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苍魂》 千年香魂绕空门 第一章,送子菩萨 http://.biquxs.info/

望见眼前如同龟壳的翠绿山坡,怀中寻宝盘的指针终于规律颤动,莫如意喝口泉水,脚步不停往山上赶去。 他向方圆的樵夫山户打听过,这山就叫龟背山,龟背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法号没谁记得,人按地名称他乌龟和尚,和尚嫌名字太难听,各路狐朋狗友给他出主意,有道士建议绿甲真人,文士推崇钓鳖客,武士拍板自如将军。和尚咂咂都不对味,大声呐喊:老夫法号慧丰!这大概是老和尚最后一次为自己正名的挣扎。 莫如意穿松绕蔓,皂靴被山泥挤成红黄之色,见小庙倚在果树中,两袖拉开一列缀花生芽的蔬菜。 石鼎蜡陈香薄,显是许久无人问津,如今佛教之衰败可见一斑。莫如意未整衣冠,急匆匆地上前,一边叩门一边大呼:“禅师!住持!比丘大师!长老……”喊了几句无甚动静,莫如意趴在门缝往里瞧嘴里念念叨叨:“看来不在,真是惋惜。至庙怎能不拜,佛祖莫急,佛祖等我。”他行至墙边,攀着柚树枝要翻进去。庙门吱嘎一声开了,丈许高的门楣垂下一颗四四方方的脑袋,浓眉大眼,硕鼻阔嘴,哪哪都比常人大上一倍。他一开口,声如闷钟,直接把莫如意从细枝儿上震了下来,“咋呼啥呢!” 莫如意怪不好意思,毕竟翻人墙头被抓现行着实难堪,赶紧整了整衣冠扭扭捏捏走过来,赔着笑脸道声禅师好,说想一唔慧丰高僧,聆听上界传音。大脸和尚把门一扇:“师父出了远门。”莫如意眼疾手快早把脚跨了一只进去卡门,笑得极其谄媚:“圣僧不在,能在他生活过的禅室参悟一晚,也抵得上蠢诵几日经书……” 谁知道这大和尚是真的四肢发达、头脑木讷,莫如意刚笑上,所备之词还未说全,他就把门拍了过来,门脚一弹,莫如意滚出一丈远,抱着脚惨呼起来,不敢置信地望着庙门,这和尚关门的手法是曲棍马球吧。 踟躇在院墙边,莫如意心里把慧丰骂了个狗血淋头:王八和尚,缩头缩脑,只知道带聪明机警的跟班,把个傻大个留在家里当看门狗,惨呐,真惨。摸摸胸口跳动的寻宝针,莫如意心有不甘,这要是找到了可比阿爹干一辈子还强。 摸了摸几件防身器具,莫如意一横心,重又攀枝跳进了院内,好巧不巧正落在智二和尚面前。此时看这大和尚真如悬崖下望绝壁,幞头挨地也见不到全貌,一身带破洞的褐色短打遮云蔽日,将莫如意笼罩在一片阴暗中,莫如意忍不住腹诽:难怪老和尚不带你,尺寸费布,还易磨损,州道府的好缎子哪敢添置。眼看和尚两条浓眉皱成一块墨条,莫如意立刻献上笑容夸赞:“禅师好体格,真如丘峦崩摧。” 和尚并不搭话,只将山似的躯体向前推进,一步一步将莫如意往外逼。莫如意倒退几步,一个踉跄坐地,眼看要被挤兑出门,扶着和尚小腿壁虎一样往上爬,和尚一愣被他双臂环住,随即一掌挥开大声呵斥:“休得无礼!”莫如意和木门应声仰倒。 莫如意见门扉洞开,心中正得意,一堵肉墙就上前挡得密不透风,莫如意不禁哭道:“智二禅师,素闻你温善可亲,我靠这两条鹭鸶腿儿爬到这儿,天都铺麻了,下山还有大虫野象,你就发发善心让我住一宿吧。” 智二和尚弯腰走了出来,拧起莫如意,还没等他忐忑够,就将他放到一旁,抬起门板,大掌温柔地抚摸过门轴的榫卯,掏出一把匕首修理起来。莫如意蹭到门口,等智二把门轴装好,伸手拍在门板上,仰头严肃地注视智二:“我近来日观星象,发觉此处有妖气汇聚。我修行有年,保护个把人不成问题,别看我体格小,可是我法术了得,与慧丰长老早就彼此神交已久,此次他出门在外,能为慧丰长老看家护院乃是我等做友人的本分。” 智二闻言,把他从头到脚扫量一番,莫如意这才发觉智二的瞳孔似乎有些满,黑乎乎的没有凝神。智二歪了歪头:“你好像非要住这里不可。”莫如意连连点头,将自己的来意描述得更加磊落浩荡。智二摆手让他住嘴,又想了会儿问:“你会洗衣做饭吗?”莫如意恨不得马上把衣裳脱下来浆洗一遍。智二见他点头,道:“既然你清楚夜里会发生什么,我也不妨碍你了,你做饭自取……”侧身指着院西毗邻柴房的那处继续说:“勿要来此间扰我,爱歇哪随你,莫进我屋就成。”说完跨进门槛,留莫如意在身后喜笑颜开,“禅师我名莫如意……” 天色不断呈现出金紫茜蓝,莫如意赶在黑尽前做饭,埋了几只红薯,又留下火种,等待着夜晚来临。留在庙里已经费了不少唇舌,不知那位主子现身后又如何是好,跟传闻中吓走慧丰的妖怪有甚关联。 莫如意坐在灶房门槛上,手里握着一只红薯,吹着渐凉的晚风,其中间杂的些许味道实在让人有些不适。 已然辨不出天地分隔的夜空,倏忽飘起几道瑰彩霞光,继而流光溢彩喷涌而来。庙外响起几声女音,高的婉转,低的酥然。莫如意心想,这就来了,倒退着挪进屋里,将身形隐在暗处。 庙门向内一齐扇开,一众姹紫嫣红把莫如意看得眼珠都快射出去。平日在琅琊王府接触过很多美人,随琅邪王上贡奇珍异宝时逗留京都,所谓神女国色也得见不少,然而一群女子站在一处时,只觉眼花缭乱,越比越无甚特色,比来比去只觉疲乏,自然也品不出有多美。但眼前这群女子,各有风情,身姿犹如耳语,款款的就要入到心底去,玉趾染尘,每人踏步拧腰似乎都带有不同乐音,让人的心瞬间就轻了起来,只是那味儿着实难闻了点儿。 一名绛紫外衫的女子扬手呼唤队列后犹疑不定的友人,一面将她的长凤眼递向莫如意藏身处。这双眼睛无比清晰,犹如增了几分笔墨被放大在莫如意鼻尖,莫如意不敢再望下去,紧了紧神屏住气息。 群女簇在西北角,恭敬请禀道:“大仙,奴奴又来叨扰,不知敢劳烦大仙否?” “美人不必拘谨,某时时恭候。”回应的是音色清澹的男音,继而他似乎是笑了一笑,让莫如意不禁打个寒颤,“说了不必称某大仙,叫我抱抱就好。”群女一阵嬉笑比闹上元更加炽情,“抱抱大仙,一抱就灵!” 智二在西南的小偏厢里,伸长脖子瞥了一眼对面的热闹,重又倚坐在木桌上背靠好,一腿弯曲一腿抵着棂框,不时眨眼似在思索什么。房内仅有一张薄窄的禅床,床上仰卧着一模一样的粗壮和尚。 莫如意觑着众女进去,西北角烛光大盛,便从怀里抖出一件纱衣,纱衣在星月下反射着微光,裹好全身隐去身形,吸附着墙壁慢慢游挪过去。土壁凹凸,白垩稍有剥落,莫如意掌心微微发汗,比之躲着老爹初次狎妓还紧张。窗棂雕花,虽则不甚精细,也可看出主人对这一间房的重视,莫如意择了背光处的暗角偷偷向内张望。屋内分明是经堂模样,两壁竖着书架,青鼎香雾缭绕,釵裙红紫交接,整个画面浓艳万分。 莫如意找了一圈硬是未有发现,虽则有被美人撩花眼的缘由,但这人也太难找了吧,花丛之中的一男人应该是多显眼的大件。不知为何莫如意心下有些许欣慰,重打精神挨个数过去,这次他不看脸,只点着女子发间珠钗,果真少有分心。点到密集处,还要格外凝神辨别服饰,顺着一只墨边宽袖,他寻见了袖子的主人。 素衣玄氅,整个人淡得要融入经堂的角落中,但多看几眼,莫如意立即发现他如此隐匿的缘由。众女颜色犹如晨曦芙蕖,但在他的映衬下,像是摘过了几日,终是缺乏一丝灵气,红显得仓促繁重,白显得枯燥寡淡。但无论自身是美是丑,与之相较,也都生不出一丝羞惭妒恨,仿佛镜花水月中嗅得一丝万物皆有归依的真谛。各路强兵猛将都想挖出来的人,竟然生得这般模样。 他轻搂着左右两名女子,不时附和着女子们的话音。莫如意心想,这位虽然没在宫里头长大,但这场面派头,恐怕露台阿房没一个赶得上。他不时逗弄女子的发梢,将手臂歇在女子肩头,却并不显得轻狎。女子不时轮换,替下的也不走远,胆大的紧紧挨着他,执他手指笑语,小重的也围在一处,附着他衣衫。 一位头上别着一列秋英花的女子拉过一紫衫霞裳的女伴,要替换男子手扶的二女,女伴矜持偃首,只露出头上簪着的合欢花。秋英花的容色浓艳,见二女表示稍待后,她回头对合欢花的说:“我的仙柴夫人呐,叫你快点儿,这一轮都要接下一轮了,我为着你还没赶上趟。我这三十多年没怀上的都急得不行,你这八十多年没动静的怎还沉的住?”仙柴夫人的头更低了,脚步倒是随着秋英花的急趋过去。 有女子边打趣仙柴夫人,边讲自己和女伴前几日第一次偶遇抱抱大仙,回家就怀上的事儿,一位黄衣绒饰的女子略显犹疑:“雪梅夫人,我姐姐同你一起来过几次也未有喜啊。”那女子一扬头上火红发饰,微有指责:“你们疣猴本就难育,能和朱比吗,要多来几次才能奏效。莫在大仙面前不恭,你年龄还小,多来亲近亲近大仙,自有你的福气。”说话间,仙柴夫人已和女伴倚在男子怀前,莫如意才看清仙柴夫人娇羞动人的脸庞,她剪翳秋水的眸子闪闪烁烁地望向男子侧颜,又咬唇挪开。 莫如意感慨,这堪比大型行骗的现场,居然被自个儿碰上了。天家顺位继承人,怀帝长子,传说中被仙人接走抚育的神童,是个江湖骗子,还做的是求子的生意。感慨了一会儿,莫如意又想,天家做的也是求子的生意,这倒也算继承祖业,不应太过唏嘘。 男子忽而朝莫如意这方看来,道:“两位美人离得如此远,可是某吓到你了?”莫如意一惊,差点以为自己会被群妖拖进去,很快眼前走出两个娉婷身影,将烛光挤出数条,摇晃着从窗棂穿出。二女期期艾艾走到男子跟前,施了一礼,粉色裙裳道:“我尚未婚媾,不为求子而来。听闻大仙盛名,也不知能否如愿。”男子问了,粉裳女子道她亲人快被一户人家打死了,如今的城镇大多受玄门照拂,妖灵无故进入市集,怕被玄门追缉,她又刚成精不久,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男子又多问了几声,未成精的家禽本不在妖灵庇护辖内,但听这妖女之意,只是让自己出面买下,实在不行当回窃犯,也不是什么大事。妖女说的地点只是一处小乡里,谅也不会有人认得自己,有美作伴权当出游赶集,便应承下来。露出一道温煦无比的笑容,引得众女连连低呼,惋惜大仙看不上自己,不能更直接的求子,这么一想,又忍不住多瞧大仙几眼,便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开了。 另一白衣女子见粉裳女子得了允诺,忙道自己也是不为求子,然后又在众女多番催促下道:“我也新晋妖宫,正为如何修缮洞穴烦恼,倾慕人间仙宫隽美,苦于无法请来人间工匠。大仙见识广博,可否为我参谋参谋?”她看看身旁呆滞的女子,慌乱摇起两手柔荑,“我这只是芝麻小事,希望没有打扰大仙清修,这位妹妹家事紧急,不用操心我啦,大仙若有闲暇了,红玺随时恭候。” 众女一听,齐齐捶胸大呼阴险,原来求偶还能说得这么天衣无缝,都怨恨起自荐枕席的巫山夫人来,堂堂大精魅不起个好头,学起人间勾栏的做派,这么直接的把男人往自己家里引。 千年香魂绕空门 第二章,美貌大仙 http://.biquxs.info/

男子反而像没有听懂弦外之音,对红玺点点头应允,环视一圈各色女子,同两位姑娘讲起路线如何,他饶有兴趣地咂摸着下颌,大致一副没进过城的样子。 莫如意瞅着他净白无须的下颌,妄自猜测:这人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皇室本家会不会就此绝嗣?本道他为避大势隐匿山野间潜心修道,可看他一副迷恋世俗的模样,显然是自己想多了。如此容颜,若下山被抓做傀儡,不知道得有多惨,还听说废帝都活不了几年,几下就折腾死了。莫如意顿时觉得自己有重大使命在身,将心一横,回首仰望天空,自我安慰:苍天,我可是为天下积福。然而这一回头,却见山墙似的大块头无声无息杵在自己身后,心头怦怦直跳:完了,这愣头和尚看穿了自己的隐匿,企图不良,怕是要把自己也捎带进去。 智二斜矇了一眼他,径自跨步进去,对莺莺绕绕中的男子道:“带上我,我也想下山。”男子刚露出半边微笑,就见魁梧和尚手肘一抬,篱墙应声倒下,尘土飞扬间带出一个披着纱巾的黑影。 莫如意嘴角抽动,半天也提不起一丝笑容,暗自思忖该怎么花言巧语才能蒙骗那人。本打算糊点鸡屎增味,假扮鸡精求助,让大仙捎带自己,这下挣扎个汤镬啊。莫如意深吸一口气收了纱衣,神情激动通透,似醍醐灌顶,猛地扑过去,穿过群妖间隙精准地跪在男子膝前:“大仙,我自小孤苦,虽发大愿,但粗鄙无知到今。今日见大仙风流,振聋发聩,吾实心向往之,不觉惊扰仙驾。只求大仙收我做徒,以备洒扫脚递之虞。”莫如意一腔凛然地,暗暗佩服自己临危不乱智计百出,真乃丈夫本色。 男子嗤了一声,不解道:“你要跟我学什么?教人产子的本事你没有吗?这可糟了,教不会教不会,天生的。” 众女掩唇轻笑花影摇曳,只有莫如意像块老砂岩,心都成了粉齑。雪梅夫人犹自火上浇油,对他频递媚眼,“大仙,不如让我们教他吧,姐妹们的手段,包他没见过呢。”莫如意顶着众美戏谑,决心演戏演到底。都说伴君如伴虎,昏君小老虎哥不伺候了,反正把在此地见过他的消息报给琅琊王,也能官升几级,如此一想,心倒沉稳下来,一脸说不清的柔弱:“我旁的不想,只想跟着大仙。” 男子闻言正眼打量莫如意,苍白秀气的脸庞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心生怜悯:“别说得那么凄凉,我爱热闹,一起来吧。对了,你会烧火煮饭吗?”莫如意茫然点头,男子霎时喜笑颜开,一手把他起来,臊眉搭眼请他弄点热饭菜。 莫如意应了,路过大和尚时猛然想起他也问过自己,听得昏君向智二道:谢这些时日的照顾,扫洒投喂甚是辛苦,大和尚愿意一同进村赶集,当然喜喜乐乐上路。莫如意暗骂智二不是好鸟,感情是指着自己来给昏君当奴隶的,打定主意先禀告琅琊王府,得了赏赐再看王府指示。 将火引燃,烧起热锅,灶房传出涮锅切剁声,在寂静山林间好听得很,惊起不少宿鸟的迷朦梦。将粥煮上,莫如意才敢把怀中的一盅青铜摸出,揭开镂花盖,从最里挑了一只火红的虫蛊来,搁在盖儿上欺在火边。红色的细长虫子缓缓抖动,不一会两侧贴身处裂开一条缝隙,裂缝循循展开,铺成每叶两指宽的蝉翼。它凑在热气上盘旋了会儿,颜色溶淡,激灵了几刻,便朝东方滑去。昏君小时在琅琊王府,同琅琊王十分亲密,这奇虫也是他被仙宗接走后送给琅琊王的玩物。莫如意摇摇头,祖辈为王室寻宝,宝物带出的故事还真没几个喜庆团圆的。 初次照面就被莫如意冠以昏君的男子,在请别了诸位妖灵后,寻了处没坏的门槛大大咧咧地坐着等吃。智二踞在屋檐下,慢吞吞地喊着男子:“抱抱大仙。” 男子扭头瞪着他:“和尚!别叫我大仙,更别喊我抱,我心梗。” 智二点头:“好的,菩萨。”男子更凶恶了:“肉丸头,你数数现在中原大地统共才几座庙,群殴,敢来吗?”想了想又道:“叫我张乖涯,道号……算了没有道号。” 智二凑过他的蒲扇大脸,若有笑容,“你怎么成了送子菩萨的?” “别叫我菩萨!”张乖涯觉得这和尚不说话好好的,一说话咋这么不正经,特别是那双铜铃似的眼睛,盯得他总觉怪异,到底哪里怪异他也说不上来,张乖涯嫌弃的别开面颊,挪了挪屁股离他远了点,“刚来借你地瓜秋枣的时候,和一个偷香烛的老鼠精不期而遇,坐一起赏了晚霞,哀叹了几次婚媾未逢君,羞意如悔意之类,单纯而哀婉地道了别。第二日她就领着一打妖灵,兴冲冲地来找我,说昨日回去就有了喜那也不是我的啊。” 这时莫如意端来食案,热腾腾的白雾盘旋冲散,香味使食物显得更加色美口腻,张乖涯道谢接过,继续道:“然后日日如此,可见妖的话不能信,哪怕是个雌的。和尚,你们祖师真是智慧啊。你们吃过没,一起吃啊,我是真饿了,和尚不是说你煮得不好吃啊。”说完吸溜吸溜吃起菜粥,双唇烫出一层莹红。 智二看了眼傻笑在一旁的莫如意,接着问:“你不怕妖怪把你抓去下崽吗?”张乖涯哽下一大口粥米,将差点冒进鼻孔的菜叶擤了下去,“怕啥?不就是生崽嘛,只有你们和尚才怕这个,说女人是老虎的就是你们吧。” 智二半晌没说话,脸上浮起一个僵硬的笑容,这人看上去高深莫测,其实是不是太好骗了?抑或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啊,不懂不懂…… 待到日头渐暖,啾啾鸟鸣在山头升降俯冲,智二再将包袱检查了三遍,终于忍不住走进禅房,欲将张乖涯唤起。 智二先是将他推搡醒了,见他只是半睁开眼,眸子笑眯眯地翻了一下,又用大袖盖脸睡了。智二便将一床薄被反复折叠,压在他大袖上,安静盘坐在一旁等待。不多时,薄被直冲上天,打碎了屋顶的瓦片,薄被连同碎瓦接二连三地砸在二人身上,张乖涯惨白着脸,举拳要揍智二。智二指了指门外,一粉一白两道倩影恭顺曼妙地立在两侧。 张乖涯嚎起来,“真的醒不了,你们还是把我抬走吧。”他本是说与二位女子听的,想着有玉臂做枕也不错,但他忽略了旁边的智二,捡起薄被往他身上一罩,趁他懵懂,两手一拔将他抬起来扛上肩头,大脸凑往前一凑,傻呵呵的发问:“你们修道之人都这般矜贵吗?”磨石一般的下颌差点嗑到张乖涯唇瓣。张乖涯愣了几息,一个翻身挣脱束缚,把智二带倒在地,灰尘在晨曦照射下铺满整屋。 眼瞅着这屋是不能睡了,张乖涯也懒得与这木讷和尚纠缠,补觉要紧,拔腿换了间干净禅房,智二火速追上,抓住他正往禅床上爬的足胫往外拖。几个往复,寺内再没有干净地可供休憩,望着满院飞舞的干草,张乖涯站在空荡飘絮的柴房里,一屁股坐下去,合拢双手不断作揖,“大哥,大法师,大肉丸子,发发善心。”智二只是望着他被拖拽得发红的足胫呵呵傻笑,并不搭话。 之前一直不敢凑过来的莫如意从门外微微欠出身,暗自鄙夷张乖涯堂堂一个修道之人竟如此怠惰疲懒,嘴上却小心哄道:“张天师,粉玉仙子说的荷叶乡,据闻是当地芙香院第一美人亲手盛饮的荷盏酒。亲手递喂的荷香鸡,不到午时便要告罄。”妖灵有配称夫人,无配称仙子,莫如意已经踏实运用上了,人活一世莫过于食色权金,想这昏君也不能超脱世外。 “别叫我天师,担不起。”张乖涯女鬼出土似的掐着智二站起来,没精打采地靠在门框上,“叫我名字就行,快走,我要吃好吃的。” 莫如意暗暗翻了个白眼,赶忙寻来昏君鞋袜,整顿一番,粉玉红玺二女总算有机会献宝,请大仙上自家的遁器。 半个时辰后,感觉自己吃了不少土的莫如意心想,还是得能飞的妖精才好,转头看看,在单一泥色中穿行许久的张乖涯早就背靠着智二睡着了。 又过一刻,五人从地下跳出,粉玉道,“仙长,下了这片坎就是荷叶乡,我二人不能进这人气太旺之地。劳烦仙长和两位大师帮我救出亲人。”说完柔荑轻抚,一面水镜凭空出现,朦胧映出一处院落,灰墙红瓦,门头写着李家两个黑字,上面探出一株高大的槭树枝。三人点头往坡下行了两步,张乖涯回头道:“晌午就能回,给你俩也带点吃的。” 三人长手长脚,很快便走近这处大村落,屋舍俨然,顺着河流垒成紧凑的两列,算得上半个不小的镇集。莫如意奇怪道:“这荷叶乡怎么看起来都一个样。”张乖涯摆摆手,不耐道:“不一个样还几个样,利落点儿,我想大恭,肚子好痛。” 过了桥,顺着青瓦铺就的路面,很快迎来几所毗邻的房舍院落,因荷叶乡并不深密,三人也无需分头寻找,数着各家门牌,走得越来越慢。各户差别不大,李亦是常姓,走了半炷香,张乖涯捂着肚子骂道:“啥破地方,种这么多槭树怎么分得清。” 智二看着他美如冠玉的脸,突然为这张面皮不值,嫌弃道:“这儿的人比你还懒,都没见几个出门好供问路。你要拉就在旁那块土堆后拉吧,反正没人。” 张乖涯生怕哪户小家碧玉清早开门,看了他雪白的两瓣屁股腚,索性催促两人速向前走,寻个开了张的店家方便一下。 千年香魂绕空门 第三章,异变顿生 http://.biquxs.info/

这一走,直到黑砾瓦路和麻灰石板撞在一处,路面更加宽敞整洁,始有些许行人,前方不多的二层楼宇中,横亘最宽的一家,牌额上凹着金色的“芙香园”三个字。张乖涯循着本能冲进芙香园的后庖,去拉个噼里乓浪。莫如意站在大堂口等待,面对前来询问的店小二,脸颊发烫,因为他着实没钱。智二望着路上的三两行人,开口说:“点吧,用不着你给钱。” 莫如意大喜过望,不由看这粗壮和尚也英俊风流了几分,私房钱都舍得拿出来请客,这需要多么真挚的感情。听了小二通报菜品,莫如意爽快点了柘浆筑肉、芋腫蒌叶鸡、椒油醒脍羔,正说得顺口,侧目觑了智二一眼,瞧他挑着一眉,也不见恼,却好似有一丝揶揄,莫如意拿不定他是甚意思,咽了唾沫再报了个葱香千岁子。 等张乖涯回来,桌上已罗列好甂瓯,一看桌上没酒,又让小二抱了两小坛酒来,笑眯眯地倒了两爵,感谢和尚布施,然后一口气全喝掉了。 莫如意大口嚼着肉,包口包腮地说:“禅师,这里有素食,怎么一点不吃,是不是我吃相太……”智二咽了咽清得淡出了盐的口水,庄严地微笑。 张乖涯嫌膻味似乎没处理好,拣了几箸蔬果,摇晃爵内清醪,无趣道:“美人啥时候出来劝我一杯忘情酒,看了就去问路,回去和粉嫩可爱的仙子你侬我侬多好。” 正说着,楼上响起一串淫淫细腻的编钟声,一只杏黄绣鞋在楼梯上探出头来。满座宾客一时起立,向楼梯口跑去,邻座两名男子撞过去时擦歪了莫如意幞头,也不道歉,着急忙慌地挤进人堆里。 黄裳绿带的倩影缓缓下降,身旁一个矮壮的年轻妇人扯开嗓门:“老规矩老规矩,娥罗姑娘先为大伙一展酿造身手,边舞边酿!姑娘歇会再为所有点了荷盏酒同荷香鸡的客人亲手示范!” 娥罗姑娘落下阶梯,又站上座椅围绕的一方平台,系着面纱,身形诚然纤稠合度,姿态更是摇曳柔雅。张乖涯摇摇头,他见过的美人和女妖多了去,哪个绝色佳人不愿意展露不可多得的青丝童颜,遮遮掩掩的大多是姿色平平。 娥罗接过侍女递上的圆罗箕置在腰间,鼓乐声响起刹那,她抹掉了面纱,果然中人之姿,然而起伏舞动间巧笑倩兮,将酿酒碎料时女子放肆又躲闪的眉目传情巨细无遗地呈在看客眼里,平添几分动人。扬过酒料后,她学着胡人快速点旋,演示进窖配料的潇洒繁忙。周围看客都是本地方人,却还是伸长脖子屏息围观娥罗的舞姿,专注得好似初见。 出于新奇,张乖涯一瞬不眨,按着鼓点节奏往嘴里灌酒,全然不知酒味。智二看了娥罗的舞,也觉十分有趣,又见张乖涯喝得畅快,劈手夺了他送至唇边的一爵,有样学样的尽数倒进口,呛得趴在桌上不停咳嗽,红着的脸像又上了一道烤乳猪。张乖涯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拿过空爵,又给自己续上。 此时娥罗已经接过一顶极似荷叶的布伞,舞得浪叶层叠,芙蓉轻动。莫如意看懂了娥罗的策略,将大伙常见的生活场景加以挑选还原,让大家伙回家喝着浊酒看到糟糠烂谷子,还能想起这位贤惠多才的姑娘。实际做活的小妹大婶,哪一个不是弯腰驼背滴汗如雨,像娥罗这样举重若轻,仙袂飘飘之余还横波乱入,不是梦中情人是啥,看把智二迷的都没忍住魂儿犯了傻。这原本常见于夜间的表演却让长期察言观色,斡旋于权贵之间的莫如意生出一丝警觉。 娥罗挂着香汗,系上了面纱,下来为酒客们亲手把盏。台上一个矮胖的说唱俑夸张地学着娥罗身姿,又跳起荷香鸡舞,笨拙的模样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莫如意吃得太撑,望了眼芙香园外的天色,对张乖涯道:“道长,这天色看着晦暗,像是要下雨了,我们何时问路去李家。”张乖涯很久没见过民间说唱俑,逡着台上一举一动两眼放光,不以为然地回答:“不急不急,走的时候带几只荷香鸡给她们就好。” 说话间,芙香园内异变顿生。不知何时点燃的烛光孱弱地发出滋滋的声音,人们夹菜举盏的速度齐齐慢了下来,小二上菜擎着两方食案,却是谨慎得如同走高跷般。整个大堂翳了一层深灰,人影明暗交杂,低低幢幢对着高台笑着,却没有一丝声音,台上说唱俑出丑卖乖的滑稽神情,一格一格慢下来,四肢僵硬宛如鼎脚般弯曲伸出,他瞪着铜铃大眼,眼白斜出,咧嘴用力笑着。 张乖涯正全神贯注凝视着他,被吓得哇啊一声,连人带椅向后几个趔趄,撞得篱墙应声断裂,白垩簌簌。旁边的智二长臂一伸,将他捞在身侧,张乖涯道谢,定了定神,摸索着篱墙和防风苇箔,“是真的,这蜃境的主人能凝虚为实,我们撞上大妖了。” “大妖!”莫如意惊得从椅条凳上弹了起来,赶紧包上几只荷香鸡,扯下芦苇帘的绳索捆绑好,问:“那这鸡能带出去吗?”复又自问自答:“不管了,先拿着吧,这下真用不着给钱了……唉禅师,你先前怎么知道不用给钱?” 随着张乖涯和莫如意的动作,满座食客也原地旋转,目视三人,将他们所在之处当作戏台一般,极慢地一俯一笑。智二竖起长椅,将楼里行动迟缓的人拨开,粗壮的身体在前头隔出一条路来,边朝外走边回答莫如意的问题:“进来前我走得慢,看走来走去的总是那几人。” 说话间三人夺门而出,门外哪里还有活人的影子。天空一片血色流动,晚霞般红艳,两排身着衰衣的人悄无声息地立着,一直排了很远也不见重样,青白的脸比刚刮开的桦木树皮还要干硬。黛青地面湿漉漉的,不住分泌出一层层黏液,油腻得不敢下脚。引过荷叶乡的河沟此刻也像黑色黛膏缓缓滑动,时不时翻出一两个水泡,绯黑色大泡撑破的声音,是这方天地唯一的响动。 河对岸迷雾流动,显是虚假映画。唯有露出的一节黑砾瓦路较为清晰,细看正是来时那条。莫如意不敢跑出去,挤在张乖涯与智二之间,抱着荷香鸡不住发抖。张乖涯对着空旷处大喊:“我来李家带个…….带个亲戚走,院子里有棵槭树的。你给指个路,我们立马就走。” 三人没有发出声响,瞬间安静到极致,沟里也不鼓泡了,张乖涯正想催促,猝然觉得不对,忙将二人揽在自己身侧。后领“嗡”地飞出一道金光,在三人头上疾旋,转出一顶粼粼光罩。 殷红云盖不停下压,爆出无数猩红飞镖,撞在金色伞罩上,发出绵密不绝的叮当声。张乖涯望着劳累的恕己剑,仿佛看见那个温和有趣的老人,思绪万千,而被他护住的二人,一时也是神色复杂。 云层渐渐变色,鲜红的飞镖渐次歇下,张乖涯将二人推至酒楼门口,并叮嘱:“和尚,你护着莫如意,有啥东西来就使劲砸,砸不动喊我。这不知是个啥精怪,有些年份了,我去探探它。” 莫如意拉着智二的短褐,惊恐地看着张乖涯身后,正要大叫,张乖涯召回长剑,反手削向自己后颈,砍在小臂粗细的绳索上,将其斩下一段。随即三人耳边炸起一声怒吼,震得门框咔咔响,莫如意自觉地闭上了嘴。 无数绳索朝这边蠕动过来,张乖涯不避反迎,抓住其中一根,足尖发力,猛地荡到空中,舞起剑花断索顿如雨下。绳索数次将他抛高掷下,他如猕猴落地,飞快地又攀上另一根。 面前绳索晃得眼花,他砍了又长,长了又砍。这是大妖蜃象,攻击幻象根本无法伤及分毫。他正欲躲至一旁,思索一下应对,数根绳索在他背后拧成两股,猛地袭来,缠绕住他双腿双臂。又一根绳索高高扬起,如同吸气回仰的巨蟒,闪电般击向张乖涯胸口,张乖涯正欲回剑去挡,那绳索却突然转变方向,“啪”地打在张乖涯持剑的虎口,手指瞬间肿大微张,手臂通麻,长剑从空中笔直坠下。 通向酒楼的深巷里,衰衣人齐齐动了,他们轻飘飘好似没有分量,风一吹便向张乖涯下方聚拢,一个个张开手臂,翘首盯着被绳索送下来的张乖涯,像无数朝圣的先民又像盯着猎物的蛇群。一双双枯槁的手很快摸上张乖涯的颈项,莫如意和智二刚一拳一脚踢飞企图围攻二人的食客,闻声转头,见此情形都吓得魂飞魄散。 智二将那双眼睛瞪得史无前例的大,拔腿便要去襄助张乖涯,却被莫如意拽住衣摆,只见他一脸惶恐地道:“道长那么厉害,我们帮不了什么忙,不如先去那条路,试试看能否出去。” 他知张乖涯死了他们也活不了,但他就是对危险望而却步,心底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抓住智二这根救命稻草,期许这个大块头能护着自己。智二停下看着莫如意的脸,也迟疑了,他和莫如意不一样,他并不怕这精怪,他只是想看看张乖涯到底还有什么保命的绝技。 白衣人的手覆盖了张乖涯的脸,惨白的手指不断蠕动,如同翻滚的蛆虫。绳索不断地缠绕上去,织出一个凌空的茧蛹,把张乖涯包裹得严严实实。蛹不时抖动,发出一阵让人齿寒的唧咕绞盘声,似要将里面的人绞成肉泥。眼看棕色的蛹越来越大,智二蓦地后悔了,拎起莫如意朝巨蛹的方向掷去,“把剑捡起来砍那绳茧!”他瞧出那是一件十分厉害的法宝,主人似乎不能完全驾驭它。莫如意无法,只得壮着胆子照做,一边费力的东躲西砍,一边问候智二的祖宗。 智二则大步往芙香园跑去,他几乎是撞过去,将刚探出头的几名食客直接击飞。酒楼大堂一片要下雨前的昏暗,智二回头看一眼奋力砍杀的莫如意,见他无暇关注自己,便“嗖”的化成一团黑雾窜向后院的灶房,所过之处但凡沾着碰着的食客都原地消失,成为黑雾的一部分,他记得院子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也许是破这蜃境的关键。 千年香魂绕空门 第四章,红粉骷髅 http://.biquxs.info/

门外绳索蛇形,莫如意已被束住躯干吊在半空,瘪住嘴不停用剑锋斩断袭来的长绳,确保自己的脖子不被缠住。这该死的和尚,把他扔出来送死,自己却溜得比兔子还快,又将的智二祖宗问候了个遍。 突然,巨茧翻滚得更加迅速,莫如意险些被勒出尿来,面色已成紫青,这精怪仿佛被什么激怒般,绳索陡增,张牙舞爪地缠绕穿梭,不知何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周边浓烈的颜色骤然褪去,天空透出蔚蓝,幻境像要被风吹散,稀薄的扭动。 包裹着张乖涯的巨茧不断崩裂,像同时撕开数十幅绸缎,伴着刺啦声,断裂的绳索漫天飞舞。张乖涯撕锦裂帛一般,双臂蓦然排开,将绳索穿插而成的茧蛹撕得粉碎,断裂绳索被弹飞后纷纷掉落。 莫如意心下暗凛,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长剑早就不知掉到哪儿去,莫如意小臂并排,学着张乖涯动作,手肘使出全力胳膊夹紧,咬牙分开两臂。粗索纹丝不动,蛇绞一般流转,勒得他眼泪哗哗直流,内心无不感叹,不能比不能比,这昏君当真力拔山兮。 一番挣扎换来绳索更强劲的绞杀,莫如意疼的面目扭曲,齿缝已然渗出鲜血,又有绳索附了上来,将他面目包裹得严严实实,窒息感随之而来。 昏君!救我! 正当莫如意哀呼吾命休矣之际,茧蛹突然剧烈抖动,蒙住莫如意的漆黑绳面好似淡了一点,紧接着脸颊一凉,眼前大亮,又有血从他面颊细小的伤口缓缓流出,他见张乖涯手持长剑,七窍流血,一副冤死鬼的模样对他笑,“哎哟,对不住,都砍破了,手艺不好莫怪莫怪。” 莫如意愣了神,心道在地府还能碰到这灾星,难道是他祖上盗宝太多的报应?又见张乖涯击退一根长索,上蹿下跳的躲闪,反手一劈,将他身上绳索尽数斩断,一口凉气涌进胸腔,呛得他连连咳嗽,才恍然自己还活着。失去束缚的莫如意极速下坠,尖叫还未出口就被张乖涯长臂一卷,揽着腰滑向地面。 飞舞的绳索已然很细,断节砸在地上逐渐变硬。先前巷子里的衰衣人与食客统统消失,荷叶乡显出原本破败的模样,残垣断壁,应是许久无人居住。 一滴雨落在莫如意脸上,紧接又是一滴,深色琥珀一样的雨。莫如意抹了把脸,咳出喉间堆积的血沫,也顾不得胸腔传来的疼痛,生怕自己再被那精怪掳了去,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地面像用糖搅拌过的凝土,莫如意一拔脚,牵起无数浅妃色糖丝。一排细索向莫如意扫来,一击未中又迅速回收,躲闪间左掌陷入黏液,莫如意不敢大意,蹲下将手掌慢慢抽离,地面不停涌出黏液,费了好大劲才拔出被淹没的手掌,缓缓走到芙香园檐下站定。 回头看向张乖涯,他正骂骂咧咧地甩掉长剑上黏糊糊的液体,单手掐诀,将双脚从黏液里拔出,虚虚地踩在上面,一步步向原先河沟的位置挪过去,那里正“咕嘟咕嘟”的向外涌出更多液体,所有绳索都已不知所踪。张乖涯愈行愈远,玄氅掩在黛青色膏液中不甚分明,声音远远传来:“和尚!这不是蛇妖,是棵槭树,村里能烧就烧,逼他显出原身。” “好!”脑后响起智二闷雷似的回应,莫如意回头,就见方才消失的和尚已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仍是初见时的呆愣模样。 天地间响起一阵怒吼,整个村庄都被黑稠的槭树汁淹没。河面缓慢破裂的大泡释放出绿色气体,张乖涯闭了嘴,直接躺下,背浮在膏黛上,两臂缓张将黏液当作河水游动。 芙香园燃起熊熊大火,火势贴着槭树汁蔓延,橙红的火光和天中的晚霞融为一体,而张乖涯已被稠黏的河水缓缓覆盖,不时冒出几个小泡,“啵”的一声破掉。 莫如意被智二放在一块匾额上,手中攥着辟火珠,辟火珠的青光如同春水,温和清凉,让灼热的火舌退避三舍。他透过火光看着张乖涯沉下去的地方久久没有动静,心里后悔得要命,荣华富贵算什么,没命享受都是别人的,早知道跟着这不见光的怀帝独子是这种日子,还不如去山里挖宝贝,至少他从没遇过这么可怕的大妖。憋了又憋,莫如意还是牙关打颤地问:“禅……禅师,张道长沉下去了,他会不会……会不会溺死?我们……我们要不要救他?哎呀,该怎么办啊?”智二并不答话,闭目盘膝,稳如磐石,莫如意瞄了瞄他臀下漂浮的门板,也不知如此薄脆的门板怎能撑起他这般庞大的身躯。 移动到河沟中,黏液铺上来,避水诀怎么掐来着?张乖涯有些想不起来,悠长地吸了口气,翻身潜下了去,厚重的黏液在火光倒映下呈现出沙甜的西瓜红,看起来让人很想舔一舔,但西瓜红倒是先舔过他的眼珠,眦痒得不行。槭树汁下方一片深棕,模糊有一副巨大的白骨。张乖涯裹糖里的小虫似的,四肢同时拨动黏液,将重力沉在腰间膝足,向糖浆河底爬去。 他不爱吃糖,幼时乳母喜爱糖块,常给他塞几块,开始还吃,后来就忘了随手放在怀中,融化后贴在中衣上,一身奶香味儿,琅琊王世子养的狗熊就最喜欢追他。张乖涯停住,思索自己为何会想起糖和狗熊,糖浆里的小气泡不住地撞上他眼睫,他晃晃头,觉得越来越热。 气泡逐渐减少,个头变得更大,不时有“噗嘟噗嘟”的响声,张乖涯无奈发觉糖水沸腾起来,他需要加快速度找到树根所在,将这难缠的槭妖连根拔起。 见他一意往河底沉去,许多手指粗的树藤扎进稠浓的河水中,如电蛇般飞速滑行。张乖涯一震手中长剑,得意地笑起来,剑仙大能之剑,先前在幻境中无法伤你根本,现在可是会让人吃大碗后悔药的。 张乖涯缓慢舞出一段剑式,长剑舒展身姿柔韧,畅通无阻地刺出一长段路,随即将围攻而来的长藤搅和在一处,稠液被树藤带出密密匝匝的圆痕,张乖涯顺势沉下去一丈多深,堪堪停在侧卧的白骨面前。 白骨之所以巨大,乃是由无数衰衣人组成,他们每人拉扯弯曲成一块骨头的形状,用非常诡异的粘合力凑成了一身完整骨骸。它虽胸腔空荡,后背肋骨看得清清楚楚,却让人觉得这位巨人依然活着,只是以一个优美的姿势酣睡,睡醒后便会起身饮酒长谈。 张乖涯犯了难,这骨架并非邪物,流转着一层宝光,连槭树汁都被这光阻隔开,以飞剑破邪是不行了。张乖涯将左手按在骨架一处的衰衣人身上,并未感受到骨肉之感,触手圆滑,且有一股无形力道反推自己的手。他右手捏起拳头,手肘蓄力,挤开厚厚的槭树汁,一拳缓慢推出,击到骨架连接处,那感觉如同穿过糖浆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张乖涯极其不满,在脸上摸了一把无所不在的槭树汁,没有这恶心的玩意,光凭蛮力,也能将它砸个稀烂。 龟息练的不甚到位,腹中一口长气快要憋尽,没有多余时间去想其他办法了,这槭树汁阻天隔地的,无法引来雷火。想起打了水漂的荷香鸡,给粉玉红玺带热食出去才是威风凛凛,粉玉那双特别圆的眼眸温亮地出现在脑海,不由让人顺带回想了一下她饱满的脸颊,鼓鼓的让人渴望去捏一捏。 张乖涯捏着剑诀挥了挥手,飞剑披挂着长绥粗带一路刺来。他对着“恕己”做了一个赖皮的笑,先师佩剑,第一次遇到大妖就拿出来连用三次,真是让人没有面子。不过谁也不会知道的,只能见到我最后潇洒绝伦的辉煌,张乖涯打定主意,掐断几根树藤,平持长剑,剑身将周围的糖浆衬得黑黢黢,更添了几分嫌恶。手指变幻从剑柄点至剑尖,长指抚琴一般回溯,疯狂攻击他的树藤还未近身就被剑气绞得粉碎。张乖涯猛地将剑横向白骨,指尖按着韵律击打剑身,长剑发出一声清冷长吟,继而愈来愈响,一声一声堪比炸到眼前的雷电。 槭树汁不由自主向四周退散开,气泡与黏丝不停交缠。张乖涯也不去呼吸,只将剩余的音符按律敲出,长剑震动发出撼人心魄的天地之声,如冰川炸裂,如海潮腾空。骨架依稀变幻,裂纹蛛丝一般爬满骨骸,“轰”的一声,瞬间迸裂。 没有了浆液掣肘,骨架喷发的圆珠四处飞射。张乖涯左躲右闪,一张脸蓦然从骨架中弹出,惊艳一瞬,她伸出手臂对着骨架迸发的圆珠碎片凄厉呼喊。张乖涯知道这就是把他捆成茧想吸他精血的槭树本体,但见这美艳过人的脸,差点儿心软。他咬咬牙,瞅准美人脖颈,十指勾起全力卡住,拔萝卜般提在眼前,瞌目念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美人不过红粉骷髅……”红粉骷髅发出尖锐和闷响夹杂的声音,让人心烦欲吐。 河面上的可燃物在大火中化为乌有,只余黑黢黢的残垣断壁,天空蒙着灰,点点烟尘四下飞散,二人飘在河沟边缘。莫如意刚收好辟火珠,就听到这震耳之声,聋了须臾,张乖涯沉下的地方,槭树汁被搅成漩涡状,旋转飞起数丈,犹如巨大陶罐,继而陶罐倾塌砸下,糖浆似的河起了巨波,将他们推出数尺远,二人慌忙抓紧身下木板。这时,一颗巴掌大的圆球呼啸过来,正中智二背心,“哧”的一声冒出缕缕黑烟,显然是被圆球附着的佛光灼伤,智二闷哼一声,栽入浓稠的槭树汁里。 亏得莫如意看不出其中门道,正经和尚哪会被佛光灼伤,他抓着木板,移到智二身边,使出吃奶劲儿才堪堪将他上半身拉了上去。正歇口气,一阵刺耳女声传来,那种食不下咽悬之在喉的呕吐感与脑中的轰鸣声,瞬间让莫如意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千年香魂绕空门 第五章,和尚与妖 http://.biquxs.info/

“抓到了,抓到了!”张乖涯扯着不断扭动尖叫的树根,从槭汁河里冒出头来,得意万分地环视四周想要迎接掌声时,放眼望去,智二和莫如意趴倒在木板上起起伏伏,他的英勇无人欣赏。也罢,自古英豪皆寂寞,他这么安慰自己。 满地槭树汁退潮般迅速倒灌进河沟,张乖涯单手掐诀,身形从槭汁河里拔出,稳稳浮在急转的旋涡之上,莫如意与智二让倒灌之势带到张乖涯近前,被他虚虚踩住,足尖一挑把快要掉落的智二勾回木板。槭树汁沉入河底,河沟也渐渐恢复平静,清澈如镜。 麻灰石板的地面干干净净,像被大雨冲刷过,那些被槭树汁浸染的残垣断壁,黑黢黢地泛着水光。张乖涯微微蓄力,将脚下二人连同木板踢到岸上。 “哐”的一声,莫如意被震醒,他茫然地抬起头,“道长,你……我什么都没看到,您继续。” 张乖涯早使了涤尘咒洗去一身狼狈,此时正立在河道旁,手中握着雪白玉足,鲜红血液从他指缝间不住往下滴,长腿的主人趴在地上,一头绯红长发,半边侧脸足以惊人。被张乖涯一睨,莫如意抬起半条腿又放下,小心问:“道长,这女妖真的被你收服了?不会再攻击?”话音刚落,就见那女子缓缓睁眼,吓得他声音发颤:“道……道长,她醒了。” 张乖涯闻言低头去看,见地上女子忍痛回头,对他恨恨得道:“放开我,我要我的佛珠。” 美人开口,张乖涯自然从善如流,体贴地将她双足靠近地面才放下,女子依然痛得闷哼出声,足胫白骨横出,已是血肉模糊。 她伸出玉臂,摊开手掌,失血的薄唇吐露几个咒音,等了半晌,佛珠一颗也没有跳回她掌心。她眼眸圆睁,神情从失望转为惶恐。女子两臂在地上慌乱地爬行,双足拖出两道血痕,张乖涯眼见她爬到自己脚边,抓起几颗米黄色木珠,又木然地张望,爬去其他地方,心中一时闪出几分恻隐,帮忙拣起几颗弯腰递到她面前,才发现她咬着牙,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那点泪珠映着她绝美脸庞,如枫落秋霜,张乖涯惯对女人的眼泪束手无策,没话找话地说:“这位夫人,你也不算冤了,平日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淌你黏糊糊的槭汁河,不是想着要吃荷香鸡,谁会淌进来。” 女子别过头,问道:“你们到此地来,到底为何?” “确是来找小女妖的亲戚,好久没喝酒,想多喝点。”女子不说话了,张乖涯把木珠放在她指边,她抓在指间缓缓摩挲。 芙香园只余烧得漆黑的半截泥墙,别说美酒了,扎在土里的尸体倒是有十几具。这些尸体衣衫未腐,肉身黑里泛着白,已被槭汁泡得肿胀不堪,也不知死了多久。 这时,一粉一白两道倩影正从远处飞奔而来。粉玉径直扑入张乖涯怀中,一双袭雾秋波楚楚动人,粉颊娇嫩,琼鼻樱唇无一不惹人怜爱,正是最为讨喜的模样。张乖涯香玉入怀,只觉丰腴温软,不禁浮想联翩,想着若能一睹她鏖战后露出的娇切小意,真真是做鬼也风流啊……正待细细品味,莫如意突然欺身上前,紧贴在张乖涯耳侧道:“道长,不知粉玉仙子与地上趴着的这位夫人是否相识?还需为我们引荐引荐才好。” 张乖涯受不了男声舔耳的距离,不得已松了粉玉让开几步,一时胸口风凉。粉玉最初没反应,被红玺上下一打量,霎时灵光,急切地说:“我半月前来荷叶乡一切都好好的,人是活的,虽不曾进不去,但遥遥观见村里人出入自由,我也是方才和红玺一同发觉不对,想进来查探却被结界阻隔……” 槭妖的笑声打断了粉玉的辩驳,她不顾众人眼光,抽动双肩,笑得凄凄碎碎。莫如意胆寒,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被盘坐在木板上闭目养神的智二绊倒,跌在他怀中,智二猛然睁眼,声音如炸雷:“张乖涯!” 张乖涯愕然,循声望进智二漆黑的眼瞳,莫名觉得心惊肉跳。 槭妖腾起火焰,身形蓦地拔高,离地数丈,腰下化作巨大树根,她转过身颤抖着笑起来,红发逶迤,欺霜压雪,“天啊。苍天!几口酒食!你未免太轻贱我槭染!”树根飞速游走,分别卷向五人。张乖涯反应极快,反手招出“恕己”,一剑斩断袭向自己的树根,其他四人则避之不及,被卷到半空。除智二默不作声外,那三人均被蓝绿色妖火灼得痛苦哀嚎。 张乖涯无暇思考先救哪个,就近向红玺奔去。“恕己”刚被强奏剑歌,元气难继,只能当普通利刃砍杀。张乖涯又急又恼,没想到这槭妖不惜燃烧妖魄也要拉他们同归于尽,那可是千年大妖的妖魄,一旦彻底引燃,他们五人都会随槭染一起灰飞烟灭。 智二只觉体内血液滚烫,喉咙干渴异常,一口唾沫也无,他盯着槭染,漆黑的瞳仁针一样尖锐,两片厚唇快速翻动,吐出一串晦涩难懂的偈子。短偈刹那便成,绞住几人的树根瞬间垂顿,蓝绿妖火闪了闪,尽数熄灭。 槭妖大惊,将阻断她燃烧妖魄的智二卷到眼前,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谁?……一位僧人?!” 张乖涯趁机唰唰几剑破开巨藤将三人救出,顺手摸出几颗药丸扔给他们,回头见智二未被放下,眸色一黑,藏在宽袖中的手悄悄掐起引火诀。 智二不答反问,语气平淡:“我们有何错,值得你燃烧真魄。” 槭妖怔了一瞬,两行清泪流下来,继而越来越浑浊,泪水变成了黏稠的槭树汁,污了这浓墨淡彩的容颜。她张开口,无甚形象地大声嚎啕,嘴角淌着涎水:“有何错?我百余年心血一朝毁于你手!挽救苍生大计被几个孟浪小儿耽误!你说有何错!我倒要问问你沙门僧,你修的是何魔道,生灵涂炭有何好处?!”涎水哽咽时她本能地反手抹过,槭树汁糊花了脸,她如孩童般哭得凄厉。 张乖涯微微叹息,松开捏了一半的引火诀,槭妖的模样让他实在下不去手。 再观智二,真如庙里供奉的佛陀,宝相庄严,不怒自威:“你涂炭生灵,为害一方,将几百人吸成干尸,不知是何大计让你这般罔顾人伦,不守妖界礼法,吸食他人精魂提升修为?” 粉玉听了知自己亲戚已无生还可能,秋波大乱,执起双剑踏步上前大声斥问:“你竟如此大胆,我的亲…….” “愚蠢短视!”槭妖巨大美丽的身形乱藤飞舞,光影摇曳。蜜色的木珠悬挂在她双臂浮动,红发如长霞横空,在淡远秋色下别成一格浓烈的妖异,“我只需几千人的精魂就可晋为妖神,如今民生凋敝,五胡乱华,一场战役被屠岂止万人,倘若我一朝功成,便能为他做出身躯,可保三百年安稳,岂非世人的福气!” 粉玉突然暴起,双剑劈出,电光石火间,槭妖发出一声惨叫,身形骤然缩小,红光乍泄,她捂着头委顿在地,鲜血汩汩流出,在她身周汇成一片塘泊。 智二被树根紧紧一勒,又缓慢降落下去。槭妖向他转过脸来,天灵盖从中裂开,蓝绿的火舌从中跳跃着扫过她的脸庞,她断续问:“大和尚,你没事吧。”智二摇头。 “抱……抱抱我。”槭妖的声音愈加微弱,眼睛却愈加雪亮,望向智二,满含期许。智二走了过去,却没抱她,居高临下地与之对视。 槭妖腿边青石堆砌的山石缝里,钻出一只灰黑毛发的小狗,伸爪陷到血浆里,瘦骨嶙峋的脸上一双乌黑眼珠四处乱转,它弓了弓身,不住抽动湿润的鼻头。张乖涯啧啧称奇,跳到槭妖脚边,将它一手抱起,像拎了一只干柴。“干柴”埋进他胸襟不再探头,沾着狗毛的血迹黏在他玄色衣衫上,张乖涯随手捏起涤尘咒,微风拂过,将他与黑狗涤荡干净。 粉玉本来一口恶气,刚借着一招致死槭妖有所舒展,没想到这厢还有个活物,可惜不是她家亲戚,她又不能对大仙无礼,扭头嘲弄智二:“你们和尚惯会假惺惺,方才还斥责她涂炭生灵,这么快又眉目传情了。” 智二闻声回头,压着声音怕震散槭妖,“你劈死她便罢,为何还掷出妖火将她神魂焚毁!如此心性,怎能得证正果。”他语气平缓,不似责怪,反倒带着点无奈。 粉玉不服,本想和智二较量一番,余光瞥见张乖涯环着黑狗,对槭妖也面露同情,一时踟蹰。 就在此时,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天而起,无数红叶如群蝶破空,不停地穿梭、涌入,又渐渐淡出不知所踪。霞光万道,各色景象随红蝶携入,一时幻象浮动———— 枫栩槭楠一片苍嘉霞红,模糊掩映着小楼斗拱。一名高挑女子回身,看不清容颜,对着冕旒的国君道,“自嫁来许国,只为国君开怀,从无一丝请求。如今国君不肯襄助吾兄,认为扶立卫国国君无甚好处,我也只得去舅家撞撞大运了。”女子说完快步行出照壁,登上停留已久的马车。初开灵智的小槭妖望着许穆夫人,一脸对人世的试探。 草长莺飞,楼墙坍圮,没有城邑压制的槭树飞快生长,不久便亭亭如盖,新的许城里故事不停变幻。某一日她看完一场争执,在日落时离开了许地。山川风土,以最美的姿态一帧帧翻过,像是她手里捧着的典籍。一身书香,无数眷恋的目光追逐着那虚幻气息,她享受地笑着,从未停留。 进出城门的人群上方,立着许县的匾额,汉与曹的大旗同时竖立在城墙四周。她化作男儿模样,又回到这里,在奎楼街最高的树上住了下来。树下有个小沙弥在撒尿,小沙弥眉清目秀,圆眼亮闪闪的,小雀雀正对着树洞中她的脸,她一看, 气得幻出蛇身人面鬼脸獠牙,吓唬道,“再来当心我吃了你。”小沙弥哇地哭了出来,用洒满尿液的手抹了眼泪,她哼一声打算饶过他,小沙弥突然伸长手臂,绕过她血红长舌摸她面颊,眼角挂泪傻傻笑道:“众生。” 她的脸晃过一阵水波,化作一个男童,蹲在屋梁上看少年沙弥做着功课,百无聊赖地问,“小和尚你们为什么到许都来啊?”光头少年没有睁眼,答道,“众生。”一如多年前。 小男孩噘嘴又问,“小和尚你最爱谁?”少年道:“众生。”他边问边噙着笑,听了回答缩身靠在梁上,不禁又笑开来。他从房梁跃下,和少年一起劈柴提水,木桩和瓢泼大雨胡乱飞舞。 苍劲双臂的大手推开柴扉,拉着他俩走在青草地上,低头温煦地问:“你们认为天下各门有何区别。”长成青年的沙弥面带宝光,有条有理回复着师父,他黄衫赤足,秀美绝伦。老人看向另一侧,少年槭染嘿嘿一乐,“我不懂,我只知道我门最好。”老人摇头,问他为何。 “因为我门大爱众生,不爱个人。”老人沉吟些许,又摸过他头顶,赞许道:“戚染懵懂,倒也知我心意,我专程带你们于天子脚下修行,正为看遍众生事态,知权贵之短暂虚妄,明正果之恒泰可期。”青年与戚染俱都合十称诺。 青年走到戚染面前一步,拔高了身量,他放下锄具,为她擦泪道,“莫哭,人皆有一死,我曾为师父做谶,他按住我手叫我不用在意。”泪水依旧从青年指缝中涌出,戚染拉下青年的手,哽咽道:“那你呢,你的谶语是什么?”青年带着她行到土墓前,久久凝视着墓碑,沉沉道:“我若不得正果,六十年限将入破军星道,征战一生杀害无辜,为血亲所害,断子绝孙,身死族灭,而中土人魔混杂,生道大乱三百年。”戚染抚摸墓碑,抬头微笑:“师兄得证正果,就可以不死了。”两人并肩向许都城走去,数年杂草百年树,一路萋萋多新坟。 戚染推开门扉,走到马车边蹦着招手。身姿俊伟的中年和尚下了马车,严肃道:“怎么还跟小孩似的,若非宫驾娴熟定要撞到你。”谢过宫架,两人朝内行去,和尚跨了半步门槛,盯着自己足尖,不再行动。戚染侧目,“师兄,你今日为天子述法,好像不欢喜?”男子扶着戚染,看他不敢妄动的模样,叹道:“我怕是迈不过这坎了,我对世俗太过在意。”戚染不住摇头,却没言语。 戚染与他同行,他的身影越来越萧索。戚染掺他入房歇下,说去盛饭。门外天黑了,一阵风吹得竹影崔嵬,戚染转身问话,只见他端坐在蒲团上,头歪在一旁,已然圆寂。戚染扑上前,顿在他身前一寸,看着他如莹玉烛光的身躯,颤巍巍地伸出手,直到窗外大亮,她才覆上他手背,红发疯长,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本体,容颜绮丽,可惜他瞧不见了。 槭染泪流满面,嘶哑的声音语调歪拐,“佛体不敢亵渎,唯愿来世可拥。” 千年香魂绕空门 第六章,色即是空 http://.biquxs.info/

冲天香叶在空中久久盘桓,日落不歇,槭树每一处皆不停暴芽抽枝,异彩纷呈,对草木而言,死往往是蛰伏的生,倾空而出的生才是真正的死。 张乖涯将槭树的枯枝残叶埋在荷叶乡的界碑下,取出妖丹,让大妖尸身滋润着这片土地为之赎罪。 原本拟定帮粉玉找到亲人便去红玺处搬砖刮墙,可红玺说新洞乔迁,不沾染其他大妖气息才妥帖,粉玉再不济也知道红玺这是嫌她碍事。妖性本就难驯,在嗔怒之时更难自持,当下冷了脸,围着张乖涯耍巧卖好频传秋波,誓要将大仙发展为道侣,看她红玺还有何借口。这么一想,粉玉也不恼了,露出玉齿粉舌,抱着张乖涯半臂笑道:“不如去我洞府,虽然简陋,倒是修葺已久,不怕异味。”她身姿扭动,一双丰腴紧紧贴着挤搡过来,张乖涯本就喜她纯情柔媚,二话没说抱起黑狗就走,催促智二也去随他去洗个澡,涤尘咒哪有水洗来的舒畅。 一行人在河水里冲刷过后,都觉清爽不少,张乖涯将恕己剑反复摩挲,彻底洗净,一甩水珠,反手插向背心。 张乖涯昂首挺胸,笑意盈盈,顿时恢复了令人心醉的气宇轩昂。莫如意看着,不由地也把腰板挺直几分,跟在智二身后,活像赶着脚夫的监工。智二不知是不待见粉玉还是对张乖涯有意见,把二人黏在一起的背影盯了又盯,一张大脸冷得棱角分明,到了粉玉洞口也不进去,径自捡了柴火,在背风处生了个火塘,扔进去一抱的地瓜野果。 张乖涯在洞里喊帮他烤衣服,智二打发莫如意进去。莫如意一边拿树枝把衣服撑在火塘边,一边腹诽张乖涯:堂堂一介仙师,千年大妖都捉得,有咒不使偏要奴役他,昏君果然是昏君! 黑狗被槭妖虐待过,十分厌恶妖气,一进洞便狼嚎,张乖涯十分不舍地让莫如意抱了出来。小东西被戚染吸了几日精血也不见衰竭,缓过神便吃掉张乖涯从山下带上来的烧鸡,此时四肢短小枯瘦,肚圆却圆润如球,像是长错壳的山乌龟。它四肢抻平,眯着眼享受莫如意时不时地抓挠,灰黑的毛发映成浅栗色,稀拉拉的,看起来越发滑稽。莫如意坐麻了腿,起身抻展一下,黑狗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肉涎。智二拈了一点柴火灰撒在上面,拍拍狗头,“大牛,吐吧再吐两口就好了。”黑狗闭嘴呜咽两声,不敢多动弹,就势趴着,不多时就睡着了。 大牛是张乖涯给黑狗起的名字,说它被槭妖吸食几天都没死,必定是产血能力强悍,日后遇上阴邪,黑狗血现产现用,这是上苍在为他成为一名威震八方拯救万邦的天师铺路呢。取名大牛,寄予了主人最殷切的盼望,盼它能像牛一样壮,怎么放血都不会死。 莫如意嫌智二过于不可捉摸,离他隔了几块长石坐着,长久沉默下,只觉压抑难当,莫如意悔恨方才没跟着红玺去散心,不就是个妖怪嘛,看昏君在洞里收妖不也挺好的。 火焰剥啄,智二伸手捋了捋干柴,突然问:“你觉得槭妖那和尚师兄这一世是谁?”莫如意惊愕片刻,小心试探:“智二禅师藏有大智慧,博古通今,这番是要考校如意什么呢?” 智二白眼仁儿睑了一眼莫如意,“你废话怎么这么多,绉啥呢,这不找找乐子嘛。你我一起写下姓名,看看猜的是不是一样。” 莫如意应了,捡起一根树枝。刚要写一横,忽然想找点儿智二的乐子,改成了一竖。智二好像没有发现,只顾拿树枝在灰堆里划拉。 泥灰犁出弯曲连接的埂子,在昏暗跳动的地上看不太清楚。莫如意写下两个字,挪步看智二刚写下的是“当世”。便知道这和尚是真不老实,怀着跟他一样的心思。莫如意对智二笑了笑,接着“吃人”写下“魔王”,再去看时,智二续上的是“名将”。 莫如意有些拿不准了,这和尚跟他写的是一个人吗?一时胆突,竟是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踟蹰了一会儿,看智二写完与他对视,才潦草画出勾勾连连的两个字,似是“石勒”。树枝还未收回,莫如意运身看去,长舒一口气,对面也是端方的“石勒”二字。莫如意心里直骂娘,贼和尚嫌自己今天还没被吓破胆,故意唬他呢。 智二见莫如意干勒了他几眼,傻笑两声:“你们叫他吃人魔王?他有部下确实胜过小鬼。”说着摸出张乖涯随手塞给他的戚染妖丹,火舌向旁一跳,让开热浪般的红光。 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莫如意觉得这薄雾逼来的夜里,还是少提比厉鬼还吓人的活人为好,于是岔开话题:“禅师,那槭妖到底活了多少岁,从春秋开始成精,还能更准确点吗?” “约是九百九十九,戚染正是因为千年之劫将近,想赶在应劫前为僧人转世做好不死化身,她好游弋宾燕,本领稀松平常,才不顾后果动用非常手段。”智二眸子深深地凝视手中转动的妖丹,语气平淡。 莫如意瞪大眼睛,不由叫道:“千年大妖还平常,高僧你这眼界是在哪儿开的,还见过更吓人的?”智二抬眸微笑,“莫如意常在山间讨宝、人世传信,难不成没见过更吓人的?”他将“莫如意”三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说其他人。 莫如意对于两个大汉说话钩心斗角,十分胆寒,“和尚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倒叫我莫名其妙…….” 智二不甚在意地用蒲扇大手将火塘催旺,“没什么,好让你知道自己是有把柄在我手里的。”智二的这番话直白地堵死了莫如意的客套掩饰,莫如意不禁僵笑,满脑子灵活都隔在体外,使不上劲儿,对这妖异和尚的恐惧又实沉了不少。 沉默中,山洞里冲出一道影子,脚步声大得吓人,智二抿唇微笑,言语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终于来了。” 狂奔来的正是张乖涯,没了大氅遮身,素衣宽袖博带飘举,真如神仙。他一脚跨过烘烤的衣服,稳稳插在智二与莫如意之间,抱起大牛,暖烘烘的肉杆子一抽动,张乖涯恐它喷自己一身迅速将狗头转向智二,神情轻松地问:“我们今晚就睡这火塘旁边吗?许久没有集体露营了真是好安逸。” 莫如意心想,这粉玉居然敢把昏君赶下床,难道是对昏君不满意?再看看张乖涯更觉他在粉饰难堪。智二没避开,正用尘土搓掉大片的涎水,嘴角噙笑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乖涯道兄,你不喜欢胸脯丰满的?” 莫如意垂着头耳朵竖得老高,听张乖涯暴跳如雷:“肉丸子,感情你都知道粉玉真身,一直等着我铩羽而归看破红尘给你当洒扫小师弟呢?” “我佛慈悲!”智二乐呵呵地宣了声佛号,继续火上浇油:“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道兄若肯皈依我佛,贫僧必扫榻以待。” 莫如意不禁问:“粉玉仙子真身怎么了?” 张乖涯捶胸顿足,“这年头家豕都能成精呐!” “万物皆有造化,道兄怎能心生歧视。”智二一脸悲悯,转而朝莫如意先晃了晃拳头又伸出两根手指,道:“整整十二个,那粉玉刚成人形,尚不完备,两排胸脯与同类并无不同。” 张乖涯失神落魄,声音飘忽:“她们豕引以为傲,不能接受我的不接受。” “……”莫如意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色发红,也不知会不会给这昏君留下阴影。 见张乖涯一直神色惨淡,愁眉锁目的状甚可怜,智二心头一软安慰道:“我曾有个师弟,无缘无故卧床不起,我问他身患何疾,他同我讲,几天前他独自在茅厕探索人生真谛时,师父突然进来,他一慌,将胯下那物拧成了麻花,十天没下来地。” 张乖涯瞄了眼智二裆部,合理怀疑师弟即本人,顿时不再忧愁哈哈大笑起来。这昏君可真奇怪,说话声像秋夜拨起的箜篌,大笑声却如铁杵刮过铜磬,嗡嗡地环绕着,令莫如意寒颤连连,霎时觉得智二安慰张乖涯的行为如此愚蠢。 上方丛林里突然传来纷杂足音,三人抬头望去,黑黢黢的密林间偶有火光闪过,间杂枯枝燃烧和被踏碎的声响。一道白影破开乌色叶云,流光般冲了过来。 “红玺?你怎么了?”三人接住飞驰而来的红玺,莫如意与智二分别按住她流血不止的右肩胛与左腿,张乖涯则手法老到地替她止血驱咒,从她皮开肉绽的左腿取出一只短剑,短剑只有一指来长节长,雪白剑身上还有一截乌黑桃木剑柄,上面刻着金色符篆。 张乖涯抬头去看林中,人群渐渐从林根处悬挂出来。每人穿着皆是相同,绯红大袖黑底雷云纹滚边绉缎衣,外罩一层莹白蚕绡,露出雪白中衣,配上玉爵玄冠,衬得个个皆是赤阳暖玉般的人物。 一个稍较矮实的青年朗声道:“又是妖物的障眼法。它身上插着我的云合剑,就在附近。微希师弟,随我唤剑时出镇妖破煞符,其余师弟守住四方,以禁锢墨符待之,防她再逃。” “旷谷师兄,一路追来我等符箓已所剩无几,舍不得用啊。”矮实青年扭头去看一名瘦高青年,道:“此怪虽然受了重创,但太过凶恶不得不防,各位师弟都谨慎些。” 众人各自点头,向谷底包抄过来,统共也就八人,但都占在阵脚,行停有序。 张乖涯问红玺可是追捕她而来,红玺点头,泪眼朦胧的道:“我到附近县邑,只是贪图好玩幻化钱财买了几样东西,一群人就用符围我,我跑了,使剑的又一路带头猛追。大仙,红玺以后不敢了,你帮帮我吧——这群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啊。”说着又抹起泪来。 张乖涯问她买了什么,红玺说是些首饰玩具,逃跑的时候都散落在城邑中了。张乖涯拍拍她肩头安抚:“只是这点小事,也不至对你赶尽杀绝,可能其间有所误会。这些人我也认得,你撤了法术,对证一番便可。若无其他,我当以‘恕己’保你性命。诶对了我剑呢,如意去洞里帮我取出来。”莫如意囔了声,不情不愿地向伫立在洞口满脸怨怼的粉玉走去。 红玺略一迟疑便点了点头,张乖涯的手从她肩头状若无物地卸下。见妖雾散去,他挥手对惊疑的众人打招呼:“众位师兄弟好啊,四师兄莫寻短剑了,在我这儿,在我这儿呐。” 四时八节镇鬼神 第七章,云下真门 http://.biquxs.info/

绯衣道士对视一眼,手中并不松懈,慢慢围了过来,微希更是将手中镇妖破煞符转了方向对准眼前这个衣衫不整,发髻微散的男子。旷谷持一柄青光长剑,踏着罡步逼近,打量他片刻,摸出一方铜镜,照了并无异样,再看张乖涯就着铜镜整理他松散的发髻,接过短剑宣了一声“云中霞光,玄下真门。”随后道:“川溪,别后甚是挂念——你的衣衫呢?” 众人也同旷谷持剑行礼,“川溪,别后甚是挂念。” 智二刚把大牛放在灰堆里,想要起身招呼,闻言又笑倒在地,“原来你的道号是窜稀,难怪你不说。” 张乖涯准备好的完美笑容不堪一击,他听到这称呼就忍不住牙疼腹痛肚子疼。爱窜稀跑肚怎么了?掌门师叔问他取什么字号,他说逍遥子玄冥子真武金阳洞元,师叔都不同意,让他好好想个符合自己志向的道号,莫要跟这浮夸之风。他怎么浮夸了,恒名真君檄妙真人他说了吗?玄武大帝常美老祖他说了吗?这时憋了好久的腹中已是翻江倒海,催促他爱惜己身莫执着世间得失,他百忙之中没有忘记行礼,跟掌门师叔告退,“我——窜稀。” 他当时一定觉得道号没有窜稀跑肚这种事儿更加紧急必要,他当时一定是腹痛过头,忘了人生必孤独,知音世所稀的古话。半个时辰后,张乖涯拿到已经篆好的如意形雕云金文玉牌,听着掌门师叔的夸赞:“川泽纳污,上善若水,甚好甚好!”玄门命牌一旦镌刻,再也无法更改,他只能双手捧着同师兄弟一起敬过师门老祖,拜谢诸位师叔为他们操劳,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命牌被送进长生阁温养。 张乖涯从此最恶心的事就是志向。 智二还笑得起劲,将粗壮的大腿拍得邦邦作响,张乖涯一脚将他踹进灰堆。转身对师兄弟指着红玺道:“你们大晚上的捕兔子?” 旷谷不再计较他到底穿没穿道服,拍了张符在剑上,斜持着走到被他遮挡的红玺面前。微希和一些师弟倒是眼馋张乖涯袒着半截胸膛的流云袖,朝他噘嘴打着无声啧啧,被他一眼勒了回去。他们这些真门宗弟子大都规矩守礼,不像张乖涯这个皇族后裔那么胆大妄为,是以从入了山门就再也没穿过旁的衣服,又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自然羡慕。 旷谷沉声道:“你既已拿住这妖物,便让我等布阵一审便知。”张乖涯摇头反对,“师兄,这兔子也跟我朋友一场,布阵太伤真元。” 旷谷一振袖,哼道:“妖魔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出乎情欲,难入节义。”张乖涯接上,揽住旷谷肩头讨巧卖乖,“师兄,你放心好了,我这么冰魂雪魄的人。在我眼里,只有节义,没有情欲,只有师兄,没有妖女。” 旷谷把他手臂拨开,瞪了一圈偷笑的师弟,对张乖涯呵斥道:“越说越不像话。好,你贴几张镇妖符,我来问它。” “师兄你贴吧。我揣着符,狐妖女鬼怎么近得来身。”张乖涯说得面不红心不跳,末了还甩开两袖证明自己真的身无长物。 “你的呢?” “生火了。” 旷谷咬紧后牙槽,脸黑了又黑,半晌才清了清浊气冲塞的喉咙,吩咐:“况夷、道清,带着大家助川溪防住这怪物。微希,把…….那东西拿出来。” 微希如释重负从剑鞘上解下裹着符巾的红布包袱,谨慎又嫌恶地将它放在地上。旷谷剑尖挑开红布,露出一团混着黑白的事物。 张乖涯仔细瞅了一会,见黑的部分是长得浓密的短毛,白的却是较为细腻的皮质,只因没了骨肉支撑,皱在一处显得沙软坍涅,他问微希这是何物,微希叹了气,却没说出口,旷谷指着红玺道:“你应该问她才对。妖物!你到底对这孩子做了什么!为何混进这家人里?” 张乖涯正蹲下翻检皮肉,闻言手下一抖,眼看就要在皮肉里激起一层浪花,十数年教养电光划过,双臂猛地坠下,揽住了这堆滑动的皮肉。他本能地看向自己手中扶持的部分,两个豌豆大的孔洞,挨着一圈陷下去的薄红,就那么堪堪贴 着手掌下滑的黑白相间的月牙状…… 温腻的触感自他手臂不停地往上漫,直要漫到他胸膛、嗓子眼儿来。张乖涯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小心翼翼地将那团皮肉放回去,肯定地说:“他还活着。” 旷谷方刚脸上面露不忍,将原委叙来。 西蜀本自多妖,他们二十余人下山后遇见好些大妖,但大都妥当。度化了不少小鬼,广莫称如此难起到历练作用,不如专去城丰物阜之地,那里人情纠葛,说不定能遇到一些害人鬼煞,一路行行走走便到了郫县,听闻四时八节天地太师范长生威名,如能得见说不定会有什么机缘,于是便入了埤城。 师弟愈积看到城中贩卖的新鲜玩具,与师兄弟走散,不多时他转身寻人,见到一个青布双髻男童从一扇小门户佝偻着出来,怀中抱着一个陶盆,里面颤颤盛着晶莹剔透的条状软物,走到一行小贩中站着不动。愈积与行人见盆中玉条十分好看,便问男童可要鬻卖其价几何。 也不见男童气息有何不妥,只是低垂着头,愈积和另两路人碰到陶盆的手却突然像被抽去生命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细老皱,几人连连惨叫,引得广莫率先回头。男童扔下陶盆,不回自家,反而朝着一条巷子奔去,旷谷吩咐奇涯带人救治,又让几名师弟跟着广莫去追那男童,自己则和微希一行进了男童家。 院里焦黑一片,一男一女被斧头斫地遍体横伤,却不见血迹,尸体白皑皑的,像被水沥了千万遍。带回来的这团皮肉当时就置在一个竹篾篮里,提起来时还有一身幼童百花衣裳滑落。旷谷将皮肉一包,让微希抱着,几人出了小院寻着广莫形迹而去。 刚追进巷口,就见广莫手里持着醒神铃满身是血,其余同门也都身上带伤,神情萎靡。广莫瞧见他一指巷那头道这妖物能惑人心神,师弟们都不分敌我执剑倒戈,让他快去追捕妖物。 旷谷追出去,远远吊着了男童诡异疾驰的身影。控制飞剑左右逼迫将男童赶离闹市。几人一直尾随男童奔进又一条长巷,哪知男童前脚拐进巷口,他们后脚跟上,就追丢了。一位长相太过秀美的白衣少女看见他们掉头就跑,旷谷将短剑召回贴了符追向少女,少女大叫一声便朝城外遁走,被几人不停投掷符箓压制,一直追至此处。 旷谷道:“这女妖抑或是男童所化,又或是其同党,两物必有牵连。川溪,这事你待如何?” 红玺瞪着红盈盈的眼睛,不服气地辩驳:“那男童刚进巷子就遁走了,干我什么事?你们玄门规定妖物不得入城,我是一只刚成精的兔子,在城中见了道爷自然要逃。你也知道抑或,男童能惑得道爷相残,我若有一半本事,或得这助力,道爷们还能平安地追我到此吗?” 张乖涯抬手不轻不重地弹了红玺脑门,责备道:“你这兔子!莫要奚落我师兄,若你真如我师兄所说,届时我便亲手绑了你送与师兄发落!”红玺缩了缩脖子,委屈地撇着嘴,张乖涯装作不见,转而对旷谷继续道:“师兄,红玺近几日的确与我同路,魔物怪异,让我问她几句可好?” “快问。”旷谷浓眉紧皱,有些不耐,这个师弟,他是没本事约束的。 “很快。”张乖涯赔着笑脸,转身问红玺:“你看清那男童脸面了么?当时离他多远?可有瞧见他如何消失?”红玺得他几句清淡声音,镇定了不少,凝神回想着。 林中踅音渐响,同样的绯色身影出现,领头得那人眉目俊朗,挑着一边唇角笑道:“还真是三教九流各色妖物都能混到一起去啊。” 旷谷沉声:“广莫!” 此时的广莫不似巷中那般狼狈,他绯衣翩然长身玉立,见旷谷神情严肃忙摆手道:“师兄莫要误会,我这不是替师弟担心吗,川溪师弟如此天资,倘若一身精元被妖女吸了去,岂非我门一大损失?” 广莫身后响起脆甜的笑声,一位圆脸女冠踮跳到张乖涯面前,递给他一个紫芋色小包,笑吟吟地说:“乖涯师弟,奇涯师姐从你走时便置备着,说给她的小师弟补补身子呢。” 张乖涯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接过展开,浅紫缎面里并无他物,抖落开来乃是一方崭新亵衣,两列水红色秀美字体绣在胸腹前十分抢眼“打不过广莫,他身怀童子功。” 奇涯师姐这是让他办事时给妖怪穿上,穿完立马就清心寡欲,忘记妖灵只想和广莫打架呐。张乖涯叠好放进怀里,面不改色地道:“代我谢过奇涯师姐,也谢过介虚师姐的一片苦心——不就是童子功嘛,我多的是。” 介虚脸膛映着火光,染了几朵少女的娇羞,“没劲,你又知道这事是我撺掇的了。代什么代,你还不与我们同路?小心谁真不愿扣素问堂了,有你后悔的。” 云下真门宗追寻道法自然,并不禁配偶道侣,只是有道侣者便重分至素问堂。众弟子成年便放任下山游历,道侣也罢,死生也罢,脱出师门亦可,一切都等入世后自己抉择。是时道家源远流长,为世人所熟知的除最初张道陵的五斗米道,还有后来张角的太平道,及其他各类旁支多不胜数,乱世之中道教遍地开花,真假难辨。 他们云下真门宗从瓦屋山迁往神白山后潜心问道,代有真人飞升,真门宗弟子被养得眼光奇高,很少有人看上其他门派人士,大多道侣都是宗派内结。 此番入世云游,年长年幼的女冠都要挤在一起,张乖涯与同门厮混惯了浑不在意,脸皮更比城墙还厚,对几位师姐也是欣赏有加,然而——平日私下怎么嬉闹都没关系,当着众人面几位女修还不依不饶,个个都十分认真,随时要他吐露真心好立马返回门宗跪拜祖师——出来不是为了好好玩吗,这么快回去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 于是,张乖涯借购买粮糒之机,摘掉身上的同踪符牌,一溜烟躲起来,与众同门分道而行。 眼见又要回到如此困境,张乖涯果断拒绝,“我这么冰雪单纯,一想到终身大事我就害羞,一害羞我就抓不了鬼降不了妖,这不是给云游添堵嘛!” 介虚一时无语,心有不甘地继续游说:“你不与我们同行,遇到大妖怎么办?” “大妖?”张乖涯最近同妖灵很是投缘,对此实在生不出什么危机感,迟疑道:“听话的养来当宠物,不听话地杀了吃肉剖丹?” 四时八节镇鬼神 第八章,煞土难降 http://.biquxs.info/

介虚还没说话,广莫身旁的悯穷闻言嘲讽道:“你连御剑飞行都不会,能打得了大妖老鬼?就知道吹。” “吹啊,把你们的洞箫摆出来,风口对着全都能响。”张乖涯满不在乎。 夜色突然一亮,悯穷张大嘴巴,嘲弄的话像被什么堵了一般,卡在喉间。云下真门宗各弟子都盯着同一处,目光发直。张乖涯顺着转身,见智二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地上堆了一个四寸高的镂空泥兔子,掏出戚染妖丹置于其中,红光流转,如同上元节的花灯。 “出啥风头呢。”张乖涯用脚去蒿智二宽大的背,让他收回去。 “又不是什么稀奇物,只能拿来当玩具。”智二憨憨地说。听在悯穷耳中多了几分反讽揶揄之意,他翻了个白眼,面露不屑,“千年妖丹,有归凼真人的恕己剑,有什么难的。” 张乖涯也不是谦虚的人物,被师弟反复拿捏,也有一股火气,“大家都知道,师父的剑尚未解封,我拿给你,你去斩妖试试。” 悯穷见众人望向自己,憋红了脸,飞快地说:“给我作甚,这把剑本该是四师兄的!四师兄剑术最好,归凼真人曾说过四师兄是唯一能继承他剑道的人。” 温煦火光中,张乖涯眼前掠过神白山上诸多不愉快,师父在世时尚有理由说服自己,如今师父仙逝,很多事变得越来越无法容忍。 “给你。”一道白光极速飞往旷谷,在如此短的距离,爆发出一朵剔透凛冽的白莲——莲锋锐利,光轮倏转,每一瓣都寒光凛冽,每一瓣都蕴藏杀机。 旷谷正要训诫师弟,长剑突如其来,他的佩剑有灵,被杀气一激,“嗡”的脱手而出,由一柄长剑化成九支短刃,争前恐后地刺向冰莲瓣萼之中。旷谷转过身时,“云合”在他面前五寸迎上“恕己”飞旋的剑锋,一阵“叮”声长响不绝,有几瓣白盏从“云合”织就的缝隙里飘落。 白光耀眼,刹那归于沉静。 张乖涯尾随“恕己”,拼尽全力一瞬弹出,所幸及时抓住剑柄末端,恕己剑堪堪停在旷谷表皮前,几缕穿过防御的剑气在他面颊上划出一指细小的伤口,渗出两三珠鲜血来。 张乖涯瞬息收了剑抱在怀中,身体细微地发着颤,唇色苍白异常。旷谷九柄短剑合在一处“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也不管,依旧直盯着张乖涯,在众人的包围中不吭一声。 众弟子都吓出一身冷汗,见旷谷并无大碍,便将张乖涯围住,七嘴八舌地指摘:“川溪,你怎可不顾同门之谊妄自出剑?如若你没能在最后一刹制住恕己,日后怎么去见归凼真人宗门老祖。” “乖涯你怎得如此急躁,悯穷说得不对,你也不该……” “川溪,说你别跟妖物异类混在一起吧,败坏心性驰荡精神。” …… 张乖涯紧抿着唇,不为自己做任何辩驳,方才他气上头来,只是想把剑直接扔给四师兄罢了,他早就觉得自己配不上师父这把剑,根本没想着要去灭旷谷威风,是出“恕己”自发袭击,不是他。 人多,声音也很多,高高低低,混杂着纠断着穿插着。声音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紧紧地抱着剑,只觉得周围场景变幻,那嘈杂的人声在对他品头论足,而他对着一个高大人影,砸了一地东西,大声吼叫:“放弃我!快放弃我!我乃豫章王府世子,不用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要你管,速送本世子回府!你就放弃我吧!放弃我啊!” …… 篝火快要熄了,没人添柴,一股风来,火星噗噜噜顺着风线一荡,扑到他鼻息前,他低眉垂睫,木然站在众人中心,分不清寒暖之别。 “你们这是作甚?”粗粝的声线压下所有嘈杂,张乖涯只觉眼前一黑,智二庞大的躯体将他与同门阻隔开来,他听智二继续道:“精怪还未抓着,你们倒先互相指摘,亏得云下真门宗代有仙师飞升,这一辈弟子竟都如此浮躁,当真一代不如一代。” 一番话说得众人羞愧难当,正当气氛陷入尴尬境地,林中传来一片喧闹剥啄,再次飞快窜出一个娇小身影,“旷谷广莫介虚微希诸位师兄师姐,不好了,我们跟着奇涯师姐……乖……乖涯师兄。” 张乖涯抱着剑毫无反应,只顾盯着智二的后颈发愣。旷谷走过去按住她肩道:“涧曦别慌,奇涯怎么了?” 奇涯为愈积等人治伤,因为服饰统一显眼,被天师道信徒告官,说有异教巫师伤人。他们本不欲解释,想直接遁走,结果刚巧撞见从青城山来的范长生,将他们压制住,脱不了身。范长生又勒令最幼的涧曦,将追逐妖物的旷谷等人请回去述清。 众人俱都沉默,广莫讶然,“大成国四时八节天地太师范长生?”涧曦点头,瞅见不远处比人高的洞穴,有一硕大家豕,原是粉玉不知为何显出原形,“师兄们抓住了,是一头猪精?” 旷谷让她不用理会,决定带广莫几人回去接出奇涯,再来此间会合,又留下几人看着红玺,咬紧了这妖怪。红玺不慌不忙,反而起身去看粉玉状况。 临走前旷谷再三叮嘱各师弟:“重申下山时掌门真人立的规矩:不干涉世事,不抢机夺宝,不内相倾轧,门下弟子需勤勉致知,相互扶持,同得道果。”说完合身行礼,众弟子也循礼而作。见张乖涯尚在神游,旷谷摇摇头,一催飞剑去得远了。 一时云下真门宗弟子所去半数,介虚执拗着定要留下,她瞄了眼智二,张乖涯身量本已不低,被他挡在身后只能露出小半边绡白的额角。介虚只得转个方向,这才瞧见那人神色暗沉木讷,似是心情郁积,一时不知如何开解。 智二拾起地上掉落的大氅走过去搭在张乖涯肩头,见他仍是痴痴傻傻,同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区别甚大,便一巴掌磕在他脑袋上,“道士醒醒,该干活了。” 张乖涯生涩地转动眼眸,黑压压的睫羽微微颤动,带着点无辜可怜,智二看得一愣,被张乖涯一脚踢飞,“胆儿肥啊,还敢打老子。你看老子像随便干活的吗?最后绝望的困境才是老子出场压轴的时候。” 介虚无可奈何,转了一圈指着布包问微希是何物,微希甚觉头疼,旷谷没带走他还得抱着,这不死不生、不人不怪的可怜物,实在是此事最恼人之处。 张乖涯正对智二进行单方面的殴打,忽然听到红玺尖锐的叫声,红玺平时话少矜持,难得有高声之时,这一叫,叫得众人牙酸眼胀都向她所指之处望去。 庞大的家豕约有九百多斤,宽脸大耳不住地抽动呼救,它的四肢陷进地里却好似陷入沼泽,无法移动分毫,只有身躯朝着众人用力扑腾。它急速地抖动躯体,终于在众人围过去前挣脱出来——巨大的猪头连带着一大块平整抖动的皮肉飞了出来,依稀还能见到它卷蔓般的尾巴。 张乖涯闪步堵住吓得祭出遁器的红玺,扣着她手腕走到粉玉的半截猪身前,粉玉拱嘴放大,圆圆的眼珠里只有恐惧,它不能言语。肉块颤抖一阵后,挤出大滩浓稠的血浆,粉玉便不再动弹了,浓烈的血腥味儿随之铺散开来。 真门宗弟子招出长剑全指向红玺,红玺惊恐得直甩头,可男童与粉玉都是跟她触后开始消失,粉玉方才不是不能动弹,而是根本没有可供动弹的躯体,她的身体只剩一层皮,里面的骨肉早被什么东西融成血浆。 张乖涯攥着红玺,请开一条道在莫如意守着的火塘里抽了一根手臂粗的柴火,“你们来,看看这个。”众人随他靠近洞口,远远围了一个半圆,在火光照耀下,有一片土壤颜色异于旁侧,带了三分黄五分赭,正小幅度的膨胀蠕动着。 “这是什么东西。”有人忍着恶心问道,没有人回答。微希将剑刺入其中,其他人也纷纷刺进去翻搅。 剑尖儿伸进去非常轻浅很快触地,这块土应当分量不大。可众人都感觉似乎有好几寸深,并隐约看到肉色的薄膜下,一个面目狰狞的猪头正在撕咬一具无头豕身,攻伐惨重皮开肉绽,皆有莫名恶寒。 张乖涯问红玺,“妖魔鬼怪,这连怪都不是,它到底是什么?”他语气依旧疏澹,并无指责,但红玺抖成筛糠,直说不是她干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妖魔鬼怪之外,还有煞与化,这东西也许算得上煞类。”张乖涯闻言,目光越过一圈人的头顶,看见智二站在人圈外,正仗着身高查看着这处,便问:“化好说,煞怎么讲?你怕个鬼!不能走近点吗,你这种大块头就应该站在前面当肉盾,躲在后方装什么大妹子。” 智二也只是意思意思地朝张乖涯挪近了一点,实则离得异土更远,“这东西看起来不好消化正道道爷,嚼起凡人小妖怪嘎嘣一声都不需要。”红玺闻言,抖得更凶,要离那土远一点。张乖涯恨了智二两眼,没好气地道:“说正事!” 妖魔鬼怪,妖为万物修为人形,鬼为死后魂魄凝聚,魔为各阶苦难之祇,怪为有灵智的异象,化是天地自行衍生之灵。寻常人也容易分清,智二不多言,专挑“煞”解释:“煞乃凶神,须得天时地利,还必定有人为因由,人的精血魂魄。小煞、煞时、煞地常有之,但生成一个凶恶煞物却十分难,故名凶神。旁的我也不清楚,瞧着妖魔鬼怪都不是,便可能是煞吧。” 张乖涯皱着眉,拿拇指拨弄自己柔软莹白的耳垂,三两下那团软肉便透出红来,“好吧,当它是个煞。还有个问题,它被乱剑刺死了没?” 云下真门宗弟子的飞剑皆是师长亲自濯洗督锻,对付普通妖物,一剑一个全没问题。这异土在长剑翻搅之余并无作怪,也无受创迹象,此刻动也不动的匍匐着,安静得令人心悸。 “可试它一试。”智二答的心不在焉,瞧着张乖涯的小动作,喉结不自觉的上下滑动。 “好说。”张乖涯从火塘边抱来黑狗,抚摸着它尚且嶙峋的骨架,柔声道:“大牛,事儿扎手,借你神奇狗血一用。”当下一指划开大牛前足,冲赭黄异土滋尿一般,“古方秘制破煞黑狗血!”众目睽睽,大牛脚上裂口一扯,泉水般喷薄而出,淅沥沥地浇灌了老大一片泥。所有泥土皆是接了一泡狗血慢慢浸下,异土也没有任何抗拒或痛苦的反应。大牛只是半睁眼,扭头看了看张乖涯,头一歪,睡得挺熟。 众人一时无语,见这黑狗依旧胀圆了肚子,从此知道大牛一不怕痛,二来,以后每天都有狗血冻吃了。 四时八节镇鬼神 第九章,道骨铮铮 http://.biquxs.info/

如何试探异土,依旧是个问题。 众人不约而同退后了几步,丢了枯枝石块,毫无反应,又用随身法器招呼去,好几个法器直接陷在里面,缀得跟张芝麻饼似的,失了法器的真门宗弟子也不敢贸然去拿,念了好几遍诀才把法器召回,奇怪的是法器上干干净净,一点异土的黄赭色都没有沾染。 莫如意远远地躲在火塘边,看着地上粉玉的头颅,想说不如把它丢进去,但又觉太不人道,毕竟有过几饭之交,遂打消这个念头,突然灵光一现,道:“莫非必须要活物?” 众人也都升起这个念头,微希正要催剑去捕两只野兔来试土,余光正巧看到他放在一位师弟背上的包袱,他魔怔了一般,向师弟走去,劈手夺过。 师弟一惊,诧异道:“微希师兄,你取他作甚?” “拿他去试试,反正活着比死了还惨。”微希自言自语地答道。 师弟瞪大了眼,抢回包袱,有些不敢相信,“微希师兄,他……他只要还没死,就是一条命,我等修道人不敢沾染无辜之血…….” 介虚见微希行为怪异,脸色堪比黄土,忙取出醒神铃一晃,“叮铃”一声脆响,她将本门清心法诀揉在声线中,“微希师弟,醒醒!你魔怔了。不说他能否活下去,能否还原。我们若不能降服这异土,还得带他回去见范国师。” 微希被介虚当头一棒,收了手,面色惨白地退到一旁。 另有两名弟子捉了几只雀儿,剑尖儿夹着去喂异土。离地尚有六七寸,泥土突然向上伸展,仿佛一群待哺的雏鸟,几只雀儿慌乱地扑腾,不住尖叫,泥土很快覆上鸟足,裹挟着拖下。 异土化成鸟群用尖利的鸟喙猛啄几只小雀腹部,并又化出泥爪几下就将雀儿撕得粉碎,一时间血痕纵横,鸟羽纷飞。真门宗弟子也不客气,剑气唰唰甩入异土劈开沟壑。雀鸟的血肉羽毛眨眼间就被异土吞噬干净,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异土也恢复如初。 异土活着,能仿生物,且不惧普通法器。它当算不上灵智,只有本能和异能。介虚拿出锁妖瓶,驱动符咒仔细感受着锁妖瓶传来的些微动静。瓶口对着异土,咒诀念了几遍,锁妖瓶也只是微颤再无其他动静,介虚无助地扫了一圈众人,目光落在张乖涯身上。 张乖涯朝她安抚的一笑,道:“锁妖瓶既有动静,就代表对这煞物起作用,许是它煞气太重,锁妖瓶镇不住。若能将它稍稍压制,我等再以箴言加持应当能收它入瓶。” 众人皆点头赞同,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他们的法器都对这东西起不到半点功效,又该如何压制? 张乖涯的剑歌损伤剑气,“恕己”至今没有解封,不能以灵力灌之,只能靠自身慢慢恢复,想靠师父的剑歌震之是不可能了。 一名圆脸少年道:“我以自身道骨束它,你们抓紧把它收进锁妖瓶。” “况夷不可!愈积的手臂还没恢复,他不过是碰了一下这东西的载体男童,你直接接触它,后果不堪设想。”介虚反对。 况夷笑着摇头,“它哪有那么快吃我,只要你们动作快点。师姐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众人皆是不依,说要身替者比比皆是,每人都争着要用自身道骨困住异土片刻。介虚叹气,掐了几根草,让真门宗弟子抽长短,长的或持瓶念咒或箴言加持,短地去抱那异土,公平有序。 众人以介虚资历最高,也都听从师姐建议,一个个默不作声地过来抽走一条,攥在手里,等着比对。 待微希最后抽了草叶,众人摊开一看。不知是介虚有意无意,她手中草叶正是最短。介虚脸色终究变了一变,她尚未看破身色,又心有所逑,想到变成一副怪异模样,出尘谪仙般的人便不能再希冀了。然则公开斗草,命中如此,介虚心念电转,只想再以完璧之身望一眼身侧那人。 就在斗草摊开的瞬间,况夷撞开旁人,向异土扑去,大吼:“快!快收!” 介虚见这景象往前奔了两步,想将况夷拉出来。“乖澜!回来!”张乖涯一把扯回介虚,语速极快的吩咐:“微希持瓶念咒,其他师兄弟跟我一起以箴言加持!” 云下真门宗弟子个个训练有素,闻言急忙掐诀念咒,锁妖瓶飞到空中,正对着况夷怀中异土。金色箴言从众人唇间迸出,如萤虫般绕着锁妖瓶飞舞,熠熠生辉,煞是好看。 异土为了捕食粉玉,铺开很大,但况夷一揽,就一挂藤草似的被捞了起来。它不往下流,反倒逆水行舟般向况夷上身漫去。况夷忍耐不过,痛苦地嚎叫,他已经无力去抱住异土,只是异土裹在他身上才没掉下来。异土前端幻成况夷的模样,正埋头啃食他胸腹,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嘠吱”声,血肉与骨渣四下飞溅,场面极其惨烈。 众人目不忍视,全都紧闭双眼摒弃杂念,嘴唇不停翕动飞速念动咒诀,比平日里快上七八分。 十几息过去,异土突然缩小,飞入锁妖瓶中。 锁妖瓶入手,众人收了箴言,飞快奔向况夷。他身前白骨曲折红白森然,让人不敢触碰。此时已疼得意识模糊,可他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头颅微垂,浑然不知异土已被收服。 众人围住况夷,小心翼翼地想扶他躺下,不停对他道:“煞土已然收服,况夷师兄快躺下来!” “况夷,煞土已收!” 道门虽通岐黄之术,但况夷身前狼藉一片,血液止不住地往外溢,破烂的脏器不时鼓着泡,已是将死之相。 真门宗弟子纷纷翻出自己最保命疗伤的丹药,递到张乖涯面前,张乖涯每颗细嗅过,挑拣出几颗徒手捏碎,洒在况夷残缺的胸腹上。 并让介虚催动凝血生肌的咒法,青光同灵药一起覆到伤处,血肌脏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恢复。本已晕厥的况夷,此刻痛苦蜷缩,刚张嘴却被张乖涯抓了一把丹药塞进入,并用手卡住他唇舌,血沫顺着指缝流出,衬得张乖涯的手苍白异常,仿佛失血的是他。 “他肌体再造,必须保持平展,把他压稳了。”张乖涯趁况夷吐气作呕时抽出被咬破的手,同众人一起用力压住况夷四肢。 况夷的身体像是整幅画面中唯一鲜艳变动的颜色,造化之手精心而作,一层一层,血红、浅粉、雪白的覆盖上去,色彩奔突,最后凝了薄薄的汤皮。况夷惨叫一声,再次晕了过去。 众人擦了擦汗,颓然坐地,况夷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但能不能活得下去还要看他自身造化。 介虚指尖一转将咒法引到张乖涯手上,那排深深的齿痕缓缓愈合。 “谢谢师姐。”张乖涯虚虚一笑,转而看向红玺,见她并未离开,满腔压抑的怒火稍有平歇,道:“我们要去郫城找范长生,你再跟一路吧。”红玺揉着眼哀哀点头。 张乖涯将大牛塞进洞虚囊中,况夷、智二与莫如意由人载着,驰剑而行。 天色熹微,一路风寒汽烹,真门宗的几人轮换为况夷念咒驱寒。踏着四更更声,一行人到达郫城上空。 宵禁中的城池如瓦覆地,在黛色群山中只是一块方整的巨田。其中破碎的那一点,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一盏灯火在院落里候着。 一名双髻细绣濯浪白纹锦衣道童盘坐院中,身旁一盏绢质落地风灯,橙色火光将华服映得溢彩流光。觑得落地一群人中大都绯衣翩然,道童未语先打了个哈欠,道:“诸位可算来了,国师座下抱素有礼了。” “有礼。我宗门师兄弟都在何处?有人受了重伤急需静置。”张乖涯几人扶着况夷向房内走,急切地打断抱素。 况夷眉目间生机紊乱十分显眼,抱素想这人怕是要不好了,也不嫌弃这群外道弟子,赶紧随在人群后,指点着一间屋子,“便是西间,你家师兄弟皆在其中…….” 介虚推开门,六张床席整齐铺在屋内,中央一盏乳象负莲缸灯。房中人脱了绯色外罩,正盘在席上静坐,各用白布缠了几处伤,布条渗出一点遮不住的橙黑粉红,奇涯几人竟都负了伤。 介虚美目圆睁,当下回身向着抱素连刷几剑,喝道:“叫国师来!不然就在你这个小东西身上找回来。” 道童一面躲闪一面没好气地反驳:“外道无礼!他们受了伤,跟我们有何关联。这人到底还躺不躺了,不躺正好,省得死了又得找上国师闹事。” 奇涯几人起身,纷纷围上来劝住介虚,又跟抱素道童不停好言好语,要将况夷置在六张席中。 抱素整了整衣裳,黑着脸指挥众人将况夷抱进里屋,空荡荡的摆放着一张黄花梨胡床与一长颈宫灯。众人把况夷放下,确实十分轻便,胡床又隔绝地阴之气,这道童倒也真心在帮他们。 众人不再言语,帮况夷整理好,退了出来,不再打扰。 奇涯将六张席拼在一处,不用多问,把此地之事细细道来。 旷谷赶回后,与国师交涉追踪始末。正对质着,大成官员来报,西山暴发大面积尸疫,范长生让几人照顾伤者,将旷谷等人带去了西山。 奇涯率几名师妹留下,反复试药控制住肌体症状。两名大成国百姓依旧没有熬多久,半边身体蓦然萎缩,很快撒手人寰。奇涯更在意愈积的病情,然而半夜里她检视完,抬头看见的不是愈积虚弱难堪的微笑,而是一张有些癫狂的面容。 愈积挥舞长剑,剑势比平日凌厉数倍,也不听劝阻对同门毫不留情。奇涯竟有几处伤深可见骨,她一向喜爱钻研天机命理岐黄之术,没有足够的实力和冷硬心肠。其余几人也不忍过分伤了愈积。看到同门的攻势缓慢,愈积很快就撤剑向门外疾奔而去。此刻郫城的修者,没有能轻易降服愈积的了,让他成功逃走。 四时八节镇鬼神 第十章,青城尸变 http://.biquxs.info/

张乖涯依着门槛坐下,问同踪牌是否还能追到愈积踪迹。云下真门宗的同踪牌制作时封了一缕主人气息,与主人同踪同源,若遗弃或他人佩戴都无法奏效。介虚摘下腰间同踪牌,念了同心圣辅咒,木牌上符箓红光细闪游走,她端详了一会,道:“有显示他往西边去了,不知是不是要回师门。” 张乖涯摇头,“他既逃了,又没取下同踪牌,可能已经迷失心智。你们为他换药后留下的药贴可还在,拿来给我闻闻。” 数十道药贴熨帖地放在粗砂碗里,按着时间远近排成一长列。张乖涯凑在鼻端细嗅,又将其他几贴对比一番,道:“肌体在重新恢复,师姐厉害。但是煞土的气味却越来越浓,应是受了煞气侵袭。” 奇涯有些羞愧自责,没有言语,介虚问:“我们修行正道持正澄神,怎么会受到侵蚀?” 张乖涯摇头道:“天将护卫,也不是随时召唤得来。正气太强,妖魅往往近不得身,然则人有七情六欲,总有放松邪僻之时,极容易为败物所侵。心存何念,身受何端。” 智二听着他同门之谈,忍不住插嘴问道,“那……况夷道兄也会沾染上吗?” 众人一阵恶寒,俱都敛声向里屋奔去。张乖涯站在最前面,一手抠住门闩,让它不发出嘈杂声,一手轻轻推开门。 床上树影杂乱,空无一人。枕旁放着一方同踪牌,星光清辉。棂枢敞开,况夷早已不见踪迹。 “他……他听到了。” 众人追出,在周围寻了一番,哪还有踪影,张乖涯伸手阻了一阻,“况夷师兄有意躲我们,想寻他怕是不易,你们该养伤养伤,没受伤的在附近先找找。广莫师兄可能有掌门真人的嗅线香,我去西山唤他。” 况夷本就是垂危之相,这一妄动只恐凶多吉少,介虚担忧他下落,不动起来就难耐焦躁,当下点头纵身跃上飞剑,遁入夜色中去。其他人也各自分散而去。 张乖涯转头对抱素一礼,“请吧。”抱素见几人飞剑各有霞光,如臂指使,知这群外道弟子修为皆在自己之上,一时羞忏没有听见,见张乖涯蹙眉瞧着自己,脱口问道:“不知道兄之剑亦何妙?” 张乖涯反手一剔,抽出恕己剑,抱素瞧剑身水光潋滟,让人见之心驰神荡,便道:“这能载三四个吧,劳烦道兄载我一程,在下御剑术甚是糟糕。” 张乖涯正是焦急,火气上来抡剑便要吓唬抱素。红玺猜到因由,走上前道若是遁土,也能携带三人。智二往他面前一杵,张乖涯也懒得询问,便让红玺开往青城山。莫如意则被煞土吓怕了,直言在此地等他回来,并未跟去。 三人一妖从青城半山腰间破土而出,四周清荫蔽天,浓雾横逸,透过一处紧贴山壁的长桥向外张望,才能见出日色稀暖红霞铺岫。 抱素指点景色,向山顶走去。刚行半刻智二忍不住询问:“抱素道长,山下可有居民?他们每日可是要上山礼拜,这么多人怎么一同参拜?” 抱素道:“哪有什么普通居民,山下是家师部曲,皇帝陛下特许驻扎此处。你怕是听岔了,我耳力……怎的如此多人?不知所为何事?道兄少待,我去问问下方守山将士。” 张乖涯无法,只得随他又往山下走,不多时便见两丈宽的道路上一群将士笔直行来,轻甲长刀,密匝匝排出好一路,只听足音不闻人声。无人向抱素问礼,抱素喝道:“太师在镇成宫中,尔等为何不着常服……” 张乖涯按住抱素,“别说了,看他们眼睛不正常,瞧,刀尖还滴着血。” 一群人神情木然,眼神恍惚。抱素心道不好,转身狂奔,边跑边喊:“守山弟子何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乖涯欲伸手擒住一个,见抱素跑得已快不见踪迹,忙又跟上,“你不是亲传弟子吗?怎么遇事就跑。” 抱素哼道,“这些人都是太师亲属部曲,平日虔诚,比起道中教徒无有不及,国师私部,只忠于国师,你懂不懂。” “我懂个屁,我瞧你们这邪门得紧,算了,快带我找我师兄弟。”几人一路上山,带跑了几名巡山弟子,在质疑声中到了封顶。 有身着甲胄的将士迎上来与抱素见礼,“三师兄,国师有要事,不见外客。”抱素摆手道:“师父带来的几位小道长在何处?这是他们同门有急事寻人,只用命人带他过去便可。山下兵哗你可知有多少?” 将士皱眉,“三师兄莫不是开玩笑?弟兄们的安稳命都是国师给的,谁活腻了……三师兄见的可是真的?昨日便有行尸来袭,国师很快收服了它们,我等连夜搬埋了尸体,众位兄弟还在睡着。” 张乖涯道:“活的,不是行尸,你的兄弟们被鬼役使了,人气还没断。快带我去找同门,我师兄弟可帮你们阻挡驱除。” 将士依旧不理睬他,对抱素道:“这几人杀了抱璞师兄,国师已将他们捆绑在光极殿,令我等好好看守。” 抱素双目一瞠,有些难以置信,“什么?抱璞在何处?” “还在光极殿中。”抱素闻言奔去,张乖涯紧随其后。两人刚到阶前,石阶上方冲出几名士兵,见到抱素像见了救命稻草,奋力惨叫:“抱……抱璞师兄活了!抱璞师兄…….活了。” 张乖涯看几人神情有异,闪在抱素之前钻进殿中。见几位同门尚且盘坐在地,捆仙绳将他们双手缚住穿成一圈儿,一个白衣无头人手持长刀正朝旷谷劈下。 张乖涯招出“恕己”,一剑平驰,将无头人的躯体再分为二,“叮”的一声把长刀撞飞,耳边爆起略带童音的怒吼:“邪魔外道,休得伤我师兄!”张乖涯脚步不停,一手抬起,稳稳嵌住后方递来的剑锋,用力将抱素拉了过来,肘弯同时击中抱素额心,“我门祖师剑仙起家,妖魔鬼怪少来班门弄斧。” 抱素被一股劲气逼着倒退,撞上环臂粗的殿柱。地上两瓣尸体抽搐蠕动,拖着血肉肠肚似要爬起,眼看张乖涯嫌恶的掐诀要引火焚尸,抱素咬咬牙,又扑上去。 好在旷谷及时阻止,他道:“这道友为我等误杀,莫伤人遗体,他此刻被邪灵上身操纵,找到头颅,念通神化顶咒三十遍试试。” 广莫不以为意,“什么误杀,道爷的剑只斩妖邪,看他爬起来还是要继续作恶,便知悔过不诚。正好替他迂腐的师父大义灭……”话未说完,被旷谷斜眼一瞪,住了口。 智二早拉着红玺躲得远远的,这兔妖进殿后就脸色刷白,自从遇见张乖涯就像捅了道士窝,这几日见的道士比她之前几百年见的都要多。 张乖涯和抱素分别寻觅,争先找抱璞头颅。张乖涯不论旮旯皆俯身下探,掀开一张一张罩住案几的姜黄色柔缎,还真让他摸出来一个头颅,宽鼻大脸,络腮胡须。 抱素过来一看,嫌弃地撇撇嘴:“这不是我师兄。” “掉了的头不是他的,脖子上的难道是你师兄的?”张乖涯把头颅硬塞到抱素怀里,正说话间,看见一名将士坐在柜子旁,头部似乎有些奇怪,走上前一拍肩,那着冠头颅骨碌滚落下来,顺着势头滑出老远。 头颅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越滚越远,抱素随在其后,扔了手里的络腮胡拾起滚落的玉冠揣进怀里,触手寒冷,抱素红了眼眶,“师兄你要去哪里。” 头颅绕过殿中塑像往后行去,四方八丈白玉祭坛围在黄幡中,四方雕柱各蹲一只玄武衔镇兽。头颅没有躯体,不断撞击阶沿,上了一层阶面又滚落下来,张乖涯本要开口嘲弄抱素,看了几眼头颅还是咽了下去。 抱素百般无措,胸前灵牌蓦然底端发亮,他一惊,慌乱给抱璞头颅贴了几张黄符,也不管有用无用,转身冲出殿门大喊:“刑郎将!速将这几人带到他处,抱云你们跟我来。” “不用带,将捆仙绳解开,我师兄弟自然理会得。”张乖涯看出必是范长生难以应付,抱素要避开他们行事,索性坐在一圈绯衣旁,作势去摸那金身裹着银白丝线的绳子,他腰间黑缎隽金洞虚囊鼓鼓囊囊,被他按了下去。 抱素冷冷哼了一声,伫立不语。一群轻甲将士与白衣道人围在他身侧,待他发令。张乖涯洞虚囊中动得越发明显,他哄了半晌未果只得掐诀解开洞虚囊禁制,伸手拎出一只汤盘大的黑狗,两手分开狗腿,道:“大牛真懂事,是要撒尿了吧,往这绳子上多拉几泡。哦?不是?你要去吃冷饭?”将士给真门宗弟子端的饭菜满盘未动,正好便宜黑狗。大牛前爪搭在盘里,不一会肚子见涨,它依然卷着舌头咀嚼不停。 张乖涯自小喜欢犬类,儿时在王府养过七八只体型健硕的狼狗,他总骑在领头的那只身上,带着另外七只及十几位仆从威风凛凛地在王府内巡梭,一副纨绔模样。只是上了神白山整日里听晨钟暮鼓,念道法箴言,便再也没了这份心思,此刻看着大牛不断翕动的濡湿口鼻,心下得了几分安慰,慢条斯理地对着西山的守卫将士道人说:“这么大的人了,一个个一点主意都没有,看这小孩子被你们捧得进退两难,也不知道体恤。小孩子嘛,多哄哄就好了,事情该怎么做,还得按着规矩来。你们国师都有危险了,还杵着。” 西山护卫从没听过这等贬低国师亲传之言,一时怔住。抱素气得额角青筋直跳,眼神如刀,刷刷地刮着张乖涯,“到底什么荒门歪道,才能养出你们这等无耻之人!” 坐中一名秀气女子开口,语速极慢却甚有镇定之效,“冲龄稚子,负水过重,长必落腰疾。非稚子无力,实担水过重。视童之长幼,分取其水,方是汲水之道、护童之法。我等错杀抱璞道长,必不会再伤你西山民众半分,不如与我等解了这索,共同助战范太师。” 张乖涯乐呵呵地听着,空寥师姐每每开口为他辩护,总能让他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是圣人之言真人之训。 他凑过去低声道:“师姐,况夷师兄重伤失踪,快加把劲儿,山下的军民被鬼附身……说来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