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逃出生天》 第一章 落脚 第一节惊恐的心、战栗的双脚穿越开始 一个人倒一连串的霉,次次都不一样。严肃想,这就像一个人放屁,每每他觉得气都排干净了,但是它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挤出来。 严肃这一次碰到的挫事,让他手心攥着汗,耳畔听到自己的心脏就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不停。“又是什么幺蛾子。” 作为一个不成功的中年男子,下半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搞钱、搞钱。脚爪在水底下拼命的划拉,在人面前一味地谦恭。但是,他还是摆脱不了典型的中年危机。房贷、孩子的上学、妻子的唠叨、工作上的不顺利。他想从一切的琐事中逃脱。 却不曾想,以这样一种方式——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被“踢”回到了清末民初的一个小屯子。 他不是一个典型的信仰宗教的人。但是在他似乎波澜不惊的内心深处,每次遇到事情他都会和一个叫做“老天”的互通款曲。 一个名人说过,他寻求力量和勇气,但是老天给他难处和困境,让他学会坚强。他寻求爱和友谊,但是老天给他“操蛋”的朋友和软弱无助每每向他求援的朋友。 不管怎么样,老天还是以“某种”方式,给了他的祷告以答案。 但是,穿越到一个被苦难和落后的文明所笼罩的时代给他带来的颤栗和讶异、困惑和无解,压倒了他一闪而现的惊喜和好奇。他不明白,老天为什么会让他这样做。老天有无数个选项,但是想破脑子,他也不认为自己属于穿越小说中拥有卓越禀赋和异能、像塔防游戏中能盖房能造装备或者是经过千锤百炼能呼啸山林千万人中取敌人首级的勇士。 他是一个二本院校毕业的、从事法律调解事业的法学生。如果有人拿着一百万的合同来找他调解,他就认为是见过“大场面”了。琐碎的家庭关系、婚姻关系案例,支配着他的职业生涯的大部分。 “老天看中了我哪一点?” 他自问。穿越仍然让他的两腿战战,同时又极为警惕地观察四周的环境,极度渴望捕捉任何关于他位于何时何地的信息。 被几袋粮食压得吱呀吱呀作响的几辆羊角车,轻微地在比较坑洼的土路上卷起一阵飞尘。路很窄,路两旁是在烈日烧烤之下打盹的看铺人的商铺。推车人的装束,恰是清末民初的劳动者的短装打扮。面色发紫,有着典型的商贩和手工人的皴裂,如果仔细观察,似乎能看到在他们皱纹里面隐蔽的灰尘。 如果不能拯救,就逃离。 他一生都在逃离,逃离人,逃离工作,从事情中逃离。从一切中逃离。如果有一两个生命中的亮点能够拯救他,他绝对会比现在的他更快活。但是没有。 他是一个平庸的、学历和职业培训生产线上下来的,不甘于中庸但是无法抗拒现实的负累的中年男子。 他不能施行任何拯救。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上天在开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接着想,但凡一个人有个好的活路,谁愿意去担当“拯救者”的角色。 除了那些有“拯救者情结”的人。他们天生认定自己有异于别人的禀赋。被人拥戴又能拯救天下于倒悬、拯救人民于水火的旷世才能,往往能让他们分泌更多的肾上腺素。 严肃理解他们,在他之前已经有、在他之后必定会有更多的这种以“拯救者”自居并以此为乐的“疯子”。这很自然。这就像吃辣椒会舌头痛,喝多了烈酒会头疼一样。不过是一种生理反应。 但是,他不是拯救者。他想平静无事地、哪怕是卑微地活着。 他又一次环顾四周,发现有一个看起来没有打盹但是已经被大太阳烤的蔫蔫的中年商贩,倚靠着他的玻璃烟草柜。 他向严肃投来疑虑的眼光,正好和严肃搜寻的眼光相碰。卖烟草的商人似乎眼里的疑虑大于讶异。一身t-恤短裤的严肃,没有让他觉得有什么大的不妥之处。 严肃带着问询的眼神,慢慢地走向中年卖烟草的男人。他本能地意识到,不能像一个冒失的外来人想侵犯这里人的领地一样呜呜渣渣。 “你好,这是什么地方?” “哎呀,原来你会说中国话啊?” 卖烟草的男人说道。“你是哪国来的呀?你长得也不像毛子啊?” 严肃听了,在脑子里面反应了几秒。 “我是中国人。这是中国的哪里?”“老毛子……?” 他是第一次听“老毛子”这个词。但是这个词似乎含有不太友善的涵义。由于惊怕他稍微脸红了一下。 “这里是江东啊。姚家窝棚。看你也不像是老毛子。老毛子有大胡子鹰钩鼻子……” 终于得到了一点关键信息。严肃心里叹道。 卖烟草的男人还想要说下去,但是严肃已经知道了,“老毛子”就是外国白人的俗称。 卖烟草的男人似乎对严肃说的“中国”、“中国人”还要提出异议。但是严肃已经岔开了话题。 “能不能给我找点吃的?”严肃好像自问自。说完他往四周打量了一眼,自顾朝着卖包子的商铺走去。 “谢谢!” 小路临近水面,河边栽满了柳树。这可能是东北最常见最耐活的树木了。 柳树叶打着卷,在酷日模式下,似乎还保持了丰盈的汁水。这是东北没跑了。严肃把卖烟草的男人的山东口音和他的答复,加上周遭的环境一起分析,得出结论。 他不能说“这里是东北吗”?因为这恰恰是让人怀疑之处。除了穿越过来的,谁还能问这种问题——你自己在东北的地界还不知道? 可一想到自己手里没有钱,他心里又咯噔一下。这里哪能用人民币啊? 除了自己的身体穿越过来,他可谓是身无长物。他心里暗骂自己一声,哪怕带着点带金、带银的也好啊。 包子铺的老板由于严肃和卖烟草的老板的对话,从打盹中清醒了过来。他用期待主顾的眼神和严肃的眼神相遇。 严肃愣了一下,改变了脚步,不是直接朝着包子铺走,而是直线往前走。他的脸故意避开包子铺的方向。仿佛他根本不是想买包子。 第二节落脚不是拯救别人,是被别人拯救 严肃此刻耳畔有两种声音,一种是穿越带来的恐惧战栗让他心跳加快跳跃的声音,一种是空腹咕咕叫的声音。就像两个人的戏台,此消彼长。 他离开那个包子铺,心里暗自对自己的特长做了一个评估。至于他学过的法律,不过是在天平上稍微加了一点分量。他很清楚,法律具有时代性,即使让他做一个刀笔吏,他也无法拿现代的法律之剑去破封建法律之盾。 人一陷入深度的饥饿,脑子也是空的。饥饿往往驱使着人作出短视的选择。严肃想找一个能打短工的地方。 他逐个商铺问过来,但是店主不是摇头拒绝,就是带着迷惑的眼神看着他。 长腿、干瘦、皮肤带着知识分子不经风吹日晒的白。严肃明白自己在他们眼中是异类。 屡次遭到拒绝的严肃,沮丧变成了恐慌。 他最后来到了一家东北常见的大车店的门前。老板此前一直在窗户盯着这个“怪怪”的人,看到他无数次被拒绝。 老板穿着长袍马褂,手里似乎还在忙着什么。他冷眼看着严肃,似乎对他一个外地人起了恻隐之心。之前的几家店铺主人,在严肃看来,也许加起来认识的字,都没有这一家多。他心里给自己开了个玩笑。 “马家大车店”的招牌在酷日之下露出斑驳的字迹,背后是看似寒酸实际上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顶级的吃、住、娱乐(说书、二人转等)、看病买药的n位一体的拉车人住宿之处。 处于读书人对文字的熟稔和亲切感,严肃像得了强迫症一样打量着这个匾牌一会。 在大车店门前,有一个大约二三十岁的姑娘,坐在一个木板拼成的轮椅上。严肃一眼看出,她似乎与在农村里看到的、失去身体机能的老年人被家人搁置在外面一样。 看着严肃好几次被人冷脸相待,大车店老板似乎对他起了恻隐之心。 “进来吧,小伙子。” 在严肃进门的档口,大车店老板转身对自己的仆人吩咐端上几个包子,一杯热茶。 “贵姓啊?” “免贵姓严,严肃的严。” “看你是念过书的人。请问考没考过功名啊?” 严肃犯了难。不知道怎么应对才能让老板满意又不会让他起疑。 “没有考过功名。在南方学过一点法律。” 严肃也不知道自己在压力之下反应得这么灵敏、狡慧。 “我一眼看出,你是读过书的人。”大车店老板得意地将眼神投向自己身边的一个仆人,夸耀自己识人之明。 “我想打个短工……” “吃点喝点,人都会有有难处的时候。我这个人不问英雄来路,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落魄。你就留下来给我作个文书、写写算算吧。” 老板似乎不愿意放过这个天赐的用才机会,没听严肃说完,就用严密的话语把严肃的话头压下去。 严肃转念一想,这样也未尝不可。 不是逗留,是收留。 上天给了他第一道菜——前菜,就已经这么艰难。接下去还能遭遇什么? 严肃感激地又是作揖又是试图下跪——他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做哪一个动作——老板从座位上站起来,搀扶着他,“我们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礼数。” 第三节“暂居”身份的中国居民 1958年中俄不平等条约《瑷珲条约》签订后,沙俄政府虽然在纸面上承诺江左中国汉、满、达斡尔族以“永久居住”权,但是私下却只允许居住“一段时间”。根据该条约,黑龙江以北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划归俄罗斯,而满清政府享有对这些居民的“永久管辖权”。 一个暗黑的历史大幕拉开,只待沙俄独霸江左的另一只靴子徐徐落下。 姚家窝棚就处于江左地带。江东六十四屯之一。这些村屯,是清政府在清剿雅克萨沙俄侵略者时设立的军屯点发展而来。 1894年,沙俄官员马丘宁根据1860年《中俄北京条约》,提出彻底解决“结雅河畔(即江东六十四屯)满洲人”问题的报告,决定取消清政府对江东六十四屯居民的管辖权和境内中国居民的居留权。 1893年,沙俄官兵“直捣补丁屯”,毁酒铺三十余家,“屯中聚酒成渠”,损失“三百余万之多”。1898年,沙俄官兵在各旗屯“调查人民户口、房屋产业、六畜数目”,企图强行征税。 严肃是这群“暂居”的人当中的“暂居”者。 1895年中,严肃在这里落脚,并成功地和大车店的伙计们打成一片。 马家大车店由很多家土坯房连成一片而组成。虽然不是很大,装饰也是令人觉得寒碜,但是在漫长的东北的冬天,只要外面挂一个厚布帘,就能将室内与室外的酷寒相隔绝。室内温暖如春,充塞了拉车人、卖艺人和大车店伙计们的欢声笑语,从厚布帘漫溢出来。 严肃尤其感到满意的是,大车店有专门的、有门有帘的土厕。他还记得有人说过,看一个国家和地区的文明程度,就看它们的厕所。在大概2010年以前的他所处的南方一个农村,甚至有这样的笑话传播:春节拜年的时候,小姨子抱着孩子,走过姐夫正在大解的露天蹲坑,小姨子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最后只好尬尬对她的孩子说,“快叫姑父,说过年好!” 初冬,姚家窝棚已经是冰天雪地。 严肃朦胧地知道,再过几年,江东六十四屯即将迎来屠城的惨案。在这里,21世纪的现代人的优越感似乎没有任何作用,他掌握的一星半点的现代文化,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是方的凿圆的枘。他想提醒身边的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但是自身却陷在一个巨大的恐慌的泥淖里。 他常常在手头无事的时候悄悄溜出来,到后山的山顶,一坐就是大半天。没有母星,没有母舰,没有收发信号的装备,没有总部派来和他接头的人。一切似乎和科幻和穿越小说里说的大不一样。他像一个温水里面的青蛙,不知道作什么样的抉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信仰,是你不能百分之百的确信它真实存在的时候,仍然信任它。 严肃穿戴着厚重的棉袄、毡疙瘩,吃力地往山顶爬。山上密密地长满了樟树、红杉和一些灌木丛。初冬的冷气裹挟着清晨的雾气笼罩者一群一群散乱杂处的灌木丛。通往山上没有任何小径,严肃判断这里很少有人踏足。半腰高的灌木树枝在严肃的皮靴脚下被压倒,发出嗖喽嗖喽的声音,严肃不断向前走,伴随着前面被压倒的灌木树枝像弹簧一样满血复活,弹回原来的位置,产生出更大的“嗖嗖”的声音。樟树和红杉的顶部,在他的头顶之上,遮蔽了他的视线。 严肃一屁股坐在山顶一块大石头上。 “到底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 “还是应该和这些人一起逃离?” 严肃想起那个哈佛大学哲学教授讲授的道德上的悖论。 火车扳道工的道德困境。 一人拯救万人,和牺牲较为“渺小”的万人而拯救一人,哪个更为符合善良的道德伦理? 第四节打湿的羊毛试探神的存在 严肃是一个平凡的人,拥有者些许超越平凡的素质。他固守着很多他在外人面前竭力隐藏的、琐碎的小“迷信”:出门一定右脚先出(这源自于“右”的英文词“ ight”就是“正确”的意思),在他的桌子上摆的物件书籍一定是整整齐齐的(因为“斜”和“邪”同音),他以悲悯之心对待蚂蚁、猪、羊、鼠、鱼虾这样的小动物,从不伤害他们,甚至逼不得已吃鱼吃虾的时候,他先要念叨一声不是他“杀”的,以避免罪过归咎到他的身上。一个人四十多岁还不是唯心主义者,他一定是白活了。这句话他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这给了他的这些“怪癖”很好的“佐证”。 他不相信如果有一个全能的上帝,会让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悲惨事件上演。他也觉得这个质疑很low,是个人都会这么觉得。但是,肯定有他的智识水平无法达致的更高智慧和目的,隐藏在关于上帝的概念和道理里面。但是,一般人这么想肯定有这么想的道理。他想到。 严肃举目向山沟底下观看。姚家窝棚的后山底下,是一片“老毛子”垂涎、这个区域极为少见的平原,有一条小河从中间蜿蜒而过。河水清澈见底,严肃记得上一次村里的河流这么清澈,还是村里大兴土木、兴建工厂之前。随手挪开溪流底部的石块,都是一只一只拇指大小的小螃蟹从石块底下冒出来,就像河水一汪一汪的。再远处,是一家养东北特色——“狍子”的人家,狍子在四周木制的栅栏内圈养。姚家窝棚之所以商客云集,还是因为这里是商贩通向瑷珲城临时打尖休憩的一个关键要道,又是丰产小麦、大豆甚至水稻的“鱼米之乡”。 一群羊在山坡的底部吃草。 严肃很自然地想起大学选修《圣经知识选读》的选读课上,读到基甸在询问上帝是否真的选择他带领以色列人抵抗欺压它们的外族的时候,选择以禾场上的羊毛第二天是干还是湿的方式,试探神的旨意。知道这个故事的很多人,大概都会自然地想到,如果神真的存在,甚至和自己有某种和非一般人之间的联系,那么,“我叫一声你答应了”或者“你拿出一个奇迹给我看”,是一个很好的试探神是否存在的法子。 严肃打算试试看,毕竟如果这个试验失败,他也没有任何的损失。 严肃又往山下看去。在山的底部居然有一个小的斯拉夫式的“教堂”建筑。“教堂”建筑的规模极小,让严肃觉得它只有符号意义,更像一个中国的“神龛”,又像一个俄罗斯套娃中那个最小的一个。严肃天然对外表光彩陆离的东西不是很敏感,看到这样看似华丽实则万分土气的设计的建筑和物件,就像他饱腹还得承受锅里炒着十几个煎蛋一样胃里颠来倒去。 这肯定是老毛子留下来的。 在离“教堂”不远处,居然还有一个似乎没有人的“寺庙”。严肃看出,建造“寺庙”的人似乎尽一切可能地把它建造地比“教堂”要高很多,看不清楚里面是否有香火。 严肃心里明白这个“比高”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意味。西方的文化和东方的文化,在俄罗斯和中国东北的最前线,发生的碰撞。看似是维护自身文化传统的挣扎,实际上也是一种抗击,甚至看起来是一种“挑衅”。 严肃想起偶然在街上可以看见的俄罗斯军人。 他们大都是斯拉夫人面容,偶然可以看到沙俄在远东各少数民族的士兵的面孔,让严肃看了感到天然的亲切。他们背着的枪械很长,似乎与现代火器大为不同。在腰间还背着一个军用水壶,不论谁都留着一款19世纪和20世纪彰显男人气质的、典型的小胡子。 但是,他们的衣服的年龄似乎比他们入伍的年龄还要长——严肃想,大概由于军服上的褶皱和累积的灰尘,还有枪械上由于缺乏保养而有的那种磨损色、锈蚀色,让他觉得这身军服和枪械像是从上一个退伍军士手里继承过来的。 他们的眼中看不出耻高气扬,但是仍然流露出由于统治地位的民族身份而有的优越感。 严肃回到大车店,从大车店寄养的羊身上扯了一把羊毛。 他要神说一句“我在”。如果是这样,他愿意舍了自己这一百多斤,与他的伙伴们一起,逃离这个迟早的是非之地。 第二章 救赎从何处开始 第二章 第一节一起诉讼案严肃小试牛刀 严肃以前总是在看到成功人士的报道时想“为什么不是我”,但是就在此时此地,他想的最多的是“为什么是我”。他像俄罗斯小说里面的主人公,自己反省自己,却最多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上帝是有的”,但是,这个上帝不能剥夺我、不能“利用”我。除此之外,让他做一个陌生人,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严肃第二天看到,他头天晚上放到大车店院子中间的一撮羊毛,被露水沾湿了。这个事实意味着,他打的“赌”应验了——他必须抛开一切,“拯救”这一群人。 领头人是最艰难的。跟随者不需要脑子,跟随者越多,越显得他们的事业的正当性,也越容易将他们的事业“正当化”。可是领头人却不然。在没有被大量的群众“挟持”之前,他可能是迷惘的、犹豫的、恐惧的、纠结的。每个人是自己生命的第一责任人,但是领头的是他的跟随者的第一责任人。 大车店的伙计们,和大车店接待的拉车人,总体上性情都是比较好的,因为都是卖力气的,没有那么多心眼,没有那么多的坏心思。但是,总有个别人,让严肃感到“隔路”。比如说伙计赵仁贵。作为一个法学背景的人,他相信对待刑事犯罪分子应该以慈悲相待,因为他们之所以做作奸犯科,在社会学意义上,也是社会教育缺乏、社会体制存在某些不公所致。但是,对于赵仁贵,严肃觉得他属于不用相处很久就不再相信犯罪问题应该归咎于社会不公的理论的人。赵仁贵在人前总是收拾成并非一般劳动者的那种体面,头发上涂了头油,别人拖着的是长久不打理的、硬撑一条鞭的辫子,他却保持着辫子松软油亮。油腻的一双小眼睛,似乎总是在寻找坑蒙拐骗的发财机会。他似乎非常懂得良好的人脉会让他左右逢源。见人也很热情,一副做哈趴狗也无所谓的表情。在老板面前更是显得自己比其他的伙计更为来事的样子。 严肃总是躲着他这种人。作为调解员,他阅人无数。这种人一辈子时时刻刻把恭敬他人当作自己出人头地的踏板而已。 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即使你和他同在一条船上你避免了一船的人撞向冰山救了一船人的命,他还是会逮着任何机会狠狠地踹你几脚。 果然,严肃偶然从其他的伙计处听闻他接着同居而未结婚的事实榨取同居的姑娘的财产。 这个姑娘,此前也时不时地到大车店来探望赵仁贵,两个人总好像若即若离,严肃心想赵肯定没有把这个姑娘当回事。 在夜晚的大车店,也会开“座谈会议”。伙计们七嘴八舌,率性谈论,也没有什么中心话题。赵总是吹嘘,等他发达了,就娶第二房、第三房,还得符合“前凸后翘”诸样标准等等,住洋房公馆,雇大批仆人伺弄他。伙计们大多数都比较老实,也不过哄然大笑一番。 这个姑娘姓李,叫做玉红。虽然名字听起来有轻佻意味,但是实在是一个好姑娘。严肃想,大概率是赵已经玩腻了,所以才想把她换掉。 李玉红上门找到了严肃。严肃觉得意外,但是也没有觉得太意外。因为他能说会写,农村人在头脑中,大多将这样的人跟官府关联到一起,认为他们至少能跟官府攀上关系。并且李玉红看了他的表现似乎很赞赏他的能力。严肃是一个踏踏实实的专业法律人士。这不同于他遇到的某些律师和同工。他记得他实习的时候他所在的律师事务所的一个主要合伙人对律师开会说,接到案子,要做好功课,回家多查查法条,这样在和当事人回见的时候就能侃侃而谈,给他们一种你们很专业的"印象",等等等等。他绝不是这种只会忽悠人的人。 严肃对做师爷的这档事并不陌生。他天天接触的都是师爷和当事人。 严肃打算给他们做一个调解。 调解是一个利益妥协的工程。如果想让某一方当事人良心发现,改弦更张,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如果有良心之人,他就不会做损害另一方利益的事情;如果是没有良心之人,他以前做了,以后还会继续做。 赵仁贵没有任何妥协,因为按照大清的律法,男子有解聘妻子的理由。严肃也在中国法律史上大概了解到,清朝婚姻法有“七出三不出”的原则规定。“七出”指的是:无子、淫佚、不事姑舅、口舌、盗窃、妒忌、恶疾。“三不去”指的是: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 赵指控的就是“七出”中的盗窃——李偷了赵家传的宝石和翡翠,还认为既然结婚了,李带来的嫁奁(出嫁的礼物)也应该在离婚之后归他所有。 李认为,他将赵家的宝石和翡翠和李的嫁奁放在一起,统一保管,并不是为了贪占赵的珠宝。 双方相持不下,赵盛气凌人,说要把这件事告到官府。 李一气之下,说:“你能告到官府,我也能告到官府!”说完一把拽住严肃的手,央求严肃给他主持公正,写诉状告到官府。 第二节诉讼的开始 严肃跟大车店老板请了个假,就直奔瑷珲城。由于瑷珲城小,府县衙门规模很小,县令代理司法审判事务。所以严肃去的是瑷珲城的县府衙门。 严肃来到县衙门口。县衙门口分列两个照壁,照壁前面是两个青绿琉璃瓦屋顶的小亭子。从正门进去,里面分别是头门、仪门、衙院、大堂、二堂及三堂。严肃抬头自信地走进大门,穿过头门、仪门和衙院,到了大堂。他心里寻思,如果和穿越的身怀武功的大侠相比较,他所掌握的民商法知识,在这里应该不输七成武功吧。 严肃在穿堂过院的当儿,就听见耳边充斥着收银子的“噌噌”的声音、拨弄算盘的“啪啪”声,以及犯人被打板子的声音。好不热闹。 严肃空手将诉状呈上,衙门办理司法实务的仆役看着严肃,努了努嘴,小声而又带着手里有着一点小权利的那些奴仆的那种“威严”说道,“放在桌子上。等信吧。” 严肃似乎张了张嘴,但是仆役眼睛看都没有看他,跨出门槛,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严肃回到大车店,将遇到的“吃瘪”的事情一五一十跟大车店老板和伙计们学了一番。大家都带着终于抓到比我有学问的人还不如我知道的多的、愉快的表情,告诉严肃肯定他没有“使银子”,没有送礼,让衙门给“敲打”了。 严肃无言以对。他确实是算是长于世故、精通业务的专业人士,被人这样嘲讽一通,让他晚上都睡不着觉。 这些“劳动人民”中的一部分人,一方面,对受到皇朝专制者欺辱其妻女、没收其房产地产、掘其祖坟的行为都能百般容忍,另一方面,又暴露出统治者给他们贴的“自私”、“狡黠”、“愚昧”、“软弱”的标签。 对于朝廷和官员的腐败,还不如他们对皇帝几个妃嫔、几个儿子、哪个儿子继位更为关心。 严肃理解中国的各级衙门。作为皇朝在各地唯一唯二有编制的县令,年薪几百两,养廉银几千两,却要支撑“三班六房”等准编制的、自己雇佣的人以及其他杂七杂八如师爷、仵作、会计等的生活,如果不揩老百姓的油水,他们一天都坚持不下去。至于影视剧中“吃了咸菜炖豆腐,皇帝不如吾”的清官,严肃脑袋想破了,也想不出他们是如何对付庞大的官衙开支的。 皇帝要让官员清廉,就应该下来走一走,看看官府的日常运作如何,开支如何。 腐败发生在别人头上,是一只现象;但是发生在自己头上,就像是被人“霸凌”过一次一样,就像软辫子、软刀子,在受害者身上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在整个”使银子“的过程中——筹集银两、带着期待的心情和自贱三分的申请送上、期待对方能够开恩,办自己的事情——都让人身心痛苦。 皇权的存在,本身是最大的不公——严肃坚定的认为。一切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一切的国家理论,往往会在常识的一个小指头的碰触之下哄然倒塌。官员也需要生活,官衙也需要正常运营。 严肃第二次去衙门,结果被告知继续“等信儿”。 他听出这是敲打”他,“刺挠”他。 这一回,应该是县太爷的一个长随(严肃后来才知道),在中间用闪烁的言辞,软硬兼施的技巧,劝诫严肃给他送礼(中间人,而不是县太爷自己)。严肃,作为一个道德“洁癖”者,把话题岔开。 这时,旁边一个衙役,借着衙门的一个狗子,摸着狗子的尾巴,“点搭”他,”给你脸了是不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这么闯进来?要不要我赏你几个包子?“ 严肃明白,摸着狗子的尾巴的涵义。他属于“莫等”人,属于“下流”人。 严肃无奈地转身离开。 “只有用别的非正常的办法了。”严肃想到。 “非法取证!”这是严肃想到的第一个念头。严肃看过很多法律类的美剧,很多事情,找准了证据和对方的把柄,都可以在庭外解决。他也看过大学的民诉法老师的一篇论“非法取证”是否合理的论文。 严格来说,非法取证分两方面——一方面,禁止官员、执法人员非法取证,即,禁止公权力人员非法取证,侵害公民权利;另一方面,私人非法取证。这方面,严肃想不明白,为什么对证明案件基本事实有裨益的证据,只是因为采集的方式不符合法律,就不被法院采纳呢?后来一想,禁止私人非法取证,有助于保护私人当事人。因为,作为能力和资源更为有限的公民个人而言,通过隐蔽方式等非法方式取证,往往会套不着狼反而被狼所噬,这样做有利于保护作为弱势的公民;另一方面,禁止非法取证,难道不是徇私枉法、作奸犯科的官员所竭力欢迎的吗?这样做,正是保护了犯罪的官员。 不管怎么样,严肃想试一试。通过施压,也许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手里有一台因为给英国某驻哈尔滨的商务机构办理事务受赠的一台老式照相机。严肃经历过1980年代,1990年代,知道这种相机怎么使用。 第三节照相机的由来 对权力的作恶,就像衙役不给严肃立案这样的小事,东北话说严肃被衙役“拿”了,一定会有“蝴蝶效应”,因为被“拿”的人一定想要反击。被权力霸凌的人,在多大程度上自己的尊严和利益被剜割,就在多大程度上要找补回来。但是,这反击的拳头,无法挥向霸凌他的、像黑洞一样无形、隐蔽、权力边际无限的权力拥有者。所以,就像太平洋岛屿上曾经存在的原始部落人群,他们相信杀掉一个人,就能吸附这个人的灵魂,使他变得更强大,这些本应该本分守己的人,变得像现代影视剧中的僵尸一样,把自私和报复作为他们的世界观准则。 严肃揣摩自己的能量,足以逼迫那个因为他没有给他打点而拖延立案的衙役就范。他首先想到的是从这个衙役的痛点着手,用照相机秘密取证,然后似乎不经意地把照片透露给他。 严肃手里的照相机来之不易。这还要从初冬严肃想到省城买英文报纸开始。 初冬的东北,冰天雪地。刚下过一场快雪,在江北的路面上早就留下了赶车的老板子的车辙。似乎初雪的时候风最为肆任,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卷着刚从天上飘下来的零七八碎的雪粒,像扫雪的人这儿拢一堆那儿拢一堆,而现在的西北风直接在行人的脸上扑打,顶着行人的脑门,让人几乎寸步难行。几匹马呼呼地在叹气,从马车侧面看,马呼出的热气形成的烟雾好像有一堆东西烧着了、在飘着烟一样。作为南方人的严肃,并没有把风雪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南方的刺骨的冷就像在澡堂子泡完澡起身穿衣服的瞬间,而这里只要身上裹足了抗寒的装备,这种冷只在他的肌肤上造成些微的伤害。戴上口罩和狗屁帽子,把皮袄反穿,让里面的毛露在外面,这样皮袄就不会沾上雪。寒风打乱了他的呼吸节奏,他呼哧呼哧地呛着风,喘着,爬上了大车店的一个四匹马拉的马车。马车是拉粮食的,严肃搭个顺风车上瑷珲,然后从瑷珲换乘“大轱辘车”到哈尔滨。 这是一个明亮的清晨,空气中都是雪后水分子散发的清甜的气味,行人脚下匆匆,堆雪在行人脚下的咯吱咯吱声的踩踏之后,一顿早饭的时间就形成了紧实发硬的路面。老板子脸上快活的脸色里面又添加了能够拉屯子里的文化人进城的、不难发现的受宠恭敬的神情。他一张嘴,脸上由于常年在外赶车风吹日晒而发紫的脸皮和像斧痕一样的皱纹上,仿佛被灯打亮了一样。 “先生去这么远的地方,这要遭老鼻子罪了。” “还行,我还算皮实。”严肃在捕捉方言上有一定的天赋。 “你现在出门还算找对时间了,现在路面硬,这段时间是往城里运粮食最好的时候。再过一段,路面又硬又滑,再到开春,雪化了,这地面上都是烂泥,十匹马都拉不动。马车陷在路上,车走过连个印儿都找不到。” “烂泥一整个浪都溅到粮食袋上,你这粮食卖相不好,都卖不出去。” 严肃心里感叹他们的不易。 “我们这些当老板子的,就吃这口饭,命苦。还是你们有学问的人命好。” 老板子使劲连着甩了几下皮鞭,似乎他的命苦能发泄在拉车的马身上似的。 严肃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抚他的这爆发的有些突兀的情绪。 “哎,都不容易。再说,我也挣不了几两银子,就是闲得时候多。闲得时候,我也发慌啊。” “那倒是。”老板子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一点“妥协”。 老板子话锋一转,“干什么都没有吃皇粮的好,他们干得那点破事,屁事不顶,一天天的人还给他们孝敬银子。老子也想做官府的人。” 严肃平时总是把这些做苦力的人看成是肠子通直的人,没想到他们在看似原生态的生活圈子里,他们也有弯弯的肠子,所关注的也并非仅仅是吃饱穿暖而已。 “你在这里做个账房先生是在是屈才了,不想到官府谋个职啥的?” 老板子一开始的恭谨和卑微,似乎因为这一句话而消失得烟消云散。老板子说这话的时候抬起头,似乎他在给严肃点拨和开示人生中的大道理,而严肃是那个需要附耳听从他建议的人。 “算了,官府的那套迎来送往,不是我能应付得了的。我就是一个老实人。” “哈哈!”老板子就像发现了一个“老实人”,头抬得更高了,似乎真理掌握在他手上,而他是代表官府说话的人一样。 “这官府的人情世故,也就那么回事。你要办事,就得给人家好处。别人办事,也要给你好处。” 老板子当仁不让地“教训”起严肃来。 严肃一声不吭,这不就是自以为有“高情商”的人吗? 如果大家都是这样“高情商”,那么普通的老百姓也能从你们攫取的利益中“雨露均沾”吗?必定是大多数人吃亏。他想到。 严肃沉默了一会,老板子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话的嗓门也变大了,也没有了刚开始说话时候的犹疑谨慎,开始大大咧咧地传授自己的“人生经验”。 “哎,你知道吗?我认识几个衙门的人,我们都当哥们处。” “先生”的尊称,此刻已经被他取消了。 “哦,那是好事啊,有事能帮上忙。” “哪儿啊,求它们办事,还不是得给他们意思意思。” 严肃顶着东北初冬雪后的寒风,来到了瑷珲。这风让他的胃喂饱了,他都不知道是不是感觉饿。他囫囵地吃了点包子热汤,就赶往哈尔滨。 现在作为哈尔滨重要景点的中央大街,要到1900年才开始修建。但是,在此之前,已经有很多国家的侨民在哈尔滨开发、盖楼和居住。1912年前,外侨人口占哈尔滨总人口的60%以上,1922年外侨人口占哈尔滨总人口的52%。在1931年前,哈尔滨的外侨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始终在22%以上。因此,不单单是在后来的中央大街,在毗邻中央大街的道里区的其他地方,以及南岗区,都可以看到几乎处处都有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波兰人、犹太人、日本人、德国人的身影。而最初的街道设计图和欧洲15至16世纪的文艺复兴风格,17世纪的巴洛克风格,18世纪的折衷主义风格和19世纪的新艺术运动风格的建筑,都是这些外国侨民设计、由中国劳工建造。 不单单是高鼻深目、各色颜色头发的白种人,也有日本人,当然最多的是中国人。 严肃在后来的中央大街附近逡巡。这一切,对于在二十一世纪大城市生活和工作的他来说,既熟悉又有很多的陌生感。20世纪西方列国在中国设计建造的西方风格建筑,一部分已经在中国的地平线上抹去了。如今要寻求它们的芳踪,还得去上海、青岛、大连这样的前“殖民”城市。 大街上是密集的人来人往的人群,已经显示出了一个大都市的繁华程度。商铺招牌不再是传统中国店铺的红木制作的、高高悬起的黑字招牌或者摆出来的实物,而是用现代金属材质的喷绘招牌,有的是用电的发光门头,一条街上商铺招牌此起彼伏,甚至互相遮掩,望不到边,用的是中文、俄文以及英文以及严肃看不懂的语言。 严肃驻足在一个当街买花束的人旁边。有几个穿着他只有在影视剧中才见识过的那种束腰、圆锥形、大裙摆的丝绸材质的裙子的白人女性,聚拢在卖花的人周围查看花的花色,讨价还价。卖花的男子和其他清末东北劳动者一样,脸上的皱纹像斧一样雕刻的雕痕,面皮像经过太阳曝晒在布满灰尘的晾晒场上萎缩卷曲的那种葡萄干的紫色。严肃像是观赏两幅油画,被老天生生地拼成了一副,左边是18世纪乡村田园风格的任务油画,太阳的光线很友好地映照在吹弹可破的妇女的皮肤上;而右边,则更像是严肃看过的一副知名的、1980年代名字叫做《父亲》的现代写实油画。 东西方文明的碰撞、交融,甚至也体现在这一副天然形成的画面里面。 清政府的腐朽统治,对于近代工业文明的天然排斥,让它在工业革命之后插了翅膀一样起飞的世界上,显得就像这样一个卖花人一样憔悴、无力、没落和令人心痛。 严肃虽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游,但是一心要找到卖英文报纸的报摊。报摊似乎随处都是,但是他没有发现一家有卖英文报的。道里区的街道虽然喧喧嚷嚷,但是花半个小时就能逛完。正值中午时间,严肃正在寻思到哪里吃一口饭。但是随即他的眼睛被一个完全由原木搭成的八面体教堂所吸引。教堂有着醒目的八面形尖屋顶,中央大圆顶上矗立钢制镀金大十字架,帐篷顶端部有着几个洋葱形的穹顶。严肃对圆葱形的穹顶和椭圆形、多变的穿插以及在窗户之间、门窗贴脸上那种弯弯绕的流线特别敏感,这种哥特式的建筑或者犹太建筑,让他直觉地将其与中国古建筑的钩心斗角、细节繁复的特点作比较。有一点强迫症的他,觉得一切都是直线!直线!直线的建筑样式才能让他欣赏得来。 从教堂里面传出阵阵的唱诗和管风琴的声音。 他犹豫了一下,但是,好奇心驱使着他的脚步一步步迈进了教堂。 这应该是“弥撒”吧?他带着假装是“自己人”但是“教友”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不信者”的神情和动作,走向后排的座位,因为紧张,他觉得自己衣服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都那么明显。 倒数第二排的一个穿着讲究的、带着上层人士很常见的大概从上海流行到哈尔滨的那种礼貌的男士,觉察到后面突然进来一个人,他微微地向严肃露出一个赞赏的微笑。 严肃无法跟上他们的节奏,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就在那里保护“静音状态”,大概出于对前排男子那个微小的礼貌回敬,他也不敢贸然抽身就离开。 礼拜终于结束了。严肃叹了口气。 前排的男子带着“传道”的热情——严肃很理解这种热情,在他的家乡以及在他所在的城市,这些人“纠缠式”地、勤奋地向人传道。还记得他的一个几岁的侄子,在争辩中屡屡落败,但是仍然缠着他,最后一次,他哭着向严肃说: “叔叔,我知道我的文化水平比不上你,也辩不过你。但是神确实爱你啊。” 严肃带着理性上占据“压倒性优势”的优越感,叹了口气,说: “你既然都哭着求我,那我要仔细考虑考虑,那我就相信了他吧。” 从这个男人身上读到的这种熟悉的热情,让严肃天然地产生抗拒,连他自己的肩膀都“回避”式地闪到了一边。 “你是新来的教友吧?你老家哪里的?在哪里高就?” 严肃掩饰了自己瞬间产生的一种被“抓现行”的局促感,不假思索地说道: “是的,我也是教友。我老家是xx省的,目前在做一个会计。” 他前面说的“教友”两个字,似乎瞬间触发了他由于撒谎而产生的内疚和内疚掩饰机制,以至于他后半句话没说完,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耸动了一下。 “您是刚来到哈尔滨吧?” 严肃尴尬地下意识地偷看了一下自己一副风尘仆仆的形象。他到现在连脸都没有赶上洗。 “啊啊,对对。刚来哈尔滨。我想找一份英文报纸看看。” 严肃感觉没有什么话头可说,连自己上哈尔滨的目的都透露给了这个刚见面的陌生人。 “您懂英文啊?” 他一边伸出右手,用力地握住严肃仓促伸出的右手。 “小弟叫蒋之栋,留美建筑学博士,目前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差。nicetomeetyou!” 严肃感觉到在海上漂浮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救生圈一样。 “我也懂一点英语哈。水平还行。” 他也似乎看到了一点求一份更体面的职务的希望。 他跟英语的纠缠和情缘,从大学中午下课后只身一人在图书馆看《中国日报》开始。 “那太巧了!我们正准备在道外建一家银行——哈尔滨道外汇丰银行,需要懂英语的人担任工人的主管。” 严肃的眼睛里突然放光,他的声音里面又带着一丝丝的不相信。 “我行啊!我能干这个工作!”他很害怕他突然改变主意。 “行行行!不过工期只有半年,半年之后,工期就结束了。” “没关系,没关系。”严肃说道。 蒋之栋带着他吃了一顿地道的东北铁锅炖大鹅。天还是极冷,他们从教堂外面走到这个道里区少有的中国饭店,就像是从冰箱里一个地方走到冰箱里另一个地方。 这顿饭吃的真香,不仅是因为他旅途颠簸导致他疲乏和饥饿,也是因为这是他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 林语堂说过,有的人吃一顿好饭,连世界观都能改变。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值得我们奔赴的东西。严肃很长时间不能忘掉这一段饭。严肃那天的下午和晚上,肠胃都觉得舒适。原来吃一顿好饭,不仅仅是牙齿生香、味蕾大开,连肠胃都感谢你。严肃觉得不能让自己的肠胃肚腑交给别人来随意安排了,特别是某些可以“勾芡”一切的外卖。从那天开始,他准备学习自己做饭。 而严肃在大车店吃的东西,不外乎是酸菜粉丝萝卜白菜——尤其是白菜——严肃在南方的时候,只听说过青菜,不知道白菜这个食材能被东北厨子用的那么广泛、也这么经常地霸占着他们的饭桌。 就这样,一个偶然的巧合,让严肃在城里得到了第一份“白领”工作,得到了比较丰厚的薪金,让他置备了一架相机、几身漂亮的西服,当然还有大量的他用于打发时光的中文书。 严肃觉得上帝给他的幸福,不像“哗哗哗”从水龙头里肆意流淌的自来水,而是像一点一点挤出来的蜂蜜。一切直接让一个人达到脑兴奋状态的,让一个人的多巴胺加速刺激的,严肃都看作是难以持续久的;而一个人连续几小时勤奋学习、跑几公里路的效果,是促进灵魂的淬沥,达到一个“稳稳”的个人存在感和幸福感,而这是内啡肽的释放。两者截然不同。根据一个成功人士所说,他要是一天不看一些书,都会感到内心空荡荡、世界正在与他疏离而他要发疯的节奏。 严肃又一次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到衙门。结果是案子仍然没有立上。县令需要打点,连衙役都需要打点,这称之为“门敬”——就是做看“门”狗的,也有一份。 虽说严肃是帮别人办事,无法真正设身处地地体会到当事人的焦虑心情,但是,他仍然忍无可忍,因为这种拒绝也是对他的尊严的赤裸裸的侵犯。 严肃为了写诉状,请教了不少在瑷珲城担任诉师的人。就连自称必须是”小的“且必须空两个字空间,以小一等的字体书写在空白处右边,诉状要情词恳切、花样奉承官府明察秋毫的细节,都被他弄得一清二楚。在清朝帮助老百姓打官司的人,通常是底层稍通书墨的普通人,往往一篇诉状,八股文的”制式“内容,被无限次数地流传、抄袭。比如,谈及团伙盗劫,就必定是“呼啸山林”,谈及欺诈盘剥,必定是“图诈捏控”,谈及敲诈勒索,必定是“挺凶勒诈”等等。往往能把事实捋清楚、言辞恰当的,并不在多数。 就因为这个原因,衙役根本不相信是严肃他自己亲自创作的,而是他花钱聘用别人或者干脆是抄袭别人的东西。 严肃无奈地折转回大车店。不相信别人,有的是出于适当的信息分析和事实考量,有的则完全是这些人的歧见和缺乏认真考证的态度。 这篇诉状全文如下: “具告状人李玉红,系本邑人,住江东李家庄,年二十五岁。 呈为与小的之夫赵仁贵无律法特定之情由休妻,且霸取本人出嫁之嫁奁,并诬告小的贪占其珠宝之情事。小的家中之两匹马,赵仁贵亦意欲强取,声称小的两匹马无用,迟早再嫁他人,云云。 小的婚嫁之后夫唱妇随,孝顺公婆,人前贤惠,也并未曾罹患有任何恶疾。小的忠于事,诚于己,未尝指摘、欺辱赵家之任何家人。 然赵仁贵于婚姻中日久,心生旁骛,时常詈骂苛责于小的,并诬称小的保管之赵家珠宝,有私吞自取之意。 小的料贵县明镜高悬,查本人并无私吞自取之心,乃遵赵仁贵之嘱咐,将本人嫁奁与其珠宝统存一处保管尔。赵仁贵之诬告必不能入贵县之听也。 且鉴于赵仁贵乃经商之人,在姚家窝棚打杂,己家并无使用牛或马做耕田之用。以民间习俗马之常用于耕田地之用可鉴,凡物有利一方日常生计者,律法应准之,以示对良俗之敬意。惟此,小的再嫁或不再嫁,再嫁可由新夫驱用,不再嫁可由小的本家父母驱用。 以上,呈请贵县判明小的与赵仁贵之间婚约系依本人之告状而解约,赵仁贵并无任何“出妻”之事由,以挽存小的声誉。另请贵县判令赵仁贵返还本人之嫁奁,并判令两匹马归小的所用。“ 清末的司法制度是允许在某些民事诉讼中(比如离婚财产分配案),审判者不按照清朝律例,而是按照“常理”和“社会习俗”来判决的。对于法无规定的某些细微方面,严肃紧紧抓住了这些微末的细节,以建议法官对财产按照“有利于一方生活之便利”的原则——其实也是生活常理——来判决。提及严肃在财产分割案件方面的经验,严肃想起民庭的各位同事把最高院对离婚、财产分配、婚姻法中的各项规定,通通打印出来,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也在他们的脑海中烙上了深深的印记。一个开明社会的婚姻法原则,被他这样利索地应用到了一个清末的离婚案件,严肃感到开心和充实。 第三章 一个似乎笨拙、有反弹的反击 第三章一次带有副作用的笨拙的反击 第一节拍照取证 严肃的一系列动作,并不令很多人理解。对一件当事人自己都没有那么笃定的事情(就像作者现在这样,他教过的学生都比看这本小说的吃瓜群众数量都要多),严肃注入了那么多的热情,投入了那么多资金和精力,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是李玉红的“贵人”的虚荣心吗? 并非如此。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大车店是一个虽然车马轮流转,但它是社会各方面的流短蜚长、人言人语的铁打的中转站。严肃无意中探听到这些衙役中的某些人有逛yaozi的习惯,其中就包括那个压住他立案的衙役。 话说清政府对公务员狎妓是严格禁止的,一旦被发现可能被开除公职。但是,同样是清政府,却允许官员纳多个妾。虽然完全称得上是掩耳盗铃,就像兔子洞口架一把火想要熏出野兔,但是,另一端的兔子洞口却是敞开的,无人看守一样。但是,它亮出的态度是不含糊的——官员不许淫逸。但是,官员下面的那些衙役喽啰,不会只会眼睁睁看他们娶妻又纳妾干眼馋而已。狎妓和纳妾,无非是一个姐一个妹,一个葫芦一个瓢,谁也不会乌鸦笑猪黑。 严肃仍然在犹豫。 他在法院工作的时候,对付的是光明正大的证据,接触的都是互相没有深仇大恨的当事人。他之所以不想做律师,也是自揣不擅长法外的各种手段,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英雄不一定是慷慨激昂的,他们在出发前,会回头望,会脚下犹豫,会对自己的前途迷惘。 但是,英雄也一定不会哼哼唧唧,对于他们想做的事业,往往显示出常人难以企及的耐久、坚韧和决绝。 严肃到瑷珲县城的几个yaozi踩点。并在那几个衙役下班后常常光顾的地方的路线上蹲守。 十九世纪末,东北的服装时尚尚不及开埠更早的上海。大概国际时尚是从西欧、北美开始,然后流行到中东,最终到哈尔滨这个中东大都市,但是在1900年之前,哈尔滨还不算是中东最发达的国际都市。这和国际时尚没有中转站直接从北美流传的上海不同,哈尔滨和它下面的城市乡村,在节奏和时效方面要慢了好几拍。 所以,像西方女性流行的套在女性脖子上且男人以为“美”的高领,流传到东方就成了像“朝天马蹄袖”的女性服饰高领,用舶来品镶衣、n道镶滚、蕾丝式样、有着精美的刺绣的“百蝶裙”、“凤凰裙”等等,从欧美传入东北,尚需要一段时间。在光绪年间,瑷珲女性流行的仍然是一般的短衣窄袖的丝绸服饰,当然,劳动人民只能用粗布衣服对付,难以讲究。 严肃在各个yaozi门口徘徊数天。这些脸庞或者圆润或者清瘦的女孩子,大概在十多岁到二十来岁之间。和电视里面看到的那些像蝴蝶一样逗留在不同男人中间摇曳生姿、卖弄风情的“天上和人间”的那种女性不同,她们的表情似乎都比较木讷、沉默不言,不和人主动搭话。除了个别身穿绸缎,大部分甚至穿的是布料衣服,猛然一看,似乎是哪家的听话闺女因为迷了路跑到了大街上。 严肃抓住了机会,在哪个衙役进门之后揽着一个女孩的腰恣意大笑的时候,拍了他们好几张照片。严肃拍了他的正脸,但是衙役并没有认出他来。严肃心想,这个衙役也真是“阅人无数”,个把人他真不会往心里去。 严肃利用到哈尔滨购买英文报纸的机会,把照片洗了出来。 回到了瑷珲城,他再次来到衙门,把照片留在了这个衙役和县太爷龟寿珲的办公桌上。 他知道,他做的事也没有百分之百的可能成功。但是,这是李玉红的百分之百的希望所在。 希望是很神奇的东西——周中虽然很忙碌,但是有周末等着,时间就过得很快;顾客到店里只看不买,你却觉得下单只在眼前;人生中很多值得期待的东西,都让我们眼前的难以忍受变得比较地能够忍受。 第二节一个恼羞成怒,一个志在必得 严肃这一次一边在脑海里猜想那个衙役一脸尴尬、失去了往日在他面前的威风的样子,一边又在盘算一个恼羞成怒的人会怎样发疯地打击报复他,变本加厉地给他穿小鞋。 他在大车店马老板给他破例分配的一个单间,用炉火烧开了一壶茶。茶叶在他的水杯里面飘起,散发出淡淡的茶香味。一杯热茶加上炉灶里面还没有褪去明火的柴火,让室内有了热度,也莫名地让他产生一些希冀,在他内心产生了一丝温暖。门外的雪已经开化了,到处淌溢者乌黑的、掺杂着泥水和木炭灰的雪水。在待化的冰雪底部,仍然有硬邦邦的冰块存留。在隆冬蛰伏在家里的行人眼下已经有很多开始忙碌,但是,行人脚踏冰雪的“咔叱咔叱”的声音都能让人联想到脚底下横流的污水。在南方油菜花可能早已经开败了,现在可能已经是桃花、梨花竞相开放的时节。严肃一边用小口抿着茶,一边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适应这种时空倒换。 在一个小地方的小旅店给他带来的收益并不可能让他衣食不愁。在出这趟远门之前,他置买的西服不太适合衙门这种场景,单单想着身着一身西服已经让他感到格格不入了。他眯着眼穿好了针线,把毛坯大袄从炕上取出来。开春洗袄子的时候,河水刺骨地冰冷,他手中的棒槌都不敢吃力,结果他拿过一块石头使劲地敲,导致左边的口袋都裂开了一个口子。严肃从小也没有干过多少农活,虽然他自己也鄙视这样的人。 他潦草地把裂开的地方缝合,走线在里面,外面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准备好了一些盘缠和路上吃的干粮,甚至向马老板讨要了一个烟袋锅子。这是由于他不经意瞥见了县令龟寿珲摆在窗台上的铜制烟灰缸。严肃想到,这不是贿赂。 县令是南方某省的举人出身,在南方往往较为富裕、并无北方三年有两年旱涝之虞的清末,南方在凡事上都会开风气之先。1900年的“东南互保”就发生自东南各省督抚与英美之间,以公然违抗清朝中央政府的命令。 按照清朝的回避制度,“不得官于其乡五百里以内”,这也合乎情理。 严肃天然觉得他们即使不能完全合拍,至少也能合半拍吧? 严肃一路吹着已经不再凛冽的春分,再次来到瑷珲城。 已经最难做的部分已经做了,这往往让人感到释放。严肃已经没有了上一次来到瑷珲城的忐忑不定,他要揭开这个“薛定谔的猫笼”,他要揭开他做的这一锅饭,是不是已经熟了。 那个衙役在严肃眼前的出现,似乎让严肃心里一紧。因为,不早不晚,不是昨天,不是明天,而是那时那刻,那个衙役就突然显现。似乎他早已经在等候严肃的出现。 衙役见到他,马上一脸恭敬,和他寒暄旅途如何最近生活如何。然后,又试探性地询问他是不是有一个“洋玩意”,然后,就是“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您还是有见识,见过大场面啊”这样的话,以掩盖他的意图。 但是,严肃还是可以看出,看到这种显出“礼节性”的恭敬那张脸,严肃警觉地认识到他并没有“打服”他,他的试探和他的“保留不同意见的顺从”,让严肃觉得他是在憋什么坏水。 生活中跟我们客套的、不跟我们多说一句话的人,往往是这样的居心吧。 衙役走在前头,恭敬地把严肃带到县令办公的正堂。 这一次不一样,衙役用眼神示意严肃走进旁边的一进小房间。严肃领会其意图,也觉得正堂不太适合讨论他的事情。 严肃进了旁边的小房间,两眼看了下来,觉得他清朝时候的“同事们”实在是生活太奢华、太会享受了。在正中的铺着东北虎皮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只看他的堂堂面容和温润的气色还有一身官服,就知道这个就是严肃要找的人。 这一切的奢华都来自于民脂民膏,想到这一点严肃感到浑身不自在。 但是,他又能如何? “来!来!来!坐!坐!坐”县令主动示意严肃坐下。 龟县令来自湖广一带,带着一定的口音。 而东北话自带一种压迫式的“范儿”。严肃暗暗想到,就方言来讲,他肯定受到不少的“暴力”。严肃知道这种痛苦,他刚刚进大学的时候就非常羡慕那些能说会道的东北同学,这曾给他不少的“心理压力”。 “严先生以前来到鄙县,也不预先知会一声。真是没把鄙人当自己人啊。” 他的湖广发音把“预”发成了“yi”,把“真”发成了“zhe g”。 严肃一番恭敬,谦称自己山野之人,难入贵人之眼。又学识浅薄、结交不广云云。 龟县令一下子提到了那台照相机。 当你掌握主动权的时候,一切风吹草动,你都可以安之若泰。 严肃假装不太清楚情况的样子: “鄙人是有一台洋玩意。喜欢照照人影,花啊鸟的。没有别大的用处。” 龟县令试探完毕,结果正如他们的猜测。 “你说我们的老祖宗怎么就会用笔墨画些花鸟鱼虫人物什么的,西洋人确实要比我们更懂奇技淫巧的玩意儿。” “我大华夏以儒学治国,这种手工制作,不应该是工匠艺人的事情吗。” 龟县令这扔出一个话题,正好让严肃觉得可以放开探讨,不再拘泥于他们之间让他仍然感到一丝进展的事情了。 “龟大人高见!我堂堂华夏千百年崇尚儒家治国治家治天下,这很难得。” 严肃一向对鄙视文科的潮流不以为然。如果你们理科造不出好东西,就没有好看的gdp,那么文科生也就没有办法通过贡献知识和服务分配财富。理科制造财富,文科分配财富。这是他的基本观点。“工匠们”水平差,就没有理由埋怨做物流做财会做合同的那些人。 严肃事先没有料到龟县令能和他这么健谈,谈话所涉及的面那么广,甚至在他看来是在清末不那么“政治正确”的问题,龟县令都极为感兴趣。虽然严肃从21世纪穿越而来,他也不是维基百科,不是百度百科,这一顿盘问,有时让严肃感到比较狼狈。 龟县令似乎把他当做了真正见过世面的、来自富庶的南方某大省的先生,而自己是一个缠着先生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小学生。 龟县令带着探究问题才有的那种盎然兴趣问严肃:“西方和美利坚谓我中华不能行人人平等,严先生有何高见?他们的国王由人人选而得之,有何高见?” 严肃掂量着他这两个问题的轻重。答得不好,要么让龟县令兴味索然,要么会冒犯到他。 和那种一被言语冒犯到就脸上变得难看的人不同,严肃还是觉得龟县令属于那种开明之人。不过,他说的这些作为在文明的世纪盛开的花朵的思想理念,能进到龟县令的耳朵里,但不一定能进到他的心里去。虽然如此,严肃观察到,龟县令对听到这些新奇的思想、哲学感到极有兴趣,似乎可以作为他以后和别人之间的谈资而增添脸上的光彩。 严肃答道: “我国古代王朝更替,往往老百姓并得不到好处。如果人人不能平等,那么一部分人必然拥戴哪些维系其特权的人,而普通老百姓必然不能获取这种特权。获得特权的是一小部分人,而大多数人被摈除在外。如果官长不能与小民同等,则朝廷失去民心,而百姓视朝廷为外人了。” 严肃想更深入地和他谈下去,但是,他敏锐地觉察到龟县令脸上的热情稍减,就吧话咽了下去。 严肃认为,所谓王朝的更替不过是一个怪兽离开,另一个性情不可知的怪兽又来的。权力的天然趋势是权力的所有人要让它变为私有,以使得他们作威作福、盘剥人民的时候,不受任何的掣肘。 严肃还想说,睿智如范蠡这样的政治家,也只有在离开政治中心之后,才有可能实现他的仁爱和平等的政治愿景。 中国古代社会,有哪一次是以民主、平等、自由为纲领的?这些东西不仅仅是被“外x内法”的朝廷政策洗脑的普通的老百姓所无法想象到的,也是一个奢侈品。因为,既然某家把不平等、不公平进行了合理化,那么老百姓要想有出头的日子,就只能依靠反复无常的“命运”了。 两人之间探讨“人人平等”的谈话,没有什么标志性的结果。龟县令要么致以礼节性的首肯,要么打岔,话题逐渐开始变淡。突然,龟县令把话题再一次拉到了“照相机”上面。 “兄弟做事滴水不漏,我对手下管束不严,让兄弟见笑了。我已经通告主簿,扣他三个月的银两。他必定不敢造次。兄弟的案子,请不要多虑,一定会按照正常程序秉公审断。”龟县令以商讨的口吻说道。 严肃一看目的已经达到,说些客气话告辞,这件事就算圆满完成了,就拿出自己行囊中的烟袋锅子,说道: “龟县令明镜高悬,什么都瞒不过您啊。这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不成敬意。” 龟县令看到烟袋锅子,哈哈一笑: “兄弟如果拿我当自己人,你我就免了这些俗套吧!今天你我相识,相谈甚欢,我结识了一个学问渊博的先生。既然是朋友,就不必了!” 严肃来之前,还为自己用送礼物的方式讨好县令的行为感到自己内心的责备,听到龟县令这么爽快地拒绝,反而感到释然。 龟县令亲自把他送到门口,双方作揖道别。严肃脚下一刻不停,来到拉他的老板子歇马的地方。 虽然说龟县令让他感到如沐春风有一些夸张,但是,严肃确实感到,龟县令要么是客套,要么真的是和他在气质上合拍、在观点上契合,是一个确实开明的人。严肃选择相信第二种可能性。 如果不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严肃对龟县令的好感,只增不减。 在赶回江东的路上,一辆拉人的马车,在严肃的车前面,像喝醉了酒的人驾驶一样斗折蛇行,每一次严肃的马车要超过去,都被那辆马车堵住。老板子也是个性情中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挥鞭策马想要加快速度。结果,前面的马车一下子慢了下来,两辆车撞到了一起。 前面的马车立即下来几个人,气势汹汹,没说一两句话,上来就想把严肃从车上拉下来,准备对他拳打脚踢。 严肃在穿越过来的时空里,也挨过几次打。一次是因为追尚不明白是否已经有男朋友的一个女孩子,那个男孩子堵在路上,一拳打飞了他的眼镜;对方是一米八几的大个,严肃拾起眼睛,疯狂逃窜,站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在风中凌乱;又一次是因为做公交车因为对方一个女的占着两个座位,结果在他下车前被他男朋友的同伙一脚踹到了车下面(这个同伙是否明里给那个人出气,暗里给严肃解围,严肃不知道);第三次,也是坐公交,公交刹车的时候,他手里的吊环撞到了前面也是拉着吊环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什么话都没有说,一拳上来,也是把他的眼镜打落在地。 看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其生成身柔体短、羸弱不堪这种类型也?经过这几次挨打,严肃学会了有效地躲闪。 所以严肃没有被他们占到多大的便宜。不用说这些人是受雇袭人,内心肯定也是怕把事情闹大,见没有完成任务,扔了几句狠话就上车溜走了: “你得罪我了谁也不好使!以后出门小心点!” 严肃见他们走了以后,反而感到内心更加释然。他和那个衙役之间的恩怨,如果就此“扯平”了,那说明案子的事情还是有戏的,再说还有龟县令的背书。 但是,严肃也知道,对于县令这样的官员来说,火没有烧到他的胡子,他是不会亲自动手灭这个火的。换句话说,没有对他的利益伤筋动骨,他也懒得对衙役痛下杀手。县令没有立即辞退他就是明证。对于清代的县官来说,治下几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没有这些大部分无正规“编制”但是老于世故且精通一门技能的官、吏、衙役、师爷、书吏,一个只学四书五经、对于钱粮税收、司法狱讼十窍只通九窍的读书人来说,很难驾驭和管理。 一个掌权如龟县令一样的人,不能说需要完美的心智、谋虑和能力,但是,至少应该是称职的。 严肃认为,一个掌权的人,就像让一个三岁的孩子修理电器。无论他人品多么好,多么有智慧,但是,如果心思不密,有很大的可能会带来损害。严肃想起来大学时看过一个电影《附带损失》(cote aldamages)。虽然无意为之,但是危险性很高。 所以,为官的人,需要经过严格的培训,或者让师傅“带”,这样才能避免无妄之灾。 严肃回到大车店,又遇到了江东其他一个庄的人托办的一桩侵权案件。 第三节闻所未闻的一个侵权案 由于李玉红的热情鼓动,严肃现在在江东的名气日隆。很多想要打官司的人,想要严肃帮他一把。官司可打可不打,如果没有严肃的出现,他们会省得操那份心。这和种庄稼不同。种庄稼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是在一个打官司就是“打关系”的、公义不彰的落后农业国,即使人们给官员赔笑脸、递银子,还是完全有可能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官员两头通吃,落下个财散人受气,老百姓视打官司为险途。 但是,现在有了严肃,又架不住李玉红这个免费“广告员”的劝说,他们变得蠢蠢欲动。 严肃想起了自己读过书的舅老爷,五里八乡的乡亲们,经常提着老母鸡上门找他写诉状。 话说江东李家屯有一家李地主。霸道地主有的是(不是所有地主都霸道),但李家屯的这家地主最蛮横。地主家广置良田,大兴土木,蓄养牛羊,光是宅子就有几十间,大的牛羊圈就有十多间。李地主家有一家邻居,丈夫姓周让仙,妻子姓马,育有一学龄小儿周士道,天生贪玩不爱好学习,邻居每每看到他们的儿子在前面跑、周让仙或者他妻子拿着棍子跟在他儿子后面撵的画面。而这小子一被自己的爸妈撵着打,就跑到李地主家的羊圈躲藏起来。 这一天这个戏码再次上演,但是这一次悲剧发生了。李地主家的羊圈是中间一根巨大的原木撑起,脊梁下面的两边由均匀厚薄的模板铺成,以防雨雪。但是,这个孩子经常去的羊圈有一处在冬天上冻之后导致一块木板冻裂,这块木板的一段长期发生位置游移,很长时间以来,看着似乎马上就会摇摇欲坠。小孩子那天进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中间的支柱,而这天的雨比较大,那根在另一端的铁钉长期的“挽留”之下,虽然抗了很久,终于由于支柱的摇动而突然掉落下来,正不巧砸到小孩的头上,小孩当场晕倒,不过在经过当地大夫的止血、医治之后,并没有大碍,但是却花去不少医药费。 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案件。在严肃看来,不但光绪年间的民法甚或刑法无法找到适切的发条,连21世纪中国的《民法典》侵权责任编可能都无法完美解决。严肃感觉自己的cpu烧的厉害,手头没有多少资料可以参考,但是在费尽心机一番查考之后,严肃突然感觉这个案件他完全有能力拿捏到位。 说起古代的侵权法,不可以说是空白,但是离空白也差不了多少。清朝律法中有“备偿”(全额赔偿)、“偿所减价”(赔偿牛畜所减少的价值)、“折赔偿”(把侵权人的财产分为几份份数赔偿)、“着落均赔还官”(适用于官员征收税粮时发生的缺额)、“复旧或复故”(停止侵害行为,恢复道路通行等)等等具体的侵权损害赔偿的“形式”,每种侵权损害赔偿的形式对应的适用场合。 但是,照着现代的侵权法来看,它的缺憾是非常明显的:没有规定承担侵权责任的条件、没有规定主观要件如何(故意、过失、无过错、公平责任大家均摊)、侵权行为某些具体形态(共同侵权、补偿责任)、侵犯哪些权利算是侵权?诸如此类。 此处其他内容我不再赘述。 关键点是,即使按照中国现代的侵权法,这种案例也并非拿着法条往里一带,就能自动出结果的。 我们来看法条: 我国民法典第1198条规定: “宾馆、商场、银行、车站、机场、体育场馆、娱乐场所等经营场所、公共场所的经营者、管理者或者群众性活动的组织者,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造成他人损害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 再来看民法典第1253条: “建筑物、构筑物或者其他设施及其搁置物、悬挂物发生脱落、坠落造成他人损害,所有人、管理人或者使用人不能证明自己没有过错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所有人、管理人或者使用人赔偿后,有其他责任人的,有权向其他责任人追偿。” 严肃对民法典的精通是毋庸置疑的,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事。 严肃在这里首先排除1198条的适用,依据是自家的羊圈并非“经营场所”,常常跑到他家的羊圈的小孩,并非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商业访客”。 严肃又排除了第1253条的适用,依据是羊圈的“所有人”并不能凭空产生一个对建筑物的“悬挂物”不伤人的义务。因为,这是他家的羊圈,他家所有的财产,在他家自己的房产上,造成伤害的通常是自己家的人,法律会强制他对一个他不曾期待来访的“客人”承担侵权损害赔偿义务吗?用白话说,我自己家的人被木板砸了,我自认倒霉,但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被我的木板砸了,我凭什么承担侵权责任呢? 问题来到了最关键的部分——李地主到底对周士道承担什么意义上的“安全注意”义务? 这个在严肃脑子里翻滚的问题,不能在中国现有的立法中得到任何解答。 “注意义务”在民法典里只提到过一次。适用于“?非法占有高度危险物造成他人损害”。而且,在这里也根本不适用。 严肃向英美侵权法求助。 因为,就像李玉红的案子一样,清朝的法官可以迳行适用社会良俗和公理判案。法无明文规定,他们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空间。 严肃比较仔细地阅读过美国《侵权法》的nutshell教材(就是简要归纳一个部门法律的教材),他在大学毕业时的论文也是关于侵权法的。严肃突然想到了“注意义务”,这一丝亮光,简直要将他的脑子透透地照亮。 和前面所讲商业经营场所对顾客的合理注意义务类似,美国侵权法规定某些场所(商场、室外游泳池、土地等)的所有者对在其场所上的第三人发生的伤害,在某些情况下有权利豁免承担侵权责任。用白话说,人到我的地界上,发生了伤害,我是承担责任的,但是有的时候我可以不负责任。他们的立法就是这种反向思维,不是我们的侵权行为构成要求-主体-怎么赔偿-特殊的侵权责任形式这种正向的、一板一眼的思维模式。 美国侵权法把“来客”分为了几种——用白话讲——我自己邀请来做客的、到我这里来消费的、不经邀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 就是这种区分,导致了房产的所有人可以区别承担“注意义务”。对于自己邀请的客人和来消费的顾客来说,当然是“合理注意义务”。这反映到实际行动上来,就是——地板需要是干干的不打滑的、房间里面有风险的地方都要请人保养修理好、自己常去但是“客人”不常去的地方有风险需要事先跟他们打招呼。但是,对于“不速之客”而言,这里的“注意义务”,仅仅是“打招呼”的义务,即——哪里的地板没有刷好漆会打滑、哪里的屋檐上面可能会掉瓦片等等。 在一个中国官方网站“中国裁判文书网”中公布的一个案件中,涉及一个健身馆的楼梯下方墙面上贴了“小心地滑”的警示标志,但是原告还是摔倒了的案情。照着律师说,健身馆已经尽到了“注意义务”。严肃心想eo !告知义务(就是“打招呼”),仅仅是次一级的“注意义务”好吧?不算尽到了“合理注意”义务! 这样一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思路就变得清晰了。 对于李地主来说,周士道是一个并未经他邀请的来客,是一个“不速之客”,他的义务仅限于告知这个羊圈是存在问题的。在这了,他虽然没有特意告知,但是,羊圈的缺陷对于一个“正常人”(o di a ype so )来说是经过观察之后属于“明显的”(obvious)的风险。他的义务到此为止。因此,李地主也没有必要对周的伤害承担责任。 分析还没有到此结束。 按照美国的侵权法,这里稍稍添加一个事实,就会导致案件性质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周士道虽然是“不速之客”,但是,他是一个“经常性”的“不速之客”。由于这个微妙的事实变化,美国侵权法规定,如果李地主知道(或者应当知道)周士道会经常出现在他的羊圈李躲避他父母的追打,那么他对周所承担的“注意义务”就“升级”成了“合理注意义务”。 话句话说,这不是单单打个招呼就能了事的。他需要把房屋翻修好,消除这个悬在外面的木板造成的“风险”。 严肃花了一个上午把这个案件想透,对自己的这个思路很是满意。又花了一个下午,连忙把诉状写成。 如下: 第四章 围绕着典史职位的角逐 第一个侵权案件 “具告状人周让仙,本案苦主周士道之父。家住本邑李家庄。年35岁。 呈为小的儿子于本庄李富贵家羊圈被羊圈顶棚木板击伤花费巨资疗伤之情事。 小的儿子年方10岁,平日不受简束,性嬉恶学,小的常持棍棒追逐之,无外乎劝学归正也。士道每每于李富贵家某处羊圈躲避。因该处羊圈天棚某处木板冻裂,李富贵不尝修葺之,加之天雨滂沱,士道不慎触碰支柱而木板坠之,击伤士道,并花去巨额疗伤资费若干。 小的查本朝律例,本案当用“赎铜入杀伤之家”也。若李家驳曰本条仅得用于蓄养牲畜、牛马骤驰伤人及庸医杀伤人,而小的诉请为悬挂之物伤人,不在此例。 小的辩称:因律例条文之限,不可囊括万千之种种,唯有举一例而避无限之穷尽也。律例也许类推而适用之。如此故,“赎铜入杀伤之家”应推而准用之。 若李家驳曰羊圈乃其私有,故士道非其邀访之客,也非若酒肆食肆之宾客,故其无须顾虑士道身之安危也。且屋瓦木板非蓄养之动物,乃静态之物,不可类推而适用也。 小的辩称:虽屋瓦木板非蓄养之动物,然若李家诚然知有访客,其必担有修葺完善规避风险之发生之责也。动态则不得操危及来客身体之安全之责,静态则负有修葺凡有危及来客身体之安全之瑕疵之责也。 若李家驳曰其尝告知士道此处之风险,可免于责任。 小的辩称:据小的委托之人严肃先生查考先进之邦国之律例,告知之责乃为其次,次于勤勉修葺使来客无身体之危险之虞之责也。虽该处木板瑕疵为显而易见,常人如士道亦能辨之认之,然十岁之小儿如士道者其心智水平,不可谓其可知悬挂之木板一旦坠落可击伤之情事也。故李家告知该处瑕疵,不能免其勤勉修葺之责。 以其“知”或“应知”吾小儿士道常于此处藏身,其对士道负担之身体安全之责任应变本加厉,不但应告知瑕疵之所在,且须修葺该处瑕疵,使其不具伤人之虞也。 故此,小的料大人洞烛奸邪、铁面无私,特呈请大人判李家负担小儿士道之疗伤费用之赔偿。” 瑷珲城此时尚属于一个小县,龟县令也是刚刚从外省调任,若按照清朝县衙的设置,通常还有一个“县丞”(相当于副县长)和一个“主簿”(县财政局长)和一个“教谕”(县教育局长)和“教导”(县教育局副局长)。这都是朝廷命官。而“未入流”的官员,包括“典史”,相当于县公安局长。由于从龟县令从外地来,从事呈上达下、有时候做贿赂之事的“掮客”的,就需要仰仗他从外地带来的“常随”。一般初来乍到的官员,稍通厚黑学的,身边需要一个“恶人”,为他立威。龟县令也不例外。他可以做低姿态以融入当地的权力执行层,也可以扮白脸,杀伐决断。 因此,他的权力就像是有根绳线牵制着的,不是无限的。按照官场的不成文陋规,上要奉“炭敬”(冬天送的贿赂)、“冰敬”(夏天送的贿赂)、“别敬”(离别时送的贿赂)、“年敬”(每年送的贿赂),往下,还得忍受下属官员和其他“官吏”每每甩脸子示威。 所以,当龟县令跟严肃提到典史这个空缺的时候,他也是提了一嘴而已,并没有把话往开了说。龟县令想必是已经看过了严肃写的诉状,领教了他的才干。和他的促膝而谈,也增添了龟县令认为严肃是一个可塑之才的笃定。 严肃受到很多相亲的好评,很多肉麻的话,听得时候久了,他自己居然恍惚相信了。意识到这一点,他也“三省”、“三十省”其身了一番。提醒自己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自知之明。 龟县令抛出了这个橄榄枝,严肃回到大车店写这份诉状的时候,突然像开了窍一样,明白了他的潜台词。 之所以显得“愚钝”,还是因为严肃压根也没有往“仕途”这方面想。在一个封建王朝做官难,另一方面,严肃做的一切,并没有把任何的功利当做是自己的回馈。 龟县令还免露不忿地提到了一个下属,严肃记不清他的姓名,但是知道他姓“冒”(冒英奴)。 严肃对自己在龟县令提到这件事之后没有明确地谦恭一回,感到后悔。他显得是一个不谙世事、人情不练达的懵懂青年一样。 谦恭不仅让对方感到舒服,而且也会堵住很多对他攻讦的人的嘴,至少让他们觉得你自己认为“不配”,因此丧失了攻击的火药。 冒英奴是那个和严肃有过节的衙役的同伙。 冒英奴手下和那个衙役手下都有十多个在朝廷没有任何“编制”的“帮闲”,一般追拿逃犯、监视可疑人员、征收税赋等等的临时工。 上一次堵住严肃的马车并且企图殴打他的,就是冒英奴手下的人。因为清朝规定衙役无正当理由不得离开县衙,所以冒英奴张罗了一帮手下的帮闲,给那个衙役送了一个“人情”。 严肃在受袭时没有多想,反而是回到大车店之后,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就像一个时间已经很久的伤口,最近才揭开,才让他知道疼痛一样。他是外地人,他是无权无势的人——这两点,足以让他们觉得伤害他不会有任何后果一样。 冒家不在江东,而是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小山村。由于父母是地主,多有资产和门道,冒英奴稍通文墨,也足以够得着县衙的权力枢纽。冒家和瑷珲原来的县官交往甚密。凭着冒英奴的天资,是无法考得上功名的,所以他也很乐意在衙门某一个差事。他也是奔着典史这个官职去的。 新县令的到来坏了他们的好事。他们编织的权力网络、各种卖好投机,都变得没有意义。 冒英奴也是一个好逸恶劳的花花公子。由于家里多有财资,加上天性使然,他个性倔傲,飞扬跋扈。家里的田地,从来看不到他躬耕的身影,但是,始终对新奇的事物有着永不褪灭的兴致,在担任衙役之前,始终跟一些社会上的闲散人员混在一起。 如果把他放到清末明初,他可能是一个“革命党人”;如果把他放到20世纪八十年代,他可能是那些穿着喇叭裤、肩上扛着录音机的时尚青年中的一个。 虽然不能称之为“放浪形骸”,但是,冒英奴是那种看不起诚实劳动,总想异想天开、轻松“发达致富”的人。 严肃始终相信,从小就没有接受到充分的品德教育的人,是危险的。 “小恶”不除,必然损“大善”。 恶在一个人心中占据的空间,必然要驱逐善在一个中心所占据的空间。 不论多小的“恶”,对应的必然是在他心中的“善”的逐步泯灭。 换句话说,自大和自私的毛病,和一个人成年之后杀人越货之间,似乎互相没有瓜葛,但是,如果详细考察,也必然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 严肃则不然,严肃属于和任何阶层的人都能融洽相处的人。也不是高高在上,让他的同理心泛滥,而是确实设身处地地从这些劳动者的角度思考问题的。 强者接近弱者,比弱者接近强者要更容易。 所以,严肃更加觉得有必要融入这片黑土地,要知道他们所想的是什么,有什么样的诉求和希望。 东北的冬捕有的时候持续到3月份。这种规模和气氛极似农村大集的活动,常常吸引无数群众围观。 第二节初识胜诉滋味,旧县令留下的司法黑暗烂摊子 李玉红和那个他介绍的“客户”周让仙,一个月里有好几趟往大车店跑,探听他们的案子的进展。这种通常县令只是在二堂三堂而非正堂进行“堂审”的小案子,无非是县令召集个把两个师爷和胥吏一袋烟就能当庭判决的事情。不过这种小案子突然在严肃心里变得分量沉重起来。无关乎“仕途”,无关乎个人名誉、好处,而是一旦接手了这些案件,他忽然有了个人厉害与之攸关的感觉。看似很烂的网络游戏,也会深陷其中,因为你已经被分配了角色。李和周的频繁催促,也让他心中过意不去。他是一个欠着别人人情或者别人央求他办什么事都很放在心上的人,不愿亏欠别人。 严肃一面想起李和周急切的面庞,一面又张罗着再跑一趟瑷珲。案件虽小,但是苦主近似哀求的神态,让他不好受。愁苦、穷困,在他们仅仅是青年和中年的脸上雕刻了道道印痕,似乎比家境宽舒的人们脸上下手更狠、更为频繁。穷困和走投无路导致的忧愁,不如说是一种生理反应,不是开着旁人的劝慰和鼓励就能解脱的。 严肃又来到了瑷珲。 这一次,出于龟县令的关照,他们的案子在两三天内就开始了审理。严肃往返于大车店和瑷珲城,安排李玉红和他的“前夫”以及周让仙和李地主应诉。 审理过程极为简单。作为案件审理的依据,清朝律法本应该扮演主角,但是却少见他们提起。在他们审理过程中,第一,少有物证;第二,天理人情儒家礼法是“主场”,清朝律例是“客场”。 天理是能上台面的大道理、社会之伦理;人情无非是不便明说,但是待人接物、善待他人的道理。 严肃因为他的民间身份,不被允许作为辩护人或者苦主代理人身份听审,仅作为旁听人员参加听审。 在李玉红一案中,县令对严肃提出的、针对两匹马如何分配采纳“便利一方生计”原则非常的首肯。虽然看出龟县令貌似把这个点子的功劳归为己有,但是严肃还是心底里暗暗地高兴。 这个原则的取胜,看似毫无悬念,也不是什么重大的战果。但是了解清朝关于婚姻法律的人都知道,“妻”在人格上是附属于“夫”的,“夫”有权休妻,而妻子只能在称为寡妇之后才能再婚。在财产上,也是丈夫独掌财政大权,所以,这个“胜诉”让严肃倍加振奋。 在周士道诉李地主一案中,却进展没有严肃想象得那么顺利。 李地主被传唤进了“三堂”,脸上带着让人迷惑的那种自信的、旁若无人神情。严肃一眼看出,这并不是他对自己的案件胜诉有把握,而是肯定在底下使了银子(可能收的是龟县令的长随),这给了他那种底气。 李地主和周让仙在龟县令的公案前跪下。 龟县令首先命令周让仙呈上自己的诉请以及理由。 龟县令又命令李地主进行了辩护。 龟县令面朝周让仙: “既然你明知你儿不受管束,为什么不加强措施,使他此后不敢再往李家的羊圈跑呢?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你儿受伤是他自己跑到别人的羊圈而导致的,为什么把这个罪过归到别人的头上呢?” 旁边的师爷和胥吏都纷纷首肯,作出一副这不是明显你的错吗你还在这里当苦主的神态。 “你的诉状里面又说,李家应该对房梁上的木板没有修理承担责任。你岂不知木板是不动的,动物才是不受管制的。牛犬伤人自然有主人赔偿,木板是不会说话的,它岂能伤人呢?这分明是你的儿子自己不慎,给自己找了麻烦。” 周让仙一时语塞。 龟县令又说道: “本官念你们是邻居,既然是相邻友好,就没有必要今天这个打官司明天那个打官司,给我们县衙添累。因此,为了督促睦邻友好,也念及李家没有及时修缮房梁造成祸害,我命你们二人分担疗伤费用。” 旁边的一个胥吏,早就按捺不住对龟县令有偏向周家的倾向的不满,插话到: “龟县令心肠好,但是属下还是认为李家不应当承担责任。” 龟县令以探询的眼神扫视全场,好像是希望有人搭茬,给他支持。 但是,严肃的身份是被严格禁止在审理时发言的。 这正好给了严肃一个机会。 严肃壮着胆子,给在场的人们上了一堂房产主人对他人的“注意义务”的课。 龟县令没有制止,那两个师爷和胥吏以及旁边站着的一个衙役却在各种不断试图制造杂音,取笑严肃不知礼数。 想必师爷和胥吏都是看过严肃写的诉状的。他们肯定也是藏着十八个心眼、憋着一百个理由,要把严肃的辩护驳倒。 严肃看着他们轻蔑的眼神,看到龟县令神情淡定,并没有要他马上闭嘴的意思,就又壮着胆,质问李地主: “既然你知道周士道每次都跑到你家羊圈躲避,又明明知道这个羊圈木板已经朽坏,为什么不修缮一下呢?” 李地主憋着坏笑: “我家大的羊圈有十多个,哪一个木板朽坏了,哪一个木板没有朽坏,我还用知道吗?我怎么知道木板砸的是人,不是羊呢?如果是砸的羊,我认了。如果是砸的人,那怪就怪他命不好。人没有砸死,那属于他造化大。我没有追究他擅自闯入我家羊圈的事情,已经不错了。” “命不好”?严肃听得自己的肝乱颤。 说别人“命不好”的人,往往出于傲慢或者出于无知。如果他“命”比你好,他就逃不了高高在上的意味,潜台词是虽然看你可怜但是抱歉我帮不了你;但是,如果是一个“命”不如你的人说的,至少他还能在情感上给你“一臂之力”,安慰到你。 严肃压制着自己对李地主的傲慢的愤怒。 “你在回避问题。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知不知道周士道经常被父母追打,跑到你家羊圈?” 李地主采取策略性的沉默。 旁边的人已经炸开了,纷纷表示对严肃思路的蔑视。 这时,一个师爷对着龟县令的耳畔轻语了一番。龟县令作出要马上结束此案、当庭宣判的姿态。 严肃这时已经风度啊什么的都顾不上了,大声地斥责李地主: “龟县令刚刚说的好,既然是邻居,就要敦亲睦邻,这是大清律法存天理促人伦之所在!你明明知道周士道每次都往你家羊圈跑,却不对那个羊圈作出修缮,分明是没有把他当做邻居善待!再说,他这么多次跑到你家,从人情天伦来说,他就相当于你邀请到你家做客的宾客。如果你家木板砸到了你的客人,你不是当然地要承担赔偿责任吗?” 严肃把“注意义务”的论述放到了“天理人情”的范畴之下,因为他知道,在清朝判案,无论现代多么先进高明的法律理念,都需要卑微地向“天理人情”拜服。 龟县令看严肃说的入情入理,就顺势也向李地主盘问起来: “你是否真的明知周家儿子常常跑到你家那个羊圈躲避?” 因为是龟县令发问,李地主这回没有理由闭口不言了,就嗫嚅地答道:“是的。” 龟县令心里肯定感激严肃给他一个很大的台阶。似乎满堂的人都站在李地主一边,但是只有严肃站到了他一边。 龟县令是举人出身,这是仕途的“正途”,他看不起哪些靠着老子的荫护、别的官员的保举或者花钱买官的人。他当然也看不惯一些表面上恭敬但是打心底里瞧他不上的哪些胥吏、师爷、文吏。这些老于世故、权力执行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虽然并非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抱成一团,但是实在有的时候让一县之父母官显得笨拙,抢走了他的“高光时刻”。 接下来的宣判是水到渠成。周让仙胜诉,李家必须赔偿周家全部的医疗费用。 经过这两场审判,严肃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龟县令对他另眼相看,而他由于自己的不寻常的身份,处在一个比较尴尬的境地。 严肃压抑住自己的兴奋心情,在和县令道别之后,就离开了县衙,回到了他们住店的地方。 但是,由于案件后续需要办理一些必要手续,以及李玉红来到了县城禁不住女孩子爱逛的天性,一行人就打算在县城再停留一两天。 隔天,严肃也在县城逛了几圈,打算更多了解一些风土人情,但是他更多的是想要知道这个即将在世纪之交风起云涌的年代,有一些什么样悄然的变化。 严肃来到了县城最宽阔的一条街。这里是下午的时光,路两侧的小商铺和摊位的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身边有各色马车行人经过。 严肃一心要寻找哪里有卖报纸的地方,没有顾及身边的人群。突然,一声呵斥在平地里炸响:“不要跑!” 严肃一看,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抓住了一个不断试图挣脱的年轻人,而他突然感觉口袋里的刺绣钱包被人抽走了一样。 两个壮汉(侦拿偷盗犯的衙役)把那个年轻的“小偷”双臂反剪押到严肃跟前。 厉声对小偷说:“是不是偷的他的?” 小偷低着头确认。 一个壮汉对严肃说: “这位爷,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做个笔录,证明你的钱包是他偷的。” 对成年男人称呼“爷”,是旗人才有的传统。严肃感到受宠若惊。 清朝东北有不少户口是旗人。这不怪,这也是他们起初崛起的地方。 没想到就在去县衙的半路,两个衙役中的一个让另一个衙役自己一人带小偷去县衙,他自己和严肃有事要商量。 严肃不明其理,就任由那个衙役把自己带到了一处酒楼。 酒楼的二楼一处有屏风的包间,已经坐了三个看神情气质就知道是担着官差的男人。 众人看到严肃就神情庄重地起身欢迎。 那个衙役(名字叫做孙驰)示意众人坐下。 原来这群衙役,是不同于冒英奴的另“一伙”人。都是衙役,但是,不能因为池塘里有几根棍子是弯的,就说所有棍子是弯的。而且,就是因为其他的棍子不是弯的,是直的,必然要遭到弯的棍子的排挤和攻击。 换句话说,这是针锋相对、互相对着干的两股势力。 严肃心里惊叹,我这回来瑷珲真是“来着了”。 严肃自己也知道,既然都已经明面上和冒英奴一伙为敌,那么和冒英奴不对付的那些人,必定会把他当做自己人。 他以前做的一切,都仿佛是已经立下了“投名状”一样。 一番觥筹交错,大家吃的酒足饭饱。严肃的猜测非常准确。虽然他们貌似没有把所有的“底”都交出来,但是距离无话不说已经不远了。 原来,此前的县令姚淼,被调离之后,最近擢升为南方某地的知州。而这个姚淼,和本地黑河府知府属于同年的进士。二人虽然没有见过几面,但是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这样也算是一种臭味相投的“金钱之交”了。在政治利益上,他们互相投其所好,互结同盟。 姚淼此前担任县令重用的冒英奴,因为有新县令的打压,不敢过于放肆。但是现在突然又像翻身了的咸鱼,越来越不把新县令放在眼里。 旧县令任人为亲,贪污国帑,大肆收受贿赂。好好的一个县,被他弄得司法黑暗、乌烟瘴气。现在很多百姓把他们的案子翻案的希望寄托在了新县令身上。但是,可巧不巧的,冒英奴这帮人又突然拿到了尚方宝剑。 这个尚方宝剑,可以说就是冒手里由旧县令题词相赠的一幅画。冒英奴每每拿出这幅画,明里暗里点出他和旧县令之间的“故友”关系。让怀疑他的人闭嘴。 像任何一个童年的时候有很多幻想的人一样,在童年,如果大人欺骗他说水稻像竹竿一样高,草莓像香蕉一样大个,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循规守矩,他们也是会相信的,因为他们的眼中世界就可能是这个样子。 但是,正直的人即便是在成年之后“世界以痛亲吻”他很多遍,他仍然相信和坚持善良。 而恶人,用一个似乎不太妥帖的比喻。秦朝时的丞相赵高,蹲茅厕突然对人生和世界有了恍然大悟一样的顿悟。他看着茅厕里面扭动身躯的蛆虫,大概是突然觉得世事和人生不过如此,都是如此污秽。一切的美好,似乎都是虚假的、虚幻的。 善良的人坚信污秽是一小部分,是可以剔除的部分,而恶人大概觉得一切皆是污秽,而善良让他们变得软弱。所以就有了“指鹿为马”。 第三节“软脑壳”案;“孟母三迁”案——风月场所带来的噩梦 这些衙役似乎料到严肃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就一千个叮咛一万个嘱咐,对他说:“我们说的这些事,哪儿说哪儿了。先生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人头比他们少,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这些在冒英奴手下的人,有的确实是冒通过各种手段拉拢、铁定心思跟定他的游手好闲之辈,但是有的则是屈于他的淫威。 瑷珲的老百姓只知道如果出了事,最好落在他们这拨人手里,而不要老在冒英奴这拨人的手里。 平时这帮人逍遥跋扈,骚扰证人、毁灭证据、恫吓威胁苦主。 现在又添了一件恶行——自愿充当老毛子的内线,透露江东六十四屯富户的地址,对老毛子的劫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严肃本以为他们不过是盘剥百姓的好处而已,没想到他们会居然不在乎充当人人唾弃的“汉奸”角色。前者是体制的缺失,是内部的矛盾,后者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严肃以前在职场尝惯了做绿叶衬托别人的角色,不用说这次众人簇拥着他,让他在c位,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抬举的感觉。大家这样“待见”他,可能一是因为他读过书,另一个可能是大家看到他在知县面前受到赏识。当然,不排除龟县令暗中早就策划好了所有的安排。 他走出酒楼,脚步既轻快有有些沉重——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不是膨胀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蝴蝶的翅膀,是不是能够扇动瑷珲这个地方的风暴,改变一些人的残酷命运。 回到大车店后,由于两个案件的胜诉,严肃兴奋地在房间里踱步了良久。 几个混得比较熟的伙计到菜场买了食材,准备做小鸡炖蘑菇、白菜汆肉,给他接风庆祝。严肃虽然曾经暗自发誓要学会自己做饭做菜,但是总是嫌做菜的流程麻烦又漫长,昨晚才一身的油腻味,等到菜做完,浑身已经吸满了饭菜的油烟分子,肚子已经不饿没有食欲了。这让他总是想起过年过节母亲忙碌做饭到最后才上桌,马虎挑几筷子饭菜就不吃了的情景。 “哎!哎!哎!”伙计老张看到严肃正准备拿菜刀斩小鸡的笨拙样子,赶紧喊停。 “小心剁手!还是让我来吧,大先生!” 老张戏谑地说道。 严肃也没有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退后看着伙计们忙活,感觉自己站到那里像一个闲人。 老张是那种能修马车、能给马钉马掌、赶起马车杠杠快、会做饭又能言会道的人。每次站在老张的面前,严肃都觉得自己比老张矮了半截。 严肃总是在心里暗叹,在乡下像老张这样的人,就是生错了地方。 他不由得联想——哪些在社会塔尖上的人物,多多少少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才成就了他们的成功。就拿上985、211大学来说,必备的条件至少包括小时候没有得脑膜炎和其他影响智商的疾病、父母没有离异、上学不会被父母带着在店铺里赶写作业、老师没有因为他一次两次的错误而彻底伤了他的自尊和学习的信心、家里不会条件太好让他失去了奋斗的动力...... 所以,严肃从来没有看不起那些在底层诚实劳动的人。 “还是老张做的饭嘎嘎香!地道!” “那还用说!” 老张毫不客气地受领他的夸奖。 严肃看着老张把小鸡剁好、焯水,觉得自己啥也不干就像个白痴,顺手就把锅支好,要倒油煎鸡块。 “哎!哎!大先生,您还是歇着吧!厨房的事我来!” 严肃看着老张生了火,鸡块在油锅里刺刺啦啦又散发出迷人的香味,正想着用什么语言形容自己片刻的“逍遥”生活,突然意识到大家对自己这么的待见的背后,是对他的沉甸甸期望和朴素的拥戴。 回到大车店之后不久,又有两拨人找上门,这次不是起诉,而是出于对原来的案件判决的不满,期望严肃能够为他翻案。 大家苦旧知县颠倒黑白、倒行逆施久矣。新知县上任,加上有严肃这样的助力,他们感觉似乎有翻身的机会了。 第一个案件是一个典型的侵权案。案情简单,但是让案情不简单的是所谓“鸡蛋脑壳”(或者“软脑壳”)理论。 去年夏天天气溽热水稻田需要取水浇灌时期,因为夜间取水被他人截流,原被告之间发生口角并殴斗。原告为杨得财,被告为王礼学。被告是买了几十亩水稻田小“地主”,当晚他只身一人和原告之间对峙,没有占到便宜,嘴唇还被打出血,这让他怀恨在心。一直等到去年秋天,在他打伤并致杨得才致死的前一天晚上,他召集几个乡上的地痞,在自己的院子里面喝酒,策划着要给杨得才一点颜色看看。酒到浓处,王礼学透露杨身上有一处旧伤,他叮嘱这几个地痞下手不要太重,搞不好会出人命。那几个地痞一个说道: “要教训他就要狠一点,让他长长记性”。 一个说道: “出了什么事,我们兜着,跟你无关。” 王礼学看无法说服他们,也就不置可否。 他们这番吵吵把火的对话,被邻居家的王寡妇和赵有财听见了。 第二天,王纠集这几个地痞把杨得才达成重伤,由于被打到旧伤,不治而亡。 官司打到县衙,县衙收了王的好处,最后只判王支付杨的烧埋银,其余赔偿要求一概不理。其出具的理由是——王不知道杨身上有旧伤,对旧伤造成的重伤和死亡不承担责任。王仅仅是出于怜悯之心而支付了烧埋银。 案件纠结的地方就是——侵权人是否对由于受害人的“特殊体质”而导致的重伤或者死亡承担责任? 这里需要交代一些法律理论的背景。 在英美法,有一个“蛋壳脑袋”理论——如果由于受害人“脑壳易碎”或者其他特殊体质,加重了受害人的伤害,那么侵权人仍然需要为受害人的所有伤害后果承担“全部”责任。 冥冥中自有天意,严肃亲手调解过类似的案件。 在接收这个案件之后,严肃查阅过相关的理论,并登陆了“中国裁判文书网”。 输入“蛋壳脑袋”,有26个相关案例。令严肃感到诧异但同时有有些欣慰的是,这些案件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话)都采纳了“蛋壳脑袋”理论。这在一个完全不同于“英美法系”的“大陆法系”国家,能够实现这种法律理论的“移植”,说明我们的法官确实能够与时俱进。 这些精彩的判决几乎都提到:“过错是行为人主观上的一种心理状态,”“受害人的特殊体质是一种客观状态”,“一个脆弱的人不能因为自己的脆弱,而在法律上承担比正常人更多的责任。” 不但如此,在最高人民法院的第24号指导案例中,明确地指出: “本案中,虽然原告荣宝英的个人体质状况对损害后果的发生具有一定的影响,但这不是侵权责任法等法律规定的过错,荣宝英不应因个人体质状况对交通事故导致的伤残存在一定影响而自负相应责任。” 用白话讲,受害人的个人体质状况又不是他的错,被告不能以此为由请求不承担或者只承担部分责任。 当然,话又说回来,如果侵权人明知他有旧伤还这么做,那么就不必援用“蛋壳脑袋”原则了,直接判决侵权人责任成立且承担“全部”责任。 严肃感觉到要给县衙的人上一门“蛋壳脑袋”的侵权法理论课,难度和效果可想知。但是,除非证明王知道杨身体有旧伤(因而存在“故意”),否则这个理论他非得掰扯清楚不可。 严肃想分两步走: 第一步,寻找证人,证明王是知道杨的旧伤的。 第二步,在诉状中详细阐述“蛋壳脑袋”理论,以争取县衙的支持。 就第二步而言,严肃这里总结归纳出目前学界尚没有人提出的一种理论(援引者请援引本理论作者李志贵的姓名): 就蛋壳脑袋而言,存在三种情形: 第一种,武汉电梯劝烟案。在这里,“侵权人”的行为是公益性质的,不存在明知故意,所以法律应当不认为侵权行为存在,因此也不存在侵权责任。 第二种,出于过失的侵权行为。 过失和故意相比,前者不追求侵害或者犯罪后果的发生。换句话说,发生侵害行为或者侵害加重情形,是违背侵权人的意志的。 对于这种应当预见到(比如这个人行为蹒跚,侵权人应当料到身体在哪里存在残疾或者伤病)但是没有预见到“特殊体质”的情况(比如这个人行为蹒跚,侵权人应当料到身体在哪里存在残疾或者伤病)或者自信能够避免侵害后果加重的情况(比如,能料到来家里过万圣节的小朋友对花生米会过敏,仍然提供花生米),应当认定侵权成立,但是应当适当减轻他的责任。 第三种,就是故意加害行为了。 这样一来,我们把看问题的角度从“特殊体质”本身改成侵权人对“特殊体质”存在的过错程度了。 “中国裁判文书网”没有区分故意和过失的情形。 换句话说,交通肇事是过失犯罪,但是受害人是老年人,有很多家中伤情的基础疾病,比如严重的心血管疾病等,侵权人仍然应当承担受害人的一切损害后果或者部分承担其损害后果。这视乎法官而定。“中国裁判文书网”的裁判也显示了这种分歧。 “蛋壳脑袋”理论很先进,但是也需要一些微调。 严肃的看法是,假如是故意伤害行为,那就是说什么都没用,就没有如上文所说“部分减轻”赔偿责任一说了。 所以,到最后,关键的问题是证明王存在故意伤害行为。 注意这里的“故意伤害”和上文提到的“明知有旧伤而仍然故意伤害”截然不同。 怎么说呢?这么解释吧——这里说的“故意伤害”就是行为人完全与交通肇事、失火、因为过失导致动物伤人等等过失行为相反,其目的是存在造成“任何伤害”;王纠集地痞故意找上王的家门打伤他,就是“故意”,不考虑是不是存在“特殊体质”;而后者则不然。 换句话说,只要是故意找茬,故意伤人,就都是我们这里讲的“故意”。只要是“故意”,那么侵权人的“道德谴责性”和“恶意程度”就要高于过失,就应当承担“全部”侵权责任,应就不仅仅是烧埋银了,还应当包括误工费、医疗费等等实际费用,甚至包括对受害人家属的赔偿责任(“赎铜入杀伤之家”——赔偿受害人家属)。 这个理论虽好,但是龟县令并非是法律专业人士,而他手下的那帮胥吏和师爷,却是一帮难缠的对手。 严肃寻找证人的事情有了一线亮光。 在案发前一天晚上在家里听到王家宴请地痞的王寡妇,由于是妇人,害怕打击报复,不敢出面指证,就告诉严肃他的“老相好”、邻村的赵有财知道这件事。 问题是,赵有财虽然和王家也结有素怨,但都是一些农村家长里短的小矛盾,他不愿意缠上邻村的官司。 严肃为了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命啊!就这么没了!你要是不作证,你良心里过得去吗?” 严肃也不愿意这样道德绑架他人。但是,这就是赤裸裸的事实。 赵有财吞吞吐吐,好不容易说出他到邻村是去见王寡妇,这种私情他不愿意传得沸沸扬扬。 严肃本可以说“那你可以说你上邻村是为了打工啊、办事啊”,但是,这属于“诱导证人”,他狠狠地压制住内心里想说的这句话,就此作罢。 “还有,王家是知道我经常上王寡妇家的,我和他在王寡妇家门口碰到过。他在衙门审案子的时候要是问我说我上村里干啥,那我还能说啥?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丢人现眼吗?” 严肃心凉了半截,不知道案件应该怎么继续。 第四节一边是火焰,一边是海水——一边被拥戴,一边被冷落 杨得财的官司,像烧开了、没有盖的水壶,严肃不知道如何下手。这和现代打官司法官可以在民事诉讼中依职权调查取证不同,严肃必须自己花力气为当事人找正面证据和反面证据。 就在严肃的诉状呈上去不久,龟县令特意吩咐以后严肃的诉状都必须经他亲自过问,但是这仍然挡不住手底下一些师爷和书吏企图架空龟县令的意图。以前姚县令在的时候,这些官司都过了他们的手,现在推翻不仅是打脸,而且他们拿了被告的好处,也给人一种靠不住、拿钱不办事的印象。官司的是非黑白不重要,而忠于利益是他们永恒的处世法则。 所以,没有压倒性的证据或者新出现的明显证据,龟县令也没有理由轻易翻案。但是,诉状中的理由和申辩,他扎扎实实地看懂了。龟县令为严肃的文采和学识而拍案赞叹。 严肃的诉状被师爷批注之后被退回到他手里。收到之后,严肃看了一眼,结果不出他所料。 师爷的批注充满了感情色彩,严肃在看的时候想象这个师爷被激怒之后颜情无状、扭曲的脸: “案情已审结,今又申诉复核。若有难言之隐,可提请复核。但案情不变,并无新发现证据,若本衙门有千万人无法署理也。纯粹恶意诉讼,谋取营营小利。照原告说,被告须为其不知晓的伤处造成的致死承当责任,一旦允许原告诉求,岂不知普天下人有几多无辜获罪,有几多无辜判赔?另原告方不能确证被告事先知晓被告伤处而袭击之,本案无须多论,驳回申请,再诉不理!” 严肃深知这种他和师爷的“隔空喊话”背后并没有那么简单。一方面,他受龟县令之恩惠和照拂,另一方面他也得很长一段时间接受那一帮师爷的鄙视和倾轧。 命运是无法自行选择的。严肃又一次感到无法排遣的愤怒和压抑。 他看过的一本俄罗斯小说里面,作者借着主人公的口,以诗歌的形式对“命运”进行了一种隐匿的赞美: “哈姆雷特 喧腾一落,我出了台。 倚门而待, 我倾听遥远的回声: 是什么发生在我这一代。 暗夜从四面向我压下, 像千百望远镜聚来。 上帝啊,但能放过, 莫让我尝这苦艾。 我喜欢你执拗的构想, 我也愿扮演这个角色。 可如今演的另一出悲剧, 但求此番能别用我。 可场次全已排好, 解决也无可逃脱。 我孤单,一切在伪善中沉沦, 人生啊,真非同小可。” 这恰恰能与孟子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暗通款曲。 外界的添油加醋的传言,让严肃似乎成了一个能飞天遁地有治世奇才的旷世大侠。连江东对面的瑷珲城的一些人,也找到了他,让他为他们的官司出谋划策。严肃也并非不领情,知道这背后是县衙那些和他“结盟”的人在给他加任务,加“绩效”,托举他,让他有朝一日能主政瑷珲县的司法大任。 这其中有一个官司,是一个为了孩子的求学而上演“孟母三迁”的母亲提出的。和她一起的,还有她的邻居,抱怨街道拐角处一处不店铺是一家隐秘的“风月场所”。他们的诉求很简单,这败坏社会风气的场所,不但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种种难言之痛,也降低了沿街的店铺租金。 如果按照严肃所学,不道德、败坏社会风气的场所,对公众的危害,是可以提出侵权诉讼的。这种“风月场所”是一种公害(用英语就是public uisa ce),这和附近的机场飞机起降造成养鸡场的鸡群惊吓是类似的。造成的损害,比如租金不动产租金和房价的降价、养鸡场的损失和噪音造成的听力损失等等,都是可以索赔的。 但是严肃不是他们口中传扬的“魔术师”。他无法把这种侵权法的先进理念,完好无损地带到一个尚未经受在法治文明方面的“欧风美雨”之洗礼的旧中国。 就在严肃在江东的一个小屯子体验“诉师人生”的时候,在遥远的东西伯利亚地区的哥萨克军队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少尉谢廖沙正在服役。 谢廖沙出生于一个铁路扳工的家庭,母亲是纺织工。家里的兄弟姐妹,也大多从事工人“阶级”的工作——铁路修理工、钟表工、理发师。他是家里唯一一个上过高中的人。他也和他其他的兄弟姐妹不同——他似乎是从还提时代就开始了对世界的秩序和人生的意义的思考,小小的心灵从一开始就对宗教和神学有着一种不可扑灭的兴趣的烈火。 高中毕业之后,他上了神学院。虽然父母一直在抵制,斥责他的想法是“十二分幼稚”的、“你怎么能不考虑自己的前途和家里的兄弟姐妹”,但是,他还是坚持了最初的两年学业。但是,由于某些原因,尤其是他觉得在书本上的神学已经无法满足他内省中熊熊升起的、对世界秩序的思考的火焰,尤其是由于十九世纪末俄罗斯风起云涌的各种思潮的影响,他从神学院离开,应征入伍,并且很快因为他的学历和学识当上了东西伯利亚省军队的军官。 一个本来做神甫的年轻人,就这样,踏上了他在遥远的东西伯利亚的不可知的不归之路。 他天生地同情劳动人民,天生的是托尔斯泰主义(托尔斯泰主张为了解决俄罗斯的根本问题,恢复农奴的自由,把土地分给农民)的拥护者。在看到托尔斯泰主义被各种走马灯在俄罗斯上演的各种民粹主义、无政府主义以至于mks主义令人绝望地边缘化之后,他又开始“喜欢”上了阅读各种mks主义的报刊读物。 这是一个冬夜,在“谢肉节”这个多神崇拜和基督教节日的“杂交”节日的夜晚,在伊尔库茨克的一个军队礼堂里面,正在进行一场军官的联欢。 漫天的大雪争先恐后的飘洒下来,它们下落的姿势千姿百态,但是在大雪下的很急的时候,它们之间似乎又达成了一种默契,以一种互相之间平行的姿态,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从天降落。地上早已像铺了一层白灰。礼堂的外面站岗放哨的哥萨克士兵的帽子上已经湿润,这是因为停留在帽子上的雪,过了一会因为人体的热度就融化成了水。他们的眼睫毛上也铺上了一层雪。 礼堂里面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在谢廖沙的身边,已经有一群酒醉的军官东倒西歪,互相在聊着一些沙皇对东北的入侵和移民,相互交换着对远东地区中国人民“愚昧”、“软弱”和“猥琐”的调侃,以及对西伯利亚女人的姿色的各种揶揄。在谢廖沙旁边,站着一个他的同事,安德烈,是一个忠于沙皇的年轻军官,手里也捧着酒杯,和谢廖沙在进行着激烈的争论。 “但是,如果无产者胜利了,无产者的领头人是什么?他们有没有变成资产阶级?亲爱的谢廖沙,他们成功了,胜利了,他们就不再是无产者了。他们可以利用天下一切的资源,肯定会有一般人无法享受的待遇。无产者不是按照他们的出身判断,而是按照他们享有的待遇高低和财产多少来判断。再者说了,无产者胜利了,难道他们最先照顾和优待的不是他们的新朋旧友、家人和亲属吗?” 谢廖沙无法掩饰安德烈对他的这种“理想主义”的轻蔑的反感。他反驳道: “无产者永远是无产者,这是因为他们身上有着靠着剥削人、寄生在劳动人民身上而谋生的资产阶级没有的高贵品质——就是追求公平、对他人有伟大的爱心。” 安德烈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从神学院出来没有多久,对社会的残酷无法切身体会的年轻同事。 “但是你所说的这种“高贵品质”,难道不是“福音书”里面讲的吗?人要爱他的邻舍,要爱他的仇敌。要公平,不要以外面看人。其实这也是人类社会从最初一直到现在宣传的、都应该遵循的道理吧?” 谢廖沙说道: “亲爱的安德烈,拜托你也看一看mks的书籍吧?哪怕是一些小册子呢?我们的公平和爱,不是一般的公平和爱。我们要解决的,是一个最具体的问题——就是解决劳动人民作为一个集体被不公平对待的问题。” 安德烈继续嗤笑着谢廖沙: “你们要靠着暴力颠倒一切,打到一切,这是人自己解决问题。这和我们的救主基督不一样,他是神变成人来拯救我们,是靠着爱解决仇恨的问题,你们是人扮演者神的角色,要靠暴力和仇恨解决问题。” “你不要笑话我。虽然我们是通过这种非常规的方式解决问题,但是这难道不也符合基督的旨意吗?” 他继续说道: “革命很快就要来了。无产者将爆发出不可阻挡的伟大力量,将一切拦阻无产者争取解放的努力的枷锁都通通打碎。他们将是不可战胜的。因为他们的目的是崇高的,是以前的一切的人类社会所从没有过的。并且,不但要解放无产者们自己,我们还要解放全人类。包括像你和我这样的人。” 谢廖沙内心的理想主义思想,这时仿佛像敞开了一个口子的水阀,向着他的同伴倾泻。这他还不满足,他希望能够唤醒更多的同事,更多的人,希望他们能理解并同情这个他认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 “亲爱的谢廖沙,你现在的身份是一名沙皇的军官。如果你遇到了革命的mks主义者,你会向他们开枪吗?” 谢廖沙没有立即答复。在他的心中,如果真的遇到这种不幸的情况,他大概率是假装他的枪法不好,避开目标射击。 人群中突然扑过来一个酒醉的军官,由于醉酒,他的大大的弯曲的酒糟鼻变得通红,嘴上的两撇胡子上挂着他的一些口水。他大大咧咧地朝他们两个开腔: “我就说你们两个很可疑,你们在哪里聊什么呢?难道不知道最近我们要到中国黑龙江那里驻扎吗?” 谢廖沙用手挥了挥突然扑过来的酒气: “哎,我说,格里高利,这个消息我们早就知道了。” 格里高利又喷着口水嚷道: “黑龙江那些中国人,还不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哥萨克万岁,我们早晚要把那些愚蠢的中国人赶出去。那些中国总督啊,省长啊,都是万恶的敌基督!” 谢廖沙这时感到对他的话不能不予以谴责,不但是因为自己以前是“神甫”的这个角色,也是因为,无论在什么人类的理念和哲学上,格里高利说的,应该是永远受到批判和诘责的。他漂亮的脸上瞬间显出父母教训孩子的那种凝重颜色: “我说,格里高利,我看今天你喝得有点高。哎!典型的格里高利!哦,对了,还有你们一帮同伙!” 谢廖沙把“同伙”一词说的很重,以便让他的谴责更为有力。 “不错,在远古时代,一个民族屠杀另一个民族的人民,是常态化的,是被人看为正常的。但是,基督来了,就不是这样。对,是的,一切都改变了。决定性的一切,不是一个一个民族,而是一个一个单独的个人。如果你信了基督,你就是一个民族的人了。” “如果以民族来划分哪些人该生存哪些人不该生存,这是一种愚蛮的方法。格里高利中尉。打个比方说吧,就说你是忠于沙皇的一派,别人是忠于革命的一派,这两派人一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怎么区分哪些人是哪些人呢?” 谢廖沙还觉得批判的不够重,又大声地质疑道: “在俄罗斯流传的福音书实在是太不靠谱了,有很多篡改。你说的不符合福音书的精神。没有“信基督的得永生,不信基督的下地狱”这一说。格里高利中尉,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和其他教会的谬误才离开神学院的。”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 谢廖沙盯着格里高利的眼睛,坚定地说: “行善的人得永生,作恶的人不能得到永生。” 格里高利的脸好像突然僵住了一样,没有话来回答谢廖沙的疑问,似乎他需要重新认识和评估眼前的年轻人的智慧水平和思想深度。他显然没有料到谢廖沙会有这样的、他从没有听过的真知卓学。他拿着酒杯的右手停了一下,左手在控制抓来抓去,似乎要抓住什么话来回答谢廖沙的话,却无法否认谢廖沙的观点。 “好吧,好吧。但是,现实往往并不如此。” 他嗫嚅到,不放弃最后的负隅顽抗。 这时候的严肃,还不知道这个将要和他的人生发生某种意义上的交集的俄罗斯年轻军官。他们各有各的人生曲线。 严肃接到了瑷珲城一起凶杀案的官司。他起早要赶到这家苦主进行调查取证。 东北的初春,天气干冷,天空瓦蓝瓦蓝,像一面镜子一样干净没有波纹。从天这边到天那边,纯粹的蓝色好像把天空拉长了,又是那么的寂静幽远。道路两旁都是被收割过的玉米杆杆桩,零零星星地夹杂着一些枯草。一些不高的树木,从远处看就像是灌木丛,稀稀疏疏地散落在村庄的近处。道路中间结冰了,像是一片绿色的翡翠,但是让人不悦的是走在上面的体验——冰盖散发的凉气从脚底渗透在体内,使人极为不舒适,并且不论是行人还是车马,走在上面都打滑。 严肃来到苦主赵铁柱家里。 第五节书到用时方恨少——严肃第一个刑事案 严肃对东北的季节变换的反应仍然有些迟钝。我们是不是都一样,父母在身边的时候,还知道增减衣服,而现在他远离家乡,他觉得季节的更替更没有规律了。 苦主赵铁柱虽然在瑷珲城外的郊区,但是离姚家窝棚并不远。严肃下了马车,和来央请他帮忙的、赵家同村的村民一起,踏上去他家的土路。冰溜溜的地面,给他仔细上了一堂身体平衡课。 他们来到他凭着第一印象就觉得是村里最穷的村民的房子门口。别的人家门口贴的春联似乎还墨汁未干,大红的底色仍然焕发光彩,至少给人一种虚幻的家庭兴旺的期望。这家连春联的痕迹都没有。村民指着这家,说的:“就是这家了。”似乎在严肃的面前,他的脸上都掩藏不住对这家破败的羞愧。 赵铁柱很破例地把吃饭都不离手的眼袋锅子放在桌上,弯着佝偻的腰从昏暗的堂屋中走出来迎接他们,一边冲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老婆子,来且(客人)了!先生到了!” 赵铁柱用双手抱住了严肃的一只手,不出声的晃动者,半天蹦出两句话:“先生辛苦了!这路上还顺利不?” 严肃对这突然的热情礼节感到很意外。他没有想到,自己在老乡心中有这么重要的位置,值得他们像对待自己的兄弟父母一样以这样的“大礼”相迎。 赵铁柱的妻子穿着围裙颤巍巍地从厨房走出来,和严肃打招呼。 严肃瞥见在昏暗的堂屋左侧黑洞洞的厨房。灶台被烟熏得发黑,灶台上看起来是用丝瓜做的抹布,似乎也和主人的脸上一样,散着黑并且油腻腻。虽然大门没有贴春联,但是灶台中间放置火镰的位置上方倒是贴了一副“小心火烛”,但是上方的一角已经折了,耷拉着。严肃看出他们没有烟火气也没有人气的厨房,很容易判断出被害人的一家已经被剥夺了活着的趣味和底气。灶台的角落只是孤零零地摆放着由棉袋装着的盐,连酱油和醋都没有。 赵铁柱的妻子手里端出早已准备好的一碗荷包蛋,虔诚地放到桌上,招呼严肃吃点点心。 看着他们因为失子之痛而哭干瘪的眼睛和愁苦的面容,严肃于心不忍。就这一点鸡蛋,恐怕也是好不容易省下来的。 严肃想起80年代他到亲戚家里拜年吃饭,都被父母警告不要吃亲戚家摆上桌上的“看菜”。之所以叫做“看菜”,就是因为家家都在春节的时候为了让自己招待亲友的餐桌看的丰盛,把咸鸡咸鸭咸鹅等肉菜也给摆上,但是,只兴看不兴吃。这一两盘肉菜是要若干次拿出来招呼不同批次的亲戚的。所以父母经常提醒说“你要长点记性,不要吃看菜。”当然,主人是会非常热情地招呼:“来来来,夹点这个,夹点那个,这又不是看菜。”这就是此地无银了。那是物资比较缺乏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会这样一本正经地表演,而客人也会非常配合地主人的表演,坚定地拒绝。 严肃不忍吃这碗荷包蛋,就推辞说,正事要紧,咱们还是先说事吧。 话说赵铁柱家里还算比较殷实的时候,赵铁柱的独生子,赵金锁,18岁娶了邻村的一个16岁的漂亮姑娘张秀花。虽然金锁身体孱弱也没有俊朗的容貌,但是秀花家里看到赵家的彩礼丰厚,就软磨硬泡地让秀花答应了这门婚事。秀花生得俏丽且年轻,喜欢吃穿、爱好打扮,总和赵金锁闹别扭。一天赵金锁说了她几句,秀花愤然出走,走到街道拐角处的一个杂货店,杂货店老板金一品用几个果饯和几块蜜糕就成功勾引住了他,并许诺给她好生伺候。金一品生性淫浪,经常招惹年轻女子。秀花架不住他的金钱攻势,觉得好吃好穿总比家里那个“无能”的丈夫要强,就和金通奸半年。 一天秀花在街上游荡被三个花花公子调戏,被路过的一个身材魁梧长相俊朗的年轻人郑德明阻拦喝散。秀花上演贴身戏码,撒娇道他们以后再来骚扰她怎么办?郑请秀花来到自己的姑妈家中暂歇。郑的姑妈耳聋残疾,就这样她家成了郑德明和秀花常常幽会之处。 金一品半个月没有看到秀花到他家中,就对秀花进行盯梢,发现了郑和秀花的奸情。嫉妒之下,打定主意,借故要驾车进城拉东西,把赵金锁拉到郑和秀花二人行淫之处。赵金锁怒不可遏,想要进屋杀了二人,被金一品拉住,示意二人从长计议。 金一品和赵金锁按照商议定的计策,谎称需要到外省拉黄豆,需要七八天。秀花见状心里欢喜,就在金锁离家之后来到郑德明姑妈家中。而赵金锁跑到金一品家中,金一品炒了几个小菜,金一平趁着赵金锁酒醉昏睡,执牛耳尖刀,估摸着二人现在应该已经昏睡,来到郑和秀花二人躺卧之处,试图杀死二人。结果二人并未昏睡,金在和郑的搏斗中被自己带来的牛耳尖刀捅死。秀花见死了人,就劝郑投案自首,说二人奸情事小,死人的事情大,且郑是在自卫过程中杀人,按法可予以轻处。二人在争执过程中秀花大声呼叫,被郑左手捂住口舌,右手扼住喉咙时间过长误杀。郑是一个识文断字且是一个见识多广的人,他用绳索悬挂在房梁上,绳索的另一头勒住秀花的脖子挂起,伪造成秀花悬梁自尽的现场。并且把牛耳尖刀放在金的手中,在桌上以模仿的笔迹伪造了一封秀花的遗书,称两人奸情败露,金试图劝说秀花嫁给他但是被她拒绝,金试图对他实施暴力,但是被秀花捅死。秀花见杀了人,就悬梁自尽。 官府判定赵金锁杀了二人泄愤,把他关入死牢,执行了死刑。 从严肃了解的片面的、破碎的信息,以及赵金锁父母绝对不相信他们的儿子会杀人来看,严肃认为这是一个冤案。 严肃不经意地看到堂屋的正中间摆放着一个观音的塑像。一般人认为观音才能拯救死刑犯,让死刑犯摆脱轮回的痛苦。 严肃是绝对不相信轮回的。他觉得民间的很多信仰,都是功利主义的,没有道德上的根本评价。所谓赏善罚恶,也是遥远的很的事情。功利主义的信仰就像是说杀人劫货如同“你怎么情人节花那么多的钱买花”“不划算”一样,而心底里缺乏应当有的敬畏,而这种敬畏是人天然有的,是植入我们骨髓的、人之所以为人的dna。 严肃又想救赎他们的灵魂,又哀叹“灵魂”的事情十分遥远。 如果让他鼓励他们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他又像鼻子没有在被窝里面闻不到屁臭的那种人,或者是时时刻刻有人给他们打伞的人。 和永恒相比较,解决人在现在的世代的暂时的苦难和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意义更为重大,更为崇高。同样,解决人生前的事情,其意义也并非逊色于死后到底去往何方。 就像古时候不世而出的明君和廉吏,在局域性的意义上以及有限时间内,针对个别的人,实现了局部的“天国”。这样就比很多的布道更有用。 一个人施舍了另一个人,在关键的时候拉了另一个人,事实上就是给了他一个“天堂”。 可以就有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繁荣的工厂和医德高尚、医术精湛的医生,往往比很多教堂或寺庙更为安抚人心。 严肃觉得这个案子的案情不是他一次两次访问就能完全掌握的。他还需要时间,还需要走访相关的当事人。而且,即使翻案,也只能给这个家带来一点点的安慰作用。因为这个案子即使翻案了,也不能让他们的儿子复活,那又是为了什么? 正义。这种追求正义的普通感情,支撑了他们的一切努力。 看着赵铁柱和他妻子苍老和愁苦的脸,他陷入了沉思。 严肃认为古时候老百姓是这样的一群人——他们有着为了生存而练就的温良顺从和在压迫之下强大的韧性,但是在行为模式上确实有着普遍的小滑头和小聪明。 就像古时候乡下的农村人,我们不可能指望他们对平等、自由、民主、法治有多深入的理解。我们如果走进他们,他们也许聊的是哪家地主的三房四房很漂亮,哪家的财主又买了多少地、雇了多少长工,等有钱了他们要娶几房的姨太太,到镇上哪个茶馆去赌多大的博等等。 而由于缺少思想的启蒙和由于封建统治者的刻意和强迫的“教化”,他们对封建礼教的秩序和社会陋习习以为常。 但是我们可以大胆地断言,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对公正人人平等自由文明的渴望从来都没有消失殆尽,在他们遇到大的不公待遇和人生遭遇的时候,这种渴望尤其明显。 所以说,谁说中国封建社会的老百姓从来不曾渴望平等民主和自由呢?那些明里暗里说中华五几千年封建礼教是“存在即合理”的说辞,是没看到在史书对官民平等君臣平等法治社会民主社会的渴求不着一字(黄宗羲、顾炎武等除外)的背后,在看不到的民心深处,对人格平等社会文明的渴求在暗流涌动的事实。 这种平等也并非是对家谱进行“考据”之后发现“你原来不过是一个臭卖鱼的”“你家祖上不过是编草席的”这种阿q似的平等,而是不论何人在人格上不受无端侮辱、蔑视的平等。 对人格平等和公平社会的追求,是刻在人的骨子里的,是天生的,即便封建帝王没有“赋予”他们,文人和史官不着一字,它的存在也是无法消除的。 每一个清官廉吏治下的有限区域,就成了他们的乌托邦和巴士底狱。 第五章 严肃施展拳脚 瑷珲县水很深 严肃非常不希望自己给他们虚幻的希望,他无法保证或者许诺什么。在人生的某一个时刻,我们似乎都是如浪推舟,浪把船推到哪儿就是哪儿,加重这船的负担的,反而是我们的种种期望的重量。 赵金锁的案子,没有新鲜的、压倒性的证据,绝无可能让官府重新审判。如果想推翻死刑案,那就是对州县-府-按察司-督抚-皇帝定的“铁案”提出质疑,作为一根线上的蚂蚱,翻案就像是打他们每个人的脸。 在专制制度下,每个奴才都被调教成他们的上司满意的样子。在就连正常呼吸都可能犯错都可能是看作是对上司的大逆不道的社会,主人一句话一个批注一个白眼就能吓退底下人想要“翻天”的企图。 赵铁柱和他妻子提供的信息有限,他们就知道他的儿媳通奸,并且确信自己的儿子生性柔弱,人品不差,绝对不会因激愤而杀人。至于存在第二个通奸者的事实,赵铁柱和严肃都一概不知。 但是严肃可以推测这杀人真凶和通奸脱不开干系。既然是因奸情杀人,那么往奸情方面想是最保险的策略。这不用任何人教,何况严肃还是准专业人士。 至于,因为“生性柔弱而不会杀人”,也不过是赵铁柱两口子的臆测罢了。 我们在生活中自然地提防那种一上来就吆五喝六、说话夹枪带棒的人,但是,还有另一种人,即,在口舌上吃亏或其他方面吃了瘪,不会及时“回怼”的人,看似能够隐忍负重,但是事后爆发、变态报复的“老实人”。赵金锁有杀人的动机、能力(被害人是女性,赵金锁不是绝对没有杀害他的能力)、作案时间。这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作案的可能性。 严肃当前第一要务,就是获取县衙的档案。不过他没有具有足够说服力的证据,去申请重开审判、并向他公开案情档案。而只有公开档案之后,才可能给他提供取证的新方向,获得新的证据。这是一个死循环。 严肃正在为这事发愁的时候,上一个侵权案件似乎看出了一线扭转乾坤的生机。 虽然清代名义上规定官员不得在任职所在地购置房产,但是许多官员开动脑筋阳奉阴违,想出法子以他们的家眷的名义在当地购置房产,这一现象朝廷也是睁眼闭眼,不予惩治。 龟县令并非贪财之人,但是他也无法不受官场积弊的裹挟,在当地购置了一处地产。由于思乡心切无以疗慰,他吩咐人试着种上了在东北卖的很贵的火龙果和香蕉种苗。不巧这天一个不知道内情的放马人放任他的马群踩踏了他的水果苗,事后又以不识这是价钱不菲的水果秒为由拒绝承担踩踏的损失,只愿意赔偿一般的踩踏青苗的损失。 冥冥中自有天意。龟县令能做到县官,也不是那些倚靠荫护或者举荐做官的,令他讨厌的、堵塞了正常官员“上升渠道”的不学无术之人。也不是那种需要费力点拨才能明白事的人。他很快就把这件事和严肃的侵权案件的事理联系起来。 一者是故意伤害行为,一者是不顾后果的过失行为,两种都是严重的或者比较严重的侵权行为。两者都是不知道加重行为后果的相关事实或情节。但是,龟县令明显认识到,在这件事上放放马人一把,而“加重”的后果让自己承担,明显不公。 龟县令被这件事点醒了。严肃的说法是正确的。不管王礼学知道不知道杨得财存不存在旧伤,他的故意伤害行为本身是人神共愤的,本身是社会难以容忍的。所以,他应该为他的行为导致的“加重”后果承担责任。 龟县令采取的行动非常干脆。他下令重新审理这个案件,除了王礼学之外的当事人不必到场,并当场盘问他,要求他陈述相关案情细节。最终判决杨得财胜诉,除已经支付的烧埋银之外,王礼学尚须支付赔偿银若干。 严肃知道这个好消息非常激动。当村人告知他胜诉后,他都不敢到杨家去打听详细情况。 人会害怕失败,有的时候,也会害怕成功。不是不喜欢会不期待成功,而是害怕成功带来的改变。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情绪是带有惯性的,不论是负面的情绪或者正面的情绪,要摆脱他的定势,需要更强大的能量。 因此,也可以说情绪是带有“成瘾性”的,沉湎于悲观情绪的人,他需要时间和足够的理由,让他摆脱这悲观情绪给他的、拖拽着他往下的力量的牵制。 同样,一个自以为掌握“宇宙真理”的人,让他否认自己的观点,也是很困难的。他在自己的逻辑圈里面已经浸淫日久,已经成瘾了,让他否认自己的逻辑,就像要杀了他一样让他无法容忍。更不用提这种观点要关涉到他的饭碗的情况。 冒英奴一群人像狗鼻子一样早就探查到严肃在龟县令那里的影响力日渐增长。最近又看到严肃又胜诉了一把,就抱着不能打倒他就把他收入囊中的想法,向严肃发出了橄榄枝——为他安排了一个酒局,拉拢他,也想趁机给他敲打敲打,不要太跟他们和旧县令过不去。 严肃一眼看出这是一个“鸿门宴”。能拉拢就拉拢,不能拉拢就给敲山震虎,给他点颜色。 酒宴的地点在瑷珲城冒英奴一伙“罩”的场子。虽说是酒店,但是它附带有茶馆赌博和卖淫的场所。在酒店的正厅墙壁的两侧,是瑷珲xx钗的画像,并且以阿拉伯数字编号,“客人”可以在赌博或饭后或者直接到客房“点”画像上的某“钗”逍遥淫乱。 严肃不知道这类地方,也绝不可能去这种地方。那种手里揣着银子到这里吃饭赌博的人,一次能架得住,两次能架得住,十次八次,最后可能就成了这些“钗”们温柔乡的虏物。 严肃一口拒绝了这个鸿门宴的邀请。只和来传信的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什么以后多有仰仗冒的地方,现在在这里事务繁忙、脱不开身等等。 严肃只和志趣相同的人喝酒才喝得开心。以前是在单位,现在是和大车店的哥们。且只喝三十多度的低度酒,正好让他感受到喝到口里留香、喝到高兴之后微醺、不上头的惬意滋味。 某些人喝醉了酒之后,取得战斗胜利的英雄在一场战役之后,或者遇到什么一辈子遇不上的那种好事之后,就管不住自己的下面,就想那种事情。这是过度兴奋分泌过多荷尔蒙惹的祸。同样的道理,那些遭受人生重大变故、遭受极大打击的人,可能在那方面肯定是兴意阑珊的样子。包括那些情妇上百的人,严肃推测他们被抓之后,可能连来一次的高潮都够呛。 严肃常常为此黯然神伤。在这种时候,他总是想到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 他没有办法取消这趟穿越之行,也不知道妻子和现在怎么样。 于是,他学会了喝酒。以前只是应酬的时候喝,现在是自己一个人独酌。 但是,架不住冒英奴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请,他还是决定接受这个鸿门宴,也好趁此机会探听探听他们的虚实,他想衙门内和严肃一起的人不会对这个作出过多的解释。 严肃心目中的社交酒局是这样——一群人以糟蹋自己身体的方式去喝酒,就像古代的某些祭祀非得用自残和残害他人身体的方式做法事或祭祀一样,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才能吸引他们的“神”的注意;酒局过程中充斥了稀奇古怪的“咒语”、祝酒词、暗语和酒嗑,以让特定人感到满意,就像祭祀时让他们的“神”得到满意的飨用为准一样。酒就像被赋予神秘能量的汁液,由谁喝、敬谁的酒、谁喝多喝少、说什么样的“祝酒词”(祭祀咒语),都被赋予了神秘的仪式感,仿佛他们在分割神仙赐予他们的礼品、瓜分战利品一样。在推杯换盏之间他们完成了一场又一场轰轰烈烈的法事。一场酒局下来,该捧谁、该“团结”谁、该刺挠谁、该挤兑谁,都交代的明明白白。 严肃在参加酒局方面,是一个严重的社恐分子。酒局的嗑,他即使是拿着小本子记录,也学不来。比如说“领导让12点到,我不敢11点61分到”这样的谄媚话。看似诙谐,实质上是把自己的尊严打折出卖的卑微路数。当你一个人在大家聚集的场合对领导谄媚时,事实上是把其他人都看成了狗屁不是,还引起了大家竞争性、人人不甘落后的谄媚,让人觉得恶心。冷菜还没上,每个人就“吨吨吨”干下去一斤白酒,他就是再穿越一次也做不到。 和严肃想的一样,这次酒局也是他见过n多次酒局的那种。各种酒嗑、各种暗语,让他觉得不适。 “严先生学识在我们这里是扛把子的,我们这些下面的人都很佩服啊。连龟老爷都对你刮目相看。以后我们这些人都想跟着你混才有前途啊。” 严肃能料到他们会这样说,但是没有料到他们这么说的时候会这么坦然,这么镇定若素,根本不需要排料的样子。果然是“官油子”。 有的人的恶是长在脸上的,但是有的人的恶却与长相无关。这些人中很少有那种张牙舞爪、面相阴险奸恶的人,反倒是那种混久了官场,说话有条有理、文质彬彬的人。甚至个别的长相俊秀、皮肤白皙。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花了点时间钻研了律法,跟你们相比,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啊。以后请不吝赐教。” 双方像交换太极拳套路一样互相恭维了一番。 现在严肃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怎样从他们那里套出关于杀人案的线索和档案。 严肃称自己最近胃部有疾,酒只能少喝为由,挡住了他们频繁的敬酒。 酒足饭饱,一群人跟着冒英奴背后到大堂结账。按规矩,他们还是要给意思意思给些银两的。 只有一个姓马的小伙子留在严肃正对面的座位,没有跟他们前往大厅。 严肃起先没有注意,只和他嘘寒问暖了一番。 只是小伙子反复拿起一根筷子,在桌上蘸水写字。严肃注意到他这个动作时,那边已经结完账了,催促他们两人离开。 小伙子迅速抽身准备离开,招呼着严肃一起走,并似乎无意间指着桌上写字的地方。 严肃起身,用眼神瞥见了他在桌上写的字。这个字是小马反着写的,严肃看的正好是正着的。 这是一个“姜”字。 小马看严肃已经看过,立即转身回来把这个字擦除。 “姜”?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群人呼呼啦啦走出酒店,各自作揖别过。 经过一番暗暗的打听,原来在县衙仵作里面,有一个姓“姜”的人。 严肃心里对小马这个小伙子充满了感激。 严肃第一次央求见小马的时候,被小马的衙门同事推说有任务在身,直接吃了闭门羹。第二次吃闭门羹的理由也是一样。但是第三次,衙门同事说小马在远在黑河的家中办理私事,但是这一次不同,他们给了严肃小马家的地址。 看着衙门同事板着脸不容拒绝的态度,严肃心里有少许不快,但是回头一琢磨,给了地址的原因,大概是让严肃自己亲自上门找他,避开这衙门人多嘴杂不清净之地,也就释然了。 严肃坐了半天马车,找到小马父母的家。尽管在出发之前,已经在他的小本本上写下了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见面要询问小马的问题,但是在路上他脑子里仍然盘旋着无数的问号。 这个他推测的第二个第三者是谁?租房的人不是在眼皮子底下吗?怎么没有将犯罪的嫌疑往他身上想、调查承租人?遗书的笔迹做过比对吗?赵铁柱身体柔弱,是如何把张秀花的身体放到挂到房梁上的绳子上的? 马车的背后是急速往后退的大片仍然覆盖着积雪的农田。有人晕车,有人晕船,严肃有点晕马车。他凭着毅力,并且强迫着自己想着春天时乡野该有的生机勃勃的景象,聊以欺骗自己胃里即将喷薄而出的早饭。 他不自然地联想到那个受害的金一品,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自嘲神色。他也是一个体质柔弱之人,可是如今他比很多本地人都要皮糙肉厚、皮实,能扛事。 一切都是由奸情而发。严肃又不自然地想起有个初中同学向他得意地卖弄自己的文字学——一切坏事,都是女的干的。“奸”这个字就是证明。 严肃知道这不过是祖先们造字时的无心之失罢了。比如“矮”和“射”这两个字的造字,就是完全颠倒了一个个——矢是箭,委是发射,合起来就是“射”的意思;而身是身体,寸指的是身材如寸一般短小,应该是矮的意思。 恶人对钱财的贪欲,或许还能让他们事先坐下来慢慢谋划、盘算,还得附加考虑不但不得手会怎么样、或者被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是,恶人对色的反应,往往可能是一瞬勃发的,而压抑住自己的这种欲望使它不像坝中之水决堤涌流,往往比压抑对钱财的欲望难度更大。对钱财的贪欲一旦生了根,也不会像色欲一样让人茶饭不思,为色而身体憔悴;也不像色欲那样毒害心灵、不思进取。但是最重要的,人一旦深陷色欲的泥淖,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情感和正面的品质,似乎都不重要的。 严肃想起来自己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大学同学、老乡。 他始终记得,那是大学宿舍都安装了固定电话之后,他第一次打电话邀她出来看电影。 他永远也不会忘掉她用世界上最悦耳的声线说“好呀好呀”。等他将来老死在病床前,最愿意听的,就是让他的妻子再说一遍“好呀好呀”。似乎这才是他最满意的、一声最美好的句点。 他的妻子很美。他从未辜负她,也从未打算辜负她。 在《大地》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王龙的妻子阿兰,长相是这样的—— 皮肤黄黑、身材魁梧、颧骨高耸、肩膀宽大,有着一双男人才有的大手。 王龙还是感激上天给了他——一个被人视作最低见的农民——一个让被窝有温度,桌上有热饭菜,给他生儿子的妻子。 世人在本质上都是孤单的。世上除了父母嘘寒问暖的温度以外,大部分其他人的关心可能都是不冷不热的,或者说并非是出于衷心的。 而有一人为我而来,为我而在,向我奔赴。 在您期待的时间他/她出现在你的视线。 就这样,就这么简单,这个人就能如同摄了你的魂魄一样,仿佛他/她能知道如何掌控你灵魂的阴晴阳缺、风雨变幻。 就是这样一个“粗糙”的女人,即使她不说话,王龙在很长时间内也觉得自己的心灵饱满,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 严肃看着随着马车的前进不断向后退去的田野,一路上想了很多。 小马一直是生性耿直但是心思缜密的人。仗着自己的压倒性的“专业优势”,小马此前在姚县令面前就没少给他的事情掺沙子、使绊子,但是做的都很滴水不露,让姚县令知道他在“使坏”无可奈何。这倒不至于梗着脖子在姚县令面前据理力争,他只是时不时地以巧妙的手段把姚县令的指示“稀释”、“凉办”,让姚县令不能达成所愿。 严肃见到小马之后,小马没有马上向其他人一样对严肃一番恭维。小马知道没有必要,严肃也知道没有必要。严肃不是刑事法官或者律师。 但是,小马对严肃很热情地接待。此前同事所说他在家办理私事,不过是个幌子。 严肃还担心小马一如既往地“晾着”他,这下就放心下来。 但是,小马也没有达到和严肃掏心掏肺的程度。有的事情,他只是透露一二,有的事情,他半字不露。这也许符合官场上的安身立命之法则吧。 小马告诉严肃,很多证据在此前案发的时候都已经保留在衙门。如果需要翻案重来,严肃必须拿出最有力的证据。 小马提出的质疑,如果能让姚县令听进去一半,案件的办理结果也会截然不同,而赵金锁也不会被明正典刑。 小马给严肃指出了取证的新方向: 牛角尖刀不是赵家的。 现场发现了一个“限量版”的发簪,而秀花是不喜欢发簪的,也没有佩戴发簪的习惯。发簪也不属于金一品。 金一品的“遗书”是正楷字体,应该是凶手故意采用不太好鉴定的这种字体杜撰为他的遗书。 秀花牙齿上沾有一块肉皮,应该是在搏斗时从凶手身上咬掉的。 秀花脖子上除了绳子的勒痕之外,尚有明显掐痕,但没有办法证明这个伤处的伤害就是致命伤而绳子的勒痕是她死后才产生的。 听完小马的话,严肃直觉上相信秀花是被勒死之后被悬吊在房梁上制造假象的。 至于这一点,严肃似乎感觉自己以前学过的司法鉴定知识可以施展拳脚了。 在大学里面严肃的学习成绩并不出色。 这大概与他复习考试的习惯有关。 别的同学都把从女同学那里弄来的、字迹最清晰、内容最完整的笔记抄下来,作为应付考试的资料。 只有他在教室里拿着法律教科书从头到尾一点一点地看。 有人说,这世界上只有偏执的人才适合生存。他不同意这个看法。偏执的人往往是接受现实打脸最快的。 《司法鉴定》课教材,他也是一幅照片一副照片地翻看过去。而这根本不是考试考查的内容。 在冥冥中,他想起了他翻看过的《司法鉴定》课教材中的图片,其中就有如果尸体已经白骨化了,如何判断死者系由于外力而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 判断的标准一个是舌骨大角骨折,一个是颅骨的颅底部分的颞骨岩部颜色加深(内出血)。 但是,这一切以县衙批准开棺验尸为前提。 严肃只能从较为不引人注目的小目标开始。 那就是调查那个发簪到底是谁的。 旧县令审理这个案件的时候,逻辑是这样的——赵金锁因为奸情杀了金一品,秀花因为羞愧自杀,同时制造了现场并手写了遗书,使现场看起来像是金一品和秀花因为奸情即将泄露,无法成为长久的鸳鸯,相约自杀一样。 所以如果能够证明在其中有第二个第三者,就能够证明赵金锁并非是杀人凶手。 另外,按照原来的判决,赵金锁也并非是因为杀妻而伏罪,因为在清朝杀害正在发生奸情的丈夫或妻子以及通奸的第三者,是免罪的,而是因为他们所指控的杀害金一品的行为,是在奸情发生之后,二人正在床上躺着,因此这就在时间点上越过了“杀奸”所要求的法定时间点,属于因泄愤杀人。 严肃到出售发簪等饰品的店铺打听。店主了解严肃的来意之后,刚开始想事不关己,脸上浮起自己已经在这件事中的关系摘干净了,现在怎么又有人找上门来找茬的神情。但是大概由于对j夫y妇的痛恨以及对被绿了又被冤屈至死的赵金锁的同情,他勉强地透露出这款全城只出售两件的限量款发簪的购买人的相关信息。 没有人强迫这么做。世上别人的遭遇,也不见得都得需要别人的同情。世人并不是命运串联在一起的电池组,一个人撕心裂肺的痛,对另一个人可能是风轻云淡。 但是,还是要相信大多数的人有一种对基本的正义的朴素向往。 有的人卖儿鬻女是为吃一口饱饭,有的人朱门酒肉臭、升官发财、起高楼。 地狱和天堂的距离,其实有的时候还不若在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卖视频店铺的老板似乎还想透露一些关于发簪购买人的信息,但是,他身边的妻子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 严肃使出在做法官和调解员时候所学到的取证本领,打听到这个人是一个科考屡试不中的读书人,名字叫做皇幻宝,尚未娶妻,因为家境殷实,倒也活得自在。 皇幻宝的发簪怎么会落在奸情现场的门外面? 严肃再次来到奸情现场。 原来孙德明嫌弃他的姑妈碍他和秀花两人的事,就在外面另租了房子,把他的姑妈打发出去。并且他用别人的名义另行承租了这个房子。 在街市上的房子一般都是联排的砖瓦房。此时这间房已经成为了“凶宅”,无人入住,房间内的陈设仍然存留着以前的遗迹。 屋内的陈设和一般老百姓房屋的陈设没有多大差异。只不过没有厨房。 严肃从奸情发生的外面的睡房走到最里面的一个睡房,这大概没有人住,因为窗户低矮,外面的门也是关闭着的,里面是黢黑一片。 但是地上躺着一个洗澡用的大桶。 这不奇怪,这可能是秀花洗浴用的。 因为墙壁都没有用石灰刷白,墙上的砖瓦参差作态,有的砖块因为不平整,看起来好像向犬牙一样向外伸出来,所以墙壁上有一个很小的洞口,也没有那么地显得异常,严肃刚开始没有注意到。 严肃思考了片刻。 严肃假设——一个大姑娘,洗澡时,被隔壁家的男子偷窥。这有没有可能呢?又有什么玄机呢? 严肃回到江东,因为疲倦,感觉腿是在推动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往前走。 他躺在床上,他把情节联系在一起,突然眼前一亮。 他这样推测——隔壁的男子为了能长期看到秀花的“裸浴秀”,就租了房子并在墙壁上凿开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洞,满足自己变态的偷窥欲? 而在发生奸情的当天,这个垂涎于秀花的美色的男子,听到屋子里有争吵的声音,就赶过来观望?并且,有可能是揣着英雄救美的心思?而等到里面有人亮出刀了,进行撕扯打斗,他惊慌逃走,把发簪都不小心掉落在房子外面? 但是,严肃还是有些失望,即使能证明这件事属实,皇幻宝也并非是真凶,他不过是一个看客。 并且,很有可能,黑灯瞎火的,他连里面行凶的人的面貌都没有看清楚。 第二种可能,就是皇幻宝是凶手,他租了隔壁的房间,就是为了让秀花一步步地落在他的手里。 但是,看到他长期与金一品通奸,他就起了杀心,并且在行凶之后,在逃离现场的时候把发簪不小心落在外面了。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严肃一问就知。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皇幻宝就会谎称是第一种情况,摆脱自己的嫌疑。 但是,自己的发簪在杀人案现场,他无论如何都有为自己辩解的必要,哪怕是编也要编一个理由。 不怕他说,就怕他不说。只要开口说,严肃就能发现他可能有的破绽。 严肃找到了皇幻宝。不出意料,皇幻宝刚开始矢口否认,发誓他和这个杀人案没有任何关系。似乎他一开始就看出严肃不是衙门的人,而是代理别人案件的讼师,所以他露出毫不露怯的神情,对严肃下逐客令。 严肃废了半天口舌,又拿出发簪向皇展示。铁证如山,而且这发簪是限量版的。他就是百口也莫辩。 皇在严肃的死缠烂打之下,终于透露出在案发当天晚上,他冲进去本来是要把秀花救出来的,发簪就揣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面。但是,当他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用手臂死死扼住秀花的脖子,秀花发出嘶哑的“嚯嚯”的声音的时候,因为惊怕,就逃离了现场。 这么看来,秀花是被扼住喉咙致死,完全符合严肃的推断。 至于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长什么样,皇说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根本没有看清楚。 皇描述当初的情景的时候,似乎身体仍在微微地颤抖。严肃推断他因为是亲眼看见自己喜欢的人遭此横死,内心惊惧和痛楚。 皇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女子,会有人会下这种狠手。必定是出于嫉妒。 这个世界上的人,天资、家庭背景、成就、长相、学历背景等都有参差。没有人没有尝过嫉妒的滋味。 嫉妒也是某种自卫自保措施和反应。所以当一个人有什么让另一人嫉妒的时候,另一个人说“我羡慕你”“我嫉妒你”,并不是一种恶行,而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措施。 在一个理想社会里面,一个人生另一个人的气,这个人说“快打住吧,我快要生气了”,也是一种保护措施——不但保护自己的情绪,也保护另一个人的利益。因为,不论是羞于启齿或者有意隐藏这种情绪的人,都是把嫉妒和愤怒深埋在自己心底,从而为怀恨在心和报复提供了滋生的环境。 我们的社会应当进行这样的心理建设——嫉妒是正常的,更重要的是,优雅文明地表达自己的嫉妒和愤怒,承认自己的情绪,就会少了很多的无妄之灾。 我们似乎根本不习惯这种公开表达自己情绪的方法。也不知道,即使嫉妒别人,给别人台阶,数“一二三”然后出手,是文明社会文明人应该有的策略。 可惜有那么一些掌握着别人生杀大权的人就是不明白。 严肃很快说服皇和他一起来到县衙,向龟县令禀告了相关案情。 皇的口供是颠覆性的证据。龟县令也明显偏向于严肃一方的推断。 但是,除了小姜和少数仵作以外,其他的一些仵作和某些师爷,认为严肃提供的仅仅是“人证”,而这种重大的人命官司,没有可靠的证据,单靠“人证”,还是远远不够的。人证容易串供作假,但是物证则不会。 面对这些人的质疑,严肃申请开棺验尸——如果能证明秀花是扼喉致死,那么就能和皇的口供对上了,凶手就是黄说的那个高个男子。 这就好像开箱子抽奖或者是赌博一样。谁也保证不了会出现什么一个结果。 龟县令见严肃说的有理有据,就吩咐严肃和三两个仵作一起开棺验尸。 清朝时候的仵作的水平,似乎还离南宋宋慈《洗冤集录》的水平不太远,似乎只能判定死后焚尸、毒杀等有限的几种情形。这几个仵作也只是在案发现场验过尸,还没有鉴定白骨化尸体的经验。 几个仵作也是很茫然,因为他们也没有经验判定扼喉致死和上吊致死之间有什么差异。 但是,严肃胸有成竹。 古有所谓“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自省也”这样的说法。 似乎后者“见不贤而自省也”可以改变改变说法,即,见不贤而自信也。 因为见到贤者,会自觉差距太大,无法企及他的高度而作罢;而见不贤者,就能轻轻松松地稍一努力就超过他了。 所以,严肃认为其实一般情况下,见别人不如自己,才能给自己最大的动力。 在被聘请的民工挖掘开秀花的棺木之后,严肃和几个仵作开始下场。 严肃在心里对秀花默祷。 几个仵作看他口里念念有词,还以为他出于心里害怕在祷告神仙来帮他。 严肃只顾自在心里说道: 秀花,你受苦了。为你伸冤的时候到了。多多包涵。倘若你在天有眼,请指示我们怎样查到凶手。 当他回到县衙告诉几个仵作他心里祷告的是什么的时候,几个仵作哄堂大笑,拿似乎严肃是精神病人或者是弱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秀花要是有这种神通,当初也不会被人杀了。” 严肃用手指搭在嘴唇上面,“嘘”了一声。 “你们可不要让秀花生气来找你们麻烦。” 几个仵作不置可否,没有再理严肃。 严肃相信万物皆有灵。 天空、海洋、陆地、动物、植物,甚至连石头、花花草草都有灵。 这种尊重是双向的。 他连自己的电脑和手机都给起好了名字。 还是那句话,这个世界可能只有偏执者才能生存。严肃想,把我看成另类就把我看成另类吧。无需多言。 没有拍照的法医学手段,只能在验尸时做好笔记,作为唯一的鉴定手段。几个仵作和严肃清晰地看到秀花的遗骨上舌骨骨折。这在当代的鉴定手段中,大致上就可以判断被害人是由于外力导致死亡的,比如扼杀、捂杀、缢死。其中扼杀的概率要远远大于缢死。 但是,加上喉头软骨的骨折,那基本上就是扼杀的铁证了。 所以,严肃切切叮嘱仵作看清楚这两处证据。 同时,为了再上一道保险,严肃让仵作看了颞骨岩部颜色加深的现象。这也是判断死者系机械性窒息死亡的一个证据。 在该旧案审理的时候,仵作其实早就发现了“八字不交”的证据。 八字不交指缢死者缢绳的着力部位在颈前部,绕向颈部左右两侧,斜行向后上方,达头枕部上方而形成提空,俗称“八字不交”。 缢死者的绳索是在脑后没有痕迹的,即,没有钩锁。 但是,随着旧县令枉顾证据、草菅人命、草草结案,以前留案的证据,在死者已经下葬几年之后,也仅仅具有辅助性的证明作用。 就像开盲盒一样,严肃事先笃定地在几个仵作以及龟县令面前下了赌注,如果他说的证据都不符合他的描述,那他就输掉了这个赌局,这个案件就此作罢。 让他格外高兴的是,这些证据都件件符合他的预期。 在开棺验尸完成之后,严肃给几个仵作开了一个“小灶”,进一步给他们解释勒死和缢死的区别。 几个仵作一时不能完全吃透他的理论,但是看到件件证据都得到了落实,就像看魔术师玩魔术,摸不着头脑兔子是怎么从帽子里面跑出来的样子。 虽然严肃赢了这一局“赌局”,但是还是有人怀疑这一切都是严肃的运气好,都是他蒙对了。 严肃气不打一处来,蒙对一个有可能,几个都蒙对有可能吗? 严肃是未来穿越过来的大侠,而这些仵作是北宋宋慈的徒子徒孙。几千年前曾经领先世界的法医学,没有现代科技的助力,到此时还是停留在原来的水平,甚至到清朝还有倒退的现象。 龟县令也是骑虎难下。如果严肃不能澄清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也就无法证明他说的一切都是属实、确切的,要比“八字不交”等原始的法医鉴定方式更为先进。 龟县令让严肃先回瑷珲城的住处歇息,等他下一步通知。 严肃命令在开棺验尸之前,给秀花的尸骨点上了一炷香。 这并不是真的相信秀花“在天之灵”在保护它们。 严肃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就是觉得这件事好像就应该这么做。 如果人死后就有了“神通”,那么生前为什么就没有这种“神通”呢? 如果子女孝顺的话,就应该生前善待自己的父母,而不是等到死后大办丧事供奉他们。为什么他们觉得生前不善待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父母就不会施展神通,憎恨并加害于他们呢? 严肃回到住处,仔细地洗了澡。其实,死者白骨已经没有任何异味。正常人会以为身体沾了“晦气”,不洗不足以除去这种“晦气”。严肃没有这么想,他也不会这么想,即使这几天他脑海里甚至是做梦时,都梦见和尸骨相关的梦境。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白骨化的尸体。如果说没有恐惧,那是假的。 但是,他还是在别人面前装作那种见过大场面的仵作一样的“老油子”一样镇定。 战胜恐惧,也许像冬天洗冷水澡一样——先是用带有体温的手沾水擦自己全身的皮肤,然后,一点一点地加大水量,最后等身体适应了冷水的温度,再用大量的冷水冲洗身体。这个过程一点都不痛苦。 也许,很多人的勇敢,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没有谁一上来上天就给他一件扭转乾坤的大事。哪些被后人渲染为生来就雄姿英伟、英勇果敢的历史人物,可能也是一点一点克服了自己的恐惧,才走向自己的人生辉煌。 严肃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可能这件事也不会上升到这么一个高度。都是仵作和衙门比较日常的事务而已。 隔了几天,龟县令找到严肃,和他以商量的口吻询问是不是可以有办法证明他的“舌骨大角骨折”等理论有什么依据。他以求知若渴的眼神看着严肃,似乎在央求他一样。这也不难理解,平时他下面的“技术骨干”都是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他,现在如果能证明严肃的理论要比他们的更有说服力,不啻是一种无言的反击。 严肃已经琢磨了几天,知道龟县令大概率会有这样的请求。 “办法可能只有一个,做一个动物实验。” 龟县令说道: “请先生不吝赐教。” “就是用扼死一只狗的方式,看它是不是舌骨骨折。” 严肃很不情愿还得通过这样一种残酷的手段,通过杀死一只无辜的狗的方式,用作验证他的理论。 龟县令还是批准了他的建议。下令找一只野狗,用绳索扼死之后,解剖狗的尸体,验证严肃说的是否属实。 某些动物和人具有类似的生理机制,在扼死、缢死、溺死的时候具有类似的生理反应。教授法医学的时候,也通过观察某些动物的这些生理特征,来学习关于人的法医学理论。 结果很快就验证了严肃所说的属实。 那些把宋慈的《洗冤集录》和四书五经一起熟读的司法官僚,如果知道了严肃能有这一手,估计都得举起两个大拇指点赞。 但是,最把稳的策略,还是继续隐瞒自己的穿越人的身份。跟他们实话实说只能让他们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 他懵懵懂懂地知道自己的使命。这也是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地知道的。如果上天一开始就告诉他承担的是一件把颠倒的乾坤再颠倒过来,估计他的心脏首先就受不了。 他的工作已经在提速了。但是,似乎还是不能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我们可能以为自己切入了别人的人生,可以影响甚至主宰他们,但是事实上我们可能只进去了别人愿意开放“访问权限”的生命中极小的一个切片,更遑论他们会让渡自己的主权由我们掌控。 在令人窒息的封建专制统治下的中国,瑷珲城绝对不是一个腐朽的政治生态、腐朽的社会的例外。 龟县令似乎对动物实验的结果感到非常鼓舞。他随即下令正式对张秀花的案件开启重审。 这一回严肃不必为取证而反复纠结了。国家力量的介入,就是不一样。 但是,要等到大快人心的结果,还需要等待司法的流程——审判,复核,再复核。 严肃作为一个学法者,知道“法不能向不法让步”,“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这一类法谚。 但是,他还知道,社会和法律是一种皮肤与肉之间的互相依存的关系。作奸犯科的人之所以作奸犯科,和这个社会是文明还是晦暗有不可割舍的关联。 这好像“如果......不......”的法律推导一样。 如果郑德明知道自己长得帅而不招蜂引蝶,如果秀花不贪图享受,如果金一品不勾搭良家妇女,如果赵金锁能和秀花维系良好的夫妻关系,那么可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果秀花不是负气外出,偶然碰到金一品以好吃好喝相引诱,如果她没有被人调戏,被郑德明英雄救美,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事。 但是,没有如果。 人就是这么短视,被自己的欲望驱使。如果一个行为的后果在一公里以外,那么他可能只能看到一百米以内。如果一个行为一连串后果有五步,那么他可能只看到一步两步。 法律尤其是刑法追究当事人的“恶意”。作为犯罪行为的前奏,似乎里面没有人都没有犯罪的故意。就这种主观状态而言,他们可能没有预见到自己行为的造成什么样可怕的后果。所以,假如把未来要发生的犯罪后果制作成视频、电影,放给他们看,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可能绝对不会继续实施自己的犯罪行为。 行奸恶之事的人,如果对自己的行为的直接后果和间接后果了解十分之一,想必做恶事的时候也会有所犹豫,挪用社保基金投入股市的官员,如果想到拿不到社保款的老百姓呼天抢地卧床待死的惨状,也不会那么心安理得。发动不正义战争的人,必定是心如铁石,才禁得起那么多年轻人壮年人以身赴死家人经历呼天抢地的惨痛对他造成的心理冲击。 严肃回到大车店,这一回案件不可能即审即判,他需要等待。 第二节战争赋予人杀人执照;严肃接的第三个侵权案件 沙俄的大“黄俄罗斯计划”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推行。谢廖沙的部队被部署到离江东不远的地方。 “黄俄罗斯计划”的重点,不是“黄”,而是“俄罗斯”。实质是以以人口换空间,通过殖民,试图将长城以北的地方都划归俄罗斯所有。 在俄罗斯内部,存在着鹰派和鸽派。鹰派主张通过武力逐步蚕食清朝的领土;而鸽派主张通过修建铁路和通商加强对清朝的影响和控制,所有就有了“中东铁路”的修建。 谢廖沙和他一样有着“理想主义”情怀的军官和普通人,是权力金字塔的一个环节,在像上了发条的木偶机器人一样的命令与服从机制上,他们不是那个发条。起到发条的推动力作用的,是上层的意志,也就是沙皇和主张武力侵占清朝的上层军官的意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谢廖沙和严肃有了交集。 谢廖沙的部队,不可能从遥远的东西伯利亚运送补给。而富裕的江东,为它们军队的补给提供了机会。他们奉命间隔一段时间强征中国老百姓,并且骚扰江东边境的村庄。 谢廖沙不能拒绝服从军令。但是他有他的办法。就是怠惰履行军令。 如果那时候有微信或其他社交手段,估计严肃和加谢廖沙之间会互加好友。 谢廖沙没有像其他指挥劫掠的某些军官一样,蛮横粗鲁,这给了严肃很好的第一印象。 谢廖沙来到大车店的时候,看到严肃屋子里的英文报纸。他拿起报纸看了看标题,饶有兴致地用英文询问严肃: “你能看懂英文报纸吗?” 严肃没有谦虚: “是啊,没想到你也会说英语。” “我会英语和拉丁语。”谢廖沙答道。 谢廖沙感觉到自己碰到了知音,他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竟然有人在看英文报纸。 严肃也感到惊讶,但是也没有特别惊讶。 就像那个听歌软件的广告一样,“如果你爱音乐,你就是我的朋友。” 这不啻于古人奏一曲“高山流水”而能寻觅知音。 语言是毛,而语言背后的文化等一切是皮。虽然一种语言,可以如花之香,也可以如溷藩之臭,但是,总体而言,认同一种语言,一般都是奔着这种语言所体现的文明而来的。 如今有很多中国人反对深入学习英语,不知道是因为它香呢还是因为它臭。 谢廖沙军务在身,无法和严肃深入畅谈,但是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和严肃聊了几句,并说自己会常来探访他,并告诉他建议大车店店主偷偷把值钱的东西转移出去,这样以后可以少吃点亏了。 严肃接到了另一个侵权的案件。很多人都有好为人师的倾向,严肃虽然尽力克制住自己的这种倾向,但是,只了解相较之于现代民法而言如同尚在襁褓中的清朝侵权法的司法官僚而言,给他们灌输现代侵权法的理念,不是好为人师,而是必要的普法。 一个家仆刘明贵,牵着主人的一匹马,因为尿急,把马拴在一个匪盗猖獗的小区,被小偷解开马缰,但是由于这匹马性子比较烈,这匹马脱离小偷的掌控,横冲直撞,最后把一口井的井盖掀翻。由于这天下着大雨,路面湿滑,导致一个行人掉进了这口井里受了伤。原告就是掉进井里的人赵德顺。 赵是一个做小买卖的商人,家境并不富裕。小偷被捉拿,但是小偷天生就是行窃为生,能不能吃上饭还得“靠天吃饭”,也无法给予赵充分的医疗费用等补偿。赵懵懂之间觉得那个家仆没有把那匹马管束得当,似乎也应当承担一定的责任。于是,就找到了严肃,看从起诉家仆后面的主人入手是否得当。 和大多数严肃的当事人一样,严肃不可能仰仗他们得到丰厚的“代理费”。是受人之托不愿意让当事人失望也好,还是他的本心就是为帮助当事人出一份力,寻求正义的结果也好,严肃几乎不图回报地代理他们的案件。 弱者不能报答自己,是大概率的事情。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是弱者。但是如果因为他们不能回报就拒绝伸出援手,严肃不会这样做,这样做他就不是严肃了。对于有信仰的人而言,应该做到左手不知道右手施舍的事情,帮助弱者而不图弱者的回报,这是理所当然的。 严肃没有给出案件代理的输赢结果打包票,因为这是违反代理的法律要求的。他也没有详细地向赵分析案情。只是在他的起诉状中,把这个案件事实条分缕析,把背后的法律机理掰开了揉碎了。 这是一个需要考虑侵权行为后果是否符合“可预见性”原则的典型案例。由于在严肃所在的二十一世纪的我国,对于这个问题法律明文规定甚少,在实际裁量案件时,究问侵权行为和侵权后果之间是否存在十分抽象的“必然的”、“本质的”联系,因此,赋予法官的自由裁量权的范围就十分宽泛。 问题是什么是“必然”?什么又是“本质”? 一个人追杀另一个人,另一个人被逼跳进河里,因为不会游泳而溺亡。按照“必然性”原则,就是假定这个人追杀另一个人一定会成功的,即使另一个人会游泳,他也必死无疑。这符合客观事实吗? 如果“必然”是“如果不......则不......”——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人追杀另一个人,则另一个人不会溺亡,可能还能解释通一些。而“必然”则是“如果......则一定......”。两者有很大不同。 一个人把一捆柴落在了别人的一堆货物中,但是因为闪电而不是人为因素引燃了这捆柴,导致货物受损,这捆柴和货物受损存在“本质”的联系吗? 侵权法追究当事人的责任,不是没有时间和范围的“界限”的。它需要划出一个时间期间和一个范围,否则当事人要承担在时间和空间上无限的责任。因为,从理论上说,任何事故往前无限追溯,总是可以找到一个人或无数人要承担其咎的。所以,“可预见原则”就是这么一个划分何人承担侵权责任以及侵权责任范围的那么一个工具。 可是,如何判定什么“可预见”什么不可“预见”? 刘把马拴在一个匪盗猖獗的处所,他有没有可能预见到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从理论上来讲,任何人在一个社会中都负有向社会上“所有人”的一个“注意义务”。但是,这个义务被法律严格地限定了,以防止这个义务的无限扩张。即使如此,法律还是强调,一般人有一个“一般注意义务”,而没有这个“一般注意义务”只是例外。 现在问题是,我们可不可以说,刘不慎把马拴在了一个几乎肯定会被偷的小区,他就应当为马不服管束导致人受伤的结果承担责任呢? 有人说看“直接原因”是什么?直接原因是小偷的行为,而不是刘的行为,这样,刘就免责了。 但是这个“直接原因”不过是在刘疏于看管的行为造成一种马随时可能被偷的“状况”(co ditio )的基础上的一个“赋能”行为(act)。没有这个小偷,也会有那个小偷。所以,追究作出“直接原因”的行为的人对最终侵权结果的责任,往往并不合理。另外,刘不能因为后来的“最后的行为人”stw o gdoe )——即,直接原因人,在本案为小偷——的行为,而违背自己对社会的“注意义务”。 这个时候,我们应当考虑,刘对自己的行为造成人员受伤——不论是马踢了人,掀翻了卖货的铺子,或者(就本案而言)掀翻了井盖并间接导致人掉进了井里——是不是存在一定的预见性。并且,这种预见,是否是“非常不合理”的,非常“奇怪的”,在社会生活和人的常识上,是否是“非常的不可能”的。 换句话说,小偷的行为——法律上定义为“介入因素”——是否是刘可以预见到的? 很明显,刘应当预见到小偷偷马的行为。 这就像一个拉煤油的车在一个地方泄漏了一些煤油而没有尽到清除和提醒义务,那么,不论这些煤油是小孩子玩鞭炮而点燃的,还是闪电点燃的,或者抽烟的人不小心点燃的,都不能免除司机的责任,因为他可以预见一系列的这种“介入因素”存在和发生的可能性。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确定刘的行为和行人掉进井里的后果之间存在“可预见”性。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我们确定满足“可预见”原则,但是刘可预见的是行人被踢伤、卖货铺被掀翻的结果,这个和人掉进井里的伤害后果完全属于两种性质,刘仍然应该承担责任吗? 答案是肯定的。 从侵权法理论上,即使侵权后果的发生和侵权人所“预见”的发生方式不同,发生的侵权后果更为严重,发生的侵权后果和预见的侵权后果不属于同一个“种类”,侵权人仍然应当就该侵权后果承担责任。只要这种侵权后果“不是不可预见”的。 在刘把马拴在一个匪盗猖獗的小区的这一事实方面,在法律上就产生了刘和街道居民和商铺主之间的一种既定“关系”,而该关系中,就产生了法律上设定的“注意义务”。所以,这种注意义务也不是虚构的。这可以反向推导,如果刘把马拴在一个大概率不会被偷的小区,那么他就不会承担这种“注意义务”。 同时,就“可预见”的内容而言,发生马被偷而实施损害的可能性是“较高”的——较高的发生可能性以及造成损失的可能性。 至于,由于天雨路滑,导致行人没有井盖的掉进井里,属于另一种“介入因素”——自然因素——也无法中止刘的侵权行为与侵权后果之间的“因果关系”。 但是,如果这时候一个小孩——不论出于嫉妒或者嬉戏的原因——把一起玩耍的另一个小孩扔进没有了井盖的井里,那就是另一种性质的案件了。因为,这个小孩属于“第三人的犯罪行为”,刘的“预见”范围不能无限制扩张到第三人会实施犯罪行为这一种情境。这是“可预见”原则的例外之一。 严肃洋洋洒洒地把自己的意见写在诉状上,这就很不“典型”。一般的诉状不会在法理上阐释这么多,也不会有这么大的篇幅。 严肃并不想把诉状变成一篇小作文。 他也没有改变这么大一个国家积重难返的司法弊端的野心。 我们都不能改变身边的张三李四王五麻子,何谈改变世界? 因为,人性的dna的改变,牵扯的是更浩大更艰苦复杂的工程。 封建王朝的统治者,肯定无一例外地认为专制制度是最适合自己的,至于是不是适合全天下的黎民百姓,则毋庸考虑。 赵德顺见严肃分析得有理有据,愈加十分地钦佩他。 “严先生,我们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有见识的人,你这些学识都是从哪里学到的?” 赵问道。 严肃回答: “都是一些粗浅的道理。其实一切都是从良心出发,什么法律啊什么大道理啊,只要是从良心出发的,就准错不了。” 严肃说的是心里话。法律寻求的就是“正义”,当然有的时候也寻求“效率”和其他法律原则。 “我们老百姓就是希望像你这样的包青天多一些,日子才会更好过。” 严肃讪讪地回答道: “包青天可不敢当。” 包青天可是有信仰的人。 人世间的正义观念还是稍显粗糙。对于有信仰的人,比如包青天,正义是头等大的事情。 这也可能解释为什么一些中国人自古以来实践的是“伪善”和“伪正义”。如果是无权者,就会在遭遇不公平的事情或者看到他人遭遇不公平的时候明哲保身、隐忍偷生;如果是掌权者,就会把权力肆无忌惮地最大化地发挥效益,践踏公平。而熟读四书五经遴选出来的仕者,全然缺乏公平概念的培训,有的只是效忠朝廷、恩威并施于百姓,让百姓不敢干出点什么出来的理念。 “什么时候严先生到官府任职,我们也更有盼头。” 严肃想要接过他的话,但是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不要抱太大的幻想。 “到官府做事需要有门子。我一个没权没势的人,有谁会看上我啊。” 他叹息到。 “官府也有是靠真本事吃饭的人。” “没错,但是我总是给官府添麻烦。天天替别人伸冤,人家估计都烦死我了。” 严肃答道。又把话题扯回来: “你的案子希望还是有的,你是在理的,关键就看官府认不认这个道理。” 他也不方便把他和龟县令之间的惺惺相惜的那种关系亮出来。这种事,他是要永远烂在心底的。 第六章树欲静而风不止,严肃身陷囹圄 第一节严肃首次造访土匪窝 鉴于严肃赴冒英奴这帮人的鸿门宴的时候,表现得像一根钢针一样,宁折不弯,又鉴于严肃在郑德明杀人案的翻案上不遗余力,一点也没有给他们留情面,眼看旧的姚县令的势力他们眼下也够不着、搭不上,他们看软的不行,也不敢就在龟县令眼皮子底下对严肃来硬的,就带话给一向跟他们有利益勾兑的白虎堂的土匪窝头子,让严肃人间消失,让一切做的像是严肃被土匪绑架杀害一样,不留破绽。当然,他们也是左叮咛右嘱咐,不要把他们给透露出来,把他们给卖了。实在不行,也要让严肃身上见伤,给他点实实在在的颜色。 严肃目前接了其他的几个比较琐碎的民事借贷和家庭案件,需要反复往返于大车店和瑷珲城之间。 严肃是一个孤勇者。他没有任何助手帮他。他也需要像王朝马汉一行得力的助手,仿佛骠骑将军一样拱卫着他,或者像军师一样能够为他见招拆招。 为了一个民间借贷的案件,他只身一人来到隔岸就是瑷珲城的江边,到一个“赵家饭铺”吃点饭,然后动身从这里出发到瑷珲城。 因为赵家饭铺饭菜干净,老板伙计看起来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每次去瑷珲城,他都要在赵家饭铺打尖。饭铺位于一条主要街道的中间位置,门楣上挂着一个“赵家饭铺”的牌匾,牌匾是黑漆木板红字招牌。几根巨大的红漆圆柱撑起了饭铺的外沿。在饭铺门口房檐下对称地悬挂着两个灯笼,灯笼上写着巨大的“赵”字。 饭铺进来的右手面,就是掌柜的柜台。生意好的时候,饭铺里传来的时候账房拨算盘的清脆的声音。在柜台后面的墙壁上,摆放着一个属于大路货色的、瓶身上绘制的是雍容但稍显俗气的牡丹花的瓷瓶,墙壁正中央是各色各样的陶瓷酒罐,酒罐身上贴了红纸,用毛笔写上“女儿红”、“杜康酒”、“竹叶青”、“烧刀子”、“花雕”、“老白干”等等。 桌面上摆着一个竹罐,罐内插着十数双竹筷。 往里走有一个门,门背后就是厨房。做饭的油烟味、缭绕的烟火和饭菜的香味向外面飘过来。 严肃进门的时候,只有一个桌子是没有客人的。看来今天顾客挺多。他没有注意到,其中有一个桌子上坐着的“客人”正在用他的斜眼瞟着他,面前摆着一叠花生米,一小碗酒,显得一副自在、万事与其无关的样子。 这正是白虎堂派来的一个探子。如果是扑克游戏,严肃手里的牌都已经被对手看的一清二楚了。他们知道严肃的行动规律和习惯,知道严肃出行的目的。 这个探子一直等到严肃点完了饭菜,才慢慢悠悠地出了门,解开门外面停着的一匹马,飞驰而去。 清末和民初的土匪,往往对“零散”的目标采取套麻袋和打闷棍的方式行抢劫之事。但是,这都要在没有别人能看得见的地方下手。 严肃现在是待宰的羔羊,但是他一点预感都没有,直到饭铺的伙计,拿着一根做成一绺形状的布头,偷偷地走近严肃,将绺子向他摆了摆,然后又悄咪咪地若无其事地走开。 严肃平素和大车店的伙计们聊天的时候,也经常听他们提及“绺子”——就是土匪的代名词。 严肃不是特别聪慧的人。他闷头吃饭,心里面还在思忖着案件的事情。 似乎是突然间——就像叩击膝关节之后反射迟延的人一样——严肃明白了,饭店伙计在提醒他,刚才出去的人可能是一个“绺子”。 严肃内心没有太大的波澜。没有多大的恐惧。 他非常明白自己属于那种“头铁”的人。他认准的事情,别人越不让他做,他就偏要做。小的时候,村里的邻居和爸妈在过年时候打扑克,有点小输赢,他居然能哭闹一个小时。他认为赌博就是不对。 但是,这不表示他没有任何担忧。 清末和明初的土匪,不论是哪个地方的,无非是为了图吃一顿饱饭。天灾人祸,百姓吃不饱饭,他们认为,宁可扛着一个人头顶着时刻被抓被杀的风险做土匪,也强过吃野菜啃树皮。 这些土匪有的自己有家,不做土匪的时候就回到家里务农,等土匪窝有“召唤”的时候就上山为匪。没有自己家的,就找一个老百姓家里搞“拉帮套”。 不明白的读者可以自行百度什么叫做“拉帮套”。简单点讲,就是土匪“鸠占鹊巢”,不但吃喝靠着别人老公,还把别人的老婆占了。 严肃觉得这种可耻的“制度”,真是只有那些祖先姓王的、从蛋壳里爬出来的人的脑子才会想到。 出于感激,严肃向伙计和掌柜的点了点头。 但是,严肃还是想以身一试。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吓怕了。 严肃吃完饭,结完账,又冲掌柜的点了点头,离开了饭铺,坚定了坐上了去瑷珲城的马车。 那个土匪窝的探子回土匪窝通风报信之后,马上就和其他两个土匪在去瑷珲城的一处路人罕见的地方,追上了严肃他们。 平时白虎堂也很少“劫道”,因为那些有钱的官商知道白虎堂的存在,就很少大张旗鼓地带着贵重赀货走这条路。他们常见的手段,就是打家窃舍,“吃富户”。 严肃听见背后几匹马呼啸而至的声音,十分镇定。 几个土匪也没有像想象中一样给他们套麻袋打闷棍,反而是下马之后彬彬有礼地给严肃作揖。 “我们大当家的邀请严先生来山寨有要事相商。” 白虎堂的人马,不说几百,一两百人还是有的。如果论人数,白虎堂不会怕衙门的那几百号人。最关键的是,白虎堂有枪有马,枪是长枪和打猎的铁铳、甚至还有一门火炮,而衙门的人马只配备弓箭刀枪剑戟。 所以白虎堂虽然和冒英奴这帮人有勾搭,平时他们对上面的剿匪令阳奉阴违,白虎堂也给他们输送好处,但是,白虎堂的人也知道见风使舵,不把事情做到太绝,万一哪天白虎堂遭到灭顶之灾,也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红楼梦中秦可卿托梦王熙凤,“将祖茔附近多置买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但是世上有的人,连秦可卿的智慧都比不上。有些大权在握的或者仅仅有点小权力的人,往往会有打游戏升级通关之后的幻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并且自己的权力之树常青。他们往往把自己的权力的一分一毫用得淋漓尽致。如果有谁挡在他们的路上,就是挡了他们的财路。比如冒英奴,以前是姚县令的一只狗,现在却装作是瑷珲城的一条龙,目中无人,睚眦必报。 白虎堂对严肃以礼相待,这让严肃知道这里面肯定另有玄机。事情一定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便不固执,随着这几个土匪来到了土匪窝所在的山上。 白虎堂位于三面环水的一处险绝陡峭的、如同一张扑克牌立着插在地上的山顶上。 从山脚往上走,只有一条极窄极窄的小道。道路两边,都是杂草丛生,遍布着高矮不一的树木。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似乎豁然开朗,有一条“s”形的石路,一直通向山寨的最高处,从此处开始,也修建了环绕着整个山寨的、用石头砌成的城墙,在城墙上面,每隔一段有一个垛口,在最上面,可能也是山寨的大佬们居住的所在,一个垛口后面,摆放着一门大炮。 严肃先被带到一个关押“肥猪”(被劫持的人)的石头房间。房间很小,因为山寨是依山势而建,房间的地面是倾斜的,墙面也没有任何粉刷,都是突兀的石头。房间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一个土匪把水递到了严肃面前,说道: “请严先生休憩片刻,我们大当家的说了,他一会要见你。” 严肃闭眼休息了一会,他不知道为什么土匪头子会对他以礼相待。 过了一会,严肃被一个土匪领着带到山寨的最高处,也就是垛口有一门大炮的隔壁房间。 这个房间四面墙壁都经过粉刷,地面也不像刚才的关押“肥猪”的那个小房间那样是倾斜的,房间有一张大炕,入门的桌子上还摆放着几个陶瓷酒罐,几个杯子,在桌子后面是一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红漆太师椅,椅背上铺着一张东北虎虎皮。白虎堂的大当家的,就坐在椅子上。 大当家的名字叫做管虎。严肃还没有看到大当家的,就听大当家用洪亮的嗓音,“训斥”着身边的小头目: “有且来了,怎么不早说?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怠慢了先生!” 见到严肃跟着一个土匪进屋,管虎站起身来: “哎呀,得罪了得罪了!严先生!” 严肃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管大哥客气了,感谢你看得起我这个无名小辈。” 管虎哈哈哈地讪笑,就像一匹狼在准备吃一头小羊之前打量着小羊一样,上下打量着严肃。 “严先生言重了,应该是我们这些粗鄙之人,不入你们这些有学识之人的眼才是。” 管虎突然脸一板,给严肃扔来了一个“夺命题”: “严先生怎么看我们这一群打家劫舍的人啊?” 严肃没有防备,也不知道这个大当家的真实面目如何,怎样说才能免得触怒他。 “管大哥的事业是劫富济贫(注:劫富是实,但是济贫则没有),这要是在古代,举义旗拯救苍生的、改朝换代的大英雄就是你们了。 朝廷不善待民,民也不会善待朝廷。你们抛妻弃子,是什么造成的?还不是朝廷腐败,民不聊生,为了吃一口饱饭,实在是无奈之举。 再说,你们打家劫舍,也是冲着那些不义之财去的。一般的老百姓,你们都是不下手的。 所以,据我看,你们比那些吃着皇粮还要霸占老百姓的土地和钱财的官府,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管虎一脸严肃地听着,听到爽快处,不时哈哈大笑。 “先生和我想的是不谋而合啊!” 于是又哈哈大笑。脸上有着一种就像孩子被父母夸赞了之后的那种亮光。 “没想到先生能这么想,实在是少有之人!” 这是严肃第一次来到白虎堂,第一次和管虎之间有交集。 这一次到白虎堂,严肃似乎赢得了管虎这一枚“小迷弟”。严肃靠着他的真诚,换取了管虎的信任和推心置腹。管虎命手下上酒菜,又通宵达旦地畅谈了许久。 第二节青蒿素 严肃这样做,无非一时在别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拣一些土匪爱听的话,另一方面,这也是他真实的感情流露,没有多少的矫造。作为一个学过法律的人而言,他是真的相信犯罪问题一部分是能够归结于社会不公的。不错,法律应该站在大多数的人一面,但是,小部分人的痛苦,以及造成这种痛苦的渊源,一般是大多数人无暇顾及也不会费心去顾及的。如果百分之六十的人被迫上山称为草寇,那么社会上大概率会倾向于呼吁反思这种逼人上梁山的根源,而如果仅有一小部分人这样,那么社会上大多数人是不会把屁股“下沉”坐到盗匪的位置上去思考的,而这大部分人所持有的理念,是别人灌输他们的,你叫他们相信什么,就相信什么。 他无法不被白虎堂构筑的工事和土匪们手中操的枪械所震撼。虽然这是一个杂牌中的杂牌,也无法排除白虎堂故意摆出来做做样子的可能,甚至无法知道他们的长枪短炮是不是有足够的子弹和炮弹,但是,他们的实力,足以抗衡一个县衙门的武装。而如果一旦他们被招降,就是能够对付螺蛳军队的力量。 即便聪明如管虎,在三方之间搞平衡术,输家赢家都押注,如果策略合理,也可以被利用来为反抗侵略而战。 这是一个官、匪、民甚至入侵的外族编制的一个共存的“生态”网络,互相融合,也互相牵制。从这种生态中展现出的法律和司法,无法不带有它的印记。 “拉帮套”就是此时民间流行的一个习俗。这个称呼,起源于一匹马拉不动马车再套一匹马才能让马车前行的场景。丈夫残疾、重疾,没有劳动能力,妻子就另找一个男子,让他出力劳动、照顾家庭。这样的三人“组合”,就是拉帮套。 土匪乱入,即便是土匪住了一段时间处出了“感情”,上山之后还能给“家里”寄一些银两,这也是令正常人的伦理所不能接受的。 但是,如果是丈夫存在没有劳动能力,家里面临断炊、破产的情况,另一个男人为扶持他们的家庭,出于自愿而“拉帮套”,理应另行看待。 请不要以高尚者自居。因为动辄看别人道德低下的人,往往自己并不高尚。高尚作为一种美德,必须以“爱”作为基础。我们看过无数的自称“高尚”的人,无非是把以居高者的身份和姿态略施仁慈,把“高尚”作为一种需要人看到、需要人颂扬、需要可“量化”的“功德”。 这个问题,如果拿到思想自由的法国,估计可能会出现在法国高考作文题中,而出现的答案,也可能会是百花齐放。 大概,中国是思考社会秩序的国家,法国是思考“人”的国家。 法律不是真理。但是,法律应当有真理的“超越性”。 法律只归纳和禁止社会最不能容忍的行为。所以,法律是最低的道德。尽管如此,法律仍然和道德有内在的密切不可分的关联。 这个最低的道德观,也应该体现“爱”的宗旨。如果神祗有灵,就不会让人在“痛苦中轮回”,就不会让痛苦没有终结,让恶人常居其位。 不要轻易以真理捍卫者自居。 普通人一百米跑不过博尔特,耳朵只能听到20-20000赫兹的声音,眼睛只能看到400-700纳米的光,看不到红外线紫外线,人的鼻子只能嗅到几千种味道。 有着这样局限的“人类”,怎么能期待他能自行找到真理。 所以,那些看到“二男侍一女”就高喊违背伦理道德的人,应该擦亮自己的双眼,再来评价这个问题。 这不仅仅是“实用主义”。的确,这第二个男人拯救了这个家庭免于分崩离析、拯救了丈夫免于病死饿死。但,这不应该是看这个问题的全部视角。 爱情的真谛是什么? 爱情和婚姻不仅仅是 oma ce,不仅仅是荷尔蒙的分泌。爱情也是夫妻之间携手一生、互相关照的承诺。 在特殊情况下——注意,仅在特殊情况下——丈夫一不能履行夫妻义务,二不能履行照顾家庭的义务,这时候,如果第二个、身体健全的男人的引入,完全是为了履行这个互相扶助的义务,这完全有利于实现婚姻的宗旨,而不是相反。 物理学家霍金在得渐冻症以后,他的妻子也是这样做的。虽然从细节上看,他的妻子一开始是完全拒绝这种安排的,和爱慕她、追求她的另一个男子之间,很长时间是守身如玉的。 严肃接到的一个婚姻家庭案件,就涉及了“拉帮套”。不同的是,患重病的丈夫坚持他的妻子找一个“拉帮套”的男人,而他的妻子拒绝。所以,他通过法律手段,逼迫他的妻子这样做。 如果按照法律应允准大众接受的习俗这一规则,“拉帮套”应该完全可以取得清朝法律的认可。 清末的时候,疟疾在民间时有发生。严肃因为接触的人多面广,加之当时的医药水平较低,也感染上了疟疾。 感染上了疟疾之后,严肃一连好几天不能出门,就躺在大车店的宿舍里面。时而打冷颤时而高烧,全身乏力,时而狂呕不止。大车店马老板托人在瑷珲城找治疗的草药,但是他的病情仍然时好时坏。 严肃不是十分明了中医的药理。但是他曾经和一群中医药大学毕业的人,在外面合租房子。 这种缘分让他也见识了中医药的一些皮毛。比如,中医药大学生确实也是学过人体解剖的,需要背诵很多的药方才能不挂科的。 提到中医和西医的比较,严肃认为,西医能够以肉眼观察和试验验证的手段治病。比如,抗生素能够干扰病原微生物的生理功能和生化代谢产生抗菌作用。但是,严肃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抗生素能够这样?西药的制药研发企业,是不是在不断的把化学元素拼在一起组合成化合物不断的碰运气?那么,被选择能够治疗某种病(或者能治疗一种病但是碰巧能够治疗另一种病,比如米诺地尔溶液原本是用来周围血管舒张的,结果被证明可以治疗男性脱发)的化合物,确切的作用机理他们真的明白吗?如果说不明白,是不是说明他们不是按照病情机理——寻找治疗病情的手段——寻找化合物的这个流程研发的呢? 但是,对于中药,严肃认为老百姓朴素的信任,源自于中药在很多的普通病情上,的确是具有治疗效用的这一事实。但是,和西药一样,也存在对真正的作用机理说不明道不白的情况。 所以,就他看来,不存在一种药比另一种要更好的优越感。 屠呦呦先生发明了青蒿素的新闻,严肃是在网络上看到的。他正好和合租的哥们探讨过。于是这个哥们很专业地告诉他青蒿素是如何被提取的,而严肃也正好歪打正着,虽然两只耳朵只有半只耳朵在听,却记住了青蒿素提取的流程。 现在,他自己得了疟疾,这是不是一种缘分呢? 严肃躺在床上非常疲倦的身心似乎看到了一点点亮光。他没有那么地振奋,更没有某些人有的救世主的情结。他知道,从理论上说,提取青蒿素是可能的,但是,在这个落后的荒郊野外,他哪里来的资源去做这件事呢?更不用说,要获取别人的信任,不让别人说他是疯子,也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 严肃不可能拖着病身去采药、提取。因为身体难受,他真的连一点高兴的心情都没有。虽说肉体和精神是分开的,但是他此时的感受就是肉体的痛苦让他精神上也无比的难受。或者说,精神也是物质的、肉体的呢? 严肃还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想法和马老板说了。马老板摇了摇头,以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觉得他发烧烧了好几天,怕是脑子给烧糊了。 等间歇性地感觉好一点的时候,严肃开始正式地盘算这个事情。首先是要到吉林去采青蒿。然后到吉林的一个免费看病的教会医院看是否有乙醚。 严肃看不懂有些文学作品祖传中医的人为什么会把能救人性命的“秘方”秘不示人。土匪来抢也不行,日军来“借”也不行,他们是怎么把悬壶济世的仁医形象和攥着秘方不告世人的行为硬凑到一起的?不觉得人格分裂吗? 所以,他觉得这件事,不需要自己亲自做,分别人一些荣耀和功劳,只要是对社会有利的,对他没有一点害处。 通过自私的手段,让尽量多的人“感激”自己,还不如只言利而不言义的商人。 严肃病情稍微好了一些,就赶忙在大车店请了假,跟马老板道了别,就坐上骡车上路了。 马老板担心他的病情,担心他在路上没有人照顾,一旦病情严重,后果不堪设想,就极力地挽留他。但是,为了根治这时时刻刻就有无数人丧命的病,时间不等人,就顾不上马老板的力劝,还是上路了。 由于疟疾的肆虐,这一阵连俄军也没有过来骚扰。但是,老天并不亏待他们,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被感染上了疟疾,正躲在自己的窝里难受。 严肃一路上还是没有抑制住自己的病情。一会儿发烧一会儿打冷颤一会又是上吐下泻,他都习惯了,这都是一遍遍经历过的。但是,需要在野外一遍遍的解手,着实让他感觉很尴尬。他忽然觉得人类的大迁徙,没有那么波澜壮阔激动人心,之所以能够大距离迁移,是他们的羞耻心都磨钝了。 东北的山上针叶林比较多,这和他家乡山上动辄遍布数公里的竹林不同。竹林似莽海随风起伏,翠绿的颜色给了他的童年无数美好的遐想。东北的山脉有的石头比较多,针叶林的颜色没有那么鲜亮,带给他稍微有一些压抑的感觉。由于东北的地理位置,阳光都稍微偏南一些,也没有那么炽烈,严肃觉得好像他在家乡午睡醒来之后看到下午的阳光一样,有一种迷蒙不真实的感觉。这是初夏,东北的山岭已经复苏了,在路上他时常能看到三三两两采蘑菇和采药的人。 大车店里面住着一些似乎无所不知的人,他们健谈又好像去过不少地方有不少见识。严肃小学时候,暗自钦佩过一个同学。虽然他每个年级都拿第一,那个同学也不是学霸,但是他在他面前把家里种的花——牡丹、芍药、喇叭花、茉莉花——说的头头是道,让严肃感到无比艳羡。 有个伙计就把青蒿长得什么样告诉了严肃。严肃一一在纸上记录,并且按照他的描述做成了一张图,又让他确认无误。这才让严肃感到放心。 经过了一番颠簸,似乎严肃的病情又好了一些,但是这不过是间歇性的好转。他不敢怠慢,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吉林的这座医院——“施医院”——即,免费“施舍”的医院。 已经是初夏的季节,在冬雪和严寒催逼和掩盖之下的各种植物和作物,在这个时候如遇到大赦一样,田地和旷野一片生机勃勃和自由奔放的景象。几乎和南方同期,水稻田里已经插上了秧苗,玉米杆已经有半人高,黄豆苗在为未来的开花期积蓄养分。严肃看到田野里不时出现的窝棚,就询问赶骡车的是作什么用的。赶骡车的就告诉他,这是种瓜人家的看瓜棚。 在此地的看瓜棚,一般在远离村落的地带,免得村里的牲畜叨食,也免得不三不四的闲散人员偷瓜。这种看瓜棚,一般都比较简单粗陋——四角是四根粗大的木棍支撑,上面用一根长木棍连接,四周用茅草做成的草苫覆盖。讲究一些的,在看瓜棚的下部,还穿插着木制的一张板,用于堆放锄苗用的农具或者西瓜、甜瓜等杂物。 严肃看着这些看瓜棚,对故乡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生命如果有意义,肯定是在追求它的时候才会有所体悟、有所发现。你不理它,它也不理你。 所以,人到中年的严肃,通常只是对童年的无忧无虑的美好做一瞬间的追想,这就像一个人喝惯了苦咖啡,只想着咖啡的醇香、余味绵长,而不贪恋粗糙、纯甜的糖块一样。 你不可能四十多岁一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自己还躺在家乡西瓜地看瓜棚的竹床上面,让童年静止、让一切美好的童年记忆冻结。经历一切其他人都经历过的中年洗礼、像陀螺一样忙于自己的生计、拥抱一切的小确幸、遭遇最初、像拉满了的弓的希冀到最后变成疲软的橡皮筋一样的人生起伏,是他该做的,在他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之前,也是无法逃离的人生。 但是,即使那一点点的美好回忆,也瞬即充满了他的胸腔,他感觉自己的童年有了这么好的开始,上天在未来也不会亏待他。 在他的家乡,春天是从柳树条探出嫩芽、田野里能吃的茅草一根一根地长出来开始的。蜜蜂不停地在油菜花上起降、停留又飞离,有的时候,村民入冬之前腌的大白菜,也许是它的香味,也招来了无数的蜜蜂聚集。 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开的时候,已经是春天的鼎盛季节了。在山脚,散乱地开着几朵杜鹃花,虽然不是漫山遍野,它们好像有节制一样,走几步总能看见几朵。这种幽幽的紫色,只要那么一点点,好像就能装扮一大片的山野。在众花之中,她肯定是那个最勾人眼神的、最动人的。农田里中的紫云英开的花,其富丽堂皇的紫色,似乎有点令人不舒适,因为这种紫色,有点太厚重、太浮夸了,花朵浓厚的气味加上水灵灵的枝杆所散发出的清香的气味,直冲人的脑门。他总是能想起自己在紫云英田里翻滚,直到脑袋上、身上的衣服上,都沾满了点点的紫云英的花瓣、自己被紫云英的浓厚的气味熏晕为止。 一到初夏,西瓜和甜瓜、“水瓜”、黄瓜都初长成了。看瓜棚搭好了,西瓜就要成熟了。 严肃可以看到移栽后的瓜苗慢慢散开枝蔓,到长出黄色的花朵,结出小小的绿色的小瓜,直到瓜上的瓜纹从绿色变逐渐变成深色、更深色,这时候西瓜就开始上市了。 住在瓜棚里,严肃首先感到的是与“晕氧”类似的感觉。看瓜棚是用稻草作为覆盖和遮盖物的,躺在竹床上,床上支起了蚊帐,所以四面都是透风的,睡在竹床上与四面没有遮蔽、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差不了多少。所以,氧气十分充沛。早上从看瓜棚的床上起来,看到的是瓜蔓上勾住的露珠,在雾蒙蒙的夏天清晨,闪耀着清亮的光。 严肃不知道想过多少遍,假如天堂有无数多的娱乐项目,哪怕是天天举办世界杯和“超级碗”、可以实现小时候憧憬的随时不借助任何工具在天空飞行,又或是天天免票逛迪士尼乐园而不怕跌落摔倒,他还是要首先选择n次地体验在夏天看瓜棚里醒过来的那种与天、与地、与大自然最接近的感受。 严肃拖着自己的病体,来到吉林的“施医院”。在路上他已经想好了假如施医院不信任他他应该如何应对。但是,没曾想,他一到医院,就差点被赶出去。 施医院是吉林省以至于整个东北第一家西医医院,是教会的差会建立的。因为他们认为,与医治灵魂相比较,更为急切紧迫的问题、更实际的苦难是人肉体的疾病问题。但是在那个很多民众将包括西方医学的西方文明统统污名化的清朝,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施医院在此后的义和团运动中被摧毁。 我们可以看看义和团的“揭帖”: “男无伦,女行奸,鬼孩俱是子母产。如不信,仔细观,鬼子眼球俱发蓝。天无雨,地焦干,全是教堂止住天。” 这一群开办医院的人做的事情的伟大,比之于拿破仑征服欧洲、成吉思汗开疆辟土的“伟大”而不让。 严肃本以为施医院至少是一家装饰堂皇的欧式多层建筑,不曾想到了地方,看到的是一个类似于北京四合院的、低矮的平房组成的一个建筑体。 平房没有粉刷,外面都是青砖的原色。四面的平房拱卫着一棵粗壮的大槐树。窗户是玻璃窗户,这在乡下是很少见的。 严肃还没有进到门口,就因为没有戴口罩被门口站岗的护士拦住。严肃一拍脑门,心里想到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在这个闹疟疾的年代,竟然忘了这个最基本的要求。 严肃便解释说自己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要找院方谈。 门口的那个护士看严肃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戴着一副眼镜显得很斯文,就从里面拿了一副口罩,让严肃戴上,问清楚他有什么事情,自己就通报院里的领导了。 教会不会看人下菜单,不会以势利眼看人。如果教会只会对穿得绫罗绸缎的人高看一眼,那就不是教会了。同样,严肃也认为,如果要求一个人达到“完人”的程度,才能被教会接纳,那就是对教义的错误理解。所以,无论什么样的人,都应该被教会接纳,而不必自惭形秽。 不一会就出来了一个穿着西装的西方人,被那个护士介绍是院方的负责人,然后用英语跟他说着什么。 严肃没有怎么听清楚,毕竟这个护士的英语是比较的糟糕。 负责人对着护士说道:“就是他吗?” 严肃抢先接过话头,说道:“是的,是的,是我,我是为你们提供治疗疟疾的办法的。” 严肃费了半天劲,把自己的想法给院方负责人william介绍清楚。william像是在圣经中所描述的见到天使一样的人一样,有一点兴奋,又有一点恐惧,然后又有一点不敢相信。 “这么说,你说的青蒿素真的能够治疗疟疾?你肯定吗?” william接连说了几遍“(a) eyousu e?”并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知道我们天天在上帝面前的祷告一定会被他听到的,但是,您真的肯定这件事吗?” 严肃说道: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我真的不是为了骗你们的乙醚。我不是骗子。” 为了郑重起见,william还是觉得应该更多地了解严肃这个人着手,就邀请他到办公室长谈。 william院长迈着出于医生职业习惯的紧促步伐,领着严肃到一间病房兼他的办公室。房间不是很大,紧凑地摆放着七八张铁制的病床,没有一张病床是空着的。头上戴着护士帽、穿着大白褂的护士在房间内穿梭,脚步匆忙。没有见到现代医院常见的静脉注射吊瓶,也没有现代类似庞然大物的x光线和ct诊疗设备等医疗器械,只有在桌子上的磁盘上摆着缝针、缝线、注射器、注射针头等等。在角落处一张大的办公桌,桌上摆着一盆绿植,这就是院长办公的地方了。 严肃多少带着一点毫无逻辑的优越感——因为从医学发达的现代穿越过来,就连这个医院院长认识的诊断和治疗设备,都没有他认识的多——但是他及时地掐灭了这种毫无缘由的骄傲,内心里充满了对那个年代利用如此简陋的医疗设备治病救人的医生和他们无私风险精神的钦佩。 在慈善都可以用来做生意的现代社会,在会有人把在非洲挖了多少口井高调地在社交账户上宣示的社会,让人想象促使这群医生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比较困难。因为,和其他高调地宣扬的“善行”相比,他们付出了一切作为代价,而不求别人的物质酬谢甚至心怀感激作为回报。 william院长时不时地在谈话中穿插了一些汉语(那个时候叫做“中国话”),怕严肃不能彻底听懂他说的话。虽然这让严肃感觉有伤自尊,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的英文并非达到了完美的地步,有些专业上的用语他并没有做足准备。 面对william院长带着一丝不信任的、审视的眼光,严肃继续编造他的“谎言”:“william先生,我并非没有根据,在这里浪费您的时间。在中国的经典中医典籍《药典》和《伤寒杂病论》里面,我发现了别人没有注意到的这种草药,对类似的传染病有治疗的作用。在一个碰巧的机会,我发现它对于治疗疟疾有一定的效果,但是疗效并不是十分的明显。这促使我思考,是不是需要提纯里面的有效成分,才能更加有效呢?所以.......” william院长推了一下他戴着的老花眼镜,露出他的眼睛,似乎“审理犯人”一样,审视地看着他,打乱了他说的话: “youa e otlyi g?a eyou?” william院长的眼神里面虽然透露着不太敢相信,但是没有刚开始的严厉,好像他准备相信严肃的说辞。 “我要做什么才能让您相信呢?我可以拿我的一切来担保,包括生命。” 似乎这样说还不够,他又加了一句: “再说了,您试一试这种草药,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而如果这种方法正确有效,可以拯救很多人的生命,您考虑过吗?” william院长把一只手放到自己的下巴,眉头似乎皱了起来。 “uh......让我再考虑一下。您现在在长春有住的地方吗?” 严肃看已经很接近达到他的目的了,刚才紧张的全身似乎松弛了下来。 “我可以在长春等您的信。” 严肃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holdo ,please.a ycha ceyoubelievei god?we eedyou p aye s.wea e i go putti gmo esickbedshe e,butwestill eedmo eya d esou ces.ca youp ayfo us?” (译文:请等一下。有没有可能您也相信上帝呢?我们需要您的祷告。我们打算增加病床,但是我们需要钱和资源。您能为我们祷告吗?) 严肃曾经收到很多人的求助,但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迫切的祷告的请求。 看到william院长渴望的神情,严肃意识到他们对这个请求十分的重视,似乎这样做是帮他们一个大大的忙。 似乎在中国和西方之间对待“面子”,似乎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也许在中国希望别人帮忙是一种“示弱”的表现。这个“弱”,不是软弱,而是脆弱。英文是vul e able. 示弱并不可耻,成年人的“面子”,有些时候是自己给自己戴的镣铐。 至于“askfo p aye s!”这样的教训,他早在大学时候就已经领悟了。一个人在为一件事祷告,他就相当于一个朝向天堂的天线,如果很多人为一件事祷告,就相当于很多的天线朝向天堂,信号倍增。 严肃爽快地答应了院长的请求,并约定了一天之后同样的时间再次见面。 严肃完全可以“脑补”他们作“决策”的程序——william院长会召集院里的医生护士一起祷告,然后再明天稍早一些作出决定。 严肃自己对如何知道上帝的旨意也不是十分知晓。所以他才有了用羊毛是不是被打湿来“试探”上帝的旨意。 第二天严肃带着在山上采集好的青蒿来到施医院,在这里早早就有一名护士在迎接他——严肃不再感到浑身的紧张,他知道,这是一个信号,他的请求被“批准”了。 果然,william院长安排好了需要用的乙醚,并且指示专人帮助他进行青蒿素的提取。并且立即安排人将提取好的青蒿素让专门辟出来的一个疟疾病人病房的病人服用。 这一次,严肃再一次感到浑身紧绷着的那种紧张。他知道从课本到现实,往往有很多的意外因素会导致实验失败——提取过程的问题、提取物不纯、稳定性等等。 两天以后,全部病人的体温恢复正常,其他症状,大部分已经消失。 就在一部分病人的体温渐渐恢复正常的过程中——护士每天每几个小时都会测量体温——严肃就已经感到胜利在望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有的时候,一点点的好的苗头,就会给人百分之一百笃定的希望。 william院长见到严肃的脸上逐渐有了那种遮不住的喜悦的亮光。但是作为一个医院的院长,他还是要保持冷静和威严,否则他会完全快乐地像一个小孩子,不受“控制”。 整整三天后,全部病人的情况都恢复正常。奇迹出现了。 看着william院长见着谁就喊“mi acle,mi acle”,严肃也激动地留下了眼泪。 他等不及地带着已经制作好的青蒿素,并且将剩下的青蒿留在施医院,让他们继续提取,自己坐车骡车往回赶。 瑷珲城的疟疾病人在县衙门的安排下,一部分都聚集在一起,由几个中医照料。严肃回到瑷珲的时候,已经黑天了。在夜幕下,要找到他们的聚集点非常容易,因为这几个中医正在一个郊野的开阔地支起几口大铁锅熬药。虽然已经是夏天,但是夜晚的温度还是比较低,天幕低垂,天空的银河像一只硕大的眼睛注视着大地,清冷的空气中充斥着草药的味道。铁锅的下面喷吐出旺盛的火苗,在燃烧一些灌木的时候爆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火苗映照着病人和忙忙碌碌的几个中医的脸庞通红。 就像打扑克一样,严肃不想打“明牌”。他还是想照搬施医院的经验,先让一部分患者试药。 严肃本来想会有一部分人会拒绝,会像看到怪物一样看他。但是,几乎所有人听到这个药已经被洋人的医院使用并且治好了患者的时候,跃跃欲试,争相试药。 回到瑷珲城的第二天,严肃就来到瑷珲县衙,把青蒿素治病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知了龟县令。 龟县令本着对严肃百分之一百的信任,也没有觉得这桩事情不可思议。这让严肃感到意外和感动。 龟县令说: “先生,照说这种事情,怕是只有疯子才会相信。但是我为什么会相信你呢?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实诚人,值得信任。 “我给您交个实底吧,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把典史这个位子给你做。以前还担心考虑不周,没有跟你透露实情,但是现在我觉得你完全可以信任。也只有你才能担此大任。” 严肃没有料到他提到这一茬,就不好意思推脱道: “龟先生,我可不是冲着这个职务去的。但是,恭敬不如从命。以后,一切都听从您的吩咐,百死不辞! “只不过有些人怕不太好对付啊。”严肃意指冒英奴和他一帮人。 龟县令又说了几句劝慰和给他打鸡血的话。严肃觉得手里似乎有了尚方宝剑一样。 “听说您有个案子,是不是要搞一妻多夫啊?” 龟县令说完打着哈哈。 严肃答道: “若是两情长久时,又何必在乎多此一人呢?”严肃看龟县令的话里面有调侃的意味,也用幽默回他一句。 “那就没有办法咯?大清律只能看着一妻多夫不能惩治?” 严肃会意,笑道: “大清律要是从人情天理判案,就不能判此案不合理。” 龟县令点头同意。 说完,严肃想起在白虎堂的遭遇,就把这件事也告诉了龟县令。 白虎堂没有把冒英奴的名字透出来,但是,严肃绝不是傻子。在瑷珲城他大概只有这一个仇家,而且也只有他才能动得了白虎堂这个棋子。 严肃话里话外都指向冒英奴。 龟县令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这事是我们照顾先生不周。你放心,这件事做到你头上,就是做到我龟某头上,我绝不轻饶!” 照现代的话来讲,冒英奴似乎小时候还是一个“好青年”。虽然不能说把一切成年之后的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归结到“原生家庭”上面,但是,冒似乎确实是属于那种“缺爱”的人。冒的哥哥因为很早考取了举人,有长相比他帅,冒一直都感觉自己是一只被自己更强悍的兄弟姐妹推出巢穴的杜鹃鸟幼鸟,他理所应当得到的爱,都被自己的哥哥抢夺去了。每每别人看到他俩,都会夸赞他哥哥有出息,出落的俊秀,他总等不来别人也来夸一夸自己。 有的时候,人群中最会搞怪的孩子,通常是亟需别人的关爱、吸引别人注意的孩子。至于成年之后,他们的人生走偏路,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呢? 因为时常跟一些社会上的街溜子混,冒觉得自己的自尊得到了满足,并且他想做更大的官,有更大的排场,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看看。 虽然冒有可同情之处,但是,他已经走到了悬崖,而没有人给他提醒。 严肃的药治好了疟疾患者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城以及周围的县。他的药,治好了无数的疟疾患者,使当时的东北一些地方恢复了安宁。 回到大车店,严肃又接了几个民事的诉讼案,往返于瑷珲和大车店之间。 这天,严肃看到龟县令愁眉不展,就禀了门吏,见到龟县令,询问什么事让他不开心。 龟县令便告知他有那么一个命案,不知道从何入手。 瑷珲城有一个经营丝绸店铺的钱姓商人,有一个儿子智文,虽说没有天赋异禀,考中举人,但是人品不坏,但就是爱和一群养鸟的人一起逗鸟赏鸟。因为智文有癫痫,所以每次出门老钱都担心他出意外。一次,他和一群逗鸟的约好了第二天上午在一处花园一起逗鸟,但是这天上午他起得迟,提着他的鹦鹉来到花园已经见人都散去了。结果出意外,老钱到下午都没有找到人,直到晚上才得到县衙通知,他的儿子被人杀了,身首异处,只留下身子,头颅不知道哪里去了。 现在的线索几乎为零,那一个鸟笼也不见了。龟县令不明白如果是见财起意,为了一只鹦鹉不至于把人都杀了吧?钱家来到县衙,愿意出三千两银子,奖赏能找到他的儿子的头颅的人。现在县衙贴出告示,有找到凶手或者鹦鹉的,给一千两赏银。 很多天过去了,这个案子没有一点进展。命案不能侦破,对县令的政治生命影响比较大。所以,龟县令愁眉不展。 第二节鹦鹉引起的凶杀案;冒英奴自取灭亡 到底这个案件是因为钱智文仇家想灭他的口还是因为由于争抢鹦鹉而导致失手杀人?如果是后者,为什么还残忍的把他的头颅砍掉? 严肃手里没有掌握任何进一步的证据,就不好断定凶手的动机到底如何。 在没有进一步证据浮现出来之前,只能靠着推测和办案人的经验。 严肃没有任何经验。 只能说这个孩子很可怜。 严肃也替龟县令发愁。但是,两人之间除了惺惺相惜,没有庸俗意义上的利益绑定。但是,如果龟县令被人拿捏了,或者被调走了,那么严肃能够做的事情就会少很多,那帮唯恐瑷珲的天下不乱的人,就会趁机作出更大的乱来。 正义是封建社会官员利益链上可以牺牲的祭物。人们常常可能轻忽了利益的多种样式。其中就包括了官员之间互相“帮衬”、互相“扶持”这种利益交换。互相交通有无,互相办原则上不允许的事情,互相绑定荣辱损益,形成一个结实的链条。 所以,要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环节,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严肃决定帮助龟县令破解这个案子。 严肃想起了他最近刚刚看过的一部古天乐主演的香港电影:《犯罪现场》。鹦鹉也可以用来破案,这对于他来说很新鲜。 但是,这部电影里面鹦鹉是在探员故意说出一个嫌疑人的名字之后“发疯”的,这说明鹦鹉对声音的记忆力惊人。 科学家曾经对植物对人的反应做了实验。在同一个实验室里面一株植物看到一个人对另一株植物进行破坏损毁之后,在这个人再次出现在这一株植物时,这株植物的电波发生了剧烈的波动。 可不可以这样假设,鹦鹉对人的声音甚至面貌、穿着都有一定的记忆力呢? 如果这个假定有道理,那么可以这么设计——穿着鹦鹉看见嫌疑人的时候可能穿的服饰,用嫌疑人的口音和鹦鹉说话,如果鹦鹉有剧烈反应,那么这个嫌疑人是凶手无疑。 现在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鹦鹉的去处。 可是茫茫人海,就这个瑷珲城就有几万人口,而且凶手很可能看到衙门悬赏通告,早已经远走高飞了。 事情就是这么巧,巧到严肃认为他就是命定为了这个案子而来的。 钱家的一个老仆人,这天因为办理丝绸进货的事情,来到了哈尔滨。正巧在哈尔滨的一个买鸟、绿植、杂货的集市上,他听到一个很熟悉的鸟叫声。凑前一看,发现了他很熟悉的鸟笼,里面的鹦鹉腿上绑着的红绳,正是他家夫人在鹦鹉上绑着的红绳。 老仆人看到之后老泪纵横,高兴的是找到了丢失的鹦鹉,让他伤心的是他的主人已经惨遭横祸,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他便询问这个鹦鹉的主人是谁。旁边的人就说是一个商人的,这几天在外面有事,就把鹦鹉寄存在集市,过几天回来取走。 老仆人马不停蹄来到哈尔滨的衙门,向衙门报案、说明来意。 衙门听到老仆人的举报,没有丝毫怠慢,立即派遣捕头带几名衙役蹲守,并将这个商人抓获。 但是,因为案件发生地在瑷珲,且相关证据多数在瑷珲,由瑷珲衙门审理更为合适,所以哈尔滨衙门将这个商人遣送到瑷珲衙门。 严肃听到消息,非常振奋。 但是这个商人一口认定鹦鹉是他从一个中年男子那里买来的。而购买的地点,就是瑷珲城的一个集市。 龟县令十分有八分确认这个商人说的是实话。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没有必要为了一只用几十两银子就能买到的鹦鹉而下死手。 商人没有记清楚卖鹦鹉之人的长相,就知道他穿着短衣,身上还有一股腥臭的味道,大概是捕鱼或者杀猪之人。另外,他的口音与当地的黑龙江口音有很大的不一样。但是,虽然这个商人走南闯北,对某些方言还是没有一听就能辨认是哪里的口音的程度。 况且,瑷珲城的屠户和捕鱼的不止一家。 严肃找到龟县令,突破口就是凶手的口音。 在黑龙江,这个中国最东北的地方,繁衍生息着很多地方来的移民。除了山东河北的移民以外,也有部分西北当时算是“东北”的、内蒙古等地的移民。西北地区的人,部分说的是标准的黑龙江话,部分受他们原来的口音影响,黑龙江话说的比较别嘴。 审判当日,严肃找来了几个不同方言的中年男人,身穿和商人所描述的相同的短衣短褂,轮流地在鹦鹉面前用他们的方言说话。 “你是不是凶手?” 在一个青海人用带青海口音的“普通话”对鹦鹉说话之后,鹦鹉突然炸起浑身的羽毛,不安地在笼子里面的横杆上跳来跳去,“嘎嘎嘎”地乱叫。飞起的羽毛甚至飘落到了笼子外面。 这是实锤了。龟县令和严肃以及堂上的众人,除了判了冤案心里有鬼的几个人以外,都大喜过望。 试验成功!这个凶手是一个操青海口音的普通话的、职业是屠夫的中年男子! 衙门迅速按照凶手的年龄、职业特征、是哪个地方的移民这些特征,锁定了瑷珲城一家屠夫,并将他抓捕。 这个屠夫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并带领衙役在钱智文逗鸟的公园里面一颗老树的窟窿里面,找到钱智文的头颅。 原来,在案发当天,钱智文看到逗鸟的朋友们都散去了,本想离开,但是癫痫突然发作,倒在河边,昏迷不醒。这个屠夫挑着杀猪用的担子,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鸟笼跌落在身边,觉得这个鹦鹉长得很漂亮,应该值几两银子,又见公园里面没有别人,就见财起意,拿起鸟笼就要离开。不曾想这时钱智文醒了过来,和屠夫抢夺鸟笼。屠夫恶向胆边生,拿起杀猪的刀子就朝钱智文颈上砍去,一下就砍掉了他的头颅。屠夫把他的头颅藏在旁边一个老树的窟窿里面,回到家。和妻子商议,第二天就把鹦鹉在集市上卖了出去。 案子以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侦破,在龟县令眼里,严肃又是功劳一件。 龟县令手底下的几个仵作,除了小姜以外,似乎都认为严肃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当然他们不会想到,这个巧妙的点子是严肃在一个无聊的周末打发时间在电脑里面看了一个电影,受到启发而得到的。 在他们眼里,严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在铺垫。 “没有想到你还有这一招啊,稀罕稀罕,我们还怕你演砸了。” 其中一个酸酸地说道。 严肃不想搭理他,所以只淡淡地回了一句: “小小招数,不能登大雅之堂。让你们见笑了。” 严肃对别人的讽刺挖苦还是比较淡然处置的。这个世界永远不缺少见不得做得比他好的人。 大概,放下所有的矜持和酸葡萄心理,对自己的朋友、对手或者同事说一句“干得好”,并不是一件某些中国人擅长的事情。 是因为我们是农耕民族,更多的人是来自草莽之间吗? 有些中国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就像把几个刺猬强行凑到一起,互相伤害和刺啦啦地伤害别人和自己的自尊,并且是家常便饭。 严肃不怀疑大家的动机也许是好的。 比如老师对待学生,居高临下的说教甚至指责,在中国就像对待1+1=2一样没有人提出质疑。只要不动手,老师说什么、怎么说,都不奇怪。 初中的时候,有个令人尊敬的老师(不是讽刺他),发现一个同学不认真听课而在抄写歌词,就拿起他的笔记本,用带着滑稽意味的方言念道: “今夜你会不会来,我的爱还在不在。” 自己的母语不是普通话的人,可以领悟到这是何等的搞笑、讽刺。 同学们哄堂大笑。 如果是我,我会带着一辈子的心里阴影,过自己的一生。 就在严肃以为他穿越的职业生涯要开启新的一个篇章的时候,大车店所在的江东,又频频遭到俄罗斯军队的骚扰。 龟县令的上级,黑龙江省将军寿山,是可歌可泣的抗俄将军,也是明末辽东抗清名将袁崇焕的后代。这和某些贪生怕死的前任不同,寿山将军一腔热血抗击俄罗斯的侵略,这对黑龙江抗俄来说就像是一个定海神针。 按照上级的吩咐,瑷珲的土匪窝子白虎堂应该予以招安,以用来增加对抗俄罗斯军队的力量。 龟县令找到严肃,让他趟这道地雷。 这不仅是因为他信任严肃,而且因为他知道白虎堂既然上一次有机会而不杀严肃,应当是敬重他的人品,这次也不会对他下手。 可是严肃一到白虎堂,跟大当家管虎说明来意,管虎竟然把他给扣了下来。 老虎的腿可以摸,老虎的肚子可以摸,但是老虎的须子不能摸。衙门要招安他们,不给到白虎堂能认可的价码,白虎堂是不可能接受的。再说,再猛的虎,离开了自己的地盘,也会危机四伏。更何况,衙门的招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管虎有无数的理由相信衙门是在设套让他们往里钻。 但是,管虎不会对严肃怎么样,他只是把他暂时扣下,好跟瑷珲县讨价还价。 如果确实是衙门设了全套,他还能跟衙门掰掰手腕。 严肃被扣的消息传到了县衙门。 龟县令坐卧不安。 第七章 冒英奴的覆灭 严肃和合同法的故事 龟县令眼下最靠谱的策略是派人和白虎堂媾和谈判。但是,他面临着一个看似矛盾的抉择——如果使用雷霆手段,去的人带着兵器,虽然会给对方带来心理上的震慑,他的意图能够得逞,但是,即使严肃能够被安全的救出,也会导致其陷于危险之境地;如果去的人不带兵器,不啻于向对方示弱,但是能够保障严肃的安全。 就在龟县令举棋不定的时候,冒英奴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 面对这个严肃的宿敌的请缨,龟县令不易令人察觉地苦笑了一声,心中叹道,难道天不留严肃?要让严肃面临这样一个绝地之境? 龟县令心里非常清楚,一旦冒领了命和白虎堂谈判,必定不将严肃的性命放在心上,甚至如果他在和白虎堂交兵的混乱之中趁机取严肃的性命,也让人指摘不了什么。这就正好遂了他的意。 冒英奴作出一副渴望替领导分忧的神色,丝毫看不出在这副嘴脸下面他迫切趁机除掉严肃的心机。这是一张久经官场的不露波澜的脸,仿佛他只是一副耿耿的衷心,能去更好,不让他去他也无所谓。 对付狡猾的老狐狸,还是要聪明的猎手。龟县令思虑片刻,突然心生一计,便吩咐让另一个衙役上来。 “你们的任务就是把严肃救出来,有权力便宜行事。但是,冒英奴必须听命于马胜庭的指挥。” “嗻!遵命!” “若是贼人作乱开枪,你们可以反击,但是应该尽量克制,不要率先开枪。朝廷的旨意是招安他们为我们效力。” “嗻!” 马胜庭和冒英奴答道。 按照龟县令的吩咐,两人点了数十名衙役,放下手中处理的其他杂务,领取了刀叉弓箭以及数量有限的几杆铁铳,浩浩荡荡向白虎堂进发。 白虎堂里面的匪徒,分为几个大队,一个大队分为几个小队。匪徒毕竟是草莽暴戾之人,平时一言不合都会拔刀相向,所以白虎堂的大队长和小队长都对他们严加约束。这个管虎,也非一般之人。他读过私塾,稍通文墨,常以礼义廉耻训示手下,对一般的老百姓秋毫不犯,凡是下山作案,均不以夺人性命为手段。所以,整个白虎堂在他的辖制之下,倒呈现出纪律严明、秩序井然的面貌。 管虎之所以上山为匪,一方面是穷困潦倒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朝廷官员腐败不公的失望。他曾经短暂地在清朝军队里吃过军饷,但是,在一个阶层固化、受祖上蒙荫之辈可以公然合法地像坐火箭似地被提拔、官官相护的体制内,他向上走的美好梦想化为齑粉。他膂力过人、学习新的武器操作十分快,在同僚和同袍之中口碑和人缘也非常好。但是,他还是被官僚机制中的任人唯亲和腐败阻挡了上升的通道。 对官员腐败导致平民穷困潦倒痛恨还是不够的。要上升到对国器、体制的认识才可以。 因为,如果把百姓穷困归咎到官员腐败上面,那么,如果百姓生活提高了,但是腐败仍然横行,就可以了吗? 腐败不仅是导致分配不均的重要原因,而且其本身是一个严重损害了官员行为的“廉洁性”的行为。我们应该从“功用主义”的角度,上升到对腐败行为本质的认识,即,腐败行为本身是无耻的、侵犯社会“纯洁性”的行为。 从人的角度说,它伤害了人的感受;从宗教的角度说,它伤害了神的感受。 管虎的几个大队长中,就有和他一起从军队里面退出跟随他的。其中他最信任的一个心腹,叫做卢嘉正。这个人和他一样怀着报国报民的抱负而无法施展,对于朝廷的种种,有着无以言表的失望和唾弃。 伪善的上流人物,和无德暴戾的底层人物,哪一个更该死,那个更应该消失?谁也没有权力审判。 但是,上流人物和底层人物中,都有品德馨香、有操守之人。 结论是,认为精英统治更为适宜的人,以及认为朝代应当时不时推翻、更替的人,他们似乎都没有错,但是似乎都错了。 关键是要有一个一以贯之的赏善罚恶的体制。一个官员进退有据、人人有平等的资格和机会进入精英阶层的体制。 卢的枪法极准。如果在现代,他是一个妥妥的出色狙击手。这也是他能够担任大队长的另一个原因。 对于严肃如何被扣押,以及冒英奴如何盘剥他们白虎堂又在瑷珲城内经营哪些见不得人的污秽的营生,卢都很清楚。 他更清楚的是,严肃是如何救了瑷珲城数量众多的疟疾病人(这其中包括了他的亲属),如何为冤案平反,如何没有把他们一众土匪看作是社会渣滓、一群该死之人。 冒英奴是何等人? 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他以为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于混乱之中取严肃的性命。没想到,这一次是他命运的终点。 如果以他不死来换他痛改前非,他会吗? 也许会,但是不能。因为他一切的恶行,都是有惯性的。一辆飞速前行的车辆,没有动能足够相当的反作用力,是无法停止的。 马胜庭和冒英奴一行人来到白虎堂所在的山下。早已有探子报上白虎堂。他们抵达的时候,早已有一群土匪持械站立在通往山顶的窄路上等候。 马胜庭虽然被任命为这次行动的指挥,但是在言辞方面,还是冒英奴更胜一筹。 土匪按照管虎的吩咐,喊话让他们先把武器放下。 冒英奴距离他们还有几十步远,这是一个双方都认为比较安全的距离。 冒英奴假惺惺地让他们先把严肃交出来,然后他们再把武器放下。 “我们要确保严肃先生安然无恙,不然,我们不会放下武器。” 一个土匪马上走到山顶报告管虎。不一会儿,这个报信的回到山脚,回答道: “我们大当家的说了,我们没有动严肃先生的一根毫毛。你们先把武器放下,我们再把严肃先生交给你们。” 冒英奴和马胜庭低声私语了一会儿。 “我们要见你们的大当家的。” 冒英奴露出一副狰狞的模样,他已经失去了耐性,按捺不住了: “今天见不着严肃先生,我们就不撤兵。” “你们大当家的再不露面,我们就开始往山上进攻了,我们会踏平白虎堂。” 报信的又跑到山上把他的话传给了管虎。 一会儿,管虎带着严肃从山上走下来。严肃也没有被任何绳索捆绑,二人神色轻松地站到离冒英奴几十步远的地方。 管虎不怒自威地说道: “叫你们的龟县令来。把你们给我们的武器送过来。否则,你们说的都不作数。” 冒英奴喊道: “我们的老爷是你说见就见的?你有没有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一帮匪徒还敢和我们的老爷讨价还价?” 管虎料到冒英奴会出言不逊,没有感到意外。 “跟你们的老爷说清楚,招安我们是痴心妄想!老子这么多杆枪,轻轻松松地就踏平你们瑷珲县衙!” 冒英奴见“时机”已到,严肃正在自己的火力范围内,而管虎说的狠话正好是自己动手的绝佳理由。 衙门里也不是没有铁铳的,虽然数量少,但是在几十步的距离,枪法好一点还是有致命的威胁的。 冒英奴大声朝后面的衙役喊了一声:“给我打!” 衙役的铁铳和弓箭立即朝对方射击,但是,由于这些衙役平时缺乏指导和有效的训练,准头十分地差,一时铁铳和弓箭都打偏了。 严肃和管虎立即朝身后的树林跑去躲开衙门的射击。 正在双方交换火力的当口,只听一声与其他的枪响都不同的怪异的枪声,“啪!”只见冒英奴大喊一声,扑倒在地。 子弹正中冒英奴的额头,地上马上就留出了汩汩的血水。身边的人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断气了。 身后的衙役一看带头的衙役都死掉了,就留下几具尸体,抬着几个受伤的人,惊慌失措地撤出了白虎堂。 不要相信他们说的“忠于朝廷”,忠于某某人。谁也不是傻子。他们都惯常生活在一个假大空的教训和实在的生活之间两层皮的空间中。在保命和忠于朝廷之间,他们肯定会选择前者。 这极准的准头,不用说就知道是卢嘉正的杰作。 原来,管虎下山之前,早已布置好了卢嘉正躲在树林里面的一个隐蔽射击位置。一旦开火,就首先干掉冒英奴。 第二节严肃和合同法的故事 冒英奴一死,想置严肃于死地的人不存在了,严肃很快就被“释放”了出来。 招安的谈判无论在白虎堂或者在县衙门举行,都不太妥当。为了显示双方都有谈判的诚意,双方约定龟县令和管虎在约莫距离衙门和白虎堂中间点的一个位置单刀赴会。不带随从,也不带武器。 双方对彼此都知根知底,这不能不归功于白虎堂和龟县令在民间信誉和人品的风声。换做是一个吃拿卡要、强占民田、做事不公的县令,或者换做是一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白虎堂大当家的,就谈不上任何一方对另一方存在任何信任。 有的时候,个人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似乎被低估了。在封建朝代的农民起义当中,虽然农民抛家舍业提着脑袋追随起事的人,但是若说谁精神上的压力更大、谁在运筹帷幄的时候更纠结,那肯定是起事的人莫属。所谓“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背后,是更强大的脑神经,承担一旦失败官府会对他们施加灭门甚至族灭的后果。“戚家军”、“岳家军”、“曹军”,之所以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是因为别人是看在你的威猛和盛誉的名义上才加入你的军队的。 而群众并没有切实、具体的筹划。他们像一盘散沙。笼络聚合天下人心的,才是主谋者的任务。即使把群众加在一起,称他们为“人民”,也仅仅指的是抽象的“人群”概念,主谋者的意志,才是他们的意志,主谋者的路线,才是他们的路线。从单个个人而言,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反映了抽象的“人民”这一概念的群体的意志。 让抽象的“人民”承受“创造历史的动力”这一盛赞,多少有些过于美誉。我们做一个数学题:领导者的意志等同于抽象的“人民”的意志;“人民”是创造历史的动力;那么领导者就等同于“创造历史的动力”。说来说去,就是强调某些顺应历史趋势的个人,才是改变历史的“功臣”。 龟县令和管虎因为身边没有别人,说话开诚布公,敞开地谈。尤其是他们心知肚明,冒英奴是危害一方的恶势力,现在他和他被铲除了,他们身边就不存在他们的眼线扰乱,白虎堂的招安就不会横生枝节。在加上龟县令亮出上级官府的谕令,管虎就不必前怕狼后怕虎,彻底没有了后顾之忧。双方的会晤非常顺利,各自答应回去之后吩咐手下办理好交接等细节。 俄罗斯军队对江东的骚扰一如以往。看见这缺吃少装备的一群俄罗斯年轻人,在他们的军官的驱使之下,到处翻箱倒柜找吃的和值钱的东西,严肃内心有一些恻隐之心。但是,他们和冒英奴还不一样。他们不是一个族类。也许他们杀了中国人,心里就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恻隐之心。而遥远在天边的俄罗斯法律,也不会将他们绳之以法,最多可能就是重重举起、轻轻放下,给他们一点点惩罚了事。 当然他们不会没头脑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所有中国人视为敌人。一部分臣服了他们的“黄俄罗斯人”,他们会施以恩惠笼络之,一部分他们恩威并重,对于那些敢于反抗他们的人,他们会施加最残忍的手段。 严肃回到大车店,又接到了一波合同法的案件。 其中一个案件是这样,经营一家服装面料店的老板,于这年端午节前后向他的几个接受他供货的裁缝店老板许诺说,如果他们之中的任何一家店,在端午节前一天,把欠他的货款提前支付,他将给予他们货款打折的优惠。 几家裁缝店老板只有一家老徐,在端午节前几天从他的朋友处借了钱,准备在端午节前一天交给面料店的老板。 结果在端午节前一天,老徐接到了大量的顾客订单,而他如果把借来的钱给面料店老板送过去的话,他手里的余钱无法承担采购面料的费用。但是,他在端午节前两天已经把钱交到一个仆人手中,准备到时候给面料店送过去。 这样,由于老徐疏忽,忘了交代仆人不再把钱送给面料店毛板,导致第二天仆人把钱送到了面料店。 老徐亲自到了面料店,把钱给要了回来。 现在提起诉讼的人是面料店老板老宋,其要求老徐把钱返回给他,并且要求他赔偿损失。 清末,国库空虚,政府也开办了一些博彩业,甚至老百姓可以以科举结果作为赌注。“吕宋票”就是源于菲律宾的彩票,随着菲律宾被西班牙占领,西班牙殖民者把“吕宋票”带到了中国。 清政府把发行彩票看作是“筹款”行为,而非赌博行为,亲自下场发行了政府彩票。 各类民办企业以及外资公司纷纷开始效仿清政府,一时间形成了各种博彩满天飞的景象。各个阶层蠢蠢欲动,十分踊跃地投资购彩,导致在全国各处,可以目睹在街道上的行人、在店铺茶铺的人都在谈论博彩和博彩结果的景象。 老宋是一个标准的博彩迷。他购买的是政府发行的一种彩票。而就在前不久,一个测字算命的算命师告诉他,端午节前后他将迎来一次大转运,如果他购买彩票,运气将非常好,挣来的钱可以够他再置买一间两间店铺的。 老宋是一个很迷信的人。他听信了算命师傅的话,就对这几家欠他货款的裁缝店许下了上述承诺。 事实比较怪异,算命师傅还真说中了,他本来想用裁缝店还的钱押的数字押对了。 所以,在这个民事诉讼中,他还提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诉讼请求:要求他赔偿假如他收到了款项他本可以投资彩票能够挣到的钱。大概有银元200元左右。 严肃接手这个案件之后,真是感到老宋的脑洞“奇妙”无比。 如果是照着正常的经营项目的话,因为老徐的款项没有到位,导致他工期延长、停工停产或者遭受其他损失,这种损失是可以看做是可得利益的“间接损失”。但是这种近乎于无厘头的损失,应该算是正当的“间接损失”吗? 还有,老宋和老徐之间的合同成立了吗? 虽然中国的法律接纳了“要约”、“承诺”(合同法中规定)、“对价”(民法典中规定),但是,纵观中国法律发展历史,尽管此时比彼时“马锡五审判法”的粗糙审判方式已经先进了很多,有长足的进步,某些法律的发条仍然是围绕着“概念”、“原则”打转转。嫁接国外法律(“法律移植”)的时候,被嫁接的法律和我国法律仍然是两层皮,被嫁接的法律的养分没有充分地被我国法律吸收。至少,在很多细枝末节上,是无端遭到忽略的。 要判断老宋和老徐之间的合同是否已经成立,就要判断要约和承诺的流程是否完全满足。 我国的合同法把offe a depta ce称为“要约和承诺”。但是,事实上,合同是一个相互交换“p omise”(承诺)的过程。除了当场达成合同的情境以外,我们需要考察这两个“p omise”是否是有效交换的,是否存在co side atio (对价)。 首先发出承诺的是老宋。他答应如果他的要求得到满足,他将给与裁缝店老板一个折扣优惠。 但是,老徐没有做出相对应的“epta ce”。 这就涉及到,在没有通过言语做出“p omise”的情况下,履行行为也可以构成“p omise”的情况。而且,这是一个“det ime tally elia ce”的行为。换句话说,之所以做出这个履行行为,是因为他相信和依赖对方的许诺,从而做出了让他利益受损的行为——借款。 但是,如果要构成“epta ce”,他必须已经开始履行。在这个案件中,他只是借了钱,但是还没有真正的意图开始让自己的仆人把钱送到老宋那里。虽然,他的仆人已经送了钱,但是,这是一个epta ce传达过程中的“错误”,而如果老宋后来被告知是老徐搞错了,那么老宋知道了这是一个“错误”,所以这个epta ce就是无效的,法律应该保护老徐的权利。所以,履行行为还没有真正开始,因此,他没有作出“epta ce”。所以,合同也没有达成。 既然是没有达成的合同,那么老宋就无权追究老徐的“违约责任”(违反合同约定的责任)。 那么老宋追究的间接损失应当怎么看待呢? 合同双方交换的是“p omise”,之所以作出“p omise”是因为对某种利益存在某种期待。也可以简单地讲双方交换的是一种利益期待。 但是,法律只保护“正常的期待”。 这种凭借“运气”具有“射幸”之意味的期待,不是正常人的期待。 倚靠算命师傅的“预言”,也无法作为判定他即将获利存在合理性的基础。 严肃又在拒绝对方赔偿请求的基础上,对对方提出了“反索赔”——由于老宋为了履行他的义务而从朋友处借款,导致他蒙受了一定的损失,所以这种损失是“信赖损害”(det ime tal elia ce)(中文译文无法准确传达这个词的意思),是可以要求赔偿的。 严肃把案件的答辩词写完,又看了另一起案件。 这个案件也是涉及裁缝店的。裁缝店老板老张接到了一个大订单,要求缝制五十套准备参加结婚典礼的中式礼服。为了这个订单,老张加班加点,而且花钱新雇了几个徒弟,帮忙缝制好了这五十套礼服。但是,到了最后,顾客却声称婚礼因为某种意外原因被取消了,所以他不会付款。 照着现代的合同法理论,这是一个合同可以终止的情况——合同目的落空。 原因是——虽然顾客仍然可以接受这五十套礼服,但是,合同存在的目的——参加婚礼——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种情况属于“履行不能(impossibility)”吗? 不同,这与在纪念端午节的花车游行所在的街道两边的旅店订房间而最后花车游行因故取消的情况不一样。 当然,政府取消花车游行与双方父母决定取消婚礼,哪个更属于“(履行不可能)impossibility”的因素,实在难以分辨,一个是属于政府行为,另一个属于个人行为。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合同目的是落空了。即,继续履行对当事方已经没有“意义”了。礼服可以照价付款,但是收了这些礼服,有什么用呢? 顾客就抓住这一点不放,对自己的不付款行为进行万般抵赖。 而衙门的意思也站了他们的立场。 裁缝店表示不服。 严肃仔细搜索了自己头脑中的那点合同法知识,突然发现,“合同目的落空”理论项下也并非豁免了所有的继续履行行为。 因为,根据该理论,如果合同目的确实落空,但不是“不可履行”的(比如支付款项的行为),而且,接受卖方的货物对买方而言仍然是“具有价值”的,那么,合同就应该继续履行,不必解除或终止。 虽然这些礼服暂时对顾客没有用,但是,这些礼服仍然是可以在平时穿的(并非设计成非节庆日穿不可的奢华样式或者是穿不出去的土样式),并且,如果双方父母恢复了他们的婚约,或者以后有其他人举办婚礼,这些礼服仍然是可以穿的。 另外,按照“要约-承诺”的理论,裁缝店已经作出了“依赖”( elia ce)的行为,即,依赖对方为这五十套礼服付款,而加班加点并且另外雇佣了几个徒弟,这种行为仍然是属于信赖损害(det ime tal elia ce)。他们付出的努力,应当得到补偿/赔偿。 严肃不愿意将这些不诚信、赖账的人进行诋毁。而且,这种生意上的恩恩怨怨,是很常见的。 我们在dna里面就存在着一个先天的缺陷,虽然这看起来与我们的直觉相反——对善的冷漠、不追求,对恶的不敏感。 我们天生对恶没有强烈的负疚感,对行善天生的迟钝。 如果我们被放到恶人的位置、场合、时机,我们是很有可能跟他们有一样的行为。 把一个已经不能转的微波炉,卖给了一个收废品的人,这在绝大多数的人眼里是一个“小恶”,对一个我们恨恶的人,心里面把他/她杀了千百次,这对很多人来说根本算不上“恶”。 我们的心中常常有着这样的、隐隐的恶的冲动,而且还对作恶有着某种得意忘形的快感。 但是,这个收废品的人回去之后,有可能遭到他的妻子的嘲笑,让他们之间的感情裂缝更恶化,或者在回来和你理论的路上遭到电动车的撞击而必须去医院,花了几百或几千,你就知道,微不足道的“恶”的后果可能如何。 我们大多数时候预见不到恶的结果,或者只预见到恶的抽象结果而预见不到恶的具体结果,而我们的内心对这种恶没有足够的警惕、足够的敏感。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道德律,需要他人对我们进行道德的训诫、法律的约束。 而如果法律不存在了,那么道德律只会对“君子”有用,对坏人无用。 所以,严肃一致秉持着法律超越一切,也应该超越一切的理念。 对于这个顾客,他认为,就应该惩罚他的恶意。 在合同法中,只要是存在恶意(比如欺诈),就应该加大惩罚的力度,要求其赔偿间接损失(至少是部分间接损失)、惩罚性的损害赔偿金。 严肃接了这两个案件之后,突然某一天又遇到了谢廖夫。二人进行了一番长谈。 第三节“宰白鹅”案件的审理;严肃和谢廖沙的畅谈 在严肃处理妥当两个合同法案件之后,龟县令有意让他署理瑷珲司法事务,但是按朝廷规矩,虽然典史是“不入流”的官吏,但是需要经过吏部铨选,由皇帝签批才能任命。所以龟县令只可暂时让他以代理典史之名,行典史责任之实。为了避免他在江东和瑷珲城之间疲于奔波,在瑷珲城里给他物色了一间干净朴素的住处,房租由县衙支付。由此,严肃蜕变为“公家的人”。他不再是孤勇者,他有一群有相投的志趣、甚至可以听他调遣驱使的一个集体。一个音符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其他音符的映衬和烘托之下,这个音符变得适得其所、优美动听、富有节律。 在瑷珲郊区发生了一起持枪杀人案。衙门的审问结果是,一个男子因为自己家里的田被一个富商侵占,遂在该富商在瑷珲县内的卡伦山游猎的时候躲在一个山洞里面欲以一杆连珠火铳行凶,但是因为他射击准头差了一些,连发的几枪均未命中,而是击中了他身旁采蘑菇的一个乡民。乡民无辜遭难,伤重不治而死。证据确凿,且该男子供认不讳。 严肃在接手这个案件的时候,也没有贸然就对案件审问结果提出质疑。属下尽职了,就不要给脸色打板子。也许严肃属于那种和颜悦色的领导类型。但是,严肃有严肃的原则。因贪赃而扭曲司法裁判或者不恪尽职守、对自己的分内之事虚与委蛇,都是严肃绝对不可容忍的。 但是当严肃第一次在台前看到这个“嫌疑犯”时,不禁吃了一惊。这个“嫌疑犯”居然是一个十二三岁模样安静、身体孱弱、眼神怯懦躲闪的小男孩,也没有那种杀人泄愤的凶手那种坚决的、得偿所愿的神情。 严肃心里知道手下人没有完全说实话。这很可能是一个冤案。 在清朝,流行有钱有势的人在犯事之后花钱找无业流民或者贫困家庭的孩子代替他们受刑甚至是受死的行为。这种寻找替罪羊的行为称为“宰白鹅”。这种司法流弊,据说惊动了道光皇帝,但是他身为皇帝,却无法彻底消除。据说道光皇帝因为宰白鹅乱象几乎被气死了,而慈禧太后因为河南镇平县的一起宰白鹅案件雷霆震怒,让替罪羊无罪释放,镇平县令被革职并发配边疆,却让凶手逍遥法外。 为了戳穿这个把戏,严肃决定到小男孩家中和案件现场进行案件勘察。 小男孩家的房子是下端用石头垒砌上端用土坯砌成的土房。这种房子的特点是一到下大雨的时候,雨水就能将房子的皮侵蚀、剥去一大片。时值夏日,虽然家中有一种寒意,但是这种寒意不是冬暖夏凉的寒意,而是一种潮湿、阴冷的寒意。小男孩的母亲听到有客人来,就从照顾他瘫痪丈夫的床边来到门外迎接。就听里面的房间里面一个中年男子一阵接一阵地咳嗽、吐痰的声音。严肃快步踏入门内,看中年男人躺卧的床。这张床极端陈旧,漆皮几乎全部抹去露出一块一块的斑驳之色。这也许是小男孩爷爷或者爷爷的爷爷曾经躺卧过的床。 在他们卧室旁边,是几块木制的挡板,把卧室和一个猪圈隔开。猪很瘦,看得出主人没有精力打理,猪圈的地上是水、泥和猪粪便混合的一摊液体。在客厅正堂贴着“天地君亲师”的一行字,下面贴着财神。 女人是驼背,看得出经年的劳累让她再也直不起腰来。她慌忙从厨房用吃饭的碗装了一碗开水,从客厅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淅淅索索地掏出一小把茶叶,放在碗里,给严肃端了过来。女人的手指甲都是泥。 严肃没有嫌弃,接过这碗茶。就跟这个女人说起她孩子的案子。 这个女人守口如瓶,对“宰白鹅”的事情以及谁给了他们银两的事情不吐一字。 严肃就把案件的利害跟她挑明——如果她不把实情说出来,那么她的孩子很可能要被判死刑。 可是,这个女人眼神中透出坚定,好像涉及到的不是她的孩子的命运,而是别人家的孩子的命运。 严肃手下的几个人,因为收到了案犯的银子,又见这个女人能够守口如瓶,都露出得意的微笑。 严肃必须拿出一点有说服力的东西出来,好让他们无法自圆其说,从而对案件进行突破。 他回到瑷珲衙门,以利害晓谕这个小男孩,但是始终无法突破他的防线。 但是,严肃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发现他听别人说话时反应迟钝,就问他耳朵是不是很好。小男孩说自己耳朵正常,就是视力不太好。近视眼的人不戴眼镜的时候,听力也不是很好。大概因为正常人听人说话是需要看别人口型的。 严肃看苦劝无果,就让衙役把他带回监牢。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孩子对用自己性命换取三两银两的行为这么坚定,对自己的劝说这么无动于衷。就尾随着他来到监牢。 严肃看着他回到自己的卧铺。卧铺是砖石切成的台阶,床铺上垫着草席,几个人在狭小的空间挤着睡觉、躺卧。 严肃发现小男孩把每个人床铺下面摆放的鞋子都摆放整齐,每双鞋的鞋尖都对着大门的方向,看着鞋子都摆放整齐,小男孩才放心地上床铺躺卧。 这是典型的强迫症症状。严肃就招呼一个看守监牢的衙役过来,询问小男孩有没有其他的行为异常。衙役就告诉他,这个小男孩每天都要站到牢室门口,抓住大门的柱子叫喊感到难受,让衙役放他出去。 依据现代的医学理论,强迫症是精神疾病的一种,而人一旦患有精神疾病,就不是单单一种或两种症状。患有强迫症的,很有可能也有抑郁症、焦虑症或者幽闭空间恐惧症。 严肃相信与其说精神疾病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不如说它是一种“生理”上的疾病。因为神经内分泌功能异常,导致让人高兴的激素分泌减少,从而引起患者无法表现出正常的情绪。这和其他肢体、器官的生理上的疾病,并无二致。而抗抑郁药可以激发激素的分泌,让人至少可以有愉悦心情的“假象”。所以,治疗抑郁症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要害怕去看医生(看精神科医生其实比看感冒的流程还简单),还有就是要吃药!吃药!吃药! 严肃可以断定小男孩还患有幽闭空间恐惧症。他不太可能躲在一个狭窄的山洞里面开枪的。 为了确认他的判断,严肃又来到案发地点的山洞。 这个山洞的狭窄程度堪比“一线天”。首先,洞口和穿过山洞的通道的宽度大致是一样的。正常人爬进去,真会担心会走不出来。如果躲在洞口的位置,绝对不可能有一个舒服的姿势。 这样的洞口对于患有幽闭空间恐惧症的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踏足的。 综合上述证据,严肃断定,即使小男孩行刺,也不会找这个一个洞口行刺。即使他要行刺,因为他患有近视眼,也会找一个更为接近受害者的树丛或其他地点。另外,从小男孩的手掌和手指来看,也没有常见的玩火铳的人受伤的那种典型的火药伤,甚至没有任何的老茧。他家也并不是打猎之人,说他用火铳伤人更是无稽之谈。 严肃没有犹豫,把手下几个疑似收了行凶之人的钱财的衙役招呼过来,把他断定的几个案情疑点一一给他们说明,并要求他们供出真相。 严肃的处理方法,可以说是直截了当的。没有任何弯弯绕。 有很多人对有心机权谋的人心生尊敬,对活得通透、处事不苟、不徇私情的人,却心生鄙视。严肃就是第二种人。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 他不需要在这种决策上寻求“民主”。当然,他绝不相信民主是多数的暴政,但是,他相信对“民主”抱有保留态度是明智之举。 在儒家(孔子强烈反对殉葬制度)出现之前,民主就是“殉葬是合理的”;在清朝覆灭之前,民主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合理的”。如果多数人甚至大多数人是愚昧的、是需要被教化的对象,那么民主实行的结果,确实可能导致可怕的后果。 这几个拿人好处的衙役,在严肃的一番“政策”攻势和证据的压力之下,终于承认了这个案件是“宰白鹅”之实。 严肃没收了他们收取的贿赂,并且对他们进行了一番训斥。把小男孩无罪开释,把行凶者收监待审。 案件的真实情况是这样——行凶者姓曹,是一个富商,受害者是他的商业对手,因为让他在经商方面吃了很多亏,他才躲避在山洞里面,欲对他行凶,但是因为准头差,击中了另外一个人。 如果要定罪,这个凶手应当定什么罪?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的行为事实上可以分割为两个行为:一个是杀人未遂,一个是过失致人死亡。 按照中国法律和司法实践,这属于“想象竞合犯”。应该择(两种法定刑中的)一重罪论处。 按照其他国家的法律,这属于“数罪并合”。但是,如果一个是杀人,一个是侵犯财产,两种不同类型的犯罪行为,就不能进行“合并”。而本案这个行为的两个结果都是攻击他人的行为所致,所以属于“数罪并合”。 在法律理论上,国内存在各种学说,比如“实质一罪说”、“实质数罪说”以及“折衷说”。 之所以要研究这个问题,是因为它是一个行为,引发的数罪,应当与一个行为一种罪,以及数个行为数个罪不同,所以在量刑上也应当有所不同。 一个行为引发的数罪,当然比一个行为一个罪要严重,所以要“择一重罪处罚”。 当然了,按照某些国家的刑法,这其实是一个简单的“故意(i te t)转移”。即当事人的犯罪意图,从原来的受害者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这是因为,这些国家的刑法,追究的是“犯意”(i te t,犯罪故意),而不是“行为”本身或者“犯罪构成要件”。 不管怎么说,从刑罚的结果上来看,这些理论导致的处罚结果大致是相当的。按照“择一重罪处罚”,与“数罪并合”(joi de ofoffe ses),处罚都比一罪要严重。 在严肃在瑷珲城里落脚之后,他也常常回到大车店歇歇脚,和以前一起的老板和伙计们闲聊,渡过半日闲的时光。马老板已经找到替换他账房职位的人,但是为了让严肃能够时不时回来有地方歇脚,还是保留了原来给他的一个单间。 谢廖沙又一次带人来到江东。他特意来到了大车店。这一次谢廖沙和严肃进行了一番长谈。 严肃从厨房取了点卤牛肉、花生米,还有一点东北的老白干,悉数摆在严肃单间的一个小桌上。 谢廖沙不是典型的嗜酒如命的俄罗斯人,但是也能喝点白酒。他们喝酒都不需要多少的下酒菜,吃菜反而会冲淡了酒的醇香。所以,照东北话讲,他喝酒就是“干拉(lá)”。 严肃从大堂里拉了两把椅子,二人落座后,严肃首先用英语提出问题: “为什么相信进化论的人有很多?你觉得进化论合理吗?” 谢廖沙答道: “上帝造的万事万物都是恰好这样的。 如果一切都是大自然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试错”而‘进化’出正确的生物出来,那么那些作为试错的代价被淘汰出局的生物,我们怎么没有看到它们大量的化石? 如果进化论正确,我们可以在地下发掘长着十八条腿、眼睛长在屁股上、没有牙齿、尾巴长在下巴上的牛的化石,没有眼睛也不会像蝙蝠一样通过超声波探路的苍蝇的化石,不长眼睛和耳朵悲惨和短暂生活在世界上的人类的化石。 您看,一切都是恰好这样的。 假如进化论是真实的,那么大自然具有超自然的能力。把眼睛生长在嘴巴上面,动物吃东西就可以看得清楚,牛和马的蹄子是朝前生长的,跑起来就不会像海豹一样趔趔趄趄。牙齿分为切牙和磨牙,才能满足切断食物和咀嚼食物的功能。 如果出现偏差,我们不可能设想大自然会说,‘不行,慢着,牙齿和排泄器官之间似乎还需要消化器官才能保证营养被吸收,你们这批进化的动物不行,要淘汰掉。再进化一亿年吧,好让消化器官能长出来。’ 大自然也不可能说,‘且慢,人类和动物没有眼睛和耳朵,要在黑暗里面互相乱碰乱撞了,也无法互相进行沟通,所以,你们这一批淘汰掉,等我想办法给人类和动物造出眼睛和耳朵来。’ 您看,人类学家有没有在地底下发掘到任何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消化器官的那一拨人类化石? 一切都是恰好这样的。 我非常喜欢罗马书1章20节说的,‘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藉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我们对万物的完美程度习以为常,但是,当我们仔细鉴赏这个宇宙和生物界,就知道它们美妙得令人惊叹!” 严肃见他说得非常好,连连点头表示赞许。 他又提出一个问题: “既然上帝是真实的,那么他为什么不向人类显现出来,让我们看到他,就相信他呢?” 谢廖沙似乎已经精准地预见到他会问这一个问题,露出有一些“得意”的神色。 “首先,上帝不会背离他自己创造的世界的律。 如果他要改变这个世界运行的律,比如万有引律,比如光合作用,那么一定需在特别的理由和动机。其次,上帝不是从来没有向人类显示过。 meiste eckha dt(埃克哈特)说过,‘上帝好像一个人,在隐匿时,清一清喉咙,遂泄露了他的行踪。’ 上帝大张旗鼓地引导过以色列人过红海,从天上降下来食物给他们吃,在荒漠击打磐石出水给他们喝,和以色列人中的亚伯拉罕、摩西都说过话,好像是他们的朋友一样。 但是结果是什么?以色列人还是背叛了上帝。他们埋怨摩西、埋怨上帝,并且自己用金子造了一头牛犊,说它是神。” 谢廖沙脸上浮现出对以色列这群悖逆之辈的不忠诚的惋惜和愤怒。 他接着说: “上帝借着他手所造的种类繁盛的万事万物已经显明了他自己——他是全能的、丰富的、富有慈爱的,他希望人类在他的乐园里快乐地生活。 如果我们求他显示和施行神迹,就是要求上帝第二次地向我们显示他自己。我们没有强求上帝这样做的资格。 也许您还不知道,上帝似乎是一个自隐和内敛的神。 上帝让以色列人在埃及受苦430年,带他们出埃及之后又让他们在旷野漂流40年。您看,他不是一个做事切哩咔嚓干脆的神。 虽然我们有人说,当你向上帝祷告的一刹那,上帝已经开始工作。但是,令我们疑惑的是——为什么上帝做事迟缓? 答案可能是——上帝是全能、自有永有的神,时间对他没有意义,时间也不能限制他。 太阳光来到地球需要8分钟。如果您从8分钟之后阳光已经抵达地球的角度看8分钟之前阳光刚刚出发的问题,您就明白为什么说上帝是不受时间限制的。 同样,这430年和40年,对上帝而言,连‘一瞬’都算不上。 这样看,他还是最终答应了我们的祈求。 上帝有的是耐心,而我们需要的是信心。 这就像一个人,父母已经赋予孩子成家立业、出门闯荡的自由,他们就不会动辄干涉他的选择,限定他的道路。 同样,一个高调进入人类历史的上帝,并不会让所有人喜欢,就像背叛的以色列人一样;也不会改变所有人。 如果上帝现在在你我面前显现,也许你的烟瘾照旧,我喝酒的习惯也照旧。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他们见到神只是恐惧,但是他们依然会我行我素。 这就像一个有修养的绅士,他有很高的地位,有很强的气场,但是他可能只是静悄悄地站在你身边,而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压迫感。” 严肃连连点头: “您说的非常有道理。 那么神为什么不消灭世界上的苦难呢?他不是爱他的子民吗?” 谢廖沙答道: “这是因为人的罪(si ),si 原意是‘不顺从’。受造的服从造他的,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您会问,上帝因为人类的一次si ,就定了所有人的罪。这合理吗? 上帝有权这么做。这并不能证明上帝是残忍的、粗暴的。 因为,如果您看到上帝把自己亲生的儿子差遣到世界上,让他被一波假装忠实于上帝的以色列人文士、长老和群众、罗马士兵嘲弄、吐唾沫和钉在十字架上,您就看出,向一个急切拯救自己犯错的儿女一样,上帝是何等的迫切地为自己的儿女着想,又是何等地不惜一切代价! 没有牺牲的爱,就没有说服力。 有著名的作家说,‘苦难,是这个世界唯一值得探讨的问题。’ 没错,但是,您也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救赎,是这个世界唯一值得探讨的问题。’ 《约伯记》中的约伯,本来是一个虔诚人。牛羊千万,子女成群。但是,在遭难之后,牛羊都死去,家人也一个个死去,他还用瓦片刮身上的毒疮。 但是,为什么他在最后能够高声赞美神,说, ‘我所说的,是我不明白的, 这些事太奇妙,是我不知道的。 我从前风闻有你, 现在亲眼看见你。’ 是因为他恢复了牛羊的财产,又恢复了自己的家室吗? 不是,是他知道自己在上帝面前连虫豸都不是,而那位上帝有权力做他一切愿意做的。我们只能承认我们“不明白”、“不知道”。上帝对于万事万物,有他自己的超然智慧。 他对待苦难,也是如此。 保罗说,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难,为要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 当我们相信这个世界有一个超自然的存在之后,我们当然会探问他是一个“好的”神吗? 我们可以肯定,这位上帝是慈爱的上帝。就像爱护关心我们的父母。 就因为这样,他会像父母一样时而为我们感到失望,时而为我们感到鼓舞,时而为我们感到骄傲。 以色列人的历史,就是这样。以色列人遭难的时候,就是他们悖逆上帝的时候;什么时候他们悔改,上帝就后悔给他们的惩罚过重,让他们再次复兴起来。 现在的以色列人,已经不像《旧约》里的以色列人了,他们已经不再会背叛上帝。他们吸取了教训。 所以,上帝并非高坐在天上,对我们的苦难只做一个旁观者。他会介入。但是,这种介入,是“内敛”的,不是雷霆万钧的。 最重要的,他差遣了基督为我们承受了“不顺从”带来的苦难。 不是说上帝不能亲身体验我们的苦痛,他能。但是,基督以人的肉身形式来到世间,似乎更能体验作为人类的苦痛、悲哀、伤痛和绝望。 中年失业、身患疾病、失去自己的亲人、背负债务,不管如何,他都能体会到我们的感受。 以前高高在上的、威严的上帝,那时成为了一个软弱的、肉体和精神容易受到伤害的“人”。 上帝改变了他的策略。也可以说,这是上帝在造人时就已经预料到他必须采取的策略。因为他是全知全能的。 没有牺牲的爱,是没有说服力的。 现在因为基督在十字架上死,我们就成为了自由人。 如果说人类希望上帝显现是为了确认上帝的存在,那么上帝借着他的儿子为世人显现,是为了吸引世人爱他。 但是,上帝做一切的事情,都没有强迫——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希望感召人、吸引人来爱他。他不希望通过威胁、恐吓、让人恐惧、强迫的手段,让人来顺从他。 所以,上帝是爱。 这个爱在基督身上的彰显达到了人类历史的最高峰。” 严肃从谢廖沙学到了很多。也向他作了自己如何从感性上认识上帝到理智上决定信仰上帝的见证。二人进行了很好的沟通。 但是,当严肃话锋一转,提到俄罗斯军队对江东的骚扰和威胁的时候,谢廖沙突然噤声不言,站起身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四节“是的,却还不如听神之道而遵守的人有福” 谢廖沙突然的、诡谲的静默好像一台轰隆隆的纺织机突然停车,好一会儿,他回望带着渴望答案的眼神看向他的严肃,深深地叹息: “如果要了解俄罗斯,你就要了解俄罗斯这个民族的秉性和品格以及它矛盾的文化。 俄罗斯的东正教,是外来的、强加给俄罗斯人民的。原来的多神教,信仰山、雷、火、畜、太阳、森林甚至魔鬼的多神教,却在俄罗斯人的骨子里面扎了根。无论东正教多么强势和正统,俄罗斯人都保留着对自然的敬畏——或者说迷信,甚至敬畏魔鬼和它的一切妖魔鬼怪。 这种混乱的信仰,可以在俄罗斯人对权力和统治者的敬畏上寻找到它的痕迹。对于善的神,他们可以敬畏,对于恶的魔鬼,他们会施以贿赂,以免得罪它们。 俄罗斯人还对基督教信仰存在着令人匪夷所思的迷信。这与他们多多少少把对多神教的习惯和仪式移植和掺杂到基督教信仰中有关系。教会为了甘心做统治者的鹰犬、工具,也为了笼络人民,创造了对圣徒、干尸和圣像的崇拜。并且自认为是继罗马教廷之外的正统。 我们知道神是一个灵,拜他的要用心灵和诚实拜他。我们也知道主在世上的时候,在医治病人之外,最重要的活动就是传道。他要我们知道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基督徒,我们的道德标准是什么,我们应该怎么做。相较于医治病人而言,他似乎更为看重医治人们的灵魂的忧伤和疾病,并且给他们一个全新的生活方式和道德准则。 一个把他的父亲看作是阿拉丁神灯一样有求必应、父亲不答应他的物质需求他就不开心的孩子,不会让父亲高兴和欣赏。神也一样,他最看重的是我们如何听他的话,照着去行。 很多普通的人,他们可能设想的基督徒生活是这样——今生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来生有更大的荣华富贵等着他;或者今生过着困苦的生活,来生有荣华富贵来补偿他。他们不关心神是什么样的神,也不关心神跟我们说些过什么、对我们有什么样的要求。俄罗斯人的寓言故事中很多有一个“伊万”这个角色,而他的主要特点就是懒惰、狡猾、捣乱、希望不劳而获获得财富。这大概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俄罗斯人的性格特点。 但是,认识神是我们最大的福分,也是我们最应该做的。 东正教的迷信,迎合了人心,却让神遭受耻辱。” 谢廖沙喝了一口严肃泡的很酽的茶,休息了一会,又开始说: “东正教就像是一个政府认证的宣传机构。他们做的一切,就是让民众相信他们的把戏,让民众走进教堂给他们捐款。 为了这个,他们强调应该通过美轮美奂的圣像、雕刻、能击中灵魂让人暂时感动的诗歌和慷慨激昂、大声的讲道,来抓住人的灵魂,让他们醍醐灌顶,晕晕乎成为他们灵魂上的奴隶。 但是,人均米开朗基罗、人均贝多芬又能怎么样?这也不应该取代神他自己的地位。 他们这样做,好像是人遮住眼睛的翳子和白内障,把神自己的伟大、慈爱和能力遮蔽了,换作他们自己引以为骄傲的一堆石头、一串音符和一堆话语。 吸引我们归向神的只有神他自己。 我不是说我们不应该通过各种方式敬拜神,但是,神更愿意我们做的事情就是爱世界上的人、医治疾病、怜悯穷人、消除社会上的不公。 而俄罗斯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经历了世界上最黑暗的专制、最严重的饥馑、最残酷的压迫、最不公平的社会等级。 于我个人而言,我本来应该在升职上要快于其他的军官。但是因为其他军官家人托了跟将军的关系甚至是在沙皇近臣处的关系,却比我升职要快。 俄罗斯的人身依附,部分可以归结于他们不明白在上帝面前人人的灵魂平等。又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经历过西方的启蒙思想的洗礼。 他们信仰权力、信仰鬼神、敬畏一切比他们力量更大的东西。他们把人当做神,为了巴结有权力的人无所不用其极,极为卑微、可耻。却把神吩咐我们做的事情忘记到九霄云外。契科夫的小说里面一个小公务员因为坐在后排打喷嚏口水溅到前排的一个将军身上,而惴惴不安,最后被吓死。这说明在专制的俄罗斯社会,神不会让人死,而人却可能让人死。 提到你们的新教,它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新的基督教,而是恢复基督教的原样。假如我是马丁路德或者加尔文,我会首先到最黑暗的俄罗斯去。” 谢廖沙不顾严肃因为听到他惊世骇俗的言论而惊愕的表情,又接着说道: “我是一个俄罗斯人,一个俄罗斯军官,对于你们同胞现在遭受的苦难,我也是手足无措。但是,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够逃离这样的悲剧。” 严肃非常理解谢廖沙的处境。谢廖沙已经和他坦承相告。但是最重要的问题仍然无法解决。 如果严肃通过一定的途径能够得到一些比较先进的枪炮,他们就可以在战场上和俄罗斯军队一较高低。 谢廖沙似乎窥探到了严肃的心思。但是他不可能有什么作为。 这时,谢廖沙一个举动让严肃感到很奇怪。谢廖沙居然问他喝完了酒需不需要外出方便。如果他自己要出去方便问便所在哪里还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他要问严肃要不要方便呢? 出于对谢廖沙的信任——他似乎要干点什么事出来,但是肯定不会对严肃不利——所以他便出门,来到便所。 等他回来,谢廖沙仍然坐在椅子上,手里指着严肃枕头边放置洗漱用品的地方,让后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那里放着一个洗脸盆的木架子,在木架子旁边,放着剃须刀、肥皂、木梳。 严肃从谢廖沙露出神秘神色的脸上看出他并没有不露好意,出于对他的信任,他立即判断似乎谢廖沙秘密地在告诉他什么。 严肃和谢廖沙继续闲聊,聊到俄罗斯境内的局势、即将发生的革命,直到外面一个俄罗斯士兵提醒谢廖沙该离开江东了。谢廖沙庄重地和严肃握手告别,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伤感,因为下一次见到严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站在持枪握戈对立的两只军队里面。 严肃回到瑷珲城就收到了一个民事案件的状子(起诉状)和被告的状子(答辩状)。 案件涉及一个常年在外的游医,正值酷暑难耐的夏天,在一个地主民房的施工现场,有一个人中暑倒地。游医正好在现场,就利用身边携带的中医工具,并且在工地现场一个放学的学生的协助下,让中暑者躺平,通过针灸和按摩特定穴位,把中暑者救了回来。但是,由于中暑者是由于心脑血管疾病导致的,加上游医大汗淋漓,见中暑者被救了回来,就暂时找阴凉地方避暑,结果导致中暑者因为心脑血管疾病再次晕倒。等到游医再次回来询问情况,在处于昏迷状态的中暑者带到他在瑷珲城的诊所,花了不少的医药费。 现在原告即游医和那个帮忙的学生提起诉讼,要求中暑者支付医疗费若干。 此案并非前文所述的侵权,也非合同,而是一个“准合同”(按照国内民法理论)或者“不当得利”。按照我国现行民法典,“不当得利”的定义是“没有法律根据,使他人受到损失而自己获得了利益”。 当然,这里严肃又要从比较法的角度来看问题。以普遍施行的国外法的视角来评鉴国内法,并且进行采纳或扬弃,能够不失偏颇甚至能得到更好的判决结果。 不是个人攻击——国内前二十几年左右,某学术界知名大咖曾发出关于发掘法律“本土资源”的号召。听到这话,我如果是“本土资源”,估计会吓了一跳,羞赧地说,“我们连法治1.0版都算不上。你们就是把我们敲骨吸髓,也发掘不到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我们这些古旧的法律,配得上穷苦、不公、专制和不平等的社会。” 不是说国外的法律一定比我们的先进。但是,用专制社会和农业社会的法律适用于市民社会和工业社会,肯定是不适宜的。工业消费品和近代体育运动、飞机轮船等运输工具带来的侵权行为威胁、现代医疗活动带来的侵权隐患,我们会遇到,但是它们肯定比我们早遇到,也早就通过成熟的判例法和成文法(成文法有很多也是在判例法的基础上做的总结)解决了。 如果说我们不能抵挡进入现代工业社会的趋势,那么我们也不能抵挡工业社会中发生的票据、合同、侵权的法律问题的趋势。我们曾经有几百年的欠账,而且别人还在这个网络时代、人工智能时代不断地、一骑绝尘地向前发展。你想到的他们早都想到了,你没有想到的他们也想到了。 就从这个定义来看,“损失”的存在根本是不必要的要件。 从“不当得利”的名称来看,就能看出这个法律概念的初衷是为了将“得利”(而不是损失)追回。于是就有了西方的“归还”(不当得利)之诉,也产生了国内法和大陆法上的准债权(即,得利者是债务人,其应返还的不当得利就是债务)。所以,损失是否存在,根本不是提起“归还”之诉的基本要件。这不同于合同之诉中的“损害赔偿”(damages)。 另外,举例而言——如果一个侵犯了另一家公司的公司的版权或专利的公司,有更强的营销队伍/植入该专利的应用程序产品让用户更有好感,因此实现了较之于被侵犯知识产权的公司本可以取得的盈利更高的盈利,那么,这高出原本能实现的盈利的部分,按照“不当得利”理论,是不是也应该返还呢?但是,注意这是“盈利”,而不是被侵权公司的“损失”。简言之,如果让他们自己在某个市场搞销售,或者把专利植入他们自己的产品,还不一定能有什么效果呢。 还是同一个例子,在举证责任方面,计算“损失”和计算“盈利”的难度方面存在天壤之别。如果计算“损失”,需要考虑销售额的减少、市场份额的流失、商誉受损等等。这很难办。但是,如果计算“盈利”,则很方便。直接计算被告实现了多少的销售收入减去成本就行了。 所以,就这个定义而言,完全没有必要把一方得利一方“受损”看作是一个要件。 再者,在法律条款中非要列出一个抽象的“定义”,就会像一个网洞很大的渔网,让很多“例外”情况成漏网之鱼。大概有些人认为与其从细节之处入手战战兢兢地详细考证、像排雷一样排除各种例外情况,不如简单地笼而统之。 “没有法律的依据”也可以进一步商榷。 举例而言,如果a请b给他粉刷一间房子,而b却因为错误粉刷了c的房子。这里确实没有法律的依据,只有事实上的“错误”。但是如果c本没有装修打算,又拿不出钱返还给a,那么法律还强迫c这样做吗?因此,这里就不算“不当得利”。民法典第985条第(1)款规定的“履行道德义务进行的给付”,也不符合这种情况。 回到本案案情,中暑者因为昏迷,无法对游医表示的进行医治的意图(要约)表示“同意”(承诺),所以这里没有合同关系。 另外,这里也不属于好心路人医生在施行救治之后未能成功或者导致伤害的侵权行为的情况。(我国民法典第184条也有类似规定:“因自愿实施紧急救助行为造成受助人损害的,救助人不承担民事责任。”)所以,不存在侵权关系。 那就只能是“不当得利”。中暑者对医治的行为应该支付报酬。 但是,这里一个是以获取报酬为目的而以游医为职业的医生,一个是没有获得报酬的期待的学生,两者应区别对待。前者应当获得报酬,后者则无。 当然,这里游医中途暂停了治疗,这是违背“自愿紧急救助”行为的宗旨的。按照某些国外法的规定,他至少应该等待比他技术更熟练的医生来进行处置。比如在这里,处置中暑者的心血管疾病。 因此,由于他的部分过失,应当从他的报酬中扣除与他的过失对应的部分。 严肃在起诉状上阐释了他的立场。并且通过简单的庭审和调解,让中暑者承担了部分费用。 第八章 防卫过当案和纵火案;购买军火 第一节防卫过当案 严肃在大车店门口送别谢廖沙之后,拔腿就往自己的房间赶,好像严肃留下什么痕迹马上就要消失或者可能被别人抢先一步发现了这个痕迹一样。他极其迫切地想要知道谢廖沙传递了什么重大的密不示人的情报。 严肃在洗脸架后面的剃须刀的柄上发现了谢廖沙用力雕刻的痕迹。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而是长短不一的横杠。 严肃记得在大三的燠热的夏天,他见身边的同学都一个个准备考研,他也就随大流,在没有空调的教室里面汗流浃背地背书、准备考研。但是,由于没有清晰的职业规划,他也只是三分钟热度。这种想考上985名校的研究生的感觉时来时去。他坚持又放弃,坚持又放弃,这种流程重复了好几次,终究抵不过放弃考研之后那种精神和肉体上的那种重担双双得以释放的“暗爽”,最终彻底地放弃了。而后,他也假装自己用功,在教室里面拿出书来,感觉自己和那些考研的人还是“一伙”,有那种没有被时代潮流抛弃的感觉。但是看的书是杂七杂八,纯粹是混日子。 在图书馆借的书里面就包括了“谍报”系统如何运作的一本小书。这本书一下子就抓住了他,以至于他能够把英文的摩斯密码从a一直背诵到z。 谢廖沙在剃须刀柄上刻的就是摩斯密码。严肃头脑中一下子从遥远的过去激活了关于摩斯密码的知识。他拿着剃须刀,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心中暗喜和得意。换做是别人,谢廖沙的情报就算是石沉大海了。 谢廖沙在细细的剃须刀柄上写的是: “-—— -——- ———— --- —— -——- —————— ——- ————” 翻译过来,就是“a mst o g”的意思。这是英国一个知名军火公司阿姆斯特朗公司的名称。而严肃在看过的英文报纸上常常看到它的名字见诸报端,甚至报纸上还有他们驻华办事处的地址和负责人的姓名。 谢廖沙的意图非常明显——建议严肃和阿姆斯特朗公司取得联系,购买军火。 正当严肃破解了谢廖沙的密码,把剃须刀放置到原处的时候,突然外面一个俄罗斯军人模样的人不打招呼直接闯入了严肃的房间。面对着不速之客,严肃下意识地避免自己的眼神看向剃须刀摆放的位置,避免来人揣测到秘密隐藏的所在。 来人用粗糙的汉语表明来意,说是谢廖沙嘱咐他取回他落在严肃房间里的一个什么东西。便不由严肃分说,迅速地在房间里面翻找起来。似乎严肃并不存在。 这时他看到严肃的剃须刀,便捡起来翻看,一边最里面咕噜咕噜说着什么,见没有发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要么他以为这是严肃雕刻的神秘的东方图符,要么他根本不懂什么摩斯密码——总之,看起来他没有对剃须刀上的刻痕起疑,便又摆放回去,翻找其他的地方。 严肃惊了一身冷汗。不用怀疑——这一定是俄罗斯军队安插在谢廖沙身边的奸细。谢廖沙常常逗留在严肃所在的大车店,和他把酒言欢,这本身就值得他们怀疑。尽管谢廖沙声称严肃是支持俄罗斯“黄俄罗斯计划”的“良民”,和他颇有交往原因是双方能够找到共同的话题,但是,看来上面的人还是没有把谢廖沙看作是自己人。 谢廖沙是一个沙皇军队里面的异类。他主张并且时常宣扬神的慈悲、怜悯,厌恶战争,把外族人也看作是自己的弟兄一样友爱、团结。这些论调,在那些嗜血的、受民粹主义影响的俄罗斯军官眼中绝对是严重的站队错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在军功和人身依附的关系编织的关系网中,各自占据有利位置、享受帝国军官之威风的军官们,自然死心塌地地以军功作为取悦沙皇的凭据。自然,他们也不会对作为异族的中国人产生悲悯之心。对于自己队伍中的另类,他们也是毫不留情。 来人见找不到什么证据,就粗鲁地给严肃递了一个威胁的眼神,意思是这次没有抓住你的把柄,不要有下次,下次肯定不会饶了你。接着他耸耸肩膀,伸开双手,做了一个表示遗憾的动作,离开了严肃的房间。 事不宜迟,既然谢廖沙已经被人盯上,说明那边早就开始怀疑上了他,那么严肃这边也应该及早把购买军火的事宜提到日程上。 但是怎么说服龟县令和黑龙江将军寿山呢?他有两个几乎过不去的坎——一是必要性,俄罗斯军人抢劫财物不假,但是还没有到杀人放火的地步,有谁会相信1900年7月份他们就会将几千人的江东居民赶到江里面溢死呢?二是即便购买军火有必要,这昂贵的军费从何而来? 当严肃向龟县令提出购买军火的提议的时候,龟县令一脸懵然。 “依据《瑷珲条约》,实质上江东是我方和俄罗斯双方共管的地方,俄罗斯军队骚扰居民、强行纳税,也不是毫无依据。并且,就目前来看,俄罗斯军队并没有什么特别恶劣的行迹。购买军火是不是没有必要?” 严肃料到龟县令有此疑虑,答道: “龟县令也许有所不知。到1900年7月份,俄罗斯军队必到江东杀伤抢掠江东居民,制造屠杀惨案。” 龟县令此时看严肃像一个算命先生预料到江东将遭受的惨案一样,一脸狐疑: “先生这个玩笑开不得。这世上没有谁会未卜先知,难道严先生以前学过算卦不成?”说完就径自尬笑了一声。 严肃心里准备好了千千万的说服龟县令的话,此时却早已忘记。情势所迫,话说到这个份上,严肃只有“致命一击”。 我们可以说“当局者迷”,对当局者说不如这样不如那样,但是,当局者往往有认知的局限,也有情绪的牵掣。就因为严肃急于向龟县令陈情购买军火的急切需要,所以他才有时候表现得语无伦次。 在谈话前费尽心思思考怎样措辞造句的,大部分应该是地位较低的或者有求于人、希望对方被说服的人;奉迎的人永远比被奉迎的人更累。 但是,鉴于严肃和龟县令之间的这层亦师亦友的关系,他们之间的谈话还是比较轻松、无太多顾忌的。 “我不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但是我是从未来之处穿越到现在的,我知道1900年发生了屠城惨案,我也知道在过十几年时间,1911年清朝必被一个‘民国政府’取代。” 龟县令见严肃越说越玄幻,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脑子有问题还是严肃的脑子有问题,总之他们两个人中间一定有个人的脑子有问题。 “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本人从未有曾听说过。” 严肃不知道自己的这个策略是过分轻率了还是起到了预期的作用。 “寿山将军因战败自杀殉国,但是如果我们现在采取行动,改变历史也未可知。” “这么说,我今天非得听您的不可?” “严肃此心可鉴日月,龟县令您什么时候看到鄙人做过一样不诚不信之事?” 严肃的心情非常急迫,他就是哀求也要哀求龟县令答应他的请求。 “早就见先生不像此时此世之人,先生之高见与能力,确像是来自未来之人。” “既然龟县令不怀疑我,请立即着手采买军火之事,事不宜迟,俄罗斯军队近期也定有滋扰之事,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不惧他们的骚扰,保江东百姓之安宁。” 若要相信不能相信之事,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信心的。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严肃一定会当做神经病人,被讥笑和冷落。龟县令对严肃的信任,值得十分的嘉奖。 “但是,我们两个穷棒子,采买军火之事不可行啊。此事我还得向寿山将军汇报。” 在严肃动身前往南方阿姆斯特朗军火公司办事处办理采买军火事宜之前,他又处理了两个刑事案件。与之前的案件不太一样的事,作为一个掌管刑司的官员,他遇到了一个难以取舍的伦理问题。 一个赌棍在外欠账累累,仇家也很多。这天突然暴毙,按照仵作的勘察,应当是在家门口被木棍所伤,然后从高处坠落而亡。 这似乎是一眼就能看到侦破结果的案件——十有八九是催债人所杀。在他租住的二楼临街的房屋外面的墙壁上,新近用猪血喷了“欠债还钱”的字样。这足以作为佐证。 严肃为了勘察现场和调查案件,来到了赌棍家中。赌棍有一妻一子,儿子有十多岁,已经成年,看起来也是孔武有力的样子。所租住的房间在一个经商的富商建造的、向外租赁的二层小楼的第二层。外面墙壁上的“欠债还钱”几个字仍然新鲜、字迹清晰,应该是不久前刚刚用猪血喷的。 但是,在赌棍妻子的脸上看不到悲恸的神情,她的眼神似乎反而透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和残忍。而她的儿子的眼神则躲躲闪闪,似乎是有什么密不告人的事情。 虽然他们家不至于用家徒四壁形容,也足以穷囧地让人心生怜悯。整个房间没有看到什么值钱的摆设,赌徒妻子和她孩子的衣服也是补丁接补丁,没有见到一件丝绸的衣服。床上的杯子,也没有用丝绸布作为被面,而是用普通的棉布。看出主人的手艺十分高超,不论是衣服上的补丁还是缝补的被面,都是十分贴合、瓷实。赌棍应当是给家里的财务造成很大的窟窿,所以他家里人才过着如此落魄的生活。 严肃发现赌棍妻子在回答他的问话时,总是把颈部的衣领提上去,似乎要遮盖这个部分不让人看见,便问: “是不是催债的人对你有什么伤害?” 赌棍妻子回答: “没有,没有。”她的语调中仍然带着那种惊人的冷静。 “那你把你的衣领放下,让我看看。” 赌棍妻子无奈,让严肃看了一眼。这是一块“井”字形的伤疤。应当是用手抓挠之后的伤口愈合的伤疤。 “请说实话,是不是催债的人干的?” “不是,是最近蚊子比较多,我自己抓伤的。” 严肃不相信她说的话。 “如果是蚊子叮咬抓伤的,怎么会有这么多条伤痕?” 赌棍妻子没有回答。 严肃在屋内勘察后,又发现在大门后面倚放着几根粗壮的木棍。 “你们用这么多的木棍做什么?” 赌棍妻子回答: “我们怕追债的人上门行凶,就准备了几根木棍。” 严肃还是不相信。 “你们一个女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打得过追债的人?” 赌棍妻子又是无语。 严肃决定把木棍带回衙门,离开赌棍的家。这时候,发现赌棍妻子在送他们离开的时候,腿脚有些瘸跛,便询问她: “你的腿也是追债的人打伤的吗?” 赌棍妻子似乎想起来她受伤的由来,情绪有些绷不住,冷静的眼神中闪现出几滴泪花: “是的,是他们上门打的。” 严肃手上拿着被认定是赌棍死前用来击打赌棍的木棒,说道: “我回衙门就能认定这根木棒上的指纹,然后和所有有作案嫌疑的人的指纹比对,到时候,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这时,赌棍妻子突然情绪崩溃,压抑不住内心的悲伤以及自己的儿子可能被定罪的惶恐,哭了起来: “老爷,请为我们做主啊,我们......不是故意的。” 严肃吩咐身边的人暂时离开,和赌棍妻子和她儿子返回房间,并把门关上,回头低声跟赌棍妻子说道: “你实话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你男人。” “老爷,我们不是故意的要杀了他啊。实在是那天他要用刀取我性命啊......” 经严肃的盘问,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赌棍因为在外欠账被人追债,回到家里时常对他的妻子施暴。那天因为喝醉了酒,回到家里拿刀要砍这个喋喋絮絮的老婆,但是这个时候,一直早有准备的儿子拿着一个木棍将他打晕。嗣后,两人把他抬到门外从二楼的护栏上面把他丢到临街的地面上。打晕的时候当然赌棍没有死,赌棍是从楼上坠楼之后死亡的。 严肃的判断和事情的经过如出一辙。 严肃以“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的法理反复安慰惶恐的赌棍妻子和她儿子,表示,一旦认罪,不过几个月或一年徒刑而已。 可以说严肃的怜悯心过于泛溢。他想出手救他们一把。 这是一个法律教科书上没有的法律伦理问题——是免去赌棍妻子和她孩子的罪刑,还是应当刑当其罪,判处他们徒刑?是随便找一个追债的人,把罪名安在他身上,让他承当死刑之罪罚,还是让赌棍妻子和她孩子承担刑罚?如果是前者,假设这个追债的人以后痛改前非,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甚至是一个统帅千军为国征战的英雄呢?如果是后者,假设她孩子以后不学好,成为一个社会小混混,甚至杀人劫货呢?如果是前者,那就是歪曲司法,而后者虽然是依法执行刑罚,却有可能断送了一个追求上进、诚实守法的孩子的前程。 严肃把击晕赌棍的木棒带回衙门。他要向衙役门表演一个绝技:提取指纹。 严肃喜欢看推理类的小说,里面有一些简便提取指纹的小技巧。他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可以派上用场。 他召唤几个衙役,作为见证人,用他从长春施医院带回来的一些碘,要把嫌疑人的指纹提取出来。 之所以他能从施医院带回来碘,是因为正值医学上碘“治百病”的时期。用其他的药物不能治疗的病,用碘来治,十有八九都能医治。 严肃用一张白纸提取了木棒上的指纹,将白纸和碘放置在一个玻璃瓶中,在玻璃瓶下面用火加热玻璃瓶。过了一会,白纸上就显出比较清晰的一个指纹。 众衙役非常讶异。 然后,严肃就把这个指纹的形状画在一张白纸上面,留存在案件档案里面。 要救赌棍妻子和孩子的前途,就在此刻。 严肃把几个时常用胁迫手段逼迫赌棍偿债的人,拘押了,一个一个地过堂审问,并且让他们按指纹画押。 这样严肃就得到了他们的指纹。 现在只要把在档案里面的指纹换成追债的几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的指纹,就万事大吉了。 严肃在衙门的厅堂内踱步,思考这个困扰了他很久的伦理问题。最终,他作出了决定。 严肃经过了一个反反复复的观点梳理和思辨过程——树立观点-打倒自己-重新论证观点的合理性-再次打倒,最终在倏忽之间,他明白了两个真理——第一,为了美好的目的而利用卑劣的手段,是令人不齿的,也是不合理的、不符合天理人伦的。因为,如果这个立论是合宜的,那么就会有很多人利用大多数人的这种心理通过卑劣的手段达到他们卑劣的目的。更有甚者,很多人会将他们卑劣的目的美化成美好的目的,给人一种他们为了民众的期待而迫不得已出此下策的印象。公平不允许任何人的生命和其他利益作为代价,每个人和其他利益都应当受到最尊崇的待遇。并且,如果通过正常的手段剥夺一个人的生命、一个人的财产,那么他们就可以有手段证明通过最残酷的手段剥夺无数人的生命、无数人的财产是具有“正当性”的。只要他们开动宣传机器,那么不论怎样罄竹难书的惨剧,都可以由貌似“正当”的动机和目的来正当化甚至赋予其无尚的“荣耀”。二战前德国宣传羸弱的波兰会攻打强大的德国,前苏假冒德军军队焚烧苏人民的村庄激起苏人民对德国的怒火,就是适例。如果“好人”声称为了高尚的目标,要与坏人一样无恶不作,才能显“雷霆手段”,我们就不能被他们所欺诓,因为他们才可能往往是万般恶的始作俑者。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往往仅能实现“有限度”的正义。与恶人握手,以及强调法律的保护要对好人和恶人一视同仁,是我们有限度的妥协。如果真正的好人和恶人一样,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为自己的最高行动准则,那么他们和真正的“好人”的称谓和人们对“好人”的期待似乎还很遥远。我们值得庆幸,我们生活在一个好人占大多数甚至居强势的一个时代。虽然那种允诺世界战乱地区的军阀以优渥生活、大额赃款而解放他们的人民的妥协行动,仍在不断上演。 这并不是我们丧失了勇气。我们不会永远胜利,但是我们永远不会放弃,我们要把那悬在恶人头上的利刃打造得锋利、更锋利! 第二,法律不对人的生命价值赋予权重以进行对比。没有一个人的生命要比另一个人的生命高贵。王子公主的生命的价值不能比一个平民的生命的价值高贵。法谚“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里面的“人人”,没有区分阶级、教育程度,更为关键的是,它没有区分“好人/坏人”,也就是没有按照品行是否端正进行区分,没有把一般人意识中的“恶人”摘出去。一个不守法的、品行不端的人,和一个“好人”一样,都是法律保障的对象。而且,生命权被赋予的权重,要远远高于任何其他类型人权的权重。所以,一个催债公司的流氓的生命,是一个“好人”的前途无法同日而语的。在对品行不端的人的生命予以保障之后,也才能更有利于保障品行端正的人的生命,也才更言出有据。 严肃放弃了伪造证据、拯救赌棍妻子和孩子的想法。他的想法,仅仅可能在赌棍丧失1年自由和赌棍妻子和孩子丧失1年自由这种自由权的权重近似相等的情况下,也不可行。 严肃也意识到了“权力”带来的危险。 普通群众无法控制舆论,无法伪造证据,所以他们受道德的拘束。而某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却可以操弄舆论,甚至可以操纵和伪造证据,如此一来道德就丧失了它的威力。把你的扁担说成是我的扁担,把有的说成没的,把没的说成有的,在加上一帮受雇以帮他们擦去他们劣迹和赞美他们“德行”为职业的文人的烘托,他们就可以像没有穿新装的皇帝那样为所欲为。 严肃把自己的审理意见报告给龟县令。龟县令批准了他的审断意见。 是月正值中秋。集市上已经有一撂一撂的地瓜新鲜上市,糕点坊各式各样的月饼还带着氤氲的热气鲜亮出炉,亮花路人的眼睛。火红的秋柿子被成塔状摆在路边摊的簸箕上。已经有人在镇上公园的道路两旁开始张罗支搭起了一盏一盏的红灯笼,为晚上的灯谜会做准备。 在瑷珲城里居住着一家未中举的、担任私塾教师的先生和他的妻子,两人有一女,姿容秀美,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年轻男子追求者众。偏巧这个女子到了南方一趟,回来后便一脑子西方开明新思想,对于婚嫁等各种习俗都有她自主的想法。私塾先生本就是受过教育,但不是死读四书五经之人,算数、工程、经世济国等学问他都有涉猎、探究。对于女人裹小脚、男人留长辫子、婚嫁由父母媒妁之人做主等旧俗,他都是十分鄙夷,所以他也非常同情和支持他的女儿的大胆想法。偏偏这天中秋节月圆之时,私塾先生大门口的墙壁上,张贴了几张用白纸书写的大字报——“崇洋媚外”、“国学为体,华夏为宗”、“以洋人为父者不配宗庙也!”字大惊人,且用红色字体书写,似乎写字之人欲将其情绪尽数宣泄在几张纸上。 私塾先生偶然出门取水看见,就将这几张大字报撕下,心中忐忑,不知他们得罪了什么人,让他们遭此语言暴力。 私塾先生的房屋分为相连的三处,一处是正屋,是堂屋和家人居住憩息之处,一处是厨房,一处是几头羊的羊圈。就在私塾先生将大字报撕下回到堂屋之后,在厨房突然腾出乱串的火苗,就听到厨房的物件掉落在地的砰砰作响以及火苗呼呼作响的声音。由于离水源地——瑷珲城的主要河流距离甚远,乡民门无法及时取水,眼看火势就要殃及连在一起的堂屋,众人正在着急无助时,瑷珲城里的“防范火班”(类似现代的城镇消防部门)出动兵力,携带长短器械,从远处流经瑷珲城的河边取水,折返到私塾先生的家中,成功地灭掉了大火。 瑷珲衙门拘押了这个疑似纵火案的最大嫌疑人——一个追求私塾先生女儿而不得的青年。 瑷珲衙门在失火案之后不久就开堂审问。龟县令坐在正堂,旁边是几个师爷和书吏,严肃站在他们中间。 龟县令先问道: “本县断定你追求私塾先生女儿日久而不能得手,所以挟私愤而纵火烧房。” “你既不承认自己是作案元凶,那么你认为到底是谁才可能是纵火嫌疑人?” 青年答道: “追求私塾先生女儿的并非我一个,你们出去打听打听,就这瑷珲城里面的青年,有多少没有青年男子没有听说过他,没有见到她就想打她的主意的?” “我是一个见贤思春的正常青年,没有听说过喜欢一个姑娘还被怀疑纵火作案的!” 严肃已经对这个案子做了一番功夫,此时见这个青年不打算从实招来,就问道: “那你认为到底是哪个人实施了纵火呢?” 青年答道: “我听说私塾先生家中家教不严,崇洋媚外,早有人见他们不忿,想要实施报复。据说还是本县一个举人的儿子,您可以打听打听,这条街上的人都这么说。这样的人纵火作案,也未必没有可能。” 严肃问道: “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你们可以到街坊中间探听探听,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严肃和龟县令交换了一下眼神,把失火当天在私塾先生门口张贴的大字报拿出来,展开让青年看了一眼: “这就是那天在门口张贴的字报。我们已经查到本县卖这种白纸的只有一家,卖纸的店家已经招供,你和那个举人的儿子都在他那里买过这种白纸。所以,不能排除你的嫌疑!” 严肃早就想到这个青年真有些厉害的招数,他故意把衙门侦查的注意力吸引到对私塾先生一家不满的举人的儿子,从而试图推脱自己的罪责。 严肃又问道: “在失火当天晚上,你戌时(19时到21时)在何处?在干什么?” 青年答道: “我在公园灯谜会猜灯谜。” 为了对自己的辩护增加“真实性”,他又添油加醋: “这个时候我看到防范火班带着灭火的器具从西边街道冲私塾先生房屋奔过来。” 严肃又和龟县令交换了一下眼神。眼见青年终于露出了马脚,龟县令驳斥青年道: “失火当日,防范火班是从东边汲水,然后从街道直奔火场。既然是灭火,为何你说防范火班从西边经过失火的房屋再到东边汲水?这不是南辕北辙了吗?须知救火紧急,他们为什么还要找一条更远的道路呢?” 青年见自己的失误被龟县令抓住,当时就被问住了,不能答一言。 “还有,当天晚上灯谜会的奖品你是如何领取的?” 青年仍然试图为自己狡辩: “都是各人猜对灯谜之后,事后到发奖处统归发奖的。” 龟县令严厉斥责道: “撒谎!当天的灯谜会,是在猜对一个灯谜之后单独领奖的,根本不存在统归一处领奖之事!” 青年见事情再没有可瞒的可能,无奈只能供认他因为恋爱受挫而纵火的事实。 严肃和龟县令拟了判词和量刑意见,制成判牍。 但是严肃这一次却一定程度上选择站在了青年一边,因为,对于这样一个“正常的”感情受挫而实施报复的青年,他没有觉得青年有多么大的“恶”意和“恶”行,而且大火被及时扑灭了。 换句话说,他对他恨不起来。 很多时候,我们对有些做的坏事恨不起来。因为如果我们心一歪、胆一横,也会作出跟他们做的一样的事情来。出于“激情”而犯罪,犯罪结果除了“情绪”上的“益处”,他们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是那些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荣华富贵恶向胆边生的人,才是更可恨的。 第二节“家就是城堡” 这秋天的东北,似乎天空比南方的天空还要湛蓝、还要深邃,眼看又要到秋天转瞬间就能来一场雪的时节。严肃在瑷珲城的住处不是读报纸就是品茶小憩。他又怀念其小时候家乡的秋天。现在秋梨该下市了,地瓜该上市了,水稻早就收割了,也许是一年中最为舒适的秋天开始了,严肃坚定地相信,秋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刚换的长袖衬衫或者夹克的那种温暖,要超过春天的暖阳给他带来的这种暖熏熏的滋味。眼看着这北方的大好风景,勾起了他无尽的对家乡的思念,同时也让他有一种身处异乡的玄幻恍惚的感觉。这天下午他睡完午觉醒过来,看着院子里的一只猫,不禁想到,猫没有那么长的记忆,大概也不会复杂的推理分析,是不是像人在梦中,相信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是又恍恍惚惚呢? 似乎百无聊赖的时候,这天衙门里面原来和冒英奴一伙的人,派人来邀严肃赴宴,顺便商量取缔卖淫场所的事情。 清朝政府取缔卖淫,往往一阵风接着一阵风,但是常常像是雷暴天突然一阵大雨点子刷刷掉在地上,结果过了半天,地上还没有完全湿透,雨点子就销声匿迹,只剩下几声空炸的雷在天空炸响。但是,政府一级压一级,有的时候,取缔卖淫的行动还是能出现比较明显的效果的,这完全取决于地方政府是不是真的下了这个决心,也取决于地方政府的督抚司使个人的好恶和品行。 比较常见的一个不取缔卖淫业的借口是——这个“行业”一旦取缔,则无数人的衣食不保,某些亵妓的富商和其他人,定会把明里变成暗里,明妓变成暗娼,禁无可禁,反而添加了取缔的难度。 嘴长在人身上,尤其是长在更有话语权的有权势的人身上,这就很难驳倒他们。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天子之怒,血流漂杵。在一个有权势的人说的话不受挑战的朝代,他们往往可以恣肆而行。 也许人成为父母之后,他们的价值观才变得成熟。换尿布换得崩溃、半夜吵醒喂奶喂得发疯,到了叛逆的年龄,还要遭受一遍“子不子、父不父”的尊严的羞辱。也许人成为父母之后,才知道人类是多么的荒唐。上帝让人成为父母,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他也想让人知道他养着一群无逻辑、无道德底线的人类,是多么的苦多么的累。 中国自古有言:“万恶淫为首”。淫,摧毁的不仅仅是夫妻双方的信任,还腐蚀了社会的公平正义,人与人之间真诚信任,社会的发展进步,以及一切良好的美德。 冒英奴派来的衙役摆出一脸虔诚和顺服的神色,坚称请严肃赴宴是为了敲定这件事的一些细枝末节,完全是谈公事。 严肃现在没有心情赴宴,一方面是因为听白虎堂的眼线说俄军正在以枪械和大炮为诱饵,拉拢白虎堂;另一方面听说好几次俄军骚扰江东,都没有见到谢廖沙的面。其实谢廖沙已经被上级调离到其他部队了,而后来他原来所在的这支部队,遭到红军的团灭。这算是他逃过了一场劫难。还有就是严肃对这些人的信任几乎为零。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够撼动利益。而这帮人之间的利益勾连,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这如同热带雨林中所有树木通过它们的根系以及真菌互相联结,甚至一棵树可以连接到数千米之外的树木一样。一阵一阵的扫黄行动,如果斩草不除根,不在根本上解决背后的利益链和百姓的生计问题,都是枉然。 虽然他不信任他们,但是严肃自揣他们也不会干出什么出格之事伤害到他,所以严肃还是应邀,来到了此前冒英奴曾经“罩”过的一家酒店,也是卖淫场所。 酒至微醺,这帮人也确实装模作样地跟他汇报取缔卖淫场所的事情,用来麻痹严肃的神经。但是,当饭局接近结束的时候,这帮人像商量好了一样,都声称要到大堂结账,就三三两两离开座位,独留严肃一人坐在位子上吃一大碗胡辣汤“解酒”。 这是一个二楼包间僻静的所在。严肃所在的位子,背后的墙壁上贴着一副侍女的国画。包间内因为没人说话,所以刚开始一直都很肃静。直到严肃听到背后墙壁隔壁的房间传来了古琴和一个听起来就是妙龄女子的吟唱声音。严肃一耳朵就听出了弹奏和吟唱的是《高山流水》这个曲目。 严肃大学里曾有过机会以吉他手身份参加法学院的乐队。在同学们夜自习的晚上,常常能听到他们在学院二楼的一个房间排练beyo d乐队歌曲的声音。乐队成员里面有一个除了会吉他,还会古琴。都是弹奏乐器。所以时不时的在排练间隙,他也会即兴弹奏一曲古琴乐曲,其中就包括这首《高山流水》。 所以这首古琴曲一下子就勾起了他的回忆和兴趣。 但是,在倏尔之间,他发现这可能就是一个陷阱。有句话说的好,不买魔鬼的东西,就不要逛魔鬼的商店。 就在严肃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我倒要看看是谁弹奏的古琴这么优美”的好奇心之后,他还是瞥了一眼背后的墙壁,遽然发现墙壁上居然有一扇不易一眼发现的、颜色和周围墙壁同是白色的门,门嵌在墙壁里面,与周围的墙壁只有若隐若现的三条缝隙。门没有把手,但是看上去是一推就能打开。 严肃迅速“逃离”了现场。如果有一刻耽搁,接下来的剧情就是正中冒英奴这帮手下下怀的了。 在大堂里面的这帮人,见严肃这么快就出来,知道他们演的戏泡汤了,一个个面红耳赤,耷拉着脑袋。 严肃在回来之后,和龟县令商量了半天。接下来他们就采取了疾风暴雨般的措施,罢免了几个在这些“娱乐场所”拥有股份的衙役,并且对知情不报的几个衙役采取了罚薪的措施。 严肃出发到南方阿姆斯特朗办事处办理购买军火事宜之前,又负责处理了一件正当防卫的案件。这个案件和之前刚处理过的正当防卫案不太一样,涉及到有争议的地方颇多,假如放到现在的司法环境,如果处理偏颇,定会湮没在无数专家和键盘侠的吐沫星子之中。 该案的被告是养殖柞蚕的蚕农的儿子沈某,原告是一家放高利贷团伙的一名打手。因为蚕农需要扩大养殖,从高利贷团伙借了一些银两,但是因为养殖柞蚕是在山上养殖,需要防止鸟和其他虫类吃掉柞蚕,是一个靠天吃饭的行当,所以一个没看好,刚孵化出来的小柞蚕就可能被鸟类和虫类偷食。这一年沈家的柞蚕被偷食了不少,也就没有足够的银两用来偿债。这高利贷团伙从柞蚕还没孵化,到刚孵化来不久,再到柞蚕长成成虫,再到吐丝结茧,三番五次来到沈某家中骚扰逼债。 这一天离柞蚕下山的日子还没有过多久,这帮人又不请自来,摆着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子毫不客气招呼不打找着座位就落座,翘起二郎腿,其中的一个,用手指指着沈某的母亲: “你说说,我们给你们宽限多久了?这可是最后一次,我看在都是乡里乡亲的面子上,不然我们老大发飙,你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沈某母亲只能哀求他们,说今年年景不好,蚕都让鸟和虫吃了,来年一定还上欠他们的账。 这个人还是用手指着沈某的母亲: “不是我们翻脸不认人,宽限已经给过你们不是一次两次了。再想想办法,跟亲戚朋友那里周转周转,你欠的又不多,何苦让我们一趟一趟往这里跑。哎呀,这味把我们熏得......” 说完用手捂住鼻子,表示对蚕茧味道的厌恶。 “你说,这乡里乡亲的何必呢?一趟一趟地,老是不还。办法总比困难多,咱说是吧?你这不是成心溜达我们吗?” 这还算是一个比较好说话的人,似乎说服沈某母亲。 可旁边一个催债的,可没有这样的好模好样,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羞辱沈某母亲: “你就信我大哥说的,准没错。跟你亲戚朋友开开口,没几个钱,你看你把我们几个给溜达的。再说了,就你这样的姿色,把你卖到满春院也值不了几个钱。别给我们这儿磨磨唧唧的了!” 那个被称是他“大哥”的,看他说话粗糙,逼逼赖赖地,不上道,给他使了个颜色,试图制止他的鲁莽言语。 “不!大哥,你别给我使眼色,你再给我使眼色我说的也是这么回事。你瞅她这一脸褶子,脸盘子像个大冬瓜似的,我寻思哪个不长眼的能看上她能要她?” 那个“大哥”知道这个人比较“彪”,听不进好赖话,急忙出言制止: “你可别给我们整事!人家说不还了吗?再等等能死啊?” “你可别充我的大哥了!咱只认...是大哥,你就是一个账房,你以为你戴着一副眼镜,在这里充文化人啊?” 二人由语言争执发展到了抡拳相向,这是在场人都没有想到的。 沈某一直在场站着,二人在抡拳打斗互相扒拉的时候,那个“小弟”的背不巧碰到了沈某。 沈某只是向外轻轻推了那个人一把。没想到他居然回头噼里啪啦一顿组合拳,打得沈某双手抱头、无法招架。 那个催债人见拳头打得不够过瘾,瞪眼在四处踅摸哪里有趁手的棍棒,想回头再次教训沈某一番。 那个“大哥”和旁边的几个人只能拦腰把他抱住,制止他用棍棒伤害沈某。 局面稍微有了一些松弛,好像暴风雨之后片刻的宁静。那个“小弟”继续用不堪的言语侮蔑毁谤沈某的母亲: “跟你说,老子我干过的漂亮妹子比你养的蚕都要多!你撒泼尿看看自己,老眉咔嚓眼的。还有你那儿子,就是一头倔驴,你要是不调教调教他,就等着老子我来调教他!”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大哥拦住了他用棍棒伤人,这不过是为了证明要不是他的大哥拦住他,他早就用棍棒收拾沈某了。这个时候不说句狠话,他在江湖上的厉害角色就支棱不起来了。 沈某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如何做,才能让这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永远地消失。 有的时候善还在家里穿鞋,恶已经跑到街上咆哮了。因为善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顾忌。而恶可以随时披挂上阵。 这帮歹徒来到屋内翻箱倒柜,见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又自己斟了杯茶,悠悠地坐在那里,好像自己是来串门的亲戚。 就在一瞬间,沈某的怒火直冲上脑门,他找出厨房的菜刀,一股风似地从厨房冲出来,直奔那个用语言侮辱自己的母亲的歹徒,用菜刀砍过去。那个歹徒没有防备,一时间被砍得歪倒着躺下去,就像一团面条一样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喷射的血水一股股地溅出来。 最终这个歹徒因为被砍中肾动脉不治身亡。 这是典型的“正当防卫”或“防卫过当”的案件。从清朝到民国再到现代,正义和法律似乎长着相似的面孔,却有着不同的头衔、称谓和特点。单单从正义的要素而言,现代的正义观和正当防卫的理念,完全可以从清朝的法律制度中粗糙地“提炼”出来。换句话说,清朝的法律理念和朴素的正义观,完全可以推导出“正当防卫”这一现代法律理念来。 在《大清现行刑律》颁布之前,关于正当防卫的规定主要体现在《刑案汇览》的“夜无故入人家”、“杀死奸夫”、“父祖被殴”等类型的案件中。比如在《大清律例.刑律.夜无故入人家》中规定,夜间没有正当理由,闯入他人房屋,闯入者杖八十;如果房主在发现闯入者时,当即将其杀死,房主无罪;但若在已经将闯入者抓住后将其杀死,则杖一百、徒三年。 本案涉及到几个问题。一,从案件具体事实看,似乎是沈某“先动的手”,因为沈某推了催债人一把,然后导致冲突升级。控方认为沈某不构成正当防卫的情形。二,从正当防卫构成的要素来看,防卫行为的严重程度和侵害、骚扰行为的严重程度不相当,因为拿刀捅刺和准备拿棍棒击打不是一个层次的行为,如果存在严重程度更低的防卫措施,应当采用严重程度更低的防卫措施;三,防卫行为并非是在对被侵害人存在“紧迫威胁”的情况下实施的,也就是说,当催债人冷静下来,貌似不再存在“威胁性”的时候,就不存在“紧迫威胁”(即,正在存在和持续的威胁)。就像清朝刑律中说的,“拒奸杀人”必须是“登时”(立即)进行,即在正存在紧迫威胁的情况下才能实施。而沈某是在催债人没有进一步的紧迫威胁的情况下进行的防卫。四,控方还认为沈某和他母亲完全可以在面临威胁之后在实施严重伤害行为之前逃避。因为他们存在逃避的可能性。 严肃曾经在写作一篇关于“正当防卫”的论文时查阅了很多类似主题的案件。除了繁文缛节的证据和诉讼流程的内容,判决基本上对案件的法例付之阙如。 在与龟县令沟通之后,严肃在起诉文书上做了批示(大意如下): 一,沈某虽然是先动的手,但是他只是将催债人轻轻地向外推出。之所以判案时需要确定在打斗中是谁先动的手,往往是为了确认谁是“挑衅者”。事实说明,先动手的人往往并不一定是挑衅者。在此,即使沈某先动手,但是催债人为了讨债且言语污秽对沈某和他母亲造成了严重的挑衅,应当被判定为挑起事端的一方。所以,如果要判定沈某是否符合正当防卫,那么答案是明确的、肯定的。 二,虽然拿菜刀和言语侮辱、企图寻找棍棒击打沈某两者相比较而言,前者严重程度更高,但是考虑到对方人多且其中一个催债人踅摸着寻找具有较大杀伤力的棍棒,沈某以菜刀实施打击,是正当的。 三,虽然催债人已经通过行为表示他们不再进一步对沈某和他母亲的“人身”安全和安宁造成损害和威胁,也就是不存在“紧迫性”,但是...... 严肃写到这里,突然发现这一点是最难以辩驳的。因为确实在不存在紧迫性的情况下的防卫行为,不再是正当防卫,而是报复行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是“结果导向”,就是结果预定,从结果倒推他的“合法”理由。 在这方面,严肃从现行的中国法律找不到任何可以借鉴的立法和理论。 所以,严肃还是从外国法律找到了一定的根据。严肃感到一阵惊喜。 “batte edwifedefe se”。 即——一个作为枕边人的妻子,如果“常常”遭到丈夫家暴欺凌,可以在某些情况下,即使不存在“紧迫性”,也可以实施防卫行为。 换句话说,即使是在丈夫经常性的家暴行为之后很久,妻子也有权把他噶掉,而不承担刑事责任。 以此类推,再来看本案。由于这伙催债人是“经常性”地骚扰沈家,而且常常以暴力相威胁,所以即使作出防卫的同时并没有发生侵害行为的“紧迫性”,防卫人仍然有权实施正当防卫。 在本案中,“经常性”(侵害行为)是符合的,暴力行为也是存在的。所以,结果是合情合理的。 四,至于被侵害人是否履行他的“逃避”义务,这完全取决于具体的、逐案的客观情况。在“昆山反杀案”中,防卫人被两个男子追着打,且他的自行车躺在地上,他没有翻身一跃上自行车逃跑的可能性。抛下自行车只身一人逃跑的可能性也不太大。他需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对方的拳脚和大刀,在当时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一个站在被侵害人的角度、处于他的相同的情况的人,基本上是无法履行“逃避”义务的。 严肃以“家即堡垒”一语终结了他的批文: 不论在盗窃罪(入室盗窃罪高一等)上,还是在强奸罪上(如清朝刑律就规定“拒奸杀人”无罪,即使是在将入室欲图行强奸者拘禁之后杀掉,也会从轻判决),入室造成的威胁比在大庭广众之下造成的威胁和损害程度要大数个量级。 在著名的于欢杀人案中,也是歹徒上门骚扰、威胁、侮辱并欲图实施暴力。从前文提到的“逃避”义务而言,家(或者自己拥有的其他不动产)是自己的堡垒,如果让他逃避的话,这里是他的家,他还能往哪里逃避?最终法院从轻判决于欢有期徒刑5年。可见法理昭彰。 严肃在报禀龟县令之后,龟县令给了严肃勘合(官方路牌),轻车简从,带着几个衙役就往上海赶路。 第九章 饥饿的盛世 尊敬的编辑: 本人,小说作者,李志贵,是本小说的原创者,不涉及抄袭任何人的作品。 这不小说有两条主线——一条是在瑷珲县的升迁,一条是代理和审理案件。 不求文学界占一席之地,只希望更多人看到我的作品,能启发一些人思索一些问题。 后续章节完成后,我会申请上架,要求付费阅读。 希望您不要因为我断更而撤销合同。感谢再三!!再三感谢! 作者:李志贵 《1900年逃出生天》第九章 “饥饿的盛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00年逃出生天》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十章 逃离狼群 严肃一行人被关在一个供衙门访客歇息的一共两层楼的小楼,虽然托词是安排他们暂时住宿,但是正门门口留有几名卫兵,把他们看得严严实实。从楼上他们的房间的窗户看出去,楼背面的楼下是一个空空的院子,被一圈围墙围起来。围墙外面是野外的萧瑟景象,除了几棵几人才能围抱的榕树,就是一条看起来无人涉足的小径通往远方。 严肃心里装着买武器的使命,茶饭不思,他把衙门仆役按照吩咐上来的一杯茶盏往桌上一推,建议另外三个人道: “各位兄弟,看来咱们不想办法是逃不出这个地方了。”他用手指了指馆驿的正门门口,示意他们被禁锢了。 其中一名掩饰不住慌乱神情的黑龙江省衙门的官员答道: “我们有公文在身,办的是朝廷的军国大事。还怕他们把我们怎么样不成?再说,就是想逃走,你还能有什么高招?” 有的人说话纯粹为了证明他们不“傻”。 人天生爱听顺耳的话,有时我们善意相劝,对方却在直觉上感觉别人想像老师一样给他们上课。有的时候,顺着别人说,可能也只是满足对方被人理解和接受的情感需要。有的时候,顺着别人说,是单纯为了附和,以显示对于权力和权威的顺从,或者为了人际关系中维护友谊的需要,表示他是对方的“自己人”。我们需要分清楚这两种情形,不应该一味顺着别人说或者只知道扣帽子打棍子。 这位官员说的话让严肃感到错愕,他本以为这几个人都是“头铁”之人,敢为朝廷万死不辞的人。 另两位官员的态度比较模糊,既没有赞成严肃,也没有赞成那位官员的话。 严肃有明显的强迫症。他骑着自行车过桥,会远离桥栏杆,住在公寓里,他永远选择一楼,因为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往下跳的冲动。 所以他在家里常备着一条结实的长绳,并且参加过攀岩的训练班,以防止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可以借着最后的求生欲望,用绳子攀援而下,拯救自己的性命。 大部分看官可能不理解精神疾病的可怕——对于严重的精神病人而言,不是自己在面临人生的绝路、可怕的消息之后突然崩溃,而是在极为正常的情况下,自己的身体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从高处往下跳、碰电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忍不住要尝试一下一样。因为他的意识出现错位,不能理解危险的严重性。 严肃看着他们互相争论,把床上的几张床单抽出来,编成了一条绳子,有着紧固的绳结。他把绳子的一端紧紧地拴在窗户的结实处,把另一端抛到楼下。 严肃看着他们讶异的神情,解释道: “我们从这里顺着绳子爬下去,看起来难实际上很容易。” 严肃是行动派,动手家,不是沉湎在困境中不自拔的那种人。 沉湎困境和痛苦的人,一定程度上,与“逐臭”之人有些类似。虽然这么说可能会冒犯很多人。但是,这样的人,确实在自己的视线之外,看不到解脱之道。就像人的眼睛,只能有眼睛四周一百多度的视域。野牛用角完全可以抵抗狮子,但是因为野牛并不能用眼睛看见自己的角,所以它不敢攻击或抵抗狮子。所以,自怨自艾的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相信一件事情能够成功,是因为我们已经选择了相信不成功。 严肃的点子立即激起了更大的争论。虽然他们很小声。 三个人突然争论谁官职最高,谁说话算数。 在等级社会里,下等的人让渡了自己的尊严、是非观以至于对事务的决策权。但是,上等人的道德和经验,并不一定高于下一等级的人。 1999年一架韩国飞机的失事就能证明这一点。副机长明知机长错了,但是不敢吱声,导致机毁人亡。 某些庸俗的人情世故,就像是狼群狮群里面地位低的狼或狮子通过嗅尾巴低头一样表示顺服的仪式。为了省钱省得费劲,为何不让只会弄权不干人事的官员们端坐在正中间,让其他人焚香膜拜? 为了显示这个办法的有用,严肃亲自示范了一遍,又觉得不够,又示范了一遍。 严肃亲自示范对这三个人起到了作用。 严肃一行揣着公文和必要的行囊,从窗户滑下去,又翻越了围墙,从衙门软禁他们的驿馆逃了出去。 这是已经是夜深,郊外笼罩在一片如漆的黑暗里面,严肃打着火把走在前面,几个人摸索着前行。 走了不到几十分钟的路程,他们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山丘,林子并不很茂密,但是,严肃心里感觉毛毛的,总是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 果然,由于临近州县的饥荒,饥饿的狼群也随之迁徙到有粮食有家禽的州县。在这荒郊野外,一群狼在狼王的带领之下前行觅食。 严肃小的时候,看到过狼。单独的一只狼,看到人比他们的个子高,也会害怕而躲避。有的时候夏天早上上学的路上,就会见到被狼吞吃的、只剩下几丛羽毛的鸡鸭鹅的尸体。 严肃是第一个注意到狼群的。狼走路的时候,和狗走路的时候的体态是很不一样的。狗的最佳代表是二哈,它们最典型的体态是微微仰着头,步子比较轻快。但是,狼的眼神往往是低平的,每走一步,似乎是用脚在狠狠地踹着地面,给人一种阴鸷、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狼群走在头里的往往是老弱病残,中间的是狼群中的“精干”,狼王是狼群队伍中最后一只。 严肃让一名官员把自己快要熄灭的火把重新燃亮,又让每个人从身边觅得结实的长木棍,并且大声叫喊,驱赶狼群。 也许是在饥荒年代里面,狼群更具有攻击性,狼群看准了这少见的“餐食”,就摆好了阵型,以狼王为首的壮实的狼把一行人重重包围了起来。 四个人一手挥动着火把,一手又挥动着长木棍,试图把狼群恫吓住。 就在混战之中,严肃不小心掉进了山脚一处水塘里面。 人常常在这种时候,脑海里如放电影一样,显现出自己这“一生”经历的最美好的时刻。 严肃脑海里像倒带一样,播放着自己人生几个片段的最美好的时刻。突然,呛的几口水把他从惊厥中惊醒。 如果严肃因为这个就走掉了,那么他的人生似乎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意义,没有发多少光和热。 人到老了,如果还是如同壮年时候的胃口,少年时候的壮怀激烈,中年时候的欲望,那么可能他死也不甘心。人在弥留之际,身体衰朽的技能和疾病已经压制住了任何强烈的欲望,觉得死也没有那么可怕,对生也没有那么留恋。 严肃做过几次这样的梦——他站在一个土坑中或者电梯箱里面,摁一下按钮之后,一闭眼的功夫,自己的肉身就穿越重重的阻隔,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者更高的楼层。如果一个人不相信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以后穿越重重黑暗,到达一个彼岸世界,那么他在这个世界里肯定也会过得不安生。在这个意义上,彼岸决定此岸。 但是,如果我们不相信此岸的生老病死有着它美妙、安排好的规律,那么我们就会在抗争命运中堕落到永不甘心情愿的地步。此岸就没有意义。困倦时候恰到好处的一个枕头、夏天雷声刚过雨水打在地上泛起的泥土清香、踢完足球送来的一瓶水、三五好友一起聚餐吹牛,本身并不是意义,不过是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有了放置的位置。但是,如果我们剔除了此岸的喜怒哀乐,那么今生和来世这一双重奏,就是不完整的。此生的乐,是来生的预演,带着来生喜乐的种子,具有来生喜乐的特质和表现形式。 我们有什么理由说此岸不是奔着彼岸去的呢? 一个人吃着山珍海味,但是吃完之后就要被执行死刑,那么他这一顿就不会吃得舒坦。 我们在此岸一切的努力、经营,并非是像陀螺一样需要不断击打保持旋转,而是不断迎接惊喜,并且,既或是没有惊喜,也是平安祥和的。 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严肃的脑海中如电光火石一样,蹦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总有人说人生如梦,一切都没有意义。 那么,靠自己的努力养活一大家子,看着自己的孩子求学结婚就业,算什么?肖申克的救赎有什么意义?患幽闭空间恐惧症的母亲从山洞里从匪徒手里救出自己的孩子算什么? 把一个人的一生比作一天的话,他从早上起来,洗漱之后就开始了转陀螺一样繁忙的一天——上午出门给羊喂水,在山上牧羊,中午支起铁锅做饭、吃饭,下午接着放羊,把陷在泥坑中的一只羊拉上岸,给几只羊接生,晚上把羊群赶回圈里,关好羊圈。 这个人早上新来到晚上睡觉,几乎没有一刻在思索今天一天的意义。而他做的所有这些事情,难道不正是今天一天的意义吗? 如果你是大人物,可以施猛药治疗世界的沉疴,如果你是小人物,就用心一点一点修修补补这个世界,尽自己公民的义务。 卡夫卡说:“人只因承担责任才是自由的。” 这是人生的真谛。 这无关乎身体和物质上有多大的享受。 有人会问,就为了这人世间的至暂的温情片段,耳鼻眼舌肚腹的满足,漫漫人生路上出现的如萤光一样微弱的小惊喜,值得我们来这世上一趟吗? 多巴胺浓烈短暂,内啡肽才持续得平静长久。我们人体被设计出来,可能是基于长久的幸福感才是极深极宁静、极笃定极满足的吧? 尽自己的一点责任。严肃想到,虽然遭难但是不后悔。 延续这人间烟火,任凭它平庸,任凭它不热烈,任凭自己伤痕累累。 到最后,这一切的“无意义”似乎恰恰累积成了“有意义”的一生。 严肃陷在了水草丛中,他明显地感觉到污泥拖拽住了他的双脚,让他的双脚软绵绵地,发不上力。他只好用手攀扶着岸边,用巧劲一点一点地把双脚拔出污泥坑。经过刚才的混乱和挣扎,他手里的火把和长木棍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而狡猾的一只狼看到他现在手上没有能够防御的家伙,正在打着他的主意,在岸边蹲着守候着他。严肃把攀扶在岸边的双手抽回,陷入了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境地。而岸上的那几个人仍然在挥舞着火把和木棍,让狼群不能逼近他们的身体。狡黠的几只狼在集中对付三人当中的两个中年人,趁这两个中年人不能分身之际,另外两只狼张开獠牙,向三人当中的一个老年人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这位年级大的官员,不愧是铁铮铮的汉子,在军营里待过几年,硬是把这几只狼逼得不能靠前近身。 狼的攻击并不是从一上来就拼尽全力驱动自己的全身扑向进攻对象。它们也在试探,随着木棍的挥动,狼遵循着进-退-进-退的节奏。它们似乎希望通过这种僵持,寻找几个人的破绽。 这几只狼张着獠牙,鼻子上因为张嘴而挤出来的凶狠的几道纹路,伴随着呜咽的嘶吼声音,越发衬托得狼的血盆大口的恐怖。这给人很大的心理压力。 几个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尽管是冬天,但是几个人已经手脚绵软,感觉到自己汗流浃背,狼群暂时停止进攻的时候,这些背上流淌的热汗过了一会就变凉了,在自己背上凉飕飕的,浸湿了自己的内衣,像有人将雪块塞进了自己的脖颈。 严肃趁盯着自己的那只狼暂时撤退的时候,嗖地爬上岸,手里拾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木棍,摆出防守的姿势。 狼群见占不到他们的便宜,就在狼王的带领下一只一只地向后退去。 蒲松林的《聊斋志异》里面讲得精彩,狼很狡黠,两只狼中“前狼假寐,盖以诱敌”,而后一只狼则从后面偷袭。 狼群的突然后撤,让三个人放松了思想警惕。亏得严肃懂得狼的习性,也在学校里读过这篇文章,知道狼群很有可能采用声东击西的伎俩,就告诉他们要警惕,并且摆出四个人背对背的、成犄角之势的防御阵型。 果然,狼群的一部分突然席卷而来,进行佯攻,而过了一会,另一部分则从四个人来时的路上鬼鬼祟祟地摸了上来,形成两面夹攻的态势。 如果不是严肃及时调整了队形,狼群很可能从背后咬住他们的脖颈,那时候就会呜呼哀哉了。 狼王见它的伎俩不奏效,却也没有再次撤退的意思。攻守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白天狼的兽性和攻击性就会降低,它们怕白天。但是,这时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 严肃仔细地用眼睛扫描着周围的地形。借着三人手里即将熄灭的火把,严肃模糊地看到在几丈地之外,就是两个坟墓,坟墓前栽了一排粗壮的榕树。严肃就让几个人保持背对背的阵型,向榕树的方向移动。 几个人分别爬上了几棵榕树,因为榕树足够粗壮,它们的枝丫足以经得起一个或几个成年人的分量,所以,几个人在树上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 这时,任凭狼群怎么使劲往树上够却够不着他们。 除了严肃,另外三个人因为疲乏过度,就这么在树上眯了一会。只有严肃才知道狼群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严肃在树上一边警惕地盯着狼群,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以前的事情和以后的事情。 就像《武林外传》里面的女掌柜佟湘玉埋怨自己的身世一样,严肃想: “如果不是因为穿越,我也不会到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学法律,也不会一步一步走到典使的职位;如果不是因为我担任了典使,也不会跟他们几个人去买军火;如果不是因为买军火,也不会遭受如今这种灾难,如此狼狈。” 苦难不是合金,由人来冶炼,成功不是魔术师手中帽子里藏着的鸽子,说有就有。苦难不是成功的催化剂、助产士。 苦难只会折磨人的意志,蚀灭人的激情。 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人,不妨把这世界所有的病痛患一遍,把世界所有的悲哀经历一遍。 放下和担当,孰者更易?孰者更难? 但是,不用赘言,男子汉应当承担起自己的使命。 这一回,严肃和同行三人不再明晃晃地走官道,住驿馆。他们选择了自己出钱买票坐车。 几人拖着疲惫的脚步,发现这个离上海还有不到一千公里的一个城市,居然有火车可以直达上海。这让他们惊喜万分。 这个城市面色蜡黄呈菜色的饥民还是每每可见。大概是已经从灾区逃难到了这个城市的灾民。如今他们有的坐在路旁乞讨,有的则在码头上帮人搬货。本地的市民,是那种鲜亮亮的脸色,很多人身着绸缎,也不像打工人那样步履匆匆,而是养尊闲适的神态。 严肃不知道是原来辖管这个城市的官员确实是励精图治,让治下富庶的百姓感念,还是因为后来的官员为了拍上一任的马屁,在离码头不远的一个琉璃瓦屋顶遮覆的小亭子,树立着一个雕刻有不吝赞美之词的“德政碑”。 部分碑文写道: “能事斯毕,与人更始。刚正廉明,执法不阿,救难民于水火,立千秋功绩; 公正护法,正直无畏,敢于犯颜直谏,忧国忧民。 为政以德,明察秋毫;清廉正直,百姓之福。” 这个马屁拍得是啪啪响。不知道当事之人看了之后,脸上会不会火辣辣地发烧。 这让严肃联想到史书记载,东汉著名将领虞翊帐下有一个名气也不小的将军贸鑫勃,出身名门望族,但是生活糜烂,不关心民众疾苦。有一次,他在和二个小妾玩3人游戏的床上,经不住又谈起自己的戎马生涯,自己俘获了多少敌将,攻破了多少城寨。他问两人道:“吾比之卫青、霍去病如何?”一个小妾问道:“将军勇武。但是,妾听说,将军在民间口碑不佳,有人拿着你的像扎小人呢。”他悻悻地答道:“瞎说八道!我只听闻百姓都立我的神像,以保一家平安!” 严肃觉得这个碑文,要么是自恋狂立的,要么是专擅溜须之辈立的。 但是,有一个道理却是不错的,不管是什么人,即使是道德极为不堪的人,他们也是希望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爱或爱戴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