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山河》 第001章 兔死狐悲 http://.biquxs.info/

入了夜的观德殿,寒凛凛的。 外面的雨还在瓢泼下着,砸在青砖上,发出隆隆的声响,透过没阖的门,一阵紧似一阵的扫进来。一排排白蜡烛的火光,在素白帐幔里纵跳着,那是风雨震动的拍子。 雎宁跪在冰冷的细墁地砖上,听着细碎飘摇的风响,心绪颇杂。 她想她似乎是该笑、该庆幸自己活了。 即便她成为了最末等的宫女,再也享受不到那些妆金佩玉的尊贵。 但她终于不用再受那凉薄的帝王情分,也终于不用再抻着脸皮儿对那些虚情假意的人笑了。 可是,雎宁抬起头,看着面前重重白幔尽头,那高奉的牌位,蓝底洒金纸上,笔势俊逸地写着自己的谥号——孝慧皇后,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孝慧。 多么讽刺的一个谥号啊。 就是到死,李瞾也要狠狠羞辱她。 羞辱她是为了家族,为了她的父兄们才当的这个圣人。 如同所有的帝王,李瞾多疑。 即便李瞾当年大马金刀的割了前朝帝王首级,挣来了这御极的尊崇,但岁月能把一个人刻划得面目全非,也能戳破当年气吞山河的胆。 李瞾自登大宝,将国号改为了亘,便仿佛也将自己改头换了面,一上来就寻衅陪他峥嵘岁月的将士们。 首当其冲的,便是曾经替他挡过刀、挨过马踏的爹爹和兄长们。 爹爹一身赤胆,虽对李瞾此举感到心寒,但刻进骨子里的忠义,让他不得不俯首听命,释了兵权。 但就算如此,李瞾仍是不肯放过爹爹,不仅增设参政知事,分揽爹爹宰相的事权,甚至还意图让她两个哥哥迁徙奇风陋俗,化外之地的岭南雷州。 爹爹也因此终于情急了,走上了所谓‘卖女求荣’的道路。 把年仅十四岁的她,推上了那吃人的圣人宝座。 她至今都记得那个晚上,爹爹坐在她的跟前,大泪倾下,“是爹爹无能,你要怪便怪爹爹。” 她怎么会怪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享用了爹爹和兄长马背闯出来的优渥,在他们手心里捧着长大,她也应当为了他们披肝沥胆,进宫做李瞾有名无实的圣人。 可是——现在她死了。 爹爹他们该怎么办? 他们会不会被李瞾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发配,被抄家,被斩杀…… 不敢想,多想一丁点都能叫雎宁由衷感受到恐惧! 隐约的步声从外头传进来,扼断了雎宁所有的情绪。 雎宁掖了掖发烫的眼梢,转过头,就见到冰裂纹的槛窗透进来一团人影儿。 渐渐的,影儿浓了,随着一阵珠串相撞的瑟瑟清响,黑漆楠木的门槛抬进来一只凤舄,描金绣牡丹的蔽膝利落一摆,甩出金翠辉煌的芒。 雎宁不由眯了眸。 跟在万贵妃边的裕嬷嬷熄了伞,方托住身边主子的肘弯,就看到这样的雎宁,狠狠一皱眉。 “打脊贱才儿!脑子积糊了,还是眼障了!贵妃娘子临跟前了还愣着!还不快行礼!” 雨下得翻江倒海,万贵妃一路走来,即便撑了桐油纸伞,也阻挡不了那些蹦跳上身的雨点子,如同一群野狗,拖泥带水的扑上来,钻进她的凤舄,迈一步就噗哧一响。 不过这点儿并没影响万贵妃矜傲凌厉的姿态,她抬起手,金嵌绿松石的指环横陈在雎宁眼前。 “罢了,别耽误了时辰。” 裕嬷嬷听到这话,唱喏着偻了腰,眼睛却凿子似的,狠狠地盯住了雎宁,示意她快退下。 雎宁巴不得,与其在这里瞧这俩人怎么埋汰自己,还不如眼不见心为净。 更何况,自己守着自己尸首,怎么都有些渗得慌。 万贵妃眼却很快,不待雎宁起,便直龙通扫了她一圈,“你,留下来,伺候我给嬢嬢上香。”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雎宁不由看向万贵妃。 万贵妃是美人,即便年逾四十的,也不枉这个称号。 而岁月善待美人,万贵妃那张威严的脸架子因而并没遭过分的刻划,甚至那轻描淡写的眉,尖尖的鼻子,偶尔蹙一蹙还能呈现出一股年轻女子才有的娇憨来。 照万贵妃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常年吃珍珠粉才成就的这样好状态。 但这让她津津乐道的保养手段,在看到雎宁那张鲜嫩的脸孔时,便成了她的耻辱,她的心头刺。 更何况,雎宁,还抢走了她心心念念了十多年的圣人位置。 一个人待另一个人怎样,很多时候也就一瞬间的事,而这一瞬间会成为永久的事。 所以那么嫉恨自己的万贵妃,在说她要给自己上香时,雎宁才会这么诧异。 诧异归诧异,雎宁久久不响儿,终于引来了万贵妃的侧目。 也终于看清楚了眼前这宫女的脸。 那是一张没有血色的玲珑脸,莹白得就像冻腻的五花肉。 同大多数宫人一样,不算太难看的脸,但仿佛怕得罪谁般,美得模棱两可,美得十分晦涩,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死气沉沉的唯诺。 但她又有些不同,她的那双眼睛是鲜活的,是透亮的,清炯炯挂在脸上,就仿佛是从贫瘠地里开出的绚烂花朵儿,有一瞬间过分触目的危险。 万贵妃眯缝了眼,声儿像顶着盖儿‘磕托磕托’沸腾的汤壶,琅琅的,冷脆的,提着人的心。 “怎得?聋了么?” 雎宁回过神来,学着平日所见宫女的姿态,忙叩首下去。 “贵妃娘子息怒!奴婢没见过世面,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这陡地瞧这么一眼便不妨怔愣住了!这才失了礼!” 说着叩了几个响头,“还望贵妃娘子宽量。” 万贵妃惯受不来这些油花子,当即一听,拂了袖道:“少给我抖这些机灵,去——替我把香给点上。” 雎宁不晓得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目下情势,由不得她置喙。 遂盈盈一俯身,垂首塌腰地进了重重白幔里。 裕嬷嬷这时才敢凑到万贵妃耳边,压低了声道:“娘子是怕香点不明?” 不晓得是哪里掠过来的影子,正正落在万贵妃的脸上,像缁色的障纱,盖没了她所有的情绪,“她的死到底有我一份儿,难保她不对我心生怨恨,不肯受我的香。” 其实不受又怎么样呢? 她们两人针尖对麦芒,对了太久,各自情愿吊着一口气,都不肯低头给对方好受。 活人尚且受世上繁文缛节束缚着,即便再讨厌你,见着了总要抻一抻脸皮儿佯个笑。 这死了的人都是自由身,哪里还管得这些,定定是怎么舒心方怎么来。 辉煌烛火里,万贵妃抬起那张金色的脸,微蹙的眉心,像一樽慈悲的佛像。 裕嬷嬷哪里瞧不出她的心思,忙忙道:“娘子别伤情,这不是您的罪过,谁叫她是章弻的婗子,官家容不下她,娘子您再不落忍也不可能违抗了皇命呐。” 万贵妃没搭碴儿,她只是看向不远处那高奉的灵牌,哂然,“兔死狐悲,何其可笑。” 孝慧皇后是官家制衡章弻的棋子,又何尝不是制衡自己的? 太子年幼,圣人资浅,由贵妃万氏‘代理六宫’、‘预闻政事’。 一个又一个高帽子扣下来,旁人只瞧见李瞾对自己二十载相守情分的托赖,却没瞧见他久疾居宫中对自己的猜忌。 如今李瞾拔除孝慧皇后这根刺儿,下一个针对,会不会就是自己? 这时候风停了,幔子垂了下来,露出雎宁那道轻纤的背影,水葱似的手,手指捏着三炷点燃的香。 火势太旺,一踅身的功夫,便烧掉了一大截,抖下来一片的灰,落在雎宁素白的袖笼上。 雎宁不由抻出一只手,小拇指微翘的一拂拭,将灰拭了干净。 就是这么细小的一动作,看得万贵妃目光紧缩。 不知道哪里的风涌了进来,吹得烛火荡漾,一搭光一搭影,交缠在万贵妃的脸上,狰狞得像戏伶的脸谱。 万贵妃慢慢转过头,望住了裕嬷嬷,“这宫女,是哪个司的?” 第002章 不翼而飞 http://.biquxs.info/

小拇指微翘,是孝慧皇后惯常的手势。 或许连雎宁自个儿都没察觉到,自己有这么个习惯,但和她斗了多年的万贵妃晓得,甚至扎到了心根上去。 也因而,雎宁将香递给万贵妃时,她参不透万贵妃那一瞬不瞬盯着自个儿的、炽热的、充满了烨烨光彩的眼。 不管参不参得透,这香烧了有那么一截子了,再不接过去,重新点没事,就怕遭万贵妃责罚。 雎宁跪下来,“贵妃娘子,香点好了。” 万贵妃这时恍惚才回过神来,从她手中接过了香。 人忌三长两短,香忌两短一长。 手上这香却不然,烧得炽热,烧得齐整,烧得可人心。 万贵妃因而霁了脸色,乜了眼她,“下去罢。没我的令儿,不要进来。” 雎宁唯诺,迈出了观德殿。 这时的雨仍旧大,忒啦啦泼在地上成了河,河里映着一盏盏灯,像一簇簇飞射而来的金箭,见缝插针地往雎宁袖子里钉。 雎宁这时才感受到一股彻骨的悲凉,她不由拢紧了胳膊,倚在廊柱向上看。 白绣球滚动的雨拉长成了线,一线线,穿织成临死前的那个夜。 自己又卧在了那片帐幔的背后,眼睁睁的瞧着那轮月高高的挂在空中,像盛满水的金盆,淹得遍地通明,遍地都是影儿。 帐上是影儿,她直挺挺躺在榻上的身是影儿。 那个她最信赖、伴了她十多年的南桐,跪在她床前的南桐,也在那片死寂的影里。 南桐在那片影里隐隐的啜泣,她说对不起。 是她将掺了毒的膳食端到了自己跟前,是她通风报信给了万贵妃,也是她里应外合了李瞾。 所为——不过是家人平安。 家人平安。 家人平安! 她要她的家人平安,那么自己的呢?自己的家人呢? 没了自己作质,他们该怎么办? 她抓住帐钩,想撑起身来质问,可她业已死了大半,扎挣半晌,只能倒回在床上,颓然的从那片帘幕豁开的一线光景里瞧着南桐。 她知道。 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她想留着这口气想再看看爹爹,再躺在母亲怀里,想再听他们再亲昵昵唤她一声‘囡囡’,听他们说—— ‘囡囡又瘦了。’ ‘囡囡在宫里头吃苦了。’ ‘知道你要回来,母亲侵早就起来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栗子糕。’ …… 可是都不能够了,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都散了,她回不去章府了,看不见嫂嫂即将临盆的侄儿什么样了,也看不见爹爹同哥哥们下棋时撒赖的嘴脸了。 只有南桐的哭声,像隔了宇宙洪荒,万千年的时光,凄绵哀长的,穿云裂石的传过来。 “天杀的贼贱才!竟敢在嬢嬢灵堂上打盹!” 伴着这话,脸颊剧烈的痛起来,是人扇来的耳刮子! 雎宁猛地睁开眼,“放肆!” 这一声喝,喝得石破天惊,喝得眼前司宪狠狠一愣。 但愣过之后,司宪那张脸扭曲了起来,抡起袖子,操起胳膊便是一掌劈下来。 “区区个掌灯的宫女,还敢对我大喝!” 雎宁被扇得脑子发蒙跑马,司宪的声音也仿佛隔了层水雾,嗡哝哝,迷滂滂。 这时有风吹了过来,捎搭着司宪凄厉的声调,涌进雎宁的耳朵。 “嬢嬢呢?嬢嬢在哪儿?!” 雎宁有一瞬间的怔住,反应过来,正要说一嘴不就在里面,结果头一转,眼一瞟,箦床上本该笔直卧着的人儿不见了。 她自己不见了? 她自己不见了! 雎宁满脑子嘎七马八,“我怎么……” 司宪正觉得天塌地灭,听到这话,转过身,便是又一耳刮抡过去。 “好个打脊贱刀,弄丢了嬢嬢的遗体不说,还长得一张鸟嘴,你啊我的乱嚷嚷!你当你是主子呐!” 不待雎宁响,司宪冲着一壁儿的祗候扬了下颏儿,“将她给我揸住了!” 雎宁抬起头,这下她学乖了,唤了一声‘奴婢’。 结果,一左一右的祗候扑过来,如狼似虎地将雎宁扑倒在地,刹那间就剪断了她所有的话锋。 剪断了她的,却剪不断那些祗候的,他们哆嗦着身子,煞白了脸问:“揸,揸去哪儿?延福宫,贵妃娘子那儿么?” 司宪抬袖掩住下半张脸,一手扇了扇那因方才阵仗激荡起的尘灰,一双眼却隔着敝旧的金光,下贱的睥睨着众人。 “延福宫?凭贵妃娘子那性儿,你觉得我们还能留个囫囵尸么!” 司宪停了一停,眼底掠过一点暗光,“揸去皇城司,他们的嘴最严,等到时候闹大了,传到官家耳朵里,顺藤摸瓜,也摸不到我们头上来了。” “但且得记住!今天这件事,都给我把嘴闭严实了!要是透露出去一个字,你我都得掉脑袋!” 皇城司。虽与殿前司对外宣称皆是统摄诸班禁卫,但实则是不依台察,直接隶于李瞾,替其刺探情报,铲尽一切祸根的爪牙罢了。 所以有人说,竖着进了皇城司,但凡横着躺出来,那都是皇恩浩荡。 更何况还是牵扯‘国母遗体被盗’这类动荡国祚的事。 她好容易才‘活’过来,她不想再死,她想再去见爹爹,见兄长们。 雎宁扎挣起来。 可是都不容她辩白,颈子被人狠狠一敲,眼一黑,雎宁晕了过去。 等再睁眼,兜头的一盆凉水,浇醒了雎宁所有的骇怕。 雎宁望着眼前浇筑得如铁桶一般的刑室,纷繁铺陈的刑具,还有那一阵阵涌上来,直蹿鼻腔的血腥臭味,都叫她不住的打起哆嗦,拷在她手上的铁链因而震动着,像檐前铁马的叮当,一串串,不成腔的音节。 叮铃啷当,叮铃啷当,直往人耳根子刮。 “吵。” 阴影里走出个人,绯色衣袍云也似的涌动而来,在离她两尺远的地儿站定住了。 借着朦朦一线的光亮,雎宁依稀看见他蹀躞带上悬挂的银鱼袋。 也这么一眼,雎宁当即便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温晟,皇城司的提举,李瞾的心腹,当初就是他撺掇的李瞾让她的哥哥们去雷州! 雎宁把牙磨得嘎嘎响。 看得温晟眉梢浅浅一扬,“倒不晓得你区区个掌灯还有文人的骨亢之气,临到这地界了都不害怕。” 他说这话时,特特儿压沉了声儿,但擎小就净了茬,一条喉咙出奇的尖细,恁他怎么压了嗓子也拗不过来,狠话也因而被他说出了点娇矜来。 雎宁忍不住哂然。 细微的举动,温晟眼尖,看得清明,眉眼阴阴的捺了嘴,“不过,我最是瞧不惯文人那套旗杆子一样的风骨了,只要瞧见了,就想挫一挫,看它倒下来什么样儿。” 掸掸袍上一路走来沾染的尘灰,温晟踅过身,施施然坐上了座儿,啧然有声。 “就是可惜了,要不是还念着要彻查你里通外合的是谁,我早早就要这些子抽了你的脊梁,好好看看你这贱骨头是怎样的硬!” 撂下这话,他端起几上的盏,捻一朵花似的捻起盖儿,絮絮往里吹气儿,一双眼却从盏边漾向了一壁儿的逻卒。 “还呆怔着做什么?上罢!趁着我今儿得空,便弹一首琵琶给我消遣消遣罢。” 所谓弹琵琶,外头是附庸风雅的情趣,但在皇城司,那是要剥干净了女子衣裳,拿刀刃从胸膛往下剥,剥开皮儿,剔干净肉,再拿刀在人肋骨上‘弹拨’! 弹拨,弹拨。 不死也要皮开肉绽! 第003章 琵琶胡语 http://.biquxs.info/

雎宁背脊生寒。 她怕的不是疼,也不是这么赤条条展露在这些人的眼前。 她怕的是死。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爹爹他们! 雎宁忍着打颤的牙关,“你要彻查嬢嬢尸首不见的事,我全都告诉你就是!” 到底不是那些酸儒,女人如水是没有骨头的,简简单单一两句话就被吓得要全招了。 温晟心内夷然,脸上却持着温煦的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倒算是个聪明人。” 温晟放下盏,磕托一声清响,“说罢,你听命于谁?嬢嬢的尸首你们又挪到了哪里去。” 雎宁气喘吁吁,嘴却扯出一抹笑,“大人神通,有一双法眼,昨个儿谁来了观德殿,您难道不晓得?” 万贵妃? 不,她谁也没说。 她不过是叫自个儿这么自以为罢了。 温晟眯缝了眼,审视着她,不算太出众的相貌,只能说鼻是鼻,嘴是嘴,各自都很规矩,长在各自该长的地儿。唯有那双眼,水盈盈,亮晶晶,配合着几绺垂下来的发,很惹人怜疼。 怜疼,怜疼,当得是亲手挫了它才最足意儿。 温晟狞笑起来,“你招得这么快,谁知道你说没说假,先伺候你上刑了再来说话。” 万贵妃是幌子。 也是雎宁的猜测。 雎宁自然明白皇城司的阴狠狡诈,但她没料到,竟是这般的疯子,都不掂量一下万一她真是万贵妃的人,他会有什么后果! 雎宁这下忍不住色变了,“温提举,到底是觉得我言辞有假,还是不敢冒犯,所以尽拿我来撒气?” 耳边淌过风,她的话进不了温晟的心里,一记眼神施过去。 那些施刑的逻卒,是闻着肉腥味就要蹦上来咬人的狗,早就按捺不住了,见到温晟下令,兴高采烈地磨着刀,霍霍走向了雎宁。 靠近屋檐的地儿留着一扇窗,日光从那里照进来,落在逻卒的刀刃上,冷冷的白,生生割痛雎宁的眼睛。 雎宁不由闭了眼。 说时迟,那时快,‘刺啦刺啦’声响起来,逻卒七手八脚的撕开了雎宁衣裳。 一股没由来的羞愤,涌上雎宁的嗓子眼,呛了水似的,直往眼梢蹿。 都来不及哭,也来不及感受风溜过肌肤的寒意,一把刀直剌剌插进了雎宁的胸膛,跟裁缝裁布一般,划开了她的皮儿, 什么都听不见了,就是逻卒那吹哨和笑都隔了层水雾。 只有剧烈的疼痛,火苗似的,从那道口子烧到四肢百骸,烧到眼皮子底下。 火红的一片。 翣一翣眼,雎宁这才看清楚了,不是火,是血,是她一汩一汩往外涌的血。 圈椅里的温晟却捺了眉,“平日里让你们干碎催干得多了,手脚都软耙了是么?而今就剖点皮儿,瞧瞧,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哩,都不带疼的,哼都不哼一声!” 雎宁蔑然抬眼,“该哼的我都哼了,你还想要我哼什么?”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得温晟眯觑了眼,脸沉如水。 那些个逻卒你瞧我我瞧你,撸起袖笼就唾沫飞星。 “真是小娼贱根,受不得人抬举!简直讨打!” “瞅你是臭娘们才轻的手,真当我们吃干饭的?” …… 七嘴八舌间,又是一刀划破了雎宁的胸膛,又咸又腥的血涌上嘴来,堵住了她所有的呼吸,她却想吐。 就像那个夜晚,那个南桐跪在她床前哭诉的夜晚。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就这样被自己的血活活噎死了! 怎么能。 不可以! 她好容易才活过来,她不能死。 就是死,也要让她再见他们一面。 一面就行,就一面…… 雎宁努力睁开眼。 一只蛾正正飞过她的眼,飞过那扇窗,在阳光下通体金色。 就像那个盛夏的午后,她躲在阴凉地儿,遥遥看着兄长们给她扑蝶,一只两只……拢在手心里,递到她跟前,在那片蝶翅扑腾出来的五彩斑斓里,兄长迎阳对她笑。 那笑真好看啊——比花还明媚,比天光还耀眼。 可是,她好像再也见不到了。 她这一生所有叫她牵挂的事物仿佛都长了翅膀,在这腥臭的地界里,在这昏沉的地界里渐渐地飞去…… 一阵风来,涌动起血腥气,冰凉地擦过鼻尖,却似乎带了点泥土的青草香。 泥土的青草香。 雎宁手指动了动,就听到一壁儿的逻卒骂啐,“该死!殿前司的怎么来了!” 迷迷滂滂间,雎宁看到门口压刀的逻卒挪了开,腾出个逼仄的空。 隐隐踏来脚步声。 她得救了? 她得救了! 难以言说的喜悦涌上心头,增艳了雎宁的眼睛。 她抬起头,正正撞上温晟射来的阴鸷视线。 温晟怔了一怔,便见她惨然一扯嘴角,“早同你说过了……” 血又翻涌了上来,堵住了雎宁的嘴,也堵住了雎宁的耳朵,嗡嗡的,一片巨响,推远逻卒喧嚷的笑声,也推远了她的意识…… 只依稀听得有声音传过来。 咕哝哝、唧哝哝。 一声响似一声,像潺潺的雨‘稀里哗啦’地迸溅在耳边。 用力去听,却什么都听不到,就如同无数个夜晚里,她梦见爹爹,梦见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近,她却怎么也追不上,碰不到。 只有身子一点点、一点点的烧了起来,烧得浑身骨节酸痛,鼻腔里的呼吸冒了烟也似。 说不出来的难受。 翻来覆去,怎么都不舒服。 就在雎宁蹎腾的不知多少下时,她终于睁开了眼。 金黄的阳光刺进眼里,雎宁眯了眯,半晌,才看清楚了光柱里活泛的浮尘,一蓬蓬,一蓬蓬,如梦如烟。 她死了? 屋内有非常寂静的一刹那。 显得‘吱——’的那一声无比清楚。 是雎宁艰难地坐起了身,也是隔扇被人打了开。 雎宁抬起昏沉的脑袋,看过去。 隔扇支出一人儿,宫女的服饰,淡妆的六角脸,半阖的眼下贱睨着,打在雎宁的脸上,死气沉沉,冷冽如冰,“醒了就起来,跟我走。” “走?” 简单一个字,从粗哑的喉咙里蹦出来,仿佛真过了一道火,燎得如烟如尘,轻飘飘的,不仔细听,简直听不见。 幸得好,四下里寂静,那人轻易地就听清楚了。 也因而,那人眉心一颦蹙,不耐烦了起来,“是的,走!别磨磨蹭蹭的!快跟我去见万贵妃!” 第004章 一念之间 http://.biquxs.info/

雎宁没伤着腿儿。 但架不住身上的伤太疼,别说走一步,就是下个床都要喘老久的气儿。 因而到最后,雎宁是被俩祗候拖着去的。 一路摇曳,伤口开了,衣裙脏了,地却干净了。 临进了殿,撂麻袋一样将雎宁撂在了地儿。 光洁如镜的墁砖,铺着栽绒毯,映着敝旧阳光,雎宁扑腾上去,激烈起微茫的浮尘,呛进喉咙里,止不住的咳嗽和喷嚏。 余光却扫到正前方——那脚垫上,蔽膝下,威严并列着的凤舄。 尖松松,实哚哚,像两个半遮半掩,露出一点头的清水粽子。 雎宁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万贵妃的脚,缠过的脚,装了大半文明的脚。 雎宁忍着剧痛,正打算伏惟叩拜,没料万贵妃倒先响了,“没想你倒是金贵的主儿,闻不得细尘?” 有阴影压过来,深深笼罩在雎宁的那片地儿。 雎宁知道,是万贵妃正俯身打量她,因为,孝慧皇后有鼻痔,闻不得细尘。 现在这具身子没有鼻痔,但架不住十几年的习性儿,一瞅见细尘就忍不住鼻尖犯痒。 雎宁想起递香时,万贵妃那一瞬不瞬盯着自个儿的目光,不由心内发怵,忙叩首回道:“回贵妃娘子的话,奴婢……喉管子烧得太难受了,着实没忍得住。” 万贵妃没搭碴儿。 头上的阴影却水似的退散了去,雎宁还来不及透一口气儿,就听到万贵妃说:“晓得我为什么要救你么?” 其实来时,雎宁就有想过为什么。 区区一个掌灯罢了。 死了也就死了,翻不起一点浪花来。 而万贵妃情愿动用殿前司来救她,要么是为了维系自个儿代理监国的威严,要么就是她身上有什么令万贵妃忌惮的。 是前者,还是后者,或者都有? 而那后者,叫万贵妃忌惮的到底是什么呢? 雎宁摇了摇头,“不……晓得。” 万贵妃却仿佛并不执着于让她感激涕零,这话一响,刻不容缓式的,立马就问:“嬢嬢的遗体在哪儿?” 所以。 不是万贵妃拿的? 那是谁? 谁会拿她的遗体? 李瞾?不可能,要是他拿的,根本不必要出动皇城司,他只会在神不知鬼不觉换个人儿横死在箦床上就是了。 那是……爹爹。 爹爹是咂出她死因蹊跷,才冒大不韪盗走她的尸首么? 要真是这样岂不是遭李瞾攫了把柄,?等着入彀? 不,不行……绝不能这样。她不能让爹爹为了她冒大不韪。 惶骇间,有风淌进来,拂动珠帘撞碎,唏哩哗啦,稀哩哗啦,充塞了整个殿内,拖长了这个一瞬。 真长啊—— 这寂静的一瞬。 万贵妃靠上椅搭,歪头打量起她。 还是如初见时一样的感受,不是太出众的一张脸,就是同她一个下房的掌灯,当问起她长相时,都含糊其辞。 想来也只有这样一副经不住人记忆的容貌,才能做好太子的细作,猝不及防给自己来一击罢! 万贵妃眯觑了眸,声却琅琅清脆了起来,“你在皇城司说了什么?” 接连三个问话,巨石似的,砸得雎宁脑子晕晃晃,简直不知所云,只能凭着本能回道:“没……奴婢什么也没说。” 这话惹得万贵妃轻嗤了起来,“没说?你没说我去了观德殿?” 当人家面儿说,哦,我给你穿小鞋了。 傻子才干出这事呢! 可是,就这么回,凭她对万贵妃那谨慎,跟针鼻儿一样细的心,只怕人家不得信。 遂雎宁身子一挫,狠狠挫到了地儿,因隔着一层栽绒毯,身子颤得悄无声息。 “皇城司,皇城司的那些人都是疯子!他,他们把我扽上刑架就拿了刀霍向我,那么长的一把刀,那么长……奴婢都快以为自个儿没命了,要不是贵妃娘子来得快……” 这话,真也真,假也假。 全赖她的一念之间罢了。 万贵妃佯佯抬了眉梢,恍惚是信了她的话,语气怅惘了起来,“昨个儿我走时,瞧你倚着廊下熟睡,念着你替嬢嬢守灵劳累,便没叫你起来。没想……都是我的一念之错,我应当叫你起来的,这样,就不必出这等岔子,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对不起你,这才叫了殿前司将你从皇城司捞了出来……” 一通昏说乱话,雎宁不是没听出来,但她不是那个寿头活孙,万贵妃要这个台阶,她给搭就是。 更何况,她的伤是真的疼啊。 每一次喘气,每一次说话,都能把她的五脏六腑拽得抽抽的疼。 雎宁咽了咽似乎要涌出血来的喉咙,深深伏惟下去,“贵妃娘子恁般宅心仁厚,替奴婢着想,真真折了奴婢的草料,奴婢感激不尽……” 说不下去了。 不止是因为面前这人是自个儿对家,斗了这么些年,恨鼻子恨眼的恨惯了,说不出什么好赖话来。 更是因为喉咙又痒了,止不住的,雎宁剧烈咳嗽起来。 座上的万贵妃大抵是不忍见的,哀哀地叫人捧来了盏,“先喝口水罢!瞅瞅你这可怜相哩!” 雎宁想说真瞅她可怜,就放她回去躺着罢。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她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被人恭敬喊着嬢嬢的孝慧皇后了。 她而今不过是仰他人鼻息生活的区区掌灯罢了。 主子有什么令儿,她只有唯唯诺诺听着照办。 雎宁咽着咕噜咕噜往嗓子眼冒的血泡儿,伏惟下去,“多谢贵妃娘子。” 万贵妃训宫人且有一套,延福宫内的各个手脚都利索得像戏台子那些旦角,动作行云流水,翣眼的功夫,茶便端了上来。 杏黄清澈的汤色,细扁的芽尖,不消细看,便知道是黄山毛峰。 雎宁这次学乖了,晓得先作礼,这才锵锵翼翼地接过盏。 微翘的小拇指,针一样刺进万贵妃的眼。 雎宁旁若无人的拈起盏盖儿,刮一刮茶沫子,正凑上嘴要喝。 万贵妃突然道:“你挺像我一故人。” 第005章 惊鸿一瞥 http://.biquxs.info/

茶没喝到,嘴却烫着了。 雎宁缩回脖儿,脸上笑容牵强,不知道该怎么搭碴儿。 万贵妃却兀自自拿手叩击着椅搭,笃笃的,脆冷的,提拎人心,“你是家里的垫窝儿?” 她问的是这具身体。 但这壳儿雎宁才待了镇日罢了,除了知道是掌灯,旁的什么都不晓得。 怕被下套,又怕回答迟了遭万贵妃疑心,雎宁只能一咬牙根,赌徒式的摇了头,“哪能……爹爹最疼她了……” 话没说完,是雎宁又嗽了起来。 但这次,雎宁是故意咳的…… 话嘛,便是要这样,不必说尽,半吞半含就能引人遐想,构造出自己笃信的一番说辞来。 果然,万贵妃没一点计较的,那双碧清的妙眸甚至浮起一点怅惘。 “是啊,垫窝儿总是最受怜疼的,至于大的那个,来时受尽了父母的期待,也在父母期待中拔个儿,自然没甚么遗憾的。剩下中间那个,不尴不尬的杵在那儿,就跟凉席冒出来的尖茬儿,时不时刺着人闹心,起先还顾念着些情分,但久了,也就只剩下逼得人想要拎出来的多余。” 雎宁知道,万贵妃为何会这么说。 因为万贵妃便是他们家族中,不尴不尬正正中间的那个。 也正正是因此,万贵妃当年为了贴补式微的家族,曾操起水袖登台卖唱。 就是这一卖唱,遇见了李瞾,成了李瞾的侍妾。 陪着李瞾从交趾一个边陲小国的郡王,到如今泱泱亘朝的帝王。 雎宁想得深,不由捧起盏。 急急咳嗽间,微翘的小拇指,又一次不经意的落进了万贵妃的眼里。 万贵妃眯缝了眼,眼珠发出冷冷的,明珠一样的光辉。 光辉再一次照在了雎宁的脸上,却又仿佛透过她瞧什么人似的。 因而,刚刚还凌厉的喉咙轻软了下来,带着一股莫名的、万贵妃也没察觉到的怅惘。 “可怜见的,好好回去养伤罢。等年岁足了,领了浩荡皇恩就出宫,自去过当家奶奶的快意生活。” 出宫。 历来宫女但凡不犯事的,都得熬足九年,熬到二十岁方能出去。 而自己重生的这具身体,看样子和她差不多大,十七八岁的架子,也就是说,约莫还要两三年,自己才能从这吃人的皇宫里出去。 可是,雎宁现在就想出宫。 她要告诉爹爹她活了,告诉爹爹不要彻查她的死……她不要他们替她讨回公道,她只要他们平平安安。 但是现在她能去哪儿? 泥菩萨过河,她甚至连翻身都困难。 人就是这样,越是临到了险境便越激发出无限的急智,雎宁在皇宫里虽然一直做着架空圣人,但在一处待得久了,也多少晓得些门路。 譬如越过延福宫外的拱辰门,一直往西走,走到金水河畔,再往北就能到永顺北门,那里鲜少有宿卫流连,因此生了不少的杂草,扒开那些杂草,里面就是一个豁口。 只要再挖开点口子,一点点的口子,她就能逃出去。 雎宁躺在床上,正觉前途一片光明,门外溜过一串脚步声,捎搭若有若无的一句,‘官家下旨彻查章家’。 李瞾彻查她家作什么? 是因为自个儿遗体的事? 还是因为没她作质,要将她家一网打尽了? 雎宁从床上拔了起来。 没料就这么陡的一下,身上那些潮热,一蓬蓬,浪涌似的奔上了头,涨红了脸,也发黑了眼。 雎宁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栽倒在地上。 等缓过神来,那点声早循着廊道走远了。 “等,等等……” 雎宁听到她那被烫坏的喉咙,像塞了无数的沙砾,融进婆娑的树丛里,满房间的暗嘎。 谁能听到? 谁都听不到! 雎宁顾不得崩开的伤口,打开隔扇追了出去。 凉风习习,吹到发热的身体上,又冷又凉爽,又热又难受,发黑的俩眼,瞅着那檐上摇荡荡的灯,一圈又一圈,圈圈紧箍着脑,又晕又涨。 雎宁忍不住趔趄起来。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脚上一滑,不晓得栽在了哪个杂草丛生的旮旯地儿,雎宁霎然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夜色浓稠,黑得雎宁一阵眼瞎,只知道面前那阶是白玉铸的,抚上去凉阴阴的匝人心扉。 雎宁忍不住颤了下。 就是这一颤,颤得枝叶摇晃,括辣松脆的响。 “谁?” 雎宁抬起眸。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雾,像是被谁泼洒的羊乳,酽白浓稠,沌沌弥散在空中。 雾里有盏灯在摇晃,巴掌大小,像坠落下来的金盆,发出一圈迷滂滂的光晕。 光晕渐渐大了,从巴掌大小,扩成盘子大小。 是灯——愈近了,脚步声也愈响了。 雎宁脑子昏沌沌的,艰难抬起眼。 雾融化了开,露出一个人儿。 锦白裙裾随风涌动,划出一道邃远的星河,星河上是他持着的灯。 灯火馨馨,从下颏儿往上照,托出他唇瓣的锋棱,向上扫的眼微睐着,就着金色的光,一张脸像戴了个赤金面具。 风陡然吹了过来,星火跳动,黑洞洞的天地间,那张脸若隐若现,仿佛是沉进了池底的珠玉,隔着一层水波荡漾的摇摇光和影,灿烂辉煌的撞进雎宁眼里。 嗵嗵嗵、嗵嗵嗵! 雎宁听到自己急跳起来的心。 她更听到自己发烫的喉咙,挤出一串零碎的音调,“仙……”仙人。 仙人低下头,生动的脸上是佛龛里刻板的神像,慈悲而冷漠,“你看到了?” 雎宁想,仙人果然是仙人呐,说出的话每一丝儿都冒着凉气儿。 但即便是这样,也叫人心生不起一点不悦,反而更多敬畏。 雎宁不由扫了喉咙,想尽力使自个儿的嗓音听起来庄严膜拜,可惜,才翕了口,‘哇’的一声,血吐了出来。 通体光洁的玉阶生生受了这么一滩污秽。 污秽也就污秽罢,偏生这时没有风响,偏生这时灯笼照亮了这血,偏生这血摊在上面,还‘啵’的一声,响当当冒了个泡。 雎宁只觉得丢人丢大发了。 不过也还好,只是吐了口血,冒了个泡,没有冷水遇热油似的血花四溅起来。 不然谁沾了谁膈应。 结果,身子摇了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雎宁直直把脸扣进了那滩血里。 像刚被人杀了似的,雎宁还很应景的,细胳膊细腿抽抽了两下。 果然,话不能说太早,人不能活太满。 第006章 平平无奇 http://.biquxs.info/

疾碎的脚步响传进耳畔,伴着惊惶的声调,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子,剪断了宫里的死气沉沉,也剪断了无数宫人脆弱的神经。 “死,死人啦!” 雎宁翕了翕口,想说自个儿没死。 不料,甫一张开嘴,那血一股脑涌进了嗓子眼,结结实实地将雎宁臭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毫无例外的,雎宁又躺在了床上。 直棂窗透进来刀的天光,割裂了雎宁那双裸在被衾外的手,一明一暗,光影往来,一如灯火辉映下仙人那张虚实难断的脸。 真好看啊! 雎宁还从来没有看过这般好看的人儿。 以至于到现在,雎宁还觉得是梦。 人嘛,都是这样,才醒来是总有一程子的迷茫,等脑子里风车轱辘几周转,便醒过来了味,自个儿是怎么碰到仙人的? 是因李瞾要彻查她家! 雎宁猛打一个激灵,抽冷子坐直了身。 敝旧的阳光里浮尘瞬间激烈,呛得雎宁嗓子发痒,一双眼满天星斗的花。好容易看清醒了,胸膛上的伤却一拉一拽的,开始泛起了疼。 忍不住的,雎宁‘唔’了一声。 声音很轻很浅,却惊动了外头的人儿,‘哐’的一下,拍开了门。 雎宁吃了一吓,身子抖了抖,只觉得那伤口撕布似的,又被扯开了一寸。 雎宁疼得眼眶滚烫。 门那壁跳出来一张脸,圆圆带笑的眼睛,黑咕隆咚地望住了雎宁,“您终于醒了!奴婢这就去叫宋疾医过来。” 雎宁还没闹醒活那一喉咙‘奴婢’,那宫人挨着门边一溜,霎然没了踪影儿。 再次听到响动时,雎宁便看到一干祗侯鱼贯而入,踏起一片昏雾似的尘灰。 祗侯在那片雾一样的阳光里迅速架起一面软绣屏。 雎宁有些蒙,“这是……” 方方退下去的宫女这时蹿到她的跟前,红扑扑的脸颊上一张檀口喘着急气儿。 “这是官家的意思,说是令侍您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为此受了伤,且得好生看了疾医,再好生将养!” 一席话处处都是坑。 雎宁一个挨一个的填,“令侍?委屈?官家?” 那宫女晓得她满脑子疑问,却不急着解释,先隔着屏风冲外吼了一嗓子,“宋疾医都拾整妥当了,且进来罢!” 白布屏心里踱进来一人影儿,四周镶着一圈白蒙蒙的雾光,像在月下被腌渍了通明似的。 但他的身量很好,颀长挺拔,光是站在那里,便能叫人联想到亭亭傲然的松姿。 松姿动了动,浮光掠影,带动起橐橐的步声,渐渐明朗的轮廓。 当然了,还有那咳玉的嗓音,“见谅。” 屏风那壁的人揖了揖手,撂下这话,便看向了雎宁身旁的宫女,“烦请安凨替我瞧一瞧,看看令侍的伤势是否好些了。” 安凨嗳了声,转头冲雎宁屈了屈膝,便伸手过来要替她解衣。 几乎是下意识的,雎宁劈开了她的手,“我自己来。” 刚说完,疾疾嗽了起来。 正捂着手指头,望着雎宁怔怔然的安凨,这时方才回过神,嗐的一声笑,“都这时候了,令侍您还作什么客套的,叫奴婢好好伺候了您,也好跟贵妃娘子交代呐!” 头一句官家,后一句万贵妃。 直把雎宁脑子搅成了一锅粥,不过她眼神好,一眼就瞅见盖在自个儿身上的那套被褥——依然是先前在延福宫盖那一套。 所以,她还在延福宫。 她还成了万贵妃的令侍? 先前还是默默无闻的掌灯,现下就摇身一变成了从五品的令侍,这样的跨越不得不让雎宁瞠目。 但瞠目之后,便是杳杳往下沉的心,雎宁攥紧拳,“我,嬢嬢……的遗体找到了?” 但凡带个脑子的,依照目下的境况都能想得出来一二,安凨因而不觉诧异,圆圆的眼睛里更泛出一点轻快,“找着了,是南宫令窃走了嬢嬢的遗体。” 所以不是爹爹? 雎宁刚松一口气,却陡然反应过来安凨所谓的南宫令——南桐? 那不便是李瞾所为? 但,目下自己遗体被盗,会有东窗被揭的可能,到时候不止会惹得民生沸议,也会动荡国祚,这根本有悖于李瞾向来求稳的性儿。 除非…… 雎宁忍着喉咙间的痒意,“南宫令窃嬢嬢遗体作甚么?” 安凨摇头,“谁晓得。” 安凨正扒着雎宁的衣裳却停了下来,俩眼睛滴溜溜一转,将四下里张望尽了,方才凑近了雎宁的耳朵,悄声道:“都传说是因嬢嬢死得蹊跷,南宫令想将嬢嬢的遗体窃出宫叫……查呢。” 安凨囫囵的一句,正正同先前雎宁听壁角的那句‘官家下旨彻查章家’不谋而合。 也正正同她猜想的不谋而合。 雎宁却觉五雷轰顶一般,想也没想捂着胸口就要下床,直把一壁儿的安凨看得嗳嗳叫唤,“令侍,您要作甚么?” “我——” 雎宁对上安凨闪闪发光的圆眼睛,倏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 发凉的指尖握紧被沿,雎宁滚了滚发涩的喉咙,“我想去谢一谢贵妃娘子,要不是怹,我哪能这般一二再而三的死里逃生。” 安凨却笑,“娘子早料到令侍您要去谢怹了,遂早下了吩咐,让您伤好了再去谢怹。” 对于这话,雎宁只是懒懒施了个笑,随口问了句,“那南宫令……怎么处置的?” “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处置?” 安凨迎上雎宁惊骇的眼,一张檀口悠悠一撇,“令侍您不知道,昨个儿找到您时,金水门正正找到了投河自戕的南宫令,她身旁正正是嬢嬢的遗体。” 前些时候还冲自个儿笑的人陡的没了,要说不恍惚是假的,但论到伤情,主仆间经年的那些情谊早在南桐下毒时就烟消云散了。 遂雎宁听到这话,沉默了会儿,便满心肝的担忧起爹爹他们。 毕竟南桐那样识时务的人儿,宁肯留了青山等柴烧,也绝不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所以,南桐的死,不止是李瞾兔死狗烹,更是李瞾栽赃爹爹的手段,一如自个儿的死,全都是为了拔除爹爹,拔除他们全家的手段。 但为什么。 雎宁想问一句为什么? 曾经那么为了李瞾上刀山,蹈火海的爹爹,那么赤胆忠心的爹爹,李瞾为什么要这么百般戒备他。 真真只是多疑么? 纵然是多疑,但这么些年了,自己也安分守己的做着圣人,怎么就突然发难非要毒死自己? 未必是有人挑唆?! 第007章 山止川行 http://.biquxs.info/

跟兜头一棒,訇然敲醒了雎宁。 她终于醒过味来,终于咂出来,那自己一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的地儿。 那便是她和爹爹一样,都太在意李瞾的多疑,而忽略旁人了! 要真是有旁人的挑唆,那她现下出宫,对爹爹来说,不仅根本无济于事,甚至会是个累赘。 与其如此,还不如留在宫里查清楚真相,护爹爹他们的周全! 雎宁深然想着,紧凑的眉目里野生野长出一股横了心的锋棱,只是这点的锋棱如风中的烟,一吹,便没了迹。 那壁安凨没瞧见,唯是嗐然着剥开了她的衣裳,“说那些作甚么,天高皇帝远,离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咱还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先紧紧自个儿。也不知道令侍您是怎样的神通,前个儿受恁么重的伤,竟还能一个人爬去太医局,也亏得是太医局,那夜里是有人上值的,这才发现了晕倒的您,不然,您现下只怕都在阎王殿下水馅哩!” 冗长的话从安凨嘴里溜过,跑马似的,扽都扽不住。 雎宁却听得很清楚。 她晕了镇镇一天一夜。还是在太医局晕倒的。 福灵心至般的,脑子晃过仙人的那张脸,雎宁张了张口。 白屏外却响起了清嘉的声儿,“还请问一下,令侍的伤怎样了。” 雎宁顺着这话看向了自个儿的胸膛,那里裹着白布,看着白茫茫的,裹了个完全严实,其实就轻薄的一层。 这也算是下人的悲哀,受了伤生了病,用个药都得偷工减料,不然遭了话柄,说有意想作主儿,那就婧等着板著罢! 不过,薄也有薄的好处,不用扒开就能瞧见里头的伤势。 虽然可能刚刚吃了安凨那么一吓,有些口子扯了开,渗了点血出来,但怎么着都比昨个儿好多了。 结果,一壁儿的安凨眼一瞟,视线滴溜溜从雎宁胸脯上一过,顿时精光大放。 “令侍,您别拿后背给奴婢看呐,您转过来啊!” 屋内有很寂静的一刹那,显得轧轧轧风浪格外的响。 雎宁沉默的看着自个儿的胸膛,摸了摸。 记忆中的波涛汹涌化作而今的一马平川,一股没由来的悲哀涌上了心头,呕得雎宁嗓子眼都在疼。 但人嘛,且要通点人情世故,雎宁因而笑了笑,“你是要我把脸盘儿折后头去么?” 安凨悚然一惊,这时仿佛才醒过味般,忙打了自个儿一巴掌,“瞧奴婢这满嘴跑马的!令侍您别吃心,您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今后定定还会再长的!” 十八岁了,盘儿条儿都长定了,还企图长什么呐,企图长个毛倒还有点子希望。 雎宁内心嗒然,笑容却更盛放了,“你说得没错。” 那语气淡得咂不出星点滋味来,听得安凨脊背发凉。 幸好这时白屏外响起了宋疾医的喉咙,“令侍的伤……还流着血么?” 安凨忙不迭亮起她那金嗓子,“好着呢!宋疾医还是您厉害哩,那么多的血止都止不住,结果您一帖子贴上去,就跟阀门关了闸,一星点儿的血都见不着哩。” 宋疾医清润的声音掺了点笑,“既是血止住了,那烦请令侍穿戴好,我再给您把一把脉,瞧瞧该适用什么药。” 其实这些做下人的还管怎么用药哩。 大多都是靠自个儿熬,熬过去福大命大,熬不过去也就裹个草席扔乱葬岗了。 不过,宋疾医能这般锵锵翼翼的对待,雎宁料是背后有万贵妃的手笔,因而也不多推诿,在安凨的帮衬下,整理了着装,便道了声,“麻烦宋疾医了。” 这话匝地,白屏外响起橐橐的声儿。 雎宁抬起头,绯色裥袍撞进眼,宋疾医那张脸也四平八稳地漾进了视野。 不算太出众工细的五官,凑在一块儿只能给人严冷方正的印象。 雎宁看着,那本来是卧着的身却直挺挺坐了起来。 该怎么说呢。太生动的脸就是把刀,即便云山雾罩,也依然能锐不可当的割进人的眼,在人心上刻划出深深的痕。 所以,纵然雎宁觉得昨夜碰见的仙人多半是自个儿的梦,但回想起来,依然能切实回味起仙人那咄咄逼人的美。 特别是那双眼。 有着花缸底黑石子一样冷,也有着神龛里金浮图慈的眼,简直让雎宁毕生难忘。 而那双眼如今却拓在了宋疾医的脸上。 竟然拓在了宋疾医的脸上! 雎宁听到心在腔子里茫然又急急的跳动。 一壁厢的安凨却被她吃了好大一吓,“令侍大人您怎么得?是哪处又疼了?” 这声口不算小,气势汹汹涌进雎宁的耳,瞬间扽回了她的神。 雎宁迎上宋疾医射来的眼,心头猛地一跌宕,忙牵了唇冲安凨笑,“是啊,又疼了……” 怕人不信,手捂住了胸膛沉沉嗽了声。 安凨见状两手钳住了雎宁的两肩,将她摁了回去。 “方才抽冷子那么一下,别说令侍您嘞,就是健全的人儿也要抽抽的疼一下。依照奴婢的意思,您还是好生躺着,婧等着宋疾医望闻问切,治好了您,您再动作也不迟。” 宋疾医也在旁附和,“令侍伤得重,外敷内用的,且得要好好将息些时日才行。” 说着,援起袖,露出秀致洁白的手指来,“烦请令侍容我把一下脉。” 雎宁脑子一团浆糊,听他这么一说,提线木偶似的抻出了手。 发凉的腕儿落下来伶仃的温暖,是宋疾医的指腹在她脉搏上行走。 不消细摸,应当就能摸到她急促的心跳罢!雎宁也知道,只要她抬眼,她就能看清楚——宋疾医到底是不是昨夜碰到的仙人。 可是不敢,不止是因着昨儿那么现眼子,更是因着他是仙,是佛,是只能远观敬畏,而不能近玩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点温暖退了开,宋疾医脸上还是四平八稳的笑,“没什么大碍了,就是有些失血过多,等我去调配几方补血的药,令侍你再每日三顿的喝便成了。” 施一施礼,便要绕过白屏收拾药箱走了。 雎宁见状,忍不住扯了嗓子问:“还请问宋疾医您姓甚名谁?” 这时风有些大,吹得牖户‘哐哐’直砸。 一下,两下……捏紧了雎宁的心脏。 宋疾医踅过身,笑容光风霁月,“宋止行,山止川行的止行。” 第008章 波云诡谲 http://.biquxs.info/

雎宁咀嚼着这名儿。 安凨却好奇了,“令侍,您问宋疾医名字作什么?” 余光里有道视线漾了过来,不消转头去看,就知道是宋疾医睇来的,雎宁嘴蠕了蠕,“晓得宋疾医的名儿,日后去太医局也不怕找错了人拿药不是?” 平日里,撒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的一人儿,而今不过半真半假的一个回应罢了,雎宁却觉得心跟跑马似的,在腔子里乱闯个不停,更甚不由拿眼觑了觑宋疾医。 没料宋疾医正也看着她。 融融春光下,那双眼深泓如海,脸上的笑如同一块没掺星点杂质的温玉。 雎宁一怔,满腹的纳罕漫上了心头。 要说眼睛,俩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要说气质,一个是日照下的冰棱,如游丝一样往人骨头缝里钻着凉,另一个则是阴阴翠蔼低的春庭,即使送风也依然和煦暖融。 简直太不相同了。 她老神在在的望着,目光灼灼而没一点掩饰,看得宋疾医那双海一样的眼翻起了波澜,语气却没半点暗嘎的。 “这点子顾令侍放心,官家既下了令要顾令侍养伤,我必定好生遵从,日日勤恳着来,必不会叫令侍您无药可换的。” 一句,也就是这么一句,勾回了雎宁的魂,夺回了雎宁的魄,叫她切实的担忧起来。 自己方才问宋疾医的名儿,不止是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仙人,更是想趁这讨药的借口踅摸出咸福宫。 毕竟南桐一事的发生,正正说明了李瞾打定了主意要将这账算在爹爹的头上。 自己要是再不找到禁中值守的哥哥叫他们有所防备…… 踌躇满志得正厉害,那壁厢的宋疾医却揖揖手,自顾自绕出了白屏。 安凨见状,将雎宁扶回床,“令侍您且稍待,奴婢先去送了宋疾医。” 雎宁脑子正乱得很,听到这话求之不得,当即道好,一张脸惨白得惊心却还不忘捎搭一句,“可不能怠慢了人宋疾医。” 这话听着就像主子吩咐一样。 安凨怔了一怔,弯唇道好,复才踅身跟了出去。 桐月初的季节,即便老爷儿当空照着,迎面吹来的风仍是寒津津的,拂在手臂上,雪水消融似的冰凉,安凨不由打了个摆子。 大抵是这动作动静太大了,惊动了前头的宋疾医,他立停在廊下,踅身作揖道:“安良侍不必相送了,且回去照看顾令侍罢。” 安凨圆圆眼眸一弯,嗳了声,目送着宋疾医走远,脸上的笑才收了刹,回头睇睇屋内的雎宁,见她正卧在榻上一双眼睁着直盯屋顶,也不知道在神游什么,反正是没往这壁儿瞧是了…… 安凨撤回目,默然朝另一道走去,折了个弯,来到尽头,就看见裕嬷嬷在那儿站着,微偻的腰背压褶了她身上的回字纹,却压不灭那一眼瞥过来的冷冽。 安凨心神一凛,忙垂了首行到跟前,膝头刚刚曲了个度,便听到顶心慢悠悠传来的一声儿,“她醒来问了什么?” 做奴才的,最要紧的便是忠主儿,安凨因而没甚隐瞒,一字不落的全说了。 说完,抬起头,觑觑裕嬷嬷的神色,那张纵横沟壑的脸映在光下难掩的嘲讽,“鸡头都还没当上呢就开始飘了?要不是咱们娘子在官家跟前替她哭了两句,她以为她能好生在这儿躺着,还能讨得了这个令侍来当?” 一通骂啐完,转过头,见安凨仍屈膝跪着,礼数周到,模样也恭敬,裕嬷嬷撤了口气,刀片一样扃扃刮人疼的喉咙也转了调,变得嗳嗳起来。 “我晓得,派你去她跟前伺候着实是委屈了你,不过,这也正正是娘子看重你、信任你的缘故,所以你且得要好好照办,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知道么?” 安凨点头,“嬷嬷放心,奴婢晓得的。” 裕嬷嬷嗐了声,这时方才注意到她跪着似的,嘬着嘴忙叫她起来,“虽然而今入了春,但还是见天儿的冷,这么一径跪着,膝盖头哪里受得了哩。” 安凨当然要说客套话,“还好,奴婢年轻,不怕受这些冷。” 裕嬷嬷嗔着拍了一下她的肩,“就是年轻才得注意,不然到老了就晚了,我这膝盖就是这么不注意才遭的,你可千万别似我这般,到老了一吹风疼得下不了床了才开始悔过呐。” 唠家常的话抛出来,安凨的心却一直绷着弦不敢断,仍是斟酌着回道:“嬷嬷的关心,奴婢铭记着。” 这话说得真诚,一点也没溜须拍马的意味,听得裕嬷嬷很受用,嗳了声,又唠了几句,这才调了头往万贵妃所在的寝宫去了。 万贵妃正临窗捻着鱼食,天光从帘子间筛进来,斑斑驳驳洒在她的脸上,像铺了一层老虎纹的罽毯,即便没声没响,也依然有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长身条、容长脸的宫女涧兮,正捧着鱼食盒伺候在旁,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托着圣诰呢。 听到门口传来了响,涧兮转头顾了顾,悄声凑上万贵妃的耳朵,“娘子,裕嬷嬷回来了。” 万贵妃盯着缸里甩尾的锦鲤,又捻了一点鱼食,语气轻淡淡的,“人怎么样了?” 裕嬷嬷忙行到跟前,曲起膝头毕恭毕敬地回:“那蹄子命硬得很,遭了那么重的罚,醒来还有力气同人疾医搭非白,问人姓甚名谁呢。” 捻鱼食的手停了一停,万贵妃看了一眼裕嬷嬷,“她问这个作什么?” 裕嬷嬷道:“说是日后好去太医局拿药。” 万贵妃迎阳的那张唇弯起来了点,弧度既冷又哂,“伤都没好全呢,就想下地儿,是真要去太医局拿药,还是好去春宫递信?” 裕嬷嬷嘴蠕了蠕,还是问出了心底儿的疑惑,“娘子,您说,她去昨儿跑去太医局作什么?自个儿身上嫌疑还没洗干净呢,就满皇宫的跑,是生怕死不了?” 万贵妃笑了笑,“指不定去找嬢嬢的遗体去了。” 说起这个,裕嬷嬷眼皮狠狠跳了下,转头望向了槅扇,外面春光仍是阴阴的,离得最近的人都在几丈远外的树下迎风搂着胳膊打寒颤呢。 裕嬷嬷回过头,压低了嗓子问:“那……她是不是听出什么蹊跷来了?知道那遗体不是嬢嬢的?” 第009章 貌合神离 http://.biquxs.info/

万贵妃递了一记冷眼给她,“听出蹊跷,那也不该去太医局。” 裕国夫人翕翕嘴,喉咙干得咂不出一点话来。 万贵妃却舒了口气,“就算她去观德殿也看不出什么来,那遗体早在金水河泡涨得惨不忍睹了。至于凭空消失的那么个司宪嘛……” 万贵妃将手上最后一点鱼食捻进缸里,转过身便朝座儿走去,“就说奉了我的恩典,提前发放出宫便是。” 嬢嬢遗体不见这么大的事,那司宪竟还揽大,越过了贵妃娘子,直接将人交给皇城司去办,不被生刮活剥,反倒顶了孝慧皇后的缸,照圣人礼制入陵,也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了! 裕国夫人兀自自想着。 万贵妃提裙上座,喉咙便愈发显得干脆了,“至于那顾令侍,顾嫦,叫人好生紧顾着她,但凡发现她有动作,着人告诉我就是。” 到底跟了万贵妃经年,万贵妃什么心思,裕国夫人还是咂摸得出来的,当即喏声照办下去。 一壁厢的涧兮却按捺不住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娘子……果真要留她么?” 万贵妃看向她,拖腔的调门儿蹦出一点笑,“她是太子的人,我留着,不是给我脖儿上架刀么。” “那这……” 万贵妃一手耷在椅搭上,脆冷地敲击着,“等风头过了,寻个错处将她打发出宫就是了。” 三堂会审都要先打打杀威棒,太子的细作,还差点叫娘子吃了这么大的亏,就这么打发了…… 涧兮咬咬牙花儿。 那切齿的模样,万贵妃看一眼就晓得她怎么想的了,牵牵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她是太子的人,是死是活,可不得由人太子定夺了?” 涧兮怔了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 说是这么说。 可她在娘子这边讨了令侍来做,凭太子那多疑的性子,难保不会多想是她出卖了自个儿。 到时候,杀鸡不用自个儿的刀,不止落个清净,甚至还能抓个把柄! 涧兮这么一想,容长的脸瞬间霁了。 那壁厢盘算的雎宁也见缝插针踅摸着溜出去的时机。 雎宁看着伺候自个儿入睡的安凨,忍着胸口上的疼,龇牙咧嘴地道:“我睡觉不好点灯,怕晃眼睛,劳烦你替我都熄了它罢。” 安凨愣了一愣,道好,又笑了笑,笑得纯挚且天真,“奴婢本想留一盏灯,以免半夜令侍您有什么状况,奴婢好进来不至于绊着,不过这样也好,睡得好睡得饱伤才能养得好。” 灯火错落,落在雎宁的眸里明灭不定,“我又不是主子,哪有那么娇贵呢,还得要人贴墙根伺候。何况你昨儿还照顾了我一夜呢,今儿就好好回去睡一觉罢。” 安凨神情惶恐起来,曲着膝头子直道:“令侍您千万别这么,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 雎宁却睇着她万字纹的治袖,翘起唇,“你别整这些个规矩,我说这些,没其他意思,就是怜疼你,我好歹从前是掌灯,晓得彻夜不眠是什么滋味。” 声音甜甜脆脆,像一阵熏风拂过了顶心,安凨抬起头,对上雎宁带笑的眼,今早被她拍掉的手现在已经不疼了,好似都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安凨压下浓浓的黑睫,“奴婢晓得。” 然后踅身出了槅扇,也不应睡不睡。 想来是定定不会睡的罢。 毕竟昨儿自个儿不明不就的才跑了出去,凭万贵妃那人敬小慎微的性儿,就算受了李曌的旨意留自个儿在咸福宫,也定定会派人紧紧盯着她。 自己要是趁这时跑出去……只怕人还没跨出咸福宫,就被扽到了万贵妃跟前了。 可是,也就这么几天,再不把这信儿递给兄长,临到自个儿大殓,群臣衰服入临奉慰时,李曌指不定就借题发挥大啐一通爹爹。 雎宁这么一想,盯着外头朗朗的星空,愈发的烦躁了。 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烦躁再焦急,都不得错了步,不然不止护不了家人的周全,自个儿好容易捡来的这条命也折了。 雎宁微微眯觑了眼,坐在床头看着伺候自己更药的安凨。 才不过两天罢了,安凨眼下的青翳浓得隔几丈远都能看见。不止这,就是手上的动作都有些恍惚了。 大抵是盯得太过认真,安凨耳根子烧了起来,“奴婢手笨,弄疼令侍了罢!” 话刚刚撂出口,槅扇外传来冷冷的一声嗤,“当了这么久的宫婢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不是你手笨,是你脑子笨。” 雎宁抬起头,看到槅扇踅进来一人儿,尖窄的额,淡妆的六角脸,赫然是那天将她拖了一路的宫女。 也就是这当口,安凨惶惶站起了身,屈了屈膝,“知令侍。” 知令侍‘嗯’了一声,转过头,扫到雎宁那讶然的脸色时,嘴角弯起夷然的弧度,“顾令侍,我是奉贵妃娘子的令儿,前来伺候你的。” 说着,一脚迈到了安凨跟前,拽掉了她手上的白布。 白布的另一头正正裹在雎宁腰腹上,这一拽,拽动了雎宁的伤。 雎宁只觉得魂飞魄散,忍不住痛吟起来。 知令侍听见了,参差发脚下的秀眉一捺,哀哀地道:“瞧我,心里一径气安凨,没想一时没注意手上的劲,真真对不住得很,顾令侍你千万别过心里去呐。” 雎宁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拿一双眼瞪她。 但眼上蓄着泪,瞪人也是一股子凄凄的况味,所以并没震慑住知令侍,反而更叫她翘高了唇。 一旁的安凨见状,忙道:“知令侍,还是奴婢来罢,哪敢劳你的驾……” 话还没说完就被知令侍一把搡了开,“你来,顾令侍这伤今个儿还包得好不好啦?而且我还是奉了贵妃娘子的令儿,替你伺候顾令侍,你这样是想忤逆贵妃娘子么?” 安凨脸色一白,瞧瞧雎宁,又睇睇知令侍,檀口蠕了蠕到底没吭声了。 知令侍乜了她一眼,喉咙里逼出一声冷笑,转过脸,抻一抻手上的白布,将它绷得跟琴弦一样笔直又紧,便要往雎宁腰上裹。 那架势,哪里是要给雎宁包扎的,分明是要勒疼了她! 第010章 顺水推舟 http://.biquxs.info/

雎宁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拿一双眼瞪她。 但眼上蓄着泪,瞪人也是一股子凄凄的况味,所以并没震慑住知令侍,反而更叫她翘高了唇。 一旁的安凨见状,忙抻过手来,“知令侍,还是奴婢来罢,哪敢劳你的驾……” 知令侍一把搡开她,“你来,顾令侍这伤今个儿还包得好不好啦?而且我还是奉了贵妃娘子的令儿,替你伺候顾令侍,你这样是想忤逆贵妃娘子么?” 安凨脸色一白,瞧瞧雎宁,又睇睇知令侍,檀口蠕了蠕到底没吭声了。 知令侍瞧安凨这样儿,喉咙里逼出一声冷笑,转过脸,抻一抻手上的白布,将它绷得跟琴弦一样笔直又紧,便要往雎宁腰上裹。 那架势,哪里是要给雎宁包扎的,分明是要勒疼了她! 撑在床上的指尖抬了抬,终是落了下去,雎宁听着心里擂得惊天动地的鼓,眼睁睁看着知令侍覆手上来。 一盖一扯,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就牵得雎宁伤口都崩开了。 雎宁甚至感觉到血都流了出来。 血也真渗透了白布,知令侍看见了却跟没看见似的,往上又裹了几圈,掩耳盗铃似的把那血盖了个严实。 末了,最后那一系,跟伺候朝天女上路一般,绳扣往脖儿上一套,管你舒不舒服,只要能死就成了。 做完这些,知令侍拍拍手,一脸的神清气爽。 反观雎宁,脸都白完了,靠在榻上将倾不倾,就只剩一口气喘了。 知令侍呲一口白牙,“顾令侍你别介,我平日给娘子捶腿什么的使劲惯了,所以那什么你就……没甚注意力道了。” 雎宁对上知令侍那见牙不见眼的笑,嘴角轻捺了下,“没事,你这头一次伺候我,手生实属平常,等日后伺候我伺候惯了也就不会了。” 扬在脸上的笑瞬间垮了下来,知令侍站起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儿,“顾令侍还要喝药罢,我去看看你的药熬好了没。” 雎宁曼应着点头,“去罢,可不能怠慢了贵妃娘子的吩咐呐。” 说得是中气不足,但听得知令侍霎然踅回了身,繁密刺绣的千褶裙刀片似的削过雎宁眼际。 “不用顾令侍你提醒,我也知道!好歹我也跟了娘子这么久。” 最后那句意味深长,雎宁却只当没咂摸出,佯佯拍了自个儿的脑门,“瞧我,只一心想着你要伺候我,却忘了你是令侍,定定是在娘子跟前伺候很久了,才有这么的殊荣呐。” 拢在袖笼里手攥紧了,知令侍红着脸膛瞠着雎宁,瞠了半晌,忍了半晌,到底没刹得住,一把撒开了手,指着雎宁的鼻子喝:“你别以为你当上令侍,又有娘子的吩咐可以使唤我,就觉得比我厉害了,我在娘子跟前那么久,娘子孰轻孰重怹定定门儿清,至于你,穷人乍富,小人得志,有的你跌跟头哭的时候!” 说完,转过身,一把搡开了堵在跟前的安凨气冲冲地走了。 安凨猝不及防,被推倒了床上,甫一撑起身,就看到雎宁一脸慵懒地道:“凨啊,我口渴了,劳你帮我倒杯水来呐。” 安凨被这陡地亲昵一称呼,呼得脑瓜子嗡嗡的,鬼使神差地就听照了吩咐,去给雎宁倒了杯水。 等到白瓷盏推到雎宁的跟前,安凨才醒过神来,嗐然道:“令侍,我晓得她让你吃了痛,但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今儿这么让她受了气,不知道她要怎么……” 这样就好。 最好是她眦睚必报,这样就不用自个儿动手了。 雎宁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哀哀地捺下了眉,“管她呢,我就是气不过,瞧瞧她方才怎拿娘子的话拿挟你的?还不准我拿娘子的话回敬她了?” 所以,顾令侍不是为了自个儿,而是为了她? 安凨目光烁了烁,将杯子递出去后,一双手拢在袖笼里不住的绞。 雎宁到底当了那么些年的圣人,对于底下人的心思,虽说不上看透,但也懂得七七八八。 遂安凨这当下一埋头,一沉默,她也就看破不说破,喝口水,把杯子递回去,便把手招了招,“你照顾了我这么两日也累了,快去休息罢,有知令侍在,就算她再怎么为难我,也不敢真把我伺候死了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安凨哪里还有反驳的,何况她也真的困了,屈屈膝,喏声退了下去。 不过心底儿还是存了不安,出了屋绕过游廊便赶到了值房里、正熬药的知令侍身旁。 说是熬药,其实也就架个红泥小火炉,添点炭任它烧,至于知令侍嘛,坐在壁角的春凳上,抓着摊在篾篓盖上的瓜子儿,一颗接一颗的磕。 那清脆响亮的声儿,听得安凨头皮发麻,忙唤了一声,“令侍,好歹娘子下了吩咐要您好好伺候顾令侍,你这样……” 知令侍狠狠吐出壳儿,“你什么身份竟敢来教训我了?” 安凨道不敢,下句还没脱出口呢,知令侍摆起手吆她退,“不敢就给我夹紧你的臭嘴,什么我伺候她,我和她同为令侍,由得我伺候她?帮忙着照看照看都不错了!” 转过眼,见安凨在旁踯躅的样儿,秀眉狠狠一攥,不耐烦地道:“我不是傻的,该做的我都会做。别再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有了这话,安凨也放心了,屈屈膝,这次是真的退下了。 知令侍呢,诺是这样应下的,但熬药到底难捱,纵使有瓜子在手,磕久了不光嘴麻,还口渴,屁股也坐木了。 知令侍站起身,捶捶腿捶捶腰,一眼睇了睇红泥炉上的药罐,想着火候还差呢,便开了槅扇兀自自往另间屋子去寻水了。 等到知令侍润了嗓子回来,又复坐在先前的春凳上磕起瓜子。 磕了没多久,鼻稍掠过一阵涩味,知令侍捂住鼻抬眼一瞧,顿时魂飞魄散! 远处红泥小火炉上的药罐正一阵阵往外冒黑烟! 来不及多想,知令侍操起巾栉作衬,就把药罐端到了一壁儿地上。 揭开药罐一看,冲天的黑雾呛得她瞬间泪流满脸,连连咳嗽,好容易止住了,满心忐忑地看向罐里…… 腿一软,人一跌,知令侍回想起那被煪得黢黑的底儿,心道完了。 第011章 陌路相逢 http://.biquxs.info/

可到底是在万贵妃手下当差这么久的人物。 惊惶不过一瞬,很快知令侍就拾掇好了心绪,站起身,拍拍襦裙上的尘土便往宫外走。 至于去哪儿,雎宁望望阴浸浸的天,眸底涌出沉沉的晦色,不出意外,应当是去太医局重新拿药了罢。 毕竟怎么说自己都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药倒了,知令侍再不动动腿往外跑一下,可不白费了自己方方为此特特儿忍受的疼。 雎宁捂了捂胸口,纵使刚刚将知令侍牵开的伤敷了药,重又包扎了一番,但还是疼得她直冒冷汗,不过再冷汗淋漓,再疼得受不住,那也得去迎阳门找到值守的哥哥。 不然,真真来不及了。 雎宁沉下心,一脚方方迈出了咸福宫,忽然听见扬沙般的声响,抬头一瞧,千万粒雨珠就着光,像一天的星落进她的眼里,再打东一长街往北走了一程子,衣裳便洇湿了透。 等走到迎阳门,先前的迷滂细雨早滂沱了,挂在檐角下,像牛筋绳索那样的粗而白,落在雎宁身上,拳头砸似的又重又沉。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她能见着哥哥了。 就在前面,石墩露出的那一点披膊就是二哥哥的甲胄。 雎宁很肯定,因为那上面铁浮屠从前遭过她的惨手,巴掌那么大的地儿片甲不留,爹爹为了罚她,叫她亲自给行简串好甲片。 那时她才多大啊,张开嘴牙齿都还豁着口漏风呢,爹爹就要她拿针走线串甲片……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串得歪七八扭不说,甲片上还被玩心大起的她刻了‘宁’字,气得当时爹爹操起掸子就要打她。 幸亏母亲拦着,不然就要吃好大一挂落。 至于二哥哥,嘴上说着嫌弃,穿得却贼利索,甚至这么些年,他还穿着…… 眼前渐渐迷了滂,不晓得是雨还是泪,淌过脸顺着颈子直凉进心窝里,雎宁张了张嘴想唤一声二哥哥,结果喉咙哽得生疼,一个腔都没蹦得出,眼前倒走来一撑伞的人儿,施施然在二哥哥跟前停下。 “章都虞侯。” 尖脆的喉咙声响,伴着油纸伞的抬起,露出一张核桃脸,一双眼因虚虚笑着眯成了缝。 即便隔着层层雨幕,雎宁还是看清楚了,那是太子李琮的内侍,周淮。 雎宁皱起眉,还来不及想他来这儿做什么,隔了道弯儿的二哥哥却已抱起拳,“周内侍。” 周淮偻了偻腰,眯觑的眼里线出一点精光,语气却很哀致,“昨儿咱郎君路过宣佑门,看见都虞侯您的甲胄都旧了,想着替您新制一件儿,所以今儿特特儿遣小底来问问都虞侯您的身量尺寸。” 雎宁看不见二哥哥的样儿,但隔着滔滔的雨,她还是听到了二哥哥低下去的喉咙,“多谢太子的好意,只是这甲胄是嬢嬢从前在家里替我缝的,丑虽丑了点,却蕴含了她无限的心意,我舍不得换新的。” 什么心意呐!当时就想弄得丑点,叫他在同侪跟前现眼子罢了! 结果他倒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逢人就说这是她绣的,直到而今,她都死了,还不忘记嘲讽一下她的女红丑。 雎宁又好气又好笑,嗓子眼却酸得紧涩了,她抬起手背揩了揩眼,耳边飘过周淮哀哀的叹,“都虞侯节哀,斯人已逝,咱们活着的人且要好好生活,才能叫他们安心呐。” 章行简说是,“不过,我就这么一件令妹的物事了,再要……”他哂然一声,“就真没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好像她在家里遭苛待了,再没其他物事似的。 明明她进皇宫前留了那么多的手绢珍珠耳铛,哪一个不能当念想,非得紧着这么个丑巴巴的…… 一湃湃的血潮涌上耳,雎宁再也听不下去了,她迈出去,噼啪的一声,砸出偌大的水坑。 周淮像炸了毛的猫,猛地往后一退。 看看被溅湿的袍角,又看看跟前的人,周淮气得脸膛都红了,指着雎宁的鼻子怒骂:“你……你是从哪个宫的!竟然这般没礼!” 雎宁恍若未闻般的,扭身看向章行简,“二……” 话就这么堵在了那双冷峻的眉眼里,那眼底的陌生更是如同兜头一棒,瞬间敲醒了雎宁——自己现在根本就不是章雎宁,不是他的妹妹。 她只是咸福宫的顾令侍,顾嫦! 二哥哥根本就不认识她! 雎宁攥紧手,死死咬住唇。 一声不吭的态度激恼了周淮,尖脆的喉咙愈发像刀尖一样煞人耳朵,“聋了么!我问你话呢!你哪个宫的!” 雎宁忍着心里的酸,跪下来,头还没磕出个响呢,身后传来厉厉的一声,“你个打脊奴叫我好找!” 周淮抬起头,那本来疾言厉色的一张脸登时换了张笑面孔,“哟,什么风儿把裕国夫人您吹来了?” 裕国夫人睨着眸,一只手横在半空中直戳雎宁的背脊梁,“还不是为了这个打脊奴。” 周淮怔了一怔,看了看雎宁,又看了看裕国夫人,伞下的那张瘪嘴扯了扯,撕出嗤嗤的冷笑,“方才这宫婢冲撞出来,我千想万想,把整个宫的人都想了个囫囵遍,就是没想到这等子没规矩的宫婢竟然是你们咸福宫的。” 裕国夫人本来就黑的脸膛听到后愈发沉了,转过眼冲着雎宁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好你个打脊奴,昨个儿跑了太医局,今个儿你又来迎阳门,真真是觉得咱贵妃娘子好.性儿,什么事都会替你兜着么!” 雎宁的事不算辛密,裕国夫人这么一叱骂,那壁默然旁观的章行简终于开了口,“这人……是那个给嬢嬢守夜的宫婢?” 裕国夫人脸上浮现出一抹得逞神色,“正是。” 章行简的眼瞬间冷寂了下来,直往雎宁身上刮,半晌,他才勾起唇笑,“贵妃娘子倒真是好心,将这么个在嬢嬢灵堂上打盹的宫女收到自个儿宫里。要是照咱们三府的规矩,哪里会留她至今,还升她做令侍,定是早早将她仗杀扔乱葬岗了!” 第012章 打杀威棒 http://.biquxs.info/

裕国夫人脸上浮现出一抹得逞神色,“正是。” 章行简的眼瞬间冷寂了下来,直往雎宁身上刮,半晌,他才勾起唇笑,“贵妃娘子倒真是好心,将这么个在嬢嬢灵堂上打盹的宫女收到自个儿宫里,也不怕到时候出什么岔子么?要是照咱们两府的规矩,哪里会留她至今,还升她做令侍,定是早早将她仗杀扔乱葬岗了!” 那急急的语气,雎宁不用抬头都能想象得出他的切齿。 就像从前在家里,听他讲那些恶人、那些跋扈,嫉恶如仇得恨不得立时将人大卸八块。 而她现在,也成了他心内的恶人。 雎宁埋下头,抠着地缝的手泛出了青白,心绪说不出的复杂。 裕国夫人脸上却带起了和煦的笑,“贵妃娘子也是瞧她受人冤枉,一时不落忍……” 章行简冷哼一声,腰上刀八色撞着七事锒铛的响,“冤枉,这年头谁不受人冤枉呐,凭什么旁人吃挂落,独她荣享?” 话里含着深意,听得裕国夫人瞬间拉了脸,不过,很快的,她又操起了滑笏的微笑,“这是官家亲自下的令儿,都虞侯要是有訾议大可上延和殿请奏,嬢嬢才升遐,想必官家会因而顾虑着都虞侯罢。” 雎宁心咚咚直跳,抬起头看章行简,那只握在刀八色上的手果然爆出了青筋,他的声音也坠进了冷窖,丝丝往外渗着凉。 “咱们那及得上贵妃娘子呐,俗话说得好,磕破头皮不比枕边细语……” 不行了。 再这么话赶话下去,定定要闹到李曌耳中,少则一通排揎,多则胡乱扣个脏帽子,直接乱棒子打死章家! 雎宁忙忙捂紧胸,痛吟起来,“国夫人,奴婢疼。” 裕国夫人眼横过来,伞下层叠的皱纹堆满了厌弃,“疼,疼你还跑出来,活该疼,最好疼死了去,省得回去碍娘子的眼。” 说是这么说,但到底是得了令来拿雎宁的,裕国夫人也不兜搭什么了,拽着雎宁就要走。 雎宁呢,想着错过这次,真真是再没机会出来报信了,便一横心一咬牙,冲着章行简就道:“章大人,就像刚刚周大人说的,斯人已逝,活人且要好好活着,嬢嬢升遐,章大人作为兄长固然是要心伤,但一径将心神扑在这上面,太得不偿失,不如放眼看看四周,这样也不至于这般伤情呐。” ‘看看四周’四个字,被雎宁咬得极重。 裕国夫人登时就咂出不对味来了,也不顾伞遮得严实不严实,往她胳膊上一拧,“好你个打脊奴,不是说疼么?怎么还有力气说这些话,” 雎宁吃痛,却不吭声,她只是望住了章行简。 章行简也正看着她。 寂寂天地间,那一双眼睛清炯炯发着亮,像一汪池水,看得章行简心头一悸,不由撤了步。 裕国夫人眼神却愈发的阴鸷了,喝上身后的宫人,一左一右扽住雎宁,架猪似的揸着她往咸福宫走。 万贵妃彼时正坐在宫里一搭没一搭的提拎着茶盖儿,一张瓷白的脸映着远处的灯,一半明一半暗,听到动静,她才抬起那双浓睫往槅扇看。 雨打泥胎的雎宁被人拖了进来,还是如之前一般,撂破布似的将她撂在了万贵妃跟前。 不过这次没上次那么好运气扑在栽绒毯上,是磕在了青砖上,又冷又硬,磕的那一刹,雎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碎了一般,密密匝匝的疼。 裕国夫人撩开裙角,在雎宁身旁跪下来,苍老的喉咙里充满了诚惶诚恐,“娘子,我把这打脊奴拖回来了。” 万贵妃视线划过雎宁,最后落在裕国夫人的脸上,“在哪儿寻到的她?” “迎阳门。” 顺带着,裕国夫人还将方才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万贵妃起初神色还平常,听到后头,手上一顿,没了茶盖儿‘磕托’的声响,显得殿内格外的寂静。 一种怔忪的,庞大的,却不彻底的寂静。 “你倒十分好心。” 轻浅的一句,就同万贵妃含在唇边的笑,淡得如水一般,几乎都咂不出滋味来。 雎宁知道,这是万贵妃将怒的征兆,她忍住发痒的喉咙,低低的开腔,“奴婢只是觉得当初要是奴婢不打那个盹儿,或许,章大人不至于……” 万贵妃神情一怔,哂然道:“所以,你是特特儿去迎阳门找章都虞侯请罪的?” 雎宁哪会那么轻易被下套呢,她摇头说不是,“是奴婢到了喝药的时辰,四处找遍了知令侍都找不见她,奴婢本想说可能知令侍不惯伺候奴婢这样的草芥,自去休息了,便想着自个儿伺候自个儿喝药,没曾想去翻那药罐,发现没有,奴婢又怕耽误了喝药的时辰,这才……” 雎宁磕了个响头,“没想叫娘子这般担心奴婢,还派了国夫人来寻奴婢。” 她言里掺讥,万贵妃不是没听出来,但由着这话再叙下去,便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遂再有心撬口舌那也得按捺。 牵牵袖口上的褶皱,万贵妃抬起那双乌沉沉的眼,望住雎宁,“你是官家下了旨意要抚慰的人,当然得好生紧顾着,不过……你说知令侍不在是怎么回事,那药没了又是怎么回事?” 雎宁只顾摇头说自个儿看到时便是这样,其余的,问什么都锯嘴葫芦似的一概不知。 万贵妃也没了耐性,凛着眉叫裕国夫人去把知令侍扽上来。 结果这一扽,扽了近乎半烛香的光景,万贵妃的脸肉眼可见的难看了。 也因而等人把知令侍扽上来,万贵妃一掌拍响了桌儿,“你倒是愈发活回去了,竟叫我等你这么些时候。” 其实拍得不响,但架不住气势足,知令侍那么趾高气昂的一人儿,此刻跟筛糠似的,连话都捋不陈展,“娘,娘子息怒,奴,奴婢是去拿药了……” 求饶的一句话,没浇灭半点万贵妃的怒火,反倒更添一把油,把那本来就寒凉的嗓子烧得厉厉又刺耳,“太医局都有专人来送药,由得你去搭这把手?还是说你早就呆腻了咸福宫,想换个宫?” 第013章 卸磨杀驴 http://.biquxs.info/

也因而等人把知令侍扽上来,万贵妃一掌拍响了桌儿,“你倒是愈发活回去了,竟叫我等你这么些时候。” 其实拍得不响,但架不住气势足,知令侍那么趾高气昂的一人儿,此刻跟雨淋的鸡崽儿,浑身筛起了糠,连话都捋不陈展了,“娘,娘子息怒,奴,奴婢是去拿药了……” 求饶的一句话,没浇灭半点万贵妃的怒火,反倒更添一把油,把那本来就寒凉的嗓子烧得厉厉又凛凛,“太医局都有专人来送药,由得你去搭这把手?还是说你早就呆腻了咸福宫,想换个宫?” 这话太严重了,知令侍本来就惨白的一张脸,这下是半点血色都没有了。 她凿核桃似的把脑袋‘砰砰’往地上砸,“不,不是的,奴婢冤枉,奴婢……” 急惶间,视线掠过一道碧绿的芒,是雎宁洇湿的衣角。 人到绝境总是会生出急智,知令侍也是这般,她抬起手直指雎宁的面门,“是她,她故意将药倒了,害得奴婢不得不去太医局另讨一剂药来!” 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像四面都割人的刀片,剌剌刮着人的耳根子。 雎宁听着她歪打正着的污蔑,仿佛是被惊骇住了般,满脸充满了不可思议,“知令侍,我晓得你不耐伺候我,但你也不能这般张驴儿告状,冤枉我呐!” 方才胡乱一通说,心里还打突,这当下被雎宁这般拿腔拿调的反驳,知令侍也有些被激到了,登时自圆其说:“我哪里冤枉了你,明明我好好熬药着呢,就没着眼半盏茶的功夫,回来那满罐子的药就没了,不是有人悄摸倒了,难不成是那炉火太旺炽干了?” 雎宁说自个儿怎么知道,“反正我去值房没瞧见你的人,那药罐也煪得黢黑。” 乱拳打死老师傅,雎宁这般捂着耳朵蒙着眼的说不知道不清楚,听得知令侍心肝肺烧也似的疼,她气急败坏地搓起了牙花儿,“你别装懵,你自个儿做了什么事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她搓牙儿,雎宁也洇红了眼,“知令侍我晓得你是娘子跟前的老人,你因我先前胡乱一通跑遭了罪罚成了令侍,又还被娘子吩咐来伺候我,你心里一直挟着气,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这般……” 雎宁抬起头,朝万贵妃郑重地磕了三响头,“娘子,奴婢本来不愿把这些龃龉小事拿上台盘来说,毕竟奴婢想着都是一个宫的人,咱们和和睦睦的,也少娘子您添烦忧,但目下来看,奴婢再不说,真真是哑巴挨冤枉,有苦说不清了。” 雎宁一顿,视线如锥深深凿了知令侍一眼,“知令侍在给奴婢包扎时故意勒狠了,瞧见奴婢血都流了也不管,像这样的,奴婢难保不觉得她会拿药作文章故意倒打一耙奴婢!” 说着,褪了衣衫,露出那层层叠叠的白纱,还有那上面触目惊心的鲜血。 知令侍脸上一慌,却也只是一霎眼,很快重新堆砌好了脸色,粉饰道:“你胡唚!谁晓得是不是你私下里自个儿勒的。” 雎宁被雨水浇得惨白的脸浮出一抹哂然的笑,“知令侍自个儿打的结自个儿瞧不出来了么?再说,你给我包扎时,安凨也在一壁儿看着呢,大不了叫她出来对峙问,看你到底有没有下这个狠手呐?” 真真是蠢! 安凨是娘子的人,自己也是娘子的人。 难不成还胳膊肘往外拐,拐向她这么个太子细作的外人么! 知令侍几乎都能瞧见她遭人仗打的场景了。 满心的乐,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反而跟雎宁一样,也郑重地朝万贵妃磕了三个响头,“娘子,奴婢和她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再闹下去也无非是个僵,不如就找安凨出来对峙一番,还奴婢一个青白。” 万贵妃听了一程子的官司,脑瓜子也跟灶王爷升天似的装满了糖瓜,黏糊得紧,遂她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是骡子是马当还得拉出来溜溜才是。” 一眼划过去,裕国夫人会意,很快就照办着把安凨提拎了上来。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安凨纵然瞌睡,却也早就醒了,此刻来到这殿上,三堂会审似的同人相觑,心巴子直拧成了一股。 安凨深吸一口气,掖着两手刚倾了身子,上座的万贵妃便亮了金嗓,“我问你,知令侍有没有好生周顾顾令侍。” 安凨身形明显一怔,两手虚虚拢成了拳。 细小的动作没逃过万贵妃的法眼,牵牵袖子,面色如常,目光却如电的射向安凨,“如实说便是,且不要有什么顾忌。” 安凨讶然抬起眸,正正迎上万贵妃一错不错盯着自个儿的目光,她心头猛地一哆嗦,忙撇过去头。 也是这么一撇,瞥到了那湿哒哒还往下滴着水的雎宁。 恍惚间,又听到她卧在床头,冲自己骄矜地撅嘴嘟囔,“管她呢,我就是气不过,瞧瞧她方才怎拿娘子的话拿挟你的?还不准我拿娘子的话回敬她了?” 安凨抿了抿嘴,朝地上狠狠磕了个响头,“回娘子的话,知令侍她确确心有不忿,伺候顾令侍时故意把顾令侍的伤勒出血。” 话音刚落,知令侍不可置信地跳脚起来,“你疯了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话!你在帮谁说什么,她可是……” 见她瘸嘴就要漏了话锋,万贵妃眉头一凛,连忙喝道:“都站干岸看着么!还不把人给我扽下去仗打!” 裕国夫人上了年纪,反应却极快,几乎是万贵妃叫喝的瞬间,便一手捂住了知令侍的嘴,将她狠狠撂翻在了地儿。 “好个打脊奴,我瞧你平日乖顺,还以为是多么忠厚老实的人呐,没曾想娘子降了你的品级罢了,你竟然怀恨在心,整出这起子荒唐事,还企图唬弄娘子,简直不知好歹!” 一句话把知令侍神智撅了过去,她伏在地上迭迭摇头吞泣的说没有,可是谁还愿意再耐心听她这些呢。 招招手,像先前拖雎宁那般,拖抹布似的将知令侍拖出了殿外,架上老虎凳就开打。 第014章 利傍倚刀 http://.biquxs.info/

所谓的仗打,不像寻常人想的那样,扒了外头那层裤儿,就着那亵裤拿棍棒开打,那可是得扒干净了,露出两团白生生的屁活蛋.子才行。 所以仗打,不止是罚你皮肉上的苦,还是罚你心口上的,叫受刑罚的人一辈子都抬不起脸,一辈子遭人耻笑。 知令侍在咸福宫待了那么些年,不说被人捧着做爷做主儿,但怎么都没受这样的屈辱,她受不住,哭得催肝毁肠,直打抽抽。 “国夫人,国夫人,姑姑,我是冤枉,我真没有做这些事……是那个安凨和顾嫦串通一气儿……”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 难道方才她耳朵遭人捂住了,没听到娘子说的话么! 这哪里是安凨故意偏颇,根本就是娘子要保那个顾嫦呐! 裕国夫人从前觉得知令侍这人不过个磕裂了口的碗儿,再扎嘴也能用,现在来看,是自个儿看走了眼,这哪是什么豁碗儿,分明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就这么简单的局面,她也瞧不清,甚至刚刚还差点揭了娘子的底儿! 裕国夫人沉下声,“要怪就要怪你自个儿不门清儿,盯不到兆头,也要怪你心底儿那口不服气,所以才酿成今天这样的后果。” 说罢,再不去看她,拿了巾条往她口里一塞,朝俩傍祗侯一颔首,那棍棒便伴着如磐的风雨,赫赫知令侍臀上招呼。 两三棍下来那屁活蛋.子就已开了花,血更跟沙漏似的,簌簌往下渗着血。 裕国夫人常年在深宫里,早活久见了这些,因而面容都不曾动色半分,吩咐祗侯不要耍滑,自埋首进了殿。 殿内万贵妃正徐徐和雎宁说着话,“今个儿这事你怕耽搁吃药是没错,但冒着这么大雨拍子出去,匝湿了伤口,可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雎宁伏惟在地,因而有些瓮声瓮气的,“可不,出去前还没落雨,一出去大雨倾盆的,打得奴婢都懵了,可那时要回罢,都走出去那么一程子路了总觉得不甘心。” 不甘心。 是挺不甘心的。 费那么大劲儿,好容易可以溜出去,为了个雨折回来多煞性呐。 万贵妃唇畔抿起一点笑,“也是,谁愿意白费力气做事。” 说到这处,累狠了似的,拿手掂掂额首,声音也倦怠了下来,“罢了,你今个儿也折腾得厉害,自回去换件干净衣裳,重新换药罢。” 在雨里浇筑了那么会儿子,雎宁身上早打起了哆嗦,此刻听到万贵妃叫退,简直如蒙大赦,磕个响头,在安凨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退出了殿内。 彼时的仗打和雨都已经进入了尾声,光着腚的知令侍跟剁碎烂肉厥在那儿,隔着雾一样的迷滂细雨,一张脸惨白得触目惊心。 看得安凨脚上一顿,托着雎宁的手不自禁握紧了。 雎宁一眼划过安凨的脸,却没说什么,直到回了屋,着手包扎换药时,她方道:“多谢你。” 安凨正擎着白布,听到这话动作滞了下,“令侍,您谢奴婢什么呐,奴婢就实话实说。” “那也得谢你。” 白布缠上身,摩挲出沙沙的细响,将雎宁的嗓音涤荡愈发深远了,“这宫里多的是人心隔肚皮儿的人,谁晓得是不是实意对你笑?所以你待我的那颗诚心,就已经足够我感激涕零的了。” 她说这话时,一双清目炯炯的,恍如天照,看得安凨有些无所遁形,忙撇开了头,直把目凝在白布上,“令侍严重,奴婢真真就只实话实说罢了。” 雎宁仿佛没看出她的异样,唯是兀自自的点头,“是呐,你就只是实话实说,所以,知令侍她受了罚,成了那副惨样,都不怪你,要怪,就只能怪她咎由自取。” 所以,说这些都是为了开解她么? 安凨抬起头,正对上雎宁清凌的眸,就像暗夜里的流光,擦亮安凨的眼。 安凨心头一动,埋下头,手上动作愈发利索了起来,嘴却嘬着含糊回应道:“奴婢只是觉得从前那么趾高气昂的一人儿,转眼间就这样了……有些没适应罢了。” 说是这么说,但心底的那点愧疚是直从眼透出来,挡都挡不住的。 善性的人儿就是这样,纵使旁人的落难和受苦并不因自己,但总是会由于自己的知羞耻,会潜移默化地自责。 从前自个儿也是这样,不过后来见多了,心也就渐渐麻木了。 所以在看到知令侍那副惨状时,雎宁不曾有半点恻隐,甚至庆幸还好不是自己。 雎宁舒了口气,搭上安凨的手,“宫里就是这样,福祸相伴,谁都不知道自个儿会怎么样,咱们只要行事锵翼,问心无愧便好了。” 一通话撂完,嗓子发起了痒,雎宁没忍得住,嗽了几声。 安凨这时方才又抬起头,见她两颧绯红,覆手上去滚烫得惊人,她讶然道:“定定是今个儿淋雨遭了凉!奴婢这就去太医局请宋疾医过来。” 一壁儿说,一壁儿扶着雎宁躺回床,将被子给她捂严实了,便撂了白纱和药夺门而出。 ‘啪’的一声响,隔扇阖了上,扇出的风把伶仃的烛火吹灭了,整个的世界陡然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笼关上了盖儿,把雎宁关在了里面。 雎宁头埋在枕子上,起初脑子还算清醒,但听着泼喇喇的雨声,渐渐想起了二哥哥,想到今个儿的事。 二哥哥,应当咂出来了罢。 应当这时已经同爹爹说了罢。 是不是已经有所防备了呢? 爹爹又会怎么做呢? 装睡的人叫不醒,一心要拔除你的人,也很难叫他转圜心意大赦你。 除非有显著的功绩。 可是近来俩月,海清河晏,根本没有什么值当李瞾焦头烂额的事。 想太多,脑子便像装了巨石,愈发昏沉起来,朦朦胧胧似乎睡了一觉,所以等再听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宋止行那双静水一样的眼时,雎宁只以为是梦,她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她抻出手,隔空杳杳地想要抓住他的衣袍,“仙……人。” 第015章 未定之天 http://.biquxs.info/

她想问,是不是你让我重生的。 如果是,可不可以告诉她到底是谁要害她的家人。 到底要怎么做,她的家人才能不这么提心吊胆的生活。 可说不出口,喉咙像塞了棉花似的,通不了气儿,甚至犯起了痒,挠得雎宁止不住的咳。 一声紧似一声的,如金山崩如玉柱倾,像是要把肺腑里的血呕出来一般。 安凨本来是怔住的,大抵是被这样的阵仗惊回了神,一壁儿替雎宁顺气儿,一壁儿嘚嘚地讪笑,“令侍病得糊涂了,瞧着胡乱喊些什么呐。什么先人……” 她朝宋止行颔首致歉,“宋疾医,您千万别过心里去,令侍她烧得糊涂了。” 灯下的那双眼,掠过一点点淡的金芒,脸上却还是温敦的微笑,“自然不会,烦请安良侍帮衬帮衬,替我桎住顾令侍的手,且让我能好生把脉。” 安凨也不同他拉老婆舌,当即照办的桎住了雎宁的手,从那葱白素缎的袖口掳出一截皓腕。 那皓腕雪白得发亮,一眼晃过去,几乎和袖口没什么界限,也因而衬得那十根指尖仿佛才上过拶子一般,血滴滴的,很有夺人目的力量。 宋止行微定定神,比着她的寸口将指腹搭上了去。 这次脉象不同上次的激烈,细得跟游丝一般,轻按绷紧,紧按减弱,是很常见的风寒脉象。 只是…… 宋止行撇过眼,视线里的姑娘脸白如帛,但可能是才遭了那么多的罪,两颊深深削了下去,却衬得定住的那双眼,像在云雾里似的,亮得格外的醒目,醒目得就像那个夜晚。 那时她也是这么望住的自个儿,叫着‘仙人’。 仙人。 宋止行眯缝了眼,像瞧见了突出来的一颗钉儿,不错眼珠的看着雎宁。 但很快的,他转过头,朝安凨一笑,“没什么大碍,就是着了风寒气侵袭了身,我开剂表汗药,今个儿捂一晚,明儿就会好了。” 撂下这话,牵袖起身欲走,没想刚迈出一步,腰上一紧——他的銙带被雎宁用食指勾住了。 宋止行凛住眉,沉沉看向她。 她卧在那里,惺忪的一双眼不知什么时候蓄上了一层水的壳,隔着朦朦的一片光,雾里看花似的一眼不翣地看着自个儿。 宋止行不由怔了一怔,却听她小猫般嗫嚅的一句,“您告诉我……” 一壁儿的安凨仿佛被这样的变故骇然惨了,灵魂出窍地怔在了那儿,可是那双眼炯炯的,两盏油灯似的,惶惶直照着人。 宋止行不由沉了眼,一手抓过她的腕儿,很灵巧的便将那根伶仃的指节从自己的銙带上挑了出来。 “令侍莫怕,只是普通的伤寒,只要你好好的睡,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不会有大碍么? 所以章家目前遭受的这些,不过是道坎儿,等跨过去,就会一帆风顺了? 雎宁兀自自想着,一双眼淬得通红,也晶莹得发亮,身子却软了下去,陷在被褥里,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嘴角带着释然的笑,“我信你。” 信这个字眼太沉重。 多少人跟头就栽在‘人心’上呐! 然而她却可以这般轻易地说出口? 宋止行勾勾唇,意味不明地抽回手,踅过身,朝安凨揖揖手,便拿了药箱,如复先前那般出了隔扇。 安凨还是按照惯例跟了出来。 彼时的雨早就停了,云开雾散,露出天上那一轮弦月,明明细勾的一划,却把地上腌渍得碧清一片,连同安凨那张脸也白惨惨的,只有那一双滴溜溜的圆眼透出淡淡的一圈圆光。 宋止行眼见着,本想还依着上次那般将她打发回去,没想她倒先开口了,“这么大夜还叫宋疾医您跑一趟,还叫您听令侍昏说乱话那么一通,实在过意不去得很。” 却又笑,“宋疾医莫要见怪,只是咱们这些做奴才的惯是遭人轻贱,好容易碰上个活菩萨,可不得小心翼翼地对待着,不然哪一日把活菩萨气走了,哪里还有另一个活菩萨待见我们这些草芥呐。” 宋止行笑容轻淡,“我哪是什么活菩萨,我不过是领了官里的令儿,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罢了。” 安凨嗐然,“虽是如此,但宫里谁爱往自个儿身上揽事呢,还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宫人,就像前阵儿得痨瘵的那个宫女,得了上头的恩衔,特特儿嘱咐太医局派人过去看病,结果呢,大家你推我,我搡你的,最后派过去个半吊子的学录,敷衍地开了一剂药,撂下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拊掌一喝,“便这么应付了事了。” 月下的那双眼微微阖了点,一丝丝浓长的睫,仿佛要垂到眼睛里去,却不知怎么的,盖不住眼底的那点笑意,又或许是他本来就生着一双上挑的眼,即便不笑也有令人愉悦的本领。 安凨看着,心里却打起了鼓,忐忑间听到他温脉的喉咙,“或许是我出生的地儿太疾苦,造就了我一颗怜悯的心,想着能救一个便是一个罢。” 安凨仿佛被他的说法折服,竖着大拇哥,满脸的敬佩,“宋疾医,奴婢没看错,您真真是活菩萨呐。” 宋止行只道言重,又力挽狂澜似的,一把将话题扭转到了雎宁身上,“今个儿是我当值,要是半夜令侍还有什么不对头,你尽可来找我便是。” 找自然不会来找的。 毕竟得了贵妃娘子的令儿,且得要寸步不离的守着雎宁。 不过安凨还是曲了膝头说省得,便又像上次那样目送着宋疾医走远,等再不见人影儿了,复才开了隔扇,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宋止行听着那轻轻的一声关门响,止了脚踪。 下人住的地儿同主子的地儿格外不同,不止夜里用灯的规格,还有这青砖的铺就,稍有不慎,就能踩到松动的一块,滋上来一爿的泥浆点子。 他感受着裤脚上的那点冷,却没顾,而是回头看了看在夜色里唯一一点光亮的那扇窗,不知怎么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娇脆的轮廓,还有那双湿润清亮的眸。 眸子的主人说:“我信你。” 第016章 作舍道边 http://.biquxs.info/

宋止行的药很有疗效。 雎宁出了一夜的汗,翌日蒙蒙亮醒来时已经不咳了,就是身子还有点沉,牵一牵被子都有些费劲儿。 不过也多亏万贵妃对自个儿的存疑,派了安凨衣不解带的伺候,这样,即使雎宁再行动不便,也好过很多。 只是,人过于宴安,便是饮鸩自戕,更何况,她家里现在还踩在刀尖儿上,就算有仙人承诺,但什么也不做,再好的前景也会被葬送。 遂雎宁休息了几日,便自主请缨地去伺候万贵妃了。 万贵妃揣着明白作糊涂,低头饮了一口涧兮递上来的茶,方凝向下首的雎宁,“我瞧你伤得重,本想叫你卧床多休息半月的,没想你是个闲不住的主儿,才这么几日,就要巴巴的来伺候了。” 半个月,朝中的事瞬息万变,谁知道那时候章家成什么样了? 雎宁泥首道:“奴婢是苦主儿,忙碌惯了,镇日这么待着不止闷得慌,那伤口也估计能捂出个烂疽来。” 万贵妃被她这话激笑到了,“那照你这么说,我再要你躺着,倒是害了你。也成罢,你就同涧兮一块儿,随侍我左右。” 涧兮这名儿,雎宁简直如雷贯耳,倒不是因着漂亮,当然了,但凡宫中内侍品貌都上佳,毕竟谁晓得日后是不是要伺候头字号尊贵的人儿。 但雎宁晓得涧兮,是因她的母亲——太常寺少卿夫人同万贵妃是宗亲,虽然隔着好几层血缘,但也算个亲。 就这么敬献进宫,雎宁当时还以为过不了多久,宫里又要多出个美人修仪,没料过去这般久了,半点风声响动都没听见…… 想法匆匆,不过弹指间,雎宁伏惟谢恩,便起身站在了万贵妃的一壁儿随侍。 孝慧皇后刚殁,又才方出了那么大的岔子,万贵妃代理六宫,对待起来自然慎之又慎,大到居丧成服有多少群臣入临,小到香烛奠酒旐翣的用量,都近乎挑刺儿般的考究。 “都得用单数,避免‘重丧’,还有那些个念倒头经的和尚道士,叫他们别停,嬢嬢尸骨未寒又沾了水,心里定定是有怨气的。” 裕内人说省得,又问起苫次的事儿,“嬢嬢膝下无子,可前儿才遭了冻害,人畜死伤无数,官家顾及日后会生疫灾旱灾等难,拿汉文帝所谓‘厚葬破业,重服伤生’的说头,准备着一切从简,但因着前个儿那事……章都虞侯及章右门尉纷纷上疏,说要为嬢嬢守夜哭临。” 雎宁本垂着首,听到这儿不由抬起了头。 那厢翻着名册的万贵妃也停住了手,“官家值病,由我预闻政事,他们竟绕开了我,将札子送到了官家跟前?” 万贵妃恍惚并不以为然,哂然这么一句,便长撤了口气,“官家怎么说?” 这还能怎么说。 自个儿的亲妹遗体不见了镇日,等踅摸回来,跟胖大海一样泡大发了,换哪个亲人,哪个不激愤的。 官家要是再说从简,这传出去,连百姓都要闹一句帝王无情。 “官家值病,只是托侍奉汤药的温提举出来传话,说都是人之常情,自然没有不可的道理。” 万贵妃听后,没立时搭碴儿,只是转过手,将名册放在了案上,顺着这个动作,身子侧了侧,眼帘一抬便瞅见了讷着张脸、跟泥塑的一般,木撅撅愣在那儿的雎宁。 万贵妃眼沉了沉,却朝着裕内人道:“尚服才刚拿来了嬢嬢大殓日要用的成服,你领着顾令侍去瞅瞅,有什么缺漏的。” 等到两人都退出了隔扇,脚步声渐远后,涧兮这才凑近了万贵妃,“娘子您说,他们守夜的,会不会瞧出……” 万贵妃倚在万字不到头的隐囊上,尖尖的蔻丹在额首轻轻的掂着,落下来一小片的阴影落罩住她的眼,“你觉得,官家为什么要答应他们守夜?” 涧兮有些懵,“不是他们上疏进殿,逼得官家不得不首肯的么?” 万贵妃失笑,“你进宫也有些时日了,怎么眼孔子还是这般浅?” 万贵妃瞥了一眼她那张清水长脸,淡声道:“你也不瞧瞧盗走嬢嬢遗体的是谁,到时候真要闹大了,官家首个要查的便是他们章家。” 到时候嬢嬢的遗体没找到,一些有的没的找出来。 章弻就算浑身长满了嘴都说不清。 涧兮恍然,眉头却又很快拢紧了,“只是,奴婢还是很好奇,到底是谁把嬢嬢遗体盗走的。” 万贵妃本笑着,听到这话,脸上窅窅翳翳了起来。 这事其实她也想过。 要说是官家,早在嬢嬢遗体不见的当时,就会派了温晟去查抄章家,万万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但要说是章家,章雎宁是连日服用掺了生地黄的茶水,才导致沉疴登遐的,按理来说,从死者体表来看,是看不出什么症状的。 与其将这么个烫手山芋盗到府上去,不若多多进出御药院,瞧瞧章雎宁的药档。 不过,也有那么种可能,毕竟章雎宁的死是官家授意的,那些个御药院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登记在册,章家查不到蹊跷,便只能从章雎宁的遗体上下手了…… 万贵妃怔了一怔,喃喃道:“所以他们才要主动请缨守夜的?” 涧兮不晓得万贵妃想到了什么,但见她那双目粲然一现的星芒,心头也跟着蹦跳了起来,“娘子……” 万贵妃睇了她一眼,迟迟地笑,“明个儿定定是风平浪静的一日,咱们擎等着看罢。” 也真如万贵妃所言,章行简和章居易守了镇镇一晚,翌日两眼鳏鳏的去上值了,并没闹出什么风波。 而裕内人也在万贵妃的授意下,藉由开殃榜去了箦床瞧,“还是老样子,被水浸泡得惨不忍睹。” 这倒出乎万贵妃的意料,但意外归意外,只要不生事,于她来说并无不利,遂问了裕内人太常博士去开殃榜挑了什么时候成服。 雎宁耳闻着,悄然将茶递了上去。 盏壁撞上桌,磕托一声清脆的响,裕内人在这样的声儿中回道:“后日。” 第017章 肘肋之患 http://.biquxs.info/

出殃,也叫‘回煞’,是人死后,阎王爷指派着小鬼将其魂魄押回家谢灶,作最后一次返家的告别。 而这魂魄便是所谓‘殃’,谁碰上谁就要‘遭殃’。 万贵妃因道:“叫司酝备好西凤酒供奉在嬢嬢的灵堂上,子时一过,不准人出入观德殿,还有嬢嬢的寝宫。至于后日卯时的成服……” 该要做的准备都做足了,就差挑什么人随同了…… 视线里,万贵妃垂下了眼眸,浓长的睫交错起来,映在天光里,显得格外的深浓,雎宁心沉了沉,手推着建盏,往万贵妃跟前递了递。 “娘子。” 细瘦的小手透出从容的韵节。 自然而然的,万贵妃眼波婉转,从雎宁的手划到了她脸上。 也不知道短短的光景,万贵妃到底涌动了怎样的心思。 只见得她施施然一勾唇,“这几日我瞧你还算懂规矩,成服那日便随侍我左右罢。” 本以为少不得要费些口舌,这当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到爹爹他们,雎宁自然求之不得。 可到底不能太表露出来,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的欢喜了。 雎宁按捺住颤抖的喉咙,跪下来,“奴婢自来就在宫里做些粗使,像这样的场面,奴婢从没见识过,怕到时候行差错漏的,现娘子您的眼。” 万贵妃只管笑,“谁都有第一次,再则也不需你装棺入殓,就在旁站着干看罢了,有什么好现眼子的。” 就这么定了。 雎宁也再找不出来什么说辞,嗫嗫地道是,退到一壁儿又复之前恭默的模样。 待万贵妃午睡,将人都屏退了出来,雎宁慢腾腾挪着步往值房走,一些春的柔波从树叶筋纹里漏过来,在她脸上流转,拂过她的嘴,愈发显示出浅浅的笑纹。 “顾令侍好兴致。” 娇矜的喉咙,拖长的声调拉出轻慢的话锋。 雎宁踅过身,见廊道里远远走来顶着五色帛花的涧兮,小珠缀边的裙沿随步水浪似的起伏。 雎宁半阖下眼,“涧令侍。” 语气不激不随,配合着柳叶眉下一双匀停温雅的明眸,很有烟浓水淡荷香浅的风骨。 不过人嘛,倒驴不倒架子,面子瞧着光鲜得体,谁知道里子怎么埋汰呢? 涧兮这么想着,轻拢的秀眉很快舒展开了,“后日你要随娘子去往观德殿行成服礼,娘子虽同你说不需着你做什么,但到底代表着娘子的门面,你一言一行可得审慎仔细,万不能错漏了。” 雎宁说省得,仍旧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涧兮却眼风如刀,迅疾地在雎宁脸上扫了一圈,“我说这些不是要你省得,而是要你谨记。咱家娘子心慈,瞧你受了这些苦,遂一径怜疼你,你别因此自侍势头,愈发没个形了。” 雎宁说:“娘子对我的恩德,我一直谨记在心,不敢忘怀,也觉不会扫娘子的脸的。” 然而这话并不能让涧兮信服,“我就同你剖白说罢,这些日同你共事,我瞧你眼睛很不老实,后日的成服,群臣入衰,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说,还有官家在跟前,你要是这一双眼再跟耗子似的滴溜溜乱转,你信不信我头一个叫人把你扽进皇城司,将你这俩眼珠给抠了!” 其实早料到会遭这么一通打杀威棒,雎宁也实在想过,要不要就此忍了。 毕竟再怎么说,万贵妃可没将她当自己人,太过冒尖儿,总是会引人侧目,也恐怕会招来杀身的祸患。 但又转念一想,世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自己要是一味的伏低,别奸贼底细没查到个一二,倒先把命剐了去。 于是扬起脸,笑了笑,“我还不晓得涧令侍有这么大能耐呢,和皇城司牵搭着干系。” 轻浅的一句,说得涧兮登时色变,待回过神来,哼哼一声冷笑,“下房的那些掌灯说你平日不善言语,总是闷头一个人做事,但依我来看,顾令侍伶牙俐齿得很呐。” 这话本来是想叫细作的雎宁心虚一番,结果,雎宁捺起秀眉,透出纯挚的况味来,“涧令侍这话怎么说的?我不过就事论事,由衷感慨罢了。” 却又一笑,和气的道:“我晓得,涧令侍你是担心,不过你且得信咱们娘子的眼光呐,毕竟她适才不说了么,瞧着我近来还算懂规矩。既娘子都这么觉得,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还能有什么訾议呐?” 这话是彻彻底底噎了涧兮一个捯气,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雎宁见状,颔了颔首,头也不回的拐过游廊走了。 之后的一日,雎宁本以为会闹些呛,没想涧兮状若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旧同她伺候着万贵妃,转眼间,便来到了成服这日。 因卯时便要入殓进棺,雎宁寅时便起了,领着一干托着成服的侍儿恭默守在万贵妃的寝宫外。 这时的天森冷,泛出蟹壳幽幽的青色,大片的浓雾盖下来,将廊下一排排的灯火笼罩若隐若现。 瞧着很缥缈,仙境似的,雎宁身处其中,却只觉得冷,跺跺脚,让冻住脚趾头稍微回流一下血,至于再大点的动作,那都不成了。 活了十八年,这还是雎宁头一次受这样的冷。 但转过头,看一看身后的那些侍儿,举着托盘的手指头在风中毕现,一张张脸僵得跟冻梨似的,比她还惨。 她还有什么好觉得屈苦呢。 不过,雎宁身子还是往门沿边靠了靠,让殿内的火光鞠了她满脸。 隔着一道门,雪梨檀的香顺势窜入鼻腔,瞬间在雎宁脑海里勾勒出从前自己做嬢嬢时一等繁华雍容的景象。 那时的自己还挑剔,觉得雪梨檀过于厚重,不如兰桂清冽洁雅。 现在呢,别说香了,就连身上这件衣裳都还是拣的别人的。 信手摸摸袖口,冒了点线头的忍冬纹在指尖绽放出清晰的经纬,雎宁屈了屈冻僵的手指,将线轻轻勾缠,手腕一翻,便把那点线头扯了断。 绷断的当口,隔扇终于被人打了开,豁出一线烛光,照亮了雎宁的眼。 雎宁踅过身,才刚屈了膝头,便听到裕令人高爽的喉咙,“进来罢。” 这个月令万物复苏,但天气尚冷,殿内因而不断供应着红螺炭,雎宁迈进门的霎那,满室馨香扑怀,潲在那在外头冻得梆硬的鼻尖上,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第018章 群臣衰临 http://.biquxs.info/

喷嚏又响又亮,瞬间引来了万贵妃的侧目,也正正看到雎宁惶恐跪下来的姿势。 “奴婢该死,大侵早的冲撞娘子!” 说着,砰砰把头往地上砸。 裕令人也在旁咬牙切齿的骂啐着,“你这个杀才,瞧你乖生了才几日呐,又开始作妖!” 雎宁暗恼着自个儿这都换了瓤,那些个习惯却没改得脱,还是一触着冷风就觉得鼻尖痒。 现在可好了,要是因这去不了大殓,她得要多久才能看到爹爹? 世事就是这般,越害怕什么,便越来什么。 那厢一径沉默的涧兮,在震天的响头声里开了口:“娘子,顾令侍才走马上任不久,行事少不得有些疏忽,未免横生些枝节,今个儿的大殓,还是让奴婢陪您去罢。” 雎宁抬起头,对上涧兮那侧着的脸。 清水的长脸正抹着飘忽的一点笑,仿佛是在嘲讪前个儿雎宁对她的那些言之凿凿。 雎宁咬紧唇,又砰砰朝地心磕了俩响头儿,“娘子,奴婢确确错了规矩,但自来有句话说得好,行不贰过,奴婢正正是因犯过错,遂才会更加谨言慎行,绝不敢再犯。” 万贵妃脸上忽地罩上了一层阴影,顷刻,才从喉咙里荡出轻悠悠的一声笑,“你这张嘴倒是伶俐。” 涧兮脸色一变,“娘子……” 却被万贵妃睇来的一眼硬生生窒在了当场,涧兮低下头,没再话了。 万贵妃这时才看向了地上的雎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再苛责你,倒说不过去了。” 抬抬下颏儿,“起来罢,伺候我更衣,再拖下去就迟了。” 有了这句,一行人哪敢再耽搁,各个紧着手上的事,盏茶的功夫便伺候着万贵妃穿戴好了成服。 这时外头响起了丧钟,当的一声,铿锵有力的砸进雎宁脑仁里,她愣了愣,一种奇异的感受没由来的爬上心头。 万贵妃坐在妆奁前,透过菱花铜镜,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雎宁神在在望着窗外的俩眼,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扬手屏了梳头夫人,“就这样罢,嬢嬢大殓,我装扮得太过不成体统。” 抬起手,将髻上那支琉璃簪挑了出来,放在妆台上。 ‘磕哒’一声脆响,终于唤回了雎宁的神,她偻下腰,照着记忆里那些宫婢伺候自己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抻出手去托万贵妃的腕儿。 衣料微凉,捎搭着渺渺的雪梨檀香,绽放在指尖,雎宁感受着,稍稍用力攥住,然后就这么低眉耷首的,一路遂着万贵妃来到了观德殿。 观德殿还是一如既往,挂满了白幡,唯一不同的是,先前冷寂的一宫,而今因为有了群臣官眷的加入,多了绵绵不断的哭声,霎然热闹了起来,倒像是在除夕的午夜一般,充满了一种特殊的、凄凉的情味。 雎宁穿过这些尖溜溜的哀嚎,停在了最前头,服侍着万贵妃跪在了蒲团上,便眼观鼻鼻观心地退到了一壁儿,同无数人一般,跪在细墁地砖上擦眼抹泪的抽抽噎噎了起来。 本来打算着装模作样的来一套哭灵,可当定睛着地面反照出来的那个陌生脸盘儿,没由来的,雎宁想起先前二哥哥瞧自己时那一脸的冷漠。 爹爹和母亲……也应该是这样罢。 他们再也不认识她了。 她再也不是他们珍爱的那个章雎宁了。 雎宁鼻子蓦地一酸,眼泪就这么盈了眶。 裕令人跪在一侧,听到身旁喉咙里压不住的抽泣,转过眸,就见到雎宁那一耸一耸的肩膀,还有那红透了的眼梢……那形容儿比任何一个人都哭得厉害,哭得真情。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上头躺着的是她哪家的亲戚。 裕令人眉眼官司打了一阵儿,暗啐着雎宁假把式,就只说得好听罢了!像这样哭,要是眼泪淌了下来,遭帷扆后头那双眼睛看着,指不定得遭什么罪呢! 抻抻手,正打算着一拧子给雎宁揪过去,也不知道想起什么,裕令人陡然放下了手,收拾好满脸的复杂,便低下头,继续拿袖擦起了眼梢,加入那些的哭嚎队伍里去。 哭祭过了一轮,天色渐明,微微的光落在众人的脸上,显得眼睛肿泡,神色也格外的颓丧。 雎宁在式微的哭声里,抬手揉眼,也就是这时,一壁儿响起了声儿,窸窸窣窣的,只依稀听得零星几个字‘东阶’‘奉慰’…… 是爹爹他们来了。 雎宁心下一惊,也不显露出来,只微斜了目拿余光去瞧。 这才看到帷扆里坐着个人儿,零星的一盏灯,把那人的影儿照得绰绰的,拓在雪白的帷幕上,如同皮影戏一样。 让雎宁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是李瞾! 那个害死了她,还要把她全家都逼到绝境的李瞾! 雎宁握紧拳,努力睁大了眼,一眨也不眨的,就怕那蒙在眼眶的水壳破。 破了,她就没命了。 所幸她挤在云云人海里,里头那人尊贵的眼珠容不下她,只听得他那苍老的、沉淀的声调,缓缓道:“上东厢,诣内东门进名奉慰罢。” 这声响,立时便有另一道尖利的喉咙复述着响起来,浪涌似的奔向殿外。 很快,东阶上传来纷纭的脚步响,接踵往东厢去。 雎宁抬起头,隔着一道道隔扇,一爿爿窗纸,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到那行在最首的,姿挺如松,宛如旗杆一般的她的爹爹。 一如既往。 一如记忆里的那个模样。 顶天立地,仿佛什么也摧灭不了他。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她就怕看到爹爹神伤的模样。 可是想是这么想,眼泪却止不住的往眶里冲,雎宁忍着哽得发疼的喉咙,默默援起袖掂向眼梢。 细微的举动,一丝不苟的全被裕令人看在了眼里,她微觑了眸,随着雎宁再次抬起的视线往东厢看去—— 第019章 蜂虿怀袖 http://.biquxs.info/

尖锐的喉咙又响了起来,领着众人叩拜。 方才还挺着腰杆的群臣立时跟铡刀之下的稻杆,纷纷被截断了一头,霎然矮了下去。 裕令人望过去,除了漫天白幡、扑簌簌跳动的烛光,啥也没望到,只能作罢的随波逐流伏惟叩首起来。 等待礼毕,再想瞧一瞧雎宁到底在望谁,那厢雎宁却收回了视线,低着头直把视线凝死了在地上。 裕令人一口腌闷气直窜到顶梁门,半晌才缓过来,徐徐喘起气儿。 雎宁依着隐隐听的声儿,提着的心这才稳稳落在了实处。 东厢那壁适时响起内侍省都知尖锐的喉咙,“孝慧皇后正位于内,虽短短三余年,但夙夜儆戒,靡有违德,将以延光四年巳月丙寅,迁座于山陵,礼也。” 此话一响,那些大臣呼啦啦跪到了一片,什么皇恩浩荡,天子圣德……无数赞美之词都溢满了整个东厢。 雎宁默然听着,想起临死前南桐那些锥心泣血的剖白,只觉得嘲讽。 这时有道声音鹤立了出来,不同记忆中的高爽,像遭烫坏了似的,哽咽又嘶哑,但雎宁还是听出来了,是爹爹的。 他说:“陛下仁厚,是小女福薄,没能够侍奉陛下左右,”一个响头落地,把那声儿压得更涩了,“微臣难以为表,只得磕头替小女感谢圣恩。” 语气之恳切,雎宁一听却道褶子了,不为旁的,便是为爹爹口中那一声‘小女’。 不管怎么说,自己到底是按照祖宗礼制入了皇家,也追了谥号孝慧皇后。爹爹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口,可不混淆尊卑,当众压李瞾一头? 但爹爹行事向来蹈矩,为人也锵翼,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大不韪的话? 蓦然的,雎宁想起先前在迎阳门二哥哥那一套‘冤枉’的说辞……所以,爹爹是咂出她的死有蹊跷,想借此替她出口恶气? 可是,恶气出是出了,李瞾胸襟窄肚量又小,他听到了,章家还能好过么? 果不其然,这话落,东厢死一样的寂静。 最后还是李瞾开的口,“孝慧皇后天命不永,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相公还是不要太过伤情。” 轻描淡写的就把这事翻篇了去。 雎宁听着,背脊梁都崩紧了! 有些时候,明面儿的罚都比赏来得叫人安心,不然谁知道摞到后头是不是直接脖儿上来那么一刀呢! 但事已至此,再怎么提心也没法了,雎宁只期待着爹爹见好就收,千万不要顺杆子往上爬,落了话把儿被佞臣拿作文章事小,就怕跟前那位背后列着无常二爷的主儿,抓着小辫立时就要摄魂拿魄。 然而她忘了,章弻拧,跟牛一样死倔,跪在下首直把缁袖当抹布一样擦眼,“陛下恕罪,只是,这孩子是咱家独一份的女娃娃,所以擎小儿微臣就把她当心肝一样爱护,她溘逝的前一日,微臣还在同她的兄长们说呢,趁着今年千秋节可是得好好瞧一瞧她,安不安好,哪晓得……” 窗户眼儿里吱溜溜钻过来章弻的哭声,被风一灌,冷彻得如凉水一般,瞬间冻僵了所有人的神情。 毕竟——当年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大将章弻,被数千敌军围困崖山,领着十余名将士,凭一把金刀杀出重围,割下敌将首级,满身伤痕一路提到李瞾跟前,都不曾动色,流一滴泪,而今竟然这般旁若无人的恸哭。 纵然是父女情深,但搁谁谁不心内震上一震。 雎宁伏惟在地,手指紧紧扣住砖缝,针一样的刺痛蘸满了百骸,举动都能脆个响。 她多么想不顾一切跑到爹爹跟前,同他大哭特哭自己就是章雎宁,他的囡囡,那个小时蛇缠腰害他三天三夜衣不解带,傍床照顾的囡囡。 这样爹爹也许就不会这般不顾王法,顶撞李瞾! 可是不能。 爹爹不会信。 即便信,那之后呢,她再次登上那个圣人的宝座,再次被李瞾神不知鬼不觉的毒死? 还是哗然大众,冠上妖孽的名字,将家人一并连累入彀,等待秋后当众斩首? 泪水渐渐迷滂了视线,所有事物都在眼眶里打转,雎宁艰难地吞泣着,小心翼翼地不叫人听出动静。 但哪里能够的,裕令人挨她近,比肩的距离,就算听不到她压在喉咙里低低的声儿,却也能感受到她身子细微颤抖的弧度。 裕令人不由捺了眉,渐冷的眼神,透出刀子样的锋芒。 然而东厢那壁还在继续着,平静之下不知道会涌出来什么暗潮,裕令人有滔天的胆儿也不敢吭声儿,更何况她哭任她哭,到时候被人撅到了,也好给娘子个顺水推舟释她出宫的由头。 这么一想,裕令人撤回眸,直把眼睛往地心钉。 雎宁呢,哭归哭,痛归痛,该担心的仍是担心着,一双耳朵支棱着听东厢的动静。 隔着一道门,李瞾哀致的嗓音不浓不淡地传过来,“相公的难过,我感同身受,毕竟那里躺着的是我的结发妻子。” 声音带着些哽咽,雎宁瞧不见模样,却也知哭得一点也不情真意切。 但李瞾到底是官家,他伤情,那些臣子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瞧着,自然纷纷跪倒了下来,直呼陛下保重身子云云。 更甚有眼力劲儿的官员阿臾道:“人之生死自有定数,陛下坐拥山河,掌执偌大王朝基业,还是莫要太过伤怀才是,不然也叫去了的孝慧皇后心头难安,不忍轮回。” 这时外头的天稍稍亮堂了些,映在李瞾的脸上,似乎也多了些温情的意味,他抚着膝长叹道:“我明白,就是看相公这般难过,一时情难自已罢了。” 那些个群臣见缝插针,逮着这句便又是齐齐磕起头,把‘保重龙体’四字说得山一样响亮。 章弻呢,恍惚也警觉到了,犟着的脖儿终于低了下来,直把额紧紧贴在了地上,哭过的嗓音里也多了些诚惶诚恐的腔调。 “微臣该死,自个儿伤怀不止,竟还恁般笨嘴拙舌,叫陛下也跟着一起伤怀!还请陛下责罚!” 李瞾哪里会责罚,哀哀抚慰了章弻几句后,便依照着礼制命人将箦床的孝慧皇后入梓宫。 雎宁跪在壁角,耳听着奔踏的步声,闷雷一样挨门边响了起来。 裹着素服的内侍从善如流穿过宫眷,在众目睽睽之下,手脚麻溜地抬起孝慧皇后的遗体便要往边上的梓宫凑。 只是,浸了水的遗体,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要重。 其中一个内侍不察,抬起的瞬间脚上一个踉跄,那九铺九盖的褥子便出了溜,赫赫然露出了孝慧皇后那胖大海一样的遗容! 第020章 打鸭惊鸳 http://.biquxs.info/

人死后,光凭味道都猜得出面容的难看,更何况孝慧皇后这遗体还遭水浸过。 就算叫人好好粉饰了仪容,但还是简直惨不忍睹,特别是遭这么一碰撞一擦刮的,那张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脸就跟烧坏的瓷胎一样,这里掉一块皮儿,那里现一块肉儿,反正没一处是好的。 这些官眷平日养尊处忧,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下这么一撞进眼,登时就有几个身形晃了晃,栽了下去。 雎宁呢,身形也明显一僵,跟柄铜火箸似的,直撅撅,兀笃笃的梗在了那儿。 直把一壁儿的裕令人看得眉头紧锁,暗啐她好歹是太子的细作呢,竟被这样小小的场面吓怔住了。 可裕令人哪里知道,雎宁根本就不是害怕,她是舌桥不下,是不可置信。 因为躺在地心那儿的不是她,不是孝慧皇后! 一般来说,毋论为妃作婢,只要入内就需得通过一系列严苛的挑剔,抛开外貌,最最主要便得条儿顺,皮儿净,身上但凡有点麻麻赖赖,那都得发还回家。 但雎宁不是,雎宁因着章家的缘故,越过了这些章程,直接做了圣人,以至于除了贴身伺候她的南桐,没人知道她的腰上有块疤。 那是她擎小儿得蛇缠腰时,因一时耐不住痒,搔了几下把皮儿挠破了留下来的。 雎宁从前还为此自惭呢,可谁知道,现在成了她辨认遗体是不是自己的最有力、最直观的证据。 可——遗体不是她,那是谁的,她的遗体又在哪里?到底是谁盗走了她的遗体? 雎宁想不周章,又怕盯久了遭怀疑,只能把目光从遗体上拢回来。 索性,这时的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落花流水,没人觉察出雎宁不对。 就是东厢的李瞾,也一心扑在这事上,“一群混账东西!平日短了你们的吃食么?恁么手耙脚软!” 淡如水的嗓音掺了怒,巨石一样压在众人的耳畔,压得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埋着头,跪在蒲团上直顾瑟瑟发抖,一遍又一遍的磕头,请罪,求官家息怒。 但李瞾哪里会息怒,一迭声的咳嗽把嗓子都呛哑了,却还要捂着胸口.爆喝:“把这些个胆大妄为的杀才给我统统绑了!丢到皇城司扒皮抽筋!我看还有谁敢在我跟前这般失了体统!” 这话匝地,那些个内侍脸色一白,操着筛糠的身子一声响似一声的磕起了头,“陛下饶命”、“陛下恕罪”,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两句。 他们在希图着峰回路转,祈盼着绝境逢生。 但雎宁知道,没用。虐杀他们,不过是李瞾对方才爹爹逾距表达不满的一种方式。 雎宁明白,万贵妃也明白,遂劝也不劝,默然旁观着腰佩刀八色,裹一身衰服的温晟,领着一干喳子,踩着齐整的步子气势如山的走来。 那些个内侍就跟悬丝傀儡似的,被喳子揪住了勾牌,把码子一提,便仿佛被强行搡进了兜子,半点不由己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颠荡着被拽出了观德殿。 隔老远,都还能听见那凄厉的哭号。 众人耳听着,心头栗栗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有万贵妃还算沉稳,朝李瞾叩首道:“陛下息怒,是妾没调教好这些杀才,才叫他们犯下着等子滔天大罪,但还请陛下看在今个儿是嬢嬢的大殓,容妾将嬢嬢的后事整治妥当了,再来向陛下请罪。” 这话把凝固成壳的殿宇划开了条口子,无数附议的声音齐齐涌了出来。 方才一径沉默的章弻也在这时开了口:“陛下,贵妃娘子说得是,死者为大,目下还是先让嬢嬢入土为安的好。” 李瞾恍惚被他们劝服了,在深长叹息中开了恩,“便照相公说的做罢。” 万贵妃应是,转过头,眉眼阴阴地扫了另一干还在壁角簌簌颤抖的内侍,压着喉咙低低的斥:“皮儿痒痒了想讨打是么!还傻楞着作什么!没听到官家的话儿么?还不紧快着把嬢嬢抬起来。” 那些内侍如梦初醒一般,颤着两股上前,手却很稳,三下五除二的便把方才七零八落的残局收拾得整齐划一。 那些官眷到底是从宅斗里厮杀出来的悍将,装样很有一套,瞧见嬢嬢被内侍们高高抬起,立时将锦帕一掏,揾在眼下又呜呜哀嚎了起来。 以至于雎宁走出观德殿时,耳畔还嗡嗡响着哭声,抬头望望天,老爷儿慢腾腾挪到了中天,晒在人的脸上有些些发烫。 雎宁却没去掂,如老牛一样任劳任怨的托着万贵妃的腕儿。 万贵妃却把手一抻,倚在了裕令人身边,冲雎宁还有她身后一干随侍的宫婢道:“你们先回去。” 雎宁晓得,万贵妃这是要遵循方才的话去找李瞾请罪。 像这等子掉脸子的事,还是人越少越好,遂雎宁屈了屈膝头,喏了一声,便领着赫赫一群宫婢,挨着墙根往延福宫回了。 裕令人接雎宁的活儿接得很得心应手,扶着万贵妃悠悠转了个头,疾疾往李瞾的寝宫赶去。 到底是在宫里侵淫久的人儿,虽走得疾,裕令人的声气却很平稳,落在万贵妃耳窝子里,轻得像一道烟,“方才奴婢瞧那个顾嫦不老实得很。” 万贵妃一边眉梢扬了起来,“怎么个不老实法?” 裕令人便将方才的见闻一字不落的都说了。 万贵妃静默听她说完,小脚尖尖地往前腾挪着,一步一步,把裙摆支出一朵又一朵花似的廓形,她说:“她是个伶俐的人儿,就是不太沉得住气,可能也是太心切了,毕竟万一她那个主儿真要剐了她,不拘挑哪儿,一句话的功夫就罢了。” 裕令人说可不,“但也太沉不住气儿,这才到娘子宫里头多久,就担惊受怕的,在嬢嬢灵前哭得那般摧心肝,奴婢瞧那泪……差点就把她那张脸淌糊了。” 万贵妃顿了顿,有些讶然,“她哭了?” 因活人的泪沾在死人的身上,会增加死去人的罪孽,遂宫里的哭临都有一套讲究,哭势必要哭得惊天动地,凄婉哀绝,但只能张着嘴干号,不然堕了泪,那就是大不敬。 万贵妃眯萋了眸,浓长的睫落下一片深重的影儿,像一只小手盖在了颊上。 裕令人不知她在想什么,婧等了她半晌,才听到她破冰似的一声儿,“那夜我们去看嬢嬢时,她的眼睛也是肿的罢?” 第021章 立盹行眠 http://.biquxs.info/

点灯熬油了一上午,等雎宁回到屋,人瘫得跟软泥似的,往铺上一倒就烙起饼,翻来覆去的直喊酸疼。 这架势看得跟进来的安凨眉眼直打官司。 但也就一瞬,安凨便舒舒笑起来,将手上捧着的那包油纸递给了她,“看您鬼龇牙就出了门,想着令侍您定定空着肚儿去的观德殿,所以奴婢吃饭时悄摸给您留了点。” 说着,打开了油纸包,伴着一阵稀哩沙啦的脆响,露出里面碎沫渣块的馍馍。 因放了些时候,那馍馍都硬了,跟风干的柿子饼似的,手指往上一杵,还能把手指抵得慌。 不过,宫里的奴几用食都有套严苛法,怕吃重口了会味着主儿,又怕吃多了懒劲上头,所以一般都是清汤寡水,还量少。 安凨能省下来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 雎宁锦衣玉食惯了,瞅见馍馍这样的尊容,五脏庙再空也饱了,何况刚刚经历那么一迭事,心底没个抻头儿,她哪里吃得下。 雎宁摇了摇头,“宫里用食都有定量,你这些不就是从你口里减的?你给我吃,那你下半晌伺候娘子,万一这肚儿擂鼓擂得震天响怎么办?” 她把馍馍推回去,“还是你吃罢,我累了半天,胃口早累没了。” 安凨不逼她,将油纸包仔细的捂严实了,踅过身便搁在了桌上,余光瞥见雎宁又瘫回了床上,就笑道:“那咱先喝口水润润嗓?奴婢瞧令侍您嘴皮都裂了。” 眼瞧着安凨一手抡过倒扣的杯子,就要往里头斟茶,雎宁如梦初醒一般,立时就从床上扎挣着起来了,“我自己来……” 安凨利索,身子一侧便躲过了雎宁的手,“都这时候了,令侍您还逞能呐。” 杯子递过来,高碎的残沫随波轻荡,雎宁那一脸的羞赧映在其中,跟散了黄的蛋似的,直冲击人的心脏。 不过她的语气却很诚恳,“我就是觉得,我和你都是做奴婢的,断没有叫你一径伺候我的道理。” 拢在袖笼里的手倏然一颤,安凨脸上支起的笑却没有一点震惊,“您这话倒说岔了,虽然咱都是宫婢,但也分等次,您是令侍,我是良侍,这中间就差了三截,同等地位的尚且要拿年岁压一头,分个姊姊妹妹、长辈晚辈的,何况您我这样?” 话说得响嘴,结果招来雎宁一记斜眼,“你我之间还要拿这些腔作这些势?要真真拿这些势,那我且得跟你翻一翻旧账,唠一唠你当时说我没胸的事了。” 安凨脸膛一红,嗫嗫道:“令侍,这都多久的事了……” “我记仇。” 雎宁一嗓子掐断她的话,望望掌心捧着的水杯,念秧儿念到半截,口还是真有些渴了,她仰起脖儿,直着嗓子把那碗水干了个底朝天,然后才对向惊得两眼直愣的安凨,道:“我也不和你打那些官腔,我就是见你忙颠儿了,怕你累病了才想着我自个儿来。” 安凨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把杯子复拢在手心里就往桌边踱,“令侍您方才还说您忙了一上午累呢,现在您转过头来倒说起奴婢累了。奴婢今儿没什么活干,一点也不累。” 雎宁心想那也行罢,便转而劝说:“那你在我跟前别奴婢奴婢,您啊您的称呼行么?听着怪生分的。” 安凨吮唇计较起来,“可您是令侍,奴婢是良侍,奴婢要是你啊你的称呼令侍,遭人听见了必要说奴婢没规矩。” 雎宁咂了咂嘴,突然觉得口有些干,刚刚不应该说那么些废话的。 本来呢,起初见着这小婗子,虽晓得是万贵妃派来的,但相处这么些天,还是觉得小姑娘彪愣是彪愣,却也托出了性子里的那点没遭打磨掉的真挚。 但到了今天才发现,这哪是彪愣,哪是真挚,分明是柄铜火箸,丢进炭火堆里都直通通的犟。只要认准了一个理儿,按着脑袋也要把颈子撅着,执拗自个儿那一套。 比南桐还难说通。 也罢!反正该套的近乎也就套了,该表的真心也都表了,她是万贵妃的人,再怎么拉拢也不会和自己一条心的。 只要她在小事上给自己便利就行了! 于是雎宁不再说了,转头看看外头的天色,午时刚刚过了一半,这个点李瞾还在紫宸殿朝见百官,颁发诏令呢,万贵妃等都且等一阵,更别说回来了,遂和安凨说自个儿小憩一下,等万贵妃回来了再叫醒她。 听到安凨说好,雎宁这才卧回了床上,拽起被子把自己罩得严丝合缝,不透一点风。 这是自打进皇宫后,雎宁便养就的习惯,为的就是怕万一哪天夜里有人偷袭,自个儿也好在床上佯个人形自保。 现在的她虽说不至于叫人这么大动干戈,但怎么着也算个万贵妃的眼中刺,谁晓得,会不会陡的脑子犯抽,叫人夜里来剐一下自己呢。 其实说来也怪,万贵妃都这么觉得她扎眼,叫人千防万防她,作什么还要将她留在身边? 难不成是这具身体背后有人?把自己留在身边为了把身后那人引出来? 还是说……是觉得嬢嬢的遗体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或者都有? 是这具身子背后的那人盗走了嬢嬢的遗体?还另外找了个人冒充她? 想到这里,雎宁脑海里拉洋片似的闪过那具胖没边儿的遗体,心头忍不住泛起苦来。 倒不是因着旁的,就是觉着虽然那身子不是她自个儿的,但在大家心里这就是亘朝逝了的孝慧皇后,就是她章雎宁。 她章雎宁虽不说艳冠天下,但生前到底也算俏生生一姑娘。 这死后,却成了胖头鱼,往后是不是人一提起她就说:“诶,那个胖头鱼皇后……” 多跌份啊! 囫囵想了这么几遭,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反正等安凨叫醒她时,那日头都跌下去了一半,另一半在屋脊上挂着,金绿交错的瓦楞因而被烈焰似的红蚀去了大块。 安凨的脸斜斜卧在太阳照进来影子里,黑洞洞的,衬着那一口肃冷的语气,非常醒人瞌睡。 她说:“娘子要您过去。” 第022章 狭路相逢 http://.biquxs.info/

雎宁哪里敢耽搁,手上沾点水把头上冒茬的毛捋平顺了,再捵捵衣裳,便脚步疾疾的往万贵妃寝宫赶。 去的途中耳根子没歇,一径向安凨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还以为万贵妃是在李瞾那吃了挂落,没想其中还有曲折,本来呢,李瞾和万贵妃说着说着就打算将这事翻篇过了,没曾想太子李琮横插了一杠子进来,说什么万贵妃素日严以律己,事事都求个一丝不苟,怎么临到节骨眼上却犯这等子差漏了。 “就是这么一句,叫官家下不来台盘,何况当时边上要立着章相公,官家就只能罚了咱们娘子半年的俸禄,并禁了娘子一月的足。” 雎宁当时就愣了眼,“这下人犯懒,怎么就赖咱娘子身上,那要照这么说,下人走在路上跌了跤冲撞了圣驾,咱们娘子还得再跟着遭罪?挨几个板子?” 这话简直叫安凨侧目,结果这一侧目,就看见了雎宁那气涌如山的脸孔。 仿佛,似乎,真的替万贵妃打抱不平。 但安凨哪里知道,雎宁这是害怕万贵妃遭了禁闭,自个儿也出不去,本来这个身子平日里没什么朋友,这当下宫门一闭,那就近乎是把耳朵都给你捂严实了。 雎宁还怎么去和人热络,探听消息,逮出那奸人,为自己家人平冤? 越想越不周章,行下踏跺,天光照亮她的眉眼,沉沉的,覆了一层霜似的。 裕令人正站在廊下,隔着宽阔的一条道,却一点也没妨碍她瞧清楚雎宁那拉了八丈长的脸,等人走近,瞥了一眼人的顶心,便操着一口寒凉的嗓子低哂:“睡梦中把你拽起来伺候娘子,真劳你大驾了。” 原来是今儿早上雾起得多,到了下半晌日头就烈了,雎宁那沾水捋顺的毛被光一晒,就立马死灰复燃啦。 雎宁拿手盖盖顶心,毛茸茸的一片刮在掌心有些痒,然而她的心却提起来,忙不迭跪下来。 膝头刚磕响了青砖,裕令人的喉咙就响了,“你顶这么一头鸡窝来,是嫌咱娘子心窝子戳得不够多,再来戳怹的眼么?” 雎宁道绝没有的事,裕令人哪里有耐心听她解释,视线鄙夷的往她脸上一刮,就叫她拿了条帚去宫门外把道儿扫干净了。 从五品的令侍,却要做侍儿的活儿,这传出去简直臊脸得慌。 甚至对于别的宫婢来说,是天塌地灭的绝望,但雎宁不是,她乐得快要开花了。 毕竟宫门外来来往往各色的人,仔细听指不定能听到什么小道消息。虽然可能也就些稀碎平常的小事,但聊胜于无,万一就真真听到了什么有用的呢? 然而再乐得开花都不能绽放在脸上,雎宁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儿,两眼眶更蓄起一层泪壳,“令人,奴婢没有,奴婢只是打了个盹儿,听见娘子要奴婢伺候,怕耽搁了时辰,这才匆匆赶来,没顾忌了仪容。” 结果这话把裕令人逗笑了,“你今儿也十七了,入宫且有个五六年,怎么这点侍候主子的规矩都不懂?从前掌灯把你脑子掌坏了?” 下颏儿一抬,一派睥睨物表的姿态,“还不快去,干站在这儿扎人眼么!” 说到这里已经无可奈何了,雎宁吞声饮泣的道是,把身俯一俯便打算起身往宫门外走。 裕令人却一转话锋,拿住安凨道:“你和令侍一道来,她服饰不洁,你却不提醒一句,失德又失仪,你也一并去扫宫道!” 于是两人灰溜溜去了宫门外。 雎宁拿着条帚,沿砖扫着肉眼看不见的灰,近黄昏的宫道没有一点风,满世界只剩下唰唰声,和人字顶上那抹令人昏醉的红。 安凨在光照不到的地界里埋头苦干,一张圆眼睛圆脸像埋进坍圮的黑暗里,看不清什么情绪。却一点没妨碍雎宁感到愧疚,她说:“都怪我,要不是我,你哪能受这样的罚。” 安凨嗐然,“你要这么说,那这事还得全赖奴婢,要是奴婢早些提醒了令侍您,令侍您就不必被罚了。” 这样争论下去毫无意义。 雎宁甚至能够想象,依照安凨那性儿,自己保不齐最后还会服输,任她把这错按在她自己的头上。 雎宁便不再说了,转过头,睇睇两傍,稀稀拉拉有宫婢内监来往,路过雎宁她们俩时会支起那双眼觑上一觑,然后又埋下头,盯着脚下的路,跟一阵轻烟似的瞬间没了影儿。 稍微有几个胆子大的,碎嘴的内容不过是谁谁谁口角了;又哪哪哪儿花开了;或者就是咱们那春宫里头的那个主子,近来长成了,身子骨愈发健壮了,这样冷的天儿竟不要御炉烘着,下殿都要赤脚行走,甚至还找冰井务派冰。 春宫的主子,李瞾亲授的太子李琮,谁能想到从前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甚至因为暑热差点没了命。 可能会有人纳罕,堂堂皇子,怎么可能过得这么凄惨,但他们不晓得,一样的爹,不一样的娘,造就了落草后不一样的出身。 李琮不过是李瞾践祚前流连勾栏的产物。 这对于那些簪缨世家来说都是耻辱,更遑论皇家了。 但那时李瞾膝下没子,故去的皇太后信佛,因见证过前朝覆灭的血流,害怕李瞾积下的杀业落到子孙辈上,所以一反众人将李琮保了下来。 保虽保,却没给予过一点亲情,李琮自生下来便是在无数人的冷眼里长大的。 至于李琮的生母,那个章台人,更是在李琮出身时以所谓的‘难产血崩’,被人秘密的割了脖儿扔乱葬岗去了。 听人说,那章台人经万贵妃的手。 可能正正是因此,李琮才和万贵妃这么不对付的罢,今个儿才这般落井下石非要李瞾惩戒了万贵妃。 雎宁怔了一怔,陡然的,就想起那个雨天里,周淮和二哥哥的对话。 雎宁捏紧条帚,心在腔子里蹦得快要跳出来…… 有没有这么个可能,李琮和爹爹…… 惊骇间,石青裥袍撞进眼,雎宁踅过身,这时落日又跌了一点下来,斜斜照进来,把宫道切成了两半。 一半明一暗。 雎宁站在暗处,看着宋止行走在光亮里,一步一步,依然如初见的,那一派四平八稳的沉着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