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尽天下》 第一章 方外红尘 这是一座无名之山,因此得名无名。无名山上有一座寺庙,因山而得名,叫做无名寺。 大山之中,峰峦叠嶂,翠绿万顷。阳光普照之下,显得清幽无比。虽然不是古刹,却没由来的一阵庄严肃穆。 古刹周围,十万大山,那些参天树木,铺展横斜绿叶,把阳光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的光点或斑块,虽是晌午,却满是清凉之意。林中,一条石阶铺成的小路蜿蜒盘旋,不知道延伸到了哪里。 几个满头大汗的俗家弟子,正坐在石阶上歇凉,他们每天早晚都要在这条小路上奔跑一次,这是无名寺习武练功的必经之路。显然,今天这几个倒霉蛋,或许是体能太差,或许是摸鱼混日子,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不过,他们不急,都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还年轻,经得起等待,也经得起饥饿和劳累。 再者而言,在崇尚佛教的塑阳王朝,他们大多家境殷实,到无名寺做个俗家弟子,是因为父辈希望自家子弟,能够在佛祖这里寄个名,以保万事隆昌。 而这些俗家弟子,两三年就可以回家,要么继承家业,要么考取功名,再不济也能锦衣玉食、富贵一生。 所以,这七八个俗家弟子倒是没有抱怨,随意的说着闲话聊着天。 正当热闹之时,一阵悠扬的琴声飘然而起,时而高亢,时而低吟,时而肃杀,时而轻缓。 一曲终了,琴音尚未完全消散,尚在林间游走之际,一阵鸟惊凭空而起,琴声被盖了下去,只留下翅膀扑棱的声音。 “竹解师兄果然名不虚传,看这架势,估计又有所精进!”一名弟子看着琴声传来的方向,不由感慨。 “是啊,听说他早已练成游龙上卷,准备修习下卷了,我等……真是望尘莫及啊!”另一名俗家弟子同样充满了神往。 竹解之名,早已经不再局限于无名山无名寺。 这和尚年仅二十岁,却已经是禅宗和武林响当当的人物。一方面,他本就是无名主持净空法师的关门弟子,从小就在这无名寺修习,一口禅机相当漂亮,塑阳四百八十寺,几无对手。 另一方面,无名寺那千百年来,无一人修成的绝世武功游龙,也被这和尚参透了个大半,在江湖年轻一代中,恐怕也只有安乐教晚知意、慎王府萧霁雪、肥马道场齐不器与之比肩。 禅僧竹解,那“一口禅机莲花落,半卷游龙抚潮平”的美名,早已经响彻塑阳。 而那几名俗家弟子中,有一人沉默独坐,一袭青衣、眉目清秀,怔怔的望着天空的飞鸟,有无尽的向往。 这番神色,也落在了其他人眼中。 “我说云水兄,你和竹解师兄年龄相当,当初一起被净空方丈一起带回寺里,同样的经历、同样的环境、同样的路子,差别咋就这么大呢?”一人打趣道。 “嗨,快别说了,我一个旁观者都觉得方丈偏心,你没看见吗?方丈对竹解师兄什么样,对云水兄又怎么样?”仿佛不忍李云水被揶揄,又仿佛为李云水辩解,一人直言。 “这倒也是,就连剃度这么一件小事,方丈都拒绝了云水兄,这是个事儿吗?我看不是,你说方丈咋这么区别对待?”又一人补充。 李云水听着大家的话,淡然一笑,微微摇头,站起身来,道:“方丈说我六根未尽,不宜入佛门。” “况且,做个俗家弟子,不也挺好吗?” 话音刚落,一人赶紧接过话头:“云水兄,你说你是不是傻啊?人家做三年俗家弟子,你这一做就是二十年,你……” “关你什么事?人家云水兄哪天不做俗家弟子了,也自然有好去处,别的不说,我们江南苏家的大门,永远为云水兄敞开,我苏玉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佛门清净之地,你等在此喧哗,成何体统?还不赶紧回寺,不想吃饭了?”正在几人争执期间,一声呵斥传来,那声音似雷似钟,吓得几人赶紧住嘴,起身就向寺里奔去。 净律法师永远都那么威严,不仅是他的声音,还有他主持之下的戒律堂,据说方丈大师都曾在戒律堂受过责罚。 李云水低头,悄悄冲苏玉挤挤眉眼,表示感谢,随后也跟了上去。 吃过午饭,就是打坐静修时间,李云水和一大帮俗家弟子整整齐齐的列队,正往禅堂走时,一名小沙弥走到值日僧前,耳语几句,随后就听见值日僧开口—— “李云水,去华严堂,主持方丈有话要对你讲。” 随后,李云水就规规矩矩的出了列,双手合十,对值日僧鞠一躬,跟着小沙弥往华严堂走去。 华严堂,是净空方丈的禅房。 李云水去过很多次,有时候是因为对禅学的不解,有时候是因武学有惑,虽然这两样都比不上竹解,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一点成就,连皮毛都未弄明白,想必是天赋所限,没有机缘未能开悟罢了,但李云水的激情,从来都很高。 这些都只是一些琐碎的小事,算不得正式的请示。 较为正式的一次,是李云水十七岁那年,彼时他已经在寺里待了十七年,送走了好几期俗家弟子,自己都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了。 某天,他突发其想,反正自己无亲无靠,在这无名寺里度过终生,也挺好啊! 于是,他向方丈恳求,剃度为僧,从此青灯古佛。然而,净空拒绝了他,理由是六根未净,终身无缘。 从那以后,李云水便没有去过华严堂。他转念一想,现状也挺好,来来又去去,去去复来来,我自伴佛祖,也算惬意。 所以,方丈从未主动让自己去过华严堂,这次竟然还让小沙弥来带路,这是什么意思?他可不会觉得,自己能够入得了方丈法眼,能蒙其青眼相加。 如果硬要说方丈和自己有那么点关系,可能就只有一点——自己是方丈捡回来的。 可这,能说明什么?这么些年,自己也没有得到什么优待。 一路上,李云水的脑袋里满是问号。 华严堂很小,只是一间陋室;很简朴,只有一床、一桌、两个蒲团。可是,却很神秘,或者说神圣,因为这是方丈的禅房。 能够调教出竹解这样优秀的弟子,盛名之下还有虚士? 净空已经很老迈了,他的胡子、眉毛虽然还是那么长,可是都已经花白。他的那张脸,仿佛就是一张皮,皱皱巴巴的。唯一能证明这老和尚尚且精明,能担主持重任的,估计也就是那双时不时射出精悍神光的眼睛。 此时,他坐在蒲团之上,床前地面上摆着另外一个蒲团,上面跪着竹解和尚。 李云水见过无数次方丈,也见过无数次竹解。方丈的脸上,永远严肃,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表情,他早已见怪不怪。可竹解不一样,他那丰神俊秀的薄脸之上,总是带着笑容,那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浑身舒畅。 再见竹解,李云水只觉得师兄风采,更甚往昔,尤其是那双眼睛里,清澈、空灵、深邃,仿佛可以洞尽一切,又仿佛一切都可以看空。 竹解满含笑意,双手合十,向李云水微微点头示意,李云水同样示以笑意,微微点头,算是回应竹解。 他到方丈前站定,双腿一曲便跪了下去,正要开口,被净空打断:“云水,老衲同你知会多次,你是俗家弟子,算是方内之人,老衲不受你跪拜,站着就是了。” 净空说话之时,盘坐的身体自然而然的向右平移五寸,停在了竹解面前,是真的不受李云水的跪拜之礼。 不动声色之间,移动身位,其内力可见一斑。 这种情况,李云水早已经习惯,当下也不再说什么,就起身站在一旁。 “云水兄,师父让你我下山历练,咱们可要多向方丈大师请教呀。”竹解见此尴尬,轻轻开口。 算是给李云水解了围,李云水听闻下山这个消息,虽是惊讶,却依旧拱手一礼,微微欠身:“多谢方丈厚恩,下山以后,我定不给无名抹黑。” 虽不明白其中深意,但他无法拒绝方丈,就像他无法拒绝方丈对他皈依之愿的拒绝。 净空摆摆手,说道:“二十年前,你同竹解一同上山,今日一同下山,去游历人世、寻求缘果,也算是合了这一桩机缘。” “山外塑阳,万丈红尘滚滚而来,眼花缭乱,足以让人应接不暇,你等二人,要谨守本心才是呀!” 两人双手合十,低头不语。 净空在身上摸索一阵,缓缓拿出两块玉佩。 一块漆黑如墨,上面雕着两只威猛的老虎,两虎之头高高扬起,顶上一则日头正当其中。 另外一块晶莹剔透,通体雪白,上面雕有复杂的铭文和图案,不知道什么意思。 两块玉的雕工都是那般鬼斧神工,工艺极尽精美。 净空把双虎曜日佩给了竹解,把白玉铭文佩给了李云水,嘱托道:“这两块玉佩,皆是当初老衲领你们来无名时,你们身上本身就有的物件。或许,以此物为引,能够找寻你们各自的来处,见证一番造化。这,就看你们的缘分了!” “好了,天色尚早,下山吧!” 两人来这寺里,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二十年,要说没有留恋,那是不可能的,当时就泪眼朦胧、不能自己。 双双鞠了一躬,往外走去。 “且慢!”就在两人刚要出门之时,净空叫住两人,他深深的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眼神里少有的一阵迷惘,好似有诸多言语,却不能讲完讲尽,好半晌才开口:“竹解心虚,乃是君子。竹解,为师给你这法名,其中之意,你应当明白……莫要辜负佛门一番苦心!” 他又看向李云水,从未有过的怜悯与敬畏。 对,就是敬畏。 “云水,世间万物,应法自然。但有不平事,应如大江流。” “切记,切记!” “去吧!去吧!” 两人又回身一礼,尔后打点行装,一步一步来到寺外,回头看见寺门缓缓阖上,中门牌匾上的“无名”二字更加庄重肃穆,从禅堂传来的阵阵梵音钟声,把这深山寺庙衬托得那般宝相庄严。 竹解与李云水朝着寺门跪了,磕了三个头,相视一笑,沿着那石阶走了下去。 “师兄,咱们去哪里?” “江南织造府!” “为什么?” “师父说,我这块玉佩,好像来自江南织造府。” “那我这块呢?” “你没问,师父也没说。” 第二章 苏家有难 下山入红尘,竹解早已经知晓,净空多年之前就曾说过,待游龙上卷修得成,就到了启程之时。 有一种隔阂,或者说是生分,有时候就在潜移默化之间。 在无名的二十年里,李云水和竹解不说是朝夕相处,至少也是经常见面,也打招呼,只不过境遇却是完全不同。 竹解很忙,忙着练功,忙着辩机,忙着接待武林同道。李云水很闲,尽管他同样在忙着练功,忙着参禅,但没有人要求他应该怎么样,或者说要达到什么程度。 长此以往,二十年过去,一人成为参天大树,一人成了林间灌木。 一来二去,两人形成了一种默契——二人相互礼遇,但所说的话,却演变成为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一个礼节。 此去江南织造府,路程遥远,估摸着要走个大半月。而两人之间,沉默占据了大部分时间。 二人一路走来,都是竹解打点,尤其是饱肚住宿事宜,几乎都在沿途寺庙解决,但凡竹解自报家门,总能得到无上的礼遇。 竹解游刃有余,有时候也会赠送一场讲经,深入浅出、精妙无比,让坐在一旁静听的李云水自叹弗如。 如此以来,竹解下山的消息不胫而走,尤其是江湖中人,那些个年轻的、年长的武功高强者,或者是成名之人,都离开门派去找寻竹解,期望来上一场较量。 好在两人一路低调,倒是没有什么幺蛾子。 这一日午时,来到了平流府,这里正是江南边缘,往来行商络绎不绝,钟鸣鼎食之家数不胜数。李云水征求竹解的意见,是去大富商苏家拜访,还是去本地古刹平流寺过夜。 下山之时,无名俗家弟子苏玉特别拜托李云水,希望代为前往探望苏老爷子,且修书一封,以报平安。 竹解沉思片刻,说道:“平流寺大愚主持佛法精深、武功广博,令我神往已久,想着前去讨教一番,也算不负下山见闻。我看这样吧,我们分头,明日此时,在此碰头,如何?” 李云水当然没有意见,二人就此分开。 苏府门楣高大,府邸壮观,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李云水上前叩门,不一会儿“吱呀”一声,却只是露出一条缝隙,一个小厮探出头,看了看眼前书生模样的李云水,又四处张望一番,才谨慎问道:“你找谁?” “小哥,我是无名寺李云水,是你家少爷苏玉的朋友,他拜托我来探望苏老爷子,还请你通报一声。” 那小厮一听,登时大喜,赶紧将李云水拉了进去,尚未顾得上关门,就扯着李云水往里奔去,一路兴奋大喊:“老爷,无名寺的李公子来了,我们有救了!” 李云水一头雾水,有救?什么情况? 不一会儿,从中堂走出一个老者,身着紫衣,头戴冠帽,五十多岁的样子,或许是听闻了小厮的话,快步迎了上来。 “这位是?” “老爷,这是李公子,是少爷在无名寺的朋友!”那小厮极为兴奋。 “快请,快请!” 苏老爷子眉头的皱纹一下舒展开来,赶紧将李云水拉住,领他到了中堂坐下,又马上命人上茶。 “苏伯父客气了!”李云水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客气的接待过,赶紧站起来朝苏老爷鞠了一躬:“我与苏玉相识两年有余,同为俗家弟子,亲如兄弟,苏伯父不用如此客套。” “哪里那里,我儿的朋友,在苏家自然便是上宾。”此时,茶水端了上来,苏老爷子赶紧示意李云水:“李公子,请喝茶。” 盛情难却,李云水端起茶水,在苏老爷子充满希冀的眼神中小饮一口,茶水尚未下肚,却听得苏老爷子有些惶急的问道:“冒昧请问,李公子是哪家的子弟?在无名修行多少年了?” 李云水放下茶杯,微笑回应:“小子自小便被方丈大师带回寺里,孤儿一个,不曾有家世背景,在无名虚度光阴二十年,惭愧惭愧!” 岂料苏老爷子一听,登时老怀激动,上前“噗通”一声跪下,不住的磕头:“李公子,请你看在我儿的份上,救救我女儿!” 李云水大吃一惊,站起来就去扶苏老爷子起身,不过老人家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劲儿自顾自言语:“李公子不答应,老朽不敢起来呀!” 说罢,竟老泪纵横,情不自禁。 “那……伯父你先起来,说说怎么回事吧!” 苏老爷子一听这话,心里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在李云水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坐定。 “李公子,请容小老儿细说。” “此事还得从十年前说起,就是那场莫离之变。莫离久居塞外,对江南一直虎视眈眈,十年前举兵南下,一直打到江南府,幸亏屠虎营徐三江老将军勇猛非常,率军击退北蛮,才得以让江南和平十年。” “可那莫离图江南之心不死,竟笼络了北荒火把教,再度对江南发起攻击。虽说徐三江老将军宝刀未老,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一病不起,据说还陷入了昏迷。”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火把教已经不着痕迹的渗透到了江南,因为他们是江湖人士,不似大兴兵马那般,孤儿人员比较分散,实在不好对付。其实,要是这样也还好,即使徐老将军身体抱恙,朝廷也会关注解决。” “然而,火把教来势汹汹,不攻城略地,只在乎人、财、物三样。小老儿这些年苦心经营,有一点余钱,给了火把教也就算了。可是,火把教少主无忧公子除了逼我交出八成财物以外,还让我把小女苏珏送给他做妾。” “且不说小女是否愿意,便是我等塑阳子弟,汉室血统正宗,岂能羊入虎口,与那北蛮子成亲?此事,我是万万不能应允啊!” “五日前,无忧公子差人来信,让明日在府里披红挂彩,把苏珏装扮成新娘模样,他辰时来接。这……可让小老儿怎么办啊!” 说完,苏老爷子又是一阵啜泣。 李云水陷入沉思,他曾经听说过火把教,都传教主君莫笑雄才大略,智计无双,一身功夫也十分了得,他那儿子无忧公子,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要不然也不会让无忧公子孤身到江南。 这可怎么办? 苏老爷子见李云水闭口不言,不由得心中一紧,又一次跪在李云水面前:“李公子,小老儿求求你,看在我儿的面子上,救救小女吧!我……我愿意拿出全部家产……赠送给公子!” 李云水又一次扶起了苏老爷子,心想,竹解师兄就在不远的平流寺,之前约定明日午时见面,看目前这情况,或许只有他能解难。 一会儿让人给师兄带个信,让他明日辰时之前过来。 就这要么办! 于是,他对苏老爷子说:“伯父,你先别急,明日之事,或将有解,还请把心放下。” 这一表态,让苏老爷子大喜,赶紧命人准备酒菜伺候。李云水也修书一封,拜托苏府家丁传了出去。 席间,苏老爷子千恩万谢,说不尽的忐忑与期待。最后,宾主尽欢,李云水将苏玉的信件给了苏老爷子。 是夜,李云水住在苏府客房。 长夜如水,园林之间蝉蛙相应,这是他第一次下榻寺庙以外的地方,不由得思绪万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辗转反侧之间,一阵琴音飘然而来,如怨如诉如泣。 他披了衣衫,缓缓走出门外。远远望去,园林湖水之中,一座小榭内,一个姑娘正在抚琴。 那姑娘端的是美丽无比,一头长发披在后背,瓜子脸蛋,凤眼细眉,口若清潭,微风阵阵拂来,一身雪白似弱柳摇摆。 李云水静静的听着,一曲终了,那姑娘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正沉思之间,但见水边站着一个年轻公子,那公子也一眼望来,两人对视。 李云水缓缓走了过去,微笑着鞠了一躬,说道:“姑娘好才艺,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那姑娘轻轻摇头,接着一叹,说道:“苏珏不敢当。” 沉默半晌,又认真的看向李云水,犹豫了许久,有点试探,又有点羞涩,问道:“公子便是哥哥的朋友?” “是的,苏玉让我到贵府报平安,故而打扰。” “平安……唉!”苏珏眉头微皱,“只希望哥哥好好学艺,保一生平安。” 李云水默然。 “李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答应。” “苏姑娘但说无妨。” “你在无名寺多年,想必十分了解竹解大师。能不能……能不能给我讲讲他的事迹?”苏珏说完,双颊飞红霞。 李云水心中一乐:看来,师兄虽是方外之人,可免不了佳人记挂呀! 看破不点破,李云水不问缘由,给苏珏讲了起来,都是竹解如何如何聪慧,禅机如何如何精妙,武功如何如何高绝之类的溢美之词。那苏珏安安静静的听着,眼睛里渐渐有了光彩。 “妙僧竹解……果真是……名不虚传……”末了,苏珏感慨一句,目光看向黑漆漆的湖面,仿佛入定。 李云水见此,悄悄起身,悄悄离开。 这一夜的苏府,这一夜的苏家人,终究是不能入眠。 天刚亮,李云水的门就被敲开,苏府管家苏左拿着一个包裹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递给李云水:“李公子,老爷让我给你准备了一些银两,趁现在还早,快出去避祸吧!” 李云水大惑不解:“我昨日不是同苏伯父商量好了吗?今日一同应付无忧公子,怎么又变卦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听这话,苏左再也按捺不住有些愤怒的心情,眉梢登时一挤,脸色黑了下来。 不过,毕竟是豪门大户的管家,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情绪,沉声道:“李公子,感谢你千里之遥带回少爷福音,只不过,苏家眼前这个局面,也帮不了你什么了,更谈不上收留。你和少爷相交一场,老爷特地让我给你送上银两,以示感谢,早点离开吧!” 说罢,不等李云水反应过来,就作出一个“请”的手势。李云水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一路之上,过往的家丁婢女行色匆匆、满是惊惶,尤其是昨天领李云水的那个小厮,见了李云水,脸上登时就怒容升起,小声咒骂:“还以为什么高人,我呸,只是个贪财求安、骗吃骗喝的主儿!” “我昨日派人去送信,联系我的师兄竹解,他武功高强,江湖人人皆知,定能解苏家之难。难道……苏老爷不信?”李云水问苏左。 苏左一脸悲愤,语气不由得加重几分:“我看李公子还是趁早离开,晚了恐怕就走不了了。友善提醒一句,听劝的人,活得最长。这话对你、对你那师兄竹解,都有好处。” “苏管家这是何意?” 苏管家忽然转身,恶狠狠的逼停李云水,恨声道:“竹解这狗贼,他竟然勾结无忧,杀了大愚大师!” 第三章 圆满游龙 这消息如炸雷一样,在李云水的脑袋里轰开。 只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竹解师兄会杀害大愚大师,不为别的,就说竹解师兄那精深的佛法修行与慈悲心肠,就不会轻易杀生。 况且,大愚大师成名已久,武功绝不可能泛泛。尤其是,昨日说起大愚大师,师兄一脸的敬佩,他怎么可能对大愚大师动手,且是下杀手? 然而,来不及多想,苏左几乎是强拉着李云水往外走,不待李云水说话,就将瘦弱的他推出了门外,然后迅速关上门。 这里,是后门。 正当此时,一声惨叫传来,引得惊呼一片。 李云水听闻,赓即顺着声音循去,远远就见到了一片乌泱泱的人,领头的是一个年轻公子,头戴一片青色方巾,身穿紫衣,披着一件红色披风,端坐马上,手拿马鞭指点江山,看起来威风凛凛。 那公子面前,正是苏家大门。 此时,大门之外,一个人浑身是血,病哀哀的坐在门口,脑袋耷拉在胸前,想来是再无回天之术。 李云水的心沉了下去,那人正是昨日送信的苏府小厮。 不知师兄现在在哪里,如若他在,眼前这些事情可能都不是啥事儿。 形势不由多想,且不说苏家苏玉之情分,只从昨天苏府对他的态度来看,就是积善之家。李云水快步走了上去。此时苏府门口,也站了十余个家丁,手里有的拿刀,有的持棍,双双对垒。 “公子,可是火把教无忧公子?”远远传来一声平静的询问,马上那公子转过头来,只见一个文弱书生缓缓走来。 “正是在下,阁下是?” “无名寺,李云水。”李云水不卑不亢的回应,脚步挪到了那公子马前三寸之地。 无忧脸含笑意,简直得意万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眼李云水,揶揄道:“你要趟这趟浑水?” 李云水叹息一声,道:“我见你衣冠楚楚,容貌间并无戾气,想来不是大凶大恶之人,怎地如此野蛮?” “哈哈哈”无忧大笑,看着李云水,说道:“无名寺我倒是没听说过,不过无名寺的驴,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 他拿起马鞭,挠了挠头,玩味儿的说:“昨日那头秃驴,不知道此时还有命否?而你这条……呃,毛驴,对!毛驴,性命也就在这一两个时辰之间了,你可要好好珍惜才是。” 李云水也淡淡一笑:“我劝你最好祈祷我师兄平安,不然,你可能真的要准备后事了。” “聒噪!”无忧听见李云水的讥讽,不由大怒,一蹬马背飞身而起,手中长剑拔出,指着李云水俯冲了下来。 这一剑,有剑气,还有怒气,自然是毫无保留的一剑,伤人难免,却是意在毙命。 苏老爷子看着李云水,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儿啊,为父对你这位朋友,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只是他……唉!” 按照苏玉在信中的话来说,李云水无依无靠,又学艺未成,身无长物,但却是心地极善之人,若家中生意里有合适的营生,适当的给以照顾。 这便也是今日早晨,苏老爷子硬是要将李云水送出去的原因。毕竟,苏府之难,没必要栓上一个外人,更何况那人还是苏玉的朋友。 而如此平凡的一人,如何抵挡得了那夺命一剑? 剑在眼前,千钧一发。李云水不慌不忙,脸上甚至还是那淡淡的笑容。 这是要舍身取义? 这一剑当然没有刺到李云水身上,就在紧要关头之际,一串佛珠忽地飞来,那力道十分刚猛,把无忧的剑猛地弹开。 “哦?你这秃驴,受了重伤竟然还能坚持到现在?”不用说,肯定是竹解到了。 那佛珠弹开了剑,因为剑的力道所致,快速反弹回苏府内院。 只见苏府牌匾房檐上,一人高高飞起,伸手接过了那盘佛珠,那身姿潇洒无比,可接下来一个踉跄落在地上,几步才稳住身形,再也不复之前从容。 不是竹解,又是何人? 李云水赶紧上前扶住竹解:“师兄,你怎么样了?” “阿弥陀佛!”竹解宣了一声佛号,额头上满是汗珠,李云水立刻知道,他受伤了,而且还不轻。 “昨日去往平流寺,路上遇见这位无忧公子,我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本以为结交一名挚友。”说到此处,或是因为激动,竹解剧烈的咳嗽两声,“岂不料,就在我同大愚大师切磋之际,他竟然……竟然从背后袭击了大愚大师。” “罪过罪过!”竹解脸上一阵自责惭愧,“大愚大师后背受他一掌,胸前受我一掌,登时气绝。罪过,实在是罪过呀!” 他看了看李云水,痛心疾首无以复加:“云水兄,待我手刃了这贼人,就立即自裁,还请你……请你拿我骨灰,向师父代为请罪,就说不肖弟子给他丢人了!” 说罢,他一把挣开李云水,一掌劈向无忧。 无忧不急,从容对上一掌。 强弩之末,再强又有多强?竹解如同失线风筝,倒飞了回来。 “大师!”一声惊呼传来,一个白色身影快步上前,双手撑开,当了个肉垫接住竹解,尔后两人一同滚向一旁。 是苏珏。 苏珏哪里受过这等功力?登时嘴角溢血,不待李云水上前,便强忍伤痛,翻身而起,抱着竹解,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大声呼叫起来:“大师,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苏珏这番作为,在场众人虽然吃惊,却来不及多想。 只听那无忧更加戏谑:“大师,你这一身伤,可不是出自我的手笔,冤有头债有主,若你寻仇,麻烦你还是找平流寺十八铜人吧!” “再者说了,你我相遇,引为知己。你瞧,我准备纳的妾,现在在你身边,你们卿卿我我,好不恩爱。如此说来,我可是真正的以诚相待呀!想来昨晚寻你不着,应该是在这位苏小姐的闺房吧!” “瞧瞧,秃驴配小妾,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鸳鸯啊!哈哈哈……” 这番话,不仅让苏珏羞红了脸,还引得竹解气急攻心,顿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你……你……” 李云水知道,师兄这伤,虽重,却并不致命,休养一段时间便好。但眼前这局面,也确实需要收拾。 他轻叹息一声,看着无忧,就像猫戏老鼠那般,虽然不知道底气在哪里,却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我说,你的狗爪子伤了人,狗嘴里也喷了粪,是不是……也应该给个说法?” 无忧瞧着这个不知死活还一脸自以为是的年轻人,眼里满是不屑:“喽啰地鼠,也敢口出狂言。” 他又好似在无趣的荒原上找到了乐子,又饶有兴趣一般,笑盈盈的问:“你想要个什么说法?” 李云水见此,低头自嘲的笑了笑,转过身看着倒下的竹解,眼睛里非常复杂,但还是轻轻说了句:“师兄,那么……小弟……就献丑了。” 他忽然转过身,急速奔向无忧,那身法飘逸灵动、潇洒自在,就像龙游大海,所到之处皆是随心所欲,看不清任何动作,只有一片不真实的虚影。 随着“啪”一声,无忧的脸上,顿时出现一个鲜红的手印。 “这一巴掌,替你父母赐,没把你教好,让你没了廉耻,跑来干这等强娶民女的丑事!” “你……”无忧震惊无比,却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般抬起左手,捂住左脸。 “啪”的一声,又响起,无忧的右脸又是一个红手印。 “这一巴掌,替我师兄赐,辜负友人信任,加害无辜之人,实在该打!” 无忧那大大的眼睛,此时瞪的大大的,眼里甚至还有泪光点点,只觉得受到平生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他心中气急,内力运转全身,往右手注满内力,抬起就是一掌。 却被李云水的左手轻描淡写的撇开,就像大人把哭闹的小孩提走一样,就是那样毫不费力,甚至都无需去看一眼无忧那准备得满满当当的手。 这一撇,“咔吧”一声,无忧知道,不出意料的话,右手,断了! 尚来不及吃痛,左右两边脸颊上,又是各来一巴掌。 “这两巴掌……啊?你是女人?”是的,无忧的方巾冠带被李云水打落,一头秀发倾泻而出,眼前明明就是一个俏佳人。 变故太快,空气中充满了沉默。 良久,“哇”的一声,无忧不知所措,又受此大辱,忽地蹲下身子,哭了起来。 周边火把教一众喽啰反应过来,纷纷拔刀冲向李云水。当然,又是一阵虚影,全都趴在了地上,一时之间吃痛之声络绎不绝。 李云水看了一眼竹解,只看见竹解眼里的迷惑逐渐清晰,又逐渐迷惑——那身法……不是游龙,又是什么? 而且,还是游龙上下卷都圆满的境界! 竹解同李云水对视一眼,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云水又看了看蹲在地上痛哭的无忧,内心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与尴尬,但他依旧强自镇定,轻声呵斥倒在地上的喽啰们:“还不快滚?等吃午饭?” 那些喽啰如蒙大赦,顾不得疼痛,起身扶起主子,慌不择路的跑了。 无忧被人挟着跑了一百多米,转过头,脸上的掌痕、泪痕清晰可见,她咬着牙齿恨声道:“李云水,打脸之仇不共戴天,我定叫你十倍偿还!” 这场危机,就此解决,至少是暂时解决了。 苏老爷子大喜,赶紧跑拢来,一阵千恩万谢:“李公子如此武功,是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之前多有怠慢误解,还请李公子切莫往心里去呀!” 李云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客套了苏老爷子几句,赶紧来到竹解身前,蹲下身子问道:“师兄,你没事吧?” 竹解没有正眼瞧他,仿佛有些躲避一般,只是虚弱的摇摇头,继而脑袋往旁边一歪,晕了过去。 原来,昨日之事引起平流寺的众怒,平流与火把教的高手尽锐出战,围追堵截,竹解虽然武功高强,可好虎也架不住群狼啊,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受了极重的内伤,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逃了出来。 夜晚,空荡荡的大街,落魄的和尚,竟不知去往何处。临近倒下之际,方才想起李云水下午带来的信,于是乎便循着信中指引的路,在不引起更大一轮的恐慌之前,翻墙进了苏府。 就是那么巧,正好碰到了回房途中的苏珏,一声惊叫也让紧张的竹解登时昏迷过去。 好在,苏珏曾经去某个寺庙拜佛之时,见过正在讲经的竹解,就这样神交结缘。不然,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深夜遇到一个翻墙和尚,即使这和尚再怎么玉树临风,估计也将落得个棒打出门的后果。 就此,苏珏仿佛忘记了明日将羊落虎口的境地,专心致志的照顾起竹解,给他敷药熬汤,擦洗血迹,竟是一夜未眠。 危机过后,心有余悸,还有庆幸。 苏老爷子对李云水感恩戴德,一时之间恨不得将他供在神龛之上,态度也比之前更加恭敬。 不过,笑脸赔了李云水,黑脸就来到了苏珏身上,甚至不避讳同时在场的李云水。 “一个姑娘家家的,眼里还有没有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把一个陌生男子带到闺房,你不知羞我还知耻呢,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真是败坏门风……” 又仿佛觉得这话不太好,尚且有外人在场呢。 于是,他转过身来,又换上笑脸:“李公子,我的意思,不是见死不救,是……” 这番解释还没完,屋顶瓦片松动的声音悄然传来,当然瞒不过李云水,不待仔细察看,就听得瓦破怒吼传来—— “竹解,纳命来!” 第四章 当面质询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巨响,屋顶就被破出一个大窟窿,落下的灰尘碎瓦,把苏家父女吓了一大跳。那苏老爷子赶紧寻了一方矮几躲了下去,苏珏却奋不顾身的冲到竹解床头,紧紧趴在竹解身上,替他挡下杂物。 一个和尚从上而下俯冲而来,一掌劈出,李云水缓缓伸出一掌,登时将那和尚打出屋顶,随后一个闪身出现在院子里。 只见那间房顶之上,站着十八个人,都是精壮汉子,手持棍棒,想来便是平流寺十八罗汉。中间站着一人,瞪着李云水:“你是何人?休管闲事!” 李云水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无名寺,李云水。” “好你个无名寺!”那和尚一听无名寺三个字,登时气上心头,大骂:“你们欺人太甚,杀了大愚主持,竟然如此面不改色,是觉得我平流寺好欺负?” 李云水冲他们拱了拱手,诚恳说道:“诸位大师莫急,这其中定有误会,能否容我慢慢道来?” “慢慢道来?也行,先过了十八铜人阵再说!” 说罢,那十八个和尚飞身前来,将李云水团团围住。李云水并没有躲避,他微笑着:“是不是过了这阵,诸位大师就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口气倒是不小,先过了再说吧!” 十八铜人阵围了上来,有的刺,有的打,有的攻,有的守,一道铁壁铜墙登时建立起来,真可谓密不透风。 远处,另外一处屋顶,趴着一个方脸大耳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俏丽盈盈的姑娘,一起在旁观看。 “十八铜人阵,是佛门最为享誉的阵法,那是何等的厉害!放眼江湖,高手何其之多,能过关者,不出一掌之数。这小子空有魄力,却没有谋力。那些秃驴正在气头之上,早已经有了杀心,这实在……是个必死之局啊。” 旁边的姑娘听闻这番点评,不由得紧捏双拳,心头一震,却没有一丝爽快,反而郁郁。 “爹,你能不能救救他?”那姑娘凭空冒出来的一句话,是那般的快速,那般的决断,以至于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那中年男子满含深意看了女儿一眼,随即笑了笑:“这小子!放心吧!” 那十八人仿佛密不透风,棍棒齐飞之下,中间那人危矣! 却只见风暴正中,一个身影冲天而起,复又单掌下推,那十八人赶紧散开,“轰”的一声,中间登时砸出一个大坑,随后一阵眼花缭乱,每个人都感觉眉心一热。 这感觉只维持了一瞬,便消失不见。而刚刚俯冲下来的那人,却从天而降,却不在那十八人之内,在之外。 “游龙?”屋顶中年男子见此,情不自禁之下,竟然惊呼出声。 在场之人,哪一人不是武功高绝之辈?登时齐刷刷的看了过来。 “君莫笑!”那领头和尚大喝一声,辟出一掌劲风,向君莫笑袭了过去。 要是换做寻常人等,这一掌足以致命。 “哈哈哈”名唤君莫笑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来,轻轻迎上一掌,便化去了危机,“大智秃驴,咱们又见面了!” “不过,今日事忙,不与你牵扯。高山流水,柳暗花明,自有再见一天!”说罢,拉起旁边那姑娘,飘然飞身,急速远遁。 那姑娘,李云水认得,叫做无忧。 无忧被父亲拉着,回头看了一眼李云水,眼波复杂的流转。 十多个和尚眼睁睁看着君莫笑走远,心中又气又急又怒,耳边传来一句:“诸位大师,现在可否坐下来慢慢说了?” 大智和尚刚刚飞出阵外追击君莫笑,可那十八铜人的阵法并未乱套,此时均惊讶的发现,李云水早已走出阵外,同时眉心的热力又仿佛回了过来。 那一点热力,出自李云水的一指,但是没有注入多少内力,手下留了情。 显然,这群和尚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们引以为傲的十八铜人阵,在李云水手下,败了。 如若十八铜人阵都败了,还有谁能制得住李云水? 大智和尚怒目圆瞪:“李云水,竹解杀害大愚主持,此事是真,你无名寺难道要罔顾事实,恃强凌弱,行包庇之事吗?” 李云水摇摇头:“竹解师兄已经解释清楚,其中自有误会,能否让我细细说来?” “你武功高强,我们打不过你,黑也是白,白也是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大智虽怒,也确实没有办法。 “你看这样如何?”李云水抱起双手,缓缓开口:“还请诸位大师回去,广发英雄帖,让武林同道们齐聚平流寺,我与师兄当面解释清楚,如何?” “不可!”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是苏珏。 因为紧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此时,苏老爷子也从里屋走了出来,对苏珏就是一阵怒眼,但苏珏仿若无人,依旧坚定:“李公子,现在竹解大师还不能下床,平流寺和火把教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若去平流寺,你倒是可以独善其身,可竹解大师怎么办?” 大智一听,顿时大怒,厉声呵斥:“苏小姐,你莫要以为你苏家平日里对平流香火鼎力,来要挟我平流,我告诉你,大愚主持之事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诸位大师,小老儿有个建议,不知可否?” “明日,我们苏府搭好台子,诸位英雄和李公子二人就在这里,给大家一个解释,如何?我们苏家百年基业,平日礼佛有加,竹解大师也在府上养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大家齐聚此地,如果李公子的解释有不清楚的地方,竹解大师也可澄清。” “我以为此举可得万全,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苏老爷子一番话说得很中肯,也确实是目前的最优解,李云水点点头,表示认可。 大智沉思片刻,沉声道:“好,得千金,不如得夫一诺。想来李公子身出名刹,定不会违约毁诺。明日此时,我们再见!” 说罢,朝十八铜人一招手,一齐走了。 苏珏见此,顿时送了一口气,不顾父亲那冷冽的目光,转身走了回去。 苏老爷子找了间客房,重新安置了竹解。本想拉苏珏离开,却不想苏珏一声不吭,就是不走,苏老爷子无奈,一甩袖子气呼呼的走了。 夜半时分,竹解悠悠醒来。 他的手刚一触动,立即惊醒了一旁早已经趴着睡着的苏珏。 “你醒了?” “嗯,你是?” “我是……嗯,苏玉的妹妹,我叫……苏珏。”苏珏那憔悴的脸上,登时飞出一大片红晕。 想来也是可怜,昨夜苏珏整整一晚上都在照顾竹解,却不料后者昏迷,即使今天那般维护,竹解都未曾关注,甚至还不认识这位俏佳人。 “哦……给苏姑娘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好好休养才是。” 两人客套几句,竹解呆呆的看着床顶,不知道在想什么,苏珏目不转睛的看着竹解,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人就这样,一直到天明。 苏府的布置很得当,找了一个非常空旷的广场,上面摆了桌子椅子板凳茶水,门口有专门接引的小厮。 虽未到午时,却早已经人声鼎沸。 最初还好,大家交流着最近江湖上的一些奇闻异事,比如火把教大举入江南,比如无忧是个女子,比如皇帝下江南,比如慎王府萧霁雪挑战武林八大门派几无敌手,等等。 可不知怎地,没过一会儿,议论的风向陡然变化,纷纷逼着苏老爷子把竹解交出来,要手刃竹解,以慰大愚大师在天之灵。 苏老爷子商海沉浮半生,却未曾与这些武林豪客打过交道,一些情绪过激的绿林好汉,眼看就要动起手来,苏老爷子半惊半吓,脸色煞白,已然六神无主。 正当此时,广场外侧走出三人,一人绿衣青纶,一脸盈盈笑意,推着一个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身着月白僧袍的和尚,旁边一个俏丽姑娘,见三人缓步而来,把人群的注意顿时就吸引了过来。 不用说也明白,中间那人就是竹解。 喧哗之声更甚,叫骂络绎不绝,什么话难听就有什么话。 这三人倒是不急,就从人群分开的那条道上,一步一步走到了台前。 “阿弥陀佛,各位同道远道而来相助,平流寺幸之何如!”一声佛号宣起,只见一大群和尚缓缓走来,为首的是两名身着黄色禅衣,身披大红袈裟的和尚,一人正是大智,另一名唤作大礼,均是平流寺方丈一辈的大和尚。 李云水推着竹解坐在了右边,把左边让给了大智大礼等人。场面就此拉开。 “各位同道,且听老衲一言。”大礼不似大智那般火气,倒是语气平和,倒是一语之间有平流名功狮吼,压下热血高涨的众人。 “近日,敝寺大愚方丈被奸人所害,为求一个公道,今日特地在此,让涉事之人竹解,对事情原委作出说明,还请大家慧眼辨真,还原事实,告慰大愚师兄在天之灵。” 话音刚落,一人高声:“还说什么?这不明摆着的嘛,我看就直接杀了竹解!”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人云亦云,眼看群情激奋,就此发生。 “杀人不过头点地,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吗?”李云水开了口,虽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可那感染力,却非同寻常。 竹解嘴角的肌肉不着痕迹的一动,他知道,李云水这游龙,自己已然望尘莫及,不由得心里一叹。 李云水轻轻拍了拍竹解的肩膀,竹解会意,这是李云水让自己道明事情前后,毕竟他才是当事人。 然而,当他看着眼前众人,不由得心中一阵屈辱。 辩污,其实本身就是一种侮辱。竹解虽然固执的这样认为,却也只得开口—— “那日,我同云水兄告别,独自去平流寺拜访大愚大师。行至中途,遇见一个同我年岁相当的年轻男子,名唤无忧。”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火把教少主,只觉得此人见识广博,眼界非比寻常,我们相谈甚欢。一问方知,原来他也去平流寺,同样拜访大愚大师。” “于是,我们结伴同行。” “后来的事情,想必大礼大师也就知道了。” 竹解说完,看向了大礼,眼神之中,只有空洞。 “竹解之言,真假如何,老衲不知。”大礼微微颔首,宣了一声佛号,继续道:“竹解来到敝寺,掌门师兄欣喜非常,与竹解坐而论禅,倒也相谈甚欢。” “同是佛门中人,免不了一番切磋。当日在大雄宝殿前,掌门师兄与竹解拆了二十余招。我等旁观看来,竹解的武功,的确非比寻常,掌门师兄……自然落了下风。” “原本也是切磋,掌门师兄收功站定,正要说话之时,一旁的无忧突然辟出一掌,尔后只见竹解也一掌劈来,两人前后夹击,大愚方丈登时气绝。” “事后,竹解辩称,他发觉无忧那一掌之后,抬手打出一掌,是为了化解掌门师兄之危机。这一点,我们持怀疑态度。” “阿弥陀佛!” 这话倒也中肯,情况的确如此,可也的确有一些疑点解释不通——这无忧,真是竹解半途结交的?莫不是蓄谋已久,也未可知。 果然,底下立即有人议论,且逐渐有了燎原之势。 李云水知道,如果任由这样发展下去,后果必然不妙。 于是,他缓缓走上前,开口道:“诸位都是江湖儿女,有疑问自当当面提出,何必窃窃私语?” “好,那你们如何证明,无忧没有与竹解暗通款曲?” 李云水上前两步,满脸淡定,仿佛成竹在胸,他看着乌泱泱的人群,朗声开口—— “诸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看,必须要弄清楚三件事情。” 第五章 舌战群豪 “其一,竹解师兄如若加害大愚大师,有何动机?” “其二,竹解师兄辟出的那一掌,究竟是否致命?” “其三,竹解师兄与无忧是否提前预谋,口说无凭,还需有人证明。” 这话在理,就连对竹解的解释明显不认可的大智和尚,此时也强自压下怒火,没了话说,更何况底下事外众人?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李云水如若无人之境,来回踱步。 “先来回答第一个问题。” “竹解师兄在无名寺出家二十年,虽然也行走江湖,但几乎往来在塑阳各大寺庙,其余时间几乎都在无名修行。况且,竹解师兄的人品,大家有目共睹,江湖之上也算公认,他对大愚大师只有敬仰,没有半点龃龉,又有何动机去加害呢?” “加害一说,逻辑上明显不通。” 众人还是沉默,显然是认可了第一个问题。 李云水见此,趁热打铁,又道—— “第二个问题,冒昧问一下大礼大师,大愚大师致命之伤,可在胸前?” “的确不在胸前,而且这一掌几无内力。”大礼单手一礼,可依旧表示:“可竹解那一掌,却为无忧那一掌提供了应力。” “不错。”李云水看向大礼,眼神中满是赞赏,大礼知道,这是认可他不打诳语的佛门本性,于是又是一礼。 李云水接着说道:“那么,敢问大师,如果你是竹解师兄,见到无忧突兀一掌,会不会出手阻拦?” “阿弥陀佛,理所当然。” “那么,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没能化解到无忧那一掌,又当如何?” “自然是打偏,或者撤力。” 李云水看向大礼的眼神,更加尊重。 “显然,竹解师兄选择了撤力。如若不然,以竹解师兄的武功,打出去的一掌,又怎么可能没有内力?而且,如果竹解师兄真的有心加害大愚大师,又怎么会没有内力灌掌?这一点不言而喻,不知大师是否认同?” “认同!”此言一出,群豪惊讶。可李云水的话,的确在理,如若不然,脾气暴躁的大智和尚早就跳了起来。 “多谢大师!”李云水对大礼行了一礼。 他接着道:“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谁来证明?”群豪无人响应,一众和尚也看着李云水,看他接下来怎么说。 “很简单。”李云水看着群豪,眼神里露出一丝狡黠:“还请大师们将今天来参加英雄会的人团团围住。” 此话一处,一阵躁动不免发生。 然而,李云水未等他们反应,大声说道:“也请大家左右看看,身边人是否认识!是否是中原武林中人!” 再笨的人也明白李云水的话了,平流寺一众和尚赶紧上前,手持法器,将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群豪也不自觉的左右看视,场面一时之间热闹了起来。 忽地,一人悄无声息的拔刀,飞身前往竹解而来,竹解此时重伤未愈,哪有抵御之力? 眼看着刀尖就要刺上竹解之时,那人忽然调转方向,攻向李云水。 李云水微微一笑,他早已知道,这人之意并不在竹解,而在自己。 就在他看着那人一刀来时,底下人群之中开始传出惨叫,有人拿出武器开始攻击。 李云水未等那人近前,便欺身上前,一拳打在飞来之人的肚皮上,来人登时就飞了出去。 “铁画银钩吴连山!” 立即有人呼了出来,这人正是火把教右护法,铁画银钩吴连山。 平流十八铜人并非浪得虚名,人群之中的几个发难之人,很快就被制住。吴连山此时也从地上爬起来,擦去嘴角鲜血,沉声道:“李云水……教主之言不虚!” 说时迟那时快,他转身飞上屋顶,见众人无暇追击,阴恻恻一笑:“竹解大师,有缘我们再续佳话,哈哈哈” 说罢,丢下被擒住的教众,远遁而去。 这番话,当然是诛心之言,大家都懂。李云水懂,平流寺的和尚懂,这就够了。至于其他江湖中人的看法,不重要,至少目前不重要。 竹解那白净的脸,并没有因为吴连山这话而有什么改变,依旧是那般郁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礼上前,单手对李云水一礼:“无名有你,何愁不兴?” 李云水双手拱拱,对这话并未放在心上:“大师过誉。严格来说,我算不得无名弟子,我师兄竹解,才是无名正统。大愚大师已去,我……哀悼万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礼满脸悲戚,看了看竹解,又认真的看着李云水:“李公子武功高绝,当前莫离意图作乱江南,还望公子心系社稷安危,力保一方平安呀!” “大师放心,我与师兄定不负所学。” 双方告别,平流寺众僧离去。围观众人,也纷纷道别离开,其言语满是对李云水的赞赏,而他只是笑笑示意,不过多言语。 “云水兄,此事已了,我们也走吧!”竹解对李云水闷闷的说道。 “不行,大师你……你这身体……”苏珏赶紧制止,却找不到其他的理由。 李云水看了看苏老爷子,止住老人家即将要说的话,对竹解恭谨说道:“全凭师兄安排。” 竹解微微点头,再次沉默下来。 苏老爷子见二人去意已决,便不再多说,命人安排了马车,把二人送到门口。只是,他的眉头依旧紧缩。 李云水将竹解扶上马车,转过身来,交待道—— “苏伯父,我知道你依旧担心火把教。其实,你大可放心,一来君莫笑已然现身,他一代枭雄,是万万不会再来骚扰苏府,而且这次动作这么大,江南府肯定早已注意,火把教的活动,定然会转到地下。” “二来嘛,无忧是个女儿身,自然也不会对苏小姐做什么坏事”。 “更为重要的是,苏兄在无名已经快三年,估计不日也要回家,以他的功夫,自保应该没有问题。” “所以,请苏伯父把心放在肚子里,养好身体,安度晚年才是。” 苏老爷子听了这番分析,脸上之愁有所消散,对李云水表示了感谢,双方拜别。 马车缓缓离开,苏家父女二人一直看着马车消失,一个惆怅,另一个更惆怅。 一路南去,逐渐离开了平流府,江南织造府不日便可到达。 这一路来,李云水和竹解之间,仿佛有一种淡淡的尴尬。竹解仿佛还没有缓过来,神色之间迷惘更甚。 有时候,李云水同竹解说上那么一两句话,竹解也仿佛没有听见。于是,两人之间的对话,更少。 当然,因为竹解不便,这一路来便是李云水操持打点。而他在佛门,可没有竹解那样的面子,幸好苏老爷子赠送了不少盘缠,足以让两人可以打尖住店。 江南近日可谓人头涌动,因为一个消息在江南广为流传——皇帝已经到了江南织造府。 不管是武林,还是市井,对皇权有一种天然的敬畏,敬畏自然产生神秘,神秘必将导致好奇。于是乎,太多的人都想一睹龙颜,领略皇家风采。 所以,这也成了市井之间,大家私下议论的一件大事 这一日,李云水和竹解来到了一个名叫祁阳的小镇,眼看天色不早,李云水一番打点,住在了小镇上的一家小客栈。 晚间十分,两人在大厅用餐。 “嘿,听说了吗?皇上这次来江南,没住在行宫,反而下榻江南织造府,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为江采钰江大人在二十年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商贩,成为总领江南商业的龙头,一跃成为从三品官员,是为什么?” “这你都不知道?”其中一人加入议论,压低了声音:“想当初,当今皇上还是珍王之时,游历江南,便与江大人相交莫逆。” “而皇上之所以能够在前太子被废之时,成功击败洛王,继承大宝,据说就是因为江大人举家之助!” “皇上登基以后,对江大人那是诸多恩惠啊,不仅给了官,还把自己的亲妹妹、吉彩公主嫁给了他。” “啧啧啧,皇恩浩荡,是头猪都能飞起来呀!” “慎言,慎言!” …… 听闻议论,李云水情不自禁的看向竹解,毕竟他也说过,自己的身世与江南织造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竹解面不改色,只小口小口的吃饭,充耳不闻。 李云水有些无趣,继续听。 “前日,皇上遇刺,幸好关键之时,江大人挺身挡了一剑,为皇上免除一灾,也算是忠心啊!” “可是……”那人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皇上竟然斥责了江大人。” “这是为何?” “据说,江大人和行刺的火把教教主君莫笑是故交,行刺以后,江大人念及旧情,对皇上有所隐瞒。” “而火把教……是当今皇上的心腹大患,尤其是人家火把教人才济济,据说其少主无忧,虽然年岁不大,武功却是火把教里除了君莫笑以外,最厉害的一位。” “嗨,无忧算什么,你不知道么?江湖上出了个李云水的年轻高手,莫说是无忧,就连君莫笑都不是他的对手。” “还有这事?” “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不知李云水的大名?他在平流寺舌战群雄,破了平流十八铜人阵,解了他师兄竹解与平流寺的大误会,可谓一战成名。如今,人家可是武林响当当的人物。”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咦,这不就是李少侠吗?” 李云水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一时之间大家纷纷上前敬酒致意。李云水好半天才应付过去,赶紧同竹解各自回了房。 好在,群雄敬畏李云水,没有再次打扰他。 然而,半夜时分,一阵风声划破窗户,一个飞镖射了进来,李云水翻身而起,双指夹住。那飞镖上面系着一截红绸,上面一则小楷—— “长夜漫漫,紫薇新洗,风采甚具,却不及君之一粟。我有一亭,名唤天下;有一茶,名动塑阳;有一技,从无对手。何其寂寞无趣?城外五里,盼君一见,以解高处之寒。” 第六章 林间一剑 李云水看着红绸,已然猜到是谁。 眼前一座小亭,孤零零的坐落在一个小山头上,那亭正中一块牌匾,上书“天下”二字,龙飞凤舞,气势逼人。 栏杆之上,放着点点烛火,亭中一则棋盘,对面各有一个位置,旁边一潭炉火,上面放着一个茶壶,此时水汽蒸腾,已然开了。 李云水微微一笑:“君教主,李某赴约,你却隐而不见,未免有些失礼呀!” “哈哈哈”一阵朗声大笑,君莫笑从林中走来,身后跟着一袭黄衣,欣喜之情溢于脸颊的君无忧,“李少侠果然通透,快请来坐。” “无忧,看茶。” 李云水也不客气,走进亭中大大方方的坐下,无忧立即上来添了茶水,尔后侍立君莫笑身边。 君莫笑随后入座,端起茶杯,往鼻下拿来,闭眼深嗅。 良久,他才开口:“此茶,名米罗,你可能没听说过,也只有我发觉了此茶,一直不曾为外人道也,极好的滋味,请!” 李云水端起来,却是不闻,小口饮了一下,道:“的确好茶!” “真是知音难觅,英雄所见略同。”君莫笑大喜。 李云水笑着摇摇头,说道:“饮茶而已,各有胃口,自有心得,算不得什么英雄。” 君莫笑对李云水的话并不在意,伸出手:“李少侠,来者是客,请。” 李云水伸出两只手,往那棋篓一指、一拉、一引,一枚白子落在棋盘正中。 “好功夫!” 君莫笑由衷赞叹,也似同样手法,一枚黑子叶落了下去。 “少侠,我倒是想问问你……” “正好,我也有个问题,迫不及待要请教教主。”李云水打断了君莫笑的话。 君莫笑一怔,随即笑笑:“少侠请讲” “我想请教的是,教主平时,把这亭子也带在身上?”李云水揶揄一笑。 “哈哈哈”君莫笑随着李云水落下棋子,道:“好问题!” “少侠不知,我圣教虽不过二十年光景,可这二十年,却也是诸多经营。” 他再落下一子,继续说道:“就说这亭子,十五年前建成之时,我亲自写匾,而如今依旧如新。” 李云水没有回应,只认认真真的下棋。 君莫笑见此也不生气,落了几子后,看着李云水,道:“少侠,恕老夫冒昧相询,如你这般人才武功,为何如今才出江湖?” “因为……”李云水抬起头来,无忧看到了他微微笑着的脸,那是多么的温柔、淡然! “因为我没有你说的那般人才,也没有你说的那般武功,我……呵呵,简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少侠真是英雄少年。”君莫笑抚须赞叹,接着似乎深思:“那么,少侠既然出山,如今声名鹊起,将来有何打算?我想,必将是建功天下,成就一番事业。” 李云水没有立即应声,心思全在棋局,对弈几手之后,才慢条斯理的说:“教主太看得起我了。我这人不好薄名,不喜劳碌,悠悠一生,但求心安理得、娴静舒适,如此……就好。” 君莫笑认认真真的听着,不置可否,落数子后,喟然叹曰:“想君了了,必不悠悠。” “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过一天是一天吧。” 君莫笑笑笑,正待开口,却只听得李云水拍了拍手,继而把手一摊,耸耸肩:“教主,承让!” 不待君莫笑言语,李云水已大笑着走出亭外,没有回头,却朗声道:“教主,亭很风雅,茶很好喝,只是……你这棋力……哈哈,还当不上无对手之名,不知高处之寒,从何而来?” 声音越传越远,人影越来越模糊。 君莫笑低头一看,棋局明了,他的确输了。 这时,一个人影弯腰走上前来,垂头汇报:“教主,竹解拒绝了。” “意料之中……不过,莫急,早晚之事罢了。” 他望向远山,一片漆黑。 “父亲,你看这人,如何?”无忧也盯着棋盘,若有所思。 “此子……心性之坚,武功之绝,定不是池中之物!” “只是,近二十年来,江湖未有此人之名,这倒是让人费解。看来,为父的确是老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风物宜将放远量,父亲春秋鼎盛,未来是年轻人的,但要说开创者,还得是父亲这等英雄人物。”无忧看着李云水消失之处,安慰君莫笑。 “哈哈哈,你有这等气魄,我圣教何愁不兴?倒是为父小气拘泥了。” …… 待李云水回到客栈,竹解已然坐在桌前,正独自饮茶。竹解的内功不低,此时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师兄?” “你回来了,我们聊聊?” 李云水坐下,端起竹解递过来的茶,慢慢喝了一口,看着竹解:“师兄,有话对我说?” “刚刚,吴连山来过。” “哦。” “你不问问他来干嘛?” 李云水洒然一笑:“师兄,你定是折断了火把教的好意。” 竹解也笑笑:“好意?倒不是什么好意。呵呵,至于折断……你就这么肯定?” “这还不肯定?”李云水看着竹解的眼睛:“师兄的眼界见识,定然志不在此,小小火把教,怎能入你之眼?” “那你……觉得什么才入我眼?” “师兄是方外之人,自然有比方内之人更大的见解。以我看来,假以时日,师兄必将成为一代宗师,小弟虽然愚昧不才,却是无比信任和崇拜的。” 李云水这话,说的极为真诚。 竹解淡然一笑,不置可否:“那么师弟之志,又在何处?” 李云水自嘲一笑,今晚也是怪了,大家都在问这个问题,实际上自己的志向在哪里,他也不清楚,于是他摇摇头:“师兄,不瞒你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志向,或者说,需要有什么志向。” “因为,我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而且,现在这样的日子,不也挺好吗?” 二人相视一笑,竹解起身拜别。 又连续行走多日,两人便来到了江南织造府。 江南,本就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这里物产丰富,经济发达,塑阳过半甚至更多的产业经营,全都在这里聚集、中转、流出。 因此有人说,得江南者得天下。 此话名不虚传。当今圣上极度重视江南发展,甫一登基,立即设置江南织造府,赐江南织造府管事从三品衔,总管江南商业经营事宜,不受地方限制约束,直属户部管辖。 当今小国林立,塑阳因占据江南,成为最富庶、最强大的国家。江南织造府,当真是功不可没。 此时,皇帝下榻江南织造府,更添荣耀。那大门前站满了京畿营的将官,把这座皇帝临时停留的建筑,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看着这阵仗,李云水倒是没觉得什么,倒是竹解,攥着手里的双虎曜日佩,一阵子失神。 的确没有想好接下来的事情,两人只得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可竹解毕竟是竹解,早已经在江湖成名已久,又因为平流寺那等大事,竹解到江南的事情,早已经传遍江湖。而如今,这江南府的江湖中人还少? 不多时,就有人认出了竹解,纷纷上前热闹的招呼。竹解仿佛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应酬得游刃有余,忙完后已经是夜晚。 是夜,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文书,找到了客栈,在众人一番跪拜之中,说明了来意。那客栈掌柜十分殷勤,领着两人来到一间客房,敲门。 竹解开了门,眼见面前两人衣着官服的人,倒是十分从容,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算是行了礼:“小僧竹解,敢问大人驾临敝处,不知有什么事让小僧效劳?” 那文书上前,微微欠身:“大师,这是江南府尹罗大人。” 不待竹解行礼,罗维平把背在后背的手垂了下来,微微一笑:“久闻大师风采,今日一见,风采照人呐!果然非同一般!” “大人过誉,还请里面坐。”说罢,把两人迎了进来,看了座位。掌柜和几个小厮十分殷勤的呈上茶水,小心翼翼的在门口伺候等待。 竹解单手挽胸,宣了一声佛号,微微一笑:“罗大人光临寒舍,当真是蓬荜生辉。只是,小僧飘零江湖,此地甚陋,如何能当大人亲自前来?” 罗维平倒是平易近人:“大师佛法高深,禅之一道修为颇深,塑阳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老夫此次前来,是奉了礼部尚书王治王大人之意,如蒙大师方便,于后日午时,在花间庭论道讲禅,不知大人能否广开惠施?” “皇上历来尚佛,此时尚在江南,或许也会亲自前来。” “阿弥陀佛!”竹解脸上波澜不惊,依旧是那淡淡的笑意:“小僧何为,竟蒙尚书、府尹如此恩遇,一定扎实准备,不辜负一番厚爱。” 如此,便对此事敲定。几人又是寒暄几句,各自拜别。 接下来的三天,竹解倒是谦虚得很,忙着到此地的各间佛寺拜访求经,收获赞誉一片。 竹解将要开坛讲经的消息不胫而走,坊间争相传闻后日的盛况,竹解之名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相比于竹解,李云水就闲得多了,每日游湖看景,倒也一番自在。 江南风波亭,名列塑阳第一盛景。 一大片竹林簇拥着眼前的风波湖,阵阵清风吹来,碧波千万里,竹影沙沙作响,自然有一番风味。 这日,竹林之间,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在林间小道游玩,他面色从容,任由林间竹风吹拂,一头乌黑秀发和淡青色衣衫随风而起,虽然他的脸被肥硕的竹叶掩了个七七八八,可那种自由灵动的气质却怎么也掩盖不了,好似个流落凡间的贵公子。 至少,竹梢那同是一身青衣,同样年轻的剑客是这样认为的。而小道上那年轻人不是李云水,又待是谁? 忽地,那剑客的身子重重一垂,压低了这根匍匐了半个时辰的健壮竹子,却想不到那看起来匀称的身体,如何把竹梢压得这样低。 随着这根竹子被他压到一个极致,忽地一弹,此人的身体被重重的弹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那人长剑一抽,剑鞘直直的往后飞去,这剑客却凌空而来,剑尖直挺挺的冲着李云水。 早在竹子弯曲的时候,李云水就有所注意,此时见一个玉面清朗的年轻侠客向自己一剑刺来,那延伸之中的清冽寒光,不比那把剑温柔多少。 那一剑,距离李云水还有两仗距离之时,他单脚踏地,忽地飞起,右脚一踏上那剑尖,飞得更高。显然,这致命的一剑,并没有致命。 来人怎可如此轻易失手?掉落地上,挽了个剑花,登时地上仿佛又一股气流,冲天而起,直逼李云水。 这一手,在当前的江湖中,也并非泛泛。 却见那李云水并不闪躲,在半空之中,伸出两只手,一下子夹住那股气流,在手中左玩又耍,就像玩儿一个有趣的玩具,却在半晌之后,忽地甩了出来,扔给了那剑客。 那刺客赶紧把剑横在胸前,以图格挡,眼见有些吃力,好容易将那气流抵挡住,却不料李云水一脚飞来,踢在剑背之上。 那力道,当真是刚猛至极。 于是剑断,血洒,人飞,跌落。 “李云水,游龙,当真不虚!”那人受了重伤,满口鲜血,却满不在乎,一字一句的说道。 “江湖……当真是让我失望。” 李云水看着断剑,以及眼前的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的刺客,丢下一句冷冷的话来。 第七章 当街袭杀 “我……七岁练武,十岁可胜军中百夫长,十五岁败京都第一高手易轻尘,十八岁挑战武林,如今已胜八场,对手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却不想……今日败得如此境地。” “如此……不堪一击。” 那刺客眼里的神光满是失望,他叹了口气:“走过不你十招,想来这江湖你已无敌,的确是失望。” 李云水看着这人,眼睛里全是怜悯,甚至都不想多说一句话。 此番眼神,落在那刺客眼中,只觉得无比讽刺。可同时,又不禁被激起一阵豪情:“不过,你放心,五年之内,我必败你!” 李云水摇了摇头,幽幽一叹:“你不懂我的失望,五年之内……你也不能赢我。” “士可杀,不可辱,今日之战,看来是不死不休了。”那人见李云水这般托大,又这般轻看自己,登时抓起地上的断剑,就要起身再战。 李云水盯着眼前的人,更加的同情:“不死不休?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你以为你所胜的人,皆是败在了你的剑下?” “不不不!慎王府萧霁雪,世子萧霁雪……仅仅是抬出慎王府这三个字,你就不会输,更何况你还是慎王独子。更重要的是,你姓萧,只要塑阳还是塑阳,萧姓还是皇族,这天下只要还是姓萧的坐,你就不可能败。” “你所谓的百夫长,京都第一剑易轻尘,甚至是武林八大门派,武力不可谓不卓越,高人不可谓不多。而你,气息紊乱,剑法柔弱,可能也就和你十岁较量的百夫长相当,若论杀人,可能还不及那百夫长。” “他们怕了你后面的慎王,怕了慎王所代表的的皇族,仅此而已。” 李云水仰天长叹:“就连响当当的武林八大门派,皆是如此。” “我所失望,也在于此,江湖以武功论英雄,却敬畏那与他们毫无关系的皇族,连真刀真枪都不敢出那么一下,又如何不让人失望?” 萧霁雪听得怔怔,一时无言以对。 当年那个百夫长,当时虽然败了,却立即被自己赐了千夫长,反正自己的老爹慎王总领军务。而那个京都第一剑易轻尘,本就和父亲相交甚笃。 至于武林八大门派,即使刀剑无眼,他手重了些,伤了几人,甚至死了几个人,人家都不敢多说一句,反而客客气气的将自己送下了山。 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只是,自己为何就没有明白?或者说,现在才明白? 李云水说完,觉得实在无趣,转身走了。 “那你为何不装装样子,也让着我?”萧霁雪没由来一声大吼。 “我?我对你慎王府,无欲也无求。” 那斩钉截铁的声音,在这林间久久回荡,李云水早已走远。 江南经济繁盛,那些富人家庭,有大把的银子来供子弟读书,也想通过科举一途,由商转士。因此,文学自然水涨船高,风头一时无两。 那些个富家子弟附庸风雅,千金也如九牛一毛,于是便建造了这花间庭,可吃可喝可玩,偶尔举办文会诗会,博一番名头。 现如今,花间庭人满为患,无论是官员名流、富商大贾,还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此刻都紧紧的靠前聚拢,一时之间水泄不通。 如此以来,外面的街道就空了出来。 那空荡荡的街上,有一处茶馆,门口搭了把遮阳伞,下面摆了竹桌竹椅。此时李云水便悠闲的坐在那里,左手摇着一把蒲扇,右手端着一杯茶,饶有兴趣的看着对面拥挤的人群。 一个衣着绸缎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手下,悠悠然在外面转了一圈,感慨道:“佛教作为塑阳国教,民众拥护笃信,也算是一番盛况。” “都是……先生尚佛,给了他们充足的地位和尊重,此等景观,塑阳四百八十寺,都应前往京都朝贺才是!”那先生身边一个瘦小老头弯了腰,奉承着。 “你这老东西,真是成了精!” 那中年男子笑骂道,忽然他眼睛一瞟,看见街边小铺坐着一个年轻人,那姿态当真是相当悠闲。于是,他走了上去。 “小哥,竹解法师讲禅,大家都趋之若鹜,恨不得坐到最前边儿去,你倒好,哪里没人坐哪里,这是为何?”中年男子弯下腰,饶有兴趣的看着李云水。 “呵呵,你觉得此时,还能挤得进去?”李云水淡淡的笑着。 “嗯,这倒也是。”那中年男人点头:“看来,我也找不到座儿了,小哥介不介意我在这一坐?” 李云水伸手一招:“请坐。” 那中年男子也不客气,走了过来。瘦弱老者赶紧上前,拉了椅子,到里屋同那掌柜要了一杯茶,规规矩矩放在桌上,尔后就静静的站在中年男子身后。 当此之时,竹解的禅经也开始讲了起来,人群之中传来阵阵惊叹,鼓掌之声不绝。 “小哥,你觉得这经,讲得如何?”中年男子咂摸着茶水,转头问李云水。 “兄台,你这就是高看我了。”李云水放下茶杯,笑盈盈的说:“我之于禅经,无异于风于马于牛,不相及,不相及的。” 中年男子笑笑:“我倒是以为,实在是不如何。” “哦?愿闻其详。” “禅经,说到底其实是为人之道。人人趋之若鹜,大抵是希望寻求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或者是感受到一点安慰,这是禅经的本质。其实,也和圣贤之书无所区别,都是劝人听从天命、安于宿命罢了。” 中年男子娓娓道来,又慢慢饮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竹解和尚太过年轻,从小就在寺院研读佛经,要说义理、注解之类,他可能的确不错。” “然而,说到人生,他其实很荒芜。未曾有过起落,也未曾有过成败,或者说,酸甜苦辣四味都未曾识得,又何谈人生?” “所以,我以为,竹解和尚若是经过一番阅历,或苦,或甜,或甘,若能依旧佛心不改,把自己活通透,活明白,或可成就高僧之名。” “不过,现在的他,还太过稚嫩,不过是照本宣科,难以有什么高见。” “甚至找个苦力来说些大白话,都比竹解所讲,更有滋味。” 这番言论,属实让李云水大吃一惊,他不得不感慨眼前之人见识广阔,所作分析的确在理,不由得严肃了神色,表示赞同:“先生高见,的确如此。” 当此之时,一声“皇上驾到”响起,一行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亮相街头,中间紧紧簇拥着一顶八匹马拉着的皇撵,后面是举着“回避”“肃静”的牌子,以及无数的宫娥女婢,远远还拖着一路望不到头的官兵。 一时之间华盖云集,伴随着在场人等齐刷刷的跪地与山呼万岁,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随后,礼部尚书王治、江南府尹罗维平、江南织造府管事江采钰等一众官员纷纷上前,跪候在那龙撵之前。 竹解本已跪拜,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悄然抬头望了过去,只是他只见过罗维平,谁是王治,谁是江采钰,还尚且不能分辨,只得暗暗捏住了那块双虎曜日佩。 一个太监打扮模样的小厮上前,掀开龙撵一角,慢慢走出一人。 那人身着九龙黄袍,头戴一顶流苏,看不清脸。 这很正常,天家颜面,哪里如同寻常人等?看不见,才是常理。 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就要走下来。 然而,惊变就此发生。 “咻咻咻”声响起,密集的箭矢齐刷刷射向龙撵。 “护驾!”“有刺客!”声声不绝于耳。 一时之间,惊呼与惊乱同时,场面陷入混乱。 突然,一个更急切的呼号声响起,随着是一阵血雾喷涌而出——皇帝中箭而倒。 “狗皇帝,今日你终于得下黄泉,殿下……你可以含笑了!”一个络腮胡子、手持大刀的大汉,见皇帝中箭,顿时兴奋得无以复加。 他跳到中央,大呼:“江采钰,你这卖友杂碎,看我不一刀劈了你?” 刀的方向,就是江采钰无疑。 这江采钰保养得极好,虽然已经年过不惑,却身材匀称,那张白净的脸上,也只有眼角微微有些褶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哪里有半点中老年的样子? 只是他没有半点武功,陡然听闻那一声,那大汉仿佛与他认识,甚至还像是多年不见的老熟人,一时之间呆若木鸡。 可有一人不同,心底如翻江倒海,那人便是竹解。 甫一听“江采钰”三个字,登时紧张起来,双手不自觉一抖,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掷了出去,把那大汉震得往后退了三步,那玉佩质地极好,受此一击,又落在地上,却硬是没碎。 “谁敢拦……”还未喊完,大汉看见了地上那枚玉佩,登时如五雷轰顶,顿时目瞪口呆。 此时,江采钰也顺着那大汉的神光,看向了地上那枚玉佩,同样是大吃一惊,也呆了起来。 只是场面紧急嘈杂,无人发现三人异样。 直到一个官兵上前,一刀刺中那大汉的肩胛,吃痛之下,他才猛喝一声,提起刀来劈向来人,解了当前之围。 他这下顾不得去杀什么江采钰,只是乱砍一通,躬身而下捡起了那枚玉佩,不由自主的转头看向扔出玉佩的人——竹解。 竹解没有注意到大汉的目光,倒是同江采钰来了个对视,那关切、焦急的眼神,让竹解心中大致笃定,此人……定是……无疑。 “小心!”这一声不是一个人喊出来的,而是两人,一人是竹解,一人是江采钰。 其实,此时已经不用小心了。虽然场面依旧混乱,但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更多的官兵,将花间庭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些放冷箭的人,此时几乎都已经被抓住。 那大汉见此,脸色仿佛十分沉重,不再恋战,翻身一跃,双刀飞舞,硬生生杀出重围,一步三回头,似乎恋恋不舍,逐渐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路血迹。 尔后,一名百夫长带了一小队官兵跟了上去。 除了六神无主的江采钰,王治、罗维平等官员并未受伤,额头上却早已经大汗涔涔,赶紧跑到那龙撵之前,皇帝就倒在那个小太监身上,只不过那小太监身中数箭,早已气绝。 不过,旁边一个看起来有点年长的公公却气定神闲,说了句:“罗大人,清理一下吧!” “皇上,并没有现身,你等可以放心。” 此时,江采钰也清醒了过来,马上就明白了这其中原委,不由得心中一松,却又是一紧:“皇上……还是那个皇上,果然是雄才大略,不得不让人佩服。” 虽说这场乱子平了下来,可场面确实混乱异常、血腥无比,江采钰回头,重重的看了一眼竹解,随着龙撵走了。 竹解站起身来,怔怔的看着江采钰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火把教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看着这出闹剧,李云水感慨。 旁边那中年男子站了起来,双手背负于后,长叹一声:“这哪里是火把教……哼!” “难不成不是火把教?”李云水惊讶的问道。 那中年男子冷笑一声:“余孽而已,不过是苟延残喘!” 李云水默默不言,这其中的事,他哪里知道? 那中年男子平静半晌,转过身来,笑眯眯的看着李云水,语气却有些阴森:“刚刚皇帝驾到,我见众人皆跪,却见你始终神色如常,岿然不动,莫非你……” 第八章 一代贤王 “欸,你可不能胡乱猜测,这玩意儿可不能胡说,会没命的!”李云水看似语气正正经经,却没有一点儿严肃模样。 这时,他忽然想起,眼前这位大哥刚才也没有跪拜呀。 于是,他仰起头,笑吟吟的看着眼前这人:“再说了,你不也没跪吗?难道你……” “大胆!你可知他是……”见李云水这般不敬重,那中年男子身边的瘦弱老者旋即大声呵斥。 不过,却被中年男子摇手止住。 “哈哈哈,你这小子,倒是很有趣。不过,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见了皇帝龙撵,不曾跪拜?” “很简单啊,你说,皇帝刚刚那地儿,喏……”李云水抬手指了指刚刚龙撵停下的地方,接着道:“距离我这里,少说也有七八百米,我跪与不跪,想来皇上也看不到。而且,我这等小人物,又如何进入皇上法眼?何必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呢!” 那中年男子一听,抚掌大笑,看起来开心极了:“好!好!好!好一句跪与不跪皇帝都看不到!” 他继续问:“敢问小哥尊姓大名?” “不敢尊姓,也没啥大名,在下李云水,云水之间的李云水。” “李云水,嗯,好名字,我记住了。”他拱了拱手,笑眯眯的说:“那么,李公子,我还有事,咱们就此别过,期待以后有机会相见。” 两人客套一番,就此告别。 此时,竹解走了过来,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李云水问了他几句,也不见得回复什么有用的东西。两人亦步亦趋,就这样回了客栈。 当下情形,几方都已明了。 皇上下江南,绝不是游山玩水那般简单,以他的性子,不惜以自己为饵,肯定是为了一网打尽那些不稳定的人,解决一些长久没有解决的事。 这也从侧面证明,江南之局已经触发了皇帝的心病,他欲一劳永逸,一举铲除那些乱臣贼子。 而这,并不是皇帝突发奇想,以前早有事件证明,他想要做的事情,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更不会拖沓不决。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这惊天一局,竟然瞒着江南这群地方官,是不是对他们不信任? 同时,原本以为当前大患只是火把教南下,却没想到冒出来另外一伙人,而那伙人的身份明显有些敏感,当年那惊世一举……并没有清除干净,而这一点,无论是皇帝,还是这群地方官儿,都完全没有预料到。 看目前的情形,皇帝的计策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事后竟然都没有知会一声,就那样悄悄走了。 这一切,无疑让人头大。或许,雷霆震怒,只是未达罢了。 果不其然,皇帝虽然已经离开,但好几处地方都不得安宁。 江南府衙,大堂。 罗维平、江采钰,以及驻守江南的屠虎营副将徐若云,此时各自坐在位置上,皆是一副愁苦的模样。 他们的思绪,还在刚刚太监总管离墨前来宣读的那道圣旨之中无法自拔。 那圣旨这样写道—— “罗、江、徐三人,朕就不给你们说那些虚无缥缈的狗屁话了,只问你们几人三个问题。一问江南府尹罗维平,你总理江南事务十余年,洛王余孽尚存,你竟不知晓,是真不知晓,还是假不知晓?还能不能干?二问江南织造总管,不管是什么火把教,还是什么洛王余孽,他们哪来的资财运作?一应经营,你定然知晓,却未发现任何端倪,你若还存妇人之仁,这织造府不要也罢。三问屠虎营主将徐三江,尚能饭否?朕苦心孤诣设下这金蝉脱壳、李代桃僵之计,岂料你屠虎营如此松懈大意,让朕大为失望。” “着你等半年之内,务实作为,挂图作战。一要灭火把教在江南全部势力;二要务必迅速行动,引之杀之,确保洛王一党一个不留;三要重点关注一个叫李云水的人,每月向朕呈送动态,万不能怠。” 这道圣旨,无疑说明,皇帝的火气很大,至少是对三人各自负责的事务不尽满意。而皇帝提出的几点要求,目前看来,好似只有第三点好办。 那火把教从来都是在地下运作,几乎不上台面。来无影去无踪,又如何剿灭? 洛王……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人,早已身死尘封,如果没有那人突然出现,谁知道江南还有洛王此人? 至于那李云水……对了,李云水是谁来着?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 这,可真是没有一件好办的事。 不过,再难办的事情,也是皇帝亲自安排,作为臣子,就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去办,而且要办好。无论是江采钰,还是罗维平,甚至是代父接旨的徐若云,都没有任何推脱的余地。 于是,他们开了小会,最终形成了个一致的决定。 而江南府城外的一处小山村里,同样也有故事。 一间茅草屋,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儒者,一个缠满绷带的大汉,还有几个布衣中年坐在一起,他们的神情都沉重万分。 那儒者模样的老者沉吟一番,缓缓开口:“屈平,你实在太过冒失了,我早就说过,萧万里城府极深,又惜命至极,而且还被火把教刺杀过一次,又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其中肯定有诈,你……唉,实在是求胜心切、操之过急了。” 那名叫屈平的大汉羞愧得低下了头:“我……我让一众兄弟埋骨,真是万死不能其咎。军师,大错已经铸成,我……愧对兄弟们,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接着,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拿出那枚黑虎曜日佩,恭恭敬敬的放到桌上,稳了稳心神:“待我找回少主,请军师给我一个做马前卒的机会,让我死在为殿下复仇的战场之上,也算是对得起洛王殿下的知遇之恩了。” 说罢,前尘往事,浮上心头,屈平登时大哭起来。 那被称为军师的人小心翼翼的拿起玉佩,端详许久,看着屈平,也有些感慨:“我赵无用跟随洛王殿下半生,殿下待我亲如兄弟,这玉佩当真无假,的确是洛王随身所带之佩。只是……你为何确定,那竹解就是殿下之子?” 屈平顿时就像打了鸡血,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军师,我见那竹解,脸型如洛王一般,别无二致。” “而且,当年马王山兵败之时,素丽夫人将少主交给殿下,尔后突然自刎,殿下悲痛欲绝,形势无法逆转之下,将少主亲自交于我手,并将这黑虎曜日佩交到我手上,嘱咐我带着少主突围。” “我接过玉佩之时,殿下……殿下也自刎而去。我把这玉佩随手塞到少主襁褓之中,下得山来,在与那黑衣人缠斗不敌,少主被抢走之时,我亲眼看见,那玉佩好端端的在那襁褓之中……我敢肯定,竹解就是殿下的骨肉!” 赵无用及底下几人听闻这番,都盯着那块黑乎乎的玉佩,陷入了沉默。 江南府对面,西曲客栈中,一个房间内,君莫笑、无忧、吴连山,以及另外几人,也坐在一起密谋。 “萧万里真是好大的手笔,这份胆魄,我君莫笑真是佩服得紧呐!我甚至可以肯定,他当时就在外面观看。” “教主,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君莫笑沉思片刻,摇头一叹:“江南……怕是要下雨了,这场雨里面,一定夹杂着血腥。” “告诉各部,立即分散撤离江南府,全部乔庄进入祁阳,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另外,各堂口分出一半人马留守,其余人等休整半月,分批次进京。千万注意,小心行事,莫要露出马脚。” “无忧、连山,你二人随我立即进京。” 无忧听得这番安排,神色之间多多少少有了些不自然,她呐呐开口:“父亲,能否……能否让我留在这里?祁阳……祁阳总还是需要有人统筹的。” “不可!”君莫笑断然拒绝:“江南形势已然十分危急,你在这龙潭虎穴,叫为父怎能放心?” “此事,不必多说!”见女儿准备争辩,君莫笑厉声制止。 无忧见此,默默低下了头。 皇帝下江南,又回了江南,已然人尽皆知。这位大人物在江南的遭遇,已经刮起了一阵劲风。 整个江南道都流传着一张悬赏通缉,针对一个人,也针对一个群体。 那个人,自然就是屈平,如今已满大街都是他的画像,就连几十个长相相似的人,都被捕快们捉了江南府大牢严刑拷打。 截至目前,那些被波及到的蒙冤之人,尚且没有一人走出那座高高矗立的监牢。 而那个群体,自然就是火把教,当然也不可避免的殃及了无数无辜的人。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虽然这悬赏通缉并不像表面说的那般简单,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不知道出处的小道消息就像插上了翅膀,早已经飞遍坊间,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民众们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人——洛王萧远山,一代贤王萧远山。 二十多年之前,藩王并立,遍布塑阳。这江南道,那时候便是洛王的封地。 虽然是江南的土皇帝,但他勤政爱民,不事苛捐杂税,不兴重典酷刑。封王江南道五年之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民间拥护,得了个贤王之名。 彼时的萧万里还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弱小王爷,因未年满十八,仅仅是得了个珍王的名头,尚且还未有自己的封地,身处深宫,太子萧齐宇嫉恨于他,倒也吃了不少的苦。 眼看封地之愿层层阻隔,看起来也遥遥无期,不由得心灰意冷。 于是,他寻了个机会,向皇帝请求,希望放任其游历江南,去增长一番见识。 这番托词虽假,却让太子乐见其成,甚至主动推波助澜,把萧万里送到了这江南道。 洛王贤明,虽同珍王萧万里并非一个母亲所生,却待这个弟弟有如同胞,同吃同饮同睡,两人在江南道倒是意气相投,十分快活。 那几年间,是何等的亲和? 又两年,太子失德,被罢黜。洛王与珍王奉召返京,皇帝将择贤而立。 据说,洛王此人,心在山水,无意大宝,向皇帝表明心意之后,孑然一身,潇洒离京。 要说当时的情形,皇帝本来有意让洛王即位,可洛王实在不舍得那份儿兄弟之情,硬生生给推了。 此举,也寒了皇帝的心。 然而,待珍王登基以后,迫不及待实施新政,挡在前面的就是各地的藩王。 于是,他启动了削藩大计,一时之间遭到各大藩王强烈反对,但均相互观望,按兵不动。 僵持的形势十分严峻,稍不注意就可能将塑阳拉入万劫不复之地。 此时,洛王又一次顾全大局,体现了足够的高风亮节,他主动交出封地的人事账簿兵权,同时上书萧万里,自己无意荣华富贵,削藩之后不再做王,只做个江湖逍遥客,一生便这样自在。 然而,此举引起了萧万里的怀疑,他派了当时的京畿营主将徐三江,屯兵江南府三十里外,待兵符交接后,便立即大举入江南。 那洛王心思单纯,觉得萧万里与自己情同手足,哪会加害自己?便没了防人之心,就这样着了道,带着一众府兵,被逼到马王山,眼见妻儿无法保全,心灰意冷之下竟拔剑自刎。 萧万里当真是铁石心肠,将洛王尸首沿途展示,一路运回京都,在京都那城墙上曝晒一月之久,场面十分悲壮。 消息传来,江南众人群情激奋,纷纷为洛王不平,甚至发生了数次暴动。但都被朝廷鹰犬,就像扫除落叶那般强势镇压,一时之间伏尸遍野,流血千里。 由此,得了江南,萧万里势如破竹,一举歼灭其余藩王,实现了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 虽然,流了很多的血。 而人们呢,总是很健忘,尤其是那些无关乎个人饮食冷暖之事,再美好的佳话、再沉痛的悲剧,都会随着时间流逝,烟消云散。 此后,这个世上,没了洛王,大家也不再提起洛王。 当今,洛王二字,再次出现在坊间茶余饭后,是否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谁也说不清楚,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九章 和尚饮酒 这场风暴,似乎和李云水、竹解二人无关。 两人也这般认为,只是竹解原本就奔着身世而来,此时局面,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当李云水再次来问他今后打算如何之时,竹解一阵沉默,两人无话,便在房中喝起了闷茶。 此时,有人敲门,李云水上前开了,掌柜站在门口,脸上带着谄媚的笑:“这位便是李云水李公子吧?” 李云水点点头,算是回复。那掌柜见得了肯定答复,赶紧转身,对身后一人殷勤道:“罗大人,这位就是李公子。” 来人正是罗维平,他微微一笑:“久仰李公子大名,一直未曾拜会,实在是有失礼数,有失礼数啊!” “客气,客气!”李云水将罗维平让进了屋。 罗维平一进门,就看到了此时已经起身的竹解,又一笑:“哦?大师也在?” 竹解双手合十,微微一躬身,算是见礼。 罗维平坐定,端上掌柜送来的茶,咂了一口,道:“李公子,今日唐突来访,主要有一事相询。” “罗大人客气,但说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 “敢问李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李云水莫名其妙,下意识看向了竹解,眼神之中递过去一个询问,竹解见了,只是摇摇头,然后垂下眼帘。 “目前并无打算,但想来江南之大,四处游历一番,也算见识。” “哦,原来如此。”罗维平心中大定,赶紧趁热打铁:“如蒙李公子,呃……还有竹解大师不弃,便请移步,下榻下官那江南府,如何?” 李云水与竹解,身无任何功名,这罗维平竟然自称“下官”。 李云水一阵莫名其妙,但见竹解面色如常,只得回应:“大人,无功不受禄,我看这……还是不麻烦了吧!” “不麻烦不麻烦!”罗维平赶紧应承,紧接着道:“李公子乃是贵客,驾临我这江南道,简直就是下官的荣幸呀!” “大人客气了,不过……真不用,我与师兄本就是江湖中人,又是一介白衣,闲散惯了,住不了高门大阁,现在……也挺好啊!”李云水依旧拒绝。 罗维平的脸上,顿时苦了起来,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好半天才退而求其次:“那么,李公子,你看这样如何,你们二人住在这客栈也不是长久的事,要是觉得下官那官衙住起来不自在,要不……要不就请移步江南驿馆?” “江南驿馆是塑阳最好的官驿,这几乎是公认的。半年前呢,刚刚装修一次,原本是给皇上准备的行宫,只是这次江南之行,他并没有住在那里。但是,条件还是很不错的,比这客栈好多了。” 还未等李云水回应,他又立即补充:“李公子,且让下官聊尽地主之谊吧,这是下官的荣幸,还请万万不要推辞呀!” 李云水更疑惑了,又一次看向竹解,竹解见此微微颔首,并没有说什么。 李云水只得道:“如此……那就叨扰大人了,我与师兄……感激不尽!” 罗维平见李云水终于答应,如蒙大赦一般,整个人都轻松兴奋起来,他赶紧起身一拜:“那好,李公子,大师,那下官就去准备相关事宜了。一会儿,我来接二位。” “告辞,告辞!”罗维平生怕李云水反悔,又是一番大礼,尔后赶紧走了。 李云舒与竹解相视,都搞不懂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待商议一番,却见那掌柜又一次进来,大声道:“李公子,屠虎营副将徐若云徐将军前来拜访!” 话音刚落,门口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身材高大,足有八尺,脸上棱角分明,饱经风霜之色,又着一身军服,实在是威风凛凛,好一个军中之将! 徐若云上前就往李云水面前一拜:“末将徐若云,奉父将之命,前来拜会李公子。” 李云水只得上前应酬,两人寒暄几句,算是互相认识了。 不过,他对一旁的竹解只是微微躬身,点了点头。 这其实也正常,那徐若云原本就不认识竹解,当下只当是李云水的友人,这番行为,也算是有礼了。 然而,徐若云坐下以后,却并未言语,只低头喝着茶水。 三人之间的气氛,略微有些尴尬起来。 竹解见此,起身找了个托词,就准备离去。 不料,李云水却主动介绍了竹解,竹解只得坐下。 徐若云见此,倒是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无非是委婉的询问了李云水师承何处,奉承李云水武功之高之类的话,不一会儿也就告辞离开。 只是在走之时,回过头来,大有深意的看了看李云水,认认真真的说:“李公子,父将对武功高绝的年轻人,历来十分推崇。尤其是听闻公子大名以后,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己,不顾年老病衰起身,千万嘱托于我,要我邀请公子前往屠虎营一见,聊解仰慕之情。” 说完之后,又仿佛生怕没说清楚一般,又加了一句:“屠虎营,随时恭候公子大驾。” 如此这般说辞,李云水哪有推辞之理?当下便应承下来,约定了时间,目送徐若云走了出去。 “师弟……”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李云水回头一看,竹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看着自己缓缓说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名气了! 李云水摇头一叹,正待言语,却又听得那掌柜高声一吼:“李公子,江南织造府总管江采钰江大人来访……” 李云水不由自主的看向竹解,竹解脸上的笑意立刻隐了下去,渐渐升起一股紧张的情绪,随之静静的站了起来。 江采钰走进门,和李云水一番客套。然而,他不似前两位,虽然同李云水说着话,眼睛却不时的瞟向竹解,这让竹解一阵好不自在,又好一顿忐忑。 李云水见此情形,心里猜了个大概,于是他起身,极为诚恳的说:“江大人光临,我与师兄都倍感亲切,能否请大人赏光,中午在此用餐?” 江采钰本就在李云水面前放下了姿态,此时见其邀约,心头一喜,忙开口:“李公子客气了,这是江某的荣幸。” 李云水见此,微微一笑:“那我就去准备准备,还请大人稍待。” 此时门外伺候的掌柜不长眼的跑进来,眉开眼笑献上殷勤:“哪里需要李公子亲子准备,小的……” 李云水见此,二话不说,上前就拉着掌柜走出了门,一边关门一边打断:“我师兄是佛门中人,饮食自然有讲究,我专程同你同去准备,呃……对了,江大人是否有什么忌口?” 江采钰大方一笑,摇了摇头,连连说“没有,李云水点点头,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这里,就只剩下了竹解和江采钰。 两人对视一眼,都低下了头,气氛一时之间沉默了下来。 江采钰沉吟半晌,端起桌上的茶水,慢慢饮着,忽然悠悠开口:“大师,那日我见你掷出一枚玉佩,冒昧请问……你那玉佩,有何来历?” 竹解面色如常,平静应对,声音却有些颤抖:“回大人,那玉…不知有何来历,自我出生便一直带在身上。” “你不必如此拘谨。”江采钰盯着竹解,又沉思片刻,才问道:“大师这般人物,怎么会剃度修行?莫非是俗家有所变故?” 竹解的脸上,有了些淡淡的嘲讽,虽然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触。 只见他缓缓开口:“我自小被方丈师父带回寺里,没有俗家一说。二十年来,一直在寺里修行,未曾同方内有过接触。” “哦……”江采钰淡淡的答了一句。 气氛又一次沉默下来。 “那么,关于这块玉佩,你有没有听说有什么来历?”江采钰这话,明显就在试探了。 竹解心头不喜,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人流,淡淡道:“大人对这块玉佩如此感兴趣,莫非……大人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历?” 江采钰讳莫如深的摇摇头,道:“大师随身之物,我哪有知晓?” “只是,给大师一个忠告,那块玉佩……还是不见得光比较好,如若不然,未免招来杀身之祸。” 听得此言,竹解心头怒起,豁然转身,盯着江采钰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块玉佩,想来是永远见不得光了。” 他眼神中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已有点点泪光,他强压了下去,有些哽咽的说道:“那日情况危急,扔出去以后,我便没有捡回来,早已……早已不知所踪,我也……实在是……无太多所谓。” 江采钰看似不为所动,但还是低下了头。 竹解见此,收敛心神,脸上又一次沉静下来,沉声道:“没了那惹祸的玉佩,想来那杀身之祸,定然找不到小僧身上。” “倒是大人,看来对那玉佩交了解颇深。但也如你所说,玉佩可能干系杀身之祸,可切莫对外人道也,不然这杀身之祸,可就不在小僧身上了!” 江采钰猛然抬头,与竹解对视,双方眼睛里,都涌现出不同的情绪。 气氛陡然更加尴尬起来。 好在,此时正有人敲门:“江大人,师兄,可以吃饭了。” 门被推开,李云水同几个小二端了饭菜,笑吟吟的走了进来。 却见江采钰起身,对李云水鞠了一躬:“李公子,下官忽然记起,尚有公务在身,需要马上回去处理。就不叨扰了,改日我们再聚。” 说完,不顾李云水挽留,快步离开。 李云水一头雾水,带着询问的眼神看了一眼竹解,竹解无话,淡淡的坐在那里。 这顿饭,李云水吃得食之无味,却见竹解破天荒的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几杯饮下肚来。 李云水满是疑惑,又不好多问,只得听之任之。 不多时,一壶酒就已经见了底。 竹解毕竟是僧人,二十年间从未饮酒,哪里有什么酒量?一时之间脸上红霞乱飞,“啪”的一声趴在了桌上,竟是呼呼大睡起来。 李云水叹了口气,将竹解背回他的房间,又给他简单清洗一番,关上门,走了出去。 李云水刚走,竹解那闭着的眼睛就睁开了,眼里的泪流了出来,落在枕头上,不一会儿便湿了一大片。 这天傍晚,罗维平亲自将李云水和竹解接到了江南驿馆,那态度之诚恳,直让让李云水不知所措。 这间宽敞的驿馆,里面十分奢华大气,各类物资应有尽有,倒真是人间安乐窝。 与此同时,罗维平除了调了屠虎营的十余个官兵日夜巡岗,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五六个丫鬟,负责专门伺候。 这特有的待遇,让李云水很不适应,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罗维平等人的垂青呢?李云水自出山以后,第一次失了眠。 另外一间房里,竹解也没有睡着,心中各类复杂的情绪喷涌而来,极其复杂: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他无比迷惘。 此时,驿馆旁边出现了几个醉鬼,他们最初只是高声喧哗,到了后面竟然大打出手,登时吸引了站岗的十余个官兵,走上前去一通呵斥。不过,不但没起作用,拉拉扯扯之间,反而愈演愈烈。 竹解的窗,依靠一颗大树,那大树之上,趴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人,他从袖带中掏出一截竹馆,往那窗户一吹,一道青烟飘进了进去。 半晌以后,几个店小二按照李云水之前的嘱咐,打开了竹解的门,看他是否再有呕吐之类的事情发生。 夜半大街没有一个行人,那几个醉鬼被痛殴一顿,逐渐消停下来,就躺在那路上睡着,官兵们也打得累了,三五成群的往巷子尽头走去,那里有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家。 不多时,划拳行酒之声便传了过来。 此时,一行人抬着一个由被套卷成的大包,蹑手蹑脚的走出了驿馆。为首之人低低的吹了声口哨,那几个醉鬼忽地翻身而起,哪还有半点醉酒模样? 他们快步上前,小心翼翼的抬起那个大包,匆匆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夜凉如水,星火几点,一片祥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第十章 洛王旧人 竹解房中之事,李云水并不知晓。 一来竹解并无仇家,想来没人会与他过不去;二来人家本身就身负上乘武功,一般人等近身不得。 与此同时,也容不得李云水去过多的担心竹解。 因为就在半夜之时,窗户吱呀一声,明显是开了,但却无人进来。 虽然不曾走动江湖,但李云水在无名寺的藏经阁看了许许多多的书,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的,江湖上那些个旁门左道,他也有所耳闻。 防人之心,不可无。 于是乎,他屏住呼吸,周身运转内力。 良久,落地闷声响起,那声音虽然细如蚊呐,可李云水依旧第一时间就已发觉。 不过,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反而见猎心起,倒是想看看,这大半夜的,谁会来前来打搅。 来人,正是无忧。 无忧落在地上半晌,却依旧蹲着,一动不动,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与此同时,她侧耳倾听,只觉得躺在床上的人呼吸均匀,心道这迷烟果然不错,如李云水这般武功高强的人都未曾发觉,不免有些得意。 她故作成熟模样,背起来双手,一步一步踱到李云水床前,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李云水,蹑手蹑脚的坐在床边,缓缓伸出双手,一边捏一个脸蛋,把李云水的脸都给揪得变了形。 她得意洋洋,一脸坏笑:“好你个李云水,还不是着了姑奶奶的道!” “让你打我!哼!” 李云水有苦难言,只待看看这姑奶奶接下来要干嘛,虽然微微吃痛,却也忍了下来。 无忧终于放开了手,目不转睛的看着李云水那平静的脸,又不似刚刚那般高兴了,略有愁怨的说:“唉!你这家伙,自由自在的,真让人羡慕。” “我马上就要离开江南了,你若是知道,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点惆怅?” 她小嘴一撅:“反正啊,姑奶奶我还是有点难过的,唉!”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无忧也不知道,眼前这家伙着实可恶,她堂堂圣教圣女,被李云水当街打了十几个耳光,本应把这家伙碎尸万段方能解恨,可她冷静下来以后,却是偏偏恨不起来。 反而呢,这家伙的影子老是在脑海里绕来绕去,让她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他的武功太高了,就连爹爹这般高手,都私下告诉自己,李云水武功深不可测,天下……几无敌手。 或许是因为他的状态吧,天下之大无牵无挂,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像自己呢,母亲的毒……还没有解! 或许是因为他那云淡风轻的态度吧,从小到大,面前的一个个人,谁不是争着讨好?可这家伙呢,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一般。 可能,有很多或许吧。 一时之间,似乎过了很多年。她忽地伸出手,不过没有像之前那般揪住李云水的脸,只是轻柔的摩挲……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幽幽一叹:“我要走了,不知何日才能相见,还能否相见……” 然后,无忧一步三回头,从窗户跳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李云水的眼睛,没有睁开,不知不觉之中,已然沉沉睡了过去。 竹解缓缓醒来,已经天色大亮,随着眼睛睁开,立马发觉不对,忽地翻身而起,却是没有什么危险近身。 这是一间简简单单的茅草屋,屋内并没有什么复杂的陈设,屋子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置着土陶茶具,其次就是一方小灶,上面摆着几个搪瓷碗。 此时,那小灶上微微冒着热气,竹解过去揭开盖子,里面放着一个鸡蛋,一根红薯,还有一碗粥。 想来,是此间主人为他准备的早餐。 竹解毕竟是有名的僧人,又身负上乘武功,其格局与见识自然非同一般,他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又见此间待遇,想来昨晚迷倒他的人,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于是,他倒是洒脱,也不再客气,吃了早餐,还简单的清洗了餐具,随后就走了出来。 眼前,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人声鼎沸,映入眼帘的,是一层又一层的梯田,此时稻谷正熟,农田里三三两两几个农夫正在收割稻谷。 他才发现,自己身处这片梯田的最高处。 晨光熹微,微风和畅,谷穗摇曳,星星点点的茅草屋随处分布,伴随鸡叫狗吠,蛙声蝉鸣,俨然一片祥和之景。 竹解心怀大慰,情不自禁双手合十,长长宣了一声佛号。 临近的一个稻田,一名正在忙碌的农夫,抬头擦汗之际,看到了迎风而立的竹解,不禁心道一声“好风采”。 然后,他放下手中的镰刀,一步一步走到竹解跟前,微微一笑:“大师醒了?” “嗯。” “老夫赵无用。” “赵老丈好!” 那农夫寻了田傍一个小溪沟,蹲下身子洗了洗手脚,站起身来向竹解走去:“大师第一次到我们这溪浴沟来,可还习惯?” “赵老丈客气了,此地……甚好!” “呵呵。”赵无用随意的走到竹解身边,陪他一起眺望这溪浴沟的景观,良久才道:“大师,反正我老赵也没事,要不陪你在这山野走走?” 说罢,单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竹解微微点头,随赵无用走了。 这溪浴沟和其他村落不同,他们只事农耕,不在乎钱财,不在乎功名,亦没有学堂,秉持着自给自足的心态,却也算丰衣足食。 村子里,人与人之间非常和睦,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大家争先恐后的帮忙。长久以来,村民们亲如一家,无比和气团结。 一路走来,无论老弱长幼,无论在干什么,都停下来,热情的同赵无用和竹解打招呼,那神态当真是真诚无比,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没有半分其他杂糅。 一路走来,竹解听着赵无用的介绍,又看到溪浴沟之情景,不由得感慨:“治世也莫如此,当真是桃花源现世,人间仙境是也,阿弥陀佛!”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溪浴沟村中间位置,一个由火砖堆砌的祠堂肃然挺立,拥抱着一个小型广场,算得上是这个村子里最干净、最庄重之处了。 两人站在祠堂正中,看了这景象,赵无用突然冒出一句话—— “你以后,做了皇帝,塑阳也应同这般才是!” 此话一出,竹解心头大震,下意识转过头,直盯盯的看着赵无用,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从这个寻常农夫口中说出来,仿佛天经地义一般,没有任何不妥。 而眼前抚着胡须的赵无用,此时哪里还有半分农夫的模样?那分明是一副成竹在胸,淡定从容的谋士。 赵无用话音刚落,那广场四周各方,三三两两的走出一个又一个的人,男女老少皆有。 他们穿着布衣,神情却庄严肃穆,看向竹解的眼神,哀伤、沉重、兴奋、期盼…… 竹解转头看着一脸淡定的赵无用,小声厉斥:“你到底是谁?” 赵无用没有回答。 却见乌泱泱的来人之中,为首的,正是那日刺杀皇帝的大汉。 不一会儿,人群就聚集在竹解和赵无用面前。 竹解尚未从赵无用那陡然之语中回过神来,赵无用领着这些人,齐刷刷的跪下,山呼:“少主!” 竹解目瞪口呆,这场景,这称谓,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赵无用见此,长叹一声,起身拉着一头雾水的竹解走进祠堂,只见祠堂正中,供着一两个个牌位,上面写着:洛王萧远山之灵位,洛王妃素丽夫人之灵位。 赵无用从神龛上取出六支香,点燃,给了竹解三只,自己拿了三支,神情肃然,却也似哀求:“少主……你就陪老夫,给你父母上几只香吧!想来殿下和夫人在黄泉之下,也一定是十分想念你的。” 竹解虽然莫名其妙,但赵无用的这番乞求,却实在无法拒绝,于是随着老人,拿起香,冲着牌位鞠躬三次,随后插在牌位下的香灰之中。 赵无用盯着竹解,缓缓从怀中拿出那块黑虎曜日佩,对竹解说道:“这黑虎曜日佩,是洛王殿下当年亲手送给素丽夫人的,世间这等工艺,仅此一块。哦,对了,素丽夫人……是洛王殿下的正妃,也是你的母亲。” “而你,是洛王殿下世上仅存的亲骨肉。你……原本叫萧同光。” 接下来,赵无用认认真真的给竹解讲起了洛王的生平,讲到动情之处,难免泪眼婆娑、不能自己。 而竹解脸上的坚强,随着赵无用的讲解,逐渐瓦解开来,慢慢也流出两行眼泪。 又是一夜,竹解呆呆的坐在那块灵位之前,枯坐一夜。 待第二日走出祠堂时,门口众人依旧跪在那里。 广场上寂静一片,听得沉重的脚步声,跪地的人们慢慢的抬起头,他们心疼的发现:一夜之间,竹解的头发长了出来,虽然不长,但一片雪白。而他那原本光滑的脸上,已经胡茬爬满。 他不顾赵无用多方挽留,一言不发,就那样怔怔的走了。 赵无用与屈平对视一眼,皆是无奈,或许,有些选择,要他自己去做。 该说的话,赵无用已然说明。 他说,洛王殿下和素丽夫人已然仙去,作为人子心神悲伤难免,然而为给了自己血脉的先人报仇雪恨,继而继承先辈遗志,完成其未竟之业,方才是作为人子的本能。 他说,洛王素有贤王之名,其治世之能鲜有人比,原本当初先皇有意让洛王继承大宝,只怪萧万里从中作梗,洛王不愿兄弟刀剑相向,于是主动辞别,却不幸埋骨江南。 他说,你也姓萧,夺回原本就属于萧氏正统子弟的东西,完全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若举兵,算不得谋反,反而是利于天下的大公德。 他还说,江南之人,无不思念故去的洛王,如果洛王的儿子振臂一呼,一定能群集响应,趁火把教南下,莫离对塑阳虎视眈眈之际,揭竿而起是最合适,也是最具成功几率的良机。 他甚至还说,这些年以来,他们从来未曾忘记洛王的恩情,一直悄悄经营,积累了不少资财,从京都到江南,甚至各个府道,都安排了许多洛王旧人,“人和”优势尽显。 这,显然是对洛王仅存世上的儿子交了家底。或许,在以前,他们自己就可以决定很多事情,但现在不同以往,既然少主还在,全凭少主之意定夺,当然天经地义。 然而,从始到终,竹解一言不发。 这群洛王旧人,又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走向?就这样系在了那从无名寺走出来的年轻僧人身上。 第十一章 亭外妇人 竹解回到驿馆之时,吓了李云水一大跳,只见这和尚脚步虚浮,一头白色短发生出,满脸胡茬,看起来疲惫不堪,踉踉跄跄的走回房间,只是敷衍了李云水几句,便关上了门,仿佛糟了一场大难。 李云水自然十分担心,好在看来,师兄身上并无伤痕,也算稍稍放下心来。于是,他吩咐驿馆小厮,时刻注意竹解房门,若有需要第一时间服务。 这几天下来,李云水也真是够忙,罗维平、江采钰、徐若云,再加上江南驿馆的驿呈何显等人,几乎每天都来看望李云水,那态度当真是火热至极,虽然李云水礼貌相待,但每天都这样,也的确让人大费心神。 于是,当他透过大厅,远远看见江采钰的影子以后,便知道这麻烦的应酬又来了。当下赶紧飞身一跃上了二楼,随后又是一跃,从后窗走了。 江采钰问过何显,得知李云水在房间以后,登时快步上楼敲门,却见无人响应,也只得抬步准备离开。 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走到李云水房间旁边的那扇门前,敲了敲门,随后半晌,竹解拖着疲惫的身子开了门。 原本竹解就是个行为处事有方的人,却因为师父交待过,那双虎曜日佩来自江南织造府,又因为江采钰对自己的态度着实与众不同,便先入为主的将江采钰当做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而溪浴沟走的一遭以后,他知道,自己误会这个主管大人了。 于是,他见到江采钰以后,强打精神将之迎进了屋,热情邀其坐下,亲自倒了茶水,而后神鞠一躬:“大人,小僧前几日与大人会晤之时,因为太过专注佛理瓶颈,一时之间脑袋没有转过弯来,太过失礼,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海涵!” 虽然不明白竹解的态度为何发生这样迅速的变化,但江采钰对这个结果倒是极为满意。只不过,看到竹解这幅样子,心里暗暗叹息,不过并未露出声色。 至于竹解的这番变化,江采钰不以为意,年轻人嘛,总是转变得很快的。 于是他面含微笑,微微摆手:“你……客气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谨。” “大人宽慰,小僧好过许多。”竹解双手合十,一声佛号。 紧接着,江采钰喝了一口茶水,笑盈盈的说:“竹解,你年纪轻轻,就在禅经上有这般才华,了了天赋,无人能出其右,可一定不要埋没呀!” 竹解不解为何江采钰对他直呼其名,还有……那语气分明就是极为熟悉的长辈对晚辈。不过,因为先前之事有愧于心,倒也没有说什么,只规规矩矩的回复:“大人谬赞了。” “诶,你不要过于谦虚。” “上次你讲经,被那些个乱臣贼子打断,江南百姓意犹未尽,都念你还在江南,盼望着你再次开坛讲经。” “我已经同罗大人商议过了,给你搭好法台,广发消息,让全塑阳都知道这事儿,举办一场名动天下的禅经大会。” “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若你把这场禅经讲好,我估计……” 他谨慎的看了看左右,才小声说道:“我估计圣旨也就来了。” 不顾竹解满脸震惊,江采钰起身,冲竹解富有深意的一笑,便独自开门走了。 江南城外,也是一座小亭,亭中坐着一个容貌一般甚至偏下,脸上还有几个痦子,只是气质看起来有些高冷的妇人,她那一身名贵的服饰,以及身边陪侍的几个小丫头,还有面前那壶香味飘散的茶,都在表明,这是一个贵不可言的妇人。 昨夜,这位贵妇人意外得知两个足以让她震怒的消息,虽然无法从确证的角度予以采信,但就目前的情形看,至少其中一个可信度非常之高。 而另外一个,如果要初步予以证实,就在于今日所等之人。而这个人,除了确证那两个消息之外,对如何处理那让她震怒的事情,足以起到致命一击。 虽是初秋,这温度却着实低了一些。 远处天边相接的官道之上,慢慢的出现一辆马车,那马车走得极为缓慢,仿佛马车上装着一个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而来。 妇人见此,心里已经确定了七分。 直到那马车行至亭外,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个清丽不俗的美人,她的脸色表明,已经赶了很久的路,已经十分憔悴。 她看见了亭子,也看见了那个贵气,但有些丑陋的中年妇人。 于是,她把帘子拉开,走了出来,艰难的从马车上走下来。那微微隆起肚子,表明她是一个孕妇。而这,也让那妇人看向她的眼神之中,多了几分怨毒与得意。 那孕妇似乎知道这里有人接应,她有些感激,甚至有些期待的走了过来。 而那妇人,也得了消息,早就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稍微聊了几句,二人就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随后那妇人手一招,一顶更加华丽高大的轿子被几匹肥硕的健马拉了过来,几个丫头随即跟过来,把孕妇搀扶了上去。 另外一边,竹解在江采钰的安排之下,在江南开了一个禅经会,为期一个月,消息一出,一时之间风靡塑阳各大寺庙,纷纷派出德高望重禅机深厚的僧人前往,倒也算是这个尚佛国度的一件大事。 据说,此事已经引起朝堂的关注,不仅仅是各方大员心痒痒,想要前往一观盛况,却因公务缠身只能与之失之交臂,就连皇上都派员前来,全程笔录,随录随传。 于是罗维平在江采钰的撺掇下,上书皇上,请求给予竹解册封,推动其成为佛教领袖,拜为国师之尊。而皇帝明显有这个意思,估计圣旨不日将会下到江南。 半月以来,竹解忙着讲经,李云水倒是没什么事情,禁不住徐三江的再三请求,这日便随着徐若云来到了江南屠虎营。 早已听闻徐三江病重,早已经不能走下床榻。 这个传闻,让朝堂浮想联翩,太子、三皇子纷纷派人前往探望。而那些探子走出大营之时,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很明显,徐若云太年轻了,身上没有什么军功,无法撑得起这几十万大军。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皇上明知徐三江无法担当重任,却并未流露出任何换人的想法,似乎把江南屠虎营这个足以影响江南安危的重要军事力量给忽略了一般,即使太子、三皇子,甚至朝中重臣提起,也被皇上转移了话题。 早年,皇上和徐三江关系密切,当然积累了一定的君臣之情。但很明显,感情不能拿来治国,皇帝向来心思深沉,断不会这般感情用事。 于是乎,一场风雨,看来早已经在酝酿之中。 李云水走入帐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将独坐中位,身旁放着一把大刀,还立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军人。想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徐三江了。 而眼前的徐三江,虽然老迈,但眼中流露出的精气神,哪里又是一个缠绵病榻之人所能有的? 徐三江见李云水从帐外进来,麻利起身相迎,微笑大赞:“果真是英雄少年!” 二人互相谦让几句。 李云水见徐三江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便不再开口,只是侧耳倾听,不时随声附和。徐三江人老成精,又怎会不明白?他屏退左右,重重叹息一声:“我想,李公子肯定很好奇。坊间传闻,我老人家不日即将归西,又怎么会如此生龙活虎?” 李云水呵呵一笑:“云水不敢,老将军老当益壮,是塑阳社稷之福。” “你不必这般夸赞我老头子。想来默默无闻二十年,背上天赋不佳、武功不济的名头,一直隐忍不发,就冲公子这份儿忍耐,将来绝不是池中之物!” 不待李云水说些什么,徐三江接着说道—— “老夫也有说不得的苦衷啊!” “皇上膝下,共有三子。太子自出生便册封太子,对于大宝势在必得,容不得他人染指。” “三皇子虽然年轻,可城府深沉,与太子明争暗斗多年,竟是不落下风。” “二皇子……因为一场人祸,伤了脑袋,一直以来神志不清,是个痴儿……” “这其实没什么,古往今来,皇家哪个不是争权夺利?夺嫡之争,从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皇上本当壮年,却对夺嫡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推波助澜,他……他倒是悠闲,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该如何自处?” “太子、三皇子派来的人,如过江之鲫,惹得老夫好不安宁。可那大宝,岂是我老头子可以染指的?” 虽四下无人,可此等之事,岂是李云水能听的?于是他起身一鞠,不动声色间打断:“老将军,云水一介布衣,志在江湖武功,这等庙堂之事,怕不是少知为好,还请老将军体恤。” 徐三江摆了摆手,盯着李云水:“公子,这就狭隘了,江湖的尽头,不是朝堂,还能是哪里?” “我想,公子同皇上闲聊,且相谈甚欢的消息,已经在朝堂传开,而且……就如同我刚刚所说,公子隐忍多年,胸中机窍并不是什么秘密,太子和三皇子又怎会不明白?估计,两方来使,已经在路上了。” 这话一出,倒是李云水费解了:“我什么时候得见龙颜,又如何相谈甚欢?老将军莫不是在说笑呢!” 徐三江手抚胡须,淡淡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继续说道:“想来公子入朝堂,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是,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不待李云水答话,徐三江抢先开口:“我已让若云脱了军籍,就在公子身边做个马前卒吧!” “还请公子不要推辞!”徐三江不顾年老位高,竟是起身一拜:“公子若不答应,老夫……这就给你跪下了!” 见徐三江双腿一曲,就要跪下去,李云水赶紧上前扶住,沉默半晌,才开口道:“如此,我便答应了。只是……我与若云兄年岁相当,马前卒这三个字担当不起,我们可以是朋友,是兄弟!” 徐三江听闻李云水表态,一时之间老怀大慰,连连感谢:“犬子与公子相比,无异于云泥,公子如能厚待于他,老夫当真是万分感激。” “若云这些年来,我主要让他多学些经世之道,当让他为公子抛头颅洒热血,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当下,便将徐若云招呼进来,硬是没顾李云水千般推辞,让徐若云给李云水磕了三个响头。 此时,事情已经说妥,徐三江命人准备了一桌酒菜,开心得像个孩子,破天荒喝了两壶酒,尔后醉倒。徐若云对几个心腹爱将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一定好好照顾父亲,得到肯定答复以后,头也不回的同李云水出了大营。 “若云兄,老将军这样安排,你可知道其中深意?”坐在徐若云赠送的马匹之上,李云水若有所思。 “公子,父亲的安排,我实在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可父亲说的那些,我一定做到,还请公子放心。”落后半个马身的徐若云对李云水很尊重,完全是下人的姿态。 “若云兄,你不必如此客气,我们以后咱们兄弟相称,万不能……” 不待徐若云拒绝,李云水微微一笑:“就这样定了,若云兄不必推辞。” “那好吧……云水兄。” 两人就这样,有说有笑的回了城。 与此同时,竹解正高坐法坛之上,口吐莲花,当真是名僧模样,倾倒听众无数。 不过,惊变突起。 人群之外,一行风尘仆仆的人在一个老者的带领之下,横冲直撞进入道场,不顾场中众人,就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对竹解大声呵斥—— “竹解,你这不守清规戒律的淫僧,还我女儿来!” 那声音里,满是绝望、愤怒,以及……无奈! 第十二章 风波突起 今日其实与众不同,尤其是花间庭。 为了办好这场禅经大会,江南这群官宦费了不少功夫。 就比如江采钰,虽然有钱,但此前从不轻易拿出来配合江南府的活动,毕竟江南织造府归户部直接管辖,江南府没有权力干涉。 当然,即使干涉也没有意义,因为江南府一众官员,皆是士子出身,他们不懂商业,也不屑于干这个。 但是,这场禅经大会涉及的所有费用,皆由江南织造府开支。而且,属于江采钰的个人私财,毕竟这笔开支并没有在户部备案,也未曾获得皇上首肯,完全是江南府在主导。 就比如江南府,提前花了大功夫造势,从给各大寺庙送去的请柬,以及一众富贵闲散王侯的接待,几乎都是江南府负责。 这很好理解,江南府需要政绩。 至于江采钰需要什么,旁人无从知晓,或许是转了性,对这场活动真是不遗余力的给予支持。 尤其是今日,更是不同凡响。 当竹解按照前面十几日那样一般,走上装扮一新的花间庭高楼,开始讲经之时,他敏锐的发现,今天前来听禅的人特别多。 尤其是在花间庭的各个楼层里面,那些视野宽阔的小房间内,几乎座无虚席。尤其是最顶上那个房间,虽然帘幕低垂,但无论是有钱的商人,还是京都赶来的闲散王侯,包括本地大大小小的官员,都会跑到那个房间外面,小心翼翼的祈求通报见面。 不过,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也没有一人能够见到里面的人。但即使如此,再有显贵来时,依旧会如同走程序那般,去那扇门前请求,虽然会无一例外的被拒绝。 或许,也正是因为那个房间的贵人,才导致今天来的人特别的多,无论达官显贵,还是三教九流,都齐聚花间庭。 辰时许,江采钰就早早来到花间庭,神秘兮兮的和竹解打了招呼,让竹解好好发挥,一定要讲好,成败在此一举! 竹解自然是心潮澎湃,久违的露出满面笑容。 而此时,他正讲到得意之处,忽然听到人群中吼出的那一嗓子,一些事情忽然涌上心头,不由得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 江采钰最先反应过来,抢先站起高声呵斥:“什么人?竟敢胡言乱语,来人,把他赶出去!” 登时就有几个家丁跑了出来,奔向那老者,不一会儿就将那老者的随从全部制住,只是在那空隙之间,那老人已经跳上展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更加大声叫嚷—— “竹解,你实在是无耻至极!” “你身为出家人,不守清规戒律!” “你这淫僧……放开我……我同你势不两立!” 不多时,那老者就已经被抓住,一个家丁捂住了他的口鼻。 这一幕,被刚刚来到花间庭的李云水看在眼里,他往坐在最上面的竹解那里看了一眼,正好和竹解对视。 李云水从竹解的眼里,看到了慌乱。 因为那个老人,竹解认识,李云水也认识,正是江南平流的苏老爷子,也是无名寺俗家弟子苏玉的父亲。 围观人群顿时议论纷纷,质疑、不解、辩解……等等,不一而足。 罗维平知道,该自己出来说两句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江采钰递过来的眼神,而他自己也一样焦急。 如果出什么差错,丢脸的是江南府。 于是,他大声吼道:“把这个疯老头子给我叉出去!” 说罢,江南府的衙役闻令而动,就要上前抓人。 “依我看,倒是让人家说清楚。”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不疾不徐的传来,正是那神秘的贵人,只见她所在那个房间的帘幕缓缓拉开,一个打扮艳丽富贵的妇人身影露了出来,她的身边站着两个人,此时一人垂手而立,一人神情肃穆,与这妇人一样,冷冷的看着下边的闹剧。 “竹解大师素有名声,想来不是那登徒浪子之流。这一点,本宫是信任的,在座诸位也是信任的。” 众人已然看清,那妇人正是江南织造府主管江采钰的夫人,皇上的妹妹,大名鼎鼎的吉彩公主。 她这般说道,却又画风一转:“然而,这位老丈既然说竹解大师是……嗯,那么不妨让他说个明白,正好竹解大师也在这里,正好对质。” “如此一来,可还竹解清白,也可以给这位老丈一个解释。” 吉彩这话,不禁让底下围观众人纷纷称是,罗维平见此,也不便阻拦,于是对苏老爷说道:“公主说的有理。那么,你说吧。” 他又觉得自己没说清楚,于是沉声加了一句:“一定要说清楚!” 苏老爷子被放开,使劲儿呼吸了几下,才朗声开口—— “竹解夺去我女儿的清白!” 此话一处,顿时哗然,而竹解则面色平静,这也让苏老爷子更加气愤,他再次提高声音吼道: “诸位给评评理!” “那日,竹解因平流寺之祸,在我苏家养伤,我们苏家尽心尽力的服侍,尤其是我那女儿,几乎没日没夜的照顾。” 本来,苏老爷子说的也是实话,可耐不住底下那些好事之徒,他们大声揶揄:“苏老爷子,那说明是女儿主动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人家郎情妾意,你个老汉搅和什么?” “我看呐,多半是你女儿勾引竹解大师!” “这老头,不懂风月!” …… 听得此言,苏老爷子更加生气,胸口起伏不定,登时一口鲜血喷出。然而,竹解依旧是冷眼旁观,没有说出一个字。 “可是竹解是出家人,我女儿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苏老爷子看向竹解的眼光,几乎是一种要喷出来的怒火:“你可知道?苏珏怀孕了,跑来找你了,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今天,你必须把苏珏交出来,给我们一个说法!” 此时,见苏老爷子吐血,李云水与徐若云下了马,快步走上高台,扶住了老人,递过去一个手帕。 苏老爷子见到李云水,就像见到了救星,他一把拉住李云水,涕泗横流:“李公子,当时你也在,你一定要给我们证明啊!” 李云水非常无奈,但见竹解看了过来,那眼神十分冷漠,就像这件事情与他无关一般。 虽然不知道个中情况,但李云水也只得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与师兄,前些日子的确在苏府。” 底下再次哗然。 “但是,苏珏之事,其中的内情,我是一点不知!” 此话一处,登时就像引发了炸雷,大家顿时就议论开来,有为竹解说话的,有为苏老爷子说话的,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谁对谁错。 苏老爷子虽然无奈,可李云水的话也的确客观,于是他只好哀求:“半月之前,苏珏到江南府来寻竹解,一直都没有消息,我估摸着,应该是这和尚把苏珏藏起来了,甚至是已经遭了毒手!” “我自离开平流,再也没有见过苏珏姑娘。”竹解淡淡的解释了这么一句。 可底下众人,哪里明白?起哄声不绝于耳。 眼见场面混乱,罗维平只得高声请示吉彩:“公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件事情一时之间无法断定真假,能否先把这老汉收监?我们慢慢审问?” “倒是没什么问题。”吉彩轻飘飘的回答,“不过,只是羁押这位老丈,放任竹解在外,是不是不太公平?”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底下围观人群登时呼应。 罗维平心中暗暗发苦。 昨日宫中来人,已经和他作了沟通。竹解在江南弄出这样的禅经大会,在佛教中影响甚大。尤其是,皇帝看完笔录,对这和尚青眼相加,准备待这禅经大会结束以后,就召竹解进京。 后面之事,想来水到渠成。 而此刻,那宫中来人就在吉彩公主身边,目睹了这场闹剧,竹解这事儿不解决好,不仅是竹解要遭难,就连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想到自己寒窗苦读数载,好容易中了进士,又等了好几年才等来了个小县衙,从九品芝麻官,一路宦海沉浮,到如今的正三品大员,多么不容易啊! 岂料今天就要着了道,这可怎么办? 于是,他偷偷瞄了一眼吉彩,看她大义凛然,不像是说着玩玩,虽万般无奈,却也只得表示:“公主所言极是。来人呐,把竹解和这老汉,一并押入大牢候审!” 于是乎,一场盛大的禅经大会,就这样被中止了下来。 不过,事情只是解决了开头,中间乃至后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就比如,竹解和苏珏之事,不大会儿就已经沸沸扬扬,闹得满城皆知,不消三天,塑阳各大州府道台,都会收到这个消息。 晚间,李云水待得万籁俱寂之时,悄然来到江南府,找到罗维平,请求见一面竹解。 罗维平自然不会为难,领着他来到大牢。 然而,竹解对李云水的见面,始终不冷不热,淡淡的打了个招呼以后,不管李云水说些什么,竹解始终一声不吭。 这反应,倒是让罗维平一阵无语,皇上都对李云水关注有加,你倒好,给人家一个冷眼,还是太年轻呀。 李云水无奈,只得往外走去。 这时,一个狱卒跑了上来,对罗维平一礼,说道:“大人,那老汉想见见他。” 这个他,自然就是李云水了。 李云水独自来到苏老爷子跟前,慎重问道:“苏老爷子,苏珏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苏老爷子一见李云水,登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番痛哭以后,缓缓道来—— “其实,老朽也知道,珏儿爱慕竹解。按理说,女大不中留,我不应该棒打鸳鸯。可竹解是能托付终身的人么?” “他是佛门弟子,这样年轻就取得这样的成就,无名寺怎么可能会让他还俗?如果任由珏儿这样,后果可想而知,且不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单说珏儿的名声,就不会好,以后她还怎么嫁人?” “所以,我同珏儿好好谈了一次,却不料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反而还求我答应了他们,她说他们……唉,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 “我当时非常生气,打了她一巴掌,却不料第二天一大早,发现珏儿不见了。” “一问她身边那丫头,才知道,珏儿已经身怀六甲,独自跑出来寻竹解来了!” “后面的事情,公子你都知道了。” “我若非是被逼无奈,哪能如此胡作非为,把我女儿的事情公布出来?无非是木已成舟之下,逼迫竹解还俗,给珏儿一个终身罢了。” “现在看来,竹解那般无情无义,我老人家的算盘,算是打空了啊!” “公子,你是我儿的朋友,有大本事,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说罢,又抽泣起来,其状伤心异常,仿佛又老了好几岁。 李云水安慰几句,慢慢走了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李云水也没了办法,只希望这是一场误会,不会殃及他的师兄。而那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女子,此时又在何方呢? 已经入秋,她是否把自己照顾得好? 不待李云水思考苏珏的踪迹,苏珏却自己跑了出来,把自己晒在了青天白日之下。 第十三章 衙门之内 次日,江南府衙,一人击鼓鸣冤,鼓点起伏连续,似乎真有大大的冤情与悲愤。 一会儿,一个官差出来,那人赶紧将一份状纸递了过去,那状纸上这样写道—— “淫僧竹解,实乃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其罪孽深重,实在罄竹难书。一则身为出家之人,不守清规戒律,侮辱良家妇女,致恩人之女、朋友胞妹身怀六甲,尔后对其不管不顾;二则其悖逆家国大道,勾结火把教圣女无忧,密谋杀害平流寺主持大愚法师,武林愤慨,人人得而诛之;三则忘恩负义,罔顾救命之恩,杀害江南富商苏明。其心如虎豹,其行失范失德失法,实为天下之公敌,不灭不诛不足以平民愤。民女苏珏,替自己、替父亲伸冤!” 罗维平听见鼓点密集,赶紧跑了出来,坐在中堂之上,那拿起的惊堂木还没有落下,那苏珏的面容还未看清,就听得一声—— “吉彩公主驾到!” 只见一大批婆子仆妇簇拥着一个穿金戴银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此时她面无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就那样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 罗维平赶紧跑下堂来,规规矩矩的跪着请安。 一旁的师爷急忙递上椅子,服侍吉彩坐下,只见她端起旁边的茶水,淡淡开口:“本宫今日出门,路过你这江南府,忽然听见有人击鼓喊冤,打听之下,原来是昨日那老丈苏明之女苏珏。” “原本,这事儿和本宫无关。怎奈何,昨日苏明大闹花间庭,本宫念及那姑娘不幸,于是强自出头,说了几句公道话,这事儿说大吧也不大,只是一个江湖和尚有污点嫌疑,说小吧也真不小,毕竟关乎我们江南的颜面,在道德上还是有失体面。” “所以啊,我就说进来看看。” 那罗维平还能说啥?看吉彩这态度,心中明白了个大概,她是偏袒这苏珏的。 而此番前来,又怎能是偶然路过? 可是,这不就是给自己出了难题吗?这可怎么判?虽然心里焦急万分,一时间想过无数后果,却在吉彩面前不敢有丝毫造次,只得把头捣得如同拨浪鼓一样,连连称是。 吉彩见此,比较满意。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跪在地上的罗维平,轻描淡写的说:“罗大人,起来吧。今天,我只是个旁观者,你该怎审就怎么审,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她顿了顿,又加重了语气:“只不过,可千万不要有失公允啊!” 罗维平的头,点得比之前更加密集了。 他小心翼翼的站起来,走到中堂,看了看吉彩,此时她眼观鼻、鼻观心,竟是没往他罗维平那里看上一眼。 罗维平无奈,只得坐下,一摔惊堂木:“升堂!” “威武……” “把状纸拿上来!” 罗维平看了那状纸,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一脸悲愤无助的苏珏:“苏珏,我看你这状纸,诉竹解三宗罪。这第一宗,有待验证;第二宗嘛,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平流县衙给本府递过专报,此事是个误会,怪不得人家竹解。而这一点,当日已有定论,平流寺众僧也一样认可。” “唯独你这第三宗,那苏明此时正押在江南大牢,哪里来的杀害一说呢?” 苏珏听闻此言,不由得神色大惊:“什么?大人,我父亲没死?” “这是自然,难道本府还会骗你不成?” 苏珏得到确认,登时就呆了,她将眼光看向坐在一边的吉彩,似乎是在求证,但更多的是询问。然而,吉彩并没有回应她的眼神,只把头看向衙门口,仿佛真正置身事外。 罗维平见苏珏如此,又加了一句:“昨日,你父亲到花间庭大闹,说竹解与你……呃,因为案情一时之间扑所迷离,无法得到定论。权宜之下,便将竹解和你父亲苏明,都押了回来,关在江南大牢。” 苏珏一听“竹解”二字,又明白了前因后果,登时情不自禁喜上眉梢,急忙说道:“大人,如果是这般,那我不告了,不告了!” 说罢,她站起身来,对罗维平鞠了一躬,恳求道:“大人,这状我不告了,只是……能否让我见一见父亲,以及……以及竹解大师?” 如此这般,正是罗维平所期待的,当下心里真是乐开了花:这下不就简单了嘛。 看来,今天这个判决还是比较轻松,只是一个误会而已,不耽误公正,也让吉彩无话可说。 不过,罗维平毕竟是江南府的府尹,还是要注重面子的。 他抬起惊堂木一摔,佯装大怒:“大胆民女,你以为这江南府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见谁就见谁?我看你是胆大包天、目无王法!来人呐,把这无知民女掌嘴二十,轰出去!” 此话一出,吉彩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心道:好你个罗维平,竟敢来敲打本宫?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倒是苏珏,像个没事人一般,反而兴奋说道:“大人,只要让我见到父亲和竹解,莫说二十个耳光,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民女也再所不辞!民女斗胆,还请大人应允!” 也就那么一瞬,吉彩又恢复了原样,似乎已经看够了,再没了兴趣,站起身来说道:“原来是一场误会,本宫……” 话还未讲完,但见一个官差从门口跑了进来,神色十分惊惶,大呼:“大人,不好了,苏明死了!” 这一嗓子,就像一颗炸雷,罗维平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不待他作出反应,苏珏一把抓住那官差:“你说什么?我父亲死了?那竹解呢?他有没有事?” 那官差本想再离罗维平近一点,有些情况的确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不了,却被苏珏牢牢扯住,不由得大急,又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发怒,于是随口一句:“竹解没事!”随后扯开,跑到罗维平侧边,耳语道:“有人给苏明下了毒!” 罗维平的神色,落在了吉彩的眼里,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见那苏珏此时,就像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一般,刚刚还沉浸在父亲去世的悲痛之中,又忽然听闻竹解无恙,脸上不自主爬上几丝兴奋,尔后半晌又才回觉苏明已死,不由得面如死灰,怔怔蹲了下去。 “罗大人,你治下的江南府,人犯竟然死在狱中,我看呐,你可真得好好查查了。” 说完这一句,不等罗维平言语,自顾自敛了敛衣裙,招呼也没有一声,带着那些个仆从走了出去。 罗维平暗道不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目送吉彩一行走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走,去大牢!” 一旁的官差急忙跟上,同时也有官差指着苏珏,悄悄道:“大人,你看她……该怎么处置?” 罗维平顿时站定,大怒:“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你们怎么看管的犯人?这点小事也干不好,你们干什么吃的?” 那几个官差,当然是一言不发,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被训斥,谁也不敢反驳一句。 “她不是想去看看吗?把她带上!”罗维平好一顿发泄,才对几个官差吼道。 那苏珏此时已经无力站起,两个官差一人一边拖着她,一行人急匆匆的往天牢走去。 平心而论,罗维平穷苦人家出身,苦读几十载终于中了进士,一路走来,事业心一直很重,倒是积攒了不少本事,尤其是主政江南府这些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就说这江南大牢,还真没有几个犯人,也足以证明其政绩。 罗维平领着一群人往里走,去看那苏明身死的现场,却因苏明被关押在最里面,不可避免的要经过竹解的监房。 他倒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想着看看现场到底怎么样,却不料那被扶着的苏珏,一眼就看见了关押在门口的竹解,登时挣脱两个官差,跑到监牢口,大声喊道:“竹解,你没事吧?” 罗维平见此,眼睛里毫不避讳的闪过不加掩饰的厌恶,眼神指示两个随从后,丢下她快步走了。 那竹解正在入定,见门口出现了一脸欣喜的苏珏,却是没有半分兴趣,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 苏珏并不以为意,反而安慰竹解:“那个……我认识了一个贵人,她会帮助我的,我回去就给她说,你是被冤枉的,让他们早点把你放出来……” 竹解依旧沉默。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那个……我……我怀孕了……” 竹解听闻此话,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紧紧盯着苏珏,眉间轻轻起了几道波澜,眼角不自主的抽动几下。不过,片刻之后,竹解似乎想到什么,又恢复了平静。 苏珏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只觉得竹解很苦,因为自己父亲的缘故入狱,身心都遭受巨大的伤害。更为重要的是,竹解蒙受了极大的冤屈,如他这般高傲的人,一定难过极了。 于是乎,她的声音慢慢温柔了起来,旁若无人一般,自顾自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此时,一个担架从身后走过,上面明显放着一个人,只是盖了白布,认不清那到底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人多半已经死了。 而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苏珏,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那被抬出去的担架,只是怔怔的看着,一句话也没说。 而后面跟着的官差,见苏珏此时还在,上前夹起苏珏,不由分说的将她往外拉。 而苏珏一边在奋力反抗,一边不住言语:“你再等等,我马上就找人来救你!” “我和……一起在外面等你!”人走了很远,那惶急的声音还绕梁不绝,在这空荡荡的大牢,听起来绝望异常,又希冀异常。 待众人走远以后,竹解叫来官差:“这位大人,可否帮我带个口信?” 官差们都知道,竹解同罗维平、江采钰等高官都私交甚密,两人此前也特别交代,要对竹解多一些照顾。 他走上前来,客客气气的问道:“当然可以,大师客气了,请讲。” “麻烦大人,到城外二十里的溪浴沟村,找一个姓赵的主事人,就说我让他们立即来见我,从速。” “他会给你银子,请你放心。” “哦,对了,还请大人对此事保密,任何人也不能说起。” 那官差点点头,道:“放心吧大师,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说罢,急匆匆走了。 当罗维平走出天牢之时,正好碰见迎面而来的李云水和徐若云,于是赶紧上前招呼。 “李公子,徐将军,你们来了?” “罗大人,以后你可再不要这般称呼我了,我已经脱去军籍,现在就是云水兄身边的一个小跟班了!”李云水尚未开口,徐若云来了这么一句,想来两人认识已久,又接触很多,倒是一点儿也不拘谨。 罗维平虽然惊讶徐若云自降身份,却并未多问,反而连连感慨:“苦矣!我看过不了多久,我也就要脱去这身官服了,到时候也来李公子身边算了……” “罗大人,你可莫要取笑我了。”李云水笑笑,安慰一句,又看见罗维平身后的苏珏,于是问道:“苏珏姑娘怎么也在这里?” 罗维平眼中闪过一丝鄙夷,道:“苏老爷子遭人下毒,死了!” “什么?”李云水惊呼出声。 于是,罗维平就站在那里,给李云水二人讲起了前因后果。只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原本站在众人身后的苏珏,此时悄悄的离开了。 末了,罗维平大为感慨:“苏老爷子死得这般不明不白,想来他也是江南巨富,只是这结局、这家教……唉!我现在还在感慨这个,真是泥菩萨过江……诶,苏珏呢?” 此时大家才发现,那个身怀六甲的姑娘已经走了,却不知这姑娘搅起来的这番折腾,何时才能结束。 而她本人,又该何去何从? 李云水陷入沉默,他想了许多许多,而苏玉也到了下山的时候,若是回家看到这样的惊变,又该作何感想? 第十四章 几处心思 其实,这些事情发生以后,李云水很想和竹解聊聊。 他敏锐的感觉到,师兄下山以后,好像并不快乐,他不知道其中原因,也无法去问。说到底,他们虽然有重合的过往,但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他唯有期待,师兄能够平安度过这一个一个的劫难。 其实,如果真的不开心,完全可以再次回到无名寺,竹解做他的名僧,他做他的俗家弟子,岁月一片静好,其实也是很不错的。 与此同时,他还想到了苏玉,这可能是他在无名寺里为数不多的温暖。常言道,城里人,翻脸就像翻书一般。然而,苏玉虽出身江南豪富之家,却没有半分纨绔气息。 想当初,自己在无名寺寂寂无名,虽说自己毫不在意,但也经受了许多的嘲讽。而那苏玉,每当此时,总是帮他说话。 当初下山,苏玉想来是觉得自己身无长物,在这滚滚红尘中会有不少的苦头,于是假借探望为名,专程修书一封,让他带给苏明,那应该是一封举荐信,希望给李云水一个衣食无忧的前程。 如此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多半是怕伤害了李云水的自尊心。 能够有这样的朋友,夫复何求? 眼下,苏明已死,想来仵作即将进行检验,而远在无名的苏玉,肯定也希望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这是人子最基本的情分。 于是,李云水给罗维平深鞠一躬,恳求道:“罗大人,能否请你同仵作支会一声,尽量不要太过破坏苏老爷子的遗体,毕竟……毕竟他的儿子还没有在床前尽孝,看望最后一眼,实乃人之常情。” 罗维平心有同感,当下便答应了:“李公子放心,待仵作查验完毕,我立即命人日夜加上冰块,保那老人家容颜不腐。” 李云水连连感谢,又拜托罗维平找个人去无名寺送信,把这个消息告诉苏玉,让他赶紧来江南府。 罗维平自然应允。 李云水当下又是一拜,罗维平客套几句便走了。 此时,徐若云上前,叹息一声,对李云水道:“云水兄,父亲之忧,已得验证。太子和三皇子的人,已经到江南了,都约你今晚见面。” “哦?那么你说说,这两边都在邀请,你觉得……我该怎么选?”李云水淡淡一笑,看着徐若云,若有所思。 徐若云一听,顿时就已经明白,李云水这是在考量自己。毕竟,父亲也说过,自己擅长经世之道。 于是,他自信的踱开步子,开口道—— “太子派来的人,是东宫的一个老太监,叫做魏年达。不过,这太监不能以一般眼光来看,这人看着当今皇上长大,尔后又看着当今太子长大,虽然没有什么官职爵位,可在宫中的地位,一点儿也不比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离墨低。” “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太子怎么会派魏年达来找你?或许你会以为,一来这魏年达年岁已高,可能耐不了这长途跋涉,难以担当太子交托的重任;二来这等神秘之事,应该派个信任的人来,而那魏年达早年陪伴皇上,按常理而言,天家无情,想来应该是皇上派到太子身边的人。” 李云水的确这般想法,当即也没否定,安安静静的听徐若云的下文。 “其实,魏年达正是因为年岁的原因,倒也占了一些优势,比如他得到皇上和太子的特许,可以随意出宫,而且这老东西本身就是个高深莫测的高手,身体方面没有问题。” “至于信任的问题,这一点其实难怪,那魏年达本是太监,一生无儿无女,自从皇上登上大宝以后,就几乎没有单独召见过他,而太子成长之时,也到了魏年达的暮年,两人相处多年,感情已然十分深厚。” “感情这玩意儿,从来就说不透,但的确客观存在,且很难改变,所以你也不要轻视于他。” 李云水点点头,这番点评,的确鞭辟入里,于是他接着问:“那么,三皇子呢?” 徐若云顿了顿,若有所思的说道:“三皇子派来的人,叫做南宫易,此人今年正好三十岁,前年进士末位,也算是少年得志。目前是鸿胪寺主簿,一个七品小官。” “虽然只是七品,但你同样不可小看南宫易。虽然这人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就连我也对他了解不多。而三皇子又如何不知道太子也派了人?但他只是让南宫易来,也足以说明南宫易的才干,别的不说,至少此人深得三皇子信任。” “毕竟是皇子,不似太子那般招摇。如若皇上知晓他二人均派员到江南寻你,顶多训斥魏年达几句。可如若三皇子也派了大员或者近臣来,且不说皇上震怒,仅仅是太子参他一本,他就无法轻松消受。” “所以,让南宫易前来,是最为保险的方法。毕竟,鸿胪寺隶属礼部,借口到江南来看看竹解大师这场禅经大会,也说得过去。” “而且,也从侧面看出,礼部尚书王治,多半是三皇子的人。这次皇上到江南的一众事宜,三皇子已经得了先机。而皇上同你品茶交谈,也给了三皇子一个重要的信号。” “总而言之,无论是太子还是三皇子,都对你极为重视,卯足了力气要将你拉入麾下。而今天晚上,他们几乎不约而同的约了你,只是一个在城东的望江楼,一个在城西的清风馆,本身也是第一步的试探,就是为了先看看你的态度。” 这番分析,当真是细致入微,其中利弊已然全部呈现,足见徐若云的知人之能。 接下来,就该李云水做抉择了。 他微微一笑,看着徐若云:“那么,你觉得我应该选谁?” 徐若云一怔,李云水这一问,他倒是完全没有想到,于是他摇摇头:“云水兄,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只能客观的说,太子那边可能要安全一些,至少他上位的概率要高得多。但是,这也不是说三皇子就没有希望,毕竟这人能同太子分庭抗礼,而且平分秋色,便不是一般人物啊。” 李云水听闻,不由得哈哈大笑:“你啊,真是个人精,真是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啊!” 徐若云耸耸肩,双手一摊:“我说的是事实嘛!” 李云水又打趣他两句,才淡淡的说:“那么,麻烦你走一趟,告诉魏年达,还有那南宫易,今晚我在花间庭设宴,让他俩都过来吧!” 这个选择,倒是让徐若云没有想到,他只是带有疑问的确认:“你是说,让他俩都过来,一起?” “嗯!” “我想,我大概明白父亲为啥让我跟着你了。我怎么就没有这份儿魄力?做什么选择题呀,确定权明明就在你手里嘛!” 这个决定,让徐若云大为感慨,连呼“着相”,紧接着就去落实了。 与此同时,溪浴沟里的赵无用与屈平却大为兴奋,因为他们收到了竹解的通知。 而送信之人,几乎原话转达竹解的话,而“立即”“从速”这两个词语,完全是一种命令的口气,不过这种口吻并没有让两人反感,反而油然而生一种归属感。 这是不是竹解将他们当成了自己人?换句话说,竹解采纳了他们的建议,准备为洛王复仇了? 不管怎样,这显然是一个很好的开头。 农历八月初十,已然接近中秋。 这一天,对于塑阳,甚至对于江南而言,其实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因为站位不一样。可对于几个独立的个体而言,已经足以惊心动魄。 距离花间庭不远处的一间豪华客栈里,苏珏跪在地上,面前是高高在上的吉彩。 “夫人,请你救救竹解吧!他是无辜的啊……”带着哭腔,苏珏正在祈求吉彩。 “呵呵!”吉彩冷笑一声,厉声训斥:“真是不识好歹!你以为你父亲不是死在竹解手下?我告诉你,人心隔肚皮,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她站起身来,弯腰伸出手,轻轻托起苏珏的下巴,眼睛里满是怨毒:“你以为,你费尽心机想要救的竹解,出来以后真的会和你一起?” 她又直起腰身,带着一种可怜的语气:“你对于竹解,是什么?你以为是爱人?我告诉你,竹解即将被册封为国师,马上就要获得一个出家人的最高荣誉,你以为你是什么?” “你只是个拖油瓶罢了!” “而他,今晚绝对会找人来杀你。因为杀了你,才是最好的办法!” 苏珏不为所动,反而头磕得更加厉害,语气中哭腔更甚:“不会的,不会的……竹解那么善良,他一定不会……” “不信?呵呵,那就看吧,看看你能不能活过今晚!” “我们打个赌如何?” “就赌今晚会不会有人来杀你!” 苏珏此时已经趴在地上,她已经没有了力气。不过,她倒是对竹解有着百分之百的信心,他可能不爱自己,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竹解的。 与此同时,江南大牢的门开了。 走出一人,此人眉头紧锁,眼神之间尽是不解和犹豫。 甫一出门,屈平便跑了上来:“怎么样?少主咋说的?” 赵无用沉默半晌,才缓缓说出一句话:“少主……让我们杀一个人,就在今晚。” 屈平顿时兴奋起来:“杀就杀呗,又不是没杀过人,你咋还愁眉不展的,说话也这般犹豫,莫不是你……” “你怎地这般看我!”赵无用原本就心里堵得慌,此时被屈平这话一问,顿时就把这股气发泄了出来:“恬不知耻的说,我赵无用好歹也是洛王最信任的人之一,他的儿子自然就是我的少主,少主有什么命令,我自然会全力去办!” 屈平就不解了,问道:“那你为何还这般犹豫不决,婆婆妈妈的?” “少主让我们杀的那人,是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还身怀六甲,你说……” “啊?这……” 秋日的黄昏总是过得很快,就在这会儿,已经月上柳梢头。 花间庭里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纨绔子弟和文人士子,带着一个又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伴在此寻欢作乐,一时之间人声鼎沸,一番繁华景象。 二楼角落处的一个房间敞开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一步一顿,向那房间走去。 徐若云远远的瞧见了那老人,俯下对端坐中堂淡定喝茶的李云水耳语:“魏年达来了。” 不过,李云水并未起身,就等那魏年达慢慢走进来。 魏年达何许人也,一生之中见过的达官显贵数不胜数,又有哪个不对他毕恭毕敬?那中堂之人,也一定是李云水了,可李云水竟这般托大,当即心里就不高兴了。 “李公子真是好大的排场!”魏年达那不阴不阳的声音传来。 李云水倒是不以为意,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公公这话,岂不是让云水难堪?公公位高权重,本应好生招待,无奈囊中羞涩,实在是排场不起来呀!” 魏年达不语,走到那座位上坐了,理了理衣袖,看着李云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咱家此番前来,是奉了……” 话还未讲完,就听得李云水打断:“公公,不急,不急,咱先不聊这个问题,还有另外一个客人呢!” 魏年达心中一阵不爽,却也耐住性子:“哦?还有客人?谁?” “魏公公真是老当益壮呀!我这而立之人,反倒是赶不上,实在是惭愧,惭愧呀!” 话音刚落,门口进来一个年轻人,那人衣着普通,皮肤黝黑,看起来一个大老粗模样,可谁又知道他进士出身呢?这人,当然便是南宫易。 他上前对李云水鞠了一躬,算是见过,又对魏年达拱了拱手,打了招呼。 “李公子,路上有些耽搁,来晚了,抱歉抱歉!”说罢,也不待李云水安排,找了魏年达面前的椅子,就那样坐了下去。 李云水瞧了瞧这两人,微微一笑—— “今晚,承蒙两位看得起,原本有心款待在下,无奈在下福薄,生怕担待不起。于是,我就想了个折中的方法——把两位请到这里来。” “不过,的确是没银子花,就不请两位吃饭了,反正那饭吃着也没意思,况且……大家也并不是为了吃那顿饭而吃饭。我们就聊聊简单的事情吧,比如……条件!” “二位,如何?” 第十五章 两拨刺杀 听闻李云水这话,南宫易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正准备开口,却见那魏年达怒容满脸:“真是不识抬举!” “就凭你?你算什么东西,也凭和太子殿下讲条件?” 李云水见此,抬手便指着门,一脸无所谓:“那么,就请公公自便!” 魏年达登时更加气愤,抓起旁边的茶杯,猛灌内力,向李云水重重的扔了过去,恶狠狠的说:“且不说太子,就凭咱家,弄死你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李云水仿佛没看见急速飞来的茶杯一般,一手端着茶杯自顾自的喝茶,一手朝那茶杯轻轻一挥手,茶杯似乎受到一股劲力,立即改变了方向,迅速飞向旁边,“啪”的一声撞在墙壁之上,顿时摔成粉碎,落在了地上。 魏年达大惊,似乎没想到眼前这年轻人内力竟如此深厚,倒是自己有些托大了,却在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只见李云水往那地上破碎处一指,一颗茶水滴凌空飞了起来,停在半空之中,接着他捏指一弹,那水滴直直的射向魏年达。 紧接着吃痛之声传来,那声音有些尖细,不似男人,也不似女人,正是魏年达。 那水珠在他的老脸上刮出一道血痕,尔后继续飞出,撞在了门上,打出一个小窟窿来。 这番动作,李云水做得那般云淡风轻:“公公,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算是敬茶不吃了。” 魏年达羞怒袭上心头,瞬间起身,捂脸的手,有血迹浸染出来,看起来狼狈至极:“李云水,咱家记住你了!” “你……你……你别想活着走出江南!” 说罢,气呼呼的走了。 “谁说看景不如听景?今日一见,李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南宫易见到刚刚一幕,神色之间倒是没有任何害怕,只是恭谨更甚,恭维几句后,客客气气的说:“李公子,我想,现在清静多了,我就说说三皇子的意思吧。” 李云水拍拍手,一脸笑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就请南宫大人说说吧,李某洗耳恭听。” “三皇子对李公子的仰慕之情,我就不赘述了。” “三皇子说,若得公子应允,进京以后,他愿意同公子相交八拜,与公子兄弟相称。若事成,封公子为江南王。” “如若公子还有所疑虑,这里有一封信,三皇子亲笔所书,上面盖着私章。” 说罢,南宫易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规规矩矩的递给了李云水。 徐若云接了过去,南宫易不易察觉的看了一旁站立的徐若云一眼。 李云水接过来,当众撕开了信封,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行书,真是漂亮极了,那上面写着—— “久闻公子大名,鸿雁传晤,聊表敬意。想来为兄之情,南宫已然叙述,还请公子舟车劳顿,前来京城,共襄大事。若成,则封侯拜相,以江南之地赠之,你我兄弟二人共享天下;若不成,则是禹琛命薄,怨不得人。还盼老弟来京面谈,解神交之慕,谋天下宏图。” 落款则是“兄禹琛”,的确盖着鲜红的私章。 眼见李云水已然看完,南宫易又上前一拜,更加殷勤:“李公子,三皇子对公子真是赞不绝口,多次与我们这些年轻官员讲起您的事迹,其仰慕之情,当真是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呀!” 李云水看着南宫易,淡淡一笑,扬了扬手中的信,有些玩笑似的说:“南宫大人,你可知道,这封信,很有可能会让你家三皇子落得个谋逆的罪名,你们是当真诚意呀!” 南宫易脸色微变,却立即恢复,不卑不亢的回答:“公子高风亮节,三皇子命在下传信,想来是相信在下的,也是相信公子的!” 李云水不置可否,他把玩着那封信,忽然攥成一团,接着双手一合,那信件顿时碎成灰粉,簌簌落下,一会儿就不见了。 他拍了拍手,掸去灰尘,看着还在眼前弓着身子的南宫易,淡淡说道:“还请南宫大人辛苦一趟,也替在下给三皇子带句话。” 南宫易顿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就说,李某福浅,断不敢与皇子称兄道弟,也不敢谋什么天下宏图。他的好意我领了,只是我的确没有那般格局和本事。” 南宫易一听,顿时就明白了,只是他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反而神情更加恭谨:“公子放心,在下一定原话转达。” 他朝李云水微微鞠躬:“那么,在下就告辞了。” 说罢,转过身,急匆匆的走了。 徐若云见此,万分不解,合着这是太子也不选,三皇子也不选,可父亲明明说过,李云水入朝是早晚的事情,难道父亲的判断错了? 还未来得及问李云水,两人就被一阵厮杀声吸引了注意,两人先后走到窗前,向外面看了出去。 吉彩对眼前的情形,实在是大惑不解。 甫一从江南府出来之时,一条计策就已经浮上心头。她对苏珏避而不见,让其失望而归,却又在她灰心失望茫然无助之时,主动找上门来。 按照计划,今夜将会来上一波刺杀,或许苏珏会受点皮外伤,但绝对不至于非命,毕竟这枚棋子以后还有很大的用处,死了可就没用了。 于是真的来了一波刺杀。 一群黑衣人悄悄摸了上来,悄悄摸进屋里,如若无人之境。看着屋里有五六个人,清一色的女人,中间那人坐着,身后几个侍女。而那地上,趴着一个浑身软趴趴的女人。 他们明白自己的目标,留下一个黑衣人去杀那坐着的中年妇人,剩下好几个人举刀劈向地上那女人。 此情此景,竟无人惊呼。 那妇人及侍女们仿佛早就知道会有这个场面,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站了出来,同那黑衣人拆起招来。 而那地上的女人,此时对外物已经视而不见,不说反抗,就连吭一声都没有。 原本,接近十个黑衣人杀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实在是易如反掌,简直不能再轻松。然而,刀还未落下去时,门被一脚踢开,另外一伙黑衣人冲了进来。 原本那些刚刚冲进来的黑衣人面露凶相,准备尽快结束,但见屋里这景象,一时之间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双方你看我、我看你,这安静的夜晚,更加安静了。 相比之下,那刚刚冲进来的黑衣人要冷静得多,尤其是领头那人,见此情景,沉默半晌后当机立断:“兄弟们,赶紧办事,办完赶紧撤。” 这群拿同样拿刀的黑衣人顿时行动起来,挥刀就要砍向地上那女人,却见领头那人目光一紧,从缝隙中看到了坐在中堂的吉彩。 他的心情一阵激动,暗喝一声:“兄弟们,吉彩在那里,杀!为夫人报仇!” 他们好像本就不愿意杀躺在地上的苏珏一般,此时听得这样一声,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气,却士气高涨起来,纷纷冲向吉彩。 吉彩大惊,怒道:“反了你们!” 眼看那群人就要冲到吉彩面前,先前进来的那群黑衣人见此情景,顿时反应过来,忽地把他们的刀对准了后面进来的这批黑衣人。 可毕竟是晚上,烛影摇曳,大家又穿着黑衣,一时间谁也分不清谁是谁,当下乱砍一通,场面真的就乱了。 尤其是其中一人,举刀就要劈向躺在地上的苏珏,却见之前后进来的黑衣人领头拿刀一格,挡开了这一刀,他怒喝一声:“你还真的准备杀了她?” 那被挡开的黑衣人委屈极了:不是说了目标就是这个年轻孕妇吗? 很明显,这是两拨人。 很明显,他们有不同的任务。 很明显,刀剑无眼会受伤。 这么明显,吉彩又如何不明白?那些个丫鬟们,又如何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于是乎,有黑衣人在吃痛、在叫骂,有女人在哭泣、在喊救命,也有人在发怒、在呵斥。 此时,一个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飘然而来,他的身影一阵恍惚,不一会儿就打倒了这些来自不同阵营的黑衣人。 来人,正是李云水。 而那些丫鬟早已经战战兢兢,都躲进了桌子底下甚至床底下。 吉彩呢?混乱中挨了几拳头,此时头撒凌乱,显得狼狈不堪,已然晕了过去。 那些个黑衣人见眼前的年轻男子武功高强,当下便跑了一半。另外一半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只好防备似的躲在一边。 躺在地上的苏珏,大大的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圆圆的,却是那般空洞,眼泪从一个眼睛流向另外一个眼睛,串联成一条直线,流进了她的鬓发,也流到了地上。 李云水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苏珏,当下心道庆幸,若是来晚一步,苏珏若是不测,他又该如何向苏玉交待? 见危险已经解除,李云水快步上前,轻轻扶起了苏珏,轻声关切:“苏姑娘,你没事吧?” 苏珏的眼神依旧空洞,没有回答。 而此时,徐若云已经带着江南府的衙役赶到,一个官差摸样的人见此情景,吓了一大跳,以至于对一旁的衙役们惊呼出声:“快去请江采钰江大人!” 那官差当然也认识李云水和徐若云,上前招呼几句,就一起等待即将到来的两位大员。 匆匆赶来的江采钰见到眼前场景,尤其是昏迷的吉彩,怒上心头却又不便发作,而罗维平呢?也只好没话找话的同李云水聊天,来缓解这种尴尬。 都是官场上的成名人物,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谁又不懂呢? 江采钰带来的几个丫鬟婆子扶着已经昏迷的吉彩,灰溜溜的走了,罗维平此时也松了一口气,把李云水叫到外面,低声相告:“竹解之事已了,他已经出去了。” “那送信之人,也快马出去了,估计五日左右,便可到达无名,请你放心。” 李云水感谢了几句,二人便相互道别,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当下,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只剩下李云水和苏珏。 李云水给苏珏倒了一杯水,坐在了她对面,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李云水很不想问出那个问题,可沉思考虑许久,还是没忍住:“苏姑娘,苏伯父之事,还请你节哀。另外,不出数日,苏兄也将来这江南。” 苏珏低着头,沉默不语。 “我很想问问,你所说的你……和我师兄之事,是真的吗?” 苏珏猛然抬起头来,眼里泪波涌起,有些哽咽,却斩钉截铁:“我和竹解之事,是我们俩的私事,与旁人无关,即使你是竹解的师弟,可那又怎么样?依旧与你无关。还请你自重,不要多管闲事。” “夜已深,我要休息了。” 苏珏一脸淡漠,低下了头。 李云水无奈,嘱咐几句之后,便带着等候多时的徐若云走了。 这一夜,月亮很圆,月光很亮,当真是杀人好光景。 城外那条小路上,仓皇走着几个黑衣人,此时他们的面巾已经扯下,都是一副饱经生活之苦,老实巴交的样子。 为首一人正是屈平,此时心里正叫苦不迭,因为后面跟着的人,都是可以信得过的自己人,而他们的抱怨和不解,自己的确无法回答。 而此时,那些嘀咕、质疑甚至质问,声声不绝传来—— “屈将军,少主为什么让我们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况且人家还是个孕妇呢!” “反正我是于心不忍!” “干这等勾当,我们与萧万里那狗贼又有什么区别?” “洛王虽然已经仙去,但我等作为洛王旧属,还是要光明正大的做人做事,万万不能给洛王抹黑呀!” “赵军师到底是咋想的?难道也老糊涂了?” “如若少主真是这等残暴,我们真的……还要跟着少主?” …… 第十六章 吉彩往事 竹解被释放,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毕竟苏珏当日当庭就表示,她的状告只是一场误会,也将不再继续诉讼。 这事儿自然也就没有定论,而长期把竹解关着,肯定也不合常理。 竹解甫一出来,就被江采钰派人请到了一处茶楼,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 带路的小厮提前告知竹解,来人乃钦天监监正,名唤卢如玉。 竹解进屋以后,就看见了端坐饮茶的两人,当前脸上浮现了几分笑容,上前从容一拜:“小僧竹解,见过卢大人、江大人。” 江采钰看到竹解,给卢如玉热情地介绍:“卢大人,这便是竹解。此前皇上驾临江南之时,举办了一场讲经会,也便是竹解在讲。后面呢,应江南百姓呼声,我与罗大人,为竹解量身定做了江南禅经大会,反响很好。也正因此,我与罗大人商议,联名上书皇上,推荐了他。” 说罢,一抚须,微微欠身,带着试探的口气:“卢大人,你看他如何?” 当此之时,竹解尚且站在屋子中间,静静的等待这位京官儿赐座,神色之间满是恭谨。这番姿态,自然是给足了卢如玉的面子。 岂料卢如玉头也不抬,低头掀起茶杯盖子,自顾自吹着茶水热气,小口下口的饮茶,不咸不淡的说了句:“竹解大师当然好风采。只是我听说,平流府来了个女子,好像与大师关系匪浅呐!” “莫非,大师与那女子,有什么款曲不成?” 这话,就有些深意了。 此前,江采钰也特别知会竹解,近期将有京城的官员前来,专程考察竹解,但这或许只是走个形式,拟定的诏书,不日将会到达,甚至直接带在来使的身上也说不定。 原本可能仅仅只是个形式,可竹解毕竟是个僧人,当下惹上女人官司,又遇到了那牢狱之灾。这些因素,着实已经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虽然远在京城的皇帝还不知道这些消息。 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竹解心中一沉,正欲辩解,不曾想被江采钰抢了先机,他哈哈一笑,仿佛这些都不是事儿:“诶,卢大人,这其实是个误会。” “那女子当堂就已经澄清,事情不是传说的那样。而且罗大人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明察秋毫、铁面无私。今天,竹解出来,正是罗大人亲自告知我的。我想,但凡竹解有一点嫌疑,想必也无法从罗大人那里走出来。” “这些,都足以证明,竹解清清白白,没有什么问题。” “卢大人久居京城,又是钦天监监正,一向料事如神,事件经过,哪怕是一丝一毫,定是瞒不过您的法眼,还请大人明察呀!” 这番话,听起来有些老套油腻,但也不自觉的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对这件事情的方向定了性。 竹解心道,江采钰的确久居官场,这番待人接物的手腕,让人不得不服,而这也正是自己需要学习之处。想到此处,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卢如玉。 卢如意听闻这番解释,脸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依旧是那般公事公办,他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说了句:“坐着说吧,又不是什么外人!” 虽然语气并不热情,但这番作为,也说明一个导向,这事儿能解决。 竹解心中大定,道了谢,坐了下来。 卢如玉接着说:“江大人和罗大人,本官自然是相信的。” “但是,这事儿的确还有些不好的影响,想必皇上也并不想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不过这些嘛,可控倒还好些,就怕呀,再出现什么幺蛾子,到了那时候……呵呵!” “且莫说江、罗两位大人不好交代,即使是本官也脱离不了干系,毕竟这次来江南,可是皇上亲自安排。” 江采钰哪里不懂这意思?当即连连点头,不住表态:“可控,可控,哪里不可控呢?一定可控,是吧,竹解?” 竹解哪里见过这些官场话术,只机械般的点点头。 江采钰见了这番,赶紧补充:“还请卢大人放心,一定不给您丢脸,一定把这事儿办好。” “另外,还请卢大人在这江南多待几天,也让下官尽尽地主之谊啊!” “我便在楼上定了晚餐,都是江南的饮食,虽然粗陋,但滋味还是不错的。” 一边说着,一边给竹解试了个眼色。 “竹解,还不伺候卢大人用餐?” 竹解赶紧上前,恭恭敬敬的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卢如玉看了看竹解,依旧是神情淡漠,理了理衣衫,走了出去。竹解亦步亦趋的跟着伺候,几人来到了楼上。 这一晚,卢如玉对竹解的态度,依旧是若即若离,看不出什么意思,倒是和江采钰相谈甚欢。 夜已深,江采钰府里的小厮搀扶着酩酊大醉的卢如玉去了客房。 脸上已有红霞的江采钰,一把拉过竹解,坐回原来的位置,在其耳边轻语几句,竹解连连点头称是,脸上不时冒出丝丝凶狠之色。 也正在这时,一个官差模样的人找了过来,来到江采钰身边,低下头毕恭毕敬的说了句:“江大人,吉彩公主遇刺,还请您过去一下。” 江采钰脸色一变,却是没有起身,慢条斯理的整理了头发和衣衫,缓缓起身,慢慢向外面踱去。看这态度,就像这事儿和他关系不大一般。 快要走出门时,忽地又站住身形,转过身来,远远对竹解说了句:“把我刚刚说的事情,办好,务必办好!” 竹解递过去一个感激非常的眼神,点了点头。 当然,这些只是前话。 当李云水回到驿馆之时,只见竹解的门房悄然开了一个口子,从那门缝里传出丝丝酒气。 想来竹解已然回来,似乎还喝了不少的酒。 这让李云水有些痛心,师兄毕竟是高僧,怎地也破戒喝了酒,还是第二次饮酒,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但又转念一想,这一连串的事情,的确让人惆怅啊! 于是,他轻轻的关上了那扇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却见身后的徐若云跟了进来,他左右看看,谨慎的关好门。 李云水正觉得奇怪,却听徐若云慎重的说:“云水兄,有一个人,我之前忽略了,左思右想后,我觉得还是非常有必要给你讲讲。” “哦?”李云水给徐若云倒了一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两人一齐坐下来,揶揄的看着徐若云:“谁?你给说说呗,大智囊!” 徐若云一阵无语,却也开口—— “吉彩,当今皇上的亲妹妹,江采钰的夫人。” “嗯,确实。”李云水肯定道,又补充说:“我看她今晚和苏珏在一起,又同时遇险,心下就觉得怀疑,莫非她们认识?而且……她和苏珏,明显应该不会有什么关系才对。” “我也觉得奇怪,却不知道原因,所以我觉得,要给你说说吉彩这个人,或许能提供一点线索。” 李云水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微笑道:“我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徐若云没有端茶,严肃的看着李云水,认认真真的说—— “你真不要这般大意。那吉彩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妹,两人关系一直很好。” “这是因为,两人不仅是一母所生,更为关键的是,其生母早逝,两人在后宫不得宠,相依为命之下,感情极其深厚。换句话说,这个人,你最好不要得罪。” “当初,皇上尚且还是珍王之时,曾到江南游历,那时候就把吉彩公主一并带了过来。” “彼时,江采钰尚且还是一家米庄老板,名不见经传,远没有今天这般风光。然而,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吉彩偏偏就看中了江采钰这个小商人,每天格外殷勤,满眼都是江采钰。” “那时候,江采钰已经有了两个红颜知己。其中一人,名叫素丽,是他的父母给定的娃娃亲,此人人如其名,极其温婉,虽说江采钰不怎么上心,可毕竟是要明媒正娶的正妻;一人是江采钰后来结识的女人,名叫郦蒹葭,此女头脑聪慧、才干异常,且极其具有个性,曾经当柜称米,是江南道为数不多的女掌柜。” “两人虽然性格大相径庭,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对江采钰死心塌地。据说,当初江采钰与大人物们相交亲密,时常带着两女行走在高门大户之间,见惯了灯红酒绿,经历了许许多多难以拒绝的诱惑,但她们钟情江采钰之心,从未改变,即使他那时候是那么的普通平凡。” “曾经,就连皇上都十分感慨,说那江采钰其貌不扬,又没有什么深厚的背景,只是个小小卖米郎,竟然被两个绝色美人所眷顾,真是老天不开眼!” “当然,这是后话。” 徐若云喝了口水,又缓缓道来—— “反观吉彩,你刚刚也见过了,不说颜色上等,就说中等也难以达到,而且这人在宫中被欺负惯了,甫一到江南,得到四方尊重礼遇,她又哪里被如此重视过呢?因此,心态有些失衡,逐渐变得有些蛮横骄傲起来,并不把常人放在眼里,当时身边之人,无一人对吉彩有好感。” “后来的事情,其实江南人尽皆知。江采钰把素丽送给了……嗯,送给了当时的大人物,也就是……大家交口称赞的洛王。” “这倒是不奇怪,虽说素丽对江采钰一往情深,可我一直觉得江采钰此人,有些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意思。别的不说,就说当初把素丽送给洛王这件事情,我就有些鄙夷和不齿。当然,对于江采钰而言,那当然是好处更多,一方面可以逃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自己的事业更上层楼。” “可江采钰对郦蒹葭呢?那当真是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天天与她在一起。可让人奇怪的是,江采钰后来如愿与郦蒹葭成了亲,可婚后的关系却一点儿也不好,以至于郦蒹葭最后……上吊身亡……” “这其中的原因引发众多猜测,议论得多了,就难免有吉彩的影子。要知道,当年她妒恨郦蒹葭,甚至不顾皇家脸面,在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市场与郦蒹葭公然大声吵架,其言语粗鄙不堪……这事儿,江南很多人知道,因此怀疑她从中使坏的人不少。” “而江采钰对吉彩,其实是并不喜欢的,即使有珍王和洛王的影响,他对吉彩的态度,往往也只是礼节性的应付,并不怎么上心。甚至……据传当初吉彩找了借口,把江采钰灌得酩酊大醉,引诱到……嗯……那江采钰也并未……总而言之,江采钰对吉彩的感情,说“反感”二字也并不为过。” “后来,吉彩却如愿和江采钰成了亲,且就在郦蒹葭死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内,这当然有皇命难抗的因素,但也不得不说一句,吉彩这个女人,当真是好手段。” “所以,我觉得很有必要提醒你,要小心这个人。毕竟,今晚她和苏珏在一起,这其中的经过细节,难免让人深思。” 李云水认真听着,一言不发,同样也在沉思之中。徐若云见此,知道李云水听了进去,当下悄悄走出去,关上了门。 这一夜,注定不平凡,很多人的命运就这样被揭开,必然会有一场动荡。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江南府,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实际上一部分人的命运齿轮已经悄悄转动。 当第二天天色大明的时候,李云水又去了昨晚那间客栈,他想要再问问苏珏以后的打算,但此时已经人去楼空,苏珏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而那间客栈,从老板到跑堂的,都已经换了面孔,无论李云水问什么,都三缄其口,没有得到一句有用的信息。 李云水暗道不好,苏珏必然有所不测,只是这诺大的江南,少了那么一个人,又有谁会发觉呢? 他只期待,苏玉赶快赶来。 不过,已经容不得他等待什么,同样是昨晚同李云水见面的魏年达被人在街头袭杀,场面血腥无比,尤其是那老太监的那双手,四指弯曲,带血的食指连着歪歪斜斜的三个鲜艳的小字—— “李云水” 第十七章 云水蒙冤 无功而返的李云水,并不知道魏年达在江南被杀的惊天消息,毕竟一大早就出了门,让前来缉捕他的捕快扑了个空。当他又回来之时,当然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甫一进门,就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是门口等待的捕快上前,客客气气的让他在大厅等待,有人要来找他。只不过那捕快脸上激动中又有点畏惧的神情,久久挥之不去,让李云水本能的感觉到了异样。 不过,他什么话都没说,让他等就等吧,反正自己好像也没啥事,有的是时间。 二是驿馆的小厮给他送来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几个隽秀小字:“李云水收”。 反正闲来无事,李云水当即接了信件,找了一旁没人的角落,坐下来拆开信封,在那个捕快有些紧张的眼神中,打开了那封信。 信件拆开的瞬间,淡淡的郁金香味传来,真是好闻。 写这封信的人,是之前和李云水有过几次交道的无忧。 无忧在信里说,她已经离开江南,去了京城。 她说,京城很大,十分繁华,可她却一点儿也不喜欢。父亲每天都很忙,自己没有多少事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感觉,有些孤独。 她说,在京城结识了一个人,这个人和李云水的外貌有点相似,也是那么俊俏,也是那么人畜无害,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人脑子似乎有点问题,是个痴儿,涎水时常流一地。 她说,很多次想起和李云水初见之时,被打的那几个耳光,她会记住一辈子,以后会好好练武,一定要打回来。她还让李云水和她一样,要好好练武,不然以后打不过她。耳光打在脸上,是真的疼。 她说,远在外地,除了娘亲,她唯一想念的,便是李云水。 她用有些得意的语气坦白,那一晚,她用迷香迷倒了李云水,翻进了他的屋子,亲眼看见李云水进入梦乡,酣睡之际还流了哈喇子,那个画面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还说,她很想见李云水一面,很想很想。 最后她说,这是她第一次给别人写信,好像很唐突,好像很忐忑,好像很期待,希望李云水不要责怪她。毕竟,她实在很想念李云水,但又实在不希望给李云水带来什么负担。 “你武功那么高,人长得那么俊美,对什么事情都无欲无求,想来思念你的人很多很多,肯定不止我这一个人。但是,我敢肯定的是,我是第一个给你写信的女子,你说是吧?如果是,那我可真是幸运。如果不是,那我就来把那首次给你写信的女子胖揍一顿,以解我心头之气!” 这些字句,没有说到一件重要的事情,都是些碎碎恋的话,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李云水看着看着,恍然就入了迷,心中忽地涌现出一股感动,那感动就像血流一般,流过四肢百汇,让他的心跳都快了起来。 秋日已有凉意,李云水却觉得温暖如春。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不觉之中,嘴角溢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那笑容,非常自然,且真诚。 罗维平悄无声息的来了,见到了独自坐在角落,脸上有淡淡笑意的李云水,一时间感慨无限,当真是不忍打扰。只不过,魏年达遇刺身亡一事,实在是牵扯面太广,容不得他有任何妇人之仁。 于是乎,他轻轻对李云水招呼:“李公子,回来了?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云水缓缓收起信件,小心翼翼的将之收到怀中,他有些迷恋刚刚的那种状态,实在太过安逸,安逸得让他舍不得抽身而出。只是,罗维平的声音,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于是乎,他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冷静问道:“罗大人,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罗维平见依旧淡定的李云水,心中暗暗一叹,没有直面李云水的目光,低头说道:“魏年达被杀,死前在地上……写了你的名字。” “我懂了。”李云水淡淡道,“那我们走吧,这件事情确实和我无关。” 罗维平终于抬起了头,对李云水歉然道:“李公子,我……也是身不由己,还请你莫要怪罪。” “罗大人客气了。” 随后,几个捕快拿出脚铐镣铐,就要往李云水身上套去,李云水也不躲避,还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混账!你们干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李公子又不会跑,还要什么劳什子脚铐镣铐!” 罗维平怒吼一声,将那几个捕快呵斥一番。几人会意,赶紧撤了下来,规规矩矩手一伸:“那么……李公子,得罪了,咱们走吧!” 罗维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了这么大的火气,明明是理由正当、方式得当啊? 他哪里知道,潜移默化之中,他早已对李云水欣赏不已,引以为忘年之交。而如同李云水这样的人,他是千万也不认为是凶手,只当是陷害栽赃,可自己别无他法,也只得依法办事。 情急之下,不由自主把这股子无法发泄的怒气,扔到了那几个捕快身上。 李云水回望一眼驿馆,师兄的那个房间还未开门,想来昨晚饮酒太多,还在宿醉之中,尚未清醒吧。 而自己这飞来的横祸,可切莫要牵扯到竹解师兄啊! 几日下来,李云水一直待在江南大牢,却不见罗维平对他进行提审。而罗维平呢,也亲自来天牢探望过几次,几次都欲言又止。 李云水知道,他顾念旧情,实在不忍盘问于他,于是他详细说了那天他和魏年达的谈话,以及动手的事情,说得很细节。 甚至还告诉罗维平,他严重怀疑三皇子。此事,最大的获益者便是此人。 而罗维平呢,总是无言而来,又无言而去。 徐若云是往天牢探视最多的人,除了关心以外,还带来许多消息,遗憾的是,那些消息几乎都对李云水不利。 比如,那个从平流而来的女子苏珏,忽地改了口,就像疯子一般,在大街上时而痛哭、时而怒吼,说李云水在平流侵犯了她,尔后弃之不管,她不顾路远,带着腹中孩子,来这里求见李云水,却被李云水要挟,让她把脏水泼到他的师兄竹解身上。 比如,竹解春风得意,被皇帝下旨册封为从七品钦天监五官灵台郎,不日将进京履职。不过,却不见他问起过李云水的任何事情,反而避免谈起,刻意营造出一副两人不熟的景象。 比如,魏年达身死江南,皇帝和太子都震怒万分,下旨严查此事,查明结束时,先斩后奏,务必要在一月之内结案。 还有,塑阳民间和江湖,都传言李云水在无名寺偷师学艺,悄悄习得游龙全卷,却并不声张,一直密谋杀死让他嫉妒二十年之久的竹解,成就一番名声。可甫一出道,就不争气的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犯下这滔天罪行。 无论是民间,还是武林,对李云水均是一番除之而后快之意。 也有人积极营救,就说那徐若云之父徐三江,不顾年老体衰,亲笔给皇帝数次上书,但均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李云水对这些消息并不以为意,反而温言安慰徐若云,向他表示感谢,甚至还让徐若云尽快与之脱离关系,以免遭受横祸。 此话让徐若云第一次对李云水发了火,尔后愤然离开大牢,当晚大醉一场,站在江南驿馆外面,把那竹解好生骂了一顿。 又过了几日,罗维平虽然不愿,但也实在拖不下去了,毕竟太子的人已经到了江南府,这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李云水被押了上来,中堂坐着罗维平,旁边坐着一个精悍的中年男子,据罗维平介绍,这人是太子武太傅许平秋。 “啪”的一声,罗维平拍下惊堂木,压低了声音:“李云水,本官诉你重罪三重,其一杀害江南平流富商苏明,其二轻侮苏明之女苏珏,其三杀害东宫太监魏年达,你可知罪!” 李云水没有跪下,一直就没有跪下,罗维平也并未纠正,他淡淡开口:“都不认。” “苏明之死,与我无关;苏珏之事,我不知情;魏年达之事,我尚不清楚具体经过结果。” “何罪之有?” 罗维平见此,心道无奈,抬起金堂木就要拍下,却被许平秋打断:“罗大人,你就是这样审案子?” 罗维平严中怒色一闪而过,将之强压下去,冷冷的说:“不知许太傅有何高见?” “高见,嘿嘿,倒是有哇。”许平秋阴恻恻的一笑,紧接着说道:“江湖中人嘛,尤其是那种武功特别高的,从来都是打别人,哪里有别人打他的?所以呀,他们一般不知道痛是什么感觉。” “我看嘛,这小子就是欠打!来人呐,大刑伺候!” 罗维平见此,赶紧准备制止,却被那许平秋怒视一眼,虽然心中气愤至极,但不得不克制。 许平秋本来就是武太傅,此次前来也是有所准备,当即手一招,一行人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刑具,几个人上来就冲着李云水动起刑来。 他的手指被放在又细又密的夹子里,两边各一个大汉往两边拉;他的腿被放在了盆子里,一壶开水倒了进来;上身被脱光,细细长长的柳条被几个大汉轮番抽打。 李云水并不躲避,依旧是那般木然,虽然那些疼痛钻心,可硬是没有吭出一声。 许平秋见此,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并没有听到李云水的吃痛之声和哀求之声,于是不住的命令:“加大力气!加大力气!你们没吃饭吗?加大力气!” 良久,罗维平见李云水额头上的汗水密密麻麻,打湿了头发,和着丝丝血迹流到了地上,一时之间于心不忍,热血袭上心头,拿起惊堂木一拍,大声吼道:“停下,传证人!” 许平秋虽然不忿,但也只得依从了许平秋,李云水顿时就像一滩烂泥,趴在了地上。 府衙外,几个婆子妇人扶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在堂中跪下,用那略带哽咽的声音行了礼。 李云水听闻此声,往旁边一看,那人正是苏珏。 苏珏孕相已显,行动已有不便,待罗维平让她起身之时,尚且还需旁人扶着。此时满脸泪痕,李云水心中一叹。 “你说李云水侵犯与你,个中缘由,你务必从实说来,但有隐瞒……或者诬陷,这可是重罪!” 许平秋听得此言,正欲反驳,却见那罗维平强势的看了他一眼,其中警告之意明显。 许平秋冷哼一声,冷冷的看着堂中几人。 苏珏抹了抹眼泪,凄然说道:“禀告大人,事情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那日,李云水来到府中,说是带来了哥哥的信,却以此为要挟,要父亲拿出千两银子酬谢于他。父亲虽然不快,但念及他与哥哥的情分,给了他五百两银子,并在府中安置了他。” “可李云水并不满足,反而心生怨恨。当夜,见我在府中花园弹琴,强行把我掳了过去,说就当我是父亲没有给的那五百两银子,当晚就把我……” 说罢,掩面哭泣起来。 李云水是什么人品,罗维平如何不知?况且,他本身就对苏珏有所不满,此时更是不信她所说的话,可又不便发作,只好怒斥:“哭什么!快说!” “后来,我来江南府寻他,他最开始先是躲着我,接着就威胁我,说他有大好的前程,可千万不能砸在我手上。又说,早年在无名寺之时,受尽竹解欺凌,他便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竹解身上。李云水武功高强,我实在反抗不了,只能依从于他,让他全身而退。” 这番淹死,让罗维平实在听不下去了,当下便大声询问:“这番说辞,仅仅是你的一面之词,又有何人可以证明?” “我想,我可以。”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传来,随后府衙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之声。 原本,那苏珏的话,并不能让李云水的情绪有所牵动。虽然,他不知道苏珏为何这样陷害自己,但他的确能够理解一个女人的苦楚,尤其是怀孕的女人,即将要做母亲,所思所想,皆是自己腹中胎儿,毕竟为母则刚。 可刚刚这一声,他着实没有想到,或许也是因为不愿意往那人身上想,但事实如同当头一棒,令他不能不面对现实。 二十年来,李云水第一次流下泪来,神情之间一片凄然。 来人正是竹解,他到中堂行了一礼,当真是彬彬有礼、和煦稳重,一派名僧模样。 接着,竹解转身指着李云水,温文尔雅:“师弟,我们同在无名修行二十年。” “你犯出这滔天罪孽,何苦呢?” 第十八章 风骨犹在 “何苦?”李云水奄奄一息,接着哈哈大笑一通,笑得很放肆,笑得很无奈,笑得很狰狞,以至于因为笑得太过激烈,牵动了面部肌肉,导致眼里的泪,顺着不断扭曲的面容,流得满脸都是。 “师兄,你倒是……瞒得我好苦!” 一顿酷刑下来,他的衣衫之上满是血污和破洞,头发更是凌乱不堪。 他这样霁月风清的人,何时狼狈到如此地步过? 罗维平看到这个场景,心下叹息不已,他敏锐的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以至于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同意江采钰的提议呢?如果没有当初,何至于此时情景? “师兄当真是好手段,小弟真是佩服,佩服啊!” 竹解一身雪白僧袍,脸上、头上光泽有加,看得出经过了一番精心打理。但见他听闻李云水这番讽刺,神色岿然不动,反而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那声音温润有加,当真是一派救苦救难的慈悲模样。 “师弟,为兄早就劝诫过你,虽然你是佛门俗家弟子,但行为做事,还得遵照佛家的规矩,才不负我们无名出身。可你呢?这番作为,实在让我失望,也让师父失望。” “按理说,你和苏珏姑娘之间,要是郎情妾意,也算得上一桩上好的姻缘,不但是为兄,就算是净空主持,也会百般赞成!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做那强人所难之事,以至于身陷囹圄呀!” 竹解说到此处,又宣了一声佛号。 “尤其是苏珏姑娘身怀六甲,不顾风尘加身,独自一人奔袭千里,就为了见你一面。这番真情,岂不让人感动?” “可你呢?非但不珍惜,反而将那脏水往别人身上泼,你可曾想过苏姑娘的感受?哪个姑娘家不在乎自己的清白?你这样做,实在是丧失人性,令人发指,更令人不齿!” “之前,为兄替你挡下那牢狱之灾,可曾有过半点怨恨?岂料你不知悔改,竟然杀害了苏明老爷子,实在是罪过,罪过呀!” “昨晚,为兄见你身穿夜行衣,鬼鬼祟祟走出驿馆,就知道你陷入了深渊里面,回不去了。而当我赶到之时,那老公公已然被你杀害。” “你可曾想过,那老公公年事已高,被你杀害之时,在地上写出你名字时,身心巨大的苦痛?” “为兄左思右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能再由你这般胡来了,这也正是我今日前来作证的初衷。” “往生极乐,洗尽一生罪恶,或许是你最好的归宿。” 他双手合十,对堂上众人行礼一番,朗声陈述起来。 按照他的话来讲,李云水早在无名寺之时,就套了苏明之子苏玉的话,知道他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从那时候就心有所想,务必要通过强占了苏珏,然后占据苏家那万贯家财。 于是,他不顾竹解苦苦规劝,硬是一意孤行,与竹解分开,独自去了苏府,当晚就把苏珏掳了过去,行了不轨之事。 到了江南府以后,听闻苏明也来了江南,于是提前行动,一番天花乱坠的话,把苏明哄骗得连连转,将那些脏事转嫁到自己身上。后来,眼见就要东窗事发,干脆杀了苏明。这件丑事,被东宫前来的魏年达给发现了,魏年达前去训斥李云水,后者恼羞成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魏年达。 而苏珏,一直就在李云水的威胁之中度日,如若不按照李云水的要求来做,便灭了苏家满门。这也是为什么苏珏不敢讲出真相的原因,因为她太过孝顺,不想因自己的原因给苏老爷子的生命带来危险。 站在一旁的苏珏,同样泪流满面,可说出来的话却是那般斩钉截铁:“竹解大师所言,句句真实,还请大人给民女做主啊!” “竹解,你这卑鄙小人,看我不撕了你!”一声怒吼传来,紧接着一杆长枪直直飞入,直冲竹解,后面跟着一个急速飞来的人,正是徐若云。 竹解毕竟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又习得游龙半卷,武功自然非同寻常。 他飞起身来,一把捏住长枪,尔后一脚踢向徐若云,后者便像风筝一样飞了出去,一旁的衙役赶紧上前,三下五除二之间就将徐若云紧紧抓住,扣在了一旁。 这是竹解第一次出手,那动作当真是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又有力,果然是好身手,引得一旁坐着的武太傅许平秋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暗道:江南之行,也算不虚,若收服此人,或将为太子再立一功。 徐若云嘴角溢出了血,双手被绑住,却依旧破口大骂,其言语已经涉及太子,这让罗维平十分烦闷,不待许平秋出声,便当即大喝一声:“徐若云,你大胆!竟敢藐视公堂!来人呐,把他的嘴给我堵住!” 几个衙役上前,往徐若云嘴里塞了一块破布,顿时让徐若云眼里冒火,挣扎不断,可他周身都被捆绑,又如何敌得过几个人高马大的衙役呢? “罗大人,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人证物证都在,你还不宣判?”许平秋冷冷的说。 罗维平的脸,黑得像锅底,他转头怒视:“敢问许太傅,事实如何清楚?物证又在何处” “魏年达、苏明之死,疑点重重,又如何能定论是李云水所杀?” “如何不能?竹解大师亲自作证,魏公公亲自书写这凶手的名字,还能有假?” 竹解见此,微微点头:“大人,我亲眼所见,李云水昨夜杀了魏年达;而苏明……嗯,那是当初李云水醉酒之后,无意之间亲口给小僧说的,就是他给苏明下了毒。” “小僧以项上人头担保,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你以为你是谁?你的项上人头,又值多少分量?”罗维平当下大怒,指着竹解呵斥。 许平秋站起身来,一脸严肃庄重,说道:“罗大人,我觉得我很有必要提醒你,竹解可是皇上亲封的七品钦天监五官灵台郎,莫非……你在质疑皇上的眼光?” 罗维平当即一噎,登时哑口无言,只得将目光放在了李云水身上,递过去一个征询的目光。 却见李云水抬起头来,眼神之中尽是一片空洞,有气无力的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想辩解什么。况且,辩诬,本身就是一种侮辱。” 说罢,耷拉下脑袋,竟是一句话也不再说,眼见是灰心失望了。 罗维平见此,叹息一声,十分无奈,只希望草草结束:“今日,就到这里,退堂!” “不能退!”许平秋大叫一声,甚至上前拉住就要往后堂而去的罗维平,“当前,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此前我也说过,仅仅凭借魏公公临死前写的‘李云水’三个字,就足以定李云水的死罪。” “罗大人,你还在等什么?” “我看你包庇之意显而易见,若你今日执意如此,罔顾是非曲直,本官将向皇上和太子上书弹劾!” 罗维平听闻此番言语,不由得大怒:“许太傅真是好大的官威,本官宦海沉浮二十多年,今日还被一个武人指点如何断案,真是好见识!” “罗大人,判吧。”李云水那虚弱的声音传来,有浓厚的嘲讽意味,“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呵呵!” 罗维平明白,这是李云水不想他为难,尤其是看着李云水那凄惨的模样,心里不禁产生一种浓厚的无力感。 他转过头,看着场中众人—— 许平秋冷冷的看着他,似乎是一种警告,也似乎是一种命令。他是想要李云水死的,或者说……太子是希望李云水死的。 早前罗维平就知道,魏年达来江南,就是为了招揽李云水,而如今这场灾祸,多半是太子和三皇子之间夺嫡之争的外延。 从目前的的形势看来,李云水可能选了三皇子。 如若不是这样,死了一个太监,即使这太监再怎么位高权重,再怎么感情深厚,太子也不必亲自派员前来,毕竟基层的官员在这件事情上,是万万不敢徇私的。 又看那竹解,此时眼观鼻鼻观心,脸上一片扼腕叹息之色,还不时摇摇头,既有名僧的风采,亦有怒师弟不争的可惜,甚至还有点儿大义灭亲的凛然。 罗维平情不自禁的想起,当初竹解下狱时,李云水向他打听消息时的紧张,前后多方斡旋。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做派,实在是让人感慨人情纸薄。 再看那苏珏,此时木然的站在一边,脸上死灰一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如果真是李云水侵犯了她,她是否会为了腹中孩子出生以后便没了父亲而沉痛呢? 无人回答这个问题。 可能几人之间,只有徐若云一人担心李云水,虽然双手双脚不能动弹,口里也不能说出话来,但那种焦急是明显可以看出来的。 他的脸上满是汗水,头发也耷拉下来,紧紧贴着脸颊,嘴里的布条被咬的一块一块的,俨然已经有血迹染了上来。 罗维平心里一叹,这孩子,倒是重情重义啊! 只不过,他实在是没有了办法,在众人的注视之中,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到中堂,拿起那似乎重若千钧惊堂木,艰难的拍下去,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李云水……三日后……斩!” 说罢,后背竟是湿了一大片! 许平秋眼含笑意,终于放下心来,坐了下来。 竹解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似乎了了一桩事情。 徐珏还是那般,没有任何表情。 徐若云登时剧烈的挣扎,呜呜啊啊的叫个不停。 李云水听了,呵呵一笑,当即低下头来,似乎还是眼前那么淡然,就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 罗维平心中一阵悲凉,忽又热血上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低声嘀咕:“我罗维平寒窗苦读数载,本以为学而优则仕,可以为民请命,做个明是非的清官。这些年来,我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算是对得起努力半生的自己,对得起皇上给的俸禄,对得起江南的黎明百姓。” “却不料今日,在权贵压迫之下,草率武断判下这明明白白的冤案,实在是晚节不保,难以释怀呀!” 说到这里,他走到中堂,把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尔后缓缓脱了官服,将之小心翼翼的叠好,恭恭敬敬的放在了案几之上,又神色恭谨的行了三个大礼。 旁边一应人等,皆是冷冷观看,一言不发。 “如此……这官,不做也罢!” “罗大人,你是不是有些草率了?”许平秋心中一紧,罗维平怎地如此刚烈,好歹也是正三品官员,哪能说辞就辞?如果因为这件事情而辞官,其影响必然波及太子,是不是自己逼得太紧了? 这可如何是好? 为了挽回不必要的影响,他赶紧起身,看着罗维平,加了一句:“为了一个区区草民,值得吗?” 罗维平朗声大笑,带着鄙夷的眼色,轻蔑的看了一眼许平秋和竹解,大声道:“尔等宵小鼠辈,鸡鸣狗盗之徒,岂懂老夫之风骨?” 说完,又是一阵大笑,不顾两人投来不忿的眼神,径直走到李云水身边,看着李云水那眼中浓浓的不安和歉意,心里一阵温暖,这个年轻人,多好哇,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竟然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反而担心起别人来。 不过,这也说明,自己所思所做,是对的,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脸上的笑意未变,伸出双手,上前握着李云水那满是鲜血的手,诚恳温和的说:“李公子,请你宽恕罗某无能,不能澄清这世间的蝇营狗苟,让你蒙冤而死,我实在是……万分抱歉呀!” 李云水的眼眶里,泪光点点,他有些哽咽,但还是安慰:“罗大人,你这是何苦?你对我的照顾,我……实在是无以为报。” 罗维平轻轻摇头。 李云水的手,反过来握住了罗维平,是那样的紧。他提高了音量:“罗大人,唉!是我拖累了你!厚爱如斯,如何报答?想来是没机会了。” “不过,你可要好生注意安全,千万不要被那些鼠辈暗算,这世道……并不太平。” 这话,竹解倒是满脸淡定,只是那许平秋的脸,微微抽动良久。他知道,李云水猜透了他的心思,可即使这样,也依旧得那样去做,不然太子……恐难以走干路。 罗维平心中的温暖更甚,转头看了一眼许平秋和竹解,哈哈一笑,又转过头来看着李云水:“死在小人的暗算之中,那是罗某作为读书人的荣幸!” 说罢,也紧紧握了李云水的手,眼睛里闪过浓浓的遗憾和不舍,然后放下,一身素衣,大笑着出了门,远远传来他掷地有声的诗句—— “平生最耻不平事,狠将贱躯作硬砖。五十当头猛醒悟,何不举砖砸虎狼?可惜,可悲!可叹,可怜!” 第十九章 竹解之妒 秋日里,虽然是江南之地,却已经有了凉意。 江南大牢,本就比地平线矮了好几米,自然比外面还要凉。 李云水全身几乎都有血迹,当然身体上受了不少伤。此时躺在牢中的谷草上,倒是没有感觉到冷,只是心有戚戚。 如果不出意外,三日后他就要被问斩。当然,肯定不会有意外了。 要说不怕,那肯定是假的,他也陷入一阵巨大的恐慌之中。死是什么滋味?谁又感受过?无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李云水不停的安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值得自己牵挂的事情,死了一了百了。 很明显,这种心理建设经不起推敲。 比如因他辞官的罗维平,且不说太子,就说那许平秋,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个隐患给掐去。如若不然,太子就被动了,许平秋又会有好果子吃? 比如一直为他奔走呼号的徐若云,原本可以成就一番功业,却被徐三江派到自己身边来,照目前的情况看,当真是前途尽毁,倒真是害苦了他。 如果真要安慰,其实对罗维平和徐若云两人,尚且还可以安慰,罗维平只要听懂了自己的话,此后隐姓埋名,倒也没有什么悬念。而徐若云自不必多说,毕竟还有徐三江呢。 他只期盼,徐若云能够把罗维平带到屠虎营,待风声过后,再寻找机会,不管做什么,至少生命安全无虞。 想那徐若云如此精明,定会如自己想的这般去做。虽然认识交往不长,但李云水对徐若云的信任,就是这么直接。 要说心里真正放不下,不,不能说是放不下,或者说是不能释怀更加妥当一些,那便是无忧。 想起无忧,李云水的嘴角,不自觉出现一丝笑容。 他忍着疼痛,强自坐了起来,从怀中抽出那封信来,依旧是那般淡淡的香气氤氲。 他在无名寺修行二十年,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只觉得想起无忧,便无比温馨,有人记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体会,更不懂无忧对他的情感,只道这姑娘性格爽直,敢爱敢恨,当真是女中清流。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不知不觉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大牢那大门响起了沉重的啊呜之声。 大牢光线很暗,让原本就黑的南宫易更加黑。他屏退那些衙役,独自走到李云水的监门前,蹲下身子,叹息一声,轻轻道:“李公子,受罪了。” 李云水抬起头,看着南宫易,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竟然笑盈盈的开起了玩笑:“南宫大人,不曾想,今日在此地相见,真是造化弄人啊!” “只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没有银子的问题了,人身都不再自由,莫说请你吃饭,就连请你坐坐,都不行啦。” 南宫易也笑起来:“公子真非常人,在这种地方、这种境遇之下,尚且还能笑得出来,三皇子果然独具慧眼,真没看错人。” 李云水哈哈大笑:“那只好劳烦大人,替我好生谢谢三皇子了。” 南宫易摇摇头,低声道:“或许,你可以当面向三皇子表示感谢。” 李云水一定是听懂了南宫易的话,却笑着自顾自摇摇头。 南宫易见此,只得劝道:“公子之事,定是被冤枉的,如果公子信得过我们,还公子一个清白,当真不是什么难事。” 李云水听闻此言,不禁自嘲:“南宫大人,你觉得我的事情,里面没有太子的影子?你可知那公堂之上,许平秋何其咄咄逼人,我区区江湖中人,竟蒙太子如此厚爱。你说,这不难吗?” 南宫易听到许平秋三个字时,眼里一阵轻蔑:“许平秋一介武夫,有头无脑,他算什么?” “只要公子你开口,这些都不是事儿。” 见这番表态,李云水不但没有激动的神色,反而把头埋了下来,似乎是不为所动,于是身子前倾,加了一句:“李公子,时光易逝,赶紧决定吧,不然的话,你就要被问斩了!” 李云水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盯着南宫易,有些不屑:“死,当然要死了。只是,也得看怎么死,我就这样死了,至少我是清白的,公论……迟早会来。” “况且,公道自在人心。” “而我若是跟着三皇子做事,以后我就不是李云水了。想来你知道我蒙冤,三皇子定然也知晓,却以此为条件。这样看来,两位皇子,又有什么区别?” 南宫易脸上阴晴不定,依旧试探性的说了句:“李公子,你莫要逞一时之强,这是三皇子一番好意,而且……也是徐若云小将军特意让我来的,你……” 未待南宫易说完,李云水摇了摇头:“南宫大人,你是一个很好的说客,若云也是……很好的朋友,只是我李云水,自然有我的坚持,你实在不必白费口舌了。” 南宫易浓叹一声,站起身来,摇着头走了。 江南大牢,又一次安静下来。 李云水遭难,竹解却是春风得意。 他依旧住在江南驿馆,可江南驿馆却不止竹解一人,尤其是在李云水出事的当日,苏珏也住了进来。 在旁人看来,竹解和尚重情重义,虽然此前蒙受冤屈,可依旧以德报怨,尤其是对那和李云水关系复杂的苏珏,竹解念及手足之情,将那无家可归的苦命女人安排了进来,算是给李云水留后做了铺垫。 此时,竹解醉醺醺的回到驿馆,脸上尽是一片满足。 在刚刚的宴席之上,不待江采钰引荐,许平秋便对竹解大加赞赏,他对竹解隐晦的表达了太子对他的仰慕之心。 同时呢,也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竹解在江南讲经,引得塑阳四百八十寺沸腾,隐隐有了佛教第一僧的倾向,原本成为国师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毕竟,前任国师归元已经消失二十多年了,是时候推一个八方信服的佛教领导者上位了。 不过皇帝却觉得,竹解太过年轻,还欠缺一番历练,于是便在钦天监给了一个七品职,还想着再观察一番。 这样也侧面证明,在一番推手作用之下,竹解已经进入了皇上的视野,是国师的候任者。而如今塑阳佛教首推竹解,只要不出什么差错,几年以后位尊国师,想来没有什么问题。 关于这一点,许平秋对竹解有所暗示:竹解如此优秀,太子定会向皇上极力推荐于他。 极少饮酒且酒量极差的竹解,在醉醺醺中满脸堆笑,故作淡定的说了句:“如此,那便多谢太子殿下抬爱了。”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听闻竹解的房门被推开,另一间房的苏珏赶紧开门来了,她体态笨拙,但依旧上前扶着竹解进了屋,服侍他坐下,又给他端上一杯热茶,有些责备的问道:“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 竹解放肆的笑了笑,把苏珏往后一推,还未等苏珏站稳,接着衣袖一挥,一道劲风刮过,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尔后扑向了苏珏,往那床上推搡而去。 被扑倒的苏珏,一阵酒气扑面而来,眼看自己的衣衫就要被扯开,可竹解眼力的火气不减,不由得大惊出声:“不行,我怕伤了孩子……你……不要这么急……” 可竹解哪里管那么多,本身就身负武功,此时苏珏反抗的厉害,让他手上的力道顿时没了轻重,苏珏挣扎不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巴掌打在竹解的脸上。 这一巴掌,把苏珏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她一边合衣,一边不住的道歉:“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 话音未落,竹解低声喝了一声“贱人,连你也这般看不起我!”说罢重重的给了苏珏一耳光,直把苏珏打得眼里冒金星,眼泪缓缓的盈了上来。 竹解此时哪里在乎苏珏的感受,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独自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疯狂的笑。 “哈哈哈……你们……全是一群虚伪的人。” 苏珏整理好衣服,只是头发依旧有些凌乱,落下几根青丝,胡乱的耷拉在脸上,登时就被泪水打湿。她默默的坐在床边,怔怔的看着疯癫的竹解,实在委屈极了:“我……我没有……” “住口,你这贱人!我还没和你算当日堂上侮辱我的账呢,你倒是这般不识抬举!” “我在无名修行二十年,哪一天不是刻苦练武?那一天不是认真学习?又有哪个敢轻视于我?” “师父说,我的天赋称得上天下第一,无论是武功,还是禅经。” “那李云水算什么?呵呵,在无名,他就是一条连叫唤一声都怕声音太大的狗!谁又真正看得起过他?” 竹解真是醉了,他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坐在了地上。此时,他哪里管那么多呢?干脆仰面躺在地上,继续自顾自的宣泄。 “可……出了无名寺,我才发现,李云水那狗东西,竟然修成了游龙全卷,成为武林第一了,哈哈哈,真是天意弄人!” “那么,我算什么?” 转而怒从心起,他恶狠狠的说道:“都说师父偏心,如今看来,那老秃驴是真的偏心,李云水修得游龙,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游龙,原本是我独自修行的,李云水从何处拿到的秘籍?绝对是净空那老秃驴干的好事!” “你们这一个个的,都以为我好欺负!” “平流寺那群秃驴,好坏不分,竟然给我泼脏水,不就是死了个人吗?我那么努力的争辩,他们硬是不相信,还把我打成重伤。李云水的一番轻飘飘的话,他们竟然奉为圭臬!” “我……哈哈哈,竟然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师弟铺了路。” “凭什么?凭什么?我就问,凭什么?” “我在江南讲经,弄出那么大的场面,太子和三皇子这两个傻子,竟然派人来招揽李云水,我算什么?他李云水怎么比得上我?” “我最见不得李云水那狗东西,明明什么都在乎,什么都想争,却偏偏摆出一份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我不是高僧,他才是一样,高僧……高僧个屁,他懂什么?连《观音心经》这般简单的经文都背不下来,他算个屁!” “哈哈哈,一切的缘由,都是你那不知死活的爹,那个不长眼的老东西,我和你……是有了那夫妻之实,可……那是你们的荣幸!” “你苏家算什么?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苏珏听到此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点一滴不住的往下流,心里悲凉一片。 “我要报复,我要报复你们,我要把你们这群虚伪的人碾到尘埃里去,永世不得翻身!” “想起来,真是好笑,我当日买通衙役,掐着苏明那老东西的脖子,给他灌药之时,他竟然猜出是我,说什么僧人要守清规戒律,不能犯杀戒。” “我去你的杀戒,我去你的李云水,你们都要死!” “哈哈哈,我马上就是……就是塑阳国师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要杀尽一切挡我路的人,任何人……只要敢看不起我,我……一定杀了……全杀了……” 苏珏此时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死在了竹解手中,可这又能如何呢?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竹解的骨肉,她已经和竹解结了不可分离的缘分,自己只好听之任之。 至于父亲,是女儿不孝,清明十五……一定多给你老人家烧些纸钱,你老人家在天之灵……定会原谅女儿吧…… 竹解的声音还在继续,倒是比之前要低了一些:“苏珏……你……你可要……好好听话,听话……听话才能……才不会……死……” 鼾声逐渐起来,竹解已然入梦。 苏珏缓缓起身,走到竹解身边,伸出手来摩挲着他的脸,眼里满是心疼。 夜幕深沉,幸亏有月光照耀。 距离江南府很远的官道之上,一骑绝尘而来。那马上的女子,此时头上、衣服上均是厚重的灰尘,不过她满不在乎,神色之间全然一副焦急而憔悴的模样,马鞭不住地拍在马屁之上,恨不得让那马儿飞起来。 胯下这匹马,已经是第八匹了,照目前来看,还得马上去找一匹马来接着跑,不管是偷,还是抢,还是买。 她在心里默念:“李云水,你可千万不能死,一定要等我……” 同样是黑夜,平流边缘地处,也有一匹健马在飞驰,只不过那马背之上,不再是个女人。不过,一样的是,他的脸上同样一片焦急之色,也恨不得马儿飞将起来,快速到达江南府。 那黑得不见五指的江南大牢,老鼠吱吱呀呀满地乱爬,似乎想要找点食物来果腹,只是这江南大牢,哪个不是饥饿的人?又哪来食物分来?这些碌碌的老鼠,没有下到这些罪人的肚子里,已然是万幸。 李云水久久不能入眠,全然不顾那些爬到身上,游弋试探的老鼠,反而温顺的安慰:“我就要死了,或许……你们的食物很快就来了……” 他是否会知道,那骑马奔驰而来的一男一女呢? 茫茫天下之大,可还有谁记挂着他? 第二十章 武功尽废 大牢之中,从来就不缺凶神恶煞的衙役,他们白日里作威作福,随意殴打那些刚刚进来就叽叽哇哇的犯人,也殴打着那些他们认为不顺眼的人,这早已经成为牢中当差的固定消遣。 这样一天消遣下来,势必会耗费很大一部分体力,于是夜晚就成为他们最好的休息时间。 此时已到了夜半时分,他们早已经呼呼大睡,分不清天明白日。 一行黑衣人悄然来临,他们似乎对江南大牢十分了解,手法也相当娴熟。 前面三个人打头阵,敲晕了那些睡着的衙役,却并不下杀手。中间四五个人围城一圈,全神戒备的前进。后面六七个人,专门殿后和应急处突。 他们的神情都高度紧张,每每进入一处,就有一人停留下来放哨。 这般紧密配合之下,愣是没有弄出一点声音,就这样轻松地来到了李云水的监房。 为首那人左右看看,尔后蹲下身来,从头上拿出一个簪子,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门锁。 李云水猛然睁开眼睛,就见那人脚步轻快的奔到自己身前,急切而笃定的说:“走!跟我来!” 这声音实在是熟悉不过,李云水却并没有跟来,反而对他说:“若云,你这番恩情,我永生难忘。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死了也值了。不过,我不想走,倒是你……你赶紧走吧!” 徐若云心里真是焦灼万分,低声怒喝:“李云水,你脑子进水了吗?你马上就没命了,执拗个什么?快,跟我走!” 说罢,往外面一招手,两个黑衣人就进来了,不由分说的架起李云水,就往外走去。 李云水的制止之声,徐若云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只闷头往前走。李云水生怕响动太大,把那些衙役惊醒,引得不必要的麻烦,却也一直压低声音,不停地让他放下自己,赶紧离去,以免节外生枝。 几番挣扎下来,李云水被人带着,已经到了大牢门口。 前面探路的两个黑衣人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就在那个瞬间,听得簌簌之声响起,一大片箭矢射了过来。 徐若云心里一沉,知道营救李云水之事,已经暴露。此时门已经被关上,透过门缝,外面一片灯火闪耀,想来是来了不少的人,准备来个瓮中捉鳖。 果然,传来许平秋揶揄的声音:“我料定这江南大牢不会太平,尔等鸡鸣狗盗之徒,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李云水叹息一声,带着无限的惋惜:“若云兄,是我……害苦了你!” 徐若云见此,反而冷静下来,他来到李云水跟前,爽朗一笑:“云水兄,看来,这黄泉路上,你有伴儿了。” 他似乎很是激动,又对周边那些黑衣人动情的说:“诸位兄弟,原本大家都是军中英豪,建功立业不在话下,今日同我徐若云来趟这趟浑水,当真是害了诸位!” “我徐若云,给大家赔不是了!” 那几个黑衣人围了上来,其中一人朗声道:“少将军,你咋地如此轻看我等!我等原本就是军人,一死算什么?你切莫这般说道,我等都是大好男儿,马革裹尸和横尸街头,大抵是没什么区别。” 这番话,让其余黑衣人纷纷赞同,他们群情激奋:“少将军,我们一起冲出去,他大爷的,干他一场,能活几个是几个!” “你们都是好兄弟!”徐若云感动无比,却也摇了摇手,说道:“不过,大可不必,许平秋不过是想要我和云水兄的命,我束手就擒,你等自然可以逃出去。” 几个黑衣人一听这话,哪里受得了?当时就准备反驳,却不料被徐若云打断:“你们逞强什么?你们哪一个不是丈夫,哪一个不是父亲,哪一个不是儿子?跟我犟什么!” 他拿出在军中带兵的威严,低声呵斥:“我除去军籍,你等就不听我的话了?” 那几个黑衣人登时沉默起来。 徐若云见此,温言道:“一会儿,我去讲条件,把你们放回去。出去以后,先不要回屠虎营,城外的悦来客栈有人接应你们,会给大家发抚恤金,大家拿着,有多远走多远,回去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个口吻,已然在安排后事。不知不觉之中,一股悲怆的气息笼罩而来。 他们没有发现,李云水已经悄悄的走到了那扇门跟前,虽然脚步踉跄,却坚毅无比。 他吸了一口气,猛然拉开了门,忽地飞身而起,随之而来是密集的箭矢。 不过,那些箭矢都没有射中,反而在空中停留了下来,即使后面依旧密密麻麻的射来,却都停在了半空。 李云水此时就站在了那停滞在空中的箭矢上面,目视前方密密麻麻的箭矢和人,虽然满身血污,却有了万夫莫开之势。 但见他展开双臂,在头顶上画了个圆圈,接着双手在胸前凝结,双掌一齐推出,那些箭矢顿时从哪里来便到了哪里去,吃痛之声、呼叫之声响起,许平秋带来的人已经倒了个七七八八。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李云水大喝一声。 这一幕,尚在电石火花之中,徐若云听闻这一声才反应过来,赶紧带着众人冲出门外,与那些尚未中箭的人缠斗在一起。 动静,大了起来。 空中的李云水掉了下来,在地上一个趔趄,好半天才站稳身形。这一天下来,他的手脚都伤的不轻,虽然内力深厚,可毕竟有那皮肉之苦,当真是十指连心。 他抬头一看,场中依然胶着,许平秋已经扒出了剑,就要刺向徐若云。 李云水快速上前,那脚步蹬在空气之中,就像踏水而来那般,轻盈无比,刹那就飞到了许平秋跟前,一拳打在那剑背之上,化开了徐若云的危机,尔后右手一抬一举,顿时掐住了许平秋的脖子,单手把他高高的举在空中。 “如果你不想死,就让你的人,放下武器,让我的朋友们离开。”李云水抬起头,盯着被掐得脸都变成了猪肝色的许平秋,冷冷说道。 场中众人早已经看清这番形势,不待许平秋说些什么,早就停下手来。 李云水看着徐若云,说道:“快走!” 徐若云也看着李云水,焦急万分,道:“一起走!” “快走!”李云水这一声,几近于呵斥。 “要走一起走!”徐若云沉声道,说罢就要向李云水而来。 李云水举着的许平秋,移动半个身位,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也挡住了徐若云的视线,沉声道:“你不为别的,也得考虑一下你的家人……我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便死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接着又催促一声,“快走!” 全身黑衣,看不清面容的徐若云,脚步登时止住,心里恼怒不已:“李云水啊李云水,你怎么这么倔!” 无奈之下,他只得给那几个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随后互相扶着受伤之人,快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待徐若云等人走了以后,确认无法再追上时,他放下了手中的许平秋,只感觉此时手脚麻木,仅仅能凭借着这股子意志保持站立的姿势。 被放开的许平秋使劲的咳嗽一番,看着李云水,阴恻恻的说:“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罢,命人上前将李云水紧紧绑了,接着色厉内苒:“说!他们是什么人?” “自然是塑阳之人,自然是热血男儿,自然是……心中有公义之人。” “你,权贵走狗,不配知道他们的名字。” 许平秋大怒,上前来冲着李云水的肚子就是几个拳头。那李云水疼的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却愣是一声不吭。 “行啊,你硬气!你不是修成了传说中的游龙吗?好啊,我倒要见识见识!”许平秋气急败坏,“把他给我绑回去,今晚我要连夜审问。” 天色大明,江南依旧。 审问当然没有结果,只是李云水受够了酷刑的折磨,变得更加虚弱。 那许平秋经过一夜的折腾,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反而被李云水好一番嘲弄,只得悻悻走了。 “我要亲眼看见你的头滚在地上,看你到时候还是否这般嘴硬!” 三日,过得很快。 江南已经很久没有人被当街处死了,此时有人要被问斩,自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引得全城百姓纷纷前往观看。 奄奄一息的李云水被押解出大牢之时,远远就看见了带着几个官兵等候着的许平秋,以及一派名家风采的竹解。 待李云水被押解到几人身边之时,几人也盯着李云水。许平秋是一脸怨毒,而竹解呢?宣了一声佛号,转身对着二人道—— “大人,李云水身负上乘武功,江湖无人能出其右。今日即将被问斩,为那些冤死的人偿命,这是理所应当。” “只不过,这些脚镣手铐,又哪里能够困得住他呢?小僧担心节外生枝呀!” 许平秋就像看猪看狗一般,瞟了一眼低着头的李云水,脸上狠厉一笑:“那么,大师以为如何?” “依我看,废了他的武功。这,才是最保险的办法!” 说罢,又似乎感觉这番言论不符合自己的高僧风范,又有些辩解似的说:“小僧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似他这等重犯,若是在法场上出了意外,我们如何向皇上和天下黎民百姓交代?” 许平秋爽朗一笑,伸出手一摆:“那就麻烦大师了。” 这番话,一旁的李云水自然也听见了,他抬起头来,只看着竹解,惨然无比的笑了:“师兄,杀人诛心,当真是你的拿手好戏,小弟只恨,怎么没有早日认清你的面目?” 竹解没有回应,宣了一声佛号,倏忽伸出双手,捏住了李云水的双手,“咔巴”一声响起,双手尽断。又快速踢出两脚,李云水顿时直挺挺的往后倒去,双脚……断了。 不过,竹解并未放任李云水向后倒去,伸出一手抓在李云水胸襟,一把大力将之扯过来,又一掌重重的拍在李云水的头上。 任凭李云水的意志力再过惊人,也耐不住这番剧痛,当即口鼻流血,昏迷过去。身边的两个衙役上前夹住李云水,拖着那具软塌塌的躯体,向刑场走去。 竹解看着李云水的背影,又宣了一声佛号,接着如释重负,对许平秋道:“手脚尽断,丹田也已碎裂,如今这人武功尽废……已万无一失。”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云水被一阵嘈杂之声吵醒之时,他已经跪在刑场之上,头颅被强壮的刽子手按在了那半截台桩之上,静候监斩官下令。 由于罗维平辞官不干,今日监斩事宜实在找不到人,可又必须要有这么个角色,于是许平秋和竹解再三确认供词、画押无误以后,决定联合监斩。 当下,二人就坐在那露天的一处案几之前,静候午时三刻到来。 人群越来越多,叫骂声不绝。 他们是那般义愤填膺,都觉得李云水是万恶不赦的罪人,今日伏诛真是理所应当。 骂了还不解气,手中的烂菜叶、地上的石头,三三两两的砸了过去。 底下的徐若云越看越不是滋味,登时怒从心起,把那几个扔菜叶最凶的汉子好打一顿,却不料陷入更大的漩涡,一群人涌上前,与之扭打起来。 “李公子,你真是……好生冤枉啊!老夫……对不起你!”一个有些老迈的声音传来,虽然声音不大,可江南府的百姓们却很熟悉,是前江南府尹罗维平,曾经让他们敬重的父母官。 人群之中,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 罗维平三步并做两步,快步走到李云水跟前,替他拿掉了那些腐烂的菜叶,卷起衣襟,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迹,越擦越悲痛,越擦越无力,不禁老泪纵横:“李公子,我……实在是对不住你啊!” 李云水的头一直被按住,手脚剧痛,脑袋也一片浆糊,但是此时却异常平静,还露出微笑,温声道:“罗大人,你实在不必自责,我相信自有公论。 “你……定会看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你年岁也大了,可要好生注意冷暖!” 罗维平悲哀无比,艰难的站起身来,朗声道:“诸位乡亲父老,你们来评评理,我主政江南多年,可曾有过丝毫不公?” 众人默默无言。 “罗某自认为……没有,可今日这桩冤案,却是我亲手所办,我实在愧对父老,愧对朝廷啊!” “唯有……唯有以死谢罪!” 说罢,竟然把头一横,快速往旁边那石柱奔去、撞去,眼见有了求死之心。 徐若云眼疾手快,赶紧飞身上前,拉住了罗维平,不住的劝慰。 一时之间,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皆是悲凉无限。 而罗维平的这番话,竟然起到了一些作用,人群中似乎有了不一样的声音。他们甚至发现,还那么几个人穿插其中,四处大声传播自己收到的内幕消息。 据说,这一切全因为竹解,那些罪大恶极之事,都是这和尚一人所为。反倒是深处事外的李云水,顾忌兄弟情分,不愿师兄的前程受到影响,自己给揽了下来。 有人起了头,就自然蔓延开来,一时之间人群议论纷纷,逐渐有了群情激奋的势头。看这个情形,即使今日将那李云水斩了,可那些流言,会像瘟疫一般,早晚会走出江南,扩散到更大的范围。 许平秋见此,赶紧呵斥一番,几个衙役闻令而动,登时就把那几个散发谣言的人给抓住了。 威慑之下,人群又恢复了平静,似乎忘记了刚刚的事情,就等那一声“斩立决”的宣布。 竹解眼尖,总觉得被抓的这几个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在哪里呢? 几个影像浮上心头,突然眼睛一亮、一寒、一沉。 ——江南织造府! 第二十一章 马王之难 午时三刻,是一个既定的时间节点,到了这个时间,就要做既定的事情,过了这个时间,既定之事也就成为定论。 这个时间很快,转眼之间就到了。 许平秋抽出令牌,看了看竹解,得到肯定的点点头,尔后轻飘飘的掷了出去:“午时三刻已到,斩!” 令牌落地,一片欢呼。 刽子手横过刀来,端起旁人递来的酒,满满含在口中,忽地喷在刀上。 随后,他取下李云水后背的罪名标签,远远地扔了出去,又高高举起刀来,脸色一横,重重的砍下来。 李云水的眼睛缓缓阖上。 临死之前,真不是那般淡然,心里隐隐有了悔意。 为何不早点堤防竹解? 为何不跟着徐若云一起逃走? 为何……为何那晚假装睡着,不与无忧好好聊聊天? 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一旁的罗维平和徐若云闭上了眼睛,无限的无力感和悲痛袭来。这样风华绝代之人,真的就要这样潦草结束? 天道啊,你睁开眼看看吧! 人群之中,喝彩声达到了一个高潮。有罪之人伏诛,是天经地义之事! 刽子手里的刀很重,刽子手的力道很大,所以那刀下落的速度很快,眼见就要到李云水的脖子。 人群之中,有人舔了舔嘴唇,心到了嗓子眼儿。 说时迟那时快——“铮!” 那刀被一股大力弹开,断成两截,飞向一旁的地上。那刽子手承不住那力道,直直的向后倒去,粗壮的身材激起一阵灰尘。 众人定睛一看,那刀,是被一个飞来石头弹开的。那石头,是被一把刀扫大力到地上激射而来的。那刀的主人,此时骑在马上,只能从外貌判断出,那是一个女人。 那女人满脸仆仆风尘,脸上、头发上、身上积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不管前方人群聚集,横冲直撞而来。 那速度着实是快,以至于身上的灰尘,在她身后形成了一阵黄色的烟雾,随着急速被拖成一条长长的尾巴。 那马匹,当真是不错,踏着人海、不畏嘈杂,丝毫不减速度。 在这一幕,实在是发生得太快,监斩的二人尚未醒悟过来之时,人群之中的惊呼声便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成了一锅杂乱的粥。 那马匹临近法场之时,马上那女人往旁边一勒缰绳,那马顿转了头,面向来时的方向。 马上那女人一蹬马鞍,登时倒飞出来,那身姿真是潇洒非常,尔后直挺挺的落在李云水旁边,尚未等李云水看清她的面容,就被她一把揽住后腰,抓在了身上,接着又是一跃,踩过围观之人的头,精准的飞往那停着的马匹。 这一切,都在电石火花之间。 不待许平秋有所反应,竹解率先动手,他朝那女人飞身而起,凌空辟出一掌,紧接着人也飞了过来。 那女人此时哪里顾得着后面,只道快点把李云水带上马匹,然后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过,她的速度明显比不上竹解的武功,毫无疑问的被竹解的掌风劈在后背,登时一口血喷出,落在地上,走了好几步才稳过身形。 旁人不知这女人是谁,但到了这时候,李云水和竹解肯定知道她是谁。 她身上虽然布满黄沙,可那淡淡的香味,与那封信件别无二致,定是无忧无疑。 那竹解对无忧恨之入骨,岂会认不出来?尚在飞来途中,就已下定决心,一定要趁此良机,杀了这可恶的女人。 都是武功高强之人,无忧如何会不清楚竹解在后面?竹解的武功那么高,她如何躲得过?于是,她心一横,干脆没有回头,艰难的抱着李云水,用尽最大的力气往那停着的马儿走去。 脚步不稳,但很坚定。 李云水叹息一声,不自觉紧紧的抱着无忧,虚弱的叹息:“无忧,你这是何苦呢?” 无忧听见了,却没有回答。 “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李云水没有劝无忧离开。 此时情景,无忧已经离不开了,鹰犬遍地,又有竹解等虎狼之徒,很大概率或将命丧于此。况且,他劝说无忧离开,无忧就会离开吗?不会的,他知道。 于是,他只得这样感慨。 竹解此时,已经到了无忧身后,可他却并没有立即出手,即使他心里有着滔天的恨意。困兽之斗,猫戏老鼠,他要慢慢的折磨这两个让他讨厌的人。 于是,他又凌空一掌,只不过劈向了那马头。你们不是想走吗?那么,干脆把这个希望给断了! 马就是马,不是龙,更不是游龙,于是当场气绝。 “跑啊,你倒是跑啊!”竹解满面笑意,低声嘲讽道。 “唉!云水……终究是一场空。”无忧叹息一声,把李云水抱得更紧,却是依旧不管不顾后面的危险,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 十日赶路,滴水未进,如何不累? 又硬生生挨一掌,如何不痛? 竹解见无忧根本不搭理自己,一阵无名之火袭上心头,他冷冷的看着还在坚持往前走却走得很慢、很不稳的无忧,右手灌注内力,一跃而上往前拍去。 “你们……都去死吧!”他怒吼一声,用尽全力。 远处的徐若云大惊,赶紧上前去救这二人,可毕竟有那么远,他如何救得了? 心里不禁焦急万分。 危急万分之际,一剑寒光,突兀刺来,剑意满满。 那一剑,可不是为了挡住竹解那一掌,而是目的明确的刺向了竹解的手。竹解虽然练成游龙上卷,可这一剑却也并不普通,登时手上被划开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 人群更加喧哗、散乱,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竹解收回手掌,看着血流出来,不待看清这一剑的主人,就气运全身,当即也是一惊:江湖还有这番人等? 不待问清来人身份,当即运转全身内力,与之缠斗起来。 几招过后,竟是平分秋色,一时之间分不出胜负。 此时,法场之外的官兵终于跑了过来,眼见就要团团围住已经绝望的李云水和无忧。 徐若云心急万分,只恨自己没有牵来一匹马,当此良机不逃,便稍纵即逝,又待何时? 就在他要往李云水处来时,街边远远传来一声嘶鸣,马上也有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这人是个男人。 这人很年轻,看样子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只不过此时也同无忧一样,满身都是风尘。他满脸焦急,不住拍马,恨不得立刻到达目的地。 竹解此时与那剑客斗得正酣,哪里会注意此人?其实,这人李云水认识,竹解也认识,因为他们同在无名修行。 那人,正是苏玉。 苏玉赶马而来,远远就大声呼喊:“云水兄,准备上马!” 徐若云的眼里有了光,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想要睡觉枕头来,一时之间激动无比。 无忧的眼睛亮了起来,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苏玉骑着马,越过了衙役们的防线,冲到了人群之中,远远就起身准备跳马。 徐若云也到了李云水和无忧跟前,随时准备协助。 苏玉飞身跳下马来,就在那刹那之间,仿佛与徐若云有一种天然的默契,两人一边一人,扶助无忧的胳膊,往那马上一扔。 无忧欣喜万分,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迅速调整角度,端端正正的落在马上,又把李云水自己前面一横,一脚重重踢在马屁股上面,顿时一骑绝尘而去。 此番变故,让几人大惊。 竹解赶紧抽身,不顾那剑客追堵,施展游龙神功,冲着李云水与无忧而去。 那剑客正要追上去,却见许平秋骑了马跑来,似乎有点顾忌,神色之间有点色厉内苒,但依旧壮着胆子大声吼道:“小世子,你胆子也忒大,竟敢劫法场!” 这所谓的世子,正是之前败在李云水手下的萧霁雪。他神情冷傲,并不搭理骑着马在他身边环绕的许平秋,反而是看着竹解的方向,冷冷说道:“让开!” “你莫要以为慎王可以替你平了这事儿,我告诉你,这事没完!”许平秋被人蔑视,顿时大怒。 萧霁雪终于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只是一撇,不屑的说:“就凭你?还不配!” “呵呵,凭我?自然不够,可太子呢?” 萧霁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淡淡道:“你可能忘记了,从小到大,萧颖聪那小子……我打过很多次。” 许平秋知道,和这个混世魔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搞不好还得挨顿毒打,还是正事要紧,于是冷哼一声,调转马头,随着竹解的方向,追了出去。 竹解的轻功很好很好,不消片刻就追上了无忧和李云水的马匹,甚至硬生生将他们逼到了江南最大的天堑——马王山断崖。 马王山断崖,人们都知道很高,很深,至于底下有什么,那可能……只有当年的洛王,才可能知道。当年,这里正是他的转折之处。 无忧的脸上,再次有了忧虑—— 后面,便是万丈深渊…… 竹解终于追上两人,两人再也无处可逃。 他放下心来,双手合十,故作一片轻松模样,他一步一步走向二人,嘴里嘲讽:“当真是恩爱情人,师弟,看来你也不是那般淡然嘛,也偷偷的和这个贱人暗通款曲了。” 此时的李云水,经过这一番颠簸,哪里还能说出半点话来? “所以啊,你真是该死,我的种种磨难,都是你和这个贱人搞出来的!” “我不杀你,简直对不起我自己!” “受死吧!” 说罢,一掌打来。 无忧二话不说,跳下马来,与之打了起来。可她又如何是竹解的对手?登时受了一掌,身子飞将出去,砸在马上。 原本还躺在马背之上的李云水,就像一滩烂泥一般掉了下来。 无忧喷出一口鲜血,此时已经不抱希望,但脸色却非常松弛,甚至还有点高兴。她爬过去,仅仅抱着李云水。 两人对视,皆是说不出话来,虽然眼中噙满了泪水,却都是欢喜的模样。 竹解一言不发,也如李云水之前那般,张开双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尔后把手合在胸前,一齐推向无忧和李云水。 “竹解,你敢!” “不要……” “云水兄……” 三声惊呼传来,萧霁雪、徐若云、苏玉亲眼见到这一幕,当真是睚眦欲裂,可眼前的情况,又怎还有回天之力? 那一掌到了近前,眼见就要打到无忧面前,却见无忧面不改色,笑容更甚,竟然是一片满足之色。 李云水强自努力,伸出那已经断了的手,耷拉在无忧肩上,用尽全身力气横在了无忧面前。 他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无忧,泪水在那满是灰尘的脸颊上画出两条深线,看起来真是又美又凄凉。 他在无忧的脖颈之处,嗅到了那淡淡的郁金香味。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一切有为法,如梦亦如电。 那一掌,毫无意外的打在了李云水的背上,那力道是何等的强劲?李云水当即喷出一大口血,连带着无忧飞了出去,飞到了半空,飞到了那天堑上空。 随后,二人紧紧抱在一起,齐刷刷的往那万丈天堑,急速落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后,都没有一点声音回过来。 骄阳似火,山风拂来,尽是肃杀之意。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很多事情的发生,成为坊间或者朝堂之上的笑谈,引起旁观之人的嘲笑、羡慕、惋惜和无奈,甚至更多的情绪。 江南,到底还是那个江南。 街边的酒肆里,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小二大声呵斥,推推搡搡将之赶了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这人酗酒成性,赊欠不还已经多次,早已经不受人待见。 旁人冷眼,唏嘘不已。 一旁之人议论纷纷,这是屠虎营老将徐三江唯一的儿子,三个月前突然癫狂,再不复往日神采,成日里饮酒成性,再也不管任何事情。 早前,徐老将军派人过来,给他付了几次酒钱,也规劝过、训斥过,甚至打骂过。可徐若云心里的那盏灯已经熄灭,还有谁能将之拉出来呢? 人们都说,不知道李云水那个杀千刀的给徐小将军灌了什么迷魂汤,以至于他对李云水死心塌地,硬是没有缓过来。 尤其是早前阶段,徐若云数次跑到那马王山天堑,又哭又笑,疯疯癫癫,激动起来甚至要跳下去,却被一个剑客数次救起。 也有传言说,那剑客便是慎王府的大公子萧霁雪。 而后来徐若云再没有想那寻死觅活之事,仅仅是因为萧霁雪的一句话,而那句话没有流出来,无人知晓,这也成为市井之中茶余饭后的遗憾。 当前,最鸡犬不宁的地方,当属江南织造府。 那件事情,原本其实和江南织造府并无任何关系,可也不知道吉彩惹了什么人,连番三次遭遇刺杀。 那些个杀手无孔不入,明的、暗的全给使了出来,即使吉彩再怎么防范,依旧被一剑刺过胸膛,所幸医治及时,将将保住了性命。 而吉彩没有想着去抓刺客,反而把所有的火气都发在了丈夫江采钰身上,甚至在情急之中也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那些话在江南各个隐秘的角落流传,逐渐成为可以燎原的一些闲话。 那些闲话,针对着当今在朝堂和江湖鼎鼎大名的竹解。 江湖盛传,竹解远比无名之时更加勤奋,目前游龙已经甄至大成,近日里已经击败曾经与他齐名的萧霁雪,隐隐有成为武林第一的势头。 而朝堂之上,似乎对竹解的印象并不太好,起因便是那条秘闻。有和江采钰不对付的大臣说,竹解和江采钰,以及洛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保不齐穿着一条裤子,此人实在太过复杂。 而皇家从来补缺间谍机构,那些密探遍布大江南北,皇帝明察秋毫,早已知晓这些找不到根源的消息。 更为恼火的是,皇帝对罗维平辞官一事大为火光,在朝会上主动提起此事,把太子好生训斥一番,责令其闭宫半月,不准任何人探视。 尤其是退了朝以后,皇帝甚至跑到国子监,打了那国子监祭酒汤阴二十个大板子,问他是怎么教太子的?又是如何管理这些博士、太傅的? 而那许平秋,龙颜大怒之下自然首当其冲,不仅免了职务,还发配到江南,到屠虎营做了个卒子。 竹解一个江湖和尚,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于是乎,进京一事就被含糊其辞的搁置了下来。直到半个月后,皇帝的一道圣旨才悠悠而来,口气很轻,只说让其协助徐三江,铲除江南的洛王旧属。 但是也说得非常明确,什么时候平了那隐患,什么时候才去钦天监就职。 而这些,似乎同被打下马王山天堑之下的李云水,再也没有了半点关系。 毕竟,一个劣迹累累的普通人,死了就死了,难道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不管他的武功有多高,不管圣上之前对他有多么欣赏,一切……都成为云烟。 第二十二章 江府惊变 江南城外,一座小山的山坳里,本来就安安静静。然而,林中几人依旧窃窃私语,生怕声音太大,担心附近有人听见一般,很是神秘的做派。 中间那人是一个青年僧人,只不过此时此刻脸色有些阴郁,就像刚刚才生了很大的气,搞得面前几个人面面相觑,皆是一副挨了责骂战战兢兢的样子。 那少年僧人正是竹解,面前那些人,自然便是溪浴沟的那些洛王旧人了。 竹解见大家都沉默不言,担心逼得太急,稍微缓和了声音:“过去的失误,就不用再提了,也务必不能再犯。你们听好,当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快刀斩乱麻,立刻把吉彩给杀了,如此……大家才能安心。” 屈平最先忍不住,有点儿抱怨似的说:“少主,你这可就有点儿偏颇了,我们难道不想杀吉彩吗?不是我们不用心,而是那江采钰实在太过谨慎,我们真的……” 赵无用见屈平这样顶撞竹解,不停的给屈平使眼色,可那屈平也是个倔脾气,干脆豁出去了,提高了音量:“我们能够刺伤吉彩,已经尽了全力!” “我是让你去刺那贱人一剑?我是让你们杀了她!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们还好意思说隐忍了这么多年?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我看,你们是过惯了安逸日子,有些不思进取了!” 这话有些重,就连一直垂头一言不发的赵无用都神色一变,不过为了大局不伤和气,抢在正要发作的屈平之前,恭敬的说:“少主,我给你保证,三日之内,一定杀了吉彩!” “三日?军师,你开什么玩笑?”屈平一听这话,立即反驳,“且不说江采钰现在严加防范,就说那吉彩……” “住口!”竹解大怒,立刻严厉呵斥,“必须三日,这是我的底线!” “而且,这一次,务必要万无一失。” 赵无用虽然表了态,可这件事情的难度必然很大,情急之下不愿竹解生气,才立下了那军令状,可一旦要完成这个目标,的确难如登天。 除了江采钰和吉彩已经引起高度的警觉以外,关键是现在还有了个长期滞留江南不走的萧霁雪,此人武功高强,又是吉彩的亲侄子,此时更是住在江南织造府。 这般形势之下,如何还有机会? 竹解也见了几人的神色,当即压低了声音,吩咐了几句,几人虽然感到震惊,可忽地又面露喜色。 如果真按照少主所说那般,此事当然轻松。 只不过,赵无用似乎有不同的看法,试探性的问了句:“少主,你确定这样可以?我担心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这么定了!”见赵无用还准备说些什么,竹解又说了句:“不必多说,下去准备吧!” 几人转过身来,就要往山下走去。 只是那赵无用,犹犹豫豫的回过头,有些难为情的问:“少主,属下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竹解看着他,昂然站立,淡淡回应:“但说无妨。” “我就是想问问,苏珏那姑娘……少主打算怎么安置?” 竹解眉头一皱,用一种质问的口气回答:“你管这些事情干嘛,这是你操心的吗?” 这话让赵无用一噎,有些尴尬,但还是鼓起勇气回复:“少主,苏珏腹中的孩子,是少主你的,虽说目前这天下人认为那是李……呃,但事实是你的骨血,自然也就是洛王殿下的孙子,我……” “我看你真是吃得太饱,管的真有点宽了!”竹解好似被揭开了逆鳞,有些生气,似乎是在讨论一件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但转念一想,忽然又鬼使神差的说了句:“既然你这么关心她,那便将她安置到溪浴沟吧!” 那赵无用等的便是这句话,当即跪下来,连连磕头,一时之间竟然老泪纵横,嘴里不住的说,一定会把世子妃和小世子照顾好,将来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竹解见此,实属有些不耐烦,一句话也不想搭理,径直从赵无用身边走了。 江南织造府,一间奢华卧室,床上躺着已经好得差不多的吉彩。此时,她面前站着唯唯诺诺的江采钰,低声下气的忍受着吉彩的大为光火:“江采钰,你真没良心的,如果不是老娘,你坐得上这江南织造府总管的位置?” “你可能忘了,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还是个小小的米店小商贩。现如今,竟然背着我搞那些不知羞耻的而事情,知不知道?你现在在玩火!” 江采钰仿佛没听见一般,脸上是那般的惶恐,除了恭谨还是恭谨,就是不正面回答吉彩的话。 吉彩见此,当然更加生气,于是干脆跑下床来,顺手拿起桌上的花瓶,猛地发力,砸在了江采钰的头上,登时瓶子碎成一地,那江采钰的头上也挂了彩。 江采钰还是一声不吭,只用手按着伤口。 吉彩上前,把自己的脸凑到江采钰的脸前,恶狠狠的说:“你不要以为天下就你聪明,当年你对素丽和郦蒹葭所做之事,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哼!我可是清楚的很。” “你以为皇兄,还有那个死鬼慎王,他们真的不知道,被你蒙在鼓里?” “我告诉你,这些事情,是一个又一个的包袱,你背的多了,自然就背不起来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戳破。到时候,你会死无葬身之地,能够救你的,只有我!” 江采钰的脸上阴晴不定,尤其是听到吉彩提起的这两个早已经不在世上的人。 吉彩见此,知道自己这攻心之计已经应验,脸上有了些得意之色,于是赶紧乘胜追击:“我劝你,赶紧把你那破事搞定,不然……呵呵,虽然江南距离京城很远,可我还没有老得走不动路。” “况且,我那侄儿如今就在江南。” “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吉彩说完,见江采钰还是那般一言不发,但她知道,有些话已经说到了他的心里面,接下来就看他如何选择了。 于是乎,一招手就来了两个丫鬟,扶着她慢慢的走出门去。 而依旧还站在那里的江采钰,此时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吉彩消失的地方,眼里闪过一丝阴狠。 看来,昨晚的决定,实在太过正确。他只恨,自己没能早点下那个决心。 当晚,江南织造府灯火通明、一片祥和,那些加固了的安保力量来回巡逻,生怕一只蚊子飞进来一般,倒是把这座府邸保卫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坚硬。 虽然头上明显包扎过,可江采钰仿佛浑然不觉,依旧拿出一家之长的气派,殷勤的招呼萧霁雪用餐,其态度十分热情,虽然萧霁雪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当然,他也没有冷落吉彩,每每上一道新菜,江采钰都抢先夹起,十分爽快的吞入口中,脸上带着故作轻松的笑容,不住夸赞美食真香。 这番作为,让一旁等待的吉彩,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是的,为了防止有人下毒,府中一直有人试菜,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虽然在上菜之前,早已经有多人试过,但江采钰依旧坚持,按照他的话来讲,自己也要试试,坚决做到没有一丝隐患,于是才有了这番做法。 吉彩心里闪过一丝暖意,她甚至想,只要江采钰按照自己所说的那般去做,消除他与江采钰之间唯一的隐患,她还当他是个合格的丈夫,这往后嘛,自然会保他安宁。 亦或许,他之所以那般不忍心对竹解下手,是因为自己没能给他留下个一男半子吧。 想到这里,她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只要竹解一死,江采钰的那些秘密,都会成为尘封的往事,不会再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提起。 想起竹解,她又想到了素丽,那个看起来很温婉,一副人畜无害样子的女人,却处处与那郦蒹葭合谋,让自己难堪尴尬,倒是便宜她了,让她死得那般轻松。 哼,不管素丽还是郦蒹葭,无论这两个贱人当初让自己多么被动、多么丢人,可现在光明正大的活在江南织造府的女人,是自己!自己才是最大的赢家!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股胜利者的笑容。 萧霁雪是不笑的,永远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原本这种饭局他是不参加的,可也耐不住吉彩的邀请,以及江采钰的盛情。 毕竟,他和吉彩一样,都姓萧。 “啊……菜里……有毒!” 各有心思之间,江采钰忽然脸色变成了猪肝,脸上扭曲到极致,极为艰难的吼叫一声,顿时让两人紧张起来。 萧霁雪赶紧上前,抓起江采钰的手,观察了脉搏,三下五除二之间在其胸口点了几个穴道,让那毒素不至于发作得太快,又赶紧让人过来,扶着江采钰就要往医馆去。 而吉彩呢?早已经如同惊弓之鸟,急忙招呼了一大片家丁围在自己身边,生怕有人会刺杀自己。 而那倒霉的丈夫江采钰,此时她哪里顾得着? 江采钰毕竟是自己的姑父,血浓于水,他的安全同样重要。萧霁雪转眼看了一眼自己的姑姑,确认她安全以后,便递过去一个眼神,急匆匆随着江采钰而去。 甫一走到门外,忽然神色一惊,知道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又听得府中吉彩惊叫一声,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没错,于是赶紧折回身来。 穿过曲折回环的走廊,终于到达中庭,见场中几个黑衣人正与家丁们打成一片,那吉彩被围在中间,虽然暂时没有危险,可定睛一看,那几个黑衣人明显是练家子,岂是寻常家丁能敌的?于是飞身上前,期望快速把这几个黑衣人解决掉。 岂不料就在拔剑之际,却见一个黑衣人突然从屋顶檐角飞出,一个掌风就化开了自己的剑。 来人,武功不低,必是高人。 萧霁雪不敢怠慢,连忙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对付这个黑衣人。 却见那黑衣人并不着急,从容的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截树枝,以此为剑,抢先攻了过来。那树枝上内力深厚,他竟然用剑劈不断。 他知道,这人明显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却没有完全展示出来,似乎……主要目的不是杀了自己,而是拖住自己。 很明显,吉彩才是主要目标。 当即心中大乱,却听得吉彩一声惊叫,肚子上有了一把从后背刺穿过来的刀,那把刀的刀柄,握在身旁一个家丁手里。 吉彩口里不住地涌出鲜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萧霁雪大喝一声,爆发出往日没有的内力,全力把那黑衣人震退,飞身打退几人,来到了吉彩身边。 那黑衣人也不追,见此吹了个口哨,余下黑衣人,还有那个扮作家丁的人,得了这命令,并不恋战,转过身迅速撤退,不一会儿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除了地上那几具被萧霁雪一剑飞出刺中的尸体,此时横躺在地上。 那群要走的黑衣人中,有人不舍身亡的同伴,要冲回去带走这些手足,却被那领头之人射出的枯枝击中,当即头破血流,哪里还有命? 剩下的黑衣人看向领头之人,眼中的敬畏里,夹杂着一丝愤怒,可当下也是不敢说些什么,只得恋恋不舍的回望一眼,泪眼中悲伤无限,却也没有办法,只得悻悻的走了。 场中,只留下萧霁雪,以及几个手足无措的家丁。 吉彩眼里的神采在慢慢消失,她紧紧握住萧霁雪的手,盯着萧霁雪的眼睛,不顾嘴里的血喷,却依旧断断续续的说着话—— “竹解……是……是……是你……姑父……的儿……儿子……” “素丽……素丽在……饭仓之……时……早已有……有孕……” “告诉……告诉皇帝……哥哥,要……要为我……报仇!” 吉彩说完这两句话后,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忽然有了力气,眼中也有了凶厉的光芒,她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怨毒的表情,用尽全身力气,咬牙切齿的吼道:“素丽……郦蒹葭……江采钰……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说罢,吉彩的头一歪,顿时没了进出的气。 萧霁雪知道,吉彩已经死了。 他看着吉彩那有些扭曲的丑脸,上面写满了屈辱、不甘、狠厉和怨毒,忽地感觉有些瘆得慌。 他不知道吉彩的一生,亦不知道其中的瓜葛,只是明冥冥之中感觉到,今晚这件事情并不简单,其中一定有自己没有发觉的漏洞。 比如,江采钰明明与自己和姑姑一同吃了那些饭菜,可为何单单只是他中了毒,难道……刚好没了在场的证据? 这一丝阴谋的味道,他已经敏锐的嗅到了。 三日之后。 江采钰的府上白花花一片,正轰轰烈烈的举行葬礼。 四方来宾哀悼之中,江采钰不顾自己的毒还没有完全解开,独自一人在吉彩的灵前守了三天三夜,哭得那叫一个凄惨,激动之时甚至以头撞地。 坊间猜测纷纷,江采钰好生奇怪,吉彩在世之时,他江采钰受够了欺凌,夫妻关系并不见好,却怎地此时这般伤痛? 这实在让人费解,找到理由也似乎很简单。 有人猜测,这是因为江采钰失去了一棵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故而心有戚戚,往后那泼天的富贵,又该怎么维继? 也有人猜测,吉彩身死江南,消息一时之间不能传回京城,可吉彩毕竟是皇族,这事儿没有皇上的旨意,却又不得不发丧,如果不搞得非常隆重,如果江采钰不见得伤心,肯定会给皇族留下不好的印象,这样一来,又如何承受皇上的怒火? 这些,当然是后话了。 萧雪霁没有出现在吉彩的葬礼上,当然也并没有人关心这件事情。 那么,此时他在哪里呢? 其实,他也在葬礼上,只不过这场葬礼并不是吉彩的,也没有这般声势浩大。 这葬礼反而更加沉默,尤其是在那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山村里。 大家对于死亡的感情表达,更多的是沉默,以及不甘…… 第二十三章 藤条加身 人是所有动物之中,最为聪颖的,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何去趋利避害,才能够避免很大一部分伤亡。也正因此,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去研究身后之事。 而那些习俗早已经既定,比如说壮年而亡、暮年而去,生老病死、突发凶事,等等,民间都有不同的仪式,而这些仪式所需的物品,一般都会采买。毕竟寻常人家,哪里会时常准备这些不祥之物? 而那些专门售卖此等物件的店,全城也就那么两三家。在塑阳三日发丧的习俗之下,如果有人去世,必定有人第一时间前去采购。 那晚的刺客,萧霁雪认真研究过,扒开他们那千疮百孔的夜行衣以后,里面都是寻常农家衣着,而他们手掌中的纹路可以看出,定是长期手拿锄具。 更因为那些刺客们的情谊,这葬礼必然会举办,而且会举办出一定的规模。 所以,萧霁雪出现在这溪浴沟里,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溪浴沟最中央的那处广场,虽然没有吉彩葬礼那般多的器物白幡,此时却站了满满当当的人。看这个规模,应该是这个村子里比较有名的人去世。 然而,从那些披麻戴孝的遗孀,以及那些孩子来看,这几个死去的人应该还很年轻。而又同时有那么几对母子组合来看,这几个人应该是同时去世的。 农家最重情感,气氛很是沉重。 不一会儿,这里便哭声震天。 几个有些年纪的男子站了出来,每人捧着一个灵位,缓缓走到中央那座祠堂,为首一个老者朗声说道: “诸位,王二、李小川、张牛、吴大狗遭遇不测,我们感到非常沉痛。他们都是为了洛王而牺牲,为了少主而牺牲,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 “以后,他们之妻,便是我们的女儿、兄妹;他们之子,便是我们的儿女,我们一定视如己出,尽全力供养扶持,任何人不得轻慢!如有违背者,逐出溪浴沟!” “可斯人毕竟已去,我们还有大业尚未完成。今日,我们把这几个年轻人的灵位放到祠堂里面,同洛王同在,他们会看着我们,为洛王复仇!” 洛王?这数次出现的两个字眼,让躲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萧霁雪大吃一惊。原来,这些乱党都藏在这里,又是一派农民打扮,自然是最好的隐藏。 “赵军师,四个兄弟这般尽心尽力,以至于丢了自己的性命,怎么不见少主前来?”赵无用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大声质疑。 “至少,也要来看看嫂子们,象征性的安慰一下吧?” “少主哪能这般铁石心肠?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吗?” 此话一出,让一旁的屈平,以及几个主事人脸色一红,纷纷低下头来。 其实,他们何尝不这样想?想来当年洛王是那般体恤下属,不说伤亡,即使是某个下属家里有那么一丁点儿事,他也是极尽询问关切,生怕自己没能解决到位。 可当今这位少主呢?三日前的那个夜晚,竟然事了拂衣去,一句话也没有说。更加让几人难以启齿的是,这次行动中,失去性命的李小川,还是死在了少主手下。 这,实在是让人感到寒心,甚至让人气愤难平。可谁又能说呢?谁又敢说呢? 赵无用脸上不着痕迹的微微一抽,压低了声音,有些苦涩的说:“少主……他……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暂时来不了,但给够了银子,让我好生抚恤几位英雄的遗孀。他……待忙完以后,会……会亲自……前来慰问!” 说到后面几句,赵无用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以至于声音都压低了不少。可如此场合,这番话也的确有了一些作用,再也没人质疑,于是乎一场简单却庄重的葬礼就这样顺利的进行。 直到黄昏之时,人群渐渐褪去。 那祠堂里,独自留下了赵无用,以及脸色难看的屈平,两人看着洛王牌位旁边新立的几个牌位,都是良久无言。 半晌以后,还是屈平最先沉不住气,率先开口:“军师,少主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就连自己的兄弟……哦不,他压根儿就没把我们当兄弟!” “他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兄弟!”赵无用厉声打断,却又斩钉截铁:“他是洛王的儿子,是我们的少主!” 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确,又转过头来看着屈平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屈平更加愤怒,他一跺脚,狠声道:“难道少主就可以无视我们的性命?当年洛王殿下……” “现在,少主就是我们的天,他说什么、做什么,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照着做就是了!”赵无用截断了屈平的话。 “还有,我告诉你,这些话,以后千万不要再说了!”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屈平大声呵斥赵无用,赌气似的,气呼呼走了。 这番对话,自然被屋顶之上的萧霁雪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对两人口中的“少主”充满了好奇,难道洛王在这世界上还有儿子?那样的话,岂不是这人是自己的堂弟? 正这般想着,忽然听见一阵抽泣声音传来,由最开始的小声呜咽,到后面的嚎啕大哭,如泣如诉,在这夜里,平添几丝悲凉和恐怖,正是那所谓的军师赵无用的声音。 他真的有些老迈了,连声音都有一种苍老的意味,尤其是那带着哭腔的话,让萧霁雪都一阵动容。 “殿下,我辜负了你的期望,实在是罪该万死啊!” “二十年来,我只顾着保留你当年留下来的这部分人,没能找到少主,以至于他没有接受很好的教育,未能继承你的遗志,到现在这般铁石心肠,是老臣之罪啊!” “老臣……用心辅佐少主之心不改,只是看眼前这形势,要对少主好生教育一番,让他懂一些为人处世,以至于后面举事成功以后,也不至于做个暴君。” “殿下,老臣实属迫不得已,如若长期这样下去,我等苦心经营的这一群人,我怕少主驾驭不了啊!” “殿下,老臣斗胆直言,也有私心。就像少主说得那般,这些年下来,的确是有些安于现状了。只是,这么多人,都是你当初拼死保下来的手足,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再次遭难呀!” “殿下,你在天之灵,应当不会怪罪我吧……待老臣下黄泉以后,一定捆上藤条,让你再像当初那样,惩罚犯了错误的我!” 紧接着,便是一阵抽泣。 良久,听闻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这老人才缓过神来,他知道今晚要做的那件大事就要来了,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心潮澎湃。 已经到了夜晚,但那似练的月华,把这里照映得雪白。 远处,一个僧人踏月而来,山谷之中荡起的微风,把他宽大的僧袍吹起。他的脸上,一派宁静淡然,甚至还有那么几丝笑意,看起来一派温和温润。 “少主,你终于来了。” 这句突兀的话,竹解并未反驳,倒是做实了那“少主”之名,让萧霁雪大吃一惊。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所谓的洛王之子,这所谓的少主,便是与他交手多次的竹解。 的确是藏得深呀! 这一切都超出了预料之外,萧雪霁当下只得继续观察。 “深夜唤我过来,有什么事情?”竹解站在祠堂外面,并未进去,隔着五米左右,云淡风轻的问道。 “少主好大的心胸。”赵无用低低喝了一声,紧接着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手里不知从哪里拖了一根藤条。 他盯着竹解,几乎是一字一句的说:“此次事件,我们折了四个兄弟,他们的父辈,都是跟随洛王多年的人,此番连性命都丢了,少主难道就不心疼?” 竹解笑笑,一副很懂的样子,伸手摸向怀里,嘴里说道:“我知道,钱嘛,喏——”他把摸出来的那个鼓鼓的钱袋子扔向赵无用,“不就是钱嘛,在这里,拿去吧!” 赵无用没有接,任由钱袋子掉在地上,而他则沉默不语。 竹解见此情况,以为赵无用嫌少,脸上登时升起一种鄙夷的神色,揶揄道:“你可千万别觉得少,这些钱,即使他们活着,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人心不足蛇吞象,知足吧你!” 说罢,他似乎意犹未尽,神色之间一片憧憬,把手给举了起来:“若是我成功,当真做了皇帝,大家自然是封王拜相,那几个女人和他们的孩子,自然荣华富贵一生。你说,还不够吗?” 赵无用忍无可忍,手中拿着藤条,“啪”的一声重重的抽在竹解身上,骂道:“你当真是铁石心肠,我等追随你,是念及洛王旧情,是念在我们相信洛王后人也如同洛王那般礼贤下士。” 竹解被抽中,当即吃痛,叫了一声,似乎不敢相信,一时间竟然有些惊讶。 又是“啪”的一声,竹解挨了第二鞭子。尚且还未动怒,那赵无用厉声呵斥—— “我刚刚请示了洛王,今夜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一番,就当是我替你父王管教管教你!” “我等追随洛王,现在又追随你,哪一个是为了金钱?又有哪一个是为了封侯拜相?我等是为了公平,为了天下,几个臭钱、几个名头,能买的了我们的忠义?” 说罢,又抽了一鞭子。 竹解终于大怒,伸出手指着赵无用:“赵无用,反了你了?念你年岁长,且早年之时追随父王,我让你三鞭子,你不要得寸进尺,若你再这般以下犯上,我定不饶你!” 赵无用听闻此话,心中更觉悲凉,他仰天长叹一声,泪水流了出来,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态度,恨声道:“我看你是没有当过上位者,此前估计无人待你如此敬重,无人供你差遣,而今得了势,迫不及待的想要享受一把上位者的姿态!” 他上前两步,再次呵斥:“我告诉你,洛王之前对待我们,从来都是以理服人,从未有过以权势压人的事情发生。” “我见你做的那些事情,实在羞于启齿,做和尚时不安分,玷污良家妇女清白,对人家不管不顾,你妄为男人;做兄弟不守忠义,害得那个叫做李云水的年轻公子英年早逝,你可曾有过半点惭愧?我看你……咳咳,你连个普通人都做不好,整日里想着加官进爵,就为了那么一点点权势,你可曾有半点洛王风采!” “李云水”三个字,已经成为竹解的禁脔。 “住口!”竹解被戳到痛处,当即大喝一声。 此举并未让赵无用停下,反而厉声呵斥:“我现在非常后悔,当初怎么会使劲儿劝着兄弟们,跟着你鞍前马后,做那些蝇营狗苟之事,我实在羞于启齿,下了九泉以后如何面见洛王?” 说罢,一鞭子又打了过来。 不料,却被竹解紧紧握在手中,此时他不为所动,神色之间一片嘲讽,他低下头,似乎是警告一般:“赵无用,我最后再给你说一次,住手!” 赵无用手中的藤条被竹解紧紧拿捏着,一时间扯不回来,正焦急之时,却见竹解盯着他,忽地癫狂大笑—— “赵无用,你真是高看了你自己,高看了你们这帮乌合之众。” “你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复仇的种子,你说我要匡扶正义,坐上那本该属于我的大宝。可你,真的以为就凭你,或者……就凭你们?” “哈哈哈,你算什么?你们又算什么?” “你们只是一群有血肉的工具,那些雄图大业,主心骨是我!你们……必将成为我登上巅峰的垫脚石!” “垫脚石……就要有垫脚石的觉悟!” 此话刚刚说完,一个雄壮的身体大喝一声,远远的撞了上来,却被竹解一掌打翻在地。 原来,屈平早已远远的在一旁,只是引而未发而已,见赵无用受辱,又听闻竹解这番侮辱的话,当即热血上头、奔上前来,企图打翻竹解,与赵无用二人好好的教训他一顿。 此时被打倒在地,来不及思考后果,又翻身而起,辟出一掌往竹解而来。却见竹解轻轻松松便化解了这一掌,又随手一扔,连带藤条把赵无用也甩到一旁。 “荧荧之光,也敢于皓月争辉?” 他冷冷的看着地下躺着的两人,冷冷说道:“你们说得对,我从未拥有过自己的力量,但你们是自己送来的,我用你们,天经地义,更何况……你们还是我父王的旧属。” “做奴才就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不然……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他缓缓走上前,把屈平就像提鸡仔一般提起来,不顾那屈平已经被涨红的脸,对赵无用轻飘飘的说了句:“赵军师,我最后叫你一声军师,若你以后还敢以下犯上,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罢,左手捏拳,冲着屈平的肚子就是几个拳头,打得那屈平登时口吐连连,一声也吭不出来。 “你,最好认清你的身份,若是奴才都如同你这般,我还做什么主人?” “好好儿听我的话,不然……也许我哪天不高兴,就杀了你这心腹爱将。” 他又看着屈平,面目狰狞无比:“你们二人当真是情谊深重,那么你……就乖乖的跟我走吧!” 说罢,提着屈平,就那样大大咧咧的走了。 此时,趴在房顶之上的萧霁雪万分不解,本以为这竹解一派名僧风范,怎地也做这等事情?他目睹了事情全过程,对那赵无用和屈平万分同情,本就年轻,也是侠义心肠,哪里见得这番场景? 于是就在竹解离开的那个瞬间,他不着痕迹的拔出了自己的剑,就要准备飞身而起,把那罔顾礼义廉耻的竹解一刀解决,来还这朗朗乾坤之下,那些忠孝之人一个正义。 正要行动之际,一把飞刀倏然而来,钉入距萧霁雪一寸之间的房檐之内,入木三分。萧霁雪大惊,这番手段,想来此人隐忍许久,只是未发而已,可自己完全没有发现,那飞刀似乎没有半点破空之声。 天下之大,武林之大,除了据说修得游龙大成的竹解,还有谁有这番功力? 显然,这人不可能是竹解。 震惊之下,却见那飞刀之上,连着一小片丝绸。 趁着月光,那上面一片赫然小字:“方外无名,有僧竹解。其身所佩,双虎曜日,渊源大有。切莫冲动,静观其变,因果自现。” 萧霁雪左右看看,哪里还有人影? 只有这山风习习,以及地上那绝望的老人。 第二十四章 少主久等 五日后,江南城郊,一间朴素的小楼。 屈平被五花大绑着,嘴里塞了一块破布,被人像一条狗一般被扔在一边。这个原本很有脾气的人,此时也不得不安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作为人质,已经无法再谈做人的尊严,唯一的用处,只是为了迫使溪浴沟的手足们,继续为竹解效劳。 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被饿死,一来是因为时间很短,二来是因为竹解心情好的时候,会给他带来一碗馊饭。 这天,关着的门被一个人小心翼翼的敲开,走进来一个驼背老人,要不是听到那一声哭腔,屈平肯定不会认得,这是他印象中睿智无比的赵无用。 他示意屈平不要说话,上前来给他解开绑在身上的绳子,不顾屈平连番让他赶紧离开的请求,坚持要带着屈平一起走。 “军师,你赶紧走吧?你即使救出了我,咱们溪浴沟的手足们一样无法脱离少……竹解的控制,就连你……”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哽咽。 此时,绳子已经解开。 赵无用拉着屈平,小心翼翼的往外面走去。屈平虽然处事有些粗犷,但此时却发现,赵无用的脸上没有一丝害怕,更多的是一种犹豫。 他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军师,你是不是有了什么想法?” 赵无用点点头,深色之间一片复杂,只说道:“你先别管,咱们回溪浴沟再说。” 似乎看出屈平还在担心自己的安危,于是安慰道:“放心吧,咱们目前,至少是目前,还算是安全的。” 赵无用这般笃定,的确有底气。 昨夜,自己还在房里辗转反侧之时,窗前突然出现一个黑衣人,他知道此时赵无用并没睡着,只是按兵不动罢了。 “赵军师,你不用装睡了,我知道你并没有睡着。”这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语气之中并无戾气,反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从容淡定。 赵无用岂是寻常人等?暗道其中可能有诈,于是干脆一言不发,就看这黑衣人将要如何。 那黑衣人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与其担心我对你不利,不如想想,你那少主如何对你?如若长此以往,你这溪浴沟上下两百多人,多半无法难复其身。” “想当初,那洛王是何等的磊落人物?若是知道你这般助纣为虐,在天之灵想必也会叹息。” “而且……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个沉痛的信息,那竹解……并不是洛王的骨肉!” “什么?”赵无用一听,登时不淡定了,旋即翻身而起,再次问道:“你是谁?” 那黑衣人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赵无用的反应,背起手来,在房中来回踱步,淡然道:“我是谁不重要,你的抉择才最重要。这样吧,我先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完以后,自行决定。” 这声音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魔力,赵无用竟无法反驳,虽然他还是站在那里,浑身肌肉紧绷,随时戒备着,但心里的负担已经卸下不少,并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出手。 那黑衣人知道,赵无用在等自己说话,于是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慢悠悠的开口,当真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起源,要回到二十年前。 当年,江南有一家叫做“饭仓”的米店,那老板其貌不扬,也不爱读书,从小便善于钻营。 从父亲手里接过那间米店以后,却并不甘心只做个普通的小商贩。他说,生意就是生生不息,其尽头,还在于庙堂。 这人虽然平平无奇,却有两大本事,一直被人津津乐道。 一是他精通为人处世之道。 不管多难攀的关系,他都能成功攀上,而且把关系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是他早就定好的路线,一个普通商人,想要位居庙堂,如果不攀附权贵,又如何能成功? 那些年里,虽然他并没有多大的家产和本钱,却和当时的名流显贵们打得火热,甚至经营的那家店,所赚得的银两,几乎都花在这方面。 甚至有人调侃:江采钰即使是借钱,也要送礼,也要拿去攀援关系。不过,调侃归调侃,却也不得不佩服将江采钰这个本事。 二是这人有善于感情经营,他有两个红颜知己对其倾心有加。 一人是其父亲早早就给他定好的娃娃亲,只不过那女子家道中落,不得已投靠了这老板,且认定了江采钰便是自己以后所嫁夫婿,当真是坚定不二。 如江采钰这般善于经营的人,一个免费的劳动力,他如何不接受?即使自己对其并不见得喜欢。 因为那女子不喜做生意,于是他便让其主内,照顾家长里短,倒也是仅仅有条,颇有大家风范。 另外一个女子,本是大户人家出身,可家里惹上了官司,落了个满门抄斩的结局,幸好辗转成功脱身,独自一人流落江南。也正因如此,练就了在苦难中讨生活的本领,其容貌、其本事,均不在男儿之下,让这老板对其一见倾心。 于是乎,便让她主外,照顾生意经营。 靠着这两个本事,倒也在江南一地赢得薄名。 原本,这样的生活就要这般维持下去,那米店老板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衣食无忧、家庭幸福。 可此人的志向和抱负,又怎会止步于此? 尤其当他发现,一直有贤王之名的洛王,似乎对自己那娃娃亲有着极大的兴趣以后,便投其所好,以其为敲门砖,整日带着那女人往洛王府里往来行走。 洛王本来就礼贤下士,又对那女人青睐有加,于是乎便同那老板结下了友谊,给了很多的照顾。 这,让那老板成功拿到了通往上流社会的请柬。以至于后来,他更是通过洛王,结识了当时前来江南游历的珍王。他知道,自己的梦想很快就要实现,因为彼时太子失势已成必然,下一任皇帝必然出在洛王和珍王之间。 即使洛王和珍王没有做皇帝,他也并不吃亏,至少一生的富贵不会少。 他冷静的分析了洛王和珍王,结论则是,洛王登上大宝的可能性最大。毕竟洛王把江南治理得政通人和,更是天下归心,继承大宝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乎,为了让这种关系更加稳固,那老板将自己的娃娃亲送给了洛王。那女子当真是痴情,虽然百般不愿,但为了未婚夫口中的雄途大业,仍旧选择了依从。 就这样,这个女子成功进入洛王府,成为洛王的正妃,备受洛王宠爱,不久便诞下一子。 “想必,你现在知道了,那老板便是如今风光无限的江南织造府总管江采钰,而那女人便是有名的素丽夫人了,至于洛王那所谓的儿子,自然便是你们尊敬的少主竹解。”黑衣人给这个故事,画上了句号。 赵无用冷哼一声,不屑道:“装神弄鬼,你所讲的这些,不过是路人皆知的陈年旧事罢了,又有什么新鲜?” 那黑衣人浓叹一声,有些怜悯的说:“你可能不知道,当初江采钰把素丽夫人送给洛王的时候,就已经有孕在身。” “你胡说八道!”赵无用听闻这个消息,顿时大喝一声:“我不准你侮辱王妃!” 说罢,就要动手。 那黑衣人摆摆手,示意他冷静,接着说道:“我并非侮辱素丽夫人,只是的确如此罢了,况且我选择告诉你这些,又怎会空口无凭?” 赵无用的心在滴血,他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却鬼使神差的说了句:“你的凭据,又是什么?” “我想,你之所以认为竹解是洛王的遗腹子,多半是因为那块玉吧?”黑衣人问道,见赵无用并无反驳,当即心里知道,自己可以继续说了。 “你可还记得那块玉的来历?那本身就是素丽夫人和江采钰提前约定好了的事情,待孩子出生以后,若是洛王没有疑问,便给洛王请求,让其赐给她一块玉,指定要雕刻两只老虎,和一块红日。” “而那江采钰,更是识玉、琢玉的行家,这是洛王早就知道事情。所以洛王让江采钰去办这件事情,本就在两人意料之中。即使不让江采钰去办,那上面的图案,两人此前也早就约定好。” 赵无用的脸上惊疑不定,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可心里已经确认了个七七八八。 那黑衣人见此,继续说道:“其实,你已经认可了我说的话,对吗?好吧,即使我说的有问题,那么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方面予以求证。” “想必你在洛王身边已有多年,那素丽怀胎几月,你又何尝不知?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她早产吧,可那孩子生出来以后,据说面色红润,又哪里有半分的早产迹象?” “想来,江采钰当真是机关算尽,无论洛王是否即位,他都可以利益最大化。尤其是洛王继承了皇位,江采钰甚至还有窃国的机会。就这份儿隐忍和谋略,便是常人所不能及。只是那洛王,显然还是太过单纯。” “你到底想干什么?”一瞬间,赵无用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干,显得更加老迈,当下便有气无力的问。 那黑衣人站起身来,直视赵无用的眼睛,极其诚恳的说:“你这溪浴沟几百号人,都是洛王旧部,都是敢爱敢恨、顶天立地的好汉,你就忍心看着他们跟随你、跟随竹解走向那万丈深渊?” “我劝你一句,及时止损,不要再想着什么光复报仇大业了,你们好好儿活着……才是那洛王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考虑吧!”那黑衣人说完,在桌上留下一张纸条,竟自顾自走了。 赵无用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桌前,拿起那纸条,眼睛里忽然一阵激动。 “江南城郊东五里处,屈平便被关押在那里,明日午时,你去营救,有人断后。” 就在此事发生后不久,江府,萧霁雪所在的屋子里,那个黑衣人再次出现在了这里。 萧霁雪毕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察觉屋里有人悄悄进来以后,登时醒来,一把抓住床边的剑。 可那黑衣人的武功当真是高深莫测,一跃上前紧紧按住了即将要出鞘的剑,在一片看不清的虚影之中,萧霁雪的穴道就被封住。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黑衣人。 那黑衣人没有多做停留,只说了两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明日午时,江南城郊东五里处,赵无用将前去营救屈平,你负责暗中护送,务必保证他安全回到溪浴沟。” “我知道你同情这批人,你不会拒绝的。” 赵无用成功接走了屈平,萧霁雪果然远远在后面悄悄跟随,一直小心翼翼的护送。 又过了两日,临近黄昏之时,竹解提着几袋剩饭,施施然打开了门。眼前还是那个被捆绑着的人,只是他的身子背对着自己,头耷拉在墙上,那里还有点点血迹斑驳。 他知道,屈平是个烈性子,定然是寻死觅活罢了。但他武功高强,依旧听得见面前这人还在呼吸,应该是生命无虞。 屋里很黑,竹解从外面走来,眼睛一阵恍惚,好半天才调整过来。 他把那剩饭往那人身边一丢,背过身来,宣了一声佛号,嘴里喃喃自语:“阿弥陀佛,小僧真是……罪过罪过呀!” “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下黄泉。哦对了,你不必担心,那黄泉路上你不会孤单,赵无用……还有那几百号人,都会跟着你一起的!” “呵呵,你不是很刚烈吗?怎么不和我说说话?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啊!我实在是很激动,你们简直就是一块肥肉啊!我可真得感激我那便宜老爹,把你们留给了我,我实在是不敢想象,剿灭了洛王旧属,会是多么大的一件功劳啊!” “不过啊,你们也千万不要失望,等我做了国师,一步一步的将那昏君弄死,然后……”他拿出了随身所带的双虎曜日玉佩,神色癫狂:“凭借着这块玉,我便是正宗的皇室子弟,做皇帝……哈哈哈,还有谁能阻止我?” 就在前天,竹解去了一趟屠虎营,见到了老将军徐三江,亲口告诉了溪浴沟的情况。他知道,徐三江此时正为江南洛王旧属作乱而头疼,此时自己递上来的这块枕头,不是恰到好处吗? 果然,徐三江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不过似乎还是有些怀疑,马上问道:“敢问大师,这个消息,你是从何处得知的?准确吗?” 竹解笑笑,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却并未透露太多。和这些官场中人打交道得多了,自然也就多了几分堤防。 他转了个话题,说这群人武功高强,若是动起手来,未免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肯定会死很多人,势必会有些不好的影响。如果能够兵不血刃,绝对是上上之策。 他接着建议,先不要打草惊蛇,且让他去捉了那领头之人,督促他们放下武器就范,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以活捉乱党,然后押着他们去京城受审,一来震慑其他乱匪,二来也可彰显皇帝威仪,岂不是两全其美? 徐三江听了这番分析,神色似乎有些复杂,犹豫半天以后,才慎重就问了:“此事……还有谁知道?” “老将军不必担忧,此事除了你我,并无其他人知道。”竹解依旧不愿意透露太多。 徐三江久经官场,如何不懂竹解的担忧?于是沉思片刻,谨慎说道:“如此当然最好,可我依旧害怕惹出许多事端,一定要准备万全,以便……一举歼灭。” “大师,你看这样如何,咱们约定……嗯,后天,对,就后天午时,在溪浴沟村口汇合,一同进入,如何?” 竹解当然希望越快越好,当即有些急切的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明天可否?” 徐三江笑了笑,走到竹解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师啊,这行军打仗,必须要有所准备的。就像你说的,那里有两百多人,如果不准备万全,万一跑了几个乱党,我又如何向皇上交代?” 似乎觉得这句话不妥,当即又说道:“大师,你这回可是立了一大功啊,事成以后,我定向皇上奏明,你乃是这一仗的首功,便是咱们说的那押送之事,也由你去办。” “如此一来,大师也正好携着这不世之功,去那钦天监……哦不,是成为咱们塑阳的国师呀!” 竹解不露声色,心里却高兴不已,这老家伙果然上道,只差没有明着说不和自己抢功了。 当即谦虚几句,爽快的答应了。 而今日,便是他与徐三江约定好的日子,由他带着赵无用和屈平,去那溪浴沟村与大军汇合。眼前已经有了屈平,赵无用呢?他早已经派人前去支会,相信马上就要到达。 想到这里,竹解未免又得意了几分。 “少主,我来了。看来,真是让你久等了!” 第二十五章 马王山下 赵无用来了,脚步声很平缓,一步一步往里走。 阴暗的墙边,混作屈平的男子心中一阵叹息:看来这赵无用,依旧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还是对竹解留有幻想,这可如何是好?溪浴沟众人……危矣! 竹解的脸上,升起一股莫名的笑意。 “不急,不急,你来得正好。”他袖摆一甩,那虚掩的门开了,赵无用那有些佝偻的身影便出现在竹解眼前。 “少主,你今日叫我来,我便来了,也没有想着回去。”赵无用站在门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那样怔怔看着竹解,仿佛想到了些什么。 “能否让我猜一猜少主今日让我来,所为何事?” “哦?”竹解一脸玩味,抬起头斜眼瞥了赵无用:“你倒是还有这个雅兴?那好吧,你说说吧,我洗耳恭听。” 赵无用背起手来,压低声音:“当然是让我给你祭旗,去博得你那万丈富贵罢了。” 竹解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惊讶,不过一闪而逝,依旧保持着那般淡定:“你如何推敲出来了这个?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可是你的少主,怎么会做这般事情?我看你是多心了。” 赵无用忽地哈哈大笑,笑了很久,笑得很放肆,以至于眼泪都流了下来。 往事知多少?一片冰心置破壶,付与负心人。 “少主?哈哈哈,竹解,你还以为你是我们的少主?我们还把你当少主?如果你真是我们的少主,你便不会对屈平那样了,更不会这般对待我们溪浴沟的手足了。” 竹解看着有些癫狂的赵无用,没有说话。 “少主,这是我最后叫你一声少主了。我要告知你……你并不是洛王殿下的骨肉,只是因为素丽夫人对我等亲如兄弟,你是她的孩子,所以直到今日,我依旧这般尊重于你。” 竹解的脸,顿时黑了起来,低声喝斥:“老东西,你胡说什么?我若不是洛王的骨肉,又怎会有这黑虎曜日佩?再者而言,当初告诉我这一切的人,不就是你吗?” “我懂了!”竹解抬起头来,有些鄙夷的看向赵无用:“你是要反了,只不过找个理由罢了,随便编造一个借口,让你更加正当,光明正大的不对我效忠。看来,你们对洛王,也并不是你所谓的那般敬重嘛!” “不过,哈哈哈,其实也无所谓,你们效忠与否,现在根本就不重要,我也一点儿也不在乎。” “但是,今日,你必须要为我做一件事情。等这件事情做完以后,我们便互不相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无任何瓜葛。” “也算是,你们为洛王最后的忠诚。” “这是我成全你们,你们不要不识好歹!” 赵无用静静的听着竹解的话,眼睛里的失望更加浓郁,他想起了很多前尘往事,再对比当下境遇,一时之间竟然感慨万分。 他的语调有些哽咽,伸出手指着竹解,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竹解啊竹解,你果然是江采钰的种,狠辣无耻简直青出于蓝!” “住口!”竹解听到这句,终于恼怒起来,大声呵斥:“休得胡言乱语!我与那江采钰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色厉内苒,可竹解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似乎打心眼里害怕赵无用的这些话,那似乎是一个很不好的导向。 于是乎,盛怒之下,他的双手已经灌注内力,飞身一跃冲到了赵无用跟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狠狠用力,把那赵无用憋得满脸通红,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 “师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收手吧!” 小楼里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无端的话来,那声音和煦从容,清越响亮。可在竹解的耳朵里,那声音是何等的熟悉,又何等的阴森? 却见那角落里的屈平站起身来,缓缓转过身子,从黑暗的光影里向外走来,跨过了地上那道阳光与黑夜的界限,走出了那片阴暗,慢慢的浮现出那丰神俊朗的身姿,以及那张波澜不惊、没有一丝戾气的脸。 屈平不是屈平,屈平变成了李云水。 竹解看到了那张脸,顿时目瞪口呆,忍不住惊呼一声:“是你?” 心中没由来的一阵紧张,要不是手上不自觉的用了力气,把那赵无用疼的惊呼一声,他甚至还走不出心里的极度震惊。 “你……你……你是人是鬼?” 李云水的脸上,浮现出那标志性的笑容,淡淡道:“师兄,你是佛门高僧,我是人是鬼,自然瞒不了你。” “那么,在你看来,师弟我到底是人是鬼?我倒是想听听师兄的高见。” 竹解神色大变,下意识放开了捏住赵无用脖颈的手。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以后,赵无用也看向李云水,眼中同样震惊,不过却有了些安慰的味道,忐忑的问了一句:“李公子,你……幸得你福大命大,没有让……竹解铸成大错!” “对了,前几天那个黑衣人……也……也是你吗?” 李云水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你不是被打下马王天堑了吗?怎么……” 李云水的嘴角,慢慢溢出一丝微笑,似乎想起了什么甜蜜的往事。 三个月前,李云水手脚尽断,就连丹田都已经碎裂,重创之下,他已经对生这件事情,不再抱有任何期望。 在往那高达千丈的马王山天堑掉落时,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希望无忧能够活下去。 当真是拖累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自己又何德何能?当得起家人记挂,甚至还要付出红粉佳人的性命? 于是乎,在掉落中途,他不顾无忧那执拗、绝望而温柔的目光,硬是用尽气力在空中翻了个面,让自己的后背朝下,把无忧翻到自己面前。 他想,这样一来,掉落山崖之时,至少他先着地,或许能够为无忧缓冲那么一些,赢得一丝希望。 即使这样,无忧能够幸免于难的几率,依旧无限接近于零。但只要有一丝希望,李云水就要努力万分。 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世界一片宁静。 他紧紧的抱着无忧,心怀大尉的闭上双眼,鼻尖贪婪的嗅着无忧身上那淡淡的幽香,奇险之下,便不做他想,怀抱璧人赴死,当真算是满足无比。 无忧知道,李云水希望她好好儿活下去,即使希望是那般渺茫。她不再作什么挣扎,同样紧紧的抱着李云水,亦感到无比的满足。 她温柔的嘀咕—— “下辈子,我们再见面时,可不能如同这一世这般胡闹了。” “我们一定要一见如故、一见钟情、一生相伴,做一对恩爱夫妻。 “你说,好吗?” 那声音温柔无限,说得李云水内心温暖无比,却又遗憾无限。 下一世,真的存在吗? 下一世,我一定早点遇到你。 下一世,我为你而活! 千言万语,道不尽那心中那真情万分,李云水听得无忧在耳边呢喃,只轻轻说了句:“无忧,你真好。” 马王山天堑深不可测,这一对璧人掉落的速度迅急无比,在那绝壁面前,生生化作两道流星。 一时间,万丈风景无限。 他二人只道时间缓慢,以至于让他们在有足够的时间去诉说衷肠,不过此时的言语明显是多余的。 他们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又实在太过疲惫,到底掉落了多久,到底被拦山而生的树枝刮了多少次,他们已经完全不再记得。 他们只知道,他们最后在一起,这——便是一生。 同日赴难,也是幸运。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无忧睁开眼睛的时候,只有山间的冷风呼呼的吹,刮在脸上,也刮在心间,她的心不由得一沉:“难道,九泉之下,竟是这般光景?” “那么,云水呢?” 她慌张了起来。 尝试着爬起身来,可身子却沉重万分,竟然没有一丝力气,她用尽全力呼叫,那声音却如同游丝一般—— “云水?云水!你在哪里?” 无人回应,泪水不由分说的掉了下来,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这山间荡起。 又有何人听见? 何人又能听见? 好半晌,她终于哭得累了,方才挣扎着坐起来,在地上胡乱摸索一通,希望找个可以借力的地方,好让她站起来,去找她的心上人。 然而,所触之处,皆是一片光滑的苔藓,偶尔摸到几个硬邦邦的东西,都是那般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其中,似乎还有铁器,只不过一碰就碎了一层,只留下中间那一截坚硬。 她拿着这些东西,在地上乱刨,希望可以找点外力,让她可以借此站立起来。 这些,也让她确认,自己还没有死,依旧还活着。 这让她心里一喜,又一悲,如果只是自己独活,又有什么意义?眼泪再次决堤而出。 这番大动作摸索,这番情绪波折,早已经让她疲惫不堪,于是双眼一黑,又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滴落在脸上那冰冷的水珠,让无忧的双眼猛然一睁。 天色大明,只是雾气浓重,身边一片树木郁郁葱葱。 她再次确认,自己没有死,还有痛感,还能感受这里的水、泥和风。 此时,下着大雨。 她不由自主的想,再下的更大些吧,反正也只有自己活了下来,这人世还有什么意义?干脆自生自灭吧,她实在不想再做什么了,也没有力气再做什么了。 于是乎,她就那么直直的躺在那里,脸上的雨水,和着泪水,滴答滴答留在了地上。 天空……准确的说,是没有天空的,空中只有无尽的雾气,就像一层死亡纱罩,笼在这片天地。 她已经在等死了,只道时间快点吧,快点让自己解脱吧。 至少那九泉之下,还有云水在等着,自己去了、去得快些,也不至于让云水等得寂寞。 林间,除了雨声、风声,便再没有了其他的声音。 “嗯……嗯……” 两声低吟,虽然微弱,尤其是在这嘈杂的地方,原本并不突出,不用心根本听不到,可在无忧的耳中,却是那般的让人振奋,简直如同仙乐一般! 啊!云水,云水还没死? 一瞬间,无忧眼睛一亮,感觉自己身上充满了力气,她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水珠,赶紧挣扎起来。 经过一夜的休息,她终于有了一些力气;发现这个让人振奋的事情,她的身上有了全部的力气。 更何况,手里还有昨夜找到的铁器,借着这股子勇气和信念,她终于坐了起来。 赶紧往周边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之间眼前尽是一片骸骨,有的袒露在外面,上面已经爬满了青苔,有的落在了山边雨打不着的地方,一片森然雪白,还有满是锈迹的东西,应该也是经过自然腐蚀的武器,而手中的这个东西,也应该是个枪头。 不过,她的眼睛再次一亮—— 只见距离她三丈距离处,一片被新鲜折断的枯枝烂叶里,一个浑身褴褛、头发散乱的人,正仰面躺在那里,不是李云水,又是何人? 他的肚子微微起伏,看来依旧活着。 无忧顿时激动万分,心跳急速上升,身上满是力气,踉踉跄跄的奔向李云水。可毕竟是从高的地方掉下来的,她也有多处骨折,行走又哪里那般轻松?当即摔了几个跟头,身上、脸上、头发上已经满是泥水,当真是狼狈不堪。 两三丈的距离,无忧仿佛爬了很远很远、很久很久。当她费尽力气爬到李云水身边时,脸上终于露出会心的微笑。 “云水,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她替李云水抹去脸上的水珠,忽地一惊,怎么这么烫? 他发烧了,此时昏迷不醒,脸上尽是一片苍白之色,气息也极度紊乱。 无忧焦急万分,左右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有一处石头伸了出来,把雨水都给挡住,下面一片干燥。 于是乎,无忧便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李云水那软塌塌的身躯,一步一步艰难的往那干燥处走。 良久,很久,终于到了,无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把李云水的身姿调整好,替他脱去已经打湿了的衣衫,也脱去了自己浑身是泥的衣服,爬到李云水身上,希望能够给他一点温度。 就这样,两个赤条条的人依偎在一起,疲惫不堪的睡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无忧再次醒来时,才发现,这是一个洞口,往来的风呼呼而来,两人身上皆是一片冰凉。那扔在一旁的衣服虽然还是那般脏,但此时已经被这山风吹干。 而那洞口之处,有一片光照,想来里面应该大有乾坤,或许能够通往另外一处。 此时天已将晚,而李云水还是昏睡,身上依旧那般烫热,是万不能在此过夜的。 经过这番休息,虽然无忧浑身上下依旧疼痛不堪,可她却有着惊人的毅力,硬是强撑着一口气,只给自己留下了贴身衣物,其余尽数套到李云水身上。 尔后,又走到外面,用那截枪头削了一些树枝,又用那藤条将之连接起来,做成了一个可以拖拽的物件,拉了过来,将李云水小心翼翼的放在上头。 紧接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李云水往那洞口有光出走去。 每一步都很艰辛,每一步都用尽力气,每一步都留下粗大的汗珠。 就这样一步一步的,歪歪斜斜的,穿过那幽暗的长廊,眼见那光越来越弱,即将天黑之时,终于走到了洞口。 却见那洞口之外,月光已经洒了下来。 远远看去,杂草丛生之间,竟然有一大片竹林,在那竹林掩映之间,有一口方塘,一处青石小道,一间竹屋,一个小院。 分明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此地,竟还有人? 第二十六章 游龙二卷 虽然还有很远的距离,但无忧仍旧忍者疼痛,拖着昏迷不醒的李云水,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座竹屋跟前。 此时她才发现,这里并没有人居住。 小路和院儿里,那些苔藓疯长,足以说明人迹罕至。但也算心安,虽然没人,但好歹曾经有过人。 那扇竹屋呢,很多地方都已经被虫子蛀过,一碰就是一身灰。 打开门以后,里面放着一个竹桌,一架竹床,因为年陈久远,厚厚的灰尘下面,是起了黑色霉点的竹质材料。 尽管如此,依旧让无忧心满意足。至少,有了个栖身之地,不至于流落荒野,淋雨受冻。 当下,便吃力的把李云水扶上床,安置他躺下以后,又生了一堆火,屋里慢慢暖和起来。 尔后,她搬来一个竹凳,坐在李云水身边,疲惫的看着李云水,脸上露出幸福的容光。 一番劳碌下来,她实在累得不轻,便沉沉睡了。 这一晚,李云水做了许多梦,那些梦似乎是梦,似乎也是现实。 他仿佛又回到了无名寺,自咿呀咿呀学语之时,净空方丈便时常告诫他,你呀,要学会藏拙,即使你很能干,也要表现得很笨拙,这是大智若愚的智慧,能够保你一生平安。 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岁那个年纪,夜半之时被一个黑衣人带到后山,那人一言不发,掏出一本上面写着“游龙”二字的书,随后用手给自己比划,让他好好练习,前往注意不要对外人说起。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次早课,净空方丈让自己当堂背诵《观音心经》,自己其实了然于胸,可想起了方丈的话,硬是沉默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惹来众僧窃窃私语。他以为方丈会表扬他的藏拙,可方丈的脸上却是一片失望。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竹解废他武功那个瞬间,他想起此前与竹解同在无名之时,尽管自己表现得很笨拙,但竹解从未轻看过他,依旧对他那般平易近人,于是一切他都忍了,甚至丢掉性命去成全于他也心甘情愿。 当然,在梦里,他又和无忧重逢,倒不是在那法场之上,而是在某个撩人的夜晚。 只不过,那个夜晚和寻常不一样—— 当无忧捏住他的脸时,他突然睁开眼睛,把无忧吓了一大跳,无忧笑着打骂他几下,两人的脸上便洋溢出笑容,一起愉快的聊了很久。 “你真的练成了游龙啊?” “真的啊。” “那你到底是不是天下第一?”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 “那么,练习游龙难不难?” “不难。” “那你教教我呗?” “好啊?” …… “你们火把教这名字起的真难听。” “是吗?我也这样觉得。” “那你说叫什么好?” “干脆……就叫无忧教好了。” “为什么啊?” “因为你叫无忧啊,无忧无忧,多好?” …… “你今年二十岁了吧?” “对啊!” “那你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没有啊!” “那你觉得我好不好?” “简直不要太好!” “嘻嘻,那我好在哪里?” “嗯……你哪里都好!” “那你还打我?” “啊这……” “我要打回来!” “不要啊……疼……” 是真的疼。 不过,他的脸上却没有疼的表情,因为他还痴痴的笑着。笑着笑着,自然就醒了。 但依旧是一阵吃通,忍不住惊叫一声。 随后手边一动,一阵香风拂面,一张俏脸顿时浮现在眼前:“云水,你醒了?” 李云水看着这张脸,美丽、关切、焦急、开心,表情好多好多,他想伸起手去摸摸,却根本抬不起来,只得嘴角一歪,笑了:“无忧,传言诚不欺我,九泉之下,咱们还能相见,真好,只是……苦了你了,对不起啊。” 无忧噗嗤一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李云水的脸,揶揄道:“嗯,烧退了,只是把脑子给烧坏了。” “咦?鬼也能发烧?”李云水感到奇怪,却自顾自嘀咕:“原来做鬼也这般麻烦,按理说这鬼不是有法力吗?我这断手断脚的,难不成到了这阴曹地府里,也还是断的?” 他没注意到,无忧脸上的笑容更甚。 “看来,做鬼真没意思,也如同做人,也有生老病死啊!” 无忧听得这话,当时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待好半天后才止住了,笑骂:“你这家伙,大白天说什么胡话呢!” 李云水眼中的疑惑更深了:“这九泉之下,也有大白天?” 无忧一阵无语,撇了撇嘴,无奈地说:“九泉之下,还能有我这样的美女?” “你这呆子,我们没死。” “啊?没死?” “看你这样子,难不成还挺失望?”无忧再次笑了,揶揄道。 李云水认真看着无忧,好半天没说话,又转过头观察了四周。 无忧见此,抓过他的手,就往自己的脸上贴去,引得李云水又是吃痛一声。 无忧见此,赶紧将他的手放下去。 “瞧,你还能感觉到痛,也还摸得到我,这些都是真的,这下你信了吧!” 李云水终于确信,两人依旧还活着,眼睛里焕发出异样的神采,满是感慨:“啊,没死,真好。” “无忧,苦了你了。” 无忧俯下身子,轻轻靠在李云水胸前:“活着就好呢。”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无忧遍山寻访草药,给自己和李云水医治伤情。只不过,无忧的伤问题大不,除了几处骨折,便是一些皮外伤,她本身就有内力加持,很快就已经痊愈。 只是李云水的伤,并非一日之寒,甚至永远也不会好了。 早前,他被竹解折断了四肢,又被废去武功,即使求得龙肝凤髓,也不见得医得好。 估计下半生,几无希望再次站起来。 但无忧并没有放弃,努力多次,却依旧无法解决。虽然她隐藏极深,依旧强撑着笑脸,但那郁郁的情绪,怎么也挥之不去,长久之下,更是对李云水负有深深的歉疚。 她也在努力寻找,觉得这里有小屋出现,显然有人在此生活过,也一定有出去的路,如果找到了,可以寻访名医名药,或有机会。 但很快她也就失望了,因为这里仿佛是一个天盆,四周绝壁之上,虽然也长了一些树木,但想要从那光滑的石壁上爬出去,根本就不可能。 李云水倒是很淡定,废了就废了呗,反正在这天堑之中,更无出路,在此安安静静了此残生,也并无不妥。 只是,苦了无忧。 因为李云水行动不便,站立都成为一种奢侈。于是乎,无忧便多了一项任务,那便是照顾李云水。 起初,无忧不顾李云水的反抗,非要扶着李云水如厕时,他俩都还挺不好意思,都闹了个大红脸。可后来,这些事情都如同水到渠成,那般理所当然。 时间,是最好的润滑剂,两人在这日常相处之中,感情日渐浓厚。 夜晚,他们躺在一张床上,讲述着自己以前的故事和见闻,即使到夜深之时,依旧传出欢声笑语,让这山谷平添一段生气。 白天呢,无忧把李云水抱到小院里,两人惬意的坐在竹椅上,一起看山间草木,赏那红日东升西沉,这日子好不快活。 那些红尘往事,都如同过眼云烟,无欲无求之间,两心相映,胜却人间无数。 转眼之间,就到了中秋。 这晚,一轮圆月高悬当空,照亮了整个山谷。尤为不同的是,这夜的月光就像会拐弯一般,一个圆圆的光点不知为何,照射到小屋的地板上。 这个奇怪的景象,让躺在床上的两人好生好奇,尤其是那无忧,翻身而起,临出门前,还不忘调侃一下李云水:“你莫慌,先让我满足一把好奇心再说!” 李云水行动不便,无奈笑笑,只得躺在床上静静等待。 那无忧出门一看,便知道了为何有这奇遇,而这一切都来源于这竹屋的上个主人,不由得啧啧称奇。 待回到屋后,又看了看镶嵌在墙上的铜镜,心里更是万分确认。 她得意洋洋的看着李云水:“我知道啦,快夸我!快夸我!不夸我我就不给你讲了!” 李云水无奈一笑:“你最聪明啦,说说吧!” 无忧得意一笑,坐到床边,道:“那好吧,姑奶奶我看你诚意满满,就告诉你吧!” “这应该是这个屋子上一任主人的手笔,他那高高的山崖之上,镶嵌了一个铜镜,那铜镜照射过来的月光,照到了屋里的铜镜上,然后被反射到了地上,瞧,地上这个光点——” “咦?有字?” 无忧转身,来到了地上的那处光点。 只见那光点之中,缓缓浮现出两个字——“游龙”。 想来那光点所在的石块应该是特制的,能够随着月光的强弱变换,而此时正是最强之时,因此方才显露出了那两个字来。 无忧往李云水那边谨慎的看了看,她很想告诉李云水,可本能的犹豫了。 游龙是李云水修习的武功,可此时的李云水,哪里还有半分内力?若是提起,他会不会想起以前那些不好的往事? 倒是李云水,也是个好奇之人,看见无忧的神色有些惊讶,可却一言不发,当场就问道:“忧忧,怎么了?” 无忧回过头来,看着李云水,迟疑的说:“这里有两个字……” “什么字呀?” “游龙!” “哦。” “你不感兴趣?” “我当然不感兴趣了,这玩意儿我又不是没练过,当年还大成了呢!”李云水非但没有感到悲伤,反而有些小小的成就,似乎并未因为武功尽废而神伤。 无忧放下心来,站起身来,道:“这破玩意儿,看着真是讨厌,惹姑奶奶我不开心了,看我不毁了他!” 说罢,一脚抬起,灌注了内力,踏在了那地砖之上。 忽地那刻字的石头凹陷了下去,紧接着响声大作,那声音嘎吱嘎吱的,就像有什么转动了一般,随着声响,地上的砖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纷纷移动起来,把无忧吓得跳回了床上。 当下李云水也是大惊,两人都怔怔的看着地面。 那地上的砖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但排列的顺序却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一阵清风从窗户吹了进来,把地上的灰尘一扫而空,月光此时洒在了地上,竟密密麻麻浮现出很多很多的小字。 两人都惊讶无比,见没有什么危险以后,无忧才把李云水扶了起来,两人一齐看向地面。 共有两种字体,一大一小,一上一下。 只见那最上面,写着稍微大一点儿的十多几行楷—— “老子五岁习武,苦练十载,无所成。复练十五载,亦无成。三十不立,弃武从文。又十年,秀才不中。四十当头,娶妻,生子,半夜十分,宵小入室,杀我妻儿,引我癫狂,半步杀两人,十步灭三十人,一瞬顿悟。由此,老子自创绝世武功,名曰游龙。自此,一剑寒光罩塑阳,遍步天下无敌手。平平人生四十载,一朝开悟惊天下,却年过半百,实乃遗憾,又无遗憾。” “夫再何求?遂寻道至马王山天堑,跳崖了此残生,岂料贱命厚哉,未死,却手脚经脉尽断。转念想,老子要这游龙何用?干脆自废丹田,武功如水流逝,一了百了。竟还未死,命真他娘大。” “在此地盖了房舍屋田,宁静自然,人生又是一春。岂不料,又开悟,创立了这游龙二卷。竟然丹田无端修复,手脚经脉接续,反而更加强大。” “老子这一生啊,唉!” “为免得老子这震世功法失传,特意以夺天工之法,将二卷游龙放在这里,以待有缘人。” “但是,不要以为老子就这般轻松传了你,为了避免你抄了带出去,哦对了,你若是不会这三卷游龙,哪里出得去?是我想太多。” “这功法只会显现一个时辰,若是你没有第一卷作基础,亦或者记不住,可不怪老子,是你自己运气不好、天赋不佳,看也是白搭。” “最后,再让老子讲几句。第一,这二卷游龙,你要学,自然要一卷大成,不然你哪有资格学习我这上上上等功法?第二,你要经脉尽断,最好是丹田也毁了,方才可以修炼。不然,老子吃过的苦,你不吃,老子心里不平衡。第三嘛,哈哈,若是你练成以后,自然会知道,到时候你那手……哈哈哈!” “你能来这万丈深渊,估计也残了,算是满足第二个条件,至于第一个条件你不满足,那只能说明你不是老子的有缘人!” “说完了,爱练不练,不练算求!” 无忧越看越激动,暗道这人好大的口气,却也是好洒脱的姿态。 只是这人说话,怎么一口一个“老子”,哪里有点世外高人的仙家气质? 这倒是也说明,李云水或将有一线生机,当下便下意识转过头来看着李云水,却见李云水神色怔怔,早已经入了迷…… 第二十七章 郎君离心 无忧猜到,李云水应该已经进入了修习状态。当下,便不再做其他,就那么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守护着。 只见李云水的眼睛缓缓闭上,手脚仿佛受到一种无形的推力,将之收束在一起,形成一个盘坐的状态,尔后他的头顶上开始冒出丝丝白烟。 无忧在一旁紧张的看着李云水,但见他一会儿额头上满是汗水,一会儿又满是冰碴子,但是他的脸上一直都很平静。 就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五天时间。 在这五天里面,无忧不敢有丝毫大意,一直守在李云水身边,生怕有什么不对,保持着高度的紧张。 第五天夜里,实在坚持不了的无忧已经在旁边躺下,正在浅睡之时,盘坐着的李云水忽地转动了起来,一下子就将无忧给惊醒了。 只见李云水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到了后来只剩下一片虚影,任凭担忧的无忧如何呼唤,李云水也一声也不吭,只在那里转动。 就在无忧焦急万分之时,却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李云水身上的衣服尽数碎裂爆开,继而猛地睁开眼睛。 那双眼里满是血红,看起来狂躁异常,突然发现一旁的无忧,当即大喝一声:“悠悠,快走!” 无忧听得这一声,心里更加着急,只关心李云水是否平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其他?当即上前关切的询问:“云水,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但见李云水一脸痛苦,强自别过头去,显然在十分努力的克制自己,再次低低喝了一声:“快走!” “你到底怎么了?” “快……啊……” 看这样子,李云水的忍耐,已经到了临界点,当下就撑不住了。 他一把将无忧给抱了过来,然后俯下身子把她压在身下,眼睛里的血红更加爆裂,双手眼看就要去扯那无忧的衣服。 无忧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吓坏了,脸上惊惶一片,她大概明白那游龙二卷创始人最后那句话了,虽然她倾心李云水许久,又在这谷中相处了一个多月,倒也是两情相悦,可两人始终没有越过那道防线,当即只得闭上了眼睛,眼泪刷的流了下来,再无任何反抗。 那狂暴的李云水,此时正双手解开无忧的胸前的衣服,但见无忧从剧烈的反抗,到如今的平静,尤其是那脸上,此时已经有了泪珠。 当即双眼一闭,大喝一声,一跃而起,从一旁的窗户飞了出去。 此时被放开的无忧睁开眼睛,哪里还有李云水的影子?只听得“噗通”一声,应该是门外的池塘里掉进了什么。 无忧知道,那是李云水,当即也不再顾及其他,翻身而起就追了出去。 此时已经入秋许久,天气已经有了些许凉意,那池中之水自然冰凉。无忧看着水中的李云水,正在不顾一切的往自己头上浇水,似乎迫切的想要自己冷静下来。 无忧心里一痛,当即不疑有他,同样飞身而起,落在李云水身边。李云水此时已经有了些许冷静,眼里的血红消散了一些,只见水花四溅以后,身边凭空多了一个美人。 她的衣服和头发都湿漉漉的,尤其是那脸上,不知是泪珠,还是水珠,星星点点,哪里分得清楚?当真是水中芙蓉、天然而成,谁见谁怜。 李云水不看还好,这一看,眼中的血红又恢复了几分,他强自伸出手来,用力的把无忧往外边推,几乎是摇着牙齿说:“悠悠……你快……快走!” 无忧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李云水,眼中缱绻万分,宛若游丝,脸上飞出几丝红霞,低着头娇羞的说:“去……去房里……” 此时的李云水,哪里还听得这话? 当即将无忧拦腰一抱,飞身一跃,三步并做两步跑回了屋里,一边努力克制着自己即将喷薄而出的欲望,一边将无忧轻轻的放在床上,然后便俯下身来…… 无忧的脸上,又飞起了红霞。 “你……你……你轻点……” 夜间空谷,万籁俱静,不时传出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让这埋骨天堑,迎来久违的春色。 第二天一大早,无忧缓缓醒来。 一夜的折腾以后,她的脸上已经不再是昨日的小女儿情态,倒是多了几分异样的风情。她侧过头,安安静静的看着依旧沉睡的云水,眼里满满的幸福,嘴角不自觉的咧开。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摩挲着李云水的脸颊,却不料李云水感觉到了脸上酥麻,忽地睁开眼睛。 无忧赶紧缩回手,闭上眼睛装起睡来,只不过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脸颊早已一片绯红。 李云水微微一笑,伸手抱过无忧,轻吻她的额头,温柔说道:“悠悠,你真好。” 无忧哪里还好意思说什么,当即继续装睡。 “以后,我们便是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无忧的脸上荡漾起幸福之色,忍不住伸手轻轻锤了锤李云水的胸口:“谁跟你……一体了……你……你昨晚好……好粗鲁……” “哈哈哈,我知道,你早就醒了……”李云水爱怜的抚摸无忧的秀发。 “你……你这个家伙……” 当即,两人打闹起来,甜蜜荡满了这件破旧的小竹屋。 不管是李云水,还是无忧,都沉浸在男欢女爱柔情蜜意之中,哪里反应过来,他的手脚已经灵活自如,如今已健步如飞,武功比之从前,更进一步,想来江湖之中,再也无人能够望其项背。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真是命大!不过,你觉得你今日,还能活着?”竹解的脸上恢复了平静,看着李云水,淡淡说道,打断了李云水的思绪。 “那么,师兄会如何对我?” “你……”竹解抬头看着天空,高深莫测的一笑,继续道:“你嘛,自然便是那洛王的儿子了,暗中勾结溪浴沟的这群反贼,意图造反,祸及社稷。” “而我,暗中调查数日,终于发现了你的阴谋,于是联合徐三江老将军,将你生擒,继而抓了这一伙乱党,为江南除去了这一大祸患。” “师弟,为兄为你量身定做的这个故事,你可还满意?” “哈哈哈!”李云水朗声大笑,脸上不喜不悲,淡然道:“师兄,二十年了,我倒是没有发现,你在阴谋这一方面,依旧如此出彩,真不负你高僧之名啊!” 竹解没有在乎李云水的讽刺,突然问道:“李云水,你可知,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吗?” 李云水听了,当即严肃起来,神情之中尽是一片诚恳和认真,他回答:“师兄,我是当真不知道,你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我自认为,对你一直都是君子之交,从未冒犯过你,你怎地如此害我?” “住口!”竹解大怒,恨恨说道:“你敢说你没有冒犯过我?你还有脸说我们君子之交?” “你可知道,平流寺你一战成名,是谁给你当的垫脚石?是我,我竟然还要你给我洗刷冤情,你算什么?你配吗?” “我在江南辛辛苦苦的讲经,却只得了个七品职,你在外面什么都不干,喝茶之间,几句话就让皇上对你青睐有加,我算什么?” “尤其是苏珏那个贱人,跑来江南为难我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又做了什么?你若真是君子之交,就应该提前给我处理好。我若是得了势,定对你百般敬重。可你呢?竟然还敢来质问我?你以为你是谁?” “从小到大,你哪里比得上我?谁又看得起你?我待你如手足兄弟,你明明修得游龙,却装着一副不会武功的样子蒙骗于我,在我蒙难之时大出风头,不就是要我出丑吗?” “在我看来,你就是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小人!” “还有你!”竹解指着赵无用,大声呵斥:“你竟然和李云水这个小人勾结,什么黑衣人?你们在搞什么勾当?” “李云水,你自己说说,你对得起我吗?” 李云水静静听着竹解的抱怨,叹了口气:“师兄,你变了,你真的变了。我怎地也没有想到,你的心胸竟然如此狭隘,我实在……实在是是太过失望!” “你……收手吧,为了你那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以后……好歹也有个爹,不至于和我们一样,一出生就……” “住口!”竹解当真是狂怒,一掌拍向旁边,那堵石墙顿时倒塌,溅出一地灰尘,他恨声道:“等我做了皇帝,还缺女人?还缺子嗣?苏珏那个贱人,当初明明便是她勾引于我,半夜里拉着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安得什么心?” “肚子里的孩子?呵呵,指不定她用同样的方法勾引了多少男人,那到底是谁的种,我怎么知道?” “哈哈哈……” “哈哈哈……” 竹解正在发泄之时,忽然听得两声大笑传来,那笑声里满是失望,满是无奈,满是凄凉,紧接着走进来一个大肚子女人,正是苏珏。 这下,几人都怔了。 “竹解……竹解,你真是好狠的心呐!” “我……哈哈哈,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哈哈哈……” “竹解……我的夫君,我的郎君……” 几句话之间,苏珏脸上的表情连番变换,从最开的悲伤,到如今的天真无邪,她脚步漂浮起来,满院子乱走,变得疯疯癫癫。 “昔日饮下金杯玉液酒,合衣同榻共枕眠。日子不说比王侯,也算平凡夫妻。如今丈夫求富贵,把我这红粉佳人嫌……忆当年,悔不该……偏偏认定了好郎君,误了这终生……” 这是时下比较流行的戏文唱词,被苏珏唱的婉约绵长,更添一股凄凉。 在场众人都心照不宣,苏珏在这一连串打击之下,又加上竹解这番言语,她已经疯了。 赵无用见此,不禁老泪纵横,当即走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苏珏,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 “竹解,快杀了他们,尚有一线转机!”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江采钰,他快步走了进来。 竹解一怔,不明白他来此做什么。但似乎也已经猜到了某些事情,对江采钰爱答不理,仿佛没有看见一般。 “竹解,有些事情我也必须要告诉你了。” “你……其实是……我的儿子!”江采钰看着竹解,语重心长的说:“我已经命人包围了这里,事不宜迟,赶紧杀了这几个人!” 竹解依旧不为所动。 “逆子,你还在等什么?”见此,江采钰朝着竹解大声呵斥。 今天早上,他接到了一封信,上面挑明了他和竹解的关系,并直白的说了他如何与竹解合谋,一起设计杀害吉彩的事情。而那封信的末尾,特意让他到这里来。 那信还署了名,三个字——李云水。 此时看了眼前情况,江采钰如何不急? 竹解听了那声呵斥,当即看向江采钰,虽然极力控制,却依旧有泪水流出:“你?呵呵,我父亲?还逆子?那你倒是说说,这么久以来,你为何没有认我?” “现在不是纠结这些无关紧要之事的时候,动手,赶紧的!” “我不纠结这些,我纠结什么?”竹解几乎是用尽全力,吼出了这句话! 江采钰的心机,必然不必一般之人可以比拟,当即知道,竹解在钻牛角尖,便不再说话,往后一招手,几个拿着刀的家丁便冲了进来,眼看就要往李云水等人身上砍去。 “尔等乱臣贼子,还不快快住手!” 话音刚落,一大群官兵围了上来,一个老迈的声音大声传来:“把他们全给我拿下,千万不能让竹解和江采钰跑了!” 是徐三江还有他的屠虎营到了。 接着,一个邋里邋遢的人从密集的人群中跑出来,全然不管自己身上的破烂和肮脏,飞快来到李云水身边,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无比激动地说—— “啊!菩萨保佑,谢天谢地,云水兄,你没死,这实在太好了!” 这人,正是徐三江之子,跟随李云水几个月时间的徐若云。 没人注意,竹解已经出手了,倒不是对李云水,而是对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江采钰。 第二十八章 圣旨来了 就在刹那之间,江采钰的脖子,被欺身上前的竹解紧紧掐住。 这惊变来得太快,以至于现场众人,都被竹解这一手给搞得不明就里。 江采钰眼里同样惊讶,沙哑着说道:“你这是干什么?我是你父亲!” 竹解仰天长笑,不自觉掉下泪水:“你是我父亲?呵呵,那么你怎么从未对我说起过,也没见你主动与我相认啊!” “我……你……你你……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知道?我什么时候知道的?”竹解虽然心里有气,可依旧还是问了一句。 江采钰呼吸困难,但还是挣扎着说:“我……我们一起……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不然……不然我……怎么会……” 这话旁人不解,可竹解呢?又如何不清楚? 是啊,如果没有这一层关系,江采钰又怎么会处处为自己谋划?又怎么会处心积虑的配合他杀了吉彩? 想到这里,似乎一切变得合理起来。 可此时此刻,他对江采钰只有滔天的恨意,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哪里再敢动什么心思? 竹解当即就动了杀心,可那毕竟是自己的生父,又怎么下得去手?于是乎,竹解提着江采钰,重重的甩了出去,可怜那江采钰没有半点武功,突然被扔到墙上,眼里直冒金星,骨头顿时折了好几根,嘴里吐出一口鲜血,一脸震惊和不解。 围观众人,唏嘘不已。 “竹解,束手就擒吧!”徐三江大喝一声。 “什么?徐老将军,咱们不是商量着……” 话音未落,便被徐三江打断:“来啊,把这洛王余孽竹解给我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几个士兵赓即就将竹解围住,长矛刺了出去。可竹解又哪里那般容易被擒住?当即施展轻功,拔地而起,又俯冲下来,几个呼吸之间,便将那些士兵打倒在地。 此时他愤怒异常,大声吼道:“徐三江,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是哪门子洛王余孽,我分明是江……” 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不妥,忽然转向赵无用,指着他说:“他才是洛王余孽,此人之前是洛王的军师,你不抓他抓我干什么?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赵无用见此,神色坦荡,往前跨出一大步,直面徐三江:“徐三江,竹解说得对,我便是洛王殿下的军师,二十多年前是,现在也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若是叫唤一声,就不是娘生爹养的!” 徐三江看着赵无用,心里叹息一声,竟不知该怎么办。那些士兵自然上前,将赵无用给绑了。赵无用果然硬气,虽然被擒,却没有一丝害怕,反倒是高高扬起头颅,高傲得像个公鸡。 “圣旨到——” 正当此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登时把这乱糟糟的场面给镇住了。 只是这圣旨来得如此及时,又会说些什么呢? 当下,就看见萧霁雪左手高高举着一个卷轴,右手拿着一柄宝剑,就那样大大方方的走到中间。 于是,山呼万岁之声响起,黑压压跪了一大片。 那竹解心头暗喜,只道这道圣旨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国师之位或将得手,那么眼前这些事情,又算什么呢? 尤其是自己得了那位置,立刻就可以给李云水随便找个罪名,当场格杀。而那赵无用,一定要带上京城,这可是行走的不世之功啊! 至于徐三江这老家伙,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想必他不会和自己作对,毕竟人老了,心也就没有那么大了。 而江采钰,以后江南织造府的钱,岂不是就成了自己的私产?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一阵红润,虽然低着头,可心跳之声却已经跳跃到了九霄云外。 萧霁雪看着场中众人,对大家的跪拜很是满意,当即把宝剑给了一旁的徐若云,登时认认真真的朗读圣旨—— “江南云水,德才兼备,文武俱佳,年轻有为,塑阳公认。有此人才,朕心大慰。着李卿即刻进京,朕即拜相位,赐天子剑,剑在如朕亲临,以便李卿统领六部,经营天下,替朕分忧,为塑阳黎命谋福。钦此。” 这道圣旨一经念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且不说李云水、徐若云等年轻之辈,就连徐三江和江采钰这般历经官场多年之人,此时也震惊不已。 李云水何德何能?且不说他并无功名在身,就说他这般年轻,才仅仅二十岁,这就拜相了,是不是有点儿……儿戏? 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 此前,皇上离京之前,让几人动态报告李云水在江南的动态,但几乎都由罗维平一人独自奏报,其中内容他们当然不知,只道是极尽尊重即可。 就连徐三江把徐若云派到李云水身边,也只是单纯的认为,不能把自己的儿子牵扯到夺嫡之中,跟随这个皇帝关注的李云水一起,做一个普通百姓,大概率免除灾祸而已。 难道……那罗维平知晓什么秘密?可是也不对啊,如果他知道些什么的话,何至于在那紧要关头愤而辞官? 而面朝黄土的竹解,此时脸上气愤之色更加浓郁。他双拳紧握,额头上青筋暴起,不管其他人山呼万岁,“唰”一下站起身来,大声喝道:“凭什么?” 萧霁雪面无表情,宣读完圣旨以后,把圣旨捧在手上,弯腰递给一脸茫然的李云水。李云水实在不明白这是为何,没有伸出手去接。萧霁雪无奈,只得将其硬塞给一旁的徐若云。 然后,才转过身来,厉声呵斥竹解—— “竹解,我乃慎王之子萧霁雪,这次来江南,正是奉了皇命,在江南秘密调查江南乱党事宜。如今,事实已然清楚,你不守清规戒律,与民女私通,且与洛王余孽勾结,与江采钰合谋杀害吉彩公主,更是不顾手足之情和同门之谊,加害你师弟李云水,实属道德沦丧、大逆不道,人人不齿,得而诛之,你可知罪?” “哈哈哈,我明白了,明白了!”竹解看着眼前一众人,哈哈大笑,仿佛不相信这一幕,大声叫嚷:“我明白了,你们这一个个的,都被李云水给灌了迷魂汤药,你们已经穿上了一条裤子,企图蒙蔽皇上,蒙蔽这天下人,你们……” “大胆竹解!那日你在溪浴沟被赵无用鞭笞之时,我就在当场,亲眼所见,难道还能有假。直到现在,你还狡辩什么?”萧霁雪也怒了,当即出面戳穿。 徐三江在一旁观看许久,似乎不愿意这场闹剧继续下去,当即一招手,十多个官兵一拥而上,就要去捉拿竹解。 竹解何等武功,岂是十多个寻常士兵就可以拿捏的?当即单手一挥,一道劲风刮了过去,几个人顿时就倒地不起,哀嚎声一片。 竹解收住身形,眼见大事不妙,当即一跃,就要逃将出去。 李云水看着要逃走的竹解,不疾不徐,弯下腰来,捡起一个小石子,接着双指一曲,弹射出去。那石子正正打在竹解腰上,将之打下地来。 竹解站立,看着李云水一脸疑惑,正待发问之时,只听得李云水淡淡谈了口气,说道:“师兄,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了。之前,你断我手脚,废我武功,我没有一句怨言。但你可还记得?我等在出山之时,净空大师就告诫我们,千万不能丢了无名的门风。你可还记得?苏老爷子,还有苏玉、苏珏待我二人,可曾有过半分亏待?可如今你这般作为,实属让我无法理解,你让那么多无辜之人蒙难,实在太不应该。今日,我便要替师父清理门户,还天下正义之人一个公道!” 说罢就飞了过来。 竹解脸色一狠,笑得特别阴狠:“李云水,就凭你?也配说清理门户?那好,就让师兄我好好领教领教你的大成游龙,看看是你道高一尺,还是我魔高一丈。” “云水,别忘记我给你说过的话,对待有些恶人,万万不能心慈手软。”是一个女子,此时从墙角缓缓走了出来,远远的扔出一把宝剑:“接着!” 李云水停在竹解面前,稳稳接过了那宝剑,自信抬起头,看着无忧,微笑道:“悠悠,我知道了,听你的。” 说罢,他把那宝剑往空中一扔,一跃而起握住刀柄,一抽,一道银光一闪,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就被拔了出来,他看了下方的竹解一眼,一刀劈过,剑气登时发散开来。 竹解此时早有准备,手腕上的念珠霎时间飞出,接着那些珠子之间的线齐齐断开,一连串的佛珠迎着那刀剑飞来。 “嘭”的一声,那些珠子甫一触碰到那道剑气,都化为齑粉,在空中散射开来,而那道剑气丝毫没有停止,就那样结结实实的打在了竹解的身上,待那些粉尘散开以后,众人定睛一看,一道血痕从竹解的脸上,一直持续到他的腰间,丝丝血痕从那白色僧袍里冒出来。 竹解大惊,暗道李云水武功怎么如此强悍之时,只觉得自己头上一重,原来是李云水从空中俯冲下来,一掌打在自己头上,竹解一时之间承受不住那力量,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此时他耳边传来“啵”的一声,接着便是无比的疼痛,丹田逐渐碎裂,那其中的内力不再受到自己控制,突突乱窜,登时就人软无力。 他知道,自己——废了。 此时,他的五官皆有鲜血流出,只是被打得懵了,声嘶力竭般吼道:“怎么可能?我明明也游龙大成了!” 李云水手中的剑落了下来,正正插在竹解面前。 他双手拿住撑在剑柄之上,看着跪下来的竹解,悠悠感慨:“师兄,你我……两清了。” “以后,做个普通人吧!”他转头看了一眼独自站在一边的苏珏,此时两眼空洞,头发散乱,尽是一片憔悴之色,心里不由得一叹,轻声道:“做个好丈夫、好父亲,挺好的。” 竹解痴痴傻傻,还没有缓过神来,呆呆的看着眼前那柄明晃晃的剑,神情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三江再次下令,让那些官兵上前,将竹解和江采钰抓住。两人此时都呆若木鸡,再也没有了反抗之力,不多时便被五花大绑。 徐三江翻身下马,来到李云水跟前,不顾后者的百般谦恭,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诚恳说道:“丞相,如今捉了这些乱党,我们可以向皇上交差了。只是那江南府尹罗维平辞官许久,一时之间江南大局无人主持,一切事宜,还请你定夺。” 李云水正要推辞,徐三江打断了他—— “皇上素来有识人之能,他亲自定下来的事情,一定经过了百般酝酿,既然他愿意拜你为相,想来你根本无法推脱,而且你本身也是大好年华,趁年轻为天下社稷黎民做些事情,不好吗?” 李云水默然,只看着已经来到身边的无忧,眼里投过去一丝询问之色。 但见无忧温婉一笑,轻启朱唇:“云水,大丈夫若有志,则应该在于天下,这是常人所言的大志向。若你无意于这些,我便陪着你寄情山水,游玩天下,即使再回那马王天堑,我也随你一起。但这个选择,还得是你来做。不过,不管你怎么抉择,我都没有意见,都心无旁骛的跟着你。” 李云水满眼温柔,看着无忧微微一笑。尔后,他转过身来,正准备对徐三江说些什么之时,只听得破空之声响起,一个黑衣人忽地辟出一掌,直直往李云水这边而来。 这身法干练,掌法老辣,一看便是个绝顶高手,李云水不敢怠慢,一把将无忧护在身后,急忙打出一掌来应对。 岂料来人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一掌完全是虚的,自然就被李云水轻轻松松给化解了过去,却见那人冲到竹解跟前,从其脖颈处将之提起,又飞身而起,一跃就到了倒塌的那堵土墙外面,隔了几人十余丈远。 然而,他并不逃走,反而转过身来,看着李云水,朗声说道:“李公子果然好青年,老朽佩服得紧!” 听这声音,来人年龄不轻,看他全身黑衣,仅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或许是武林成名已久的名宿,不便以真人姿态现身罢了。 徐三江正待命人上前,被李云水一个眼神制止。无忧心里一叹,他还是顾念旧情,还是希望竹解得救,即使这人之前让他万劫不复。 如此一番,让那黑衣人眼中的赞赏之意更加浓厚,却也只是淡淡的看着李云水。 李云水上前一步,微微一笑,看着黑衣人:“老人家武功高强,我也是佩服得紧。想必你老人家还有什么指教,云水洗耳恭听。” 那老者哈哈大笑一声,转过头提着竹解的身子,忽地腾空一跃,又到了三丈以外,他的脚步始终没有停下,声音却延绵不绝的传来:“李公子,若论武功,你早已经独步天下。若论心智,你的确比这竹解和尚好了太多。小小年纪,就有这般从容,的确不错。” “只是,以后呢?”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乃是当今皇上萧万里的亲生骨肉,若要得知内情,你还得自己进京去问那皇帝老儿,方知此事不虚。” “老朽别过,后会有期!” 那声音随着那人的身形,逐渐消失不见,可场中的众人,心里皆是滔天大浪,纷纷思索这人之话,到底有几分真假? 如果按照当下情形来分析,真实性很大。 毕竟,刚刚萧雪霁才宣布的圣旨,要让李云水做丞相,他这般年轻,只同皇帝喝了一壶茶,聊了一会儿天,便能得到这番赏识。 若要说其中没有什么门道,估计也无人相信。 而黑衣人的这番话,估计很快就要传开。与此同时,似乎也给这些不寻常的事情找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虽然,这个理由有点犯忌,稍有不慎便会一石激起千层浪,还不能摆上台面,至少目前不能。 第二十九章 云水悠悠 这一天,李云水非常忙碌,同三个人,谈了三场话。 萧霁雪一直很骄傲,即使同江采钰、徐三江这样的大员交流,他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却唯独在李云水面前,姿态放得很低,一副弟子面对师父的模样。 “世子,我能否看看,你怀中的另一份圣旨?”旁人散去以后,只剩下了萧霁雪,而徐三江人老成精,怎会不明白萧霁雪不走的原因?想来其中还有些许不方便说的话,要单独说给李云水。 当李云水慢悠悠的对萧霁雪讲出这句话时,萧霁雪脸上明显有了惊讶的神光,虽然一闪而过,可李云水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先生……这……” “世子,你不必叫我先生,我当不起。你我年岁相差不多,我们还是以兄弟相称吧。”李云水知道萧霁雪的难处,便也不再追问,只是玩味儿的说: “另一份圣旨,我猜,应该是关于竹解的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要是没有今天这一出,任凭那竹解坐实了滔天罪过,他依旧会成为咱们塑阳的国师。” “先……哦,云水兄,皇上对你信任有加,为何你会这般认为?”看得出,萧霁雪在极力掩饰。 李云水背起双手,脸上露出微笑,在萧霁雪面前踱步:“皇上并不关心我,或者是竹解的品行如何,只在乎我们有没有手段。” 萧霁雪沉默不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静静听李云水的话。 “他只是需要扶持一个在江湖上享有声望,并且心思极其深沉之人。只要满足这两个条件,无论这人有多么劣迹累累,只要没有暴露出来,皇上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对于他而言,扶持一个有劣迹的人,远比扶持一个清白的人,要容易得多,也容易把控得多。” 萧霁雪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似乎有点儿惭愧,虽然李云水与他所谈,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个站在庙堂之上的人。 “而你,这次带着皇上的密令,与其说来调查,实际上只是坐山观虎斗罢了,谁胜出,就拿出另外一份圣旨。” “你说,对吗?” 萧霁雪脸上的惭愧之色更加浓郁,不过还是抬起头,看着李云水,诚恳说道:“说心里话,我是希望你胜出的,这也是为什么你掉落山崖以后,我一直没有宣旨的原因。” 李云水走到萧霁雪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同样诚恳:“霁雪兄,谢谢你这般看得起在下,此前还蒙你法场相救,实在是大恩不言谢。” 萧霁雪无言。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皇上竟然把眼光放到了江湖之上,企图希望借助外力来得到平衡,如今……夺嫡之争当真是激烈到这种地步了?” 萧霁雪低着头,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夺嫡不算什么,真正的根源在于,皇上还春秋鼎盛。” “另外,皇上对我说了一句话。”萧霁雪内心挣扎许久,那番神色,都落在李云水的眼里。 他知道,这可能是萧霁雪能够在不违背使命的情况下,说出的最有分寸,也最有分量的话,当即认真倾听。 “皇上说,如果江南这芝麻大点儿事情,你们都无法解决妥当,即使扶上高位,也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我懂了。”李云水背起双手,大踏步走到外面,朗声道:“霁雪兄,你的剑,已经往宗师起步了,不日将达巅峰。” 萧霁雪手中的剑,握得紧了一些。 待李云水走远以后,缓缓从怀中掏出那份圣旨,头也不抬的扔向天空,拔剑,一阵剑花以后,一片齑粉落下。 江南大牢,赵无用和江采钰此时都被关押在此。只不过,两人一静一闹。赵无用对李云水表示,溪浴沟的人已经全部走了,他必须要为这件事情负责,一个人出头,总比一船人遭殃要好得多。 他已经做好了赴京的准备,抱着必死之心,倒也算是最好的归宿。 李云水默然,悄悄走了。 来到江采钰的监房前,李云水轻轻扣了扣。 “李云水,天意如此,你不必前来看老夫的笑话。”江采钰蓬头垢面,此时已经哀嚎了半天,倒是平和下来,嘶哑着说:“其实,我与你并无冤仇,我对你也没什么恶意。” “江大人,我对你……同样没有恶意。今天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件事情。”说着,他拿出了自己的那块洁白的玉,随手递了过去。 岂料那江采钰一见玉珏,当即如同见了鬼一般,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来,不住的往后退缩,嘴里念念有词:“蒹葭……蒹葭……你……你……” “郦蒹葭?这块玉,莫非和郦蒹葭有什么关系?” 江采钰没有回答,只怔怔的看着李云水手中的玉,大口大口的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但那老脸上已经不住的流下泪来。 李云水没有催促,就那么安静的等着。 好半天,江采钰才慢慢平和下来,有些哽咽的说:“李公子,你……把玉给我看看……我就看一眼……” 李云水递了过去,江采钰接了,把那玉紧紧捏着,捂在胸口处:“报应啊,都是报应啊!蒹葭……是我对不起你……” 他哭得就像个小孩,当真是伤心无比,这声音在天牢久久回荡,经久不息,宛如从地狱里传来的呜咽。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把玉恋恋不舍的还给李云水,道:“李公子,看来那黑衣人所言不虚,你……你乃是……皇上的……” 后半几句,他没有说出来。 接着,他咬牙切齿的说:“吉彩!你这毒妇!害得我好惨!” 所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他如同梦呓一般,给李云水讲起了许多事情,主要围绕着一个人,那便是郦蒹葭。 他说,那是他五十多年以来,唯一爱过的女人,即使到现在。曾经,郦蒹葭对他当真是巴心巴肠一心一意,不惜自降身份做他的小妾,不惜抛头露面,在大街上卖米挣钱。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回忆啊,当素丽移情别恋以后,他成人之美,把素丽送给了洛王,然后便八抬大轿迎娶郦蒹葭,发誓要同她白头到老。 他说,那场婚礼,极其盛大,当真是轰动江南。 然而,乐极生悲,泰极否来。就在大婚之日,吉彩起了歹毒心思,灌醉了自己,也灌醉了珍王。 那一夜,她悄悄给郦蒹葭和萧万里的酒里加了情药,尔后把醉醺醺的萧万里送进了原本属于他和郦蒹葭的新房。她甚至为了羞辱郦蒹葭,把珍王随身携带的玉佩留在了郦蒹葭的床上。 更为心酸的是,第二天早上,甚至还是江采钰去善的后。他把宿醉不醒的珍王、郦蒹葭分开,连那块玉也不敢动,就那样留在了郦蒹葭身上,还谎称是自己送的。 后来,他甚至不敢去碰郦蒹葭一下,长期因为敬畏而冷落于她,以至于郦蒹葭还以为他变了心。 更为诛心的是,待珍王做了皇帝以后,吉彩竟然再次来到江南,瞒着自己,把那晚的事情一字不漏的告诉了郦蒹葭。可怜那郦蒹葭刚刚生了孩子,身子还在虚弱之时,又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于是,在心灰意冷之下,一直要强的郦蒹葭,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一气之下上了吊。 而郦蒹葭留下的孩子,也在郦蒹葭的葬礼之上,被一个黑衣人抢走。 看到这块玉,必然就在证明,如今的李云水,便是那个被抢走的孩子,货真价实的皇帝之子。 江采钰甚至说,以前见到李云水,总是感觉很是熟悉,原来是因为李云水是她的孩子,这样一看,的确有几分相似。 说到后面,江采钰更是老泪纵横、不能自己。 这番话下来,李云水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的可信度,但至少这话不可全信。 就比如之前,他从马王山天堑出来以后,趴在江府的屋顶,亲耳听见吉彩训斥羞辱江采钰,就讲起了江采钰同素丽之间的往事,这也是为什么她知道几人之间的关系,同无忧扮作黑衣人四处联络的原因。 而当时江采钰一言不发,对吉彩所言并不反驳,足见事实确证。而如今听得江采钰的话,尤其是涉及他和素丽这一段,就明显和之前他所听到的不同。 按照吉彩的话来讲,当初是江采钰为了讨好洛王,甚至是为了一场关于皇位的赌注,亲手将素丽送给了洛王。而此时此刻,江采钰的口径完全变了,倒是说成素丽移情别恋。 很显然,事实真相,更加倾向于吉彩所言。 虽然知道,但李云水并不反驳,他严重怀疑郦蒹葭同皇上、江采钰三人之间的交往,肯定不仅仅是因为吉彩从中作梗,铁定还有其他的原因,不过这些都没有什么纠结的必要了。 他确认了一点,自己的母亲,就是郦蒹葭。 于是,他不再管江采钰的疯癫般喋喋不休,若有若思的走了。 当晚,徐三江设宴款待李云水,不过他没有让徐若云陪同,就单独宴请李云水。 几番客套,几杯酒下肚来。 李云水站起身来,对徐三江深鞠一躬:“徐老将军,实在感激你,没有依从竹解之意,把那溪浴沟一众人赶尽杀绝,反而给他们留了时间逃命,这番恩德,实在是胜造十级浮屠哇。” 徐三江拿着杯子的手一顿,怔了一下,仰头饮下那杯酒,神色颇为感慨:“二十多年前,我……实在是对不住洛王。” 他招呼李云水坐下,自己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从营门口望出去,尽是一片漆黑,缓缓道:“当年,我还不是这屠虎营的主将,带着京畿营前来接管江南削藩事宜。原本,我已经同洛王商量好,接了兵符,完成换防以后,便一起返京。” “可就在这时,一道圣旨送突然到了我的面前,传旨之人正是皇上的妹妹吉彩。那圣旨命令我,将洛王一党尽数诛杀。我百般确认,吉彩笃定无比。我虽然很是不愿,可皇命难抗,又有吉彩从旁督促,只得出兵攻来,把那洛王逼到了马王山,最终命丧绝地。” “唉!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那道圣旨是假的。吉彩背着皇上,自己拟了圣旨,偷偷盖了玉玺,皇上……并不知情。” “最让人讽刺的是,你道吉彩那个刁妇为何这般?原是她不喜欢江采钰那红颜知己郦蒹葭,此前郦蒹葭与她当街对骂之时,素丽在一旁作了帮腔,仅仅只是为了报复罢了!” “更让我无比愧疚的是,在我同皇上密谈此事之时,皇上并未就此事责罚于我,轻飘飘斥责我几句以后,只让我离开京畿营,就地驻守。如此以来,我铸下大错却全复其身,良心何安?” “所以,当竹解告诉我溪浴沟一事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做点什么。于是,我拖住竹解,让人提前告知溪浴沟等人,让他们全部都逃走了。” 李云水听着,忽然说道:“徐将军,此事定然瞒不住皇上,待真相大白之时,你又当如何?恐怕……” 徐三江回到桌边坐下,端起一口酒,一饮而尽:“我已上书,向皇上请罪了。” “如今,我孤寡老头子一个,若云也脱去了军籍,当前再无牵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应了就是。” “当年,就是我逼着洛王这一代贤王,命丧马王山,时过二十年,也是时候弥补了。” 徐三江大为遗憾愧悔,当即直接拿起了酒壶,咕咚咕咚一饮而下。 李云水沉默了。 城外十里,一间茅草屋里,一个妇人被昏黄的烛光照映,脸上痴痴傻傻的笑着,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唱着摇篮曲,给这静谧的夜增添了几丝温暖。 “我与竹解师兄弟一场,这般安置苏珏,也算是妥当。”李云水看着眼前场景,幽幽一叹。 旁边的无忧也叹息一声,挽住李云水的手,幽幽说道:“云水,接下来的路,你要怎么走呢?” “忧忧,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准备出马王天堑时,你是怎么给我说的吗?” 一个月前,马王山下,李云水同无忧看着绝壁。 “忧忧,你可是真的想要出去?” “嗯,是啊。云水,我还有父亲,还有母亲,他们都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在这山崖这么久,想必父亲得了消息,定然是大为怄气的。身为儿女,他们年岁渐高,我又怎可不管不顾?” “那好,那我们就出去。” “是要出去,可是,重新回到那万丈红尘,与那险恶人性相伴,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谈谈。”无忧侧过身来,看着李云水,慎重说道。 李云水见无忧这般严肃,当即也认真起来:“忧忧,你说,我听。” 无忧伸出手来,给李云水理了理胸前的衣服,温柔的说—— “云水,你太重情义了,这是优点,但也是缺点。” “其一,你没有防人之心。你瞧,那竹解的变化,定不是一两天就变成这样的,你竟然毫无察觉,以至于后来非常被动,这是你特别需要反思的问题。你没有害人之心,这很好,可防人之心,你也必须要有才是啊!” 李云水静静听着,浓叹一声,却也点点头。 “其二,你太执拗。人在这个世界上,感情固然重要,可前提是你得有命才行,如果你连命都没了,又何谈感情?当初你身陷囹圄之时,以你的武功,想来脱困应该没有问题,可你钻进死胡同,硬是不为所动,以至于到了后来,想活命都没有机会了。” 李云水再次点点头:“忧忧,你说得很对。” 无忧的严肃化解开来,继续道:“其三,人,其实是会变的。你说,竹解为何会变成那般?原因有很多,无非就是被忽略太多,心里不平衡。可人生本就是苦海泛舟,哪里又每时每刻都甜滋滋的?要守得住本心才是,尤其在大风大浪面前。” 李云水准备开口,却被无忧拦住:“云水,此番出去,你的事情要最先办好。我建议,以不变应万变,先暗中把所有事情调查清楚,然后再想清计策,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云水,现在我们两人是一体的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千万……再不能有什么闪失了。” “你觉得呢?” 李云水一把将无忧揽在怀里,温柔无限:“忧忧,你说的这些,我都放在心里了,你放心吧。” 他又轻轻一吻无忧的额头,眼神中满是怜惜之情:“忧忧,你这些话,若是没有经过一番苦楚,又怎地如此入木三分?好忧忧,以后我定不会再让你受那些委屈了……” 想起马王山下的种种,二人脸上皆是一片温柔甜蜜。 李云水拉起无忧,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忧忧,说实话,我想去那京城看一看,看看庙堂之上,到底如何。你……觉得呢?” 无忧甜甜一笑,张开双臂环抱着李云水,把头挨到他的胸口,柔声道:“云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只是,那高处必然有不胜之寒,你……会变吗?” 李云水也伸出手,抱着无忧,闻着她发丝之间的香气,闭上眼睛,缓缓道:“别的可能都会变,但我们……永远不变,好吗?” “好,云水,我相信你。” “……我看中的男人,必然经得起人世沉浮,必然也经得起惊涛骇浪。” “云水,我们的往后,会是怎样的日子?” “那一定很美好!” 第三十章 莫离莫笑 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东西,当然是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他们并没有手脚,却凭借一张又一张的嘴,不多时就跑遍全世界。 好几个月前,知道李云水的人并不多,即使平流寺那精彩的一幕发生以后,人们也不见得有多么关心这个人。毕竟很多消息,根本无法断定真伪。或许有那么一点流传度,也只是在武林这个圈子里。 然而,当下的李云水,不管是武林,还是朝堂,真可谓如雷贯耳。 这个名字在武林中,就像一把锥子,突然从密不见光的口袋里钻了出来,大家都在议论他那深不可测的武功。 据说,早已成名的竹解,被李云水连番打击以后,终于痛定思痛、发愤图强,硬是把原本只习得半卷的游龙练了个大圆满,可在李云水手下,一招都没有撑过去。 如果传言当真,那么李云水在武林,则的确有资格,成为当仁不让的第一把交椅。 而他那绝佳的运气,则在坊间津津乐道。自古以来,那马王山天堑又有何人去过?又有何人出来过?人家李云水便出来了,去时一身伤痕,武功尽失,可回来时却神采奕奕,武功又增进不少。 这,已经不能解释为运气,更应该说是一种传奇。 这些故事经过多番添油加醋,逐渐成为坊间茶余饭后的新谈资,甚至还衍生了许多话本小说戏剧,讲述一个风流倜傥的英俊公子,于那马王天堑之中绝地反击,抱得美人归的故事。 才子佳人的事情,只是个影子就招人喜欢,更何况当世流传的那些故事的主人公,哪一个还在这个世界上?早已经香消玉殒,一梦黄粱。而那李云水如今还好好儿的活着,这简直就是活着的神话,难道不让人感到振奋? 与之相比,朝堂之上反倒一片平静。但谁都知道,平静湖面下那汹涌暗流,却是从不停歇。 那些个朝臣们在殿上,只因对皇帝敬畏有加,不敢有什么不同的意见,谁不知道当今圣上杀伐果决,从来就不走寻常路。而如今,他突发奇想,找了个民间的年轻人来做这丞相,并不奇怪。 可问题是,朝堂之上,分明还有个叫做蹇明如的丞相呢。这人二十四岁便考取进士,从县衙主事,到府州道台,再到六部主官,一路走来结下多少人缘?以至于天恩浩荡,做了十多年的丞相。 历经两朝,人世沉浮,其势力遍布塑阳,又该如何安置?总不能为了一介白衣李云水,硬生生让个位置吧?那岂不是从侧面证明,天家无情? 更何况,丞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使要挪个位置,往哪里挪? 虽然蹇明如多次向皇帝请辞,表示其年事已高,祈望回乡颐养天年,可皇上都态度暧昧,没有应允,甚至还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苦苦挽留。 谁又不知道,蹇明如是位居朝堂多年的权相,为人老谋深算,那番请辞,又会有多少真情? 果然,便是在得知消息以后,蹇明如第一时间又给皇帝递了奏折,言辞恳切,当真是想要回乡。 皇上不知道看没看,但始终没有回音。 这样一来,一朝不可能有两个丞相,总要有一个去一个留的,皇上又会如何抉择?这样看来,那蹇明如也的确是知趣,先上书请辞,也不至于陷入被动,不至于影响名声。 如若李云水进京,当真坐了那丞相之位,真要斗争起来,任凭你蹇明如有多少能量,也不见得会更胜一筹。 毕竟,坊间那些关于私生子的传闻,皇上难道就一点儿风声也没有听到?这绝不可能。然而,却没有任何反应,这是否也是一个信号? 而李云水的某些做法,似乎也有些有恃无恐的味道,比如他在江南启程之时,把曾经陷害他的前太子武太傅许平秋当场击杀,据说便是为了报仇。 此举,在朝中官员看来,手段一点儿也不高明,甚至有点儿睚眦必报的味道,不仅贬低了自己的人品,同时还得罪了太子。 难道,那些个传闻,是真的? 这样一来,朝堂之上,或许会有一番变动。而那些变动,又会将塑阳带向何处?大家都在猜测,但都没有形成统一的定论。 而正主儿李云水,此时哪里管得了这些? 两匹健马拉着一顶朴素的车,在官道上缓缓向前走去,车上自然有李云水,还有他的红颜知己无忧。 此前,徐若云和苏玉都希望能够跟随李云水进京,不为别的,就为了保护李云水。不过都被拒绝了,三人经过一夜深谈,确定了很多事情。 也正是因为这一场谈话,才让两人相信,李云水的确有独自进京面对复杂局面的能力。 这天中途,车辆行在官道,马儿不知为何停滞不前。掀开帘子一看,李云水便立刻知道知道,自己要等的人到了。 无忧最先下车,看见眼前一个蒙面之人以后,便厉声呵斥:“来者何人,为何挡在我们面前?” 那人还未讲话,却听见李云水朗声大笑:“教主,天下亭一别,别来无恙啊!” 君莫笑不再掩饰,一把扯下面上的黑巾,同样哈哈一笑。此时无忧哪里还等得?当即惊叫一声,赓即像一只鸟儿一般飞了上去,紧紧抱着君莫笑。 李云水远远的站着,待父女两人叙旧,一直没有打扰。 半晌,君莫笑才轻轻的默默女儿的头,对无忧道:“悠儿,你先上车,为父有些话要对李公子说。” 无忧看了一眼李云水,又看看君莫笑:“爹爹,我和云水……” “哈哈哈,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君莫笑抚须一笑,一点无忧的鼻头,慈爱的说道:“你且放心,我不会为难你那情郎的。” 无忧羞怯有加却又忐忑无比,见李云水递来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以后,一步三回头的回到了车上。 “教主,有何指教?”李云水笑着问。 “指教倒是不敢当,只是……的确有些事情,还要麻烦李公子。” “教主客气了。” “且随我来!” 君莫笑一甩衣袖,忽地飞了出去,李云水也施展游龙,跟了上去。 或许是因为他和无忧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心里隐隐对君莫笑有些敬重,于是明知君莫笑在试探自己的武功,却依旧放慢两三个身位,倒是一直跟着,没有掉队。 二人在一处水塘前停了下来。 君莫笑背起双手,脸上笑意更浓,仔细打量李云水一番以后,给李云水讲了一个故事—— 塞外之人,大多是结群而居,时间长久以后,便有了部落。 二十多年前,北方一个中小型部落,在老首领即将归西之际,需要选出新一代首领,他的两个儿子都很年轻,能力都很强,于是老首领就犯了难。 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关系并不好,无论选了谁,都会导致反目。正好的是,这两个儿子都喜欢上了部落中的一个女子,于是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首领之位和心爱之人,两个儿子只能选择一个,那选择心爱之人的儿子,必须要立即离开,永远不得再回部落。 这的确是个一石二鸟之计,一来这个选择对于两兄弟而言,是公平的,每人都有选择权,如果两人都选择了一样的,那么就只有按照部落的规矩来办,进行一场比武,赢的人自然有优先选择权,这样一来,两个儿子都没有异议,也确实能够服众。 二来,如果两兄弟选择了不同的东西,那么对于一个部落而言,爱美人不爱江山之人,必然不太适合做首领,而选择部落的人当然最合适,一旦确定以后,另一人离开,按照北方人很讲诚信的原则,也能最大限度避免一场手足相残。 于是乎,在选择的那一天,老二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心爱之人,不待老大作出选择,当即拉来骏马,带着心爱的女人扬长而去。而那老大,自然便选择了部落,成为新一代首领。 可人的贪欲,又怎么会那么轻松就被满足呢?待老首领去世以后,老大便肆无忌惮的搜索自己弟弟的下落,发誓要杀了手足,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给夺回来。 老二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朝夕相处的哥哥,绝非善类,于是隐姓埋名的同时,也留了一手,暗中有了自己的势力,只不过一直比较低调,不被许多人知晓而已。 老大的野心越来越大,他逐渐统一了北方,有了人、有了钱、有了权,就希望把手中拥有的一切无限放大,于是他举兵入侵了塑阳江南。 当然,本就是一场夜郎自大的赌博,当然一败涂地。于是乎,便开始休养生息,企图再战。 又过了许多年,他发现了弟弟的踪迹,于是乎便秘密开展调查,这一查不要紧,一查以后,便发现弟弟简直拥有一个宝库。 他的手下有无数奇人异士,如果把这些人调教好了,或将成为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可想法虽好,做起来却无比困难,他空有军队,可依旧捉不住那些居无定所的江湖中人。 于是乎,他想了一条计策,买通了弟弟身边之人,给弟弟当年选择的那个女人下了毒,让其长期昏迷不醒,却又偏偏留有一口气在。 这番下来,他以解药为要挟,迫使弟弟为自己卖命。 而此时,老大的眼光早已经不在当年的女人身上,毕竟作为北方的一号人物,要什么美人没有?天下,才是他新的追求。 于是乎,他那可怜的弟弟,带着属于自己的整个势力,不远万里来到了江南,心甘情愿的做起了马前卒。 “教主,不曾想,原来你同莫离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倒是让我吃惊了。”李云水知道,所谓故事中的弟弟,便是眼前的君莫笑。 只是奇怪的是,这些故事,又与他李云水何关? “不过,这个故事,其实与我是无相关的。” 君莫笑没有反驳,神色之间并无变化,只是语气有些慎重:“塑阳自建立以来,如今已有六十年时间,但要说国力,因为奸臣当道、皇子夺嫡,几番折腾下来,有哪里比得上当初?但即使如此,莫离想要夺取江南,无异于天方夜谭。” “这个形势,老夫还是看得清的。”君莫笑转过身来,看着李云水:“所以,李公子,我无非目的有二。” “其一,我要让莫离的计划,在塑阳破产。” “其二,我要打回北方,取代莫离。”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李云水的头,微微一摇,却被君莫笑打断:“李公子,你先不要拒绝,且听老夫讲讲。” 李云水手一抬,示意他讲下去。 “李公子,我们打过几次交道,老夫自认为也有一些识人之能,且让我猜猜你心中所想吧!” “你本是江湖中人,虽然武功高强,为人老成,原本入朝为官,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可你,志不在此,你向往自由,不愿意被约束。” “而此番进京,想必你也有着一番抱负,便是为这天下做点事情。” 李云水洒脱一笑,也把手背在后面,淡淡道:“教主,你过奖了,我本是闲云野鹤,没有那般远大的志向,倒是你高看我了。” 君莫笑并不在意,继续道:“我必须要告诉你的是,莫离与塑阳,必然有一战,而这一战毫无悬念的会败,可却有无数黎民百姓因这一战而流离失所,饱受战火之苦。你,可愿意看到这番光景?” 李云水默然。 君莫笑继续道:“我这番下江南,名义上是给我那大哥打前站,实际上是为了一味药……此药……唉!极为难寻……” “什么药?”李云水忽地问道。 “名为池象,便是养在宫里的一头麋鹿,我要它的角和血,才能解我夫人之毒。”君莫笑这话,说得有些艰难。 “我……定会努力寻得。”李云水表了态。 “那就……多谢了!” “李公子,进京以后,我火把教凭你差遣。”君莫笑很诚恳,“便是我回到了北方,便也同塑阳相交友好。” 李云水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教主,你所说的这些,不管是恩怨情仇,还是宏图大业,都不是我能左右的,说到底,我只是个江湖人,一介白衣,仅此而已。” 君莫笑并不在意,随口道:“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李云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反而说起另外的事情—— “教主,无忧为了我,吃了很多的苦,你们父女二人久未相见,多说些话吧!” “不急,不急,有你在她身边,我还担心什么?公子,咱们京城见!”说罢,刚刚沉重的神采一扫而空,当即迈步走了。 李云水看着君莫笑的背影,沉吟许久。 第三十一章 枭墙之下 塑阳京城,名曰枭墙。取自开国皇帝萧枭,一说是其打下江山以后,并未以皇帝自居,反而更具平民情怀,亲自与民夫一道,修建了这京都城墙;另外一说,则是这京都硬悍如铁,非凶鸟不能进。 这便也是塑阳最具传说的传说,最具地标的地标。 枭墙城外,有鸿胪寺的官员在那里等候。他们早已经接了命令,今日便是李云水进京的日子,特地在此迎接,毕竟后面还有一大堆的流程要走,而这些的确需要礼部的人来指引。 一辆马车停在枭墙城外,李云水远远就掀开了帘子,看到了等候的一众人。不过,他并没有马上下车,就那样端端正正的停在了门口。 直到那官员在下面轻呼:“李大人,下官鸿胪寺少卿李旭,奉了皇上的命令,在此等候。” 李云水缓缓走下车来,并未搭理李旭等人,只抬头看了看这枭墙物华。 这京城气象,的确与江南不同,且不说那高高的城墙,就说那往来行走的人,个个脸上都是一副精神的模样,隐隐透露着骄傲。 当然,李旭那一声称呼已早已传入他们耳中,这让他们再次确信,皇帝找了个年轻人来,做这塑阳的丞相。 此事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当真亲眼所见,不由得振奋有加,不时便议论纷纷。 “瞧,这便是新来的丞相李云水。” “就他也能做丞相?分明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嘛!” “这世道真是奇怪,一介白衣可以一朝为相,那大家还读什么书?都去闯荡江湖算了!” 人群被这些话点燃,纷纷议论,一时之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眼看就要形成哗众之势。 那李旭见了这场景,又看看旁边李云水那淡定的样子,不禁心头发苦,赶紧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丞相,咱们走吧,不然……” “不急,再等等。” 李旭哪里知道李云水葫芦里的药?当即面露难色,一副犹豫的样子,可李云水见了他这模样,依旧不为所动,仿佛真的在等什么人。 而此时人群越来越多,已经堵在了门口,眼看这场景就要无法控制。 “李丞相倒是淡定,不知道是真的淡定,还是装的?” 远远传来高声,那声音尖利高昂,穿过人群,传到了大家耳中。于是乎,众人转过头去,只看到一大群身穿白衣的年轻公子,在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子的带领下,缓缓走了过来。 那人长着一个葫芦脸,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的模样,明明已经是初冬时节,却偏偏拿着一个扇子,缓缓摇摆而来。 李旭当即就明白了,于是在李云水身边,压低声音:“李大人,这人是当今……丞相蹇明如的儿子蹇少阳,目前是国子监的监正。” 李云水看了一眼即将走到面前的蹇少阳,微微一笑:“蹇大少,你就当我是色厉内苒吧!” 蹇少阳一听李云水对他的称呼,当即就不乐意了,他好歹也是国子监的监正,正经儿的进士出身,当前也是从六品的朝廷官员,岂料一句“大少”就给他打发了,这怎么可以? 他的脸上阴晴不定,盯着李云水,恶狠狠的说:“李云水,你可知丞相,到底是个什么官职?” 此话一出,引得蹇少阳后面的那些白衣年轻男子纷纷嘲笑。 “一个乡野村夫,懂什么?” “我看,他连奏章怎么写都不知道呢!” 蹇少阳见李云水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又听了大家的嘲讽,当即心里一稳,一把撑开手中的折扇,得意洋洋的说:“丞相,那是百官之首、文官之首,不说是状元探花,再不济也得是进士出身,不然又如何带领百官?” “是啊,如同这般村夫都可以做丞相,我第一个不服!” “哎呀,这小子傻乎乎的,估计不日就要滚回江南了!哈哈哈” 李云水似乎对这些嘲讽视而不见,微微一笑,走上前来,声音依旧温润,却是那般不容置喙:“蹇大少,我不懂丞相是个什么官职。不过,我似乎知道,你这所谓的国子监监正,见了丞相,是要下跪的,这是最基本的礼制。” “你等饱读诗书,连这些礼节都不懂,我看这国子监,水平也不过如此啊!” 蹇少阳听了这话,如何使得?当即大怒:“大胆!你算哪门子丞相?我父亲还在呢!来人呐,把他打一顿,打到向我下跪为止!” 当即那群白衣士子中走出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就要往李云水这边扑来。 李云水把手缓缓伸向怀中,从中拿出一个黄色的卷轴,一声呵斥:“住手,圣旨在此,你们谁敢造次?” 以蹇少阳为首的年轻人们,此时见了圣旨,哪里还敢造次?当即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起来。 “尔等,还不下跪?”李云水脸上笑意更浓,决议要痛打落水狗。 蹇少阳即使再不甘心,可那圣旨就在眼前,又怎么敢再说什么?于是乎,只得安慰自己及一众人等,不甘心的说了声“我们是跪皇上,可不是跪你!” 当即双腿一曲,就要跪下来。 李云水上前,一耳光打在蹇少阳脸上,笑眯眯的说:“你跪皇上,这当然理所应当。可我这丞相,是皇上钦封的,你也得跪!” 蹇少阳原本就打算下跪,此时挨了一耳光,哪里还站得起来?当即就跪了下去,登时叫嚷不断,准备要站起来回击。 “李丞相的官威,可真是好生的大!”一个柔柔的女声传了过来,大家循声望去,一个身着黄衣,眉目清秀的姑娘走了过来。 蹇少阳一看,本来就受辱,见一个女人替自己说话,心里当下便不爽,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脸上的痛,一下站起来,眉头一皱:“你来干什么?” 那女子并不管蹇少阳的呵斥,径直来到李云水跟前,鞠了一个万福,直视李云水:“李丞相,我是蹇家小女蹇如烟,大哥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我代他给你赔不是了,还请你见谅!” 说罢,又是一个万福,不待李云水说些什么,又道:“只是李大人,你新官上任安把火,可把这火烧到一个小官身上,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这般做法,的确不是什么丞相之风啊!” “更何况,我父亲还是丞相,尚且还没有退下来,你这般咄咄逼人,又是何必?” 好厉害的女子,这嘴真像刀子一般,李云水脸上还是那淡淡的笑意,一边的无忧本就是江湖儿女,可曾见过如此不讲理的女子?于是乎,辩解道:“蹇如烟,你明白事情的原委吗?啥都不知道,你瞎咧咧什么?” 岂料蹇如烟并不答话,这让无忧心里好一阵不爽。 “蹇姑娘,你说对了,我还真就咄咄逼人了。圣旨在此,你要不要再看看?”李云水脸上还是笑着,可话里话外并不饶人,依旧时那般强势:“今日,这蹇少阳,哦,对了,还有他身后的这些狗腿子,还真要给我跪下。” 蹇如烟的眼里,涌现出极度愤怒和惊讶的神光,心里暗道:这李云水能够拜相,的确有不同寻常的魄力! 李云水话音刚落,不待周边之人作何感想,给了无忧一个眼神,后者赓即上前,一脚踢在那蹇少阳的腿肚子上,原本站起身来的他,顿时又跪了下来。 任凭那蹇少阳脸上有多半不甘和怨毒,可又哪里是无忧的对手?只得嘴里胡乱叫嚷。 李云水见此,把手中的圣旨一举,全场人等,都跪了下来。 这一手,让在场的百姓惊讶,也也同样震惊了李旭、蹇如烟等人,暗道这是一个强势的人,以后与之交道,可真要万分小心才是。 而李云水此时哪里管这些,当即拉着无忧的手,对李旭说了句:“我山野村夫,不懂规矩,这就拜托李大人带路了。” 李旭额头上汗珠连连,当即规规矩矩的拜了一拜,带着李云水,从那人群之中,大模大样的走了。 蹇如烟看着李云水的背影,又看看一脸愤懑的蹇少阳,怔怔的咬了咬嘴唇。 在塑阳,一切都要按照礼制来办。 就比如这新晋丞相李云水,得先去那御赐的府邸,沐浴更衣以后,还得斋戒三日,尔后才能进宫面圣。 于是乎,李云水便被李旭带到了一处叫做“萧沅”的庭院,作为临时下榻之地。 那萧沅一点儿也不小,里面亭台楼阁,假山环绕,一众宫娥进进出出,当真是气派非常。 据李旭所说,这萧沅本来是皇家园林,每年皇上都会来此小住。据说当初修建这个园林,是因为皇上觉得宫里太大,不似寻常人家那般温馨,便仿造民间富商大贾那般,修建了这处庭院。 皇上在每年生日那一天,便带着自己的妃子、儿子在此聚会,目的是要体验一下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李旭心中当然有自己的猜测,可并没有说出来,只若有深意的说了句:“李大人,皇上对你可真是极为看重呀!” 李云水一脸淡然,没有回应。 “啊!姐姐,好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慎慎好想你!” 李云水与无忧尚且还未看完这皇家园林,一个痴痴傻傻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李云水回头一看,但见一个穿着华丽的年轻男子从外面飞奔而来。 那男子看起来的确英俊非常,可脸上却是一片呆傻气质,在他的胸前,甚至还用别针挂着一个丝巾,看其面前湿了一大块,显然是为了擦拭口水。 “小慎慎,又见到你了,你最近还好吗?有没有想姐姐?”不待李云水有何反应,无忧倒是热情的很,当即又是抱抱这人,又是摸摸他的头,当真是一副姐姐对自家弟弟那般慈爱模样。 李旭见此,赶紧跪了下来,口中呼应:“臣李旭,见过二皇子殿下!” 说完以后,发现一旁还站着的李云水,不禁用手轻轻扯了扯李云水。李云水会意,当即手一鞠,弯了弯腰,道:“见过二皇子。” 这番做派,当然逃不过那二皇子的一众随从,其中领头的一个嬷嬷面色一素,厉声道:“大胆刁民,见了二皇子,还不下跪?” 李旭额头上的汗又一次冒了出来,战战兢兢的替李云舒开解:“吴嬷嬷,这是皇上亲封的丞相李云水,今儿个才来,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对他讲,不知者不罪,还请嬷嬷……” 李旭话未讲完,却见那二皇子指着李云水,对无忧眉开眼笑的说道:“姐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大傻猪对吗?” 无忧俏脸一红,点点头,又对李云水说:“云水,这便是我以前给你信中所说的那个和你……嗯,二皇子,我俩在京城很好的!” 说罢又对二皇子说:“慎慎,这是你……姐夫。” 那二皇子萧慎独一听这话,眼里闪过一丝晦暗,忽而神情大喜,脸色一变,跳着跑上来,热情的抱住李云水,又是亲又是拉手,口水弄得李云水的脸上、身上都是。 李云水神色如常,倒是莞尔一笑,待萧慎独的热情劲头过去以后,才对他说道:“二皇子,我和忧忧在京城,可要拜托你好生照顾啊!” 那萧慎独一听,原本开心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有点儿不高兴的说:“就是你,害得我好久都没有见到忧姐姐了!” 说罢,还捏起拳头,往李云水身上打了几下。 他就像个小孩一样,待解气以后,又拉着李云水,一屁股坐在地上,嚷嚷着让李云水给他讲讲这几个月的见闻。李云水拗不过,当即一屁股坐了下来,仔细的给他讲起江南的风物见闻。 这一幕,让在场几人十分无语,可又无法出言阻止。 这一晚,萧慎独便在这萧沅和两人一起吃饭,最后还硬是不走,说要和李云水这个新晋姐夫同睡,他很喜欢这个姐夫。当然了,这不符合礼制,被那个叫做吴嬷嬷的老宫女连拉带拽的走了。 无忧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萧慎独,不禁微微一叹:“这二皇子,也是个可怜人啊!” 李云水笑了笑,说道:“你在这京都,倒是认识了这样一个年轻权贵呀!” 无忧瞥了一眼李云水,娇嗔:“咋地了?你还在吃醋?” “哈哈哈,我倒是想要吃醋,不过……似乎那二皇子,好像更喜欢我呢,你说……你吃不吃醋?” 无忧粉拳过来,两人嬉笑一番。 此时,一个门房快步走来,在李云水耳边轻声说道:“李大人,三皇子来访。” 李云水不禁感慨,当真是人红是非多,刚刚送走了二皇子,又来了三皇子。 而这三皇子,还带着上次的随从南宫易,不知此番前来,又有何事? 无忧不知怎地,对三皇子不怎么喜欢,当即自己回了房。 李云水走到待客的花厅,尚且甫一露面,却见那三皇子一个箭步冲来,连连给李云水鞠了好几个躬,竟然还流出了眼泪—— “云水兄,哦不,李大人,都是我来迟了,让你蒙受这样的屈辱,我实在对不起你呀!”这话,说的是声泪俱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此时,身后的南宫易一脸苦相,脸上都打得青淤满布,身上还被五花大绑,就那样哀哀的走到了李云水跟前。 “还不跪下!你这狗东西……” 第三十二章 登堂入室 三皇子长得很俊俏,且身材颀长、衣着合体,本应是文弱书生的模样,可脸上那有些世故,但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让人实在难以和百无一用的书生联系在一起。 李云水当然没有为难南宫易,甚至还亲自给他松了绑,又在三皇子面前为他开解一番,全然没有忌恨的模样。 三皇子当然表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不停埋怨自己,当初在李云水危难之际,没能帮上什么忙,同时还诚恳表示,在京城有任何需要效劳之处,他一定鼎力支持。 李云水保持了一个臣子的稳重与自持,言笑晏晏,与三皇子客套许久。 夜已深,三皇子表现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托词天色已晚,就不打扰,便要离开。 李云水将他送至门口,正待道别之际,那三皇子盯着李云水,高深莫测的一笑,亲热的拉过他来,在耳边悄然道:“云水兄,传言不虚,你和父皇,倒真有几分相似的模样呀!” 李云水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那三皇子不再说什么,只是朗声大笑,自顾自走上了车。 “云水兄,后面……再会。” 几个侍卫围着那辆马车,逐渐消失在街角。 夜凉如水,无忧悄悄出现在李云水身边,给他拿了一个披风披在肩上,悠悠道:“云水,这京城的水,当真是深不可测啊!” 李云水默然。 二皇子脑袋有问题,这早已经不是秘密。 或许正因为如此,倒也少去许多是非,除了他本身无缘大宝以外,更因为他的母亲齐妃。 这个女人深居简出,不喜俗世热闹。一年之中,她有半年时间都在皇家寺院相国寺礼佛,另外半年时间,则在她的晚晴斋侍弄那些花花草草。 即使面对皇帝,除了应该有的礼节以外,她也是一副冷清模样。于是乎,皇帝有意疏远这对母子,也让她在后宫的存在感极低。 这母子二人,或许便因为这些做派,让他们少了很多敌人,因为……他们根本入不了有些人的眼。 在太监总管离墨的印象里,皇帝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晚晴斋了,可今夜用过晚膳以后,竟然莫名其妙的走到了这里,且在那宫门外,在淡淡烛光中,看着那些耷拉下来的花草,怔怔出神好长时间。 已经是夜半,晚晴斋里依旧热闹,除了敲击木鱼的声音,还有快步奔跑的闹腾声。 塑阳帝叹息一声,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院子里干干净净,除了花草水塘以外,还摆着大大小小的木马等木制玩具,二皇子正高高兴兴的骑着,嘴里咿咿呀呀,旁边两个宫娥在一边小心陪着。 此时门被推开,塑阳帝走了进来,吓得那几个宫娥赶紧跪拜在地,倒是那二皇子,依旧不为所动,依旧快乐的骑着他的木马。 塑阳帝没说什么,轻声走到二皇子对面,温言道:“咏归,这么晚了,还在玩儿啊?” 二皇子见了他的父亲,却并没有下马跪拜,反而更开心了,就连摇木马的频率都加快了些,嘴上却道:“咦?父皇,你是来陪我玩儿的吗?” “呵呵,是啊,父皇来陪陪你!”塑阳帝说着,便也骑了二皇子对面的木马,摇摇晃晃起来,还像哄孩童那般,哄着二皇子。 这一幕,父慈子孝,看起来着实有些温馨。 半晌,塑阳帝突然轻声询问:“老二,今天你去萧沅了?” “嗯,是啊,我还见到了那个大傻猪呢!” “啊?大傻猪?”塑阳帝哑然失笑。 “是啊,不过忧姐姐让我叫他姐夫,哼!我才不愿意呢,我就喜欢忧姐姐一个人!” “哦?哈哈哈,大傻猪……那么,你觉得大傻猪这个人怎么样?对你好不好呀?” 这一问,把二皇子给问住了,连木马也不摇了,他仰起头,思考了好半天,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后,才赌气似的说道:“他很好,我要是忧姐姐,我也喜欢他,可是……” “哦,那他哪里好啦?” “他就像个大哥哥一样,愿意陪我说话,愿意陪我玩,吃饭的时候还给我夹菜呢!” “哈哈哈,好吧,好吧,他愿意陪你玩……” “那我也在陪你呢,你喜欢父皇吗?”塑阳帝的眼睛里,不知不觉出现了一丝慈祥。 二皇子一听这话,当即跳下木马,欢欢喜喜来到塑阳帝身边,伸出手来环抱着塑阳帝的肩膀,喜上眉梢:“好呀好呀,父皇,要是你天天陪我玩木马,我就喜欢你,可是……母妃不陪我……你也不陪我……” 塑阳帝一怔,看了看那间敞开的屋子,里面有阵阵木鱼之声稳稳传来,丝毫不为外面的动静而乱。 他沉默半晌,拍拍胸前二皇子的手,试探性的说:“父皇……自然不能随时陪你玩……对了,你不是喜欢你那忧姐姐吗?让她天天陪你玩,还不好?” “好呀好呀!”二皇子顿时欢快起来,可半晌以后,神情又暗淡下来,委屈巴巴的说:“可是……可是……她要陪大傻猪玩……” 塑阳帝站起身来,走到二皇子身边,伸出手默默他的头,说:“老二,夜深了,早点休息吧!父皇改天再来陪你玩儿。” 说罢一招手,那几个宫娥立即走上前,扶着一步三回头、委屈巴巴的二皇子进了屋。 塑阳帝看着满天星辰,站立良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云水拜相,在塑阳历史上是极其罕见的大事,此前从来没有人,在没有任何功名、没有任何名气,甚至没有多少阅历的情况下,一步直达这个位置,所以隆重一些是应该的。 然而,因为这些不平凡,也注定了会有一些波折。 就在李云水正式登堂的头一天,枭墙发生了一件大事,还在丞相位置上的蹇明如,他的儿子蹇少阳,在枭墙的一家艺馆,被一个潜藏许久的黑衣人一刀插在胸前,当时毙命。 此事震动朝野,塑阳帝严令刑部和大理寺,一定要彻查清楚,抓到行凶之人,务必要给蹇明如一个交代。 此事,原本同闭门谢客的李云水并无关系,虽然大家猜测纷纷,认定这事儿出自李云水之手,可没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明说,除了蹇明如那少不更事的女儿蹇如烟。 就在凶案发生的第二天早上,蹇如烟便像个泼妇一般,在萧沅外敞开嗓子叫骂李云水。而萧沅呢,那道关着的门,始终没有打开,不管那蹇如烟的叫骂之声,是多么的难听。 这似乎,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相府的态度? 不过,尽管李云水充耳不闻,这件事情还是逐渐发酵,把李云水的风评在逐步拉低,可能闭门谢客,也给了大众一个冷漠、孤傲……冷血的形象。 毕竟,当初枭墙之外,李云水和蹇少阳的冲突是公开的,而且李云水上位,就必然有蹇明如的退位,那么重要的位置,谁又一屁股就可以平平安安的坐下去?他必须要扫清一些障碍,而甫到京城,杀人诛心,必然是上上之策。 无疑,李云水的嫌疑最大。 然而,蹇如烟大闹萧沅事发以后,蹇明如倒是做了一件让人猜不透的事情。他专门修书一封,差小厮就在那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的送到了萧沅。 至于那封信的内容,除了萧沅以内的人以外,便没人知道了。 萧沅以内的李云水,读完那封信,久久不能言语。倒是一旁的无忧,感慨了一句:“蹇明如果然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这般心思和机巧,不得不让人为之佩服啊!” 李云水知道,这是蹇明如的一种态度,是对他,也是对那杀害他儿子的凶手。 信中,蹇明如极其克制的对李云水表达了歉意,请求他谅解蹇如烟的唐突无礼,丝毫未提自己儿子的事情。 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讲了。 蹇少阳虽然官儿不大,可毕竟是蹇明如的儿子,子凭父贵,岂是一般人等?就连塑阳帝这九五之尊,都及时表示了同情,在下令以后,亲自到相府表示哀悼。 据说,那日里,君臣之间还有一番密谈。 皇帝既然去了,后面自然也有不少的官员跟风,前去悼念那个曾经飞扬跋扈的衙内,但都没有见到蹇明如的影子。 就在这般情况之下,萧沅的李云水却没有任何表示,依旧没有走出那院子一步,只是要说唯一不同寻常之处,便是那天亲自将相府那个送信的小厮送出门外。 人心隔肚皮,不管是坊间,还是庙堂,见到这光景,都只道那李云水心肠之硬,手段之很,恃宠之骄,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过,这些都挡不住李云水入朝面圣的既定事宜,有点不一样的是,这面圣的日子,也是蹇少阳的葬礼之日,这个巧合,让不少人暗暗期待,等着着一场好戏。 一大早,便有内廷的太监前来,用一顶轿子将李云水从中门抬了进去,安排在大殿的一处偏厅等待。李云水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最大程度避免了路上与其他官员的客套,也算是乐得轻松。 不多时,旁边大殿之中的喧哗之声褪去,一个尖尖的声音高呼:“皇上驾到!” 紧接着便是山呼万岁之声。 “平身!”一个威严的声音淡淡传来,半晌之后,道:“诸位爱卿,近日以来,早已有一些传闻,估计大家已经有所耳闻,尤其是关于一个叫做李云水的人。朕想,是时候让他和大家见面了。” 话音刚落,那个尖尖的声音高高响起:“宣李云水上殿!” 不待那声音落地,偏殿之中的太监们早已将李云水引到了大殿之外,随后李云水便大步走了进去。 两边大臣纷纷投来目光,虽然早已经知道,李云水很年轻,可亲眼见到之时,还是极其惊讶,却没想这人是这般年轻,一阵嘀嘀咕咕的议论荡漾开来。 却见那李云水一路走来,对这些大臣看也不看,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倨傲的表情,可那眼睛却直直的看着塑阳帝,一眨也不眨,就那样来到前面,拱起手来,轻轻弯了弯腰,低沉着声音:“草民……见过皇上!” 毫无疑问,这番直视,还有这等姿态,虽然他自称草民,却也极其失礼。 因此,还未等他直起身来,离墨眉头一阵,走出一步,厉声呵斥:“大胆,见了天子龙颜,还不下跪?” 塑阳帝展颜一笑,并不以为意,正待开口,却见群臣之中,走出一人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朗声道:“还请皇上三思啊!” 这人是个谏官,进士出身,名为徐涛。 不及塑阳帝开口,徐涛痛心疾首道:“皇上,臣听说皇上有意拜李云水为相,可丞相乃是国之重器,李云水这等粗野之辈,又岂能担当?臣请皇上三思!三思啊!” 话音刚落,大殿之上,众臣仿佛有某种默契一般,皆跪了下去,呼应徐涛:“请皇上三思!” 此时,李云水也直起了身,他看了看左右,跪下的一片衣着红色官服之人,却依旧还有三个人没有跪拜,就那么直直的站着,分别是三皇子,以及一个衣着八爪龙袍的年轻人,还有一个着深色朝服的老者,他们神色之间,一片淡然,仿佛群臣的反对,与他们无关一般。 想来,这两人便是太子,以及老相蹇明如。 心下一惊:蹇明如突遭丧子之痛,今日还是出丧之日,可他却依旧出现在朝堂,且这般波浪不惊,当真是深不可测! 强压心中震撼,他又抬起头,看了看皇帝,这个曾经在江南与自己同桌饮茶的老者,依旧如同当初那般淡定,脸上并没有因为这场团体谏言而有所影响,同李云水来了个对视,甚至还微微一笑。 “蹇卿,你以为如何?”塑阳帝没有搭理跪着的一众官员,反而看向蹇明如。 蹇明如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一种严肃和庄重,他上前恭谨的弯腰,然后才抬起头,气定神闲的说:“皇上,老臣是皇上的臣子,为臣之道,便是以皇上之令马首是瞻。故此,一切,皆由皇上定夺。老臣,没有半分怨言。” “哦!”塑阳帝的脸上,由笑容逐渐变为沉重,压低声音道:“蹇卿痛失爱子,悲痛之下,依旧心怀国事,且有如此风度,朕心大慰,却也对那凶手恨之入骨,刑部一定要尽力抓捕,待查明凶手后,不用请旨,立即枭首示众,以正法纪。” 说罢,又转头对李云水道:“李卿,蹇相宦海沉浮多年,历经多个要职,向来政绩卓越、清明有加。所治之处,从来是一片升平,百姓交口称赞,堪称一代名相。你当拜蹇相为师,多多学习才是呀!” 李云水正待答话,却不料塑阳帝话锋一转:“哦,对了,还没宣旨呢!离墨,宣旨!” 离墨早已跟随塑阳帝多年,不待塑阳帝话音落下,就捧出黄色卷轴,往前一步,朗声道:“宣旨!” 此时,原本没有跪下的两个皇子,以及蹇明如,相继跪了下来。却只有那李云水,依旧直挺挺的站着。 按规矩,李云水是应该跪下来的。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就不想跪。这让离墨眉头一皱,却圣旨在手,也不便多说些什么,只得大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国之治,在君,在群臣,在朝野,在天下。选才用人,当不拘一格,以显塑阳气运风度。江南李云水,人品贵重,德行高尚,文治武功兼得,特敕封为布衣丞相,统领六部,总务塑阳大小事宜,即日起,造册上任。” 靴子落地,已经再无争议,也无法再有任何意见。 那圣旨还没完—— “老相蹇明如,老成持重,一生尽心国政社稷,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实为群臣楷模、国之栋梁,因年事已高,当彰显厚爱,特敕封太师,专司辅佐天子,并赏黄金万两,入朝赐座不跪。” “钦此!” 群臣再拜,山呼万岁。 李云水和蹇明如,均只是弯了弯腰,淡淡说了句:“谢皇上隆恩。” 当然,这番做派,登时引得群臣侧目,不过塑阳帝倒是毫不在意,甚至轻飘飘的开玩笑:“朕与李卿在江南初见之时,便如同老友一般,随意得很呢。” “而且,朕听闻,李卿进京以来,礼部仅仅只是派了鸿胪寺的一个主官接待,他不懂得这些繁文缛节,也在情理之中嘛!” 这话一出,就有些味道了,可能别的官员尚且还神态自若,只是感慨李云水圣恩荣宠加深,可那礼部尚书王治呢?额头上当即就冒出了汗珠,看向了某个皇子,心里当真是惊涛骇浪。 “以后,云水见朕,不用跪拜。” 塑阳帝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一句话作了了结。 李云水又弯腰一次,说了句:“谢皇上。” “对了,李卿在京城可还习惯?”塑阳帝突然关心。 “托皇上的照顾,一应事宜,都很周全,谢皇上。”李云水回答得不卑不亢。 “诶,李卿,你不必如此拘束。想当初,我们在江南,就在那茶铺里谈笑风生,也不见你如此拘谨,今日为何这般呀?” 李云水的脸上,浮现出淡淡微笑,道:“皇上,当日云水不知道圣驾亲临,便斗胆将天子当做寻常百姓,自然无所拘束。可今日,得见龙颜,方正柄重,心头难免震动,哪敢高声言语?” “哈哈哈,这才是你嘛!自然一些,朕不是老虎狮子,不吃人!” 大殿之上,塑阳帝和李云水这番对话,自然而然的,就像两个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简直旁若无人。 于是乎,大家心里都在暗暗咋舌:看来,那个传说是真的。 “对了,李卿,你可有成家?” 第三十三章 乱点鸳鸯 这场温馨的对话还在继续,好像没有一点儿停止的迹象,群臣也只有乖乖听的份儿。 “呵呵,皇上,目前还没有,但是……” “哦?还没有?”塑阳帝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转过头看向蹇明如:“蹇卿,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你家女儿已经十八了吧?” 蹇明如出列,恭恭敬敬的回答:“承蒙皇上关心,小女如烟,本月二十三,正好十八岁。” 李云水一听,知道大事不好,这皇帝可能要乱点鸳鸯谱,当即出声:“皇……” 可塑阳帝仿佛有意促成这桩姻缘,抢先道:“那好,就把如烟许配给李卿,朕亲自证婚,蹇卿以为如何?” 李云水又待出声,可蹇明如不动如山,甚至还浮现出一抹老怀大慰的笑意:“皇上赐婚,那是小女之福,一切全凭皇上定夺。” “那好,那么……嗯……少阳……这事儿,唉,那便这样,明年如烟生辰之时,便是大婚之日,就这么定了。” “我不愿意!”轻柔、缓和、温顺,却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不容更改! 一旁干着急的李云水,见这两人你来我往,硬是没安心让他插嘴,于是便沉下心来,静静等待,待二人说完以后,终于说出了这句憋在胸中多时的话来。 “你大胆!” 且不说离墨这般生气,便是那群臣也这般不忿,你李云水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就这样当庭回绝,让皇帝和蹇明如这两个塑阳最有权势的人如何下台? 一时之间,看向李云水的眼神,大多不是那么友善,更多的是一种……嫌弃。 李云水,这个江湖来的人,即使现在拜了相位,又哪里这般快速的让他们这群官僚接纳? “李相,你可能对蹇相……哦,太师的女儿有误解。”就在这个空档,一直淡定的太子开口了。 李云水斜过眼睛看了过去,这多多少少有些轻蔑的味道。其实可以理解,他在江南所有的厄运,除去竹解的原因以外,几乎就是拜这太子所赐了。 太子微胖,个子不高,其貌也不扬,远没有三皇子那般清秀,但声音却极其年轻。 他对李云水的敌视不以为意,依旧自说自话:“如烟妹妹我是见过的,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清气书画、女红之类的,也是极为精通的,你初来枭墙,可能不知道,如烟是坊间评选出的枭墙第一美人。我觉得嘛,如烟的确很好,当是你的良配。” “那么,你为什么不娶?”李云水盯着太子,淡定的说了这句话,似乎还嫌不够,又继续道:“莫非,你自惭形秽,配不上这枭墙第一美人?” 太子的脸,登时就变成了酱紫色,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向李云水的眼神中,似乎就要喷出火来。 李云水没再管他,转身对皇帝行了一礼,又对蹇明如鞠了一躬,诚恳说道:“皇上、太师,云水这番冒昧了。如烟姑娘我见过,一顶一的女中豪杰,想来太师进士出身,当真是书香门第,甚具大家闺秀之风仪。” “当然,这也是皇上和太师的一片好意,云水草莽出身,江湖半生,初到枭墙,就蒙皇恩浩荡,幸之何如。” “之所以觉得不妥,无非是两个方面原因。一则虽然云水未婚,可已有意中之人,非之不娶;二则嘛,云水自知胸无点墨,亦非聪颖体贴之人,唯恐粗野,怠慢了如烟姑娘。” “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为如烟姑娘寻得良配,云水……实在是没有这个福气。” 这番话,倒是姿态低,也让人受用得多。 塑阳帝看了看沉默不语,没有任何表情的蹇明如,转过头来,笑了笑,仿佛毫不在意李云水这番托词,依旧缓缓道:“年轻人,就是有个性。” “不过呢,你不必自谦,你现在是塑阳的丞相,不再是那江湖草莽了,需要有一点文气,天下文人之首,不就是丞相嘛!再者而言,大丈夫有个三妻四妾,于大雅无伤。” “这事儿嘛,你无需多言,就这么定下了。”见李云水神色一变,准备反驳,再一次抢先开口:“明日,朕要前去相国寺礼佛,预计待三个月,朝中之事,就由李相主持,蹇太师、东宫,还有列位臣工,定要配合无间,不得有误!” “退朝!” 山呼响起,群臣褪去,无人和李云水打什么招呼。一个太监匆匆来到李云水身边,压低了声音:“李相,皇上唤你去西厅谈话。” 李云水看了看那把空荡荡的龙椅,跟了上去。 东宫,太子端坐中堂,下面几个大臣站在那里,气氛有些沉闷。 “李云水当真是毛头小儿,无知至极!亏殿下当初还派人到江南招揽,看来,草莽终究是草莽,成不了大器!”礼部尚书王治,见众人都未开口,率先打破沉默。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顿时让太子火起,他怒声呵斥:“王治,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谁让你自作主张,这几日不去萧沅陪着?” 王治一滞,脸色通红:“我……我就是想给他来个下马威……” “下马威?”太子直接站了起来,指着王治,厉声呵斥:“谁让你自作主张的?你没见父皇多么生气?都直接说出来了!那是在说你吗?那是在敲打我!真是饭桶!” 王治再不敢说话了。 这已经是本月第二次被太子如此喝骂了,记得上次,也是在这里,那是在得知他礼部管辖下的鸿胪寺主簿南宫易,被老三拉到了萧沅以后。 南宫易在礼部,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如果没有江南之行,就连王治这个礼部主官,都不知道他是三皇子的人。 想来太子从魏老太监那里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并没有发火,是觉得南宫易这人,芝麻点大的官儿,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得知自己势力下的人,竟然被老三拉去攀援关系,他如何不怒?犹记得当时,太子更是亲自下场,把王治的脸打得青一块红一块的。 而此时呢,太子那张大脸依旧余怒未消,转而对另外一个中年道:“何安民,江南府尹和织造府这两个人选,父皇怎么说?” 那人便是吏部尚书何安民,他清了清嗓子,战战兢兢答道:“皇上说,可能新丞相有人选,说一切让他做主。” 太子一听,怒气更盛,大声呵斥:“我当真是养了一群饭桶,你们都怎么办事的!” 何安民压低声音,有些委屈道:“回殿下,原本屠虎营主将的事情更有把握一些,我便将主要精力放在了那上面,一直筹谋许久,可就在同兵部尚书齐三川打点好,又报给蹇相和皇上,他们都没有说些什么的时候,李云水……却完全不按常理做事……直接杀了许太傅……所以……” “那么,你现在知道李云水那个村夫中意谁吗?” “臣……臣暂且……还不知……”何安民的额头、后背早已经汗涔涔了,却也只是老老实实的回答。 话音刚落,一个满是滚烫茶水的杯子砸在了他的额头上,登时茶水和血水挂了整个脸面,虽然吃痛,可惨叫一声以后,硬是不敢多说一个字,只狼狈的跪在地上。 而太子那冷冰冰的话传了过来:“何安民,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三个位置,必须是我东宫的人,如果办不到,那就让他空着!” “你记住,你的儿子何树,现在……被我照顾得很好,我想,你也希望他更好吧?” 何安民顿涕泗横流,不停磕头,不停表着忠心。 西厅,李云水站着,塑阳帝坐着,没有旁人。 塑阳帝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看着李云水,眉头微微皱起:“云水,江南一别,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吧?” “回皇上,是的!” “可那时候的你,并没与如今这般执拗,我记得那时候,你通透、敞亮、自在……怎地到了枭墙,反而有些骄纵了?” 李云水淡淡笑了笑,自顾自走到下面的座位边,轻轻坐下,皇帝见此,并没有说些什么。 “皇上,我想,你让我来做这个丞相,恐怕也便是看着我这不怕谁,不怕失去什么的性子吧。” 塑阳帝放下茶杯,看了一眼李云水,有些语重心长:“云水,男人,要有个男人的样子,你看你这般散漫,又哪里像个丞相啊!” 李云水坐直身子,直勾勾盯着塑阳帝,认真的说:“皇上,我之所以来这枭墙,做这个丞相,其实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 “之所以来,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见你一面,问一个问题。” 塑阳帝眼神沉静,却只看着地面,语气变得有些冷淡:“坊间那些莫须有的传闻,听听就是了,他们知道什么?有些事情,你不必问,朕……也无可奉告。” 李云水抿了抿嘴唇,沉默下来。 塑阳帝站起身来,背着双手,看着堂中的那副山水画,悠悠道:“既然来了,就把心思放在正途上,好好做你的丞相,不要东想西想。” 他顿了顿,转移了话题,语调柔和了一些:“另外,蹇明如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不要和他交恶,应该多向他学习。” 说罢,又觉得不妥,补充一句:“或许也是朕多虑了,唉,老了!在那蹇明如眼里,你又有什么资格与他交恶呢?” “总而言之,蹇明如是你当前唯一可以与之结盟的人,不然这枭墙,多一个坟墓,没人会注意……我也一样,只道是寻常之事。” “你……要好自为之。” “退下吧。” 李云水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鞠了一躬,无声无息的走了。 良久,塑阳帝才转过身来,看着李云水坐过的位置,自顾自感慨:“倒是比朕的这几个儿子强了太多,只是棱角太盛,如果……不要怪朕这个……心狠……” 又是良久。 “离墨,去一趟晚晴斋,告诉齐妃,今年我与她同去相国寺礼佛。” “奴才立马就去。” “哦,等等!”塑阳帝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道:“算了,我自己去。” 李云水甫一到萧沅,无忧便迎了上来,语气有些焦急的说:“云水,你也太冲动了!” 李云水笑着,温柔的摸了摸无忧的脸颊:“你说的冲动,是指什么?” “你为什么拒绝赐婚呢?” “难道不应该?”李云水很吃惊:“你……还想多个妹妹?” “男人有个三妻四妾算什么?我无忧可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可是我不想。” “你呀,真是榆木脑袋,你若是答应了,在这枭墙,无疑有了助力,还怕什么事情干不成?” 李云水摇摇头,若有所思:“悠悠,要不,咱们离开这里吧!” “为什么呢?” 李云水拉着无忧,走到院子中间的一处亭子里坐下,握着无忧的手,有些歉意:“悠悠,我记得初见你时,你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当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现在呢?你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很多,都没有以前那股子气性了,是不是我来京城,让你担忧了?” “而且,我原本就是来寻找一个答案,可如今,那人不愿意给,算了吧!”李云水的眉间,逐渐郁结。 无忧站起身来,走到李云水身边,把他的头拥入怀中,缓缓道:“云水,其实当初来枭墙,我心里当真是不愿意,毕竟我们都是江湖中人,自由自在的,又有什么不好呢?” “可我得知,你是来做丞相时,我便心里笃定,你必须来。” 李云水抬起头,满是疑惑。 “你不知道,我生在北方,那里部落林立,战乱连连,人的命啊,比草芥还不如,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原以为,北方文明不开,南方或许好点,可来了以后才发现,百姓食不果腹比比皆是,一样不安生。” “我便在想,这一切,都怪谁呢?” “后来,看得多了,我便想明白了,就在于庙堂之上的人。他们不思百姓之苦,只着眼自己那蝇头小利,但凡他们抖一抖自己的腰包,散落出来的碎银子,就够无数的人吃饱喝足,可事实呢?他们不愿意的。” 李云水没有想过,无忧还有这样远大的理想,一时之间静下心来,安安静静的聆听。 “所以啊,我就在想,你无欲无求,不在乎各种利益,也不在漩涡之中,入朝拜相,作出一番事业来,或许这塑阳,还能有所转机,即使只是帮助了一丁点儿人,那也功德无量啊!” 李云水知道,无忧这般想法,也便是自己一直心中所想,却没有表露出来的情愿。江南的冤狱,庙堂的态度,来枭墙时沿途所见的饥民,都让他无比痛心。 大好男儿,又怎么会没有建功立业的想法? 他抱紧了无忧:“悠悠,知我者,莫如你也!” 无忧噗嗤一笑,玩味道:“我看你啊,是被那蹇如烟给骂得害怕了,以至于人家送到你跟前,你都不敢接。看来,你这家伙还是太年轻,想当初我去抢苏珏那小妮子的时候,那是何等的英姿飒爽,哪是你这般扭扭捏捏!” …… 次日的朝会,由于塑阳帝去了相国寺,蹇明如告了假,没有上朝,当然便是李云水主持,太子在一旁端坐,三皇子站立一旁。 “诸位同僚,我初入庙堂,对很多情况尚且不知,所以今天,咱们就盘点一下当前的塑阳吧。万尚书,烦请你说说户部的情况吧。” 万梓良是当朝户部尚书,已经六十多岁了,不过看起来却没有丝毫的老迈,一副满面红光。 他听得李云水点了名,当即神情倨傲,看也不看李云水,也未对李云水行礼,似乎有些看戏的味道,傲慢的说: “李相,如果你要问我,现在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没有!一分钱也没有!” 第三十四章 雷霆魄力 户部掌管经济,尚书历来便是香饽饽,太子和三皇子觊觎这个职位已久,两方都同万梓良接触过。 可万梓良年纪大了,一心想要平安落地,却又不甘愿放下权力告老。于是乎,他不涉足夺嫡之争,也不得罪任何人,两方都不交恶,一直都很圆滑。 也因此,万梓良早有“官油子”之名,在为人处世之上,向来都得心应手。 两个皇子对此非常无奈,却也没有任何办法。 其实,这万梓良本人对李云水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着实看不起李云水的出身罢了,内心隐隐认为塑阳帝老糊涂了,硬生生把一个江湖小毛头拉来做丞相,而自己这把年纪了,还得在他手底下办事,心里多少有些不忿。 而且,李云水现在是众矢之的。宦海沉浮多年,万梓良如何不了解塑阳帝的脾性?如若李云水被搞得灰头土脸,那么塑阳帝的脸,绝对还比翻书还快,李云水最终会身败名裂。 想到这些,他心想,得罪不起两个皇子,还得罪不起你李云水? 所以,他自作主张给了李云水一句下不来台的话,既讨好了两位皇子,又顺应了这满朝大臣的心。 李云水见万梓良这般态度,当即一个锋利的眼神对了过去,沉声道:“一分钱都没有?那么你这个户部尚书在干什么?尸位素餐之下,竟还有脸这般趾高气扬?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群臣听闻这话,当即面面相觑,暗道不好。 万梓良没料到李云水这般强硬,可是那话又是那般有理,真不知如何反驳,一时之间愤懑、委屈涌上心头,脸涨得通红。 “李相,你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赈灾、修路、粮草、兵马,等等,哪一样不需要花钱?万尚书多年以来,不顾年事已高,为了塑阳的社稷,一直呕心沥血、勉力扶持,你怎地如此对待?”太子见此,站起身来,对李云水一番批评。 大臣们都噤声了,知道这场博弈已经开始,只待观望即可,可千万不敢插嘴,免得溅一身血。 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表态。 “我有说不需要花钱了?”李云水转过身来,看着太子,朗声道:“太子殿下,我倒是要问问你,如今北方莫离虎视眈眈,据说戍北将士已经三年未发饷银,如若再起战事,又该如何应对?” “如若你便是将士们,可还安心打仗?有心报国?” 他指着万梓良,厉声呵斥:“还说什么年事已高、呕心沥血,难道将士们,还有那些饥民们,就不呕心沥血了?这句话,就是屁话,能够抵挡得住莫离的大军?能够填饱肚子?”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理所应当,谁又敢反驳?又反驳什么? 太子脸上阴晴不定,李云水这匹夫,硬是不给自己留一点面子啊! 即使如此,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攻讦:“李相,大道理倒是好说,只需两瓣嘴,可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把这个问题看得这么通透,倒是如何解决?我看,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李云水没有管太子这番阴阳态度,淡淡回应:“太子也说了,万尚书年事已高,那么……既然如此,咱就顺应太子之意,就让万尚书休息一段时间吧!” 太子一听这话,当即就急了,冲口而出:“本宫不是这意思……” 李云水淡淡回应:“哦?莫非应对当前局面,太子还有高见?好,我洗耳恭听,请太子示下。” 太子一滞,心里明白,这节奏完全是被李云水牵着走了,可也只是呐呐道:“这等人事任免的大事……本宫……本宫无权决定,还需请示父皇……” “事不宜迟,应当机立断!”李云水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太子的话:“现在,不是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 “户部侍郎何在?” 李云水话音刚落,从大臣中走出一人来,这人四十左右,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刚毅非常,他来到李云水身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洪亮答道:“下官户部侍郎米生文!” 李云水直盯着这人,问道:“米侍郎,你对户部事宜,熟悉与否?” “米侍郎当然是熟悉的,我记得米侍郎还在回北府做过县官和通判的吧?当初,北方一应粮草事宜,便是他多方协调,深得父皇信任,以至于亲自下旨,将他调到这户部做侍郎的,想来已有十多年了,可能除了万尚书,便是米侍郎最为熟悉了。”恰到适宜,三皇子悠悠转过身来,主动给李云水介绍。 “哦!”李云水淡淡回应,不顾太子看向三皇子那快要喷出火来的目光,问那米生文:“米侍郎,如若让你代理户部事宜,你能否干得好?” 即使那米生文如何血性,这个问题也着实不好回答,个中险要,他心中自然是知道的,此时血涌上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好男儿,能干就是能干,不能干就是不能干,这般扭捏作甚?”听得出,李云水这话,有些激将。 那米生文从北方不毛之地走来,虽是文官出身,可也曾亲身感受过北方的苦寒和艰难,即使坐了十多年冷板凳,可心中难免还存有血气,又怎耐得住如此一激,当即沉声道:“能!” “好!你暂代户部尚书一职,即日接手,不能有片刻耽误。” 万梓良见此,脸上一片死灰,知道自己成了李云水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烧的对象,这把火还得到了三皇子的支持,心下不禁后悔万分,当即向太子递过去一个祈求的眼神。 太子怎会不懂?又如何服气? 他直冲到李云水身边,大声呵斥:“李云水,你眼里还有没有父皇?这等涉及正二品官员的任免,你就这般轻易就定下了?你又有什么权力来定?我看你这是谋逆之举,当诛九族!” 李云水倒是淡定,甚至还微微一笑:“那么,就烦请太子向皇上参我吧!我……等着你诛我九族,哦对了,我无父无母,九族倒是用不上,就我一人,悉听尊便!” 一旁的太子见此,脸色铁青,咬着牙连连说了几个“好”以后,气冲冲走了。 李云水对此没有表示,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只是脸上变了严肃的表情,对米生文安排道:“着户部在三日以内,向各州府衙发文督促。第一,各州府要在半个月之内,梳理排查辖区将士家属,造册登记备查,每月发放一定津贴,要做到不漏一人;第二,将北回道本年度税款全数拨至北戍营,暂解燃眉之急;第三,建立通畅邮路,务必确向北保障信息传达。” 米生文一听这番安排,眼里顿时有了光亮,他甚至激动地弯下腰来行了一礼:“李相,我替戍北将士们……感谢你了!” 李云水不以为意,转头问道:“刑部尚书是?” 这下,大家都规规矩矩的了,一个和米生文年纪差不多的人站了出来,客客气气的鞠了一躬,忐忑道:“下官……下官便是刑部尚书易福堂,李相有什么指示?下官即刻去办。” “哦!”李云水看了看他,就在都以为这个强势的新晋丞相要对刑部有什么动作之时,却不想李云水只是轻飘飘的问了句:“蹇少阳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易福堂用衣襟擦了擦汗水,战战兢兢的说:“李相,那日蹇少阳被害的艺馆,人多眼杂,一出凶案,登时将在场人等惊得四散逃走,场面混乱至极,破案……破案……难度极大呀!” “嗯,我知道了,下午……我去一趟现场。”李云水并未苛责易福堂,却让他生出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李云水看了看余下众臣,大家都低着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心下知道,这群人终于老实了。 这时候,已经快到午时,于是李云水便准备结束这场朝会。 他从袖带里拿出一个册子,交给吏部尚书何安民,让他迅速把上面交代的事情办好。然后,便说了句:“列位辛苦,今天就到这儿吧!” 说罢,他给三皇子鞠了一躬,就自顾自走了。 三皇子却追了上去,同李云水肩并肩,谈笑风生之间,一齐往外走。 待两人走远以后,何安民当场打开了那个册子,一时间满脸震惊,心里暗暗发苦:苦也!一会儿去东宫,估计又是一顿打骂。 而群臣见识了李云水这番手腕,心有余悸之余,却也对李云水留下的那个让吏部去办的册子很是好奇,纷纷围了上来。 那是一个奏折,末尾有皇上的朱红御批:“交吏部照办即可。” 不多时,一阵阵惊呼声连番响起—— “什么?苏玉做江南织造府主管?” “苏玉是谁?” “据说是李云水在无名寺的同窗!” “徐若云做屠虎营主将?” “我听说,他早已经脱去了军籍,这也可以?是不是太儿戏了!” “还有……南宫易做江南府尹?他凭什么?这可是一步登天啊!” “这……这李云水圣眷之隆,的确让人羡慕啊!看来,李云水果然是皇……” “慎言!慎言啊!” 朝会以后,不多时消息便传播开来,逐渐涤荡到民间。坊间对后面的几个新官儿并不关注,却纷纷对李云水给户部的那几条命令很是称赞,尤其是那些家里有人当兵的人家,顿时感激涕零,跪谢李云水的体恤之情。 是啊,寻常人家,谁的父兄不是父兄呢?那都是骨肉亲情,不论贵贱。 大家似乎有一种期待,看李云水后面还有什么新花样,如若都是开局这般务实,那么李云水便是一道光,塑阳未来可期! 可这番任命,的确把太子气得不轻,朝会当天下午,何安民被暴打的消息很快便传开来,让这个堂堂尚书称病闭门,不敢见客。 而三皇子这边就全然不同了,在枭墙之内的一处府邸,笑得格外开心,忍不住说道:“你应该很了解李云水这个人,他提拔了南宫易,这是不是在变相的在给我示好?” 说罢,又心花怒放,忍不住自顾自分析:“太子……呵呵,真是个笨猪啊!愚不可及!愚不可及!你说,父皇拜李云水为相,傻子都知道是冲着我和太子来的,而如今李云水风头正盛,正是父皇鼎力扶持之时,如若和李云水正面冲突,不管是我,还是太子,势必会触霉头。” “可那太子,哼!估计是太子做得久了,便不再允许人家触碰他的权威,那李云水是谁?他才不怕这个呢!” “倒不是说这李云水有多么厉害,人家真正与众不同的,是他随时可以全身而退,毕竟是无欲则刚,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却不明白,我真不知道父皇看中了他哪一点,竟然让他做了太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李云水,到底有几分倾向我呢?” 下面坐着的那人,一身素袍,披散着头发,神情淡漠,在这晦暗灯光的掩映里,宛如九幽之人,他嘴角一撇,淡淡道:“三皇子,倒不是我给你泼冷水,说句实在话,李云水是不会被收服的。” “哦?怎么说?” “李云水这个人,其实本质是非常天真的,他信奉君子不器那套理论,做事情从来不会被人左右,尤其是江南一事以后,便更加珍惜自由和生命,他不会再为任何人驱遣的。即使是当今圣上,也驾驭不了李云水。” 这话很直白,却的确很符合李云水的性子,三皇子不得不承认,这番分析很到位。 他思考良久,才问道:“那么,李云水就没有软肋吗?” “呵呵,是个人,就会有软肋。李云水不是神,定然也不例外。” “说说。” “他的软肋,必然是感情,说到感情,就必然要提到一个女人。” “谁?”三皇子忍不住快速问道。 “就在萧沅,名叫无忧。” “哦……” “三皇子,据说,二皇子是很喜欢无忧的。而李云水,喜欢无忧的程度,并不亚于二皇子的。” “哦?还有这事?我倒是要好好思谋思谋。” …… 蹇少阳遇害的那间艺馆,此时早已经人去楼空,里面散落的桌椅,还有那些残羹剩菜,以及无数的胭脂水粉,搅和在空气里,让人不适。 李云水在易福堂的陪同下,很快看完现场,却并未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是在窗角边沿,挂着的一截破布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破布不大,是个新口子,显然才撕开不久。 而那上面,用细小的针线,刻了两个字—— “时雨” 易福堂等人上前,看着李云水手里的破布,又看看满脸沉重的李云水,一时之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我记得,蹇太师名明如,字时雨?” “啊?”李云水冷不丁的这一句,把易福堂吓了一跳,不由得惊呼出声,意识到自己失态以后,赶紧补充道:“是的,是的!” “哦……” 这晚,李云水等人口中的蹇明如,此时也早已得知了这场朝会的内容,沉默许久以后,便命人将自己的女儿蹇如烟,带到书房来,准备同她好好谈谈。 第三十五章 新老对谈 蹇如烟得了父亲的呼唤,带着一个丫鬟,举着灯笼便往书房走去,路过中庭的时候,听得外面有人说话,便不经意转过头去看了看,岂料见到了一个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这人,自然便是李云水了。 此番,他正和门房沟通,让他去给太师通报一声,就说李云水前来拜访。那门房自然是人老成精,知道这是新晋丞相,虽然因为蹇少阳的事,对李云水没什么好感,却也不便发作,便要前去通报。 转身见蹇如烟正在中庭,于是乎便高声道:“小姐,李相前来拜访。” 蹇如烟见了,心中不喜,眉头一皱,一边走来一边呵斥:“你来干什么?” 李云水见到蹇如烟过来,心中没由来一跳,暗道晦气,可也不得不作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如烟姑娘,我此番前来,是为了见太师一面,烦请你通报一声。” 蹇如烟走到李云水跟前,眉头皱得更紧了,把“不欢迎”这三个字直接摆在了脸上,不过毕竟是书香门第,她保持了一定的克制,冷声道:“父亲已经休息了,他年事已高,睡眠一直不好,还请李相体恤,如果真有要事,改天吧!” 李云水还能说些什么呢?他知道这蹇如烟对他的敌意,叹息一声,摇摇头就准备走。 岂料刚抬起脚步,蹇如烟又带着一种轻蔑和警示的语调,暗沉沉的说:“李相,有句话,我看还是说在前面比较好,免得你产生什么误会。” 蹇如烟顿了顿,继续道:“我蹇如烟虽说没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但若让我同一个乡野……唉,算了,总而言之,你我之间,不可能有也不会有什么瓜葛,还请你洁身自好,莫要心存什么幻想。” 李云水惊呆了,尤其是看着蹇如烟脸上那自负却又故作矜持的表情,当真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姿态、什么话语来回答,不禁苦笑连连。 这让蹇如烟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不由得脸色一寒,怒道:“怎么?没听懂我的意思?一定要把话说的那么明吗?” 李云水赶紧摆了摆手,微笑着,客客气气的说:“如烟姑娘,我想你误会了。” “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真的很明白。你且放一百个心,我对你绝无其他想法,至于那所谓的婚约,我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如果到时候我还在这枭墙,一定提前远遁,离你千里之外。” “哦对了,如果我没有说明白,你可以去问问蹇太师,在朝堂之上,我已经当面拒绝了赐婚。” 蹇如烟的脸更冷了,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你听好了,不是你拒绝我,是我蹇如烟拒绝你!” “行行行,好好好,是你拒绝我!” “那么,告辞了!” 李云水说完,对门房点点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蹇如烟看着李云水的背影,心道这人好生无赖,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就上门攀关系,真以为父亲应允我就同意了?真让人讨厌! 待蹇如烟走进书房之时,蹇明如见她神色愤懑,不由得询问:“如烟,你脸色好像不太对,怎么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蹇如烟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依旧有些气愤的说:“爹爹,还不是因为那个李云水?那厮真是好生无赖,竟然追到府上来,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真以为草鸡上枝头,就成了凤凰了?” 蹇明如原本靠在椅子上的身体,一听这话顿时坐直了,道:“李云水来过?” “嗯,刚刚被我轰走了。” 蹇明如一下子站起来,厉声呵斥:“胡闹!” “爹,难道你真的准备把我嫁给那山野村夫?”蹇如烟见父亲如此生气,顿时委屈极了,一时间眼泪便掉了下来,哽咽道:“爹爹,求求你了,我不想嫁给他!” 蹇明如摇摇头,示意旁人出去,然后有些惆怅的坐了下来,示意蹇如烟坐在他的对面,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有些温和起来:“如烟,你娘走得早,这些年……唉,你过得不易。这,为父知道。” “为父这些年呢,忙于朝政,忽略了你兄妹二人的教养,这是为父之过。” “不过呀,如烟,你自诩饱读诗书,为人处世方正有礼,为父一直也比较认可,可在眼光和格局上,你……实在欠缺了太多。” 蹇如烟杨起头看着父亲,心中当然不服气。 “唉,你和你哥哥在这方面都很欠缺。虽然你们长大以后,我不怎么关注你兄妹二人,却也知道你们之间的许多事情。” “你哥哥为太子做事,为父早就知道。你呢,暗中替三皇子做事,除了要和你哥哥暗中较劲以外,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你中意那三皇子,对吧?” 蹇如烟脸上的惊讶,变成了羞怯。 “知女莫若父,可你知道为父怎么想,你并不知道。” “这一次,李云水自江湖而来,一跃成为塑阳丞相,你真以为仅仅是因为皇上喜欢他?如果这么看,你就错了,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两位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实在太过激烈,已经影响到了皇权。” “原本,皇上希望我在中间,做一个力量的平衡。可为父年龄大了,有家有业,那居中之位,并不好坐,稍有不慎便身陷囹圄,甚至性命不保,这便也是我多次请辞的原因。”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再怎么,太子、三皇子都是他的儿子,他不好出手,不然……几十年前便有那桩事情,如果再对儿子有什么铁血之举,难免让人议论。” “于是啊,李云水就这样来到了枭墙。” “但是,你小看了李云水,且不说他在江南洗刷自己的冤屈,就说今天在这朝堂的种种,便足以说明,李云水是一个有魄力、有智慧的人,如果非要找一点不足的话,便是他有些青涩。” “如若是我,万梓良今日便无法活着回家。” “唉!扯远了!” 见蹇如烟脸上还是那般的执拗,蹇明如心里暗叹一声,却依旧耐着性子,想要稳妥而有用的结束这场对话。 “如烟,为父不奢望你立刻改变对李云水的看法,但有几个态度,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你和三皇子之事,我不会允许的,希望你不要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而且,我劝告也是警告你,不要和太子走得太近!” 说到这里,蹇如烟就要反驳,不过蹇明如没有给她机会。 “二,不要再去为难李云水,或许将来,我们很大可能,需要求他!” “三,你和李云水的婚事,即使没有皇上下旨,我也会极力促成,你要有心理准备。” 蹇如烟的眼泪簌簌流了下来,委屈极了,只得嘶声力竭的反驳:“爹爹,你怎么这么狠心?你太不疼爱我了!” 蹇明如走到蹇如烟身边,拿起手帕替女儿擦了擦眼泪,沉重的说:“你哥哥已经去了,我不希望也不允许你有任何事情。” 他转过身,从衣架上拿出披风,披在肩上,就要往外走去,待到门口之时,又回过头,对蹇如烟淡淡说道:“如烟,看待事情和时局,不要拘泥于一时、一地、一事。“ ”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江湖草莽,云水悠悠胜枭墙。” 说罢,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时值初冬,呼出的气已经看得见,天色太晚,估计无忧已经睡下,李云水不愿打扰,便在街边一个混沌摊,叫了一碗热食,一边自顾自吃着,一边同老板闲话。 “老板,生意好啊!” “唉哟,客官,你真是折煞我也!生意好啥哟,赚得十文钱,就要交六文钱的税费,余下四成,两成在成本,两成我才赚,可吃一碗混沌,还得三文钱呢!我呀,要卖多少碗,才能自己吃一碗啊!不瞒你说,我老汉现在都还没吃呢,我不饿吗?饿啊,可是我吃不起。” “哦?那正好,你煮一碗自己吃,我请客!” “不用啦不用啦,客官,我只是发发牢骚,不劳烦客官了!” “欸,没事,这么晚了,我见也没几个人来吃东西。我一个人呢,也挺无趣,这样吧,你给自己煮一碗,咱们边吃边聊,就当我让你陪我!”说罢,李云水拿出二十文钱,硬塞给老汉。 那老板见拗不过,只当见了天大的好人,当即如李云水所言,捧了一碗混沌坐在了旁边。 李云水问道:“现在赋税这么高吗?” “可不是呢?六成的税,你说我们赚什么呀!” “确实太低了,唉!” “更为要命的是,咱们这些做生意的,属于末流也就算了,可儿子不能参加科举,这才是最恼火的!那些大商人可能不在乎,儿子生儿子,财富滚财富,依旧富贵得很,可我们这些小商贩呢?一生一世都是穷命。” “哦?还有这事?” “是啊!唉!你说要不是为了吃口饭,谁愿意做这个啊?” “难道……就不能有一点办法?可我听说,新丞相李云水便是江湖出身,甚至还没读过书呢,不也做了丞相吗?” “这不一样,他是江湖中人,不是商人!而且我听说啊……”老板看了看左右,才压低声音:“他是皇上遗落在民间的儿子,是皇子……” …… 那老板滔滔不绝,讲起许多生活的苦楚,听得李云水一阵沉默。 末了,李云水认真听完以后,才站起身来,拍拍老汉的肩膀,安慰道:“老伯,会有改变的,生活……总会慢慢变好的。” “是的,会改变的!”一个老气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两人转过头去,只见空荡荡的大街上,走来一个老者,老汉可能不认识,但李云水又如何不知道? 他站起身来,正准备行礼,蹇明如却笑着摆摆手,阻止了他。 “要不,你陪老夫逛逛?” “好!” 一老一少在老汉的千恩万谢中走了,大街之上,多了两个并肩的人,以及后面远远跟随的几个随从。 “李相今天的手笔,倒是不同寻常啊!” “太师,你还是叫我李云水吧,这‘李相’二字,实在有些老气,实际上我才二十岁呢!” “不不不!”蹇明如一脸正色,拒绝了李云水,但随后也温言解释:“做官,就要有做官的样子,不然威从何来?你以后的路还长,不说要有什么官架子,但该有的严肃,还是要有的!” “太师,受教了,不过……你我这下了朝堂,当真不必如此客套,太拘谨反而不安逸,你知道的,我闲散惯了。” “哈哈,好吧,云水,你倒是性情。你我之间,本就平级,而且呢,老朽虽老,可这颗心却是一点儿也不老呢,的确不必如此客气。对了,我听说你今天来找我了,所为何事?” “嗯,是有一点事儿,今天我去了一趟艺馆,找到了这个。”李云水把那方破布交给蹇明如,“或许,少阳公子遇害一事,能有一点儿线索。” 蹇明如拿起来,一双老眼一扫,便敏锐的发现了“时雨”二字,不过他也只是定定看了两眼,随后还给李云水,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但……唉,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再谈……已经没有意义了。” 李云水见此,只好沉默。 “倒是你有心了,犬子当日为难于你,你这般不计前嫌,还为他这般求索……唉!”他叹了口气,估计是想起了丧子之痛,让这个老人神伤许久。 良久以后,他才缓过神来,诚恳的说:“云水,少阳的事,我知道是谁做的,你不必在这件事情上过多劳烦。” 见李云水不解,蹇明如继续道:“即使查,又能查出什么呢?好吧,若是查出来,还真能将那背后之人绳之以法吗?这庙堂啊,不仅高,也很深,深不见底的。” 李云水也叹了一口气,直说节哀。 蹇明如大手一挥,脸上阴霾散去,看着李云水,就像老师对学生那般,有些语重心长:“云水,你今天的几件事情,做得很不错,先稳定北方,不至于让内外矛盾交织,这很好……这也说明,皇上当真是好眼光、好魄力,没有看错人!” “太师谬赞了!”两人来到穿城河边,李云水背着双手,看着哗啦啦流过的水,淡淡说道:“其实,我只是看不惯而已。” 蹇明如听了,有些哑然,继而道:“好一个看不惯!” 他也看着河水,悠悠道:“可是啊,你看不惯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又该如何?” “解决一个,算一个!” “好!说得好!但是,所谓解决,便是从根源上解决,不要留尾巴。” 李云水对蹇明如拜了一拜,道:“还请太师明示!” “呵呵,明示倒是不敢,只不过……你的心肠应该狠一些,就比如今天的户部尚书万梓良吧,你何必说一句让他休息呢?又何必借太子之口?其实,你当场就应该免去他的职务,甚至将他交给刑部治罪,最好是去挖挖他的家底,绝对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我不是没有想过,但觉得万梓良只是一句话不对,就因此而抄家,是不是显得太过强势和武断了?万一冤枉了一个好官呢?你知道,我对朝堂那些人的底细,并不知道多少。”话说开来,李云水倒是坦诚。 “你不必纠结那些,更无须知道谁是谁的人,谁清廉谁不清廉,这些都不是什么评判的标准。丞相,本来就是一个需要强势的职位,如果不铁血、不冷血,你办不成任何事情。再者而言,呵呵,这些京官儿,谁经得起查?” 他看了看天色,又微笑看着若有所思的李云水。已经很晚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一边招了招身后的随从,一边道:“云水,你和老夫不一样,我牵挂太多,自己束缚了手脚,没能有什么作为。你无牵无挂,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只管放手去干就行!” “过谦了太师,多谢指点!”李云水又是一拜。 太师府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台轿子,扶着蹇明如便要上去,李云水将他送到轿前,那蹇明如临上之前,伸手拉过李云水的手,轻轻握住,颇为抱歉的说—— “我这老家伙,净说了些官话,倒是把正事给忘了,那日你进城,还有今日下午,少阳和如烟多有怠慢,是我教养无方,还请你多多海涵呀!” 李云水莞尔一笑,摇了摇头,连说不必介怀。 老人的脸色有些惆怅和忧虑,压低了声音:“云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的确有些刁蛮任性,可皇上……” 李云水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心中有自己的主见,当即准备委婉的表达。 蹇明如摇摇手,示意他不必开口,一手握着李云水的手,一手拍拍他的手背,投来一个期许的眼神,随后上了轿,在夜色中缓缓向前。 那轿抬得很轻,轿夫走得很慢,如同一个年迈的老者,在这孤独的城里踽踽独行。 第三十六章 无忧很忧 枭墙的时间,过得飞快。 两个月以来,李云水非常繁忙,但好在六部的事宜都被理顺,几个尚书不管是否真心诚意,至少都不再违拗李云水的政令,对他的态度也变得恭恭敬敬。 两个皇子对李云水的态度,悄然之间发生了转变。 三皇子还是一副鼎力支持的样子,甚至有时候遇到争议,还会给李云水打打配合,看起来亲密无间的样子,以至于引发许多猜疑。 而太子呢,估计是得到了高人的指点,虽然对李云水依旧不怎么待见,却也只是在态度和言语上,倒是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蹇明如自从做了太师,仿佛对朝政不再关心,三天两头的告假,几乎不来上朝。于是乎,朝廷机会便成了李云水的主场,倒是说一不二。 这两个月以来,李云水做了很多务实的事情,一点一滴的改变这个国度。 他给六部提出了很多和以往不同的政令,最开始让人非常不解,可无奈于他的强势,却也只得依从。 比如他让户部把商业方面的税收降低到两成,不再限制商人的一些行为,允许他们大规模的宴请宾客,允许他们在塑阳各府州自由通商,甚至鼓励有雄心的人,到北荒、回鹘、吐蕃等地做生意,若是遇到匪患,可以求助沿途各大营。 比如他打破了工部成天无所事事的状态,命令他们搜罗塑阳各地能工巧匠,在武器、水利、住房、酿造等方面大胆想象和实践。为此,他还特意下了死命令:半年以内,必须要问世一些新的工艺。这样一来,工部这个闲散衙门成天一团忙碌。 比如他交待刑部,所有的死刑犯,必须逐级上报卷宗,一层一层的审核,最终还要亲自过目。首当其冲的便是江采钰,当然被判了来年春斩首的结局,可李云水对这个和他的仇人竹解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却并不下死手,还把他的卷宗放在了皇帝案头,让皇帝回来后,再行决定。 这些政令,初步取得了一些效果。 通过各地上报的统计来看,虽然降低了税收比例,却出奇的发现,各地收来的税款,比上几个月增加了接近两成。虽然只是两成,却足以让户部侍郎米生文大为振奋。 尤其从江南送来的几十箱子真金白银,就有接近两亿两。 米生文震撼有加:一个江南制造府,竟有如此巨富!他不得不佩服李云水的气魄,此前无人敢提抄没江采钰一事,毕竟曾经人家是驸马,这是天子的家事,谁敢去掺和? 可李云水却敢,而且还严令新上任的江南府尹南宫易,务必快速抄没。这不,这笔钱在一月之内,便送到了户部。 这些钱对于塑阳的各处用度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可有胜于无,国库已经好久没有装过银子了,虽然这些钱立刻就要用出去,可一种成就感,在米生文心中油然而生。 当然,这些政令必然有一部分人受益,他们当然对李云水感恩戴德。尤其是此前的回北三令,收获了极好的反响,就连北戍营那个混不吝的大老粗主将胡不归,都特意上表,对皇帝和朝堂表示感谢,说战士们士气高涨,主动立军令状,一定顶住压力、守好国门。 还有就是,塑阳原本属于末流的商人、匠人,社会地位似乎凭空高出一截,走路都有底气了一些。 李云水的风评,开始自下而上的好转,已经有人开始歌颂他的丰功伟绩。李云水对此一笑,他知道,倒不是自己多么会治国,仅仅是设身处地的去想了想,觉得就应该那么做罢了。 眼瞅着还有一个月左右,就是农历腊月三十,便要过年了。这天傍晚,待李云水走出宫门之时,下起了鹅毛大雪,他突然想着:如果当初与无忧就在那马王天堑,在那小屋里围炉煮茶,看漫天飘雪、冰封湖面,该是多好? 这段时间,他忙于政事,忽略了无忧太多太多。 回到萧沅以后,他说来了枭墙这么久,如果不去著名的景玉山看看,简直白来了,刚好有三天休假,要带无忧去看看。 无忧登时欢呼雀跃。 是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和李云水一起好好说说话了,当即喜上眉梢。 景玉山是枭墙城外的一座山,据说每年春天来时,山上春华烂漫,无数的才子佳人相约观景,当真是极好的风物。虽然目前已是严冬,想来漫山银装素裹,倒是别有风味。 这一晚,无忧兴致极高,忙忙碌碌的准备,什么茶具、衣服、美酒,等等,准备了很多很多,以至于李云水都忍不住打趣,这又不是去长住,干嘛像个小媳妇一般。 无忧眼波流转,微微一笑:“哎呀,我就要做小媳妇,你要不要娶?” 一大早,两人分别骑了大马,从枭墙一路直奔,就往那景玉山而去。 两人离别江湖依旧,此时纵马飞扬,那漫山雪白直直往后,倒真是别有一番痛快和自由的韵味。 登顶以后,便是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几只惊鸟飞过,便再没有了其他声音。 这景玉山距离皇城枭墙不远,便有达官贵人时常前来玩赏,可这山上只有一处行宫,再无私人别院之类的东西,倒也清静。 李云水与无忧翻身下马,远远瞧见不远处的亭子里,热气腾腾,一股茶香飘来,让两人精神一震。 原来,几个仆人早先到达,已经给两人煮好茶水伺候着了。 两人难得有这样的时光,又被这雄伟的景致所震撼,一时之间心胸大开,坐在那亭子里,一边品茶,一边聊着闲话。 无忧看着李云水,莞尔一笑:“大忙人,今天终于有时间出来玩儿了啊!” “呵呵,再忙也得陪我的忧忧啊!” “切!”无忧故作促狭样,打趣道:“李相是越来越有丞相的样子了!” 李云水淡淡一笑,道:“忧忧,不瞒你说,我越来越感觉,来做这个劳什子丞相,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哦?为什么这样说?” 李云水端起一杯茶,站起身来,看向远方:“你瞧,我们在这寒气逼人的冬日,来这杳无人烟的地方游玩。来了以后,有热腾腾的茶水、糕点、火炉,即使在冬日,也如春天。可还有太多太多的人,或许此时正忍饥挨饿,连一块碳也买不起啊!” 无忧沉默,此前,她似乎也在有意引导李云水,看到芸芸众生的疾苦,而李云水的确也这样做了。当即便觉得,李云水似乎又高大了许多,心中一阵欣慰。 “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做点什么,可能……可能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做一点十一点,只要有一点点改变,我便心满意足。” 无忧看着李云水,也淡淡笑了,站起身来,到李云水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安慰道:“云水,凡事量力而行,能做多少是多少,也不要太过操心。” “我相信我的眼光,也信任你的选择。你做什么,我便支持什么。我,永远都会是你坚定的拥护者!” 李云水看着身旁的无忧,心儿便要化开一般,不由得抱了抱无忧,有些歉疚的说:“忧忧,真是抱歉,好不容易出来放松一下,又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真是有些煞风景!” 无忧开心一笑,随声附和:“就是就是,你看你,真的是越来越像个官儿了,三句不离你的政务!” 忽地好像发现了什么,又道:“诶,我说,你怎么突然有这等闲情逸致,还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赏景?这可不是你的性子啊!” “哈哈哈,你说我是什么性子啊?难不成真是榆木脑袋了?忧忧,实在是因为昨天下午,我忽然想起我们在马王山下的日子,可真是让人回味……” 无忧静静的靠在李云水的怀里,听得李云水这番感慨,心中当真是甜蜜万分,只小声道:“等你忙完了,这朝堂不需要你的时候,咱们就回那马王山下,重新修缮那间竹屋,咱们一起生活,再没人来打搅我们。” “是啊,我们再生几个孩子,那光景,当真是好!” 无忧虽经人事,李云水这话倒也让她有些羞赧,当即脸颊绯红,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小声道:“谁给你生孩子……” “真是没个廉耻,光天化日之下,在这里卿卿我我,成何体统?”李玉水和无忧正沉浸其中,仿佛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之时,一个冷漠的声音传来。 听那声音,他们自然知道是谁,在这无人之境,蹇如烟却依旧阴魂不散,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无忧难得和李云水单独待一会儿,此时却被打扰,又听得那讽刺之言,当即心头火起,一边转身一边开口:“真是多管闲事,哪里都有你……” 当她看得蹇如烟并非一人,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公子之时,脸上顿时转怒为笑,开口揶揄:“原来,这京城的大家闺秀,也会到这山间与人私会,这款曲,倒是通得好!佩服,佩服啊!” 蹇如烟原本想要奚落李云水,却被无忧反唇相讥,她又何时被人如此羞辱?当即一怔,反驳道:“你……你胡说什么?” 无忧正待开口,却被李云水轻轻握手止住,又向那男子鞠了一躬,道:“三皇子好雅兴!” 三皇子倒是没有一点儿也架子,走上前来,拍拍李云水的肩膀,很是亲昵的说:“云水兄才是好雅兴,良辰美景,佳人在侧,当真是风流无限呢!” “什么风流?分明是下流!”李云水还未答话,便被蹇如烟这般讥诮。 无忧不再多言,箭步冲上前去,一耳光打在蹇如烟脸上,脸上露出邪恶的微笑:“我劝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下一次,可就不是打耳光的事情了!” “你……你竟敢打我?” “我为什么不敢打你?别人敬畏你是什么丞相太师的女儿,我可不管那么多,我无忧是江湖中人,平生最讨厌那些乱嚼舌根的人,见一次打一次,下次你若这般无礼,我还打你!” 蹇如烟那张嘴再厉害,又哪里比得上无忧?当即真是委屈极了,给一旁的三皇子递过去一个求助的目光。 这一切,本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李云水同三皇子哪里插的进去?李云水看了看无忧,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笑盈盈的,暗道:“这才是忧忧嘛!” 而无忧明显是看懂了李云水的意思,他的眼里只有她,尤其是笑容中的那一抹促狭,明显是两人之间才懂的秘密,不由得更加甜蜜,扔下碍眼的蹇如烟,回到了李云水身边。 三皇子仿佛没有看见蹇如烟的求助,反而朗声大笑道:“云水,你这位红颜知己,倒是真性情啊!” 李云水微微一笑,无忧没有一丝扭捏,大大方方的对三皇子问了句好,三人看起来融洽至极。 蹇如烟看着三人,眼泪盈在眼眶,当即恨声道:“李云水,你果真是山野村夫,不识四书五经,这般粗野,怎地做了丞相?当真是草鸡上枝头,真以为自己成了凤凰!” “住口!”三皇子已经忍到极致,一声怒喝,把蹇如烟给吓了一个机灵,而三皇子却全然没管她,带着一种解释的意味,对李云水道:“云水兄,今日我来这景玉山赏雪,恰巧遇见了她,便邀请一起赏雪。” 他转过身来,有些严厉,但似乎更像一个路见不平的人,对蹇如烟冷冷说道:“如烟小姐,你是太师的女儿,在枭墙也有些名气,怎地如此刁蛮无理?如若你不是李相的未婚妻,似你这般顶撞当朝丞相,即使报到了蹇太师那里,也难辞其咎!” 这话说得很有味道,李云水和无忧的脸色都稍稍变了变,尤其是无忧,脸上不屑之色更加浓郁。 而那蹇如烟呢,此时眼里的怒火更甚,她大声喝道:“不要把我和这个山野村夫相提并论,我才不会嫁给他!” 她的眼神有些凄厉、无力,看向三皇子,有些哀求和辛酸:“我只喜欢……” 话音未落,三皇子一巴掌打在蹇如烟脸上,似乎根本不解气,眉头皱得很紧,指着下山的路:“滚!” 蹇如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过身跑了。 气氛当然很尴尬,不过很快就被雪地里跑来的一个人给打破了,虽然人还未到,可那欢快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啊?忧姐姐,大傻猪,你们也在这里?嘿嘿,我来了!” 二皇子跑得太快,以至于滑倒了几次,不过他却很兴奋,连滚带爬的跑过来,亲昵的抱着无忧,嘴里不停喃语,宛如一个小孩。 三皇子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下来,轻轻道:“二哥,你可真是会挑日子啊,在这里都能相遇。” 二皇子对三皇子递过去一个白眼,有些傲骄的说:“你是个坏蛋,我才不跟你玩儿!走,忧姐姐,我们去那边玩……” 说着,不顾在场的三皇子和李云水,就要扯着无忧往边上走,无忧温柔的看着三皇子,递给李云水一个眼神,就随二皇子往一边走去。 过了十余米后,才发现李云水的披风还在自己身上,当即止步,哄孩子一般对三皇子说道:“咏归,你先等等,我把你姐夫的披风给他拿过去,天太凉了,他会冷的。” 二皇子抬眼看了看无忧,又看了看远处的李云水,有些不高兴的嘟着嘴巴,却也只委屈巴巴的说了句:“那好吧忧姐姐……” 无忧安抚好二皇子,便往李云水这边走来。 茫茫雪地,大雪纷飞,刚刚踩过的脚印,很快就被新一轮的风雪掩盖。 此时,一阵劲风刮了过来,一时卷起千堆风雪,直冲眼睛里来,无忧下意识抬起手来遮挡,脚步却没停下半分。 然而—— 说时迟那时快,无忧身边的雪地里,突然飞起一人,那人横在半空,双手一搭,一张弓被拉得犹如满月,随后一支箭矢飞快射向无忧。 “小心!” 李云水大惊,嘴上这般说着,抬起一掌打向空中那人,身子本能的飞了过去。 那箭越来越快,李云水也飞得很快。 无忧此时也已发觉了那箭矢,却实在离得太近,她又如何抵挡? 她那细长的睫毛轻轻一眨,那上面有毛毛雪片,与她的大眼睛相得益彰,当真是美得无与伦比。 她当下便已知道,自己恐怕凶多吉少,心下反而不再着急,就连耳边那呼啸的风雪,此时都全然不见了。 箭,冲着她的胸口而来,李云水飞向了她。 天地茫茫,一片安静,仿佛就只剩下她和李云水。 她忽然觉得很心安,看着李云水那焦急万分的眼神,竟然温柔一笑。 透过肌肤的那一刻,无忧只觉得这箭矢很凉,但没有丝毫的疼痛,唯一有感觉的便是,李云水抱住了自己,他的手臂是那么的僵硬,就像一截无肉的骨头,有些硌人。 她的喉头一阵腥甜,有一股热流逐渐往口腔蔓延,终于口腔包不住了,一口喷在李云水脸上。 李云水的脸沉了下来,似乎有一种无力的冷静。 此时,那刺客早已经逃出十丈以外,远远一声传来:“李云水,你太招摇了!” “啊!”李云水怒吼一声,那声音里夹杂着无限内力,顿时卷起狂风暴雪,直直冲向那人。 可风雪过后,哪还有人? “忧忧,挺住!” 李云水只说了这四个字,伸出手快速在那箭矢周围的穴道上点了几下,随后双手抱起无忧,飞身而起,向山下狂奔而去。 第三十七章 老少搭档 塑阳枭墙,冬月二十八那一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人,抱着一个被一只箭矢贯穿的女人,就那样在枭墙肆无忌惮的奔跑,不时还飞将起来,就在那屋檐之上腾转挪移,速度快得宛如一支射出去的飞剑。 只要遇到一家医馆,便冲进去,很快又满脸颓丧的飞出来。很明显,他要找个医者,救治怀里的姑娘。 很遗憾的是,枭墙这么大,却没有任何一间医馆敢接手。 是啊,胸口被一箭贯穿,想要救治,那便必须要拔出那把箭矢,此举无疑会引发极大的出血,后果显而易见,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那男子跑了很多家医馆,却依旧没有任何人敢接手,而他怀中的那女子,早就昏迷了过去,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看便危在旦夕之间。 那男子实在无奈,跑到枭墙街尾之时,冲进一家医馆,不由分说的强势逼迫那独自看店的中年医生,立即动手医治,又看那中年医者吓得双手颤抖,忽而眼泪掉了下来,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软下性子,不住央求:“大夫,麻烦你救救她吧,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如果……如果真的……有……有什么问题,我……我不会怪你的……” 此时,那男子惹出的动静,自然惊动了正在巡视的京畿营官兵,一个小头目带着几个官兵围了过来,大声喝道:“什么人?天子脚下,竟敢这般莽撞大胆,来人呐,把他给我拿下!” 李云水焦急万分,见几个官兵进来,心头怒起,一掌劈了过去,把那几个官兵打得飞出门外,随后他嘶声力竭的吼道:“我是李云水,让太医院的御医立马过来!” 那几个官兵面面相觑,只道遇到了江湖强人,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不过,刹那之间,一把小巧而精致的小剑扔了出来,他们上前捡起一看,上面写着“天子”二字。 天子剑,当今皇帝的佩剑! 中年医者见这人无法无天,似乎还自称李云水,那不就是当朝丞相吗?可传说中的李云水脾气温和,人是长得相当秀气,哪里如同眼前这人,一头白发,脸上和身上全是血迹,又这般草莽? 李云水盯着他,似乎在强压自己的冲动情绪,声音中带着浓厚的祈求:“大夫,你……动手吧!御医们马上便要过来……” 那中年医者即使再不敢,又能如何?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他找来一把剪刀,许是因为害怕,双手颤抖个不停,好半天才把无忧后背的那一截箭矢剪掉,随后就要伸过手来拔无忧前面的箭尾。 李云水眉头一皱,深吸一口气,忽然不知如何,变得非常冷静,道:“大夫,你只管止血,我来拔箭!” “好……行!”那大夫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如此这般,如果真有什么问题,那也和他的关系不大,还有回旋的余地。 于是乎,他拿来纱布和药粉,就那样排在无忧躺着的那张问诊床上,静等李云水拔箭。 李云水见准备充分,伸出手来,小心翼翼握上那截箭矢,握得紧紧的,又看看无忧那苍白的脸,怔怔数个呼吸,眼泪再次无声流下,对无忧温柔的说:“忧忧,如果……如果你有……有什么……不测……我一定随你同去,死……也死在一起!” 后面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随后,李云水给那中年医者点了点头,接着深吸一口气,将那箭矢紧紧捏住,手上动作十分小心,慢慢的往外拔…… 此时正是初冬,京城早已寒气逼人,一路奔跑而来,李云水的身上除了血迹,便是被汗水打湿的衣衫,而此时他的额头上,竟然出现了密集的汗珠。 好似过了一天,又好似过了一年,李云水甚至能够直观的感受时间的流逝。 那真是如隔三秋…… 终于,那截箭矢被抽了出来,随后无忧那伤口之上,便涌出汨汨之血。那老大夫眼疾手快,赶紧用纱布上前堵住。 随后,他把带血的纱布拿开,又拿出药粉,手一抬就要往那伤口上撒。 “住手!”一声怒斥传来。 李云水和那大夫被这一惊,纷纷停下手中之事,双双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以及一个背着箱子的少女,就那样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 那少女好奇的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无忧,又看看一边眉头紧皱眼神冷漠的李云水,似乎这人因为被打断,显得十分生气,一场风暴似乎随时就要来临,当即一言不发,静静站在一旁,只看着前面的老者。 而那老者冲到跟前,不由分说的推开了大夫,眉头紧紧皱起,沉闷的哼了一声—— “庸医!” 他不管在场的两人,伸出手来,一把抓起无忧肚子上的腰带,就那样把无忧提了起来,随后那血便从她背后流了出来,形成一道血柱。 李云水和那大夫显然都不认识此人,可此人道骨仙风的模样,以及那自信的气质,天然给人一种信任和权威,两人竟然不由自主的选择了沉默,竟无一人反驳。 “还好,没有射中心脏,不然即使神仙在世,也难复其身!”他好像也对在场二人视而不见,就那样喃喃自语,可这话在李云水耳朵里,简直如同仙乐,这是否说明,无忧……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不过,那老者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把李云水打到谷底—— “可是,如果这箭矢伤到了这女娃子体内的其他地方,血止不住的话,也是神仙难救!” 李云水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而此时,稀稀疏疏的声音响起,一大群带着药箱的官僚试探性的踱进了屋。 “参见李……” “瞎闹什么?没见我老人家正在观察吗?”那老者一点儿也不客气,把这群御医呵斥一顿。 李云水看看老者,又看看御医们,没有开口,大家自然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当即耐心观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瞧,这箭矢穿过的地方,尤其是体内,会有不同程度的出血,能否止住,就完全看造化!你刚刚直接把你那劳什子药粉往她的伤口上洒,那不是治标不治本吗?里面的情况如何,你又如何知道?体内的血没有排出来,会形成死血,这女娃还是会死!” 这话,当然是对那大夫说的了,这番浅显的道理,就连李云水都明白,更何况那医生?当即满脸通红,一句话也不敢说。 那老者趁这间隙,转过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呆立一旁的大夫,又对他身旁的小姑娘语重心长道:“瞧见没?这便是庸医的样子,我老人家平日里让你好好读书,你硬是不听,以后只怕你也只会和这家伙一样,在这街边开个小医馆,干一些坑蒙拐骗的事情,丢我老人家的脸!” 那少女白眼一翻,显然非常不屑,正欲反驳,却见李云水一脸焦急,显然不是斗嘴的时机,当即给了老者一个嫌弃的表情,便不再说什么话了。 “唉!”老者见此,也无可奈何,只好又看看无忧后背的血流,只见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少,当即脸上有了笑容,对李云水道:“小娃娃,这女娃子有救,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李云水一听,当即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情,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言辞恳切:“还请老神仙大发慈悲,救救我妻子,我李云水当牛做马,也定会报答老神仙的大恩!” 老者一听这话,当即脸上露出一副受用的表情,再次对身边那少女得意的说:“瞧瞧,你瞧瞧,这小子简直识货啊!一眼就看出我老人家是个神仙,不错!不错!孺子……” “什么?你是李云水?”那少女登时非常吃惊,继续道:“就是那个武功天下第一,由一介布衣一步直到丞相的李云水?” 李云水看了过去,那少女脸上的吃惊变成了惊喜,继而非常振奋,那表情似乎恨不得上前抱住李云水啃一口。 而后边御医之中,有个领头之人恭恭敬敬的说:“这便是当朝丞相李云水,李相爷。” 老者见少女那般花痴模样,脸上浮现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丞相又怎么了?我可是老神仙呢!” 那少女确证以后,当即快速丢下箱子,快步走到李云水身边,将他扶了起来,激动的说:“啊……李少侠,放心吧放心吧,我一定尽力救治这位姑娘,包给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妻子!” 老者登时气得吹胡子,大声嚷道:“就凭你?切!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黄口小儿一个,也敢……” “废什么话?赶紧的,止血!”那少女不待老者把话讲完,当即不满的喝道,随后跑回去打开药箱,递过去一些药粉和纱布。 那老者一窒,却也不再言语,专专心心的处理无忧的伤口。 约摸着过了两个时辰,无忧的上身被仔细包裹,终于再没有鲜血溢出。此举,引得后边的御医们小声议论,无外乎是从未见过如此神迹之类的话。 不过,李云水见那老者神色之间丝毫没有轻松的样子,反而愈加沉重,当下只得小心翼翼的询问:“老神仙,我妻子……情况如何?” 老者倒是没有开口,那少女却展颜一笑,道:“李少侠,放心吧,姑娘已经没事,只需休养几个月就……” “你懂什么?不要瞎说!”少女的话被老者生生打断,却没有往下说去。 李云水给那姑娘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他刚刚也看见了,在给无忧护理之时,那少女轻手轻脚,全然一副关切非常的样子,这让李云水心里好生感激。 可他更加关系无忧的情况,当即试探性的问道:“老神仙,是……还……还没好吗?” 那老者神情更加严肃,正待开口,忽然听见一声哭声传来:“忧姐姐……” 二皇子满身是泥的跑了进来,只见他衣服脏污不堪,头发一片凌乱,夹杂着汗水和泪水,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冲进门后,就要往无忧身上抱去,被李云水单手拦住:“二皇子,现在还不……” 二皇子今日不知怎地,从来未有这般火气,尤其是被拦住以后。 他直勾勾的盯着李云水,眼里仿佛就要喷出火焰,见他拦住自己,当即上前扯住李云水胸前的衣服,大怒:“都是你!都怪你!如果你没有那般飞扬跋扈,如果忧姐姐不去给你拿衣服,她怎么可能躺在这里?” 说到激动之处,甚至还往李云水的脸上打了几拳,而李云水眼神空洞,只有泪水流出,仍由三皇子推搡责怪,竟是一声不吭。 “二哥,够了,别闹!” 三皇子来了,强行拉住二皇子,道:“二哥,这事只怪奸人作乱,防不胜防,怨不得李相啊!” 又对李云水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李相,二哥……唉,二哥许是受了刺激,他平时虽然顽劣,可也不至于如今天这般胡闹,想来也是太担心无忧姑娘了,你莫要怪他!” 听得此话,二皇子顿时嚎啕大哭,还一边嚷嚷:“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没有保护好忧姐姐,都怪这个大傻猪……” “我说,你们还要在这里闹多久?这女娃子需要静养,这般吵吵闹闹,要什么时候才好?” 此时,那些御医们见了两个皇子,早已经无声跪了一大片,见老者这般呵斥,当即就有几人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 那老者当真是性情中人,竟然全然无视,丝毫没有把这帮权贵放在眼里,甚至还大咧咧的催促李云水:“你这娃儿,太不懂事了,还不把你老婆送回家,留在这里给他们看吗?” 李云水听闻,赶紧上前,对那老者诚恳的说:“老神仙,现在,忧忧还没有醒过来,麻烦你跟我同回府上,一来让云水聊尽地主之谊,感谢老神仙和姑娘的大恩大德,二来……还请两位再为我妻子诊断,我怕……如若有两位在,也能避免……” “好呀好呀!”李云水话音未落,那姑娘就已经上前轻轻扶起无忧。李云水心头一喜,这意思便是答应了,于是赶紧上前协助。 老者无奈的摇摇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李云水抱起无忧,给两位皇子递过去一个抱歉的眼神,便带着这一老一少往外面走去。 这一晚,无忧静静躺在床上,李云水原本是半分也不敢离开,却又因来了两个客人,不得不出来陪着吃饭,却刚走进饭厅,就被那老者挥手赶了回去:“小娃儿,忙你的,唔……忙你的,不用管我……嗝……好酒……” “爷爷,你慢点儿,别人还以为我们逃荒过来的呢!”那小姑娘见老爷子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烧鸡,正啃得津津有味,哪里顾得上和李云水说话?这番狼狈让少女极为不好意思,略带责备的提示老者。 李云水知道,自己在这里陪着反倒让人拘束,当即又安排下人,再去弄些酒菜过来,随后客套一番,就回到了无忧床前。 “忧忧,对不起啊,我不该来这里……等你好了,我们就回马王天堑……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再也不让你……” “都怪我!都怪我!我怎么没有保护好你呢?都怪我……” 他趴在床沿,眼泪满脸,小声对无忧表达抱歉,自顾自回忆和无忧的点点滴滴。 其声如怨如诉,让人肝肠寸断。 “小娃子,唉!这姑娘……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