨叨地说: “女人的下面是很脏的,所以你我的长裤和内裤一定得放最底下才行,然后可以放上我们的衣服,接着才能放男人的衣裤,记住了,男人们的一定得放最上面,装脏衣服时得这样放,洗干净的衣服也得这样放,顺序一定不能错。” 桃之很诧异,歪着头说: “我不脏,我要把我的放最上面。” 她伸手从脏衣篓里找出自己的衣裤,放牛妹拍打她的手,严肃地说: “不行,你是女的,怎么能压着男的。” “为什么不能压着男的?” 不桃之服气地质问。 “没有为什么,男人的衣裤被女人的衣裤压住了会倒霉的。” 桃之嘟着嘴,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我们女的的被压着,就不会倒霉吗?” 放牛妹笑容可掬地说: “不会,男人是干净的。” “可是爷爷好几天不洗澡也不换内裤,你总骂他臭,骂他脏。” 桃之想起放牛妹和美国佬吵架的时候,说他是屎窖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放牛妹一时语塞,只好胡乱地糊弄过去说: “总之,我教你的记住了,将来长大嫁人了也要这么做。现在是清水盆,最先洗男人的衣裤,洗完才能接着洗女人的衣裤。记住了?” 桃之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在这一刻有些隐约地意识到,女孩子生来注定要比男孩子要低一阶的。用放牛妹说的话,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能流传下来的规矩一定有它的道理。 浀星河的河水丰盈起来,阳光照射在坝面的水流上,桃之把脸侧贴在草地上望向坝面,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蒸腾的雾气和七色彩虹。 桃之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草沫,她转过身,朝着黄梦真家的方向望去,她叹了一口气,心里埋着怨黄梦真,大家做孩子做得好好地,偏偏她最能干,放牛妹总要拿她来比较,手上拎着湿衣服,指指点点地说: “你看,泡沫还挂着呢,人家梦真洗得干干净净,清爽发白,你得学学人家,到河边去,棒槌用力敲下去,快去……” 桃之不得不再次来加工第二遍,她把衣物依次从木桶中拿出来,按照放牛妹说过的顺序,举起棒槌,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敲打小叔英华的衣裤。 桃之觉得差不多了,拎着桶吃力地走回家,放牛妹先是检查顺序有没有放错,然后检查衣领袖口的地方是否干净,最后一拧是哗啦啦的水。 “啊呦,你没力气拧干,倒是有力气提回来,累不死你!” 与日常洗衣服类似的小事情,桃之只要没干好,就会挨放牛妹的咒骂,她像小狗一样,一遍一遍地被骂过后,习惯了。 只有美国佬回来的时候,桃之才会开心一点。他每个月休息的时候都会回家,他会买卤好的猪耳朵和蒜蓉花生带回家,他和桃之两个人分着吃。美国佬举着酒杯眨了眨眼,问桃之: “要不要和爷爷干一杯。” 桃之摇摇头,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那白酒她喝过,辣喉咙,烧肚子。 “怎么啦,不高兴啦,奶奶是不是又骂你了?” 美国佬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拍了拍桃之的头继续说: “不用在意,我被她骂了一辈子了,左耳进右耳出。” 桃之露出笑容,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而忍俊不禁。 “奶奶说我们女人脏。” 美国佬皱了皱眉,手上剥开花生,精准地扔进自己的嘴里。 “她为什么这么说?” 桃之把放牛妹教她要怎么放男人女人的衣物告诉了美国佬。他嗤之以鼻地晃了晃肩膀说: “你别听她胡说八道,我就没听说过这种事,你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想怎么放就怎么放。” 美国佬还说,社会早就提倡男女平等了,无论是男人的裤子还是女人的裤子,都是一样的裤子。 第68章 生硬的亲近 一九八九年端午节的前十天左右,英富一家三口从县城回到牛屎陂。 两年前欠下的蜂窝煤债和会子钱都还没还完,放牛妹紧张地说: “你们回来干什么?那些讨债的人听到消息随时会来的,会把你打死的。” 只要是年节,那些讨债的人总抱着英富会回家过年过节的期望来,起初还客客气气,后来越来越失望,语气也越来越不好。 放牛妹每回都摊开手,无奈地拍大腿说: “他的崽还在这呢,这么久了生活费都不给我们一分,我要是找得到他,我第一个和他讨生活费。爹妈和崽子都快饿死了,他都不管……” 言外之意就是没有英富的任何音信,欠的钱暂时难以还上。那些讨债的人并不轻信放牛妹说的话,可也拿她没办法,只能悻悻然地离去,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习惯,只要是年是节,都要来坐一坐。有些实在急的,人家也说了不要利息了,本金还了就行,可英富仍旧拿不出来。 这回英富回来是有准备的,他看好了一个赚钱且靠谱的项目。他认识了一个浙江来出差的老板,他专门做串珠工艺品,如手链、项链、领带、珠包、服装辅料等,这种工艺品做好之后可以出口到海外。 他只需要筹集一笔资金,选定作坊,招聘工人,从厂家进一批珠子货,厂家免费提供培训,等运作起来以后,产出的成品,厂家会以高价回收。 听到英富准备再找信用社贷款、找以前那些出借人再借一笔,美国佬和放牛妹的脑子里哄哄的,他们的手臂不安地在饭桌上画了半个圆圈,然后拢在胸前。 “你这个儿子,早生一个时辰或晚生一个时辰,他必定是达官贵人的命,偏偏不前不后,是最歹的命。” 放牛妹想起陈相公说的话,浑身长出了刺,儿子可不能再做什么生意了,做什么亏什么,这是命定的。 “老话说过的,贪吃一兜草,跌死一只牛。” 头顶上的灯忽然摇晃起来,照得美国佬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他的语气充满了不悦。过去他给英富讲讲道理他还愿意听,如今的他九牛拉不转,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我就算老老实实打一辈子工,做一辈子砖,我也还不清欠下的钱,如今到处都是商机,错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英富摆明了要一意孤行,继续做生意。美国佬拍了拍桌子说: “欠下的钱,我们也在替你还,老四寄回来的钱也给你还了。” 英富并不领情,冷哼了一声说: “爸,你别说是给我还的,老四给你的钱,你还的是你自己的赌债。” 眼看这对父子马上要吵起来,抱着小喆的李双琴刻意地发出笑声说: “小喆会叫人了,你们听听。小喆,叫爷爷……” 小喆睁着晶亮的眼睛,漾开微微的笑意,小嘴努起来叫了一声爷爷。美国佬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英富也舔了舔嘴唇,一言不发。 “叫奶奶。” 李双琴继续逗小喆说话,小喆甜甜地喊了一声奶奶。 放牛妹站起来,合不拢嘴地走到李双琴身边,伸手摸小喆的鸡鸡,逗着说: “啊呦,你比姐姐聪明,你姐姐四五岁了才会说话的。” 桃之坐在石凳上吊梢着眉毛,用嫌恶的眼神望着小喆,那次因为小喆关小屋引发她生出的责任感早已被抛诸脑后。 李双琴的视线移过来,看见桃之不善的眼神后,脸上的笑容突然像潮水一样退去。 晚上,二楼的走廊上,桃之低着头站着,放牛妹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你爸爸这几天出去忙了,你后妈晚上带着小喆肯定害怕,你去陪陪他们。” 桃之固执地以沉默的态度表达了她的不愿意。放牛妹继续怂恿说: “去呀,和你后妈睡一晚又怎么啦!” 桃之不肯挪动步子,她转身想回往常睡的那个房间。放牛妹伸出指头戳她的额头,她的脑袋晃了晃。 “真是傻,趁着这个机会和她增进增进感情,不然以后你爸爸的家更没有你的位置了。” 桃之心里默默地说: 早就没有了。 放牛妹抓住桃之的手腕,风风火火地往李双琴的房间走去。桃之的手臂被拉得很长很长,不情愿也被扯得很长很长。放牛妹敲响了房门,里面飘出李双琴的声音问: “谁?” “是桃之,今天晚上她想和你睡。” 放牛妹的声音很洪亮,立即表明了来意。过了一会,李双琴开了门,开门的那只手抵着门背后,她没有想要让桃之进去的意思。 “小喆睡眠浅,很容易被吵醒。” 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放牛妹却没有听出来,大大喇喇地把桃之从门缝间塞进去,李双琴不得不把门都打开。放牛妹对着桃之的背影说: “你睡觉小心点啊,别吵醒了弟弟。” 笑意盈盈的放牛妹像是大功告成一样,挺着背离开了,关上房门的李双琴的脸霎时冷得像冰霜。 桃之的手抓着裤子不停地绞着,只身站立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样子。她想开口说,她想出去,想和奶奶睡,话堵在喉管里,就像今天早上她穿衣服误把袖子当成了领口,任凭她的头怎么用力也出不来。 李双琴板着脸,指了指床靠墙的位置说: “你睡里面吧。” 桃之顺从地脱了鞋,爬上床尾。小喆还没睡,他的视线跟随着桃之移动,鲜红的小嘴发出幼嫩的笑声,似乎在欢迎姐姐的到来。桃之笔直地躺下去,眼睛望向上方垂落的蚊帐,鼓鼓的像一个人的大肚皮。 “你睡过去点。” 李双琴也上了床,伸脚踢了踢,像踢一只挡路的小狗。桃之立刻蜷曲着身子靠在冰冷的墙上。李双琴还是不满意,又踢了踢。 “你进去呀!” “已经在墙上了。” 桃之的声音几乎哽咽。 李双琴白了她一眼,气不顺地警告说: “别碰到小喆。” 桃之把腿缩到胸前抱着,尽量让自己少占据床的位置。小喆想爬过来和她玩,李双琴钳住他的双臂,要他仰躺着别动。 “别闹了,睡觉。” 李双琴习惯开着灯睡,夜里需要给小喆喂奶和把尿,而且关灯之后小喆会哭闹。 一开始桃之不敢睡,放牛妹说她睡着之后的睡相是横七竖八的,有时跑到床另一头,有时挨着床沿差点掉下去。她假装自己睡着了,可脑袋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想。 爸爸从县城回来之后没在家住几天,说是去考察厂家了。 爸爸似乎很喜欢小喆,只要他在家,总是抱着小喆,玩遮脸躲猫猫,桃之也会不识趣地凑过去看,然后发出刻意的笑声。 爸爸埋头算账的时候,桃之趴在桌边上侧脸看了他许久,她转过身子慢慢地贴近爸爸,语气仿佛乞讨一样: “爸爸,我们来玩坐飞机。” 过去爸爸会翘起二郎腿,邀请桃之坐飞机,她坐在爸爸的脚腕上,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可现在,爸爸没有吭声,仍然蹙着眉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桃之推了推他,近乎哀求: “爸爸……” 爸爸的脸转过来,那是一张截面脸。 “阿丘啊……” 桃之吓得双脚踩了空,腿上传来剧烈的痛感,原来是梦啊。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全身绷直,有一只手刚从她的腿上离开,顺着那只手的方向,她看到李双琴用阴森的眼睛斜视过来。李双琴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小喆。” 桃之的眼眶含着泪,不敢流下来,她哑着嗓子委屈地争辩道: “我没有。” 桃之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恨小喆,但此刻,她下意识地否认了。 第69章 纷乱的手电光 桃之的小腿上布满铜钱大的淤青。放牛妹给她洗澡的时候用力摁着这些淤青,她痛得五官都皱在一起,不由得大叫道: “疼!” 放牛妹问: “是在哪摔了还是在哪撞了?” 桃之抿着嘴巴,鼻孔随着大幅度的呼吸撑大。放牛妹用毛巾湿了水在她身上擦拭起来,斥责地说: “走路要长眼,冒冒失失的弄得满腿都是伤。” 桃之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放牛妹没有察觉到异常,以为那是热水汽熏的。这些天,每次赶桃之到李双琴那睡,就像赶牛下地犁田,放牛妹总要费好大的劲儿,真不知道桃之身上这股犟劲儿究竟随的谁。 桃之每天晚上硬着头皮走进李双琴的房间,上刑一样爬上床尾,靠在冰冷的墙上,恨不得嵌进去变成墙。她不敢轻易睡着,只要一睡着,腿上毫无例外地要多出新伤。 小喆似乎很愿意亲近桃之,总会央求她的抱抱,想要和她一起玩。桃之很抗拒小喆的热情,他的手臂伸过来时,她会怯懦地看李双琴的反应。李双琴也在刻意回避这对姐弟的交流,桃之本分地蜷缩着,尽量在李双琴够不着的范围内坐着或卧着,然后度过漫长的一夜。 每次,她不小心睡着的时候,阿丘会出现。阿丘悲伤地抬起手臂,摸了摸桃之的头。桃之的嘴向下弯曲,喉咙痛得要折断了。阿丘围在她身边,用发光的金线织成茧屋,把她包裹住。 茧屋对人类没有效用,李双琴的手穿过茧墙,手指像蛇一样张开血盆大口,噬吞了小小的桃之。挨了一记重击的桃之惊醒过来,抱着小喆的李双琴站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你奶奶已经起来了,快滚出去吧。” 原来天已经微亮了,每天一到这个时间点,李双琴都会提前特赦桃之。桃之惊慌地爬下床,趿拉着鞋落荒而逃。她睁着憔悴的眼睛,回到放牛妹的房间,趴在床上放心地睡过去。 一连好几天,桃之每天都在课堂上打瞌睡。王别英用戒尺敲她的头,不满地说: “要睡回家睡,别在这影响其他小朋友!” 放学后的桃之,迈着沉重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当她站在裤子山脚下望着自家那座冷冰冰的老宅,心里涌出无限的恐惧与厌恶,她不想回家了。 她很想自己的妈妈。桃之很想去找妈妈,她知道妈妈如今在深河市打工,可深河市那么大,而她又能到哪里去找呢。 妈妈的朋友杨大美来过牛屎陂,捎过她买给桃之的衣服和吃的东西,但都被放牛妹赌气扔进浀星河里,飘走了。桃之脱了鞋拼命地追着水流,可还是没能捡回妈妈给她的东西。她还因此挨了放牛妹的一顿打。放牛妹说: “不要命啦,她买点东西给你就把你收买了!没良心,心还向着你那下贱的妈!” 傍晚的天空有序地进行落幕,日落西山,飞鸟还巢,风吹过裤子山,把桃之脸上的泪也吹干。 她想起打酱油那回,陶阿婆说过她“好命”。 桃之在这一刻朦胧地感觉到“好命”这个说辞安在她身上,像是大人嘴里吐出的象牙。她不想回家,却又无处可去。她想到了崖顶上那些可怜的女孩们,此刻的她和她们没有分别,好命或歹命,殊途同归。 桃之不知道上崖顶的路在哪里,只身莽撞地钻入遍布荆棘的灌木丛,芒草在她脸上划出伤痕,血珠子凝在伤痕上也没有察觉。 靠近那座交椅一样的灰坟,桃之才发现这座坟比在山脚下看到的还要大,坟的两边各放置了一个灰瓦质地的陶罐。 桃之以为那是酒,打开盖子,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她把盖子放回去,有些心虚地朝着中间刻字的碑拜了拜。她绕过这座坟继续向上爬,后半程相对轻松,几乎没有灌木和野草了。 崖顶上除了松树落下的松针和松果铺满一地而外,什么也没有,地面深深浅浅的,桃之分不清哪个是小坟包,她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 不知不觉,天黑了,西边悬着一弯娥眉月,桃之囔囔地说: “初一一根线,初二能看见,初三初四峨眉月,十五十六月团圆……” 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放牛妹说: “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 桃之望着月亮想着班里其他小朋友都编好了蛋袋,而她还没找到毛线,放牛妹说会给她弄一团好看的毛线来的。 原来裤子山顶可以看见整个牛屎陂,也可以看见整个王屋村,还有整个蓝河村,各户人家的灯盏在桃之的脚下亮起。 寒气从地底涌出,桃之瑟缩着单薄的身子,困意袭来,她的眼睛缓慢地睁开又缓慢地闭上。 阿丘来了,无论桃之在哪里,他总可以找到她。阿丘焦急地挥舞着手臂,叫她快醒来,快回家。桃之的嘴角向下弯曲,说: “阿丘,我没有家。” 阿丘低着头不说话,他站起身飞来飞去,忙碌地为她织茧屋。桃之舒展笑容说: “阿丘,幸好有你。” 桃之和阿丘躲在茧屋里一起看那弯蛾眉月。 “阿丘,你知道吗,这里埋了很多女孩,她们是被大人抛弃的。” 阿丘的截面脸转过来,桃之的脸上不知何时又有了眼泪。 “我现在不怕她们了,因为我和她们一样的。” 桃之和阿丘都没看到,山下的牛屎陂亮起了纷乱的手电光。 桃之迟迟没有回家,放牛妹以为她还在谁家里贪玩呢,可一直等到晚饭吃完也没见人回来。她抓起手电筒走出门,先到隔壁把江颜喊出来问: “你放学回来有看见我家桃之吗?” 江颜摇了摇头反问: “桃之没回家吗?” 放牛妹没有回答她的话,扭身走进漆黑的夜色里,她往井生妹家走去。井生妹正在屋内的上厅给青青喂饭,她嗓门响亮地对站在门口的放牛妹说: “她没来呢。” 放牛妹的额头上冒出热汗,她扭身迈着步子继续往蓝河村的幼儿园走去。刚到幼儿园门口,她挥着膀子砸响铁门大喊道: “王老师,我家桃之没回家。” 王别英从楼上走下来,身上披着一件外衣,语气肯定地说: “下午五点钟放学,我看着她往牛屎陂方向走回去了。” 放牛妹挥着手电筒,嗷着嗓子,一路上大声叫着桃之,光亮探照到四处,小沟,河岸,草丛……回家的路只有这一条,不可能错过的呀。她期盼着回到家之后,桃之安然地在家里等着。可一走进家门,只有李双琴在天井边给小喆洗澡。 放牛妹的胸腔里汩汩地冒出冷气,气音也拉长了问: “桃之回来没有?” 李双琴摇了摇头说没看见。放牛妹摇着手电筒噔噔地上了二楼在各个房间和各个角落都查看一遍,又噔噔地下了楼,在老宅的厢房和仓廪里也找过,还是没有。 “这么晚了,她还能去哪呀?” 放牛妹腿软起来,奔到隔壁喊来江茂伟和他儿子江先英,一起出去找人,牛屎陂的人都出动了。 大家挥着手电筒沿着圳沟,还有河流的堤坝下面寻找着,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桃之也许失足溺水了,说不定——死了。 第70章 爸爸的巴掌 冷风吹过崖顶,满地沤烂的松针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蜷缩在地上的桃之打了个寒颤后被尿意憋醒。 清凉的星光透过松林照在地上,冷森森的,桃之的耳朵里响起树木呜咽的声音。她惊惧得哭了起来,哭声划破夜晚的宁静,传到了山脚下。 “你们听,上面有人哭。” 山脚下的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吃不准,他们知道上面是专门用来埋那些被丢弃的婴孩。有吓破胆的人惊叫了一声,逃回家了。胆子大一点的站在原地仔细听了听,说: “好像是孩子在哭。” 桃之的哭声很响亮,似乎要震破天地。 “你们都别找了,孩子在崖顶。” 有人大声叫喊起来,挥舞着手电光把那些散布在沿河寻找的人都叫回来。放牛妹从河岸跑回来,竖起耳朵听清了,她拍着大腿叫道: “啊呦,这小短命的,怎么爬到上面去了?” 她推着英华和英先说: “你们两个年轻,手脚利落,快上去把人带下来。” 江英先缩回身子,后退了一步,小声地说: “我不敢。” 江茂润自告奋勇地站出来,眼神盯着地面看,语气有些低微地说: “我去吧。” 放牛妹急得顾不上仇不仇的了,她叫嚷着说: “快呀!快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英华和江茂润爬到崖顶上的时候,桃之仍然在哭,她闭着眼任由天地吞噬。她仿佛听见周遭的女婴魂也在跟着哭,她们哭自己的委屈和遭受的不公。 而此刻桃之的哭,完全是因为被恐惧占据了。英华抱起桃之,轻声安慰道: “桃之,别哭,别哭,是小叔。” 桃之伏在英华的肩膀上,哭腔使得她的话变得很含糊: “小叔,我要回家。” 江茂润拍了拍桃之的后背说: “桃之,我们带你回家。” 桃之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男人,她止住哭泣,却止不住抽噎。 放牛妹看着桃之哭肿的眼睛,强忍着要拿起棍子打死她的怒气。 “你是牛屎陂第一大胆,不对,全蓝河村的人都没有你胆子大,那个地方,大白天的连大男人都不敢去,你怎么敢去的?” “那么邪门的地方,那么脏的地方,你不怕那些小鬼带你走吗?” “你要是死了,那我不是白把你养大啦?” “那草长得比你还高,你也不怕蛇窜出来咬你!” …… 放牛妹喋喋不休地唠叨,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吐出虚脱无力的气。她把桃之揪过来,用嘴唇沾着她的额头,然后歪过头对着空气吐出沫子: “啊——呸——” 反复三遍后,她又对着空气说: “快走!快走!” 桃之困得根本睁不开眼,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是怎么爬上崖顶的,她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害怕呢? 这一晚,放牛妹没有赶她去李双琴那,怕有不好的东西沾染给小喆。桃之窝在放牛妹的腋窝里,双手紧紧地箍住粗壮的胳膊,累得沉睡过去,没有做梦。 好在翌日英富回家了,桃之不用再去李双琴那陪睡,可小喆开始黏着她。桃之做什么,小喆都会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放牛妹满心喜悦地说: “虽然不是同一个妈生的,可小喆和你亲呢,他身上的血和你一样的。” 桃之不敢明显地表现出她对小喆的憎恨,尤其是在爸爸面前,她和小喆一起玩的时候,爸爸才会难得地有一点好脸色。 李双琴也不敢明显地表现出她对桃之的厌恶,心照不宣地在表面功夫上洒洒水。 明天就是端午节了,放牛妹从河边割来水菖蒲,预备把前门、后门、老宅大门以及牛栏猪窝都挂上,驱邢避毒。 灶头上蒸着李双琴包好的粽子,小喆踮起脚趴在灶台上,舔着嘴唇等出锅。英富的声音从上厅传进厨房说: “房子租好了,离以前做蜂窝煤的作坊不远,工人也请得差不多了,过完端午节,我们就搬出去。” 他是对李双琴说的。桃之在天井边上擦着刚洗干净的水菖蒲,无意之中听清了最后一句话,她知道,爸爸说的“我们”,并没有包括她。 李双琴拿了一个放凉的粽子递给小喆,小喆小心翼翼地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转身走出厨房,跑到天井边蹲下来,献宝似的把手里的粽子递给桃之。 “姐姐,不烫,你吃。” 小喆嘟圆了嘴,笑盈盈地看着桃之。桃之的视线最先看向英富,他也沉默地盯着她。她放下手中的水菖蒲,伸手接过粽子放进衣兜里,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小喆拍手笑起来,英富的视线一直落在小喆身上,眼尾皱成了欢快的鱼尾巴。桃之的胸腔里涌起一阵抽噎的委屈。 一家人吃过午饭之后,桃之站在矮凳上,半伏在灶台上吃力地洗碗。 南方的乡下基本上是这种长型的大灶台,前后各有一口大锅,中间靠墙的位置还有一口蓄热水的小锅。这样的灶台对于半大的孩子是个考验,过去曾发生过孩子因为舀热水时失衡掉进锅中被煮死的惨事。 李双琴正在哄小喆上楼午睡,小喆摇摇头说: “姐姐。” 他的意思是姐姐也要一起上楼睡。 “她要干活,没时间睡觉。” 李双琴拉着小喆的手打算强迫他上楼。 刚把碗洗好的桃之忙不迭地开始煮猪食,为了出栏快,放牛妹每天坚持喂三顿,桃之只要不上学,这些事理所当然的是她来做。 小喆从外面跑进来,抱着桃之说: “姐姐,睡觉。” 桃之推开他的手,压低嗓子吼他快走开。小喆没有气恼,乖乖地站在旁边等桃之。 刚走进来的李双琴听见了那句“走开”,立刻黑了脸,一边拖拽着小喆往外走,一边叱骂道: “谁要你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她伸手打了好几下小喆的屁股。小喆大声哭泣,嘴里叫嚷道: “姐姐、姐姐……” 桃之站在原地,一筹莫展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救小喆。 在楼上休息的英富噔噔地下了一半楼,扶着栏杆蹙眉质问道: “好端端的,你打他做什么?” 李双琴冲着厨房的方向翻了个白眼,满腹牢骚地说: “我要他睡午觉去,非要缠着桃之一起睡。桃之不乐意,他就哭,我能怎么办!” 阴晴不定的神色在英富脸上浮现,他冲下楼梯,走进厨房,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巴掌甩在桃之脸上。 “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弟弟愿意和你亲,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受不住大力的桃之撞在灶台上,仰身滚进刚烧热的猪食里。 第71章 烫伤 滚烫的猪食几乎淹没了桃之的上半身,她哇哇地叫喊起来,奋力挣扎着逃出铁锅,却不慎地整个人摔落到地面上。她从地上爬起来偃偻站立着,两只手不自觉地悬在半空中,浑身战栗不已,身上挂着煮熟的绿叶,冒出氤氲的热气,淋漓了一地的泔水。 英富大口地喘气,态度仍旧没有缓和下来。桃之压抑着哭声,她惧怕着英富会再次扬起巴掌。 肇事的李双琴追进来,抓起水瓢从旁边的水缸里舀了好几瓢凉水,淋在桃之身上。桃之咳嗽一声,熄灭了哭声,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啊呦,你打她做什么!” 李双琴的语气与说出的话相反,令人听不出她的愧疚之意。恢复理智的英富转身又闪电般抬手甩了李双琴一巴掌,怒吼道: “就你最多事!” 英富恼怒地转身地走出门。小喆目送他大摇大摆地穿过天井和下厅,从前门离开了。小喆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扯着着李双琴的衣角说: “困困。” 李双琴龇着牙捂着脸转头瞪了一眼桃之说: “都是你害的!” 她抱起小喆走出厨房,噔噔地上了楼。 孤立无援的桃之放声哭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厨房,从后门走出去,一直往北去,她要去找放牛妹。她独自走在田埂上,哭泣未止。 江颜挎着竹篮,篮子里装着刚割的鱼草和镰刀。她与狼狈的桃之迎面相撞,先是闻见一股溲水味,然后看清桃之的满身湿漉漉的。 “你怎么啦?” 江颜觉得奇怪,拦住桃之继续前行的脚步。 “我要去找我奶奶。” 桃之的的脖子和手臂肉眼可见地鲜红。 江颜焦急地叫起来: “你被开水烫过吗?” 桃之哽咽地说: “我爸爸打我。” “他为什么打你?” 桃之摇了摇头,绕过江颜,继续走。 张开双臂僵硬地行走的桃之,看起来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江颜于心不忍,从后面追上来。 “我陪你去。” 桃之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哭。 放牛妹在田头挖通沟渠里堆积的野草和淤泥,为了把水源引到自家的地里。桃之和江颜从远处一前一后地走来的时候,她已经看见了。 “猪喂啦?” 放牛妹先关心了猪。 “桃之被她爸爸打了。” 江颜率先开口,然后指了指桃之湿乎乎的身子。放牛妹光着脚从水沟里跳上来,惊声问: “怎么回事呀?” 桃之泪眼朦胧地看着放牛妹,哽咽地说: “小喆要我和他一起睡,我不愿意。” “你也是的,为什么不肯陪弟弟睡,难怪你爸爸生气。” 放牛妹皱了皱眉。 “她会拧我,你不知道,她每天晚上都会拧我,我害怕和他们睡。” 桃之张大嘴巴委屈地哭喊起来,放牛妹露出吃惊的表情问: “你身上那些伤都是她拧的?” 桃之点了点头。放牛妹慌忙穿上鞋,弯腰捡起镢头后,伸手拉着桃之的手准备回家找李双琴理论。 “啊,痛。” 桃之惨叫起来,猛地缩回手。放牛妹这才看清桃之的通红的手臂起了透明的水泡。 “啊呦,这是怎么啦?” 她把肩上的镢头扔在地上,伸手撩起桃之的上衣。 “爸爸打我,我掉进煮猪食的锅里——” 放牛妹倒吸一口凉气: “没人性的东西——” 她在脱掉桃之的衣物之后,发现桃之的后背、脖子、以及前胸大面积的泛红且鼓着水泡。 “作孽呀,对一个孩子下手——他们怎么不带你去卫生院?” “他们都走了。” 他们都不管她,桃之抽噎地说。 “我真是没想到你这个后妈,蔫头巴脑的,心原来这么毒!” 放牛妹背起桃之,然后拜托江颜帮忙把镢头带回家,她现在得带桃之去卫生院。 为桃之擦拭烫伤膏的还是那位话多的护士。她皱着眉头,大叫说: “真不晓得怎么说你们做大人的,地里的活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呀。” 她认为这是大人照看失职的缘故,生得这么标致的一个孩子身上落了疤,以后还怎么嫁人。放牛妹唉声叹气的,又不敢说明是娶了后头婆的儿子干的缺德事。 “这脸肿得这么高,是谁打你啦?” 护士放下烫伤之后擦了擦手摸桃之的脸。 桃之含着眼泪不肯说,因为来的路上,放牛妹叮嘱过她不能说是爸爸打的。 护士找来纱布,一圈一圈地缠在桃之身上,脖子上和手臂上,柔声说: “这段时间不能碰水,她前面的伤少一点,这段时间趴着睡。药膏和纱布你都要带,每天擦干净了涂完裹上纱布。” 放牛妹背着桃之走出门的时候,护士还在后面碎碎念地说: “今天晚上看她会不会发烧,如果发烧的话就变成炎症了,明天要回来这里挂水。” 放牛妹转过身应了一句好之后,转回来继续走回家。 “痛吗?” 桃之把头伏在放牛妹的肩膀上,轻声地回答: “不痛了。” 涂在身上的药有微微的清凉,只是味道有点难闻。 “桃之啊,你的小腿都打在我的脚腕上了,你长大了好多呢。” 桃之的眼睛半睁半闭,一言不发。 “会怨你爸爸吗?” “不怨。” 桃之微微地摇了摇头。 “有了后妈就有后爸,你爸爸耳根子软,肯定听信了她的枕边风。” 天空黑了下来,风刮过裤子山崖顶,松树簌簌地响。 “明天过节杀一只鸡,我留一只鸡腿给你,算是补偿。” 一只鸡两个腿,她本来划算着英华一个,小喆一个。桃之高兴地说: “好,有鸡腿吃喽。” 放牛妹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孩子只要有口吃的,立刻就哄好了。 美国佬是在端午节这一天回家的,刚走进门就看见包着纱布的桃之。脸肿得像猪头的桃之睁不开左眼也张不开嘴巴,只能很小声地叫了一声爷爷。 “你怎么搞成这样啦?” 桃之僵硬地挥舞着两只手臂,呜呜地说不清话。放牛妹从厨房里走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拭着,小声地说: “李双琴挑拨英富给打的!” “这俩狗东西,就晓得在家里横。” 美国佬伸手要抱桃之,桃之连连后退好几步,嘴里呜呜地拒绝。放牛妹叹了口气解释说: “昨天打她一巴掌,掉进猪食锅里,后背烫得没有一块好皮,一碰就叫痛。” “他们人呢?” 美国佬黑着脸问。 “好了,今天大过节的,别再找架吵了。” 放牛妹转身走进厨房,自顾自地忙碌去了。 第72章 一棵树 桃之没有吃到鸡腿,因为她的嘴根本张不开。放牛妹只能一口一口地给她喂鸡汤。 美国佬空腹喝下一杯白酒后,开始教训英富两口子。 “她也是你们的孩子,你们得一样的对待她和小喆。” 英富不服气,说: “不听话的就该打!” 他对桃之的教育方式是从美国佬那里继承来的。 “我不信你舍得这么打小喆。” 美国佬放下酒杯,冷哼了一声说。英富沉默不语,一口一口地吃下饭和菜。放牛妹推了推美国佬,和稀泥似的招呼着所有人: “过节了,大家吃饭吃饭!” 美国佬拍了拍桌子,高声质问英富: “我听说你又出去借了一大笔钱,前面的债还没还完,到现在还不晓得长记性。” 英富也懒得和他说太多,语气很是淡漠地说: “我们明后天就搬走了。” 美国佬和放牛妹交换眼色,放牛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打算。美国佬沉声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也结婚了有自己家了,该自己单过了。” 英富眼皮抬也不抬一下,言外之意是他以后不会管家里的事,自己赚来的算自己小家的。 “你翅膀硬了啦,这是要分家?” 英富点了点头,鲜明地表态。美国佬气得摔下杯子,大声喊道: “这个家轮不到你说分就分的,你别指望我会把地和房子分给你。” 英富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我什么都不要,我们会自食其力的。” “好大的口气,我们做父母的哪点对不起你了,你哪来这么大的仇恨非要分出去单过?” 英富吞了吞口水,神情冷漠起来,分家这个主意不是一时兴起,荔香还没和他离婚的时候他就想过的,如今有了儿子,还是尽早搬出去为好。 “今天过节,我们好好吃饭,我也可以陪你多喝几杯,但我不想和你吵,之后我们搬到新地方,也随时欢迎你们来做客——” “那我问你,桃之你带不带去?” 美国佬目光如锥地盯着英富,打断了他的话。英富低下头,沉默不语。美国佬冷笑一声又问: “你是不想要她?” 好一会,英富才摇了摇头说: “我不会不要她的,只是眼下我们刚起步,双琴又带着小喆哪里还能顾到她——” 美国佬再次打断他说: “好,桃之留给你妈带,既然你提出要分家,那我们就按分家的规矩来办,你每个月得上交桃之的生活费,不然我们没办法给你带。” 英富哑了话,放牛妹带了桃之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掏过一分钱。他咬了咬牙说: “行,我愿意上交生活费。” 桃之浮肿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似乎早就对这个答案了然于心。放牛妹叹了口气说: “哎呀,你要出去开什么串珠厂子我们也没拦着你,你闹什么分家呀,有事我们还能帮衬帮衬你——” 美国佬冷哼一声说: “不用和他啰嗦,等他碰一鼻子灰,你看他会不会回来求我们。” “你们放心,我们就是落魄到出去要饭也绝不会回牛屎陂的。” 英富撂下话之后就离席了。 “你劝劝他呀。” 放牛妹的视线停留在李双琴身上,焦急地说。李双琴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说: “我没话语权的,都是他说了算。” 过完端午节的第二天下午,英富弄来一辆木平板拖车,把他们一家三口的东西都装上车,东西不算多,还有空位可以给小喆坐。坐在平板车上的小喆对桃之招了招手叫道: “姐姐,姐姐。” 意思是叫桃之也一起上车。李双琴却把他的手揽回来,厉声地说: “别闹,坐好。” 桃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漠地目送他们摇摇晃晃地走上那条泥路。 桃之身上仍然裹着棉布纱,这两天晚上她总是疼得嗷嗷地叫,趴着睡难受,而且烫伤膏的药效失去以后皮肤恢复剧烈的灼烧,浑身像爬过无数只辣毛子。自始至终,爸爸没有给过她一次好脸也没给过半句关心的话。 “你真是一点儿也不聪明,就不晓得讨好你爸爸,不然他也会带上你的。” 放牛妹戳了戳桃之的后脑勺,恨铁不成钢地说。桃之无所谓地说: “他不喜欢我,我再怎么讨好也没用。” “你看青青,她比你可怜多了,爹妈都不是亲的,可她嘴甜,把他们哄得多欢喜。” 桃之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她的讨好就像蜜蜂钉在铁板上,根本无处下嘴。她一直认为是小喆的出生使爸爸对她态度,变得截然不同了。 放牛妹嫌烫伤膏贵,自己上山挖了土白蔹,捣烂了敷在桃之身上。桃之身上的皮结了痂,脱落之后变成了粉红的疤痕。 在幼儿园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她表演了一棵树,树上挂了一本显示六月一日的大日历,只需要站在指定的位置一动不动就可以,因为她脖子和胳膊的皮肤和松树皮相似。 其他小朋友们扮成各种小动物吱吱喳喳地在她周围活动、嬉闹,台下稀稀拉拉的家长们笑得乐不可支。 放牛妹没有来,也有一些小朋友的家长没有来,家里的地里的有许多干不完的活,没空来。住在幼儿园附近的英富也没有来,放牛妹说捎了信叫他来的。 垂头丧气的桃之完全没看见王别英使过来的眼色。舞蹈结束之后,王别英给所有小朋友发了小红花和糖果,唯独跳过了她。 王别英把桃之单独叫到二楼的办公室内,问: “你刚刚表演为什么不专心?” 王别英双手放在贴了一层透明玻璃的桌子上,侧过头厉声地质问桃之。桃之低着头,晃着瘦削的肩膀,一声不吭。 “好好的一支舞蹈全被你搅了。” 王别英合上桌上的册子,拿起来撒气似的用力拍在桌子上,桃之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战栗了一下。 “小红花没有了,糖果你拿着吧。” 王别英抓了一把糖果塞进桃之的衣兜里。桃之走出办公室门之后,王别英又把她叫回来问她: “你爸爸什么时候能把你这两年的学费结清呢?” 桃之仍旧沉默不语,她也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有钱还清学费,王别英每问她一次,她的自尊心就摔在地上又一次,沾满自卑的尘埃。 桃之孤独地走回家。 “你爸爸去看你们表演了吗?” 桃之落寞地摇了摇头。 “嗬,难道人家没把信捎到位?” 好巧不巧,放牛妹瞥见门口路过一个蓝河村的村民,她拔腿追出去,追上这个正往北边走的村民。 “啊呦,我前天托你带话给我儿子,你没和他说里?” “怎么可能没说呀!” 村民说完继续往北走,他赶着去自己的责任田守夜水,天已经旱了好久。 “我孙女说他今天没去幼儿园呢。” 村民啧啧好几声才说: “你这个儿子,没日没夜地泡在上街的小卖铺那儿打牌呢,哪还有心思去看孩子表演,我今天还在那看他打了一下午。” 他揶揄地笑了笑,继续说: “他就是个散财童子呢。” 村民摇了摇头,哼起小曲,慢悠悠地走了。 第73章 殴打母亲 放牛妹牵着桃之赶到蓝河村上街小卖铺。这家小卖铺的还是过去老商铺的样式,整个临街的门面用竖木板一块一块地挨着,只有柜台那里的板子打开,剩下的木板没有拆下来,因时制宜地作为掩护。里面摆放了好几张盘黑了的方桌,抽烟、吐痰、脱鞋、高声讲话以及红了的眼睛是这里每个赌徒的样子。 放牛妹挨着每张桌子找过去,桃之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在烟熏缭绕中看见了英富的身影。他叼着烟伸出修长的手臂挨个地从另外三个人那里收回赢来的钱,然后豪气地冲柜台上的老板娘说: “来四瓶健力宝,我请客!” 其他人起哄笑了起来: “江老板生意做那么大,应该全场都来一瓶。” 英富站起来,手上夹着烟举高了,阔气地说: “好,那就都来一瓶吧。” 老板娘欣喜若狂地从里面搬出好几箱健力宝,挨个地发出去。 “小短命的,借了一屁股债还没还完,桃之的学费欠了两年没还,你还有闲心在这里赌钱,算命的说过了,你这辈子没有发财的命——” 放牛妹的吼叫声在人群中响起。 面子挂不住的英富,扔掉手里没抽完的烟,拿起腋下包怒不可遏地冲过去提起放牛妹的衣领,一直把她拖拽到大街上。桃之被连带着摔倒在地。人们纷纷越过她涌出小卖铺,周围围上来一些附近的村民,他们拥拥簇簇地看热闹。 英富咬着牙低声说: “你现在回家去。” 放牛妹被他当众像狗一样拖出来,气得干脆躺在地上撒泼大叫道: “你们都来看吧,儿子打妈妈诶,天要打雷诶诶诶……”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没有打你!” 英富的脸上露出不知是微笑还是皱眉的表情,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 “我们两个老的给他讨了两个老婆,还不满意,一天没孝敬过我们就要分家,才刚分的家就不认我这个老姆妈诶诶诶……” 放牛妹又唱起哭,一声一声,比戏还苦。 “你别再嚎了,你现在回家去,立刻。” 英富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浮起,拳头也握紧。 “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我死了就不用再给你操心了!” 放牛妹晃动着肥胖的身姿,在街上打起滚。英富的拳头像暴雨一样落在放牛妹脸上和身上。 “我打牌你还来唱衰我,嫌我输的不够多吗?” 如愿以偿的放牛妹抱头啊呦啊呦地叫唤起来。 桃之从人腿之间钻到最前面,看见爸爸像暴怒的老虎在奶奶身上撕咬着。桃之的脸扭曲成嚎啕大哭,她转过头看向自动围成一圈的人,希望有人站出来,帮帮她,救救她的奶奶。 放牛妹有一个最小的妹妹叫小金妹嫁到蓝河村的,有人给她报信说: “你快去看看,你大姐在上街要被她儿子打死啦!” 匆匆赶来的小金妹,拉开了英富,放牛妹的脸上血肉模糊,已经看不清她原本的样子。 要强的放牛妹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道: “小短命的,你迟早要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英富拍了拍手歪着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好啊,雷打真孝子,财发狠心人,我就要做狠心人。” 小金妹捡起腋下包塞在英富手里推着他走远,哄他先回家去,她会料理好放牛妹的。 放牛妹躺在原地,双手捶打着地面,卖着力气嚎哭着,试图震动天地。 小金妹扶着放牛妹到卫生院清理伤口和上药,所幸没有骨折,基本上是皮外伤。 忙转的小金妹一直没注意桃之一直默默地跟在她们身边。 放牛妹睁着青肿得眼睛看着小金妹,声音沙哑地说: “你帮我打电话给美国佬,叫他赶紧回来,就说他老婆要被人打死了,呜呜呜……” 放牛妹捂着眼睛小声地哭泣,酸心得不能自已,她怎么也没想到曾经那么听话的儿子有一天会对她挥动拳头。桃之也无助地哭着。 多年的死对头如今站在同一个战线。美国佬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直到烟盒里摸不出烟了。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 “这小短命的,这事就是他的不对,债台高筑了还整天在赌,我会给你讨回公道的,今天下午我去找他。” “他肯定还泡在那家小卖铺里头。” 放牛妹瘪着嘴,愁眉苦目的样子,嘴里镶的牙被英富打脱落了,安不回去。 桃之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落在美国佬的眼里,他揪心了一下,拍了拍桃之说: “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爸爸的错,是我们没教育好。” “爷爷,他会不会打你?” 桃之露出担忧的神情,她想到昨天爸爸握着大拳头像要打死一条狗那么狠。 “他敢!” 美国佬自信自己的体力不算差,年轻的时候也能以一敌十的。他走出门,往蓝河村去。 放牛妹和桃之在上厅后门边的石凳上并排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她们什么话也没说,看起来很无措。放牛妹目光空洞地看着屋顶上的涝尘,她的脑子里滚来滚去只有一句话: 活着有什么意思?这辈子挨过婆婆的欺侮,那好歹婆婆已经死了。被丈夫打也是没办法,大多数女人都要挨的。只是想到儿子也打她,人生似乎很难再有盼头了…… “那些喝药死的都是苦死的,你二姑死的时候喉咙肠胃都被药烧完了。” 放牛妹胡言乱语起来。 “做人太苦了,比农药还要苦,所以那些寻死的才敢喝下去。” 放牛妹麻木地想着家里的农药都放在哪儿了,一下子忽然想不起来了。 “奶奶,奶奶……” 桃之用哭腔呼唤着放牛妹。放牛妹转过头来笑了笑说: “不用怕,我不会去死的。” 太阳刚刚落山,美国佬从前门走进来,他戴了个帽子,掩没了面容。 放牛妹和桃之一起站起来,静静地等他开口。美国佬站在天井边上并不走上来,始终沉默地低着头。 屋子里暗下来,桃之在神龛边摸到灯线扯亮了灯泡。放牛妹踌躇地走到美国佬身边,摘下他的帽子,露出一张鼻青眼肿的脸。 “啊呦!” 放牛妹惊叫起来。美国佬的肩膀垂下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苦笑了一声说: “他也把我拖到大街上,把我打成了这样。” 桃之哭了起来,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天晚上,三个人都没有吃晚饭,围着圆桌唉声叹气,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惯子不孝,惯狗上灶,儿子打老子,岂有此理。 夜半三更,英华偷偷摸摸地走进门时,发现今日家中格外异常,前门后面都开着,上厅灯亮着,灯下坐了一个趴着睡着的孩子和两个僵硬的大人。 “今天有什么事吗,你们怎么还没睡。” 英华走近灯下才看清父母的脸上都有伤,他立刻愤怒地叫起来: “谁弄的?” 被吵醒的桃之睁着朦胧的眼睛幽幽地说: “我爸爸打的。” 英华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们三个问: “我哥?” 美国佬闭着眼吐出一口气说: “英华,明天你到合作社打电话给英贵,把他叫回来。” 英华点了点头说好。 这一夜,桃之再次梦见阿丘,他们一起坐在草垛上看星空。桃之说: “我马上要幼儿园毕业了,等我上了一年级我就是大人了。” 她变成大人以后,也许很多事就不会变得这么为难了,夹在爸爸和爷爷奶奶之间,她害怕自己会再次被遗弃。 第74章 龅牙芹 接到电话的英贵没有回牛屎陂,因为翠红快生了。拿捏不了英富的放牛妹,把所有的气都撒在桃之身上。她指着桃之的鼻子说: “我们就当作没有这个儿子,你是他的种,你回你自己的家去。” 孤立无援的桃之只能沉默不语,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吃着红薯,放牛妹越想越气,把红薯抢夺过去摔在地上,生气地说: “你还有脸白吃白喝,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天起,你别再回这里了,这里不是你的家。” 桃之的眼睛溢出泪水,无声地抽噎。放牛妹冷哼了一声,不再看桃之。桃之只好背起书包,饿着肚子走出家门,路过青青家门口的时候,她探着头往里看了看,叫了几声青青。井生妹从屋内走出来,大声地问: “青青在吃早饭呢,你吃过早饭没有?” 桃之低下头,既不说吃了也不说没吃。井生妹转身进屋,不一会,手里拿着红薯和鸡蛋又走了出来,塞到桃之手里,然后柔声地说: “拿着吧,放学了再来找青青玩。” 桃之哽咽地说了一声谢谢之后,继续朝着裤子山的方向走,进幼儿园之前,她把红薯和鸡蛋都吃完了。 幼儿园的生活即将结束,桃之从第一年的第一排到现在独自在最后一排,她变成了一个透明人,无论是幼儿园还家里,她都是透明人。台上的王别英深情款款地说: “一转眼,又到分开的日子。三天后就是毕业典礼,大家一定记得邀请家长来,都必须来,有些小朋友再过两个多月就是一年级新生了哦。” 两年的学前班生活,这所幼儿园一直只有这一个班,年纪参差不齐的孩子们都塞到一起。曾经欺侮过桃之的董梦茹去年就升了一年级,偶尔会回来找那些和她要好的小朋友玩。 桃之想不到该叫谁来参加三天后的毕业典礼,放牛妹肯定不会来了,可桃之根本不敢去找英富。 放学后的桃之没有回牛屎陂去找青青,她从校门出来之后向右转进入一条狭窄的巷子,拐过几个弯之后就到了上街。她站在距离小卖铺不远的地方,鬼祟地望着。 小卖铺的老板娘摇着蒲扇,端坐在铺陈着各种商品的玻璃柜内,身上穿着一条低领长裙,显露出半个丰满的胸型,微卷的头发用浅红的绸子头绳系着,圆盘一样的脸对谁都笑意吟吟的。 有时路过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停下来和她打情骂俏几句说: “美芹,你是我们蓝河村公认的第一美人,但凡是个男的,只消看你一眼,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想都是你,想到流鼻血。” 老板娘用蒲扇遮住嘴,笑得花枝乱颤。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哪儿都完美,美中不足的是这张嘴,只要一笑,牙齿就微微地凸出来。她知道,村中其他女人都在背后骂她龅牙芹。 龅牙芹的男人是个医生,在县城的医院里上班,很少回来。他们有一个儿子,在县城读中学。 龅牙芹知道她的男人在城里养了一个很年轻的护理员,这两个人在分来的福利房里出双入对,宛若一对真正的夫妻。她不是没想过要去闹,同住的公婆捏住儿子这个软肋说: “你把他工作搞没了,你儿子在城里的书也读不成,一起回来过面朝黄土的日子。” 从乡下走出去的人,在那个时代而言寥寥无几,能走得出去的,是屈指可数的人中龙凤。龅牙芹忍下了委屈,她要求男人和护理员断绝关系。 男人沉默许久之后缓缓地开口说: “我从没计较过你和别的男人的关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龅牙芹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我和谁有关系?你说出来,到底是谁?” 男人气定神闲地拿起杯子喝下一口茶,幽幽地说: “你自己心里有数。” “你别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我几时有过别的男人,我开店做生意和他们说说话,你就造谣我和他们睡过?” 龅牙芹的视线在公婆和丈夫之间来回地移动,公婆闪躲的眼神落到别处。 “你要觉得过不下去,我们可以离婚。” 男人的表情很轻蔑,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龅牙芹笑了起来,浑身颤抖地指着男人说: “这算盘打得真响亮,我告诉你,我许美芹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就算拖死你们也不离。” 男人笑了笑说: “好,那以后我不干涉你,你也别再干涉我。” 龅牙芹冲过去要打男人,公婆眼疾手快地拦住她,催促儿子说: “你快走!” 男人一闪身走出门,跑远了。龅牙芹倒在地上痛哭起来,大声地控诉道: “没良心的畜生,为了供你上大学我挑石灰把肩膀磨烂了,为了让你进县城医院我的全部私房钱拿去走关系,为了给你生儿子我打掉过三个女儿……” 自那以后,男人很少再回来,除了不得不回来看看父母的时候会带上儿子。 儿子对龅牙芹也很冷漠,在男人的灌输下,他认为自己的家分裂成这样完全是龅牙芹的错,她是上街有名的荡妇。 含着泪的龅牙芹无论和儿子怎么解释都洗不清自己。忽然有一天,龅牙芹想通了,人生苦短,丈夫和儿子都不属于自己,自己又何必委屈自己。 每天锁了小卖铺之后,龅牙芹就带着各种各样的男人回家寻欢作乐,故意发出不堪入耳的声响。她狂笑起来,把皮带抽打在男人身上,促使他更加卖力。 \"来啊,越大声越好!\" 龅牙芹发疯似的乱叫着。 公婆愁眉苦脸地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你儿子说的,我不干涉他,他也别干涉我。” “等我儿子回来,打死你沉塘。” 公公气得手指颤抖个不停。 “他只要敢动我一分汗毛,我就能闹得他回来当农民。” 龅牙芹白了他们一眼,嬉笑不已,继续说: “实在看不下去的话,你们到城里和儿子住啊,干嘛赖在这靠我这个外人养你们。” 公婆交换了眼色,羞愧得看向别处。龅牙芹冷笑一声说: “你儿子就是畜生,几次三番推脱就是不愿意接你们走,既然还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不会少你们一口吃和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管我的闲事。” 龅牙芹越来越放浪形骸。那些发现丈夫的和龅牙芹厮混在一起的妻子们也到店里闹过好几回,直到男人跪下来哀求和保证再也不会了之后,才结束。龅牙芹依然我行我素,频繁地换着不同的男人。 英富从牛屎陂搬到村里之后,经常出现在上街,挺拔的身躯像一棵松一样,撩拨着那些待嫁姑娘的心弦。半徐年纪的龅牙芹没事的时候总靠坐在英富身边看他的牌,其他男人吃醋地大叫说: “老板娘为他坐镇,财运都到他那去了。” “这大热天,肉贴肉的福气什么时候轮到我呀。” …… 英富有贼心没贼胆,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刻意和龅牙芹拉开距离。 “啊呦,江老板就跟我的弟弟一样的,我和他亲又怎么啦,轮得着你们吃飞醋么?” 龅牙芹在大家的哄笑中,伸出玉臂缠绕在英富的肩膀上。英富的身体僵直起来,不知该作何反应。 小卖铺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带有怒气的声音说: “好狗不挡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呀?站在这里挡着人进出。” 店里的人齐齐回头,门口站着一个小女孩,正局促地低下头。龅牙芹推了推英富,手臂始终没离开他的肩膀,小声地说: “是你家的孩子。” 英富打了个手势,招呼桃之进来。 第75章 四颗猪油糖 桃之看到英富的招呼,立刻跳过门槛,穿过牌桌,走到爸爸身边。其他人纷纷把视线都转回自己的牌桌上,空气中的烟雾重新流动起来。桃之用略带敌意的眼光看着这个像蛇一样靠在爸爸身上的女人。 英富顺势推开龅牙芹,伸手抱起桃之放到自己大腿上。龅牙芹讪笑地走开,到别桌笑闹去了。 受宠若惊的桃之一动不动地靠在英富身上,她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和爸爸这么亲近过了。直到牌桌散了,英富微笑着推了推睡着的桃之问: “放了学怎么不回家?” 醒来的桃之揉着眼睛看了看四周渐渐离去的人,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 “奶奶骂你了是吧?” 英富的脸上露出了然的样子,桃之依旧沉默,只是微微地点头。 英富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了,你跟我回去吧。” 桃之从英富的膝盖上滑下来,英富站起身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出小卖铺。另一个刚走出门的男人伸手拍了拍英富的肩膀说: “江老板,你女儿旺你,真羡慕,她一来你就不停的赢钱。” 男人顺便摸了摸桃之的头说: “我今天输了不少给你爸爸,叫他买糖给你吃,算我请你的。” 输钱的男人说完后,大笑着离开了。英富笑了笑,牵着桃之重新回到店里。 “你想吃什么自己拿。” 桃之只要了四个猪油糖,英富叫她再拿一些别的,桃之摇了摇头说不要了。 “为什么不要了?” “因为爸爸要好多钱做生意。” 桃之仰着脸认真地说,英富的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温和,他摸了摸桃之的头说: “你懂事了,知道体谅爸爸。” 桃之知道爸爸欠了很多钱,她多花一分,爸爸就要多辛苦一分。 龅牙芹找钱放回英富手里的时候故意摸了摸他的手心,媚眼如丝地看着他说: “你明天还来不?” 英富握住零钱,抽回手,平静地说: “明天再看。” 父女俩走出店门之后往右走了一段路,然后左转弯出去有一条宽阔的公路,通往镇上。英富租住的房子就在大路边。在进门之前,英富和桃之解释道: “我打那两个老东西,是我和他们之间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 桃之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明天等你放学了,我陪你回去收拾东西,以后我也不怕多养你一个,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情。” 桃之微微一笑,咬着嘴唇说好。 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屋子,一楼还有工人在编制各种各样的工艺品,他们抬起头和英富打招呼。 英富指了指身边的桃之说: “这个是我女儿。” 那些工人微笑着说: “江老板,你怎么从来没和我们说过你还有一个女儿,长得真标致,她和小喆都像你呢。” 英富摸了摸打过摩丝的头发,歪着嘴巴微笑说: “那是,我的种还能差到哪里去。” 小喆对桃之的到来表现得很兴奋,他像一只可爱的小鸭子,屁颠屁颠地跟在桃之身后,“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 桃之主动分给小喆两块猪油糖,她得先讨好弟弟,爸爸才会高兴。 英富对李双琴说: “我今天赢了不少钱,多亏她坐我身上给我转运。” 听到赢钱的李双琴也很高兴,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他碗里说: “天天都能赢钱的话,那该多好。” 李双琴最怕英富输钱,输了钱回到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多养桃之一个也不成问题。” 英富大口地吃饭吃菜,信心满满地说。串珠生意稳步进行,扣除租房和人工成本,能赚两倍。用不了多久,债务就能还清,他还计划着到镇上买一块地皮盖新房,或者到城里买一套商品房。 李双琴看了桃之一眼,不情不愿地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故作热线的样子说: “多吃点,你在这里安心住下,小喆也希望你能陪他一起玩。” 桃之瑟缩着身子,顺从地点点头。 大约八九点左右,放牛妹找来了。她倒是很客气,没有进门,只是在外面问: “桃之没回家,是不是到你们这来了?” 李双琴走出来回话说: “她一放学就到我们这里了。” 放牛妹没有吵闹,语气谦和地说: “好的,明天我会把她的东西都收拾送来。” 李双琴没有邀请她进屋的意思,只回了一声好。放牛妹转身走出去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 “生儿子有什么用,来了也不叫我进门坐坐,为他辛苦为他忙,到头来我落得了什么?” 桃之知道门外的人是放牛妹,她其实想走出去,和奶奶一起回牛屎陂的。可是纹丝不动的英富脸色阴郁得快要下起暴雨,桃之和小喆都不敢说话。 住的地方在二楼,二楼有两间房,一间用来当仓库,另一间是睡房。 睡房里,李双琴跪在地上铺被子,桃之暂时在这里睡地铺。英富承诺会给桃之买一张小床,小喆跳起来说他要和姐姐一起睡小床。 英富拍着小喆的屁股和他玩闹起来说: “小喆长大了要当什么?” 小喆大声地说: “大老板!” “当了大老板要干什么?” “赚大钱!” “赚了大钱给爸爸买什么?” “大房子!大汽车!大飞机!” 英富摸了摸小喆的头,高兴地说: “我儿子有出息。” 躺在地铺上的桃之,羡慕着小喆无所顾忌地钻入爸爸的怀里,逗得他张嘴大笑起来,她幻想着自己是小喆,爸爸因为她笑得很开心。 第二天,放牛妹把桃之的衣物都送来了,李双琴还是没有请她进门。 桃之跑出去,追到放牛妹身后,小声地叫道: “奶奶……” 放牛妹刚擦掉眼泪,转身看着她,温和地问: “昨晚睡得怎么样,你后妈还拧你吗?” 桃之摇了摇头说: “我睡地上,爸爸也在,她没有拧我。” “他们要是欺负你,你就回家,我还要你。” 放牛妹的眼睛微微地红,桃之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晓事一点,多帮他们的忙,多带带小喆,你在那个家有用处了,他们才会愿意留下你。” 放牛妹唠唠叨叨地说着,桃之不停地点头。 “我明天毕业典礼,你会来吗?” 桃之看放牛妹要走,连忙大声问。放牛妹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说: “让你爸爸去,要他对你多上上心。” 桃之望着放牛妹走远的时候,心里涌起悲伤的情绪,奶奶和爸爸,还会和好吗? 回到牛屎陂的放牛妹,心情平复了许多,路过聋旷婆婆家,她径直走了进去。 独居的聋旷婆婆格外地欢迎放牛妹的到来,平时没什么人来找她,她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走到厨房,端了一杯水出来。 “我作孽,让你八十多岁了还要给我这个小辈倒水喝。” 放牛妹一边擦眼泪一边接过递来的水。 聋旷婆婆没听清,胡乱地回答说: “我吃过饭啦,不要担心。” 放牛妹眼里又流出目汁,她握着聋旷婆婆的手凑在她耳朵边上大声说: “你苦一辈子,我也苦一辈子。” 聋旷婆婆听清了,暗了目珠子大声说: “胡说八道,那么多子女在你膝下,还苦?” 放牛妹摆了摆手,撇着嘴大声地说: “没用,烂肚皮,没生到有用的孩子。” 聋旷婆婆摇了摇头,脸上的老皮纹丝不动。 “你比不上我苦,老大在城里当官,老二做生意有钱,老三当老师,老四去了海外,老五就住在隔壁,可没有一个愿意管我这个老东西。” 两个老人垂着头,抹着无法释怀的眼泪。 对于那些一辈子生活在乡下的许多人来说,苦难是需要比较的,他们的憋闷在找不到更好的出路时,只能通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来慰藉自己。 放牛妹觉得自己比起聋旷婆婆,要好得多,老大指望不上了,还有老四、老五和老六呢,她还有三个儿子她怕什么。 第76章 珠子包 幼儿园毕业典礼那天,天空瓦蓝瓦蓝的。幼儿园的院子里那座最高的铁焊单面攀爬架上,孤单的桃之四肢悬挂在铁管之间。她落寞地从高处俯视着地面上的小朋友们欢快地围绕着自己的家长奔跑着,像忙碌的大蚂蚁。 桃之鼓着腮帮子,抬头望了望天空,白色的云团从山边涌出来,像鼓胀的棉花。王别英在下面眯着眼睛喊: “你下来!” 桃之踩着一根一根铁管慢慢爬下来。 “你爸爸不是住在附近吗?今天为什么没来?” 桃之沉默地低下头她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没来。这次的典礼表演,没有桃之什么事,其他家长带着自家的孩子坐到一起,只有桃之是一个人坐到角落里,目光呆滞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桃之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在幼儿园的最后一天,手里拿着王别英唯一一次给她的小红花走出了校门,她犹豫不决地想着,该往左走呢,还是往右走,因为接下来,暑假开始了。 往左走,回牛屎陂。往右走,去爸爸家。她已经在爸爸那里住了两个晚上了。 英富在的时候,李双琴面上还过得去,和和气气的。他一不在,李双琴立刻换了一张脸,横眉冷对着桃之。桃之其实有点后悔到爸爸家来,她想回牛屎陂了。可反复的权衡之后,桃之还是无可奈何地回到了作坊。 幸运的是今天英富在家,他似乎很高兴,给李双琴买了一身衣裳,还给桃之和小喆买了大白兔奶糖。桃之在幼儿园见过别的小朋友吃过,真可惜,要是还没放假,她可以带着奶糖给他们看。 英富说为了庆祝第一批工艺品的回款拿到了,今天一家人到镇上下馆子吃大餐。桃之第一次下馆子,原来在饭店里只需要乖乖坐着等吃的就好,而且里面的菜是那么的美味鲜香,她盼望着爸爸可以赚更多的钱,可以带她吃更多的大餐。 下完馆子后,一家人在走回家的路上,桃之刚想从兜里拿出小红花,让爸爸夸夸她,小喆突然牵起英富和李双琴,提出要玩坐飞机的游戏,她只好把小红花有按捺回兜里。 英富和李双琴拎着小喆快速地往前跑,小喆咯咯地笑起来,大喊: “坐飞机喽!” 桃之在后面追着,像掉队的小鸭子拼命冲向队伍。原来坐飞机在小喆这里已经升级了,她想起以前她和爸爸两个人就能玩坐飞机,爸爸翘起二郎腿,她坐上去之后,爸爸摇晃着脚说: “坐飞机,飞高高!” 桃之忘记问爸爸为什么今天没有来幼儿园,不管怎样,她觉得,今天总算有一个美好的收尾。 厂家代表说串珠工艺品在国外的价值水涨船高,需要更大的产量来供应出口。英富决定扩大作坊的规模,他在还掉债务和利息之后,重新获得那些出借人的信任之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借款,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这次的集资了比上次还要多一倍。 英富在瑕疵品中挑了两个小挎包送给桃之,还送了一个给龅牙芹,李双琴也拿了好些送给自己娘家的姐妹和侄女。 桃之很喜欢这两个小挎包,放在太阳底下,光彩夺目,她再次懊恼没有机会在幼儿园炫耀。英富见她宝贝得不得了,微笑着说: “这个要是没有瑕疵,出口到国外最少五十美元呢。” 李双琴和桃之都没听懂美元是什么。英富得意洋洋地说: “人家美国的人民币,比我们的国家大多了。五十美元等于我们的二百块,也就是说我们做的包,值两百。” 李双琴撇了撇嘴说: “厂家真狠,和我们结算按几块十几块,为什么不按二百和我们算呀?” 英富摇了摇头说: “文盲,人家工厂也要赚,出口关税、运输那都是高昂的费用。” 桃之知道珠子包这么贵的时候,讶异地张大了嘴巴,一个小小的包竟可以抵上她两年的学费了,她想起王别英催她还学费的事。英富挥了挥手很大气的说: “你不用管,那个王别英小肚鸡肠,我故意拖着不还,叫她急一阵子再说吧。” 桃之爱不释手地把珠子包藏在装着自己衣服的蛇皮袋子里,想看的时候才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这段日子,桃之跟着其中一位工人学着用线串不同形状的小玩意。那个盘着高发髻的女人夸她眼明手巧,编好的工艺品模样儿一点也不差。她摸了摸桃之褶皱的胳膊说: “孩子,你这手和脖子是怎么弄的?” 桃之低下头,小声地说: “烫的。” 高发髻女人摇了摇头叹气说: “真可怜,这么标致的人,怎么身上烫成了这样,以后找老公,但愿人家不嫌弃才好。” 桃之更多的时候要负责带小喆、洗衣服、做饭。因为李双琴是编织队伍里的主力。 作坊不包吃,工人们到点了回家吃饭,吃了饭再来,上午、下午、晚上都有人轮着赶工。 桃之刚学会煮简单的饭菜,一家人的口腹也交给了她。 小喆和一般男孩子相比,不算过分的调皮,也不算过分的安静,他大多时候很乖,很愿意听桃之的话。桃之对他的感情也产生了变化,没有那么排斥和讨厌,甚至是有些喜欢他的。有时李双琴偷藏好吃的给小喆,他会傻乎乎地拿出来要和桃之分着吃。 每天早上李双琴骑着自行车到镇上买好一天的菜和肉。长着螳螂臂的桃之切不动肉,李双琴白了她一眼夺过菜刀,噔噔地切好。 “什么都不会,就知道白吃白喝。” 桃之忍不住抢白说: “我有干活。” 李双琴回过身,抬手拧桃之的胳膊。树皮一样的皮肤似乎失去了痛神经,变得迟钝和麻木,桃之面无表情。 李双琴白了一眼,恨恨地说: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做多少都不够你吃的。” 桃之的食量不算大,但在李双琴眼里,她就算只吃一口也嫌弃。很快,李双琴找到理由赶走桃之。 桃之站在煤炉前的矮凳上炒菜时,小喆趁她不注意伸手扒拉着桌上的暖水壶。 水壶摔落在地,小喆大哭起来。受惊的桃之也从凳子上摔下来。桃之爬起来扑到小喆身上,着急地查看他身上哪里被烫了。 李双琴闻声走进厨房,急切地抱起小喆,前前后后地翻看,所幸,摔下来的暖水壶没有烫到他,他只是受到了惊吓才哭的。 李双琴抬起脚,用力踢在桃之的胸腔上,大叫道: “你要是害死他,拿你的命来赔。” 躺倒在地的桃之小声地哭泣着。跟随进来的高发髻女人蹲下去扶起桃之说: “啊呦,人不是没事吗,做什么踢她呀?” 李双琴脸上的肉抖动起来,凶巴巴地说: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再啰嗦扣你工资!” 高发髻女人冷笑一声说: “你可真有意思,我帮一下这个孩子你要扣我工资,你还有天理吗?怪不得人家说后妈没一个好东西!” 李双琴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说: “我是管教孩子,你这个外人是多管闲事。” 高发髻女人站起来,白了她一眼后,拍了拍屁股,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第77章 讨要生活费 小喆差点被暖水壶误伤这件事,在李双琴的嘴里变成了是桃之照看不力差点酿成的事故。差一点,小喆要被热水烧死了。 英富这次没有不分青红皂,他给了桃之解释的机会。桃之哽咽地说: “我不知道小喆会去抓暖水壶,我正在做饭——” 李双琴打断桃之的话,气急败坏地叫道: “明明是你不专心,留小喆一个人,你要是好好看着他,他怎么会——” “别吵了!” 英富厉声打断了李双琴。桃之浑身哆嗦起来,习惯性地缩起脖子和脸,极度害怕下一秒英富的巴掌会落到她或者李双琴的脸上。英富转过脸,冷冷地说: “桃之,你要负主要责任,小喆是我们全家的命根子,我们任何人对他不能有一点点失误。” 豆大的眼泪从桃之的脸上滑落下来,委屈卡在喉头像刀一样要割断她的脖子。她的胸腔还隐隐作痛着呢,可爸爸一句也没问她怎么样。 英富才刚到家,听说小喆遇到危险,立刻抱着小喆从头到尾仔细查看过一遍才放心地放下他。 “爸爸,我想回牛屎陂,我想奶奶了。” 英富叹了一口气,摸了摸额头,像下定决心似的说: “行,是你自己想回去的,你要回去就回去,生活费我照交给你奶奶。” 他又恢复了往日对桃之冷眉冷目的样子,不带一丝情感。眼前这个孩子,眉目似乎越来越像那个女人,他真是越来越不喜欢。 桃之还是上了一年级,虽然在入学那一天她还吵着要回王别英那里。可是她已经是适龄儿童了,必须接受义务教育。上一年级的学费,英富也爽快地给了,公立学校不像王别英的幼儿园,可以欠费。 幼儿园那些曾欺凌过桃之的小朋友,他们上了小学之后仿佛雨滴落入池塘中,各自淹没在不同的班级里,他们好像换了身份,桃之一个也不记得了。 半个学期下来,桃之的成绩是班级里排最末位的,放牛妹因此到学校参加了家长会。老师专门留下放牛妹,和她说起桃之的情况: “她在幼儿园里什么都没学,上的两年学前班相当于白上了,她连考试都不会,卷子发给她,只晓得照抄题目。” 放牛妹是文盲,她也搞不清卷子发下来是要做什么,照抄题目有什么不对的。但她不好意思问,只好频频地点头说: “回去我就说她,回去我就说她……” 放牛妹也不知道回家要和桃之说什么,她几乎照搬了老师的话对桃之说: “老师说你白上幼儿园了,说你不会考试,说你笨,说你全班倒数……” 桃之的试卷摊在桌上,全是鲜红的叉,放牛妹疑惑地问: “怎么全是叉?” 语文零分,数学也是零分。 江颜看着桃之的试卷,语文和数学都只在空白处抄上了题目,难怪全是叉。她皱了皱眉问: “老师教的拼音和生字你都认得吗?” 桃之点点头说知道。 “那你看得懂题目吗?” 桃之说: “我看了。” 她就是看了才会挨个把题目的每个字都抄下来。 “不光要看,还得看懂,看懂了再做题。” 江颜一点一点地教着桃之搞明白做试卷是怎么回事。原来得先看懂题目,桃之的脑子像打通任督二脉。 放牛妹煎了一盘薯饼,端到江颜面,叫她不要客气,吃。 “还是你聪明,要不是你教教桃之,她还像拉磨的驴子——乱转。” 江颜也很客气,收了自己的书包,一片薯饼都没吃就回家了。放牛妹顺势坐到江颜刚刚坐过的位置,叹了口气对桃之说: “再过半个月就过年了,大家都会回家来——” 放牛妹停顿了话,斟酌着下一句该怎么说。 “都说无不是的父母,可对我们来说无不是的儿子。你明天早点起来到你阿爸那,和他说,是我叫他过年回来的。” 桃之低着头装作在思考试卷的题目,其实是因为不太乐意答应放牛妹的要求。这半年来每次和英富要生活费的桃之像圩上的乞丐一样,厚着脸皮把手伸出去却不一定有善意的回应。 有时候,她会被英富痛骂是吸血虫,怪她读个书总是买这买那的就不该读书,然后分文不给。有时他还说当初爽那一下弄墙上就好了,我就不用多养你一个,然后推脱着过几天会给钱。有时即便爽快地给了钱,他还要说: “我会一笔一笔记下来,等你将来赚钱了要加倍的孝顺我。” 桃之把讨回来的生活费都交到放牛妹手里的时候,眼眶里含着温热的眼泪。放牛妹只顾低头一张一张地数,数清了才说: “每次都少给,你看,这半年来要不是我们两个老的贴钱养着你,你要饿死!” 桃之羞愧地低下头,她在心里也记下了账,这是她欠爷爷和奶奶的,将来赚钱了一定要加倍地还给他们。 桃之把话转达给英富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吃午饭,桌上的烧鸡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小喆的手里握着一只油汪汪的鸡腿,碗里还有一只。桃之紧抿着嘴唇,小心地吞咽了口水,尽量不发出声音。 放牛妹特意让桃之快到中午的时候来,这样可以在他们这里吃上一顿午饭,但英富和李双琴都没有开口叫她坐上来一起吃。小喆挥舞着手中的鸡腿说: “姐姐吃。” 李双琴伸手把那只鸡腿拿到自己碗里,小声叱骂道: “傻子,你不吃我吃。” 她冲着桃之的方向白了一眼又说: “能掐会算呀,知道我们正好吃饭。” 英富放下筷子,拿着手帕擦了擦嘴后用力扔在桌上。 “回去告诉两个老东西,我们今年自己过年,不回去了。” 说完后,他没再多看一眼桃之,抬腿走出去了。李双琴把鸡腿肉剥下来,一点一点地喂小喆,旁若无人地说起话: “今年我们过年呀,要鱼有鱼、要鸡有鸡,要鸭有鸭,鸡腿鸭腿全都给小喆吃好不好?” 小喆身上穿着崭新的衣服,他挺起胸膛,雄赳赳地说好。李双琴的手腕上那只耀眼的金镯子敲在陶瓷碗上,清脆地响了一声,她抬手撩了撩头发和脖子,耳朵和脖子上也有金饰。 桃之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花棉袄,袖口和手肘上用不同颜色的布补过,脚上单薄的布鞋头那里也是补过的,这双鞋子只是抵挡地上的石子,却不能抵挡整个冬天的寒冷。 吃了闭门羹的桃之瑟缩着身子走出门,风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猖獗地在她耳朵里呼啸。天空变成灰色的,像她常做的梦一样,可她现在已经飞不起来了。 放牛妹说的,长大了的人身体会变得沉重,梦里很难再飞起来。 第78章 猴子毛衣 英富一家人没有回来过年,似乎铁了心要和家里断绝一切关系。美国佬在年夜饭的桌上举起杯子环顾一圈,对所有人说: “以后,我就当作没有英富这个儿子。” 放牛妹抹着眼泪一副很是想不通的样子,究竟有什么样的仇恨让英富执意不肯和解。桃之觉得有些尴尬,爷爷奶奶不认爸爸了,那她在爷爷奶奶身边又算什么呢。 “桃之啊,我就当作我多生了一个女儿,英富以后还给不给生活费,全凭他自己的良心吧。” 美国佬其实很清楚大儿子的良心究竟有多少。他放下酒杯之后,冷哼一声,转过脸对放牛妹说: “好好的一个人,都是你给惯坏的,你没把他教好,如今才会这么大逆不道。” 放牛妹白了他一眼说: “他没良心是天生的,我能怎么教。” 老四英贵拍桌子说: “别吵了,我们一年才回来一次,你们又吵。” 一转眼,英贵和翠红生了一个女孩,叫江瑜芳。桃之想起远在边疆的五叔,不知道他过年能不能吃到好吃的,他会不会想家里呢。 放牛妹不满地对翠红唠叨说: “怎么生了个女孩呀?取名字怎么不晓得带个“娣”呀?你还是赶快再怀个儿子来。” 翠红嬉笑地说: “我就要瑜芳,一个就够了。” “那不行,不生儿子将来谁给你养老。” 成了家的翠红,胆子越发地大了起来,以前做新婢的时候,她可不敢这么用这么揶揄的语气和放牛妹说: “大哥现在不愿意和你来往,你说你生他这个儿子有什么用呢。” 放牛妹摇了摇头说: “好子不消多,一子顶十个,我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放牛妹想了想,仰头吐出了一口气庆幸起来,幸亏她肚皮争气,生了四个儿子,一个不好,还有三个呢,怕什么。 瑜芳长得像她妈妈,皮肤有点黑,但眼睛生得很漂亮,像盛开的桃花。与弟弟小喆相比,桃之更喜欢这个瑜芳妹妹,她整天绕在翠红身边,追着逗小瑜芳。 翠红给桃之买了一身新衣服,桃之高兴得好几天都抱着新衣服睡,一下也舍不得穿出去,怕弄脏。翠红对她说: “今年你不穿,明年穿不下啦。穿吧,穿吧,明年我还给你买过新的。” 桃之想了想,还是等做客的时候再穿,新衣服得穿给别人看。富人四季穿衣,穷人衣穿四季,桃之从记事起,几乎都在捡别人的衣服穿,唯一一件有猴子图案的毛衣是荔香还没离开牛屎陂之前织好的,因为太大了,一直存放到现在。放牛妹无意中找出来,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毛衣。 翠红微笑着说: “你妈妈手最巧了,什么图案都能织,你还小的时候,穿的毛衣是牛屎陂最好看的。” 桃之对妈妈的印象大部分是依靠别人的转述拼叠起来的,陶阿婆还在的时候也总说起妈妈,杨大美阿姨来看她的时候也说妈妈的故事,二姑姑每次回来也会告诉她,妈妈是个善良的人。 她们无一例外地说: “你妈妈嫁错了人家,否则她的生活可以过得比现在好一百倍,等你长大就能理解她了。” 英富也和桃之说过同样的话: “等你长大就能理解我的处境了。” 桃之搞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长大才能理解他们。她后来明白了,只有长大的人才有能力原谅他们,他们把小时候的她陷在水深火热之中,那是不得已的选择。 年过完了,四叔一家三口坐上了摩托车,他们准备回深河市了。瑜芳夹在父母中间,露出满足的笑容。桃之很嫉妒,她迫切地希望中间那个孩子是她。 坐在摩托车最后面的翠红,伸手摸了摸桃之说: “你要听爷爷奶奶的话。” 桃之忍住眼泪点点头,她踮起脚凑近翠红的耳朵,小声地说: “我妈妈也在深河市,要是见到她,和她说,我很想她。” 翠红弯下的腰僵住了,她的脸上勉强地挤出笑容,然后轻声说: “好的。” 翠红没告诉桃之,深河市很大很大,她遇到荔香的概率几乎是零。 放牛妹听见了桃之刚刚说的话,撇了撇嘴说: “小没良心的,找到她妈,想和她走吗?” 摩托车油门响起。大家挥着手说: “等下一次过年回来。” “一路平安。” …… 这天晚上,桃之做梦了,她梦见自己穿着猴子毛衣坐在摩托车上笑,前面是爸爸,后面是妈妈,他们也在笑。 英富一家的生活可谓风生水起,李双琴穿金戴银,小喆名牌加身,英富也为自己添置了一块金表和俗称大哥大的手提电话。他还在镇上买下一块地皮,已经请了工人打地基准备盖新砖房。进口的小汽车得暂缓,今年争取加大优质成品的产量,利润多挣点出来,力求开上一台梦想中的桑塔纳。 打工、种地,哪里比得上做生意这样,来钱快。那个瞎子陈相公就是个神棍,竟敢说他江英富不是做生意的料。等哪天得了空,杀回去砸了陈相公的招牌,他肯定没算到自己以后会混不上饭吃。 英富每个月按时还利息,那些出借人收到丰厚的回报之后乐得合不拢嘴,甚至关切地询问英富要不要再多借一点。 英富再次凑够二十万交给陈老板,准备下一批的物料采购。陈老板竖起大拇指说: “我就喜欢和你这种有魄力的人合作,现在不是人等钱,而是钱等人,你先出击,钱就先到你手里。” 陈老板承诺,下批物料货和图样会尽快发出。 作坊里没有其他事情的时候,英富基本上是在上街的小卖铺流连,他和龅牙芹勾肩搭背的俨然是一对相熟的床上伙伴。他赚了钱,输钱也输得很开心,龅牙芹身上的衣装和金镯子也是英富给置办的。 他没回家的时候都睡在龅牙芹那,村里的风言风语也传到李双琴的耳朵里,她为这个闹过,英富根本置之不理。 “你配我是你高攀,我亏了,我出去和别的女人睡一睡,补偿补偿。” 李双琴的委屈在肚子里嚼烂了,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这天,英富躺在龅牙芹的床上,正做着疲惫的梦时,屋外有个女人叫喊起来。英富和龅牙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英富一边侧耳听外面的声音一边忙乱地穿衣服。龅牙芹掀开被子露出雪白的身体,轻笑一声说: “你那丑老婆来啦!” 英富嫌恶地把地上衣物都捡起来丢到龅牙芹身上,然后拍拍屁股推门走出去。 拿着大哥大的英富抬手整理着衣领慢悠悠地走到外面,他抬起头才发现李双琴的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临镇的,他和英富做着一样的生意,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焦急。 第79章 再次破产 这回,英富彻底破产了。刚做过的大梦霎时间像斑斓的泡沫,以吹灰之力湮灭。自从那天那个男人来找过他之后,他们这些各镇代理商都聚集在县城找人。 串珠厂的陈老板失踪了。 陈老板在失踪前的几天内,分别在每个代理商手上收到几万元到几十万元不等的采购款。英富把刚筹的二十万交到陈老板手里,才过去两天,他就失踪了。 已经有人委托浙江当地的亲戚去找这个陈老板留下的名片上的厂家地址,但那里根本不是工艺珠饰品厂,而是一家生产猪饲料的厂子。 他们都被骗了。 英富失魂地倒在地上,痛哭起来。算过账的他好几天没睡着,目下借款累积差不多有三十万左右,还没算上欠工人一季度的工资。作坊立刻解散了,英富和他们说,工资会尽快结的,那些工人摸不着头脑地陆续离开了。 听说作坊关门的消息,那些出借人以及信用社主任都来了,灯火彻夜地明,泄气的英富抓着头发痛苦地发出呻吟。 “你得想办法呀,那些钱是我们一家人的命根子。” “信用社的钱你得先还,否则我这个主任的位置坐不住了。” …… 这些人当初有多逢迎,现在就有多恶劣。 “我现在还在找人,找到人了,钱都会还给大家的。” 英富站起来,虚弱无力地敷衍着喧腾的众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像屋顶上飘落下来的灰,挨在每个人的鞋面上,苦苦地恳求他们放过自己。 桃之放学回到牛屎陂的时候,发现家中的院子里停了一辆板车,和一堆琳琅的物品。煤炉、桌椅、锅碗瓢盆,蛇皮袋,还有一只桃之觉得很眼熟的暖水壶。 小喆从门内跑出来,像张开翅膀的小鸟一样欢快地抱住桃之,他仰着小脸露出一排幼嫩的牙齿,高兴地叫了一声姐姐。桃之蹲下去抱起弟弟,两个人脸贴脸,像两只挨着的毛茸茸的猕猴桃。 李双琴和英富也从门内走出来,神色尴尬地看着桃之。 “你放学啦?” 英富表情疲惫地看着这对姐弟,没话找话地问。桃之放下小喆,走开一点,眼中仍有放不下的怯意。 李双琴耳朵上、脖子上和手腕上的金子不见了。英富腋下的包、手腕上的金表、耳朵上的大哥大也不见了。他们似乎和过去没什么不同。 美国佬和放牛妹大度地接纳了走上穷途的他们。 英富想守住微薄的自尊,主动提出: “既然已经分家了那就还是按分家来过,我们在一楼隔个地方当厨房,二楼给我们一个房间就行。” 美国佬敲了敲桌子说: “当初你从我这走的时候说,不要地也不要房,那话说的真硬,这回的教训你明白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做人做事话不可说满,容易打自己的脸。” 英富低着头,喉结在脖子上滚来滚去,欲言又止。 “你就是不问我要,地和房子我也会给你留。做父母的,只会为你们做长远的打算,只想你们过得好。” 美国佬叹了口气,不停地抽着烟。 英富擦了擦脸上的泪,小声地说: “爸!妈!我错了,我太错了,我还打你们,那是猪狗不如的行为——” 美国佬抬抬手打断他的话,沉声说: “都过去了,一家人,牙齿也有不小心咬到嘴唇的时候,将来桃之和小喆长大了,你就会明白我们的苦心,做父母的,也要学会宰相肚里能撑船。” 英富低下头,摆出一副端正的态度,内心翻滚着复杂的情绪。他恨父亲和母亲,可眼下能依靠的只有父亲和母亲。 安顿好李双琴和小喆母子俩之后,英富只身外出打工了,他坐着火车抵达深河市,去投靠四弟英贵和二妹。说是外出打工,其实是再次外出躲债。 一楼的下厅隔出一间房给李双琴作厨房,放牛妹大方地说: “电线从我这里牵一根去吧,米菜都来我这里装去吃吧。” 李双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个谢字都没有。放牛妹不计较,她高兴的是儿子一家终归向他们低头了。 过了些日子,讨债的人和没拿到工资的工人蜂拥地来到牛屎陂的时候,放牛妹才哭丧着脸打自己的肚皮说: “要么早用力一个时辰,要么晚憋一个时辰,他就是达官贵人的命了。” 英富这辈子大抵是很难再翻身了。那段时间,放牛妹满怀瞎子陈相公或许算错的希望,她找到玉瑢山上一个据说很灵的女人算,结果说辞与陈相公差不多,英富这辈子不会有出头之日。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眼神空洞的放牛妹,自言自语地说着英富的最歹的命。 桃之从那时起,一直笼罩在阿爸永远会是个穷鬼的阴影里。那些汹涌的讨债人像是要吃人一样,围着李双琴、桃之和小喆三个人,他们的手像骤来的暴雨夹带着冰雹重重地在桃之幼年的心灵中砸出巨大的黑洞。她为阿爸背起了沉重的枷锁,走出家门之后,头也抬不起来。 学校里有讨债人的孩子,他们奉父母的交代在学校找到桃之,当众揭露她是欠钱不还的老赖狗的女儿。她走出校门,经过幼儿园的时候,王别英也会拦住她说: “你都快上二年级了,幼儿园的学费你家里什么时候给我?” 束手无策的桃之,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这些问她讨债的人走开以后,她才能抬起脚步离开。 没过多久,放牛妹和李双琴爆发了婆媳矛盾。放牛妹故意把桃之的衣物放到李双琴的脏衣篓里,逼迫她一视同仁地对待桃之和小喆。李双琴把桃之的衣物捡出来,放回放牛妹的脏衣篓里。 放牛妹冷哼一声说: “后妈就是后妈,两件薄衣裳也要分得清清楚楚。” 放牛妹赶桃之到李双琴那吃饭,李双琴又把桃之赶回来,说: “饭不够。” 桃之告诉放牛妹,她看见李双琴偷偷炖了鸡,小喆吃着鸡腿呢。 “好哇,她竟一碗汤也不分给我们。” 放牛妹到处嚼舌根,整个牛屎陂的人都知道李双琴不是好人,区别对待前头婆的孩子。她声泪俱下地说当初猪油蒙心,瞎了眼让大儿子娶这样的女人,又丑又没有美德。 有人揶揄她说: “以前的荔香那么好,你还赶走她,你这是捡芝麻丢西瓜喽。” 哑语的放牛妹白了那人一眼,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村里的猪肉辉看见路过的放牛妹,笑嘻嘻地说: “你家日子过得真好,天天吃猪肉。” 放牛妹疑惑地看着他,说: “你大白天说什么胡话,我家哪里天天吃猪肉,我半个月才来你这里赊一回。” “你儿媳妇天天来我这里赊肉呢,每天换不同的肉吃,今天在我这拿了猪舌。” 放牛妹火冒三丈,儿子欠一屎窖的债,她倒好,天天偷摸着吃香喝辣的。 第80章 婆媳矛盾 放牛妹回到家,搬了竹梯子,爬到墙头,把李双琴厨房的电线给剪了。放米的缸子也锁到柜子里去。没装到米的李双琴找来铁钳撬开锁,哐哐当当地把缸里的米全都装走。 晚上,灯点不亮了,李双琴沿着线一路找,找到剪掉的地方,自己搬了竹梯子,把断口接回去。 放牛妹刚走进家门的时候,看见李双琴的厨房灯光漏出来,米香和肉香一起飘出来。以往李双琴每回炖肉的时候,都会在锅沿塞上布,好掩盖住味道。味道飘出去了,就不得不给江茂伟和放牛妹家都送一点,否则容易遭人口舌,吃独食。今天她故意揭了锅盖,让味道飘出去。 放牛妹站在天井边上叫桃之。桃之从上厅的厨房走出来,疑惑地看着放牛妹。 “你也是她家的人,他们在吃肉你凭啥不去吃?” 放牛妹走到桃之身边,伸手戳桃之的额头,然后推着她往李双琴的厨房走去。李双琴和小喆坐在桌子上,看着门外的她们。桃之转身要走,放牛妹拉住她,理直气壮地说: “走什么,你进去拿了碗筷,坐下来吃。” 放牛妹把桃之拖到桌边,若无其事地转身要去拿碗筷,李双琴站起来,冷着脸说: “我没做她的饭。” 难堪的桃之眼睛里噙着泪,转身跑出去。放牛妹和李双琴吵闹的声音爆发出来,随即小喆也大声地哭了起来。 跑到河边的桃之,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听着流水潺潺的声音。白色的月光晒在干涸的河坝上,她的影子映照在白色的石板上,恍若白天。 “妈妈,我想你。” 桃之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呜咽的声音随着水流声消失了。妈妈也在看月亮想她吗?一定是的。桃之在心里笃定妈妈也在看月亮,也在想她。 “你会来看我吗?” 月亮没有回答她。风吹干桃之脸上的泪,收缩的泪痕微微灼痛了她脸上的毛孔。 “爸爸也去了深河市,你们会遇见吗?” 河中的月亮盈盈的在动,仿佛有话要说,却什么也没说。 “爸爸欠了好多好多的钱,他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桃之歪着头呆呆地看着水中幽魅的水草,晃动的水草像在招手: “来呀,水里很舒服的。” 桃之的双脚不知不觉中迈入水中,一步一步地往深处走去。水草在说: “来呀!” 水要淹没她的口鼻了,水草还在叫她。 “桃之!” 有人大声地叫她。回过神来的桃之惊慌地拍打着河水。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使劲拖拽着她往更深处沉下去。 叫她的人扑通跳进了水里,游过来,拉住她。逃出生天的桃之昏迷过去,那个人用力摁着她的肚子,水汩汩地从她口中流出。 “桃之,醒醒,醒醒……” 那个人拍打着她的脸,她缓缓地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月光照在他的背脊上,脸却隐没在阴暗处。 那个人把桃之扶起来,拍了拍她的背部,沉声说: “快回家去。” 一身湿透的桃之糊里糊涂地走回家,她回头看了看救自己的人,他背对着月光,仍然没有露出脸。 桃之知道他这是第二次救自己,她恨恨朝他的方向啐了一口水。 婆媳吵架不知是以谁落败而告终的。放牛妹砸了李双琴的炉子,李双琴也砸了放牛妹的锅。第二天她们请了同一个师傅来补锅修炉子。 桃之这些天耳朵起了茧子。放牛妹说: “你这个后妈,看不出来呢,平常蔫巴的茄子一样,吵架的时候像蝎子一样毒。” “她神气得很,胆敢指着我的鼻子骂呢。” …… 看得出,放牛妹被这个儿媳气的够呛。她叫李双琴搬出去,别住在她的房子里。李双琴说: “这房子不是你娘家带来的,不算你的房子,我凭什么不能住。” “这房子是我盖的,怎么不算我的!” “算你的,那为什么家公和你吵架的时候,总叫你滚?” 美国佬每次喝多了和放牛妹吵架时总说房子是他的,没她放放牛妹的份。 被怼得毫无反击之力的放牛妹,气得在陂里到处学给人听,她拍着大腿说: “你别看阿琴蔫头蔫脑的,说话可有口条,可能争了,我竟赢不过她。” 放牛妹摇了摇头,忧愁地叹息,心里想着: 将来我要是躺在床上,李双琴肯定不会孝顺我的。还是前头婆好点,前头婆就不敢这样对我的。 可人过一世,没有后悔药,就算后悔了,以放牛妹的性格,到死也要嘴硬着,不能承认她后悔赶在了前儿媳。 在李双琴那里吃过瘪的放牛妹,变得客气了起来。她每天晚上睡觉前自言自语地劝解自己: 我们是做大人的,孩子们犯了错还能记恨着么,当然是原谅他们啊。 她为自己的大度量而腰杆挺直,度量大的人做人比别人高明一筹,起码我是站在高处原谅了你。她用和气的笑脸问李双琴: “要青菜吗,地里刚摘的,要吃你就去摘,我不会和你计较。” 雨过天晴般,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桃之那一夜差点在水中溺毙是真的。 李双琴恢复了之前蔫巴的样子,小声地说: “好的。” 她也识时务,每次蒸了肉也给放牛妹和桃之送一碗来。彼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日子。 一转眼,又过年了。讨债的人照例来了,他们追问着英富人呢,过年了,大家都等钱过年呢。李双琴带着小喆躲到娘家去了,英富没有回来。放牛妹苦笑地应对着群情激愤的讨债人,她伸手指着桃之说: “人真的没回来,这个就是他女儿。” 桃之在众目睽睽之下,蜷缩着,身形越来越小。有个男人推着她说: “这钱你爸爸不还,等你长大了替他还。” 脸色苍白的桃之,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这些人压抑着脸上的怒容,用鄙弃的眼光看着桃之,仿佛这股鄙弃可以让躲在外地的江英富感同身受,百爪挠心。桃之抬起头,艰难地说: “我爸爸会还钱的。” “那你把他叫回来。” 有个人把黑色的手提电话递到桃之面前,问: “他现在的号码是多少?” 桃之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英富的号码。破产之后英富把什么都卖掉了,包括镇上刚盖地基的地皮。 此后的每一年过年,桃之都要经历一遭讨债的局面。她从心底里生出对钱的渴望,只有钱能解决爸爸的问题,将来她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第81章 帘子里的女人 二年级期末的桃之再次考了个倒数第一。倒数后十名的孩子,要么把家长请来学校义务劳动要么留级。留级对于农村孩子,意味着需要多交一年学费,能不留级最好不留级。 学校正在扩建操场,由于没钱完成剩下的工程,学校想了个馊主意,让差生的家长到学校做小工。放牛妹让李双琴去,李双琴当然不会去。 “自家地里的活没人干,哪有空去你学校干。” 放牛妹让桃之回学校告诉老师,实在没空。 老师说这不是请求,是命令。老师催桃之抓紧,桃之求放牛妹抓紧。迫于无奈的放牛妹只好来学校干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下午到操场上挑挖下来的黄泥。操场是挨着裤子山建的,相当于需要把地挖平整。 桃之和另外九个差生负责把石头从泥里面掏出来,有时会掏出一些腿骨和头盖骨。这些骨头不是那些弃婴的,放牛妹说婴儿的骨头嫩,早就化了。 在这里干工的人编起鬼故事,这些鬼故事,在下一个学期开学之后,经由他们十个差生传扬出去,整个学校的人都知道了操场有鬼。 这座操场有一棵板栗树,树底下有口井,挨着教师宿舍楼后墙有一口池塘,池塘边上用红砖围着,站在红砖边可以看到下面有红色的鱼游动。 桃之朝着红砖建的宿舍楼望去,放牛妹说: “小时候你和你妈在这住过的。” 她知道荔香在这里任职过代课老师,校长和她说过。校长说: “你妈妈是个非常优秀的老师,你的成绩怎么这么差呢?” 桃之为荔香感到骄傲,又为自己拖妈妈的后腿而羞愧。她对学习似乎不开窍,搞不明白其中的奥义,乘法口诀别人倒背如流,她磕磕巴巴。她隐约地觉得自己不是个聪明的孩子。 放牛妹满腹牢骚地说: “你好歹考个及格呀,我这条老命哪有时间天天来替你做工。” 其他家长也纷纷骂起自己不争气的孩子。 晚上放牛妹趴在床上啊哟啊哟地叫,桃之懂事地给她捶背。 “奶奶,对不起。” 她该好好读书的,读书当大官,当了大官才能找那个坏男人报仇。 “你记住啦,我为你做这么多,以后一定要孝顺我,才不枉我的付出。” 桃之说: “我一定孝敬你,给你捶背捶到老,赚了钱都给你花。” 放牛妹很高兴,舒服地闭上眼睛。 “那你不能反悔,我养大你,会不会和你妈跑掉?” “不会,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桃之很坚定地说。 放暑假了,桃之每天跟随放牛妹在地里干活,人晒得黑黑的。 辣椒树上结满辣椒。放牛妹说: “先摘红辣椒,绿辣椒不摘,青红不接的晚几天再来摘。” 桃之有时会误摘青红不接的辣椒或者不小心折断辣椒树枝,挨了放牛妹劈头盖脸的骂。鲜红的辣椒能收高价,青红不接的辣椒价次,亏了。辣椒枝断了,少结好几个辣椒,亏了、 桃之小声地抱怨: “就摘了几个,至于吗?” 小喆从家里跑出来,到田里找桃之。他站在田埂上笑眯眯的望着桃之,然后走下来,钻进辣椒林。 桃之呼喊他: “你快回家!” 小喆不听,伸手折断其中一根辣椒枝。 桃之跳起来指着小喆说: “奶奶,他折断了辣椒枝。” 放牛妹却格外宽容,为小喆辩解道: “他又不是故意的!” “你偏心他。” 桃之不满地嘟着嘴,手里不小心又折断枝杈,她偷偷丢到另一边去。小喆像只小小鸽子一样,咕咕地笑。 “奶奶,我也摘辣椒。” 小喆举起手中的几个红辣椒,炫耀似的对放牛妹说。 “小喆真厉害,尿尿尿得最高,辣椒摘的也是最红的。” 小喆高兴得打转起来,他穿过一棵又一棵的辣椒树,一直走到桃之身边。 “姐姐,给你。” 他把辣椒装进桃之的挎篮里。 “好晒,你快回家。” 桃之催促小喆走开,小喆不肯走。 桃之挪步走到下一棵,小喆也跟过来。 茂密的叶子之间突然窜出一条绿色的东西,桃之下意识先抱住小喆,两人同时发出大叫声,双双倒在另一条畦畛上,这条畦畛上的两棵辣椒树应声压倒碎裂。 放牛妹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拍打着桃之的后背,厉声责怪她干这么简单的活还毛手毛脚的,压坏她的两棵辣椒树。她伸手要捡压倒在地的红辣椒,一只竹叶青从辣椒叶间逃窜出来,游移远去。 “蛇!蛇!” 放牛妹顿时脸色惨白。桃之在地上打起滚,小喆趴在她身上哭喊起来。 “姐姐!姐姐!” 桃之的那生满瘢痕的手臂上冒出两个细微的血口,放牛妹蹲下身子,着急地扯破身上的衣服,扯下来的布条绑住桃之的手臂,避免毒液扩散。 放牛妹背起桃之往村里去,小喆跟在她们屁股后面一直追。 “小喆,你别跟着,快回去。” 小喆哭着问: “姐姐会不会死。” 放牛妹急得满头都是汗,顾不上跟来的小喆。 蓝河村有一位老蛇医,专门治疗那些被咬的村民,大概有三十来年的经验了。他住在一处昏暗的巷子里的房子,放牛妹背着桃之在巷子里拐了好几个弯之后敲响了门。 “老蛇医,我孙女被竹叶青咬了,快帮她看看吧!” 焦急的声音落在深褐色的门板上,好久才有人来开门。 “进来吧。” 老蛇医慌忙地系着裤带,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放牛妹走进去,把桃之放下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疼得昏过去了,手臂已经肿胀起来,血口发黑。 老蛇医长了一把山羊胡子,眼睛发出矍铄的精光。他看了看桃之的手臂说: “这是怀孕的竹叶青咬的,毒性会大一点,不过没大碍,我给她敷点药就好。” 小喆紧张地靠在桃之身上,他的眼睛上海汪着眼泪。 “我姐姐会不会死。” 老蛇医笑了笑说: “有我在,她当然不会死。” 昏暗的屋内另一边挂着看起来脏乎乎的白色帘子,里面传出一个女人虚弱的叫声。 老蛇医不自然地冲放牛妹笑了笑说: “也是被蛇咬的,今天刚送过来的。” 那个女人叫喊着: “疼啊,好疼……” 老蛇医转过脸,毫不客气地冲帘子里的女人说: “被蛇咬的哪有不疼的。别叫唤了,我等下再给你换药。” 屋内另一面墙放着无数个叠加的小柜子,老蛇医矫健地爬上梯子,挨个地在格子里找药。 “你强奸我!” 帘子内的女人忽然恢复清醒似的,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么一句吓人的话。 第82章 五叔的信 门帘外的放牛妹,瞪大了眼睛朝着帘子方向望去,又抬起头看着梯子上的老蛇医,视线对上了他那双蛇一样冰冷的眼睛。 “有些中了蛇毒的人,会出现幻觉的。” 老蛇医似笑非笑地解释道,放牛妹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 帘子内的女人依旧在痛苦地呻吟,似乎半梦半醒的样子。 老蛇医从高处爬下来,把配好的药调了水,敷在桃之的手臂上。 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伸出手背滑过桃之的小脸说: “好标致的孩子。” 小喆伏在桃之身上,微微仰起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老蛇医。 付了钱之后,放牛妹背起桃之,拽着小喆,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昏暗的屋子,慌忙地穿出巷子。 “记得回来换药哦!” 老蛇医的声音,像缠爬在人身上的蛇一样,从巷子深处游移而来。 放牛妹没有带桃之回老蛇医那里换药,因为第二天再看时,桃之的胳膊已经消肿许多。 “这个老牛膦,医术挺高明,就是个老流氓。”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桃之的手臂肿胀彻底消退了,活动自如,没有什么大碍。 没过多久,放牛妹赴圩时听人说,老蛇医被抓了。 那天,帘子里的那个女人,她是另一个村的,在野地里小便的时候,不小心被窜出来的毒蛇咬了下体。因为慕名老蛇医的医术才送来蓝河村,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借口要用秘方来治她的伤口,把她的所有家人都支走。然后趁机强奸了这个昏死过去的女人。 女人的丈夫在得知她受辱的事情以后,不仅没有安慰她,立即提出了离婚,因为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要不是你岔开腿勾引,他怎么会睡你!你给我戴绿帽子,你让我丢尽了脸面。” 丈夫癫狂地冲着女人大叫起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她身上去。再次受辱的女人有嘴说不清,痛苦地想着早知道当初还不如毒发身亡,起码能保全自己的名声。 女人选择跳河自证自己的清白。丈夫用板车拖着她的尸体上门找老蛇医索赔。闹大之后,警察逮捕了犯有强奸罪的老蛇医。 镇派出所贴出公告,公告上说身为鳏夫多年的老蛇医已经供认不讳,他借行医之便,侵犯了多名妇女,那些妇女有家有孩子,不敢随便透露出去,所以这么多年他才敢这么有恃无恐。公告上呼吁,合法权益遭到侵害的人,可以到派出所补充证据笔录。 不识字的放牛妹站在公告前,听识字的人告诉她来龙去脉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 “真被蛇咬了那个地方,还不如死了算了,那种地方怎么能给别的男人看呀,难怪她男人不肯要她。” 周围的人也唏嘘了一阵后走开,紧接着又有人涌上来问: “这上面说的什么呢?” “说一个女人的下面被蛇咬啦,肿得那么高,这老东西也下的了口,真变态。” 一个悲惨的女人身上发生的事情,在众口铄金中变成一个猎奇故事。 早上出门的人比傍晚回家的人会高出一截,劳作了一天,膝盖那里像弹簧一样压得死死的,所以人也矮了一截,神气也比不上早上,如渴了一天沾了夜间雨露又鲜活的草木那般朝气。 不过放牛妹说: “不用慌,晚上躺下去,人又高了。” 桃之展开手里的信,晃了晃。 “五叔的信。” “好,等我躺下来,你念给我听。” 一转眼,老五英荣去部队已经快三年了,他很少来信,每次来信都只有简短的几句话。美国佬和放牛妹知道他心里还有芥蒂,因为他们剥夺了他上大学的权利。 现在放牛妹最担心的是他的结婚问题,早知道在他走之前就要安排他先结婚的,当时太仓促了,急急忙忙就把他送去了部队。 掐着指头算一算,今年虚岁该有二十三,再拖一拖,就太老了。 “五叔在信里说,他转军士了,以后会留在部队。” “他不打算回来啦?” 桃之晃了晃手中的信说: “看样子是的。” “他怎么想的呢,在那么偏远又那么苦的部队,难道比家里好么。” 英荣是边防兵,守在满是风沙的地方,他似乎铁了心不打算回这个家了。信里面还有几张照片,照片里的人高大、挺拔、英俊,脸上不苟言笑,看起来比三年前更稳重、成熟。 “五叔好帅。” 桃之由衷地为五叔着迷。 “我生的,能不俊吗?” 放牛妹的脸上浮现笑意,举着照片在灯下看了又看。 “上回写信问他结婚的事,他这回怎么说呀?” 桃之继续看信,逐字地念了出来: “国家提倡晚婚,暂不考虑结婚的事。” “啊呦,都二十三岁了,还晚呀。你回信就写,是我要他早点结婚的,早结婚有早结婚的好处,我趁年轻给他带孩子……” 放牛妹指了指信,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桃之扁着嘴说: “我困了,不能明天写吗?” 放牛妹推着桃之,用哄孩子的声音说: “现在写,等到明天,我又会忘了要说什么呢。” 她要趁现在,倒豆子地倒出所有的话。 无可奈何的桃之爬下床,从桌上的书包里翻出笔和方格本。 放牛妹每回都说着各种拖沓的话,小到家里的茄子因为尿水浇多了烧死了,鸡下了几个蛋,大到最近牛屎陂发生了什么事,她听说某某人为了捉水被打破了头等各种毫无意义的事情。照着她的话来写,要费去好几张方格纸,桃之甚至怀疑五叔会不会看这封信里写的每一句。打着哈欠的桃之在纸上一边写一边改,有些方言无法用文字写出来,她还得想别的词来代替,有些字她还没学过,只好用拼音代替。 每次放牛妹说得差不多了,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漏了没说的话之后,她意犹未尽地强调说: “叫他请探亲假,回家看看,顺便相亲,国家虽然提倡晚婚,但肯定不会拦着先谈恋爱吧。” 当然,信的末尾,桃之也会写上自己想说的话。 “五叔,你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好士兵,听到你说升军士了,桃之也感到很光荣,希望你永远健康,快乐。” 放牛妹把桃之刚撕下来的信折叠好,放进衣兜里拍了拍。 “明天赴圩时寄了。” 桃之爬上床,一倒下就呼呼地睡着了。 放牛妹笑了笑,扯了灯线,四周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老五还在恨吗?放牛妹心里也吃不准,她翻了身后又想: 我们生了他,他就该听我们的话。 老五以后会不会不回来了?放牛妹叹了口气,忽然睡不着了。 第83章 卖玉米的女孩 地里的玉米丰收了。自从上回窜出来蛇,桃之对田地里的一切都充满了阴影。 “幸亏咬的是你,如果是小喆就完了。” 放牛妹心有余悸地想起那天的情形。桃之斜眼看着放牛妹,语气不满地说: “你就是偏心他。” 放牛妹摆摆手,心虚地说: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和小喆在我心里是一样的。” 桃之根本不相信她的话,用一板一眼的口气说: “小喆是手心,我是手背,蛇来了你握住手心,手背给蛇咬。” 放牛妹的表情露出讶异,她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反驳。 “他是个男孩呀。” 只这一点就够了,放牛妹心虚地辩解。 “我是女孩是我自愿的吗?” 放牛妹敷衍地说: “那只能怪你命不好,谁叫你不带茶壶把儿,你有的话你和他一样都是手心。” 桃之的喉管僵硬地吞下口水,几乎要折断的痛。 “别跟我再矫情了,下地摘玉米。” 放牛妹装作没看见她的眼泪,挥了挥手示意她负责左边的畦畛。 桃之仰着脸,看着天空,试图让眼泪回到眼眶里,往后还有很多日子需要掉眼泪,且珍惜着吧。 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桃之就开学三年级了,三年级的学费还没有着落。 放牛妹指着筐里的玉米说: “明天圩日,你挑些去卖,卖出去的钱攒一攒你的学费。” 桃之脸皮薄,人也很内向。她一整晚都在想明天挑着这些玉米怎么开口叫人买呢。放牛妹教过她的,嘴巴甜一点。 “你小时候嘴巴很甜的,怎么越大越老实了,不爱叫人呢?” 桃之不记得小时候嘴甜的事儿了,和不认识的人打交道,她的确很羞怯。每年班级重新分的时候,她总要花很长的时间才有办法和新同学熟悉起来,她成绩不好,在班级里几乎算是个小透明。 桃之做梦的时候,阿丘来了。 阿丘说: “明天的玉米可以全部卖掉。” 梦里的桃之变得比阿丘内向,只是笑了笑。 天还没亮的时候,放牛妹拍桃之的屁股叫她快起来。赴圩日,赶圩的人都很早。一根扁担,一头一只篮子,一边装的煮熟的玉米,另一边装着包着绿叶的玉米,个个都饱满极了。 放牛妹说: “你嘴巴甜一点,路上碰到赴圩的人就喊他买,嘴巴甜一点,男的喊叔叔,女的喊阿姨,人家肯定会买的,兴许你没走到镇上就能卖完呢。” 桃之点点头,呼了呼气给自己信心。小小的身板挑着重重的担子,沿着圳沟边长满草的泥路走。 穿过蓝河村的时候,人多了。他们都看着她,笑眯眯地说: “这么小就会卖玉米呢,真厉害!” 桃之低着头,不敢看他们。那些打空手的大人带着打空手的孩子往镇上走去,都笑眯眯地看着桃之。堵在桃之喉咙里的话像难产的孩子: 要玉米吗? 明明很简单的一句吆喝,却艰难地吐不出一个字。她真希望有人主动来问她: “你的玉米怎么卖呀?” 路过蓝河村去镇山赴圩的都是家里种了地种了玉米的人,他们家里的玉米和桃之家里的玉米一样多,堆得像小山一样。 等走到镇上的时候,有三个女人在路上和她买了玉米,桃之算了算,一共卖出去五根。 她忽然有了信心。 镇中心是一条十字的宽阔大路,路两边摆满琳琅的各种商品。 桃之摇摇晃晃地走到卖菜的区域,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没有合适的空地,有个卖菜的阿婆看她可怜,挪了挪自己种的青菜,让出一点点的位置给桃之放。放好两篮子玉米之后,桃之缩着肩膀坐在扁担上,抬起头羞怯地看着过来又过去的陌生脸孔。 阿婆教她吆喝: “卖玉米啦,生的熟的都有呢,个个饱满香糯哦。” 桃之咬着下唇难为情地红了脸。阿婆侧过头看了看她,皱着眉说: “你是哑嫲?” 桃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阿婆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继而大声地吆喝起来: “可怜的小哑嫲卖玉米啦,大家都来帮帮她吧。” 听见的人驻足蹲下来挑了几根玉米,陆续的好多人从桃之的筐里拿了玉米。 “好孩子,玉米怎么卖呢?” 桃之伸出手指,表情格外胆怯。一转眼,两个篮子里就剩两根煮熟的个头小点的玉米。 桃之拿出玉米塞到阿婆的篮子里,她拎了篮子,拿起扁担,像轻盈的蝴蝶飞出马路,跑回家。 桃之挑着担子卖了好几天的玉米,平日没有圩日那么好卖,有时候全须全尾地挑回家,有时也能卖出去几根。 当她挑到上街的时候,小卖铺的龅牙芹冲她招手,问: “你爸爸这一年去哪啦?” 桃之防备地盯着这个露出半个胸的女人,一言不发。 龅牙芹撇了撇嘴,牙齿微微地露出来,她看了看桃之的篮子,语气平淡地说: “你别再到处卖玉米了,你把熟的玉米都放在我这里,我这里都是饿着肚子打牌的人,我帮你卖。” 桃之放下担子,把煮熟的那一篮拎进店内。 “你卖多少钱一根?” 桃之小声地说: “一角钱一根。” 龅牙芹笑了笑说: “我给你卖三角钱一根,两角你的,一角我的,行吗?” 桃之点头如捣蒜,她从篮子里拿出两根玉米,诚恳地说: “请你吃的。” 龅牙芹把玉米放回去,伸出手握了握桃之的小手说: “我们是合作关系,合作愉快。” 龅牙芹让桃之明天煮两篮子来,桃之立刻答应。供应小卖铺的玉米每天都能卖完,龅牙芹很守信,每天都会和桃之结算头一天的款。 桃之看着抽屉里的零钱一天一天增多,可是一数,距离凑齐学费还很遥远。二年级的学费是放牛妹不情不愿地卖了一头猪交的钱,那时爸爸已经破产了。 再逢赴圩日,桃之先把小卖铺的玉米送过去,然后回家准备再挑一担到镇上卖,她把刚收回的零钱拿上楼放进房间的抽屉里时,发现里面一分钱都没有了。 桃之嚎哭着从楼上走下来。放牛妹疑惑地看着她: “一大早的号丧呀?” “我存的钱一分都没了。” 李双琴站在天井边上刷牙,她指了指门外,含糊地说: “我看见英华刚从楼上下来。” 放牛妹拍起大腿叫起来: “肯定是他,这小短命的,自己侄女的钱也偷。” 她一边说一边追出去。 桃之看着天井边上的两个篮子,无奈地擦掉眼泪,捡起扁担挑着出门了。 第84章 亲爱的妈妈 又黑又瘦的桃之挑着担子走在路上,她的胆子比以前大了一点,只要有人和她对视,立刻放下担子,厚着脸皮问那人要不要。那人无论要或不要,看着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卖力也于心不忍,十有八九都愿意掏出钱袋买玉米。 桃之强迫自己嘴甜,不停地说谢谢。 桃之挑起担子继续往前走,快到镇上的路口,迎面走来一个漂亮的女人,头顶着时髦的卷发,身穿洋气的长裙,看着像是城里来的。 女人撑着一把伞遮太阳,脸上戴着墨镜,脚踩着高跟鞋,摇摇曳曳地与桃之擦肩而过,桃之闻到女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气,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女人正往蓝河村去呢。 这个漂亮的女人会是谁的妈妈呢? 桃之忍不住想,究竟是哪个幸福的小孩可以拥有这么美好的妈妈,继而又想到自己没有着落的学费,不知不觉中眼睛蒙上了一层雾,她伸手揉了揉眼睛。 桃之不停地眨着不舒服的眼睛,刚刚那个戴着墨镜的女人突然出现在眼前。 女人气喘吁吁地拉住桃之,她手上还拎着刚刚穿在脚上的高跟鞋,她是光脚跑回来的。 “你是桃之呀?” 桃之屏息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肩膀上左右两边的篮子摇晃起来。女人放下鞋,伸手举起桃之的担子放在地上。 “你是我的桃之!” 女人的声音有些哽咽。桃之的身体干巴巴地僵硬在原地,任由女人热情地搂抱。 “我刚刚没认出你来,我走到蓝河村,有好心人告诉我,挑着玉米的小孩就是你。” 女人的眼泪从墨镜底下流出来,浮在涂了白粉的脸颊上,她抬手要抹掉眼泪的时候才发觉墨镜还在上面,她惊慌失措地摘下墨镜,露出的双眼挂满了泪花。 桃之的眼泪是因为刚刚忧愁学费而积蓄的,在这一刻落下来,显得是因为看见女人而激动。赴圩路过的人,看见母女相认这一幕,也忍不住落了泪。 “桃之呀,别去卖玉米了,你妈妈来看你了。” 有个好人捡了桃之的扁担,挑起装着玉米的篮子,然后对荔香说: “你们去吧,我会帮她挑回家去的。” 桃之根本没反应过来,她想了很久的妈妈终于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反而变得平静了。平静得忘记对那个好人说谢谢。 荔香牵着桃之,一路走向镇上,准备到杨大美家落脚。她把手里遮阳伞往桃之那里斜过去。桃之的脸、脖子、手臂都晒得很黑。迎面相遇的人看着她们,根本联想不到她们竟然是一对母女。 荔香心疼地说: “你晒得太黑了,皮肤会受伤的。” “乡下人都晒太阳的。” 桃之有些忸怩,她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害怕荔香发现她的手臂有些丑陋。 “有没有忘记我?” 一晃过去四年了,桃之都快上三年级了。抿着嘴唇的桃之,缓慢地摇了摇头。 到了杨大美家后,荔香拿出寄放的旅行袋,把每一件叠好的新衣服都摊开给桃之看。 “喜欢吗?” 荔香温柔地问,桃之沉默地把下巴挨在锁骨上,抬起眼睛怯怯地看着荔香展示的每一件衣服,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这些衣服,放牛妹不会喜欢的,她说这样的衣服是妖婆穿的。 荔香把手里的衣服放到一边,把站在一米开外的桃之拉到自己面前,左看右看,哽咽地说: “我走了以后,你是不是受苦了?爸爸和奶奶对你好不好?新妈妈会不会讨厌你?” 她伸手抚摸桃之的脸,眼里泛出热泪。面无表情的桃之小声地回答说: “挺好的。” “新妈妈有没有生弟弟或者妹妹?” “生了弟弟,叫小喆。” “他们对你和小喆是一样的吗?” 桃之落寞地摇了摇头说: “他们偏心小喆。” 荔香毫不意外的样子,眨了眨眼,试图把泪憋回去。 “你身上的衣服太破了,别再穿了,穿妈妈给你买的新衣服,好吗?” 她伸手要脱桃之的衣服,桃之挣扎着后退了几步。 桃之紧张地攥着衣角,摇了摇头。荔香不由分说再次把她拉过来,迅速地解开系扣的上衣。 桃之惊叫一声,双臂环抱着身体,试图遮住那些粉红的瘢痕,雪白的身子与胳膊和脖子的肤色界限分明地隔开,瘢痕却是连续的。荔香的手颤抖起来,她为自己没及时发现这些刺目的伤痕而自责。 “这是怎么弄的?” 桃之紧闭着嘴唇,不肯吐出一字。 荔香拿起新衣服为桃之换上,她抚摸着凸起的疤痕,颤抖地问: “是不是他们虐待你?” 桃之摇了摇头说: “我自己不小心烫的。” 荔香的眼泪落下来,双手紧紧地搂住桃之。 “你没有长大多少,我以为你长大了很多,我买衣服的时候,不知道该挑多大的码。好像还是买大了。” 吊带蓬裙松松垮垮地挂在帘耙一样的桃之身上。 “真对不起,妈妈没办法带你走。” 荔香呢喃地说,眼泪流个不停。 桃之依偎在荔香身上,闭着眼闻着妈妈身上好闻的香气。这种感觉如真似幻,桃之想起每次和月亮许愿时,总觉得妈妈远在天涯海角,永难相见。月亮应了她的许诺,妈妈出现了。 杨大美和董麻子拎着菜走进门的时候,摸了摸桃的头,夸她的新衣服好看。中午,荔香和桃之留下来吃午饭。 董麻子问桃之: “你爸爸回来过吗?” 他也借了一笔钱给英富,不过他从来没到牛屎陂催过债。桃之难为情的摇了摇头说: “我奶奶说他在深河市的工地拧钢筋。” 桃之转头看了看荔香,她想问妈妈在深河市有没有看见爸爸。 荔香摇了摇头说: “深河市很大很大的。” 桃之低下头吃饭,她为自己天真的幻想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幻想着爸爸在深河市和妈妈重逢,爸爸不要李双琴和小喆,自己又可以重新拥有爸爸和妈妈,可这是一个非常不切实际的奢望。 “妈妈。” 桃之抬起头小声地叫荔香。荔香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亲热地回应: “诶,桃之。” “你会在这里多住几天吗?” 桃之眨着期盼的的眼睛。 “我还要回去上班。” 言外之意,荔香很快就要回深河市。她拍了拍失落的桃之,安慰道: “妈妈一有时间一定会来看你的。” 桃之立刻笑了,那是信任的笑容。 “妈妈会努力多赚钱,以后给你治耳朵和你身上的皮肤。” 荔香又摸了摸桃之的手臂,心疼不已。杨大美把鸡腿装到桃之碗里,语重心长地说: “你妈妈很爱你的,一直没有忘记你,等你长大以后,一定要理解她。” 桃之鼓着嘴巴说: “我知道。” 这天中午,桃之吃得很香很饱,因为妈妈总是往她碗里夹各种好吃的菜。从她记事起,从来没有人这么对过她。 第85章 礼物 荔香买了一些东西,有放牛妹的银手镯、有李双琴的润脸膏、还有小喆的玩具。无非是还需要将桃之托付给她们照顾,希望能看在礼物的份上,对桃之好一点。 离婚之后的荔香一直没考虑过再婚,她在深河市一家胶带工厂里当上了销售主管。她想多干两年攒下点钱在深河市买一套房子,将来再想办法把桃之接过去。 荔香把桃之送回牛屎陂。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把手里的袋子交给桃之。 “妈妈就不进去了,以后你要好好读书,也要听他们的话。衣服里面放了钱,不要让你奶奶知道。” 荔香挥手让桃之走。桃之放下东西,冲过来抱住荔香,声泪俱下地说: “妈妈,别走。” 门内走出来一个女人,她似乎认出了荔香。她一边跑过来一边招手说: “来都来了,进来坐一坐。” 李双琴看起来很热情,拉着荔香径直往屋里走,她指了指站在屋檐下的小男孩说: “这是我儿子,他叫小喆。” 荔香冲小喆笑了笑,挥了挥手说: “你好啊,小喆。” 小喆长得很像英富,几乎是一个模子复刻的。刚坐下来的荔香环顾了四周。感叹地说: “这屋子以前没有的。” 李双琴苦笑一声说: “去年搬回来的时候隔的,我们分了家。” “那还挺好的。” “你不用担心,那个老东西还没回来,我刚做了饭,你吃完再走吧?” 荔香知道她说的是放牛妹,尴尬地笑了笑。李双琴从铝制橱柜里拿出碗筷准备摆放。刚坐下的荔香又站起来摆了摆手,客气地说: “不用忙了,我等会就要走的,晚上的火车走呢。” 李双琴放下了碗筷,语气仍然热络: “你还在娘家那么?找过别的人了吗?” 荔香有些尴尬地摆弄了下头发,笑容堆砌在脸上。 “我在深河市,目前没考虑再婚。” 李双琴的脸上黯淡下来。 “英富也在深河市呢,这几年他乱折腾欠了一屁股债,我跟着他,过的不知算是什么日子。” 荔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双琴没有出过远门,在她的概念中,深河市似乎和长琅差不多大,实际上五十个长琅才比得上一个深河市。两个认识的人分布在深河市不同的地方,相遇的可能微乎其微。 荔香准备走的时候,天刚刚黑下来,李双琴把手电筒塞到荔香手里让她带走。 “走夜路,没有光不安全的。” 荔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拿走了就不好还你。” 李双琴摆摆手说: “桃之认识你朋友家,她以后去拿回来就行。” 桃之站在门口想要送荔香。荔香拦住她说: “你送了我,我等下还要送你回来,你留在家里。记住我说过的话,一定要听大人的话,好吗?” 桃之的眼泪涌出来,充满不舍。 “再见,桃之。” “再见,妈妈。” 手电光沿着圳沟边的泥路晃啊晃,最终消失在裤子山下。 桃之从包里拿出小喆的玩具和李双琴的护肤品。她双手捧着送过去的时候,李双琴和小喆正在吃晚饭。李双琴破天荒地叫桃之坐下来吃饭,桌上已经摆好她的碗筷。 小喆拿到玩具之后忙不懈怠地拆开包装盒,心思已经不在吃饭上面了。李双琴的巴掌甩在小喆的屁股上。 “说!谢谢姐姐的妈妈!” 小喆笑眯眯地挺直腰板,冲桃之鞠了个躬,声音响亮地说: “谢谢姐姐的妈妈!” 李双琴那张和气的脸,少了几分哭丧的样子。 “替我谢谢你妈妈,我还没用过这种涂脸的好东西呢。” 她拿着两盒润肤膏在灯下左看右看,表情的欣喜不像是装出来的。桃之说她中午吃得太饱,晚上不想吃了,跨出门槛走到上厅,等放牛妹回家。 放牛妹出去守水了,如弯钩的月亮爬到西半空的时候,她才回来。她在厨房里装了一碗冷饭,举起茶壶倒出茶水泡了饭,就着咸菜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桃之双手背在后面,神神秘秘地走进来,笑嘻嘻地看着放牛妹。 放牛妹没发现桃之换了一身时髦款式的新衣服,瓮声瓮气地问: “又搞什么鬼呀?” 桃之笑出声,从身后拿出一只闪亮的银手镯递到放牛妹面前。 “奶奶,这是给你的。” 放牛妹眼睛放光地接过手镯,往自己手腕上套,欣喜地说: “这是哪来的?” 桃之抿着嘴,神秘兮兮地笑。 “今天卖玉米是不是碰到大老板啦,给了你大票子?” 桃之摇了摇头。 “我妈妈买的。” “你妈?” 桃之点了点头。 “她什么时候来的?” “我今天挑玉米到圩上卖的时候。” “那她怎么不来家里?” “她来了,小喆妈妈把她叫进来的。” “那她怎么不等我回呢?” “她晚上就坐火车走了。” 放牛妹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说: “我看她是不敢见我。” 她摸了摸手上的镯子舍不得摘下来,又冷哼一声。 “她怎么会想起给我买个镯子呢?一定是后悔了,觉得对不起我才送个镯子给我,就算她再怎么巴结,我也不会原谅她的。” 放牛妹居高临下的样子让桃之感到很无奈,桃之不愿搭腔,随便她怎么想。 “你身上穿的什么呀?” 放牛妹扯起桃之身上的裙子看,奇怪的裙子把手臂和肩膀都裸露出来,放牛妹嫌弃地说: “这是妖婆穿的!” 县城八角坊的鸡婆才会这么穿,妖婆只是比鸡婆好听一点,形容那些爱卖弄风骚的女人。 桃之不想变成风骚的女人,她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平日穿的花布衣裳。荔香叮嘱过她: “你那些衣服太土了,以后不要穿了。” 新衣服有好几套,荔香都帮她搭好的,让她按照顺序穿。桃之其实很喜欢,但想到如果穿到学校里,会被他们取笑妖婆,她只好把喜欢压抑下去。 荔香留了五百块钱给她。桃之数了数,学费三百,自己还能剩下两百,她把钱重新藏在新衣服里面,把所有新衣服包起来,藏到隐蔽的柜子顶上。每次她想妈妈的时候,总会趁着放牛妹不在家的时候,拿出衣服偷穿,自顾自地美起来。 她幻想着自己是一个公主,不愁衣食住行的公主。 桃之的愿望很简单,却很难实现。她盼望着长大的那一天,然后理解所有人。 第86章 作文 三年级入学交学费的时候,老师数了数票子,写了一张票据盖了章,夹在新课本里,递给桃之。 “今年总算没拖着,你分到二班了哦。” 桃之拿着新书本翻了翻,脸上露出笑容。本来放牛妹说,没钱就不要读了,读了两个年级,会识字会乘法口诀,对一个女孩来说,够用了。 “一个暑假没见你黑了很多哦,像小猴子。” 老师出声调侃内向的桃之。桃之抬手摸了摸脸,害羞地缩了肩膀跑开了。 学校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嬉笑打闹,好不热闹。比桃之高一年级的董梦茹,从她的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董梦茹脑袋背后的马尾甩了好几下,她用细长的眼睛望着桃之说: “我叫你好几句呢,你没听见!” 桃之不知她有何贵干,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妈让我问问你,你妈妈是不是暑假的时候来看过你。” 桃之戒备地点了点头。 “嗨呀,那怎么不叫你妈去我家玩玩呢?我妈说很想念她呢。” 桃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董梦茹像忘记了幼儿园里发生所有事情一样,她伸手勾住桃之的肩膀,亲热地说: “我比你高一年级,以后我罩着你哦。” 桃之不知道罩着是什么意思,只是董梦茹的态度看起来很亲昵。董梦茹的手松开,飞跑着朝自己的同学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回头冲桃之招手说: “以后找你玩哦。” 桃之打起精神,把书本装进从小学背到现在的绿书包里,带子断过一次,放牛妹找了一块碎布补回去了。 老师交代开学第一天买好红领巾,准备加入少先队。整个年级的孩子都可以加入少先队,桃之见过星期一早上升旗手和护旗手的衣领上叠了整齐的红领巾。 她独自走出校门,在合作社那里买了一条红领巾。秃头老板笑眯眯地找了钱说: “日子真快,你以前来我这里打酱油的时候没有这个玻璃柜子高呢。” 桃之走到冰箱柜,看了看玻璃里面的东西,她指了指说: “给我来一杯橘子水。” 秃头老板爽快地从旁边拿了个干净的玻璃杯,推开冰箱盖子,打了一杯橙黄的橘子水。桃之接过来,喝了一口,冷冰冰的气泡直达胃部,甜味留在舌尖上,她轻轻地打了一个嗝。 她吐出舌头问秃头老板: “黄吗?” “黄呀。” 幼稚的小学生,喝没喝过橘子水,舌头黄不黄就可以证明。桃之是第一次喝,她心满意足地扔下一毛钱,手里拿着红领巾走出了合作社的大门。 原来有钱的感觉竟然这么的好。 三年级二班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叫董以昭。桃之之所以可以一直记得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一个好老师。 他在开学之后布置了第一篇作文,描写夏天。 “刚刚过去的夏天,是你们人生中唯一的夏天,这个夏天和过去不同,与未来也不同。” 桃之稀里糊涂的,每年的夏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暴晒的太阳,干不完的农活。 桃之问放牛妹,夏天有什么。种了一辈子地的放牛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来。 桃之拿着纸和笔,坐在门槛上追忆着夏天都发生过什么,她手里的笔和放牛妹的嘴一样,支支吾吾的,什么也写不出来。 小喆哭着从门内走出来,靠坐在桃之身边。 桃之笑了笑,问他: “又挨打啦?” 小喆抽噎着说: “我尿床了。” “那该打的。” “我讨厌妈妈,我要爸爸在一起。” 桃之手中的笔垂下去,她抬起头望着天上飘动的云,不知道这些日子,爸爸到底飘去了哪里。 桃之为小喆擦掉眼泪和鼻涕,她把黏在手上的鼻涕擦在屋檐下的草叶子上。 “爸爸很快就会回家了。” 小喆随意地说。 “真的?” 桃之瞪大了眼睛。 “真的!我妈妈说的。” 小喆用力点了点头,以表示自己说的是真话。桃之幻想着爸爸回来的时候,看到她长高了,懂事了,会不会很高兴呢。 桃之知道作文该怎么写了,夏天开始的时候,爸爸去了深河市,夏天结束的时候,她的妈妈来了。她的夏天是一场漫长的、写不完的思念。 董以昭老师把桃之的作文挑出来,在课上当着全班的学生的面念了一遍并点评: 很有感情。写文章就要做到发乎情,写出来才会有血有肉。 那时候还没有产生“留守儿童”这个词,但班级里有很多孩子与桃之一样,他们的父母丢下了他们,远在深河市或者北京打工、摆摊。 受到鼓舞的桃之对作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一九九一年国庆节后,英富回来了。他是摸黑回到家的,桃之正在吃晚饭。放牛妹从门外着急忙慌地走进来,压低了嗓音喊叫着: “你爸爸回来啦!” 桃之是在放牛妹走近了之后才听清的,她端着碗呆呆地看着欢欣鼓舞的放牛妹。 “你高不高兴呀?” 放牛妹小声地问桃之。桃之的脸上浮现笑容,又怕被放牛妹来羞她,只好拿起比脸大的碗遮住了自己的脸庞。 英富拎着大包小包走进门来,吼了一声: “我回来啦!” 小喆欢快地跑过去迎接,像着急的小狗,不停地扑腾到英富身上,嘴巴甜甜地叫着: “爸爸!爸爸!” 李双琴也高兴得合不拢嘴,嘴里却呼唤道: “小喆,别急!别急!” 放牛妹走到桃之身边推了推她,小声地说: “去呀!过去接一下你爸爸呀!” 桃之的肩膀晃动,手里的碗仍然固执地扣在脸上。放牛妹冲着下厅的英富笑了笑说: “你看桃之,羞羞脸,不好意思看到你呢。” 英富把身上的东西卸下来下来,蹲下身子抱起紧贴在他身上的小喆,他用脸上的胡子扎小喆幼嫩的脸。 “小喆,我的宝贝儿子,爸爸想死你了。” 桃之听见了爸爸的声音,心里迫切地期待着他会走到她的身边,拍拍她的肩膀说: “桃之,我的宝贝女儿,爸爸想死你了。” 期待中的手掌没有落到她的肩膀上,放牛妹伸手把盖住桃之小脸的碗拿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说: “他们一家三口进厨房了,你也去吧。” 桃之不肯起身,脸上的笑容消失之后留下的是僵硬的尴尬。 下厅的厨房内传出他们快乐的笑声,隔离在外的桃之似乎离得好远好远,无法靠近。 第87章 流年册子 英富这次回家,是为了补办丢失的身份证,同时准备接李双琴和小喆一起去深河市。他不能在家待太久,万一消息走漏,传到讨债人那里,他们蜂拥而来的话,他就逃不了了。 美国佬让英富在家多留一天,小喆的流年得请人写好,本来出生时就该写好,因为写下来一本流年费用不菲,才拖到至今。 请来的先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顶着银发,倒三角的眼睛上架着少了一只腿的眼镜,他俯靠在神龛下的桌案上,用口水捻开纸,问了小喆的出生日期和时辰。 他低头掐指,口中念念有词,以子平术为基础,辅以天官派五星七政四余参析,白纸黑字,一页一页地批注,把每一岁串联成一生,像写好的剧本,福禄荣华,趋吉避凶。 桃之坐在桌案另一边,负责整理纸张的顺序。她目不转睛地看老先生举着小号毛笔一笔一划地写下小喆的命运。 “人生中的每一年,会发生什么事,流年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的。” 老先生的眼镜滑落到鼻尖那,他低着眼眸继续写字,小声地告诉桃之,流年里有什么。桃之很好奇,既然流年书可以看到一个人的一生会发生什么,那她的流年书里写的会是什么呢? “爷爷,我的流年呢?” 桃之转身问美国佬。 “女孩子不用写。” 美国佬的回答很干脆。女孩不写流年册子,历来如此。流年册子不易编写,要花不菲的价钱,为女孩写一本,更不值得。从一出生就被认定是别人家的人,将来必定是泼出去的水。命运几何不打紧,只要不影响自家风水。 男丁才是最重要的风水,光宗耀祖,血脉延续只有男丁做得到,自古以来便如此。家中有男丁的,一定写,花多少钱都写,事关妻财子禄,事关子孙绵延,一步不能错。 有一本流年册子在手,堪称人生指导实录,一年一年直到正寝,细细道来,哪年有一道坎就寻法破除顺利跨过去,哪年顺风顺水就放开手大干,用得精妙的人,一步不会走错,平安顺利度过此生。 桃之撇嘴,很是不悦。 “小喆有的,为什么我没有?” “谁叫你不是男孩,是个女孩。” 美国佬喜欢桃之,但这不妨碍他认定女孩就是比不上男孩。 册子写好之后,老先生用红纸封上,书写上“恭贺江繁喆长命百岁,福书流年全部。” 老先生把眼镜推上去,一页一页地翻,一页一页地详细解读。英富坐在旁边认真地听,当听到儿子将来会有出息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笑容。 小喆伏在英富身上,眨着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老先生把流年册子合上,递给英富的时候,说了最后一句话: “平安顺遂。” 英富从口袋里掏出钱,在老先生说好的数目上多给了二十元。 “借您吉言。” 老先生收拾东西的时候摸了摸桃之的头,微笑着说: “你不比你弟弟差,记住了,不管什么样的命,永远会柳暗花明。” 桃之的眼神有些落寞,小心翼翼地问: “女孩也可以写流年册子吗?” 老先生说: “当然可以。” “等我有钱了,我会找你写我的流年册子。” 桃之很好奇自己将来的命运究竟会怎样。老先生扶着少了一只腿的眼镜,乐呵呵的笑了起来: “有无流年册子无关紧要,许多人照样稀里糊涂的也过完了这一生。” 将来是好还是坏,始终掩着一层暧昧的纱,吸引着人们坚定地迈向明天,所有的人,都坚信未来会灿烂的。 桃之的作文本在手上握了很久,汗水渗透封面纸皮。面前的门缝漏出浅黄的灯光,她在这里踟蹰了很久,不敢敲门。 屋内传出小喆咯咯的笑声,英富在和他玩骑马的游戏。 “咯得咯得驾!咯得咯得驾!” 小喆幼稚的声音也传出来。深呼一口气,壮着胆子敲响门的桃之,如临大敌一样,等待着里面的人回应。 “门没锁,进来。” 李双琴的声音很温和、慈爱,当她看见推开门的桃之后,脸上的笑容迅速消退,浮上冰霜。 “爸爸,我写了一篇作文。” 桃之瑟缩了一下,定格在原地。英富把小喆放下去,坐直了身体,招了招手说: “过来吧。” 桃之的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她从背后拿出作文本摊开,走过去,递到英富手里。 那篇被董以昭老师表扬过的作文,里面写了关于夏天、关于爸爸的故事。英富面无表情地看完了,他卷起作文本在手掌里敲了敲。 “写得挺好的。” 他把作文本递还给桃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表示。桃之仍然为英富这句不痛不痒的褒奖而高兴,她雀跃地跑回自己的房间,扬了扬手中的作文本说: “奶奶,爸爸夸我写得好呢。” 放牛妹的表情看起来并不高兴,反而有些忧愁。 “你爸爸有没有说明天带你一起走?” 桃之的手垂了下来,沮丧地说: “没有。” 似曾相识的场景。一家三口走出门的时候,放牛妹再次推着桃之,冲着英富的背影问道: “她怎么办?” 桃之茫然失措地站在两个大人之间,像一个没有太大用处的物品被来回推搡着。英富用很无奈的口气说: “她现在还在学,跟着我们去,读书不好安排。” 他承诺,每学期的学费以及每个月的生活费他一定会寄回来,会供桃之完成九年义务教育。 小喆突然小声地哭了起来,他万分地舍不得桃之,想要英富带姐姐一起走。黑着脸的英富自始至终没有抬眼看过桃之。 “姐姐要在家上学。” 英富用这个强硬的理由敷衍了小喆。小喆张嘴哭着说: “姐姐可以和我一样,不用去上学。” 桃之在心底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她盯着英富的嘴唇,希望他在下一刻会说出: “行,带上桃之吧。” 期望像梦醒那一刻从高空跌落,英富让李双琴管管小喆,别哭个没完没了的。 很快,一家三口的身影再次消失在裤子山下。 桃之跌落下去的期望再次升起,也许爸爸是为了她考虑才把她留在牛屎陂的,是不得已才没有带她走,过不了多久,他会回来接她的。 桃之的内心深处回避了英富带给她的所有伤害,她仍然真诚地期待着,爸爸是爱她的。可这份期待只是一个残忍的幻想而已。 第88章 漫长的一夜 老小英华谈了一个女朋友,叫方雪莹。方雪莹是城里人,据说家境很富裕,父亲和哥哥都在政府里任职,她也刚刚从大学毕业出来,在城里的一家公司做会计。 放牛妹觉得这个女孩的条件挺好,人也生得漂亮,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年纪与英华差太多,整整六岁。 “我们乡下人就该找能干活的,我看她和你那个当老师的前头嫂子有点像呢,不踏实。” 放牛妹嘟嘟囔囔地说着,英华的个性比英富要强,耳朵里根本听不进话。 “我一个初中没毕业的,一穷二白的,她愿意跟着我,算我们家祖坟冒了青烟。” 英华有自知之明,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愿意给他钱花。 方雪莹对英华的确很死心塌地,他相貌生得帅气,舌灿莲花每次都能把她哄得服服帖帖的。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和英华在一起。英华告诉她: “莫欺少年穷,我一定会有出息的。” 方雪莹坚信不疑。她告诉父母: “学历不能代表一切,现在能赚钱老板的好多才小学毕业呢。” 方雪莹的父母气得想要和她断绝关系,为爱勇敢的她咬咬牙说: “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桃之很喜欢方雪莹,因为她每次来会给桃之带各种吃的,还送了她一整套彩笔。这套彩笔带到学校的时候,桃之第一次感受到被众人围观的热情。后来彩笔不出水了,她仍然舍不得丢,装进了箱子里。美国佬给桃之做了一个木箱子,她可以用来放自己所有的东西,上面还配了一把小锁。 方雪莹问桃之: “你希望我做你的婶姆吗?” 桃之立刻点头说: “愿意,太愿意了。” 方雪莹露出洁白的牙齿,嫣然地笑了。 “那你和你小叔说,让他和我求婚。” 桃之不懂什么是求婚,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方雪莹。 “就是两个人在结婚之前,男的要和女的请求结婚。” 桃之用手指擦了擦脸,偷笑着说: “羞羞脸,你想结婚了。” 方雪莹的脸红了起来。 “你羞我干嘛,以后你也会结婚的,你也迟早要羞羞脸。” 她们笑闹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天上黑色的云迅速涌来。 那些天桃之正想着要怎么和小叔英华说的时候,有人到家里来报信,英华被公安机关逮捕了。放牛妹嚎了一嗓子后,拍着大腿跟着来报信的人走了。 家里顿时空落落的就剩下桃之一个人,老鼠在屋瓦上吱吱地叫着爬过去。她把猪喂完之后,前门、后门、甬道的门都关上,缩着身子坐在厅上的神龛旁边,睁着眼望着灯泡一直等到了深夜,放牛妹还是没有回来。 桃之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手电筒关了灯,黑暗迅速包围过来,但止于手电光之外,桃之的身体挨着光圈,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梯,脚底下的木头发出闷闷的声响,刺激着她浑身的神经,脊背上冒出了冷汗。 好不容易走到房间内,开了灯,关上门,桃之的心跳缓了缓。 “奶奶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桃之自言自语地裹上被子缩在床的角落里,不敢关灯。两眼空空,盲目地等待着。困倦先是袭击了桃之的眼睛,然后是脖子,接着是身体。 阿丘出现了,照例沿着床的上下左右前后织着放光的金线。当整张床变成密不透风的安全屋之后,桃之的身体放松下来。阿丘那张截面看着桃之。 “不用害怕。” 桃之轻轻地靠在阿丘的身上,小声地说: “我从来没有在晚上,一个人在家过,真恐怖。” 桃之想起甬道过去的老宅,林有妹伯婆是在那里上吊死的。阿丘却说: “世界上没有鬼的。” 桃之摇了摇头说: “董以昭老师也说过世界上没有鬼,可是没有鬼的话,你是怎么出现的?” 桃之似乎看见阿丘的那张平整的截面笑了笑。 “我不是鬼。” “那你是什么?” “我是你。” 桃之不明白,阿丘低下头没有继续说。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变成了普通的床,太阳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张金色的方盘。桃之的心重重地往下垂了一下,昨晚偏偏忘记关上窗户,还好鬼没有从窗户爬进来。 桃之一个人度过了漫长的一夜。早晨,她爬起来,充满期盼地走下楼,可一切仍空空如也。 “奶奶!奶奶!” 没有人回应她。她扁着嘴巴几乎要哭出来,牛栏里的猪和牛都叫了起来。她只好先煮了猪食,给老黄牛放了晒干的秸秆。老黄牛不满地哞叫了一声,甩了甩耳朵,意思是要出栏去外面吃新鲜的草。 桃之愁眉苦脸地安抚老黄牛,说: “你就先对付着吃吧,我还要上学去呢。等我放学回来,我再带你出去。” 老黄牛通人性,懂了她的苦衷,低下头用舌头卷了秸秆吃。 桃之胡乱地吃完早饭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迟到了。董以昭严肃着脸让她举着书本站在外面。 “老师,我家里……” “你作为学生,最重要的任务是读书,其他的理由都不是理由。” 董以昭不听桃之的辩解,喝令她必须站满一节课。豆大的眼泪落在地上,啪嗒地响,桃之其实听不见声响,但董以昭听见了,心软了,让她了进教室。 “下不为例。” 桃之那天一直在走神,想着家里的牛,想着放牛妹究竟去哪儿了,小叔到底犯了什么事。 傍晚桃之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依旧空空的。 老黄牛听见她开门的声音,再次哞叫起来。桃之先把鸡都喂了,然后到牛栏里把牛放出来。她用力拽着憋疯了的牛,慌张地大叫道: “你别跑,你别跑,你要是跑我就不放你出去。” 老黄牛镇静下来,甩了甩耳朵。桃之走在前面,老黄牛在后面慢慢跟,它低下头,甘之如饴地卷着地面上的草。 把老黄牛的喂得鼓鼓的时候,桃之拽了拽牛绳说: “走吧,回去吧,我还得煮猪食喂猪呢,它们也饿坏了!” 老黄牛拖沓着脚步慢吞吞地跟着走。它好老好老了,放牛妹说它比桃之还要大几岁。 天黑了,好死不死的,整座屋子的灯都亮不起来了。 桃之气得站在天井边上骂路过的老鼠: “坏东西,咬什么不好,你咬坏电线!” 桃之在这一刻好想小乌,小乌在的时候,附近一只老鼠都没有。小乌最近过得怎么样呢?它还活着吗? 桃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第89章 女人的清白 迫不得已的桃之打着手电筒,翻箱倒柜找到仅剩的一根红蜡烛。在蜡烛燃尽之前,桃之喂完猪,吃完晚饭。还没来得及洗锅刷碗,火光彻底消了,一股刺鼻的烟飘过来。 桃之摸到手电筒的时候,发现电光也越来越微弱,电池快要没电了。她晃了晃,想让光亮恢复,结果彻底地熄火。 摸黑爬上了二楼的桃之,伸手摸了灯线一扯,希望再次落空。她战战兢兢地关了门和窗,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她不敢看向别处,用被子把整个人都包裹住。 呜咽声从被子里传出来。桃之立即压抑住,害怕哭声会引来鬼。 “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董以昭老师说过,阿丘也说过。 桃之还是不放心,她在被子里恐惧地想象外面黑暗的世界里会有什么东西飞扑过来,吞噬了她。 过了很久很久,楼梯那里似乎响起了脚步声,桃之的耳朵不灵敏,她屏息听着,声音若有若无。过了一会儿,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一直到床边,停止了。 桃之紧张地闭着眼,冷汗涔涔地等待恶鬼在下一瞬间张开血盆大口,连人和被子一起卷入腹中。 桃之觉得整个身体一凉,被子被掀开,一束光亮照在她身上。她哇地大声哭了出来。吓了一跳的放牛妹,立刻大叫道: “你怎么啦?电线被老鼠咬断了,没事了,你爷爷也回来了,正在外面接电线,等下就有灯了。” 桃之睁着泪眼看清楚眼前的人,胸腔剧烈地起伏。她抬脚乱踢,踢在放牛妹的身上,嚎哭着说: “奶奶,你到底去哪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这两天晚上我一个人,快要吓死了!” 放牛妹后退了一步,叹了口气说: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那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 桃之蛮不讲理,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小叔被抓起来了,唉,我都不知道他在外头干了那么大的一件事。” 愁眉苦脸的放牛妹在桌边坐了下来,抬起手靠在桌子上扶着额头,一副毫无办法的样子。 桃之抽噎地问: “小叔为什么被抓起来。” “造假币。” 此刻,房间的灯亮起来,又忽然熄灭。放牛妹站起身,打开窗户,探出身子对外面说: “刚刚亮了。” 话音刚落,屋内的灯又亮了一下,复又熄灭。 “又亮了!” 忽而,灯重新亮起,稳稳地亮着。放牛妹关了手电筒,噔噔地下了楼。 桃之从来没觉得光明如此安全,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英华坐牢这事已然板上钉钉了。判决下来的时候,方雪莹对美国佬和放牛妹说: “我会等他的,我会等他出来结婚。” 美国佬叹了一口气说: “难得你对他有情有义,可是他判了五年,你的青春……” “我可以等他,不管是五年还是十年。” 方雪莹打断了美国佬的话,她的脸上充满坚毅,爱情让她矢志不移。 “等他出来,你该有二十八了。” 在长琅,到这个年纪已经是老姑娘了,很难再嫁出去。放牛妹委婉地提醒方雪莹,不要冒险。 “我不怕,只要你们不反对我们结婚。” “反对是不会反对的,只是你的父母……” 英华将来出来就是个有前科的人,方雪莹还愿意等他,对放牛妹来说,求之不得。 “我会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你们放心。” 桃之第一次领会坚贞感情是在方雪莹身上。放牛妹说英华是有福气的人,能有这么个女人对他死心塌地的。 美国佬抽着烟,微微一笑说: “是我儿子有本事,人家才会一心一意。” 放牛妹语重心长地教导桃之说: “将来你长大了,找了老公,他如果犯了错,也要学方雪莹这样,不离不弃,两个人才会走得更长久。” 桃之受教,轻轻地点点头。 方雪莹和英华没有领证,也没有办结婚酒,她在英华坐牢的几年里,以准儿媳的身份时常到牛屎陂来探望放牛妹,年节的时候也会来。 楼上的房间,放牛妹收拾出其中一间,让方雪莹暂时住着,等将来英华出来了,这间房就是他们的婚房。 “到时候,我们一定给你们大办,一定不叫你委屈。” 放牛妹使出浑身解数哄着方雪莹,生怕她哪天突然变卦放弃等待。 放牛妹到处宣传方雪莹的痴情,人人都夸赞她好命,有个这么好的儿媳等着她那不成器的儿子。 “男人就是这样,你陪他吃过苦,将来一定会对你死心塌地的。” 方雪莹现在吃过的苦,英华将来都会报答她的。放牛妹觉得方雪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她就是深知这一点才会心甘情愿地坚持。 “那你陪爷爷吃过苦吗?” 歪着脑袋的桃之不太明白陪男人吃苦和男人会报答女人的因果关系。 “我陪他吃过的苦多着呢,刚嫁给他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 放牛妹把手里的针擦了擦头发,继续缝制破掉的衣服。 “那他为什么总是打你?” 桃之亲眼目睹过很多次,美国佬打放牛妹,放牛妹骂美国佬的情形。 “因为……我先看上他的。” 桃之站起来,瞪大眼睛,惊讶地问: “不是爷爷先看上你的吗?” 年幼的桃之的认知被放牛妹灌输过很多次,作为女人,一定要矜持、被动、冷淡地对待任何一个男人。桃之在学校里从来不和男生玩,总是冷脸对着他们。 “我就是在这里头吃了亏,每回和他吵架,他一定会拿我先看上的他,把我反驳得哑口无言。” 桃之摇了摇头,好奇地问: “爷爷年轻的时候俊吗?” “俊呀,当初他陪另一个人来的我家,那个人的脸坑坑洼洼的,我没看上。” 桃之伏在放牛妹身上,认真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看上你爷爷呀,他又瘦又高的,也有一点文化,媒人去问他,他说他也愿意,就这么成了,我要是知道嫁给他会过得这么苦,我当时说什么也不会再找他呀。” 放牛妹叹了口气,拿起补好的衣服看了看。 “其实,嫁给他之前,我结过婚的。” 桃之瞪大眼睛。 “你还和谁结过婚?” 放牛妹的眼睛落在黄泥墙壁上,回忆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时候饿死了很多人,我的爸妈把我卖了换口粮吃。我卖给的那家人是一对孤儿寡母,他们是好人。那时,我还很小,我很怕那个男人,他比我大很多岁,结婚那天晚上我死死地揪着我的裤子不让他脱。” “我不肯同房,他们饿了我好多天,我没有屈服,后来他们放我回娘家了。” “你爷爷一辈子看不上我,就是因为我是个二婚的。” 桃之的嘴角弯下去,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女人只有清白,矜持,男人才会觉得你矜贵。” 这是放牛妹走过大半辈子得出的结论,她希望桃之一步也不要走错。 第90章 黄牛 口腔里有一颗牙齿开始松动了。桃之不敢触碰它。 “你得摘了才会长新牙。” 放牛妹麻利地把手伸进桃之的嘴里,想要把那颗牙齿掏出来。千钧一发之时,桃之躲开了。 桃之小心地摸了摸,牙齿还在。 “我害怕。” 她捂住嘴,胆颤心惊。 “一下子的事。” 放牛妹想要速战速决。 “你自己选,你自己耐心地摇掉它,还是我给你系根细绳子,让门神帮你拔。” 绳子一头绑在门把上,一头绑在牙齿上,再用力关上门,牙齿轻而易举就可以扯下。这个方法听起来令人头皮发麻。桃之还是选择耐心地摇掉它。 当她牵着老黄牛往牛屎陂北边走的时候,低着头,张开嘴,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牙齿,小幅度地摇晃,顾不上流出来的口水。 身后的老黄牛,趁机偷吃田边的稻草叶子。在田里除草的董金花阿婆挥舞着臂膀叫嚷起来: “桃之,你的牛偷吃我家的稻草啦!快快牵走!” 耳朵不灵光的桃之没听见,牛的舌头一路卷过去。气得金花阿婆怒骂起来: “小哑嫲,聋耳朵,气死人了!” 金花阿婆俯身捡起一个泥块,又狠又准地扔在桃之身上。惊觉过来的桃之怒视着金花阿婆,然后拉着老黄牛,快步走远。 桃之不喜欢金花阿婆,因为放牛妹也不喜欢她,她生了五个儿子,以五个儿子为荣,据说在牛屎陂耀武扬威了很多年。 老黄牛生了小黄牛,小黄牛不用拴鼻环,它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也学着它妈妈偷卷村民的农作物吃。一直走到空旷的野地里,桃之把牛绳放了,她找了一处干净的石板坐着,小黄牛认人,在她周围低头卷草吃。老黄牛有经验,自顾自地迈着悠然的步子,走远了,找最鲜嫩的草。 桃之歪着头,流着口水继续撼动牙齿,希望它尽快脱落。可这颗顽固的牙齿,摇摇欲坠,始终不倒。 天空很蓝,雪白的云团漂浮过来,又漂浮过去的,看起来很无聊。 老黄牛忽然哞叫了一声,甩了甩尾巴,小黄牛立刻扬起蹄子跑到老黄牛身边。老黄牛的耳朵甩了甩,扬起蹄子跑了起来,小黄牛也甩了甩耳朵跟着跑起来。 桃之从石板上站起来,惊叫着: “回来!回来呀!” 老黄牛和小黄牛似乎听不见,一前一后地朝着西边的山上跑。嘴里流出口水的桃之,踉跄着脚步追出去,一边追一边吼叫着: “回来!回来呀!” 吼声是徒劳的,轻飘飘的像天上的云,没有任何威慑力,只是旷野吹过的风声一点点缀而已。一转眼,两头牛都看不见影子了。 连滚带爬的桃之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放牛妹: “牛跑了!” “跑哪了?” 放牛妹站起来,围裙也来不及解开就跑出门。桃之在后面追上来指着西山的方向说: “跑那里去了!” “嗨呀,糟糕了!” 放牛妹拍着大腿叫起来,西山太大了,不知道这对母子牛会跑到哪里去。她气急败坏地伸手戳桃之的头,戳得她摇摇晃晃的差点摔倒在地。 “只顾着玩,这下好啦,牛没了!” 束手无策的桃之抽泣起来: “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找呀!” 桃之的哭声在牛屎陂回响着,充满了无助。 时间过去了好几天,放牛妹和桃之在西山来来回回地找了好几天,没有一根牛毛的踪影。 一头成年的牛价值一到两千,在乡下人眼中,牛是最重要的固定资产和劳动力,买不起牛的,需要借牛,家里有牛的算得上小康。青壮年的牛能干活、能生小牛,卖掉小牛又是一笔收入,等老了犁不动田又可以再卖一笔钱。 每天无功而返的放牛妹骂骂咧咧地说: “找不回,要你的命赔。” 桃之每天晚上做梦也在找牛,截面脸阿丘也帮她一起找。牛在梦中哞哞地叫,可是兜兜转转就是不见牛的身影。 无头苍蝇一样的的放牛妹无奈地到镇上请神婆算了一卦,报上丢的时间和位置,神婆闭着眼睛,掐着手指呢喃了好一阵才说: “你们去西北边有水的地方找。” 西北边,放牛妹想了想,那里有个水渊。放牛妹和桃之循着水渊的路找到一大一小的黄牛后,松了一口气。 老黄牛的屁股挨了放牛妹的好几个鞭子,它抬起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在硕大的脸庞上湿成两行。回家的路上,老黄牛一直哞哞地叫,像是痛哭。 放牛妹沉默不语地埋头往前走。桃之无比同情地看着老黄牛,她很想问问它: “你为什么要跑?” 她没有问,就算问,老黄牛也不会回答。放牛妹叹了一口气说: “这头小黄牛是它的第八个孩子。” 桃之对以前的小黄牛没有太多的记忆了。 “以前的小黄牛去哪里了?” “卖掉了。” 桃之明白了,现在这只小黄牛,也将要被卖掉了。 所以它们才要逃走的。 赴圩日这天,放牛妹牵着老黄牛,桃之牵着小黄牛,她们到了镇上的六畜交易市场。 桃之不明白为什么卖掉小黄牛要带上老黄牛,走到市场大门口的时候,老黄牛悲惨地叫了起来。牛最聪明也最可怜,它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濡出两道深深的泪痕,令人生出恻隐。 桃之也跟着哭,虽然不喜欢它,记恨它逃跑,害自己担心了好几天。她拽着放牛妹的衣角说: “老黄牛很难过,能不能不卖掉小黄牛。” 放牛妹很不得已,拉着老黄牛率先走进市场,桃之站在门外不肯进去,哭着抱着小黄牛的脖子。小黄牛甩了甩耳朵,哞叫一声。老黄牛停住脚步不肯走,一直回头冲着小黄牛哞哞地叫,耳朵无力地拍打着眼睛。 放牛妹转过身,大声对桃之说: “今天不卖小的,卖老的。” 桃之哭得更凶了: “那小黄牛就没有妈妈了。” 小黄牛似乎也听懂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在地上,浅色的毛上面濡出浅浅的泪痕,它昂起脖子哞叫起来。 放牛妹也流泪了,但狠着心继续拽着老黄牛要往前走,老黄牛的鼻子被扯出血,仍然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小黄牛。放牛妹催促地说: “快把小黄牛牵过来,不然老的不肯走呀。” 放牛妹指了指身边的老黄牛,跺了跺脚,露出焦急的神色。 “奶奶,不要卖掉老黄牛,它比我能干呀!” 桃之哀求着,希望放牛妹改变主意。 小黄牛甩了甩耳朵,突然朝着桃之冲过来。它未长角的头顶坚硬得像个铁头盔。摔在地上的桃之感觉嘴里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当她头昏眼花地站起来之后,发现老黄牛和小黄牛都不见了。 熙攘的人群让出了一条路,这条路上只剩下放牛妹挥舞着手,气急败坏地追出去的背影。 桃之从嘴里吐出那颗松了很久的牙齿,混着血,黏在地板上。她把牙齿捡回来擦干净,放进口袋里,带回家,准备扔到屋顶上。 第91章 老七认亲 桃之和许多人说过老黄牛和小黄牛的故事,这个故事的结尾,对桃之来说是她最期望的结局。它们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她也想到了自己和妈妈,幻想着未来重逢的那天。 放牛妹因为一次丢了两头牛,气得病了好久,这回再找神婆也于事无补。日子一忽儿过去了,两头牛没了就没了,只能打起精神继续过日子。需要犁地的时候只能和牛屎陂有牛的人家借,要么给钱要么做工,相抵牛的出工费。 放牛妹在井生妹家里晒碱水面,前几天犁地种花生,借的是她家的牛。院门外的江茂伟走进来,冲着放牛妹招了招手说: “你家里来了人。” “谁呀?” 放牛妹刚把挂碱水面的竹棍插进木架子高处的一排被磨得光溜的洞里,细长的面条洋洋洒洒地垂了下来,空气中散发着面粉发酵的清香。 江茂伟探着身子朝着院内周围看了看,发现没有其他人在,才开口回答: “是老七回来了。” 老七生出来没多久就送走了,放牛妹的脸上露出疑惑,她怎么会来? “快回去看看吧,人在家门口等着呢。” 江茂伟伸手指了指身后家的方向,催促着。放牛妹只好转身进去和井生妹打了个招呼,擦了擦手解下围裙就走出院门,随着江茂伟的步伐走回家。 远远的,放牛妹就看见有个穿着水绿过膝裙脚上穿着白色裤袜的少女,抱臂坐在门槛上,脚边放着一个鼓囊的背包。少女的背后的门紧闭着,上面悬挂着一把梅花锁。 放牛妹的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感觉,亲切与推拒交织着。她盯着眼前的少女,竟已长这么大,她几乎快忘了自己还生过老七。 “好好地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放牛妹开了锁推开门,径自走了进去。 “你是我妈?” 少女弯腰捡起背包,然后站起身,伏在膝盖边缘的裙摆轻轻地晃动起来。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眼睛里有隐约的埋怨。放牛妹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少女也走进屋内,大喇喇地环顾着四周的环境。跟在少女身边的江茂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小兰。” 少女的神色看起来很憔悴,但眼神又带着点戒备。放牛妹站在天井边上,皱着眉问小兰: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小兰也站在天井边,盯着放牛妹看,似乎想要看出自己和放牛妹是否有相似之处。放牛妹也盯着小兰看,她和其他的子女似乎没有相像之处。浑身雪白,披肩长发黑如油墨,身姿出落得绰约,看来养家把她养得挺好的。 小兰没有正面回答放牛妹的问题,而是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丢掉我?” 放牛妹避开小兰的视线,叹了口气说: “穷啊,没办法,有能力的话肯定会养着你的,况且并不是丢掉你,是有好人家愿意要你。” 小兰的表情充满委屈。 “你有七个孩子,为什么单单丢掉了我?” 小兰想不通,亲生父母养七个孩子和养六个孩子,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就单单丢掉了她。 “日子过得很难呀,那几年不勒紧裤腰带过活不下去。送走你的时候,也是特意寻过的好人家。你看你现在身上穿的,比她穿的还要好呢。” 放牛妹伸手指了指刚放学回家的桃之。桃之卸下书包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大约比自己大五六岁左右的陌生的女孩,这个女孩身上穿的蓬蓬裙真好看,把她衬托得像彩色连环画里走出来的公主。 “这是你的小姑姑。” 放牛妹指了指小兰,淡淡地对桃之说。 “这是你大哥的女儿。” 放牛妹又指了指桃之对小兰说。沉闷的空气沉积在天井里。桃之的喉咙里嗫嚅着话,不清不楚地说: “你好,小姑姑。” 小兰走到上厅,把背包放在饭桌上,转身看着神龛里的菩萨。 “你得回家去。” 放牛妹的语气,听起来不由分说。 “我不走,这里才是我家。” 小兰打开背包把自己的东西都拿出来。 “也许是和养家那边闹了矛盾才跑回来的。” 江茂伟替小兰解释。小兰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打你啦?” 放牛妹走到小兰身边,隔着一丈的距离。小兰摇了摇头,捂着脸啜泣起来。 “他们生了个儿子,叫我回自己的家。” “啊呦,当初他们说不能生呀,才把你领去的……” 怎么突然之间又生了个儿子?小兰的哭声忽地大了起来,放牛妹后面要说出的这句话,兀地咽了回去。 “我的养母前几年死了,养父后来再娶了,他们有自己的孩子了,叫我回自己的家。” 话到这里,已经很明了了,小兰被抛弃了。搓着手的放牛妹用不知所措的表情看向江茂伟。 “这……这怎么弄呀?” “你们生了我,就该对我负责。” 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微微抬起,传递出“反正我已经无处可去”的意思。 “那就让她先在这里先住几天吧。” 江茂伟挥了挥手,嘴巴努了努,做了主。 从小过惯城市生活的小兰,在牛屎陂哪哪都不习惯。 桃之吭哧吭哧地从河里打水上来,小兰站在不远处撇了撇嘴说: “真落后。” 小兰说城里有自来水,拧开把手就有水流出来。她捂着裙摆,抬起脚小心翼翼地躲开地上的野草,生怕草屑沾在她洁白的短袜上的蕾丝。 桃之对这双袜子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渴望,只有城里人才会穿这么高贵的袜子。小兰空着手慢悠悠地走在前面。 桃之挑着装满水的桶,瘦小的身体不受力,扁担两边摇摇曳曳,她真想催小姑姑走快一点。 “我想回家了。” 小兰停下来,望着裤子山的方向。猝不及防的桃之也停下来,左右两边晃荡的水桶洒出水,她懊恼地啊了一声。 “他们不要你了,你还回去干嘛?” 桃之很疑惑,小兰却露出进退两难的表情,自言自语地说: “他们领养了我,不能说不要就不要的。” 桃之叹了一口气,心想,如果是她,断然选择回城,城里的房子有沙发,有电视,有冰箱,每餐都有肉,外面有商店、电影院、街道,古城墙,怎么看,都要比牛屎陂好一万倍。 牛屎陂只有水田、河流、树木以及走不出的大山。 第92章 她失踪了 嘴上一直吵嚷要回家的小兰,没有任何实际行动。 有一天晚上,桃之和小兰同睡在一张床的时候,小兰伸手摸着她的身体,从脖子到腹部,再到下面。桃之觉得这种细若游丝的抚摩很舒服,发出轻轻的叹息声。 “舒服吗?” 小兰停下手上的动作,用胳膊支着脑袋,侧起身子,饶有兴味地看着桃之。 “嗯。” 桃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努力平复呼吸,晶亮的眼睛望向别处。 “还有一个办法也很舒服的。” 小兰爬起来把被子卷了卷,放在两腿之间。当她红着脸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的时候,意犹未尽地把被子推到桃之身上。 “你试试。” 小兰的脸上露出隐秘的微笑。桃之学着她的样子,夹紧了双腿。身体似乎像刚洗过澡,温热的水流过皮肤,上面的毛孔张开,水珠变成花骨朵,无声地爆裂。 “爸爸就是这样摸我的。” 闭着眼睛的小兰伸出的手在空中缓慢地舞动,语气有些忧伤、有些飘忽。还没回过神的桃之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喉咙里只是发出一声疑问的闷哼。 “这是秘密。” 桃之听清了这一句,问道: “什么秘密?” 小兰转过身子,睁开眼睛,眼泪流出来。 “我已经不完整了。” 桃之伸手摸了摸小兰光滑的脸颊,细长的手臂,曲线流畅的腰身……哪里不完整了? “我们女的,被男人摸过,就不是完整的人了。” 小兰捂着脸,发出神经质的叫声,很微弱,像受伤的动物发出的无助的呻吟。桃之坐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小兰。 “谁摸过你。” \"我爸爸。\" 小兰说的是她的养父,把她抚养大的养父在某一天深夜的时候钻进她的被窝,伸手抚摩她的全身,嘴里发出奇怪而低沉的喘息声,像做噩梦时身体上面有一股说不清的沉重和萎靡。 桃之想起放牛妹说过,女人的清白很重要。她垂下眼帘,内心涌起难过的情绪,她很同情小兰的遭遇,担忧着失去清白的小兰,将来找老公,没有清白的身子给他,他不会疼小兰的。 许久之后,平缓下来的小兰小声地请求说: “不要告诉任何人。” 桃之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小兰还是回她的养父家了,确切地说,那才是小兰的家。她在牛屎陂这几天,只是做了一次客而已。养父来接她回去的前一天,她和放牛妹爆发了争吵。 这是一对陌生的母女,却比那些相处多年的母子积怨还要久、还要深。放牛妹做好小兰也许没办法再回去的心理准备,她接纳小兰的回来就像是在圩上买了一只鸡回来差不多。她教导小兰要尽快习惯乡下人的生活,改掉娇气的毛病,家里的活要学着干。 “成天游手好闲的话,我可养不了你。” “那你当初为什么把我卖掉,多此一举。” 小兰紧咬着下嘴唇,声音充满悲愤。对于来来回回同一个掰不清的问题,放牛妹已经失去了耐心。 “你别不识好歹,这个家哪个人的日子比得上你,送你去城里享福我还做错了吗?” “你们抛弃我难道对了吗?现在我回来了,又把我当敝履。” “我和你说不明白,你要回来,我也没赶你走,还要我怎么做呢?” 母女俩争吵到最后,放牛妹指着小兰的鼻子吼道: “滚回去,我没你这个女儿!” 小兰的头抬起来,毫不示弱地说: “我是你生的,你有养我的义务。” 放牛妹的脸扭曲起来,她抬起手,巴掌落在小兰的脸上,继而大叫道: “你是我生的,我有打死你的权利。” 放牛妹转身寻找着用来打人的东西,因为脚步踉跄,站立不稳,壮硕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胆小的桃之躲在门框后面偷看,看着母女俩越吵越凶,看到放牛妹伏倒在地,赶忙走出来扶。小兰瞪着双眼,分身不平地转身,噔噔地上楼去了。 “你看她,幸亏把她送走了,不然我要早死几年呢。” 放牛妹捂着胸口,伸着颤抖的手指,指着空荡荡的楼梯口。 “别让小姑姑走呀。” 桃之不想小兰走,小兰太可怜了,如果把她推回那个家,无异于进入狼窝虎穴。 “那家人迟早会来把她接回去的。” “他们不要她了,怎么可能会来接呢?” 放牛妹站起来,坐在桃之拖过来的一张长凳上,摸着胸口顺了顺气说: “等着吧,肯定会来接的。” 她的语气很笃定。果然,第二天,小兰的养父来接她了。 养父的个子并不高,桃之觉得他像个被砍掉枝干的粗树墩,那张酱油色的脸露出老实的憨笑。桃之的脑子里浮现出画面,他那双粗短发黑的手指在雪白的皮肤上抚摩,整个画面令她的喉管里泛起恶心的酸味。 养父的手里拎着老人吃的营养品,放牛妹接过来的时候,脸上喜得开了花,大声地说: “来就来呀,怎么还破费带东西来。” 养父表现得很客气,搔了搔头说: “小兰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托赖你们的照顾她。” “应该的,应该的。” 放牛妹同样报以客气的口吻。养父的眼帘垂下来,叹了一口气,展露出一副爱之欲其生的表情。 “这孩子,被我们养得太任性了,脾气太坏,每次一置气,就往外跑。这么多年一直没告诉过她是抱养来的,外面的人嘴碎在她面前乱说。她回来和我们吵架,然后离家出走,我也急得找了她好几天呢。” 放牛妹一脸愧疚地说: “怪我没托人捎信给你,她第一天来胡说八道说你们不要她了,我竟轻易的就信了。” “我们没亏待过她,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紧着她的,现在虽然有了老二,也一样一碗水端平的。” 养父的表情看起来很忠厚,说的话也很实在,只有桃之看清了他皮囊之下肮脏的手到处乱动。小兰从楼上走下来,背上背着她那天背来的包。她站在天井边,目不斜视地说: “爸爸,回家。” 养父站起身,立刻走到小兰身边,伸手接过她的包,摸了摸她的手臂说: “乖女儿,走吧。” 小兰嫌恶地躲开,快步走出门,养父跟了出去。桃之追出去,挥手对小兰说: “再见,小姑姑。” 小兰回过头,停下来,从包里摸出一个粉红色的蕾丝发夹,递给桃之。 “再见,桃之。” 小兰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和她的养父一起消失在裤子山脚下。桃之站在家门口,送别了很多人,他们都消失在裤子山脚下。 气定神闲的放牛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 “我就知道要来接的,再养几年就能嫁出去,能数钱了,怎么舍得放回来呢。” 恍然大悟的桃之,哑然地笑了笑。 大约过了一年,桃之听说小兰再次离家出走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小兰的消息。大约又过了几年,更确切的消息是,小兰失踪了,养家也彻底放弃寻找她。 放牛妹倒也不怎么伤心,毕竟没养过她,只是有时会忍不住猜测,她究竟是被拐卖了,还是被杀了,或许只是躲起来了过着安稳的日子。 桃之仰望着天空,吐出一口气,心想但愿是最后一种结局吧,也许她结婚生子,有了自己完整的人生。 桃之祈祷小兰会遇到一个疼她的老公。在桃之心里,每个长大的女孩能遇到一个疼人的老公是最好的夙愿。 第93章 变态的喜欢 小兰走了之后,偌大的屋子再次变得空荡荡的,桃之也郁郁寡欢了一阵子。她甚至做起了噩梦。 梦中有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伸手抚摸她的全身,那只手忽然变成无数只蛇,缠绕着她幼嫩的身体,她哭不出来,叫不出来,恐怖感充斥着每一个毛孔和每一根发丝。 桃之的个子长高了,放牛妹的腋窝已经藏不下她了。当她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仍然可以抱着放牛妹的手臂,像在水中快溺亡的瞬间抱住了浮木,只是她自己的手臂也变得更细长了。 放牛妹睡得迷迷蒙蒙的,嘴里嘟囔着说: “都长这么大了,还搂着我。” 升入四年级的桃之,个子突然长高了,座位在最后一排,做操排队也是最后一个。 “奶奶,给我买小背心吧!” 放牛妹摸了摸桃之扁平的前胸,若有所思地说: “没事,还没到穿小背心的时候。” “可是,黄梦真已经穿小背心了。” 同年级的女同学都穿上了小背心。只有桃之整日穿着阔大汗衫,有时俯身写字,同桌的董至程把脸贴在桌面上,斜着眼睛朝着桃之那松垮的袖口里探看,然后四处宣扬并讥笑桃之的胸部被坦克压过,比男的还要平。 羞恼的桃之,两只手交错,紧紧抓住袖口,蜷缩着身子,不敢撒开。 这些嘴碎的男同学在私下里给每个女同学都做了排名,黄梦真的胸部最大,桃之的没有。最大的和没有的都会被嘲笑。 黄梦真却一点也不自卑,她每天昂首挺胸地从教室外面走进来或者走出去,马尾在脑后用力地甩来甩去,傲然地无视着所有人。 桃之弓着身子偷偷地白了她一眼,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不要脸。” 谁都知道黄梦真是不要脸的,她的数学成绩明明很一般,可是数学老师却最喜欢她。 这位身材矮小,脸上总是堆着的老师姓詹,他总在大家埋头写答案的时候,故作从容不迫的样子,走来走去,然后停在黄梦真的位置旁,以怜爱的姿态摸着黄梦真的头发、脸庞、脖子,直至整个手掌缓缓地消失在黄梦真的衣领内。 黄梦真的表情很从容,嘴角露出微微的笑,似乎很享受老师对她独有的关照。 所有的女同学一致认为黄梦真勾引了詹老师,她们在课上争相举手回答问题,在课后争夺着和老师聊天的机会,她们都想要获得詹老师同等的关照。 詹老师并非一视同仁,他只对那几个长相清秀,身体已经发育出了该有的样子的女同学会格外关照,给她们专属的糖吃,邀请她们到他的宿舍里玩,有时还约她们晚上到学校,他用借来的幕布和放映机,请她们看电影。 这几个女同学以此为殊荣四处宣扬詹老师的温柔和体贴,得不到的人只有艳羡的份。 桃之有时候也期盼詹老师邀请她看一次电影,长这么大,她还没看过电影究竟是什么样的,她在打过工的四叔那里听说过电影,只有模糊的印象,但从未眼见为实过。 桃之并不喜欢詹老师,相比于詹老师,她觉得三年级的时候,那个鼓励过她的董以昭老师更为和蔼,值得尊敬。 桃之在同学之间,属于沉默寡言的,因为人一多,乱糟糟的,她有时候听不清她们究竟说了什么,又为了什么而发笑。 “老师的内裤有个洞。” 她们捂嘴再次偷笑。桃之这回听清了,小声地问: “你们怎么知道的?” 她们甩了甩马尾,神情骄傲地说: “因为我们给他洗过内裤啊。” 桃之的脸立刻囧得通红,在她有限的认知里,男人的内裤,只有自己的老婆可以洗。学生洗老师的内裤,算什么。可她们看起来并不引以为耻,似乎这样的事情再寻常不过了。 桃之被孤立了,因为她告诉她们,她并不喜欢詹老师,除了长得难看之外教书也很一般。最先针对桃之的是黄梦真。她伸手推了桃之一把,没站稳的桃之头不小心撞在教室的墙壁上,其他学生跟着起哄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讨厌詹老师。” “我凭什么不能讨厌他。” 回过神来的桃之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讨厌一个人也要被干涉。 “你一定是因为嫉妒,因为詹老师从不邀请你。” 黄梦真站立着,抱着的双臂凸显出她略显饱满的胸部,她以锐利的目光盯着桃之,嗤笑着说出理由。 “我才不稀罕。” 桃之咬着牙,轻蔑地笑了笑。她说不清詹老师的行为里究竟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但想到他的手如果落在自己身上,她一定会发出反抗的尖叫,她总想起梦中那只手变成蛇缠绕在她的身体上。 桃之和放牛妹说起学校那些女同学为老师洗内裤的事情,放牛妹伸手戳她的脑门,啧啧几声后说: “你真是一点儿也不聪明,主动为老师做点什么,他才会对你刮目相看呀。” “男人的内裤只有老婆可以洗,是你说的。” 桃之嘟着嘴反驳。 “傻呀,你们老师一个人在外头教书,老婆不在身边照顾,学生给他洗洗有什么不对!你呀,缺一根筋,你就应该跟她们学学。” 桃之忿忿不平地说: “他根本不是一个好老师。” “怎么不是呢?” “他摸黄梦真。” “喜欢才会摸呀,老师为什么摸她不摸你?一定是不喜欢你。” 桃之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放牛妹的歪理,喜欢才会摸,那她宁愿不要这样的喜欢,太恶心了。这样的喜欢根本透着奇怪的东西在里面,那是不对等的东西,只是她还不能想得太明白。 桃之脱下汗衫,扔在床上。 “他们偷看我的胸。” 她仍然想要一件小背心。放牛妹看了一眼笑着说: “你又没有,他们占不到你便宜的。” 在放牛妹看来,穿小背心还为时过早,没必要浪费钱,等一两年再说吧。桃之的背就这样驼了起来,她捡紧身一点的衣服穿,小小的奶头若隐若现,捡宽松一点的,又担心那些小流氓偷看。 没过多久,詹老师被调走了,很突然,没人知道具体原因。学校换了一位女老师接替了詹老师的位置,她是一个苟不言笑的老师,所有人都怕她。 她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字: 自爱。 桃之初次了解,一个人要先学会自爱,尤其是女孩子。 第94章 捡瓶盖的太阳 课间,桃之和黄梦真坐在操场边上的石凳上,两个人隔得远远的。 自从詹老师走了以后,黄梦不像以前那么骄傲那么看不起人了,更多的时候,一个人病殃殃地呆坐着。 女同学之间流行起跳马兰开花。有个和黄梦真要好的女学生跑过来,故意越过桃之,伸手拉起黄梦真去跳绳。黄梦真拗不过,只好站起身,加入跳绳的队伍。 女孩们翩飞的身影在细绳之间来回翻,有时衣摆也被甩起来,露出肚皮和隐约的小背心,那些男同学在旁边猥琐地嗤笑。 轮到黄梦真的时候,她的跳跃显得有些笨重,双手始终紧紧拽住衣摆。 男同学之间流行起拍啤酒瓶盖。他们会收集各种各样的瓶盖,用锤子或者石头砸平了,玩法与摔纸壳类似,比谁的力气大和用得巧,用自己的啤酒瓶盖摔对家的啤酒瓶盖,只要翻过来,就归胜者。 瓶盖与瓶盖之间也有尊卑之分,以颜色图案区分,就像纸币的面值,鲜有的、特别的瓶盖是大面值。他们会四处去摸寻啤酒瓶盖,而论捡瓶盖,谁也比不上太阳。 太阳住在牛屎陂,他每天从牛屎陂晃荡到镇上,再从镇上晃荡回牛屎陂的家。他的脸,常年遮盖在又长又黑的头发和胡子里,身材枯槁,远远望过去,像个摇晃的稻草人。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捡瓶盖,也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叫太阳,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怎么疯的…… 他住在裤子山脚下一座荒废的寮子里,墙塌了一个角,吃饭有时候在外面捡着吃,有时候邻里也给他送饭,睡觉就裹着一堆烂棉被。 他捡了一只破簸箕筐,用秸秆补了底,两边穿了一条长布带挂在脖子上,簸箕筐倚靠在他的肚皮上,上面整齐地码着铁皮瓶盖,各色各纹的,煞是好看。 他端着簸箕筐,站在蓝河村小学门口,安静地等待着放学铃铛响起。铃铛一响起,他立刻站直了身子,一只手扶着簸箕筐,另一只手捏着两个瓶盖摩擦出声响,张着嘴巴,迷瞪地看着校门。 刚走出校门的男同学立即蜂拥到太阳面前,伸手拿瓶盖翻来覆去的看,夸他找的瓶盖都好看。太阳的身上发出一股沤馊的泔水臭味,男学生们都毫不在意,只有女学生们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快速跑开。 “太阳,我拿一角钱和你买一个行吗?” 剃着平头的王金明爱不释手地捏着一个图案好看的瓶盖,试图和太阳做交易。 可太阳从来不卖瓶盖,也不送瓶盖,这些都是他心爱的瓶盖。他从王金明手里拿回瓶盖,小心翼翼地放进簸箕筐,笑呵呵地等着其他人来欣赏他的瓶盖。·王金明撇了撇嘴说: “傻子,有钱不知道赚!” 桃之站在人群外面,等所有人兴致缺缺地离开了,才走到太阳身边。 “太阳,这些瓶盖你卖掉吧,有钱了你可以到合作社买好吃的。” 一团乱麻的头发遮住了太阳的表情,他摸了摸簸箕筐里的瓶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不卖。” 他的语气很坚定。 “那你为什么每天都来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桃之想要知道答案。 “开心。” 因为可以炫耀瓶盖,所以开心,太阳的开心很简单。桃之伸手拿了其中一个黄色的瓶盖,就这么普普通通的一个瓶盖,让所有男学生为之痴狂。 “你都在哪里捡的呀?” 桃之仰脸看着太阳,太阳长得很高,可笑容却很腼腆,眼睛像豆荚一样裂开,露出一个圆圆的豆子,他看起来才二十多岁而已。 “路上。” 太阳每天无所事事的披着一个麻袋,举着一根棍子在草丛里,树林中,街道上……总之,没有他到不了的地方。玻璃瓶子、纸壳、瓶盖,塑料……他什么都捡。居所里堆满了他捡回来的垃圾。 “以后我捡到瓶盖都给你。” 桃之抬起头,看着太阳。太阳点了点头,神情认真地说,好。 美国佬每次开啤酒瓶盖总要叫桃之来看。 “你看,我会用腋窝开瓶盖,厉害不?” 梆的一声,瓶盖应声落地。桃之俯身捡起瓶盖后,跳起来拍手说: “爷爷真厉害!” 除了腋窝,美国佬的牙齿,腿弯和臂弯都可以开瓶盖,每回表演之前,桃之负责热场,她也用牙齿、腿弯和臂弯试验过一遍,根本不行,等轮到美国佬的时候,桃之的欢呼声最大。 桃之把捡起来的瓶盖都装进书包里,准备送给太阳。美国佬把空了的瓶子推到桃之面前,大方地说: “瓶子拿去退,退了的零钱给你。” “谢谢爷爷!” 欢笑的桃之把瓶子也收进书包里,明天到合作社退钱。她有时候盼望美国佬能多喝几瓶,一瓶能退一角钱,想想就很高兴。 一个啤酒瓶可以换两杯橘子水,桃之自己喝一杯,另一杯请太阳喝。太阳举着杯子,嘴唇上的胡子乱颤,不知如何下嘴。 滑稽的样子让桃之笑弯了腰。太阳只好把杯子在地上,他的两只手把胡子分开捋到两边去。 橘子水是冰的,他那凹陷的眼睛因为冰冷刺激而翻了个白眼,嘴里却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完。 “好喝吗?” 桃之仰着脸,期待着他的评价。太阳的喉结上下滑动好几下,意犹未尽地点了点头说: “好喝。” 桃之伸手摸了摸簸箕筐里的瓶盖说: “你卖掉一个可以换两杯橘子水。” 太阳歪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明天你请我喝橘子水哦!” 他们在裤子山脚下的路口分别,桃之对太阳挥了挥手说。 第二天,太阳卖掉了所有的瓶盖,他手里攥着所有零钱冲桃之挥了挥手。 桃之跑过来帮他数了数,一共三块六。她抽出其中一张一角钱晃了晃说: “我们去买橘子水吧。” 她把剩余的钱塞进太阳的口袋里: “这些钱放好,这是你的钱!” 太阳对钱没有概念,但他现在知道钱可以换好喝的橘子水喝。他们喝完橘子水后,爬上裤子山的崖顶自从那一次桃之一个人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之后,她不觉得埋在这里的女孩们可怕了。 太阳低着头,像狗一样四处嗅嗅,手里的棍子挑开地上堆积的松针,他捡了几个形状看起来很完美的松果,装进胸前的簸箕筐里。 “太阳,你快来看看,站在这,左边可以看见牛屎陂,前面可以看见王屋村,右边是蓝河村,整个世界都在我们脚下了。” 风在树木之间流转,桃之张开双臂,任风钻过她的身体,微卷的发丝也飘动起来。 “世界不止这一点。” 太阳站在桃之身边,若有所思地说。他的目光远眺,神情陷入迷茫,不知在想些什么。桃之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超过两个字的话,她转过头惊讶地望着他。 “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大很多很多。” 风吹过,太阳的面目裸露出来。他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看起来格外的睿智,根本不像一个失智的人。 第95章 太阳的钢笔 太阳是个颠佬,没人愿意自家的孩子和颠佬玩在一块。放牛妹也不允许桃之总是跟在太阳的屁股后面。 “他不疯。” 桃之辩解道,她知道太阳的真面目,太阳读过书,写得一手的好字,他有一支很漂亮的钢笔,甩一甩就能写出字。 “他要是不疯,那就是你疯。” 放牛妹嗤之以鼻地说。太阳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但人们总是抱着以防万一的心态对待他,远离他是最好的办法,平日施舍一点饭菜和不用的东西,让他这么过活着就可以了。 学校也开始驱赶太阳,说他是潜在的危险,举止不正常的人会迫害学生的安全。 太阳依然会捡很多瓶盖,他踽踽独行在路上,有时候看看天空,有时嘿嘿地笑,他捡起别人抽过的烟屁股继续抽,挥舞着棍子到处翻找着东西,头发始终遮住脸,把世界屏蔽在外面。 疏远太阳的桃之再也没有喝过橘子水,有时路过合作社,会看见太阳从兜里摸出钱买橘子水,他用手捋开胡子,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后来,男学生们不玩瓶盖了,改玩弹玻璃珠。太阳不知在哪里淘了很多好看的玻璃珠,放在簸箕框里。他不敢在学校门口等,而是到通往牛屎陂、王屋村和蓝河村的三岔路口等。等着那些男学生们围上来,挑选着自己喜欢的玻璃珠,他卖掉了那些玻璃珠,继续到合作社买橘子水喝。 又过了些日子,玻璃珠也不好卖了。 但太阳仍然在三岔路口等,那些玻璃珠因为碰撞有了发白的瑕疵,没有玻璃的通透,谁也不想买了。 王金明在他的簸箕筐里抓了一把,分文不付。太阳抓住王金明的手,要他松手。王金明不屑地说: “我拿是我给你面子,别不识好歹啊!” “你这是抢。” 太阳一字一句地说。王金明笑了起来: “那又怎么样,你敢打我吗?” 他身边围着其他男孩,他们都仰着脸,露出“你试试看”的表情。太阳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依旧执着地要王金明松手。王金明抬脚踢在太阳的腿上,脸上充满嚣张的意味。 太阳站稳如泰山,一动不动。他们很团结地簇拥上来,把太阳扑倒在地,破旧的玻璃珠在路面上滚动,逃跑。 孩子们的拳打脚踢说轻也不轻,架不住人多势众,暴烈的力气都结结实实地落在太阳的身上,他双抱头,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 桃之路过的时候,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在搞什么,直到看到地上的玻璃珠才反应过来,蜷缩在这些人脚下的人是太阳。 “你们打人哩,我到学校告老师去!” 桃之喊叫的声音像惊雷一样,男孩们纷纷散开,逃窜而去。 太阳狼狈地从地上坐起来,吐出一口气,拍打掉身上的灰尘,他看起来毫不气恼,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 桃之蹲下身子,捡起簸箕筐和玻璃珠。走到太阳身边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 太阳默默地接过簸箕筐,拍了拍布带上的灰尘后,把脖子套进去,站起来,桃之只能仰面看他。 “太阳,以后别再卖任何东西了。” 太阳低着头,沉默不语。突然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吹乱了两人的头发。 桃之见他一直沉默,只好转身走了,当她走到裤子山拐弯处的时候又回过头,发现他仍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她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空,今天晚上,也许会下一场大雨。 果然,天一黑就下起了雨,滂沱的大雨落在屋瓦上,落进天井之前织成了流动的幕布。雨雾随风飘漾到桃之的脸上,她抬手抹干。 放牛妹看着这阵突如其来的大雨松了一口气说: “旱了好久,这下地里的东西都可以喝饱啦。” 桃之却想到太阳住的那座塌了一角的寮子,经得住这阵澎湃的大雨吗? 雨下了一整夜,桃之入睡之前雨没停,醒来之后窗外的雨仍旧湿漉漉的。她打着伞,踩着已经泥泞的路往裤子山方向走的时候,望了望太阳住的那座寮子。 雨雾朦胧,看不清。走近裤子山才发现,那座寮子已经夷为平地。桃之的心里隐隐的有些担忧,太阳在哪里呢?他昨天晚上睡在寮子里的话,他可能埋在那了。 可是上课的时间快要到了,她没法到寮子那里看一看,她穿过裤子山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 “太阳不傻,下着大雨怎么会睡在寮子里呢?可是他不在寮子里的话他还能去哪呢?” 一上午的课堂,桃之都在走神,内心揪紧了,牵挂着太阳是死是活。 直到中午放学的时候,雨再次从天上倒灌下来,所有学生都没有办法回家吃午饭,他们挨着饿接着上完了下午的课,雨依然潮湿地下着。 桃之走到裤子山下的时候,头顶上方传来微弱的叫声: “桃之!桃之!” 她听清了声音,心脏用力地跳了一下之后缓慢地抬头往上看。那座灰色的坟前蹲坐着一个人,他瑟缩着身子打着寒颤,比雨更潮湿。 “你在上面干嘛?” 桃之问了一句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大雨天气,太阳无处可去,只能躲在坟头下。 “我看到你的房子塌了。” 太阳甩了甩头发,悬挂的水滴飞出去。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手掌中放着一个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站起来,桃之这才发现他浑身都是湿的,薄薄的汗衫贴在他的肩膀上,露出瘦削的骨架,像一把锋利的柴刀。 “是什么?” 桃之不知道他手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似乎是准备给她的东西。 “钢笔。” 太阳抬手扔了下来,正好扔在桃之的脚边。 “送给我吗?” 桃之捡起来,打开布片,里面的钢笔光洁如新。 太阳点了点头,两手抱在胸前,瑟缩着身子再次躲回坟檐下,那里看起来很逼仄,却正好容下他的整个身子。 “我回家给你拿吃的,你等我。” 桃之收下钢笔,一路小跑回家,浀星河的水声很响,雨下了一天一夜,水变黄了,圳沟的水也盈满要溢到路面来,桃之绕路走到上面的田埂,这样安全一点。 她刚到家,雨又忽然下得很大,放牛妹不让她出门。 “发大水啦,你出去,水要冲走你。” 桃之很着急,她从书包里拿出太阳送给她的钢笔说: “他从昨天饿到现在,他一直在等我,为了把钢笔送给我,我也答应过给他送吃的。” “你的命重要还是给他送吃的重要,不许去,雨下得这样大,我都不敢出门,你还去呀!” 放牛妹不由分说地拦下,桃之望着天井的雨幕,默默地擦掉眼泪。她真害怕太阳会死在那座坟前。 第96章 她去哪了 雨下了一夜,天亮时,终于停了。桃之早早起来,往书包里装了吃的东西,就冲向裤子山的方向。 浀星河水涨得很高,洪洪海海地奔向远方,圳沟边的泥路也被淹没了,桃之只好沿着高处的田埂走。当她走到裤子山脚下的时候,抬头仰望那座坟,那里空空如也。 “太阳!太阳!” 桃之着急地冲着崖顶上呼喊,寂静的清晨只有鸟在欢快地叫,庆祝平安度过了暴雨的夜晚。 桃之转身往回走,走到那座夷为平地的寮子上面,再次呼喊着: “太阳!太阳!” 无人回应,住在附近的邻居房门紧闭,还未起床。桃之怀里的粥和咸菜还是热的。她走到了三岔路口,走到了校园门口,仍旧没有找到太阳。 太阳失踪了,但没有人想过要去找他。那天,桃之来回地奔波了一早上后,放弃了。放牛妹说他也许到处乱走被大水冲走了,那天晚上的雨那么大,比白蛇水漫金山的雨还要大。 桃之觉得太阳还活着,他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流浪,也许他又做了一个新的簸箕筐挂在脖子上,四处兜售着新奇的玩意。 桃之买不起墨水,那支钢笔用过两次之后,没有墨水也写不出字了。有时用力的写在纸上只透出个印子,就像太阳在牛屎陂出现过又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日子照样一天一天的过,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桃之发现,黄梦真好几天没有来学校了。 放学铃声摇响后,教室里的同学纷纷背起书包,三两成群结伴地走出去,桃之扶着桌子,弯腰在桌子底下,慢吞吞地寻找丢失的一只鞋子。 坐在第一排的王金明也丢了一只鞋,正颐指气使地让他的同桌王芋荷找鞋。金鸡独立的王金明嫌王芋荷动作太慢,抬起脚踹在王芋荷身上,气急败坏地说: “快点!” 他因为同伴都走光了而生气,王芋荷摔倒在地也不生气,却不小心与桃之的视线撞上。桃之伸手指了指一张椅子底下,那里有一只白色的运动鞋。 王芋荷站起来走过去把鞋子捡回去,递给王金明。穿好鞋的王金明蹬了蹬脚,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今天是咱俩一起值日呀。” 王芋荷的声音很小,是冲王金明说的。王金明没听见,就算听见他也不会理会的,他向来跋扈。 桃之单脚跳到第四排,在黄梦真的位置上找到了自己的鞋子。一定是可恶的同桌董至程搞得恶作剧,偷偷把她的鞋子踢走。 桃之不小心撞上黄梦真的桌子,抽屉里掉落一团纸,摊开纸,上面只有一句话,字迹很工整,桃之想起老师夸过黄梦真的字是全班写得最好的。 “我不是一个自爱的人,我恨詹老师。” 詹老师已经走了快三个多月了,这个学期也快要结束了。不以为意的桃之把纸团好,重新扔进黄梦真的抽屉里,脚上趿着鞋走回自己的位置收拾东西。 桃之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整个教室只有王芋荷一个人默默地把每张凳子翻过来叠在桌上,等她一个人弄完,天就黑了。桃之放下书包,帮着叠凳子和打扫。 “今天是你和王金明值日,为什么他先走了?” 王芋荷紧闭着双唇,表情难以捉摸,但还是很小声地和桃之道了谢。 “下次你值日,我会帮你的。” 王芋荷紧张地表示她会回报的,她不想欠任何人。 “不用,只是顺手的事情。” 桃之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帮助王芋荷又不是为了图回报。 王芋荷比桃之还要内向,阴郁的眼珠子总是盯着地面看,因为总是不洗澡身上有怪味,被其他人远离孤立。 同学之间也会八卦每个人的家境,以此来划分等级和圈子。桃之被孤立是因为爸爸欠了一屁股债。而王芋荷是捡来的,她的养父是个常年酗酒的鳏夫,一直未娶。 住校的班主任拿着铝制饭盒在教室门外路过,正准备去食堂打饭。她抬起头看见桃之,似乎想到了什么,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老师拜托你一件事,今天回家的时候,能不能去黄梦真家看看她是怎么回事,前几天请假说是生病了,是不是还没好?” 桃之和黄梦真的关系不算好,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班主任的拜托。待班主任走后,王芋荷挠着头发,依旧小声地说: “你先走吧,先去办老师交代的事。” 桃之也没有和她继续客气,抓着书包匆忙离开了。 桃之像一棵野草,分不清季节,风云一流转,春夏秋冬,来了又走了,稀里糊涂的。天冷了,放牛妹会催她穿上秋裤,天热了,放牛妹也会拧着她的胳膊骂: “傻呀,热了不晓得脱掉衣服。” 桃之走过井生妹家,拒绝了盛情的晚饭邀请,继续往前走,走到黄梦真家门口的时候,她身上已经汗涔涔的,却没想起来要脱掉外衣。明明已经十一月份了,天凉几天热几天总是反复无常。 黄梦真家的大门紧闭着,屋内没有一丝亮光,但传出很小声的话音。 “还能怎么办,打落牙齿只能往肚里咽,传出去没了名节她以后怎么办?” 他们似乎正在小声地商量着什么,桃之听不清,只好伸手敲了敲门。叩响的声音让里面的人立即停止了话语,过了一会才传来王玉秀颤抖的声音问: “谁呀?” 桃之走到旁边的窗户边,踮起脚,尽力传话进去: “婶,班主任让我来看看梦真为什么好几天了还没去学校。” 屋内沉寂了许久,王玉秀回话说: “梦真病了,暂时没办法去学校。” 王玉秀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那么的笃定,这个回答渗着艰难的哽咽。桃之看屋内的人始终没有来开门的意思,只好趴在窗户上继续问: “梦真怎么了?” “没事,你明天和班主任说,梦真好了之后会去上学的。” 王玉秀的声音在桃之听来并非毫无破绽,她几乎要哭出声音了。桃之跳下屋檐下的地台,高声答了一句好的,转身走了。 没等桃之走远,屋内突然传来凄厉的叫声: “我不去!” 是黄梦真的声音,桃之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黄梦真究竟怎么了?她不想去学校吗?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冷风,钻进桃之的脖子里,把刚刚捂出来的热汗吹得冰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第97章 歪脖子树 翌日,放牛妹很早就把桃之叫醒了。她激动地摇晃着桃之,惊慌失措地说: “快起来,出大事了。” 意识模糊的桃之,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捡起衣服穿的时候,甚至没注意到穿反了。放牛妹叹了口气脱下她的外套翻了过来,重新穿上。 放牛妹的语调很平静,像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她说裤子山那里死了个人,吊在树上死的,舌头吐出来,很恐怖。瞬间清醒的桃之瞪大了眼睛问: “是谁?” “黄梦真。” 放牛妹哀伤地说,桃之怀疑自己听错了,黄梦真怎么会死? “真可惜,牛屎陂挑不出第二个比她能干的女孩了。” “什么……什么时候发生的?” 桃之语无伦次地问,放牛妹摇了摇头,无比惋惜地说: “天还没亮的时候发现的,她系了个长裤头挂在一棵松树上,小小的年纪,怎么会想不开,有病好好治,也能治好的,唉……” 桃之想起那张纸团,黄梦真写在上面的话,她是因为恨詹老师才自杀的吗? 放牛妹继续说: “太懂事了,思想负担重,怕治病要花家里的钱,得了腹积水就是苦,那肚子鼓的,不知道的人真的会以为那是四五个月大的肚子,她妈都哭晕过去了……” 桃之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好吵,几乎听不清放牛妹说的话。 桃之背着书包走到裤子山下的时候,停驻了许久,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女孩孤身走出家门踏入黑夜里的画面。 黄梦真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走到了这里,选择了结短暂的一生。 这条路上除了深深浅浅的脚印,圳沟水流过的声音之外,一切如昨。那些大人把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过吊死人的事。 马尾松终年都是绿的,只有落下的松针铺在陡峭的崖壁上,变黄变腐黑,踩上去发出簌簌的响声。 崖壁上的马尾松长得不如崖顶上的笔直,它们从岩缝中挣扎而出,枝桠以最大的限度伸出去获取阳光和雨水。 这些树没有名字,可自从黄梦真在其中一棵树上吊死之后,人们在聊到这件事的时候,需要具体地指明是哪一棵树。 那棵长得最歪的树就叫歪脖子树,传闻在群众之间发酵,变形,久而久之,这棵歪脖子树的由来变得有些玄乎。 一个少女在上面吊死了,这棵树才变成了歪脖子树,她的灵魂住进了这棵歪脖子树里。 黄梦真离世的事在学校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甚至没有人关心她为什么后来再也没有来学校了,除了班主任在班级内简单说明了情况,召集所有同学进行了一次捐款慰问以外,一切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班主任用平静的语气说: “大家在学校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别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桃之回到家,从柜子顶上翻出包裹,里面的衣服依然崭新,她从衣服兜里抽出五块钱,准备带到学校捐出去。 这些钱她存放了很久,始终没舍得花,放牛妹并不知道她存有一笔荔香留下的钱,否则会招致她的谩骂。 当然,捐款这件事,桃之也没告诉放牛妹。想也不用想,放牛妹一定会说: “她父母比我们有钱多了,哪里轮得到我们捐款。” 桃之再次试了试那些衣服,今年穿刚刚好,再不穿,以后再也穿不上了。桃之遗憾地脱下衣服装回包裹里,藏回柜子顶上。 桃之忽然想到,荔香好久好久没有来看她了。这两年她把信写到岩北给舅舅,由舅舅转寄给荔香,却石沉大海,没有任何音信。 桃之和王芋荷走得近了,她们会在课后的时间坐在一块发呆或者说话,轮到彼此值日的时候互相帮忙。 “你捐了多少?” 桃之问王芋荷,王芋荷面露难色,摇了摇头说: “我没有钱。” 还好捐款是不记名的方式,捐多少凭自己的心意,王芋荷倒也没有太难受。桃之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抬起头望了望天空,惆怅地说: “真没想到梦真会死,原来她早就病了。” “她还在学校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肚子上缠了很厚的布带。” 王芋荷的语气很平静,桃之坐直了身子,歪着脑袋问: “为什么会缠布带呢?” “我也缠布带,夏天穿得薄的时候缠,缠在这里。” 王芋荷指了指自己的胸部的位置,现在天气寒冷,裹着厚棉袄的身体已经看不出任何令人遐想的曲线。 桃之觉得很奇怪,黄梦真有小背心穿,而且布带缠在肚子又是为什么呢?两个人摇头晃脑地吸了吸鼻子,没有往深处想。 天气越来越寒冷,王芋荷的脚上还穿着夏天的凉鞋,原本粉红的凉鞋已经变得发白,鞋侧帮断开过,用黑色的轮胎皮烫上去,显得格外的丑。她把脚缩了缩,不想让桃之看得太清楚。 “不冷吗?” 桃之有点同情她,虽然自己的鞋也补过,可比起王芋荷裸露出脚趾要好得多,她起码穿的是布鞋。 王芋荷的头发又黑又卷,粗眉大眼,睫毛浓郁,皮肤很黑,手臂很壮,看起来格外抗冷。 “不冷,习惯了。” 王芋荷的样子看起来很坦然,这么多年她捡着别人给的烂衣裳和烂鞋子穿,一年四季也这么过来的。如果义务教育不是强制的,她甚至不可能出现在校园里。 她挥舞着手臂,把袖子撸上去与桃之的螳螂臂一对比,笑着说: “我比你壮,胳膊的比你大三倍呢!” 桃之隔着棉袄捏了捏王芋荷的手臂说: “你有小老鼠哦。” “活干得多就有了,我不喜欢读书,我更喜欢干活,在家里,我什么都能干,都擅长。” 王芋荷不擅长学习,成绩年年在班里倒数,目前桃之的成绩在中游的样子,无论是倒数还是中游,她们都是透明人。 除了黄梦真之外,桃之第一次碰到喜欢干活的同龄人。据王芋荷说,她能挑起一百斤的谷子,一口气不歇走二里路回到家。 “我能挣钱,暑假寒假帮同村的人干活,赚一点工钱,有钱了我就买肉吃。” 王芋荷说完,吸溜了一下口水,吞进喉咙里,仿佛吃到了一口真正的肉。 桃之的内心对王芋荷充满敬佩,她忍不住替放牛妹可惜,王芋荷这样的人才适合投胎到他们家来,放牛妹就想要个会干活的人。 一直到小学毕业那一年,桃之听说詹老师在别的学校犯事了,把学生的肚子搞大,家长不肯善罢甘休闹得很大,把他整进去吃牢饭了。 桃之路过裤子山,抬起头看着那棵歪脖子树,眼睛含泪,小声地说: “安息吧,梦真,欺负你的人遭到报应了。” 可黄梦真再也听不见了,上面只有树叶轻轻地摇了摇。 黄梦真的母亲王玉秀在她死后,又在牛屎陂疯跑了好长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她回归正常,肚子再次大了起来。 这回,如愿以偿,生的是儿子。 第98章 黄金螺 桃之十二岁了,城里的十二岁和乡下的十二岁,一个天一个地。 桃之那时并不知道城里人的十二岁是什么样的,但乡下人的十二岁,只要上门牙长得足够大就可以开始当家了。门牙大和当家有什么关系呢,桃之也不知道。 王芋荷的门牙就很大,整齐且雪白,反观桃之换牙的时候总偷懒怕疼,结果上牙和下牙一溜歪斜地乱长。 桃之去过王芋荷家,她那个醉醺醺的养父,红着脸抱着酒瓶子,使劲睁开眼睛想看清女儿带回来的朋友。 “你好啊,你好啊。” 他的嘴角垂涎着口水,脸颊和鼻头像红曲掺过的酒糟,散发出酒精气,稀疏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有些年老。 桃之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想起美国佬喝醉时也这样,她不喜欢醉酒的人。 王芋荷根本不怕她养父,张口就说: “喝吧喝吧,早点喝死了,我也解脱了。” 解脱这个词从王芋荷嘴里冒出来的时候,着实让桃之震惊了一下,这个与她同龄的女孩看起来格外的泼辣和利落。 养父摇晃着手中瓶子试图再找出一滴酒来,嘴里含糊地说: “养条狗都比你有良心,我就不该把你捡回来。” “你不把我捡回来,我也不会过这么倒霉的日子。” 王芋荷走近家门,蹲下身子,从底下抬起门,门轴从左边的洞中拔出来,她一松手,右边的锁发出“咵啦”的响声,这扇倒下去看起来并不牢靠的门半垂挂着。她转过身,拍了拍手,对目瞪口呆的桃之笑了笑说: “不好意思,忘记带钥匙了。” 她从门左边的空隙爬进去,拿了钥匙后再次爬出来开了锁,然后轻而易举地把门装回去。 “每次我忘记带钥匙,就这么进去的。其实屋子里囊空如洗的什么也没有,挂把锁掩耳盗铃而已。” 王芋荷挎了一个竹篮子,挽着桃之往一条巷子走去。 “没肉吃的时候,我就去池塘里捡黄金螺。” 王芋荷的手指在头皮上痛快地挠了一阵,桃之听见“唰唰”的响声。她们齐步穿出巷子后,眼前出现一片相连的水塘,这里的每一口水塘都有主人家的。 澄净的塘面上偶尔有鱼游上来吐个泡泡泛着一圈圈的涟漪,把天上的云和附近的山都晃乱了。 周围的塘壁上挂满粉红的卵粒,桃之弯腰把卵掰下来,用石头砸碎了,研磨着玩,这种螺是有害的,大量啃食水生植物,破坏池塘的水质。 “这个螺,真的能吃吗?” 桃之站在池塘边上,歪着头问。放牛妹说过黄金螺的肉硬得很,没有人会吃这种东西。浀星河里的黑螺蛳倒是经常有人捡来炖汤喝,可以下火。 “能吃,我有秘方,可以做得特别好吃。” 王芋荷放下篮子,卷起裤脚踩进池塘中,弯腰摸着。 “水里冷吗?” 风呼啸起来,桃之缩着脖子,感觉鼻尖有些冰凉。 “不冷,我一直都是光脚过冬天的。” 王芋菏俯身捡起一个又一个黄金螺,个头几乎有手掌那么大,不到一会儿,就捡满了一篮子。她晃了晃篮子说差不多了,然后从池塘里爬上来,淡定地拍掉吸在小腿上的蚂蟥。 头皮发麻的桃之立刻躲得远远的。 “你胆子真大!” 王芋荷的脸上绽放了笑容,满不在乎地说: “这算什么,我还有更胆大的时候,我晚上敢一个人在坟地里睡呢。” 桃之撇了撇嘴,竖起大拇指说: “算你狠!” 她们在河边把螺砸了壳,清理掉内脏,一团团金黄的肉摔进篮子里。四只浸泡在冷水中的手,变得通红。 “等会你吃过了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王芋荷挎起篮子,抬头挺胸地走在前面。她对自己的厨艺很有信心。 她们走回家时,门口空荡荡的,桃之来来回回地看,表情有些疑惑,王芋荷的养父去了哪里? “肯定又去打酒喝了。” 王芋荷一边开门锁一边给出了答案,她对养父的行踪早已了然于心。 进入屋内,桃之才看清楚,王芋荷和她的养父住的是一座矮小的寮子,空间不大,布置也很简单,正中间放着一张矮桌子配了两张矮凳子,靠里面的墙角搭了一张简易的床,床的位置周围拉了一条绳子挂着一块布当做隔墙。 桃之心里有点疑惑,王芋荷和她爸爸睡在一张床上吗? “随便坐吧。” 王芋荷的招呼打断了桃之的思绪。桃之蹲坐其中一张矮凳上,桌子上放着上一餐没吃完的菜,她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 屋内没有像样的灶台,王芋荷在靠门边的位置用土坯搭了个圆形的底座,上面架着一口不算大的铁锅。她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吹着,把火生起来。 王芋荷简单地刷了刷锅,等烧红的时候放了油,把刚刚回来的路上偷的蒜洗过切段扔了进去,香味爆发出来,然后把螺肉也倒进去,翻腾好几下之后就出锅了。 味道果然很香,口感是爽脆的。桃之的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由衷地夸赞说: “芋荷,你真有两下子,确实很好吃!” 王芋荷挑了挑眉,得意洋洋地说: “我没骗你吧!” 桃之伸手夹起一片螺肉,扔进嘴里,吃得很香,她一边吃一边说: “你亲生父母真傻,把你这个宝贝疙瘩丢了。” 王芋荷垂下眼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是没有福气的人。” 桃之有些懊恼,她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才让王芋荷自怨自艾起来。 “对不起!” 王芋荷无所谓地笑了笑说: “和你没关系,你没有对不起我的。” “那你知道你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吗?” 桃之又问道。王芋荷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落寞,犹豫了片刻之后才说: “我爸说他是在屎窖里捡到我的,我差点就淹死在粪便里了。” 桃之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即又懊恼自己的大惊小怪,但内心依然感到震惊,即便在放牛妹那里听说过这些年死掉很多女孩,她仍然觉得王芋荷的身世竟然如此血淋淋的,实在令人难过。坐在她身边的女孩,差点是一个活不下来的人。 王芋荷却说得很风轻云淡,脸上的微笑浮着不明显的忧伤。 “你看我现在好好的,命硬着呢。我也没想过去找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或许以为我已经死了,我也当他们死了。” 桃之低下头,没有说话。她没有王芋荷那么坚强,有时会自怨自艾,妈妈走了,爸爸再婚了,她是全天下最可怜的孩子,可和王芋荷相比,她又似乎要幸福得多。 “虽然我爸总是喝酒,有时候会打我。可他给了我一口饭吃,养活了我。我有时感激他,有时也恨透他。” “王芋荷,你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桃之只能用苍白的未来安慰王芋荷。虽然现在仍处在黑暗中,虽然现在仍处在不得已,可只要我们长大,只要我们走向未来,一定会摆脱一切黑暗,走向幸福。 十二岁的桃之在心里默默地期许着光明的未来。 那时的她们,把吃过的苦与善良加在一起和幸福的未来划了一个等号,她们以为,生而为人,只要足够善良,只要敢于吃苦,未来一定会幸福的。 放牛妹也说过,存好心做好事就会有好的回报,桃之相信善良的王芋荷一定会有好的回报。 可这样的想法,比彩色的泡沫更梦幻,像风吹落叶子,往一个深渊里下坠,无尽地下坠…… 第99章 大口吃肉 人情要有来有往才会长久,这是放牛妹教过的话。桃之想把王芋荷请到家里来吃顿饭,她在周五放学回到家的时候,和放牛妹提出了这个请求。 “当然可以。” 放牛妹答应得很爽快,空荡荡多年的家能来个客人热闹一下,她求之不得。 桃之觉得有些意外,接着又提了一个要求: “能买猪肉吗?” 桃之和放牛妹说过王芋荷家里很困难,没机会吃上肉,平时把螺肉当猪肉解馋。放牛妹也很同情,当即表示说: “行,我去赊一条猪腿来,炖黄豆吃。” 桃之拍手跳起来,高兴地说着逢迎的话: “奶奶的心最好,奶奶真会做人。” 放牛妹听见马屁话,忍俊不禁,笑容堆满脸。她最乐意别人说她会做人,是好人,一直以来,她也是这么自认为的。 第二天,桃之早早地起来,刚洗漱完,放牛妹拎着猪腿从外面走进来,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出门去捉猪肉。她晃了晃手中的猪腿说: “今天这猪腿好,肥瘦相间。” 桃之跑过来围着猪肉看了看说: “芋荷最喜欢吃肥肉,她说吃肥肉长力气。” “她真识货,放心,我一定会做得油滋滋的,你早点去把她叫来吧。” 放牛妹的身子消失在厨房门口,飘来的声音不忘催促,桃之欢呼雀跃地说: “好的,我现在就去!” 桃之迈着轻盈的脚步跳出门槛,路过家门口的田地,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稻桩子,空地上冒出嫩绿的野草。 风在草叶间旋转,偷溜进人的裤脚,冬天的太阳白白的有些刺目。桃之缩了缩脖子,嘴里吐出的白气浮在干枯的枝叶间。 河坝上有水,走不了捷径。桃之晃悠悠地经过裤子山,走过石桥,进入王屋村。 王芋荷正在她家的院子里晒油糠。说是院子,其实是靠近巷子的一块空地,没有围墙。轻手轻脚的桃之想要吓一吓王芋荷。 蹲在地上的王芋荷早就看见移动过来的影子,嘴角咧开笑了笑,立即跳起来吼了一声。反遭惊吓的桃之后退好几步,连连拍着胸脯说: “你吓死我啦!” “我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能吓我的人。” 王芋荷咯咯地笑起来,身体前仰后合。 “你家不养猪,晒油糠做什么?” “别人给我的,晒干了可以做饼吃。” 王芋荷珍惜一切食粮。桃之惊讶地咧开嘴,据她所知,机器脱掉稻谷皮会产生黄色的油糠,油糠在乡下一般用来喂养家禽畜,通常不会有人吃这种东西的。 “你真厉害,什么东西到你手里都可以吃。” 旁边屋内传出连续急促的咳嗽声,桃之耸起肩膀,侧头望了望,降低了音量问: “你爸在家呀?” 王芋荷拍了拍手,叹了一口气说: “在呀,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喝酒,这是喝酒呛到了,一整天下来,没有一刻是清醒的。” 咳嗽声仍然持续地传出,王芋荷撇了撇嘴,表现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桃之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说: “我家也有酒鬼,我爷爷喝醉酒会骂人,还赶我们走。”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找我呀?” “我前几天和你说的,去我家吃饭,你现在和我走吧。” 王芋荷一直在挠头,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格外破旧的衣裳,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好吧,我没去别人家做过客。” 桃之以为她是害怕,于是摆了摆手,笑着说: “不是做客,去我家玩玩而已,我是第一次邀请同学呢。” 桃之的语气很真挚,不停地摇着王芋荷的胳膊,迫切地希望她能答应。拗不过的王芋荷勉强地点了点头说: “那你先等等。” 王芋荷回到屋子里提了一把镢头和一只篮子走出来,她坚持要去地里挖一些自己种的药薯。 “我家都有!” 桃之跺了跺脚说。 “你家有和我给的,是两码事。” 王芋荷坚持要带点东西才愿意去桃之家,奈不何的桃之只好跟随王芋荷穿过巷子,走到浀星河边。 桃之吃惊地望着眼前丰茂的菜地。在她眼里,种地种菜是大人的事情,明明个子和她差不多的王芋荷,竟然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这片空地上开荒,弄了一亩多的地用来种菜吃。 “这片地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每次发大水的时候总会淹掉我种的菜。” 王芋荷平淡地说,她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年开的这片荒地。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没有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菜种子是邻居们给她的,怎么种怎么施肥怎么打理也依靠邻居们教她。 桃之发现王芋荷的臂膀的力量几乎和放牛妹差不多,镢头挥下去,结实的泥块翻过来,露出茁壮的药薯,上面的黑须挂着湿润的泥土。 “你看,我种的药薯不比别人的差呢。” 药薯根根笔直,个头有手臂那般粗,桃之张大嘴巴,不停地赞叹。药薯装满一篮子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有些高了。 “太寒酸了,你奶奶会嫌弃吗?” 王芋荷抿了抿嘴,担忧地说,桃之拼命摇头说: “怎么会呢,我奶奶高兴还来不及,药薯在集市上卖得最贵了。” 王芋荷放心地笑了笑说: “那就好。” 自尊心强烈的王芋荷,生怕她这样的人在别人那里会掉落了该有的礼节,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次别人骂她“有妈生没妈教”的话。有许多事,她的确不懂,她努力地学会懂。 放牛妹盛情地接待了王芋荷,笑眯眯地说: “谢谢你看得起桃之,愿意和她一起玩,我很高兴。” 格外局促的王芋荷,紧握住筷子,干巴巴地笑着说: “是桃之不嫌弃我,我很感谢她。” 桃之转过脸,与王芋荷相视一笑。 “快吃,多吃点!” 放牛妹不停地为王芋荷夹肉,炖得烂乎乎的肉块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小口小口地咬着肉的王芋荷,眼角不知不觉挂了泪。 放牛妹的手悬着,心上像挂了一把沉重的秤砣,突然往下坠落。这个女孩刚进家门的时候,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破棉袄让她看起来是在过冬天,单薄的裤子太短,露出黑峻峻的脚腕,踩在凉鞋里的双脚冻得通红。 “别哭,锅里还有很多呢,慢慢吃。” “猪肉比螺肉好吃多了,谢谢你,阿婆。” 王芋荷的声音哽咽起来。桃之放下筷子,垂下眼帘,叹了一口气。 “以后别吃螺肉了,我家吃肉的时候,我会跟桃之说,你跟她一起回来吃。” 其实,放牛妹和桃之吃肉的时候也不多,祖孙俩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英富并没有按照约定的,每个月按时寄回生活费。改善伙食基本上要依赖家里卖谷子和牲畜,或者是美国佬给一点看矿场的工资。 即便是这样,让王芋荷来家里吃肉,对放牛妹来说只是加一双筷子的事情而已。 第100章 养父淹死了 吃完午饭后,桃之带着王芋荷参观了楼上和老宅的每个房间。 “你家房子真大,房间真多,真好。” 王芋荷小心地摸了摸干净的床纱帐,发出羡慕的感叹,窗明几净的房子比起她和养父住的寮子,简直好太多了。 “我不敢一个人睡,从小到大,一直和奶奶一起睡的。” 桃之也没有自己的房间,放牛妹说二楼的四个房间将来各分给四个儿子,两个老的将来住到老宅的下厢房去,放牛妹还说: “女孩子要什么房间,将来要嫁出去的。” 桃之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床。 “我也没有自己的床,从小到大,一直和我爸一起睡的。” 王芋荷不停地挠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桃之想起寮子里那张用帘子隔开的床,靠在阴冷潮湿的墙角里。 桃之和王芋荷并排在前厅门槛上坐了一会儿。桃之说起小时候坐在这里吃红薯,然后去打酱油的故事。 王芋荷微笑着听她说完,然后抬头望了望天,站起身,脸色变得有些焦急。 “我该回家了,我爸不知道吃饭的,也许今天中午又喝一顿酒算过了一餐。” 桃之站起身,挠了挠头说: “那下周一见。” 下周一,学校见。 “等等……” 后门那边传来声音,刚喂完猪的放牛妹慌慌张张地擦了擦手,转身噔噔地上了二楼。王芋荷和桃之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放牛妹从二楼噔噔地下来,手上多了个包裹,她走到王芋荷面前,拍了拍包裹说: “这是桃之不穿的衣服,她妈妈买的,还很新,你们个头差不多,你肯定能穿,带走吧。” 桃之认出了那个包裹,那是她偷藏在衣柜顶的包裹。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见王芋荷红着脸不知所措的站立在原地。 “你拿着!” 放牛妹不由分说地把包裹塞进了王芋荷的怀里,王芋荷不得不接住,然后转脸看向桃之,露出惶恐的表情。桃之抿了抿嘴唇,眨了眨眼,喉咙干涩地说: “这是夏天的衣服,明年你不一定能穿了。” 下一年的夏天,她们肯定又长高了,怎么能穿得下呢,桃之希望王芋荷识趣地把包裹还回来。 “能穿的!” 放牛妹笃定地说,又推了推王芋荷。王芋荷只好抱着包裹在桃之的欲言又止中离开了,她穿着凉鞋径直趟入冰冷的河坝水中走回家。 “命真苦!” 放牛妹目送她远去,忽然发出感慨。桃之瞪着放牛妹,生气地说: “为什么把我的衣服送给她。” “你又不穿,送给她刚好。” 放牛妹白了她一眼,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 “是你不让我穿的。” 桃之红着眼睛争辩着。放牛妹却露出“别小题大做”的表情。 “那是妖婆穿的。” 桃之烦躁地挠头,她不能说衣服里面还有妈妈给她留的钱,否则都会被放牛妹悉数收走,充当爸爸赖掉的生活费。她打算明天到学校后,委婉地和王芋荷讨要回来。 可是,周一那天,王芋荷没有来学校。 桃之在其他人口中听说,王金明替王芋荷请过假了,但没人知道具体的请假原因是什么。 一整天,桃之惴惴不安地望着第一排唯一的一个空位,胡思乱想着,王芋荷是不是发现了包裹里的钱,为了花掉那些钱才请假的。 傍晚放学后,王金明在桌子底下找鞋。桃之走到他身边,胆怯地问: “王芋荷今天为什么没有来?” 王金明抬起头看了看她,又低下头四处看。 “你先帮我找鞋,找到了我再告诉你!” 桃之蹲下去,一眼就看见他的球鞋。王金明边穿鞋边说: “她那个酒鬼爸爸死了!” 桃之站在桌椅间的过道上,瞪大了眼睛,背脊升起一阵彻骨的寒意。 王金明没有多说,拎着书包走出教室。 值日的学生正在翻凳子,巨大的声响砸进了桃之的耳朵里,脑海里浮现那个头发稀疏,脸颊和鼻头终日发红的男人。 桃之抓起书包,冲出教室,走出校门,径直往王屋村去。 王芋荷家门口的空地上站着一些人,他们背着手,手臂上挂着一圈白布,表情严肃地说着话。 寮子那扇开着的门,黑洞洞的,没有声息,门上方及左右边贴上了白纸黑字的对联,狭窄的屋檐下摆了几只花圈。 桃之见过丧事,普通人家的丧事比这家要热闹得多。 踟蹰的桃之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一直转脸望着门内的方向。有个女人走了过来,她的胳膊上也挂着一圈白布。她盯着桃之看了许久,大声地问: “你找谁?” 桃之停下脚步,可怜兮兮地说: “我是王芋荷的同学。” “同学啊!” 女人的声音热情起来。 “你真有心,还能来看看她,她在屋里呢。” 女人走在前面,回头冲她摆摆手。桃之缓慢地跟过去,女人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大腿说: “屋里有棺材,你怕吗?” 桃之停下脚步,嗫嚅着,没说出话。女人一副了然的样子说: “我叫她出来吧。” 女人走进屋子里,没过多久,头戴白布的王芋荷出现在门框里,她看起来很平静。 “怎么回事呀?” 桃之小声地问。 “昨天下午,我爸掉河里淹死了。” 面无表情的王芋荷,语调也平静得不像她本人。 “节哀呀!” 桃之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到日后王芋荷的处境不由得分外难过。 “你知道我看到他死了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我松了一口气。” 王芋荷站立着,背对着那些大人,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 “挺好的,他在死之前,照旧喝了很多酒,也许死的时候,他不会太痛苦吧。” 王芋荷目光空洞地望向某处,自言自语着。屋内的锣鼓突然如泣如诉地响了起来,桃之的心脏没来由的震颤了一下。 “以后,你怎么办?” 桃之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这句话问得很不合时宜。 “以后……” 王芋荷抬头望了望天空,表情变化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递给桃之,笑了笑说: “我很喜欢那些新衣服,我昨天试穿的时候,发现口袋里有钱,衣服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钱还给你。” 桃之缓慢地伸出手想要接过钱,想了想又把钱塞回给王芋荷。 “你以后一个人了,留着吧。” “放心吧,我饿不死的。” 王芋荷又笑了笑,头上的白布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素净、成熟。 桃之恍惚了,不记得后来是怎么离开王屋村的,也不记得是怎么走回家的,等她醒悟过来时,手上攥着的钱,已经被汗水濡得湿透。 第101章 少女弑父 这些天,桃之放学后会先到王屋村,尽管放牛妹千叮咛万嘱咐: “你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她家办丧,你别老去,犯冲呀!” 但桃之忍不住牵挂王芋荷,什么犯太岁、什么本命年,都抛诸脑后了。 锣鼓敲打了好几天,王芋荷一天比一天麻木。因为付不出更多的钱,吹鼓手们只在白天有空的时候来吹一吹,敲一敲。晚上,她一个人守着棺材睡。 “还好天冷,尸体不会臭掉,否则我真的会疯掉。” 王芋荷的眼神变得空洞,似乎把万物都凝聚到眼底,失去了所有应对的力量。桃之很担心王芋荷,没有家长的她,将来要怎么办,依靠什么过活? “你以为我以前依靠过他吗?自我记事以来,他就整日醉醺醺的。” 王芋荷无力地笑了笑,整个人变得苍白、脆弱。 桃之问: “今天是最后一次守夜吗?” “是的,明天就送上山了,好奇怪,我竟然有点舍不得他。” 王芋荷的身体不自觉地晃了晃。 送亡人上山的前一夜,吹鼓手要吹打一整夜,这样的热闹要持续到次日天蒙蒙亮,把棺材送上山落葬之后,让灵魂和肉体在世上热闹最后一回,体体面面地离开。 守夜需要一整晚守着香烛,按照先生的要求,在指定的时辰烧纸。桃之打算陪王芋荷守夜,她回到家与放牛妹说了这件事。 “芋荷是我的朋友,太可怜了,以后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了。” “我知道她可怜,可你去那样的地方,会冲撞的。” “这个世界没有鬼的,何来冲撞不冲撞呀。” 辩驳不过桃之的放牛妹只好让一步,要求桃之在神龛前烧香求菩萨保佑完再走。桃之听话地点了香,拜了拜说: “菩萨,我今天要陪朋友,要保佑我们哦!” 沉默的菩萨坐在神龛里,慈眉善目地望着前方。 最后一个夜晚的锣鼓响,看在是同村人的份上送的,锣鼓队的队长知道王芋荷没有钱。吹鼓手跟着先生的指挥,每隔两个时辰响一阵,其他时候懒洋洋地抽烟、瞌睡、说话。 狭窄的屋子多了一副悬在两张长凳上的薄棺材之外,还多架了张桌子给吹鼓手们坐着。其余几乎没有多余的空地可以容身,跪坐在地上的王芋荷转身对坐在角落里的矮凳上的桃之说: “你要是觉得困,到床上睡吧——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王芋荷停顿了一下,想到那张床脏脏的,桃之也许不愿意躺上去。桃之半蹲着身子,小心的走到王芋荷身边。 “你说什么?” 桃之把耳朵凑过来,王芋荷疲惫地眨了眨眼问: “你困了吗?” 桃之摇了摇头,干脆直接坐在地面上,刺骨的寒冷钻进她的身体里。王芋荷抬起膝盖,把下面的棕垫移到桃之身边,小声地说: “你坐这里,地面太冷了。” 桃之把棕垫移回去,小声地说: “地面太硬了,你还要跪很久呢。” “谢谢你。” 王芋荷的眼睛里汪着清亮的泪水,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是朋友。” 桃之拍了拍王芋荷的后背,想要给予力量,她们是朋友,所以不用客气。 夜里刮起了北风,烧纸的盆里,火光晃动起来。先生站在棺材前作揖,嘴里念念有词。 “孝女一叩首!” 王芋荷俯身磕头。三个叩首过去后,先生往盆里扔黄纸。 风再次席卷,火光摇摇曳曳。 漫长的一夜过去,清晨弥漫起大雾,大人们推来一辆平板车,把棺材抬上去,盛着香烛的炉子放在棺材前。 满身雪白的王芋荷负责端灵牌,她的养父没有照片,所以没有遗像,只好照旧时候做了个灵牌。 有个女人在桃之的胳膊上系了一根白布,让她在队伍的后面跟着。 “王芋荷有福气,有你这样的好朋友。” 前面有人点响了单响炮,哀乐声顿时冲天。队伍里的哭声洪洪海海的。 队伍并不长,都是一些本家的人,他们在浓雾中往大路上走,在村子游走一遍之后继续朝着东边的方向走去。 棺材落下,黄土覆盖,鞭炮声响起。 浓雾消散,太阳爬上山头,日光照射向人间大地。 王芋荷哭得最大声,其余人也随着痛哭一阵,直到鞭炮声没落。 大家轻松地下了山,像了结了一件小事一样,说说笑笑地下了山。山上只剩下王芋荷负责收尾。 墓地很简单,不像远处其他交椅样式的坟座,她的养父只有一张简单的矮碑,刻着名字和生死日期。 这个位置风很大,呜呜地响。 桃之站在不远处等王芋荷,看到王芋荷冲她招了招手,才小心的踩着芒箕丛缓慢地走过去。 “饿了吧?” 王芋荷从衣兜里掏出两块发黑的饼,递了一块给桃之。 她们坐在一块干净的空地上,视野之所及,整个王屋村、整个的蓝河村,以及角落里的牛屎陂都笼罩在初晨金黄的日光里,大地看起来像洗过的样子,格外的崭新。 这里的风光与裤子山完全不同,视野更加开阔和辽远。 风吹乱她们的发丝,遮蔽了视线。 “他们挑了个最差的位置,墓地朝西,子孙都要喝西北风。” 嘴唇苍白的王芋荷苦笑着继续说: “但是我不在乎,我甚至算不上是他的孩子,将来过得再烂,我想不会比我现在还要烂吧。” “这是没根据的事。” 桃之转过头看着王芋荷,轻声地反驳。王芋荷的视线落在眼前这片空地上,定定地说: “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你说过他是淹死的。” 桃之不疑有他,王芋荷却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说: “是我把他推进河里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听起来像是事不关己。震惊的桃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僵硬地保留着刚刚的姿势。 “他只要看见钱,就像自己的命一样。那天,他抢走钱,我一路追到桥上,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很奇怪,那天的我,力气比老虎还要大,一下子把他摁在桥栏杆上,逼迫他把钱还给我……” 蜷缩着身子的王芋荷,用双手抱紧了自己,声音低落下去: “好冷啊!” 桃之靠近了,环抱住这个战栗不已的少女。 “我拿回钱了,他的眼睛露出凶光,捡起地上的石头想要砸死我,我太害怕了,嚎叫着用头撞向他的肚子,他——他——” 他翻身掉进了河水中。王芋荷紧握着钱,慌乱地逃回家。她不知道他死了,因为养父说过他会游泳的,他年轻的时候是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张顺。 直到天黑的时候,有人来报信,说他醉酒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 “我杀了我爸。” 王芋荷捂住脸,放声痛哭起来。 第102章 霸占房子 桃之咬了一口饼,干燥的粉末在嘴里散开,食之无味,想来这就是王芋荷说的油糠饼,做好之后可以放好几天不坏,她觉得这很适合用来当跑路时的干粮。 “你说,警察会不会来抓我走?” 王芋荷茫然地望着远方的山,眉头皱成了一团。桃之艰难地吃完整块油糠饼,对于王芋荷刚刚问的问题,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忽然想起还在坐牢的小叔,犯罪的人关在里面的日子并不好过。 王芋荷犯罪了吗?桃之也不能肯定,学校也没有科普过相关的法理知识,况且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那是一场意外,如果王芋荷的养父没有喝太多酒,没有贪婪地抢走钱,意外根本不会发生。归根结底,王芋荷是无辜的。 可王芋荷在忽然间下定了决心说: “桃之,我要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里?” “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 “那你不上学了吗?” “我哪里还有钱上学呢,以前都是我爸东拼西凑借的钱,啊,说到这个,他已经死了,这些借债都要我来还了——” 王芋荷忽然停住,大笑起来。桃之以为她说离开只是开玩笑,结果她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还是离开才好,这样我才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你能去哪?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的。” 桃之呆呆地望着旁边这个少女,她听大人说过,过十六周岁的人才能申领身份证,出远门坐火车需要身份证才能买票。 “我还有户口本。” 王芋荷撇了撇嘴,没有身份证这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可对于桃之来说,这样的决定是无法想象的,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不依靠大人的情况下,远走他乡,在陌生的地方怎么生存下去呢。 可王芋荷根本不害怕,脸上反而露出坚定的神情,她觉得自己有的是力气,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饿死的。 她们安静地坐了很久,久到草地上露水也干了。王芋荷突然站起来,转过身,跪在墓碑前,不停地磕头,哭着说: “爸爸,你就当没有养过我吧。” 狂风再度席卷,阳光在树梢之间摇晃。她们一前一后走下山的时候,仍然沉默着不说话。 桃之望着王芋荷的背影,心中涌起悲伤,她预感到,过不了多久就会失去这个好朋友了。她追上前,直到和王芋荷肩并肩,想了想还是开口问: “我们会是永远的好朋友吗?” 停下脚步的王芋荷转过身看着桃之,点了点头认真地说: “当然,我们会是永远的好朋友。” 桃之垂下眼帘,有些忧伤。 “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再也想不起对方了。” 王芋荷摇了摇头,坚定地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桃之靠近了,含着泪抱住了王芋荷,似乎想要把她烙印到自己的身体里。 “不管你去了哪里,我希望你会幸福。” 王芋荷也抱着她,眼中显露出迷茫。 “可是,你说的幸福是什么呢?” “嗯……” 桃之也哑语了,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想起曾经有个老师提到过,我们来到世上是为了追求幸福。至于幸福是怎么回事,总有一天,我们会弄明白的。 王芋荷是在不久后的一天晚上离开的。在那之前,桃之不知道她究竟打算去哪里,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没有钱寸步难行。 桃之想了想,还是打算把那笔钱给王芋荷。送钱过去的那天,桃之看到王芋荷叉着腰站在檐下和一个女人大声地吵架。 桃之认出了那个女人,王芋荷的养父去世的第二天,是这个女人帮她把王芋荷叫出来的。走近了,她听清女人的咒骂: “扫把星,克死你爸爸,还想偷占我们的房子!” “这是我爸的房子,他死了,房子就是归我,轮不到你们赶我走!” 王芋荷毫不输阵,泼辣辣地顶撞回去。 “你是他捡来的野种,就算你是他亲生的,这房子轮不到你做主,王姓宗族的规矩还没死呢,房子都是传给族里的男丁——” 女人脸上的肉横在一块,凶神恶煞地叫嚣着。不甘示弱的王芋荷用更高的嗓门盖过了女人的尖叫。 “我管你是猪族还是狗族,你们敢抢这里的一瓦一柱,我和你们没完!” 王芋荷扭身进了屋子,女人追跑到门边,朝着屋里继续谩骂: “由不得你,发什么梦,死皮赖脸,癞皮狗!难怪你亲生父母要把你扔进屎窖里,原来你就是个屎尿不如的东西——啊呦——” 屋内似乎泼了什么东西出来,女人发出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张牙舞爪地跳了起来。 “天打雷劈的坏东西的,你不得好死——” 女人地逃跑开,不甘心的咒骂声哑下去。桃之的视线回到黑暗的门内,王芋荷大步走出来,张嘴大笑说: “我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再敢来,就不是清水那么简单了,等着屎尿伺候吧!” 桃之跑过去,发现刚刚泼湿的地面还冒着滚滚的热气。看见桃之的王芋荷立马换了笑容说: “你怎么来啦?” “怎么回事呀?” “嗨呀,他们想快点赶我走,想霸占房子呢!” “这些人真坏。” 桃之回过头白了一眼刚消失在隔壁房子里的女人。 “要不是为了卖掉房子,我早就走了。” 卖掉房子,王芋荷才有钱作路费和伙食。她转身走进屋内,招呼桃之也进来。桃之跟进去以后,从兜里掏出钱,迅速的塞进王芋荷手里,说: “你拿着,我没有什么可用的地方。” 王芋荷不容分说地把钱重新塞回桃之手里,巨大的力气逼迫得桃之毫无扭转之力。王芋荷说: “我不要,我收了你的衣服就够了,那些衣服真好,我这辈子从没穿过那么好的衣服,真希望夏天可以尽快到来。” 桃之笑了笑说: “冬天还没过完呢!” “今年的冬天,太漫长了。” 王芋荷叹了口气,从心底涌上来一种说不清的绝望。 桃之坐在矮凳上,环顾四周,屋子里依旧没有什么变化。靠墙的地面铺着厚厚的秸秆,铺了一整圈,桃之以为那是一种御寒的办法。王芋荷顺着桃之的视线望去,苦笑着说: “这破寮子,根本没有人买,我又不甘心给那些强盗。” “再等一等吧。” 桃之的内心暗暗的盼望着房子不会那么快卖掉,这样,王芋荷也许就留下了。 “他们还会再来找你的麻烦吗?” 桃之有些担心地问,歪着头的王芋荷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回答桃之的问题。 自从养父去世以后,王芋荷没有回过学校,老师找桃之问过关于她的情况之后,也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其他多余的话。 学校并不会关心一个差生是否还再回来,为了提升升学率,他们甚至会劝那些差生退学,小学毕业证也不给颁发,不过那时候,差生们也不稀罕一纸小学文凭,事实证明,在后来的社会工作中,小学文凭没有任何用处,甚至直接划入了文盲范畴。 王芋荷没有小学毕业证书、没有身份证,迈入社会第一步,连吃上饭都困难。 第103章 火烧村 王芋荷是突然离开的。那天晚上,桃之在家里洗澡,从外面跑进来的放牛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说: “王屋村南边着火了,你快出来看呀!” 桃之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走出洗澡房,穿过天井和下厅,站在檐下望了望河对岸的方向。 河对岸成排的房舍中间蹿出鲜红的火舌,在漆黑的夜空中格外鲜明,滚滚的黑烟随风飘向远空中。对岸不时传来骚动声,有人跌跌撞撞地冲到河边挑水,又步履匆忙地返回。 “这下热闹了,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呢。” 桃之环顾四周,发现牛屎陂的人都走出家门外,好奇地观望火势。 “不会烧到你同学家里吧?” 放牛妹无心地问出这个问题,桃之的心脏突地像鼓锤用力敲在鼓面上,发出巨大的震动与轰响,她想起王芋荷屋子里堆满的秸秆。 此刻,冲天的火光使得其他伫立在黑暗中的房屋变得更加的隐秘,桃之无法准确地识辨出,王芋荷所在的那座寮子究竟在何处。 “奶奶,我要去王屋村!” 桃之很担忧王芋荷的安全,她一定要去看看。放牛妹皱了眉头说: “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 “王芋荷家可能就在着火的位置。” 桃之几乎要哭出来。放牛妹叹了口气,还是转身进门去了。过了一会儿,放牛妹走出来,手里抓着一把手电筒,锁好门后,她牵着桃之往裤子山方向走去。 刚走到桥上,近在眼前的火势看起来更加的壮观,木头燃烧的味道弥漫而来,愤怒的火焰声传进人们的耳朵里。王屋村和蓝河村仅隔着一座桥,桥上涌来许多人,火光印在这些人的脸上,像长久燃烧的烟花。 桃之跳着脚指着火焰的方向,痛哭起来: “是王芋荷家!” 她跑在前面,放牛妹紧随其后,大声呼喊着: “慢点!慢点!” 火源近在眼前,灼烧感也变得真切。救火的人在大声地叫喊,围观的人发出来回踢踏的脚步声。 “芋荷!王芋荷!” 桃之在人群中来回地呼喊着,始终没有人回应。其他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看,又不时的抬起头望着刚刚烧透的屋顶,这场火连烧两座房子。 那个格外凶神恶煞的女人在此刻变换了面孔,瘫倒在地,一遍一遍地哭喊着说: “完啦!都没啦!” 女人似乎认出了桃之,她吃力地站起身,然后冲过来,揪住桃之的衣领,大声地质问: “那个扫把星跑哪去了?” “芋荷跑了?” 一头雾水的桃之反问那个女人,女人咂了咂嘴又哭了起来。放牛妹从人群里走出来,把桃之拉过来,护在身后,生气地冲女人说: “你干什么呢?欺负孩子呀!” 女人惨笑一声,脏污的脸忽然扭曲起来,她发泄似的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就是那个扫把星点的火!我要她的命赔!” 人群骚动起来。 “人家爸爸才刚死,就着急忙慌地抢房子,人家有骨气,烧了也不便宜这些吃绝户的人。” “我看见她背了个包裹,火还没烧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坐上公共汽车走了。” “看样子,她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 一开始,人们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但面对这个发狂的女人,他们不再言语,沉默地看着她躺在地上打滚。 天地之间,只剩下木头烧裂的声音,以及不停来回送水,泼水的人。 大火燃烧到了深夜才慢慢的熄灭了,一直到清早,那片黑色的废墟上仍然冒着隐约的青烟。 王芋荷离开了。桃之知道她已经安全离开了的时候,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离开火灾现场回家的时候,桃之的脚步也变得轻松愉快。 放牛妹对这件事持着批判的态度,她认为王芋荷做得太过激烈,不管怎样,不该烧房子。 “她要是和婶母好好说,人家也愿意让她住到出嫁的时候,将来嫁了好人家,还要这座破寮子做什么,婶母想要,给就是了。” 放牛妹人生信条很简单,苦命的女孩们长大了都可以通过嫁人来改变命运。只要嫁人了,就有依靠,她忽视了自己也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吃尽了无数的苦头这个事实。 “什么是吃绝户?” 桃之停下脚步,冷不丁地问。放牛妹呆滞了一下,笑了笑说: “你同学发生的这个情况也不算是被吃绝户了,她本来就是捡来的女孩,她婶母想把房子要回去也有一定的道理。” “如果爸爸和小喆他们都死了,我会不会被你们吃绝户?” 桃之举了个例子,等待着放牛妹的回答。放牛妹却大声笑了起来,说: “你有什么绝户让我们可吃的,你爸爸自己还欠一屁股债呢,把我们给拖累死了。他们要是真的死了哇,那你最可怜,那些债你都得背着,你给他还!” 桃之撇了撇嘴说: “我不还,让小喆给他还!” 放牛妹嗤笑一声说: “那你放心吧,不管怎样,你爸爸就是拼了他那条命也不会让小喆来背这笔债的。” “为什么?” “儿子更难呢,女儿能嫁出去依赖别人过日子。儿子就不同了,要挣钱娶老婆,过日子都得靠自己。” “可是女儿去别人家不是更可怜吗?” “可怜什么,嫁出去了有自己的老公,会生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家,哪里可怜了。” “照你这么说,儿子也不可怜,娶了老婆,也会有自己的孩子,还能住在自己的家里。” 放牛妹不耐烦地敲了敲桃之头说: “啊呦,说不过你,歪理一套一套的,总之,你以后一定要多帮衬你弟弟,将来你嫁人了要是被欺负,还要依靠你弟弟来为你撑腰呢。” “女儿嫁出去还会被欺负啊,真可怜!” 桃之烦躁地挠了挠头,心里涌起悲哀的感觉。 “不许顶嘴,每回我说一句你要顶十句。” 放牛妹怒视着桃之,不满地说道。桃之笑了笑,机智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说起王芋荷。 “奶奶,你说王芋荷会去哪里呢?” 没见过外面世界的放牛妹也说不清。 “可能会去县城吧。” 桃之摇了摇头说: “不可能,她一定会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样警察找不到她——” “警察为什么要找她?哦,她烧掉了房子。” 放牛妹自问自答地说。 关于王芋荷的音信,桃之是在上初中以后,在另一个王屋村的同学口中听说了她的现状。 王芋荷的确辗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和一个比她要大很多的理发师生活在一起,他们开了一家理发店,她负责为客人洗头和按摩。 桃之想到王芋荷还没有成年,竟已过上了大人的生活,浑身忍不住泛起鸡皮疙瘩。 再后来,再也没有王芋荷的消息了,桃之也在历遍人间辛酸事之后,彻底地忘记了这个曾经说过“永远不会忘记”的朋友。甚至连这个好朋友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关于幸福这个词,不知最终会应验在谁身上。也许命运平等地给每个人赋予了幸福的希望,可在追寻的路上,彼此熟悉的人还是走上了不同的路,过上了不同的生活,直至遗忘。 第104章 农药中毒 最近,桃之发现自己的头皮越来越痒,上面似乎生长了新的生物,不断地噬咬着头皮上的每一处神经,夜里经常无法安眠。有时挠得狠了,竟忍不住痛哭起来。 放牛妹照例睡得很死,根本没有注意到桃之的反常。等头虱发作在自己头上,痒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她才发现桃之的头发里已经长满了透明的虫卵,密密麻麻的虱子不断地躲进发丝里。 放牛妹的背脊升起一股寒气,大叫一声: “长虫包了,你从哪里沾染来的,我要被你害死啦!” 桃之哭丧着脸不停地挠头,脑子里忽然浮现王芋荷总是不停挠头的样子。 治理头虱,除了勤洗头和使用篦子之外,没有更有效的办法。人传人,生生不息,是一项令人头疼的毛病。 想要彻底断根只能剃光头,可没有哪个女人或者女孩真敢剃掉头发。后来,不知道哪个神人发现用农药兑水洗头,虱子和卵都能药死。 烧好热水装进搪瓷盆里,放牛妹特意加大了药量兑进去,说: “这样,虱子才能死得透透的!” 桃之低下头,刺鼻的味道猛地灌入鼻子里。 “好臭!” “臭才有用呀。” 桃之洗完后,放牛妹接着这盆水继续冲洗。祖孙俩各包了个头巾,坐在屋檐底下晒太阳。放牛妹说: “太阳晒一晒,药效发作得更快,等等再洗掉,就好了。” “奶奶,我怎么觉得我的头皮发烫呢。” 而且,桃之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越来越厉害了。 “发烫了就是起作用了。” 放牛妹虽然说的很笃定,但也觉得头皮滚烫了起来。 “我头晕……还想吐……” 桃之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啊呦,我也不舒服……” 放牛妹拍了拍胸脯,大口地呼吸。 江颜从右侧的院子走过来,朝着桃之挥了挥手问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山上捡松子。 意识模糊的桃之什么也没听清,口里不停地吐出呕吐物,整个人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放牛妹吃力地站起来,手撑在墙上,用尽力气地说: “快,快叫人!” 说完,这具笨重的身子,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惊慌的江颜冲了过来,用力摇晃着桃之,颤抖地问: “你怎么啦?” 桃之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快叫人!” 嘴唇乌青的放牛妹,张嘴呢喃地说。江颜站起身,大声呼叫着: “救命啊!救命啊!” …… 祖孙俩是在村卫生院的病床上醒过来的。护士皱着眉头厉声责备放牛妹说: “用农药洗头,亏你想得出来,如果进入五脏肺腑,你们现在已经喝上孟婆汤了!” 把放牛妹和桃之送来的人是江茂润和刘春雨夫妻俩,幸亏他们先用肥皂水冲洗掉了农药再送来的,否则农药残留一久,会变成重症的。 放牛妹转过脸,虚弱地说: “托赖你们了,真不好意思。” 她眼中含着泪,几分感激几分歉疚几分没有颜面,两家人,左右为邻,抬头不见低头见地不肯说上一句话,就这么过了好几年。 江茂润和刘春雨什么也没说,一前一后地走了。留下的江颜伏在桃之的病床前,小声地问: “你怎么样了?” “好多了,谢谢你。” 江颜腼腆地笑了笑说: “客气什么,等你好了,我们再去捡松子吧。” 放牛妹和桃之捡回一条命,从那之后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了好长一段时间。 “福大命大,全靠菩萨保佑,捡回两条命!” 放牛妹在自家的神龛前,低着头,一拜再拜。 “你也要拜拜,全靠祖宗和菩萨的保佑。” 她拉着桃之一起拜。桃之嘟着嘴说: “明明是江颜的爸妈救了我们。” “那是他们应该的,他欠我们的这一世都还不完的。” 恢复健康的放牛妹很快又翻了脸,认为江茂润和刘春雨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内心的亏欠。 两家人,依旧乌鸡眼来来去去的。岁月在桃之的人生中轻飘飘地又翻过了一页纸。 一九九四年,桃之所在的小学开始了六年制。八年义务教育变成了九年义务教育,原本上完五年级可以直接升初中的他们被迫留下继续第六年的小学生涯。 许多家长难以接受突然多出来的一年,这不仅意味着孩子要多耽误一年,对于经济困难的家庭来说,还需要多支付一年的学费和各项开支。 幸运的是,英富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不久之后,学费的汇款单也到了,桃之顺利地升上了六年级。 教室的门牌上换了新的班级牌,班主任还是原来的班主任,学生还是原来的学生,大家的位置照旧不变。董文文搬到了王金明的旁边,那个原本属于王芋荷的位置。 王金明用粉笔在桌上画了个中隔线,他一个人占了三分之二,董文文抱紧手臂,规矩地守在中隔线右边,下课之后,还要被王金明差使着替他找鞋。 董文文也是个差生,自从王芋荷走了之后,她一跃成为倒数第一,性格也很内向。她也是捡来的孩子,收养她的人是年迈的秋阿婆。 桃之见过秋阿婆,这个耄耋老妪与常人不同。她的胸骨贴着膝盖,行走时,头颅几乎垂在地面上,整个人看起来很怪异,像说快板的人手上那张合在一起的快板一样。 秋阿婆带着董文文在蓝河村的上街生活。她每天从蓝河村出发,经过牛屎陂,到西山拾柴。桃之想象不出那些捆好的木柴,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是怎么抬上她那严重佝偻的后背上,说是后背,其实是腰部的位置,看上去像一只乌龟驮着重物缓慢行走。 桃之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返回蓝河村的秋阿婆。她内心涌起无限的同情心和责任感,不断地促使她上前帮助秋阿婆。 停下脚步的秋阿婆,缓慢地侧过脸看着蹲在眼前的桃之说: “你是个好心的孩子,多谢你,可我自己可以的,不用帮忙,你快回家吧。” 秋阿婆用力凹着脖子,尽量保持视线平视前方路面,然后迈步子继续缓慢地前进。桃之伸手抓住木柴说: “秋阿婆,我可以的,董文文和我是同学。” 秋阿婆停下脚步,乐呵呵地笑了说: “好孩子,你抬不动的,别看我是残疾人,我力气大着呢。” 桃之依然坚持要帮忙,秋阿婆只好慢慢地松了手。 桃之对自己的力量产生了错误的判断,那捆木柴立即从她手里脱落到地面上滚了一圈。红着脸的桃之不信邪,跃跃欲试想要再次徒手抬起来,那捆木柴似乎在嘲笑她似的,在原地纹丝不动。 秋阿婆笑了笑说: “没事的,还是我来吧。” 桃之呆呆地望着秋阿婆弯下了膝盖,僵硬地坐到地上,尽量让腰背靠着木柴,然后双手揪住绳,身体前倾,用力地蹬脚想要站起来,却像翻过肚皮的乌龟,努力地想要翻面。 秋阿婆不停地蹬脚,却屡屡没有成功,桃之反应过来后立即上前帮忙,好不容易重新抬起木柴后,秋阿婆的脸从她那双干瘦的脚脖子间露出来,朝着桃之说: “好孩子,你会有好报的,快回家去吧。” 桃之站在原地,为刚刚给秋阿婆增加的麻烦内疚不已,却想不到任何补救的办法,她只好目送秋阿婆远去,直到消失在裤子山那边。 这些年来,秋阿婆靠着捡木柴,养大了董文文。 第105章 雪珍的梦想 升上六年级后,桃之的成绩突飞猛进,在班级的排名里进入了上游,老师鼓励她加把劲,争取上长琅一中,保底二中。 一中和二中都在县城,桃之开心地幻想着将来在县城上学和生活的情景。提及此事,放牛妹有些忧心地说: “要我说,会读书的人在镇上读也一样,不一定要到县城去,那里学费和花销肯定比镇上的中学要高。你爸爸还欠一屁股债,得为他想想,减轻他的负担。” 桃之倒也没想太多,放牛妹说的也没错,会读书的人,到哪都没问题,最重要的是,如果可以减轻爸爸的负担,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学校有升学指标,班级里开展一对一的辅导小组。董文文和江雪贵分到桃之这一组,按照老师的要求,利用课后的时间来帮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在下次考试中,让他们提升十分以上的成绩。 董文文和江雪贵都住在蓝河村的上街,距离学校不远。 “今天是第一次课后辅导,去你家还是你家?” 桃之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地扫,等待着答复。董文文低下头,嗫嚅着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桃之没听清。江雪贵举起手说: “去我家吧。” 江雪贵家门口有一口池塘,周围的住户把各类垃圾都倾倒在这口池塘里,时间久了,里面散发出的恶臭,长久地萦绕在附近。沿着池塘边,伫立着几个电线杆,乱七八糟的电线在上方缠绕着连进每一户人家里。桃之指了指池塘的另一边大面积倒塌的房屋说: “那里原来是我太公他们住的地方。” 要是那时候没搬走就好了,住在这里,附近有很多同学可以一起玩,到小卖铺买零食和酱醋茶也方便多了。倒塌的房屋旁边是江姓宗祠。桃之和江雪贵是同一个宗族的,认真论辈分的话,她是姑姑,不过因为两家如今不住在一处,来往甚疏,还是以同学身份相处更为方便。江雪贵往右边指了指说: “从那条巷子进去,是她家。” 他又指了指身边的董文文。董文文始终一言不发,总是低垂着头,不知道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江雪贵家的房子也是二层,一楼的左边是客厅,右边是饭厅和厨房,二楼是住房,整体看起来挺宽敞干净。他们三个人坐在客厅的八仙桌上写作业。 临近六点左右,江雪贵的姐姐回来了,她在镇上上中学,叫江雪珍。桃之用很低的声音附在江雪贵耳边说: “你姐姐好漂亮。” 肤白胜雪的江雪珍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像一道温柔的光亮,笑容像一朵刚出水的荷花,不可方物。 “她像我妈妈。” 江雪贵抬起下巴晃了晃。 “你和你姐一点都不像,太普通了。” 桃之嗤之以鼻地说,视线一直跟随着江雪珍的身影。江雪珍走进饭厅后,不一会儿又走到客厅,笑意吟吟地问: “江雪贵,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知道写作业了?” 江雪贵挠了挠头,苦恼地说: “别提了,老师派了个辅导组长来监视我们。” 江雪珍眨了眨明亮的眼眸,冲着桃之招了招手说: “你好呀,托赖照顾我弟弟哦,他是榆木脑袋,不是读书的料。” 桃之盯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嘴里磕磕绊绊地说不出完整的话: “不会……他……他很聪明的。” 江雪珍指了指江雪贵的脑袋说: “他的小聪明要是用在学习上,我们就不用为他担心了。” 江雪贵不服气地吐了吐舌头。董文文默默地看着其他人,脸上展露出生怕其他人会发现的胆怯笑容。 三个人的时间和据点,周一到周五基本上在江雪贵家,周六日在桃之家。桃之也提议过,要不要去董文文家?江雪贵小声地告诉桃之说: “她家连桌子都没有,晚上也没有电灯,现在还依靠煤油灯呢。” 桃之的眼前浮现身体折叠在一起背着木柴的秋阿婆,那张藏在脚脖之间的苍老的容颜,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命运带来的洗礼。妥协于苦难的样子鲜活得让人不敢上前清楚地探视。 “那我开音乐喽!” 少女响亮的声音在既是屋顶也是地板的地方转回来,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刚刚把一块磁带放进录音机的江雪珍按下录音机,美丽的声乐从喇叭里传出来。 桃之和董文文放下笔,侧着头含笑地望着随着曲调漫舞起来的江雪珍,她的身体像在空中飞旋的蒲公英一样轻盈。她蹦跳着走过来,伸手拉着桃之她们一起加入漫舞。 桃之捂着嘴忸怩地笑,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有任何动作。董文文学着江雪珍的动作生硬地扭了几下后之后放弃了,江雪贵夸张地甩着四肢和头发,毫无章法地乱吼乱动。 大大方方地挥舞着动作的江雪珍看起来像一只柔美的天鹅,动作极尽优雅。这份肆意妄为令桃之看得很沉醉,头不知不觉地歪倒着。她微微笑着,对江雪贵说: “你姐姐是我姐姐就好了。” “她只能是我的姐姐。” 江雪贵骄傲地抬起下巴,一副傲然的样子。 桃之和董文文正在努力地学一支舞,据江雪珍说,双人交握手,脚步前进后退的,叫交谊舞。 “不难,用心学就能学会的。” “羞死人啦。” 桃之捂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想要跟着学,放牛妹说跳舞那是妖婆干的事情,正经的女孩,谁会去跳舞。 “跳舞不羞人,这是很浪漫的事。” 江雪珍认真且温柔地解释道。 “雪珍姐姐,你的梦想是跳舞吗?” 桃之歪着头,若有所思地问。 “嗯,我喜欢跳舞,我想成为明星。” 江雪珍眼皮不抬地回答。这一年,港澳台明星风光无限,风靡全世界,许多少男少女都梦想着将来可以成为耀眼的明星,这时的桃之对明星一无所知,因为家里并没有电视和收音机。所以她也无法理解江雪珍想要成为明星的愿望是何其盛大。 桃之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但她忽然很羡慕有梦想的江雪珍。有梦想的人对未来的期待就像桌子上已经摆放好的一盒糖,一颗又一颗,整齐分明,光是坐在桌前守着就已经知道,未来一定又甜又美好。 后来,当桃之听说江雪珍堕落的消息时,内心的震惊无以名状,原来,那些桌子上的糖,会变成毒药。 第106章 折叠人 江雪贵的父母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这是桃之在突然之间发现的,当她好奇地和江雪贵打听为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变了脸色,发起了脾气。 “你们走吧!” 他胡乱地把桌上的书本和作业塞到桃之和董文文手中的同时,还把她们推出了门外,过了一会儿,他把书包也扔了出来,大叫一声说: “滚!” 门被扑通地用力关上了。桃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呆立在原地,心脏被痛击似的难受起来。 “对不起呀,江雪贵。” 屋内没有任何回应声。桃之只好捡起地上的东西,董文文也沉默地蹲下来捡东西。 “能去你家吗?” 董文文犹豫许久后才点了点头。 她们经过池塘边,走进一条巷子后,董文文嗫嚅地说了一句话。桃之没听清,连忙靠近了问: “你说什么?” “雪贵的爸爸妈妈,一直各过各的。” 桃之皱了皱眉,疑惑地问: “各过各的是什么意思?” 董文文仍然用很小的声音说: “他妈妈和上街的木匠好上了。” 桃之停下脚步,胸口忽然一阵莫名的压抑,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想起了放牛妹说她妈妈是不要脸的婊子。婊子这个词,她不想用这个词安在江雪贵的妈妈身上。 “那他爸爸呢?” 桃之想到在江雪贵家时,有时会看到一个女人,有时会看到一个男人,他们的脸都是阴沉的,似乎很不愿意回到那个家。 “以前常年在外面做工,这两年才在家的,可是夫妻俩合不来,他爸爸是个很沉闷的人,他妈妈喜欢浪漫的人,那个木匠会送花给她。” 董文文难得地打开了话匣子,她在自己擅长的地方表现得很有自信。 “可是江雪贵和雪珍姐姐看起来都是很快乐的人。” 桃之没想到江雪贵一家的另一面竟是这样的。 “他们说,雪珍姐姐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哭。” 桃之陷入了沉默,原来一个人可以在人前展现出如此巨大的差异,她开始同情可怜的江雪贵姐弟俩。董文文也不说话了,眼睛往地面看。 其实路并不远,一下子就走到了一扇低矮的门前。上街的房子是连片的,一条巷子中能住数十户人家,而董文文家是其中一个。 屋内没有采光,穷困的她们装不起电线和电灯,只能依靠煤油灯来照明。这间屋子让桃之想起了王芋荷的家,只是在昏暗中她能感觉到这间屋子似乎很整洁和干净。 等煤油灯点亮的时候,桃之才发现秋阿婆在家的。她独自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摸黑挑着筐里的米虫。桃之吓了一跳,立刻平复,装作没事的样子和秋阿婆打招呼说: “阿婆,你视力真好啊。” 秋阿婆抬起脸笑了笑说: “今天风大呀,文文带贵客来啦。” 董文文沉默地低着头,把筐拿了过来,小声地说: “奶奶,这些我会干的,你别操劳了。” 秋阿婆依旧坐在矮凳上,她坐着比站着会好一些,起码可以抬起脸看到一切,她从裤兜里摸索了许久才掏出几角零钱,伸手递到半空中说: “前几天我听雪贵说了,你们学校说要买新本子,今天刚把木柴卖掉了,你拿着赶紧买新本子。” 董文文站在桌边,不肯去接。她垂下眼睑,嗫嚅着想说什么。桃之和秋阿婆都没听清,等待着她重新说一遍。 “奶奶,我不想读了,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秋阿婆把攥着钱的手缩回去,无措地在打了补丁的裤子上擦了擦。 “可是你不上学你能干什么,出去打工人家也不敢要你。” “我可以去捡木柴,你年纪这么大了,我不忍心再看你受苦了,奶奶……” 董文文突然哽咽起来,眼泪从脸庞上落下来,桌上的煤油灯火舌轻轻地晃了晃,屋子里三个人的影子也晃了晃。 桃之不知道该怎么办,顿时有些后悔来了。 秋阿婆站起来,再次形成折叠的样子。她缓慢地走过来,她伸出的手只能轻轻地拍到董文文的膝盖,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安慰这个捡来的苦命的孩子,甚至一个简单拥抱都做不到。 董文文蹲下身子,抱住秋阿婆的背,也抱住了秋阿婆的小腿和脸。影子仍旧在摇晃。这个画面在桃之眼里,又温情又悲苦。 “奶奶,你就不该捡我回来的。”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董文文的情绪突然失控起来。 “胡说八道,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把你捡回来,可怜你命苦,摊上我这样的人,给不了你好的生活。” 秋阿婆抬手擦掉董文文脸上的泪,轻声地安慰道。 “奶奶,如果没有你把我从桥洞里捡回来,我早就被大水冲走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只要奶奶长命百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真的不想再继续读下来了,我想挣钱养你呀。” 声泪俱下的女孩,不停地倾倒出内心的重担。 原本呆立在旁边的桃之也走过来,拍了拍董文文的后背,轻声地说: “没事的,没事的。” 董文文哭泣不止。 周末,董文文和桃之相约到浀星河边玩。董文文走在前面,偶尔摇晃着身子,抬起头悲伤地望天空。她说: “我奶奶本来有家的,她是因为我,才失去了一切,她的丈夫和儿子把她赶了出来。” 天上一片云也没有,阳光和风都很轻和,行走在河边的人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桃之默默地跟随在后面,有时捡起地上的石头,扔进水里,砸出一朵巨大的水花。 河对岸有人架着工具进行挖河沙的工作,河床变得越来越深,不少孩子在这里沉下去淹死了,就是因为这些人。 董文文指了指通向王屋村的石桥说: “我亲生父母特别狠呢,下大雨发大水,他们就把我放在桥洞里,等着冲走。” 秋阿婆披着蓑衣走过桥的时候听见了婴儿的哭声,那时的她已经弯腰弯得有些严重了,非常吃力地攀爬到桥下面,凶猛的河水就差一点点,就要淹没桥洞了,在那之前她救出了董文文。 “你好命哦,遇到秋阿婆。” “有说我好命,也有说我苦命,说来说去,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命,但愿以后我有能力让我的奶奶过上好日子吧。” 董文文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继续往前走。 桃之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陶阿婆也说过她好命,第一个出生的女孩。“好命”这个词似乎在每个人眼里的定论不同,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孩来说,能活下来就是好命。 第107章 池塘里的尸体 三个人又和好了。江雪贵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带了些橘子,在课后的时候递给桃之和董文文,别扭地说: “对不起,我姐姐说我这样是不对的,你们是我的朋友。” 桃之接过橘子,大大方方地说: “我们没生气,没事的。” 董文文也接过橘子,剥开了,顾自地吃,她又恢复了以往沉默的样子。 他们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友情在摩擦中变得更加坚固。深深烙印在彼此的命运中。 “董文文,我学会接电线了,我爸爸搞了一套花皮电线,这周末我就帮你家装上。” 江雪贵摇晃着脑袋,侃侃而谈地说起他是怎么学会的,通电的原理是什么。桃之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由衷地佩服说: “你真聪明,这么难的东西你都能学会。” 这个年纪的男孩最爱听夸奖,很是受用的话让江雪贵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故作谦虚地说: “这有什么,这个东西一点儿也不难。” “不难吗?我爷爷修个电灯要花两天时间才能搞明白呢。” “啊呦,修电灯最容易,这样吧,下次你家有要修的,尽管找我好了。” 江雪贵拍拍胸脯,充满担当的样子。 “真好,这个是技术,我四叔说了,又一技之长就能赚钱。” “哈哈,赚钱那是以后的事,等我先把文文家的灯弄好吧!” 上课铃响起来,江雪贵在离开桃之的位置之前拍了拍桌子说: “今天照例去我家写作业哦!” 他说完之后,像一只猴子一样迅速地蹿回到自己的座位,又回过头冲桃之眨了眨眼,嘴角依旧嬉笑着。这个画面映在桃之的脑海里,鲜明得像梦一样。 江雪贵死了。 他的尸体沉入家门口的池塘里,过了好几天才浮上来。巨大的尸体露出背面,身上的衣物几乎快要被撑破,如果不是依靠这身衣物,江雪珍完全不敢认那是她的弟弟。 出事那天,池塘边上的电线杆上架着一张竹梯,地面上摆放着一些工具和一圈花皮电线,路过的人以为是电力工人在作业,没有太留意这里的情形。 那天,没有人看见这里发生了什么。 直到天黑到很晚了,江雪珍沿着池塘走进巷子,再到上街上来回地呼唤都没找到人。当她再次走回家想看看江雪贵会不会已经回来了,路过电线杆的时候,发现那些工具和花皮电线还在。 江雪贵没回家。江雪珍哭着走到奶奶家里找爸爸江繁田。 “雪贵不见了。” 当江繁田沿着池塘找的时候,看见了那圈他带回家的花皮电线,心里猛然地坠落了一下。手电光朝着池塘照来照去,什么也没发现的时候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一点。 父女俩匆匆地走到学校,又走到了牛屎陂。桃之从床上被叫醒的时候才看清床前站了好几个人,她睡眼惺忪地叫了一声雪珍姐姐,疑惑她怎么会突然来。 江雪珍扑过来,身上的寒气扑满桃之的脸,莫名地泛起鸡皮疙瘩。 “你知不知我弟弟去哪了?他今天有没有来找你?” 恢复意识的桃之这才看清楚江雪珍的身边还有一个面目严肃的男人,似乎发生了严重的事情。她表现出毫不知情的样子,摇了摇头,接着想起什么又说: “他说过今天要帮董文文家装电线和电灯的。” 脸色大变的江雪珍回过头望着同样脸色大变的江繁田,他们对视了许久之后又匆匆地走出房门。 桃之听见脚步声在下了楼之后消失了,直到听到门栓重重地扣上的声音后,她才躺下,沉沉地睡下去。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江雪贵从楼梯走上来,走进房间,走到她的床边,然后嬉笑着,什么话也没说。他浑身湿漉漉的,像在水里游过泳。 “江雪贵,你姐姐在找你。” 桃之在梦中焦急地呓语。忽然,整张床朝着幽深的底下坠落,江雪贵消失了,桃之想要晃动身体逃出这张坠落的床,却乏力地躺在原地。 “啊……” 当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大叫时,梦立刻消失了,人也回到现实中。 “奶奶,我好害怕,我梦见江雪贵了。” 桃之扑到放牛妹怀里,痛哭起来。放牛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没事没事,别自己吓自己。” 江雪贵好几天没来学校,桃之和董文文下了课之后,挨坐在一起唉声叹气地想,江雪贵究竟去了哪里。 竹梯、工具、花皮电线,当时都在原地,他丢下那些东西之后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可能被拐卖了,也有人说他都这么大了,就算拐走也不会有买家的。还有人说他可能被人给杀了,因为和别人吵了一架。” 董文文摇晃着脑袋,自顾自地说着她听来的消息。 “希望他平安吧。” 桃之合着手,低下头,衷心地祈求着。 “他们还说,如果他真的死了,他父母一定会离婚的。” “为什么?” “他们一直没有离婚,是因为有雪贵这个儿子。” “那雪珍姐姐怎么办?” 董文文也沉默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桃之的问题。 “雪贵不会死的。” 桃之呢喃地说,眼眶不自觉地湿了,她抿紧嘴唇,脸上的肌肉使劲努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都这么多天了……” 董文文停止了话语,她哀伤地想,这么多天了,江雪贵的情况,似乎很难乐观了。今天早上,她路过池塘的时候,看见好几个大人跳进池塘里,黑水淹到他们的胸部位置,他们憋气来回地走着,艰难地摸索着。 中午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池塘里已经没有人了,听那些邻居说,池塘里什么也没有。 直到傍晚,黑云不断地从四处涌满整片天空的时候,池塘靠近宗祠的角落里突然咕嘟咕嘟地响,那里堆积着各种腐败的垃圾,尸体从当中的空隙里浮现。 “啊——啊——” 住在宗祠里的江哑巴最先发现的,他绕着池塘跑到江雪珍家,发出怪异的大叫声。江繁田从屋里走出来,朝着江哑巴所指的方向望去。江雪珍和她的妈妈李秋美也从屋子里走出来,视线落在那堆漂浮的垃圾上。 “雪贵啊,我的儿……” 李秋美的喉咙里爆发出超乎人体能量的声音,把人心惊动得削落了一片鲜血淋漓。 天空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大雨。江哑巴在雨中来回地跑,嘴里不停地发出凄厉的怪叫声。 第108章 堕落 桃之得知雪贵去世的消息后,央求放牛妹买了香烛。放学后,她拎着香烛,穿过巷子,走到池塘边的时候,看到秋阿婆和董文文也在电线杆下面烧纸。 “善良的雪贵啊,是因为想帮我们,才丢了命的,因果循环,都是命。” 秋阿婆叹了一口气之后陷入沉默,视线从脚腕间望向深黑的池塘。董文文睁着泪眼,顾着火盆里没烧完的纸。 桃之的视线从她们身上转移到不远处紧闭房门的地方,门前种的一排凤仙花开得正浓艳。 “等花开了,我教你们染指甲。” 欢快的声音在桃之的脑海里不断地萦绕着,也许,雪珍姐姐再也不会有心情教她们怎么染指甲了。 少年枉死是大凶,不能进家门,也不能入祖坟。桃之听说那些帮忙处理后事的人到附近塌了房子的地方捡了一些薄木板,匆忙地钉了一口简易的棺材,仓促地装下了江雪贵的身体。江雪贵的双手因为电击而导致一直僵硬地伸向前方,人们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的双臂弄折了塞进棺材里。 当天夜里,大雨停了之后,江雪贵被永远地埋在了东边的山上。第二天,他的所有家人作鸟兽散,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 过了很久以后,与董文文聊起这件悲伤的事情时,桃之提起了雪珍姐姐。 “她去了哪里?” 董文文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小声地说: “我也是听说的,村里的人说她现在,在外面做妓女。” 吃了一惊的桃之立刻捂住嘴巴,她差点要尖叫出声。董文文倒是很平静,缓缓地说: “她回来过,可是妈妈不要她,爸爸也不要她。” 桃之惊愕地看着董文文,颤抖地问: “为什么?” “我和你说过的,她父母早就想离婚了,因为有雪贵这个儿子才一直没离的,可是雪贵死了之后,这个家就彻底的散了。” “雪珍姐姐也是他们的孩子呀,为什么……” 得知这样的情况,桃之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惊讶、还是悲伤,复杂的感觉让她顿时失去了探究的欲望,于是突然停止了话语。 “没有为什么,因为雪珍姐姐以后会嫁掉,他们不会为了她还守在这个早就貌合神离的家庭。” “那她父母去哪了?” 桃之的声音越来越小。董文文少见地露出了轻蔑的表情,冷哼了一声之后才说: “雪贵死的第二天,他妈妈李秋美就搬到木匠家去了。” “真不要脸。” 桃之皱着眉,愤愤地说。 “还有更不要脸事呢,木匠老婆还没死,她是因为生病导致瘫痪,一直坐轮椅,需要人照顾,可这木匠说他坏吧,他又把老婆照顾得干干净净的,说他好吧,又把情妇带回家住在一起,听说他老婆每天都在哭,可是说不出话来。” “真荒唐!” “木匠的儿女都大了,可他们竟然挺支持木匠和李秋美在一起呢,也许他们都盼着累赘的亲生母亲快点死吧。” 董文文说完后,也愤愤不平地叹了一口气。桃之摇晃着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问: “那雪珍姐姐的爸爸呢?” “他在雪贵死了之后,可能想通了,马上同意了离婚,然后外出打工,现在入赘到另一个镇上的人家家里去了。” “好吧,那雪珍姐姐回来,去爸爸家或者妈妈家都不方便,不过还好,她还有一座房子能落脚。” 桃之想起那座房子前种的指甲花,稍稍地舒了一口气,用很惋惜的语气说出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如此。董文文再次冷哼了一声说: “那房子早就被她大伯抢走了,说她是个女孩,没资格继承父母的房子,即便事情闹大了之后,她父母也没有回来为她争房子,他们都不想回到那个伤心之地了,雪珍姐姐无依无靠,无处可去。” “雪珍姐姐太可怜了。” 桃之忍不住哭了起来,为雪珍姐姐悲惨的命运而哭,想到一个花样的女孩比鹪鸟还惨,连一处落脚的枝丫都没有。 “雪珍姐姐以后还会幸福吗?” 桃之又问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气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关于幸福这个问题,像雪团一样不断在她心中来回滚动,直到变成巨大的疑团。 幸福究竟会轻而易举地到来,还是走近幸福的道路是举步维艰的?而现实中的答案似乎是变幻无穷的,父母离婚各自追寻自己的幸福,而雪珍姐姐被迫走上妓女的道路会是幸福的开端吗? 如果幸福可以通过许愿实现,桃之迫切地希望江雪珍会在某一天,挣脱泥沼,爬向幸福的彼岸。 当老师发现这些差生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扶上墙的时候,渐渐地放松了对辅导小组的要求,日子一久,不知不觉就解散了。但那些捣蛋鬼仍然乐于用死去的江雪贵来吓唬桃之说: “小心他会变成鬼来找你辅导作业哦!” 刚开始,桃之毫不在意。 “我们是好朋友,他不会害我的。” “傻子,变成鬼了他就不认得你了。” 桃之生气地反驳说: “你们比鬼更可怕!” 时间久了之后,每次路过裤子山的时候,桃之也恐惧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地说: “别来害我,别来害我。” 课间做操时,董文文站在第一排,麻色的裤子上渗出鲜红的颜色。那些捣蛋鬼立刻四处传播董文文得了绝症,快要死了。 当所有的视线都落在那块血迹上时,董文文察觉到了,转过头茫然地望着所有人。排在最后面的桃之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有人告诉董文文说: “你后面流血了。” 董文文问不知所措地转过头想要看清后背却什么也没看到,奇怪的是,她觉得身上没有任何痛感或者不舒服的地方。她不知所措地揪紧了衣服,低下头,像罪犯一样站在人群中,挨着数百双的同情的目光洗礼。 董文文小声地哭了起来。一位女老师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脱下外套遮在她后面,然后扶着她的肩膀去了教务室。老师厉声地说: “哭什么,这是月经。” 董文文抑制了哭声,犹犹豫豫地望向老师,“月经”这个词听起来好像不是严重的问题。 “你现在来了月经是因为你的卵巢成熟导致子宫内膜脱落及出血,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每个长大的女孩都会面临的,正常的月经具有周期性,也就是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的。” 女老师耐心地解释了月经是什么以及该注意的事项之后,问董文文明白了吗,董文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家叫大人给你买卫生巾,带上卫生巾就好了,如果肚子会痛,冲点红糖水喝。” 之后,董文文没有回教室,直接回家了。桃之望着第一排的空位,担心着得了癌症的董文文。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后,桃之匆匆地跑到董文文家。 “老师说,来月经代表我们长大了。” 桃之望着已经变成大人的董文文,忽然有些羡慕。她是初二的时候来的月经,但那天她忘了董文文说这是正常的现象。 当她匆匆跑回家,为自己快死了而痛哭的时候,放牛妹掏出一条月经布带说: “是那个来了啊。” 原来月经只能叫“那个”,放牛妹说直接说出来会很晦气,只能用“那个”来代替,后来互联网发展时期,“那个”变成了“好朋友”“大姨妈”等。 第109章 姑姑是妈妈 风吹落树叶,时间又过了一季。 六年级的下半学期,为了提升升学率,老师按成绩调整了位置,桃之排到了较靠前的位置,董至程坐在她的后座上。 桃之为摆脱同桌董至程而高兴,又为他阴魂不散还在她的后座而苦恼,他是班里有名的捣蛋鬼,老师也对他很头疼,上课总插话,下课总闯祸。 “他也很可怜,和爷爷相依为命。” 了解情况的董文文是这么说的。董至程住在通往王屋村的桥头旁边的一座房子里,他的爷爷福阿公开着一个专门碾米的小作坊,为王屋村、王屋村和牛屎陂的人碾米。 乡下人自己种稻谷,过去舂米的方式已经淘汰了,现在的砻谷机只要插上电源,上方拖斗里的谷子“突突突”地从管道里落下来变成了雪白的大米,鼓风机一吹,后面的布袋子鼓起来装油糠。 脱落的谷壳作柴火、油糠作猪食,福阿公每次都会认真地帮村民收好装好,他只收一点砻谷费。靠着微薄的砻谷机撑起了祖孙俩的生活。 有一回,桃之跟着放牛妹挑了谷子到福阿公的作坊里碾米,正好碰见董至程一个人在。 站在砻谷机前的他看起来是个沉默内向的孩子,脸上布满阴云。当他从桃之手里拿过钱的时候,又深深地低下了头,脸上掠过一丝忧郁。 “喂,你和在学校的时候太不一样了吧。” 说实话,挑着担子来的桃之本来还觉得有些羞耻,当看到他这副和在学校为非作歹时的样子截然相反,反而很不习惯。董至程始终一声不吭,忧郁的表情越来越浓。 第二天回到学校之后,桃之发现董至程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不是偷偷把笔挂在她的头发丝上就是画一张乌龟图案贴在她的后背上。桃之生气地追着他,迎风咬牙切齿地骂: “小短命的!有妈生没妈养!” 董至程站定在原地,桃之也立刻收住脚。董至程收回了笑容,阴着脸说了一声对不起之后,转身走回教室。他趴在桌上睡了一天,连老师叫醒他后,还是雷打不动地失神,像丢了魂魄的样子。 “好啊,你就懒散下去吧,考不上中学就出去捡垃圾,做社会败类好了。” 恨铁不成钢的老师摇了摇头,托着书本继续往前走。 接着一连好几天,董至程都是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桃之反而不习惯了,课后,她转过身,拍了拍他的桌子说: “有道题我不会,你帮我看看。” 董至程歪着头,撇了撇嘴,装作勉强的样子说: “你学习比我好,我哪里会!” “你就这么小气嘛,那天明明是你先欺负我的,我已经不生气了,你为什么还生气呢!” 董至程那幼嫩的喉结滚了滚,吞了吞口水后,他小声地说: “那你也不能说我没妈养。” “我道歉,这句话我不该说的,对不起。” 桃之爽朗地道歉了,董至程晃了晃脑袋,故作大度的样子说: “没什么,你也是无心的,我也有错。” 桃之不禁微笑起来,没好气地说: “那你帮不帮我看这道题呢?” 董至程挺直了身子,恢复了生气,大声地说: “当然,我看看。” 自然而然地像冰雪消融了隔阂。 董至程算是被遗弃的孩子。关于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桃之是从董文文那里听说的。沉默寡言的董文文似乎知道整个村里的秘密,很多信息,桃之都是从她这里获得的。 “你是小百灵,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董文文笑了笑说: “因为我家隔壁住了一个长舌妇,我嘛,有时候和她们坐在一起,耳朵忍不住听来了。” 桃之佩服得五体投地,用最快的方式去了解一个人就得依靠这些八卦消息。 “他是他姑姑未婚先孕生下的,后来,姑姑结了婚生过别的孩子,有自己的家庭,他被丢给了福阿公。” 桃之安静地叹了一口气,想象着董至程在看到他姑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明知道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却不能与之相认,更不能以正常的母女关系相处,那会是多么割裂、多么痛苦的感觉。原来,他变成这样,是有原因的。 桃之对董至程的态度产生了变化,不再像过去那样,只要看到他就忍不住产生厌恶和烦躁。她乐意地接受了他所有像小孩子一样的恶作剧,事实上,他们的确还是孩子。桃之有时会忍不住会想,乐观爱笑会不会是他的面具,忧郁沉默的那个男孩才是真正的他。 立夏那天是周末,一群要好的学生自发组织出去采风。 爬华龙水库的时候,桃之环顾四周后,发现她和董至程都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趁此机会,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你真正的性格是哪一面?因为我见过快乐的你,也见过忧郁的你。” 董至程愣了一下之后爽快地笑了,笑声听起来似乎很夸张,他自己也意识到了,突然止住了笑声,然后不自觉地陷入了忧郁中。温暖的山风吹到脸颊上,却没有吹走他内心深重的悲伤。 “对不起。” 桃之在见识了他在一瞬间的情绪变化之后,心里隐隐的有些担心和内疚,她不该这么突然地掰开他的面具,让他因为失去安全感而陷入恐慌。 似乎清醒过来的董至程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事。 “也许快乐的我和忧郁的我,都是真正的我。” 他还是回答了桃之的问题,刚刚还苍白的脸色慢慢地恢复了血色,他甩了甩肩膀,想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他说: “你知道吗,失落住在快乐的隔壁。” 桃之用疑惑的眼神望向他,安静地等待着他的解释。 “当我特别开心的时候,我总会想着,失落马上就要来了,开心过后就是无尽的失落。” 董至程微微笑着低声说,闪动着眼睛,脑中回忆起姑姑来看他时,他真的很开心,当姑姑很快又走了,他又变得很难过。现在,他已经学会了怎么对这种开心过后只有无尽的失落带来的落差免疫。 快乐笑得太大声,吵醒了隔壁的失落。 桃之拍了拍董至程的后背,试图安抚他。她忽然灵光一闪,不幸是不是也住在幸福的隔壁,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一旦陷入幸福很快就会遭遇不幸的打击。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桃之隐约地体会到了人生似乎在循着某种既定的规律往前走。 第110章 退学 蓝河小学校长格外重视第一年增设的六年级学生的升学率,因为这关系到这所学校接下来是否会并入镇上的新林小学。 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家长开始重视孩子所受到的教育质量,蓝河村和王屋村已经有不少孩子已经转到师资力量更强大的新林镇小学。 “外面的大城市,有文化的人做的都是好工作。” 见识过世面的人都知道受好的教育,拿好的文凭才有美好的未来。 放牛妹的思想观念仍旧停留在女孩子读再多的书也没用,将来还是要嫁人要生孩子,把这两件事做好就足够了。桃之说: “老师叫我们要做个有理想的人呢。” 放牛妹瞪着眼睛说: “对呀,嫁个好人家就是你的理想。” “我不,我要好好学习,我要考一中。” 桃之撇着嘴,坚持自己的想法。 “我说过的,去城里上学会加重你爸爸的负担。” 桃之低下头,沉默地流着眼泪,为什么爸爸要欠那么多的钱,为什么她不能去上自己想上的学校。放牛妹叹了口气说: “这次的毕业大考,你还是随便考考算了,实在还想读,到镇上的中学读。” 她话里面的意思是,最好是镇上的中学都不读,早点放下学业出去打工,帮衬着英富一起还债。桃之依旧沉默着,放牛妹依然喋喋不休地说: “你那个后妈没事做,就靠着你爸爸一个人养你们三个,那些债务到猴年马月才能还完。” “那小喆呢?他以后读完小学,你们也会让他放下学业出去打工吗?” 桃之心里深知答案是什么,仍然问出了口。果然,放牛妹挥了挥手说: “到那时,你爸爸肯定还完债了,小喆会读肯定是要供下去的。” “那我会读为什么不供我?” “啊呦,没说不供你,刚刚不是说过了,你要是想读去镇上就可以了,你真是不懂事,一点儿也不考虑你爸爸的死活。” 泪突然滴落下来,桃之哽着喉咙没有再说话了。 董文文被劝退了,年级里成绩排名靠后的几名学生有些同意退学,有些不同意。不同意的学校也不好再强制,同意的那些学生也照样给了毕业证,他们拿着小学文凭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家,去了外面的城市。 退学的事,董文文没有告诉秋阿婆,自己直接在同意书上签了字。 董文文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放学时,她和桃之去了裤子山的崖顶,她们坐在小土包上吹风。太阳还没落山,光线透过松林照射到她们的脚边,火烫一样。 桃之露出神秘的表情,小声地告诉董文文说,这座崖顶上埋了很多女孩。董文文并不害怕,轻轻地叹气说: “都是可怜的人。” “我们比她们幸运呀,至少还活着,有机会看到世界是什么样子。” 桃之开玩笑地说。董文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人们总说,我们这一代人,生在了一个好时代,有饭吃,有书读。” 说完,董文文侧着脸望着山南边学校的操场,依稀可以看到几个学生在池塘周围行走着,正中的位置,耸立的旗杆上红旗随风飘扬着。 “再见啦!” 她在心底温柔地告了别。桃之跟随她的视线望向学校。 “就算你的成绩是倒数第一,新林中学也会收你的,以后我也在新林中学呢,我们还能在一起的,你为什么还是要走呢?” 想到放火之后逃走的王芋荷到现在还没有任何音信,紧接着董文文又要走了,桃之不禁难过地哭了起来。董文文也收敛了笑意,心情沉重起来。 “桃之,别哭,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 “你有什么打算呢?” 泪眼朦胧的桃之抬起头看着董文文问道。 “我家里没有地,只能出去找机会,我想过了,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再回来接奶奶走。” “可是,你没有身份证。” 她们也才十三岁而已,半大的孩子走到陌生的城市是很难找到活干的。 “可以办假的,村里还有别的比我还要小的人,早就在工厂里做工赚到了好多钱。” “可是你不用急于一时,初中上完再出去不是更好找事做呢?” 听说,外面有些工厂开始要求要有初中文凭。 “可是我长大太慢了,奶奶却一天比一天衰老,她都快七十岁了,再等下去,我怕没有孝敬她的机会了。” 董文文说出了自己的难处,是啊,无情的时间在孩子身上镌刻的刻度很长,在大人身上却很短,对于秋阿婆来说,时间一天比一天过得快了,她也害怕自己等不到文文长大。 对此,桃之只能表示理解。 “你会害怕吗?” 站在董文文的立场,桃之无法想象不读书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未来的人生去向像一个庞大且不明的物体,猛地翻滚到眼前,令人不知所措。 “走一步算一步,只要我肯好好干,我相信饿不死的。” 董文文的话像当初王芋荷说过的话有点类似,她们坚韧、乐观,在肩膀还幼嫩的年纪里,已经勇敢地选择提前加入成年人的世界。 “我其实很佩服你,打工赚钱,我一直觉得这是大人的事情。” “我做这样的选择,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啊,如果有选择的权利,谁愿意早早地懂事呢。 “事已至此,希望你可以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桃之唯有祝福。 “你要好好对待这次的考试,希望你可以考上你想去的学校。” 董文文也衷心祝福。桃之苦笑地摇了摇头说: “没用的,家里没钱,到时,我还是去新林中学。” 董文文安慰她说: “你是读书的料子,老师不是说过,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桃之这才微微地笑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凝重地问道: “以后,你还会来找我吗?” 董文文想也不想,肯定地点了点头。 “以后,你要是成了大学生,会不会看不起我这个打工的?” 桃之也想都不想,肯定地说: “当然不会。” 她们站起身,面对面,手牵着手,在松林间转圈地跳跃起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从哗啦的林叶之间传扬到上空,传扬到更远的地方。 董文文说: “希望我们友谊长存。” 桃之说: “希望我们岁月如歌。” 大约过了一年,董文文回来接走了秋阿婆。她和桃之还是彻底地断了联系。 友谊长存,岁月如歌,稚嫩的话语像撕碎的纸片乱飞,飞到浀星河面上,飘走了。可人生没有永远。 第111章 短发 为了应对最后一个月的冲刺以及小学毕业大考,桃之把长发剪成了短发。为了省钱,直接在家中处理,以往都是放牛妹给她剪,这次是小婶方雪莹帮忙剪的,由于手艺过于生疏,导致越剪越短。 桃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一个不停皱着眉头的少年的样子。她伸手摸了好几遍头发,不可置信地说: “你把我剪成男的了!” “对不起。” 放下剪刀的方雪莹吐了吐舌头,歉疚地说: “对不起啦,过阵子就顺眼了。” 她对着镜子又整理了一遍剪坏的头发,试图让它看起来好一点。桃之叹了一口气说: “我明天去学校,要怎么见人嘛?” “啊呦,都是小孩子,没有人会关注你的头发。” 紧闭着嘴唇的桃之还是没有消气,方雪莹只好说: “别生气啦,等你大考完,我送个随身听给你。” “随身听是什么?” 桃之还没见过随身听,同学之间也没见到有人用这个。 “现在城里很流行随身听,那些初中生高中生,人手一个呢,把磁带放进去,戴着耳机就可以听歌。” “你说的是录音机吧?” “这玩意比录音机小多了,随身听,就是随身带呀,比我的巴掌大一点。” 桃之来了兴趣,但犹豫了一下又问: “贵吗?” 方雪莹拍了拍胸脯,笑着说: “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 “如果是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桃之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不对等的礼物,她收了,会受之有愧的。 “这是我送你的大考礼物,前提就是你要考出好成绩,这与贵不贵重无关,每个人只要做了好事,做出了好成绩,都应该受到奖励的。” 方雪莹仿佛看穿桃之心里所想的,立刻说明了她送礼物的用意,让桃之不必有负担。 “谢谢你,小婶,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桃之的脸上露出笑容,由衷地夸赞这个还在等待小叔出狱的女人。听说小叔表现积极获得了减刑,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家了。 桃之不知道三四年时间对一个女人的青春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总是从大人那里听到在爱情里坚贞不移地等待着的女人一定会迎来自己的好日子,迎来丈夫爱她,尊重她,永远忠诚于她的结果。 桃之以为这是爱情的规律,忠贞的女人一定会有一个忠贞的丈夫来回报她的。但是,世间许多的感情比天上的云还要变幻莫测,尤其是爱情。 当桃之顶着潦草的短发走进教室的时候,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其实说起来,她在班级里依然是个小透明。只有下午的数学课,年轻的男老师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停下来看了她一眼说: “你的头发怎么剪成这个样子,像狗啃的一样。” 桃之低下头的瞬间,想要躲过所有人的目光时,肩膀被后面的一双手扭转过来,视线里出现了董至程的脸。他前倾着身子,双手仍然搭在桃之的肩膀上,惊讶地大叫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觉地都转移到他身上。 “你的长发去哪了?” 他的声音带着突兀的哭腔。桃之鼓着腮帮子,抖了抖肩膀,董至程的手滑落下来。老师笑了笑,用手中的书本敲在他的头上说: “人家剪头发关你什么事?” 董至程站直了身子,摸着头,委屈地说: “她留长发才好看。” 教室里响起整齐的哄笑声。老师叉着腰,笑了岔气,许久才说: “怎么?你喜欢她吗?这么关心她的长发。” 董至程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 “我是……我是喜欢她的长头发,不是……”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发现越解释越糊涂,只好生气地坐下来,冲所有人说: “哎呀,你们别误会!” “你小子最好不是,现在大家是升学的关键时期,别想有的没的的事情哦!” 男老师走回讲台上,笑意吟吟地对所有人说。董至程坐在下面,嘴唇翕动了一下说: “我没有!” 桃之的脸,红中带着愠色。下课后,她回过头质问睡觉的董至程说: “就算我的头发很丑,你也不应该嘲笑我。” “我怎么会嘲笑你,哎呀,我说不清,懒得和你说!” 董至程站起身,逃出教室。他的同桌用手撑着额头,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然后对桃之说: “他没有嘲笑你,那是因为喜欢你。” 桃之的脸腾地又红了,撇了撇嘴说: “你胡说八道什么!” “不然那你以为他为什么老是逗你,想要引起你的注意。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你别再乱说了,等会他们要乱传了。” 桃之没有听懂他说的什么无缘无故的爱,但她很担心其他人会议论她和董至程。处在少男少女阶段的他们,对爱意这回事还没有清晰的概念,只是喜欢一个人是天然就会的,无法克制。 当桃之和有经验的小婶方雪莹聊到这件事的时候,有些苦恼。虽然董至程什么也没说,万一真的像他们说的是因为喜欢她才总是欺负她的话,以后她应该怎么对待董至程呢?要怎么做才不会伤害他呢? “你怎么理解喜欢呢?” 方雪莹先问了她这个问题。 桃之想了想说: “不讨厌这个人就是喜欢。” 方雪莹也想了想,回答道: “不讨厌,这个不算准确,你在路上遇到陌生人,你会讨厌他吗?” 桃之摇了摇头。 “但你也不会喜欢他。” 桃之点了点头。 “我理解的喜欢是对人或者事物有好感,这种喜欢可以存在于任何关系里面,例如亲情、友情、以及爱情。” 爱情这道大门,对于十三岁的桃之来说,距离还很远。 “朋友之间也可以有喜欢的感觉的,你们现在可以做好朋友,长大以后要变成什么样的关系那是长大以后的事情了。” 方雪莹解释得很透彻,桃之的心里有了答案。 “那爱又是什么?” 桃之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方雪莹抿了抿嘴,还是先反问道: “你觉得爱是什么?” “我不知道。” 桃之耸了耸肩膀,老实地回答。 “我觉得喜欢是纯粹的,爱,会夹杂很多复杂的感情在里面,说不清。” 方雪莹也没有准确的答案,她对英华的爱真的是爱吗,这么多年的等待早已变成为了给自己的固执买单而已。 第112章 第一台座机 大考结束了。成绩出来以后,蓝河小学第一届六年级的学生都回到了原先的教室里。 桃之看到自己的成绩又高兴又忧伤。她的成绩超过了长琅一中的分数线,但她只能去新林中学。不知情的老师摸了摸桃之的头说: “恭喜你,桃之。” 桃之勉强地笑了笑,有苦说不出。同样哭丧着脸的董至程,他考试的时候发挥失误了,比长琅二中的分数少了二分。这二分意味着他进二中读书需要花费不菲的费用来疏通学校的关系。现在,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上新林中学。 当他看到桃之的成绩可以上长琅一中的时候忍不住哭了起来,说: “为什么你不和我一个学校呢?” 路过的老师停下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开玩笑地说: “你舍不得和她分开吗?原来你真的喜欢她。” 董至程闭着眼睛张嘴哇哇地哭着说: “对啊,我就是喜欢她,我就想和她在一个学校。” “所以我叫你好好学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嘛。” 老师无奈地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的情感又热烈又真挚,像灿烂的山花不顾一切地绽放。坐在他前桌的少女的脸红也胜过了一切。 “你别哭了,我不上一中。” 桃之的话像惊雷一样,在整个班级里炸响。从惊呆中缓过来的老师慌张地问: “为什么?” 如果桃之不去上一中的话,蓝河小学第一届六年级的一二中升学率又会少掉一个百分比,这是大事。董至程野停止了哭声,瞪大了眼睛看着桃之。 “我不喜欢去城里。” 桃之给了一个很蹩脚的理由,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是家里的原因吗?” 老师立刻明白了真正的原因,他深知现在还有很多家庭根本不重视对女孩的教育。考上好的学校却不去上的女孩,基本上是因为家里认为女孩就算读书出头了,对家里来说,没有太大的价值。 董至程喃喃地说: “我哭我的,别影响你的选择呀。” 桃之笑了笑,语气故作轻松地说: “董至程,轮不到你让我牺牲呢。” 她转过头继续对老师解释说: “老师,我真的不喜欢去城里读书,离家近挺好的,而且现在只有我奶奶一个人在家,我走了,她会孤单的。” 尽管老师多番劝导,甚至上门找放牛妹做过思想工作,还是没能改变桃之的决定。她要以最低的费用上完中学和高中,她甚至不敢考虑以后要不要上大学这件事。只要想到爸爸还欠着堆积如山的债务,想到年节的时候,那些债务人对她指指点点的,她不敢多花一分钱。 方雪莹得知她放弃上长琅一中的时候,生气地拍着她的臂膀说: “你应该咬咬牙去上的,没钱交住宿费可以住我家呀。” 但一切已经不能挽回了,而且也不单是住宿费那么简单的。 方雪莹还是兑现承诺,送了一台随身听和几片目前最流行的歌曲磁带给她,并教会她怎么使用,悦耳的歌声从耳机里传进桃之的耳朵里。 在日常生活中,她因为听障的原因,听到的话大多都是模糊的,她说话也因此而口齿不清,学校里的老师也没有特意纠正她的问题,因为还有些胆小的学生也是含含糊糊地说话。 当耳机塞进耳朵里的时候,桃之听到了歌手吐字清晰地唱出了每一个字。她端着随身听,走在浀星河边,脸庞感受着微风的吹拂,开启了一九九五年的夏天。 井生妹家安装了一部座机,牛屎陂的人有打电话的需求都到她家来。她家正好在牛屎陂的居中位置,无论是北边还是南边的住户,走到她家都不算远。 打电话的时间,一般是晚上去,无论是接听还是打出去,按分钟收费。放牛妹从井生妹家抄来电话号码后,兴冲冲地回到家,催桃之赶紧给在外面的亲人们都写信,以后有急事,可以打这个电话来。 写给英富的信,桃之在末尾说: “爸爸,你辛苦了。现在,我们开始了放暑假生活,其他同学一放暑假都到自己父母身边去了。我也很想你们,我能提一个请求吗?能不能接我过去玩一个月呢?如果有难处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吧。祝爸爸一家人,健康快乐。” 她壮着胆子一鼓作气地写下了这些话,她胆颤心惊地想到英富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会阴沉着脸,然后忽略她的请求。 但英富很快就打来了电话,井生妹扭着肥胖的身子跑到家里来叫人。 “你家英富打来的,跑快点,一分一秒都是钱呢。” 井生妹一边在后头跑,一边催促着跑得比她快的放牛妹和桃之。 桃之最先抓起电话,高兴地叫了一声爸爸。电话那头的英富也很高兴,爽朗地回应了她,问她这次考试成绩怎么样。 “我考上长琅一中了,但是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 “因为我不喜欢城里,在镇上读书,每天可以回家吃奶奶做的饭。”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下说: “如果我不欠债,我一定会让你去读长琅一中的。” 桃之听到英富真实的想法以后,眼睛里泛出了泪,声音有些哽咽: “没事的,奶奶说了,会读书的人在哪里都可以读的。”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很懂事。” “爸爸——” 桃之手上的话筒被抢走,放牛妹瞪着眼睛说: “捡要紧的话说,老说没用的浪费钱呀。” 放牛妹把话筒放在自己耳边,脸上浮现笑容,说: “我的好大儿,你在外面怎么样啦?吃得好不好呀?小喆乖不乖呢?阿琴找到事做吗?” 电话那头不知在说什么,放牛妹在问完一连串的问题之后不停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嗯的声音。而后,放牛妹露出意外的表情叫了起来: “啊呦,她真是不懂事,去你那不得要花不少钱的——” 对方似乎打断了她的话,她接着又不停地点头,嗯嗯地回应对方。最后才说: “那好吧,那就让她去一回,见见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桃之紧张地听着放牛妹说的话,听这意思, 爸爸是答应接她去深河市了吗?她的心情激动了起来。然后伸出手,一直等待着放牛妹把话筒还给她,结果放牛妹“啪”的一声就挂断了电话,生怕多讲一秒要多付一分钟的费用。 桃之跳起脚抱怨说: “我还没说完呢!” 放牛妹从口袋里掏出布包,拿出一块钱递给井生妹,然后转过头说: “还没说完的话,到你爸爸面前说吧,他已经答应让你去一个月啦,这两天就会把车费汇回来。” 桃之高兴得不停地跳起脚。 第113章 异形女孩 桃之去深河市过暑假的时间确定了,七月底,王屋村有一个人是英富的朋友,他也要坐火车去深河市,可以帮忙捎带桃之一起。 “这回高兴了吧,这段时间多帮我干点活,等你走了,我一个人要累死啦。” 放牛妹看着眼前欢欣雀跃的桃之,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爸爸万岁!” 摇头晃脑的桃之大叫了好几遍,满心期盼着七月底快快到来。 天气变得越来越热,干活特别有劲的桃之勤快地在田间筛草,筛出来的草晒干了,点火烧了可以肥田。 指缝间有时候会漏过肥大的绿虫,她也不害怕,七月底出发的行程激励着她卖力地干更多的活,生怕放牛妹万一不高兴了,和爸爸告状。 有一天,阿丘在梦里出现了,桃之和他分享了这个好消息。阿丘朝着桃之的方向转过那张平整的截面,似乎微笑了一下。梦醒之后,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规律,当她极度悲伤或者极度开心的时候,阿丘会到她的梦中来。 不管怎样,要好好准备要带的东西。桃之攥着平日攒下的零花钱在合作社转了一圈后又到上街的小卖铺里看了看。老板娘龅牙芹热情地冲她打招呼说: “桃之,很久不见了。” 她的店里依旧乌烟瘴气的都是打牌的男人,烟雾和咳嗽声此起彼伏。桃之礼貌地笑了笑,站在玻璃柜前看了看,没有她想买的东西。 “你爸爸现在在哪里发财呢,我已经想不起来有多少年没有见到他了。” 龅牙芹嘴上的涂着血一样红的口红,她现在比以前自信多了,大笑的时候再也不捂住嘴巴。 桃之仍旧没说话,心里谨记着放牛妹说过的,不能透露爸爸目前所在的地址,怕那些讨债的人会找过去打死他。 桃之走出小卖铺之后,往上街的东边走,那里新开了一家新的小卖铺。 这家小卖铺门口躺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少女,桃之觉得她应该是个少女,因为她的脸和细长的手臂看起来不像大人。 少女的四肢以重度扭曲的姿势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身体和臀部萎缩得比她的头骨还要小。脸上的眼睛和嘴巴都是歪的,溃烂的嘴角浮着白沫,鼻子倒是很完美,笔直高挺,这让她的脸看起来还是有几分秀气的。 讨厌的苍蝇嗡嗡地落到她的脸上,她无法抬起手赶走它们,只能靠着脸颊上的肌肉使劲地努出一点动静,来吓走嚣张的苍蝇。 桃之站在小卖铺的屋檐下,呆呆地望着这个形状诡异的女孩。女孩感受到了桃之的目光,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她,歪着嘴巴含糊地骂: “小婊子,看什么看!” 桃之吓了一跳,立刻转身走进小卖铺门内,惴惴不安地看着玻璃柜的商品。 屋内的老板娘是个微胖的女人,大约四十来岁的模样,她歉意地笑了笑说: “我女儿见到谁都要骂一句的,你别放在心上。” 桃之点了点头,大度地说: “没事的。” “我怀她的时候,吃了打胎药,没打掉,生下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老板娘目光空洞地望着某一处,像是自言自语,每个第一次走进店里的人,她都会解释一遍,为什么她的女儿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丈夫接受不了这样子的她,已经离家出走二十多年了。” 照这么说,外面那个女孩根本不是少女,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女人了,可她看起来真的像个小女孩。桃之点了点头,认真地听老板娘的倾诉。 “为了躲避熟人的目光,我带着她搬了很多地方,最近才到这里来,开了这家小卖铺。” 原来她们刚搬来不久,她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兜兜转转地在不同的偏僻的地方住过一阵子。 “大家都害怕她,她总是在骂人,把她锁在家里也不行,总是发狂地叫喊。” 桃之同情起老板娘,觉得她是一个命苦的女人。老板娘似乎看穿桃之心里所想,笑了笑说: “我再苦也比不上她的苦,都是我害了她。如果当年我没有一心扑在工作上的话,她会是个健康的人。” “我欠她的,得用一辈子来弥补她,我真害怕一天一天过去的时间,万一我老了,走在她的前面,她要怎么办?” “我也想过,在我死之前,我先把她掐死好了。” …… 脸色苍白的老板娘自言自语了许久之后,忽然醒悟似的收回了视线,平静地冲着桃之又笑了笑说: “对不起,每次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小姑娘,你想要买什么呢?” 桃之随便地指了指玻璃柜里的糖果说: “阿姨,帮我称半斤吧。” 老板娘麻利地打开柜门,用秤盘装了糖果,放到秤上称了称,然后一骨碌地倒进塑料袋里,递给了桃之。 “以后常来啊。” 桃之付完钱,走出小卖铺,身后传来老板娘的声音说: “红芫,不许骂人,这个小姑娘是客人。” 这个畸形的女人叫红芫,她抬起头,瞪着刚走出来的桃之,微张的嘴角,堆积着雪白的浮沫。 “你好啊,红芫姐姐。” 桃之尽量让自己表现出善意的样子,微微地弯曲了身子。 突然,旁边跑过一个小男孩,他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在红芫身上,又跑开了。红芫颤抖着嘴唇,大骂起来: “狗娘养的东西,迟早掉河里淹死……” 桃之走远了,已经听不清红芫在骂什么了,别看红芫人小小的,蜷缩在一张木板上,声音的能量却如此巨大,震破耳膜。 红芫和她的母亲依靠这间小卖铺,在蓝河村生活了很多年,没有搬走。很多年以后,桃之参加工作后,回老家过年,听说了关于红芫后续,都是荒唐事。 早期的计划生育政策的暴力执行导致了乡下社会问题的爆发,因为男女比例严重失衡,长琅县的婚嫁风俗走向了畸形发展的道路。 其中彩礼水涨船高,千禧年之后,彩礼迅速涨到十万为单位,这对于普通家庭来说,是一笔难以负担的巨款。 与此同时,爆发了另一个问题,农村的光棍越来越多。有些光棍没有合理的办法解决生理需求,在失控之下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蓝河村的光棍盯上了畸形的红芫,趁老板娘不注意的时候把她抱回家强奸。芫花起初也反抗,后来却越来越沉迷于这样的游戏,她自愿和那些光棍回家。 母亲发现后,痛哭了无数次,也无法阻拦红芫。 “和男人睡觉很舒服的,妈妈,你也去找一个男人快活吧,不要为了我而活。” 红芫的眼神看起来变得温和了。 “以前我总是很想死,可是我没有能力死,你也不愿意帮我。现在,我不想死了,我体会到了人生的乐趣,他们需要我,我是有价值的人。” “他们当你是妓女呀!” 老板娘痛苦地指出事实。 “我愿意做妓女,我很开心我可以做妓女。” “你疯了!” 老板娘伸手想要掐死她,又颤抖地缩回了手。 那些强奸过红芫的男人都被抓了,是老板娘报的警。 没过多久,小卖铺起火,老板娘抱着红芫死在了大火里。 “结束了,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 挣扎的红芫失去了呼吸,老板娘也颓倒在她身上。 第114章 踏入新世界 七月底,桃之顺利地踏上了旅程。她兴奋地趴在窗户边上看着连绵的青山和笔直站立的电线杆不断地后退,只有快要落下的太阳一直追着跑。火车驶离了长琅县,滚轮“哐啷哐啷”,义无反顾地往南走。 桃之心里充满新奇与期待,深河市是什么样的?爸爸他们是不是住在漂亮的房子里?小喆应该长大了很多吧? 妈妈也在深河市,听说深河市很大很大,人也很多很多,如果把两个认识的人随机丢进这座城市,他们相遇的概率极低。 “小姑娘,第一次出远门吧。” 受托的人是英富的朋友,桃之叫他辉叔。辉叔也在深河村打工,不过和英富并不在一处,此次受托他只需要把桃之送到深河北站就可以。 桃之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像一只壁虎,趴在窗户上看了很久很久,还是舍不得坐下,实在累了,才收回了抓在玻璃上的双手,乖巧地坐回座位上。 他们所在的位置靠车厢角落,可以一览整个车厢,车上人不算多,风在过道上来回地旋转,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气味。 兴奋的劲儿过去以后,桃之觉得头越来越晕,肚子也隐约地要发作。 “下个月你开学前回来,火车上的人就多了,都是你这个年纪的孩子。” 如今外出务工的年轻夫妻越来越多,为了减轻负担,他们不得不把孩子留在老家,只有每一年的寒暑假才有机会把孩子接到身边相处,一到开学,这些孩子就要再次返回老家。 辉叔的视线落在车厢的尽头处,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女孩脸色越来越苍白。 “哇——” 桃之吐了出来。辉叔跳起来,躲到过道另一边去,皱着眉头抱怨说: “啊呦,你不会坐车。想吐怎么不早点说呢?” 狼狈的桃之依然保留前倾的姿势,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的双手伸在前方,刚刚为了捂住马上要涌出来的呕吐物,结果现在沾满粘稠的物体,看起来很恶心。 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乘务员从后面的车厢走过来,看到满地的脏污,立刻粗声粗气地说: “愣着干嘛,赶快清理干净呀!” 辉叔捏着鼻子,指了指卫生间的位置说: “你先把自己弄干净,里面有水。” 桃之不会用里面的开关,又走了出来,脸上快要哭出来了。辉叔只好远远的指挥她怎么使用。她好不容易把自己清理干净了,回到位置上,乘务员催促说: “抓紧弄干净,马上到下一站了,有新乘客要上来。” 辉叔仍然站得远远的,捏着鼻子嫌弃地望着这边。等桃之手忙脚乱弄完后,他才回到这个位置,脸色铁青地用手扇了扇说: “还是很臭!” 桃之觉得很抱歉,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揪着衣角,茫然地看着地面。 晚餐,他们吃着自己带来的东西。桃之把唯一的鸡蛋递给了辉叔。辉叔接过了鸡蛋,脸色缓和了许多。 “出门在外,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多问问,像刚刚你想吐却不说,结果造成大麻烦。” 他提起了刚刚的事情,桃之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热气。很想辩解,她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却沉默地低下了头。 解决了晚餐之后,他们靠在座椅上,以笔直的姿势度过漫长的一夜。火车会在翌日的早晨到达深河北站。 深河市比老家热多了。 下了火车,走出月台,桃之跟在步履匆匆的辉叔后面,她的手上,肩上以及背上的,都是老家带来的东西。 辉叔走得很快,恨不得马上摆脱桃之一样,桃之只好咬牙加快自己的脚步。身上拿的东西已经快要突破她的极限了,好在他们已经站在马路边。马路对面矗立着一栋大楼,上面的招牌上写着“黄金大酒店”。 “你爸爸和我约好在黄金大酒店对面。” 桃之的视线从黄金大酒店往旁边游移过去,酒店的左边和右边也是耸入云天的大楼,她觉得自己像巨人脚边的蚂蚁。 辉叔的目光在这条路上来回地扫,匆忙的路人,像生产线上的零件,过来一个,过去一个,有的拎着包,有的拿着电话机…… “桃之,快看看你爸爸到底来了没有?” 收回视线的桃之,聚精会神地盯着近处和远处的人,这些人衣着光鲜,表情明亮,与这座崭新的城市是配套的,只有灰头土脸的桃之显得格外突兀。 马路上的汽车来回地穿梭,道路不远处在兴建新的大楼,钢铁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像是高楼的呻吟。 桃之兴高采烈地望着一切新鲜事物,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匆匆跑来的爸爸。他一边跑一边招手。 辉叔也招了招手,脸上换了另一幅面孔,笑意盈盈地说: “英富,人我给你带来了。” 英富跑到跟前后,气喘吁吁地说: “麻烦辉哥了,下次咱们约时间,我请你吃个饭吧。” 辉叔摆了摆手说: “啊呦,都出门在外挣点钱不容易,等过年你回去的话,在家喝吧,哈哈。” 他爽朗地笑了笑,然后把桃之推到英富身边。 “桃之,去吧,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暑假。” 与辉叔告别之后,英富接过了桃之身上所有的东西,带着她往公交站台走去。 “怎么样,大城市比老家好看吧。” 他们坐上21路公交车,英富让桃之坐靠窗的位置,参观一下深河市的样子。桃之仰着脸笑嘻嘻地回答: “好看,壮观。” 公交车行驶在道路上,鳞次栉比的高楼在桃之的眼睛里烙下壮观的印子。 “等我有空了,带你到处转转。” 爸爸的语气很温和,和过去铁青着脸打她一巴掌的样子的爸爸完全不一样。桃之指着外面的楼房问: “这些高楼里面都有什么?” “有公司、白领。” “白领是什么?” 英富想了想才说: “干清闲活儿的人,他们靠脑子赚钱。” “爸爸,你也在大楼里做白领吗?” 英富从来没和家里说过他具体在做什么事情,他刚来深河市的时候,在工地上拧钢筋,可这个活太苦了,他又另谋了出路。他没有正面回答桃之的问题,眼睛望着窗外的高楼若有所思地说: “有文化有学历才能做白领。” 公交车到站后,英富带着桃之下了车,转乘117号有轨电车。这趟车人很多,他让桃之拽住自己的衣角,以防走丢。 桃之透过人们的大腿看到了外面的样子,这条路上没有崭新的大楼,低矮的房子密集地遍布在道路两旁,临街的商店挂着各种各样的招牌。 英富告诉桃之,这是城中村,他们的家,在另一片城中村。 第115章 城中村 深河市还有很多这样的城中村,慢慢的都会拆掉盖新的大楼。 英富带着桃之下了电车以后,步行走到路口,左转进入另一条马路,路边摆着卖蔬菜、水果、生肉、海鲜等摊子。 这条路上往来着各种各样的男人、女人、孩子、老人,桃之想起在老家赴圩的情景。 “今天是圩日吗?” 她疑惑地看着这条人头攒动的街道。 “这里没有圩日的说法,现在是早市,晚上这里会变成夜市,每天都会有很多人。” 英富走在前面带路,不停地与陌生人擦肩而过。 “这里的人比老家多呢。” “老家太小了,和大城市怎么比呢,你跟紧我,在这种地方走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桃之亦步亦趋地跟着,这条道路到了尽头之后,他们拐进了一条比刚刚那条路小一点的巷子,两边仍旧是各种商铺,商铺后面绵延而去的房子越来越破旧,越来越纷繁杂沓,风格不已。 英富在一家理发店门口拐弯走进一条幽深的小巷子,在巷子里再拐几个弯之后,他停在一座红砖房门前,掏出了钥匙,一边开锁一边擦脸上的汗,呼着热气说: “深河市什么都好,就是夏天太热了,像火炉。” 桃之发现爸爸的身形与过去相比,胖了很多,刚刚走的这段路,他总是在喘。 进门之后是一座狭窄的院子,角落里种了一些桃之不认识的花草,这里天光只有正午的时候才能照进来,其他时候总是让桃之想到老家的那座老宅,阴森森的。 院子里停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还有一个大铁桶。刚进的大门左边有前后两栋三层的红砖楼,每层有四扇隔开一段距离的木门。 每个木门里有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个卫生间,做饭和晾晒衣服都在走廊上,每个木门口都有统一的水泥砌的水池和木板搭建的灶台。 英富带着桃之走进前一栋的一楼的最右边的门,门前的灶台收拾得很干净,旁边还有个煤炉,靠墙的地方堆了蜂窝煤。 门没锁,还没进门之前,桃之听到小喆玩闹的叫唤声。 “姐姐来喽!” 英富推开门的同时大叫一声,小喆开心得在屋子里乱跑乱叫。他放下东西,模仿怪兽的叫声追着小喆跑,然后抱起来亲了又亲,笑眯眯地说: “看到姐姐来了,得意忘形了是吧。” 桃之站在门边,揪着衣角,不安地环顾着这间屋子。李双琴故作热情的样子,招了招手说: “进来呀,守在门口干嘛?” 桃之走进去,小心翼翼地站在宽敞一点的地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小喆被爸爸逗弄得咯咯地笑。 屋子有些逼仄,中间摆着一张矮桌子和几张矮凳子。正对门的墙有一扇窗户,床单改制成的窗帘撩到一边,一面衣柜靠在窗户边上。窗户外面就是另一栋楼,此时,有个女人站在水池前洗菜。 屋内靠门的左右两面墙各靠着一张床,左边的大一点有蚊帐,右边正对着门的,是刚搭的没有蚊帐,两张床之间设了一道可活动拉开的薄布帘子。 整间屋子的简单摆设,看起来像是为了应付日常生活而形成的,一切从简,这是九十年代许多务工者的真实写照。 桃之很高兴,起码这里有她的一张床。她还在老家的时候,每次想到自己只有一个人就忍不住难过,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 可这一刻,拥有一张床,立即让她消解了所有的埋怨。爸爸心里是有她的,只是背负着重担,自顾不暇了。 桃之到深州市的第一天晚上,一家四口出去逛了夜市。 城市入夜之后,即便在城中村也能看到远处高楼发出的格子光。 夜市上,熙熙攘攘都是人,桃之紧紧跟在抱着小喆的英富后面。夜市和早上看到的市场不一样,换了一批卖服装、饰品、古玩、家居百货、小吃等。 英富在一个写着特价的服装地摊前停下脚步,回过头对桃之说: “你来挑一挑,挑一身你喜欢的。” 桃之摇了摇头,不肯去挑,心里体谅爸爸赚钱不容易。 “没事的,花不了多少钱,挑吧。” 英富看穿她的心思,伸手把她拉了过来。 拗不过的桃之只好靠在摊子前看了又看,上面堆着琳琅满目的运动服,她拿了几件试了试都太大了。 摊主为了做成生意,卖力地吆喝着说: “小妹妹,我这里的衣服断码的,宽大点没关系,明年能穿,后年还能穿,多划算。” 英富问了价格后说: “确实不贵,你多挑一身吧。” 桃之抿着嘴唇,想了想说: “一身就够了。” 英富无所谓地说: “没事,就两身,换着穿。” 桃之挑了两身宽大的衣服。英富使唤李双琴付款。接着,一家人沿着夜市继续走,又看到一个卖断码鞋的地摊。 热情的摊主从里面找出最小的码,桃之穿上去还是太长。因为实在很便宜,懂事的桃之说: “没关系,我喜欢这双鞋,多放两套鞋垫就能穿,而且明年也能穿。” 于是桃之又得到了一双不合脚的鞋。 走到尽头,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李双琴指着旁边一家知名运动品牌专卖店说: “给小喆也买一身吧,姐弟两个,一碗水要端平。” 英富觉得有道理,于是一家人走进专卖店。这家店比他们住的房子要宽敞好几倍,而且还有凉爽的冷气。 桃之听到店员报出价格之后,捂住因为惊讶而张大的嘴巴,心里想着原来看起来高档的地方,衣服竟然卖得这么贵。 换上新衣服的小喆高兴地在店里跑来跑去,舍不得脱下。 “你要不要也挑一挑?” 英富这句询问的话像是一句客气的话,甚至希望对方能听懂话里的真正意思然后做出拒绝。 桃之倒没有想得太复杂,她知道价格那么贵,再去挑一身的话,会加重爸爸的负担。她晃了晃手中的袋子,心满意足地说: “爸爸给我买的够多了,给小喆买就好。” 英富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笑容。 他们走回家的时候,路上的游人少了很多,宽敞的路尽头吹来一阵清风,空气中弥漫着芒果的香味。这座城市种满了绿化芒,一到夏天,树上结满绿色的果实。深河市靠近海边,小喆说只要刮台风,树上的芒果就会掉下来,小喆已经捡过好几次,虽然果核很大,但果肉真的很甜。 “芒果的核很多毛,吃的时候像是在给芒果梳头发。” 小喆幼稚的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桃之体会到了幸福的感觉。有些不确定的问题在这一刻有了答案,爸爸是爱她的,她很确信。 第116章 陷入贫困 英富在附近的一家机械厂里做搬运工,这是他到深河市以后干的第七份工作。 过去干的每一份工作,都因为自己的手高眼低没有坚持下去,眼看小喆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他不得不选择先干这份苦力活。 可这份苦力活并非只要卖力气那么简单,他刚做没多久,厂里的司机联合他一起倒卖厂里的铸铁零件。当时他正面临交不出房租,一家人即将露宿街头的困境。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司机的提议。 英富预感这份工也快要干不下去了,因为他听别的工友说,厂长已经发现零件缺失,准备彻查内鬼。当他心惊胆战地领到最后一份工资的时候,再也没去过这家机械厂,连押了半个月的工资也放弃了。 除去交租,剩下的都汇款回家还债,放牛妹说: “这个讨债人的儿子生了大病,急需用钱,他的欠款无论如何都得先想办法还了,不然他儿子要是活不过来,他也不想活了,直接到我们家里吊死算了。” 把所有工资花完之后,一家人再度陷入贫困的境地。英富再也不想进厂了,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打死工永远挣不到钱,在深河市,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做生意赚到了可观的财富。 他每天下班回家的这条路上,也有许多依靠摆摊的人在做出口碑之后,有了自己的店面,紧接着依靠店面做响了名声,分店越开越多,成为餐饮巨头。 这些脚踏实地,白手起家的成功案例在报纸上屡见不鲜,激励了更多的人勇敢朝着自己的梦想出发。 英富也从报纸上受到启发,决定从做小生意开始。一家人翻遍整个屋子只找到一张五角纸币,五角只够坐一趟公交车。 出发之前,英富坐在桌子前看着这张五角钱和摊开的地图看了又看,四弟英贵所在的地方实在太远,所以他打定主意先到二妹家。 到二妹家需要转一趟车,英富坐上公交车的时候,心里盘算着到达的站台距离二妹家大概要走多远的路,他没有钱转第二趟车。 他从站台下车之后,照着地图一直走,临近目的地的时候他求助了住在附近的人,这里同样是一片楼房低矮且凌乱的城中村。 这片城中村依靠着一座不算高的山,所以饥肠辘辘的英富走进一条巷子之后,爬了很长的一段陡坡,他循着门牌号一家一家地找过去。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一点钟,有些人在午睡,被吵醒的人家站在门内,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吼道: “不知道。” 找到二妹一家的时候,他们也刚好在睡午觉。 王有福来开的门,他冲着屋里的人喊: “大哥来了。” 声音听起来是热情的。 英富走进这间出租屋以后,环顾了周围,这里的摆设同样简单、短暂,仿佛随时可以拎起所有东西搬到下一个地方。 事实上,二妹和王有福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他们一直都在同一家纺织工厂里做工,做了十多年了,刘小俊都十二岁了。他们攒了一笔积蓄,打算将来在深河市买一套商品房,定居下来。 英富知道他们的计划,心中暗忖着,找他们借一千块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吧。当他艰难地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二妹和王有福互相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王有福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惊慌地站起身说: “我们得去上班了。” 二妹摸遍全身的口袋,凑出零零角角的钱,又走到门背后拿下一个挎包,从里面翻出一些叠好的钱,算了算,四十七块零二角。 这些钱,塞进了英富的手里,二妹有些歉疚地说: “我现在就这些,都给你,你要是实在难,不用还给我了。” 英富握着这些零钱,喉头不断地滚动着,努力压制着要汹涌而出的愤怒。 王有福在门口催促道: “该走了,迟到了这个月就没有全勤奖了!” 二妹和王有福匆匆地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刘小俊和英富大眼瞪小眼。 英富坐在小矮凳上,他觉得自己整个人越来越渺小,越来越无力,自尊心促使他放下钱立刻扭头就走,可是现实告诉他,放下这些钱的话他只能靠自己的脚力走二十公里回到出租屋,不仅如此,今天晚上,一家人的口腹也没有着落。 英富的肚子发出饥肠雷动的声音。刘小俊站起身从靠墙的柜子里摸出一袋面包递给他。 “大舅,下次早点来。” 刘小俊的意思是早点来的话,就能赶上吃午饭了。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英富: 我这个做大哥的,舍下了面子来找你们,不肯借钱就算了,竟连一碗面都没给我吃。 饿着的英富没有选择走路,他攥着那些零钱,坐上了返程的公交车,打算先回家,明天再去五十公里以外的四弟那里。 第二天,他在中午之前赶到了四弟家。 英贵租住的房子是一处阁楼,天气热的时候,人在里面会不停地冒汗,像蒸笼一样。 虽然英富是临时来的,但翠红还是麻利地做出了一桌好菜,还买了一瓶好酒。 英贵现在没有再做贴马赛克的工,他考了驾照,现在替一个工厂老板开车,待遇还过得去,除去生活开支还能存下一点钱,他想过了,等攒够钱以后,回牛屎陂盖新砖房。翠红没有出去做工,她的肚子又大了起来。 英富摸了摸侄女瑜芳的头,笑眯眯地说: “是不是准备上幼儿园了,小喆今年也准备上幼儿园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糖,塞给这个羞涩得低下头的小女孩。 “她比小喆还小一年呢,明年再上吧。” 翠红端来了碗,招呼所有人都坐下。 “英贵平时挺忙的,今天凑巧了,可能和大哥有心灵感应,偏偏今天在家,你就来了。” 翠红很高兴,用肩膀推了推神身旁的英贵。英贵把酒倒好,递给英富,笑容满面地说: “大哥能来我这里,是我的荣幸。” 受到与昨天截然相反的待遇的英富,开心得合不拢嘴。当他提出借钱是因为桃之放暑假了想来玩,而且接下来小喆该上学了,他准备做点小本生意来维持生活。翠红很爽快,推了推英贵说: “大哥有难处,我们一定要帮。” 英贵点了点头说: “钱都在你那,你做主。” “翠红,虽然你是小时候来我家的,可你比我亲妹妹还亲,这钱,我会尽快还给你们。” 英富很感动,声音忽然哽咽起来。 “大哥,你想干就去干,要是将来开店了需要人带带我们就行。” 翠红从衣柜里拿出钱,数了一千递给英富。 “那是一定的。” 拿着这些钱,英富开始做起了小买卖。 第117章 偷看电视的乡下人 桃之刚来的第一天,在院子里看到的那辆三轮车和铁桶,就是英富刚做的小买卖,卖豆花。 这种小买卖虽然辛苦一点,但时间挺自由的,譬如去接桃之的那天,他们只做了上午的生意,晚上歇工。而且收入是即时的,不用每个月眼巴巴地等到工厂发工资的那一天。 营业地点就在外面那条大路,说是大路,其实是一条还没有开放的主路,主路的尽头和对面都在施工,据说未来那里会变成带电梯的住宅楼并配套一个巨大的商场。那里会成为深河市许多富豪的家和休闲场所。 英富每次看向施工的工地时,总会幻想自己有钱了,带着老婆孩子住进那样的地方该有多好,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他仍然坚信自己的人生还有机会。 虽然过去经历了失败的婚姻,做生意欠下的一屁股债每天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挂在墙上的账本算来算去,这些年他根本没有减轻多少债务,还凭空添了巨额利息。 当他摆脱父母,成立一个家庭,生儿育女,处处都要用到钱,每一分钱就像水一样流走。而且,过去他和父母吵架的时候,父母赤裸裸地说过: “前后一共两个老婆,都是靠我们两个老的给你讨,靠你自己,你有这个本事讨回来一个吗?” 英富痛苦地闭上眼,无法承受所有的失败,如果一切能回到去当兵之前,如果能回到重新选择是否离婚之前,他和前妻依然在一起的话,是不是现在会过着不一样的生活。 一切都是美国佬和放牛妹的错,如果不是他们擅自给他做了一切的决定,现在的他不会如此的失败。 这种复杂的情绪不断地吞噬他,当他看到可爱的小喆以后,这些阴暗的想法迅速消失了。 “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英富喝下酒,自言自语地说。李双琴没有听懂他说的话,桃之听懂了,心里不禁有些难过,也许爸爸从来没有后悔过和妈妈离婚吧。 每天入睡之前,先泡好黄豆。凌晨三点左右,英富和李双琴就该起床,磨豆子,煮豆浆,凝豆花。 英富想起刚开始学做豆花的时候,不是烧焦,就是不成型,用掉许多黄豆才把豆花做得越来越好,这当中吃了不少苦头。 磨豆子的机器在屋子里轰隆地响,虽然时间不长,但也会吵醒前后栋的一些租户,有人实在受不了,会爬起来打开窗户破口大骂。 房东来过好几次,让他们搬走。英富拿着合同说: “我没有违约。” 房东头疼地说: “那你别再做豆花了!” “不做的话我交不起房租了。” 这事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时间久了以后,大家都习惯了,有些院里的人会来找他们买豆花或者豆浆当早餐。 豆花和豆浆都做,凌晨和下午分别做两次,其他时间休息补足睡眠。因为豆子足量地放,香气很浓,每天推出去之后都可以卖光,收入比在工厂的时候可观。 房东也住在这座院里,靠大门的第一间,这间比所有的出租屋要宽敞,里面隔了好几间房。 桃之和小喆守在家里,有时会在院子里玩。 房东有一个女儿,和小喆差不多大,但她从来不和外地人一起玩,她平等地看不起住在这座院子里的每一个外来务工者以及他们的孩子。 房东家的客厅正对屋门,门上有一副红色的珠帘子,一撩动就发出“哗啦”的响声,透过珠帘子望进去,客厅的正中摆放了一台正在播放影视剧的电视。 小喆总是站在珠帘子外面偷看里面的电视,他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会告诉英富和李双琴,电视里的楚留香拿着一把扇子摇啊摇,还会飞来飞去。 英富敲了敲他的脑袋说: “房东让你进去看电视吗?” 小喆摇了摇头,狡黠地笑了笑说: “我在外面偷看。” “以后不许偷看,被房东发现了会嘲笑你的。” “她没有发现。” 英富黑了脸,严肃地说: “不许看,被人家发现会看不起我们的,等爸爸赚到钱,我们自己买一台。” 小喆嘟了嘟嘴,不服气地哦了一声之后,埋头吃饭。 小喆还是会去偷看,桃之从老家来了以后,小喆拉着姐姐一起站在珠帘外偷摸地看。 桃之没见过电视。那个砧板大小的电视里竟然装着很多人,他们跑来跑去,还会说话,她想起前几年詹老师请黄梦真她们看的电影,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情形。 桃之和小喆在房东的门口几乎站了一个夏天,看完了香港影星郑少秋演的《楚留香传奇》。 当他们津津有味地看另外一部新的电视剧时,房东的女儿从屋里走了出来,咄咄逼人地说: “滚开,乡巴佬,天天在我家门口偷看,不要脸。” 小喆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大声地说: “我们看电视而已!” “不许看,穷酸死了,叫你爸爸买给你看啊,为什么总是偷看我家的电视呢?” 房东的女儿突然瞥了一眼桃之,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说: “又土又臭,走开啦。” 桃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牵着小喆走开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房东的女儿走到他们这间屋子,用轻视的眼神看了看桃之和小喆,然后指着他们对英富说: “他们天天在我家门口偷看电视。” 英富原本笑意盈盈带有巴结讨好的表情瞬时间铁青了起来。桃之很害怕,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小喆据理力争地说: “我们又没有进屋看,在门口看看又不会少掉你一块肉!” 房东的女儿,叫嚷着说: “乡巴佬,我就不许你看!” 英富站起身,挥起手掌,打在一张脸上,声音骇人。 房东的女儿立刻闭嘴,吐了吐舌头跑了出去。 小喆哇地大哭起来,李双琴立刻跑过去哄他。 桃之捂着脸,大颗大颗地流眼泪。 “你怎么带你弟弟的?” 英富生气地大叫起来,尖锐的怒吼声传到了外面。 “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我还是把你从老家接过来玩了,你现在竟然这么不知感恩,我们都是乡下出身,但我们是有尊严的人,为什么要做这些让本地人瞧不起的事情呢?” “爸爸,我错了。” 桃之不敢大声说话,小声地、哽咽地、委屈地承认了错误。 英富的脸色缓和以后,抱起还在哭着的小喆,温柔地哄道: “乖小喆,以后不能去了啊,爸爸和你说过的,我们是有尊严的男子汉,对不对?” 抽噎的小喆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第118章 捡垃圾的女孩 自从发生偷看电视的风波以后,英富和李双琴每天出摊时,会带上桃之和小喆。 人多的时候,桃之还可以帮忙装豆花。小喆生性调皮胆大,他负责站在摊子前,嘴甜地叫着叔叔、阿姨、公公、婆婆、哥哥、姐姐,买豆花吃吧。 “小喆真是做生意的天才,我们靠着他才能这么快卖光所有的豆花,早点回家睡大觉。” 深河市有南方人也有北方人,南方人吃甜,北方人吃咸,摊子上备了白糖和咸味酱供客人挑选,正因为如此,他们的豆花卖得比另外一个摊主快。 另一个卖豆花的摊主是最近几天出现的,也许是不够熟练的缘故,他的豆花是散的,味道也比不上英富这里的,所以那些老主顾照常光顾。 不忙的时候,桃之和小喆在摊子后面玩,摊子后面是一座高大豪华的祠堂,是这片城中村本地人的。 一个阿婆背着蛇皮袋,沿着马路牙子搜寻地面上的东西。纸壳,塑料,瓶子等各种不同的垃圾都收入她的囊中。 “她在干嘛?” 桃之望着这个像乞丐的阿婆问小喆。 “她在捡垃圾呀,这些垃圾可以卖钱的。” 桃之疑惑地又问: “在哪里可以卖垃圾?” 小喆指了指城中村的方向说: “以前妈妈也带我捡过垃圾,我捡瓶子可厉害了,废品站的老板也夸我,可是我爸爸不让我们去捡,说很丢人。” 不知道为什么,小喆对桃之说“爸爸”的时候总习惯说“我爸爸”,好像英富只是他一个人的爸爸,桃之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他也是我的爸爸,不是你一个人的爸爸。 “等会回家的时候,你带我去废品站玩一下吧。” 桃之若有所思地望着城中村,密集的房子里住着无数的本地人和外地人,真是个奇妙的世界。 “好呀。” 小喆爽快地答应了。 依靠小喆带路,桃之搞清楚废品站的位置后,除了早上和晚上在摊子上帮忙,其他时候,她独自跑出去捡瓶子。废品站的老板送了一只破了个口子的蛇皮袋给她,还告诉她哪里的瓶子最多。 还有一个看起来与桃之同龄的男孩也拖着蛇皮袋到处捡瓶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 “你跟着我好了,看到瓶子,谁捡到算谁的。” 他那张小麦色的脸上露出雪白的牙齿,显露出他是个真诚憨厚的人。 桃之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仔细地记着一路上显眼的记号,以防走不回来。男孩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大大咧咧地说: “我叫张朋呈,你叫我阿呈吧。” 桃之小声地报了自己的姓名,接着又沉默了。 “我老家是安徽的,我一个人来深河市的。” 桃之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重复: “一个人?” “对啊,我今年十五岁,没心思读书,家里把我赶出来了。还没成年,进工厂人家不收,现在靠着捡垃圾吃饱饭。” 阿呈点了点头,神情丝毫没有落寞,反而有些骄傲。 “你真勇敢。” 桃之由衷地夸赞阿呈,忽然想到王芋荷和董文文也才十四岁,她们也走出了社会,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有什么,男孩子生来就该多吃点苦,我相信靠着我的双手,一定能打拼一片天地的。” 阿呈自信满满地说,眼睛四处瞄着路边各个角落。桃之也跟随他的视线到处看。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呢?” 桃之问道。 “我一个人,简简单单,住桥底下。不过等天冷的时候还是得租个房子才行,否则年纪轻轻的,还没开始享受人生呢就冻死在路边,太可惜了。” 阿呈自言自语地说完之后,又笑了起来。 他们走出巷子,进入马路对面的工地。经验老道的阿呈说: “这里有很多工人,他们每天都会喝啤酒和饮料。” 果然,刚进工地,桃之捡到好几个玻璃瓶,她学着阿呈的样子,把瓶子倒过来,倒掉剩余的液体然后丢进蛇皮袋里,扛在肩膀上。 “一个瓶子收两角钱,十个瓶子两块钱,一百个瓶子二十块钱……” 阿呈自言自语地说,他们走到工地的深处,迎面走来一个带着帽子的男人挥舞着赶他们快走。 “不要命啦,施工重地,进来干什么?” 阿呈无所畏惧地回答: “捡瓶子啊,还能干什么!” 男人凶巴巴地大叫道: “出去!马上出去!” 桃之和阿呈一起跑出来的。阿呈大笑着说: “走吧,我们去下一个地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日头越来越高,他们的脸上汗水淋漓。在烈日下走了两个多小时的桃之大口地喘气说: “我不行了。” 她放下沉重的蛇皮袋,瘫坐在树底下缓缓。 “你中暑了。” 阿呈摸了摸她冰凉的手臂,惊叫起来。 在老家生活了十几年的桃之不知道什么叫中暑,深河市太热了,比老家热数倍。 “深河市没什么山,植物也太少了,当然比老家还要热啦。” 阿呈站起身朝四处望了望说: “你在这里等我,看好瓶子,我去买藿香正气。” 还没等桃之问“藿香正气是什么”,他已经跑了出去,身影立刻消失在街边的路口。 桃之觉得头有点晕,肚子里也翻涌起来。她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心想着爸爸他们该准备晚上的豆花,心里有些着急,要不要撂下阿呈先走,回去晚了的话,也许还要挨骂。 还好没过多久,阿呈回来了。他把玻璃瓶装的藿香正气递给桃之说: “一口气喝下去,马上就好了,虽然很难喝,但的确很有效用。” “多少钱?” 桃之关心他花了多少钱,如果太贵了,她不敢喝。阿呈笑了笑,收拾着自己捡来的瓶子,随意地说: “放心吧,等下你把瓶子卖掉,给我三角钱就行。” 桃之数了数瓶子,一共十七个,可以卖三块四。她放心地喝下藿香正气水,缓了缓,很快恢复了神气。 他们在废品站门口分别之前约定明天的时间,一起捡垃圾。 阿呈几乎一整天都在捡垃圾,每次捡满就回废品站,一天下来能挣不少钱。他说他的梦想是开一家废品站,自己做老板。 他知道桃之过完暑假之后会回到老家继续上学,笑嘻嘻地说: “等你以后毕业了,如果没找到工作的话,可以来帮我经营废品站。” 桃之也笑了,说: “不行,我以后要做白领。” 她给阿呈解释了一遍自己刚知道的“什么是白领”。 阿呈点了点头说: “看不出来,你心比天高呢。” “不许骂人哦!” “不开玩笑了,我得继续捡垃圾去了,明天见,桃之。” “明天见,阿呈。” 桃之和阿呈背道而去,彼此的身影慢慢地,都走远了。 第119章 想象中的汉堡 攥着三块一角钱的桃之回到家,正好遇到英富在倒三轮车,李双琴和小喆坐在后车斗上,他们正准备出门。 小喆不停地挥手,大喇叭似的大声嚷嚷说: “姐姐,你去哪里啦?” 桃之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钱塞进裤口袋里,没说话。 “快上来,我们现在去超市。” 小喆依然大声叫嚷。 英富一边往后看方向,一边瞪了桃之一眼说: “死去哪里野了?中午饭也不回来吃。” 桃之这才想起自己还饿着肚子呢。 “你要是到处乱走的话,走丢了自己负责。外面那么乱,有人专门拐你这种小姑娘去山里做老婆的。” 黑着脸的英富跳下车,调整卡住的位置,又跳上车。桃之跟在车斗后面,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的时候,谄笑地说: “没走远,我知道路呢。” 还好英富没有再细问。 “走吧,带你逛逛超市。” 桃之这才欢欣地爬上车,小心翼翼地坐在小喆身边,小喆高兴地倒在她怀里,没心没肺地说: “走喽!我和姐姐一起去大超市喽!” 小喆的声音,炫耀似的传遍整个院子。他告诉桃之,超市一个摆满各种好吃的东西的地方。 三轮车一路颠簸地穿出了小巷和街道,朝着一条宽阔的马路驶去,穿过好几个路口之后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家大型超市,门口摆放着一排排的铁制手推车。小喆跑在前面,推出了一辆之后,朝着满是人的超市入口走进去。 英富和李双琴并排跟在小喆后面,桃之在最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新奇地望着附近的高楼大厦,超市里的冷气扑面而来。 里面的货架上摆放着各种琳琅的蔬菜、水果、生肉、面包、糖果等,一双眼睛根本看不过来,也数不过来。英富得意洋洋地对桃之说: “没见过吧,老家根本没有这种大超市,只有现代化的城市才有这些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就算再落魄也想要留下的原因。” 老家的天地再大,也比不上这座繁华的城市里的一块砖头。 “爸爸,你以后不会回老家了吗?” “不会。” 英富的目光坚定地落在超市上空巨大的广告牌上,斩钉截铁地说。 小喆的脚步停在玻璃柜前。柜子里摆放的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指着其中一款,扭过头说: “爸爸,我想吃汉堡。” 小喆仰起脸,真挚地望着英富。 “好的,给小喆来一个。” 英富朝着站在柜子里的营业员招手,咬咬牙要了一个汉堡,五元一个小小的汉堡真是贵,留着买菜的话可以吃两顿。 这款叫“汉堡”的食物,桃之从来没见过,一块黄色的面包夹着一片翠绿的生菜叶和一块炸得金黄鸡肉块,香气扑鼻而来。欢呼雀跃的小喆举着刚拿到的汉堡给桃之看,得意洋洋地说: “姐姐,你没吃过吧?” 桃之窘迫地摇了摇头。 “特别好吃哦。” 小喆大口地咬了一口,嚼得有滋有味。 桃之挪开视线,假装毫不在意,口腔里忽然生出马上就要溢出来的口水,她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大口地吞下口水,她为自己的馋而羞愧。李双琴拍了拍小喆的背说: “别光顾着自己吃,让你姐姐也咬一口尝尝,她还没吃过呢。” 桃之强装镇定地摇头说: “小喆吃吧,我不饿!” 她中午明明没有吃饭,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可爸爸仍旧没有也给她买一个的意思。她甚至讨厌李双琴突然跳出来做好人的行为,那个样子简直就像打发一个可怜的乞丐一样。 受挫的桃之没觉得爸爸有错,错的是这个后妈李双琴,人人都说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爸。爸爸如果多买一个汉堡给她的话,也许李双琴会在他的耳边埋怨,一定是她对爸爸吹了很多枕边风,他才会区别对待自己和小喆的。 爸爸是爱她的。桃之再次盲目地下了结论。 阿呈买了一辆自行车。 当他骑到废品站停在桃之身边的时候,咧着嘴嬉笑着按响了车头上清脆的铃声。 “呀,新车!” 桃之围着车转来转去,小心翼翼地摸着,发自内心的羡慕。 “贵吗?” 阿呈摇了摇头,笑容满面地说: “你猜猜多少钱买的?” “难道很便宜?” “新车最少要三百,我这个是走了路子的,只花了五十。” 阿呈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大声地说。 “这是偷来的车吧?” 废品站的老板站在垃圾山上大声的问。阿呈嘿嘿地笑了。桃之撇了撇嘴说: “这么新的车被偷了,人家肯定气死了。” 语气颇有看不上阿呈购买赃车的行为。阿呈无所谓的样子说: “这有什么,也许过两天别人也偷了我的车呢。深河市很多地方很乱的,偷车的、抢劫的,比比皆是。” 桃之挠了挠头说: “难怪我爸爸总是不高兴我往外跑。” “你跟着我混,没事的,保你平安。” 阿呈拍了拍自行车后座,招呼桃之上来。 骑着自行车捡垃圾比走路捡垃圾轻松多了,装满瓶子的蛇皮袋可以直接挂在车头。 桃之的肤色晒得和阿呈差不多黑,头发还没长长,她跟在阿呈后面,有人主动送瓶子给他们的时候,他们会问阿呈: “这是你弟弟啊?” 阿呈大笑起来,指着桃之说: “你看,我说你像个假小子,你还不信呢!别人也这么说。” 桃之的脸有些热,愠怒地纠正: “我是女的,我就是女的。” 他们骑着车路过一家大型超市,里面传出欢乐的音乐声。 “你吃过汉堡吗?” 桃之的视线落在超市上空那幅巨大的广告条幅上,上面是一个巨大的、诱人的汉堡图案。 “没吃过,这是什么东西?” 阿呈专注前方的障碍物,随口地问。桃之指了指那幅广告图案说: “这家大超市就有卖,外面一层面包,里面有青菜和肉。” 说完,小心翼翼地吞下口水生怕阿呈听见。 “你说的是驴肉火烧啊。” 身为南方人的桃之不知道什么是驴肉火烧,或许汉堡的另外一个名字叫驴肉火烧吧,她没有反驳阿呈,只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那天爸爸给我和小喆各买了一个,真的很美味。” 她撒谎了,爸爸只买了一个,而且是给小喆的,至今她都不知道汉堡的味道究竟是怎样的。 “我吃过,是挺香的。” 阿呈说的是“驴肉火烧”,他用力加速,自行车轮子像着了火一样,往前飞奔,超市的广告条幅消失在桃之的视线中。她黯然地想着: 总有一天,我会吃到汉堡的,等我有钱了,我一定会买十个汉堡,一口气吃掉。 第120章 生柿子 阿呈和桃之每天都会奔走到不同的地方捡瓶子,像探险一样,这段旅程在多年后桃之的回忆中,仍然像梦一样。 运气好的时候,他们还能捡到路边的绿化芒吃,桃之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水果,又香又甜,除了核有点大毛有点多。 “我知道有个地方结了很多柿子。” 阿呈催促桃之赶紧坐上车,准备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夏天的热气化作暖风吹拂在他们的脸上。驰骋一阵后,自行车在一家公园式的敬老院门口停下。 阿呈调转车头转入院内,穿过一棵百年榕树,继续朝着深处走,出现一片树林,上面挂满绿色的硕大果实。 靠在树林后面是一条又长又高的护城河墙。他们站在树林底下看不见河,但可以闻见河内散发的恶臭。 阿呈和桃之在这点上有共识,他们在深河市看到的河流没有一条比不上老家的。这座城市根本找不到一条清澈见底,水草飘摇,小鱼嬉戏的河流。这让他们觉得,故乡也并非一无是处。 阿呈爬到树上,摘了一颗柿子丢了下来。嘴馋的桃之立刻捡起来擦了擦,直接咬了下去。 “啊……呕……” 桃之本能地吐出生涩的果肉,五官扭曲地说: “别摘了,真难吃。” 舌头像裹上一层厚厚的石灰一样,她只得不停地吐出口水。挂在树上的阿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生柿子得用石灰烧一烧,大约过十天半个月,黄了就可以吃了。” “这样吗,那你多摘点,我带回去弄好留给小喆吃。” 距离结束暑假的日子没多久了,等柿子弄好之后她也吃不到,索性都留给小喆。 “你很疼弟弟呢。” 阿呈知道桃之有个弟弟叫小喆。听到阿呈说自己疼弟弟,桃之挠了挠头,有些不自在,她这么做无非是想间接地讨好爸爸,与来深北市之前在红芫家里称的半斤糖果带给小喆吃的动机是一样的。 这片柿子林似乎无人看管,等他们摘够了,也没有人来阻止。 阿呈把蛇皮袋和自行车藏到树林深处,用一张弃置的广告布盖了盖。然后和桃之一起爬上护城墙,墙内的水位低到可以看到罗非鱼挤挤挨挨地沉在低洼处争夺位置,裸露的淤泥上面爬着绿毛螃蟹。 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远处正在兴建的高楼,白白的日光照射在这座像画上清晰的横线和竖线的城市里。 桃之知道,就她视野所及的地方只是深河市的一角而已,她总在想,妈妈究竟在城市的哪一边?每天游荡在这座城市的其中一个脚趾缝里,幻想着撞大运遇到也许住在发丝之间的妈妈。可脆弱的希望正如一棵被砍的玉米杆一样应声倒地,失去生机。 桃之坐在高高的护城墙上,数着这些日子卖瓶子积攒下来的钱,心满意足地笑了。 “回老家之前,还有一件事没做。”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话,目光越过河流,望向远处,心事写在了脸上。 阿呈已经跳到城墙下面的台阶抓着爬上来的蟹,许久后,才抬起头高声地说: “这里太脏了,竟然有人来这里偷偷排泄,号称文明的城市根本不文明。” “快上来,有事求你。” 桃之站起来,以俯视的姿态催促着。 阿呈把蟹丢回淤泥中,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来,他真的是个精力旺盛的少年,整日到处奔忙仍然充满激情。 “阿呈,你教我学自行车吧。” 桃之说话的态度不像求人,像是命令哥哥为自己服务。她想趁着回家之前学会骑车。 “好啊!” 阿呈爽快地答应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缩短了捡瓶子的时间,阿呈说: “我们利用好时间,例如在一个小时之内必须捡到十个瓶子,然后每天都可以进步一点,不断追加,这样就可以做到一天比一天赚得多。” 长大后的桃之进入大楼里上班的时候,明白了阿呈超前的理念——目标、效率、自我管理。这个年少时相遇的朋友,总让桃之怀念。 现在的桃之,每天都出门,先到废品站拿蛇皮袋,瓶子捡回来卖了后,打着空手回去。英富对她的去向没有表现出强烈一点的关心,有时候仅仅淡淡地问一句,桃之撒个小谎对付过去,父女俩的交流就这么敷衍过去了。 “明天就要回家了,你还出去野吗?” 桃之还没迈出小院门,英富在后面追问。小喆也跟出来,嘟着嘴巴问: “姐姐,你去哪里?” “我找朋友玩。” 桃之想也没想,如实地说了。 “你一个人在这边有什么朋友,是那种不三不四的朋友吗?” “不是。” 桃之摇了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了。脸色阴沉的英富,扫视着眼前的桃之,脑子里突兀地跳出一个念头,这孩子,越来越像那个女人了。 “我们要出去买黄豆,你在家看小喆吧。” 桃之犹豫了一下,只好点点头,小喆拿着一根短粉笔递过来,大大咧咧地说: “姐姐,画个房子,我们玩跳房子吧。” 桃之在院子里画房子的当儿,英富和李双琴骑着三轮车走了。她扔下粉笔,牵着小喆,小声地说: “姐姐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小喆拍着手开心地说: “好呀,好呀,我们去哪里玩呀?” “那你要乖乖的听我的话。” 桃之的表情有些严肃,小喆也立刻收敛,用力地点头。 学自行车的地方是那条没有开通的公路尽头处,早市结束后,这里是空旷得一条狗都不会路过。桃之每天都在这里和阿呈学骑车,这些天下来,她已经可以独自一个人驾驶自行车。今天最后一天,阿呈说再帮她巩固巩固。 \"这个小鬼头是你总说的小喆啊!\" 姐弟俩赶来的时候,阿呈早已等在树荫底下,他像个小痞子一样,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小喆有些不高兴,嘟着嘴巴说: “我不是小鬼头!” 桃之推了推小喆,厉声说: “不可以对哥哥没礼貌。” 小喆撇了撇嘴,不再说话了。 树上的蝉鸣愈发的聒噪,可八月,快要结束了。 阿呈拍了拍车座子,说: “上车吧!” 桃之推着自行车,小心地跳上去,踩着蹬子跑了起来,她的技术也愈发地厉害了,内心不免沾沾自喜起来。 小喆在后面追着,嚷嚷着要坐。 第121章 小喆受伤 在阿呈的提议下,小喆如愿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桃之站起身,尽全力想要保持自行车可以平稳直线行驶。 有些肥胖的小喆得意忘形起来,张开双臂,高兴地呼喊着: “坐车车啦!” 本就单薄的自行车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全神贯注的桃之紧张得怒吼: “别乱动,会摔倒的!” 小喆不听使唤,依然大惊小怪地叫着。一直以来,他受着父母的宠爱,个性变得越来越任性,有时候偏爱逆反着来,他扭动着身躯,迫使姐姐害怕得大叫,他反而更加开心。 自行车一溜烟驶出去,冲向路尽头的下坡路,阿呈趿拉着拖鞋一边跑一边招手,着急地呼喊: “危险呀!快刹车!” 桃之根本听不见,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也无济于事,自行车自顾自地朝着深长的坡道飞速前行。 坡道下方是机动车通行的道路,如果直接冲进车流中,非死即伤。 小喆也慌张了,哭喊着说要下车,他极力地扭动着身躯,想要跳下车。 在本能的驱使下,桃之把车头一扭,试图拐向旁边长满野草的废墟里。却不曾留意到杂草丛生之间有一条深沟。等反应过来时,她在瞬间跳下了车,滑跪在地,手上仍然紧拽住车头,而车尾却卡在深沟之间。 糟了,小喆不在车尾,周围也空荡荡的,只有蝉在幸灾乐祸地叫。缓过神的桃之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四处走来走去,呼唤着: “小喆,小喆……” 没有任何回音。桃之的心脏忽然被猛击一下,似乎失血一样变得冰冷。连呼喊也变成呼冷气似的。 阿呈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 “你没事吧?” 桃之暴怒地推搡阿呈: “我弟弟不见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弟弟不见了,她就得拿命赔给爸爸了。 阿呈很镇定,先把自行车拖回地面,然后四处查看,过了一会,他蹲在深沟边大声喊: “小喆在这里!” 桃之跑回来,也朝着这条窄而深的沟里望去,小喆像一只掉落陷阱的小猫一样,蜷缩在底下,动弹不得,只会哼哼地叫。 “小喆,能听到姐姐的声音吗?” 桃之一边哭一边大声地问,她真害怕小喆伤得很严重。 小喆听到姐姐的声音,似乎觉得安全了一点,放声地哭了起来。 “别怕,我们会救你的。” 阿呈一边淡定地对小喆说,一边转身想找到像样的工具来施以援救。 眼前这片废墟的前身也是一片城中村,夷为平地已有一阵时日。这条沟原本是这片村的排水沟,约有一米多深,如今在烈日暴晒之下,已经干涸,只有隐约的臭气散发出来。 桃之太着急了,她侧着身子跳进沟中,这条沟窄得不容她转身,她小心地岔开腿,侧着身拦腰抱起小喆,尽全力托举上去。 “阿呈,快接着!” 好在阿呈很快又跑回来,迅速拉着小喆的手臂,把他拖拽回地面,接着又伸手把桃之也从沟底拉回来。 小喆的右眼尾裂开一道口子,血汩汩地流出来,头和脖子都流满血。 阿呈负责在前面推车,桃之在后面扶着坐着的小喆,他们快速地飞奔向诊所。 进了诊所后,医生一边为小喆消毒止血,一边催促桃之说: “快把大人叫来,这伤口要缝针的。” 桃之又急冲冲地跑回家,留下阿呈在那里守着小喆。 桃之一边哭一边推开院门,冲进屋里的时候,英富夫妻俩正在磨豆子,准备晚上的生意。事到如今,桃之也不敢再有隐瞒,实话实说了。 好在小喆没什么大碍,缝了四针后,医生叮嘱完怎么换药和纱布,要忌口什么,什么时间来拆线等事项后,就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小喆伏在英富的肩膀上睡着了,李双琴不停地叹气,桃之走在最后面。 刚迈上进屋的台阶,英富阴沉地说: “跪下,跪在门口。” 他甚至没有转过脸看桃之。桃之紧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她听话地跪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 屋子里灯亮起来,过了一会儿,李双琴出来洗菜,做饭。整个过程,完全目不斜视跪在旁边的桃之,仿佛那里什么也没有。 桃之深深地低下头,深深地歉疚,医生说,好在没有伤到骨头,不过好了也会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可惜了,小喆长得那么帅,竟然会留疤。 屋内时不时地传出咳嗽的声音,甚至飘出隐约的烟味,爸爸的烟瘾越来越大,在老家的时候很少见他抽烟,现在总是烟不离手,他说成年人的世界有很多要烦的事,不抽烟不行。 李双琴做好饭菜,端进了屋内,屋内的一家三口吃着饭,饭菜香味飘出来,桃之不停地咽下口水,爸爸没有发话,她只能一直跪着。 路过的邻居也只是冷漠地看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房东的女儿跑过来奚落了她一会儿也走了,蚊子不停地在周围飞来飞去,在她身上裸露的皮肤上落脚,咬出一个个包,她努力忍住,害怕乱动的时候爸爸走出来,说她没有诚意。 李双琴又端着空空如也的碗盘走出来,放水稀里哗啦地洗碗,看样子什么都吃光了,没有给桃之留下任何一点。 他们在狠狠地惩罚她,在诊所里她就已经挨了爸爸和后妈的无数白眼,连护士都看不下去说,没事的,男孩子有一点伤口更有男子气概,小喆听了反而很高兴,不停地轻摸着眼角的纱布说,我是男子汉啦! 李双琴在屋外忙完后,走进屋里,顺带关上了门。灯光也被纳入门内,小小的桃之就那样沉入黑暗里。她终于哭出,她要回老家,再也不来这里了。 一直到深夜,连窗缝隙里的灯光也熄灭了,桃之终于晕了过去。 下夜班的邻居路过时,手电筒照过来,以为那是一件晾晒的衣服掉落下来了,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是个孩子。 邻居敲响了门,说: “你家孩子晕倒了。” 屋里的灯亮了,英富黑着脸走出来,把桃之抱了进去。看不过眼的邻居说: “一个孩子能犯多大的错误呀,要把她惩罚成这样。” 英富“砰”地关上门,丝毫不理会邻居的闲言碎语。 第122章 作文书 啊,真失败,我又搞砸了一切。原本这是一次可以和爸爸好好相处的机会,再次被我搞砸了。桃之懊恼地想着,坐在她身边的阿丘依旧是那副截面脸的样子。 “你不是故意的。” 阿丘总是善解人意地安慰,桃之却觉得不可饶恕。 “如果杀人不偿命的话,爸爸也许就想杀死我吧。” “怎么会呢,世界上没有不爱孩子的爸爸呀。” 阿丘摇了摇头,否定了桃之的想法。 “爸爸只爱小喆,小喆是他的命根子,而我,只是草芥而已。” 桃之总是一遍一遍地想要在爸爸的行为和语言中找到他对自己的爱,可是爸爸对她,总是很残忍。如果她和小喆置换,小喆害她受伤了,爸爸根本只会轻描淡写地说,男孩子就是皮一点,你做姐姐的,多包容一下。 不对,她确实做错了,确实害小喆受了重伤,那道伤口会影响小喆一辈子,万一将来他娶老婆被嫌弃怎么办。所以爸爸生气惩罚她也是情有可原的。爸爸不是因为不爱她才惩罚的,是爱之深责之切,犯错就要通过受罚来认识错误,爸爸是在教育她,哪个爱孩子的父母不教导自己的孩子呢。 阿丘舒了一口气说: “你这么想就对了,永远要相信爸爸是爱你的。” “嗯,我不生爸爸的气了,等天一亮,我们就要离开深河市回老家了,真是有些不舍呢。” 桃之微微一笑,阿丘看起来也很高兴,他也似乎很想念老家呢。 火车票时间是下午,上午一家人照例出去卖豆花。卖完豆花后,桃之去了废品站,等着阿呈。 一直到中午,阿呈才骑着车驮着一麻袋的东西晃悠悠地来了,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不停地招手。 “昨天回家有挨打吗?” 阿呈跳下车,对着桃之左看右看,好像没有其他的伤,只有裸露的膝盖上还有昨天医生顺带消毒后贴上的纱布,渗出一点发黑的血迹。 桃之没有说自己跪到晕倒的事,她从兜里摸出一个纸包的东西,递给阿呈。阿呈接过来,欣喜地打开,然后惊讶地说: “是个铃铛,哎呀,我就缺个铃铛。” 他不停地摁着铃铛把手,铃铛发出一长串清脆悠扬的响声,与远处机械轰鸣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我下午就走啦。” 桃之笑眯眯地望着孩子气的阿呈,阿呈的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说: “真不好意思,我没有像样的东西送给你。” 桃之挥了挥手说: “这段时间你帮我很多忙,送你一个小铃铛是应该的。” 想到附近的街道、废墟、城中村、护城墙都有他们走过的印记,桃之忍不住微笑起来,阿呈在破烂的衣服兜里不停地摸索着什么,最后摸出一个小小的戒圈,递过来,说: “虽然是捡的,不过是银的,你不嫌弃的话就留着。” 桃之接过来,在手指上挨个地试了试,戴在食指上,刚好。阿呈说这是个尾戒,戴在尾指上的,可她的手太小,只能套在食指上。 “谢谢你啊,阿呈,我不会忘了你的。” 阿呈也笑嘻嘻地说: “我也不会忘了你,我会一直留在这座城市,以后你参加工作了,也回这座城市吧,也许我们会再重逢呢。” 年少的他们许下了诺言,可未来再次重逢时,阿呈以救助人的身份来帮助桃之,可桃之已经完全记不起阿呈了。 桃之把这段日子捡垃圾攒下的钱都偷偷地给了小喆,还告诉小喆,床底下石灰腌的柿子过几天就可以吃了。 “小喆,伤口还会痛吗?” 桃之轻轻地摸了摸小喆的眼角边的纱布,李双琴说,差一点就伤到眼睛了,如果弄瞎了眼睛,桃之的十条命都不够赔。小喆早就忘记昨天的哭喊,笑眯眯地说: “不疼。” “对不起,都是姐姐不好。” 桃之难过地低下头,小喆大度地摇了摇头说: “没关系,姐姐。” “钱要藏好,不可以乱花。” 小喆用力地点点头。 英富带着桃之坐上公交车,与来时的路线相同,窗外的建筑物也生出几分熟悉。一路上,英富都沉默着不说话,直到进了车站,距离发车还有一点时间,他缓和了脸色,从兜里摸出一本手掌大的书籍,递给桃之。 “我知道你作文写得好,我买了一本作文大全,可以模仿别人写,提高作文水平。” 英富的声音很生硬,似乎不愿意表现出亲切的样子。可桃之的脸上立刻漾出笑容,她心想,原来爸爸心里一直都记着她的。内心翻涌着无名的感激,好像被这样惦记是得来不易的。 桃之爱不释手地翻阅着作文大全,雀跃地说: “谢谢爸爸!” 英富只是僵硬地笑了笑。 候车厅人头攒动,都是准备返乡上学的孩子。 “这趟旅程你一个人,搞得定吗?” 英富询问道,桃之环顾四周,发现有不少和她差不多的孩子,她点了点头说: “明天早上九点到长琅火车站下车,再坐公共汽车到汽车站转乘到王屋村。” 英富点了点头,又说: “不知道,就问人,出门在外,胆子大一点,不知道的就问。” 桃之点了点头,把手中的作文书收进背包里。 一时之间,父女俩陷入了沉默,茫然地听着嘈杂的人声和火车的鸣笛声。 桃之吞了吞口水,小声地说: “爸爸,对不起。” 英富没听清,问了一句什么。桃之只好又重复一次。英富听清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昨天惩罚你,是想要你永远记住,小喆是我们一家人的命,不能有任何三长两短。不过,好在没什么大碍,都过去了,你回去以后,专心学习的事吧。” 桃之的眼泪啪嗒地掉落,她其实很想问,我是不是爸爸的命呢,爸爸你会爱我如命吗? 火车如约驶入站内,桃之上了车,英富在车窗外挥了挥手,没有再说什么。 桃之的眼泪流成行,不舍地靠在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爸爸。 火车不顾依依惜别的人,自顾自地进行着自己的节奏,哐啷哐啷地迈出了步子。 深河市,这座整日轰隆像个话痨一样的城市在桃之的眼底退得越来越远,爸爸也退出得越来越远。 第123章 升入中学 在深河市的一个月,像梦一样。进入新林中学后的桃之庆幸自己暑假也有了外出的经历,分班后,融入新同学之间,最直接的话题就是自己到父母工作的城市度过的暑假都吃了什么,买了什么,看了什么,玩了什么。 桃之也很自然地与同桌分享着在深河市所看到的一切,当然,她没有说捡垃圾的经历,会被嘲笑的。而为什么晒得很黑,她说父母天天带她出去逛公园。 桃之的同桌苏华华是新林小学直升上来的,家住在镇上,父母在北京经商,一身漂亮的行头可以看出她是个被宠爱的公主,总是露出灿烂的笑容,班级里有很多男生会给她传纸条,其他班级的也会跑过来偷看她,还有高年级的送来零食。 桃之沾着苏华华的光,大饱口福,有好多零食过去她从没吃过。苏华华自己也很大方,父母每个月都会给她巨额的零花钱,甚至让她负责管理一家人的开销,爷爷奶奶还有姐姐需要用钱,都要和她请示。 苏华华每天都会带不同的水果和零食到学校,分享给桃之。桃之有时候也觉得不好意思,吃别人的嘴短。好在她可以帮忙传纸条。班级里的,年段里的,以及高年级的,纸条的接收和传送都由桃之来负责。 桃之和苏华华整天勾肩搭背地玩在一起,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桃之依然一头短发,身穿着暑假买的不合身的运动服,五官有些男相。苏华华的追求者误以为她也是追求者之一,放学后,堵住她,威胁说: “识相点,离苏华华远一点!” 桃之哭笑不得,开口说话,对方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讥讽地说: “呦,是个娘娘腔啊!” 桃之气急败坏地辩解: “我是女的!” 对方也啼笑皆非,立马点头哈腰说: “对不起,对不起,误会了,千万别告诉苏华华呀。” 他递来两包辣条,巴结似的又说: “多帮我在苏华华面前美言几句呀!” 桃之嘟着嘴巴不情不愿地接过了辣条。 等和苏华华见了面,她说起这桩乌龙,苏华华笑得前仰后合,她紧搂着桃之说: “你当我男朋友吧,好叫那些癞蛤蟆别再来烦我!” “当你男朋友的话,我会成为全校男生的公敌。” 桃之的脸皱成一团,她被当成男生不止一次了,在小卖部里买零食的时候,高年级的男生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弟弟,让一让。 苏华华捂着嘴不停地笑,又仔细地看了看桃之说: “你的脸,配着短发,确实是个英俊秀气的小男生呢,啊呀,你要是真的是男生,我一定倒追你。” “别再取笑我啦!” 桃之伸手要拍打苏华华,苏华华灵敏地躲开。 课后和周末,苏华华会邀请桃之去她家玩,她家是一栋砖盖的别墅,她有自己的房间,房间内的其中一整面墙是书柜,上面摆满了各种漫画书,她说是她哥哥买的,每个系列都是齐全的。 桃之迷上了漫画书,一天能一口气看完好几本,苏华华说: “你慢慢看吧,看完一整面墙,也许初中三年就过去了。” 一同升入新林中学的还有董至程,他和桃之不在同一个班级里。他贪玩,每天忙着交新朋友,经常把他们班布置的作业和练习册拿来拜托桃之帮忙写。 桃之心里对他也有一点喜欢,于是应承了他的请求,她每天除了完成自己的作业还要给他写作业,一直到深夜才能入睡。 从牛屎陂到中学的路,一共有五里,每天来回走四趟,桃之没有自行车,放牛妹说那么点路,走两步就到了,买什么自行车。 江颜有自行车,但她已经升入初三,晚上有夜自习,桃之也只能偶尔蹭她的后座。 牛屎陂也有和她同一级的学生,放学后可以结伴一起回去,可慢慢的他们都买了自行车,而且桃之课后有时还会和苏华华去哪里玩一阵才走,所以也蹭不到其他人的车。而大多时候,她需要依靠自己的脚力。 就这么走了一年多,桃之靠撒娇让美国佬买了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可大家已经流行一字把的自行车,美国佬买的这辆反而老气,格格不入。桃之为此自卑很久,怕别人以为自己的车是便宜货。 中学里,很多学生都带有随身听,桃之总算有个拿得出手的东西,小学毕业大考后,小婶送给她的随身听,她也带到学校,没事的时候拿出来听。 与小学不同的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攀比每一样东西,没过多久,大家又莫名其妙地攀比起奇装异服,桃之从四叔的屋子里偷出一条翠红婶穿的牛仔裤,剪短后把裤脚改成流苏款式,她壮着胆子穿进校园。 她的内心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别人看出这并不是她新买的裤子,而是一条旧裤子改的。好在苏华华很赞赏说这条裤子很有创意,别树一帜,在这所聚集了一群土包子里的学校里脱颖而出。 这条牛仔裤成了桃之出镜率最高的裤子,一直洗到两个屁股蛋子发白了还舍不得丢。 桃之一共收到过两封情书,第一封是同年级的一个剪齐刘海的女生,以为她是个男生而递来的。另一封是一个高年级男生写的,托本班最后一排的学生传递过来,还没等展开信,脸就忽然滚烫起来。苏华华在旁边起哄说: “哇,我们的桃之小美女被大哥哥惦记啦,你们都没机会了!” 她转过身对其他男生眨了眨眼,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桃之突然怒从心起,直接把未展开的信撕成碎片,生气地说: “无聊!” 或许有人给写信的人报了信,这个男生后来再也没有写过信来,也许是桃之的行为让他很难堪。桃之后来也内疚了很长时间,总觉得自己那么做,太过火了。她甚至有点担心,这件事会不会传到董至程那里,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董至程的想法那么在乎。 有时放学,她也会和董至程一起结伴回家,两个人在路上说说笑笑,分享着进入中学以后所发生的一切。 这一年,是一九九五年,他们正少年,正昂扬,一切都很美好。 但一切,又消逝得那么快。 第124章 诬陷 流光一瞬,桃之升入了初中二年级,班级不变,位置不变,同桌还是苏华华。 看似一切未变,但一切都变了。新林中学是一所不入流的学校,学校实行是全开放式,校外的二流子骚扰校内的学生,校内一些学生加入校外混子团体中,总之,管理很混乱。想好好读书的好学生屈指可数,处于青春期萌动的学生都热衷于去谈恋爱。 作为班花的苏华华也毫不例外地谈恋爱了,恋爱的对象就是当初拦下桃之威胁她离苏华华远点的那个男生,他叫阿洋。阿洋可以赢得苏华华的芳心,是因为他热衷于和所有的追求者约架,直到把他们打败为止。那些甘拜下风的追求者从此远离苏华华。这段事迹在校内传扬了很长一段时间。 老师也出面干涉过和劝导过,无非是不要早恋,影响学习云云。 桃之为这两人当了一阵子的信使,阿洋为了报答她,拍着胸脯,用充满义气的口吻说: “有谁找你麻烦的话,尽管来找我,你是华华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桃之对阿洋的了解很有限,大多是从苏华华口里听说关于他的点滴。他家在山里,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 苏华华说阿洋什么都好,就是穷了一点。但阿洋从来没有委屈过她,阿洋总有各种路子搞钱给她用。阿洋学着大人的口吻说: “男人给女人花钱,天经地义。” 苏华华听得很受用,每每和桃之炫耀时,总露出幸福的表情。她说: “我爸爸赚的钱,都交给我妈妈管,男人赚钱就应该交给女人。” 桃之觉得很羡慕,羡慕之余又生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想要破坏眼前这张幸福的笑容。他们还没结婚呢,她总大肆地用着阿洋的钱,这样好吗?放牛妹说过,还没结婚的女人不可以随便收男人的礼或者用男人的钱,这是掉份儿。 去年,小叔英华出狱了,刚出狱的他身无分文,全靠等了他将近四年的方雪莹供养他,还资助他做生意,在县城开了一家小酒吧。 “四叔还没和小婶结婚,却花了她那么多钱,真掉份儿!” 一次闲聊中,桃之鄙夷地评价了四叔的行为,放牛妹却生气起来,辩驳说: “男人能花女人的钱,那是有本事。” “奶奶,你说的都是歪理。” 放牛妹梗着脖子说: “怎么是歪理,向来如此。” “那爷爷拿你卖掉猪仔的钱花了,你为什么骂他,他能花你的钱,也是本事呢。” 桃之以胜利的眼神扫视着脸上浮现窘迫的放牛妹,期待着她的回答,结果她大手一挥说: “去去去,懒得和你说。” 放牛妹忙个不停地收拾着东西,老五英荣去年结婚了,部队领导介绍的,直接在当地举行了婚礼。由于路途遥远,加上英荣也不太想父母去,心里对当年烧掉他的大学通知书还有芥蒂,所以她和美国佬都没机会前往参加。气得美国佬也连连说,就当这个儿子死了吧。 而这回,放牛妹收拾东西,准备前往西部高原地区,因为老五的老婆快生了,想到她这些年没见到老五,也从没见过这个儿媳,她心里鼓胀得有点难受。 桃之站在跟前,嘟着嘴有些不满: “五叔为什么不请个保姆照顾五婶呢,非要你去呀。你去了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了。” “不会留你一个人在家,你爷爷辞了矿场的活,家里那么多畜生还有地里的作物得有人打理,靠你一个人怎么行。” “那你去了,记得打电话回来,记得告诉我五婶到底漂不漂亮。” 放牛妹停下手里的动作,撇了撇嘴说: “管她漂不漂亮,只希望她能生个儿子,你五叔是有单位的人,只能生一个,要是生个女孩就完啦!” “奶奶,你都是什么老脑筋了,外面的墙刷的都是生男生女都一样,你还重男轻女。” 桃之心里很生气,前年放牛妹得知小喆因为她骑车不小心导致眉骨落下了疤,数落了她无数次。 “生男生女怎么会一样,养儿防老,男孩能传宗接代,女孩有什么用,养得再好也是别人家的。” 这番话,老生常谈,时代一年一年在变,她还是觉得老祖宗说的才是对的,没有儿子哪能行。 “是呀,你生三个儿子,每一个随你姓呢,传的都是别人家的宗接的别人家的代。” 对付放牛妹那套重男轻女的理论,桃之每次都可以精准地打击,气得放牛妹说不出话来。 桃之很羡慕苏华华,她的父母就很新派,没有重男轻女的老思想,相反,她们哥妹三个,父母最疼她和她姐姐,大哥反而受着更严厉的教育。 “我妈说,未来的世界,我们都会是新时代女性的。女孩子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嫁人,而是好好读书,实现自己的价值。” 苏华华摇头晃脑地说完这番话,表情又自信又坚定,旋即又泄气似的说: “可惜我现在成绩越来越落后了,我是不是该和阿洋分手呢?” 桃之歪着头想着苏华华刚刚说过的,新时代女性,实现自己的价值,表情愣愣的。 “喂,问你呢!” 苏华华用肩膀推了推桃之,回过神的她满脸困惑地询问,苏华华却失去了继续倾诉的欲望,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说算啦。 阿洋有两天没有回学校了,教务处主任也到班级里找过苏华华询问他的去处。而苏华华也在四处找他,整个新林镇,可以去的地方都没有他的踪迹。 过了一个星期后,才有了关于阿洋确切的消息。一直以来,他在苏华华面前扮演绅士,挥霍金钱,都是他入室偷盗非法获取的。失踪的这段时间,他被抓了。 学校张贴了通报,上面写着阿洋被开除的前因后果。 接下来,苏华华沉寂了很长一阵子,她整日地低下头,又羞又怒却无可奈何,只能任凭其他人传着乱七八的流言。 “她一直在装富,实际上零花钱根本不够用,是她使唤阿洋偷窃的,只好依靠阿洋供养她。” “不是结婚的关系,她就敢乱用男人给的钱呢。” “阿洋被她害得真惨。” …… 所有人都回避着苏华华,只有桃之不离不弃,脸上淡漠的表情切换为看似是安慰的样子说: “不用理会他们。” 苏华华伏在她身上,隐忍地哭泣。 那些流言,都出自一个人的口,这张口,此刻正在轻声地安慰着苏华华。 华华,你太美好了,我真的很嫉妒。桃之的嘴角,轻微地扯了扯,像是计谋得逞的样子。 第125章 暗恋 放牛妹离开家后,桃之的生活变得有些紧张。每天走五里路回到家后,冷锅冷灶,一切都需要自己来操持。 美国佬虽然辞工在家,可他向来三天晒网两天打鱼,地里的农务马马虎虎地干着。家中六畜和三餐就得靠桃之一个人。学业和日常生活一下子压得她喘不过气。 放牛妹来了电话,桃之到井生妹家接的。她在电话里说刚到呢,当天晚上孩子就生下来了,是个大胖小子。 桃之不用想也知道,电话那头的放牛妹肯定已经喜得合不拢嘴了。可惜她无法共情奶奶的喜悦,叫苦不迭地说: “爷爷太懒了,什么都要我做,我上学都快顾不上了。” 美国佬在旁边敲她的脑袋说: “你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啊,你干得多,可我零花钱也给你给得更多了呢。” 美国佬搞了一套奖励措施,因为桃之不乐意给他洗衣服,他提出洗一次给二角钱,其他的家务事也诸如此类。 桃之瞪着眼睛吐舌头,表情看起来很搞怪。美国佬夺过她手中的话筒,自顾自地说起来: “老太婆,你在那帮忙一两个月就行了,家里事情搞不完,抓紧回来吧。” 虽然他和放牛妹总吵口打架,可老太婆在家的话,他的日子也总归还是会更舒服一些,起码三餐有保障,穿衣也舒服。现在家中就他和桃之两个人,桃之做饭不在行,他就更不用说了,一辈子没有挥过铲子,上回锅里煮着稀饭,下了点面条点缀,被这个伶牙利嘴的孙女数落了好几天。他只好一口气买了两箱快速面,爷孙俩顿顿靠一碗热水泡开的面就着调料粉囫囵地吃下去。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和桃之看到快速面就反胃。 美国佬为了减少家务活,身上的衣物内裤穿完这面再反过来穿另一面,直到桃之捏着鼻子嫌弃他臭了才不得不换。 放牛妹不在家的这段日子,本来就瘦的桃之因为营养不良导致更加的面黄肌瘦。连苏华华也忍不住心疼起她,从家里装了些肉带来,让桃之吃下去。 “你怎么能不吃肉呢?” 桃之因为贫血导致气息不稳,不停地喘着粗重的气息,她狼吞虎咽地吞下肉,含含糊糊地说: “我不会做肉,我爷爷更不会了。” “那你这样怎么行呢?” 苏华华关心地问,她自己也消沉了很长一段日子,没有好好吃饭也没有好好睡觉,气色看起来比桃之好不了多少。 “将就吧,等我奶奶回家了,就好了。” 桃之转过头看了一眼苏华华,嘴里发出一阵心满意足的饱嗝。 “你看起来憔悴了,还是放不下阿洋吗?” 桃之说完又后悔提起阿洋,明知道苏华华不想听。不过幸好,她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一笑说: “有什么放不下的,过去的都随风去了。” 桃之小声地嗫嚅: “可毕竟是初恋……” “初恋又怎样呢,几乎所有的初恋都会消亡,只是分时间长短而已。” 苏华华似有遗憾地叹息,只是她的初恋有些短暂而已,短暂到总莫名地陷入悲伤中无法自拔,她也闹不清自己究竟在悲伤什么。 跳出一段感情,最快的方式是投入新的感情。就像喉咙里卡了鱼刺,需要用新的米饭来吞咽,把鱼刺推入更深的腹地,直到消失干净。 苏华华又恢复了往日灿烂的笑容,桃之也是在偶然中发觉她不再悲春伤秋,不再念叨着那些无病呻吟的失去爱情的诗句。 桃之以为感情的伤口就像皮肤上的裂口一样,只要历经时间,自然而然就会弥合。看来苏华华已经完全好了,她又是那个乐观幸福的公主,即便班级里的其他同学对她依然冷淡,但丝毫不影响她总是快乐地哼歌,走出校园。 桃之也骑着自行车出了校门,在准备拐弯回家的路上,无意中的一瞥,浩荡的人头中,有位俊朗的少年,亲昵地揽着苏华华的肩膀,然后一起汇入人群中,走远了。 啊,她又谈恋爱了,她的桃花总是开个不停。 桃之失落地蹬着自行车,任由肌肉记忆的操控,不知不觉地朝着牛屎陂的方向而去。这条路上,她遇到了董至程。 董至程也看见了桃之,努力让自己的自行车与之并行。 “桃之,帮我写作业呀!” 他没皮没脸地凑过来,桃之却冷着脸,目不斜视地回应说没空。 董至程没有察觉出桃之的语气与以往有什么不同,要说有什么不同,只有桃之自己心里清楚,她在生董至程的气。 董至程在追同年段的一个女孩,叫沈晓。桃之的心里泛出酸胀感,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么气,生他喜欢另一个女孩的气,还是生他没有告诉她的气。她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他在卖力追着沈晓,天天写情书。 桃之用力蹬,想要迅速甩开董至程,并尽力掩饰自己呼之欲出的酸气,不能让他看出来,不可以。 摸不着头脑的董至程,下意识地以为是总是让她无偿写作业的原因,他一边加急蹬车,一边喊: “你怎么生气了,我自己写还不行嘛,我请你喝橘子水,怎么样?” 当桃之听见“你怎么生气了”这句话时,内心的酸胀忽然炸开,不堪飞得她一头一脸都是,她再也不敢回头看董至程了,她只觉得自己太丢了人,暗恋一个人,太丢人了。 暗恋就像春天下不完的雨,像墙墙角里蔓生的菌丝,桃之的心脏被笼罩在永远的潮湿里,不敢见光。 “你别再跟着我了!” 桃之恼怒地摔下话,恼怒地把车蹬得越来越快,结果她摔进了前方刚刚犁过的软和的水田,污泥瞬间包裹了她的身体,也包裹住她那可怜的自尊。 董至程放倒自己的车,慌慌张张地跳下来,奋不顾身地来救她,可她丝毫不领情,声嘶力竭地大吼: “滚开!” 这段短短的路程,吃了数次瘪的董至程也恼怒了: “你这个人不识好歹!” 桃之站在污泥之中,眼泪扑朔扑朔地流下来,混在脸颊上的泥印子,两片泥印子迅速让开一条泪路。 “我们绝交吧。” 内心绝望的冲击迫使桃之吐出了绝情的话,她不能承受着暗恋无果的折磨,只能用力地压下去,压下去! 第126章 告密信 桃之站在比她高的信箱前,犹豫来犹豫去,又时不时地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手中的匿名信越攥越紧,近似要撕裂的程度。 一鼓作气,叠成方块的信咚地落入信箱中,她转身落荒而逃。 才走出五步路,她又后悔了,转身想回到信箱前。旁边的楼梯上方突然传来路人说话的声音,刚触及信箱的手触电似的缩回,她转过身,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到操场,这里空无一人,她停下脚步,大口地呼吸。 怎么办,那封告密信拿不回来了。 桃之痛苦地捂住脸,无声地啜泣起来。她不能再失去唯一一个朋友了。 那天,她决绝地提出了绝交,董至程一言不发地爬上田垄,回到马路上,扶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桃之在水田里站了很久很久,等缓过神来发现太阳已经落山,天幕沉落。回家的路上,她一边哭,一边推着链子掉了的自行车,喃喃地自语: “我不需要朋友了。” 桃之的暗恋像腐臭的地底泥,而苏华华的爱情却明媚得比日光还耀眼,她嫉妒得几乎无法自抑,甚至有脱口而出的冲动: “你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呢,将来做个有价值的人。” 即便是心里默念的话,却也冠冕堂皇,连内心也无法真正直面自己的卑鄙。 人即便在心里想事情,也难以坦诚。只有下意识做出的举动或产生的想法才是真正的自己。真正的我是个恶劣的我。桃之忍不住自怜,何以我会变成这样的我,何以我如此地害怕失去她。 我害怕不断地失去朋友,她们来了,又走了,我又回到孤单一人之中。桃之开始写一些矫揉造作的日记,日记中不断地为自己一些不齿的行为进行着具有可信度的美化。 写那封举报信的时候,她自话自说,这是为了挽救苏华华于万一。 苏华华和校外的一个混子正在谈恋爱,桃之发现她的恋情之后,直截了当地捅破这层窗户纸。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 苏华华看起来有难以启齿的原因,桃之却觉得友谊生了裂痕,她对自己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无话不说。她们曾经约定过,彼此之间不存在任何秘密,所有事情都可以互相倾诉与分享。 有人先破坏了约定,桃之觉得很失望,语气也变得很冷: “他是校外的流氓吧?” 苏华华沉默了半晌,正面回答: “他叫肺哥,你别看他凶巴巴的样子,其实是个好人。” 那天虽然只是一眼而已,然而桃之已经记住了那张脸,脸颊有一道狭长的疤痕,像长满腿的蜈蚣,这人的名号令所有学生闻风丧胆,他持着一根铁棍在新林镇杀出血路,成为混子帮的老大。 “你不想上学了吗?” 同学之间,消息像浪一样,起于无风处,又狂卷于暴雨里,关于苏华华找了个混子帮老大的的消息就是这么传进桃之耳朵里的。 对于校内恋爱的学生,老师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周周一在操场上集合的学生听校长训诫的话语,其中就有说到校内男同学不许在校外拉帮结派,女同学不许和校外混子谈恋爱,只要和校外无所事事的人有了关联,一定会朝着失控的方向进行的。 校外混子没有底线,没有原则,靠着疯狂出格的行为来引发家人和社会对他的关注,他们热衷于祸害学校里乖乖的学生。过去也发生过此类惨事,校内学生跟着混子去砍人,结果前途尽毁。 所以,桃之很担心苏华华。苏华华却云淡风轻地说: “走一步看一步吧。不上学的话,我爸妈会气死的。” “你应该听父母的话,在社会上混的人,你怎么玩得过他呢。” 桃之希望对方可以清醒一点,认清现实,乖乖的女孩不应该靠近那些坏到透底的流氓。 “他对我很好。” 苏华华的脸上又露出那种单纯的笑容,天真地相信爱情美好得像玫瑰花。 “可是,我听说他一直在花你的钱,你说的这个肺哥,他们说他专门吃软饭的。” 桃之第一次听到关于这个肺哥的八卦时,异常震惊,年仅十九岁的他,依靠一个老而富有的女人养着,过着奢靡的生活,后来,这个女人离开了长琅。失去依靠的肺哥只好回到市井中过着打打杀杀的生活,直到与苏华华认识。 “你别听外面乱说,他有上进心的,他想过了,会好好挣钱,养我。” 苏华华避开了吃软饭这件事,她纯真地相信肺哥是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人,他为了她会改变的,她无数次幻想过未来,他们会过上衣食无忧,爱情甜蜜滋润的生活。 “华华,你清醒一点。” 桃之不停地呼唤着眼前这个女孩,试图把她的理智都拉回来。可苏华华却轻飘飘地说: “你不懂。” 我不懂爱情,还是不懂你。桃之的内心冷哼了一声,旋即又掉入一张嫉妒的网,苏华华这张总在笑的脸真讨厌啊,总是轻易地陷入自以为的爱情,迟早有你哭的时候。 桃之写着告密信,笔唰唰地把心中地愤怒也倾泻出去。 告密信落入信箱中,躺了好几天,桃之也惴惴不安地度过了这些天,这些天她不敢正眼看苏华华一眼。 校园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桃之穿过长廊准备返回教室时,迎面碰上了董至程,两个人视线对视上的那一刻,桃之下意识地想要绕路逃走,可这太突兀了,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董至程走过来,大大方方地说: “放学一起走吧。” 他没有把那天桃之提出的绝交当回事,桃之却羞愤得低下头,径直地与他擦肩而过,一句话也没有说,留下清冷的背影。 董至程挠了挠头,又生起气来说: “你不理我,我也懒得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桃之没有听见,她几乎是抱头鼠窜地逃回教室的。正好上课钟声响起,她在座位上坐定时,发现同桌的位置空的。 后座的同学凑过来,小声地说: “她被教务主任叫走了。” 桃之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疼了一下,看来,那封信已经在校领导手里了。 第127章 私奔 第一堂课上完,苏华华还没有回来,第二堂课结束后,同学们收拾东西,陆续离开教室。苏华华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桃之还没走,她假惺惺地走近前,抱住苏华华问: “教务主任找你聊什么了?” 苏华华哭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许是累了的原因,她趴在桌上许久不动弹。桃之想走又有些担心,一直静坐着等她恢复。 窗外的天空渐渐变了颜色,苏华华仍然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桃之只好轻晃她的肩膀,小声地说: “天黑了,回家吧。” 苏华华腾地直起身体,目光空洞地直视着教室前方的黑帮,整个空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做完值日的学生早已离开,离开前交代桃之走时记得把门关好。 木偶一样的苏华华开口了,声音冷冷的: “老师说,有人写了一封告密信,说我不好好学习和肺哥厮混在一起,如果不分手,他们打算告诉我的父母。” 桃之不停地吞咽口水,死死地盯着苏华华的脸问: “那你怎么打算呢?” 苏华华突兀地笑了起来,然后拍了拍桌子,故作轻松的样子。 “回家吧。” 她低下头,不停地收拾东西,一件一件地捡进书包里。桃之也伸手帮忙,却触碰到苏华华的手背。冰凉的感觉像针尖一样扎着她。 桃之锁门的时候,苏华华突然冷笑了一声说: “我知道那封告密信是谁写的。” 桃之停滞了一下,竭力保持镇定,心虚地问: “是谁啊?” 桃之转过身,望着眼睛红肿的苏华华,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不规则的纸块,晃了晃。 桃之的脸顿时煞白,下意识伸手去抢。苏华华眼疾手快地抽回手,那片纸消失在桃之的视线里。 \"本来,我不能肯定是你的,可是你刚刚……\" 苏华华没说下去,刚刚发生了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 桃之羞愧地低下头,苏华华的怒视似乎要穿透她的身体,狠厉地审视她那卑鄙的灵魂。仿佛凭空飘来一团塑料膜,铺天盖地地遮住了她,她自知自己没有呼救资格了,受伤害的人,明明是她的好朋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华华的声音却充满凄怆,糅杂着信任崩塌的恨意。桃之的嘴唇颤抖起来,几度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想听你的解释。” 苏华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仿佛在等一个合理的答案,然后再做出相应的审判结果。 “肺哥不是好人,再这样下去,你会失控的,那你以后就完了……” 桃之像点着的火一样,拼命地解释,她打着“我是为了你好”的旗号,尽力挽回和苏华华之间的友谊。其实真正的原因,她无法说出口,是因为嫉妒,是因为自己的暗恋无法见光,她讨厌苏华华整日沉浸在幸福中的样子,总之,很扭曲。 “我会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苏华华冷冷地打断了桃之的话,鼻子里冷哼一声,又说: “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你以为我真的把你当朋友吗?你不过是我的丫鬟而已,那些吃的看的用的东西,我是施舍给你的。没有我这么大方的对待你,有谁会高看你一眼呢?你太寒酸了,一条破牛仔裤,裤脚剪城丝条以为那是时髦,真可怜。” 如坠冰窟的桃之呆呆地站立在原地,直到门卫巡逻学校看见她木桩一样,吼了一声校门要关了,她才回过神,发现苏华华早已不在原地。 桃之变得越来越沉默了,苏华华和老师申请调位置,坐到最后一排去,整日和那些爱捣蛋的男生嬉笑打闹。 有时迎面相遇,苏华华依旧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桃之翕动着嘴想说对不起,未出口的话像嫩豆腐一样吞咽回肚子里。 后来,桃之听说后排那些和苏华华玩的好的男生被肺哥教训了,他说男人都有占有欲,谁愿意自己的女朋友和别的男人亲密无间呢。桃之心想,我说的没错吧,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个好人。 苏华华再度恢复孤单一人,每天上课睡觉,下课一个人在阳台上看风景。桃之有好几次想走到她身边,想给彼此一个台阶走下来,忘记过去发生的隔阂,重新成为朋友。 “你不过是我的丫鬟而已。” 桃之做梦的时候,苏华华那张美丽的脸因为讥笑变得扭曲。是啊,她把我当做丫鬟而已,我又何必巴巴地去贴着她呢。 桃之彻底地打消了和苏华华和好的念头,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很好,我根本不需要朋友。 桃之和苏华华形同陌路地结束了初二的生活。过完暑假,时间在聒噪的蝉鸣中进入一九九七年的初秋。 桃之扫视着整个班级,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 老师走进来,简单地说完开场白,紧接着说出接下来将会是关键的一年,考入好的高中意味着一只脚踏入了好的大学。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如今农村这些孩子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好好读书,进入好的大学。 这一年要重新分班,根据上学期末考试成绩来排名,分快进班和成长班。 下午所有人收拾好东西,分流进入新的教室。 桃之坐在新的教室里,倚靠在窗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新班主任交代着各种事项。她的心中,一遍一遍地浮现苏华华的脸,她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来学校。 放学后,桃之一个人走到镇上,在苏华华家那栋别墅前徘徊地走着,时不时地踮起脚尖,往院子里探看。直到天快黑了,里面也没有人走出来。 桃之打算离开时,一位老夫人慢吞吞地迎面走来,她鼓起勇气问: “婆婆,你认识这家的人吗?” 老妇人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桃之,脸色有些戒备地问: “你要找谁?” 桃之站得笔直,乖乖地说话: “我和苏华华是同学,今天开学了,她没来。”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说: “这个孩子,和人私奔啦,小小年纪不学好,她家人从暑假找到现在没找到她。” 桃之紧咬着嘴唇,没再说话。老妇人自顾自地说着“现在的孩子都不学好”,然后慢慢地走了。 关于苏华华的新消息,是桃之参加高考之前听说的。她仍然和肺哥在一起,两人在镇上开了一个露天铺子卖猪肉。刚私奔的第一年,苏华华带着的钱都花光了,不得已求助父母,父母心软了,贴补他们不少钱,可肺哥不是做生意的料,一年一年的败光了很多钱。最后只好回老家卖猪肉。 桃之觉得无限唏嘘,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为了这么个人毁掉自己一辈子。她内心的嫉妒早已荡然无存,想起当初那封幼稚的告密信,只是苦笑一声。 第128章 男人结婚了就心定了 苏华华的失踪像一滴水落入深潭中,水花无声地漾开又平复如初。 桃之独来独往地度过沉闷的初中生涯。她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董至程的新动向,得知那位叫沈晓的女孩拒绝了他,不禁高兴,想着找机会与他和好时又听说,他正在追求另一位女孩。 董萍是桃之的新同桌,擅长收集各类八卦消息,学校里发生的各种细枝末叶的小事,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说起来,那个女孩和你长得有点像呢。\" 董萍的话像突然炸开的雷声,惊得桃之内心突突地跳,表面竭力保持着平静,那个女孩和我相像,这是为什么呢?董至程为什么会追求一个与她有些相像的女孩?桃之的脑袋越来越乱,又痛恨起自己无故地自作多情。 初三的学业陷入繁忙,考入长琅一中和二中依然是这所学校的重要指标。众多学子在第二次的机会中付出更多的努力,只要迈入县城就意味着走出乡镇的第一步。 去年,江颜完成初中学业后,直接进入县职业中专学院读会计,依照她父亲的规划,三年后她就可以进入社会有所产出。其实在长琅,许多父母对女孩的规划不外如是,学一门技术,尽早进入社会赚钱回馈家庭。而对男孩的都抱有厚重的期望,希望他们考入好的大学,光宗耀祖。 无论是直接升入高中还是转读中专,对桃之来说,是渺茫的。父亲的豆花生意也不了了之,他在电话里说,一家人差点在深河市流落街头,身无分文的他们无法继续缴纳房租,房东在把他们的东西全都扔出去之后,一家人在暴雨中的桥下凄惨地度过了一夜。幸亏小喆掏出了一笔零钱,他们靠着这笔钱先填饱了肚子。 英富在电话里不停地夸奖小喆,说他是一家人的福星。放牛妹也很高兴,接完电话回家,吃午饭时不停地说着小喆是个懂事的孩子,自己偷摸攒了钱,知道家里有困难,就拿出来了。 桃之放下筷子,气哼哼地说: “那笔钱是我给他的!” 放牛妹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嗤之以鼻地说: \"你能有钱给他吗,别吹牛。\" 桃之觉得很委屈。 “我捡垃圾存的,从深河市回来之前,我给他的。” 放牛妹敷衍地说: “好好好,是你给的,算是你给的。” “你们为什么总是只夸他,从来不夸我呢?” 桃之打心底里觉得不公平,明明是同样的血缘,为什么她和小喆享有的待遇截然相反。 “你真是小心眼,那点小事还记着。” 桃之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她的挣扎就像轻飘飘的蜘蛛网,不小心落在他们的脸上,惹起他们一阵不悦。 放牛妹从西北回来了,一回来就不停地倾倒着满肚子的怨怼。 “孩子给他们带到会走路啦,就卸磨杀驴啦。” 放牛妹说得他们,指的是老五英荣一家人,桃之从她口中听说的五婶是个傲慢的女人。 “她以为她是个城里人,高人一等呢!” 放牛妹憎恨这个瞧不起人的五儿媳,可惜老五也是个软蛋,是个怕老婆的。任凭她多次告状也无动于衷,放任这个儿媳轻薄着自己的老娘。 “我以后再也不会去了,就当没有这个儿子吧。” 放牛妹敲着桌子,愤愤不平地说着,美国佬掐着烟丝,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样子。 “我早让你回来的,你自己舍不得,还想在那边当儿子的家,是你自己不识时务。” 放牛妹挺直腰板,梗着脖子说: “我当儿子的家怎么啦,没有我有他吗,没有我生这么好的儿子,轮得到这个女人得到这么好的老公吗?” 放牛妹气愤的是,儿子的工资都交在儿媳手里,她觉得她在那个家是一家之长,管钱和管家这种大事应该交由她这位长辈来才合理。 “奶奶,五叔有自己的家,他们自己会经营好的,你不应该插手。” 桃之放下作业,转过脸劝放牛妹别管太多儿子辈的事情,管太多了,没人会领情的。放牛妹坐下来,白了一眼说: “到哪朝哪代,只要没分家,都是父母做主的。” “五叔在那么远的地方成了家,早就和我们分家了。” 桃之指出事实,可这个事实不是放牛妹愿意听的,她仍然觉得老五那对夫妻忤逆父母,如当年不肯离婚的英富一样。 美国佬倒是很心平气和,说: “要不是我做决断,老五能有今天吗?等他哪一天想通了,就明白我这爸爸都是为了他好。” 桃之嘟着嘴,她对当年火烧通知书这事有印象,心里为五叔不平。 放牛妹从包裹里拿出酥油糖,递给桃之,说: “你五叔五婶都惦记你,说你爸妈离婚了,最可怜,这个糖专门给你买的。” 桃之剥开糖,糖块在口齿间滚来滚去,酥油的香味溢出来。 “说起来,该安排小太保和雪莹结婚了,都这么多年了。” 老小英华已经出狱两年了,迟迟不提结婚的事,方雪莹对此事也一直保持静默的态度,等着英华开口,她快三十岁了,心里不急是假的,可她要保持矜持,绝不做先开口的那一个。放牛妹想起这茬,心一下子就着急起来。 美国佬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态度说: “他想结婚了自然会结的。” 他心里其实更希望最好一分钱都不花,儿子就能成家。 “我们做父母的肯定要为他操心啊,再说了,人家雪莹等他那么多年,不给她一个交代怎么说得过去呢?” “我看见小婶哭了好几次,心里肯定苦闷的,可是小叔一直不提结婚的事。” 桃之嘴里鼓着糖,嘟嘟囔囔地说话,放牛妹叹了一口气说: “儿子是我生的,我能不明白他吗?出来这两年没挣到钱,所以才不好意思和雪莹提结婚吧。” “才不是,小叔只想玩。” 这是方雪莹告诉桃之的,他们在县城租了一处房子,过起了同居生活,可英华总是不着家,整日在外头混迹,甚至沾染了赌博的恶习,雪莹赚来的钱都给他挥霍光。 “那是因为没结婚,婚结了,他就心定下来了。” 放牛妹始终贯彻她那一套古老的理论,男人不定性是因为没结婚,结婚了依然不改是因为没孩子,有了孩子依然故伎重演是因为还没到年龄…… 总之,男人随便野,总有人会为他们辩解的。 第129章 不负责任的男人 一家人坐下来商议结婚时,英华始终没有表态,沉默地低着头。 “小太保,你说话呀!” 放牛妹有些生气,嗓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英华舔着嘴唇,整个人像架在火上烤一样,浑身胡乱地蠕动着,始终一言不发。方雪莹把脸侧到别处去,遮掩着滑落的眼泪。 放牛妹叹了一口气,拍着桌子对这两个主人公说: “你俩怎么想的?一直这么拖着不结婚不生孩子,像话吗?” 方雪莹擦掉脸上的泪,平静地开口: “我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可是他一直像鸵鸟一样,不肯面对结婚这件事。” “那你是什么原因不想结婚?” 放牛妹的手指朝着英华不停地戳着,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她真想说,你是坐过牢的人,还想挑什么。 英华不停地掰着手指,掰得骨头发出生冷的响声,听起来像是不屑于回应。但他还是回应了: “我没能力照顾一个家,现在这样挺好的,如果雪莹不愿意这样的话,可以走。” “你有没有良心……” 说着,方雪莹哭了起来,声音略带隐忍地断了。 放牛妹也生气了,冲上前,一股脑地把拳头和巴掌都落在英华的身上。 “人家等了你这么多年,青春年华都消逝了,你竟然说这样的话,你还是不是男人,你不负起责任你就是混蛋!” 美国佬拍响桌子,昭示着他一家之主的地位。放牛妹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过头看着美国佬。 “本来,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不干涉,但不结婚这个不行,一你得对人家有个交代,二你不能做光棍,我们丢不起这个人。” 美国佬黑脸看着英华,语气不容置疑和反驳。 英华无动于衷地坐在那,时不时挠挠头,许久才说话: “我不是不想结,我是现在不想结。” “你是逼我和你提分手。” 方雪莹冷冷地说,目光投射在英华身上,冷冷的。英华不置可否地晃动着身体,闭上眼,似乎想逃脱眼前窒息的环境。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行,县城租的房子快到期了,我不会再续租,我搬回娘家去,从此你我不相干了。” 方雪莹站起身,不停地抬手擦掉扑朔扑朔流下的眼泪,转身穿过下厅,走出门。 放牛妹急得推搡英华说: “小太保,快去追呀,错过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英华却钉在座位上似的,一动不动,他歪嘴笑了笑说: “不会的,马上会有其他女人围上来的,我这样的人,找个老婆很容易。” 放牛妹手指戳着英华的额头,气得发恨: “你是什么样的人?除了长得像个人样,你其他哪里像样。” 英华站起身,挥舞着胳膊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丢下一句话: “就凭我长得像个人样,就有不少女人贴上来。” 果然,没过多久,英华重新找了一个女朋友。这个叫李箬的姑娘第一次上门的时候,打消了放牛妹的全部怒意,本来还为失去方雪莹这么好的未来儿媳而难过的心情瞬间晴朗了。是啊,儿子长得俊,光是这点就有各色各样的女人愿意来倒贴他,坐过牢算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肚皮真争气,把儿子生得这样的好,起码找对象和结婚这块来说,不像陂里生了五个儿子的金花婆那么操心,那些儿子歪瓜裂枣的,找像样的老婆都难。 英华搂着李箬,得意洋洋地对放牛妹说: “怎么样,你儿子能干吧。” 李箬羞怯地把脸埋在英华的胸膛里,放牛妹觉得这个姑娘有点不要脸,当众撒娇是很难看的事,就这点来看,没有方雪莹稳重,不过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了,英华自己喜欢的,也没办法。 后来放牛妹也私下里问过英华,方雪莹的条件比李箬好百倍,为什么就不要她了呢?英华晃动着脑袋,难为情地说出了真实的原因: “年纪太大了。” 放牛妹点了点头,认同地说: “的确,太老了,生孩子不好生呢。” “妈,你想抱孙子啊?” 英富笑嘻嘻的,放牛妹也忍不住笑了说,当然想。 “行,我努力犁地!” 放牛妹伸手拍打儿子的肩膀,故作生气地说: “尽说浑话!” “你老人家等着吧,我是勤奋的牛,李箬是肥沃的田,让你抱上孙子是早晚的事。” 放牛妹犹豫了一下说: “这李箬啊,长相上,比不上雪莹,没她漂亮。” “但是她胜在年轻啊。” 英华再次强调了这个优点,放牛妹瞪了他一眼说: “你别给我来三心两意,朝东暮西这一套,想好了和李箬在一起,就抓紧把婚结了。” 英华吊儿郎当地说: “我考虑考虑吧!” 日子像割倒的稻子,一茬一茬地来。英华的许诺兑现了,李箬怀孕了,她找到牛屎陂来,说英华躲起来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问放牛妹: “怎么办?” 放牛妹急得抓耳挠腮,只好让李箬先住下来,并承诺她会把英华抓回来对李箬负责的。 英华像夜里的泥鳅钻进茫茫的泥塘中,很长一段日子不见踪影。 放牛妹不敢乱做决定,说生下来吧,怕从此以后英华不管这个孩子,说不生吧,她信佛,不忍心杀生,总之进退两难。 李箬的父母找来牛屎陂,大闹了一通,要求要么结婚,要么赔钱,他们甚至提出了一个高额的赔偿金额。 放牛妹拍着大腿说: “我把房子卖了也没法赔给你呀!” “那就让你儿子负责任,付彩礼,结婚!” “行,我找到他,就叫他负责任。” 可一晃数月过去,李箬的肚子越来越大,放牛妹也束手无策了。崩溃的李箬自行决定引产,她想通了,与其这样硬耗着也等不回英华,他就是一个下作的负心汉。 放牛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作孽啊,作孽啊,会有报应的……” 李箬凄惨一笑说: “婶,我只有一个请求,等我拿掉孩子,照顾我做完月子。” “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 放牛妹语无伦次地答应着,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说: “我这个烂肚皮,生了这样的儿子,随他爸,没有良心。真对不起你。” 桃之也不停地抹着眼泪,看着眼前这个肚子高高鼓起的女人,想起当初方雪莹哭着离开家的背影,她们像破败的落叶,被践踏得面目全非。 第130章 被抛弃 李箬做引产手术的那天,桃之和放牛妹在卫生所门口的走廊上等待着。 放牛妹突然说: “女孩子还没结婚之前,一定不要和男人睡。” 桃之转过脸,问: “小叔为什么这么坏,不和人家结婚又睡人家!” 放牛妹叹了口气说: “像你爷爷啊!” 桃之眨了眨眼,心想,难道基因里还会遗传坏吗?爷爷出轨的事情桃之在放牛妹嘴里听过无数次,小叔现在也变成了一个不停更换女人的男人。 “所以我现在教你啊,没结婚之前,一定不要和男人睡,这些男人都是提了裤子不认人的,从古至今,多少女人未婚先孕被抛弃,过得可惨了!” 桃之沉默地点头,这话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和男人睡觉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她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是什么感觉,所以才无意去深问。 手术结束后,李箬在牛屎陂住了一个月,放牛妹觉得很亏欠,尽心尽力地照顾。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被自己的儿子祸害成这样,医生说李箬以后也许很难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一个月里,李箬总是哭,放牛妹劝说: “不能哭,眼睛会瞎的。” “我恨死英华了!” 李箬发狂地叫喊着,放牛妹唉声叹气,频频点头说: “我儿子不是东西,他欠你的,下辈子做牛做马还给你吧。” 桃之本来对李箬有敌意,她觉得李箬的出现导致方雪莹彻底退出了他们的生活。可现在,她对李箬只有同情,这个被抛弃的女人日渐消瘦,每一天都在崩溃中度过。 原来恋爱如此伤人,原来爱情这么不堪。女人站在原地,男人早已无情地走向远方。 李箬走了,她善良地放过了放牛妹一家,她说发生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也是自己该承受的。 英华像幽灵一样,李箬前脚离开,他后脚就回家了,身边挽着一个戴格子围巾的女人。看起来很年轻,漂亮。 放牛妹竭力挤出笑容面对儿子带来的新女友,矢口不提刚刚过去不久的事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英华依旧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放牛妹为这阵子找不到他而积攒了一腔的怒火,她使劲地拧着他的胳膊说: “你作孽,换了一个有一个!” 英华的脸扭曲起来,死不悔改地说: “那是我有本事!” “有本事也不能这么害人呀,下辈子做畜生也无法偿清罪孽的。” 放牛妹每天烧香拜佛,不停地念叨: “小太保不懂事,菩萨莫怪莫怪。” 虽然嘴上谴责,内心还是忍不住向着老小,他还小,不懂事,等懂事了就好了。她催促英华: “你不能像换衣服一样总带不同的女人回家,看准了就结婚,别再拖了!” “结婚的话,我得慎重考虑,我得和有钱的女人结婚。” 放牛妹尖叫说: “雪莹那么有钱也被你挥霍光了,你和现在这个踏实的结个婚,过下去,赚钱得靠自己才能长久。” 英华听不进去,撇了撇嘴说: “你等着,我找个富婆给你看。” 英华的女朋换了一个又一个,彻底地放飞自我,放牛妹有时安慰自己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英华说他结婚时一定不会花家里一分钱,由此,美国佬也不再管他。 桃之看着风流的小叔,心里忽然产生了莫名的厌恶,他辜负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按照放牛妹爱看的戏文的套路,那些负心汉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可小叔却潇洒得风生水起。 桃之有时也会想到英富究竟算不算是个负心汉,辜负了妈妈。可是放牛妹说过,她妈妈犯的是下地狱的错,害了爸爸一辈子。妈妈很久没有来过信,也没有再来看过她。 “她肯定再婚了,有自己的家庭怎么能顾得上你呢?” 放牛妹总是泼冷水,桃之不愿意相信是这样的结局,妈妈说过会来接她走的,会治好她的耳朵还有身上的疤痕。 可是,她和妈妈失去了所有联系,放学后,她从学校走到镇上,在杨大美家门口犹豫不决,抬起的手放下了,想了好久又抬起手,仍然没有敲响门。 桃之转身要走的时候,董麻子从外面回来,他认出了桃之,一边推开家门一边说: “好久不见啊,桃之,快进来吧。” 桃之蜷缩着身体,小心翼翼地踏进门槛内,听见声音的杨大美从房间里走出来,热情地迎过来: “桃之,好久没看到你了,你现在应该上中学了吧。” 过去,桃之的确没有来找过他们,一方面因为胆怯,一方面是不愿主动询问,她觉得,妈妈要是惦记自己的话,会主动来找她的。可是,杳无音信。 桃之的眼睛四处乱瞟,内心充满不安,但还是小声地开口: “阿姨,你有我妈妈的消息吗?” 杨大美摇了摇头,表情变得有些欲言又止,她和董麻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我妈妈很久没有写信来,也没有来看我,我想知道她的近况。” 桃之的语气近乎恳求了,过去杨大美和荔香是好姐妹,而且她也是岩北的,一定知道荔香这些年的情况。 杨大美清了清嗓子,温和地说: “这些年,你妈妈也没有和我联系呢,不过,我回娘家的时候有听说……” 她停止了话语,仿佛在斟酌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伤害到桃之。而桃之的眼神却很恳切,安静地等待着接下来的答案。 “她结婚了。” 桃之的表情滞了一下,但很快又换上勉强的微笑,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在乎。 杨大美伸手拉着桃之,表情关切地说: “你没事吧?” 桃之站稳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咬着嘴唇说: “我希望妈妈幸福,她结婚了,我很高兴,希望那个叔叔是个好人。” 桃之有点语无伦次,说出的话她也辨不清究竟有几分真心。 回家的路上,桃之的内心忽然涌起愤怒,一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愤怒。妈妈明明说过会来接我的,原来妈妈一直在骗我,她从来没想过要治好我的病,她和爸爸没有分别,为了自己的人生抛弃了我。 桃之放声哭了起来,世界所有的一切离她越来越远,她彻底地被抛弃了。 第131章 我不会放过你的 妈妈结婚了,她成了另一个家庭的人。桃之每天都在想这件事,整个人陷入浑浑噩噩中。上课越来越不专心,老师点名她回答问题的时候,有时需要叫好几遍,直到同桌董萍用力拍打她的胳膊时,她从混沌中回到现实,茫然地左顾右盼。 “老师,点你的名啦!” 董萍用书本遮住脸,龇牙咧嘴地发出气音。桃之突兀地站起身,引起全班同学的发笑,站在台上的音乐老师黑着,不满学生在自己的课上走神。 “你把这段唱一遍!” 老师敲了敲黑板上画的音符线和哆啦咪发索拉西哆的符号,桃之紧张得结结巴巴: “我不会。” 她除了口齿不清晰之外,五音不全,她害怕自己一开口,全班同学都会嘲笑她。那些捣蛋的男生不止一次学她说话,故意大着舌头说话,她气的脸都红了,却不敢发作,怕他们以为自己小气。 老师的脸立刻挂了霜,严厉地斥责: “不会还不好好学,发什么呆!” 这位音乐老师姓肖,头顶上的头发都消失了,光头配着严肃的表情使他看起来格外凶悍。桃之的心跳突突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快点结束这一刻吧,她在心里呼喊着。 肖老师不发话,桃之就这么硬生生地占完了一节课。全体合唱时,她张着嘴,不敢发出声音,董萍发现了她在浑水摸鱼,大声地说: “你怎么不唱出声音呢!”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投射在桃之身上,她红着脸再次结结巴巴地说: “我唱了!” 董萍有意使她难看,不停地揭穿: “你没唱,你只张了嘴。” 桃之抓起桌上的某一本书,“啪”地摔在董萍的脸上: “要你多管闲事!” 董萍哭了起来,无声的教室里顿时沸腾起来,其他学生义愤填膺地指责桃之: “你怎么能打人呢?” 肖老师走下台,捡起刚刚那本书,以同样的方式摔到桃之的头脸上,她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自己,肖老师拽着她走出去,让她跪在门口放的两块红砖上,那两块红砖,是班主任特意捡来放在那,留着惩罚不听话的学生。 桃之跪在红砖上,双手举起。 肖老师黑着脸问: “为什么打人?” 桃之不服气: “是她先欺负人的!” “那她说错没有,你唱歌不发出声音,她揭穿你,你就恼羞成怒,成何体统!” 桃之低着头,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委屈的眼泪滴落在地面上,很快风干掉。 肖老师转身走进教室,教室内躁动的声音消失了,和谐的合唱声从窗户里飘出来,桃之把手放下来,用力捂住耳朵,她不想听,她讨厌唱歌。 不,她不讨厌唱歌,只是自己没有一副好嗓子,所以才会羞于见人。美好的曲调可以安抚人的心灵,方雪莹送给她的随身听和音带,里面也有她喜爱的歌曲。只是她不愿意唱,她不敢唱。 肖老师把状告到班主任那里,说桃之是一个不听话的学生,而班主任则很信任桃之,她说: “桃之是一个很乖,从不惹事的孩子,学习成绩也很好的,你会不会搞错了呢?” 音乐老师非常决断地说: “这孩子人品有问题,一言不合竟然敢打人。” 因此,桃之受了班主任的训诫,打人这一点是不对的,能一起同窗是珍贵的缘分,彼此之间应该友敬有加。在班主任的要求下,桃之低下头,对董萍道歉了,董萍假惺惺地说: “没关系,我们是朋友啊!” 她狡黠地笑了,以非常细微的声音在桃之耳边说: “你等着吧,我不会放过你的!” 桃之抬起头,表情像吞下一只苍蝇般复杂。 “我不会放过你的”这句话,使桃之在接下来的生涯陷入了黑暗中。 校区和教师宿舍分别在一条马路两边,以一座弓形的天桥连接。从家到学校的往返,桃之都要从这座天桥下经过。 董萍和一群男同学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守在这座桥上,等桃之穿过时,吐下口水,然后发出嬉笑声。 为了避开他们的欺侮,桃之只好选择绕路到学校,可这样她每天要多花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董萍发现她不再经过天桥下时,又换了其他方式继续。放学后,她带领那些男学生拦住桃之,只要桃之敢有一丝反抗,立刻掐住脖子往墙上撞。 董萍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出来,沾在桃之的头发上,嘿嘿地笑了起来,用力扯着她的头发,阴阳怪气地说: “怎么办?弄不下来了!” 董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在桃之的脸上划来划去,冰冷的刀刃像蛇一样在桃之的脸上游移,她害怕得求饶: “别别别!求你了!” 他们哄笑起来,有个男学生拽下桃之的书包,把所有的东西倒出来,然后捡起随身听说: “你不会唱歌,用什么随身听,没收了!” 他们蜂拥着抢着要听这台随身听,只有董萍白了一眼说: “瞧你们这点出息!” 剪刀起又落,没等桃之反应过来,头上那一绺沾着口香糖的头发掉落在地。 桃之伸手不停地捋着刚长长一点的头发,呜呜地哭了起来。 董萍握住那把剪刀,朝她的眼睛刺来时,桃之停下了哭声哇哇大叫起来。 剪刀尖在咫尺之间停了下来,董萍讥笑说: “逗你玩的!以后识相一点,没了苏华华,你什么也不是!” 董萍放下剪刀,歪着脑袋笑了一声,率众扬长而去。 桃之无力地蹲下来,失去魂魄般,无言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和文具。她心里产生了逃学的欲望,她再也不想回学校,再也不想进入地狱般的地方,再也不想面对董萍那张伪装成人畜无害的笑脸。 也许不读书是对的,放牛妹说过,女孩子读再多的书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不如早早地放下出去打工挣钱。可是她这样的身板,走出社会谁会聘请她做事呢? 桃之在心里为自己打气,再坚持一下,起码完成初中三年的学业,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再说吧。 桃之抬起头,望着昏暗的天空,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天晴过了。 第132章 第二次自杀 中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桃之很平静,既没过一中分数线也没有过二中的分数线。中考前她的成绩一直下滑,那座天桥吐下来的口水总是出现在她的噩梦中。 放牛妹手里握着成绩单左看右看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桃之告诉她没考好时,她心里是莫名的高兴,但没有表露出来,脸上尽力地保持为桃之遗憾的样子。 “那你怎么想的,放下学业去打工呢还是继续读?” 她希望桃之选择放下学业去打工,为英富减轻一些负担。小喆现在也上学了,培养两个孩子读书,英富肩膀上的担子太重,干着保安这份职业,工资本来就不高。 放牛妹心里也生气儿子年纪轻轻的竟然做着那么清闲的工作,挣那么低微的工资,债什么时候还完,这辈子还怎么翻身。 “我想读高中!” 桃之深思熟虑之后,做了决定,她要读下去。 放牛妹失望地叹了口气,说: “可你这成绩不上不下的……” 她停顿了话,“读不读都一样”这后半句卡在了喉咙里,因为桃之哭了。 “我知道我爸爸现在还很困难,可我真的还想读书。” \"供你到这个地步了,够可以的了。\" 放牛妹忽然有些不耐烦,抬手粗鲁地擦掉了桃之脸上的泪,语气充满埋怨: “动不动就哭,不读也饿不死你呀,外面那么多工厂,随便进一家就能挣钱!” “我不想打工!” 桃之站起身,跑出门,她沿着浀星河一直走。冰凉的河水自顾自地奔往远方,仿佛见惯了所有发生的事情。 桃之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抬脚踏入水中,一步步往河心走去。 放牛妹在后面追来,拼命地挥手说: “你千万别想不开!你想读就读!你爸爸不供你,我们两个老的供你!快回来!” 河水淹到桃之的腰部了,脚底下的沙忽然往下沉,原本微微温的河水变得刺骨,口鼻被淹没的一瞬间,她的四肢挣扎起来。 放牛妹在岸上哇哇地大叫: “我养你这么大,你竟然想去死!没良心的东西!快上来呀!” 桃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河水淹没了她的整个身体,这个天空像碎裂的玻璃,洒落到河水中,变成致命的紧箍。 放牛妹跳下水,一把大力拽住了她往岸上拖。 桃之失去了意识,灵魂漂浮在整个雪白的虚空中。这种感觉,像身体注入一剂全麻药,意识消失了,只留下最纯粹的自我。 “快醒醒!” 桃之的口里不断地吐出水,胸腔被大力地挤压,心脏恢复生气,眼睛睁开的时候,天空再度恢复完整的一片,澄明得有些虚无。 放牛妹几乎是哭腔的声音: “你死了我怎么和你爸妈交代啊!你真的犟死了!” 桃之想起妈妈说过自己犟,是因为我太犟了,所以妈妈抛弃我和别人结婚了吗?她慢慢地坐起身,随着剧烈的咳嗽,灵魂慢慢与身体复位为一体。 “奶奶,对不起!” 桃之的眼泪再度落下来,她小声地道歉,内心万分愧疚,奶奶这么老了,还为她操心,刚刚还拼了老命救她。 “回家吧!” 放牛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水淅沥沥地下。桃之仍在缓神,一切犹如梦中。 “别总想死,也别总说死,说多了真的会死的。人活着,什么都会有的。” 放牛妹的语重心长没有收效,桃之仍然呆愣在原地,眼睛望着裤子山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放牛妹想了想又说: “这条河有水猴子,生前叫红面子,他是喝酒淹死的,死后变成了水猴子,只要谁敢下水,就抓谁当替身!” 桃之仍然在晃神,她的意念中只有裤子山崖顶上埋了那么多女婴,那里偶尔会有哭声吗,她们朝向东面,永不超生,不会再次投胎来做女儿,使得做妈妈的又再遭一次失望和谩骂,自己还要被遗弃。 桃之一直以为死亡是浪漫的,是不屈服,喝药死去的二姑和上吊的伯婆,她们都是不屈服命运带来的捆缚,她们走到了命运之外。 很多年以后,桃之想起有关死亡的事,是裤子山顶的女孩们的葬身地,是大家吹吹打打抬着送出的遗像,是爷爷耳朵里积攒的河水污泥,是冰棺里又红又白的父亲…… 她在十六岁这一年,经历的第二次自杀,淹没在深水区,扑面而来的黑暗成了她未来所有噩梦的底色。她总做各种各样的梦。 忽然有一天,梦境变成了蓝色的海,她变成了一条鱼,独自在这片蓝色的宇宙中游弋。 痛苦,孤独,疾病,殽杂着爱与希望,恨与沉沦,充斥着她的一生。三十岁的桃之躺在出租屋里一米二的床板上,这一刻她清醒地想到多年来身边的过客,如江中鲫,谁也没有因为她而留下。 她反反复复地想了很久很久: 爱是什么? 快乐又是什么? 是不是得到爱,就会快乐? 或许,追寻快乐这件事,就像飞蛾扑向火光,飞蛾以为自己是奔着快乐而去,却从没想到,会壮烈地死在火光中。 过去每次回忆起梦中的画面,都在第三视角,她每回总会多描几笔,试图令梦更加清晰,怕岁月模糊去边缘。 十六岁的桃之,如愿升入同一所高中。高一学期,涌入许多其他乡镇来的学生,像洗牌一样,桃之所在的班级,几乎换了新面孔。 当她转过脸望向后方,蓦地看见一张熟悉的了。董萍朝她露出邪恶的笑脸,眼睛像盯着一只弱小的猎物一样看她,桃之似乎听见那句低语: “我不会放过你的!” 桃之迅速收回自己的目光,在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再也不敢回头,新同桌是另一个乡来的,她掏出许多吃的放在桌上,热情地邀请桃之品尝她老家当地的特产。 这个留着短发,眉毛和眼睛像浓黑的墨一样的女孩叫童芳。 童芳热衷于交朋友,除了前后桌之外,她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就和所有同学熟稔起来。桃之很羡慕她这番能力,她渴望自己成为一个阳光明媚,热情洋溢的人。可自卑总是阻碍她的脚步,她没有勇气也无法自若地与他人交谈并进一步加深关系。 她依然独来独往,打算就这样度过高中三年的生活。 第133章 老师的秘密 高中生活沉闷而无聊,老师日如一日地强调,学习是重中之重。桃之变得越来越内向,整日埋头读书,不再关心其余。 董至程也升入同所高中,桃之本来担心会和他分到同一班,见面就尴尬了。幸好,她和他像两条平行线,走向不同的路。 桃之仍然在暗恋董至程,暗中关注着他的所有举动,听说他在追一个叫李乔的女孩。桃之留意过李乔,不算特别漂亮,脸上总是洋溢着青春的笑容,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像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桃之和董至程彻底成为陌路,迎面相撞,彼此侧过脸望向别处。桃之的心跳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恨自己不争气,为何总是对他念念不忘。 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桃之总在董至程家门口停下,望着二楼暖黄的灯光,她幻想过无数次,董至程是否有喜欢过她?她不敢面对答案,骑车仓皇而逃。 再后来,桃之听说了董至程和李乔在一起的消息,那天晚上骑车路过董至程家的时候她没有停下,隐忍在眼眶里的泪迎风而干。内心深处响起一个声音,争气一点,为他不值得。 桃之下定决心,好好读书,所谓爱情,是离她很远很远的事。青春期的萌动只是草叶从土里挣扎而出,自然而然地发生,桃之只能尽力使自己回归日常,从黑夜的梦中回到白天的现实。 上午的课结束,班主任交代桃之负责收作业,然后送到老师的房间。当她怀抱一摞刚收全的作业穿过天桥时,不自觉地朝下方看了看,忽然想起过去那些阴暗的时光,那些口水像冰雹一样把她砸得头破血流。 老师让她把作业放在靠门边的桌上,说了一声谢谢之后,便埋头写教案去了。等她抬起头往门口望去才发现她还没走。 “还有事吗?” 桃之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还差一个人的作业没收,她去肖老师那里辅导了。” 她说的是董萍。董萍转为音乐特长生,跟随音乐老师学习唱歌。 “好的,明天我会找她收,辛苦你了,赶紧回家吃饭吧。” 桃之老实地点了点头,转身走过一段走廊,准备右转下楼时,她听到歌唱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她魔怔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歌声忽然变得越来越小,桃之停在一扇门前,里面传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 “老师最喜欢你了。” “那老师会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 桃之贴着门,努力想听清里面的声音。却猝不及防地鼻子痒了一下,不可自控地发出打喷嚏的声音,她慌乱地逃离了走廊。屋里传出戒备的疑问声: “是谁?” 桃之逃到一楼,躲在楼梯地下,一声不吭。没过多久,楼上传来来回踱步的声音,伴随着大声的质问: “谁!出来!” 整个楼道静寂得像在深海里。 桃之再也不怕董萍,自恃掌握了她的秘密,视线相撞时,她勇敢地迎上去。董萍并不知道那天在门口发出喷嚏声的人是她。 董萍走过来,伸手捏住桃之的下巴,睥睨地说: “你胆子肥了!” 桃之笑了笑,笑容充满不明的意味,那副神情是掌握一个人的把柄之后的笃定。董萍有些怯意,放下了手,语气依然充满敌意: “你到底在笑什么!” 桃之紧闭嘴唇,始终一言不发。 董萍有些慌乱,吞了吞口水又说: “你最好老实点。” 桃之不买账,又挑衅地笑了一下。举报他人的事情她干过,那个举报信箱的位置她依然记得。她默默地说: “你胆敢再惹我,我让你万劫不复!” 当然,这话没有宣之于口,她想在适当的时机,给对方以致命的一击。她讨厌董萍,也讨厌肖老师。 据桃之所知,肖老师有家室,爱人在镇上开着一家儿童服装店,两人育有一子。赴圩时,她逛过那家店,老板娘是个朴实善良的女人,对待客人热心有礼。 学校组织征文比赛,桃之跃跃欲试,可内心枯竭得一句话也写不出来。她从家中找到一本小叔英华买来的杂志,里面有几首发表的诗。她动了歪脑筋,把这些诗抄下来,添加和改写,变成自己的作品投给了比赛组。 征文比赛结果发布的时候,桃之发现自己获得三等奖,同学们纷纷祝贺她,夸奖她的才华,她陷入虚荣之中无法自拔。 董萍走过来,嗤之以鼻地说: “那首诗根本不是你写的吧!” 桃之结结巴巴地辩解: “是我写的。” 董萍冷笑一声说: “肖老师说以你现在的水平,根本原创不出那么好的诗,这首诗的用字和表达完全是成年人才写得出来的!” 蜂拥过来的同学们发出了一阵唏嘘声,桃之心虚地力争说: “不是,他诬陷我,那就是我的原创。” 被揭穿的桃之觉得自己周身被水淋过,狼狈得不成样子。心里升起莫名的怒意,狗男女,冤枉我。 放学后,桃之在校门口拦下董萍,眼神里充满威胁的意味。董萍被威慑住,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桃之在前面带路,她们走到距离学校一段距离的荒地上。 “你到底要干嘛?” 董萍越来越不耐烦,停下了脚步,不愿意再往前走。 桃之站定了,环顾四周,气定神闲地说: “那就在这里说吧!” 董萍沉默地望着桃之,眉眼之间充满不屑。 桃之从鼻腔里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冷笑一声作为开场: “我知道你的事!” 董萍后退了一步,眼神切换为戒备: “你知道什么?” 桃之歪了歪嘴,脸上浮现笑容: “过去你怎么对我我都可以算了,现在你还想怎么欺负我的话,我只能说,由不得你哦!” 她的话温温柔柔的,似乎没有任何杀伤力,董萍根本不放在眼里,嗤笑一声: “怎么,你有什么本事反抗我呢?” 董萍走到桃之面前,以压迫性的目光盯着桃之。 “我刚刚说了,我知道你的事,你如果还想像今天在学校那样污蔑我,我会把你的事情宣扬到整个学校都知道!” 董萍抱着胳膊,仍然毫不在意的样子。桃之凑到她的耳朵边,以极其细微的声音说: “肖老师是否答应你,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董萍的脸顿时煞白,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第134章 不伦师生恋 董萍大口地喘气,苍白的脸色使她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清秀。 “啊,你还是有几分姿色的,难怪肖老师那么喜欢你!” 桃之抬手帮董萍捋好被风吹乱的头发,嘴里发出嘲讽般的感慨。 董萍双手垂立在那,整个人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失去了生气。 “我走了。” 桃之越过董萍,歪歪扭扭地往外面的大路走去。这片荒地铺满碎石,野草丛生,在风中摇摇曳曳,听过的秘密像流水一样无痕地消失了。 董萍的呼叫有些凄惨,往日的盛气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你想怎么样?” 桃之没听清,依然往前走。董萍追上来,拽住她,再次重复。桃之的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说: “什么怎么样?” 董萍昂起头,竭力让自己气壮: “我和肖老师互相喜欢,我们的感情很纯粹。” 桃之白了她一眼,冷冷地说: “他有老婆,还有个儿子,你们的感情怎么会纯粹?” 眼泪从董萍的脸上滑落,她不自觉地晃动身体,忽然发出奇怪的笑声: “你太幼稚了,你没谈过恋爱,真挚的感情与身外任何一切无关。” 桃之皱了皱眉,她没有听懂这些话,表情仍然保持鄙夷。 “你是学生,他是老师,你们在一起是不对的。” 桃之喜欢看书,她知道师生恋为人不齿,具体为什么被不齿,她也不清楚,反正内心天然地看不起这种关系。 “我无所谓,只要能和肖老师在一起多一分一秒,我感激不尽。” 董萍的表情痴痴的。 “你想过吗?你们的关系一旦被曝光,你和他都要从学校里滚出去。” 桃之心里软了一下,不自觉地想劝醒对方。 “我知道,我不能害他。” 董萍的表情变得黯然,整个人像一朵花枯萎得要化成灰烬。 “你不能害你自己。” 桃之的声音振聋发聩,可惜眼前这个女孩无法清醒过来,她迷失在肖老师编织的爱情茧中,完全没有想过逃离,甚至沉溺于其中。 “我是被遗弃的孩子,是庵里的师太收养了我,除了师太,对我最好的人就是肖老师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地走到河边,在一处干净的平地上坐了下来,不远处的一座桥,桥的另一头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收养董萍的师太不在那座庙里,在附近的山里。 桃之想到了自己的爸爸,没有爸爸的女孩,内心天然地会对年纪大一点的男人产生莫名的信任和依赖。她在这一瞬间理解了董萍。 “你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你和肖老师没有结果的。” 她们聊起了知心话,从针锋相对到这一刻,所有怨愤化解成一片落叶,飘在这条浀星河面上,悠悠荡荡地远去。 “我可以等他,等到他离婚的那一天,他也会等我,等到我长大的那一天。” 董萍的话听起来似乎情比金坚,桃之却觉得时间无情,一切都会变的。 “外面的世界很大的,有很多不同的人供你选择。” 桃之极力地劝解,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董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我该说的多说了,我不用你同情我,你想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董萍的身体飘忽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上马路,穿过那座她曾站在上面欺辱过桃之的天桥,然后消失了。 天一点一点的变黑,风一点一点地变冷。缓过神来的桃之也站起身,回到马路上,扶起自行车,用力呼出一口气。 那次深谈之后,桃之还是放弃了举报肖老师和董萍,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各人有各人的福禄,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毁掉一个女孩。 董萍讨好似的拿了一些零食和新本子,放在桃之的桌子上。她经常在放学后的时间约桃之一起去河边聊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桃之是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她的秘密早已在内心的发酵得发出了酸气,正好可以通过桃之这个口子释放出来。 桃之对此感到排斥,她不愿意过多地介入董萍的这段不伦之恋。她怕那个小心眼的肖老师会借故针对。 董萍摇了摇头说: “你放心,我和他说了,你是我的好朋友,他不会像以前那样,给你小鞋穿。” 桃之松了一口气,想想这样也不赖,当董萍的垃圾桶,减少一个树敌,高中生涯会顺利一点,她只想好好读书,期待高考考出好成绩,摆脱小镇,进入大城市。 董萍的倾诉无非与肖老师有关,他奇怪的小癖好在她看来很可爱,他总会送给她各种不常见的零食,他高声歌唱的时候充满魅力,头上光溜溜的一颗毛囊都没有像卤蛋一样,他说情话的时候很温柔像编织着一张梦网一样……她深深地陷入其中,幸福得无法言喻。 桃之却觉得不可理喻,光是那颗卤蛋一样的头颅看起来就令人敬而远之。她不想听董萍那些无意义的絮絮叨叨,话里话外都是有关肖老师的事,她不感兴趣也不关心。 “董萍,你以后想做什么?” 桃之更想了解眼前这个女孩,想要挖掘她内心深处真正的理想。董萍仰起脸望着天空,表情烂漫极了: “肖老师说,我会成为大明星,歌唱家。” “对哦,你唱歌很厉害。” 桃之听过董萍的歌喉,声音清亮悠扬。 “他说过,会供我上大学,等我成为歌唱家,他就会和我永远的在一起了。” “成为歌唱家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吧?” 家里添置了一台黑白电视,桃之看着电视里的歌唱家站在舞台上,风采动人,非同一般,这是她身为农村孩子遥不可及的。她怀疑董萍的实力是否可以企及。 “肖老师说了,他会全力助我实现梦想,我们会一起为未来努力。” 这些话,虚无地飘在风中,比柳絮还难抓住。她董萍的话句句不离肖老师,桃之觉得很无力,心想,看来离了肖老师,你就活不了了。 桃之内心所思成了未宣诸于口的一语成谶。她没想到董萍会死,死在了教学楼前。 身体扭曲成“万”字,鲜血迅速蔓延开。 第135章 恋曲1990 人群涌上来,尖叫,议论,纷纷响起。老师们迅速响应,赶走所有学生。 “无关人员快点离开!大家出去别乱说话!” 老师严厉地交代着所有在场的人。桃之随着汹涌的人潮走出学校。校园内被清空,好奇心重的同学依然靠在刚关上的铁门上,抻着脖子往教学楼前望去。 老师们找来遮挡物,彻底遮住血腥的场面。 警车呜哇呜哇地大叫着把人流分开,在校门的开启中,缓缓进入校园。 桃之的心像被切掉一块似的,整个人在不断地失血,昨天董萍约她去河边玩的时候,她委婉拒绝了,说要回家干活,她不想听她唠唠叨叨说着有关肖老师的事。 她想起董萍最后落寞的表情,千言万语化成了眼底深深的失望。 结案之前,桃之也受到一次问询,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和她不算很熟,偶尔她会找我说说话。” “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磁性的声音从男人那张严肃的脸上说出来,桃之觉得耳鼓膜有些胀开。 “没说什么,都是些上学的烦恼。”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说出实话,内心仍然遵守自己的底线,一个女孩子的声誉比命重要,就算她已经死了。 “她最近情绪有什么反常吗?” 这名警察穿着便服到学校进行调查,与董萍相熟的老师和学生都被叫到这个房间里问话。对待眼前的学生,他尽量让自己显得亲和一点,可职业习惯使然,他依然不自觉地用严肃的语气进行盘问。 “她一直都这样,有时开心,有时不开心。” 桃之搔了搔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她不好意思说出董萍曾对肖老师说过的那些亲热话,她也没想过这些事实说出与否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肖老师会被抓进去吗?他的妻儿会原谅他吗?这些和自己无关,她又何必去做这件冒风险的事情呢。 桃之的想法很复杂,一连几日来,她反复纠结着要不要说出实话,说出实话的后果会是什么?还没等她想明白,通报出来了,上面说董萍因为学习压力自杀。 可是,董萍不可能自杀的。桃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眼睛酸了起来,一种委屈之感在胸腔里来回地翻腾,泪始终没有流下来。 桃之的梦停留在那一天,瘦小的身体从高高的楼上坠落下来,沉闷地响了一样。一个秃头男人站在不远处,盯着刚发生的一切。 桃之惊怕得后背被冷汗渗透,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窗外黑如墨。 夜晚真是漫长啊,有些人再也等不到黎明的到来。 桃之的精神变得越来越浑浑噩噩,经常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有时放牛妹喊,一遍一遍地,直到火冒到头顶,追扑上来揪住她,又拧又打: “喊你一千句一万句,喉咙喊破了,你一句也不应。真是废人、聋子!” 桃之的眼泪涌出来: “我变成这个样子是我愿意的吗?能怪我吗?是你们当年不带我去看病!” 可谁也不能怪,要命还是要聋,当年妈妈肯定会在这两个当中选择留下她的一条命。 桃之上课也受到影响,老师叫她的时候,总是好几遍地叫,直到不耐烦,同学们看好戏似的盯着她。所有人都说她变得有些不正常,也许是董萍的恶灵附到身上了。 最令她难过的是,董至程和李乔在一起了,正式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学校的老师对那些不上不下的学生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这种恋爱的学生,也采取置之不理了态度。 桃之心想,这所破学校,什么都不管,她真希望有哪个老师站出来棒打鸳鸯,拆散董至程和李乔,起码让董至程明白,现在应该好好读书,前程才是唯一。 音乐课上,肖老师站在台上道貌岸然地说爱情是高尚的,许多歌曲赞颂爱情至上。桃之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声冷笑被肖老师捕捉到,他走过来,在桃之身边停下。 “你笑什么?” 桃之站起来,下意识地否认了,声音怯懦: “老师,您说的对,爱情是高尚的。” 肖老师微微地笑了笑,似乎对桃之这番回答很受用。继而又开始他的长篇大论,下课之前,他带领学生唱了两遍《恋曲1990》。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 …… 桃之的眼前出现虚幻的画面,董萍的脸在歌声中飘忽着,不知道肖老师是否可以看见?他看见的话,是否会害怕呢? 结束这节课时,肖老师要求大家写一篇关于《恋曲1990》的鉴赏文章,他指定由桃之负责收集作业,次日交到他的房间里。 桃之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脑子里忽然响起那天,近在咫尺的门,门内充满暧昧气息的对话和喘息。那天的董萍陷入她自己以为是的幸福里,那里明明是地狱,却被她奉为天堂。 班里明明有音乐课代表,为什么偏偏点名她收作业呢,肖老师到底是什么用心。桃之想让同桌童芳帮忙,童芳果断地拒绝了。 “听说肖老师是个色中饿鬼,我才不敢去呢。” 童芳的表情充满嫌恶,桃之吞咽着口水,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摞收上来的作业此刻躺在她的桌子上,无论如何也得交上去,否则日后会有穿不完的小鞋。她只想平静地度过剩下的学习生涯而已,偏偏恶魔又来挡道。 “你送到他房门口,然后马上跑掉。” 董萍出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在桃之听来的确是个良方。她咬咬牙,抱起那摞作业,穿过通道,走上天桥,想到上回撞上董萍和肖老师的秘密也是因为送作业给老师,命运在暗中设好一道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各色人物登场。 走到宿舍楼前,她的脚灌铅似的,沉重得抬不起来。一步台阶,两步台阶……每上一步,他的呼吸也变得愈发沉重。终于走上二楼,右边的通道尽头就是肖老师的房间,太阳落下去,天色微暗,这使桃之的心情更加滞重。 随着脚步的前进,她那重听的耳朵,清晰地听到心跳声如鼓般撞击。 第136章 老师很喜欢你 走到走廊尽头,桃之蹲下身,小心地放下那摞作业,上面还含有她身体的温热。她像放下一个随时爆炸的炸弹一样,小心得额头渗出细汗,连呼吸也彻底凝固。 桃之觉得自己整个人缩小成了一只蚂蚁,天空随时会踩下一只巨大的脚掌,令她在瞬间尸骨无存。 好在一切安然无恙。桃之缓缓地站起身,脑子里的声音不停地在提示她,快跑,快跑……眼前的门变成了恶魔的巨口,似乎会在顷刻之间吞噬一切。待要拔步离开,门缓缓地开启,搭在上面的锁哗啦地响了一声。 桃之僵硬在原地,不知所措。 肖老师的脸出现在黑暗中,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桃之,我等你很久了。” 他的声音与他的长相割裂得像两个人。如果闭眼听声音,似乎出自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 桃之闪电般地蹲下去捡起那些作业,口齿更加混乱: “肖老师,我以为你不在,所以放在地上,我走了。” 她抱着作业转身要走,肖老师却笑了说: “你别紧张呀,你这么害怕老师吗?” 他的大手用力箍住了桃之的肩膀,桃之刚转过来的身体和脸庞朝着这条走廊的另一个尽头,一个人也没有,几乎过了很漫长的时间,还是没有另一个人从房间中走出来。 “今天周五,老师们都走光了呀。” 肖老师的声音在背后传来,似乎随口说的,又似乎意有所指,总之他表现得很轻松和随意。 “我一直在等你把作业送来,等下我也要走了。” 桃之转过身,尽力压抑脸上的表情。 “把作业给我吧。” 桃之这才发现作业被自己紧搂在怀里,她失笑了一声,端正地伸出双手,把作业都举过去。 肖老师却收回自己的手,微微地笑了笑,一边转身走进房内,一边招呼: “你进来吧,我又不会吃了你。” 桃之只好迈进门内,靠在门边的一张桌子上,堆满各种书籍以及一台常出现在音乐课上的录放机。 桃之把作业放在桌子,拘谨地站立着。 “老师,我放这里了,我先走了。” 肖老师在屋内的一张靠墙的二人位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对桃之说: “我们之间一直有个误会,老师想借此机会和你聊聊。” 桃之靠在进门处的墙边,不肯挪动脚步,心想我和你能有什么误会? “过来吧,坐在我旁边。” 肖老师的语气是命令的。桃之扭动着身体,表示了无声的抗拒。肖老师站起身,走过来拉着她的胳膊,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落座。 沙发很软,上面散发出一种浓烈的刺鼻的香水味道,桃之因此咳嗽了好几下。肖老师在旁边坐下来,与她隔了一段距离,这让她的紧张感有了稍许的减缓。 “你没事的时候可以来找老师聊聊天的,我看你在班级里一直很寡言少语,独来独往。” 肖老师的眼睛直视着桃之的脸庞,她的视线四处乱晃,无处安放,心里的声音又浮现出来,因为我寡言少语,独来独往,所以肖老师盯上我了吗?转而又想,或许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许肖老师只是在关心一名不合群的学生而已。 “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吗?” 桃之摇了摇头,身体始终微微前倾。 “你喜欢唱歌吗?” 桃之摇了摇头,小声地说: “我唱歌不好听。” 肖老师点了点头,自顾自地站起身回到桌边,打开其中一个抽屉,从里面拿了什么东西,又走了回来。他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桃之: “你口齿不清晰,可以通过含一颗糖果在舌头底下说话,经常练习,可以矫正好的。” 桃之犹豫地接过糖果,紧攥着,不打算现在就吃。她低声说了声谢谢。 “老师可以指导你唱歌,你加入我的特长班吧。” 肖老师再次坐下来,声音变得越来越轻柔,他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期待对方的回答。 “我没钱学特长。” 桃之知道那些加入特长班的学生都是家境不错的学生,这些特长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如果家中条件允许她选择的话,她更想学画画,她也试过自己画,照着书本图案临摹,有八分像样。 肖老师的手忽然出现在她的胳膊上,桃之无法判断这是有意为之还是老师表达诚恳的动作,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僵直。 “有老师在,你不用担心学特长的费用,我甚至可以免费教你。” 借着余光,桃之看到肖老师一直面带笑容,像进攻城池一样一步一步依照着他的计划进行。 “不用了,我五音不全,不适合唱歌。” 肖老师的手像一条有温度的蛇,忽然游移了起来。桃之觉得浑身泛起疙瘩,仍然努力保持镇定。 “唱歌可以让你变得更自信,老师衷心想要帮助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容对方拒绝,不达目的不罢休。不知何时,他坐得越来越靠近桃之,身上的热气像膨胀的气球,挤得桃之毫无喘息之机。身上薄薄的衣衫之外有一只大手不断地探寻道底线深处。 桃之觉得整个人处在奇怪的燥热之中,五内里翻腾着要从她的喉管里涌出来。 “老师,你别这样!” 她的拒绝像蚊子的声音一样,轰鸣得比炸弹大声,可以落在对方的耳朵里像呻吟。 “老师很喜欢你。” 桃之挣扎着推开肖老师的手,拼命地摇头想要甩掉刚刚听见的话。 “你放开我。” 肖老师的力气如同巨石一般,压迫得桃之丝毫无法动弹。 “会很舒服的。” 那种令人恶心的脸凑近来,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像蛇信子一样,湿漉漉地喷在桃之的脸上。 她大声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喊: “我要叫人了!你放开我呀!” 肖老师的脸后退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样子。 “老师看得起你才愿意和你亲近的!” “我不要!” 桃之带着哭腔喊着。 “你别喊,你试过了就知道了,很舒服的,你会爱上这种感觉的!” 肖老师的声音再次恢复轻柔,像电视里新闻男主播在播报浪漫的故事时的声音很像,充满迷惑。 第137章 双双身亡 桃之的哭泣没有让恶魔罢手。 肖老师以其身高与力量优势始终处于掌控和压迫的上方,桃之像一只束手就擒的鸟儿。他的手放肆地从衣外探进,一寸一寸地抚摸着桃之的皮肤。 桃之瑟缩着身体,极力抗拒着对方的强行进攻。她身上原本已经变浅的瘢痕,浮现鲜红的颜色。 肖老师也许注意到了,停下了动作,眼中忽然充满嫌恶: “你的皮肤看起来真可怕!” 他抽回手,拍了拍,站起身。冷冷地俯视眼前这个小猫一般的女孩。 桃之趁着对方晃神时,迅速站起来,准备逃脱出这间房间。肖老师揪住她的后衣领,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 “我没有对你做过任何事情,出去以后,别乱说,否则我让你在这个学校待不下去!” 桃之的脸变成灰色,似乎要化成轻烟飘走,肖老师松开的那一瞬间,她的灵魂才真正回到身体里,本能地、仓皇地跑了出去。 桃之在本子里写了一页又一页,地上铺满了撕下来卷起来的纸团。放牛妹走进来,看见地上的纸团,满腹狐疑地捡起其中一个,几乎都只写了一行或者几个字,她不满地说: “这纸没写满你就不要啦,有钱让你烧的!家里供你读书你就要烧高香了,怎么越来越不像话啦!” 桃之低着头,所有委屈与憋闷都在蓄积在手掌中,从笔尖上流淌出去变成控诉的文字。她希望肖老师死掉,如果她手中有一把一招致死的刀,她想砍在肖老师身上,她希望这个恶魔可以马上一命呜呼。 可是,肖老师依然出现在校园里,这个在阴暗潮湿的地底下露出魔鬼牙齿的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一个和蔼可亲,和蔼地对待学生,友好地与其他老师交流,他看起来毫无破绽。 课间,同学们在台下乌央乌央地站成无数排,跳着参差不齐的广播体操。前方高高的舞台,引诱着那些内心充满憋屈的人走上去,把心中所有的秘密与痛恨全都宣泄出去,直到整个世界煮成一锅不断沸腾的汤。 但这只是桃之的幻想,这个幻想充满理想主义,如果她真的站上台,慷慨激昂地把肖老师的秘密公之于世,他会得到相应的惩罚吗?还是最终在校园里消失的反而是桃之自己呢? 此后,肖老师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在各个班级里上着课,然后寻觅不同的人为他收作业,桃之总在胡思乱想,她没有心力去关心下一个受害人会是谁。 那封匿名举报信,她写了一遍又一遍,读了一遍又一遍,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在她身上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高二下学期结束之前,桃之走到那个熟悉的信箱前,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再次把手中的信扔了进去。第一次是背叛友谊的举动,而这一次,是为了她自己,以及死去的董萍。 桃之那颗悬了将近一年的心,在这一刻,平安落地。时间进入一九九九年的暑假,大家都在说这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暑假,一定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桃之决定好了,趁这个暑假去岩北找舅舅吴荇朴。可是写给舅舅的信迟迟没有答复,她只好一等再等。 在漫长的等待中,桃之听说了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 高三那届的成绩出来之后,学校里有不少学生考上名校,家中办升学宴。肖老师所带的特长生也有考入重点大学的,升学宴自然少不了他的。暑假的后半段,他骑着摩托车四处喝升学酒。 偏偏那一天,肖老师带着爱人一起去的。宴席结束后,喝了点酒的他不听众人劝告,执意要骑摩托车带爱人一起回家。 结果在路上,出了事故,双双身亡。 十里八乡都在惋惜这个年轻有为的老师就这么故去了,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变成了孤儿。 桃之心里冷笑着,你们这些蒙昧无知的傻瓜,肖老师这个色中饿鬼死得活该,死得其所。倒霉的是他的爱人和孩子。他本人根本死有余辜。 桃之觉得胸中长舒一口气,像大仇得报般。这个人,他死了,那我所遭受的屈辱就此一笔勾销了,我仍然是个干净的女孩。这件事,此后就烂死在肚子里吧。 桃之不敢说出这桩秘密,就算是最亲的放牛妹也不行。否则,放牛妹一定会认为是她做了什么不得体的行为,才会让老师这么对待她。又或许,在放牛妹眼里,这是老师对她亲昵喜欢的表现,与下流无关。 桃之升入高三后,一直留意着自己那封举报信是否有下一步动静,可是,同学之中没有这类消息在流传。学领导和老师们也许是为了学校声誉考虑,这封信被永远地压制下去了。 班主任 拿了一只方形的盒子,走了进来,站在讲台上说明了肖老师意外去世的情况,考虑到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学校积极发动全校师生进行捐款,为这个孩子留一笔保障。 老师说: “一直以来,肖老师对我们所有同学的奉献和呕心沥血的教导有目共睹,虽然捐款是自愿的,但我希望大家都不要拖后腿,有多少捐多少。之后学校也会对每个班的捐款总数进行排名,这是班级共同的荣誉!” 台下的学生热血起来,纷纷走上台,钱像雪花一样纷纷地落进纸箱里,老师微笑地望着每一个倾囊相助的学生,他们大多数都牺牲了自己一个星期的伙食费。 桃之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童芳从讲台上走回来,推了推桃之,小声地问: “你捐了吗?” 桃之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木头一样,始终不动。 “我捐了十块,肖老师是个好老师,真可惜。” 桃之冷笑一声,目光凝结了冰霜。 “他根本不可怜!” 童芳撇了撇嘴说: “你真冷血,人家命都没有了,就剩下一个孩子在人世。” 桃之瞥了童芳一眼: “所以说啊,可怜的是他的爱人和孩子,他本人一点都不可惜。” 童芳不再开口,只当桃之是个奇奇怪怪的人,也是,她一直以来就和所有人,格格不入的。 第138章 搬入新房 高三生活从学校为肖老师遗子开展的捐款活动开启了。桃之开始了每天早出晚归,凌晨从牛屎陂出发,深夜从学校回到牛屎陂。这一年,她的四叔英贵和四婶翠红用这些年积攒的存款在镇上买了一块地并盖起一座三层半的小洋楼。 新楼落成的那天,放牛妹对喜气洋洋的老四两口子说: “桃之现在读高三,是最关键的一年。我想带着她住到你们房子里,一来,可以为你们看房子,二来她上学也离得近,不用每天来来回回跑那么远的路。你们觉得怎么样?” 英贵和翠红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放牛妹意会到他们的不情愿,接着又说: “桃之最可怜,父母离了婚,爸妈没一个愿意管她的。你们做叔叔婶婶的,心里也要多惦记她一点,你们就当多了一个女儿嘛。” 英贵挠了挠头说: “妈,我不是不愿意你们去住,我们是想把瑜芳和繁策也留在家,我和翠红把房子弄好了一起回深河市,翠红这边放手两个孩子的话她也去谋一份工作。” 繁策是英贵和翠红的小儿子,今年也有五岁了。放牛妹高兴得手舞足蹈: “好呀,我一定帮你们带好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的亲孙。” 见放牛妹应承下来,英贵和翠红都松了一口气,但随即想到了什么又担忧起来: “我爸那边怎么和他说呢?我们不想他一起搬进来,他那酗酒的毛病一直不改,孩子们学习生活会受影响。” 放牛妹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说: “这你们不用怕,那个老东西我会让他留在牛屎陂守着老房子的,家里还有猪牛鸡鸭呢,我走了肯定要让他来管呀。” 英贵和翠红一同点了点头。英贵说: “妈,这事就拜托给你了。” 放牛妹拍拍胸脯说: “尽管放心吧!” 接下来,英贵和翠红为大女儿瑜芳办理了转学,进入镇上新林小学五年级。五岁的小策还没到入学年龄,需要大人在家里专心带着。放牛妹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带好小策,会为两个上学的孙女做好饭的。 下了晚自习,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桃之从煤炉灶台上的铝锅里取出放牛妹为她热着的饭菜,一个人在昏暗的灯下一边吃一边翻动着手中的习题册。 放牛妹披了一件衣裳,小心地从木楼梯走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当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桃之身边,反倒引得她惊叫了一声。 “你胆子真小,一惊一乍的!” “奶奶,你怎么还没睡?” “你现在早出晚归的,我没机会跟你说上话。”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我今天睁着眼睛不睡,就是专门等你回来,想告诉你一件喜事呢!” 放牛妹洋洋自得地晃了晃肩膀,侧着身子坐下来。桃之也立刻期待起来,微笑地问: “什么喜事呀?” “你以后不用每天奔走那么远的路了。” 桃之没听明白,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呀?” “啊呦,你真笨,算啦,我也不卖关子了,这几天,你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我们要搬到镇上,住到你四叔的新房里面去。” 放牛妹抬起头,满脸憧憬的样子,过去几十年来,去镇上赴圩没有千次也有八百次,她羡慕了无数次那些住在镇上的女人,不说出门买什么都方便,就是她们的穿着也比村里人洋气多了,她们大多数不用做农活,负责在家带孩子操持家务就够了。这回,儿子争气,让她有机会成为镇上悠闲的女人。 桃之的脸上却没有开心的颜色,手中的筷子一遍一遍地捣着碗里的饭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下定决心似的说: “奶奶,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你四叔和四婶都答应啦,到时候瑜芳和小策都会留在家里,我负责带好你们三个。” 放牛妹不满地蹙着眉,觉得桃之不识好歹。 “我去不合适,那不是我家。” 强烈的自尊心让桃之格外的清醒,住进镇上的新房子,那就等于寄人篱下。放牛妹抬手戳她的额头,愠怒地说: “怎么不是你家,你四叔四婶说了,你爸妈不疼你,他们就当多了你一个女儿,算起来,是他们赚了,等你长大了,赚钱了,孝敬他们,回报他们,就可以了。” 桃之低着头,固执地沉默。放牛妹叹了口气说: “那你不去的话,你一个人在这里,和你爷爷在一起,你受得了他的脾气吗?鬼都怕和他一起过!” 桃之嘟囔着: “爷爷不喝酒的时候也挺好的!” 放牛妹白了一眼说: “那你看他什么时候不喝酒,他现在越来越没节制了,一天三餐都是酒水打底。” “因为你总是骂他啊,他心里觉得烦才总是喝酒的!” “啊呦,你翅膀硬啦,那我也不管你了,你愿意和酒鬼一起过你就留在牛屎陂吧。” 放牛妹站起身,气冲冲地上楼去了。 桃之吃完夜宵,在灯下又做了一会儿作业才上楼,爬上床的时候放牛妹已经在打呼噜了。她反倒有点睡不着了,睁着眼睛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可她还是想这么一直睁着,心里不断地浮现出点点滴滴的烦恼,爸爸什么时候回老家盖房子呢?奶奶说爸爸这辈子也许再也起不来了,一晃她都上高三了,那些欠了十来年的债务依然比山还要高,压得一家人都喘不过气来。 放牛妹找来一辆平板车,一鼓作气,几乎把这边的家都搬空了一半。美国佬醉醺醺地生气: “搬搬搬,都搬走!我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大儿子打我,四儿子盖了新房不让我住,五儿子远在他乡不回来,小儿子成了废柴!活着没意思,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梦想着喝死了算!” “你嚎什么,这个家的东西我有一半的,我不过搬些米面柴火,那边起家都要的!” “所以啊,我让你都搬走!我都不需要!” 美国佬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桃之倚在门框上,眼睛里含泪,始终沉默不语。 “你想好了没有?跟不跟我去镇上?” 放牛妹直起腰板,再次询问桃之。桃之依然摇了摇头,美国佬笑眯眯的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说: “桃之是有良心的人,比养狗有用呢!” “你指桑骂槐的,是骂我还是骂老五呢?” 放牛妹不满地瞪了一眼美国佬,美国佬昂起脖子说: “谁对号入座就是谁!” 放牛妹不再理他,自顾自地收着东西,楼上楼下的一趟趟地跑,直到板车装满,直到她满身热汗涔涔,直到浀星河水的声音送走了她和板车。 第139章 山穷水尽 自从放牛妹搬到镇上后,桃之每天回牛屎陂只剩下冷锅冷灶。美国佬指着橱柜上的快速面说: “你把那些泡了吃,又快又能填饱肚子。” 桃之看着这些快速面,委屈得哭了起来。 美国佬把家中的猪牛鸡鸭都卖掉,钱款收入囊中,此举让放牛妹追骂了好几天,他依然不打算按照放牛妹提出的对半分来执行。田地也基本荒废,只有屋前屋后两块地,种植一些蔬菜。放牛妹每天趁着空闲时,背着小策回来料理。 放牛妹对桃之说: “我做饭会多做一份你的,放学就直接过来吃!” 桃之犯倔,不肯去。 “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呢?你四叔四婶答应了的,你搬出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你上学也方便。” 放牛妹气得捶胸,说桃之像英富,犟得不能再犟了,然后又絮絮叨叨地提起当年不让英富做生意他偏要做,结果落得如今还不得翻身。 “那是瑜芳和小策的家,不是我的家,而且四叔和四婶没有和我说过,我住进去不合适。” 桃之依然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她怕她不请自去,四叔和四婶会看不起她的。 “我白和你说那么多道理了,等你开窍了再说吧!” 放牛妹和美国佬都没有问过桃之,零花钱够不够用。她在学校食堂打最便宜的饭菜过了一阵子,直到裤兜比脸还干净,再下去就会饿死,她只能求助远在深河市的爸爸。 桃之努力凑到七个一角钱硬币,走进小卖部的时候,内心几经争斗才下定决心开口请求老板: “能不能用七角钱打一分钟电话?” 柜台上的电话上面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 打出八角钱一分钟,接听五角钱一分钟。以上未满一分钟按一分钟计算。 老板看桃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软了: “你打吧!” 老板把七角钱都接了过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目测完之后便随意地倒入柜台内的抽屉里。 桃之小心地按下每一个号码,生怕打错电话,老板说了,如果打错电话,也算话费。 每一个“嘟”的声音都格外漫长,似乎电话线那头的人正在赶很远的路来接电话,桃之很紧张,不停地舔着嘴唇。 时间过了约有一二分钟,“嘟”声突然中断,老板接过话筒听了听,说: “没接通,你再打,打通了才算钱。” 桃之松了一口气,用衣角擦了擦手里的汗,接着在按键上一个一个地按下号码。好在电话立刻通了,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刚刚要接,你这边又挂断了,你是哪位?” 对方似乎语带埋怨。桃之激动地说: “爸爸,我是桃之。” 她忽然哽咽起来,对方也听出了她的哭腔: “怎么啦?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桃之想到时间只有一分钟,得抓紧说: “我没钱了,因为奶奶搬去四叔的新房子里了,家里没人做饭,我只能吃食堂,可是我现在没钱吃饭了……” 她一股脑地诉说着,觉得自己说得很混乱,甚至担心起爸爸是否有听明白,因为电话那头沉默着没说话。 桃之盯着座机上的屏幕流逝的时间,慌张地叫着: “爸爸,你在吗?” “我听到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似乎充满无奈。 “爸爸,马上过一分钟了,我等会没钱再给你打电话了!” 桃之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她担心爸爸没有明白她现在的困境,又害怕爸爸会拒绝给她汇款。也许爸爸现在也很困难,可是怎么办呢,再这么下去,她要饿死了。 “我会想办法,你先找爷爷奶奶借一点过渡一下。”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桃之想问爸爸是不是生病了,电话突然中断。老板的手指按在挂断键上,脸上露出“我也没办法,时间到了”的表情。 桃之放下电话,靠在柜台边又等了一会儿,万一爸爸马上会打回来的话,她可以第一时间接到,可是电话再也没有响起,桃之走出小卖部,抬头望了望天空,风凛冽地吹过来,又一年冬天到来了。 电视里一直在说,接下来马上要进入千禧年了,能够见证千禧年的人是幸运的。老师说他们这些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是幸运的,见证时代的飞速发展。 大家都越来越有钱,如今的万元户根本不稀罕了。桃之忍不住哭了起来,为什么只有她的家还那么穷?为什么只有她的爸爸还债台高筑永难翻身?为什么只有她身无分文,没钱吃饭? 哭了好一会,她才擦掉眼泪,打算回家问美国佬借钱。桃之之所以一直不肯开口问美国佬要钱,是因为前些天,她和美国佬大吵了一架,口不择言地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喝死啦,难怪四叔不愿意让你住他的新房,因为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酒鬼!” 美国佬也破口大骂: “好呀,你无法无天啊!白眼狼,我白白养你这么大!” “我不是你养大的,我是奶奶养大的!” 桃之擅长窝里横,和美国佬或者放牛妹吵架时,嘴皮子向来利索。 “你吃我的用我的,到头来不认账,养你不如养条狗!” “那你养狗好了,你什么时候养过我,你只会喝酒赌博骂人,搅得整个家不得安宁!” “那本英语字典谁买的?你每天骑的车谁出的钱?我把你惯出花来了还,你和你妈一样,是个坏东西!” “我妈不是坏东西,我也不是!” “你就是坏东西,你和你妈一模一样,你是婊子生的婊子!” 美国佬像个打了胜仗的士兵,自鸣得意地抬起头。桃之涨红了脸,抓起书包,转身跑出门去,她恨死爷爷,恨爷爷说出那么狠厉的话,把她的自尊踩在地上,一遍一遍地摩擦,直到出血。 桃之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理会美国佬,可现在她不得不低下姿态来求。美国佬的态度也缓和许多,自顾自地说: “喝酒不好,喝多了脑筋越来越不清楚了。” 桃之也心软了,觉得爷爷真可怜,大家都讨厌爷爷,爷爷心里都明白的。还没等桃之开口说借钱的事,美国佬从口袋里掏出钱说: “最近没有零钱用了吧,来,拿着吧!” 他把钱塞进桃之的手里,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好好学习,爷爷等着你为我争光。” 桃之落泪了,无声地攥紧手中的钱,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孝顺爷爷,给爷爷买最贵的酒。 第140章 你为什么来我家 美国佬喝下一口酒,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想通了,言辞和善地对桃之说: “你还是搬到镇上去吧,起码吃饭有保障,你留在牛屎陂,有一餐没一餐的,人都面黄肌瘦了。” 桃之摇了摇头,再次说那不是她的家。美国佬笑了笑说: “有我在的地方是你家,有你奶奶在地方也是你的家。你不是一直想要好好读书,考个理想的大学吗?搬到镇上,节省点路上的时间,这不就迈向理想大学的第一步了,爷爷希望你能马到成功!” 他的语气尤为真挚,这使得桃之第一次动摇了想法,如果是为了学习,她无法拒绝这个理由。 “可是,我走了,爷爷一个人留在牛屎陂,太孤单了!” 美国佬的脸上充满欣慰,心想这个孩子到底还是有良心的,他故作轻松地说: “这不算什么,你还记得吗?你才这么点大的时候,我在城里的矿上守了好几年,那时候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孤独,那时只想彻底摆脱你奶奶,所以才坚持了那么多年。” 美国佬用手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这是桃之才到他大腿的高度那会儿的事了。现在的桃之长高了,差不多和他一个个头。他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下岁月不饶人,如今他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桃之噙着泪,紧闭着嘴唇,她是万分舍不得爷爷。 美国佬看出了她的担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在意: “我一个人真的没事,而且我也打算戒酒了,总这么喝着,确实惹人嫌。” 他想过了,再这么下去,妻离子散,落得孤家寡人。 “爷爷,我不嫌你,只要你不喝酒,我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桃之的声音也抽噎起来。美国佬却板起脸,凶狠地说: “你看,你不听我的话!我要你去你就去!” 桃之眨着眼睛,眼泪一颗一颗地掉落。 桃之抱着行囊,像一个远走的旅人一样来到镇上。这条街她经过无数次,竟从未好好熟悉过,一切对她来说,很陌生。四叔的房子坐落于马路边,紧邻一家理发店。步行到新林中学,路程不到五分钟。 瑜芳带着小策正在房子斜对面的商店里买零食,她一下子就看见了在自家门口踌躇的桃之。她拽起小策走出商店,一边跑一边说: “快走吧,我看见桃之姐姐了。” 桃之把行李放在屋檐下,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左顾右盼,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也看见了迎面跑来的瑜芳,还有小策。 “瑜芳!” 桃之打起精神打了个招呼。 小策却先开口,语气有些不友好: “你来我家干嘛?” 瑜芳用力拽着弟弟,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相比之下,瑜芳看起来很欢迎桃之,她热情地挽着桃之的胳膊说: “姐姐,我一直期盼着你来,可奶奶说你不愿意来我家住,你现在终于来了,我很高兴。” 桃之捡起地上的行李,跟随这对姐弟走进屋内,刚进来的第一间是店铺,再往里走是一条短短的走廊,左边设了一间卫生间,穿过走廊进入饭厅,穿过饭厅后是厨房,上二楼的楼梯也在厨房里。 放牛妹在厨房里忙活做晚饭,她笑眯眯地问桃之: “想通啦?” 桃之低着头,一言不发。放牛妹一边挥着铲子一边指挥瑜芳: “带你姐姐上楼看看吧。” 接着她又对桃之说: “楼上房间虽然挺多的,但是床不够,你四叔四婶住二楼主卧,瑜芳和小策在三楼各占了一间,现在就二楼剩下一间我住着,你想和瑜芳睡一间呢还是和我睡一间。” 瑜芳嘟着嘴说: “那是我一个人的房间!” 言下之意,她不愿和桃之共一间。 “我和奶奶睡吧,习惯了。” 桃之没有怨言,从迈进这座房子那一刻开始,她知道自己已经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她不能有任何过分的要求。 桃之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二楼右边的房间,房间大约是二十平米左右的面积,设施简单,仅有一张床和书桌,剩余的空间无法再摆放下衣柜。放牛妹让桃之把衣服拿到三楼挂在瑜芳的衣柜里,反正她的衣柜够大,放牛妹的衣服也都放在她的衣柜里。 “瑜芳小气,放几件衣服在她房间里,不高兴呢,你四叔说她不懂事要打她巴掌,才肯给我放的。” 桃之揪住袋子说: “就这样放着就好,总共也没有几件衣服。” 她也不想麻烦妹妹,最重要的是,她怕让妹妹不高兴。 这张床大约一米二,放牛妹笑了笑说: “你和我睡惯了,先挤一挤吧。” 小策在屋外的客厅玩他的摇摇马,电视里在播放他喜欢的动画片。过了一会儿啊,他跳下摇摇马,飞跑过来,用手指着桃之,又重复了一遍最开始的问题: “你来我家干嘛?” 放牛妹走出来,抬手打掉小策的手指说: “没礼貌,叫姐姐,她以后也住在这里啦!” “这是不是她的家!” 小策大声地争辩。放牛妹摸了摸他的小脸蛋说: “奶奶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这里是你们的家,也是姐姐的家!你们都不许欺负姐姐!” “你胡说,这里是我爸爸妈妈姐姐和我的家,她有自己的爸爸妈妈,也有自己的家。” 小策的手指再次直直地指着桃之,桃之舔着嘴唇,默默地望着这个固执的男孩,一言不发。放牛妹转过身,气呼呼地说: “不用理他,这里我说了算,就算是你四叔四婶也不会来赶你走的!” 桃之点了点头,依然沉默着。 快要落下去的太阳从不远处的山峦之巅射出最后的光芒,直达房间里。 放牛妹走过去拉了拉窗帘,叹息了一声: “这个房间不好,朝西,到夏天,会晒死呢!” 桃之来回地扫视着房间,她觉得比起牛屎陂,这个房间很好很多,起码光线充足,雨天再也不会漏雨。 “好啦,下楼吃饭吧,吃完晚饭,我们再上楼看电视,你看这个电视,彩色的呢,比你爷爷买的那台黑白电视好看多啦!” 放牛妹很高兴,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满意,只有房间小了一些,不过她心里已经有了盘算,她打算想办法换一间大一点的房间。 第141章 粉红色的房间 吃过晚饭,看完电视,时间过了九点之后,放牛妹催促三个孩子赶紧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放牛妹虽然胖了一些占据了床的三分之二,好在桃之足够瘦小,祖孙俩挤挨着睡倒也还安稳。 “瑜芳带你看她的房间了吗?” 桃之嗯了一声,脑子里出现那间像宫殿一样的房间,墙面、床铺以及靠背都是粉红色的。房间中有一整面墙打了一整排漆着浅粉油漆的衣柜,还有一个玻璃柜里摆放着不同的毛绒娃娃和可爱动物陶瓷摆件。 被爱的女孩会拥有一个完整的房间,那个房间的粉色调几乎刺伤了桃之的整个身心。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嫉妒,她嫉妒瑜芳像一朵花一样被父母爱护着。被爱的男孩也一样,小策的房间是蓝色调,墙面和被铺都是时下最流行的奥特曼图案。 “这个房间太小了,床也小,衣柜也没有。我想过了,还是得让瑜芳住下来,我们是上去住。” 桃之有些吃惊,想到那间装扮丰盈的房间,明明归属瑜芳,奶奶为什么要打这个主意。 “四叔四婶会不高兴的!” “我儿子盖的房子,我也能做主,再说了,瑜芳将来长大了要嫁人的,现在在娘家有房间给她住,对她也够可以的了。” 放牛妹翻了个身,打定主意似的。桃之还是觉得这么做会伤害瑜芳: “奶奶,别折腾了。再说,这个房间也挺好的,你年纪也大了,爬二楼比爬三楼要好一点。” 放牛妹冷哼一声说: “我年纪还不大,身体硬朗着,爬三楼不在话下的,这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做主的。” 放牛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风水先生,端着一个指针盘,楼上楼下,屋前屋后来回地转。 瑜芳和小策在门口玩耍,瑜芳盯着那个风水先生看,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风水先生一阵忙活下来,在屋门前站定,表情严肃,煞有介事地对放牛妹说着什么,他们一同朝着瑜芳姐弟俩望去,嘴唇依旧翕动着在说些什么。 放牛妹招了招手叫瑜芳过来,瑜芳满腹狐疑地站起身。 风水先生和放牛妹看她不肯过来,只好走过去。 “妹妹,你那个房间要让给家里年纪最大的人住,老人住这个朝东的房间才能保家宅平安。” 风水先生不停地摸着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笑眯眯地说明了情况。瑜芳知道对方不怀疑好意,生气地白了风水先生一眼。 风水先生尴尬地咳了咳。放牛妹推了一下瑜芳的肩膀,不满地说: “你怎么这么不礼貌呢,老先生和你说话你怎么瞪人呀!” “我不让,那是我的房间!” “啊呦,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呀,朝东的房间一共就两间,二楼是你爸妈的,三楼你住了,风水先生都说了,得有一个房间给老人睡着压着,保你们这些小的平安,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 放牛妹有些气急败坏,如果不是碍于风水先生在场,她马上就会发作,破口大骂。 “我不管你们怎么说,那是我的房间!” 瑜芳很强硬,丝毫不让步。 “死丫头片子,占那么大的房间干什么!我懒得和你说,等你爸妈回来收拾你,你就老实了!” “你想我让给你也行,我搬去小策的房间。” 放牛妹没想到瑜芳会来一招以退为进,顿时语无伦次: “那怎么行啊,小策那个房间本来就是他的!将来,这栋房子也是他的!你听话,搬去我那间,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住个几年嫁出去了,婆家那里会有你的房间的!” 瑜芳冷笑一声说: “奶奶,你就承认了吧,一你想要个大房间,二你重男轻女,所以只能找我让给你。什么风水先生,都是你的幌子。” 瑜芳再次白了一眼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尴尬地说: “事情办完了,我就先走了!” 放牛妹只好亦步亦趋地送走了风水先生,回来时,用力摔门,大声地叱骂瑜芳: “小婊子,你以后别想吃我做的饭!坏东西,学校教你要尊老爱幼你都学到屁眼里去啦?我是这个家最老的,你不尊敬我!” 瑜芳撇了撇嘴说: “你不是这个家最老的,爷爷才是,你让爷爷来,我愿意让给爷爷住!” 放牛妹被瑜芳的快言快语气得心脏疼,不停地骂她没良心,不识好歹,天天给她做饭的吃的人不是美国佬,是她放牛妹。 瑜芳依旧不泄气,气定神闲地反驳: “我吃你做的饭天经地义,我不欠你的,我爸妈给了你生活费和帮带费,你有义务给我和小策做饭,否则你从我家里滚出去!” 放牛妹捶胸顿足,撒泼似的哭喊起来: “反天啦,反天啦,隔辈的混账忤逆我啦!我不得活啦,活着没意思啦,毛没长齐的死丫头,竟然忤逆我啦!” 瑜芳本着气死这个老东西算了,阴阳怪气地说: “奶奶,你才舍不得死啦!你要是敢去死的话,我名字倒过来写哦!” 小策一直站在瑜芳身边,他虽然还不懂事,但已然懂得和亲姐姐站在同一阵线。放牛妹被怼得实在哑语了,气势衰微地指着瑜芳姐弟俩: “你们等着,我会叫我儿子来收拾你们!” 她说叫儿子来收拾瑜芳,其实是打电话给老四英贵,电话一通,她像通上电的电视,立刻演了起来,哭声沉痛: “老四啊,我在你这里住不下去啦,你养的大女儿,小小年纪会做一家子的主了,她要赶我走哇!” “瑜芳怎么啦?她做了什么?” 放牛妹仍然痛哭,天大的委屈都在这一声干涩的嚎啕里: “她叫我去死呀!我生你们养大你们,这么多年付出那么多辛苦,我还没享你多少福,你的孩子就巴不得我去啦!” 电话那头的英贵听得稀里糊涂,只好说说: “瑜芳在家吗,叫她来听电话!” 放牛妹扯着嗓子冲三楼喊: “下来接电话!” 瑜芳早在楼上听了好半天,这时气咻咻地冲下来,站到电视机旁,抢过放牛妹手中的电话,尽量用冷静的语气述说了前因后果。 第142章 墙上的海报 瑜芳紧握话筒,电话那头换了翠红接电话,不停地安慰说: “不要和奶奶生气,那个房间说好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此时,瑜芳的眼泪落了下来,所有委屈在这一刻化成一句话: “妈妈,我想你!” 放牛妹一直守在旁边,不肯离开,不停地打岔: “你胡说八道!” “小小年纪乱撒谎,欺骗你爸妈!” “假惺惺的,哭什么,好像我亏待过你似的!” …… 电话那头的英贵和翠红也听见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瑜芳,你和弟弟先忍耐一阵子,如果奶奶还要作妖的话,妈妈会回来照顾你们的!” 瑜芳小声地嗯了一声,心情松开了,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放牛妹看她这个样子,心里有些狐疑,顿时抢过电话嚷嚷: “你们和她说什么啦?千万别听她的,小小年纪,胡乱撒谎!” 英贵说: “妈,你别吵了,瑜芳不肯换的话,就别勉强她了!” 放牛妹立刻变得很激动,对着话筒再次哭喊起来: “你们就惯她吧,脾气这么坏,将来嫁到婆家去,等着被收拾吧!” 英贵觉得烦不胜烦,只好说: “别胡说八道了,实在不行,你老人家就先搬到我们那一间去吧!反正我和翠红常年在外头打工,回去的也少。” 见达到目的,放牛妹收回了哭声,惺惺作态地说: “那怎么行呀,你们是一家之主,该住主卧的。” 英贵听她变了语气,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顺势说: “您更老,更大,我们做小的当然得让着你!” 放牛妹高兴了,语气舒畅地说: “老四啊,这些儿子里面你是最孝顺的,不枉我过去最疼你!” 英贵不置可否,心里却想,你老人家最疼的不是老大吗?为他娶了两个老婆。准确地说,放牛妹最疼的孩子是老大英富和老小英华,老五英荣学习好也受到一些关注,最被无视的是英贵。不过他现在人到中年,许多事不愿意和老人家再计较。况且两个孩子还需要依靠放牛妹帮忙带着呢。 放下电话之后,放牛妹白了一眼瑜芳,气哼哼地说: “走开啦!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下你满意啦,不用让出房间了,我住那个房间去!” 放牛妹伸手指了指厅间左边的门,又说: “你爸妈说钥匙在你那保管呢,给我!” 瑜芳也不是省油的灯,梗着脖子死死的盯着放牛妹,一言不发。 放牛妹推搡着瑜芳,再次逼迫交出钥匙。 “我不会把钥匙给你的!” 瑜芳咬牙切齿地瞪着放牛妹,整个人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拿她没办法的放牛妹只好转身跑下楼,寻了一把铁锤再次上来,然后直冲向主卧的门,发狠地砸锁。 “这个家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婊子做主呢,你爸妈都答应了,你不给,我就把锁砸了!” 瑜芳跑过来,哭喊着想拦住放牛妹,结果被她大力一甩的膀子给豁到地上去。 “不许进我爸妈的房间,你这个老土匪!” 瑜芳坐在地上大哭大叫。 一阵杂乱的声音过后,锁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响声。卧室门被打开,放牛妹手里仍然抓着铁锤,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逛了一圈。她觉得很满意,自言自语地说: “真好,宽敞,有大衣柜,床也够大的!” 当天晚上,放牛妹带着桃之搬进这间明亮宽敞的房间。翌日一大早,放牛妹扯开窗帘,刚刚升起的太阳照进整个房间,床头,桌子,衣柜等物品都被覆盖上暖黄的颜色,整个空间像梦一样。 桃之要去上早自习,也早早的起床了,她看着这间充满阳光的卧房,内心忽然涌现出不真实的幸福感,如果这个房间只属于她一个人就好了。可是这个房间是奶奶的房间,是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争取的来,她只是跟着沾光而已。 随着高中生活进入白热化,用粉笔在黑板右侧写下的高考倒计时,每过一天数字会改一次。桃之很努力,和她一样努力的还有其他同学,每天的晚自习在彼此的比拼中,一天比一天结束得晚。 有时实在太晚了,放牛妹也不高兴,她说人老了睡眠本来就浅,被桃之这么一吵之后,她只能睁眼到天亮。 桃之搬回原来那个小房间,倒也觉得自在许多,她内心暗想着这个房间虽然小了一些,但是也算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房间吧。 桃之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到商店买了一些明信片和海报,上面都是当红明星的模特照。她并不追星,只是觉得房间里贴上这些会显得有生气且时髦。偷摸的带回房间后,她又犹豫了,这么贴在光洁如新的墙面上,四叔四婶回来看到的话也许会不高兴的。 思想斗争结束后,这些明信片和海报被藏在床垫底下,桃之偶尔拿出来看的时候,贴上墙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贴上去,如果被说了,再撕下来就好了。” 桃之自言自语地说着,接着便下定了决心,说干就干,她弄了些米饭当黏胶,海报和明星片都贴好了。她拍了拍手环顾着墙面,整个房间从刚才的雪白变成有色彩的样子。 这时,瑜芳推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作业本,看样子是来问问题的,可她一下子就看到墙面上大大小小的图案,脸色立刻变了。 桃之本来就有些怕瑜芳,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几乎一直是用讨好的态度对待这座房子的小主人。 桃之嗫嚅着说: “我贴着玩的,马上就撕了!” “算了,你都贴好了!你别在墙上敲钉子就行,我妈不让的。” 瑜芳的脸色虽然不善,但语气听起来似乎还算平和,桃之马上点头说: “不会的,敲钉子会留洞,不好看的。” 瑜芳撇了撇嘴说: “可是奶奶就不听,你看她在我爸妈房间的墙上砸了好几个钉子呢,好好的房子被她搞破坏!” 桃之露出讨好的笑容说: “别生气了,你作业上是有什么问题不懂的吗?” 话题被转移之后,瑜芳的脸色缓和了,她也是个学习很认真的孩子。此前放牛妹总是骂她不如桃之,她现在一鼓作气想要提高学习,追赶上姐姐。 第143章 暗恋这件小事 高三的生活紧凑得像一条泡在水中的鱼,连偶尔浮出水面呼吸一会儿的机会都没有。大家恨不得走在路上也能做题看书。 桃之自从搬到四叔家里之后,上学基本上步行,自行车留给了美国佬。桃之就这样捧着书一边走一边默念,所有知识点以争分夺秒的时间摄入脑子里。她不算聪明,读书相对来说比较死板,需要付出更多努力。 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背着书,却猛地撞上一人,她恼怒地抬起头,等看清与她相撞的人之后,所有怒意在瞬间烟消云散。 “走路还看书呀,这多危险!” 几乎有将近四五年的时间,桃之和这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彼此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这张笑脸和当年一样,没什么变化,连个子也没有长高多少,他有个很响的绰号,“矮子”。 桃之像哑了一样,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哎呀,你在发呆吗?” 对方声音很大,桃之像梦醒一般回过神,嘴唇翕动着,仍然没有说出话。 对方叹了一口气说: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都这么多年了!” 桃之用力地摇头,她忽然很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哭自己的任性,哭自己犯倔,才会失去这个老朋友。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桃之努力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话回旋到她的耳朵里,比雷声还大,吵的她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 “没什么,就是看到你了,一鼓作气的就想和你打一声招呼!” 董至程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害羞的表情,嘴里嘟嘟囔囔的: “可是我刚刚一直叫你,你也没听见!跑过来才发现你在看书,太专注了,是准备考清华北大吗?” 桃之摇了摇头,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我这种水平,怎么可能!” 董至程还是不停地挠着头,整个人陷在受宠若惊之中,他也许在意外桃之竟然愿意搭理他。 “不会的,我相信你,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总是很努力!” 桃之紧抿嘴唇,眼神定在对方脸上。他还是有变化的,脸上长着油汪汪且鲜红的痤疮,身上散发出打过篮球之后的汗臭味。在此之前,课间休息时,桃之有时会捧着书本去操场找个空地坐下来看书,她时不时地偷瞄着不远处篮球场上的董至程,他虽然停止长高了,可球技看起来很潇洒。 “我其实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你当时突然间不理我了。” 董至程小心翼翼地问出在他心中盘旋已久的问题。桃之依旧紧抿着嘴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脑子里却飞速地想着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才合适,总不能说因为喜欢他,生他去追求别的女孩儿的气吧,那太丢人了。 “我忘了!” 桃之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窘迫地说出最伤人的话,死要面子的人就是这样,把谎言进行到底。 董至程又气又笑: “合着你和我冷战这么多年,结果原因你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桃之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董至程的质问。他看起来有点伤心,却马上又大度地笑了笑说: “算啦,一千年一次的千禧年都要来了,还有什么事过不去的!我现在正式对你说,我们和好吧!” 董至程伸出手,等待着桃之的回应,他的眼神充满真诚,仿佛一个等待多年的本要无望的约定有了延续。 桃之的内心被冲击得七零八碎,这一刻让她觉得很感动,这一刻堪比世纪之交的烟火在空中盛开时的隆重。 她缓缓地伸出手,即将靠近他的手。他没有长高,可手掌竟然大了许多。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跳跃了一下,然后浮现出一张她陌生却熟悉的脸,这张脸是李乔的脸。 桃之抽回手,她反悔了。 想起李乔,妒意像火舌一样舔过她全身。她不是没听说李乔和董至程的事。他们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同居在一起,像一对夫妻一样。 在桃之心里,董至程犯了至死的罪行,她不肯原谅。 董至程看到桃之抽回自己的手,有些摸不着头脑,惊讶地问: “怎么了?” 桃之抱着书本,绕过他,底气不足地说: “我要回家了!” 董至程追上来,不死心地追问: “为什么?你让我死个明白也行,我真的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不知不觉,眼泪像河一样,汇流了满脸,桃之不停地抬手擦脸,她不想哭的,太丢脸了,万一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董至程慌了,愣头愣脑地又问: “你怎么哭了呢?” 桃之停下脚步,董至程猝不及防,冲到前面的身体连忙转回来,盯着她看,他心里也揪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究竟刚刚说错了什么。 “我喜欢你啊,傻子!” 说完,桃之气冲冲地往前走,再走几步,就到家了,到家她就可以躲进被子里放声地哭了。 董至程在原地愣了很久,等反应过来时,桃之已经消失在街角了。 冬风忽然猛烈,刮得树木愤怒地响,像一个心有冤屈的人的嚎叫。 桃之回到家,也不跟放牛妹打招呼,一路猛冲上去二楼,回到小房间里,蒙着被子大哭起来,好在被子够厚,她的哭声死在里面了。 太丢人了,不该说的,他以后会怎么看我呢?他一定觉得我像个叫花子一样可怜,喜欢一个根本不喜欢我的人,这太难堪了……桃之卑微的想法像尖刀一样刺向心脏,上面呈现一股又一股的血泉,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如果死了就好了,可以摆脱现在的一切。 这天晚自习,桃之没有去,第二天,她和老师解释自己不舒服才没来。老师语重心长地说: “现在是关键时期,你是我们班里有望考上重点的苗子,一定不能松懈一点哦!” 桃之唯唯诺诺地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更努力。她从老师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灰扑扑的像蒙着一层灰色的罩子,偶尔又几只飞鸟惊惶地飞过去。 她深呼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要好好投入学习中,再也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暗恋这件小事,像热水在皮肤上烫出的泡一样,破了之后就好了。 第144章 平安夜的苹果 桃之回到教室,她的位置靠窗边,窗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课间时间,走廊里挤满了学生,嘈杂得像个菜市场。 桃之翻着书本,打算投入时,有人敲响窗玻璃,她斜脸望出去,窗户上一张放大的脸,笑眯眯的,是董志程来找她。 桃之冷着脸,扭过头,视线回到书本上,装作没看见董志程。 敲窗声没有停止,对方不依不饶,同桌童芳拍了拍桃之的肩膀说: “有人找你呀,你又装听不见!” 桃之只好站起身,走出去,脸始终板着。 董志程看起来像松了一口气,说: “我还是想不通,你说你喜欢我,可是你竟然这么多年不理我?你喜欢我和这么多年不肯理我有什么因果关系吗?我只想知道这个,就选你想和我永远绝交,也让我死个明白吧。” 桃之白了他一眼,只身继续往前走,她不想在公共场合说这个问题。董志程跟随着她的步伐,匆匆地走到一楼的花圃旁边。 桃之左顾右盼的,似乎很不安。 “别再说这件事了,我只是喜欢过你而已!大家在学校里喜欢来喜欢去的很正常,青春期嘛!”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松弛、随便,并不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董志程叹了一口气,嘴里嘟囔着: “我要是知道你喜欢我,当初我就和你表白了……” 桃之抬起头,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董志程,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说来奇怪,我一直有点怕你,虽然很喜欢你,但是又很怕你,有些话在心里一直没说出去,久而久之就不了了之了。” “可是你后来追了那么多女孩……” 桃之没有再说下去,她忽然意识到,再说下去的话会暴露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在关注有关他的的一切。 “我觉得追不到你,所以去追别人了。” 董志程又开始不停地挠头,他觉得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很勉强,也许桃之心里早就把他和花花公子画上等号了。 “挺好的,发生的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桃之想起当年爸爸说的话,所有一切,既然会发生,必定有其合理之处。 “这么说,你原谅我了吗?我们还是朋友吧?” 桃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完全释怀,但眼下如果还继续冷待董志程的话,倒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觉得是就是吧!” 桃之内心真正的想法是想和董至程和好,可是死要面子的嘴巴却说出口是心非的话。董至程像过去那样,恢复了讪皮讪脸的样子。他站没站相地靠着旁边的一棵杨梅树上,神态轻松地说: “那我找你,你不能冷着脸,也不能不理我!” 桃之撅着嘴巴,头却点着。 “说完了吗?我要回去看书了!” 董至程笑了笑说: “你比以前还书呆子了,那我也不打扰你了!” 桃之逃跑似的,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董至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深深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果然,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董至程再也没有来找桃之,她只有在晨操和早操期间,在操场乌央的人群中偶尔可以看见他一闪而过的身影。或者是放学的时候,走在路上,在前方的人潮中一眼看见他拥着李乔慢慢走的背影。 桃之心想,这样也好,董至程来找自己和好,也许本就出自他忽然心血来潮。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天,不知不觉地来了,夕阳苍凉,冷风烈烈,这个终年不下雪的地方,放眼望去,秋草黄,天地苍茫,桃之盼望新年到来之前,能下一场暴雪,把她整个人和全副自尊都覆盖住,从此掩埋了。 千禧年到来的前五天,学校里很多学生准备了礼物。其实大家的礼物都是同一样东西,讲究的是意头,礼轻情意重。各自都送给不同的人,或老师、或同桌、或恋人。桃之什么也没准备,等她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平安夜的当天。 桃之吃完晚饭,回到教室,发现自己桌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上面打了蝴蝶结,她来回地看着,想着究竟是谁放错了,不小心放在她桌上的。 童芳后脚走进来,也看见这个礼物,大声地嚷叫起来: “哇,看来是哪个暗恋你的人,送给你的!” 桃之脸红起来,拿起礼盒,左看右看。 童芳怂恿她拆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卡片什么的。桃之有些犹豫,以她现在的人缘看,根本没有人会送东西给她的。 童芳撇了撇嘴说: “啊呀,你怕什么,反正里面肯定是个苹果,看看卡片上写了什么不就知道了!” 桃之小心地拆了包装,苹果的香气散发出来,与之同时掉落出来的还有一张卡片。她捡起来,看了一眼,脸色又红又白的,童芳抢过卡片,小声地念出来: “桃之,你答应重新和我做朋友了,我很高兴,苹果是我和我女朋友李乔一起挑的,很甜的。我想找个时间介绍你和李乔也认识。最后,祝你平安夜快乐!落款:董至程!” 童芳晃了晃手中的卡片,大惊小怪地说: “你和董至程居然是朋友呀,难怪那天他会来找你,我还纳闷你们不同班,是什么关系来着。” 桃之抢回卡片,塞进衣服口袋里,那颗苹果仿佛很刺眼,她抓起来,撒气似的扔进了抽屉里。 童芳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第二天的圣诞节,老师第一次教大家用英语唱圣诞歌曲。天气越来越冷,大家靠着一身争气硬坐在冰冷的教室里过完一天又一天。 千禧年元旦放假的前一天,学校举行了晚会表演,上台表演的是全校每个班级上报的节目筛选优秀的上台。 高三这一届,重点班学习紧任务重不需要出节目,由慢班学生出。晚会进行到半程的时候,桃之看到董至程上台表演时装走步,童芳吱吱喳喳地笑说: “矮子竟然也能当模特!” 桃之略微有些怒意: “矮子怎么了,人有魅力就行!” 童芳咬着瓜子,像个爱说闲话的妇女一样,高声说: “电视里的模特都是高个子大长腿的,矮子再有魅力,当模特就是好笑啊!” 桃之不愿意继续理童芳,她注目着台上,那张青春的脸上,笑容熟悉如昨! 第145章 千禧年 舞台上的灯光落幕了,台下的观众们依次退场,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把凳子,拥拥攘攘地回各自的教室。 对于高三学子来说,这已经是很长时间唯一一天晚上可以如此放松和快乐,大家有说有笑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正如刚刚主持人的结束语,未来属于我们。 忽然,一只手掌拍在桃之肩膀上,她侧过脸望向手的主人。 董至程脸上的妆没来得及卸掉,红的白的,看起来很是滑稽。桃之怪异地笑了一下,继而凝滞了,因为她看见董至程身边的李乔。 人潮汹涌得像河水,桃之觉得自己像一颗石头,董至程和李乔也变成了石头,人潮不停地洗刷着他们三个。 为了不影响行人,三个人挪到旁边的昏暗的走廊内。 “桃之,你和我们一起去桥头放烟花吧!” 董至程率先开口邀请,李乔也很热情: “是呀,一起去吧!” 桃之面露为难之色,心想,我去做什么,当你们的电灯泡吗? “这,不好吧!” 李乔走近一步,挽着桃之的胳膊说: “不会的,至程和我说起过你很多次,他这个人毛病挺多的,有时候说错话做错事他自己也不知道,你能宽宏大量原谅他和他重新做朋友,我也很高兴,而且我早就听说过你,我知道你成绩特别好,我也特别的佩服你。你是至程的好朋友,以后也是我的好朋友。你和我们一起去放烟花吧!” 李乔大大方方地提出了邀请,表情看起来也很真诚,可桃之却觉得很不舒服,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努力压制自己内心的嫉妒和失衡,希望自己表现出得体的样子。 可嘴巴不随脑子,她生硬地拒绝了: “我太累了想早点回家睡觉,而且家里有门禁。” 她连不好意思也没说,举着凳子就走了。留下董至程和李乔在原地面面相觑。 桃之心里觉得很难受,明明不喜欢,明明不开心,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她只想离董至程和李乔越远越好。 桃之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二楼还有灯光,放牛妹、瑜芳和小策坐在电视前等待着旧世纪最后一秒钟的到来,也等待着新世纪的第一秒钟的到来。 放牛妹躺在沙发上半瞌睡的样子对桃之打了招呼: “你回来啦?锅里热着的东西都吃了吧?” 桃之点了点头,然后挨着瑜芳坐了下来,眼睛盯着电视看,上面播放着人们的笑脸,这些笑脸有黄的、白的、黑的,所有笑容发自肺腑…… 桃之心里有些难过,她想到了在牛屎陂孤独地度过世纪之交的爷爷。她怪奶奶为什么不把爷爷叫来一起过,在这里住一晚,四叔他们也不会介意的。 放牛妹不以为然地说: “你爷爷活该,自己不会做人把老婆子女都得罪光了,我才不舔着脸叫他来呢。” 瑜芳斜了一眼放牛妹,小声地说: “我觉得爷爷很好啊,他每个星期都会给我和小策零花钱,他比奶奶好!” 放牛妹变了脸色,咬牙切齿地反驳: “你觉得爷爷好,那你去牛屎陂和他一起住呀!” “我为什么要去,我住自己的家,要不你回牛屎陂,让爷爷来给我们做饭!” 瑜芳越来越爱斗嘴,句句都往放牛妹心窝子戳。 放牛妹转着眼睛想着下一句词的时候,电视上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画面转变为一个巨大的广场,上面站满了人,他们抬着头仰望着建筑上巨大的时钟,等待着指针走完一圈又一圈,时间过去一秒又一秒。 放牛妹忘了刚刚的不快,感慨地说: “这日子啊,流水似的,过了一天又一天,送走了这个一百年,又来了新的一百年,人世千秋万代,过不完啦!” 瑜芳白了一眼说: “奶奶,说的你好像活了几千年似的,那你不是成了老不死的东西啦!” 放牛妹抬脚踹瑜芳的肩膀,气呼呼地说: “小婊子,怎么说话的,不懂敬老啊!” 瑜芳做了个不服气的鬼脸,桃之看见了,忍不住偷笑了一下。小策转过头,对着放牛妹吐舌头,他不喜欢奶奶欺负自己的姐姐。 电视里的烟花在空中绽放,与此同时,外面的爆竹也猛烈地炸开,桃之和瑜芳还有小策三个人,一会看着电视,一会儿看着窗外。 全世界一同迈入了千禧年。 仿佛为了庆贺非同一般的新年,天公作美,阳光普照大地。放牛妹整日赶往牛屎陂拾掇她的一亩三分地。经常误了回来做中午饭,桃之和瑜芳放学后,只能饿着肚子自己做饭吃。时间久了以后,放牛妹干脆中午就不回来,每天只做一早一晚。早饭结束后她就带着小策回牛屎陂,天黑了再回来。 瑜芳抱怨好几次说: “我爸妈给你那么多钱,让你为我们做饭吃,不用你管别的,现在连最基本的你都不能保证。那么喜欢回牛屎陂你干脆搬回去好了,把钱给我,我和桃之姐姐会做饭,会照顾小策,不需要你!” 提到钱,放牛妹捂紧口袋,咬牙跺脚: “你小小年纪就想当家夺权啦!” “我们只想吃饱饭,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回牛屎陂去!” 瑜芳龇牙咧嘴,很是气恨。 “轮不到你管我,况且你们也饿不死,女孩子家家的,本来就该学做饭,不会做饭将来哪个婆家敢要你们!” 放牛妹依然我行我素,每天带着小策回牛屎陂,早出晚归的。她觉得菜地是她的事业,有这份事业能证明自己有价值,因为她在电话里和儿子邀功说: “菜都是自己的种的,不用花钱,多好!” 可是临到算账时,放牛妹总觉得儿子给的生活费和帮带费太少,开销挺吃紧。老四英贵随口说: “你都花到哪里去了?” 放牛妹听来,以为儿子在怀疑自己中饱私囊,她气哼哼地说: “肉贵呀,你以为我乱花呀,都花到孩子身上啦!” 自那之后,放牛妹为了自证清白,开始记账。瑜芳当然不会帮忙,小策还不识字,只有桃之抽空的时候才能帮她,可账怎么记都是糊涂的。 “啊呦,这个账,当时花了就记就清楚得很,现在回过头来记账,记不清了都!” 放牛妹恨自己不识字,白白受着儿子的怀疑,好长一阵子,心情都不舒畅。 第146章 记乱账 账算不明白,放牛妹和老四英贵的龃龉就一直都在。加上瑜芳总是肆意告状,老四夫妻俩对放牛妹也渐渐地怀有意见了。 放牛妹觉得自己冤枉,就在记账上和桃之较劲,恨不得让她直接编写一本能对上账的账本。桃之在本子上改来改去,心情也越来越烦躁。 “奶奶,要么你买了什么记清楚,要么就别记这个账,这账就算做全了,四叔也不会看的!” “你知道什么,有账本才能证明我就是没贪他的钱。我不能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孩子给他们带得好好的,结果他们还不高兴!” 桃之心系学习,花太多时间在没有意义的流水账上实在让她觉得心慌。 放牛妹哄着桃之说: “记吧,有多少算多少!” 本子都写满了,账还是没记明白,放牛妹掏出零钱让桃之再去买一本新的、厚的,慢慢记。 桃之走到斜对面那家商店,在柜子前挑选的时候,李乔不知从哪里出现,拍了拍她的肩膀。 桃之朝她身边望去,面色似有疑问。 李乔笑了笑说: “至程不在!就我一个人,好巧,在这里遇到你!” 桃之讪笑一下: “我住在附近。” 李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 “你买什么呢?” 桃之有些惴惴不安,思绪早已飘得不知所云,李乔知道我喜欢董至程吗?那天她说董至程经常和她说起我,那他究竟是怎么说我的。 李乔又拍了拍桃之的肩膀,瞪大了眼睛问: “你在想什么呢?刚刚问你问题你也没听见。” 桃之低下头,底气不足地说: “对不起!” 李乔还是那副大大方方的样子说: “哎呀,这么客气干嘛,我说过啦,我们也算是朋友啦!” 桃之从柜子里随便抽了一个本子,逃离似的走到前台付账。 李乔慢悠悠地跟随过来: “桃之,等你有时间了,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桃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前台的老板,老板慢吞吞地找了钱,她仓皇地跑出商店。 李乔的声音在后面传来: “约定好了哦,下次约你不可以拒绝哦!” 桃之闭着眼睛盲目地往前冲,有一句来回地撞在太阳穴上,那是没有说出口的话: “别来烦我!” 回到家之后,桃之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放牛妹不在家,看来又带小策回牛屎陂了,又是那一亩三分地。四叔明明和奶奶说过,别管那点地,专心把孩子们照顾好就行。 牛屎陂有池塘有河流,放牛妹侍弄田地时,任由孩子自己玩。翠红很担心,多次提醒别带小策回牛屎陂,放牛妹满不在乎地说: “我带过的孩子比你多,哪个不是健健康康,蹦蹦跳跳地长那么大啦!” “妈,现在的孩子和以前不同了,多少要比以前精细一点,而且小策根本不会游泳,牛屎陂到处都是水塘河流,太危险了!” 可放牛妹一意孤行,不管不顾。 小策不愿意回牛屎陂,他和姐姐瑜芳说,老家的屎窖特别恶心,上面爬满了虫子。 放牛妹白了一眼小策: “嫌弃什么,你爸妈就在那样的地方长大的,屎窖是个宝,种出好菜离不开它!” 小策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跟在放牛妹身后。 “爷爷家的电视不好看,不是彩色的,很无聊!” “别再闹啦,奶奶中财,小策才有菜吃!” 祖孙俩到了牛屎陂之后,发现美国佬难得地还没出门打牌,他吃过早饭后,一直在门口晒太阳。 放牛妹有气似的在屋子里摔摔打打地忙活,洪亮的嗓门传到屋外。 “懒成虫啦,什么也不干!” 美国佬的脸正对着太阳,笑眯眯地说: “这不是有你嘛,你就是舍不得我,每天才要回来!” 放牛妹摔下什么东西,发出刺耳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她的怒骂: “老不死的,你少自作多情了,我还能为了你,我是舍不得这点田地荒废了!” 小策站在美国佬身边,伸手摸了摸他那扎人的胡子,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美国佬撇了撇嘴,神神秘秘地对小策说: “你奶奶就是舍不得我,天天来给我洗衣做饭,虽然我们打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但她心里还是放不下我。” 小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撒娇似的依偎在美国佬身上: “爷爷,我想看电视!” 老式的电视是扭转式的,而且放置在高高的柜台上,小策够不着,每次只能央求美国佬或者放牛妹帮他打开,并调到他想看的台。 美国佬乐呵呵地笑。 “天天看电视,眼睛都要看坏啦!” 小策睁圆了眼睛,滴溜溜地转: “我的眼睛亮着呢,不会看坏的!” 美国佬站起身,往屋里走去,常年酗酒让他的体态产生了变化,步履越发蹒跚。小策牵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跑。 放牛妹正在扫地,灰尘浮在天井落下来的阳光里,纷纷扬扬。 “老是看电视,不要电吗?” 放牛妹停下来看着刚打开的电视,不满地抱怨。美国佬头也不回,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挨个调台,小策也扒着柜子,等待着他想看的节目出现。 “看一会电视,能花几个钱,小策要看,我也舍得交电费!” 美国佬很孤独,对于孙子孙女的到来,他生出了讨好的态度,所以孩子们有什么要求,他都尽量给予满足。这样一来,就导致孩子们更愿意和他亲近,反而和放牛妹总有嫌隙。美国佬故意这么做,内心也得意自己收买人心的动作,只要和放牛妹反着来的的事情,都会让他心情舒畅。 小策会在美国佬耳边说: “奶奶很坏,对我和姐姐不好!总是骂人!” 美国佬听了很高兴,但还是摆出教育的态度对小策说: “奶奶是为了你们好,她性格就是这个样子,一辈子改不了了,爷爷都忍过来了。” 小策的脸上露出同情,小声地说: “爷爷,你真惨!” 美国佬笑了笑,摸着小策的头说: “你长大啦,知道理解爷爷了!” “爷爷是最好的爷爷。” 小策嘴巴甜,哄得美国佬心花怒放,立即掏出钱包捡出零钱给小策: “拿着,回去和姐姐一起去买好吃的!” 小策欢欣地跳跃起来,抱着美国佬一直亲,嘴里不停地说谢谢爷爷。 第147章 小策之死 屋内上厅,只剩下小策一个人在看电视。 不知何时,美国佬已经出门了,放牛妹也去侍弄田地了。 电视上的节目结束了,进入广告时间,小策觉得有些无聊,搬了凳子爬上去关闭电视电源。 整个屋子陷入寂静中,小策觉得有些困,在上厅桌子上趴着就睡着了。 等再醒来时,照在天井里的太阳光已经挪了位置,屋子里仍旧一个人也没有。小策用手擦眼睛,擦着擦着,忽然哭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许是空荡荡的屋子让他心里慌慌的。整个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一个活人了。 小策一边哭,一边从后门走出去,极目望去,田野和山峦也空荡荡的。 冷风一激,小策浑身颤抖起来,脚步不自觉地沿着田垄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走着走着,就到了池塘边。 小策止住哭声,眼睛定定地看着池塘,肥硕的鱼跃出水面,去咬岸脚下的禾笋叶子上红色的黄金螺卵。 一条条大鱼像过年似的,一只接一只地跃出水面,争相吃食。 小策被迷住了,一步一步地走到池塘岸上,借着禾笋的遮掩趴下来,盯着这些鱼看。 与此同时,放牛妹回家喝口水,发现电视已经关闭,小策也不知所踪。 放牛妹站在天井边上扯着嗓子冲楼上喊,无人回答。她皱了皱眉,抬起脚步往老宅走去,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 如今的老宅已经空了,妯娌林有妹去世过年后,江茂伟没有再娶,儿子江英先也一直拖到了大龄还没成婚,打光棍的父子俩成了牛屎陂的笑话。江茂伟觉得实在没脸,一个人去了城里找了个厂子当守门的保安,他没钱为儿子娶老婆,任由儿子自生自灭。 江英先后来也出去打工过了几年,遇到了四川的姑娘。这姑娘的娘家不同意她远嫁,江英先也就顺理成章地入赘,和姑娘一起回四川生活了。听说如今也生了两个女儿,只可惜大女儿是个智障儿。 放牛妹说这个侄子也命苦,摊上一个妈命短早早病死,摊上一个爸甩手掌柜不管子女,摊上一个这样的女儿,以后要苦一辈子了,好在还有一个女儿,将来也可以向他一样招入赘。 江茂伟的日子也过得不差,当初嫁出去送出去的女儿他都认回来,要求她们赡养自己的老年。放牛妹知道后也不住地羡慕: “看来,女儿多也好,不用自己养,随便对她好一点,都会回来孝顺自己的。” 但她又想到二妹,二妹自从嫁出去之后,抠抠搜搜的,从来不知道孝敬娘家人,有时说说她,竟然还惹得她痛诉当年的旧事,以前打她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哪个孩子不是在父母的打骂下长大的,就她死心眼总记坏不记好,没良心的。 所以啊,生儿育女,有没有良心,都凭运气和命的,不全是作数的。 放牛妹呼喊小策的声音在冷冷清清的老宅里没有半点回音,她只好退出来,走到外面找。 浀星河边来回地跑,也不见人,放牛妹有些心慌,在牛屎陂的房屋之间穿来穿去,挨家挨户地问: “有没有见到我家小策?” 他们都摇摇头说没见到,让放牛妹回家再仔细找找,小孩子调皮,也许躲在哪个角落里睡着了。 放牛妹挥舞着手臂,一路小跑,又慌又怕。 “这死孩子,跑哪去啦!” 又想到“死”字不吉利,嘴里不停地呸呸呸。 回到家,楼上楼下,各个犄角旮旯里都翻遍了,没有小策的身影。 放牛妹哭起来: “我的小祖宗啊,别吓奶奶了,快出来吧!” 放牛妹想起屋后还没去,顾不上关上门,匆匆地往后头奔去,走上田垄之后,因为惊慌的缘故,脚步跌跌撞撞的,整个人如浮在半空中,恨不得一眼万里。 天不知在何时阴了下来,也许是天将要黑了,放牛妹已经无法分辨。一双鼓出的眼睛使劲四处看着,一草一木也不放过。 冷风呼啸,吹乱了头发,也吹乱了阵脚。 “小策!小策!奶奶来找你啦!你去哪里啦?” 放牛妹极力维持镇定。 田野无声,毫无回应。 希望悬在一根脆弱的细丝上,随时会摔落然后碎裂。 一直走到池塘边,放牛妹略略地扫了一眼,又扭头往前走。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缓缓地扭过头。 小策今天穿的衣服是水蓝色的,而池塘水面上…… 放牛妹嚎叫着跑回池塘边,定睛看清楚了,继而尖厉的哭喊声,响彻整个牛屎陂。 “我的命根子啊!” 她整个人扑通地跳入池塘中,半跌倒半爬行地靠近了那具小小的身体。 小小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任何呼吸,湿漉漉的脸庞苍白得像滚开的石灰。 放牛妹拼命拍着小策的脸,哭叫着: “命根子呀,别吓奶奶呀,快醒醒呀!” 池塘周围涌上来一些人,他们听见了动静,冲过来。 放牛妹站在水中,抱着孩子,泪眼朦胧地望着来人: “帮帮我呀!帮帮我的命根子呀!” 有人跳下水,抱过孩子,迅速回到岸上。小小的身体被放平了,一双手掌不断地在这个小小的胸腔上挤压着,虽然不断地吐出水。可孩子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谁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在水里泡了多久,总之,已经无力回天。 放牛妹仍然呆愣在水里,其他人陆续下水把她也拖了上来。 “放牛妹,孩子不行了,赶紧把孩子的父母叫回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有交代后事的,也有安慰的,表情都沉痛无比,才五岁的孩子,就这样没有了。谁也不敢责怪是大人没有顾好孩子,可这的确是大人没顾好孩子的责任。 其余人都在担忧,放牛妹该怎么和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交代呢,一个好好的孩子交到她手里,竟然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事实已成既定,谁也没办法,放牛妹缓过神来,抱起小策,哭着: “小策命短,这是没办法的事!” 她站起身,一步一步,沿着漫长的田垄,走回家。 “小策啊,阎王要你三更走,所以你留不到五更,要怪就怪你命不好,生死簿上注定的!” 她喃喃地说了一路,众人目送着她走远,彼此交头接耳谈论,她究竟是不是疯了。 第148章 决裂 小策死的那天,哭天抹泪的放牛妹很快镇静下来,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善后。 美国佬从村里的牌桌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刻撂下手里的牌,钱也没来得及算,就拔腿回家。 刚进门,美国佬看到放牛妹坐在上厅的神龛下,脸隐入黑暗中,表情肃穆。那些自家人都散在各个位置,时而低语,时而面面相觑。依靠这些自家人的帮忙,小策的尸身已经装在一个小小的木匣里,放置在下厅靠门的位置。 放牛妹看到美国佬回来了,手里攥着手帕不停地擦滚滚落下的泪。 “你明明和小策一起看电视的,怎么能自己走掉,留下他一个人呢?这下好了,老小策没啦!老四回来要打死你的!” 美国佬的脸色顿时大变,嗫嚅着: “怎么能怪我?怎么能怪我?” 他向来不管孩子,都是放牛妹在带着的,怎么风向一转,变成他的责任了。 美国佬奔向木匣,开了盖,已经整好衣裳和面容的小策看起来与再生时毫无二致。白天看到的小策明明还是个鲜活的孩子,眼睛聪明嘴巴甜爽,好好地孩子怎么此刻在这里一动不动了? 他失神地松了手,盖子惯性地摔落下去,与匣体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死老太婆,小策是你害死的!老四叫你别带他回来的,你不听!你怎么能泼脏水给我!” “就是你呀!老短命的,怎么死的不是你呢,可怜的小策还这么小!” 放牛妹捂脸痛哭着,如果说这件意外事件一定要有一个人来负责,放牛妹觉得不应该是自己,她尽心尽力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她无法担起小策之死的责任。 孩子是枉死的,没有马上落葬是为了等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老四夫妻俩。 英贵和翠红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说没就没了,胸脯再也没有了起伏。 美国佬始终沉默着,放牛妹数度哭晕过去。 翠红抱着小策已经僵硬的身体,热脸贴着冷脸,泪水涔涔。 “妈妈十月怀胎,千辛万苦生下你,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流泪,丧子之痛犹如刮骨剜心。 放牛妹借机劝翠红: “没办法呀,小策的命里载着的。你们还年轻,还能再生!你们再生一个吧!” 翠红头也不回,红着眼睛,激动地说: “我们和你说了无数回,不要带小策回牛屎陂!不要带!不要带!你为什么就那么舍不得你那点破地破菜!” “我也冤枉呀,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带着瑜芳和小策呀。发生这样的事谁也想不到啊,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我拿命赔给你吧,我去死好了!” 放牛妹,说罢站起身,要往泥墙上撞去,众人纷纷前来阻拦,都转头劝翠红要想开: “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你妈妈也不是故意的,你们做子女的也要体谅她,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是最难过的人了!” 放牛妹一边哭一边点头。 翠红站起身,把小策的尸身放到英贵怀里,然后直视放牛妹,手指直直地指着她的鼻尖,再次大喊: “你儿子不敢说你,我敢说!就是你害死我儿子的!” 瑜芳也哭着指放牛妹: “就是你害死我弟弟的!” 放牛妹哭天喊地,大叫着自己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爬到英贵脚边,紧紧抱住儿子的腿。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小策死呀,拿我的命换小策的命吧!” 翠红冲过来,头撞在放牛妹身上,放牛妹瞬间仰倒在地,场面陷入混乱嘈杂,一发不可收拾。 日子依然要继续,小策落葬之后,所有人都堕入阴霾的生活中,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 放牛妹总是哭,似乎只有这么一直哭着,英贵夫妻俩才可能原谅她。 英贵和翠红大多时候是沉默的,表情呆滞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桃之和瑜芳负担起做饭洗衣的工作,照顾这三个失魂落魄的大人。 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桃之的一举一动也如履薄冰。虽然小策的死和她无关,可是接下来,所有人会何去何从,她胆颤心惊地揣度着,眼前这一关可以过去又似乎永远过不去了。 英贵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对放牛妹的凄凄艾艾的哭声无比厌烦,他揪着母亲的领子,把她提溜到大街上,脸色阴沉地吼: “哭哭哭!就知道哭!把我们都哭死了你就满意了是吧!” 放牛妹嚎啕起来,双手拍打着地面,对来往的路人哭诉: “儿子打老母,没天理啦!” “你害死我儿子,我打死你也不为过!” 英贵撸起袖子,仇恨地瞪着躺在地上撒泼的母亲。 路过的行人,彼此交头接耳,谁也不站出来帮忙。 紧接着,英贵,跑上楼,把放牛妹的衣物用品等从窗户内抛出去。 放牛妹一边抹泪一边指着二楼的方向: “你卸磨杀驴呀!你要赶走你老母!你迟早被天打雷劈!” 站在前门的翠红,抱臂冷眼看着,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桃之跑出来,扶起放牛妹,小声地劝: “奶奶,你别再吵了,四叔他们本来就不好过!” 放牛妹的矛头突然指向桃之,抬手噼里啪啦地打桃之的脸: “他们不好过我就好过啦!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啦!小策自己命短,凭什么让我担责任!” 翠红冲过来,揪住放牛妹的头发,红着眼睛说: “你也死吧!一条命换一条命!” 婆媳俩当街扭打成一团,难舍难分。 英贵一家人和放牛妹彻底决裂了,桃之跟着放牛妹再次搬回牛屎陂。 英贵和翠红带着瑜芳回深河市了。桃之路过他们的房子时,发现上面已经挂上了大锁。放牛妹整日叫嚣着要砸了这把锁,重新住进来。她挨个给其他的子女们打电话,痛诉老四的不孝,不讲道理。 英富觉得自己是老大,有调和弟弟和父母的关系的责任,于是前往英贵的住处去劝解。 “发生这样的事,老妈肯定也不想的,她也不好过,你们还年轻,趁早再要一个,还来得及的!” 英富的话轻飘飘的,惹得英贵和翠红无比愤怒,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如果不是放牛妹的任性,孩子根本不会死。 这样一来,英贵一家子和英富也决裂了,既然立场不同,那就不相为谋,今生不用再做兄弟。 第149章 镇上那个男人 一个大家庭,被放牛妹闹得四分五裂。 对于小策去世这件遗憾的事情,五个子女分别有不同的态度。老大英富认为放牛妹情有可原,二妹和远在边疆的英荣则在中立,小太保英华觉得母亲可怜,他打电话给翠红,一开口就不客气: “你儿子会死是活该,关老母什么事!你少在那挑拨我哥和老母的关系……” 翠红不说话,把电话交给英贵,英贵沉默地听完小弟说的话,然后冷冷地说: “你说的这些话我当没听过,你也可以不用和我做兄弟,你告诉两个老的,从此以后,我们彻底断绝父子和母子关系!” 英华听到四哥竟然这么说,怒意更盛: “还断绝关系!你说断就断吗?你别想得太美,断绝关系以后不用赡养两个老的吗?” “那你放心,只要他们死了,我一定会出丧葬费,尽我做过他们儿子的义务!” 英贵始终很平静。英华却嗤之以鼻: “你说这样的话不怕天打雷劈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在镇上盖了栋房子,我会盖一栋比你大比你高的房子,把老爸老妈接来住!” 兄弟之间的决裂让放牛妹的内心稍稍平衡了一些,她暗自高兴,觉得多生几个儿子还是有用的,就像一箩筐的萝卜,坏了一两个没关系,剩下的也能吃。 桃之的高三生涯进入白热化阶段,自从搬回牛屎陂,路程远了许多,比起住在镇上,便利严重减少。她努力克服着这些问题,或者说这些问题本来一开始就存在,只是现在回到了原始点而已,所以也就不存在克服了。 对于放牛妹想把老四家门锁砸掉,重新搬进去的想法,桃之苦口婆心地劝解了很多回,才打消了放牛妹的决定。 “那是四叔的家,你擅自闯入的话就犯法了!” 放牛妹梗着脖子说: “我回自己家则呢么是擅自闯入!” “四叔不让你住进去,你要是撬掉锁强行搬进去,他万一一狠心报警,你就要坐班房!” “我就不信他心这么硬,敢告我!” 桃之欲言又止,小策那件事对四叔一家人的伤害是巨大的,而且他也铁了心要和爷爷奶奶断绝关系了,怎么不可能上告呢?可是放牛妹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她以为自己和儿子的关系,总有一天会缓和回归正常,毕竟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与子女之间血浓于水,关系永远不会断的。 不管怎样,好歹好说,放牛妹终于同意留在牛屎陂了。这一留,免不了要挨美国佬的奚落: “当初屁颠屁颠地搬出去,现在被儿子赶出去,又灰溜溜的搬回来,我早就说过,你死也要死在牛屎陂的!” 放牛妹哭起来: “你满意啦?你就等着看我的笑话,你早就等这一天了,等着我回来伺候你!” “你天生就是伺候我的命,不然我为什么要娶老婆!” 美国佬哂笑一声,悠悠哉哉地喝下一杯酒。 “我后悔死啦,我为什么要嫁给你,给你做一辈子老妈子!” “别啰里吧嗦说着有的没的了,你以为我舒爽啊,因为你,老四现在也不肯认我了!你满意啦?” 说着,美国佬有点伤心,抬手擦掉泪: “小策是个好孩子,太可惜了!” 放牛妹哑语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刻,她愿意承认错在自己,如果好好带小策,现在她还住在镇上呢,买菜时挺直背脊,大声和邻居打招呼。回到牛屎陂,几乎等于把她打回原形。 放牛妹每天都睡不着,眼睁睁地等到桃之下了自习回到家。桃之躺下来,困得睁不开眼。放牛妹却揪着她一遍一遍地说住在镇上的时候有多么的好,多么的便利,她有多么的怀念。 “奶奶,你后悔吗?” 桃之问的是,放牛妹对自己一直以来总是这么一意孤行,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办事的行为是否有过一丝后悔。 放牛妹沉默了很久,小声地嗯了一声。这个答案对桃之来说,已经够了。她心想,如果告诉四叔一家人,奶奶已经后悔了,他们会不会原谅呢?可是这个恨太深了,已经变成了无法解开的死结了。 “奶奶,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在镇上住呢?” 桃之很困很困,但仍然打起精神和放牛妹聊下去,这段时间她也不好过,虽然总是逃避小策的死是她造成的,可内心深处也许已经折磨了自己一万遍。 放牛妹幽幽地开口了,记忆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我还年轻的时候,大概是刚生完你三娣姑姑的那会儿,你爷爷突然和我闹离婚,坚决要离的。我们差点去民政局办手续,结果你太公不同意,说我没有出轨,又生下儿子,勤劳能干,不能离。其实那一次离了的话,我也不会不高兴,因为那时我心里喜欢镇上的一个男人,他是个老师,为人温柔儒雅,我想过了,我要是离了我就去追他,和他结婚——” 桃之来了精神,突然追问: “追他?和他结婚?” 放牛妹虽然躺着,但还是微微颔首,虽然在黑暗中,她仍然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桃之惊讶地说: “奶奶,看不出来,你这么大胆呀!” 在桃之的印象里,放牛妹一直是一个很保守古板的女人,而且过去总是谆谆教导她做女人一定要矜持,要等男人来追自己,才不会掉价。还有,已经结婚女人一定要谨守本分,不能做破鞋,不能去惦记别的男人。却没想到,她年轻时竟然有过追男人的念头,而且是在自己的婚内时期发生的。 “他那时刚死了老婆,我也离婚了,和他配刚刚好!” 放牛妹自己也笑了,接着说: “我要是追他,他肯定愿意的,因为他后来娶的老婆就特别的丑。” 言外之意,放牛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桃之却反问: “奶奶,你年轻的时候长得好看吗?” 放牛妹故作谦虚: “不算丑吧,不然你爷爷怎么会看上我!” “不对,你以前说过,是你先看上爷爷的!” “那我看上他,他看不上我也没用的。” 聊着聊着,话题忽然偏离到其他地方去。 第150章 暗恋到六十岁 桃之觉得扯远了,她翻了个身朝着放牛妹这边。 “那个男人现在还在吗?” 毕竟放牛妹也快到花甲之年,想来那个男人的年纪应该相仿。桃之关心的是这个男人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如今又在哪里? 放牛妹叹了一口气,充满遗憾: “在,风貌不减当年。” 桃之更好奇了: “那他也在镇上吗?” 放牛妹理了理头发,桃之觉得她有点多此一举,都躺在床上了,仿佛准备面见心上人似的,整理好仪容。 “在,就住在那房子的斜对面。” 桃之努力地回忆,四叔家门口的右斜方是一家商店,左斜方是一家卖书的店铺,整日在店里守着的是一个矮小的阿婆,至于这家书店的阿公,桃之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他个子挺高,头发白了一部分,身上总穿一件白衬衫,是挺像一个教师的形象。 “那个阿公啊……” 桃之嗫嚅着,放牛妹再次微微地笑了一下。 “自从去年搬到镇上,每天能看到他我就很高兴,我还和他老婆打交道,时不时她送点吃的,他老婆木讷得很,根本不讨人喜欢!” 桃之听完觉得不可思议,放牛妹也将近六十岁了,竟然心里还有另一个男人的位置。 “你和那个阿公说过话吗?” 放牛妹摇了摇头: “不敢说,每次看到他,心里就胆怯。” 桃之想到自己暗恋董至程的心情,她失笑了一下,心想,难道我也要暗恋到六十岁吗?那太可怕了,终其一生而不可得,那是多么令人遗恨的事情。 “你一句话没和那个阿公说过,你怎么会喜欢上他呀?” 桃之觉得难以置信。 “就是赴圩时,人挤人,忽然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他了,白衬衣黑裤子,身材削瘦,站在阳光下,像梦一样。” 放牛妹长吁一口气,仿佛陷入梦中般,舍不得醒过来。 桃之感同身受,同时也讶异于一个人的情感原来是丰富多变的。只是,她忽然想到自己的妈妈,奶奶不可能不理解当年妈妈的心情,可是她却选择了最激烈的方式对待。 “奶奶,如果当年,你和那个阿公说,你想和他结婚,那现在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和命运了。” 放牛妹认同地说: “起码,我不会一辈子受你爷爷折磨。” 可是,即便放牛妹和那个男人说出了心中的愿望,那个从来没有和她说过的男人真的会答应和她结婚吗? 没有走过的路,不一定会长满鲜花。没有做出的选择,不一定会如你所愿。 可放牛妹却觉得理所当然,她把自己苦命的人生都归结为过去没有走的那条路和没有做出的选择。 夜话在凌晨时分结束,毫无意外地,第二天,桃之迟到了,没有赶上晨间操。 校长守在校门外蹲守着这些迟到的学生。 六七个迟到的学生排成一排,靠在校门边的墙上,等着校长做训话。 董至程挤到桃之身边,笑嘻嘻地说: “三好学生也迟到啊!” 桃之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 “干嘛?” “什么干嘛?能不能好好说话,我又没有得罪你。” 董至程从牙缝里挤出小声的调侃。 这时,校长踩着皮鞋哒哒地走过来,早晨的浓雾还没有散去,校门楼上的大灯在雾中晕开,光亮照射得每个人的脸庞有些暧昧不明。 校长说着“高三、心思、学习、前途、未来、把握”之类的话。 靠墙的这排学生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训话很快就结束了,所有人迅速逃窜离开。桃之走得最慢,校长指了指她: “我知道你,给你颁过奖状的。” 校长背着手颔首继续说: “学习上多上心,你们班主任说你很有希望考上重点的!” 桃之惶恐地点头,随即仓皇地跑开,心里怪自己,干嘛慢吞吞的,惹得校长注意。 董至程在前方等她,他们的班级在同一个楼层。桃之跑过来无视他,继续往前跑。他追上来,大声地说: “反正已经迟到了,慢慢走回去吧!” 桃之停下脚步,冷着脸问: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时期了,你还不想好好学习吗?” 她关注过董至程的成绩,他进入理科班之后,成绩一直在年级排名靠后的位置。 桃之很担忧董至程能不能考上大学。他看起来却满不在乎: “临时抱佛脚就好了,我每次只要认真点,成绩就会上去!” 桃之撇了撇嘴说: “我不信!” 董至程笑了笑说: “那我们打个赌!” 桃之歪着脑袋,依然撇嘴: “赌什么?” 董至程想了想,没想出所以然: “暂时没想到,要不这样吧,要是这次月考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你要为我做一件事,至于做什么事吧,我也没想到,以后再兑现吧!” 桃之昂起脖子说: “行,一言为定。那如果你成绩原地踏步甚至退步呢?” “要杀要剐随你!” 桃之想了想,点了点头说: “好。你做不到的话,就要为我做一件事,至于做什么事吧,我也没想到,以后再兑现吧!” 他们立下了这个幼稚的约定,彼此扭头回到了各自的班级。 月考如期而至,为了防止作弊,整个年级的学生打散并分配到不同的教室,每个教室分别一半理科学生搭配一半文科学生,文理两科,一对一同坐一排。 桃之这个文科生被排到和董至程这个理科生同坐一排。 董至程很高兴,手舞足蹈地说: “太巧了!” 这种巧合被桃之包装成一种命运的刻意,像百转千回的重逢。 可惜,那天她感冒了,一直在流鼻涕,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出丑。 董至程递来一包纸巾,桃之不肯接,固执地想要和他划清界限。 考数学这堂,董至程在考试结束前半个小时已经完成了所有答题。他并没有打算提前交卷,百无聊赖地四处看着,他想等桃之一起交卷。 桃之还在苦思冥想其中一道大题,在稿子上写了又改,改了又写。 董至程手撑着脸看向桃之的方向,他时不时扭头盯着老师的视角盲区,又扭过头,小声提醒桃之,这道题的关键思路。 桃之觉得很烦躁,双手捂着耳朵不打算接受董至程的干扰,结果鼻涕狼狈地落在了试卷上。她又羞又气,耳朵也热了起来。 董至程再次把那包纸巾扔了过来,桃之屈服地拆开包装。 考试结束之后,桃之狼狈地逃离考场。 第151章 女孩的良心 月考结束后,等待成绩出来的那段时间,桃之内心有些忐忑,她既希望董至程取得好成绩又不想欠他一桩约定。想到接下来也许会发生一些牵扯,她产生了回避的想法。 一直以来,桃之无法正视自己的感情,每到面临的境地,她总是不自觉地做了回避的选择。 成绩公布的那天,董至程兴冲冲地跑来,拦下正准备离开教室的桃之。他露出夸张的表情,手蹈足舞地比划着: “我整整提高了三十名!” 他抬了抬下巴,得意洋洋地望着桃之,桃之难得地露出笑脸说: “恭喜你!” 董至程勾了勾手指说: “说好的,你要为我做一件事,不过我现在还没想好,等我通知吧!” “你看你,不用怎么努力也可以考好,再努力一点的话,那些终点大学不是手到擒来。” 桃之的夸奖让董至程不好意思,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说: “这不是总想玩嘛!” 桃之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他: “李乔的成绩我也看了,再这么下去,你怎么和李乔考到同一所学校呢?” “尽力而为吧,未来会有很多变化,计划赶不上变化!” “不管怎样,你该收收心了!” “知道!知道!我们一起努力!一起加油!” 还没等桃之回答,董至程已经一转身,一边挥手再见一边匆匆跑远了。 桃之嘟着嘴,有些失落,这次她的成绩在年段文科排名第二,比起之前,进步了前五名,可也没有让她高兴多少。因为从来没有人关心她考得好不好。 老师说今晚学校会停电,大家回家晚自习。 已经很久没有在家正儿八经的吃晚饭了。放牛妹自从搬回牛屎陂以后,变得越来越唠叨了,美国佬嫌她,整日地不在家。 今晚难得桃之在,她憋在心里的话一骨碌的倒出来,也不管桃之听着还是没听着,自顾自地说东说西。 放牛妹说到桃之今年高中一毕业,要是考上大学的话,英富的担子一下子就重了,几年大学读下来,少说也要一两万的费用。这笔费用像压死骆驼的稻草,想想都绝望。 桃之沉默着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吃着饭,其实她听到这些话,已经难以下咽了,眼泪含在眼眶里像温水煮眼珠,慢慢地熟了,慢慢地模糊了。 “其实呀,能供你读完高中,你爸爸对你也够仁义的了!” 桃之放下筷子,咬着嘴唇,仍旧一言不发。放牛妹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有意敲打: “你看牛屎陂里那几个和你同龄的女孩,有的初中毕业就放下出去打工挣钱寄回家,裤子山脚下那个聋婆的女儿丽红,她每个月的工资都寄回来,爸妈靠着她的工资把新房子都盖起来了!” “奶奶,你的意思是,我最好是不用去读大学,早点出去打工挣钱给我爸爸还债,给他盖新房子?” “啊呦,我只是提建议,那怎么选就看你自己的良心了!” 说完,放牛妹撇了撇嘴,端起碗不停地往嘴里扒。 桃之低着头,心里有些悲伤。良心,如果她要读大学,那就是没有良心的孩子。而她选择打工挣钱寄回家,那就是有良心的、懂事的孩子。 这种想法一直折磨着她,以至于她在努力和放弃努力之间,一直不停得摇摆,这也导致了她接下来的模拟考试成绩忽上忽下的。 老师找桃之谈话,话里话外地询问她究竟是谈恋爱了还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成绩为什么会飘忽得如此之大。 桃之摇了摇头,否认了恋爱,也否认了受到家中的影响。老师苦口婆心地说: “接下来是关键时刻,心态最重要,你要及时调整好!” 桃之点了点头,然后沉默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谈话结束后,桃之走出老师的房间,穿过宿舍区,穿过小天桥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扫视着前方的两栋并立的四层教学楼,忽然觉得时间一恍惚,过了很多年。 黑板上的倒计时已经进入两位数,每过一天就像签字画押一条罪状,直到大考那天,押赴刑场,刀起刀落,生死自然见分晓。 桃之目光呆滞地盯着某一处,思绪陷入茫茫的虚空中。童芳用胳膊肘碰醒她: “发什么呆,有人找你!” 缓过神的桃之用呆愣的眼神看着童芳。 童芳抬起下巴朝窗外指了指: “喏,有人找你!” 桃之茫然地转过脸,对上窗外那双眼睛。她站起身,走出教室,语气依然淡然: “干嘛?” 会来找她的人的只有董至程。有一阵子没怎么见了,上回是拍毕业照片的时候,他来找桃之,一起到操场那棵百年老树底下,请照相师傅帮忙合影了一张照片。 董至程对照相师傅说洗两张,他和桃之一人各留一张。洗照片是繁杂麻烦的,照相师傅说会在他们毕业之前把照片送来学校,照相费用到时候支付就可以。 董至程眨了眨眼,意思是这里说话不方便,他转身之后,走得很快,下楼的时候几乎用跑的,全然没注意桃之还没跟上来。 桃之本来不想跟他走,看到他这么着急,心想也许有什么急事吧,脚步跟了上去。 董至程在前面左顾右盼,桃之也跟着瞻前顾后,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董至程来找自己,究竟有什么事? 最后,董至程在学校西南角的一棵杏树下面站定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严肃,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干嘛?” 桃之皱了皱眉,照例还是这句冷漠的口头禅。 董至程欲言又止的样子引得桃之侧头盯着他看,像看出他的猫腻。 “什么事呀?” “我犯了个大错!” 董至程低着头,唇齿间挤出第一句话。 桃之茫然不解地问: “什么错?” 什么错让此刻的董至程,脸色煞白的像覆盖了冰霜。他不停地揉眼睛,声音更低了: “你能帮我吗?” “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 桃之的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她真想说有屁快放!可眼前的董至程看起来快要碎裂了,他缩着肩膀,像一个等待挨训的孩子。 第152章 履行约定 学校的西南角,还有一排平房厕所,因为距离教学楼有点远,如今被弃置不用。所以这一带,平常也不会有人来。 桃之和董至程站在银杏树底下,放心地交谈。 快到立夏,天气已经暖和许多,桃之觉得自己的背脊有些发热。她安静地听董至程说话时,不知怎么的,寒气忽然从脚底升起,背脊犹如倚靠在冰柱上。 董至程耷拉着脑袋,好半天才缓缓地开口: “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桃之点了点头,安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和我女朋友有关。” “李乔怎么了?” 桃之皱了皱眉。 “她……她……” 董至程闪烁其词,仍然没有直奔主题,桃之仍然皱着眉看着他。最后,他咬咬牙往下说: “我们……我们搞出事了。” “什么事啊?” 桃之不明所以。董至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 “她肚子里有东西!” 桃之满脸疑惑: “什么东西?” 董至程抬起头,有些惊讶: “你也学过生物,这还不懂吗?” “什么呀?难道……有孩子……孩子吗?” 桃之瞪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但又有些不确定,所以,她多说了一遍“孩子”,是由于过于惊诧导致语无伦次。 董至程的脸不再像刚才那样煞白,反而恢复了稍许血色,桃之看到他的耳朵也红了。 这个消息对桃之来说,无异于一场地震,她对男女之事还没有清晰的概念,尽管生物学有说过男人和女人结合会产生孩子,但具体男人和女人怎么做才会有孩子,她一无所知。 而且这种事向来是隐秘的,不可越过的。她不知道董至程为什么要叫自己来并告诉自己这些事情。 李乔的肚子里有孩子,那她要怎么办呢?马上就要高考了,她会接着考试呢?还是回家把孩子生下来?等高中毕业证之后就和董至程结婚吗? 桃之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想法都有,但再细细地想过之后,她觉得,这事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定了定心神,漠然地看着董至程。 董至程不停地咬着嘴唇,他内心的慌乱在桃之看来,已经一览无余。 “我已经筹到钱了,现在想请你帮个忙。” 桃之满腹狐疑,不知道对方究竟要自己帮什么忙,她只是一个学生而已,能力有限。她还是开口问了: “什么忙?” “这周末,陪李乔去做手术。” 桃之蹙着眉,有些为难: “可是,我不懂这个。” 她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连去那个医院哪个科室做手术都搞不明白,况且她和李乔都是学生,到了医院,医生会同意做手术吗? “这种事情,不是应该让大人陪着吗?” “不能让大人知道,否则她会被家里打死的,我也完了!” 董至程的声音带有哭腔,他也感到万分害怕。 桃之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她不想安慰眼前这个可怜的男孩,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有人给我们介绍了一家地下诊所,这家诊所,只要给钱,不需要任何证明,就可以帮学生做这种手术。” 董至程喃喃地说着,桃之看着他,不自觉地又叹了一口气: “这家诊所在哪里?安全吗?” 董至程以为桃之松口了,立刻点点头,激动地说: “我们学校有好几个都在那里做的,很安全,就在镇上!” 桃之咬着嘴唇,一直犹豫着。 “算我求你了,之前我们打的赌,我赢了,你要为我做一件事,我现在就想让你帮我做这一件,从此以后,一笔勾销!求你了!” 董至程的脸扭曲起来,生怕对方拒绝他。 桃之抬起头,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只要陪着她就可以吗?” 董至程用力点头说: “对,钱我会给你,你只要陪她进去,等她做完手术,我会在不远的地方接应你们。” 桃之点了点头,呢喃地确认时间: “这周末吗?” 董至程怕她变卦似的,立刻肯定: “对,这周日。” “可是,你自己为什么不陪着她呢?” 桃之觉得有些奇怪,董至程叹了一口气,羞愧地说: “我们怕遇到熟人,如果熟人看到我陪她的话,会往不好的方向想,你陪她的话,起码不会想到是去流产。” 桃之点了点头,董至程说的这个理由也有道理,毕竟他们还要继续考大学,这种事,只能秘密进行,防患于未然。 “可毕竟做手术,是大事,万一有什么意外,那我就难辞其咎了。” 董至程摇摇头,笃定地说: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在董至程的请求下,桃之还是同意了帮忙。 他们约定周日早上在镇上的电影院门口集合。 李乔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只是脸色略微苍白,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力。 桃之先开口关心李乔: “你还好吗?” 李乔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董至程从衣服兜里摸出一沓钱,递给桃之。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肃穆,他把心爱的女孩托付给另一个喜欢他的女孩,桃之忍不住笑了一下,心中竟觉得,这种局面,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桃之知道那家诊所的位置,她小声地问李乔能不能走,是否需要扶她?李乔摇了摇头说: “我自己能走。”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桃之身边,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桃之报之以微笑说不用客气。而后又觉得自己的微笑不合时宜,她立即收敛了笑容。 董至程在电影院门口等,等手术出来后,回到这里和他汇合就可以。 诊所距离电影院大约六百米的距离,这条路走到尽头后右拐进入一条深巷里,一扇不起眼的门推开进去之后,昏暗的光线下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收银台内嗑瓜子,不停地打量着刚刚进来的桃之和李乔。 这个不修边幅的女人站起身,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开门见山地问: “你们看什么病?” “我……” 李乔嗫嚅着,声音细若蚊子。 女人没听清,凶巴巴地说: “大点声!” 桃之胆战心惊地问: “这里可以做手术吗?” 女人眯着眼狐疑地问: “你们想做什么手术?” 桃之惊慌失措地指了指李乔的肚子。 第153章 地下诊所 这间看起来并不正规的诊所,放置着一些简陋的设备和桌椅,靠墙的一面放着一排柜子,上面放着各种不同的药物。空气中散发着各种难闻的药水味。 桃之不安地四处扫视,她发现与入口处正对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穿着枣红色斜襟衫的女人,个子矮小,她的脸正朝着旁边的一扇漆绿漆的门,定定地望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由于光线和角度的原因,桃之无法看清她的样子。 最后,桃之转移视线,回到前台女人身上。她抬起下巴,一副见多了的样子问: “钱带了没有?” 桃之用力点头,一边掏着装在衣兜里的钱。 前台女人收了钱数了一遍说: “多退少补,等会看实际情况算账。” 前台女人指的是稍后的手术如果顺利的话,就不用多开其他什么药物,可以减少一点费用。照这样看来,这间地下诊所也并非冷血无情,起码不骗学生的钱。 李乔独自坐在一张冰冷的铁制椅子上,始终一言不发,整个肩膀以最大的限度蜷缩着。她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充满未知的恐惧,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肚皮一阵一阵地发热,那个来的不合时宜的小生命似乎在强烈地诉说着来到这个世界的愿望,只可惜,这一刻,它和李乔都成了案板上的鱼。 “经期什么时候结束的?” 前台女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桃之忙不迭地推了推李乔,李乔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个大约的日期。 前台女人掐着手指算了一遍之后说: “药流的话现在有点太大了。” 李乔和桃之都是第一次听说药流,彼此面面相觑之后,便问前台女人: “什么是药流?” 前台女人撇了撇嘴,还是耐心地解释了: “怀孕四十九天内可以用药流,你现在的情况是怀孕超过七十天,只能进行人流手术了。不管是药流还是人流,过程都有一定风险。” 前台女人递来两张手写纸,一张是免责协议书,一张是流产风险告知书。 “把基本信息填好,落款签字。” 桃之伏在其中一张桌子上填写免责协议书,这间坐落于深巷中的诊所,终年晒不到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流。 协议书写好之后,桃之仔细检查了一遍,上面的条款都是对诊所有利的,发生任何意外,都由签字人自己承担后果。 桃之的心中涌起悲伤,她意识到这次的手术是有风险的,并不像董至程轻描淡写地说很安全那样。她把协议递给李乔,小声地说: “你仔细看清楚了,再签字。” 李乔接过协议看了一眼之后,吞了吞口水,就毫不犹豫地签了字。 前台女人走过来,接过协议,抖搂一下,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这个声音在这种死寂的氛围中听来,格外刺耳。 “你们没选无痛啊?” 桃之紧攥着手里的钱,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说钱不太够。前台女人没再说话,眼睛依然扫视着纸上的内容。 桃之的心,不知为何,莫名地震颤了一下。 没过多久,前台女人眼皮不抬,语气冰冷地说: “你们在这坐着,等会医生出来喊你,就进去。” 前台女人自顾自地忙碌了一阵后,再次回到柜台内,咬瓜子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间诊所很寂寥,基本上来了就可以直接排上号,不用等太久的时间。不过据前台女人说,有一个比她们早来一步的女孩,此刻正在进行手术。那间被一扇简陋的门关住的房间,被前台女人称之为手术室。 桃之回过头望向那个还在角落里等待的矮小女人,此刻,她的脸已经转过来,看上去大约三十几岁的年纪,满脸的愁苦,刚刚似乎哭过,因为她的眼睛看起来很肿。 桃之在心中猜想,躺在手术室里的女孩,是这个矮小女人的女儿吗?身为妈妈,眼看女儿受苦,该有多难过啊。 桃之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李乔不安地绞手指,视线到处乱飘。她内心生出逃跑的欲望,但理智让她必须乖乖坐在这里,等待着救世主来取掉她腹中多余的东西。 墙上的时钟一秒一秒地走着,可时间漫长得令人神志昏沉。 桃之觉得眼皮很沉,几近昏昏欲睡,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 李乔始终很紧张,挺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刻也不敢分神,随时注意着手术室门的开启。 桃之坐直了身体,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接着,她侧过脸和李乔小声地说话,说来奇怪,过去她一直对李乔有些敌意,可是此刻和李乔共处在同一个空间里之后,反倒莫名地亲近了一点。 “你还好吗?” 李乔紧闭着嘴唇,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别担心。” 桃之说着不痛不痒的关心话,好在李乔似乎放松了一点,因为她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给桃之看。 墙上的指针快要指向十二点,李乔的情绪越来越焦躁。 手术室的方向时不时传来女孩痛苦的哼叫声以及一个不耐烦的怒骂声。 “现在知道痛啦,睡男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控制呢?就知道爽呀!” 这个侮辱的话语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出自那个做手术的医生。 原本在角落里坐着等待的女人,此刻,不停地在手术室门口徘徊,表情看起来欲言又止的。前台女人也注意到她的异常,挥了挥手大声地说: “你坐着等吧,手术好了就会出来的!” 手术室内的呻吟一直在持续,怒骂也没有停止的意思,似乎是手术台上的人不配合的原因,医生才会生气的。 “你别乱动,你老动,我怎么弄出来!” “很痛啊!” …… 那个矮小的女人不肯坐着,捂着脸倚在手术室门边,小声地哭了起来。 李乔也紧张得小声地啜泣起来,桃之坐在她旁边,搂住她瘦小的肩膀,轻声地安慰: “别害怕!” 李乔不停地摇头,好一会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我肚子好疼!” 桃之也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154章 死在手术台上的女孩 前台女人停下咬瓜子的动作,她站起身看了一眼李乔,厌烦地问: “怎么回事啦?” 桃之不由得着急,便抬起头,对前台女人转述了李乔的情况。 李乔的脸上渗出了密密的细汗,看来确实疼得太厉害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胃疼?” 此刻她也无法分辨,究竟是胃痉挛还是子宫受惊导致的疼痛。 前台女人冷漠地问: “你行不行哦?” 李乔的手握成拳头,努力忍住痛,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其余退路,只能咬着牙在这里等下去,等到她躺进手术室里。 “啊……” 紧闭的手术室,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又传出医生平静的声音: “没事的!没事的!马上就好了——” 医生的话既安慰了躺在手术台的人,也安慰了在外面等候的人。 霎时间,诊所内安静下来。 那一间称之为手术室的门忽然开启了,简陋的门一打开,守在门口的女人正要冲进去,却被从门内走出来的人拦住,厉声地斥责: “干什么?” 这个可怜的女人抹了眼泪说: “医生,手术是不是结束了,我想进去看看我女儿。” 这个穿着白色手术服医生是一个中年女人,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有技术有权威,令人觉得可以放心。她的视线先落到了收银台那里,然后回到这个妈妈身上,语调恢复平静: “手术刚做完,她还要休息一会儿恢复体力,等会我会叫你的。” 医生谨慎地关好手术室的门,然后指了指角落里的座椅说: “你先在那里坐着等吧!” “我女儿有没有流很多血?刚刚我站在这里能听到她的呼吸很沉重呢。” 妈妈犹豫着不肯坐回去,坚持要在门口等着。医生有些生气,死死地盯着妈妈,再次指着角落里的座椅说: “你不信我的技术就不要带她来了,你先在那里坐着等,我会叫你的!” 妈妈老实地低下头,坐回到座位上,手上不安地揪着衣角。 医生盯着妈妈落座了,回过身看了一眼门锁,然后阔步走到收银台,对女人说了一句什么,马上出门去了。 桃之和李乔都望着前台女人,不明所以,医生怎么离开了? 前台女人看穿大家的心思,撇了撇嘴说: “别急,她出去上个厕所就回来。” 可是,医生再也没有回来。 坐在角落里的妈妈始终盯着手术室的门,不停地问: “医生呢,医生怎么还不回来!” 前台女人依然气定神闲地说: “别着急,会回来的。” 忽然,妈妈大叫一声,所有人的视线纷纷望向她。 “血!血!血!……” 她语无伦次地指着手术室门的地面。 所有人都冲了过来,门缝中有液体朝着弥漫。定睛一看,液体鲜红,腥气跟随视角传达到每个人的大脑中,每个人的鼻子都接收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味! 前台女人撒了手中的瓜子,大叫着跑出门,一边跑一边喊: “李医生,出大事啦!” 桃之和李乔害怕得不停地后退,她们慌不择路地逃出了诊所,冲向电影院。 董至程依然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嘴里咬着狗尾巴草,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天上的太阳看呢。 他看到李乔生龙活虎地跑过来,冲进他的怀里。 桃之停下脚步,指着来时的方向,气喘吁吁地重复刚刚那个妈妈说的话: “血!血!血!……” 董至程皱了皱眉。 李乔不停地摇头说: “我不做手术了!我不做了!” 她大声地哭了起来。 后来,他们三个人又打算回诊所,把钱拿回来。走到巷子口时,发现外面已经水泄不通,许多人在交头接耳,交换着自己知道的消息。 “小小年纪,和男朋友睡在一起,怀上了。” “妈妈偷偷带来这家诊所打胎,结果做手术的这个女人根本不是医生,原来是个骟鸡婆,专门给人家的鸡做绝育的!胆子真大,没有技术竟敢给人做这种手术。” “太可惜了,说是门砸开的时候,血还在不停地流呢,人早昏迷在手术台上了,连呼救都没办法呼!” “骟鸡婆跑之前还骗助手说去上厕所,结果一去不回了。” …… 桃之三人面面厮觑,看来眼下没法回去把钱要回来,听说警察也来了,正在诊所里调查情况。 害怕会牵扯到自身,他们三人匆匆离开了。 路上,桃之想问,接下来怎么办?又见董至程和李乔的面色凝重得像坚硬的冰块,她只好紧闭嘴唇。 这毕竟和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她自己还有的忙呢,马上就要高考了,她不能再分心在这些事情上了。 桃之和他们分别的时候,犹豫地说: “我想,我帮不了你们了。” 董至程一言不发,脸色依然苍白的李乔打破了沉默,勉强地笑了一下说: “今天谢谢你了,接下来我们自己会想办法的。” 桃之看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如此的凶险,内心不免担忧,于是说: “你们还是先找大人一起商量吧,这毕竟不是小事。” 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李乔沉默地点了点头,故作轻松的样子说: “桃之,你回家路上慢一点哦!” 桃之和他们就此分别了。 过了几天,警察来学校找李乔了解情况,他们是通过诊所留下的签字记录找到了李乔。李乔告诉警察,那天陪她一起去的人叫江桃之。 于是桃之也被单独问话。 “你们那天去诊所都看到了什么?” 桃之迟疑了一下,使劲地回忆了那天的情形,如实地告诉了警察。 谈话结束后,桃之小声地问出心中的疑问: “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警察收起本子和笔,表情严肃地看了一眼桃之,语气平静地说: “她那天就死在手术台上了。” 桃之的脸顿时煞白,想到那天她和李乔赶在那个女孩先到的话,现在,死的也许是李乔。 “你们这些女孩子,面对诱惑一定要洁身自爱,否则影响的是自己的一生或性命。” 这位老警察像个父亲一样,语重心长。 桃之乖乖地点了点头,心有余悸。 第155章 高考的陪伴 那个严厉的老警察叹了一口气,看着桃之的时候,像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般,眼神忽然变得柔和了。 “她和你们一般大。” 桃之的眼睛瞬间红了,牙齿紧咬着嘴唇,拼命地压抑突如其来的悲伤。 临走时,老警察想起什么,又回过头对桃之说: “你记得告诉那个李乔,她的情况应该尽快告知家长,让家长帮忙处理才是对的!” 桃之用力点头,然后目送着警察离开。 她在目送中陷入好长一段时间的恍惚中。直到颓然地坐下来,脑子突然复苏般,不断循环着那天看到的画面,汪洋一样的血流,从门缝中漫溢出来,朝着四处奔涌。 一个人竟然可以流那么多的血,她们在诊所里最后等待的时间里,那个女孩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身体渐渐地冰冷了。 鲜花般的生命,竟是在她们的眼皮底下消逝的。 桃之内疚得痛哭。 没过多久,李乔办理了休学。 董至程在离开学校之前,来找过桃之。 “李乔怎么样了?” 桃之先开口。 董至程始终低着头,抬脚一下一下地踢着一块埋在土里纹丝不动的石头。 “她……父母把她接回家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做掉了。” “那就好。” 桃之的心稍稍地落定了一点,董至程一直低着头,头顶上两个发旋儿在桃之的眼里换来换去。她走神地说: “你脑袋上竟然有两个旋儿呢!” 董至程抬起头,心不在焉地问: “有旋儿怎么了,你不也有。” 桃之摸了摸自己的头说: “我只有一个,你有两个,说明你是个做什么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董至程扯着嘴巴笑了一下说: “你胡说八道吧!” 桃之耸耸肩膀说: “老人们说的,头上有两个圈的都是牛,你没放过牛吧,牛头上就有好几个旋儿,牛多倔强啊,非要打了才肯往前走。” 董至程又笑了: “合着你是拐弯抹角地骂我呢。” 桃之摇了摇头,收敛了笑容: “你为什么非要退学呢?” 董至程沉默了,他非要和那块石头较劲似的,用力地踢着。桃之听说他要退学的时候,很震惊,不到一个月,就要高考了,他为何偏偏选择这个时间退学呢。其实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李乔离开了。 “你不知道吧,我爷爷这段时间去世了。” 董至程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出一桩仿佛和他不大相关的消息。 “爷爷走了,我寄宿在大伯家里。就算我考上大学,他们不可能供我的。” 他的叙述得很平静。桃之却感同身受,随即又想到,董至程的母亲不是他的姑姑吗,他完全可以求助自己的亲生母亲呀,但董至程从未和她说过自己的身世,她也不便问出这个问题。 “听说你准备去当兵。” 董至程点点头,眼睛晶亮起来: “夏季征兵也快开始了。” “当兵很苦的。” 桃之的父亲和她的五叔都是当兵出身,吃过的苦她也有所耳闻。 “可眼下,当兵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出路了。” 董至程很清醒,知道自己该选什么样的路。 桃之望向别处,校园中的草木已经葱茏,夏天比以往来得要早。 \"好快啊,青春要结束了。\" “青春才刚刚开始。” 董至程微笑的样子,充满少年气,桃之看着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希望你前程远大。” 桃之说了结束语。董至程微微一笑说: “祝你金榜题名。” 后来,再见到董至程是三年之后的事了。 高考进入三十天倒计时的时候,桃之收到了妈妈的回信。这封回信距离上一次妈妈来看她,已经过了八年时间。 这八年来她坚持不懈地写信寄到岩北,暑假和寒假她想去岩北找舅舅,被放牛妹阻拦了: “把你养这么大,为什么还是对那个不要你的亲妈念念不忘呢?” 或许放牛妹的阻拦只是个借口,桃之自己也觉得情怯,万一到了岩北舅舅闭门不见,万一妈妈铁了心想忘记她这个女儿……她设想了无数个万一,这些万一才是真正阻拦她的原因。 这封迟来的信,像风吹散云雾之后露出的太阳。她流着泪读了一遍又一遍,手指抚摸着信纸一遍又一遍,上面似乎还残存着妈妈的余温,她的手指可以确切地感受到。 桃之几乎快要忘记妈妈的样子了,妈妈还像当年那么美丽吗?原来妈妈一直没有忘记她。 荔香在信里说,她已经组成了新的家庭,这些年因为丈夫介意,所以她一直没敢和桃之联系,也没敢来看看。她知道桃之写了很多信来,都寄到舅舅那里,那些信她都有看过,她一直很挂念,也知道桃之今年参加高考,她会在高考那天回来陪伴女儿的。 桃之立刻回信告诉妈妈,所有学生都都要到县城的学校参加高考,到时候她会住到学校安排的宾馆里,她把老师说的宾馆名字在信里标注清楚,以便妈妈可以准确地找到她。 高考日就是她和妈妈的约定日,每靠近一天,桃之的幸福感便多增加一分。连童芳也看出她的反常: “你很高兴啊,是有什么好事吗?” 桃之抬起下巴,兴致勃勃地地回答: “我妈妈说了,高考那天,她会来陪我考试。” 童芳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地说: “高考不是所有的家长都会陪着吗?我爸妈也会回来陪我考试!” 说完,她也莫名地高兴起来,幸福似乎很简单,在重要的场合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身边,就是幸福。 在这不年不节的日子里,英富突然回来了,他是独自一个人摸黑回来的,他大约也有八年没有回过牛屎陂了。 放牛妹虽然很高兴,但不敢大声说话,怕隔壁听见了给那些债主报信,那就连累了儿子。 桃之下了晚自习回到家的时候,听到二楼有人说话,便先上了楼,结果看到是英富,她开心得忘了这些年和他产生的所有生分,忘乎所以的上前搂住了爸爸的脖子: “你怎么回来了?回来陪我惨叫高考吗?” 英富有些尴尬,挠了挠头说: “我是回来补办户口本,小喆上初中了,需要用到。” 桃之失落地放下双手,心想原来是为了弟弟,不是为她。 第156章 放弃理想吗 放牛妹和英富促膝长谈,母子俩分别这些年,过去的隔阂早就消失殆尽,如今都是说不完的牵挂。 放牛妹掰着手指头数着英富欠着没有家的债务,还了多少还剩多少,彼此唉声叹气的。 桃之手足无措地坐在另一边,安静地听着他们从债务说到了四叔反骨不认父母。 不知不觉,夜已经很深了。 放牛妹想起什么似的,催桃之: “你年轻,腿脚利索,去炉灶上打点热水上来,伺候你爸爸洗脸洗脚,他今天也累了一天了,白天就到了县城不敢直接回家来,自己一个人坐着公交车在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桃之乖乖地站起身,下了楼。 她端来了热水,又忙不迭地在衣柜中找一条干净的毛巾出来,然后浸水拧干,递给爸爸。爸爸和奶奶仍然在说话,他眼皮不抬地接过了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微笑地看了一眼桃之。 桃之很高兴,等着他擦完脸她再接过来。 英富洗完了脸,桃之蹲在脸盆边上等着: “爸爸,我给你洗脚。” 英富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我自己来吧。” “爸爸,这是我应该做的。” 桃之的表情极尽讨好。 放牛妹也在一边帮腔: “就让她孝敬你一回吧,这么多年她都没在你身边。” 英富只好应允。桃之洗得很认真,爸爸的脚很大,他靠着这双大脚走来走去挣来的辛苦钱供她和小喆读书。 “这些年,你挣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老是在电话里听你说过得入不敷出的,可是这些债务算来算去也根本没还掉多少。” 放牛妹歪着头看着地面,不停地叹气。英富也显得有些烦躁: “我们在外面租房子,吃喝拉撒都要钱,老家这些人情来往的红包,小喆和桃之的学费,阿琴不上班,我那点工资,哪里吃得消。” “那你叫阿琴去上班呀,这些年她就这么在家里待着,给你们爷俩做个饭,就无所事事啦!以前小喆还小需要她,现在小喆都这么大了,她还不出去找事做,靠你养着啊。” 李双琴这些年一直不上班,放牛妹是知道的。过去和儿子通话时,她也多次表达过不满,怎么能这么好吃懒做等着丈夫养的。 “她不识字,这年头在外面,不识字什么也干不成。” 英富倒觉得无所谓,他出去上班,下班回来就能有热乎饭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反正是挺舒坦的。 “瞎说八道,翠红也不识字,可她啥都能干,过去她去服装厂接点几件活回来做也能贴补家用,后来自己出去摆摊卖凉粉,她和英贵都出力,才能这么快盖起新房子。你也不比英贵笨,怎么的就混得不如他们一家子呢?” 放牛妹唉声叹气的,愁着英富的出路。英富被她这么一数落,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很难堪。 桃之替他洗完脚擦干净,端了脏水下楼去了。 “翠红壮的跟牛似的,阿琴那么瘦弱的人怎么和翠红比,况且她不是没试过出去找事做,去餐馆洗碗洗得手烂了,去工厂里弄零件,那灯光刺眼照得她头晕……那我还能逼着她干下去嘛?” 英富为李双琴解释着,口气里充满无奈。放牛妹撇嘴说: “就她娇滴滴的这不行那不行的,那为什么别人干得来就她干不来,一个家,夫妻不同心同力,那怎么起得来?” 放牛妹的抱怨惹得英富也不满起来: “你现在嫌她这样不好,那当初干嘛逼着我娶她呢,我当时要是不离婚,现在还不一定会过这样的日子呢!” 放牛妹理亏似得沉默了好一会,嘟嘟囔囔地说: “怎么能说是我逼你的呢,你要是不愿意的话,现在还有小喆吗?真是的。” “算了,都过去的事儿了,不说这些了。” 英富站起身打了个呵欠,想回房睡觉去。放牛妹却拉着他的手腕要他继续坐下: “我还没说完呢!” “妈,还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放牛妹扭头望了望房间门外,她一直留意着桃之有没有上楼来。没听到动静的她回过头,小声地问: “桃之马上高考了,你怎么打算的?” 英富坐下来,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她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放牛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 “不听劝,还是想考大学!” “她成绩是挺好的。” 英富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脚尖,忽然感叹了一下。放牛妹盯着他看,嘴里翕动着: “我叫她早点放下学业,减轻你的负担。” 英富面露难色,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和放牛妹一样,希望桃之到此为止,只是他不能主动开口让桃之放弃。 放牛妹似乎看穿他的想法,敲了敲桌子: “我再劝劝她吧。” 英富始终沉默着,沉默代表默认。 过了两天,英富回深河市了,离开之前他难得地,以温和的态度对桃之说: “你高考的时候,我是没办法回来了,厂里请不到假期。” 桃之表示理解: “你这次能回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我会努力考好的。” 英富点了点头,语气很勉强: “好好考。” 桃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以为爸爸是真心鼓励自己,她在心里不断地鼓舞自己,一定要努力,一定要好好考,一定要为爸爸争气。 可是,一腔热血与真心很快被打破。放牛妹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不可能再供她读大学的。 她梗着脖子反驳放牛妹: “我不用你供,我爸叫我好好考,他会供我的。” 放牛妹皱着眉头,生气地说: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他为了供你读书,自己的债务滚雪球越滚越大,根本还不了多少钱。” 桃之哑语了,她几乎忘了爸爸还欠债的事实。 “可是爸爸供我读书是他的义务啊。” 放牛妹瞪了她一眼说: “他早就尽了义务啦,供你到初中就够了的,你非要读高中,高中给你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的!” 桃之默默地流着泪,心中响起巨大的呐喊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爸爸欠了那么多钱!” 桃之站在那里,前无前路,后无后靠。 她要怎么办?她就要这么放弃自己的理想了吗? 第157章 偷来的手机 临近高考了,可桃之的精神一直很不济。老师找她谈话,恨铁不成钢地说: “临门一脚了,你千万别掉链子呀,我们新林中学能不能多考出去一个就指望你了。” 桃之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又回到摇摆的状态中,甚至萌生了直接退学的念头,爸爸的债务像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 老师敲了敲桌子问桃之有没有在听,桃之打起精神点了点头说: “老师,我知道了。” 她从老师的房间里走出来,这条走廊,这道楼梯,这座天桥,她走过无数次,岁月无情地过去了,她却走进了迷茫之境。 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她只能自己做选择。 桃之回到家之后,依然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她越来越沉默寡言,她不想和放牛妹说话,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放牛妹为了让她开心,从兜里摸出一个银色外壳的翻盖手机,神神秘秘地说: “我在河边捡的。” 桃之拿起手机正在仔细翻看的恶时候,它突然唱起歌。放牛妹眨了眨眼说: “唱了一天了。” 手机屏幕上有一串号码随着韵律在跳跃。桃之抬起头看着放牛妹说: “是有人打电话来了!” 看来对方打了一天的电话找这个手机。放牛妹却激动地大喊: “关掉,关掉,快关掉。” 桃之研究了一下,发现后壳就是一块电池,直接抠下来即可。放牛妹抚摸着手机得意洋洋地说: “我早上在河边捡到的,下午就来了个人在河边找了很久呢,他还进来家里问我,有没有看到他的手机,我当然说没看到。” 她歇了一口气继续说: “手机被我藏到二楼被子里去了,声音也被盖住了。” 桃之皱了皱眉说: “这多不好啊,这手机要三千多,人家肯定很急。” 放牛妹不以为然地放下手机: “你一直吵着要一个手机,我们家没这个条件给你买,这个我就是留起来给你的。” 桃之不停地翻看着手机,越看越喜欢,银色的外壳,流畅的线条,拿在手上,大拇指在缝隙里一撬,屏幕啪地打开了。她在梦里也梦见过很多次这样的手机,拿在手里的感觉,还有接打电话的时候的样子。 “我觉得不好,还给人家吧……” 桃之内心还残存一点道德感,她不能随便地占有这台手机。 “啊呦,你就别管啦,这个人找不到手机自然就不会找了,我也是看你最近一直不高兴,所以才扣下来留给你用的。” 桃之舔着嘴唇,眼神黯淡了一下: “奶奶,我没有不高兴……” “我知道你心里有个坎过不去,可你不能那么自私,不为你爸爸想想,他肩膀上的负担太重了,如果接下来你也指望不上的话,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还债还到死,大家都盖起新房了,就他还一无所有……” 这话放牛妹已经说过很多遍。 “还有你读幼儿园的学费,前两天王别英还找我呢,确实欠了十多年了,对人家也实在过意不去。但凡你爸爸有一点办法,一定会供你读下去的。可是现在条件不允许,允许的话谁不希望家里出个大学生啊。” 桃之内心却反叛地想着,如果是小喆在这一刻要上大学的话,奶奶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爸爸也一定会砸锅卖铁都要供他。桃之并不是希望爸爸砸锅卖铁来供她,她只希望爸爸会支持自己,可是爸爸似乎默认了奶奶的想法,他始终没有坚定过: 我愿意供我女儿读大学。 桃之感到绝望,她觉得爸爸这一次,真的彻底地抛弃了她。 “这个手机就留着吧,算是补偿你的。” 放牛妹觉得,有一个手机,可以让桃之彻底放弃考大学的念头。 这个手机在桃之的手里翻来覆去的,她内心的感受很复杂,这种据为己有的行为让她觉得很不安。最终,贪欲战胜了理智,她把卡槽里的电话卡抽出来,扔进天井里。 放牛妹的眼睛来回地看着,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桃之到镇上的营业厅办理了一张电话卡,当她拨出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心里有些紧张。 她想确定一个答案,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 铃声响了很久,对方终于接起来: “喂,是谁呀?”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桃之结结巴巴地问: “我爸呢?” 对方似乎听出她是谁,心里微微不满桃之连个礼貌的称呼都没有,语气由刚刚的热心变为冷淡: “是你啊,他洗澡去了。” 桃之没有说话,电话那头的李双琴也没有说话,虽然相隔万里,但彼此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尴尬。 许久后,李双琴开口了: “是有什么事吗?” 桃之想了想说: “没什么,想和我爸说两句话。” 李双琴警惕起来,追问: “你要和他说什么?你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桃之心里冷笑一声,紧张什么,反正不是问他要钱。 “我晚点再打来吧。” 桃之“啪”地直接挂断了电话,她对李双琴的憎恨又多增加了几分,这些年来,爸爸对她不上心,一定是这个后妈吹了不少枕边风。 桃之一个人走在镇上的大街上,路过一家紧闭的店门,她停下了脚步。 这家店原先经营服装店,已经关门快有一年了吧。去年,这家店老板娘和她那个当老师的丈夫去乡下喝升学酒,路上出事故双亡。 时隔一年,桃之心里仍然隐隐的有些不舒服,报应一说似乎是真的存在,那个恶魔音乐老师死得其所,只是这个老板娘倒霉,受到牵连。 思绪起起伏伏,心中波澜万千,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桃之紧张地掏出来。 是爸爸打回来的。 “你找我啊?” 不知为何,爸爸的声音也很冷漠。 桃之难过得说不出话,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回答。 “你说吧!” 爸爸依然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带丝毫的感情,桃之细想这些年来,爸爸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学习怎么样?备战高考累不累? “爸爸,你是不是希望我放弃考大学?” 桃之咬咬牙,问出心中所想。 电话那头,爸爸沉默了。 第158章 独属于她的鸡腿 漫长的沉默像细密的冷雨,一点一点地淋湿了一个原本还抱着微弱的希望的可怜人。 桃之觉得喉咙要折断了,她努力克制自己,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知道怎么做了。放心吧,爸爸,我最近学习退步了很多,老师也说我很危险,考不上的。” 话筒那头传来一声叹息: “是我对不起你,最近小喆总是生病,这边的医院动不动要挂号,检查……我一个人挣工资,确实顾头不顾尾了……” 桃之听到这些话,心再次软了,爸爸也不容易呀,他一个人扛了这么多年。她不能这么自私,只想着自己。 她下定决心了,浑身轻松起来。 “爸爸,生活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的理解……” 桃之听出爸爸的内疚,心脏像被锋利的刀锋划过一样疼。 “爸爸,再坚持一下,下半年,我就可以出来做事了。我会把赚来的钱都交给你的。” 她着急地表着衷心,与此同时,也深深的希望爸爸会为她如此懂事而感到高兴。 “不用,将来你顾好自己就好!” 英富语气变得轻松了许多,父女之间,似乎消除了隔阂。 想到接下来可以减轻爸爸的负担,桃之的心情也很畅快。 高考前一天,放牛妹破天荒地杀了一只鸡,熬了一锅又浓又黄的鸡汤。 桃之看着碗里的一只鸡腿,心中生出恍惚的感觉,她想不起以前自己有没有吃过鸡腿,打她记事以来,家里炖鸡时,如果叔叔或弟弟们在家,放牛妹会保留完整的鸡腿分给他们。他们不在的话,鸡腿都是剁成块,总之从来没有给过桃之一只完整的鸡腿。 只有炒茄子的时候,放牛妹会特意连茄子把儿一起下锅做了。这道炒茄子上桌之后,放牛妹夹起茄子把儿放到桃之碗里,满脸关切地催促桃之快吃。 “以前挨饿的时候,茄子把儿就是鸡腿,今天这个茄鸡腿专门留给你的。” 所以,放牛妹逢人就说她从来不重男轻女,光从对待桃之这么尽心尽力就可以看出来。 高考前专门杀了这只鸡,更是放牛妹对桃之好的有力佐证。 “好吃吧?” 放牛妹用慈爱的眼神望着桃之。 桃之吃得满嘴都是油,原来吃独一份的鸡腿,竟然这么香。过去叔叔们和弟弟们多幸福啊,他们从来没有像她这样,一口一口,慢慢地咬下肉,慢慢地吮吸,为了记住鸡腿的鲜美。 鸡腿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她走了将近二十年的路才有了弟弟们唾手可得的待遇。 “以前,你只给弟弟和叔叔们吃鸡腿。” 桃之翻起旧账。放牛妹撇了撇嘴说: “你就是心眼小,这么点小事还记着呢。” “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啊,这是你第一次舍得给我吃鸡腿呢。” 桃之晃动手中的骨头,冷冷地笑了一下。 “怎么可能啦,以前也给你吃过呀!” 放牛妹其实也记不清了,这句反驳也透着心虚。桃之摇了摇头说: “没有,每次你都是留给弟弟或叔叔们。” “那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就算有也正常,他们是家里的男丁,当然得紧着他们来。” 桃之不说话,自顾自地端起碗,喝下汤。 “那这次我专门杀了一只,都给你吃,这还不够吗?” 放牛妹继续补充,她觉得自己做得够仁义尽致了,一只鸡多贵呀,拿出去卖钱能做一身衣裳了呢。 桃之放下碗,轻轻地打了一个嗝: “不管怎样,谢谢奶奶杀了一只鸡给我吃。” 她站起身,准备收拾碗筷。放牛妹抢过来,爽朗地说: “你别弄了,我来吧。” 这话在外人听来,像是为了支持桃之好好参加高考,解放她的双手,不用做家务活。 桃之也不客气,坐回去,从书包里拿出书本,胡乱地翻着。 放牛妹手里拿着碗筷还没走,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其实,按照她的意思,桃之已经想好了不上大学了,那就没必要再去参加考试了,在县城的宾馆住两个晚上就为了考试,多浪费钱呀。 可桃之坚持要参加。 因为妈妈已经答应在高考这天来看她的。 下午,桃之收拾好行李回到学校。 学校已经安排好几辆大巴车在校园内等候着高三学子们。 周围已经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带队老师们在张罗着维持秩序。桃之找到自己的班主任,正好听到她在点名。 童芳拍了拍她对班主任招手说: “桃之来了!她赶上了!” 她喊完又回过头冲桃之说: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呀,老班点你的名点了好几遍呢!” 桃之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奶奶炖了鸡汤,非要我喝完再走。” “哇,你奶奶对你真好!” 童芳叹了一口气: “我爸妈明天才来呢,都要上战场了,我可一口好吃的都没吃上。” 桃之笑了笑,内心有点得意,她在学校里撒过不少谎。诸如爸爸妈妈很爱她,爷爷奶奶也对她很宠爱之类的。她觉得说一些谎话让她在同学之间有面子,这是无伤大雅的。 坐在大巴车上,桃之听着大家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感,虽然过去一年基本上埋头苦学,彼此之间的交流并不算多,可大家好像生长的野草,脚下发达的根系已经互相缠绕得难舍难分。 想到三天后高考结束,所有人都会奔向不同的人生道路,眼睛不自觉地开始发烫了。 “时间真快!” 童芳扭头望着窗外,桃之随着她的视线望出去。新林中学的大门一点一点的后退,他们所有人都扭头看着大门一点一点的远了。 这似乎是最后一次回头看这扇大门了。 忽然之间,整个车厢陷入沉默中。 班主任站在车头,他也被这气氛给感染了,感慨万千地说: “人生终须一别,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不知道哪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大叫一声: “老班,别伤感呀,我们还要回来填志愿还见面的呀!” 大家哄笑着,有些人趁机擦掉脸上的热泪。 班主任也摇晃着脑袋笑着说: “对,当务之急就是好好考!决胜就在这三天,所有人都要全力以赴!” 所有人都跟着大喊: “好好考!全力以赴!” 车厢再次沸腾起来。 第159章 和妈妈在一起的晚餐 一辆接一辆的大巴车驶出新林镇,一路颠来簸去,顺利地开进了长琅县城,最后在一家宾馆门前停下。 学生们像罐头里的沙丁鱼,瞬间被倾倒而出。这家规模不大的宾馆门前登时挤满了人,甚至有些家长已经在此等候。 接着大家分流走去不同的下榻之处,整个县城的宾馆、酒店、招待所都爆满,就桃之入住的这家,服务员把每个房间都多加两张床,也就是一个房间住四个人。 桃之和童芳被分到一个房间,彼此有个照应。另外两个女同学是其他班的,并不熟悉。 收拾的差不多了,大家掏出书本资料紧张地复习,谁也不打扰谁,整个房间安静下来。 床边的一台座机电话突兀地响起来。童芳挨得最近,她接起电话响亮地喂了一声,紧接着她喊桃之: “是你的电话!” 桃之觉得奇怪,走过去,接过话筒,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 “你现在下楼到前台来,有人找你!” 桃之挂了电话,对上童芳疑问的视线: “有人找我,我先下去了。” 童芳也放下书本,跟随她一起下楼: “是谁找你呀?” 童芳对什么都好奇,凡事只要经过她的耳朵,必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桃之急冲冲地冲向前台,待要开口,却感觉到肩膀上落下一只温暖的手。 “桃之,是妈妈。” 熟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桃之僵硬地转过身,映入眼帘的脸孔依旧像过去那么美丽,可是这张脸又熟悉又陌生,这种感觉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脏。 “妈妈……” 桃之又开心又卑怯,眼睛到处乱看,始终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她思念了多年的妈妈。 “阿姨,你好啊!我是桃之的同桌童芳,今天晚上她和我们住一间呢。” 相比之下,童芳显得落落大方,毫不怯场地和荔香打了招呼。 荔香从手提袋子里拿出一把香蕉递给童芳,温柔地说: “谢谢你照顾我女儿。” 童芳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推拒: “不用客气,我和桃之一直玩得很好的。” 荔香仍然把香蕉塞到童芳的手中,然后转过头看着桃之: “你们住在几楼,这些水果拿上去先放好吧。” 还没等桃之反应过来,童芳已经应声回答: “我们住三楼,我带你上去吧。” 她热情地冲在最前面,跑到电梯前先按下上行键,然后微笑地看着荔香和桃之。 荔香搂着瘦小的桃之,也冲童芳微微一笑。 “阿姨,你真漂亮,桃之总说你漂亮,我还不信呢,今天一看,竟然名副其实。” 荔香矜持地笑着说: “你嘴巴真甜,你父母把你教得很好呢。” 童芳昂扬着头,笑嘻嘻地说: “我爸妈明天也会来陪我高考的。” 电梯门打开,一群人蜂拥地挤进来,桃之不自觉地靠近了,若有若无地依偎着荔香,这一依偎,幸福感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已经多年没有过,这些年妈妈不在她身边,渐渐地,妈妈变成了一个越来越没有实感的人,妈妈幻化成了她脑中的影子,触不可及。 而这一刻,荔香身上的香味充斥着桃之的鼻子,身体微微的接触,一切都格外地真实起来。 出了电梯之后,是一条长走廊,聚集着一些嬉笑打闹的学生,有老师站出来维持秩序: “大家别吵了,明天就考试了还不赶快紧张起来,多复习一道题就多赚一道题!” 很快,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荔香跟随桃之和童芳走到她们那间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她指着其中一袋东西对桃之说: “这是新衣服,明天考试的时候穿上。其他的水果和吃的,你和其他同学分享着吃掉哦。” 桃之一直咧着嘴,不自然地笑着,然后点头。 荔香看了一眼房间的环境,没有再说什么。 童芳端来一条凳子,热情地招呼: “阿姨,你坐吧。” 荔香摆了摆手说: “我就不打扰你们,我想带桃之出去吃个晚饭,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童芳挠了挠头,识趣地说: “不用了,老师已经给我们安排吃饭了,你们去吧。” 荔香也没有继续客气下去,她搂着桃之这就走了。 同住一间的其他人拥到童芳面前问: “这个人是谁啊?” 童芳感慨地说: “是桃之的妈妈,没想到吧,桃之长得那么一般的,她妈妈却那么美。” 童芳换了一个措辞,“美”比“漂亮”更有深度,荔香给她的感觉就是如此,优雅、美丽。和土里土气的桃之完全不像一对亲生母女。 荔香带桃之走进一家装潢华丽的饭店。 桃之坐下来的时候,不停地东张西望,她想起幼儿园毕业那一天,爸爸也带她下过馆子,至今,她还记得那家饭馆做的饭菜的味道。 荔香把菜单递过来,依旧温柔地说: “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点你喜欢吃的。” 桃之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单,有些不知所措,她把菜单推回给荔香,小声地说: “我不会点。” 荔香微微地笑了一下,拿过菜单,熟练地询问点菜员有什么招牌菜,什么菜有营养之类,一口气点了四五个菜。 每道菜上来,荔香会为桃之夹菜,装汤,然后温柔地说: “慢慢吃,还有菜呢。” 桃之觉得自己像个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公主,妈妈会拿起纸巾为她擦掉嘴角的饭粒,会告诉她细嚼慢咽地吃饭对胃好,会不经意地帮她把垂落下来的头发拨弄好…… 如果这些年,妈妈一直在她身边就好了,她可以一直拥有这样被爱护的时刻。可是,这些年,缺席的妈妈有了自己的人生。 “你这次来看我,叔叔会不高兴吗?” 荔香的表情凝滞了一下,继而面带笑容掩饰过去: “不用管他,我女儿闯人生大关的时刻,我当然要来的。” 桃之羞怯地笑了,她喜欢妈妈说她是妈妈的女儿,喜欢妈妈重视她的样子,内心的幸福感像气球一样,鼓鼓胀胀的。 “怎么样,考试有把握吗?” 荔香自己没怎么吃,一直在事无巨细地照顾着桃之吃饭,她希望女儿吃好,吃饱,明天上战场奋勇战斗。 第160章 触手可及 桃之的脸色黯然下来,她没有和妈妈说出爸爸和奶奶不愿她考大学的事,只是含糊其辞地说: “应该还行吧。” 荔香皱了皱眉说: “什么叫还行呀?你之前给我寄来的信,我都看了,你成绩一直都排在前面的。” 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的变化,心头莫名地揪紧了,正如她所料,自私自利的老东西和敷衍塞责的前夫,这些年来一如既往。 桃之低垂着头,小口地吃着菜,小声地嘟囔: “最近是退步了一点……” 她的心虚都写在了脸上,一览无余。 荔香盯着瘦弱的女儿,心上像挂了一颗沉重的铅块。眼前这张蜡黄的小脸和小时候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她才会在刚刚的宾馆前台一眼就认出了女儿。 “是不是你爸爸不想让你读大学?” 荔香一下子猜出了桃之心虚的实质。 桃之下意识地摇头,故作轻松地说: “没有!” 她抬起头望着荔香霜色的脸,眼睛忽然红了,语气也忽然哽咽: “爸爸他也很难,欠了很多债,到现在还没还完。” “欠很多债是他自己的责任,又不是因为你才欠那么多债的,你想读下去他为什么不肯供你,他有义务供你的。” 荔香的语气充满不平和愤慨。桃之咬着嘴唇,脑子里翻腾着想着应该有什么合适的措辞来为爸爸辩解。 好半天,她才嗫嚅着说: “大学的学费很高,他很难再供我的。” “这都是他的借口,你爷爷奶奶应该也说了什么吧?他们历来就重男轻女,肯定不希望你出头。” 荔香悲愤填膺地说完之后,桃之一言不发,不可否认,奶奶重男轻女,一直大力反对她再花家里的钱。 荔香看她这样,长叹一口气之后,坚定地说: “你好好考,上大学无论要花多少钱,我来供你。” 桃之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咀嚼,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入眼前的汤碗里。待嘴里的食物吞咽下去之后,她喝了一口水,深呼一口气,然后轻快地说: “妈妈,我知道你现在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难处,我不愿意让你为了我,影响你和叔叔之间的关系。” 荔香摇了摇头,表情依然坚决: “不用管你叔叔怎么想,我只有你一个孩子,我尽全力供你读书是应该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好好地照顾过你,这是我欠你的。” 桃之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 “妈妈,你没有欠我的,你能过更好的人生是我的心愿。” 荔香忍不住流泪了: “我抛弃你这么多年,你一点也不恨我吗?” 桃之摇了摇头,泪中带笑: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就算奶奶说了你很多坏话,我也没有恨过你。” 荔香觉得喉咙在这一瞬间痛得几乎要折断一般,嘴唇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你太懂事了,你不应该这么懂事的。” 她后悔了,当年如果强硬地带桃之离开,在她的爱护和培养之下,女儿应该长成一个任性的,大大方方的孩子,而不是现在这副懂事的、讨好的模样。她宁愿女儿任性一点,嚣张一点,也不要她这样唯唯诺诺的懂事。 这种感觉在今天她看到童芳的时候尤为强烈,童芳和桃之的对比,一个在爱里面长大的女孩,性格阳光大方热情,一个不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女孩,性格怯懦畏缩疏淡。 “以前,杨大美阿姨说等我长大了就会理解你的选择,我不知道我现在算不算长大了,我也不是很明白我究竟要理解你什么。但我在知道你也结婚了的时候,内心很为你感到开心。因为爸爸早就再婚了,你如果一直还没结婚,没有人来爱你照顾你的话,我会觉得很不公平。” 这番话让荔香很受震动,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挤出微笑: “其实,你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比你爸爸要好一万倍。” 她停顿了一下,心中涌现出多年以前英富对待她的种种和如今的丈夫的所有相比较之后,得出一个让桃之可以放心的结论。 桃之的脸上露出祝福的笑容,她真心地为妈妈找到幸福而感到开心。妈妈的人生有没有她,无关紧要,虽然她的人生很需要妈妈,但她愿意为妈妈的幸福,全身心地让出道路。 “妈妈,你和叔叔有再生孩子吗?” 她问出了自己心中关心的问题,她想知道,除了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之外,她还有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吗? 荔香摇了摇头,语气充满遗憾: “再婚之前,你叔叔已经有三个孩子了。” 桃之努力平稳内心的暗流,原来有三个孩子,难怪妈妈没法来见她,因为她有新孩子了。 “那他们和你的关系——好吗?” 桃之问得很小心翼翼,生怕妈妈的答案会是不好的,如果那三个孩子像她一样讨厌自己的后妈,那妈妈的处境岂不是很不好过。 荔香的脸上的笑容逐渐放大,看起来很幸福: “他们都挺好的,比较小的那两个,叫我妈妈呢。” 桃之一下子就失落了,妈妈变成了别人的妈妈,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妈妈了。 她勉强挤出笑容,底气不足地说: “那就好。” 荔香察觉到女儿的失落,抬手摸摸她的头,轻声地说: “你才是我的亲生的孩子,永远都是的。” 桃之得到专属于自己的限定,心情一下子就愉快了起来。 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荔香又温柔地问桃之: “吃饱了吗?” 桃之用力点头,她吃得又饱又开心。 荔香站起身,搂着她一起走出饭店。入夜之后的县城依然热闹不凡,来来往往都是人。 热浪被夜晚的凉风吹散了一些,母女俩走在路上,都觉得很惬意。 “妈妈对这样的场景梦到无数次,梦想着和女儿吃完饭,在路上散散步,说说话。” 荔香摸着肚皮,无限地感慨着。桃之仰着脸看着比她高一点的荔香,只是微笑,这一刻,幸福像触手可及的周身之物,如果可以常伴身边该有多好啊。 妈妈从来没有忘记我,妈妈一直在爱着我。桃之这么想着,脸上不知不觉又挂了泪。 第161章 艳阳高照 长琅县城的古城墙下方,此时有一张少女的脸抬头,还有一张女人的脸也在抬头仰望。这两张脸的五官有些相像,但气质上却截然相反,一个土里土气,一个洋里洋气。任谁也很难联想到这是一对母女。 洋里洋气的母亲和土里土气的女儿站在一起,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呢。” 桃之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农家的孩子都知道这样的规律。荔香倒是有些讶异,她从来没有关注过这类天象的关联。她自从再婚之后,一直做着家庭主妇,负责照顾三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时间和地域的间隔冲淡了她对桃之的想念,有时她也恍惚自己是否还有一个女儿在这个世界上。 她在牛屎陂生活的那些岁月是她不愿意再触及的噩梦。选择远离,选择忘却,同时也选择了彻底抛弃了女儿。如今心中万分内疚却无法立刻弥补丝毫。 “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好好考试,只要考上了,我一定会供你上完大学的。” 荔香许下保证。 桃之却沉默着,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荔香摸着桃之的脸,心中被掩埋多年的万分怜爱都被激活: “妈妈欠你的,给妈妈一个机会补偿你,好吗?” 桃之再度落泪,勉强地点头。 “时间不早了,我在另外一家酒店里定了房间,环境会好一点,你今晚和我一起睡吧。” 桃之很想去,想到可以抱着妈妈入睡,该有多香甜啊。可是为免意外,老师要求所有人都必须住在指定的酒店,明天一起出发去考试的学校。 “我得回去住,明天要一起出发去学校。” 荔香擦掉自己的泪,也擦掉桃之脸上的泪,深呼一口气。 “也行,我明天早点过来陪你,现在我送你回去,你不要复习得太晚,早点睡,养足精神,明天才好战斗!” 桃之点头,脸上绽放笑容。 荔香的脸上也含笑: “你看,咱们母女俩一晚上又哭又笑的。都怪我,你可别受到影响了哦。” 桃之爽朗地回答说: “不会的,我今天真的很开心,明天还能看到你,明天也会是很开心的一天。” 荔香轻轻地搂抱着桃之,心又酸了起来: “你说这话我又得哭了。” 桃之的脸,靠在荔香的肩膀上,她闭着眼睛感受着妈妈的怀抱,脚底虚浮着,像是在做梦。 “妈妈,谢谢你!” “妈妈做得太少了。况且,你不该和我说谢字,太生分了。我们是最亲的人。” 桃之用力点头。 行至酒店门口,桃之依依不舍地走进大堂。当她回过头望向门外时,妈妈依然风姿绰约地站在原地,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美丽又娇艳。 “妈妈,明天真的还能见到你,对吗?” 荔香用力点头,桃之内心安定许多,她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然后笑开了。 放回到房间,童芳书也不看了,好奇地追问桃之究竟去哪儿了,和妈妈都聊了些什么。桃之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 “关你什么事!” 童芳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胳膊肘撑着脸,她打量着桃之,小声地问: “你是不是哭啦?我看你眼睛肿了呢!” 桃之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动着,听到童芳说她眼睛肿,便下意识地抬手揉着。 童芳从床上弹起身,自言自语地说: “看书看书!争分夺秒!” 夜很深了,负责值班的老师挨个房间地催促大家别再挑灯夜读了,抓紧洗漱休息,保证体力和精神。这栋楼的每一个窗格子里的灯有序地灭了,一层又一层的走廊暗了下来。 周遭彻底地寂静。 入睡之前,桃之睁着眼睛盯着着黑暗空洞的天花板,思绪中反复地浮现妈妈一整晚说过的话,以及妈妈强烈地希望她坚持下去。同样地,她也想到了爸爸冷漠的声音以及事不关己的态度。 不多久,她沉沉入睡,一夜无梦到天明。因为心中装满期待,这份期待促使她早早地醒来。醒来之后,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门,在走廊上找了一处空位坐下来翻书,此时已经有不少学生像她一样,起早默读和复习,在最后的时间里竭尽全力。 天亮之后,整栋恢复沸腾,走廊里来来去去的都是脸色充满生机的学生。 出发去考场之前,老师组织学生们排好队,交代需要携带的证件物品以及考场的秩序遵守规则等。 童芳的父母虽然一大早就骑着摩托车从老家赶到县城来,但仍然有些迟了。因为大家已经排好队,准备出发了。 童芳的父母使劲地挤入队伍里,找到自己的女儿,不顾旁人的眼光就大声嚷嚷起来: “幸亏赶上啦!芳芳,快,妈妈给你做了吃的,抓紧垫两口。” 童芳皱着眉不肯吃: “我在酒店里吃过了,吃不下啦!” “啊呦,我一大早起来做好的粽子,赶紧吃,有好意头的,吃了一定高中!” 童芳的妈妈慌忙地剥开粽子皮,无论如何也要童芳吃下去。她爸爸在一旁不停地扇风,虽然是早上,但天气已经开始热气腾腾。 “芳芳,好好考,别紧张啊!” 童芳鼓着嘴巴,拼命地嚼着粽子,听到爸爸的鼓励又忙不迭地点头。妈妈及时地递来水给她。 桃之在另一排,她羡慕地看着童芳被爸爸妈妈照顾的样子。 荔香此刻站在队伍的后面,她稍后也会跟随着一起到考点学校。 桃之央求荔香,一定要等到她出考场,荔香答应了,她今天特意穿了一身旗袍,寓意旗开得胜。 桃之收回羡慕的视线,扭头望向后方,看到荔香仍然在原地,便心安了许多。虽然爸爸不会来,但此刻至少还有妈妈,只要妈妈爱她,就足够了。 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朝着不同的学校分流。 桃之进考场前,回过头冲荔香挥了挥手。 荔香握拳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桃之也握拳做出加油的手势回应。 “加油!” 考场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这些喊声里载着家长们共同的期许。 桃之抬头望望天空,艳阳高照。 第162章 你不要那么懂事 桃之端坐在考场里,目不斜视,周围坐着的都是陌生的脸,整个考场寂静得一丝风也没有。 讲台上的两位监考老师,神情严肃地拆档案袋。 第一门语文考试,桃之并不紧张,因为她擅长。 上午考试顺利结束后,她冲出考场,目光来回地扫视着。 西南角的一棵银杏树下,撑着一把伞遮日的荔香冲她不停地招手。那一身浅水红的旗袍穿在她身上,玲珑有致,格外醒目。 桃之欢快地奔跑过去,荔香张开双臂,自然地搂住她。 “试卷难吗?” 荔香的声音很温柔,如丝丝凉风沁人心脾。桃之笃定地点头,信心满满地说: “难度还可以,阅读题押中了,之前有做过。” “首战告捷,那接下来就是势如破竹了!” 荔香微笑地鼓励桃之再接再厉,一鼓作气。 “走吧,我们先去吃饭吧。你在里面考试的时候,我在周围转了一圈,定好了中午吃饭的地方。” 荔香搂着瘦小的桃之,朝着不远处的饭店走去。 色香美味的菜一道一道地上来,桃之握着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菜,以小幅度的不易被察觉的姿势吞咽了一下口水。 都是她爱吃的菜,明明这么多年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为什么妈妈会知道自己爱吃这些菜呢? 荔香似乎看穿她的思绪,夹了一大块鱼肉送到桃之的碗里,微笑着说: “你小时候就很爱吃鱼的,我刚怀你的时候,特别馋,很想很想吃鱼。可是你奶奶不舍得给我吃,我只好自己想办法去河里捞鱼吃。后来你出生,长大,竟然也很爱吃鱼,那种黄骨鱼都是细细的刺,可你很会吃,肉吃干净了,刺都被你吐出来……” 妈妈记得她爱吃鱼,光这一点,就可以让她感动很久,过去总觉得自己身后永远空空如也,可这一刻,这种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度温暖的墙,这座叫妈妈的墙就在她的身后,记得有关她的一切。 一道手机铃声响起,桃之以为是自己的,正要摸索,仔细一想,手机并没有带着,留在宾馆的行李包里面了。 她抬起头看到荔香翻着包,最后拿出一个同样是翻盖的手机,她打开看了下屏幕,脸色微微地变了,她站起身,对桃之说: “我出去接个电话。” 桃之忙不迭地点头,目送她走出饭店。 这家饭店临街的一面是玻璃装修的墙面,可以透视到一部分路段的活动情况。 桃之一边吃饭,一边关注着外面的动向。荔香把手机举在耳边,在这段路面上来回地走着,表情渐渐凝重。 是谁打给她的?是那个叔叔吗?叔叔不高兴了吗?桃之胡思乱想着,再看时,发现妈妈已经挂了电话,正在整理衣裳和头发。桃之迅速地低下头,装作认真吃饭的样子。 荔香飘然地走进来,回到这张桌子坐下来。 “味道怎么样?” 她平复了语气,温柔地看着桃之。桃之点头表示肯定。她天真无邪地看着荔香,等待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荔香欲言又止,最后抓起筷子说: “赶紧吃吧。” 这顿饭没有持续太久,荔香知道桃之还需要时间午休一下,接着参加下午的考试。送桃之回酒店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一沓现金,塞到桃之的口袋里。 “高考完,想出去玩的话就去,这两千块,你拿着,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对了,你到时候办一张存折,钱不够用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打钱进来。” 桃之从没见过这么多现金,下意识地就想要把钱还回去: “妈妈,我不要,你和叔叔的家也要生活要开支,不用给我。” 荔香紧握住她的手,极力地要求她收下: “我不喜欢你这么懂事,太懂事了我会心疼的,我不希望你变成事事为别人着想的人,否则你会吃亏的。” 桃之似懂非懂地点头,她不明白做一个“懂事”的人为什么不好?她的“懂事”明明得到了放牛妹的赞誉不绝,放牛妹逢人就夸桃之很“懂事”、很“听话”。而且“懂事”一直是她的光环,让亲戚宗族长辈都高看她一眼。 “可是,你给我这些钱,叔叔会不会不高兴?” 桃之隐隐地有些担忧。荔香叹了口气说: “刚说完不要那么懂事,你看你又开始为别人着想了。” 桃之哭笑不得,不知所措起来。 “你叔叔是做服装生意的,有一些家底,三套房,两辆车,他自己也喜欢搞一些收藏。他给我家用向来不会查数,这些年我存私房存了一些,你不用担心,接下来你读大学的费用我都会帮你安排好的。” 荔香第一次主动和女儿说起夫家的情况,之所以说得这么详细,她知道桃之回去以后会和放牛妹说。只要想到放牛妹知道前儿媳和亲儿子如今各自过着天壤之别的生活,就得难受一阵子,荔香心中忍不住暗爽。 她知道前夫现在欠了一屁股债,在工厂里面做一个保安挣着微薄的收入。她不禁一阵后怕,如果当年没有离婚,陪着保安丈夫过苦日子的人就是她了。 桃之没有再客气,收下了钱。 “我不能继续陪你了,刚刚打电话来的是你叔叔。” 桃之有些难过,她舍不得妈妈走。而且本来就说好的,妈妈会陪她考完所有科目。 桃之把钱拿出来,递给荔香: “我不要钱,你能不能等我考完试再走。” 荔香为难起来,她借过钱再次塞回桃之的口袋里,耐心地解释: “最小的妹妹发高烧了,我要赶回去照顾她,现在家里没人,你叔叔又忙……” 桃之含着泪打断荔香的话: “她又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后半句,她没有说出来,她想说: 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 可是,妈妈在这一刻心里最牵挂的人却不是她,是那个异父异母的妹妹。 荔香的表情有些僵硬: “你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要闹情绪,妈妈也有难处,希望你理解。” 桃之控制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你刚刚还叫我不要那么懂事,现在又要我理解你!” 她莫名地只想任性,哭闹,如果这样可以留下妈妈的话。 第163章 空白的答题卡 荔香抬手擦掉桃之脸上的泪,然后把她搂在怀里。 这副小小的身躯承受了太多的委屈,结果,她这个做妈妈的,竟然也让女儿再遭一次被抛弃的苦楚。 “桃之,千错万错,都是妈妈的错,是妈妈欠你的,这辈子永远还不完。你原谅妈妈好不好,有机会一定尽力补偿你。妈妈真的没办法,今天一定得回去。” 荔香也落泪了,口气中都是哀求。 桃之心软了,她迅速地收起了任性的铠甲,妈妈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苦处,能千里万里地赶来看她,陪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她在荔香的怀里点了点头,荔香抱着她更加不舍: “答应妈妈,不许灰心,好好考。” “嗯,对不起,妈妈,我不该让你哭,不该让你为难的。” 荔香摇了摇头: “我回去和你叔叔商量商量,等你考完试,我来接你到岩北住一段时间。” 桃之抬起头,睁着晶亮的眼睛问: “真的吗?” 荔香点点头说: “我有你的号码,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桃之喜极而泣,用力搂住妈妈,能和妈妈同住一段时间,想想就幸福,这是她渴望了很多年的梦。 荔香没想到女儿会这么开心,内心歉疚得无以复加,心中更坚定了要接她去岩北的想法。 下午,荔香乘坐火车回岩北了。 接下来的每一场考试,都是桃之一个人面对。 童芳的父母每一餐都会做好饭菜,路途遥遥地送来,亲自一口一口地喂童芳,解放她的双手,让她全心全意投入复习下一门课。 桃之看见这种幸福的场面忍不住嫉妒,只好迫使自己躲避开。为什么别人的父母全程陪伴,为什么只有她孤单一人。 奶奶不支持,爸爸冷漠相待,妈妈以她的家庭为重,她只身一人,不知道自己考试究竟是为了谁考? 最后一门综合考试的时候,她钻着牛角尖,在写好名字,学号之类的信息之后,不再动笔,也不再翻看试卷,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墙上的时钟一点一滴地流逝。 都解脱了。 爸爸不用愁要供她,妈妈可以全心全意照顾好自己的家庭。 她这个累赘,彻底地减轻所有人的负担。 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桃之收拾好东西走出来的时候,抬头望着天空,天空积着厚厚的黑云,随时要下大雨的样子。 学生们冲出校园的时候,大喊着: “解放了!解放了!” 大家的表情都瞬间变得轻松愉快,如卸重担。只有桃之面无表情,心无波澜。 在校门外等候的家长,乌央乌央的,仿佛全城的人都来了。他们迎向自己的孩子,献上花束和拥抱,然后有说有笑地一起离开了。 学校没有安排回程的大巴车,因为大部分学生考完试之后都有父母来接。 桃之回到宾馆收拾东西时候遇上童芳和她的父母也在。 他们笑眯眯地问桃之考的怎么样。 桃之微微地笑了一下,脑子里浮现最后一场考试的场景,她走出教室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空白的答题卡,雪白的答题卡有些刺眼,乖巧地躺在那张桌上。 心,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童芳吱吱喳喳地说着她不确定答案的题目,桃之无心应付,轻飘飘地回答: “我忘了。” 童芳撇了撇嘴,察觉到了桃之的失落。 “你没事吧?” 桃之打起精神,勉强挤出笑容说: “我没事啊!” 童芳坐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她的父母任劳任怨地收收捡捡。 “对了,老班说下周日我们一起聚餐吃饭哦,这次是咱们班最后一次相聚了,可以放开尽情地喝酒疯狂一次!” 桃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没打算参加,想到成绩一出来,班主任也许会惊掉眼珠子,她心里就很难受。 那时,所有人都会奇怪她为什么发挥失常得这么厉害?她无法承受那样的目光,也无法承受他们无端的揣测。 她为什么没考好,她该怎么解释?她无从解释,也无需解释了吧。她自觉地选择了一条自绝于己的路。 和童芳一家人分别之后,桃之一个人乘坐公共汽车回牛屎陂了,从王屋村下车之后,她扛着旅行包,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屋子里空空的,没有人在家。美国佬又去打牌了,放牛妹又在地里忙活着忘了回家。 桃之很饿,翻遍锅灶橱柜,什么吃的都没有。 心中生气起来。怒意混杂着委屈,直冲头顶。 我牺牲了那么多,可这个家没有一个人在乎,连一口热饭热菜都没有……桃之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泪,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 她赌气地,坐在后门的石凳上,不开灯,在黑暗中陷入深深的绝望中,以这种悲惨的样子等待着放牛妹回家。 放牛妹疑惑后门怎么没关,顺手拉了门边的灯绳。 她被眼前兀立着的人吓了一跳,张嘴先骂: “你这个死人,站这里吓死人啦!” 桃之更委屈,更生气,黑着脸大声质问: “你为什么这么晚回家!” “啊呦,夏天日头太大,傍晚才出去的,趁着凉快多干点,就干到了现在呀!” 放牛妹满不在乎地放下手头上的工具,转身走进厨房去了。 桃之不依不饶地追上去: “你明知道我今天高考结束,为什么不在家等我!” 放牛妹撇了撇嘴,抄起铲子开始洗锅。 “就你事多,我在家等你干什么?还要八抬大轿在门口迎你呀?家里事儿多得干不完呢!” “你们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的,在你们心里,我就是个透明人,是个多余的人。” 桃之抽噎起来。 “你又乱说,你是透明的、多余的,那我干什么要把你养大?我吃饱了撑的呀?” 放牛妹唰啦唰啦地洗着大锅,没心思和桃之扯闲篇。 “快放火呀,还想不想吃晚饭啦,天都黑透了。” 桃之虽然生气,却依然听话地坐在灶台前,往灶膛里放柴火,点燃。 烟火熏着她刚哭过的眼睛,更酸了。 她恨自己矫情,又恨奶奶对她的漠视。可是,就算她恨到骨子里,依然什么也改变不了。 第164章 走花路 高考结束之后,桃之一连昏睡好几天,报复似的把过去一年所缺的睡眠都补回来。可愈睡人愈昏沉,不分白天黑夜,像大病一场。 放牛妹知道她心里不好过,只好任由她去。 有一天下午,天气实在太热,聒噪的蝉鸣不停歇的叫着。她从床上爬起来,抬手擦掉脸上的汗。 干些什么好呢?她穿好衣服,下了床,走下楼,出了门,径直地走到河边发呆。 天气太热,河坝上聚集着一些半大的男孩,排着队一个一个像下汤圆一样落入水中,笑声放肆的传扬到远处去。这些孩子大部分是王屋村和蓝河村的,每年暑假一到,这些孩子便不约而同地到牛屎陂来游泳。 过去,桃之和江颜也在这条浀星河里学过游泳,说是学游泳,其实是下水拔喂猪的水草。 桃之并不喜欢下水,因为她根本没有水性。江颜和她相反,游得比鱼还自在。好在这条河水不算太深,她缓慢地走到最深处,也就没过肩膀而已。 江颜中专毕业一年多了,现在在县城上班。周五那天晚上她回家了。 桃之知道江颜回来了,也知道她来找过自己。当时她在楼上睡觉,不愿意下楼见她。 江颜碍于放牛妹的脸色,也没有上楼。 如果不是放牛妹破口大骂,桃之连下楼吃饭都不愿意,赌气地想着,饿死算了。 此刻,她坐在河岸边,脑袋空空,双目无神地望着不远处那些快乐的孩子们。 有个赤条条的男孩一只手捂着裆部跑过来,另一只手指着桃之说: “你一个女的,在这里偷看我们洗澡,不要脸!” 回过神的桃之,直愣愣的盯着这个孩子看,挑衅地说: “我就看你!怎么着?” “你…你不要脸!” 男孩结结巴巴地,又红着脸走开了! 桃之忍不住笑了笑说: “小东西,姐姐就爱看!” 她站起来,摇头晃脑地伸手指着男孩们: “小兔崽子,还玩!这里淹死过人的!” 男孩们无所畏惧,一齐冲着桃之吐舌头: “你骗人!” 桃之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说: “是真的哦,以前这里死过一个叫红面子的男人,他现在一直这蛰伏在水里,就等着换你们其中一个人的命哦!” 男孩们面面相觑,不再继续搭理桃之,又开始排队跳水。 桃之撇了撇嘴,觉得有些无聊,转身准备离开。 迎面飘来一阵香气,她抬起头,江颜那张画着浓妆的脸映入眼帘。 “我叫你好几声,你又没听见。” 桃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小声地说: “半聋子嘛,多体谅哦!” 江颜笑了笑,过来搂住桃之的肩膀,关心地问: “这次你考得怎么样呀?” 桃之泄气似的,又一言不发了。 两人肩并肩地沿着浀星河岸上的这条小路慢慢往北走去。 “我当初特别想上高中的,我爸就是不同意,我知道他打的如意算盘,就盼着我早点出来上班赚钱养家。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可以参加高考,考上自己想去的大学就可以离家远远的了。” 江颜自顾自地说着,没有注意到脸色不佳的桃之。 “和我差不多的人都还在读书,就我已经早早的出来遭受社会的毒打……” “上班是不是比读书轻松?” 桃之打断了江颜的话,为自己接下来加入打工行列做好一些打算。 江颜现在在县城的一家工厂里做会计,朝九晚五,倒也算清闲。 “就是特别无聊,这份工作一眼就看到头了。” 江颜叹了口气,脸转到别处去,遮掩即将要落下来的眼泪。 “你有什么打算吗?” 桃之小声地问道。她感觉到了江颜低落的情绪,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想让她好过一点。 “我能有什么打算?就在这家厂子里干着吧。现在我每个月赚的钱只能留四分之一,剩下的都交回家。我爸说,养我这么多年,他要回本。这话说的真令人寒心。” 桃之也叹了一口气,她和江颜的命运没有什么不同。 “再过几天,我要去深河市了。” “去你爸爸那里过暑假吗?” 江颜扭过头,红着眼睛问桃之。桃之却摇了摇头: “准备找工作。” “做暑假工吗?” 桃之依旧摇头。 “为什么?你都参加高考了。” 江颜有些惊讶,瞪大了眼睛望着桃之。 “最后一门,我一个字都没写。” 比起刚刚那个问题,这个更为炸裂。江颜几乎是大喊的声音问: “为什么呀?” “我奶奶和我爸爸都不想我继续读下去了。” 桃之反倒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这些大人,真的讨厌死了,个个都是重男轻女!” 江颜的二姐,已经出嫁了,哥哥正在上大学,她交回家的工资,就是供哥哥读书和生活费。所以她对桃之的处境,感同身受。 “我认命了。” 桃之低垂着眼眸,盯着缓缓往前走的脚尖。 江颜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这个世界,还有无数个女孩同她们的处境一样,被一块大石头压在身上,谁也没办法翻身。 “你要去深河市那么远的地方吗?在县城找事做的话,我们还可以作伴,我们厂里还招工呢,我介绍你进来吧。” 江颜站定了,眼神很诚恳。 桃之也站定了,安静地看着江颜。 “我想去我爸爸那里,他们说大城市的工资高一点。” 江颜的肩膀垂了下来,神情也变得落寞: “那好吧,虽然舍不得你,但我还是希望你前程似锦。” 接着,俩人走了很远,又再次走回来。 “你有我的电话,我们要常联系啊。” 走到老宅门口,江颜说她要回县城上班了,桃之晃了晃手中的手机。 “会的,保持联系啊!” 临走时,江颜开玩笑说: “要是你在那边有好的发展,别忘了我哦。苟富贵勿相忘!” 桃之笑了,活着虚妄天真的话: “等我发达了,一定带上你一起享福!” 江颜点点头,脸上忽然凝重: “别想太多,既然已经做了选择,那就朝着选择好的方向坚定地往前走吧!” 桃之也点点头。 无路可走的时候,那就随便走吧。也许就此走出花路来呢。 第165章 烂醉一场 原本,桃之期盼着趁着这次暑假,可以到岩北妈妈的新家去住上一阵子。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妈妈一直没有再打电话了,再加上这次放弃高考成绩的影响,她打消了这个强烈的念头。 妈妈只是说说而已的,我怎么能当真呢,桃之懊恼地责怪自己的自作多情。在她和新家庭之间做选择,不用想也知道妈妈会选什么。 桃之在不断交叠的希望和失望中,寻找着内心的自洽。 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中,爸爸和妈妈究竟是爱她的还是不爱她,她在过往的、稀少的记忆中极力的捕捉一些细节,一些足以证明他们爱着她的证据。可是,那些证据脆弱得像随时会飞走的柳絮。 这种推翻又建立,建立又推翻的过程令她痛苦无比,却没有正确答案来帮助她找到出口。 久而久之,这些痛苦变成了积郁。新的痛苦在原本积郁的伤口上再次摩擦成新的伤口,不断结痂不断溃烂,直至成为无法拯救的癌症。 桃之收拾着不多的衣物,她将要从这个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家离开了,这个二十年的家其实也不算家,因为她收完自己的东西之后,发现没有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再属于这里了。 这里甚至没有属于她的床,她终于明白自己总是不快乐的原因,即便是生活过二十年地方,也没有让她得到任何归属感,所以她才会愿意走得决绝,没有任何不舍。 当初妈妈离开这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心情。 桃之在离开之前,遭受了放牛妹的无数次催促: “你在家待着干什么,总是无所事事的,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多赚一个月工钱你爸爸就能早一个月轻松。” 高考完的第二天,放牛妹说: “你就歇息个一两天,赶紧买票去你爸爸那里,找点找工来做。” 桃之阴沉着脸,不快地说: “学校组织了聚餐,这辈子最后一次了,你还不让我去吗?” 放牛妹撇了撇嘴: “那有什么好去的,以后有机会不会来往的。” 桃之执拗地拖延了几天,参加了班级聚会,那天她喝得烂醉,然后痛哭着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那天,很多人都喝得很醉,大家说着伤感的话,互相搂抱着痛哭,说着舍不得彼此的话。 童芳酒量惊人,喝得比桃之多,却脸不红心不跳。她拍着桃之的后背,讶异地说: “真看不出来,你这酒量浅的。以后出了社会怎么混呀,我听人家说哦,会喝酒的女孩在外面可吃香了……” 桃之哇的一声又吐了,打断了童芳的唠叨。 “我以后又不做生意,为什么要会喝酒?” 桃之翻着眼皮,大着舌头说话。童芳捂嘴笑着: “哎,你说我们会不会考进同一所学校呀?我反正第一志愿和你的是一样,就是专业不同,我是商业管理,你是新闻学,我以后就想做生意,开店什么的,你学完新闻学进报社,我以后还能找你打广告呢!” 童芳开着玩笑,眼睛望着前方,微笑的憧憬着模糊不清的未来。 桃之苦笑一声: “我来给你打工还差不多,我没机会进什么报社了。” 童芳疑惑地问: “你不是梦想做编辑吗?” 桃之摇摇头,苦涩爬满面容: “以后你就知道了。” 童芳皱着眉: “什么呀?干嘛吊我的胃口。” 桃之依然苦笑: “等成绩出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成绩还没出来,桃之已经到深河市了。在去往深河市的火车上,桃之在卧铺上昏睡了一整晚。第二天早晨,她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 桃之心中燃起一点希望,但很快就被浇灭了。 “对不起呀,家里不方便你来。” 荔香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为难。 “没事的。” 桃之觉得喉咙干涩极了,说出的话有些不清晰,但她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大度,不计较,努力地克制着呼吸,生怕妈妈发现她的极度在意。 “你如果特别想来的话,可以到舅舅家去过暑假。” 桃之在心里冷哼一声,什么叫我特别想去,我根本就不打算去的。 “不用了,我昨天已经坐上火车,来深河市爸爸这里了。” 她的声音冷冷的,故意显露一点疏离感。 荔香小声地啊了一下说: “也好,和你爸爸关系搞好一点。上学的钱你不用担心,开学之前,我会把钱打到你账户上。” “不用了,妈妈。” 桃之断然地拒绝。荔香以为她生气了,于是轻声地解释: “妈妈也有自己的难处,你别生妈妈的气。” 桃之摇了摇头说: “我没有生气。妈妈,我没考上。” “成绩不是还没出来吗?你怎么知道考不上呢?我知道你一直以来成绩都挺好的……” “最后一门考卷,我交的是白卷。” 桃之这句话犹如惊雷,惊得电话那头的荔香好半天没有言语。 “你说什么?” 荔香呆滞地发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想读了,所以我交了白卷。” “你明明答应妈妈会好好考试的……” 荔香仍然难以置信。桃之心生莫名的怒意: “你也明明答应会陪我到考完试的,可是你为了你的继女……” 桃之没有说下去,因为再说下去就变成伤害妈妈的话了,她不愿意伤害妈妈。 “所以,你为了报复妈妈故意不考试吗?” 荔香的声音听起来很伤心。 桃之陷入沉默,无言地流泪。她想说对不起,可是对不起卡在心口说不出来。 “是妈妈的错,今年没考上没关系,你再复读一年吧,所有学费和生活费我来负担。” 荔香想要补救,尽最大努力地补救,但一切已经于事无补,桃之带着哭腔说: “就算你愿意供我也不行的,奶奶和爸爸就等着我打工交工资给他们。” “你爸爸就是个窝囊废,自己没有能力就指望你。” 荔香气得口不择言。 “他也有他的难处。” 桃之心里仍然很理解爸爸,谁叫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呢。 只要她听话,放牛妹就说她是懂事的孩子,乖乖的孩子,比牛屎陂其他的孩子好百倍,千倍。桃之陷在这种夸奖里无法自拔。 第166章 深河市的锅边 桃之的想法已决,没有人可以来改变她,包括妈妈。 这通电话一直持续到桃之要下车了才挂断,外面已经呈现出深河市的建筑。 荔香始终无法理解女儿的选择,她在最后的几句话里,仍然努力劝解女儿一定要选择复读。读书才有出路,这是她过去做过老师的经验总结。 如今的社会进入快速的发展时期,急需各类高材生,未来的世界是属于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们的。 可固执的桃之却一厢情愿地只想减轻所有人的负担,当她说不愿意成为荔香的负担的时候,荔香觉得内心被搅乱得作痛不已。 “你一定要听我的。” 她做最后的坚持。 “我不想。” 桃之也在做最后的坚持。她无法忍受再次度过一年煎熬的高三生活,她也无法忍受继续再为是否减轻爸爸的负担而摇摆。 干脆一锤定音,走到哪里算哪里。 “你会后悔的。” 荔香在这一刻明白,已经无法说动女儿了,语气里充满无奈。 桃之依然很平静: “一切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我不会怪任何人的。” 电话挂断之后,桃之抬起头望着窗外钢铁巨龙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和六年前她来过的世界不同,翻天覆地地变了模样。 目之所及一片花园、一排树木,错综复杂的道路以及盘旋在这座城市上方的高架桥,路对面依然是高高矗立的黄金大酒店。 眼前的一切,像电影里的画面。 这次,她是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市的。她循着指示牌找到出口,身上背着的东西一件接一件,风尘仆仆,土里土气地在出站口的立柱下等候着。 她刚刚走出月台的时候给爸爸打过电话,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时值酷暑,深河市比六年前更热。桃之大口地喘气,气息都是黏糊糊的。 到处都是人,他们各自背着大包小包,匆忙地进来或者离开。 打工就是奔波。 她也成了奔波一员。 对于未来,桃之的脑子里只有空荡荡的幻想,她没有一技之长,胆子也小,耳朵也不灵敏,也许只能在工厂里做流水线工人,或者去工地里搬砖…… 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和六年前的轰鸣相似,似乎是什么重机械运作发出的声音。看来,这座城市依然在建设的进程中。 桃之蹲在立柱下等了很久,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一块刚刚被人扔掉被她捡回来的硬纸壳,扇出来的风照样是又热又黏的。 不知哪里来的苍蝇,飞来飞去,在耳边嗡嗡地响,桃之烦躁地赶苍蝇,在挥舞之间,她看到从远处走来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 这身制服明显不合身,因为那鼓出来的肚子就要崩掉衣服上的那颗已经掉了色的镀金扣子。英富胖了许多,他总觉自己没吃什么好料,身体却像吹气球似的鼓胀起来。 放牛妹说他干着保安的工作,太清闲了,人一清闲就容易胖,心宽体胖嘛。 他吃力地跑过来,停下脚步之后,一边喘气一边擦汗。 “天气实在太热了!” 桃之从包里摸出一个原本装辣酱的玻璃瓶,出发之前放牛妹寻出来洗干净,装了热水,让桃之带着路上喝。桃之喝完之后,在火车上的热水壶里新接过。这下放凉了,正好可给爸爸解渴。 英富如得救星般接过瓶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桃之打量着穿着保安稍稍平复之后,他才再次开口说话: “吃早饭了吗?” 桃之摇了摇头,昨天放牛妹给煮的地瓜和鸡蛋在路上都吃完了。 英富扭头看了一眼周围,笑声地嘟囔: “这附近也没吃饭的地方啊。” 他接过桃之身上的大包小包,负责在前头带路。他表现得像是到车站来接一个来投靠的远房老表一样,根本没有半分亲昵的态度,既不喜悦也不悲伤。 桃之跟在他后面,有些失落。 她以为自己这一次可以真正融入爸爸的家,但似乎是她自作多情了。爸爸对她,和过去没什么分别。 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身上热汗涔涔,衣衫也湿透了。在一处拐角,露出一家早餐店的招牌,英富冲在前面,回头招呼着桃之: “我们就在这家垫一下肚子吧。” 桃之跟随他走进这家小店,店内已经拥挤不堪,各种各样的人挤在各个角落里,呼噜呼噜的喝着一种白色的汤。 英富照着菜单点了两碗汤和一屉肉包子。 他从筷子筒里拿出两双筷子敲了敲,然后给桃之分了一双。 “深河市的早餐,比较有名的就是锅边,是特色小吃。” 桃之看着周围人的眼前嘴边都有一碗白汤,想来就是锅边。 这家店之所以如此拥挤不堪是,门头下面摆着一口大锅,厨师站在大锅边上,往烧热的锅壁上倒入米浆,米浆受热后凝结,厨师一挥铲子,凝结的米皮脱落到热汤里,加了各种配料之后,一碗新鲜热乎的锅边就产生了。 “这种锅边,鲜着呢,老家就没有这种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英富总是格外推崇大城市的生活,热衷于拿老家没有的东西和大城市相比,这似乎可以让他更坚定自己选择留在大城市的决心。 父女俩一边呼噜呼噜的喝着汤,一边揩掉身上的热汗。桃之咬着包子的时候才开口: “爸爸,你今天还上班吗?” 英富摇了摇头,拧开那颗即将崩掉的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背心,他觉得自己气顺多了,然后三下五除二的吃掉手中的包子。 “我刚下夜班,就赶来接你了。为了接你,昨天晚上特意和同事换了班。这样我就不用请假,不会扣钱。” 桃之听到他这样说,心里内疚起来。爸爸为了来接她,熬了一整夜。 桃之抿着嘴唇,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英富似乎没听到,他招呼老板再送来一屉包子,因为他还没吃饱。 新一屉包子送来之后,英富催桃之赶快吃,再吃一个。桃之忍住了口水,摇头说: “我吃饱了。” 她想让给爸爸吃,他辛苦了一夜。 英富也不和她客气,狼吞虎咽地吃完所有包子。 拎起东西走出小店后,英富东张西望,寻找着公交站台。 第167章 深巷中的女孩 一路上,英富没有问过桃之任何关于高考、志愿等问题,仿佛刻意回避似的。 公交车上很空,乘客寥寥无几。桃之和英富并坐在一排,彼此的视线落到不同的地方。 桃之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树木和建筑,搜寻着六年前的记忆,想找到重合的地方。 英富低着头,查看着桃之背来的大包小包都装着些什么东西。看到家乡特产的米粉后,他微微地笑了一下说: “老家的这种米粉最好吃了,在这里根本买不到这种好东西。” 桃之听到这话有一种恍惚感,刚刚他还说锅边这种好东西老家就没有。他究竟是觉得老家好呢还是这里好? “你想好了吗?要找什么事做?” 英富收好刚刚查看过的东西,抬起头侧过脸看着桃之,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桃之收回视线,扭过头看正前方,公交车摇摇晃晃地从高楼林立的地段驶向低矮杂乱的城中村。 一切看似变了,一切还停留在原地。 英富带着李双琴和小喆依旧住在城中村,这六年来,他们的生活一成不变,仍然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 桃之回过神来回答问题: “我也不知道。” 英富皱了皱眉,苦思冥想起来。 “我在这里也不认识什么人,过两天你到你姑姑那里去吧,你姑丈现在在一家电子厂做电工,也许能介绍你进去做流水工。电子厂的流水工不累,就是坐着拨弄一些小零件。比干纺织、化工那些轻松,还干净。” 桃之沉默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换乘了两辆公交车才到一处黑压压的城中村。 英富说他们早就搬离了原来带有小院的房子,那边已经被拆迁建成一片新的商圈了。 时代的发展把他们这些人从城市的这个角落撵到另一个角落,虽然这些角落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在原先的地方生过根,在新的地方再扎根就有些费劲了。 但能怎么办呢,有苦难言,有理难申,在这样的地方只能委曲求全。这些苦,这些委屈,桃之不会知道。 在英富心里,桃之是幸福的,在爷爷奶奶身边安稳的长大到成年,她没有吃过小喆吃过的苦。可怜的小喆,小小的年纪随着他们四处奔波,算起来,光是小学,小喆换了四次学校,要么是由于政策要么是由于搬家。 正因为频繁地换学校,导致小喆不断地在适应,学习也越来越差。他不觉得自己亏欠桃之,反倒是亏欠小喆太多,没有给过他创造安稳的生活环境和学习环境。 后来,桃之在听到爸爸说出她比小喆幸福的时候,委屈得说不出话。 “小喆吃过的苦,你不一定能吃的了,爷爷奶奶惯着你,都把你惯坏了。” 桃之没有反驳,她无力反驳一个已经被认定的观念。如果可以,我愿意和你们吃所有的苦,这样我才能和你们像一家人。她的想法已经卑微到如此地步,可是爸爸却轻易的否定了她的全部渴望。 这些年,盈满心中的渴望化成了雾气,消散在潮热的天气里。 这片城中村挤满了人,各种各样的人,三教九流。 桃之跟随爸爸的脚步,走进幽深的巷子中。 逼仄的巷子中,挤挤挨挨的站满了靠墙的女人,她们衣着暴露,脸白如霜,嘴唇鲜红如血,眼神如钩。 英富黑着脸,尽量缩着肩膀,侧着穿过去。桃之好奇的打量着她们,却不小心和她们眼神对上。 投射到她身上的眼神充满嘲弄,好像是说“你也迟早会加入我们这行的。” 这些满身风尘的女人,面孔幼嫩,看起来年纪似乎和桃之差不多,甚至有可能比她还要小。 “有手有脚的,都不知道要去找份正经工作干。就知道挣快钱,连尊严都不要了。” 在一扇狭窄的铁门前,英富掏出钥匙,慢条斯理地开锁,嘴里批判着那些好吃懒做的女人。 桃之心里只有同情,她们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才会选择这条路了。没有人天生愿意做鸡的,她突然想起了那个会跳舞的雪珍姐姐。如今她也在某个城市里,在某个破旧的城中村里,在某个幽深的巷子里,涂脂抹粉,死气沉沉地等待着客人吗? 桃之晃了晃脑袋,挥去那些乱糟糟的想法。 铁门打开之后,里面是一片不规则的院落,地面高凸不平,四周零散地生长着几棵瘦小的龙眼树,树后面各分布着几座低矮老旧的平房。 英富走在前面,大声地喊: “小喆,快出来,姐姐到啦!” 桃之跟上来,手脚不自觉的拘谨起来。 小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嘻嘻地看着桃之,爽朗地叫了一声姐。 桃之微笑颔首。 英富回过头对桃之说: “这小子成绩不怎么样,一直说要等你来了给辅导辅导。” 桃之窘迫地说: “我自己学的也不怎么样。” 这话说出来,她觉得自己有些虚伪了。 小喆长高了许多,脸上的五官长开之后,和英富有八分像。体格微胖,他接过桃之手中的东西,轻而易举地搬进了屋子里。 李双琴站在屋檐下刷牙,嘴里的泡沫含着,含糊地问候了桃之的到来,脸上没有表情,眼神也冷冰冰的。 桃之装作没看见,径直走进屋里。 这间屋子和过去那一间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堆放的东西比过去多了许多,整个空间看起来很局促。屋内摆了两张简易搭建的床,小喆指了指其中一张床说: “姐,你晚上睡我的床吧。” 桃之看了一圈之后,小声地问: “那你睡哪里?” 小喆指了指挨在脚边的矮餐桌: “吃完晚饭,桌子收起来,打个地铺就可以睡。” 桃之于心不忍,立刻拒绝了小喆的好意: “还是我睡地铺吧。” 小喆摇了摇头说: “我是男孩子,睡地上没事的。” 英富放好东西后,脱掉身上的制服,二话不说就躺到另一张床上,眯着眼睛说: “你们别争了,谁睡地铺都一样,就是过渡一阵子。” 小喆扭头看了一眼英富,然后对桃之嘘了一声,指了指外面。 姐弟俩走出屋子,继续说话: “爸爸睡觉的时候,我们尽量不出声。” 桃之抬起头望望天空,太阳升到半空中,天空变得白晃晃的。 第168章 暴怒的父亲 姐弟两人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 小喆指着其中一颗龙眼树对桃之说: “这些树,每年都会结果,这里的房东人也很好,允许我们摘来吃。” 桃之没见过龙眼,更别提是否吃过。这一切对她来说又新鲜又陌生。她对小喆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现在长大许多,说话也稳重礼貌,不像以前总是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姐姐地叫着。 桃之身上的电话响了,掏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之后,她扭头看了一眼小喆。 小喆识趣地说: “那我先回去吧。” 桃之点了点头,目送他走了以后才接起电话。 “喂,妈妈。” 她尽量压低声音,怕被谁听了去。 “桃之,到你爸爸家里了吗?” 桃之小声地嗯了一声,荔香又问: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不知为何,荔香总是习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前夫那一家子。桃之反倒因为妈妈这样紧张自己,心中有些得意。 “没有,我也才刚到,爸爸一下班就到车站来接我了。” 荔香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想要怎么措辞会合适一点。 “挂了电话之后,我也想了很久,如果你已经决定不去复读,我也不勉强你。不过你得告诉我,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桃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我也没有想好。” “那你爸爸怎么说呢,他会帮你安排好吗?” 桃之摇了摇头说: “还没聊到这个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 荔香叹了一口气,说: “我是这样想的,你去报一个计算机应用培训班,学费我等下去银行转给你。会使用电脑的话,你可以找一份办公室里的工作,这种工作都清闲简单。” 桃之不会使用电脑,当时学校没有普及,外面的网吧她也才去过一次,那次是同学在网吧看电影,她跟着一起去看了一部喜剧电影叫《喜剧之王》,那是她距离电脑最近的一次。 “不用给我学费,上次给我的两千块还在呢。” 她存在存折里,放得稳稳当当的。 荔香执意要多打一点钱给她,希望她能有多一点的钱来傍身。桃之却固执地不肯要,再说下去又要吵起来。 “你先问问学费大约要多少,不够我肯定给你补足。” 桃之这才首肯说好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英富起来了,囫囵地抹了一把脸,然后望着桃之和小喆,没说话。 李双琴进进出出的,一会儿拿调料,一会儿拿勺子。桃之刚来,她也不好使唤她做这做那的。不过桃之有眼力见,屁股不沾凳子,随时地说: “我来吧。” 李双琴冷冷地拒绝说不用。 英富便给了一个眼神,示意桃之好好吃饭,不用管别的。 筷子敲打碗盘的声音充斥着这方狭窄的空间,谁也不说话。 桃之把话卡在喉咙半天,最终还是开口了: “爸爸,我想去学打字。” 英富抬起头,皱着眉看桃之。 “学这个要不少钱吧?” 桃之吞了吞口水,紧张地对上英富的视线,她无法猜透爸爸的想法是什么。 “下午小喆会陪我一起去看看,了解一下价格。” 英富的脸色沉了下来,显然,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只要谈到钱,他就头大,现在哪还有多余的钱给桃之学这学那的。 小喆感知到英富的不悦,为了缓和气氛,他不失时机地说: “姐姐有钱,她妈妈给了不少钱……” 英富的脸黑得要滴出墨来,李双琴用手肘顶小喆,止住他的话。 桃之暗恨自己没有城府,怎么一下子就告诉了小喆,而小喆瞬间就背叛了她。 “这么说,你和你妈一直有联系?” 英富的声音依然冷冷的,桃之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寒气从后背涌上来,她放下手中的碗,眼神里透露出害怕,肩膀瑟缩着,头微微地点着。 “上次高考,她来看我,给了我两千块钱,让我去学打字。” 她没说刚刚妈妈打过电话来。这些年,她和爸爸之间,没有提起妈妈的机会,所以,她并不知道爸爸反应竟然会如此的严峻。 “你把钱还给她,你要学什么我砸锅卖铁都会供你,不用依靠她。” 英富下了通牒,声音中的怒意几乎要掀翻屋顶。 桃之浑身颤栗了一下,小喆和李双琴也僵硬地坐在那,一动不动,连眼神都不敢有一丝游移。 英富啪地放下筷子,怒气冲冲地说: “我不吃了!” “你还是吃一点吧……” 李双琴那微弱的声音几乎不可闻,但立即被英富的怒吼打断: “我说不吃就不吃,这个家谁做主!” 桃之不敢抬头,心中隐隐有一种熟悉感,这种场面她见过的,爸爸变了爷爷那样的人,易怒、蛮横、固执。 “爱吃不吃!” 李双琴白了他一眼,嘴里嘟嘟囔囔地。英富横躺在床上,气不打一处来似的。 “学什么打字,赶紧找一份工做做不好吗,早点找到工作早点发工资,去学打字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学得完吗?” 李双琴把矛头指向桃之,英富一个人挣的钱养她和小喆之外,还得负担房租、债务,现在的日子过得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花。一下子要拿出一笔钱供桃之去学打字,那就是要人的命。 英富躺在床上,装作睡着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桃之垂下眼睑,想要包裹住要落下来的眼泪。 “那我不学了。” 大家都沉默着,仿佛都在等她这句话。 桃之隐约地觉得,在这个家她不会待太久。因为就今天的情形看来,爸爸根本不欢迎她的到来。而且爸爸似乎很恨妈妈。 过去她在别人那里听说爸爸妈妈离婚是被奶奶逼的,本来他们非常相爱,直到爸爸再婚时都还在打算和妈妈复婚的。可今天爸爸的表现很反常,他似乎很恨妈妈。 吃完午饭后,桃之抢着把碗洗好,临出门时她对英富说: “爸爸,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英富依然躺在床上,闭目不肯说话。 小喆要陪桃之出门,李双琴不愿意,目光暗暗地说: “出去会晒黑的。” 小喆晃了晃他那圆圆的脑袋: “男子汉就要晒黑一点才帅!古天乐的黑皮肤就特别有硬汉气质。” 说完,他追着桃之的脚步一起出去了。 第169章 雨夜被赶出家 找工作又谈何容易。 小喆熟门熟路,负责在前头带路。 “以前我爸爸找工作的时候,都会带着我,所以我知道去哪里找。” 小喆依然习惯地说“我爸爸”,桃之苦笑着,不忍纠正他: 你爸爸也是我爸爸呀。 “再往前走,就是爸爸上班的地方。” 小喆一边跑一边指着前方一排工厂的其中一间大门。 太阳暴晒着大地,同时暴晒着瘦小的桃之和微胖的小喆。 桃之觉得呼吸不顺畅,整个人要着火似的。 小喆却依然兴冲冲的,步履不停。 走进这片工厂之后,桃之发现这里的每一面墙和电线杆都贴满了招工启事。 小喆指着那些招工启事,一条一条地念: “本公司诚招流水线工人五十名,仓管一名,保安两名,待遇面谈,联系电话……” 桃之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张招工启示看,五花八门的启示看得她眼花缭乱,心中也拿不定主意究竟该联系哪一家好。 小喆摸着下巴说: “慢慢看,有些是骗人的,要慢慢甄别。这一片都是工厂,到处都在招人,肯定得从这里面挑一个好的工作来干。” 他说的头头是道,虽然他还是个小学生,可浸在深河市这个大城市,他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了一些生存在这里的门道。 外来的人要扎根在这里,首要就是先找到一份工作。 桃之看到有些招工启事写着包吃包住,心动了一下。 “小喆,包吃包住是不是吃饭和住宿都是老板会安排的?” 小喆老道地点头说: “包吃包住一般是有食堂和宿舍,食堂嘛就和我们学校里的差不多,宿舍一般是一间住六到八个人左右,条件好的就四人间。” 桃之想了想说: “我想找包吃包住的。” 小喆回过头看着桃之,晶亮的汗水从他的脸颊流到下巴。 “你不和我们一起住吗?” 桃之抿了一下嘴唇说: “我住那里,你就得睡地铺,每天要铺要收的,太麻烦了。” 小喆撇撇嘴说: “你是因为我爸爸生气的原因吧。我反正不觉得打地铺麻烦,我愿意你住在家里。” 小喆和过去一样热忱,桃之心中竟隐隐地感动了,这个家,唯一对她温情的人,就是小喆。 “倒也不是,本来就是过渡一阵子。” 桃之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语气故作轻松。小喆却有些黯然: “姐姐,你别和我爸爸一般见识,他一直是这样的人,阴晴不定的,之前打牌输了还打我妈妈,把我们赶出去。” 桃之讶异地张大了嘴巴问: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小喆深呼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地回忆,又想要抛却的样子。 “今年过完元宵的第二天。” 桃之知道爸爸好赌,但没想到他竟然会打人还把这母子俩都赶出去。如果是以前,她知道这个消息也许会幸灾乐祸,但现在,她说不清心里的感觉。 “那天,还下着雨,妈妈哭着砸门要进去,可是爸爸就是不肯打开门,让我们快滚。我们在门口坐到天黑,爸爸铁了心不理睬我们。妈妈没办法,收拾了行李,带着我坐公交车去了姑姑家,那时候,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还是问房东借了两块钱坐车……” 小喆的声音低落下去,情绪也不自觉地陷入了悲伤。 “后来呢?” 小喆抬起头,苦笑着继续说: “到了姑姑家,在那里打地铺住了一夜,他们那里的房间也很小,住不下。第二天,姑丈带着我们回来,他和爸爸谈了很久。爸爸最后同意让我们回来,之后大家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妈妈后来再也不敢说爸爸了,因为她不赚钱,要靠爸爸养着。” 桃之叹了一口气,她无法想象在那样的冷雨夜,小喆和他妈妈是怎么度过那一天的黑暗。 “那你心里会怨恨爸爸吗?” 桃之对这个问题很在乎。 小喆吐出一口气,整个人轻松起来: “怨恨他干嘛,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大度的样子让桃之刮目相看。 “这些年,我没有和你们一起生活过,我也不了解爸爸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他呀,是普罗大众中的一个普通人,不好也不坏,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父亲也不少,粗暴、内敛。” 小喆说得风轻云淡,倒也中肯。他和爸爸多年生活在一起,心中也明白爸爸其实很疼他,虽然那次赶他和妈妈走,但也只有那一次,其他时候,爸爸是个好爸爸。 “姐姐,爸爸也很爱你的,他敲打我的时候总说你乖、懂事、自觉,不需要大人操心。” 桃之得知爸爸在日常中也会提到她,心里感动起来。她总是很容易感动,只要有一点关心她爱她的蛛丝马迹出现,她都会牢牢的捕捉了,然后记在心里。 “我知道。” 桃之很感激小喆和她说这么多,她摸了摸兜里的零钱,朝着前方路口的一家不起眼的商店走去。 “走吧,我请你吃冰糕。” 小喆立马开心起来,飞跑着跟过来。 姐弟俩各捧着一根冰糕,嘴巴嗦得鼓鼓的,吞进肚子里的凉气瞬间缓和了热汗和烦闷。 他们坐在商店门口的椅子上,舒服地舒展双腿,谁也不说话,安静地一口口地吃下冰糕。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在这条路上飞奔而过,带起地上的尘土。 吃完冰糕后,桃之舍不得走,小喆也懒洋洋地倚靠在柱子上。 “这个时候回家,我爸爸还在睡觉,还不如就待在外面呢。” 小喆不停地用手扇风,嘴里继续嘟囔: “这天呀,想热死人。” 桃之站起身,打起精神,继续往前方走去。 “还找工作吗?” 小喆在后面慢慢地跟上来,眉眼之间皱成一团。 “找呀!争分夺秒,马不停蹄!” 桃之气昂昂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笑,小喆想笑来着,肢体却不受控地扭曲起来。 随即,他在地上打起滚。 桃之慌张地跑回来,伏下身,想要拉起小喆。 “你怎么啦?” 小喆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他用力捂着肚子,唇齿间挤出一个字: “痛!” 桃之当机立断,跑回商店找人帮忙。 第170章 小喆的手术 在商店老板的帮助下,小喆住进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医生检查后告知是阑尾炎发作。 小喆已经疼得意识模糊,嘴里不断地呻吟。 医生问桃之: “你是他什么人?” 桃之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是他姐姐。” 医生打量着桃之,身量瘦小的女孩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负担的样子。 “你们的父母呢?” 桃之仍然还在大口喘气: “还在家里,我回去叫他们来……” 她转身要跑,医生喊住她: “先把钱交了!” 桃之停下脚步,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所有零钱,医生皱了皱眉说: “这点肯定不够啊!” 桃之急得擦汗: “我回去拿钱,行吗?” 医生像是怕她会跑一样,看人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犹豫了一下之后他问: “家里有电话吗?打电话叫他们来,你人肯定要在这里,谁知道你会不会跑了不回来了呢。” 家属把病患扔在医院跑了这种情况不是没发生过,保守起见,医生要留住桃之,让她守在医院。 桃之拍了下脑袋,想起什么似的,又从兜里掏出手机,嘴里喃喃自语: “给我爸爸打电话,给我爸爸打电话……” 她慌得没了主意,忘记自己有手机这件事。 没过多久,英富和李双琴赶来了。 他们冲到小喆的床边,胡乱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站在另一边的医生皱了皱眉,大声地说: “赶紧去交钱,刚刚我们已经先做过检查,稍等结果出来再确定是否要手术。” 英富站出来,怯懦地问: “医生,要交多少钱?” 医生眼皮不抬地伸手按着小喆的腹部,确认着位置。 “你们先充两千吧。” 英富为难地看着医生: “我们身上只有三百块,刚刚还说问房东借的……” 医生不想听这些和自己无关的理由,毫无感情地打断: “那怎么行,扣掉检查费用就没有了。这孩子痛得这么厉害很有可能是穿孔或者化脓,等会结果出来,如果确定要进行手术的话,开刀费用和术后护理吃药挂瓶等费用,加起来最少也要五千。” “医生,帮帮忙,能不能先救救我儿子,钱我……我会想办法的……” 英富慌乱起来,从来不信佛的他,内心深深的祈祷起来,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虔诚,希望儿子只是轻微的。 可是小喆的脸上还在冒出豆大的汗,身体已经蜷缩成一团,咬牙忍痛却抑制不住闷哼声,英富切身地感觉到儿子此刻已经发动全身的力量来抵抗这种钻心的痛。 李双琴扑在小喆身上,毫无办法,只晓得哭。 医生以例行公事的口吻催促: “抓紧交钱吧!” 桃之站在英富后面,来回地踟蹰,她想说话,却又不敢开口。 李双琴扑过来,瞪大眼睛,不断地摇晃着桃之: “把你的钱拿出来,救你弟弟呀!” 桃之扭过头去看英富,英富也看着她,既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那我回家把存折拿来。“ 桃之努力让自己平静,极力表现出自己为了弟弟,为了他们,心甘情愿。 “我和你一起回去。” 英富说完又扭头对医生说: “麻烦你们先救治我儿子,我们现在回去拿钱。” 医生通融了一步说: “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 英富搂着桃之匆忙地走出病房,李双琴追出来在后面叫喊: “有多少拿多少,别藏着掖着。” 桃之舔了舔嘴唇,抬起头看了看英富,小心翼翼地说: “可是,我的存折里,只有两千。” 钱不够。医生说了,如果要给小喆做手术,至少要五千。 “走一步看一步吧。” 英富叹了一口气,内心混杂着一种别扭和不得已的感觉。 父女俩坐上出租车,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各自扭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英富打破沉默,有一种试图挽尊的勉强在里面: “这钱,我会还给你的。” 听到这话,桃之心里有些难过,原来爸爸和她竟如此地生分。 “不用还,这些年你培养我读书,也花了很多钱。” 这些钱,虽然是妈妈给她的,但她觉得这钱在她手里就是她的,怎么支配和妈妈无关。 可英富并不这么想,他觉得这笔钱是前妻的,他借来用在儿子身上,很伤自尊心。可眼下火烧眉毛,他不得不屈尊。 “一码归一码,就当我和你借的。” 桃之不再争辩,当她从行李包里翻出存折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递给了英富。 英富拿着存折,心中涌起感动: “小喆有你这样的姐姐,是他的福气。” 桃之平静地说: “赶紧取钱吧。” 他们去银行取出现金,再次回到医院。 李双琴已经在手术室门口等着了,她哭哭唧唧,语不成句地说: “医生说穿孔啦……小喆该有多痛呀……造孽呀……” 英富交完钱,也来到了手术室门口。他手扶着额头,来回地踱步,一面担心手术室里的小喆,一面忧虑还差三千块要去哪里筹钱。不过,不管怎样,小喆进手术室了,起码安全了,钱是可以慢慢地筹的。 桃之一边安抚李双琴,一边回头看英富的反应,心里也忧虑起三千块的缺口。像医院这种地方,肯定不可能打欠条,能让小喆先做手术已经是网开一面了,这钱再欠着,医生肯定要生气的。 李双琴想起什么似得,停止了哭,表情也严肃起来: “你们交了多少钱?” 桃之小声地回答: “我那张存折里的两千和爸爸拿的三百,一共两千三。” 李双琴大叫起来: “那不够的呀!医生说了最少要五千,小喆手术出来还要挂水吃药,那不够的呀!我不是叫你都拿出来吗?你为什么藏着掖着,你妈妈不是给你钱了吗……” 她冲桃之发起脾气,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英富大吼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够了,她全拿出来了!” 英富黑着脸,几乎要吃人的样子。 李双琴又哭起来: “那怎么办嘛,钱不够,医院肯定会扣着小喆,不给他吃药打针,我苦命的儿子……” “你哭丧啊,哭哭咧咧的像什么样子!” 英富再次大吼,李双琴压低了声音,不敢再乱唱。 第171章 寄予希望的彩票 闭嘴后的李双琴在椅子上坐下来,眼神呆愣地望着某个方向。 桃之坐在椅子的另一边,一直留意着坐在手术室门口旁边地上的英富。 失魂落魄的英富,脑子里来回地翻着名单,想着究竟可以找谁借钱。 这些年,他在深河市认识的人都借遍了,二妹和四弟,过去的朋友、同事、邻居以及房东。那些同事朋友,大多数后来都不再来往了,因为每次为了周转老家的借款还有一家人的开销去借款。这些借款欠着欠着总是很长时间还不上,久而久之,大家都怕了,都躲着他。 他心里怨恨这些人不讲情义,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掏心掏肺地对待这些人,结果却换来他们的远离。 人性薄凉,这是他这些年在深河市摸爬打滚过来得到的最深体会。世界不会好了,坏人太多了。喝过酒之后,他总是要痛斥社会的腐败、制度的溃烂、时代的没落。像他这么聪明的人却得不到伯乐的赏识,怀着才能却得不到机会。 千头万绪,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社会的错,命运的错。他一次一次地跌倒,一次一次地努力爬起来,可是他从没有被奇迹眷顾过。 什么时候会发生奇迹呢?他无数次地幻想着自己的命运会发生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走向人上人的巅峰。而最最近这种可能的办法只有一个,买彩票。 这些年他会买每一期的彩票,执着地研究着每一期号码的规律,他天真地想着,只要坚持下去,命运之神一定会光临,到时候,一举拿下,他可以翻身做主人。 可是这些年他中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奖,大奖总是失之交臂。翌日开奖之后,总是懊恼下注时想过要买已经开了的号码。可是马后炮多说无益。 英富想起前天刚买的彩票今天开奖,纸票还放在那身保安制服的口袋里。他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站起身,径直往出口走去。 桃之觉得有异,警觉地盯着他的背影。 “爸爸出去了,我去看看。” 桃之和李双琴打了个招呼后,起身追向英富。她追到医院门口,望出去时,英富已经打了一辆的士车。他麻利地坐上去,然后在尾气轰鸣声中,彻底地消失在桃之的视线里。 桃之掏出电话,拨通英富的号码,电话一直在忙音状态中,对方不想接电话。 她很担心,怕爸爸会胡思乱想或者走向极端。 但英富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再次回家取出彩票,然后去了彩票站。 他站在号码榜上核对的时候,手心里出了许多汗,把彩票都濡湿了。他紧张地在裤子上擦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最新一期的号码。 第一个对了……第二个对了……第三个……不对……第四个……不对……不对,都不对。 连最低档都没中。手中的纸票像落叶一样,轻飘飘的落到地面上,翘起的一角微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是一抹嘲讽的微笑。 这样的时刻,英富经历过很多,可只有今天,失望像软和的水泥瞬间浇筑满心脏,风一吹,僵硬了,呼吸也僵住了。 唯一的希望破灭了,现在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想着该和谁借钱,毕竟小喆的医药费没有办法拖欠的。 临走之前,他咬咬牙又买了一注彩票,他所有的希望再次押在这张新的彩票上。 只要命运可怜他一次,让他中一次,那么他的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他又无比担忧,下一次开奖时,命运会再次地玩弄他。 他揣着彩票,步履匆忙地回到出租房,翻出剩下的半瓶白酒,一口气喝掉二两,由于喝得太急,白酒呛进鼻腔里,咳了很久才缓和。 酒精上头之后,心脏突突地响,胆子也壮了几分。 他走出门,跨过院子,敲响房东家的门。此时已经傍晚,饭菜的香味从屋子里飘出来,熏得肚子里的那点白酒要翻涌出来。 他整理衣装,清了清猴头,准备以最诚恳的姿态问房东借钱。 房东是一位肥胖的女人,日常也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格外和善。当初英富租她的房子,原本四百一间的房子,英富厚着脸皮砍了一百,她乐呵呵地答应了,说他们这些外地人到深河市来谋生不容易,她的房子多的是,多一百少一百的对她来说没什么影响。英富很感激,在这里住下来之后,他特意让李双琴花高价买了一只鹅卤好了送给房东。 房东得了那只卤鹅后,对他们一家人也格外地客气和关照,一有点什么好吃的都会单独送一份来,有时还给小喆送一些新衣服。 英富也知道,她是一个有钱,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的单身老女人,如今和她那个八十岁的老母亲生活在一起,依靠收租过着悠闲的生活。 说实话,英富很羡慕房东,羡慕她每天无所事事,坐着躺着都能有收入。有时他和李双琴闲聊说: “我要是没结婚又下得去口,和她在一起,我的日子就舒服了。” 李双琴气恨恨的白了他一眼说: “人家是土着,怎么可能看得上你这个乡巴佬。” 英富嗤之以鼻: “你不懂,这种老女人最寂寞了,我这样的,只要和她说我愿意娶她,她求之不得呢。” “你就做梦吧,梦到哪句说哪句。” 李双琴嘟嘟囔囔的,不敢说得太大声,但英富还是听见了,并不计较: “要不是你拖累我,我就带着小喆过好日子去了。” 往日的闲谈还历历在目,可此刻的英富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 房东站在屋檐下,笑眯眯地望着他: “小喆怎么样了?” 英富先是点了点头,脸变成了猪肝色,唇齿间艰难地吐出话: “我儿子进手术室了,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是舔着脸来找你帮忙的。” 房东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说。” “我想找你再借点钱。” “下午不是刚借了三百给你吗?” 房东的语气很温和,但这句反问却让英富顿时有些退却。 “不够,医院说要五千的费用,我们已经凑了两千多先交了,我想跟你借三千,工资一发我就还给你……” 房东收敛了笑容,蹙起眉头: “小江,我知道你现在有难处,可是你现在租我的房子一个月才三百块,而且我已经借了三百给你了,你现在一下子要我借三千给你,这三千相当于十个月的房租,这个我恕我无能为力,风险太大了。” “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英富连连保证,整个人窘迫得像个要饭的。 第172章 放纵一回 房东与租客,各自站立于廊檐上和廊檐下。 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微到尘埃里,泾渭分明。 “我们一家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没有人可以帮我们了。只能求你帮忙了,一条人命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英富借着酒意卖惨。 房东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 “小喆这样的情况我也很同情,我看你还是尽快打电话回老家,抓紧把凑出钱来。” 自尊心受挫的英富一时无法接受被直截了当的拒绝,他抬手指着房东,气愤地说: “你真没人性,我都这么来求你了,为什么不帮帮我们一家人?” 房东的脸上掠过一丝震惊,但很快恢复如初,依旧保持着自己的修养: “你我非亲非故的,我没有义务借钱给你,万一你们不想还钱,直接搬走了,我怎么办?” 英富气得声音发抖: “为富不仁,小人之心,我就不是那样的人,况且我在这里还有一份工作。” 房东懒得再说下去,扭身准备进屋。 英富恼羞成怒,爬上台阶,准备用强。房东警觉地侧过身子,瞪着眼睛大叫: “你想干什么?你再这样,我要报警了!” 英富听到“报警”二字,浑身一激灵,人顿时清醒了。附近还住着其他租户,闹将起来,倒霉的是他。 他的气势顿时萎靡下来,声音低若蚊蝇: “对不起,我喝了点酒,一时冲动了,我太紧张我儿子了,才会这样,对不起……” 英富语无伦次地说着告饶的话,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条乞怜摇尾的狗。 房东缓和了脸色: “我理解你是为了儿子……” 她叹了一口气又说: “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吧。” 英富如获赦免,深呼出一口气之后,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后退着离开。 那个肥胖的女人一扭身走进屋子,谨慎地关上了门。 英富在回医院的路上给二妹打电话,二妹没接,也许还没下班吧,他心中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二妹夫是管钱的那一个,从他们手中也借不来多少。 他上班的地方是一家小工厂,老板娘是会计,出了名的铁公鸡,过去着急周转的时候也找过老板预支工资,被老板娘否决了。 现在的同事,情况和他差不多,甚至还有更困难的。能想到借钱的地方他都想过了,丝毫没有头绪。眼下只能先拖着医院,再想办法慢慢地凑吧。 刚到医院,英富迎面撞上小喆的主治医生,医生停下脚步问他: “钱交齐没有?” 英富慌忙点头,心虚地说: “交了,交了……” 医生点点头后,指着身后其中一间病房说: “手术做完了,没什么大问题,你可以去看看。” 英富弓着身子,连连地道谢。 小喆躺在病床上,麻醉还没有醒。 李双琴在一旁守着,表情看起来轻松了许多,因为医生说这是小手术,休息两天就能出院了。 桃之看到英富走进来,便一直盯着他看。 “爸爸,你去哪里了?” 英富缓过神来,故作轻松的样子说: “我去厂里了,今天没法上夜班,得去和保安队长说一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交给桃之: “你先回家吧,把晚饭做了,我们等会回去吃晚饭。” 桃之拿了钥匙,先回去了。 英富走到李双琴身边,静静地看了小喆好一会。 “医生有说他什么时候会醒吗?” 李双琴摇了摇头说: “不一定,有的人醒的快,有的人醒的慢,看个人身体素质的。” 英富有些焦急,心里生出一些盘算。 他打算等小喆醒了,偷跑出医院。 穷生歹意,他也没有办法。 他和李双琴商量的时候,却遭到了李双琴的反对: “我们再穷也要堂堂正正做人,眼下实在拿不出来,就先和医生商量商量吧,我们又不是不还,只是眼下困难,人家能理解的,好好说,他们一定会理解的,总不能逼我们去死吧……” 她越说越激动,英富捂住她的嘴,小声地斥责: “你喊什么,你想让整个医院知道我们想逃医药费啊!” 李双琴安静下来,嘴角撇了撇: “反正我干不出这样的事情,大不了我跪下来求他们,要杀要剐也随他们……” “行行行,不逃了,就这么捱着吧。真是要我的老命了,全家人靠我一个人的工资,随便生点病,一下子就轰然倒塌了。” 英富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苦,这些年没有半分积攒,已出现任何风险,顾头不顾脸的,这种日子他受够了却还得继续受着,根本没有逃离的机会。 “桃之也马上上班了,日子会好起来的。” 李双琴轻声地安慰英富。英富扭头视线望向空空的角落里,固执地说: “我不指望她,她能养活自己,不拖累我们就行了。” “怎么不指望,找个工厂做流水线,勤快一点加加班,一个月工资下来不比你少,她自己留一点生活,剩下的交上来,帮衬着还掉一些债务,你也轻松一点。” 李双琴有自己的算盘。英富却有些不满,虽然他对桃之有心结,但他也不喜欢李双琴安排桃之这个那个的。 “那你怎么不去工厂做流水线挣工资,帮我分担一点?” 英富的语气充满不悦,李双琴也没料到他会生气,于是嘟嘟囔囔地辩解: “我身体不好,车间的大灯照得我头晕,你不是不知道。我在家伺候你们爷俩我也忙得很,虽然我做的是家务事,那也是有价值的。就算出去做人家的保姆,也开高工资的……” “那你出去做保姆,我和小喆不要你伺候。” 英富冷冷地打断了李双琴,这两年,李双琴越发的啰嗦,动不动就要抬高自己做家务的价值。英富懒得听她说,不反驳是为了让她心安理得一点。 可时间长了,听多了就烦,本来他天天要倒班,睡眠吃饭都不规律,工资也不高,还不清的债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人生唯一的希望只剩下小喆长大成人出息成器。 他每天都在幻想着把小喆培养出去的那一天,完成任务的那天,他一定要海吃海喝,酒醉饭饱,彻底地放纵自己,为自己而活。 第173章 借钱救弟弟 李双琴自知理亏,她如果真要放下家里,出去做保姆,根本不会有人要她,因为她不识字。来深河市这些年,勉强地学会说几句简单简短的普通话,一句完整的普通话里头还得夹杂些老家的土话,别人听着也是半懂半不懂的。 如果做个做饭的保姆,出去买菜,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或者做个月子保姆,她也不懂食物的营养搭配什么的。 她出门也要依赖英富或者小喆,独自一个人的话,她一定会走丢。过去有一次,她一个人出去买菜,在巷子里兜兜转转走到五公里之外的另一片城中村去了。好在她特意记过英富的电话号码,别人帮忙打电话叫英富来接她。 那天英富上着班,请了假来接她,气急败坏地骂她蠢,菜市场就在离家几百米的地方,她怎么会走到五公里外的地方来。 李双琴羞愧得要找个地洞钻进去。英富大发雷霆,大骂她耽误他上班,这一请假,一天工资没了,全勤也没了。 “你睁眼瞎啊,不会看字吗?不会记去的路上的标志吗?” 李双琴委屈起来: “我不识字啊,我要是识字,我根本求不着你!” 她也气急败坏起来,不依不饶: “我要是有文化,我用得着嫁给你这个二婚的烂蒲勺子吗?” 英富冷笑一声: “你真是没有半点自知之明,照照镜子吧,一张哭丧的丑脸谁愿意要你!” 他这是话赶话,一下子就伤了李双琴的心,她哭天抹泪的就要往马路上冲: “我死了得了!我为什么要白白的遭你的迫害。” 大家上前拦住她,都劝英富: “口没遮拦的,怎么能说这么难听的话,多伤人啊!” 英富心里也内疚,拉下了面子道歉: “我不该说这样的混账话,你是个好女人,生下小喆,把他带得这么好,也伺候我吃饱穿暖,让我过得服服帖帖的。” 他没法昧着良心说李双琴长得不丑,他从别的角度找补,逢人便说: “我老婆长相一般,但是人贤惠,心里美。” 李双琴听了,心里也高兴了,越发地真心实意和他过日子。 哪对夫妻过日子,不是这么磕磕绊绊过来的。 李双琴觉得自己的命比一般的女人好,起码老公长得标致,有时也会对她说好听的话,虽然打过她几次,不过都是情有可原的,男人有时候心里苦闷,发泄苦闷的时候难免会伤到身边的人,她能理解。 小喆是个好儿子,嘴巴也甜。每回出门,别人看到他,都会心生喜欢。样子白白胖胖的,脸蛋也俊,像他爸爸。小喆是她的骄傲。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有个多余的继女,如果没有这个继女,她觉得一家三口很完美,像个三角形,很稳固。 别人总劝她,不用肚子疼就多一个女儿,多好,随便对这个女儿好一点,等长大了会自动来孝顺的。 这话虽然在理,可她总是不舒服,毕竟不是肚子里来的,和她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天生的生分像隔着一条河,她不想弄湿裤脚趟过去,去接近这个继女。 继女似乎也不喜欢她,同她一样,只是做着表面的工作,尽量保持着和谐的面子,里子其实结了冰,阻拦着对方,上面还写着“生人勿近”。 英富身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打断了李双琴的思绪,她目送英富走出病房去接电话。 小喆的眼睛颤动起来。 李双琴大喊: “医生,快来,他动了!” 有个护士跑过来,掰开小喆的眼皮看了看,然后站起身拨弄了下挂水。 “快醒了,等下这水挂完记得喊我们。” 李双琴连连点头说好的。 护士走出两步又走回来,像是想到什么事。 “对了,你们钱没交够,赶紧去补齐!” 李双琴慌忙点头说: “会的,会的。” 她想出去找英富,又担心小喆随时会醒,怕他醒了看不到家人,会害怕。 好在英富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刚刚护士催着交钱,怎么办呀?我真怕他们等下不给小喆挂水了。” “别着急,刚刚二妹打电话来了,她那里会借五百过来。” 英富探头看着病床上的小喆,看到他不停地动着眼皮。 “护士来看过,说快醒了。” 英富点点头,松了一口气。李双琴接着说: “剩下的钱怎么办?” 英富觉得头痛,不停地揉着太阳穴: “船到桥头自然醒,走一步算一步吧。” 夫妻俩守到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桃之送饭来了。在这期间,医生再次来催缴款。医生说今晚如果不交齐费用的话,他们要腾出病床,睡到外面过道上去。 麻药褪去之后,小喆醒过来了,可整个人都很虚弱。英富和李双琴都不忍让他搬到过道上,那里太吵了,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而且没有冷气。 桃之在旁边的桌子上,把饭菜摆出来。她想叫英富和李双琴吃饭,可是不知道要怎么称呼李双琴,只好生硬地说了一句: “吃饭吧。” 英富跑了一天,早上去车站接桃之,下午医院家里来回地跑了几趟,早就饥肠辘辘了,他先过去端了碗吃饭。 桃之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看着大约有三千。 英富讶异地看着她,嘴巴也忘记咀嚼: “你哪里来的钱?” 下午,存折里的钱明明全都取出来了。桃之怎么还会有额外的钱? 桃之咬着下唇,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 “我妈给的,刚刚回去的时候我给她打电话,问她要的。” 这笔钱,她和妈妈撒谎说马上要报名学计算机要来的。 英富放下碗筷,表情极其复杂。 “你怎么和你妈说的?” “我说我要报名学计算机。” 桃之明白爸爸的心思,他害怕自己在前妻那里颜面无存。 因为他听到桃之的回答后,表情瞬间就缓和了。 李双琴一直背对着英富和桃之,她其实都听见了,但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为了小喆,她断然不会愿意接受这笔钱。 英富连饭也不吃,匆忙地跑出去交费。 小喆睁开眼睛,无力地抬起手。 “姐姐,谢谢你。” 桃之握住弟弟的手,眼睛里含了泪。 她抬头,看到对面的李双琴,眼睛里也含了泪。 第174章 未录用 三天后,小喆出院了。桃之不用每天做好饭菜送到医院,时间空闲下来之后,便独自一个人出去找工作。 烈日毫不留情地暴晒着这座城市。 桃之流连在附近的工业区,只要贴着招聘启示的,便壮起胆子进去询问。有一家组装手表零件的工厂可以直接笔试和实操,笔试对她来说不难,可临到实操时,面试官拿出一碗黄豆,要求所有面试者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用筷子把豆子夹到另一个碗里。 黄豆又圆又滑,桃之夹得满头大汗。她还没夹多少个,周围已经有人陆续完成任务了。 最后,完成最快的前十名都被当场录用,落榜的桃之懊恼地离开了这家工厂。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心中难过起来,她明明那么努力,结果却被淘汰了。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扭头望去,一张狭长如鹅蛋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我家在进门处的第一间房。” 桃之对这个女孩没有任何印象,但说起进门处第一间房,她记得好像有个腿脚残疾的女人总是坐在那里织毛衣。 桃之干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刚我也在那家工厂参加了面试的,我手抖,黄豆夹不起来,被淘汰了。” 桃之勉强地笑了笑说: “我也被淘汰了。” 女孩抿着嘴大笑起来: “这家厂子真有意思,还得会夹黄豆才给进。” “毕竟他们是做手表组装的,零件都很精密,所以才要考验手的灵敏和稳度吧。” 桃之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女孩大大咧咧地往前走去: “你叫什么呀?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呢?” 桃之挠了挠头,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说: “找到什么就做什么吧。” 她只想尽快找到工作,帮爸爸分担压力。 女孩停下脚步,环顾了一遍四周: “这附近没什么好工作,都是流水线。”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桃之觉得这个女孩没有什么礼貌,大喇喇地打听着别人的事。 “我叫鲁莺花,你叫我花花好了。你多大啦?” 鲁莺花半吐着舌头,眨着眼睛看桃之。 ”我们那讲虚岁,我今年二十了。你呢?” 鲁莺花收回舌头,摸了摸鼻子说: “那你比我大,我十六。” 桃之皱着眉,打量着鲁莺花: “那你长得真高。” 几乎高出她一个头了,根本不像十六岁的孩子。 “一米七二。” 鲁莺花笑嘻嘻地昂起头。 找了一下午的工作,没什么眉目,心里的气也泄光了,桃之垂头丧气地在路上走着。 鲁莺花跟上来: “回家吗?” 桃之想了想,便嗯了一声。 “我之前上班的火锅店就挺好的,每天还能偷吃肉。” 鲁莺花自顾自地说起来。 “那你现在怎么不干了?” 桃之微仰着脸看着鲁莺花。 “天气这么热,谁吃火锅呀,老板不想养那么多闲人,把我辞退了呗。” 鲁莺花撇了撇嘴,觉得桃之问的问题很白痴。 “那你这次找工作找了多久?” 桃之想通过她了解如今的就业行情究竟如何。 “从火锅店离开之后,我也干过不少工作,我还进过传销组织呢,可惜我的亲人只有我妈妈,没有其他亲戚朋友可以发展下线,然后我被赶出来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传销。” 鲁莺花说得很平静,桃之不免对她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奇异惊险的经历。 过去,桃之也听过爸爸和叔叔们说过进了传销轻则会被骗得倾家荡产,重则会被打死。总之,是很恐怖的组织。 “还有那种在街头推销洗发水、鞋油之类的,不过我也没干下去,因为强行推销会遭到路人的咒骂,有些没素质的甚至还吐痰到我们身上。” 想起这些经历,鲁莺花的语气也变得有些愤怒。 “你真厉害,社会经验很丰富呢。” 受到桃之夸赞的鲁莺花,整个人都昂扬起来: “这些年,我走过的路不是白走的。” “你很早就没有上学了吗?” 对于桃之的询问,鲁莺花一时有些黯然: “初中没读完,本来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再加上我妈妈在公司里干活,被搅拌机绞断半条腿,落下了残疾,我爸爸在很多年以前就抛下我们母子俩,失踪了。我就早点出来上班赚钱。” 桃之闻言,心里很是同情,她知道这样的境况对于一个才十几岁的女孩来说,是非常不容易的。可惜她自己也身处泥沼,无法给鲁莺花提供什么帮助。 “对不起,我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 鲁莺花摆摆手,大度地说: “都过去了,我也不会想得太复杂,找到一份好工作,好好做,养活我妈妈。” 桃之很赞赏她乐观的态度,嘴里不自觉地说了一句: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鲁莺花皱眉问: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桃之笑了笑说: “意思就是会越来越好的,报纸上都说了,在这个时代,只要勤劳肯干都可以收获美好的生活。” “你说话文绉绉的呢。” 鲁莺花这样说,弄得桃之有些不好意思,怕对方以为自己在卖弄,于是想着该怎么转移话题,可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走到这条站满妓女的小巷子里。 天色刚昏暗下来。 刚进院子,鲁莺花便小声地对桃之说: “外面站小姐们,听说一天下来,也能挣不少呢。” 桃之眨了眨眼看着她说: “可是,她们做的毕竟不是正路子,钱再多,也难心安理得。” 鲁莺花耸着肩膀说: “谁知道呢,这年头,笑贫不笑娼,有钱就是老大。” 桃之不认同,但也不想在继续和她争论下去,因为她看到英富下班回来了。 “你们在这说什么呢?” 鲁莺花收敛了鬼祟的神态,抬手冲英富打招呼: “叔叔,你下班了呀?” 英富看了她一眼,微微地点头,然后冲着桃之说: “工作找得怎样了了?” 桃之泄气地回答: “被淘汰了。” 鲁莺花在旁边打圆场说: “那家厂子不去也罢,考试竟然考夹黄豆,笑死人了。” 英富没说话,背着手回自家屋子里去了。 第175章 被丢出去的垃圾 吃过晚饭后,桃之的电话突然响起铃声。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瞬间白了一下,她看了一眼所有人,然后起身走到外面接电话。 “你学得怎么样了?” 电话里,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我没去学。” 桃之犹豫地说了实话。 “什么情况,我不是打钱给你了吗?” 荔香的声音充满了惊讶,还有不理解。 “对不起,妈妈。我没跟你说实话,前阵子,弟弟阑尾炎做手术,他们钱不够,所以我撒谎问你要了。不过,你放心,我一找到工作,工资攒下来了,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桃之慌张地解释并承诺。 荔香却长叹一口气说: “什么还不还的,我给你钱是应该的,我们母女之间不该生分和客气。那你现在身上还有钱吗?” 荔香担心女儿的窘境,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钱寸步难行。桃之忙不迭地说: “有的,有的,你放心,不用担心我。” 她撒谎了,她知道如果不撒谎的话,妈妈一定二话不说还要再打钱过来。可是妈妈也只是个家庭主妇而已,这些年存下来的钱都给她的话,妈妈的生活怎么保障呢。 “我再给你转三千,你抓紧去学计算机吧。” “不要,你打过来我会再给你转回去的。” 桃之心中感动,但她真的不想再让妈妈出钱了。 “你别固执,这钱我愿意给你的。” 荔香有自己的坚持。 “我没时间去学这些,我想早点找到一份工作先做着,慢慢攒到钱我再去学打字之类的。” 桃之也坚持自己的想法。荔香沉吟了好一会才说: “那你想好找什么样的工作吗?” “最近我看了一些工厂普通岗位。” “干这个哪有什么前途,什么也学不到。” “那干什么会有前途呢?” 桃之也想听听妈妈的建议。 “你看看附近有没有大酒店,去做个服务员也比做流水线有前途,大酒店的环境可以锻炼你的情商、做事,而且能见到不同的人,学到为人处世的方法。” 桃之对酒店的印象,是来自于电视里富豪们会去消费的地方。她只是一个高中毕业的学历,那么高端的地方会收她这样的人吗? “进大酒店得有大学学历吧?” “很多高端的是只招大学生,你先试着找找看,碰碰运气,你高中毕业也不算太差。你表姐初中毕业,也进了大酒店,做服务员,方方面面都提升得很快。现在她出去,也是一个很体面的人呢。” 荔香的建议为桃之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心里暗暗地埋下了目标。 挂了电话之后,桃之回到屋里。英富坐在床上抽烟,表情不明。 桃之有些心虚,不敢看他,自顾自地从衣柜搬下地铺准备铺展。 “是你妈打的电话吗?” 英富丝毫不避忌李双琴和小喆,直接地问出来。 桃之小声地回答: “就是问我有没有去学打字。” 英富吐出一口烟,长叹一口气又问: “你怎么说的?” “我骗她说我在学。” 桃之也对爸爸也撒谎了。 “把你妈的电话给我吧。” 英富抬起手,瞪着桃之把电话递过来。 桃之半蹲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英富,又转过脸,愣愣的看着李双琴。此刻,李双琴坐在小喆的床边,头也不回,假装没听到他们的对话。 桃之舔着嘴唇,内心有些慌乱: “她已经再婚了……” 妈妈已经结婚了,爸爸再去联系,有些不合时宜的。 英富似乎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手垂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整间屋子似乎陷入冰冷的地窖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那挺好的。” 回过神的英富收回自己的手,语气有些漠然,听不出其他的情绪。 桃之半跪着,手掌不停地抚平地铺的褶皱。 “爸爸,这附近有什么大酒店大饭店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英富似乎还未从刚刚的消息里缓过来,话也说得飘忽忽的,像做梦一样。 “我想找一找在大酒店的工作。” 英富抖落手中燃烧掉半截的烟灰,凝神想了想: “这一片要么是城中城,要么是工厂,没有什么像样的大酒店。倒是你二妹姑姑那边临江,有不少江景大酒店。” 桃之只好打消念头,既然这附近没有大酒店,那只能找个工厂做流水线了。 英富想了一会儿又说: “要不,你去二妹姑姑那里吧,就算不做大酒店,也可以让你姑丈帮忙介绍进厂里,那边的工厂比这边多,环境也好,像药厂、科技厂之类的,都是很干净的。” 桃之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她不想去二妹姑姑家,她想留在这里,和爸爸在一起。 可是英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立马掏出电话给二妹打电话。 电话通了之后,英富也不过多寒暄,直接表明来意: “桃之想找大酒店的工作,我们这附近就是一片荒地什么也没有,我让她去你那里,如果大酒店的工作找到不,让婿郎帮忙介绍进工厂也行啊!” 二妹在电话那头说: “我得和王有福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帮一下外侄女这不是应该的吗?等她挣工资了一定会孝顺你们的,反正你们也没有女儿,让她做你们半个女儿,便宜你们了。” 英富说着鬼话连篇,恨不得马上把桃之连夜打包送过去。 “这话说的,那行吧,你让她来吧,不过我这里房间和你那差不多的,甚至比你那狭窄,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也打不了地铺。” 二妹无奈地让步了,吃饭上问题不大,就是添一双筷子而已,可是睡觉的地方不好安排。她其实也是有点婉拒的意思,奈何英富却无所谓: “这好办,让她和小俊睡。” 二妹怕大腿叫起来: “小俊和她一般大,睡一起不合适呀。” 英富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他们是表姐弟,有血缘关系的,不会乱来的。” 二妹气得瞠目结舌: “你真是胡说八道,行了,不扯这些,我来想办法吧。” 桃之躺在地铺上,默默地听着爸爸和姑姑的周旋,眼睛忽然热了起来。爸爸始终把她当成多余的垃圾,总是在寻找机会把她丢出去。 第176章 大酒楼 挂了电话之后,英富冠冕堂皇地对桃之说: “看吧,我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既然你想去干大酒店,那就去吧。” 他随手丢掉手里的烟头,扭头问李双琴: “医院退的钱还有多少?” “退了八百,还房东三百,还剩下五百。” 李双琴起身从柜子里掏出叠成一摞的五百块,递给了桃之。 “去了二妹姑姑家,给她两百生活费,剩下的,你自己留着零用。” 英富走下床,从桃之手里拿回钱,舔手指数了一遍后,抽回两张。 “三百就够了。” 英富淡淡地说着,手中的两百塞还给李双琴,李双琴没再说话,收下了钱。 桃之拿着三百块钱,面上强装着: “是够了。” 她听见自己喉头折断的声音。她掏心掏肺地对待爸爸,可是爸爸只想丢掉她。 第二天英富正好轮到倒班,正好有空送桃之去二妹家。刚走到院门,鲁莺花正在廊檐下刷牙,她看桃之背着旅行包跟随在英富后面,疑惑的问: “桃之,你去哪里呀?” 经过一夜的自我安慰,桃之已经坦然接受了爸爸的安排,所以她还能平静地回答鲁莺花的问题: “去我姑姑家。” “那你还会回来吗?” 鲁莺花吐掉嘴里的泡沫,表情也变得凝重,昨天才相处几个小时而已,她已然把桃之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等找到工作了,休息的时候肯定会回来的。” 英富代替桃之回答了鲁莺花的问题。 鲁莺花却不依不饶,继续问: “这里也能找工作呀,为什么要去你姑姑家呢?” 桃之的脸上露出苦笑: “我想找大酒店的工作,我姑姑那边有大酒店,所以我过去看一看。” 鲁莺花点了点头说: “那等你找到了,也捎带一下我呀。” 她从廊檐上跳下来,掏出手机要和桃之互换号码。 英富站在铁门边上,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赶紧走吧。” “叔叔,别急呀,我和桃之难得交上了朋友,不能让我们断了联系呀。” 英富讪讪地笑了笑,都是一个院里的,不好发作。 鲁莺花的妈妈拄着拐杖从屋子里出来,站在廊檐上叫: “快来吃早饭呀!” 鲁莺花留了桃之的号码,转身响亮地应着: “这就来。” 桃之跟随英富出了门,早晨的巷子空荡荡的,也宽敞了许多,旁边的水沟散发出微微的臭气,掩盖了昨天弥漫的浓重的胭脂气味。 到了二妹家,正好碰到王有福提着菜从外面回来。 “我买了最新鲜的鱼。” 王有福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说是厨房,其实是在屋外阳台上加盖的棚子。 “中午你们可以尝尝他的手艺,清蒸鱼他最拿手了。” 二妹炫耀着丈夫的手艺,然后搂着桃之说: “你还是那么瘦,饭都吃到哪里了去了,一点营养都没留住吗?” 桃之羞怯地笑。 “一转眼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小时候你和我最亲了,你记得不,只要看不见我就哭,非要我抱着你才行。” 二妹还是像过去那样,唠唠叨叨地说着重复的话题。 英富背着手站在王有福身后,看他处理鱼。 “你还挺厉害,杀鱼也会。” 王有福聚精会神地刮着鱼鳞,听到英富说的话,竟觉得有些好笑: “这有什么,杀鸡杀猪也不在话下。” “杀鱼杀鸡这不是女人该干的活么?” 英富看不惯王有福干这些,他觉得一个大男人围着厨房转就是娘娘腔。 “大哥,我可比不上你命好,家里有阿琴操持一切。我和你妹妹都上班,她要求家务要对半分,不然就有得吵。” 王有福并不以此为耻,杀鱼杀鸡这么血腥的事情本该男人来干,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平等,家务事上也不该分男尊女卑这种老思想。 “桃之来你们这,托赖你们了,有什么要干的都可以使唤她,这点她很懂事的。” 英富觉得把桃之这么硬生生的抛在这里也有些不像话,于是说了点转圜的话。 吃过午饭后,英富便回去了。 那天下午,二妹和王有福带着桃之在附近逛了逛,顺便带她认认路,他们在江边走了一圈,王有福介绍了附近都有哪些大酒店。 鳞次栉比的高楼临靠着这条宽阔的御龙江,这条江流向东边的大海。 “这一片基本上是涉外酒店,有英语要求,你英语怎么样呢?” 王有福对这一带酒店有大概的了解,那些在大酒店工作的人基本上是酒店管理专业出来的。 桃之面露难色,她因为耳朵不灵敏的原因影响了说话的口齿,英语的口语她也说得并不好,所以她如果想进这些大酒店,可能连门槛都够不着。 王有福想起什么,转了个身,手指向东边一座建筑: “那边有一家老酒店原来名号很响的,里面也很气派,几十年历史,本土大老板们吃饭都是去这家的。前两年因为经营不善倒闭关张了。最近被一个新老板盘下来了,酒楼目前正在翻新。前阵子我路过那,还有看到那里贴了招聘启事。” “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看看吧。” 二妹急哄哄地往前走。 这间酒店掩映在椰树林间,等靠近了,桃之才发现装潢一新的建筑看起来格外的气派辉煌。虽然是白天,但依稀地可以感觉到,过去这里曾有名流贵宾,络绎不绝,光怪陆离,声色犬马。 他们在正门处看到一张简单的白纸上打印的文字。 服务员若干。 传菜员若干。 迎宾员若干。 领班五名。 学历不限,薪资面议,有意请入内咨询。 二妹和王有福在门口等着,桃之一个人从正门走进去,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周围种满各色花草树木,正前方有一座水池,水池里有假山,一排喷泉围绕假山绵延不绝地喷洒着。 桃之心中暗叹: “真气派啊,如果能在这里上班就好了。” 桃之鼓起勇气走进空荡荡的大堂,然后大声地问: “有人在吗?” 不多时,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打量了一下桃之,问: “是来面试的吗?” 桃之点了点头。 中年女人招了招手说: “那你跟我来。” 桃之快步跟上这个女人,然后不停地左看右看,此刻,这条走廊也豪华得像梦一样,不该是她这样的人可以来的。 第177章 面试 桃之被带进一间宽敞的办公室,红木的大班桌和大班椅居中地摆放着,墙上挂着各种字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香气。 把她带领进来的中年女人率先开口: “我叫李筕,你也可以叫我筕姐。你在这先坐一会,老板姓贺,贺总稍等就会过来。” 筕姐指了指大班桌前方的客座,桃之小心翼翼地坐下,拘谨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筕姐出去时顺便关上了门。 桃之身处在陌生的地方,难免惴惴不安,她感觉时间变得很漫长,桌上摆放的钟表,指针仿佛很用力似的,哒哒地跳过一秒又一秒。 身后的门响了,桃之僵硬着肩膀,头也不敢回,仍然直愣愣的坐着。 一具颀长的身体从桃之的眼角出现,身体的主人慢慢地移到正中来,她看到一张瘦削的,皮包着骨头的脸。那张脸看起来不算多么的俊美,却散发着儒雅的气质。 这个男人连声音也很儒雅,桃之觉得自己和这个人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 看来这位就是贺总。 “你要面试哪一个岗位呢?” 他的声音很温柔。 “服务员。” 桃之觉得自己一定会卡壳,但意外的,这个词像是会烫嘴一样,一口气就说出来了。 她暗暗地给自己打气: 好好说,好好表现,争取一举成功。 “服务员挺辛苦的,你能吃得消吗?” 声音还是很温柔。桃之稍稍放下了一点防备: “我是农村来的,小时候我还捡过垃圾,什么苦都可以吃。” 贺总靠在大班椅上,饶有兴味地看着桃之: “你还捡过垃圾啊?” 桃之莫名地窘迫起来: “嗯,家里穷,捡瓶子卖钱……” 她忽然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要说捡垃圾的事,白白地受人看轻。 贺总摸着下巴,想了想,然后说: “我这里要到下个月一号开业,这个月十五号开始,会给你们安排培训,带薪培训。现在到十五号还有十天,你能等吗?” 桃之立刻点头说: “当然可以。” 如果能留用她,就是多等二十天也没事的。 “那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贺总微笑着,整个人像是沐浴在一种不存在的光辉里。 “我能问问,包住吗?” 桃之最关心这一点,如果能包住的话她就不用麻烦二妹姑姑一家了。 贺总想了一下说: “这个可以有。” 面试就这样结束了,比桃之想象中的还要简单,她跟着筕姐办好手续之后,穿过复杂的走廊回到一楼。 二妹和王有福还在门口等着,看到桃之后,都挥起手: “怎么样?” 桃之想要戏弄他们,便苦着脸走出来。果然,二妹的脸上爬上失望: “没戏了呀?” 她重复了好几遍,充满遗憾。直到桃之发出爆笑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啊呦,你什么时候学会骗人啦!” “老板直接面试的我,二话不说就让我入职了,二十号来上班。” 桃之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她来深河市这么久了,今天才彻底的舒了一口气。 “恭喜你啊,能在这么气派的地方上班,我都羡慕。” 王有福笑眯眯的看着桃之,又转头看了看眼前的建筑。 “这老板真有钱,盘下这么大的酒店。” “我刚刚听那个筕姐说了,这里面有几千平,前头是大酒楼,包厢有三十多个。后头是客房,一百多个房间,再后面还有温泉。” 桃之兴致勃勃地介绍着。 “那老板人怎么样呢?” 二妹搂着桃之,她关心的是老板究竟是不是靠谱的人。 “看起来挺好的,没怎么问我问题,就录用我了。” 桃之高兴地说着,脑海里浮现出贺总那张瘦削的脸。 “年纪会很大吗?” 二妹很好奇,桃之想了想说: “看起来大约三四十岁吧,和我爸爸差不多年纪。” 二妹点了点头,催促还在研究建筑的王有福: “看完了吗?走吧!” 王有福不肯走,抬手指着楼顶说: “你们看到上面的招牌了吗?” 桃之和二妹都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自觉地念出: “海港城大酒店。” 王有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 “原来不叫这个名字,看来这家大酒店彻底地改头换面了。” “他们没有要求你会英语吗?” 二妹想到这个问题,随即又问起桃之,桃之摇了摇头说: “没有要求,就问我能不能吃苦,我说我是农村来的孩子,吃苦吃得最多了。” 二妹笑起来,用手刮着桃之的鼻子: “也是,现在这个社会,吃苦的人都不会过得太差。你年纪不大,觉悟倒是比我们都高。” 桃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她并没有觉得自己觉悟真的有多高,只是真诚而已。 “回去吧,回去路上顺便买点菜,晚上我们庆祝一下。” 桃之在二妹家里住了十天,这十天她和二妹睡一张床,王有福和王小俊睡一张床。有一天晚上,桃之睡醒之后发现床边空了,另一张床上传出微弱的哼叫声。 哼叫声很奇怪,像隐忍的快乐又像难以承受的痛楚。 她试探地叫了一声: “姑姑,你在哪?” 随即,有一阵窸窣声传来。 小俊也醒了,他也觉得奇怪: “妈妈,你怎么在我们床上。” 二妹发出讪笑声: “起来上厕所,摸错床了。” 灯的开关在别处,谁也没去开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很久以后,桃之才明白这天晚上的哼叫声是什么,她为此觉得羞愧懊恼。 到了十五号那天,桃之直接搬进海港城大酒店安排的宿舍里去了。 宿舍离酒店不算远,步行大约二十分钟。桃之分到的房间里有四张铁架床,每张铁架床各有上下铺,也就是说,这个房间可以住八个人。 桃之拿着剩下的钱置办了被铺,她在宿舍里打扫整理的时候,陆续地有人搬进来,这些年轻的女孩们也是海港城大酒店新招进来的。 桃之和另外五个女孩是服务员,另外两个女孩是迎宾员。 整个宿舍都热闹起来,大家叽叽喳喳地先是介绍了自己,然后开始憧憬起接下来的培训生活。 宿舍外面是一条走廊,走廊左右两边还有其他房间,听说入住了厨师、切菜员、传菜员等。 第178章 公司是个大家庭 第一天培训,在大酒店三楼的其中一间大厅,坐满了不同的脸孔。桃之与其余新入职员工端正地坐在台下,与此同时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贺总站在台上,发表了一番温和的讲话,他微笑地望着所有人,以一视同仁的口吻说: “你们都是我亲自面试招进来的,隶属于餐饮部,餐饮部是公司最重要的部门,美食和服务就是我们公司的门面。希望接下来的时光,大家可以相处得愉快,公司也会和你们共同成长,大家可以把公司当成家,公司也不会亏待每一个人,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这些掌声的主人,都是年轻朝气的孩子,他们没心没肺地相视而笑,尽管彼此之间还很陌生。 桃之在服务员的队伍里,这个队伍一共有四十个人,分成两组,分别由一个男领班和女领班带领进行培训。其余例如切菜员、传菜员由厨师长进行培训。另外六个迎宾员由筕姐进行培训。 这里面自动分了等级,这等级的划分是不成文的,领班和厨师长最高,迎宾馆次之,最低等的是服务员、传菜员和切菜员。也就是说这当中存在鄙视链,那些漂亮的迎宾员总是高高在上,目不斜视的,看不起所有服务员。 桃之内心很羡慕那几个迎宾员,她们工资相对高一些,而且工作内容也比服务员更清闲,下班时间也会提前,如果当天接待完成,迎宾员下班,而服务员却还要等所有客人离开大酒店之后,他们收拾完所有包厢,并摆好盘才能打卡下班,工资也低,但还有比他们更低的,那就是洗碗阿姨。 培训的这些日子,桃之是所有人中最努力的,连领班陈明月也总夸赞她: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桃之的学习态度最端正,纸笔都带着,所有操作流程记得一清二楚。” 桃之的学习态度是端正的,但实操能力却比不上其他人,例如,铺桌布,一大张厚重的桌布一抖楼,需要用巧劲,可她每次总是弄得七零八落的,需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铺得工整平坦。 陈明月手把手教她,有时候也不耐烦: “你笔记做得好,怎么实践能力却一塌糊涂呢?” 桃之很羞愧,觉得给领班添了麻烦,再这样下去,她会不会和贺总告状然后辞退她呢?她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满头大汗地抖搂着桌布,一遍一遍地练习。陈明月站在旁边扶着额头大叫: “错了,又错了。” 培训异常严格,每一步都必须做到严丝合缝。培训结束后,回到宿舍,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床上捶腿: “干个最低级的服务员,要求竟然这么多。” 那两个迎宾员躺在床上翻杂志,白了一眼其他人,悠悠地说: “你们干服务员的才最有技术含量呢,不像我们,整天就是傻站着。” 睡在桃之上铺的付芸禾气不打一处来,人还没下来呢,就晃动着床,指着那个叫苏珊珊的迎宾员说: “你就是个看门狗,有什么了不起的。” 苏珊珊从床上跳起来,晃着她那小小的脑袋说: “你是疯狗啊,莫名其妙,干嘛逮着我咬,我说什么啦,你这么跳脚呢!有本事你来做迎宾员呀,只可惜,你长得不够漂亮呢!” 桃之捏着脚,叹了一口气,想站出来平息纷争,又怕自己卷入其中,索性假装两耳不闻窗外事。 “啊呦,长得漂亮了不起呢,怎么不去做小姐,赚的更多呢,干什么屈尊在一家小酒店做迎宾呢?” 付芸禾的嗓子听起来很尖刻,桃之心想,这人也是不好惹的,日后还是远离她吧。 “我愿意在这里做,长得漂亮就是了不起,工资也比你高,气死你!” 苏珊珊志得意满地吐舌头瞪眼,旨在气死对方。 另外六个人,偶尔加入舌战,吱吱哇哇的,整个房间像个鸡圈。 后来,陈明月来敲门: “都几点了,还不睡!” 大家安静下来,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在酒水礼节的培训上,桃之做得很好,红酒、白酒、啤酒、茶水倒入杯中是分别有讲究的,不仅是身姿,手腕的把控,手指握瓶,酒水沿着杯壁流下,八分满,十分满各有不同,以及分酒、递酒、敬酒等等都有进行培训和实操。 桃之在这一块,渐渐地找回了一些信心,酒桌文化源远流长,发展到如今更是炉火纯青,她也觉得很有意思。 这些少男少女整日聚在一块,有些人甚至谈起了恋爱。虽然贺总在开会时明确说过,不鼓励同事之间恋爱,如果非要在一起,最最好离开一个,否则会影响工作。 当然,大家对这种事和上学时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必要做出得罪人的行径。况且恋爱这种事无伤大雅,如果轮到自己的话,那也跟着偷摸着。 如今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并不容易,而且在这里的,基本上都是学历不高的,贺总的理念虽然是要求打造高端大酒店,但他希望员工们更能吃苦,能做出更好的服务来推出大酒店的形象。 厨房组的培训结束后,他们会蜂拥过来看服务员和迎宾员的培训,其实他们是为了看那些长得好看的女孩,然后打听这些女孩是否单身,单身的就展开追求,非单身的也尝试挖墙脚。 桃之身处在这种氛围中,有些迷惑,她内心毫无杂念,只想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但其他人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他们借着工作的机会认识更多的人一起玩,一起恋爱,一起虚度年华。 他们没有理想,对未来也没有清晰的规划,所以也并没有想要努力成长的念头。桃之也没有理想,对未来充满迷茫,可她想要努力成长,想要做最好的服务员,想要崭露头角。 可是身处在周围人都在浪费光阴的氛围中,她如陷沼泽,寸步难行。 世界越来越多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付芸禾很愿意和桃之玩在一起,而桃之向来不忍拒绝他人的示好,对于他人的示好,她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受宠若惊的感觉。 第179章 恋父情结 付芸禾虽然吵架很泼辣,但只要不触及她的利益,她到底还是个挺有义气的女孩。她和桃之一样,也是高中刚毕业。 “你高考考得怎么样呢?” 付芸禾很好奇,桃之面露难堪: “没考好。” 付芸禾笑了笑说: “我也落榜了,所以出来打工了,家里还有四个弟弟妹妹还在读书呢,困难得很。” 桃之低头吃着饭,公司提供的饭菜挺丰盛的,桃之对这一点感到很满意,顿顿有鱼有肉。 付芸禾的体格和桃之差不多,却吃得也不少,风卷残云似的,抢着桌上的油炸鱼。她给桃之弄了一条,给自己弄了两条。 桃之慢条斯理地撕着鱼吃,圆桌对面的男孩一直愣愣地盯着她看,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桃之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边的付芸禾,她有些吃不准对方究竟是在看她还是看付芸禾。 然而对方也看到桃之看向他,便开口说: “你吃鱼吃得很香呢。” 桃之脸红起来,放下手中的鱼,然后别扭地擦着嘴,她以为对方在嘲笑她没吃过好东西一样。后来她知道是误解了对方的意思。因为紧接着,他也夹起一只鱼,学着她的样子,撕着吃。 “难怪,这样吃着的确更香。” 付芸禾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然后凑到桃之耳朵边上说: “他肯定喜欢你。” 桃之没听清,小声地问: “你说什么?” “啊呦,你耳朵真不灵,我是说他肯定喜欢你啦!” 付芸禾的嗓门莫名其妙的大了起来。 所有人都得朝着桃之和付芸禾这里望过来。 桃之的脸更红了,仿佛一只虾落入滚水中,腾地就红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桃之尴尬地拍打着付芸禾的胳膊,视线到处乱飞,后来想到可以逃走,马上起身就仓皇地逃走了。 晚上培训结束后,她和付芸禾结伴回宿舍。 付芸禾突然神秘兮兮地对桃之笑。 桃之觉得浑身发毛,问道: “你笑什么呀?” “我们吃宵夜去吧。” 付芸禾收敛笑容,正色地说话。桃之摇摇头说她不饿。 “啊呦,你有点情趣好不好,年轻人在外面吃吃夜宵很流行的,我们去逛逛夜市吧!” 桃之露出不易被察觉的苦笑,她不是不想去,而是由于囊中羞涩才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她僵在原地不肯动,想借此拒绝付芸禾。然而付芸禾没有察觉她的窘迫,拉着她朝着夜视的方向走去。 “前面有一家冷饮店,他家的绿豆汤,又冰又甜又沙,这大热天的来一杯,很爽的。” 绿豆汤一碗要两块,桃之盘算着,剩下的钱要熬到下个月,如履薄冰,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呢。 到了冷饮店之后,付芸禾又露出先前那副神秘兮兮的笑,桃之摸不着头脑,心里涌上奇怪的感觉。 “今天有人请客,我们进去吧,他们在里面等着呢。” 桃之定在原地,拽住付芸禾,疑惑地问: “是谁?” “厨房的传菜员,章博。” 桃之皱着眉,有些不悦: “我不认识。” 付芸禾笑了笑说: “进去喝一杯绿豆汤,就认识了。” 桃之固执地站在那,鼓着嘴: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 说完,她扭身要回宿舍去。 “啊呦,别走呀,这有什么的,你单身,他也单身,认识一下嘛,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句话,桃之听来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怎么突然之间变成成年人了。她已经二十岁了,是一颗由青转红的果实了。 她的心却还没有摆脱稚嫩,还停留在花还没谢的时候呢。 “我不想谈恋爱。” 桃之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付芸禾却老练地击破了她的防守: “谁让你谈恋爱啦,就是出来交朋友嘛,现在不读书了,除了挣钱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交朋友,在社会上,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话说得在理,桃之没有反驳的理由了,只好跟随着付芸禾走进冷饮店。 店里开了冷气,一下子就扫掉她们从外面带进来的热气。 靠里的长桌上,有个男孩站起身,冲她们招手说: “在这呢。” 付芸禾跑过去,热情地大笑: “怎么样,我说了会把人给你们带到吧。” 桃之走过去,不自觉地缩起肩膀,拘谨地扫视着座上的两个男孩。 她认得另一个,中午吃饭时,说她吃鱼吃得很香的就是他。 付芸禾指着他对桃之说: “他就是章博,是重庆的,他说留意你很久了,很想和你交个朋友。” 紧接着,她又指着另一个陪同来的男孩说: “他叫郑孩,贵州的,名字可搞笑了,孩子的孩。” 桃之也跟着笑,脑袋一片空白,喉咙干涩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很少和男孩们交谈玩在一起,现在在这种场合里,她更加不知所措。 章博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对桃之说: “你好啊!” 桃之又红了脸,缓慢地伸出手,她是极不情愿的,但又不想在他们面前失了风度。 “你好。”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章博笑眯眯的,眼睛和眉毛都很黑,桃之只是扫了一眼,却发现他的眼睛几乎被浓密的睫毛覆盖得快要看不见了。像毛茸茸的蝴蝶。 付芸禾解围说: “桃之很文静的,惜字如金,不怎么说话,所以你们要多包涵她。” 桃之只是笑,算是附和。 “以后我们可以经常一起玩,你要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可以找我帮忙。” 章博这话是对着桃之说的,付芸禾却在旁边一直回应说: “好的,那就拜托章博哥多照顾了。” “你几岁啊?” 年轻的男男女女刚认识的时候,都会问这一句。 “一九八二年的,你呢?” 章博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装作大哥的样子说: “那我比你大?比你大两岁。” 后来,桃之才知道章博骗了她,他说反了,实际上他比桃之小两岁。 桃之不喜欢比她小的人,她在潜意识中认为比她大的男人才有能力来照顾她,她喜欢比她大的男人,越大越好,后来,她知道这种喜欢是恋父情结。 第180章 开业第一天 酒店开业前一天,桃之意外得知付芸禾和郑孩在一起了。 付芸禾说她和郑孩确认了关系。桃之以为确认关系指的是,郑孩问付芸禾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付芸禾说愿意,于是他们就在一起了。 章博展开对桃之的追求,与其说是追求,不如说是整日地缠着桃之,上班或下班,他像鬼影一样,总是紧随其后。 “你别总是跟着我。” 桃之气极了,便站定了,不准章博靠近。章博也不恼,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桃之实在无可奈何了,只好问他: “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想要你做我女朋友!” 章博笑眯眯地说着,桃之斩钉截铁地拒绝: “那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做你的女朋友。” 章博却神态笃定: “你会是我的女朋友。” 桃之冷笑一声说: “你就做梦吧。” 他们外出发传单,桃之认真地对那些接过传单的人介绍着酒店新开业的优惠、折扣、特色。 大多数接了传单,并听过桃之的讲解后都表示会光临试吃。在这个过程中,桃之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更加的卖力。 章博也在发传单,可视线总是跟随着桃之。 “他可是真的爱惨了你呀!” 付芸禾凑过来,贼眉鼠眼地对桃之笑。 桃之黑着脸不予应答。 “你别那么冷淡嘛,他也是真心实意的在追求你。” 付芸禾看不过去,小声地劝。 “他这也不叫追求吧?整日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叫追求吗?” 桃之不以为然,甚至很瞧不上章博这种没有实质性付出的追求。 付芸禾却觉得对方巴巴地总是跟在屁股后面除了喜欢没有别的合理的解释了: “他怎么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呢?就是因为他只爱你一个人啊。” 桃之觉得“爱”这个字分量有些重,她和章博认识也才十几天而已,况且按照付芸禾说的跟着她就是追求她,那也才几天的光景而已。 “我不喜欢他。” 桃之嘟嘟囔囔地说着。 每天下班,章博都会约她吃夜宵,逛夜市,桃之都拒绝,她确实不喜欢章博,出口成脏,总是惯用社会上那一套,说他认识一些大哥,在江湖上有响亮的名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他就好。 桃之说: “我没有什么要你帮忙的。” 她刚到深河市,刚找到一份工作,她不惹事不也不交往什么复杂的人,她也不需要章博这些莫名其妙的关照。 “你真狠心,人家都这样落下面子来追求你了……” 付芸禾为章博打抱不平,觉得桃之过于抬高自己。 “他做了什么就追求我了,最次的像学生时代那样,写情书送鲜花这些最基本的他都没有做过怎么就叫追求我呢?” 桃之有些气愤,打断了付芸禾的话。 “我们生活在新时代,情书啊、鲜花啊多土气啊,我和郑孩在一起,就从来没有要求过他给这些,只要相爱,其余的都是其次的。” 付芸禾理直气壮地宣贯着自己那不上台面的爱情观。桃之不置可否,但也并不认同: “他什么也没有给我,我就要答应和他在一起吗?” 付芸禾皱眉看着桃之: “你是这么物质的人吗?大家都刚出社会,身上都没什么钱,正因为如此,产生的感情才显得更纯粹,真实。一份真实的感情摆在你面前,难道你一点也不动心吗?” 桃之摇了摇头说: “又不是面包,我动心干嘛,我现在只想养活我自己。” 她盼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些,这样她才能早一点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解决眼下囊中羞涩的困境。 “你想要面包,章博以后会给你挣的,看人不能看一时,得看他的发展前途。” 付芸禾不死心,仍旧帮着章博说话。桃之不想再继续说下去,扭头挤入人群中,发出下一张传单。 海港城大酒店顺利开业。当天晚上,桃之和付芸禾守在相邻的两间包厢门口。 服务员身上的制服都是金丝装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六点后,各个包厢开始陆续的迎来客人。 这些客人图新开业的优惠,都来试吃。 桃之和付芸禾搭班互相帮忙,谁的包厢来了客人就一起进去帮忙,帮助客人端茶倒水,及时解决客人的需求。点菜由领班进来服务。 桃之这间包厢进来的是一家三代人,两个孩子跑进跑出地打闹。那些大人招呼桃之一会儿要饮料一会要啤酒,她和付芸禾进进出出地忙着。 开菜后,各式菜陆续从传菜窗口递进来,桃之得一个人应付了。付芸禾那间包厢也进了客人,桃之看这边没什么事了就跑过去帮助付芸禾,到上菜时她又回来服务。 桌上的老人很慈祥,看她年纪小小的便拉着她问: “年纪多大啦?” 桃之红着脸说: “快二十了。” 老人笑眯眯的,又问: “老家哪里的?” “长琅县的。” 桃之耐心地回答着,老人意犹未尽,还想再问,旁边的中年人制止了说: “别打扰人家啦,她要工作的。” 桃之这才脱开身,回到传菜窗口,传菜窗口送进来一道菜,同时有一张脸从传菜口露出来: “怎么样,忙得话我来帮你。” 章博笑眯眯的,桃之皱着眉瞪他: “管好你自己的事。” 这天晚上一共接待了两桌,桃之没出什么差错,即便有一些小失误,客人很宽容地原谅了她。 所有包厢的客人陆续都走了。服务员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时,已经又饿又累。 付芸禾伸手拿桌上剩下的菜吃: “这些人,真浪费啊,吃不完还点那么多,不过这下好了,便宜我们这些人。” 桃之围着桌子收拾东西,她不肯吃,因为培训时,领班说过,不允许吃客人剩下的菜。这些菜会回炉做成工作餐给大家吃。 付芸禾才不管呢,领班反正不在,偷吃一口也不至于拉去砍头吧。 桃之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独自端着工具筐收拾残局。 付芸禾吃饱了才停手,慢吞吞地开始收拾。 章博和郑孩也来了,加入帮忙的行列。 付芸禾和郑孩还在甜蜜期,时不时地要停下来亲嘴。桃之躲开脸不去看,章博对他们开玩笑说: “你们想馋死谁?” “就馋死你呀!” 章博撇了撇嘴嬉笑着,眼睛却望向桃之。 第181章 客人送的手机 大酒店开业第一天顺利结束。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两个领班带领所有人开早会。最后,贺总出现在台上,对所有人说: “昨天第一天,几乎每个包厢都有客人,这是一个好的开头,接下来我们所有人都要再接再厉,加把劲,只要业绩蒸蒸日上,我一定不会亏待大家的。” 台下响起掌声。 大家散开后,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桃之在自己负责的包厢内摆盘,擦着各个角落。贺总正在巡视各个包厢的情况,正好来到桃之这一间。 他依旧儒雅温和,语调平静: “还习惯吗?” 桃之照例红了脸,小声地说: “还行吧。” “有没有遇到客人为难你的情况?” 贺总背着手又问,桃之想了想,摇摇头。 “客人都挺好的。” 贺总露出满意的微笑: “来海港城吃饭的客人,都是高素质客人,你们也要做到提供高素质的服务。” 桃之诚惶诚恐地点头说: “顾客是上帝。” 这句话是培训时,领班陈明月每次都会大力强调,干服务行业,顾客是上帝,上帝说什么都是对的。 接着,贺总巡视到下一个包厢去了,桃之在这个包厢就听到付芸禾爽朗的笑声,她其实有些羡慕付芸禾的大胆,不怕天不怕地不怕老板。而她,过去对老师感到胆怯,如今对贺总、筕姐、陈明月这些领导也总是感到怯懦,能逃避就尽量逃避。 桃之吐了一口气,手里抓着抹布,弯下腰擦起桌脚。 章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靠在门框边上,嬉笑地说: “别总是那么认真的干活,公司又不会多发工资给你。” 桃之白了他一眼: “那都像你这样吊儿郎当的,老板怎么会喜欢呢。” 章博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你以为干服务员有前途吗?” 桃之直起身子,瞪着他: “我反正觉得能学到挺多东西的。” 起码,培训课上,陈明月教的一些为人处世方法她觉得很受用,是一生的良药。 “能学东西是不错,但你觉得干服务员能干出前途来就太天真了。” 章博走过来,对桃之动手动脚的,时不时地捋一下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或者往她的脸上吹气。 桃之厌烦地推开他: “说话就说话,总是凑过来干嘛?” 章博痞痞地笑着: “喜欢你才凑近你的。” “我不要你的喜欢!” 桃之嘟着嘴,脸上都是不满。 “可是,我喜欢你和你无关。” 桃之站定了,盯着章博看,她冒出一个念头:这个人真是个流氓,像口香糖黏在她身上一样的臭流氓。但她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章博总说在外面有黑社会的关系,她很是害怕。如果得罪他,那自己会遭受到什么也未可知。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你别为难我。” 桃之的语气近乎哀求了。可是章博仍然不为所动: “我就想追到你。” 桃之觉得他真无赖,可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摆脱他的纠缠,再加上付芸禾总是像个搅屎棍一样掺和在里面,当他的帮凶。 “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桃之痛苦地皱眉。章博露出不理解的表情: “为什么?我有那么不堪吗?” 桃之叹了一口气说: “我心里有别人。” 她说的是谎话,可脑子里却跳出董志程的脸,她暗恋了六年的董志程已经入伍了,如今毫无音信。奇怪的是,暗恋的感觉随着她离开学校后,已经消散于无形。 “我不信。” 章博脱口而出地否定了桃之的话。 桃之眨了眨眼,脑子里高速地运转着,她在想,应该怎么说才能让章博彻底死心: “我没有骗你,我喜欢的那个人去当兵了,我在等他。” 章博突然笑了起来: “他去当兵了,那说明我还是有机会的,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 桃之翻了个白眼,拿他没办法。 “懒得和你说下去,我要做事了。你快走吧,刚刚贺总来过,别让他看到你在这偷懒。” 章博肩膀打晃,得意地走到门边又回头: “你是喜欢我的吧,否则你怎么会担心我偷懒被贺总看到呢?” 桃之抿着嘴唇,露出“你真是够了”的表情。 章博大笑着扬长而去。 这天中午,桃之接待了一桌客人,这桌客人是商务老板,桃之听他们聊着一些金融啊、理财啊之类的她过去都没听过的东西。 坐在主位的是一位留着平头的男人。他也问了桃之一些问题,关于年龄多大、老家哪里、家人有哪些、兴趣爱好是什么,来深河市多久之类的。 他买完单临走之前,从包里掏出一盒新手机递给桃之: “小妹妹,你服务得很好,这是送给你的,这里面有手机卡,以后,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桃之下意识地推回去: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无功不受禄。” 那个男人笑了说: “果然是农村来的,真朴实,我是看你长得有几分姿色才愿意送给你的。” 桃之红着脸,保持着拒绝的姿势: “真的不行……” 幸好,陈明月过来,恭敬地做出请的手势说: “林总,谢谢您对我们服务的认可。这个确实不能怪她哦,这里确实有规定不可以收客人给的东西呢,会罚钱的,您就别为难这个小姑娘啦,她是个很老实的孩子……” 好在男人也不强人所难,跟着陈明月就走了出去: “那我下回再来,你们给不给我打折?” 陈明月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远: “当然了,随时恭候您大驾光临,我们一定竭诚为您服务好……” 付芸禾揣着手从隔壁跑过来,推着桃之的肩膀说: “哇,这个客人真是大方啊,还送那么贵的手机给你。” 她极力掩盖着自己的羡慕和嫉妒。 桃之大口地吐气,庆幸刚刚尴尬的情形过去了。 后来,陈明月回来,摸了摸桃之的头说: “干得好,要是收了,就扯不清了,这些老板总是想花点小钱,包个小妹妹去睡,真恶心。” 桃之还真不知道是这样的情形,以为对方真的是看到她的努力才给予肯定,看来她的社会经验还是有待积累。 第182章 内讧 有客人看上桃之这件事在所有人当中传开。桃之回到宿舍时,苏珊珊还对她揶揄: “被大老板看上啦?还送你个手机,真是瞎眼了。” 这话说得酸,尽是嫉妒。 桃之不理她,径直回到自己的床位,脱下鞋。 睡在她对床的苏珊珊捂着鼻子说: “臭死了,你这么臭竟然还有老板想包养你。” 付芸禾从上铺跳下来,指着苏珊珊说: “怎么的,你嫉妒啊,因为没有人包养你是吧?” 苏珊珊白了她一眼,翻过身面对墙去了,嘴里却还嘟囔: “说说还不行吗?” 付芸禾抬脚踢她的床架,骂骂咧咧地说: “说要你说?再说了轮得到你来说吗?我们天天走来走去的,脚臭怎么啦,想你们似的做门神不用走。” 苏珊珊从床上跳起来: “干什么,踢我的床干嘛?想打架吗?” 付芸禾笑了笑,撸起袖子打了她一巴掌: “打就打,以为我怕你啊。” 被打懵的苏珊珊僵在原地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顿时哭嚎起来,上前揪住付芸禾的头发。 两人在地上扭成一团。 桃之哎呀了一声,知道事情因自己而起,赶忙要分开他们,却被连带着挨了一脚踹。 有人跑出去喊人,有人站在原地哇哇乱叫,总之场面已经混乱成一团。 郑孩最先赶来,此时付芸禾和苏珊珊还打得难解难分,郑孩立即加入混战,帮着自己的女朋友,抬脚重重地踢在苏珊珊身上。 苏珊珊松开手,蜷缩着身子,惨叫起来。 付芸禾站起身,哭着伏倒在郑孩身上,嚎啕着: “她欺负我,这个贱人欺负我。” 桃之蹲在地上,她看到苏珊珊的脸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豆大的汗滑落: “你怎么了?” “桃之,你别理她,她装的。” 付芸禾大叫着。 “她好像真的不舒服,快把领班叫来呀!” 桃之着急地喊。 此时,陈明月走进来,看到眼前的情形就明白了,她先是询问苏珊珊: “哪里痛吗?” 苏珊珊倒吸着气,气若游丝地说: “腰,我的腰……” 旁边有人指着郑孩说: “刚刚你踢她了,肯定是踢到她的腰了,你下脚也太重了。” 所有人纷纷指责起郑孩,付芸禾用力摇头晃着她那乱糟糟的头发嘶叫着: “他是为了帮我,不是故意的!” “别吵了,先救人,快去打120来!” 陈明月大声地制止了吵闹。 救护车来了之后,苏珊珊被送进了医院,桃之缓过神时发现章博一直在她身边,手不知什么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生气地打掉他的手: “别老是动手动脚的。” 章博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 “你不识好歹,我是为了保护你。” 桃之不想理他,快步走着,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贺总当众开除付芸禾和郑孩。苏珊珊进了医院做检查是腰骨裂,治疗后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上班。 海港城大酒店才开业没多久,就发生这样的事情,郑孩和付芸禾殴打苏珊珊,造成的损失贺总没有和他们计较,即便要他们现在拿出钱来他们也是拿不出的。所以,开除是最简单明了的办法。 付芸禾不服,在会场上大闹一阵,直到被保安架走。 六个迎宾员现在只剩下五个,排成两列少了个对称。贺总让筕姐在服务员当中挑一个形象好点的转迎宾员。 筕姐有点苦恼,服务员里面的女孩没有特别出众的。还是贺总无意地说了一句: “我看那个桃之挺好的,让她试试迎宾服吧,脸蛋不够惊艳,但身材倒是还可以。” 于是桃之被筕姐叫到她的办公室,去试了迎宾员的旗袍。桃之偏瘦,旗袍偏大了些,筕姐说可以改,接着便问桃之: “你愿意转迎宾员吗?” 桃之摇了摇头,在她看来,迎宾员抛头露面的只是个花架子,她还是宁愿留下来做服务员。 “你有没有规划过的职业生涯该怎么发展呢?” 筕姐坐在桃之对面,目光直视着她。 桃之哑语了,脸上露出困惑。 筕姐坐直身体,随意地整理着眼前桌上的东西: “也是,你们这些孩子都刚出社会,对这种事情没有概念。” 桃之觉得困惑的原因在于,她离开老家时,放牛妹叮嘱她,好好干,勤快一点,老板才会喜欢。但没有人告诉她应该好好规划自己的职业道路。 筕姐循循善诱地说下去: “公司会提供晋升平台给你们,你们本来就是公司招的第一批员工,按照贺总的计划,你们会是被重点培养的对象,如果表现优秀,可以一步一步做到像我这样的管理层。” 她露出微笑,等待桃之的回答。 “那我现在做迎宾员,是晋升第一步吗?” 筕姐点了点头,用欣赏的眼神看着桃之: “晋升你做迎宾员是因为你的形象勉强过关,而我知道你特别勤奋和努力,做事也比其他人也踏实。而且提拔你做迎宾员只是第一步,只要你继续表现好,公司也会破格提拔你转点菜员,等你历练了各个岗位之后,可以升到领班,升到公司二把手,随之而来的,收入也会大幅提高的。” 桃之听到收入也会提高时,心一下子就动了。她出来上班不就是为了挣更多的钱,她只有这个目标。 但她还有问题,犹豫了一会她才问筕姐: “那苏珊珊怎么办呢?她修养好了回来的话,岂不是多了一个迎宾员?” 筕姐沉吟了一会儿说: “这个问题我们会想办法的,实在不行让她先做服务员,等有空位了再安排她补上来来。” 桃之想了想,答应了。既然专迎宾员能都多加几百工资,何乐而不为呢。 转迎宾员之后,工作轻松了许多,每天只需要负责在门口当花瓶,俯身低腰喊: “欢迎光临。” 有些找不到包厢的客户,由她们负责带领到包厢内。 除了一直抬头挺胸站着有点累以及做梦也在说“欢迎光临”之外,一切都挺好的。 荔香打电话来得知她转为迎宾员时,连声说: “好呀,这个岗位很好,能接触到优质的客人,多和这些客人学习。” 桃之却觉得,每天和这些进出的客人接触的时间都很短暂,到底能学到什么她也搞不明白。 第183章 汉堡大餐 桃之和荔香说起前阵子一位男客人送她手机,荔香似乎很兴奋,一直追问各种细节: “那个男人怎么样?年纪大吗?是做什么生意的?那你收他的手机了吗?他后来还有来过吗?” 那个男人后来没有再来海港城大酒店,这件事在她心中牵挂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他没有再来之后,她才稍稍地松了口气。过去在楼上做服务员,还能和别的同事换包厢,如今站在门口做迎宾员,来的每一个客人,她都无法躲避。 也有些个喝醉酒的客人趁机揩油,来摸她们的屁股,来揩她们的油。六个迎宾员当中,燕霞最漂亮,她的年纪也最小,正因为她漂亮,所以贺总不介意她学历低。 那些男客人最爱对她抛媚眼,找她要电话。有时她不动声色地躲到桃之身后去,那接下来遭殃的就是桃之了,客人伸手摸她的下巴,淫笑着: “小妹妹,跟哥哥混吧,哥哥一定会让你不愁吃不愁穿,每个月还给你零花钱。” 桃之红着脸,努力挤出微笑: “谢谢您的厚爱,我想我无福消受。” 吃瘪的客人收敛了轻浮的笑声,愠怒地看着她: “算了,老子跟你开玩笑呢。” 客人走了以后,燕霞站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冲桃之眨了眨眼说: “谢谢你。” 桃之并不是在帮她,只是自己被挡在前面了,不得不应付,况且她的应付根本就不高明,只是陈明月说过,面对客人,他说屎是香的,也要极力赞同他的看法,因为顾客是上帝。 荔香问的这一连串问题,桃之不想正面回答,因为她觉得这个男人究竟如何和她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荔香却觉得充满遗憾似的: “遇到这样的人该抓住机会结识的啊……” 桃之皱了皱眉: “我们领班说了,这种男人就是想给点小便宜,然后睡小女孩的,上了他的当就完了。” 荔香不置可否,却又说: “要是能遇到一个大富豪就好了。” 桃之不理解妈妈的话,云山雾罩一样。 “以后你就懂了。” 荔香这么说,桃之还是不明白,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为什么偏偏要等以后。其实以后,她就知道了妈妈真正的想法,妈妈希望她被富豪包养,拿一笔钱过滋润的日子。 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的时候,桃之捧着现金开心得转圈。 苏珊珊白了她一眼,撇嘴说: “真寒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苏珊珊被揍进医院,没过多久就出院了。当她回来看到自己的位置被桃之顶替了的时候,当场就挂了脸。 她和陈明月理论说: “凭什么桃之能做迎宾员,凭什么让我去做服务员?” 陈明月沉着应对: “做服务员有什么不好的吗?你这脾气和这小嘴,就该做服务员磨一磨。” 尽管苏珊珊不情愿,但她也舍不得辞掉这份包住的工作。好不容易脱离家庭,脱离那个整日盯着她的父亲,她忍下委屈做服务员。但也因此和桃之结了仇。 桃之不和苏珊珊一般见识,每次遭到她无故的讥讽和谩骂时,她都无动于衷。她从来不做主动出头的人,只想安安稳稳地做好自己的事情。 因为她和苏珊珊一样,没有退路。 付芸禾和郑孩离开海港城大酒店之后,进入一家鞋厂做流水工,下班后他们会来找桃之和章博吃夜宵。 如果放在以前,桃之屡次都是拒绝的,但自从发生那次和苏珊珊的斗殴之后,她不好意思再拒绝付芸禾。因为付芸禾总是委屈巴巴地说: “我是为了给你出头才被开除的。” 桃之认这个账,那天的情形她也一清二楚,如果拒绝付芸禾的话就显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了。 他们四个人,一周大约有三四次要去逛夜市,吃小吃,喝啤酒,侃大山。 桃之从不喝酒,可是章博和郑孩总爱劝她喝,喝一点不碍事,喝一点醉醺醺的很舒服。 自从高中毕业散伙酒她喝得酩酊大醉大吐一场之后,她心中有了阴影,原来喝酒是如此的难受,真搞不明白为什么爷爷总是那么爱喝酒,品生又品死地喝。 桃之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明白付芸禾和郑孩确认关系其实就是喝酒之后发生了关系,这就叫确认关系。 章博很羡慕他们如今过上了同居的生活,桃之却不以为然: “他们在一起太快了。” 算起时间,付芸禾和郑孩从认识到睡在一起几乎不到十天。 “只要是真爱,认识时间的长短,都是次要的。” 桃之嗤之以鼻,她对爱情的看法基本上是来自奶奶过去的灌输,两个人在一起之前无论如何也得了解得足够才行,随便和对方在一起的女人容易被认定为随便、荡妇、太好骗。 她不想做一个随便、荡妇和太好骗的女人。她始终防着章博,执意不肯答应他的追求。 付芸禾指着章博说: “你就非要在桃之这一棵树上吊死吗?” 章博昂起头,吞下一杯啤酒。 “谁叫我就喜欢她呢。” 桃之白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总是在公司里到处对他人说我是你女朋友,我根本没有答应过你!” 她很生气,但没法当众和他对质,这多丢人啊,在别人看来,她的行为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章博狡黠地笑了一下: “我要防其他人来追你啊,再说了,你迟早会是我的女朋友,你一天不答应我我就一直缠着你。” 桃之觉得他很烦人,搬起凳子,故意远离了他。付芸禾捂嘴笑: “只要他够死皮赖脸,你就躲不掉,因为郑孩对我也是这样的。” 桃之撇了撇嘴,心里想:我和你才不一样呢,你那么快就和郑孩睡在一起了。心里鄙视付芸禾,但她嘴上肯定不能说,只能无视他们的揶揄,自己顾自地吃起汉堡来。 今天晚上这顿汉堡大餐是她请客,此前都是他们三个请客,她因为难中羞涩一直没有买过单请过客。好在他们似乎也并不在意。 今晚章博抢着要买单的,桃之不让: “我不想欠你们的。” 一直以来,她分得很清,她是她,他们是他们。如今也只是短暂的交集而已,日后大家会分开,会形成陌路。 第184章 上交工资 这回,桃之吃得很饱。这家汉堡店挂出十块钱三个的条幅时,桃之路过了无数次,每次都幻想着发了工资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来吃一次。 她全然不顾其他三个人的目光,一口气连续吃掉三个汉堡。 郑孩惊讶得张大嘴巴: “看不出来,你这么瘦瘦小小的,胃口是深渊巨口呢。” 付芸禾也竖起大拇指,直点头: “太厉害了,你应该参加那种大胃王的比赛。” 章博始终笑眯眯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像两只被固定住的蝴蝶在动,桃之大口咀嚼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前的章博变得顺眼了。 “能吃是福,我就喜欢能吃的女孩子,那些像猫一样小口小口地吃饭的太做作。” 他欣赏桃之的不做作。桃之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生怕再多看一眼章博,就要被发现端倪了。 莫名其妙地,她突然不那么讨厌章博了,尤其是他说喜欢看她吃东西总是吃得很香。 桃之喜欢这种被关注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爸爸妈妈看着她一口一口吃下饭,然后夸她吃得真香的感觉很像。她很渴望这样被看着、被关注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像个乞丐,为这么点微乎其微的小事而心动。她收敛心情,努力恢复冷若冰霜的样子。她并不善于释放热情,因为她怕自己的热情是热脸贴冷屁股,得不到回应。 “这个汉堡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章博拿起眼前的汉堡,学着桃之的样子,大口咬下去。 桃之已经吃完了,淡定地擦着嘴巴,好像刚刚的风卷残云只是大家的一场模糊不清的梦境而已。 付芸禾用胳膊肘推了推桃之,小声地说: “你别看章博总是吊儿郎当不成气候的样子,他还挺有魅力的。” 桃之歪着嘴巴,用嫌弃的表情看了一眼章博: “我不觉得。” 她不觉得章博有魅力,他坐在那,大口吃着汉堡,瞪大眼睛,浓密的睫毛一翘一翘的,还怪好看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苏珊珊在追他呢。” 桃之顿时一惊,眼睛就要掉落在地上: “追他?苏珊珊?” 付芸禾傲慢地点点头,她为自己知道一手的消息而得意: “骗你是小狗,苏珊珊每天都想约他出去,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其他人。” 桃之咬着嘴唇说: “我才不问。” “说真的,你心里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吗?” 付芸禾盯着桃之的脸,想从中捕捉一些信息,奈何桃之冷若冰霜,脸上平静得一丝风也没有。 “没有!” 桃之嘴硬地回答。 付芸禾转而对章博说: “说说吧,苏珊珊最近是不是在对你死缠烂打?” 章博拍着胸脯,顺下最后一口汉堡,他没有正面回答付芸禾的话,转而对桃之说: “明天晚上还来吃吧,我请你!” 桃之端坐着,目不斜视地冷漠拒绝了。 付芸禾笑了笑又开始追问: “章博,干嘛转移话题呀?说说呗,我们大家伙都知道了,苏珊珊在追你呢!” 张博擦了擦嘴,毫不在意地说: “是吗?我不知道呢,最近她是没事会找我说说话。” 付芸禾扭头看了一眼桃之,想要端详出她的反应,奈何桃之又让失望了。 桃之云淡风轻地望向别处,心中却起了波澜。如果苏珊珊攻势强劲的话,章博也许很快就会缴械投降的。她隐隐地起了一点醋意,这点醋意她自己都没察觉,以为是吃太饱的缘故。 “你小子可以啊,竟然有女孩倒追。” 这话说得充满了酸气,桃之扭头看到付芸禾的眼神时才反应过来,暗自懊恼起来,不该多嘴的。 “你这就不对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又不差,凭什么不能有人来追我呢。” 章博抓耳挠腮,眼神有些幽怨。 桃之不再搭话,再搭话就要彻底的露馅了,因为付芸禾仍一直在莫名其妙地冲她笑着。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扭头又看向别处去。 桃之收到工资没两天,英富打电话来,突然嘘寒问暖: “工作后还习惯吗?” 桃之嗯了一声,她想问问小喆恢复得怎么样了,却又被英富抢先说: “那就好,要是有人欺负你了,记得和我们说。” 桃之心想:我到这里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你却到现在才想起我。 “我知道。” “我也是不得已啊,小喆虽然康复得差不多了,可是他得补充营养,我这工资一发,又花的七七八八的,根本就存不住。” 英富长叹一口气,诸多无奈像沉重的石头从他心里滚出来,滚到了桃之面前。 “我刚发了工资,等我休息的时候,我送过来吧。” 桃之听到爸爸诉苦,心一软,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出去,解决爸爸的困境。 “你不用来,来一趟也累,工作要紧,还是先别回来了。” 英富不想桃之回来,她一回来,李双琴又有诸多抱怨。小喆做手术的钱都是桃之出的,李双琴念了两天好,又看不上桃之了,觉得这钱她出得天经地义: “我们供她上这么多年学,她回报点钱回来不是应该的吗?” 英富本来为这笔欠款难受了好几天,听到李双琴的话,心里宽了宽,他觉得这话有道理。这些年光是给桃之的生活费和学费,算一算,也是一笔巨款啊。 于是,他在有空的时候,真的借来一台计算器,嘀嘀嗒嗒地算了算那些大头的费用,这一算下来,确实花在桃之身上是花了不少的,如果没有她,那这些年这些钱攒下来他的债务也能减轻许多,他和李双琴还有小喆就不用过这么紧巴巴的日子了。 英富心安理得起来,他不欠桃之那五千,算起来她还倒欠自己不少呢。 桃之听到英富叫她不用回,心里隐约地有些难过,那是他们的家,自己不能想去就去的。 “那我把钱转到你银行卡里吧。” 英富得到想要的回答后,又卖乖地说: “小喆马上要开学了,本来还在想办法凑他的学费,这下我可以放心了。” 桃之只给自己留了一点生活费,剩余的都转给英富了。此后,英富再打来电话是下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了。每回都会找点不同的借口,桃之每次都只留生活费,其余都转到英富那。 第185章 休息日 桃之在酒店上班,周六日以及节假日是不能休息的,只能选择在工作日某一天。国庆刚刚过去,贺总大发善心说大家可以补休两天,互相商量好排在工作日休完。 桃之本来打算回爸爸家,但她打电话回去的时候,英富却说他们没空,总之话里话外其实是不希望她回去。 无处可去的桃之只好改变计划,在宿舍睡上两天,而且十一那阵子真的忙坏了。可是她没料到付芸禾会来找她。 “你不用上班吗?” 宿舍的大门不锁的,外面的人也可以随意进来。付芸禾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回到这里来,径直来找桃之。对于桃之的问题,她没有正面回答。 她盯着桃之的床位看: “你这装饰得挺温馨的。” 桃之在自己的床位上贴了明星海报和花花绿绿的墙纸,遮住原本破损的墙面。 “随便弄弄,这毕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张床。” 付芸禾咂咂舌: “严格来说,这也不属于你的,是属于海港城大酒店的。我们啊,像浮萍,飘来飘去,没有刻意扎根的地方。” 桃之听出她语气中充满伤感,于是问: “怎么回事?感触良多呢。” “老实告诉你吧,我和郑孩被辞退了。” 桃之啊了一声,愣愣地看着付芸禾。 “怎么回事呢?” 付芸禾撇撇嘴说: “一个破工厂,破流水线,我才不稀罕呢。” “你倒是说呀,这个破工厂怎么回事,还辞退你们!” 付芸禾挠了挠头,视线无处安放: “不就是,我和郑孩,在上班时间,躲在厕所里那个……被发现了。” 桃之皱了眉,心想:躲在的所里那个……“那个”是什么? “接吻吗?” 桃之直截了当地问。付芸禾哭笑不得: “接吻算什么,这都是轻的了,算了不和你说了,你没有男朋友,不懂!” 桃之听她说这是“轻的”,也就是说他们发生的是“重的”,那么“重的”究竟是什么呢? “那郑孩呢?” “他呀,出去找工作了,我们都不工作的话,就要喝西北风了。” 付芸禾坐在桃之床边,左看右看,突然又念叨了一句: “说真的,我有点怀念这里呢。” 她又站起身,往床上铺看,过去她睡这里,可是现在上面已经铺了新的被盖了。 “谁睡这里?” 付芸禾抬手指了指上铺。桃之半睁着眼睛说: “新来的,你不认识。” 付芸禾又坐回桃之的床沿,小声地问: “公司还缺不缺人啊,他们还要招人吗?” 桃之微微点头: “筕姐还在招人,除了你之外,陆续的也有其他人走了。” “这个行业就是这样,进去的员工像水流一样,流进来流出去的。” 付芸禾感慨地说着。桃之睁开眼看她: “你怎么没和郑孩一起去找工作呢?” 付芸禾的表情有些尴尬: “我这不是知道你今天休息,想来找你玩玩嘛。” 桃之苦笑一下说: “找我玩什么,我只想睡觉呢。” 付芸禾来拉她: “别睡,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出去走走吧。去附近的罗星公园,那里很有名的。是深河市的十大景点之一。” 桃之被迫起床,简单洗漱后便和付芸禾一起出门了。 因为是工作日的缘故,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些老人坐在阴凉的树底下下棋打牌。 深河市虽然已经十月了,可是天气依然炎热沉闷,每个人都觉得身上汗黏黏的像撒上一层白糖却热化了,难受的要死。 桃之和付芸禾手挽手沿着公园小路走着。园内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中弥漫着旁边臭水沟的臭味。 桃之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在这里认识的那个一起捡垃圾的阿呈,他们曾在一条护城河边上偷摘过生柿子,那条河的臭气和今天这条河的臭气在时空中出现了重叠。 “你在想什么呢?” 付芸禾摇晃着桃之的胳膊,脸上充满关心。 桃之笑了笑说: “没想什么。” 付芸禾摇头晃脑起来: “说起来,我和郑孩好久没见到章博了。听其他人说,他好像在和苏珊珊约会。” 桃之心中泛起一阵微微的酸,她在海港城大酒店门口站岗的时候,看到过好几次,章博和苏珊珊并肩走在一起。这小子说过会一直追她直到追到为止的,可是男人的话比翻手掌还随意,她怎么就轻易地信了呢。 “苏珊珊挺好的。” 桃之违心地夸赞苏珊珊。 苏珊珊是付芸禾的仇敌,她口里的苏珊珊当然是不堪入目的。 “她就是个骚货,只会死缠烂打,倒贴的女人迟早会被抛弃的。” 桃之不置可否,脸上勉强挤出微笑: “也许章博就喜欢这样的呢。” 付芸禾歪嘴一笑,嗤之以鼻: “那我只能说章博的品味差,喜欢那样的人就是眼光有问题。” 一路上,她喋喋不休地贬低苏珊珊,说着说着,桃之心里反而觉得苏珊珊也不至于如此不堪的,但这种情形下,她也不好反驳。 好不容易说无可说了,话题才从苏珊珊的事情上转移到付芸禾失业的问题上来。 “我和郑孩才麻烦呢,接下来我们快交不起房租了。” 桃之表示了同情,心里却很紧张付芸禾会问她借钱,于是说: “真不好意思,要是我现在手头上还有钱的话就先给你解决燃眉之急了。” 果然,付芸禾着急起来: “你不是刚发工资吗?” 桃之苦笑说: “是刚发没错,可是我自己留一点生活费之外,都寄给家里了。” 付芸禾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你和我一样,工作一发就得往家里寄,我要是停了一个月没有寄回去,我父母就打电话来喋喋不休地骂我没良心,可是我也很难啊,我跟郑孩都快流落街头没饭吃了,他们还在问我要钱要钱,好像我只是个挣钱的工具……” 说到伤心处,她突然哭了起来。 桃之也慌了,拍着付芸禾的背,一直安慰: “别急,船到桥头自然直。” 付芸禾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落个不停,甚至于开始抽噎起来。 “我也是他们的孩子啊,凭什么要我一个人养弟弟妹妹们……” 桃之也难过起来,她也是爸爸的孩子啊,为什么爸爸总是只为小喆想,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她呢。 第186章 付芸禾的请求 桃之和付芸禾沿着公园小路走到尽头后,转到罗星湖岸边的栈道上,这条栈道很长,树荫遮蔽了一路,很适合这种天气,积攒的阴凉像冷饮一样令人周身清爽起来。 她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大多时候,桃之是负责倾听的那一个,付芸禾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苦,说完父母,说自己的童年,说自己的读书生涯,到末了,做总结似的: “不管怎么说,他们辛辛苦苦地养大了我,我现在能挣钱了就该回报他们,我不该胡思乱想的,没有他们就没有我。”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桃之却觉得有些怪怪的,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还得念这个人的好,否则心里就过不去了。 “桃之,其实我是想请你帮个忙?” 付芸禾犹豫许久后,开口了。桃之转过脸看着她: “什么忙?” 如果是借钱,她已经告诉过付芸禾,没钱。如果是出力的,她能帮就帮吧。 “我听说贺总和筕姐都挺喜欢你的,说你很踏实勤快,迎宾员工作结束了还帮服务员收尾,他们计划好好培养你做后备领班呢。” 付芸禾这一通的铺垫让桃之听得云里雾里的: “你听他们瞎说,哪有这种事,我才来三个月而已。” 后备领班这种噱头想都不敢想,况且怎么可能轮得到她这个黄毛丫头呢。 “其他的不管,可贺总和筕姐很喜欢你,这个是真的。” 桃之不置可否。付芸禾接着说: “那你能帮忙跟贺总和筕姐说几句好话,让我回去上班,行吗?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桃之为难起来,她和贺总还有筕姐说话时,总是紧张害怕,怎么可能去和他们提出这种要求。 “这个,我真没办法。” 付芸禾又哭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我不瞒你了,没钱交租,我和郑孩要睡天桥去了。我想回海港城大酒店就因为这里能包住宿。” “可是你是被开除的,贺总和筕姐怎么会同意你回来,况且我人微言轻,去提这个也不合适。” 桃之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拧成一团了,她没想到付芸禾会提出这么离谱的要求,比上天摘月亮还离谱。 “所以我才找你帮忙啊,你帮忙多说一些好话,他们也许就听了呢。” 付芸禾不依不饶,就要桃之帮这个忙。 桃之断然拒绝: “对不起,别的我能想想办法,这个我真的帮不到你。” 付芸禾只是哭,哭得桃之毫无主张,留下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就看在我帮过你的份上,帮帮我吧。” 付芸禾说的是帮她出头对付苏珊珊的事,可她也觉得委屈,她都忍下了不和苏珊珊计较,是付芸禾自己要强出头的。可这话说出来就显得她很没有良心,就算只是心里这么想,也是不对的。 桃之摇了摇头,甩掉头脑中乱糟糟的想法。 “真的没办法,你别为难我。” 付芸禾止住了哭,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桃之看。 桃之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那这件事你实在帮不了的话就算了,那另外一件,你一定可以帮我。” 桃之暗叹,又是什么事啊?付芸禾这幺蛾子一出又一出,真是令人招架无力。 “我没有跟你说实话,我们租的房子后天就到期了,房东勒令我们搬走。郑孩他是个男的,睡哪里都无所谓。可我实在无处可去了,既然你没有办法帮我争取回海港城大酒店的机会,能不能让我先搬到你那,和你住几天,让我过渡一下,等我找到下一份工作我就搬走。” 桃之皱着眉,这个要求果然离谱。 “那个床你知道的,才一米二的宽度,不好睡的。况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原来的同事,她们看到你也会和公司说的,影响不好……” “我会找她们说的,大家都是女孩子,彼此可以理解的,我相信她们不会那么小气,多我一个就像多加一双筷子一样,没有什么影响的。” 付芸禾恳切的表情让桃之也难受: “你忘了,还有个苏珊珊。” 苏珊珊和桃之在同一间宿舍,就算其他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到苏珊珊这儿,她不可能容得下付芸禾的,这个想都不用想,她们一撞上,必然是天雷勾地火。 付芸禾也皱起眉: “啊呦,我怎么忘了这个骚货。” 她忽然拍起大腿,眼睛亮了起来: “对哦,我可以找章博,让章博和她说,她肯定不会在这个事情上针对我的。” 桃之听到她这么说,也无可奈何了,只好答应: “如果你能说服她们,那我没意见。” 付芸禾拍拍胸脯说: “包在我身上。” 付芸禾个性风风火火,行动力迅速,翌日早上,她大包小包地再次搬回这间宿舍。她勤快地打扫,整理,卫生间和洗手台洗刷得鲜亮,一下子便获得了其他人的夸赞。 她站在两排床位的正中,拍着胸脯说: “只要我在,所有卫生我都包了,你们有什么要差遣我的尽管说,不用客气,你们包容留在这里,我一定会点点滴滴地回报给你们。” 章博和苏珊珊打过招呼,她虽然早出晚归的,很少和付芸禾撞上,即便撞上,她也只是鼻子里发出哼声,扭头走开。付芸禾也不和她一般见识,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是不见光的老鼠,得夹着尾巴做人。 付芸禾和桃之挤在同一张床上,笑嘻嘻地说: “还好你我都不胖,否则睡不下了。” 床本来就小,桃之不喜欢触碰,尽量地和付芸禾保持距离。 “现在天气还热着,如果盖上被子的话,这床就挤不下了。” 付芸禾撇撇嘴说: “我觉得挺好。”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桃之小声地问着。付芸禾沉默了,桃之以为她睡着了,于是用肩膀推了推: “睡着了吗?” “没有呢,我在想你问的问题。” 付芸禾发出的气音,桃之听得很吃力,但到底还是听清楚了。 “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睡下去吧。陈领班住在隔壁,她迟早会发现的。” 桃之说出自己的担忧,如果陈明月发现了,一上报公司,那付芸禾被扫地出门是迟早的事情,也许自己也会遭殃的。 第187章 她怀孕了 付芸禾这一住下来,一直到天气凉了,树上的叶子落下来,河水涨起来,冷空气进入深河市,她都没有走。 眼看圣诞快来了,桃之几次想要问付芸禾究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可是还没等她开口,付芸禾哭哭啼啼地说郑孩不争气,一天天的到处打零工,饱一顿饥一顿的。 可是,她自己也没有出去找工作,整日窝在宿舍里,翻看着淘来的小说和杂志。渐渐地她也不再勤快地做事,时间久了以后,其他舍友也有意见,因为水费电费是大家一起均摊的,可付芸禾那一份她从来不出。桃之为了平息大家的怒气,只好主动多出一份。 她和付芸禾挤挤挨挨地过了将近两个月了,床板本来就硬,狭窄的空间被分割掉一半,她每天起床腰酸脖子痛,苦不堪言。 而且,前一阵子的付芸禾很奇怪,总是莫名其妙地干呕。次数多了,桃之不免担心起来: “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付芸禾擦着嘴,无所谓的样子: “没事,我就是受凉了而已。”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其他人开始窃窃私语,背后议论付芸禾的是非。她们的议论通常会背着桃之,因为在她们看来,桃之和付芸禾是一丘之貉。 桃之是在上班时间得知她们议论的消息内容。在门口站桩等候客人的时候,燕霞百无聊赖,左看右看,最后神秘兮兮地小声说: “听说那个付芸禾,怀孕了。” 桃之有些惊讶,她每天都和付芸禾睡在一起,可她压根不知道这事。她下意识地否定: “谁和你说的?不可能的事情。” 怀孕的女人,肚子会一天一天越来越大的,而付芸禾的腰身完全看不出怀孕的迹象。 “你不懂,有经验的人就能看出来。” 桃之撇了撇嘴,压根不信的样子: “你比我小好几岁呢,难道你看得出来?” “我是看不出来,可是你们宿舍的人看出来了呢。” 燕霞和桃之不住一起,她在另一间八人房宿舍,偶尔会到桃之这间宿舍来玩玩。她对付芸禾也算得上有些熟悉。 “她们胡说八道吧?” 桃之仍然半信半疑。那天下班之后,桃之回到宿舍,便小声地询问付芸禾: “你是不是怀孕了?” 结果付芸禾沉默了一会,默默地点了头。 桃之张大嘴巴,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紧接着她脑子里已经想到了所有可能出现的乱七八糟的结果,那都是不利于她的。 她的言辞也结巴起来: “你……那你有什么打算?你……怎么打算的?” 桃之差点要大声叫出来了,意识到其他人也在,还是努力压低了声音,心中汹涌的火气却腾腾地冲到她的喉口,喉口被灼烧得一阵一阵地痛。 付芸禾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的白墙: “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也没有了主意,郑孩不争气,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有钱就做掉,没钱要生就生吧,生下来,只要有一口吃的就饿不死。 桃之心里生气,气她真能给自己找麻烦,万一到生孩子时他们还没找到房子搬走的话,那生在这里,其他人怎么办,公司那边怎么交代。 桃之觉得自己要疯了,她慌得来回地走着,突然又停下脚步,担心其他人会觉得她奇怪,从而察觉到异常。 “你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 桃之杀伐决断地开口了,事到如今,她只能狠下心下逐客令了。 付芸禾又瞪圆了她的双眼,像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试图用那双无辜的眼睛打动路人来施舍它。 桃之避开她的目光,再次斩钉截铁地说: “我给你两天时间,你如果不搬我只能和明月姐说了。” 陈明月作为她的领班,只要找到她说清楚这件事,她一定会妥善处理好的,而等她来处理的话,就是直接扫地出门了。到那样的情况下的话,就会变得很难堪了。所以,说到底,桃之还是顾虑了付芸禾的情况。 “你这个时候赶我走,我哪有地方去啊。” 桃之烦躁地挠头: “你不会打算在这里生下孩子吧?别说人多眼杂嘴杂的,这事捅破到海港城大酒店老板那,他们可不会这么好说话的,我是为了你考虑,所以你还是尽快搬走吧。” 付芸禾啜泣起来,却也不敢大声,毕竟这事她理亏在先,已经闹大,所有人都会站在同一阵线来赶她走的。她还是希望桃之心软,再帮她一次。 桃之无奈地扶额: “我自己都是风雨飘摇的,我哪里还顾得上你呀!” “你是我在深河市认识的唯一的朋友,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找你帮忙的。” 付芸禾仍然坚持想要留下,不可能动窝。桃之恼火起来: “我尽我最大的能力范围帮你了,你一直这样得寸进尺我也爱莫能助,说白了,如果我在深河市有自己的房子,或者我自己单独租了个房子,你到我那来住,我很欢迎,可眼下我自己还住在公司宿舍里。” 付芸禾擦着泪: “桃之,你要是有钱的话能不能出去租个房啊,这样我就可以住你那了。” 越说越离谱了,桃之更生气了: “什么叫我出去租房,你来和我住。我就是为了省钱才住在这里的。你别为难我,万一你的肚子出了什么状况,我也负担不起的。” 付芸禾又呆呆地看着墙了: “不管有什么意外,我都不会怪你的,只要你还让我住在这。” 桃之摇了摇头,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那你别怪我,我只好去找明月姐去了。” 既然好歹好说,付芸禾就是油盐不进,那桃之也不必再客气了。 付芸禾从床上跳下来,跪在桃之面前: “你别去,我求你了。” 桃之长叹一口气,问她: “那你想怎么样?” “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明天就去找郑孩,让他想办法,但凡有去处,我马上搬走。” 付芸禾言之切切,其他人投来嫌弃的目光: “你走就该走了,一直赖在我们这里算什么事呀!” 桃之心软了,答应再给她时间,最多一个星期,如果一个星期之后她还没解决,桃之会直接捅破这件事。 第188章 死路 一个星期以后,付芸禾食言了,她赖在桃之的床上再次上演起与上一周相同的戏码来。桃之什么也没说,对于她言而无信的行为,桃之只感到了失望,同时也下定决心,与她交割,以后不再是朋友。 陈明月出面的时候,好言相劝,付芸禾无理取闹起来,她指责公司无故辞退她,没有给予相应的赔偿,不合法。 陈明月被她气得窒息了好半天,话都说不出来。等到平静下来时,摆事实说道理: “首先,你要搞清楚,你不是被辞退的,是被开除的,你殴打他人给公司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没有找你追偿已经很讲仁义了。其次,你觉得公司有义务给予赔偿,那你应该直接到相关部门去投诉,而不是偷摸着搬到公司宿舍里来,接下来,如有必要的话,公司会找你追回租房费用的。” 付芸禾胡搅蛮缠起来: “你别和我说这些,你们就是在欺负人,欺负我是外地来的,在这里举目无亲,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 陈明月叹了一口气,面对这等泼辣的人,硬碰硬,只会一发不可收拾,她当面拿出手机拨打报警电话。 “好啊,把警察叫来啊,让警察来主持公道啊,这世上还有没有公理啦,辞退员工还不给赔偿,还有没有天理啦……” 付芸禾又哭又唱的,桃之慕地忽然想起了放牛妹,放牛妹每次无理取闹的时候也是这番动静。 这种人真讨厌!桃之心里生出嫌恶,仿佛那个撒泼哭叫的女人像一只充满细菌的蟑螂,令人避之不及。 陈明月一边和电话里的警察说这边的情况,一边手指着桃之,她的眼神里有话: “你啊,都是你惹出来的事。” 桃之也懊悔不已,如果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她打死也不会答应付芸禾搬进来的,这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陈明月挂了电话之后便下楼去等警察了,桃之也不想待在宿舍,跟着陈明月一起下了楼。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太单纯了,怎么能把这样的人弄进来,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回你知道了吧?” 陈明月的数落在桃之听来很亲切,不管怎样,依靠她才解决了这么大的事情。 她们站在路边等候着,一阵冷风袭来,桃之一哆嗦便赶紧缩紧了脖子。冬天来了,可她没舍得买一件厚衣服。身上很单薄。 陈明月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吞云吐雾,桃之觉得她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飒,不知是自身的气质还是抽烟时陶醉的样子有这种加成。 陈明月扭头看她缩着脖子像一只虾米一样,幽幽地问: “不是刚发过工资,怎么不买一件厚的外套呢。” 桃之的脸冻得通红,嘴巴却硬邦邦的: “我不冷。” 陈明月弹了弹烟灰: “这样下去会感冒的,因为感冒请假,就没有全勤奖励,得不偿失。” 桃之的脖子和肩膀缩成了一团,但潜意识却告诉她:这天不算冷,还过得去。她每天上班穿工服,工服是一身旗袍,冬天外面再搭一条皮毛外套。旗袍和皮毛外套老板下了本钱,都是一级质量。那皮毛外套就很暖和,唯一遗憾的是,下班后,工服是不能带走的。她只能穿回自己单薄的衣衫。 桃之冲陈明月笑了笑,还没等说话,警车已经从前方的弯道拐进来,呜呜哇哇地叫着。 陈明月掐了烟,笑容满面地迎上去: “实在不好意思,警官,大冷天的,还让你们跑一趟。” 接到两位警官,一起往回走的时候,陈明月已经把大致的情况都和警察说过了。 “确实挺可怜的,这大冷天的,她还怀着孕。可是我们公司也有难处,不方便收留她住下来。” 陈明月表达了同情,也解释了公司立场的难处,不得已才请求出警处理的。 警察介入后,付芸禾的气势已经短了一大半,低着头只是抹泪。 “你有亲属在深河市的吗?” 其中一位戴着黑边眼镜的警官开口询问。付芸禾微微地摇摇头: “我是一个人出来打工的,家里的弟弟妹妹都依靠我,我实在没办法了……” “确实没地方去的话,你还是先回老家去吧,我们会帮你安排的。” 警察的语气已经尽量温和了,面对这个年轻的孕妇,他们只能展现极大的耐心来沟通。 付芸禾却激动起来: “我不能回老家,回去的话,我爸爸会打死我的。” “你对象呢?他人在哪里?” 另外一个方脸警官扫视了一圈,看着门口挤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他的表情顿时有些无奈。 章博也在人群中,他举起手踊跃表现: “我去把郑孩叫来。” 不多时,郑孩来了。 方脸警官严肃地问他: “你现在怎么打算?她一直住在人家的公司宿舍,这肯定是不合适的。” 郑孩低着头,全然没有主意,一个屁也放不出来。 “你说话呀!” 付芸禾冲到郑孩面前,抬手打他的脸,那巴掌声响得很突兀。 围观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轰地喊了一声。 郑孩有些恼怒,红着脸吼: “我能说什么,我也没办法呀。” 他竟然哭起来,语不成调地继续说: “我要是有办法我还能把你丢在这呀,我也是没办法了呀。” 付芸禾的拳头像雨点一般,砸在郑孩身上,她一边哭一边说: “我要被你害死了,你就知道要舒服要痛快,偏偏把我害惨了!” 这场闹剧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付芸禾和郑孩被强制赶出宿舍。 付芸禾不肯走,在宿舍楼下的大门外指天骂了很久,又骂公司无良,又骂桃之自私,总之谁都对不起她,谁都要害她。 后来,是郑孩把她拖走的,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了。连章博和郑孩要好,也全然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了。 也许是回了老家,也许是找到了新的工作,谁知道呢。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有些路也许走到了死胡同,可是推倒眼前的墙,新的路又会出现的。 所以,这个世界,不会有死路,只是有的人脑筋不活络,走着走着就把路走死了。 桃之有时候也会想起付芸禾,想到她这样的性格究竟会过上什么样的人生,未可知。 第189章 他们分手了 圣诞节过去了,元旦快要来了。等元旦一过,就是春节了。 放牛妹打电话问桃之: “过年回来吗?” 桃之说回不去,过年的时候生意最好,深河市的土着家庭基本上会到酒店订年夜饭,还有许多公司会到酒店来办尾牙或开门红,也就是从小年开始一直到元宵,每天都会很忙,大家都没办法回家过年,只能等过了元宵以后,再补假期。 放牛妹有些失望: “那你不回来,我就看不到你了。”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奶奶牵挂着自己的孙女,可桃之心里有数,因为二妹姑姑和她说过,过年就算不回去,也要记得包个红包给放牛妹,否则她没收到红包会到处说坏话的,说把孙女养得那么高那么大,却一点良心也没有。 “奶奶,放心吧,红包我让二妹姑姑带回去给你和爷爷,我都有准备的。” 放牛妹满意了,笑呵呵地客气了起来: “啊呦,你自己才刚出去打工,口袋里没多少钱,怎么还想着给我们包红包呀,我就知道你是有良心的,没有白养大你。” 桃之听了这话,心里也高兴起来。从找到这份工作开始,她就发誓要好好上班好好挣钱,好好帮助爸爸减轻负担,好好孝敬爷爷和奶奶。她有今天,都是靠爸爸给她交了学费,靠爷爷奶奶养大了她。她心上终日地抬着这些沉重的枷锁,晚上失眠的时候也总在想着要反哺他们。 她是有良心的,她是懂事的,她是乖巧的……这些词带了光,让她鲜活得像个完整的人。如果没有这些词来形容她,那她就是一个丑陋不堪,四处漏风的人。她害怕自己会变成这样的人。 深河市越来越冷。寒冷的天气让人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导致桃之消沉的除了天气而外,还有一个人影响了她。 章博从传菜部调到了服务组做服务员,而一个月之前苏珊珊已经从服务组调到了迎宾组。她还是没变,那双吊梢眼看谁都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燕霞年纪小,不吃她那一套傲慢: “都是打工的,她凭什么整日的用鼻孔看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桃之用胳膊肘顶燕霞的胳膊肘,示意她别再胡说八道了,万一叫苏珊珊听见,又得打起来。 另一个好事的迎宾员揶揄苏珊珊: “听说你和那个二流子章博在一起了呀?” 苏珊珊翻了个白眼,然后眨了眨她那双贴着厚厚的假睫毛的眼睛。 “是又怎么样?” 其他人捂嘴偷笑。客人们虽然还没来,可大家都站得笔直,在无聊的间隙中总会偷偷地扯几句闲篇。 “那你们那个了吗?” 燕霞口无遮拦,她的表情看起来天真无辜,充满好奇。桃之现在知道她说的“那个”指的是什么,只要“那个”过了,就是确认关系了。 她有些紧张,竖起耳朵听着,瞪圆了眼睛盯着。苏珊珊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故作神神秘秘的样子: “我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哦。” 燕霞露出微笑,这个微笑是标准的露八颗牙齿的微笑,桃之培训的时候也咬过筷子练这个微笑,吃了不少苦头。 “那你现在还是处女哦?” 苏珊珊的白眼要翻到后脑勺去了: “那当然,初血是最珍贵的,我一定要留到结婚,留给我老公的。” “那章博不就是你的未来老公了吗?你追他追得那么的紧?” 燕霞的话充满揶揄,但苏珊珊并不以为然: “那可不一定,我追他就是想和他玩玩,我未来的老公啊,那必须有钱有外貌有身材。” 苏珊珊把钱放在了第一位,没过多久,她离开海港城大酒店的原因也是因为钱。 桃之实在吃工作餐的时候听到其他同事说起这桩八卦: “那个珊珊,就是个拜金的女人,真下贱,把人家章博耍得团团转,结果自己找了个有钱的老男人,做人家的二奶去了。” 这些知情的人都为章博打抱不平,言辞之间尽是贬低苏珊珊的话。 桃之也没料到苏珊珊辞职是这个原因,她抬起头望向章博的时候,他低着头,大口大口的吃饭,完全当做听不到旁人在说什么,好像在说的事情和他无关。 “听说还是初恋呢,章博这小子别看他整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结果是个小雏鸟,没有一点经验就被人家伤害惨啦。” 燕霞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这些和她年龄不符的话,仿佛见惯了,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了。 桃之叹了一口气,同情起章博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了立场,过去明明讨厌他就像讨厌一只整日扰人的苍蝇一样,可现在却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苍蝇,这只苍蝇需要一杯酒。 一到过年,大家都忙碌起来,客人一茬一茬地来到这家酒店吃饭,所有迎宾员迎来送往的一天站下来,走下来,腿脚已经灌铅似的,沉重得抬不起来。 服务员们也累坏了,像陀螺似的连轴转,接待完一波又一波。桃之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关注章博,看着他每日阴着脸到陷入忙碌中之后,阴沉的脸又变成了麻木的脸,勉强地挤出笑容迎接着所有的客人。 除夕过去后,海港城大酒店松懈了一点,大家也从忙碌中解脱出来,像整日被行人踩过的草,突然有一天路上的行人消失了,草又恢复了生机。 桃之总是在偷看章博,连燕霞也发现了。她顺着桃之的目光望过去,以为是那个满脸油的厨师长: “他可不行,听说有四个孩子呢。” 桃之回过神来,白了燕霞一眼,平白无故地解释起来: “我只是在发呆。” 燕霞听了她的解释,表情依然是不信的样子。 时间长了,她总算闹明白桃之总偷看的人是谁,于是又揶揄起来: “喜欢他就和他说啊,一直这么暗恋着算怎么回事嘛?” 桃之极力摇头和挥手,仿佛慢一分钟就要说不清楚了: “没这回事,你可别胡说八道。” 燕霞笑嘻嘻的,一副“我把你看得透透的,你瞒不了我”的样子。 桃之心虚地低下头,不再理会燕霞。 第190章 女儿是客人 燕霞依凑在桃之的耳边,发出蚊蝇般的声音: “我来帮你牵线搭桥吧。” 桃之抬手拍打燕霞的胳膊: “你别乱来!” 她是认真的,如果经由燕霞来捅破,那她就变成主动的那一方。放牛妹说过,作为女孩子如果不矜持,要做先看上的那一方,那这辈子的苦头就吃不完了,因为只要结了婚,男方一露出原形,必定要被数落: “当初就是你看上我的,否则我也不会和你结婚的。” 这话美国佬和放牛妹说了一辈子,这话现在悬在桃之的头顶上,变成了她迈入爱情宫殿的拦路石。她只能做不主动的那一个,她只能像个海岸上的涯壁,等待着海浪主动拍上来。那她就不会成为一片倒贴的涯壁。 不能成为倒贴的人,这样的人没有价值。这是放牛妹告诉她的。 春节期间,二妹一家回老家过年。英富一家人照例留在深河市,债没还完,年是不能回老家过的。 年初七,深河市大部分工厂开工,二妹一家子初五就回来了。初六那天,二妹做了些好吃的,用保温盒装了送到海港城大酒店,她站得远远的冲还在站班的桃之挥手,还是燕霞提醒她: “好像有人找你呢。” 桃之和领班请了一个小时假,换了衣服出来。 二妹拉着桃之到旁边一处干净的台阶上坐下来,一边打开保温盒一边回头看着她: “你消瘦了很多呀,过年客人多,是不是忙坏了。” 桃之的鼻子忽然一酸,委屈化成热泪要涌出眼眶。 “姑姑,谢谢你。” 她接过二妹姑姑递来的刚打开的保温盒,盒子里装着还冒热气的糯米排骨。 “快吃!” 二妹催促着。 桃之一口一口地吃着,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感觉。 “这可怜,大过年的一直上着班,你爸爸有没有来看看你呀?” 二妹抬手把桃之额前的头发撩到后面去,眼神关切。 桃之的眼泪在这一刻落了下来,她的委屈积攒了对英富的失望。从小年到现在,爸爸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给她。他只有在发工资的时候才想得起来,还有一个女儿。 二妹看她在哭,什么都明白了: “真过分,自己的女儿也在深河市,竟然不来看一眼,整天就只知道要钱。” 桃之心想,幸好没告诉二妹姑姑,爸爸连电话都没打来过,否则她不知道会怎么说呢。 二妹还是老毛病,埋怨英富不管女儿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说,这话甚至传回老家放牛妹那里。 放牛妹打电话给桃之,用宽慰的语气说: “你爸爸负担重,做事不周全也是情有可原,你不要怨恨他,他也不容易。你休假了就去他那里,给小喆发个过年红包,你要学会多讨好他们,这教过你很多遍了。你还读过高中呢,脑袋还没我一个老人家灵活。” 桃之心软了,原谅了英富。过完元宵后,她有三天假期,于是主动给英富去了电话: “爸爸,我放假了,我回来看看小喆吧,准备了个红包还没给他呢。” 英富听到有红包,语气变得欣然,一反过去他委婉拒绝桃之的态度: “回来吧,这里也是你家,想回来就回来。阿琴那还有一把备用钥匙,我叫她给你吧。” 他还说,会炖好鸡汤,桃之和小喆一人一条鸡腿。 桃之提着公司发的福利,一袋米和一盒碗筷礼盒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就遇到了鲁莺花。 鲁莺花笑着说: “桃之,好久没见到你,给你发的消息,你都没回。” 桃之忽然想起来,确实有收到鲁莺花的短信,前面几次都有回复,后来没回复是因为上班忙着。 “真对不起,一忙就给忘了。” “啊呦,这有什么关系,我要出门买东西,还是常联络哦。” 鲁莺花与桃之擦肩而过出了门。 小喆听到她们交谈,已经从屋子里走出来,接过桃之手上的东西: “姐,好久没见你。” 桃之笑眯眯地跟在小喆后面: “上次我走的时候还是你阑尾炎手术还没好的时候呢。” “我早就好了,身体吃嘛嘛香呢!” 小喆俏皮地吐着舌头。 进屋后,英富已经坐在矮桌面前了,矮桌的另一边还坐了两个桃之没进过的人。看桌上杯盘狼藉的情形,大家早就开吃了。 英富拍着身边的一张空矮凳说: “都等着你的,快坐下吧。” 桃之听话地坐下来。英富指了指她面前的碗筷说: “都给你准备好了,赶紧吃吧。” 然后又抬手指了指桌对面那两个人中的女孩: “这个是李美萫,阿琴的侄女。” 继而,他的手又指向男孩: “这个是美萫的男朋友。” 最后,他指着桃之对那两个人说: “她叫桃之。” 他只是介绍了名字,却没有介绍身份。那两个人甚至挠了挠头,面面相觑,也许在想这个叫桃之的女孩到底是什么人来的。 她明明是他的女儿,可他只字不提,仿佛是个耻辱。 桃之觉得很失望,失望之余还有巨大的悲伤,像摩天大楼在忽然间倒塌下来,全面覆盖了她的身体,在废墟之下,她已经尸骨全无。 小喆坐下来,对英富说: “姐姐也拿了东西来。” 所有人的视线随着小喆的手望去,桃之拿来的东西被放在其他四五件的礼盒边上,相比之下,显得有些寒酸。 英富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桃之却没有察觉到。 没过多久,放牛妹给桃之打电话: “啊呦,难得去一趟你爸爸家,怎么这么不不懂人情世故呢,你那个后妈的侄女,大包小包的拿了很多礼物去呢,体面极了。你爸爸看到你拿那两件寒酸得要死的东西,气得好几天睡不着。” 桃之觉得背脊发凉,那天离开的时候,爸爸明明还笑眯眯地叫她有时间常回去。为什么他当场没有发作,却转而和奶奶告状了呢。 桃之想不通。 “可是,我明明是他的女儿,回趟家,没有带礼物,这不是正常的吗?那个叫美萫的和她的男朋友,本来就是客人,登门拜访送礼,这不是正常的吗?” 放牛妹哑口无言,因为桃之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天下有哪个孩子回到自己家还得把自己当成客人的。 第191章 夜遇混混 对于英富这么不地道的行为,放牛妹一时也没有找到像样的借口,只好蛮横无理起来: “那你这不是刚出去打工,第一次回去嘛,况且你爸爸是那么要面子的人,你手里拿了东西进出的,人家看见了他脸上才觉得有光呢。” 好了,兜兜转转又变成了桃之的错。一次错,她能承受,两次错她也能承受,可每一次都是她的错,她的委屈一次比一次堆得更高,到现在,已经摇摇欲坠了。 桃之觉得很失望,这种失望像藤蔓遍布她的周身,越箍越紧。 她独自一个人,所有人都站在她的对立面,指责她这里做得不对,那里做得不对。她尽全力让自己做好,可是依然有人不满意。 下班后,桃之换成常服后,从大酒店后门的员工通道出来,她推着粉红色的自行车走出大门。 这辆粉色的自行车,是她省吃俭用了两个月,买下来的二手自行车。虽然宿舍到酒店的距离不太远,但有了这辆自行车以后,时间多少节省下一些来,这样她可以多睡几分钟懒觉。 每天的睡眠都不够,虽说规定是八个小时的上班时间,可是一到旺季,就要超额加班,碰上人手不够的情况下,上班时间也会翻倍。 所以,桃之的睡眠总是得不到满足,每天下班后回到宿舍便简单洗漱完直接上床睡觉,第二天睡醒了就该洗漱洗漱上班了。 本来,她还打算进行自考,既然没有机会上大学,那就通过其他的渠道来提升学历。而这个建议是荔香提出来的。 这些日子,荔香总会打电话给桃之,问她的工作和生活,同时,她还告诉了桃之另外一件事。 “你爸爸给我打电话了。” 桃之内心一震,复杂的感觉萦绕全身。 “他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况且他是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码的。” 荔香的语气倒还平静: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那声音很熟悉,我一听就知道是他。” “他没说什么话吧?” 桃之很担心爸爸说了失态的话,因为她能感觉到爸爸是很恨妈妈的。 “他和我说了你的一些事情。” 桃之皱着眉问: “我的事情?他说我什么呢?” 荔香似乎思考了一下,沉默了一会才回答: “他说你不听话。” 桃之苦笑起来: “他说我不听话?” 她有些难以置信,没想到爸爸竟然是这样看待她的。 “我不会相信他的话,虽然我们离婚多年,但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荔香连连苦笑,失望积攒太久太多,瞬间倾倒而出: “他为什么说我不听话?我还不够听话吗?每个月工资都上交给他。小喆生病,你给我的钱我都给他了,他竟然还觉得我不听话,我要做到什么样才算听话。” 荔香叹了一口气,安慰女儿: “不用理他,以后你的工资自己攒起来,为自己打算,他有手有脚的自己能挣钱,为什么非要收缴你的工资呢?” 桃之犹豫了,不上交工资的话,奶奶会说她没有良心,爸爸更不会理她了。 “毕竟他养过我,这么多年学费也是他交的。” 荔香冷笑一声: “他养你,给你交学费是天经地义,做父母的培养子女在法定上也有义务的,而你要尽义务的是等他老了给他赡养费,或者等他死了给他出丧葬费。” 桃之觉得妈妈的话虽然狠毒,但有十足的道理。 “你的工资自己存下来,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你有存钱就不用慌。还有呀,下班后有空闲时间的话就看看书,报名自考,多做一些提升自己的事情,需要的费用我给你。” 荔香再次提出要给桃之钱,桃之不愿意要她的钱: “我已经上班了,自食其力了,我不用你的钱。” 荔香偷偷转过钱,都被桃之转回去了,她还是希望妈妈有钱傍身,这样在新家她才会更有底气一些。 桃之骑着自行车,脑子里想的都是妈妈对她说的话。冷风突然袭来的时候,她回过神来,盯着前方的路。 心脏突然疼了起来,有一瞬间,她差点连人带车歪倒在地。 她架好自行车后,弯着身子,挪步到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大口地喘气。 夜已经深了,附近没有路灯。桃之只能依靠着远处照射过来的隐约的灯光辨别起周围的情形。 心脏不断抽搐,皮肤冒出涔涔的冷汗,她疼得龇牙咧嘴起来,无助地望向四周,心中既盼望有人出现,又担心有人出现。 她口袋里没有钱,如果被好心人送进医院的话,她根本交不出费用。就算是遇到山崩地裂的情形,她不想麻烦二妹姑姑,也不想找那个说她不听话的爸爸。这事一摊到他头上,也许又有得说了。 桃之用力捶心脏,像修理一台突然断了信号的电视一样。她小声地说: “求你啦,别再疼了,我可没钱去医院呀。” 她一下一下地捶着,慢慢地,疼痛感缓减了一些。时间过了不知多久,她还不敢站起身,怕又痛起来。 桃之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陆续地走过来。 为首的是个黄毛,他开口一说话,便发出油垢一样的腔调: “小妹妹,你一个人呀,大晚上的坐在这里勾引谁呢?” 桃之停下手上的动作,整个身子僵硬在那。她听到耳后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这些笑声来自不同的人。这些人围拢过来,像是准备捕捉一只落单的小猫小狗的架势。 桃之蜷缩着身体,胆怯地抬起头问他们: “你们想干什么?快走开。” 黄毛带头笑起来,他身后那些人也笑起来: “不干什么呀!哥哥看你孤孤单单的坐在这里,心里疼得紧呢。让哥哥亲亲你吧!” 淫笑声在桃之的耳朵里炸开,这些越凑越近的脸像恶魔一样狰狞起来,他们身上散发出阵阵腐烂的臭味,桃之几乎要晕过去了。 “你们快走开吧,我是发病了。” 他们面面相觑,不由得后退一步,警觉地问: “什么病?” 桃之眼睛乱瞟,心想,究竟什么病是最吓人的,且会让人害怕的呢?她脱口而出: “艾滋。” 第192章 博解围 黄毛一行人一脸震惊,互相看着,一时不知道哦要怎么收场,但身体却已经诚实地退出好几步。 “小妹妹,你看起来年纪没多大啊,怎么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样呢。” 桃之悲戚地笑了一声,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家里穷,十几岁的时候出来做小姐,染了一身病,家里人也不管我了。我现在坐在这里,正想着去哪里死好一点呢。” 黄毛放听到桃之这么说,顿时放下了戒备,同情起她来: “那你真够惨的,这个世界虽然不美好的事情有很多,可是美好的事情也还有很多,别轻易寻死呀,死了多可惜,还有很多好事没享受过呢。况且你还这么年轻,一定还有机会重来的。” 桃之暗暗着急,这些傻子怎么还不走。再这么胡诌下去,她就要露馅了。 “艾滋这个病治不好的,而且以后也不会有男人愿意和我睡的,我嫁不出去,这辈子已经完了。” 不知何时,黄毛他们在距离桃之一丈远的马路牙子上也坐下来,一副不把她安慰好了就不走的架势。 “你别这么想,什么嫁不嫁人的不重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桃之捂着脸假装痛苦的样子,她从指缝间看出去,警觉着他们的动向。 “你们走吧,你们帮不了我的。” 她冲他们挥了挥手。 黄毛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来数了数,又站起身抬脚踢那些还坐着的小弟: “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快点。” 小弟们老老实实地把钱掏出来,黄毛把钱收齐了数了一遍又觉得不满意,上手搜小弟们身上的每个口袋,实在掏不出来钱了。他才拿着钱半躲半靠近的样子把钱放在桃之的旁边,然后闪电般跳开。 他挠着头讪讪地说: “我们兄弟手头上就这些,你收着,先吃一顿饱饭,吃饱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过了今夜,太阳会照常升起,你的生活也可以重新开始。” 桃之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一叠皱巴巴的钱,黄毛放下来之前还特意整理了一下。 此刻,她觉得自己好了很多,便站起身。看到黄毛他们这么单纯,她的胆子也壮了起来。 “我不能收你们的钱。” 黄毛皱着眉,对他来说,难得好意一次却被拒绝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况且身后还有那么多小弟盯着他看呢。 “你必须收下!” 黄毛的脸凶恶起来,他瞪着眼睛,不容分说的样子。 桃之之后拿起钱,对他们鞠了个躬: “谢谢你们!” 她指了指路边的直行车: “那我能走了吗?” 黄毛点点头说: “你走吧,不许再想死的事情了哦。” 桃之正要走向自行车,旁边的阴影处走来一个人,嘴边有一颗火星。 这个人的脸暴露在光亮之下,桃之激动地叫: “章博!” 章博拿下嘴边的烟,指着她: “你怎么还没回去,不是早就下班了吗?” 桃之咬着嘴唇,眼神有些慌乱。黄毛还没走呢,他扭过头看向章博,章博也看向他: “阿嘎哥!” 章博认识黄毛,黄毛叫阿嘎。黄毛过去搂着章博: “你小子最近在哪发财呢?都没见你。” 章博尴尬地笑了笑说: “找了一份工作干呢。” “呦,金盆洗手了?都说了你出来混,哥罩着你。怎么,不信你哥啊?” 章博把手中未抽完的烟递给阿嘎,恭敬地说: “哥,有你罩着当然混得开,不过家里要我找点正经事做做,我就只好找个工作做做样子啦?” 阿嘎抽了一口他递过来的烟,笑眯眯地说: “那多不自由啊,天天受老板管着。” 章博微笑着说: “哥,要不你当老板,我来给你打工。” 阿嘎嘴巴一歪,得意洋洋地说: “哎,别说,你哥我迟早有这么一天的,你等着吧,我做董事长,你做总经理。” 阿嘎像说梦话似的,越说越兴奋。 “原来你们认识。” 桃之撇了撇嘴,转身要骑车走,这下她又有些看不上章博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和社会混子玩在一块。 章博从阿嘎的手臂里钻出来,追上桃之: “别走啊,等我一起走吧。” 桃之白了他一眼说: “我困了,要回去睡觉了。” 黄毛扔掉手中的烟头,双手插兜,晃悠悠地走过来,看看桃之又看看章博,指了指桃之又指了指章博: “你们认识啊?” 章博也反问: “阿嘎哥,你和她也认识?” 阿嘎哥干干地笑了一声说: “刚刚发生了一点误会,这个妹子说她不想活了。” 桃之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无地自容。 章博却疑惑地挠头,看了一眼桃之,又看了一眼阿嘎: “什么情况?” 桃之从兜里掏出钱,刚要塞给阿嘎,阿嘎却连连后退着躲开: “别碰我。” 桃之只好把钱给章博: “你还给他吧,他刚刚同情我来着,把身上的钱都搜出来给我了。” 章博更摸不着头脑了。桃之又好气又好笑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章博听完后,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下轮到阿嘎摸不着头脑了,目光在桃之和章博之间来回地扫着: “什么意思啊你们?” 那些小弟站在阿嘎后面,面面相觑。 “阿嘎哥,她诓骗你的。我们在一起上班呢,她去年刚毕业,什么做小姐,得艾滋的……” 章博和阿嘎解释着,说着说着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然后指着桃之说: “你真牛,这么能瞎编。” 阿嘎瞪圆眼睛,脸红脖子粗,上前要揪桃之。 “好啊,你竟然骗我,亏我刚刚还那么同情你。” 章博拦在桃之面前,语气软和: “阿嘎哥,看在我的面子上,别为难我女朋友。” 这话让阿嘎哥迟疑了,让桃之也震惊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你说什么?” 章博点点头: “她真的是我女朋友,阿嘎哥,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阿嘎从章博手里抢回钱,一边把钱奉还给小弟们,一边愤愤不平地说: “行,章博,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的事情就算了,不过你女朋友也够机警的,一说艾滋,把我们几个吓得差点屁股尿流了。” 桃之站在旁边,脸躲到别处去,紧紧地抿住嘴,不敢笑出声来。 第193章 挡风的他 与阿嘎和小弟他们的视线下,章博跳上自行车,催促桃之: “快上来啊。” 桃之嘟嘟囔囔的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屁股却自觉地上了后座。 “搂着我的腰。” 章博光明正大地要求着。 阿嘎还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呢,刚刚他还对桃之说呢: “弟妹,怠慢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哪天我请你和章博吃个饭。” 这样的情形下,她不好拆章博的台,拆他的台就等于拆她自己的台,如果褪去章博女朋友的身份,阿嘎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她慢慢地抬起双手,别扭地搂着章博那精瘦的腰。她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扭曲得要抽筋了。为了不让阿嘎看到,她只能把脸埋在章博的后背上。 章博的后背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息,闻起来还怪舒服的。桃之觉得自己真变态,偷偷地闻个什么劲儿呢。 车子骑远了,阿嘎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路口。 桃之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双手,紧抓着后座把。 “怎么松开了呢?” 章博笑嘻嘻的,像得了个大便宜似的。 “刚刚是演戏给他们看的,现在不用演了。” 章博叹了口气: “你真保守。” 桃之歪着脑袋: “保守不好吗?” 保守的女人才会得到真爱,这是放牛妹告诉她的。 “不是说不好,是如今的社会,越来越开放了,可你还那么保守,就显得很土了。” 桃之又受到一个打击,保守就是土,她又不想成为土的人。土的人意味着不开化,老古董。她年纪轻轻的,可不想被别人认为土。 “以前我追你的时候,你就是死活不答应,我一直想问你,我到底哪里差了,怎么你就这么看不上我呢?” 到了宿舍门口,章博停下车,后座上的桃之跳下来,双手捂在嘴上靠呼出的热气取暖。 章博扭头看她,她的眼神却躲闪起来: “不是觉得你不好,是我这样的人不好。” 桃之看着章博停好车,上好锁,拔出钥匙,然后走到她面前。 “你怎么不好了,我觉得你很好,单纯,朴实,不像别的女孩,做作得很。” “谁做作得很,苏珊珊吗?” 桃之略微带点醋意,目光直接迎上章博的视线。 章博苦笑一声: “她确实挺做作的,不过都过去了。” 桃之好奇心大作,歪着头看他: “真的过去了吗?我看你刚失恋那会整天黑着脸呢。” 章博笑了笑,抬脚往宿舍二楼走去,桃之跟了上来。 “你怎么知道我整天黑着脸?你时时刻刻在关注我吗?” 桃之的脸瞬间热了起来,窘迫地辩解起来: “我哪有啊,大家在一个地方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知道了。” 章博在他的宿舍门口停下了脚步,然后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钥匙放我这吧,明天上班我驮着你吧。” 桃之伸手要拿回钥匙,章博立即收起来放进衣兜里。桃之扭头看走廊,紧张兮兮地说: “不行,别人看到以为我们怎么着呢,他们会说闲话的。” “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以前我追你的时候他们说的闲话还少吗?哎呦,我不想走路去上班了,让我蹭你的自行车吧。” 章博突然撒起娇来,脸上的五官都腻在一起。桃之摆摆手,落荒而逃。一边逃一边气恼地说: “哎,拿你没办法。” 自这天以后,章博每天都会率先在车棚等待。为了让桃之在后座上坐得舒服,他找来棉垫铺上,再用铁丝把周边加固。 桃之嫌后座丑,要他拆了。章博却说: “丑是丑了点,可是对你的屁股更友好啊。这大冷天的,好看和舒服,怎么着也得选舒服这一项吧。” 桃之屈服了。不得不说坐在后座上她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起码她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冻手又冻脸的冲在前面,现在是章博挡在她的前面了。 “手冷吗?冷的话可以放进我的口袋里,我的口袋可暖和了。” 桃之坐直了,手抓在座子底下,固执地不肯照着章博说的放到他的口袋里。 章博迎着风,呼哧呼哧地说: “这事你得听我的,安全第一,你把手放我的口袋里,抓牢了,万一摔了我可以当你的肉垫子。” 桃之无动于衷,依旧我行我素。 章博见她这么油盐不进,只好又打起别的歪主意,故意扭动车头,整个车身剧烈晃动起来。桃之吓得哇哇大叫起来: “章博,你干嘛?” 章博笑嘻嘻地解释: “这不能怪我呀,刚刚撞上个石头来着,快快快,抱着我!” 他突然又大叫起来,桃之不明所以,慌不择路地抱紧了章博,嘴里也跟着大喊: “怎么啦?” 车身再次剧烈晃动了一下,章博笑得更大声了: “你看吧,我没骗你,又撞上石头了。” 回过神来的桃之气得抬手捶打章博的后背: “你耍流氓!” 章博噘嘴故作委屈: “老天爷作证呀,谁耍流氓啦,明明是你抱着我,你对我耍流氓呢。” 他得逞地笑了起来,桃之又气又羞,脸也发烫,紧闭嘴,不肯再说话了。 快到酒店时,桃之拍章博的后背: “你让我下车,这段路我自己走过去。” 章博不肯停车,一溜烟直到酒店后门,后门站着几个厨师正在抽烟说闲话。他们看到桃之和章博,起哄说: “怎么回事啊?你们俩个怎么会一起来上班?” 章博煞有介事地笑了笑,故意不解释。桃之气哼哼地跳下车,又气哼哼地对他们说: “这个无赖要蹭我的自行车,我本着都是同事,互敬互爱,帮帮忙喽,你们少起哄!” 他们又抓着其中的字眼开玩笑: “你们的关系进步得这么快啊,就到又敬又爱的地步啦?你爱他多一点还是你多爱他一点呢?” 桃之扭身从后厨走进大酒店,不再理会他们。 章博追上来,依旧笑嘻嘻的样子: “你别生气呀,理他们干什么。钥匙还是放我这吧,今天晚上下班一起走,省得你一个人又遇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桃之回头白了他一眼: “你不也是不三不四的人。” 章博笑了一声: “我早就金盆洗手啦!” 第194章 告白 章博正式对桃之表白那天,天空下起了一场绵绵不绝的春雨。彼时的他们被困在一家银行自助柜台里。 桃之走进来取钱的时候,雨还没落下来。等她取完钱,细雨纷纷洒落在眼前的世界。 章博在旁边的屋檐下等她,刚刚就是他骑着车送桃之来取钱的。 “完了,这雨下起来就是没完没了的。” 章博抬起头望着被如织细雨遮盖的天幕,懊恼地叹了一口气。 桃之把钱放好后,冲着章博招手。章博走过来,和桃之肩并肩站在这檐下,一起看雨。 “这雨,下的有点浪漫吧。” 章博又自话自说起来。桃之皱着眉: “这下回不去了。” 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走出去不一会就能淋得湿透。桃之只有这么一件冬衣,若是淋湿了,可就没得换了。 章博的手趁机搭在桃之肩上,不轻不重的,桃之一时僵住,不知该作何反应,抖掉他的手骂他吗?还是装作不知道。 他的手有意无意的,像是试探,慢慢的从桃之的肩膀滑到了胳膊上。隔着衣服厚厚的棉层,她仍然感觉到从章博手掌上传来的热度,像烧红的烙铁沾在她的皮肤上,滋啦地响。 章博的另一只手,伸过来,自然而然地拉起桃之的手。嘴里说着跟天气有关的话,接下来会冷很久的,雨也会下很久的,深河市的春天就是这样黏黏腻腻的,诸如此类的话。 桃之的脸和手都发烫起来,呼吸也像一条脱离水源的鱼,大口大口地张开和紧缩。 章博忽然扭过头,微笑着说: “桃之,做我女朋友吧。” 他的眼睑毛沾染了雨雾,变得更加朦胧。桃之的脸颊和脖子都感受到章博说话时呼出来的热气,这股热气像一股缥缈的毒烟。中毒的桃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发现不对,又摇了摇头。 章博一手搂住她的身子,一手攥着她的手,像是在竭尽全力地钳制住他猎捕来的鸟一样。 桃之动弹不得。 章博依旧微笑着: “你刚刚点头了,你答应了。” 桃之极力摇头: “不是,我刚刚会错意了。” 她只是一时意乱神迷了。 可是下意识做出的选择才是她真正的意愿,可她爱面子,不愿意承认。 他们身后的柜台上空空的,只有白白的灯光照着柜台上的机器和地面。远处刚刚出来的摊子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摊,一边咒骂着天公不作美。 “还叫不叫人活啦,总下雨,摆不了摊,我们这些老表就要饿死啦。” 街道上传来贩夫走卒,引车贩浆们的载声怨道。 世道苦啊,可大家还是要努力的生活。 桃之没有挣脱章博的臂膀,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雨下的众生。路两旁的树木摇摇曳曳的,叶子被雨水洗刷得发亮,并且在昏黄的灯光下不停地闪烁。 “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章博仿佛看穿了桃之的心事,郑重其事地许诺。 “你只是个服务员而已,能给我什么未来呢。” 桃之对未来并没有清晰的规划,更多的是走一步算一步。那她又凭什么要求章博给她未来呢。她过去看过许多恋爱的女孩,结婚的女人,都在指望对方会给自己安全的避风港。 大多数女孩从小就被埋下了一颗要学会自谋前程的的种子。而所谓的自谋前程几乎都是和找对象有关。一个女孩能找到一个有出息的男人就是她的本事,能让这个男人来爱她疼她就是她的能力。 桃之以为自己要找的人就是那种可以给自己未来的男人。那什么样的未来是她想要的呢,她也说不清。 章博问她: “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桃之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最终只想到一个最肤浅的未来: “能让我吃好喝好穿好,你能挣很多的钱养我。” 她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变得很有钱,这样她可以人前风光,奶奶会说她有本事,爸爸也会对她改变态度,妈妈会对她放心……而且还能一口气还掉爸爸所有的债务,李双琴也要对她点头哈腰的,多解气啊。 “那多少钱才算是很多的钱呢?” 章博嬉笑着,没个正形。桃之白了他一眼: “一百万吧。” 她随口胡诌,章博却大喊起来: “卖了我也没有一百万啊,要我说啊,让你吃好喝好穿好我肯定能做到,我现在在海港城做服务员也只是过渡而已,等我找到赚钱的好机会,一定会一飞冲天的。” “那就朝着一百万努力啊,一切都有可能,只要肯努力。” 桃之也笑了起来,憧憬起这虚幻模糊的未来。 “好啊,那我朝着一百万努力吧,让你过上好日子。” 章博说得慎重其事,桃之认真地看着他: “你是认真的吗?” 章博表情坚定: “当然。” 桃之的脸红起来,又一声不吭。章博晃了晃她的手,撒娇似的: “那算你答应了哦?” 桃之不敢看他,脸扭到别处去: “随便你啦!” 章博激动得把脸凑过来,猛地亲在了桃之的脸上。 桃之觉得脸颊更烫了,几乎要着火。她下意识地抬手擦着被章博亲过的地方: “干嘛呀。”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娇滴滴起来,章博却得逞地偷笑。 “以后我就是你男朋友了,你还嫌弃什么?” 桃之娇嗔地白了他一眼: “你耍流氓。” “这不是耍流氓,我和你是以结婚为目的谈恋爱,那就不是耍流氓啊。” 章博说完,咬着下嘴唇。桃之看他这副傻里傻气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这些日子,她和章博的相处,越来越自然,虽然还没有到捅破这一步,可章博为她跑前跑后的,她都看在眼里。所以今天他这么仓促地表白了,她也就自然而然地顺应了。 “这么重要的时刻,你竟然连花也不买一朵给我。” “你这么朴实的人,还要那些虚的干嘛?” 章博撇了撇嘴,看桃之脸色有些不悦,赶紧又补充说: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华而不实的人,如果你是的话我也不会追求你了,就因为你在我眼里是个很特别的人,所以我才那么喜欢你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桃之也动容了,原来她可以在另一个人眼里是独一无二的。这些年来,爸爸对她的忽视,让她无数次陷入“我是多余的人”的沼泽里。 第195章 情窦初开 没有花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她是章博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人就够了。 桃之对章博说起了自己的家庭,说起自己父母离异,他们各自重组了家庭,说到小时候很渴望爸爸妈妈来爱她,带她走,说到奶奶总是骂她,也说到爸爸总是忽视她…… 章博的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 桃之盯着他看,心中惴惴不安起来,他是嫌弃了吗?是不喜欢她有复杂的家庭背景吗? 章博长叹一口气,眼中露出心疼: “我不知道你过着这么难的日子,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桃之松了一口气,心中很是感激章博的理解,嘴里却满不在乎地说: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自己也能挣钱养自己了。” 章博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轻声说: “往后的日子,我不会叫你受一点委屈的,你奶奶也好,你爸爸也好,他们对你再怎么不好,都过去了,以后由我来弥补你。” 桃之大受感动,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膛上。 “谢谢你。” 她由衷地感激章博说这样的话,忽然间她觉得自己踏实了,不再整日的像踩在云雾上。 章博摸着她的头,笑了起来: “谢什么!以后你和我不用客气的。” 桃之离开他的怀抱,视线定定地落在章博的脸上。 章博也看着她,他的睫毛颤抖着,像刚从茧里重生的蝴蝶。 他们的呼吸粗重起来,一下一下地砸到对方的脸上。 四片嘴唇贴在一起,冰凉和温热冲撞着。 桃之像梦醒似的,推开了章博: “不行。” 章博小声地问: “怎么了?” 他的眼神依然迷离,桃红着脸说: “这是我……” 她说不出口,章博着急起来: “这是你的什么?” 他丈二摸不着头脑,接着又把唇递过去,想要接续上刚刚的温存。 桃之却推开他,身体扭到别处: “我……我是第一次嘛。” 她吞吞吐吐的,又气又羞。她看重第一次,因为放牛妹和她说过,女人的第一次很重要,一定要留到结婚时。理所当然的,她觉得初吻也要留到结婚那天的。 可是刚刚初吻被剥夺了,她没法怪章博,因为她也有责任,如果不是她盯着章博看,兴许是不会发生的。 章博却笑了起来: “第一次接吻吗?这有什么,男女朋友在一起就是要接吻的,以后还会有很多不同的第一次呀。” 桃之扭过头,警惕地看他: “还有什么第一次呀,都不许发生了。” “不发生怎么做男女朋友呢?” 章博哭笑不得。 “一定要发生才能是男女朋友吗?” 桃之皱着眉问,章博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事实上,现在我们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朋友呀,还没到确认关系这一步呢。” 桃之更疑惑了: “什么,你刚刚都……” 她想说刚刚他都吻她了,还不算吗?因为一恼羞,说不出来。 “接吻只是第一个步骤啊,男女朋友在一起先拉手,手拉完了,接吻,吻接完了就该坦诚相对了。” 章博撇了撇嘴,见怪不怪地说着现今恋爱普遍的流程。 桃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的意思是,还得睡过才算确认关系成为正式的男女朋友关系。” 章博抿着嘴点了点头。 桃之激动起来: “我不会和你发生关系的!” 章博也大喊起来: “为什么?” 桃之又羞又恼: “还能是为什么,结婚了才可以。” 章博莫名其妙地又笑起来: “你还真是保守。” 桃之瞪着他,不说话。 “现在谈恋爱的都这样,都是年轻人,血热,谁能等到结婚啊。” 章博苦笑着,希望可以说动桃之。桃之不为所动: “别人怎么样是别人的事,我不愿意。” “你就想等到结婚吗?” 章博问完后,桃之无声的点了点头。 “好吧,我尊重你。那我们拉手,接吻可以吧?” 章博的语气变得有些揶揄,似乎很看不上桃之那一套老观念。 桃之想了想,初吻已经没了,那就算了。她说: “拉手,抱抱,接吻,这些可以。” 章博拉起她的手,语气变得温柔: “行,那你让我拉手,让我抱抱吧。” 桃之不慎地又落入他怀中,他身上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气息,令人头晕目眩。 章博的嘴唇递过来,轻声说: “接吻吧,闭眼享受吧。” 他闭上眼,把温热的双唇覆盖上桃之那发抖的双唇。 桃之不由自主地“唔”了一声。她睁着眼睛看着章博那近在眼前的浓烈的眉眼、光洁的额头和被雨雾润湿的发梢。 章博也睁开眼。 四个唇瓣分开。 章博扶额大笑: “你干嘛睁眼睛呀,这么美好的事情应该闭着眼睛好好享受啊。” 桃之也笑了起来,觉得刚刚是有点傻。 “就是觉得有点好玩。” 章博大受打击,五官扭曲起来: “难道我在接吻的时候,脸很怪吗?” “没有啦,你眼睛挺好看的。” 桃之像是做坏事被发现一样,脸上竟然搞怪地笑着。 章博拿她没办法,抬头看了看外面。 “雨停了。” 看看手表,才发现竟在银行柜台外面的屋檐下站了一个多小时。桃之蹦跳着跳下台阶,跑在前面: “回去睡大觉。” 章博追上来,牵起桃之的手: “怎么,想和我睡吗?” 桃之板起脸: “我不想,必须到结婚。” 章博赶忙道歉: “我和你开玩笑的,你这么容易当真啊。” 桃之怒气未消: “谁知道你的真心话是不是借着玩笑说出来呢。” 章博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说: “我要是有歪念,天打雷劈。” 桃之这才气消。 两个人亲亲热热的往宿舍的方向走回去。途中,章博拿起桃之的手说: “手掌真小,真好握。” 桃之得意起来,为自己拥有这么小的手掌而高兴,为章博欣赏自己的小手掌而高兴。原来恋爱就是这样,只要对方觉得自己这里好那里好,就可以让自己得到极大的满足。 可恋爱也是畸形的,为什么一个完整的人偏偏要通过自己的另一半来肯定才能算是完整的人呢?为什么一个人爱自己要先通过别人爱自己才能学会爱自己呢? 这个问题桃之也想不通,故而也不再想了。 第196章 他说结婚吧 虽然有约法三章在先,可章博毕竟年轻气盛,屡次想要突破桃之的底线。 桃之结束迎宾工作后,一个人进了更衣室。脱下外套后,她低下头反手去拉旗袍背后的拉链。 脖子上突然传来冰冷的触碰,她吓了一激灵,刚要大叫,扭头却看到章博站在那里笑嘻嘻的。 桃之压低声音: “你进来干什么?这里是女更衣室!” 马上就有其他人要进来换衣服,被看见了可怎么好!桃之又气又恼,赶忙推着他出去。 章博却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小声地说: “没事,我刚刚看了,没人,我才跟进来的。” 桃之的手不自觉地反手揪住自己的后背,警惕地看着他: “你到底要干嘛?” 章博的身体靠了过来,桃之被迫后退,直到后背被墙顶着,她窘迫地想要推开章博。可章博就这么地压迫过来,纹丝不动。 “你是我女朋友,我还能干嘛!” 桃之把脸扭到一边,赌气说: “那个事情,你就是说一万遍我也不会答应你的。” 说完,她要走。章博的手掌撑在墙上,用胳膊挡住她的去路。 “你别那么保守好不好,现在有那么多男女朋友都在一起睡了呢。” 桃之倔强着,不肯再说话,自从她和章博在一起之后,他变得越来越没有理智。一开始还能装着规矩老实,没过多久就开始明里暗里地试探她的想法,到现在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他们要睡在一起是他们的事,反正我不愿意。” 章博气恼地揪起桃之的下巴: “你总说狠话,你说这样的话很伤我们的感情,你知不知道?” 桃之微抬起下巴,躲过章博的手: “总之,你别再说这个了,我不想我也不愿意。” 章博叹了一口气,然后发起狠: “好啊,你让我睡,我就跟别人睡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桃之也生气了,态度强硬起来: “随便你!” 章博看她软硬不吃,毫无办法,又撒起娇: “我求你行不行啊,我都快憋坏了。我谁也不会去睡的,因为我只喜欢你。” 他以为这句话可以彻底的打动桃之,因为桃之不再说话了。 沉默的桃之表情依然在倔强着,没有丝毫屈服的意思。 “你一定要结婚才可以是吧?” 桃之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嘴角仍然往下扯。 章博气哼哼地说: “行,那我们结婚吧!” 桃之放下下巴,目光直视章博: “结婚?” 章博点头: “对,结婚!” 桃之眨巴了好几下眼睛,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结婚是什么样的,她步入结婚会变成什么样子。心中忽然涌起莫名的恐惧,“结婚”一词像洪水猛兽般侵吞了她的思维。 “你有钱吗?就结婚!” 桃之推开章博,瞬间恢复了冷静。 “结婚要什么钱,你情我愿的,领个证,你出四块五,我出四块五,简简单单。” 章博把“结婚”这件事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呼噜呼噜喝下一碗粥那么简单。 桃之打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拿出自己的私人衣服,抬也不抬地说: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们那里的风俗是需要彩礼的。” 章博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这个简单,你和我回家见父母,他们会出钱的,他们早就攒好钱给我结婚用。” 桃之弯腰脱下鞋的间隙,微微抬起头看他一眼: “你父母做什么的?” 章博挠了挠头说: “普通人,他们也在深河市打工,我妈在鞋厂做流水线,我爸在工地打点零工。” 桃之站起身,抱着胳膊问: “他们存了多少钱?” 章博的眼珠子斜向上方,想了一下说: “几万块还是有的吧,而且我姐去年嫁出去了,收了五千块彩礼呢。” 桃之冷笑一声: “有十万吗?” 章博笑了笑说: “要有十万我还在这里上什么班呀,现在的家庭,有几个能拿得出十万的。二三万问题不大。” 本来,他对此还感到自信,可接下来桃之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淋透他全身。 “我们那边嫁女儿,最低十万起步。以前倒没有那么高,我妈嫁给我爸也才几百块,可这几年也怪了,水涨船高的,彩礼越来越高了,谁家嫁出去的女儿得的彩礼越高,谁家的脸上越有光。” 章博大叫起来: “你们家想卖女儿啊。” 桃之苦笑: “你想和我结婚的话,你得过我爸爸那一关,没有十万块,这事谈不成。” 章博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心底却还存有渺茫的希望,声音颤抖地问: “那……给十万的话,应该会返还一些吧。” 桃之摇了摇头: “一分不返。” 章博倒吸一口凉气: “那就是卖女儿啊。” 桃之耸了耸肩膀: “你们家不也是卖女儿。” 章博极力否认,用力摇头: “我家才不是卖女儿,我姐嫁出去只收了五千,怎么能算是卖女儿。况且,她没嫁掉之前,我爸妈对她也挺好的。” 桃之的微笑看起来充满讽刺,章博感觉到浑身不自在。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事实。” “只是金额不同,本质上都是卖女儿,而且你还说过呢,你姐姐还没出嫁之前,打工赚的钱都是上交给你爸妈回老家盖房子的。” “那是她应该的,我爸妈养大了她,她得回报家里啊。” 章博理直气壮。 “这一套在你姐姐身上怎么就是对的,在我身上就不对呢,你明明跟我说过,我上班挣的钱应该自己存起来不应该交给父母,以后结婚了当嫁妆用。” 桃之听从了章博的话,从上个月开始就没有再把工作上交给爸爸了。爸爸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桃之仍然感觉到了他的不高兴。虽然爸爸嘴上仍旧说着体面的话: “好,不用管我,你自己存着吧,好好为自己打算吧。” 桃之信以为真,以为爸爸根本没有计较。后来她才知道爸爸为了此事有多记恨她。 章博被反驳得哑口无言,来回地踱着步。桃之白了他一眼: “你快出去吧,这些问题一时半会扯不明白,等会真的有人进来了。” 章博拍自己的脑袋,气哼哼地走出去了。 桃之颓然地坐在柜子旁边的长凳上,仰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上方的白炽灯。 白炽灯晃得她眼睛疼。 第197章 见父母 章博提出结婚以后,便一直纠缠着要桃之去见他的父母。 桃之被烦得头大,只好让了一步。 “我去见你父母的话,要说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说,有我在呢!” 章博站得板板正正的,仿佛所有困难都可以由他迎面而上,不用桃之操心半分。 桃之仍旧刚到忧虑: “他们会不会很凶?会不会不喜欢我呢?” 章博摇摇头: “怎么会,你愿意做他们的儿媳,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话说得漂亮,桃之又高兴起来,竟对接下来的见面产生了期待。 “去见他们可以,但我不想那么早结婚。” 桃之想了想,还是提出了这个要求,章博也想了想说: “行,先订婚。” 桃之的表情有些犹豫: “订婚……我也不想那么早。” 章博皱起眉: “为什么?” 桃之抿着嘴唇,好一会才说: “我还没想好怎么和家里说。” 章博搂过她的肩膀,打气似的说: “你害怕和他们说了会不同意吗?” 桃之点了点头,眉头皱成一团: “毕竟你家到我家,那么远。” 章博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有什么,你看在深河市打工的,哪个不找外地的,现在人口大融合,我们那就有很多男人娶了很多外地女人,也有很多女人嫁给了外地男人,如今都很常见了,说你保守你还真保守,在这件事情上,还不如小年轻。” 桃之用手肘顶他的腹部,他吃痛地叫起来: “你谋杀亲夫啊。” 桃之嘟着嘴气哼哼地说: “我的家庭背景特殊,就算我爸不反对,我还不知道怎么和我妈说呢,她千叮咛万叮嘱,不要找穷人家的孩子谈恋爱。” “那你妈妈搞歧视哦,大家都是老百姓,她怎么还看不起穷人家的孩子啦,下次和你妈妈打电话,你让我跟她说,我一定要告诉她,莫欺少年穷。” 桃之笑了起来: “你还少年啊,马上就中年了。” 章博笑嘻嘻的: “我才二十岁呢,这么就到中年了。” 说到这个,桃之的心情又不美丽了: “你骗我,说你比我大,结果实际上比我小。” 章博毫无悔改之意,吐了吐舌头,一脸顽皮。 “要不是被你发现了身份证的生日,我还是你哥哥呢!” 桃之抬手要打他,被他灵活地躲开,接着再次又拥抱过来: “别生气啦,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也是听付芸禾说你不喜欢比你小的。可是比你小又怎么啦,我们这样的人才好呢,比那些老男人好。” 桃之气鼓鼓的。 “我就喜欢老男人,老男人会赚钱还会照顾人。你呀,还得我反过来照顾你。” “你说这话要有良心哦,我照顾你还少吗?陪你上班又陪你下班的,带你吃带你喝还带你玩的。我可不比老男人差,再说了,我那个还比老男人有力气呢。” 桃之红了脸: “你又说流氓话。” 她不喜欢章博说这些荤话,可他爱说,仿佛不说就心里难受。她不爱听,章博到还要来数落她保守,不开化。 “哎呀,你不让我睡就算了,连这点小情趣的话也不能说啦。” 桃之又生起气来: “我不爱听。” “好吧,那不说了。” 章博和桃之各自找人调了班,休息时间调在同一天,这一天章博骑着自行车带桃之回到自己家。 章博的父母也住在一片城中村,这片城中村依山而建,其中的巷子弯曲潮湿且阴暗。 在桃之的坚持下,买了一篮水果,由章博提着。 “都说了不用买,我爸妈都是很简单的人。” 桃之跟在章博后面,小心地躲过脚下从臭水沟漫上来的积水。 曲里拐弯的,到了一处铁门,进去以后还要网上爬到四楼,四楼的走廊进去,依次住着不同的打工人家。章博家就在最里面的一间。 章博还没到家门口就喊: “爸、妈,人给你们带回来了。” 一个女人响亮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桃之刚走到门口,一个矮小的女人手擦着围裙走了出来,身后还有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女人。站在前头的年纪看起来大一些,章博指着她对桃之说: “这是我妈!” 后头那个女人的脸和章博妈妈的脸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年纪看起来和桃之他们差不多。章博指着她对桃之说: “这是我姐。” 桃之嘴巴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还叫了一声姐姐。双方都笑脸盈盈的。 章妈妈和姐姐同时侧开身子,热情地招呼桃之: “快,先进来吧。” 桃之进屋以后,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屋子里的布置,这些布置和英富家还有二妹姑姑家没有太大区别,角落里堆放着各种对哦给你洗,靠墙的地方都摆了一张床。一张床是章博父母睡,另一张床是偶尔回来的章博或者他姐姐睡。据章博说,他父母从他小的时候就一直在深河市打工,他和姐姐也一直跟随着父母,两个人在同一张床从小睡到大。所以,他和姐姐也格外的亲。 姐姐出嫁时,章博还挥舞过拳头威胁姐夫不许欺负姐姐,否则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桃之也幻想过,也许将来某一天,她出嫁时,小喆也会这么对他的姐夫说这种冒傻气的话吧。 章博的妈妈虽然个子很小,可人却充满热情,拉着桃之左看右看的,像是不够看一样: “真俊呀,配我们家章博亏了呀。” 桃之害羞得直笑,她几乎很少听到这样被夸奖的话,所以心里很受用这种被追捧的感觉。 “阿姨,叔叔不在家吗?” 桃之发现屋子里只有章妈妈和姐姐,于是这么问。章妈妈依旧声音高亢,仿佛要叫左邻右舍都知道她的儿子带了个很像样的女朋友回家。 “你叔叔还在工地上钉木板,中午会回来吃饭的。” 章妈妈打开靠在窗台边上的电视机,然后把遥控器递给桃之: “喜欢看什么你自己摁着,桌上的水果呀瓜子呀,不用客气,吃!” 桃之接过遥控器,羞怯地笑了一下: “谢谢阿姨。” “在我家不用客气,你自在一点,我和你姐姐先出去忙,小博,你好好陪着桃之哦。” 章博站起来敬了个礼,大声喊道: “收到,必定完成使命。” 章妈妈笑眯眯地转身出去,嘴里还说: “看看你这死相都随了谁呀!” 桃之捂着嘴偷笑起来。 第198章 登门拜访 章博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 “妈,我还能随了谁,别拆我的台呀。” 他走回来,挨着桃之说: “坐吧。” 他指了指旁边一张能容二三人的床。 “这床就是我和我姐睡的床,坐这里吧。” 桃之坐下来,挥动手里的遥控器: “你开机吧。” 这电视像是新式的,她不会用,怕漏了怯,故意使唤章博来。 章博自然地接过遥控器,开了机。 “我家这台电视,还是我姐出嫁时买的。最新式的彩色电视,要好几千呢。” 桃之小声地问: “用你姐的彩礼买的吗?” “不是,是她打工攒的钱买的,她说嫁出去以后没什么机会孝敬爸妈了,所以她出钱买了台电视。” 电视节目调出来了,可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关心电视里演的什么,正咬着耳朵说话呢。 章妈妈和姐姐时不时地进来操弄一阵或者来拿什么东西,偶尔看一眼章博和桃之,微微一笑又出去了。 “阿姨,我也来帮忙。” 章妈妈推她坐回床上去,仍旧笑眯眯的样子: “不用,你是客人,哪有让你第一次来就干活的,不成体统。” 她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手还湿的,赶紧擦了擦围裙,又说: “别弄脏了你的衣服,你就坐着,让章博先陪着你,就等着吃饭吧。” 桃之很感动,为章妈妈这般热情和掏心窝子的话。 “你妈妈真好。” 章妈妈出去以后,桃之又贴着章博的耳朵小声地说话。章博也很高兴,搂着她: “我说了吧,我爸妈是好人。” 桃之用肩膀顶了他一下: “你爸妈是好人,可不见得你是。” 章博笑起来: “我当然是好人啊,好人生出的孩子也是好人。” “我怎么不觉得呢,你整日的就想诓骗我。” 桃之气鼓鼓地说,章博却否认: “我几时诓骗你啦,我这么掏心掏肺地对你,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我会伤心的。” 桃之坐直了身子,不再倚靠他: “你老提睡觉什么的,我就不喜欢。” “好啦,不提了,今天这场合不要闹别扭哦。” 章博语气软了下来,温言软语地哄着桃之。桃之再次顺势倒在他怀里,他凑过来想要亲吻,被她抬手拦住了: “阿姨和姐姐随时会进来的。” 章博不肯收回姿势,小声地说: “不会的。” 桃之挣脱他,再次坐直。 “别闹。”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章妈妈响亮的笑声和说话声。 “回来啦,章博的女朋友过来啦,你快进去打个招呼吧。” 桃之和章博赶忙整理仪容,站起身,提前准备好表情。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瞪着绿豆般的小眼睛看了一眼章博,又看了一眼桃之。 他看章博的时候面无表情,看到桃之的时候立即露出微微的笑。 桃之心想,章博和他爸爸不像呢,起码那双眼睛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章博的手背在身后,像个等待训话的孩子,看到爸爸脸上有了笑容,整个人放松了一些。 “你好啊。” 章爸爸的问候干巴巴的。桃之也干巴巴地回应: “叔叔,你好。” 章爸爸指了指电视,依旧干巴巴地说: “你们看电视吧。” 说完背着手就出去了。 “我爸他有点不好意思呢。” 章博变得乖巧了,不再对桃之动手动脚。电视里播放的一档综艺主持节目结束后,屋子正中间摆放的小小的矮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冒着香气的食物。 章妈妈俨然是这个家庭的核心人物,她招呼所有人坐下吃饭,章博拉着桃之先坐下,章爸爸从床底下拿出两瓶啤酒,老实巴交地笑了笑说: “我平时得喝一点。” 这话他是对桃之说的,桃之礼貌地点头: “我爸爸平时也爱喝两杯的。” 章爸爸老实地笑了笑。章妈妈接过话头: “那感情好,以后没事可以和亲家喝两盅呢。” 桃之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在姐姐提了饮料进来,对桃之说: “桃之,我们喝饮料,可以吗?” 桃之连连点头说: “当然好呀。” 所有人都坐下来了,碗盘相撞,叮叮当当热热闹闹的。 姐姐倒好了饮料,举起自己的杯子对桃之说: “桃之,真对不起,姐夫有点事没有来,我一个人先敬你,以饮料带酒,不要介意哦。” 桃之从矮凳上站起来,以受宠若惊的表情说: “谢谢姐姐。” 大家抬着手叫起来: “别站起来,坐吧坐吧,都是自己家人呢。” 桃之坐下来,心里暖融融的。 “桃之,听说你爸爸一家人也在深河市呀?” 章妈妈一边给桃之夹菜,一边问。桃之点了点头,表情微微僵住。 “他们是做什么的呀?” 章妈妈仍然笑眯眯的,眼睛里写着满意二字。 “我爸爸在上班,弟弟在上学……” 桃之的眼神落在章博身上,期待他帮帮忙,章博会过意,抬起头对妈妈说: “妈,你查户口呀?” 章妈妈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这不是随便聊聊嘛,桃之,不不要介意哦。” 桃之点点头,夹起菜来吃: “阿姨,这菜真好吃呢。” 章妈妈顿时骄傲起来,指着桌上的菜挨个地给桃之介绍,都是他们的家乡的腊味和特色菜。 “阿姨,你的手艺太好了,每个菜都很下饭呢,特别香。” 她竭尽全力地夸赞章妈妈做的菜。所有人都温和地笑起来,氛围融洽,她很喜欢。 过去她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可以感受家庭的氛围。章博家虽然不富裕,可是他们一家四口,看起来很相爱,这种相爱在桃之看来像是梦里才会有的东西。 “我们家呀,条件虽然一般,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不是懒惰的人,包括小婷和小博,我一直教育他们,一定要勤快做事,懒惰的人是不会有出息的……” 章妈妈介绍起自家的情况,掏心掏肺地对桃之说: “只要你愿意和小博结婚,我们全家人会一起努力为你们创造好的条件的,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桃之脸红着,心中虽然感动,但理智还在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结婚。 第199章 被迫同床 午餐结束后,章妈妈热情地留桃之: “下午出去玩,晚上回来吃完晚饭再走吧。” 小婷姐也拉着桃之的手: “这附近有一个大公园,特别漂亮,下午我陪你逛逛。” 桃之无法拒绝她们的好意,于是半推半就地留下了。下午她和姐姐出去逛了那个大公园,逛完大公园后回来吃晚饭。 饭桌上添了些新菜,章博的姐夫也来了。 吃过晚饭后,小婷和姐夫回去了。桃之也说要走,章妈妈却拉住她: “这里还多了一张床呢,你和小博晚上睡这里,别回去了。” 桃之下意识地说: “不行。” 章妈妈依旧热情,紧拉着桃之的手。 “没关系的,就在这睡吧,明天早上在这吃了早饭再走吧。” 桃之求助似的看着章博,章博却无视了: “我妈都这样说了,今天就先留在这吧,睡一晚没事的。” 桃之不愿意,坚持要走。章博低声哄她: “求你了,别让我没面子,就在这里睡一晚,明天一早就走。” “这怎么睡,和你爸妈共处一室?” 桃之皱着眉,怒气渐渐从心底上升到脸上,如果不是碍于章妈妈和章爸爸在场,她已经翻脸走人了。 章博不以为意: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会碰你的。” 章妈妈照例笑眯眯的,此刻这张笑脸在桃之看来有些可恶,但她不能就此走掉,这么一走掉,她和章博的关系就算完了。 如今她是有些依赖章博的,她不想失去他。这个原因推动她被迫留了下来。 晚上,两张床中间隔着矮饭桌,矮饭桌上方的帘子解开了,挡在两张床中间。章妈妈拿来一套睡衣,叮嘱桃之换上: “不要介意,你姐姐结婚前穿过的,结婚后她没带走。” 桃之接过睡衣,脸上的表情僵着笑容: “谢谢阿姨。” 章博带着桃之去了四楼天台上的厕所。 “你就在这里面换吧。” 天台空荡荡的,矮小的厕所是简易的棚,又破又旧,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下。 “这里面,安全吗?” 桃之有些担心,章博笃定地点头: “放心吧,我们和左邻右舍的人在这里上厕所和洗澡都用了十几年了。” 桃之走进去,拉亮了灯,臭气瞬间包围了她,熏得眼睛疼。她根本不敢细看里面的脏污,她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竭尽全力地换好衣服,匆忙地跑出来。 “你要小便或者大便趁现在解决吧,半夜里再上来,就麻烦。” 桃之把换下来的衣服扔到章博手里,哭丧着脸回去,捏着鼻子解决了小便。 再次走出来时,章博指着天台远处说: “看,夜景。” 桃之哆嗦着,抬眼望去,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远处闪动。 “这里面,没有一盏灯是属于我的。” 章博抱住她,微笑着: “我家的灯就是你的。” 桃之苦笑了一下。 “你家的灯,有爸爸、妈妈、姐姐,就是不会有我。” 章博撇了撇嘴: “你和我结婚了,就有你了。” 桃之犹豫了: “我觉得我们能结婚吗?” 章博笑起来: “怎么不能,我爸妈都喜欢你。什么时候让你爸妈也见见我吧。” 桃之低下头: “你知道的,他们离婚了。” 言外之意,章博要见她的父母,并非容易的事。 “离婚了又怎么样,你总要结婚的。” 桃之吸了一口冷气,无奈地笑了笑。 “回去吧。” 章博也觉得冷,拉着桃之准备下楼。桃之却僵硬在原地不肯动: “我害怕。” 她的身体在发抖,不全然是因为天气,是接下来要和他同床共枕。 “你怕什么?” 章博露出疑惑的表情。桃之抿着嘴唇,缓慢地说: “和你睡在一张床,我很害怕。” “你别怕呀,我又不能动你,我爸妈也在,我还当着他们的面动你,那我不是畜生吗?” 桃之抬起手指着他的鼻子说: “那说好了,你不许碰我,我们各睡各的。” 章博又恢复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抱抱你也不行吗?这天这么冷,就让我抱抱你吧。” 桃之歪头想了想: “那你不许得寸进尺。” 章博竖起三根手指指着天: “我发誓,不会碰你。” 桃之这才愿意跟他下楼,回到屋中。 章妈妈穿着一身睡衣,眨着她那双毛茸茸的眼睛。桃之心想,原来章博像他妈妈,眼睛真好看。 “快睡吧,我关灯啦。” 章妈妈说着,就关了灯。 桃之睡下后,背对着章博,保持着一定距离。章博凑过来,被她推开。 她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事物,视线所及,所有事物都呈现出清晰的轮廓,外面不知是哪个方向来的灯光,偶尔落在墙上,偶尔落在地上。 桃之盯着这点光,盼望着天明,可到天明还有很漫长的时间。 她不敢入睡,眼睁睁地看着灯光彻底地消失了,屋子陷入黑暗。 章爸爸的鼾声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也异常刺耳,桃之听着鼾声,努力保持清醒。 章博的手时不时地探过来,抚摸她的背、肩膀,胳膊。桃之一次一次地打回去,他却一次一次地不肯放弃。 桃之觉得有些倦了,任由他的抚摸,她蜷缩着,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她想守住禁区,不让章博再进一步。 不知不觉,章博攻克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身体紧紧贴着桃之的后背。 桃之感觉到后背一大片热火燃烧起来。她试图用肩膀把他赶回原来的位置,可这个动作无异于是蚂蚁撼动大象一般徒劳无功。 章博像一张黏鼠板,紧紧地黏住了桃之。 桃之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心中后悔了无数次,傍晚该走的,为什么不走,是自己心中也抱有某种期待吗,她恨起自己来。 章博的唇像热火,在她的脖颈间灼烧起来。喊叫声卡在她喉咙里,就要突破最后的关卡冲出来,只要一冲出来,房间的灯会亮起来,帘子另一边的章爸爸和章妈妈会起来,问他们: “怎么了?” 桃之要怎么解释呢?她幻想着如果此刻她做出什么样的动作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些后果都是她惧怕的。 章博的手,像一条蛇,得寸进尺地,伸进她的衣领内,继而又进入裤子里。 她想要大声地喊出来。 第200章 进犯 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但又什么都发生了。 整个过程,他们像地洞中的老鼠,以为发生得很隐秘,不可控的窸窣声在深夜里,在安静的屋中,分外刺耳。 连章爸爸的鼾声都停止了,章妈妈也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桃之一边紧张帘子那边的章爸爸和章妈妈究竟有没有听见他们的动静,一边羞恼着却只能竭力地应付章博乱来,她一边挣扎一边隐忍,尽量减轻由于碰撞而发出的声音。 毫无顾忌的章博,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折腾了大半夜,最终两人都筋疲力尽,章博放弃了,桃之也昏沉沉地睡过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桃之做了噩梦般,早早地睁开了眼睛。听到帘子那头章爸爸起床外出后,她爬起来,推醒章博: “我要回去!” “桃之还早呢,我早饭还没做呢,等吃完早饭再走,你们反正是九点上班,多睡一会。” 帘子那边章妈妈的声音传过来,伴随着拍打棉被的声音。 桃之没说话,听到章妈妈也出去了,便又去摇章博,恼怒地说: “快起来,送我回去!” 章博伸了个懒腰,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桃之更来气了,抬脚踢他,从牙缝间挤出话: “教你闹了一夜,我没睡好,现在回去补个觉。” 章博清醒了一些,人仍旧躺着不动,只伸手过来要拉桃之躺下来。 桃之躲开他的手,开始换衣服。 “那么麻烦干嘛,就在这睡吧,吃完早饭直接去上班。” 桃之利索地穿好衣服,跳下床,正在穿鞋: “你不走,我自己一个人走。” 章博坐起来,又来拉她: “别闹脾气!我妈还在呢。” 桃之瞪着眼睛,气哼哼地说: “我和她说一声就走。” 章博嬉笑起来,伸手抓她的乳房: “虽然小,可是摸着真舒服。” 桃之站起来,躲开,眼睛里蓄了泪,胸中的委屈像针一样扎着疼。 “你说了不碰我的,他妈的言而无信。” 她忍不住爆了粗口。 章博悬在半空的手收回去,抓着自己凌乱的头发,脸上依旧嬉皮笑脸: “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啊,和你共睡一床,怎么可能忍得住嘛!” 桃之扭头要走,章博急了,一直叫着: “等一下嘛,我和你一起走!” 桃之停住脚步,不停地翻着白眼: “快点!” 两人走出来时,正好撞上章妈妈刚从四楼的厕所回来,章博说: “我们先回去了,桃之要回宿舍拿工作服。” 他瞎编了个理由,章妈妈朝着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面咧咧嘴: “天还黑着呢,过一会再走吧,我现在就去做早饭。” 桃之心里不快,脸上仍旧堆着勉强的笑容: “阿姨,不麻烦了,我们路上买早餐吃,我怕晚了上班会迟到的。” 章博推搡着桃之往前走,一边回头对妈妈说: “你别管了。” 章妈妈挥手,小声地说: “小博,休息的时候就带桃之回来吃饭呀。” 章博应了一声,便赶忙跑走去追已经下楼去的桃之。 “哎呀,急什么。” 桃之不理她,脚步生风似的,可下了楼,一下子又不知道东西南北了,这里的巷子四通八达,像章鱼的爪子,伸到不同的方向去。 她气呼呼地停住脚步,等着章博来领头。章博又故态复萌,嬉笑着说: “你看吧,我不和你一起走,一个人是走不出去的。” 桃之冷冷地说: “这里就是贼窝啊,把人拐进来了就逃不出去了。” 章博拉起她的手,往其中一条巷子走去。 “好啦,别生气了。” “我能不生气吗,昨天晚上你爸妈都在,你还那样……” 桃之说不下去了,这事说起来又再次恼羞起来。 “我又没有怎么样,年轻气盛的,肯定对你有反应啊,再说了,我要是对你没有半点反应的话,我就不是个男人了,一个男人喜欢一个人女人,身体是自然的对她会有反应的。” 章博说得一套一套的,桃之听得一愣一愣的,像是有道理令人无法反驳但又觉得很不舒服,究竟是怎么不舒服她也说不清,反正就是觉得这事儿像一个被装饰得美丽的人偶被剥去了华丽的衣裳,赤裸着令人羞耻。 “可是我们有约定在先,你没有遵守约定,你是在强迫我。” 章博叹了口气,又开始他的歪理: “怎么会是强迫呢,你也有反应啊,我都听到你闷哼了好几次呢。” 桃之泄气般停下了脚步,章博也停下来,回过头疑惑地看她: “怎么了?” 昏暗的巷子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几只野猫突然横穿过其间的水沟,转瞬又失去了影踪。 那几声闷哼像是梦一样,她是因为挣扎而发出的还是因为自然反应而发出的?她紧张的是章博的父母是否听见了,如果听见了又会怎么看她?她是一个淫荡的女人吗? 她捶打章博,气狠狠地说: “都是你害的,他妈的都是你害的。” 章博抓住她的手,咬牙切齿地说: “你发什么神经啊,别在这儿喊叫啊,这周围的人还在睡觉呢!” 桃之低声地啜泣起来,为着自己变成了一个淫荡的女人。 章博觉得她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你哭什么?” “我不干净了。” 桃之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章博叹了一口气: “这有什么,发乎情的事,你情我愿的事,这么不干净了。” 桃之回到宿舍后,在淋浴喷头前站了很久,呆呆地任由冷水冲刷着身体。热水只在夜里供应,早晨,喷头里出来的只有冷水。可她却不觉得冷,只觉得被章博摸过的地方需要一遍一遍地冲刷才会干净,她惧怕潮湿的下体,像洪水猛兽般令她觉得无力招架和恐惧。 章博说那是自然反应,正常的女人都会有反应的。没有反应的那根本不会是女人。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自己是一个有反应的女人这个事实。过去奶奶和她说过,女人得冷若冰霜,才会有价值,才会高人一等的,可她羞耻于自己的身体在瞬间臣服了。 这真的很讨厌。 她恨死章博了。 喷头关掉后,淋浴房恢复了安静。 桃之孤零零地、湿漉漉地站在空荡荡的淋浴房当中,她下定了决心,她要和章博分手。 第201章 分手 桃之生病了,因为冷水洗澡而生的病。章博知道以后,给她买来白粥和药,白天他也请假来陪桃之。 白天宿舍里没有人,只有章博和桃之。 桃之发起烧来,章博弄来浸过冷水的毛巾,放在桃之的额头上。 “还是去挂水吧,这样才好得快。” 桃之张着苍白而干裂的嘴唇说: “不要,我怕疼。” “那不疼的,针扎进去就像蚊子咬。” 桃之还是固执地不肯去诊所,因为那得花钱,大家都说在深河市不敢随便生病,随便看个病光是挂号费就要几十块,她舍不得花这个钱。 章博不知道她是为着省钱才不肯去,因为还是疼的原因,于是就不停地给她说挂水的好处,疼一下但能好得快,省得老这么难受着。 桃之闭着眼,喊起冷来。 章博回自己的宿舍,搬了自己的被子来,盖在桃之身上: “还冷吗?” 桃之翕动着嘴唇: “冷嗖嗖的。” 章博脱了鞋,爬上床,抱住她: “这样呢?” 章博身上滚烫得像烧得正旺的火炉,桃之觉得舒服了一点。意识清晰一点之后,抬手推章博: “你下去。” 章博不肯下去: “把你捂热了又赶我走,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也没有你这么绝情的吧。” 桃之不由分说,仍要他下去。 “我不下去,就想抱着你。” 桃之没力气再推他,只好任由他去。 过了一会儿,她喊口渴,章博离开被窝去装了热水来,等桃之喝完他又钻回被窝。 他的手脚又开始不老实,想要脱桃之的裤子。桃之挣扎着,不让他碰。 章博嘴里说: “放心吧,我不碰你。” 手还是不老实,伸进桃之的裤子里,结果发现里头还有裤子,于是又伸进去一层,结果还是裤子。 章博笑起来: “你究竟穿了几条裤子?” 桃之虚弱地白了他一眼,脸上尽是羞愤: “太冷了,我把所有的裤子都穿上了。” 章博的手就这么一层一层的探着。外裤、秋裤和裤袜等一合计一共穿了五条。 他忍不住笑起来: “你真够可以的。” 桃之的手在被子里和章博的手做斗争,最终章博不再乱动。 “好啦,你穿这么多,就算我兽性大发这下也毫无欲望了。” 桃之不愿意和他扯皮,闭上眼睡过去。 过了两天,桃之的病全好了,本该和章博提分手的念头也随着病一起消失了。她这个人就是容易心软,总是会念着别人对她的好而于心不忍。虽然章博在动作上屡屡进犯,但她还是无法做到忽视他请假照顾了自己两天的表现而去提分手。 休息日,桃之和章博去逛公园,看见别的情侣躲在小树林后面接吻。章博便指着他们说: “他们在打野呢!” 桃之疑惑地问: “什么是打野?” 章博神秘地笑了一下: “就是在野外干那种事啊。” 桃之红了脸,拉着章博走开。 他们寻了一处草地坐下,章博看四处无人的时候,又来推倒桃之,强吻她,手在她的身体上游移。 桃之恼怒地挣扎: “不行!不行……唔……” 在章博的绝对力量下,她没办法反抗。可光天化日之下,这成何体统。 章博用牙齿顶开她的牙齿,要搜捕她的舌头。她无法用牙齿来咬他,慌乱之中从旁边摸来一块石头,作势要砸章博。 章博发觉了她的动作,慌忙地松开了她,身体敏捷的滚到一边去,他大叫起来: “你谋杀亲夫啊!” 桃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气急败坏地说: “你是畜生吗?大白天的在外面……” 章博皱起眉,抬手擦嘴: “谁让你不肯和我去开房,你答应开房,我就不会这么干了!” 桃之扔了石头,咬咬牙说: “你再这样,我和你分手。” 章博笑了起来,表情充满揶揄: “你和我分手?你被我亲过,全身都被我摸过,你和我分手?那你以后别想再找到其他男朋友了。” 桃之瞪着他: “我为什么不能找其他男朋友?” 章博冷笑一声: “你已经不干净了,你觉得你下一个男朋友不会介意吗?浑身上下都被我摸过了,你下一个男朋友知道了也一定会和你分手的!” 桃之不愿意和他扯下去,扭身走了。 章博追上来,拉住她: “你就别在固执了,和我开房去吧,我只抱着你,一定不干别的,好吗?就抱抱和亲亲。” 桃之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她极力要甩脱他,他却紧紧地抓着。 “你别哭啊,我对天发誓,我绝对不乱来,在你没答应的情况下,我一定不会乱来的,我会克制我的欲望。我喜欢你我爱你,所以我愿意克制我自己。” 章博照例举起三个手指,对天发誓,这招,屡试不爽。 桃之看着他,摇了摇头,像是心灰意冷。 “你没救了。” 章博的脸变成灰色: “如果这样你还是不答应,那我们只有分手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桃之赌气地说: “分就分。” 她扭头走了。 果然,章博好些天不再来找她,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他不再骑车驮她。公司里迎面相撞,也当做陌路一般,不言不语地擦肩而过,他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桃之为此也消沉下去,开始自我怀疑,是否真的是自己太过固执保守,也许章博真的只是想抱抱而已不会做别的。她陷入了失恋的痛苦,魂不守舍地反思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燕霞关心地问她: “你没事吧?脸色很不好呢。” 憔悴的桃之,打起精神笑了一下。陈明月训话的时候也说她: “你这样子怎么行,你是酒店的门面,客人看到你这样半死不活的,哪还有心情来吃饭呀?” 就在她痛定思痛,决心不再想章博的时候。章博来找她,脸上露出愁苦的表情: “你真的就那么狠心要和我分手啊?” 他又撒起娇,扮起可怜来。桃之在那一瞬间就心软了。 “是你要和我分手的。” 她还觉得委屈呢。章博怯怯地来拉她的手: “我错了,你别和我分手好吗?我不能没有你。” 桃之点着头,忍住了眼泪。 章博那双毛茸茸的眼睛,也挂了泪霜。 第202章 黑暗的化妆间 两人和好以后,平静了一阵子。桃之似乎是有意要补偿章博,总是主动去牵他的手,连接吻时也主动地给予回应。 章博受宠若惊,感受她的变化后,又开始老调重弹。有一天下午三四点钟,距离晚上的接待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便拉着桃之躲进了酒店楼顶会议厅舞台旁的化妆间里。 偌大的会议厅没有开灯,这里当然也不会有其他人在。 桃之心中胆怯,想要走,章博紧拽着她往化妆间走去,旁若无人地说: “这个时候不会有人的,很安全。” 桃之知道他要做什么,她不敢拒绝,一拒绝又会重蹈覆辙,再一次受到失恋的伤害,她不想面对那样的结果。 桃之打开化妆间的灯,章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关了灯。 “会被发现的。” 拉上窗帘的化妆间陷入彻底的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样子。 桃之无助地倚靠在一面墙上,脑中犹豫着是不是该趁机离开,趁着章博检查窗帘的间隙逃走。 可她终究没有拔腿离开,像是在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又恐惧又期待。 章博走回来,与她面对面。温热的气息在流动,桃之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你紧张吗?” 章博突然问,桃之浑身紧绷着。 “你别乱来。” 她咬着牙警告他。 “不会,我很温柔的。” 突然,坚硬的东西覆盖了桃之的嘴唇。她不自觉地叫起来: “痛!” 他总是喜欢直接用牙齿打开她的嘴唇,粗暴地,像突然砸落下来的巨石。 章博收敛了力气,含糊不清地问: “这样呢?还痛吗?” 桃之不说话了,如果只是接吻,她可以妥协。她并不喜欢接吻,章博每回都是粗暴的开始又粗暴的结束,她觉得一点美感都没有,还弄得嘴角周围都是涎液,她甚至觉得恶心。 可章博不这么认为: “你不觉得,我们的唾液交流的时候是甜的吗?” 桃之不想扫他的兴趣,只好囫囵地说: “是吧。” 这回,他带她进了这间小黑屋,目的也不会那么简单。虽然心理有了准备,但桃之心里还是充满排斥。 旁边堆着一堆备用的桌布,章博引导着她往那里去。他的手早已急不可耐地动作起来了,桃之应接不暇,本能地要推开他那双不老实的手。 “嘭”的一声闷响,桃之倒在了厚重的桌布上面。一股灰尘的味道袭来,钻入鼻子里,她推开章博,咳起来,又想到这是在隐秘之处,如果被发现了那就不好收场了,只好极力隐忍下来,不敢在发出咳声。 章博听到她咳,恢复了一点理智,拍着她的背问: “好点没有?” 桃之顺了一下气,打算站起身离开。虽然在黑暗中,可章博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意图,于是大力抱着她,滚回桌布堆里。 “这里太脏了。” 桃之难受起来,她不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发生那样的事。章博却不以为然,认为这里是绝佳地点,又有那种偷情的刺激,况且场地是免费的。 他的嘴又强硬地来裹住桃之的嘴,桃之感觉自己在和一只青蛙接吻,她难受得想要吐了,却只能极力克制,否则章博又要说她不配合。 桃之做了许久的抗争,终于累了,章博也进了一步,脱掉了她的外衣。 “别在闹了,等会就该上班了,就没有时间了。” 桃之躺在那里,像一条绝望的死鱼,眼睁睁地望着同样黑洞洞的天花板,她盼望着上班时间快点到来,好结束这一场闹剧。 忽然,门外响起说话声。 章博立刻松开了桃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贴着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外面说话的声音消失了。 桃之趁机穿好了衣服,她要走。 “什么都没做呢,这就走?” 章博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桃之咬着牙小声地说: “你还有心情做,被发现了我们都会被开除的。” 章博拉住桃之执意要回桌布堆里,好不容易进一步了,结果又被打断,他不服气。 桃之不想和他争执下去,终究让了一步: “我不想在这里,我的第一次不能在这样的地方。” 章博的眸子在黑暗中亮了一下: “那出去开个房间?” 桃之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你开房吧。” “好嘞,那这回你不许跑了!” 桃之嗯了一声。 “你快去看看外面到底有没有人,我们该下去了。” 他们有惊无险地离开了化妆间,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那就今天晚上,你下班了先等着我。” 在楼梯口分开的时候,章博望了望周围,然后小声地和桃之做好约定。 一直到下班,桃之都惴惴不安的,她想了无数个理由,想要摆脱章博,摆脱今晚开房的约定。她感到一阵懊恼,谈恋爱真没意思,为什么男人就只想睡觉,一点浪漫的细胞都没有。 章博没有送过花给她,也没有请她看过一场电影,也没有一起坐过一次摩天轮……所有关于浪漫的想象,不知在何时,已经凋谢得一干二净了。也许现实的恋爱就是与性有关吧,她从来不是主动者,只能跟随着章博的脚步往前走。 “因为你总是勾引我啊,让我欲罢不能。” 章博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宾馆的床上了。在这之前,桃之问了他关于性的问题,为什么他的脑子里只有性这件事? 章博的回答没能让桃之感到满意,她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明明是他一直在进犯,她一直在被迫地做出退让。可她又无法对章博产生什么样的批判,按照他的说法,这是天性使然。 章博猴急地就要来脱去她的衣物,她紧揪着说: “不行,我要先洗澡。” 先洗澡只是借口,她只是想拖延时间。章博催起来: “那你快点!” 桃之站在浴室门口,来回地看着房间里发霉的天花板和斑驳的墙面,浴室的门腐烂了一角,一切看起来潮湿,破败。 她该逃的,可是她不自觉的就乖乖地等章博下了班,然后一起来了这家宾馆。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临阵逃脱的话,她和章博就只能彻底分手了。 第203章 发霉的天花板 敲门声响起,响得很突兀,桃之几乎是战战兢兢地穿上一件又一件。 “好了没有?” 章博在外面有些不耐烦。桃之的声音有些发抖: “好了,马上就出来。催什么?” 出来后,章博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你怎么又都穿回去了?” 桃之红着脸,沉默地爬上床,迅速地盖上被子,躺下。 “怎么啦?” 章博以为她生气了,钻进被子里来抱她。 桃之依旧不吭声,以沉默来应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章博的吻从她后脖颈索上来,桃之颤栗了一下。他的手上下其手,拧开上衣的扣子,拉开裤子的拉链……一步一步…… 桃之闭着眼睛,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欺辱着。她一睁眼,看了看布满霉菌的天花板,声音中起了哭腔: “我不想在这里。” 章博停下动作,皱眉问: “怎么了?” 桃之哭了出来,委屈地说: “我不想在这么脏,这么破的地方。” “这里怎么脏了,比你老家的黄泥房子好一百倍呢。” 桃之坐起来,手仍旧紧揪着被子: “人家不想在这里嘛,毕竟是第一次啊,在这样的地方发生,以后想起来都觉得膈应。” 章博叹了口气,搂抱着她,轻声地哄: “太晚了,附近也没有别的宾馆了。” 他向桃之承诺: “下次,我一定提前找好地方,环境好的地方。” 桃之说: “我要回宿舍。” 章博闭着眼长叹一口气: “我的姑奶奶,我们下班吃个夜宵,再到这儿开房,就已经将近十二点了,刚刚你在浴室里磨磨蹭蹭的过了一个多小时,你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你现在回去,谁给你开门。你让陈领班来给你开门,她不把你给骂个狗血淋头啊。” 桃之醒悟过来似的呢喃一声: “哦,宿舍门已经关了。” 章博抱着她,躺下去,轻言轻语地说: “今天就在这先将就一晚吧。别闹了,我也实在困了。” 桃之把被子紧抱在胸前: “那就睡觉吧。” 章博抢开被子: “你要冻死我啊。” 桃之指了指灯: “没关呢!” 章博关了灯以后,猴急地跳回床上,抱着桃之大喊: “想死我了。” 桃之挡住他: “我们约法三章,今晚什么也不能发生!” 章博泄气了,气恼地问: “又是为什么呀?你老这么欲拒还迎的,会把我给逼疯的。” 桃之看他动气,便哀哀的求: “我真的不想,这里的环境我实在难以接受。” 章博手里的动作还是不停,桃之越说也越慌: “别碰我呀!” 章博几乎要上不来气了,吁吁地说: “行,今天我不碰你,那我们肌肤相亲,坦诚相见,可以吧?这春寒料峭的,两具肉体抱在一起最舒服了。” 桃之不想答应,章博强行脱了她的上衣,准备脱她的裤子,她遮遮掩掩的闹得被子里血雨腥风的。 章博脱裤子的时候才发现,她又穿了五条,外裤、秋裤、裤袜等一层一层的。 他气得笑出了声: “你这是有备而来啊!” 桃之尴尬地解释: “天气冷啊!” 章博说: “那我给你脱,还是你自己脱。” 桃之不说话,要她自己来,那必定是不可能的。 最后,两人终于赤身裸体的抱在了一起。章博也实在累了,没力气折腾了,就这么睡着了。 桃之前面还警觉着怕章博乱来,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着,想到自己的底线退了一步又一步就恼恨起来。起初她想要保管好自己的初吻,结果初吻没了。她安慰过自己,只要保管好自己的身体,结果却被摸光了。 羞耻,还是羞耻! 她恨死自己了。 不过肉体相拥的感觉却是很美好,对方的身体像一块温润的玉贴着。难怪那么多谈恋爱的人会那么容易陷进去,不是到十天半个月的就睡在一起发生关系了。 说到发生关系,她又自我安慰起来,等她和章博发生关系以后,他们会越来越亲密,不会轻易就分手了。只要一发生,那就是一辈子,将来,结婚成家生孩子,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才睡过去没多久,章博却醒了,他进攻了。 桃之实在太过疲累,半推半就地,发生了,又什么都没发生。章博甚至开了灯来找入口,结果还是功亏一篑。 桃之也跟着研究起来,却不得法,他们都没有经验。 章博满头大汗地找路,却不得其法。 “我看过那种影片的,是这样啊?” 桃之忽然笑了起来,不可抑制的。 章博却觉得这笑声格外刺耳,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无能。 “我是亏在没经验上了。” 天亮了,有人来敲门催退房: “你们交的是钟点房的钱,昨天太晚了没催你们走,抓点紧。” 走出宾馆后,章博垂头丧气的像打了一场败仗。桃之于心不忍,安慰他: “没关系的,就是亏在没经验。” 桃之觉得那里隐隐的痛,不由得恼燥起来,这事到底有什么好的让这么多人为此痴迷,反正到目前为止,她的体验是很恶劣的。 “你等着吧,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我的雄风的。” 章博咬牙切齿地说完,径直地要走,桃之在后面问他: “急什么?你不吃早饭啦?” 章博心里有气,气呼呼地挥挥手说: “不吃了。” 桃之追上来,整个人变得很轻松,好像突破了什么似的,过去她难以接受的事情而今都差不多发生了,她都接受了,而接受的感觉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劲。 章博舍不得花钱开房,在附近的城中村花二百租了一间五平米大小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木板搭的床和一个卫生间,其余之外什么也没有。 桃之一走进这间房就捏着鼻子说: “这里怎么能住人?一股子尿躁味,而且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斜在床上方的又是什么东西啊?” 章博讪笑着说: “这是外面的楼梯。” “躺在床上坐起来都会撞上的程度,你这么花二百租一处这样的地方?” 后来,这间房退了。 章博花自己的工资开房,几次之后,由于实在是花费过于高昂,他带桃之回自己家住了。 第204章 不交工资 天气渐暖以后,桃之很少在宿舍住了。因为章博总是缠着她到外面去,或者回他家父母家里。 他们会在各种地方发生关系,桃之几乎都是半推半就,因为她并不享受性本身,而且章博每回都狗急跳墙,她没有任何的愉悦感。 很多时候,桃之会挣扎,不配合。章博也感到扫兴,有时竟以分手为要挟逼迫她就范。 桃之害怕分手,因为一分手,就彻底一无所有了。一听到分手,便又妥协了,像案板上一条被扒光了毛的鸡鸭,任由对方宰割。 自从她不再上交工资给家里以后,英富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放牛妹却打电话来谩骂和指责,说她没有良心、白眼狼之类的。所以她总是觉得无依无靠,她只有章博了,她一定不会和他分手的,也惧怕他提出分手,于是患得患失起来。 二妹姑姑来看她的时候说起一件事,这件事有些难以启齿,可二妹本就是把不住话的人,到底还是说了。 “你爸爸对你有意见呢,说你一个人在外头,发了工资不交回家,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桃之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脚底下。 “是不是谈恋爱了?” 对于姑姑的询问,桃之没打算隐瞒,老实地点头。 “你别被人家给骗了!” 二妹担忧起来。桃之摇了摇头: “不会的,他对我挺好的。” 她觉得章博对她还不错,还有章博的妈妈总是给她做好吃的,章博的姐姐也总是给她送各种礼物。章博自己不争气,可是他的家人却让桃之感觉到许多温暖,那是过去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他会花你的钱吗?” 二妹小心翼翼地问,桃之摇头: “他没有花过我的钱。我的工资都存起来了,我想到时候去学打字,之前,我和爸爸说过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会和二妹姑姑抱怨她不交工资呢。 “你爸爸那个人啊,嘴里老是说不指望你,不贪你那点钱,却总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花不了多少钱,存那么多钱干什么?他心里也是一门算计,小九九太多。你呀,宽裕的话就给他转个几百块,省得老那么惦记着你不交钱回去,说你不好。” 二妹气恼大哥心胸狭窄,不过今天她作为中间人,还是得尽到自己这趟来的义务。桃之明白她的话,于是点头说: “行,等我休息了,我回爸爸家一趟。” 二妹又打听起桃之的男朋友来,问到他父母的情况,他自身的情况,最后约着哪天在外面喝点东西见个面,她和王有福一起为桃之把把关。 “姑姑,你先别和我爸爸和奶奶说,行吗?” 桃之请求二妹,二妹却觉得诧异: “你现在到年龄了,谈个恋爱是很正常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桃之苦着脸: “因为他老家太远了,我怕奶奶和爸爸都不愿意。” 二妹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确实是个问题,远嫁可不是好事啊。” 二妹答应不会和其他人说,她走了以后,桃之又回酒店上班去了。 到了休息日,章博知道桃之要回自己家去一趟,他买了些东西送桃之去坐公交。 “你真的不想我去啊?” 他有些怨念。桃之心硬着: “不想。” 章博又问: “为什么?” 桃之不耐烦起来: “和你说了一百遍,就是不行,我没和他们说呢。” 她想象不到爸爸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会持有什么样的态度,她甚至无法面对。 桃之上了公交车后,章博想要跟上来,被桃之赶下去: “我说了不行。” 章博悻悻地跳下车: “不去就不去,我也不稀罕。” 他虽然生气,但还是冲着车窗里的桃之挥手: “早点回来啊,我等你!” 桃之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唇一直翕动着。 到了英富家,她发现门锁了。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呢,好久不见的鲁莺花从外面走进来。 “桃之,你回来啦!” 鲁莺花欣喜地跑过来,桃之放下电话冲她笑了笑。 “啊呦,你现在的工作那么好,真羡慕。” 桃之放下手里的东西,微笑以对: “羡慕什么,你后来找到工作了吗?” 鲁莺花挠了挠头说: “我还是老样子,工作换了一份又一份的,都没个长久的,没办法,没技术没学历的,不像你,起码是个高中毕业,能去大酒店做个好门面。” 一直以来,桃之对在大酒店干迎宾员这件事并不引以为荣,相反她越来越觉得这份工作是低等的,因为相比于其他同学,他们去读大学,或去做别的,都混得比她要好,她现在几乎都不和童芳联系了,想到对方已经去过大学生活,而她却进入社会摸爬打滚了,她心中不免要把过去那些人都变成仇人,变成老死不相往来的人。 她讨厌自己心胸狭窄,可只有这样做,她才会觉得舒服一点。 “没关系啊,慢慢地找,总会找到一份适合你的工作。” 鲁莺花笑起来: “是呀,虽然饥一顿饱一顿的,平日开销都是依赖我妈的低保,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我还年轻,一定会有机会的。” 桃之被她的乐观感染了: “你有这样的毅力,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她的鼓励让鲁莺花动容: “桃之,你读过书,说的话让我听着真舒服,借你吉言。” 桃之注意着铁门那边的动静,关注着英富一家人是否随时会回来。而后又想起当初他们会把钥匙藏在门口的灶台下面,只是碍于鲁莺花还没走,她也不好贸然去找钥匙。 鲁莺花注意到了桃之的视线,了然地说: “你回来之前没给家里打电话吗,你爸妈带着你弟弟出去玩了呢。” 桃之疑惑起来: “今天不是周末,小喆怎么没上学呢。” 鲁莺花歪着头想了想: “我也是听我妈说的,前几天,你弟弟出荨麻疹请假了,这两天应该是好一点了。” 桃之沉吟了一下: “这样啊……” “我妈在叫我,我先走啦,你要经常回来哦,我们一起出去玩玩吧。” 桃之刚说完好,鲁莺花已经一溜烟跑回自己家了。等到看不到任何人了,她走到屋门外的灶台下面找钥匙。摸寻了一阵后,果然有一把。 第205章 小偷 桃之开了门,把东西拿进去。把带来的钱放在一张少了一只脚的矮柜抽屉里。 既然他们出去玩了,桃之也不打算留下来等他们。 锁好门以后,她把钥匙放回原处。离开了。 她发了一条信息给爸爸,告诉他在抽屉里放了钱。 爸爸没有回她消息。再后来,打他的电话也不接。她心里还奇怪呢,爸爸是怎么回事呢,为着什么事情在和她置气呢。 二妹姑姑给了她答案。 “你爸爸把家里的锁换掉了,说你去也不打个招呼,他以为进小偷了呢。” 桃之皱着眉: “我放下东西就走了,什么都没动,钱放在抽屉里了,我还发了消息和他说的。” “原来是这样,他和我们说的是你偷偷进去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为这个气得很呢,叫你以后不用去他家了。” 二妹愣愣地把原话转述过来,没有半点加工。桃之气恼地说: “不去就不去,我也不稀罕。”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爸爸要这么诬陷她。 “你在抽屉里留了多少钱?” 桃之说: “留了二百。” 二妹笑了一声: “那我知道你爸爸为什么那么生气了?他是气你给得太少了,我太了解他了。有一年他要做豆花卖,身无分文,来找我们借钱,我把身上的现钱七凑八凑的都给他了,几十块钱,嫌少,被他记恨了这么多年,时不时的还要到处去提一下呢,说我们打发他跟打发叫花子一样。” “所以我给太少,他恨起我来了?” 桃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心里委屈起来。 “你也别放在心上,他就是那样的人。” 二妹云淡风轻的,不把这事看得多么的重要。桃之却伤心起来: “我是他的女儿啊,他不止一次这样对我了,上一次说我回去没有给他买东西,这次买了东西又嫌我钱给的少,我到底要怎么做?” 二妹叹了一口气,紧搂着桃之: “别伤心,你做得很好了,我们有目共睹的,知道你又听话又乖巧。他就是贪,总在算那笔账,总说供你读书花去多少钱,他是想要你上交全部工资,但自己又不好意思和你提。” 桃之冷笑一声: “工资都给他,难道要饿死我吗?” “当前你就顾好自己吧。” 那天晚上,桃之抱着章博哭了很久。 “你带我走吧!” 章博擦掉她的眼泪,轻声说: “去哪里?” 桃之哭得有些发昏,说话也有赌气的成分: “去哪里都行,天涯海角吧,我不想留在这里了,我想去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想要让他们找不到我。” 她唯一能想到的最狠的报复他们的方式只有去死或者离家出走。 死亡,她目前是恐惧的,没有勇气选择。而离家出走,重新开始也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可这一刻,她只想逃走,只想断了一切联系,她想要彻底地逃避开爸爸对她的伤害。 那个明明是她最亲的人,可他却最讨厌她。 章博真的带她走了,最后半个月的工资他们也不要了,宿舍里的东西索性也抛掉,桃之只捡了几身衣服而已。 她们往深河市的西边去,去到一处偏僻的镇上。桃之摘掉了电话卡,断绝一切联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忐忑不安地想着,会不会有谁找她?酒店那边贺总、筕姐、陈明月他们应该急坏了吧,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麻烦吧?二妹姑姑一定会给她打很多电话吧,毕竟她投靠二妹姑姑找的工作,也许爸爸和奶奶会找她的麻烦?不不不,爸爸得知她私奔的消息也许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像过去一样,事不关己,根本不会关心她的去向,不会来紧张她的死活。或许他早就盼着这个多余的女儿在世界上彻底的消失吧?这下如他所愿了。 桃之每天都在胡思乱想。章博带着桃之到这个小镇来,是靠着他爸爸的关系到这里的一处工地做活。 他每天都要出去做活,做一天算一天工资,勉强可以养活两个人。 这个小镇太小了,根本没有什么工作机会,她每天只能在租住的房子里洗衣做饭。 这间屋子是在居民楼里的其中一间,房东是一个老头,没事的时候总是来和桃之搭话,桃之感到害怕。 老头的眼神阴恻恻的,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看。 她挥舞着铲子说: “你再不走,我就要喊啦!” 老头撇了撇嘴,悻悻然地走开。 桃之想重新找过房子,章博不同意: “押金和房租都给了,重新找的话,这钱是要不回来的,我们现在的情况,只能先将就。” 桃之哭起来,章博无奈地安慰她: “你别这样,我每天干活累得要死,回来还得哄你,你是不是要我的命呀!” “那个老男人真的很吓人嘛……” 章博叹了口气: “他也没有实质性地对你做什么,以后你把门关好了,别让他有机会进来啊!” “要不你别出去做工了,在家陪着我吧。” 桃之提出这样的要求,她自己都觉得荒唐,他不做工,都喝西北风吗? 果然章博也恼怒起来: “我不搬砖怎么养你啊?”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他们照旧还住在这里,时间过了一个月,桃之觉得自己要疯了,章博却哄着她: “你要觉得无聊,就到工地找我去吧。” 桃之去过几次,天气有些热,她不想待在那里,于是又一个人在这座小镇上空荡荡的街头来回地走,这里没什么人,许多青壮年都去了深河市打工。 只有她和章博,越走越回去,竟到了一个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她终于起了要离开这里的念头,她不能这样下去,这样的人生不是她想要的。 桃之回到出租屋,翻箱倒柜地找出那张电话卡,那台破旧的翻盖手机因为多时不用已经没有任何电量了,她找到万能充,在等待充电的当机里,她反复地想着,接下来手机里会出现什么,心中充满忐忑和紧张,害怕会在意料之中也害怕会在意料之外。 手机装好后,桃之颤抖地长按着话筒键,胸中有股气息翻涌起来。 第206章 关于彩礼 时间很漫长,有一瞬间,桃之清楚地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忽然僵住。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手机突然的震动还是让她吓了一跳。 一共两条信息,一条是二妹发来的,另一条是荔香。 桃之心里稍稍宽慰了一点,起码并非无人理会她。 流着泪回了信息,桃之兀自坐在床边发呆,什么也没想,却什么都涌进脑海里来。 忽然,电话再次震动起来,这次是长久不歇的震动。 桃之看着屏幕上跳跃的字符,心中紧张起来,千言万语,一时之间无法说出口。 最终,她接起电话。 “桃之,你总算接电话了,我这一条命差点要交代在你手里了,你人现在哪里呀?” 桃之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甚至想要立刻挂断电话,再次拔了电池,然后远远地躲起来。 二妹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着急起来: “你别挂电话,听我说,奶奶病倒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听到这个消息,桃之的心立刻就软了,她并非没有人爱她呀,奶奶为了她都急得生病了。 “桃之呀,你听姑姑一句劝,不管你人在哪里,把位置发给我,我都会来接你的,不管你和那个男孩要什么样的结果,都可以和我们这些大人商量的,不能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呀。” 二妹哭了起来,她为了找桃子,已经多次请假,海港城大酒店她去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失望而归。 “姑姑,对不起。” 桃之也在哭,为自己的任性害了这么多人而内疚不已。 “没关系的,人没事就好。” 二妹轻声的话语让桃之感到久违的亲切,她迫切地想要回到深河市去。可是,该怎么和章博说呢?章博是为了她才放弃一切来到了这里,如今她选择离开,那章博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二妹说好要来接桃之,叫她一定要把地址发过去。挂断电话后,桃之想起章博,一时间又犹豫了。 桃之从海港城大酒店离开的两天以后,是筕姐打紧急联系人找到了二妹,二妹一家人出来找了桃之两天,无果,才把桃之失踪的消息告诉英富。英富赶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去了海港城大酒店,要求对方结清桃之没有领走的工资。并且撂下狠话,如果找不回人,酒店必须赔钱。 “后来对方还报警了,要不是警察出面,你爸爸还想砸场子呢。” 桃之苦笑一声,自始至终,她只听到爸爸为了钱和酒店对质,没有任何一句对她的关心,也没有想过要来找她。 她好恨爸爸啊。恨他如此的不爱她。 “他心里只有钱。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来找我吧?” 桃之认清了这个事实。 “他那个人,不知道该怎么说。” 二妹也不知该怎么说。说起来确实只有她一个人在担忧桃之,每日做梦都在奔走到各个角落里去找人,可每回都失望,今天联系上桃之,到底让她心里宽慰了许多。 “你给奶奶也打个电话吧,让她放心一点,你爷爷也整天唉声叹气的,觉得对不起你。” 桃之挂了电话以后,又打电话回了老家。 先是美国佬接的电话,他高兴地说: “没事就好,赶快回你二妹姑姑那里去,那个男孩,你要是真的喜欢,就让你姑姑把把关。” 接着是放牛妹来接电话: “桃之啊,你太任性了。你二妹姑姑也是个二百五,你爸爸乱说的话她怎么能给你也说了呢。那个事情是你爸爸做得不对,亲生的女儿回去一次还被他说成小偷,还换锁,做得太过了,我怀疑你那个后妈吹枕边风,一定是她煽动的。我说过你爸爸啦,我说你也是他亲生的孩子,应当对你和小喆是一样的,一碗水端平啊,他真是糊涂了,说那样的话……” 桃之哭起来: “那都是他的真心话,他就是不喜欢我。” 放牛妹叹了一口气: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爸爸是一时糊涂,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毕竟你是他亲生的啊。” “我恨死他了。” 桃之宣泄般脱口而出。 “都过去了,你二妹姑姑说你是和一个男孩子一起走的,他家庭条件怎么样啊?你跟他说过没有,我们这里嫁女儿的彩礼要十万起步呀。” 桃之沉默着,好半天才说: “我没想过结婚。” 放牛妹闹不起来: “那怎么行,你这样平白无故地跟他跑出去了,估计也睡到一起了吧,你就是他的人了,不谈婚论嫁你要做二手货吗?” “我想先回深河市,我没想过结婚。” 桃之固执起来。放牛妹叹气: “要不是你跟他这样平白无故地出去这么久,我是真不愿意你嫁那么远,将来结了婚,我想去你家住住,享你的福我都没法去。” 桃之沉默着,不说话。放牛妹絮叨起来: “你不能不结婚,我们的条件很简单,不多要你的,就十万彩礼,他要是拿不出来,那你们趁早断了,我就是让你做二手货也不能贱价卖了。” 桃之也起了情绪: “我又不是个东西,凭什么让你们又买又卖的。” 放牛妹笑了一下: “我好不容易把你养得这么大,去他家又那么远,要他十万块也不过分。” 桃之冷笑一声问: “好啊,就算你们要十万块,这钱给你还是给爸爸?” 放牛妹想了一会儿才说: “我带过你,我拿个两三万,剩下的给你爸爸,他要盖新房子还是留着给小喆读书娶老婆都行。” 桃之心冷了。 “这十万块,你们会返一些给我吗?” 放牛妹着急起来: “哪有这样的理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要钱干什么。” “我嫁到别人家去,得有钱傍身。” 桃之原本说的是气话,可是话赶话到这头了,她赌气似的乱说。 “你胡说八道,哪有让你把彩礼带回婆家的,那会让别人笑死的。” 桃之笑了笑,已经有些揶揄的意味了: “不给我彩礼也行,你们另外给我嫁妆。” 放牛妹说: “嫁妆这个是可以,给你一床铺被。” “就一床铺被?” 桃之觉得不可置信。放牛妹却不以为然: “我们这边的风俗就是这样。” 桃之不想再聊下去了,心已经再次彻底的寒凉了,原来他们盼着找她回来是为了彩礼,怕她这一跑掉,彩礼也跟着打水漂了。 第207章 一耳光 桃之呆坐在床沿,无所事事,这里连一台电视都没有,除了外出走动,她没有其余的消遣。 她一个人的时候觉得自己孤单,和章博恋爱同居依然感到孤单。章博脑子里永远只有性,一躺在床上便是猴急地爬到她身上来,完事后又沉沉地睡过去,他们之间精神上的交流几乎很少。 正因为如此,她想要离开的念头愈来愈强烈。只是良心促使她不能这么背叛章博,毕竟他是因为她才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在工地里累死累活,为挣出房租和买菜钱。 在章博回来之前,桃之和荔香也通过话。 荔香什么也没说,只叫桃之尽快回深河市去,去二妹姑姑那里去。 妈妈的话,让桃之彻底动摇了。 “是不是我爸爸又给你打电话了?” 桃之最担心这个,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爸爸又再次去打扰了妈妈,那她又会感到内疚。而她,更害怕自己在妈妈心目中的样子是不是产生了变化,妈妈是不是觉得她变成了一个坏女孩。 “他就是胡说八道,我一个字也不信他的。” 荔香愤愤地说,英富说的那些话,犹言在耳,诸如女儿不听话,随便地跟着男人走了之类。 “谢谢你,妈妈。” 桃之为妈妈信任自己而感动。感动之余又想到什么: “妈妈,我会听你的话。” 荔香沉默了一会才问: “这个男孩,条件怎么样?” 桃之老实地交代了大致的情况,荔香叹了一口气: “你别怪妈妈心硬,条件不是很好的话,你还是放弃他吧。我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来劝你,过去我和你爸爸的婚姻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桃之沉默了,这些天,她不是没想过分手,可是到底还是于心不忍。 “我让你去酒店工作,就是希望你可以认识一些比较优质的客人,我说难听些,你就是去做人家的二奶也比做穷小子的老婆要幸福。” 桃之有些震惊,妈妈竟然会说出这么三观不正的话。 “可是做人家的二奶,是破坏别人的家庭……” 荔香还是叹气: “有些事,等你再成熟一些,就能明白了。” 结束通话后,桃之在黑暗中又呆坐了许久,有些事情,越来越清晰。 章博从屋外推门进来,开了灯,然后抖着满身的尘土。 “都几点了,你呆坐在床上干嘛呢?怎么还不去做饭?” 桃之回过神来,赶忙起来去淘米。章博不满地对着她的背影说: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的,回来就想吃一口热乎的,你今天是这么回事,饭也不做。” 桃之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慢慢地转过身,愣愣地看着章博,嘟囔起来: “以后,我就这样了吗?” 章博肩上搭着毛巾,手上拿着洗浴物品,准备去冲洗,听到她的话,顿时停下脚步,皱着眉: “什么就这样?” 桃之放下手中的量杯和电饭煲内胆,蹲在地上无助地哭了起来。 章博有些不耐烦,走过来抬脚踢她: “喂,你干嘛突然这样?我已经很累了,让我洗个澡好好的吃个饭躺一会吧!” “我不想做黄脸婆!” 桃之头也不抬,声音带着哭腔。 “谁让你做黄脸婆了!” 章博不打算和她扯皮下去,转身走出屋门,去往公共浴室,声音传进来: “别矫情了,抓紧做饭。” 这话在桃之听来,他就是当她是个老妈子。 直至章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回来时,桃之还在原地啜泣。 章博摔了手中的东西,发起火来: “没完没了了是吧,我忙了一天又累又饿的,你还要折腾我!” 桃之依旧不动,只是哭,眼看章博翻了脸,更是越想越哭,哭自己错得彻底。 “我要回深河市去!” 桃之斩钉截铁地说,章博一脸不可置信。 “你他妈玩我是吧,我们才在这儿一个月!我是因为你才来的这个鬼地方,你说走就走啊?” 他暴怒起来,脖子和脸上,青筋暴涨。 桃之有些害怕,站起来,不停地后退到角落里去: “你别这样!” 章博难以抑制心中的怒气: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好不容易在这里安定下来了,你又想走。我每天早出晚归的,挣着血汗钱养着你,你还想怎么样?” 他像一头野兽,浑身的毛发地都炸开。桃之不自觉地摇头,近乎恳求: “你别这样,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真的想回深河市去,我家里人在找我。” 章博逼近过来,眼睛像钉子一样射在她的脸上。 “你手机不是关机了吗,你不是想要和家里彻底断绝关系吗?为什么又和他们联系了?” 他的怒意近乎爆裂了。他的手不可控制地落在了桃之的脸上。 桃之觉得脑袋空白了一阵,耳朵里忽然涌入了奇怪的风声。她下意识地捂住脸,痛楚的感觉格外清晰。 这个耳光让她彻底地清醒过来了。 “你打我!” 她抬起脸,狠狠地瞪着章博。 章博害怕起来,尴尬地抽回手,顾左右而言他: “谁叫你不做饭。” 他的气势衰落下去,像是补救一般又说: “算了,不在家吃了,我们出去吃吧,吃顿好的。” 桃之艰难地忍住了泪,收掩了情绪,她不能发作,起码今天不能,否则明天要怎么逃跑。 这天晚上,她和章博出去好好地吃完这顿饭。章博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过分,饭桌上不断地献殷勤,为她装饭夹菜,还说笑话逗她。 晚上,躺在床上时,他照例要爬上来发泄兽欲。桃之一反常态地只是躺着,任由他动作。 他又不满起来: “你给点反应好吗?” 桃之只好叫了几声。最后章博悻悻然地解决了,沉沉地又睡过去,两人之间,照例无话。 第二天,章博在出门之前,伸出手: “把手机给我!” 桃之不愿交出手机,可章博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在这么纠缠下去,会影响计划的。 最终,她百般不情愿地把手机交给了章博。在给他之前,她偷偷把电话卡摘下藏好。 章博出门后。 桃之马上行动起来,简单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躲开房东的视线,偷偷地出了门。 第208章 验孕 终于跑到站台,可公交车很久才来一辆。桃之左顾右盼,担心会被发现,好在有惊无险,一辆公交车在公路尽头缓缓驶来。 桃之上车以后,发现车里空空如也。坐下之后,她扭头回望这座小镇时,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到了火车站,买好票,在等待的间隙中,她隐隐地担忧起来,万一章博中途回去,发现她不在,会不会马上就赶来火车站,找到她,然后强制地把她扭带回去。 她坐卧难安起来,看谁都觉得有鬼。好在进站播报声终于响起,她匆匆走进月台后,才彻底地放下心来。 她回到二妹家。门锁着,他们都还没下班,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廊檐下,等到天黑才看见王小俊回来。 “是你吗?表姐。” 由于黑天的缘故,王小俊一时间没有认出桃之,等走到台阶时,借着灯光才看清这张苍白的脸庞。 桃之哭了起来,刘小俊慌张地扶着她进屋。 “别哭啊,回来了就好。” 没过多久,王有福和二妹也回来了。一时间千言万语的说不清,姑侄两人只顾抱头痛哭。 王有福和王小俊出去做饭,给二妹和桃之留出空间。 “我说了要去接你的,怎么自己回来了,我今天还给你发消息,问你要地址呢。” 桃之擦了泪,小声地说: “我手机弄丢了。” 她撒谎了,手机被章博拿走了。她丢掉这个手机才能走掉的。 “那个章博呢?” 二妹很是疑惑,她一到家就听小俊说他回来只看到桃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屋檐下。 桃之低着头,沉默着不说话。 “你们吵架了?” 二妹又问,桃之总算点了头。 “两个人在一起偶尔吵吵口也很正常,本来嘛,我还对他有意见呢,不声不响地把你带走了,不过现在既然你没事,我也不想去追究他。” 桃之只是点头,二妹继续说: “他和你一起回来的吧,这两天你约他出来,我们在外面吃个饭,见个面……” “我们分手了。” 桃之激动地打断了二妹,屋外的王有福和刘小俊听到她的喊声,手中的动作凝滞了一下,面面相觑着。 二妹眼睛里都是惊讶: “怎么突然之间……” 她忽然松了口气又说: “分开了也好,本来他家就太远,我们都嫌弃。” 桃之听着这句安慰并不好受,此刻她觉得累,累得只想倒下去睡个三天三夜,再也不醒来的话那该有多好啊,她不想面对这一切了,被她搞乱的一切。 吃过晚饭后,大家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整个氛围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好像桃之离家出走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你就在我们这里住着,休息好了重新找工作。” 二妹这么和桃之说,希望她放下过去,不要再想别的。 桃之出去找了几天工作,她还想去找酒店工作,可是 除了海港城大酒店之外,其余的酒店对学历有要求,必须大专以上,而她只是个高中毕业的学历。 她受挫之后,忍不住怀疑过去自己固执地不肯花妈妈的钱去复读是不是一件错事。她讨厌这样怀疑自己,可又不得不这样怀疑自己,否则无法消解心中的苦闷。 她胡思乱想着,章博应该已经发现她逃跑了,他还留在那个小镇做工吗,还是也已经回到深河市了。有好几次,她想要去章博家附近看看,但想去的欲望最终被强压下来。 不能去,一去就无法彻底地分手。 桃之买了一台新的手机,办理了新的电话号码,旧的电话卡她始终不敢再用,她怕章博会打电话来。她想象过这种场面,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一定会再次心软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总是心不由己。 端午节刚过,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天气明明很热,可她在外面走着,却感觉脚步虚浮,身上的汗也是冷的,随时要倒下的样子。胃口也一直地不见好,早晨起来总要干呕好长一阵。 二妹看她这样,觉出点什么来。 “你最近不对劲呢。” 桃之不以为意,以为体虚的缘故,本来她就贫血,时不时地头晕,流冷汗,是正常现象。 二妹却别有所指: “最近总是想小便吗?” 桃之想起来,时不时地总要去厕所,那是水喝多的缘故,她还是这么以为着。 “我喝水喝得多。” “身上有钱吗,去买个验孕棒。” 二妹小声地叮嘱桃之,面色有些严肃。 桃之脸红了起来,心跳也莫名地加速了,因为她听到“怀孕”二字。这二字像雷一样在她的耳边爆炸开来。 “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地反驳。 “保守起见,你和他出去一个月,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生。” 桃之无法否认,只好沉默着。 她还是买来了验孕棒,找到一处公共厕所,躲在隔间里研究说明书。按着说明书的步骤操作完,在等待的过程中,她陷入了一种空白的状态里,她什么也没想,像丢了魂似的。 当她机械的举起那根已经起了反应的验孕棒,眼睛却怯弱地闭住了,好半天才微微地睁开,像是看彩票上的数字一般,心揪着,害怕那数字对不上中奖号码。 漫长的思想斗争被门外急促的砸门声打断: “里面的人在干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外面还有人要用呢,赶快出来。” 桃之睁开眼睛,索性瞄了一眼,就慌忙把验孕棒扔进垃圾桶里,随即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翻出纸巾去遮住那根验孕棒。然后开了门,落荒而逃出去。 她步履匆匆地乱走,朝着前方走去,要到哪里去她也不知道。她缓过神来,去回忆那根验孕棒上的显示,她忽然有些恍惚了。 那根验孕棒上究竟是一条线还是两条线,她有些记不清了。在逃离之前,她太过慌乱,匆匆瞄了一眼,那一眼在此刻越来越模糊。 究竟是一条线还是两条线?她也凌乱了。 她无从得知怀孕究竟是什么样的,她羞于去问二妹姑姑,更不会去问妈妈,如果她真的怀孕了,那妈妈对她该有多失望啊。她不敢想,只能蹲下来,痛苦地揪着头发。 第209章 四处乱走 桃之哭得正伤心。路过的一个女人停下脚步,关心地问: “小姑娘,你没事吧?” 桃之抬起脸,睁着发红的眼睛,脸上都是鼻涕和眼泪。 这个善良的女人递来几张纸巾: “你有什么难处啊,在这大马路上哭得这样的伤心。” 桃之接过纸巾,擦了泪揩掉鼻涕,一抽一抽地说: “谢谢你,阿姨,我……我没事的。” 阿姨顶着一头卷发,笑眯眯地来拍她的肩膀: “别哭,不管遭遇什么难事,都会过去的。” 桃之听到这句安慰,心中稍稍宽慰了一些,不再哭了。阿姨临走时还掏出糖,塞给桃之: “难过的时候,吃点糖,会好的。” 桃之目送阿姨走的时候,喃喃地说: “好人会有好报的。” 这么哭过一阵后,她变得勇敢一点了,于是再次走进药店,又买了一支验孕棒。这回,她看清楚了,是两条线。 她看着一条深一条浅的线,心上挂上了一块重重的秤砣,坠下去坠下去,直挨着地面,她的心要从胸腔里掉下去,落到地面上去了。 她又期盼起来,这根验孕棒兴许是坏的呢,那她岂不是虚惊一场。 于是不死心地又再次进了药店,虽然每支验孕棒都贵的不得了,可她已经顾不得了,咬咬牙买来又试过一次。 结果不变,刺眼的颜色。 她又期盼起来,验孕棒上的另外一条颜色浅一点,也许不算数呢。 于是她又放宽心,又这么过了几天,她的反应越来越明显,吃不下饭,闻到什么都要呕,小便总是频繁地要去……她越来越慌,想起药店的人说: “验孕棒仅供参考,要完全确定的话得去医院验血,验血才是最准的。” 桃之不敢和二妹说,还是一个人偷偷地去了医院,验完血等报告的那两天,她心里更没有底了。因为在验血之前,医生问的那些话显然坐实了她怀孕的可能性很高。 她欲哭无泪,恨自己为什么不坚守着要等到结婚呢,为什么就听信章博话,一步步就进入了他的圈子呢。这下好了,肚子里有了东西,该找谁来负责。 报告出来那天,桃之一个人去的医院。从医院出来时,她彻底地没了魂魄,行尸走肉般地沿着一条路一直走,没路了就左拐或右拐,拐弯继续走,有些路段甚至重复地走了好几遍,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来,天也黑了,路边的商店都开着灯,远处的高楼也亮起了霓虹。 她掏出手机,发现上面有二妹姑姑打来的电话,一连打了十几个,她都没有听见,难怪路上时不时地有人朝她看过来。 桃之却不想打电话回去,只要电话一通,兴许还要绞尽脑汁解释一番,此刻,她没有能力去思考这些问题了。 那张报告在她手里皱成一团,被汗给浸得半湿,好在字迹都还清楚,上面写着早孕六到八周。 她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忽然想起医生问她: “结婚没有?” 当时她摇了摇头。 医生冷冷地继续问: “男朋友呢?” 桃之老实地说: “我们分手了。” 医生面无表情,像是见惯了,丝毫不好奇桃之为什么分的手。他接着又问: “上次月经来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桃之想了很长时间,医生有些不耐烦: “什么时候来的自己不知道吗?” 桃之害怕起来,眼睛里含起泪。 “应该有两三个月了吧!” 医生冷笑一声: “一个月没来月经,就有可能怀孕了,你过来这么久才来查。” 桃之越来越怯懦,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不知道。” 医生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 “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会不知道?读书的时候生物书上都有说过,况且家里大人也会说啊。” 可桃之确实不知道,没人教过她,况且因为贫血,她的月经总是来得不准时,所以她也会没有放在心上。 医生撩起她的衣襟,摸了摸肚子说: “你这时间报的不太准,我也只能写个估摸的月份。” 医生在纸上写下一串文字,紧接着又问: “这孩子你是要留还是要做掉?” 桃之犹豫着,不敢立刻决定。于是她拿着报告,就这么走了。走时医生还在说: “要做掉就要趁早,再晚点就要刮宫什么的,很麻烦的。” 紧接着是摇头和叹息: “现在的孩子都是怎么回事,这么随便。” 桃之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进行到下一步。她一个人坐在公交站台的椅子上,看着驶来的公交车又驶离,车上面的人下来了,车下面的人上去了,没有人停下来理会她,他们也许以为她还在等自己的那一辆公交车吧。实际上,她无处可去。 在站台坐累了,她又起身随便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一直到感觉到饿了才停下脚步,可是翻出口袋里的钱,才发现所剩无几。 于是她又找到一处公交站台,在站牌前看了很久,又询问同样在等车的人她要去的地方该怎么转车。 她坐在公交车上,望着外面的灯光,黄白的灯光直接照进她的眼睛,使她陷入白茫茫的世界。 这个世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白,宁静,祥和,没有任何烦恼。 最终,公交车在招呼站停下。 桃之下了车,走了很长一段路,进入一片灯光如星点的城中村。 凭着记忆找到巷子,找到台阶,找到铁门,找到三楼。 此时已经十点多了,二妹姑姑仍旧在打电话来找她,她始终不接。 她抬手,忐忑地敲响了房门。 章妈妈开的门,她那长着浓密睫毛的眼睛装着不可置信。 “桃之,是你呀!” 屋内的人爬起来,冲过来,挤开了章妈妈,两手揪着桃之,怒气冲冲地说: “你他妈的死去哪里了?你他妈的把我扔在那边自己跑了!现在还有脸来找我!” 桃之颤抖起来: “你听我说。” 章博松开她,怒容依旧: “你他妈就是个婊子,想来找我复合吗?没门!” 桃之流着泪,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报告,哆嗦着递给他,他扭过脸不接,手指着楼梯口: “你给我滚,滚蛋!” 桃之晃着手中的报告,哀声说: “你先看看这个,求你了。” 章妈妈推开章博,接过这份报告,脸色顿时凝重,她回过头看着章博,这一看,章博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了。 第210章 结婚吗 天台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残破的卫生间依旧站立在天台正中的位置,天气一热,熏人的臭气飘得更远了。 远处那一片灯光,依旧闪耀,如密集的星点。 “你想怎么办?” 章博先开口了。桃之像是来求他办事一般,态度极度卑微,连声音也变得细弱。 “我是想问问你,怎么办?” “现在是你肚子里有孩子,你还问我怎么办?” 章博说得像是事不关己。桃之委屈起来: “这孩子是你的啊,我当然只能找你了。” 章博嘴里叼着烟,火星一晃一晃的,透露出他的犹疑。 “你怎么知道就是我的?” 桃之恼火起来: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章博冷笑一声: “那谁知道?” 这话充满恶意的污蔑,桃之气不打一处来: “你明知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难道我还能跟别人睡不成?况且你明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过去,他总说她是个保守的女人,一辈子只会有一个男人的女人,可为何这一刻他又要这样地污蔑她呢?就因为她不告而别吗? 桃之伤心起来,眼泪又啪嗒啪嗒地落。 “你别哭了,先让我想想吧。” 章博掐了烟,烟头扔在地上,脚尖用力地去碾,发泄着心中的不耐。 过了一会儿,章博开口了: “那你想结婚吗?” 桃之低着头,沉默着。她心里乱着呢,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结婚也不是她想要的,把孩子生下来也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去打掉这个孩子她也无法下定决心。 “你给点反应,行吗?” 章博语气充满烦躁,这让桃之不免失望起来。如果结婚,日子久了,他便总是这副不耐烦的态度,她还怎么把日子过下去,那绝不是她想要的。 桃之还是没说话,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打掉吧。” 章博说的斩钉截铁,桃之却在这一瞬间心凉了,于是愤恨起来,男人的心果然是狠的,一个孩子,说打就打。 躲在楼梯口的章妈妈突然冲出来: “小博,你瞎说八道什么,活生生的孩子,你说打掉就打掉吗?” 本来感到无助的桃之看到章妈妈持反对态度,她心里竟然诡异地松了。原来她真正的本意是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她一直不表态,我只好由着她来了。” 章博白了一眼桃之,无可奈何的样子。 桃之不自觉地摸着肚子,不停地舔着嘴唇。 “桃之,这孩子得留着,都说怀的第一个孩子一定很聪明,你不能去打掉,你家里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我来张罗你们结婚,一定让你家人满意。” 桃之沉默着,被章妈妈推搡着,从天天台下来,回到屋中。然后就那么坐着,聊到了深夜。 “桃之,你就别回去了,晚上在这里住吧。给你姑姑发个消息,就说在这边,明天正好周末,约她出来见个面,认识一下。” 桃之听话地照做了。 “能不能别告诉他们我怀孕了,未婚先孕,我家人会看不起我的。” 桃之哀求章妈妈,希望明天的场合上,不要提起她怀孕的事情,一切等到尘埃落定再说吧。章妈妈答应了。 一直拿不定主意的桃之,就这样顺着水流,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吧。 次日中午,章妈妈带着桃之和章博,到了约定的肯德基店里。 章妈妈在店门口停住脚步说: “小博,你先进去点好,我和桃之在这边等她的姑姑。” 没过多久,二妹和王有福一道来了。 他们在门口简单地寒暄了一下,进来时,章博在角落的其中位子上招手。 章妈妈扭头对二妹和王有福解释: “今天周末人多,我让小博先进来占好位置,怠慢的地方还请你们原谅。” 二妹点头说: “不会,不会。” 大家都坐下来,面面相觑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章妈妈热情地招呼二妹和王有福: “姑姑和姑丈先吃吧,我们也是先随便点了一些,不够的话我让小博再去点一些来。” 王有福挥着手说: “不用,不用,够多的了。” 接着,大家又陷入尴尬的氛围。 “姑姑、姑丈,你们好,我是章博的妈妈。” 章妈妈微笑着先做自我介绍,二妹和王有福也客气地微笑着。 “我们是桃之的姑姑和姑父,她爸爸今天要上班,没法来,让我们代表一下。” 章妈妈微笑着点头说: “没事的,桃之经常和我说,你们是最疼她的人,她在深河市都是依靠你们的照顾,所以,你们来也是一样的。” 她清了清喉咙继续说: “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桃之和我们家小博,年纪相仿,情投意合的,相处了也有半年多了,今天劳烦你们出来一趟,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桃之和小博结婚的事情。” 二妹和王有福已经料到了这种情况,但还是没忍住互相看了一眼。 “我们家其实是不想桃之那么早结婚,她去年才高中毕业出来上班,她奶奶还总念叨说得多打几年工,挣点钱支持一下家里。再有一个,就是两家离得太远了,以后要探亲什么的也不方便。” 二妹摆高了姿态,所有人家商量婚事都大约是这种流程,一开始,女人必定要摆姿态的,这样男方才会重视。 “桃之今年虚岁也二十一了吧,她还比我家小博大一岁。不过在我们那边,这个年龄结婚是很普遍的,而且早点结婚生孩子也是有好处的。你说离得太远,这个没关系的,现在的交通越来越发达了,你看深河市到处在搭高架桥,将来我们老家也肯定会通车通飞机,这都说不定的。况且我和他爸爸也商量过,小博要是结婚,我们会想办法在深河市买房子给他结婚的,以后他们在深河市定居生活,不管是回哪一方的老家都是一样的。小博和桃之结了婚,一样的也会孝敬父母和爷爷奶奶的,亲家那边要用钱的地方,他们可以一起给钱的。” 章妈妈说得一清二楚,交代得头头是道,令人挑不出理来。二妹听了不住地点头,心想这个女人有一把刷子的。 第211章 十万彩礼 店内的客人越来越多,吵闹声让人不得不提高音量。 王有福大声地问: “桃之,你自己是怎么考虑的?” 桃之抿着嘴唇,似乎有难言之隐。这个难言之隐不便由她来说出口,好在姑丈似乎看透她的心思,扭头对章妈妈说: “我得和你说清楚一件事,关于彩礼的。” 章妈妈收敛了笑容,似乎准备认真听他说。王有福继续说: “我们那边的风俗,女往外嫁,本奔着买断来的,所以彩礼定价也高。” 章妈妈通情达理地点头说: “每个地方的情况都差不多,就是分个高低。” “你能理解就好,我们那现在已经发展到最低十万起步了。” 王有福和二妹的视线都落在章妈妈身上,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最低十万”一说出来,仿佛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桃之也跟着心虚起来。这张桌子上,此时正谈婚论嫁,可所有人都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沉默的尴尬中。 章博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他像是为了打破沉默,忽然说: “这不就是卖女儿。” 王有福和二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眼珠子从章妈妈和章博身上来回地扫着。而后,他们站起身,对桃之说: “走吧。” 桃之也站起来,跟着他们走。 章博和章妈妈追上来,桌上的食物一样没动。 “姑姑、姑丈,小博说错话了,你们别生气……” 章妈妈解释着,王有福停下脚步,语气冷冽: “我们家桃之是一个很优秀的姑娘,随便找什么样的男孩子都不成问题,我们不会上赶着要嫁的。” 说完,他们一起走了。只留下章博和章妈妈站在店门口目送他们。 “妈,现在怎么弄?” 章博自知说错话,已经懊恼了好一会了,可他见了对方的家长,怯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刚刚听到彩礼最低要十万,他脑子一下子就抽了,话也不由自主地就说出来了。 章妈妈气得捶打他,可由于个子的原因,她太高的手也只能打在章博的胸膛上。 章博任由着她撒气。 “你呀,真是不成器。我告诉你,你时刻得盯住桃之,不能让她去打了孩子,造孽啊。” “这怎么能怪我嘛,他们狮子大开口还有理了。” 章妈妈又锤他一拳: “你听没听见我说的话?” 章博点点头: “知道了,我会打电话叫她出来。” “进去把没吃的的东西都打包起来,带回家。” 章妈妈推开店门,再次走进去,章博跟在她身后: “妈,那现在怎么办?十万我们家肯定拿不出来的。” 章妈妈叹了口气说: “十万是拿不出来,可我不相信桃之家里人的心是铁做的,以后再找机会说动说动,肯定能有一些退让的,况且,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们的牌呢。” 章博却撇嘴说: “我看啊,难!她说过她奶奶是爱钱如命的,她爸爸还欠了一屁股债,就指望把她嫁出去弄一笔钱把债务清干净。” 章妈妈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汉堡,一边沉吟: “这样啊,那就有些棘手了。不过她老家的风俗真是离谱,这彩礼简直就是天价,十万块我在深河市都能买一套大三居的套房了。” 母子俩从肯德基出来以后,彼此都无话可说,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压着他们。 回家以后,章妈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对在看电视的章博抱怨起来: “你谈谁不好,怎么偏偏谈了这么一个高彩礼的,真是要我的老命了,实在不行,把老家刚盖的房子,卖了吧。” 章博嬉笑起来: “妈,别下那么大的本钱,我还是和她分手吧,叫她自己去处理掉那个孩子,不就行了。” “你说什么混账话呢,打掉孩子是造孽是杀生,这是做不得的事情,况且这毕竟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啊,虽然还没生出来,可我心里总想念着。” 章妈妈翻了个身,长叹一口气。 “房子在涨价,彩礼也在涨价,这个年头也是越来越离谱了。” 她自话自说着,不断地叹气。 章博回来以后也没去找工作,整日地混着,他外出去打桌球,把桃之也约到桌球馆来。 桃之进来之后,转了一圈没找到章博,因为尿意又突然来了,她便先去卫生间。桌球馆的男女卫生间只用一块木板隔着,桃之在这边刚解开裤头,便听到隔壁的水声和说话声。 “睡女人也就那样,片子看着是很刺激,可是现实里自己搞的时候,也就那样吧。” 桃之听出来这是章博的声音,顿时聚精会神起来,侧耳去听,她的耳朵虽然不够灵敏,可借着这不大的空间倒是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博哥,你真厉害,跟我说说呗,我还没试过是什么滋味呢。” 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是阿嘎,那个黄毛阿嘎和他的一众兄弟,因为桃之还听到其他人也在说话。 章博说得最大声,最兴奋。 “做得时候爽,结束了就乏味。我那个女朋友,你们都见过的,极其保守,第一次我想脱她的裤子,结果发现她穿了五条,一下子就没兴致了……” 其他人只是笑。 “后来好不容易搞上了,她还整天装圣女,欲拒还迎的,我都是霸王硬上弓,还别说,挺骚的……” 笑声越来越刺耳,桃之浑身越来越冷,牙齿不自觉地紧咬着。 “什么时候让我们这些兄弟也睡一睡啊?” 他们再次大笑起来。 章博爽朗地说: “当然没问题,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事简单的很,等我安排吧。” 一阵哄笑之后有人说: “烟抽完了,出去打球吧。” 他们闹哄哄地走了,桃之躲在卫生间里,哭泣起来。 原来,章博把她当谈资而已,“睡过她”只是他在兄弟中炫耀的资本而已,他甚至还打算把她贡献给兄弟们玩玩。 桃之跌跌撞撞地逃离了桌球馆,此后好几天,章博打电话来,她都不敢接。 最后,她下定决心,当断则断,她问妈妈借了一笔钱,她没有说明用处,她不敢告诉妈妈自己有有了身孕。 她恨死自己了,为什么当时就不懂要使用避孕套呢。 第212章 一个人在手术台 桃之一个人去了医院,一个人坐在走廊里等候着进手术室。医生说她的月份有些大了,手术会安全一点,通过药物进行处理的话有些不稳妥。她想了想,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她还住在二妹家里,如果选择药流,被发现了的话,就很难收场了。 在进手术室之前,她还是拨通了章博的电话。 “你去哪里了?为什么又突然搞失踪,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我告诉你,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章博在电话那头怒吼。 “我在医院。” 桃之心灰意冷,面对章博的愤怒,她已经毫无感觉。 “在医院干什么?” 章博的声音弱了下来,变得有些狐疑,又有些惊恐。 “下一个就到我了。” 桃之忽然有些想笑。 “什么下一个就到你?你要干什么?” 章博的声音慌乱起来,几乎撕裂。桃之苦笑一声: “我不要这个孩子了。” “江桃之,我告诉你,你没有权利打掉这个我孩子,这个孩子也是我的,我妈说了,要生下来。你不是想结婚吗?我们结婚啊!” 章博大喊起来,气急败坏地。 “我不会和你结婚,我也不要这个孩子。” 桃之已经下定了决心,没人能改变她的决定。 “你给我一个理由,之前还好好的,你姑姑姑丈说什么了吗?为什么我约你去台球馆你也不来,也不接我的电话?” 桃之轻笑笑一声: “那天,我去了台球馆。” “你来了?可是我没看见你啊。” 章博的语气充满疑惑。 “我去的时候,也没看见你。后来,我走进卫生间……” 她停顿了,等待着章博。 “进了卫生间,然后呢?” 章博还是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什么都听到了。” 桃之沉声地说,章博沉默了,许久才问: “听到什么了?” 桃之说: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你把我当玩物而已。” 章博却无所谓的态度: “我和兄弟们吹吹牛皮而已,又不是真的。” 桃之哭笑不得: “吹牛皮有必要把我们之间的细节告诉他们吗?” 章博难堪起来,辩驳说: “那不是开玩笑嘛,兄弟之间就是靠这点事吹牛皮!” “你还想让他们来睡我,你就是个垃圾。” 桃之愤怒极了。 章博却觉得委屈: “那也是吹牛皮说的,怎么可能啊,你是我女朋友,以后是我老婆,怎么可能会让他们来睡你啊,我又不是喜欢戴绿帽子的人……” “随便你!” 桃之愤怒地打断他的话,不愿再听他说下去: “我今天给你打电话就是和你打个招呼,让你知道这个孩子马上就要没了,没别的意思。” 她挂断电话,立刻又抠掉了电池。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可以来改变她了。 医生问她选择无痛还是普通人流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普通。 普通无麻醉,她躺在手术床上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发灰的天花板,冰冷的器具毫无感情地刺入身体里,她咬着牙,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 医生手中坚硬的器具用力搅动起来,硬生生地剥落着里面的东西。 剧烈的痛感传遍全身,豆大的汗一滴一滴地流下去,浸湿她身下的布垫。不可抑制地,她喊了起来,像杀猪般的声音。 医生皱着眉: “我还没用力呢,你叫什么?” 桃之分不清脸上的汗和泪,只觉得整个人像在滚热的水中。 “疼啊……” 医生手中的动作故意用力,桃之不免又闷哼一声。 “现在知道疼了,和男人搞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克制呢?” 医生嘲讽的话让桃之无地自容,可这一刻她在案板上,没有逃离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桃之疼到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时候,医生突然抽出了器具,冷冰冰地说: “好了。” 桃之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混着汗水,流个不停,似乎是为了庆祝重生。 “你看一眼吧。” 医生端来不锈钢盘,盘内盛着捣烂的肉块,鲜红,醒目,温热的腥气扑鼻而来。 桃之就那么看了一眼,心就碎了。 对不起。 她在对这团烂了的肉说。 医生迅速地收回盘子,随意地放在一边,接着收拾其他的器械。 “你这个算比较大了,药流是解决不了的,直接手术,里面基本上都给你清干净了。接下来,别碰冷水,有条件就做个小月子,吃点补气补血的,这几天下面会流血是正常的,不过一直流血的话得回来复查,万一有感染问题……” 医生专业而冰冷地交代着各种事项,桃之还未曾缓过来,听这些话的时候左耳进右耳出的,也没个应声,最后医生准备出去时又问她: “你听清楚没有?我刚刚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桃之缓过神,虚弱地点了点头。 医生又指了指她还裸露的下身说: “回过劲来了的话就收拾下先出去吧,等会还有下一台手术呢。” 桃之走出来的时候,脚步如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堕入更深处的地方。 外面艳阳高照,天气好得不得了,很容易让人心情愉快。 可桃之心里却空落落的。手里攥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药和病历本。她茫然然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左顾右盼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在这样的地方,脸色比她苍白的人比比皆是,他们生着不同的病,都到医院来求一个希望。这样看来,她比其他人的情况要好许多,起码,她到医院来,成功地解决了一个负担,这个负担消除以后,她接下来就可以轻装上阵,重新开始。 想到可以重新开始,她心情变得松快了一些。她又和过去没有分别,她还是妈妈的好女儿。 桃之回到二妹家,故作如常。医生叮嘱的不碰冷水,吃食补一补是做不到了,她不能让姑姑看出她刚做过流产手术。虽然此前二妹多次疑心她就是怀孕了,她都极力否认了,二妹也就没有再深究。后来发生了和章博及章妈妈见面不愉快的的事情以后,二妹也没有对桃之说什么,只让她自己考虑好。英富那边也知道两边见过面了,没有下文,便没有再关心了。 第213章 偶遇燕霞 虽然要故作如常,可毕竟刚做完流产手术,她很难强装自己没事,苍白的嘴唇,虚弱的眼神,到底没有躲过二妹的眼睛。 “是哪里不舒服吗?” 二妹这么一问,反倒惹得桃之心中的委屈汹涌地都跑出来,不管不顾,眼泪突然地就落下来。二妹慌了,以为她是决心要和章博分手给搞得如此憔悴伤心。 “实在舍不得的话,那就不分手了,再找机会一起聊聊吧。” 二妹以退一步的方式来安慰桃之,桃之却还是自顾自地,一边摇头一边哭: “我和他分手了呀,这回彻底分了呀。” 二妹扭头看了一眼王有福,王有福耸了耸肩膀也不知道怎么办。王小俊刚下班进门,听见桃之哭便问: “我姐怎么了?” 二妹抱着桃之,拍着她的背,轻声地哄: “不哭啊,没事的。这年头分手是常事,下一个男朋友会更好的。” 王有福推着小俊出去: “做饭去吧,让你姐哭一会先。” 桃之躺了两天,所有人都觉得她生了一场病,所以她吃药的时候,大家也不觉得奇怪,以为她白天自己出去抓了药来吃。 桃之小心地遮掩药瓶上的字,怕被发现端倪。她觉得好些了,于是又出去找工作。 工作不容易找,她在街头的宣传栏、墙壁、电线杆、角落等地方去看招工广告。有一则说是招办公室文员,不限经验,桃之鼓起勇气电话打过去,对方爽快地让去面试。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去了,一到那,先是坐在一间狭小的会议室里,听台上的人说: “不管你们面试什么岗位的,到我们公司来,得先到基层历练,表现优秀的就可以转岗位,不管是面试文员、会计、办公室主任等等都是一样的,大家先到一线历练,这样有助于你们日后的工作开展……” 桃之听得晕乎乎的,没觉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想要坐办公室,当然得有基层的经验,那电视里的剧情都这么演的。 接着,一屋子的人分了组。桃之被分到了一个矮小秃头的男组长那里。 组长指挥着他们排好队伍,每个人手中都拎满各种日用品,准备去街头推销。 桃之手里也提了好几种品牌的洗发水、洗脸膏之类的物品,他们到了街头,由组长带头进行兜售。说是兜售,其实是死皮赖脸地拦住人,缠着对方买下。 一整个下午,桃之试着拦住了人,可是话到嘴边又受到良心的折磨,始终没敢叫人买她手中的东西。 她所在的队伍里,她记住了几张脸孔,过了几个小时后,她想要去找她刚记住的脸,却发现他们已经不在队伍里了,她还纳闷呢,这些人去哪里了呢。及至回到公司小会议室,组长带头做总结的时候才说: “有些人没有耐力,半途就跑了,这样的人也不是我们公司想要的人,只有能坚持下来的人才是我们公司欢迎的人,希望你们都是可以坚持下来的人,只要能坚持下来,公司一定会回报你们的……” 桃之张着嘴巴微微地点头,心想原来如此,看来那些先跑掉的人都是聪明的人。 晚上培训结束后,桃之回二妹家的路上还在犹疑这家公司到底是不是正经的公司,回到家她和姑丈王有福说过此事后,王有福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传销公司,千万别去了。” 桃之知道传销,传销是害人的,有去无回,于是心里有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连王有福都说: “这家公司今天还肯让你回来,算你运气好。” 桃之接连的又找了好几份工作,有好几家把人骗过去,说入职要定做服装要这类费用那类费用的,需要交押金,工作半年后再退还之类的。起初她不知道这种是骗局,预备着回家拿钱,一到家她高兴地对二妹和王有福说,她找到工作了。结果一细问,才知道这种要交押金的公司是骗人的。王有福说这种骗局报纸上登过,交了押金要么公司不见了要么上了几天班说你不合格,钱款不退,屡屡发生,被曝光很多回了。 眼下工作没找到,找工作的经验却一点一点地增长。这使她学会了分辨,哪些招工启事一看就有问题,一到面试地点环境不对劲她马上就跑。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她越来越着急,总在姑姑家这么白住着也不像话,自己毕竟还是个外人,连累小俊天天打地铺睡觉。她不能回爸爸那里,爸爸也不会欢迎她的。 这天,桃之一个人走在路上,顶着灼灼的骄阳,忍着焦渴,舍不得买一根冰棍,准备赶去下一个刚约好的面试。 迎面走来的燕霞先认出了她,上来就搭着她的肩膀,惊喜地说: “桃之姐,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去了哪里呀?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呀?章博哥呢?”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桃之有些措手不及的,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件事。 燕霞依旧活泼,只是有些不一样了,周身变得光鲜亮丽,身穿丝质长裙,挎着精致的小皮包,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小土妞了。桃之反倒自卑起来,因为她没什么变化,仍旧土里土气的一身t恤配喇叭裤。 “你为什么离开了海港城大酒店呀?当时你突然走掉,陈明月和筕姐都急死了。” 燕霞扭着细细的腰肢,一闪就躲到旁边的荫蔽处,又招手让桃之也躲进来,外面的太阳太烈了。 “我自己的原因吧。” 桃之忸怩着,不想细说。 燕霞却毫无顾忌,笑着说: “和章博哥私奔吧?你爸妈还找到酒店来了,闹了一场。” 桃之知道这事,于是羞愧起来: “没给贺总他们造成什么麻烦吧?” 燕霞扣着手指甲,轻飘飘地说: “你爸妈就想要钱,后来警察来了,说你是个成年人了,自己走的,这事赖不上酒店,反正他们拿了你剩下的工资走了以后,就没有再来了。” 桃之有些无地自容,为爸爸的行为感到丢脸。 “你现在是要去哪里?” 燕霞突然问起这个,桃之醒悟似的说: “我要去面试呢。” 燕霞用手比划了手机的姿势说: “那你先去,我们稍后电话联系,我会联系你的哦!” 燕霞依旧站在荫蔽处,看桃之匆忙地跑远了。 第214章 喝咖啡 过了不到几日,燕霞果然打电话来。 桃之接起电话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她,以为是哪家公司面试过了来通知呢,心中的期待随着燕霞传来的声音而失落下去。 “是我呀,那天你走的匆忙,还没和你说完话呢。” “是你啊,还有什么事吗?” 桃之冷淡地回应,她不想和原公司的人过多地牵扯。 “出来喝饮料吧,就到千马城吧。” 千马城是深河市第一家综合大商场,极具现代化的建筑,是深河市繁华的地标。一到周末,游人如织,即便没钱消费,在里面逛逛也是很有面子的。 桃之在约定好的商场一号大门口等着,时间刚过午后,客人不多。 燕霞是开着车过来的,她在前面的空地上停好车之后,用小包挡着阳光摇摇曳曳地跑过来。 “你这么在太阳底下傻站着呀,快进去吧。” 燕霞不仅外表变得成熟,连说话也充满主导。桃之跟着她走进这家装潢极其高档星巴克,在那个年代来说,星巴克是极其奢侈的地方,桃之是第一次来。 她还在左顾右盼地看着店内的摆设和吊顶上的水晶灯时,燕霞驾轻就熟地走到吧台,熟练地点了咖啡和蛋糕,然后转头问桃之: “你想喝什么,我请客。” 她自信而又明媚。 桃之拘谨地靠在吧台上,看着菜单,好半天不知道该选哪一个,因为哪一个都贵得要命,喝上一杯能顶她好几天的伙食。 店员看她不说话,于是主动介绍菜单上的品类和特点,桃之也听得迷迷糊糊的,依然不知道要点什么样的,只好仓促地说: “我和她的一样。” 燕霞笑了一下,从包里掏出现金递给店员。桃之随意一瞥,竟发现她的钱包里装着满满一沓现金。心中暗叹,她这是发了横财吗? 及至在一处位置上坐下来时,桃之迫不及待地问: “你还在海港城大酒店上班吗?” 燕霞歪着脑袋想了想: “算在上班吧。”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桃之听着有点糊涂,什么叫算在上班? “我看你是发了财,不上班也正常。” 燕霞笑了笑,有些意味不明。 不多时,咖啡和蛋糕都送了上来。 桃之摸着着小小的咖啡杯,里面装着那么一点黑黑的液体,竟然卖几十块钱,比抢劫还狠。 燕霞似乎看出桃之心中所想,微微一笑: “在星巴克喝咖啡是时髦。” “可这时髦也太贵了,如果不是你请客,我自己是没有机会来这样的地方。” 桃之咂咂舌,闻了闻咖啡: “不过确实是挺香的。” 燕霞指了指边上的方糖: “你要是怕苦的话,可以放糖。” 桃之过去也没喝过咖啡,土包子似的端起咖啡小心翼翼地闻了好一会才抿了一口,接着皱着眉: “真苦!” “所以我叫你放点糖啊。” 燕霞捂着嘴笑了起来,她现在的动作和神态,有了很大的不同,桃之印象中的燕霞是个活泼的女孩,而现在的她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一身定制的旗袍让她看起来玲珑有致,形体和气质都变了,整个人脱胎换骨。 “你是真的发财了吧?整个人像个富婆。” 桃之有些狐疑,今日如此大方地请她喝咖啡吃蛋糕,如果光靠做迎宾员挣那点工资是做不到的。 “没有的事。” 燕霞仍然笑,含糊地带过去了。 “那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啊?” 桃之坚信对方无事不登三宝殿。 “没事就不能找你玩玩吗?我现在每天都很无聊。” 燕霞背靠着沙发,慵懒地望着天花板的灯。她真是与过去太不同,浑身充满着松弛的劲儿,整个人明媚得像娇嫩的花。 “你不是上班吗?怎么会无聊。” 桃之不明白燕霞现在的境况,她还愁着找工作的事儿呢。 “就是无聊,我在深河市也没有其他的朋友,好不容易再见到你,真的感到很开心。” 燕霞又微笑起来。 桃之觉得有些别扭,于是端起刚刚加过糖的咖啡又抿了一口,又甜又苦的,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东西。 燕霞指着桌上的蛋糕说: “给你点的,吃吧。” 她的语气像施舍,桃之木讷地没怎么听出来,因为她的注意力一直在这块漂亮的蛋糕上面,嫩黄的颜色,滑嫩的质感,她的喉咙早已分泌出许多口水了。燕霞这么说,她也没客气,吃起蛋糕来,一口一口的入口即化,她这下总算明白,这里贵又贵的原因。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当她一口气吃完的时候,才想起刚刚自己都没客气一下,真是丢脸,好在燕霞一直微笑着,没有任何不悦。 “以前章博哥说你吃东西很香,原来看你吃东西会有一种幸福感。” 桃之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恢复了拘谨。 一时之间,彼此无话可说。 “你工作找到了吗?” 燕霞打破了沉默。桃之摇了摇头: “现在工作不好找,很多骗人的,我也被搞怕了。” 燕霞坐直了身子,眼睛慵懒地眨了一下: “海港城大酒店现在很需要人,你还想回去吗?” 桃之抬起头看她: “我之前那样离开,现在就算我愿意回去,贺总他们也不会愿意的。” 说完,她有些失落,失落中也有后悔,如果当时不那么冲动,一气之下偷偷离开,她还在海港城大酒店好好地干着呢。可要说起后悔,往前追溯了就不应该和章博在一起,再往前追溯就不应该去海港城大酒店上班……所以说,人世没有后悔药吃,真有的话,许多人都会选择回到娘胎里,选择不出生。 如果她有机会这么选择的话,一定不会出现在人世,太苦了,比桌上这杯未加糖之前的咖啡还要苦。从小到大,她似乎就没有顺畅过的时候。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眼泪不会流出来,会直接落入喉咙里,咸咸的。 “只要你愿意,我会帮你的。” 燕霞抿了一口咖啡,一直到离开之前,她没有再喝第二口。桃之指着咖啡对她说: “你没喝完呢。” 燕霞笑了笑,搂着她往外走: “冷了,不好喝了。” 桃之为她这种浪费的行为感到不耻,却又为她不以为意的行为感到羡慕,什么时候她也能做到这样,不抠抠搜搜的呀。 第215章 重回海港城大酒店 在千马城喝咖啡那天,燕霞说她可以为桃之做个担保,让她回海港城上班。桃之本来还因为自己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再加上不知道贺总和筕姐会怎么看她而犹豫着,想要拒绝。 可是燕霞告诉她,现在酒店里大部分人都换过一批了,连原先的领班陈明月也离职回东北老家结婚去了。现在基本上都是新人,他们大多不认识桃之,这当中也不会有人散播一些不利于她的事情。贺总和筕姐那边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本来就挺喜欢桃之,觉得她勤快,认真。 就是这么一番话让桃之打消了疑虑和担忧。燕霞和她分开时还说: “等我电话吧。” 桃之煎熬地等了好几天,以为会不了了之。结果燕霞真的打来电话: “你回来上班吧,我和老贺还有筕姐都说过了,他们很欢迎你回来。” 桃之高兴得大喊一声,甚至没有注意到燕霞称呼贺总为老贺。她又不敢置信一般再次确定: “真的吗?真的让我回去上班吗?” “真的。” 燕霞在电话那头也笑得很开心,桃之忙不迭地说: “谢谢你,等我领了工资,一定请你吃饭。” 燕霞说: “不用,还是我请你吧。” 桃之高兴得昏了头,只顾傻笑,燕霞又说: “那明天见哦。” 明天就能去上班了,桃之高兴得在屋中转来转去,二妹一家人还没回来,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们,自己又能回海港城大酒店了。她明天就能搬回那个宿舍,燕霞说她的东西都还在,没动过。 桃之出去买了菜,预备做一桌子菜来感谢二妹一家人对她的收留和照顾。她把身上仅剩的一点钱都花了,反正接下来吃住酒店都会包的,只要坚持一个月,她就有钱了,想到这些,她兴头头地在炉子面前舞动起来,锅里蒸着鱼,香气一阵一阵地冒出来。 不多时,二妹、王有福和王小俊都陆续地回来了。他们看到桌上摆好了菜,有鱼有肉有饭有蔬,都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惊喜。 桃之站在小矮桌面前,表情分外喜悦,声音无比响亮: “我找到工作了!” 二妹拍起手捧场: “好呀,恭喜!” 王有福也笑眯眯地: “是什么工作啊?” 王小俊只顾盯着桌上的菜: “可以坐下来吃了吗?” 桃之大手一挥,招呼着大家快坐下来,她转身拿来饮料挨个地倒满杯子: “是海港城大酒店的贺总,让我回去上班。” 大家鼓起掌: “桃之是有能力的,所以老板才会喜欢,还愿意招你回去。” 桃之得意洋洋起来,举起杯子说: “姑姑、姑丈,还有小俊,这段时间谢谢你们了,我明天就搬回宿舍去。” 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多日来胸中的沉闷也随之一扫而光。 二妹起身去衣柜里翻什么东西,桃之催她: “先吃饭啦,你忙活什么呀?” 二妹埋头找着: “我马上就来,你们先吃着。” 过了一会,二妹回到桌上,把手里的东西塞到桃之手上说: “收下。” 桃之定睛一看,发现手中被塞了钱,她赶忙又还给二妹,二妹却不肯收。 “这是菜钱,在我家,轮不到你花钱。” 桃之心有戚戚,执意不肯要这个钱: “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这段时间还让小俊天天睡地板,吃你们的住你们的我一分钱没出过,今天做顿饭也是我应该的,等我一发工资我再请你们吃去吃一顿吧。” “拿着吧,回去上班,身上也得有钱傍身,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可以应个急。” 二妹的话让桃之大受感动,心中暗暗地想着,以后一定要孝敬她。 “我反正也没有女儿,你爸爸不疼你,我来疼你,我真希望你是我女儿。” 二妹刚说完,王有福也连连点头: “你爸爸不懂得珍惜你,你是个好孩子,小俊要是比得上你一半,我也就不操心了。” “哎呀,我怎么啦,我除了学习不好,其他哪里做得不行了,现在听你们的话,天天老老实实地上班。” 王小俊满腹牢骚,脸上充满不忿。 桃之本来快要哭出来了,看到王小俊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 “你让姑姑姑丈操心操的还少吗?读书的时候整天逃学,考试每科分数加起来一共不超过二十分。” 提起王小俊的成绩,大家都笑出声来。 第二天,桃之搬回了宿舍。下午她一个人去海港城大酒店报到。从后门的厨房进入酒店时,她发现除了厨师长,其余的切菜员、传菜员、厨师等都是陌生的面孔。 她想起燕霞说过,在她离开后的一段时间里,生意突然下滑,在此之前那批人也越来越懒散,贺总不得不大换血减少招聘结伴一起入职的人,因为只要一有人离职,那个与他一起入职的人也会跟着一起离开,这就是导致团队日渐散漫的原因。这次大批量地换血,重新培训。酒店还制定了员工管理条例,其中一条就是严禁同事之间恋爱,如有发生,其中一方必须离职。经过一系列措施和整改,海港城大酒店的生意慢慢地重回正轨。 桃之穿过厨房,进入一条深深的走廊,走廊尽头处就是楼梯。一步一步地朝着楼梯走去时,扑面而来的熟悉,还夹杂着些许陌生。 到了楼梯口,她忽然想起了章博的脸孔,嬉笑的眉眼生动地逼近了她,粗重的呼吸也在回忆中分明起来。 她下意识地捂住脸,而后又惊醒,她根本不在过去的时空。 走进贺总办公室的时候,她忐忑得说不出话,贺总依旧坐在大班椅里面,微笑地看着她: “欢迎你回来。” 温柔的声音瞬间打消了桃之心中所有的尴尬、别扭、羞愧……小声地说: “对不起,贺总。” 贺总只是笑: “没事,都过去了。” 桃之低着头,等待对方的差遣,贺总微微地点头说: “迎宾员现在暂时没有位子,你愿意先做服务员吗?” 桃之用力地点头: “只要能让我回来,我做什么都可以。” 就这样,她回到海港城大酒店,重新做起了服务员。 第216章 原来她是二老婆 新领班对桃之挺客气的,因为筕姐专门打过招呼: “这是我们原来的优秀员工,麻烦你多关照。” 新领班点头哈腰说好,一定会安排妥善。她被安排去vip包厢服务,这种贵宾包厢一般配置两个服务员,这样干起活来有个配合,相对轻松一些。桃之对此感到很满足,而且贺总还在原来的工资标准上多加了三百。所以工作中她更加卖力,因为别无所长,只能通过最笨的方式来报答贺总和筕姐的知遇之恩了。 一连好几天,桃之发现,迎宾队伍里没有燕霞的身影,给她发信息问: “怎么没来上班呢?” 燕霞回信息说: “有空了再去吧。” 与桃之共在一个包厢服务的也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叫聂春。聂春朴实憨厚,总是微笑着看人,微笑着说话,很多客人都喜欢她,过去她收到的小费也很可观。关于小费,明面上,大酒店的管理规章制度上有强调过不允许私收小费,影响酒店口碑,但暗地里,大部分服务员都会收下小费的,那些大方的客人也不可能会和酒店方投诉,所以他们也收得心安理得。 桃之是个死脑筋,以前就不肯收客人的小费,总是拿公司规章制度说事。大多数客人也不会强硬要给,反而夸奖她务实,也有些爱面子的客人会觉得不收他的小费是看不起他,桃之勉强收下后也会直接上交给领班,至于领班后续会怎么处理她也没有关心过。 聂春和桃之起了纠纷,因为桃之总是当面谢绝客户的小费,客人走了以后,收拾狼藉的餐桌时,她摔摔打打,意有所指地说: “有些人,装什么清高!” 包厢里就她们两个人,桃之明白对方说的是自己。她平和地解释说: “公司有规章制度,不能收客户小费的。” 聂春撒气似的,在位置上坐下来,捡着转盘上还没吃完的菜,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那又怎么样,大家都收,只要没被发现,公司也不会说什么的。” 桃之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从来不愿意偷懒,该做的事情努力地、认真地去做好,问心无愧。 “反正我不收。” “你不收你别影响我,客人愿意给我愿意拿,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聂春觉得这个比喻不恰当,又改口说: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从那以后,桃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聂春收小费的事。可是聂春愈演愈烈,甚至在客人带来的酒水上动手脚。 客人带来的酒水都是由服务员进行开瓶分酒,她们的服务台在旁边的小间里,在这里有什么动作,外面的客人是无法看到的,所以聂春有时候还会偷菜吃,桃之看到也小声地谴责: “这样是不允许的。” 聂春总是白她一眼说: “你不是我的顶头上司,你管不着我。你也别想去举报我,我男朋友是在外面混社会的。” 客人拿来的酒,只要聂春认得的,必定要想办法换了,奇怪的是,那些客人都没有喝出自己带来的酒有什么不对劲。直到有一天,客人带来的酒是茅台,聂春知道这个酒贵,于是如法炮制,以假乱真。 这回没有这么幸运,客人经常喝这种酒,一下子就觉出味道不对,于是冲进小间里,从小间的柜子里找出那瓶被藏起来未开封的茅台。 事情闹大之后,先是筕姐出面安抚客户,接着是贺总出面承诺赔偿客户三瓶正宗茅台后才得以解决,不过这家酒店从此被这个客户拉入了黑名单,并且这个客户在深河市有一定影响力,贺总后来还再次登门道歉,希望对方可以谅解,不要再宣扬海港城大酒店偷天换日的丑闻。 当时,酒店报警,聂春被警察带走,后来查明被她换走的酒都给她那个社会上的男朋友卖了。倒霉的桃之也挨了个处分,知情不报。筕姐说: “知情不报给公司造成这么大的损失,本来该开除你的,不过考虑到你工作很努力还是想要留下你,以后别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桃之受了这么大的教训,心里很委屈,可还是卖力地工作,她希望有机会可以弥补回来。 发生这件事以后,桃之从vip包厢被调换到普通包厢去了,普通包厢八人座,只需要一个人就能完成所有服务,她觉得这样反而轻松一些,节奏上自己也好把控一点。 她把这间包厢当花园侍弄,各个角落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甚至弄来香薰来点缀,客人走进来时就能直接感受到一种舒心的氛围。 桃之仔细地铺好桌布,一点褶皱也要竭力去扯平整,看上去如镜面一般,干净利落。 燕霞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玲珑的腰身像藤蔓一样自然地倚靠在门框上,脸上带着笑意。 “呀,你总算来上班了。” 桃之几乎想不起来有多久没见到艳霞了,看来贺总他们也真宽容,竟然容许她休息这么久。 燕霞站直了身子: “今天有空,就来看你。” 桃之从桌边扯出一条靠背绒凳,请燕霞坐。 “今天晚上下班,你等一等我,我们一起去吃夜宵吧,我请客。” 桃之刚收到工资呢,有心要大方一把。 燕霞却皱了皱眉,有些为难的样子: “可是,我晚上有约了。” 桃之八卦起来: “对哦,我都忘了问你,是不是谈男朋友了?你这一身衣服和这个包,虽然我不懂名牌,但我能感觉出来很贵。是不是男朋友很有钱?” 桃之还想起来上回燕霞是开着车去千马城和她喝咖啡的,离开时燕霞还开着车送她回家呢,当时坐在车里她觉得拘谨极了,身份上充满了落差感。 燕霞只是笑,神秘兮兮地说: “以后你就知道了。” 桃之后来确实知道了,燕霞成了贺总的二奶,她和贺总光明正大地出双入对,海港城大酒店的员工都说燕霞是二老婆。 这下,燕霞成了桃之的顶头上司,这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原来她能回海港城大酒店,完全是靠着小老板娘的金口玉言。 第217章 第一次吃日料 燕霞无聊的时候总叫桃之来陪她,二老板娘要抽调桃之出去,领班也不敢说什么,再加上酒店包厢不会每天爆满,少了桃之一个也没有太大的影响。筕姐和贺总更不会说什么了。 贺总很宠燕霞,他在附近新落成的公寓楼里买了一套复式房赠予她,名贵服饰和化妆品自然也不在话下,桃之后来知道燕霞开的那辆奔驰车价值五十万的时候,她数了好几遍手指才数明白有几位数,她这辈子就算不吃不喝也攒不下来这么多钱。 说真的,她很羡慕。虽然“二奶”这个词在外面听来很刺耳,可冠上这个名头过这样的生活会让人觉得是吃小亏得大福。 她忽然明白过来,妈妈让她进大酒店工作的目的了。结婚生子不是一定,而过上好的日子才是正事。 可她仍然会在内心深处看不起燕霞,因为她是靠男人才得到这样的生活。可无论她怎么想,嫉妒和羡慕才是主要原因。 燕霞约她出去吃日料,开着车到酒店门口的时候,桃之早已等着,车一停稳,她就颠颠地去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上去。 “这家日料是按人头算,自助式,随便吃。” 燕霞的语气也变得贵气了许多,说话时淡淡的,温柔的,令人如沐春风,桃之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下位者,一个服务于上位者的下位者。 她什么时候可以翻身变成上位者呢? 路上,俩人闲聊。 “你的事我和老贺说过了,他说会交代筕姐解除你的处分,再过些日子,会把你调到大堂去做点菜员。” 点菜员几乎是酒店里所有工种当中最轻松的工作了,只需要在点菜区等待客人前来,介绍菜单、做法、下单,不时地可以走动,不用像服务员一样忙个不停还要看客人脸色,也不用像迎宾员终日地像个树桩子站着。所以桃之很高兴,由衷地感谢燕霞的助力。 “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都是你在找我,我要请你吃一次饭,你都不让我花钱。” 燕霞直视着前方,脸上始终带着淡然的微笑: “和我客气什么,你愿意来陪我我当然也要回报你。” 到了日料店后,燕霞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服务员的指引她们到了一间包厢门口。桃之看燕霞怎么做,自己也怎么做,脱鞋的时候,她犹豫再三,燕霞已经进去了,扭头来看她: “怎么啦?” 桃之红着脸,遮掩着脚走进去,她的裤袜脚趾上破了一个洞。服务员女式服装是包臀半裙,都需要自配黑色丝袜。丝袜不便宜,她可着这一双穿了又洗,干了又穿,脚趾那里早已千疮百孔,大腿根部的地方也破开拉丝了都,能遮掩她还是穿着。 燕霞似乎看穿她的窘迫,从自己包里掏出两包裤袜,从桌上移过去给桃之: “我丝袜偶尔也会破,所以我包里会备两双放着,先给你吧。” 这话说得很平淡,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桃之厚着脸皮就收下了,反正她这样穷的人,没什么骨气要讲的,况且燕霞也不是那种会看不起她的人。 燕霞除了做人二奶这件事令人诟病,其他的,简直就是真善美的代表了,桃之甚至嫉妒起她纯真、善良、美丽,当一个人无可挑剔的时候,别人总要想方设法地去找出这个人的破绽,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桃之鄙视自己的阴暗,嘴里吃得很香,心里却在鄙夷人家,真是卑鄙。 菜品琳琅满目地摆在桌上,说是自助,其实就是在菜单上点好,由服务员一道一道地把菜送上来,吃完再继续点。 整个店都是日式装潢,刚刚进来的门也是推拉式的,用餐时还得脱鞋,坐下来的时候桃之才发现脚底下是嵌入式的,桌上摆放的东西都是她没吃过的,寿司啦、炸天妇罗啦、芥末拌生鱿鱼啦,生鱼片啦,生海胆啦……红的、黄的、绿的,令人眼花缭乱。 燕霞给桃之倒了一杯清酒,催促她喝。 “这日本酒,怪好喝的,淡淡的。” 桃之不擅长喝酒,先是推拒说: “我是一杯倒哦。” 燕霞微笑着举杯说: “放心啦,清酒就是清清的酒,度数不高的。” 桃之勉为其难,与燕霞轻轻碰杯,一口闷下去,挺顺滑。 “好喝吧?” 燕霞的表情有些得意,意思是“你看,我没骗你吧。” 桃之又喝了几杯,过了一会儿,脸还是红了起来,燕霞伸手过来摸她的脸: “原来你真的一杯倒啊,不过你脸红的时候竟然有些娇俏呢。” 桃之抿着嘴一直傻笑。 燕霞的手似乎舍不得离去,轻轻地抚摸着,像抚摸一件出炉了好久仍有温度的瓷器。 桃之有些不自在,稍微偏开了脸,抓起一只寿司,一口包裹住,腮帮子鼓了起来。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她含含糊糊地说话,显得可爱极了,燕霞的表情陷入了一种沉醉,眼睛微醺,默默地看着桃之。 桃之察觉到诡异的氛围,躲开了燕霞的视线,去看墙上的画,那画也特别不一样,不是中国山水画,是一朵巨大的蓝色浪花,浪花瞄着清晰的边。她稀里糊涂地说: “这画挺好看的。” 燕霞微笑着,仿佛没听见桃之说什么,隔着宽大的桌子,她细长的胳膊伸过来,手掌轻轻地覆盖在桃之的手掌上。 “桃之姐,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燕霞是借着酒意壮胆,坚定地看着桃之。 桃之慢慢地抽开手,努力挤出笑容: “很正常啊,我们关系本来就挺要好的,亲切一点没毛病。” 桃之心怦怦的跳得很快,呼吸也紊乱了。 燕霞的手臂横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她埋下头,有些失望: “很奇怪,我好像不喜欢男人。” 桃之听她这样说,还是吓了一跳,不喜欢男人,难道喜欢女人? “贺总对你不好吗?” 桃之歪着脑袋想要看燕霞的脸,她忘了刚刚想要躲开燕霞视线的时候。 燕霞抬起头,对上桃之的目光,桃之吓了一跳,又左顾右盼起来。 燕霞摇了摇头: “他对我很好,他对我越好我越困惑、越迷茫。” 桃之却不得其解: “他对你好这不就够了。” 燕霞还是摇头。 第218章 她强吻了她 燕霞到底有什么好烦恼的,桃之不能明白,更不能理解。身在穷困的人无法理解生活富足的人的烦恼,光脚的人不会知道穿鞋的人还有别的烦恼。 人生就是这样,得了这一样总要在未得到的另一边去失落。 可是燕霞未到的又是什么呢?而后回程时,燕霞突然靠上来吻了她的唇时,桃之明白了。 桃之不顾体面地吃到解开裤头。因为是自助,吃多少都是一样的钱,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得吃回本,虽然不是自己花钱,可起码得替燕霞吃回本呀。 燕霞脸上露出宠溺的微笑,就像大人看着孩子大口吃饭时那欣慰的笑容,她看桃之吃饭的时候,心中会生出莫名的幸福感。 “你吃东西很香。” 桃之鼓着腮帮子,趁机对燕霞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及至买单时,桃之听到服务员报出消费数字,下意识地瞪大眼睛,接着又吐了下舌头,心里唏嘘自助餐位费竟然比她一个月工资还高。 燕霞云淡风轻地解释说: “这个价格正常啦,毕竟那个海胆比我们的拳头还要大,还有那个虾,都有我们的胳膊粗了。” 桃之想了一下,也有道理,物有所值,向来如此。 因为还有酒意,燕霞车开得不快,她把车顶篷布降下来,车座上的她们裸露出来,桃之察觉到行人注目,心中忽然生出与有荣焉之感。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她们的长发都散落下来,扑朔朔地随风飞舞,成了街道上一道飞驰的风景线。 旁边有其他轿车靠过来,车窗打开,男人探出身子来搭话: “美女,开这么好的车去哪里啊?” 燕霞目不斜视,表情冷峻。桃之扭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又回头看燕霞,然后大笑起来。 她在笑什么,她也不知道,总是微醺的状态下,人总是莫名其妙的。 那辆轿车保持同样的速度在行驶,那个男人不死心,又说: “美女,认识一下啊?留个联系方式吧。” 燕霞加大油门,轰然一声冲出老远。 车在向前行进,行进的方向离市区越来越远了,桃之虽然还有醉意,但也有几分清醒: “去哪里?” 燕霞沉默着,目光直视前方,似乎要达到某种目的。 “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桃之有些无奈,她已经陪小老板娘吃过晚饭了,接下来她还想要去哪里疯啊。 “没事,我会和老贺说的,他不会说什么的。” 贺总对燕霞是言听计从的,桃之都知道,只要她发脾气、生气,贺总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哄她,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也愿意摘下来给她,更何况调派一个小小的服务员来陪她更不在话下的。 桃之一直很好奇贺总的原配为什么从来没有出面干涉过他包二奶的事。报纸上电视上,原配打二奶的新闻屡见不鲜。可贺总金屋藏娇一直都很光明正大,从没听说过原配来吵过闹过,真是神奇。 这个疑问很快燕霞给了她答案。 她们离开市区以后,进入隔壁县,到了海边。 夜晚的海边只有风、海浪的声音以及一阵一阵的腥气。 燕霞跳下车之后,一直朝着大海的方向狂奔,桃之在后面追: “你干什么!别跑出去呀!” 海浪的声音拍打着耳鼓膜,巨浪似乎近在眼前。燕霞跑出去好远,小小的身影越来越孤单。她突然直直地倒在沙滩上面,桃之跑到跟前时,发觉她仰面哭着。 “怎么了?” 桃之心一软,声音也变得很轻。 “我很痛苦。” 燕霞目光空洞地盯着漆黑的夜空,那里一颗星也没有。 “你痛苦什么呢?吃的比我好,穿的比我好,住的比我好,贺总还对你特别好,别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 桃之不能理解燕霞的痛苦,觉得她是无病呻吟。 “这样就够了吗?我不爱他,我对男人没感觉的。” 桃之皱着眉,这话她今晚第二次听到。 “如果……如果我说我喜欢……女人,你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吗?” 燕霞的视线从夜空中收回,落到了桃之的脸上,那眼神像是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她希望的答案。 桃之却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人喜欢女人,在她的认知里,是从未有过的,是有违纲常的。 “你……为什么会喜欢女人?女人应该喜欢男人的。” 桃之觉得心脏被打了个结,血已经找不到方向流动了。女人应该喜欢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恋爱、结婚、生子然后过到老死,大家都这样。 燕霞苦笑,眼泪纷纷,梨花带雨。 “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感觉啊。” 桃之蹙着眉又问: “什么感觉啊?” 燕霞微微摇头: “就是看到喜欢的那个人,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脏是活生生,就像本来只是平常铺张的树叶,遇到阳光和雨露之后,变得鲜活了。” 桃之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 “你对贺总没有这种感觉吗?” 燕霞摇头: “老贺和我只是一场交易的关系,他给我优渥的生活,我用身体报答他,仅此而已。” 桃之却犀利地指出: “这是你单方面认为吧,在我看来,他似乎对你很沉迷。” 燕霞沉默了。 桃之陪着她,静坐在海边,直到意识越来越清楚,所有醉意消失之后,燕霞才站起身说: “该回去了。” 桃之早已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了,于是应诺一声,一起回到车内。 回程途中,桃之沉沉地入睡了。当她睁开眼睛,意识朦胧地望着前方时,发现天已经微亮。 车顶的篷布不知何时关上了,桃之扭过脸,发现燕霞正伏靠在方向盘上面,意味不明的视线定定地落在桃之身上。她温柔地说: “你醒了?” 桃之打了个哈欠,侧着脸对着燕霞,眼睛不自觉地闭着,嘴里缓慢地翕动: “我只是睡了多久啊,怎么不叫醒……” 热烈的唇、温软的唇就像生鱼片覆盖住她的唇,话头也被止住。 桃之瞬间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看着燕霞。 燕霞粗喘着气,眼神像猎豹似的,意犹未尽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桃之狼狈地跳下车,又慌不择路地乱跑。 第219章 再见阿嘎 那天之后,桃之有意躲着燕霞。燕霞打了许多电话都未接通,只好先是发了第一条信息,这条信息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 “你怎么了?” 桃之没有回,这些天她有些恍惚,总想起那天清晨像梦一般的记忆。她不肯再见燕霞了。可燕霞不依不饶,多次拨打电话无人接通,于是又发了第二条信息: “那天早上,我还没酒醒,冲动之下对你做了失礼的事,你别生气,也别不理我,好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面对这样的哀求,桃之也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狠心选择冷处理的方式。她不得不这样做,否则无法过良心这一关。 贺总巡查工作的时候,依旧是春风和煦般的笑容,他拍着桃之的肩膀说: “你干的很好,燕霞也总在我面前夸你,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桃之听了,羞愧得无法抬起头来,心中竟然怜悯起他来。这个人掏心掏肺地对待燕霞,可燕霞对他却毫无半分真心,不知道将来某一天他得知了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燕霞在某天深夜突然出现在宿舍,敲响了门: “江桃之,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让我见见你吧。” 桃之已经搬到了四人间的宿舍,这也是因为燕霞在背后照顾的原因。虽说是四人宿舍,实际上只有桃之一个人住。所以当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心事并未入睡的时刻,突然听到突兀的砸门声音和燕霞的叫声,猛地吓了一跳。 “已经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桃之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但她不肯下床去开门,就这么僵持着。 燕霞低声啜泣起来: “你让我见见你吧,求你了。” 她的哀求几乎还要肝肠寸断,桃之终究有些不忍,也怕她这样吵闹下去会引起其他同事出来围观。 桃之爬下床,轻手轻脚地开了门。 燕霞几乎是在一瞬间从门缝里挤进来。 屋内未开灯,桃之正想顺手按门边的开关,被燕霞拦住。借着窗外射进来的灯光,桃之看清了燕霞的脸。几日未见,苍白了许多。 桃之僵硬地站在那里,燕霞摇晃着摸到其中一张硬板床,慢慢地坐下来。 “你不应该这么对我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凉。桃之低垂着头,手无意识地拽着衣角,心里在想,那我应该怎么对你呢? 燕霞苦笑起来: “你是因为害怕吗?” 桃之摇了摇头,她并不感到害怕,只是直觉地无法接受。 “那你觉得我是个变态?” 桃之也摇了摇头,她只是无法接受而已,如果燕霞喜欢的是其他女人,她完全不会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只是,燕霞喜欢她的话,她无法承受,也无法安放一个女人对她的喜欢。 “我该怎么办呢?” 燕霞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眼泪涟涟地哀求大人给予她想要的东西,可是大人粗暴的拒绝了她。 “你把我当朋友吧。” 桃之冷静的话让燕霞怔了一下,嘴里喃喃地说: “朋友?” 桃之用力点头说: “像过去那样,你叫我桃之姐那样。” 桃之的眼前出现过去的画面,笑容单纯的燕霞躲在她的身后,那时她们还穿着一身刺绣旗袍站在海港城大酒店正大门迎接宾客呢。 燕霞伏倒在床上,发出微弱的哭泣声。 “我不想,我就是不想。” 桃之硬着心,不肯上前去安慰她。 “那我只能离开海港城大酒店了。” 桃之下定了决心,她无法面对燕霞的感情。 燕霞停止哭泣,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桃之: “你能下这么狠的心吗?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桃之摇头,斩钉截铁。 燕霞颤抖着下巴和喉头,好一会,什么话也没说,扭头负气而走。 桃之站在微弱的光亮中,整个人氤氲起来。 “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水面,瞬间消失了。 桃之犹豫着要不要辞职,好几次她遇到筕姐想要开口,话哑在喉咙出不来。 格外巧的是,这周六晚上接待的第一桌客人竟然是阿嘎一行人。桃之拿来酒水单问坐在主位的阿嘎说: “您好,这边需要安排什么酒水?” 阿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愣了一下神,吞吞吐吐起来: “你……我很眼熟啊……我们一定见过……” 桃之也觉得他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阿嘎突然拍脑袋说: “你不是章博的女朋友吗?” 桃之定睛再看他时,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过去一头黄毛如今染成了黑发,整个人的着装也变得得体起来,完全判若两人。 桃之微笑着打招呼说: “阿嘎哥,真巧。” 阿嘎笑嘻嘻地摸着打了摩丝的头发,得意洋洋地站起来: “你阿嘎哥今天不一样了,能在这种高档的地方消费了。” 桃之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脸上依旧保持职业的微笑: “阿嘎哥,最近在做什么大生意吗?” 阿嘎拍了拍胸脯说: “大生意谈不上,就是做点贸易。” 桃之招呼阿嘎坐下,她马上来倒茶水。 阿嘎挥了挥手指着桃之的另一个同事说: “今天让她服务就好啦,你也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点喝点,我和章博熟的很,你是我弟妹,我不能让你来伺候我们的。” 桃之和章博已经分手两三个月了,看来他一直没有和这些人说过分手的事,今天这样的场合,她有些尴尬,又不好和阿嘎解释。 “阿嘎哥,这不合适,我现在是上班时间,服务你们是应该的,以后有机会,我们在别的地方吃饭,我来请客。” 阿嘎坚持要桃之一起坐下来吃饭,他使唤另一个服务员说: “把你们的经理啊、领导啊这些人给我叫来,我来和他们解释,今天你必须和我们一起坐下来吃饭,我马上给章博也打电话,叫他来……” 桃之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按住阿嘎的肩膀打断他: “你别叫他来,他来我就走。” 阿嘎察觉到不对,皱着眉问: “你们分手了?” 桃之微微地点头,阿嘎放下了手中的电话,讪笑着说: “真对不起,我还不知道这个事呢,章博这个人也真是,什么也没告诉我……” 阿嘎尴尬地挠着头,为自己的失礼而抱歉。桃之心想,这人何时变得如此礼貌了。 第220章 遭遇绑架 桃之迅速恢复心情,再度以职业的微笑应对: “阿嘎哥,你们吃好喝好就算是支持我的工作了。” 桃之这样说,阿嘎也不好再坚持。 及至吃完饭后,他大方地拿出一沓百元钞票递给桃之说是小费,目测约有一千,是桃之将近一个月的工资。她吞了吞口水,还是婉拒了: “阿嘎哥,你当我是朋友的话,以后就常光临我们酒店,这钱我不能收哦。” 阿嘎还是习惯讲究江湖义气那一套,坚持要桃之收下: “我当你是朋友,我也一定会常光临,这钱你也必须收,否则看不起我。” 桃之还想推拒,阿嘎却面色阴沉起来: “看不起我不是?” 桃之只好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阿嘎哥的关照。” 收下了这笔小费后,她在私下里分了两百给和她搭班的同事。 同事很高兴,毕竟她也知道,今天这位客人是冲着桃之的面子才给了这么丰厚的小费。 桃之万万没料到的是,章博知道了她的行踪,她一时大意忘了告诉阿嘎,千万别告诉章博,她在海港城大酒店上班。 桃之下班后,从酒店后门通道出来的时候,突然有一道身影从旁边的灌木丛里跳出来,拦在她面前。 “原来你真的回海港城大酒店了。” 章博冷笑一声,目光阴鸷地盯着桃之的面孔。桃之定睛看清楚来人,立即想要扭头想逃回酒店。章博迅速抓住她的胳膊往外拖。夜已深,周围空无一人,后门的动静无法传到酒店内。桃之多么盼望此刻有人走出来,看到她,来救她。 可是,尖锐的哭喊声变得越来越无助。 章博以绝对的力气扭着桃之的胳膊往附近的公园走去,夜晚的公园没有灯,茂密的树木深处是作案的好地方。 桃之跌跌撞撞地想要找到一个着力点,以摆脱章博的控制。桃之忽然发现马路对面有个人,她拼命地朝那个人大喊: “救命!大哥,救命啊!” 那个人犹豫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正准备穿过马路走到这边来的时候,章博松开一只手冲着那个人挥了挥,镇定地说: “没事,这是我老婆,她不听话,我收拾她呢。” 那个人心想既然是家务事那他也不好介入,于是三步一回头地又走了,完全不顾桃之拼命的呼叫: “大哥,求你了,他骗你的,我不是他老婆。” 桃之的惨叫与呼喊在凉夜里飘忽着,随即隐入更加黑暗的树林间。 章博低声威胁: “你他妈的别再叫了!” 桃之咬着牙,瞪眼看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 章博冷笑一声: “我想怎么样?你耍老子几次了,一而再,再而三,你当我是个傻子吗?” 桃之扭过脸,不肯承认: “我没有耍你!” 章博松开她,她失去重心一屁股摔倒在地。此处寂静,只有虫儿在喧嚣地叫,桃之放弃喊叫,心中暗暗地盘算该如何趁机逃跑。章博却看穿她的心思,冷冷地说: “我告诉你,你逃不出我手掌心的。” 桃之双手撑在身后,由于章博一直逼近过来,她只得连连后退。 “你想怎么样?” 章博叹了一口气: “你知不知,你太伤我的心了。” 桃之摇摇头,她不明白,这段感情,章博自己也没有多么认真地对待,他又能失去些什么。 章博伸手摸桃之的抚摸,语气变得有些失望: “你还是打掉了?” 桃之低着头,好久才缓缓地点头。 “为什么?” 章博这样问,桃之竟然觉得好笑: “为什么?你说是为什么?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吗?” 林中虽暗,可奇怪的是章博的眼眸却格外的亮,桃之看得一清二楚。 “我怎么了?我已比许多男人都要好,愿意对你负责任,愿意和你结婚。” 桃之摇摇头: “可是我们之间不是爱情,一直以来都是你强迫我就范,我稀里糊涂地将就下来了,可是我后来明白了,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因为和你在一起的生活一眼就能看到头,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也有错,因为孤独苦闷,也因为有些喜欢,于是糊里糊涂地走进了一段糟糕的关系。 “怎么不是爱情,我愿意和你结婚那就是爱情。” 章博固执地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解释爱情,在这一点上,他们就不是一类人。桃之不清楚这是因为生活背景的不同还是年岁上的差异,导致了两个人的思维差异如此之大。 在章博的想法中,他和桃之的感情会与他的父母一样,简单、平实、普通,通俗地说就是过日子。可桃之想要的不仅仅是过日子那么简单,她想要爱。过日子这种事,世上无数的人,无论怎样组合都可以过日子,没有爱也可以。可桃之却想要寻找爱和幸福。 她早已看清,和章博结婚过日子不可能是通向幸福的路。 关于爱情这一点,两个人你来我回地争论着,各说各的,章博没能理解桃之的需要,桃之无法接受章博所认为的……一直争执到凌晨,桃之已经又疲又累,近乎哀求: “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 章博竟然哭了,哭得肝肠寸断: “我其实是很喜欢你的,我真的特别喜欢你否则我不会一直追你那么久,后来你背叛我一个人回深河市,我虽然也恨你,可我还是想要和你在一起的。” 桃之觉得有些恍惚,这个人,在她说出自己肚子里有孩子的时候还说过那些怀疑的话,那些话多伤人啊。他还把她当玩物,四处乱说他们亲密的细节……桩桩件件,重叠在一起让桃之有些分辨不清这个人的真情假意。 “你怎么样都好,我反正坚决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桃之站起身,想要离开。章博却拦住她: “我不会让你走的。” 桃之万万没想到他会掏出绳子来绑住她的手和脚,紧接着还摸出一条毛巾塞着她的嘴巴。 “我知道,你不会乖乖地跟我回家的。” 桃之呜呜地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章博扛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出树林,走出公园,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半个小时后,进入一片城中村的房子里。 章博把她放在床上,桃之睁圆了眼睛瞪着章博。 第221章 囚禁 章博在桃之的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环顾了周围,然后对桃之说: “这里是我租的房子。” 桃之没心情观察房子,她只能靠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章博。章博的力气和体格比她大一倍,刚刚在公园里被捆绑的时候,她竭力挣扎也于事无补。而此刻,她努力活动着被反绑的手,绳索牢牢地尽忠职守,她废了好半天的劲儿还是徒劳无功。 章博像是在欣赏一件他刚完成的艺术作品一样,脸上是饶有兴味的表情。 桃之努力挤着喉咙,发出吼叫声,想要章博帮她解开绳索,可他却端坐在沙发上,仍旧无动于衷。 “等你不闹了,我会放开你的。” 桃之慌忙点头,表示她一定听话,章博却不信她,故意摇头说: “不过,现在不行,我不相信你会不闹。” 桃之努力眨眼,表示自己的诚恳。章博仍旧不信,只是微笑地看她。 “觉得累的话,可躺一会儿。” 桃之背靠着墙,又徒劳地蹬脚。 “今晚我就这么守着你。” 章博仰面倒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完全不理会桃之的哼叫。 桃之安静下来,脸上的汗也慢慢地干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及至次日清晨,桃之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浑身酸痛像是要散架一样,手上和脚上的绳索依然未解。她呜呜地叫起来,头拼命地往下方点着,她想要上厕所。 章博扶着她下了床,走到几步之遥的卫生间,桃之又呜呜地叫起来,章博替她脱了裤子,桃之蹲下去的瞬间由于重心不稳栽倒在地,于是又恼怒地呜叫起来。章博把她扶起来,和心静气地解释: “我不能给你解开,一解开你就会跑。” 桃之呜呜叫着,想解释说: “你解开,我不会跑的,让我好好上个厕所。” 可是章博听不懂她的呜叫,只问: “你是大便还是小便?” 桃之的眼里挤出了泪,这场面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这样的情形她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稀里哗啦地一顿排放出去。 章博在旁边捏着鼻子大叫: “真臭。” 桃之心里却又一股充满恶意的爽感: “活该,臭死你!” 解决完排泄问题后,她觉得渴,又呜呜地叫起来。章博皱着眉: “又怎么了?” 桃之昂起脖子,做出喝水状。章博拿来一瓶矿泉水,表情有些犹豫: “我把毛巾拿开,你会叫吗?” 桃之用力摇头,她只想喝水,喉咙干涩得要着火了。 “我还是有点担心,万一我一拿开,你就乱叫……” 他想了一下又说: “不过我想就算你叫了也没用,住在附近的人不会来管闲事的。” 桃之依旧摇头,她摇头的意思是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叫,她要喝水。 章博摘了毛巾后,桃之一度想要叫,但她发现自己的嘴以为长时间处于张开的状态,已经僵着无法活动,章博也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一股脑地往她嘴里倒水,她只能下意识地吞咽。喝完水,章博又快速地把毛巾塞回她嘴里。 中间章博出去过一次,桃之跳着脚,跌跌撞撞地在房间里来回地找东西,她想找到可以切割绳索的工具,可是房间不大,东西也寥寥无几,看样子,章博租这间房只有晚上回来睡觉而已。 桃之绝望地坐在地上,而后又想起先把嘴里的毛巾弄出来,于是又挪到床边,接着床角,一下一下地顶腮帮子。时间沉重得像一把大摆锤,一下一下地砸在她的心脏上,她害怕章博突然回来,功亏一篑。 床是木质的,她的脸经过床角的挤压,口中的毛巾一点一点地出来,最后完成脱落出来的时候,她喜极而泣,一边跳着往门边而去,对着门喊,会有更高的成功率。 门却哗啦地响了一下,章博推门进来的时候,与桃之害怕的视线对上。 桃之还张着嘴,一时间无法合拢,章博看了一眼地上的毛巾,迅速地关上门,然后冲过来捡起毛巾。 桃之着急地喊起来,舌头已经僵着,话音几乎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格外含糊: “我不会喊!我不会喊的!” 眼睛里挤出泪,告饶的眼神差点让章博心软了,他把毛巾重新塞回桃之嘴里。 经过这惊险的一幕,他又找来绳索把桃之绑在靠床的铁质水管上。桃之痛苦地垂下头,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个不停,嘴里虚弱地发出呜呜声。 “饿了吧?” 章博拎起手中的袋子说: “我给你带了饭,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 桃之眨着眼睛,大口地喘气。 “我们先约法三章,你保证不会叫,我就拿掉毛巾,让你好好吃饭。” 桃之用力点头。毛巾拿掉以后,她含糊地连连保证: “我不会喊,我不会喊。” 她已经老实了,一天一夜的折磨让她浑身疲惫虚弱。 缓了好一会儿,桃之的嘴巴终于能合上,章博喂吃饭,桃之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接着又大口地喝了许多水。吃饱之后她恢复了一些力气,抓紧机会说: “别再塞毛巾了,我跟你保证,我不会喊的,我一定不会喊的。” 刚刚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墙闭目盘算过,与其冲外面大喊还不如直接面对这个绑她来的人会来得更有胜算。 她甚至发起誓来,就为了让章博百分之百地信任他。章博盯着她看,表情一直犹豫,桃之也恳切地看着他,试图打消他的疑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好几分钟,桃之果然信守承诺,乖乖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章博便懈怠了,桃之看他的样子又进一步提出: “章博,你能不能解开我手上的绳索呢,实在太痛了。” 她泪眼汪汪地看着章博。 章博刚躺在沙发上准备睡觉,听到桃之说话,立刻坐起来。 “不行,你要是跑了,我怎么办?” 桃之再三保证她不会跑,不管章博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她能做到的一定会答应。 章博想了想,表情依旧充满戒备。桃之苦苦哀求: “我可以拿我性命发誓,如果我敢直接跑掉叫我全家死光,我自己也不得好死。” 最终,章博解开了她手上的绳索,连同脚上的绳索也解开。 第222章 绑架燕霞 桃之扭动着已经麻痹许久的手脚,整个人慢慢变得松弛了一些。 章博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有一丝出逃的动作。 桃之叹了一口气: “你把我绑到这里来,究竟想怎么样呢?”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温和,以免刺激了章博,又改变了主意。 “我也不知道。” 章博抱头痛哭起来: “我就是想到你打掉了我的孩子,又坚决地要离开我,我受不了!” 桃之走过去,犹豫着轻轻抚摸他的肩膀: “这一切就算都是我的错,你别这样。” 章博用力抓着头发,睁大眼睛看着地面: “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这样对你。” 桃之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没事,我不怪你。” 手腕上依旧传来隐约的疼痛,她努力地无视了。 “失去你以后,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每天无所事事地到处鬼混,我爸妈也看不下去了,总是骂我。” 桃之也坐下来,沉默地看着前方。 “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看不起我,一直觉得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所以你要离开。” 章博逐渐平静下来,桃之却陷入无端的愧疚中: “我也不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一想到未来,我就感觉一眼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和你结婚,然后生孩子,带孩子……一想到我会变成一个需要依附你过生活的人,就感到害怕。大概,我是一个心理有病的人吧。” 这是她逃离的真正原因,过去她把这个原因归结为章博不争气,现在她忽然觉得是自己太自私了。 “是不是只要我有钱,你就愿意和我走下去?” 章博扭头定定地看着桃之,这一句询问让桃之恍惚了一会,她突然笑了一下,开起玩笑: “如果你有一百万就好了。” 章博的眼神黯然下去: “那我只能去抢银行了。” 桃之倚靠在沙发靠背上,目光落在发黑的天花板上: “银行是没办法抢的。不过,你玩绑架这一套挺厉害,可惜你绑错了人,绑的是个一穷二白的人,如果绑个有钱人或者有钱人的孩子……” 桃之忽然坐起来,心中生出一个主意,目光也变得冷峻。 “章博,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你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 章博颓废地摇了摇头。 “我有一个主意。” 桃之一字一字地吐出来,以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很严肃的。 “将来我是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的原因就是我刚刚说过的心理疾病,我无法控制我自己的想法,我总想逃离,这种病也许永远不可能治愈了。不过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以后衣食无忧。” 她已经想到一个筹码,这个筹码用来换取章博放她走。 章博兴致缺缺地问: “怎么说?” 桃之扯起嘴角,微微一笑: “你要是够胆气敢去做,我就告诉你。” 章博抬了一下眼皮: “那你也得告诉我是什么事,事后我能得到什么样的回报?” 桃之固执地要他先保证不会泄露今天所说的一切事情。 章博说: “好,我保证。” 桃之严肃地盯着他: “你去绑架燕霞。” 章博好半天才想起燕霞是谁,接着他皱着眉问: “绑她干什么?” 桃之露出一抹微笑: “你不知道吧,她现在是海港城大酒店贺总的情妇,住着豪宅,开着豪车,贺总格外地宝贝她,无论她提什么要求,他一定会答应,那么她被绑架的话,你提什么样的要求,他也一定会兑现的。” 章博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起来: “绑架她?” 桃之斩钉截铁地说: “对,绑架她。” 章博竟然胆怯了: “万一败露了,我怎么办?” 桃之嗤之以鼻: “反正你已经绑过我,再多绑她一个有什么区别呢?” 章博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听桃之这么一说也有道理,既然绑架桃之分文不得,和她也复合无望,不如再绑一个还能得一笔钱。 燕霞的住址桃之去过很多次,桃之忽然想到里面的装潢和布置都是她这辈子可望不可及的。燕霞的日常行踪,她也掌握了个七七八八的都告诉了章博。 两人连夜制定了绑架计划。明天正好是周末,按照燕霞以往的习惯,上午在家睡觉,下午三点左右她会一个人去美容院做护理,所在的公寓直通地下停车场,桃之此前观察过,燕霞喜欢把车停在监控死角。这是动手的好机会。 他们决定索要一百万的金额,桃之说她只要二十万,剩下的八十万全都给章博,条件是从此以后两人形成陌路,这件事也会彻底地烂在两个人的心里。 夜晚,章博抱着桃之躺在床上,两个人都睡不着,章博幻想着他有了八十万以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桃之心里想的却是万一东窗事发,她要怎么脱身呢? “如果有一天,我被抓了,我一定不会供出你来。” 桃之忽然幽幽地说出这一番话,章博有些讶异,沉声地问: “为什么?” 桃之假装充满感慨: “毕竟我爱过你。” 章博也动情了,紧搂着她: “不会的,就算你被抓了,我也会去找警察,告诉他这件事是我干的,和你无关。” 桃之哽咽了一下,轻声地问: “你爱过我吗?” 章博沉默了一会: “我觉得我很爱你的。” 否则他何苦要把桃之绑架来呢,他深信桃之对他的感情,即便他把她绑来了,她还是没有恨自己,这一点让他大受感动也大感愧疚。 翌日上午,章博带着一顶鸭舌帽鬼祟地出去买工具,下午,桃之跟着他一起到了计划中的地点。 这座公寓新落成的,打出的招牌就是安全、隐秘,楼上楼下地下室等地都装有最新型号的监控器。桃之带着章博小心翼翼地躲开了监控,到达了燕霞停车的位置,他们在旁边找到一处遮挡的位置。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燕霞从电梯口走过来,只要她一上车,立马行动。 时间一点一点地临近三点,章博手上已经准备好迷晕药,桃之和他猫腰从缝隙中望出去,四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电梯口的动静。 第223章 录音 三点零三分,燕霞在电梯口出现,踩着高跟鞋摇摇曳曳地走来。她在主驾驶门边停下脚步,抬起纤细的胳膊晃动手中的车钥匙,接着插入车门锁眼里。 桃之嗓子眼几乎要跳出来。章博按照计划的步骤,轻手轻脚地走到燕霞身后,以猝不及防的姿势,把手上沾了迷晕药的毛巾一把按在了燕霞的嘴巴上。 燕霞往后倒在章博身上,她看到章博的脸,眼神露出不可置信。不多时,燕霞瘫软下来,老实乖巧地靠在章博身上了。章博扭头朝着挡板的位置吹了一声口哨,桃之镇定地走出来,麻利地打开车后座的门,两人合力把燕霞抬上了后座,桃之也坐到后座上去。 章博会开车,他跳上主驾驶,找到一副墨镜递给桃之,桃之接过来戴在燕霞的脸上,然后扶起她靠窗坐着,看上去像一个清醒的人端坐着。 章博把车开出去的时候,遭遇了保安的盘查。保安知道车是燕霞的,于是问: “怎么不是燕小姐开车?” 章博讪笑着说: “我是燕小姐新请的司机,她在后座上呢。” 保安看了一眼后座,燕霞端坐在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放下戒备立刻出来开了闸门放章博开车出去。 章博开着这辆车先到了野外,趁着燕霞还未醒,如法炮制地绑住她的手脚,用毛巾塞住她的嘴巴,桃之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带子,蒙住燕霞的眼睛。 一直到深夜,两人才开车回城中村章博租的房子里,此时燕霞已经醒了很久,呜呜地一直叫。 章博停好车之后,小声地对桃之说: “她晕倒之前,可能已经看到我的脸了。” 桃之不肯说话,她怕燕霞听出她的声音。 夜深了,漆黑的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很方便他们把燕霞搬回出租屋,好在这段路不太长,两三分钟的时间就处理好了。 章博走出去的时候,桃之也跟着,四下里无人,桃之小声地说: “按照昨天的计划,你得把我也绑着,和她一起。” 章博点了点头: “然后我再去扔掉车。” 桃之点了点头: “对,越远越好。” 为了避免车被追踪,章博必须把车开到偏僻之处藏起来。临走之前,他像对待燕霞一样,对桃之绑手绑脚蒙住眼睛塞住嘴巴。 燕霞呜呜地叫,桃之也呜呜地叫,和她呼应着。她们循着彼此的声音越靠越近,接触到彼此的身体。 “你们姐俩,做个伴吧。” 燕霞大概猜出与她绑在一起的人是谁了,呜叫变得有些伤心。 章博一个人开着车到附近了无人影的山中,他摸着方向盘,有些不舍: “这么好的车,暴尸荒野太可惜了。” 他下了车,锁好门,把钥匙藏在附近。然后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地慢慢走下山。 出租屋内,两个被绑在水管上的女人,只能依靠呜呜的叫声交流可是彼此却不知道对方究竟在说什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燕霞累了,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桃之抬脚踢她,见她毫无反应,只好作罢。 直到章博回来,燕霞一听见门锁响,就开始叫,努力蜷缩身子。 章博啪的一声把钥匙扔在桌上。 “你先别着急,我这累了一天了,容我休息一会儿再和你说吧。” 燕霞安静下来。 章博躺在沙发上抽完一支烟,觉得惬意些了才开口: “听说你现在是贺光明的二老婆?” 燕霞听到“贺光明”三个字,仿佛看到希望一般,拼命点头。 “我只是求财,希望接下来你能配合我,好好配合才有活命的机会,这话你能明白吗?” 章博熄了手中的烟,盯着燕霞看。燕霞呜呜地叫着,再次点头。 “我这里有一台录音机,我会拿掉你的毛巾。拿掉毛巾之后,你别大喊大叫的。在这个地方,就算你嘶嘶力竭也没有用的,没有人会来救你,能明白吗?” 章博的声音异常冷峻,燕霞只能点头。 “我只需要你录一句话,这句录音我会让人送到贺光明手里,他要是爱你的话就答应我的要求,如果不爱你的话,那你只好认命了。” 章博的话充满威胁的意味,燕霞身体颤抖个不停,抖筛子般点头。章博继续说: “这句话很简单,你只要说:老贺,救我。就够了。我说的够清楚吗?” 燕霞点头如捣蒜。 章博准备好录音机,在拿下燕霞嘴里毛巾的一瞬间,按下了录音键。结果燕霞却说: “章博哥,是你吧?我看到你的脸了。” 章博立即把毛巾塞回去,燕霞又拼命的呜呜叫起来,眼中挤出泪,濡湿了蒙着眼的带子。 桃之也跟着呜呜叫起来。 “我刚刚怎么说的?好好配合才有活命的机会!” 章博有些气急败坏,拿着录音机一遍一遍地洗掉刚刚燕霞说的话,他惊得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 燕霞变换了叫声,这叫声从鼻子里发出的,哀哀的吼叫,那意思是“我一定配合,我不会乱说话了!” 章博逼近她的脸,再次沉声问: “能不能好好说?” 燕霞用力点头。 章博举起录音机,再次拔下燕霞嘴里的毛巾。 燕霞喉咙里发出颤抖的音调: “老……老贺啊,我……快救我……” 章博立即把毛巾塞回去。 燕霞依旧呜呜地哭。 章博反复地听了好几遍录音,越听越觉得完美,他满意地对燕霞说: “你放心,很快就会出去的。” 章博翘着二郎腿,摇晃着手中的录音磁带,皱着眉: “不过现在有一个问题,该怎么把这个录音带送到贺光明手里呢?” 他笑了一声又继续说: “我想,你的好姐妹可以代劳。” 燕霞微仰起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嘴里呜呜地叫着。 “放心,这个录音带,我会让江桃之送去的。” 桃之也呜呜叫起来,配合着章博做戏给燕霞听。 漫长的一夜过去之后,章博对桃之说: “我只能晚上放你出去,到时候你拿着录音带去找贺光明,至于钱款嘛,你告诉他,我只收现金,一百万现金。” 他转头又对燕霞说: “你能不能活着出去,就看他的表现了。” 到了晚上,章博遵照原定计划放了桃之。 第224章 交赎金 桃之手握录音跑出城中城,在回到海港城大酒店之前,她先是在脸上和胳膊等地方伪造了一些新伤,新伤与旧伤叠加在一起,使她也被绑架的样子更逼真了一些。 到了酒店,她先去找筕姐。筕姐说贺总一直在找燕霞,那天晚上他回到公寓发现燕霞不在,着急地开车出地下停车场的时候,无意中在保安那里得知燕霞白天出去时,是一个男人开的车,那个男人自称是燕霞新请的保安。 经过一天一夜的寻找,没有燕霞的任何动静之后,贺光明已经选择报警。他接到筕姐的电话立刻就回来了,回来时,身边跟着一名穿着警服的警察。 桃之没想到会有警察,贺光明介绍说: “这位是刘警官。” 筕姐找来一台录音机,催促桃之: “你把录音带给我。” 桃之不得不交出录音带。 所有有关人员都聚集在贺光明办公室里,面色凝重地听录音,录音很短,大家听完之后,面面相觑,确实是燕霞的声音。 贺光明埋头沉思了许久,手指不停地按着太阳穴。桃之忐忑地盯着他,趁机说道: “他们放我出来的时候说……说……” 桃之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刘警官,欲言又止。贺总抬起头,目光定在她身上,沉声道: “直说无妨。” “最好是不要让警察介入,否则宁可不要这一百万,他们也要直接撕票。” 桃之心虚起来,生怕再多说,就要露出破绽了。 “一百万,他们要一百万……” 贺总郁闷地沉吟,这一百万,一时之间该去哪里筹措,现金流都在酒店运营里。 刘警官瞪着他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突然开口问桃之: “对方有没有说怎么把钱交给他们?” 桃之心里一慌,吞了吞口水: “说让我先拿到钱,他们会找时间联系我的。” 她故意说是“他们”,故意把章博一个人伪造成一群人,以扰乱在场的人的视线。她被绑架的细节也通过加工再描述出来,她自认为毫无破绽。 刘警官问她是否有看到绑匪的面貌,她摇了摇头,煞有介事地说: “全程蒙着脸,那个人把我送到一片荒无人烟的空地上,解开绳索后,他让我数一百下才能解开眼罩,如果提前解开,他会开枪打死我。” 众人听到绑匪有枪,表情变得更加严峻,刘警官埋头沉思着没再说话。 桃之注意着每个人的反应,心里稍微松了一下,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她产生怀疑。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营救燕霞,众人一直讨论到深夜。桃之反复强调如果警方介入,对方会不惜放弃赎金直接撕票,贺光明胆怯了,他坚持要燕霞平安归来,至于一百万赎金,他会想尽一切办法。 刘警官再三表示应该由警方介入,否则出现其他后果没有人可以承担。贺光明拍桌说: “不行,我不能冒一分险,必须保证燕霞平安归来,只要她归来了,你们警方想要怎么部署和行动我随时配合。” 他只有一个要求,务必保证燕霞平安归来。 一百万,贺光明花了一天时间筹措出来。桃之确是在第三天中午接到对方的电话,电话开了扩音,所有人屏息凝神听着电话传来的声音: “今天晚上九点,你带着钱到千马城广场。到了地方,我再联系你,记住,如果被我发现警察跟着,我放弃赎金直接撕票。” 刘警官派了人监听电话,因为对方说的速度很快,随即就挂断了电话,无法识别出什么,只能尽力追查电话拨打的来源。 半个小时后,刘警官带着检测报告来。 “绑匪打电话来的地方是个电话亭,没有实际用处,那是街头的一座电话亭,无法追踪绑匪的去向。” 贺光明无法摆脱刘警官,表情微微愠怒: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想老实地交钱让燕霞回来,我不希望她在绑匪手里少一根头发丝。” 桃之表情惶恐地看着刘警官: “刚刚他们又强调了,不希望警方介入。” 贺光明再次强烈的表示: “你们要是擅自行动,害死燕霞,我一定不会罢休的。” 刘警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作为警方,不能坐视不理的……” 贺光明就差指着鼻子说话了: “我说过了,只要燕霞平安归来,你们要怎么行动是你们的事!” 晚上九点之前,贺光明亲自开着车送桃之到了千马城广场。 桃之频频回头看着车后,并未发现异常。 贺光明知道她担忧什么,沉声说: “他们不会跟来的,我已经再三要求过了,我不希望燕霞出事。” 桃之紧紧地抓着这只箱子,箱子里装着一百万,平安过了今晚,她就能分到其中的二十万。 “燕霞一定会没事的。” 贺光明也很紧张: “桃之,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勇敢,还愿意干这件可怕的事。” 桃之摇了摇头说: “燕霞是我的好朋友,我不会置之不理的。” 车停了,桃之刚下车便接到电话: “你往千马城里面走,一直走,我看着你……” 桃之一边接电话,一边扭头看贺光明,用眼神示意他放心,接着信步走进千马城。 虽然是工作日,虽然已经晚上九点,但千马城人群熙攘,作为繁华的商圈,每天都有人在这里逛街、购物。选择这样的地方交赎金,相对安全。 桃之走进商场之后,电话那头忽然笑了一下: “你往楼上走。” 桃之心里有些生气,笑什么,电话已经被监听了,万一被发现破绽怎么办? 桃之走到二楼,电话里传来话: “你现在看到前方的指示牌了吗?” 桃之抬头一看,前方的指示牌写着卫生间。她往那里走去。 “进去,看到垃圾桶后,放进去。” 电话猝不及防地被挂断。 桃之走到卫生间门口,发现这里发了一块维修中的提示牌。她环顾前后的走廊,空无一人,于是迅疾地跑进去,把箱子放进靠角落的垃圾桶。接着匆匆地跑出来。 桃之穿越汹涌的人流,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千马城商场,心中默默地祈祷,章博顺利拿到那箱钱。 第225章 贺光明与他的两个老婆 贺光明已经下了车,独自一个人在空地上来回踱步,心中正忐忑不安,扭头就看到桃之已经走出来,于是迎上去,焦急地问: “怎么样了?” 桃之人还未近前,头已点得如鸡啄米: “放心吧,按照对方的指示放好了,人一定能回来的。” 贺光明两手交握成拳,放在嘴边,以缓解自己的不安: “他们应该会信守承诺吧?” 桃之点头,目光炯炯: “他们只是求财,拿到钱,一定会放人的。”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说的话未免有些过于笃定了。 贺光明坐上副驾驶,手放在方向盘上面,缓了好一会儿。 桃之坐在副驾驶默默地看着他,心里却在想: “燕霞真是好命,竟然有这么好的男人在爱她。” 贺光明抬起头,直视前方: “他们什么时候会放人呢?” 桃之又用笃定的语气说: “最迟明天吧。” “对方有没有说会在打电话来,他们会不会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人会放到哪里,我才好去接。” 桃之摇了摇头,表情略微苦恼: “他们只是让我放好箱子,接着就挂断电话了。” 贺光明叹了一口气: “只要她能平安归来,我什么都能付出。” 桃之点了点头,迎合他: “你对她真的很好很好了,她很幸运,能有你为她付出一切。” 贺光明苦笑一声: “今天这一百万,有五十万是我妻子给的。” 桃之讶异得张大了嘴巴,大老婆能如此大方出一半的钱去营救二老婆,真是闻所未闻。 贺光明又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老婆容得下我找个小老婆。” 车内的气氛有些奇怪,桃之尽量掩藏自己的好奇,心想也许这是你们有钱人奇怪的癖好吧。 “过去我也是个穷小子,我能有今天是靠我老婆,靠我岳父,我老婆自己也能干,自己开了一家运输公司,运营得风生水起,一年下来的收赚得比我高多了。我开这个酒店,也是我老婆和岳父投资的,说难听点,我就是个吃软饭的。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了,有一个儿子,去年刚大学毕业。我和我老婆早就没有感情了,为了商场上的门面,才没有离婚,不过我们之间更像朋友,有事情也会互相关照,这次啊,靠她帮我一次。你一定想不到,我老婆很喜欢燕霞。燕霞这个人不争不抢的,我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和她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是自己。当然了,我老婆也有情人,我也见过……” 桃之想在听一本晦涩的天书,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成熟的人,这种故事她根本闻所未闻。 原来有钱人的世界居然可以用这种方式来维护,那她过去一直认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观念简直古老得像是生了绿锈的青铜器。虽然她现在慢慢地要跳脱出这个观念了,她觉得与其把自己交给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还不如违背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跟一个男人过的老旧观念。饶是如此,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自洽,觉得自己肚子里死过人,过去有过一个男人,不再是纯洁的女人了,将来她如果会遇到下一个人的话,即便对方嫌弃她也不能说什么的。 可今天听到何光明说起他自己的故事,她陡然发觉自己还是过于局限自己,对待自己过于严苛,以至于一直困在一个被画好要做个矜持的、守妇道的女人的圈子里,陷入痛苦不堪里。 车窗突然被敲响,打断了贺光明的倾诉。 桃之一扭头,看见刘警官那张严肃的脸,心陡然被扯了一下。 贺光明打开窗户,恼怒地说: “我不是叫你们不许跟吗?” 贺光明打开后座上的门,自顾自地坐上来。 “我们检查了垃圾桶,什么也没有了。” 刘警官盯着右前方的桃之,桃之不自在地扭动了身子: “我也是照着他们说的放到那里去。” “人还没回来,你们不能轻举妄动!” 贺光明的音调几乎变了。 “对方现在怎么说?什么时候放人?” 桃之支支吾吾起来: “对方……暂时……暂时没说,应该明天就会回来了吧?” 桃之主动递出电话,刘警官接过来,看了一眼童话记录: “我们调查清楚了,他是借商场一个清洁工手机打的电话,刚刚我们查到这个清洁工,进行查问了一番,他说有个戴口罩的男人,年纪不大,个子较为高大,给了他一百块,借用他的电话。” 桃之悄悄地吐了一口气,起码照目前的状况,还没有出什么幺蛾子,说明章博已经顺利拿到箱子了。 第二天上午,燕霞的身影出现在公寓楼下,入口处的保安发现了她,叫嚷着说: “燕小姐回来了,燕小姐回来了!” 燕霞被绑架的事情在这一片早已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时之间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虽然这世道乱着呢,到处都有抢劫的、偷钱的,但是绑架这种事的危险程度却要更高一级,在普通人眼里与杀人放火是在同一个等级的,燕霞竟然能从绑匪手中平安归来真是福大命大。 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的贺光明,正想着想着绑匪拿了钱究竟还会不会守信用时,接到了公寓保安打来的电话。他在第一时间赶回公寓,一看到燕霞,心都要碎了。 经历几天折磨,她瘦得有些脱形了。贺光明抱着她回到房子里。 燕霞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用微弱不可闻的声音叫: “老贺……” 贺光明连连呼应: “我在呢,我在!想喝水吗?” 燕霞的嘴唇苍白且干裂,贺光明心疼得顾不上她的回应,转身就去烧水。 “老贺,你对我太好了……” 燕霞喝下热水,缓过神来,眼神依然憔悴。 “我爱你,所以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你得好好的。” 贺光明半蹲在床前,一遍一遍的抚摸她的脸颊。 燕霞却惨笑一声: “可是,我不值得你这么对我好。” “你别胡思乱想,觉得累就先睡觉,睡够了再起来洗洗吧。” 贺光明无限宠溺的语气让燕霞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闭上眼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226章 做笔录 燕霞醒来时,桃之已在床前等候许久。 “你醒了。” 她亲热的拉着燕霞的手,态度与此前的冷漠截然相反。 燕霞一时有所不适应,只是定定地看着桃之: “你怎么来了?” 还未等桃之回答,贺光明系着围裙从客厅走到这间卧室来,笑眯眯地说: “你能平安回来,多亏了桃之。” 桃之把此前编好的故事再次对燕霞复述了一遍: “我是那天晚上下班的时候突然被绑,然后被带到一间屋子里,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我听到他又绑了一个人来,后来他放我的时候才告诉我那个人是你……” 燕霞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贺光明手里还拿着铲子,厨房里正做着菜,此刻他还依依不舍地停留在房间里,桃之听到他叹了一口气: “你第二天没来上班,筕姐和我报告的时候,我以为你和上次一样……” 他止住了话头,没说下去,桃之讪讪地笑了一下。 贺光明继续说: “没想到才过了一两天,紧接着燕霞也不见了,不过当时我们都没有把你们联想在一起。” 贺光明抬起头,望向房间的某个方向,做思考状: “这么说起来,这个绑匪其实早有预谋,先是绑架桃之,再绑架燕霞。可是,我有点想不通,这个绑匪明明图财,为什么要这么费事,先绑了桃之又再绑燕霞呢?他可以直接绑燕霞一个人的。” 他忽然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燕霞却始终沉默着,迷茫地看着天花板。 桃之一时间有点慌乱,一下子编不出什么借口,只好说: “就是说,他这么做无异于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贺光明挥着铲子,摇摇头又走出去了,去弄他的饭菜。 燕霞忽然收回视线,定定地看着桃之: “那个人,是章博,对吧?” 桃之一时哑语,紧接着极力否认: “不可能是他,他离开海港城大酒店喝酒了,根本不知道你的事,怎么可能策划绑架你呢?” 燕霞目光灼灼,言之凿凿: “我很确定就是他,他捂住我的口鼻,我在晕倒过去的瞬间看到他的脸了。” 桃之心中一乱,脸色也唰地白了,她没想到燕霞真的看见了章博的脸。心里虽然着了慌,嘴却硬着: “兴许是你看错了。况且如果是他的话,我听声音也能听出来的。” 绑架燕霞之前,桃之交代过章博注意自己的声音,想来她从出租屋离开回来报信到送出赎金的期间,章博应该没有大意露出本来的声音吧,她心里有些拿不准了。 燕霞的目光再次回到天花板上: “那天,你向我靠拢过来,虽然彼此都没有办法说话,但我一下子察觉出来是你,我心想你怎么也被绑架来了呢?” 桃之摇了摇头: “我全程也被蒙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也不知道是谁绑的我。” 她极力地撇清自己在绑架案中的关系。 “真的不是章博吗?” 燕霞神神叨叨地又说了一句。桃之突然笃定: “不可能是他。” 燕霞再次看她,目光如炬: “你怎么知道就不是他?” “我了解他这个人,平时就吊儿郎当的,哪有本事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燕霞微微笑了一下,表情有些神经质: “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桃之觉得轰然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倒塌了,她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贺光明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别看他平日的气质很商务,可是操持一桌菜极具大饭店的水平。 方形的长桌上,贺光明坐在正中,燕霞和桃之分别在左右座落座。 洗漱过的燕霞看起来精神一些了,胃口也还可以,因为贺光明的手艺确实很好。 桃之主动站起身,为燕霞舀了一碗鸡汤。贺光明摆了摆手说: “你是客人,坐着吧,我会照顾她的。” 燕霞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桃之的动作,桃之不敢看她,那双眼交织着复杂的情绪:哀怨、缠绵和不解。 桃之坐下来,低着头喝汤。 贺光明时不时地给燕霞夹菜,像哄孩子似的哄她吃下去。 “下午我们还得去警局做笔录,刚刚刘警官还打来电话,问你恢复得怎么样了,要是觉得还是不舒服,我让他们上门来吧。” 燕霞摇了摇头: “还是我去吧。” 吃过午饭后,贺光明一行三人到了派出所。 主要被问询的人是桃之和燕霞,她们分别被带到不同的房间里问话。桃之扭头看了一眼往另一个房间走去的燕霞,燕霞也极具默契地回过头来看她,她们的眼神无声地交汇了一下。 桃之坐在一张狭小的桌子前,大灯照在脸上,有好一会儿她看不清前面。等眼睛适应了之后,她看清了三米距离之外同样坐着的警官表情严肃地看着她。 那些问题来来回回地换着句式问,都是被绑架时的细节以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桃之照着早已背熟的话术滴水不漏地回答着。表面上毫无波澜,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她在想: 燕霞会对警察怎么说呢?如果燕霞提到了章博的话,那她得尽快想个完美的理由来推翻,否则章博一旦被抓,那么她也随时会有翻船的危险。 笔录问询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两个房间的警官核对着笔录重合和不重合的地方,以此来寻找出异常之处。 及至结束,警官没有提起过章博,看来燕霞有所保留,桃之心中略带感激,知道她是顾及了自己。 三人同车离开派出所的时候,贺光明一手开车,一手紧紧握住副驾驶上燕霞的手,他心情很好,起码这件事算告了一段,燕霞平安回来,那一百万,他压根一点不觉得心痛。至于后续能不能抓到绑匪,那是警方的事情了,他不想花太多精力去关心,接下来该好好经营酒店,赚更多的钱给燕霞更好的生活。 提起那辆失踪的奔驰车,他也无所谓地说: “没了就没了吧,最多两个月,我给你换一台保时捷,保时捷那种跑车才是你这种美丽的女人开的。” 燕霞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坐在后座上的桃之心里微微地酸了一下,一百万对有钱人来说只是一根头发而已。 第227章 未完成的分赃 警局做完笔录之后,为了稳妥起见,桃之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和章博联系。燕霞被放回来那天她去电话亭里打电话给章博,确认钱是否收到,得到确定后她告诉章博近期没有什么大事最好不要联络,等到风声彻底过去之后再说。 章博说他不会把钱吞掉,一定会等着和桃之一起分的。桃之淡然地嗯了一声: “按照之前的约定来就行。” 章博说: “你出了大力气,应该多分点。” “不用,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按照约定行事即可。等这事一了,你我最好相忘于江湖!” 桃之声音冷冷的,章博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好。他觉得桃之变了,变得越来越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人,过去那个温暖的、胆怯的桃之已不复存在。也是,他们刚刚共同完成了一桩绑架,获得一笔巨款,他们的身份与过去有了云泥之别。 桃之没有立刻从海港城大酒店离职,她依然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自燕霞回来以后,贺光明给她记了一个大功,除了从公司层面给她颁发了一面锦旗和一笔奖金之外,他还提拔她做了大堂经理,工资也提高了百分之三十。 有了二十万在前,她对职务擢升和工资高拔已经没有太大的心动的感觉了。她心如止水地按部就班,不迟到也不早退,与过去没有什么不同,仍旧全情投入到工作中。 大约过了一个月以后,桃之从侧面打听警局那边的进展,因为一直没有人追究,再加上没有其他有力的线索和证据,也就不了了之了。桃之心定以后,打算找个时间尽快和章博完成分赃。拿到二十万之后,她再以一个合理的理由申请辞职。 然而,事情突然之间发生了重大的逆转。 章博被逮捕了。 这个消息是燕霞特意赶来告诉她的。她与燕霞这一次的见面也隔了一个多月,自从派出所做完笔录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燕霞打来电话,约她在海港城大酒店顶楼天台上见面。天台是个安全的地方,不会出现闲杂人等,燕霞的语气又急又慌,桃之一开始没想到是和章博有关。 桃之在天台上等燕霞的时候,心里隐隐的有些不安。 脚步踉跄的燕霞出现在天台上,气喘吁吁地说: “桃之,你快走,越远越好!” 桃之皱着眉,眼里装满疑惑,她为什么要走?发生什么事了? 燕霞因为匆匆跑来,腹部一阵急剧的绞痛,她弯着腰试图缓解。 “章博哥……被抓了!那一百万,他交出来了!” 桃之瞪大眼睛,万万没料到情势急转直下到这种地步,章博究竟是怎么被抓的?他去自首了?还是警方查到了什么而抓他?……千头万绪,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种可能。 她想到了当初和章博约定过,无论谁先被抓,一定不会供出另外一个。 燕霞的表情依然很急切,她几乎忘了自己还难受着: “你快走!” 桃之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 燕霞把自己的小手包打开,哗啦一声把里面的东西一骨碌地全倒了出来,然后抓起其中的现金,塞到桃之手里: “拿着,现在就走。” 她不容分说地推着桃之往楼下走。桃之亦步亦趋,突然间醒悟过来,拔腿匆匆下楼。 燕霞在后面追着说: “别回宿舍收拾东西了,现在就去车站,有哪趟车就上哪趟,越快越好!” 桃之听话地从后门跑出来,快速地拦了一辆的士,坐上车之后才想起身份证还在宿舍,没有身份证,她没办法买票离开。 到了宿舍楼下,她对司机说: “你先别走,我上楼拿个东西,马上下来。” 司机点头允诺,桃之找到身份证后又匆匆下来,重新坐上车。 到了深河东站进站口,她警觉地左顾右盼,没察觉到有异常的地方,于是放心大胆地进去,选了一趟最近的车次买好票。 买好票之后,距离检票还有二十分钟,桃之趁这个机会把自己带来的围巾和帽子稍微伪装了一下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五分钟检票,桃之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刚出示车票,胳膊两边突然各出现一只大手紧紧钳制着,耳边传来冷峻的声音: “江桃之,我们是深河市公安局罗星分局的,你涉嫌一起绑架案,需要你配合下我们。” 桃之手中的票像落叶一样轻轻地飘落在地。 众目睽睽之下,桃之如丧家之犬,被两名警员钳制着带离了深河东站。 桃之在坐上警车之前,抬头望了望灰茫茫的天空,心中涌起一阵阵的悲哀,她忽然想到:我的人生全完了。 嘴角牵起一阵苦涩的笑,最终垂头丧气地钻进警车里。 桃之被扣留了四十八个小时,期间的审讯一直围绕着绑架案的整个过程来开展,同样的问题反复地问,桃之被问得烦了,发起脾气,警官比她更凶。四十八个小时过后,审讯她的警察无奈地把自己手上的夹板扔在桌上,啪嗒的声响昭示了他心中的愤怒。 桃之疲惫地看着他,心中不断复盘着这场漫长的审讯过程中的所有细节,找目前的情况来看,章博遵守了当初的承诺。 桃之从公安局大门走出来的时候,天空与那天她被抓进来时已然不同,瓦蓝瓦蓝的一片云也没有。 她有些不适应,抬手遮了遮阳光。 前面是一片空旷的停车场,在一排车辆中间,桃之看到有个人在招手,是冲她招手。 燕霞来接她,她出的保释金,所以桃之可以顺利地走出来。 她坐在燕霞副驾驶上,沉默不语。 燕霞带上墨镜,心情平静,她已经从绑架的阴影中脱离出来了。 “你知道张博哥是怎么被抓的吗?” 桃之抬起头,用探寻的目光看着燕霞。燕霞语气也很平静: “你还记得我之前开的那辆奔驰吗?” 桃之想起来了,这辆车,她叮嘱过章博,扔的越远越好。 燕霞嘲讽似的笑了一声: “他是因为卖这台车被抓的。” 燕霞拍了拍方向盘,现在她开的是新车,贺光明很快又给她买了一辆车,像买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第228章 包庇 自作主张的章博毁掉了所有计划,不仅自己锒铛入狱,差点连累了桃之。 燕霞开车驶出大院,汇入主路的车流中。 “算他有良心,没有把你供出来。” 桃之没有在燕霞面前承认她的参与,但也没有矢口否认过。 燕霞陪她吃过晚饭后便把她送回宿舍去了。 桃之下了车之后,浑浑噩噩地进了宿舍区,爬上楼梯,准备开门时,门突兀地被打开了,二妹的脸突兀地出现了。 桃之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二妹表情凝重、紧张,还有无法言说的关心,她下意识地拉着桃之的手: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告诉我呀!” 今天是周末,二妹不上班,中午炖了汤,于是装了保温瓶,下午的时候到了海港城大酒店,结果门口的迎宾出来告诉她,桃之进公安局去了。后来是酒店领班告诉她关于桃之近来所有发生的事情:遭遇绑架,进公安局接受审问。这些都是老实巴交的二妹无法想象的事。 “我本来想去派出所找你的,那个领班告诉我,酒店的二老板娘去接你了,后来他派了个同事让我来这里等你。” 二妹一脸关切,抓着桃之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 “怎么样?没什么大事吧。” 桃之摇了摇头,深呼出一口气: “没事了。” 一切都过去了,眼睛忽然一酸,豆大的泪珠纷纷坠落,这两天,她经历了无法想象的煎熬,无时不刻地想她进监狱了怎么办,将来妈妈会怎么看待她。 她最在乎妈妈怎么看她,至于爸爸,他心里早就没有她这个女儿了。 二妹捧着保温瓶,小心地打开,温言软语地说: “饿了吧,我守着这盅汤,等啊等,怕你回不来。” 声音渐渐哽咽了,桃之吸着鼻子,擦掉眼泪,捧着保温瓶,直接喝下去,微温的汤水让她恢复了一些力气。 “姑姑,别担心,没事了。” 桃之喝完抹掉嘴边的油渍,努力挤出笑容让二妹宽心。 “我听说是你二老板娘被绑架,你是受了牵连的。” 二妹收起保温盒,目光依旧充满关切。 “我也给你爸爸打电话了,他那个人,只认钱不认人,对你的事不肯关心一点。” 二妹欲言又止的,由于心里感到极度愤懑,看不惯大哥的作为,一股脑地把英富那些冷漠的话都告诉了桃之: “他说他不想管你的事,你爱怎么样怎么样!真是的,你明明也是他亲生的,怎么能这样轻视你呢?” 桃之心中早已毫无波澜。 “不说了,都过去了。” 她不想再提了,这些事已经让她耗费了全部心力了,接下来她该思考该怎么尽快离开深河市。 第二天,桃之如常回到海港城大酒店上班,升为大堂经理后,她的事务不算多,偶尔帮忙点菜或者接待客人,遇到麻烦的客人需要解决的她出面去哄去处理。 一天下来,她大多时候是心不在焉的,脑子里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 到了晚上,酒店客人越来越多,桃之忙碌起来的时候也觉得身心舒服了一些。她趁着间隙上卫生间的时候,却突然听到有人在嚼舌根。 “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听他们说啊,大堂经理是参与了绑架二老板娘的,毕竟她和那个章博过去是一对儿,章博绑架她又绑架二老板娘,这怎么也说不通的,更像是两个人合作绑了二老板娘,所以前几天才会被公安局抓去审问的。” 说话的人声音异常尖锐,因为尖锐桃之才听得异常清楚,一阵寒气从她的背脊上升起来。此刻她不能走出去解释、反驳,只能默默地等她们走。 此类谣传传播得非常快,人心惶惶,每个人看桃之的眼神都变了,像对待一个真正的犯人一样。 贺光明找桃之谈了一次话,两个人在办公室对坐的时候,氛围有了一些变化。 “我没想到是章博被抓了。” 桃之低垂着头,不停地吞咽口水。 “我也没想到是他。” 贺光明双手交握成拳,抵在下巴上,以饶有兴味的眼神盯着桃之看,企图在桃之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 桃之小声地说: “我也没想到是他。” “你被绑架的时候,真的不知道是他吗?” 贺光明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桃之镇定心绪,竭力维持表面平静: “我确实不知道是他,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贺光明沉吟了一会才说: “他从海港城离职很久了,我和燕霞的事,他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连我们所在的公寓位置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桃之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硬,想挤出一个合适的表情却无法操控自如,只能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样子面对贺光明,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简直是漏洞百出。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只能矢口否认,竭力否认,别无他法。 贺光明目光凌冽起来: “我不信你不知道,你一直在包庇他。” 他用了一个温和的词来定性,而并非“共犯”。 桃之一言不发,眼睑低垂,始终不敢与贺光明对视。 整间办公室陷入一种结冰的状态里。 贺光明有了自己的答案: “如果是这样,那酒店不能再留你了。” 桃之无力再做任何狡辩了,因为贺光明已经留了体面给她了。 桃之被开除了。 她从宿舍搬回二妹家里,没有告诉二妹自己被开除的事,只说在酒店上班吃饭和作息都不规律,考虑重新找工作。 燕霞知道她离开海港城大酒店以后,和贺光明大吵一架,闹到几近分手的地步。她给桃之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个信息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桃之打算彻底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包括章妈妈的电话她也拒接了,对方发来短信希望她可以帮帮章博,章博才二十岁,他坐牢的话一辈子就完了。桃之看着短信一直苦笑,她在深河市,头上没有一片瓦,脚下没有一块砖,她能怎么帮章博。 她能帮章博的,自首承认是主谋,那么章博就可以减轻一些刑罚的。可是,她自私地想要藏起来。 她计划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深河市,换一个城市过隐姓埋名的生活,走一步算一步。 第229章 锒铛入狱 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桃之打算出逃深河市,一切准备得当的那天,她突然被逮捕了,以包庇犯罪嫌疑人的罪名被逮捕。 两名警员架着桃之从二妹家离开的时候,二妹哭得呼天抢地: “不可能的!我侄女是个老实的孩子,不可能犯这样的错。” 王有福拉着她,连连劝慰: “你别着急,警方会调查的!” 王小俊追到警员面前,拦住去路: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警员喝令他让开,桃之也带着哭腔说: “小俊,你先回家,跟你妈妈说,没事的。” 双腿瘫软的桃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的。 这桩案情到如今已经非常明了,章博接受了无数次的审问之后,才说出他想绑架桃之的原因: “她是我女朋友,我想和她复合来着,她不配合,我只好把她迷晕了绑回我住的地方去……” 审讯的警察打断他: “你确定是迷晕吗?” 坐在铁制的座椅里的章博两眼无神,语无伦次: “对,是迷晕的。” 警察拍桌子怒喝: “你说清楚,到底是不是迷晕的?” 根据前期的笔录,章博说的是尾随桃之把她打晕了绑回来的,才过了几天他便忘记了前面的说辞,变成是用药迷晕的。 “你这个说辞和前面的不一致,你没有说实话!” 警察咬牙切齿的话让章博出了一身冷汗,绞尽脑汁回忆此前自己说过的话: “我把她拖到旁边的公园,她不肯就范……” 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那天真实的画面,嘴不自觉地就开始叙述了。坐在他面前的警察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他: “怎么又变成了旁边的公园?海港城到公园有一段距离,你把她拖去公园,这个过程她没有看见你的脸吗?一次也没有吗?” 章博的话越来越自相矛盾,思维也越来越混乱,谎言的编织就像织毛衣,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漏了一针,之后即便编织得再完美,只要一扯,漏洞便越来越大,无法补救。 “没看见,一次也没看见,我确信!” 章博极力否认,他决心要保住桃之,决心一力承当所有罪责。 可是警察也不是吃素的,随着审讯的深入,他不得不承认,桃之被绑架时,是知道他的。只是对后来绑架燕霞这件事,他坚决否认了桃之有参与,他说是他逼着桃之回海港城大酒店报信并交赎金,否则他会杀了燕霞。 就这样,桃之犯了包庇罪,最终判刑三年零六个月。 三年零六个月的光阴,是监舍墙上那一扇小窗上每日变幻着不同颜色的天空叠加起来的。 三年零六个月以来,从看守所到监狱,除了二妹一开始来看过她之外,再也没有人来过。 二妹一家人在桃之进监狱的第二年离开了深河市,去了北京,说是做生意。 桃之孤苦地熬过了监狱的生活。 释放那天,监狱长问她: “有没有人来接你?” 桃之摇了摇头。 “我听说你爸爸也在深河市打工,他不能来接你吗?” 桃之摇了摇头: “他对我很失望,早就不理我了。” 监狱长叹息着,最后例行地说: “回归社会以后,好好做人,有时间可以看看一些法律的书,做法盲是很吃亏的。” 监狱长认为桃之是因为年纪小,涉世不深,所以才会懵懵懂懂地犯了包庇罪,不知道包庇的行为是错误的是犯法的。 桃之在看守所过了二十二岁的生日,如今走出监狱大门,她快要二十六岁了 她扭头望着监狱的高墙,心中平静地涌现了一些悲哀的感觉,她的青春时光,葬送了三年零六个月在这里。 她独自一个人,慢慢地沿着这条马路走,监狱长告诉过她,出了监狱大门,往右边走六百米左右,有一处公交站台。 桃之怀揣着三年零六个月以前被收起来的东西,里面有她的手机,监狱长特意帮她充好了电,还能开机,只是不能打电话出去,因为号码早已停机。 桃之坐在公交车上,眼睛盯着窗外看,监狱附近这一片是荒凉的空地,公交车驶出这片荒凉之后,进入一片轰隆的工地。车上只有桃之一个人,司机也看出来她是从监狱里刚出来,于是搭话: “在里面几年?” 桃之不应声,依然望着窗外,静静地听着这座城市心脏跳动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司机自顾自地言语起来: “深河市这几年,发展得可快,到处在盖房子,到处都建起了立交桥,地铁都开通了两条线了,我们这种开公交车的,越来越不吃香喽。” 桃之数着手指头算了算,今年是二零零五年了。 世界发生了很多大事,这些大事她在监狱的电视里都有看到过,看的时候只感觉外面发生的事情离她好远好远,像在梦中一样,充满竭尽全力却于事无补的无力感。 桃之紧紧攥着手中的纸条,上面写着一处地址,因为无处可去,她只能先去政府安排的临时住所,等找到工作后再搬离。好在她身上还有一些钱,在海港城大酒店上班时存的一些工资再加上在监狱里做缝纫时得到的补贴。 想到这个,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起码有钱傍身,不至于走投无路。 到了临时住所,一位女性工作人员领着她到了三楼的其中一个房间。 “我姓刘,她们都叫我刘大姐,你也这么叫我就行,我在这里工作了快二十年了。” 桃之一边点头回应,一边环顾着四处,这个房间里放了两张铁架床,刘大姐指了指其中一个上铺空位,眼皮不抬地说: “你先睡这个吧。生活用品你到一楼或者外面的商店购买,有什么问题可以到二楼办公室找我们。” 桃之缩着肩膀,毕恭毕敬地弯下身子。刘大姐和善地笑了一下: “你不用这么客气,已经回归社会了就好好做人,平等地待人处事吧。” 桃之依旧拘谨着,嘴里说着: “好的,好的。” “那你自己先收拾一下吧。” 刘大姐挥了挥手便转身出去了。 桃之看了下另外三个床位,上面堆放着被子和一些私人用品,看来已经有人在这住着了。果然,到了晚上,另外三个人陆续地回来了,她们戒备地盯着桃之看,桃之讪笑着应对她们的盯视。 第230章 临时住所 气氛陷入一种凝重的状态,最先打破沉默的是一个年纪看起来与桃之相仿的女人,她睡在桃之的下铺,弯腰收捡东西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看了一眼上铺的桃之,随意地问: “你是什么事进去的?” 桃之忙不迭地老实回答: “因为包庇。” 在监狱里,大家大多不问姓名,都是先问犯的什么事,彷佛“犯什么事”才是她们真正的名片,以此来确定彼此在监狱生态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桃之这样的罪行没有什么杀伤力,所以她是处于最底层的那个,时常要服务于那些强势的凶恶的狱霸。 “那也没几年。” 下铺女人又低下头收拾着,桃之怕怠慢了对方,又快速地回答: “三年零六个月。” 下铺女人抬起头,微微笑了一下: “我时间比你长点,十八岁的时候被人欺负,法律上的说法是猥亵,我拿刀捅了二十多刀,把那个贱人捅死了,判了个防卫过当,从十八岁坐班房到二十六岁,整整八年。”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而且脸上的笑意依然,仿佛用坐牢换一个坏人的命并不亏。 她介绍自己叫姜晓燕,桃之以为与她同姓,眼睛顿时亮了一下说: “我也姓江啊。” 后来两个人一对字,才发现此姜非彼江,可借由这个小插曲,两个人不觉间亲近了一些。同住在一起的另外两个人比较淡然,没过两天她们便搬走了,姜晓燕告诉桃之: “睡上铺那个大姐,老公出轨还家暴,把她打的可惨了,到现在脑子还不好用,总是忘事,就是被打的,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她就趁着她老公晚上睡着,拿斧头砍他的裤裆,人没死,不过那东西砍断了,就剩下一点皮连着……” 这类事情桃之在监狱里也有听说过,不少犯罪的女人都是这类自卫、反杀,因为被折磨不得已而为之的,很让人同情。 姜晓燕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下铺这个: “她年纪比我们大一点,大约三十几岁,判的时间比我们都长,她也是最坏的,虐待自己的儿子,因为老公不爱她在外面找女人,她就恨,只要一想到老公在外面有女人,她就发疯地虐待这个才三岁的孩子,她想着只要孩子死了她老公就断子绝孙了。后来这个孩子真的被她饿死了,她自己坐着牢,老公和她离了婚和别人结婚又生了个儿子。你说,她这是何苦呢……” 桃之躺在床上,听着下铺姜晓燕的唏嘘,心中翻滚起复杂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过了很多天以后,她才搞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是这个世界真的存在不爱孩子的父母,她想起了爸爸不爱她。这些年,爸爸一次也没来看她。 桃之新买了一张号码,插进手机之后,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拨出爸爸的号码,她无法想象一旦拨通了号码,爸爸会说什么,是破口大骂还是缄口不言?索性她也不打了,就当她是一个没有了爸爸的孩子。 老家的电话没变,桃之听到电话里的嘟的声音,有些忐忑。毫不意外地,放牛妹接起电话后又哭又喊: “小婊子,你真是糊涂啊!本来是最老实的孩子,为什么会犯这么大的错呀?” 桃之一言不发地听着对方发泄。 “你真是不争气,坐这几年牢,一蹉跎变成一个老姑娘了,看看现在谁还敢要你。” 放牛妹一阵噼里啪啦的话,让桃之心中泛起一些莫名的酸楚,她嘴硬地说: “没人要我也好,反正我也不想结婚。” 不怪她意志这么消沉,现在她哪有什么资格去结婚,去做人家的妻子呢,她只想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 “不结婚像什么话,别人会笑你的!” 放牛妹喋喋不休,桃之只能苦笑: “笑就笑吧,就像你说的,我是坐过牢的人,谁敢要我呢?” 放牛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什么绝妙主意一样,声音顿时高亢起来: “我们不说,人家不会知道的,这几年你没回来过,别人问起来我们也是打哈哈的都过去了,没人知道你坐过牢的,实在不行,找个隔壁镇、隔壁乡的男孩也行,人家不会知道的。” 桃之有些不耐烦: “奶奶,你不要再做天花乱坠的梦了,我这样的人,怎能去祸害别人。” 放牛妹不认可她说的话: “怎么祸害啦?你坐牢又不是因为杀人放火,是因为不懂法,再说了你嫁过去了能生孩子,就这一点人家就指摘不出你什么来!” 桃之万般无奈: “就算结婚了,以后被发现了,我怎么办?” “只要结了婚,把孩子一生,婆家就算发现了也来不及了,你怕什么。” 放牛妹说得胸有成竹,她还提起河对岸王屋村就有这样的事,女方嫁过来之前就有疯病,这种疯病是偶尔发作,正常的时候也看不出来这个人有疯病,相亲见面都隐瞒着没说。等到嫁入男方家的时候,过了没多久发作了,可是男方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她已经怀孕了,男方这边只能吃哑巴亏,认下了。 按照放牛妹的想法就是,桃之大可放心去相亲见面,只要人家不挑那就嫁,等嫁过去了就算被发现了男方家里也会认下来的。 这些天桃之一直在找工作,可是只要聊到学历,聊到过去几年的工作经历,桃之不得不老实交代自己坐了三年零六个月的牢。面试官一听到这个立马变了脸色,勉强和气地扯到别的,然后找个不痛不痒的理由告诉桃之,她不合适。 遭遇了找工作的失利之后,她也越来越心灰意冷,有时候坐在马路牙子上啃面包充饥,看着过路的汽车,陷入一阵迷茫中,她也想过,找不到工作的话要不找个男人结婚吧,可是一想到找个男人结婚和找一份工作干着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对方也同样会审视她过去的经历,又有哪个男人愿意娶个坐过牢的女人呢。 桃之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她也想过要不要去北京投靠二妹姑姑,可是电话打通之后,二妹一直在哭。 第231章 探监 二妹在北京过得并不好,她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刚过了满月。 桃之算了一下时间,二妹最后一次来看她是三年前的春天。那天外面还在下雨,这场雨下了很长时间,监狱里的瓷砖墙壁一直在往外冒水珠,湿漉漉的空气让人也像一块扔在水池里泡着水的抹布,沉重而滑腻。 二妹坐在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口的另一边,手持着电话,面带微笑地看着桃之: “你在里面挺好的吧?有人欺负你吗?晚上睡觉会冷吗?三餐能吃饱吗?” 一连串的问题,桃之都只是点头应答。 二妹收敛了微笑,像是下定决心要说出来,桃之手握电话,紧紧地盯着二妹的嘴唇。 “桃之啊,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桃之微微讶异了一下: “为什么?” 二妹吐了一口气,面带歉疚地说: “你姑丈非要去北京做生意,说我们这么多年打死工,挣死钱,一辈子都不可能发财的,现在他有朋友在北京卖调料,我们也去学。” 桃之努力掩住心中的失落,如果连二妹都离开的话,就没有人会来看她了,嘴里却表达了支持: “那挺好的,你们应该去北京。” 二妹的表情犹豫了一下,接着说: “我给你爸爸打过好几次电话,元宵我们还一起吃过饭,我和他说过,让他来看看你,唉……” 二妹叹了一口气,不敢直视桃之的眼神: “你性格像他,你犟他比你更犟,说不通。也许哪天他想通了,就来看你了。” 桃之淡然地点头,若无其事地说: “没事的。” 二妹又说: “爷爷奶奶你不用担心,他们年纪大了不会坐火车,没法来看你,你要体谅。” 桃之点点头,依然重复说: “没事的。” 会面结束后,桃之有好几天睡觉总是做着不同的噩梦,梦见自己刑满释放回到了老家牛屎陂,老房子依然矗立在浀星河边,可是前门后门连同窗户都被牢牢地反锁住,任凭她怎么呼喊也没有人来给她开门,最后只能伤心地沿着浀星河沿漫漫地走远了。 走着走着,她看到河边的乱石堆中坐着一个人,慢慢地靠近了,才发现是多年不曾出现的截面脸阿丘。 “阿丘!” 桃之在梦中喜极而泣。 阿丘招呼她一起坐到乱石堆里,接着故技重演,围绕着她周身开始织出金黄发亮的线,一圈又一圈,直到包裹成一个巨大的茧。茧中的她和阿丘两脸相对。 “阿丘,我好累啊。” 桃之说完便闭上眼睛,靠在阿丘的肩头上沉沉地睡过去了。 尖锐的哨声响起,她从梦中醒来,梦中的茧和阿丘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墙壁上的水珠依旧在那挂着。 桃之摇了摇头,摆脱了回忆,电话中二妹的哭泣仍然没有停止,桃之甚至听到姑丈不耐烦的声音: “哭哭哭,就知道哭丧,有好事都要给你哭没了。” 二妹充耳不闻,仍然继续哭诉: “我恨死你姑丈啦,他就是一个废物。把我打工二十多年辛辛苦苦存的钱全败光了。当初我说了别折腾,这个钱留着在深河市买房。可他偏偏不,死活要来北京做生意。可是他顶的是个榆木脑袋,哪里是做生意的料。算起来,我们在北京快三年了,所有存款亏完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现在我们跟你爸爸一样了,甚至更惨,过着东躲西藏,欠债还钱的日子。可怜小俊每天出去送煤气罐,你姑丈去工地搬砖……“ 桃之只能轻言安慰: “事到如今,你埋怨也没用,还不如打起精神。姑丈起码还愿意承担责任,你也别再唉声叹气了。” 二妹听不进去,铁了心想要离婚。桃之无奈地说: “可是你刚生了老二,这一离婚,这个小的给谁养呢?” 二妹气得说起糊涂话来: “现在没米下锅的境地,根本养不起老二。你姑丈也说了,儿子能卖钱,他已经找好了买家了,等孩子送走了,我也解脱了,我和他离婚,过我自己的日子去。” 桃之一时间哑语了,二妹继续发泄: “你就等着看吧,我一定和你姑丈离婚的。” 挂了电话之后,桃之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过去其乐融融的二妹一家,如今竟也分崩离析。她在狱中过了三年零六个月,没想到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桃之把自己身上的钱拿出来,数了一遍又一遍,咬咬牙给自己留了五百块,剩下的都汇给了二妹。 剩下五百,桃之盘算了一下,她得抓紧找到工作,如今物价高涨,一餐饭吃饱得花五六块,要是奢侈一把再点个瓦罐汤就得十块,钱不经花,她还是得尽快找到工作才行。 一个星期过去了,工作还是遥遥无期。晚上回到临时住所,刘大姐来查房,问她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桃之摇头,表情凄然。 刘大姐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说: “工作有很多的,这年头到处都缺人,实在不行你跟我回办公室,我那里有家政公司的名片,你去试试看。” 桃之有些犹豫,外面贴得招工也有找家政阿姨的,可是电话打过去只要一说自己有前科,对方便直接挂了电话,一句废话都不多说。 刘大姐似乎看出她犹豫的原因,爽朗地说: “你不用担心,这家公司是和政府合作的,他们招收钟点工、月子阿姨、做饭阿姨之类的都有,一那里面也有改造过回归社会的,有前科没什么的,只要出来了规规矩矩靠双手吃饭。而且这家公司,还有免费培训呢。” 刘大姐一边说,一边扭身往外走,桃之跟在后面。拿到名片后的第二天,她就去了这家名叫“舒馨之家”家政公司,一位微胖的女人接待了她。 “你都会些什么?” 对方开门见山,桃之微微前倾着身子,紧张地答非所问: “我可以学。” “做家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哦。” 胖女人继续说: “我姓黄,你叫我黄姨就行。” 桃之点头,轻声叫了一句黄姨。黄姨微微点头: “你是因为什么事进去的?” 桃之在来之前,刘大姐提前打了个电话给黄姨打了个招呼,介绍了桃之的情况,叫黄姨稍微照顾一下。 第232章 成为家政阿姨 黄姨盯着桃之看,像是想要把这个人身上所有的秘密都盯出来。 “你是因为什么事进去的?” 她再次重复了这个问题,桃之磕磕巴巴地解释: “因为……包……庇犯了罪的男朋友……” 黄姨突然笑了: “你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桃之发窘地看着黄姨。 “我愿意学,我也能吃苦……” 黄姨摆摆手打断了桃之: “我不介意你有前科,我就是跟你说明一点,这行是服务业,什么样的客人都有,工作过程很有可能会受到一些委屈,你是能忍的人我就收你。” 桃之用力点头: “我能忍,只要您愿意给我机会。” 黄姨拿起桌上的烟先是询问桃之要不要来一支,桃之摇头说: “我不会。” 黄姨自顾自地点了烟,吞云吐雾起来。 “不瞒你说,我也坐过几年牢。坐过牢没事,重新做人脚踏实地不危害社会,首先自己要给自己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样别人才会愿意给你机会的。” 桃之感激涕零地看着黄姨。黄姨抬手指着她的肩膀说: “你别总缩着肩膀,抬头挺胸面对这个世界。” 桃之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了,这是她离开监狱以后,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出鼓励的话。 “我们并不低人一等。” 黄姨的表情异常坚定,也异常肯定,这份肯定让桃之心情放松了许多,离开舒馨之家的时候,她几乎是蹦跳着走路的。 回到临时住所,途经二楼遇到了刘大姐。刘大姐叫她等一等,于是转身回办公室拿了什么东西出来递给桃之: “今天下午来了个穿着优雅的女人,她向我要你的号码,没得到你同意之前我没给,她留了张名片让我转交给你。” 桃之接过名片,看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燕霞”,她的神色忽然一凛。刘大姐也察觉出异常,于是关切地询问: “怎么了?” 桃之摇摇头,勉强一笑: “是个老朋友,没事了,我会联系她的。” 说完,踏步准备上楼,刘大姐却追问: “今天面试怎么样了?” 桃之再次挤出笑容: “明天开始培训。刘大姐,谢谢你。等我拿到工资了,请您吃饭。” 刘大姐腼腆地笑起来,大手一挥说: “不用这么客气,你有工作了我也高兴。” 桃之告别了刘大姐,回到房间,发现姜晓燕也在,她正在打包东西。 “桃之,我明天就要搬出去了。” 桃之讶异地张大嘴巴: “怎么这么突然?” 姜晓燕微微一笑: “也不算突然,我在这里住了快半年了,这期间一直打零工。也就是最近吧,我遇到了一个男人……” 她没有说下去,桃之也了然了,姜晓燕这是找到男人养她、娶她。桃之到这里也快二十天了,姜晓燕和她聊天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感叹过要是有个男人愿意养她娶她就好了。 “什么时候结婚呢?” 桃之大大方方地道了一声恭喜,姜晓燕羞怯地笑: “哪有那么快就结婚的,我们先试试同居。” “同居?” 桃之的表情充满了疑问。 姜晓燕点点头: “现在流行同居,也叫做试婚,在一起住一段时间,磨合彼此的生活习惯,合适就结婚,不合适就分手。” 如今婚恋观已经开放到这种地步,这让桃之有些意外。不管怎样,桃之衷心祝福姜晓燕,祝福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姜晓燕搬离临时住所之后,这个房间一直只有桃之一个人住着。她倒也没觉得孤单寂寞,因为每天早出晚归的,这个房间和这张床铺只有晚上回来睡一觉而已。 桃之在舒馨之家培训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以后,黄姨给她派了一些钟点工的活,就是上门给顾客打扫房子,根据钟点算账,多劳多得。 第一家是一个老太太开的门,除了啰嗦一些整体来说还是比较和善,她完成得很顺利,老太太也特别有心,专门到舒馨之家来一趟,向黄姨夸奖: “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办事很认真,有些我都想不到的地方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以后我家里还要打扫的话,你还是派她来。” 黄姨也当众夸奖了桃之,还拿了一套碗碟当做奖品送给桃之。桃之受了鼓舞,越干越有劲,全心全意地要求自己做到无微不至,想客户所想,急客户之所急。 工资是日结,每天回到临时住所的桃之,第一件事就是数钱,一遍一遍地数着,然后盘算着大概还有多久的时日可以出去自立门户,自己租房住。她不打算在临时住所常住,虽然刘姐总说住在这里不需要付工资,她还没有稳定的工作,住在这边也不会有人赶走她的。 可是她还是想要去更自由的地方,那就是有自己的住所,虽然是租的,可是那是属于她的地方,她会感到更踏实。 桃之在临时住所里住满了两个月才搬离的,搬到了离舒馨之家最近的城中村去。 进入六月的深河市越来越燥热,大家都说天气越来越热的原因是城市里运作的机械太多了,这些机械散发出的热量凝集在这片盖满了房子、住满了人的城市地面上,而风总是不来,这些热气始终不散。 这一天,桃之到客户家的新房子里做开荒保洁,与她一起的还有舒馨之家的其他保洁阿姨,她们年纪都比桃之要大十几岁,干活时俨然是个老油条,磨洋工说闲话。桃之不参与其中,独自伏在房间角落里去铲墙上落下来的白灰泥。 “你那么认真干什么,会多算你几块钱吗?” 有个阿姨轻蔑地看了桃之一眼,说着揶揄的话。桃之耳朵不灵敏,并没有听见。阿姨看她不理人,也就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桃之铲着白灰泥,心里想着别的事。 燕霞那张名片她还留着,犹豫了几回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拨打号码。过去,她参与绑架燕霞,给她造成了一定的伤害,桃之是无言面对她的。 后来燕霞还去临时住所找过她,她每天早出晚归的,终究错过了。刘大姐每次见到她还总问: “和你那个朋友联系了没有?她总是来找你!” 桃之搬离临时住所的时候没有留下自己新租房的地址。 第233章 开荒 桃之搬出临时住所之后,第一次接到刘大姐打来的电话,接电话之前她本能地心慌了一下。 “那个姑娘又找你来了,因为你已经搬走了,又缠着我要我给她你的电话。” 桃之沉吟了许久,本想让刘大姐转告燕霞,别再来找她了。结果却言不由衷: “你告诉她,我会联系她的。” 刘大姐没有挂电话,桃之听见她正在对燕霞说: “你看,姑娘,真不是我骗你,桃之说了,她会联系你的,我肯定要尊重她的医院。你还是先回去等着吧,别为难我了。” 刘大姐说完又对着话筒说: “桃之啊,你也别为难我了,我不能整天做你们的传话筒。” 刘大姐的不满总算引起桃之重视,她连连保证: “我今天晚上回去就联系。” 做开荒保洁是又脏又累的活,不过按照每小时计费要比做钟点工高许多。所以桃之也干得很得劲,她只想挣更多的钱,唯有钱可以让她安身立命。 天才刚擦黑,磨洋工的阿姨便嚷嚷起来: “这一天是干不完的,得慢慢干,走吧走吧!” 她们你推我搡,大声吆喝地退出了房间。桃之是被有意孤立的,她们明目张胆地不喜欢桃之。桃之毫不在乎,等她们走光了,便去摁亮了灯,继续认真干活。 反正她早早回去,也是孤单一人,空荡荡的出租屋里,只有她这一具冰冷的沉默的灵魂,像个孤魂野鬼。 她埋头努力干着,在确保不损伤不地板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用铲子和相应的工具铲除那些碍眼的印记,这是第一天的活,等地板都清干净后再清扫擦干净,房子就会变得焕然一新。 桃之忘我地一点一点清掉那些大块的,细微的印记,不知不觉到了窗边,窗外是璀璨的灯火,像一群活跃飞舞的萤火虫。一丝微凉的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她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感受到这阵凉风后,她觉得整个人舒畅了许多。 她趴在窗口贪婪地望着外面的世界,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如果她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就好了,那样的话外面这一大片的灯火全都属于她一个人。 未来究竟会有多远,她会有机会拥有这样一所漂亮的房子吗?想到这,桃之不免谴责起自己:怎能异想天开呢,你配得到这样的好房子吗? 桃之哑然失笑,随手放下铲子,拍掉手上的灰尘,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亮起的屏幕映在她那张蜡黄的脸上。已经九点,她忽然想起还没吃完饭,肚子应景地叫了起来。 白天答应刘大姐的话犹如在耳边,桃之举着手机,有些不知所措,燕霞的号码早就存在通讯录里,可是她无数次按着下键找到燕霞的名字后,总是犹豫不决,不敢按下通话键。 外面通明的灯火,不知道燕霞如今时候换了地方,她还住在原来豪华的复式楼里吗?她还是贺光明的二老婆吗?桃之摇了摇头,甩掉这些乱糟糟的想法,定神之后,一鼓作气拨通了电话,可刚响过两声后,她又后悔了,立刻挂断了电话。 对方很快就回拨回来。桃之颤抖着拔掉电池,紧接着快速关掉房子里的灯光,她蜷缩在铺满灰尘的角落里,茫然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在黑暗中沉落,直到铺天盖地地砸在她身上。 第二天,桃之把手机电池装回去,开了机,第一通电话便是黄姨打过来的。 “你昨天几点走的呀?怎么没来舒馨之家结下当天的工资?电话也打不通,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桃之哑着嗓子解释: “手机没电了,回来了才充上电。” “今天早上雇主过去看了,说是进度比他想象的要快,你们今天再过去干一天,收收尾。弄完了记得来我这里结下工资。” 桃之应了一声好,便挂了电话。不多时,又一个电话响起,桃之正在换衣服,听见电话铃声以为是黄姨还有事情没交代完,于是迅速地接起来: “黄姨,我这就过去……” “桃之,我是燕霞。” 燕霞的声音在桃之听来又熟悉又陌生,那张小巧明媚的脸栩栩如生地在她眼前映现了。 “是你啊……” 桃之故作意外,其实毫不意外,她与燕霞重新交集是迟早的事。 “你一直在回避我。” 燕霞充满委屈,声音几度哽咽。 “我……我是一个坐过牢的人,你不应该牵挂我。” 燕霞哑然了一会,略带沉痛: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还是认为你是我朋友。” 桃之几次想要挂断电话,拔掉电池,钻回被窝里,忘掉这一切,她只想回避。 “我是伤害过你的人。” 燕霞苦笑一声: “我相信你是被迫的,是章博胁迫你那么做的,我一点也不恨你。” 桃之沉默了,那件事的谋划者是她,只是她不能对燕霞说出口,她不能再回监狱,监狱中的生活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过一天了。 “你现在住在哪里?把地址发给我好吗?我们见个面吧!” 桃之拒绝了: “我们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燕霞伤心地哭了: “你总是那么狠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 桃之心又软了几分: “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对你没有好处的。” “可是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的。” 燕霞信誓旦旦,坚信桃之的人品。 “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我马上会换掉号码,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燕霞着急地喊起来: “你别这么做,你先听我说,和我见一面,只要一面就好,之后你如果还是不愿意和我见面的话,我再也不会打扰你。” 桃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见一面,约定在千马城星巴克。 时间约定在明日,今日桃之还得继续去昨天那所新房子里做开荒工作。 一整天,桃之都有点心不在焉的,一想到明天要和燕霞见面,她心里就不停地打鼓,她还是觉得没脸见燕霞,这些年经过彻底的改造,她对过去所犯的错误产生了深深的愧疚感,可是这份愧疚感没能让她正视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恶。 她的恶是来自于她的嫉妒,而嫉妒令她颜面尽失,从此再也不敢面对。 第234章 黄姨的心事 完成开荒工作后的桃之,浑浑噩噩地去了舒馨之家。 黄姨正弯着腰整理一些家政工具,一抬头看到桃之便大声招呼: “你总算来了,你的工资放在办公桌抽屉里了,信封装的那个,你自己去拿吧。” 这些日子,黄姨对桃之越来越信任,知道她是高中毕业,而且过去成绩还不错,便一直鼓动她去学电脑。黄姨打算升级“舒馨之家”的管理,通过电脑来做统计和派单,会更省事一些,因为随着队伍日益庞大起来,她一个人要管理这么多阿姨着实耗费精力,而且有些阿姨是比较难以管理的,如果借助电脑来减轻一些工作的话,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做扩大规模的事。所以她盯上了桃之,甚至说: “你去学,学费我来付,你不用操心。” 桃之也有这方面的打算,但她不想让黄姨帮她付学费,因为她怕要多承一份人情,于是决心好好存钱,存够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学习使用电脑。 黄姨知道她犟,便不再坚持,只是口口声声叮嘱她: “等你学会了,我就开始升级我的店,所有手动的全部换成电脑,都交给你,你来做这个店的二把手。” 桃之坟感激黄姨对她的欣赏,感激她还把自己当一个正常人看待。自她出狱以后遭受了许多冷眼,原本的心灰意冷,都被黄姨温暖的举动清扫干净了,现在的她,对未来有期待,秉着好好生活的信念向前走着。 桃之按照黄姨的提示在办公桌抽屉里找到了信封,打开数过一遍后心满意足地笑了,每天工作结束后,只有这一刻她是真正的开心,心中有烟花在盛开。 她把钱放好后,走出来帮黄姨一起收拾。黄姨笑眯眯地看她: “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总是额外地帮我干很多活。” 桃之腼腆地笑了一下: “都是顺手的事,没什么的。” 黄姨趁机歇一会,点起了烟,烟雾从她口中缓慢喷出: “桃之啊,虽然你觉得这是顺手的事,但是在深河市,在所有需要打工人的城市,劳力是很珍贵的,所以你顺手做的事也是劳动,你不该轻视自己付出的任何一种劳动。” 桃之把工具一件一件都码好,脸上的笑容依旧腼腆: “黄姨,我没有想那么复杂,我就是感激你愿意用我,这些小事我自愿做的。” “虽然你是自愿的,但我不能让你白白干活。” 黄姨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笑眯眯地递给桃之: “虽然现在不年不节的,但你还是应该收下这个红包,金额不大,希望你笑纳。还有啊,你别总是有心理负担,过去犯的错你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现在在这里我们都是平等的。就算在外面,你也和别人是平等的。所以以后你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 黄姨的话如同惠风和畅,桃之停下手中的动作,头始终低着,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 红包塞到桃之手里后,黄姨又摸了摸她的头说: “这孩子,怎么还哭呢?” 万般的苦和委屈翻江倒海地袭来,她像暴风雨中一棵摇摇欲坠的柳树,最终倒在了黄姨的怀里,放声痛哭。 “没事的,都过去了。” 黄姨把嘴里的烟拿下来,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桃之的后背,轻言安慰: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苦日子都过去了,以后专心地努力挣钱,不想别的了。” 千言万语像蜡烛芯上的火,静默着、摇曳着、燃烧着,桃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哭得越响,心中的憋闷倾倒得越畅快。 “哭出来好啊,哭出来了就不得病了。” 黄姨心里也欣慰了一些,这个孩子,从她到舒馨之家面试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敞亮过,整日的愁眉苦脸,眉间绞扭成一团硬疙瘩,熨斗都无法烫平。黄姨看她就像看自己的孩子,心疼得不得了,她也有过一个女儿,如果还在的话,也和桃之这般大了,想到女儿惨死,她的心又陷入不见底的深渊里去了,连安抚桃之的手都僵硬了。 桃之哭痛快了,慢慢地偃旗息鼓了,人竟有些困了,她擦着眼睛,挣脱了黄姨的怀抱,想到哭了这么久,耽误了黄姨的时间,一时有点不好意思。 “真对不起,我失态了。” 不知是何时开始,黄姨的脸上也沾满了眼泪,是因为心疼桃之,还是因为想起了女儿?她自己也分不清,听到桃之说话,她下意识抬手擦了脸,勉强挤出笑容解释说: “你看我,也失态了。” 桃之不知所措地与黄姨面对面站着,她也抬手帮黄姨擦泪: “你真像我妈妈。” 黄姨红着眼睛,慈祥地看着桃之,拉着她的手坐下: “你妈妈一定是很好的人吧?” 桃之微微地点头: “我很爱她。” 黄姨吸着鼻子,微微一笑: “你是个好孩子,我女儿要是还在的话……” 她说不下去了,表情瞬间又痛苦起来。 桃之惊愕地看着黄姨,她从来没听黄姨提起过她还有一个女儿,倒是知道她有个十五岁的儿子,丈夫早已离婚多年不再来往。 \"黄姨,你女儿怎么了?\" 桃之小心翼翼地问出口之后又后悔了,问这话不就是勾起黄姨的伤心事,真不该,可是话已说出口,来不及补救了,桃之只好说: “对不起,黄姨,你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用……” 黄姨沉痛地笑了一下,不聚焦的眼神里都是恨与绝望: “我女儿是自杀死的。” 桃之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喃喃地问: “为什么?” “因为她遇到了坏人,那个坏人欺负了她,法律拿那个坏人没办法,因为我们给不出有用的证据,可是我女儿不会撒谎的,她要是会撒谎的话就不会选择死了。这一切都怪我,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如果不是我整天忙着做生意,就不会忽略她的遭遇和情绪。是我太疏忽了,才害死了她。” 黄姨捂住脸,声音颤抖。桃之觉得眼睛又开始酸痛起来,所有言语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她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所有安慰的话都苍白无力且多余。 第235章 她的复仇 桃之把纸递给黄姨,现在她反过来安慰黄姨: “别难过,别难过……” 言语苍白如纸。 黄姨失控地掉泪,心在最痛时,呼吸也像刀割一般。 “我女儿走了以后,我每天晚上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会看到我女儿那张哭泣的脸,她什么话也没说,可我知道她恨我,也恨那个坏人。我想要抱抱她,可我一靠近她就变成了空气,消失了,那一刻,我心都碎了,灵魂被抽干了,我再也无法活下去了。” 桃之的心随着黄姨的叙述一直紧揪着。 “当我站在离我家不远的江边时,冷冷的风扑面吹来,我睁不开眼睛,堤坝下面的巨浪翻滚交叠地拍打着堤前,光是看着浪花翻动我就头晕得想吐,那一刻我真的特别难过,因为我的生理反应是不想死的,我相信当我我女儿站在江边也是这样的感受,可是她最终怎能就下定决心跳进了冰冷的水里呢……” 泣不成声的黄姨始终微睁着眼睛,强迫自己回想历历在目的过去。 桃之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黄姨,想要把她拉回现实,可她却执拗地留在那个站在江边的女儿身边,苦苦哀劝那个根本听不见母亲呼唤的女儿,瘦小的身躯最后终身一跃,连对世界最后一声再见也没有说。 黄姨在抽噎中循着过去的路再走一遍: “我在江边站了很久很久,最后因为怕死又回到家里,那时的丈夫冷漠地看着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责怪我没有做晚饭,他说女儿会死就是因为我不顾家,我整天只想弄自己的生意,可是女儿也是他的,可他也从来不关心,女儿死了以后他竟然还说这就是她的命。” 桃之哭着挤出一句咬牙切齿的话: “他真是个混蛋。” 黄姨缓缓地闭上眼,凄然地笑了一下: “他不敢追究那个坏人,因为那个人是他的发小,他说人已经死了,就算追究到底人也回不来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这话多讽刺啊,他就是个只为自己而活的人,女儿死了他也没有流下几滴眼泪。” 桃之轻轻拍着黄姨的后背,以示安慰,以示自己还在听,以示她能理解她的痛苦。 灰白的灯光照在黄姨发青的脸上,嘴唇颤抖地翕动: “那时我陷在女儿的死亡里无法自拔,丈夫对我越来越不满,生意也不做,家务也不理,整日只知道哭和睡觉。他忍无可忍,和我提了离婚。后来,我得知他马上又结婚了,娶了一个比他年轻八岁的女人,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他提离婚,其实蓄谋已久,难怪女儿死了,他一点也不伤心……” 不知何时,眼泪已经干了,黄姨也越来越平静: “很快,我从女儿自杀的阴影中过渡到婚姻失败的噩梦中,我开始自责,从女儿的死亡到丈夫的离开,都是我的过错造成的,我不关心女儿,不关心丈夫,导致他们都离开了我。我哭得更伤心了,只有喝酒会让我好过一点,喝的越多我越能摆脱现实,家中的空瓶子越来越多,我整日蓬头垢面出现在小卖部,只要喝下酒,醉醺醺的时候,过往的生活就会鲜明地回到我的脑海里。女儿笑着扑到我的怀抱里,丈夫伸手把我们母女俩揽进温暖的怀里。” 黄姨微笑了一下,为回忆中的回忆而微笑。 “我又想到了死,我再次站在江边,下定了决心,可是,我的身体不听我的话,一看到巨浪掀起,一听到浪花拍打的声音,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直退回到家里,怎么回的家里,我甚至都记不清了。后来,我忽然想通了,我不能死,那两次我试图自杀都没有成功,也许是我女儿在冥冥之中阻拦我呢?其实这都是借口,我只是贪生怕死而已。当我认清这个事实以后,我更觉得对不起我女儿了,我不配做她的妈妈。” 桃之摇了摇头,小声地说: “不是的,你是个好妈妈。正因为你是个好妈妈,你才会一遍一遍地陷自己于痛不欲生。” 黄姨微微点头: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 桃之再次摇头: “这是人生经历,回首已然身是客。” 黄姨微笑: “是啊,过去像是做了一场梦。我这辈子啊,苦过甜过,写到书里面,那就是血泪史。” 桃之也笑了起来: “是啊,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可以写出一本厚厚的书。” 黄姨点头: “这书啊,永远写不完。再后来,我振作起来,决心替我女儿报了仇再死。我开着车在坏人家门口守了好几天,有一天下午,他终于出来了,我脚踩油门冲过了过去。” 黄姨突然笑起来,笑得有些快意: “那个坏人,他真是命大,轮子滚过去人却没有死,只是断了两条腿,我还想再碾回去,路边冲出许多人拦住了我,我不想伤害无辜的人,于是作罢了。” “后来,那个坏人怎么样了?” 桃之关切地询问后续。 黄姨心情似乎松快了了一些,音量也高了几分贝: “他呀,得了自己的报应。命救回来了,但是后半生都要坐在轮椅上度过,排出屎尿要靠着尿袋和屎袋,活得生不如死,当时判决的时候我听到这个消息,心情不知道有多畅快,法官还批评我,说我态度嚣张不知悔改。” 桃之忍不住笑了。黄姨继续说: “后来,我出狱后,听说了他因为接受不了自己没了腿,整日酗酒,没过几年,因为喝太多酒,酒精中毒,自己推着轮椅稀里糊涂掉进了池塘里,过了一天一夜才被发现,那时我就想,老天还算公平,一报还一报。” 桃之默默地倾听,黄姨倒豆子一样,把多年来的憋闷一口气都倾倒出来。 “本来出狱之前,我还意志消沉,觉得坐过牢,以后出来什么也做不了,人生完蛋了。可是当我得知坏人得了这样的下场之后,所有憋屈烟消云散,甚至高兴得一连好几天都在睡梦中笑醒。从那以后,我决心要好好过我的人生,我要替我女儿也活出一份属于她的人生,虽然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我不再觉得亏欠她了。” 黄姨说完后,两个人都坐在那里一直沉默着。 第236章 旧友重逢 空气仿佛凝重了,桃之和黄姨都呆呆地消化这刚刚的情绪。两人像是都生了一场大病正在治愈的过程中。 这时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响亮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这该死的沉默: “你好,我想找个钟点阿姨去我家里打扫卫生。” 刚进门的年轻男人,以犹疑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她们,似乎察觉到了屋内奇怪的氛围,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尴尬,一时想要扭头走人。 好在黄姨迅速收敛所有情绪,站起身,热情地上前迎接。 “你好,我们店有三十多位专业的阿姨,个个都非常专业、细致,而且我们也服务过很多客户,得到了许多好评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一定给您提供满意的服务。” 黄姨努力睁着那双微肿着的眼睛,脸上堆着笑,所有悲伤抛诸脑后。 黄姨又冷静又专业的措辞留住了这位年轻的男人,他一下子也不好意思说要走了。桃之忍不住暗自佩服黄姨切换状态的能力如此娴熟。 见他们交谈得正热烈,桃之一个人安静地走出门。刚走到路边花圃,努力地吸着鼻子去闻那些盛开的不知名的花朵的香味,思绪还沉浸黄姨过去的人生呢,耳朵里就接收到了黄姨那大大咧咧的喊叫声,她下意识地扭过头,便看到黄姨招着手对她说: “桃之,先别走。刚好你还在,我跟你说说刚刚来的这个客人,你明天过去给他做一下家里的卫生吧。” 桃之微微蹙眉,她想起明天和燕霞约好了要见面的,刚刚只顾和黄姨发泄情绪,忘记和她请假。 桃之一脸歉然: “黄姨,能不能问问客人,明天晚一点去行吗?我得请半天假,明天要去见一个……老朋友。” 桃之的声音越来越小,黄姨却很通情达理,爽快地点头说: “没关系,你先去见朋友,我和这个客人说一声,他愿意等,就你去,不愿意等,我安排别的阿姨吧。” 桃之松了一口气,赶紧谢过黄姨,然后离开了舒馨之家,回到出租房里。 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翻来覆去地想着明天见了燕霞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表现?想来想去,最后叮嘱自己千万不能在燕霞面前表现出颓废的样子。 第二天上午,桃之先是乘坐公交车,接着转乘地铁,一出地铁口就到了千马城广场。这里有些变样了,人不像过去那么多,星巴克的位置倒是没变,只是里面的装修与过去有了区别,座椅换成了皮质的沙发。燕霞还没到,她刚刚发信息说会迟到十分钟左右。 店内的吧台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用抹布擦着桌面。桃之站在吧台前,小心谨慎地问道: “我能不能先在这里坐一会,我朋友马上到了,等她到了我再来点一些吃的,可以吗?” 女孩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当然可以,你随便坐吧。” 由于工作日的原因,附近写字楼里的职员们还在上班,所以此时店内没有其他客人,桃之慢慢走到靠窗的角落里坐下,然后凝神望着外面,这个位置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在外面走来走去的人。 没过多久,燕霞推门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幼小的孩子。桃之一眼就认出她了,又或者说这段时间里只有她走了进来,那她必定就是燕霞。 桃之拘谨地站起身,脸顿时有些发僵,想要挤出笑容来,却只能用力扯着嘴角。 燕霞一转身,也看到了桃之,脸上堆满笑容,她怀里的孩子也扭过头来看桃之,张着嘴呀呀地说着什么。 桃之伸直了手往对面的沙发上做了个请的动作,极其不自然。 燕霞大大方方地就势落座。 “这孩子一直闹腾,所以我才耽误了一会儿。” 燕霞的语气格外熟稔与自然,好像她和桃之才隔了一个星期没有见面而言。桃之讪笑了一下,目光落在孩子的脸上,粉嫩的小脸上安了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好奇地望来望去。 “这是我女儿,叫欣欣。” 桃之握紧的双拳紧紧地贴在膝盖上,胸中涌动着奇怪的情绪。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欣欣很可爱。” 燕霞幸福地笑了: “别看她才这么一点大,可难带了。” 桃之嗫嗫嚅嚅地说: “孩子都这样。” 燕霞算起来也才二十二岁左右,竟已经生出一个孩子了。她在想,这个孩子是贺光明的吗?燕霞如今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呢? 燕霞仿佛知道桃之想问什么,自己主动说起: “孩子是我和老贺生的。” 桃之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点头附和: “欣欣更像你,长得很漂亮。” 欣欣似乎听懂了桃之在夸她,突然咧嘴笑起来,桃之也忍俊不禁地笑了,继而又想到彼此落座了好一会,桌上还空着,什么吃的都没有。 “你想喝什么,我去吧台点单,今天无论如何该我请客。” 燕霞愣了一下,微笑说: “是我约你出来的,应该我来请。” 桃之固执地摇头: “你要是不让我请,我现在就走。” 燕霞咬着下唇,无奈地答应了: “那好吧,不过下次就得我请了。今天我就喝一杯茶吧,你随便帮我点一杯茶。” 桃之没想到燕霞会提出下一次,她心里默默地回答:不会有下一次了。 桃之为自己点了一杯咖啡,给欣欣点了一块小蛋糕,给燕霞点了一杯热红茶。合计快一百块钱,她咬咬牙从钱包里掏出今天出门特意去取的一百块现金,想到取钱的时候还犹豫取五十还是一百,现在庆幸幸好当时取了一百,否则这下站在这里付不出钱才要命呢。 前台女孩给她找了零钱,桃之一边数一边回到座位上。燕霞把欣欣抱到另一张沙发上坐着,然后温柔地对欣欣说: “妈妈和桃之阿姨说一会话,你乖乖地坐在这里玩好不好?” 欣欣眨着大眼睛认真地点点头,然后自顾自地趴到窗户那里去看外面的世界。 “欣欣真乖,阿姨给你点了一块小蛋糕哦。” 欣欣大方响亮地应了一声: “谢谢阿姨!” 桃之忍不住笑了,孩子总是有强大的治愈大人的能力。 第237章 时光沉落 桃之默默地感慨,燕霞微微摇头,没好气地说: “你别看她现在乖乖的样子,在家里就是个混世大魔王,住家保姆阿姨都被她弄哭过好几回……” 燕霞突然停止了话头,看了一眼桃之,眼神带有略微的抱歉,因为她知道桃之现在就在做家政阿姨。 桃之反倒很坦然: “我也在做阿姨,钟点工、开荒、打扫做饭这些我都会。” 这时,服务员把咖啡、红茶和蛋糕送上来,燕霞掩饰尴尬似的胡乱地摆着面前的红茶杯喝蛋糕。 欣欣看见蛋糕来了,欢呼雀跃地叫: “好吃的蛋糕!” 燕霞连忙把蛋糕移到欣欣面前,学着欣欣的语气说: “这是桃之阿姨专门给你点的小蛋糕,我们谢谢阿姨好不好?” 欣欣扭头对桃之奶声奶气地答谢,桃之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 “不用客气,谢谢欣欣喜欢这个蛋糕。” 燕霞见桃之丝毫不介意家政职业这茬,表情立刻放松了,转而对桃之说: “你很厉害啊,原来在海港城大酒店的时候,老贺和筕姐就总夸你,夸你勤奋、踏实……” “可我还是走了歪路,对不起你。” 桃之轻轻地打断了燕霞的话,垂着眼眸望着还在冒泡的咖啡,她不想再想起过去的事。 降到冰点语气让燕霞的表情凝滞了一下,她没想到桃之还在为过去耿耿于怀。她尴尬地笑了一下试图缓和忽然凝滞的氛围。 “你没有对不起我的,都过去了。不管怎样,你现在靠着自己的双手吃饭也挺好,家政人才是大城市未来的稀缺,越来越多的家庭很需要这类人帮助自己打理家中事务的。” 桃之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要在这个话题上深聊下去的意思,反客为主地问起: “你和贺总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燕霞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早就搬离那里了,而且我和老贺也分手了。” 桃之听到他们分手了,有些讶异: “为什么?” 都有孩子了,怎么就分开了?而且贺光明那么爱燕霞,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 “他说我对他很冷漠。” 燕霞面无表情地吹着手中的热茶,轻轻地抿了一口,语气淡漠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桃之明白话里的意思,燕霞根本不爱贺光明,日久年深之后,贺光明察觉出来了。 “我对他说了实话,我不爱他,他很崩溃。” 桃之悄悄地吞了一下口水,思绪忽然回到过去,回到那天燕霞突然吻她,她仓皇逃离的清晨,那张朦胧的易碎的脸渐渐后退直到变成了诡异的梦境,恍惚间,桃之有些分不清那天究竟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因为此刻燕霞坐在她对面,整个人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距离感。 燕霞继续说: “老贺无法接受我的态度,他说只要一想到我和他在一起的这几年,我都是皮笑肉不笑,灵魂与他背道而驰,而他却是一直蒙在鼓里的傻子,他就感到痛苦万分。” \"你不爱他却和他在一起生活,他一直以为你们同心同德却没想到是同床异梦,他会伤心也是人之常情。\" 桃之难得地多说了一些话,这些话她自认为公道,就燕霞这么面和心不和地对待贺光明这么多年,对贺光明来说是不公平的。他们之间的爱不对等,付出却得不到的那一方必定会是受伤的那一个。 燕霞却撇嘴,不以为然: “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要有爱吗?” 桃之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旁边的欣欣,此时她一口一口地吃着蛋糕,优雅文明。 “你不爱他为什么又会生出一个孩子来呢?” 桃之对燕霞的逻辑有些不得其解。燕霞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无所谓地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不爱的人在一起生了孩子,而且还能生好几个。我爸爸和我妈妈就是这样的,他们压根就不爱彼此。” 桃之哑然,无力反驳。 “当初,我会和老贺在一起,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他给我钱花对我好,我就跟他了,况且我也是一个比较随波逐流的人,他要是愿意这么过下去,我也不会提出分开的。可我很清楚我不爱他,总在想要是他不是男人就好了,每次他求欢,我会觉得我只是在服务他,把他服务好了,我就可以拥有我想要的生活。” 燕霞的语气格外淡然且现实,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桃之对此却感到很迷茫:人可以献出自己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吗?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女人的贞洁是最宝贵的,放牛妹多年来喋喋不休地翻出她妈妈的旧账来鞭打她,要她做一个守妇道的、循规蹈矩的女人,做别人的小老婆、二奶等等都是为人所不齿的,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如今看到燕霞走捷径过着比她好百倍的生活,她却觉得一个女人怎么过这一生,怎么选择未必要按照老路子走。 桃之内心的动摇如蚍蜉撼树,她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现状。 “不过生下欣欣,我一点也不后悔,反倒觉得这是老天眷顾我。这孩子,虽然总是让我喜让我忧的,可是她的确给我带来了幸福。所以,我也很感谢老贺,感谢他把孩子留给了我。” 燕霞的目光一直都落在欣欣身上,爱意渐浓,只有和桃之说话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挪开。 桃之从她身上看到了与过去的那个她所不同的东西,她身上多了一份成熟,多了一份睿智,美丽的容颜未变,几分母性的光辉让她整个人温柔得像一汪清水。岁月真神奇,在一个人身上一点一点地雕刻出真正的样子。桃之觉得自己没有得到时光的眷顾,因为她的面目被生活折磨得变形了。 “那你和老贺分开以后,靠什么生活呢?” 桃之看到燕霞这一身打扮格外光鲜亮丽,看起来日子依然过得很滋润,她根本没有经济上的烦恼,果然,燕霞说: “老贺是个好人,虽然分开时不太愉快,可他还是尽到了自己的所有责任,给孩子买了基金,给我们母女俩留足了保障,保障我们未来衣食无忧。” 桃之点点头,心想贺光明真是个好男人,很可惜燕霞不知道珍惜。 第238章 我的伴侣是个女人 转眼间,欣欣已经吃完整个蛋糕,举着小勺子挥舞着对燕霞邀功: “妈咪,我全部吃光光了。” 燕霞亲了亲欣欣的小脸蛋,用尖尖的声音对她说: “你好棒哦!” 欣欣放下勺子,注意力被桌上的餐牌吸引,自顾自地玩起来。 桃之手托着下巴,看看欣欣又看看燕霞,小声地问: “那你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吃得消吗?” 燕霞微微摇头,羞涩地笑: “其实,我现在并不是一个人,我有一个很相爱的伴侣……” 燕霞还未说完,就咬着下唇只顾笑,脸颊浮现微微的红晕。 桃之微张嘴巴,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样啊?那你现在的爱人对你们一定很好吧?” 欣欣玩累了卡牌,忽然扑到燕霞身上,奶声奶气地说: “妈咪,回家找妈咪。” 燕霞抱起欣欣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拿起桌上那边白开水,轻声哄道: “妈咪和阿姨还没说完话呢,你乖乖的喝水好不好?喝完我们就可以回家啦!” 欣欣皱眉,看了一眼白开水,委屈巴巴的样子: “我不要喝,我要回家找妈咪。” 桃之听得一头雾水,以为欣欣闹脾气,于是也加入哄孩子的队伍,做起鬼脸逗欣欣: “乖,妈咪就在这里呀,为什么还要回家找妈咪呢?” 燕霞突然笑出声来: “我还没跟你说清楚呢,我的伴侣是个女人。” 桃之停下做鬼脸的动作,这下嘴巴张得更大了,她完全没想到燕霞现在,竟然勇敢地做了自己。 “很意外吗?” 燕霞还是笑,笑桃之这么大的反应。 桃之为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掩饰自己的震惊,于是端起已经凉了的咖啡大口地喝了一口,因为太过着急而呛个不停。 燕霞递过来一张面巾纸,温柔地说: “至于嘛,你早就知道的。” 桃之缓解过来之后,顾左右而言他: “这咖啡太苦。” 因为苦才被呛到,真是苍白无力的理由。 燕霞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的伴侣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对欣欣也做到了视如己出。” 桃之不得不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在一起的?” 她不想八卦,只是为了表达自己对燕霞还有几分关心。如今的她没有任何朋友,而且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很享受坐在这里,与人推心置腹地谈天说地,难得地放松。在这种环境下,她竟产生了一种错觉,过去三年多的牢狱生活似乎从未有过,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着一份正经工作或者按部就班地已经结婚生子做着家庭主妇,今天是难得抽空出来和朋友见面聊天。 桃之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需要朋友的,“需要朋友”这一点,让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可怜的人。 欣欣又在玩卡牌,燕霞看她不在闹,于是转脸看着桃之继续说: “我的伴侣是一位儿童医生,欣欣生病的时候,老贺带我们去了一家高级儿童医院,她就在那里上班,欣欣生病就是她接诊,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很普通的场景。” 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燕霞不自觉地面带幸福的笑容。桃之竟有些艳羡,羡慕她还能有幸福的感觉。 “那你和贺总还没分开的时候,你和她就……” 这真是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桃之意识到说下去会失礼,不由得止住了话头。 燕霞摇了摇头: “那时候彼此留下了很好印象,她对欣欣特别上心,那些注意事项总是和我交待得特别细致,和她说话的时候,我莫名的觉得很开心,不过那时候我们没有越界,当成普通朋友在相处。” 陷入回忆之中的燕霞,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光芒,桃之竟看得有些呆了。 燕霞继续说: “后来,老贺总和我争吵,说我不关心他,不爱他。我承认了,他接受不了,选择和我分手。刚分手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很不好,还生了一场病,她知道以后,送药过来,安慰我,做饭给我吃,慢慢地我们走得越来越近,自然而然地,就生活在一起了。” 桃之的视线落在天真烂漫的欣欣身上,心里忍不住感叹:这孩子,从此就缺少父爱了。 可是接下来燕霞的话打消了桃之那多余的感叹: “老贺是个成熟的男人,我是我,欣欣是欣欣,欣欣还是他的女儿,每周他都会抽时间来陪欣欣,欣欣不缺少爱,有两个妈妈的爱,还有一个爸爸的爱。” 欣欣听到燕霞提到了爸爸,眼睛亮晶晶地眨巴,奶呼呼地说: “爸比,去游乐园。” 燕霞微笑着解释说: “上周老贺刚带她去游乐园,可开心了。” 桃之的目光渐渐有些涣散,心中暗暗地羡慕欣欣,无怪乎这孩子性情烂漫,正因为有这么多人爱她。桃之也在想,如果她能拥有欣欣这样的人生该有多好,她的爸爸和妈妈都各自再婚了,可她没有两个爸爸和两个妈妈来爱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如此残酷。想来也是好笑,她一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竟然在嫉妒一个才两岁孩子,心胸真是狭隘和丑陋。 一语不发的桃之,静静地坐在那里,燕霞这时才发现她比过去沧桑了许多,眼睛无神,整个人像一潭死水,石头扔进去也不会有一朵水花回应的。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呢?” 桃之垂下眼眸,挤出笑容: “就那样,每天都是一样的,早起,做操,吃饭,做工。” 燕霞点头,眼睛里流露出同情,桃之避开了她的目光,竭力忽略被同情的刺痛。 “你有想过换工作吗?做家政还是比较累的。” 桃之吸了一口气,佯作轻松的样子: “暂时没想过,做家政挺好的,工资一天一结,很适合我。” 燕霞想到什么似的,抓起放在一边的小包,快速地翻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一张银行卡片,放在桌上,然后推到桃之面前: “我没有别的意思,这卡你先收下,里面钱不多,我知道你现在想靠自己自食其力,要是工资够用,这卡就先留着,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燕霞的表情格外真挚。 第239章 前尘往事 面对燕霞那极度真挚的样子,桃之几乎是瞬间下意识地把那张银行卡推了回去,诚惶诚恐地说: “我自己有钱,你的钱我不能收。” 燕霞坚持要桃之收下,手指紧紧按住银行卡再次推到桃之面前,一脸不容拒绝的严肃: “我希望你收下,这样我才会心安一点。” 桃之心里却想:你根本不欠我,为何要做个糊涂的善良人。语气越来越无奈: “我真的不能收,如果我收下了,那就是在践踏我的自尊心。” 她说得相当严重,燕霞呆滞了一下: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桃之身体前倾着,把卡塞回燕霞手里: “我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想帮我,就什么也不要做。” 燕霞选择尊重桃之,无可奈何地把银行卡收起来了。接着她又说: “桃之,要不你还是换一份工作吧,做家政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工作的事情我可以去找老贺,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会帮忙的。” 桃之极力摇头,表情认真地说: “你真的想帮我的话,就什么也不要做。” 桃之如此坚持,燕霞也只好作罢,但仍有些不甘心: “那你如果遇到什么难事、解决不了的事一定要来找我,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定会帮你,但是你一定要来找我,好吗?” 桃之感动地点头说: “好。” 她抬起头随意地看了一眼店内的时钟,时间很快,快要到中午了,她该回舒馨之家了。今天一大早黄姨给她打来电话说,客人约的上门打扫时间是下午三点钟,她还得先回舒馨之家抄下客人留下的地址和打扫的注意事项,再做下稍事准备。 燕霞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歪着头正想着什么。 “燕霞……” 桃之犹豫地开口,想要结束今天的见面,燕霞却突然打断她: “你出来以后,有去看过章博吗?” 脸色微变的桃之,咬着嘴唇摇头。 “他被抓以后,他母亲来找过我。” 桃之发出一声疑问,燕霞继续说: “请求我为他出具一份谅解书。” 桃之目光又涣散起来,视线无处安放。 “后来呢?” 她问得很机械,浑身长出刺一般,不断作痒。 “我没有答应她,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的地址,在我家门口跪了两天,说我如果坚持不肯出具谅解书的话,她的儿子这辈子就完了。” 桃之沉默了。 “章博最后判了十二年。” 燕霞盯着桃之看,期待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东西来,可那张微黑且泛着油光的脸,什么表情都没有。 桃之冷漠得像一棵树,树是不会有心情的。燕霞叹了一口气,胳膊肘放在桌上,撑着她那颗小小的头颅。 “他妈妈在法庭上大声哭喊,说她的儿子没有青春了。” 桃之垂下头,竭力掩盖汹涌的呕吐感,耳朵里轰鸣起尖锐的白噪音。燕霞没有察觉到桃之的异常,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应该给他出一份谅解书,这样他就不会被判那么重。” 桃之快速摇头: “你没有做错,他罪有应得,我和他都是罪有应得,我们都亏欠你。害你受了那么大的苦。” 燕霞摇了摇头: “章博才是罪魁祸首,我知道你受他的胁迫,不得已才那么做的,我没有怨恨你,一直都没有。” 桃之低下头,小声地说: “谢谢你。” “你要注意章博的妈妈,她也许会像我一样,疯狂的要找到你。” 桃之抬起头,表情略微震惊。 “她来求我出具谅解书那次,她问过我你的情况。” 桃之吞着口水,呆呆地望着燕霞。 “她一直说是你害了她儿子,她儿子不是那种人。” 燕霞努力回忆那天章妈妈说过的话。欣欣玩累了,扑到燕霞身上,撒起娇: “妈咪,饿肚肚。” 欣欣饿了,燕霞赶忙说: “我们去吃饭吧。” 桃之站起身,拘谨地摆摆手说: “我等会要去客人家里打扫,时间是定好的。” 燕霞抱起欣欣,扭头对桃之说: “那也得先吃午饭呀。” 桃之连连摆手拒绝: “时间上来不及,干这行最注重时间观念,迟到了客人会不高兴的。” 燕霞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对跟上来的桃之说: “那我送你回去吧。” 桃之再度拒绝: “你赶紧带欣欣吃饭,小孩子不能饿,我自己回去。” 燕霞知道桃之决定好的事,旁人很难改变,于是不再坚持。分别时,燕霞诚恳地对桃之说: “我们还是朋友,有时间多见面,你不能总是拒绝我。” 桃之不吭声,和燕霞打交道她有心理压力,因为过往的事,她负重难行。 燕霞却说: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都不愿意计较了,你为什么还放不下呢?” 桃之只好点头: “好,我会放下的。” “那我约你见面的时候,你会来吗?” 桃之下定决心般深呼一口气说: “一定来。” 燕霞满意了,抱着欣欣站在原地看桃之离开。 桃之回到舒馨之家的时候,黄姨正在店里吃午饭,她看到桃之回来,便问: “午饭吃了吗?” 桃之撒谎说自己吃过了,然后走到风扇前吹风。实际上,此刻她肚里空空,饥肠辘辘。以往她每天早上会做好饭菜用铝制饭盒装着,随身带着,在顾客家里干活,到点了,就把自己的饭盒拿出来吃了。 有些顾客很热情,会邀请她一起用餐,但她一直遵守规矩,绝不在顾客家里吃饭。顾客看她勤恳、老实,从不占便宜,干活也利索,又快又干净,都很愿意继续用她。 才三个月而已,燕霞便成了舒馨之家的活招牌,她忙得脚不沾地,早出晚归的,带出来的饭盒吃完一餐,下一餐赶不回去做就一直饿着,有时到了深夜她回到家,只能啃前一天留下的硬馒头。 今天在星巴克的一把奢侈的消费让她铁了心接下来好几天都要多省一省,能走路就走路,坐公交一往一返的也要几块钱,买最便宜的菜,水果是从来不买的,实在想吃就买最便宜的西红柿啃,严格来说,西红柿甚至算不上是水果。不管怎么样,她觉得现在的日子比监狱里要好很多。 第240章 他是作家 桃之背着工具到了一处老小区,循着纸条问过门口的保安后,她找到了自己要服务的那一家。 赶在三点之前,桃之敲响了门。 开门的人是昨天来过店里的那个男人,他微微一笑,做了一个往里面迎的姿势。 桃之脱了鞋,穿上鞋套,用客套的口吻说: “李先生,有什么要求您尽管说,我会按照您的要求来操作的。” 李先生年纪不大,深眉阔目的看起来有些书生气,桃之一个人面对他的时候,有些局促不安。 李先生温和地笑了一下说: “你不用这么客气,我没什么要求,打扫干净就行。” 他转身慢慢地走着,一边给桃之介绍房子的布局和需要打扫的地方,桃之频频点头,心里想着这活倒是不重,两个小时左右可弄完。 “这个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就是乱了点,劳你费心。” 桃之面带微笑地应承。 “我在书房里工作,你有什么事可以敲门找我。” 桃之点点头,李先生也点点头然后径直走进书房,关门之前说了一声“辛苦你了”之后,便留下桃之一个人。 桃之这才觉得自在了一些,于是环顾起周围,房子是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格局,按照李先生的要求,除了书房之外,其他地方打扫整理干净即可。 套上手套之后,桃之投入地开始忙活,现在她做这些又熟练又快速,遵照着流程从桌面整理到擦洗地面。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忙得热汗淋漓的桃之不知道停下来休息,一口作气,里里外外收拾得窗明几净。 窗台上摆的几盆花,枯叶凌乱,看来李先生日常是个忙人,无暇顾及生活上的小节。 桃之顺手把这些花都整理干净,顺便浇了水,喝过水的花草舒舒服服地舒展了枝叶,桃之满意地笑了。她抬起头,看到太阳高悬在西空,热浪不减分毫地铺天盖地,窗外大片的房屋建筑,路面上行走着人和汽车,都在热火中煎熬。 桃之忍不住感叹,她要努力多久才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方。 一阵热风吹来,桃之感到一阵不适,喉咙里冒着酸水,怎么也压不下去。她打算起身,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在下意识中抓住了被晒热的栏杆,冷汗如雨瞬间湿透全身。 她大口地喘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意识。 抬手擦汗时,屋内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桃之在慌乱之间站稳身子,手里抓着抹布进到屋子里来。 李先生从书房里出来了,他诧异地环顾四周,咂舌道: “你把房子洗过一遍啦?” 桃之发窘地站着,以为对方不满,嗫嚅地道歉: “对不起,我……” 李先生摇头说: “你对不起什么?真想不到你年纪不大,干活倒是很厉害,以前我也请过钟点工,她们做的可比你马虎多了。” 桃之松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李先生的视线停留在她的笑容上,不自觉地恍惚了一阵,然后开口问不相干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呀?” 桃之抓不停地绞着抹布,表情有些无措: “江桃之。” 李先生抬起下巴轻轻念了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然后微笑: “这名字真好听,江桃之,桃之。” 说到“桃之”时,他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桃之瞬间脸红耳热,不知如何自处。 “我叫李昱文,我们年龄应该相仿,你可以叫我阿文。” 桃之晕乎乎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李昱文笑了笑: “以后我家里的打扫工作都找你来,我指定你来。” 桃之竭力压着肚子里一阵阵涌上来的冷气,不停地鞠躬道谢,李昱文慌忙上前拦住桃之: “我说啦,你和我年龄相近,不用对我这么客气的,以后,我叫你桃之,可以吗?” 桃之说不出话,只能仓皇地点头,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声音也越来越虚弱: “李先生,我的工作做完了,你检查一下。” 李昱文又扭头看向周围,心满意足地微笑: “不用检查,还有啊,你别再跟我客气了,叫我阿文就好,我是一个作家,靠写小说过活。” 桃之听到他是个作家,由衷地夸赞: “作家啊,那你一定是一个很厉害的作家哦。” 李昱文听到这话,异常高兴,嘴里却谦虚地说: “没有啦,写小说和在工地里搬砖没有区别,都是干活挣钱吃饭。” 桃之摇摇头,气息越来越弱: “那不一样,靠脑力吃饭和靠劳力吃饭完全不一样,你是有社会地位的人。” 整个人陷入黯然中的桃之,还在想着像她这样的人,是社会的边角料,是脚底下的鞋套。 李昱文不好意思地挠头: “你错了,我们都是社会主义的劳动者……” 桃之什么话也听不见了,她站在李昱文面前翻了个白眼,迅速地倒在被太阳晒过的微微发烫的木地板上,发出很重的声响。 李昱文慌乱地蹲下来,拍打着桃之的脸,大声呼喊: “桃之,你怎么了?” 不一会,桃之悠悠转醒来,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焦急的脸孔和高高的天花板。 李昱文半抱着她: “我送你去医院!” 桃之虚弱地摇头: “不去,我不去。” 去医院多贵啊,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医院太贵了,她不能去。 “那怎么行,你晕倒了。” 李昱文乱了方寸,语气也不自觉地高亢。 桃之再次摇头,哀求地问: “有吃的吗?” 李昱文抱起她,放到沙发上,转身回厨房翻出一些面包拿了来: “只找到面包。” 桃之抓起面包,一口一口地吃,渐渐恢复精神以后,她感到很抱歉,一直对李昱文说: “真对不起,麻烦你了。” 李昱文坚持要带她去医院看看,桃之说自己是饿的,一天没吃饭。 “为什么?” 李昱文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不吃饭?” 桃之窘迫地笑了一下: “今天见朋友去了,没时间做好饭,以前我都会带便当的。” 李昱文皱着眉头问: “你很困难吗?没做饭可以在外面的饭馆吃饭,或者可以告诉我,我可以请你吃饭的。” 桃之闭目缓缓神,一言不发。 第241章 晕倒 听到李昱文叹了一口气,桃之感到无地自容,小声地说: “我没来得及,怕迟到。”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竟然快六点了,她连忙起身收拾自己带来的工具,准备离开。 李昱文也帮忙收拾,收拾完桃之匆忙往外走,一边说: “我得走了,李先生。” 李昱文追上来拉住她的胳膊: “你先别走,这会到饭点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桃之摇了摇头,表情焦急地说: “下一家约好了七点的,我得去坐公交了。” 李昱文瞪大眼睛: “你一天没吃饭了,刚刚吃个小面包怎么行,再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论如何你跟我一起去吃饭。” 桃之竭力挣脱李昱文的手,苦苦哀求: “不行,我得去下一家,约好的。” 李昱文坚持不放手,他的另一只手从裤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这就给你们店里打电话,让他们重新安排人。” 推搡之间,桃之再次晕眩,腿脚乱晃。李昱文这边电话刚打通,眼疾手快地扶住要倒下的桃之,他快速地和电话那头的黄姨解释了桃之现在的情况。 电话挂断后,他连忙扶着桃之坐回沙发上。 “你看,又晕了吧!” 他手忙脚乱地调了一杯蜂蜜水来,递给桃之: “别着急,黄姨说了她会安排人去下一家。” 桃之喝下蜂蜜水,感觉身体舒服了一些。 “谢谢你。” 声音脆弱得像将要断开的风筝线。李昱文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温柔地看着桃之: “觉得好点了吗?” 桃之点点头,嘴唇虽然还是很苍白,但她觉得自己好了许多。 “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去医院看看。” 桃之咬着嘴唇愣愣地看着李昱文: “我没事,不用去医院。” 李昱文不容分手,拉起她的胳膊,走出门: “你听我的,先吃饭,再去医院做个检查,保险点。” 一直到坐在饭馆里的时候,桃之才有些清醒,李昱文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为什么还要请她吃饭,不过她太饿了,菜上来的时候,她没空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踏踏实实毫不客气地吃着饭。 李昱文还叫了一瓶椰奶,看着桃之吃得很香,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徒手打开椰奶后,他递到桃之面前,轻声叮嘱: “别急,慢慢吃,觉得渴的话,喝点椰奶。” 桃之把食物塞满嘴巴,腮帮子鼓鼓的,看到李昱文递饮料过来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狂放,一下子懊恼起来,怎么吃着吃着就忘我了呢,她停止往嘴里送食物,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她含含糊糊地说: “对不起啊,让你见笑了。” 李昱文摆摆手,笑眯眯地说: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有人说过你吃东西很香吗?” 桃之微微扬起下巴想了一下: “有,可能是因为我吃东西的时候不顾形象吧。” 她是个贪吃的人,小时候吃到好吃的东西的机会不多,所以她对所有好吃的东西会产生巨大的贪欲。 有时她也会反省自己,过去放牛妹说她像个饿死鬼一样,吃东西总是风卷残云是不好的,显得没有教养。可她没办法改变自己的本能,这种不体面的本能镌刻着她从困苦生活中走来的影子。 这种影子她引以为耻,可在李昱文眼里是可爱的,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桃之觉得半饱的时候才打起精神注意别的事,她发现李昱文没怎么动筷子,于是不好意思起来: “你怎么不吃呢?” 李昱文眨着那双含笑的眼睛说: “你不用管我,你吃!这些菜够吗?不够再点!” 桃之立马摇头说够了够了。 李昱文又说: “不用和我客气哦,一定要吃得饱饱的。” 交谈之间,李昱文知道桃之的老家,知道了她的年龄,也大约知道她为何独自一个人在深河市打工。他也告诉了桃之一些自己的信息,他是深河市本地人,来自普通的家庭,是个独生子,父母分别在国企和政府部门上班,他现在住的房子是他靠写小说赚的钱买的。 桃之放下筷子,不由得感叹: “你真幸福。” 李昱文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普通、很平凡,很平淡,甚至很无趣。他没想到桃之会说出“幸福”这个字眼,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真的幸福吗? “这个世界,很多人像我一样,迷茫,不安,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怎么就幸福了。” 李昱文不以为然,桃之却摇头: “你见过泥巴房子吗?你见过没有电灯的农村吗?” 李昱文愣了一下,桃之继续说: “我小时候,家里没有电视、冰箱、洗衣机、连电灯都没有。” 李昱文尴尬地笑了一下: “的确,地区发展不平衡,我从小在城市里生活,却是不太了解农村是什么样子的。” 桃之低垂着头,声音微弱下去: “我二十岁那一年,第一次吃汉堡包,李先生,你应该小时候就吃过吧?” 李昱文感到吃惊,但很快又失笑了: “我反而有点羡慕你。” 桃之撇了撇嘴: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来自落后的内陆,还是羡慕我吃过很多苦。可是真的有机会让你选,你一定不会选择我这样的命运。” 她伤感起来,充满波折的命运让她身心俱疲,也让她倒下又重新站起来。 李昱文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投降,桃之却笑了。 结束吃饭后,桃之坚持要掏钱给李昱文,李昱文拒绝了: “今天是两个钟,你做了将近三个钟,这多的一个钟就当做是你支付的餐费吧。” 桃之更不好意思了: “那怎么行?” 李昱文大大咧咧地说: “没什么不行,我挺希望能和你做个朋友的。” 桃之又脸红了: “谢谢你看得起我。” 李昱文温柔地说: “你不要自降身份,我们都是平等的人,职业无分贵贱,我觉得你和我都是一类人。” 桃之没有反驳,心中涌出一阵清凉的微风,扫去了夏天的燥热。 李昱文带桃之去了医院,抽血检查结果出来,她贫血,营养不良。 “身体是革命本钱,你得爱惜自己,有命才能挣更多的钱,你透支身体挣来的钱,得不偿失呀。” 李昱文拿着检测报告单的时候,痛心疾首,这个女孩,为什么总是让人不安心呢。 第242章 送她回家 回家这条路,桃之走了很多次,今天第一次有人陪她走。 刚开始,李昱文提出要送她回家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拒绝,她不能承受他的好意,更不想与他有过多的交集。 可李昱文完全不理会她的拒绝,依然自行其是,双手插着兜一径地跟在她身后,碎碎念道: “我真的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万一你又晕倒呢?这次倒在路上真的会遇到坏人的,深河市的街头很乱的,抢劫杀人的见过报纸的。” “我没事了,你别再跟着我!” 桃之固执地拒绝,独自继续往前走,甚至加快速度想要摆脱李昱文。 “我真的不放心你!” 李昱文紧紧地跟上来: “况且刚刚检查结果说你贫血,营养不良……” 李昱文越说越着急,不自觉地摊开手不停挥舞着。 桃之筋疲力竭地打断他: “我保证,我会好好吃饭的,我会保重身体的。你放过我吧,我真的很累了,我想回家睡觉。” 李昱文露出哀伤的表情: “我困扰到你了吗?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桃之恼怒地停下脚步,猛然转过身。 没来得及刹住李昱文,迎面抱住撞上来的桃之。这具小小的身体,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他也没有意料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呼吸瞬间凝滞。 “你放开我呀!” 桃之的声音很小很小,像是对周围的目光避之不及,她始终低垂着头,耳朵发烫。 后知后觉的李昱文闪电般松开双臂,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桃之的目光不知道该落到何处去,只能转身莫名其妙地继续往前走,喋喋不休地说: “求你了,别再跟着我了。我不想发脾气,因为你是个好人,而且你是我的客人,今天请我吃饭还带我看病,我很感激你。你做得够多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 说着说着,桃之意识到不对,扭头看向身后,发现李昱文没有跟上来,他站在原地,表情很是伤感。 桃之叹了一口气,于心不忍,又往李昱文的方向走回去。 李昱文看到瘦小的身躯背着大大的工具箱的桃之,一步一顿,吃力地走回来时,所有悲伤的情绪都烟消云散了,他像一只忘却了刚刚所有不快的小狗,开心地着奔向桃之。 桃之停住脚步,无可奈何地笑,及至李昱文喘着气在她面前定住脚步,自然地接过了她身上的工具箱,桃之本来想要拒绝,却被李昱文的眼神喝住。 李昱文说他是男人,男人和女人一起走在路上,怎么能看到女人手拎重物视而不见呢,他不是那种没有风度的男人。 桃之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吃饭时她没付钱,连刚刚被强行拉去做检查也是李昱文付的费用。桃之坚持要还钱,可李昱文却坚持不收。 “你很固执,当然我比你更固执。” 这是李昱文说的话,桃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李昱文笑了笑说: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的样子,就会想要照顾你。” 见桃之脸色僵住,他连忙解释: “虽然我没有兄弟姐妹,可是看到你会感觉像我的妹妹。” 桃之噗嗤地笑了: “可我在家里不是妹妹,我有一个弟弟,不过我以前上学的时候,羡慕过那些有哥哥的同学,她们的哥哥都很好。” 李昱文放慢脚步,抬头迎着热风深深呼了一口气: “哥哥?我也没试过当哥哥是什么感觉,不过如果我真的有一个妹妹的话,我会喜欢她的,我的成长严格来说,是有点孤单的。” 回到桃之的出租屋需要走一段很长很高的台阶,他们虽然并行地走着,可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桃之觉得这样就很舒服,这一刻她感觉到放松。 “我倒是希望我是一个独生女,这样我可以拥有爸爸妈妈所有的爱。” 桃之垂下眼眸,盯着地面从她的脚下一寸一寸地往后游走。 “没关系,人生很长,一定会出现那么一个人,把他全部的爱都给你的。” 桃之听到这些话,心像一块硬糖放在火上烤过之后,融化了。 台阶很长,他们走得很慢,风很温柔,他们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风声和几声蝉鸣。 到了台阶顶上,桃之指了指前方隔着一条马路城中村说: “我到了,就住在那里,你不用送我了。” 她伸出手,要拿回自己的工具箱,李昱文却拍了拍箱子说: “急什么,我请你吃饭了,你请我吃个冰糕不过分吧。” 他伸手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家灯火通明的商店,桃之挠着头,脸上露出抱歉的表情: “你在这等我,我这就去买。” 桃之像一只鸟儿,飞奔着穿过马路进了商店。 李昱文坐在台阶上望着下面灯火璀璨的世界,夜风习习,吹乱他额前的发。 桃之拿着两支冰糕跑回来,一屁股大大咧咧地坐在李昱文身边,把手中的冰糕递给他一支。 “我随便买的。” 李昱文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口,心旷神怡: “很好吃。” 桃之聊起以前在家乡赴圩时,没钱买冰糕,追着卖冰糕的自行车走了好几条街,就算挨着卖冰糕的人的白眼也要追,就为了闻闻冰糕的奶香味。 “你们城里人不会明白的,我们对这些吃的格外的渴望。” 李昱文歪着头看桃之的时候,神情越来越柔和。 “我也不算是正经的城里人,我小时候,深河市也是一个渔村而已。” 桃之指着台阶下方密密麻麻如星点的灯火: “过去的小渔村,如今变成了豪华大都市。” 李昱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微笑着: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 桃之一口气吃完冰糕,站起身,拍拍屁股,扭头对李昱文说: “我就不送你啦!” 李昱文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另一只手上举着还没吃完的冰糕,他挥舞着戴手表的手腕说: “还早呢,还一会儿夜景啊。” 桃之揉了揉眼睛说: “可是我真的困了。” 李昱文拍拍自己的肩膀说: “我可以借给你靠靠。” 桃之只好又坐下来,一语不发地看着那片灯火。 第243章 我能不能追求你 桃之又感觉不自在了,不安地扭动着身躯。今天李昱文这么三番五次的又送她回家又要她多呆一会,一言一行似乎别有他意,可她不敢猜,更不敢点破,万一是她自作多情呢。 李昱文坐在她旁边,一直在偷偷地观察她,看到她抱臂蜷缩地坐着,像一只乖巧冷漠的小猫,便忍不住又笑了,然后没话找话地问: “你明天去哪里做家政?” 桃之歪着头想了想,嘟嘟囔囔地说: “明天先去店里吧,黄姨还没给我安排工作呢,今天晚上那一单没去做就很可惜,少了一笔收入。” 李昱文又笑了: “你怎么这么财迷呢,就关心收入,不知道关心自己的身体。” 桃之嘟着嘴,无奈地说: “不关心收入怎么办,我得吃饭,得有住的地方,每天眼睛一睁开,我只能关心收入这件头等大事。” “黄姨知道你生病了,刚刚在医院,她给我打电话说想来看你,我说你没什么大碍,她就托我照顾你。“ 听到李昱文提起了黄姨,桃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脚: “黄姨是个好人,如果不是她,我现在可能在深河市流浪了。” 李昱文歪着头,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说: “下午我在书房的窗户那里看到你看着花发呆,你好像总是很伤感的样子,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桃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勇敢地迎着李昱文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我是一个坐过牢的人。” 桃之发觉到李昱文的瞳孔上细微的震动,一闪而过。 “我坐了三年零六个月的牢,这就是我的故事。” 她站起身,拎着工具箱,头也不回地过了马路,往城中村的深处走去。 李昱文也站起身,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桃之走得有些远了,他忽然手作喇叭状大喊: “明天是周末,你要不要休息一天呀?” 桃之没有听见他的话,依然继续往前走。 李昱文慌张地掏出手机,拨通桃之的电话,刚刚吃饭时,他特意询问桃之要了号码。 桃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一眼万年。 李昱文用力挥手,大声说: “我想约你出去玩!” 桃之还是没有听清,无动于衷地站着。 李昱文飞奔而来,一边跑一边说: “我能不能追求你?” 桃之这次听清了,她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李昱文再次站在她面前,表情认真,眼神真挚,他安静地等待着桃之的答复。 桃之紧握住颤抖的手,竭力掩饰自己的慌乱。 “我是个保洁,你是个作家,我们不……” “合适”二字还未说出口,就被李昱文打断: “爱情没有贵贱之分,只有你愿不愿意。” 桃之躲开李昱文的目光,不安地望向别处。 “你别耍我了!” 情急之下,桃之说了一句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话的话。 李昱文期待的眼神转为一愣,一愣之后又恢复了笃定的样子: “我是认真的,这怎么死耍你呢,如果你觉得太突然了,也可以先考虑的。如果你对我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关系,我只希望你给我一次追求你的机会。” 桃之嗫嚅着,什么话也没说,她背着工具箱,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跑进城中村,一个转角后,消失了。 李昱文站在原地,喉结来回地滚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把桃之给吓坏了,他们认识才第二天而已,昨天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懊恼地拍着脑袋,一步一步地往反方向走着,穿过马路回到刚刚的台阶上,他坐在那里,缓和了许久,然后给桃之发了一条消息: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不是那种变态,也许我的行为会让你产生这种感觉。真对不起,吓到你了,如果你感觉到被冒犯,还请你原谅。这一天相处下来,我突然产生了保护你的冲动,我想要保护你,才说了那样的话,我是真心的,想为你遮风挡雨。虽然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深刻,你对我的情况也只是略知一二。如果你肯给我机会和时间,我们可以慢慢地互相了解。如果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我会尊重你的想法,我们暂时先做朋友也可以的。” 桃之一进出租屋,关上门之后,连灯也没来得及打开,便背靠门板滑倒在地,工具箱发出很重很闷的一声响。 桃之抱着头,哭泣着,心中有喜也有忧,喜的是她这样的人竟然会有男人愿意来靠近,忧的是她这样的人真的有机会靠近幸福吗? 她埋首在膝盖间,面对着漆黑的夜晚,面对着一场她不敢选择的选择。 手机响了一声,桃之摸索着掏出来,屏幕亮着,跳跃着一条刚收到的信息。 桃之看完后又呆呆地坐了很久,一直到困意来袭她才打起精神开了灯,洗漱完之后她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床靠着的那一面发黄的墙壁。 面对这样一条短信,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要怎么做,忽略它吗? 一直权衡到眼皮打架,闭上眼后,便什么都忘了,一觉到天亮。 天一亮,桃之习惯性地早起,匆忙洗漱、做早饭和带出门的便当,然后背上工具箱火速出门赶往舒馨之家。 黄姨住在店里,每天也早早的开门,况且今天是周末,上门咨询或下单的客人更多。 桃之赶到店里的时候,黄姨招呼她说: “你怎么来啦?昨天听说你晕倒,我都紧张死了!万一你出点啥事,我这个店也会吃不了兜着走的。说认真的,你不能再这么拼命了,首要的就是吃饭要保证营养呀,这年头,竟然还有营养不良的人……” 黄姨的抱怨和唠叨,桃之是听一半漏掉一半,她打断了黄姨的话,强行转移话题: “今天都有什么单,赶紧派给我呀!” 黄姨按住桌上的本子,里面记的都是上门单,她气势汹汹地一说: “今天我说了算,你休息一天,工具先放在我这里,无论如何你也得给我休息,明天也休息,周一再过来。” 桃之愁眉苦脸地跺脚: “你让我休息两天,我还活不活啦!” 干家政这行,做一天才有一天的工作,不做就一分收入都没有。 第244章 临时约会 黄姨无视桃之的抗议,坚决地说: “这两天,我会给你双保底工资的,今天说啥你也不能上班,我说啦,万一你真出事,我怎么办?这个店我都不够赔给你呢。” 桃之叹了一口气,又好气又好笑: “昨天那个情况是意外啦,我只是没吃饭而已,营养不良不是什么大问题。” “怎么不是大问题呀,这年头还有营养不良的说出去都稀奇。社会主义发展这么多年了,早就摆脱温饱问题了,怎么你还给整出个营养不良来了。” 桃之说不过黄姨,举起双手投降: “我认输了,黄姨,我今天听你的话休息一天,但是明天一定要给我派单子,我还要攒钱去学打电脑呢!” 黄姨听到这话满意了,爽快地说: “行,那你就今天休息,明天再过来!” 桃之走出舒馨之家,一时不知道去哪里,回出租屋里也没事干,只能无聊地躺着,干了这么久,她第一次休息呢,却茫然的无处可去。 黄姨突然追出来叫住桃之。 “那个姓李的小伙子,昨天晚上在电话里一直夸赞你,好像很喜欢你呢。” 桃之有些窘迫,只好胡说八道: “因为我活干得漂亮!” 黄姨却撇嘴说: “我看不止是干活的事,否则他怎么还请你吃饭还送你去医院,后来他是不是还送你回家啦?” 黄姨料事如神,桃之磕磕巴巴地撒谎说没有那回事。 黄姨一副过来了的样子说: “这种事我懂的,要我说,这小伙子人不错,我看了他的身份证,就比你大一岁,出手也大方,人还没安排过去呢,他直接把钱先打过来了。他也二十七岁了,算是晚婚了,你要是觉得合适啊,可以和他接触接触。” 桃之忽然想起昨天李昱文给她发的信息,她从早上到现在一通忙乱把这个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吐了吐舌头,尴尬地对黄姨说: “八字没一撇的事,况且,我也配不上她。” 她自觉地把自己放进尘埃里,尘埃里会开出花那是梦而已,现实的尘埃还是尘埃,像她这样的尘埃,再努力也只能开出一朵霉菌。 桃之离开舒馨之家后,一个人在马路上乱走,走到哪算哪。虽然阴天,可天气闷热,无论走到哪里,如同置身于蒸笼之中。 没过多久,她发现附近的广告牌、建筑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发现昨天来过这里,去李昱文家做钟点工的时候经过了这里。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桃之不自在起来,鬼祟地往街头和街尾望去,生怕被谁发现似的。很快她意识到自己想太多,庸人自扰,于是坦然地想着:我又不是在做贼,干嘛心虚呢? 桃之信步继续往前走,一家商店的落地窗前摆的模特吸引了她,确切地说是模特身上那条剪裁优美,颜色鲜亮的裙子吸引了她。她不自觉地在落地窗前停下了脚步,隔空摸着这条正在召唤她的裙子。 桃之幻想着她穿上这条红裙子时的模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t恤和牛仔裤因为洗过很多次,显得灰扑扑的,眼前的玻璃映现出她的身影,整个人看起来旧旧的。 忽然,桃之感觉到肩膀沉了一下,一个人影从她的视线里出现。 “好巧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昱文咧嘴笑着,摇晃着手掌对桃之打招呼。然后扭头看了一眼落地窗内的模特,笑了笑说: “你穿上这条裙子,一定很好看。” 桃之脸红了,慌乱地低下头,咬着下唇,懊恼地想,好死不死,真遇到他了。 李昱文又拍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问: “你在想什么呢?” 桃之抬起头,努力挤出看起来和善的笑容: “有事。” 李昱文环顾周围,视线再次落在桃之身上,半信半疑地问: “什么事?” 桃之胡乱地指了个方向: “接了一个钟点单,准备上门呢!” 越来越熟练,说谎不打草稿。 李昱文歪着头看了看她的两只胳膊,进一步拆穿她: “你没带工具箱!” 桃之尴尬地摆手解释: “我正要回去拿工具箱。” 桃之抬起脚步往回走,李昱文却拉住她的胳膊: “昨天我给你发的消息,你看了吗?” 桃之挣脱他的手,不停地吞着口水,语无伦次地说: “我不知道你要干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你,你想怎么样,不行,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我们……” 桃之越说越乱,越说越羞愤,最终她什么也不想说了,突然中断了话语。 李昱文愣愣地看着她,温柔地说: “你不用着急给我答复,你先考虑考虑。” 桃之胡乱地点头,然后莽莽撞撞地往前冲。李昱文再次拉住她,桃之像一只受惊的动物,拼命挣扎。李昱文大吼一声: “前面是马路,你找死呀!” 桃之冷静下来,眼前的马路上,一辆汽车呼啸地飞驰而过。一阵寒气从她的背脊升上来,头皮一阵发麻。 “谢谢……你。” 桃之小声地说,李昱文又好气又好笑: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你为什么这么惧怕我。” 桃之愣了一下,眼神蔓延成一片莽莽的荒原,阔大疏远。 “我并不是怕你,我只是不能面对我自己。” 抛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桃之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昱文追上来,耐心地追问: “你为什么不能面对自己,我想追求你是我的事,你只需要给我一个机会。” 桃之停下脚步,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烦闷的天气,不断地缩紧人的心脏,她无法打开心扉好好回应李昱文的话,本能的只想快速逃离,像一只刚出动觅食的老鼠,发现危机之后只想迅速逃回洞中,回到洞中她才会觉得安全、舒服、庆幸一切都过去了。 “你今天根本没有工作,对吧?” 李昱文认真地看着她,发出诚挚的邀请: “我们约会吧,现在开始!” 桃之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昱文,喉咙中挤出四个字: “你确定吗?” 你确定要追求我吗?你确定要和我这种满身裂痕的人约会吗?桃之心中发出嘲讽的声音。 第245章 改造 桃之是一个善于回避情感的人,可她不是一个敢于拒绝的人。 李昱文的眼神像一只等待着得到一块小饼干的小狗,安静乖巧。 桃之不忍拒绝,也不知道怎么拒绝,她只好沉默着。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做你答应了?” 李昱文得逞似的笑了,桃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走吧!” 李昱文自作主张地双手搭在桃之的肩膀上,从后面推着她往刚刚那家商店走去。他径自推开玻璃门,然后拉着桃之的手一起走进去。 桃之抗拒地要挣开他的手,小声地叫着: “你干嘛?” 李昱文不理会她的抗拒,直接告诉店员,他要试玻璃窗那条红色的裙子。 店员很快把裙子取下来,亲和地笑着说: “我们店里都是均码的,这位小姐都可以试。” 桃之没有进过这么高端的服装店,无所适从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她几次想要扭身逃出去,李昱文像个守门员一样防控着她,连推带搡地让她去试衣服。 桃之窘迫地看着李昱文。 李昱文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 “你尽管试,喜欢哪件也尽管说,不用担心买单的事。” 桃之也凑到他耳边,龇牙咧嘴地压低声音: “这里的衣服很贵!” 李昱文噗嗤一笑: “没关系,你值得。” 听到这话,桃之脸红耳赤起来。红色裙子垂挂在店员的胳膊上,等待着桃之的宠幸。 这场面把她架着,她不得不接过裙子进了试衣间。 李昱文又拜托店员帮忙再挑几件适合桃之的衣服。 桃之穿着红裙子走出来时,像换了一个人,原本是一棵发黄的小野草,这一刻她就像一朵生长在石缝中的红色雏菊。 李昱文的目光落在桃之身上再也移不开: “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吗?” 桃之看着镜中的自己,原本的黑皮肤丝绒般的红色映衬下变成了充满野性的小麦色。 夸她漂亮的不多,她稍微遮了遮自己手臂和胳臂上淡淡的瘢痕,那是小时候爸爸在愤怒之下把她推进烧热的猪食里所受过的伤,如今变成了浅浅的瘢痕,不仔细看并不容易发现。 李昱文赞叹地说: “这条裙子真适合你。” 桃之爱抚着裙子的每一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喜欢。 李昱文也注意到她的表情,店员把刚刚另外挑出来的衣服也让桃之试一试。桃之犹豫地望向李昱文,李昱文微微点头。桃之只好继续试其他的。 每一身穿出来都格外的惊艳,都说好马须得配好鞍,桃之的身材细长高挑,连店员都忍不住赞叹: “小姐,你这身材比例好极了,就是穿衣服的架子,什么衣服到你身上都好看。不过,你得自信点,抬头挺胸昂首阔步,这样,整个人会更加美丽的。” 桃之别扭地调整姿势,僵硬地抬起下巴,打开肩膀,李昱文插兜站在旁边,欣赏地看着她: “自信一点,确实会更有气质。” 店员恭维: “是呀,整个人的气质和漂亮度大大滴提升了呢,女孩子要学会装扮自己,否则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条件。” 桃之依依不舍地换下这些新衣,穿回旧衣之后,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尤其是摸着这些新衣的时候,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这些衣服都是她的,那该有多好。她摇了摇头,打消这些念头,这些贪念不是她这种人该有的。 店员微笑地从桃之手中接过换下来的新衣: “我帮你都打包好。” 桃之惊恐地挥手说: “不用了,我只是试试而已。” 她看过价签,自己肯定买不起,可是她也不想接受李昱文付款送给他,因为一旦收下就意味着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店员却说: “刚刚那位先生都买过单了。” 桃之张大嘴巴,惊呼: “太贵了!” 店员微微一笑说: “衣服不贵,做工材料都是非常好的,一共才三千五。” “什么?三千五!” 桃之大叫起来,三千五她要干两个月才能攒下来呢,于是不顾体面地嚷嚷: “不行不行,太贵了,你帮我退了吧,拜托你了!” 李昱文拿着一个袋子从收银台走过来,听到桃之的声音,连忙过来拉着她的手,然后对店员说: “你去忙吧,我跟她说。” 桃之着急得要跳起来: “必须退了,这怎么行呀,太贵了!” 李昱文把食指放在嘴巴上做出“嘘”的动作,然后嗓音低沉地说: “买过单就退不了啦!你把这条裙子换上吧,然后美美的跟我出去约会吧!” 出了服装店后,桃之懊恼地抱着头: “你买那么多给我,我也没什么机会穿的,平时出去帮人家做家务干活,我也不肯能穿这些新衣服呀!” 李昱文一直在找机会想要拉着她的手,耐心地说: “怎么没有机会穿,和我约会的时候就可以穿啊!” 终于他逮到机会,顺势抓住了桃之的手,笑嘻嘻地说: “你的手真小呢!” 桃之又抗拒起来,要挣脱他的手,无奈他紧紧地抓着,就是不肯松开。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桃之只好任由他去。 只是突然想到她和李昱文认识才第三天,结果手已经牵着了,过去她谈过恋爱,可那段感情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然而现在她和李昱文的开始也并非她希望的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如今谈恋爱像吃一顿快餐,每个人拿着一个托盘排上队,打着自己喜欢吃的菜,囫囵吞枣地开始,食而不化地结束。 这段感情的开始,李昱文一直是主导者和强势者,桃之是被迫者和随波逐流者。爱情就是这样,有无数条路可以抵达目的地,李昱文选择了最近的那一条道路,而桃之是希望走最远的那一条,看遍风景之后再走向终点才会历久弥深。然而身不由己的桃之却被李昱文拉着走上了最近的那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是吃快餐的路。 那天,李昱文带着桃之吃饭、看电影、逛公园……总之时下情侣之间流行的,李昱文按部就班地带桃之去体验。 又过了几天,李昱文带她去做了了个好看的发型,桃之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种换了人生的错觉。那是她吗?可细看五官,的确是她。 第246章 开始同居 李昱文追求桃之的过程中,除了霸道一些,总是自作主张牵着桃之的手,摸摸她的脸,大多数时候是尊重她的。 有一次,李昱文邀请桃之到家里来吃饭,他亲自下厨。饭后两人一起洗碗,把一切收拾干净后,李昱文拥着桃之,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出现了恋人拥吻的画面,李昱文蠢蠢欲动,手指不停地摩挲着桃之的胳臂。桃之端坐着,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看,其实身心已经紧绷着不敢动弹,她知道李昱文的动作有暗示的意味,她只能努力忽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可是李昱文没打算放过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桃之从喉咙里挤出生硬的“嗯”,李昱文在她耳边说: “你看着我。” 桃之一动不动,硬邦邦地问: “干嘛?” 李昱文忍无可忍,抬起手把她的脸掰过来对着他的脸。 “看着我。” 温柔的音调极具一种说不清的魅惑,桃之看着李昱文的脸,有一瞬间恍惚了。粗重且热烈的鼻息扑面而来,桃之看到他的眼睛看起来像两口很深很深的井,只要终身一跃,必定沉底,连波纹都不会有。 “我喜欢你。” 李昱文那颤抖的声音格外撩人心炫,桃之感觉到一阵晕眩,无力挣脱的晕眩。 “你喜欢我吗?” 李昱文一边问一边凑近,四片嘴唇近在咫尺。 桃之下意识地推开他,然后低着头小声地说: “不行!” 李昱文气恼地问: “为什么?” 桃之拼命摇头: “你不了解我的过去。” 李昱文的肩膀垮塌下来,叹了一口气: “那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桃之沉默了,李昱文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每次我问你,你都不愿意回答,我可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 桃之忽然站起身,冷冰冰地说: “我要走了!” 失望像藤蔓一样爬上李昱文的脸庞: “为什么?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了,接个吻怎么了?” 桃之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昱文上前拉着她的手,轻言哄道: “你怕我介意你的过去吗?你说你坐过牢,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因为我问过黄姨了,你那时候刚出社会经验太浅被人坑了,我就是喜欢你本人,你有什么样的过去我都可以接受。” 桃之含着泪,看着李昱文,哽咽地问: “你真的不在乎吗?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不在乎吗?” 李昱文认真地点头说: “我喜欢你,喜欢你的灵魂,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纯洁的女人。况且你的遭遇我大致也了解,父母离异,爸爸不爱你,坐过一次牢,这些都没什么的,如果还有其他的,你也可以告诉我,我会认真倾听的。” 真挚的眼神总是很容易令人卸下心防。 “我过去发生过一段感情,你会介意吗?” 桃之艰难地说出自己顾虑的问题。 李昱文摇了摇头说: “原来你担心这个呀,每个人都有过去,我也谈过一次,这样我们扯平了。” 他自然地搂着桃之,重新坐回沙发上,电视里的电影仍然在播放,只是桃之根本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了。 “你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住在一起呢?” 李昱文试探的问话的话让桃之有些措手不及,她抬起脸,疑惑地望着他。李昱文却笑了笑说: “你别紧张,我是心疼你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我每次送你回那个城中村,到处是乌漆嘛黑的小巷子,感觉很不安全。而且,我这里这么多房间还空着,你搬过来的话,吃饭什么的我还能照顾一下你,贫血是需要慢慢调理的。” 桃之低下头,哑着嗓子问: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李昱文失笑: “这算对你好吗?那你的要求也太低了。” “我不值得。” 桃之觉得自己不配。 “你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不值得呢?我喜欢你,所以你值得我为你付出。” 桃之很感动,也很难承受,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来报答他对自己的好。 “怎么样,你要是考虑好了,就搬过来。” 桃之犹豫着,生怕一答应,会确定一些她无法掌控的事,比如变相地和他过起同居的生活。 优柔寡断之间,李昱文帮她做了决定,帮她退掉出租屋,把那边的东西全都一次性搬到他的房子里来,他把最大的卧室让给了桃之。他保证过,在没有征得桃之同意之前,会一直尊重她,直到她愿意。 搬到李昱文家里的第二天,李昱文对桃之说: “要不你辞掉黄姨那边的工作吧,以后帮我校稿。” 桃之帮他校过几次小说稿,做得特别仔细,他感到很满意,于是提出让桃之全职帮他,这样她也会轻松一点,不用干那些脏活累活。 “虽然你是我女朋友,但是公私要很清楚,这也是你的事业,工资按字数给你算。” 李昱文都这么说了,桃之也就应承下来。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一个月下来比干家政更赚钱呢。 李昱文没怎么告诉她他写小说能挣多少钱,不过她知道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是他写小说买下的。想来,写小说比做生意更能赚钱,只不过这需要很大的天赋。她看过李昱文的小说,刑侦类型的,文笔逻辑都很有功力。 “你怎么发现自己会写小说的?” 吃饭时,桃之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读高中的时候,没事写了几篇给同学看,他们都说写得好,后来就试着投稿,后来上大学了也持续在写,毕业后我也没去找工作,就慢慢的写和投稿,就一直到现在,赚的不算多,吃喝不成问题。” 李昱文的脸上有一种骄傲,那种对自己的本事引以为傲的表情。 “读者多吗?” 李昱文谦虚地说: “马马虎虎吧,前两年办过一次签售会。” 桃之笑起来: “这么说你是个明星小说家呢!那我岂不是捡到便宜了?” 李昱文高兴地大笑说: “所以呀,你要好好珍惜我,我这样的人在外面很吃香的,属于很优质的男人。” 桃之撇嘴说不信。 两人打闹起来,幸福且温馨。 第247章 你是有良心的 桃之手上拎了一些营养品走进舒馨之家。 在柜台内算账的黄姨看到她,高兴地摆手说: “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每次见你,都比上一次漂亮,看来爱情是水龙头,能狠狠地把人灌溉得这么滋润。” 桃之尴尬无措把手中的东西放进柜台内: “黄姨,别开我的玩笑了,这是我给你买的营养品。” 黄姨不停摆手说: “干嘛破费买东西来,你自己赚点钱也不容易的,都是辛苦钱。” 桃之挠头,不好意思起来: “黄姨,我今天来,是有事跟你说。” 黄姨直愣愣地盯着她问道: “什么事呀?” 桃之搓着手,犹豫再三后说: “我打算辞工了。” 黄姨问: “为什么?” 桃之舔着嘴唇,一鼓作气地说: “我男朋友让我去帮他,做一些校稿的工作,我现在也搬到他的房子里了。” 黄姨扁着嘴巴,再三问: “你真的想好了?” 桃之点头说: “我考虑过了才下这个决定的,真不好意思啊,黄姨。” 黄姨摇摇头: “人各有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又高兴又忧伤地继续说: “看到你找到这么好的男人我也很高兴,可是想到以后我少了个能干的左臂右膀又不免有些难过。” 桃之拍了拍黄姨的后背轻声安慰: “离得很近呢,没事的时候我会过来看你的,店里需要我帮忙的也尽管开口。” 黄姨一声一声的叹息像鼓槌一样落在桃之的心上,搞得她也很不是滋味。 “那以后你们会结婚吧?” 黄姨一扫忧伤,对桃之打趣起来,眼睛笑眯眯的。 桃之脸红起来: “那是以后的事了,我们还想不到那么远的。” 黄姨还是笑: “时代已经变了,不像过去我们要谈好久才结婚,现在的人结婚像闪电一样快,今天刚认识,三天后就结婚的也不在少数。” 桃之咧嘴表示惊恐: “认识三天结婚,那也太夸张了!” 黄姨叹了一口气说: “经济发展太快了,也许未来就是流行快速结婚的时代了。不过结婚太快也不是好事,男方会看轻女方的,只有追求回来的女孩在男方眼里才会有价值。李先生对你,我都看在眼里的,他是个好男人,你要好好珍惜。” 桃之抿嘴笑了,笑着笑着又有些黯然: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有时候总是想我这样的人能配得上他吗?” “你千万别这么想,你也是个好孩子,怎么会配不上他,勤快能干踏实,多少男人想找这样的女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是李先生烧了高香,有眼光。” 听着黄姨说这些抬举的话,桃之很受用,也稍微自信了一些。 “桃之啊,我给你说个掏心窝子的话,你现在离开舒馨之家奔着更好的生活和人生坦途而去,我是真心为你高兴,我知道你是个爹不疼妈不爱的孩子,以后你就把舒馨之家当做你的娘家,这里的大门,我永远为你开着。” 桃之用力点头: “黄姨,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回老家相亲结婚了。” 黄姨眼里含着泪,摸着桃之的头发说: “千万别回老家,留在大城市才有机会,想办法在深河市扎根,李先生就是你的抓板,你要牢牢地抓住他。” 桃之拼命点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自从搬进男友家里之后,桃之主从承担了每天做饭、洗衣服、拖地板、整理等家务。一开始李昱文拦着她: “我们一起干,家务一起分担。” 桃之不肯,想让他专注写作。 “你得好好写,赚来稿费才有办法养活我这个员工呀。” 李昱文大笑起来,亲了桃之一口,举手敬礼说: “遵命,马上就去码字!” 他给桃之也配备了一台台式电脑,桃之自学加他的教导,已经可以很顺畅地打字,甚至越来越快。 大多时候,他们一起在书房里工作,李昱文写小说,桃之校稿,偶尔也说说话。自从桃之搬进来以后,李昱文感觉自己的生活有了实感,房子不再像过去那样空洞洞的,冷冰冰的,连一丝人的气味都没有,如今的厨房飘着饭菜香味,阳台上挂着的衣服上散发着肥皂的淡香,书房里的桃之头发上的漾着洗发水的清香…… 桃之接到了放牛妹打来的电话: “你在那边有工作吗?” 桃之想了想,如实说了: “帮人家打电脑。” 放牛妹说: “工资高吧,打电脑是坐办公室的,清闲,晒不到太阳,工资也高吧。” 桃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和爸爸坐在公交车上,看到外面的高楼,高楼里都是白领,那时她想过将来自己也许会成为一名白领。 她现在是一名白领吗?按说她坐在书房里,风吹不着日晒不到的,就在电脑前打字,比擦地擦窗户轻松多了,可是她是因为依赖男朋友才能做这份工作的。 “桃之啊,你不晓得爷爷奶奶在家里过得苦啊,我们年纪大了,种田没收入,你爸爸你叔叔他们也不交生活费给我们。” 桃之沉默地听着,不知道放牛妹喋喋不休地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桃之明白了。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生病,你都长得好大了,我还背着你去看病,你那双长腿打在我的小腿上。我是真心疼过你的,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别人总问我,我带大的大孙女孝不孝顺我呀,会不会寄钱给我花呀,我哑口无言说不出来呀……” 经过放牛妹这一通哭诉,桃之明白了,是要她寄钱。 “奶奶,我工资也不高,前阵子做家政存了一些,给你寄五百够吗?” “就五百啊?” 放牛妹对这个数字不满意,于是又说: “你爷爷也总念叨,他疼你啊,连一瓶好酒也不知道给他买一瓶……” 桃之无奈咬咬牙说: “我等下出去给你们转一千。” 放牛妹满意了,爽朗地笑了: “我就说你是有良心的,我不白带大你。这下我出去,别人再问我,你孙女有没有给你钱啊,我一定告诉他,我孙女给啦,给的不少呢!” 挂断电话后,桃之苦笑一声。 第248章 黄色郁金香 虽然照例被催婚,但桃之没有和放牛妹说起自己的情感状态,一来是怕他们知道了便开始紧逼着进入下一步,诸如那就带回家见见家长落实下彩、礼赶紧结婚再不结婚生孩子就晚了之类。二来她也不确定和李昱文能走多远,虽然他们还没谈到结婚规划,但是想到如果将来到了这一步,要去见他的家人,他的父母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不用料想也知道必定会瞧不上她这种有前科的人。 桃之不想让问题复杂化,干脆选择回避,就当做末日一样,过一天算一天,她贪图着李昱文对她的照顾,又恐惧着分崩离析的时刻到来。 李昱文知道桃之要给老家的爷爷奶奶汇款,他一声不响地在桃之房间里的枕头下放了五千现金,还留了张纸条说: “这钱,你随便处置。” 桃之是在换被套床单时发现的,那天晚饭时,桃之拿出这一沓现金,直愣愣地盯着李昱文看,那意思是等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昱文挠头笑了笑说: “给你了你就拿着吧,我心甘情愿给你的,我知道你奶奶又问你要钱了,她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多给她一些也是应该的。” 桃之把钱推到李昱文面前,气哼哼地说: “我不用你帮我,我有钱。” 李昱文手伸过来,覆盖住她的手,神情很认真: “我说过要照顾你的,这也是照顾你的一部分。” 桃之摇摇头说: “你已经对我够好了,教我打字,给我地方住,给我一份工作……我几乎在依靠你养我,我不能再要你的钱。” 桃之是个固执的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之后,李昱文察觉出了这点,很多时候,他都会顺应着桃之来,因为他也跟着固执的话,两个人会吵架,这是他最不希望出现的场景。 “这钱,你先帮我保管,我需要的时候再问你要,可以吗?” 李昱文采取了迂回战术,桃之歪着脑袋想了想,同意了,于是把钱又拿了回来,一溜小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全然没听到李昱文在后面喊着: “先吃饭呀!” 桃之把钱藏好后,回到饭桌上,得意洋洋地对李昱文说: “你绝对想不到我藏在哪里了……” 李昱文夹了一块煎鸡蛋送进桃之嘴里,她含含糊糊地什么也说不清。李昱文却乐不可支地大笑: “藏得好,别给我知道啦,否则我会偷偷拿走的。” “放心吧,我绝口不说。” 桃之捂着嘴巴,不停地眨着眼睛,特别可爱。李昱文忍不住摸她的头。 “前几天,你奶奶打电话给你说什么了,那天我看你接完电话一直闷闷不乐的,你一直没说我也就没问你,我想着等你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的,可是你真是个闷葫芦,什么事都闷在自己的心里,我等你好几天你也没给我说。” 桃之微微低着头,盯着桌上盛着青菜的瓷盘花纹看,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昱文用筷子轻轻敲她的额头,声音软和下来: “赶紧吃饭吧,菜凉了。” “我奶奶让我回老家嫁人。” 这事,桃之一直没打算告诉李昱文的,此刻,她说出来,其实是带点故意的。她想看看李昱文的态度。 李昱文却问: “那你怎么想的?” 桃之有点失望,因为李昱文避开了他的态度,转而问她。 “我也不知道。” 她内心真正的答案是她不会回老家嫁人的,她现在回答“不知道”是基于李昱文模棱两可的行为而做出的回答。 李昱文放下筷子,表情有些严肃: “这么说,你考虑过回老家嫁人。” 桃之嗫嚅着想解释,但又有点解释不清,只好说: “也不是……” 这下更糊涂了,李昱文直接变了脸色。 “你心里没有我?” 桃之立刻摇头,她本意是说“不是的”,可是李昱文却理解为是“心里没有他”。 “那你当我是什么?” 李昱文的声音越来越冷,桃之感觉到了一股不可抵挡的寒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桃之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清楚,李昱文却打断她: “你就是这个意思!” 桃之也有点糊涂了,话赶话地问: “我什么意思?” 李昱文冷笑一声: “你自己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枉费我对你掏心掏肺的。” 他们吵了一架,吵得莫名其妙。桃之很生气,甚至冲动地想要马上搬出去,从此再也不要见到李昱文。 但很快,她就消气了。因为李昱文买了一束花送给她,那是很少见的黄色郁金香,桃之摸着花瓣和叶子,明明爱不释手嘴里却问: “一定很贵吧?为什么要浪费钱了。” 李昱文趁机偷亲她的额头,微笑说: “我说了,你值得。天上的星星摘不到,否则我也想摘给你。” 脸色羞红的桃之躲在郁金香后面笑,一边笑一边说: “你又吃我豆腐。” 李昱文搂过她的肩膀脸上掠过一丝歉意: “花店的老板告诉我,黄色郁金香代表对感情的珍惜,也代表我对你的歉意。” 桃之垂下眼眸,压着嗓音说: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李昱文对她越好,她越感到不安,这种不安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确切地说更像是做贼心虚,她始终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幸福。李昱文对她的爱就像一只大尺码的鞋穿在她的脚上,吃力且笨重,步履也变得越来越艰难。 “我说你值得就是值得,你永远记住,你是值得被爱的人。” 一字一句从李昱文的唇齿之间吐出来,认真、严肃、不容置疑。 桃之抬起头,热泪盈眶地看着他,重复呢喃: “我值得,我值得……” 李昱文看见她的眼泪,心不由得揪着痛了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将要破碎的女人,只能双手捧着她的脸,像捧着将要坠落的水晶。 他的亲吻覆盖了桃之的悲伤,桃之稍稍后退一步,僵硬的手碰倒桌面一瓶红酒。 李昱文没有停止,爆裂的声音像是喝彩,他的进攻更加猛烈。 浓烈的酒精散发在空气中,他们越来越醉,越来越深陷其中。 第249章 如果没有见过阳光 一觉到凌晨才醒的桃之,揉着惺忪的睡眼,借着室内微黄的灯光望了望窗户的方向,虽然窗帘半掩着,但仍然可以察觉到此刻天黑得如同浓墨渲染过。 一股浓重的烟味涌入鼻子里,桃之扭过头,看到李昱文半靠着,一下一下地吐着烟圈。 桃之感到羞涩,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小心地呼吸。等了好一会,桃之掀开被子,露出微红的脸,期待地看着李昱文。 也许是感受到桃之热烈的目光,李昱文低下头看她: “你醒了?” 桃之眨着眼睛问: “几点了。” 李昱文看了一眼床边放着的闹钟,哑着嗓子说: “晚上十点了。” “没想到,从下午睡到现在……” 脑海里浮现坦诚相见的画面,桃之羞涩地笑了一下: “你醒多久了?怎么也不叫我呢?饿了吗?” 李昱文只是盯着她看,眼神里充满复杂的意味。 “你看什么?” 桃之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脸,另一只手小心地夹着被子,她还光着呢,总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李昱文冷不丁地问: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能会让你不高兴。” 桃之皱着眉头: “什么问题?” “今天是你的第一次吗?” 一阵死寂的沉默之后,李昱文眼神闪躲地继续说: “刚刚我特意……检查过一遍,床单上我都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有。我不明白,怎么会没有呢……一直以来,你表现得那么保守,我以为……我以为你……” 李昱文不敢看桃之的脸,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桃之愣了一下,吞着口水艰难地说: “我和你说过的,过去,我有过一个男朋友……” “我知道你谈过,可你一直表现的那么纯洁,我以为你和他只是谈谈。所以,你们之间,其实是发生过关系的?那里为什么在我面前一直装……” 李昱文说不下去了,发狠地抽烟。 桃之苦笑一声: “所以,你介意?” 李昱文沉默着,桃之看不清他的脸,昏黄的灯光映现出他模棱两可的侧脸。 “你介意是吗?” 桃之再次重复了一遍。 “你什么样的过去我一直都不介意,我就是不能接受你在我面前演!” 李昱文抓狂地把手中的烟扔出去,淡淡的火星子在空中晃了一下之后消失了。 桃之抱着被子坐直了身子,盯着李昱文看: “那你想怎么样?” “我现在一想到你和别的男人做,我就受不了!” 李昱文把头扭到别处去,不肯看桃之。 “你想分手吗?” 桃之颤抖地问,李昱文一动不动,沉默是他的答案。 “我明白了。” 感到无比羞愤的桃之,努力夹着被子,狼狈地捡起地上的衣物,仓皇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这一夜,桃之没有睡。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和远处渐渐零落的灯火,想着明天的出路。 等天一亮,她会搬出这里的。 她懊恼地抱着自己,无声地痛哭。 一整夜,门没有响起过。桃之无数次望向门的方向,幻想着李昱文会敲门进来,告诉她他不介意。 可是,一整夜,门没有响起过。 天一亮,她没事人一样做好了早餐,然后坐在餐桌前,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去敲李昱文房间的门。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行李箱,收拾好属于自己的东西,关上衣柜门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上面挂着的都是李昱文送给她的衣裙,眼泪再次不可控制地落下来。 行李箱轻轻的,桃之小心地推到玄关处,回头看了一眼餐桌和李昱文房间的门,静悄悄的。 桃之犹豫着要不要和李昱文打一声招呼再离开,手却不自觉地打开了门把手,门外的冷空气涌了进来,一晃已经进入秋天了,桃之深呼一口气,索性一鼓作气走出去。 桃之拖着行李箱回到舒馨之家,却发现卷帘门紧锁着。 马路上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行人,恍惚的桃之抬起头望望天空,一阵恍惚过后才反应过来,现在才早上六七点而已。 行李箱的脚轮滚在粗糙的地面上,轰隆作响,桃之盲目地往前走,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走着走着,她觉得好累好累,时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得她撑不下去了。 汽车飞驰而过留下轰鸣的尖叫,风吹着头发迷乱了桃之的眼睛,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上一座跨江的桥,桥很长很长,而桥栏下的江又远又深,江面上金光粼粼,循着金光望向天空,红日高悬。 桃之凄然地笑起来,不自觉地呢喃: “风景真好啊!” 把行李箱弃置在一边的桃之,只身倚靠在桥栏上,呆愣愣地看了很久很久。路过的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狐疑地走过去了,没有人停下来问问她: “你怎么了?” 桃之还在天真地幻想,李昱文会像一个天降神兵一样突然出现在她身边,送上一束黄色郁金香,然后接过她的行李箱,牵起她的手说: “回家吧。” 她做着不切实际的梦,这个不断反复的梦让她清醒地明白,一切都结束了,她和李昱文结束了。 江水滚动着温柔的浪,像一匹巨大的缎被。 跳进去,一定很温暖吧?桃之微笑地想着。 意识不断地来回重复: 结束吧,就这么跳下去,一了百了吧。 身体一动不动,僵硬在原地,桃之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有个人,停下脚步,拍拍她的肩膀问: “姑娘,你没事吧?” 桃之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无力回应。 “你遇到什么难事啦?千万别想不开,你还这么年轻,人生很长,有的是机会啊!” “走开啊!” 桃之发泄般怒吼着。 “啊呦,你这个人,怎么不识好歹呢!得了,算我多管闲事,你好自为之吧!” 那个人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江边的风越来越大,人行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主路上的汽车也渐渐地空了。 桃之站起身,擦掉眼泪,攀上栏杆,决心一跳了之。 跳下去,一切便都结束了。 如果幸福一直没有来过,她也许不会如此地痛不欲生,如果一直在深渊,没有见过阳光,那就不会产生任何奢望。 第250章 织茧的阿丘 一旦见过阳光,便奋力想要脱离那恐怖的深渊。现在,幸福的藤蔓断开,她不得不回到原来的世界,而回到原来的世界,她还不如死了。 一只脚刚跨出栏杆外,泪眼婆娑的桃之却看到了阿丘,此刻阿丘像一只金鱼一样悬浮在空中。 “阿丘啊,难道我在做梦吗?” 阿丘晃晃悠悠地飞到桃之身边来,霎时间,金光四起。 桃之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置身于金色的茧中,阿丘蜷膝坐在她的旁边,模糊的截面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阿丘啊,你不该救我的。” 桃之疲惫地依靠在阿丘肩膀上,哽咽的嗓音也越来越模糊。 “阿丘,我好累好累啊。” “为什么我得不到幸福呢,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没有人爱我。” “阿丘,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可是你只是我梦中的一个影子而已。” “我是不是该醒了,我不能一直这么拖延下去,否则我会舍不得死的。” “可是我舍不得死有什么用呢,不死我也得不到幸福,只有无尽的痛苦,我受够了!” …… 阿丘不知何时消失,金色茧屋也幻化于无形,此刻的桃之茫然地站在街中心。呼啸而过的汽车,偶尔有人钻出车窗对她打骂: “发神经啊,站在马路中间,还不快点走开,被撞死算你倒霉还是别人倒霉!” 桃之感觉到背肌升起一股寒气,头皮也麻了起来。她不记得自己怎么穿过大桥,走过街道,停在这个陌生的、车来车往的路口中。 “姑娘,这里危险啊,快走!” 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趁着绿灯过马路的时候,一并把桃之也拉到对面去,她回身指着刚刚桃之停留的位置说: “你刚刚在那里站了好久,大家都替你着急,我看你也不是个脑筋有问题的孩子呀,怎么刚刚不知道走开了?” 阿姨狐疑地扫视着桃之的脸,桃之却茫然地望着马路中间。 “你跟我走两步到前面的花圃边上坐一下,我看你精神不太好。” 桃之机械地跟着阿姨的脚步。 “我看你还拖着个行李箱,是不是从外地来我们深河市打工的呀?” 桃之坐在花圃前,一言不发。阿姨见她不理人。只好摆摆手自言自语般走开: “我得赶紧回家做饭去了,真是的,我就不该多管这闲事。” 缓过神的桃之,痛苦地呼吸着,怎么就没死成呢,如果狠狠心终身一跃,一切都结束了! 桃之为自己自杀失败感到恼怒,可恼怒却敌不过饥饿,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口中冒着胃酸的涎液。 人可以饿死自己吗?桃之又胡思乱想起来。她拖着行李箱,继续漫无目的地流浪。 桃之在一家饭馆门前停下脚步,贪婪地闻着从店内传出炒菜的香气,时值正午,陆续有客人走进店内用餐。 店内的老板娘隔着玻璃看到桃之在门口站了很久,看衣着不像是讨饭的,于是特意出来问一声: “妹妹,吃饭吗?我家的饭菜好吃的!” 她挥手招徕着,桃之却局促地问: “老板娘,你们店里招人吗?” 老板娘蹙着眉说: “我这么小的店,哪里用得着招人,你去别处看看吧。” 遭到拒绝的桃之只好拖着行李箱继续往前走。既然死不了,那就只能想办法活下去,活下去就得先找工作。 可是深河市那么大,到处都是人,一份工作对许多人来说,得抢到头破血流才能得到,更何况对于她这样有前科的人。 桃之想回舒馨之家,但想到要和黄姨解释她的遭遇,她怎么也无法做到。 她想做回老本行,路上看到家政店她都进去询问,可都遭到拒绝,要么嫌她太年轻要么就是介意有坐牢的前科。 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到西山去了,桃之还没找到今晚落宿的地方,她身上还有一些钱,今天早上临走时,她把这段时间李昱文给她的工资和零花钱都留下了,一分钱没有留下,包括之前在舒馨之家做家政挣来的也留下了,因为她不想亏欠李昱文这些日子对她的照顾,那些钱,都放在梳妆镜前,桌上留了纸条,也许此刻李昱文已经看到纸条了。 桃之想不起自己在纸条上写了些什么,反正不长不短的,都是一些充满自尊心的话。 桃之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坐着,努力地晃动着双腿,她已经走了一天了,两条腿僵硬的像棍子一样。 她摸到口袋里的手机,电池被她拔下来了,她害怕电话会响,害怕听到李昱文的声音后她会心软。 可是这一刻,她无处可去,于是鬼使神差地又把电池装回去,心怀鬼胎地开了机。 她紧紧攥着手机,等待着它响起。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太阳已经沉落了,天黑下来了,手机沉默着正如昨天一整夜的房门,一次都没有响。 桃之绝望地倚靠着,自暴自弃地想,今晚就睡在这长椅上吧。不远处,走过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他正在朝着另一张长椅走过去,然后躺下。 汗毛耸立的桃之,慌忙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公园。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桃之的心猛地跳起来,她高兴地接起电话,心里盘算着等对方说几句好话之后,自己再顺着台阶下来的。 可是,电话里不是李昱文的声音。 “桃之啊,我们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你还是请假回来跟他见一面,他家条件挺好的,爸爸死的早,妈妈还在,你能嫁给他的话就轻松了,只要伺候一个老的,而且将来你生孩子,她还能给你带呢……” 放牛妹喋喋不休地说着,桃之一直沉默地听着。 “你觉得怎么样?” 末了,放牛妹总算想起询问桃之的意见。桃之不置可否,依旧沉默不答。 “你说话呀,我这是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了,再过了年你就虚岁二十六啦,是个老姑娘了。就像菜地里的莴笋一样,长老了谁还愿意吃呀!趁年轻,早点做打算。” 桃之苦笑着摇头: “我只有嫁人这条路了吗?” 放牛妹说: “那当然,女孩子长大了就是该嫁人生子。” 桃之痛苦地闭上眼睛。 第251章 回到牛屎陂 痛苦像一只无形的、长满青筋的手,紧紧扼住桃之的喉咙,她无所遁形,只能任之随意宰割。 “你抓紧回来吧,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得想想你是个坐过牢的人,能有几个不嫌你的。” 放牛妹不停地强调着这个相亲对象是多么的稀缺,是多么好的一个人,错过他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桃之冷笑一声: “没有感情,在一起也是痛苦吧。” 放牛妹啊呦一声,说桃之想太多,想的都是有的没的。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们这一代人,包括你爸爸你叔叔还有你姑姑,不都是结了婚慢慢培养感情的。” 桃之又走到一个路口,每到一个路口,她便要做一番新的选择,往前走、往左走或是往右走,总之是无法往回走的。 “对方知道我坐过牢吗?” 放牛妹沉默了一会儿,迟疑地说: “这个倒是没说,没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你们看上眼,只要能看上眼,其他的都不成问题。” 往左的红绿灯变绿了,一会又变红了。 往前走的红绿灯变绿了,一会儿又变红了。 往右走没有红绿灯,可以直接走,桃之抬起头看指示牌,上面写着深河东站。 像是命运指好了路,桃之想也没想就往右走去。 夜幕终于落下,路灯纷纷亮起。 桃之买了卧铺票,次日早晨到达长琅县,那是她的故乡。 放牛妹的电话挂断以后,桃之仍然抱有期待地等着下一次铃声响起,可是一整夜过去,桃之躺在卧铺上,已经困得眼睛睁不开了,却还是半梦半醒着,甚至幻听到电话响了,她腾地坐起来,打开手机,屏幕上依旧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来电也没有任何新的信息。 离开长琅县有五年了吧,桃之在火车抵达长琅县之前,从窗户里看到这座古老的小城有一些变化,但她也说不清是哪里有变化,路还是过去的路,电影院也还是过去的电影院,城墙也还是过去的城墙。只是河流变得脏污和干枯了,附近的郊区兴建了一片新工厂,这是过去没有的。 桃之拖着行李箱坐上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破旧脏污的座椅让桃之不免暗自嫌弃了一番,但想到自己刚从狱中出来没多久,又有什么好自我矜贵的呢。 在王屋村下车之后,桃之拖着行李慢慢地往前走,走到石桥上可以看到正前方的蓝河村,路还是过去的路。倚靠在右边的桥栏上,可以看到裤子山,也可以看到浀星河上游那座自己家的老宅,一切和过去没有不同。 回家的路还是坑坑洼洼的硬邦邦的泥巴地,只等下一次下雨,再改变形状。 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落魄还乡的缘故,桃之觉得抬不起头,落寞地走着。 路只有这一条,要躲也无处可躲。不可避免的,牛屎陂的女人都喜欢在早上的时候在挨着路的圳沟边上洗衣服。 井生妹认出她了,她挥舞着两只湿漉漉的手臂招呼着: “桃之呀,好几年没见了!” 桃之讪笑着,不说话,只想快速走过去,避免深入交谈。 井生妹却不放过她,追着说: “听说你也在深河市啊,我家青青也在深河市呢!” 桃之只好停下来与她客套两句: “青青在深河市做什么呀?” 井生妹很是骄傲地挺起胸膛说: “她在那里上大学呀,还是个重点大学呢。” 桃之尴尬地笑了笑,奉承地说: “青青这么厉害呀,不过以前我也听说过她学习很厉害。” 桃之落寞地想到自己过去成绩也不错的。 “你的成绩也很好啊,真可惜,你奶奶你爸爸不支持,否则你也和我家青青一样,上重点大学呢。” 桃之努力挤出笑容,想要结束谈话: “婶,我先回家,我奶奶催我呢。” 井生妹说: “好的,你快回去吧,听说你奶奶给你找了个好对象呢,要是成了,记得给我们发喜糖呀。” 桃之胡乱地点头,拖着行李箱张皇离开。 放牛妹没有想到桃之说回来就回来,昨天傍晚的电话里她答应会回来,但放牛妹万万没想到她会在第二天早晨到家。 “我把工作辞了,就回来了。” 桃之懒得解释太多,随意地胡掐了个借口。 放牛妹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于是又问起她最关心的问题: “那你出来这么久了,存了多少钱?” 桃之就着腐乳吞下白粥,她都忘了自己饿成什么样子了,一天两夜没进食过,直到现在,她才感觉自己恢复了一些力气。 “没存到钱,工资不高。” 桃之身上的确没有多少钱,放牛妹本想叫她掏出点钱来贴补两个老的,见她这么说也不好再强求,毕竟接下来还需要她配合着去相亲呢,如果能成的话,彩礼才是大头呢。长琅县的彩礼水涨船高,现在女儿嫁出去都能收回十几万不等。 放牛妹心里打着响亮的算盘,十几万的彩礼已经进了一半,就等看这两个人有没有缘分,能不能对上眼。 桃之吃完早饭后便一觉睡到天黑,中午放牛妹来叫她吃饭,她也没有力气,一直沉落在无尽的睡梦中,阿丘照旧结茧陪着她,她终于感到有些安心了。 李昱文始终没有联系过她,桃之恨他狠心,却又不断地找理由为他解释。她不愿意主动联系,因为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可怜的自尊了。可怜的自尊不允许她去联系对方,既然对方铁了心不再和她有任何关系,那她也杀伐决断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嫁人也好,换一个城市打工也好,总之她要离李昱文越远越好。 她在变相地报复李昱文,可是,李昱文在乎吗?这个说过爱她的男人,在乎吗? 他在乎的是她是不是一个干净的女人。 天黑之后,桃之终于醒了,并且感到无比的饥饿。 她下楼时发现上厅的灯光亮着,有人在说话。 放牛妹走到天井边上催促道: “快下来啊,傻站在哪里干嘛?你男朋友来了!” 桃之皱着眉头走下楼,走到上厅的灯下,眼角一瞥,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坐在圆桌边上,老实地低着头。 第252章 相亲见面 放牛妹在背后推着桃之,咬牙小声说: “别拉着个脸,来了就是客。” 在放牛妹的推搡下,桃之也坐在圆桌前,与那个男人面对面。 “这是王春,比你大不了多少,人很老实能干的……” 嘴边长着一颗黑痣的女人热心地介绍着男人的情况,桃之一眼看到这个男人就不喜欢,可嘴里却说不出拒绝的话,因为她觉得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呢。 “王春说读书时见过你的,他认得你,你认得他不?” 媒婆笑眯眯地问桃之,桃之囧着脸摇摇头。 “他说你漂亮呢,你小时候我也见过的,的确没什么变化,好像还是只有二十岁的样子呢!” 放牛妹在旁边插话说: “可不止,已经二十五岁啦!再不结婚就晚了!” 王春抬起头偷看了桃之一眼后又低下头去,一直到离开时他也没敢再看桃之一眼。 把人送出去以后,美国佬皱着眉头对放牛妹说: “我们桃之也不是那么差劲的人,干嘛找个死了爸爸的孩子,他家我知道,一穷二白。” 放牛妹撇嘴说: “家里是一穷二白,可哪个女的不是嫁到婆家以后才把日子过起来的。再说了,王春他妈说了,就算砸锅卖铁,去借钱也会想办法凑出十二万出来给王春讨老婆。” 放牛妹比划着手指又说了一遍: “十二万呀,这一下子,可以替你儿子还掉不少债务,你看他多少年不敢回来过年了,我们多少年没见到他了!”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迈过门槛回到上厅收拾东西。 美国佬抬头望了望天,也叹了一阵长气,回过头,他看到瘦小的桃之坐在后门边上的石凳上,像小时候那样,一言不发。 “桃之,实在不喜欢就算了。” 美国佬坐在桃之旁边,掏出烟盒里的烟和打火机,然后吞云吐雾起来。 “爷爷,对不起。” 美国佬摇摇头说: “你有什么可对我不起我们的。我只希望你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桃之忧伤地靠在美国佬肩膀上,闭目沉思着。 “我的日子如果真的会越来越好,我会买好酒孝敬你的。” 美国佬笑得肩膀高耸: “那我就长长嘴巴,等着你的好酒。” 桃之闭着眼睛点头。 乡下的夜晚是早睡的。 桃之还像过去那样,依偎着放牛妹。放牛妹微笑着说: “你现在长得太高了,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缩在我的胳肢窝里,像一只小猫那样。” “小时候明明也很苦,可我觉得好像比现在好。” 桃之伤感地翻过身,与放牛妹隔开了一些距离,她不再是小孩子了。 放牛妹叹了一口气,宽慰似的说: “人长大了都是这样,很多事身不由己。” “你这辈子身不由己的时候多吗?” “多啊,多如牛毛,你爷爷折磨我一辈子,我一辈子都置身在身不由己的境地里。” “你和爷爷结婚的时候,有爱情吗?” “我也说不清,有爱情吧,我们后来的日子却过得那么糟糕,鸡飞狗跳的。没有爱情吧,那我就不可能会和他结婚的。不过我现在也想明白了,人不能随心所欲的,我就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跟了你爷爷,受了一辈子的煎熬。” “这个王春,真的有那么好吗?” 桃之忽然提起了王春,这是放牛妹巴不得的,她正苦于没有机会试探桃之的想法。 放牛妹不停地夸王春是个老实人,种地是一把好手,听他妈的话…… 桃之却冷不丁地问: “他有三十多了吧?” 放牛妹打起马虎眼: “年纪是大了一点,不过年纪大点也有好处,知道疼人啊!他把你讨过去,一定像供奉菩萨一样供奉你,你就等着享福好了!” 桃之百般不愿意,背对着放牛妹说: “我不喜欢。” 果然,放牛妹生气起来: “你还有什么资格挑,也不想想你是个坐过牢的人。坐过牢的人谁不怕,看看你小叔,坐一次班房一辈子毁了,到现在也没结婚……” 桃之无奈地打断了放牛妹,叹气道: “我小叔不结婚,不是因为他自己不想结婚吗?再说了,就因为我是坐过牢的人,我不能害了人家老实人。” 放牛妹撇嘴说: “这有什么,人都会犯错,再说你现在也改好了,嫁给他这个老光棍,他有什么可吃亏的,你嫁过去,给他生个孩子,功过相抵,他说不出你什么的。” “我不想嫁给他,我宁愿出去打工。” 桃之固执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放牛妹猛地翻了个身,伸手拧着桃之的胳臂。 桃之吃痛地啊了一声,恼怒地说: “你别逼我,我就是去死也不愿意嫁给王春。” “他到底哪儿不好了,他有什么配不上你的!” 放牛妹尖锐的叫声划破宁静的夜。 “是我配不上他。” 桃之斩钉截铁的态度让放牛妹头痛不已: “你就犟吧,以后你就后悔了。” 第二天,放牛妹换了策略,好言好语地哄着桃之,让她去王春家看看,探探人家,不要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机会给堵死了。 桃之不愿意去,放牛妹拿菜刀在脖子上比划: “你去不去,你不答应去我就死在你面前,我好不容易把你养这么大,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就这么个小要求你都不肯答应,你这么不孝顺,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哭天抹泪的放牛妹再一次成功了。 桃之去了王春家里。 那个长着黑痣的媒婆也在,笑眯眯地拉着桃之的手到处参观: “这房子,是新砖房呢,王春是个有想处的人,他说娶老婆不能让老婆没房子住,借起钱也要把房子盖起来,你要是跟他结婚呀,两个人一起努努力给房子贴个瓷砖,就漂漂亮亮的了,再生个孩子的话,这日子要多红火有多红火。” 桃之一言不发,心里没有太大的兴趣,她老想着李昱文,想起他送的黄色郁金香,想起他那三室一厅堆满书籍的房子,与眼前的环境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这样的房子,在农村是顶好的了!” 媒婆的夸赞在桃之听来格外虚假,心里默默地吐槽说: 那是你没见过大城市的好房子。 第253章 王春的房间 媒婆姓董,是蓝河村人。她做过的媒按照她自己的话说,没有成千上万,也有百八十个,而且个个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这座毛坯红砖房只盖好了一层,一间正屋,左右各一间偏房,王春和他母亲各占一间。厨房和厕所都盖在屋外。媒婆扯大炮说将来这房子肯定还要再往上盖的,最少盖三层,一楼留给王春的老母住,二楼给新人住,三楼留着当客房,妥妥帖帖的。 走进王春的房间后,董媒婆扭着肥壮的腰肢,指着窗外对桃之说: “从这里往外看,能看到浀星河,也能看到你家。” 桃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出去,黄色的泥巴老宅像一座小小的模型放置在田野之间。 “嫁到这里来多好,想回娘家,趟过河就到了。” 董媒婆笑眯眯地说尽了好话,桃之没怎么仔细听,一直在努力闭气。这房间有一股浓重的发馊的油汗味,熏得人难受极了。 及至王春推门进来时,董媒婆赶忙从正屋那边扯来一条长板凳,先拉着桃之坐下,紧接着又催促王春,指着长凳的另一边说: “你也坐这里来呀,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羞。” 王春畏畏缩缩地坐下来,只挨着板凳的一小块位置。 桃之下意识地挪开了一点,离王春尽量远一点,因为她闻到一股更加浓重的体味。 董媒婆发出一声“啧”的声音,无可奈何地推了一下王春: “你要主动一点哦!女孩子都矜持,男人一定要主动。” 王春木讷地动了一下。 董媒婆关上门之前,又笑眯眯地对两个人说: “你们单独聊聊,随便聊,有啥说啥,熟悉了就好了。” 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桃之右手抓着左胳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春结结巴巴地开口: “听说……你在深河市上班。” 桃之默默地点了下头。 王春似乎绞尽脑汁在想下一个问题,许久后才问: “你……干的是什么工作?” 桃之很小声地回答: “保洁。” 王春局促地点头,自言自语似的说: “保洁挺好,干家务这些肯定……很好。” 桃之无言地点头,眼睛始终不愿意看王春一下。王春尴尬地咳嗽,他缩在凳子上,像一只被烤熟的虾。 “我想回家了。” 桃之的声音依旧很小,她站起身,导致板凳失去平衡,王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板凳以四脚朝天的姿势躺在地上。 “对不起。” 桃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始终面无表情。 王春咬着嘴唇,偷偷地看桃之。 “再坐一会吧。” 好半天他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桃之耐着性子问: “你想说什么就快点说吧,有想问的也快点问。” 王春挠着他那油腻腻的头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出来。 桃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奶奶一直逼着我来,我只好来一趟。我不是什么好女人,不适合你。” 直白的话,让王春愣了好一阵。 桃之走到门边,手伸到门把手上的时候,恐慌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 “门怎么打不开了?” 王春呆呆地站着,仿佛没有听到桃之说的话。 “开门呀!奶奶,你在外面吗?我要出去!” 桃之拍着门,大喊起来。 “啊呦,才过了一会儿,你们话都没说上几句呢,你在里面老实待着吧,和王春多说一会儿话呀!” 董媒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桃之恼怒地拍着门,继续大声喊叫: “你们快开开门!我要出来!” 慌张导致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抖。 不知何时,王春突然站在她身边,用力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拍门。 他的脸狰狞起来: “刚刚我进来之前,把定金给你奶奶了!她已经回家去了!” 桃之大声地哭出来,拼命地挣脱王春的钳制: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呀!让我回家!” “你是我家的人了,哪有让你回去的道理!” 门外响起尖锐的喊叫声,那是王春的母亲。 “妈,你走开!” 王春朝着门外大喊一声,然后低下头对桃之说: “你老老实实的别闹,我妈那个人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只要你听话,我不会为难你的。” 桃之双腿一软,半跪在地,低声哀求: “求求你放了我好吗?” 王春摇了摇头说: “那不行。” 桃之哭得满脸泪,凄惨的叫喊声传得很远很远。 “王春,你揍她,把她揍老实了,由不得她这么哭丧着。” 门外的王母尖利地大叫着,董媒婆在一边劝: “不要急于这一时,你说打她就打她,她迟早会跑掉的!先让他们培养感情吧,日子久了,她就死心塌地了!” 王春好言好语地对桃之说: “你听到了吧,我不想那么做,只要你老实点,听话点,我和我妈一定好好对你。” 桃之依然哭着: “你们这是强抢啊,是犯法的!求求你放我走吧,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面目狰狞的王春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要钱,我要老婆,没有老婆我会被笑话,我再也不想做老光棍了。” 桃之破罐破摔地大喊起来: “我坐过牢啊,配不了你这种老实人。” 王春愣了一下。门外王母恼怒地质问董媒婆: “她说她坐过牢?我的老天爷啦,你怎么能介绍这种坏女人给我儿子!” 董媒婆拍着自己的胸脯怼天发誓说: “我真的不知道,放牛妹和美国佬都没说过这个事,是他们家先骗人的!” 王母掏出钥匙要开门,董媒婆拦着她说: “你钱都给人家了,你现在放人,岂不是人财两失?” 王母呆滞了一下,又把钥匙放回腰间,呢喃地说: “那我们也不会要这样的人,我儿子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怎么能娶这么个坐过牢的女人。” 董媒婆的眼珠子骨碌一转: “我们应该先问问她是因为什么事坐的牢啊,万一不是什么大事呢!” “肯定是做错了大事才会坐牢啊!” 王母不满地瞪着董媒婆。 “桃之啊,你给说说吧,是为着什么事呀?判了多少年呢?” 屋内的王春依然紧紧抓着桃之的手,没有放开的意思。桃之把过去几年的经历说了个一清二楚。 第254章 饿狼扑食 王春不知何时松开了桃之的手,此刻,她颓然地坐在地上。 “我男朋友还在深河市等我呢,我跟他已经同居了,也准备要结婚了。” 桃之说完后,屋内屋外都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之中。 “把门打开,让我出去。” 桃之一把抹开散乱的头发,再次扑到门边,用力拍打。 “这,这,这怎么弄嘛……” 王母摊开双手,无措地看着董媒婆。 董媒婆也看着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都不是黄花闺女了,我儿子娶她那亏死了!我儿子一次恋爱没谈过,这个荡妇倒好,一下子就谈了两个,还同居了!” 王母咬牙切齿起来。 “这放牛妹怎么能这么骗人呢,把我们当傻子耍呢!” 董媒婆干巴巴地解释说: “桃之一毕业就去深河市打工了,她在外面干了啥,家里的老人怎么会知道呢。” 沉默了许久的王春开口了: “我不介意。” 王母在外面激动地拍门: “你说什么?你同意我可不同意,你要这样的女人除非我死了!” 董媒婆尴尬得直挠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开门,让我走!救命啊!救命啊!” 桃之凄厉的叫声响彻半个王屋村。听到叫声的人们见怪不怪。现在越来越多的光棍从外地买老婆回来,这些被拐卖的女人刚来时都要这么大闹一通的,软的不行来硬的,只要被打老实了都会留下来的。还有一些是大老婆的,这种也不少见。所以,面对奇怪的尖叫哭喊,谁也不会来多管闲事,因为在这种地方,这样的事,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来的。 “你别闹了,你家里把钱还回来,我就放你走!” 桃之想起自己带了手机的,怎么忘了这茬呢,她慌乱地翻找出手机,她想要打电话回家,叫放牛妹把钱送回来。可是刚要拨号,手机却被王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去。 “我说了我不介意,今天定金给出去了,这事就算落定了!” 这话既说给王母听也说给桃之听,桃之却什么都听不见,整个人疯狂地扑到王春身上,想要抢回自己的手机。 “把手机给我!” 桃之怒吼着,红了眼睛。王春早已不是一开始的老实模样,此刻他高高在上地盯着眼前这只陷入疯狂的猎物,以冷静的口吻说: “手机我先给你保管着,你最好是乖乖的,否则我用绳索把你捆起来!” 无力垂下手的桃之,绝望地后退好几步,又转身去拍门: “阿姨,求求你了,把门开开呀,钱我会还给你,你放我回去,我马上给你送回来,求求你了……” 王母恼怒地叉腰: “不行!没见到钱,我不会放你走的!” 接着,她变换了语调,和声和气地对王春说: “儿子,这样的女人,你要来干什么。你可千万别对她做什么,否则就退不了货了。你先出来吧!” 王母掏出钥匙开锁,王春却大吼道: “别开锁,我不出去,我就在这里守着她。” 王母的手抖了一下,便定在那里。董媒婆擦着脑门的汗,对王母说: “要不,我现在去牛屎陂,叫放牛妹来?” 王母刚要点头,王春再次大吼: “你敢去我就砍死你!” 董媒婆浑身震了一下,便僵硬在原地,大口地喘气。 “妈,你把媒人介绍费给她,叫她走!” 王春的声音充满怒意,谁也不敢反驳他。董媒婆拿了介绍费,便匆匆地离开了。 桃之绝望地拍着门,却无人理会她。王春蹲下来,拉着她,她恶狠狠地瞪着王春: “你这个流氓!” 王春那黝黑的脸露出笑容: “反正,你就是我的老婆了。” 他伸出手抚摸桃之的脸颊: “我从来没摸过女人呢,原来女人的皮肤是这样的,像牛奶一样。” 桃之颤抖地躲开,拼命地往旁边挪动,王春却不给她机会,如饿狼扑食一般抓住她往床上拖去。 桃之哇哇大叫着,竭尽全力却无法挣脱。王春是个干农活的好手,粗壮的手臂以绝对的力量控制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 “小春,你别犯糊涂!这样的女人要不得!” 王春撕开桃之身上的衣服,红着眼睛喷着口水,凶神恶煞地吼道: “妈,你走开!” “小春,不行呀!她坐过牢还和两个男人在一起过,这样的荡妇你……” 王春再次怒吼: “你走不走!不走就听我怎么折磨女人吧!” 门外终于安静下来。 桃之的双手被反压着,嘴里被塞上了一条枕巾,脏污的枕巾引得桃之腹肚一阵翻涌,吐又吐不出来,只能来回地翻涌。 呜呜的叫声大大激起王春的兽欲。他失去理智,疯狂而贪婪地汹涌着眼前这一具任他蹂躏的身体。 眼泪像烧红的刀,滚烫地划过桃之的太阳穴。 所有命运的刀尖毫不留情地刺向她的心脏,直至血肉模糊,她再也使不出任何力量去挣扎。 她一摊烂泥一样躺在充满臭气的床上,任由禽兽在她身上疯狂地发泄、吼叫、扭曲,直到他也变成了一摊烂泥。 阿丘飞扑到她身边,口口声声,充满歉疚地道歉: 对不起,我来晚了。 满身伤痕的桃之,躲进金色的茧中。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痴痴呆呆地望着前方,前方是金色的墙壁。 阿丘那张截面脸,充满说不出口的歉疚。 “不怪你,阿丘。” “阿丘,我的人生已经变成这样了,谁也救不了我了。” “我好想死啊,死了多好啊。” …… 脸上传来剧烈的痛感,桃之扭头看向左侧,刚刚的巴掌是从她左侧来的。 阿丘的脸慢慢消失,变成了王春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他翕动着嘴唇问: “阿丘是谁?” 桃之凄然一笑,没有回答。 “你不会是有精神病吧,你坐在这自言自语了很久。” 王春皱着眉,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看了看: “扯坏了,没事,我叫我妈给你拿一身来,你先穿着,过两天赴圩再给你买两身。” 桃之一言不发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侧着头,视线虚无地落在某一处。 “我是个老实人,不会亏待你的,我会像我爸对我妈那样对你好的。” 王春露出老实憨厚的表情,仿佛刚刚做出那样的事情并不是他本人。 第255章 认命 桃之整日被锁在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算她屡次和王春保证她不会跑,娘家就在河对岸,她跑不了,王春还是不同意放她出来。 王母见王春已经把生米煮成熟饭,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吃下哑巴亏,认下这个在她看来是个不守节的儿媳妇。 他们付了五万定金,还有七万打了欠条,三年内付清。 王春对桃之说: “你就老老实实和我过日子,我们齐心协力一起把家里的借债还清,还要还清给你奶奶的欠条。” 桃之气愤地瞪着他: “你娶老婆借的钱,为什么要我和你一起还。” “你不和我一起还,那我还娶你干什么。” 王春伸着脖子,愣愣地反驳桃之的话。 十天半个月过去,桃之也渐渐地认命了。 可是,精力旺盛的王春每天晚上都要把桃之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每天又累又困,浑身散架似的,手在东边,头在西边,腿在南边,腰在北边,总之不成人形。 每天她要睡得很晚才醒,早餐也不吃。 王母站在钉了木板的窗户外面破口大骂: “懒女人,懒出狗屎了,一天天的睡到日上三竿还不醒。” 在院子里砍柴的王春还像个人,懒洋洋地说: “她又不出门,睡晚一点你也要管!” 王母悻悻地走开,嘴里还嘟囔: “我调教她了,以后能出来了,还这样睡可不行!家里多少活呀,等着她一起干呢!” 王春不耐烦地挥舞着斧头: “别啰嗦了,她就是不干,我也不怪她。” 王母白了他一眼,气哼哼地说: “好哇,有了新娘忘了老娘,我白养大你。” 说着便抹着眼泪哭起来,边哭边进厨房: “儿媳妇是娶来了,可她天天躺着享福,我还得做饭给她吃,作孽呀!娶了个祖宗回来!儿子知道体谅她,却不知道体谅他老母,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些日子,放牛妹来过一回,隔着窗户劝了劝桃之: “你想开点,事已至此,就顺水推舟好好过日子吧,我也不会害你的,王春里里外外的把什么都操持得好好的,我都看在眼里了。” 桃之不说话,倚靠在床上,呆滞地盯着天花板。 放牛妹继续说下去: “别再闹脾气了,早点想通了,他们会把你放出来的,你说这多好,一出门就看得到娘家,我谅王春也不敢欺负你,他要是欺负你,我们过这条河来收拾他。” 桃之冷笑起来: “他欺负我的时候,你怎么走了?” 放牛妹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声音低了一些: “我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性子犟,不愿意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动,那我才出此下策呀,等你想通了,会感谢我的。” 桃之披散着头发,面目狰狞地冲到窗边,嘶声竭力地大叫: “你害死我了!你快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滚啊!” 说罢,她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王春在外面拉着放牛妹往院子外面走: “别刺激她了,这些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能好好说话了,你这一来,她又不好过了。” 放牛妹拍着大腿大喊着冤枉: “怎么成我刺激她了,王春,你可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呀……” 王春抬起下巴连连点了好几下,糊弄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奶奶,你还是先回去吧。等她想通了我带她回去见你们。” 放牛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王春: “你打算什么时候办酒啊!” 王春皱着眉头说: “她现在这样子,我怎么办嘛?” 眼珠子骨碌地转了好几圈后,放牛妹拿定主意说: “你就直接办吧,结婚那天照样把她关在屋里头。你这不办酒不行,万一先话晕了,传出去不好听。领证倒是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王春一想,也有道理,于是答应会尽快借钱办酒。 放牛妹满意地点头说: “我们做娘家的,照着风俗给你们置办些被子啊,篮子啊,脸盆啊之类的,一样不少你们的,只要以后你们能把日子过好。” 王春连连答应着好,然后送走了放牛妹。没过几天,醉醺醺的美国佬也找了过来,站在窗前,大着舌头劝桃之认命吧。 桃之这回不哭了,她贴在窗边,用沉静的语调说: “爷爷,我想过了,反正嫁给谁都一样,我愿意和王春过,你让他放我出去吧。” 美国佬拍着胸脯说: “我和孙女婿商量商量,他不敢不听我的,你等着吧。” 美国佬醉得实在厉害,屋子进不去,只能靠在墙根下呼呼大睡。王春和王母出去弄田里的活,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回来,一进门,开了院子的灯才发现墙根下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人。 王母吓得哇哇大叫。王春走近前看清楚后,松了一口气,转头对王母说: “是桃之的爷爷,又喝多了。” 美国佬被叫醒后,神志清醒了一些。 王母还未把晚饭做好,美国佬已经拉着王春在正屋坐着,嚷着让王春把好酒拿出来孝敬他老人家。 王春到母亲房间的床底下翻出一瓶白烧,美国佬满嘴嫌弃: “这酒烧喉咙啊,和我做亲家你也不知道备点好酒,算了,今天将就着就先喝这个吧。” 说罢他便给自己和王春各倒了一杯,仰头要喝,王春拦着说: “空腹喝不得呀,我妈马上把菜做好了,你先等等……” 王春话还没说完,美国佬已经一口闷干,然后指着王春的鼻子说: “你是不是爷们,是爷们就马上喝掉这杯酒,爷俩之间不说那没用的话。” 桃之敲着房门,气恼地喊着: “爷爷,你忘了我交代你的事吗?” 美国佬抬起下巴恍然大悟似的说: “没忘,没忘,这就说。” 王春疑惑地望了望房门的方向,又回头看着美国佬,美国佬砸着嘴笑嘻嘻地说: “她说愿意和你好好过日子,你就把她放出来吧,也有那么长时间了,再关下去,再正常的人也会疯的。” 王春低着头,一言不发。王母端上来一盘菜,笑呵呵地说: “亲家爷爷,我们回来晚,让你久等了,快吃菜下酒。” 美国佬捧场地夹起盘子里的菜,笑眯眯地说: “你做菜可以呀,香呢。” 受了夸奖的王母高兴得扭起身子回厨房去了。 第256章 也该知足了 尽管桃之再三保证她不会跑,一定会好好留下来过日子,王春半信半疑地始终不敢做出决定,连王母也赞同还是先关着桃之,起码关上三个月才敢放人。 村中那些被拐卖来的女人,她们曾经被关起来时也口口声声保证自己一定会留下来安心过日子,结果一放出来就逃跑。村民们很团结,无论是哪家的女人逃跑,他们都能做到一齐出动。 可怜的女人,无论是逃到车站,还是跑到山里,他们总有办法找回来,只要找回来必定会把这个女人打得死去活来,直到她老实了,安心了,从此死心塌地地留在这群山环绕的地方。 美国佬喝着酒吃着菜,再次陷入醉醺醺的状态,他拍着胸脯再三保证说: “她又不是从外地买回来的女人。这是我家的孩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我们两家就隔着一条河,她真要敢跑,你来找我美国佬算账,我打包票!她不会跑的!她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听话,她听我的话。” 桃之在房间里附和: “我听话,很听话。” 王春仍然在犹豫: “口说无凭,她跑了我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美国佬笑起来,大力拍着王春的肩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信不过我吗?” 王春闷了一口酒,又看了一眼房门。 美国佬摇晃着他的肩膀,动摇着他的意志: “把她放出来,她不会跑的,放心吧!钥匙掏出来……” 美国佬伸手摸索着王春周身,王春站起身,一鼓作气走到房门口开了锁。 桃之一时有所不适应,呆愣地站在门框那里。 美国佬对她招手说: “过来,坐下来吃饭吧。” 桃之缓慢地走到饭桌边,王春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桃之缓慢地坐下来,呆愣地看着面前的饭菜,王春也坐下来,紧紧地盯着她。 美国佬拍拍桃之的肩膀说: “你别怪你奶奶,她是替你着急。你爸爸拿了那笔定金,还掉一些债,今年总算可以回来过年了。” 桃之的眼睛里闪着微微的泪光,她抬起头看看美国佬,又看看王春。王母端着菜走进来,诧异地看着桃之,然后询问地望向王春: “她怎么……” 王春清了清嗓子说: “她说愿意和我好好过日子,爷爷也做了担保。” 王母坐下来,充满敌意地看着桃之。 桃之擦掉鼻涕,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饭。 美国佬踩着酩酊的脚步走出门,桃之跟在他身后,而王春则紧跟在她身后。 走到院子外面时,田野和天空一片漆黑,河对岸的牛屎陂三三两两的灯在亮着。 美国佬兀自停下脚步,身子摇晃了好几下才站稳,桃之本想去扶,却被他一挥手挡开: “你以为爷爷醉了吗?爷爷没醉呀!脑子清醒得很呢,你就这么嫁给王春,我是很伤心的。可是没办法呀,真的是没办法,你就认命吧,别折腾了,我们是穷苦人家,一辈子就是这样,折腾不出什么花来的。” 桃之拼命忍住眼泪。 “一个女人的归宿,就是嫁个男人,和他好好过日子。” 美国佬努力抬起眼皮,以示自己说的话是认真的,他希望桃之真的认命了。 桃之抹了一把脸,转头对王春说: “你送我爷爷回家吧,麻烦你了。” 王春犹豫着,怕自己一走开,桃之会趁机逃跑。桃之看穿他的想法,立刻冷笑一声说: “我进屋去。” 王春刚想跟上去,等她进了房门后再上锁。王母却走出来,大声呵斥桃之: “干什么啦,把碗筷收拾了洗洗干净吧!让你享了这么久的福,也该知足了!” 桃之低着头进了正屋,收拾着桌上狼藉的碗盘。王母冲王春偷偷使了个眼色,王春便去送美国佬了。 王母亦步亦趋地跟着桃之从正屋到厨房,从厨房到正屋,时不时地恶声恶气地说她这里干的不对,那里干得不好。桃之也不作声,王母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桃之的低眉顺眼让王母稍微松了戒心,说话也不那么咄咄逼人,自言自语地夸起自己的儿子来: “我家小春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他最听我的话了,所以你能嫁给他是天大的福气,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我的儿子我清楚,人老实没有花花肠子,还勤快能干,在王屋村数一数二的好男人。” 说完,她抬起下巴,为自己培养出这么个好儿子而骄傲得不得了。 桃之暗自腹诽:你儿子真若那么好,为什么他会找不到老婆呢?偏要用这么恶心的方式来娶我呢? 厨房收拾得差不多了,王母又催桃之弄猪食。 无论桃之做什么,王母都紧随着,不给她一点乘虚蹈隙的机会。 桃之站在猪圈边上,一勺一勺地往里面送猪食,她数过一遍,一共六头猪,小猪仔。 王母没话找话地说: “没办法呀,还欠你们家七万块,付的定金也借了一部分,而且马上要办酒席了,又借了一些。不养点猪和鸡鸭卖点钱,怎么还这十来万的债呀。” 桃之默默地提桶回厨房,王母追上来继续说: “你和王春两个人,齐心协力过日子,勤劳一点,早点把债务还完。” 桃之依旧不说话,只是埋头洗着大锅灶。 这时王春回来了,探头往厨房里一看,看到桃之在干活,于是皱着眉头对王母说: “你怎么让她干活呀?” 王母一挑眉: “让她干活怎么啦?哪个新媳妇到婆家不干活的!你老妈嫁到你们王家来,干了一辈子,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呢,果然是娶了新娘忘了老娘。” 说完,她摇着头失望地走出厨房,看着桃之的任务重新交给王春。 天气已经变冷了,王春连着打了好几下喷嚏,桃之默默地倒了杯开水给他端过来。 王春诧异地看着她,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你不用伺候我……” 桃之平静地说: “应该的,我嫁给你了,做这些小事是应该的。” 王春感动得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完了,甚至忘记了水很烫。 桃之莫名其妙地笑了,王春擦着额头刚冒出的汗,困惑地看着桃之,紧接着他也笑了: “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 桃之低下头,绞着手指,陷入了沉默之中。 第257章 逃出王屋村 翌日早晨,王春先走出房门,习惯性地掏出钥匙准备锁房门的时候,却对上桃之那双哀婉的眼睛,他想起昨天晚上入睡前,桃之小声地问过他,明天还要关着她吗?她主动搂住王春的脖子,热情地亲吻他的脸和脖子,她用身体来请求他,他也脱口而出说: “只要你不跑,我就不关着你了。” 桃之小声地回答: “我不跑。” 王春紧紧地抱着她,粗狂地亲吻。 想到这,他心里一软,便放下手中的钥匙,羞涩地笑了一下说: “习惯了,以后不锁了。” 桃之颔首低眉地走过来,抓着他的手,轻声地问: “今天要忙些什么,我和你一起。” 王春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地里还有活,我妈说趁着冬天来之前,种点小麦下去,长出来能喂鱼。家里有一口池塘,就在屋前。” 吃过早饭后,桃之便跟着王春出门了,王母还要喂猪,晚点来。 路过自家池塘时,王春特意指给桃之看: “养了三百多条草鱼,等过年一卖,又是一笔进账。” 桃之默默地点头,王春一直与她保持着很近的距离,桃之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戒备却不动声色。 路上遇到一些王屋村的村民,他们乐呵呵地问王春: “这就是你的新媳妇呀?” 王春羞涩地点头。 他们又问: “新媳妇哪里人呀?” 他们以为桃之也是从外地拐卖来的。 王春挠着头,指了指河对岸说: “牛屎陂的!” 村民笑嘻嘻地说: “新媳妇真漂亮,王春你走了狗屎运呀!” 桃之沉默着,她只能沉默着,这些人不可能救她的,她太清楚这里的人是什么样的。 到了地头后,王春使唤桃之锄地,他也紧跟在桃之身边锄地。土块弄松了之后,桃之负责洒种子,王春负责埋土,配合得适当。 桃之偶尔抬头擦汗,趁机观察周围的情况。 往南走,往县城去,往北走,进山。往东走,也是山,往西走,是牛屎陂。 上午忙完回去吃过午饭,下午还是回到这片地头,中间歇息喝水时,桃之说肚子疼,王春关心地询问: “是不是吃坏了?” 桃之摇着头说不知道,她说自己快憋不住了,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可以表明她不是在撒谎。 “回家肯定来不及了,我到河边解决下。” 她咬牙切齿地说完后便捂着肚子往浀星河的方向跑去。 王春追上来,桃之龇牙咧嘴地朝他大吼: “我去拉屎呀,拉屎你也不放心吗!” 王春放缓脚步,仍然没有放弃跟着: “我不看,我就在边上陪着你!” 桃之怒气冲冲地大叫: “陪什么,我不要你陪!我不会跑的!” 她再三地说不会跑,王春便止住脚步,眼睁睁地看她跑到河堤下面去了。 桃之蹲到河堤下面时,立刻恢复神色,匆忙捡起地上的木棍,然后脱下脚上的袜子,绑在棍子的一头,另一头攥在手上挥舞了一下。 站在远处的王春看到晃动的棍子和上面的袜子,微微松了一口气,于是叉着腰在原地等候。 桃之把棍子插在地上后,半蹲着身子迅速地趟过河流。 王春一直盯着那根挂着白色袜子的棍子,见它许久未动,察觉出不对劲后,他立刻拔腿冲过去,可河堤下已经空空如也。 王春气急败坏地地环顾四周,终于锁定河对岸一个仓皇逃跑的身影。 桃之已经跑到牛屎陂,可她没有回家,直接奔向西山,她记得那里有个山洞来着。小时候她和青青在山上放牛时,在那里躲过雨。 山洞的位置很隐蔽,她凭着强大的记忆力,和玩命奔跑的速度找到这座被荒草覆盖得结结实实的山洞。她钻过荒草,尽量保证不留下任何被发现的痕迹进了洞里。 王春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她往西山跑的。 王屋村的村民都出动了,放牛妹和美国佬也跟着翻遍了西山。桃之甚至听到了他们在附近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绝不发出任何声响。 所有人把西山翻了个遍,有人脑筋一转,拍着脑袋说: “翻过这座西山就是县城,兴许她已经爬过山头去了县城了!” “赶紧去县城车站堵人!” 不知道谁这么一吆喝,所有人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西山。 桃之在山洞里躲了一天一夜,又冷又饿,浑身发抖,甚至几度昏睡过去。她是在第二天傍晚时分走出山洞的,下了山便径直奔着新林镇去。 新林镇是安全的,桃之在过去就读过的学校后面的桥下过了一夜,翌日早上到桥边的寺庙里讨了点吃食。恢复力气后,她徒步往县城走去,大路不能走不能走,只能沿着大路旁边的山路跑,跌跌撞撞地跑,盲目乐观地跑。心想着,到了县城就没事了。 一口气也没歇过,就在午后时分,桃之终于到了县城。当她茫然无措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忽然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一腔热血地走到这里来,希望却落空,她急得痛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朝着火车站走去,无论如何,她得想办法离开长琅。 她想过了,如果找不到机会混进站,那她跪下来求人也好,抢劫也好,她一定要离开长琅,死也要离开。 走进火车站后,桃之一直盯着检票的闸口看,却不曾注意到周围站了一些到处找人的男人。 王春一眼就看到了桃之,大声一吼,招呼所有人拥向桃之。 桃之没来得及逃出大厅便被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按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周围的旅客发出惊呼声,王春扭头闷声闷气地冲他们说: “这是我老婆,她不听话!” 所有人都噤声,这种属于家务事,外人不好插手。 桃之被押回王屋村,重新被锁进房间里。王春抽下腰间的皮带,使出浑身的力气,一下一下砸在桃之身上。 桃之咬着牙,发出低微的闷哼声。 窗户重新被封起来,外面看好事的村民们嘲讽地说: “王春,你没吃饱吧,这力气是打猫呢?” 王春更起劲了,丝毫不留情,大发雷霆地怒骂: “你对得起我吗?亏我对你这么好!” 桃之抬起那张流着汗的脸,不屈服地瞪着王春。 第258章 红盖头 王春发疯地脱掉桃之的所有衣物。 桃之缩在角落里,像一只被剥掉皮毛的动物。 王春把她拖出来,捡起皮带,下死手地抽。 桃之身上的皮肤瞬间涌现出无数刺目的红痕。 抽了好一阵,王春还觉得不够解气,于是扔了皮带,改用脚猛踹。 桃之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任眼泪汹涌滚滚。 三天后,头肿脸青的桃之穿上一件不合身的红呢外套坐在正屋的簸箕里,头盖着红布。 董媒婆凑在她耳边,小声地劝道: “何苦呢?女人一辈子左不过就是嫁个像样的男人好好过日子,人家王春也没有亏待你的地方,你说你跑什么呢,白白挨一回打。” 桃之低垂着头,默默无语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董媒婆看她不应声,自讨没趣地干笑一声,然后对前来看新娘的人说: “好啦,都别看啦,盖着红盖头呢,能看到什么!都赶快吃酒去吧!” 身带红花的王春笑脸迎着来来往往的宾客。 “你小子好福气啊,还以为你得打一辈子光棍呢,到底让你娶上媳妇了!” 王春憨笑着挠头。 “王春,老婆娶回来就好好对她。” 说话的是隔壁邻居,她经常听到这屋传来桃之被打时的惨叫声,于是抱不平。 “老婆娶来就该好好修理,否则怎么会收心啊,要我说啊,女人就不该读太多书,不该送出去打工,你看现在多少女孩出去打工,都不肯回老家了,心野了。” 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爷咂着嘴舌,愤愤不平。 当上喜婆婆的王母,热心地招呼来宾吃好喝好。她举起酒杯,兴致昂扬地说: “小春的爸爸死的早,我们孤儿寡母能撑到今天承蒙各位叔伯兄弟的照顾,今天看到小春结婚了,我心里的石头也跟着落了地,我算是完成任务了……” 说着,她哽咽地抹着脸上的泪。 席间有人起哄说: “喜婆婆激动什么,你离完成任务还早呢,王春马上给你生个孙子带呢!” 大家哄笑起来,王母喜笑颜开地把手中的杯酒一饮而尽,王春也憨笑着喝下酒陪着。 美国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举起酒杯敬王母: “桃之的爸爸在外面忙,回不来,我就代替她爸爸给她撑个场面……” 话音未落,席间坐着一个债主当众戳穿美国佬: “你儿子不是欠人一屁股债吗?这下女儿嫁出去,得的彩礼是不是能还完欠我们的债了?都多少年没见他了,今年过年他回不回来呀?” 这话说得格外煞风景,美国佬敢怒不敢言,尴尬地咳嗽了几下,脸上堆起褶子: “放心,会尽快还你的。” 那人愤愤地说: “最好是,今天是王春结婚,我也不想煞风景,大家吃好喝好吧!” 美国佬尴尬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放低音量对王母和王春说: “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今天酒席都摆了,你们也好好对桃之吧,别再打她了。” 放牛妹也站起身,赔笑说: “她是不懂事,可到底人回来了,再这么打下去,就要伤夫妻感情了。” 王春连连点头: “只要她不跑,我会好好对她的。” 王母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碍于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好多说什么,也跟着说场面话: “放心吧,亲家爷爷奶奶,我们一定会好好对待桃之的。” 正屋冷冷戚戚,桃之依旧孤独地坐在簸箕里,从早晨一直坐到黄昏,时不时地微微摇晃。 王春把她抱回房间,揭开红盖头,定定地看着她的脸,醉气熏熏地说: “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我不打你。” 桃之麻木地看着地面,被抓回来后,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越是不说话,王春越生气,越生气便打她打得越狠。 只有胸腔起伏还证明她没有死。 王春端来一碗菜,温和地说: “你今天一整天没吃东西,吃点吧。” 桃之机械地接过来,张开嘴,机械地送进食物,然后机械地嚼着。 王春对她做什么,她也不反抗,眼睛痴痴地望着某一处,偶尔吃吃地笑起来。 王母狐疑地想:她是不是疯了? 桃之身上的肉一直没好过,旧伤还未愈合,新伤又再添上。 王母虽然不喜欢桃之,可也看不惯王春总是动不动发火打她。 “她不肯说话就不说吧,总有一天想通了,她就爱说了。你总这么打她,把身子打坏了怎么办,她还没给你生过一儿半女呢!” 王春听了母亲的劝,也歇了几天,尽量忍着,不对桃之动手。 每天晚上,他不管桃之愿不愿意,都要爬到她身上发泄自己的兽欲。桃之也乖乖地忍受着,不做什么反抗。今天晚上她却突然反应激烈,死活不让王春近身。 王春怒从心起,揪着她的头发,左右开弓,打得满脸红印。 鲜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来,眼睛恨恨地瞪着王春。 王春被瞪得发毛,火冒三丈,抬脚朝着她的腹部踹去。 她尖锐地惨叫起来。 王母披着棉袄来砸门: “小春,你干什么呀!好好的,这大半夜了,你们又闹腾什么!” 王春咆哮着: “这个贱人,养不熟!白眼狼!” 王母拍着门: “你睡我房间去,我和桃之睡,别再闹了!” 王春怒气冲冲地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往王母房间走去,嘭地一声用力关上门。 “起来吧!” 王母顺手扯开灯,上前扶起坐在角落里的桃之,桃之却不停地哼哼。 王母定睛一看,发现她腿间,涌出汩汩的鲜血,顿时吓得大叫起来。 王春听到动静又跑回来,嚷嚷着: “她又不老实了是吧!” 王母颤抖着手指着地面: “小春啊,你闯祸啦!” 王春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 “我没对她怎么样啊!” 他下意识地辩解道,王母气得嗓子发哑: “她这是又孩子了呀!天啦,快送到蓝村卫生院去!” 王春背起桃之匆匆地跑出门。 王母站在院门口,捶胸顿足嚎啕了一阵,然后双手合十拜天拜地: “阿弥陀佛,保佑我孙子没事呀!小春这孩子,没轻没重的,老婆怀孕了竟不知道。作孽呀!” 肚子里的孩子没能保住。 第259章 板车里的女人 王春抱着头坐在卫生院走廊的长椅上,不停地叹气。 王母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饭盒,看到王春这个样子,也叹了一口气,然后坐到儿子身边,拍着他的后背,小声地说: “我说的话,你就是不听!这下你怎么和她娘家交代,虽然我们给过彩礼,可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打呀!” 王春转身抱着王母,哭了起来: “我也不想的,她看不起我,我才这样的。” 王母叹着气,摸着儿子的后背: “你们毕竟不是自由恋爱成的,她对你有排斥情绪也正常,你得耐心点培养她的感情。偶尔打老婆,教育教育她是应该的。可这不能当饭吃,一天三顿这么打,她那点身子骨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现在,孩子留不住也不能怪她,都是你造的孽。” 说完,她站起身,进了病房。 桃之躺在病床上,歪着头,双眼无神地看向窗外,天光极好,太阳斜方照进来,冷冷的。 不远处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桃之模模糊糊地想:为什么放鞭炮呢?是什么日子呢? 王母笑眯眯地打开食盒,一样一样地摆在床边的桌上: “今天,我一大早起来,就把芋仔刮了皮,煮了汤,很好入口的,还卧了个鸡蛋给你补补。” 桃之一动不动,依旧不语,仍在想现在究竟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有人在放鞭炮。 王母看她半死不活的样子,长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现在是小月子,得好好养,养好了身子,再要下一个就好要。你听我的话,我心里把你当我亲生的女儿,这回是王春做错了,你就原谅他吧。夫妻过日子,哪个不是床头打床尾和,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王母四两拨千斤地给这场自家务事官司定了个结果,这是不由分说的结果。 她扶起桃之,把枕头垫高了,让儿媳保持半坐半卧的姿势。然后一勺一勺地喂着桃之把饭吃下去,嘴也没歇着: “你说你多好命啊,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呀,有几个婆婆能做到像我这样的。我对你这么好,你得知道感恩呀。” 隔壁的病床躺着一位老太太,笑眯眯地帮腔说: “你是她婆婆呀,做婆婆能做到这个份上真是难得。我一辈子就没见过有这么喂着儿媳妇吃饭的婆婆。姑娘,你这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呀,命好呢!” 王母笑颜逐开,得意洋洋地对桃之说: “听见了吧,阿婆也说你命好呢。” 听到“命好”这个词,桃之扭过头,红着眼睛盯着王母,声音沙哑地质问: “我命好?” 王母讪笑地看了一眼隔壁床的老太太,强装镇定地说: “当然啦!你还不够命好啊,这老太太刚刚都说了,没见过婆婆这么喂儿媳吃饭的……” 桃之冷笑一声,眼泪萧然落下: “我命好,却被你儿子打成这样。” 她咬牙切齿地撸起袖子,把手臂怼在王母面前,上面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隔壁床的老太太也看清了,张嘴惊呼了一声,那已然不是一只好手了。 王母尴尬不已地解释说: “小春是不小心的,再说了,你要是听话也不至于这样。” 老太太咂舌说: “可你儿子下手也太狠了,这姑娘手上都没有一块好皮……” 王母恼怒地打断: “关你什么事啦!这是我家的事,轮得着你说三道四的吗?” 老太太撇了撇嘴,转过身背对她们,嘴里嘟嘟囔囔: “这婆婆太厉害了,这姑娘倒霉,遇上这样的人家。” 王母恶狠狠地拧桃之的胳膊,桃之刺痛地大叫。 “家丑不可外扬,你不晓得呀,当着外人的面说你老公不好,对你有什么好处呀!” 王母咬牙切齿地把所有食盒收起来,临走前,眼睛似乎要剜人似的指着桃之的鼻子说: “算我浪费感情,你就饿死吧!” 眼泪滚滚的桃之,依然冷笑个不停,疯了似的。 “姑娘,想开点吧。” 老太太调整了姿势,面向着桃之的方向,苦口婆心地劝道: “一个女人只要嫁了人,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男人我也见了,挺老实的,虽然打你,可过日子就是这样,你要是不忍,这个家就散了,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桃之涕泪滂沱,扭过头继续望着窗外。 吃了闭门羹的老太太撇撇嘴,满脸不高兴: “怎么不理人呢,真没教养。” 王春从外面走进来,满脸歉疚地停在桃之身边。 “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了,你随我回去吧,能下地吗?” 桃之依旧漠然,一动不动。 王春上前抱起她,她也不挣扎。 板车停在卫生诊所门口,王春把桃之放上去,然后提起把手慢慢往王屋村的方向走回去。 冷风呼呼地吹,桃之本能地缩起身子,茫然地望着渐渐后退的泥路、树木、石桥……她在想:这一刻跳下车,然后奋力起跑,能成功吗? 跑,现在就跑。可桃之的双腿就像血肉被抽空了,怎么也无法站起来,整个人随着路面不平而颠簸个不停,渐渐散架。 王春在她身后拉着板车,没话找话地说: “过几天就过年了,你想吃什么,我去圩上买回来。” 他表现的很温情贴心,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好丈夫。桃之只听到“过年”二字,心中盘旋的疑问有了答案,原来是快过年了,所以有人在放鞭炮。 过年了,又过去一年,仿佛过完了一辈子。 重新被关进房间时,桃之绝望地哭了。 王春锁着房门时,王母在旁边说道: “她刚流产,你可忍着点,起码过一个月以后再说。” 王母欲言又止,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 “我是说,你晚上忍着点,别搞她,别弄出血来……” 王春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挥手: “你做饭去吧!” 王春听王母的话,忍了几天没碰桃之。 除夕那天,王春杀了只鸡,晚上鸡汤炖好后,王春盛了鸡汤,两只鸡腿也装进去。王母撇嘴说: “一个就够了,别惯着她。” 王春低着头,哑着嗓子说: “是我们对不起她,鸡腿都给她是应该的。” 王母虽然不满,可也不敢再说什么。 第260章 疯狂 王春把鸡汤鸡腿送进房间里。 桃之半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王春自顾自地笑了一声,献殷勤地把鸡汤送到桃之面前晃了晃,然后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他说: “这鸡是专门为你杀的,两条腿都给你吃。” 桃之冷着脸,始终不看他一眼。 王春耐着性子低声下气地哄道: “这鸡是自己养的,足有十斤重呢,我妈养了三年,她还舍不得杀呢。你闻闻这汤,多香啊……” 他再次把汤送到桃之面前,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桃之无动于衷,始终不肯看王春。 王春讪讪地干笑着,冒着热气的鸡汤递得更近了。 “今天过年,我们吃着一顿好的。你就给我个面子,吃几口,实在吃不完,再留给我吃。” 桃之还是一动不动,像个死了的人一样。 王春感到尴尬,自顾自地说: “你闻到了吧,这汤,这鸡腿,多香啊,你刚小产,喝鸡汤最补了……” 桃之终于扭过头,冷冷地瞪着王春,忽然猛地一抬手,用力打翻鸡汤,油乎乎的汤水撒到床铺、地面和墙面,油污汪汪的,碗的碎片也散布得到处都是,满目一片狼藉。两只肥硕的鸡腿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粘上显眼的泥尘。 怒不可揭的王春,抬手一巴掌呼在桃之脸上,他满脸狰狞地怒吼着: “我给你脸了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就是个下贱的东西!欠收拾!他妈的!今天不打死你我不姓王!” 他跳上床,骑在桃之身上,手掌像铁块似的,重重地、一下一下地砸在桃之的头和脸。 “他妈的!不识好歹!好心好意地对你,你狼心狗肺!” 在厨房里吃饭的王母,听见正屋那边传来动静,拍着大腿愁眉苦脸地自言自语: “看看,过个年也不得安生,造了什么孽呀!” 她忍耐着做了好半天才起身往正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嚷嚷: “大过年的,闹什么呀,小春!” 走进屋后,她先看到地上滚着汤汤水水和两只鸡腿,心疼地叫起来: “天啦,不珍惜食粮,要被天打雷劈的!” 抬起头,发现王春还兴在头上,疾风骤雨的巴掌不断落在桃之身上,桃之一次一次地抬起倔强的下巴,瞪着王春,满脸的血粘着乱发。 王母呜哇大叫着去拉王春。 “别打啦!再打下去要死人啦!” 王春红了眼睛,完全听不见王母的话,挥着巴掌还要往下打,王母侧身一挡,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遭。 “你把她打死了,就亏了!那彩礼是要不回来的!” 王春清醒过来,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手掌上沾满鲜红的、热乎的血。 桃之推开王母,摇晃着头,冷笑个不停。 “你打死我呀!你打死我呀!你今天不打死我就就不是个男人!” 她疯狂地叫嚣,王母扑上来按住她: “你别闹了,再闹我们一家人都要不安生了!” 桃之半仰躺,疯狂地大笑着: “打死我呀!有本事你打死我呀!” 王春颓然地走出房间,在屋檐下坐了很久很久。 王母在房间里,唉声叹气: “作孽啊!作孽啊!” 她捡起地上的鸡腿,啧啧个不停: “你也是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亏王春还想着你,两个鸡腿非要都给你,你也活该挨这一场打,白挨的。” 桃之一直笑,笑得浑身乱颤。 王母恼怒地说: “你别笑了,笑的人发毛,我去烧水给你洗脸。” 王母走出门,发现王春还坐在屋檐下,于是劝道: “别坐在这里受冻了,赶紧吃饭去吧,别管她了。” 王春像一尊雕塑一样,纹丝不动。 王母叹了口气,不管他,进厨房去烧热水。 王春突然站起身,回到房间,反锁门。扑向血肉模糊的桃之,暴力地扒掉她身上的衣物。 桃之竭力扭动身体,愤怒地大叫,声音变形,听起来异常恐怖: “畜生!畜生!他妈的畜生!” 失去理智的王春无视了桃之的反抗,也把母亲的叮嘱全都抛诸脑后。 王母正在厨房装热水呢,就听到桃之的尖叫,气得跳脚: “怎么又闹起来了!” 她匆匆跑到正屋,贴着门听到王春在对桃之动粗,于是拍着门叫着: “小春,你别折磨她了!她刚流产呀,血都没流完!” 王春根本不理她,桃之在里面呼喊: “救命!救命!” 王春突然停下动作,冷笑一声: “你逃不出我手掌心的!就是死你也得死在我手上!” 桃之碎了他一口血水,眼睛里都是恨: “你让我死!” 王春摇头: “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死,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桃之吞了好几下口水,静默不语。 王春幽幽地说: “李昱文就是你前男友吧?” 桃之瞪大了眼睛看着王春: “你什么意思?” 王春扭动脖子,缓慢地往下说: “我把你手机拿走那天,他就打了电话来,我还没说话呢,他开口不停地说:''对不起,我不该介意你不是处女,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回来。''” 王春怪模怪样地学着对方的语气,桃之羞愤得大口喘气,颤抖地问: “你说了什么?你干了什么?” 王春尖锐地怪笑着: “原来他嫌你不是处女啊,原来你是被男人赶出来的!” 桃之痛苦地摇头: “你……对他说了什么?” 王春只是笑: “我告诉他,别再来找你,你已经是我的老婆了!” 桃之感觉到身体被迅速冷冻,僵硬的得没有一处可以动弹,只有眼皮缓缓地盖住了悲伤的眼睛。 “昱文……他说什么了?” 她想知道,李昱文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如果知道她如今过着非人的生活时候会感到心痛呢?她更想问一问,李昱文究竟有没有爱过她。这个问题放在这样的场景中,显得多余且矫情,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问这个问题呢。 “什么也没说,挂断了电话。后来嘛,他可能以为手机回到你手里了,发了些有的没的的话,对不起之类的。” 王春感到痛快: “你痛苦什么?李昱文根本不是男人。只有我不嫌弃你,只有我愿意接纳不干净的你。” 冰凉的眼泪从桃之眼缝里流出来,沿着太阳穴流到黑暗之中去。 第261章 一具遗愿已了的尸体 桃之闭目,无动于衷,如一具遗愿已了的尸体,安详平和,任人摆布。 王春哈哈大笑一声后,埋头扎进桃之的脖颈之间,像一只猛兽,疯狂地啃咬。 屋里的动静越来越奇怪,王母唉声叹气地走出正屋,回到厨房,孤零零地坐在灶台前,怔怔地想着: 好好的儿子怎么变得越来越疯魔了,如今连她的话也竟也不听了。 桃之小产一个月后,再次怀孕了。什么都闻不了也什么都吃不下,一味地干呕。 王母端着白粥,皱着眉: “真难伺候,白粥也吃不得?” 桃之趴在床沿,不停地呕着。她摆手催促: “拿出去,快拿出去!” 王母只好慌忙走出来。 王春此时正在院子里整理开春要种的辣椒苗。 王母举起碗,无计可施的样子: “小春,你老婆一点也吃不下,这白粥她也闻着吐。” 王春头也不抬,一脸漠然的样子: “她爱吃不吃!” 王母撇嘴: “这话说的,人家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你不能置之度外。她不吃饭,饿的可是孩子!” 王春叹了口气: “她不吃,我有什么办法?” 王母也叹气,摇着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自言自语地说: “只能逼着她吃了,不吃怎么行!” 在王母的逼迫下,桃之三心两意地吃着饭,吃完接着又吐。王母在她耳边不停地念叨: “你咬着牙吃下去,吃下去了就忍着别吐!食粮留在肚子里才有营养!” 桃之皱着眉头抱怨: “又不是憋屎尿屁,谁能忍得住呕吐?” 王母摇头叹气: “你怀前头那个,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当时要是知道,小春也不会下死手打你……” 王母突然止住话头,偷眼看桃之的反应。 桃之只顾干呕着,呕得眼泪汹涌。 王母下意识拍着她的背: “过去我怀小春也没什么反应,生他的时候也顺畅。反而怀第二个的时候,反应特别大,也许是小春他爸那时抽烟喝酒太凶的缘故……” 桃之拍着胸脯慢慢缓过来,难得地接了王母的话茬: “你还生了第二个?” 王母摇了摇头,坐到床边抹起眼泪: “六个月的时候,都这么高了……” 她对着自己的肚子比划了大约得高度,然后叹了口气说: “都会踢我了,小春他爸喝醉了,和我闹,朝肚子这里狠狠地踢了一脚,老二就是怎么没的。” 她还比划着孩子流出来时的大小,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 “是个男孩呢,白白胖胖的,但是我差点把眼睛给哭瞎了。我恨死小春他爸,咒他不得好死,结果他喝醉酒掉进池塘里,淹死了,我看到他的尸体时,后悔的要死,不该咒骂他的,不该让小春没有爸爸。” 王母陷在回忆中,不停地抹眼泪。 桃之主动安慰她: “都过去了。” 王母睁着眼睛,吐出一口长气: “是呀,都过去了,后来我总想着,小春他爸要是还活着,我们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苦,家里还是要有个大男人在,不管这个男人好不好,他就是顶梁柱。” 桃之沉默着不说话。王母反过来拉着她的手,劝道: “小春其实不坏的,就是脾气急,人容易冲动,一冲动就不会想事情,这点我说过他好几回,后来我也搞明白了,他和他爸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得顺着他的毛捋,他就会愿意听你的。” 桃之依然不说话。王母只好转移话题,看着她的肚子苦口婆心地说: “这孩子虽然来得不是时候,可既然来了,就是缘分,你就认命,好好接受这个孩子吧。” 桃之无法接受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她不愿意努力吃饭,甚至暗自地盼望着它尽快胎死腹中。 有时,趁着王母和王春不在时,她便偷偷下死手捶打肚子,试图引致流产。可是这个孩子却死乞白赖,始终牢牢地扎根在她的肚子里。 时间一天一天水流似的过去了,肚子一天一天像山丘一样隆起。桃之终于感受到孩子的生命力,它一下一下地踢着她的肚皮时,有一瞬间她忽然心软了,可过后她又为自己在那一瞬间的心软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愤恨,就像原本一直恨着的人突然对他感到了一阵爱意,这爱意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桃之曾把床边的桌子搬出来,试图把肚子对着桌角狠狠撞过去,最终却在漫长犹豫中丧失了这个念头。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桃之越来越喜欢待在房间的窗户边,靠着缝隙漏进来的空气和阳光,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方寸之间度过了几个白天和黑夜。她的头发长时间没有修剪过也长时间没有洗过,浑身散发出一阵一阵的酸臭气。 此前,王母实在忍受不了她的邋遢,有时也烧水给她擦洗。后来,地头田间的活一忙起来就再也顾不上,于是任由她在房间里腐烂发酵发臭。 隔壁的孩子们跑来,趴在窗户的缝隙中偷看,嬉笑着调戏她: “疯媳妇,快学狗叫一声给我听听!” 桃之很孤独,看见这些孩子便忍不住笑,笑的时候更像疯子了,她听话地学起狗叫,希望可以讨好这些孩子,希望他们可以留下来陪她说话。 “今天几月几号了?” “昨天晚上电视里播了什么新闻?” “浀星河的水涨起来了吗?” …… 刚开始,孩子们还愿意认真回答她的问题,时间长了以后,他们嫌她每天问的都是一样的问题,懒得再理会了。 “你知不知道你臭死了!” 孩子们捏着鼻子,皱着眉跑开。后来,他们找到了新的好玩的去处,不再来桃之的窗下和她说话了。 王春每天晚上与桃之同床共枕睡着,从不嫌她臭。他有时也会想,一个好好的女人,变成这样,才能配得上他。当初他第一眼看到桃之的时候,就觉得她像个城里人,有些文气,有些骄傲,他自卑地觉得配不上这么好的人。 如今这蓬头垢面的女人,反倒平凡普通,让他越来越心安理得。 桃之刚怀孕时,王母唠唠叨叨地叮嘱王春别碰她,先安分几个月,等孩子稳了再说。 第262章 院里的阳光 每天躺在桃之身边的王春,忍得要熄火。三个月一过,他便猴急地着扑向桃之。 桃之也不反抗,甚至希望王春再用力一点,好让孩子就这么流产,好让他们家断子绝孙,他造的孽就让他来了结。 只有这么恶狠狠地胡思乱想,桃之的心里才会感到好过一点,甚至有一种充满恶意的快感。 王母算着日子,桃之快到生产了。自从月份越来越大以后,王母总是不厌其烦地拉着儿子,劝他节制,别临门一脚出大问题。王春听不进去,还是我行我素,照例每晚在桃之身上宣泄自己阴暗的欲望。 王春动他的,而桃之木然地躺着。 结束后,王春半躺着,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起来。 桃之破天荒地开口打破沉默: “能不能放我出去晒晒太阳?” 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导致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沙哑生硬。 入秋了,天气越来越凉,这屋子越来越阴冷,桃之时常感觉到浑身颤抖,她不得不开口求王春,是因为她渴望看看太阳,渴望整个人包裹在阳光里,渴望感受到温暖。 王春愣住了,拿着烟的手凝滞在半空中。桃之突然的开口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自去年除夕那晚后,她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打她也好,骂她也好,恶意蹂躏她也好,她就是不肯不吐一个字。她的执拗不把王春逼疯了很长一阵子,直到他不得不接受桃之也许永远不会改变了。 他与她的关系,又怪异又恶心,虽然身体上是夜夜相交的距离,可精神上却隔着天南地北的距离。 王春是个粗人,并不知道精神交流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希望他和桃之可以做到正常夫妻的交流,有事可以一起商量着来。可是桃之却死也不肯配合,宁愿当个木偶听之任之。 所以,王春也感到痛苦,痛苦让他想要发泄。 一有钱,王春便到县城的八角坊找小姐。那些小姐无不温柔缱绻,笑脸相迎,提供着宾至如归的服务。可每次结束后,他感到排山倒海的空虚,对桃之的憎恨又多了几分。 憎恨日积月累叠成一座高山后,他也日渐趋向于平静,既然桃之铁了心不愿意和他说话,那他也打定主意就这么一辈子过下去。 桃之突然开口,让他产生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虽然心里一下子觉得畅快了许多,可他还是不敢贸然答应放她出去,毕竟,她有过逃跑前科的。 桃之见他不吭声,主动抓住他的手臂,让他摸摸自己的肚子。 “孩子都快要出来了,我还跑得了吗?” 王春闪着眼睛,僵硬地摸着桃之的肚子,仍然不语。 桃之张合着苍白的嘴唇继续恳求: “我只是想晒晒太阳,我在这里关了一年了吧。” 王春到底还是心软了。 第二天早上,走出房门时,他没有锁门。 桃之缓慢、犹豫,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走到院中太阳刚从屋后升起,得到半上午的时间,太阳才能照进这间院子里。 桃之在院子里站着,坚定地等太阳照进来。 王春留了心眼,出门干活时,把院门锁上。 一直到中午,他和王母从田里回来时,发现桃之仍旧站在院子正中。时值十月,正午的阳光与夏日没什么分别,依旧炽烈。 王母上前拉着桃之回到正屋: “太阳那么大,晒一会就够了。” 桃之依旧木然地不说话,眼睛定定地看着某一处。 一连好几天,桃之每天都会站在院子里晒太阳,沉默着,不说话。 王母在厨房里烧饭,挥着锅铲突然停下来念念叨叨起来: “按说,该生了呀,她怎么还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在灶台下炊火的王春头也不抬: “要不带她去蓝河村卫生院看看?” 王母摇摇头: “再等两天看看。” 桃之在院子里抬头看着长毛的太阳,喃喃自语地说: “快下雨了呢。” 当天晚上,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桃之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着王春的鼾声混着外面的雨声。 暴雨一连下了三天,一下也没有停歇,不远处的浀星河水黄澄起来,洪洪海海地翻滚着奔向南方而去。 第四天早上,王屋村的村干部挨家挨户地通知全村转移阵地,先搬到山上去,这雨不停,上游的水库已经吃不消,马上要开闸泄洪。 王母慌慌张张地搬出家中最重要的木箱子,脸色苍白地地儿子说: “这是咱们家的全部家当了,其他带不走的就算了,命重要。” 村里照顾家里有一位孕妇,于是多分了一些物资过来,同时叮嘱他们尽快转移,转移过程注意安全。 全村人都涌到已经积水的大路上来,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走去,大雨无情地敲打在每个人身上,敲打在雨衣和雨伞上,发出巨大的怒号声。 桃之挺着肚子,在王春的搀扶下,龟速般行走。 “你走快点,别拖大家的后腿。” 王春不耐烦地吼道,桃之皱着眉,吃力地喘气,。 到了山上的平地面,大家就地扎帐篷,每个帐篷里住一户人家,人口多的要么找村长求爷爷告奶奶的匀一顶过来,要么想办法到别人家挤着。 弄得差不多后,他们便站在山头看着山下的浀星河,又看看自家的房子,满脸的担忧。 王春借来一条矮凳,让桃之在帐篷里坐着,她的小腿已经抽筋了好一会儿,一坐下来,便龇牙咧嘴地揉着。 没过多久,王母在外面叫起来: “亲家爷爷,你怎么来了?” 美国佬的声音响起: “说是要泄洪,昨天晚上我们都搬到西山上了,我不放心,过来王屋村看看我孙女,结果发现你们都走空了……” 王母捂着嘴吃惊地说: “雨下这么大,河水那么凶,桥随时会塌,你怎么这么大胆子就跑来了?” 美国佬指着北边和南边的方向,唉声叹气地说: “早上一起来,我就往北走,那座木桥就被冲走啦,我只好又往南走,过了裤子山,石桥还在,可是河水快淹到桥面了,我刚刚上山来,回头看,桥已经被淹没了,这下我也回不去了!” 雨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平静而认命的绝望。 第263章 山上的帐篷 美国佬刚走进帐篷,桃之已经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凄然而委屈地叫了一声: “爷爷……” 美国佬叹了一口气后在她身边坐下,手撑着膝盖,环顾了一圈,帐篷内什么也没有。 “天公不作美,你这快要生了,房子没了。” 美国佬连连摇头,桃之苦笑起来: “没了就没了吧。” “房子要是没了,你住哪儿去?” 美国佬从上衣兜里摸出烟,点燃一支。 “哪儿都好,我就是不愿意在他家。”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桃之抬起下巴,想要忍住泪。美国佬无奈地劝道: “都有孩子了,别再说傻话了,你不肯认命,又能怎么样呢?痛苦的还是你自己。日子得过且过的,就这么过下去吧,别再挑人家王春的不是了,这孩子还是挺好的,逢年过节也没忘了我们老人家,别人有的礼节他也一样给,你说你,好好跟他过,不就自由了。” 说这么多,烟自顾自地燃掉一大截,美国佬心疼得大口地吸了好几口。 桃之扑通从凳子上滑落到地上,跪在美国佬面前,声泪俱下,压着嗓子恳求: “爷爷,你帮帮我,我要趁这次机会离开。” 美国佬扶着她,喊她起来,桃之执意跪着: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我宁愿死也不愿意留在他家。” 美国佬为难起来: \"你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外面还下着雨,你怎么走?会出事的!\" 桃之拼命摇头,泪眼朦胧: “我一定要走,不走我就死在这里。” 美国佬把脸别到另一边,不敢再看桃之: “都是我们害了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桃之抱着美国佬的大腿,哀哀地叫着: “爷爷,你帮帮我!就帮我这一次!” 美国佬指着外面: “你听见了,这雨下得跟下石头一样,你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在这大雨天能跑到哪里去?” 他叹了一口气,十分无奈: “你跑不远的,他们还是会把你抓回来的!” 桃之冷静下来,一边警觉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小声地说: “爷爷,反正你现在回不去,怎么也得等雨停了再走。你只需要帮我拖住他们,只要时间足够,我就能走成,上山的时候我仔细观察过周围的地形,这个帐篷后面有一条小路往下走可以回到山下的马路上。” 美国佬皱着眉,仍然不肯动摇: “别说雨还下着,这小路下去脚一滑,你一摔,不死也要残,而且随时有可能会塌方的危险……” 桃之打断美国佬,凄然地说: “如果我死在逃跑的路上我也认命了,总之我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你们不知道,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那是奴隶!我也是你们的孩子,为什么你们都不关我的死活……” 桃之这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让美国佬心惊了一下,沉吟了好一会,他终于点头,神情严肃起来: “你别冲动,容我想想办法,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我们先等等有没有合适的机会。” 桃之松了一口气,心情愉快了一些,美国佬扶着她重新坐回板凳上。 王春和王母没有察觉到帐篷里发生了什么,大家都聚在山头望着山下,严密地关注洪水的形势。 到了晚上,美国佬和王春混到别人的帐篷里过夜,桃之和王母还有另一个怀孕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帐篷里。 到了后半夜,雨势越来越小,直到天一亮,雨终于停了,太阳从这边的山头升起来,照亮人间的一切,站在山头,浀星河水像一条金色的巨龙,凶猛地飞扑到远方去。 村长招呼所有男丁们集合,下山回村子里查看情况,按照山上看到的情况,浀星河水涌到周边的农田,有些处在地地势的房子也许被淹了,所以各家各户的男丁都先回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好做下一步打算。 王母拿着食盆走出帐篷前,对美国佬客气了一下: “亲家爷爷,我去帮忙煮早饭,麻烦你在这里陪着桃之。” 美国佬挥挥手说: “应该的,正好我和孙女说说话。” 听着王母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美国了微微俯下身子问桃之: “你婆婆现在去干活,一时半会应该回不来,现在是走的好机会,不过,你吃得消吗?” 桃之拼命点头,眼神放出坚定的光彩。 美国佬先走出去,左看右看,一个人也不在,于是拍了拍身后的帐篷,桃之出现在帐篷外面,爷孙俩绕到帐篷后面去,一边警觉地查看周围,一边往小路走去。 不止是心急的缘故还是因为慌张,桃之走得很快,美国佬在前头把路踩实了,然后回头牵着桃之走。 “不慌!不慌!” 自言自语的美国佬,像是在给桃之打气也让自己平心静气。 走下这条山路,花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不敢贸然出现在大马路上,因为这个时间,山上的王母一定发现桃之不见了,也许已经闹成了一锅粥。 “你现在大着肚子哪儿也不能去,还是先回牛屎陂躲起来,我和你奶奶还能照顾你。” 桃之点头同意了,她现在这个样子,的确无处可去。 山脚下有一座土地庙,美国佬让桃之先在这里休息,他去石桥那边看看,水要是下去了,就过桥回家。 美国佬匆匆地跑出去,桃之一停下来,大口地喘气,腹中传来剧烈的疼痛,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一下一下地闷哼吐气。 她感觉到腿肚之间一阵磅礴的湿润,腹中的孩子动了起来。桃之用力拍打着肚子里的孩子: “你别害我呀,不能在这里生呀!” 可孩子根本不听她的话,执意要兴风作浪,桃之不得不退下裤子,好让下体有呼吸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桃之在半晕厥中感受到身体一下子松了,像紧绷的皮筋忽然失去了张力,恢复了原状。她爬起来,盯着胯下这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本能地脱下外套去擦掉那个东西身上的血污。 一根长长的脐带连着她和孩子。 她捡起地上的石块,用力砸断脐带。 外套包裹着孩子,孩子无意识地大哭着,寻求母亲的怀抱。 桃之无动于衷地笑了起来。 第264章 洪水 太阳又躲进云里,天空再次阴沉起来。 去往石桥的路,洪水已经褪去,路面沉积着淤泥,行走在上面有些困难,好在路上没看到王屋村人,美国佬到了桥边,发现石桥桥面上的河水没过脚脖子,勉强能过。于是他又往回走,回到土地庙里接人。 还未走进土地庙,美国佬便听见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心中颤抖了一下。充满跑进去后,便看到在地上挣扎的孩子,蜷缩在墙角里的桃之,以及一地的污血血水。 “老天爷啊……” 美国佬没想到自己刚离开的一会儿的功夫,桃之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 没有时间了,他抱起孩子,拉着桃之穿过王屋村,往石桥走去。 洪水还未褪去,美国佬叮嘱桃之: “脚走稳一点,水有点急,站不稳会倒下被冲走的!” 好不容易过了桥,美国佬回头看了一眼对岸,对岸乌央乌央地跑来一群人,他慌张起来地大叫道: “完了,他们追来了!” 桃之一扭头,也看见了那些追上来的人,大惊失色: “怎么办?怎么办?” 美国佬咬着牙,下定决心一把推开桃之: “你回牛屎陂,叫你奶奶把你藏到谷仓里!我去拦住他们!” 桃之哭着喊道: “爷爷!” 美国佬怒吼: “快走呀!” 桃之一狠心,扭头往裤子山跑去。 美国佬抱着孩子往回走,与带头的王春迎面相遇,扯着嗓子大声说道: “王春,有话好好说。” 王春狰狞着脸孔,一言不发,身旁的村长怒气冲冲地说: “亲家爷爷,你家孙女嫁到我们王屋村,就是我们王屋村的人,你没资格带她走!” 王母气喘吁吁地指着美国佬: “亏我这么相信你们,我前脚刚走开,后脚你们就下山了!等我回来,帐篷已经空了,急得我呀,鞋都掉了,跑下山来报信!” 美国佬吞着口水,耐着性子解释说: “桃之求我,说她待不下去,我就带她回牛屎陂住一段时间,过段时间她心情好点了,你再来接她。” 王春阴沉着脸说: “不行,她是我家的人,现在必须跟我们回去,你别在这里拦着,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剑拔弩张之际,孩子的哭声突兀地响起。 所有人都注意到美国佬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面面相觑起来。 美国佬举起孩子,送到王春面前: “这是你儿子,桃之搭了这条命给你生下的儿子。” 王春盯着孩子看了好一会,一语不发。王母走过来,抢着抱走了孩子。 村长挥舞着锄头大叫着: “别理他,我们去抓人,快!” 人群涌过来,美国佬首当其冲揪住村长的脖颈: “你们谁敢去,我跟你们拼了!” 王春冲上来推搡,美国佬一时没站稳,倒在水里,一个激流打过来,把他冲了出去,大家呼叫着上前去救人,可惜来不及了,滚滚的洪水瞬间淹没了美国佬。 所有人顾不上去追桃之,纷纷沿着河堤往下跑去: “快救人!快救人!” 一直跑到下一座桥,所有人只能无奈地放弃,村长的声音颤抖着: “看不见人啊,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 “我们要不要报案啊?” 有人提出报案,村长惊醒过来,大声呼吁: “等等,我们得统一口径,就说他自己不小心跌进河里的,我们是在救人……” 天空再次下起瓢泼大雨,雨水打在每个人的头上脸上,眼睛迷蒙得无法睁开。 村长一抹脸,斩钉截铁地说: “就这么办,谁也不能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桃之没有回家,她径直往西山跑去,再次躲进山洞里,就着身上湿冷的衣服浑浑噩噩地睡了三天。 这三天,附近一片寂静,雨终于停了,天空放晴。 桃之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山洞,沿着山路往上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饿了,便摘野果充饥,渴了,直接跳下山涧,捧起溪水喝。 跌跌撞撞地走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她朝着太阳的方向一直走。 终于,走到平地,不远处的房子飘起了炊烟。桃之强撑着往房子的方向走去,最后晕倒在一处篱笆门前。 此时,她不知道她的爷爷已经死了,尸体在浀星河下游的新林镇附近发现的,没被冲得更远是因为美国佬的衣领被河岸边一棵麻柳树裸露出来的根部给挂住了。 “死者有灵,知道再往下走就离开家了。” 在岸边围观打捞的群众纷纷摇头叹息起来。 放牛妹扑到遗体上,哭得肝肠俱裂。 “好端端的,你怎么说没就没了呀!” 火化、闹灵堂、出殡,都是王春一个人忙前忙后地张罗,人人都夸放牛妹好福气,孙女婿来为她操持一切。 除了老四英贵,其余的都回来奔丧了。 放牛妹拉着老大英富,痛哭涕流: “老东西是为了看桃之才死的,现在桃之也下落不明,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人王春没得说,毫无怨言地忙前忙后做尽了一切。” 英富低着头,也唉声叹气: “桃之不争气,有什么办法!” 吹吹打打地,美国佬在东边的山上落葬了,放牛妹悲戚地说: “他的坟对着家里,永远看得到家。” 二妹搀扶着母亲,问出心中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恨我爸恨了一辈子,怎么他走了你反倒伤心成这样。” 放牛妹摇头抹泪: “活着的时候恼他,恨不得他快点死。可他真的死了,我就觉得自己变得孤零零的了。” 二妹叹了一口气: “不是冤家不聚头。” “打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人一入土,又好像什么都消了。” 放牛妹睁着哭得浮肿的眼睛望着东边的山头,凄凉地说: “只能下辈子再见了。” 几个子女一起坐下来,商量着接下来怎么安排放牛妹的去处。 老大英富说: “我在深河市租的房子小,老妈来,住的也不舒服。” 二妹举手说: “我的情况和大哥一样,我们在北京住在地下室,老妈去我那的话,她那风湿的腰肯定受不了。” 老五英荣沉默着不说话。 老六英华吊儿郎当地摆手说: “你们别看我,我老婆都没有一个,老妈跟着我,谁照顾她?” 一时之间,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安排。 第265章 被救 放牛妹坐在后门的石凳上,凄凉地望着屋后落下的夕阳。子女们互相推诿的话她都听在了耳里。老了老了,是个没用的物件了,辛辛苦苦带大的子女们,没有一个主动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你们也别商量了,我就留在这里,种地,守着房子。” 坐在圆桌上的子女们都不说话,生怕一说话就要承揽起责任。 大伯江茂伟从前厅走进来,醉醺醺地嚷嚷: “放牛妹,你家有没有酒啊?” 他的儿子早年入赘到别人家去,他出去打工多年,年纪大了,没有人愿意再招他,只得回了老宅子,老宅子后门塌了一角。以前美国佬叫他别住老宅,搬去儿子那边,他不是没去找过儿子,奈何儿媳妇的娘家是个厉害角色,坚决不同意他住到儿子的房子里,因为房子是娘家那边给买的。 现在他还住在老宅的厢房里,塌了的那一角,他偷了些砖块一点一点补起来,但还是会漏风。 他和弟弟一样,染上了酒瘾,只有喝酒时才感到痛快。 放牛妹站起身,抹着眼泪对江茂伟说: “大哥,我这就去给你热点米酒,弄点小菜。” 江茂伟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放牛妹走进了厨房,然后扭头问桌上的侄子侄女们: “放牛妹怎么了?” 二妹低着头,小声地说: “我们在商量,让她跟着谁生活。我们现在的条件都不合适……” 江茂伟火气冲冲地指着他们: “赡养父母,天经地义,乌鸦尚且知道反哺,你们还是读过书的人,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只要愿意,条件再不好也能想到办法的,你们真是不孝顺!” 二妹皱着眉,委屈巴巴地问: “那大伯,你看要怎么办嘛?” 江茂伟坐到圆桌面前,拍着桌子说: “既然你们都不愿意主动接她到自己身边,那就用最公平的方式,抓阄,抓到谁就去谁那里,其余人负责出钱。” 二妹撇嘴说: “坐在这张桌子上就老五的条件最好,军官专业分了个好单位,岳家条件也好,最没负担的就是他……” 英荣黑着脸打断了二妹: “二姐,桌上坐的除了大伯之外,每一人都有义务,你别光说我一个。你条件不好不是我造成的,我觉得大伯说的方式挺好,公平公正,如果我抽到了,我接老妈走,你们该出钱就出钱。” 二妹吞着口水,不敢在说话。 英富清了清嗓子说: “我觉得抓阄挺好。” 江茂伟弄来碗和纸张,挨个写下名字,然后弄成团放进碗里。 他当中摇了摇碗: “你们好好看着,我抓其中一个,抓到谁就是谁,不能反悔。” 众人齐声说好。 江茂伟从碗里捡出其中一个,展开。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只有英荣很平静。 大家紧紧盯着江茂伟手上的纸,江茂伟第一时间望向英荣,小声地叫着: “老五。” 除了英荣,所有人表情瞬间松懈下来。 英富拍着英荣的肩膀说: “老妈跟着你能享福,跟着我们,就是过吃苦的日子。” 英荣接过纸条,依旧平静地说: “我认。那接下来商量下大家怎么摊费用吧。” 放牛妹跟着英荣回了西北,老房子自此就空下来了。 桃之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感觉到喉咙干涩沙哑,什么也说不出来,不停地咳嗽。 咳嗽的动静引来屋外的人。 一个矮小瘦黑的老妇人走进来,亲切地冲桃之笑着: “姑娘,你睡了整整两天了。” 桃之艰难地坐起来,摸着身上换过的衣服,疑惑地看向老妇人: “我怎么……” 老妇人笑眯眯地说: “你晕倒在我家门口,我儿媳妇把你救进来的,摸你的额头才发现发高烧呢,我们请了村里的医生来给你打针的,你身上的衣服是我儿媳妇帮你换的。” 桃之眼泪闪闪,爬下床,跪倒在地: “阿姨,谢谢你,谢谢你们一家人,我是逃命出来的……” 老妇人搀扶起桃之,宽厚地说: “你叫我阿兰婆吧。是不是家里发大水呀,前几天下大雨,冲掉很多房子呢,政府报这次是特大洪灾,死了不少人呢!” 桃之点着头又摇着头: “阿兰婆,我是逃出来的,我终于逃出来了。” 面露疑惑的阿兰婆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她话里有别的意思: “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 桃之摇着头,痛哭起来: “我被家里人卖掉的,卖给人家做老婆,我刚生下一个孩子,然后逃出来了……” 阿兰婆张大嘴巴,心里担忧起来: “难怪医生说你应该是刚生产过。你从婆家跑出来,那孩子呢?” 桃之拼命摇头: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她不想再回忆那天逃跑时凶险的情形了,孩子在爷爷手上,也许他把孩子交给王春了吧。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人端着碗走进来: “妈,我煮好粥了。” 阿兰婆指着女人对桃之说: “这就是我儿媳妇,叫小英,就是她发现你的。” 桃之又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谢谢你,小英姐。” 小英把碗放到桌上,与阿兰婆一起搀扶起桃之: “医生说你很虚弱,要养着,不过你刚醒,只能先喝点清淡的。” 桃之坐下来,囫囵吞枣地喝下粥,好几天米水未进的她终于感到身体有了一阵回暖。 小英在旁边温柔地说: “锅里还有呢,不够再给你装。” 阿兰婆也微笑着说: “在我家不用客气,等养好了你再走。” 桃之感动得眼泪滚滚,再次跪下: “对不起,我现在身无分文,没办法报答你们。” 阿兰婆和小英忙不迭地又扶起她。阿兰婆说: “别总是跪呀,在我们家吃点饭还是不成问题的,你不用担心。现在家里就我和小英,还有一个孙女,她上学去了,我儿子出远门打工去了。” 桃之在阿兰婆家里住了好几天,身体痊愈得差不多了,她提出离开,总这么住下去,实在不好意思。 阿兰婆很是担心她的身体: “你还在月子里呢,不能出去吹风淋雨的,否则一伤身就是一辈子。” 好歹好说,桃之才答应坐完月子再离开。 第266章 重拾旧业 小英在附近的一家面包厂做工人,经常带一些小面包回来。十岁的女儿妞妞很喜欢桃之,每次从妈妈那里拿到面包,马上给桃之也分一半。 桃之高兴得抱住她: “你对阿姨这么好,阿姨却身无分文,没有可以报答你的。” 妞妞摇着头说: “我们老师说过,施恩不忘报。” 桃之微笑地摸着她的脸: “妞妞真厉害,说的真好。” 阿兰婆在折金银纸,桃之不肯静养,坚持要帮阿兰婆一起折。 “有你帮忙,我这活干得快多了,年轻人就是手脚灵巧。” 桃之折得很卖力,她在这里白吃白喝白住着,总觉得心里不安,愧对人家,毕竟她们看起来日子过得并不宽裕。 她问小英面包厂的工资怎么样,心中盘算着出了月子也去厂里面上班。 小英说: “我们厂还可以,订单多的时候加加班一个月下来一千多块不成问题的。” 桃之还打听到最关键的一点,这家厂子包住宿,桃之打定主意,求着小英: “你能介绍我进去做事吗?” 小英眼睛亮起来: “那当然好啦,等你出了月子我介绍你去。” 阿兰婆却皱着眉,问小英: “你那工厂的活累不累?她身体还虚弱着呢。” 桃之拍拍胸脯说: “我恨不得现在就去呢,我一点事儿都没有。” 阿兰婆叹了口气说: “你这脸色煞白得很,真对不起,我家伙食一般,要是有条件我该多买几只鸡杀了炖汤给你补补的。” 桃之感动得一趟糊涂: “阿兰婆,我在你家过得很好,比我之前都要好,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的。” 小英笑眯眯地说: “尽说客气话,妞妞都说了,施恩莫忘报,你心里别有负担,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 桃之进了面包厂上班,也搬到宿舍去了。阿兰婆拉着她的手,万分不舍: “你别搬过去了,就住在这里,上班下班和小英一起有伴。” 桃之抱着阿兰婆,声音哽咽: “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面包厂的工作不算繁重,桃之负责做质检,检查面包包装是否完好。厂里有两种班制,一种是针对只能上白班的,适合家里有孩子的要顾家的。另一种是三班倒,工资高一些,桃之没有家庭负担,于是直接选择了三班倒,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地转着,她觉得很满足也很开心,生活变得充实起来。 一个月有四天休息,不上班的时候她便买一大堆东西去看阿兰婆和妞妞,和他们处成了一家人。 每次拎着大包小包去时,总有人先跑到阿兰婆家里喊着: “你那个义女又来看你啦,你好命呀,半路捡个好女儿,享现成的福。” 阿兰婆高兴得合不拢嘴: “是啊,我命好,白得这么好的姑娘。” 春节时,桃之也到阿兰婆家里过年,她封了个大红包给桃之。桃之回到宿舍,展开红包时,发现钱数正是她给阿兰婆的,不由得涌出了眼泪。 桃之在面包厂里干了两年,她已经二十八岁了。 工厂的订单越来越少,桃之也越来越闲,相应的工资也越来越少,虽然她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在宿舍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心里起了盘算。 工厂距离县城不远,公交车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县城中心。 到了周末休息那天,桃之约小英一起去县城逛逛。 小英二话不说就跟着桃之一起到了县城,原以为是要去逛街买衣服或者逛公园,结果桃之拉着她去看沿街的电线杆广告。 “小英姐,你想不想多赚点钱?” 桃之扭头问小英,小英愣了一下,笑嘻嘻地说: “不想多赚钱的是傻瓜吧!有机会我当然想啊!” 桃之点点头,微笑着: “那你跟我搭班,我们去帮人家做家政服务吧!” 小英皱着眉疑惑地问: “什么家政服务?” 桃之认真地介绍起来: “家政服务就是以家庭为服务对象,为雇主提供各类日常生活所需的服务。城市里有很多家庭夫妻双方都有工作,而且是比较忙的,他们没时间打理家里,就雇人来帮忙做这些事……” 小英打断桃之,大声说: “我知道,就是保姆,可是做人家的保姆要受气的,我还是宁愿在工厂里上班拿那点工资,伺候人的工作我真不行。” 桃之笑了笑: “家政不止一种,有月嫂、保姆、保洁、护理、小时工等,我以前做的就是小时工,也叫钟点工,一般做几个小时,也不用和雇主怎么打交道的。” 小英点了点头,眨着眼睛又问: “干钟点工赚钱吗?” 桃之抬起下巴想了想: “我在深河市做这个,勤快一点,一个月下来也有两千,有些有钱的雇主很大方还会多给一些。” 说得小英有些期待: “这么高!我们在工厂里累死累活也才一般呢。” 桃之笑了笑: “所以啊,小英姐,我带你出来转转,就是想看看有没有钟点工的活,反正现在厂里越来越闲了,我们可以利用多余的时间。” 小英积极起来,认真地盯着每一面墙上招贴的广告,只要是找保姆,找阿姨的都统统撕下来和桃之一起研究。 “可是我没做过,会不会被雇主嫌弃?” 小英担忧起来,桃之拍着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说: “所以说我们先搭班,你跟在我身边看我怎么做,你肯定能做得比我好。” 小英害羞地笑了起来。 桃之打趣说: “你别笑啊,我是认真的,你做饭也好吃,其实可是试试帮人家做饭。” 小英挺直身板,眼睛亮晶晶的: “你说得对啊,我做饭做得不错的,这下我有信心了。” 根据撕下来的广告,她们选择了一家只需要晚上做一餐饭,打扫房屋的雇主。 桃之也换成白天的班次,每天一下班就和小英一起到雇主家,一个负责做饭,一个负责打扫。 雇主夫妻都是文化单位的,很欣赏桃之和小英,说她们干活干得干净利落不留任何尾巴,于是问她们还愿不愿意接别家的活。 桃之和小英激动地说: “当然愿意。” 她们开心得紧握住彼此的手。 第267章 小英家政服务中心 靠着第一个雇主帮忙介绍,桃之和小英利用晚上的时间给三家干钟点工,一个月下来,她们各分了一千伍佰块。 小英拿到现金的时候,输了一遍又一遍,一脸不可置信: “以前工厂订单多的时候,我也没拿过一千五一个月的工资。” 说着说着,她忽然哭了起来: “要是每个月能赚这么多就好了,我老公也不用在外面漂泊了,干那么辛苦的活,我可以挣钱养他,呜呜呜……” 桃之见过小英的丈夫,老实木讷,在外地的水泥厂里干搬运的活,因为长时间被水泥重压着,肩膀严重倾斜,走起路来,也歪歪斜斜的。 小英又哭又笑的,桃之也动容起来: “我们先稳住现在的客户,慢慢地,一个介绍一个,扩大后我们可以辞掉厂子里的活,专门干这个,这个市场会越来越大,不愁没活干。以后你老公回来,可以学做水电工,也是一门活路。” 小英点点头: “桃之,你比我聪明,书也读得比我多,我都听你的。” 没过多久,桃之和小英一起辞了工厂的工作,厂长很爽快地放人了。厂里本来也越来越不景气了,厂领导们还在发愁接下来要怎么安置这些没事干的员工。 桃之把所有积蓄掏出来,在县城中心寻了一处店面,简单装修挂上招牌就开门营业了。 一串鞭炮响过后,妞妞跳着脚拍手说: “耶,桃之姑姑当老板啦!” 她指着门头上面的招牌,大声念起来: “小英家政保洁服务中心。咦,是我妈妈的名字!” 桃之笑容满面,上前摸妞妞的头: “因为这个店是你妈妈开的呀!” 阿兰婆拉着桃之的手,难为情地说: “我们家一分钱没出,怎么能给我们算一半呢?” 桃之摇摇头说: “阿兰婆,别说这种话。当初要不是小英姐救我,要不是你收留我,我早就没命了,更不会有今天了。我说过要报恩的,这只是我的绵薄之力,以后姐夫也可以回来了,和小英姐一起,和你还有妞妞一起,一家人应该在一起。” 阿兰婆抹着眼泪: “你给我们实在太多了,每次回来还总是买那么多东西,给我那么多钱,就算你觉得欠我们的要还给我们,可也早就还完了。” 桃之抱着阿兰婆,就像抱着自己的母亲一样,喉头哽咽着。 “别哭呀,今天是好日子呢!” 小英劝别哭,可自己也落下泪来,是喜极而泣的眼泪。 店一开,家政订单雪片般飞来,桃之和小英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她们找到面包厂过去的老同事,招了一批大姐来,由桃之负责培训和指导,渐渐地,形成了规模,基本上可以自如地应对各种订单。 桃之要求所有人一定要秉持着雇主是上帝,一定要提供极致的最好的让雇主挑不出毛病的服务来。口碑响了以后,更多的雇主都来这个店找保姆、找钟点工,店里的生意也日渐红火。 小英的丈夫驻守在店里,雇主家里有个漏水漏电的活,他负责出动解决,这项服务是免费给雇主保障的,也因此让很多雇主对这家店越来越依赖和信任。 桃之翻看日历,发现时间已经是二零一一年,她快三十岁了。 有一瞬间,她恍惚地想起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 桃之全副武装,坐上屁股依旧溅满黄泥的公共汽车,到了王屋村下车后,她紧张地按着脸上的墨镜,左顾右盼起来。 没敢贸然停留,桃之径直往牛屎陂方向走去。 远远地,她看到老宅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样子,倒塌成一片废墟,她疑惑地走到这片已经长满荒草的废墟上。 隔壁满头白发的刘春雨走出来,往这边看着,狐疑地打量她: “你是谁?” 桃之低着头,拉了拉头巾,迈开步子刚要走,江茂润也走出来,看着她: “你是桃之吗?” 桃之不应声,沉默地往圳沟边的小路跑去。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当初她稚嫩地说过长大以后要为爸爸报仇,把这个男人关进牢房里去,如今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了。 江茂润却从后面追上来,递上来一张纸条: “你是桃之吧?这是江颜的电话,她一直想找你的。” 桃之一语不发,接过纸条,继续往前走。 “桃之……” 江茂润似乎还想说什么,桃之没有停下脚步,依旧急匆匆地往前走。 而后桃之改变路线往井生妹家走去。 “是桃之啊!” 井生妹热情地拉着桃之的手,不停地比划着: “好几年没见你了,前几年看到你,听说你嫁到王屋村去了,后来再也没见到你……” 桃之低着头,井生妹察觉到她情绪不对,立马住嘴: “对不起啊,我大嘴巴……” 桃之摇头: “没什么,伯母,我想问问我爷爷奶奶他们去哪了,我刚刚回去看到房子都塌了。” 井生妹迟疑了一下: “你不知道你爷爷走了吗?” 桃之摇摇头: “他去哪了?” 井生妹为难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的丈夫江茂保,桃之这才注意到他们也老了许多。 江茂保说: “你爷爷去世了,就是那年下了好几天大雨发大水,他被大水冲走的,还是王屋村的人来报信的,在新林镇的河边找到他的……” 桃之捂着脸哭起来: “不可能……” 井生妹叹了一口气,拍着桃之的肩膀安慰道: “命中注定的,也是没办法,我们听说他是去看你,在回来的路上被河水冲走的。” 桃之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天,爷爷让她先走,他留下,他为了拦住那些人才丧了命的,都是因为她。 她痛苦得大叫一声: “都是我的错。” 她不该逃跑的,她不逃跑的话爷爷不会死的。 桃之稍稍缓和之后又问道: “那我奶奶呢?” 井生妹拿来纸给桃之擦泪: “你五叔接她去西北享福过好日子了。” 桃之呢喃着: “难怪啊……” 井生妹继续说: “你奶奶刚走没多久,你家的房子就塌了,你伯公可怜,被房子压死了。” 桃之呆愣愣着,好一会说不出话。 第268章 重返深河市 井生妹端来一杯水,招呼桃之喝水,桃之紧握着杯子,感受着热水的温度,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 “那房子塌了那么多年,你们家没有一个人回来修建的,真可惜,就那么荒废了。” 江茂保说: “如今大家都跑去外面打工,有钱的都在外头买房子了,谁还回这个路都不通的地方。” 井生妹忍不住回嘴: “可我觉得还是这里好,山清水秀的,大城市我去过啊,到处都臭哄哄的,那河水黑乎乎的。” “桃之啊,我家青青也结婚了,前阵子刚生了个儿子呢……” 她突然止住话头,没再说下去,不停地偷看桃之。 桃之故作镇定地笑了一下: “青青好命啊。” 井生妹又忍不住倒豆子似的说起来: “当初扔狠心掉青青的人还来找过她呢,亲生父母是有单位有官职的,家里特别有钱,就是后来还是没生到儿子,就想来认青青,结果青青不肯认他们,说我们才是她真正的父母,我当时听了那个感动啊,为她掏心掏肺一切都值得了。现在她嫁了一个好男人,买房子的时候我们也帮衬着出了一点,只要她平安健康幸福,我们就很高兴了……” 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井生妹说起青青来就没完没了,江茂保忍不住打断她: “怎么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这些事?” 井生妹白了一眼江茂保: “怎么,嫌我啰嗦啦,男人果然没良心。” 桃之看着他们,努力保持微笑的样子。 “大伯伯母,我走了。” 井生妹送她出门,然后鬼祟地看了看身后,然后小声地问桃之: “你想见见你儿子吗?” 桃之沉默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心中却翻滚起了巨浪。 “你之前嫁的那家,男的叫王春对吧?我听说他赌博把家底都输光了,还把那个孩子也卖掉了,卖给我娘家的亲戚了。你那个前婆婆知道了,气得直哭,说断子绝孙了,没过多久上吊自杀了,王春现在变成了一个叫花子,整天在镇上讨饭吃……” 桃之缄默不言。井生妹讪笑了一下说: “你要不想见就不勉强,本来就没什么感情。” “他过得好不好?” 桃之的声音很小很小,特别不真切,井生妹又问了一遍才确认: “很好,我亲戚特别宠他,四岁了,特别调皮,不知道谁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奥泡子。” 井生妹笑起来: “实在皮的没边,奥泡子真是贴合他。” 末了,井生妹又问: “你真的不打算去看看他吗?” 桃之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摇头,然后沉默地走了。 坐在公共汽车里,桃之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为什么而哭,她也不知道。人生长路在一瞬之间,拦腰截断。 该何去何从,她也不知道。 桃之把小英家政服务中心的全部份额都转让给了小英。 离开长琅县时,她手上只有一只旅行袋。 阿兰婆一家人来送她,妞妞抱着她的腰,哭得断断续续: “桃之阿姨,我会想你的。” 小英也抹眼泪: “店好不容易稳定了,也能挣钱了,为什么你还是要走呀?” 桃之努力挤出笑容,拉着小英的手轻声说: “因为我不属于这里啊,一个女人没有家,注定要四处漂泊的。” 阿兰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人各有志,你要走我们尊重你,希望你在外面一切顺利,如果过得不好,随时回来,我家就是你家。” 进站前,桃之弯下腰,朝着这一家人深深地鞠躬: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 火车开往南方,桃之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着某一处,心中空荡荡的,像一片落叶,随风飞舞,不确定去往何处。 火车驶向终点,语音播报响起: “深河北站到了!深河北站到了!” 车厢渐渐空了,桃之仍然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一心凝视窗外,心生怯意。 她已经数不清自己究竟离开了几年,这几年深河市究竟怎样的变化?她牵挂的那个人,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如今的她,以面目全非的样子回到这里,却没有一点勇气下车。一下车,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列车员视察车厢时发现了桃之,于是大声吼道: “终点站到了,抓紧下车!” 桃之慌忙起身,微微前倾身子: “对不起。” 列车员摆摆手: “抓紧下车吧,车门要关闭了。” 桃之在仓促之间下了车,走出车站,站在马路面望着对面依然醒目的招牌“黄金大酒店”,正如她第一次到深河市那天,只是楼面的样子已经显出一些旧色,那是时光镌刻的痕迹。 一辆公交车停下来,桃之跳上去,打算由命运做主,车行到的终点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桃之下车后又瞎走了一段路,最终在一家店门口停下,落地玻璃窗口贴着各种各样的租房信息吸引了她。 通过这家店的中介,桃之租了一处老小区的房子,房子装修有些年头了,好在带个大露台,起码阳光充足。 桃之现在有些积蓄,所以并不急着找工作。她在住处附近闲晃,想要熟悉周围的环境,再好好想想干什么合适。 带来的行李不多,桃之还是认真收拾了一番。一张纸条掉落在地,桃之捡起来,发现是江颜的号码。 本来打算撕掉扔进垃圾桶里,桃之却突然犹豫了,拿出手机拨通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江颜一开口便问: “哪位?” 桃之清了清嗓子,平静地说: “我是桃之,好久不见了……” 江颜激动得大喊: “桃之,你是桃之,多少年没见到你了!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前几天回家,听井生妹说你在县城上班呢。我现在也在县城,你在哪里,我去见你……” 桃之忍不住打断江颜: “我不在老家了,现在在深河市。” 江颜明显地失落了: “怎么回事啊?怎么又去深河市了?” 桃之苦笑一声: “一言难尽,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你现在怎么样了?” 江颜也苦笑起来: “我也一样,一言难尽,一时半会也说不清。” 两头的笑声互相交织,海绵一样,渗透着道不明的苦水。 第269章 江颜的过去 桃之倚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江颜诉说这些年来她的经历。 “你知道的,我一毕业就在县城上班,这份工作虽然枯燥可还算稳定,其实我有很多次想辞掉工作去大城市闯一闯,像你一样。其实我真的很羡慕,羡慕你在外面见过很多我没有见识过的东西。” 桃之摇着头,语调难掩疲惫: “外面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这些年,我也吃了很多苦。” 江颜轻轻地笑了: “早知道有今日,我宁愿像你一样在外头吃苦也不留在这种小地方,压抑。” 桃之只好问: “为什么?” 江颜继续说: “我父母一直觉得这份工作是好工作,不同意我辞职,于是忍耐着就这么干下来了,前几年,我哥介绍了个男人,说他条件好,嫁给他不愁吃穿,一辈子无忧。我也听话地嫁了,结婚第二年我生了个儿子。” 桃之说: “这样也挺好的,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江颜苦笑个不停: “你天真了。” 桃之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等待。 “孩子一生下来,这个男人立刻变脸了。他说他是为了完成父母给他的任务才结婚的,他并不喜欢女人。那时我想要和他离婚的,我父母我哥都不同意,说看在条件好的份上,过下去,正常的男人时间长了也不怎么顾家了,我公公婆婆也求我,说孩子还小,离开我或他都不好。我心软了,不提离婚了。” 桃之惊呼一声: “怎么会这样?” 江颜哭得不能自已,好一会才平静下来,继续诉说: “可是,从去年开始,他突然铁了心要和我离婚,我不同意,结果他找人去我的单位闹事,我工作也丢了。” 桃之咬牙切齿地骂: “真下贱,太没底线了。” 江颜说: “他逼着我离婚,否则叫我在县城混不下去,他家有一点势力的,我抗争不过,最终同意离婚,但是孩子我必须带走,可是他不同意,连同他的父母也一改以往的态度,对我恶语相向。人一旦撕破脸,丑恶的嘴脸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桃之觉得心脏像被砸开了一个洞,隐隐作痛起来,为江颜的命运感到深深的痛楚。 “那……后来呢?” 桃之追问道,江颜叹了一口气: “后来他们起诉离婚争抚养权,我被净身出户。判抚养权的时候我去求我哥,我哥现在在机关单位当值,有一些关系,我把我身上的钱都给出去了,才获得了孩子的抚养权。” 桃之松了一口气说: “起码孩子跟着你。” 江颜吸溜着鼻子,平稳呼吸,接着笑了一声: “桃之,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在县城租了房躲着,我不敢把孩子送回去给我父母带,因为对方会找人去骚扰,抢孩子,之前不是没发生过。我现在带着孩子,哪儿都去不了,也什么都干不了。” 说完,江颜又哭起来: “官司结束半年多了,我所有的钱都花光了,我们母子俩快要活不下去了……” 桃之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连声劝道: “你别哭,别哭,总会有办法的。” 江颜绝望地喊道: “没有办法了,我甚至下定决心,等最后一锅米吃完了,我抱着孩子跳河死了算了,我一个人死了,留下他在世上,也是受苦。可是每次我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自己太坏了,就这么硬生生地剥夺孩子的生存权利,我真的难以下手……” 桃之急得皱眉: “你千万别冲动,事情还没到那一步,还有活路的。” 江颜凄然地笑起来: “可是,我已经看不到明天了,太绝望了。桃之,我真的很感谢你,你给我打这个电话,我真的很高兴,起码,这世上我还有一个朋友在。” 桃之听着她的哭泣,想起了小时候两个人手指拉钩发誓要做一辈子好朋友的。她冲动地说: “你来深河市吧,我租了一套房子,还有一个房间,你来了正好可以住。” 江颜沉默了,似乎陷入考虑当中。 桃之继续鼓动: “深河市的机会比老家多,你孩子现在有四五岁了吧?可以送到托班,这边很多这种帮忙照顾幼儿的机构,叫托班。这样你就可以出去找工作……” 江颜打断她: “不行,我不能麻烦你!” 桃之语气格外真挚: “我是认真的,你别想着死不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只要活着,一定会有机会的,你相信我。” 江颜哽咽着: “我们去了,只会麻烦你!” 桃之说: “人生在世,总会有遇到难处的时候,现在我有能力我可以帮你,将来你独立了,我遇到难处,你也可以帮我的。” 江颜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明天就去买票,买最早一班车到深河市,我去接你。” 江颜为难地说: “我……我买不起火车票……” 桃之吐出一口气: “我以为是什么大问题呢,你把银行卡号给我,我明天一早给你转过去。” 江颜母子是第三天早晨到深河市的,桃之守在站台外面,扫过每一张脸。 江颜走出站台,率先认出了桃之,因为激动而加快了脚步,她身侧的孩子由于跟不上导致被拖行,看起来有些滑稽: “桃之啊!” 江颜大叫一声,不停地挥手,桃之才辨认出眼前这个憔悴苍白的女人就是江颜: “你变了好多,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江颜摸着脸笑嘻嘻地说: “因为我老了,岁月不饶人。” 她扯着身边的孩子,学着孩子的口气说: “军军,叫阿姨。” 桃之弯下腰,捏着孩子的脸,温柔地问: “你叫军军啊?” 军军咧嘴害羞地笑了笑,小声地叫了一声阿姨。桃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塞到他手里,然后抱起他: “阿姨家里还有很多糖,跟阿姨回家好不好?” 军军扭头看江颜,江颜点头示意了一下,军军才爽快地回答: “好呀!” 进了出租屋,江颜放下行李,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看了又看: “这房子真好,宽敞,坐北朝南吧?” 桃之点头: “算是老房子了,楼下还有儿童游乐区,你有空就可以带军军去玩。” 军军听到有好玩的,高兴得蹦起来。 第270章 保险顾问 江颜才刚到深河市,就急着要出去找工作,桃之劝她休息几天,她却摇头说: “时间不等人,既然决定了来这里,我就要好好重新开始,我也要好好打算军军的将来,上学、上托班都需要钱。” 桃之说: “我这里有钱,可以先给你……” 江颜摇摇头打断桃之: “你能让我们住在这里,我已经很感激了,军军的钱我要靠自己,也给他树立榜样。” 听她这么说,桃之也不好再坚持,话题回到找工作上: “你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我陪你去找工作。” 江颜笑了笑说: “我也三十多岁了,而且也识字,出门找个工作不成问题的。我拜托你一件事,就是帮我带军军。” 桃之点头: “这个当然,你尽管放心吧,趁你不在,我和军军出去大吃大喝。” 桃之摸着军军的小脑袋,温柔地问: “阿姨带你去吃汉堡,去不去呀?” 军军雀跃起来,拍手叫到: “好呀!好呀!” 江颜抱起军军猛地亲了一口: “今天乖乖的听阿姨的话,妈妈现在出去找工作,找到工作妈妈就可以养军军了。” 军军乖乖地点头说: “妈妈一定会成功的。” 桃之和江颜会心一笑,为孩子天真的话语。 江颜前脚一走,桃之后脚带着军军去逛完公园,出了公园就奔向汉堡店,军军拍着自己的肚子说: “饿坏啦!” 桃之一口气点了三份,让军军多吃一点,孩子的胃不大,军军吃了一个就不肯再吃了。 桃之把剩下的打包带着,她告诉军军: “我们要节约,吃不完的带回家,妈妈也可以吃,我们在外面吃好吃的,也要想着妈妈。” 军军点点头,表情很认真: “以前,爸爸也带我吃汉堡。” 桃之摸着军军的脑袋问道: “你觉得爸爸好吗?” 军军摇头: “以前好,现在不好,他不要我和妈妈了。” 桃之微笑地安慰道: “军军,你比阿姨看得更清楚?” 军军疑惑地抬起头,不明白桃之的话是什么意思。 “阿姨的爸爸也不好。” 军军伸手抓着桃之的衣角扯了扯: “你别伤心,我妈妈说了,没有爸爸的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因为有些爸爸是不配做爸爸的。” 桃之深深吐出一口气,保持着微笑的样子: “军军,你比阿姨聪明,阿姨到现在才明白,有些爸爸是不配做爸爸的。” 军军咧嘴笑了起来: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呀?” 桃之歪着头想了一下: “我们去游乐园吧!” 到了晚上,军军不停地说起在游乐园坐海盗船的情景,一直到躺在床上,眼睛睁不开了还在呢喃: “游乐园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好玩的。” 江颜轻轻拍着他的背,附和着说: “是呀,好多好多好玩的,等妈妈挣钱了,天天带你去……” 军军沉沉地睡着了。 江颜走出房间门,看到桃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于是也坐过去。 “谢谢你。” 江颜轻声地说,心中充满感动。 桃之扭过头看她,语气平淡: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军军这么开心了。” 桃之叹了一口气说: “孩子的快乐总是很简单。” 江颜举起拳头: “所以我要好好干,我希望将来可以一直看到军军这么开心。” 桃之眨了眨眼: “你一回来,军军就拉着你说个不停,我都没机会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呢?” 江颜表情严肃,桃之连忙说: “不过你也别着急,找工作不是一时半会能找到的,慢慢找……” “我找到工作啦!” 江颜举起双手,压低声音生怕吵醒隔壁的军军。 桃之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问: “真的?什么工作呀?” 江颜一甩头发,假装得意忘形的样子: “保险顾问!” 桃之歪着头,嘟嘟囔囔地说: “保险顾问?” 江颜从包里翻出带回来的宣传单: “各种各样的保险都有,现在中国人最需要保险了,人生在世,各种意外都有可能出现,保险的意义就是为我们每一个普通人的每一个意外做一个保险……” 她喋喋不休地说起保险的好处,桃之翻着宣传单,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我听说,保险是骗人的。” 江颜摇头否定: “保险不是骗人,而且这家单位是国家认可的,有国家机构保障的。” 桃之抿着嘴唇,不置可否。江颜满脸畅享未来的喜悦: “只要我勤快一点,多跑一些客户,多拉一些人头,就可以拿到非常可观的提成,你不知道,在这家公司做保险的女人,个个开奔驰宝马,浑身光鲜亮丽,跟电视里演出的职业女性一模一样,我梦想过无数次,我要做这样的女强人,如今我终于摸到梦想的门框了。” 桃之看她这么亢奋,不能给她泼冷水,卖保险的人最重要的一点是没皮没脸,要舍得下一切才能干出头。 “江颜,恭喜你。” 桃之由衷地祝福,希望她可以顺顺利利地干好这份工作。 军军送进托儿所,江颜每天在外面奔忙着,桃之还是干回老本行,因为军军在托儿所需要接送,桃之做钟点工,时间上会灵活一些,可以兼顾接送军军。 江颜每天深夜回来,总是抱歉连连: “压力实在大,不完成任务随时会被清退。我真对不起军军,每天早出晚归的,他都在睡觉。” 桃之叹了一口气: “军军天天问我,妈妈去哪儿了?” 江颜跪在床边,不停地亲吻着军军的额头。 “有时,我也在想,做做着一份工作是不是错了,我失去了陪伴军军的时间。” 桃之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军军会理解的。” 接着桃之又问道: “你现在做得怎么样呢?” 江颜微笑起来: “虽然整天跑来跑去累了一点,可是多少还是能跑出点业绩来,像这个月,我算了算,保守能拿个这个数。” 她伸出五个手指头晃了晃,桃之讶异地问: “五百?” 江颜摇头: “太少了,你也真小看我,五千!” 桃之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保险这么赚钱吗?” 江颜点头,脸上露出神秘之色。 第271章 人间雪满头 江颜凑到桃之耳边,小声地说: “五千不算什么,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开宝马奔驰的女人们,她们一个月数十万轻轻松松,年薪几百万,甚至几千万呢,钱像流水一样落入他们的口袋。” 桃之张着嘴巴: “太夸张了吧?” 江颜嗤之以鼻: “我说的还是保守的呢,不过她们也付出了代价的,否则哪有那么容易就百万千万的。” 桃之好奇地追问: “什么代价?” 江颜小声地说: “出卖肉体。” 桃之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得出自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哪天我要是能豁得出去,我儿子就算是真正的跟我过上好日子了。” 江颜说完撒娇似的抱着桃之: “等我工资一发,房租和生活费一起给你,还有帮我垫付的车费。” 桃之轻柔地笑了笑: “不用和我客气的,我只希望你和军军会越来越好。” 江颜很感动,臂膀的力气也越来越大,搂得桃之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谢你!” 江颜真心实意地道谢: “如果没有你帮忙,我和军军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两个人聊到了深夜,江颜一想到未来一片光明就感到无比兴奋,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桃之最近服务的一户人家,雇主是一位做钢筋生意的老板,姓何。第一次面试的时候,何总问她: “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做家政?” 桃之不卑不亢地说: “我虽然年轻,可我自认为做事细心认真也有耐性,过去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干活务求干好,打扫、烹饪、照顾我都可以的。” 何总盯着桃之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或许我应该这么说,你长得挺漂亮的,不应该做家政。” 桃之脸色发窘,努力挤出笑容: “您过奖了,外貌只是衬托,我始终坚信靠双手劳动获得价值才有意义。” 何总微微点头,当即拍板: “我母亲七十岁,平时爱听听戏曲,基本上能自理,就是一个人住着有些孤单,我需要雇一个人白天陪陪她,周末两天不用,你可以吗?” 桃之立刻点头说可以。 这活很轻松,何总给的酬劳不低,何总的母亲姓吴,桃之一见到她便攀关系: “我妈妈也姓吴,看到您感到很亲切,像看到娘家人一样。” 吴老太太听到这话也高兴,觉得这孩子亲切,于是拉着她的手问起年龄多大了、结婚了没有、老家是哪里的诸如此类的话。 桃之半跪在跟前低眉顺眼地一一回答吴老太太的每一个问题。 “我老伴是今年年头刚走的,我儿子怕我孤单,非要找个人陪我。我说了不要,外人来家里,始终生分。可是看到你呀,我喜欢的很呢,你是个乖孩子。” 桃之乖巧地笑着。 何总离开的时候,朝着桃之微微弯下身: “拜托你了,有什么事,可以联系我。” 桃之也弯下身: “何总,您放心。” 吴老太太是个文化人,喜欢听戏曲,写书法,桃之只需要陪着说说话,或打打下手。何总说家里家务和做饭都另请了保姆,到时间会上门服务。 桃之帮吴老太太整理书房的时候无意中翻到一本手写诗集,翻阅着读起来: “你只是浅浅地笑,便使我像烈焰一般朝着你晃动,只可惜,你没有看懂藏在焰色里,那些羞涩的情话……” 桃之全然没注意到吴老太太从外面走进来。 “这是我年轻时写的,那时候天真烂漫,一转眼已经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老太太接过诗集,语气充满憾然。 桃之抬起脸含笑道: “您写得真好。” 吴老太太谦逊地笑了一下: “那时写着玩的,我先生还在世的时候,总说要帮我出版,可我这样的水平,出版出来也不会有人买的。” 桃之拿过诗集,一页一页地翻着: “可我觉得您先生很有眼光,确实应该出版的。” 桃之的视线落在靠窗的书桌上的台式电脑上,心中生出一个主意: “老太太,现在很流行发博客,我会打字,可以帮您发到网上,陌生的网友都可以看到您写诗集。” 吴老太太羞涩地笑了笑: “我写的诗集难登大雅之堂,会被人取笑的。” “您不该妄自菲薄,我作为读者来看,确实是非常好的作品。” 桃之再三说动吴老太太,最终她答应,由桃之帮忙把她的所有诗集录入电子文档,然后发博客。果然如桃之所预料,诗作一经发布引发许多留言,当网友了解到诗作出自一位七十岁老人手里,更是惊讶。 桃之教吴老太太学习打字和使用电脑,渐渐地,老太太每天会查看读者留言并进行回复,生活过得更加充实开心。何总每周末会回来陪她,她在儿子面前不停地夸奖桃之贴心认真,帮她把诗集发到网上引起关注,现在她在网络上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了。 因此,何总在给桃之发工资时,又额外多给了一笔丰厚的红包。桃之婉拒: “这是我的分内工作,而且这个工作本来就很轻松,原本的酬劳也非常优厚,我不能再收额外的红包了。” 何总很欣赏桃之实在,谦逊,但还是坚持要桃之收下红包。 桃之勉为其难地收下,后来她又把红包用在给吴老太太买纸笔墨上。凡事她只求心安理得,别人对她好,她也想要加倍的还回去。 吴老太太了解了桃之的身世以后,心疼得不得了: “你这么乖巧,你的家人竟然不懂得珍惜你。” 桃之苦笑说: “人各有命,算命的也说过,我是六亲缘浅。” 吴老太太摇了摇头说: “我从来不信这种说法,这得看人心,人心好的自然对你好,人心坏的自然也不会把你当人。你别难过,你要是愿意,我认你当孙女。” 桃之含着泪,离开家,在外面遇到的好人都愿意对她好,可是最亲的人却视她如草芥。 好在,她已经脱离了那个家,从此一别两宽,相忘于陌路。 第272章 父亲去世 吴老太太要收桃之做孙女,是认真的。何总没有反对母亲的要求,认桃之做干女儿,安排她进公司做秘书。 江颜带着军军搬出去了,她租了一处离幼儿园较近的房子,桃之把原先租的房子退了,搬进吴老太太家里,不上班的时候便负责照顾老人。 吴老太太越来越依赖她,无论大事小事一定要桃之经手,也越来越听桃之一个人的话。 何总公司业务逐步扩大,桃之能力出色,渐渐地进入核心层,吴老太太的股份也交由她来打理。 总之生活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行进,这时她却接到二妹姑姑打来的电话: “你爸爸上班时,晕倒了,现在在深河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抢救,你后妈一个人在那里,搞不定,你快去看看吧。” 桃之挂了电话,犹豫了许久才出门,开车驶向医院。 多年不见,李双琴如见救命稻草一般,拉着桃之无助地哭了起来: “你快去缴费吧,医生叫我弄,我不会,匆忙之间,银行卡我也没带来。” 医生在一边简单说明了病人的情况后,又说: “麻烦尽快把钱先充进去,人我已经先给你抢救了。” 桃之赶去交了费用,然后遵循医生的要求来回跑,刷卡拿药。 李双琴在急诊室里拉着英富的手: “桃之来了,你可以放心了,钱交进去了……” 桃之站在急诊室门外,看着那个巨大的身体躺在狭窄的病床上一动不动,心情复杂。 李双琴招手说: “你进来,跟你爸爸说说话呀,叫叫他呀。” 英富是由于呕吐导致窒息晕倒后心脏骤停,医生说从救护车到达时距离黄金抢救时间已经过了好几分钟,虽然心跳电击回来,可拉到医院后又再次骤停了一次。接下来家属该决定是否进icu,救回一条命的可能性不高,而且救回以后很有可能无法自理。 桃之慢慢走进去,停在父亲身边,那张脸被呼吸机覆盖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小喆呢?” 李双琴抬起哭肿的眼睛: “小喆在上海上班,大学毕业后他去上海上班了。他要明天早上才能赶到。” 桃之心事飘忽起来,原来小喆上了大学。 两名警员走进来,冲桃之招了招手: “你是江英富什么人?” 李双琴走过来抢着说: “是女儿!” 桃之点了点头,其中一名警员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你爸爸上班的地方给我们报的警,刚刚我们也找医生了解过情况,是因为食物窒息引发心肌梗塞。这种情况你们可以找他上班的地方沟通下,你们如果有发现其他可疑之处可以及时联系我们。” 警员留下电话号码,桃之送他们出去。 回来时,急诊室里多了两个陌生的男人,李双琴指着他们对桃之说: “这是你爸爸公司的同事,来看看他的。” 其中一个同事讶异地张大嘴巴: “从来没听老江说他有女儿呢,我们知道他有个儿子,整天挂在嘴边,说是个大学生呢。” 桃之心中涌起一阵失望,原来在爸爸心里,一直没有她这个女儿,真是可悲。 李双琴面色尴尬地解释: “我们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两位同事也跟着尴尬地笑了起来。 夜里,机器警报突然尖锐地叫起来。 医生慌忙冲进来,赶桃之和李双琴出去,他们要进行抢救。 经过一个多小时抢救,医生走出来: “心跳抢回来了,但还是很危险,病人的儿子什么时候到,让他尽快到吧,儿子到了才好看下一步怎么做。” 李双琴指着桃之,着急地说: “你们找我女儿啊,她也能做决定的,要交钱她能交啊!” 医生看向桃之: “你能做决定吗?你能签字决定我们现在送他进icu。” 桃之想了一会儿,最终摇头: “等我弟弟到吧,他是儿子,让他做决定。” 次日,繁喆赶到,医生询问他是放弃还是进icu,他却犹豫地看向桃之: “姐,你说怎么办呀?我刚毕业上班才两个月……” 桃之冷冷地打断他: “现在爸爸倒下了,你就是一家之主,你说救就救,说放弃那就放弃!” 李双琴摇晃着繁喆的胳膊,哭嚎着: “不能放弃你爸爸呀,他想活的呀,他想看你结婚的呀……” 小喆低着头: “我们有钱吗?我们还欠着那么多钱!” 李双琴咬牙说: “没钱就借,借钱救!” 繁喆生气地甩开李双琴的胳膊: “我的人生才刚开始,我刚谈了个女朋友,你就让我借钱,那我一辈子就完蛋了,爸爸这种情况救回来也是个拖累,还要砸更多的钱!” 桃之抬起下巴: “我问过律师了,上班期间晕倒抢救,48时内死亡的话,可以向所在单位申请工亡赔偿,过时间后,属于疾病原因,所在单位只能给与人道主义捐款。救,小喆要负担一辈子,不救,你们母子俩能拿一笔钱。” 李双琴垂下双手,沉默了,如果要搭上她儿子一辈子,她也不情愿。 正在犹豫之际,警报器再次响起,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医生出来时低声报出死亡时间。 李双琴嚎啕大哭起来。 与英富公司谈判并不顺利,桃之找义父请了一名名律,帮助打官司,拿到赔偿后,繁喆捧着英富的骨灰回了老家。落葬后,李双琴跟着繁喆一起去了上海。 所有赔偿金都给了繁喆,他一拿到这笔钱便辞去工作,自行创业,由于没有经验,半年时间,亏得一干二净。 李双琴痛哭着找到桃之: “小喆被那些坏人给骗了,所有赔偿金都没了,还欠了好多高利贷,上海是混不下去了,只能回老家了。” “桃之啊,我知道过去我们对不起你,希望你看在小喆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份上,帮帮他。你不能见死不救呀,你爸爸不在了,只有你能帮他了。” “听说你认了一个很有钱的干爸爸,我知道你出息了,你能干,能不能让你那个干爸爸也认小喆做干儿子啊,小喆不比你差的……” 挂断电话后,桃之考虑了许久,无法下定决心,她恨父亲,即便他已经死了,捎带的,她也不愿意同情繁喆的境地。 第273章 遭遇背叛 可是,远在西北的放牛妹也多次给桃之打电话: “帮帮你弟弟呀,你不帮他就没人能帮他了,他在上海的日子太难了,老家也没有房子了,我知道你现在很能干,买了大房子买了大车子,你就指甲缝里漏一点给你弟弟呀……” 桃之心里虽然恨弟弟不争气,可到底还是心软了,想到这些年也没有机会孝敬爸爸,权当是欠他的吧。 桃之飞到上海,落地后给繁喆打去一通电话,告知晚饭地点。 繁喆带着他的女朋友和李双琴到饭店里,与桃之见面。 桃之点了一桌子菜,招呼他们落座。 桃之一开口便问繁喆欠的债务数额以及他接下来的打算。 繁喆说他一共欠高利贷二十万,接下来他打算回老家结婚。 桃之干脆地拍桌子: “我先给你二十万,你把所有债务清理完,等你回老家了我再给你二十万把房子盖起来,房子盖好了,你要结婚我给你三十万,结完婚你们在老家生活,那我再给你三十万,一共一百万。” 他们三个人瞬间讶异地张大嘴巴,繁喆惊叹地说: “姐,你赚大钱了!” 桃之微微一笑,有所保留: “这是我全部存款,都给你。” 其实她真正的资产已经过亿。义父没有子女,已经着手培养她做接班人,接班钢铁生意,未来她只会越来越有钱。 繁喆立刻拉着桃之的手,感激涕零地说: “姐,你真是我亲姐,我感激你一辈子。” 桃之抽回手: “如果有一天,我落魄了,你会愿意让我这个姐姐回到那个家吗?” 繁喆和李双琴同时点头: “当然,那个家也是你的家!” 桃之冷冷地说: “但是,如果被我发现你没还完债务也没有回老家,那么我会取消后面给你的款,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当然!姐,你在做什么啊,能赚这么多钱,你那个义父真的这么厉害吗?” 桃之笑了笑: “白领。” 繁喆听桃之的话,还完所有债务便回了老家,把那一片废墟清理干净后,盖起又高又豪华的楼房,装修好以后,桃之回去了一趟,繁喆迎前追后地捧着桃之,对牛屎陂的人说: “我姐在外面干白领呢,一年下来几百万,我结婚,盖房子,都是我姐出的钱!” 他骄傲得不得了,仿佛姐姐挣来的钱他也与有荣焉,走出门,挺直身子格外昂扬。 第二年,繁喆的儿子出生了,桃之又掏了三十万给他们。 繁喆在家里学起做木工的活,因为不缺钱,他也是三天晒网两天打鱼,没事就到村里面打打牌。 李双琴苦口婆心地劝他: “你姐给再多的钱也会坐吃山空的,万一哪天她不发达了,你靠谁指望谁,还是得靠自己,脚踏实地地干,饭碗才会长久。” “我姐虽然不说,可我在网上查过,她那个公司百亿规模,她工资肯定不低的,一年下来够我们一辈子吃香喝辣的。” 繁喆听不进去,始终觉得桃之能罩他一辈子。 桃之在事业上风生水起,可感情上并不顺利,男人都是奔着她有钱来的,尽兴过后变得空虚。 江颜卖保险的事业却一落千丈,到头来房子也租不起,只能再次投靠桃之。 “保险越来越难做了,也怪我,一有钱就不停地挥霍,也没给军军留个后路。” 桃之在公司安排了一个职务给江颜,起初江颜干得很卖力认真,没过多久却花枝招展起来,无心工作。桃之忍不住说她: “你是我特殊安排进来的,这种工作态度会让其他人诟病我的。” 江颜翘着手指涂指甲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桃之,我正打算告诉你了,以后我不去公司了,明天我和军军就搬出去了。” 桃之讶然: “为什么?” 江颜坐正姿势,表情认真地看着桃之: “我和老何在一起了,他给我买了套房子,让我和军军搬过去。” 桃之瞪着她: “老何?义父?” 江颜点点头: “是啊,你有本事搭上老何做义父,我呢,靠我的本身傍上一个大款来养我和我儿子。” 桃之伸手指着她: “你……你和义父在一起,你是什么居心?” 江颜笑了笑: “我能有什么居心,他未婚我未嫁,合情合理。对了,忘了告诉你,老何和我求婚了。” “什么?” 桃之翻着白眼。 江颜冷笑起来: “你也别那么一副十分不能接受的样子,你也只是一个义女而已。” “不是,江颜,为什么你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点也没告诉我呢?” 桃之气得眼睛含泪。 江颜却一副淡然的样子: “男女之间你情我愿的事,我怎么和你说。” 桃之感到很生气,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立场来指摘江颜,她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亏我把你当朋友。” 江颜大声笑起来: “是啊,你把我当朋友却把我安排在公司最底层,你现在发达了住着豪宅开着豪车喝着几万块一瓶的香槟,我嫉妒你嫉妒的要死,我哪里比你差了,为什么你的日子却过得比我好。我挤破了脑袋在公司里在外面找机会接近老何,我才得到了机会,我要为军军的未来想……”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军军,其实都是为了自己,我算是看清你了。” 桃之大声打断江颜,军军被吵醒,从屋里走出来,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桃之无奈地安慰军军: “军军,对不起,阿姨和你妈妈聊天呢,吵醒你了,你快回去睡觉吧。” 这天晚上,两人不欢而散。第二天,江颜带着军军搬了出去。 桃之回到吴老太太那里,几次欲言又止,老太太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桃之还是放弃说出这件事,或许由义父自己说才合情合理。 过了些日子,何明生同所有人官宣了他结婚的打算,他带江颜和军军回母亲家里。 吴老太太不喜欢江颜,饭桌上一直甩脸子,她认为何明生突然提出结婚一定是江颜蓄谋已久的计划。 吴老太太甚至在台面上直接说: “这个女人是图你的钱,她都和桃之差不多大了,比你小了快两轮的人,怎么可能是真心喜欢你的。” 江颜面色尴尬,不停地用眼神求助何明生。 第274章 不欢而散 何明生好歹好说地安抚吴老太太,甚至还带点撒娇的口气: “妈,你看我离婚这么多年一直不想找,也没个孩子,现在找个年轻的,她带个儿子过来,而且我们也还能再生几个孩子,您老还不高兴啊?” 吴老太太依旧没个笑脸,嘴硬着: “反正我不相信这个女人,我不相信她会真心待你。” 桃之瞧着眼色,适时地帮腔: “江颜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了解她,性子很纯良,您不用忧虑了,时间久了,您就了解她的为人了。” 江颜眼神复杂地看了桃之一眼,何明生则是感激的眼神,甚至偷偷地对桃之竖了一个大拇指。 吴老太太缓和了脸色,转移话题地说: “先吃饭吧,有天大的事也要先吃饭。” 桃之也大声招呼着: “吃饭!吃饭!” 江颜推搡着军军,略带刻意地说: “军军,给奶奶问个好。” 军军站起来,乖乖地鞠躬: “奶奶好!” 何明生笑眯眯地摸了摸军军的头,转头对吴老太太说: “这孩子,特别乖。” 吴老太太目不斜视地夹菜,嘴里说: “都吃菜!” 就是不肯理会军军和江颜。 为了缓和尴尬,何明生也只好打哈哈说: “吃菜吃菜!” 吴老太太只有一个要求,何明生和江颜结婚后必须搬回去和她一起住。 何明生答应了,江颜虽然不情愿,但她知道何明生是个大孝子,于是照做。 “以前都是桃之来陪我,她上着班那么忙还总是抽时间来看我,现在你不用工作,正好在这个家可以做点事,我也不会那么孤单。” 江颜低眉顺眼的,并不表露自己的不快,可是一到晚上,便在何明生枕边吹风,说他妈如何的难伺候,写毛笔字也要求她必须在跟前伺候着。 婆媳问题历来都有,何明生见怪不怪,尽力哄着老婆: “我妈一辈子都这样,喜欢弄这些,你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多帮忙照顾一下吧。以前桃之在的时候,很得我妈欢心的。” “哼,你们都觉得桃之好,你怎么不让她来做你老婆呢!” 何明生坐起来,怒气冲冲地说: “她是我义女,你再说这种混账话别怪我不客气。” 江颜不肯罢休,嘟嘟囔囔地说: “她有什么好的,你们都这么倚重她……” “且不说她对我妈细致入微,连在工作上她也做得非常细致成功,我公司很多客户是她发展回来的,我不倚重她倚重谁?” 何明生表情严肃,明显有些不悦。 江颜撒娇似的依靠在他胸膛上: “别生气了,我就是说说而已,现在桃之虽然在帮你,可毕竟还是个外人,以后军军长大了,他能帮你打理……” 何明生仍然不买账: “军军才多大,以后的事远着呢!” 江颜不高兴地推开他: “你不为我儿子想也要为我想啊,你年纪比我大那么多,说难听点万一哪天你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还不是只能靠我儿子,那你不该把我儿子培养出来吗?” 何明生躺下去,抖搂着被子,闭上眼,冷森森地说: “你打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别跟我说有的没的,睡觉吧!” 江颜吞着口水,一脸不甘心地熄了灯。 咖啡店里,一间半包的座位里,江颜正对着小镜子补妆,一抬头就看到桃之从外面走进来,于是收起手中的镜子站起身打了个招呼。 桃之一落座,便冷冷地问: “你找我什么事?” 江颜谄媚地笑了一下: “咱们姐妹之间好久没有一起说说心里话了……” 桃之冷笑一声: “我们什么时候变成姐妹了,准确地说,你是我堂姑姑,你爸爸还是我的仇人呢……” 江颜尴尬地捋着头发: “都是上一辈人的事儿了,人该向前看。” 桃之看都不看她,掏出手机刷着社交平台的新闻。 江颜把菜单推过来: “你想喝什么?” 桃之眼皮不抬: “随便。” 江颜只好招呼服务员过来,点了两杯咖啡。 “这家店新开的,安静,方便说话。” 服务员走开后,江颜看着桃之,桃之依旧冷淡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江颜满脸堆起笑容: “你一直没找男朋友吧?也对,工作那么忙,哪里顾得上找男朋友呀。” 她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小声地说: “我介绍一位也是做生意的老板给你,怎么样?身家几十亿呢,做建材的。以前我的客户,出手很是大方……” 桃之抬起头,看着江颜,忽然笑起来: “你怎么关心起我的事来了?” 江颜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我老公认你当了义女,我关心你名正言顺。” 桃之放下手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不需要你的关心,你做好自己的本份,照顾好军军。” 桃之起身要走,江颜拦住她: “咖啡还没送到呢,而且我话也没说完。” 桃之扭头看她,阴阳怪气地说: “你不是想给我介绍男人吗?我已经拒绝你了,事情结束了,那么我可以离开了。” 江颜一副要哭的样子: “我们之间非要到这种地步吗,我和老何结婚,让你这么不平衡吗?” 桃之摇了摇头: “我没有不平衡,我只是气你没有告诉我。” 江颜不服气地说: “告诉你和不告诉你有什么分别吗?更何况你也不是老何的亲生女儿,你真以为你将来能继承他的家业吗?” 桃之哑然失笑: “义父对我有恩,一直以来我只想报答他,认真做事,尽心对待老太太,别的,我没有想过。倒是你,是在害怕我吗?” 江颜强装镇定: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今天就只是想给你介绍个男人而已,你也三十岁了,该结婚生个孩子了。” 桃之沉默了一会儿: “我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也不会要孩子了。” 江颜翻了个白眼: “那你不结婚也不生孩子,赚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 桃之低下头,呢喃道: “是啊,有钱又怎么样呢?” 桃之离开了,服务员端来咖啡,无措地看着江颜。 江颜烦躁地吼道: “你放着,我一个人喝。” 两杯咖啡冒着一阵阵的热气,江颜气呼呼地一口气喝完一杯又喝完一杯,直到打起了嗝。 第275章 噩梦降临 江颜不死心,多次联系桃之,一定要出来出来吃顿饭,和那个男人见个面。 “就当作帮帮我。” 为了把桃之约出来,她什么鬼话都说了,说那个男人几十亿身家,将来一定有合作的机会,多认识一个朋友多条路,何乐而不为呢。 桃之防不胜防,最终答应邀约。 吃饭地点定在一家高档日料店。 一进门,桃之看到江颜和一个肥壮的男人对坐聊天。 桃之坐下来后,江颜连忙介绍男人姓许名风,桃之客气地打了一声招呼: “你好,许总。” 许风是北方人,个头生得很是高大健壮,令人感到生畏,年纪看起来约有五十岁了,来之前,江颜说他才四十岁,还说年纪大一点没关系,只要有钱,钱可以弥补一个人的所有短处。 桃之对许风始终保持一副淡然客气的样子,聊天内容也基本上围绕着各自从事的工作内容来聊。 “许总很有本事的,这家日料店就是他开的,深河市的名流都到这里来吃饭,谈生意的。” 江颜在一旁竭力赔笑着,她哄着桃之说: “你跟许总喝一杯,这清酒很淡的。” 桃之本不情愿,碍于场面只好举起杯子,与许风碰了一杯。 许风笑容满面: “我就喜欢你们这些南方女人,个头娇小,令人充满保护欲。” 江颜笑到: “你别看我们桃之小小的样子,工作上雷厉风行,很有能力的,柔柔弱弱地就把客户给搞定了呢!” “原来是个女强人,失敬失敬!” 许风举起杯子又来敬酒,桃之面露一丝不悦之色,江颜立刻端起酒杯说: “我替她喝一杯吧,她向来不胜酒力的!” 许风点点头,故作大方的样子: “我从来不勉强女人的,没关系。” 江颜站起身: “桃之,既然你喝不了酒,我出去给你拿一杯果汁来,你们先聊着吧!” 她出门前冲许风使了使眼色,桃之没有注意到。 桃之本想拒绝,奈何江颜已经走出去,只好作罢。 许风问东问西的,桃之总是淡淡的答着,不过分热情。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江颜拿了一杯橙汁回来了,一进门便解释给桃之听: “这不好意思,刚刚突然接到个电话,耽误了时间。” 她把果汁放到桃之面前: “你就以果汁代酒和我们喝吧,我敬你一杯,谢谢你给我面子,出来吃这顿饭。” 许风也举起杯子说: “那我谢谢江颜,让我有机会和这位大美女一起吃饭。” 接下来,江颜和许风时不时找借口和桃之碰杯,直到她杯子里的果汁都喝完了。 桃之觉得有些晕眩,原以为是来时吹了风不舒服,等她察觉出不对劲时,起身要走,江颜却拉着她: “东西还没吃完呢!” 许风绕过桌子,坐到桃之身边来。桃之浑身一软,无力抵抗,最后不省人事地瘫倒在地。 江颜收敛了笑容,漠然地看着许风一直在桃之身上乱摸着,然后捡起地上的包。 “许总,你要对她做什么我不管,但别闹大了把我拖下水。” 许风已经扑在桃之身上,发出闷哼声,忙不迭地硬着: “你放心吧!” 江颜走了以后,许风在封闭的房间里对陷入昏迷的桃之进行了强奸,他有录像癖好,整个过程他把摄像机换了不同角度进行拍摄。 桃之醒来时,头痛欲裂,她突然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身体的每一处都疼痛得要裂开了。 一位服务员走进来,递过来一声衣服,小声地说道: “何总交代给您送来的衣服,我放在这里。” 服务员的表情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匆忙放下手中的衣服,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桃之呆愣了许久,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突然清醒过来,换好衣服,走出包厢。 迎面与一位服务员相撞上: “许风在哪里?他在哪?” 她疯狂地大喊大叫,此时店内没有营业,只有服务员们在做准备,他们冲出来,望着桃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许风在哪里?叫他出来,否则我把你们这里砸得一干二净。” 有人上前安抚她,她愤恨地大叫起来: “别碰我!” 许风出现了,满头大汗地上前拉着桃之往外走: “到我办公室去吧!” 桃之甩开他的手,含泪瞪着他: “你对我做了什么?” 许风尴尬地笑了笑说: “走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众目睽睽之下,你没必要……” 他又拖又拽地拉着桃之离开了日料店,许风开着车载着她到了自己的公司。 一杯茶放在桃之面前,许风心虚地说: “你喝口热茶缓缓,我慢慢给你说。” 桃之倔强地瞪着他,瞪着他说下去。 “我很喜欢你,虽然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桃之气愤得双手颤抖,指着许风质问道: “你也知道是第一次见面,你就使出下三滥的手段。” 许风故作惊愕的样子: “这你冤枉我了,我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桃之手抖个不停: “你在饮料里下了药……” 许风摇头竭力否认: “没有的事。是你喝多了,突然搂着我的脖子请我,我情不自禁……” 桃之站起身,激动得语无伦次: “你……你胡说八道,我要报警!” 许文坐在老板椅里,泰然自若地笑了笑: “你报警怎么说,说我下药迷奸你?你有证据吗?明明是你勾引我,我们是两情相悦……” 桃之捂着耳朵,声嘶力竭地大喊: “你混蛋!我恨你!” 桃之选择了报警,可是由于没有实质性证据,许风没有得到任何惩罚,他甚至跑到桃之上班的地方挑衅地说: “你斗不过我的,我是什么人,深河市白道黑道我都有人,你要是愿意跟着我,我会好好对你的,我确实很喜欢你。” 桃之情绪崩溃,工作时注意力也不专注,屡屡得罪客户。何明生不知道她的情况,责怪她懈怠工作,有苦无处说,她只能躲起来,整日酗酒麻痹自己。 吴老太太来看她,心痛得捶胸口: “好好的孩子,怎么变成这么一副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桃之有苦难言,只能一味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