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请陈大法师上座!》 第1章 娶了七个姨娘,终于闹鬼了 京中金家闹鬼,一到夜里就摔罐子砸瓶,据说金家有一半的古董都被砸了个稀碎,金老爷心疼钱,哭得两只眼睛桃儿一样,粉嫩通红。 自打出了这事,洪庆街可是热闹的不得了,金家硕大的影壁墙变成了乘凉的好地方,大婶子们纷纷拿着自己补穷的烂裤子破袜子,提着马扎,坐在影壁阴凉下,荤素不忌,有说有笑地讨论起金家内宅的荒唐事来。 光姨娘就娶了七个!每日里争风吃醋打成一团,打死了俩!怎么可能不闹鬼? 金家的司阍看不下去,带着几个小厮出来赶人,偏巧大婶子们好俚嬉,一边收着笸箩,一边大声问:“你家是闹哪个姨娘啊?老几啊?说出来乐呵乐呵。” 恨得金家的司阍差点咬碎了后牙槽。 …… “兄弟,我现在还在乎钱吗?谁能在陈大法师跟前递一句话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金长天满脸鼻涕泡,说着话就要往下跪,同席的一看这阵仗,连忙架住了,一个挨一个问,谁认识陈法师?听说是都听说,可谁也不认识,毕竟传闻中陈大法师脾气大的不得了,家里不闹妖精,谁去自找霉头。 金长天一边哭一边蹬腿,“我抓到那奸夫,我还没怎么样呢,那婆娘反倒先跳了井,人人都说我逼死她,我上哪说理去!”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犹豫着说了一句,“我……可以去带个话。” 金长天总算捞到了救命稻草,哪里还等得及,酒气熏天地揪住人,求爷爷告奶奶非得一时三刻就去见陈法师。 应声的那人显然有些后悔,怯怯地道:“你们……知道陈法师是个女子吗?金兄这姨娘娶得太多了,我怕被她赶出来……”瞬间一桌人愣在原地。 女的? 名满京城的陈法师,是个女的? 半醉的金长天发酒疯,又哭又闹地揽住人,还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来,涕泪满面,舌头打结地道:“救救我吧,再过两天,我就要跳井了。” 被揽在怀里的人掂量了一下银子,把心一横,道:“金兄,那我就带你去,要是被陈法师给撵出来,我可不管啊。” “好好好,我跪下给陈姑奶奶磕头,她学佛学道,总不能见死不救。” 怀中那人撇撇嘴。 …… 陈传笺一早起来就觉得丧气。头一天晚上原苏在倚红楼喝多了酒,老鸨子大晚上亲自来请她去销账,直到这时陈传笺才知道这头公狐狸居然背着她,做了一个红姑,也是昨天,陈传笺弄懂了窑子里的规矩:做红姑,即包养一个姑娘,从吃到喝,从穿到戴,所有一切都是原苏出钱。 陈传笺看着自己的银票盒子,气得捏着原苏的脖子差点让他归西。 原苏蹬着腿,用细弱地声音挣扎着:“好歹我也算个神仙……” 陈传笺咬牙切齿,“这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事——” 脚边一个黄狐狸,哭得两眼冒泡,也不敢上来劝架,眼睁睁瞧着自家少君要没命了,正在焦躁之际,一只红狐狸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法师,法师,有客上门。” 啪——陈传笺松了手,一脸寒色地出了屋,临走前还恨声道:“算你命大,等下再找你算账。” 原苏伸着自己的脖子,大喘了一口气,好奇地问:“来的是谁?” “金长天。” 前一下还要死要活的原苏一听这话,立即好得像个没事人,活蹦乱跳地道:“呦,死姨娘的那个啊?走走走,看热闹去。” 黄狐狸苦着脸劝,“少君,咱还是先溜吧,等下法师回来,又要你的命。” 陡然间,原苏眉眼微挑,淡淡望了那狐狸一眼,狐狸只觉得周身一冷,夹着尾巴在当地瑟瑟发抖,原苏肩膀上那只白色的狐狸围脖忽然活动着窜了下来,扑到黄狐狸面前,一爪子挥到了脸上,冷道:“少君的事轮得到你多嘴?” 原苏依在红柱上,望着黄狐狸的脸上的血印子,哀其不幸地叹了口气。 …… 今日之酒对金长天来说微微过量,因此他免不了有些放浪形骸,先是坐在陈传笺的大宅子里毫不客气地饮了几盏茶,又七扭八拐地在花厅了逛了一圈,还评头论足地将陈设的古玩品了一番,咂咂嘴,下了个定论:“这陈法师的品味也忒差了些。” 带他来的客人不禁白了脸,双手摆得像个摇铃舞者,“可不敢再胡说。” 金长天借着酒劲有几分豪横,“我是什么人?京里最懂古玩书画的人,若陈法师能给我收了家里的妖精,我就把这宅子里的古董都给她换成价值连城的!” 陈传笺站在花厅门口,一股酒味透过乌木面具,直冲脑门,她立即想起昨夜捡到原苏的时候,当下就打算把人打出去,但听口气来人居然还是个豪客,又一想自己空空如也的银票盒子,当即咽下了这口气,定睛一看,一个老客带着个三十来岁的白面书生在屋里发酒疯。 “怎么,你家又闹妖精了?”陈传笺坐定了,问堂中老客。 那客人刚跟金长天摆完手,还没来得及歇又摆开来,赔着笑脸,小心地道:“没,法师说哪的话,哪敢再劳动你老。” 陈传笺半靠在大椅上,闲闲冷冷地道:“我想也不该是再闹妖精了,再闹岂不是砸我的招牌?那你来是做什么?” “这位是金长天金老爷,他家有点事,想求法师施以援手。” 陈传笺哦了一声,此人红着呢,满城人都知道他娶了七个姨娘,死了俩,不知道是死掉的哪个姨娘在闹宅,动静大得很! “金老爷,金老爷——”老客有心把正抱着柱子,眼神迷离的金长天拉起来,但显然力不从心,只得使劲摇他,“金老爷,你有什么委屈,跟陈法师说着,我——”抬起头讪讪道:“我家里还有事,法师我先走拉——” 陈传笺挥手告别,“不送。” 老客脚底抹油走了,陈传笺这才仔细打量金长天,白面黑须,倒是个模样庄重的客商,只是当下形态邋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织金的衣服上抹,一边哭一边嚎,“那个娘们!我对她多好啊,要什么给什么,她家那个穷坑,我不知道填了多少钱进去,可是她!她竟然还跟伙计好上了,我颜面扫地啊!” 陈传笺翘着脚,当看戏一样,门外跑进来一只狐狸,殷勤地端茶倒水扒果子伺候着。 金长天哭糊涂了,也不顾的寻思这灵性的狐狸,只顾着自己委屈,“我还没发落她,她倒是气性烈跳井了,你说你气性那么烈,干嘛找个伙计偷情呢!”哭着又开始捶胸顿足,“跳井不是我逼的,跳了井反倒来找我的不是,每天晚上砸一个古董,我便是家财万贯,也得给她砸成穷光蛋!” 陈传笺当下想,还好,只破财,不伤命,小角色。 看金长天哭得伤心,陈传笺打发狐狸取了笔墨纸砚来,摊开写好文书,蹲在金长天面前问,“三千两,买家宅平安,买不买?。” 说来也怪,金长天的酒似乎马上醒了,他捧着文书飞速地看了一眼,精明市侩地还了价,“一千五百两。” 陈传笺微翘嘴角,冷笑一声,“五千两。” 金长天有些痴,正要干嚎,陈传笺将食指搭在嘴边,嘘了一声,语调轻柔地道:“这位金爷,再说一句,我就再加一千两。” 金长天立马闭上了嘴,无声地点点头。 陈传笺拿起文书在金长天面前晃了晃,接着有个狐狸端着印泥,端端正正地举到了他面前,脆生生地道:“金爷请用。” 金长天这会子忽然回过味来,他指着这只狐狸,结结巴巴地道:“它,它,它,它说话了!”一句话说完,金长天就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狐狸局促地瞧了瞧陈传笺,费劲地扒拉起金长天的手,将手印按在文书上,毕恭毕敬地递给了陈传笺,陈传笺很满意,仿佛看到五千两银子在冲她招手。 就在人事分外圆满的时分,原苏站在门口,眼神妩媚地道:“陈法师,今夜去倚红楼不醉不归啊!” 陈传笺痴痴迷迷笑道,“好好好!”不过一个刹那,陈传笺回过神来,上好的茶盏粉身碎骨地烂在了门口,就听门里的陈传笺怒喝:“你个死狐狸!我便是戴了面具,也躲不过你那双魅惑人心的眼睛吗?” 原苏得意地耸耸肩,凡人哪能斗得过神仙呢?这叫防不胜防! 第2章 捞尸 金宅有点意思。 陈传笺这些年来达官贵人府上也去的不少,阳宅格局算是见多识广,但金宅这把房子修成这样的,当真还是独一份。 金家坐落在京城西南方,属京城里鬼门方位,在该处建房,本应筑高底、建高墙、凸挑檐,但金家一反常态,反而处在洼地,比周边居所矮了几分,是阴气汇聚的最佳之地,看格局本是凶宅,但蹊跷的是,房屋排布呈香炉型,且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影壁来阻断气脉,应当是化解之举。 借登东的机会,陈传笺把金宅粗粗逛了一遍,一边审视检查一边盘算,这点调整格局的雕虫小技没有太大用处,这宅子要是镇得住,最重要的还是得安置一块镇宅石,而安置这块镇宅石,需要以命换石,得搭进去一个道行高深的同门才行,也不知兴建宅子的人用了多少银钱才买下这条命,保住了金家这么多年的兴旺。 为了接待陈传笺,金长天可是排场了一番,摆了一桌子菜,正房作陪,四个姨娘穿花蝴蝶一般,伺候着陈传笺好吃好喝,只是陈传笺食量小,只用了半碗饭就停了筷子,严肃地问:“贵宅的镇宅石是否可在?” 金长天鸡叨米一样点头,“在在在,还在后花园埋着。” “那便好,要记得埋好——”陈传笺叮嘱了一句,回眼一瞥,只见同行而来的原苏一双眼瞟着桌上作陪的四位姨娘,竟忙不过来似的,陈传笺气不打一出来,桌下狠狠踢了原苏一脚,神色不悦地道:“走吧,去看看井。” 啪,摔下筷子头里走了,金长天心中惴惴不安,这又是哪里惹到陈大法师了? 这次跳跳井的是三姨娘白春英,算是金家的老人了,进门的时候深得宠爱,但宠了两年后也就不再是金长天心尖上的人了,因此怨气也深。自打白春英死后,院里就落了锁,留了一个长年贴身伺候白春英的婆子白天打扫,陈传笺进去走了一圈,归置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什么端倪。 “投的是哪口井?” 金长天离得远远的,一指天井附近的井,颇有些后悔地道:“这府里就这院有自己的井,本想这是个风水宝地给她住,没成想倒是害了她。” 陈传笺睇他一眼,见他面上有几分不忍,心想这人倒也不是全无人性,本想着吓一下他,心一软打发了他出去,留了原苏在院里。 俩人围着井左瞧右看,陈传笺问:“是妖精吗?” 原苏摇摇头,“没有妖气,应该是鬼。” 陈传笺从怀中掏出一应器具,归置好白幡,用棍穿好立在当地,人坐在井沿上掐诀念咒,陡喝一声:“出——”点了滴血甩进了井里。 瞬间,阴风大作。 趴在门板后偷眼观瞧的金长天感到自己背上一凉,两条腿先软了,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吓得连话也不出——这场面,实在是太骇人了。 白春英从井里爬了出来,爬出来的样子过于怪异,先是伸出一只手来扒拉住了井沿,又上来一条腿,宛如一只蜘蛛爬了两步,最后升起了半挂着肉半露着骨的脸。 陈传笺定睛观瞧,不知这白春英生前是什么样貌,但当下因为被泡肿了的缘故,剩下的半张脸已经瞧不出口鼻位置,周身皮肤泛着灰白,包裹着油状的尸蜡,着实恐怖。 “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安葬之后的样子。” “是,奴家一直被封在井底。” 陈传笺怒从心头起,这金长天也太不像话了,闹鬼闹了一个月了,连尸体都不下葬? “说吧,你有什么心愿?”陈传笺一指院外的金长天,“想要他赔命也行。” 白春英一边摇头,一边甩着身上的尸蜡,道:“奴家不想要老爷死,是奴家对不起老爷,奴家只想让老爷安葬了自己。” 陈传笺抬眼,望望金长天,支使着原苏道:“把人弄过来。”话音未落,原苏就拎着金长天的领子,把人摔在了陈传笺面前。 “她死了,你怎么不埋她呢?” “我……我捞不上来啊,派了几波人下去捞尸体,都说没瞧见啊!”金长天哆嗦着蹬腿往后躲,“我,我不怪你,你你,你看这家里有什么不顺眼的,一气都砸了吧,砸了以后,以后就别来了。” 怎么会捞不上来呢? “这井底,原有一条铁链子,就这么挂住了奴家,老爷找人捞了几次,搅浑了水,反倒连带的那铁链子将奴家死死锁在了井底的烂泥里,奴家不想……”白春英伤心地哭起来,“不想一直被埋在水里,太冷了。” “那你为什么要砸了他的古董?” “奴家怕老爷忘了我,奴家想出来——” “你都砸了他的古董了,就不怕他找人封了这口井?” “法师不知,家里的古董都是假的,真的都存在铺子卖钱,便是砸了,老爷也不会心疼的。” 金长天面上一白,又急又怕,“春英啊春英,可不敢胡说啊!” 陈传笺才懒得管金长天的家里到底真古董还是假古董,她一把抓住原苏的前襟,从他怀里掏出几张黄裱纸来,指尖碾了一下就冒出火焰来,一眨眼从院墙外跳进几只黄狐狸来,陈传笺叉腰指挥着:下去捞尸。 没一盏茶的功夫,几只化身精壮小伙的狐狸就从井里捞上个尸体来,金长天只看了一眼,背过身去大吐特吐,陈传笺看得嫌弃,让下人找块麻布将春英遮住了,安置在提前准备好的棺材里,拘了魂来,就要超度。 金长天眼泪汪汪,好歹夫妻一场,真要走了,也觉得痛心。 “老爷——”春英回过身来,似是当年初入府时的美艳模样,金长天眼巴巴看着她,就听她晴天霹雳似的吐出一句话来:“老爷昨日是不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撞见鬼了。” 啪一下,金长天就跪下了,陈传笺看得膝盖一疼,仔细看了看金长天,没什么问题啊!春英见她困惑,便道:“是有人被新死的鬼附了身,和老爷接触过,人气还旺着,所以法师才看走了眼。” “金长天,你昨去哪了?” “去,去倚红楼喝花酒了……”金长天的下巴哆嗦着,磕磕巴巴地说。 倚红楼?陈传笺大有深意地望向了原苏,原苏耸耸肩,摊手道:“真没看出来谁是鬼。” …… 倚红楼,京城最大的青楼,富贵人的极乐世界,穷苦人的阿鼻地狱。 有人悲,有人喜,有人欢聚乐,有人别离苦。 被原苏包养了的红姑花镜,坐在屋里哭得地动山摇,陈传笺心中一阵哀叹,对原苏的气也消了大半,还以为是多美的温柔乡呢,不过是个小小年纪生得膘肥体壮的妹儿,若不是原苏包着她,在这种吃人的地方,没人点名,活不过一月就得被老鸨子发卖到暗娼窑子里等死了。 陈传笺和原苏苦着脸坐在桌前喝一壶冷酒,在相顾无言的默契中达成了一致:五千两老这么消磨也不是个事,晚上去捉鬼的时候,得找个苦主,劫富济贫一番,索性多搞些银子,把花镜赎出来,才能一劳永逸。 “花镜,你就不要哭了,我们一定常来的。”陈传笺扶额,花镜嗓门大,哭起来令她有些头疼。 “奴也不是为了自己哭,而是为双珠姐姐难过。” “双珠是谁?”陈传笺问。 “住楼上的姑娘,似乎是对花镜挺好。”原苏顺手拿起桌上的果子,啃了一口有些发酸,顺手丢在地上,附近有些狐狸们闻风而动,你争我抢地将剩下的啃了个精光。 周双珠的病来得莫名其妙,一个人躺在屋里,忽然就闹起来,说冷得要命,眼见着嘴唇都冻白了,隔了一会子又热得要命,发疯似的把衣服全脱了,老鸨疑心打摆子,请了大夫来看,结果又好好一个人,什么事也没有,就都当她发疯了,倚红楼这种地方,每年总是要疯四五个的,早见怪不怪。 可是,忽然今早就病了,起都起不来,眼见着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如果我猜得没错,双珠可能就是金长天昨天遇到的人。”原苏话没说完,花镜哭得愈发大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昨日里来了大夫,说双珠姐姐药石无用了,只有一半天可活了。” “年纪轻轻药石无用,也许被鬼上身了。”原苏扔了一个又一个的果儿逗着狐狸玩,心不在焉地道:“要不你去看看?不过别指着我出手,我对鬼不上心,何况谁知道她能不能出得起钱?” 花镜闻言扑通一声跪了地,连带着窗扇摇了一摇,极大力气地捏住了陈传笺两臂,又哭又笑:“我竟不知公子有这样通天的本事,求公子救双珠姐姐一命!双珠姐姐有位恩客,是城里有名的大文豪白老爷,本要为她赎身的,这几日也是哭得水米不进,若公子能治好双珠姐姐,要多少钱白老爷都是依的,事不宜迟,公子这边请——” 花镜比陈传笺高了一个头,膀大腰圆,寻常男人也非是她的对手,一把架起陈传笺,抓鸡一样地将人拎了出去,临了出门,陈传笺问了一句:“是个什么鬼?” 原苏眨眨眼,笑得狡黠。 第3章 倚红楼的新丧鬼 倚红楼的姑娘们按赚钱的能力分房,周双珠显然是能赚钱的那一档,香坊设在楼上,又敞亮又华丽,只是寒气森森。 陈传笺站在门口,觉得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心想果然是鬼没跑了。 “白老爷——”花镜站在门口扣门,开门的是周双珠房里的小丫头,眼睛肿得如桃一般,两人嘀嘀咕咕了几句,就听屋内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花镜哽咽道:“定然是白老爷的悲戚之声,自双珠姐姐病下,白老爷就没有一日离开过她的病榻前。” 陈传笺啧啧嘴,没想到这风月之地,还有这番感人肺腑的刻骨爱恋。 “这位是陈公子,我的常客。”花镜低声道:“陈公子通晓法术的,他说姑娘应是鬼上身了,说可以治好,但是要三千两,你去求求白老爷,让陈公子试一试,若是不成功,也不会收白老爷的银子。” 陈传笺隔着珠帘看那位情深肺腑的白老爷和丫鬟你来我往地说着话,花镜拉出圆凳来,客气地道:“公子稍坐。” 陈传笺一抬眼,呦,方才没看见,这屋里,竟然还有一个人。 二十出头,眉清目朗,一副盛气凌人的富贵做派,靠在窗前的榻上看书,饮个茶还用绢帕垫了杯子,那人听到花镜拉凳子的动静,微微挑了下眉,打量了两人一眼,瞬间又将目光调了回来,散发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耐烦劲儿。 花镜低声道:“这位是白老爷的至交,周公子。” 陈传笺轻哦一声,见对方没打招呼的意思,把目光收了回来,视此人如无物。 …… 这厢里,白晟哭哑了喉咙,就看人也是重影儿,他被小丫鬟扶着,踉跄着走出来,虚弱不堪地坐在桌边,对陈传笺深施一礼,气若游丝地道:“若公子真能救得了双珠,莫说是三千两,我愿封五千两为谢。” 陈传笺在心底敞亮地笑了起来,但面如平湖,只淡淡道:“一言为定。” 陈传笺安顿了其余人等在外厅守候,自己则孤身进了卧房,不是她托大,自打三岁跟了三佑散人修行,除魔捉鬼的日子过了十多年,什么鬼怪没见过?更何况是这样一只法力不强的鬼? 陈传笺撩开帐子,昔日的红姑周双珠面色煞白,印堂发黑,像一支迅速枯槁的花儿,失去了娇艳。 “出来吧。”陈传笺往周双珠面上一瞟,就知道是一只新丧的鬼,甚至都没有能力掩盖自己的踪迹。 女鬼骑抱在周双珠身上装死,一动不动。 “你再不出来,我就逼你出来了。”陈传笺懒得腻腻歪歪,从怀里掏出黄裱来,两指一催,黄裱着了,在周双珠面上掠一下,那鬼影抖了抖,还是死挺着不出来。 “我这黄裱燃尽,你再不出来,就要散了,到时候无法投胎便太可怜了。”陈传笺见这鬼影是个女子,忍不住劝了一劝,“你出来让我看看什么样,便是有什么心愿,我帮你了了就是,何苦害人害己?” 眨眼功夫,鬼影飘然而出,床上的周双珠似乎轻松了许多,她轻哼一声,有了知觉,这一声轻哼犹如炸雷一般,在白晟的头顶闷哄哄响了起来,他不管不顾地冲进卧室,扑到床前,捶胸顿足地道:“你,你你,我的心肝,你可算醒了。” 陈传笺听得牙酸,老大不乐意地喝道:“出去!你这么一闹腾。当下死了算谁的?” 白晟哑着嗓子轻啊一声,颤颤巍巍爬起来,扶着墙不敢说话地出去了,人退回去在圆桌前坐下了,屁股却离凳子十万八千里,梗了脖子不住地探头打量,倒是那周霜身正背直,嘴角看蕴着几丝不屑的笑意,瞧都不瞧一眼。 陈传笺嫌烦,使了个障眼法,从外头看里头,便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了。陈传笺再去看那女鬼,那女鬼一直怔怔盯着着白晟,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看其中情况,定是情感纠葛颇深 “说说吧,你是谁?死了多久了?”陈传笺捏了个诀儿,将女鬼困在了原地,身旁刚刚睁开眼睛的周双珠闻听此言,吓得两眼一翻,又晕厥了过去。 被困的女鬼先是怔了一下,知道是碰到了高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端端正正坐着,等待陈传笺发落。 “你认识这位白老爷?” 女鬼点点头,对着陈传笺深施一礼,道:“奴本是白老爷的姨娘。” “白老爷的姨娘怎么到这来了?你怎么死的?” 女鬼甚是羞涩,用纤纤十指将发冠上垂在面前的珠帘拉开了,这一拉开,见惯风浪的陈传笺饶是表面上纹丝不动,也强行压下了一股要呕吐的欲望。 陈传笺暗暗吞了几下口水,示意女鬼将珠帘拉上,那一张脸已然不能称之为脸,一坨碎肉如同糊墙的泥巴一样糊在脸上,五官无处可寻也就罢了,还夹杂着混着血的脑浆子,不出意外应该是被人用重物击打头部而亡。 “奴家,名叫梦竹——”女鬼抬起手臂,似乎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儿,知道自己貌丑,便用长袖子掩住了脸道,道:“已经死了一个月了。” “死了一个月还不肯去投胎,看来是对这位白老爷情深义重,你慢慢道来。” 女鬼微微欠身,似乎是向外望了一眼,陈传笺见状,知道这女子难以割舍的,必是与这位白老爷之间一段感念至深的情意了。 “奴家是白老爷的第八位姨娘——”梦竹回着话,饶是一张不能称之为脸的脸,竟也在娇羞的神情下有了几分颜色。 第八位?第八位!金长天比起这位,都像个人了! 按这位梦竹女鬼的说法,白老爷到衢州访友时认识了她,在衢州的三个月中,都是她陪着白老爷,两人爱得难舍难离,白老爷回京前就将婚期定在了四月,并留了一大包银子给梦竹,要她一月后上京城来。 陈传笺挑眉,这才五月,便是梦竹不死,白老爷移情别恋的速度也相当惊人。 “你才死了两个月,他就在倚红楼与别人爱得死去活来?” 呸!什么玩意,早知如此,多宰他几个钱! 梦竹注视着外间激动不已的白晟,泪落如雨地道:“是奴家没有福气长伴白老爷左右,上京途中有一处松岗,碰到了剪径贼人,那人用锤子砸烂了奴家的头……” “你便魂魄不灭,到京城来找他?” “奴家是低贱之人,不敢令白老爷为奴痛心,但死后奴家日夜思念着官人,便一时糊涂,上了周姑娘的身子,妄想着能与官人燕莺成对,之前还是好好的,可三天前周姑娘阳气耗尽,遭不住了。” 这……看来这段日子,与白晟同吃同住,同游同乐,甚至深夜之时共享鱼水之欢的都是这位梦竹女鬼了,陈传笺微微翘唇,心中盘算着,若白晟知道这真相,该是怎样精彩绝伦的表情! “你是不平不忿吧,心想着若不死,现在白老爷痴缠的便是你了吧?”陈传笺叹道:“既然此生无缘,你又何必纠缠不清?” 依梦竹之言,新妇惨死不足两月就另觅新欢,看白晟对周双珠的痴缠程度,怕是这女鬼尚未动身进京之前,就已经勾搭上,横竖有了新人,这旧人死就死了,尚不值得哀悼三日呢! “法师——”梦竹款款拜了下来道,哀求道,“梦竹只有一事相求,只求法师宽容数日,三日后是老爷的生辰,我陪他过了那晚便自行去投胎——” 陈传笺一瞥周双珠那张灰败的脸,坚决地道:“不行,你在周双珠身体里只要在停留半天,她便阳气损灭了。”金见笑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篆,“况且三日后,你在人世间游荡得太久,怕是会形神俱灭——” 梦竹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她慌不择路地冲向了屋外却被挡了下来,原来在说话的时候,陈传笺就已布好了局,令她无法再出这间屋子。 “法师,既然你苦苦相逼,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梦竹冷呵一声,陡然间指甲暴长,携着一股阴森腐臭之气冲陈传笺面门抓了过来,屋外白晟感觉背上一凉,打了寒颤,畏畏缩缩地问全神贯注看书的周霜,“周兄,你不觉得这间屋子忽然变得好冷吗?莫不是这位法师镇不住?” 周霜一撩眼皮,幸灾乐祸道,“这会子是替那几千两银子不值了吗?” 白晟讪讪道,“周兄哪里话,我只是怕万一法师镇不住,鬼若是出来了,你我二人——” 周霜傲慢地看了白晟一眼,“在下从不做亏心之事,亦不信鬼神之说,白兄既然这般害怕,那我替你去看一眼好了。” 话落,周霜长身而起,掸了下袍子,一脚踏进了内屋,这厢里陈传笺堪堪制住了梦竹,见有陌生人进来,不由愣了一下,“你怎么进来了?” “无遮无拦,我怎么不能进来?” 陈传笺懒得搭理他,将符篆贴在了梦竹额上,兀自道:“我现在送你走,你要放下一切心结,下辈子遇上一个更好的人。” 梦竹哭得悲切,“法师,能不能让我再见白老爷一面?” 陈传笺有些为难,“周双珠已经被你弄得半死不活,也不能开口说话,这会子就算把白老爷叫进来,他也看不到你啊。” 梦竹抿了抿唇,望向了周霜。 陈传笺翘了翘唇,亦望向了周霜。 第4章 情爱之事,男子总归负心薄幸 周霜望着陈传笺,忽然额头突跳,心中已有计较,白晟关心则乱,不曾看出这位“陈公子”是个女子,但他却不是瞎的,虽然他两耳不闻世间闲事,但也知道女子抛头露面出来捉鬼的定然不多,京中也仅有那么一位身为女子的“陈法师”罢了,他厌恶地盯住陈传笺,挑眉道,“你装神弄鬼地想干什么?” 陈传笺笑得灿烂,“不干什么,借公子的肉身一用,给白老爷传个话。” “哼。”周霜冷腔冷调地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借得了我的身体?” 陈传笺摊摊手,对梦竹道:“正主都同意了,你就去吧。” 梦竹甚是优雅地对周霜行了个礼,小声道:“得罪了。”说着话,弱柳扶风般地走了过去,刚碰到周霜的手臂,就仿佛被烫到似的轻呼了一声,鬼影飘出了三尺外,陈传笺瞧得真切,在那一刻,周霜身上有淡淡的金光,正是这金光,伤到了梦竹。 周霜面色有些不好,方才那一刻,他感到了透彻心扉的寒意,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令他很不舒服,那寒意中包含着痛苦愤恨和不甘,清清楚楚地传达到了他的脑中,甚至在眼前浮现出了一张女子狰狞的脸。 “算了,他既然是惹不得的人,我就换个法帮你好了。”陈传笺思量了片刻,从周双珠房里搜出一把剪刀来,剪了个纸人,冲梦竹招呼道:“你进来吧。” 梦竹得了吩咐,化了一道黑烟入了纸人,眨眼的功夫,平趴在桌上的纸人忽然站了起来,还神气地走了两步,周霜心中骇然,但依旧面如平湖,冷笑道:“现在走江湖的奇淫巧计当真是不少。” 陈传笺不屑分辩,哂道:“这等小法术当然是入不得公子的眼,劳烦公子请白老爷进来。” 周霜老大不乐意地在房中高喊了一声,“白晟!”眨眼的功夫,白晟就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什么事,周兄。” 周霜轻慢地抬了下下巴,指向了纸人,纸人见白晟进来,愈发好动起来,冲到了桌边跳了两跳,白晟乍见此物,还以为是个神通,立即跪下来磕着头爷爷奶奶地乱叫,周霜见不得他这般狼狈,踢了两脚道,“乱叫唤什么,这玩意跟你有话说。” 闻得一言,白晟愈发怕的不像样子,转身抱住了周霜的大腿,死死拉着不肯放手,鼻涕眼泪统统抹在了周霜的袍子上。 陈传笺瞧着周霜的脸色,心想原来这人这般讲究,白晟立时死在周霜手上,她也不会觉得奇怪。 “官人——”纸人一开口,白晟便面如死灰,去了半条命,他哆哆嗦嗦地指着纸人,舌头打结地冲着陈传笺道:“陈陈陈陈陈,陈公子,它它它它它它,它说话了!” 陈传笺鄙夷白晟薄情寡义,有心吓吓他,便闲适地点点头,“对啊,她是你没过门的妾室,两个月前横死,这两个月来日日夜夜都跟着你,你吃饭,她便站在你身边看你吃饭,你睡觉,她便站在你床头看你吃饭,你与周双珠卿卿我我,她就上了周双珠的身与你卿卿我我,现在这个时候,你倒是怕了?” 白晟似是吓傻了,愣了眨眼的功夫便窜过来抱住陈传笺的腿,顶着两个硕大的鼻涕泡,惊声尖叫道:“陈公子,送走她,求你送走她,多少钱我都给得起——” 陈传笺不嫌脏,任由白晟抱着,柔声细语道,“你莫怕,她就要走了,走之前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纸人活泼中带着柔情蜜意,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轻声道:“官人,你莫不是忘记了奴家?” 白晟骇然抱紧了陈传笺的腿,面色煞白,一语不发。 纸人接着道:“头七回魂,原指着官人会唤奴家回去,可等了好久都没有人唤奴家,奴家身处茫茫之地,又走了好久才见到了官人,官人不曾为奴家置办丧葬,也不曾为奴家留下半点泪水,奴家想不明白,所以想问问官人,官人是不是已经不喜欢奴家了?” 抖成一只筛子的白晟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他长年挥金如土,出入风流之地,热衷男女之事,看得顺眼就娶进门来,情浓时都是心尖上的人,可三五个月也就腻了,更别提这一段露水情缘许下的婚事,当初闻得噩耗,也只是嗟叹了一番红颜薄命,封了好些银子给那嫲嫲,叮嘱将她好生葬了,却不知她竟做鬼也要跟着他! 陈传笺低下头来,在白晟耳边吓唬道:“你若不回答她,她是不会走的。” 白晟浑身一颤,拖着长长的哭腔道:“我喜欢啊——喜欢啊——” 纸人轻巧地蹦跶了一下,“既然官人喜欢奴家,那就求一求法师,让奴家留下来。” 白晟一听此言,翻了白眼,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陈传笺顺手从周双珠头上拔出金簪,往白晟人中用力一扎,前时还倒在地上装死的白晟见躲不过就立即窜了起来,指着纸人道:“你,你快走吧,我和你人鬼,人鬼有别,下辈子,下辈子也没什么缘分了——” 纸人短促地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原来官人说此生只爱我一人不过是逗我玩罢了,枉费我为你搭上了性命,你这薄情郎——”说着话儿,纸人开始挣扎,不断拉扯着薄薄的身体,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从里面挣脱出来,白晟躲在了陈传笺身后,很不利索地道:“这这这,她她她——” 陈传笺两指将纸人拈了起来,顺手点了一支蜡烛,就听到纸人咒骂道:“你骗我!你这个骗子!” 陈传笺叹道:“我骗你也是为了你好,你弄死他,自然就不能再去投胎,为了这种人不值得,我这纸人是有来头的,进的来就出不去,做鬼就安生做鬼,难道你要变成煞才甘心?我现在就送你走,你受了我的火,需在子时离开,否则就魂飞魄散——”话落,陈传笺毫不留情地将纸人放在蜡烛上烧了,房间陡然一暗,就见从纸人中透出的股股青烟竟然结成了一张女子的脸,周霜陡然心惊,觉得这世间的事真是巧合,这女子的脸竟然与他方才眼前浮现的一模一样。 “白晟!你负了我!白晟,我要你陪葬——”半空中,女子的脸狰狞可怕,向着白晟不断逼近,陈传笺把白晟从自己背后扒拉下去,幽幽叹道:“白老爷,你可知情爱对你不过是露水情缘,而对有些女子则是一生中最紧要的事了。” “我错了我错了,陈公子救我!” 陈传笺嫌他哭得难看,一扬手,一道符平平展展飞了出去,打散了那张脸,房间归于寂静,窗外鸟语花香,歌舞升平,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多谢陈公子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白晟把头磕得砰砰作响,陈传笺却不领他的情,漠然道:“三千两银子,我晚上就要收到,收不到你就等着她晚上再去找你吧!” “是是是,小的一定办到。” 陈传笺施施然背着手走了,走到外间才看到金镜正傻呆呆地坐在小椅子上乖乖地等着,见她出来,满是期待地问:“双珠姐姐可好了?” “好了,静养几日就可以下床了。” “陈公子果然厉害!”俩人说着话并排走了,出门的刹那,陈传笺蹙着眉回望了一眼,在屋子的角落里,周霜用帕子掩着口鼻,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而在对视的瞬间,陈传笺挪开了目光,这世上举凡有金光的只有三种,一种是金罗大仙转世,二种是得道凡人,三种便是龙裔正脉。 周霜不会是第二种,第一种也瞧着不像,可这龙裔正脉,又是从何说起呢? 第5章 周霜是个事儿妈 京城里的文人雅士,多都是朋友,最不济也都是个眼熟,寻常好在青楼摆酒,你拉扯我,我拉扯他便认识了。 其中的例外是周霜,若不是白晟强拉,周霜这辈子大概都不会踏足青楼,所以要请他,也只得请在外面。 做东的是金长天,金长天宅子里安静后,人心情也大好了,而周霜刚从城外画庐返京,便想着要安排相聚一番,正好谈些生意,就把喝酒饮茶的地点定在玉还楼。 宴请前一日,金长天再一次去了玉还楼,叮嘱了又叮嘱,泡茶的水一定要半夜从山上背下来,糟卤得要太仓的,松瓤卷酥的鹅油也要明日现取,周公子嘴刁,弄虚作假一下就尝得出。 掌柜拍着大腿,“哎呦,我的爷,怎么不早说请的是周公子!”说着话,忙不迭知会小二去王员外府上约好明日取芍药花,又命人把二楼雅间里里外外扫了一遍,严阵以待。 周霜是一个要风度有风度,要派头有派头,要才智有才智,要气魄有气魄的人,这般人品浩荡,本应成为人人争相交好的对象,可惜不是,论京中被人趋避不及的人,周霜可以排第一号,无他,实在是太矫情,又长了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说出来的话不是话,是扔出来的飞刀,伤得人体无完肤。 翌日正午,周霜一脸寒色的出现在了玉还楼,进门前轻慢地扫了一圈,门把手上的汗渍,小二身上的油渍,柜台上的污渍,纤毫毕现地纳进了眼皮子,又为楼里的食客体味蹙了下眉,从旁小厮长岭立即递上熏过的帕子来,周霜这才不耐烦地掩了口鼻直奔二楼。 临窗的雅间已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口放只描金的牡丹富贵瓶,插了些芍药、紫藤,周霜溜了一眼,老大不乐意地挥了挥手,对金长天道:“拿下去,俗得碍眼。” 金长天瞪了小二一眼,“还不搬?” 一屋子人动起来,搬花的,撤画的,眨眼的功夫,华贵典雅的雅座撤得只剩下桌椅板凳,形单影只。 “怎么样,如此空旷,是否还合周兄心意?”金长天搓着手,笑意中满是曲意逢迎。 周霜依旧用帕子掩着口鼻,对金长天的讨好不置一词,自半垂的眼皮子底下放出的寒光在椅子上梭巡了一个来回,长岭麻利地拿出帕子来,在椅子上掸了三掸,周霜方才落座。 看他还肯坐,金长天便松了一口大气。 “这水……” “半夜从山上取的。” “取早了,不是卯时之水。” “……” “这糟卤……” “太仓的。” “不是德胜家的。” “……” “这卷酥……” “今日才取的鹅油。” “不是鹅油,是松子不新鲜了。” “……” 老实说,金长天觉得自己这顿饭着实是自讨苦吃。 一餐饭吃了半个时辰,周霜吃得不痛快,自然也不谈正事,让掌柜的把剩菜剩饭用油纸包好了,吩咐长岭带回去喂狗,眼见周霜都要走出门去了,金长天实在等不了,拉住了周霜的袖子,苦苦哀求:“周兄,六王前几日来找我了,说想要一张猎鹰图挂在书房里……” “最近日头太烈,不想作画。”周霜睇过一眼,冷腔冷调地道,“何况,我不喜欢画畜生。” “那可是六王……” “六王怎么了?这么想要画,让他自己来找我。”瞬间,拂袖而去。 金长天看了看自己手里没握住的半截袖子,顿时深深叹了口气,哀嚎道:“备车,去六王府。” …… 其实,周霜之所以答应来赏光吃顿饭,一是看在与金长天交好的份上,二是家里闹妖精,不得不从画庐提前回来一趟。 走到丁字路口,周霜忽然想起自己许久未至的书房缺了块砚,吩咐道:“去买块徽砚回来。” 长岭应了一声,转头往西跑。 “你等等——” “少爷有什么吩咐?” “去东头最尾那间,能便宜五个大子。” “哦!”长岭应了一声,转头又往东去。 周霜拎着剩菜剩饭施施然奔了西城,周家号称周半城,别的地界的“周半城”也就罢了,偏生是京里的周半城,可见是有多么富,放眼整个京城,除了皇亲国戚,就数周家的产业多了。 周霜转悠了许久才转悠到周府的后门,大半年没回府了,但欢迎的气氛好像不是那么热烈。 周家的大总管周云一看到周霜,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嗖一声窜进了内院,还砰一声关上了大门。 周霜掏出锦帕来,慢条斯理地掸掉自瓦片上震落在头上的灰,又专心致志地将门板擦了一通,尤其把兽首铜环擦得锃亮刺眼,而后将帕子折好,折得很仔细,用过的一面向里,四四方方,平平展展,轻轻放在了门口的石狮子头上,从容抬步,上阶,抡起双拳,疾风骤雨地捶了门。 周云在门里听得心惊胆战,那一扇厚重的大门似乎随时要应声而倒的样子。 拍门声持续了许久,周云蹲在门里,如丧考妣。 终于,捶门声停止了,周云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了缝,还没来得及看门外风光,就看到了周霜那又高又挺的鼻子和又浓又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 “开门。” 周云打了个寒颤,垂头丧气地开了门。 院子里一派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景象,仆妇丫鬟举着扫把,忙着收拾一地狗血,小厮护院则上蹿下跳地掀着符。 周老爷叉腰站在院中,横刀立马,中气十足地喝斥着:“还不快点,等下少爷进来,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周云畏缩地清了清嗓子,高声喊了一句:“少爷回府!” 瞬间,院子里的人身形顿滞,跟着就不约而同地扭脸瞧了瞧:他们的少爷,本朝首屈一指,引得洛阳纸贵的大画家周霜站在院子前,两只眼睛像肉铺子里锐刀,刷刷地把所有人碎骨剁肉都过了一遍。 尤其到周老爷这里,又多剁了两刀,周老爷只觉面上一疼,强做镇定,屏退左右。 “霜儿——” 周霜冷硬地哼了一声,只觉得院子里的这些糟心玩意简直是落在眼底的针,每看一眼都觉得刺目,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周府后院点了个遍,“全部收拾干净,树叶上的血迹也要擦没了。” 仆妇和丫鬟的脊梁骨同时晃了下。 周老爷笑道:“霜儿也是多心,树叶上哪来的血迹啊。” 周霜看也没看,伸手打身边的海棠上摘下一片叶来,在阳光底下一竖,周老爷便看到了那个比墨点没大多少的干血印。 顿时,周老爷对自己这个严苛的儿子又敬畏了几分,像是被当场揭穿把戏的卖艺人,窘迫地陪笑道:“霜儿好眼力,不过,为父请了陈法师来,过了今晚就没事了。” 周霜挑了下眉,“陈法师?” “对,金长天介绍的,说是可灵了——” “封了那人多少银子?” 周老爷一时无以应对,踢了总管周云一脚,周云心有余悸地看了周霜一眼,悄声道:“五百。” “多少?”周霜的眉角又挑得高了些。 “五……五百两。” “已经封过了?” “还没有,正要送去。” “封五两。” 周云手足无措地看着周老爷,周老爷一顿足,一横心,“五两就五两!” 周霜点了点头,轻慢地道:“走江湖的假把式,亏你们也信——”说着话把手中的油纸包往周云手中一递,“拿去喂旺财。”而后,嫌弃地扫了一眼满院子的符,心满意足地奔书斋而去。 周云拿捏不定,问:“老爷,真的只封五两?” 周老爷气不打一处来,“你傻啊!五两银子谁肯来捉妖精?” “那少爷……” “先递过五两去,只说是邀上门的定金,以后那五百两,事成再补上。” “他日少爷查起账来——” 周老爷一脸悲催,“前阵子有人孝敬来的一笔银子不是还没动?” “那也不够啊。” “去年的皮袍子拿出去当了吧。” “今年冬上穿什么?” “重新裁过便是,就当那皮袍被虫蛀了吧!” 一时间,周云看周老爷的目光竟也多了几分怜悯,他家的少爷,就算人不在京里,嘴上还念念不忘地叼着算盘呢! 第6章 夜夜自褫其衣,与狐狎呢戏于廊下,其夫提刀而不能入 周云,周家的大管家,管着京城里二十八家铺子,他怒目而视的时候,铺子里见惯风浪的大掌柜们会瑟瑟发抖,就连周老爷都要敬他三分,而现在他泪眼汪汪地坐在陈法师的大宅子,如同坐在惊涛骇浪中,一边局促地装着孙子赔笑脸,一边忧心忡忡地想着如何回去交差。 陈传笺用两个指头夹着红包,在周云眼前来回摇晃着,嗓门嘹亮,尖酸刻薄地道,“早听说周家唯利是图,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堂堂周半城请人捉妖就轻飘飘这么些礼金,我倒也不是嫌贫爱富,实在是想不通才问一句,五两银子也值当写银票?” 周云即刻满面通红,羞愧难当,这是少爷亲手封得红包,他哪管得了? “陈大法师,陈娘娘,这五……五两只是定金,事后我家老爷定奉上五百两以作谢意……定然不会拖欠的。” “五两做定金?你以为捉妖是仨瓜俩枣的买卖?保不齐这次碰上个道行高的,我就此送了性命,你们也省了五百两不是?这样吧——”陈传笺在面具后把周云上下打量了一番,两根手指头在书案上叩了三叩,一只通体纯白的狐狸从门外极快地跑了进来,将一迭纸和笔叼了进来,陈传笺埋头画了几笔,递给周云,“毕竟你们是金长天介绍来的,我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你那五两银子,我收了,但是呢,也别让人说我拉低了这个行当,这有五张银票,一两一张,还给你,至于你府上的事,我可再管不着了——” 哎呦!周云一听这话,这怎么得了?府上那妖精也怎么办啊?夜夜脱光了在府里发出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呻吟,谁受得了?再熬几天,府里精壮的小伙子全都得熬跑了。 周云立即抱住了陈传笺的双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苦苦哀求,“陈法师,求求你了,发发慈悲救救周家上下几十口子人吧——”说着话,还偷看了陈传笺一眼:陈大法师不动声色地藏在乌木面具后,面具雕得粗眉大眼,甚是可怕,但好在她声音娇俏,冲淡了几分肃杀之气。 陈传笺用一根手指头,力大无穷地戳开了周云的头,不耐烦地道:“周大管家,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 周云呃了一声,陈法师捉妖三余年了,不曾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除了一把子声音,谁能分辨雌雄? “放手——” 周云大义凛然地闭上眼,就是不放。 “我再说一遍,放手,趁我好说话的当儿,赶紧松开——” 不放,死都不放。 陈传笺不由冷笑起来,真是奇了怪了,抠门也就算了,怎么还一副泼皮样,这什么门风? 当下,半尺红袖舞起来,周云嗖一下就连滚带爬地出了屋,还没来得及拍拍屁股,就又冲上门去,说时迟,那时快,两扇门啪一下就合拢了。 周云在门外哭天抢地,“法师娘娘,救命啊!救救我们吧!我们老爷说了,银子后补,不会亏待你的——” 门内,悠悠传出一句话来,“一手交钱,一手抓妖,赊账办事,门都没有!” 周云跺了跺脚,公子啊!公子啊!真是坑死人的公子! …… 周云一直在府外徘徊到了傍晚时分,他猫着腰在墙壁后看着自家老爷在府门口翘首以盼,周云犹犹豫豫了许久,不管怎么样,老爷是没胆子去公子那里讨说法,只能责怪他办事不利,周云不禁喃喃自语:“做人做那么精明,活该天生没朋友,公子啊公子,被妖精上身的应该是你啊,让你也试试看那滋味,叫你不信鬼神——” 正在埋怨之际,就听背后传来一把凛冽的声音:“哼,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精敢到我宅子里闹事,不过天生没朋友倒是好,省的跟你们这些人头猪脑的玩意混在一起耽误大好时光,周云,你把年月都活到胆子上了吗?竟然敢背后嚼我的舌根子。” 周云顿觉浑身一冷,打了个寒颤,机变之下颇有急智,他咧开了腮帮子,一回脸抱住来人大腿:“公子,周云怎么敢编排公子的不是,周云是在埋怨那位法师只认钱不认人——” 周霜半垂着眼皮子,自鼻孔中哼出一道凉气,左左右右打量着周云,带着几分讥笑,冷笑道:“半年不见云叔愈发会说话了,我今天晚上倒要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妖精,居然就吓住了全家百口子人?”说着话一把攥住周云的衣领,边走边道:“走,让我开开眼,原来宅子里还有养妖精的洞天福地——” 刹那间,周云白了脸。 周家的妖精,闹得奇怪。 周霜端着一杯热茶,严苛如刀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在堂上五人面上巡视。 周员外第一个坐不住,在椅子上抬了两次屁股,带着些许心虚的笑意,道:“我儿,妖精不是这个样。” 周霜答得阴阳怪气,“那父亲说说,妖精该是什么样?” 周员外张口结舌,踢了周云一脚,“你说!” 周云忸怩起来,先是望了望堂上那哭得梨花带雨的仆妇,又为难地睃了一眼周员外,直到周霜将茶盏搁在案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声,周云这才一横脖子,老脸通红地指着仆妇道:“她,她,她——夜夜自褫其衣,与狐狎呢戏于廊下,呻吟至天明,其夫提刀而不能入,简直,简直不堪入目……”话说到一半就听那仆妇放声大哭,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走前了两步抱住周霜的腿:“大公子,云叔冤枉我啊!奴在周家七八年了,从来都是安分守己,云叔说的那些事奴没干过啊,奴晚上好端端在屋里睡觉啊,真没干过——” 周霜苦大仇深地蹙了下眉,而后从怀中掏出帕子盖在仆妇的头脸上,用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头,满脸不悦地道:“先退开,有话好好说。” 仆妇隔着手帕看到自家大公子懊恼的表情,这才反应到自己怎么能抱着周府上上下下打小就不让人沾身的公子呢,于是仆妇把眼泪鼻涕一抹,蹬蹬蹬后退三步,这才接着继续嚎。 “每天晚上闹的是哪个院子?” “藕荷堂。”周云一语脱口就见自家老爷的手抖了抖,周员外一脸郑重地道:“霜儿,你可不能瞎胡闹。” 周霜长身而起,携着一股寒气就出了门,走到廊下又退回门前,望着一屋子张惶之人,挑眉道:“若世上真有鬼神,莫非尽是些瞎了眼的?否则怎会放着年轻貌美的不去附身,偏生惹些年老色衰的?不过是这仆妇与人行苟且之事又找个名头罢了,为夫的那个必然为了保全自己脸面,行作怪之事为家丑遮掩罢了,如此厚颜无耻之徒,统统赶出去——” “霜儿不可,已经赶过好几个,纵然这次赶走了,过一两日又会上其他人的身啊!这么下去,下人们都要被赶光了。” “哦?”周霜回过身来,冷笑道,“会附身其他人?如此甚好,那我今夜便去开开眼界。”话落,拂袖而去。 周员外目瞪口呆地愣了半晌,一拍周云的后颈,“还站着干嘛。” 周云不解,“老爷,我也不会捉妖,也劝不了公子啊……” “要你去有什么用?当然是去当袍子!请陈法师,不然换了霜儿和那妖精行苟且之事,那如何得了!” 周云慌忙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隐隐觉得老爷方才话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周霜一边走一边翘了下唇,“闹妖精?还五百两银子,不就是捉妖嘛!”这么想着,周霜转身去了书房,把长岭唤出来让他去买一盆狗血,还专门叮嘱了去丁巳大街的狗肉铺买,能便宜一个大子。 长岭应承下来,这才问道:“公子,你要狗血干什么?” 周霜抄着双手,目光望的山长水远,一派淡然,“捉妖精。” “哈?!” 第7章 月下诱惑 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周霜心情很是不错,傍晚时分在书社淘到一本难以估价的绝版书,最重要的是还只花了五个大子,于是周霜沏上一杯清茶,着人买了玉高堂的点心,玉高堂的红豆小糕甜而不腻,因为用当天过了水的荷叶包过,自带一股清新,在红烛伴下,红得明明灭灭,为静夜之闲添了几分热烈及跳脱。 只是,偶一抬眼,就看到了唇齿发抖,瑟瑟不安的长岭。 大好良辰,毁于一旦。 周霜不乐意地挑了一下眉,“抖什么抖?” 长岭如丧考妣,“少爷,藕荷堂闹妖精啊!小的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周霜睇他一眼,大袖一挥,朗声道:“静谧之夜,哪里来的妖精?” 长岭瑟瑟发抖,咽着口水往外头瞟,“少爷,现在还不到时候,过阵子一准就来了,大家说的可真了呢——” 周霜的好心情立即坍塌了大半,挥手道,“滚——” 长岭如蒙大赦,立即撇下了手中的托盘,飞一般窜了出来,过了一会子又满脸汗水的扑奔而来,“少爷,你同我一起走吧,别在这里待着了。” 周霜盯着案上书本,头也不抬地将砚台掷了出去,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长岭脚边,飞溅一脸墨渍,长岭不敢自讨无趣,轻手轻脚地转过身,插翅如风一般地去了。 周霜自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喃喃自语:庸人自扰。 陈传笺在藕荷堂外想了又想,除了上次在倚红楼一会,她应当早就见过周家那位不好惹的太岁,周霜。 那是去年的上元节,有本朝画家苏氏当街泼墨,堵了满坑满谷的人,黑压压地叫着好,偏生有人在人堆里响亮地评了一句:不过尔尔。 苏氏当即面上挂不住,邀请此人上台作画,陈传笺挨得近,不自觉多瞧了一眼。 来人很英俊,翩翩书生,风流自现,着绀青长衫,袖口绣霜色回字纹,不带头冠,长发用同色缎带束起,举手投足透着世家子弟的矜贵气,像是被人伺候极好的一株兰花,只是脾气看似不怎么好,说话的时候总带着几分讥笑,头也微微仰着,一点也不掩饰盛气凌人的姿态。 后来,听说这位就是京城第一难伺候的主儿周霜了。 陌生人之间的相逢,不过是一滴水,干了之后连印子都不会记得起,偶尔旧景重现的时候,才恍然忆起,原来还有这么个人,怪不得那日在倚红楼一副生人勿近的派头,原来压根就是位不好惹的货色。 陈传笺啧啧嘴,和原苏感叹:你这徒子徒孙怕是挑错了人。 原苏慵懒地揪着院中金背大红的花瓣,惋惜道,“这只狐狸也算倒霉,再诱惑够几个男人就可以更精进一步了,这一步,不知道修炼了多少年——” 陈传笺白了他一眼,月夜下,一袭白衣,愈发衬得原苏出尘脱俗,“你还不去约束你的这些子子孙孙?” 原苏一撇嘴,“这位周少爷又不曾求我,我何苦自寻差事。” 屋中,那位仆妇已全身赤裸地在周霜书桌前扭曲呻吟了一盏茶的功夫,淫态令人不敢直视,而为人刻薄的周少爷则如入定老僧一般,专心致志地看着书,头都不曾抬一眼。 “好,你不去我去——” “你急什么?”原苏扯了下陈传笺的袖子,“横竖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不如看看好戏。” …… 夜风掠过,暗香阵阵,树叶花瓣悉悉索索地应着虫鸣作响,呜呜咽咽得本是悲歌,但屋中的动静一衬,反倒令看戏的人分外欢喜起来。 陈传笺和原苏在院中小亭坐下,正对着门扇双开的书斋,屋中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那仆妇越来越放肆,一路骚气冲天地扭到了周霜身边,一双不似粗使之人的玲珑玉手搭上了周霜的肩膀——这一搭,惊醒了梦中人。 周霜骤然抬眼,入目的则是一堆白花花的肉。看书太过入神,这仆妇何时进来都不曾知道。周霜翘了翘唇,倒有些赞许这仆妇的胆量,“你竟然敢魅惑自家公子?” 这一嗓令亭中的陈传笺笑出声来,“哎呦,周公子真是自视甚高。” 原苏双眼发亮,灼灼盯着屋中的仆妇,敷衍道:“不怪他自视甚高,他这样的皮囊在狐狸里都算是难得,何况是人间?约莫很多人都愿意躺平了和他睡一觉——” 陈传笺颇为嫌弃,“粗俗。” “彼此彼此。” “你——” “我又不曾说错。” “嫖资还想要么?” 原苏顿时清醒,一脸谄媚,“法师赎罪,小的口无遮拦,以下犯上。” 陈传笺得意洋洋,“这还差不多。” 屋中,周霜分外镇定,他端着那盆狗血围着仆妇转了两圈,最终站在了圆桌前,对仆妇招招手,颐指气使地道:“你,走到前面去——” “哈!?”仆妇仔仔细细打量了周霜一番,而后乖觉地站在了周霜手指之地。 哗——好一盆狗血,看得陈传笺都于心不忍,血淋淋如被剥皮一般,只是仆妇还是那个仆妇,妖精还是那个妖精,与狗血浑然一体,血淋淋地搔首弄姿着。 “啧啧——”原苏摇着头,喟叹道:“怎么世人还是如此愚钝,难道痴妄百年修行会毁于一盆狗血不成?” “若是人人都会捉妖,要我干什么——” 屋中,人仰马翻还在继续上演。 仆妇一身斑斑血迹走至周霜面前,双眼含泪,说得甚是委屈,“公子可是嫌贱妾长得丑?” 周霜蹙着眉,坦荡荡地道:“不是丑,是太丑——” 仆妇顿时讶然,继而忸怩,“公子不早说——”说话的当儿,将脸皮一拉,仆妇立即扑倒在地,眨眼之间,屋里又出现一个俏生生的二八佳人,鹅蛋脸儿,长眉杏眼,身条玲珑有致,披一系透亮纱衣,内中竟不着寸缕,隐隐若现,煞是动人。 瞬间,半瘫在石凳上的原苏挺身坐起,摸着下巴,一脸下流地品评道:“这尤物倒也不错。” 陈传笺怒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 比之原苏的色授魂与,周霜太过冷静,他一只手指凌空点着,“人都说你是妖精,但我瞧着不是,你若是妖精,怎就幻化出这样丑的人了?” 妖精挑眉,“我丑?” “嗯,眉过高,眼过圆,腰上的肉又多了些。” 妖精悻悻,“只要上了我的床,公子就不会在意这么多了——”玉体贴了上来,光洁的大腿在周霜身前蹭了两蹭,而后抬头咬住了他的耳垂,来回吮吸,一双手绕住周霜的脖子,一双手则顺着腹部下滑,一袭纱衣也顺势而下,饶是陈传笺见惯风浪,也忍不住面红耳赤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不喜欢别人靠我这么近——”说着话,周霜用手帕盖在妖精面上,一把将其推了出去,窜上前去,狠狠打了妖精几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妖精顿时玉颊似火。 周霜义正言辞:“尔乃妇人,不恪守妇道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勾引旁人也倒罢了,竟然妄想魅惑于我,以此等颜色污我视听……” 妖精呆若木鸡,原苏忍不住叹了一叹,“这位周公子为人如此刁钻刻薄,真是难得的人杰。” 陈传笺一撸袖子,催促道:“行了,我看那妖精耐心有限,早收拾早回去睡。”话音未落,屋中的妖精就变了脸,穷凶极恶地扑向了周霜,周霜稳稳立在当地,不躲不闪自圆桌下抄出一根大棒,严阵以待。 说时迟那时快,周霜大棒挥了一半,就见妖精又变了模样,香艳女子不见了,倒是一只皮毛水滑的黄色狐狸缩在圆桌脚旁瑟瑟发抖,向着门外不断哀嚎。 周霜偏了偏头,门外有两人踏月而来。 第8章 比肩而立,如一对璧人 一人颀长纤细,麻衣飘然。 一人高大潇洒,风流倜傥。 比肩而立,如一对璧人。 周霜思索了一下,这位穿麻衣佩戴面具的应该是倚红楼见过的陈传笺,那日她女扮男装,修眉俊眼,顾盼神飞,像一位翩翩少年郎,今日做女子扮相, 长发松松垮垮在脑后挽了个发髻,不佩钗饰,带着一只硕大的乌木面具,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只看身段,虽是削瘦,但手脚过长,走起路来衣角带风,兵气伐人,这盛气凌人的美感如刀锋一般在周霜身前掠过,在刚立夏的时节中竟感到了一丝寒意。 同袂而来的男子玉冠束发第一次见,穿一袭白衫,肩上搭着一只白皮狐狸,面貌清俊,一双眼眸如清泉一般,亮得惊人,彷佛自林间而来,不染世间风尘,干净得宛若画中之人。男子的眼波在室中梭巡一遍,最后落在了那只桌角的狐狸身上,微微笑道,“你修行不易,今日且放你走,三日后到我处领罚。” 谁曾料,那只作妖的黄狐狸竟然又化了人形,她眼泪汪汪地跪在地上哭得极美,又克制着哭腔,柔声细语道:“参见少君,求少君饶过奴婢这一次,奴婢修行百年,只差一点就……”她一边说话,一边撩着鬓角,偷偷瞄向原苏,待说到后来竟浅浅笑了一下。 陈传笺忽然心中一跳,只觉得这女子是世间至极的可爱之人,什么要求都想答应。 原苏一撩眼皮,唇边蓄起几分讥屑,还尚未开口,就见肩上那白狐一跃而下,威风凛凛地叉开了腰,站在女子面前怒喝道:“少君仁慈,本免你淫乱之罪,可你不知感恩,敢在少君面前行媚术,妄想开脱,明日前就来领罪受罚。”那女子瑟瑟不语,夺门而逃,白狐嗖一声窜上肩头,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又变成了披肩。 周霜冷哼一声,“早听闻有人能言腹语,你们带着几只狐狸到我府上装神弄鬼,意欲何为?” 陈传笺在面具下翻了个白眼,“若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我还真不愿意来——”话音刚落,一行人哭天抢地地奔了进来,打头的便是周老爷。 “我的儿!”周老爷近得身来,老泪纵横地在周霜身上摸了又摸,确定有鼻子有眼,胳膊腿无缺的时候,才转过身来冲着陈传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抱着陈传笺的腿,语无伦次,“陈大法师,救命的陈法师,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周家的恩人,周家上百口愿意为陈大法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传笺见这场面实在见得太多了,她可劲地把周老爷的手从自己身扒拉下去,一本正经地道:“你给钱,我捉妖,我们两清了——” 两清? 周霜微微挑眉,一撩眼皮睇陈传笺一眼,语调不善地问;“他给你多少钱?” “五百两。” 周老爷和周云的哭声都停了一下,默默咽了口唾沫。 “你叫陈传笺?” “嗯。” “好,你要记得,你欠我五百两银子。” “嗯?!”陈传笺翻了白眼,“长得像模像样,可惜脑袋有病。” …… 陈传笺得了周家五百两银子,第一件事还是到倚红楼清账。 她和原苏相识于两年前,彼时他还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长着数条尾巴,陈传笺识得他不是个凡物,好心救了,细致调养,不过月余就变换成一条好汉。 原苏起初也不是这般荒淫,第一眼见时,白衣玉冠,温文尔雅,举止彬彬,谈吐不凡,把陈传笺迷得三魂六魄全升了天。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知恩人以何为生?” 陈传笺答得言简意赅,“捉妖降魔驱鬼,炼丹算命看风水。” “那最好了,在下修道多年,可助恩人一臂之力。” 自此,如影随形,日久见狐心。 原苏这只狐狸,千好万好,只有一样不好,就是留恋风尘之地,这阵子又迷上了花镜,刚听见名字的时候,陈传笺还道是嫦娥之姿,洛神之态,笑颦风流,自秀于世。 那日一见,便痴在当地,身高五尺,膀大腰圆,比等闲男人还要魁梧些,言语行事之时,声如洪钟,沉稳如石,好在敦厚仁义,豁达潇洒,时日一长,不仅原苏常常宿在她处,就连陈传笺也换了男装常来玩乐,老鸨见花镜水涨船高,竟是不让赎身了,好容易捉妖换来的钱就这么挥霍在了销金窟里。 “今日是怎么了?竟恹恹的。”陈传笺一打珠帘,就见花镜倚杆临窗,神情呆滞。 原苏嗤笑:“还不是为了什么段郎——” 前几日倚红楼来了个书生,眉清目秀,与花镜觥筹一晚,还写了首酸诗给她,自此后花镜便上了心,时时地念叨他。 “不过是闲来耍耍,竟就当真了——”原苏托着腮,咽着果子腾嘴出来讥道,“好歹也是阅尽风月的人了,连虚情假意都分辨不出,真是猪油蒙了心。” 陈传笺自然不似原苏那般碎嘴,她站在花镜边上一瞧,那个男儿一般的女子居然红了眼眶,还强作坚强地拭泪,“让公子见笑了。” 陈传笺见她伤心的很,只得好生劝她,“今日我才同鸨儿清了帐,你再找个恩客斩上一道,总归慢慢会积到赎身的钱,同你的段郎双宿双飞。” 被斩的恩客原苏不情不愿地清了下嗓。 花镜轻蹙浓眉尖,“谢谢公子,奴家倒也不是为这件事心伤,而是为了双珠姐姐。” “她不是痊愈了?” “嗯,自从公子施法后,双珠姐姐便一日好过一日,于是白老爷就为她赎身,这一两日就要娶进门去了,而我——”花镜落下泪来,“再也见不到双珠姐姐了。” 陈传笺叹道:“那位白老爷也忒不是个东西,不知周双珠此去是福是祸。” 原苏耸耸肩,“是福是祸不都是自己选的,再不好也得看是跟什么比,嫁给白晟,纵然日后宠爱不在,也好过在这种地方,一双玉臂万人枕,一点朱唇千人尝,人老色衰,连条活路都没有。” 花镜一听这话,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由得愈发伤心起来,陈传笺抄起一个果儿,劈头盖脸砸了过去,原苏顺手抄到手里,啃了一口,嘴上不饶人地道:“花镜,你也是,你那个段郎要是靠不住,就赶紧求求这位陈公子帮你赎身,日后去他家里当个丫鬟,再给你配个家丁,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陈传笺一双眼恨不得翻出去,丫鬟?家丁?光养原苏这只狐狸,都要吃穷了她。 “哦,对了,陈公子,这是白老爷下给你的帖子,请你去赴宴吃酒。” 白家的喜帖?陈传笺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行吧,毕竟斩了人家五千两,总要随个礼才说的过去。 第9章 八婚死姨娘 不仅是陈传笺接到了喜帖,周霜在月末也接到了白晟的帖子,送帖子的小厮恭恭敬敬地说白晟待周双珠的病一好就为她赎了身,一顶小轿娶进了家门,为庆贺新婚之喜,请了几位亲朋好友置办几桌热闹一番。 周霜头也没抬,一边勾着一朵牡丹一边问:“还有谁?” 白晟的小厮常年与周霜打交道,对他的脾气了然于胸,挑了几个超脱的雅士说了,周霜冷淡地哦了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大概又是凭心情。 小厮客套了一番,临了出门忽然想起自己老爷吩咐务必跟周霜说上次在倚红楼捉鬼的那位公子也在,省得毫无防备的见了面,不信鬼也不信神的周霜又当场发作。 “周公子,我们家老爷说了,周姨娘的恩公这次也会来。” “恩公?”周霜骤然停笔,目露寒光,“倚红楼捉鬼的那人?” 小厮打了个激灵,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口水,应道:“小的也不知道那位恩公的全名,据说是在倚红楼救了我家新姨娘的那位公子,应该就是周公子所说之人——” 周霜哦了一声,当即回道:“回去告诉白晟,我去。” 小厮如蒙大赦的出了屋,长岭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这白老爷也是心大,李姨娘不知道救回来没有,这就要新娶了。” “李姨娘是谁?” 长岭见周霜来了兴致,便活像是被巷子口家长里短的妇人上身一般,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空气,仿佛负心汉白晟就站在那里似的,道:“公子,不是我说,这白老爷也太过分了——” 画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湿点来,周霜蹙着眉抬起头来,就见长岭的嘴角蓄着一圈白色的吐沫,像是夏日里的水塘,积累了许多混着水草的泡沫在岸边。 周霜毫不迟疑地将画了一半的画四角对折,平平整整地扔进了书案前的废画缸里,又支使着长岭去拿了一身外袍来为自己换上,坐在了几丈外的小桌前,闲闲冷冷地道:“长话短说,勿要夸大。” 长岭得了允许,重新调动起方才被压抑的情绪,神气活现地道:“白老爷姨娘多,公子怕是记不清了,这位李姨娘是白老爷去年娶的,原是林白胡同卖豆腐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有一次白老爷的车马从她摊子前头过,就看了那么一眼,回去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害上了相思病,家里人急得不象话便找人去说媒,而李家因为姑娘年纪大了嫁不出去,正好白老爷又是个有钱的主儿,也就不管不顾这姨娘身份,把人送进白家了。” “市侩小民,得了锦衣玉食的好归宿,还闹死闹活做什么?” “白家别的姨娘都是知道白老爷禀性的,所以自顾自过好便是了,但这位李姨娘年轻气盛,总觉得白老爷为她相思成痴,就应该守着她一人就够,白老爷和周姑娘在倚红楼好的时候,这位李姨娘就在家摔盆子摔碗的,闹得阵仗可大了呢,据说——”长岭忽然停了下来,怯怯望了周霜一眼。 “说。” “据说,还请了一个歪门邪道的道士,在家中做法折腾来挽回白老爷的心呢!” “哼,妇人之见。” “说的是呢,折腾了这么久,白老爷还不是把周姑娘娶进门了?这一下可不得了呢,这位烈性子李姨娘索性穿了一身红衣服服毒了——” “穿红衣服服毒?” “都说——”长岭的声音低了几分,偷瞄了周霜一眼,壮着胆子道,“说是这样子死了之后就会变成厉鬼,可以索命的——” “索命?”周霜微微扬眉,不屑道:“索谁的命?白晟的?活着的时候跳大神都没弄得过白晟,死了就能了?” 长岭被无故奚落了一番,扯着面皮笑道,“哪能索白老爷的命呢?白老爷是贵人,要索也该是索周姑娘的吧,女人阴气重嘛——” 周霜冷笑一声,“那周双珠可真是飞来横祸,冤有头债有主,怎么也该索白晟的命吧!”长岭讪讪不敢再说,陪着周霜喝了一盏茶,好容易捱到了周霜午睡时分,忽听周霜道:“你出去跟白家的人打听下,那个姨娘死了没?闹了什么稀奇事没有?” 长岭啊了一声,在原地呆怔了一会子,前思后想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壮着胆子重复了一遍:“公子,你让我去问问李姨娘死了没?闹鬼了没?” “嗯。” 长岭长大了嘴,诧异道:“少爷你怎么忽然想起打听这个了——” 周霜冷哼一声,“我还要解释给你听吗? 长岭立即摇摇头,“不不,是小的多嘴了。” …… 白晟和周双珠的婚宴定在了当月二十六,因为是娶姨娘,又碍于周双珠的身份,便依着旧例设宴客于晚。 迎客之时,白晟穿了一身暗红忍冬的袍子在花厅里张罗,红烛泊泊,月光跃跃,衬着织金的料子愈发耀眼,人富贵了不少,但气色却不好,一张脸像是浸在煤油里,闪亮亮地泛着黑。 吉时已到,客已入席,门口陡然有高声唱客;周霜周公子到。 座上众人像是齐齐被抽了一鞭子,挺胸直腰坐的端端正正,白晟更是慌张,指使下人立即换了碗碟,撤了一两道菜,甚至还搬走了厅中的花瓶。 前脚手忙脚乱地刚收拾妥当,后脚周霜就进了屋,穿一袭水湖蓝长衫,夹了两幅画,进门先扔了一幅在了白晟怀里,道:“给你的贺礼。”又环顾一圈,看到金长天,扔了一副卷轴给他,“拿去给六王销账。”闻得此言,金长天激动得差点落泪,也顾不上别的了,颤颤巍巍将画打开一开,然后欣喜若狂地道:“这是,这是……这是孤禽图?” “嗯,画不了猎鹰图,这张爱要不要,不要给我拿回来。” “周兄,周兄——”金长天感恩戴德地正准备伸手搭上周霜肩膀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周霜停留在他手上的冷冽目光,于是金长天缩回手来,搓了两把,道:“感谢周兄救我一命!” 周霜神情寡淡地道:“行了,废话少说,今天是白晟的主场——” 白晟不以为意地笑着,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将周霜让到了上座,“来来,周兄这里坐。” 周霜走了半圈,停在了陈传笺的邻座,抬眼一望,只见她依旧穿了男装,眉眼还提拉作伪,不苟言笑,大有与周霜两不相干的撇脱。 “不用,我坐这里。”周霜往陈传笺边上一站,毫不客气地道。 白晟愣了一下,随即道:“好好,既然周兄愿意,那就坐这边吧。”座上之人知情识趣,连忙将位置让了出来,心里欣喜着白捞一个上座,不坐白不坐。 陈传笺抬眼将周霜打量了一番,不动声色地将椅子挪开了数寸。 落了座,宾主尽欢,白晟是主,意气风发,众客人你一句我一句,均是羡慕白晟妻妾成群,尽享齐人之福,陈传笺一边在心底冷笑着,一边拈了席上的花生米来喂盘在自己肩上的原苏,心想着凡人福寿均有数,就白晟这个作劲,迟早好不了。 “白兄,你家李姨娘真的死了吗?”席间有人开腔,如平湖投石,斩断了觥筹交错的热闹劲,酒杯停在了半空中,夹在嘴边的肉也掉进了盘子里,就连陈传笺肩上的原苏也抖了一抖。 陈传笺斜眼去看周霜,觉得这人当真是脑袋有毛病,白晟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今天毕竟是他新娶的大日子,这何仇何怨才能问的出这句话? 偏生,周霜一本正经,神情磊落。 白晟也是愣了一愣,正要搭腔,周霜又道:“长岭打听了一圈都没消息,我就想问问,李姨娘变成厉鬼了吗?是怎么个闹法?” 此言一出,座上众人皆白了脸,而屋外应景似得忽然盘旋进了一阵阴风,扑灭了两根蜡烛,屋内倏然森然可怖起来,有人顿时坐不住,起身行了个礼,找了一堆漏洞百出的理由,当即告辞而去,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仿佛会传染一般,花厅之中人影疏离,宾客之中只剩下周霜、陈传笺与金长天。 三人对视,周霜毫无愧意,反而理直气壮地道:“今日倒是瞧见了一群鼠辈的真面目。” “周兄你——”白晟简直哭都哭不出来,重重叹了一口气,颓头在两臂之间,陈传笺见他可怜,忍不住出声道,“既然事已至此,那今日就早些歇了吧,我们也先告辞。” 白晟闻言抬起头来,七尺男儿竟然面上挂泪,他满怀情谊地望向周霜,“周兄,多谢你如此关怀小弟,这件事我尚不知该如何向陈公子开口,你便替我说了出来——” 周霜微怔了一下,但陈传笺已挪开了椅子,拱手道:“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祝白老爷与周姑娘百年好合,我和金老爷先告辞了——”话没说完,就被人扯住了袖子,陈传笺一低头,看到周霜修长的指头正牢牢攀着自己的衣服,她不悦道:“周公子,请自重。” “呵,陈大法师身为女子却常年出入欢场,这个时候却要我自重?何况今日主人话未说完,你便离座,总不是为客之道。” 陈传笺见被识穿身份,在心里将周霜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而在此时,金长天一脸菜色,忙不迭地先告辞了。 第10章 开肠破肚,化他成煞,双宿双飞 既然被周霜点破身份,又拦截在地,走不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陈传笺叹了口气,先问起苦主来,“白老爷,你老实告诉我,你得罪了哪路神仙?” “陈……陈大法师?”白晟久闻陈传笺的名声,尤其是金长天宅子里驱鬼的事,听了无数遍还觉得意犹未尽,可从未见过陈法师的真容,方才陈传笺被周霜点破了身份,才知道双珠的救命恩人居然就是陈法师,不由又惊又喜,他哆嗦着嘴皮子,和盘托出:“李……李……那个女人死在了我宅子里啊!我爹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个宅子容不得横死的人啊!而且,而且她死之前还把我家镇宅的石头给刨出来扔了!” 陈传笺眉头突跳,“说清楚点,什么石头?“ 金长天比划着,“就这么大,上面写了个红色的字,写了好多字呢——” 陈传笺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哪哪都有这石头的事啊?!金家有,白家也有,怎么这些有钱人就不把道爷的命当命吗?花钱来买来买去的? 陈传笺点了一下原苏的鼻头,道:“你出去看看,这宅子,风水格局是不是和金家的一样?”原苏往前扑了一下,化成真身走了,不久又回来,对着陈传笺点了下头,在周霜与白晟的注视下,化成一条白狐狸围脖,缠在了陈传笺的肩膀上。 陈传笺有心无力地叹了口气,通常改阳宅格局只需要在建筑上和水流上多动点心思,而白晟说的那个玩意,是镇棺石,只在帝王之墓出现,为的是将大凶之地改为大福之地,写符之人以血为朱砂,以指为笔,耗费一生修为,方成此石,石成之时,就是毙命之刻。 现在,被人刨了,也就是说,陈传笺站的这块地方,是个凶狠非常的地方,过了子时搞不好能把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鬼全招呼过来。 “还有——” “还有?” “她恨透了我,穿了一身大红衣服服毒死的,方才开席前有下人来报,说她的坟不知道被谁刨开了,连尸身都不见了啊!” 这下,陈传笺甚至想活吃了白晟和周霜的心都有了,新鬼尚不为惧,但丢尸这件事怎么看也是透着一股子诡异劲,何况还是在这种地方,若真碰到了厉害东西,再加上这两个累赘,都不用等到子时他们就可以一起携手去见阎王了。 “你这府里的妖精吧,也不是不能治——” 白晟犹如在绝望中听到仙音,满脸期望地道:“陈大法师,只要你肯除了这妖精,多少银子我都不在乎——” 陈传笺顺毛捋了下原苏,淡定地笑道:“法子简单,不用银子,就是——能跑赶紧跑,这宅子就荒了吧!”话音刚落,陈传笺就一脚踢开了白晟,跨过了桌椅板凳,眼看就要奔到门边的时候——忽然,被人拉住了衣领。 脑后,有人缓缓道,“你号称神通,好歹让别人先走。” 陈传笺扭了又扭,也不知道周霜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来那么大力气,竟然死死拉着她无法挣脱,陈传笺索性道,“好好好,我护送白晟出去,行了吧?” 周霜面上浮出一丝讥屑的笑意,道:“原来白兄只是出钱买个保镖护院——” 话未说完,一阵劲风袭来,屋中灯火俱灭。 一片寂静而诡异的黑暗中,陈传笺咬牙切齿地道:“周霜,我这次要是能全身而退,我必会让你周家闹上几十年的妖精!” …… 严格来说,陈传笺不算是个正经道人,她的师父三佑散人身为修行有道的散仙,但风评不佳,既不安安心心讲经论道,也不教化道民,尽刻苦钻研些旁门左道的学问。 但陈传笺却打心眼里爱戴着自己师父,因为三佑散人授徒不拘一格,只要是捉妖精的法儿,无论僧道,一股脑儿交给了陈传笺,而陈传笺在他身边学艺,没读过一天经,没坐过一天禅,小时候练武,长大了练咒,修行修到了出师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个道姑? 面对陈传笺的疑惑,三佑散人说的坦荡,修行不拘于流派,实用为佳,甚至在陈传笺山下山的时候拎了一吊钱给她,千叮咛万嘱咐地道:“我派法宝与众不同,无需费力锻造,唾手可得,就是受穷了,也能换碗饭吃,你可要带好了。” 陈传笺平日里很爱惜师父给的币子,但这会子也顾不得了,从袖子里揣着的布袋中掏出两个来,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一个给了周霜,一个给了白晟。 “铜钱?”暗夜中,听得周霜一声轻蔑的冷笑。 陈传笺脸上有些挂不住,恼道:“管什么东西,有用就行,不爱用给我拿回来。” “不敢不敢。”白晟麻利地把铜钱挂在了自己脖子上,左右走了两步,就听陈传笺道:“瞎动弹什么!” 白晟一哆嗦,脚不动了,手却没闲着,摸了一圈摸到个软软的衣服带子,如同捞到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拉在了手里。 “周兄,得罪了,我实在怕的很,我知道你不爱让人碰,可是今时事出有因——” 墨色一般的黑暗中,周霜挑了下眉,正欲开腔,就听身旁的陈传笺道,“别说话,别惊动了那东西。” 一只冰凉的手在周霜眼前划过,似乎还有粘稠的液体停留在了眼皮上,周霜感到眼睛一阵刺痛,用力地眨了眨之后,忽然发现这间屋不再像方才那么黑,而是飘着淡淡的雾气,家具陈设一件件铺开来,直到,他看到了离自己五步远的白晟。 白晟牵着的,是一条喜带,而喜带的另一端,则是一个身段娉婷的红衣姑娘。 “你可千万别作声,万一白晟惊骇而亡,背上了人命官司可就百口莫辩了。” “那个人是谁?” “李姨娘。” “你在我眼睛上抹了什么?” “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 “抹了什么?” “口水化开的干血片。” 周霜想都没想,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举起来就往眼睛上招呼,陈传笺忙不迭按下他的手,“知道你爱干净,可此一时彼一时,真打起来我怕疏忽有失,给你开个眼,为得就是让你自求多福。” 周霜冷硬的神情忽然软了下来,他微微翘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道:“那我劝你要小心些,我可比白晟值钱多了,我若死了,怕你搭上性命也不够赔——” 陈传笺默默咽了下口水,周霜素日微微仰头,一副不可一世的冷傲姿态,现下忽然变脸,纵然话不好听,但却多了几分难得的情绪,带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不过恍惚了一刹那,陈传笺感到肩上一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原苏的狐狸爪刺破了她的肩头,这让她周身的感觉锐利起来,有股寒意直冲头顶。 这玩意,发难在即。 “她拉着白晟干什么?” “拜堂。” “白晟不是娶过她了吗?” “她只是个姨娘,又不是白晟三书六礼的正妻,估计也就是像今日周双珠一般,趁着夜色抬进门来,哪里会有什么参拜之礼。” “拜完堂那东西是否就走了?” “走?”陈传笺睇了周霜一眼,有时候也不明白周霜是心机深沉还是愚钝不堪,这李姨娘恨得都穿着大红衣服服毒自尽了,哪那么容易是拜个堂就能打发的? “走是不太可能了,我觉得依着这种烈性的女子,大概会把白晟开肠破肚,化他成煞,然后双宿双飞吧。” 周霜闻言,淡漠地道:“那很好,正真应了白晟那日生死相随的诺言。” 陈传笺一愣,随即悠哉地道;“那可真是省事了。” 第11章 人买错了,可是要搭上自己的性命的 白晟是个精明的纨绔子弟,本出身侯爵之家,可封荫三代后还是无人出仕,白家也就由名门望族渐渐衰落成了殷实富户,由于家底丰厚,其祖父有文中孟尝之称,出手阔绰常资助些穷书生,无以为报的人只得送了一堆又一堆的书画,其中不乏有飞黄腾达的,那些书画竟然扶摇直上翻了数百倍。 自此,白家就认准了这古玩书画的营生,一代传一代,耳濡目染,到白晟时,最成功的作品居然是自己,他写的一手好字,在京中号称书圣,一字千金,迅速变得家财万贯。 这世上,举凡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必然也会了无痕迹地迅速散去。 白晟钱来得容易,去得更是容易,平生只有两大爱好:买古玩书画,买姨娘,虽然买的对象不一样,但买的风格却是一样:生冷不忌,喜性随缘。 可白晟今日才知道,画买错了,不过是一张废纸,人买错了,可是要搭上自己的性命的。 那一只手,五指修长但绝不细腻,掌中有一排茧子,是长期粗活导致,指尖有蜕皮,因为经常泡在卤水里,这不是周霜保养得当的双手,也不是陈大法师铁掌一般的双手,而是自己摸了上百次依旧心存遗憾的双手,白晟清楚地记得,洞房之夜,他不无遗憾地对李秀莲说过:你千好万好,唯有这一双手不好,太糙。 白晟的腿肚子抽搐了两下,不自觉地跪在了原地,他感到自己的头皮是麻的,头发根是竖的,眼眶像是被铲平了一样,眼泪决堤似得刷刷奔涌而下,白晟咽了好几口口水,才结结巴巴地道:“莲,莲儿,你,你,你看在往往往日的情分上,放放放我一条生路吧——” 李秀莲缓缓转过身来,撩开了盖头。 周霜是第一次见这位李姨娘,也是第一次见鬼怪妖精,他觉得这个李姨娘长得倒也不算十分丑,鹅蛋脸,杏眼,脸白得像是扑多了粉,眉间的黑印有些煞风景。 “鬼都长这样?” “别说话。” 周霜微微侧脸,只见陈传笺高挑着眉,从怀中掏出一叠黄色的符和一卷坠满了铜钱的墨线来,神色凝重地道:“你守在门边,无论如何不要让她出去。” “我?”周霜诧异地指着自己。 陈传笺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指望你有什么用?”话音刚落,攀附在陈传笺肩上的原苏一跃而下,一个通体纯白的狐狸人模人样的两爪撑地,气势磅礴地立在了门前,大有万夫莫开的架势。 周霜不屑地将眉梢一挑,以做回应。 陈传笺一手执符,一手执线,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李姨娘身后,口中喃喃有词,兜了几个圈子想要把符贴到李姨娘身上,可仿佛是被什么阻挡住了,屡屡不能得手。 陈传笺额上微微有汗,胸中气闷。 李姨娘非鬼,是煞。 煞这玩意,由厉鬼修炼而成,长者需百年,短者需三五年,李姨娘被人刨坟挖尸,七日化煞,有违常理,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李姨娘的背后,有一个人帮助她化煞的人。 同道中人,相煎何急! 陈传笺狠了狠心,念了个决儿,软塌塌的黄纸变得坚挺锋利,陈传笺把手掌往黄符上一抹,瞬间鲜血浸入黄符,先前金刚不坏的李姨娘像是豆腐块一般被陈传笺从后背开了个大口子,欢快扭动的白色蛆虫瞬间从伤口落了下来,落了白晟一头一脸。 本来万念俱灰被拖走的白晟又活了过来,掏心挖肺地吐了个昏天暗地。 李姨娘缓缓转过脸来,关节僵硬地指着陈传笺,用又尖又细的声音道:“挡我者死——” 陈传笺正色,厉声,“同行见面,何必鬼鬼祟祟躲在这么个玩意后面?” 李姨娘的声音又直又平,“你倒有几分眼界,只可惜地狱无门你非要闯进来,就怪不得我了——” 陈传笺也不啰嗦,李姨娘虽然化了煞,但时间尚短,不过是具强化的腐尸,现在距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若是拖到那个时刻,阴气一发,更加棘手。 索性,先除了她。 一把金匕首,一卷墨线,陈传笺和李姨娘斗得风生水起,而白晟就在李姨娘脚下,被踩的鼻青脸肿。周霜咬了咬牙,猫着腰从一片狼藉中穿行而来,无声无息地接近了白晟,火烧眉毛的时刻还念念不忘地掏出个手帕来,搭在白晟的腕子上,将人从李姨娘脚边拖了出来。 这一下,戳中了李姨娘的痛处,她不管不顾地扔下了陈传笺,速度极快地奔着周霜而来,不过眨眼功夫,带着腥臭味的尖锐指甲就奔着周霜面门上抓了下去,若是寻常人,大概早就要吓晕过去,可周霜带着嘲弄的微笑,身子一矮,将白晟如盾牌一般推了出去。 李姨娘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她因爱生恨,到底也没舍得对白晟下死手,就在这犹豫的刹那,周霜腾出手来,左右开弓,狠狠给了李姨娘几个耳光,冷笑道:“装神弄鬼的玩意,也敢在我面前张狂?” 几巴掌激得李姨娘发了狂,拎着白晟就甩了出去,一把捏住了周霜的脖子,另外一只手眼见就要给周霜开肠破肚了。 周霜虽然是个凡人,但岂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他挣扎着从旁拽出一个残破的盘子瓷片,往李姨娘咽喉中划去,打算拼个鱼死网破。然而,周霜却不知道,李姨娘竟是个刀枪不入的主儿,用力划拉一下,竟然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嘁——”周霜冷笑一声,打算受了李姨娘这一撕之际,眼前黑影一闪,只听有人闷哼一声,定睛一瞧,原来是陈传笺将他自李姨娘手中抢了下来,替他挨了这一下,整条衣袖被撕裂不说,一条自肩头至手腕的伤口狰狞而深刻,可见森森白骨,触目惊心。 “我本怜你,想为你留个全尸,既然你如此狠毒,休怪我不客气了——”说着话,陈传笺一手撕下残破的袖子,将伤口顺势一裹,神情冷峻地开始掐诀,步法如行云流水,一边敏捷地躲开李姨娘的猛攻,一边用墨线牢牢缠住了李姨娘,来往穿梭待步停之后,如一张黑色的大网将李姨娘罩得扎扎实实。 “今日我度你往生,愿你来世得一良婿,白首到老。” “不——”李姨娘挣扎起来,但是那网却越网越紧,陈传笺面色渐白,骨节因为过分用力也显得发白,周霜知道此时正是要紧的关头,他狠狠地用脚碾着一下白晟的手指头,冷道:“装什么死?还不滚起来?” 白晟卯足了劲不吭声,只想装死远离这场祸事,可周霜绝不是念旧情的人,他不管不顾地差点碾断了白晟两根手指头。 “祖宗!”白晟从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气急败坏地低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把你祖传的那把刀拿来——” “我门都出去不去,上哪去拿?” “今日你还请了骠骑将军,这么好的场合,不拿刀出来显摆下,你岂会甘心?定然是放在了这间屋子里,现下再迟疑,连命都没了,要刀还有何用?” 白晟对他料事如神而张口结舌,想着周霜这话也没错,万千身家究竟得有命享用才行,便一横心又不甘心地道:“周霜,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令人讨厌?” 周霜反倒乐了,“我犯不上讨你们这些俗人的喜欢,不过你今日这样坦荡,倒让我多高看了你几分,也不枉你我深交一番。” 白晟恨恨瞪过一眼,猫着腰和周霜绕到了里间,小心翼翼地搬开一块地板,取出了一个匣子来,周霜一把撸翻了白晟,从匣子中取出一柄长刀,刀有些年代了,刀鞘也劈了,但保养得当,精心修缮过。 周霜抽出刀,绕着屋子兜了一圈,悄然无声地奔李姨娘的背后而去。 第12章 也不知是哪一个舞姬遭了灾,要行一场渺然无痕的春#梦。 这是周霜此生第一次拿刀,他嫌脏,忌血腥,见人杀鸡都难以忍受,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拿刀,但此时此刻他握着这柄刀,沉着冷静,手掌干燥,这屋里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远了,淡了,模糊了,稀薄了,只有李姨娘僵硬身躯的后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再麻烦的事,解决起来只消一个瞬间的机会。 周霜耐心地等待着,在李姨娘气竭露怯的那个瞬间,周霜全力以赴地冲了过去,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心跳如同旷野中的巨雷,震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看得到李姨娘微微停滞的身形,周霜凸出利刃,手起刀落。 此时,那只通体纯白的狐狸自门口处一跃而上,停在李姨娘的肩上,一爪扣住了李姨娘的咽喉,一爪深入命门。 李姨娘摇晃了一下,周霜手持利刃,贯穿了她的身体。 只听一声清脆的细响,李姨娘的头顶和喉咙开了两个大血窟窿,一时间死尸还复死尸,一切归于尘土。 陈传笺掏出几张黄符来,狐狸伶俐,叼起了用舌头贴在了房门窗户上,外面的风势瞬间归于平静,花静默,人无言,若不是杯盘狼藉,若不是躺了一具发臭的尸体,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当下时间已晚,今夜就先在这屋子里,不要出去——”陈传笺鄙夷地看着白晟道,“你家丢了的那块石头是镇棺石,是你祖上积德,有位高人应当是受了你家的恩惠,愿意以修为和性命为你家改风水局,既然已经失落,我也没办法治这宅子的毛病,你要么另请高明,要么就重新找块风水宝地搬过去。” “那块石头是当年我先人刚封侯,一位云游的老道人送的,还送了一幅图纸,帮我家选好了地方,当时找了好多阴阳师父看过,都说是祖上积了大德才遇到这位神仙,都怪我这个不肖子孙……” “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了,好在你家财万贯,糟践得起。” “如果我搬家了,她还会找来吗?”白晟用下巴指了下李姨娘的尸身。 “那就看你的造化了,若以后还是这般用情不专,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别人。”白晟哆嗦了一下,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 陈传笺靠在桌脚,心中思虑难平,最近这些年道上总是不太平,传言出了许多为祸一方的凶煞厉鬼,这种玩意自行修炼的终归是少数,究竟是否有人在背后操控的也不得而知,难不成都是巧合? “喂。” 陈传笺扬眉,只见周霜提着长刀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你记住了,你欠我一条命。” “这债我欠不起,大不了你拉李姨娘起来,我们都死在这里罢了。”陈传笺闭上了眼,她尖酸刻薄有自知之明,救了原苏一条性命,那只狐狸就被她支使到现在,周霜此人死鱼都要过刀,谁欠的起他的? 更何况,收拾李姨娘虽然费些功夫,但也不至于要他个凡人来帮忙,就算要谢也该谢原苏才是。 “那么,算我请你,你明日到我府里来?” 白晟闻言仿佛挨了一下雷劈,这浩劫难度的夜,才收拾了一个李姨娘,怎么周霜又中邪了呢! …… 白家姨娘闹鬼的事转眼间就传了个沸沸扬扬。 陈传笺和原苏躲在倚红楼花镜处,一边望月浅酌,一边听说书人信口开河地将那晚之事讲得活灵活现,什么白晟命悬一线,有位公子仗义相救,不取分文施以援手,未了还感叹,这位公子终究不是凡人,而是因为白家祖上积德,这才有神仙下凡来报恩相救,还指点白家另觅宝地。——陈传笺一边听一边笑,想到白晟这几天去茶馆等掮客送白纸单买宅子,看一处便涨价一处,都传说白家有高人指点,过了眼的宅子是京里的风水宝地,越传越邪乎,反倒是买宅子的白晟不堪其扰。 原苏倒不觉得好笑,只觉得心疼。 他拿着酒杯站在高处,往下看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逢先生说到精彩处,众人便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铜板像雨点似的撒进去,直到结尾时,还有人忍不住遗憾感叹说未曾一睹神仙的风姿,原苏指着这些人头,颇为遗憾地道:“看到了吗?这些可不是人,可都是钱啊!以后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都会来找你了,只是太可惜了,你偏偏没有展露名号。” 陈传笺坐在窗上,翘着腿,一派文士豪放,皎洁的月光笼在身后,越发显得洒脱不羁,她朗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先把白晟给的银子花完再说。” 原苏撇嘴,讥笑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没钱了不是还得抛头露面去捉鬼。” “那也好过这阵子被周霜到处堵。” 住进倚红楼,为的就是躲开周霜,可是这躲人就像是走夜路,越想着胆大心正,越容易露怯,何况,住在销金窟,花钱自然如流水。 七月半刚过,陈传笺就穷了,于是被邀到六王爷府上看风水。 本来陈传笺是不爱同这些皇室贵胄打交道的,加上来请的又是她极度鄙薄的金长天,想辞了不去,但架不住金长天太能熬,天天去倚红楼堵门不说,还跑到白家把周双珠搬了出来去求花镜,闹了五六天,陈传笺就降了。 六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白面黑须,中年发福,指头短粗地连握个酒杯旁人都替他担心攥不稳,此刻正眯了眼睛,笑的一脸横肉都跟着抖,“都言陈大法师是神仙,没想到还是位女神仙。” 陈传笺举杯示意,收了这句奉承。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一位绝美的女神仙——”六王啧啧嘴,扫兴地看着陈传笺的面具,转而垂涎三尺地对原苏道,“这位法童也甚是俊美啊!” 一向自诩高贵的法童原苏闻言,抽动了下面皮,回敬了一句:“谢王爷谬赞。” 陈传笺不禁在心里替六王叹了叹,得罪了原苏,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有一群狐狸要来找六王寻仇了。 “今日邀法师来,是有一栋小楼,想要请法师瞧上一瞧——”酒过三巡,喝得颇醉的六王挽了金长天的手,含含糊糊地招呼道:“法师,你跟我来。” 陈传笺带着原苏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听六王啰里啰嗦地解释着亭台楼阁的来历。 “王府这么大,人这么多,少一两个舞姬应该也没人知道吧?” 陈传笺警惕了看了一眼原苏,夜黑月皎,这只狐狸越发的媚人了,“花镜还在倚红楼等你呢——” 原苏笑得妍丽,就连与他久居的陈传笺都觉得心摇魄动,“花镜在等她的段郎,而我也要偶尔风流一下,难道你忘记了,我可是头公狐狸,守着一个人哪成?” 陈传笺刻薄地剜了原苏一眼。 “我瞧那块石头的位置就不错,方便行事还能赏花——” 话没说完,影就没了,陈传笺叹息一声,也不知是哪一个舞姬遭了灾,要行一场渺然无痕的春梦。 第13章 法师成了阶下囚 黑灯瞎火之下好容易到了六王所说的那栋小楼,月色朦胧也看得不甚清楚,但观其飞檐勾连的轮廓,便知白日里应是秀丽堂皇。 “以前倒也好好的,只是这几日不知怎么了,夜里总有投砖之声,吓得人不敢居于此处。” 陈传笺燃了一张黄裱,没有鬼气,也没有狐味,更没有妖风,再正常不过的一栋小楼。 “法师随我来——”六王踉踉跄跄地扯住陈传笺,对金长天及随从低喝一声,“都不准进来。” 陈传笺额头突跳,只觉得这短小粗悍的六王比鬼怪还可怕了几分,不由在手中扣了一小包闹羊花粉,要是六王敢有越轨之处,就让他躺上一夜。 “来来来,随本王来。” 陈传笺是一路被扯进小楼的,一阵夜风吹过,六王身上的饭菜酒味不折不扣地全送进了她的鼻端,陈传笺挣扎一下,掩鼻道:“王爷请放手,草民自可前行——”说话之间,六王真的就松了手,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眨眼功夫就响起了极沉的鼾声。 陈传笺哭笑不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六王搀扶起来,靠在回廊下的柱子边,自己则捏了张黄裱,掏出匕首,奔小楼而去,这种地方若是真的如六王所言有闹鬼之事,要么是个刚幻化连妖气都极淡的小妖,要么是道行极深连妖气都能收敛的邪秽之物。 只是,小楼确实忒干净了点,陈传笺在楼上逛了一圈,没发现异常,刚下楼就听到院子中还真的有了一声瓦碎之声和一声惨叫。 原来是一只刚修术不久的小蛇,化了个少年形状,笑嘻嘻地用碎瓦丢着睡在回廊下的六王,陈传笺扭住对方发髻,恶狠狠地道:“何方妖孽,在此处扰乱人间?” 小蛇转了个圈儿,滑出了陈传笺的手掌心,笑嘻嘻,“哼,小爷什么来头,说出来怕吓死你,上次来了个秃子,被我打了出去,你这非男非女之辈,还戴着面具,莫非是貌丑不敢见人?” “你现在收敛妖气,滚出此处,我既往不咎,否则决不轻饶。”陈传笺扣住一枚币子,又觉得浪费,赤手空拳就要来逮他。 小蛇不服气,“哼,你竟然看看不起小爷,那小爷就给你点厉害尝尝——”说着话把手中的瓦片投了过来,还哈出一股子恶臭的雾气。 陈传笺也不磨叽,闭了五感躲过瓦片,用一道黄符贴在少年后颈处,令小蛇现了原形,抓住尾巴转了几圈就甩了出去,这一甩怕是想要再回来,也得费上不少周章。 刚甩完蛇,就听院门口一阵喧嚣,王府的侍卫和金长天呼啦啦全涌了进来,火把之下金长天那张脸忽然变得惨白,如丧考妣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六王,“王爷,王爷!快,快叫大夫!” 陈传笺抬眼看去,方知自己惹了大祸,小蛇好死不死地用瓦片打中了六王的头,那一声哀嚎便是六王发出的,现下六王鲜血披面,已是昏了过去,而富贵蟒袍之上还残留着碎瓦,真是令人百口莫辩。 “来人,拿下!” 盏茶时间,座上宾变成了阶下囚。 陈传笺不无悲哀地想,干嘛非要为了三瓜两枣的来趟这趟浑水啊! …… 六王府地牢的待遇不怎么好,曲道幽深不通气息,牢室逼仄臭不可闻。 在山中长大,从不觉得时间岁月长的陈传笺抱着双腿守坐着一盏豆油灯,坚强地和老鼠跳蚤彼此为伴,不知道自己熬过几个黑夜和白天,连卫士都换了几拨,没等来任何一个搭救她的人。 陈传笺暗自下定决心,如果原苏再来不救她,她违背三佑散人的教诲,召些鬼来,让六王亲自磕头来求她。 左等右等,等到了最不可能有指望的人:金长天。 金长天似是一夜未睡,眼袋肿的像鱼泡,他神情憔悴地隔着铁栏施礼到底,愧疚地道,“恩人,都是我不好,起初只想在六王面前举荐恩人,却不料害的恩人身陷囹圄。” 陈传笺懒得理他,“这不关你的事,麻烦你抽空去趟倚红楼的花镜处,帮我给原苏公子带句话,让他想辙把我搞出去。” 金长天焦躁道,“恩人,你哪里知道此间严重!你打的可是六王爷!我不知道那位原苏公子是什么来头,但他绝对没有权势能摆平此事,皇上是极看重六王的,若治恩人一个不敬之罪,恩人便性命难保啊!” 陈传笺敷衍着嗯了一声,不以为意,就算真个要治罪,原苏也可以轻轻松松将她提出大牢去,何况她压根不相信六王能熬得过家里闹妖精。 “王爷现下已经转醒,但大夫说并无大碍,若是现在有个说的上话的,在王爷跟前美言几句,这事便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陈传笺挥挥手,轻描淡写地推脱着:“此事无须你劳累奔波,我乃方外之人,世俗律法无须遵守,而且我让你去找的原苏公子道法高强,不怕六王不从。” “恩人这般说却是不对,一则皇上倚重国师,朝廷里有的是世外高人,若不是六王不想劳动国师大驾,这次也犯不上请恩人,如若府中再闹妖精,引得国师来治,你那位朋友岂不是自找麻烦?二则若皇上真的要治恩人的罪,恩人就算法术高强,但总被同道中人追捕,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陈传笺忽然想起几年前被师父遣下山去避难,不由面色一凝,道:“那你说应当找什么人去跟六王?” “实不相瞒,我已替恩人找过了,六王素来爱才,更是爱极了周兄的画,求数年而不得……今早我为恩人之事去找过周兄,周兄一口答应下来,只是说恩人须得答应他一件事儿——” “周霜?”陈传笺哂笑一声,指望周霜还不如指望原苏靠得住些。“这事倒不必麻烦周公子了,你还是帮我请原公子来此处好了。”话落,扭了个头再不看金长天,金长天见陈传笺实在固执,只得叹了一声,默默退了出去。 又吃过三顿食之无味的牢饭,陈传笺有些坐不住了,牢里太静,静得只能听到耗子吱吱叫的声音,无论是原苏还是金长天,谁都没有来,仿佛将她遗忘了一般。 陈传笺看着指头粗的铁栅栏,在一张黄表纸中注满了真气,犹犹豫豫总下不了手,这要是真招鬼来,她谋害六王的罪名就算是坐实了。 黑暗中,有钥匙碰撞的清脆声。 陈传笺喜出望外。 火把一路亮起来,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陈传笺探头一看,来路上有人慢慢踱过来,仪范冷清,风神轩举,只是拿着一方绢帕捂在鼻尖,神情格外有些不耐烦。 “六王爷醒了,要治你的罪,你要死还是要活?”周霜说着话白了身旁的军士一眼,“站后面些。” 军士愕然。 “身上味重。” 军士一下红了脸,依言站得靠后了些。 陈传笺望着周霜,总觉得此人矫情得不可思议。 “你所求何事?” 周霜不耐烦地摇摇帕子,“此时此景,我与你之间算不上个求字,只是做桩生意罢了,你若是真有神通,我这桩事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究竟所谓何事?” 周霜挑眉,“你得先应了我——” 陈传笺略一沉吟,就见周霜转了身,道,“算了,你还是留在地牢等死吧——”说着话就抬腿要走,陈传笺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喂,等等!” “要死要活?” “要活。” “那出来吧——” 一眨眼,又成了座上客。 第14章 帮我找个人,死了十年了 见识过周霜不信鬼不畏神的样子,陈传笺知道他所求必然是一件困难的事,但着实未曾想到这么困难,而且还是这般出乎意料。 陈传笺在周家的花厅中苦大仇深地凝视着一枚簪子,簪子是鎏金镶宝石镂刻梅花纹样,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你看到什么吗?有鬼吗?能把它召出来吗?” 陈传笺气不打一处来,“哪有鬼会闲到没事干附在簪子上啊!” 周霜很不痛快地望着她。 一盏茶之前,陈传笺刚出了六王府就被周霜拘来了周家,进门的时候周家管家周云的下巴简直要掉在地上,他飞一般地窜进了后院将周老爷请了过来。 周老爷苦口婆心地劝,“我的儿,法师可是救了我们全家,你就不要再为了五百两银子去纠缠法师……”面具掩了陈传笺不情不愿的神色,只平淡若水地接过周老爷的话茬:“那五百两银子已经和周公子两清了,今日来是为了另外一桩事。” “嗯?”周老爷一时诧异,讪讪笑了笑,临走还担忧地把书房门推大了些,“那你们聊,你们聊。” 但是周霜同她没什么话聊,直奔主题地端出一个七子纹的青瓷盒,取出一枚簪,当下就要陈传笺找到簪子的主人,不,准确来说是将簪子主人的魂魄找来。 “这人死了有多久?” “近十年。” 陈传笺叹了一叹,十年了,要么成了精,要么投了胎,要么早就散在了天地之间,又要到何处去寻呢? “这是个很重要的人吗?” “重要,你若是找不到,我即刻去六王府讨回那幅画。”周霜话说的不重,茶碗却磕得重,听得陈传笺心惊肉跳。 虽然陈传笺会捉鬼,也会招鬼,但都是在行阵打斗中保命的伎俩,在茫茫天地间找鬼却不是她的强项,若说真有人能做到,那也是二师兄宸离有这个本事。 “十年真的太久了,我没有把握能够找得到,只能先试上一试,你去倚红楼找原苏来。” “金长天找过他,但他同你到六王府之后便音讯全无。” 陈传笺心中暗骂一声,这只色迷心窍的公狐狸,到了正经时候就不济事了。 “招鬼这种事,须得设坛做法,不能急在一时一刻……”陈传笺推脱道。 “就设在我家中,有什么需要我去买。” “你买?你分得清三天和七天的雏鸡吗?” 周霜一撩眼皮,断然道:“你列了单子,我明日陪你去买,你最近必须住在我家。” “你,莫不是怕我跑了不成?” “嗯。” 周霜毫不客气地走了,隔了不久长岭就带着陈传笺去住处,一路上不停用眼瞄着陈传笺,到后花园无人处才轻声道,“我家老爷交代了,公子行事古怪,法师不要放在心上,若公子真的跟法师索要了五百两银子,老爷会还给法师的,还请法师放过我家公子,不要招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来——” 陈传笺寻思着自己怎么已经沦落到魔头一般地境界了,莫不是周老爷觉得自己来周家是为了敲诈勒索的?陈传笺笑得矜持,“是你家少爷邀请我来,那五百两银子无需再还,我同他已是一笑泯恩仇。” 长岭闻得此言,神色愈发古怪,吞吞吐吐地道:“那…那小的斗胆求求法师放过我家公子吧,小的听说有什么双修大法,最损阳气,公子他——” 陈传笺目瞪口呆,深觉这周家一家从上到下异于常人,当真是见识广博,不可小觑。 “这就是公子的别院了,从今日起,法师都要和公子住在一起,所以——” “嗯?我要跟周霜住一个院?” “嗯,公子亲自交代的,求法师放过公子吧!”长岭扑通跪倒,哭丧着脸哀求道,“我家公子还年轻——” 陈传笺一本正经地冷笑道:“你去帮我求求你家公子,放过我好吗?” 长岭愕然。 陈传笺骑虎难下,心知设坛作法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压根不可能把失踪了十多年的鬼找回来,但为了应付周霜,她不得不赶鸭子上架,把这趟活做完,也算有个交代。 设坛做法是件麻烦的事,昔日师父三佑散人一年到头都难得做一次,到了非要开坛的时候,整个秀首峰都要忙个人仰马翻,光是各色香火便有十几种。 陈传笺三日来带着周霜简直是要踏平京城的商行,也正是有此机会,才能一窥周霜的风貌。 一个巨富之家的少爷,一个声名显赫的文士画家,活得比贩夫走卒都要斤斤计较,基本上全京城最便宜的东西都在他的脑中归档整理了。 陈传笺揉着腿坐在摊子上看周霜吃馄饨,据说这是全京城最便宜好吃的馄饨,为了这顿馄饨,她跟着周霜从南城走到了北城,囫囵入肚之后也没觉得其味无穷。 周霜夹着一个馄饨,颇有兴味地道,“这是用猪后腿上的精瘦肉剁成的馅,调料之中多加了一味胡椒,除腥提味。” 陈传笺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空碗,她已经吃完了,至于什么猪后腿,什么胡椒,全无印象,只是不解,一个馄饨摊子,还要做的这么讲究吗? 周霜从筷筒中抽出一支筷子,蘸着陈传笺碗里的剩汤,寥寥几笔划出一只猪来,陈传笺睇了一眼,感叹他非是浪得虚名,一只猪画得栩栩如生。 “从这里,到这里,都是廋肉——”周霜神采飞扬地指点着,“摊主的么子,擅打野味,是以他家的馄饨有时是用山猪肉制成,今日你我运气好,赶上了,这碗馄饨肉质鲜美,肥瘦得益,咬合之时似弹珠,应是今日拂晓剔骨开剁,而略有粘牙,正是将江米碾碎煮熬,加在馅内调匀所致——” 陈传笺闻之,叹为观止,深深为自己的那碗仓促入肚的馄饨感到遗憾,怎么也该细品才是。 “你做画家真是屈才了,应该做个厨子。” “画可由得千万人赏,饭却只可做给一人吃。” “……” 如此看来,做厨子竟然是比做画家还要金贵些。 在西城买足了材料,陈传笺在周府焚香沐浴,决定次日深夜设坛做法。 周家到底是有钱人家,高台垒得极快,陈传笺去灵境胡同把置办数年之久的行头拉了回来,法袍在箱底积压数年之久的,抖得陈传笺灰头土脸,发冠也生了霉,洗洗涮涮排开在院子里晾着。 长岭看着这阵仗,问周霜,“公子,咱家是要干什么?法师这样,你瞧着成吗?” 周霜冷哼一声,“成与不成,今夜便知。” 夜半三更,陈传笺披红挂绿地上了法台。 周霜抄着手,站在了三尺外,一双眼简直像是水蛭,牢牢咬在陈传笺面上。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鸡叫了,东方泛了鱼肚白,陈传笺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好几声。 周霜站在高台底下,带着一夜的寒风凉露,恨声地道,“我就不该信你。” 陈传笺腰酸背痛,哆哆嗦嗦地从高台上爬下来,两股战战像个罪人一样站在周霜面前,等待着周大公子疾风骤雨般的嘲讽,却不想周霜只是自嘲一声,“我可真算是猪油蒙了心,竟然相信鬼神之说。” “簪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你无需知道。” 陈传笺微怔,鲜少见到周霜这副失落模样。 “万物有灵,灵若要存在,要附于肉身之上,物灵修炼的极少,这簪子只能做个引子,若真想找到那主人的魂魄,还得找我二师兄宸离——”话一出口,陈传笺就在晨风中闪了自己的舌头。 “多少两银子?” “什么?” “找你二师兄需要多少银子?” 陈传笺咽了口口水,“想让周霜知难而退:“不贵,五千两。” “好,明天带我去见你二师兄。” 第15章 乱葬岗寻人 陈传笺已三年没见过宸离,要找他谈何容易! 说起宸离,是秀首峰上难得的文雅妙人,三佑散人所学颇杂,收了五个弟子,各有所长,老二宸离擅长的便是招魂布阵。 那一年陈传笺跟着三佑散人回山,初拜山门,自然是要将前面几位师兄悉数拜见一番,其他几位师兄们和蔼可亲,待最后去见二师兄宸离时,大师兄先是将宸离狠狠夸赞了一番,说他英俊非凡,性情谦逊,最乐意逗师兄弟们玩耍,年纪尚幼的陈传笺不禁憧憬起来,浑然没听到大师兄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爱说鬼故事。” 陈传笺跟着大师兄在秀首峰翻山越岭许久,大师兄一指远方,“那就是了。” 茫茫竹林,有山风过境,波涛似海。 有位少年自林间而来,风姿俊雅,湛然恬静……只是,形消骨立。 陈传笺望着对他们挥手的身影,宛如竹海的细竹一般,随风摇摆着,陈传笺情不自禁地握住大师兄的衣袖,犹豫着问了一句,“二师兄这么瘦,莫不是生了什么病?” 大师兄一抚陈传笺的头顶,柔声道:“别怕,跟鬼打交道久了,就这样。” 宸离简直是瘦骨如柴,一袭麻衣穿在身上,虚浮而空旷,若不是在正午的日头下照出了影,陈传笺都还以为他是个鬼。 据说,宸离生来就能见鬼,族中嫌他是个异类,便早早将他驱逐了出去,流落街头时遇到了三佑散人,才被带回秀首峰,由于他性子温和,鬼都喜欢来找他唠叨,怕吓着了师兄弟们,这才在竹林间盖了个小屋,单独一个人住。 陈传笺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只觉得大日头下遍体生寒。 “宸离,这位是小师妹。” 宸离笑起来似一阵暖风,伸手摸了下陈传笺的头顶,不徐不疾地道:“你路上是否给一只白兔喂食?” 陈传笺不知所以地点了点头,对宸离地钦佩油然而生,“二师兄你真厉害,你都没看到竟然都知道。” 宸离蹲下来拔了一小把青草,在陈传笺的脚边晃着,道:“这只兔子倒也知道感恩,一直跟着你呢。”陈传笺转个圈,下脚之地周遭俱是青草,没看到有白兔啊,不禁好奇道:“二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喂兔子啊,不过它现在不能吃,闻一闻也不错。” “可我没看到兔子啊!” 宸离故作玄虚,愈发笑得开心,陈传笺摇着大师兄的手,问:“大师兄,你看得到兔子吗?” 大师兄不做声,只是对着宸离翻了个白眼。 “你喂完没多久,它便丧身虎口了,是它的魂儿一直跟着你,但是你不用怕——”宸离话还没说完,陈传笺顿时脸色刷白,眼含委屈地看向了大师兄,哇得哭出声来,抱住大师兄的腿哭着喊着要去找师父。 自此后,陈传笺见了宸离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宸离颇觉愧疚,贴心地准备一些从鬼那里听来的故事要讲给陈传笺,只是一张嘴,陈传笺就跟耗子见了猫似得飞快跑开。时间久了,宸离便不再说,只是默默地写一些修行的册子给她,后来陈传笺渐大,不再怵怕鬼神之事,与宸离感情益深,她捉鬼的本事,十之八九由宸离点拨而来。 十年没见了,估计二师兄又去了哪个荒坟头上和鬼聊天,以他那点阳气,活没活着还是个问题。 既然宸离神龙见首不见尾,难觅其踪,许下海口的陈传笺只得趁着午后周霜睡觉的空隙,到花镜处来托付原苏。 自打进了周府,原苏就再也没出现过一次,但想到一只活得太久的狐狸仙君时不时需要撩骚来保持青春活力,陈传笺就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在紧急关头临阵脱逃。 没想到,这只通了天的狐狸不仅知道她在找宸离,还给她留了个字条说什么宸离就在京城附近,落脚地方不明,而自己要回一趟狐狸洞取东西,待洞中事结再来找她。 陈传笺捏着那张字条,心中恨意满满:精明如斯的原苏不仅没给她指条路,还给她留下了三百两银子的烂账。 陈传笺去鸨儿处清了帐,把自己遗留在花镜处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给花镜留了一些体己钱,花镜哭哭啼啼地瞧着她,“陈公子,你们都走了,我可怎么办?” 陈传笺看不过眼,去西四大街买了黄表纸,特地叮嘱花镜有什么事就烧了这张纸,会有一只狐狸来帮你,听得花镜一愣一愣,泪眼婆娑地说能不能捎个段郎来。 陈传笺的白眼立即翻出了三里地去,看她蠢笨又谆谆叮嘱着,“不要信那个姓段的书生,他若是对你有意,这会子应该在钱上下功夫,看怎么赎你才是,现在反倒跟你讨要银两,怕不是还惦记着你这些年的积蓄。” 花镜执着地摇摇头,替书生又分辩了一通,不外乎是什么段郎出身贫苦,但对自己矢志不渝,现如今她资助段郎考上科举,未来定能白头到老——活脱脱把自己当成了话本子里救红尘的青楼女侠。陈传笺见说不通只得作罢,毕竟深陷感情的善男信女们,不撞南墙不回头。 在花镜处宿了一日,陈传笺在第二日落城门前来到了和周霜约好的城南门,夕阳西下,彤云漫天,两位衣着讲究的翩翩公子连袂去荒山野岭之处,执勤的军士不由一脸狐疑地打量了又打量才打发周霜和陈传笺出了城。 陈传笺看了看周霜脚上那双掐金挖云的羊皮小靴,啧啧了两声从包袱里掏出一双草鞋换上,周霜挑眉道,挑剔地道,“难道不是坐车?” “坐车?那地方哪有车夫愿意去?” 按照陈传笺对宸离的了解,能最快找到宸离的地方,大概就是乱葬岗子了。 入了夜,陈传笺带着周霜来到城外最大的一处坟滩,因为埋得都是些穷苦人,绝对算不上是风水宝地,在一片粗粝的碱水滩上,坟包压着坟包,密密麻麻,目力所及之处连个墓碑都没有,只有四下里飘荡的孤寂磷火。 陈传笺回过脸,笑嘻嘻地问,“怕么?” 周霜束手而立,一派浩荡,仿佛是树下赏月,闲适怡情,心中还有些暗笑陈传笺自不量力来吓唬自己。 陈传笺自讨没趣,在坟地里绕了几圈,掐了诀招了个新丧鬼来。 这新丧的老汉是只水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站在陈传笺面前手足无措。前些日子老汉赶集而归,一脚踩空跌进了河,大抵是还没缓过神来,在棺材里待了几个日夜就被陈传笺揪了出来,湿哒哒的全身挂水不说,神情辛酸至极。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个青年?很高很瘦很俊,自称宸离,说话温和,喜欢在坟头招了你们出来说话。” 周霜的浩荡做派一下戛然而止,他轻不可察地环顾了四下,谨慎地道:“你在同谁说话?” 陈传笺扶额,“一个老汉,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死了,责怪他儿子不孝将他活埋了。” “难道一个人死没死,他自己都不知道吗?”周霜刻薄地道,陈传笺望了望面前的老汉,听闻周霜一言,一张铁青的脸愈发不好看起来,周霜看不到这副惨像,可他说的话,那老汉都一字字听在心里,“人若死了,回头看看自己尸首便知了——” 老汉哭得愈发不象话,看了看自己的小坟包,哭天抢地地骂起来,“我那块上好的杉木板呢!肯定被那个败家子当了赌钱——”说着话儿,就化了股青烟,奔着远方而去。 陈传笺咬牙切齿地看着周霜,“你能不能别那么多废话!” 周霜往身后看了看,“你跟我说?” “难道这里还有别人?” 周霜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横竖我也看不到,有没有都是你说了算。” 陈传笺觉得,在伶牙俐齿这方面,她甘拜下风。 第16章 勇斗摄青鬼 在坟头晃悠了两个时辰,陈传笺终于明白宸离当年为什么执着地要给自己讲鬼故事了,这一个坟场的鬼故事比俗世的话本子精彩多了,什么始乱终弃一刀饮恨的,什么娼门从良却敌不过内院争斗,什么母慈子不孝自缢横梁的,什么百考不中无颜面对妻子的,什么妯娌不和置气投河的…… 陈传笺坐在水鬼老汉的柳木棺材上,身处群鬼之中,俨然茶话会的主持者。 周霜站在她身后,在群鬼的目光中毫无知觉地保持着落落大方的姿态,看陈传笺兴高采烈地自言自语,仿佛真是有活物似得,一阵儿安慰着这个,一阵儿又为那个拊掌叹息。 陈传笺听了小半夜传奇,宸离的消息半点都没打听出来,心中甚惆怅,若是真个打听不到,难道要挨个去逛坟场不成? “法师,你是不是也要去高宏村?”一个长相文秀的孩童问。 “高宏村是个什么地方?” “先前有个道长来这里跟我聊过天,后来说要去高宏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很高?” “嗯。” “很瘦?” “嗯。” “长得英俊?” 孩童摇了摇头。 “长得跟你们一样?” 孩童点了点头。 “还给了你一个金莲花的粒子?” “嗯,就这个吧?” 陈传笺喜出望外。 “高宏村怎么走?” 众鬼陡然鸦雀无声。 周霜忍了又忍地把自己的火气往下压了压,听陈传笺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听了许久才听明白:高宏村有一只摄青鬼。 在亲眼见过李姨娘之前,周霜从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会想到鬼也有分类,亦有名字。 据陈传笺说,本来在她身边环绕着一群鬼,大家和乐融融地家长里短着,忽然有鬼提了一句高宏村,于是众鬼就噤若寒蝉,继而逃之夭夭。 周霜无法眼见为实,就当是有这回事,耐着性子问:“这高宏村是什么地方?” “一处荒村,前些年闹瘟疫,都死光了。” “那只摄青鬼,又是什么来头?” 陈传笺忧心忡忡地将摄青鬼的来历说了一番。 彼时在秀首峰修术,宸离在册子里特别叮嘱,一旦碰到了摄青鬼,不可强敌。 人分三六五等,鬼自然也是,民间多道红衣厉鬼厉害,但摄青鬼比起那红衣厉鬼更是凶恶,有深仇不能报者,在死前全身血液逆行而亡,死后七七四九天卧于尸体之下,吸食尸气,待全身血液变绿便能幻化为摄青鬼,超脱于三界之外,不死不灭。 陈传笺恳切地道:“不如我把你那五千两还给你?找我二师兄的事就此作罢?” 周霜盛气凌人地瞧着陈传笺,此人虽是修道,却没有一点世外高人的姿态,胆小怕事还偏生见钱眼开。 “你还给我也可以,需得还我一万两。” 陈传笺嗤笑道,“你以为要我还一万两我就还一万两?” 周霜死死盯着陈传笺,陈传笺的笑容不自觉地凝在了脸上,这位周大公子的眼神实在令人招架不住,只觉得自己仿佛在他的眼皮子里被夹了个粉身碎骨。 “你我可是立下过字据的。” “什么字据?” “你当日签了的字据。” 说陈传笺粗通文墨简直是抬举了她,平日在秀首峰上修道都是师兄弟一个字一个字解释给她听的,那张字据唯一读通的只有一句:愿付酬金五千两。 “你要实在不肯,我也不逼你,你我去见了官,我再跟六王讨那幅画回来——”周霜轻描淡写地道,“我倒是还想问一句,既然你那位二师兄去了高宏村捉鬼,回来了吗?” 陈传笺一噎。 三佑散人能掐会算,陈传笺曾好奇地问过他,二师兄整日里同鬼混在一起,阳气耗尽怎么办?三佑失言,他是个死不了的。具体各种缘由,却一句也不肯说了。 只是,摄青鬼给不给宸离这个面子还两说,二师兄去那么久了,也没见回来,万一失陷在高宏村了呢? “算了,我便走一趟好了,只是你不能与我同去。” 周霜冷道,“你跑了,我找谁要一万两?” “你是不知道摄青鬼的厉害!” 周霜鄙夷地扫视了陈传笺一番,心中甚是不满,这人未免有些太不识抬举,就高宏村那张荒山野岭,自己都不嫌弃道路肮脏难行了,她竟然还在这里叽叽歪歪?周霜一抖袍子,从牙缝里挤出几铿锵有力的字来:“正要去见识一番。” 陈传笺一撇嘴,真是要钱不要命,朽木不可雕。 …… 被废弃的高宏村在夜色下格外可怖,像是笼了一层薄雾,星辉失了明亮,虫鸣没了动静,安静诡异得像是一座深坟。 捉妖数年,陈传笺头一次拿出了下山前师父三佑散人赠与的一把木剑。 这把木剑是三佑昔日游历至猨翼山时碰到一位仙人,两人月下对影,相谈甚欢,分别之时由仙人所赠,据说取自若木,硬如铁器,且有奇特灵性,可抵御妖邪之,名为斩龙。 送给陈传笺的时候,三佑用白绫擦了又擦,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收存,隔个几年就得从箱底拿出来见见太阳上个油,陈传笺敬它是个神物,素日都和三清的画像供在一起,燃香供果从不怠慢,出门前还好好保养了一番。 “斩龙啊斩龙,今天就全靠你了!”陈传笺啰嗦完,一转手把斩龙递给了周霜。 “干什么?” “拿着保命。” “你呢?” “我要是打不过,必然也跑不脱,你上次拿刀有模有样,这次拿着这柄剑,见状不妙就自己逃脱,不要管我——” 周霜挑了下眉梢,觉得陈传笺鳃鳃过虑,世上万物皆有来由,怎么会有不死不灭的东西。不过,这木剑倒真是品相不凡,她能把这件东西给他,还叮嘱自己先行离开,倒也还有几分修道之人的担当……周霜忽然对陈传笺有些刮目相看。 “走吧——”陈传笺大义凛然地踏出了第一步。 “你等等。”周霜从荷包中掏出个东西来——小小的铁质令牌,大概是因为时时把玩,花纹分明,色泽滋润,“据说是高人给的,给你防身。” 陈传笺撇撇嘴,“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 周霜淡淡地道:“母亲为我求的。” 陈传笺只瞥了一眼就知道这铁牌不过是个唬人的玩意,顶不得半点用不说,还是周霜母亲的遗物,万一给毁了,岂不是又欠了个天大的人情,太得不偿失,“既是令堂的遗物,周公子还是妥善自留为好。” 周霜忽然擒住陈传笺的腕子,将铁牌放在了她掌心,傲然道:“我虽为人刻薄些,但从不占别人的便宜。” 陈传笺微怔,原来此人在百种缺点中竟也有可取之处。 “好,谢谢。” 一眼之间,横在两人之间固若金汤的城墙忽然出现了一个浅浅蚁洞。 陈传笺走得慢,因为顾忌着身后的周霜,周霜似乎很讨厌别人近身,陈传笺不小心碰他一下,还没挨到,他就退了一大步。 目光寒凉,阴沉。 陈传笺知情识趣地赶紧跨前一大步,谁都有个怪癖不是? 残垣断壁,远树疏林,偶有惊鸦,厉声而过。 一排红灯笼,逐个亮起,绵延全村。 有金鼓齐鸣,一嗓子女声又亮又甜,凄楚动人。 空旷寂静的废弃祠堂前,出现了一个黑发披面的女人,腰肢细软,风姿妖冶。 周霜微微挑眉,转瞬又镇定了下来,历尽风浪似的对着前面的女子一指,问陈传笺:“这就是摄青鬼?” 陈传笺来不及回答,只紧紧盯着前方女子,客气又紧张地道:“我等非来寻仇,为寻人而来,请问姑娘是否见过一个青年,很高很瘦,可通阴,名宸离。” 对方抬了下头,陈传笺吸了口凉气,费了很大心力才将视线固定在那一张脸上。 蛇皮青色,颜残貌丑,右脸有一只碗大的窟窿,而仅存的那只独眼,正速度极快地旋转着,狠狠地瞪着陈传笺。 灭鬼,讲究灭其神,凡鬼者,皆有要害。 “找人?可以,先把命留下来——”摄青鬼喝了一声,一双如鸡爪一般干瘦的手探了出来,指甲染成了朱丹色,竟有一尺来长,坚硬如铁,锐利如锋。 陈传笺想都没想,一脚把周霜踢到了两丈外。 摄人心魄,见青伏命。 可真是场恶仗啊! 第17章 力克 彼时在秀首峰学艺,三佑问过陈传笺,“你要学些什么?” 陈传笺年方五岁,懵懵懂懂,恨透了师兄弟们没事就来掐她的脸,于是奶声奶气地道:“学打架——” 于是,三佑真人逼她练了十八般武艺,活生生练成了一条汉子。 稍有根基之后,不似其他师兄,学的都是风水看相布阵求雨,而偏授了她除妖捉鬼之术,从此打打杀杀,名震术界。 既然干了除妖捉鬼的行当,每一次行事前都有了视死如归的心理准备。 三五年来,这一仗尤其险恶。 陈传笺躲过了摄青鬼一击,转身咬破手指,往七个不同的方向点了过去,脚下步伐沉稳,布了个七星阵,将摄青鬼和自己困在了一起。 记得头一年,她下山去捉鬼,由宸离压阵,曾遇上一只有些道行的红衣厉鬼。 因为陈传笺的疏忽,令那厉鬼逃离而去,三日后,宸离带了个孩子上山,颈中带了一枚小骨刀,陈传笺见那骨刀稀罕,多看了几眼。 宸离道,“是那红衣厉鬼的残骴。” “你收了?” “嗯。” “怎么收的?” 宸离却不答,飘然而去的时候深深看了她一眼,许久之后与大师兄闲谈到骨刀一物,大师兄道:“宸离还做过一枚,就是上次带你一起下山捉住的那只鬼,说来那家人很是凄惨,厉鬼去而复返拧断了夫妇俩的脖子,若不是宸离去的及时,那孩子也活不下——” 陈传笺的心犹获重锤,脸色煞白,想起了宸离的那个注视。 后来,那孩子在山上住了三年,三佑为他觅得了一处好人家领养,走的时候,一直牵着陈传笺的衣角,叫她姐姐。 陈传笺含泪挥手而别,自闭于长崖三月之久,沉思顿悟,神仙一路,小鬼一路,妖邪一路,而她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只与自己一路,若有伴,也是生死无常的伴,不如没有,所有杀戮,必要一力承担,否则就要为祸他人。 所以这一次,她牢牢地将周霜关在了七星阵外,困以人血,不死不休。 摄青鬼来得凶恶,转瞬之间阵中狂风大作,青烟稠重弥漫,那只女鬼隐匿在目力所不及之处。 早就听闻过摄青鬼最擅这种招数,因为它们行动极快,掩人耳目之后,只需雷霆一击便可轻易得手,有许多成名的僧道都丧命于这一击之下。 陈传笺缓缓开了眼,在眉间的三瓣红梅花钿之下,有一道短短的淡淡血痕,正是因为这道血痕,她才被三佑相中,带入秀首峰修行。 这一只眼,十五岁下山时第一次开,可见妖邪厉鬼,只是损耗极大,不到关键时分,不可擅用。 不过这只眼确实好使,就连这女鬼袍子上的纹样都看得清清楚楚,大抵生前也是爱美的,死后这副尊容也不忘精心打扮,穿了一袭绯红地连枝葡萄纹绫制成的袍子,华贵非常。 约莫,应该情劫难过的鬼。 “你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你得偿所愿——” “休得扮作善人,你们这些僧道来找我,无非是想收了我来扬名。” “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只是来找人的。” “哼。” 摄青鬼速度极快,围绕陈传笺高速飞旋,转到急处宛如一道青影,难捉难留。 陈传笺取了七张正阳火符出来,直挺挺浮在了空中,摄青鬼停步不及,扎扎实实撞了上去,一袭华贵的衣衫被烧出数个火洞,眼见是不能穿了。 “倒是有些道行。”——那只独眼直勾勾望过来,恨意满满。 “多谢赞誉——” 半空中,陈传笺祭出法器,是一柄长刀,色如霜雪,紫气环绕。 八荒六合,唯遵我令。 百万兵垓,以斩妖邪。 这一刀之力,有劈山之能,连带天雷轰轰,斩灭四方。 那摄青鬼,竟生生受了雷火之击。 陈传笺便知,这只鬼非是她力所能及之辈。 “周霜!快走!” 周霜在迷雾之中,听到了陈传笺短促的呼喊声,早在一炷香前,这个地方就尽是青烟,只有阵阵臭不可闻的气息,完全不能视物。 周霜从怀中取了个帕子出来,一边在鼻尖扇着,一边大跨步往陈传笺先前站立的方向走。 鬼邪之说,多都是人云亦云。 “砰”一声,靴前有震动之声。 周霜停了脚,觉得一阵狂风在面门前刮过,眼前的景色倒亮了几分。 陈传笺攥着一柄不知道哪里来的长刀,倒在他靴前,兀自吐血吐得痛快。 陈传笺一抬头,差点没背过气去。 场子里这只女鬼实在太过厉害,引了雷火也只是打焦了她的头发,陈传笺很有自知之明地放弃了与她一较高下的念头,只待拖得一时算一时,周霜走远了,她就立即逃走。 没想到,这位周公子,实在太有骨气了。 他不仅没有走,还手执木剑站在了陈传笺身前,为她抵挡那只摄青鬼。 这一下,陈传笺欲哭无泪。 不过,这种摄青鬼竟然没有痛下杀手,倒是对周霜多看了几眼。 “你的名字叫摄青鬼?”实在太臭,亦太丑,周霜一手用剑指着,一手用帕子捂着口鼻,大概是因为对方实在不堪入目,目光便直勾勾越过那只摄青鬼,投向了远方,看上去傲慢无比。 陈传笺偷偷从怀中摸出两枚铜钱,等摄青鬼靠过来便即起发难。 意外的是,摄青鬼的利爪在周霜面前落了下来,虽然语调生硬,但还算客气,“这只是世人硬安予我的名字。” “那你叫什么?” “碧玉。” 陈传笺暗自喟叹:果然这世上,长得好看些,连鬼都会买账。 “你身着嫁衣,可是死在成婚当日?” 一袭红妆原来是嫁衣,恕陈传笺眼拙,竟未看出。 “他是否别有所爱,成婚前夜用利刃插入你半边面容?” 摄青鬼顿时掩面,发出一阵悲鸣,似有被说中心中不平之事。 “你若有冤屈,我必为你伸冤,送他见官为你偿命——”周霜话未说完,摄青鬼狂笑道:“老娘要你们给我伸冤?那对狗男女早就被我拧下了头颅,啃得连渣都不剩,你们也会是——” 举凡捉妖之人,总有些保命的本事,陈传笺也不例外。 当摄青鬼那双手眼见要插进周霜胸膛的时候,陈传笺挺身向前,生生攥住了一双利爪,而后凝神用力,脆然而断。 以利爪抹额,鲜血披面,然后插进了摄青鬼的那只独眼。 “周霜,你若不走,这便是一桩赔本的买卖,折了我,也搭上了你——”陈传笺吊着一口气,“我护你,只能至此了。” 陈传笺眼前金星缭乱,就见周霜竟然微微地翘了下唇,“活了这么久,头一次遇上为我而死的人。” “啊呸——”还没说出口,背后阴风即至,还插着一枚利爪的摄青鬼疯魔一般攻了过来,一举贯穿了陈传笺的后背,陈传笺的脊梁骨摇晃数下,只听周霜语调温柔地道:“原来鬼能凶成这个样子,我也算开了眼界。” 陈传笺觉得自己脑中一沉,不可置信地想着,自己该不会就死在这里了吧?死在一只摄青鬼手下,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这么想着,一把攥住摄青鬼的脖子,恨恨地抠住了那枚独眼,死不松手……而后,金光漫漫,璀璨耀眼,无边的黑暗忽然吞噬而来,就这样无力地坠入了深渊。 不能,自己可是有仙缘的人,哪能这么早死? 那一年,秀首峰上枯了七百年的桃花又活过来还育了花苞。 清心界的青华帝君过境的时候听闻了这桩奇事,降了云头来看,由于他是上古神祗,在秀首峰停留的时候引了数只玄鸟盘旋,三佑散人闻讯而来,一眼就看到了桃花树下白发玄袍的青华帝君。 青华帝君这一住,就在秀首峰上住了三个月,闲来无事与三佑饮酒为乐,偶一日心情大好时,让六个徒弟一字排开,肩膀挨肩膀地接受审视,青华帝君笑得极温和,用一根手指点着陈传笺,“你也有今日?” 被此等上神点上一指头,陈传笺顿觉仙气充盈,死皮赖脸地握住青华帝君的手,“帝君,我以后能当神仙吗?” 青华帝君揉揉她的发,微醺道,“等你历了情劫便好了,你看啊——”正说着,三佑散人一脸煞白地在旁边阻拦,“帝君,不能再说啦,再说就泄露天机了!” 陈传笺觉得自己是被帝君点了名的命,一定是能当神仙的,不管怎么样,在没历劫之前肯定是死不了的,至于周霜,那就不一定了。 除妖降魔,最终还是得搭上一条人命啊! 第18章 夜刨苦主坟 陈传笺对尘世的见解只有一个字:吵。 天蒙蒙亮的时候,人就都拥到了大道上,无数脚印子带起的灰尘和路边饭食摊子冒气的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灰蒙蒙看不透的网,把清爽干净的早上搅弄得分外浑浊,就连日头也显得无精打采,虚弱不堪。 初时,陈传笺无法忍受一早就在她门前跑来跑去的伙计,楼下吆喝的店主,住在隔壁说话震天响的旅人,感觉一点没个早晨的样子,想在秀首峰的日子里,一早大师兄就会带着大家打坐,静静的,看白云聚散,感受万物之气。后来时间久了,陈传笺也习惯了,人间嘛,总该是烟火味重重的,喜气洋洋的,恣意喧嚣的,才会觉得活着有股劲,不然日子也太难熬了! 只是,今天早上收夜壶的人也过早了,吵吵嚷嚷的,她还没睡醒呢! “醒了?”恍恍惚惚中,有人说着话,还掐了一把她的脸。 陈传笺带着起床气,顿觉怒发冲冠,正要发作,但忽然一个恍惚,全身都疼了,眼皮子重的甚至可以承担亭台楼阁,模模糊糊睁开了,一张泡在水里又四分五裂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狰狞可怕。 陈传笺闭上眼,颤颤巍巍地在自己腰间摸索起来,打算拿个符出来收了眼前的妖孽,就听一人大喘气一般地道:“万幸万幸,还能动弹。” 周霜站得远,听着面前两个人云淡风轻地说话,一个号称陈传笺二师兄,叫宸离,另一个则是见过数面却来路不明的原苏,他们互相扯皮推诿说对方没有照顾好陈传笺,又言之凿凿她可能熬不过这一劫,却也没一点要为她悲伤的意思。 该庆幸陈传笺命大,被摄青鬼在身体上开了两个洞,血流成河,眼看是活不了了,可去阎王殿里滚了一遭就还了阳,只是这死命可逃,活罪难熬,在周府的温香软榻上整整躺了三个月,躺得背上生疮,四肢僵硬,就连平日里勤快打理的头发都散发着一股酸腐的臭味。 这三个月,陈传笺仿佛被隔绝在世事之外,原苏倒是来的勤快,翘了二郎腿往床边一坐,拿着一把花生,一边吃一边添油加醋地描述着京城里的大小风波,说来说去不外乎就是三大胡同里痴男怨女的事,今天是少女思春,明天是始乱终弃,后天是恶妇霸夫,上得了台面的,一桩都没提,陈传笺偶尔问一句当日之事,原苏倒理直气壮地堵她,“就你那三脚猫的能耐,还敢带着一个凡夫俗子去捉鬼?我怎么收拾了那只鬼,自然不会告诉你,否则都被你学了去,你又不肯叫我一声师父。” 摄人心魄,见青伏命。 陈传笺的胳膊腿,当时是被摄青鬼打折的,若不是那日原苏来的及时,陈传笺和周霜的小命就该交代在当场。 “我一直很好奇,你是从哪里找到我二师兄的?” “你自己去问你二师兄。” “那我二师兄又去哪了呢?” “不知道。” “……” 起初,还是看得到宸离的,一团和气地坐在她床边,笑得像是三月里的暖暖春风,一勺一勺喂她吃粥,间或缓缓责怪她几句自不量力,但话说得隐晦,生怕伤了她心,除此之外别的事绝口不提,听到了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作答,待陈传笺好的七七八八,宸离就如西去之鹤,杳无音信。 陈传笺冰雪聪明,这些年在山上早摸透了一干师兄弟的行事作风,好言好语敷衍了原苏,终于逮到头不晕眼不花的时候,趁着漆漆夜色从床上一跃而起,捋齐了长发,扎紧了腰带,用一块黑布严严实实遮了脸,背上自己的看家法器,迷倒了睡在门廊下的粗使婆子,尔后一个旱地拔葱,冲天而上翻了几座瓦房之后摸到了周府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陈传笺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周霜的母亲的墓。 周霜的母亲周陈氏,出身京城陈家,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陈贵妃系同胞姐妹。据说生得如花似玉,和艳绝六宫的陈贵妃比起来也不遑多让,提亲的人曾踏破了陈家的门坎,然而命运在很久之前就遥遥指向了她的未来,娴静温雅的陈家二小姐经常去普化寺上香,一个偶然的回眸,她的视线与巨富之子周常青接上了,一个刹那,两人都有些心悸悚然。 然而,士农工商,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学无术连脚底板上泥都没有洗清的下等人,怎么能攀附重臣千金? 陈传笺一边举着火把上山,一边在心中暗暗想像着周霜父母惊世骇俗的私奔故事,不无遗憾地暗自喟叹错过了周老爷的最好时光,没在他姿容鼎盛的时候一睹风采,否则以现在这样庸德庸情的平凡模样应该怎么也打动不了闭月羞花的陈家二小姐。 可惜,好景不长。 周陈氏活着的时候与周员外琴瑟和鸣,羡煞旁人,死的时候又正值盛年,周员外伤心绝望恨不得追随而去,念在周霜年幼伶仃,只得生无可恋地留了一条性命。为了缅怀爱妻,周员外在城郊买了一处秀丽山川,起名普化山,意在凭吊当日定情之地,山中遍植松柏翠竹,葱翠馥郁,在深流险峰之间,周陈氏的墓地背靠峻峰,环绕曲水,修得恢弘大气中带着精细婉约,银子自然是没少花,心思花的更是不比银子少。 陈传笺绕着周陈氏的墓地走了几圈,心中告罪一番,她细致地查看了周陈氏的墓,用米浆和泥,碎石筑成,坚固非常,风吹雨淋这么些年连个口子都没裂,而周家显然是格外勤快,时时修整,竟然崭新如昨。 陈传笺冷笑一声,既然宸离能进去,师承一脉,她还进不去?机关不在封土堆,那就在墓碑处。 陈传笺左手敲敲,右脚跺跺,将墓碑的正反面仔仔细细摸了一遍,奇怪,怎么没有任何机关?宸离虽然神通广大,但到底没有七十二变的本事,他是怎么进去的呢?松涛阵阵,夜哭频传,在这寂静而诡异的荒山中,陈传笺低头沉吟,陷入了沉思。 “你带我进去,我告诉你机关的地方。”静夜之中,忽然有人说话,饶是陈传笺胆大,也感到头发根一竖,头顶一麻,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谁?” 从旁林中,有一个消瘦的人走了出来。 陈传笺定睛一瞧,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是为了周霜的事,但毕竟大半夜一声招呼都不打来刨人家母亲的坟,也有点太缺德,于是厚着脸皮讪讪道:“这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周霜阴气森森地道:“你一个同周家毫无瓜葛的人都能半夜上山来拜祭我母亲,我怎么就来不得了?” 陈传笺干笑一声,暗自佩服周霜心思缜密,大概是被宸离甩了,所以才孜孜不倦地在这里守株待兔,心中又极好奇,以宸离滴水不漏的本事,他是怎么知道他们这对师兄妹都盯上了周陈氏的墓? “你想知道原因?”不待陈传笺发话,周霜便问道。 陈传笺见他如此坦荡,便点头道:“我确实好奇。” “我父子二人不好女色,举世皆知,而那支簪子无论从样式、质地均不是年轻女子之物,我视若珍宝,唯一的解释便是那簪子的主人是我至亲。而且众所周知我不信鬼神之说,却又请了你和你师兄,必然有难以言说的家中隐秘,我一个商人之家,能有什么隐秘,除非是和我那煊赫的姨母陈妃娘娘有关。”周霜说着话,将母亲的墓碑用袖子擦了一遍,大概擦过很多回了,习惯成自然,“更何况你那个二师兄神神叨叨,不务正业,我曾拿出簪子让他招魂,他只瞧了一眼,毫无动作便问我意欲何为,是何人之物,而后便武断地说此物没有魂魄附在上面——” 陈传笺忍不住替宸离辩解道,“我师兄比我厉害许多,你那支簪,他只一眼便可以分辨——” 周霜抬眼看她,眉梢微挑,显然是很不乐意听陈传笺解释,冷冷打断了陈传笺的话道:“你们那些鬼把戏如何分出高低,我无需知道,总之我知道我的事情可以让你的师兄足够好奇,而我也怀疑你师兄并非是个简单的道人,否则他不该这么好奇我周家的事情,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也许跟陈妃有仇吧,所以我笃定你二师兄会有所动作,果然被我发现他暗夜出门,上了普化山——” “然后呢,他在你眼皮子底下溜了?” 月光下,周霜的神情愈发不好瞧,大概是被陈传笺这一句讥笑戳中了软肋,带又不肯示弱,带了些许恼怒道:“你们这些人行事乖张,使个障眼法儿,自然就糊弄过所有人了。” 陈传笺长哦了一声,也不开辩,只是指着墓碑道:“今日搅扰令堂,只为一桩心事,我陈传笺在你眼中虽然只是一个跑江湖的,但既然收了你的银子,自然为你所驱,现在你告诉我机关所在,我带你下去。” 周霜面上不为所动,但心狂跳得简直要蹦出胸膛来,一腔热血仿佛也在迫不及待地要洒出来,母亲仙逝已十来年了,为不搅扰她的安宁,封土之后再未动过,那一夜他眼看着宸离从暗道走了下去,事后才猜想着定然是有人背着周家的人在墓中又修了机关,看来这墓里竟然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想到这里,周霜咬牙切齿,便是龙潭虎穴也要一探究竟。 第19章 血辰砂 月色下,周霜穿枝拂叶而来,他面色不善,指着墓碑底座上刻着的花纹道:“我看你师兄就是拍了这里。” 陈传笺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去,底座上阴刻花纹,在这花纹之中,有小小的铜钱大小的圆点凸出来,若不是道门中人,怎么也堪不破其中玄机。 风杨阵,源自八阵图风扬阵,经道门代代演化,已与初始大不相同。 陈传笺费了很大功夫,才犹犹豫豫地按了一下左三的圆点,按之前还叮嘱道:“这下边很可能有机关,你站远点。” 周霜漠然道:“我不想动,所以你按准点。” 陈传笺闻言手抖了一下,恨恨瞪了周霜一眼,一掌下去,两人所处之地忽然晃了一下,墓碑前一块石板陷落下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赫然就在整个墓的正前方,遥遥望去像是一张吞噬一切的诡异大嘴。 周霜有些心急,抬步上前,陈传笺见状忙抢在在他前头,周霜似笑非笑,不屑道:“怎么?你师兄不是已经下去了吗?莫非他是个草包,还破不了这些机关?” 陈传笺肃然摇摇头,正色道:“你太不了解我师兄,二师兄常说,前人设机关不易,若是能装回去的,他一定会再修缮装好。”说着话,陈传笺扔了一块石头进去,速度极快地抽出背在身后的剑,叮叮当当打落了一地的箭矢,一波毕后,陈传笺用帕子垫着捡起一根箭头在周霜眼前晃了晃,道:“看到没有,箭头都弯了,定是我二师兄破了机关又费尽心思装回去的。” 周霜冷哼了一声,这才老实跟在了陈传笺身后,同她保持了一步的距离,陈传笺不禁在心底暗笑,这个人倒懂得审时度势,知道此地险恶便忙着保命了。 周陈氏的墓修得极大,而地下修得更大,整个墓都被掏空了,陈传笺带着周霜一路势如破竹,走过了空无一物的前室,也顾不得去看东西耳室,径直来到了主棺室。 陈传笺陡然收住了脚步,在幽暗的主棺室,她看到了被破坏了的满墙的朱砂画符,看到了堆在一处的墨色锁链,以及被扫成一堆的黄色布帛残片。 周霜的嘴皮子哆嗦了一下,破天荒地说话不利索起来,“这,这是什么?” 在阒然中,陈传笺响亮地吞了下来口水,她在心底飞快地打着腹稿,挣扎犹豫着该怎么告诉周霜这个事实:人间多有走火入魔之辈,修行阴邪之术,伤天害理。 其阵有名,诛魂阵。 困其形,灭其魂,死后遭受咒术煎熬,化为一缕残魂被封于死玉之内,永世不见天日,不可轮回,此阵极其阴毒,有损阳寿,非大仇者而不施予。 “你照实说吧。”周霜面色惨白地道:“我要知道在这里发生的所有的事。” 陈传笺心中甚是沉重,话到嘴边转了几转都开不了口,她将手搭在周霜的肩膀上,深呼吸了一口,似乎不是为撑住他,而是为了撑住自己,略有不忍地将目光避过了周霜那双神色复杂的眼睛,望着触目惊心的主墓室道:“你母亲的魂魄是找不到了,她被封在了死玉里,永不超生。” 陈传笺感到自己搭在周霜肩上的手抖了一下,就听周霜那把子冰冷的平直的声音道:“死玉,是什么?” “死玉一般来说极少,其玉需要在极北之地开采,由濒死的老者轮换盘玉长达数十年……” “死玉乃何物,我并不关心,我只想知道,这物件是用来做什么的?” “改命。” “改命?” “对,人不可逆天改命,若要强为,需找三个命运极好的人来炼化死玉用以改命。” “找这个人出来,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陈传笺为难地扯了下面皮,“这不是钱的事——”话音未落,陈传笺的手就悬在了半空中,一向素来自傲自爱的周霜忽然撩开袍子跪了下来,冲着陈传笺重重磕了三个头,“算我求你,这辈子为你马首是瞻。”话落,周霜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陈传笺抿抿唇,这个人,生来骄傲,大抵第一次这么走投无路地求人呐! 七窍填有辰砂,成色不新,填入至少数年之久。 左边身子坍塌,缺骨七根。 百会、涌泉,各嵌入铁钉一根。 陈传笺告罪一番,将宸离拔出斩断并码得整整齐齐的铁索、铁钉仔细查验,因为同情周夫人的境遇,陈传笺还将尸体下化成丝丝缕缕的绸布都收拾了出来,这一收拾不要紧,扫出一张符来,四角已经破烂,但写了符文的地方依旧崭新,丹砂色泽艳丽。 陈传笺从周夫人口鼻中抠出了一撮辰砂在符上,两两比较许久,又闻了闻,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不知深浅地踏进了一个泥潭。 六年前,陈传笺跟宸离下山替师父三佑散人跑腿送信,走到黄河渡口的时候,赶上刮了几天的大北风,河里淌凌,凌块子有屋子大,摆渡船恐怕碰上凌,不肯渡客,几日耽搁下来,河边上的凌,把几只渡船都冻的死死的,陈传笺和宸离就这么被困在了黄河口,随遇而安的住了半个月。 宸离昼伏夜出,陈传笺昼出夜伏,除了说不上话,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有一天,宸离不知道惹到了什么人,竟然在夜半时分被打得吐血而归,其中原因宸离三缄其口,未到天明就拉着陈传笺上了路,一路上疲于奔波,送完信两人径直回了秀首峰,没多久三佑散人下山了一趟,回来就让众徒弟隐姓埋名藏于茫茫人海。 一年后,陈传笺再回山,房子是新盖的,比原来小了许多,师父和师兄弟心照不宣地谁也不提起此事,那一年间发生了什么,三佑散人居然没有透露一丝口风。 陈传笺缠师父久了,三佑才淡然通透地回道:“我们是方外之人,不与强人争斗,他日下山碰到擅用血辰砂之人,要避其锋芒。” 若不是这符咒上色泽如新,只怕她还没有发现这便是血辰砂……陈传笺捻了捻,当年的事,因宸离而起,若今日他也知道了是血辰砂,以他重情重义的做派,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陈传笺回城,第一件事就是在倚红楼堵住了原苏。 原苏是头狐狸,还是头老狐狸,坐在陈传笺面前,吃的果子核堆起来跟小山似得,也没开口说一句话,陈传笺气不过,恨道:“你这个吃法,这一口牙迟早掉光。” 原苏耸耸肩,眯眼笑道,“借你吉言,我这口牙可是有年岁了,早想换一口,奈何总不掉。” 陈传笺把原苏放在自己的眼皮子上夹了又夹,无奈对方皮糙肉厚又定力深厚,竟然是纹丝不动,面不改色。 “你真不帮我?” 原苏叹口气,耸肩道:“陈传笺,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你救我,我报答你,说好了我只帮你打发狐狸精,我难道没有帮你?” “是,但是——”陈传笺话说了一半,话锋一转,道:“你说的不错,这些年,我该谢谢你的。” 原苏一愣,随即警惕地盯住她。 “我知道这是个凶险的事。”陈传笺从荷包里掏出一迭银票来,“我不该再强求你帮我,你虽然是个修炼有道的狐狸,但喜好人间繁华世界,这点钱算是我能给你的不多点东西了—”陈传笺双眼泪光闪烁,一副托付后事的伤感郑重神色,将银票递了过去。 原苏二话没说,从陈传笺手里接过来,打开抖了抖,戏谑笑道:“陈传笺,再精明的人也玩不过狐狸,你拿着一迭草纸当银票来糊弄我,还有没有点诚心实意了?” 陈传笺见自己以退为进的把戏被揭穿,也不露怯,大言不惭地道:“草纸?你睁开眼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一张十两的银票?不爱要就还回来。”话还没说完就见原苏把银票揣在了怀里,没好气白了她一眼:“你说你吧,学艺不精还非得去招惹厉害的人。”见陈传笺无动于衷,便又道:“你可知为何三佑老头命你们下山一年?” “不知。” “自古以来,仙、人、鬼、狐,各有各的活法,各不相干,尤其是得道之人,不与人争是一条铁律,三佑是个有能耐的散仙尚且如此,何况是你?你若掺和这些事,就算有难,我不能救你,三佑亦不能救你——” 听到此处,陈传笺打断了原苏的话,“我师父修道有成,可我是个凡夫俗子啊,人与人争不得?” 这次换原苏把陈传笺放在眼皮子上夹了夹,令陈传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觉得原苏那阴沉的锋利目光仿佛在自己脸上开了几个口子,呼呼地还迎风扯着。 “既然劝了你不肯听,那你说吧,想问什么?” “辰砂。” “凡物。” “废话,我问的是血辰砂,普通辰砂犯得上问你吗?” 陈传笺当然知道辰砂是个凡物,起初辰砂只是用来书写辰州符,后来因为色泽鲜亮持久而被修道之人广泛使用,再后来有人改了辰砂的制作过程,在其中掺入婴儿血,普通辰砂大概两年可褪尽,但这种辰砂可以数十年不褪,便有人用来练习邪术,久而久之就有了个名叫:血辰砂。 “血辰砂怎么了?”原苏两指在案上叩叩,门外应声跑来一只花皮小狐狸,嘴里叼了个精致的小锤儿,先是跳上了凳子,接着又用小短腿蹭了蹭,直起半截身子将小锤儿送拱到了原苏手边,原苏拿着小锤儿砸着果核,心不在焉地道:“世间听说血辰砂的多,但见过的终究是少数人,血辰砂一直以来只有辰州和沅州方士在制,都是各有秘方,毕竟这东西要做纯了可不是添点婴儿血那么容易的事。” “为什么只出产在辰、沅两州?” “因为制辰砂本来就是辰州人最在行,但制造血辰砂的过程太过邪恶,引起了许多人不满,辰州的可做血辰砂的方士曾被道人围剿过,后来有一部分隐姓埋名留在辰州,有一部分则出逃至沅州,据说便是现在辰、沅两州也只有三五个零星方士还会做血辰砂。” “这么说来,这些血辰砂都是来自于辰、沅两地?” “对。”原苏一边扒拉着核桃喂给陈传笺,一边懒散地道:“而且血辰砂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非有财有势不可。” “要找那么多婴儿入药,确实也需要有势力的人在背后扶持。”陈传笺点点头,但随即不解道:“血辰砂只用来写符,又何须如此大的数量?” “必是供多人使用——”原苏道:“我考考你,血辰砂有什么用途?” “对寻常修道之人来说,没有什么用处,但有一些邪仙用来炼鬼、制煞、行阵。”陈传笺蹙眉,遗憾地道:“我只是粗浅的知道这些用途,横竖都不是什么好事。” 原苏嗯了一声,道:“邪仙所用辰砂皆为血辰砂,从周霜母亲墓里带出来的东西来看,一直有人在为其供砂,可以从这条路上找找线索。” “莫不是要去辰州、沅州走一趟?” “那倒不至于,前阵子我们还见到过一个在用的,何不在京城找找看?” “哦?”陈传笺闻言,讶道:“哪里见过?我怎么印象全无。” “白什么的那个姨娘啊!”原苏掐出一个白白嫩嫩的仁儿,塞进了陈传笺嘴里,翻个白眼道:“你与她憨斗半晌,那妇人身上可是没少画东西呢,莫不成没看到?” 陈传笺沉吟片刻,“我以为是新丧新画用的是一般辰砂,倒也没在意。” 原苏叹了口气,一双眼里尽是忧虑,摇头道:“就你这么粗心大意的,还找什么线索?” “这不是有你——” “你倒是讹上我了?” “那你当年好歹别让我救你啊!” 第20章 寻人 白晟心情有点复杂,复杂的心情令投向陈传笺的眼神也很是复杂,而白晟衬着从脑后窗户中射进的七彩阳光,落到陈传笺眼里就觉得白晟简直是头顶上冒着佛光,甚至他那略有些小的眼也透露出仁悲天悯人的情怀。 “我……”白晟欲言又止,在短短一个字中吐露出不情不愿的情绪。 陈传笺有些不乐意,瞬间也不觉得白晟头顶佛光了,她板起脸,清了清嗓子道,“你到底愿不愿意帮我们?” 白晟收回了他情感复杂的目光,恭敬地道:“恩人救过我全家,周兄又跟我是过命的交情,我怎么会不帮?我是真不知道啊!” 陈传笺冷哼一声,“既然你不知道,那我找李姨娘来问问。” 一句话,白晟白了脸,他求助似的往周霜身边靠了靠,没成想,周霜错了下身子,掏出帕子来将白晟挨过的袖子扫了两扫,微微仰头道:“我看此事甚妥。” 白晟顿时咬牙切齿,在心里将周霜又骂了一通,不过他又有些怜悯周霜,自己虽然因为多情而惹上了诸多麻烦,但娶进门的哪一个不是貌美如花,举止娴雅,周霜挑剔了半辈子,挑来挑去倒跟个神婆拉扯不清? 白晟哧溜着喝了一口茶,又将陈传笺上下扫视一番,还是长得太粗蛮了一些,眉眼也太锋利,还有一双大脚!不过陈传笺也算是倒霉,周霜这种人的苦头,谁伺候过谁知道。 在心底叹了一叹,白晟原谅了周霜的无理,道:“恩人问那贱人是否有相熟的道人,算是已经给我留足了脸面,那贱人与道人不止相熟,两人已经行了私通之事,此事也是在她死了之后我才知道的,毕竟我有头有脸,这等事也不想被人传得沸沸扬扬,只问过那贱婢身边的婢子一两句,那婢子在我府中多年,是那贱人入府之后才拨给她用,我也不想难为她,就赏了一些钱给她,要她回她娘老子家,挑个好人嫁了,所以若恩人一定要问与那贱婢私通的道人是谁,我需得回去将那遣散了的丫鬟再找来问一问,或许得要些时日。” 陈传笺见他不紧不慢的样,知道他怕伤脸面,所以只来推脱罢了,便不阴不阳地道:“白老爷神通广大,打听个消息都得这么几天,既然如此麻烦,那还是不必了,我拘李姨娘来问问即可。” 经过上次的事,白晟算是吓破了胆,一听陈传笺提起要召李姨娘来,不禁鸡啄米一样点起了头,“恩人不用,不用提她来,账我已经结过了,我现在就出去找人,两天内必有结果,周兄你先陪着恩人,我先回去办事——”说着话儿,脚底抹油跑了。 白晟走了,留下一桌子好菜和陈传笺周霜眼瞪眼,陈传笺和周霜也没什么话说,隔着偌大的圆桌,俩人不言不语地各自吃着饭。 忽而,周霜道:“李姨娘,究竟爱不爱白晟?” 陈传笺噎了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是爱一个人,应该如我父母一般,心里再也放不下旁人才是,李姨娘显然不爱白晟,若她爱那道人,为何不与白晟和离,与那道人长相厮守?” “为了钱。” “你是说两人想贪占白晟的家财?” “应该是。” 陈传笺瞧着周霜神色微愣,陡然想到周霜比白晟小不了几岁,却尚未婚配,据说京中提亲之人也曾踩平过周家的门槛。 “你为什么还不成亲?”陈传笺好奇道。 “没有所爱之人。”周霜淡淡道。 陈传笺和周霜吃饭很沉默,本来陈传笺是个热闹心性,三佑又不拘束徒弟,在山上吃饭时候也总是和师兄们打打闹闹,可她现在却并不觉得难熬,只觉得仿佛应是如此,就连着沉默也是顺其自然的。 吃到一半,周霜落了筷子,陈传笺见他甚是挑嘴,很多菜基本上只沾了个筷头就被夹开放在了另外的小碟里,没吃许多,周霜就掏出了帕子,擦擦嘴角,示意自己吃饱了。 陈传笺好奇道:“不知周公子这般挑剔是否体验过食不果腹的滋味?” 周霜折好帕子,慢条斯理地道:“不曾,不过刚搬出城时,下人粗心忘带了银丝团茶,有过那么半日嚼蜡的滋味。” 陈传笺并不知道什么是银丝团茶,但听着名字就知道很金贵,陈传笺本来寻思着以周家的富贵,若说饿肚子大概也是没吃到什么适口的,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断了一顿茶! 陈传笺张口结舌,周霜见她吃惊,反问道:“你呢?” 陈传笺想了想,她自小在三佑散人处长大,虽然素来清淡,但也没少了吃穿用度,倒是下山之后饿了几回肚子,“有两三日没吃饭吧。” 周霜漠然地哦了一声,神情寡淡地道:“有年黄泛,我随商行的车马出行,饥民所过之地,方圆数里寸草不生,恶狼饿狗踔行其后,只等饿死之人一倒便分而食之,我一路行来,狗都是红眼的,柜上掌柜告诉我,吃过死人的狗便是红眼。”周霜顿了顿,“看来你同我,都还算是有福之人。” 陈传笺闻言叹道:“那次灾年,我虽在山上,但也有所耳闻,听说你们周家捐了很多粮食。”待陈传笺话落,一直收声敛息的长岭挺着胸膛,仰着脸儿,骄傲地道:“这都是我们家少爷的主意!”说着话的时候,长岭壮怀激烈,别人都说自家少爷抠,那是他们不知道!少爷大方着呢,这些年可是接济了不少人。 周霜冷哼了一声,将帕子往桌上一摔,道:“滚出去。” 长岭哦了一声,周霜素来烦他在人前说这些事,每次他得空说上一两句总会招来周霜的臭骂,长岭乖乖地退了出去,拉上了门,想从门缝里打量了一眼自家少爷的情绪,刚把眼皮子搭上来,就见一条帕子夹着冷风迎面而来,长岭赶紧闭了眼,逃命一样地逃下楼去。 陈传笺见周霜恼恨,不由笑道:“看不出你竟然还做些行善积德的事。” 周霜不去搭茬,道:“你饿肚子是怎么回事?” 陈传笺忽而忧伤地想到自己刚下山的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有妖,又要去哪里捉鬼,只兴致高昂地带着盘缠游山玩水,直到盘缠耗尽,不得已充当游医混几顿饱饭。 此等往事,陈传笺自然不愿意再提,只轻描淡写地道:“初出茅庐不懂人世艰难罢了。” 周霜见她答得坦荡,不知怎地,突然发了谈兴,道:“世人都说我难伺候,其实并不是,一碗清粥,二两小菜足矣。” “那为何白晟请你,都要铺排一桌子?” “旁人说我古怪,我又何需费口舌与他们解释?何况士农工商均是百姓活路,白晟这样的人不多花点钱,旁人又要从哪里赚?酒楼的老板都知道我口味刁钻,上来的菜基本上都是原封不动,撤盘之后我要么让长岭带到府里给大家开荤,要么就赏了小二。” “你不是带回去喂狗?” “旺财吃不了这么好的。” 瞬间,陈传笺的心上不知道被触动了哪一根弦,只觉得微微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来,对周霜隐隐有了几分钦佩,他们是方外之人,可以不顾世人说辞,但周霜有身份地位却不在意流言蜚语,着实可贵。 “你看着我做什么?” “呃——” 不等陈传笺作答,周霜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长岭不知何时已在门外待命,听得一声咳嗽,打开门来让小厮拿进几张油纸来,将剩菜都打了个包放进食盒,周霜给了一文大钱让伙计把饭菜送回周府去。 伙计看了看那枚大钱,大方道:“给爷跑腿是小的的荣幸,这钱小的万万不敢要。”话刚落,周霜一点也不客气地将大钱装回了荷包,伙计见怪不怪,好在周府经常在这里定酒席,下次再从酒席中找回来便是。 陈传笺不禁叹为观止:一个富可敌国的公子,能去放下身段跟伙计计较一枚大钱,也是不易。 第21章 赶出去 白晟今年流年不利,忐忑得跪在六王爷脚前,像是怀揣利刃,心虚心悸,小心翼翼。 这一趟祸事惹得可谓是无缘无故。 因为答应了陈传笺,白晟就马不停蹄地将以前伺候李姨娘的那些丫鬟婆子们找回来问话,先前嫌晦气又恨底下人沆瀣一气替李姨娘隐瞒,一怒之下该卖的卖了,该打出去的也打出去了,这些市井小民一旦出了门,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巨浪,再难找难寻。 白晟费尽周折多方打听,才知道当日跟着李姨娘的那个贴身丫鬟回到家里后,被她娘老子坑了钱为自家哥哥娶媳妇,但新嫂子进门后妯娌不和,她哥嫂便瞒着娘老子将那丫鬟卖给了人牙子,阴差阳错之下竟然被六王府的人买了,更令人错愕的是,那丫鬟着实好命,六王妃在后花园挨了一下蜜蜂的蛰,身边无人又疼又气,恰好那丫鬟路过,竟然捉起王妃的手就替她吸起毒来。 六王妃虽然知道蜂蛰不比蛇毒,但也着实受到感动,便将人收进了自己房中,纵然只是一个粗使丫鬟,但毕竟是六王妃的人,借白晟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私下去找那丫鬟问话,只得来找金长天帮忙。 一盏茶之前,金长天递了帖子进六王府,六王以为他又带了什么当世名作来,兴致勃勃地抽了会子闲工夫在前厅等着,结果一听是要见个丫鬟便略微不悦,但又一好奇,便问起了来由,金长天不敢隐瞒,又怕六王不信,就让白晟把陈传笺怎么整治李姨娘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六王爷对陈传笺可谓是印象深刻,他虽然关押过陈传笺,但陈传笺来过之后,他府上的小楼也再无异响,所以对陈传笺的本事,六王爷是认可的,他又拉住白晟东打听西打听了一番,白晟搪塞不过,就把他如何认识陈传笺,这次又如何受了陈传笺的托付,来龙去脉讲了一通,直到讲到这次是周霜同陈传笺一起打听此事时,六王爷忽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冷硬地道:“金长天,白晟,本王与你们相交,是因为爱惜你们俱是人才,却不想你们竟深陷巫蛊之术而不自知,你们可知当今天子最忌讳的是什么吗?” 当今圣上身体孱弱,生性多疑,尊凌云子为国师,独尊黄老之术,将其余教派皆列为禁术,但六王爷明明请过陈传笺,明明待他如忘年之交,骤然翻脸,却不知所为何事。 金长天腿肚子抽搐了一下,当即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叩首道,“小人从不信巫蛊之术,望王爷明察啊!” 白晟亦想起去年秋后因为涉及巫蛊而被处死的一批人,各个都是尸首异处,暴尸三天,想着想着白晟感觉自己挨了刀似得,脖子倏然疼了一下,他嘶哑着喉咙道:“王爷,小人也真的没有啊——” 六王略垂了下眼皮子,从肥厚眼皮下的细长眼中放出一道精光,厉色而缓声道:“给本王滚,以后本王不唤你,你永远不能踏足我王府门口的青砖!哪条腿踩了,我便砍下哪条腿来喂后院的狗,懂了吗?” “是是是是。” “快滚。” 金长天和白晟屁滚尿流地滚了,他站在六王府门口的青砖地外,泪眼婆娑地看着王府巍峨的大门,痛彻心扉地想着:自己再也没有到这里来赚取银子的机会了。 …… 纵然白晟心里有一千个不甘心一万个不愿意,他还是要到陈传笺那里去复命的。 坐在周家富贵的大厅里,摸着太师椅浑圆的把手,鼻尖嗅着金丝楠木淡淡的清香,感叹着周家的巨富做派,又啜了一口几吊钱一斤的粗茶,白晟这才苦着脸道:“我是实在打听不到啊,只听说那贱人经常出门去道观烧香,但去了哪个道观没人知道,连赶车的都是街市上雇来的,都隔了这么久了,实在是找不到那个道人——” 尚不待陈传笺发话,周霜就开了腔,说话的时候眉间微蹙,白晟和他熟悉,自然知道他有些不开心,他一向眼高于顶,是佛挡杀佛的做派,但自从跟陈传笺搭上了伙,就变得神神叨叨起来,对此事如此上心,就连白晟也略有些意外。 “那丫鬟叫什么名字?” “萍露。”白晟欠身低声道,“算她命好,现在是伺候王妃的人了,六王姬妾成群,王妃早就心灰意冷了,百八十年不出一次府,就连伺候她的下人也鲜少有抛头露面的。” 六王府门禁森严,陈传笺倒觉得不是什么棘手的事,身旁有原苏这样方便的人,趁夜进去问上几句话,神不知鬼不觉的。 “白老爷。”陈传笺拱手道:“这次的事情多谢你鼎力相助,剩下的事也不为难你,我自行解决即可。” 白晟闻得此言,心上一松,就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 “带上我。” 陈传笺循声望去,只见周霜一手执茶盏,一手在小桌上断断续续地轻叩着,虽然面若平湖,但那一只手却微微颤抖,指节发白。 “带上我。”周霜盯住了陈传笺,毋庸置疑地道:“你开个价。” 陈传笺略不悦,分明是求人,姿态却这般高,真当她缺钱不成,当即敷衍道:“飞檐走壁的事,我怕周公子做不到,这等本事只能长年累月练,你就算给再高的价,带不了就是带不了,不过办法也不是没有——” 白晟一个哆嗦,嘴皮子抽搐道,“你你你你——你要夜闯六王府?” 白晟的腿肚子又抽搐起来,与其担一个共谋闯王府的罪名,还不如把李姨娘召回来,他爽快地道:“恩人,这么做大不妥,万一被人发现,可是杀头的死罪,不然……你把那贱人召回来,亲自问问吧!” 陈传笺回过头来,笑的奸猾,“白老爷,看你说的,我这么大本事犯得上夜闯吗?我得让六王爷恭恭敬敬地请我去,好歹能挣上六王府和周公子这双份银子,你说是吧?” 白晟愈发哆嗦起来,“你你你你——你要让六王府闹鬼?” 陈传笺轻描淡写地道:“干嘛非得闹鬼啊,那多折腾,闹点别的也行。” 横竖这阵子原苏也闲着,窝在花镜处恨不得都要长毛了,每日里流水一样花钱,总该让他动弹动弹才值得,至少把嫖资赚回来不是?更何况,正是因为六王,她才被周霜捏得死死的,总该让六王出点血,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陈传笺笑得刁钻而阴险,不禁让白晟的脑门上起了一层白毛汗。 第22章 王府又闹妖精啦 六王虽然是个闲散王爷,毕竟与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地位尊贵,他府里闹妖精,朝野上下自然是传得沸沸扬扬,折腾了三五天,太后先坐不住了,问过一次之后,惠帝就把六王叫进宫询问。 自家兄弟小聚,又兼是问私事,便开了一桌小席在御花园的千秋亭中,围亭种着一大片繁茂的蟹爪菊,恰逢开的正好,朵朵像是炸开的星,欢喜中带着几分凌厉,惠帝让人掐了一些来赏,闲来无事扯着花瓣,低声道:“你府里是怎么回事?” 六王呆滞地望着落了一地的花瓣,脑袋里一片空白,府里日也闹夜也闹,没个消停的时候,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困乏迟钝得如同痴傻老者,而这会子,惠帝的话仿佛很久之后才抵达了他的耳中,又过了片刻才听了进去,调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嘴皮子,道:“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还劳皇上挂心,臣弟真是罪该万死。” “得了——”惠帝轻咳了一下,他近些年身体不好,精神不济,不爱跟人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先别着急请罪了,就说说你府里怎么闹妖精的吧!” 六王又怔了一阵,也不知从何说起,说是妖精,可谁也没见过妖精的样,闹起来的都是自家家仆,好好的人一入府就吹拉弹唱,连着赶出去百来号人,说来也怪,出府就好,新买来的却跟着犯病。 六王叹道:“不知是怎么了,后院有栋小楼,平日里去的人也不多,三日前家里的女眷们就跟疯了一样,纷纷涌进了小楼,吹拉弹唱,笙歌曼舞,拦都拦不住——” 惠帝嗯了一声,不苟言笑的面上微微一沉,“找人看了吗?” “和尚道士都来过了,只说是道行太高,他们拿不住。” “昨日朕去给太后问安,太后问起此事,还说了两句童谣。”惠帝冷笑一声,“你可知那两句童谣说了些什么?” 六王顿时清醒了,他直挺挺跪在地上,筛糠一样抖着,惠帝说的两句童谣,他自然也听过,听到的时候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命人跟京都府尹打了招呼,去街上已经清过一波,却没想到竟然直达圣听。 皇室私德有亏的罪名,他可绝对担不起! “定是有人借此时机生事,臣弟一定会查个一清二楚。” “查什么查。”惠帝摆摆手,“赶紧把你府里清干净,此等谣言自然也就销声匿迹。” “是。” “请国师去一趟吧——” 国师,凌云子。 六王顿时想起他不苟言笑的脸以及一双洞察秋毫的凌厉双眼,六王在心底打了个哆嗦,急忙摆摆手,“使不得,哪敢劳动国师呢,臣弟还知道一个人,若是实在治不了,就再劳烦请国师走一趟吧。” 惠帝依旧沉着脸,不轻不重地道:“那就尽快解决掉,传得沸沸扬扬,有损皇家颜面不说,也不该再惊动太后。” “是,皇兄的吩咐,臣弟铭记在心。” 陈传笺翘着腿逗狗遛鸟,怡然自得地等着六王来自投罗网。 灵镜胡同有她的一处宅子,安置了几个下人,不过鲜少去住,多都是宿在倚红楼花镜处,上门的人仙踪难觅,越发传得神乎其神。 六王派了两个手下去明镜胡同请人,家人说主人去云游,一连等了三天,进进出出愣是没等到陈传笺,六王百般无奈,又把金长天召到了府里,端着架子恐吓了一番,又软言示好了几句,打发金长天去请人。 金长天按着陈传笺的吩咐,从六王府里出来,就外出避了两三日风头。这两三日,六王简直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府中的情况江河日下,疯病如同瘟疫一般感染了所有的家仆,不分上下尊卑,搬空了后厨酒窖,终日盘踞在小楼中狂欢,人人这副如痴如癫的模样在六王看来如同末日一样可怕,而更可怕的是,市井流言愈演愈烈,童谣影影绰绰地影射着皇家奢靡淫乱,内宅不宁,传得街知巷闻。 想起惠帝不缓不急的语调,六王不寒而栗。 “金长天有信了吗?”六王一手攥住管家的领子,恶声道:“人请来了吗?” 管家忙不迭的点头,“来了来了,金老爷就候在外头呢!” “还等什么,叫进来。” “是是。” 金长天坐在六王的花厅里,一双眼在瘦长的面上不安分地滚来滚去,小心翼翼地道:“下官,下官长途奔波数日,终于找到了法师——”说着话,睇了陈传笺一眼,只见陈传笺带着面具昂首而坐,一派出世高人模样。 六王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次请陈传笺这般曲折,肯定是因为上次陈传笺因为自己而受到了牢狱之灾,何况现下这种情况,陈传笺简直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于是六王走前两步,屈尊降贵地道:“法师不要为上次的事情生气,本王这次请你来呢,是为了我府上的妖精,有什么要求,法师可以尽管提。” 陈传笺一撩眼皮子,冷笑道,“草民怎么担得起,更何况王爷府上的妖精有些道行,也不是那么容易收拾的。” 六王心惊肉跳了一下,缓过神来又在心底将陈传笺暗暗佩服了一番,法师虽然是个女人,但真是有些本事,地方都没去,人也没见,风吹着妖精味儿送过来,她这么一闻竟然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当下就对陈传笺又恭敬了几分,“法师,上次的事情是本王唐突了,本王这厢给法师赔礼,现在阖府上下凶险异常,还请法师施以援手——” 话音未落,就听陈传笺语调寡淡地道:“既然王爷这么说,当初周公子送给你的那幅画就转送给我吧。” 六王的面皮抽搐了两下,一咬牙,一跺脚,吩咐小厮取了画来,用名绸裱了,装在名贵的红木盒里,放了些花椒防虫。六王握在手里,细细致致抚摸了一遍,恨不得连盒子上的指头印都要擦光亮了,陈传笺见他心疼,便清了清嗓子,“王爷要是不忍割爱——” “不不不——”盒子是六王亲手递过来的,在陈传笺的眼皮子底下晃了一下,当陈传笺的手指在木盒上一搭,六王打了个激灵, 神情如丧考妣,仿佛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另投他人怀抱,心痛欲绝地把脸转到一边,再也不去看那幅画。 陈传笺大咧咧地将画扔给金长天,目放精光,露出一副引车卖浆的精明样,伸出了两个指头,在六王跟前晃了晃,道:“这桩差事,我要两万两,王爷肯给,我就把你府里的那些玩意收拾了,不肯,我们就一拍两散。” 两万两,也就是博古柜里的一个古董。 六王毫不犹豫地一点头,“别说两万,二十万两也是可以的。” 陈传笺一阵肉紧,眼前浮现了十八万两的雪花银,一眨眼眼睛又消失了,世上最伤心的是,莫过于和银子擦肩而过。 “法师还有什么要求?” “备个清净屋子,把半年来新入府的人都有唤过来,我要单独问话。” “好好好,听到了吗?快去准备。” “法师还有什么吩咐?” 陈传笺哂笑,“本法师捉妖,还需要这么大张旗鼓吗?” 六王立即肃然,心生敬畏。 第23章 通玄道人 陈传笺在六王府用了一顿甚是清淡的素餐,虽然厨子拼了全力将胡萝卜雕了个花,但在陈传笺看起来,胡萝卜依旧是胡萝卜,暗自将六王的好心肠化作了一片狼心狗肺,并拿它来喂了原苏。 不过,下午的茶倒是后味绵长,陈传笺不动声色地咂了下嘴,把一片茶叶细细地咬成渣,在牙缝里回味了一番,开始端着架子凝视数排黑压压的一片人。 什么叫奢靡?什么叫荒淫?这才是半年入府的人啊,浩浩荡荡够组成一支军队去攻克京城了,瞧瞧这胸大腿长白肤貌美的舞姬,瞧瞧这身材削瘦面目英俊的小厮,伺候六王简直是暴殄天物,看来原苏编的那两句童谣还是太肤浅了,不足以形容这种酒池肉林的皇家生活。 陈传笺的目光在下人身上扫了一扫,装模作样地烧了一张黄裱,念念有词了几句,指指点点对金长天道:“把这几个人叫出来。” 金长天甚是识趣,挑了萍露在内的几个下人出来,打发了其他人出去,由于受了原苏的迷惑,这几个人痴痴傻傻地站起来,一脸茫然地傻笑着望向了陈传笺。 陈传笺一见这副傻样,不耐烦地打发了金长天出去,扬手打晕了其余几个人,扎了一根金针在萍露额上,过了一会子,萍露缓过神来,尚未等她发声,陈传笺居高临下地道:“你可知道,你被狐妖附身,若不是本法师救你,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萍露大梦初醒,乍闻此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絮絮叨叨地说了些神仙救命之类的疯话,陈传笺见她面相刁钻,眼神精明,有心再吓她一下,便道:“李姨娘化尸为煞,你助纣为虐,已被人下了尸毒尚不自知,你这条命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萍露的疯话忽然一顿,陈传笺心细如发,见她虽然埋着头,但身躯在微微摇晃,指甲扣在青砖地上已渗出了血,这世上的人没有不怕死的,现下还守口如瓶,只怕是若说出来,就是生不如死了,看来这女子定是受胁迫至深,到现在都未曾摆脱。 “李姨娘便是我制服的,所以勿怕那些歪邪手段,你若肯说,无论有什么隐忧,我都可保你性命无忧。” 萍露如闻仙音,猛然抬眼,只见金法师盘腿而坐,面具宝相庄严,一脸慈悲地望着自己,萍露倏然眼眶一热,跪行几步拉住了陈传笺的袍角,殷切地道:“法师,你真的能保护奴吗?” 陈传笺淡淡一笑,两指一捻,从指间忽然绽放出一朵花来,有暗香浮动,接着就有一只白狐穿窗而入,双腿直立,如人般叩首三拜,将花叼了出去。 萍露双目圆睁,受气氛所慑,重重地磕着头,赌咒发誓道:“法师娘娘,你尽管问,萍露有问必答,要是敢撒一句话谎,就叫我不得好死。” “和李姨娘有染的道士是谁?” 萍露抖上一抖,唯唯诺诺地道:“是上清观的通玄道长。” 上清观?如果自己没记错,上清观的方丈是……国师凌云子! 原来,李姨娘也不是个老实人,做姑娘的时候就和城外上清观的道士通玄有染,而白晟所谓的一见钟情,也不过是通玄三脚猫的迷魂法术罢了。入得富贵之家,李姨娘馋涎白家万贯家财,与通玄一拍即合,妄想以房中秘术长期博得白晟的专宠喜爱,却不想惹得其他人嫉恨,被捅到了白晟跟前,自此白晟便远了李姨娘。 陈传笺想不通,照说李姨娘这种坚忍不拔的性子,不应该会干出自尽的事。 “法师娘娘,我家姨娘并不是上吊死的。” “啊?” 萍露心有余悸地在屋内扫视一圈,压低声音道:“姨娘有种秘药,是通玄给的,说是能让男人对房中之事欲罢不能,可那天晚上姨娘研水服了,不到三更天就吐了血,临死前要奴去找通玄,等通玄来,姨娘已经死了,通玄恨老爷始乱终弃,就伪造姨娘上吊而死,为的就是给姨娘报仇——” “那你怎么不告知你家老爷?” 萍露抿唇许久,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撩开半截衣袖,陈传笺凝目一望,萍露手肘上有一个红色的斑点,像是嵌在皮肤中的水滴,流光溢彩地滚动着,鲜活妖艳。 陈传笺心头一凛,此物正是辰砂,如判断无误,应是上等附魂辰砂。 电光火石之间,陈传笺捏住了萍露的手肘,抽出一把小金刀来正欲挑出这枚辰砂,忽然脊梁骨后传来一声,“住手。” 不知何时,原苏出现在陈传笺身后,攥住了她的手,双眼一眯,啧道:“你这一刀下去,这人可就没命了。” 萍露闻言,身体晃了两晃,狐疑地望向了陈传笺。 “我当然不会挑它出来,只是试探一下。” 原苏眉毛微动,神色狡黠地望着陈传笺,似笑非笑道,“此物含毒,由西牛膜包裹嵌入,嵌入人体便自生自长,一旦脱离人体,就化为毒液,只要沾上一滴,眨眼间毒发身亡,而且死了也不完事,尸体转变化煞,再难超生。” 大概是被原苏戳中了心底的恐惧,萍露攀住原苏的小腿,溺水一般地喘息着,涕泪横流地道:“神仙爷爷,求求你救救萍露,这些日子奴日夜不宁,生怕通玄施个妖术就要了奴的性命。” 原苏懒洋洋地道:“救你也不是不可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萍露的嘴角笔直地滑下一行血迹,她张了张嘴,喷出一口乌黑的血,人随即倒在了地上,而臂上那枚辰砂当即变色,如潮水一般迅速荡开,腐蚀了整条胳膊。 一辈子当狐狸,反倒被人抢了先机,原苏面色不善,一卷袍子,泼风似得破窗而出。 陈传笺烧了黄裱,取出墨线,趁着萍露刚死透先将尸体料理了,又去六王处找了些托词,在院子里搭个台子烧成一把灰烬,六王见她道行高深,片刻之间就将僧道束手无策的妖精收拾干净了,一边镶钉似得吐着吐沫,咒骂着萍露,一边忙不迭将银票双手奉上,最后恭敬地将陈传笺送出了门。 穿街过巷,借月而行,陈传笺在一处暗巷停下了脚步,沉声道:“同道中人,阁下何必鬼鬼祟祟?我的性命,可比萍露难取多了——” 墙根下,暗影浮动,半尺青衫影影绰绰,有人冷笑,“你别得意,再敢坏老子的好事,就取了你的小命!”话落,踪影全无。 陈传笺受了恐吓,回周府自我反省了许久,在京城捉妖拿鬼有些日子了,斩过不少冤大头,但若说得罪人,那只能归结到三件事上,一是风头太盛抢了同行的饭碗;二是得罪了李姨娘的相好;三便是替周霜找妈。 陈传笺托着腮,翻来覆去地想,李姨娘的相好用的是辰砂,周霜母亲也是被用辰砂者所害,那条暗夜中被搅动的蟒蛇,说来道去还是同一条。 通玄真的是为了给李姨娘报仇,才把她化成了煞?还是另有其人另有企图? 上清观在此事中涉及究竟有多深? 血辰砂,又是何人所化,何人所用? 这些人和周霜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最让陈传笺在意的,却是在倚红楼和周霜偶遇时,他身上那淡黄的光晕。 陈传笺自顾自地想心事,一双手闲来无事捏着额角,看上去眉眼吊梢,面色凝重,凶神恶煞,倒把贸贸然闯进来的金长天吓了一跳。 金长天心下骇然,他对陈传笺又敬又怕,只觉得这副模样倒比她平日里戴着面具还可怕些,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下意识地转了个身要走,只可惜陈传笺已经看到了他,凌空指指点点道,“哎——那个谁,找我什么事?” 金长天侧着头转过身来,忽然想起自己今日身负重任,便堆起一脸笑意,道:“法师可曾听过程老太爷?” “程云?” 金长天一拍大腿,“哎呀,使不得,法师怎么能直呼其名?” 程家,百年望族,与陈家、李家、苏家,并称四大门阀。 程云,长寿进八十岁,三朝忠臣,乃当今帝师,辅佐惠帝从太子至帝位,现虽不踞庙堂,隐享于市,但其子高居太师之位,得陛下倚重,族内子弟皆出仕从政,其根深蒂固,可左右朝政。 在京城这两年,陈传笺从未与程家有过接触,与跋扈的陈家、李家不同,程家以经学立家,古板低调,族中子弟沉稳规矩,与人谦让,从不见异事传出。 “他们有事找我?” “对,程太师家的三公子程锡圭想与你一叙。” “与我一叙?叙什么?” 金长天耸耸肩,“也许程家也闹鬼了吧。” “哦,好,什么时候?” “今晚。” “这么急?” “对,以程家的行事,闹鬼了定然是藏着掖着,现在来找法师,应是闹得太凶藏不住了。” 陈传笺一横眼,“那有你什么事啊?要你来传话。” 金长天搓搓手,谄媚道,“那还不是找不到你老人家嘛!” 敢情,金长天不仅是周霜的掮客,还是她陈传笺的中人。 第24章 面冠如玉,目色若星 京里有户人家姓邢,本是小康之家,灾年的时候买了个落魄之家的厨娘,不想这厨娘甚有天赋,做的一手好菜,久而久之京中老饕趋之若鹜,邢家小富即安,也不想做什么大生意,僻了间僻静小屋,每日只开席一桌,食资交付于厨娘,厨娘感恩邢家,愈发做的上心,竟成了京中一处求之不得的地方,陈传笺慕名来过一次,却不想都排到一年后,遂悻悻而返。 金长天提着袍子跨门坎的时候,啧着嘴道:“我听说今日本是别家预定,程大人用一株名贵的珊瑚树换来了这顿饭。” 陈传笺嗤之以鼻,“程家那个声势,就算没有珊瑚树,别人也得乖乖还给他,还不是做做样子。” 话音刚落,有人在暗处道:“法师倒是个通透的人。” 金长天一下白了脸,磕巴道:“程……程大人。” 陈传笺见不得金长天这个威武可屈的样儿,落落大方地拱了拱手,“乡野之人胡言乱语,程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暗处有人点了一支蜡烛,接着就有几条人影动了起来,上灯的上灯,焚香的焚香,眨眼的功夫又如水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出一个亮堂雅致的小厅来。 陈传笺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把长身而起的程三公子打量了一番。 来之前陈传笺算过,程太师五十多岁了,怎么说他儿子也该三十来岁,却不想这么年轻。 大概是看出了陈传笺的疑惑,程锡圭展颜笑道:“我父亲老来得子,所以我稍显稚嫩。” 一袭阔袖天青常服,面冠如玉,目色若星,倒也没辜负他的名字。 “早听闻金法师大名,今日无法一睹真容,实在可惜。” 不过短短交锋,陈传笺发现程锡圭身上有股沉静温暖的力量,一句平淡无奇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再配上款款深情的眼神,着实有令小女儿家面红耳赤的魅力。 想着今日要吃点好的,陈传笺就只遮了上半张脸,为防日后被人认出来,便粗声粗气地道:“在下貌丑,不敢侮辱公子视听。” “哪里哪里,听法师那些传闻,也是个妙人。”说着话,替陈传笺拉开了椅子,“请坐。” 金长天八面玲珑,看程锡圭的反应就知道自己不适合久留,于是一拱手,道:“程大人,下官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法师已按约护送至此,不便久扰,下次若有机缘,还望大人赏脸小酌。” “今日之事多谢金大人,他日再行致谢。” 金长天一转身走了,还顺带挂上了门,程锡圭隔了一个身位落座,两指在案上扣了扣,下人如穿云一般而来,不过一晃眼,桌上就摆了八菜一汤,有冷盘热菜荤素搭配,雕了花的,摆了盘的,珍馐若画。 陈传笺不禁想,这才叫请客吃饭啊,像周霜那样吃碗馄饨瞎对付叫什么事! “今日请法师来,是因为家中出了一桩奇事。” “哦?”陈传笺恋恋不舍地停下筷子,道:“公子请讲。” 这位程公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夹了个块鸡,爽爽快快地将骨肉分离,而后将小碟推到了陈传笺面前,周地道道:“此事说来话长,法师边吃边听。” 如此贴心,陈传笺求之不得。 “我有位姑母,远嫁他人,与姑父恩爱之至,可惜子嗣不旺,不仅是姑母,家中数位妾室均无所出,只得领养了一个少年,前几日姑母暴毙,姑父伤心过度,不久人世,家中各房争抢财产,姑父要将全部身家传于养子,族中众人均不服,但姑父一口咬定是此子是他亲生,说来也怪,验血竟然两两相融,现下闹去本家公议,我听闻这位姑父是为了养子改了命,但鬼神之说程家不敢妄言,这才请法师来决断,这世间是否真有改命一说?” 陈传笺闻得此言,全副心神立即从软糯的栗子烧鸡中脱身而出,只觉得未免太巧了些,这改命一事难道是人人都做得?周霜的母亲被用来改命,而程家又不失时机地出现一个改命了的“养子”? 略一思索,陈传笺道:“逆天改命这件事,并非没有,但是尊姑父,怕是没有这个本事。要说逆天改命,得搭上施法人的一身修行不说,还得残害诸多生灵,能改命的人修为已高,又怎么会轻易舍弃?何况一个人的命改不了根本,只能以他人运势去改运,尊姑父的养子一事很可能是因为尊姑母家中势大,不敢休妻再娶,只得推脱说不生养罢了,也许这孩子就是外面和别人养的呢?若这孩子不是其亲生,那怎么改也改不了亲生,但是亲生,就可用些手段,使其坎坷之路变得平顺。” 程锡圭轻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沉默片刻,程锡圭又道:“那怎么能证明是改运势了呢?” 陈传笺狡黠笑道:“凡事无因便无果,我们修道的称呼这种事叫做运,你们侯门的称呼这种事叫谋,尊姑母无所出,又暴毙,谁得了好处,还用我说?” 程锡圭话至此处便断了,和陈传笺闲话其他,与周霜不同,两人虽然年龄相仿,但待人接物相差甚远,且程锡圭对鬼神之事甚是好奇,不断追问六王一事,陈传笺得了次厉害,哪里还敢乱说,只程锡圭问到时,轻描淡写地将如何被误会,又如何被周霜救出一事提了提。 不料,程锡圭却道:“原来金法师同周公子这么熟,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了,过几日是祖父八十岁生辰,想请周公子执笔一幅。” 陈传笺迟疑了一下,周霜规矩甚多,不知何事便是他的逆鳞,更不好替他答应什么,推托道:“这件事找金大人更为合适——” 程锡圭潇洒一笑,“周公子嶙嶙之气,我也是见识过的,曾拜托过金大人,遗憾望而不成。” “原来如此——”陈传笺为难了一下,“若他不愿意,便是我说也不会同意的。” “不,我并非有意为难法师,只是想借法师之力,能偶遇一次最好——” “偶遇啊。”陈传笺沉吟了一下,就见程锡圭推来一封银票,笑道:“还请法师帮忙。” 陈传笺一咬牙,“好吧。” 陈传笺辗转反侧了一晚上,觉得还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周霜,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周霜在画一幅春桃图,陈传笺靠在桌子上唠叨着:“这桃子要是再画大点,就能当寿桃送礼了。” 周霜不为所动。 陈传笺讨了个没趣,索性直言道:“程锡圭你听说过吗?” “知道。” “他昨天请我去邢家吃饭了。” “刑部那么闲么,还有工夫请你吃饭。” “刑部?” “对啊,程锡圭是刑部侍郎,你不知道吗?”周霜反问。 陈传笺挠挠头,“啊,金长天称他做大人,没想到这么年轻就当大官了啊!” “他是真有本事,那年殿试,压了我一头,入了朝廷之后下放历练做了几桩大事,调入回京不满三年就在刑部高升了。” “既然你们是同期,那为何他还说跟你不熟?”陈传笺讶然道:“他说想见你,还想让我安排偶遇。” 周霜闻言投了笔,索性去小桌边,沏了两杯茶道:“看来昨日奇遇甚多,不妨慢慢道来,他说与我不熟,倒也不是说谎,仕子万千,难道个个都要相熟?” 陈传笺了然于胸,以程锡圭的和蔼可亲,彼此不熟定然是周霜拒人千里。 “他找你什么事?程府闹妖精了?” “不是。”陈传笺一五一十地将昨日之事娓娓道来,周霜面色自若地听着,临了忽然问了一句:“程锡圭封了多少银子给你?” “一千两。” “那我要五百两也不算多。” 陈传笺顿时愕然,难以置信地道:“你是要从我这拿五百两银子才愿意去见程锡圭吗?” 周霜唇边微翘,“难道我白去?你不妨这样想,金长天约不出来我,你可以,那么以后程锡圭还想见我,就得再给你钱,你虽然分我一些,但这钱也是白来的,何乐不为?” 陈传笺凝神一想,貌似也是这么个理,虽然有些肉疼,还是分给了五百两银子给周霜,顺便按他的吩咐打发金长天给程锡圭捎了个信:三天后傍晚,馄饨摊子见。 金长天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傻愣了一会,程锡圭哪是个吃野摊子馄饨的主儿?还偶遇?骗鬼呢!何况周霜比鬼还精。 金长天犹犹豫豫地道:“不然再换个地方?程大人哪能纡尊降贵去吃个野摊子?而且周兄那边也不好糊弄。” 陈传笺不耐烦,“那你这是替程大人回绝了?” “不敢不敢。” 金长天忐忑不安地传了话,却不想对方一口便答应了下来,还欣喜地要设席款待,金长天不敢承这个情,匆匆告别离开了,到了三天后探头探脑地跑去馄饨摊一看,周霜和陈传笺一桌坐着,程锡圭站在桌边说着话,看来是搭上线了。 奇了怪了,金长天这么想着,把探出去的脑袋收了回来。 程家找周霜干什么?金长天不相信是买画这么简单。 第25章 两强相见 周霜自然不信是润笔之辞,他微撩眼皮打量了一下程锡圭,两三年过去了,还没怎么变化,得益于少年老成,长了几岁还一如既往。 数年前参加科举,一早就听说了程锡圭的大名,进退有礼,待人有度,才华横溢,面目俊朗,眼高于顶的周霜去看过一眼,隔着人群和各色吃食,在饭庄中远远地望着,程锡圭也是敏锐,一回首就盯住了周霜,两人的目光如水蛭一般,牢牢吸在了彼此面上。僵持不久,程锡圭先转过了身,但周霜觉得这胜利来源于程锡圭的良好家教而非自己犀利的眼神,心中隐隐存了几分不悦,没成想,殿试又被他压了一头,愈发不待见程锡圭起来。 “刑部很闲吗?带了一票人来照顾老板生意?” “咦?被你看出来了?” “这哥几个一碗馄饨吃了这么久,傻子也知道不对了。” “不,你猜错了,是我家家丁,不是刑部的人。” 程锡圭一撩袍角坐下来,板凳还没坐热,就听周霜道:“画画免谈。” “不画画,聊聊。” “聊什么?” “过几日是我家老爷子的寿辰,老爷子觉得上清观不错,家里想在那里设个斋,我特地来请你。” 上清观?陈传笺心中一动。 “周某素来不爱凑热闹,辜负了程兄抬爱。”周霜一碗馄饨见了底,“还有事吗?” “也是巧,正好国师在上清观做同祈法会,陈妃娘娘也来,你不去见见故人岂不可惜?” 陈传笺心中又动了动,然而周霜不为所动,淡淡道:“周家是生意人,不敢妄攀娘娘,免得惹人非议。” 程锡圭不做声,笑着对陈传笺眨了眨眼。 周霜眉头微蹙,总觉得程锡圭那温和的笑容有些碍眼,忍不住白了陈传笺一眼,“瞎看什么?” 陈传笺有些气,她一身小厮打扮,没见过真面目的程锡圭不可能认得出,但这位程公子礼贤下士,对她这种下人身份的人都报以微笑,而周霜竟然小气到这个地步,对她还当众呼喝起来。 陈传笺粗着嗓子赌气道:“是小的瞎看了,晚上回去就抠了这双眼睛。” 周霜抬眉,冷笑了一声,“行,抠吧,长进了。” 话落,三人沉默了小会子,只听周霜道:“上清观的法会是什么时候?” “五日后。” “好。”话落,周霜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地道:“劳烦下个帖子来。” 程锡圭不以为忤,笑道:“好。” “告辞。” 周霜和陈传笺一前一后地走着,正是夏末的日子,行将就木的蝉撕心裂肺地叫着,日头刚往下沉,死命地将天空染了一片红,这是一天中紧绷过后放松的刹那,人心似乎也不设防,周霜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天边的镶了金边的云彩,云彩似乎被什么东西拉长了,蜿蜒地像龙又像长虫。 “你看这云像什么?” “像龙?不对,像长虫?” “不,像我。” 陈传笺愣了下,不知道周霜这句话是在自抬身份还是自我贬低。 “我们查对方向了。” “什么?” “他们动了。” “谁动了?” “你不懂。” “你把话说成这样,我当然不懂。” “今日程锡圭便是信号。” 程锡圭是程家仕途得意的人儿,程家的富贵延绵就指望着程锡圭了,因此程家在程锡圭身上可谓是不惜本钱。皇后、陈妃前几年纵然恨不得闹翻了天,可前朝的重臣们按兵不动,当下惠帝身体欠佳,程家反而派了程锡圭请他去赴会,而且赴的居然是陈贵妃的会,不外乎就是探究他与陈贵妃之间的关系罢了。 周霜忽然深叹一番,叹得云头为之色变,红彤彤变得暮沉沉,眨眼就按了下来。 “陈传笺。” “什么事?”——他从来没正儿八经地叫过她,陈传笺心中惶惶。 “我要是当了皇帝呢?” “……”陈传笺一噎,转而宽慰他,“你要做了皇帝的话,就可以想杀谁就杀谁,为你娘报仇。” “可我的仇人是谁呢?” “这……我们可以慢慢查。” “嘁~不过照你这么说,做皇帝也不错啊。” “你可别瞎说了!”陈传笺看着左右侧目的人,恨不得上去捂住周霜的嘴,道:“皇帝可是你这个普通人可以做的?” “那为什么,大家都揪住我不放呢?”周霜的眼神有些哀伤,他望定陈传笺,苦笑道:“我不想再有人为我死了。” 一瞬间,陈传笺的心定了定,仿佛能与周霜的哀伤相通,她在哀伤中感受到了更加强大的平静力量,她竟然无意识地笑了,坚定地道:“既然逃不过,就得更加厉害,才能够保住你身边的人。”——她想到了那个红衣厉鬼,想到了那一枚骨刀,如若命运逃不过,那就要与之为敌到底。 “谢谢。” “对了,这次去上清观,带我也去看看吧。” “为什么?” “瞧瞧法会,我总觉得有猫腻。” “好。” 同祈法会,下山这些年,听闻这位国师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开法会,每年都要开一次,陈传笺一直觉得反常,上大表这种事情,毕竟劳心耗力,历朝历代都没有勤勉到每年都要做。修道的做法会,一是祈福,二是借力,以国师之能,还需要借什么力?皇帝都对他言听计从了,整个国家还不都是他的? 除非……鬼神之力。 陈传笺迟疑了一下,望着一丈前周霜的背影,消瘦而萧瑟,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藏着一只眼睛,看到他身上的光辉,日益明亮。 第26章 偶遇贵妃 上清观是京郊一处极为阔气的所在,依山傍水,翠柳成荫,金顶兽瓦,盖造非凡。京中权贵乐于到此处游玩,初春踏青,盛夏消暑,深秋庆丰,隆冬赏雪,一年四季人车川流不息,而二十年前,此处只是一处普通道观,守着残败三清,潦倒度日,这翻天覆地的种种,皆是因为上清观出了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凌云子。 陈传笺穿着一套小厮衣衫和长岭一左一右随着周霜缓步徐行,一路上崇山深壑,景色秀丽,但周霜仿佛没有欣赏的意味,目不斜视,神情肃然。 “你家少爷也不做几首应景的诗?”陈传笺步履轻便,问着气喘吁吁的长岭。 长岭摆摆手,大喘了一口气,低声道:“我家少爷素来只是画画,很少写诗,许多求画的人想让他写,但都被他推了,所以少爷的画上多都是白老爷题词。” “白晟还会写字?” “真是说笑了,白晟的墨宝可是一字难求呢!” 陈传笺若有所思,“是你家少爷不会作诗,字写得也不如白晟,所以才从来不题词吗?” 长岭气鼓鼓地瞪了陈传笺一眼,反驳道:“那是因为我家少爷不想写!”声音略大了些,引得前方的周霜回过脸来,冷冷瞪了一眼,长岭立即噤若寒蝉,埋怨地道:“你还是别跟我说话了。” “好好好——我等下问你家少爷去。” 一路说着话就到了山门不远处,陆陆续续看到有些人下山,说是陈贵妃在上清观请香,封了好些地方,长岭从怀中拿出程府的帖子,拜了山门便有程府家丁来迎,一路上倒也无话,陈传笺趁空想起了自己的满腹心事。 来之前,陈传笺和宸离秉烛夜谈。 入秋的日子,繁花抓紧了最后一点时光恣意绽放,夜风吹送,暗香浮动,陈传笺吹开茶盏里的两片翠叶,一投眼望向了自家师兄。宸离穿一袭麻衣,水滑缎子一样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腰间,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身前一套茶具,面目清秀,风姿隽雅,可惜了……有双能见鬼的眼睛。 “师兄,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 “随便出去逛逛。” “周夫人墓里的事,你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 “没有。” “师兄不想说就算了,最近我听说你家有钱有势——” 宸离淡淡笑道,“怎么,在你看来秀首峰竟然是个有钱有势的地方吗?” 前尘俱望,早已泯灭在时光罅隙。 陈传笺知他不愿提及从前,不过还是感叹了一句,“师兄你看起来像个富贵闲人,他日要是能娶个大家闺秀,夫唱妇随也是好的。” “那可能有点难——”宸离替陈传笺添满了茶,闲话道:“听闻周公子烹的一手好茶,你喝过没有。” 周霜?陈传笺摇摇头,他待客从来都是几吊钱的雅碎,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擅于弄茶的人。 “据说十二年前,周霜曾入宫为皇帝侍茶,还赢了宫里首屈一指的茶官,令太后皇帝赞不绝口,只是不久后其母病逝,周霜再不侍茶。” 陈传笺想象不来,宸离这样的就顶好了,他的茅屋盖在悬崖处,守着一片森森竹林,陈传笺去小住的时候,发现宸离在竹海中蹚出一条小径来,直入悬崖高台。有日清晨偶发好奇之心,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听到轰然如雷的水声,走到尽头才发觉悬崖边上竟有一道声势浩大的瀑布,携千钧之力自天际直插而下,凶猛凌厉,陈传笺尚在感叹之际,就听身后有人朗声道:“师妹,来喝一杯茶。” 十丈外有朽木,剖以为桌,宸离席地而坐,摆弄一套黑窑茶具。 天地壮美,人雅若画。 饶是这样,宸离似乎觉得周霜比自己还强了几分,联想到为了几个大子斤斤计较的周霜,陈传笺不可置信地嗤了一声。 “说起有钱有权,这宅子里不就有一位?”宸离道,“有钱人家风雨多,关于周家有桩旧事不知你是否听过?” 陈传笺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什么事?” “都传说,陈贵妃与周夫人同日生产,陈贵妃生的是个儿子,周夫人生的是个女儿,当时稳婆是李皇后派来的,打算捂死了孩子报个死胎,陈贵妃许以重利买通了稳婆,待周夫人生下了孩子就演了一出换子的戏码,一个公主掀不起什么风浪,自然也就稳妥地活下来了——” 陈传笺脊背一凉,若不是那日在倚红楼亲眼见过,现在乍听惊天奇闻定然会认为荒诞不羁,她寻思了片刻,沉声道:“虽然是活了下来,但隋珠公主到底还是早夭,按这个说法,周霜是陈贵妃诞下的皇子,而被换早夭的隋珠公主才是周夫人的亲生?” 宸离却不做答,只道,“说来也巧,隋珠公主早夭不久,周夫人便染了急症死了。” 深呼吸了一口,陈传笺试探着道:“师兄,虽然师父没禁止我们刨坟,但毕竟那是公主的墓——” 宸离轻描淡写道,“方才不说了嘛,我也就是去逛了逛。” “结果呢?” “和周夫人墓中情形一模一样。” 惊闻此事,陈传笺毛骨悚然。 “师妹,此事事关重大,你我需得一心才好。”宸离笑了笑,眼若新月,“我估摸着你去六王府折腾这一趟有人该急了,上清观去去也好,若碰到了国师,倒是得谨慎些,万勿在他眼皮子底下打什么主意。” “师兄——”陈传笺想趁机去找通玄的小心思被看穿了,只得道:“我听你话便是,近日还有一事不明。” “说来听听。” “程家那个三公子,程锡圭来找过我,说他家有人改命,跟我打听过改命的事。” 宸离点点头,“你觉得呢?” “哪有那么多能改命的能耐人,那修为得跟师父不相上下了,我想着他问的是不是周霜的事?毕竟周夫人的魂魄被封在了死玉了,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有人要替周霜改命?” “是。”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国师?” “为什么这么想?” “本领又大,又掺和红尘俗事的,可不只有国师。” “嗯,可能是他吧。” 陈传笺在上清观的牌匾下不自觉地叹一口气,疑心重重地想着,师父口口声声说是一视同仁,肯定又私授了打卦之类的本事给宸离,不然他怎么知道今日就一定会碰到国师? 程锡圭就在观前站着等,身后带着两个蓝装小厮,面貌清秀,身板笔直,比她和长岭不知道脱俗了多少。陈传笺自觉给周霜丢了脸,略略往里并了并,却看到程锡圭和煦一笑,只是还没来得及响应,就听到周霜干咳了一声,挡在了自己身前。 “来迟了,见谅。” “哪有,正好我母亲去拜会贵妃娘娘,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也要去,不如一起。” “也好。”世人最是重情义和脸面,周霜再离经叛道也知道尊卑礼仪,与亲姨母相逢怎么也不该擦肩而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位高势大的贵妃娘娘。 周霜与程锡圭并排往陈贵妃落脚的雅园而去,刚走了没两步,在道上远远看到一个中年太监疾言厉色地训斥着一位小太监,说话之间余光瞥到了有人来,只是定睛瞧了一眼便殷勤地走了过来,躬身道:“公子许久不见。” 周霜微微回礼,“吕公公好久不见。” 两人寒暄完,这位吕公公才回身,带了几分傲色道:“程大人来的好巧,正好夫人在娘娘处说话。” 程锡圭笑道:“上清观的斋点是上等货色,特地备了一些来孝敬娘娘,不知晚了没有。” “没有没有,谢程大人真是有心,还记挂着我家娘娘爱吃些什么。” 几人边行边聊,不一会子就到了陈贵妃暂时歇脚的院子,那院子整修之初就用来给达官贵人歇脚,看起来质朴简单,但明里暗里费了不少心思,树植得错落有致,曲水流觞涓涓而淌,天然怡淡不说,还暗合风水方位,大有讲究。 “娘娘,公子和程大人到了。”太监行了个礼,通传道。 陈传笺跟随着周霜遥遥行了一礼,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人都言陈贵妃是个有手段的人,入宫近二十年,不仅驻颜有术,艳冠六宫不说,心思是一等一的缜密,手段是一等一的狠毒。市井之中最爱说的本子便是陈贵妃与李皇后纠葛不休的后宫秘事,说书怕犯忌讳,都是将陈贵妃称为某朝某代某贵妃,但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说来说去人人都知道陈贵妃是位深不可测的蛇蝎妇人。 陈传笺虽阅人阅鬼无数,但看到陈贵妃的时候依然吃了一惊。 陈贵妃已过四十,曾身为人母且宠冠六宫二十余年,但现在这个模样……身着一袭湖蓝色的华美袍子,头发简简单单盘起,未用金饰,素净地插了一只白玉簪,坐在水池边一张宽阔的大椅上,抓一把小米临塘喂鱼,听到脚步声微微扬了下脸,略施粉黛,容貌清秀,眉目通透。 陈传笺在心底感叹又复感叹,单看陈贵妃温和婉转的言行举止,陈传笺是怎么也不能将她跟话本子里刁钻刻薄,心狠手辣的毒妇联系在一起。 第27章 仙为瑞气,鬼为尸气,妖魔为邪气,而这位凌云子 “见过贵妃娘娘——”周霜肢体僵硬地行了个大礼,跪到一半就被吕公公搀住了,一脸殷勤地笑道:“公子是自家人,这么客气作甚!” 程锡圭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陈贵妃一把洒掉了手中的小米,先是轻声打趣地道:“程大人倒是少见,如此才俊,怎么就不婚?愁死了你母亲呢!” 陈传笺这才留意到陈贵妃身边的这位贵妇,头脸光净,朴实敦厚,定然是程锡圭的母亲了。 此时,程夫人道:“娘娘难得与公子见面,我等就不打扰了。” “也是——”陈贵妃笑着瞥了周霜一眼,亲昵地边站起挽住了周霜的手,却望着程夫人说道:“那本宫就不久留夫人,他日夫人入宫再来闲话家常。” 程夫人行了礼,正欲带着程锡圭离去,忽听周霜开口道:“娘娘,小民有一事要劳烦娘娘——” “说吧。” “小民与程大人交好,今日是为程老太傅画寿作,这会子山上人多,怕等下叙了旧出来难寻程大人,不若让程大人与小民一同在此处,可好?” 陈贵妃娇笑道:“我道什么事,程大人不是带了糕点来,那就一同坐坐吧。”话落,视程锡圭如无物一般,细细打量着周霜道:“你母亲在的时候,你还常来,你母亲这一去,你便也不来看本宫了,数年未见,出落成了个大人。” 相比陈贵妃毫无架子的熟络,周霜显得有些生分,他任由陈贵妃挽着手,神色毫无波澜地道:“小民母亲早逝,又无官职再身,进宫也不方便,免得生了闲话,在民间闻得贵妃娘娘凤体安康便已心满意足。” 陈贵妃闻得此言笑道,“你倒是嘴甜!六王还跟本宫道,说什么外面都传说你性子别扭,看来也是俗人胡说——”说着话儿,底下人上了茶点,陈贵妃着人抬了把椅子,让周霜坐在自己身边,将周霜端详了又端详,笑得仿佛自带春风一样,“本宫记得你小时候摔了腿,不知道留下伤没有?” “劳娘娘挂怀,早已好了,也未留伤疤——” 陈贵妃仿佛求证一般,在周霜的膝盖上捏了一把,“就是在这里吧,那时候你刚学会走路不久,萦怀和本宫许久未见,相谈甚欢,一个不留神你就磕倒了——” 周霜淡淡接了话茬,“草民还记得,娘娘为了这件事,将照顾草民的宫女太监全处死了。” 陈贵妃掩着嘴笑了,似乎是触及往事,暖声道:“奴才们不长眼,累得萦怀还哭了一场。” 萦怀,想必就是周霜早逝的母亲了。 陈传笺低眉顺目地听着,这才觉得陈贵妃的那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太监宫女的人命被她视如草芥,轻贱得不值一提。这么想着,陈传笺忍不住又看了陈贵妃一眼,也许是亲戚的关系,她和周霜的眉眼之间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一双凤目,简直原模原样从周霜脸上移过去似得。 哪料这一眼,却让陈贵妃敏锐地回过了头,打量了一下陈传笺,笑吟吟地道:“这是你的随从吗?似乎从未见过。” 紧接着,有个太监喝道:“大胆!竟敢无视法度直观凤仪!” 陈传笺微怔,不是说亲戚么,怎么看也不让看呢?但毕竟贵妃不好惹,只得跪下来一边谢罪一边腹诽,那名太监快步走过来,扬起了手冲着陈传笺面上打了下来,陈传笺下意识一躲,太监的手落空了,一张惊愕老脸上表情愈发狰狞恼恨起来,又扬起来正欲再打时,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陈传笺瞧着太监身后的周霜,他冷笑道:“原来姨母唤草民来,非是叙旧谈情,而是为了耍威风吗?” 太监一愣,慌忙跪到陈贵妃前,道:“老奴自作主张,累娘娘被公子误会——”话还没说完,陈贵妃轻抬眼皮,浅声道:“滚。” 太监得令慌张地去了,陈贵妃又将陈传笺扫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笑道:“看你说的,好容易碰见了,不过是有桩心事想与你聊聊——原本你的事不该我张罗,但你母亲早逝,你父亲又是个男人,心思总归没有这么细腻,你不常来看我,我也一直没有机会同你讲,这几年下来倒成了我的心病,好在今日竟碰到了,也省得我专门支使人去传你——”陈贵妃说话的时候,将周霜的手拢在了膝上,陈传笺见他眉间微微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个帕子来擦了擦,随手递给身后的长岭。 长岭战战兢兢地接了过来,陈贵妃不以为忤,依旧柔柔笑道:“与你年纪相仿的公子们都早已成家立室了,你若再这么下去,萦怀在泉下也难安——”身旁的宫女乖觉,闻到出处就将一只盛着卷轴的托盘呈到了陈贵妃身前,“这是几家重臣之女,本宫瞧着不错,你看一看。” 倏然,陈传笺感到自己的心中微微动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涌上了心头。 周霜却不去动那托盘中的画像卷轴,只是淡淡推辞:“谢娘娘抬爱,为了我的婚事,连进香都随身带着画像,只是我与寻常女子也过不到一起去,成亲娶妻一事并不着急。” “你年纪轻,自然不知道有人知冷知热的好处,趁着本宫敬香,国师也在,正好为你把一把。”说话的当儿,有个年轻的太监引着一人进来,陈传笺仗着有周霜撑腰,肆意地将人瞧了一瞧。 来人尚在壮年,身材高大,蓄三缕胡须,面容肃然,束白玉高冠,着一袭红黑道袍,袍角还以金线织绣,华贵得紧,全然没有正一散人那种仙风道骨,反而像是治世重臣,带着高高在上的庄重感。 陈贵妃长身而起,梨涡浅笑,“国师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凌云子一甩手中拂尘,露了几分客气颜色,“得娘娘关怀,甚幸。” 陈贵妃又引荐了周霜、程锡圭,三人寒暄数句后,陈贵妃从托盘中抽出一张纸道:“这些小事本不该叨扰国师,既然今日是在上清观,不妨劳动国师尽一下地主之谊,这些小姐皆是娴雅闺秀,却不知哪一位的八字与本宫那外甥较为相配?” 凌云子草草扫了一眼,道:“这位闵姓小姐的八字与公子很是相配,且听闻她父亲闵尚书大人也是一位正直之人,与其成亲应是大有裨益。” 陈传笺不由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己还和宸离的八字配得不得了呢,也没见俩人就能生出点情愫来! 这位凌云子——陈传笺默默睁开了自己额上的那只眼睛,忽然像是觉得被人捏住了脖子一样,一口气提在了嗓子眼里,寒毛林立,脊梁骨都忍不住晃了一下。 仙为瑞气,鬼为尸气,妖魔为邪气,而这位凌云子……陈传笺闭上了额前的眼睛,抄着手轻不可察地往周霜身前靠了一步。 周霜徐缓地道:“娘娘心系草民,想必知道草民向来不喜欢结交权贵,至于成亲的事,自然也不会选哪位大家小姐——” 陈贵妃不自觉地撒着小米,引了一群锦鲤跃得酣畅,似乎是看了可笑的事儿一般,轻轻掩住了嘴,眼波盈盈地笑道:“你这个性子真真是文人傲骨了,不过你这么一提,本宫想起前几日有人进宫来送些东西,说你最近和一位法师同进同出,可有此事?” 周霜应了一声,坦荡地道:“草民是同那位法师很投契。” 陈传笺顿时面上一辣,不自觉地疑心程锡圭方才是不是也扫了自己一眼。 陈贵妃扶额,娇嗔道:“真是个傻孩子。”话题就这么冷了下来,一院子人默然地站着,静听松涛阵阵,寂看残叶飞卷,只有一池子的锦鲤争先恐后地为着陈贵妃手里的小米而热闹地翻腾着。 枯坐了许久,周霜起身道:“娘娘,吉时将至,草民要去为程老太傅献画了。” 陈贵妃扬起了脸儿,温婉笑道:“怎么就走了呢?好难得与你见上一面。” 周霜漠然地立着,只是施了个礼,也不回话,转头就走,陈传笺和长岭紧紧跟了上去,程锡圭也借口告辞,四人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有人道:“请留步。” 周霜的脚步戛然而止,回过头的时候脸上带了些不耐烦,“国师有何指教?” 凌云子负手道,“我看你这位小厮很有灵气,是块修道的材料,本道就开口求个人情,将此人留下。” 陈传笺心里想着就长岭那资质,怎么就很有灵气了?一脸诧异地望向长岭时,发觉长岭更加诧异地望着自己,眼中隐隐还有几分钦佩。 陈传笺心头突突了一下,再望了一眼周霜,不知何时,周霜已站在了她的身前,将她扎扎实实拢在了自己的影子里。 周霜和缓地道:“承蒙国师错爱,此人虽是我的小厮,但却救过我一命,当日我问他心愿,他说愿找一心爱之人白首偕老,子孙绕膝,一辈子衣食无忧,我当下便立下重誓,若不能满足他的心愿便遭天打五雷轰,他既是凡尘之人,道长何必强求。” 凌云子深深盯着周霜,面色凝滞,许久之后才短促而古怪的笑了一声,道:“自然不敢强求公子破誓——”话落,做了个请的手势,周霜更是连礼都懒得做,拱拱手,先将陈传笺推到了身前,待她走了,仿佛断后一般才跟了上来。 陈传笺抿了抿唇,忽然想起那日与青摄鬼的恶战,周霜也是这样站在自己面前,一派救人于生死一线间的英雄浩荡。 念想一动,如穿花拂柳而过,仿佛静享了一整个夏日的艳阳,暖得连心都化了。 第28章 陈法师有个相好,你难道不知道? 周霜既然没答应画画,也就不会有什么寿作,做寿图不过是个说辞,在周家铺子里寻了个清净去处,和程锡圭摆了十八班器样,坐在一处喝茶。 “今日在你跟前班门弄斧,请不吝赐教。”程锡圭捧了一盏递给周霜,自谦道。 “水老了,茶也不甚新鲜,凑合入口。” 程锡圭一如既往的好脾气,不去计较周霜的刻薄之词,只是若有所指地道:“太子身子不好,不知道能撑到几时。” 周霜挑眉,“程锡圭,知道我最烦你什么?” “什么?”程锡圭洗耳恭听。 “自诩谨慎自持,其实自以为是,矫揉造作。“ “此话怎讲?” “太子病重,二皇子五皇子早夭,三皇子不成大器,四皇子痴傻,六皇子年幼温顺,太子死了,没一个能继位的,你们早就调查过我的身世,只是我若一直是周霜便只是颗弃子,然而我若是皇子,你程家就要待价而沽,不是吗?” 程锡圭添了手茶,“早知道了?” “你找陈传笺问改命一事,不就是向我递话,你可真有本事,竟然知道她住在我家,而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示了我的诚意,你要见我,我见了,今日又故意留你在陈贵妃处说话,即便如此你还要再三试探,恕不奉陪。”语毕,正要起身,却被程锡圭按住了肩膀。 “你这脾气,以后入宫可怎么得了?” 周霜冷笑道,“无非我这一刻还是姓周,这些话才可以毫无保留地说给你听。” “说到此处,我倒是有些不解,既然都是一家,为何还那么生分?” “谁和谁是一家?” “她确实是你的母亲。” “不,她不是。” 周霜盯着那一团微微炉火,那年冬天里,炉火烧得再旺也驱散不了心寒,母亲指尖冰得像雪,放在脸上抚摸的时候让他一阵阵发抖。据说他的娘亲得了很严重的病,严重到了一时三刻都等不了就要着急离开他,枕边的血像点点红梅,先是艳的可怕,又黑的可怕。她还是微笑着的,手在他的面上不断摩挲,娘亲从来不这样,她很爱惜自己的容颜,不会披头散发地来见他,更不会当着他的面吐血,那太难看,会吓到他。 可是她太急了,等不了了,等不了装扮好,等不了漱口,还有一句着急的话要告诉他:你是我的儿子。 周霜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转瞬又面色如常,“我的母亲早死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可是,我们需要保障。” 程家是一棵大树,大树需要很多的养分,不能只倚靠一条时断时续的小溪。 “我这会子说我和陈贵妃不共戴天,你们可信?” “不能全信,但也不说完全不可信。”程锡圭再添一盏,藏了几分难掩地好奇,道:“以你的脾气,旁人估计不敢说上一半句,但我今日迫不得已,还是要问你,陈家同你们也算是近亲,为何有刻骨铭心之仇?” “莫非你一无所知?” “只知一鳞片爪。”程锡圭叹了叹,“说句放肆之言,若不是太子病重,谁会在意一个弃子?” 陈传笺顿时抬眼,觉得程锡圭简直是骑在龙头上捋须,不要命了。 意外的是,周霜竟然没有动怒,他似乎是有些欣赏程锡圭的坦诚,甚至还跟着点了点头,语调萧索地道:“我也希望陈贵妃能把我当弃子,这样我娘就能多活些时日。” 程锡圭沉默下来,没有言语,周家和陈家明面上反目成仇是因为陈萦怀死后,陈家去抢尸——当年也算是京中奇谈,据说那夜周老爷手持利刃要自刎在棺材前,但陈家不为所动,眼见要逼得周老爷自杀时,是周霜举着一把菜刀冲到灵堂前,二话不说就要砍掉自己的手,若不是管家周云手疾眼快,这世上就不会再有周大画家了。也是那时候,陈家才从周家退走,再也没有插手陈萦怀的葬礼。 提及此事,仿佛又掀起了周霜惨痛又不堪的过往。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程锡圭笑了笑,打岔道:来日方长,对了,你的亲事……” “呵——”周霜抄起了双手,鄙夷道:“先是管好你自己的亲事吧,别教提亲的人踏破了你程家的门坎,满城皆传你龙阳之好,你还有心情打趣我?” 若论京城名媛,没有金长天不知道的,就算是静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金长天都能将对方的长相喜好脾性说个八九不离十。周霜坐在水榭中,细细擦一把琴,看金长天上蹿下跳猴戏一般,激情昂扬地描述着这闵家小姐如何美丽动人温婉大方,间或还捶胸顿足,替周霜惋惜这桩婚事。 “这等美事多少人盼都盼不来,何况还是贵妃娘娘保媒,你竟然,竟然当场就推了!”金长天恨其不争地剜了周霜几眼,大概是替他惋惜得昏了头,口不择言地道:“你该不会真的是喜欢上陈大法师了吧?” 周霜波澜不惊的面色终于露出几分不耐烦来,手中琴放在案上,冷腔冷调地道:“我同你的交情,大概也没好到要你替我的终身大事来操心的份上——” 金长天见触了他的霉头,便讪讪地道:“我也是关心则乱嘛——” “拜托你的事,查得如何?” 金长天闻言,露出一脸不解道:“此事倒也蹊跷——”正说着,家人从远处匆匆走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默然不语,就见家人遥遥道:“少爷,国舅爷来了,就在前厅,老爷请你过去相陪。” 国舅?金长天讶异地道:“你不是不和陈家往来吗?” 周霜撩了下眼皮,冷笑道:“我这帮亲戚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自然是没什么好事。”话落,整了整衣衫,飘然而去。 金长天注视着周霜的背影,心中暗自想着,周霜这个人虽然古怪清高,但到底秉性高洁,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哪怕是自己位高权重的亲舅舅呢,竟然也落不下一句好话来。 金长天素来在周府往来惯了,周霜去陪国舅爷,他这等小角色就随意在周府逛逛,在后花园喂了会子鱼,在观心楼赏了阵子景,又在花厅吃了两杯茶,百无聊赖地到书房翻了翻周霜的藏书,忽听窗外有两个小厮道:“你说咱少爷是不是真的看上那个法师了?整日里同进同出的。” 另外一个声音熟得很,金长天一听便知是长岭,长岭道:“那些嚼舌根子的该叫他们烂手烂脚,少爷是什么家世人品?就连贵妃娘娘给他保的媒都是尚书大人的千金,不说陈法师出身何处,就算是看不到脸,单看那一双脚也进不的周家的大门!更何况,陈法师有个相好,你难道不知道?” 闻得八卦,金长天忽然之间如同见到美人一般亢奋,蹑手蹑脚靠在窗边偷听,心中说不尽的激荡。 “那位不是陈法师的师兄吗?” “不是那个!”长岭道,“是那个神出鬼没的男人!” “哦——”小厮恍然大悟,“就是大热天也搭着个狐狸皮在肩上的那个吧?”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听说他那个狐狸皮是随时能活过来的!” 长岭嗯了一声,神神秘秘地道:“上次我晚上偷偷回来,刚翻过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那小厮胃口被吊起了不少,热切地催促着:“快说快说!” “法师那个相好,直直就穿墙进来了,而且他还对我笑了笑!” “啊——”那小厮轻声惊叫道,“太吓人了。” “可不是嘛!”长岭压低声音道,“我都吓瘫了,我怀疑他可能不是人,你想想,法师也不是常人,既然不是常人,怎么可能跟凡人在一起?” “你说的也是啊——”小厮道,“不过你说那个男的不是人,就这么在咱宅子里来来去去的,怪可怕的!” “谁说不是呢,我可盼着法师快走呢,自打法师来,公子都跟着了魔似得,你什么时候见他信过这些神神鬼鬼的?可前几日竟然去了上清观!不过,这些爷爷奶奶们也都是通天了的能耐,这些事可不能出去乱说!”小厮正欲说话,金长天在厅中咳了一声,走了出来,长岭面上一白,忙道:“金老爷,怎地你在此处?” 金长天道:“我来找你家公子坐坐,不想国舅到访,我便在此处等他,听闻法师也住在府上,是住在哪里?” 长岭的腿肚子抽搐了一下,想起陈法师还是面前这位爷的救命恩人,于是腿软了一下,道:“小的,小的——” 金长天是何等人?一个耳聪目明的场面人,哪里不知道长岭求他的意思,他把长岭搀起来,潇洒一笑,“我大梦初醒就受此大礼,你是嫌爷们平日里对你的打赏不够吗?”说着话就去掏钱袋子,长岭听他愿意为自己遮掩,哪里还敢再要他的赏钱,慌忙道:“金老爷玩笑了,小的这就带你去拜会陈法师——” “好。” 第29章 周霜被妖精迷住啦! 陈传笺住在周府许久,原苏却似住不惯一般,多数时日还是睡在倚红楼,今日里不知得了什么喜事,青天白日提了两坛子酒来与陈传笺共饮。 “酒虽一般,胜在醇厚浓香。”陈传笺舔了舔嘴唇,带着几分醉意品评道。 原苏又饮了一杯,半眯着眼,心满意足地道:“这酒是李铁匠在他女儿出生之时埋下的,他家的丑女儿长了二十多年才嫁出去,当然醇厚——” 嫁女送酒,原苏偷了酒来,那李铁匠的女儿红从何而来,原苏似乎看透了陈传笺心中所想,狡黠笑道:“我去买了两坛贵的换了他的酒出来。” 陈传笺轻哦了一声,顿时喝得心安理得。 推杯换盏许久,陈传笺不胜酒力,倚靠在原苏身上,侧了脸儿去看他,不由嗟叹道:“每每看你,都会觉得狐狸这一族可是占尽了便宜。” 原苏挑眉,“哦?什么便宜?” “自然是皮囊的便宜——” “觉得狐狸生得好看,不如我替你换张脸?”说笑着,原苏假模假式地扳住陈传笺的脸,作势要把她的脸皮撕下来,饶是知道原苏不过是玩笑,但陈传笺还是笑着躲来躲去,两人腻在一处你来我往的旖旎风光不经意间就被金长天收在了眼底。 金长天摸着自己的良心,感叹了一句,果然非常人的陈法师和不是人的原苏更相配。瞧瞧这郎有情妾有意欲拒还迎的模样,陈法师面色绯红,那一双眼简直能漾得出水来,金长天往院子树后站了站,打开了扇子,很惬意地欣赏起这一对璧人来。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陈传笺看着眼前原苏的双影儿,觉得脑袋也不清醒了,舌头也不利索了,思量了好一阵子,秃噜着嘴道:“好像是三年前?不对,得四五年了吧?” 原苏拈着酒盏,悠悠道:“不止了吧?” “七八年?那不可能,我还在山上给师父砍柴呢!” 原苏弹了下陈传笺的额头,似笑非笑道:“你我的缘分,可是有几生几世那么长。” “几生几世?”陈传笺呵呵笑了,手指头上下晃动着戳着原苏的脑袋道:“你可别祸害我,我这辈子养你养得就够辛苦了,还得养你几生几世?” 原苏顺手握住了陈传笺的手,就这么自然的握住了,陈传笺微醺,附耳道,“白修了这么多年道,挚友贵在交心,三四年亦或几生几世又有什么不同?” “对对对!说得对!当浮一大白!”原苏又为陈传笺添上一盏,陈传笺喝得痛快,临了还感叹一句,“我师父应该没这个心思,也没埋上一坛女儿红给我,不然以我的这副德行,定然是比这坛酒还要醇厚。” 原苏一本正经地道:“嗯。” 陈传笺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微怔一下,素来知道原苏生的清贵俊雅,但这些年也是见惯了,不知今日是喝多酒还是怎地,那双眼睛格外不同些,像是夏日里一弯深不见底的清泉,寒凉透彻,流连不舍。 “你这双眼——”陈传笺伸出手,在原苏的眼皮上缓缓划过,“倒是头一次觉得这么好看。” 原苏翘了翘唇角,只是笑着不说话,握着的手松开了,顺势揽住了陈传笺的肩头,远远望去如靠在一处般亲昵。“可惜啊,你是只狐狸——”还没说完,陈传笺就撑不住,一头栽进了原苏怀里,喃喃自语,“你们狐狸就应该找狐狸,这才不亏——” 金长天不自觉之间,背上湿了一大片,腿也哆嗦起来,陈法师方才说什么来着?这男人是只狐狸?狐妖?狐精?反正说来说去就不是个人啊!那么,他真的是只妖怪?莫非长岭说的什么穿墙而过的事是真的不成?那自己站在这里偷看了半晌,还了得!?对方岂不是得要了自己的性命? 这分明是花前月下的本子,为何忽然演成了志怪传说? 最可怕的时候,那只英俊的“狐狸”本来是揽着陈传笺喝酒的,怎么突然之间就站到了自己的背后,还森森笑着? 金长天这会子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昏死过去,但是他不能,于是脑袋里拼了命地想着,如何把自己和陈法师的交情形容的深厚一些,对方才能留些许薄面,放他一马。 “阁下看够了?” 金长天执着地没有回头,原苏轻移脚步绕到他面前,云淡风轻地道:“金老爷,你偷看偷听不是君子所为,我也不是什么善人,这样吧,你是要留下一只耳朵?还是留下一只眼睛?你自己选。” 金长天一脑门细细密密的绒毛汗陡然就变成了豆大的汗珠子,争先恐后地滚下来,落进了眼睛里,蛰了一泡眼泪出来。 “原公子——”背后有人说话,金长天一回脸,死里逃生见了亲人一般奔扑过去,忙不迭地藏在了周霜身后,忙里偷闲地擦下眼泪,擤把鼻涕,偷偷梭巡着去看原苏脸色。 周霜不耐烦地躲着金长天,铁青着脸,硬声道:“这到底还是我的宅子,你在我的宅子里教训我的朋友,是否有些失当?” 原苏乐了一下,讥笑道:“原来你还真将这位金老爷作为朋友?” 周霜冷哼一声。 “也罢,今日高兴,卖你个面子——”说着话,原苏一扬手,屋里的酒坛子径直飞到了他手中,“屋里那个,你多照顾。” 一瞬间,朗朗晴空下少了个人影,仿佛他从未出现。 金长天吓得肝胆欲裂。 “他他他他他,他是个狐妖啊!”金长天扯住周霜的袖子,又指着屋里道,“她她她她可能也是个妖精啊!” 周霜嫌弃地拂袖道,“就算她是个妖精,也轮不到你管!你先回去吧,有话明日再叙。”说罢,抬脚进了陈传笺的屋子,将两扇门板一合,便不再出来。 金长天平复了许久心情,又替周霜忧心起来,万一陈传笺喝了酒,神志不清伤了周霜怎么办?他壮着胆子靠过去,蘸唾沫戳穿了窗户纸,往里这么一看,倏然寒毛林立。 周霜,那个从来不让人近身的周霜,居然将醉得不省人事的陈法师搂在了自己怀里,还摩挲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金长天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瞎,再看一看,周霜竟然又轻轻拂过了陈法师的眉!竟然一双手还在她面前比划来比划去?! 妈呀!金长天倒退了两步,怪不得小厮说周霜转了性,定然是被妖精迷惑了啊!金长天握起了拳头,这可怎么行!一定要去告诉周老爷! 周霜被妖精迷住啦! 第30章 望着自己爹上吊的男孩长大了,成了尖酸苛刻的青年。 宿醉头疼,陈传笺像是煎锅里的饺子,翻来覆去好一阵子,觉得全身都翻起了褶子印,再也睡不下去的时候,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披头散发打着赤脚,从宸离手里抢了一盏茶喝。 宸离一早就来看她,陈传笺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故伪做不知,也不知宸离哪来这么大的耐性,这茶一喝就是一个时辰,连趟茅厕都不去。 陈传笺心知肚明宸离是来打听去上清观的事,但没由来的先想起陈贵妃给周霜保媒的事,心头有些烦躁恼怒。 “昨天和原苏喝了不少?” “嗯。”陈传笺说着话,捂着脸打了个大呵欠,强撑着眼皮子道:“他偷了李铁匠的女儿红。” 宸离笑道:“仙君真是好雅兴——” 陈传笺搓面一样搓了下自己睡耷拉的面皮,嘟嘟囔囔道:“他是法力高强,但也不见得就真是师父口中所谓的仙君,也不定就是哪个狐狸洞里得了些日月精华的野路子妖精。” 当初救了原苏之后,陈传笺傻兮兮地去问三佑,为何一个狐狸都能比自己厉害?三佑故弄玄虚,“这便是你的奇遇了,这位原苏可是一位了不得的仙君——” 陈传笺只是当个笑话一听,哪有当神仙的喝酒赌钱逛窑子?亏宸离还当他是个人物! “你去上清观遇见了凌云子?” “嗯。” “凌云子到底是什么人物?” 陈传笺搓脸搓到一半停下了,从指缝中看出去,宸离一脸郑重,事关重大自己也不敢耍他,但怎么个说法又拿捏不准,期期艾艾地嗯了几声,道:“我也不知道那凌云子是个什么来路。” “哦?”宸离眉梢微挑,讶异道:“你看不出来?” “不是看不出来,是看不懂。” “看——不——懂?”宸离一字一顿地道。 陈传笺叹了口气,无奈道,“二师兄,你当知道仙有瑞气,魔有邪气,瑞气为条,邪气多散,但凌云子此人身上之气为瑞气,只是这瑞气早已被邪气浸透,我怀疑——”陈传笺犹豫了一下,颇不自信地开了口:“凌云子应该是修炼成了散仙,但走了邪路——” “那你的意思是,他出自清心界来?” “尚无定论。” 三佑讲过,世有三界,仙界、人界、鬼界,仙界由四御、五老掌管,居于东西方的神仙皆自持有度,唯有青华帝君掌管的清心界是个例外,青华帝君一系本就是个不服管束的性子,由他掌管的清心界自然也收容了一些秉性古怪的仙人,多都是由凡间道人修行而来,就算当了神仙也不愿过寡淡如水的日子,生过几次乱子,是以陈传笺一说走上邪路的散仙,宸离就立即猜到了清心界。 “师兄,若说凌云子是清心界的散仙,那就算天庭的人不管,青华帝君也不会不管,放任自流。” “那么,你可曾听过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这——” “那不就是了,若不是闹出大乱子,自然不会有人过问。” “但是如果说我们是为了找出害死周霜母亲的凶手,那么不是已经有线索了吗?只需要找出血辰砂产自哪里,为何人所用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去招惹国师?” 宸离笑了笑,“那么我问你,通玄出自上清观,你如何断定这件事与凌云子毫无瓜葛?” 陈传笺无言以对,默然许久,道:“这些日子,我还是在想改命的事。” 宸离单手叩案,良久道:“一年一次同祈法会,声势确实太浩大了,私底下谁知道是些什么勾当。” 陈传笺肃然,沉声道:“改皇命,这简直难以置信,而且凌云子和周霜什么关系,要为他拼上一身修为去改命?我看过周霜,他确实是龙种,不可能是凌云子的亲儿子,那么他图什么?” “这一点我确实也想不通。” “师兄,我还想不通的是,你为什么要追查,别跟我说周霜给你钱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宸离托着腮,用细长的手指戳了戳陈传笺的脑袋,“好臭,去洗洗吧。” “师兄!” “时候到了自然告诉你,时候没到问了也是白问。” “……” 周老爷大概有好些年没和自己的儿子秉烛夜谈了,这种细微的却又能够让人觉察的尴尬像穿堂风一样在周霜和周老爷之间盘旋,久久不散。 周老爷拢了拢火苗,胆怯又心虚在烛下把周霜望了一望。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畏惧这个儿子的?前尘过往寻思了一下,大概是自己浑浑噩噩搭了根麻绳准备上吊,打算再看这红尘最后一眼的时候。 彼时,周霜就站在门口,夕阳打在脸上,那张白玉般的稚嫩脸儿闪闪发亮,一双眼灼灼地盯着准备慷慨赴死的周老爷,他不说话,只是就这么盯着周老爷,本该纯真的眸子里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以及……失望和讥屑。 周老爷被自己年幼的儿子看得面红耳赤,磨磨蹭蹭又从椅子上爬了下来,打算把周霜打发走了,再重新寻个地方一挂解百愁。 周老爷从兜里摸出几文钱来塞进周霜手里,摸着他的粉嫩的小脸蛋,惆怅万千地哄他:“去,找冯妈买糖饼吃,爹爹这里有事,晚点再陪你玩。” “爹爹是忙着上吊吗?”年少的周霜咄咄逼人道,“我才死了娘,现下爹也要赶着去投胎?” 周老爷一听到周霜说娘死了,顿时有些心疼,只是自己的行径落在了儿子眼里,又无法辩解,只得羞惭地搂住了周霜,浑然不觉地落下泪来,哭嚎着:“儿啊!爹爹没了你娘亲活不下去啊!你娘亲太狠心了,就这么抛下我们父子,我要去找她讨个说法,她说过要跟我白头偕老,怎么说话就不算数了呢,这才过了几年啊——” 周霜靠在周老爷怀里,伸了伸脖子,透了口气,等到周老爷哭够,也哽咽道:“爹,我不拦你,你下去要是见了娘,给她磕个头,就说你没本事照顾我,由着我自生自灭了——” 周老爷一下心痛得紧,痛着痛着就又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想想和自己夫人度过的这些年,应允过的事没有不照办的,临终时萦怀握住他的手要他发誓照顾霜儿,现在人走茶凉,他就变成了个背信弃义的人。 到底,周老爷没死成,但伤心过度落了个糊涂毛病,柜上接连出了几次问题之后,稚气未脱的周霜就开始替他跑账房了,日子久了便大事都由他拿主意。 时间一长,周老爷的丧妻之痛变成了一块去不掉地疤痕,虽然不再痛彻心扉,但终生醒目地长在心头,每跳一下都皱巴巴地拉扯着,提醒着,又无可奈何。 一眨眼的功夫,站在门口望着自己爹上吊的男孩也长大了,成了尖酸苛刻的青年。 周老爷在这一望中,心头发酸,倏然间觉得自己这些年亏欠了周霜太多,他的才华横溢与他无关,但他的锱铢必较,他的阴晴不定,他的俗气市侩,却都是因为他这个父亲没有管教好他,甚至……他至今未娶也都是因为自己不上心的缘故。 萦怀啊!我对不起你啊!但是我一定要为儿子寻一门好亲事!——周老爷这么想着,他开口了。 第31章 我要,成亲了?跟周霜? 周老爷愧疚之余也有反省,自己混吃等死还生活的不错,全是倚仗了周霜的聪明脑瓜,而周霜为了周家的家业鞠躬尽瘁就连人生大事都耽误了,自己这个父亲实在是太不称职,虽然陈家一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他们待周霜的这份心还是好的,若能趁此机会为自己儿子觅得一门好亲事,也算是尽了父亲的责任。 “儿啊,你舅父上门为你做媒,你要是愿意,我们就把闵小姐风风光光娶进来,要是不愿意,爹爹就去回绝了你舅父,重新为你选一位年轻貌美,性格娴熟的大家闺秀。” 周霜百无聊赖地把一只茶盏洗涮了十几次,幽幽道:“我们有多少年没有和国舅爷、贵妃娘娘有过往来了?” 周老爷冥思苦想,奈何脑袋不好使,只含含糊糊道:“怕是有好些年了吧。” “是啊,自从娘死了,他们来抢尸体,两家就断了联系。” 周老爷一时默然,这些年记性虽然糟糕,但萦怀过世的那一夜却像一张张版画,深深烙在记忆里。他与萦怀的婚事,陈家当年反对的厉害,成亲之后也是互不往来,但萦怀怀孕之后,一切都有了大改观,本是互相仇视的人其乐融融的好成了“一家人”,可惜美景不长。 萦怀死了,陈家人居然深更半夜来抢尸,为首的便是怀揣贵妃懿旨的国舅。往事唏嘘,周老爷也不愿再提,但自家儿子的性子是知道的,周霜定然是恨透了国舅和陈贵妃。 “这么多年不来往, 忽然就来提亲,父亲不觉得奇怪?” 周老爷长哦了一声,挠头道:“贵妃娘娘与你娘姐妹情深,也许是真的为你着急——” 周霜嗤笑道:“着急?着急怎么前几年不来说?偏巧是太子病重的节骨眼上?” 闻得此言,周老爷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划拉了一下桌面,周霜不动声色地扫了自己父亲一眼,道:“虽然儿子暂时想不通为何贵妃娘娘要拉拢周家,周家有几个钱但终究不是什么士族门阀,且现在无一人有官职在身,怎么看对闵尚书都是一桩不划算的婚事,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看定是留有后手,若是现在应了,未来少不得要被架在火上烤。” 周老爷一下慌张起来,他双目无神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强做镇定地笑道:“儿啊,那爹爹就帮你去退了这桩婚事,我一早就去。” 周霜喝了口茶,不急不躁地道;“就算你退了这桩婚事,还会有张小姐王小姐李小姐,朝廷上下待字闺中的小姐们可多的是。” “那?” “横竖我们也跟国舅爷、贵妃娘娘没什么往来,抢在前头娶个女子进门吧——” 周老爷瞠目结舌,半晌方道,“虽说同他们没什么往来,但这婚事也不是说办就办,不说宫里怎么想,就这一时半会,上哪去找个适婚的大家小姐——” “我看,陈法师就不错。” 轰,仿佛身边有爆竹炸开了,周老爷眼前浮现出五颜六色的星星,他想起前些天金长天大呼小叫地跑进来:“伯父!周兄也妖精迷住了!” 周老爷万箭穿心地望着周霜,握住了他的手,子规啼血般地道:“儿啊,你听爹一句劝,人和妖精万万好不得啊!爹爹明日就找高僧来,收了那妖孽!”说着话儿,老泪纵横,“都怪爹爹胡涂,竟然引狼入室,还以为那陈传笺是个高人,没想到,害了我儿!” 周霜眉间微耸,冷笑道:“妖精?就陈传笺那长相,爹爹你高抬她了。” 琉璃瓦上,脊兽之后,陈传笺打了个喷嚏,面纱上湿了一片,奇了怪了,这个天还能着凉?得亏这喷嚏还没打进太子府里。 …… 据说花镜的相好段郎要为她赎身,可惜差了那么几百两银子,花镜把自己的家私、首饰全给了段郎也还凑不上,这位段郎日日在外头筹银子,花镜则在倚红楼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躁盘旋。 原苏见不得花镜这副模样,伶牙俐齿地在一旁数落她:“这真是闻所未闻,赎身钱是给嫲嫲的,你给那姓段的算怎么回事?” 花镜对段郎深信不疑,道:“给段郎也是一样,凑齐了给嫲嫲便是——” “他要拿钱跑了呢?” “段郎不是那种人。” “他几天没来了?” “五天,不过段郎说在外面筹银子暂时顾不上来——” “五天?”原苏唇角微翘,讥笑道:“五天的功夫大半个京城的人都能借过来了,你家段郎还真是交游广阔——” 花镜艰难地反驳道:“原公子是富贵出身,不晓得借钱的难处。” “难不难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人要借钱,也要睡觉,平日里他不是总到你这里睡觉吗?” 花镜在与原苏的唇枪舌战中败下阵来,泪眼婆娑地望向了陈传笺,“陈法师——”与花镜处久了,陈传笺的身份倒也不瞒她。 陈传笺把最后一口鸡肉落了肚,酒足饭饱之后,深深叹了一声:痴儿可怜! “段郎给你赎身之后,你们打算做什么?” 花镜面上流露出憧憬,羞涩地道:“段郎是读书人,总是要参加科举的,他曾与奴家说,找一青山碧水的村庄,开个私塾,一边教孩子们读书,一边考取功名,我便在家操持家务,做些活计补贴家用。” 呵!打得一手好算盘,找了个劳心劳力的人来伺候自己。 “那么开私塾的钱呢?你们长途奔波,租赁房屋总是要钱的。” 花镜一时语塞,支吾道:“段郎说他家中颇有家私……” 试想,如果一个颇有身家的男人怎么会娶花镜这样的女子?就算真爱她,赎身之时都捉襟见肘,还哪里会有余钱置办产业?但是这些话,自己就算说了,花镜也未必听的进去。 原苏正想张嘴嘲讽,陈传笺瞪了他一眼,原苏耸耸肩算是揭过,招呼了陈传笺到窗口处说话,“有个传言来的蹊跷,你听说过没有?” 原苏流连倚红楼也是因为这里市井流言最是灵通,多的是各种痴男怨女的故事搏他一笑,前些日子周霜与闵小姐的传言还未平息,昨夜就听到有人说周霜恋上了闻名遐迩的陈大法师,并张罗着要成亲,这一下可激发了众人的谈兴,纷纷添油加醋说周霜如何古怪乖张,便是恋上了陈传笺也无可厚非。 陈传笺听得有些懵,好半晌道:“我要,成亲了?跟周霜?” 原苏点了点头,懒洋洋地道:“你我这些年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陈传笺啐了一口,道:“瞎说些没来由的话,这件事我从未听周霜提及过,更何况他便是愿意娶,也得我愿意嫁,你放心好了,你我还得绑在一起好些时日呢!” 倏然,原苏笑开了,他搭住陈传笺的肩,眼神闪烁:“说吧,我知道你和宸离筹划一件大事,有什么要问我的,尽管说!” 第32章 我想你请帮个忙,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陈传笺疑心这件事已很久了,秀首峰上的弟子们有三四十岁入门,有三四岁入门,入了门便不提前尘,斩断过往,师父不再提,自己不再提,仿佛从生到死都是山中之人。 然而,他们为人一日,便一日管不住自己的红尘之心。 “我二师兄宸离的父亲,是不是二十一年前过世的钦天监监正李松青?” 原苏颇有兴味地将陈传笺看了一眼,“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有生疑,近期确认。” 三佑散人活得岁数太长,收的徒弟太多,很多弟子下山时,都怕自己死了师父不记得,就留了一些信物在山上,时间长了堆积如山,三佑散人便专门修了栋小楼,将信物与弟子生平记录放在了一处。陈传笺在山上修行时最喜欢去小楼打发时间,师兄师姐走时多都是留些手稿,记录了很多有意思的法术,几年下来就将小楼翻了个遍,而李松青留下的是一根木笛,木笛没什么稀罕,稀罕的是在笛子上雕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鸟儿。 “我在二师兄那里见过一模一样的木笛,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吹过——” “也许他也是当个稀罕从小楼里拿来玩耍?” “二师兄下山后我去小楼看过,他留给师父的也是木笛,和李松青的那支一模一样。”陈传笺叹道:“周霜这件事,我只道是他不放心我才留下帮我,可依着二师兄的脾气,定会下个套儿诓我回山,自己帮周夫人招魂也就罢了,但这次掺和了这么深……我虽驽钝些,毕竟不是个傻子,揣测调查了许久,无论从年龄还是经历,二师兄应当是李松青的遗腹子,前几日我夜探东宫,见到二师兄也在趴房梁,这才确认——” “嗯。”原苏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你能看破此事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金长天也在查。” “金长天?” “对,应是周霜要他查的,以周大公子的精明劲,怎么会跟不知根知底的人合作。” “那金长天查出眉目了吗?” “查出了些线索,不过以周霜之聪慧,应当拼凑出真相了。” “不过有另一桩事想让你帮我参详一下。” “什么事?” “前天夜里我去看了太子,在满身邪气中有一处法宝护住了心脉——” “什么法宝?” 陈传笺从袖子里掏出个大钱来,“我看的真切,同我这枚币子一模一样,这是我师父常用来起卦的小玩意,弟子们下山的时候,他都会送一个……” “你不是有一串?”原苏忽然打断了她。 陈传笺白他一眼,讪讪道:“我师父怕我饿死……”原苏听着很不客气地笑出声来,陈传笺气不过掐了他一把,接着说:“师父活得长了,这世上除了古玩店能偶尔淘到一两枚,别处绝不会多有,所以我思来想去,定然是李松青把他一身本事都放在了这枚大钱里,再嵌入了太子身体,如此推敲,他肯定是皇后一党。” “你我之间,还是有话直说吧。” “李松青死得第二年,凌云子就被封为了国师。”陈传笺苦笑道:“我怕二师兄想为父报仇,失了分寸,所以拜托你,危难的时候保他一条性命。” 原苏短促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知道了这些事会同他反目,原来是拜托我这个,你这个脾气再过上几万年,怕也改不了。” 陈传笺白了他一眼,“说什么疯话,我顶多也就活个几十年了,哪里来的几万年。” 呵!二师兄就算是修再多的道,依旧也抵不过血浓于水的情分——陈传笺在窗口,端的是忧郁深沉。 …… 流言总不是空穴来风,陈传笺回到周府的时候,就见自己住的小院门扇大开,往里一看,周霜坐在海棠树下睡着了,身前的石桌上铺了画纸,大概是等的时间长了,画纸上落了些许残叶,陈传笺挥了挥袖子,一荡而光。 石桌上是一张挥毫而就的壮丽山川图,秀峰挺拔,大河浩瀚,恢弘辽源之间带了几分失意萧瑟,陈传笺虽不懂画,但也感受到了周霜在作画时的寂寥心境,当她收眼时,忽然看到巅峰之上似乎画了一个穿红袍的人,寥寥数笔看不清眉眼,但第一感觉当是个女子,英姿飒爽,不落俗媚。 周霜会画女人? 陈传笺不禁瞥了他一眼,这个人素来是谨慎自持,就算是树下睡觉,也靠在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若不是闭上了眼,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已经入梦的人。 忽然,有落红飘散,恰好停在了周霜的鼻尖处,陈传笺下意识地伸出手,往周霜鼻尖处探了过去,刚到一半,被周霜拿住了腕子。 “画好看还是人好看?”周霜半眯眼,似笑非笑。 陈传笺得了他一句打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纵然周霜却是生得风流俊俏,可好歹她陈传笺是个看狐狸看了许多年的,哪能为这点美色就心旌神摇。 “画好看,人也还凑合。” 周霜微微笑了,“说画好看的,也不缺你一个,说我人长得还凑合的,你是独一份。”话落,他扑散了袍子上一袭残叶,漫不经心地道:“有件事,想同你打个商量。” “成亲的事?” 周霜挑眉,“你知道了?” 陈传笺白眼道:“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我能不知道?你周大少爷不乐意娶闵小姐,非要找一个来路不明跑江湖的,这还不够当谈资吗?” “但还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 “什么事?” “我是有功名的人。” “听你提及过,似乎是跟程锡圭同一场吧?” “嗯,不才中了探花。” “探花……”陈传笺没什么概念的吹捧道,“也算是很好了,若是能用心,像程锡圭一样在六部中当个侍郎也是够格的吧?” “四书五经,不过尔尔。” 陈传笺见周霜自我膨胀的厉害,岔开话题道:“朝廷选人,既是考上了,可以不做官吗?” “不可以。” “那你——” “也算是做过几天官吧,不过跟人起了冲突,挂印辞官,大概是有贵妃娘娘从中打点,也就不了了之。” 陈传笺有点不明白,周霜专门来告诉自己这些,目的是什么?她向来不爱同人绕着弯的打哑谜,更不爱揣测旁人心理,就开门见山道:“你有功名和你我要成亲的流言有什么关系?” “太子病重,贵妃与皇后之间的争端很可能会变得异常激烈,所以她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拉拢闵尚书就是其中一项,只是国舅的两个儿子都已成亲,亦无合适的子侄,所以他们就挑上了我,而闵尚书肯将女儿嫁给一介布衣,那就说明贵妃对我尚有后招,成亲之后也便是起复,这样一来,无论我愿意不愿意,在外人眼中,我都是贵妃一党。”周霜说着话翘着椅子,他话里的真假,陈传笺无从分辨,不知怎地,她的思绪忽然有些游离,想着周霜这个人应该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就看他翘椅子的角度,火候拿捏的不偏不倚。 “我想你请帮个忙,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什么忙?”陈传笺恍然大悟,“你该不会是让我嫁给你吧?你既然不想和闵小姐结婚,换个人不就好了?干嘛非得是我?” “寻常人家总难敌贵妃国舅威势,何况普通女子视成亲为人生归宿,我怎可利用他人?” “那你就利用我啊?”陈传笺觉得周霜简直不可理喻。 “你是方外之人,还在乎俗世礼法?” 陈传笺一时语塞。 “而且,不管我娶了谁,都免不了要入朝为官,贵妃可以塞张小姐王小姐来进我家的门,我若是娶了你,朝廷总不能找一个神婆的夫婿去当官吧?再说了,有你坐镇正房,旁人惜命,断然不会有人敢入我的偏房,免得被你掐个诀,害了人命都无从说起。” 周霜话说的难听,但也算有理有据,让陈传笺无法反驳,可心里总不是滋味。周霜这番话,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变成了一场算计,一桩买卖,陈传笺再豁达粗犷,究竟也是个女人,也盼望美颜盛装,佩环叮当,与心上人三拜九叩,同生共死。 周霜伸出手,将画作卷了起来,托到了陈传笺的面前,郑重肃然地道:“你我也算是有过出生入死的情谊,盼你能伸出援手帮我渡此难关,就算你不愿意,这幅画依旧是我对你的谢礼,周家的宅子也一直会是你的落脚之地——” 陈传笺暗自挣扎了一番,还是接过了周霜的画,她咬了咬唇,问道:“若我不答应,你还有什么应对之法?” “入夜就走,放弃周家在京城三代的经营,从此流落奔波,等贵妃死了再回来。”周霜说得云淡风轻,“横竖还有几个钱,够买宅子田地,生计也是不愁的。” 陈传笺脱口道,“那你母亲的事呢?” 周霜双眼陡然黯淡,随即道:“只能先放一放,避过风头再说。” 陈传笺在心底深叹一声,以陈贵妃的年龄,周霜要避这一波风头,得避上个二三十年才是。 “兹事体大,你回去,容我想想。” “好。” 第33章 横竖你们是假成亲,和谁成亲不是成亲? 周半城娶亲,车马吹鼓逦连半城,从灵镜胡同到周府一道,塞了满满半城的人,难得露面的周霜披红挂绿,头戴官帽,上插柏枝,在人群的欢呼中,目不斜视,不苟言笑地穿街过巷,金长天沿街跟随,哭丧着脸,揉着胸口恨天恨地恨自己无能,没办法把挚交好友从妖精的魔爪下拯救出来。 春风得意马蹄疾,走过倚红楼的时候,马身优雅地颤动着,连带周霜的身子也晃动一下,落到别人眼底,自然是意气风发。 原苏和陈传笺趴在窗口同吃一个果子,来来往往递了几次就只剩下核,原苏意犹未尽地唤着:“花镜——”刚唤了一声,恍然大悟,“叫不得了,当新娘子的人了。” 陈传笺嘿嘿笑起来。 花镜的事,在她这里总是个心事。 花镜生得魁梧,做不了什么花魁,十二岁被人卖进倚红楼,嫲嫲嫌年纪大了不好调教,端屎端尿前前后后伺候人,长到了十五六岁,形容再不济也算是个女子,为了补贴上自己的那一口饭,占了间小小的简陋屋子开始迎客。 花镜不识字,更不懂六艺,拙嘴笨舌连句好话都不会说,除了心善这一平平凡凡的优点,再没有能让人高看一眼的地方,所以同样是在倚红楼,有人一夜入账千两,而花镜不过是做些皮肉生意换个辛苦钱。 陈传笺望向花镜的眼神总是有忧伤,在她看来以花镜的资质,恐怕就连这样的辛苦钱都赚不久长,更何况,还偏听偏信了一个花中老手,落了个人财两空,那段郎如黄雀一般杳无音信,明摆着就是卷了花镜的体己钱跑了,许久之后,花镜也回过味来,也不哭天喊地,只默默挂了根麻绳在梁上,若陈传笺晚来一步,尸体就要凉了。 于是,陈传笺找原苏商量,拿银子给花镜赎身,让她顶替自己出嫁,顺势留在周家。 原苏当时啃着果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想也没想就赞道,“妙哉!妙哉!不过就是聘礼少了点,周霜也忒抠门,一幅画就打发了你。” 陈传笺觉得他乐得有点过头,不无忧虑地道:“你说周霜发现之后,会怎么整治我?” “你一个跟神仙修行的人,还打不过一个凡人吗?” “我内心有愧啊!” “横竖你们是假成亲,和谁成亲不是成亲?顶个盖头谁知道底下是花镜还是你?” 陈传笺觉得原苏说得很有道理,坦然地拿出银子帮花镜赎身,说了自己的计划,花镜一听是给周家当仆人,在无常尘世中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就含着泪,两腮颤颤地答应了顶替陈传笺出嫁,未了泪中带笑地道:“我这一辈子,能这么被人风风光光地娶一次,纵然是立时立刻死了,也是甘心的。” 一句话戳中了陈传笺的心窝子,正在酸楚无限地唏嘘之际,原苏嗤了一声,“瞧瞧你们,说的好像周霜要真心真意娶你们似的——”一言既出,令执手相看泪眼的陈传笺和花镜都觉得索然无味。 大婚之日,陈传笺决定今天看个热闹,原苏将她的脸一抹,立即老了几十岁,兴致勃勃地道:“我一直想着你老了该是什么样子,这样就顶好,看着喜庆。” 陈传笺一扶鬓边的珠花,徐娘半老地娇嗔道;“官人,你觉得好,奴家便好。” 原苏愣了一下,手中的果子落了地,沉默着下楼去了。 因为车马塞道,周霜这接亲的队伍走得格外缓慢,陈传笺和原苏扮作一对夫妇,手挽着手儿在人群中沿街走着,素来没个正形的原苏沉声道:“我年少的时候,也曾幻想过和一个人我爱的人,携手万年,我可以挽着她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走在流云上,看风起,看雾散,看世事变幻,沧海桑田,在无限的生命中时时刻刻依偎在一起——” 陈传笺截住话头,无情地道,“闲来坐看风云起,意境很好,可是活了上万年的你还真不嫌腻得慌?” 原苏撇撇嘴,“我就知道你不会有这个雅兴,不过呢,像你这性子也不错,不如你这辈子也别挖空心思想嫁人了,跟我过得了。” 陈传笺一挑眉,白了原苏一眼,“甭管你是神仙还是妖精,跟凡人哪能一路,别害我,也别害自己,偌大京城有的是地方给你偷香窃玉。” 蓦然,陈传笺觉得自己挽着的胳膊僵了一下,原苏道:“到地方了——”说着话儿,站在陈传笺背后甩了甩手,再伸出来的时候已带了一包贺礼,上面还附了一张整整齐齐的拜帖。 “陈氏夫妇,亏你想得出——”陈传笺看了一眼,递给了门子,门子虽是熟人,但也没见过她真面目,现下这样貌自然更不认得,客气道:“我家老爷说了,免费吃酒,员外还这样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 原苏拱拱手,带着陈传笺去了正堂,吉时已到,喜婆去催了三遍,新娘随轿的丫鬟才挑了轿帘。透过轿帘伸出一只手来搭在了丫鬟的手上,丫鬟皱皱眉,心想平日里见陈传笺虽然是一双大脚,但手指跟春葱似的,怎么搭在手上一手的茧子,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位神仙娘娘也是吃过苦的人,想到这里丫鬟越发和蔼恭敬地将轿子里的人让了出来。 跨火盆,踩碎瓦,站在喜气洋洋的大堂里,新娘体健魁梧,大脚惊人,新郎削瘦挺拔,玉树临风,众人纷纷拍掌叫好,在吹鼓手喧天的喜乐中,女的羡慕着陈法师能嫁给这样外貌英俊、才华横溢、家财万贯的男子,男的则彼此挤眉弄眼地感叹着,陈法师这身板,一看就好生养! 陈传笺站在人堆里,看着面前的一对人儿为周老爷请茶,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竟然也羡慕着,想象着,若是周霜身边的人是自己,他是否会有几分真心?可若不是他迫不得已才与自己成亲,这种缘分大概是自己修多少年也修不来的。 遐思万千之际,原苏将自己的手拢了拢,道:“老婆子,周少爷有些迟疑——” 果不其然,该到了拜天地的时候,周霜忽然站着不动了,他凝视着对面的新娘许久,忽然走上前去,从肩膀开始,把人捏了一通,花镜忍着痒哎呦哎呦地边叫边躲,最后被周霜捏住了腕子,将手看了看,顿时眉峰微挑,随即转过脸来,神情肃然地在人群寻找着什么。 “找你呢。”原苏道。 “我想也是,他果然精明,还以为能骗得了他。” 众人不明所以地沉默了一下,接着又开始以更大的声浪来祝福这场婚礼,叫好的,鼓掌的,起哄的,吹鼓手也愈发兴奋,恨不得吹劈了唢呐。 周霜的目光终于收了回去,他不动声色地跟花镜拜了天地,拉着一条永结同心地红绸进去了,原苏露了半分笑意,叹道:“果然不管怎么投胎,都是个人物。” 陈传笺听得好奇,“你还知道他上辈子的事?” “对啊——”原苏撞了一下陈传笺的肩膀,“要不要说给你听?” “泄露天机的事我才不想听,走吧,吃酒去——” “亏你还有敬畏之心,不然周霜这人中龙凤的前尘往事够我说上三天三夜了。” 周家筵宴铺排了一府,均是玉环楼的名菜,只看桌桌的人嗓子眼颠起了后牙槽,不抬头不睁眼,整齐划一地猪一般猛吃,而身后还站着眼巴巴咽口水等位的人。吃了一轮,上席脑满肠肥的乡绅们剔着牙感叹:“周家这日子过的就是不一样,连碗馄饨都做的别处好吃些——”陈传笺看着碗里晶莹透亮还撒着绿莹莹葱花的馄饨,心里想起那日清贵俊雅的周霜垫着手帕坐在破烂的馄饨摊上兴致盎然地解说着猪后腿时的样子,不由感叹那位卖馄饨的人若不是托了周霜娶亲的福,这辈子也卖不了这么些馄饨,只是不知道城外的野猪还能剩下几只。 “来了。” 按照周霜的性格,陈传笺以为他不会来敬酒,没想到他来是来了,可身后还带了十来个小厮,各个手中托着茶盘,里面放了冲好的茶,旁人敬酒,他敬茶,也不啰嗦,喝完即走,连听好话的功夫都没有。 走到陈传笺这一桌,众人伸手接了茶,陈传笺亦如是,在捏到茶盏的一瞬间,周霜寒凉如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投到了陈传笺与原苏面上,“两位瞧着面生——” 原苏捋着胡子长笑一声,“小老儿刚到京城不久就赶上了公子大喜,甚幸甚幸。” 周霜点了点头,敛回了目光,“尊夫人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今日相逢也是缘分,难得两位赏脸,过会子可以去逛逛府里的园子,今日事忙,恕在下相陪不周——” “岂敢岂敢,周公子大喜之日,祝两位胜孟光举案之好,匹张敞画眉之情,琴瑟百年。” “多谢吉言。” 人走了,陈传笺觉得额头出了一层的绒毛汗,仿佛真的和周霜有情深意厚而负了他一般,千般内疚万种惭愧,站在周家大院简直是站在水深火热的炼狱中难以喘气,“走吧。” “嗯?” “回去吧。”话落,不由分说地黯然走了。 一场热闹看到底竟也成了一地鸡毛。 第34章 我会等着你,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刻 周霜喜欢在月下独饮,黛瓦亭中安放白玉石桌,器具要莹润白瓷,在月光下透着亮,盏壁上会有阴影,冲开了茶便是浑然天成的延绵青山。亭子修得也讲究,不加穹顶,茶汤里正好映得进漫天星辉,那一盏茶便是一幅山川大江图,待咬痕现了,入了口似乎能品得出壮丽豪迈。 其中滋味,只能独品,说破了便也没什么意思。 周霜抬手,“坐。” 陈传笺从暗处走了过来,欲言又止,沉默地坐在了石凳上,大概为了排解尴尬,就多看了一眼茶盏,随口道:“浩淼行舟,夜访穹崇——” 周霜的手一滞,言语间不自觉带了几分欣喜道:“你倒是好眼力。” 陈传笺等着茶汤散,托腮道,“年少时候从山上飘舟下来,觉得世间浩瀚,天地神灵就这么冷冷瞧着自己,而我连河底一条小鱼都不如,生了死了没人在乎,可这么想着又觉得不死心,我好歹活了一趟,不与天斗一斗,岂不浪费?” 闻得此言,周霜素来冷硬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下,缓声道:“你这份心气,天下罕有女子比得上。” 陈传笺凝视着茶汤,自嘲笑道:“不过是生的野,没人约束,也没有家室之累——” 枯坐了一阵子,两人不约而同地抬手饮茶,陈传笺问道:“今日在婚宴,你认出我了?” “嗯,你虎口处有块很小的红色胎记,从见你第一面,我便记下了。”周霜的语调很轻,没有平日里夹枪带棒的焦躁劲,竟有了几分难得的温柔。 “对不起——”陈传笺顿了顿,“我还是不愿把婚事当成一桩买卖,花镜虽然代替我拜堂,但我依旧也还是你名义上的夫人,以后有什么出双入对的事,我陪着你去就成。” “洞房花烛夜不正是出双入对的事么?”周霜轻声笑道,“莫非你打算这件事也让花镜代劳?” 陈传笺瞠目结舌,好半晌才面红耳赤地道:“你——我答应跟你成亲,可没打算真的做你夫人。” 周霜微微翘唇,“我既然是娶你,便是要你做我的夫人。” 陈传笺乍闻此言,心中惊涛骇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霜平日里抠门小气也就罢了,怎地还会如此没羞没臊,大庭广众之下谈什么婚嫁又谈什么洞房竟然还让自己做他的夫人!陈传笺头也晕了,手也木了,像漂在海上,心思一阵起一阵落,一会儿觉得周霜这么心直口快地还挺让人欢喜的,一会儿又唾弃动情动意的自己怎么也跟他一样不要脸。 周霜默默瞧着陈传笺的手指头在茶盏沿上划了十圈八圈的,知道她心里乱了方寸,便自鸣得意地不再逗她,大度地道:“今晚的话,你记得便好,我不是白晟那种人,不会逼迫你——”数里之外,白晟一口唾沫喷在了周双珠面上,揉了揉鼻尖抱怨道,“到底是天凉了,吹了阵子风就冻着了。 “我会等着你,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刻。” “那你未必等得到。” “横竖有一辈子,我们走着瞧。” 翌日一早,旭日初升,花镜乖巧地推了推睡在自己身边的陈传笺,“夫人,今天要去拜见老爷的,起晚了不好——”陈传笺翻了个身,把头埋在了花镜怀里,软绵绵地带着些许香气,怎么捱怎么舒服,听着门外婆子刷刷扫地的声音,就是不想睁眼。 “夫人,快起来吧,我听说新媳妇第一天一定要是要早起的,不然人家会说太馋了,掏空了夫君的身体——” 陈传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脑子也不听使唤,“什么意思?” 花镜掩着嘴笑起来。 陈传笺在迷糊中把花镜的话翻来覆去回味了几次,这才嗤笑道:“你倒是也会打趣我了,周公子非是常人能比的?” 花镜不由点了点头,替陈传笺鸣不平起来。 按照事前商定,花镜顶替陈传笺拜堂,原苏嘻嘻哈哈地交代说顺便把洞房的事情也代劳了,虽说花镜并没有痴心妄想到那个程度,但回想起为周双珠捉鬼的一次偶遇,周公子风流俊俏,清贵儒雅,忍不住还是暗暗吞了口口水,待到正日子,周公子就打发了下人出去,挑盖头的刹那,花镜两只手死死抓住了大红嫁衣,牢牢闭上眼睛没敢去看,直到过了好一会子,沉默得有些过头了,这才将眼皮子撩开一条缝,畏畏缩缩地看了过去。 红顶金翅,清癯中带了几分英气,愈发不凡。 “公,公子——” “陈传笺晚上来吗?” “啊?”花镜懵了一阵,只觉得周霜的目光如到刀斧加身般凌厉,立即便收起了自己的小心思,低眉顺目道:“法师没有说——” “好,我去等她。”周霜一提衣角,在跨出门的刹那微微抬了下巴,示意床铺,“自己拿东西下来,你睡地。” “是。” 砰——房门合上了。 花镜顾影自怜了一盏茶的功夫,终究是抵不过浓浓睡意,眼皮一松便与段郎在梦中同甘共苦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冷冰冰的人钻进来,揽住了自己的腰,花镜警惕地一蹬腿,“谁啊?” “我,挤挤——”听着声音有些熟,花镜的好梦顿时烟消云散,借着从窗扇间倾斜而下的如水月光将眼前的人看了看,“陈,陈法师?” 陈传笺形色困倦,打了个哈欠,“是我——” “那,法师怎么不睡床上?”说着话花镜往上一看,虽然垂了帘子,但模模糊糊能够看到里头有一团黑色,应该是有人。 “刚成亲就分房睡不太象话,而且周霜不爱人挨着他,我就来跟你挤挤。” “那周公子就让你睡地?他睡床?” “好歹这是他家,凑合凑合得了。” 花镜觉得这周公子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刻薄霸道,心中先前的小小失落一扫而空,虽说段郎一去未归,但他俩相好的时候,段郎也没舍得让自己睡过地呢! 这么想着,花镜一脸心疼地在大清早拉起了陈传笺,刚等陈传笺在圆桌前坐定,想伸手给她松松筋骨,就见一只脚从床上伸了下来,接着周霜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小的面罩来,“把这个带上,遮一遮脸,府里人多眼杂,怕你以后出入被人盯上。” 陈传笺半梦半醒间看了看,两面的,贴脸那面料子极轻柔,外头那面,虽不是特别华丽,但恰到好处地镶了几粒很小的黑色珍珠,衬的人英气勃勃。 “我亲自画的样子,按你的脸的尺寸做的,要是戴着不舒服,我差人再改,要是合适,再让他们制几个出来。” “哦。”陈传笺应了一声,让花镜帮忙戴了,倒是分外合适。 此时,周霜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进来——” 陡然间,紧闭的门板忽然豁然大开,进来了一溜梳妆整齐走路带风的丫鬟婆子,捧着盆子、手巾、衣服、一个挨一个,肘靠肘,肩靠肩,像是拉了跟绳子似的,笔挺直板地站成了一排,接着就见长岭检阅三军一般,昂首抬头,雄赳赳地跨进门来,先是问了安,然后井然有序地为周霜兑着洗脸水,漱口、梳头、擦脸、穿衣,斤斤计较到了银脸盆里的白花瓣是放三片还是放四片。 陈传笺和花镜哪见过这个场面,瞠目结舌地看了好一阵子,而后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忧虑,不收拾吧,周霜家的下人似乎也没有要替他们梳妆打扮的意思,收拾吧……陈传笺犹豫地看了看花镜,在倚红楼里端屎端尿的,估计这梳头洗脸的活计指望不上。 陈传笺和花镜两两相望,越望越难堪,两人心一横,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拿那把箅子,就在刚碰到时,忽听周霜道:“小心伺候少夫人,谁要是碰掉她的面罩,立即打出去发落了。” “是。”满屋子的丫鬟婆子声调洪亮地应了一声。 陈传笺心上一松,望向周霜的时候,发觉他微微扬了下眉,而后伸手把袍子角捋展了,道:“我在廊下等你。” “好。” 第35章 这个妖精着实厉害,竟然魅惑我儿如斯! 收拾完毕,自然就是去请安,周霜行在前,陈传笺走在后,走了一段路之后,周霜忽然收住了脚,问她:“寻常人若是成了亲,是否应该挽着双手?” 陈传笺抽抽面皮,推辞着:“没有吧,你见白晟什么时候和他那群妻妾挽着手走了?” 周霜有些不满,他这样浩荡的人品,怎么能与白晟相提并论?于是不由分说拉住陈传笺的手,拢在了袖里,道:“我不喜欢和人挨的近,纵然你我挽着手,你也离我远一些。” 陈传笺很是憋气,“你大可不用挽着我啊!” “那不行,万一有人传说你我貌合神离,贵妃突发奇想再塞给我一个什么小姐可如何是好,我又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神婆当填房?”说着话,周霜大踏步地走着,陈传笺一边翻着白眼一边踉踉跄跄地跟他保持着距离。 一路行来,周府诸人无不侧目,上了年纪的婆子感叹道:“若我说,还是我们家少爷委屈了陈法师哩!有钱又能怎么样?少爷终归不是个贴心的人,你瞧这一大早的,就拖着少夫人这么个走法,想来也不会心疼她什么——” 丫鬟们齐齐点头称是。 绕了影壁,跨进周老爷的小院,周老爷正坐立不安地守着一桌子饭菜伸长了脖子等着周霜和陈传笺。 昨夜里派了周云在周霜的房前守了一夜,生怕陈传笺魔性大发吃了周霜,没想到早上周云眉飞色舞地来传话说,两人柔情蜜意地在亭子里坐了小半夜,周霜竟然还亲自烹茶了! 周老爷揉着胸口想着,果然这妖精本事通了天了,还能让多年不侍茶的周霜烹茶了! 是以周霜一进门,周老爷就饿虎一般扑了上去,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又压低声音询问了账上的银子结余,这才把心放在了肚子里,心想着不管这姓陈的妖精多么厉害,该不会有谋害亲夫霸占财产这么歹毒的心肠吧! 周霜一早被折腾了一通本就有些烦躁,又兼握着陈传笺的手,湿哒哒的,总觉得这种牵肠挂肚地感觉与他平时爽利浩荡的作风大相径庭,乍见周老爷这么突兀的举动,便挑眉不悦道:“父亲这是干什么?” 周老爷欲言又止地瞧了瞧陈传笺,只见她面色如常,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上的银丝卷,就低声道,“儿啊,这妖孽对你做了什么,你就告诉爹爹,爹爹一定找个高人——”话还没说完,就见周霜捂着鼻子,摔筷子道:“把屋里的花换了,早晨有露水味——” 屋子里的小厮立即动起来,陈传笺觉得周霜实在有些矫情,这一个时辰了滴水未进,一桌子好菜好饭摆着,还跟露水味较什么劲,再说了,露水有味吗? 于是,陈传笺非常暴躁地道:“露水能有什么味啊?一大早的就不能先吃饭吗?” 小厮的身形顿了顿。 周霜深深吸了口气,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种时刻普通的新婚夫妇正是浓情之时,新媳妇的小脾气得让着,看在今天是婚后第一天的份上,就大度地原谅她。 周霜抽出了一块帕子,轻轻搭在了鼻尖,露出了宠溺的笑脸,道:“好,那就先用饭吧。” 一瞬间,周老爷红了眼眶,这个妖精啊!这个妖精着实厉害,竟然魅惑我儿如斯! …… 宸离的贺礼来得迟,在一个近冬的夜晚时分,周霜坐在书案后忘我地画着一副荷花图,而陈传笺则扶着腮帮子用半块小桂花糕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一只小黄狐狸,刚打了个哈欠,积了一眼水泡,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就见跟前站了一个黑影,陈传笺心中一凛,下意识地一挥手——只可惜一枚铜钱还没出手就被宸离捉住了腕子,笑道:“都是成家的人了,怎么还改不了这舞刀弄枪的习惯。” 书桌前,周霜闻言抬起头,客气地道:“大舅哥来了。” “妹婿。”宸离笑弯了眼,一边摸着陈传笺的头一边将一支笛子放在桌上,道:“师妹有这样的归宿,我们一班师兄弟也甚是欣慰,这是送你的礼物——” 周霜的眉梢不自觉地抬了抬,他看到了宸离手指上沾染到的红色斑点,直言道:“大舅哥,你手上的东西莫要抹到我夫人的发髻上了——” 宸离顿时竖起手掌,在陈传笺眼前晃了晃,道:“认识吗?” “血辰砂?” “是。” 陈传笺挥了挥手,黄狐狸穿窗而出,“哪来的?” “隋珠公主墓里。”话落,宸离望向周霜,道:“你的妹妹——” 周霜不动声色,将墨笔放在水中涮开了,提起来抖了抖,挂在笔架上的时候,浑然不觉落了个墨点在荷花图上。 “妹婿,你的身世你是否知晓?” 周霜淡淡道:“大舅哥这话,我听不懂。” “那么师兄——”陈传笺把玩着笛子道:“你的身世,你何时知晓?” “我一直都知道,师父也没有瞒过我,当初师父让你们下山避难,也是为了躲开凌云子。”宸离徐缓地道,“我本也不想瞒你,只想以后找个机会诓你回山,远离纠纷,谁成想,你竟然把自己嫁了——” 陈传笺在心底叹了口气,每个徒弟下山,师父都会给卜上一卦问前程吉凶,犹记得当年大师兄听罢宸离的卦词,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道:“俗世的人用俗世的方式来了结,本就是他的归宿。” 陈传笺彼时年少且不通文墨,不过看着大师兄的唏嘘神态,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真有注定,大师兄彼时看到的便是宸离现下的未来。 “师兄,上一辈的事情不该由你了结。” 宸离沉默了片刻,轻轻抚摸了陈传笺手中的笛子,温吞地道:“若你知道有人为权为利,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会不会管?” “会。” “那便是了。” 那柔和而坚定的眼神中,到底有多少跗骨的仇恨,只有宸离自己最清楚。 在古怪的沉默里,无形的角力中,在一对师兄妹你来我往望向说服对方的关键时刻,周霜从容地站了起来,仔细地将自己的袍子捋平了,道:“我母亲死之前曾留了一封信给我,已将我身世的来龙去脉说的非常清楚。” 陈传笺讶然,一颗心不禁砰砰狂跳,仿佛站黑漆漆的风口山洞前望了一眼,紧张而好奇。她从来不相信周霜那一套说辞,什么有功名在身,陈贵妃需要朝中有人的,她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淡淡的黄色光晕,就是他不凡的证据。 只是,他的身份太离奇,离奇到她需要他亲口承认来证明。 周霜先是望向了陈传笺,握住了她的手,款款道:“我一直没敢对你直言,是怕吓跑了你,我的生母是陈贵妃。”陈传笺咽了口唾沫,虽然意料之内但也一时也难以再用平常心视之,只是又问了一句:“所以,你是皇子?” “是,顺位排行老二。” 一阵风不失时机地穿窗而过,烛光摇曳地像陈传笺闪烁不定的目光。 “真难以想象。”陈传笺喘了口大气,“我竟然还有当皇后的命。” 宸离闻言,咳得惊天动地。 周霜也愣了愣,“你想当皇后?” 陈传笺撇撇嘴,“没当过,不知道什么滋味。” 宸离愈发咳得天崩地裂起来。 周霜宽宏大量地容忍了陈传笺的无知言论,将一杯茶递给了宸离,“你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便是有了我的把柄,那么你的把柄也该交个给我吧——” “我的父亲是李松青。” “哦,前钦天监监正。”周霜微微叹了口气,“不过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算不得什么把柄,何况你们修道的人不受俗世约束,更不守俗世的奖惩律法。” 宸离清浅笑道,“我师妹便是整个秀首峰的把柄,现在在你手上,还不知足么?” 周霜颇为嫌弃地看了陈传笺一眼,最后妥协地道:“行吧,暂时算一个。” “你鲜少替人斟茶?” “是。” “承蒙高抬。”宸离一饮而尽。 “我的茶呢?”陈传笺从桌上取出一只茶盏,摆在了周霜面前,干脆利落地道:“纵然我没有把柄,现在在外人眼里,你我都是一党了吧?” 周霜替陈传笺斟上茶,略不满地抬眼望去,“你大概是忘记了,你我成亲那一晚,我斟了许多盏茶给你。” 没由来的,陈传笺笑开了。 “大舅哥打算如何助我?” “朝廷里的事,我帮不上忙了,只想送太子最后一程,让他临死前,过得舒服一点。” 宸离是聪明人,周霜更是聪明人,聪明人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已经是足够,“改命之说到最后需要以死玉为引,施以阵法,我打算破了凌云子的阵,他是方外之人,不受世俗管辖,方外之事还是要我这样的方外之人来解。” “师兄——” 宸离摆摆手,他知道陈传笺想说自己不是凌云子的对手,“我去求师父,你放心吧。” “你要小心。” “嗯。” 第36章 活在人世便有往事,除非他修得不是现下,来处不是尘世。 人未生前,便有命格,坎坷曲折始自一声啼哭,在呱然落地时命格本子上密密麻麻写好了将来,所以要替人改命便是要扭转阴阳,付出极大的代价,而施术者亦是有通天的本事方能成就。 而改太子的命,则是难上加难。 惠帝今年四十有六,膝下有四子,十五年前立嫡长子为太子,太子自小身体羸弱,时常卧床不起,本不是最好的人选,只是李皇后的身出三朝望族李家,势力庞大,而尚可一战的陈妃自从隋珠公主早夭后便不曾有孕,剩下的皇子们不是天生缺陷就是早夭,是以这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竟也坐了许多年。 陈传笺和宸离今早各自被原苏的狐狸爪子抹了一把,换了一张面皮,这会子并肩在太子府上坐着,陌生又熟悉地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太子胸口的那枚币子愈发黯淡了,按照这个折腾法,估计活不过今年了。 服侍太子的太监曲公公上了年纪,身材佝偻但一副精明又精神的模样,他亲自端了一盘小点心来,用五颜六色的彩纸包了,发出一阵阵甜香。 宸离瞥了一眼,道:“以后这东西不用再吃了。”话落,从袖中拿出一个小袋来,“每日三次,清水送服。” 曲公公顿时眼前一亮,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向宸离拱了拱手,随后交给身边的人去验药。 陈传笺信手捻起一块点心,两口下了肚,有股淡淡的麻苦味道,怪不得用甜食入口,想来应该是宁神之物。 待验药无异,太子披着薄衫,靠在榻上微微气喘,“谢法师——” “近来哪里不适?” “夜夜……噩梦缠绕,梦中有诸多魍魉鬼魅,面目狰狞——” “白天呢?” 曲公公见太子喘得厉害,续了一碗参汤,替主子答话道:“白天也是怪,宫里的摆设总会发出声音,咱家把所有的东西都移走了,可就连条毯子都放不住,总不能让殿下睡地,不过——”曲公公忽而欣喜地道:“自打两位来了到现在,竟然什么动静都没有呢!” 陈传笺冷笑了一声,压在腿下的那道符兀自动的欢畅。 “本道今日来护殿下周全,只是因为同一个人有旧谊。” “敢问道长是何人?” “李松青。” 太子闻言,一张苍白的脸忽然变得潮红,胸前起伏不定了许久,挣扎着施了一礼,道:“李……他已作古多年,我怎么确认道长所说?” 宸离从怀中掏出一支带着鸟儿的笛子来,吹了一支小曲,曲子不长,透着悠悠哀思,吹完之后,一室人静默无语。 “这是李松青写的曲子,殿下是否听过?” “是。”太子伸出手颤巍巍地抚摸着笛身,“彼时年纪小,梦魇缠身无法入眠,他教会了我这支曲子,吹一吹会觉得心平气和,没那么难受。” 宸离一时默然,桌子底下陈传笺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捏了捏,以示安慰。 “我苦熬了这么多年,法师为何现在才来?”太子说着话,竟是眼眶红了红,仿佛漫长暗夜中偶遇了一盏明灯,不管不顾地攀住了。 宸离神色凝重地道:“我本事低微,不能成事,但不久便是你大限之时,所以我来保你一线生机。” 太子闻得此言,心潮难平,气喘吁吁,恨意绵绵不绝,枯枝一般的手砸在案上也有了几分力道,厉声道:“他们终究还是不肯放我!” 陈传笺陡然发问:“殿下认为,是何人所为?” 太子咬牙切齿地道:“自然是陈妃那个贱人伙同凌云子所为。” “那么这样东西,殿下是否见过?”陈传笺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裱来,上面的辰砂艳丽非常。 太子端详了许久,又叫曲公公来看,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摇了摇头。 陈传笺锲而不舍,追问道:“殿下说是陈妃伙同凌云子所为,有什么证据?或者殿下有什么风闻?” 风闻?若说只是风闻,实在太可怕了,往事凄厉,太子不愿回顾,招了招手示意曲公公说下去。 “两位法师,宫里互相安插眼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早早就在陈妃宫里安排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在陈妃宫里待了六年,多年前陈妃宫里忽然有个姓吕的太监被重用,那孩子便处心积虑地与吕太监搭上了线,慢慢得了他一些信任,与他身边的小太监们也交情颇深,有个小太监半夜里拜祭被那孩子碰到,宫中禁止祭祀,此人怕被威胁告发就将内情和盘托出,说吕太监经常会写些生辰八字来让人满宫里找这样的女人,用她们来养孩子,再把孩子生生炼化……” “这些隐秘的事情,小太监怎么知道?” “那阉人负责将宫女送出宫去,有次送宫女的时候出了岔子,有个先前送去的宫女生产后竟然未死,拼着一口气将事情告诉了他——” “你们又是如何知道?” “那孩子自然知道命不久矣,把这事刺在了自己的双腿内侧上,所幸那吕贼为了省事,只给那孩子灌了一碗毒药,这才将消息保全了出来。” 陈传笺不寒而栗。 一个贵妃,一个国师,竟然狠毒如斯。 “你们就没有动作吗?” “对方警觉,我们查过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没有铁证,怎敢随意发难。” “至于凌云子——”宸离徐缓地道:“是否有铁证?” “没有。” “那此人来历,是否知道?” 太子绯红着脸倚在榻上,将凌云子的来历说了一番。第一次听说凌云子是陈妃宫里的眼线报的信,据说凌云子帮陈妃行了一种房中秘术,令惠帝长驻长春宫,皇后在宫中恨得牙痒痒,找人在宫外查了一番,竟查不出这凌云子的来历,只知道某一天他号称游云至京城就在上清观落了脚,不久就以为隋珠公主祈福之名进出长春宫。 一个没有来历的道人? 风过留声,雁过留痕,活在人世便有往事,除非……他修得不是现下,来处不是尘世。 “可曾试过收买他?” “他来势凶狠,绝不像能被收买之人。” “李松青临终前可有叮嘱?” “二十年内若无人能掣肘凌云子,本王……本王便让位与他人,远避祸端可保性命。” “那么,凌云子害殿下,意欲何为?陈妃无子,他最终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太子闻言长叹了一声,道:“这件事,终归是参不透,本以为他为名为利,不想他生活甚是简朴,若不是父皇强行向四方教化他的福德,大概这世上的人只知道有个国师却不知道他叫凌云子——” “是否有旧仇?” “里外都查遍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太子猛然咳了几声,见他体力不支,曲公公低声道:“时间不早了,不然——” 宸离点了点头,临走前从袖里摸出一枚币子和一道符来,叮嘱道:“符贴在门上,币子贴身佩戴。” 太子微微垂眼,扫到了曲公公手中的币子,嘴唇陡然哆嗦了一下,道:“冒昧请教道长,与李松青……”宸离兜头截住了他话,面色平静地道:“同门之谊。” 太子神色复杂地长哦了一声,目送着宸离及陈传笺出了门。 第37章 陈传笺,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去,不要再掺和这些事了。 一个人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不入典籍,不录生死,非仙即妖。 原苏躺在倚红楼的楼顶,天湛蓝,云透白,远处低得像是一床锦被,心旷神怡地覆在人身上,他忍不住翻了个身,压碎了两个瓦片。 很多年前,他也见过这么一个人,慵懒散漫,带着一身酒气,压弯桃花树枝,睡落一地红花。 过去了几百年,仿佛像是触手可及的昨天一样。 陈传笺小心翼翼地窜上楼来,骂骂咧咧:“你算个半仙,如履平地,可我到底是个凡人,这一脚踩错,可就粉身碎骨了。” 原苏抬了下眼皮子,就见陈传笺叉着腰横鼻子竖眼地站在明晃晃的日头底下,金光漫漫,像水一样倾倒了下来,挂在了陈传笺的头脸上,耀眼明亮。 原苏翻了个身,懒懒道:“又不是我求你上来。” “那我求你——”陈传笺坦荡荡地坐了下来,紧紧撕住原苏的半边袍子。 “求我干嘛?”原苏凑过来,狡黠笑道:“我有什么好处?” 陈传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问:“凌云子到底是谁?” 原苏扫兴地长吁一口气,“我怎么知道?” “是不是清心界的?” “呵!”原苏斜了一眼,“长胆子了?背后这么污蔑青华帝君,小心他一道雷活劈了你!” “嘁,哪个做神仙的能跟你似得这么闲?还听人背后闲话?”陈传笺推推他,“宸离师兄去辰州打了个转,也没什么收获,说做血辰砂的那拨人都死绝了——” “是吗?”原苏挑眉,“沅州去了吗?” “沅州?” “对,你师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血辰砂中除了婴儿血,还有一个必有的东西,就是守宫,有了那东西才能以婴儿血做引子,而这种守宫只有沅州有, 一不入药二不养生,除了做血辰砂的人,断不会有人要,像凌云子这样的人物,会蹲在树林子里捉虫吗?” 陈传笺恍然大悟,“你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宸离?” “我与他又没什么交情,他不问,我自然不会上赶着找他去说。” “如此说来,宸离还得去跑一趟?” “你能耐还是你师兄能耐?” “自然是我师兄比我厉害。” “说来说去是你得跑一趟沅州,搞不好你师兄一去,太子就死了呢!”原苏枕着手,靠近陈传笺,两人凑在一块呼吸可闻,原苏含情脉脉地轻声道:“我陪你去吧?” 陈传笺五迷三道了一小会,回过神来就见原苏春葱似的爪子搭在自己的脸上,不由勃然大怒,一巴掌拍掉了对方的手,“你这死狐狸又用你的魅术!” 原苏忽然伸手揽过陈传笺从屋顶一跃而起,“陈传笺,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去,不要再掺和这些事了。” 在急速地坠落中,陈传笺撇撇嘴,“好歹我嫁给了周霜,拍屁股走人不太厚道。” 在尖锐的风声中,原苏笑了笑,“也是,你的人生,我就不掺和了,去沅州,一路要小心。” 眨眼间,陈传笺落了地,再一转脸,原苏已不在身边。 陈传笺摸了摸胸口,感到一阵燥热。 …… 关于这次远走沅州,陈传笺出行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先去宸离处把这些年从三佑散人那里搜刮来的宝贝挑挑拣拣匀给宸离一半,叮嘱了又叮嘱千万别让太子送了命,又跑了一趟倚红楼又是哄又是骂的让原苏一定照看着点宸离,要是宸离出了事,就让他一窝狐狸崽子陪葬。 原苏不屑一顾,“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自顾不暇还操心别人?”说罢凌空扔了个小锦盒过来,“真要快死了,吃一粒。” 狐狸是个好享受的种族,尤其原苏这种上了岁数的老狐狸,喜欢栖息在洞天福地,门前多长些神花仙草之类的玩意,陈传笺好奇地将盖子一开,瞬间满屋盈香,指不定是用什么稀罕之物炼化而来,于是陈传笺先贴身收好了,又垂涎三尺道:“还有吗?再来俩?” “你打算死几次?” “不是我,我给宸离和周霜一人来一颗保命。” 原苏啃着果子,漠不关心地道:“他俩的小命跟我没关系,要么你分三份,一人一份,命是救不了了,延年益寿也还能将就。” 陈传笺恨恨一磨牙,腹诽了好一阵子才心有不甘地离开了倚红楼,路上又买了一把五加皮来泡水,顾影自怜地想着,最近也许是睡地的关系,每天都梦到自己坠落深渊,重石加身。 嚼着零嘴走过了丁字路口,远远就瞧着青衣小帽的长岭从书局门口抱着一摞旧书出来,陈传笺一身轻松走的快,溜到长岭跟前伸手抽出中间的一本册子,刚扫了一眼就听长岭诶了一声,匆匆忙忙把手里的书都扔在了地上,劈手将册子夺了回来,意怯地道:“夫——你这是做什么啊?” 陈传笺一咂嘴,坏笑道:“你倒是本事,周霜已经够抠门的了,你还能从他手里抠钱出来给自己买话本子——” 长岭红头胀脸,手忙脚乱地把册子一合,词钝意虚地道:“这是,是……你就别问了,权当是放小的一条活路,这会子小的还得去置办些别的东西,就不陪你说话了——”话音刚落就步履匆忙地跑了,陈传笺看着长岭的背影忍不住感叹着,当真是什么样的帅就带什么样的兵,一个比一个能抠,这长岭到底是年轻人,跟着周霜认了几个字就惦记着要买还《桃花春》之类的艳俗情书来看,不过,也是多亏自己在倚红楼见了这本书无数次,才看穿了长岭的小九九,换个别的定觉得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书。 溜达回家,府里倒是换了一番天地,素来整洁空旷的小院里拉出一辆大车来,几个赤膊工匠叮叮当当干得热火朝天,而树下安置着偌大的画案,一袭常服的周霜就着落红挥毫泼墨,身旁则立着长岭研磨递笔,陈传笺不好打搅周霜的兴致,见长岭回来得倒早,便上前问道:“这是在干嘛?” 长岭道:“回夫人,这不是要出门了嘛,公子说这辆车虽然风吹雨淋久了,但还是能用,就找了几个匠人修缮一下。” “那你少爷这是——” “哦,”长岭一本正经地道:“少爷说顺便画张画赚点小钱。” 陈传笺无意扫了一眼,没看清周霜画什么画,却扫到了案头上的一摞书,正上方的一本就是《桃花春》,不由一愣,脱口而出道:“这是你要长岭买的书?” 周霜不抬头,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子忽而抬头,见陈传笺拈着《桃花春》刷刷翻的起劲,蹙眉讶然道:“你不是不识字?” 陈传笺耸耸肩,“恰巧也就识得名字罢了,不过我虽不识字,但书里有插图——”话没说完,周霜扔了笔,一把将书夺了过去。 “想不到啊,周大公子也好这一口,我以为就原苏这种俗人对这些事念念不忘呢——” 周霜举止自若,泰然道:“这些书虽然立意不高,但活泼生动、华艳浅俗也有可取之处。” “啧啧啧,这种事情都能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果然是文人。”陈传笺从兜里掏出一小把零食,一边吃,一边消遣地问:“这敲敲打打的,得花多少银子?” “不多,十五两。” “不过刷刷涂涂,就要十五两?” “里面打了床,做了个格子——” 陈传笺左探右探,将大车看了一番,外头品貌不惊的大车里打了一张华丽的大床来,床头做了个精巧的小柜,里面塞满了零嘴和闲话本子,还有些许格子空着待填,一派春游远足的闲适。 淳朴节俭的陈传笺看不惯,斥责道:“奢靡!” 长岭泪眼汪汪地正在为主子的苦旅而担心,闻得此言,一脸不服气地顶撞道:“我家少爷哪里受过这样的罪?竟然要坐这种破牛车出行——”话音刚落,身前的周霜轻声哼了一声,他在下人面前素来衣冠楚楚且文质彬彬,但也是规矩方圆,说一不二,现下只是这么一哼,便让长岭心惊胆战地闭上了嘴。 陈传笺有周霜撑腰,握着一把瓜子倚在柱子上,笑得得意洋洋,恨得长岭直磨牙槽,心里暗想着,妖精啊妖精!总有一天要少爷认出你的真面目! “对了,什么时候启程?”周霜将笔涮了涮,半眯着眼望着日光下的陈传笺问,陈传笺磕着瓜子笑得异常灿烂,“那得看你这车什么时候收拾完了。” 周霜忽觉心中一动,竟有些憧憬起来,当即道:“明日。” 陈传笺点点头,“那就明日吧。” 第38章 果然这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自由潇洒些 近十年,白晟鲜有起得如此之早,他在寒风中瑟瑟地抖了两下,拢了拢身边的斗篷,一边抱怨着周霜为何启程这般早,一边又盘算着这一趟走沅州,怎么也该跟周霜要上几张画才是。 初升的日头照亮了白晟的黑眼窝,站在一旁的周双珠见夫君憔悴如斯,便伸手替他整理了衣衫,软语埋怨道:“周老爷也是的,这些事情干嘛要找夫君——” 新鲜劲一过,白晟就觉得周双珠小家子气,不识大体还甚是啰嗦,现下听她这样说,就将后半截哈欠咽到嗓子眼里,没好气地道:“妇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与周兄情同手足,听闻金兄说他现下喜欢上个妖精,我怎可坐视不理?” 只是周双珠得过陈传笺的恩惠,不由替她分辩道:“恩人怎么可能是妖精?若是妖精又怎么会对你我施以援手——” 白晟冷哼了一声,不再答话,想起那日金长天绘声绘色说,如何受了原苏的威胁,不禁后背一凉,把讥讽话又咽了回去。 “来了来了。” 白晟闻言精神一震,走到被自家小厮拦下的周家马车前,周霜挑了帘起来,只见白晟顶着一张油汪汪的脸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一张嘴又透着一股隔夜的馊味,便立即落了半张帘子,万般不耐烦地问:“你来干什么?” 白晟笑得热烈,“听闻周兄远游,在京中久了也想出去走走,便与周兄同行。” 周霜听罢,又往外瞥了一眼,白晟应是在冷风里吹久了,就连手也透着青玉色,正左右突奔着往袖筒里塞,周霜见不得他这副局促的狼狈模样,冷腔冷调地吩咐道:“赶开拦路的,出城。” 长岭得了吩咐,一拱手,“白老爷——”,白晟为人大方,碰了一鼻子灰却也没为难长岭,点了点头就吆喝着下人跟着周霜的车子,自己和周双珠简单地告别后车轮碌碌地迎着初升的日头出了城门。 “想不到你和白晟这种人交情这么好?”城门相会这一幕全然落在了陈传笺眼中,她和周霜虽然一并躺在大车里,但中间隔了无数条楚河汉界,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在颠簸中不经意地问。 周霜撩了下眼皮子,面色有些不好看,大概是不满陈传笺将他与白晟相提并论,便冷淡地撇清道:“五年前他迷路偶入我的画庐,死皮烂脸地停留了数日,从此便以我好友名义自居。”陈传笺撇撇嘴,依着周霜口是心非的性子,大概心里早就当白晟是密友了,不然也不会就这么应允了他跟在屁股后面。 “你能留他在画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周霜嗯了一声,虽没再应答,却想起五年前和白晟初识的时候。 那时节,周霜还是个少年郎,管着周家上下几十个铺子,倚靠着管家周云,和柜上的掌柜、伙计们斗智斗勇,纵然很爱画画也抽不出太多工夫来,偶日夜半难眠,心绪起伏之际,随手画了一只架下孤鹰,后来这张画流落到周家绸缎庄的大掌柜处,大掌柜好舞文弄墨,是个难得有见识的人,觉得自己少东家天赋异禀便裱了起来挂在了铺子正堂,也合该是白晟和周霜有段缘分,刚挂上去没一盏茶的工夫,白晟便来挑绸缎,进门一抬眼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孤鹰图。 白晟从小是看名家的墨宝长大的,只一眼就断定,这张孤鹰图笔法超然,且是作画者的真情流露,日后定然价值连城,于是软磨硬泡要买下这幅画,大掌柜不肯又实在拗不过,只得据实相告。 白晟得了信,在周家门口徘徊了小半年,这才第一次见到周霜露面,而刚表明求画的意图,就得了周霜一个字:“烦”。 长岭见白晟可怜,指了条明路给他:每到四月,周霜都会去城外画庐小住,想要画还不如等周霜走了再去画庐下人处买废画。 白晟欣喜若狂地等过了秋,等过了冬,等过了柳絮纷飞,终于等到了四月,又在大山里像没头苍蝇一样转悠了两天才找到了周霜的画庐,幸也不幸地恰好赶上周霜暂住画庐。 若不是周霜年少心善,若不是看到白晟满面风尘的疲惫样,若不是看到他脚上磨破的鞋袜,若不是看到他干裂的嘴唇,大概从周霜嘴里得到的,还是那个“烦”字。 周霜掩卷沉思,正在反思自己当初收留白晟是对是错,忽然鼻尖就传来一阵异香,他回过神发现陈传笺不知何时已经凑了过来,拿着锦盒和一枚币子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道:“此去凶险,这个丸子你留着救命,那枚币子给白晟保命。” 周霜将锦盒打开看了又看,“这是个宝贝?” “嗯,只要不是死成八块,都能救回来。” 周霜在手里掂了掂,心中忽而感叹,陈传笺这个人没有好皮囊,也没有好家世,但贵在真实坦荡,自己鳏寡孤独地过了这么些年,像一堆冷透了的灰烬,乍见陈传笺这团火焰,竟然也生出了飞蛾一般的炽热又壮烈情怀,实在可叹。 周霜合上了锦盒,又摆了回去,伸手收了那枚币子,道:“真打起来,你能抵我们两个,保命的东西,还是你留着更有用。” 陈传笺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忍不住撩拨了一句,“你这么怕我死啊?” 周霜枕着自己的胳膊,懒懒道:“对啊,你死了,谁来保护我——” “嘁。” …… 沅州距离京城脚程近月,陈传笺一行人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倒也不觉得辛苦,到了荆湖地界,车队伪装成商队,入潭州后沿路收购药材,白晟不事生产,缠着周霜问:“药材涨价了?” 周霜见他这般感兴趣,便告诉他今年有几味药材因为歉收而价格飞涨,白晟深信不疑,豪气冲天地拍了几张银票在桌上,信誓旦旦地要同周霜一起做药材生意,周霜推三阻四,只说不差本钱,白晟软磨硬泡了一个晚上,周霜才答应让他入股,且许了两分利给他。 陈传笺嗑着瓜子,评道:“奸商!若白晟知道你用他钱挣钱,才分一点蝇头小利给他,不知还会不会对你感恩戴德?” 周霜捻了她的瓜子,无所谓地道:“无商不奸,何况以他的能耐,银子躺着也只能干躺着。” 这副奸商面皮一直从潭州延续到了沅州,跑了几家大药材铺问询,但守宫一事毫无头绪,周霜索性决定在下家药铺中放手收上一批药材,也不算白跑一趟,就在周霜与药材行掌柜唇枪舌剑地讨价还价时,陈传笺趁着空档在药材行里左看看右看看,拉开了守宫的药屉子,佯装无意地道:“掌柜的,你这里的守宫是本地出产的吗?” 药材行的掌柜慧眼识人,这位问话的公子虽然不是金主,但面目清秀,器宇轩昂,身上的衣料又价值不菲,必然是显贵之人,当即不敢怠慢,殷勤地回复道:“是的。” “咦,这倒有些奇怪,我们方才路过几家药铺,为何都是潭州的守宫?” “客官这么问,想必那些掌柜的也告诉过你了,的确是本地的守宫出产太少,前些年这东西都不值钱的,后来不知怎地就见少了,又过了一阵子有北方客商高价来收,说关外那些人关节风痛,只用我们沅州的守宫,所以收了几年,也就收绝了——” “那你这里是?” 掌柜笑笑却不做声,周霜道:“各人有各人生财的本事,想必守宫绝种,掌柜的也是待价而沽?既然如此,不然一并开个价卖给我们?” 白晟被唬得一愣一愣,低声对陈传笺道:“没想到这次出来还捡到宝了。” 不等陈传笺做声,掌柜道:“公子有所不知,本地的守宫从不外卖,因为被前街的李焕李大夫包完了。” “一个大夫要这么多守宫干什么?” “李大夫主治癃闭,有一味秘药十味散,需得以本地守宫入药。” 陈传笺轻哦了一声,胸中了然,一个弹丸之地,得癃闭的能有几个人?为了这么几个人就能把沅州的守宫包圆了? “哦?这么神奇,那倒要去求一副了,不知这位李大夫居于何处?” “就挨着城门,小门帘,挑着旗。” “哦。” 周霜见此间事毕,下了定金,约了后天取药材,带着一行人出了门,白晟不明其中深意,一脸同情地望着周霜道:“没想到好东西没收到,周兄还年纪轻轻便有隐疾——” 周霜冷笑一声,道:“你和金长天日日厮混在一处,他没告诉你六王有隐疾吗?” 白晟闻言双目放光,“竟然有这等隐秘之事,我们若求得灵药,金兄岂不是在六王爷处大大露脸?我们事不宜迟,明日就去拜访李大夫——” “也好。” 然而陈传笺等不到明天,一入夜,陈传笺换上一身黑衣,扎好面巾,怀揣各种法器,摩拳擦掌,正值飞窗而出之际,就听周霜道:“我也去。” “你也去?”陈传笺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带周霜这种个头的人飞墙头有点困难。 “好歹我是个皇子,你走了万一我死了呢?” 陈传笺神色一凛,忽觉自己肩上重担千斤,不禁深呼吸了一口,想了又想周霜说的也是,万一这一路行来被人盯上了呢?自己这一出门,不是留着周霜送死吗?主意打定,陈传笺从包袱皮里抖出一身夜行衣来,吩咐道:“换上这个。” 周霜瞥了一眼,黑漆漆皱巴巴,不舒服也就罢了,定然也不会好看,于是从荷包里掏出一条锦缎带来,将宽大的袖口捆了捆,潇洒地道:“走吧。” 陈传笺甚是为难,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拼的就是身手利落,带上周霜这么一个举止优雅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太过招摇,但留下他一个人在客栈又实在是不放心,于是她寻思良久,心念一转,道:“你翻不得窗,我们走后门吧——” 周霜不疑有他,捏着袖管跟陈传笺出了门,走过白晟房间的时候还刻意猫着腰放轻了脚步,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大力就让自己甩进了白晟的房间,此时白晟正在哼着小曲自斟自饮,乍见周霜狼狈地跌了进来,不禁一愣,“周兄这是——” 身后,陈传笺杀气沉沉地走了进来,敛容道:“沅州鬼怪颇盛,我夜出捉妖,你俩命人守在外面,务必在此房间中待到天亮,万万不可离开——” 周霜颇为懊恼,看着陈传笺装模作样的姿容恨不得要一指头戳中她的脑门,但恨归恨,当着白晟的面倒是隐忍不发,只是拂袖道:“我不怕这些……”话还没说完就被白晟紧紧箍住了腰,捂住了嘴,“祖宗!这种事最怕说什么来什么!”白晟一跺脚,催促道:“大法师尽管去,我保证看好了周兄——” 陈传笺满怀深意地点了点头,临走前还是不放心,用铜钱布了个小阵,关门的时候只觉得周霜的目光像是两把锋利的剁肉刀,带着嗖嗖的凉意在自己身上插了无数个小洞。 无量天尊,我也是为了你好……陈传笺在心中默念着,索性不去看周霜,扎好黑巾掩了面目,一扭腰一提臀,自无人处翻身上了房,在瓦片顶上深呼吸了一口:果然这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自由潇洒些。 第39章 有我在,你总归死不了的 按着陈传笺预想,本地只是炼化血辰砂的地方,炼丹者多为方士,自己来摸个门路,逼问一下那江湖大夫说些消息也就罢了,却没想到此处竟然是高人坐镇,接手数个回合后,陈传笺觉得自己轻敌了,额上的汗顺着眉毛滴下来,双眼蛰得生疼,握着木剑的手臂也开始发酸,虎口微微颤抖,更要命的是兜里的币子和黄裱也所剩无几。 真没想到,沅州这种穷乡僻壤竟然卧虎藏龙。 一个时辰前,陈传笺轻轻巧巧在李焕的小院里落了地,一路摸到了主人的卧房,她上了房,掀了瓦,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血气上涌,恨不得手执利刃剁了那狗贼。 一瓦之下,正值壮年的李焕长着一双精明市侩的三角眼,腮边一颗长毛黑痣,衬得面相愈发凶狠,全无悬壶济世之慈悲,他从罐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的白布中,待白布将水吸干后,又放进了正在煎药的铫子里,谨慎地伺候着火势。 陈传笺瞧得真切,被他托在手心的,正是一个已成形的婴孩,因为被药水泡过,周身青白泛褶。 以前常听大师兄浮黎说有些邪术是活体取婴,在未死之前炮制,取其血肉戾气、母体恨意,然而听说终究是听说,不如直面来的震慑人心,陈传笺咬牙切齿地想着果然太子所言之事非是空穴来风,看这情况定然是凌云子在京师寻找适合的女人来孕育婴孩,再将炮制好的婴孩运送至沅州,由李焕制成血辰砂供其使用,若是今日放走了这狗贼,不知还有多少人命丧他手! 正在取剑之时,李焕陡然抬起头,目光如蛇一般咬住了陈传笺的面颊,他面无惧色地道:“既然同道中人,何必做梁上君子。” 陈传笺自房顶穿窗而下,在院内朗声道:“姑奶奶今日就替天行道,收了你这禽兽不如的玩意!” 李焕闻言,手持白幡跃门而出,月光下冷笑道:“幡下不死无名之鬼,报上名来。” 陈传笺不屑道:“就你?还不配!” 李焕哼哼两声,“那就让你见识见识道爷的厉害!” 李焕行的是阴鬼之术,道行高深,非陈传笺以往所见的虾兵蟹将可比,一张白幡可拘恶灵,以枯枝为骨,以腐泥为肉,踉跄却不失灵活地结成阵法,眨眼之间将陈传笺困在其中。 陈传笺不敢托大,将门户封的森严,抽出木剑,游走阵中,恶鬼并不难斗,难斗的是一丈外的李焕,他挥舞一张白幡,不断在地眼之处聚集阴气,陈传笺打散一个,他便补上一个,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陈传笺进退有据,但由于人单力薄,始终无法冲破鬼阵,一来二去斗了小半个时辰,渐感体力见绌,暗自分神思量:要想战胜此人,需要兵行险招。只是眨眼的功夫,李焕便识出了破绽,身形极快地穿过阵法趁虚而入,一把扣住陈传笺的腕子,将她甩了出去,撞到院中一棵老槐,疼得陈传笺胸前一窒,眼前一黑,小半口气吊在嗓子眼里,差点就昏了过去。 这一跌,怕是跌断了两根肋骨。 李焕虽然不知陈传笺是什么来头,但她不会无故而来,看到了这么多秘密,只能将留下她一条命来,否则自己不好交代,但见陈传笺受伤,李焕得意一笑,自背后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来,眨眼就要将陈传笺斩于剑下。 陈传笺就地一滚躲过这致命一剑,决计不再犹豫,李焕的鬼阵,她不是没有能力破,只是想探一探李焕的底,才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男子修道,因其阳盛,克敌之技也多于女子。彼时陈传笺多有不服,缠着三佑许久,要他教几个保命的法子,三佑拗她不过,教了个激发阴气,以毒攻毒的法儿,初始只是为了交差,不想陈传笺是个有心的人,私下里很是钻研,竟被她得了个两败俱伤但效力极大的法术。 陈传笺握着木剑,只觉得右臂沉重如铅,顾不得胸口伤痛,暗中运气,咬破了舌头,一口血喷在剑上,将木剑插入土中,又从怀中掏出几枚币子,默念了口诀,喝令一声:“起。” 倏然之间,从地里钻出几个年纪各异,燕瘦环肥的女鬼来,一边哀怨地笑着,一边扑向了李焕所操作的鬼阵,凶悍地将残鬼一撕而散。 李焕讶然,不自觉地嗤笑一声。 陈传笺得空喘了口大气,她知道李焕笑什么,这等旁门左道为受正派所不齿,自己标榜正义,这会子却要依靠这种拘魂术来保命。 以术而论,正道,邪物,沦为一处。 星辉如炬,月光如泉,这本应该是个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美好夜晚,只可惜夹道相逢的是以命相搏的对手,陈传笺打了十二分的精神,见李焕被女鬼缠得紧,就咬牙忍痛提了一口气窜上了房打算先避过这一劫,只是如意算盘打得响亮,但天不遂人愿的居多,刚挨到瓦片就被李焕手中的一根绫子缠住了脚腕,两两较劲,力不如人的陈传笺被李焕拉回了院子,本就受了伤,这一跌之力令陈传笺折了的骨头撞进了身体,喉头一热,呕出一滩血来。 虽然不是什么声名远播的人物,但死在这种地方实在有些憋屈。 陈传笺靠着柱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李焕见状不屑地笑道:“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厉害角色,不过你有这样的本事也是不易,今夜道爷就送你归西——” “好——”陈传笺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虚声道:“我技不如人,一条命送在这里算我无能,只是帮我给凌云子带句话——” 李焕手上缓了一缓,脸颊上长毛黑痣微微颤动着,得意道:“就你这样的能耐,岂是我家主人的对手?道爷就允你这一时半刻,有什么想说的,快点说——” 陈传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支笛子,道:“你可识得此物?” 李焕冷着脸,恨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替李松青那小子寻仇的。” 这只笛子,是宸离送给陈传笺的,陈传笺花了三天工夫在里面装了五只毒针,她没什么名门正派的迂腐风度,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年活明白一个道理:行走江湖留得命在才是本钱。 “虽然我李家一门折在你们手中,但你们做下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会遭天谴的!”说着话,陈传笺神色肃穆地将笛子凑近了嘴边,一副通达认命的样子吹了起来,李焕见陈传笺已不再挣扎,便十拿九稳地松了神,陡然见银光一闪,有几枚看不清数量的银针奔着面门而来,李焕下意识往地下一滚,依旧没全然躲掉,左臂一阵刺痛,接着全身酥麻起来,想来是必然是毙命的毒药。 李焕心中恨极,昔日李松青雅然名门,赴死之前都是堂堂正正,没料到到了后辈对鸡鸣狗盗的事倒是精通的很,横竖今日落到这境地,不如一起去死! 李焕迅速在周身穴道点了几下,大喝一声,一阵血雾随即绽开,自身上迸飞出七枚骨钉来,扎扎实实在陈传笺身前的方砖地里钉出一个七星形状,而后赤瞳若狂地斩断了一只手在七星之内,陈传笺见他来势凶猛,知道他是垂死一搏,便本能地攀着柱子,狼狈地向门外奔去,而身后那只断手眨眼之间就化成了血水,有意识一般地连接起了七枚骨钉,地下的泥土倏然翻腾起来,窸窸窣窣地钻出一个青色的腐尸来,大概是埋得太久,一走就掉肉,可刚掉的肉又在一瞬间长了起来,而且速度极快,手脚并用地张着大嘴向陈传笺爬来。 陈传笺寒毛陡立,这一下连好死怕是都求不成了。 “立!”陈传笺情急之下掏出怀中的所有币子撒了过去,币子落在地上随着她一声号令,都立了起来,边缘锋利,在月光之下犹如一枚枚竖立的匕首,只是这怪物仿佛全无痛感,丝毫不为所动地踩了过去,留下了一滩滩腐肉。 陈传笺拿着木剑的手抖得厉害,受伤之重令她无计可施,只求这怪物凑得近前一击必杀,若是不成就自断心脉,总好过死在这么个玩意手里…… 五步,三步,腐尸越靠越近,陈传笺的手抖得愈发厉害,而额上的汗滴落下来,她甚至都睁不开眼,一颗心跳的震耳欲聋,这么命悬一线的关头,一个念头却在不断盘旋着:原来师父说死的时候会想起很多人都是骗人的,死之前只有无尽的恐惧啊…… 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木剑简直要脱手而飞,在森森白骨搭上木剑的一刹那,陈传笺一口血喷在了腐尸面门,连人带剑撞了过去,交错瞬间,陈传笺闭了眼,打算用所剩无几的内力打算震断自己的心脉。 一时不察,陈传笺摔了个狗吃屎,压在了一动不动的腐尸之上。 远处,李焕吊着一口气,虚弱又不甘地质问,“什么人?” 月色下,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慵懒地回道:“你还不配问。” 陈传笺挣扎着从黏糊糊的腐尸上抬起头,带着劫后余生地狂喜,眼泪模糊地又哭又笑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原苏挑了下眉,眼神清亮,目色温柔,“那太遗憾了,有我在,你总归死不了的——” 陈传笺抽泣了两下,一刹那觉得命也保全了,心也安定了,全身力气也有了归宿,砰一下安然地晕了过去。 站在树枝上的原苏不悦道:“你们的事我不干涉,但是你们万万不该存心去害了她的性命……” 李焕苟延残喘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无数的狐狸从各个角落涌出来,它们簇拥着陈传笺,把她自腐尸上搬了下来,渐行渐远,李焕恨声道:“你们,你们谁也逃不脱——” 原苏笑得淡然潇洒,“等着呢!”话落,宽袍大袖在屋顶蹁跹着转瞬即逝。 第40章 跟周霜两清了,我带你走 车行碌碌,颠簸摇摆。 方寸之间,陈传笺猛然睁眼,与周霜的目光无可避免的接通了,一个刹那之间,两人都有些悚然,陈传笺看到周霜目光中旁若无人的贯注炽热,周霜看到陈传笺不自在横开的眼波,秋水无双。 陈传笺在这排山倒海降临而来的寂静中,挣扎着从被窝中挪出一条胳膊,盖住了双眼,疲惫地道;“你的事,我真的是有心无力。” 周霜无声地沉默了,他牢牢盯住了陈传笺额前轻轻浅浅地几根发丝,想起了那一年在白露之时置身大江之畔,有芦苇在晚霞中微微颤动,飘忽得不过是壮丽背景上的一个晕开的墨点,可偏生又那么轻盈,那么美,令人过目不忘。 一瞬间的心悸,周霜欺身而上,撑在了陈传笺身上,“你想要离开我吗?” 陈传笺仰望着周霜的面容,阳光从车缝中透了进来,为他的眉眼笼上了耀眼的光晕,刺痛了她的双眼,连带着全身都痛了起来,痛的像是刺入了骨髓,刺得深了就刺痛了身体最柔软的地方,心也一颤颤地动了。 该说什么好呢?周霜就是有这样会拿捏分寸的本事,离得这么近,又不会碰她一丝一毫,正如同他对待与她的关系,这么亲近,却从来没走入过他的生活。 为了这样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值得搭上半生?何况,她还弱如蝼蚁。 “以前,我总觉得师父很厉害,师兄弟们也能耐,可现在看来我们不过是坐井观天。” 有痛有恨有不甘。 与李焕恶斗后,她在半夜醒来,皮肉已被裹好,但断骨还横在体内,挣扎之时,原苏靠着床挠怀中白狐,斜眼睇她,有心疼有无奈,更是恨她不自量力,“宸离和那人有仇所以掺和这一摊事,你怎么也跟着蹚浑水?” “我拿了周霜的银子,食人之禄,忠人之事。” “呵,一派忠仁之士的样子,你到底是为了他的钱,还是为了他的人?若是为了钱,我替你还给他,以后不要再管周霜的事,你管不起。” 陈传笺被戳中心事,不愿深究,只侧目道,“你哪来的银子?” 原苏高傲道:“这种人间粪土,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陈传笺被噎得做不得声,满心替自己这些年的奔波不值,但伤口疼得令她没办法中气十足地去声讨这只骚狐狸,只能拍着胸口翻白眼。 “跟周霜两清了,我带你走。” 陈传笺觉得自己拍胸口拍得有点太用力,喘不上气了。 “我们以前的日子难道不逍遥吗?换个地方,重新生活,你爱捉妖就捉妖,爱抓鬼就抓鬼,烦了腻了,我们就买个小院成家,有我这样的夫君,人才、富贵,你哪一样都不亏,真觉得我不好,看上哪家秀才,我替你掳来便是。” 陈传笺盯着帷幔许久,这大概是一家很奢华的客栈,帷幔上绣着忍冬花,枝枝叶叶,繁茂繁茂地纠缠在一起,就像人世间无法斩断的丝丝缕缕的缘分。 “我……” “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拒绝我吗?”原苏一探脑袋,和陈传笺凑了脸对脸,“别费那心思了——”说话的当儿,原苏怀里那只白狐挣扎着低低哀鸣了一声,陈传笺看了看原苏放在白狐身上抓紧的手,在她的注视下,原苏不自觉地松开了那只白狐,白狐趁机跳下膝盖跑了,两人的对话也似乎停在了这个瞬间,彼此尴尬地对视着,最终,原苏叹道:“晚了,是吗?” 陈传笺点点头,“我跟他是段孽缘,其中厉害,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个人都有宿命。” 原苏洒脱地笑了笑,“好一个宿命!谁也敌不过宿命,人有宿命,仙有宿命,宿命?这个借口委实让我无话可说!”话落,大袖一扇,门扇应声而开,陈传笺循声望去,只见门外站着的正是风度翩翩的周霜。 “原公子。” “周公子,剩下的事,有劳。” “不敢当。” 原苏长身而起,临走时俯下身子,仔仔细细将陈传笺看了又看,顺手将她散在脸颊的头发拨在了耳后,双目炯炯地在耳边低声道:“陈传笺,太子死了,你师兄宸离剩了一口气由我保着,你面前这位可能就是未来的皇帝,何去何从你想清楚,想走了,我就来接你。” “我师兄他……” “事情我都告诉周霜了,你问他即可,一路好好休养,我们京城见。” 原苏走了,周霜来了,他们仿佛跟她的头发再较劲,原苏拨过了,周霜再拨一番,拨整齐了,才肯坐在床前慢慢地说话,太子死得不明不白,曲公公因为照顾不周被杖毙,因为府里还搜出个大量的法器,所以太子之死与厌胜之术也脱不了干系,为了皇家颜面,以病死之名草草了事,而宸离趁夜摸上了上清观,与凌云子一番交手后,侥幸逃得性命,被原苏庇护至今。 周霜说得平平淡淡,陈传笺听得昏昏沉沉,事情来得太突然,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陈传笺,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没撇下我。” “……” “周霜……” “嗯?” “什么都不要问,我需要想清楚。” “好。” 出京前,他们踌躇满志,运筹帷幄,其实不堪一击,她和宸离是一只蝼蚁,轻轻巧巧就这样被人捏死了,还谈什么改天换地,拨乱反正? 何况……太子死了,陈妃忙着清缴皇后一党,眼看着登上大宝的可能就是周霜了。 他和她之间,陡然就隔了一道天堑。 那是皇位,普天下最令人倾心的东西,又有什么人能拒绝?从此后他权倾天下,握人生死,而她不过是山野春芽,自生自灭。 时至今日,她与他的关系,她依旧想不明白,其中错综复杂的事儿,她更是想不明白。 “你和陈妃有那么深的血仇,为何她还要处心积虑让你做皇帝?” 周霜似笑非笑,目色中有无奈的悲切,“我同她有恨,她又岂能不知?她有恃无恐无非就是因为她手上有周家百口人的性命,而且我在朝中毫无根基,任谁看都是同她一党,她身为太后,把持朝政,我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恨只恨,人人有命,奈何不得。” 周霜闻言,用力地捏了一下袍角,他素来不认命,所谓命运不过是虚幻,是一时一刻关键之处的取舍,平日里为人寡淡也因为做人做事牵挂越多,掣肘越多,腾挪的余地便越少。 不过,再坚强的人也会有那么些旧时日里所积攒下的软肋。 第41章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做我的侧妃入宫吧 在车间这暧昧的方寸之间,周霜翘唇道:“你先不要着急跟我分道扬镳,我有个主意……” “我说了,我有心无力——”话未说完,陈传笺眼前的光线就周霜挡住了,他顺滑的黑发从肩膀边落下来,像缎子一样,在她面上打个滑,挠了痒,落在了耳边,而他的脸离她那么近,神情一如既往的冷着,只是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他捏着她的肩膀,欲言又止地抿着嘴,自己和自己较着劲,睫毛也不自主地如蝉翼一般颤动起来,仿佛期盼陈传笺猜到他的心意。 这瞬间,像是炸雷落在了陈传笺的头顶,她躺在车里抖了抖,有一种欢愉和紧张从脚底升了上来,很快就冲破了头顶,她晕乎乎地举起手,充满情谊地放在了周霜的面颊上。 周霜忽然颤了一下,但没有躲开,但这一颤像是瓢泼的大雨,令陈传笺清醒过来。 陈传笺下意识地望向了别处,周霜则静静地压在她身上,似乎是失了力气,将头埋在了她的颈子边,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做我的侧妃入宫吧。” “侧妃……呵!”陈传笺直勾勾望着画着五福的车顶,眼前渐次浮现出自己的一张脸来,眼角必然是弯着的,带着苦笑,眼神有些飘,因为有不甘,她的过往没有赋予她这样的经验,做一个万万人之上,数人之下的侧妃,享一份被施舍的残缺感情? 不,她的未来难道不应该像半年前一样,往来无痕,随心所欲吗?可是,拒绝的话怎么就无法说出口呢,仿佛一说出口,她和周霜捆绑在一起的那条线就会断掉一样。 不舍得。 “容我想想。” “也好。” 回程的路,走走停停,陈传笺身上有伤,多都是在车里,白晟怕他俩无聊,骑着马跟在两人车前,挑了帘儿聊天,他世家阔府,周游四方,见闻广博不说还妙语连珠,引得驾车的小厮一惊一乍地附和着。 陈传笺和周霜各怀心思,只是敷衍应酬两句,大概是那一日的交锋太过热切,烫伤了彼此,索性心照不宣地保持了一些距离。 不日即到京,白晟在暮色四合时找到了一家京郊客栈,楼宇成群,高挂红灯,吹拉弹唱,人声沸沸,好不热闹!下车之际,白晟挽住周霜,低声道:“这里有味驴肉,现杀现做,不过场面不好瞧就是了。” 陈传笺因为一路颠簸,听到现杀现做这个词不禁有点膻气上涌,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周霜抬眼打量了她一眼,对着白晟不冷不淡地道:“你们吃吧,给我们单开个小桌,做一些时令菜蔬,清淡即可。” 白晟有些讪讪,他失落地剜了陈传笺一眼,不情不愿地道:“我和你们吃一桌吧。” “随你。” 过客们忙着安放行李,洗刷风尘,小厮们忙着洗碗筹备,整治饭菜。掌灯之后,挨着门地叫了一遍,楼上楼下悉悉索索出来了很多人,脚步声和聊天声掺和在一起,闹哄哄地你推我搡着下楼,白晟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偌大的厅堂也变得逼仄起来,便犹豫着对周霜道:“不然把饭开在房里吧?” 对面的门扇后,周霜捂着帕子开了条缝,皱着眉从门缝里将外头一派人烟沸沸的景象扫了一番,闷哼了一声:“嗯。”话音未落就迅速地关上了门上,仿佛这一股尘世味道多吸一口都会呛喉咙。 白晟吆喝着去安排饭食了,陈传笺嘁了一声,不屑道:“你这个脾气,要真当了皇上,还不得把大臣都拦在外头。” 周霜忽觉这倒还真是个问题,认真地想了想,道:“大朝会可以,地大,风大,应该没什么味,小屋里隔帘子,熏了香应该也还好。” 陈传笺咋舌,心中不由想着周霜捂着鼻子,苦大仇深地坐在离了十丈远大龙椅上,白玉阶下的大臣们撅着屁股声嘶力竭地汇报着国家大事——想着想着,不由笑出声来。 周霜抬眼,诧异道:“你笑什么?” 陈传笺笑眯了眼,摇摇头,“没什么。” 周霜冷哼一声,懒懒道:“看来你的心思我还是没参透。” “妇人心,海底针嘛!” 话一落,周霜唇边蓄上了几分笑意,睇了陈传笺一眼,却见她靠在窗边,望着楼下天井里支起来的张张小桌,眼中有向往之意,周霜抿了下唇,脱口而出:“这么看岂是能看饱的?不如下去吃?” 陈传笺讶然回首,“当真?” “当真。”说着话儿,周霜一手开了门,率先迈了出去,没走两步就兜头碰上打着拍儿哼着小曲的白晟,“周兄这是?” “屋里太闷,下楼用饭。” “这——” “不愿去的话,你可以在房里吃。” “这怎么行,我陪周兄下去。”话落,白晟殷勤地走到了前面,还假装不动声色地攥着半边袖子,将扶手处擦了一番。 周霜居高临下地瞧着,原本背着的手搭在了白晟擦过的木栏上,缓慢地走了下来。陈传笺跟在后面,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发笑,白晟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周霜,周霜虽然面上承了他的情,但依旧是敌不过自己爱干净的本性,就看他下楼的姿态,手虽在木栏处,手背却是弓起的,只用两个指头挨了挨。 逢场作戏都做的这么漏洞百出,真难以想象他将如何在风云诡谲的权力中枢生存下来? “来——”周霜对陈传笺伸了下手,情真意切地道:“你挽着我吧,木栏脏。” 白晟闻言,一腔子热血翻涌起来,差点血溅五步。 陈传笺强忍着笑意,推了周霜的胳膊,毕竟她是个男装打扮,挎在一起也不像话。 三人来到一处靠着窗扇的小桌前,在另外一桌吃饭的长岭眼皮子甚是活络,不待周霜入座,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帕子来,健步如飞地来到近前,卖力地将桌椅板凳擦了一番,边边角角都没有放过,从旁端着菜盘的伙计早就看傻了眼,待周霜落了座,这才感叹道:“这位爷好大的气派——”刚说了半句,白晟扇子一张,盖住了伙计的脸,“行了,少废话了,免得口气熏着爷——” 陈传笺乖觉地望向了周霜,只见他虽然没有做声,但眉间微挑,脸色发红,显然在伙计刚到近前时就已经屏息凝气了。 “行了,不用你来,自会有人去端的。” 伙计见一伙人矫情得紧,便也不来自讨没趣,爽快地答应了,端菜的自然是长岭,伺候得周霜服服帖帖,菜一上桌,虽然都是清粥小菜,但贵在讲究,光看青菜都是掐尖取嫩的,饶是如此,白晟还赔着小心道:“山野客栈,没什么好吃的,周兄不妨对付些,待到了京中,我再来置办——” 周霜提起筷子,在茶盏里涮了涮,夹了一筷子,道:“尚可,贵在本色。“ 明显的,陈传笺感到白晟松了一口大气,“这店家熬得粥不错——” “是吗?那我尝一尝。” 说话之间,长岭踮起碎步拖了个盘儿,行步带风,脚下却稳当得不扬尘土,他将盘子一横,先把头一碗放在了周霜面前:“公子,这粥晶莹剔透,很是美味呢!”殷勤罢了,不咸不淡地扔给陈传笺一碗。 陈传笺久不见长岭的好脸,浑不在意地提起筷子来打算一饮而尽,周霜看着她碗沿上的黑点,越是看越是觉得堵得慌,直到要挨着陈传笺嘴边的时候,那黑点就长成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周霜的心上。 伸手,夺碗,周霜把自己的碗换到了陈传笺的面前,“你喝我的,这碗拿下去吧——” 饥肠辘辘的白晟好容易等到周霜先动了筷子,可这还没吃又停下来等着重上一碗,便再也忍耐不住地把碗接了过来,“长岭跑来跑去也麻烦,我喝吧。” “不用你——”周霜一把打掉了白晟的手,带着被冒犯的神情,一伸脖子咽了下去,陈传笺嗔怪地瞥了一眼周霜,心中腹诽他过于多事,正垂头欲要把这碗粥喝下去,忽见周霜的手伸过来捂住了碗口。 陈传笺按捺不住,抬头不满道:“你到底还让不让人吃饭?” 话刚脱口,陈传笺就神色凝重地从椅子上立了起来,飞速地捏住了周霜咬紧的牙关,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塞进他口中,白晟傻看着面色漆黑的周霜,端碗的那只手抖得厉害,喉头不断咯咯得发出着声音,“周,周,周——” “我要去救他,别再让人上楼——” “……”白晟茫然无措地望着陈传笺,陈传笺心中急躁,叉开了五指,一巴掌就甩在了白晟面上,“他的命就靠我们了,还傻愣着干什么?” 倏然,客栈中静了静,接着就爆发出一阵惊声尖叫,有人围上来,有人散开来,在神各异的张惶人群中,陈传笺甚是冷静地把乌炭般的周霜往肩上一扛,厉声道:“先扣住这里的人,快去报官!” 那一碗粥,原是她的,周霜为她当了替死鬼,上天入地,她都要救他回来。 白晟在尖叫和疼痛中回过了神,他点了点头,一把攥住已经吓傻的长岭,“让人守好门,跑了的追回来,没跑的一个不准走,快去报官。” 长岭没见过这种场面,一味地应着,泪水披面地望着周霜,“少,少爷——” 白晟勉强沉住了气,呵斥道:“生死关头,要怕也得过了这个关口,让人把楼梯把住了,不准上人,听懂了吗?” “懂,懂了。” “去吧。” “是。” 待长岭脚步虚发地去了,白晟这才有空环顾四周,掌柜的瑟瑟发抖地躲在柜台后头正好与他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忽然觉得像是被人捅了一刀,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嚎了一嗓子:“爷!不关我们的事啊!” 白晟微抬眼皮,凶神恶煞地道:“是不是我可不知道,你我见了官再说——” “见,见官?” 白晟森森道:“要是人出了事,我要你们所有的人赔命。” “赔,赔命?”掌柜的扶在柜上的手滑了一下,肥胖的身体抖了两抖,砰一声,一头扎在了地上,翻了个白眼,利落干脆地昏了过去。 第42章 陈传笺……我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捉鬼十八般武艺,陈传笺最不擅长的就是解毒。 彼时在山上,解毒这门手艺算是重中之重,三佑常说人世险恶,不得不防,自小就逼着陈传笺与一干师兄弟上山采药,十多年下来竟也培养了几个名医,唯独的例外就是陈传笺,上山赶猴,下水捉鱼,玩得不亦乐乎,靠着撒娇耍赖,炼丹解毒有的是师兄弟来帮忙。 现在,陈传笺望着浮在半空中的周霜,一筹莫展。 多亏了原苏的仙丹妙药,周霜一时半会尚死不了,可毒性太烈,他的四肢已然溃烂,一口细若游丝的气吊着,和将死之人没有太大区别,就连魂魄也脱躯而出,因为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景,周霜隐隐有些兴奋地在自己的身体边上不安分地飘来飘去,最后悬在了陈传笺面前,抄着双手,跃然问道:“我死了?” “快了。”陈传笺下言简意赅,刷刷布了几根银针在穴位处,扶额叹道:“此毒太烈,寻常大夫奈何不得,需得找人来救。” “如何救?” “我师父素来不管人间俗世,我大师兄虽然擅于解毒,不过他现在应该在一个很是凶险的地方——” “所以呢?” “你留在这里,白晟照应着,我去……”话未说完,陈传笺就见周霜那张黑漆漆的鬼脸上,不起眼的眉毛耸了耸,冷腔冷调地道:“你不愿救我就罢了,不用变着法的哄我,白晟一瞧不见我,二又是个凡人,怎么照应?万一来个什么厉害的鬼儿,他大概会死在我前头也说不准。” 陈传笺细想之下,周霜确实说得在理,正要说话,门就被人撞开了,白晟悲痛欲绝地踉跄进来,扑到床边一看,宽大的床上躺着乌木一般的半截东西,再定睛一瞧,竟然是迅速枯槁的周霜。 “周,周,周——”一句话没说完,白晟就晕了过去,陈传笺叹口气,稳稳扎了支银针上去,啪啪几巴掌,打醒了白晟,一边叮嘱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我要找人去救他,你务必守好他的肉身,就算没气了,也要等到我回来再处理。” “大仙——”白晟一把抱住陈传笺的腿,痛哭流涕,“我愿散尽家财,只求你能救周兄——” 陈传笺一脚踢开他,捏了捏手中的纸人,只听那纸人开口,傲然道:“白晟,我要是掉了一根毫毛,你这辈子再别想得到一张画!” “这……”白晟活见鬼一样地看着陈传笺手中的纸人,纸人略显烦躁地动弹着,肢体活络地从陈传笺手里蹦跶出来,一马当先从窗口窜了出去,“走!” 陈传笺在心底啧啧两声,忽然有些后悔信了周霜的话,他才不是怕白晟照应不好,看那兴致满满的样子,大概是巴不得趁这个好机会要出去玩一玩才是真! …… “你能日行千里吗?”周霜在陈传笺膝盖上不安分地跳来跳去,扭来扭去地问。 陈传笺念着咒,没空搭理他,但又觉得周霜变成纸人之后,憨憨得有些可爱,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好看吗?” 陈传笺点了点头,倏然心跳了一下,红了脸。 “你既然不能日行千里,找到你师兄的时候,我会不会就死了?” 陈传笺白了他一眼,她确实不能日行千里,但她可以雇起日行千里的人——啪,一声响,森森一股寒气袭来,四个神色惨淡的鬼影逐渐清晰,它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望着陈传笺,甚至有一个鬼还对周霜露出了獠牙。 周霜嗖一声,窜上了陈传笺的肩头,圆润的纸手指着前方,“哪里来的刁民想害本公子?” 陈传笺暗笑着将周霜抓了下来,塞进了袖管里,简短地道:“我找来的轿夫。” 迷雾中,有一顶破破烂烂的大轿从远处飘脱而出,陈传笺掏出一张黄裱来贴到了自己的脑门上,吆五喝六地道:“走吧,去天南之岛。” 周霜坐了半辈子轿子,从没坐过这么破烂的轿子,他矫情的性格从生到死一点也没有改变,就算暂时被拘在纸人里,也一点不含糊地讲究着,派头十足地在轿子里晃了一圈,然后选定了陈传笺的大腿,用两片纸手扫了扫,一屁股坐在了陈传笺的荷包上,屈尊降贵地道:“算了,我忍一忍吧,那个什么岛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陈传笺顿了顿,“一个非常危险又令人荡气回肠的地方。” 传说中的天南之岛,是一座在苍梧海上漂浮着的细长如针的小岛,从来就是一个传奇,有传奇的风景,有传奇的人,更有传奇的人生和爱恨。 小时候,陈传笺曾坐在三佑的膝上听故事,最爱听的就是邪魔东君和苍术山首座萧白衣长达百年的兄弟争端。 两百年前,修真日盛,萧白衣和萧青云这一对孪生兄弟均拜入在苍术山门下,因为师妹虹影而反目成仇,萧青云反出苍术山,堕入邪道自成一派,号称东君,后竟成气候,为祸苍生,萧白衣为了将萧青云封印,忍痛以虹影为祭,用搬山之术生生造出了一座天南之岛,而百余年来封印东君的天南之岛逐渐被东君的邪气所侵染,聚集了许多怪兽邪魔,除了寻找一些奇花异草的炼丹之人踪迹所达,逐渐成了个人迹罕至的荒芜地方。 “既然萧白衣那么喜欢自己的师妹,为什么用她祭了天南之岛呢?” “虹影原是流萤一族,流萤百年必有法女出世,而法女的血生来就带有封印的力量。” 周霜长哦一声,“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奇事。” 两两嗟叹一番,周霜忽道:“若你是那虹影,萧白衣和萧青云你选哪个?” 陈传笺在怀春的岁月中无数的设想过这个问题,也非常羡慕地幻想着有两个呼风唤雨的人为自己争风吃醋,这个想法当然是想过无数遍,便兴致勃勃地道:“虹影肯定是爱着萧白衣的,不然就跟着萧青云反出苍术山了——” “所以呢?萧白衣让你去死,你也能够去死吗?” 陈传笺反驳道:“此话非也,是人便会有承担,虹影心甘情愿死于萧白衣手上,萧白衣应该比她更痛,人活着,心死了,难道不更加可悲吗?” 周霜轻蔑地道:“若真是爱,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对方去死。” “如果死得一定是对方呢?有多少人想替人命送黄泉,却求而不得。” “那我也不会独活——”周霜笃定地道。 “为什么?” “爱情如若人生苦海中唯一的一点蜜糖,浅尝辄止,生不如死。” 陈传笺不由地想要反驳,这世上值得托付的东西太多了,哪仅止爱情?但一想到周霜这样的人,一直都是隔绝于世的活着,也许那一点点透过心扉的阳光就足以令他以一生托付了。 周霜见陈传笺沉默不语,又将话题扯了回去,“我方才问你,若你是那虹影,你会选谁?你便只说虹影怎样怎样,若是你呢?” 陈传笺深吸了一口气,迟疑了一下道:“我听这个故事很多年了,虽然知道这么想不对,但是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心间,让我心生向往,若我是虹影,我也许就和萧青云走了,这天下与我有什么相干呢?若他们走了,也许就在山巅云端,修一座茅屋,举案齐眉地过完几十年,或者是信马由缰,赏尽人世风风光,或者这样的日子过完了,也就没有什么为祸天下的东君了吧?” “看不出你倒是没一点担当。” “我只是不想被世俗所累,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有重量的,背负越少,方能恣意前行。” “钱呢?” “银票不重,算不得什么负担。” “嘁,对了,你大师兄怎么会在这么个穷山恶水的地方?” “我大师兄浮黎,好炼丹,已在天南之岛十年有余,你别看这里穷山恶水,但会滋养一些奇花异草,世所罕见。” 聊聊走走,陈传笺和周霜浑浑噩噩地睡了,过了没多久周霜探头探脑地爬出来,戳醒了半睡半醒的陈传笺,眉眼分明地不悦道:“我胸口疼。” 陈传笺笑出声来,用手指头戳了戳纸片,打趣道:“这疼?” 周霜一本正经地道:“嗯。”说着话还擂了擂胸口,“做了鬼是不是喘不上气?” 陈传笺警觉地看了看,果然在纸人胸口处看到一个针尖大的墨点,周霜是一只新鬼,法力不强,很容易收到外力侵袭,陈传笺一撩帘子,外头闯进一股黑气,在轿子里缭绕盘旋一下渐次散去。 黑雾缭绕,万鬼哭嚎,天陲魔窟,天南之岛。 陈传笺慎重思考了许久,她将周霜的纸人从荷包里掏出来,心事重重用两根指头捏了许久,捏得周霜那随笔挥毫而就的简单五官非常不满地凑在了一处,嚷嚷着:“你干嘛?” 陈传笺一时半刻也没有回答,天南之岛对于没有肉身的周霜来说,环境太过严苛,搞不好还没等找到大师兄浮黎,周霜就被浓雾所侵蚀,迷了本性,在无界之中做一只失了心智的混沌之鬼,而此时此地,唯一一个肉身,就是自己的,但自己长期修炼,不似普通人那般容易被鬼上身,若是要接纳周霜,她得将自己的一魂一魄驱逐出去,方可容得下他。 逐一魂一魄,岂是那么容易?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陈传笺一横心,轻声喝道:“出!” 倏然,手上新裁的纸人动弹了一下,陈传笺收了半空中自己的魂魄,仿佛是大病初愈一般,身体正在急速的变冷,情感也开始变得迟钝,时间在她眼中被无限拉长了,她看到自己缓缓伸出手,抓住了周霜的纸人,缓缓将他迫了出来,缓缓将他塞进自己的体内,缓缓听到周霜急促地说话,她很想缓缓地作答,只是好一会,她才听到周霜问:“我在哪里?” 好在,融入了同一个身体,她所知所想他即可体验得到。 “我为什么会在你的身体里,你的魂魄呢?” “还在,我收起来了。” “你不要骗我,若单是收着即可,为何非要把我放进你的身体?” “这里邪气太盛,你是一只新鬼,放你在外面,要么就被邪气沾染,失了心智,变成一只混沌之鬼,再也无法回到三界内,要么就被厉害的邪物捉去,做了炼化之物。” “那你的魂魄呢?” “我们活着回去,我自然会将自己的魂魄归位,我们回不去,也是无用。” “陈传笺……我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慢慢还,我总归活的比你长。” 第43章 它跟随欲望生长 天南之岛的危险之处,不在于有多少毒瘴,也不在于有多少邪戾的莽兽,而在于它无处不在的幻境。 “此岛甚大,到哪里去寻你大师兄?” “不,天南之岛其实一点都不大,它跟随欲望生长,跟随欲望凋零,大小全在人心。” “若是全在人心,那这个地方在我们看来岂不是很小?” 陈传笺抿抿唇,“按你抠门的心性,那也是够小的了。” “既然可大可小,万一你师兄住的地方因为变小了而不存在,怎么办?” 陈传笺凝神一想,周霜的疑问似乎问得很有道理,但是又转念一想,道:“万物皆有本,就算是神仙也有来源,我师兄是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不见了?天南之岛虽然险恶,但到底会有宜居之地——” 陈传笺抬眼四望,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林子,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遮天蔽日地挡住了岛内,陈传笺看准一棵巨树,当即提气,一跃而起,攀着巨树不断向上,周霜忍不住惊叹道:“你还会飞?” “腿上绑着沙袋跳个十来年,你也能飞了,但说起腾云驾雾,那还是不行——”忽然就想起青华帝君在秀首峰喝得微醺,笑吟吟地揉着自己的头说,“小姑娘,给你变个戏法吧?”不过眨眼的功夫,自己就被他拎着领子在云端走了一遭,陈传笺吓得肝胆欲裂,自此后再不羡慕神仙能耐。 “世人都说神仙好,但真当了神仙未必能受得了。” “此话怎讲?” “活得跟王八一样长久,不烦吗?万一腾云驾雾的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就跌死在山谷里了,岂不可笑?” 周霜嗤之以鼻,“神仙跌死在山谷里?也就你这种没见识的人说得出口。” 陈传笺顿怒,正想教训一下没见过世面的周霜,却一伸手发现原来巨树到顶了,自然不敢再分心,站在树杈子上往四面一看,不由心下一沉。 这林子未免了太密了一些,扎扎实实拢着四方,在耀眼的日头底下一晒,宛如一口巨大的蒸锅,热气腾腾地冒着白雾,而直到目力所及的边缘,才有一片看上去幽静的河谷,静谧地伫立在远方。 浮黎再厉害也只是个人,人自然不能住在充满瘴气的林子里。 陈传笺在树杈上站了许久,直到眼睛都看花了也还是不能分辨出一条能够到达河谷的路,周霜安安稳稳地在她的身体里,不断地感受到了她心中如波涛一般起伏的焦躁,便道:“若真过不去,我们就回去,这世上高明的大夫不是没有——” “你不懂,若是世上的大夫有用,哪来那么多的煞,方外的东西自然是由方外的人来化解。”陈传笺说着话溜下树,紧一紧绑腿,雄赳赳气昂昂打算冒险穿越这诡异的林子。 周霜作为一只鬼,满腹踌躇无处可兜,见陈传笺低了头,窜进了林子,这才道:“不去了,我们回去。” “为什么?” “怕你死。” 彼时刚见陈传笺,一言未发就震慑了那只狐妖,后来处久了,她治不了李姨娘,打不过摄青鬼,敌不过李焕,连六王府的萍露也没救下,唯一的本事就是舍得出命来死磕。 现在周霜舍不得了,一个女人,没点真本事还还打还杀,磕磕碰碰坏了怎么办?不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入宫当娘娘吗?娘娘金枝玉叶怎么会时不时被鬼啊怪的戳上一身洞? “回去吧,找金长天带个信给程锡圭,他家有的是好大夫。” 只是,陈传笺理都不理他,一个被箍在自己身体里的鬼,哪那么多废话? 浮黎比陈传笺大了二十余岁,陈传笺入门没几年,浮黎就下山去闯荡,后来就长住在了天南之岛,陈传笺在山上修行时,浮黎会隔几年就回去看看,给师兄弟们带些药,讲讲天南之岛的事。 据说岛上常年笼罩着不散的瘴气催生了许多邪恶凶猛的异兽,也催生了一种叫“噬”的鬼怪,它们以幻象不断噬杀着前去寻觅异兽的修行者,而每一个不幸踏上天南之岛的人,都会因为心魔而进入岛上的密林,至于密林里面有什么,从未有人说得分明,进入的人都化成了森森白骨,口不能言。 陈传笺年轻气盛,总觉得心魔这种东西无非是欲望太盛,若是纯粹,心魔何来? 林子的瘴气白中泛着灰,因为长得太密,连日光都透不下来,晦暗地宛如风雨将至的傍晚,陈传笺虽然心中对浮黎所谓的心魔说法很不屑,但也丝毫不敢大意,不仅吃了一枚护心脉的红丹,还从包裹中抽出一把纸伞,贴好了符,小心谨慎地摸索前行。周霜暗自瞧着,看她像模像样的认真姿态,落了半分心安。 一路跋涉,除了歧路难行倒也还算平顺,陈传笺见走远了,这才跟周霜说起话来,“你要有什么欲望就快说,免得我们碰到什么幻象没法对付。” “我的欲望?” 周霜哼了一声,“天下万物皆为粪土,我能有什么欲望?” “不给你母亲报仇了?” “算是一桩执念。” “听起来似乎还有一桩?” “大概算是执念,但现在讲来为时尚早。”似乎是又被陈传笺惹恼了,不耐烦地道:“总是没完没了的问我,你呢?” “我一个山上修行的人,不会有什么执念,师父说了,想成仙,就先把执念放下,把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放下。” “所以神仙都是弃情忘爱?” “可能吧,我没修成神仙,不知道。” 陈传笺从一开始也就没想过当神仙,山上多的是人为了修仙而来,几百年下来了也没修成一个,陈传笺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了,对这种具有难度的事情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那么,你爹你妈是谁?”陡然,周霜这么问。 其实早就想问,但不敢。 却不想,陈传笺答得爽快,“我妈死得早,周围的夫人们编排是我克死了我妈,正好我哥命不好,早夭了,于是一并算在我的头上,我爹听信谣言要找个道长收拾我,找来的便是我那云游四方的师父,所以我的命还算不错,因祸得福。” 本是人间惨事,却是风轻云淡。 “你爹是什么人?” “怎么?还想替我抱打不平?”陈传笺笑道:“是什么人都不重要,对我来说,入了山门就是秀首峰的人了。” “如此说来我却是做错了,提亲的时候不该和你说,而是去趟秀首峰找你师父才对。” 倏然间,陈传笺那颗心又擂鼓一样,响的震天动地,脸上火辣辣地烧了下去,连指尖都烫得捏不住手中的棍子了。 第44章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从白昼走到了天黑,陈传笺凭借着密叶中一丝半缕的阳光推测着日头的高低,最终在一片静谧中寻到了一处还算干燥的山洞,生了一堆火,稍事休息。 “听我师兄说,天南之岛上的这些畜生鬼怪总是晚上才出来活动,而且这山洞虽然可以暂做庇护,但有股血腥味,今夜万万要小心才是。”陈传笺一拍胸脯,嘱咐着周霜。 “你让我出来吧。” “不行。” “就一会。”周霜难得好脾气地软磨硬泡着,“出来溜达一下,我现在就像被钉死在棺材里,动都不能动,我人都要死了,你还不能让我的魂舒服一下吗?” 陈传笺耗不过他,还是放了他出来,周霜照例待在纸人里,挨着火边一坐下就觉得像是坐在了三伏天的火盆上,一股子热浪涌过来,连脸都要烧着了,心中万分狼狈但依旧镇定自若地从火边悄无声息地跳上了陈传笺膝头,刚挨上还是觉得烤得慌,左挪右挪安顿在了陈传笺的肩头上,靠着耳垂边的鬓发,又凉又滑。 陈传笺的脸庞太消瘦了,线条锋利地像是刀裁,任何一张仕女图都不会这样去描绘一位美人,美人是圆润的,是柔美的,一直以来周霜也这么认为着,可是就是这样奇怪,她既不丰乳肥臀,也不清高典雅,世俗的美一样也挨不上,英武得像个战士,倔强得像个……傻子,周霜在目不转睛地欣赏时,在甜蜜愉悦的畅想中,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番陈传笺的心智。 陈传笺还在絮叨山上的事,某年某月,三佑拘了一只小鬼来授课,某年某月,师兄捉了一只奇兽来饲养,某年某日,某神仙过境,生得风神俊雅…… 一个心无旁骛地讲,一个心无旁骛地看,各自风景,各生欢喜。 忽然,周霜感到一阵疼痛,像是在一个悠长的梦中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血盆巨口,滴滴答答的涎液眼看就要滴在了陈传笺面上。 周霜一阵恶心,扭了个脸躲了过去,这才察觉一直叽叽喳喳的陈传笺竟然消失了,他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却没有半分回应,而那只巨口缓慢地又落下来,周霜镇定而决然地从纸人里挣脱出来,这下看的分明,一只巨兽把头伸进了岩洞,似乎很怕火,正极力地要把陈传笺从火堆边拱开,而陈传笺宛如一具尸体,无知无觉地任由巨兽拱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漆黑的洞顶,竟然是眨也不眨。 周霜心下一沉,但迈前一步靠近了火堆,这怪物至今没有进来,怕的就是这一堆火,而他是个鬼,更怕火,可是陈传笺就在他身后,他一步都不能退。 一晚,只要周旋过这一晚,怕是剩了一口气,也是值得。 一切变化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在陈传笺凝视着火堆自顾自说话时,倏然火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雾薄如烟,碧空若洗,骄阳耀眼,远处翠峦万仞,眼前灵山秀水,风光比起秀首峰更胜一筹。 而自己,却被禁锢在了一具身体里,双手纤细,长发红衣,带着些许微微的酒气和一股果实成熟的甜香,陈传笺下意识地回头巡视,身后不远处有一间茅屋,屋中蒸汽腾腾,顺风飘来醇厚的酒香,应该是一间酒坊。 “帝君——”半空中有人唤了一声,按下云头的是一个素衣的女子,穿着周正笔挺的袍服,向陈传笺行了礼,神情严肃,声调刻板地道:“旭川山上的那株桃花经过休养生息,在今日开了。” “啊——总算不枉费我敷了那么久的鸡毛,我先去,你送两坛酒过来。” “是。” 陈传笺想,自己大概是被缚魂了,缚魂这门法术分高低,施法者本事低微,束缚的时间就越短,与肉身融合也浅,而施法者本领高强,束缚的时间就越长,与肉身融合的越深,正如陈传笺此时境地一般,她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却无法挣脱,更左右不了任何人事,宛如看着一场锣鼓齐鸣的大戏,偏生融不进去,也挣出不来。 更要命的是,周霜不见了,不知是和她的肉身在一起,还是去向了别处。 想到这里,陈传笺不由心急如焚。 …… 此地大概是荒废久了的,虽然云华明媚,仙气缭绕,但亭台楼阁甚是残颓,片砖碎瓦散落在齐腰高的草木中。 女子缓缓走着,天上的草木常年浸润仙气,颇是灵慧,竟自发地倒向两边,开出一条路来,笔直地通往山包上的一株桃树,陈传笺这辈子见过许许多多的桃树,总开得太繁太盛太艳太俗,唯独这一株,天地之中美得令人赞叹。 与其说是树,不如说是人,躯干纤细,姿态优雅,仿佛新生了皮肤,粗糙而干巴的褐色树皮褪得干干净净,在白色湿润的木枝上覆了一层浅浅流动的膜,那树膜似乎是有感应的,一遍遍地循环着,承载着阳光、水雾极快的奔向树枝上的花朵。 整棵树,仅开了一朵花,生在枝末,在微风中上下颤动,娇弱得随时要脱枝而去。 女子拢了个光圈,将花仔仔细细地瞧着,忽然陈传笺感到了一阵巨大的悲伤,只听有人道:“有个念想,总好过虚无。” “我就知道你从来不会说句好话来哄我——” 抬眼,陈传笺一怔。 周霜! 一袭素袍,风华淡雅,与周霜唯有一不同,便是眉间平和,神色温柔,一派雅致从容。 “我欲在明日厅议之时,将你我之事公诸于众,求玉帝为你我结秦晋之好。” “可是因为青丘一事?” “是,所幸青丘少君不允,但我也着实担不起这份惊吓。” “说的也是——”女子将桃花拢了拢,“万一青丘的那位回过味来又反悔了,可怎么办——” 男子伸手缓缓抚摸着女子的长发,款款深情地凝视着她道:“你我因圣母结缘,今圣母回魂,当着她的面,你究竟允不允我?” 陈传笺望见他眼底的她,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这女子竟然与自己如此相像! 世上多有转世之说,无缘无故怎会有两个如此相像之人,必然是自己和周霜的前世,从称呼来看,自己前世定是位位份不低的神仙,而能和神仙相恋的,自然也是神仙,没想到当了半辈子的凡夫俗子,还有这么个惊世骇俗的上辈子。 只是,青丘少君?陈传笺陡然机灵一下,莫不是原苏那只骚狐狸? 不不不,还是不要亵渎神灵的好。 陈传笺浮想联翩,既然上辈子都是神仙,那么周霜身上的光环便有了来由,本就是神君降世,或者也不是什么皇子,神仙和神仙定是要过神仙眷侣的日子,那么信马由缰游历人间岂不就是神仙眷侣的日子? 陈传笺脸一红,一边暗自欢喜着,一边尝试着想叫叫对面的周霜,若说自己附在自己的上辈子上,那么周霜也一定是在这位神君的身上了。 只听那女子爽利地道:“我虽然神位比你高了许多,但终究也不过是个寻常姿色,能与你这样风姿清隽的仙君结为夫妇,我又有什么不允的?” 男子微挑眉梢,“那位青丘少君也是出了名的风姿清隽呢!有朝一日,他若同意了那门亲事,你又选谁?”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之分。” “原来我不过就是早些罢了——” 两人柔情蜜意地打着趣,陈传笺则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探知周霜是否附在对面那人身上,她不断催促着女子去抚摸那男子,偏生两人你来我往地诉了半个时辰的衷肠都不曾偭规越矩,陈传笺心中焦躁不已,眼看着两人就要分别,这女子方才是有了感应一般,不小心踩中一块湿滑的石头,身子一偏,靠在了男子身上。 就在这肢体相交的瞬间,陈传笺心中震荡不已,她听到有个声音微弱地唤了一声,“陈传笺!” 是了,大概她与周霜上辈子就有未尽的缘分,所以才被束缚在彼此的身体内,将已历过的春秋再诉一遍喜乐伤痛。想到这里,陈传笺宽心了许多,也不再去追究方才那一声呼叫是来自那神君体内,还是云头缝隙,总之周霜的魂魄还在着,总好过飘在混沌里被不知哪里的恶鬼吃了强。 第45章 一梦千年 一梦千年,有生有死,有喜有痛。 在女子的身体中,陈传笺长久封眠,偶尔清醒,再次醒来,已不知岁月时长,只感受到腐骨蚀肉的痛。 在空旷硕大的悬崖上,在精致的白玉围栏中,一根精雕细琢的玉杆从巨大深邃的空洞中伸长出来,一群瑞气千条,雍容华贵的人们站在悬崖外,神色凝重地望着场中。 陈传笺一眼看到了那男子,依旧是一袭素袍,不过比起上次的银线云锦,这一袭不过是简陋的粗麻制成,而顺滑若墨的长发没有了玉冠的束缚,随风飘散着风中,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 他神情通透,笑得淡然,“虽超脱生死,但你我终究有归宿,亦有承担,相知一场,我不后悔。” 话落,他闭上眼,自半空中升起,贴在了玉柱之上。 陈传笺急了眼,纵然她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此时此景,她也知道这男子在劫难逃。 他死了,周霜怎么办? 然而这女子,心痛至极,却又无动于衷。 在这生死时分,陈传笺怎会坐以待毙,她把所有厉害的法术、咒术全部念了一遍,却发现自己好似被隔离了一般,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蠢远的望着,陈传笺万分不甘心,她用尽全身解数想要把自己逼出去,但天依旧是那个天,阴沉沉的,有雷蠢蠢欲动。 如果说,这就是噬,这就是天南之岛,这就是他们在束缚中的最后一面,而白骨青山就是他们最终的结局归宿,那么在这短短的不足一年中,陈传笺错过了太多,她错过了与他的第一次牵手,缺席了与他共执喜带,更少了一句话,不过是因为他要成皇上了,而她却是个捉妖的神婆,所以她胆怯了,没有告诉过他,就算他再抠门,再讨人厌,她也愿意和他同生共死。 不就是他做皇帝,而她做不了皇后,还可以去捉妖啊,天下之大,看他做一代英主。 天地之大,念念不忘便好,何须彼此攀附,纠葛而生? 在一具陌生的身体里,陈传笺悄然无声地哭了。 如果说,他们有前世,那么未来,他们会不会有来生? 同饮同食,同坐同寝,长长久久,痛痛快快地过上一辈子。 “再见!华裳!” 一道天雷携巨怒而至,阴云沉沉,恶雾滚滚,火球、闪电、那是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五彩缤纷,华丽灿烂地全炸裂在柱子上,待风光霁月后,还是那么空旷的悬崖,还是那根精美的玉柱,而柱子上的那个人,没了,连灰都不剩。 陈传笺沉默了,她所有的思想和感官都沉默了,她真正地被束缚了,像是沉没在深海中,被封住了五官,这世上的一切都无关痛痒。 然而,那女子动了。 她缓缓走到人群之前,轻声道:“我让他先死,是因为我护不了他,他也护不了我,他上了诛仙台,所有的罪责也就与他无关了——”女子顿了顿,又道,“我是神女所以我不该死,这天地道法可是真不公,我倒要看看,这台子上的,究竟有多少人死不得——” 在这瞬间,陈传笺觉醒了,她带着无以伦比地愤恨从深海中睁开了眼,她不关心诛仙台上的男子是谁,也不在乎这女子想要干什么,她被内心的冤屈所支配着,她和周霜是无辜的,为什么就此平白地送了性命? 陈传笺怒吼着,那女子怒吼着,天地中出现了一支华美壮丽的凤羽,它带着轰轰雷声,带着阵阵黑气,它美丽而邪恶地摆动着根根羽枝,在人们的惊叹声中迅速地变成了万束贯穿一切的金光插向了人群,然而……在天地之间升起了一面水帘,润泽典雅,将气势凶猛地金光挡在了悬崖之上。 “华裳。”越众而出的那人很眼熟,仿佛很久之前见过,“你虽犯下大罪,但依旧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若生生世世受苦也倒罢了,只是这三界之中,不会在有司文的任何气息,活着便是受刑,你我兄妹一场,我只求帝座放我一条生路吧——”女子拜了拜,她眷恋地望了一眼玉柱,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男子的余温。 碧空之间,万束金光汇在了一处,穿透了她的身体。 无边无际的黑暗,陈传笺听见自己哭泣着,哭泣着,坠入了混沌的深渊。 第46章 周霜变成耗子啦! 院外有清流泊泊,房中有草药飘香,竹榻清凉,麻被粗粝。 在浮黎房里小憩应该是十年前的事了,师父和师兄们总说自己长大了,忙不迭地将她赶出房去,原来这一梦,会时光倒回,免受当下之苦。 陈传笺翻了个身,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因为左手实在太疼了,所以她试着抬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左手被包得扎扎实实。 “师兄?”喊了两嗓子,没人应答。 “师兄!” 灶台边有个小耗子,黑漆漆地溜了进来,跳上了竹榻,焦急地左看看,右瞧瞧,吱吱了好几声。 陈传笺撇撇嘴,无奈道:“师兄最近养东西越来越刁钻了,竟然搞了只耗子过来,你这只小畜生倒也可爱,可惜没什么用处,不似先前那只猴儿,还能倒碗水喝——”那耗子似乎听得懂人言,倒是微微发了一会子愣,而后灰头土脸地窜下了竹塌,陈传笺看的稀罕,挪了半截身子,探了头去看,不一会子,那小耗子用嘴拖了半只残碗过来,似乎颇是费劲的样子,拖上两步,需得缓上一缓。 陈传笺不过是左手受了伤,也不是不能动弹,眼见那小耗子这般困难,她头晕眼花地下了床,定了定神,跨前两步将那只残碗捡了起来,茬口还是新的,应该是刚打破的,而碗底浅浅地盛了点水,也不知是从来哪里倒来的。 虽说陈传笺没勇气下嘴喝,但心中还是暖了暖,暗自想着和这小耗子倒是有些缘分,待师兄回来了同他讨来养着也好。 缘分……陈传笺想着,心中猛然疼了疼,倏然就红了眼眶,她抚摸着小耗子的皮毛,落下一滴泪来,自顾自地道:“若缘分的结局便是分离,又何必结下一段缘分呢——” 正在悲春伤秋的时候,粗黑蛮壮的浮黎背着背篼大踏步走了进来,他一抹额上的汗,从陈传笺手中接过半片残碗,在门口的水缸里舀了半碗,一伸脖子喝完了,声如洪钟地道:“师妹,几年没见,你怎么还有了娇滴滴的毛病了,有什么过不去的槛,哭天抹泪的。” 陈传笺被打了个岔,心中愈发来气,道:“你知道我有什么境遇?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浮黎一边手脚麻利地挑着草药,一边道:“呵,我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境遇,但知道你肯定是遇到了麻烦事,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冒着丢命的危险跑到这天南之岛来。” 陈传笺晃了晃神,她怔了一阵子,忽然扭住了浮黎的衣领,“有没有见到一个纸人?有没有见到一只叫周霜的鬼?有没有收到一缕孤魂?” 浮黎望着她,皱了下眉,“你怎么不问问你的那一魂一魄还在不在?” 陈传笺惨笑一下,“我那一魂一魄又算得了什么,没了便没了,可是有个人若是死了,就真的死了,再也回不了来了。” 浮黎深叹了口气,“师父说我们下山要历劫,看来你历得便是这情劫了。” “我不管什么劫,我要先救一个人,师兄,我求你帮我救个人。”说话之间,陈传笺就要跪下来,浮黎手疾脚快,踢了条木凳在陈传笺腿前,陈传笺这一跪扎扎实实地跪在了木凳上,砰一声响,就连浮黎都有些侧目。 在满含痛楚与尴尬的沉默中,浮黎指了指地上的耗子,“喏,这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 陈传笺有些不可置信,“他怎么不说话了呢!” 浮黎不耐烦地道:“他到底是个新鬼,又经历了天南之岛的幻象,都奄奄一息了,鬼也要讲究个精气神不是?” 耗子吱了一声。 陈传笺陡然满心欢喜,直想把耗子拎起来抱一抱,但下了手又甚是犹豫,只好在它的皮毛上摸了摸,聊以慰藉。 耗子显然是不满意的,顺着陈传笺的手臂窜上来,就往她怀里拱,浮黎看不惯,顺着尾巴一拉把耗子丢出了门外,拍拍手道:“说吧,这人什么毛病?” “中毒。” “你解不了?” “嗯。” “宸离呢?” “还在京城,我们遇到厉害的对头了。” 大师兄就像个主心骨,陈传笺不由一五一十地将她如何结识周霜,如何与宸离结盟,如何与凌云子交锋的事全倒了出来,浮黎手脚忙络地摘药、碾药,听到惊险的时候便慢些,听到无聊的时候便快些,待药碾完了,陈传笺也说完了。 浮黎用鼻子哼了一声,道:“你们倒是长本事了,各个都攀上了帝王将相。” 陈传笺低眉顺眼地听着,浮黎趁机将他们训了个够,说完之后还长叹一声,“宸离究竟是放不下仇恨。” “师兄你早就知道了?” “嗯,不过你的事情我倒是没料到。”浮黎用眼角瞄了一下那只黑耗子,想当初刚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只风华正茂的英俊鬼,相貌上倒也没有委屈师妹,只是不凑巧是个帝王后裔,怕是这段情不会善终。 从门外溜进来的耗子英勇地与浮黎对视一眼,果断地向上一跃,跳进了陈传笺的怀中,陈传笺抿了抿唇,一横心将耗子留在了自己怀里,以周霜的秉性,想来变成耗子,他应该比自己更难受才是,而变成耗子的周霜则心满意足地在陈传笺胸前蹭了蹭,闲适地虎踞在了高点之上,意得志满地冲浮黎吱了一声。 陈传笺不解道:“师兄,你为什么把他的魂魄塞进耗子身上?” 浮黎言简意赅:“吃的少。” “哦。” 怀里,那只耗子昂然抬头,冷哼了一声,显得格外卓尔不群。 “对了,我们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性?” “噬,脱胎于岛的瘴气,吸取邪兽精气幻化而成,几十年前有神君过境出手收拾了一下,这几年又死灰复燃了。” “那你怎么救到我们的?” “天南之岛少有人来,但一来必死,我虽住在河谷,也常关心林子的事情,昨日就见噬有异动便蹑踪而去,在路上遇到了你和周霜,彼时你五迷三道昏得不清,周霜倒是有些计谋,以自己为诱饵弄了些邪兽来与噬食,否则没等到我遇到你,你大概就被吃掉了,今早我去查看时,倒也算是佩服你的胆量,竟睡在了噬的老巢里,得亏这畜生是昼伏夜出,周霜才能守着那团半熄的火周旋到天亮——” 三言两语虽是简单,但实则凶险无比。陈传笺和周霜在天南之岛走得越深就在幻境中沉迷愈深,最后竟毫无知觉地着了道。其实周霜一直都在陈传笺的身体里,两人各自入了不同的幻境,但所幸周霜与陈传笺融合不深,噬以邪兽为实体,一爪子踩断陈传笺手臂时,身体上的痛楚令周霜瞬间回醒,但见一只头顶有瘤,相貌奇丑的青兽正张着血盆大口不断地拱着陈传笺。 好在,周霜和陈传笺混了不少时日,也算是有眼界的“鬼”了,不急不忙从陈传笺身上逸了出来,忍了十二分的恶心引着噬兽在周围晃悠,晃悠来晃悠去,就晃悠进了另外一种恶兽的地盘。 岛上久不见新鬼,周霜就像一块嘴边的肥肉,哪只畜生都不愿放弃,兀自斗得死去活来,周霜机敏伶俐,看准时机逃了出去,重新附上了陈传笺的身,举着火把连滚带爬地奔跑在遮天蔽日的森林中,直到一头撞见了寻踪而来浮黎。 而周霜为什么会附身在一只耗子上? 那是因为久未相逢的大师兄乍见小师妹便心疼又欣喜地将人揽在了怀中,义愤填膺的周公子路见不平就轻启朱唇把一口口水吐在了大师兄的面上。 浮黎虽然待人淳厚,但也是有些脾气的,横竖周霜在这岛上需要肉身托魂,正好周遭应景似的钻出了一只耗子来。 其实这只耗子,在耗子群里,也称得上是英俊,不算辱没了周霜。 第47章 杀鸡儆猴 陈传笺这边去了天南之岛,白晟这里就乱成了一锅粥,虽然临近京城,但不归京兆府管辖,长岭去报官,来的是乐丰县的县令赵强江。仕子上京赴考,侯府的大名一定是听过的,昔日还是白晟的父亲白江域经营,每到大考便忙碌着结交、接济各个有名望且看似前程似锦的仕子。赵强江当年也是被网络者其中之一,去过侯府大宅吃饭看戏,所以他一听长岭诉说案情就不敢怠慢,再一听出事的竟然是周霜,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赵强江守着的这一亩二分地可是靠近京城的,朝里有个风吹草动怎么会不知道,太子死了,陈妃昔日生产的秘闻又传得沸沸扬扬,若秘闻是真,那周霜……赵强江不敢再想,连夜把全县的所有大夫都召集到了客栈,又把现场一干人等全扣了下来,押进牢房大刑伺候,然而匆匆忙忙跑到客栈一看,赵强江的老命就吓掉了半条。 床上乌木似的人,任是金罗大仙也治不好了。 乐丰县的大夫们头摇得像是拨浪鼓,私下交谈也觉得是一桩奇事,床上这位爷的四肢像木炭一样,碰一下就掉干肉下来,眼看是活不成的,但偏就有那么一口气吊着,纵然是有想法也不敢乱开药,怕这一副药下去,活没活成,死了又算谁的? 于是,赵强江调动起他为官数十年积累起的智慧,派人快马加鞭找人往宫里送了信,就说周霜被人毒死了,要宫里派御医来,一面又细细问过了白晟口供,拘住了掌柜与小二,怀定了屈打成招的心思。 白晟经过两日已经镇定了许多,在他眼里,什么县令、大夫,统统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他相信若这世上还有能够救周霜的人,就只有陈传笺了,于是他牢牢遵守着陈传笺的命令,吃喝拉撒全在床边,任谁说,也不肯离开周霜一步。 以往众人看白周二人,总觉得是钱财往来的酒肉朋友,现在一看,不禁纷纷佩服起白晟义薄云天,一传十十传百倒成就了一番美名。 白晟守了周霜七天,这七天下来,他形销骨立,毫无昔日风采,每日里眼巴巴地望着陈传笺飞身而出的窗口,希望也一日日地渐渐熄灭,他在心中设想了千百万种可能,最后逐渐都归结为一种:陈传笺回不来了,周霜死定了。 白晟一边抹着泪,一边决定替周霜收尸,他命令长岭去镇上买了一套最好的寿衣和棺材,又雇了几十个脚夫,而他自己先是提笔做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悼词,掏心挖肺地嚎啕大哭一场,恭恭敬敬地烧给了周霜,在房里冰凉的地板上悲伤地躺了一天之后,在夜深时又着小二打了盆热水,屏退左右,垂泪道:“周兄,你素来爱干净,我知道你也嫌我脏,但好歹我总好过外面那些不相干的人,今日我送你上路,来生我们有缘定会相见——”说着说着,想到与周霜多年来相处的点滴回忆,周霜人是矫情了些,但也是个贴心的知己,在最危难的时候收留他,又与他生死与共斗过李姨娘,而现在风度翩翩的人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白晟哭得嗓子都哑了,他颤颤巍巍地拿着帕子为周霜擦手,哎呦,手掌掉了块肉下来,无妨无妨,反正周兄也死了,死人哪里还会计较这些……一条胳膊没擦完,周霜的骨头就露了出来,白晟想了想,横竖周霜爱干净,这脏兮兮的肉干还不如骨头白净呢,于是拍拍脑袋略一思索,体贴温柔地帮周霜把左臂上的肉全扒拉了下来,星星点点地像是木炭屑落了一地。 陈传笺抱着耗子进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活吃了白晟的心都有了。 白晟看看周霜,又看看陈传笺,宛如见了救命稻草,他扑过去一把抱住陈传笺,哀嚎道:“神仙姐姐!你怎么才来啊!周兄死了啊——”刚嚎了一句,陈传笺手里的耗子就挥起了它的爪子,恶狠狠地在白晟左脸上留下了几道血印子。 白晟捂着半张脸,“这畜生——” 陈传笺不由鼓掌,鼓励道,“骂得好,再骂几句。” 耗子吱了一声,蹭一下跳上了床,围着自己的身体打了两个转转,陈传笺见状,道:“师兄,是否要放他回去?” 白晟这才注意到跟着陈传笺进来的还有一个又黑又壮的汉子,那汉子摇了摇头,一指白晟,声音嘹亮地道:“不行,此人刚扒了他一条手臂,现在进去知觉恢复了更是麻烦,当务之急,是先把躯体救回来。” 白晟感觉自己的脊梁骨处一阵寒凉。 浮黎将腰间缠着的布条解下来,原来布条大有乾坤,缝着许许多多的小袋子,汉子从小袋子中取了些草药出来,白晟看得瞠目结舌,那小袋子中盛着的尽是泥土,而草药竟然无损地生长在袋子里,还仿佛是取之不尽的样子。 看来,这位定然是陈传笺请来的大师了,他满怀敬意地退到屋子角落里,又想起自己扒拉周霜肉的事,心中不由视死如归地想着,只要周霜能活,就算活扒自己一层皮也是值得的。 浮黎扒拉了周霜的眼皮,又银针探了他的手足,先揉烂了草药费了大番力气将人裹得像粽子一样,而后将陈传笺拉到一边,轻声道:“这毒有些邪性。” “邪性?” “对,此毒必有解药,而且……解药更毒。” “既是解药,为何更毒?” “此毒从症状上来看,是用来制煞的,只是下毒的分量更多,看来下毒者存了让人必死的心,寻常人只会当成中毒而亡,待人埋了,刨出来炮制上几日便可成煞——” “七天可够?” “足够。” “若用解药呢?” “若用解药,人便可变成不腐的行尸,拔了毒面上白白净净的,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死人——” “这样的躯体中装入别的魂魄呢?” “可吃可睡可说话,定期用药养着,身上只要肉是活的,穿了衣服,除了行迹稍显僵硬,喜怒不形于色之外,与常人差异不大。” 陈传笺心中一凛,肃然道:“师兄,这东西是否就是师父说过的人簋?” 浮黎忧心忡忡地道:“是的,炼化此等对象必是心狠手辣的人,而且此类秘术百年未见,不说别的,此人方术修为必定高过你我——” 陈传笺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她一把攥住白晟,厉声问道:“三碗粥都有毒?” 金长天被她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点了下头,又摇下头,“不,仵作验了,说两碗有毒,给周兄那碗是无毒的,但你我碗中都有毒,看来凶手是为你我而来,可未曾想到周兄与你换了一碗,不过法师未中毒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以我和周兄的微末本事,怕难以救得法师性命——” 陈传笺冷笑道,“大幸?还真是大幸之至。” 周霜才推了一门亲事,就想着先收拾了他身边的人来杀鸡儆猴,真是好狠的心肠! 啪一声,陈传笺捏碎了手中的茶杯,既然有人三番五次要取她的性命,休怪她拼个鱼死网破! 第48章 那一魂一魄永远地消散在了天南之岛 陈传笺知道周霜这一病,必然牵动了方方面面的人,却没想到第一个有动作的,竟然是程锡圭。 夜半时分,有人轻轻敲了下门,陈传笺警惕地开了条门缝,门外一人被斗篷罩得严严实实,脸都没露塞了个纸条就走,陈传笺在油灯下将纸条展开,认认真真看了几遍,然后推醒了浮黎,低声道:“大师兄,这写的是什么?” 浮黎怒敲陈传笺的头,道:“这么些年了,连这几个字都不认得!” 陈传笺嘿嘿一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志不在此就不要勉强了。” 浮黎恨恨瞪她一眼,“城西破庙,署名是禾,这是什么人?” 姓禾?陈传笺略一思索,不认识姓禾的,大概是个化名,一般化名会拆一半吧,那么什么字的一半是禾呢?陈传笺一筹莫展,觉得大师兄的督促还是有必要的,再没什么事的时候还是应该读书识字。 “程锡圭。”周霜抱着瓜子蹲坐在自己的脑门上,一本正经地道。 “程锡圭?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去了正好问问,所以你要带上我。” 陈传笺瞧了瞧周霜,一口答应下来,带一只耗子可比带一个人省事多了。 浮黎不放心,出门前又将一只口袋系在了陈传笺腰间,叮嘱道:“大一些的蜡丸是我用臭豆熬出来的,扔在地上踩碎了一般人闻着会头晕,要是真到了要紧三关,就拉响这只竹筒,我去救你,要知道世上人外有人,敌不过就要跑——” 周霜听着浮黎啰里啰嗦,这才觉得陈传笺这种打不过就跑的习惯原来是师门传统,观其徒,揣其师,估计这位三佑散人也不是什么正经神仙。 “嗯。”陈传笺答得郑重,拎着周霜的尾巴往袖筒里一塞,扎紧了又叮嘱一句:“你爪子利,别抓我。” 周霜没做声,只是轻轻地挠痒痒一般挠在了陈传笺的手臂。 陈传笺痴痴一笑,转眼就穿窗而出,望着月下背影,浮黎不由摇了摇头,师妹看上去完全着了那只耗子的道,到底要不要提醒她呢? 城西破庙其实也不算破,香火虽然不算鼎盛,但也还有两个和尚在庙里,陈传笺轻巧地落在了后院,环顾四下发觉有个小亭,亭中有位书生自斟自饮,正要想过去一探究竟,就看到有人吱呀开了门,一个小厮捧着斗篷出了门,边走边口音浓重地道:“少爷,天凉了,摆冻着了——” 陈传笺微微一愣,这这这,这不就是程锡圭嘛!!就连从袖管里拱出头来的周霜也不由吱了一声。 亭子里的书生听到动静,倒是文雅地道:“咦,文昌兄果然是守信的人,这么晚还是来了,小弟也是等了你好久,快屋里坐——”说着话儿走过来扯住陈传笺的袖子,“走走走,昨日在你处写的诗,我正好填上了最后两句,文昌兄来品评品评。” 陈传笺是个灵秀的人,当即粗着嗓门道:“太好了,那为兄就来一观贤弟的偶来妙笔——” 两人双双进了屋,身后还跟着书童打扮的程锡圭。 亭子里的这位“书生”应该是程锡圭的心腹,与程锡圭进卧房后就行了个礼去了外间,程锡圭拨了拨蜡烛,道:“我为人谨慎,望法师不要介意。” 陈传笺被他说破身份,也不再掩饰,从袖子里将难得安分守己的周霜拉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程锡圭乍见个耗子,也没有任何不悦,只淡淡笑了笑,道:“这小东西长得倒是精神。” 耗子不禁翻了个白眼。 “法师深夜前来,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有几件事,想要询问法师。” “你说。” “谁下的毒?” 陈传笺犹豫了一下,望向了周霜,只见周霜点了点他那只耗子脑袋,还生怕陈传笺看不清楚,又上下摆了手。 程锡圭颇为诧异,倒是信了陈传笺的三分神通,觉得这只耗子不是凡物。 “不好推测,只能说是我道门中人,有可能——是国师,但国师背后是谁,你我都清楚。” “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信口开河,既然法师怀疑是国师,那么有何物证?有何人证?” “下毒之人为我与白晟而来,想来是不愿伤害周霜,而此毒霸道,用来制煞,世所罕见,非道门中人,难得此毒,我师兄已验过,其中有味——血辰砂。”陈传笺将血辰砂一事本末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中间自然隐去了关于周霜母亲的事,程锡圭越听越是诧异,尤其是听到曲公公所说以宫女炼化血辰砂一事,不由面色微红,陈传笺灵机一动,道:“既然程家自诩重臣,为何没有护太子周全。” 程锡圭微叹一声,“程家最不信鬼神之说,我们可以在朝堂上护太子周全,却眼睁睁看他在这种手段上送了性命。”话音方落,只听周霜道:“程兄此话可谓不尽不实,你哄着陈传笺说内情,却连句实话也不给她,这便有些过分了,依我看,太子登基,得势的是李家一门,与你程家没有任何干系,因此你程家就壁上坐观,不过凭借程家在朝野的人望,不管哪位皇子登基都要拉拢你们,所以谁继位对你们来说都无所谓,想来苏家也大概是这样的念头,若我没猜错,你们程苏两家一文一武早就联合起来了吧?” 程锡圭果然是见惯风浪的人,乍见耗子开口人言,竟然还坐的稳如泰山,只是忍俊不禁地笑道:“原来是周兄,怪不得一个俗物也能如此神采奕奕。” 周霜沉默了片刻,想来是有些屈辱,但又随即道:“你们万万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皇子流落民间,竟然还与他母妃不合,一个没有任何势力和后台的皇子,岂不是最好的傀儡对象吗?” 程锡圭单指叩案,徐缓地道:“傀儡?周兄未免太看低自己,从我们知道你身份的刹那起,我就知道对周兄这样的人,只有俯首称臣才能明哲保身。” 周霜不置可否,只追问道:“所以你们才需要时间来考虑,为了我这样一个也许都不敢名正言顺认回去的皇子,是否值得?那么上清观之后,你们考虑清楚了吗?” “不考虑清楚,我又为何掩人耳目来见周兄?” “既是掩人耳目那就长话短说,必然不是今日才到,局势也看清楚,有何妙计?” “妙计不敢提,只想看能否借今日之机,留下伏笔。如今朝局动荡,太子一死,皇后要么疯狂反扑,要么筹谋其他皇子,依我看以皇后城府之深,未必会拿李氏一门上百年的荣光去冒险,可能会选中一位母妃势力不强的皇子来扶持,而陈贵妃却需要认周兄回去,必然会将下毒一事嫁祸给皇后,所以——” “所以什么?你不必吞吞吐吐,我也不是什么喜好悲春伤秋的人。” 程锡圭闻言,坦然道:“观陈贵妃本意,一是联合国师行栽赃陷害皇后之举,二也是警醒周兄,有人虎视眈眈,想要活命还是需要择一良木,陈贵妃此时此刻才是周兄当下的良木,但毕竟兹事体大,到底不敢拿周兄动手,所以才下毒给白老爷和法师,可如今这毒下在了周兄身上,我想陈妃会借解毒之机留下余毒,以便掌握周兄,毕竟陈妃身居后宫多年,看惯尔虞我诈,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 “那么你来的这些日子,就是看有人能不能解得了我的毒,若有,陈贵妃便失去了反制我的能力,你在我身上的投注才有回报,若无,你程家便立即与皇后共同进退,殊死一搏,是吗?” “是。” “那现在呢?” “谢天谢地,还有陈法师让周兄起死回生。”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什么?” “你们为什么不和陈贵妃联手?只要能保程家富贵,你们会在乎皇位上的那个人是谁吗?” 陈传笺觉得这话问的实在太难听了,她忍不住捻了下周霜的老鼠尾巴,想让他闭嘴,没成想周霜竟然无动于衷,陈传笺不禁赞叹,生当人杰就是不一样,做老鼠定力都这么强。 “因为,”程锡圭笑了,但目色中却没有半点笑意,“皇后再疯,尚有人性,陈妃却是枉称为人,程家百余年的清名,不想毁在一个疯子手上,就算此时此刻与陈贵妃同流合污,有一天也要拼个你死我活,何必呢?不如趁其羽翼未丰之时斩草除根。” 周霜沉思了片刻道,他知道程锡圭说的确实是实话,目前局势对程家而言,无疑是到了凶险的时刻,一旦坐看陈贵妃势大,与国师沆瀣一气,普天之下,再无敢同陈贵妃抗衡之人,他程家作为士林之脊梁,定然需要挺身而出,那时那刻便是破败之时,程家在后宫中不是没有棋子,以对陈贵妃了解之深,若不是极其凶险,怎么会装作委曲求全地来做勾连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皇子? “我,无名无分,你们打算如何助我上位?” “先为你正名,此事也是程家在陈贵妃处的投名状,然后绞杀皇后一门,你上位后,再全力助你对付陈贵妃。” “然后呢,又怎么打算除掉我?” 陈传笺心下一惊,不由望定了程锡圭,程锡圭微怔,自嘲笑道,“我以为周兄对程家了解颇深,却不想竟是丝毫不了解。” “此话怎讲?” “程家安身立命之所在,非是挟令天子,而是掌握朝堂半壁,我程家门生密密麻麻安插在这江山的每一处,朝廷庞大,需要人做事,而我程家就是做事的人,程家与皇家最好的关系非是对抗,而是合作,我们并不关心坐在皇位上的是不是私生子,甚至是不是皇家血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个疯子,不是个会把程家拔根而起,动摇江山根本的疯子。” 周霜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也许程锡圭也没有意识到,程家确实不欢迎一个疯子,却也不会欢迎一位雄主,一个有抱负的皇帝是不能容忍自己的权威被挑战的,好一个朝堂半壁! “好,若无他事,告辞了。” “万望周兄一路平安抵京,京中之事我程家会替周兄安排妥当。” “好。” 陈传笺将周霜收回了袖管中,冲程锡圭行了礼,就要往外走,听程锡圭道:“法师终日奔波,可要照顾好身体才是。” 陈传笺有些微微诧异,自己一个跑江湖的,真是难得令程锡圭这种权贵青眼有加,便应道:“多谢关心。”四个字刚说完,就挨了周霜一爪子,陈传笺一怒之下,狠捏了一下,周霜倒是能扛,竟然叫也不叫一声。 又要走,却听见程锡圭低声道:“法师留步,尚有一问。” “程公子请说。” “这本是我多管闲事,但有人忧虑就少不得一问,他日周兄前程似锦,却不知法师当如何自处?”闻得此言,周霜在袖子里拱了又拱,陈传笺捏住了袖管,只听他在里面破口大骂:“关你何事?要你来操心?” 陈传笺一把按住了周霜的耗子头,沉声道:“我是方外之人,不恋红尘,程公子可放心。” 程锡圭怕她成为第二个国师,更怕她成为后宫里的一员,大概最怕的,还是她会动摇周霜的野心和决心。 程锡圭淡淡一笑,“法师可放心,程家不会亏待于你。” “多谢好意,不必。” 广厦千万,也只安寝一席,她要的,程锡圭给不了,程锡圭给的,她不稀罕。 …… 浮黎犹豫地看着周霜那乌木般身体,掐着手中半截绿秧子,忧心忡忡地问陈传笺:“师妹,你可想好了,这药下去,这人半月之内都是这个样了——” 陈传笺坐在桌边,用青豆一粒粒地喂着周霜,轻描淡写地道:“正主都同意了,师兄还担心什么,何况若非是这个鬼样,怕也瞒不过宫里贵人的眼。” 寄居在耗子身上的周霜不乐意了,迫不及待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若是伤了我半根毫毛……”话没说完就被陈传笺的青豆堵住了嘴,陈传笺眉飞色舞道:“你区区一只耗子又奈我何?” 作为一只耗子的周霜伸了伸爪子,一对板牙磨得霍霍作响,有种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无奈感,空搏了两三下,便一屁股卧在了自己肉身的头脸上,目光凛冽地望着陈传笺。 陈传笺捏着青豆哄它,“乖,没事,就丑几天。” 耗子扭过头,恨意昭昭。 陈传笺嗤了一声,捏着尾巴把耗子甩出去,顺便把浮黎手中的绿秧子揉烂了塞进了周霜的嘴巴里,待耗子从窗外窜进来,陈传笺已笑意吟吟地捏着青豆道,“晚了,等着下午看好戏吧——” 耗子一呲牙,用力地在陈传笺的手指上咬了一口,陈传笺竟然痛也不痛,反而顺毛捋了一下耗子,浮黎在一旁静静看着人与畜生斗得好不欢快,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面色铁青地不象话。 他从小与师妹一同长大,陈传笺最怕疼,她是骗了他,那一魂一魄永远地消散在了天南之岛,所以她已没有触觉。 第49章 周公子死而复生 因为周霜伤势愈合神速,白晟满心欢喜之下,总会过度关心地避开陈传笺,偷偷拆了周霜左臂的布条来看,一想到自己扒过周霜的肉,白晟就愧疚得不能自己,心急如焚地指望着周霜长好了,自己的良心也就不那么煎熬。 好容易等到陈传笺出了门,白晟就后脚溜进了房间,先是在床前告罪了一番,便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布条,这一拆,白晟滞了滞,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昨日里鲜嫩的肉芽没有了不说,随着他解布条的动作,刚生出的肉迅速地变成了先前木炭形状,纷纷扬扬如碳灰一般,洒在了被褥上。 白晟的上下牙关打起架来,他哀嚎了一声,连滚带爬,疯魔一般冲出了房门,惊声尖叫着跑出了客栈,像个没头的苍蝇一般在街上乱撞,高声叫着陈传笺的假名:“王兄!王兄!” 周霜作为一只耗子,寂寞地蹲在半开的窗边,望着跑掉了鞋的白晟,半垂了眼皮,长长地发出一声:“嘁——蠢货!” 陈传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闹市中,面如土色的白晟撞翻了摊子,推倒了小贩,活像见了鬼一样地冲进了药铺,紧紧抓住陈传笺的肩膀,哀嚎道:“他他他——” 陈传笺有心逗他,应道:“谁谁谁——” 白晟眼角带泪,愈发急得不像样,在围观人群的指指点点中,卯足了劲,大声道:“周兄要死了啊——” 陈传笺演得极好,先是惊愕,再是恍惚,最后绝望万分地瘫倒在了椅子上,白晟眼见陈传笺这副的模样,更是万念俱灰,一屁股坐在地上软成了一滩烂泥。 药铺里一下倒了俩,还好大夫施救及时,连掐带拍弄醒了两人,但客栈中周公子重伤不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前些天在全县大夫束手无策的时候忽然天降神医,竟然医好了怪病,没想到才几天时间又复发了,柜上的伙计们窃窃私语着,想来应该是下了虎狼之药撑了一时半会,这会子撑不住露馅了。 药铺的人见陈传笺与白晟实在可怜,拦了辆大车,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面色如土,目光涣散,挺得活像两具死尸,就连下车都要人抬抱下去,愈发坐实了“周公子要死了”的传闻。周霜这只耗子一本正经地蹲在窗户边上目睹了两人形样,忍不住又短促而有力地嘁了一声。 陈传笺到客栈后一撩周霜的眼皮,悲痛地宣布了他必死的结论,她哀伤着条分缕析地吩咐着白晟现下就出发回京,通知周老爷这个不幸的消息,为了避免周老爷受不了这个刺激,陈传笺还派了一只狐狸回去照应,免得假戏真做,到时候周老爷一命呜呼,周霜势必要自己抵命。 白晟浑浑噩噩如大梦初醒一般,哭哭啼啼地在傍晚时分带着人上了路,他往大车里一躺,想起和周霜初识至今的种种细节,心肝若摧,哭得一双眼似桃儿一般,揉着胸膛,只悔平日里对他不够体贴,周霜不过是嘴巴挑剔又毒辣些,自己平日里咒他死咒他活的真是不应该,现下阴阳两隔,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有半个人可引为知己,满腔热血竟无处拖放,一时一刻之间恨不得立时就随着周霜去了。 陈传笺凭窗远眺,用核桃仁喂着耗子,不无感慨地道:“白晟待你也算一片真心,你若生为女儿身,他定会为你散尽一府红颜。” 周霜抱着核桃仁的身躯抖了抖,分外恶心地将小圆眼睛准确地对准了陈传笺,翻了一个缓慢而硕大的白眼。 陈传笺舔着脸将周霜顺了下毛,话题岔到了别处,“也不知这鱼儿到底什么时候咬饵?” 周霜挪动着耗子肥硕的身躯,倚在窗格上深沉地道:“最迟明日。” 然而,出乎陈传笺意料之外的是,不到第二日,就有人叩了门。 时值深夜,陈传笺和行将就木的周霜躺在一张床板上打瞌睡,由于用药养着元气,周霜的身体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怪味,呛得陈传笺半睡半醒,浮黎虽是方外之人,但觉得一男一女这么躺着不象话,尤其是那只看着孤傲但爪上半点便宜也不肯少占的耗子更是需要小心提防,所以就靠在桌边静坐参禅,时不时梭巡上一眼。 三更天,陈传笺打了个哈欠,忽闻静夜里传来一声清脆有力的敲门声,她与浮黎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见浮黎点了点头,这才谨慎地出言相询,“谁?” 来人显然极有信心,托大道:“为救人而来。” 陈传笺整了整头脸,下得床来,三五步开了门,细细把来人一打量:三十余岁,白面黑须,仪表堂堂,做道士打扮,眉间隐有黑气。 将人请进堂,陈传笺斟上一杯酽茶,冷淡地道:“这位道长,我便有话直说,道长可知道,我这里是生死的大事,耽误不得。” 言下之意,没什么本事还请速速滚蛋。 来人一捋胡须,笑道:“无量天尊,若无真才实学,贫道必不会来自取其辱。” 陈传笺闻言做了个礼,“敢问道号?” “齐云山三元观玉真子。” “道长请——”说着话,陈传笺带着玉真子往里走去,虽然心中有十成把握,但究竟和周霜暗生情愫后便替他担了一分的忧患,于是右手扣了一枚铜钱以做防备。 玉真子见她面色谨慎却会错了意,以为周霜确实命不久矣,于是他意得志满地来到床前,定睛一瞧,风流俊俏的周霜如半截乌木一般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再撩开眼皮一看,浑浊中有半点精光,心中便有了计较,看来这位“王公子”找来的神医还是有些水平,用药护住了周霜的心脉,只可惜还是逊了几分。 玉真子假模假样地左翻翻右看看,最后高深莫测地叹了一声,坐在桌前道:“若不是贫道在闹市听闻周公子之事而前来施以援手,明日怕就药石难救了。” 陈传笺佯做惊喜,急切地道:“我虽与周兄是生意上的来往,但却是旧知深交,若道长真有能耐救得周兄性命,我必然千金酬谢——”话落,被拢在浮黎袖管里的耗子蠕动了两下,浮黎抽出手来,轻轻巧巧地捏了下耗子尾巴,只听“吱”一声,袖管里鼓了几鼓,不动弹了。 除妖捉鬼之人会圈养动物,玉真子见怪不怪,自顾自在褡裢中翻了翻,掏出一个锦盒来,高风亮节地道:“贫道方外之人,扶危救困,银钱嘛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合该周公子有此机缘,昔日贫道下山之时,师尊曾赠与贫道一枚仙丹,可解百毒——”说着话推了过去,陈传笺睇了一眼,这玉真子当真托大,把人当傻子哄,这锦盒光洁如新,用来蓬面的云锦是稀罕东西,按照他的说法,锦盒在他身上怕有十年来了,一个走江湖的道士,哪里会这么讲究地保存一个盒子? 陈传笺将锦盒取了过来,行了一礼,从荷包中掏出几张银票,但并不递过去,只接过盒子道:“兹事体大,望道长谅解。”话落,将盒子递给了浮黎,浮黎打开一闻,清香扑鼻,用银刀刮了一些粉末,舔了一舔入口即化,深藏不露地运了半盏茶时间的气,见无异状便冲进陈传笺点了点头。 虽然怎么想玉真子也不会害了周霜,但见浮黎一点头,陈传笺还是松了口气,将银票推了过去,方才对玉真子道:“多有得罪。” 玉真子一捋胡须,收了银票,笑道:“公子谨慎,何错之有?此物当以温水研服,一炷香后便有奇效。” 陈传笺一副大喜过望的神情,当即按玉真子所说用温水送了药,玉真子见她忙忙碌碌,心中甚是得意,举手之劳就得了一个天大的功劳还赚了一笔外快。 一炷香后,周霜当即见识了这奇效,先前自己黑炭一般的皮肤开始逐渐剥落,像被烤干的树皮,发出劈里啪啦的碎裂声,在黑皮剥落的地方,新的皮肤正在生长,薄如蝉翼,摧枯拉朽地漫过了全身。 就在耗子目瞪口呆之际,浮黎伸手掐住了他的肚子,周霜感到了全身碎裂的疼痛,仿佛有一大锯拉扯着将他从头顶锯成了两半,血流成河地挣扎着,就连骨头缝里都透着风,而眼前一片姹紫嫣红,浓泼重彩地如同一幅艳俗的百花图,周霜不知觉地动了动手指,想要给浮黎一爪子,只是这手指好沉,好痒,几百只蚂蚁在蚀骨噬肉。 周霜的眼前缓缓清晰了,头顶上一排密密麻麻的椽子,这里肯定是个破败的地方,不然连椽子都这么细,这么想着,周霜忽然像是被一鞭子抽中了头,也不去管身上的疼痛,他下意识地侧了脸,就看到一袭淡蓝男装常服又画眉提眼的陈传笺坐在床边,眉间如同打结了一般,苦大仇深地瞧着他。 周霜微微翘了下唇,伶牙俐齿地道:“这么看来,你的脸也不算大。” 陈传笺恨得一磨牙,暗自想着以一个耗子的眼光来看,自己的脸也应该是硕大无比吧。 玉真子闻得动静,长身而起,边笑边往里屋来,他走到周霜床前,慈眉善目地笑着,只是他的笑容和话语仿佛被禁锢住了,隔了许久才传到周霜的耳朵里,而周霜一改先前还魂的灵动,只觉得一阵冷一阵热,浮在了巨浪上,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沉在寂静无声的深海。 玉真子瞥了一眼,周霜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房顶,无神而空洞,于是颇为紧张地要搭一下脉搏,不料被浮黎拦了下来,“道长,周公子受伤太重,免得他形散神散,我便将他的魂魄困在身体之中,现下见他好转才放了出来,想来是还有些不适。” 玉真子乍一见这黑壮的汉子出声,想到方才正是此人验的药,这才仔细一看,对方穿了件灰扑扑的道袍,原来也是同道中人,怪不得有几分本事,于是转念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便道:“既然如此,那今夜好生看护,贫道下榻于此,若有意外,随时唤我即可。” “多谢真人。”玉真子听陈传笺改了称呼,心想此人对自己应是深信无疑,于是也拱手道,“贫道告辞。”当下便投店入住,等待消息。 陈传笺见玉真子走远了,伸手将周霜身上的被子掀开,身上密密麻麻插了无数支银针,浮黎上前来看了一眼,道:“是解药没错,但——” 陈传笺轻叹一声,太子去世后,周霜便是陈贵妃手上最重要的筹码,相比皇后领养的年幼的显王、孱弱的怀王,只要是通过了认亲一事,众皇子中论才华、论长相、论人品无一能敌。 “我知道道门中有人自南疆学得邪法而归,被下了药的人一时三刻不会有什么反应,过上数月数年才会发作。”浮黎撑开周霜的眼皮,道。 陈传笺凝神看了看周霜的眼珠,有淡淡的血丝,她掐了个诀,刹那之间周霜双眼一翻,眼底眼白上布满了血丝一般的红虫,缓慢的移动着,陈传笺蹙眉道:“着实厉害。” 浮黎嗯了一声,撩着周霜的眼皮左看右看,道:“幸亏先有准备——”说着话儿从柜中取出一个粗布包袱来,抖开了都是些瓶瓶罐罐,拿了一只通体纯白的瓷瓶,又点了一株香,烧好了黄裱,取了匕首,正要放血时,陈传笺道:“大师兄,他——” 浮黎捏了捏陈传笺的鼻子,道:“关心则乱,你不如下楼去盯着那玉真子,虽然茶里的药能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晚,也难保他们不会派别人来。” 陈传笺犹豫再三,还是招了数只狐狸来巡查客栈,她则留在房中,一动不动地瞧着浮黎。浮黎以朱砂笔在周霜身上画上了血脉经络,银针处以匕首割口,再从瓷瓶中抽出几缕黑色的线来,陈传笺万万没想到那黑线闻到了朱砂的味道竟然活了过来,沿着浮黎所画的血脉图蜿蜒爬行,在银针处停下来吮吸鲜血,刹那的功夫就见割口处有极细的红色小虫被吸了出来,反反复复直到将所有银针处的小口都吮吸完毕,浮黎这才用一块白色石头在黑线虫身上一抹,待黑线虫翻下不动时才装入瓷瓶中。 “此物是?” “周霜所中的东西正是南疆传来的,其名为蛊,寄生于人体,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方显其害,蛊有不同,解法也各不相同,我没去过南疆,但天南之岛却是个盛产邪物的地方,这个东西叫黑线虫,人肉人血碰也不碰,却吃活虫极凶,这一招也算是以毒攻毒。” 陈传笺撩开周霜的眼皮,眼底白色澄净,再不复血丝。 “除干净了?” “再吃些固本的丹药应该就无妨了。” “那便好。” 仿佛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陈传笺长吁了一口气坐在了外间饮了一杯冷茶,才发觉自己后背已是重汗湿衣。 浮黎收拾着自己的瓶瓶罐罐,忽然道:“师妹,你信命吗?” 陈传笺点了点,“你我在山中多年,自然知道这世上因果轮回,各有宿命。” “那你可知你们有缘无分,他毕竟是个——” “我知道。”陈传笺打断了浮黎的话,神情通透地道:“与君同行之时,但求畅快,不求长久。” 浮黎凝视她许久,耸肩道:“这倒是你的作风。” 床上,周霜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这句“但求畅快,不求长久”仿佛如千里外的利箭,准确地在他心上射穿了大洞。 挽手同行终有时,她知道,他也知道,但是还是恨命。 第50章 其实,我只想回画庐,春画绿柳,冬画你 周霜无碍的当夜,陈传笺就打发了一只狐狸给白晟送信,差遣着已回京的白晟去趟周府报信。虽然往来辛苦,但白晟一接到信就坐不住了,他亲自跑了一趟周府,掀掉了周老爷为周霜准备的名贵棺材,烧掉了孝衣纸钱,欣喜若狂地抱着周老爷在院子里转个圈,手舞足蹈地道:“周兄活了,他活了——” 周老爷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起起落落,一口气没吊上来就晕了过去,周云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人一边请大夫一边拆灵台,老泪纵横地哆嗦着,对白晟道:“老爷这一病,奴是去不了了,白老爷可千万要把我家少爷齐全地带回来。” 白晟身负千斤重担,肃然地应下了这份差事,找了一匹高头大马一夜时间就到了乐丰,脚不歇地进了屋,远远一看,周霜松松挽了个发髻,懒懒地靠在床边,肤若白雪,双颊红晕,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着桌上的茶壶,幽怨地说着话,“我就喝一杯不行吗?” 这厢里,陈大法师毫不留情地将茶壶里的茶从窗口泼了出去,还分外嫌弃地道:“我以为多挑嘴呢,好容易醒了,心心念念倒是惦记上了一口茶。” 白晟闻得“醒了”二字,仿佛平地了起了一声炸雷,腿跟着抖了抖,他哆嗦着嘴皮子靠过去,将周霜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些时候,接着就忽然嚎啕起来,“周兄,我莫不是在做梦吧,你真的没事了——” 周霜见白晟一张大嘴正对着自己,又带着长途奔波的一股子过夜臭味,有心躲开,又无力挣扎,只得被白晟抱住了大腿,想刻薄两句,但见他满脸的涕泪,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辛苦你了。”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生分,只要你无事,我白晟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皱下眉头,只是……你如何好起来的?” 陈传笺听得牙酸,将白晟拉到了一旁道:“周霜还有很虚弱,其中原委我与你道清——”接着就将编好的治伤过程一五一十告诉了白晟,白晟听得惊叹,遗憾地道:“可惜这位玉真子道长走了,不然我定要重重感谢与他。” “方外之人不受俗世重礼,你莫要侮辱了道长的一番善举。” “那既然陈大法师都这么说了,那就只能先欠着这份人情,待回到京中就去找个道观,捐些香火钱,重塑三清真身——” “那最好不过了。”陈传笺敷衍了一番,忽道;“对了,傍晚时分收到了赵大人的帖子,我推说周霜损耗过大不宜见客给推了,但过几日怕是还要来,我不善言辞,他又病怏怏的,正好你来了就代为应酬。” “赵大人?” “赵县令。” 白晟嗤之以鼻,“那个无能的家伙。” …… 自从客栈里的衙役回报周霜可以进食了,赵强江就觉得自己头上的乌纱保住了,人活着但案子还是要结的,客栈的掌柜和小二被打得奄奄一息,在一份杜撰出的谋财害命的口供上按了血手印,押入死牢,不清不楚地当替罪羊结了官司。 案子一结,赵强江就无比轻松地挑了个好日子,带着小半个衙门的人去客栈看望周霜,据闻周霜转醒不久后,从太医院赶来的太医为他把了脉看了伤口,忍不住啧啧称奇,说他天赋异禀,伤势好转的速度惊人。 碍于周霜与陈贵妃的关系,赵强江放低了姿态,谦逊地笑道:“周公子果真是贵人之相,否极泰来,可喜可贺!”话音刚落,就有人将各色礼品铺排了一桌子,周霜抬了下眼皮,挣扎着坐起,客气地道:“有劳赵大人拨冗前来,真是折煞了草民。” “哪里哪里,周公子是本朝名士,本官有缘一见,是莫大的荣幸。” “这次周兄好转,全赖赵大人一力相帮,他日赵大人进京,一定要告诉草民,好让草民有机会报答赵大人。“白晟知道周霜素来不爱应酬,将话接了过去,恭恭敬敬地将赵强江捧上一捧。 陈传笺不爱听场面话,信步走到窗前,开了半扇窗往外看去,就见客栈外匆匆跑来几名披麻戴孝的妇人,扑倒客栈面前,哭喊嘶吼声直传上二楼,陈传笺听得分明,原来这些妇人是掌柜与小二的亲眷,听闻赵大人在此处,纷纷前来喊冤。 陈传笺不动声色地冷呵一声,索性将窗户撑开,楼下的喧闹声一清二楚地传了上来,赵强江闻得动静,面露不悦地横了一眼,衙役得了命令,下去料理,周霜故作不知地道:“底下这是——” 赵强江正欲开腔,白晟截过话头,“隔壁住了个大夫医死了人,亲眷来闹事——”边说着边落了窗户,将话题岔到了别处,周霜轻哦了一声,亦没有追问。 陈传笺见三人谈笑风生,又听楼下妇人哭得凄厉,不由心中怒火中烧,堪堪开口时,发现周霜望定了她,缓缓摇了摇头,陈传笺心中的怒火陡然熄灭了,只有无尽地失望,周霜到底也是俗世里的人,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赵强江坐了一炷香的时间,白晟就借口周霜还需静养,将人送出了客栈,回来之后不等周霜开口,就将赵强江带来的礼物全扫进了簸箕中,痛骂道:“这等草菅人命的狗官!” 陈传笺冷眼瞧着,讥讽道:“当着赵强江的面,你骂得不痛快些!何必等人走了,又惺惺作态?” 白晟被她噎了一下,觉得脸子挂不住,找了个借口出门去了,周霜见房中无人,拍了拍床边,“你来,我有些话对你说。” “你说。” “你来。” 陈传笺拗不过他,坐到了床边,周霜握住她的手,似乎是第一次与人亲密接触,还带了几分紧张,手里汗津津的,小指还不自觉地颤动,陈传笺被他握得心慌意乱,不敢再沉默下去,只得道:“你要说什么?” 周霜这才开口,“赵强江的妹婿是国舅的干儿子,就算在平日,我都要给他几份薄面。” 陈传笺面上的神情冷硬起来,“连白晟都知道他是个草菅人命的狗官——”话没说完,周霜便蹙眉道:“你难道不知道要争太子当皇帝,就是要做一个狼心狗肺的人吗?现下里没有后路可退,我不这么做,我就活不下去,我要活下去就要变成这样的人,不过我应承你,这赵强江,我总会跟他秋后算账,却不是今日——”周霜长叹了一口气,望定了陈传笺,相处这些日子,他们深知彼此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说开,是因为说开了注定要分道扬镳,宛如在黑夜中静坐,时间会一分一秒流逝,但鸡不鸣天未亮就是黑夜,就可以隐藏不堪的未来。 周霜细细打量着陈传笺的眉眼,以前他总会疑惑,阅尽群芳可偏生就看不厌陈传笺这张脸,每每都能从她面上看出百样好来,可后来他发现了,每次他最爱看的是她的眉角眼梢,那里蕴含着无数的动人情感,一时一刻都不相同,而那张芙蓉面,也是因为刻刻不同才让他有无穷的幻象,她高兴吗?她难过吗?她的眼波流动得太快,还未等他想清楚就又变了,她像是东去的流水,无可挽留,只能靠着记忆将她留在画纸上。 周霜满腹思绪,却不知如何言说,他们自爱持重,彼此喜欢却保持距离,一如现在,他想抱紧她,揉碎了,连骨头带皮得全填进自己的腔子里,融进一身热血里,然而,他们的未来会渐行渐远,真到了那一刻,他的炽热、他的动情,只会害了她。 周霜将头抵在了陈传笺肩上,隐忍地道:“其实,我只想回画庐,春画绿柳,冬画——你。” 陈传笺一时默然,她初时长在山野,只有最朴素的善恶,跑江湖久了也知道善恶难有边界,龙椅从来都不是靠着慈悲得来,是靠着利用、背叛、杀伐来夺取的,一分荣耀就是一分血腥,如今周霜走上这条路,虽说是宿命,但依旧与她有着极大的关系,现如今她如何能置身事外去指责周霜狼心狗肺? “有些事,有些人,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我希望你信我。” 陈传笺望着周霜消瘦的身躯,犹豫了许久,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道:“我信你。” “还有——” “什么?” “能不能给我一口茶喝?” “不行。”陈传笺扶住周霜的双肩,不解地问:“你为何这么爱喝茶?” 周霜笑得容光照人,“我母亲爱喝茶。” 母亲,陈传笺心上软了软,养母早逝,生母为敌,周霜这皇子龙孙的命还真不是好命,陈传笺这么想着,斟了一碗给他,见他细品之时,睫毛如蝉翼般轻颤,仿佛在她心底扇起了飓风,恍恍惚惚地觉得这辈子若是能这么看着他,也足够了。 第51章 陈传笺,赐死! 周霜回京那一日,周老爷在城门口带了一队丫鬟婆子小厮护院子浩浩荡荡翘首以盼,守城的兵士如临大敌,生怕弄出什么乱子来,待白晟引着马车一露面,周老爷就哭嚎着冲了上去,因为跑得太快还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灰头土脸地将马车帘子一揭,看到自己儿子面色惨白地半躺在马车里,周老爷不由悲从心来,叹自己命苦,中年丧妻,老来险些丧子,摧心痛忉哭倒在了马车前,场景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陈传笺怕周老爷哭出个好歹来,正要跳下马车细致安慰了一番,还没露头就被周云推了回去,周老爷愈发痛哭流涕起来,探了半截身子进马车里,不管不顾地握住陈传笺的手,道:“我,我对不起你啊,你你快进马车去,万万不可让人看见……”陈传笺有心问上一两句,周云却手脚麻利地将帘子落了下来,低声道:“少夫人,有事回府再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周霜拉了拉陈传笺的袖子,敛容道:“云叔是有分寸的人,且听他吩咐,回府再做计较。” 稀奇的是,重病回家,竟是后门入府。 周老爷准备了一大桌子看似清淡的大补之筵,不是人参汤就是甲鱼汤,只是在席三人都无心用饭,对着一大桌子汤汤水水欲说还休。 陈传笺不是打哑谜的人,开门见山道:“爹爹,京里是出了什么变故?” 周老爷与周云对视一眼,周云起身将门窗合闭,着人封了院门。 周老爷长叹一声,未语先哽咽,周云见他悲痛,便道:“少夫人,还是我来说吧——” “好。” “少爷与少夫人出京半月后,国舅忽然到府中来,说是有要事见老爷和少爷,老爷借口少爷去画庐不在京中,国舅就同老爷说……太子已死,而少爷实际上,实际上是皇子,陈贵妃想要认亲,老爷非常生气,与国舅起了争端,国舅拂袖而去。” 周霜面色极冷,凛然道:“蝇蚁之辈!” 周云抿了抿唇,偷睇了陈传笺一眼,陈传笺何等敏锐,沉声道:“云叔,还发生了什么事?” 周云陡然红了眼眶,哆哆嗦嗦跪了下来,道:“少夫人,都怪我等不济事,花镜,花镜她……被那些奸人害死了……” 陈传笺像被人锤中了后脑,眼前一黑,长长久久地屏了一口气,落下了两行泪,咬牙道:“是为我而死吗?” 周云点了点头,继而道:“国舅走了没两日,宫里就下了旨,说少夫人怪力乱神,本要诛灭九族,但贵妃仁厚,仅赐死少夫人一人,合府上下正在慌乱的时候,花镜……花镜就挺身而出,说自己是少夫人,好在少夫人名声虽大,却以面具示人,未曾有人见过,只知道有一双大脚,因此传旨的公公带了那日成婚伺候在左右的婆子来认,婆子大婚当日偷瞧过一眼花镜,又合上了脚,所以……” “是毒酒还是白绫?”陈传笺说着话,将手中的瓷勺捏了个粉碎,碎片扎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痛。 周云在周府数十载,与各院下人亲如一家,今日里说起前事,想起那日花镜惨死之状,不由心绪起伏,红着眼说不出话来,周老爷道:“是……毒酒,为表花镜的忠心,也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将她葬在了普化山——” 陈传笺一抹泪迹,“谢谢爹爹,我这就去看看她。” 周霜一把拉住她,道:“你我刚回京,保不齐就有人盯着,报仇不急在一时一刻。” 陈传笺恨不得咬碎了牙,她掰开了周霜的手,道:“我知道,我只想见她一面。” 夜凉如水,月暗星沉,乌云来了走,走了来,半弯残月更显得凄凉,陈传笺坐在藕荷塘院中亭内,在月色之下,想起了与花镜相识至今的一幕幕,想起了她的笨拙,朴实,想起了她对段郎的痴,想起了她卑微的愿,想着想着,不由落了泪,她阅鬼事无数,唯有这一桩,令她痛彻心扉。 “对不起。” 陈传笺一抬头,见原苏一身酒气地站在面前,昏暗的月光中,他的面容悲伤而愧疚。 “我大意了。”原苏抬手,抹去了陈传笺面上的泪,“晚来了一步——” 陈传笺闻言,顿时眼眶一酸,此时原苏是她最亲的人,他们三人一同度过了那些欢乐悲伤的日子,只有原苏能够体会花镜为她而死的那份悲愤、不甘和愧疚,陈传笺握住原苏的襟子,将头埋在他的怀中闷声恨道:“我知道各人都有命数,可是我好恨,我恨不得现在就冲进皇宫,杀了那陈贵妃,我一定要为花镜报仇!” “花镜用她的命换了你一条命,不是让你此时去抛头颅洒热血去复仇的。”原苏拍了拍陈传笺的背,“我带她来了。”说着话,原苏从宽袖中拎出一只通体纯白的小狐狸崽子,无奈地道:“花镜死活不肯去投胎,我怕她那缕魂魄被人收了,正好窝里下了只崽子,就先将她安置在这里,我用药物养着她魂魄不灭,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放她去。” 峰回路转,死局中竟然现了生机,陈传笺闻言悲喜交加,她噙着泪,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刮了刮小狐狸的颈毛,小狐狸那么软,那么小,陈传笺生怕一用力它就会受伤,她不可置信地追问道:“这真的是花镜?你别是用幻术来哄我。” 小狐狸一双黑眼溜溜地转着,小爪子握住了陈传笺的手指,开口道:“法师,我是花镜啊,我……我挺好的,当只狐狸有吃有喝还不用干活……” 花镜素来拙嘴笨舌,她这一番安慰反令陈传笺愈发内疚得情难自禁,“花镜,我,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还……” “法师说哪里话。”小狐狸一屁股坐在了陈传笺掌心,豁达地道:“未结识你和原公子之前,我在倚红楼当真活的是猪狗不如,有了法师和原公子,才令老鸨子对我另眼相看,不仅有了三餐饱饭,还能穿上新衣裳,后来我虽然被段郎骗光了钱财,但法师却救我出了火坑,风风光光嫁了一场不说,能在周家这样的人家里当下人……我这辈子活得像个人,全拜法师和原公子所赐,你们等于救了我一条命,若不是有你们,我大概早就被老鸨子打死了,现在为法师死,也是我甘愿的——” 陈传笺泣不成声,花镜见状手足无措起来,小爪子挠挠头,又挠挠肚子,围着陈传笺的手绕了几圈,慌慌忙忙地道:“法师不要哭,花镜虽是死了,但还是在你身旁,花镜也不打算投胎去了,要跟法师去闯荡江湖,花镜终究是个鬼,比起做人来,还是有点用。” 陈传笺摇摇头,抹掉眼泪,道:“万万不可,久荡人间的鬼,要么就魂飞湮灭,要么就被奸邪之人以法术所害,要么……” “我知道。”花镜干脆地打断了陈传笺,“所以原公子才把我放在这只小狐狸身上,原公子说了他能保护我。” 陈传笺忍不住埋怨地瞪了原苏一眼,原苏耸耸肩,宽慰道:“花镜苦苦哀求,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既然是她的遗愿,你不妨应承了,他日有机会,你我再超度她。” 陈传笺摸着小狐狸许久,哀哀叹道:“既然如此,我不强求,有我在一日,定会护你周全。” 小狐狸欢喜地鸣叫了一声,原苏又将它收入袖中,道:“毕竟是附魂,这只狐狸还需我养几日才能让她走动。” “那我师兄呢?在你那养的怎么样?” 原苏撇了下嘴,无所谓地道:“你师兄自有因果,一时半会死不了,现下可以下地了,不过我倒是想劝劝你们这些师兄妹,就凭着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挑战邪仙。” “邪仙?” “罪过,本君又失言了,这几日你便抽空去看看你师哥吧,换了宅子,在青杆巷里第三家,门口挂着一条狐狸尾巴。” “好。” “行了,我走了,有空找你喝酒。” “花镜呢?” “当然是我先带走养着。”话音渐落,原苏就飞身而去,他白色的衣衫在星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五官精致地如同勾勒在月亮上的工笔画,陈传笺抿了抿唇,不由幽幽叹了一声:“幸亏是个妖精。” 回廊暗处,周霜紧握了下拳头,对陈传笺,他有九分的满意,唯一的一分不满就是总是喜欢和男妖精掺和在一起。 算了,看在花镜的份上。 第52章 听说,你师兄还写了一本厚厚的东西给你?想来是情诗了? 自打知道京中有人要害自己,陈传笺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出门前贴了鬓角,吊了眉毛,一副小厮装扮,她的长相本来就不是温婉静姝,凭借着那一两分的英武,扮起个小厮也是像模象样,风流潇洒得抢了长岭的风头。 关于这一点,长岭是非常不乐意的,早起一大早就被自家公子召到书房,千叮咛万嘱咐地要他跟着陈传笺去见师哥,吩咐了一万遍要盯牢她,千万要阻止她和其他男人搂搂抱抱。 长岭听着吩咐就替自家公子不值得,虽然陈传笺心肠不坏,但怎么也配不上自家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公子啊!而且听这个意思,陈传笺还有有违妇德的嫌疑…… 长岭当即信誓旦旦地应允了,陈传笺哪只手碰了男人,他就把那只手打折了给公子看! 于是,这会子长岭虎视眈眈地看着陈传笺的手握住了她师兄宸离的手紧紧不肯分开,而且双眼充满了绵绵情意,纤长的睫毛也在不断抖动着,最终抖下两行泪水来。 哼!荡妇!长岭恨恨地想着,正想再瞧仔细些,鼻尖忽然传来一阵清香,这清香仿佛有宁神的作用,刹那间让他的身体软绵绵地像飘在半空中,落进了云朵里,大团大团白色的、绵软的云朵啊,只想在上面沉沉睡去…… 陈传笺略带怜悯地看着长岭,挑眉道:“你这样不太厚道啊……” 原苏显得十分无辜,“我瞧着周霜支使人那个样子,这小厮的日子定然也不好过,让他在这里睡个好觉,难道也有错?” 陈传笺嘁了一声,不去理会原苏的强词夺理,转头握着宸离的手不放,沉声道:“师兄,你万万不可再做傻事——” 宸离的事,她老早就知道了,不知死活地找上了凌云子斗法,侥幸逃得一条性命。 宸离依旧笑得温和,他半靠在床头,抬手轻轻弹了个脑嘣,“知道心疼师兄了?” 陈传笺嗤之以鼻,“怕你死了,我还得去给你买口好棺材收尸——”话落,也知道自己口不择言,便将话题岔到了别处,将怎样遭了暗算,又是怎样找到了浮黎解毒,到最后怎样给凌云子和陈贵妃下了个套,一五一十抖搂了一番。 宸离边听边笑,边笑边咳,边咳边夸,“长进了。” 陈传笺却心事重重地给宸离倒了杯水,拍着他的背,道:“可是现在这状况,又该怎么办呢?说不准哪天周霜就被弄到宫里当太子了啊,万一凌云子察觉了呢?” “所以,你才要跟在他身边,直到尘埃落定。” 原苏闻言,冷笑一声,“你们这一对师兄妹,当真是自不量力。” 陈传笺一回头,狠狠瞪他一眼,不客气地道,“既然我们如此愚笨,不如请原公子回避?免得污了视听。” 原苏咧嘴一笑,当即不再发话。 “师妹,我对凌云子的来历有了些线索,但还需一年的时间去查证……” “只怪我本事低微……”陈传笺心中着实懊悔,早知有今日性命相搏之时,昔年就不该在学艺时草草敷衍。 “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小桌前,原苏冲着陈传笺眨了下眼,端的是清俊无双。 陈传笺见他甚是碍眼,索性一把拉下了帐子,低声道:“师兄,凌云子当真是个邪仙吗?” 宸离点了点头,和缓地道:“此事甚是蹊跷,此人有通天的手段,寻常修道者压根不是他的对手,我曾与他近身互搏,刀枪不入也就罢了,竟然能引雷、摄魂——” 陈传笺面色一变,骇然道:“这等通天之术,若非渡劫成功之人,绝无可能施展,虽然师父已置身红尘之外,但若凌云子真的是个邪仙,师父出手也算是理所应当。” 宸离沉吟半晌,陈传笺的提议他不是没想过,甚至还送信去了秀首峰,可送信的狐狸说三佑散人外出云游,时间可能长达数十年之久,周霜等不了,陈传笺等不了,自己全家的血海深仇更是等不了。 “师父外出云游,不知仙踪何处,何况你我下山之后便是斩断了仙缘,也没有再去搅扰他老人家的道理——”宸离柔声道:“依我看来,陈贵妃先让国舅去拜访周老爷探探口风,结果周老爷现在不愿意,那么周霜大张旗鼓地回京之后,他们会尽快安排周霜认亲,周霜虽是皇室遗珠,但为了避人非议,不可能就一步登天地做了太子,怎么也该先是被分封为王才是,到那时他需要应对的就不仅是凌云子,还有皇后一党。” “可是——”陈传笺困惑道:“仙人不涉凡间之事,纵然凌云子是邪仙,也是渡劫在籍的,他插手过深,难道无人管束不成?” “奇怪就是奇怪在这里,除非他消了自己的仙籍,但同时也会消了自身的神通才对——”宸离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一点想不明白,所以我需要去查证一番。” “查证?”陈传笺苦笑了一下,宸离纵然是跟随三佑散人修行,也不过是一介凡人,要查一个人的仙籍,简直是天方夜谭,纵然就是特立独行的清心界容许他去查去问,但也得能找得到清心界才是,难道…… “是不是原苏——”陈传笺顿了顿,低声道“他说能帮你?” 宸离啼笑皆非,“你不是说他是个妖精,那他怎么会知道清心界的事儿?”宸离和缓地替陈传笺捋了下头发,“你也不必担心我了,我这一去会尽早回来,倒是要留你一个人在凌云子的眼皮子底下保护周霜,难为你了。” 陈传笺闻听此言,感觉凭空生出了如山的重担,仿佛看到了自己颤巍巍地挺直了脊梁骨和凌云子做斗争,她大义凛然地道:“师兄放心去,我定然勤修苦练,护周霜周全。” 宸离宠溺地笑了笑,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册子来,道:“这些日子我边养伤,边写了些用得上的小法术给你。” 陈传笺接过来翻了几页,宸离显然是用了心的,知道她识字不多,多都是画了画,不由心中一热,“什么时候出京?” “过个三五天,好利索了就走,去的地方很远,你不用挂念我。” 陈传笺忽然没由来的伤感,在山上那些年,她早就把师兄们当成了亲哥哥,先前和原苏搭伙混日子倒不觉得孤单,只是和宸离好不容易在一起生活了没多久又要分开,留她一个人在这纷杂混乱的京中,而宸离此去又不知是否凶险,想到这里,陈传笺心中一软,簇簇掉下眼泪,砸在了青色短衫上,成了个墨点。 “傻丫头,打起精神来。” “嗯,那师兄要早点回来。” 原苏托着腮,听着帐子里依依惜别的对话,有些事,他知道,但是他不能说。 世人皆有命数,世事皆有因果。 …… 陈传笺探病完毕后心事极重,她三言两语地打发走了长岭,一个人沿着繁华的街道走走停停,宸离看似性子淡,可却是最执拗的人,在上山之前,仇恨就种下了,经书化不开他的心魔,三佑散人化不开,陈传笺更化不开。 难道眼看着宸离去死?抑或他真的有什么法子能打败凌云子? 而自己呢?以小厮身份跟着周霜进宫吗?正如原苏所说,这三脚猫的功夫又有什么能耐护人周全?何况,周霜……哎!周霜! 毫无头绪的事儿一桩接着一桩,陈传笺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处僻静地方,这是城西处抱塘的宅子,朱红大门,石狮镇宅,金漆兽面锡环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陈传笺忍不住挪动了一下步子,正走到门口,吱呀一声门开了,门子咋咋呼呼地喊着让人从后门拉马车出来,陈传笺停了下来,退到了不远水塘处,不多时一群丫鬟婆子便众星捧月似得簇拥一位着鹅黄衫子的妙龄少女出来,上了车扬长而去。 陈传笺愣愣看了一阵子,得了门子几个白眼,这才磨蹭着走了。 先前那位小姐,便是她的妹妹,不过今日里倒是第一次见。 三佑散人是仙家,最是讲究顺势、随性,对山上众弟子的来历也是从不隐瞒。陈传笺自小就知道自己出身只显不贵的侯门,出生时母亲便难产过世,出生后家中又走了水,父亲无缘无故病下,横竖她是个没娘的孩子,家宅不宁的罪过就都推在了她的身上,得了个不祥的说法,恰逢兄弟早夭,姨娘便乘势落井下石劝说父亲将她送到庙上去当姑子。 幸好,三佑散人入世捉妖,云游至京城,以摇铃游医的身份治好了侯府姨娘的喉症,见陈传笺天资不错就带走了她。 然而,家宅该不宁的还是不宁,就算陈传笺离开了,侯府两位公子还是重疾不治,这些年来侯爷膝下仅余一位千金承欢。 陈传笺也恨过,只是这恨因为没有个具体的对象而成了无根浮萍,泛泛的不知该着力何处,日子久了就沦为一种消遣,想起来了便在心中恨骂上一两声,想不起来也就抛之脑后。 不过,陈传笺对她世俗的名字还是很喜欢的:白繁。 木盛繁茂,生生不息。 陈传笺手里拎了条柳树枝,一边轻浮地抽打着路边的野草,一边散漫地走着,心里还不忘惦记着刚才遇见的妹妹,还很年少的,但看起来比自己妍丽了很多,以后也不知会嫁给哪家的公子,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当真是好福气啊!可自己呢,陈传笺从荷包里倒出几枚大钱数了数,好像也不算太差,还够吃碗野猪肉馄饨。 这么想着,陈传笺在馄饨前吆喝了一声,“来一碗馄饨。”再一转脸,“咦,你也在?” 阳光下,周霜难得笑得多露了两颗牙齿,“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既然相逢了,何不请我吃碗馄饨?” 周霜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碎银子,对店家道:“好,来五碗馄饨,装好了,我这小厮会送回周府去。” 陈传笺一愣。 周霜笑得灿烂,“听说,你今日握着你师兄的手不放?” “呃……” “听说,你出来的时候还眼眶通红?” “呃……” “听说,你师兄还写了一本厚厚的东西给你?想来是情诗了?” “画,都是画。” “呵,真不错,以画传情,甚是雅致……再来五碗。” “……” 第53章 我见你第一面就想 周霜的脾气一闹就是三天,陈传笺给他支使得团团转,就连周老爷也看不下去,借口送汤旁敲侧击了几句,周霜应是应了,该怎么支使陈传笺,还怎么支使。 陈传笺骤然醒悟,在师兄不在的一年中,自己面对的最大敌人应该是周霜才是! 子时已过,陈传笺一手托腮,一手毫无意识地研着墨,今夜的月太黑,红烛燃得太慢,夜像是撩人的小妖精,最终令陈传笺屈服了,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头陡然一点,又从迷糊中清醒,好在没有磕到,反而被人拖住了。 陈传笺挣开眼皮子一看,周霜那双点漆般黑亮的眼睛正牢牢注视着她,他素来目光冷硬,锋利若刀,但此时此刻却有了温度,像烧红的木炭,烫穿了陈传笺的面皮。 春风吹,战鼓擂。 电光火石之间,陈传笺因为紧张而清醒了,心里一阵比一阵紧,一阵比一阵燥热,她从未体验过如此慌乱失措。其实陈传笺并非第一次面对周霜如此炽热的眼神,而现下却是令人卸下防备,充满了甜腻花香的静夜,周霜的一举一动被赋予了令人心悸的力量,就连他的手和她的脸颊分离的瞬间都似乎变得饱含深情,令陈传笺心旌神摇。 “这几日累了吧?可是我又气不过你对宸离那么好……”周霜平淡地说着让陈传笺面红耳赤的情话,还顺手端过了长岭放在案前的汤,“我特意让他们做了宁神的,喝了早些去睡。” 陈传笺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她太慌张了,端起碗来还没喝到嘴里,倒是洒了一身。 “哎呀,我去换衣服。”刚站起来要走,就被周霜拉住了腕子,“别去。”说着话,周霜站起来,先是解开了自己的外袍,又不由分说地拉开了陈传笺的外袍,“穿我的。” 陈传笺像是被人缚魂了,一动不动。 周霜环住陈传笺的腰,他脱衣服的办法很古怪,弯下腰,将头埋在她的颈边,伸手去拉她的后领。 “陈传笺,我不想那么大度,就算你恨我也是好的,我不能把你拱手让人。” 鬼使神差的,陈传笺抬起手轻抚着周霜顺滑的黑发,发丝穿过手的时候,仿佛是撩拨了她的心尖上最柔软的地方,她忍不住全身一抖,心底那根崩得紧紧的弦啪一声就断了,就如同她对周霜的情感,出于女儿家的羞涩埋藏了这么些时日,慢慢被磨得浑熟会热之后骤然迸发出来,让人直想豁出去了什么也不想,先痛痛快快过了这良辰美景。 “我……我也舍不得你,可是我是个跑江湖的……” “我喜欢,我不在乎。” 周霜扶着陈传笺的双肩直起身子来,果断地将手放在她的腰间,将整个身体贴了上去,透过衣服和肌肉,他能感受到陈传笺的心有力而紊乱地跳动着。 “反正,我们早就成过亲了,这是你欠我的。” 周霜的手突破了陈传笺的贴身肚兜,沿着身体曲线一路上攀升而去,在碰触到浑圆……时,周霜像是碰到了一块烫手的木炭,迅速收了一下,但是陈传笺那双迷茫陶醉的眼睛给了他无限的鼓励,他缓慢的将手覆了上去,愈来愈用力地抓握着。 陈传笺心中很明白,此时她正和周霜站在悬崖上,只要她稍稍一推脱,周霜立即会放开她,但是这感觉太过刺激,尤其是他的双手游走在她身体身上所带来的刺痛感,就像是一块粗麻绑在躯干上,稍稍一动便牵动着细微的神经一阵战栗,这感觉太过美好,美好到陈传笺在心底实在不愿推开周霜。 他未来是要当太子,当皇帝的,他的未来里没有她,她只拥有他的这时这刻。 蜡烛应景的烧得见了底,房间由明亮变得昏暗,在这昏暗中,陈传笺的眼睛在闪闪发亮,她勇敢地正视着周霜,勾住了他的脖子,生疏地将炙热的嘴唇贴近了周霜的脸颊,当相接的刹那,周霜前半生冷静克制得宛如冷清的曲子,刹那全部走了调,一股快感从猛然从心底喷发出来,周身的血液瞬间膨胀,最终他被体内翻腾着的欲望驱使着,亟不可待地一把将陈传笺横抱起来,快步放在床上,拉下了绣着交颈鸳鸯的帷帐。 从始至终,陈传笺都没有推开周霜都没有反抗,她只是激动得想哭,上下牙直打颤,依偎在那个带着细汗的宽阔胸膛上,看着周霜的喉骨一上一下的移动,耳边充斥着他发自胸膛的不规律的呼吸,陈传笺的手越抖越厉害,她用力抓住周霜的臂膀,在心底呐喊道,管它什么未来,管它什么宿命,她不在乎他是不是她的果,纵然只是她的因,也算不枉费这人世走一遭。 周霜此时此刻他已经红了眼,哪里还是什么谦谦君子,他揽着陈传笺的后脑,以近乎啃食的方式放肆的亲着她,而陈传笺则微张着嘴,用手勾着周霜的脖子,乖顺地任由他放肆,不自觉间痴缠着他的腰。 周霜浑身发起热来,血液汇成一条激烈的暖流,冲刷在他的四肢内,他结束了潮湿滚烫的吻,用低沉的声音凑在陈传笺耳边道:“我见你第一面就想。” “想什么。” “想……要你。”周霜的手一路向下,他力气很大,恨不得把手指全部嵌入。 陈传笺小声骂了句,“不要脸。”然后,她感到一丝轻柔地触碰,她腾一下红了脸,左右躲闪起来,可周霜却不会放过她,手往里探了探,又把陈传笺的腿架到肩上,卡住她的脖子道:“夫人,把舌头伸出来,让为夫再亲亲。” 情话软话说了个遍,陈传笺痛得要死,推也推不开,跑也跑不掉,周霜心里软乎乎,可一点退出去的意思也没有,折腾了小半夜,喊下人送了三趟水,瘫在床上的陈传笺胡思乱想:果然是没少看《桃花春》的人! …… 宫里的动作远比陈传笺想象得快。 夜半时分,门外灯影绰绰,陈传笺素来警惕,将帷幔拉了条缝,就看到窗纸上映着条条人影,接着有一人走上前来,低声道:“少爷,宫里的冯公公来了。” 陈传笺一凛,周霜也醒了,默然中,他握住了陈传笺的手,“我一定会接你到我身边。” “我不放心。” “我随机应变,最好能带你去。”周霜撑起半边身子,将陈传笺圈进了怀里,他的肩膀并不宽厚,身体也太过削瘦,但眼神明亮笃定,令人心安,“等我的消息,不要轻举妄动。” “嗯。” 不知怎地,周霜起身的时候,陈传笺还是本能地拉住了他的衣角,周霜身形一滞,正想流连,陈传笺便立即松了手,语调坚定地道:“我听你的。” “嗯。” 最后,周霜亲吻了她,睫毛轻颤,宛如蝶翼。 那一刹那,陈传笺心中生出了兵荒马乱的惶恐。 不过,陈传笺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卷着被子在床上悲春伤秋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匆匆穿戴好了小厮装扮,去了后门埋伏。 夜寻皇子,这么重大的事,定然不会走前门,但为了万无一失,陈传笺还是召了一只狐狸守着前门。果不其然,一炷香后,远远走来一队人,在灯笼的光亮下,银光闪闪的兵器在暗夜中雪亮耀眼,定是那冯公公一行人接了周霜正欲离去。 陈传笺深呼吸一口,憋出两泡泪花来,待人快到跟前时,哭天抢地地扑了出来,“公子!你们这是要带我家公子去哪里?” 领队的军士被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是个疯头疯脑的小厮,就没好气地使人打发掉,周霜在人群中看得真切,陈传笺身手矫健,那些寻常军士连她衣角都难被碰到,这会子正浮夸地抹着泪道:“我家公子每日里要吃凝香丸,全府上下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怎么伺候,你们要带走我家公子,我也得跟着去——” 这一嗓子倒是点醒了周老爷,他横窜出来,快步走到冯公公面前,客气地道:“劳烦公公通融一二,这小厮是常年贴身伺候霜儿的,霜儿身子骨弱,需要合衬的人在跟前时时照应着,今次去宫里为娘娘侍茶,虽说时间不长,但出了意外,只怕惹娘娘不悦就不好了——” 周老爷当真令陈传笺刮目相看,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看似进退有度,实际上抬出了陈贵妃断了冯公公拒绝的余地。冯公公在宫中盘踞许久,宫中隐秘了如指掌,知道周霜的身份可大可小,精明如斯怎肯得罪于他,顺势将陈传笺上下一打量,见不过是个身板单薄的小厮,心想着进了宫只找个地方关起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卖个薄面又何妨?万一是根富贵高枝呢! 冯公公心中打定了主意,佯做为难地与周老爷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最后就勉强地答应了带陈传笺一起去,临出门,周老爷附耳轻声道:“只求平安。” 陈传笺点了点头,允了这个诺。 胡同骑马,路前乘轿,周霜挑了轿帘,对一旁伺候的冯公公道:“有劳让我这个小厮跟在轿子左右。” 冯公公答应了下来,呼来喝去地吩咐着陈传笺跟紧点,在寂静空旷的长路上,在无声有序的人马中,陈传笺和周霜在轿帘起伏的间隙中,不动声色又心潮澎湃地以余光久久对望,就这么慌慌忙忙,满心不安地在如水的凉夜中奔向了如兽一般的皇城大内。 第54章 认祖归宗 国事,家事,在帝王家都是天下之重事。 眼眸森森,静可听针。 想来已是过了三更,但宫里的更夫知情识趣,走过养心殿的时候悄无声息。 六王望了眼漆黑如墨的夜空,暗自揉了下腰,若不是腰疼难捱,恐怕自己在这万物纹丝不动的静夜中也失了感知,忘了分寸。这件事,他不是不知道,皇家的人总有保命的办法,宫里平淡无奇的小公公小宫女说不上就是谁的眼线,十来年前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六王也曾枯坐了一夜,好在当时年轻,不似如今老胳膊老腿,如坐针毡。 周霜这档子事,他心里灵境一般。 大概是替周霜高兴,生在巨富之家总比当不知死活的皇子强,想着想着竟将自己的心酸往事套了进去,生出几分窥镜自照的感慨来,也就暗自将此事隐瞒下来,不过这个侄子倒是刻意碰见过好几次。大多在春暖花开的时节,知道金长天与周霜交好,听闻金长天铺排着踏青赏花,便设法巧遇着,不过身份所碍,也不能亲近,远远望见,端的是行步类鹤,目中无人。 后来,听说画画得不错,着人去喊了金长天过来,一掷千金买了几幅周霜的画,一是爱他的才气,二是想着法的抬高了他的名声,想着天子家要脸面,总不能认这么个风头正劲的人当皇子。 皇家有隋珠,遗落于民间,这传出去,不知道被编排成什么样。 六王磕了下茶盏,清脆的响声震得屋中人微微一动。没想到啊,终归是逃不脱各人的宿命,阴沉谨慎了一辈子的皇兄,竟然能下认亲这么唐突的决定,还连累自己跟着浑水走一遭。 许是六王这一响动,惊醒了心事重重的惠帝,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问道:“还没来吗?” 李皇后稳坐于上,凤目轻瞥,心里恨极,但娇嗔笑道:“必是那该死的奴才耽搁了,这等事在寻常人那里简直如梦中奇遇,着急还来不及,怎么能耽搁。” 六王忽然想起周霜那张臭脸,心想皇后娘娘还真是看错了人,保不齐正是这主儿耍着脾气不愿来。 陈贵妃啜茶浅笑,“是啊,我那侄儿当了数十年的布衣,乍听闻这等大事,自然惊慌失措。”说着话儿,陈贵妃放下茶盏,仰起脸来带了几分哀怨,愈发显得我见犹怜,凄凄道:“皇上,这一时一刻对臣妾……”话未说尽,但令人无限遐想。 惠帝目含深情地望了一眼陈贵妃,当即对这一更分外耐心起来。 李皇后不动声色地银牙半咬,仿佛是嚼了一根矬子,满嘴的血腥味。 陈贵妃是二十一年前入的宫,入宫前不是没有过这般风光的人,玉臂软枕,温柔缱眷,但日子长也就腻了,新人成了旧人,挟愁带恨地在深墙之内从青丝熬到白头,久了自己也就倦怠了,忘记了花枝招展的当年,安于本分地困在一隅。 可陈贵妃偏不,不知哪里来的新花样,今日里温情似水,明日里娇俏活泼,再隔一日又灵巧聪慧,偶有几日还悲春伤秋,就连宫外传来的新曲也一听就会,宴上操琴弄曲,虽然失了身份,但却令惠帝五迷三道。 乍一次是心计,天长地久了便是本事。待自己有所察觉,惠帝已死心塌地地盘桓在长春宫中不出来了。 长春长春,得春久长,风光无限。 李皇后隐忍自持地端于凤座,心中虽悲怆激昂,但对陈贵妃的挑衅淡然一笑,陈贵妃这一招不可谓不狠毒,先要了她孩儿的性命,再弄出一个“皇子”来,一寸寸地踏破了她脆薄的梦。 好!好!横竖她再无忌讳,倒要看看这位流落民间的“皇子”是个什么样子! 陈传笺跟着周霜的车轿快步入了宫,一路留着心眼认路,认着认着就迷了,这皇宫实在太大了,又是夜重时分,熙熙攘攘倒是飘着众多的鬼影,挡了月光,令各门各院的牌匾一片漆黑。 陈传笺非常后悔自己开了眼,要看的没看到,净看到些不想看的,一路走一路泛恶心。 行了许久,轿子停在了一处小院外,红墙着实垒的高,透不出半点灯光,不知里头的人是醒着还是睡着。宫门处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冯公公将人分成了两队,自己带着人抬着周霜的轿子入了红墙,而另有个小太监则招呼着陈传笺和其余人等往别处去。 陈传笺审时度势,不作分辩地跟着小太监走了许久,才来到一处看起来破破烂烂的院落,小太监径直进去,打开一间小屋道:“你且在这里休息,冯公公叮嘱了,通铺人多,怕你挤。” 陈传笺哦了一声,进去才发现小屋虽然看起来破,但家具一用俱全,收拾得干干净净,当即行了个礼,掩上门假意睡了,落了帐子才看到窗户纸上一直映着那小太监的人影,寻思了又寻思,不禁佩服起冯公公心思缜密。 她是周霜怎么着也要带进宫的人,必然是周霜的心腹,今夜好吃好喝地待她,万一周霜飞黄腾达了,也念着自己的好,万一周霜是个假货,一早就可以让小太监料理掉,横竖是不亏。 陈传笺盘着腿在床上感叹,冯公公这次可真是做了笔好买卖,估计他千算万算,也不会算到,周霜可是个皇子,未来还可能成为他主子的人。 …… 周霜抬脚进了殿,是养心殿,安排在这个地方有讲究,不在皇后宫里,不在陈贵妃宫里,说明这是皇上主的事,再拉个六王作陪,程太师见证,一眼望过去,和乐融融。只是再一看,皇后娘娘戴着金甲的指节发白,想来在手掌心里已经戳出了血,而和皇后同坐一榻的惠帝,分外明显地将身子斜靠向了陈贵妃处,两人虽不坐在一处,但更随意些。 不知为何,周霜在心底忽生感叹,这样的皇后,这样的权势,得来又如何?孤孤单单地掺和在别人的生活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忽然间,吓了自己一跳,前十来年,他最想要的就是这份无需进,也无需退的绝世独立。 不及细想,听到六王咳了一声。 周霜提袍,低头,谦卑有礼地跪下来,道:“草民周霜,参见万岁,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六王殿下。” 惠帝早就看清了他,那一双风流的眼,像了陈贵妃,小脸盘像了自己,比画像还清俊了几分,风华远胜几个平庸皇子。惠帝品评着,心中满足了一大半,至于什么卖画为生、迎娶法师此类的而荒谬之事,大概是年少轻狂。 “平身吧,坐。” 立即有公公搬了方凳过来,放在陈贵妃与惠帝近前,周霜坐上去,其乐融融。 “听说你中过二甲?” “是。” “听闻与上官冲突,所以辞官而去?” “参与考试,只是想一试低微之技,而贵妃娘娘是草民的姨母,以草民这样的身份,若入朝为官,必然有人刻意提携,草民无此才干,不敢行尸位素餐之事。” “好,好。”惠帝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地瞧着周霜,笑道:“如此人才,不枉你父亲寻你二十年。” 周霜暗自冷笑一声,但面上错愕、激动的神情不能再真,甚至看得到微微抽动的面颊,他长叹一声,克制地道:“皇上的话,草民不明白,草民之父乃一寻常的周姓生意人,与草民在京城生活二十年了。” 惠帝淡淡笑了笑,也不做解释,只是望了身边的太监一眼,那头发花白的太监便轻轻颔首,紧接着几个小太监扛了一扇屏风进来,将六王和自己与李皇后、陈贵妃、程太师隔绝起来,折腾了一会子,又有几个太监端盆捧巾地簇拥着一位身着官服的花甲之人进来,瞧这排场,终于是到了滴血认亲的时候。 行了礼,众人悄然无声地布置好了一应物品纷纷退下,只听身旁人用又尖又细的声音唱道:“开盆——” “验水——” “取血——” 密密麻麻地一排银针,先烤过了,再将针与水盆递进去,由六王接了,眨眼的功夫又递出来,已经有了一滴朱砂一般的血入了盆,转头再来取周霜的,周霜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倒更似受到了惊吓,陈贵妃不失时机地掉下泪来,道:“霜儿,勿怕——” 不是怕,是嫌,嫌这世上所有的人,唯独不嫌那么一个。 澄净的水,承载的却不知是多少个人的死活和富贵。 皇后娘娘的手指交错滑动着,仿佛空气中有东西令她不断地捻着,捻得粉碎,像那两滴血,在众目睽睽之下,丝丝缕缕地碎了,然后从两端漫延着,在相接的刹那,寂静的大殿中响起短促的窸窣声,伴随着血液的融入,混合及稀化,惠帝身边的老太监跪下来,喜极而泣地道:“恭喜皇上,恭喜六王,终于找到了王爷失散多年的长子!” 他姓宋,太监里顶了尖的人,跟了惠帝四十年了,从幼年到中年,惠帝的一颦一笑都在他心上,仿佛分身一样,皇帝的心事,自然是由他说破的。 周霜负手而立,一副呆滞模样,但心里平静地紧,他也想过让皇帝再认一个儿子是一桩天大的事,其中会生出多少皇家的隐秘来,最好的途径就是借一个王爷来认亲,所以看到六王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个主意,只是这六王……粗短身材,只懂饮酒作乐,要叫他一声爹,周霜的内心是鄙夷的。 而李皇后似乎呆了一下,她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这样的瞬间,也知道陈贵妃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才安排认亲一事,只是这一刹那的恐惧,比想象中的更猛烈。先前不过是想象,顷刻成了真实,就像是悬着的吊颈的绳子落了下来,绝望、愤恨已冲昏了她的头脑,只能凭着数十年深宫历练的本能:堆着欢颜,流着眼泪,在惠帝之后握住了周霜的手,仿佛亲娘一般掏心挖肺地哭着:“孩子,这些年,受苦了。” 这泪是为谁流,心中再清楚不过。 倒是六王这个所谓亲爹,自屏风后出来,饱含热泪地跨步过来,一把揽住了周霜,用力地拍着他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早知道认你做儿子,那些画不如便宜点? 周霜冷眼瞧着,只是故意抖的厉害,一把推开了六王,懵懂地退了一步,茫然无措,继而慌张地跪下来,大呼:“草民罪该万死。”一用力,头磕出了血,吓得宋公公恨不得飞身垫在他的头下。 自从母亲死后,他就有这样的本事,再热闹的时候,也能抽身而出,他和这个世间本就没有关系,爱恨情仇,际遇高低,只不过轰轰烈烈配合别人演戏。 陈贵妃哭得似乎要背过气去,她斜靠在椅背上,揉着胸口,断断续续地道:“皇上,霜儿定是受惊过度,不如让臣妾……臣妾将此事与他慢慢道来——” “这——”惠帝斟酌一下,道:“先送皇后与贵妃回宫,六弟暂留。” 六王应了一声,知道是要为周霜筹谋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号了。 一殿人,各怀心思走的不剩。 第55章 那爹爹猜猜,皇后会不会杀了我以绝后患 陈贵妃慢慢地喝着一盏茶,喝完了,自有人再添上一杯。。 周霜也慢慢地喝,宫里的贡茶,都是在清明雨前掐了尖送过来的,陈贵妃宫里的更是珍稀,长在悬崖石头缝里,要僧人刻意训练过的猿猴攀上去采,一年只得寥寥数斤。 香味清高,茶色亮透,常听他父亲挂在嘴边,原因无他,多年前母亲在陈贵妃宫中尝过一回,久久难忘。 这茶,喝着热,在冰冷的宫里,可暖心肺。 “娘娘,草民不明白——” 陈贵妃打断了他,道:“我知道你不明白,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本宫与萦怀一前一后有孕,快到生产时心里实在烦闷得紧,便邀了萦怀来宫中,不想两人双双早产,更没想到皇后娘娘狠毒地想要我母子性命,无奈之下——”陈贵妃说着话,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周霜的脸,周霜下意识地躲开了,陈贵妃讨了个没趣,便拭泪继续道:“我便只能让萦怀带你出宫,谎称隋珠是我的孩儿,后来你也知道,隋珠被皇后害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与你不敢相认,现在太子病死,皇上膝下日益凋敝,我这才和盘托出,但牵扯宫闱秘事太多,无法与你直接相认,只得将你寄养于六王膝下。”陈贵妃用帕子捂着脸,哭得悲痛欲绝。 周霜望着陈贵妃抖动的双肩,这个时候他应该跪行到陈贵妃的脚下,抱住她的腿,涕泪满面地叫着母亲,与她抱头痛哭才是,这是经世之道的做法,可是周霜将自己手中的茶盏放下,轻描淡写地道:“娘娘,草民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平头百姓,做不惯权贵,这六王之子还是免了吧,若是娘娘寂寞,草民可想办法找机会多看看娘娘便是——” 陈贵妃的哭声一下断在了喉咙里,她仰起那张被泪水洗刷过的脸,尽管刻意隐藏着,但眼梢眉角的凶狠还是藏不住,她痛心疾首地道:“木已成舟,岂是不想不当就不当的,何况,你难道不记得你在乐丰大病一场?” 周霜挑眉:“娘娘的话草民不明白,草民在乐丰中毒是因为掌柜的贪图钱财——” “我的傻孩子!”陈贵妃趁势揽住周霜的手,泪眼婆娑地道:“你可知道是皇后那蛇蝎心肠使人去毒害你,若不是为娘的去求了国师,你小命休矣!” 周霜蹙眉,沉默不语。 陈贵妃知道他生性多疑,便道:“但是只因那毒药太厉害,国师也不能根除,所以你每年都要延药一次,才能保证不死。” 周霜依旧沉默不语,陈贵妃便急促道:“每日午时是否腹痛难忍?” 周霜心底寒凉如铁,陈贵妃对他有生恩,他的骨血都是来自于她,也曾想过她害了自己妹妹也是为了给他改命,也曾犹豫过真的有一日她成了他的阶下囚,是否应该留她性命? 结果,还是高看了她,所有的人都只是她华美袍子上的针脚,为了她的荣华,为了她的富贵,为了她不二的权势做点缀、做牺牲,妹妹是,儿子也是。 那碗毒粥若是药死了陈传笺与金长天,对李皇后的仇恨自然会让他与她站在一起,化解了那份“杀友之仇”,不想错毒了他,顺势将错就错以解药相威胁,若不是算准了他服了她的解药,怎能道出每日腹痛难忍?毒药是她的,解药也是她的,其中狠毒与李皇后有何区别? 周霜怜悯地看着她,在先前眨眼的工夫里,她挥霍了他唯一一份回馈给生母的爱。 自此后,水火不容。 周霜果断地跪下来,在世人眼中他精于计算又恃才傲物,现在低头再合适不过,于是他忍着不适反握住陈贵妃的手,哀切张惶地道:“母亲,我与皇后娘娘无仇无怨,她为何要取我性命!” 提及皇后,陈贵妃目色骤变,咬牙切齿地将当年之事一一说来,周霜在一旁陪坐,时不时说上两句解气的话儿,听得陈贵妃心怀宽慰,眼见自己的孩子多年来变得如此懂事,纵然她心硬如石,也软了几分,心想着周霜若是能好好依着自己,他日母子共理政史也是极好的。 一来二去,便说到了天光微曦。 “我儿现下没有留在宫里的理由,朝廷发榜之后,大概就会搬入王府,本宫会央求六王多带你到宫中走动,尤其是太后老人家宫里,多去去是有好处的,日后再帮你选上一门亲事,你我母子齐心,总会越来越好的——” 陈贵妃不便久留周霜,周霜自然巴不得要回去,这一夜的虚与委蛇简直耗尽了他的耐心。 “娘娘勿送,草民自去便可,免得生出些闲话来。” 陈贵妃娇嗲道;“本宫可盼着生出些闲话呢!”话虽如此,还只是将他送出了门外,由接他进宫的冯公公送出宫里,周霜慢吞吞地走着,直到出了宫门,一顶小轿在日头下静静的立着,轿子旁边站着青衣小帽的陈传笺,见着了他就弯弯眼睛,刹那间周霜竟无法分辨是陈传笺的笑容灿烂得晃了他的眼,还是初升的日头刺了眼,只是舍不得眨一眨,呆呆瞧着她。 世上有钱有权有无数能让人折腰的好物件,对他而言,最可贵的却是黑暗之中的一束不离不弃的光芒,可温暖心扉。 “公子,请——” “好。” 再上轿,布衣已是龙裔。 …… 儿子忽然攀上高枝了,当爹的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 周老爷称病在屋里躺了一天,派周云在门口当门神,周霜先是耐心地哄,周云一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昂扬姿态,板着脸道:“老爷不舒服,少爷怎地如此任性?有多么要紧的事,不能明日再说?” 周霜在瑟瑟秋风中道:“快入冬了,爹的皮袍子当掉了,我又重新裁了一身给他……”周云不由面上微烫,看来私下里和周老爷当袍子给陈传笺补钱的事还是没瞒的过周霜。 “你去跟我爹讲,若他今日还不见我,明日我就要搬到别人家去了,再见就难了。”话音刚落,门扇带风打开,周老爷在呼扇呼扇的木门处露了脸,像是怄着气一般,斜眼睇了周霜,努嘴道:“进来吧,我瞧瞧皮袍子合身不合身。” 周家的绸缎庄每年给周老爷裁过的袍子不下十件,哪里会不合身? 周霜抖了抖,“貂皮的。” 周老爷眼眶一热,自打周霜管了钱,都只给他做兔毛的了,果然是要分别在即了,所以连貂皮都舍得做了。 夫人死了,现在连儿子都要跟人姓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周老爷簇簇老泪点点滴滴落在桌上,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裤腰带,罢罢罢,早就该一死了之。 周霜看他爹一眼,到底是上年纪了,解个裤腰带也不利索了,“这次打结打紧点,免得挂到一半掉了。” 周老爷怒急攻心,一巴掌拍在桌上,“逆子!” 周霜啧啧嘴,“你还知道我是你儿子?我娘死了,你就去吊颈子,现在我遇到天大的难题,你又去吊颈子,你这个爹当得真是便宜。” 周老爷一时语塞,又回过味来,不解道:“天大的难题是什么?” “皇上说我是他儿子,但现在不方便认我,就让我认六王当爹,毕竟王爷风流是一桩佳话,皇后在贵妃生产之夜谋害皇子性命,那可就是丑闻了,可是现在皇子里面死的死,傻的傻,年幼的年幼,爹你觉得皇上会让我当太子么?”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周老爷的认知,他绞尽脑汁地理清了之间关系,又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不会吧,哪有亲儿子还活着就传位给自己弟弟儿子的?” “那他为什么要六王收我做儿子?何况,你忘记陈贵妃是什么人了吗?” 周老爷仿佛现在才考虑到这个问题,他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大为不敬地道:“那娘们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那皇后会看着陈贵妃得势吗?” “那肯定不会,戏本子里都说了,她们斗得死去活来……” “那爹爹猜猜,皇后会不会杀了我以绝后患?” 啪一声,周老爷的裤腰带松了,一块玉佩掉在地上砸掉了半个角,周霜瞧着有些心疼,水头上好的玉呢!可惜了! “这,这,这可怎么办?”周老爷拉住周霜的袖管,“我们跑了吧,铺子也别要了,送给那些大掌柜们,我安排周云收拾点值钱的东西,入夜就走。” 周霜坐得稳如泰山,风轻云淡地道:“跑不了,我中了毒,陈贵妃处有解药,必须一年一吃,否则必死无疑。” 周老爷长身而起,抿着嘴,咬牙切齿道:“这毒妇,我去跟她拼了!我儿放心,为父就算散尽万贯家财,也要找到好大夫解了你的毒,更要那毒妇偿命。” “是的,父亲,我们是要人偿命,不过偿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母亲的命。” 周老爷痴在了原地,周霜长身而起,和他一道并肩站着,门外的树叶枯黄而卷曲,随风而下,为分离增添了几分悲凉,周霜道:“父亲,我也许会住进六王府,但是你却是我唯一的父亲,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账目若是糊涂了,就让云叔来找我,还有,下次当袍子不要那么便宜了——”说着话,周霜拍拍周老爷的肩,“要是有相好的,就娶进来吧,你这岁数一个人睡,怪冷的。” 本来眼眶酸胀的周老爷听闻此言,狠狠呸一声,骂道:“再乱说小心你娘从坟里出来吓你小子!” 周霜微微翘唇,“求之不得。” “那以后呢?” “以后啊,放心吧,要你帮忙的时候我总会说的——” “霜儿……” “嗯?” “万事要小心,为父在扬州备了套宅子,真到那时候,你就带着陈法师走吧,妖精就妖精吧,你喜欢就好,俩人隐姓埋名过一辈子,总会有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嗯,知道了。” 第56章 找个鬼给你作作伴,让我瞧瞧什么叫不太闷 周霜觉得烦,六王觉得更烦,莫名其妙背上一笔风流债不说,还多了个儿子,王爷的儿子哪有那么简单就能打发的?要盖房子要买下人还要娶上十个八个侧室,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六王虽然有些封地和产业,但一个人造不觉得捉襟见肘,两个人造就觉得到处是窟窿。 哎,要早知道是自己儿子,何必花大价钱买画? 于是,六王翻箱倒柜找了张京城雷早几年画的小院图纸,夹着就进了宫。 惠帝有些不高兴,觉得自己这个弟弟也太没眼力界了,皇子在外流落了二十年,好不容易认祖归宗了,就住这么个小院? 惠帝连清了两下嗓子,六王只当听不见,头恨不得要捅进茶盏里去。 “老六啊!”惠帝一撩眼皮,龙颜不悦,“地方太小,重选。” 六王等的就是这句话,忙不迭掏出一个账本子,可怜兮兮地道:“皇兄,不是臣弟办事不力,俗语有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臣弟这些年日子不好过啊,臣弟是真没钱——” 惠帝冷哼一声,敢情是为钱而来,心中思量这个弟弟也忒不大气,皇家子弟哪能为了仨瓜俩枣而计较,没有钱找内侍府要便是了,还犯得上到这里来喊穷?竟然要一个皇帝为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操心?惠帝想着便有些气,越看六王那肥脸越觉得恼,整日里吃喝玩乐不干正事,从前一年到头都难得来宫里问候几次,要钱的时候倒是不嫌天寒路远,“朝廷拨给你的俸禄呢?你的封地产出呢?你那一大家子可是朝廷出钱给你养着,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别给朕看你那个破本子,朕不会为了你那几个钱操心,自己想办法——” 六王碰了一鼻子灰,惆怅得负手而行,暗自想着若是宅子可以修小一点,下人就不用要那么多了,周家不是挺有钱吗?带几个过来不就成了?再说了周霜才丧偶,一时半会也不着急再娶的事,若真要娶,陈贵妃难道不应该贴补一点吗?这么想着,六王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儿子不是他的,自然不能让他一个人全养才是,皇上不给钱,陈贵妃和周家总该掏点吧? 施施然出了宫门,一个抬头就看到十步外的头发花白的程太师,六王明哲保身了大半辈子,有几处忌讳万万不碰,其中之一就是结交重臣,程太师这样重中之重的臣子,六王向来都是敬而远之,还没容转弯避嫌,程太师倒是遥遥先打起了招呼,“见过六王爷——” 六王拱拱手,“太师多礼了。”说完提脚要走,却听程太师呼道:“请王爷留步。” 六王回头看看,只见近冬日子里程太师还抹了把额上的汗,快步走上来道:“上年纪身体不行就爱出虚汗,我那府里的轿夫准是跑去取暖了,王爷能否行个方便,让老朽搭趟马车回府?” 六王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滚圆的肚子,又看了看程太师的魁梧的身材,带着几分无奈爽快地答应下来,还打趣道:“太师哪里就老了,还自称老朽,若是这样,本王便是要入土的人了。” 程太师呵呵一笑,钻进了六王的马车,六王好享受,一个人的马车足足有五六个人的位置,两人面对面坐着,程太师对马车赞不绝口,“怪不得人都说京中最会享受的人就是六王爷啊!” 六王用又粗又短的指头捻着胡须,谦虚道:“哪里哪里,本王一无所长只是托生的好,倒让太师见笑了。” “不过——”程太师话锋一转,“小王爷也是个极挑剔的人呐。” 小王爷?对对对,自己现在可是当了个便宜爹!——六王的脑筋转了转,终于转过弯来,联想到今日在殿上铩羽而归,九曲十八弯地叹了口气,“谁说不是。” “听王爷这话,似有难处。” “还不是为宅子的事,选了几处,皇上都不太满意。” “咦?小王爷宅子的事情,皇上也要亲自过问吗?” 六王心中一惊,但面无波澜地界解释着:“可不是嘛,皇家这三五年都没添过人了,皇上也是替本王高兴。” 程太师附和道:“那倒也是,选中什么地方了吗?” “齐化门附近有处地方不错,但有点小。” “齐化门,地方有点偏,不如丽正门。” “丽正门固然好,只是没有很适合的地方了。” “不如改个旧院子?老朽家中在丽正门有处院子,原是旁系在京置办的,但后来人丁凋敝也无力打理,若王爷不嫌弃,花点小钱买下来,再扩建翻新,也是一处好地方。” 六王听得眼中一亮,“那敢情好,有空本王就去看看。” 程太师爽朗地笑道:“犬儿与小王爷也算交好,他日也一并带小王爷去看看。” “那就有劳令郎。” “王爷客气。” …… 程锡圭约了周霜去看房子,为了方便说话,舍弃了平日小轿,从后院赶了一辆大车先去接了周霜,又去接六王。 程锡圭难得风趣,“世子——”说着话还施了礼。 周霜矜持地受了,这会子他可不是平头百姓,前几日宫里宣了旨,为了让六王顺利地认下这个儿子,还给周霜编排出了一出身世,他的母亲摇身一变成为前礼部尚书的早死的女儿,与周霜的母亲陈萦怀自幼交好,少不更事做下荒唐事又身染重病,因此托孤给陈萦怀,自此成了周家的独子。在周霜看来这是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但因为是朝廷宣的旨,又不得不信,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不少戏班子都以此编排了新戏,京中首演抢得不亦乐乎。 “听说李大人还上门哭了一场?”程锡圭笑道。 陈传笺不由想起几天,前礼部尚书李济沧哭天抢地地找上门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鼻涕眼泪全抹在了周霜身上,一口一个我的外孙,全情投入地差点连老命都留在了周府。 周老爷也是不甘示弱,陪着李济沧一起掉眼泪,哭得周霜心烦不已,陈传笺做小厮身份站在他身后伺候,就见周霜一边陪着说话,一边不断用食指轻点桌面,那挂在衣服上的眼泪和鼻涕大概在他心中长成了参天大树,梗得连呼吸都不畅快。 周霜平白无故地多了个爹、娘、外公和一大家子亲戚朋友,几天时间拜会的人都恨不得要踩平了周家的门坎,应付过李济沧之后,周霜便称病去了画庐,外界又传言周霜虽然傲气逼人但依旧不过是个普通人,一步飞升还是承受不起,竟然就病下了,真真是一举一动都能被编排出纷纷闲话。 “李大人同陈家有旧,贵妃娘娘对周兄可真是上心。”程锡圭道,“听说李大人还觅了处好宅子,若不是被我父亲捷足先登,怕是周兄就要搬到李家去住了。” 周霜嗤之以鼻,“六王爷穷到连宅子也送不起吗?” 陈传笺撇撇嘴,就六王那酒池肉林的胡作劲,想必是吃干抖净,怎么会给这个所谓的儿子留下备用钱? “好像是的,据说去跟皇上要银子,还被训斥了一顿。” 周霜翻了个白眼,仿佛愈发看不上六王,孰料口风一转,“好容易自在王爷当了许多年,现在多了个儿子也就多了桩祸事,他日皇上身体不好了,还不知道谁先走,说来还是我对不起他——” 程锡圭耸耸肩,“帝王家,本不就是这样?”生在起起落落的门阀之家,程锡圭看的极开,倒是平日里薄情寡义的周霜还喟叹了几声。 陈传笺小厮身份不敢做声,但心里仍将六王同情了一番,周霜若不当太子还好,惠帝若是传位给他,怎么放心这世上还有六王这个“亲爹”? 两人闲闲聊着,没一会就到了六王府,门子通传后,俩人一前一后站在门口恭迎六王,六王岔开五指,挡着午后刺眼的日头,一边大步流星地撩着袍子出了门,到近前来先是和程锡圭打了个招呼:“还累小程大人跑一趟,真是本王的罪过。” “哪里哪里,能为王爷效力,是下官的荣幸。” 寒暄了数句,六王转过脸来瞧着自己的便宜儿子,拿捏不定是该笑还是该激动,只好拿出平时对亲儿子的那副嘴脸,古板而威严地道;“平日里你也该常来走动走动——”话说完了又觉得不妥,少了几分失散多年的亲近和蔼,便又低了语调道:“为父找了你这么些年,好容易遇见了,你也不该这般冷淡。” 周霜和六王对视着,两两都觉得别扭,周霜应了一声,“嗯,忙完这阵子我便来。” 日头下,尴尬得不像话,连程锡圭和陈传笺两个有心人都觉得未免太刻意。 “王爷,时间不早,请——”还是程锡圭打破了沉默,王府的小厮得了信号,连忙搀着六王上了轿子,周霜照例坐在程锡圭的车里,闷头闷脑也不说话,待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来到丽正门,没走两步就觉得整个世间清净了,陈传笺将帘子挑开个缝去看,深宅大户,遍植翠柳,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幽静地方。 马车辘辘过了两个胡同,停在一户朱漆大门处,一行人下了车,早有人上前迎接,陈传笺站定去看,宅子修得也还周正,但不知荒废了多久,阴气过盛,想来还是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好在是白天都不得出来,应该也没什么太过骇人的玩意。 周霜下了车,见这破败的大门就挑了下眉,程锡圭心细如发,道:“宅子是有两三年没有打理,但里面是花了心思的,修葺下就是处秀丽无双的地方。” 六王倒是不挑剔,横竖不花钱,更不是自己住,打起圆场很是痛快:“俗话说几年不住人,王府变鬼屋,我看门脸还不错,进去看看——”说着话,有一老仆开了门,这一开门,陈传笺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忍直视,程家真是太会挑地方了,挑了一个满满当当的“鬼客栈”,这一开门的动静,院子里的鬼都受了惊,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惊恐又不悦地望着这群不速之客。 人有流离失所者,鬼也有居无定所者,大多是死于忧患的穷苦本分人,有些未了的心事,尚在人间徘徊,这样的鬼没有害人的心,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窝在城中阴气极重的地方,陈传笺这样的修道之人将这种地方称为“鬼客栈”,也会因为打听些消息而刻意寻找这样的地方,看来这程家的废宅便是一处隐秘的鬼客栈,竟然在京中这么多年也不曾被人发现。 陈传笺暗自叹口气,为了不吓到这帮达官贵人,她决定伪装自己看不见,只是这鬼客栈中有各种各样的鬼,死法千差万别,不乏一些面目全非之鬼,看一眼都要减寿。 程锡圭是主家,自然在先前引路,一边走一边打着喷嚏,忍不住致歉:“这几日偶感风寒——”陈传笺看得分明,他哪里是偶感风寒,是身后那位湿哒哒的落水女鬼贪图美色,正搔首弄姿地搂着程锡圭的脖子。 “程大人乃朝廷栋梁,要注意身子——”六王爷好歹是个王爷,总算是有些皇家威严令小鬼们不敢近身,但头顶上那只吊死鬼,应该是太爱财了,死了还要把舌头往王爷头顶玳瑁上舔,六王爷不断在头顶挥舞着双手,道:“就算是前院,树也太多了,蜘蛛网也太多——” 至于周霜,只事不关己一般评判着:“还好,清净。” 清净?陈传笺险些失笑,此时此刻正有一些好事的鬼看到了他身上的光晕,乌泱泱地跟在他身后评头论足,好在周霜听不到,不然打死也不会想用这两个字来评价这栋宅子。 陈传笺又好笑又忧虑地陪着逛宅子,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周霜真的要搬进来,那么这栋宅子里的鬼该怎么办?全轰出去?虽然打的过,但想想也是不太厚道,留着他们继续住?身体不好的人架不住几天就会病倒了。 陈传笺苦大仇深地想着,这时候忽然有人拦在了自己身前,陈传笺一个趔趄停了下来,身后的长岭低头行的快,砰一声扎扎实实撞了上来,没撞倒陈传笺,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周霜问。 陈传笺忙掩饰一下,“啊,没什么——”虽然继续若无其事地走着,但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挡路的人,这个人她熟,就是六王府害她成为阶下囚的那条小蛇,现在正化了个文雅少年在对她微笑。 “诶?你不是上次那位法师?” “你又来赶我走的吗?” “哎呀,这不是六王爷,我砸破过他的头!” “这个高个的人不错啊——”说着话,一脚踢开了和程锡圭腻腻歪歪的女鬼,骑在了程锡圭脖子上,程锡圭不自觉地按了按肩膀,又打了个喷嚏。 陈传笺怒目一眼,比了个扔符的姿势来吓唬他,小蛇有恃无恐,叫嚣道:“这皮囊不错,我上了他的身吧?这园子我比他熟,正好带你们逛逛——” 陈传笺暗自扣好一枚币子,打算小蛇要是真上程锡圭的身就把它打下来,这悉悉索索一动静,倒是惊到了身前的周霜,周霜回身看了他一眼,忽道:“此处景色不错,想要回家入画,劳烦王……父王与程兄先行数步——” 六王和程锡圭早就见识过他的脾气,推让两句就先行离开,周霜也打发了长岭同去,待四下无人后,周霜问:“怎么回事,这里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陈传笺想了想,要是真定下这宅子,也是要长住的,没有瞒他的必要,遂道:“这是一处鬼客栈,大大小小的鬼啊狐狸精啊蛇精的数不胜数,入了夜只能更多。” 周霜挑眉道:“我身边有吗?” 陈传笺已太了解周霜的秉性,道:“你放心吧,你身份高贵,鬼对你退避三舍,没有特别丑的,更没有特别脏的。” 周霜脸色稍霁,陈传笺叹道:“这可怎么办啊?这么多鬼,要打发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打发完的,索性就别住这里了。” “为什么?多点鬼总比多点人强。”周霜背着手,施施然道:“你说这些鬼近不了我的身,那么留就留着好了,我是新主人,他们是旧主人,论先来后到我也不该赶他们出去。” 呵~对待鬼倒比对待人大方许多! “新主人?你意思是就住这里?” 周霜嗯了一声,“我瞧着挺好的,主要是清净,有个鬼还能给你找个伴——” 陈传笺顿时有些气闷,“我一个活人,要鬼作伴干嘛?” “上次不是在坟头和那些鬼聊得挺开心的,在周府我可没见你笑成那样。” “那不是因为你太闷?” “所以找个鬼给你作伴,也让我瞧瞧什么叫不太闷。” “……”陈传笺忽然无言以对。 第57章 守活寡,想嫁便嫁 程家做事靠谱,周霜答应得痛快,不到一个时辰就为六王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尤其程锡圭是个难得的栋梁之才,不仅陪着逛了园子,出门的时候还贴心地问:“这宅子重修的事,不知王爷交代给了哪位工匠?” “应该会提给内侍府办,可能是找京城雷吧。” “那可巧了,这宅子本就是京城雷设计的,本家与京城雷也有点往来,王爷百忙难顾,下官亦可以替王爷张罗此事。” 六王巴不得少些麻烦事,当即也不推脱,程锡圭名头再大,到底也是后辈小官,大咧咧地道:“那太好了,就有劳小程大人。” “岂敢岂敢,下官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六王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周霜带着陈传笺一如来时坐了程锡圭的马车走,车上闲话起来,周霜道:“这么大的宅子,显然不是嗟来之食,左邻右舍是否都被你们买了?” 程锡圭摆摆手,一本正经地道:“程家财力比周半城相距甚远,而丽正门也是处繁华地方,筹不出那么多银子来,所以只买了隔壁那间小院。” “让京城雷打了条地道?” “直通西南角别院,现唤绿萍风荷,若周兄觉得俗气,可再赋名。” 陈传笺暗中感慨,若说程锡圭是一等一的人儿,那么周霜也不差,这便是高手过招,彼此都瞒不过,索性一对一将话说到明处。 “还有一事,不知周兄可有耳闻?” “什么事?” “听闻平靖侯最近去了趟贵妃娘娘处。” “平靖侯?白府不是没落多时,他进宫做什么?” “是贵妃娘娘传他去的,陈法师死了,你府里也不能老这么空着。” 陈传笺紧紧盯着程锡圭的嘴,他的嘴薄而小,像女子一样秀丽,但吐出来的话,却像漫天的箭矢,伤得人体无完肤,避无可避。 “我追忆亡妻,一时半会不会考虑此事。” “我本不该说这些,但有些事也要为你提个醒,贵妃娘娘以为平靖侯是个没落侯爷,好管束,想要在你身边安个人,他是不错的选择,正好有个女儿尚不足十六,端庄可人——” 周霜冷道:“殊不知这平靖侯大概也是你们的人,是被你们程家网罗了,还是被苏大将军网罗了?平靖侯军功出身,大概多半是被苏大将军网罗,你这么卖力游说,程家和苏家早就达成一致了不是?” 程锡圭坦荡地点点头,“都被你猜中也好,我也无需费力解释,横竖你府里是要进一个人,进别人不如进自己人,遮掩行事也方便些。” 周霜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只是闲闲冷冷地道:“陈贵妃安插的是探子,你们何尝不是?” “是又何妨?你我利益一致。” “我不会碰她。” “什么?” “守活寡,想嫁便嫁。” 陈传笺的脑子轰轰轰的想着,周霜和程锡圭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来来回回有一个声音在轰响,生于洛水,貌堪神女。 世上女子千千万,为什么非得挑中这一个,红尘中她最羡慕又最嫉妒的那个人:妹妹。 陈传笺有心事,一路上想的痴了过去,跟着周霜傻傻地下车,呆呆地进府,最后恍惚地坐在了桌前。 她的身世到底告不告诉周霜? 说了,也许碍着她的身世搅黄了他的新婚事,贵妃娘娘再安插个别的人进来,也不知道又是谁的耳目,程家反而鞭长莫及,照顾不到,不说吧,这根刺如鲠在喉。 “以后搬了新宅子,里面鬼太多,你要时时刻刻跟我在一起,晚上也要跟我睡在一起。”周霜蹙眉,不满陈传笺的神游状态,用两根手指头一戳,戳中的陈传笺的脑门,“路上就见你思虑甚重,我虽又娶个女的进来,但到底你还是我的夫人,名头死了,人又没死,顾虑什么?” 陈传笺欲言又止,不能说,还是不能说,不能因为她的小情小爱就毁了程家精心编织的关系网,而这张关系网对周霜的未来大有裨益,她不能拖他的后腿。 “那以后我要以什么身份在你身边呢?” “贴身小厮,谁还没个心腹?” “长岭呢?” “刷尿桶去吧。” “你也太刻薄了。” “逗你玩你也信,云叔也要照顾我爹,不能长期跟着来,只能手把手先教长岭,好歹长岭当了大管事的,还能帮我盯紧那个,叫什么来着?” “白洛。” “哦,白洛,程锡圭并没有提过她的名字,你怎么会知道?”周霜紧紧盯住陈传笺,像一只咬住就不会松口的兽,“你跟平靖侯府有往来?” 陈传笺心中像是被掏了个洞,冷风长驱直入,慌得不像话,故作镇定地道:“以前给他府上做过法事。” “是吗?可是平靖侯府这几年并没有找你做过法事。” “你查我?” “你知道我一向谨慎,我母亲之事牵扯甚广,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交给一个跑江湖的法师,你我第一次见面后,就找人查清楚了你的身家背景。” “那么,你知道我的身世了?” “不,唯独这个查不到,我等你来告诉我。” 陈传笺低垂着眼皮,心中不慌了,但却觉得冷,也许宸离也是这样的心境?过去稍显残酷,所以不愿与外人言说。 “你暂时不要问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告诉你。” “好——”周霜答应地分外爽快,“我非常喜欢强人所难,但唯独不会强迫你,你的心事待到可以诉说时,第一个告诉的人要是我。” “嗯。” …… 入了夜,陈传笺把背囊紧了紧,周霜抱着被子靠在床上,一脸不耐烦,“非得大晚上去凑热闹?” “那什么时候去?等天亮鬼都跑完了。” “你一个人去?” “不,和原苏。” 噌一下,周霜从床上翻起身来,一步跨到地上,拎起外袍挡在了门口,寸步不让,“我跟你去。” “你?”陈传笺嫌弃道:“你能帮我去抓鬼还是捉妖?你还是安分地去睡觉,别去帮倒忙,真打起来,我哪有心思管你?” “谁要你管?我两次救你——” “打住——”陈传笺道,“两次都是原苏救了我,不,是你我两条小命。” 周霜的脸黑得厉害,昏暗红烛下简直映成了一块锅底。 陈传笺笑了笑,柔声道,“行了,别气了,睡吧——”话落,一手砍在了周霜颈边,人随手倒,稳稳靠在了陈传笺怀里。 抓过多少妖精,收过多少鬼怪,哪能对付不了一个人? 陈传笺扛着周霜,将人放在了床上,细致地掖好被角,帷帐一合,蜡烛一吹,悄无声息地开门上房,在茫茫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盏茶工夫,就到了丽正门那所宅子,原苏来得早,靠在树边毫无形象地剔牙,叹道:“果然上了岁数不经夸,吃了两个果子就觉得牙酸。” 陈传笺不屑睇他一眼,“你也会觉得自己老?” 原苏落寞道:“可不是嘛,比不得你那夫君身强力壮……” “闭上你的嘴吧——”说着话,陈传笺脸红心跳地推开了大门,尚在娇羞之际,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惊呆了,废旧的宅子里挂着红灯笼,熙熙攘攘,挤了满满一院子的人。 原苏啧啧嘴,“陈传笺,要你那一双眼有何用?这哪里是一处鬼客栈?分明是一处鬼市啊!” 人有集市,鬼亦有,人世间游荡久了总有所求,但这鬼市陈传笺总是听说,却从来没见过,今夜里雄心壮志来清宅子,这会子倒是傻了眼,且不说鬼有多少,但说能来逛鬼市的,多都是在留在人间有两把刷子的,搞不好里头藏着什么厉害角色。 “这——”陈传笺迟疑一下,转脸向原苏道:“不然咱先回去吧,合计合计再说。” 原苏嗤之以鼻,“瞧你那德行——”话落就往里走,因为带着生人气息,刚踏进院子一步,众鬼众妖齐齐望了过来,眨眼功夫就有只三条尾巴的黄狐越众而出,两三步跑到近前,像模象样地道:“不知君上前来,有失远迎,望君上恕罪。” “免了,去找个管事的来。”原苏架子极大,抄着手就往里走,见陈传笺愣在当地,便催促道:“还站着干嘛?告诉你,你又占了本仙君的便宜,若你一个人来,看这帮鬼不活撕了你。” “嘁——”陈传笺抬步跟上了原苏,嘀咕着:“怎么哪哪都有你们狐狸精的事?” “能生呗,不靠本事能通天,只是胜在多。”原苏干脆地回答。 鬼市管事的是七八个种类不同的鬼怪妖精,坐在富丽堂皇的花厅中,这地方陈传笺白天来过,破败得不得了,这会子赏心悦目是因为这帮鬼怪弄的障眼法,大概是为了讨好原苏,免得坐在残厅败院里失了身份。 “君上——”三尾狐恭敬地供了一枚果子上来,原苏摆摆手,“不吃不吃,上了年纪牙口不好,哪个是管事的?赶紧说完事本君要回去睡觉。” 众鬼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有个少年音震耳欲聋地喊:“哇,法师你又来了!” 陈传笺探下脑袋,见一个少年坐在末位,正好就是那只小蛇精。 这只蛇精忒烦了些,陈传笺打算不去理他。 “法师,你是来赶我们走吗?” 陈传笺默然。 “法师,你们也不太不讲理,我们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 “法师——” 原苏掏掏耳朵,慵懒道:“这谁?先把嘴闭了,管事的出来说话。” 管事的是个干瘪老头,原苏只瞄了一眼,就笑起来,“嘿,一只成了精的王八。” 老头自知不是陈传笺与原苏的对手,文雅地道:“老朽名才生,在这里已经住了很多年了。” “这地方以前不是有人吗?若是你们在,怎么住的住?”陈传笺好奇道。 才生摇摇头,“法师有所不知,此处是程家的废宅,若说有人住也是五十年前了。” “程家再也有钱也不会让一栋宅子废在这里吧?” 才生清清喉咙,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有了几分表情,“不敢瞒法师,这栋宅子是故意废在这里的,就连四邻也都住的是程家的心腹,因为这宅子底下被挖得纵横交错,有三条地道,一条通向隔壁,一条通向丽正门外,一条通向宫里。” “宫里?”陈传笺讶道,“这里离宫里很远了啊。” “没错,这宅子在五十年前就开始挖地道了,而且是由京城雷主持,京城格局是由雷家祖上主持设计,而现在京里的房子也大多都由雷家修建,所以京城雷做起这件事才万分隐秘。” “这些地道用过吗?” “二十多年前用过一回。” 陈传笺挑眉,“谁用的?走了哪条道?” “是程太师走了那条去宫里的地道。” “去见了谁?” 才生微笑不语,陈传笺高着嗓子又问了一遍,“见了谁?” 原苏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急什么,这只王八跟你讲条件呢!” 陈传笺恍然大悟。 才生被戳破目的,呵呵笑道:“在君上面前,小妖岂敢谈条件?今日法师日间前来,大家伙就知道这地方长久不了,但法师你也看到了,我们并不害人性命,只是借宝地各取所需罢了,若是贸贸然将大家都赶出去,却不知道要生多少祸端。” 陈传笺为难道:“我也不想要了你们的性命,但人与鬼怪不能久处一处,否则损害阳气,命不久矣。” 才生道:“这个道理我们也明白,所以大伙商量了一下,白天就倾巢而出,各找地方安息,只是夜晚想借一下贵宝地,还是把我们这摊生意支起来,我们会组织一队勇武者维持秩序,决不打扰主人家一丝一毫。” “话是这么说……”陈传笺沉吟下,“我这里虽有些驱除阴气的药物,但时间长了对人总有损耗……你这法子还是不可行,不如再找处地方——”话没说完,就见才生变了脸,冷硬地道:“法师,今日是看在君上面子,我们才退让,法师实在不允,那就只能……” “只能怎么样?”原苏一撩眼皮,“你这王八,能耐了不是,划出道来让我瞧瞧——”盘在原苏肩上的白狐闻得此言一跃而下,一把捏住了才生的脖子,恶狠狠地道:“竟敢在少主面前大言不惭,今日就断了你的修为。” “行了行了。”原苏拍拍肩头,“上来。” 嗖一声,白狐又盘了上去,才生煞白着脸,哆嗦着嘴皮子,老泪纵横,“君上,给小的留条活路吧,不敢瞒君上,这宅子对于鬼怪而言,是个极佳的风水位,入夜后京城的阴气会聚汇而来,一般人镇不住,所以才荒了的,而我们这些鬼啊怪的,在阳间活着不容易,外头好多在人间心事未了的鬼怪都是靠这里的风水吊着续命,现在赶我们走,就是要了我们的命——” 原苏与陈传笺对视一眼,陈传笺抿了抿唇,看得出来已有几分怜悯,原苏叹了一声,自言自语,“真是欠了你的——”挥手让陈传笺凑近,低声道:“狐狸洞有些花花草草的,培元固本,添加在饭菜里无色无味,阴气倒也不妨事了,只是你能看到他们,和一群长相渗人的玩意整夜在一起,你受得了?” “看了多少年了,早习惯了,真太丑我就把眼睛闭上。” 明了陈传笺的意思,原苏轻咳一声,对才生道:“那我就替法师答应你们,想要在这里待下去,需要承诺三件事。” 才生大喜过望,“莫说是三件,三百件也是要的。” “第一,不许骚扰往来之人;第二,白天务必不得流连此处;第三,晚上严守规矩,不得滋扰,不得令人看破行踪。” 才生连声称是,刚要感谢,陈传笺又道:“我这还有话说——” “法师请讲。” “第一,我会找个鬼来管你们,你们必须听她的话;第二,你们平日里要帮我办差,我要你们去帮我窃听消息。” “是是是是。” “要不要让他们去宫里帮你听听皇后和贵妃都说些什么?”原苏问。 “皇宫那地方鬼太多,怕出事,还是算了吧。” “也是。” “哦,还有,把花镜放出来吧。” “她还虚弱——” “这地方不是个风水宝地吗?来这养着。” “那倒也是。” 陈传笺满意地笑了笑,心中觉得有些刺激,依靠这些孤魂野鬼,她陈传笺竟然也拥有了城里最大的情报网,这感觉简直如同指挥千军万马,实在豪情万丈。 原苏一瞥,讥笑道:“一看就是没做过官的,看你那个得意的样,嘴都要咧到后牙槽了。” “要你管。” 第58章 你赢了,陈传笺。 陈传笺虽然聪明,但对于为官之道的理解还是过于粗浅,不过好在不耻下问,她和原苏并肩坐在破宅子的小厅中,不解地道:“为什么程太师要去见皇后?” 原苏托着腮,叹着气,“你这么问,让我很为难。” “嗯?” “我是个神仙你知道吧?所有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一目了然,但是我怎么能泄露天机呢?” 陈传笺翻个白眼,“我又不要你讲什么前世,讲什么轮回,这明摆着的事都不能说?” “明摆着的事你还要我说?” “我蠢,所以需要上仙的指点。” 原苏拗不过,道:“二十年前宫里是什么情况?” 陈传笺想了想,“应该是陈贵妃正得宠,生周霜的时候。” “程家这些年有找过你算命,抓鬼,除妖吗?” “没有。” “那以程太师这样的人物,会跟陈贵妃、国师之流沆瀣一气吗?” “不可能,程太师迂腐刻板,最讨厌神神鬼鬼的东西。” “没错,程太师虽然这些年在朝中并不表态,但皇上说了几次要废太子,他也没单独上疏反对过,只是打官腔随大流说立嫡不立幼……” “也许明面上程家与皇后不往来,但私下其实是一伙?不然程太师怎么会轻易暴露地道的秘密?若不是极信任,程太师又怎会深夜去见皇后,而那次进宫,难道是因为周霜之事?”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可是——”陈传笺沉吟许久,谨慎地道:“程锡圭为什么和周霜勾勾搭搭,难道不怕周霜上位之后,推测出程家暗交皇后一党,从而收拾他们吗?” 原苏深叹一声,忍不住出言指点道:“周霜一个富商的儿子,宫里又没什么门路,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娘死的那么惨?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偏巧太子快不成的时候,才想起查这个事?” 陈传笺张大了嘴,“难道,这风声是程家放出来的?也许程家从一早便知道了周霜的身份,但还想着太子能继位,就没有深究,现在太子死了,所以他们借周夫人和隋珠公主的事令陈贵妃与周霜势同水火,周霜是没有根基的,只要协助他斗倒了陈贵妃,那顺理成章就成了程家的傀儡?程锡圭与周霜交好,其实不过是两边下注。” “那如果周霜稍微流露出与陈贵妃修好的意思呢?”原苏追问道。 “若程家是皇后一党,他们应该不想看到这个局面,否则周霜继位,陈贵妃得势,皇后的母家李家首当其冲,周夫人和隋珠公主的破事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栽赃到李家头上,再牵连出程家就麻烦了。” 原苏侧目,“看不出这些日子你有些长进。” “那周霜岂不危险?” 原苏没好气地道:“你操什么心,那位周公子比你聪明百倍,定然有应付的法儿,不然你当他在上清观时,为什么要巴巴的留下程锡圭来听他和陈贵妃话家长?” “可若是这样,就算他当了皇帝,也不过是个傀儡。” “这世上的傀儡皇帝多了去了,当便当了,有什么稀奇,锦衣玉食,佳丽三千,哪里不好?” “周霜岂是令人操纵的?” 原苏无奈道,“那你管那么多,你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能帮上什么忙?” 陈传笺怒目,“妇人怎么就没有见识了?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我至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周霜。” 原苏挥挥手,大袍一起一落,人倒是走远了,“说去吧说去吧,我顶不爱看你这副为他操心的模样,我走了——” 陈传笺远眺着他的月下背影,心里却想着,程锡圭这个小白脸,真是阴险奸诈,深藏不露啊! …… 陈传笺墨迹到半夜才回,飞檐走壁地进了内院,蹑手蹑脚进门,落了门栓,就见床里一团黑影腾的弹了起来,周霜一拉帐子,冷冷地道:“捉鬼捉的开心吗?” 陈传笺知道周霜闹着性子,但她满心没当回事,一个要当皇帝的人,应该豁达得心怀天下,哪会跟她这样的人计较,更何况,她又不是出去玩的。陈传笺打着哈欠,一边在屏风后头换衣服,一边道:“我倒是看走眼了,没想到那里是处鬼集市,若不是与原苏同去,今夜怕是有些麻烦。” 不知何时,周霜从床上下来靠在了屏风边上,黑夜中看不清表情,只听他口气不善,“那我是不是应该去谢谢那位原公子为我安宅?” 陈传笺笑出声来,“他一个妖精,你谢他做什么?”话音未成残响,就被周霜握住了腕子,砰一声扎扎实实被推倒在屏风上,挨得近了,陈传笺才发现周霜的表情相当难看,他愤愤道:“这个妖精就让你这么离不开吗?” “吃醋了?”陈传笺微微笑道。 一刹那,周霜神情别扭地将脸转向了别处,“没——”话还没说完就转了口,正视着陈传笺的眼睛,道:“好,我不妨承认我吃醋了,作为我的夫人,以后是否不要跟这位原公子不要往来。” 陈传笺敛了笑容,道:“不能。” 周霜得了这样的答案,先是惊愕,继而愤怒,最后恼羞成怒,“你——” 陈传笺道:“你从认识我就该知道我是个不服管的性子,而且原苏跟我说让我和他走的时候,我没有跟他走,以后也不会跟他走,我可以为了你死,是因为我——”陈传笺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是因为我喜欢你,而我也可以为了原苏死,是因为我跟他,是过命的交情,我不能为了你,就舍弃这样的交情。” “既然你这么活得明白,难道不知道你同原公子往来一分,便是对我与你的情感损害一分?”周霜冷道。 “周霜,我与你的时间是有期限的,难道你想把这些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上吗?” “陈传笺。”周霜扣住陈传笺的双手,惨淡地道:“就是因为我们时间有限,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地把它用在我的身上,而不是分出来给别人。” 陈传笺沉默了,与周霜两两相望,谁也不肯退让,陈传笺心中有些恼,周霜干嘛非要跟个妖精较劲,人和妖精就不能一路这个道理难道他不明白吗? “好,你赢了,陈传笺。”周霜叹了叹,放开了陈传笺的手,一扭头就上床去了,“今晚的事只当没有发生。” 陈传笺再接再厉,“那不成啊!” 周霜紧握双拳,咬牙切齿,瞬间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是否对陈传笺太过宽容。 “鬼市管事的是个叫才生的王八精,跟我说那宅子底下挖得乱七八糟,程锡圭压根没对你说实话,还有另外两条密道,一条是通往宫里的,一条是通往丽正门外,二十来年前,程太师还从那条密道去过宫里见皇后,我怀疑——”陈传笺坐在床边,深沉地道:“程家可能是皇后一党。” 一听是程家的事,周霜反而悠哉了,他睡在床里,枕着双臂在昏暗的灯下看陈传笺,人说灯下美人,果然是别有一番情趣,陈传笺的侧脸看起来也不那么锐利了,多了几分柔和,虽然正儿八经地说着话,眉梢眼角也像是笑着,一股子闲适劲在屋子中慢慢荡开。 周霜也曾想过和一个女人若是结了婚,该如何过日子,要吃要穿要说话,想来想去都觉得麻烦,但现在这个光景是顶好的,无昏无辰的,像是在一段不紧不慢的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放松的,无需防备的,柔软得像卸了壳,分外舒展。 “哎,你笑什么——”陈传笺推了周霜一把。 周霜这才云淡风轻地道:“这有什么稀奇,程家这种家族,为了标榜清流,从来不往后宫里送人,但也不曾低估后宫的力量,兴荣了百年,若光靠前朝哪能站得稳?历来都是前朝后宫两条腿才走得稳,陈家张扬跋扈,程家怎么会放在眼里?李家虽然也口碑不佳,但皇后到底是正统,所以他们两家勾结,我一点也不意外。” 陈传笺心事沉重地道:“可是,现在他们跟你一起对付陈家,等你真的当了皇帝,他们完全可以架空你了。” 周霜懒懒道:“架空就架空了吧,横竖我也没想当皇帝。” “你——”陈传笺挑眉,忽而愤慨,“你可知天下人因为没有一个贤良的皇帝,会有多苦?” “我知道。” “那你还——” “因为我未必是贤良的那个,一个不贤良的皇帝,不如把这个天下交给贤良的臣子来管——”周霜支起半边身子,似乎是有个谈兴,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陈传笺听得有些愣神,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不太了解周霜,原来他还真是满腹经纶,怪不得科举能中。 “这——”陈传笺书读的少,对周霜的观点难以反驳,心底似乎是也被他说服了,但又觉得哪里不对,一个皇帝不管国家,反而要有才能的臣子来管,那么要皇帝何用?“可是,如果什么都交给臣子,臣子有错的时候,谁来管呢?” 周霜笑了笑,似乎是对陈传笺的开窍很满意,于是不怕浪费唇舌地道:“靠制度。” “制度?” “皇权自古都是集中在一个人手中,天子一言九鼎,大臣错了由天子管,那么天子错了呢?”周霜拍了拍床,要陈传笺坐在自己身边,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寡言只是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配做知音,而陈传笺这个人,虽然没有读过书,也不晓得经世学问,但是却有一种质朴的通透。 “我刚接手铺子的时候,柜上的大掌柜权力甚大,有很多人不服管束,我便将他们全部换掉,有阵子周家甚至要被拖垮了,来了新掌柜,我便想什么是可以让他决定,什么不可以让决定,我收回一部分权力,可等铺子做大了,我要管的事越来越多,于是我和云叔就在商行里设了个会,云叔叫它议商社,我做社长,云叔做社官,账房做录事,社众共七人,由商行大掌柜轮流担任,所有决议先由社众裁定,通过者上报三官——” 陈传笺赞叹,“手段高明。” “后来,我就一点也不忙了,大掌柜们反而可以彼此监督,我要做的便是安排好每一年的社众,平衡他们之间的关系。”周霜道:“朝廷不是没有这样的机构,而是朝廷里盘根错节,没有干净的人。” “那——”陈传笺欲言又止,没有干净的人,说来道去,周霜还是会被架空,成为傀儡。 “我是个普通人。”周霜淡淡地道:“只想为我母亲报仇,过过平常的日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谈吧。” “可是,你还要相信程锡圭吗?” 周霜耸耸肩,“为什么不呢?饭需得一口口吃,事亦然,就是得利的渔夫,也得有耐心等到鱼蚌相争。” 陈传笺茫然地看着周霜,也许周霜的眼前是一片清明,而在她的眼前,却是一片迷雾,“哦,对了,那群鬼会一起住在宅子里,不过只晚上出现。” “挺好。” “他们还会去各处探听消息。” “那更好了。” “你不怕吗?” “怕什么?” “怕鬼啊。” “当然怕,所以需要你时时刻刻跟我在一起,免得我被吓死了。” “……” 第59章 赐婚 依着旧例,六王是要回封地居住,但他与惠帝为一母所生,又被太后养大,太后舍不得让六王山长水远去封地,而惠帝这辈子对同胞兄弟相煎急迫,到了六王这也算是手下留情,但人却也不敢放远了,在眼皮子底下放着,让他生就生,让他死就死。 六王看得通透,为了多活下时日,这些年一直翘着尾巴做人,放浪形骸,怎么荒唐怎么来,没少干给皇家脸上抹黑的事,惠帝倒是出乎意料得满意,最多就是闹得实在不象话,召进宫里来训几句,而说来也怪,六王风花雪月了这么些年,女儿一个接一个的生,却没有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直到惠帝得了五皇子,六王才敢生了自己的亲儿子,还生生训成了一个性格懦弱的痴儿。 六王托着腮,不禁苦闷地叹了口气,他这辈子为了活着已经太苦太苦,惠帝精明得不象话,在六王府里安插了无数眼线,夜里他的尿是黄是白,第二天一早一定传到惠帝耳朵里去,为了表示皇恩浩荡,说不定还会让太医院的人送点泄火药来,辛辛苦苦一辈子,临了却添了周霜这个小崽子!吃喝拉撒管着不说,还要管娶媳妇,最要命的是搞不好哪天,自己就为了这个便宜儿子送了性命。 “王爷,金大人到了。” “喊进来吧。” 前些日子,陈贵妃邀了六王妃去说话,百十年难得一见的妯娌好得跟亲姐妹似的,陈贵妃拉住六王妃的手,体己地说,“知道六王爷不靠谱,辛苦了你好多年,现下妹妹认得了亲儿子,以后也算是有了倚靠。”六王妃虽然吃斋念佛很多年,但也是有能耐有手段的人,任八方美人来袭,我自岿然不动,坐在王妃的椅子上屁股都没抬过一下,当即听出了陈贵妃的弦外之音,答道:“多年与我儿不相见,多有亏欠,亲娘这句万万不敢担,日后必当好好待他,以真情动人。” 陈贵妃满意地点点头,“这话说的是——”身边的姑姑早就闻风而动,拖了个盘出来,放了一小摞如山的画像,“虽有生恩,但也多年不亲,现在世子年纪也不小了,家里添口人,和你这做娘的,也好说话,晚上枕头风吹一吹,哪里还有和娘不亲的孩儿。”陈贵妃从最顶上拿了一幅来,让人打开了,道:“本宫挑了一些,但看来看去还是平靖侯家的女儿最顺眼,当然了,你和六王爷也再看看——” 六王妃没有再看看的胆子,索性看也不看,道:“贵妃娘娘挑的人自然是一等一的,不过王爷那里还是得通报一声。” 陈贵妃为人大方,“这些画你索性都带回去,让王爷挨个过目一下。”说是过目,六王爷也跳不出陈贵妃画下的道道,横竖都是贵妃的人,选哪个都不差,六王爷无所谓地冲六王妃摆摆手,“我还有什么可挑的?” 待六王妃出了门,六王蹙眉沉思,平靖侯?没落得在京中都排不上号的白家?陈贵妃到底是看中了他什么?现在这个位置举足轻重,陈贵妃不是不晓得,万一周霜日后……六王转念一想,自嘲笑笑,死个夫人,不是正常的事?何况是平靖侯这样不起眼的娘家,更有千般万种的手段让她消失。 想通此处关节,六王爷便招呼金长天前来,听闻周霜对已死去的法师陈传笺深情不减,这棺材板上的浮土还没夯实,就锣对锣鼓对鼓地去说新娶的事,六王觉得还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于是曲线救国先将金长天招了来,毕竟以金长天与周霜的关系,有些话总比他这假爹好说。 金长天坐在六王对面,心中五味杂陈,数年前六王出其不意指名道姓要周霜的画,一般达官贵人们都是收字,画也收不上价,但六王开价高,随便金长天漫天要价,周霜能被追捧,跟六王这财大气粗的主儿有紧密联系,原来啊,六王竟然是周霜的爹!也不枉心机深沉地将周霜捧了一场。 金长天忐忑着,周霜这条大腿是越来越粗壮了,之前仗着自己是个官身,还能平辈论交,现在人家可是世子!之前一道玩的白晟同他有了生死之谊,而自己现在又算个什么东西?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也配和王爷世子谈交情?从朝廷发了公告到现在,闲杂人等都踏平了周家的门坎,倒是他这昔日出入往来的密友却一次还没上门,金长天在心底暗暗地叹着,周霜已成王孙公子,哪里再会与他这样的人往来呢! “今日叫你来,是有桩事情需要你去说和说和。”六王坐在上首,破天荒有些和蔼,还请金长天喝了一盏好茶,金长天惴惴,道:“王爷吩咐即可。” “因为你和我儿往来亲密,有些话也好说,陈法师死了有段日子了,伤心过度也要有个度,现在皇上和陈贵妃都唯恐他沉溺前人旧情,找本王去商量了一下,平靖侯的女儿很不错,可以先嫁进来——” 金长天微微愣了下,周府上下认识陈传笺的很多,但周家的下人出了名的嘴牢,而他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竟然也知道周霜和陈传笺秘密,先前习以为常不觉得,现在六王一提,金长天心中一暖,周霜是将他当朋友的,纵然嘴上刻薄些,大事却也不瞒他。 平靖侯的女儿?金长天自然知道,二八佳人,生得如花似玉,但……金长天在内心将她和陈法师比了比,一个应时应景的娇花,自然比傲雪而立的陈传笺差远了。 “我——” “你去找我儿聊聊吧。” “谨遵王爷之命。” 金长天告辞而出了,决定遛遛弯消化一下这件事,顺便填填肚子再去找周霜,劝周霜娶媳妇,金长天不知怎地难以启齿,三妻四妾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但他隐隐觉得周霜应该是一个找一女子从一而终的人,他那么挑剔,一般人想来也入不得他的法眼。 不知不觉,金长天来到了城南的馄饨摊子,“小二,一碗馄饨。” “咦,你啊!” “咦,真巧。” 金长天一撩袍子,坐在了陈传笺身边,她一身小厮装扮,一碗馄饨吃了一半,旁边还有个食盒,想来是被周霜支使着买馄饨来了。 “有些日子不见,你们还好?”金长天模模糊糊地问。 陈传笺笑道,“久不见你去府里烦我们,还怪想你的——” 金长天因为周霜要再娶的事情,对陈传笺也存了几分怜悯,分外温和地道:“现在他不一样了,我也不好去。”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个大子扳成两瓣花。”陈传笺嗤之以鼻,“没想到你却在意这种东西,俗了啊!” “毕竟——” “毕竟他寂寞,也就你和白晟,两个朋友。”陈传笺道:“他这个人你还不了解,乞丐是这样,公子是这样,就算是要做了皇帝,喜欢的人还是喜欢,不喜欢的还是不喜欢。” 金长天低下头,心中一阵羞惭,觉得自己竟这般势利,疏远了周霜。 “那个——”金长天迟疑了一下,道:“六王爷今天喊我去府里,说要给周兄新,新娶。” “哦。”陈传笺淡淡道:“谁家的千金?” “平靖侯的女儿。” “横竖他是要新娶的,他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夫人已经死了不是?”陈传笺笑得洒脱,“你大概是怕我难受?” 金长天默然地点点头。 “你府里那么多个有身份的,不见你有几个爱的,外头那些没身份的,倒是让你魂牵梦萦,所谓名头身份不过是一种保障,但若真的不爱了,要这些名头保障又有何用?锦衣玉食我不稀罕,毕竟我离了男人们,也能活,所以——”陈传笺用筷子在桌子上慢慢划着,“你不用怕我伤心,能伤我心的,是周霜这个人,而不是周霜给我的名头。” 金长天从未听过这样的高论,一时间竟然是怔住了,心里想着若是自家的那些莺莺燕燕知道再娶定然又要闹个翻天覆地,可陈传笺居然如此超然,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起来,陈传笺在金长天心中瞬间变得高大而光辉,他不敢再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低看她,一个人的强大无关乎身家、本事,而是内心的坚强,陈传笺这样的女人,就像一株高耸入云的巨木,高不可攀,不弯不折。 不自觉,陈传笺在桌子上划了几道印子出来,像是划在了心上,有点疼。 “走吧,既然碰到了,就一起回去?” “也好。” …… 周霜还在跟陈传笺置气,一方面是因为陈传笺和原苏拉扯不清的关系,早知道他们认识的早,相依为命,可陈传笺这个女人既然已经跟了他,为什么不能安分地跟着自己,还要时不时跟原苏见个面,她怎么就不考虑下他气愤难填的胸中沟壑?另一方面,周霜也对自己的牵肠挂肚而感到恼怒,原本他告诉自己,他爱陈传笺,那就要容忍她的放荡不羁和一杆子能打到的各种各样的“师哥”和“知交”。 周霜忍不了,又难以说出口,别别扭扭地生着气,像个孩子一样,耍着性子来吸引陈传笺的注意。不成想,陈传笺似乎是缺了根弦,简直把小厮这个身份当的太好,随便周霜怎么支使,一点脾气都没有,而且……怎么走到哪里都能随手捡个男人回来? 周霜坐在花厅里,脸色黑得像块炭,金长天一头雾水地赔着小心,“周兄——” 周霜冷道,“还叫什么周兄,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成了个世子。” 金长天微微一分神回想,对了,皇上给赐了名,周霜不叫周霜了,现在叫萧稷。 “世,世子——” “世什么子,别扭,只管以前称呼好了。” 陈传笺上了灯,打发下人出去,闭了花厅,把馄饨拿出来,见周霜又刁难起金长天来,忍不住道:“你也是的,平日里金长天不来了,你又总嘀咕说他不来,他来了吧,你又用话堵他。” 周霜冷道:“这我就不明白了,我人就在周府,这位金贵的金老爷不来找我,反而和你一起结伴前来,到底是为了看我,还是看你?” 陈传笺冲金长天撇了个嘴,把馄饨放在周霜手边,哄哄他,“你跟金长天可是过命的交情,气不顺也犯不上拿他来撒气,今天我去吃馄饨的时候,摊主说得了个孙子——” “哦,起名了吗?” “小名有了,大名还没起,说自己没读过书,想让你给起一个。” “那我想想。” 金长天喝着周家的雅碎,看着陈传笺和周霜老夫老妻一般的絮絮叨叨,生出了无限感叹,周霜这个人从来都是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哪能平心静气地跟人说上一会子话,大概也就是陈传笺能顺了他的气,这样多好,周围人也不跟着遭罪了,这要是添进个千金小姐来……金长天打了个颤。 “你跟金长天哪碰上的?” “摊上,说来也巧了,他也去吃馄饨。” “哦。”周霜这才又想起自己的出气筒子金长天,道:“有事?” 金长天纵然千般无奈万般不愿,也不敢忤逆六王的意思,便期期艾艾地道:“今日六王爷喊我去了王府,说……”金长天心虚地看了陈传笺一眼,就见陈传笺轻轻翘唇,道:“六王喊他做说客,想把平靖侯的女儿嫁给你。” “哼,杀妻之仇还未清算,现在就忙不迭要送个人给我了吗?好仔仔细细地盯着我?”周霜冷硬地道:“恨只恨我自己没有能耐,还要受人所迫。” 金长天一时默然,虽然陈传笺这会子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但若不是那个胖丫鬟替她去死,死得便是她了,“这事也不能怪六王,也不知是谁在背后搞鬼,非得把法师跟废太子绑在一起,安一个厌胜之术的罪名。” 周霜自然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但金长天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这种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当即也不再深究,只是事不关己地问了句,“那个平靖侯的女儿,什么来头?” “来头?”金长天道:“一个千金小姐能有什么来头?早几十年老侯爷在的时候,平靖侯这个名头在京里还很响亮,只是小侯爷年少纨绔,狗马声色,饮酒六博无一不精,活活气死了老侯爷,老侯爷过世后,小侯爷承爵位,无人辖制愈发闹得不像样,被皇上训斥过几次之后,渐渐也就没落了,不过近二十年前,平靖侯府还在京中被盛传了一阵。” 陈传笺手心微微冒汗,就算是今日打断了金长天的话,但自己家里的这些事却是瞒不得人的,以周霜的精明,娶一个探子进门,哪能不打听的清清楚楚,大概也就能猜到自己的来历和身份了。 “平靖侯府出了什么大事吗?”周霜托着茶盏坐的定,他素来不爱听这些街头巷尾的流言,纵然是跟自己息息相关的事,也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都说是平靖侯自己做下的业障。”金长天半倾着身子,来了谈兴,“平靖侯娶了当年的户部侍郎王采元的女儿,那个王小姐虽然不是国色天姿,但胜在贤良淑德,前后为平靖侯生了两儿一女,生小女儿的时候不幸难产而死,孩子降生当天,平靖侯府就走了水,说来也怪,烧得是府中上厅,祖宗牌位一个都没剩下,过了一个月,平靖侯生了一场大病,大家就谣传这小女儿是来讨债的,刚开始据说平靖侯也没当回事,但越传越厉害,府里除了夫人留下的一个老妈子愿意照顾这孩子,其余人都不愿近身,只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平靖侯府的大公子忽得急症,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就没了,家里姨娘们闹起来,要将这女儿送到庙里当姑子,平靖侯被烦了这么些年也是倦了,正好有个摇铃的道人云游至此处,就让女儿跟了去,再无音信。” “那么那女孩儿走了之后,平靖侯府就安生了?” 金长天一撇嘴,不屑道:“纵然那女孩走了,平靖侯府也没见安生,过了几年侯府的二公子就死了,后来又得了个小女儿,就是要嫁给你的那个白洛,平靖侯这些年在外头可是安置了不少女人,憋了一股子劲放出话去,谁生了儿子就娶进门来扶正,可到现在别说是儿子了,连女儿都没添上半个,我看他是绝了后了。” 周霜挑眉,冷笑道:“想来是姨娘娶得太多,个个都想坐上夫人的位置,可不是先得除了那几个没娘的孩子,不知使了什么恶毒手段要了那两个孩子的性命,全然推在一个无知女孩的身上,简直歹毒!” 陈传笺心中一暖,眼眶酸的险些含不住泪,周霜说的这些她不是没怀疑过,可是怀疑了又能怎么样?她能活到四岁已经要感谢有人庇护了,哪里又能为自己抗争?一晃十几年过去,她长大了,平靖侯老了,姨娘们也老了,他们都将她彻底地遗忘,就算自己是被冤枉的又能怎么样?指望他们对自己有愧?指望享受天伦之乐?这些东西,她不稀罕。 她欠一个公道,可这样的公道谁也不能给她。 “可不是嘛,只可怜了那年幼女童。” 周霜呵了一声,笃定地道:“脱离侯府也未必不是坏事,碰上个疼她的人,好过在那种人间地狱百倍,也许还有别样的奇遇,遇到贴心的相公,有完满的人生。”说着话,握住了陈传笺的手,道:“这厅里冷,你去加件衣裳。” 金长天一怔,这说得好好的,周霜怎么又岔开了话,还当着他的面说起两口子之间的情话了,于是他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陈传笺被金长天咳得脸红,想要脱开周霜的手,却发现像把夹子一样牢牢抓住了她,不由低声道:“你抓着我,我怎么去添衣服?” 周霜闻言放开了,陈传笺不自在地看了金长天一眼,“你们先坐,我去去就来。” 金长天亦是尴尬,忙应了两声,但见陈传笺出了门,周霜道:“你去回六王,那白洛我娶了就是,他定会问你我如何表现,你也不要瞒他,就说我对夫人念念不忘,但也准备接受白洛,你巧言令色,让我心生向往。” 金长天抱怨道,“我哪有巧言令色,看你也并非心生向往。” 周霜烦躁地摆摆手,“你哪那么多废话?我不心生向往,六王就还得再找我啰嗦一次,横竖你一次将戏做足,省了见面尴尬。” “那日子呢?” “让他们看着定吧,怎么也得先把宅子修好,对了,你帮我办件事,万万不可让人知道。” “什么事?” “一般出阁前,达官贵人家的小姐都会找人画上几张画留给娘家人,你帮我找找平靖侯死了的那位夫人的画像。” “王侍郎的女儿?” “对。” “王侍郎已告老还乡,想来是有些难找,不过我先从画师那里找起,能深入深闺的画师也就那么几位。” “好。” “那你等我信。” “嗯。” 第60章 就算她喜欢我,能不能让她喜欢到为我吃醋 今年的冬天不太冷,零零散散下了几场雪,陈传笺也没歇着,前前后后跟着周霜跑了几趟新宅子,程锡圭果然是上心的,请了京城雷家的有名人物主持,宅子虽然地处北方,但修得一派南地风光,假山嶙峋,溪流曲折,到了夏天添上些花花草草应该更为精致。 周霜倒是不怎么喜欢,挑肥拣瘦地道:“比周家的宅子差了些。” 陈传笺不敢苟同,“各有各的美感——”周霜截住了她的话头,隐隐有几分自豪:“周家的宅子是我看着整修的。”陈传笺闻言,自然不能再去挑剔什么,毕竟周霜所长也不在修宅子布景上,能修得跟京城雷一较高下,算是大本事了。 “婚期定在开春,陈贵妃找人去提的亲,聘礼也下定了。”站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周霜哈着白气道,“开了春你我先搬过来,再收拾娶亲的事。” 陈传笺有些不满,她不明白为什么周霜老跟她说娶亲的事,纵然她看得开,也不该没事就来扒拉一下她的伤口。 “这些事你交代长岭便好,我没有经历,亦不懂,省得添乱。”陈传笺没好气地道。 周霜挑眉,“你不骂上几句?” “我为什么要骂上几句?” 周霜按捺不住,郑重其事又非常不满地道:“我问过金长天,他说每次再娶的时候,他家的姨娘都能掀了房顶,你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呢?金长天说可能是因为你同我没什么感情,是这样吗?” 周霜骤然发难,陈传笺懵憧起来,把周霜的话翻来倒去的想了一想,不可置信地道:“你该不会要我跟金长天的姨娘一样把你家屋顶掀了吧?” 周霜深呼吸一口,寒意凛然,“也许我在你这里是个无所谓的人,随便我再不再娶,所以你才这般冷静。” 陈传笺有些不明白,坦荡道:“你要娶白洛,这可是贵妃娘娘的意思,我能怎么办?难道拐你走吗?不是说好了,她嫁她的,你过你的,不就等于添了副碗筷,我要闹什么?” 周霜伸出手来,又快又狠地在陈传笺额前戳了一指头,“合该你到现在也没人要,真是一点也不冤枉,同你表白,简直如同对牛弹琴。” “你——” “走吧,回去吧,算你说的对,就是添了副碗筷。”周霜说着话,萧瑟地走了,陈传笺在亭子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周霜是怎么想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木已成舟,她再去闹又有什么意思?周霜喜欢她,所以也希望她能把他放在心尖上,她哪里是把他放在心尖上,他简直是她的心。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未来后宫佳丽三千,她没日没夜闹个十年? 庸人自扰。 周霜这边还忙着和陈传笺斤斤计较,平靖侯那边就炸了锅,六王得了世子的事还在被街头巷尾津津乐道,这又传出了王府和侯府结亲一事,平靖侯立即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时间攀附的人如潮而至。 事情来得太突然,平靖侯这才发现自己对这个未来的女婿一点也不了解,打听来打听去,发现周霜有一个知交,就是京城鼎鼎有名的风雅之士金长天,平靖侯马不停蹄地派人去下帖子,邀请金长天来府中做客吃饭。 金长天是个聪明人,现下但凡跟周霜有关的事情,都一定先要问问周霜的意思,于是揣着帖子就上了周府,周霜只撩了一眼就甚是嫌弃地让他把帖子收起来,评道,“字太丑。” 金长天附和着点点头,迟疑道:“你说这宴我是去还是不去?他万一要打听点事情,我说错了怎么办?”金长天问这话还有层意思,平靖侯请他,必然会让自家女儿在附近偷听,而金长天拿捏不住周霜对娶白洛这件事的喜好厌恶,不敢信口开河。 “横竖坊间对我风评不好,我平日里怎么刁难你,你直说即可,还有就是多说说我对亡妻思念过度,视天下红粉若粪土——” 金长天长叹一声,人人都以为是桩美事,可怜这侯府小姐要深闺终老了。 “想问你件事情。” “嗯?”金长天抬眉,这可是个新鲜事,周霜竟然还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周霜见金长天兴致勃勃的样子,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你上次跟我说,女人不吃醋是因为不喜欢,那么怎么才能让她喜欢呢?” 金长天险些将一口热茶喷出来,“陈大法师喜欢不喜欢你,你自己心里还能没数?她若是不喜欢你,干嘛豁出命去救你?” 周霜沉吟一下,“就算她喜欢我,能不能让她喜欢到为我吃醋?” “这——”金长天为难地想,陈传笺若是一般女人也就罢了,那分明是个女中豪杰,豪杰嘛,就该生性豁达,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想爱就爱,普通人哪能管得了豪杰? 周霜望定他,“你娶了这么多房姨娘,该不会连这个也不晓得?” “我怎么会不晓得?女人嘛,送礼物,她喜欢什么,就送什么,只是法师那个性子,应该不喜欢华服美饰——” “我知道她喜欢什么。”周霜笃定地道,“银票。” “……” 陈传笺还没等到周霜给她送银票,就忙忙碌碌出了门,昨晚才生送来了消息,说程锡圭连着两夜出门,蹊跷的是他竟然跟不住程锡圭这样一个凡夫俗子。 陈传笺在程家老宅的屋顶上一趴就是半夜,深夜严寒,外衫被雾打湿迅速结成了坚硬的薄冰,如铠甲一般,全身早就冻硬了,但连个喷嚏都不敢打,生怕惊动了人。 丑时,程锡圭屋里亮了灯,有人借着夜色而出,似是有极隐秘的事,灯笼都未打亮,行色匆匆地自后院而出,陈传笺哈着气活动了自己压麻的手,轻悄都蹑踪而上。 程锡圭没有坐轿,与同行者一人骑了一匹马,马蹄由布包了起来,是以在静谧深夜中亦能潜行,陈传笺跟得极快,一边飞速奔跑,一边注目细看,怪不得才生跟不住人,这两人身后都贴了张符,可避鬼怪。 奇怪了,程家不是从来不信这些,这是谁给的符? 城里有间小小的太平寺,惠帝以道为尊,信佛的自然是小众,庙里香火钱也不旺,和尚们似乎也没那么勤快起来做早课,一眼望去整座庙安静得还在睡梦之中。 程锡圭下了马,有人如约开门,鬼鬼祟祟外面打量一圈,这才关上门,陈传笺翻墙而入,远远瞧着,就见和尚引着程锡圭过了大雄宝殿来到一处偏厢,程锡圭进去了,那和尚还在门口四处观望。 静夜谋事,必不寻常。 陈传笺在寺中屋脊上趴了许久,在想要去偷听的一刹那,她忽然生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是一种从内而外产生的绝望与惧怕,陈传笺把伸出去的腿默默收了回来,她把自己掩藏在屋脊后,一动不动地卧着,直到听到一声鸡叫,黑夜像是微微地打了个盹,颤动了一下,即将醒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陈传笺本能地探出头来,从身形来看,走出来的人是程锡圭,他匆匆来又匆匆去,陈传笺依旧卧了下来,她在意的是程锡圭见了谁,程锡圭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又响了一声,陈传笺这次睁开了眉间的那只眼睛,她虽然看不清这人的面貌,但看到了他身上那股亦邪亦仙之气,纵然凌云子改变容貌改变身形,但却改不了自己身上这股气。 陈传笺只看了一眼,就连忙地把头脸藏在了屋脊后,凌云子实非常人,她甚至一口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他发现,以凌云子的本事,若是被看穿行藏,这里必然就是自己的埋骨之地。 雄鸡一唱天下白。 陈传笺轻轻抖了抖冻成壳子的外衣,在诵经声中轻手轻脚地溜下了房顶,遮遮掩掩地顺着墙根从寺里翻墙而出,落脚在一处僻静的胡同,前脚一落地,后脚就感到后颈汗毛倒立,陈传笺下意识认定肯定不是因为自己冻了一夜,于是她敏捷地微微侧身,一柄长剑贴着胸前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一身黑衫的汉子错身冷道:“受死!” 陈传笺哪是坐以待毙地人,她闪身躲过来人,扯开了嗓门尖叫:“来人啊,有人杀人啦!”声如洪钟,澎湃地在街头回荡,一波接着一波地来回反复,来人见状不妙,立即翻身上房而走,恶狠狠地扔下句话:“无论汝深藏何处,必诛之。” 陈传笺一个翻身从巷头滚进了大街,三三两两的人趁着微曦晨光已经开始忙碌,她不动声色撕开了自己的夹袄,在飘絮一般的棉絮衬托下,像个讨生活的流浪汉一般,飞速地融入了人群,陈传笺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了:七尺有余,声音雄浑,人却偏瘦,而且身上有股狐狸尿骚味。 陈传笺不敢贸然回周府,在繁华大街上晃了许久,左躲右闪确定没人蹑踪而来,随后来到了倚红楼的僻静之处,熟门熟路地摸了上去,再熟门熟路地挑了门栓,手到擒来得了几件衣衫,松松散散套在身上,顶着两轮黑圆圈,萎靡不堪又光明正大地打着哈欠从倚红楼晃了出来,活脱脱纵欲一夜的浪子。 外面的早市热闹起来,吆喝声陷在蒸腾的热气里,不见头尾地混着清晨日头的暖意,沸沸扬扬地扑面而来,陈传笺挑了个面摊子坐下,一边挠着痒痒,一边吸着鼻涕,扔下几枚大钱,抄着袖管打着哈欠,“来碗面。” 当真是饥寒交迫。 盯着桌子斑驳的油渍想心事,与程锡圭相会的,竟然是国师?这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国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与陈贵妃勾勾搭搭,又与程家眉来眼去,他究竟图什么?想着想着就入了神,直到一碗面端到面前才大梦惊醒,举了筷子要吃,忽然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大冷天气,穿了件薄夹袄,头发随意地扎起来,精神百倍地吆喝着,“来碗面。”陈传笺一撩眼皮,揶揄道:“呦,原兄这日子过的甚是潇洒啊!” 原苏下意识回头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倚红楼,双眉挑了挑,浮起一抹笑,“怎么有这工夫来吃面?”说着话坐过来,筷筒里抽双筷子,在陈传笺碗里挑了一筷子,狼吞虎咽,“昨天在倚红楼输的连吃饭的钱都没了——” 陈传笺撇嘴,“活该。”话落挪回了自己的碗,喝口汤暖暖身子,“昨天在房顶上蹲了一夜。” “这种事情找个机警的妖精做就好了,我看那蛇精不错。” “瞎说什么——”摊子上人多,好在原苏声音不大,陈传笺压低声音道:“去你那躲会,我怕被人踩了盘子。” “好,吃完。” “对了,再帮我找个人。” “你哪那么多事?有钱吗?” “干嘛?” “找人可以,拿钱来,老子要再去战他个三百回合。” “……” 第61章 她要成为法师的影子,成为第二个陈法师 原苏置办的院子虽小,但五脏俱全,堂屋、厢房、厨房厕房一应俱全,只是一个人住太冷清了,陈传笺用指头抹了下桌面,厚厚一层灰,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回来过,“你平日都睡倚红楼?” “嗯,我爱热闹。”原苏大袖一挥,桌面立即锃亮如镜,“我记得有个火盆的,你等等。”原苏说着话,撅了屁股在柜子底下捞个不停,陈传笺挤兑他,“你不是个神仙吗?变个火盆出来不可以吗?” 原苏费了好大劲也没找到火盆,只得打了个口哨,过了不久就有四只狐狸抬了个全新的火盆进来,一边烟雾缭绕地生着火,一边道:“仙法可不能乱用,本君不想为了区区火盆遭天谴。” 然而,烧了一迭草纸,火盆还是没生起来。 陈传笺被熏得涕泪直流,辣着眼睛道:“也不知你是怎么过日子的,火盆都是生好了拿进屋来,你倒好……” 原苏扔了草纸,叹一声,“人在这世上活着也是门本事——”话落,门扇大开,一阵冷风涌来,刮散了一屋烟雾,火盆中倒是火苗簇簇,再一眨眼,门窗又关上了,室内暖意融融。 陈传笺嗤之以鼻,“这种小事下次就不劳上仙动手了,下次还是我来,上仙的本事应该施展在更合宜的地方——” 原苏摆摆手,“少来这套,有事说事。” “你还记得给了我点狐狸尿么?” “你不是嫌臊气丢了吗?” “你给的东西我哪能丢,今天早上用了,你索性帮我找一找这个人。” “这人什么来路?” “应该是道门中人,我想确认跟程锡圭见面的到底是不是凌云子,看着像,但是我不敢断定。” “我这债,到底是要还到什么时候,一个堂堂神仙,被你支使……”原苏说着话,还是拍了拍身边的那只白狐,白狐得令而出,陈传笺这才觉得松了口气,瘫在桌上,道:“其实,你生不生火盆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为什么?” “我丢了一魂一魄在天南之岛。” 原苏一时默然,许久方道,“你倒是装得跟没事人似得。” “毕竟我也疼过,疼不疼得装的出来,何况,这事也是我自愿的,不想让人觉得欠了我。” “是怕周霜知道吧。” 原苏拢住陈传笺的手,冰冷的,不过一瞬,陈传笺将手抽了回来,笑道:“你不要这样,我自己做的决定,自己可以承受,犯不上让你或者是我师兄为我揪心。” “丢在天南之岛哪了?我得空去帮你寻一寻。” “不知道,也许被噬吃了吧,你也别费那个劲了。”陈传笺耸耸肩,略带萧瑟地道:“过些日子周霜要再娶了,我大概就会成真真正正丢了魂的人了。” “我听说了,他再娶了,你怎么办?” “当小厮吧。“ “总不能当一辈子小厮,他日他当了皇帝,你难道要跟着去当太监不成?或者,你还想当个皇后娘娘?” “那种地方,我是待不住的。”想起那天夜里,那些心有不甘不肯离开的鬼们,在森森皇气的压迫下,无声而呆滞地飘荡着,那样死气沉沉,人鬼不分的地界,容不下太耀眼的阳光。 “以后呢,什么打算?” “离开这里吧,毕竟不喜欢风风雨雨——”陈传笺托腮道,“扬州是个好地方,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鬼怪给我糊口。” 原苏伸出手来,掐了掐陈传笺的脸,“傻子,要是在周霜那被欺负了,记得来找我。” “嗯。”陈传笺说着话,觉得眼皮一沉,她竭力地望向原苏,“你——” “睡个好觉吧,眼眶黑得像墨点子。”话音未绝,陈传笺就一头栽在了桌上,原苏长身而起,刚碰到陈传笺又收回了手,只是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薄袍盖在了她的身上,而后关门而去。 …… 金长天听了周霜的话,答应了赴约平靖侯府,到了正日子起来拾掇了许久,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乘轿来到了平靖侯府,侯府的管家早就候着,穿了一身簇新衣服,带着满脸刻意地笑意为金长天掀了帘子,殷勤地伺候他下轿,引路到花厅就见一人来回地踱步走着。 苍云紫袍,仪表堂堂,正是平靖侯。 金长天在心底暗笑,没想到平靖侯就算上了年纪,也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侯爷,金大人到了。”管家上前一步通报,平靖侯早就看到了金长天,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爽朗笑道,“早就听闻京中孟尝,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气度不凡。” “万万不敢当此谬赞。”金长天退了一步,显然是被平靖侯的热情吓到,仿佛自己便是他未来的贤婿一般,熟络得如同自家人。 “哪里话,本侯常不在外行走,今日金大人能来,本侯府上也是大大有光——”说着话就挽住了金长天的手,将人拉进了花厅。 金长天四下一扫,花厅布置得还算雅致,靠墙处放了一扇超大的仕女屏风,镂空底色下光影闪烁,大概那位侯府千金正坐在屏风后头洗耳恭听,而花厅正中摆着一张白玉桌面的大圆桌,桌上有荤有素,各色佳肴搭配得当。 不品茶,不寒暄,当真是直入主题。 金长天长袖善舞,常出入权贵之家,擅听弦外之音,乍见此君如此浩荡,不禁内心忐忑,难以镇定自处,对着一桌子汤汤水水,讪讪道:“真是累侯爷破费——” “不会不会,你好歹是我那贤婿的知己……” 金长天立场坚定,对此话听得刺耳,正色道:“下官能够得世子引为知交,实乃三生有幸,但萤火末光万万不敢与世子相提并论,知己二字望侯爷万勿再提,何况虽然聘礼已下,到底还未拜堂过门,侯爷这话未免有些唐突。” “好好——”平靖侯将金长天按在坐上,管家察言观色,立即斟酒,平靖侯抬了抬手,道:“不忙,取本侯的玉杯来——” 早有人备下了,话音一落就呈递上来,杯子用水头极佳的白玉打磨而成,通透得没有一丝杂绿,金长天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然眼力不凡,只消一睇就断定这一对玉杯能换一座宅子,不由在心中喟叹平靖侯之奢靡。 “今日请金老爷用此杯,是因为本侯得了好酒——”管家这才将酒斟上,金长天不禁在心底暗笑,周霜有万般理由看不上平靖侯,但在讲究上,却是棋逢对手。 “金老爷大概不知道,在余杭有处村庄叫桑陌,其中有户人家姓张,延绵数代,子孙擅断症制药,其长子酷爱饮酒,添加药材三十余味,且自创散曲,先入药曲,再入散曲,再投入红曲,控温控湿,方成佳酿,起名沉缸。” 金长天注目凝视,色如琥珀醇厚,又似湛露闪耀,浓香乘风而起,果真是味厚醇酎。 “请——”平靖侯先饮为敬,金长天细细一尝,叹道:“此杯中佳物,仅在周兄府中品过一次。” “哦?”平靖侯挑眉,看来金长天也是个爽快人,迅速地就将周霜拉入了话题中心,既然省得自己兜圈子,平靖侯索性直言,“此酒寻常人家万不可得,不想世子府中竟有此物。” “那倒不是。”金长天放下酒杯道:“世子素来讲究,府中之酒虽然与此酒不尽相同,但都是侯某生平仅见之好酒。” 说是好酒,实际上是沾了陈传笺的光。 周霜素来爱饮茶而不嗜酒,但破天荒选一花船夜游湖上,请了金长天饮酒。是夜,金长天登船道:“周兄真是好雅兴,是有什么好事吗?” 周霜神色寡淡地道:“教某人喝酒,免得被一坛子酸臭的女儿红拐走。” 金长天顿时背上一凉,想起不多日前陈传笺与原苏在院子里喝得酣畅淋漓,不自觉去看陈传笺,只见她撩了下眼皮,颇为嫌弃地道:“喝酒不在于酒,在于心境,在于和什么人喝。” “难道你我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周霜冷道。 “是是是,你说是就是——”陈传笺对金长天一伸手,“金老爷请。” 金长天咽了下口水,自觉这顿酒,怕不会那么好喝,搞不好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周霜的船是新改的,一艘木船,用柏油浸泡的木槽做了曲水流觞在脚边,只是流的不是酒,而是莲花,因为莲花味道淡,不能离远了,还需趁着荷塘水汽,才有淡淡的出尘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我这一壶是状元红,比女儿红还珍贵些,有些人一辈子高中不了,这酒便要藏一辈子。”周霜说着话,抬手将酒斟入瓷杯,不等举杯,陈传笺就先是闻了闻,道:“此酒闻着比寻常酒醇厚。” “寻常状元红起出之时不过三分,需搀新酒而品,我这酒却不是,搀的也是老酒。” “哦?这是为何?”金长天好奇道。 “此人家兄弟二人相差十岁,哥哥久考不中,在京郊吊了颈子,弟弟中了进士,起酒时将哥哥的酒混入其中,成了两瓶,一瓶庆祝弟弟高中,一瓶埋在了哥哥坟前。” “所以——”陈传笺品了一口道:“这是送给死去哥哥的酒?” 倏然,金长天觉得杯中佳酿难以下咽。 “后来弟弟卷入党争,家门破败,我途中路过此地,高价收得,一放又是许多年。” 金长天一阵唏嘘,在半寒月色下,正欲吟诗一首以抒心怀,却听陈传笺语调活泼地道:“喝酒就喝酒,还要找这么些故事。” 金长天翻了个白眼,“你——” 陈传笺道:“酒是好酒,故事也很悲伤,但这故事并不会为这酒增加几分香醇,就如同我们偷李铁匠女儿的酒,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女儿长得丑所以酒就好喝了吗?”说着话,她对着荷花指指点点,“荷花现在不是开的最盛的时候,所以就算放在脚边也没什么味道,而且饮酒最怕的就是这淡淡一点幽香,当正品陈酿浓香时,忽然就有了这么一点格格不入的香味,这才是破坏心境——”陈传笺拍拍周霜的肩,“一看你便是不常喝酒,下次我请你喝,喝关外烈酒,放船在峻岭阔江之间,听风声如涛,看银月如钩,再谈上一两桩人间快意之事,只怕这浅浅一壶却不够喝。” 周霜听着,待陈传笺话落,一把抄起酒壶,从船中扔了出去,陈传笺哎呦一声,“发脾气也别扔酒啊,酒真是好酒。”周霜不搭理她,一扬手,又把陈传笺的酒杯丢了出去,金长天见他来的凶猛,抬起头一扬脖子把剩下的酒喝完了,截留了个酒杯道:“周兄不要置气,这酒杯可是古瓷,丢了可惜——” 周霜却不去理他,只对陈传笺淡淡道:“你可要记住你说的话,若日后不与我放舟江上,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践了你的诺——” “说会子闲话也这么当真?” “当真。” 只可惜呐,金长天又饮了一杯平靖侯的酒,深深地怀念起被扔在湖中心的状元红。 “那位陈法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和世子如何相逢?”平靖侯夹了一筷子菜,问道。 其实这话,他本不想问,但拗不过自家女儿,一个死了的妻子,又有什么可在意的?纵然坊间说周霜与陈传笺爱的死去活来,但也终究是个死人,男人嘛,三妻四妾多了,久而久之也就忘了,也不知白洛跟死人较个什么劲。 屏风后,峨眉微蹙的白洛忽然绷紧了身体,在此之前她已经在心中骂了无数个蠢蛋,自家父亲东拉西扯,竟然饭过三巡才进入正题。 死人不可怕?呵,周霜二十余年唯一动心的女子,就算死了,想必也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 白洛握紧了拳,周霜这样的人,动心太难,想要得到他,就先要成为那法师的影子,成为第二个陈法师,让周霜觉得,他和她并不陌生,她是代替陈法师来爱他的。 唯有此,无二法。 第62章 长岭心目中的夫人只有你一位 金长天在平靖侯中多喝了几杯,虽然脑袋混混沌沌,但依旧紧咬牙关,没有胡言乱语,被下人架着回了府就一头栽在了床上,喃喃自语:“周兄,金某可没有负了你——”,第二天一早,一碗醒酒汤灌下去,用了早餐,热热乎乎地抄着东西出了门,到丽正门处,早有周府相熟的门子上前来迎,小心翼翼扶了他一把,道:“金大人小心。” “世子这会子起了吗?” “起了,这几日人来人往怪烦的,都推说了染了风寒,但独独叮嘱了说若是你老人家来了,一定要通报。” 金长天心中一暖,矜持地笑了,从袖管里掏出点碎银子,“天寒,买些酒同大家伙喝。” 门子推辞,“金大人是贵客,要谁的也不能要你老的。” 一路吹捧着,金长天穿厅入园,前些日子周霜迁居,六王替他大大热闹了一场,金长天也在邀请之列,只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也没仔细看园子,今日慢行细观,虽然是冬季,却难掩秀丽,只是……金长天打了个喷嚏,许是废久了,有些阴寒。 周霜的书房比以前大了许多,独门独户地处在花园一角,“怎么把书房落在此处?” “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方便看景吧?” 金长天轻哦一声,抬手推开了一扇薄门,院中孤孤单单地种着一棵云杉,沿着墙根栽了一溜的花,用鸡毛敷了根,严严实实地看不出什么品种来,金长天站在院门处将此情此景品了一品,怕是这整栋宅子里只有这一处最符合周霜形单影只的秉性。 院子有三间小屋,一间正堂,两间偏厢,正堂挂了厚缎子打底的帘笼,绣了梅兰竹,笔法壮阔,透着阵阵微醺的香味,想来就是周霜的画庐书房了,金长天挑了帘子进去,一抬眼望见周霜静静坐在案前,纸铺得大,用一只面相凶猛的老虎镇了,金长天知道他的脾气,没敢说话,只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是一副江河图,气韵生动,姿态雄浑。 最近周霜虽然有大把时间画画,但却鲜少有作品问世,金长天求得的也只是数张闲笔,简得不能再简的竹石图,原来工夫都花在这幅长卷上。 “这二日得闲替我去趟五湖斋。”周霜头也不抬地道。 “怎么了?” “上次他们拿来的珍珠粉不够好,上了画不够亮——” 金长天定睛一看,辽远天空上有寥寥云层,在窗棂透进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流光溢彩,“我看不错——” “今年朝廷封了海,五湖斋没有海珠,拿了些河珠凑数,研出来也不够细,所以不亮也不透,我让人从柜上备了些海珠,你得空帮我送到五湖斋,我等下写个单子给你,都要搀进去,让长岭他们去,我怕五湖斋的那群废物分不清青碧和碧色。” “怎地这幅山水要这么多彩?” “嗯。” “要挂在哪里?费这么大心思,放在正堂还是花厅暖阁?”金长天知道周霜的脾气,但凡是拿出来卖的画,都不是用心画的,用心画了的,一张张一幅幅都存在府里,得空自己赏一赏,过上一半年笔法进步看不上了就随意塞进灶火洞里。 “送人。” “送人?”金长天半倾身子,八卦道;“送谁?” “陈传笺。” “陈法师啊——”金长天不解道:“你们每日里挨在一起,还送什么画?” “捉鬼毕竟不是个长久的营生,碰到个大户能斩一道,若真揽不上活计,我这幅画就算当了卖了也够她吃喝一阵子……” “可是,她为什么要走呢?在这不是挺好的吗?” “你我燕雀,安知鸿鹄?”周霜在笔洗里摆了摆,伸手将笔挂在架上,似乎不愿意再讨论陈传笺的去留,便劈头问道:“画找到了吗?” 金长天点点头,“费了好些工夫,找到了,是张废画,但大样不差。”说着话,金长天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长盒,取出一幅画来,画是老画,却是新裱的,一新一旧衬得画里那张美人面更多了几分沧桑忧愁,金长天搓搓手,“哎,乡野画师,技法不值一提,污了你的眼。” 周霜没有品评,只是盯着那张脸反复的看,金长天愈发不解,问道;“你找平靖侯夫人的旧画做什么?” 周霜收了画,轻描淡写地道:“觉得她可怜就想看看,这幅画你拿着无用,就留在我这吧,花费多少我给你。” “喜欢你就拿着,横竖不值几个钱,你我之间还提什么银钱。” 金长天说完了正事,这才闲闲问起,“不是说开春才动,怎地这么匆忙就搬了?” “人太多,照应不及——” 金长天轻哦了一声,自从周霜认了亲,周家便变得客如云来,门槛都换了一条,周霜不愿见客,周老爷便挺身而出,但毕竟上了年纪,一天天熬下来,终于上个月病了一场,大夫叮嘱要静养,然而可是给蝇营狗苟之辈一个好名头,来探病的人简直比倚红楼的客人都多,周霜索性等这边宅子一落地,就拉了几辆马车,带着长岭和陈传笺搬了进来,刚过了热闹劲就闭门谢客,倒是让两处府里都清净了许多。 “陈法师呢?” “宫里送来的东西太多,给长岭帮衬着清点数目呢——”周霜轻敲桌面,“你也该换个称呼,别总是法师长法师短,他日在人前说冒了,惹来疑心就麻烦了。” “那——” “我给她取了个新名字。” “嗯?” “绿瑞。” “这——” “天降祥瑞,家宅平安,她排在长岭前头,也可以了。” 这名起的未免有点太不上心,金长天腹诽着,在心中酝酿了几次,总觉得这绿瑞实在是有些难听的叫不出口,只好微微叹了一声,将话题岔开,“既然搬过来了,婚期是否提前?” “两桩事,不挨着。”周霜吹开茶盏里的残梗,追问道:“鸿门宴赴得如何?” 金长天原原本本将昨日之事说了一遍,不解道:“关于你的事倒是没问多少,平靖侯问了许多法师的事,甚至找了纸笔要我画出来,我只推说不曾见过真容——” “哦?”周霜微微挑眉。 “你说他怎么对法师那么感兴趣?” “平靖侯感兴趣无所谓,若是他那女儿感兴趣……”周霜冷哼了一声,“本想着做一对生不同床死不同穴的夫妻,看来那位千金小姐不愿意。” “周兄如何得知?” 既然在意,便是视为仇敌,视为仇敌皆因有所求,这世上,最麻烦不过的就是欲念,易起难消。 …… 陈传笺很忙,因为刚刚搬了新宅子,长岭这个大管家初初上任,一大家子吃吃喝喝照应不来,哭哭啼啼地跑到周府求援,周老爷特地拨了周云过来,带空了半个周府,内侍府派来的那些下人们都只能在外围打打下手,眨眼之间一府整整有条,而作为周霜的贴身小厮,专门送来给周霜的礼物都需要陈传笺亲自点了再收起来,客人络绎不绝,礼物源源不断,而陈传笺又是个不识字的…… 珊瑚树、玉如意,有样的照着画样,没样的找着鬼画符一样描下来,陈传笺眨眨眼,感觉自己要瞎了,一边表达着对读书人的敬佩,一边左右摇摆不定要不要抽空跟着周霜去识几个字。 长岭握着单子在库房门口的时候,看到昏暗光线下,陈传笺抬手揉了揉眼睛,忽然心中酸了下,想要抬起的脚沉重如铅,犹豫了好一阵子。低声叫了一声:“少夫人。” 陈传笺没有回头,她对这个称呼太过陌生,在周府被人唤作少夫人的日子短暂如梭,像一场了无痕迹的梦,似乎存在过又似乎没有存在过。 长岭长吁了口气,走过去,道:“绿瑞。” “哎,”陈传笺转过脸,挤眉弄眼地笑了,“管家。” 长岭撇撇嘴,“你就别打趣我了。” 陈传笺自顾自转了脸,指着堆在屋角的一堆镶金嵌玉的小箱子,道:“也不知是哪位送的,一堆胭脂水粉。” 长岭探头看了一眼,讶道:“这可都是上好的入画粉。” 周霜画画不爱落俗套,技法有新是一,用料讲究是二,红便取血,白便搀珠,金则入金,蓝则入岩,一张画在阳光下可有万千变化,寻常买墨都是在五湖斋,更多的则是周霜自己调,只是有些物件入的画,有些入不了,更兼有些材料出自荒僻之地,千金难得。 “有签吗?” “有,字写得还算清楚——”陈传笺把手中的册子递过来,长岭粗粗翻了翻,“有些少爷用不到的,就无需费工夫记了吧。” “也不知他要什么,还是都记下来。” “反正日子还长,慢慢记。”长岭将盒子里的花签抖了抖, 字写得一般,署名:平靖侯府上。 长岭心中微微一紧,欲盖弥彰,嫌弃地道:“乍一看还以为什么好东西,都是些以次充好的,不被少爷看到还好些,看到了怕有会惹处不高兴了,索性——”长岭将小箱子收起来,“我收在别处好了。” 陈传笺轻嗯了一声,忽然转身道:“对了,你找我有事?” 长岭踌躇许久,眼瞅要开春了,娶亲的事情不得不提前筹划,现如今陈传笺是周霜的贴身小厮,以守夜的名义每日同住一室,但未来新夫人进了门,且不说新夫人允不允,就长岭来看,再让陈传笺陪夜,未免也太强人所难。 “我是想,若是过些日子新夫人进了门,你也该有个合适的住处,万万不可与那些小厮、婆子、丫鬟们同住,宅子里可有中意的地方?” “啊——”陈传笺身形顿了顿,“这一两日我同周霜商量再定。” “嗯。”长岭应了一声,忽而低声道:“少夫人。” 陈传笺微怔,心中百转千回地应了一声,只叮嘱道:“这称呼,日后不要再叫了。” “只是想让少夫人知道,长岭心目中的夫人只有你一位。” 彼时,嫌她粗鄙,嫌她笨拙。 后来,她为少爷的一颗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何况,看久了,她也是个美人,善良而温暖。 “长岭,谢谢你。”陈传笺眼眶一酸,随即又暗自笑话自己,哭哭啼啼又是何必,有人记得自己,有人承认自己,岂不是顶好的事? 入夜,陈传笺掀了帘子进了金云堂,书房安置在此处,是有一日陈传笺与周霜傍晚时间徐徐缓行,无意间走到此处,陈传笺忽一抬眼,恰逢夕阳西沉,明霞暮云,庄重中透着几分秀丽,陈传笺胸无点墨,干巴巴地赞了一句:好美。 周霜嗯了一声,道:“画戟朱楼映晚霞,高梧寒柳度飞鸦。” 虽然应景,但陈传笺觉得有些悲,抄着手感叹:“我说这处好,云彩亮的如同金子。” 隔了两个月再来看,院子上刻了硕大的三个字:金云堂。 陈传笺问:“这谁起的名?太俗气了。” 周霜神情淡然地道:“我起的,有金,指望画能卖个好价钱——” 从此后,周霜就夜夜宿在金云堂,还臭不要脸地要陈传笺陪着他一起睡,美其名曰:镇鬼。 陈传笺进了屋,先把火盆拿到外头添了些炭,又赶走了屋里的小蛇精,那小蛇精喜爱屋中的熏香,夜夜在此地徘徊,每晚睡觉前陈传笺要先将他赶出去,再在门前贴道符,连带防着些其他的鬼魂野鬼半夜穿墙而过。 周霜坐在书案后看着她瞎忙,他发现,只要陈传笺在眼皮子底下,他就静不下心来,看她的弯曲鬓角,看她的凌厉轻眉,看她的纤纤五指,甚至是她皱巴巴的袍子,有时候还穿过了她的皮囊,去想她的心事。 患得患失。 “长岭跟你说了?” “嗯,这种事你干嘛不跟我直说,长岭分明拿不了主意。” 周霜回避了这个问题,实际上,他觉得羞愧,万万问不出口。 “我是想着,你成亲了,我也不好跟着伺候,我就住在这里吧,我看金长天的小厮不是很多么?有像长岭这种全管的,也有只管伺候伙食的,还有只管伺候写字画画的,而且我毕竟是个女子,万一撞破了没办法解释,书房人也少——” “那不见得,以后我会一直住在书房。” “不打算搬过去和白洛住?” “没必要。” “也好。” 毫不矜持做作,陈传笺就这样答应下来。 “对了,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帮我找鬼打听点事。” “嗯?” 第63章 原来程大人算计的,还是皇上 过了三九,日子一日暖过一日,就是在园子里坐坐也不觉得冷了,程锡圭放下了手炉,笑道:“现下这状况,真真是身在春三月,心处二月寒。” 周霜垂下眼皮,手指在茶盏上打着转,面无表情地道:“还好,京里天气瞬息万变,难道程大人还不习惯?” “便是习惯了,也不能称上一句还好,据说前阵子六皇子的母妃偶感风寒,但一病不起,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未来六皇子也要由皇后娘娘带大了?” “谁说不是。”程锡圭望向了园子,这园子里的树是周家植的,高低错落,姿态有致,犹如百样风景,换个角度便是不同天地,想来也是出自周霜的手笔,可见是个多么细致的人,程锡圭心下微微一跳,道:“世子不打算应对?” “我是个闲散人,如何面对?”周霜将目光投向远处,假山环绕之中暗藏了几处石桩,陈传笺一早起来练功,他便跟着起来看,就坐在这里,看她活泼地跳来跳去,若不是身不由己,这样的日子也真是人间最最美好的事了。 “为了保险起见,必须要尽快剪除李家的党羽,而且你需要在此事中露脸,让朝臣知道你。” “所以我先要有一份投名状,尽快娶了平靖侯的女儿?” “是。” “剪除李家,从哪里下手?” “国舅。” 周霜微微蹙眉,有些意外。 皇后娘家是本朝四大家族之一的李家,其父曾官至太傅,与程太师共同辅助惠帝理事,只可惜李太傅身体欠佳,四十岁不到就去世了,而长子李宣勤奋刻苦,科举中选后出仕,只因不够圆融,现任户部侍郎,倒是合了他细致的秉性,钱粮一事管得井井有条。 “世子是否认为单论国舅,倒是无话可说?” 周霜点点头,“相比陈家,李宣不骄不躁,算是清流。” “周家行商这些年,可曾听过一个鬼市。” “不仅知道,还做过买卖,传闻鬼市主人能耐通天,只是不曾一见,那么李宣同这鬼市有什么关联?” “那李宣便是这鬼市的主人。” “可有证据?” “没有。” 周霜一时沉默,鬼市存在已久,不仅本朝有,前朝亦有,只是背后人轮流坐庄罢了,但本朝鬼市亦有不同,约莫二十年前鬼市在买卖贿赂、禁品的同时,也开始半公开的买卖人口,多都是些倾国倾城的女子,来历不明地被来历不明的人买去,朝廷怕有官员参与,私下查了几次,最后也都不了了之,自此再听不到买卖人口的事,但周霜不信会绝迹,多半是转到了地下交易。 “鬼市买卖人口的事你应该知道,李宣接手鬼市之后就在筹划这件事,他买入无父无母的女孩,刻意培养,在女孩中寻求姿色不错且性格坚韧者,卖入高官、侯门,或为奴或为妾或为舞姬,或左右其政见或通风报信,这些年通过美色,李氏一门网络了很多人,明处倒也罢了,只怕暗箭难防。” “如此隐秘之事,就算想扳倒李宣,证据何来?” “所以要钓他出来。”程锡圭笑得胸有成竹,“此事要快,库部主事徐大人的夫人撑不过七天,徐大人曾有一女,年少时由家人抱出,从此不见踪影,徐夫人多年寻访,近年才知道那家人为了还赌债,竟将小姐卖为奴婢,说来也巧,暗访之下才发现,是被兴元府同知雷焕买为小妾,毕竟大家同殿为臣,不好明面上直说,徐府便派了人去赎人,可是那雷焕居然拿不出卖身的文书来且抵死不肯放人,眼看这找到的女儿却无法相认,徐夫人又急又气,旧疾来袭便病倒了——” 听起来如传奇一般的故事,但其中环节想必是多次推演斟酌过的,只等这徐夫人一咽气,徐大人便可借着由头到刑部击鼓鸣冤,库部主事状告一州同知,这可是立朝至今的大新闻,必然三司会审,一查到底,到时候鬼市、人口买卖、不明来历的女人和买家,足以动摇李家根本。 “只是,程大人既然策无遗算,还要我作甚?” “需要世子去找陈贵妃帮助,让国师出面,演一出徐夫人回魂的大戏,好为主审人指明方向。” “三司那些人,最不信的就是鬼鬼神神吧?” “三司不信,百姓信,传得沸沸扬扬,若不查到底,也不好交代,何况,国师既然能被尊为国师,自然是法力高强不留痕迹,查不出漏洞就由不得不信,皇上信了,三司信不信也就无所谓。” “原来程大人算计的,还是皇上。” “要断李氏根基,非皇上所不能。” “好,容我想想,三日后答复程兄。” “机会千载难逢,世子好好思量,万勿错过。” “好。” …… 陈传笺握着张纸,只觉得灵魂出窍,好半晌方道:“这些人两日内都要查到?”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陈传笺纵然不识的字,但也能数的了数,周霜这真是一鸣惊人,不动则已,一动就查了半个朝廷。 周霜闲闲散散地半挂在陈传笺身上看书,云淡风轻地道:“你不是说我的宅子里住着很多妖精啊鬼啊的,就算是赁屋也要给租金,我没跟他们要过半个大子,难道不应该受我驱使?” 陈传笺想了想,是这个理。 “这个人,需要找个信得过的,跟一下。”周霜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凑在陈传笺的颈子边说。 倏然,陈传笺如醉酒一般,眼花耳热,她扭捏地躲了一下,还没闪避开,周霜就不依不饶地凑了上来。 陈传笺轻咳一声,正色道:“这人是谁?” “此人是一个粮商。” “粮商?” “对,周家有做米铺,故知道些行里内情,此人在行中不做寻常米,只倒卖御米周边地方的米,供给有钱有权者,价格极高。” “那为什么要重点跟他?” “想要做成大客商,怎么能不打听打听对手,这米本来就以稀为贵,不存在大批和小批的价格差价,我们沿着此人进货的门路跑了一遭,发现他进倒是进了,量却极少,我们进的比他多了一倍,卖出后还是亏了许多,我与周云反复计算,就算周家商队多于寻常客商,商队沿途采购带货,价格低于单独采购,我们也还是会亏,所以此人靠卖米,绝不可能建高屋,养美姬,挥霍无度,我百想不通,直到机缘巧合之下,从他家柜上大掌柜处听说,有一大半米都卖给了李国舅府里,我核算过,若是这个卖法,李国舅等于白送金子给他——” “可是……”陈传笺蹙眉道,“你想到的,难道他想不到?他要行隐秘之事,如此大的漏洞岂不矛盾?” “御米不可买卖,而珍贵的几种宫里都是按量分给各宫,但周遭水土雷同,口味相差无几,为皇后娘娘置办米粮,怎么会计较价钱?便是旁人有疑心,也有宫采这桩买卖在前头挡着当绝好的借口。” 陈传笺忽然茅塞顿开,叹道,“啊,你是想拉出李国舅这条线?”复而又困惑道:“可是李国舅花再多的钱买米,朝廷也管不着吧?” “我怀疑他还卖了别的东西给李国舅。” “什么东西?” “人。” 陈传笺一时怔住,寻思片刻道:“你且放心,此事必为你办妥。” 重要的人当然要找靠得住的人去跟,陈传笺半夜在花园里溜达了半天,看到了和一只斩头鬼娓娓而谈的花镜。 花镜在狐狸洞里养了一段日子,也不知原苏都喂了些什么给她,走的时候是一只软糯可爱的小白狐,回来的时候还是那个膀大腰圆的花镜。作为一只鬼,说话中气十足,红光满面,比做人时还硬朗了几分,让陈传笺忍不住想这到底是做鬼了还是成仙了。 而花镜在府里过了没几天日子,就凭借着自己的“主管”身份,以及温婉细腻的性格,成为了众望所归的大姐,好几次夜里陈传笺都瞧见她不干正事,被一群鬼啊怪啊的拉着调停矛盾,吐诉衷肠。 陈传笺无奈地在暗处看她一眼,随即转去了一间空屋子,花镜顿时意会,她摆脱了那斩头鬼,大步流星地半飘半走跟了过来,待进了屋,陈传笺将门一封,道:“有件事要你去办。” 花镜欢天喜地地道:“奴自搬来后便一直闲着,没有为法师出力,总算有了一桩差事可为法师差遣——”陈传笺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来,寥寥数笔,分外传神,“去找这个人,这几日需要一直跟着她,你跟晚上,青墨跟白天。”说着话,一指地下盘着的小蛇。 这会子,小蛇昂着头吐了下信子,继而化了个人型出来,深深望了花镜一眼,道:“我是青墨。” 花镜当然认识他,好歹一个院里住了有段日子,就轻哦了一声,不想却听青墨道:“我的妻子,若不是被人所害,大概幻化出来,也是你这个年纪。” 陈传笺一愣,看看青墨,再看看花镜,宛如姐弟。 花镜倒是波澜不惊,大概是太高兴了,压根就没注意到青墨这句话,正兴高采烈地看着那幅画像,仿佛那是她的段郎,看了好一阵子,才意犹未尽地道:“我记下了。” 陈传笺翻了个白眼,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道:“这些人也找些鬼跟了,要着重留意是否和美人鬼混,若没有,要看看府中是否有姿色出众的美姬,夜里一言一行也记下来。” “好。”花镜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青墨,你来看吧,我有些字不识的。” 青墨忍俊不禁地笑了,飞快地将陈传笺手中的纸接了过去,道:“好的,娘子。” 花镜闻言,白了他一眼,信誓旦旦地跟陈传笺道:“法师,必不负重托。” 陈传笺嗯了一声,道:“入夜之后,你我同行。” “好。” 第64章 必取尔狗命! 花镜和青墨的跟人很顺利,粮商虽然花天酒地大肆挥霍,但挥霍的方式很奇怪,每日里在绿柳胡同的僻静小院中赌钱,赌钱的方式亦是特别,一间空屋,四面黑布帘,帘上写代号,帘前立一名美女,帘后人递出纸条,帘前报些奇奇怪怪的数字来,青墨很是不解,倒是花镜见多识广,只一会便道:“这是打马吊牌,从清算往来看,打的很大。” 跟了两夜,夜夜都是打马吊牌。 陈传笺挂着两轮肿胀而发黑的眼袋,腿脚虚浮地吊在绿柳胡同的树上一阵阵地点着头,鸡啄米般昏昏欲睡,只要熬过这个晚上就回去交差:此人纵然同名门望族中人夜夜赌过钱,但买卖人口的蛛丝马迹却是半点也未曾看到。 陈传笺长长久久地打了个哈欠,心里盘算着要不顺势靠在树上睡到天亮……刚动了这个念头,忽然一阵猎猎夜风袭来,还夹杂着熟悉的花香,陈传笺一撩眼皮,诧异道:“你不在倚红楼逍遥,来这干嘛?花镜叫你来的?” “嘘——”原苏将指头搭在陈传笺唇上,附耳道:“你让我找的人找到了,但是小的们入了夜就跟不住,我来瞧瞧什么厉害人物——” 陈传笺正色道:“人呢?” “马上来——”说着话,就看到一盏灯笼从漆黑的院落中晃荡而出,静夜中一声轻不可闻的门响,悉悉索索一行人进了门,在朦胧的月色下,只看到绰绰人影,从两人脚下小径路过,待人进了屋,原苏懒懒道:“你找的这人,倒是有些来头,是个修道修邪了的,寻常鬼怪不是他的对手。” 陈传笺微微蹙眉,忽然慌忙道:“不好!花镜和青墨还在里面。”话未落,人就从树上跳了下去,半空之中被原苏揽住了腰,颇有些不屑地道:“你急什么,有我在还能让他们吃亏?早让他们撤出去了,那小蛇精还不服气,觉得自己顶大的能耐——” “啊。那便好——”一转头,陈传笺又回到了树杈子上,定了定神,继续追问道:“这人是谁?” “身份倒是知道,你还记得那白家的姨娘吗?” 陈传笺脱口而出,“此人莫不是通玄?” 原苏嬉皮笑脸地掐了一把陈传笺的脸,道:“就喜欢你这么冰雪聪明。” 陈传笺白了他一眼,又困惑道:“照说,此人不应是个厉害的角色。” “比你还是厉害些,同你师兄不相上下,不过那个邪气劲,不好说——”原苏啧啧嘴,“我那些小的们跟了他好一阵子,说他长期买下人,一个道士哪里需要那么多下人伺候,又不是皇帝老儿——”听到此处,陈传笺心念一动,“莫不是都买些女子?” 原苏侧目,“你怎么知道?” “还是同这宅子的主人买?” 原苏听着乐了,“成精了啊,这都知道。” 陈传笺却眉头紧锁,追问道:“买的人在哪里,知道吗?” 原苏摇摇头,“你只说是让我找到此人,又没说些别的。” 陈传笺一恼之下,只想把原苏踹到地下去了,狠狠掐了他一把,语调沉重地道:“你还记得沅州那个狗贼!” “嗯,记得,我可是千里迢迢救你性命。” 陈传笺面上一红,正色道:“学艺不精我认了,我只是想这通玄会制煞,而制煞需要血辰砂,沅州制血辰砂的李焕被我们杀了,他们会不会又在京城做起了这样的勾当。” 原苏眉眼平淡地道:“这本来就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就算不是在京城,也会在别处。” 陈传笺沉思片刻,道:“我觉得很可能是在上清观。” “为什么?” “前太子在世时,上清观被皇后的人查过一次,但不了了之,现在皇后一党人心浮动,当务之急先是笼络好各部,查国师这件事,怕腾不出手来做,所以,也许会在上清观附近——” “你要去探一探吗?以你的能耐,去上清观那种地方找茬怕是差点火候。”原苏潇洒而立,立如芝兰玉树,“你找我帮帮忙,也许我会答应你。” 陈传笺无视了原苏的好意,跃跃欲试地道:“二师兄走之前教了我一些法术,我想先同通玄过过招——”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张面具来挂在了脸上,“若是不行,我会逃得,此处的事情便拜托你帮我盯着,买的人送去哪里,还得你来盯,我去找找通玄的茬——” 原苏悠悠道:“要送你保命的东西吗?” 陈传笺气定神闲地冷笑一声,“不必,正好一试身手。” …… 通玄擅取鬼制煞,制煞除血辰砂外,尚需骨粉,到他这个地位,并不需要再去亲自取骨粉,不过通玄不一样,做道士之前,他是个土夫子,下墓取物本就是他的看家本事,练就了一身制鬼的本事,就愈发为所欲为。 为了这座坟,他已经等待了半年,找一个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人,捂死了,不带一点伤痕,静静地埋在柳树下,待吸够了阴气,存够了戾气,取出一段骨来,研磨成粉,配出来,涂在四肢上,四肢便再不会烂,也可以走路了。 通玄站在棺材前,虽然这女子脸上生了蛆,但在他看来还是美的,她不是个死人,是他静待成长的一株名贵药材,每烂一分便给予他多一份希望。 再只要等三天,便心想事成。 陈传笺脚步极轻,她像一阵风,蹑踪至通玄身后不远处。 坟是由一座空坟草草掘改而成,无碑,薄棺停在墓室里,有一间耳室却是空的,不置任何器物,只有一个铲平了的泥土台子,陈传笺两根手指抠下了一块土在鼻尖闻了闻,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肯定是放过血,也许就是在这里整治过尸体。 陈传笺取了一点血抹在眼皮子上,整个耳室虽然阴气极重,却不见魂魄,想来是那通玄用了什么法子阻隔了外面的野鬼,困住了里面的孤魂。 少顷,墓室那边有了动静,陈传笺埋伏在耳室处,只等通玄出来便即起发难,只是当通玄擦身而过时,陈传笺犹豫了一下,没有出手。 杀通玄,不急在此时此刻,那墓室里有什么,令她着实在意。 今夜的月光很亮,但墓室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陈传笺站在黑暗中静静地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直到确定通玄已经离开,她伸手在荷包里摸出火折子,火光不大,照了方寸之地,陈传笺辨认了一下方位,直奔东南角而去,果不其然,有一只燃了一半的蜡烛。 东南主青龙朱雀,巽为入,下墓需在东南角放置一只蜡烛,通玄是道上的人,自然不会忘了祖训。 待蜡烛一亮,陈传笺便发现不远处还放着几盏油灯,挨个点燃了,才将墓室看了一遍,墓室古旧且有盗洞,但正中放置地一口薄棺却是新的,更奇的是,这座墓挖的并不深,墓室上方应该长了一株百年以上的柳树,根系发达,在顶部裸露着根茎。 埋人埋在柳树下,当真是狠毒,看来这旧冢也不是做什么好营生的。 陈传笺小心翼翼地衬着一块手帕,掰住了棺材板,在掀开的刹那,人迅速地就地滚了出去,只见黑暗中一抹银光贴着头顶飞了出去,刮断了丝丝缕缕的头发,当真是锋利至极。 这机关有个名字:棺前断头。 陈传笺冷哼了一声,通玄当真是诡计多端,为了以防万一,她从怀中掏出几枚币子,刷刷扔了出去,过了一会子没有动静,才去打量那棺材里的人。 死了有一阵子了,面目难辨,但从衣冠来看,是个年轻女人,最醒目的就是眉中和手心的镇魂钉,陈传笺蹙眉查看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将镇魂钉取了出来,是老器物了,通体刻着花纹,与周霜母亲墓里的一模一样,再翻看一下身底,铺了一层血辰砂写就的黄符。 这女子,大概是没救了,自死后,她的魂魄就一直被困在这部躯体里,在痛苦煎熬中迷失了本性,现在被放了出来,立即成了祸端,吱吱呀呀地驱使着腐败的身体,若不是陈传笺尚未起出最后一枚镇魂钉,就要凶恶地从棺材里缓缓爬出来。 陈传笺有心送她一程,却发现,她已经完全沦落为通玄的傀儡,丧失了心智。 “愿你来生不必受苦,锦衣玉食,儿女无忧——” 陈传笺用黄裱缓缓在掌心一划,从腰间抽出一枚短小的桃木匕首,挑了符,从头顶将匕首戳了下去,边戳边诵经,《元始天尊说丰都灭罪经》是她常背的,但因为这女子戾气太重,并不为所动,诵完之后又加了《太乙救苦天尊说拨度酆都血湖妙经》,那冤魂似乎置身熊熊大火,痛苦而凄厉地尖叫着,僵直的手费力地抓开了破烂的衣襟,在腐烂的胸口处有一个廉价的发了黑的项链。 陈传笺顿了顿,她一定是有未了的心愿,纵然被通玄折磨致死,也没有放弃。 要听还是不要听?要把冤魂从受缚的躯体中召出,就要取出那枚镇魂钉。陈传笺一点也没犹豫,抽出匕首,拔出镇魂钉,电光火石之间,那腐尸像是解脱了一般,飞速地爬出了薄棺向她扑来。陈传笺飞起一脚,将尸体踢进棺材,抬手扔了一把糯米和三道黄符,将棺材盖合了上去,只听里面爆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响了起来,还夹杂着指甲划棺材板的声音。 煞尸凶狠,陈传笺不敢托大,拿出墨斗线将棺材弹了一圈,祭出几张符来在油灯上一点,平平整整贴在棺材上烧了,又用币子立阵,免得腐尸乱动,不一会功夫,符烧穿了薄棺,连带棺材也烧了起来,在悲惨的呼号声中,陈传笺形色庄严地发动元神内炼,释放元始真光,周身浅浅地泛着一层白光,呼应着熊熊烈火,就在快速地诵经声中,从烈火中走出一名女子来,相貌平平但温婉大方,她向陈传笺行了个礼,未语泪先流。 “你乘真光而来,时间有限,若有未了之事,尽快说明,早日去往东方青华极乐世。” 女子噙泪点点头,“家住范阳府平兴县黄杨村西头,上有高堂下有幼子,望恩人带去消息,告诉我夫君……卜范氏回不去了,但与他共度数年已是知足……” “好。” “还望恩人能惩治恶徒,还姐姐妹妹们一个超脱。” “姐姐妹妹?” 女子的魂魄越来越淡,但她抓住了这一点点暂留人世的时光,语速极快,口齿清晰地道:“抓人、买卖、怀孕、生剖取子,炼化丹药——” 眨眼之间,那女子便踪影全无。 陈传笺仿佛被人在胸口重重打了一拳,死了一个李焕,天下并未太平,恶毒之事隐藏在黑暗之处,时时刻刻都在发生,而那些来历不明的女子,是某个人的妻,是某个人的娘,亦是某个人的女儿,毁灭了她们的人生,只为瓶底大小的血辰砂,更可恨的是,她们为之付出生命的,却是一件害死了万万人的邪物。 陈传笺望着渐小的火势,炙烤着的不是那口薄棺而是自己的良心,她愤怒、不甘,在微微颤抖,这个看似清明的尘世中藏污纳垢,为非作歹的人在一掷千金,善良无争的人却在轮回受苦,这是什么道理?! 怒急之下,陈传笺以指代笔,沾着血,在墓室东南角粗粝的墙上写下五个大字:必取尔狗命! 天微微亮了,陈传笺缓缓从墓中走了出来,天边瑰丽的初升之日刺破了黑暗,她昂着头迎着冉冉而起的红日,陡然间落下泪来。 一往无前,拨云见日。 第65章 陈传笺,我很喜欢你,你万万不能死 陈传笺一边夹着画一边在廊下长吁短叹。 昨夜从坟地回来,她就打定主意,无论周霜怎么反对,通玄的狗头她是要亲手摘下来的,却不成想,周霜倒是一点也没发对,只是分外平静地答应了,临了还塞了幅画给她,说以后穷困潦倒的时候拿出去换钱,但低于一万两不要卖。 什么画能卖一万两?陈传笺想,若说周霜死了,绝笔大概能值这个价,但他还活着,也继续画着,怎么能值这个价?再说了,周霜给她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是要娶白洛了,所以用这幅画来打发她? 这就有点看不起人了吧,自己也不是个爱财如命的人啊! 这么想着,院门处走进个人来,一袭白衣,器宇轩昂,风度翩翩,这不正是京中雅人金长天么! 陈传笺招招手,“来来来,你过来——” 现如今,陈传笺在金长天心中正是不可多得才情兼备的奇女子,对她万分仰慕,听到陈传笺一声唤,立即快步上前道:“法——”说了一半迟疑下,觉得称呼不妥,便又略有些尴尬地转口道:“绿瑞——” 陈传笺才不在乎他管自己叫什么,只是低声道:“周霜给我画了个画,让我少了一万两银子别卖,你知道我不懂这些书啊画的,你给掌掌眼,到底是个什么值钱的东西?” 金长天闻言眼前一亮,兴致勃勃地道:“莫不是前阵子周兄在画的那幅?” “好像是。” “走走走,看看去。”说到此处,金长天比陈传笺还激动些,早不管什么男女之别,捏住了陈传笺的腕子就往书房里拉,顾不得与陈传笺解释什么,手速极快却又分外小心地从陈传笺胳肢窝里抽出那幅画,一手放一手收,看得微微颤抖,热泪盈眶。 “周兄此生的巅峰之作,怕也只此一幅了。” 陈传笺站在画案旁边,外行看看热闹,觉得画是画的挺好的,却也看不出哪里好,看金长天这感慨万千的样子,不由撇嘴道:“周霜又不是断手断脚了,不还能继续画吗?” 金长天闻言,正色道:“你有所不知——你来看。” 陈传笺凑过去聚精会神地看着,就见金长天重新将画展了一遍,只是速度慢了许多,一边收放一边道:“周兄此画真是耗尽心力,初时以云入画,天高云淡,只看这云,淡处是用了河珠粉,因为河珠粉没有那么亮,云端通透,而浓处则是用了海珠粉,显得厚却不压抑,随后便是以云接山,这山的骨法用笔我仅此一见,是以南人皴点之发来突出山势之陡,能用此笔法者,草书必然出众,我与周兄相识多年,却从未见过他写草书,实在是令人惊叹,而最重要的气韵生动,画卷徐徐而展,观此画,犹如行舟于两山之间,望大江,观峭壁,虽是江南之景,却有西北浩瀚辽远之感,最难得的是有一股子纵情天地之间的豪情与自由,若说是一万两,堪堪便是材料钱吧,法师若是愿意,我愿明日携一万五千两购得此画。”金长天爱不释手地道:“须知长卷画景,在收放之间画面生动如流淌之水,能够带人入景,很是考功夫,何况,这……这竟然是周兄手书的一首词,这小楷当真是……周兄之书比画还要珍贵许多,自从一纸引得洛阳纸贵后,再也不曾有墨宝流出——” 金长天魔怔了一般,反复看着这幅画,却不敢挨得太紧,生怕呼吸都呵着了宝贝,嘴皮子哆哆嗦嗦地道:“这,这就是吹云技法啊……这是墨色?这竟然是墨色?” “墨有什么讲究吗?” “法师有所不知,周兄擅用墨,而不爱赋彩,他常说,真正懂的画的人,是能够在单一的墨色中去创造色彩,所谓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真思卓然而不贵五彩,世上那些俗人总是抱定了随类赋彩的念头,说什么周兄之画不谓之画,若是此画一出,保管他们乖乖闭嘴,能将墨色赋彩如此融为一体,勾勒水乡泽国,烟瘴山岚的绝世之才,不会再有——”话落,金长天抬起头,盯紧了陈传笺,正色道:“这幅画要多少钱,请法师随意开价,金某砸锅卖铁也会凑够。” 陈传笺被他盯得发毛,从金长天手中把画小心翼翼地取了回来,方道:“现在倒也不缺银子,他日要是想卖,定然第一个卖给你。” 金长天灼灼目光紧紧跟着那幅画,直到陈传笺锁紧了木盒,放进了博古柜,这才郑重地道:“法师说话可要算数,想卖的话,一定要先卖给我,我决计不会比别人出的低” “好。”陈传笺没话找话地道:“你是来找周霜的吗?可不巧,他出去了。” 周霜每个月初一、十五要去商社议事,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六王曾经因为这件事而提点过他,道:“既然是认祖归宗了,周家的一摊子事就少掺和,一个堂堂世子去经商,你让皇家的脸面放在哪里?” 周霜也不辩驳,干脆地道:“我可以不管,但你一个月要给我十万两家用——” 六王一口茶呛进了嗓子眼,“十万两?就算是锦衣玉食,再养二三十个下人,一年也不过八九百两,你一个月就开口要十万?” 周霜微撩眼皮,面无表情地道:“既然父王让我不要再去管周家的生意,那么周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都得养,而且一个月上货、养人、路途、损耗,得有几万两在大大小小的铺子里流转,更何况靠着周家活着的人太多了,光江南就有两个村子都在为周家养蚕,林河郡一半的地里都种着周家要的米,养活这些人,一个月十万两不多吧。” 六王一时语塞,继而苦口婆心地道:“未必周家没了你,这一摊子生意就不做了?” 周霜点点头,索性直言:“以周公做生意的本事,怕是要亏,若是惹得贵妃娘将和皇上不高兴了,难道父王不会为我美言几句?万一未来被委以重任吗,不知天下疾苦怎么行?昔日唐王事必躬亲,也留下了贤王的美名,我现在不求青史留名,只求以一己之力兼爱世人,莫非不可?”周霜前倾了下身子,悠然道:“父王在广济的封地,那么大的地方,年年都是收不上什么东西来,不如交给周家,一年贡奉几万两应该绰绰有余。“ 六王闻言,心中一动,但随即想到殿上惠帝那不好瞧的而脸色就觉得刚浮动的心又沉了下去,端着一盏茶,像是捧着个烫手的山芋,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换到左手,心中忍不住的嗟叹,早怎么没发现周霜此人伶牙俐齿呢,以前倒是跟个闷葫芦一样,这会子有理有据的,反而不能强迫他了,与其在这同他瞎扯,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去跟惠帝和陈贵妃回禀才是——于是,六王一挥手,心烦意乱地打发周霜回去了,再也没过问过周家的生意。 “我在铺子里碰到他了,听说我路过丽正门,让我帮他带点东西给你——”说着话,金长天从怀里拿出个小锦盒来,“这是金铺里新打的,周兄说你现在是个男儿打扮,也不好送你什么首饰,就打了个珠子给你,穿了绳子,可以戴在脖子里,听说,是他自己画的样子,看着打的——” 一粒小指尖大小的珠子,上面雕了一枝依偎荷叶而生的莲蓬。 “一看周兄就是用心了的,你第一次去他家捉妖精,就是在藕荷堂。” 对啊,她和周霜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门前抱塘,尽植荷花。 那时候,她还在行走江湖,仗剑潇洒,来去自由,狂放而恣意。 那时候,他还是富家少爷,矜持娇贵,孤芳自赏,冷漠而刻薄。 不过短短两个春秋,楚河混了汉界,心猿牵了意马,难舍难离。 陈传笺握紧了这粒金珠子,淡淡地道:“白洛要进门了吧,你去告诉周霜,他有他的命,我有我的命,命中注定的,我能接受。” 金长天长叹一声,道:“你可知,周兄比你更难过——” 陈传笺笑道:“何必说些这种话,我亦不需要你来卖惨才得安慰,只希望他日周霜难过之时,你能在旁边,无需只言片语,就是递一杯热茶也是好的。” “法师——” “金长天,你不要哭,给人看到怎么办?” “法师,我,我——” “……” …… 陈传笺等到周霜从商社回来,俩人不咸不淡地吃了顿饭,心照不宣地没有提金长天,周霜只是扫了一眼陈传笺的领口,道:“很配你。” “我鲜少戴着金银,倒是你费心了。” “你何必跟我说这样的话,未必我们就生分了?” 陈传笺微微叹了口气,总觉得跟周霜差了些什么,不像那些画本子里写的什么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也没有牵肠挂肚,日思夜想,从一开始,他们就跨越了为彼此疯狂的过程,而是因为世间险恶不得不像一对老夫老妻一般相依为命。 “我打算明晚去取通玄的狗命。” 周霜夹菜的筷子顿了顿,蹙眉抬眼道:“你才毁了他的东西,通玄必然是有所防备,搞不好还会设下什么陷阱,太危险了。” “若不早点收拾了他,会有更多的女子遭难。” “不如你等两天,我要去上清观见国师,你跟着我上山,一探虚实。” 陈传笺嗤之以鼻,“杀个通玄,还需要去一探虚实?” “杀了李焕,还有通玄,杀了通玄也还会有别人,一锅端了岂不痛快。“ 陈传笺闻言笑道,“我可以先杀了通玄,再一锅端。” “没有通玄,你怎么能找到女子被囚之地?” “原苏早就放他的那群崽子们打听了个通透——” 周霜抬眉,“你们还有联系?” “有。” 倏然之间,周霜气不打一处来,吃了一半的菜也咸了,粥也腥了,汤也不鲜了,于是周霜一放筷子,道:“不吃了。” 陈传笺可没搭理周霜这起起伏伏的情绪,她又为自己添了一碗饭,要在拼命前吃饱喝足睡美了,横竖周霜不吃了,她就豪放地夹了几筷子,道:“你是没见过饿死鬼那个惨样,见什么都想吃,什么都吃不了,我要是死了,最不愿意做饿死鬼了,人趁着活着,要多吃点。” 周霜沉默了,他望着陈传笺许久,又提起了筷子,夹了一筷子菜填在了陈传笺碗里,道:“你说的对,得活着,明晚你和原公子一起去吧。” “嗯?”陈传笺怀疑自己听错了,周霜多忌讳原苏啊,别说是让他看见自己同原苏在一起,就算听到都恨不得要掀了桌子,今天这句话,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要活着,千万不要变成饿死鬼,或者是无头鬼,或者是什么七七八八的鬼,你活着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哪怕……哪怕你跟原苏在一起。”周霜抿了抿唇,“至少,我还有个想头。” 一瞬间,陈传笺食不下咽,眼眶也微微酸了起来。 “陈传笺,我很喜欢你,你万万不能死。” “哦,知道了,我答应你。” 第66章 今晚,她要有个大动作,她要去杀通玄。 周霜和白洛的大婚定在了春日里的一个好日子,虽然周霜只是一个世子,但因为他身份特殊,前半生流落于民间,是陈贵妃的外甥,又是周半城的儿子,除却种种显赫身份,皇上话里话外也透露着想要大肆操办来补偿皇室遗珠的意思,礼部和内侍府不敢怠慢,所有规格都是顶着头来,新府第一遭经事,忙了个人仰马翻,陈传笺紧了紧绑腿,觉得这种日子也不错,一忙起来,就没人再去关注她在干嘛。 今晚,她要有个大动作,她要去杀通玄。 原苏在狐狸中甚有地位,为他跑腿的狐狸精们个个兢兢业业,每一个时辰跑一趟跟陈传笺汇报通玄的行踪,它们说通玄大发雷霆,封了那座坟,在上清观闭门不出,昨日半夜时分去了一趟上清观不远的王姑山,具体干了些什么就没跟到,陈传笺揣测着,也许那王姑山就是通玄做伤天害理勾当的地方。 王姑山在京郊,是一座甚不起眼的小山,但山中暗道曲折,出过几次在山中迷路一去不返的事,渐渐地有了传闻,说因为前朝的五千禁军在山中被秘密斩首,所以才冤魂不散,但因为事关前朝,不敢妄议,人便越去越少,后来朝廷封了凌云子做国师,索性就连王姑山一起划入了上清观的封地,更是闲杂人等莫入。 陈传笺一早预估过行程,骑马过去需要一个时辰,因此她打算早早出城,待原苏送一匹脚程快的马儿过来,就分奔至王姑山。 “现在就去?”周霜打了帘子进来,见她上了绑腿,就知道她今夜要出门。 “嗯。” “和原公子一起?” “嗯,本来打算自己去,他说不放心,非得一道跟来。” “哦,有个照应也好。”周霜隐隐有些失落,人和人,就像榫和卯,得严丝合缝了,才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而他呢,他努力地想把陈传笺嵌进来,可是却发现似乎永远对不上陈传笺的榫槽。 权利,金钱,恰巧是她不屑一顾视如粪土的东西。 如果自己也是个方外之人呢?甚至是个游侠儿也是好的,至少能够共骑天涯,可是现在,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争权夺利的龌龊书生。 “早点回来,等你。” “别等了,你先睡吧,我回来不定什么时辰,一身脏兮兮的洗洗涮涮,搞不好弄到天明。” “好。”周霜铺开了画纸,换了蜡烛,嘴里虽然答应着,却是一副要熬夜作画的架势。 陈传笺也不去勉强他,只是笑了笑,就拉开了地道的木板跳了下去,住在书房还有一样好,就是改了一条程家的地道,可以隐秘而直接通到丽正门外,这样就省了她飞檐走壁的工夫。 和原苏正是约在丽正门外,他简直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昨日使了一只狐狸来送信,用的是松花笺,色彩斑斓的纸上画了张画:丽正门的城墙下有一人一双马和一轮月,看月亮的角度,正是亥时。 陈传笺闻了闻,还有淡淡的香味,心中甚是嫌弃原苏的骚气劲,于是提起红笔,在画的右上角打了个红圈,吩咐狐狸道:“让他带匹快马,穿得别那么艳丽。” 狐狸恭敬地诺了,夹着尾巴退下。 陈传笺灰头土脸到丽正门时,原苏已骑在马上,白衣白马静静伫立在河边,一下就碍了陈传笺的眼,“不是让你别穿得那么艳丽吗?” “一身白还嫌艳丽?” “大晚上的多醒目?” “我只从旁掠阵,不会扰了你的事情,所以——”原苏拍了下另外一匹马的屁股,道:“给你挑了匹黑的——” “好。”陈传笺翻身而上,一声低喝,打马而去,到王姑山的路她都探好了,只要这匹马脚程不差,一个时辰绰绰有余。 原苏支使出去的狐狸根据通玄身上的狐狸尿味,一路跟到了王姑山的炼丹之处,是一处隐蔽的山洞,门被封了,没点道行的妖精进不去,陈传笺来过一次,门口是个阵法,设阵的东西有些邪性,一是为了困住人,二是为了困住鬼怪,为了不打草惊蛇,陈传笺只是细细看了一遍阵法,就匆匆离开了。 之所以缓了两天,也是为了破阵。 原苏蹲在山洞前大树的树叉上,看陈传笺小心谨慎地破阵,其实哪需这个麻烦劲,这些腌臜玩意,他一眨眼的功夫就破掉了,但是通玄的狗头是陈传笺的,他要是出手了,陈传笺能记恨他一辈子。 何况,陈传笺认真的样子,挺好看,怕记不住,画了张图,一边施法一边看图,像是临时抱佛脚一般,倒让他想起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次法会,打盹被青华帝君看到,故意问了她问题,慌慌乱乱地从袍子底下抽出经书来,青华帝君的面色当即黑成了炭。 呵……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久的都记得断断续续,有些像是烙在心头上,清晰如昨,有些却像是浸水的画,慢慢散了。 其实,现在也挺好,模样一样,性子也一样,认真起来的样子也一样。 这阵子,她吃了很多苦,半夜去看她,悄无声息地在丽正门外的密林里偷摸练功,背心法,修体术,以前丢三落四的道术都补齐全了,待天亮时候,才打着哈欠钻地道回去。 勤能补拙,何况陈传笺也不拙。 原苏抄着手悠哉地看着,显然通玄没有料到陈传笺能找到这样一处秘窟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陈传笺动起手了是真小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偷袭了通玄两枚透骨钉。 “尔等何人?”通玄厉声道。 “让你见见姑奶奶的真面目,好送你去西天!”陈传笺摘了面罩,金戈铁马地吐了口唾沫,得意道:“李姨娘便是我刀下之鬼!” 陡然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通玄微微有些发抖,厉声道:“陈传笺!破坟的人是你?” 陈传笺爽快地点点头,冷哼道:“早就应该取了你的狗命。”话落,也不和通玄多废话,趁着局势有利,掏出一柄长剑就攻了上去。 原苏在一旁坐山观虎斗,不禁在心底啧啧叹道,陈传笺可真是本事了,认识她这些年,终于等到她独挡一面的时候了。 通玄先失了先机,挨了两钉后愈发难以制敌,一盏茶的功夫,骨钉上的毒扩散出来,通玄行动缓慢,一时不察被陈传笺斩在剑下,她毫不客气地砍下了通玄的头,喷涌而出的鲜血洒了半边脸,陈传笺用袖子一抹,一整张脸都是红的,看上去分外骇人,自己倒还浑然不觉地露了一口白牙,道:“这是我第一次砍下别人的头,可是觉得分外痛快。” 原苏嗯了一声,催促道:“瞧瞧里头那些女人去——”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副面具,扣在了自己脸上,而陈传笺则拉起面罩,跟在他后面。 洞窟依山而建,修得极大,楼梯盘旋而下,不知地下挖空了多少,走了一小会,就看到了亮光,星星点点的,再往前走,竟然是一间挨着一间的狭小石洞,是在岩壁上凿出来的,浅浅的,只容一人坐卧,门用拇指粗的链子锁着,陈传笺一边走,一边用宝剑砍着链子,没几间就觉得虎口生疼,再举剑时,见前面的原苏不过是勾勾手,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招,链子就断了。 三层,共计百余人,多都是有身孕者。 原苏将人放了,却不见人走出来,可想这群女子在此地定然受了极大的迫害,陈传笺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原苏阻止了她,朗声道:“你们可以回家了。” 静如密林。 原苏又道:“不愿意生下孩子的,到这边来,取药包和盘缠,服下药包,一日后可堕婴,自行返乡后告诉你夫君家人,这些时日,你们在京城青柑胡同的谢家做工,会有人为你们作证——想要生下孩子的,站到我右手边来,我会带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直到你们生下孩子再决定去留——” 陈传笺闻言不禁微怔,原来原苏远比她想的仔细,她只想要解救这些女人,却没有仔仔细细想过解救之后,她们是不是还回得去当初的家? 忽然,有一声轻微的推门声,第一个人走了出来,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大概有四个月的身孕,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接着就冲原苏跪了下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如丧考妣地哭了起来。 瞬间,更多的人走了出来,一时间哭声震天,而有些女子则默默地来到了原苏身边,或者跟身边的小狐狸取了药和盘缠,或者坚定地站在了原苏的右手边。 陈传笺沉默地望着她们,身形消瘦,神情悲苦,若是自己,身陷囹圄深渊,是否熬得住? 哭过了,骂过了,想完了,遣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饶是这样还是废了许多功夫,给完最后一份盘缠时,那领盘缠的女子,忽然牵住了原苏的袖子,道:“救命神仙,茯苓想要求神仙一件事。” “你说。” “这些日子,有旧人死,也有新人填进来,奴家偷偷记过的,每到六天就有人送些新人进来,恩人们再等一等,他们都是天亮前来,可能快到了。” 原苏冷道:“你身处石窟,如何明白时辰?” “恩人有所不知,奴家的父亲和夫君都是更夫,记了半辈子的时辰,就算没有光,奴家也估的出来。” “原来如此。” 女子领了盘缠,又殷切地看了原苏和陈传笺一眼,见陈传笺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走了,陈传笺低声道:“怎么办?” “当然是瓮中捉鳖。” “那这些女子……” 原苏甩了甩袖子,潇洒地道:“你们不要怕,跟着这只狐狸走,它会带你们出山,去安全的地方。” 众人无声地点了点头,尾随着原苏的白狐,悉悉索索地离开了,陈传笺道:“你把她们安置在哪里?” “京郊买了座宅子——”原苏笑道:“我也是有产业的。” 陈传笺白他一眼,迅速地将石窟搜了一遍,但凡是瓶瓶罐罐,不管不顾地全部捣碎了,直到搜到一件石室,里面停着一口木头棺材,是用整个阴沉木打的,这种木头深埋在地下有千年之久,不朽不烂,有峥嵘之姿,是木中之魂,是做棺木的极好材料,可令尸体长久不腐,就算是帝王之家,能得阴沉木之棺已是分外难得了,而这整段阴沉木打造的棺材里,躺着的却是一个面目极似李姨娘的女鬼。 原苏凑在旁边看了两眼,冷笑道:“这女子原来的魂魄被通玄打算了,现在尸体里装着的,是李姨娘的魂魄,那日你我烧了李姨娘的尸身,以为度化了她的魂魄,谁想她竟一直未离去,又被通玄收了回来养在这尸体里,这两人,执念皆非常人。” 这具尸身和李姨娘魂魄融合的非常圆满,已经不是煞了,而是具有了人的情感,因为她的眼神非常分明地传达了恨意,口中也嘶嘶地低声吼叫着,只是她却无法起来,虽然她的皮肉神奇地泛着自然的光泽,没有腐败掉落,但她的骨头尚不能支撑自己的手臂,她被困在棺材的方寸之地里,恨恨地移动着,叫嚣着。 “通玄倒是个情种。”原苏瞥了一眼李姨娘,叹道:“也有点本事,看样子,是想复活她。” “复活?这怎么可能?” “当然,也不是全部复活,能走能动能简单地点头摇头,但干这样的事,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柳树下那具女尸,不就是如此——” “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难道会快乐吗?”陈传笺望着李姨娘,抽出长剑道:“虽然你我互为死敌,但我还是会送你一程。”说罢,将长剑插入了李姨娘的心窝,用墨线拉了出来,放一把火烧掉了,这一次她超度了李姨娘,亲眼看着她的魂魄散在了天地间。 “这两个恶人,如果有来世,希望他们白首到老吧,别再祸害其他无辜人。” 原苏撇撇嘴,“就他俩做下的那些事,生生世世一起轮回受苦倒也算是另外一种白头到老的办法了。” 陈传笺用剑拨拉拨拉了李姨娘烧完的灰,没好气地道:“走吧,守株待兔去吧。” “万一来的是凌云子呢?” “那你先应付着,我先跑。” “瞧你那点出息。” 好在,来的是个小喽啰,不用费功夫就被陈传笺的小把戏吓破了胆,当即就晕了过去,陈传笺和原苏安排妥当了那些新来的女子,寻思着要不要把这人也一道宰了,原苏捏住了她的手腕,道:“杀红眼了?” “横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人,交给周霜更有用。” “哦?” “明晚我把人送过去,你让花镜接。” “也好。” 天亮了,又是一轮沸沸红日,携着万钧之力的晨光滚滚而来,然而这世上有那么多黑暗的地方依旧见不到阳光,陈传笺把通玄的尸体踢出了洞,阳光下,他已经成了一滩碎肉,显然那些离去的女子都没有放过他。 善恶有报,天道轮回。 第67章 这是母亲去世后,他吃过的第一块糖,也是最后一块。 京城三月经历了倒春寒,周霜书院里的花冻死了好几株,陈传笺赤着双脚,挥舞着铲子,和管花园的峰叔一起为花苗挨个上粪,“你是世子身边伺候的人,也不用亲自和我来干这些事——”峰叔瞄了陈传笺一眼,腿上有疤痕,脚趾上有个拔过鸡眼的洞,应该是长期走路留下的,看来也是苦日子熬过来的人。 “山里经常倒春寒,我师父有几株药苗是极看重的,年年都是我伺候的。”陈传笺用铲子把土碾碎了,搅拌停当之后糊完,顺手抽出腰间的帕子把新发的叶儿擦了擦,峰叔不解:“这是干什么?” “周……花花草草干净了,不同光线穿过的时候就有别样的风情,要是脏了,光线就断了。” “我怎么看不出来呢——”峰叔摇头晃脑地看着,陈传笺见他这样,不由笑了,“我们寻常人哪里看得出,世子眼尖,他看得到。” “你可真了解世子——”峰叔歇了脚,看着陈传笺瞎忙活,他原先是静安王府中的园丁,静安王犯了事,兜兜转转才来到世子府,干了小半年,知道府里掌势的是管家长岭,但世子最信任的还是这位贴身小厮绿瑞,“下个月夫人入府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在深宅侯府过久了,下人之间会嚼嚼这种无伤大雅的舌头,用以聚类分群。 “谁知道呢。”陈传笺望着刺眼的阳光叹了叹,这件事仿佛是心中的一根刺,静止的时候只是梗着,拨动的时候又疼又酸,“毕竟是大家闺秀,应该是位和善的人吧。” “嘿,越富贵的人越是心狠的。”峰叔敲了敲烟锅,惋惜地道:“先前我在静安王府,王爷也有个贴身小厮,跟你一样白白净净,都风传是从楚馆里带出来的,有一天就被王妃诬陷偷了玉坠子,活活打死了。” 陈传笺多年出入侯府捉鬼除妖,对这些背光腌臜的事不知听了多少,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见她没什么反应,峰叔又道:“你猜王爷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陈传笺顺口问道。 “那小厮哭喊着求王爷,叫冤枉叫得嗓子都哑了,结果王爷愣是看都没看一眼。” “为什么?”陈传笺不解道:“他不是王爷的贴身小厮吗?” “呵!”峰叔撇嘴笑了,不屑道:“玩腻了呗。” 陈传笺后知后觉地唏嘘道:“原来是碍了王妃的眼。” “那万一,再遇上这么个王妃……”峰叔偷瞄了一眼陈传笺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继而打着哈哈道,“不过世子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我该是怎么样的人?”背后,忽而有人冷冷道。 顿时,峰叔的表情如寒天里泼出去的水,瞬间就凝在了面上,他战战兢兢地回过脸,摩擦着粗糙的双手,道:“世……” 周霜倒是没有理他,只是走上一步,苦大仇深地夺走了陈传笺手中的铲子,恶声恶气地道:“这些腌臜的事有的是人做,沾上一手的粪味,晚上谁来研墨?本来就顶不上什么大用,被有心的人都埋汰成娈童了,回头连墨都研不了,可不就成了被玩腻的人了?你身份低微无所谓,还累得我跟着一起被埋汰!”说罢,冷冷瞧了峰叔一眼,峰叔头皮一麻,腿一软就跪下了,哆嗦着嘴皮子道:“小,小的不敢啊,给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埋汰世子……” 陈传笺本打算不屑地回上两句,但见峰叔这副样子,便知道是周霜借着此事来敲打这些新来的下人们,于是毕恭毕敬地回了句:“是,小的知道了。”不过一个瞬间,就见到周霜微微翘了翘唇,眼角一弯,但这半分笑意转瞬即逝,继而对峰叔道:“滚出去,再让我听到你在背后嚼舌根子,定不留你。” “谢,谢世子开恩。”峰叔结结巴巴地道,手脚极快地收拾停当,落荒而逃。 周霜索性趁着脾气,将人全部赶出了院子,独独留了陈传笺罚站研墨。 院门一合,周霜挑帘进了屋,冲陈传笺一招手,“天气尚凉,傻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陈传笺摇摇头,“我得到旁边去换件衣服,书房刚熏了香,我这臭烘烘的进去,可不白熏了。” 周霜犹豫了好半晌,这才哦了一声,又补了一句,“你快些来。”眉眼神情像个忍不住要炫耀的孩子。 陈传笺在心底笑了笑,前几日听说库部主事徐大人的夫人死了,死之前说了一些不得了的话,市井传言说什么的都有,大样说是国舅府把徐家的小姐拐了给他人做妾,若不是有人刻意散播,寻常人哪里得知其中细节,更没有胆子妄议权贵,而两天前更是不得了,说是徐大人在上朝的时候被做了鬼的徐夫人上了身,扭住国舅爷打了一架,声声叫着还她女儿,还惊动了国师驱鬼,这一下愈发捂不住,传得沸沸扬扬街知巷闻。 这些事,陈传笺用脚趾头想了想,也知道是程锡圭做下的,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一个名门之后会在半夜去见国师,当然这里头也没少了周霜的份。 世事奇妙,仇深似海的人,这会子倒成了同谋共党。 周霜的事,到现在陈传笺也没有掺和的太深,他的那些筹划、谋略,在她看来都太难懂,而她现在力所能及的,只是常伴他,保护他,为他身先士卒,等到他登殿坐椅,她便泯然于众人,天地之大,四方为家。 陈传笺长吁了一口气,将门帘挑了起来,入了春了,书房还是挂着帘,前几日想取了,周霜不让,陈传笺叹,外面的景致岂不可惜了?周霜爽利地道,景致自在心间,而后又补了一句,“我母亲死的那夜,我没落门帘,传信的人带着一股子风,所以……除非至夏,我总觉得冷。” 大抵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怕,怕突如其来的失去,所以才要刀枪不入。 “怎么说?” “今日程太师入了宫,没有一时半会且回不了,国师也去了。”周霜饮着一杯茶,示意陈传笺坐到身边来,为她斟了一杯,道:“都说李家要倒了,我看未必是这个时候。” “不管是不是时候,横竖也是要倒的,真倒了那陈贵妃岂不越发势大?” “嗯。” “你以后怎么办?”陈传笺忧心忡忡地道。 周霜挑眉,笑道,“你在担心我?”莫名的,觉得心里一阵甜丝丝,像是儿时吃过的糖。 母亲早死,父亲又不堪大任,第一次去铺子里的时候,是周云背着他,跨进那条厚且高的门槛时,他的心砰砰直跳,捏在周云后颈上的手汗湿湿的,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哪个都比他高大年长,带着汗味臭味,面上谦恭又虎视眈眈地瞧着他。 他努力不让自己颤抖,审了铺子的账,稚气尚存地跟掌柜训了话,出门的时候,周云跪在了脚边,他需要踩着周云爬到他背上,让他背他出去,过往的那些年,周云如亲人一般,但他知道,如果那一脚踩不上去,铺子里的这些人不会服他。 周云的背很宽,很稳。 回府之后,周云从怀里摸出一块糖,最后一次摸了摸他的头,“少爷,以后要辛苦了。” 这是母亲去世后,他吃过的第一块糖,也是最后一块。 “嗯。” 从此人间俱是苦味,直到认识陈传笺,有了丝丝缕缕的甜。 陈传笺闻听周霜的问话,不禁翻了个白眼,“你这岂不是废话,我不担心你,难不成要去担心皇后不成?” “知道是废话。”周霜握住陈传笺的手,手指轻轻在她手背上摩擦,她的手有点糙,就这么握着都觉得皮厚,但是却很火热,像袖炉,暖融融的,舍不得放开,周霜温和地笑了笑,道:“纵是废话,也想听你亲自说一句担心我。” 陈传笺忽而脸红,一双眼睛愈发顾盼生辉,回握了一下周霜的手,叹道:“峰叔其实说的也不无道理,新夫人要进府了,也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这么坐着说话的光景,怕是不多了。” “我绝不会是静安王那样的人。” “我知道,我也不是那坐以待毙的小厮,怕就怕形势所逼,你我都迫不得已。” 周霜沉默半晌,徐缓地道;“大不了你我远走高飞。” “说什么傻话——”陈传笺抽出手来,将周霜弹了个脑崩道,“纵然你放得下仇恨,我却也不能饶了凌云子。” “你倒是一身正义。” “谬赞——”陈传笺拱拱手,笑开了。 与周霜相处的越久,她便越清楚,他的学识,人品,手腕,不去做一国之君,跟她奔波天涯,实在是可惜了,何况,在这民不聊生的时代里,一个开明有为的君主,抵得上一万个跑江湖的术士。 “陈传笺,你要相信我,至少在这个府里,我一定护你周全。” “我信你。” …… 白洛是在春暖花开时节入府的,她对这一天印象极其深刻,自己院里的那株桃花应景似的提前鼓出了花苞,出阁的前一天就卯足了劲开了一枝。 这一定是个好兆头。白洛想。 这桩亲事,从定下到出阁,她盼了很久。 平靖侯府,都是表面风光,父亲的风流韵事从小便耳熟能详,从来就不知遮掩地将一些低贱出身的女子接进来再送出去,来闹过的不知道多少,所谓侯府,早就成了世人的笑谈。 从十岁开始,她就只想一件事:逃脱这个令人蒙羞的门第。她要风风光光的嫁出去,离开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 有哪家的侯府小姐,还要穿摞补丁的内衫? 有哪家的侯府小姐,买盒水粉还要存很久的钱? 世人都赞她好容貌,好身段,好学识,好性情,这些好,都是他日离开泥淖的浮木。 周霜,是她不敢痴妄的美梦。 彼时学画,周霜的大名一定是耳熟能详,有人将他贬低的一文不值,有人将他奉为旷世奇才,诸多仿作赝品也是层出不穷,平靖侯也跟风买过一副他人仿作的兰花图,孤孤单单的,单薄却挺拔,落笔不算讲究,但神韵自来,仿作尚且如此,正品不知何样风范,想来他这样的人,定然是英姿隽永,气质高洁。 太可惜,纵然画作一等一的好,却依旧是个生意人,平靖侯府再不济,也不会跟一个生意人攀上关系。孰料想,他竟然是流落在外的世子,而且……贵妃娘娘还为他们亲自缔结了连理。 如梦如幻。 直到婆子笑吟吟地在耳旁道,“世子出去敬酒了,看样子还没醉,大概是等着要和小姐洞房呢!” “呸,说些什么胡话!”白洛啐了一口,心里却怀揣小鹿一般。 这不是天作之合,还能是什么?他虽然兜兜转转过,但毕竟那个神棍夫人已经死了,漫漫几十年,他都要同她一起渡过,清晨与她轻抹细眉,早上各处问安,一起品鉴画作,赏玩金石,中午红袖执筷,劝上三两杯薄酒,也许他体贴温柔,会轻轻说,夫人,喝一杯暖身,不妨事的……接下来便是晌午小憩,睡饱了相视而笑,再去画庐画画,传闻他画庐极大,布置得甚有格调,他会站在她身后,环着她,与她共画一副兰花图,就连图上的题词她都翻来覆去地想过了好多回,改了又改的,到时候一定能挥毫而就。 白洛双颊似火,娇羞得想了许多,她与周霜的生活仿佛是徐徐展开的画卷,甜蜜的,无尽的,细致入微到了每时每刻每件小事。 真不敢相信,上苍待她如此仁厚,白洛缴着帕子,越想越激动,险些令自己喜极而泣。 有人喜,自然有人悲,陈传笺躺在塔顶喝酒,这是京中最高的塔,平日里原苏一跃而上,揽尽风光,好不惬意,只是今日,酒也是冷的,夜色也是冷的,星星稀稀疏疏,月色晦暗朦胧,没一样好看。 周霜的婚事持续了一天,而他娶她的那日还历历在目,纵然是花镜替她出嫁,那也算是娶她,这才多少时光,又换了个天地。 虽然知道他迫不得已,但依旧郁郁寡欢。 听闻,今日喜宴,他喝得是酒,而不是茶,大抵是给自己表明了心迹。 “嘿,不回去当你的奴才,还躺在这里干嘛?”不知何时,原苏跃了上来,踢了踢陈传笺,“躺开点,这地方瓦不好,都给你压碎了。” 陈传笺幽幽道,“能不能不要打扰伤心人?” “最看不得你悲春伤秋的样。”原苏挨着她躺下来,“早问过你几百遍,周霜哪里好?跟我走不是痛快?至少除了你,我不会找第二个女人。” 陈传笺侧了侧脸,认真地道:“至少他是个人,你是个妖精。” “那要是,我们三个都是妖精呢?” “那我也不要你。” “为什么?” “我喜欢他,也疼惜他那股子孤单的倔强劲,你们都不懂他,这世上,只有我懂得他。“陈传笺双眼亮晶晶地道,“无论半生还是一世,周霜都有一股子少年心气,他才是最真的人。” “是么——”原苏懒懒地道:“今天月亮不好,怕是明日要起风了。” “嗯。”陈传笺翻身坐起,萧瑟地道:“夜深了,我也要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原苏侧过身去看她,小厮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些大,肥肥得反倒显得人太纤细,有股子说不出的苦劲,少了初时的几分潇洒,一时忍不住,原苏道:“回去当奴才?” 陈传笺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不雪中送炭也就罢了,还要雪上加霜?” 原苏在心底叹了一叹,多少年了,就是忍不住,明明告诫自己要放手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反反复复地折腾自己,为那么一个人,值得么?又不见得是多么显赫的身份,也不见多么体贴,何苦来着? “只是想不通。”原苏道,“我虽然活得久,但这世上情情爱爱的事情,多都想不通。” “正是因为活得太久,所以才不将这些事视为一生中最贵重的东西。”陈传笺豁然笑了,“也不是去当奴才,而是想着等要死的那一刻,我至少不后悔,你就是活太久,做什么都以为还有机会,不肯全力以赴,我不同,我只有五六十年,说难听点,也许没有明天——”话落,陈传笺掏出钩子来,自楼上荡了下去。 是啊,和没有明天的人比什么呢?他们要的是一世痛快,可是这一世也不过是他的一时,有是最好的,没有,也就这么过了。 第68章 这是什么? 绝情丹。 陈传笺为了掩人耳目,特地半夜才从丽正门的地道灰头土脸的爬出来,一掀盖子就发现一张忧心忡忡且煞白的脸,陈传笺头皮一炸,随即在月下看清后又松了口气,拍着胸口怒骂道:“花镜,你嫌我活得长,想要吓死我吗?” 花镜嘴皮子哆嗦一下,喃喃道:“我,我怕你想不开寻了短见,青墨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陈传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边撅着屁股爬出来,一边道:“好歹我也不是那么没出息的人,为了情情爱爱的就去寻死觅活。” 花镜道:“感情的事可做不得准,论是多精明的人也有想不开的时候,昔日我在堂子里,多的是历经世事的姐妹们,可真要爱上了,又都是奋不顾身的——” 陈传笺本来心中酸涩,偏巧花镜还来啰嗦个没完,愈发不是个滋味,见府内处处悬红挂绿,想着周霜与白洛应是在这良辰美景中,温酒言情,永结同心,罢罢罢!何苦想的那么细致入微来为难自己? “算了,少说几句。”陈传笺道,“不早了,我回去睡。” “可周公子还在等你呢——”花镜一直改不了旧称,反正是个鬼,高兴叫什么便叫什么。 “等我?” “嗯,可不是么。”花镜招呼陈传笺到僻静处,绘声绘色地道:“今天大喜的日子,我们本不该去的,可是我就想看看那女人什么样——”说着花镜撇了嘴,啐了一口,道:“当真是不要脸呢!周公子今日在喜宴上吃了几杯酒,去屋里挑了盖头,一句话没说就来了书房,那女人在新房中一直等着,喜婆是跟着她进府来的,不过嘀咕了一句说公子也太过分了,那女人竟然说什么——”花镜尖着嗓子道:“世子素来品性高洁,作为他的发妻,应该同他相敬如宾才是,时间不早,你送些汤水过去,若世子休息了就罢了,若是没有就说是给他醒酒的——” 陈传笺五味杂陈,周霜能为了她甚至连写表面功夫都不肯屈就,但白洛……陈传笺叹了口气,对白洛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花镜见陈传笺叹了口气,怒其不争地道:“都什么功夫了,你还叹气?法师啊,别的我不敢说,但倚红楼里我见了多少争风吃醋的事?那女人心计可是深沉的很呢!新婚之夜备受冷淡,可她不吵不闹的,还让人去送醒酒汤,明里是送汤,暗里是派人来瞧瞧周公子是不是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女子,再者也是来表现表现——” 陈传笺嗤之以鼻,“就你聪明,这么聪明还被人骗了?”说着话陈传笺拔脚就往里走,绕过屋后水塘,见帘缝中来亮着烛光,就堵了花镜两句,支使着她离开。陈传笺挑了帘进去,周霜倒是没画画,侧卧在罗汉床上,拈着块糕点一边吃一边借着灯光看书,看陈传笺进来了,头也没抬的跟往常一样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嗯。” “哪去了?” “塔上喝酒去了。” “和谁啊?” “原苏。” “哦。”周霜扬起眉,把糕点塞到嘴里,混着冷茶吃了,含糊不清地抱怨着:“瞧把你野的,还知道回来!” “客人都散了?” “早散了,要不是看在我那个王爷爹爹的面子上,就我这个脾气,大概是没什么人来的。” 陈传笺不解道:“那你这洞房花烛夜的,怎么到这里来跟我抬杠来了?” “就是洞房花烛夜才要守着新娘子回来不是?”周霜长身而起,揽住陈传笺的腰,“我把人都赶走了,落了锁,这院里只有你同我,天太晚了,睡吧。” “那——白洛呢?” “你管那么多?” “可是——” “可是就算她是你妹妹,我也不喜欢她,至于什么雨露均沾,我也没有给天下人生龙种的义务。” 陈传笺瞠目结舌,细微而清晰的一声“嘭”在脑袋里久久回荡,像是突然断掉的琴弦,余音袅袅。 “你也是平靖侯的女儿,过往的事情,你虽不说,我却知道,这会子挑明,是怕你为了那所谓的妹妹去逼我,算是我自私,把丑话说说到了前头——”周霜轻轻地解开陈传笺的长发,用手指慢慢地梳着,徐缓又郑重地道:“谁都有苦日子,但也该有点甜日子,有甜日子的时候,就别自找苦吃。” 陈传笺的脸贴在周霜的胸口,他说话的声音不如以前清晰,嗡嗡的,却好像是个锥子,那么锐利,一下扎进了心里一样,忍也忍不住地就落下泪来了。 “走,上床哭去,保不齐明天白洛会早起,你还得起来伺候世子洗漱穿衣擦灰扫屋——” “周霜,你——” …… 翌日,周霜起的早,等到陈传笺被他摇醒的时候,天才微微亮,一两束晨光从窗缝中挤了进来,若有似无地落在花瓶上,泛着闪闪金光,仿佛在提醒陈传笺该起床打扫世子的书房了…… “这么早?” “嗯。”周霜说着话,将冰凉的帕子搭在了陈传笺脸上,道:“我把院门落了锁,婆子进不来,没热水,凑合一下吧。” “你呢?梳洗过了吗?” “嗯。” “怎么不喊我?” “你昨夜太辛苦,应该多睡点——”周霜故意顿了顿,见陈传笺面上一红,便忍不住轻轻掐了一把她的脸,遗憾地嗟叹道:“我也该多睡会的,毕竟温柔乡最是沉溺——”周霜捻了捻自己的手指头,颇为猥琐地放在鼻尖蹭了蹭,仿佛还留着陈传笺身上的体香,忍不住又抱着她,潮乎乎地亲了一番,意犹未尽地道:“真想搂着你不起来,可惜啊,那位白大小姐应该快来了——” 陈传笺听闻这话,一跃而起,又觉得自己身上凉飕飕的,尴尬地躺了回去,就见周霜从被子里抽出一套贴身衣物来,道:“早起趁着被窝热,给你暖了暖。”说着话就下了帘,道:“等下你就去金长天那里随便取下东西来,待上一天,他屋里有个厨子以前是庙上的,还俗在他那落脚,做素斋不错,吃了再回来——” “你支我出去?” 周霜身形一滞,转脸难得地露了几分笑意,“也不是,只是让你去尝尝,好的话,我下次去——” 陈传笺在床边磕了下鞋,漫不经心地道:“有长进了,至少会瞒人了,我倒是该谢谢你一片好心,毕竟是怕新夫人难为我。” 正在两人说话之际,就听到外头有人砰砰叫门,常来伺候的婆子在外面叫道:“绿瑞!” 陈传笺提了后鞋跟,惆怅地叹口气,“得嘞,也走不了了。” “我去开。” “你什么时候自己去开过门?”陈传笺白了周霜一眼,把头发一捋,一边踢踢踏踏去开门一边穿戴整齐,应道:“来了,小声点,世子刚起——” 哗啦一开门,陈传笺恍了下神,这浩浩荡荡的阵仗,从搬进来是头一遭,金云堂里的婆子点头哈腰的站在门槛外,满脸献媚地道:“夫人,你请。” 这句话没说完,就被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丫鬟挤到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托着新夫人白洛的手臂,一边尖酸地对陈传笺道:“傻愣着干嘛?挡了夫人的道了!” “哦哦——”陈传笺侧了下身,迅速地想了想,应该怎么对白洛行礼?跪下不应该吧?于是她抄着手贴在了廊下,低头耷眼地消声地躲在一群莺莺燕燕的丫鬟婆子后面。 但是,白洛倒也没放过她,人群中闪出一条道来,白洛款款而行,渐渐入夏的天气,穿一身素纱,罩了一件粉红色的外罩,绣了几支初开的梅花, 打扮虽然没有雍容华贵,但胜在别致,戴了一支细钗,钗头上打了一朵梅花,嵌着一颗炫目的宝珠,隐隐的珠光若有似无地笼在了面上,令眼角眉梢分外生动。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陈传笺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这一步仿佛是退在了自己心里,同一血缘,却处处不如人。 “绿瑞。”门下有人扬声。 所有人望了过去,只见周霜背着手,一脸不耐烦地站在书房门口,大概是刚起,有些起床气,神情格外不好,眉头拧了个死结,“都什么时辰了,还没热水?” 站在门口的婆子慌了一下,转脸从门后提来了两个铜壶,念叨着:“来了来了。” 一个眨眼间,先前那位穿着鹅黄衫子的丫鬟劈手将壶夺了过去,刻意的捋了下鬓角的碎发,盈盈笑道:“世子,我是夫人房里的翠儿——”话还没说完,就被周霜打断了,他冷冷地道;“绿瑞,什么时候不相干的人,也能踏进金云堂了?” 翠儿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笑意凝在了脸上,又羞又臊地退到了白洛身后。 “翠儿不懂事——”白洛越众一步,柔声道:“前几日得了展子虔的一幅画,大家都说是仿的,妾身也是眼拙,竟然分辨不出的,所以一大清早——” “不懂事?”周霜淡淡道:“难道堂堂侯府连个丫鬟都管束不住,既然如此,那就打发了回去,等管束好了再来。” 白洛一愣,知道平日里汤汤水水的嘘寒问暖笼络不了周霜,多方打听才知道周霜前些年求购过展子虔的画,这才挖空心思高价寻得了一张前人的仿作,一是彰显不同,二是顺理成章地留在在金云堂用饭,没想到——白洛眼波一横,望了一眼面色煞白的翠儿,翠儿的要强,她不是不知道,只是需要这样的陪房丫头来替她争一争。 “世子放心,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束——” “绿瑞,送客,这金云堂地方小,免得你不长眼又挡了夫人的道,既然这样,就请夫人回去吧——”话落,竟然头也不回地进屋了,还落了门帘。 也许从刚开门,周霜就在屋里将情势尽收眼底。 陈传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讪讪地道:“少爷,公子,哦,世子——可能是宿醉,昨天晚上起了好几次,所以心情不大好,要不……”话还没说完,就听周霜在屋里高声道:“热水呢?人都死了不成?” 婆子像被抽了一鞭子,迅速将铜壶塞进了陈传笺手里,忙不迭地道:“快去,别惹得祖宗发火了!” 陈传笺哦了一声,提着铜壶快马加鞭地走,临进门往外看了一眼,婆子低三下四地赔着笑脸,哄白洛出去了,在这个府里,发火了周霜可比不爽的白洛难应付多了。 “你也是的,那么凶。”陈传笺提着壶往铜盆里兑了热水,摆了条帕子,拧干了递给周霜擦脸,周霜接过去,站定了,扳着陈传笺的脸,仔仔细细给她擦了一遍,事不关己地说起了别的事,“金长天那儿就别去了,你去帮我看看爹。” “哪个爹?” “我有几个爹?” “好多个。” 周霜一时沉默,用帕子恨恨蹭了下陈传笺的嘴,“这么牙尖嘴利,怎么方才被个丫鬟拿捏?” “啧——一个丫鬟,犯得上么。” “行了,去见一下我爹吧,先去铺子里取皮筒子,给他做了一副暖手。” “这天气了还做暖手?” “天渐热做才便宜。” “真抠。” 就算周霜不让她去,陈传笺也是要去找一趟周云的。周家的产业多,铺子更是多,其中有间药铺,大抵是因为受了陈贵妃的照拂,做的是宫里的生意,专为宫里秘制几类药品,而为了确保皇上皇后娘娘们吃了能益寿延年,药材大多都是来之不易,周家常年雇了几个人,在偏远动乱的南疆收购药材,陈传笺嘱托顺道帮她收集一味,前些日子长岭带来了话,说药材到了,抽空去府里取。 陈传笺买了几味点心,打好小包,顺道去南城为周老爷捎带了一碗馄饨,迈着小步来到周府,还没等拍门,周云就迎了出来,喜笑颜开地道:“看你往这边来,就知道是看老爷来的。”说着话手脚麻利地将东西接过来,开了食盒一看,道:“呀,有阵子没吃馄饨了,老爷还惦记着呢。” 迎着陈传笺进了后院,将人一打发,这才低声道:“法师要办的那几件事都妥了。” “他们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都是面如土色,当时就答应我们的要求了,但是——” “怎么?” “很多人都怀疑我们到底是不是程府的,因为程家名声太正。” “是啊,这些人你们要盯紧了,把其中给陈贵妃通风报信的人揪出来,让铺子里常出入府里的伙计们都警醒着点。” “这你放心。” 周老爷还是住在老地方,但周霜搬走之后,他显得有些郁郁不乐,茶饭不思,人也清减了,托着腮坐在桌前叹气,看到陈传笺的时候,眼神一亮,动如脱兔一般地将陈传笺堵在了门口,“那兔崽子没来?” “忙着应付新夫人呢!估计今天得先去六王爷府上,明日再过来。” “嘁,六王爷算什么!竟然先去看他!” “那你也不是他亲爹啊!”陈传笺堵了周老爷一句,将馄饨摆上了桌,“快吃吧,再不吃皮和馅要分开了。” 周老爷愤愤坐下来,嘀咕着:“这才跟霜儿过了几天日子,好的没学到,尖酸刻薄倒是学了十成十。” “可不是,这不就管你来呢。”陈传笺笑得满面春风,道:“名单上的投名状,可都收到了?” “嗯。”周老爷一边吃着馄饨一边云淡风轻地道:“恩威并济,收买几个人还不是件简单的事,何况——”周老爷一时兴起,挤眉弄眼地道:“法师你可真有本事,让那些鬼往家里一住,家长里短什么事都知道了,比朝廷的耳目还灵。” “是啊——”陈传笺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有的本事,还得靠原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些花花草草做的丸子,号称是什么有助修行的东西,收服了一拨妖精为他跑腿。 “不过,霜儿要知道我们这么做,会不会——” “不会,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这样才能跟他撇的干干净净。” “你私底下为他做这些事——”周老爷放下勺子,望定了陈传笺,许久才长叹一声,“霜儿修了多少福分,才能在今生识得你,这可惜——” “又说些有的没的,李皇后和陈贵妃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周霜再刻薄,至少在他眼里,人命就是人命,不是蝼蚁,我帮助他也当是积福了。” 周老爷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徒增伤悲,将话题岔到了别处,“那个白洛若是欺负你,你就回周府来。” “那倒没有,毕竟有周霜给我撑腰。”陈传笺笑起来,将心底的伤疤仔仔细细掩盖好了,打趣道:“何况我是个下人,又不是个小妾,她也犯不上为难我。” 周老爷嗔怪地白了她一眼,挥挥手让周云拿出个木盒来,一打开,有一股淡淡的苦味回荡开来,“按你的给的方子,搓了丸。” 陈传笺探首去看,一粒一粒的,还用金箔包好了,细致而讲究地排列着。 “这是什么?” “绝情丹。” “……” “谢谢老爷。” “叫爹。” “谢谢爹。” 第69章 真当我是下人了? 陈传笺知道白洛不会让自己放任自流,毕竟一家之主的贴身小厮,何况周霜又对她分外信任,那日拿捏小翠也是为了她,白洛八面玲珑怎么会不知道? 果不其然,消停了两天,大半夜出来倒了次夜壶,就被花镜拦在了当地,“我觉得有些不对。” 陈传笺睡眼惺忪,在夜露中吸了下鼻涕,问:“是不对,大半夜的撞鬼能对吗?”说着话就往屋里走,好歹屋里有软床和周霜那个火盆子,总好过陪着花镜吹风唠嗑。 “白洛的屋子我们进不去。” “嗯?” “从昨日开始,院子就进不去了,肯定是布置了东西。” “昨日?” 听说,昨天侯府来人了,是陪伴白洛长大的婆子来送些进补的汤水,想来在那汤水之间,夹带了些私货。 “这倒有些麻烦。”陈传笺蹙着眉,“行了,我会见机行事的。” “嗯。” 不消说,温香软玉在房,踏踏实实才是第一要务。 早起起来,伺候了周霜洗漱完毕,早餐一应送进来,吃完了净口,先把管事的长岭叫进来,府里支出收入圈圈点点算明白了,长岭道:“少爷,现在近四月了,画庐还去吗?” “去。” “那——随行安排……” “就平日里这些人,再加上……绿瑞。” “这——”长岭欲言又止,踌躇了会子,正要说话,陈传笺接口道:“你要去画庐,还不让夫人跟着去,这不是明摆着落了她的脸子,让长岭也难做。” 长岭心怀感激的点点头,连声称是,周霜微微一挑眉,就见陈传笺低着头擦博古柜上的灰,神情说不上高兴不高兴,蓦然,周霜心中微微一恼,一股子邪火就奔着长岭去了,“是什么是?去画庐图个清静,身娇肉贵的人能去的了的?我自己的地方,让不让谁去,还得看别人的脸子不成?画庐照去,多一个人也不加。” 长岭哦了一声,低眉耷眼地挑了帘子出去了。 “你也是的,冲他发什么火。”陈传笺摔了帕子,不悦道:“多显你能耐似的。” “谁让你多这个嘴?” “我不多嘴,长岭敢说?”陈传笺横了周霜一眼,“金长天说上次的竖轴裱好了,我去取。” “顺便帮我买玉堂高的点心回来,我要桂花的——” “买个屁。” 陈传笺前脚刚踏出金玉堂,后脚在半道上就被小翠劫走了。 小翠是从小就被选进侯府的,彼时与白洛大了几岁,白洛也不约束她,仗着自己是小姐身边的人,打小就对婆子们呼来喝去,来到世子府更是不得了,她自己也是清楚的,以配房丫鬟的身份进来,白洛要不死,熬到头也就是个妾,不过就算做个妾,也好过一群端屎端尿的婆子。 小翠是有恃无恐,她活得通透,知道自家小姐要脸面的,需要维持侯府千金的涵养,所以争抢训斥的恶事都是她来做,而自己在世子府立足,还是得靠小姐依托着,先前还倚仗着自己年轻貌美,但看起来……这位世子可不是好对付的主儿。 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小姐先能上了世子的床,这样就离自己上世子的床的日子不远了,一旦有这样一天,她就能使出浑身解数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笼络世子身边的人,尤其关键。 “绿瑞——” 陈传笺一抬头,小翠穿着鹅黄衫子站在墙根底下,一边玩着自己的鬓边辫稍,一边风情万种地冲她含情脉脉地笑着,陈传笺在倚红楼混了多年,世故得紧,张嘴就来:“诶~小翠姐姐。” “去。”小翠佯装嗔怒地啐了他一口,“怎么我就成了姐姐了?” 陈传笺油腔滑调地道:“那小翠姑娘多大了?” “你多大?” 陈传笺想着,让她叫自己一声哥,那不合适,毕竟是周霜未来的通房丫头,不好直接这么占便宜,就将自己往小了说,所幸女扮男装没有胡子,显得稚嫩,便道:“我十六。” “呀,”小翠笑道:“那合该你叫我一声姐姐,我长你两岁。” 十八——陈传笺在心底想着,这个岁数真的就是只能别无选择地拼死要去做周霜的通房丫头了,就算出去了,也是不好嫁,要么嫁穷,要么嫁老,要么做妾,寻思来寻思去不禁为自己有门捉妖的手艺而庆幸了一把。 “小翠姐姐这是找我有事?” “也倒不是我找你,是夫人找你。” “哦——夫人找我什么事?该不会是那日冲撞了夫人,夫人还在生气吧,小的也是冤枉,那日正好世子晨起脾气不好……” “行了,别啰嗦了,夫人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就是看你照顾世子辛苦,有些汤汤水水的,赏你——” “那敢情好,夫人真是又美丽又贤惠。” 一路行来,小翠问了许多周霜的事,比如世子爱好吃什么,喝什么,平日里好用什么香,喜欢卖哪里的纸,用哪里的墨——净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有些是白洛叮嘱问的,有些是小翠自己问的,主仆二人,一个抓住文,一个抓住胃。 陈传笺捡着知道的回答了一些,不知道的就一个劲地瞎吹一番,没多久就来到了白洛的院子,院子很大,因为周霜和六王闹了一场,又去陈贵妃那凭吊一番亡妻,白洛还是没能以王妃的身份入府,所以也就安排在三进院的畏仙堂,是周霜亲自去六王府求的字,当时白洛对名字不甚满意,总觉得有些凄冷,又出自赵飞燕处,只是这六王的亲笔不好更替,且说来也是份难得的荣光,也就忍了下来。 此地搬来之后,陈传笺就来过两三回,这三个字一入眼帘,就觉得有点丧气,不像个新婚的地方,再往前走了几步,留心去看院子的格局是没有动的,也没有奇怪的地方,花镜说进不来,那必然是院墙角上埋了东西,但此时不好动弹,就跟着小翠往里去了。 白洛今日起的早,绾了个随云髻,插一支四蝶步摇,着一袭银灰马面褶裙,有竹叶暗花,闲适中透着几分清雅超逸,陈传笺不敢多看,五味杂陈地行礼,道:“见过夫人。” “客气什么,小翠,搬把椅子来,让绿瑞坐着说话。” “啊,小的不敢——” “我们这里可没有世子那么大的规矩。” 说着话儿,小翠搬来一把圆凳,将陈传笺按在了凳子上,“让你坐你就坐,夫人给你脸,你还不兜着?” 陈传笺哪是给脸不要脸的人,当即就坐在了凳子上,她捉鬼出入深宅大院,规矩还是知道一些,倒也不好正眼去看白洛,只微微低了头,侧脸去看条案上的瓷瓶,插了一支枯了的桃木枝。 呵……果然是受人点拨过。 “你跟着世子有两三年了吧?” “嗯。” “老家哪里?” “氓州。”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当初化身小厮时候,周霜为陈传笺编排了个完完整整的身世,什么猎户之子,双亲横死,被人掳上山寨烧火打杂,山寨破败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拜了摇铃医者为师,云游四海,两年前医者病逝,落脚在京郊周家山庄附近村落,偶一日阴差阳错医好了在画庐病中的周霜,这才到了周府做贴身小厮。 陈传笺曾对这身世不满,表达埋怨的时候,周霜正托着腮帮子看书,理都没搭理她。 “为什么我一定要双亲横死,孑然一人?” “怕有心之人去查看。” “那为什么我要跟摇铃的游医去云游四海?” “你口音特别,官话又说的很好,只有常年云游在外的人才是这样。” “那也不用把我的身世编的这么凄惨吧,听着忒可怜了些。” 周霜一把握住陈传笺的手,“看看你的手,这么多茧子,说你常年习武健体、握锄采药才蒙混的过去,何况不编排你被掳山寨又怎么遮掩你身怀武功?而且你不是会一些三脚猫的医术么,也不怕人考。” “哦,那为什么——”陈传笺话没说完,周霜就闲闲懒懒地道:“为什么我要病在画庐?你这不是废话,我要是病在城里,还能轮得到你治?” “不——”陈传笺凑过去,笑嘻嘻地道:“为什么非得给我安排一个在画庐伺候你的差事啊,我就不能去干点采买的事吗?正好可以逛逛玩玩,吃吃喝喝的?” 周霜似乎微微一愣神,继而挑眉,“你当书房画庐是个寻常地方?” “不寻常么?” “当然,只有最被信任的小厮才有可能进书房,更何况我是靠卖画为生的——”周霜被问的不耐烦,“得了,有人要问你,我看上你哪一点,你就说你也不知道,横竖我脾气怪,你说不知道别人才觉得合乎常理。” “哦——” 这会子倒是庆幸周霜安排缜密,只听白洛道:“世子可是挑剔的人呢,你能常在左右伺候,一定是有些过人之处吧?” 陈传笺摇摇头,“小的不知道,也许小的长得淳朴,不让世子讨厌吧。” 白洛轻哦一声,“是了,定然是你救过世子的缘故——” 陈传笺默然无语。 “这次叫你来呢,是有些事情要叮嘱你——”闲谈过后,白洛话入正题,陈传笺微微抬眼看去,就见她倚靠着小桌,端坐在罗汉床上,露出的手腕子肤如凝脂,戴了一只水头极好的翠玉镯子,只这简简单单的慵懒姿态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疏离,用眼角一扫陈传笺,道:“世子是精致人,吃的喝的都要伺候好了,照说这些事不该你这样的粗使之人来做,但是你伺候世子也习惯了,贸然换人不好,但你究竟是个粗人,想事做事没那么周全,所以以后你每日到我这里来请安,世子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见了谁都说清楚了,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要是寻常人,也就答应了,陈传笺长咽口气,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要了一次强。 这世上的大度,都是虚无的,是事情尚在万里之遥时的臆想,是对自己优雅、宽容的自我美化,真到迫在眉睫的时候,没有一颗心是痛快的。 陈传笺冷硬地道:“不是小的不识抬举,小的只是区区一名小厮,平日里没有福分出入后宅,跑勤了怕给夫人招些流言蜚语,何况世子的性格,若知道这件事,小的一条贱命无所谓,令世子心生嫌隙就不好了,我看这件事,夫人还是叮嘱别人吧,小的是万万不敢应承。” 白洛尚未说话,就见小翠没轻没重地道:“什么玩意,敢在夫人面前造次?” 陈传笺冷笑道,“小的不是什么玩意,只是跟了世子几年罢了。” 小翠被堵得面上一白,正要发作,就见白洛摆摆手,温声道:“既是如此便罢了——”轻轻一句算是揭过,又闲话了几句,让丫鬟盛了些汤水,陈传笺抿了几口,面上主愉仆悦地结束了。 出了门,陈传笺像是被石头压在了头顶,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府里的天也太阴沉,宅子也局促,人也没个喜色,抄着手就奔门外而去,路上被长岭捉住了袖子,“哪去?” “出去逛逛。” “万一少爷找呢?” “爱找不找,真当我是下人了。”话落,气不打一处来地抖开了长岭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京城周长百二十里,总有一处还可立足。 “那你去哪啊?好歹跟我说一声,我也能回个话不是?” “灵镜胡同,我自己的宅子。” 第70章 我可真是艳福不浅,出门一趟,娶俩媳妇 原苏活得久,自然钱也多,他有多少金银,陈传笺不知道,只知道他家宅处处,唯独有两处长住,一处是灵镜胡同,一处则是倚红楼。 灵境胡同本是陈传笺置下的产业,但自从嫁进周府去,就对外宣称宅子卖给了涂州的富商,为不让人生疑,原苏招呼了一群狐狸住在那里,陈传笺推门进去的时候,一只尖嘴的黄狐狸正化作了一位褶皱脸的老妇人,雍容华贵地摇着把扇子,懒懒散散地后院看花,见有人来先声夺人地哎呦一句,待看清了陈传笺的脸,便忙道:“法师!” 陈传笺识得这只狐狸,也不客气,张口问道:“原苏呢?” “少主在倚红楼,好些日子没回来了。” “准备一身衣服,我去找他。” “得令。” 不多时,陈传笺化作一个白衣翩翩的文秀公子,带着一个小厮,大摇大摆地出了门,奔倚红楼而去,“你家少主最近宿在谁处?” “若水姑娘处。” “若水姑娘?” “法师不知道,若水姑娘是这一两个月才来的,虽然是个瞎子,但琴弹得特别好,可吃亏在长相平庸,所以恩客都是来听曲消遣,我家少主就索性将她包了下来——” “哦,原来如此。” 陈传笺在倚红楼是熟客也是豪客,纵然她许久不来,倚红楼的龟奴却也还识得,知道她平日里刻意低调,因此乖觉又殷勤地将人带到若水的房间,一句话多余的废话也不多打听。 “爷,原公子喜烈酒,今日你来了,酒还是照先前的上?” “嗯,等会再上,爷们先说会子话。” “得嘞。” 若水的房在走廊尽头,正是旧日里花镜住过的那间,逼仄昏暗,有身份的红姑断断是不会住的,想来这位若水姑娘,恩客也是少而穷困。 陈传笺顺手推开了门,晌午的光景,阳光虚浮地荡在房间里,因为仅有一扇小小的窗,所以照不亮整间屋子,大概是因为新主人是看不见的,许多摆设也便撤去了,看起来寂寥而破落,甚至还不如花镜在时热闹。 陈传笺打眼一看,原苏趴在桌上睡的正酣,宽阔的袖子遮在头上,发出若有似无地鼾声,再往里看,屋里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纵然是回暖了,也不该这么睡——”说着话儿,陈传笺从里屋拿件衣服,轻手轻脚地盖在原苏身上,这一盖被原苏捉住了手,笑道:“你来了?” 陈传笺把手抽出来,翻了个白眼,道:“早醒了?” “不早,你在楼下的时候。” “醒了还装睡?” “不然哪来的机会一亲芳泽?” 陈传笺捏着茶盏,一盏茶毫不客气地泼了过去,原苏托着腮笑笑,打了响指,茶又原模原样地入了茶盏,陈传笺看着自己的手中的茶盏,这茶在空中飞了一圈,和灰尘一混,实在有些难以下咽,不禁放了下来,讥讽道:“你是不是在倚红楼待太久了,以为我是这里的姑娘了?” “不不不,你做不来的,琴棋书画样样不精,相貌也差了点,还有一双大脚,脾气也不好,你若是在倚红楼,怕是这间屋子都住不上。” “好好好,这么瞧不上我,我走还不成?” 还没等起身,就被原苏握住了腕子,一本正经地道:“但是只一项,会捉妖,在我心里万万人都比不上你。” 陈传笺顿时觉得身上有些痒,不自在地动了两下,将话题岔开了,“那位若水姑娘呢?” “唱曲去了吧。” “你不是包了她吗?” “包归包,这嗓子不唱曲,就可惜了。” “哦——”话音未落,有一道暗影从窗前闪过,原苏道:“来了。” 不一会子,半尺藕荷色的裙摆飘了进来,接着是一只手,摸摸索索地攀着门,然后又是一只脚,进来了半边身子,陈传笺探了下身,看到了她的全貌,穿得极素净,头脸也拾掇的一丝不苟,只是太苦相了些,整个人一立,自然而然地令人联想到早年丧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的凄惨身世,而她又是不笑的,人也分外消瘦,消瘦到高耸的颧骨都挂不住面颊两片薄肉,苦大仇深地连精气神都被拉进了脚底板。 “啊,有客来了?”若水听到动静,畏畏缩缩地退了一步,半个身子停在了门外。 “不碍事,进来吧。”原苏回了一句,就见她轻声应了,扶着门板跨过门槛,陈传笺愣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正要说话,就听原苏懒懒地道:“别眨巴眼睛了,你没看错。” 若水沉默着将琵琶放在条几上,又沉默地摸索着为陈传笺斟了茶,继而沉默地扶着家具,无声地坐在了窗下放置的小蒲团上,从蒲团底下悉悉索索地抽出一串佛珠来,喃喃自语地念起了经。 陈传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手指着若水的方向,惊诧地道:“她她她——有鬼啊!” “嘘——”这厢里,若水身后的女鬼冲陈传笺调皮地嘘了一声,道:“你看得到我?” 这不废话! 陈传笺下意识地摸了摸怀,坏了,太平日子过太久,捉鬼的一应家什都放在了别处,看这鬼也是有道行的,竟然连佛经都不怕,此番必然是要下大力气才捉的住她——陈传笺手上用力,茶盏掰成了两半,正要往手心划拉,原苏一抬手,压住了她,“别急。”话落,对那女鬼招招手,“金玲,你过来!” 陈传笺一怔,那女鬼竟然也毫不客气地过来了,而且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圆凳上。 “看看她,有什么不一样?” 陈传笺仔仔细细地把女鬼端详了一遍,边端详边道:“看不出怎么死的。” 人的死法,成鬼之后必然彰显。毒死的,眉间指尖必然青黑,落水的,从头到脚湿湿答答,刀斧致死,伤口定然触目,上吊的,舌头垂吊二尺……这金玲,实在是太干净了,头脸干净,指尖干净,身上没有伤口,衣服整洁,像是个打扮俊俏要出街的大姑娘。 “还有呢?” “虽说穿红衣,但无戾气——”陈传笺话没说完,金玲就笑嘻嘻地往自己脸上一抹,一个鲜血淋漓而肿胀腐烂的狰狞脸庞凑了过来,陈传笺差点背过气去,一口吐沫就啐了过去,金玲一躲,又笑嘻嘻地变回了原来模样。 陈传笺没好气地道:“说吧,什么来历?” “要说来历,有点来历。”原苏正要说,龟奴托了木盘进来,将一壶酒、一盘花生米、一盘下酒菜放下来,顺手捎上了门,原苏双目一亮,先自饮了一杯,这才咂着嘴道:“好了,我有酒了,金玲你自己说——” 那叫金玲的女鬼倒也是个口齿伶俐的人儿,她将自己这一生娓娓道来,陈传笺听得连连称奇。 原来这金玲非是小家小户的女儿,而林阳平县刘财主的女儿,降生后久病不愈,所幸碰到个云游的僧人,说她命中有大劫,唯有出世可化解,刘财主舍不得让金铃跟了去,僧人无法,便教她读经抄经一心向佛,十多年来金铃颇有慧根,光经书就抄了一屋子。 “可惜啊——”原苏嚼着花生米,用筷子指指点点道:“爱错了人,跟你一个样。” 陈传笺翻脸嗔道:“吃得都堵不上你的狗嘴吗?” 金铃面色黯然,叹道:“不怪原公子,他说的对,我十六岁时爱错了人。” 三年前,金铃由人说亲,嫁给了隔壁村王员外的公子,也算是门当户对,可嫁过去才知道王员外的公子是个肺痨,眼瞅着没几日好活,不到一个月,王家就举办了声势浩大的丧事,刘员外又气又恨,气那媒人信口雌黄,又恨自己有眼无珠葬送了女儿一辈子的幸福,没过多久,积郁成疾的刘员外便撒手人寰,族中表亲趁机侵占田产,好好一个殷实富户不过眨眼之间就破败了。 金玲至此无家可归,孤零零住在王家守活寡。 深宅无情,金玲一个未开放的花蕾走向了败落,她小心翼翼地生活在王家,年纪轻轻吃斋念佛,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屋中抄经,后来索性带着陪嫁的贴身丫鬟搬到了后院,倒也落了个清静。 只是八月初五,有人翻墙而入,潜进了金玲的佛堂。 他年纪很轻,一身黑衣,头破血流,像一条残破的抹布,蜷缩在书案下。金玲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很亮,只是太寒,像一柄开刃的刀,在人面前一晃,就能闻到刀刃上的血腥味。 “你叫什么名字?” “你从哪里来?” “你怎么了?” “我饿。” 自小养在深闺的金玲,不知道爱不知道恨,不知道畏惧不知道恐怖,只有长久被压抑后的好奇。 “你养了他多久?” “一个来月。” “后来呢?” “被人发现了。” “所以被打了个半死之后,浸猪笼了。”原苏把花生米扔进嘴里,淡淡地道:“多漂亮的小姑娘,非给折腾成那样,看着太惨了。” 陈传笺睇他一眼,想来金玲现在这副模样,也是原苏替她遮掩装扮过了,本事倒是大,竟然看不出一丝破绽。 “那男的呢?” “他很厉害,他们没有捉住他。” “他那么厉害,为什么没有带你走?”陈传笺怒道。 一滴泪水顺着金玲地面颊滑了下来,她沉默了小一会子,轻声道:“只怪我错付了一片真心。” “那你为何流落到这里来?” “我是跟着他来到京城的,但是我不敢靠近他,他身上杀气太重。” “杀气?” “嗯。”原苏搭腔道:“你也看得出金玲不是个一般的鬼,她有慧根,别的鬼听到念经都怕,她不怕,还能跟着念几段,涨涨修行——” “照说金玲比花镜厉害些,不该怕寻常人等,如此想来,那位男子实在不是普通人。” “是。”原苏道:“就这么个厉害的鬼,可都报不了仇。” “报仇?” “那男人还欠金玲一条膀子。” “啊?” 原苏撇嘴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女人,分明是个负心汉,但看到此人受罪,金玲还是觉得难受,夜来入梦,告诉他自己埋在何处,虽然是被浸猪笼了,但王家还算待她不薄,陪葬一应俱全,所以金玲就指点他,去她坟里拿点金银做盘缠……” “哎。”陈传笺叹了口气,窗外艳阳郎朗,新发的柳枝摆动,搅乱了一曲轻弦,像是被扰乱的命运。 “那男人狠,坟里的东西全掏空了,最后手上有一只金镯子褪不下来,于是他就把金玲的胳膊砍了,手也剁了,拿了就走,尸体散在外头,就连棺材盖都没合上,后来还是王家的人来重新收拾停当了,那位王老太还哭了一场,还以为自己陪葬太重,害得金玲没留下个全尸。”原苏幽幽道:“却道是,痴心无明,把酒无言。” 陈传笺抬头望了金玲一眼,只见她垂下了头,用袖子掩面而泣,头上的步摇在微微颤抖,却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大概是羞愧难当,只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实在没想到,他,他如此心狠。” “那人呢?”陈传笺冷硬地道,原苏只管辖狐族,不涉人事,想来介绍金玲给她,也是想让她替金玲主持公道。 陈传笺此生最见不得是三件事:杀人害命,不贤不孝、负心薄幸。 金玲这件事,三件都占齐全了。 “就在京城,但人失踪了,找到后通知你。” “好。” “还有个事——” “什么事?” 原苏忽然凑过来,附耳道:“你看若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打算娶了她。” “啊?”陈传笺一愣,心中涩涩,这么多年了,原苏一直都是她的靠山,隐隐的,她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他也曾说过与她放马天涯,现在,他忽然就放手了,她仿佛在寒潭中重重地下坠,被呛了一口,又挣扎着浮了起来,四顾茫茫,遥遥无岸。 但是,如果原苏真有心之所向,她也一定祝福他。 “怎么?我也老大不小了,娶个媳妇也应该吧?”原苏微微眯眼,睇向陈传笺,见她面上发怔,脸色也白,略有些失魂落魄,但又强笑着道:“挺好,日子定了吗?我替你好好筹办筹办。” “我们这样的人又不是大富大贵,需要什么筹办的?明日替她赎身,铺盖一卷睡在一处就算是两口子了。”原苏递过一杯酒,“来,择日不如撞日,这一杯就当是我的喜酒。” 陈传笺望着原苏手中的酒,里面有自己的倒影,脸似乎比几年前宽了,嘴边的纹路也深刻了些,想当年救了原苏时,她还年轻,俏生生地同他站在一处,捉妖拿了钱就鲜衣怒马地到处玩乐,终归这样的日子是到头了,他的情,他的意,她都明白,既然不能给他归宿,那就祝福他找到归宿。 人嘛,顶不道德的就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好,我祝你们白头偕老,举案齐眉——”说着话,陈传笺将酒杯接过来,原苏却在那刹那将酒杯拿了回去,只是戏谑道:“就算你只为我有这一时三刻的伤心,也不枉我跟你东奔西跑这么些年。” “你——”陈传笺恼羞成怒,眼见她要打上来,原苏忙不迭将酒一饮而尽,道:“等等,我是真有话说!” “呸——”陈传笺攥住他的衣领,旁边那哭哭啼啼的金玲吓了一跳,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心事,上蹿下跳地道:“姑娘有话好说,万万不可动手。” “诶诶诶——”原苏握住陈传笺扭着他衣领的手,两人呼吸可闻,原苏挑眉道:“说正事,给姓周那小子找个唱曲的,好歹是个世子府,养个闲人没问题。” “那不行,现在有夫人盯着呢。” “那怎么办?” “你不是要娶——”陈传笺冲若水努努嘴,“为什么?” “本不该管这个闲事,但是好歹她也算同你有一段纠葛,所以还是最好放在你身边。” “那——”陈传笺沉吟一下,“我娶了她吧?” “噗。”原苏将酒喷了陈传笺一头一脸,笑够了,一本正经地道:“我看行。” 陈传笺扭头看了看若水,再看看金玲,再低头看看被自己压着的原苏,叹了一声道:“金玲呢?” “一并娶了。” “好嘛!我可真是艳福不浅,出门一趟,娶俩媳妇。” 原苏笑笑,“别急,好事在后头。” 第71章 周霜对原苏,活剐的心都有。 周霜对原苏,可是活剐的心都有。 平日里看在为陈传笺出生入死的份上也就忍了,毕竟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而陈传笺干的又是刀剑搏命的事儿,就算是当个保镖了,成不想今日倒是更有本事,不仅当保镖,还干起拉纤保媒的活了。 这才一眨眼的工夫,回来就要娶媳妇? 周霜撩了下眼皮子,“娶了住哪?” “府里这么大地方,还差一间闲房吗?” “那岂不是夜夜要回去?” “偶尔吧。” “府里娶进来的,通常都会在夫人手底下做事,你带人进来,不是自找麻烦?” “一个瞎子,能做什么事,世子妃不至于这般刻薄,连个瞎子也都要使唤——”陈传笺捏碎了一块豆糕,尝了一口,品评道:“有点腻。” 周霜瞥她一眼,从她手里拈走了剩下的豆糕,尝了尝,道:“回头让厨房做清淡些。” 陈传笺有些意外,“你竟然不嫌弃我?” “亲都亲过了,我还会嫌弃你那点豆糕不成?”话落,周霜取了帕子,为陈传笺擦了手,这一两句的,也消了气,道:“你也别大张旗鼓往进带人了,金长天一直说要送我个乐班,我嫌咿咿呀呀的烦,既然你一定要那个唱曲的人进府,不如明天给金长天递个话,由他出面赎了,放在乐班里一起送进来,省得落在有心人眼里,寻你个不是——” “也行。”陈传笺应了,打趣道:“不过是个女的,你也这般计较。” “哼——”周霜冷冷道,“畜生我都计较,何妨还是个女人!” 忽然间,陈传笺想起了原苏,忍不住乐出声来。 “今天白洛喊你去,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无非是让我当个眼线罢了——”陈传笺虽然脑子不灵光,但也觉得白洛太蠢,“我这个妹妹到底也是出身侯府,这才来没几天的,怎么就光明正大地把我叫去当眼线?也不怕惹恼了你么?” 当然是不怕的,横竖背后有人撑腰,一个小厮算什么,只要是宫里传了话出来,一个小妾也活生生打死无碍。 周霜懒得提白洛,只是黑了脸来怪罪陈传笺,“你也是的,非得跟着进去干什么,不知道找些托辞吗?” “小翠,生的也不差——”想起今早小翠站在廊下冲自己招手,陈传笺不由咧开嘴笑了笑,“何况,花镜说她进不去畏仙居,我也想去看看。” “有机关?” 陈传笺点点头,想要封了院,一支枯桃枝可做不到,得是要做个风水局——墙根下,定然是埋着东西的。 “你说,我要不要入夜去刨了?”——陈传笺想来想去,也就这个办法最简单。 “说什么傻话。”周霜正欲开腔,就听院外里有婆子高声道:“禀告世子,世子妃开了小桌,请世子用晚饭。” 金云堂里有规矩,除了陈传笺,谁也不准入内院,因此府里通传的婆子们都练就了一副好嗓门,说起话来穿云裂锦,不去唱曲倒是可惜了。 陈传笺望了周霜一眼,只见周霜净了手,掸着袍子,淡淡地道:“喊上种花的那个,去吃饭。” 陈传笺愕然,峰叔? “对了——”周霜转过脸,神情寒凉地又叮嘱了一句,“你拿出点杀气来,我要让你打人的时候,你可得胳膊抡圆了来打。” 陈传笺蹙眉愈深,“你,吃饭还是去挑事?” “都不是,给你出气去。”话落,一撩帘先走了,陈传笺嗖一下跟了出去,支使着婆子去叫峰叔,一路絮絮叨叨,听到最后,周霜烦了,噎了一句:“这么多话,晚上没人处又不见你说——” 陈传笺脸一红,立即闭上了嘴。 身前,周霜脚步有些轻快,心里又愤愤的:这府里,至少还姓周!不姓陈,更不姓白! 白洛是下了血本的。 当然,她不可能抛头露面,只能是平靖侯在外头张罗着。自从自家女儿与周霜的婚约定下后,平靖侯就带着自家厨子开始穿街转巷,只要是周霜吃过的酒楼,挨个逛了一圈,纡尊降贵地请教菜品秘诀,管用不管用的全部学了一通,现在畏仙居小厨房里的这个厨子,就是当年跟着平靖侯跑细了腿的那一位。 今天这几个菜,陈传笺站在桌边拿眼一打就知道白费了心思。 周霜又嘴刁又嘴毒,爱吃的,不爱吃的,都说不爱吃,除了陈传笺这位同他一桌吃了两年饭的人,旁人很难琢磨他爱吃些什么。平靖侯虽然把周霜吃过的馆子都翻了个遍,但问题是周霜去吃馆子也是别人请客,请客的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周霜的口味,多都是呼啦啦地只点贵的不点对的,摆上一大桌子,周霜其实动不了几筷子。平靖侯的厨子纵然是学了个遍,但也不能从中分辨出周霜的爱好来,譬如今日桌上那盘芦蒿,那便是周霜怎么也看不上眼的,在陈传笺跟前抱怨了百八十次,嫌弃有一股泡久了的陈腐味。 果然,周霜闲闲散散扒拉个两筷子,不是嫌清淡就是嫌不新鲜,横鼻子竖眼地难以下咽。 白洛是个有眼力界儿的,坐在旁边殷勤地夹了一筷子,正要放在周霜碗里,就见周霜的眉尖挑了一下,那只在空中的手顿住了,转而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盘子里,道:“我父亲是好吃之人,选的厨子手艺尚可,在京中各大酒楼都学了些,既然不合世子的口味,回头让他再勤勉学些别的菜——” 若说在此处打住,则刚到分寸,不显得那么刻意,但偏生小翠这奴婢有些胆大,竟然在白洛后接嘴道:“世子可不知道,小姐真真是上心呢,这些菜可都是一家家去求来的——”说到这里,哗啦一声,周霜直接撂下了筷子,缓缓道:“绿瑞,掌嘴。” 掌嘴? 陈传笺愣了一下,低声道:“少爷——” “让你打你就打,哪这么多事?” 屋中一时寂静,打狗也要看主人,新婚之夜世子不在世子妃处歇息就够惹人非议了,而头一次吃饭又掌了世子妃身边大丫鬟的嘴,这传出去,怕是白洛脸上不好瞧,所以陈传笺犹豫了一下。 “怎么,现在府里是添了个祖宗吗?我都支使不动你了?”周霜长身而起,“既然如此,那我就亲自打,横竖我惯不畏人言。”话音未落,就听到啪的一声,只见白洛狠狠给了小翠一巴掌,厉声道:“世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平日里纵着你的小性也倒罢了,世子面前岂容你张狂!”说罢,对周霜福了福,“妾身管教不力,甘领……”后头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周霜就撩袍子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吩咐峰叔,“你把院里的墙角都给我挖一遍,绿瑞你去盯着,掘地三尺也给我挖出来。” 白洛刷一下白了脸,身子忍不住摇了摇,但脸也变得极快,瞬间平复了心情,小心翼翼地道:“夫君这是——” 周霜冷哼一声,伸手取了瓶里那枝枯桃枝,本想一撇两段,但却发现坚硬似铁,便随手递给了身后的小厮,声音凉得像腊月里的冰锋,刮得人背后寒意四起,“我看世子妃是忘记了……太子是怎么死的,再敢在我这宅子里动手脚,今日这一耳光便是会落在你的脸上。” 陈传笺忍不住撇撇嘴,心里既舒畅着,又替白洛可惜,何必呢,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周霜带着人在畏仙居里折腾了一个时辰,零零碎碎地刨出了四五块石头,直到陈传笺瞧着花镜进来逛了一圈,这才低声提醒道:“世子,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去铺子里——” 周霜自然是听得懂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带着人抬脚就走,白洛小心翼翼地跟着身后相送,只是送到了门口,都没见周霜回一下头。 顿时,心里立了一座雪岭一般。 “小姐——”小翠畏畏缩缩地唤了一声。 “滚。” …… 一直以来,周霜最喜欢的就是晚上,以前好静,喜欢在夜里画画,现在则喜欢和陈传笺头凑头地聊聊天。 对于陈传笺今天的表现,周霜非常不满,他捞了一把零食,塞到了陈传笺手中,等腾出空来便狠狠戳了她一指头,颇是不屑地道:“你心疼妹妹,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陈传笺腹诽:你有什么可心疼的,今天可是摆足了派头,到了明天下人们一传开,白洛这位世子妃可别想在府里翻身了。 “我当初看上你,就看上你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不让人的劲,怎么白洛一进门,就全改了?” “还不是想少给你惹点麻烦事。”陈传笺嘟囔着。 “能有什么麻烦事,到头了无非就是皇帝不做,跟着你去跑江湖,以你坑蒙拐骗的本事,又不是养不起我——”人就是这样,爱到极处就会做小伏低,别看周霜一幅画是天价,但心里巴不得在陈传笺处做个只会吃软饭的小白脸。 周霜侧了侧身,挨到陈传笺跟前,“白天忘记问你,你说你要娶的那个女子,还带个鬼?” 说到此事,陈传笺嗯了一声,总觉得心上放了个秤砣,沉甸甸的,金玲说的那个杀手就在京中,此人心肠歹毒,这几日定要拨出些时间来,先要找到人才是——越想越是出神,却忘记了在她颈子边拱啊拱的周霜。 果然,鸡肠小肚的周霜脸一黑,推了陈传笺一把,将被子抖了抖,“下地睡去。” “嗯?” “既然这么爱想心事,我便不吵你,好好想,想个通透在上来睡——” 啪一声下了帘子,哼哼地带着气性,连带着幔帐都落得干脆利落,陈传笺张了嘴,正想说话,就见床上呼啦一声又拉开了,周霜举着两床被子丢了出来,白了她一眼,唰一声又合上了。 陈传笺看看身前的被子,扬声问:“被子里都给我了,你盖什么?” “我热。” 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英俊潇洒、才华横溢、计谋出众——种种的好词都能服服帖帖地用在周霜身上,但唯一一样不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爱耍小性子。 陈传笺在地上铺好了床铺,吹了蜡烛,也不打算和周霜过多计较,静静地想起了金玲的事,总觉得哪里有些蹊跷,林阳县……林阳县! 三年前的一个夏夜,陈传笺受邀去捉了一只女鬼,不过是阳宅风水较好,那女鬼便安心住了下来,这样的事在她捉鬼的生涯中太稀松平常,稀松平常地以至于都没有想起来,还记得那位东家员外爷在席间颇是得意地道:“要说我们林阳县,最出名的就是宫里宁妃的娘家——” 宁妃,六皇子那奄奄一息的母妃。 九个月前,宁妃家中闯入凶徒,家中上下四十八人一夜之间被杀,导致宁妃惊厥在宫中,从此延绵病榻,一蹶不振,听闻已然不久于世,刑部专办查了近一年毫无头绪,惠帝震怒,主理官员换了几个都缉不到真凶。 陈传笺眼前的白雾豁然开朗,不禁暗骂了一句:死狐狸!竟然九曲十八弯地算计着自己,千方百计地把线索送到面前来。 可是……宁妃死了,对皇后有利,国师不是跟陈贵妃一伙的吗?怎么会帮着皇后?难道帮杀手的人,不是国师? 第72章 什么时辰了,你还知道回来? 周霜的四月,必然是在城外画庐度过的,周云在数日之前就已带着人去画庐修葺打扫,而世子府虽是新开府,但一大半都是周家的老人,早就心知肚明地将被褥衣物拿出来晾晒整理,长岭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应用之物源源不断地进府勘验再送到画庐去。 当然这阵子,陈传笺也是忙的。 金玲那件事,她怎么也想不通,城里这么些鬼啊妖精啊,还找不到一个人? 若水进了世子府,原苏一时半会没找到相好的,倒是老老实实待在了灵境胡同,百无聊赖地在躺椅上翻了个身,对陈传笺的困惑丝毫不感兴趣。 “你说,我上哪找一个胳膊上有花纹的人呢?”陈传笺拿着一张纸,翻来覆去地看,这是前些日子金玲凭记忆画下的图样,据说那男人臂膀上有这样一只动物。 “这是什么鸟呢?也不像栎啊——”陈传笺蹙着眉,纸透着光,在她脸上半明半昧的闪烁着,原苏微微睁眼看了下她,觉得明媚可爱,忍不住翘唇笑了。 这个动物,自己肯定是见过的,但到底是什么呢?——陈传笺怕是要想破了自己的头。 “这个物儿本就少,早些年快被杀光了,没见过也不稀奇。”原苏顺了个果儿,伸手往陈传笺衣袖上擦了擦吃得起劲。那长着人脸的鸟其实是罗罗,因为吃人早些年被杀得快绝了种,世上已经很罕见了。 “罗罗,以前莱山那地界多得是,现在也难得看到了。” “罗罗,吃人的鸟?”三佑似乎是讲过这么个玩意,倒是没亲眼见过。 “嗯。” “既是罕见,又怎么被此人纹在臂膀之上?” “但凡知道罗罗长什么样的,必然是有过仙家修炼经历,既然行的是暗杀之术,又入京后才遮掩行踪,说明此人在山中修的不是方术,而是体术。” 陈传笺沉下心来想了想,喃喃自语,“这些日子我寻人不着,就想着替他遮掩的人应该本事不差,既然鬼找不到人,那就人找人好了。不过,你可知道哪位仙家修的是体术?” “那可多得很,没什么悟性的自然在体术上找补,再说了,别说是仙家了,就算在山里不起眼的角色,在这世上都能称个高手,你要想往这方面去找,我看无异于大海捞针。” 陈传笺心中的一丝希望之火被原苏无情的掐灭之后,颇是失意地又将手中的画看了看,迟疑了片刻,问道:“这罗罗是人脸鸟身,脸都长这样么?” 原苏笑得神秘莫测。 “说话啊——你怕是没见过这罗罗?” “笑你愚钝,看了半日方看出玄机,罗罗便是长得再精细,也是个异兽,怎能如人脸一般精细?” 啊——陈传笺恍然大悟,从躺椅上一跃而起,“这!竟是此人的脸?难道是此人胆大包天到如斯境地?” 如此妄为,必对自己的本事有绝对自信才是。 “行了,我知道怎么找人了。”陈传笺将纸揉了一团随手丢进了几步外的荷塘,整理整理衣服,踢踢踏踏地走了,一边走一遍遥遥道:“先回了,过几日再来。” 原苏闭着眼嗯了一声,眉间微挑,这个粗心大意的女人,大概还没意识到自己还技不如人的很呢! ……… 白晟坐在雅阁中,瞧瞧左边,又瞧瞧右边,直到一群人整齐有序地下了楼,这才啧啧了两声,奇道:“这超然居的大掌柜都出来迎客了?” 陈传笺应了一声,周家嘛,周半城,产业多得很,自己现在虽然不是什么主母,但排面依旧大的很,这些有眼力界的大掌柜们早就打听到长岭自从升了世子府的管家之后,自家少爷身边就换了个叫绿瑞的近身小厮,而且这小厮红的很,就连周云老管家见了都要点头哈腰,少爷还为了这么个小厮得罪了主母,可见是多么得宠,风言风语早传遍了——少爷正值壮年,从来不近主母,却在书房与个小厮厮混。 这些内情,陈传笺自然是不知道的,只当是大家敬畏周霜,自己狗仗人势罢了。 “法——哦,绿,绿瑞” 白晟结巴了一下,道:“不知找在下来所为何事?” “想你交游广阔,帮我寻个人。”陈传笺从怀中掏出张纸来,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我的要求有点——不近常理。” 白晟瞥了一眼,忍不住接了一句,“是不近常理,你不是让我找人吗?人怎么能长得跟个扑棱蛾子一样呢?” 陈传笺对白晟有点嫌弃,这厮不是世家子弟,满腹经纶吗?罗罗认不出就罢了,怎么一只鸟也能被他看成是扑棱蛾子呢? 白晟仔细瞧了瞧,总算瞧到了鸟身上的人脸,顿觉背上一凉,“你,你,你——你是让我找个妖精?”饶是白晟自结识她以来,也见惯了大风大浪,但乍闻要寻得此鸟,还是面上一白,腿瞬间像面条一般软了下来,“我的祖宗!你发发善心,放过我——” 话没说完,白晟不紧不慢地道:“可是许久未曾梦到李姨娘?” 白晟面色如土,正襟危坐,镇定地道:“但凭吩咐,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传笺满意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指着那张画道:“你多虑了,并非让你去寻个妖精来,这幅图上的怪物名唤罗罗,不过你记不住也不打紧,横竖一般人也不识得,但我要你去找的这个人,胳膊上就有这个纹样。” “只是——”白晟听闻自己要去找的是个人,心也不慌了,腿也不软了,喝了盏茶,压压惊,道:“只是这胳膊上的纹样,却是难找,毕竟不可展露人前,我尽量去打听便是,却不知面相生得如何?” 陈传笺早知道白晟会问这句,端端正正把那张画儿折了折,仅露出人脸的部分,道:“就长这样——你知道我不擅画画,也不好为了这点鸡毛蒜皮大小的事情就去劳烦周霜,因此这张画可是要宝贝些,毕竟画画的那个鬼没胳膊,画上一副也费力气——”说着话递给了白晟,还没递到跟前就听到砰一声响,再一瞧,白晟人已经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结结巴巴地道:“鬼,鬼……” “放心吧,没跟着——”陈传笺说罢将画塞进了白晟怀里,“快些找,你也不想李姨娘去找你吧——” “是是是——” “哦,对了,找到了就通知我,离远点,是个硬扎。” “是是是。” 陈传笺下了楼,大掌柜的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毕恭毕敬地把几个纸包递了过去,“爷先拿着,见了长岭给他便好,里头的物件他熟悉的,爷不必费心。” “嗯,记得把跑街的伙计都撒出去找人啊!” “云管家吩咐了的,自然不敢怠慢,爷放心吧。” “行,走了。” 这一天过得还是很惬意的,周家的铺子经营极丰富,从早上出门到晚上回去,不仅以周云的名义吩咐了一圈找人的事,还吃香的喝辣的,顺手帮周霜采买了半天,直到两只手提不下,最后一家云祥记的林大掌柜就套了车亲自将人送到了世子府,一停车还没等陈传笺出来,就看到了世子府门前亮着一盏灯笼,再定睛一瞧,正是自家的小祖宗带着长岭在门前候着呢。大掌柜的也不去管车里绿瑞不绿瑞的,脚底抹油一般先来问安,正打算张声,就看到周霜先后退了一步,侧身避开了自己,怒气冲冲地喊,“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知道回来?” 陈传笺在车里一听,外头咆哮的定是周霜无疑了,索性慢吞吞收拾了那一堆鸡零狗碎的货,两只手臂挂满了,一脚踢开帘子,磨磨唧唧蹭了下来,长岭一见不妙,将灯笼塞给了大掌柜,忙迎了上去,道:“这些事我打发人去做便是了,你闲着出去逛逛便罢了,又何苦去办这些差事。” “这不是顺路捎回来的么——”陈传笺嘻嘻哈哈地笑着将一条胳膊上的东西分给了长岭,这才瞧了周霜一眼,想着毕竟大掌柜在场,便道:“少爷好,夜深了还站在外头,万一着了风,明日身上不爽利,小的可担待不起,少爷要的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周霜气急败坏,“我要个屁——你一出去就一整日,若不是我喊人沿街去找,才知道你在铺子里吃吃喝喝,还不知怎样心急!” 长岭忍不住在旁边咳嗽两声,道:“林大掌柜若是无事了,先回吧,铺子里的账也要整整,少爷过几日去看。” 大掌柜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自己不合时宜地站在这里,立即不敢多停留,冲周霜行了个礼,矜持自傲的周霜神情疏离地点了点头,“辛苦。” 这一声辛苦倒让林大掌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自己在铺子里做了半辈子,少爷都只是多多给利钱,却从不说辛苦,今日不过是送绿瑞回了个府,竟然听到了辛苦二字,看来这传言……回去还是要告知他人,这绿瑞可是万万得罪不得! 大掌柜转身驾车去了,陈传笺在门口有些尴尬,喃喃道:“你也是的,当着林大掌柜的面,何况这大门口人多眼皮子杂,哪有一个世子——”话未说完,就见周霜冷哼了一声,抬脚就走,陈传笺倒是一脸愕然,见人都走了好一会了,方问道:“今天又是怎么了?” 长岭叹口气,“你还是真不知道少爷心病,自打你上次大病过一场,天一黑少爷瞧不见你就担心,怕又受了伤不知死在哪里,或是忽然消失,大抵……是因为喜欢你吧。” 陈传笺面上一红,心跳忽然漏了两拍,回过神来的时候狠狠瞪了长岭一眼,“你疯了,在这里说这些话!”啪一声,另外一条胳膊上的纸包也甩在了长岭怀里,大跨步进府去了。 第73章 将自己类比为鸡,你端的是清新脱俗 程锡圭赶在周霜去画庐前约了他喝茶,地方是周霜定的,自家铺子,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长岭在头一天就将茶叶送了过来,日头未出铺子里就打发了人去取水,顺便挖出了后院存下的雪水,洗涤熏香撤物件,折腾到周霜来时,整个铺子亮堂得能照出影子来。 程锡圭坐着喟叹,“此地不知来过多少次,今日来访倒像是不曾来过一般。” 周霜也叹,“可见平日之懈怠。” 陈传笺明显地感到,站在自己下手边听吩的大掌柜的忽然摇晃了一下,大概是腿软了。 “下去吧,留绿瑞看茶即可。” 让陈传笺看茶,那就是个笑话,不过好在两位都不是为喝茶来的,随意冲了两盏,茶好水好,红袖添香,倒是没什么可挑。 “李家的事,有些可惜。” “意料之中。”周霜坐得笔挺,云淡风轻得地应了一声。李宣是个厉害人,这些年虽然经营了美色情报网,但只要没有实据,纵然有些传闻也不过是闹的不好看,闭门思过,朝廷论事,总不能依靠捕风捉影的鬼上身。 “没想到,他在御史台安插了这么些人,四两拨千斤轻轻带过。” “嗯,可见你们程家多少的师门子弟,尚敌不过李宣这个清流的名声。” 程锡圭淡淡笑了,不以为意。 “最近陛下可招世子进宫?” “嗯,一月一次吧,多都是随意聊聊,毕竟我名义上的爹是六王爷,聊多了也不好。”周霜自己动手添了盏茶,道:“现在太子新丧,皇后又领了六皇子,垂帘听政也不是不可能,还有希望,那么很多人自然不愿跟李家撕破脸,想拿李宣,还不是时候。” “既然世子对时局看得通透,那么所谓的时候是?” “李宣采买女子,有些卖入权贵之府,可总有些卖不出去的,都去哪里了,你不好奇?” 程锡圭却不说话,不过是蝼蚁,送了杀了,他不关心,只是周霜这么说,定然是有了线索。 “她们被国师买了去,当药材炼化了。” “世子慎言,国师超然,不是我们可非议的。” “也不是非议,我只是好奇,国师帮陈贵妃害死了太子,又与李宣有所往来,所求为何?”这话,程锡圭竟是第一次听说,平日里极深的城府,都忍不住面上勃然变色。惠帝体衰,国本之事程家自然有所考量,但程家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押宝任何一人,太子一党一直都是程锡圭之弟负责联络,虽然知道太子之死,国师在其中有所参与,但……竟不知国师与李宣有所往来,既然与李宣勾连,又怎么会害太子性命? “我不懂,不知程兄,懂不懂?”周霜睇过一眼,锐利的很。 程锡圭冷静而缓慢地摇了摇头,“国师与李宣往来,可有实证?” “犹记得你我在庙中一叙,陈法师告诉你国师一门,大量使用辰砂,此物炼化需取活婴,因此需要固定生辰的女子用以生产,彼时只知女子都来自陈贵妃在宫中的网络,最近方知尚有一部分则由李宣手下的商人买进,然后往沅州交割,大户人家采买女子是极正常的事情,是以一路也不会有人察觉,但半年前沅州的老巢被到捣毁后,炼化血辰砂之事就交由国师手下的一名道人玄通负责,且在京郊附近置办,此事我有人证。” 程锡圭微叹一声,道:“此事若为扳倒国师,则引为雷霆手段,但现下状况,却是个烫手的山芋,总不能李宣的事还没完,又把国师拉下水——”程锡圭摆摆手,“且先缓一缓,万万不可造次,太危险了,就连这人证,都切不可留在你府中,国师手眼通天,跟你根基不稳,万一出些什么事,岂非功亏一篑?” “是谁告诉程兄,这人证在我府中?” “那——” “我周家是行商出身,分号无数,我想藏个人,还怕藏不住?”周霜冷笑道,“听程兄方才话里的意思,是想要此人?” 程锡圭不以为忤,只是徐缓地抬手,饮茶,“世子多虑了。” 周霜微微翘唇,也饮了一盏茶,两人不动声色地过了一招,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窗外,风轻云淡,碧空如洗。 “你既然掌握了李宣采买女子的实证,他不可能不知道,所以——” “他可能会找人杀我,我等着,到那时候,你们要把局做好,不要让我白当个饵。”陈传笺忽然心头突跳,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听周霜又道:“你要是找到人了,就把行踪告诉我,我也得布置布置,关键时刻找人替我挡刀,我惜命——” “是是是。”程锡圭笑道,“今年的画庐要不别去了。” “你我都知道,画庐才是动手的好地方。”周霜亲自替程锡圭斟了一盏茶,“我的命,可捏在你手里了。” 程锡圭笑的和煦,“世子放心,必不负重托。” 周霜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这都是李宣安插过美色的官员,你留着,总有用的找的地方。” 程锡圭嗯了一声收好,也没问是如何来的,周霜不提便是不会说,他更不好去自讨没趣,陈传笺靠着栏杆看那纸条子,心想那些周老爷和妖精鬼怪为了这玩意也没少白费力气,过几日可以给周老爷买点茶叶,再找原苏要点狐狸洞的药材,好歹犒劳犒劳大伙。 …… 陪着周霜和程锡圭喝了半个时辰的茶,送走了程锡圭,陈传笺就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上,揉着自己的脚脖子,叹道:“看来我真是个富贵命,不能伺候人,站不住。” 周霜微微翘下唇角,一伸手按在了陈传笺的脚脖子上,“这疼?” “有点酸。” “亏你还是山里练功出身——” “练功又不是站着不动弹。”陈传笺盘着腿,像个饶舌的无知妇人,问道:“你怎么那么确定我找的那个人,就是来杀你的人呢?” 金玲的事情,陈传笺只跟周霜提过两次,第一次将来龙去脉讲了清楚,两人讨论了“绿瑞是否要娶妻”的问题,第二次不过是陈传笺困惑地问了问国师怎么会帮皇后?前前后后加起来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周霜如何笃定地认为这杀手会要杀他? “那个人,未必是国师的人。” “非是我托大,能在我眼皮子下藏人的,京里除了国师,没人有这个本事。” “那你是否想过,这个杀手都不知道自己被保护了呢?如果他只是一把刀,而国师要做的不过是借刀杀人呢?” 陈传笺微怔,如果不是国师的人,难道就真的是皇后一党?皇后知道宁妃与其父父女情深,为了领养六皇子,便杀了宁妃全家,从而令宁妃郁郁而亡?可是……国师为什么要为他遮掩呢? “就算,他是皇后一党,为何要杀你?” “我让你追查粮商一事,故意露了马脚出来给李宣知道,所以他不会容许我手上有他的把柄,何况徐家的事情已令皇上不喜,他冒不起这个险。” “难道刺杀世子的险就冒的起?” “我的名分毕竟只是个世子,而且皇上可能要不行了,我要死了,陈贵妃便失去了最重要的筹码,宫里没得选只能立六皇子为帝。” “这么说来,你是故意招惹李宣?” “对。” “为什么此人不是陈贵妃的人,去害了宁妃一门,再嫁祸给皇后?” “皇后——陈贵妃并不看在眼里,想嫁祸办法多得是,何必把自己也搅进去?划不来的。”周霜帮陈传笺捏着脚脖子,耐心地道:“这个局面,我们算是和陈贵妃不谋而合。” 陈传笺被伺候地有些舒坦,闲闲散散地靠在墙上,把玩着身上的衣带,若有所思地道:“国师保护此人,用意何在?” “免得太早被刑部抓了去,你看着吧,过阵子就会有消息了。” “既是如此,程锡圭去捕人便是了,我何苦掺和?” 周霜耸耸肩,“这里头——本来就没你的事。” 陈传笺闻言暴怒,忍不住对原苏破口大骂,“好一只死狐狸,竟然对给我没事找事!” “大概,是觉得你说的那个什么金玲,太惨了点。”周霜笑了,“或者看我整天支使你,也想过一把瘾。”话虽如此,心里已是窝着一股子无名业火,忍不住按的陈传笺哎呦一声。 “都说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我瞧着不像。” “将自己类比为鸡,你端的是清新脱俗。” 第74章 我就不信!我还比不过一个死人! 定了八月去画庐,饶是长岭经过了半年的历练,但也还是支使着一府的下人忙得人仰马翻。与此相映成趣的,便是畏仙居里静得可怕。 小翠放下手中的梳子,叹道:“小姐,最近清减了。”说着话,把自己的右手藏了一下。 白洛只淡淡道:“我瞧瞧,掉了多少头发?” 小翠没敢伸出手,只是宽慰着,“不过是几根罢了。” “你下去吧。” “是。” 铜镜里,自己的下巴是尖了一些,也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所谓世子妃,大抵不过是这府里的笑话,从新婚至今,他和她一并用膳也不过一次,更是碰都没有碰过她一指头。 究竟是不喜欢她,还是还念着他的死了的妻? 白洛咬咬牙,她可不愿意做那吃斋礼佛的六王妃,所幸他只是痴迷作画,而不似六王那般花天酒地,她便是等到天荒地老也还有机会令他回心转意。 我就不信!白洛捏着手指,我还比不过一个死人! 不过,恨虽恨,当务之急却是要跟周霜讨句话来,府里上上下下忙成这样,却没一个人替她张罗出行画庐一事,仿佛顺理成章地觉得她会留守在王府似的。这些下人最是会顺风使舵,若是这次她不去,可不就坐实了不招世子喜欢的事实?再加上周霜不让她管家,长此以往,真要逼得她如那六王妃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 “世子还在府里吗?” “在,看样子今日心情还不错,在藕荷堂前支了个桌子画画呢,像是不打算出去了。” “谁在跟前伺候着?绿瑞吗?” “嗯。” 说起这个小厮,白洛暗自恨得银牙半咬,自己的夫君手段可是厉害,一府人给他管得服服帖帖,除了几个新来的身份低微的婆子,竟是拿不下他身边的一个人!尤其这个俊俏的小厮绿瑞,酒色财气一样不沾,对周霜愚忠到了骨子里,而且居然还是个无父无母赤条条毫无牵挂的孤儿,让人拿不住半分把柄! 罢罢罢!她一个世子妃又拉不下脸子折腾个小厮,只得客气些罢了。 “小厨房里东西都备好了吗?” “半夜就起来忙乎了,备好了。”小翠看了白洛一眼,劝道:“小姐这装扮有些太素净了。” 白洛摆摆手,一个下人,懂什么好看不好看? “走吧。” “是。” 陈传笺目力好,远远看着白洛娉婷曼妙地在一群人簇拥下碎步而来,一身浅黄素装,与她身边披红挂绿的丫鬟相比,显得清新脱俗。不过这阵子可不是她欣赏美人的时候,陈传笺麻利地跳起来,搬着椅子放回了周霜的身后,如临大敌地道:“夫人来了,夫人来了。” 周霜却是不抬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陈传笺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站在桌子边磨墨,周霜这会子倒是偷瞧了她一眼,瞧她装腔作势的模样,忍不住一乐。 这个人,刀头舐血的时候都不见得这么紧张。 不一会子,白洛就来到了近前,花园里人多眼杂,周霜到底不想落了她的面子,便收了笔,同她去水边的藕荷堂坐坐。 白洛有心,熬了银耳莲子羹,用青绿的小碗盛着,晶莹中透了几分凉气,是下了功夫的。周霜只吃了一勺,当是给足面子。 “虽是入夏不久,但园子里到底是有了生机,却不知是哪里的景致如此有幸,可入夫君之作?”白洛浅浅笑了,风和日丽之下,明艳无双。 “心中有春夏,自然处处可入画。”周霜无动于衷。 陈传笺在身后站着,平白替两人尴尬起来,这哪里是夫妻,比寻常邻里都要客气些。 白洛自然是孜孜不倦找着话题,但周霜却不接话,闲话了几句就有些烦了,好容易陈传笺愿意陪他到园子里逛逛,纵然不能随心所欲地玩耍,便是她陪在旁边作画也是好的,可偏生白洛要来煞风景。 “夫人有什么事,直说便是。”周霜觉得对面一群莺莺燕燕的太过碍眼,扭了头,望向一片荷花池,周府也有个荷花池,池前便是他的书房藕荷堂,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陈传笺的地方,纵然是换了府,还是把名字带了来。 想到这,周霜微微翘了下唇,这短暂又隐秘的快乐被白洛锐利的眼神捕捉到了,仿佛鼓舞了她一般,道:“夫君的画庐,妾身还没有去过,过阵子也想同夫君一起去。” “哦,”周霜心无旁骛地瞧着碧波水面,“我不爱带人去,我爹都没怎么去过。” 白洛有些不解,“公爹和夫君失散许久,自然是没去过的——” “不是六王爷。”周霜闲话家常地道:“是我周家爹爹。” 白洛一下心惊肉跳,脱口而出,“夫君慎言,白洛的公爹自然是王爷!” 周霜轻慢地抬了眼,倒是没说话,只是冷笑了一下又望回了水面。 白洛聪明地闭上了嘴,但惴惴不安,如坐针毡。 过了许久,周霜回脸,神情寡淡地问:“你为何还不走?园子里人来人往,何不给彼此留几分薄面?” 陡然,白洛面上落下两行清泪,簇簇如明珠。 “夫君是觉得妾身哪里有违德行?” “没有。” “夫君是觉得妾身不学无术,相貌丑陋?” “没有。” “那夫君——”白洛哭得梨花带雨,却甚是克制,并没有因为哭泣而显得丑陋,反而令人我见犹怜。 然而,周霜不在怜花惜玉此列,他只是觉得聒噪,闲闲冷冷地道:“你嫁到世子府便是最大的错——”话落,长身而起,吩咐着:“绿瑞,回去了。” “是,少爷。” “夫君——”白洛忙忙起身,带了几分不甘,“你是否还忘不了她?” 没指名没道姓,但陈传笺知道对方说的是她,只是在心里默念一遍:说的是花镜。 周霜脚步一滞,面上没露出半分不悦来,但声音却是凉的,不露痕迹地咬牙切齿,“你不该存了与她一较高下的心思,只此一条,你以后就不必到金云堂来了。”话落人行,绿瑞忙吩咐了跟来的婆子把书案和残画收了,脚不沾地地跟着去了。 一直到晚上,周霜都觉得心里堵得慌,还指望陈传笺说两句话来哄哄他,可左等右等等到了天黑都没见陈传笺开口,愈发来气起来,摔摔打打地扔出去几支毛笔,吓得金云堂里伺候的下人们战战兢兢,一到天黑就落了锁回屋,还支着半个耳朵听差,生怕周霜使唤的时候错过了,撞上这位爷脾气不好的时候,生生当一个替死鬼。 陈传笺当然知道周霜心里有气,可又不是自己惹他生气,犯得着让她赔着笑脸吗?陈传笺靠在榻上,一边捧着宸离给她画的心法集子看,一边捏了一把晾干了的甜瓜籽,吧嗒吧嗒嗑个不停。 周霜忍无可忍,探了下头,问:“吃什么呢?” “甜瓜籽。”陈传笺没抬头,“前两天去长岭那拿抓了些来。” 周霜以前顶瞧不上长岭吃瓜子,吧嗒嘴的时候还泛起一圈白色的唾沫,像长满水草的臭水塘,可陈传笺他却不讨厌,走到近前来从陈传笺手里抓了两个尝了尝,觉得也没什么滋味。嫌弃地道:“这有什么好吃?” 陈传笺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应着,“是不好吃,没有糕点好吃,你说那些当厨子的吧,菜炒的有滋有味,这甜瓜籽就不能做的有滋有味吗?咸的甜的也让人好选不是。” “当厨子的谁来折腾这个——”说着话周霜一撩衣衫,在陈传笺怀里坐下来了,随性自然得很,这些日子他不自觉地变了好多,爱握着她的手,爱环着她,更爱从她手里抢吃的,先前万般嫌弃的事儿竟是一样也不嫌弃了,跟着她就算是残羹剩饭都能吃出山珍海味的好来。 有时候周霜也暗自想,陈传笺是不是弄了些神神道道的法术迷惑了自己?后来又自视甚高地觉得有些可笑。 “你今日同白洛置什么闲气?” “烦。” “不带她去便是了,何苦拿话来堵她,本来就是个可怜人了。” “难道你我不可怜?”周霜讥讽道,“你一个穷跑江湖的,还有心思担心人家锦衣玉食的人。” “穷我可不认,我有钱着呢,再说了,锦衣玉食也未必快乐。” “未必,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陈传笺啧啧嘴,却不搭话,周霜也不去说,心思飘在了别处。 早些时候两人刚成婚,陈传笺问过他,为何一直未曾婚配,他当时只是翻了个白眼给她,未曾作答。 其实,只是瞧不上,一想到他的妻长于深宅大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有的心思都要么花在悲春伤秋少女怀春,要么花在半吊子的琴棋诗画,要么花在内宅争斗,他就觉得自己的下半生岂止是索然无味,简直如同炼狱。 从年少时,他便幻想过这样一个人,或是泼辣的,或是温婉的,或是目不识丁,或是才高八斗,但必是懂得欣赏这浩瀚天地之壮阔,体察过人世变幻的脉脉含情和凶横残暴,知道失去心头之爱的痛,也能回应炽热而坚忍不拔的爱。 只是,这样的人生,男子都未必能拥有,何况一个女子?大多数的人,就这样碌碌无为地过去了,偶尔在睡梦前的三分清醒时将话本子里的人生套在自己身上,仿佛拥有过这番波澜壮阔一般。 周霜忍不住睇了一眼陈传笺,她的额发突出重围,直挺挺地戳在额头前,倒真是有几分坚忍不拔的样子,周霜笑着想,所幸,有陈传笺回应了自己的“坚忍不拔”。不知怎地,居然暗暗自得起来。 “你留白洛在府里,总要有个说法。” “大家都知道我一去画庐便是一两个月,下下个月六王过寿诞,总要有人主持大局。” “哦?你那个便宜爹倒是会选日子!” 周霜敲了陈传笺一个脑崩,“便宜爹?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对了,前些日子爹爹说了你也不回去看看。” “不是十天前才在铺子里见了?” “岁数大了想儿子嘛,那副暖手套恨不得都要供起来了,说什么来着?对,睹物思人。” “哦,后天我去铺子,让爹早点去。” “嗯。” 第75章 我到底欠了你多少?生生世世都还不完吗 这天本来是周霜去铺子的日子,他和陈传笺收拾停当要出门时,门子传了帖子进来说平靖侯来访。打发了门子出去,周霜瞧了一眼,将帖子扔在桌上就要抬脚走,陈传笺站在后头笑着问,“见老丈人还是见爹?” 周霜手痒,狠狠在陈传笺面上掐了一把,留了两个微红的指头印,道:“能耐的,一早上没你能说的话了。” 陈传笺一脸愤懑地捂着脸跟在周霜屁股后面出去了,金云堂的下人们以为她挨了打,立即人人自危,还没等周霜走到府门口,整府就传了个遍,“老侯爷来了,世子不开心,还打了绿瑞一巴掌。”正主平靖侯倒是浑然不觉地坐在花厅里喝茶,只觉得这世子府里的下人们有些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 周霜和陈传笺跨出了正门,踩着脚蹬正要上车,就看从斜里冲出一个人来,拉住了陈传笺的袖子,陈传笺受惊后立即戒备了起来,定睛一看却是金长天,金长天挨了陈传笺的一记凌厉眼神,不禁有些心悸,讪讪放开了手,道:“周兄这是要出去?” “废话。”陈传笺言简意赅。 金长天顿时苦了脸,道:“今日不是平靖侯来访?” 周霜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一阵烦躁,“你来干嘛?” 金长天这才颤颤巍巍地看了周霜一眼,低眉顺目地道:“平靖侯让我守着门,说你要是对他避而不见,就把你……”越说声越低,“拦下来。” 周霜气乐了,没想到平靖侯本事来挺大,支使得起金长天这样的角色,“什么时候你成了平靖侯的看门狗?” 金长天苦着脸,泫然欲涕,“平靖侯再不济也是个权贵,我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他现在巴上了六王爷,声势正大,借着六王爷的名头处处拿捏我,我哪敢不从他?” 周霜冷哼一声,“素日里见你毫无优点,没想到妄自菲薄倒是一把好手。”说着话跟车夫吩咐了一声晚点到铺子里去,人下了车就往府里走,陈传笺早就见识惯了周霜的刀子嘴豆腐心,和金长天并排走着,轻声道:“平靖侯来得可不巧,周霜正要去铺子里见爹爹呢。” 顿时,金长天替平靖侯捏了一把冷汗。 平靖侯坐在花厅里,心中满意地不得了,茶是好茶,水是好水,就连着花厅的布置也是错落有致,清新脱俗,坐在厅中望向屋外,只觉得一眼一景,愈发对自己的女婿佩服起来,心中着实得意:自己慧眼识珠,攀上一门好亲戚。 不多时,自己的好亲戚就从院外走了进来,英俊潇洒,气质高洁,就是……神色看着不怎么喜庆。 “啊——贤婿。” 周霜拱拱手,连应都懒得应,轻轻瞥了一眼平靖侯的茶盏,道:“换茶。” 从旁伺候的丫鬟像是被抽了一鞭子,哆嗦一下手脚麻利地收了平靖侯的茶,不一会儿重新端上两盏来,一盏给了平靖侯,一盏给了金长天,金长天端起尝了尝,嗯,还是最便宜的雅碎,估计是周家铺子卖剩下的。 平靖侯不自觉地尝了一口,只觉得味道很是寡淡,与方才那一盏相去甚远,也许是什么新奇的茶,只是不合自己口味罢了。 “岳父今日驾临贱地,所为何事?” “贤婿言重了,只是听闻贤婿不日要去城外画庐,为父就备了些应用之物送过来。” “谢岳父,还有何事?” 平靖侯略有不喜,自己屁股才刚坐热一会,自己这女婿怎么就像要赶他走似的,不过他是长辈,不与他一般见识。 “洛儿常吃的东西,我也带了些来——” “那岳父就不必急于一时,城外画庐居住不易,夫人并不同往,何况下下月便是我父王寿诞,还需有人在京中主事,至于这喜食之物,随时可差遣下人送过来,以后就不劳动岳父大驾。” 平靖侯微怔,白洛和周霜夫妇不合,他有所耳闻,但他毕竟也是风月场上过来的人,只道是年轻爱玩罢了,却不想周霜连表面文章都不做,去画庐竟不带上白洛,京里权贵夫人最喜欢嚼舌头,这传出去,叫白洛如何抬得起头来?他平靖侯府如何抬得起头来? “你们既然成婚,便要夫唱妇随。” “两府为何联姻,岳父再明白不过,何必按着牛头强喝水——” “你——”平靖侯愤愤道:“这婚还是娘娘赐下来的!” “娘娘只是要世子妃这个位置上有个人来装点门面罢了。” “你,你竟然——” “怎么?”周霜哼了一声,道:“听闻岳父大人和我父王往来得宜,连我挚友金兄都随意支使,是不是过些日子,就要对我也指指点点?”平靖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面色铁青,瞪了金长天一眼,但金长天此时却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毫不畏惧。 “我这人一向护短,谁跟我身边的人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周霜冷腔冷调地说着话,“侯爷,朝廷的门道,你应该比我看得清,我父王为何同我往来并不紧密,他有他的顾虑,关于我的风言风语,侯爷了如指掌,不然不会把女儿嫁给我来赌一把,既然侯爷对我有所期许,就得顺着我的意,不然我已经死过一位夫人,也不介意再死一个,我同娘娘之间说些体己话的机会,总比侯爷要多的。” 平靖侯冷汗涔涔,觉得自己有些坐不住,脊梁骨软了一般,总忍不住要滑下椅子,他勉强地咧开嘴笑了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侯爷,我还有事,就不久陪了,你我之间也无甚可说,若是想见世子妃,可常来,想见我,还是免踏贱地。”话落,周霜拱拱手,“我这园子侯爷应当还没有去逛过,稍作歇息,让世子妃陪你逛逛吧——”说完,抬腿就走。 金长天随即也拱拱手,高昂头颅,骄傲地挺着胸膛出去了,只有陈传笺,规规矩矩行个礼,一路小跑追出了门。 出了世子府,金长天这叫一个开心,坐在周霜车里,一边乐呵,一边感天动地地禀明心迹,周霜却没有听他说话,单手托着腮靠在车窗上,挑了个缝儿细细致致看着外头,金长天一错头,便从缝隙中看到了陈传笺的身影——青衣青帽的短衫打扮,活脱脱一个俊俏小厮,一路随性地走着,一路东张西望,甚至还停下来买点零嘴,边走边吃。 金长天啧啧嘴,那模样着实雌雄难辨。 “她托你找的人怎么样了?”周霜冷不丁问。 “啊?人?”金长天回过神来,苦笑道:“偌大的京城,找个人哪里有这么快。” “那我让你去接手李宣的生意,做的怎么样了?” 谈到此事,金长天沉下了心,一反平日嘻嘻哈哈的样子,认真地道:“现在都传说李家不稳,我已搭到了几条线,明的暗的都有,但现在多都是观望,大概是想等着李家倒了才确定敢靠过来,现在能有如此局面,也是多亏了你家的大掌柜的手把手教我。” 周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依旧隔着缝儿注视着陈传笺,道:“等我从画庐回来,就让爹爹收了你做养子,周家这么大摊子总要有人掌事,我爹心太软,而且他没个后人,宫里也不放心,你那个小官也没什么稀罕,当下我需要人手,你趁早别做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一展宏图。” 金长天闻言,脑子中似乎是断了一根弦,过了好久才接了起来,他回味着周霜的这句话,忽然手就不由自主地在袖管里哆嗦起来,他要成为周霜的兄弟了!这是何其荣耀的事情!他眼中闪烁着泪光,上下嘴皮子轻颤着,语无伦次地道:“这这这……”还没等说完话又一想,周霜可是,可是个皇子啊!这以后要是当了皇帝,他岂不就是个王爷? 又紧张又激动,金长天昏头昏脑抓住了周霜的手,“使不得使不得——” 周霜顿时觉得被金长天握着的手惨遭玷污,恨不得当下就褪一层皮下来,他费尽全力从神志不清的金长天手中挣脱出来,抽出一条帕子在手上擦了擦,顺手扔出窗外,正好蒙在了陈传笺面上,这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必是周霜的东西,陈传笺好奇地往车里一瞧,帘子缝下周霜和金长天你来我往,推推搡搡。 陈传笺啧一声,当真是感情好。 …… 周霜四月要出城,陈传笺自然也要准备些自己的东西,挑了个不忙的日子跑了趟灵境胡同,尖嘴的黄狐狸见是陈传笺来了,忙不迭将她带进内宅,就见空荡的院子里,原苏醉醺醺地正在投壶。 “怎么也没个人陪着?” “有什么可陪,都活的没我长,陪我的人,到最后都死到了我前头。”原苏一脚踢飞了壶,躺在了躺椅上,昏昏欲睡。 黄狐狸不知从哪里搬了张躺椅回来,放在陈传笺跟前,轻声道,“少主这几日都在喝闷酒——”话没说完就见原苏一撩眼皮子,吓得那黄狐狸不敢再说,只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出了什么事?” “没。”原苏望着天,望着云,斩钉截铁地道。的确是真的没事,但就是心好像空了一样。很多很多很多年前,他是个爱玩的人啊,青丘的灵山秀水看不够也赏不够,还有那些貌美的狐女们,挖空心思地讨他欢心,他可以上揽清月,下跃松山,一醉便醉上三五十天,吹拉弹唱一个月都不嫌烦。 那时候,他便是天底下最自由的人,可是从他心甘情愿把绳子交到她手上的那天起,酒也喝不醉了,美人也黯淡了,一切了无生趣,提不起兴致。 “陈传笺,我到底欠了你多少?生生世世都还不完吗?” “你欠我的可还不完呢,不仅是一条命,还有好多银子。” “也是,若无相欠,怎会相见。” 陈传笺和原苏并肩躺着,午后的阳光分外和煦,照的人身上暖暖的,不知道多久,陈传笺竟然睡了过去,再起来时身上搭了一件薄衣,头顶多了个小小的布棚子,原苏的酒也醒了,躺在一旁吃果子,道:“到底是个姑娘家,怕你晒黑了。” “你倒是有心。” “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我做什么?” “过两日我要跟着周霜去山里画庐了,估摸着有一场硬仗要打,他认为害了金玲的那个杀手会摸到那里去。” “论起体术,你未必是对手。” “程锡圭拨了一些人暗中保护,应当无碍。”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听听这毫无情分的话,当然是来看看你,省得回来不知道你云游去哪了。” “哪也不去,在这等你。”原苏吃完了手中的果儿,顺手一扔,自然有几只狐狸替他打理地干干净净。 陈传笺很是惭愧,她和原苏这捉摸不定的几年算什么呢?本是把他当成伙伴的,可他似乎不是这么想,处处留意,刻刻含情,现在他说着这样的话,陈传笺不敢回应一丝一毫,本来是质问他为什么诓了自己去找那杀手,这会子更是问都问不出话来,只讪讪坐着,过了好一阵子才迟疑道,“若水和金玲在我那挺不错的,你要是真看中了若水——” “不过是打趣的事,更何况按你的话说,我还是个妖精,何必去害了人家。”原苏翻了个身,面朝她,一张漂亮的脸上满是担忧,“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把国师当仇人?” “因为他伤天害理,还打算要周霜的命。” “伤天害理是确凿之事,但要周霜的命又从何说起?” “在乐丰县……” “在乐丰县,陈贵妃解毒留有后手,哪里就要了周霜的命?” “那么周夫人和隋珠公主?” “那是他们的生辰八字不走运。” “依你这么说,国师就只是帮助陈贵妃?按照太子的说法,此人不求名利,除非是他和陈贵妃有什么渊源才会如此舍生忘死,难道他们……有私情?”陈传笺把见到陈贵妃和国师那天的事又过了一遍,认为陈贵妃和国师年纪相当,国师品貌看着不差,俩人又同是一丘之貉,有私情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 原苏耸耸肩,“这倒不清楚,不过周霜与陈贵妃必有一伤,便是此时国师没有存着害他性命的想法,未必未来不会有,到时候为了剪除周霜的臂膀,你首当其冲。” “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就算他不动我,我也不会放过他。” “那你可万万小心,不要落到他手里。” “嗯。” “还有周霜那个媳妇,也要小心些。” “嗯。” “这丸子,收着吧,救命用。” “这多不好。” “少假惺惺的,我又不是周霜。” “嘿嘿。” 第76章 一个孱弱的皇后,是你的所求 白洛不简单,被原苏一语说中,陈传笺一脚刚踏进门就被长岭扯到了一边,低声道:“程大人来过了。” “来就来了呗。” “程大人刚走,少爷就去夫人那里,把一院子人都赶了出去,待了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出来了,面色很难看,当众说夫人身体抱恙,不宜出门,要我们小心照顾着,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长岭惴惴不安地道:“很少见少爷这么大脾气。” “要不我出去躲躲。”陈传笺提脚就往外头走,立即被长岭拉住手臂,“别别别,姑奶奶行行好,金云堂现下就是个修罗地狱,进不得旁人了,都等着你回去救命。” 长岭推推搡搡地架着陈传笺往内院走,一边走一小声嘀咕,“我估计可能是程大人劝少爷要夫人同行才惹出这么大乱子来,以前在周家,上上下下没一个人敢逆他的意思,只有老爷劝得动,程大人实在不该触这个霉头,惹得我们都跟着遭罪。” “周霜不是说画庐是不是住不下?” “哪里的话,那宅子修了好几进,热天的时候老爷还去避暑呢,前前后后带着百十号人都住得宽敞,少爷寻清净,在宅子不远处又修了三间屋的独立院子,再多人也住得下,而且山下就是自家的庄子,不短吃喝,纵是去几百号人,住山下庄子也是可以的。” “那周霜还推三阻四的?” “可能……嫌烦吧。” 说着话儿走近了金云堂,门口站着个管事,仿佛是站在一块烫红的铁板上,来来回回跳着脚,脖子伸得堪比大雁,一看到长岭架着人过来,立即迎上来,有种逃出生天的神情,一把攥住陈传笺的小臂,“你可回来了,都找你不下十趟了,你再不来,这一院子人明天怕是要被赶出去了。” “瞧你说的这么夸张,这府里什么时候赶过老人?你们回吧,我去看看。”陈传笺打发了其余人下去,看小厨房备了饭,忙乎着又热了一道,这才端着托盘进了书斋。 “吃了吗?” “没。”周霜的神色倒是很平静,见她回来了,将毛笔洗干净挂在笔架上,伸手把画了一半的画扔进了瓷缸里,“去哪了?” “跟原苏倒个别,毕竟两三个月才回。” “哦。” 陈传笺摆了碗筷,招呼了下周霜,“我看小厨房的饭凉了,又热了一道,你陪我吃点?” 周霜瞥了一眼,在旁边坐下来,却不去拿筷子,陈传笺知道他嘴刁,也就不去管他,自顾自扒拉起饭来,含糊不清地问:“程锡圭来了?” “嗯。” “给白洛当说客?” “你倒了解得一清二楚。” “长岭在门口等着呢,他毕竟跟你这么多年,不可能猜不出来。” 周霜托着腮,心中清楚的很,程锡圭的面子他不能不给,若是不给程锡圭这个面子,下次来的可能是陈国舅,也可能是六王,甚至是陈贵妃一道旨意召他进宫,但也不想给的这么痛快,省得他们处处来拿捏他。 “毕竟你现在还是个世子,以后想跟陈贵妃斗,还得靠着程家,现在大家面子上都还过得去,你就带着白洛去吧,我也打听了,那宅子好几进,还怕住不下人?”陈传笺夹了一口青菜,有点咸,可能厨子今日受惊吓不小,手都抖了。 “别人也倒罢了,你也同我说这样的话?你当我是个没分寸的?”周霜闷闷,见陈传笺吃得欢,顺手从她碗里夹了筷青菜,接着眉头一皱,默不作声地放下筷子。 陈传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这不是怕你心里不爽快,才劝劝你,横竖你爱带谁去,都不关我的事,左右都是你和我睡一个屋。” “是不爽快。” “所以今天拿白洛出气?” “也不算出气吧,我的性子差,京里早就有传说,我这么做,也是程锡圭意料之中吧。” “那——” “他知道我会带白洛去,不过是给我来递台阶的。” 剩下的话,周霜没有说的太透,他怕陈传笺不能接受。既然白洛这么想去,那就去好了,山上正是乱的时候,真出个什么意外,倒也方便。——周霜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一片肉,大概人人都以为他现在就是这盘子里的肉吧,只可惜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画画是真的爱,但也是不得已,他若不是以画出名,那众人就要称他为陶朱公了,他的心计他的毒辣会全部在阳光下被人看的一清二楚,锋芒太露,风必摧之。所以周霜是真心热爱着画画,是他的避风港,心的,身的,都躲在画里,因着画好,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摆出清高桀骜的架势来,只待人放松警惕,挨上他致命的一口毒牙。 这些话,对着陈传笺万万说不得,时时刻刻只想要她看到自己的好。 呵!白洛,是她的妹妹,可却是他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他可以给她富贵,却只容得下她如同死灰的心,有半点热度对他而言,都会成为枕边的焚天大火。 “这次我想着带上爹爹和金长天一起去。” “六王呢?” “拉倒吧,伺候王爷吃喝太费钱,到时候安排他们住在宅子里,我同你住到画庐去。” “你说的那个画庐,到底是大宅子还是小院子啊?” “小院子。” “啧,我就没个享受荣华富贵的命吗?” “有,我要当了皇帝,你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个小太监天天在皇宫里伺候我。” “你倒是挺会安置人……那既然白洛要去,你不是说她抱恙?” “抱恙还不能好了吗?总要禁足几天让我心里舒坦一些,也算给她个教训,让那个平靖侯别整天不地道的找事,这阵子让人天天去送饭,畏仙居里一个人都别出来,免得我看着烦。” “是是是。” …… 周霜出行去画庐,光马车就排了七八辆,为了低调行事,赶在天明时分出城,陈传笺坐在前辕上哈欠连天,旁边驾车的长岭道:“等会子出了城,去车里再歇歇吧。” 陈传笺揉揉眼睛,应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长岭聊着天,车里周霜正精神百倍地看书,就算进去了,大眼对小眼也未必睡得着。 “老爷和金老爷他们到了吗?” “昨日就到了,庄子上已经早早把房子收拾好,一应事物俱备齐全,应该是都住下了,听说前几天金老爷出城的时候,排场特别大,一百多号随从,带了四五辆大车的箱子。” 应当是程锡圭拨给周霜的好手,让金长天先带出城了,陈传笺琢磨了一下,随口问长岭:“当初为什么修这么个地方呢,便是避暑,也不会这么多人去吧?” “太早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当年为了去世的老夫人修的宅子,后来修好了一年之后老夫人就去世了,老爷伤心过度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少爷渐大了又翻修过一回,再后面建了画庐,年年到此小住。” 陈传笺默然无语,只在心底感叹,周家这两父子,个个都是长情的人,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夫人那边怎么安置?” “少爷吩咐说安置在宅子里,挨着老爷和金老爷,离画庐远,估计也难得见一回。” “那夫人……还好吗?” “挺好的,该吃吃该喝喝。” 陈传笺忍不住白他一眼,随后也就释然了,长岭是苦出身,在他看来有吃有喝谋了一份有身份地位的差事已经是顶到天的好日子了,可对白洛来说,不过是日常罢了,论好却是远远不够。 陈传笺和长岭的对话一句不漏地传进了周霜耳朵里,他轻轻放下了自己手中的书,靠在车里仔仔细细地想着一些事,程锡圭传来的消息是惠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怕是坚持不到秋日了,陈贵妃必须在近期将李家扑杀,而李家也看透了形势,将要殊死一搏,此次去画庐远比其余人想像的要凶险,从周家掌柜们报送上来的采购数量来看,李家调动的应该是一支两百多人的死士,带头的正是陈传笺在追查的杀手。 早在半个月前,周霜就悄无声息地将庄子里的人换了一遍,看上去是老实百姓,实际上都是周家护送商队的好手,武器软甲也以物资的借口运了进去,再加上金长天带出城的护卫和提前埋伏在宅子周边的护院,比起李宣的人只多不少,只是——周霜微微叹一口气,那名最棘手的杀手不知是否能够应付的来。 去画庐需要两天的路程,中途落脚在一家山庄,庄子也是周家的,本是个偏僻小庄,经过刻意经营这些年也人丁兴旺。庄里主事的带头将人迎了进来,周霜一坐定就打发人出去了,让免了行礼早点安歇。 陈传笺端进一盆热水来,随手放在桌上等着周霜梳洗,自打她当了周霜的贴身小厮,周霜就不得不开始自力更生,但洗脸梳头穿衣服做的也样样不差,甚至心血来潮时还帮陈传笺打个洗脚水。 陈传笺坐着在一旁喝茶,像模像样地吩咐着:“坐了一天车也累了,你早点歇着。” “等等,有东西让你看。”周霜擦了手,拿出一本书翻了两页,取出一叠纸来,打开了是两张图,招呼陈传笺,“过来看。” “这是什么图?” “宅子的图和画庐的图。”周霜修长的手指在图上点着,“我现在出来就是因为引出李宣,借口我都给他想好了,前阵子我就让人放出风去,说周家为六王贺寿从各地购入了珍稀物件停在了庄上准备装箱,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清点礼物——到时候李宣的人一定是以劫匪的名义来劫庄。” 周霜动手早,知道李宣的动向后,就派人堵死了上山的小路,在入山的密林处将周家商队的好手藏在了此处,而半山腰有个险隘,将程家护卫中善弓弩者安置在此处。山上宅子这两间东边的房子拨给周老爷和金长天住,程锡圭派来的精锐,也分了一半过去照应,现在最危险的……就是在画庐的自己和陈传笺。 周霜一边指点着,一边一一说给陈传笺听,陈传笺随着他的指点,忽而问了一句,“你把白洛安置在哪里?” 周霜眉间微蹙,说的不清不楚,“宅子里。” “哪一间,可有人保护?” 周霜在图上点了一下,正在西角,和周老爷、金长天成对角之势,若无专人防护,此处便是救援不及的地方。 “派了多少人守在这里?” “二十人。” “二十人?会不会太少?” “不会,她对李宣不重要。” “但是李宣要做出这样的事情,必求斩草除根,你明知道连带山庄的人,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为什么还把白洛安置在这里,只有这么点人把守?”陈传笺猛然抬眼,脸色凝重道:“你是想借李宣的手,除掉白洛吗?” 周霜默然不语,许久方道:“我不会让她死。” “但是让她受了伤,你为表现仁义之心必然不会休了她,陈贵妃也没办法逼你再娶,一个孱弱的皇后,自然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威胁,是吗?”陈传笺咄咄逼人,见周霜沉默不语,不禁冷笑了一下,“我一直觉得奇怪,你的性子最不受逼迫,若不是有目的,怎么也不会带白洛来,而程家也不会因为一次画庐之行就跟你翻了脸。” 周霜自顾自折起图纸,夹回书里,无动于衷地坐在桌边喝着一盏茶,对怒气冲冲的陈传笺道:“你替她打抱不平,是因为她是你的妹妹?” 陈传笺一愣,可转念一想,若今日不是白洛,而是另外一个女子,她也绝不认同周霜这样的做法,于是缓缓摇摇头。 “你说的都对,这些事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今日同你讨论也只是想聊聊小画庐的布防,如此看来你也没有这个心思。”周霜望定她,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纯良的人,为了生存他愿意隐入黑暗,满手鲜血,但是陈传笺的世界尚有光明,她可以容忍和光同尘,却不能容忍黑暗中那些龌龊残忍的心计与手段。 “我本以为,在乐丰镇的那次深谈已让你我求同存异,可如今看来并不是。”周霜握住陈传笺的手,道:“我不求你认同,但求你闭上眼睛。” “当做不知道吗?” “难道你要阻止我?” 陈传笺眼角忽然有些湿润,在这个刹那,她觉得自己抛弃了一些东西,变得软弱了,变得可耻了,可这是搏杀的战场,这里不论公义,不论正邪,只论生死。 “你要怎么对待白洛?她是无辜的。” “她不无辜,她是陈贵妃和程家一派的棋子,以她的性子,未来会要的更多,要爱情要权利要富贵,但无论陈贵妃也好,程家也好,苏家也好,站在她身后的每一个势力,未来都是我的敌人,所以白洛怎么能说是无辜?”周霜抬手,饮茶,放碗,行云流水,姿态优美,但说话却杀伐果断,他微微叹口气,“我不会杀了她的,她死了一样会有人填进来,害一个也就罢了,我没那么好的兴致多害人。” “残疾?聋哑?” “都不是,只是未来身体可能会不好,缠绵病榻,身无所出。” 陈传笺一时沉默,随后帮周霜挂好了衣服,再也没有说话,直到吹了灯睡下,两人躺了大半夜,心知肚明都彼此都没有睡着,却也说不出什么体己的话来,只是在黑暗中,周霜抓住了陈传笺的手,从紧紧握着到五指相扣,又将人抱进怀里来,脸贴着脸。 天亮了,周霜道:“你不认同我也没关系,但不要看别人,只看着我,求求你。” 第77章 爹爹不是命好,只是心思淡 相较昨夜的郁郁寡欢,今天行了一天路,陈传笺的心情大为开阔。她自小是在山上长大的人,记事起忘记了压抑的侯府,只有灵山秀水为伴。秀首峰地处西南,山上竹林丰茂,泉水叮咚,一抬眼便是一张墨色时轻时重,笔触时缓时急的山水画,多有湿热天气,水汽缭绕,流云往来疏散,潇洒地宛如神英之姿。 打小陈传笺就爱欣赏山水之色,这是时间赋予的山川海河的历练,而每每有所不同又令人心潮澎湃。在京中住了数年,也曾和原苏同游过,但如此心无旁骛地观赏却还是头一遭。京城在北地,北地山势险峻,与南方秀美不同,多都是笔直挺立,遍植松柏,从山到树都显得刚正不阿,毫无圆润之感,但陈传笺却喜欢这种笔直,是简单的,心无旁骛的,充满力量的美景,顶天立地一般豪气。 心情一好,自然对待周霜的态度也就好了,长岭从旁坐着,有种死里逃生的喜悦,今天一大早,陈传笺摔摔打打的上车,就连脚蹬都是长岭亲自去搬的,打上车周霜喊了她好几回,都不搭理,只得由被殃及的长岭赔着小心跑前跑后的折腾着。 “山景好看么?”周霜抓了一把甜瓜籽给陈传笺,陈传笺诧异地瞧了他一眼,接过来一尝,竟是有淡淡的咸味,“我找铺子里的掌柜说了说,看能不能做点别的口味,折腾了许久,就只有咸味的,吃多了怕是会齁。” 陈传笺心中一暖,昨夜的争吵烟消云散,周霜这样的人,平日里高高在上,喜怒无常,冷漠寡淡,但他却会把她的话放在心里,不声不响地做一些看似无聊的事,但正是这无聊的点滴会让人的心瞬间暖起来。 “正好少吃一点。” “少爷,下午就能到庄子上,刚已经有人来迎了,说云平家的一早起来就置办下了,老爷安排了让在庄里吃了饭,明早再上山去。”长岭见两人搭上了话,也就上来插了一嘴。 “小庐备饭了吗?” “肯定是备了的。” “那就快点走,赶在天黑之前到小庐,庄子上就不留了,晚上住在小庐吧,明天再把饭开在宅里。” “是。” “这么赶?”陈传笺好奇道。 “这么多人在庄上,风险太大。” “也是。” 周霜出行,带来的人一部分除了府里伺候的仆妇,还有一部分则是从京中各处商铺抽调的好手,长岭将队伍整顿分开,商队跟着周霜一路狂奔上山,仆妇和世子府的护院则护着白洛缓缓而行。 待到日昳之时已到山庄,周云领着人在路旁候着,长岭拉住车忙上去行了礼,周云在车外问,“少爷,山庄都备好了事,何必今晚着急上山?” 周霜神色不佳,只挑了个帘,一脸不耐烦地瞧着他,冷道:“云叔,管家管久了,也要管我吗?” 周云立即摇摇头,“不敢不敢。” 周霜落了帘子,招呼一声,一行人直奔山上而去,到了山脚下换竹轿,看轿夫轻车熟路就知道大概是伺候周霜习惯了,周霜按下轿身望向了陈传笺,还没等他开口,陈传笺便道:“我是山里长大的,走走看看不妨事。” “小心路滑。” “嗯。” 山并不高,半个时辰不到,天擦黑就到了宅子外,金长天搀着周老爷在门口等着,一如既往地唠唠叨叨,“你这孩子,非得夜路上山……” 周霜没有停留的意思,道:“小庐备了饭,爹爹和金长天过来吃吧。” 说是只有三间房的小庐,造得倒是一点也不含糊,精巧繁复,嵌在山势中,花草树木浑然一体,只有时隐时现的檐角展现出了居住的烟火气。到了屋里梳梳洗洗,收拾一下,和周老爷简单的吃了顿团圆的,菜过三巡,周霜落了筷子,云淡风轻地道:“我估计二十来天后,会有贼人。” 周老爷哦了一声,扒拉了两口饭才回过味来,再一看身边的金长天脸色刷白,筷子发出微小的敲磕声,周老爷这才后知后觉地道:“贼人?来杀我们?” 陈传笺不禁觉得周老爷着实愚钝得可爱。 “对,我已经布置了人保护,但你们入夜之后还是少来小画庐这边,真出了事,除非是放火烧屋,否则天塌下来都不要出房门。” 闻听此言,金长天放下碗筷,神情凝重地道:“世伯,周兄,我用好了,就先告退回房。” 周老爷端着碗愣愣的,诧异道:“就吃好了?” 周霜大概是已经习惯了自己父亲的天真,从旁解释了一句:“金长天年轻,他比你怕死,吃完了饭,我让人送你回去。” “哦,好。”周老爷处变不惊地吃完了半条鱼,这才和周云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回去了。 陈传笺道:“爹爹这脾气,倒也是温和。” 周霜坐着喝饭后茶,叹道:“我爹是命还好,混混沌沌过得也不错,当年我娘嫁过来没几年,祖父就过世了,偌大的家业扔给了我爹,可惜我爹不会经营,但好在有我娘,我娘说什么,他便应什么,竟也做的红红火火,后来我娘去的早,我爹心思更不在这个上面,那几年若不是云叔带着我苦苦支撑,周家早就败光了。” 陈传笺听着笑不出来了,周老爷不管家大抵不过是年少富贵没有心思,新娶之后琴瑟和鸣更没有心思,待到情深不寿便全然没有心思了,“爹爹不是命好,只是心思淡。” “你倒是懂他。”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在这阒然山居之中,有一股安定沉静的力量,这力量仿佛能够冲散世俗的烦扰,通往内心的深处,忽然之间就令陈传笺和周霜生出了心心相映的感触,也许在往后的几十年中,他们再不复这样的场景,身边也再不会有这样的人,更不会有这样的时刻去诚挚地对待对方,对待自己的内心。 “睡吧。” “你觉得李宣的人什么时候会来?” “不知道,看沿途传递的消息吧。” 这一边吹灯拔蜡,鸳鸯交颈,那一边却是灯火通明,孤枕难眠。 小翠满意地在院里转了转,兴高采烈地道:“都说周家是周半城,到底是巨富之家,虽然是个山庄,竟比我们侯府造的还讲究些。”一边说一边为白洛安置好了床铺,“小姐,这都是新置办的,料子花纹和世子府的一模一样,是用心了的。” 白洛呆呆地望着窗外,心中却是恨恨,这些事,周霜又怎么会上心呢,只能夸长岭心细罢了,想起临出行和父亲小聚水榭,他叹气叹得深,本指望他带来些好消息,却不想一张嘴就是劝她忍耐,是啊,周霜不喜欢你,你便忍忍好了,要熬到他飞黄腾达的那一天,你就是娘娘!可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娘娘呢?一个没有人支持的娘娘,在深宫中还不是任由人拿捏的份! “小姐,依我看世子还是疼你的,只是他还恋着那个短命的神婆,可小姐得主动啊,要不明天去看看世子吧?俩人老这么置气算怎么回事呢?” 白洛想起那天下午,他匆匆进门,恰好她就在院中,瞧着他远远的走过来,头微微抬着,头发亮得像日头底下的黑缎子,闪闪发光,一张脸眉眼也甚是好看,虽然眼角眉梢蕴着怒气,也比往常冷冰冰地要生动了许多。 那一日,她竟然看得痴了过去,就呆呆得坐着,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木木的自己,愈发气得不像话,一招手就打发了所有人出去,偌大的院子就与她两个人,结婚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他说了什么倒是不太记得了,也顾不上记,只想争分夺秒地把这张脸看清楚,他不是没有感情的,就算是这么生气的时候也是她爱着的。 他甩手走了,但那一个下午,也许只有一盏茶的工夫?却让她细细回味至今。 “先睡吧,明日先去拜见周老爷。” “是。” …… 其实白洛也不差——周老爷坐在大太师椅上想。和陈传笺比起来,白洛更像他熟悉的那些大家闺秀,美貌沉静,谈吐得体,举止风雅,进退有礼,可惜啊,周老爷在茶盖间隙又看了白洛一眼,可惜自己的儿子不喜欢。 两人闲聊了聊,聊来聊去都是周霜,怎么学画,怎么做生意,问来问去周老爷都是一问三不知,聊到最后周老爷觉得面上有点挂不住,不禁叹道,“我那个儿子,最了解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长岭,陪着他长大,一个是绿瑞,算是他肚子的蛔虫。” 周云咳了咳。 待送走了白洛,周云批评起自家老爷来,“老爷说长岭便是了,何苦把少夫人也搅进去,我看这位奶奶可不是善茬,少夫人最好不要入了她的法眼,否则便是日日无宁日。” 周老爷后悔失言,可怜兮兮地问:“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那现在怎么办?” 周云叹气,还能怎么办,好在少夫人不仅人聪明,还身怀绝技,希望能够见招拆招。 白洛辞别周老爷,带着小翠转了道往画庐去,送客的小厮亦步亦趋地跟着,见她往那个方向,便道:“世子妃是去看少爷吗?” 小翠瞪了他一眼,觉得周府从上到下甚是没有规矩,周霜都是世子了,怎么还敢叫少爷?正要开口教训,却听白洛和蔼地道:“是,怎么了?” “一是此间去画庐道路狭窄难行,少爷去了画庐就不会出来,都是走惯了的一些下人每日去送东西,便是老爷时时去看,也都是坐了竹轿过去,若世子妃想去画庐逛逛,这会子我就去找人台竹轿过来,若是去看少爷……我听早上送东西的人来说,少爷今日已经出门去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不好说,有时候当天就回来,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在山里转,看景致如何吧。” 这句话倒不是诓白洛,周霜这一走竟然去了十多天。 一直以来陈传笺都以为周霜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不想他也能吃得了风餐露宿的苦,这十多天来洁癖也没有了,两身衣服穿了十几天,反反复复地每日洗了换,也不爱骂人了,甚至没听他说长岭一句重话,更不讲究吃穿用度,渴了山泉捧起就喝,饿了啃点干饼,陈传笺心中有些敬意,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在京里时,常听金长天说周霜的山水画天下第一,看这个踏破铁鞋的苦功,倒也不辜负这个名头。 陈传笺把手中烤好的兔子撕了个腿,递给了周霜,“明日还在这里吗?”——这里地势开阔,有深涧山泉,令周霜流连忘返。 “嗯,我想再换个地方再看看那深涧。” 陈传笺奇道:“这里第一次来?” 吃得满手流油的长岭摇摇头,“这地方少爷每年都来,但每次来都要待几日,说是时时刻刻景色不同。” 陈传笺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她虽然也爱看山看水,可看不到细处,更不会像周霜一样,一边看一边在脑海中下笔,所以她看了两天之后,就专心致志地去打一些猎物来为周霜和长岭改善伙食——两个大男人基本上就靠着带出来的饼子活命。 长岭自然是打心眼里感激,每一年上山简直就是要命,少爷痴痴成魔,他则人不人鬼不鬼,好在今年有陈传笺同来,捉兔子打鸟搭棚子生火,简直无所不能。 “法师,你是在哪里学的这些东西?” “师父闭关或者是云游的时候,都是师兄照顾我们,但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饭,总不好白吃,各自承担一点,久了便都会了。” 长岭哦了一声,喃喃道:“看来法师也是苦出身,真不容易。” 周霜闻言,忽然笑出声来,陈传笺忍不住白他一眼,怒道:“吃你的兔腿,笑什么。” “烤的不错,所以笑笑。” “你呢,为了看景吃这些苦,至于吗?” “总好过在京里看人。”周霜拿出帕子擦了手,叹道:“这么好的风景,以后再来,心里却没有那么舒服了。” 陈传笺知道他指的是与李宣一战,多多少少是要死人的,自然不比以前。 “各人均有命数,天定的。” “你劝别人是张口就来,我看你自己却不太信,我也不信,我们那位尊贵的国师更不信。”周霜吃饱了便打趣起来。 “所谓命数,不过是一个个微小的抉择,但很多人抉择之时想的不甚清楚,便推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若真想的剔透,便不会信命数之说,好坏均系在自身,若真想不明白,也便只能用天命来推脱了,真是戳破其中奥妙,有一大部分都不会接受自己的愚蠢,所以大家也都信命,至少说把恶果赖在命不好上,心里多少舒坦些。”陈传笺一边吃,一边说,山中岁月长,百般无聊之际,今日所说种种,她早已与师兄辩过无数次。 “所以法师的意思是,做每一个决定都要想清楚吗?”长岭神情困惑地问。 “差不多吧。”陈传笺草草敷衍着,却见周霜一脸深沉,过了良久方道:“你这些话,确实极有道理,难得你想的这么明白,如此说来,你的每一个决定都不曾后悔过?” 陈传笺摇摇头,“玄妙的地方就在于,这个世间无时无刻不在变动,而人能够思考的便是当下,未来怎样,寻常人等难以预见,所以结果可能并非自己所想,我也是一样,我只敢说那时那刻我不后悔。” “我希望我能一生一世都不后悔。”周霜道。 “那你最好做个和尚,清心寡欲。” “法师你怎么侮辱大师呢?” “……” “早点歇着吧,过两日回去。” 第78章 谢少爷赏 周霜出去了许多天,终于回来了,宅子里置办了中饭,周老爷命人来接周霜,还请了金长天和白洛。 席间,周老爷看了一眼自己黑了许多的儿子,宽慰地道:“还好今年有绿瑞同行,黑是黑了,没见瘦。” 周霜冷淡地道:“爹爹不应聊表诚意吗?” 周老爷愣了一下,自己儿子竟然大咧咧地替儿媳妇要钱,可见夫妇感情之深,当即咧开了嘴,对站在周霜身后的陈传笺热情地道:“来来来,你说要多少?” 陈传笺讪讪笑了,这会子,难道要她当即谢恩?只得谦逊地道:“伺候少爷是小的的分内之事,不敢要老爷赏。” “五百两吧,太多了也不像话。”周霜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就从他爹口袋里掏出了五百两银子来。 “好好好,周云,等下去取银子。” 陈传笺和周云无奈地相视一笑,都是一个周家,这爷俩左手倒右手,何必呢? “绿瑞竟是这一两年才跟着夫君的吗?看夫君对他信任之深,还以为和长岭一样,很多年了呢。”白洛笑盈盈地道。 关于陈传笺的身世,周霜编了个缜密的故事,既然是出身山寨啊,烧饭啊,打猎之类的事情,自然信手拈来,无不涉猎,时间久了,陈传笺便自顾自地补充了许多虚假而又详实的细节,在脑袋里硬生生地缔造出一段人生经历,真实得仿佛发生过一样。 “世子妃,这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个下人吧,忠心与否,投缘与否,不在于时间长短。”金长天侃侃而谈,“绿瑞虽然身世复杂,但也习得一身本领,若不是与周兄投缘,他无需来做个下人。” “是是是,绿瑞刚来的时候,可谓是气宇轩昂,一看哪能是做下人的,还是我儿三催四请,才把人家请来的。”周老爷忙着添油加醋,听得陈传笺面上一阵脸红,像个憨实的汉子一样,呵呵笑了两声。 两人急不可待给陈传笺面上贴金的行为,令白洛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道:“看来绿瑞是真得大家的信任呢!” 周霜却不去搭茬,简单吃过几口之后,冷冷道:“从明日开始,小庐闭门谢客,长岭每日送吃的过去,山上景致好,云叔带大家去逛逛。” 白洛三番四次地吃闭门羹,忍不住问:“吃穿用度纷繁,绿瑞一人太过操劳,不如让我一同……”话没说完,周霜便清脆地扔下了自己的筷子,神色不佳地道:“长岭今夜便宿在此处吧,我带绿瑞先回去了,若有事,让长岭转达。”长身而起,抬步就走,陈传笺扫了一桌子的饭菜,心中不禁为自己的机智而自得起来,得亏在开饭前吃个饱啊! 周霜这一走,没吃完的饭还得接着吃,白洛吃了个软钉子,但神色如常,只温柔地笑着问:“夫君可是有什么作画的惯例吗?” 金长天点点头,他跟着住过画庐,对周霜的性子和习惯倒是知道一二,便道:“周兄采景之后会画上几张得意之作,通常也只会留长岭一个人,现在长岭身兼世子府的事情,难免有人总去打扰,所以就换了绿瑞,倒也不是针对世子妃,世子妃不必挂怀。” 白洛轻哦了一声,道:“夫君做事踏实谨慎,白洛深以为傲,只恨对夫君知之不深,若周员外与金老爷有空,不妨与我多说些夫君的往事,他日在夫君左右,可也照顾的细致入微。” 只是,周老爷有周云不停地打眼色,不敢多说,金长天又知道周霜的心事,更加不敢多嘴,两人便谁也不敢应承,打了几声哈哈,迅速结束了这顿索然无味的宴席。 …… 陈传笺和周霜两个人在画庐,一是此处必然是李宣重点攻击的地方,周霜不想卷太多人进来,二是平日里世子往来均有随行人等,纵然是在金云堂也只有晚上不多的相聚时刻,旁若无人的机会不多,这次也遂了心愿。 陈传笺有吃有喝且有美男作陪,快乐的不得了。 周霜心中有山有水,身边红袖添香,只恨此时此刻不是一生一世。 两人虽都没有明说,但均认为是相识以来最惬意的一段时光,平淡的,安稳的,如同世间平凡的夫妇一般。 但消息在八天后传来,程锡圭在京中探得动静,那名杀手已有异动。 陈传笺一下就来了精神,她将青墨放了出来,还拿了块肉哄他。青墨不屑一顾,他在世子府里过着舒坦的日子,面对自己心心念念的花镜姐姐,虽然她不曾给自己什么好脸色,但也算是抱云守月,没成想陈传笺招呼都不打一个,捏了七寸扔在竹筒里揣着就走。 这会子死皮赖脸地求他来了?门都没有! 青墨变幻了人形,坐在桌前横鼻子竖眼地道:“我可告诉你,想支使我替你办事,门都没有!” 周霜见怪不怪,只是觉得这妖精有些碍眼,幻化的这么清俊,是想魅惑谁? 陈传笺短促地呵了一声,讥笑道:“我何须求你,你不爱帮我办事也罢,回去就搬出世子府,和花镜老死不相往来便是。” 花镜?周霜瞧了一眼陈传笺,只见她挤眉弄眼地坏笑,心中不禁感慨,就花镜那个五大三粗的样,竟然也能有妖精喜欢?着实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青墨一听急眼了,恨恨骂了许久,陈传笺也不听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甜瓜籽看小庐的图纸,青墨直到骂够了,才悻悻问,“什么事?” “喊上你林子里的兄弟姐妹,帮我盯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长什么样?” “这样。”——陈传笺拿出一张拿纸来,画着一个长人脸的鸟。 青墨忍不住气得骂娘,“你让我看个罗罗?” “不是,你仔细看看,那个人长了罗罗那张脸。” 昏黄的灯光下,青墨大概瞧了个模样,怕记不真切,又问:“还有什么特征吗?” “是个年轻男人,身高七尺六寸,会武功,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一定会掩踪而行,杀气尤其重,若是看到了,定会认得出。” 青墨闻言,立即变了副神态,郑重问道:“法师可是为金玲寻人?” 陈传笺嗯了一声,若水是跟着小班进府的,她不好总去找她,人便交给了长岭去照顾,鬼便交给了花镜去照顾,没想到这府里的鬼和妖精们,已经彼此熟络到这个地步。 “金玲的事,我们都听说了,那人也忒不是个玩意,花镜听了哭了一晚上呢,若是法师找的是此人,不消说,我定然全力以赴。”说着话青墨就要走,被陈传笺一把攥住了腕子,“你等等,急什么。” 怕有人护着此人,陈传笺便现写了一些破障眼法的符,还怕威力不强,刺破一个手指头按了几个血印子上去,嘱咐青墨分发下去,可方便行事。 青墨自然是见多识广,拿着符咒就出了门,周霜则在旁边看个新鲜,好奇地道:“我看你这符咒,各个笔画不少,而且种类五花八门,你又不识字,是怎么记住的?” 陈传笺颇为哀怨地道:“全凭死记硬背,若是记不住,大师兄会代师父进行责罚,没有饭吃还要挨板子。” “那你们写个符就要戳破指头吗?血够用?” “这才多少血。” “明天让人煮点东西给补补。” “谢少爷赏。” 第80章 没想到,竟然死在个女人手里! 这几日过的波澜不惊,相安无事。 陈传笺托着腮,坐在门槛上看星光熠熠,闲适地宛如山中岁月。 周霜坐在屋里的圆凳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茶盏,抱怨道:“快睡觉吧。”——山里比京中凉快,正适宜晚上抱在一块睡,但是陈传笺起得早,他就想着法地哄她早点睡。 “哦。”陈传笺起来,在门口噼里啪啦打掉了身上的浮尘,看的周霜直皱眉,算了,看在能一起睡觉的份上,忍了。 只是,刚睡没一会,陈传笺又从周霜怀里翻腾了起来,周霜极其不满,“你又干嘛?” “出恭。” “忒不讲究。”虽然抱怨,但也还是松了手。 陈传笺穿上了鞋,顺手从床边的架子上拿起半截迷魂香来,在床头点好了,将帘子拉开了缝,这才推门出来。 门外,青墨在等。 “人呢?” “离得不远了,大概今晚夜深时候就会发难,山下庄子上的人很警觉,都已经提防了起来,看来周少爷这次带来的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没有太大问题。”青墨先给陈传笺安了心,随即又担忧地道:“但是,害金玲的男人杀气太重,不知道背了多少条性命,我们都挨不得近前,法师你要小心。” “嗯,我知道了,等我一下。” 陈传笺掩了口鼻进来,往床上探了探,见周霜已经沉沉睡去,就换了身衣服,带好了自己的家伙,顺手解了院子的封,跟青墨千叮咛万嘱咐,“你们不能插手人间的事情,所以万万不要和来人有冲突,这院子布防是周霜安排的,他惜命,应该没什么问题,但真要是山穷水尽了,你就带着他跑,务必保他一条性命。” “法师放心。”青墨郑重地道:“我们虽然不能涉人间争斗,但帮人逃跑还是可以的,拼了我一身修行,必不会负法师所托。” 陈传笺点点头,紧了紧绑腿,“好,让人头前带路,别跟太近。” “是。” 黑暗中,陈传笺像一只枭,牢牢蹲在树枝上,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轻不可察。在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边,那个男人抱着剑坐在树下,像一具雕像,纹丝不动。 陈传笺缓缓打开了眉心中的那只眼,是的,这个人就是个常人,没有一点点修仙的气息。 行有行规,山有山规,下山前三佑叮嘱过,若对方只是常人,万不可动用法术,借鬼神之力来害命,必遭反噬,也会被逐出师门。 所以,这应该是一场只凭肉身相搏的恶仗。 陈传笺手心微微有些发汗,这一两年来,她一点不敢怠懈,甚至比在山上还用功一些,起早贪黑地练功夫,但要说是否能敌得过这个男人,陈传笺却无十分把握,因为这个男人太稳了,举止稳,心也稳,那是多年来一招毙命带来的强大自信。 树欲静,风不止,风声中带着来自山野的呜咽声。 在这紧张静谧之中,陈传笺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和师兄的对话。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陈传笺蹲在地上哭泣,因为总学不会法术,被浮黎打了板子。 浮黎气急败坏,明明几句口诀记了十几天都记不住,比起其他师弟,陈传笺简直就像是个榆木疙瘩。是啊,为什么总记不住了,一会是遮日的云,一会是抚竹的云,一会还有轻盈跃林的野兔,总有东西不断撩拨着她的心弦。 浮黎怒其不争,忍无可忍地脱口而出,“你学不会保命的法,以后死了可怎么办?” 这一刻陈传笺忽然有些警醒,死了怎么办呢?到哪里去看云听风瞅野兔呢?!于是喃喃自语道:“对啊,我可不能死,有这么多好东西还没看够呢!” 宸离颇有灵性地叹道:“他人求生是因复仇之心,师妹求生却因热爱。” 浮黎哼了一声,但从此后发现陈传笺竟然如脱胎换骨一般有了长进,浮黎在心底叹,到底还是怕死的,早知道便早点威胁她好了。 多年过去,和浮黎争辩的那个下午却依旧生动的如同一幅画,而她的想法也未曾改变过,这世上多好啊,纵然她以后不可能与周霜在一起,这世上活着也是好的,她要在这一战中活下来,要活着去看山看水看万物生灵,更要看他黄袍加身,泽被天下。 陈传笺缓缓地抬起手臂,将扣在手中的飞镖甩了出去。 暗夜中,寒光一闪,坐在树下的男子翻滚了出去,迅速隐入了黑暗中。 陈传笺从枝头一跃而下,顺着小蛇告知的方位冲刺挥剑,比起旁人,修仙还是好的,纵然青墨出不了手,但还是能安顿个小蛇精来给她指路。 男子一惊,他藏了身形,隐了呼吸,在这暗夜之中,为何对方还能准确地知道自己的位置?堪堪躲过一剑后,冷笑道:“果然厉害,竟然叫人埋伏在此处。” 陈传笺哼一声,在寒意凛凛的剑光中,低声道:“我替金玲而来!” 男子急忙纵起,挥右臂格挡住陈传笺的剑锋,疑惑道:“谁是金玲?” “断臂取镯之仇,今日便要你加倍奉还!” 男子惊怒交加,但拆了两招后却依旧想不起金玲是谁,他这辈子负的人太多,蝼蚁一般的人,不配让他费心去记,金玲也好,银铃也罢,横竖今日这剑手无论是为谁出头,无非是多添一条人命而已。 男子合身扑出,嚣张地笑道:“好,既然你为人出头,我便送你去见她!” 陈传笺却不答话,剑势挟劲风而至,男子凌空一翻,数道剑影迎了上去,双剑交接变换了数招后,男子顿感陈传笺剑法之精妙,大开大阖中带着风雨将至之势,略感诧异的便是这剑术中还有一点女子用剑的阴柔之气,一时间竟分不清这剑手是男是女。 而陈传笺额上此时微微有些细细密密的汗,本以为这男子走的是阴险诡异的路子,不曾想却是刚硬之极,每每剑锋相交,她便虎口微麻,所以她总是游走在对方身边,在他破绽只时乘隙刺出一剑,但对方似乎也感受到她力道不强,卯足了劲要黏住她的剑身,硬碰硬地消耗她的体力。 长此往复,落败的一定是陈传笺。 只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退,她要等一个时刻,一个一击搏命的时刻。 男子手中的剑极沉,但他却动作迅捷,与陈传笺战了两百个回合后,感到对方体力不支,此时此刻也早已看出她是个女子,不禁在心底鄙夷着,一个女人再强,也无非是个女人罢了。轻敌之心一起,被陈传笺利刃上挑,若不是退得快,差点要开肠破肚。 男子顿时杀心立起,手中攥住得剑又紧了一分,一个娘们,也配伤到自己? 男子这一退,让陈传笺立即缓了口气,但她不敢松懈,右臂在不断颤抖,虎口已经麻木,身形愈发紧绷,她知道对方已经看出自己在勉力支撑,但尚未卸下防备,只待男子心浮气躁,她的杀机就在这转瞬之间。 果然,十余剑后,陈传笺退到一株大树后,倚树防御,男子见她已气力不支,便使出了自己的绝招,只见黑影微闪,剑招嗤嗤有声,直奔陈传笺前心而来,陈传笺见状将剑尖直插入地,那男子兀自冷笑一声,他这一剑极快,万无矮身躲过的可能。 飘忽之中,陈传笺身子纵起,宛如一道星辉,极快地自男子右肩绕了过去,男子眼睁睁看着他的剑锋插入了陈传笺的左肩,挑起一溜血线、皮肉和残衣,而在他的右眼角,一道极细的银线从左至右地贯穿了他的双眼。 陈传笺落地时摇晃了一下,再一回首,男子捂着脸嚎叫了一番,接着就拿起剑来,挽出了水泼不进的剑气来。 陈传笺扣着手中的飞镖,耐心的等着,等他毒发力竭的一霎那。 剑气逼人,斩得树叶纷纷落下。 陈传笺站在树下没有动,她甚至可以隐掉了自己的呼吸,那男子不可置信地听着却听不到任何动静,他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无动于衷。 当然,他不知道,有人在天南之岛丢了两魄,感受不到疼痛,他的一击虽然凌厉,却不能干扰陈传笺的判断。 陈传笺像一只狼,紧紧地盯着濒死的猎物,心中却无限庆幸。 今日这一口刀是拜托周老爷打的,用最好的料,京中最好的铁匠,图纸是她画的,一柄子母剑, 短刃有毒,却不致命,专为这惊天一跃而备。 自打她得知此人修的是体术,便日思夜想,求一个以搏命而保命的绝招。 那男子气息渐沉,身形微滞,陈传笺靠树看着,她虽然感觉不到痛,但自己的眼前也开始逐渐模糊,这男子的剑,大概也是喂了毒。 终于,那男子身子忽然歪了一下,陈传笺立即从怀中掏出布袋,取出一枚丸子喂进口中,拼着最后一点力气,飞身上前,电光火石之间,一条胳膊落了地。 陈传笺摇摇欲坠,强打精神,道:“这是你欠金玲的。” 这个刹那,男人忽然想起,对了,那个叫金玲的,不仅因为他被浸了猪笼,还被他剁掉了一个膀子……是的,他记起了春宵时分她的娇喘,也记起了她临死前的尖叫,还有梦中她凄凄切切的哭声,没想到,竟然死在个女人手里! 第81章 她要去哪里,皆不由你我而定 惨烈的生死相搏。 原苏轻轻掀起了陈传笺左肩伤口上的残碎衣衫,从左肩的肩胛骨到左肋下有两指宽的伤口已经被生生削去了肉,血肉模糊之中可见白骨,若不用上好的药养着,便是好了也会塌下去一片。原苏伸手搭住陈传笺的脉搏,虽然细弱,但终究还是有力的,他瞧着她吃了丹药,保命无碍,只是心中有些酸,眼睁睁她出生入死的,却不是为着自己。 而这一边,金玲浑身颤抖着,她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才飘飘忽忽地在男子身边站定,发了好一阵子愣,凄厉地哭出声来,接着就扑上来扼住了男子的脖子,森森的指甲插进了肉里,正要发力,原苏握住了金玲的胳膊,道:“留着他的命,有用,你也别着急,有你报仇的时候,我保证比现在一时一刻掐死了他痛快多了。” “是。”金玲一抹眼泪推开了,双瞳赤红似血,冷静了一下,道:“君上,如今法师伤势严重,我们要不要带他们回去?” 原苏摆摆手,蹙眉道:“再等一等,若姓周的是个有情人也快到了,若他是个无情之人,我更不会看着她死在我眼前。” 金玲微怔,吞吞吐吐地道:“君上……你,你既然真喜欢法师,何必要拱手让人?” 原苏却不答话,只一跃而上,借力停在一根轻枝上,飘然摇曳在月光之下,他们的事情轮回反复,又哪里说得清楚,诉得明白呢?有时不过是晚见了一面,有时不过是早到了一刻,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分明是自己的戏,却总如同看客一般,走不进这演绎生离死别的高台之上。 树下,有数人狂奔而至,带头的虽然是个文弱书生,但奔跑速度之快并不逊于身后的几名壮汉。 “醒醒!”来人托起陈传笺的上半身摇晃一下,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唾沫如钉地骂了句脏话,将人抱了起来。 金玲自然知道他是谁,世子府里没有比他脾气更大的人了,但骂人带了脏字倒是头一回见。 周霜气急败坏,但还是冷静的,就地简单地为陈传笺包扎伤口后,命令随行来者将一块铺了垫子的门板抬了过来,把人轻轻放在上面,指挥人抬走,临了走过重伤男子身边时,伸出脚来,狠狠在脸上跺了几脚,金玲瞧得真切,这几脚跺得人血肉横飞,鼻子怕是要断掉了。 世子这个记仇的性子,果真名不虚传,金玲心中一阵痛快。 金玲眉梢眼角的快意落在了原苏眼中,他不由在心底叹了叹,是了,这么些年了,恨周霜脾气怪,可也清楚地知道,但凡是他的人,他拼了命也要护的周全。 “这人拖走吧,看着点,千万别死了。”——周霜恨恨道,显然铆足了劲要折磨个够。 月色下,周霜深一脚浅一脚,知道陈传笺没死,这才感到了腿疼,一路上跑过来,也不知道崴了几次脚,他这辈子头一次为着别人这么狼狈,越想越气,转过脸来狠狠瞪了一眼身边跟着的青墨,青墨一跟他对上眼,不禁心虚地低下了头。若不是青墨使了个障眼法,除了周霜,旁人都看不到他,否则周霜定会将他活剥了泡酒。 收拾不了青墨,周霜就把火撒在了陈传笺头上,心疼又气愤地在心里骂了无数遍,认识这么久,他最最最瞧不上的就是陈传笺一个人去冲锋陷阵,他就这么不可靠吗?是,他是手无缚鸡之力,没有挥刀舞剑的才能,可他有头脑啊,驱使得动那么多为他舍生忘死的人啊!这一役,他反复推敲演练,为的就是让她安全的待在他身边,让她知道他是可以保护她的人。 现在呢?周霜恨得牙痒,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位巾帼英雄舍己为人的勇气! 还有这只——周霜转过脸,又瞪了青墨一眼,还有这只知道俯首帖耳的蛇精! …… 这一夜的火很大。 小翠死得时候,右颊有一抹鲜艳的血珠掠过,那血珠仿佛是落在了白洛的眼里,让她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血红的,包括那男人的一张脸,血盆大口一般起起伏伏着,仿佛要吞掉她。 白洛记得那男人眼下有一道疤,笑的时候牵扯着很狰狞,而他身上散发着的一股沉闷的土腥味更让她觉得恶心,他从她身体里退出来,提起裤子,狞笑道:“小娘们长得不错,爷们今天真是太走运了,外头没几个人守,还当没什么紧要东西,没想到艳福不浅——”说话的时候用刀拍着她的脸,冰凉的,但他又挨得很近,带着一股火热的气息,像外面遮蔽了夜空的大火,残酷地灼烧着万物,“要恨就下半辈子再恨吧——”他举起刀,落下的时候却犹豫了,似乎有些惋惜,竟忍不住伸手又摸了一把白洛的脸,这才下了刀,不知是不是失手,砍在了她的右手腕上。 白洛听到自己发出了一种尖锐的,难以置信的尖叫声,她感到了疼,锥心刻骨的疼,心上尤其疼,她所有的尊严、荣光都在这一瞬间如沙塔一般垮塌。 “算了,也算是你我有缘,你能死能活,看命吧——”男子喃喃自语,提着刀出了门,在她求死之际,放了她一条生路。 这时,她看到外屋角落里,忽然有个丫鬟打扮的女人哭喊着冲了出去。 这个女人如同一把刀,捅在她濒死的躯体上。 这个女人是谁?大乱刚起之时,她分明让小翠把所有仆人都赶了出去挡刀。可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在房里,她是否看到了一切? 白洛忽然笑了,她又何必在乎这些呢?她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了,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何必活下去呢?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用自己颤抖着的左手和血流如注的右手整理好凌乱的衣物、发钗,用帕子蘸了冷茶,颤颤巍巍为自己擦了把脸,她嫁的是一位体面人,而自己在死的时候体体面面地去了,也不算辱没了周霜。 白洛收拾停当,两步走出门外,借着冲天火光从死人手中拽出一把刀来,刚搭在脖子上就听过外面一阵呼喝声,一道看看得不甚清楚的人影冲了过来,打掉了她手中的刀,紧接着便是沸沸人声,那么多不认识的人,但个个脸上都带着关心的神色。 而白洛,像是一只被狂浪裹挟的木舟,就这么身不由己地在人群中浑浑噩噩地晕了过去。 这场“山贼劫庄”直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幸免于难的人们被接来了大宅,周家随行的大夫一边忙着处置重伤的人,一边指挥着轻伤人等互相包扎,虽然骤遭大难,但周霜坐镇大堂,带着周云,一桩桩,一件件,处理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天近明前,门外有一带着血腥味的壮汉快步而入,对周霜附耳道:“山下截杀了八十六人,庄子里堵住了四个,画庐和宅子里摸上来的九十一人没有一个跑漏,尸体都摆在院子里了,现在兄弟们都在巡山,明日再调来人手的话,绝不会有漏网之鱼,只是……这群人是死士,没有活口。” “好,辛苦。”周霜抬眼,看到了对方发根处已经干涸了的血痂,今夜李宣下了血本,能活下来的都是强者,这人他见过,程锡圭曾专门介绍,西北军出身,本是一名驰骋沙场的副官,前途无量,只是不小心得罪了宫里的监军,还是苏家那位小将军出面才保下来人,从此改名换姓,投入程府门下。 这个人,叫李昂。 李昂应了一声,正要走,被周霜叫住了,“那个人——你要看好,只允许程大人见。” “是。” 周霜点了点头,周云这才带着人走了,看着李昂远去的背影,宽肩蜂腰,龙行虎步,他需要这样一个人来保护自己,再也不能让陈传笺去冲锋陷阵了。 安置妥当一切,周霜长身而起,走到了院中厢房,挑帘进去后,屋中人齐齐望了过来。 “情况怎么样?”周霜扬声道。 床前用针的老者从帐子里退出来,对周霜行了一礼,绝望哽咽地回着话:“回少爷的话,少夫人伤势十分危急,现下虽然性命无碍,但伤口太深,流了这么多血……能不能救得回来,我半点把握也无,只能听天由命。” 周老爷带着哭腔,“快开药,不管花多少银子,用什么药材,有命就好,有命就好……” 周老爷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陈传笺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方才好容易和金长天在刀光剑影的混战中活了下来,刚坐下喘口气,还没顾得上回味恐惧,就见周霜一手血地踢门进来,紧接着抬进了面色如纸的陈传笺。 随行的庄户说,画庐遭匪,是绿瑞替世子挡了刀。 周老爷当时就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趴在陈传笺躺着的门板上叫恩人,昏头昏脑也不知道怎么出的屋,一扭脸的工夫,自己就和金长天连带一群下人庄户就在院里站着了,周霜带了打小伺候自己的大夫和长岭,关起了屋门说话。 周老爷急火攻心,里头躺的可是我儿的救命恩人,我的儿媳妇!是死是活,我就听不得嘛! 好一阵子,周霜铁青着脸出来了,又过了好久,长岭才将周老爷和金长天请了进去,也不干什么,就是煎忧地坐着,两两相望。 金长天闻听大夫这一言,也慌了手脚,他不管不顾地将周霜扯到屋角,着急忙慌地问:“我马上下山,让六王去请御医——” “你怎么说呢?我一个仆人受伤了所以要请御医?”周霜反问,冷笑道:“她的命在他们眼里是蝼蚁不如。” 金长天一时语塞,怒道,“那也就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 周霜挑眉,“怎么?你同她这么好?” “你你你——”金长天破天荒第一次指着周霜,气急败坏道:“现在是猜忌这些的时候吗?我同法师虽然男女有别,但她在我心目中却是如英雄一般的人!你,你这种时刻还说这样的话,未免也太无情了!” 周霜愈发不耐烦,从眼前打掉了金长天的手,不屑道:“既然你有决心替她冒险,就下山去找个人,但不是找六王,也不是找御医,我家这大夫不能救,御医来了一样也救不了,你去找原苏吧。” “妖,妖精?” “嗯,紧要关头,妖精总比人有办法。”周霜冷道:“你同他讲,只要他来救人,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这——”金长天迟疑着,“周兄你可想好了,那个妖精觊觎法师可不是一两天,万一……” “就算他要带走她,这一时一刻我也得认,我要她活着,就算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她,活着就好。” 金长天一时微怔,他实在琢磨不清周霜对陈传笺到底怀有什么样的感情,若说他不在乎她,金长天不信,认识周霜这么多年,除了周家的人,所有人在他眼中皆是粪土,但对陈传笺却视如明珠,若说他真爱她,可未免也太冷静了,就这么随随便便拱手让人…… “你快去。” “好好好。” 金长天心急如焚,转脸就跑,一推门,愣住了。 原苏笼月色而立,月光星辉为他裹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俊美而庄重,一时间,金长天竟然看得发了痴。 原苏轻轻抬步,径直穿过了金长天,进了屋,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但所有人都回头看了他,那种带着千钧之力的压迫感和肃穆感震慑了周老爷等一干人,他们谨慎地呼吸着,似乎生怕一出声就冒犯了他。 “你们出去。” 一时间,周老爷、大夫和长岭言听计从地鱼贯而出。 站在屋角的周霜,抬眼注视着原苏,异常平静地道:“伤口我看过,陈传笺可能熬不过去了。” “死是死不了。”原苏在小桌前坐了下来,桌上摆着硕大的铜盆,半盆子鲜艳的血水微微冒着热气,原苏伸出手在血水里捞了一把,陈传笺的心是热的,血也是热的,在他指尖搅动的时候,愈发有一股子热气,这样的人,死不了,比阎王爷还执拗,“她走之前去过我那,我拿了颗丸子给她,可保她性命无忧。” 忽然之间,周霜觉得四下安静了,腿脚软了一下,仓皇过后的宁静最是能松懈人的心志,他倾斜着身子靠在了墙上,眼眶微微酸涩。 “每日我会让只狐狸来送药,只要有人细心照料便好。”原苏坐在桌前,身段笔直,风流自现,周霜向来自视甚高,此情此景之下,却也觉得对方竟不比自己差,“我来并不是为救她的命,只是和你聊一聊——”原苏比了个请的手势,让周霜坐到了自己对面,他双指放在桌上敲了两下,从门外进来两名小童,面容秀丽,身着白衣,一人拖着茶盏和茶壶,一人拖着酒盏和酒壶,分别从旁伺候着。 原苏冲周霜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周霜举杯回应,茶很香,是他锦衣玉食的前半生中从未品尝过的仙茗。 “那个男人是李宣的死士,他学成之时,杀尽了一十八名师兄弟和自己的老师,他的老师粗通方术,可招鬼魅,但依旧没有逃出他的魔爪,他在臂上刺上罗罗,此物食人,嗜血凶残,此人便如同此物,出山一十三年,从无败绩,替李宣行走,杀人无数。”原苏饮了一盏酒,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周霜,继续道:“陈传笺对上他,万无生还之可能。 周霜摇摇头,“我查看过那人伤势,比她还重些。” “没错。”原苏叹了口气,叹得太深,顿了顿方道,“正常人中那一剑,便会痛得眼前发黑,不多时便支撑不住,岂还有挥剑之力?” “陈传笺是哪里与众不同?”周霜冷道。 “她不会痛,因为她在天南之岛丢了两魄,所以她没有感觉,不知冷热,不知酸涩,更不知痛苦,而且她会慢慢失去意识,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失去意识?”周霜微微挑眉,“还有多久,她就会失去意识?” “十余年。”原苏又喝了一盏,酒有些凉,他只喝了半口,小童伶俐,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雅致的小金碗,替他温上了。 “治得好吗?” “普天下没有一个人治得了,而且这秘密若是被人知道了,还会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此话何解?” “人有三魂七魄,彼此牵制,但她缺了两魄,若遇到道行比她高的人,很容易逼出她的魂魄来。” 周霜沉默不语,只看着他面前的那一盏茶,清清淡淡,一丝水纹也无,看的到底却又看不到底,就像当下的对话,模模糊糊却又明明白白。 有些事,也不是真看不透,只是不想承认。 “你是想让我离开她吧?” “是。” 周霜望定了原苏,原苏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眉目含情,便是望向自己的时候,也有万般的宠溺,更不要提时时刻刻望向陈传笺了,和这样的人比,真输了也不委屈,何况对方还是温言软语的相劝着。但是周霜绝不是那样怯懦的人,认定了是自己的东西,死也不会放手。 “不行。”周霜决然地道:“我会想尽办法保护她,不会让她再有危险。” 原苏笑了,笑意中藏着些许的恨意和不屑,他冷淡地道:“许久之前,我仿佛也听过这样的话,后来证明不过是意气之谈罢了。” 小童拿出一只光华夺目的酒杯,用丝帕仔仔细细擦干净了,送到原苏指尖上去,原苏把玩着酒盏,道:“这一只酒盏,可抵京中数条胡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便是陈传笺怀中的璧玉,如同这酒盏,太脆弱。” 啪,一声细微的响声,酒盏上出现了一道裂痕,小童见怪不怪地从原苏指尖上取了下来,又重新换上一盏。 “便是这样的危险,她为什么不弃璧玉于闹市?不卖盏求财?”周霜神情波澜不惊,亦寡淡地回应道:“她要去哪里,皆不由你我而定。” “说得好。” 原苏冷笑,陡然间掐住了周霜的脖子,神色有些狰狞,恨声道:“是,我是做不得主,也管不了你们的事,但你若再累她受伤,我便是拼了一无所有,也要拧断你的脖子,毁你生生世世。” 周霜喘不过气来,但他没有挣扎,只任由原苏捏着,待快要昏过去时,原苏松了手,周霜恍惚之间看到原苏挑起幔帐看了一眼,短暂停留后便带着两名小童潇洒离去。 满室之中,蓦地花香充盈,让人心神俱安,在这甜腻的花香中,周霜缓缓闭上了眼。 第82章 筹谋 世子山庄遭劫的消息传得快,山庄的人一早去报了官,程锡圭夜半时分就带着人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周霜坐在房中饮茶,程锡圭一挑帘进来,周霜看他模样,玉冠锦衣,不沾风尘,显然已经是梳洗过了。 “程大人动作真快。” “毕竟不可在你跟前失了礼仪,否则人都见不到,还谈什么事?” 周霜筛盏茶给他,开门见山地道:“只有一个活口,李昂问了一天,一个字都没说,刑部有没有法子?” 程锡圭微叹,“很难,此人是李宣的死士,让他开口,简直不可能。” “没有人指证,便没办法定罪。” “未必,得看皇上信不信,有些事没办法放在台面上定罪,但可以在心里定罪。” “如果我有办法能让他开口,你们能不能让皇上亲耳听到?如此一来,冲击要大许多。” “什么办法?” “此人行凶十数年,嗜血滥杀,白白死了便宜他了,总得给冤魂索命的机会。” “可否十拿九稳?” “只要国师不掺和,且陈贵妃在后宫推波助澜,令皇上觉得李宣谋害皇嗣,一旦皇上心中觉得对我亏欠,此事可成。” “这,皇上还好说,但贵妃和国师……恐怕有力不逮,最近世子许久未见过娘娘了吧,受此大惊,娘娘在宫中亦悬念世子安危,不如抽些时间去拜见娘娘——” “不,我会在山庄再住上一阵子。” “为何?此时正是回京把水搅浑的绝好时机……” 周霜抬起手,制止了程锡圭说下起,他面沉如水,又笃定地道:“陈传笺受伤了,这会子要是回京里了,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事也多,我不能安心守着她。且我同陈贵妃向来都是无利不相往来,我去拜见,反而会让她多虑,搞不好只是赐下些赏赐安慰罢了,还不如先隐忍不发,等她按捺不住,左思右想自己品出味来,我再回去添柴助火,放有火候,只是在此之前,往来信息需靠你程家和陈国舅。” “这自然责无旁贷,不知法师伤势如何,是否有需要我的地方?” “要命的伤,这次的活口便是她拼了性命留下的。”周霜神色中终于带了几分疲惫,素日里高高在上的人显得有了几分生气,口气软了,不再是你来我往的刀枪剑戟,更像是朋友般的互诉,“我需要李昂,我不能再让她去冒险,” “你看得上李昂,自然也是他的福分,差当得好,他日飞黄腾达,也是一条好门路,自然不会不肯。”程锡圭坦然割爱,却也不好再追问陈传笺的伤势,他与周霜交往不多,但对他的禁忌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陈传笺便是他的软肋,而且是他公之于众的软肋,绝不可碰,“周家有药材生意,应该是不缺好物,但若有差,我程家定然会帮你备好。” “好。” “那李宣的事,什么时候动手?” “鹰要熬,人也要熬,约莫十来天后。” “能快点吗?李宣可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恐怕夜长梦多。” “不会,李宣对自己有信心,他手脚干净,相信我们不会有证据,何况若皇上真能下得了那个决心,徐主事一事,便不会轻轻放过,而且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将此事发酵。” “可有筹谋?” 周霜点点头,不做则已,一做便要斩草除根。 徐主事之事,投石问路,令周霜看清了惠帝对李家的忍让程度,以及李宣手上的筹码。 自诩清流,最能倚仗的便是自己的清白名声和御史台,御史台之所以能够听李宣的话,无非便是美色相投,结党营私。这三月中,周霜指使金长天利用周家在商号中的势力,抽丝剥茧,一桩桩一件件将李宣送入御史台大人府里的女人们查得清清楚楚,其中不乏有在高门大户中被打死的,将其父母接入京中,只等发难。 再有长生、青墨、花镜等,昼伏夜出,听尽各府隐秘之事,已各自撰写成册,只待需要时敲打敲打那些御史台的老爷们,若有不听话者,自有良民以逼死仆人之事将其告上衙门,双管齐下,御史台从此便是姓周不姓李。 李宣有本事给御史台的人送人,自然就有本事给别的官员送人,名单周霜已经整理得明明白白,全是朝中李家的党羽,昔日御史台中那一支支为李宣洗清罪名的笔,今日便是在朝堂上为他定罪的一口口钢刀,让自己置身事外,又能攀龙附凤跳脱御史台这样的衙门,这些做官成精的人儿,何乐而不为? 这是周霜的第一步棋,以结党之名,先告李宣,此事自然不是要辩个明白,而是现在惠帝心上植入厌烦皇后,忌惮李家的种子。 “你回京后,可跟六王说,若不是我身边忠仆相救,我就要丧身黄泉,因此受惊过度,需要在此处静养,让他将此事在朝中闹大——” 程锡圭苦笑,“世子,你现在已经不是个富贵闲人了,你可知道若不是我先压着了,此时此刻你这庄子上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六王与我同时收到消息,我出京之时,他便进宫去了,都不用他去闹,只怕这事已经大了。” “后宫闹大,怎可与前朝闹大相比?怎可与市井闹大相比?” “此话怎讲?” 怎讲?六王将他认祖归宗曾在朝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虽然众人皆知陈贵妃当年产子之事必有蹊跷,窃窃私语之际也认定周霜实际是惠帝之子,但此大逆不道之言却从未有人敢公然说出来,民间纵有流言也断然不敢指名道姓。 现如今周霜纵然是真的皇子又能怎样呢?那也是认在六王门下的,继位无望,自然无人有兴致来依附。今日之事,便是要告诉天下所有人,周霜之所以被刺杀,完全是因为局中之人认为他也可以成为皇座有力的角逐者,有此良巢,何惧无凤? 李宣杀他,代表着他已经威胁到了李氏一门,而在朝堂上不依不饶的六王,后宫中以泪洗面的陈贵妃,将会逼迫着让惠帝下最后的决心,将李家连根拔起,虽然这并不意味着在惠帝心中,周霜的份量就大过皇后一族,但当李家的罪证一桩桩一件件铺陈开来的时候,人人都会看到,刺杀周霜的代价是什么。 “想要利用一个人,不能只有恐惧,还要有希望。”周霜托着腮,对程锡圭笑道,“我总得要一个契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不然以后我上位了,就得看你们程家脸色过日子。” 这句话到底是认真的,还是玩笑呢? 程锡圭翘唇,乐了,“莫非你我之间,就不能有君臣融融之时?” 两人相视而笑,程锡圭忽道:“世子妃,没受到惊吓吧?” “应该没有吧。” 程锡圭心中顿时明了,应是尚未去看过白洛,但他人夫妻之间的事情,也不便插嘴,只是这么突兀的沉默,令周霜忽然心生不快,敛了面上的三分笑意,道:“娶妻这码子事对你来说倒也不是毫无裨益,若你现在有个妻子,至少能够替你通传闺中消息。” 程锡圭摆摆手,乐道:“因小失大,犯不上。” “苏将军的小女儿据说思慕你已久,苏家几次托人来递话都被你婉拒,为什么?” 程锡圭略感诧异,周霜是一个薄凉之人,从不会对别人的私事感兴趣,没想到他竟然对自己的婚事知之甚深。 周霜挑眉,“你操心我与白洛之间的事,我也应该操心操心你的事,礼尚往来。” 程锡圭苦笑道,“我可以娶任何一个人,却绝不敢娶苏将军的女儿, 文武联姻是大忌,我若真娶了苏家的女儿, 他日你可放心留我在朝堂之上?” “放心。”周霜为程锡圭续了盏茶,轻描淡写地道:“苏将军告老还乡,苏小将军远驻边疆即可。” 程锡圭忍俊不禁,“好,你和白洛的事,我再不多嘴便是,但旁人与她通传消息,你也休要算到我头上来。” ——不知怎地,忽然这静夜之中,两人居然有这么似知己一般的交心时刻。 …… 程锡圭在山庄住了三天,刑部封了整个山头,前前后后抬出来数百具尸体,有李宣的人,也有周家和自己的人,分开了都放在空地上,一应人等忙忙碌碌地验尸造册。 第三天夜里,李昂来请程锡圭,两人一路走走行行,程锡圭道:“世子看中了你,想要你在身边当差,你怎么想?” 李昂却不作答,只道:“苏将军怎么说?” “他还不知道。”——苏将军指的便是苏小将军苏乘风,年纪轻轻,战功赫赫,威震边疆。 “他在漠北,消息一来一往需要时间,何况他当日将你交给我,也是让我帮你谋一个正经出身,你回不了军中,刑部也不是你能施展才华的机会,不如——”程锡圭欲言又止,看着李昂,道:“不过这件事,还是得你自己拿主意,世子是不好伺候的人,你不想去,我帮你推了便是。” “我愿意去。”李昂想也没想,道:“听程大人话里的意思是不想让我拒绝的,程大人与苏将军是挚交,我相信程大人。”——更多的想法,李昂没有说,那日去接绿瑞,就他一个外人,其余人等全是周霜的心腹,也是周霜不得已怕中了埋伏才带上了他,只是说一千道一万,一个世子能豁出命去救一个下人,这个人便是值得跟随的。 “那好,此间事了之后,你就待在世子身边吧。” 李昂带着程锡圭在宅中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一处似乎无人居住的僻静之处,入得正房后,伸手反锁插好了门,翻开床铺,打开了一个黑漆漆的地道口来,程锡圭没有迟疑,率先走了下去。 地道修的很粗糙,但并不沉闷,想必是通着外头的,沿途都插满了照明的火把,亮堂堂的。转了两个弯之后,有一条分叉路,李昂道:“大人,请左转。”再走两个弯道,就看到陡然开阔了许多,地道被扩挖出高低两间屋子来,低的一间作为囚室,沿台阶上去,高的一间则而放了张方桌,周霜正坐在方桌边上等他。 “这人是——” “李宣养的死士。” “开口了吗?暂时还没有,希望今天可以开口。”周霜点点头,李昂上前极轻地掀开一块木板了,透过这洞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囚室中一切。 沉默地等待了一盏茶的时间,囚室中突然起了风,程锡圭诧异地微微欠身,看的更加仔细,被蒙着眼睛的男子身体忽然紧绷起来,轻不可察地蜷缩起来,头也随之轻轻摆动,口中冷笑不断。 程锡圭一时间顿觉自己冷得厉害,头皮紧了一紧,心中无端胆怯了几分,却也不知从何问起,只静观其变,过了一阵子,男子忽然挥臂,沉默无声地击打着什么,徒劳无功折腾半天后,索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一直在与什么东西搏斗一般。 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周霜示意合上木板,对李昂道:“守好。” “是。” “走吧——”周霜唤了一声,和程锡圭一前一后出了地道,夜风一吹,程锡圭觉得脑袋有些清明,问:“是施了什么法术吗?” “嗯,有几个鬼。” 暗夜之时,谈及此事,周霜云淡风轻,程锡圭后背发凉。 “什么鬼?” “都是那死士害过的,他这样的人,想要他开口说话,只能先动摇他的心志,所以我才说,需要时间,但比我想象的快一些,再过三四天,我就带他回京。” “你看得见?” “看不见。” “那把握何来?” “因为他伤了不该伤的人——”周霜自嘲笑道:“有人比我更着急对付他,你放心吧。” “那京中之事,我先去安排。” “还有个事情。” “请世子吩咐。” “把白洛带回去。” “这——” “我这里,不需要外人,更不能有探子。” 第83章 太后,儿臣知错。 “夫人——”丫鬟菅香递了一小碗水,见白洛无动于衷,便只好放在了小桌上。 菅香是三天前被调过来伺候夫人的,彼时都是人心惶惶,大管家长岭只说是夫人院中也遭了劫,伺候的下人们都死了,这才换过一轮来,菅香在周府是老人,所以被派来贴身伺候夫人。 只是这三日来,夫人的神情都很淡漠,日复一日坐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仿佛是瞧不见人似的,目光山长水远地投了出去,四散地如同广袤湖面一般。 菅香找过长岭,长岭听了情况,只简单地嘱咐道:“府里乱,先吃好喝好,我再派几个人过去,也盯着点,万万别出事。” “是。” 世子妃这不喜不悲的神情,实在让菅香心里有些犯毛。 白洛是名副其实地目中无人,这个丫鬟在她面前晃悠了三天了,可她总是记不住她的脸,因为眼前总是有小翠和那男人的脸交替出现,这仿佛变成了永不消失的酷刑折磨,不断提醒着她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浑浑噩噩地也不知过了几天,浑浑噩噩地也不知身在何处,自己似乎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周老爷没有来看望,金长天没有来看望过,周霜没有来看望过,只是有长岭短暂地在厅中停留了一下,带来个十几个丫鬟婆子。 这个世间仿佛是遗弃了她。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世子,怎么样?” “世子无碍,听闻是绿瑞帮世子挡了一刀,现在生死未卜。”菅香的话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了夫人居然开口说话了。 “这是去哪儿?” “管家说山庄简陋,夫人又受了惊吓,让程大人先护送我们回府,再过两日等山庄里的事情都安顿妥了,绿瑞伤情稳定些,世子也就回来了。” 绿瑞?一个下人,自己竟然连一个下人也比不过了? “入了京,你去请侯爷来。” “管家说夫人受了惊吓,要好好休息,暂时不要见客。” 忽然,白洛意识到,自己的身边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了,她淡淡笑了笑,也再不答话,又回复到方才的神情,倚窗而思。 下午时分,程锡圭护送着白洛到了世子府,虽然男女有别,但他毕竟还是要去打个招呼,隔着帘子在外头说了两句场面话,正要辞行,就听白洛在车里道:“程大人留步。” 一挑帘,下了车。 程锡圭倒是第一次见她,只觉得神情落寞,似乎藏了无数的心事。 “世子妃有事请吩咐——” “有劳程大人请我父亲明日到世子府一叙。” “平靖侯挂怀世子妃,就算程某不去通知,侯爷也会来的。” 白洛轻轻应了一声,道:“那也未必,在这个府里,我是一个人也支使不了的,便是我父亲来过,我大概也不知道。” 菅香神色大变,讪讪笑道:“夫人这是哪里话——” “你瞧瞧。”白洛冷笑道,“一个丫鬟也敢在你我说话的时候插嘴,我这个世子妃,当得又是何必呢?” 程锡圭自然明白白洛的意思,请平靖侯是假,让陈贵妃敲打周霜是真,否则她这枚明棋,便失去了作用。 “下官明白了。” “好,明白就好。” …… 周霜遇刺,最焦头烂额的就是六王。 六王坐在清宁宫里,一句大气也不敢出,只听榻上太后沉沉的声音传过来,“老六,你看那孩子,人品才情究竟怎么样?” 认亲的事,算是太后首肯过的,她不喜欢陈贵妃,但是拗不过皇帝,便不闻不问,这会子忽然召六王来打听周霜的事,让六王愈发不安起来。 “人中龙凤,才华盖世——”六王敷衍了一下,拿捏不准该说些好话还是坏话。 “呵。”太后同身边的桂嬷嬷笑道,“听听这皮猴,这些年愈发不像样了,都敷衍到我这里来了——” 六王顿时抱怨道:“儿臣哪敢,只是那小子——”说到一半欲言又止,知道太后心机深沉,索性摆出一副不设防的样子来,“那小子的画举世无双,才华也真是万里挑一,但就是行商出身,太较真,儿臣虽然认了这个儿子,却也来往不多,太后可知他竟有一次同儿臣说,要儿臣把封地给他去打理。” “这是为何?” “他竟然指责儿臣奢靡无度又开源不力,说儿臣的封地要交给他打理,可多数倍进账。” “哦?竟是如此市侩,既然认祖归宗了,你也该管管他——” “儿臣哪里管得了他?他牙尖嘴利,主意又正——” 太后笑了笑,心不在焉地道:“既然你这个叔父管不了,他的母妃也管不了吗?” 嘭——六王直挺挺地从凳子上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道:“太后,儿臣知错。” 太后将手里的瓜子皮放在了案上,打发桂嬷嬷,“去,给老六扶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动不动就请罪,像什么样子!毕竟你也是他爹了,叫他一声儿子也没错。” 桂嬷嬷忍着笑将六王爷搀回椅子上,打趣道:“陪太后好好说会子话,六王爷怕什么!” 太后忍俊不禁,用瓜子皮丢着桂嬷嬷,假意嗔道:“你个老货,倒是会卖哀家的好处,这甜瓜籽不错,给老六抓一把。” 桂嬷嬷应了一声,给六王爷抓了一把甜瓜籽,六王爷惴惴不安地刚喂到嘴里,就听太后道:“这是周家铺子里新出的,可是排着队的买呢,你尝尝。” 六王如鲠在喉,嘿嘿了两声,只得顺着话说:“儿臣吃炒货少,吃不出什么新奇来。” “哀家觉得不错,这甜瓜籽只是加了些咸味,竟让人欲罢不能起来。”太后饮了盏茶,“就是吃多了有些齁。”话刚落,桂嬷嬷就上前收走了果盘,叮嘱道:“娘娘可是要少吃些,上火。”一转脸,端着果盘出去了。 屋中无人,太后扑整了衣衫,正色道:“谁动的手?” “刑部还在查,尚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周霜虽是认在你的名下,但也是皇室血脉,这胆子也太大了,明面上就打打杀杀,没规矩。” “是,儿臣一定会追查到底。” “你有什么能耐能查案?皇上既然点了程家那小子,就让那小子去查吧,哀家只是想不通,一个世子,犯得上让程家这么大动干戈吗?” “这,儿臣也不知。” “是,就是你不知,我不知,才让所有人好奇,周霜这小子虽然风光过一阵子,但究竟是个世子罢了,遭袭之后,且不说有多少旧闻被翻上来,光是猜测、好奇就能为他带来不少好处——” “母后这话,儿臣听不懂。” “你听得懂,别在我跟前装傻。”太后斩钉截铁地道:“陈贵妃的心思我明白,但我绝不容许陈贵妃在后宫独大,你帮我安排好,那小子我要见一见。” “母后——” “下去吧,哀家累了。” “是。” 六王面沉似水地出了宫,马车行至闹市,忽然停了了下来,有人低声来报:“是程府的人拦住了马车,想约王爷一叙。” “程家的什么人?” “瞧着是程太师贴身的人。” 六王略一思索,道:“跟上去。” 程太师没有设宴,只是简简单单摆了两盏香茗,人也穿着便服,看着比在朝堂上精神了许多,对六王行过礼之后,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地道:“犬子传来消息,是李国舅动的手。” 六王只觉得脑中一炸,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 “我也想问个为什么。”程太师摇摇头,“没人知道李国舅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 是啊,太离奇了,太子纵然已薨,但皇后领养了六皇子,李家势力庞大,且太子之位悬置,大有机会一搏,这紧要关头,李宣为什么要去动周霜? “除非——”程太师道:“这是世子做的局,大概是抓到李国舅的把柄,让他不得不动手。” “李宣自诩清流,最重私德,他能有什么把柄。” “那就得去问世子了。” “问世子?呵,人人都想问那小子,一个世子为什么还遭劫?偏生本王这个便宜爹什么都不知道!”六王愤懑,但一句话说到最后,只剩下无奈,他拿着茶盏转了几下,看得心不在焉,只叹着气,“个个把本王架在火上烤!” 程太师忍着笑意,劝道:“王爷息怒,既然已经知道是李国舅动的手,而世子安然无恙,就说明世子运筹帷幄,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六王没好气地道,“既然你觉得我那个便宜儿子那么能干,你还找我做什么?让你家那小子和我家那小子解决这一摊子烂事,不就可以了?” 程太师捋着胡子,睇了一眼,知道六王现在对周霜这一摊子事避之不及,说来很简单,他这个便宜爹可不好当,万一惠帝真有意让周霜继位,搞不好现在就在合计着怎么弄死他了。 “老夫想请教王爷一件事。” “还有你这老狐狸想不透的事?” “李宣为什么着急动手?” “你不是说是那小子设的局,手上可能抓有他的把柄。” “只是其一,还有一个大胆的推测,王爷可得替我保密。” “有话说,有屁放,你又不是国师,神神叨叨个什么劲。” “皇上,身体可好?” 话落,六王长身而起,带翻了身前茶盏,他嘴皮哆嗦了一下,忍不住一跺脚,低声呵斥道:“姓程的!你大胆!” 程太师稳如泰山,将六王身前的茶盏扶起,压了压手臂,道:“坐坐坐,李宣做了比我更大胆的事,也不见王爷诧异到这个地步。” 六王叹口气,认命般地坐在椅子上,惠帝身体不好,他是知道的,但是饶是病病殃殃的,也撑了这么些年,没道理就撑不过今年,前些日子见驾,虽然神情有些倦怠,但瞧着也没什么大毛病,可……六王爷在心底嘀咕,若是真没有一点问题,太后也不会想见周霜。 “我虽然也是皇家血脉,”六王萧瑟地道:“皇家的事我不想多管,我也只是想活命罢了。” “王爷糊涂,这会子能保住你性命的,大概只有世子了。”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让王爷失望了,我虽然老,但还没有糊涂。”程太师惬意地翘起了脚,啜一口茶,叹道:“昔日皇上还是怀仁亲王的时候,本来意属林侍郎的女儿,可先帝却因林家是太后的娘家,就指婚了李尚书的女儿,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李家更为尊贵,但实际上林家的势力更庞大——” 六王哼了一声,“我皇兄的事,我比你清楚。” “既然王爷比清楚,那老夫想问问——”程太师狡黠笑道:“李皇后入宫之后,林侍郎的大儿子,当年仕林中素有文名的林轩怎么就只考中了个末等的进士,还被外放了?而且从此后多年大考,林家子弟从未位列三甲,通通外放做官?” 六王面色一沉,素日鲁莽的神态被收敛了起来,而是锋芒毕露,冷道:“程太师,有话直说吧。” “林家三代相国,鼎盛时程家都要被压一头,别看这些年看着不行了,只不过是京中没出几个惹眼的人物罢了,但仔细看看,最富庶的几个道全由林家子弟在关键高位把持着,想做事,朝中有太后这杆大旗,地方上又有人手,林家呐!还是当年的林家,巨物隐于水也——当年太后娘娘可真是敏锐,怕被先帝一锅端了,就主动提了与李家的婚事,立了李家和陈家当外戚的靶子。” 六王默不作声。 “当年太后丧子后领养了圣上和王爷,虽然机关算尽将圣上推上了帝位,但太后的心却是跟王爷贴在一块的。” 六王冷笑一声。 “若不是太后坐镇,王爷未必能活得如此惬意。”程太师道:“太后能不能挑中周霜,就全赖王爷操持。” “我不懂。”六王神情冷冽地道:“程家的荣华富贵就这么系于周霜一身?你就不怕他一朝得手之后与陈贵妃联手,共毁你程家百年经营?” “那王爷既然觉得他是个祸患,为何又将他认在你的门下?既然觉得他性情刻薄又为何屡屡高价买画替他扬名?王爷爱护世子,一如当年太后爱护王爷。” “如此说来,程家关注那小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自然不是。”程太师嘴角微翘,带着几分老谋深算的笑意,“当年陈贵妃分娩的动静传出来之后,我们就留意上了周家,可以说世子这些年,是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老夫觉得很不错,宅心仁厚,手段毒辣。” “这两个词,倒不像是用来夸同一个人的。” “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有抉择,这个原则决定的是人的恶,而非善,陈家是本朝毒瘤,恣意纵横,嚣张跋扈,偏偏陈贵妃好手段,能在深宫中将圣上收得服服帖帖。”程太师无奈道:“李家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选择,但李宣毕竟是个要脸面的人,太祸国殃民的事情,他也要掂量掂量,本来程家是押注在了李家身上,但太子一死,老夫就觉得陈贵妃再难弹压,如此一来,尚不如转投周霜,只要他对陈贵妃足够恨,他就可以足够狠。” “你怎么敢肯定他足够恨?” “因为陈萦怀是一个真正的母亲,而陈传笺是一个纯粹的爱人,前有杀母之仇,后有夺妻之恨,周霜那个人,韦庄都不要想从他的肋骨上抠油——何况陈家,还虎视眈眈周家的巨额财富,你当他不知道?这些年周员外为了过太平日子,瞒着他暗里没少打点陈家,你当周霜会不知道?周家,养了个好孩子啊!” “你这老贼……当真奸猾。” “谢王爷夸赞,不过太后处,还希望王爷美言几句。” “太后心思深沉,本王怕……” “太后之所以疼王爷,便是疼王爷那份在太后处从不掩藏的真心,所以,你如何看待周霜,如何讲便是,何况退一万步,李宣这回犯了事,李家可能会被陈贵妃连根拔起,所以周霜也算是太后的唯一选择了。” “还有呢?本王可不相信你在我身上就打这么点主意?” “那是自然,其二是想请王爷在我儿启奏之后,在朝堂之上将事情闹大,最好将世子身份说得语焉不详,又……” “又深恐皇上会怪责下来的姿态吧?”六王接口,自嘲道:“这倒不难,日日总这么演,也习惯了。” “多谢王爷呵护。” “用不着谢我,你们也别得意,周霜是个好孩子,但你们未必能栓的住他的心,那把椅子,我看他是不稀罕。” 程太师摇摇头,在心底默默叹,稀不稀罕不重要,重要的是坐上去,就会被无数的理由牵绊住。 第84章 让法师劳神了,重伤的时候还惦记着在下。 程锡圭在东华门外整了整衣冠,天光昏暝,未有天光破晓,在模模糊糊中,他看到了排在自己前面一行模糊的背影,其中便有李宣。 李宣身材瘦长,肩背挺直,在碌碌背影中显得格外高挑,他虽人到中年,但面容清秀雅致,在朝中很有人望。 今天,自己就要将他拉下马了,从后宫到前朝,终于要到了变天的时候。 隐隐的,程锡圭如水沉静的心竟然狠狠地跃动了。 程锡圭上朝,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周霜遇刺至今已经过去了近十天,这些天来惠帝在早朝一语不发,像一只居高临下的豹子,用狩猎的眼神死死盯在每一个人面上,间或有些要事上禀的,就连一句废话都不敢多说。 而六王,更是。 傻乐呵了半辈子的六王,不缺儿女的六王,忽然对这个新认的儿子格外上心起来。周霜遇刺消息传回的当天夜里,六王就进了宫,且一夜未归。翌日,有消息灵通者说陈贵妃娘娘哭了一夜,而六王挨骂挨了半夜。 于是,多年前的陈年旧案和世子扑朔迷离的身世又被翻了出来,老调重弹。 皇后虽然稳坐中宫,但据说也一夜未眠。 纷纷扰扰的流言传了一天后,六王第三天上朝,一上殿来便自请赐罪,理由是怯懦无能,无力保护皇室血脉……这句话却大有深意,六王的血脉是皇室血脉,可皇上的血脉更是皇室血脉。 惠帝宽仁,温言好语地劝了六王几句,转脸就把京郊地界的几个知县通通免了官,甚至将内侍府的府令、左卫都指挥使骂了个狗血喷头,禁足削薪,勒令三法司一查到底。 那时候,程锡圭已经拍马出了城,领了谁的令?再明显不过。 因此,程锡圭一出现,有事也变成了无事,诸臣位列两班,就等着他上奏世子遇刺之事。 果不其然,程锡圭前脚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后脚跟刚着地,金殿之上就点了名:“程锡圭!” “臣在!” “说说。” 说什么,自然是心知肚明。 程锡圭出列,沉默了一会子,道:“臣……不敢妄言。” 大殿之上,空荡荡地回荡着程锡圭的四个字“不敢妄言”,绕梁一般,久久难散。 惠帝听罢,缓缓从座上站起走了下来,似乎是没有见过程锡圭一样,围着他转了一圈,意味深长地道:“朕虽孱弱,却也还支得起这天地,朕倒要看看是谁,让你不敢妄言。” 程锡圭轻提衣衫,端端正正地跪下了,朗声道:“六天前,世子遇袭,犯山匪类共计一百七十七人,周氏山庄诸人勇于护主,共死伤三百余人——”窃窃私语声顿起,周霜去的地方虽然是在山里,但到京中也不过两天的路程,可谓是天子脚下,居然有一百多人的悍匪,还敢劫杀世子,匪夷所思! “可查清何人所为?” “一百七十六人皆死,幸有一人被生捕活口。” 李宣忽然觉得身体软了一下,脊梁骨仿佛撑不住了,从心上腾出一股子凉气哽在了喉咙里,喘气困难,一双手微微地在袖管里颤抖起来,从头麻到了脚底。 他豢养死士多年,失手的事不是没有,但从未留下过活口,是谁,谁活着!! “可有口供?” “有。” “何人所为?” “李宣。” 惠帝沉默了,随着这沉默,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每一个身处权利旋涡中心的人都陡然意识到,这不是一桩简单的所谓“打劫”,而关系着国本之立,将会带来改天换地的暴风雨。 “你——血口喷人!”李宣回过身来,面向惠帝,砰一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道:“臣冤枉!” 程锡圭行了个礼,坦然自若地道:“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世子不日进京,一问便知。” “来人,先把李宣带下去。” “皇上——” 大殿之上岂容得分辩,眨眼之间,李宣被武士拖了下去,在推推搡搡之中,李宣忽然怔住了,黑压压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为他回护。 他还没有定罪! 程锡圭也没有实证! 甚至皇上都没说要把自己交给衙门! 但是……所有人只是木然地站着,仿佛眼皮底下的喧闹不曾发生一样。 李宣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败得彻头彻尾,对方在他毫无知觉之间,将他的势力在黑暗中一点点的瓦解掉。 对方,究竟是谁? 是大难不死的周霜?是首先发难的程锡圭?还是身居宫中的陈贵妃? 李宣忽然笑了,自己纵横朝堂大半辈子,运筹帷幄,输得竟然不明不白! “程锡圭。” “臣在。” “三法司联审,你来做主审,其余人等监察、复核,不允许有冤假错案,但也不要放过真凶。” “臣遵旨。” 太监宣布散朝的尖锐嗓音回荡在大殿中,但众人听来却多了几分肃杀和萧瑟,如同宣布在李氏家族的命运一般,在光耀的门楣上响起了凄凉而惊悚的死亡悲歌。 …… 周霜在落城门前进了城,李昂长岭赶着一辆饱经风霜的旧车,车里周霜、金长天和刺客脸对脸地坐着。临回京前,周霜搜刮走了陈传笺身上的蒙汗药,让刺客喝了一路,金长天瞧着心惊胆战的,这么重要的人,周霜也不怕毒死了他!就这样,还吩咐李昂一个时辰进来按两下穴位,以确认不是假寐。 金长天扶额,“周兄,我算服了你,如此谨慎。” “以后可处处是你死我亡的陷阱,不怕死就孟浪些也无妨。”周霜闭着眼睛,一边揪心着陈传笺的伤,一边道:“李宣的生意是否都能接的过来?” “出京前我便安排停当了,一旦庄上的消息传回去,你派来的那几个大掌柜的就会去跟客人谈了,先前已看妥,他们现银不多,耗不起几个月的流转,何况现在不看周家的实力,只看你的面子也是没什么问题。” 李宣虽然操持鬼市,但也只是微不足道见不得光的小小生意,他更大的生意是官商,明面上有几个商人去做着代理,实际上里面滚雪球一样积攒的银子和货物,都是李宣的产业。 现在,李宣倒了,周霜当然要接下来。 “忙过了这阵子,我找六王给你要个官。” 金长天愣了下神,忽然面上一热,又真心实意地道:“才从衙门里出来,不急在一时。” “怎么?”周霜调门里透着鄙夷,“莫非现在有了大买卖,看不上官身了?” 金长天羞愧地低下头,讪讪道:“我这一摊子,都是靠着周兄置下的,是驴子是马也该拉出来遛遛,若我做好了,需要个官身的时候,再找你要也不迟。”周霜微抬眼皮,从眼缝中高看了他一眼:金长天还算是个有脸有皮有心气的人,也不枉同他相交一场。 “既是如此,那你先理清手上的事吧。”周霜也不勉强,问起了他事:“御史台的那些人呢?” “青墨说——”金长天面上一白,纵然是见了那么多的鬼怪妖精,再谈及时依旧觉得悚然,“御史台里的冯才伦想去给李宣传话,但出门就给青墨他们捉弄了,在城里鬼打墙转了一夜,回去就病下了,已经找人托梦,应当不会再生事,他们会看紧他。” “看不看紧已经不重要,只要李宣下了狱,便是树倒猢狲散,只看今日大殿之上,程锡圭报了他的名字,皇上信还是不信。” 金长天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若是李宣如上次一样安然无恙,怕不会那般易与地只死个粮商,程家百年望族,李宣不敢擅动,但周霜就不一样了,毕竟六王只是个闲散王爷,真出了事,未必罩得住,总不能皇上出面说:“这是朕的儿子,你们想干什么!” “放心。”周霜云淡风轻地道:“李宣必死无疑。” “为何?” “因为是我做的局,他没有不死的理由。”周霜看着金长天,微微地笑了。 金长天正要刨根问底地问上一句,就见周霜不耐烦地挑了下眉,于是金长天就把下半话咽了下去,此时车外传来李昂的声音:“程大人到了。” “把人拖出去吧——” “是。” 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昂从车里把沉睡不醒、捆得五花大绑的人拖了出来,扔在了当街,程锡圭身后的衙役立即上前将人接了过来,周霜挑了帘,对程锡圭招招手,“来,给你个东西。” 程锡圭笑道:“什么好东西,要谢世子赏。” 周霜嘁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折成三角形的黄符咒来,道:“这是有人让我给你的,贴身带着,睡觉也是,万万留神不可损坏。”说着话又从车里捣鼓出一包药来,“每日水煎十五分钟,连服三日。” 看周霜脸色臭,程锡圭忍不住逗逗他,低声道:“让法师劳神了,重伤的时候还惦记着在下。” 果然,周霜刷一下落了帘子,冷冰冰地吩咐道:“人给了你,死了算你的,回府吧!” 程锡圭憋着笑,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恭送世子。” 第85章 看你大仇未报身先死,便是我的快乐! 这是真正的黑暗。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感到恐惧,因为这种情绪在他生命的前三十一年中从来未曾出现过,他的父亲是一个酒鬼,为了一点酒钱,可以无限出卖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在漫长的折磨和痛苦中靠着几分薄田努力地填饱他的肚子。 当他五六岁的时候,他时常看到自己那卑微的母亲被人唾面自干,他愤怒、屈辱,小小的拳头落在他母亲的脸上,他尖声哭喊,责怪她为什么不反抗。 他的母亲,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终于畏畏缩缩地哭了。 那一夜过去,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时,他看到那刺眼的光芒照在她母亲的身上,像一支支穿过她身体的利剑,而他的母亲悬挂在房梁之上,在晨光的笼罩中并不显得神圣,反而透露着一股腐败、苦难的气息。 他很怀念这种腐败、苦难的气息,在他杀死过的那些人身上,他一次一次地感受着,如同他的母亲一样,可以带来温暖。 所以,他并不恐惧杀人,甚至还渴望杀戮。尤其喜欢在记忆中反复回味的那个漫漫长夜,他的刀卷刃了,但是他的师兄弟和师父的头颅,整整齐齐被摆在香案上,死不瞑目。 然而现在,他开始在这种腐败、苦难的气息中感到恐惧,这是一种来自深渊的可吞噬一切的黑暗,在黑暗中有无数双仇恨的眼睛、凄厉的笑声。他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听过许多人临死前的诅咒和谩骂,他从未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自己够强大,做人的时候斗不过他,难道做了鬼就能斗得过了吗?如果鬼神真的那么强,他师父的头颅为什么会被他一剑割下? 但是,从五天前开始,有一双眼睛,挥之不去。 一双畏畏缩缩、胆怯懦弱,深藏苦难的浑浊的眼睛,说不清是在哪个方位,但就这么忧虑的,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他感到了恐惧。 如果说人性尚存,那么唯一让他感到痛苦的时分,就是那个清晨,他的母亲阳光加身吊死在房梁上的清晨。 他恨她,恨她那么懦弱,但是他也爱她,生而为人唯一的一点温暖便是来自于她的呵护。多年以来,他铠甲披身,时至今日,护不住这心底软肋被柔弱的目光,捣烂得千疮百孔。 “滚!”他大吼起来,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眨了一眨,似乎因为他的困境而落了泪。 他开始狂笑,“我不需要你同情,我杀了我的师父,师兄,还有当年欺负过你的人,我杀了他们全家!死在我手上的王公贵族,那些恶臭的尸体堆积如山,我差一点点还杀了一个世子!哈哈哈哈哈——”男子开始狂笑。 那双眼睛更加忧虑,绝望。 男子声嘶力竭地边笑边喊,“我为你报了仇!” 金玲等这一刻等了很久。 她冷笑道:“里长不是还活着?”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抬起头恍恍惚惚地看着,忽然眼前有了一道光,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看到很多人,当年死在他刀下的很多人,不再是一双双眼睛,一声声叫声,而是保持着死时惨状,有些脸已经陌生了,有些脸却还记得。 站在头里的是失了膀子,头大如斗,已看不清面目的女人。 “我是金玲。”她说,“你大概认不出我了,我为你被浸了猪笼,指引你去我的墓里拿盘缠,而你为了取个金镯子,就两刀跺掉了我的手。” 在他身后,有他死不瞑目的师兄和师父,他们穿着道袍,捧着自己的头,整整齐齐列成一排,像当初被摆在香案上的样子,只是他们做了鬼,不用闭眼了,嘿嘿地笑着,仿佛大仇得报。 “我今日来,便是告诉你,里长还活着,他现在做了嘉州的皇商,娇妻美妾,高堂广夏,锦衣玉食,乘肥衣轻——” 男子不说话,死死盯住金玲。 金玲笑了,虽然肿胀的脸上不复往日的少女的甜美,但她笑得很开心,“他走的是李宣的门路才做到皇商的,他的儿子打算捐班,也走李宣的门路。” 他忽然站起,一头砸在铁牢上,嘶吼着:“骗人!李宣说做完这一单,就告诉我他在哪里,让我去杀了他!”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我已经是个死鬼了,但看你大仇未报身先死便是我的快乐!比手刃你一百遍还让我快乐——” 这时,他越过人群,看到了一张脸,紫色的,舌头微微伸出的脸,躲躲闪闪地在人群中看着他,满脸带泪,见他望了过来,低下头畏缩地躲了一下。 倏然,他的心疼了一下。 “娘——”他伸出了手。 不远处,那个枯瘦的女人犹豫了一下,站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缀满了补丁的紫色衣服,头上绑着的紫色发带因为长期洗涤而变得灰扑扑,她无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便羞惭地捂着脸,颤颤巍巍地哭了起来。 金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了,眼中带着泪,“你看到你的母亲了吗?正是因为你的羞辱,令她再也不能忍受这个丑恶的世间,她厌倦憎恨这个世上的一切,她死后终于得到了安宁,不再眷恋这丑恶的世间,在孟婆处开心得领了一碗汤,早就脱生去了,——你的眼睛骗了你,你没有为你的母亲报仇,而且再也见不到她了——” 眨眼间,那个紫衣女子已消失不见。 金玲缓了口气,她忽然化作了紫衣女子的模样,她对着男子低声道:“你只是李宣的狗,而且狗绳子还在侮辱了你母亲千万次的里长手里……李宣要你必死,他收了里长一大笔钱,卖你的命和他儿子的官位,你以为你还有机会报仇吗?你没有了,作为人,你马上就要死了,可你也没办法做鬼,你是要替李宣去死的,你死了,他就安心了,你知道他为你准备了什么死法吗?凌迟——在人间凌迟而死的人,魂魄也会消散,你等不到做鬼去报仇的那一天了!” 金玲温柔地道,“这是我可怜你,让你再多看她最后一眼。”话落,金玲变回了自己的模样,声如金玲清脆一般地笑了起来,她身后的人跟着一起笑了起来,这渗人的微笑变得震耳欲聋,在他的脑里生了个根,他被骗了,被李宣骗了,他像一只困兽撕心裂肺地咒骂着李宣,一桩桩一件件抖了出来,到底是疯了,还是没疯,天不知道,鬼也不知道,人更不知道。 程锡圭伴着惠帝在黑暗处站着,在他们身后,站着大大小小十数位官员,但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眼前这癫狂的一幕已经吓坏了他们,而这疯狂男人口中所说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更让他们心惊胆战。 李宣,在漫长的数十年中,竟然残害了这么多人,更令人心悸的是,透过在只言片语中被提及的名字,所有人都感受到,李宣织起的那张关系网有多么巨大,一朝振臂高挥,颠覆皇室也未必不可能。 惠帝沉默着转身,走了出去,程锡圭和众位大臣紧跟在身后,待到走到阳光之下时,惠帝收住了脚步,道:“查实。” “是。” 尽管只有短短的两个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李家完了,李皇后也完了。 是夜,惠帝宿在宁妃处。 第86章 父王在太后面前说这些,合适吗? 与此同时,周霜坐在金云堂中,面无表情,神色游离。 六王坐在旁侧,急了一脑门汗,恨不得上去踹周霜两脚,你个兔崽子,站在本王后面的那个老宫人是你奶奶知道嘛!六王心底的咆哮声呼之欲出。 “刑部已经查实,是李宣那个狗贼派人动的手,但原因却一直问不出来。”六王搓搓短小的指头,将茶一饮而尽,没话找话道:“其中原因你可明白?” “明白。”周霜有些心不在焉。 六王讪讪,骑虎难下,他心中明白周霜大概是知道些什么的,但素日里周霜总同他你来我往地打太极,却没想到今日竟这么坦诚,现在反倒是自己不知内情,往日问也就问了,只是今日万一问出点幺蛾子……六王叹了口气,不知道下面这句话怎么接了。 “我设的局,我自然知道。”没等六王发话,周霜自己先接上了,“本也不是针对他,去年周家的掌柜去收药材,途中发现过几个村子,都挨在种贡米的边上,水土也都不差,索性就与村子中的乡贤谈好了,由周家供种,由周家收粮,看今年收成好,周家大掌柜的便动了争一争官商的心,交好了几个官商,可发现有一家的账怎么也算不平,这一追查,就查到李宣买卖女子的事——” “年头徐主事家的事情,便是你放出来的消息?”不知不觉,六王被挑起了兴致,追问了一句。 “是我同程锡圭设的局。” “程……”六王差点闪了舌头,和程家交好的事就这么轻易地捅了出来。 “后来我们又查了查。”周霜叹道:“那些女子或买或送,大量地进入了朝中官员家中,尤其是御史台,想必是用来收买人心且替他刺探消息的,但有一些……更惨。” “何解。” “世上有些妖邪道人,为了一己私欲,伤天害命,以女子性命炼化邪物。” “什么道人?” “此道人道号通玄,出自上清观,以女子孕血,婴儿尸体,炼化血辰砂。”话及此处,六王恨恨想,平日里见他牙尖嘴利,没一句实话,今日可倒好,竟是如此坦荡,和盘托出。六王本不想再问,奈何背后有两道火辣辣的目光,于是拼命把话题拉回李宣身上:“所以李宣觉得你知道了他的秘密?” “应该是吧,无论他与血辰砂一事有关或者无关,一个朝廷命官牵涉其中,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洗清的罪过。” 还提什么血辰砂?!六王气不打一处来,“你就将计就计,放出风去说你弄了一大堆稀罕宝贝给我,让李宣以为可以借机行事——” “正是,孩儿守株待兔,布置缜密,这才有命坐在这里同父王聊天。”周霜微微笑了笑。 有那么一个瞬间,六王觉得他望向了自己身后,但因为太短促,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幻觉。 六王轻咳一声,道:“有件事情,父王想与你商量,我儿切记听完之后莫过于惊慌。” “父王请讲。” “如今李宣下狱,证据确凿,且不是你这一桩官司,他身背数条人命,一切只看圣意如何决断,但无论如何废后一事必然是板上钉钉,废后之后,皇后之位不会空悬,依我看你的姨母陈贵妃的可能性最大,可是几个皇子年幼,而陈贵妃一直视你如同己出……” 周霜冷笑一声,打断了六王,“父王,你莫不是老糊涂了。” 六王气得翻了个白眼,看看,果然又来了,真是熟悉的语调。 “父王在太后面前说这些,合适吗?” 六王端在手中的茶盏晃了晃,还没等反驳周霜,周霜就抬起屁股来,跪拜道:“孙儿参见太后。” 一直站在六王身后,仆妇打扮的太后上前一步,六王忙起身让座,伺候着太后坐下,太后笑道:“想必我踏进这个屋子,你便知道哀家的身份了。” “不,是太后刚入世子府,我便知道了。” 六王横他一眼,臭小子,忒托大,信口开河! “哦?” “若是父王,平日里才懒得走这么远到金云堂来,此次前来定是有机密之事相商,但身边却带着生人,何况父王如坐针毡,微微冒汗,想来他身后的必然是个大人物了。”周霜直起身子,亲自为太后斟茶,语调却软了许多,“年少时去宫中奉茶,远远见过太后一眼,虽时隔多年,太后却无一点岁月之变,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场面话说得好,太后忍不住乐了,“宫里这么多孩子,没一个像你这么会说话,老六你要记得,替哀家好好赏赏他。” 六王嘟囔:“他可是比儿臣有钱多了。” 喝过了一盏茶,祖孙和乐融融的气氛也就揭过了,三人之间忽然变得紧张起来,太后捋了捋鬓发,漫不经心地道:“你说的那个通玄,干这样的坏事,是受了谁的指使?” “他虽然来自上清观,但国师是否与此事有关,孙儿未曾查实。” “国师是陈贵妃一党,李宣为什么会给他供货?” “未曾查实,所以推测只是通玄与粮商私下交易,或者便是李宣利用粮商做局,想抓住国师的把柄,以作要挟。” “要挟国师?未免太不自量力。” “孙儿推测,粮商与通玄之事只是双方私下交易,但李宣必然知道此事,只是不知如何发难。” “为何不查实?” “通玄死了。” “再无人证?” “有。” “好生照料着,此事棘手,需从长计议。”太后沉下脸色来,道:“陈贵妃待你不薄,你如何这般对她?” 周霜沉默片刻,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匣子来,打开了,是一支发簪和一枚铜钱。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周霜望定太后,斩钉截铁地道:“我只有一位母亲,那就是陈萦怀,她被陈贵妃害死了,我已找人查过,她的尸体被人动过手脚,魂魄已无处可寻,永不超生。” “这枚铜钱——”六王在旁定睛观瞧,“可是陈法师的?” “是,她是我的妻,我此生唯一挚爱的妻,可是她被陈贵妃赐了一杯毒酒。” 忽然之间,六王觉得周霜这一辈子过的甚是凄惨。 周霜合上匣子,小心翼翼地送回去,冷冷地道:“那个深宫之中,没有一个是我周霜的亲人。” “既然都认祖归宗了,就不要再说自己姓周,哀家坐在这里,怎么能说深宫中没有亲人呢?”太后笑了,“先前你说你父王老糊涂了,是什么意思?” “李宣定罪,可大可小,大了是谋反,满门抄斩,小了便是一人砍头,全家流放,相信太后自有抉择,偌大一个后宫,总不见得要陈贵妃独占鳌头,一个打入冷宫的皇后,再不济也还有皇后的头衔,贵妃再贵,他日也不过是贵太妃,历朝历代何时有过贵太妃垂帘听政一说?父王大可不必担心废后,再者,皇子再小,也是皇子,除非——” “除非怎样?” “孙子不敢说。” “免你无罪。” “除非皇上龙驭归天,留有遗诏,否则——” “你!胡说什么你!”六王一跃而起,一只手颤抖着指着周霜,“你你你——” “是太后让孙子说的,还免了我无罪。”周霜云淡风轻地道,“何况,我只是说说,宫里可真有人会这么做,李宣之所以忙着杀我,一是我知道他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二来不也是看透了这一点,先下手为强。” 太后冷哼一声,默然不语。 周霜好整以暇地为两人续上茶,神情自若地道:“太后来看孙子,不也是没有退路的选择吗?陈贵妃大权独揽势在必行,除非是逼宫废妃,但程苏两家是臣子,怎么担得起这个骂名?太后倒是可以打出旗号,但分封在各地的诸王因为此事揭竿而起,又怎么应付?可若是不对付陈贵妃,宫中那些皇子们未必都能活得下,左思右想,横竖我也是皇上的骨肉,性情岁数也不差,不如扶持我上位,来对付陈贵妃——人活到一个程度,便是为家族而活,林家蛰伏多年,总不能一直蛰伏下去,太后这么想,程家苏家自然也这么想,明面上看,我一个区区草民,谁知竟是众望所归。” 六王闻言一时愣在当地,他这个儿子,本事真是通了天了,太子最有人望的时候,也没能做到让程苏林陈四家都这么死心塌地地帮他。 “你这么恨陈贵妃,她不知道?” “她知道。” “那为何还要帮你。” “她得罪的人太多,若抓不住帝位,有太多人会将她推进地狱,生不如死,可怎么办呢?她总不能如同皇后娘娘一样,领个皇子吧,她可是有儿子的人,而且这个儿子还是个平民出身,毫无势力,想活下去就只有依靠她,再者——”周霜撩起衣袖,在手肘处有一块小小的黑色的皱巴巴的皮肤,“她对我下了毒,这种毒,在她看来,只有她可以解,如此一来,我纵有通天的本事,也得俯首称臣。” “那看你如今的样子,毒定然是解了的,而陈贵妃却不知道?”太后问。 “是的,程家还派了程锡圭专门确认,否则他们不会全力以赴地帮我。” “很好。”太后长身而起,吩咐道:“夜深了,哀家也累了,回吧。” 六王一愣,“这就问完了?” 太后戳了他一指头,佯装嗔怒,“这小子比你精乖多了,早就编好了词,都不用套话,还有什么可说。” 周霜笑笑,行礼道:“恭送太后、父王。” 六王懵懵的,“啊,那我走了啊,你回头去王府坐坐,王妃不好出门,你总得看看她。” “好的。” 眼见着两人出去了,周霜自己动手收拾了茶盏,站在了柜子前,久久凝视着匣子,倏然间觉得眼眶微酸,十数年来他每一日都在憧憬着这样一天:手刃陈贵妃。而在这漫长的噩梦一样的黑暗里,隐隐亮起了光。 母亲的仇,有望了。 第87章 去看白洛是不得不做的一桩事 周霜有很多事需要做但又不想做,去看白洛便是不得不做的一桩。 白洛拜托程锡圭去找平靖侯的事,早就传到了周霜的耳朵里,刚回来第二天,他的岳丈就生龙活虎地兴师问罪来了。 周霜觉得在对听取别人的劝告置若罔闻这件事上,陈传笺、陈白洛一定是随了他爹。 这一日,周霜不打算和平靖侯好商好量,所以他冷冷堵在门口,连表面功夫都欠奉,“侯爷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平靖侯是混惯了的,头天听白洛说了在山上如何不受重视,差点死于非命一事,也是火冒三丈,当即走过来揪住周霜的衣襟,恶狠狠地道:“你一个下三滥的商人,我把女儿嫁给你,是你高攀了我,你想清楚,没有我为你奔走,你以为程家苏家会搭理你?” 周霜冷笑,“看来上次的话,侯爷还是没有听懂,既然听不懂,那我也不用费嘴皮子了,这世子府是我的地方,以后侯爷不请自来,哪一条腿迈进来,我就打断那一条腿——” “你敢——”平靖侯提拳,此时长岭立即上前将人拦了下来,“侯爷使不得,想想世子妃——” “上一个想我死的人,如今躺在天牢里只待问刑,侯爷若是也想进去躺躺,我不拦着!” 平靖侯不由慢慢松了手,事到如今他已然知道自己对周霜起不了任何影响,他的装腔作势在周霜眼中如做戏一般可笑,而他幻想着倚仗周霜的美梦也破灭了,他的女儿未来是生是死,幸或不幸,再由不得他做主。 “我可以许你一个富贵侯爷,但你如若生事,休怪我无情——”话落,周霜拂袖而去,长岭忙支使了人送平靖侯,自己也小跑着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问:“少爷,不然这阵子我去金云堂伺候吧,你那也不能没个人。” 周霜闻言忽然停下脚步,“她——什么时候回来?” “按照脚程看,明日就该到京里了,但等到在老爷那里养好了,怕是要三五个月。” “好,明日把周云叫来替你管着府里,你今晚搬进来。” “是。” 过了几日,周霜吩咐在畏仙居用午饭,长岭微怔,随即问:“是调厨子过去,还是通知那边小厨房?” “调厨子,自备菜,畏仙居的东西,一概不用。” “是。” 伺候周霜穿好衣服,早上和两位大掌柜过了账目,到中午时分,长岭过来请,“饭备下了,少爷什么时候过去?” “走吧。” 路上,周霜忽然问了一句,“白洛最近怎么样?” “菅香说觉得比以前深沉了,话少了,也更凶了。”长岭走着,忽道:“那日平靖侯来看过世子妃,走了之后说要送几个丫鬟过来,前几日送来了,我找了个地方先让住下了,还没把人送进去,待少爷决断。” 看来,这府里确实没人将她放在心上——周霜在心底叹道,何必呢,千辛万苦地待着,为搏一个虚名,是幸还是不幸? “送进去吧。”白洛不是个安分人,与其让她再瞎折腾,不如在眼皮子底下看看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至于怎样和周霜相处度过后半生,白洛在这十来天里想了很多。平靖侯府最不缺的就是女人,这往来十多年,她已经看得足够清楚,一个女人在深宅中立足,只有三个资本,一是丈夫的宠爱,二是出众的子女,三是管家的才干。在周府,她这三条路,都被封死了。论宠爱,她争不过一个死人,原以为能日久生情,但山庄遭劫一事让她看得明明白白,周霜完全不顾她的死活,而且也不在乎要维护她的脸面,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个世子妃不过是用来装点门面罢了,没有宠爱何来子女?至于管家,世子府上上下下都是周家的人,需要她一个外人来管家? 白洛不无悲哀的想,要是指望周霜回心转意,自己也许这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如同弃妇一般终老在这深宅大院,但是别的路子,未必走不通。 山庄遇袭这件事搞得沸沸扬扬,朝野动荡,父亲来访时曾经提到过,当今圣上缠绵病榻,而太子之位又空置许久,经此次一事,很多人都想起了周霜的身世之迷,甚至暗暗谣传起他有可能继位大统,如果真是这样——白洛心思活络起来,她可是处处有生机,是依附周霜,死心塌地做他的耳目,还是依附别人来掣肘周霜左右? 白洛被反复拉扯着,挣扎着,心思起起伏伏,若我能为他鞍前马后,或可会多看我一眼?可是——在心思沸沸之际,她想到了那个夜晚从屋中冲出去的丫鬟,她目睹了她被凌辱的事实,仅此一事,她就会万劫不复。 “夫人,世子来了。”菅香在外头叫门。 白洛应了一声,从铜镜中看了一眼自己的脸,苍白的,脸颊上带着微微潮红,令人顿生保护之欲。 周霜和白洛脸对脸坐着,却宛如没有这样一个人一样,一如从前,长岭在旁伺候着,吃什么,喝什么,不用周霜示意就合心意地放在了手边。 他的生活自成体系,却没有打开一个入口给她进入。 “你嫁到府里来,多久了?” “近一年了。” “我养你也一年了。”周霜用完了饭,长岭从旁伺候着漱了口,奉上茶来,这才带人出去了。 “世子想说什么?”白洛抬眼望他,眼眶微微泛红。 周霜见状挑眉,颇为不乐地道:“你那些心思都收起来了,你应该知道对我没用,不过你嫁给我,也不用担心,这府里只要不是陈贵妃娘娘、皇上再塞人进来,你便是稳稳坐着你的世子妃的位置,其他夫人不会再有。” “夫君还是想着……陈姐姐吗?” “是,现在是,以后也是,这一辈子都是。”周霜答得毫不作伪,“我是个商人,总得要求回报,既然不想同你生儿育女,你也要对得起我养你的这些钱,如果这些钱拿到铺子里,一年十分利是赚的回来的。” 白洛从未想过,周霜竟然是如此低俗之人,在他的英俊的皮囊下,在他冠绝天下的画技之下,藏着这样缁铢必较的性子。 “明日我要去宫里谢恩,你同我一起去,陈贵妃娘娘你要替我应付好,这便是你的价值,你做得好,就可以在这府里长长久久做你的世子妃,你若做不好,不管你是谁的眼线,我剜肉剔骨都会让你在这府里不得好死。”周霜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地道:“你最好相信,我有这样的本事。” 白洛眼中蒙起了雾气,她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心寒,周霜将她看做一个物件,还明明白白告诉了她! “还有,你这院子里的人,随你管,只要不是周家的人,打死了我都不管,但我希望你安安分分的,否则——”周霜扔下拭过嘴角的帕子,“深宅大院里的事,你自然比我清楚,你爹找过女人,我也可以,内宅的女人,磋磨起来会要人命。” 话落,周霜扬长而去。 …… 周霜来宫里谢恩,他倒不是头一次来,彼时母亲还活着,经常被陈贵妃召集宫来解解闷,他也一起来,后来渐大了,还宫里为贵人们冲过茶,再渐渐的,他也不来了,认六王做父亲以来,倒是熟门熟路地来过几次。 陈贵妃住在长春宫,这后宫里最引人注目的宫殿,谈不上最豪华,但却占了最好的名字。 周霜到的时候,陈贵妃正坐在树下弹琴,穿一袭浅粉的衣裳,薄施粉黛,年轻得宛如刚入宫的美人。通传的太监不敢打断她,只好陪着周霜站在一旁,周霜远远地看着,这一个女人,文静的,瘦弱的,如娇花一般的女人,却有着世上最狠的心肠,自己是不是也有点像她呢? 一曲终了,太监带着周霜和白洛走上去,陈贵妃笑着起身,毫不避讳地牵住周霜的手,“好些日子没见,你怎么也没胖一些,经了这样的事,气色倒还不错。” “多亏程锡圭,我才能保全。”周霜抽回手,众目睽睽之下拿出帕子擦了擦,陈贵妃似是习惯了,不以为意,带了二人进殿,说了会子话,自然问到了李宣的事,周霜挑了些重点说了,临了淡淡地道:“现在有些传言——” “有传言便是有人关注,有人关注便有机会,是好事。”陈贵妃递了一碗羹汤,“知道你们要来,我提前让人备下的,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周霜尝了一口,推开了,旁边的太监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出去了,周霜瞥了一眼,知道又有人要倒霉。 “最近身子可好?” “偶尔略有些头痛,倒也无妨。” “头痛?我使人去看看吧——” “不敢劳娘娘挂怀,小毛病。” “不碍事,说到大夫,本宫前阵子,见到了宁妃。” 周霜沉默着,陈贵妃接着道:“宁妃现在发了狠一般地补身子,只等着看李家什么结局。” 白洛道:“如此逆臣贼子,还能有什么结果?” “你们受惊了,本宫一定会为你出这口气。” 周霜无所谓地道:“横竖李宣是要死的,这口气出不出也不重要。” “那怎么成?”陈贵妃笑起来,“你呀,改一改你豁达的脾气!” 坐着闲聊了会子话,多都是陈贵妃在说,周霜也懒得搭茬,白洛附和地勤快,两人相谈甚欢,但忽然陈贵妃话锋一转,道:“你们也成婚许久了,怎么也未听到有一男半女?” 白洛顿时语塞,红着脸低了头。 周霜闲闲懒懒地应了,“日子还长,不急。” “皇上疼爱孩儿,你们还是该尽早的——” 周霜微微挑眉,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只当揭过此事。 陈贵妃,就这么等不及了吗? 在长春宫用过午膳,又陪着陈贵妃喝完一盏茶,起身告辞之际,门外有人来通传,说是清宁宫的桂嬷嬷来传话,太后要召见周霜。 “请教桂嬷嬷,太后召见霜儿何事?” 桂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陈贵妃对她倒是客客气气,这位桂嬷嬷也是大嗓门的利索人,嗨了一声,用指头点着周霜道:“世子啊世子,太后最近吃周家铺子里的甜瓜籽都上火啦!闻听你今日入宫,要不是老奴拦着,早就唤你过去了,待会去了清宁宫,可别由着太后的性子,应了她做些什么话梅甜瓜籽之类的东西。” 陈贵妃忍俊不禁,“就听说太后这几日爱上了吃甜瓜籽,竟然是真的。” “可不是么——”桂嬷嬷嘟哝着,“多齁啊。” 闲话了几句要动身,桂嬷嬷睇了一眼白洛,道:“世子妃若是方便,便在长春宫等一等世子吧,娘娘这些年不爱见外人。” “也好,那你同我说会子体己话吧。”陈贵妃留住了白洛,桂嬷嬷行过礼之后便带着周霜走了,周霜一边走一边问了各宫娘娘的住所,道:“如若皇上那里都不想去,想一个人待着呢?” 桂嬷嬷笑道:“御书房后面有文英殿,皇上会在那里歇着,不过这深宫大院里就皇上一个男人,要为皇家开枝散叶,哪能一个人老待着呢!” 周霜轻哦了一声,“那么宫人呢?会一直老死在宫中吗?” “有家有恩典的自然就出去了,没家的,出去还不如在宫中赖活着。” “养这么些人,一年真是要不少银子。” “可不是,不过这世间这么多人,只供养一个皇家,还是供得起的——”桂嬷嬷觉得这位世子甚是有趣,忍不住问:“世子府也有那么多人,世子应该习惯了啊。” 周霜摇摇头,道:“我那不养闲人。” “呦,”桂嬷嬷笑道:“世子管得过来吗?” “周家铺子上上下下近千人,外头还有几千人吃周家的饭,我都管得过来。” 桂嬷嬷一愣,瞧着周霜的神色并不像在说笑,便也不敢再搭瞎茬,脚下放快了些,不多时便来到了清宁宫,通传之后带着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叮嘱:“太后说什么便是什么,应着就好。” 周霜反问:“若是话梅味的甜瓜籽呢?” 桂嬷嬷一跺脚,“咳!世子你还信这个?我还当你是个明白人,结果也是个榆木脑袋!” 周霜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唇,清宁宫是个有意思的地方,从太后到嬷嬷,都很有意思。 第88章 逆子 太后这两天确实觉得齁着了,喝起茶来没个完,喝多了又睡不着,睡不着就折腾得清宁宫一点也不清宁。 周霜刚迈进左脚,就听到老人家在里面吼:“出去出去出去,别一个个来碍眼。” 桂嬷嬷冲他眨眨眼,带着笑意,先上手给太后捏了捏肩膀,道:“世子来了。” “喊他进来,拿些前阵子番邦进宫的果儿,让这孩子尝个鲜——” 周霜低头进来,行了礼,太后支使着人搬了座,这才安定说话,头一句便是:“你那铺子里有没有话梅味的甜瓜籽?” 周霜一本正经地道:“先前试过,吃的人少,做了怕压货,但可以单独为太后定一批。” “好好好——”太后笑得开心,“贵妃今日同你讲什么了?” 周霜抬头看去,人都说宫里的奴才像主子,果然这位太后也是面上大咧咧,心中计谋算尽的人物,就这么不遮不掩地打听动静。 “让我早点生孩子,怕圣上等不住。” “哼,毒妇,我看等不住的是她才对。”说着话冲桂嬷嬷挥挥手,“出去,盯紧点,哀家和世子聊聊天,让人都走远一些。” “是。” 桂嬷嬷一出门,太后就从扶枕底下抽出一本经书,从中翻出两页纸来,一前一后递给他,“哀家听说御史台这次一个替李宣说话的人都没有,大概是受了你的要挟吧?不管怎么样,御史台这个衙门口算是哑巴了,你这小子倒聪明,他日就算要继位,不仅没人敢跳出来说个不是,还得引经据典替你找由头——”太后努努嘴,“头里这张是林家在朝为官的人,未来的造化就看你今日能记得多少,看完就烧掉吧,后头那张是这些年和陈家走的近的官员,你留着。” 周霜仔仔细细瞧了,瞧够了,把一张塞进了自己怀里,一张递了回去,“孙儿找不到火盆子,奶奶还是自己处理吧。” 太后瞥他一眼,又夹回了经书里,心里想这脾气,果然不招老六喜欢,但是帝王家最缺的也是这份坦荡,太后隐隐有些高兴,虽然是皇帝的种,可还是像老六小时候。 “你现在是不用愁了,有这么多人替你跑腿——”太后懒洋洋地道:“太子为了争这个位子,前前后后折腾这么多年,还搭进一条命去,你倒是轻轻松松就揽在了手里——”太后拍拍自己的罗汉床,“过来,坐小桌跟前来,陪哀家说说话——” 周霜一抬屁股,坐到了太后跟前,顺手帮她捏了捏脚,太后嗷了一声,“行了行了,别捏了,看你也不擅长这个活。” 周霜点点头,“嗯,平时只有别人给我捏脚的份。” 太后啧啧嘴,“也不知你以后这脾气,管得了人么?” “无论是否管得了,这会子也只能选我了——” 太后笑起来,像个和蔼的八卦的妇人,枕着自己的胳膊,忽然问了一句:“你和白洛不想生也就罢了,怎么和陈传笺也不生呢,天天睡一块,这么久连个孩子都没有?” 周霜心上山崩一般的晃,眼前的景物晃了一晃,但他迅速稳住了心神,道:“太后都知道了?” “怎么不叫奶奶了?”太后也没有怪罪的意思,笑道:“你当哀家是老六那个傻货?哀家可是从一个美人爬到了现在的位置,多得是你不知道的手段。你那些小算盘瞒不了我,哀家今日叫你来,也是要教教你,跟别人合作,不能只抓住别人的弱点,也得把你自己的弱点交出来,这样双方才能够建立信任,程家是急病乱投医,哀家可不是,若哀家捏不住你,怎么敢在你身上下这么重的注?” “按太后这么说,程家岂不是太笨?” “程家和苏家便是这江山了,一文一武,他们当然不怕,在他们眼中,要你死,你便死。”太后叹了口气,“这两个老小子,太狂!哀家可看不惯他们,花无百日红,钟鸣鼎食之家也有败落的一天,林家不求一直大富大贵,能延绵便可,何况哀家毕竟是皇家的人,这天下还得是皇帝的天下,但你不是宫里长起来的孩子,心太野,哀家需要栓一栓你,你那位陈法师,便是栓牛绳。” 周霜现下却不慌了,他只是淡淡笑着,太后真的是看错了人,连他都栓不住陈传笺,太后算老几?若是太后真的能拴住陈传笺,那他愿意天天来清宁宫磕头捏腿。 “行了,你去吧,回头去老六那取一根老山参,去年有人孝敬哀家的,说是对重伤有奇效,哀家还用不上,前几日让老六带回去了,便宜你那位法师吧。” “谢太后。” “走吧走吧,记得让你铺子里送点话梅甜瓜籽——” “是。” …… 出得宫来,与白洛两人同乘,周霜问:“贵妃说了些什么?” “只问了些你的起居饮食情况,我都按你先前吩咐的答了,不过最后她说会派个御医过来,看看你的头疼症。” “还有吗?” “就是——”白洛面色微红,“想让你我早些——” “好,我知道了,你按原话转给程锡圭知道即可。” “夫君,我没有……” “你是程家的探子,我成婚前便知道,以后世子府里,他想知道什么便告诉他什么,不用瞒他。” “若程家对夫君不利,白洛岂不是助纣为虐?” “凭你?”周霜冷笑一声,“停车。” 长岭探了个头进来,“少爷,这是去哪?” “下来走走,你跟着我,让人送夫人回府吧。” “是。” 说走走,确实是走走,一走就走到了周家的炒货铺子里,天色傍晚,大掌柜的盯着伙计盘货入账,收拾停当之后就要上门板,一见东家少爷来了,慌忙迎上前问安,周霜问了问最近炒货的账目,随手捏了几个甜瓜籽尝了,嘱咐着;“盐再少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吃着容易齁着了。” 大掌柜应了,周霜绕到后院,又尝了尝其他几个锅,和大掌柜的商量着多做几种口味,尤其是要把话梅味的甜度减一减,叮嘱之后,让伙计打了几个大包送到周府去,也让长岭多拿了几包随身带着。 长岭跟在身后,出了铺子问,“少爷,天不早了,晚上去哪吃?” “王府吧。” “王府?咱府里?” “当然是六王府。” 周霜来吃晚饭,六王自然不开心,每次看到他这个“儿子”,六王就觉得脑壳疼,尤其是今天来还带了“礼物”——几大包炒货,说是孝敬王妃的。 王府厨子的手艺不合周霜的胃口,所以他只吃了小半碗饭,又想到六王好歹也算自己的“爹”,被这么个厨子糊弄着也不像话,就当堂点评了几句,六王听得额头突跳,气得恨不得抄起盘子砸在周霜面上,这小子!白吃枣儿还嫌核大! “得亏皇上没有屈尊降贵到你这里来吃饭。” “这话怎么说?” “父王要做一个纨绔子弟,就得精于此道,我那位一事无成的岳丈,吃穿用度可比你讲究,可父王玩不精,吃不精,挥霍不精,便是典型的假痴不癫。” 六王微怔,只听周霜复叹道;“白白糟践钱。” “你!去去去去,回去——” “我今天见了太后。”周霜坐的稳如泰山,完完全全不把六王的逐客令放在眼里,“她怎么知道陈传笺的事?” “什,什么陈传笺?”六王被突如其来的质问噎了一下,“本王怎么知道?你不是说她死了吗?” 周霜盯住六王,看得他有些心慌,不禁把目光移到别处,见周霜不接茬,便不自在地道:“简直不知所云。” 周霜冷笑一声,“你见她的时候,她戴着面具,我很好奇你怎么认出陈传笺的?” 六王故作不知,沉默地坐着,也不说话,但周霜的眼光实在是太锐利了,宛如一道道飞刀直插过来,插得六王感到自己面上简直要血流如注了。 “好好好,我说还不行嘛!”六王一翻白眼,愤愤道:“她是带着面具,但她手上虎口的地方有一颗小痣,那天我喝多了,走路踉跄,她扶住了我,我当时想——” 六王顿了顿,偷眼瞧了一眼周霜,心虚地道:“觉得女神仙的手长得有点糙,像个农妇,而且虎口还有个小痣,所以就记得很清楚,后来……绿瑞手上也有,我就看到了,仔细瞧了瞧,毕竟还是有女人痕迹。” 周霜哦了一声,追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太后了,你这小子怎么不想想,太后为什么出手帮你,她得知道的清清楚楚才敢帮你,而你,还胆大包天地哄她,拿个铜钱装出一副缅怀故人的样子——” 周霜蹙眉,面沉似水,也不多说,只开口道:“太后说让我跟你讨根人参。” 六王心头一哆嗦,“哪一根?” “前几日赏你的那根老山参。” 六王手臂一哆嗦,愈发心疼。 “你不给,我就去清宁宫告状。” “给给给,来人呐!把红盒子里的山参取来!” “还有,听你话里,太后还赐了别的参,再取一根吧,算你把我的事告诉太后的代价。” “你这是打劫。” “要不让你院里以前那个妖精再来一趟?” “给给给,来人呐!把蓝盒子里的山参取来!” “行,我走了,长岭,把这些炒货各抓一把给王爷留着,剩下的包起来带走吧。” “你你你——你个逆子!” 第89章 别人不行,只能是你 周霜回到周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噼里啪啦叫开了门,开门的婆子倒是吓了一跳,“少爷,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长岭拨开人,教训着:“林贵家的也太不会说话了,少爷回自个家,几时回不得?” “是是是,长岭大爷说的是——”长岭现在是世子府的管家了,地位自然不一样,下人之间都尊称他一声长岭大爷。 长岭跟着周霜直奔藕荷塘,陈传笺未回来之前,周云就提前将藕荷塘收拾出来,以供大夫和陈传笺休养。推门走近,大夫在廊下看火看药,一股子苦涩的味道扑面而来,长岭怕熏着了周霜,立即递帕子过来。 “不用。”周霜掠过长岭,在廊下收住脚,问了一句:“怎样了?” 大夫点点头,“好的很快,原公子正在给她换药。” 长岭一听,浑身哆嗦了一下,嘴皮子也不利索了,结巴一声,“少,少爷?”再转头一看周霜的脸色,黑得像一块用了数十年的锅底。 周霜一撩袍子,一脚跨了进去。 屋里,幔帐之中,人影绰绰。 周霜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瞬间,激动、愤恨、咬牙切齿、奋不顾身,全身的血都涌在了头顶,击碎了他所有的理智。周霜一把拉开了幔帐,幔帐之中,一个年轻陌生的女人拿着玉盒子正在给陈传笺上药,回过脸来瞧着一脸杀气的周霜,倒是吓了一跳。 “你谁啊?”女子挑眉,嗔道:“君上,这是何人?” 周霜循着声音看过去,自己的画案后头坐着的正是原苏,他右手执笔,左手拿着个果儿,一脸狡黠地笑着,自顾自地道:“刚还说要画个什么画,这下有题材了,就叫周霜大战黄皮子。” 周霜挑眉,看了看这貌美的女人,原来是只黄皮子。他又把帐子拉上了,绕到画案处一瞧,不知原苏施了个什么法,画的极快,可这哪是自己大战黄皮子,分明就是钟馗捉妖,不过技法倒是不错,比市面上那群不知所谓的画家强了许多。 “你日日都来?”——话里带着气,还是不开心。 “能看到你因为我而吃醋,真是痛快!”原苏笑意盎然,“周家虽然都是信得过的人,可这事牵连的太大,我不放心让他们的人伺候,当然,这个大夫要不是你爹拍着胸膛保证了说没问题,我也不会留着他。” “伤势怎么样?” “命肯定是保得住,但伤要慢慢养,而且——”原苏洗了洗笔,挂回原处,道:“等她好了,我要带她去天南之岛,把丢了东西找回来,你马上要前程万里了,你越荣耀,她越危险,就这么扔了两魄在那,我不放心。” “天南之岛也未必找得回来,那怪物可能早就吃掉了。” “吃掉了就给我原模原样吐出来。” “吐不出来呢?” “那就都杀了。”原苏说的风轻云淡,只是其中透出的肃杀之气让周霜陡然心惊。 “可是——”周霜第一次恨自己是个凡人,如果是个妖精也好,这种事情不必假以他人,“陈传笺愿意吗?” “为了你,她大概是愿意的,她可不想拖你的后腿。” “危险吗?” 原苏有些不耐烦,毫不客气地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还照看不了她?” 周霜冷笑一声,“你是哪哪都比我强,可惜近水楼台未曾先得月。” 原苏感觉自己的头发根都要立起来了,这个人不管隔多少年,不管变成什么模样,一开口就如此讨厌。 两个男人,在斗室之间,虎视眈眈起来。 “君上——”甜腻的一声唤,冲破了一触即发的气氛。 “怎么样?” “已经敷好了,法师很快就能醒。” 原苏点了点头,年轻的女子挑帘出了屋,原苏不耐烦地道:“周公子,你要不出去待会,我有几句话,同她说完就走。” 周霜冷着脸子,“这是我家,请你先走。” 原苏笑得潇洒,“那也行,那我这几句话,就留到明天半夜来找她说。”周霜恨恨盯他一眼,起身抬脚出了屋。原苏翘翘唇,你来我往那些年,谁也没落得下风,得意什么! 陈传笺从悠长的梦中醒来,一侧脸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原苏,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被原苏一指头按倒在床,教训道:“瞎动弹什么,就算你觉不着疼,也应该知道自己开了多大的口子。” 陈传笺嬉皮笑脸地道:“这不是有你起死回生,我怕什么。” 原苏板着脸,“总有一天远水难解近渴,救不了你可怎么办?” “那只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真死了就每到清明就帮我上柱香吧——” “别胡闹——跟你说正经事。” 陈传笺嗤之以鼻,“你还有正经事?” “过阵子伤好了,和我去天南之岛。” “太久了,找不回来了,你别费这个心了,虽然你有些道行,但天南之岛那个地方到底伤元气,反正没希望,就不要去了。” “去都没去,你怎么知道没希望?你那几个师兄弟不成器,别以为我没办法。” “你这话说的,我大师兄听到得气死。” “你大师兄算什么,就是你师父三佑老儿见了我,也得恭恭敬敬。” “打住,知道你厉害了。”陈传笺偏了下头,总侧着看梗脖子,原苏看她趴得难受,便坐里面了点,将她的头扳过来,放在自己腿上。 “就算只有一丁点希望,你我也要去看看,这样我才能死心——” “真找不回来呢?” “我就把那些什么鬼鬼神神的玩意都杀了。” “损德行,万一你因为这个渡不了劫,那怎么成?” “那你不为周霜想想?你真跟在他身边出个什么事,他可承担不了。” 陈传笺执着地拱了拱头,“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我不能让你去冒险,我虽然对修仙这事一知半解,但也明白绝不可犯杀戮,就算你已炼虚合道,也万万不能做出这些事,我听大师兄说过,上次在天南之岛出手的仙君其实是挨了罚,等我身体好了,去天南之岛找大师兄想办法,你不要去冒险。” 原苏一时沉默,只是替陈传笺捋了下头发,很久没洗了,有些油腻,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觉得亲切,大概是因为她在关怀自己。 “好吧,等你好了再说,我明日再来陪你,新读了个话本子,有些意思,读给你听。” “好。” “你歇着吧——”原苏帮陈传笺掖好被角,径直走了出去,穿过廊下时,与周霜擦肩而过,但未有停留。 周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吩咐大夫去隔壁歇下了,自己进屋,关上门,默不作声地脱了衣服上床,躺在陈传笺旁边,握着她的手。 “你怎么不叫人,万一我是个登徒浪子呢?” “我知道是你。” “你怎么知道?” “太熟了,你的脚步听得出。” 周霜握着陈传笺的手紧了紧,将头埋在了她的颈子边,低声道:“我想了想,你还是和原苏一起去天南之岛吧,我怕你再受伤。” “我不去。” “为什么?我不吃醋了,只要你能好好的,哪怕你同他去浪迹天涯都可以。” 陈传笺梗着脖子,诧异道:“和你有什么相干?我不去只是因为原苏是修道的人,不能犯杀戮——” 周霜忽而咬牙,呵,原苏可是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给自己下套。 “不过,我不会走的,至少在你安全之后。” “人这一辈子,哪有安全的时候。” “至少等你当皇帝吧——” “我要是当了皇帝,封你做国师好不好?” “拉倒吧——” 陈传笺和周霜同时笑了起来,脸贴着脸,手握着手,就这么腻在一起,在满屋子的草药味中回荡着一股股的甜意。 “你不在,我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我让青墨照顾着金云堂的啊,应该不会有东西打扰你。” “你让个蛇精去照顾我睡觉?”周霜在陈传笺颈边叹口气,又皱皱鼻尖:“明天让那个女妖精给擦擦,有味了。” “嗯,好些日子没收拾了,原苏那的妖精,搞点魅惑书生的事有一套,伺候人是真指望不上。” “明天起来我给你擦擦吧。” “你还能伺候人。” “别人不行,只能是你。” “好啊。” 第90章 周霜可真是想当爹想疯了 周霜在周家小住了三天,心情愉悦得不像话,只觉得自己像个陪着新婚妻子回娘家的新郎官,浑身使不完的力气,憋着劲儿细致入微地要对自己的的妻子好。 头一天,周老爷坐在外屋,看长岭一壶一壶的烧水,忍不住好奇道:“霜儿是在里屋洗澡吗?” 长岭忙得一脑门子汗,回自家老爷,“少爷给少夫人洗头呢——”说着话脸红了一下,人家夫妻之间的情趣,总不好说得太透。 周老爷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哦了声,扯住长岭低声问:“他俩,是睡一起吧?” 长岭扭捏,“老爷你瞧你问这个……” “那为什么法师还没怀个孩子啊?这都有两三年了吧?”周老爷认真地和长岭讨论起来,“你说这要有个孩子,还能借着养伤的机会就生了啊——” 长岭一个头有两个大,不敢顺着周老爷的话继续说,这不生孩子的事,嚼舌根子的可不止周家,铺子里,世子府,下人之间没谱的话多了去了。周老爷困惑陈法师怎么不生,更多人困惑的是世子妃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总之,为了周霜生孩子这件事,很多人操碎了心。 包括,周霜自己。 周霜小心翼翼且热火朝天地帮陈传笺擦后背,看着背上的几道伤疤,一道道地问来历,陈传笺也不厌其烦给他讲些捉妖的事,讲到紧急时分,周霜就蹙着眉,听到她平安无事就再舒口气,一早上比在书馆里一个月都过瘾,身临其境一般。 “你们捉妖的营生赚钱吗?” “当然赚钱,不然你以为原苏怎么住得起怡红院?” “那也养得起我吧?” “你要是吃穿用度没那么讲究,应该养得起。” “那再加几个孩子,也养得起吧?” 顿时,陈传笺面上火辣辣地烫起来,拿起手边的小垫,往周霜身上轻轻砸了两下,道:“青天白日的,说什么浑话!” 周霜凑到陈传笺脸边,含住她的耳垂,含含糊糊地道:“我们生个孩子吧——” 陈传笺臊得抬不起头,脸埋在枕头里支支吾吾,“以后,以后,再说吧,哪有小厮生孩子的。” “也是,等你伤好点吧,正好趁养伤生完再回世子府。”周霜一双手越探越下,而无力反抗的陈传笺翻了几个白眼之后,终于把自己的头埋进枕头,不敢出声了,一半因为害臊,一半因为心虚。 她一直没怀上,是因为跟原苏讨了些避子丸。 身为子女,陈传笺是不幸的,得遇贵人才侥幸留了一条命下来,山中岁月里,师兄们说要修现世不修来世,更要出世,陈传笺虽然懵懵懂懂,但也觉得既然自己没本事带一个孩子,那何必又来祸害他人? 何况,如果周霜是父亲……这孩子便是全天下人的眼中钉。 人活一世不易,看过那么多的爱恨情仇,陈传笺这辈子只想寄情山水,潇洒半生,青山埋骨,化泥护花,便是最好的结局。 周霜忍不住亲了她,心头微酸,有那么多女人想跟他生孩子,可钟情的这一个……哎。 周府虽好,毕竟不是久待的地方。周霜还有那么多的事要操心,月末铺子里的账要审了,每月的人情往来要备好,眼看六王的寿辰要到,礼单到现在还没个影,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开支等着他撂牌子取钱,长岭跟在周霜身后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就听门子来禀:“金大爷来了。” 是了,这位金老爷已经成了周老爷的义子,现在府里上上下下都对他换了称呼,改为“金大爷”。 “请。” 金长天这两年看着周霜和陈传笺的感情波波折折,竟也悟出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真谛,收了浪荡的心思,接手了李宣的生意后,每日里挑灯夜读,性子愈发沉稳起来,走起路来也颇有气度。周霜抄着手在西华厅廊下瞧着他走过来,心中稍许安慰,总觉得也不负同他交好一场,忍了这么多年,总算出落得像个人样了…… 还是熟悉的雅碎,金长天喝得心安,但即将说出去的话,又让他惴惴不安。 “李宣下狱之前,各大掌柜的已经跟管事的搭上了线,只是现在有些不长眼的奴才吃拿卡要,前期连带货款投入很大,又兼提了水头,一部分铺子要缓过两年来才能盈利,所以我想——”金长天迟疑了下,道:“要不有些生意,我们就不要争了。” “让你联合其他东家,怎么说?” “年纪轻的有些想法,但是更多的人是觉得周家摊铺的太大才有了银子缺口,看样子都打算高利出借银子,但合伙出本的事情,谈的少。” “好,把有意向的人记下来,去谈第二轮,就说周家得了官商的份子之后,就不会再以这么低的价格要他们出本了,若是还不想便算了。” 金长天迟疑了下,道:“我问过义父,以周家财力,全盘拿下官商的份子也是够的,就算不够,我府里也有的是钱,你又何必要其他人出本?” “我是为周家留一条后路,我就怕生意周家全占了,就变成了朝廷的生意,周家从此给朝廷挣钱,所以让你来管周家的产业,也是存的这一份心思。”周霜叹了叹,觉得自己有些亏,若早知道自己有当皇帝的命,何苦劳心劳力地去管铺子,铺子管的再大,到最后也得兑给别人,总不能让朝廷命官们指指点点说皇帝还要自己去做官商的生意,与其兑给周家陈家那群落井下石的亲戚还不如兑给金长天——周霜看着金长天觉得更亏了,当初提议去六王处弄个再大点的官给他,无非是替他撑撑腰杆,倒是小瞧了金长天的上进心,偶尔听青墨那说法,大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意思。 “人都说富贵不过三代,你说为什么?” 金长天摇摇头。 “一个人是否成才,是源于生活的磨砺,以及自己的悟性、韧性,如同没有要过饭的人不知道世道艰难,而家族跟个人的关系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人杰并不代代出,富贵不出三代也就很正常了。”周霜道;“我想给周家,给你都留条后路,纵然不能代代人杰,也可富过三代。” “此话怎讲?” “周家能仰仗的是铺子里的老掌柜们,我需要他们一代代去寻找自己的传人,让周家的掌柜们成为这世上最优秀的掌柜,把官商这碗饭捧成周家的金饭碗,再把有可能接住金饭碗的人都变成周家的出本人,就算官家纵然年年换,也换不掉铁打的周家铺子,而出本的周家永远有一笔钱可以在里面钱生钱。要我想,最好就是周家明面上能退的干干净净,万一我被人清算,也避免他们受牵连,而且就算子孙后代不行了,还有掌柜的来管铺子,别的不说,两三代人应该可以坐拥金山。” 金长天心中诧异,觉得周霜这话颇有些安排后事的意味,但又不好明说,心想着他身陷朝廷争斗,会不会形势不好了?迟疑了一下,方才旁敲侧击地道:“你正值壮年,何必管以后几代人的事——” 周霜哪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一本正经地道:“我得给他们娘俩挣个富贵出来,至少不要去捉妖,也不要去做官,当个富贵闲人就很好。” 金长天更诧异了,娘俩?转瞬一想,回过味了,大喜过望地道:“有了?法师有了?” 周霜颇失落地道:“没有,我倒是很希望有。” 金长天那颗怀揣八卦的心蠢蠢欲动,低声地自问自答道:“是不是法师不能生?看着不像啊——” 周霜黑了脸,冷笑道:“你倒看得仔细。” 金长天忍不住将周霜上下一打量,刚开口说了半句话:“莫不是你……”,就见周霜目光似飞刀,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忙续上了前番,只当自己没说过那半句话,道,“就是看法师身子骨不错,不应该啊,要不这样”——金长天又凑近了一点,周霜破天荒的没有躲开,极力地屏住呼吸等着听下文,金长天快人快语地说:“我认识个大夫,专攻不孕不育,看到我家老三了吗?前几年一直怀不上,喝了俩月,嘿!就有了!” 周霜待话音刚落,整个人就往后靠了一下,离金长天远远地,狐疑地瞧了几眼,“喝那个不会坏脑袋吧?” “你这叫什么话!” “你家老三看起来可不怎么聪明。” 金长天顿时翻了个白眼,刚想回个嘴,就见周霜不甚满意地道:“行吧,试试吧,明天把大夫带到周府去,开个方子试试。” 金长天即刻想,周霜可真是想当爹想疯了。 第91章 你很好,只是我不喜欢 日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过着,陈传笺的伤也渐好了,至少可以拄着拐棍在藕荷塘的院子里溜达溜达,周老爷看着陈传笺渐渐圆润的脸,心中无限可惜,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不能给老周家添个后呢! 但陈传笺可不这么想的,只觉得这一家子老老小小太没谱了——汤药刚喝了一天,第二天原苏来的时候就正好撞上了,原苏左瞧瞧右看看,闻了闻又尝了尝,冷笑一声:“周霜可真能算计!”说着话就连药带碗砸了出去,还将大夫恐吓了一番,说什么汤药与补药相冲,会令伤口恶化之类的。 闹了一番,陈传笺才从原苏那知道,原来是生孩子的补药。 原苏说:“要不这样,他要实在想要孩子,我弄个狐狸崽子给他养,有道行的,保证到死他都发现不了。” 陈传笺嘁一声,“我就这么欠着你的?养你就罢了,还要替你养狐狸崽子?” 此事就此作罢。 周霜恐陈传笺伤势有变,再也没有送些汤汤水水的过来,只是转天带着长岭去了趟金家,把金长天变着花样地骂了半个时辰。——临走,金长天塞了块银锭子给长岭,丈二摸不着头脑地问:“世子这又是怎么了?” 长岭一头雾水,摇摇头,“谁知道。” 这边不想生的被催生,那边不能生的反而有孕了。 周霜坐在与自家隔了一个府的小院里,看着灯下微微带笑的程锡圭,越看越觉得心烦,两个指头捻着张纸,问:“这是什么意思?”——周家有药铺,他年少时草草跟着坐堂的大夫学过一阵子,知道这方子上的几味药是用来堕胎的。 “这便是我想问世子的了,与世子妃感情这么差吗?” “白洛?” “原来世子还不知道。”程锡圭好整以暇地道:“世子妃院里的人是因我传了话才进府的,我自然也得把人替你盯明白了——” “犯不上说这些好听的,丫鬟婆子都是你的人,只有白洛这个傻子才会信你去侯府找人。”周霜显然一点也不领情。 “世子妃怎么能说傻呢,你们夫妻不和,要我从中说项,若不是为这个,这方子也不会这么简单地落在我的手里。看这个情形,世子妃是要拿孩子做筹码,让我劝世子就范了?” 程太师有两房姨娘,和乐融融,妻贤妾美,传为佳话。 周老爷仅一妻,死后再未娶,长情难忘。 他们对待婚姻有本质的区别,所以在权贵之家长大的程锡圭也无法理解只富不贵的周霜,在他看来,有两房夫人,雨露均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白洛还是正妻,但是他低估了周霜对婚姻的较真态度——老子就一个夫人,哪来两个? 周霜心里明镜一般,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但是白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山庄遇袭,周霜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他对皮囊毫不在意,当日千算万算竟然漏算了白洛的美色。 山庄遇袭那一天,周霜不想失了分寸惹陈传笺不快,特意加强了白洛院里的布防,外头的人进不去,但戏要做足——周霜让周云买通了个死囚出来,原本也只是想让白洛受点惊吓,走个过场就罢了,然后就让李昂送他归西,也算是得了他应有的下场,谁知道那恶徒竟是个穷凶极恶的,不仅杀了小翠,还玷污了白洛,更要命的是当日就有丫鬟来报,说眼看着夫人被玷污……周霜大笔钱打发了丫鬟去异乡,又着人不落痕迹地看守着,再不提此事,横竖那死囚已被李昂一刀杀了,多提无益。 白洛是真心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和周霜没有同房,一旦孕事藏不住,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我知道你一心爱慕亡妻,要是实在厌恶白洛,便让她同六王妃一样听听佛法,也无需闹成这个样子。”程锡圭蹙眉,“陈贵妃催你要孩子,一是想给皇上冲冲喜,毕竟入秋以来皇上精神不佳,全靠国师进的丹药吊着精神,二是……依我猜测,大概孩子会放到她那里去养,作为要挟。”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生?”周霜无所谓地道:“反正百害而无一利。” “其实也是想借着这次机会,让其他人更为看重你。”程锡圭所说的,不过是周霜有子,绝了其他皇子争夺帝位的念头。 周霜不以为然,一个皇子能不能争皇位,看的是势力,皇子如果没有外戚的支持,不外乎就只能修身养性等着势力选中,又或者……自己坐不牢这个位置,有人想取而代之。 “自己的位子坐不牢,纵然有个孩子也未必就能坐的牢。” 程锡圭一如既往地微微笑着,“孩子是世子的,悉听尊便。” …… 夜是安静的,但周霜的心却不安静。 灯下,周霜将方子铺得平平整整,纹丝不动地坐着看,脑袋里却已经把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地过了一遍。 这个孩子留下来,以后便是制衡白洛的武器,但他身世揭开的那一天,就是白洛的死期。 这个孩子不留下来,陈贵妃会找别的辖制手段,甚至太后也会想要个把柄,这个与自己无关的把柄又有什么不好? 对周霜来说,这个孩子是一个最好趁手的工具。 只是,他忽然有些怯懦了,陈传笺一定会觉得是他指使人玷污了白洛,然后心计长远地留下这个孩子作为牺牲。 周霜想起了在乐丰县的争执,他的理智和情感交锋了许久,最后夜深时分,周霜收起药方,决定开诚布公地找白洛谈一谈。 在这个世间,所谓逢迎、曲折、刚正、刁钻都是表象,真正的较量是来自实力——周霜站在畏仙居院子前,他之所以能如此坦荡地谈一个孩子的生死,便是因为在白洛面前,他有压倒性的实力。 菅香查看了院子的器物,准备拴了门睡觉,自从平靖侯府来了人,她就从房里伺候变成了去院子打杂,地位虽然没以前高,但大家都知道她是世子派来的人,也格外客气些,时间长了竟相安无事地过着。 “开门。” 声音太熟悉了,菅香愣了一下,开了门发现月光下站着个瘦高的男人,再定睛一瞧,吓了一跳,“少……世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夫人睡下了吗?” “还没呢,这会子可能在写字呢。” “去叫一下,我去小厅等她。” “是。”菅香一边走一边感叹,世子这对夫妻,可比陌生人更客气,真真的相敬如宾,却不知今天这么晚来……难道说,夫人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再热的天气里,夜深时分总有一股子寒凉劲,更何况已是近冬时节,而比身上更凉的,便是心里。周霜深夜来访,白洛大概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也不做打扮,一身常服,捋了捋头发就出去了。 周霜坐在小厅中喝茶,茶是冷的,想不到这会子还会来人,菅香想替他换一壶,周霜摆摆手,打发她去睡了。 白洛进屋前,在门口望了周霜一眼。 他那么英俊,那么消瘦,那么孤单,深沉的心事让他从里到外都透着不可捉摸,那细薄的唇,微微上挑的眼,看着那么薄凉,只是就连这份薄凉,都不肯施舍给她,她就像是他经过道旁的野草,连驻足都没有理由。 他的喜怒哀乐又会跟谁同享呢?是死了埋了土的人,还是等着下一个入世子府的人呢? “来了就进来。”周霜放下茶盏,坐着等白洛。 白洛过去行了个礼,面对面坐着,昏黄的烛光下,显得人脸上都笼着一股子黑气,苦大仇深的不快活。 周霜从怀中掏出那张方子来,平平整整放好了,不是原方,已重新抄录了一份,他推过去给白洛,道:“周家有药材生意,虽然做不大,但也供着京里大大小小的药铺,满街都是伙计,这是今天送过来的药方,说是你贴身的丫鬟去取的。” 白洛手脚冰凉,但这个时候,她反而镇定了,安之若素地道:“怪不得说是有几味药配不齐,要过几天再去取,原来是给你通风报信。” 周霜嗯了一声,“你我没有同房,孩子是哪里来的?父亲是谁?” “父亲?不知道。”白洛寒声道:“从你娶了我到现在,你何曾关心过我,这会子坐在这里假惺惺的干什么?明日大可一封休书休了我便是。” “你是陈贵妃的人,就算不过了,也该是好好的和离,犯不上写修书,让你以后难做人。”周霜顿了顿,“这孩子的爹是谁?” “不知道。”白洛说着话,落下簇簇的眼泪来,本以为她的心都长好了啊!可原来伤口还是那么鲜活,他多无情?难道不知道休书是气话,还一板一眼地“宽慰”她和离? “月事有多久没来?” 白洛面色潮红,将脸扭到了别处,看着周霜冷冰冰的样子,愈发的心寒,这些体己话,本是夫妻房中最隐秘的情话,可在他那里,不过是质问罢了。 “你不说,难道要我找个婆子来问你,将此事宣扬的天下皆知才是?”周霜冷然道。 “近两个月。” “按日子算,那就是在山庄那阵子,事到如今你不如坦然告诉我,总好过我再去山庄查。” 白洛忽然捂住脸,她没想到自己崩溃的情绪来的这么快,忽然之间就看到眼前一片红色,有遮天蔽日的浓烟混着汹汹烈焰,有刀锋上飞溅其的汹涌的人血,它甩满了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甩在了她的脸上,她的锦鞋上,在她的眼睛里生了根,是滚烫的,但瞬间又冰凉了,还有那张带着血迹的脸……白洛哭了起来,尖锐的哭声冲出了小厅,院子里亮起了点点的灯,但不多时又熄灭了。 这些事,在周霜冷冷的目光下,怎么说得出口?!因为他不会对自己的遭遇同情分毫,只是麻木而冷静地审视罢了,甚至会怀疑是不是编造来掩盖自己的不贞洁。 “是山庄遇袭的时候吗?” 白洛哭得说不出来,一条手帕拧来拧去,也顾不得了。 “你我之间永远不会有夫妻之实,这个孩子你可以留下来傍身,我不会揭穿他的身份,你也可以堕掉,我会替你遮掩,此事随你意愿。” 白洛闻听此言,带着哽咽,恨声道:“你我永远不会有夫妻之实……你是要追随那个死了的神婆吗?还是以后有相好的再娶进门?侮辱我就让你这么快乐吗?” 周霜微微蹙眉,他素来厌烦与人口舌之争,只淡淡道:“你想清楚,让长岭来找我。”话落,长身而起,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碎物声,有细小的瓷片从脸颊边飞溅了过去,白洛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我究竟哪里不好?” 周霜没有回头,道:“你很好,只是我不喜欢。” 这世上,万物皆好,万人皆好,只是我不喜欢。——白洛抽泣一声,是的,没有理由的,如果她在死去的陈传笺之前结识他,也是是另一番郎情妾意的景象了。 命运,为什么这么薄待自己? 白洛坐在一地碎磁之间,哭得不能自已。 第92章 堂堂世子居然威胁我? 白洛想了许久,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若周霜真的对陈传笺用情那般深,以后这府里无子的不是她一个人,至少她还有世子妃的名头傍身,但如果她留下这个孩子,那么未来这个孩子就是一柄会刺进自己身体的利刃,何况……还有那个目睹了一切的丫鬟,是死是活再无音信,她冒不起这个险。 这样的决定,在周霜的意料之中,他调来了周府的大夫,只是在诊过脉后,周府的老大夫为难地道:“少爷……世子妃的身子太差了,怕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周霜蹙眉,质问道:“若是身子差,应该是保不住这一胎才是。” 大夫点点头,道:“的确是保不住这一胎,只怕是保不住的同时,可能会要了世子妃娘娘的命,所以保胎即是保命啊!” 白洛坐在一旁听得分明,心如死灰地冷笑了一声,喃喃道:“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若死了,也合你的心意,岂不是一举两得?” 周霜不耐烦听她说这些,只让大夫招呼了菅香进来,服侍白洛去歇息。自己坐在厅中寻思了片刻,问道:“保胎有把握吗?” “只要世子妃愿意吃药,不作贱自己身体,老朽还是有把握的。” 现下这个节骨眼上,周霜需要自己白璧无瑕,若是白洛死了,平靖侯丢了半生富贵倚仗,定然是要不依不饶,保不齐有人跟着兴风作浪。 周霜微微叹口气,看来这便是命了,“你就暂时别回周家了,让长岭把你安顿下来,这阵子住这边,不论是否能保得住这一胎,至少要把白洛的命保下来。” “是,少爷。” 大夫出去了,周霜寻思良久,第一次踏进了白洛的卧房——这本该是他们的婚房的,他仅在新婚那夜挑过她的盖头,彼时这间房还是花团锦簇,红红火火的样子,现在这间房装饰陈列素净寡淡,一如主人一般,透着一股子丧气。 周霜知道白洛躺在床上,但他没有上前,只是拖了一只圆凳,坐在床边不远处,语气和平地道:“大夫说了,保胎即是给你保命,你再恨我,也要留条命才能恨我。你一直不服气被我这般对待,可也要想清楚,你嫁到府里来,最次也是世子妃,倘若现在死了,便是连世子妃这个名头也要拱手让人——” 白洛躺在床上,只觉得泪水止不住地流,原来先前心灰意冷都是假,这一刻才是真真正正绝了念头——若他对她存了半分情感,也不会这般冷静地讨论这个不贞而出的孩儿。 “你要死,我不拦着,只是我怕麻烦,你死了,我又要娶,再折腾一遍,对谁都不好,你不若好好存着这一口气,以后威风后宫岂不快乐?” 白洛陡然起身,隔着幔帐,带着哭腔道:“这孩子便是我的把柄,他留下来,岂不是你要死,我便死?” 周霜漫不经心地道:“便是没有这个孩子,我要你死,你也要死。” 白洛身上一凉,全身的血褪得干干净净。 “你的活路不在别处,就在我手里,我盼你想清楚,好好听大夫的话,好好的活,便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你寻死觅活,我也不拦着,真死透了,我让平靖侯过来收尸,陈贵妃还会帮我再填一个人进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何取舍,你自己决定吧。” 周霜将话说得分明,长身而去,走出不久后,稍微愣了愣,问长岭:“咱府里有天生的傻子吗?” 长岭被问的愣了神,好一会子回过神来,道:“长林家的老二生下是个傻子。” “为什么?” “人都说是他娘生他生的太久了,给憋住了——” “哦。” \"怎么个傻法?” “就是人迟钝点,十一二岁了,还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似的,说什么都不懂吧,也不是,但是也不算正常,不过……少爷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挺可怜的,以后长林家的月钱提一提吧。” “哎呦,我替他们谢谢少爷恩典——” …… 周霜和程锡圭很默契地保持了半月一见,世子府人多眼杂,都是周霜走地道穿过一户人家,来到程家在附近的小宅,住在这里的一对老夫妇是程家的老人,宅子打理的颇为上心,不大的院子里绿植亭亭,潺潺涓流中还养了几尾鱼儿,黑岗白石,雅致出众。程锡圭在院子里搭了个棚子,简单但不简陋,每一次来两人都在棚子里赏景谈天,在陈传笺养病期间,倒成了周霜的一处新消遣。 程锡圭和周霜对坐着谈起白洛的事,不由叹了一句,“这本不该我多嘴,但世子妃对世子的恨意可真是不浅。”在侯门深宅中,女人能够傍身的便是孩子,现如今听周霜话里的意思,若不是白洛身子不好,这孩子便是不肯要的,可见她是多么恨周霜,“不过这玉石俱焚的刚烈性子倒是值得钦佩,现在闹成这样,世子妃是否还适宜留在府里养胎?”这话只欠没有挑明问周霜,白洛会不会杀了你? 周霜嗯了一声,问:“有了孩子之后,大抵对我的恨意就会消散一些吧。” 秋天了,景色变得肃杀,像不能被掌控的命运,有些许萧瑟。 “若是一早同她和离,她再嫁应该也会比现在好过。” “世子又何必说些这不切实际的话,现在这个情形,世子妃要是同你和离,怕是只能孤独终老。”——百官之中有嗅觉灵敏者都在谈,风向不对了,周霜可能会作为遗珠上位,这种时刻,又怎么会有人敢娶带着孩子的白洛? “那就凑合过吧。”周霜轻描淡写地道,“你今日约我来,不会只是说白洛的事吧?” 程锡圭啜口茶,嗯了一声,和声道:“世子妃有子的事,长春宫已经知道了,昨日就急忙忙地报给了皇上,既然你现在已有后,可能皇上就没多少日子了。” “她要如何下手?” “皇上还是皇子时,生过一场重病,身体一直不太好,精力不济,据说从去年开始每晚难以入眠,不是做梦就是说寝宫有声音,但陪着的宫人偏偏什么都听不到,所以国师就让方士进了丹药,奇效甚佳,已经依赖成瘾了,以此下手,再简单不过。” “这种事情太后不管吗?” “皇上上位之后刻意阉割外戚势力,朝堂上林家一退再退,也着实伤了太后与皇上的母子情,后宫里太后这些年深居简出,坐看李皇后与陈贵妃斗得死去活来,当下决计不会再插手。” “太后确实聪明,觉得这一任皇帝管不了,索性不管,反正壁上坐观,渔翁得利。”周霜对惠帝没有什么感情,他的死活不过是必须的过程,早死与晚死并没有区别。“太后不管,李皇后总要奋力一搏。” “是的。”程锡圭浅叹一声,“李宣那件事之后,程家和李家的关系就算到头了,所以李皇后去找谁当救兵,我们也不太清楚,横竖不是苏家,你要小心一些,万一李皇后在皇城内造反,你便是头一个挨刀。” 周霜笑了,“怎么,这么盼我挨刀?” “那我怎么敢,我恨不得天天烧香盼你长命百岁。”程锡圭凑近道:“说真的,你没让你那些妖精啊鬼啊之类的打听点消息出来?” 周霜心不在焉地扭着自己的扳指,冷笑道:“你程家在朝中耳目通天,还需要依靠我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再说了,你当我支使地动那些妖精和鬼吗?他们只听陈传笺的,我还等着你告诉我点消息,我好保命。” 程锡圭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态,道:“那就没办法了,大家就各保性命吧。” “我却觉得——”周霜睇了程锡圭一眼,见他还佯装忧心就忍不住白他一眼,不耐烦地道:“你们与其担心李皇后造反,不如担心皇上的遗诏发了之后,靖王造反。” 程锡圭挑眉,“你如何笃定是靖王?” “李家、陈家看似势大,但哪个能翻出个水花来?便是李宣那般煊赫的人物说剐也剐,林家延绵百年还不是一样退让,陈贵妃若不是有国师,还能靠什么来震慑后宫?皇上可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关中的王爷已经养废了,但靖王是为了先帝为了制衡苏家布下的棋子,他儿女亲眷皆在京中是为人质,一旦皇上龙驭宾天,除了苏家再无人可辖制靖王。”周霜低声道:“李皇后自小在宫中玩耍,原本就是要许给靖王的,只是太后要避嫌,才指给了皇上,如此前尘往事,你不比我清楚?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程锡圭笑而不语。 周霜懒得同他啰嗦,闲闲散散地道:“苏家不管,那咱们两家就抱在一块死,听说你家还没闹过妖精,遗憾了,挺精彩的,死前闹一闹吧。” 程锡圭闻言,哑然失笑,“堂堂世子居然威胁我?” 周霜耸耸肩,“不过说句实话,何必说的如此难听?” “好好好——”程锡圭抚掌笑道,“怕了你的妖精军团了,前两天小苏将军给我传了信,说靖王在准备入冬前对大赫用兵。” “每年入冬前都多多少少会兵戈相见,这次有什么不同吗?” “有细微不同。”程锡圭沉声道:“往年是以骑兵为主,快进快出,小赢数次就走,但今年靖王一意孤行说要深入草原将大赫打得元气大伤才肯回来,而且没有通知苏将军两线配合,只是派了吕将军等人往西,自己则带骑兵和步兵往东——” “这么大的动作,不报兵部吗?粮草后勤如何调度?” “靖王在边城实际已手握兵权,两个节度使都不敢忤逆他,粮草军马都是节度使和当地侯爵供应,户部为了少开支些,若不是大调动,也做寻常用兵处理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霜沉吟一阵,道:“原来如此,那这次往东,走的可是粮道?” “世子真是聪慧。” “往东这条路,本是往大赫走私的一条隐秘之路,只在商贾之中流传,每年大赫王庭会派人从粮道过来偷偷购进粮食,再伪装商队去往大赫,只是靖王那么多人,就算扮作商队入京也太显眼了。” “是显眼,但他无需大张旗鼓到京里来,往东这条隐秘的粮道有三座关隘,其中驻守在阳城的总兵孙谦正好下个月要换防——” “换防?换去哪里?” “北津,离京城快马两天即到,利用这次换防,孙谦可以光明正大的把靖王的军队带到北津去。” “你们就坐看此事发生不成?”周霜奇道,“你们都预见靖王要造反了,然后小苏将军就是传个话儿告知你一声?” 程锡圭忍俊不禁,抬起杠来:“我一个文官——”话还没说完,周霜一挥手,“行了行了,不要装模作样了,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程锡圭掏出一副小卷轴递给周霜,道:“这个人是孙谦的心腹,三天前入的城,当真是艺高人胆大,我的人跟丢了,而且找了三天未果,要不是事关重大,也不敢劳烦世子,知道世子街面上眼线广,还请世子帮忙找找人。” “画得像吗?” “一模一样不敢说,八九分肯定有。” “好。” …… 夜里,周霜低头扶额,身体彻寒,不想抬眼,这一屋子鬼怪妖精,看哪个都折寿。 陈传笺病下后,就怕周霜身边没个趁手的鬼来帮他办事,写了几道召唤符给他,在金云堂之外的僻静地方一烧,青墨就会出现,之所以没让花镜去,也是怕吓着周霜。 没料到,青墨这次一听周霜要找人,就呼朋引伴招呼来一群鬼怪妖精来,周霜没有防备,一眼扫过去,只觉得心中一阵翻涌,差点没当场吐出来。——这都是些什么玩意?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也都罢了,至少还像个人,可这一堆蛤蟆蟒蛇狐狸的,间或还有人脸兽身的,简直是比丑大会,周霜在心底叹,自己也算是开了眼界的人了,实在太恶心了! 直到卷轴被传了一圈,青墨这才拍着胸口,响当当地道:“世子放心,若没有高人帮其刻意掩藏行踪,四九城没有我们找不到的人——” 周霜连话都懒得说了,只挥了挥手,道:“好。” 一屋子鬼识趣地走得差不多了,青墨和花镜过来行礼分别,一出声周霜就抬了头,微怔一下,“你……是花镜?” “是,世子。” 周霜仔细地瞧了瞧她,脸大如斗,青黑似墨,一双眼通红,嘴唇紫黑——周霜没有见过她的尸体,但知道她是被毒死了。 “你——”话到了嘴边,忽然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只是呆呆瞧着花镜和青墨手挽着手,没想到在另一方天地,他们到寻到了知己,比起生前的凄惨人生,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幸运。 “谢谢你。” 花镜愣了愣,睫毛湿润,虽然只有三个字,但她能够感到周霜的真心,于是行了个礼,沉默着出去了,其实何谈谢呢,现在这样也未必不好。 第93章 小蛇精,我师妹还好吗? 花镜与青墨寻人也不是夸嘴,第二天夜里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已经露面了,周霜叮嘱他们一定要将行踪查得清清楚楚,花镜白日里活动有限,便先要青墨跟着,只是这一日却有些奇怪,走到一条巷子边上总觉得有些瘴气看不清楚,青墨竟暗自有些忐忑,生了几分莫名怯意,想着去试一试时,被人拦住了脚步。 青墨当即全神戒备,能青天白日拦住自己的,不是鬼怪便是僧道。 “小蛇精,我师妹还好吗?” 青墨定了定神,才发现面前这个人他见过,一袭麻衣,微微上掀了下斗笠,露出一张英俊而风尘仆仆的面容来。 “道长好——”青墨行了个礼,正要说话,宸离摆摆手,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从这里往东两条胡同,你们都不要再来,太危险,你要盯的人,我去帮你看,晚些我会去看我师妹,顺便把此人行踪告诉她。” “是。”青墨转身去了,就见宸离走进了那一片迷雾,拦住身边的行人问了一句:“请问这是哪条胡同?” “砖角胡同。” 青墨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这两个月来,转角胡同的大名传遍了整个鬼市,都说这胡同邪性,进得去出不来,已经有好多鬼怪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今日若不是遇见了宸离道长,自己怕是有家难回,想着宸离道长失踪许久又再现,法师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忙不迭回周家去了。 陈传笺确实很高兴,让青墨细细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听闻自己的师兄瘦了还黑了,忍不住眼眶微酸,宸离这一去近两年,定是吃了不少苦。 原苏坐在小桌前,一只狐狸砸着果仁伺候他,一边吃一边听,听完了感叹一句,“你这位师兄是真有毅力,是个成大事的人才。” “为何这样讲?”陈传笺奇道。 “你可知道他去的是哪里?” “师兄不曾提过,我想是不便说。” 原苏点点头,“可不嘛,一说估计你会死命拦着。” “他去的是哪里?” “离火山。” 陈传笺兴高采烈的表情立即寒冰似的冻在了面上。 离火山,一个名气比天南之岛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地方。传说离火山乃是一处洞天福地的所在,昔日大名鼎鼎的南环一族便栖居在此修炼,后遇夜邪寻仇,山火烧了七天七夜,林木尽毁,溪水尽干,南环一族被夜邪屠戮殆尽,此地也就逐年废弃了。 直至两三百年前,草木尽复,溪水续流,有一位云游的道人见离火山青翠秀丽,又住了下来练术修仙,却不想最终竟然堕入了邪仙之列,待其人被青华帝君惩戒后,就传出离火山纳天地精华对修行大有裨益的传闻,多有邪仙聚集此处,虽然平日里与山下百姓井水不犯河水,但擅入者死这句话还是传遍了整个修仙界。 “以你师兄的能耐,能活着出来,必有人庇佑。” “我不信。”陈传笺笃定地道。 原苏说的理由虽然没有言明,但陈传笺却非常明白,以宸离的性子不会无功而返,其中利益相交,也许宸离已投了邪道门下……只是陈传笺太懂宸离,他对父亲之死的抱有执念,同时对父亲的行为准则也同样抱有执念,或许宸离另有奇遇,但绝不可能背叛师门,堕入邪道。 “他过些日子必会见我,一问便知。” 原苏似笑非笑,“我看你们这群师兄弟们,各个心思都不少,只有你一根筋。” 陈传笺白他一眼,将话题岔到了别处,“金玲呢?” “几天前我把她送走了,怕你心里难过,就没跟你提及。”原苏叹口气,“金玲就靠复仇那口气吊着,那口气没了,心气也就没了。” “她会转生为人吗?” “看怎么判,按她的情况,应当会投入畜生道吧。”原苏耸耸肩,心里想着畜生道也没什么不好,一睁眼就吃吃喝喝,好运气的吃喝个几年再死,不好运气的一年就又能回地府报道了,好过做人。 不想,陈传笺与他心意相通,叹一叹道:“畜生道也好,好过做人,做人太苦。” “是啊!要不你来当个狐狸,我护着你。” “吃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陈传笺白了他一眼,忽而又忧心忡忡地道:“金玲是走了,可花镜呢?”花镜究竟是个鬼,时间长了游荡在天地间,总不会有个好结局,可是偏偏这半年来,又和青墨同进同出,好的一个人似的,万万舍不得分开,“这会子我倒是能理解通玄了,为何一门心思要把李姨娘折腾成那样,毕竟孤魂野鬼要留下来,只能走制煞这一条路。” 原苏挑眉,不屑道:“都说了多少次了,那是因为你们这些人,道行太浅,就花镜一个小鬼,我可以收了她做我的童儿,跟在我身旁,我看谁敢说半个不字!” “你们狐狸有秘法,能把鬼转成妖精?” “嗯。”原苏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就见陈传笺双眼放光,带着几分谄媚的笑意道:“我要是死了变成鬼,你能把我变成个妖精,活得长长久久吗?” 原苏忽然停下了吃果仁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抹了抹,放在了陈传笺的面上,轻轻抚摸了一下,道:“你的目光太短浅了,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做妖怪呢,你可以做我的夫人,可以直接升仙——” 陈传笺怔怔地瞧着他,觉得说不出的好看,然后将一口茶水喷在了原苏的面上,恨恨道:“你这只死狐狸,还在用媚术对付我——” 原苏摇摇头,委屈地道:“这次真没有。” 陈传笺嗤笑一下,“没有?我看你多少年了,还能着了你的美男计?” …… 宸离这次回京,第一个去见的人,不是陈传笺,而是周霜。 周霜看着宸离熟门熟路地一挑门帘进来,心想着明天一定要把李昂这个月的月钱给扣了,怎么是个人都能轻轻松松到金云堂串门子?照这个情况,也不用靖王出马,随便找个刺客就能把自己给杀了。 宸离看出了周霜眉间的不悦,笑道:“世子府果然戒备森严,在下不得已用了些小手段。” 周霜这才点点头,将宸离让到桌前,亲自斟了一盏茶,道:“见过你师妹了吗?她受了伤——”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只是还未去探望。” “你们师兄妹情同手足,你却第一个就来找我,想必是有要事告知,又不方便告诉她的?” “是。” 宸离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去离火山近两年,大部分时间都在生死存亡的边界上挣扎,无论多么难的境地都没有放弃,身体备受摧残也好,心灵备受折磨也罢,只要还有那一丝心口的温热,他都会努力活下去,他的父亲曾经为了维护世间的正义而死,他同样也不会因为苦难而却步,如今能坐在这里同周霜说话,便是他子承父业踏出的第一步,便是这未来生死相搏,也决计不会后悔。 “陈贵妃为你改命一事,你应该知道。” “嗯。”——万般事项皆由此起。 “改命这件事一直都是传说,借天、地、人三力去影响已有的命数,一是有违天意,二是施术之人必须道行高深才扛得住天罚,三是需要有财力举办盛大的法会来平天怒。” “盛大的法会?”周霜托腮,食指轻叩案面,若有所思地道:“每年的同祈法会,莫不是……” “不是。”宸离道:“同祈法会的规格还够不上能为人改命,而我未曾参与过同祈法会,不知道它是何目的,但可以确认的就是,同祈法会与改命无关……我这次出去,总算明白了改命的玄机,其阵法名为七十二杀星阵,需要七十二名有道行的法师共抗天罚,而阵中有一阴阳,以死玉为引,用内力将其融开,融入改命之人的体内,再祭以三名亲近之人的性命,念经七日,即可逆天改命。” 周霜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碗茶星星点点晃在了自己身上,就连嗓音都忍不住地颤抖了,“你,你刚才说死玉,死玉是还在凌云子那吗?” 宸离怜悯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世子,死玉犹在,但令堂的魂魄却再难取出了。” 陡然之间,周霜红了眼眶,这世间多么可笑,来来去去一场空。 想起那些年的冬天,自己喜欢在雪地里扑腾,母亲就经常捂着汤婆子站在廊下看他,看他出了汗,喊他过来,半蹲下来为她擦汗,她的手被汤婆子捂热了,略过自己鼻尖的时候有一股温暖的淡淡花香。 那个时候的冬天,她总喜欢穿明黄色袍子,简简单单的发髻,只插着一支玉簪,但耳边挂着一对黄宝石的耳环,蹲在自己面前时候,黄色的袍子和黄色的耳环相映成趣,衬得她愈发容光焕发。 而稍稍往后的年月里,母亲喜欢在夏天穿湖绿的衫子,让丫鬟撑着船带着他在芦苇荡中穿行,船上会放一个小桌,有她偷偷带上船的桂花酿,用大冰桶冰好了,一盏连一盏地喝,喝到兴起时逼他也喝一杯,只是用酸梅汤替换了酒,就为看他懊恼的样子,尽兴之时,她会脱了鞋袜,把脚在水中荡着,吟诗作对,高声歌唱,简直要与湖水化为一处…… 他的母亲陈萦怀,是这个世上最让他怀念的人,她代表了他认知的那些美好的事物:细致入微的母爱,忠贞不渝的爱情,洒脱飞扬的性情,菩萨心肠又雷霆手段……她是这世上幸运又不幸的女子,拥有前半生短暂的快乐和无尽的折磨痛苦。 在这来来去去之中,再也没有那样的冬,也再也没有那样的夏。 周霜低着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袍子上的那一滴泪。 长久的,屋里陷入了沉默,只有蜡烛的斑驳声。 宸离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知道坐在他对面如雕塑一般的这个人坚强得不需要他人的怜悯和安慰,只是需要的只是一点点的时间来平复情绪,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周霜抬起头,眼眶微红,声音微微有些嘶哑地问:“献祭我亲近的人,是什么意思?是献祭陈传笺吗?” “现如今你继承皇位指日可待,但便是坐上那个位置,也是假龙罢了,国师需要在三年内帮你完成改命,所谓亲近之人,必然不敢拿贵戚动手,倒霉的就只有伺候你的奴仆们,当下你身边只有陈传笺一个亲近之人,会有很大机会选定她,但是我需要被选中,才能够没有阻碍的进入法阵。”宸离望定周霜,“我等这一刻等了二十多年,我不能浪费这次机会,我要除掉国师,让人间的归人间。” “我要怎么做?” “三年之内,必行大型法会。”宸离道:“在此之前你要继位,师妹若从旁伺候,就必须净身,净身了自然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国师可能不会选她献祭,如果我在你身边备受信任,我就可以被选中。” “外人皆知我疑心重,不会用新人,你若要进府,我需要制造事端。”周霜轻不可察地单指叩桌,“过阵子京中会大乱,你若有机会救我,此事可成。” “对,而且需要一个我为你死心塌地,奉献生命的由头。” “好,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安排,那怎么跟你师妹讲?” “只需要抹去献祭一节即可。” “她不傻。” “但是她信我,这就足够了,我这辈子没骗过她,这么宝贵的机会当然要留在紧要的关头。” “谢——谢谢你。” “谢什么,我们师兄妹这么多年,论亲疏远近,我同她亲过她同你。” “呵~!” 第94章 周霜的面色,在转瞬间轻不可察地微微变了。 原苏倚在墙上,神色冷冷的,听着宸离和陈传笺聊天,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凌云子的来历,他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宸离号称习到了能够打败凌云子的法术,那纯粹就是瞎扯,也只有陈传笺才会信他的鬼话。 只是,宸离的死活关他什么事?他来这人间走一遭,只有一个目的:看住陈传笺的命。 陈传笺蹙眉道:“虽然你们商量好了怎么光明正大的成为周霜的心腹,但毕竟你在太子那边露过脸——” 宸离狡黠微笑抬眼,冲原苏拱手,道:“求仙君赐面具一张,以便遮掩。” 原苏突如其来地被噎了一下,他轻咳一声,呵!这打听得可够仔细的,和陈传笺相识这么多年,为了增加点情趣,这点小伎俩一直都是遮遮掩掩的,比如他曾经扮演过路边衣不蔽体,而得到陈传笺怜爱照顾的少年,还扮演过她隔壁的体弱寡妇——借机偷偷摸摸摸过好几次陈传笺的手,也黏过几次在她怀里,被她当妹妹宠着。 果然,陈传笺讶然挑眉,“你还有这个本事?” “雕虫小技——”原苏耸耸肩,以辩清白,“这个玩意太麻烦,素日我同你出门,抹一把脸就好了,哪还需要这个?” “可我师兄也不能日日找你去抹脸,你那个面具就给他一张吧。”陈传笺也跟着“求情”,不过这求情也是大大方方地索要。 原苏有些不乐意,“你当我做一张容易吗?一张也就能用一个月,不能洗脸,我还得每个月上门一趟给他涂涂抹抹。” “要不,你教教我,我也算多门手艺。”陈传笺谄媚笑道,“我尊称你一声仙君。” “你们师兄妹在坑蒙拐骗这条路上,可真是够齐心的——”原苏恨恨道:“明日再到这里来,我帮你变脸。”话落,一甩袖子走了。 原苏一走,陈传笺便面色微沉地道:“要到动手的时候,我要想办法支开原苏。” “可有他在,你安全一些。” 这个道理,陈传笺何尝不明白,这么多年来跑江湖,因为学艺不精而命悬一线的时候,都是原苏出手救得她的性命,可毕竟他从未出手害过人的性命,但这一次要破国师的阵法,少不了要贴身相搏,他若是出手,多年的修行怕是会毁于一旦。何况人妖殊途,他为自己耽误了这么多年,既然自己心思已定,便万万不能再承他的情义了。 “你我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既然如此,怎能假借他人之手成自己美事?”陈传笺主意已定,道:“此事绝不可让他插手,若你我真要命送于此,也是自己的命数。” “既然你已经想清楚,那我就不用劝了,不过真要入宫净身,也还得麻烦他使个障眼法,你我那点微末伎俩,那么久的工夫怕是唬不住人。” 陈传笺面上微红,“这个我去求他便是,只是……我有一事一直想不通,想请教师兄。” “你说。” “既然师兄说这次习得了刺杀之术,那么教会你的人是谁?” “凌云子自有来处,也自然会有仇敌。” “既然是仇敌,为何不自己手刃凌云子?” “此人已垂垂老矣,自然无法匹敌。” “若此人与凌云子有仇,终其一生都未必报仇,师兄为何能确定自己比他强?” “我同他有过约定,打败了他才能出山。” 陈传笺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沉默许久,方道:“我不知其中曲折,这次全凭师兄调度,只希望……师兄不要骗我,师父总说人生不易,你我要活下去。” 宸离揉了揉陈传笺的头发,宠溺地笑道:“傻姑娘。” …… 今年的秋天多的不仅是几分肃杀,更多了些令人不安的沉重。程太师坐在花园中,看树叶一夜枯黄,右手边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已经添了新裁的秋装,天青色的褂子衬得他愈发玉树临风,就是……肯好好找个夫人就好了,毕竟自己也老了啊,就像深宫中那位至尊无上的帝王,也逐渐走在人生的下坡路上,唯恐一不小心就滑下了深渊。 “宫里传来消息说,昨天长春宫杖毙了两个人。”程锡圭为父亲敬了一盏茶,说道。 “为什么?” “皇上半夜惊醒心悸,外面守夜的两个小太监正好弄出了点动静,所以……被陈贵妃杖毙了。” “哎。”程太师叹叹气,穷人的孩子,命如蝼蚁,“太医院怎么说?” “现在皇上已经不让太医院请脉了,只信国师和那群方士,前几日安排了刘大人趁着皇上在清宁宫的时候为太后请脉,碍着太后的面子把了把脉,据说脉象羸弱,有虚邪之气,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皇上身子不行了,这已经不再是秘密,宫里宫外那么多眼睛盯着,没有一个是好心,不是担心他死不死,而是什么时候死——号称天之骄子,全民爱戴,不过都是别人嘴上说说罢了,终了还是矜寡孤独,争的是那把椅子,夺的是身后权利。 “这次苏家是苏老爷子出山了。” 程锡圭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话,有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的祖父——程家的主心骨到底是老糊涂了还是老成精了。当初程家在李皇后和陈贵妃处两边下注就是他的决定,大哥和自己一人一边,有些年还没走出府去,双方就斗得死去活来,现在皇后不行了,大哥在家中也没了威势,对程家何尝不是一种伤害?而苏家……程锡圭长叹一口气,苏家的老爷子因常年征战落下了旧疾,早就不问世事多年,何缘非要出山?旧时代的人无论再强,都是要烟消云散的,何苦还把持着这如火如荼的战场呢? “你请一请世子,你祖父和苏老太爷想见见他。” “是。” “现在皇上每隔几天就要宣六王和世子入宫,算是头里打个铺垫了,很多人大概也看清了形势,前阵子御史台有人上书,是世子安排的吗?” “不是。”这件事程锡圭已经查过了,也问过周霜,上书的人姓冯,原是李宣一党,应该是受了皇后的指使。这么多年了,惠帝对立太子一事一直忌讳莫深,最讨厌臣子指手画脚,李皇后让此人上书,大概是想让皇上恼羞成怒,进而迁怒周霜。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皇上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竟然未曾迁怒周霜,只是将这姓冯贬到了苦寒之地。 程锡圭想起周霜谈起此事时的神态,风轻云淡的,只是闲闲散散地说:“横竖这姓冯的也不能留在京中,他愿意犯傻我不拦着,折子上那几句胆大包天的话,是我专门找人托梦给他的——” 周霜早就算到了这件事并不会引火烧身,反而借皇帝的手发落了此人,在奏章中,程锡圭惊讶于冯大人的大胆直言,竟然说天下以一姓为尊,却也有远近亲疏,既有皇子在侧,又抬爱周霜,会酿成前朝兄弟阋墙的内乱之争。 原来是周霜的“神来之笔”。 以陈贵妃的性情,冯大人说了这样的话,没杖毙在英华门前真是出人意料,定然是有人从中说项。程锡圭问周霜时,周霜不疼不痒地话将茬到了别处,“李宣出事时,我对冯大人有把柄在握,且派人警告过他,但他依旧出门去通知李宣,偌大的御史台,那夜出门的,只有他一个,他是有几分义气和骨气的,死了也可惜。” 程锡圭想到此处,忍不住微微翘唇笑了。 “老二,想要长久地做个贤臣,懂得的第一句话,就是伴君如伴虎。”程太师不失时机地提醒,“再要好,他也是君。” “是,儿子受教。” “世子聪慧,是幸事也可能是不幸——”程太师道:“冬天要来了。” “是,有些花儿也要败了。” “让花匠收拾收拾吧,来年还有新出芽的,不遗憾。” “是。” 程锡圭耽搁了一些时日,才去约了周霜,越是到了紧要关头,越是有些细节要一一对清,周霜是个细致人,程锡圭竟也惧怕被他冷不丁问住了。 “你这是带我去哪里?”周霜上了车,这才问道。 程锡圭却没有回答,只对陈传笺拱拱手道:“见法师康泰,也可放心了。” 陈传笺规规矩矩地回道:“不敢劳程大人挂怀,只是一些小伤罢了。” 两人一来一回,周霜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瞧了,他有些不耐烦地道:“这是去哪儿?” “去见两位长者。” “两位?”周霜微微挑眉,“莫不是去见你家的老头子和苏家的老头子?” 程锡圭清清嗓子,“虽然是老头子,但还请世子口下留情,不要当面称呼人家老头子,毕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周霜非常冷漠地应了一声,不以为然。 程家和苏家的传说对周霜并不陌生,准确来说应该生活在这个王朝中的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本朝的江山有一半是靠苏家打下来的,三浮三沉,被抄过家,被流放过,又靠着军功一步步重回权力的中心,苏家的人是天生的军人,是当朝国柱。然而,更可怕的是程家,一个隐没在无数人身后的巨大阴影,但偏偏他们还懂得躲藏,从不居功自傲,没有大起大落,也两代平庸过,就这么静静地靠着无数的门生,像一个参天的大树,遮蔽了皇权。 “祖父这些年,已经鲜少见外人了,我家在城郊有个庄子,他常年住在庄子上,有几分地,种种菜,养养花——” “冬天了,日头离了十万八千里,可你还是会觉得热,同样的,你家老头子就算是住在深山里,咳嗽一声,朝廷里的人也要抖上一抖——”周霜若有所指地道:“你们两家既然有默契治国,我也不干涉,我本就不属意那把椅子。” “可是我家老头子属意你。” 周霜冷哼了一声,“被一个老头子看中,算不得什么艳福。” 陈传笺忍不住在心底爆笑起来,周霜和程锡圭可真是棋逢对手。 车行碌碌,一个时辰就来到了程家在城郊的庄子,修得不算富贵,甚至还不如周家的庄子,但一砖一瓦却是南地风格,周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是正宗的徽瓦,本地的水土烧不出,应当是从徽南烧好了运过来的,一路上不知道损耗掉多少才建得起,可见这宅子,虽看似平凡,实则富贵逼人——正是程家的作风。 宅子里知道了程锡圭要来,门口有管家迎着,虽然上了岁数,但身直体正,气度不凡,可窥程家治家严谨。 双方见了礼,程锡圭颇为恭敬地道:“近来祖父可安好?” 管家道:“二公子放心,老爷好得很,这会子和苏老爷在塘边钓鱼,二公子可伴着世子径直过去,老奴就不陪了。” “你去忙吧——” 管家走了,周霜道:“你家这管家,堪比我家那周云,谱大。” “毕竟当年救过我祖父,府里都当他半个长辈。”程锡圭和周霜一边走一边道:“自从祖父住到此处后,苏老将军倒是常来,一年里总有一半时间留驻此处,我祖父其实脾气并不和蔼,但不知怎地,却对苏老将军万般忍让。” “上岁数了,毕竟一个时代的人都死光了。”周霜通透地道:“我你要活到八十多岁,我也会愿意忍你的——” “这——”程锡圭顿了顿,“蒙世子错爱,下官可能不会那么长寿。” 两人停停走走,不多时便看到了塘边垂钓的两名老者,天气渐凉,一人穿得厚些,一人穿得薄些,身强体壮的那个,大概就是苏老将军了。昔日周霜见过程老太傅,因此格外对苏老将军留意了两眼,但只是这两眼,就令苏老将军抬眼望了过来——他虽然年事已高,却依然敏锐得像一只捕猎的兽。 不得已,周霜对着须发皆白的苏老将军点了点头。 “来了?”程太傅道:“这旁边也没个坐处,老了,行动不便,你们站着陪我们聊聊天?” 程锡圭没敢答话,略一沉默就听周霜冷腔冷调地道:“请太傅和镇国公移步水榭,我不爱站着说话。” 苏老将军闻言哈哈大笑,自顾自收了鱼竿,对程老太傅道:“你摆什么谱?这下倒好,要听个小辈的训。” 程老太傅不以为意,嘿嘿一乐,刚动弹了一下,程锡圭就上前将人搀了起来,缓缓步入了水榭,周霜扫了一眼,熟盂中尚有热气,必是定好了就在此处谈话,之前不过是试探罢了。 老奸巨猾,名不虚传。 陈传笺在水榭前停下了脚步,在世子府这两年以来,大大小小的场面事经历了不少,对于自己这“小厮”身份也不断有新的认识,下人之间那些约定俗成不敢说掌握了十成十,但什么不该做也是清清楚楚,比如:这些大人物谈事,她这样的小喽啰就应该躲得远远的。 以前,这些国家大事,她并不清楚是怎样发生的,虽然真实地生活在这个世上,却不怎么理解战争、饥荒、繁华、盛世,仿佛这些词就是应该存在的,是会冥冥中已有注定。 但是这些年,陈传笺慢慢懂得了。这个世间是被人为的束缚了,臣子听皇帝的,下级听上官的,乡绅听当官的,百姓再听乡绅的,一层层一级级,像网一样链接着所有的人,而织成这张网的人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臣们,皇帝们,他们需要听话的人民,在危难时可以众志成城,在困苦时可以齐心勠力,只是这织网的人若是正直的人,百姓的日子便好过一些,但若是为着权力彼此攻讦,那这网里的人便没有什么活路。 也许,这就是他们选择周霜的理由吧——这么想着,陈传笺抬眼了看了一眼亭子里穿着青色袍子的周霜。他依旧像数年前一样挺拔、英俊、傲气,但眼底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焦虑。 然而就是这一眼,程老太傅对陈传笺挥了挥手,示意她过去。 周霜的面色,在转瞬间轻不可察地微微变了。 第95章 在权力面前,人命又有什么高低? “既然世子能带这个小厮来我庄上,自然是信得过人,那就叫他来斟茶倒水吧,我们四个也好好好说说话。”程老太傅笑得很是和蔼,甚至一点也没掩饰地打量着陈传笺,就像是看着自家的后辈子侄。 “我那个小厮平日里只是帮我研墨,太傅不嫌弃便好。”陈传笺闻言,几步走进了亭子,周霜清清嗓子道:“太傅叫你从旁添茶倒水,你不用怕。” “是。”陈传笺应了一声,挨个斟了一盏茶,老老实实站在周霜身后。 “世子是痛快人,喜欢直来直往,那么老朽也就开门见山了,据老朽推测,距靖王到京,最晚也就有十天的时间,最快五至七天——” 周霜沉默不语,造反打仗并不是他所擅长。 苏老将军接茬道:“京中城防有些麻烦。” “请苏老将军赐教。”程锡圭毕恭毕敬地道。 “京中左环东沧海、右拥七孔山、北枕晨霞关、南襟河间地,坐拥天堑,但皇城太大,人手不足便是再好的地势也守不住,立朝初期有四大营,现如今太平日子过久了,就裁的只剩下京北大营。一个月前河间地因为旱灾欠收,山匪多如牛毛,再加上宋王有不臣之心,京北大营陆陆续续被调走了八成,当下只剩下三四千人在京北,调动起来需要两三天时间。而京中驻军有四大关和驻守冬雷山等地的八大营,八大营共计三千六百人,但赶到京中尚需一日半,何况京中未乱也不能随意进京,只能央求太后下道懿旨,以进香的名义调动一千人马入京,可是……”苏老将军喝口茶,润润喉咙道:“一千人还是太少了,京中四大关有两千两百余人,其中两处的总兵是靖王的旧部,到时候别说打仗了,靖王让人递个话就立马开城门,虽说这两处也会借着孙谦的由头拿下来——但纵然再算上这一千人余人,满打满算也就三千多人马,能指挥得动的也就两千人,而皇后一系的城防衙门和京兆尹上上下下算起来一千余人,亲卫营有五百余人,也就是势均力敌吧——”苏老将军如数家珍,最后忧心忡忡地道:“你们这些孩子可能觉得在人数上我们占有优势,两千人确实不算少,若是指挥得当,守城十天不在话下,但——” “京城太大,一旦闹事,两千余人不过是滴水入海,分散在各处,救火救人都来不及,还谈什么防备靖王——”周霜道:“靖王甚至不需要从外头调兵,两处总兵的人都够他用了。” “是这么个理,城中先动了手,将陈贵妃一派全部杀死,再由靖王带兵入城,六皇子称帝,皇后垂帘,靖王辅政便是水到渠成——继位的是正统的皇家血脉,旁人也说不出个不是来,何况真到了那个时候,太后说话也不见得作数。” 周霜听得面无表情,“这又有什么不好呢?皇后又不似陈贵妃那般疯癫,靖王姓萧,也不会折腾自家天下,这两个人辅政,也许还会有另外一个昌明盛世也未可知?” “整个天下唾手可得,世子当真如此淡薄?”程老太傅说着话,睇了周霜一眼,顺便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自然而然的,周霜抬手,为程太傅续了一盏,倒也不是谄媚,只是周霜觉得陈传笺不见得有这个眼力,果然,陈传笺杵在周霜身后纹丝不动,见周霜起身为程太傅斟了茶,这才在心底微微有些自责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小厮的责任,忙上前又往苏老将军和程锡圭没动的茶盏添了点热茶。 程锡圭是个妙人,淡淡笑道:“孙儿久未在祖父近前尽孝,还是让孙儿来为祖父添茶吧——”话落转脸对陈传笺道:“你照顾好世子即可。” “有劳程大人。”陈传笺行了个礼,往周霜身边靠了一步,算是闲适下来了。 “我本就是商人出身,周家有的是钱,该享受的,我都享受了,当皇帝是苦差事,若不是陈贵妃害我母亲性命,又以周家相挟,我不会来趟这趟浑水。”周霜云淡风轻地道:“但是程家和苏家就不一样了,若扶持陈贵妃,陈贵妃是个疯子,国师又难以制约,真上位了自然会腾出手来对付程家和苏家,都不用千军万马,只要国师在宫里念个咒儿,程老太傅和苏老将军怕是就活不过这个冬天——”周霜欠欠身,坐姿稍显松懈,唇边笑意更深,“而扶持皇后,李家和靖王,一个在朝廷,一个在军中,程家和苏家破落起来也是近在眼前,怎么看,都是你们着急把我推上皇位吧?甚至可以说,我,是程苏两家的救星。” 陈传笺在心底啧啧两声,周霜这个自吹自擂的毛病看来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不过……这般通透,倒是让人安心。 程老太傅忽然鼓起掌来,对周霜道:“世间万物离不开博弈二字,世子在此道上真是天赋异禀。” 周霜笑而不语,默认程老太傅这话是在夸他。 “既然世子将此事视为生意,那程家和苏家也该出些本钱才是——”程老太傅望向苏老将军,“把你家那小子的筹划说一说。” “先下手为强——”苏老将军神色寒凉地道:“将北大营的人先秘密调回部分,皇上膑天后先不发丧,待城中皇后一党一网打尽后再宣布遗诏,那时靖王再进城,便是谋逆之罪。” “国公容我妄言,苏小将军是否已尾随在靖王之后?”周霜挑眉道。 “是。” “若这么办,便是要逼陈贵妃下手,取皇上性命,她不在乎,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在乎吗?”周霜冷笑道:“你们可曾想过,若我继位,对弑君之臣,又怎敢继续重用?” “臣子和皇家,只要双方都有保持平衡的默契,信任不信任又有什么重要?目标一致即可。”程老太傅锐利老辣地道:“世子大可将程家和苏家视为自己实现理想的棋子,只要不让棋子下棋盘即可。” “这件事情可有把握?” “有把握,但需要世子助力一二。”苏老将军肃然道。 “苏老将军请讲。” “一是希望世子能够提供一份李家派系的名单,皇后一族毕竟也是延绵百年,根深叶茂,若不一击即中,未来只怕贻害无穷。二是劳烦世子向太后讨一份懿旨,为我家那小子带兵回来有个说法——” “皇后视我为眼中钉,国公怎么会认为我有李家派系的名单?” “李宣一事,御史衙门一个替他说话的都没有,世子既然能对御史衙门知根知底,对其他衙门自然也是知根知底的。” “你们怎么不怀疑是国师?” “若是国师愿意管,李宣也不会坐大,世子有此才能,又何必自谦呢?”程老太傅笑道,“入夜清洗,有多少人命,就要看世子的单子了。” 周霜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张平平整整的信封来推给了程老太傅,“这是你们想要的东西,至于太后的懿旨,我会尽快让父王转告至太后处,你们什么时候动手?” 陈传笺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前被开了个口子,在权力面前,人命又有什么高低?哪怕贵如皇帝,生死不也是在他人的算计之中吗?今日可以是惠帝,明日未必不会是周霜。人活不过百年,这些东西就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吗? “那得看靖王的脚程了——”程老太傅轻描淡写地道,“快了吧。” 第96章 谁能知道这是嫁还是丧 世子府旁边有个镖局,今天欢天喜地地办起了喜事。陈传笺去厨房拿点心的时候,正好赶上婆子们在谈论,忍不住问了两句,婆子们一见是贴身伺候世子的俊俏小厮绿瑞,一个个扔掉了围裙、帕子、菜刀,眼冒桃花地围着她,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这镖局在京中也算是几十年的老镖局了,家底颇丰,但总镖头的女儿因为习武跑镖,所以出落成了个母老虎,没人敢惹,更没人敢娶,几个师兄弟到了适婚年龄竟然一个想娶她的都没有,纷纷先娶为敬。大家都忍不住叹一叹,可能这位镖局西施要接下自己父亲的产业,一心一意地孤独终老了。然而没想到的是,缘分真是妙不可言,据说这次出镖遇上了歹人,正在绝望之际,一名高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追回被劫的镖银不说,还照顾了这位镖局西施几天,就在这几天中生出了情愫,遂一同返回京中,镖局的老爷子高兴的不得了,前几日就定了日子,今天就要成亲了。 婆子嚼舌头,“那老儿这般着急为女儿办婚事,估计是怕那人回过味来不娶了。” 陈传笺嗯嗯呀呀应了几声,只怕不是镖局的姑娘等不及,而是她的二师兄宸离等不及。陈传笺端着茶点进了金云堂,心不在焉地放在周霜案头,周霜抬头瞧她一眼,一脸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二师兄成了亲,不论真假也是有家的人了,你就别整天跟着他瞎混。” 陈传笺捏着一块豆糕,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让长岭备下了礼,去看看吧,毕竟是街坊,人家办喜事,我们不上门也不好。” 陈传笺闻言,笑起来,“当真?” “当真,你快去吧,再不去,礼该完了。” “哦。”陈传笺得了允,拔脚就往外走,见她欢天喜地地出去了,周霜忽然掷下笔,再也没有了画画的心思,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上到底染了多少血?还有什么资格去描山画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三日后,这镖局上上下下都会被血洗,原因便是有人要攻打世子府,殃及池鱼,而镖局的生还者会因为与世子府护卫共同浴血奋战,而被纳入世子府,宸离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世子的贴身护卫。虽然周霜并没有安排人刻意地屠杀他们,只是怀着杀人放火的心的,不止苏家一家,皇后一派必然会拼个鱼死网破。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能知道这是嫁还是丧。 陈传笺可没想这么多,在镖局的演武场倚着柱子看热闹。镖局西施她倒是见过几次,也不难看,就是粗大了些,总时刻带着苦大仇深的表情,不过倒是跟宸离还挺相衬——宸离已换了张面皮,面色焦黄,持重老成,再不复昔日的潇洒之姿。 陈传笺在三姑六婆之间看着长岭被拱到了上座观礼,心中一阵想笑,要是替世子送礼,决计不能像这般轻松,所以她出门前拉上了长岭,让长岭应酬主人家的热情,自己则扎进看热闹的人群,就听旁边的婶子们开开心心地嘀嘀咕咕说这汉子看着不错就是身板太瘦,未必生的出孩子来——哈哈哈哈,听得陈传笺在心底仰天长笑三百声。 “你越来越不像话,看热闹不知道叫上我——”陈传笺一转脸,身边就多了个人出来,一个矮小的汉子,腮边还有颗痣,陈传笺不由嫌弃地退了一步,道:“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 “啧啧,以貌取人的毛病是跟周霜学的吗?”原苏从陈传笺手里抓出一小撮甜瓜籽来,一边吃一边吐皮,道:“你师兄好福气啊,还能娶个妻子——” 陈传笺嘁一声,“我还嫁了人呢!” “你们这没脸没皮的门风都是三佑带的?” “少诋毁我师父。” “有个消息,你听还是不听?” “什么消息?” “周霜前一阵让花镜他们找人。” “嗯,我知道,找到了砖角胡同,结果被师兄挡了下来,我本打算去看看,可后来师兄不准我再管了。” “我亲自去砖角胡同逛了逛——” 陈传笺闻言转过身,上上下下将原苏打量了一番,蹙眉道:“那里是个凶险的地方,你掺和进去干什么?受伤没有?” 原苏挑眉,纵然是在这样一张丑陋的面上,这一挑眉的风姿都令人心驰神往,见陈传笺微怔,他便靠过去问:“你关心我啊?” 在喧闹的唢呐声中,陈传笺回过神来,白他一眼道:“废话。” 原苏欢天喜地地道:“那我就多去几次。” 陈传笺不禁气结,呸了一口。 “其实也没什么稀奇,不知打哪集结了一群修道的人,修什么的都有,看那个情况,像是对着凌云子来的——” “皇后的人?” “嗯,总算是回过味来了,知道普通人奈何不了凌云子,这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有戏吗?” “一个个比你那二师兄差远了,你说有戏没,我看着没几天要么就全被凌云子杀了,那么就是被陈贵妃当罪名给拿住了,就皇后这样也不知怎么和陈贵妃斗了这么多年。” “太子死了,李家败了,若是皇后聪明,又怎么会落地这般田地?” “那倒是,周霜要是想好了就让花镜给我带个话,他要是不管,我可就管了。” “你管?”陈传笺侧目。 “对,有几个不长眼的,杀了我的狐狸崽子练功。”原苏轻描淡写地道:“我向来都是有来有回的。” “好,动手的时候叫上我,你不要杀生。” “嗯。” …… “没想到皇后竟然糊涂到这个地步。” “急病乱投医吧。”周霜和程锡圭两人支了火锅子边吃边聊。 程家庄子上送了两只极新鲜的山鸡来,程锡圭从衙门出来,走地道径直来请周霜,周霜是个挑剔的人,蹙着眉回了不去两个字,但架不住陈传笺在旁边一脸向往地直勾勾瞧着程锡圭,周霜有点吃味,二话不说答应了程锡圭,出门的时候对欣喜期待的陈传笺道:“你留下,去一趟周府。” “都这个点了我去周家干什么?” “柜上给孝敬了点老参,府里用不了,你送过去一些。” “周霜,你——” 就这样,周霜坐在了小院桌前,桌上放了几盘肉,有红有白,支了铜锅,在里头烫熟了吃。周霜尝了一口,只觉得有些清香,犹豫了一下,问:“北边的山鸡?” “都说世子是京中最会品评佳肴的人,下官佩服。” “惯吃松花松实的山鸡会带有一股子清香,想来这便是了,在林间长大,送到京里来的。” “嗯,没错。” “水也不错,不是京中的水吧——” “不是,跑了三天去取的山泉,再尝尝这羊肉。” “关外锡盟来的,应该是六个月以内的羔羊,是当地的土品种黑头白羊,据说这种养在水草并不丰美的地方,所以只能漫山遍野地在石头缝里找碱草吃,一天赶个三四十里不成问题,所以才肉质紧致,前几年还有上贡,据说这几年少了——” “我可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程锡圭笑起来,“以后御膳房的日子难过了。” “要什么御膳房,我有厨子。”周霜停了筷子,问了句:“山鸡和羊还有吗?” 程锡圭诧异地瞧了他一眼,随即弯眼笑道:“明天连带锅子,让人送到府上去。”周霜应了一声,在心里想着陈传笺这几日上火,明日要吃可得在铜锅里加一味菊花才是。 “砖角胡同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做?” “只需将消息递给陈贵妃便是,看着情况,这一两日就要动手了,正好顺理成章拔掉孙谦——”程锡圭道:“皇后这次真是把刀递给了陈贵妃啊,这下陈贵妃连弑君的罪名都不需要背,只需说是皇后玩弄巫蛊之术就能将皇上气得半死,连带着都会对各位皇子心生嫌隙。” 周霜停下了筷子,道:“什么时候动手?” “应该是关城门之后先抄了砖角胡同,然后将皇后拿住,入了冬,夜就会变长,夜这么长,什么事都足够发生了。” 周霜嗯了一声,云淡风轻地道:“过阵子记得去关照平靖侯府上。” “这——”程锡圭微怔。 “我要一个老老实实的后宫。”周霜捞了一筷鸡片,轻描淡写地道:“你们同我要投名状,我也同你们要,给或不给,你们看着办。” 程锡圭闻言微微笑了,一点也没犹豫地道:“谨遵世子教诲。” 第97章 喜欢谁?程锡圭? 程锡圭是个讲究人,说好第二天送火锅子,果然就送来了,就是排场有点大,不止是送来了火锅子,还送来了个厨子,厨子是京中翠华轩的,最大的本事就是片肉,不管是鸡肉片还是羊肉片都切得薄厚均匀,一点碎肉都不沾。厨子来的时候还提着一只鲜活的山鸡和一截竹筒,进了厨房先从竹筒里倒出水来让山鸡喝,然后再宰。 长岭看得稀奇,问有什么讲究,厨子说这是存下的血水,去腥的。长岭啧啧两声,拿了三双碗筷先去置办桌子了,三双是假,两个人吃是真,总不好让下人嚼舌头说折腾一大圈是世子为了陪绿瑞吃饭? 程家火锅子的事就犹如插了翅膀一般在不到一个早上就传遍了世子府,陈传笺当然了听说了,一边咽着哈喇子,一边说:“程大人这讲究的程度倒也不输你。” 周霜站在画案后画画,头也不抬地问,“所以你越看越喜欢?” 陈传笺凭空被噎,撇嘴道:“喜欢谁?程锡圭?我犯得上见个人就要喜欢吗?” “你既然不喜欢,那入夜去找他干什么?” 陈传笺有点心虚,嘟囔道:“程锡圭怎么什么事的都跟你说——” “废话,现在不跟我说,难道等着我自己知道了再去找他麻烦不成?”周霜冷道:“你找他干嘛去了?” “他没跟你说吗?” “说了,但是我想听你说。” “那你何苦还让给我再说一遍,他不都说了么。” “我想听你说,不说的话,我现在就叫人把火锅子砸了——” “别别别,我说。” 其实昨天陈传笺出去一天,不仅见了程锡圭,她先是去了原苏的宅子找了那只尖嘴的黄狐狸,别看这黄狐狸长得不怎么样,但各个都是才华出众,画的画像也是栩栩如生。陈传笺卷了三张画像,入夜的时候窜进了程锡圭的书房。 程锡圭没有成婚,住在偌大的程府,院子前种了一排海棠树,竟然排出了独门独院的格局。陈传笺跳过墙头,轻轻巧巧落了地,见院中各房灯火俱灭,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冒失,问身边的花镜,“旁边有耳目发现我们了吗?” 暗夜中花镜轻声道:“没有,都还在巡逻呢。” “那你去看一下程锡圭睡下没?” “我一个未婚大姑娘,不方便——” 陈传笺侧目,“你?未婚大姑娘?以前在倚红楼你怎么不这么娇羞?” 花镜扭捏道:“现在有青墨了——” 陈传笺翻个白眼,只能自己抠破了银丝窗纱瞧,烛火之下,程锡圭做得笔直,奋笔疾书。陈传笺舒一口气,还好没有宽衣解带。 “程大人——”陈传笺推门进去,程锡圭微怔,往陈传笺身后瞧了瞧,空无一人,便好奇道:“没想到法师的功夫也这么好,竟然避过了我府上的护院。” “承让承让,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你有点事。”陈传笺也不客套,掏出三张画像来,“这三个人是砖角胡同里的人,你抓了查清楚,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人犯,他们的命我要了,我需要你在刑部帮我善后。” 程锡圭一打眼将三人的容貌已记在了心里,不置可否地问:“入了刑部大牢的人,不能平白无故地死了,请问法师是因为什么一定要他们的命?” “他们杀了我的朋友。” “朋友?哪一种?” “就是你看不到的那种。” “法师觉得那些朋友,比人命要贵重吗?” “人若活在世上为非作歹,暴虐无道,那便不是人而是魔,既然是魔,我诛不得吗?” “可是有些杀戮是为了保全更多的人,那么这也算魔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个皇帝在我看来,本身便已经不算人了——”陈传笺道,“但是我相信你,也愿意相信周霜,如果能用坏人的血来清洗干净这个世界,我也愿意手染鲜血。” “可以下手的时候我会派人通知你。” “好。” “法师——”程锡圭长身而起,“若你以后想长伴——” “不,我不想。”陈传笺笃定笑道,“昔日在巅南曾见过一株花,极美,可极短时间便衰败,之所以美便是美的恰如其分,太久也就丑了,我们不是一路人,久了会两两厌弃的。”陈传笺拱拱手,“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法师慢走。” 以上便是陈传笺去寻程锡圭的过程,她仔仔细细地跟周霜讲了个清楚,周霜托着腮,怔怔地瞧着她,等她说完了,追问了一句:“这些人害了什么妖精?” 陈传笺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老老实实地回答:“狐狸精。” “所以你是替原苏出头?” “算是吧,他一个修仙的人,手上不能沾人血,而且他那些狐狸精帮了我很多,我不能坐视不管。” “很好。”周霜长身而去,瞧不出喜乐,只是吩咐道:“你去找两件衫备下,等下火锅子味大,吃了换件衣服。” “哦——”陈传笺挑帘出了,周霜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又酸又甜,酸的是她有下半生可以为原苏出头,可跟自己的时间却这么短,甜的是自己终究没有错付了这样的情感,选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 青墨和几只鬼在屋顶上远远瞧着,砖角胡同的差人来的凶而猛,这一批绝对不是京兆尹衙门中普通的差人,进入胡同的时候,进退有序,武功高强,手脚干净,明显是久经沙场的军人,其中夹杂着一队手持木剑的,间或其中有一两个还有驱鬼摄妖的本事。——青墨悄悄低下头,蜷缩起来,生怕被对方发现。 砖角胡同前前后后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清空了,一直笼罩着的雾气也逐步散去,青墨撒丫子就往世子府里跑,在金云堂门口看到守夜的花镜,便紧张兮兮地道:“快去告诉法师,砖角胡同出事了。” 花镜踌躇了一下,“这么晚了,怕打扰法师和世子。” 青墨一跺脚,“你还管这些——”话没说完就旋风一样冲进去,果不其然,花镜听到里头乒乒乓乓一番,而后亮了灯,再一看,青墨在院子里灰头土脸地站着,陈传笺则披了件衣服,一挑帘出来了,边打哈欠边说,“世子脾气大,让你别吵他,你不听——” 青墨抱怨道:“砖角胡同被抄了啊。” 陈传笺一半哈欠还在嗓子眼里,震惊道:“这么快?” “是呢,我看还有修道的人在里面,打得很厉害。”青墨低声道:“那本领都不是等闲之辈,大概可能是国师的手下。” “好,我知道了。”陈传笺应了一声,进门去了,屋里燃着一对红烛,周霜拉开了幔帐斜靠在床上等她,一头黑发顺滑地披在肩上,在烛光下闪闪发亮,一双深情的眼不由瞧得陈传笺怦然心动,但是这个时候——陈传笺收了自己即将涌现的傻笑表情,严肃地道:“砖角胡同被剿了。” 周霜也愣了一下神,随即唏嘘地道:“皇上,没几天好活了,明天把爹爹和金长天接到府里来吧,铺子里和庄子上也通个信,都把人撤出去,别存货别存钱——” “好。”陈传笺躺回被窝,摸着周霜的脸,道:“你要当皇上了呢。” “可惜了,你当不了娘娘,只能当我身边的小太监。”周霜将陈传笺揽在怀里,和她脸贴着脸,觉得还不够亲,又将人紧紧抱在胸前,亲了一名口,道:“小太监也好,能搂着一起睡。” “你不是说当皇帝得有人在旁边伺候着,还得有人在旁边记着事么——” “那是以前,反正我不喜欢,我得把他们都赶出去,就留你一个人。” “……周霜。” “别连名带姓的叫我,我总怕你要说出什么我不想听的话来。” “他要死了,你真的不难受吗?” 周霜沉默了许久,方道:“难受,但不是因为他是我爹而难受,而是可怜他,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爱过他,就连他的死也要算计着。” 陈传笺在心底叹了叹,兔死狐悲,周霜今日并不是为惠帝悲哀,而是为自己的未来悲哀,这么想着——陈传笺用力的抱紧了他。 第98章 我天天都有兴致 如应景一般,这个冬天飞扬起第一场雪。 六王和周霜肩并肩站在廊下,当了一年多的父子,从未觉得如此时这般亲近。六王伸出手,接住了飘落的雪花,有点凉,像一滴寒风中的泪。 “以往恨他的时候,我就幻想过,他死了,我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六王将手抄回了皮筒子里,觉得瞬间暖和了许多,“现如今,他真的要死了,我果然没有掉泪,但是我已经不恨他了,只是觉得轻松,往后的日子我要回封地去了,不用再装疯卖傻似的活。” 周霜沉默着没有出声,只是望向阴沉的天空,院子里有一棵大树,干枯的树枝如同一根手指,诘问苍天。 “你为什么要把我接到世子府里来呢?你觉得我没本事保护自己?” “人心谁能看得透呢?人多一点总是安全的,本以为你会带你那些莺莺燕燕来,没想到只带了王妃。” “再不济,也是原配夫妻,就如同皇后,再恨我那皇兄,也没舍得下手杀他,倒是陈贵妃,这般无情。”六王萧瑟地嗟叹了一番,道:“当年在宫中,我们兄弟是太后护下的,太后彼时还是个贵人,那时候也是有几分真情意,没想到皇兄一上位,就开始步步紧逼林家,如今走到这一步,就连太后也不肯保他——”说到此处大概是动了情,声音微抖了一下,道:“陈贵妃这些年在宫中骄横跋扈,一方面是因为皇兄宠她,另一方面也是太后默许吧。” “所以你怀疑,太后也有自己的小算盘,知道陈贵妃无后,才这么纵容她?” “是,但可惜啊,陈贵妃还有你——”六王笑了笑,“你长得好,陈贵妃就能留下一条命,你长得不好,陈贵妃就是无后之人,太后再不济,在宫中沉浮了这么多年,前朝后宫的旮旯角里不知藏着她多少眼线,她根本不惧怕陈贵妃。” “不——太后小看了她。”周霜道,“你们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女人的可怕,觉得她以色事人,或者以为国师帮她魅惑皇上,但她在宫中的地位,却是自己扎扎实实从皇上那要来的——” 那些年,自己还年幼,常在宫中走动,长春宫里有一间很大的书房,有半面墙的书,每一本放置的位置陈贵妃都熟记于心,定然是时时翻阅,她和惠帝拥有共同的读书乐趣,两人最喜欢腻在一起,在昏黄的傍晚,读书给对方听,间或品评两句,都觉得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何况陈贵妃机智聪明,她看到了惠帝虽然贵为天子,对着外杀伐果断,可内里却既柔且软,是一个会伤感会冲动的人,而不是一具供人参拜的泥塑,于是陈贵妃放弃掉内心对惠帝的警戒,嬉笑嗔怒毫无顾忌,既倾听他又鼓励他——周霜深刻地理解这种平等交流的精神力量,它破除了上下尊卑,将惠帝和陈贵妃捆绑的如同一对密不可分的知音,否则以陈贵妃多年来保持的素淡模样,又何以能在浓妆艳抹的莺莺燕燕中独占枕席。 “陈贵妃可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她在皇上身边多年,许多人事安排都有她的影子,你们最好小心一些。” “你这是让我给太后递话?” “对啊——” “那你不自己进宫去说?” “懒得去。” “……” “我听说,皇后当年是靖王的意中人?” “哎,旧情旧事又何必再提。” 六王在心底深叹了一口气,遥想当年,他们都还年幼,靖王的母亲许贵妃是将门虎女,靖王也自小不爱诗文,先帝没辙只好随了他去,而他与惠帝的母亲不过是个主嫔,还早早去了,留下他们被养在却刚进宫不久、位份低微的当今太后林氏膝下,自然也没有争皇位的本钱和心思。 彼时靖王比惠帝大了两岁,因为不想着争权夺位,反而真有些兄弟情谊,惠帝和六王整天跟在靖王屁股后面玩乐,而李婉清则是皇后的外甥女,打小来去宫中,熟的不得了,那时候惠帝和靖王都喜欢逗她玩……再大一点,靖王看李婉清的目光就不同了,小时候跟着皇兄起哄的时候,靖王都会愤愤地捶他们,许贵妃甚至还送过白玉镯子给李婉清,只是被皇后给砸了,如同砸掉了靖王的心事。——六王非常深沉地又叹了一口气,当年靖王为之落泪的时候,自己和皇兄也陪着心酸过,他一直记得靖王握紧了拳头,狠狠砸在红柱上,咆哮着这辈子非她不娶。 真是造化弄人,还没到非卿不娶的岁数上,皇后和太子就因为一场疫病一命呜呼,太后则在此时极服帖地安慰了父皇的丧气丧子之痛,从贵人跃升至贵妃,惠帝与六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俩兄弟居然也能扶摇直上九万里,惠帝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慢慢也就和靖王淡了,淡的如同点头之交,往日的喜乐不过是眨了个眼就烟消云散。 据说,指婚的时候,惠帝一点也没有犹豫就答应了。那天下午,六王一直在集贤殿门口等着,等到天色昏黄,自己的皇兄在太傅的陪伴下出来,他冒冒失失地上前去,行了个礼,吞吞吐吐地道:“皇兄,臣弟——” 话没说完,太傅便先告退了,兄弟俩前后走着,谁都不愿先说话,许久之后,惠帝道:“你是来问我,为什么答应了父皇的指婚吗?” 六王嗫嚅着道:“是,靖王哥哥他——” “是。”惠帝转过身来,英俊的面容上隐藏了几分讥讽的笑意,“我知道他爱慕婉清,可是我需要李家的支持,我不想一辈子都压在林家下面。” 那是第一次,权力向自己展开了冷酷无情的一面。 “女人,哪里都有,靖王没了婉清,他可以再找一个,可我不行,如果没有李家,我就是林家一辈子的傀儡!” “可是,可是林娘娘对我们……” “因为她没有孩子,想要在深宫中立足,就得有孩子,我们只是她的本钱!”惠帝轻蔑地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管了,当好你的皇子就行。” 皇兄走了,夕阳下,六王的身子单薄却坚定。 后来,六王也去看了靖王,酩酊大醉,大概已是哭够了,再没有掉一滴泪下来,只是哀伤地道:“我何苦生在帝王家?” 不知道李婉清经历了怎样的痛,反正她变成被人膜拜的皇后,偶尔家宴上见过几次,如同是去了水分的花儿,从里到外都透着衰败的神色,只是遇到靖王的时候,眼神会游离涣散。 再后来,靖王大婚,有了孩子,去了边疆。 再再后来,皇后得了太子,也逐渐地活泛起来。 人生就是这样,一段情再要死要活,也会过去。如同长途跋涉,总有一个又一个的停靠点来休息,然后重新上路。 “其实有时候,我很同情他们。”六王仰头望着身边的周霜,他下巴圆润,但五官轮廓分明,在阴沉天空的映衬下,显得神色忧郁,张扬的性子中反而透出深沉来,“你能遇到陈法师,是你的幸运。” “也许靖王这数十年来也在等待着这一天:为李婉清战死。” “也许吧。” “以后要有办法,将此二人合葬在一处,哪怕只是一口薄棺,大概也能圆了他们的夙愿。” 六王一愣,肃然道:“胡闹!” 周霜微微一笑,这三个人都没有错,错的只是身份的枷锁,如果那日靖王执意带走了李婉清呢?如果李婉清能够丢下李家的权势而跟靖王私奔呢?或许他们会成为一对平凡的夫妇,因为银钱和鸡毛蒜皮的事儿吵架,午夜梦回的时候也会遗憾自己为什么不继续当王爷和皇后,甚至不到几年靖王或许就迎娶他人进门了……只有他们在这一生彻底错过之后,他们才会将对方视为此生不渝的爱人,才能为这一段求而不得的爱情抱憾终身,才会蜷缩在小小的棺木中觉得此生得偿所望。 经历过残缺的一生之后,合葬无疑是他们最圆满的爱情结果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怎么能叫胡闹呢? …… 十二月初五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御史台白发苍苍的曲大人以视死如归的勇气参了阳城总兵孙谦一本,参他私吞朝廷的饷银,阳城的士兵在入冬的时候还要穿着纸糊的盔甲,面黄肌瘦,无米饱腹,引发了当庭哗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刑部侍郎程锡圭上奏说城内砖角胡同聚集了一群方士,残害无辜,已在砖角胡同起出五具尸体,据部分方士供言,每月供养他们的银钱都由宫中一名小太监送来,经布局已抓获此名小太监,据供言是来自……中宫。 折子一出,堂中众人心知肚明,定然经过了四位大学士的首肯,李家算是彻底完了。 惠帝本就有些胸闷头疼,听罢曲御史的折子已然有些微微颤抖,当即去了孙谦的官职,命都察院立即去拿人,查清真伪,而听到砖角胡同之事时,愈发火冒三丈,正要说话,忽然觉得喉中膻腥,一张嘴竟喷出一口血来,当即吓坏了堂上诸位大臣,惠帝喘着粗气,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血都奔涌着要往出涌,甚至觉得胯下温湿,后背发凉,就在眼前一黑之际,他咬紧牙关,从牙缝中挤出这样几个字来:皇后,褫夺封号,囚承明宫。 容不得一句反对,惠帝就晕倒在了龙椅之上。 底下的大臣们算是炸了锅,马上宣了御医上殿,略作整理将人抬进了御书房。 程锡圭和周霜烛下对坐小酌,道:“我父亲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但传了消息来,说今夜可能熬不过了,史书也算是有个定论:皇后气死了皇帝。” “我觉得皇后也可能会喜欢这样的定论。” 程锡圭微微笑道,“你知道皇后和靖王的事了?” “还有人会不知道?” “哎。”程锡圭叹口气,拍拍手让下人换了些热的下酒菜,边吃边道:“陈贵妃的意思是暂不发丧,等宫外事情平定了再说,现在靖王陈兵京外,快马两个时辰即到,小苏将军带了一部分人埋伏在他周遭,明天晚上我们会先把皇后要被下旨赐死的消息先故意放出去,引得城内鱼儿上钩,估计后天半夜会比较难熬。” 周霜夹了两筷子,程家厨子的手艺委实不错,纵然他嘴刁,也能吃得舒舒坦坦,心情自然也好了很多,连带说话也显得平和。 “你打算拨多少人给李昂给我护院?” “今天下午世子府周边就会清空,全部换上苏家的庄户,你放心,这些人虽然是庄户,但都是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苏家不忍心他们以后受穷,就留了很多人在自己庄上,这次之后,幸存者都会被许以重金,遣返归家——”无意中,程锡圭为苏家做保了。 “嗯,我虽然不小气,但在京郊附近有这样一支比军队更强的庄户,也会睡不好。”周霜吃了八分饱,放下筷子,道:“我明天会陆续将接周家的人和金长天、白晟接到世子府,现在六王也住在这里,所以世子府要是守不住,以后就是陈贵妃的天下。” “你放心。”程锡圭也放下了筷子,严肃地道:“后天我会住进世子府隔壁,真要是守不住,你我也是黄泉路上同行者,至于这天下是谁的,也管不了。” 周霜淡淡笑了笑,忽然想到别处,“程锡圭,我其实并不喜欢你——” 程锡圭也笑了,嗯了一声,心知肚明。 周霜复叹道:“可是,我觉得有你这么个妙人,能聊聊天也是好的,也许是因为你我都知道,这种心无隔阂的日子以后也不会再有,所以才觉得这一刻有一些珍贵……” 程锡圭听着,沉默之后许久之后,方道:“若是有一天,世子要对我除之而后快,希望我们还能有一个晚上,能这样毫不设防的秉烛夜谈。” “最好,你我是一对安安分分的君臣,可以让我七八十岁的时候,还能忍耐你。” “世子之言,程锡圭谨记在心。” 与程锡圭分别后,周霜走地道回府,一开盖就看到陈传笺在屋里的桌子边坐着,一个人兴致高昂地有说有笑,周霜知道定是旁边坐这个鬼鬼神神的玩意陪她打趣聊天。 “怎么还不睡?” “你没回来,我哪敢睡,毕竟我还是个小厮。” “金云堂两扇门一锁,你哪里是小厮?你简直是天王老子。” 陈传笺乐出声来,“瞧你说的,我也要防个万一不是。” 两人手挽着手,互相打趣着回房,周霜把今天在程锡圭处商量好的事叮嘱了她一遍,道:“李皇后一党这次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拔掉我这根眼中钉和陈家的人,而陈贵妃要借程家和苏家的手去除掉皇后一族,在混乱之中我要需要保全林氏安插在各派系中的探子,那日给程太傅的单子上,已经没有林氏的人了,程太傅是个仔细人,他应当能够猜到这两日撤走的人,就是太后的人,但陈贵妃亲自下手李家一门,我和太后的关系却不能透漏,因此林氏安排在皇后一族中的人,难保不会遭了陈家人的毒手,所以前几天我把庄子上的人都调了进来,但是人手还是不足——” “还有几家没有照顾到?” “两家,都是妇孺,走也走不了的。” “我和师兄各自去照顾一家吧。” “你师兄现在有家小,不能去,而且我也不会让你去,我不想再担惊受怕。” “那我来想办法吧。”陈传笺弯起眼睛笑了,她觉得开心,因为周霜把自己的困难这么坦诚地告诉了她,觉得她是可信赖的人,能够为他排忧解难,他们并不是谁保护谁,而是可以交付后背的战友。 “这一时半会的,我都找不来人,你上哪找人去?” “我干嘛找人啊,反正是夜里动手,这世子府一府的妖精和鬼,在我们这白住多久了,当是收他们租了,妖精和鬼连两户人家要是都护不住,那也别混了,投胎去拉倒。” 周霜像翻鱼饼一样把陈传笺翻了过来,手环在她的半腰,道:“看给你精明的——” “还不是跟你学的。”说着话,周霜就堵住了她的嘴,一边亲一边扣住手,沿着脖子亲了下去,在她胸口拱来拱去闷声道:“这么久了,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给我生个孩儿,周家这么大一摊子产业呢,放给别人我心疼——” “你不是都给金长天了?” “再置办一处也不是难事。” “哦,提到产业,铺子怎么办?不会都被烧了吧?” “存货都转出去了,昨天就把大掌遣出城了,烧了就烧了,我说陈传笺,你能认真点吗?”周霜嘟囔着,从身下收回手来,扳住陈传笺的脸抱怨。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兴致?” “我天天都有兴致。” “……” 第99章 我等了几百年,你就这么对待我? 分明知道今天一过便是凶险非常,但陈传笺还是睡到了日上三竿,起来的时候周霜坐在小圆桌前手脚笨拙地削梨,陈传笺慌慌忙忙爬起来,道:“怎么不叫我,都这么点了金云堂还关着门,底下人可怎么想,你起晚了,我可不能起晚——” “我不开门,哪个敢多嘴。”周霜硬生生地将一块梨削得面目全非,颇有些恼意地放下了,一边擦着小刀一边道:“你当个小厮,我已然心疼,让你跟那些太监一样,上朝站着,下朝也站着,睡得晚,起得早,我可舍不得——” 陈传笺一边盘头发,一边道:“为了能名正言顺跟在你身旁,我也只能当个太监,就算你封我做娘娘,宫里不也得讲究个雨露均沾?否则我肯定会被编排成祸国殃民的奸妃了。” 周霜放下小刀,深深叹了口气,“不然,等我除掉了陈贵妃,我们就远走高飞吧,程锡圭也算是靠谱的人,就算他权倾天下,百姓的日子也不难过,最多就是皇家的日子难过点。” “那也行——” 周霜瞧着陈传笺笑着开了门,走了出去忙碌,他长身而去,靠在门上瞧着她走来走去,就算穿着一身小厮的布衫,但她还是他的妻子,忙碌的,新婚的妻,这么多时日了,每一天都像是新婚的第一天,有满溢的幸福感。 “今天出去给我带点馄饨回来。” “好。”陈传笺回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出去?” 周霜淡淡笑了笑,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毕竟她身边也有个狐狸精让她放心不下。 陈传笺中午出门,先奔馄饨摊,搭了几个钱让摊主当下收摊,自行将馄饨送去给长岭,又跑到周府和世子府传话,紧赶慢赶中午时分到了灵境胡同,一问那黄狐狸,果然扑了个空,饭还来不及吃一口,只好换了身衣服又装扮了眉眼,往倚红楼来。 倚红楼,销金窟,空气中混杂着胭脂香粉和男人体味,因为还没到火红的时分,龟公婆子们在前堂闲闲散散地做些整理的活计,陈传笺径直挑帘进了侧房赌坊,只扫了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原苏,拎着一瓶酒喝的半醉,身前已经堆了一堆的黄白之物。 陈传笺走到他身边,刚拍了下他的肩膀,就被他握住了手,含含糊糊地道:“文,文兄——是我家那母夜叉让你来找我的吗?” “是是是——”陈传笺说着话,将人扶了起来,原苏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只是腿脚发软地靠在陈传笺身上,顺手在赌资中捏了一把塞进自己怀里,大方地道:“剩下的大家分了吧,陪我玩了这么久,算赏你们的。” 呼啦啦,赌坊里乱了套。 陈传笺扶着原苏出来,见他醉得厉害,只得找老鸨儿要了一间带厅的上房,将人抬了进去,退出去之前,老鸨儿殷勤地问:“要不要找个姑娘来伺候着?” “不了,暂歇一天而已,酒醒了就走,你让人送盆水来,其余勿扰。”陈传笺按了一锭大银在老鸨儿手上,“这一层的房都清空,让公子睡个安稳觉。” “是是是。” 龟奴进进出出,添了热水,奉了茶点,甚至拿了套干净衣服,伺候停当之后带上了门,陈传笺上了门栓子,这才掀开了幔帐,原苏实在是喝得太多了,这会子知道陈传笺接了他,连尾巴都不藏了——硕大的数条狐狸尾巴像是有生命一般,自行盘成了一张软垫,舒舒服服地垫在原苏身下。 陈传笺叹口气,用热水替他擦了脸,本想替他盖上被,可那些尾巴很是灵性,已经将人盖的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像一团白色的云朵。 完了,这一醉下可怎么办?——倒不是担心原苏,那些灵性的尾巴一定会保护好他,陈传笺怕的是有不长眼的闯进来,吓死在当场就不好了。 枯坐了一个时辰后,陈传笺抱着茶壶,拿着茶盏,推开窗,悠闲地坐在窗台上,听着隔壁戏园子的咿咿呀呀,看着临街车水马龙逛窑子的男人们,正在得意的时候,就听到床上哼了一声,然后嚷嚷起来:“水!” 眨眼间,灵性的尾巴从幔帐中伸了出来,在桌面上左拍拍,右拍拍,大概是吃了没长眼睛的亏,慌乱地为自己的主人满桌摸索茶壶。 陈传笺看得乐不可支,起身倒了一碗茶,扶起原苏的上半身,将茶水灌进了他的喉咙,正要起身的时候,不防被他抱紧了,头埋在腰间,低声道:“别走。” 陈传笺瞧了瞧,犹豫了一下,戳了戳原苏的脑袋,“醒了?” “嗯。” “醒了就放开我。” “陈传笺——”猛不丁,原苏翻身而上,将陈传笺扣在了身下,尾巴一卷,茶盏砸了出去,凄厉地摔了个粉身碎骨,原苏双目通红,露出陈传笺从未见过的凶狠表情,“我等了几百年,你就这么对待我?今日我强要了你,就算天打五雷轰又能怎样?”——对钱财权势甚至是长生不老都毫不在乎的人,必然会对其他的东西锱铢必较,比如:感情。 陈传笺望定他,却不说话, 那张英俊的脸上是她不熟悉的神色,但是她却笃定的知道,原苏绝对不会伤害她。 “我也想过,你这般对我好,定是前世同我有什么纠葛,至今放不下,才会处处护着我——”陈传笺在原苏耳边冷静地道:“可是那都过去了,我选择了自己想要追随的人就不会再动摇。”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固执,我有什么不好,我哪里比不过周霜?”原苏撕开了陈传笺的衣领,这个人是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要得到的,可是在这一刻,却下不去手,又舍不得放弃,于是泄愤一般,原苏封住了陈传笺所有的动作,也封住了她的唇,轻抚面颊,辗转许久,最后放过了她,嘴唇却红热鲜艳,原苏瞧了一会子,终于又轻轻地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她的嘴唇,似乎是被她温柔吻过一般,心中又快乐又酸涩。 窗外,吹拉弹唱,屋内,死一般沉默。 原苏开放了她,“你会回心转意吗?” “不会。你哪里都好,是我配不上你,周霜也哪里都好,我也配不上他,但是我喜欢他,我宁愿做一只飞蛾,为了一点点的希望而努力。” “我呢?我就飞在你身后,你为何从来不曾回头看过我!”——拼尽了所有力气,终于山穷水尽,再追不动,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原苏,飞蛾扑火是向死而未必有生,又怎会回头?” 陈传笺说得冷硬,如同寒夜里掠过的风,冻穿了脾肺,而屋里的烛火,不失时机地灭了,原苏忽然失了力气一般,压在陈传笺身上,可又是那么温柔,一条尾巴垫在了她的胸前,陈传笺知道,也许自己这个时刻应该揽住他,拍拍他的背来安抚他。可是,陈传笺没有动,原苏是她亲密的伙伴,同样也是她尊重的人,她不能用怜悯这种情绪去施舍他。 原苏想起自己在命格老儿册子上看到的披红——她只有两年可活了,六百余天,又是尘归尘,土归土。这样的轮回有多少年了?三四百年的时光就这么虚度了,总这么一轮一轮的期盼,又一轮一轮地落空,每次都在她身边,却如同隐形人一般。 原苏觉得自己痛苦到疲倦,他茫然了,也麻木了,如同走了太远的路依旧看不到终点,前无去处,后无退路,就这么躺下了,没有来处,没有归处,浮萍一般,心也散在了天地间。 “不,你不懂,你和我的纠葛从来就没有过去。”原苏闷声道。他想起那个午后,坐在清心界的后山,他和她拎着从青华帝君酒窖里偷来的美酒,推杯换盏喝了个痛快,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身边这个短衫打扮的小兄弟竟然是个女孩,还好奇地跟他打听华裳神女的容貌,而这位小兄弟言之凿凿:华裳神女真是平凡姿色,性格暴躁,青丘那位少主拒婚可真是太明智了! 可惜啊,他蠢钝如猪,清心界同游三月才知这位小兄弟是谁!他错过了三个月,因为这三个月又错过了三百年,因为这三百年,他又要错过三千年三万年! “华裳——”原苏的眼泪流进了陈传笺的领口,“我求求你,跟我走吧。”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求得来?”陈传笺淡然地道:“原苏,我想你挺起脊梁好好活,我一个女人没有情爱可以活得下去,你更可以,我不知道你煎熬了多少年,可是你必须放开我,才能看到这世上有更值得去追求的东西——” “所以,那些更值得追求的东西是什么呢?”原苏的嘴角露出自嘲的微笑,陈传笺这样的话,他听了无数遍,可是对于他来说,什么是更值得追求的东西呢?他活得太久,悲欢离合看得太多太久,开始的时候还感到痛苦,可后来呢?同样的场景无数次上演,任再细腻的人也会免得粗糙麻木。他被人称作保护神,被供奉着,仿佛只是为了庇护他人而存在,而他呢?谁来解救自己?谁来从泯灭的七情六欲中解脱他?不,没有人,认为没有人,没有神,没有妖……敌得过时间。 陈传笺是他濒死余生中唯一可见的救星,她像一颗呼啸着的石子投入了他波澜不惊的深潭,搅动乾坤,唤醒了他的七情六欲,然后……离他而去,投入另外一条江河。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原苏抱紧了陈传笺,道:“每一世,每一世,我都要在你身边扮演这么可怜的角色,最后将你拱手送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惩罚?”原苏的声音很轻,是因为痛苦实在太厚重,厚重到让他无力反抗。 陈传笺忽然流下泪来,她虽然不知道原苏与她在过往到底有什么样的羁绊,却也被他话语里的悲伤所震慑。回想过往种种,如果说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又有什么脸面去接受他的好意? “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有办法补偿你——”陈传笺的泪落在原苏脸颊边,让他心中酸涩, “可纵然是我放过了你,你是否愿意放过自己?你为什么没有龌龊卑劣的手段占有我,是因为你善良而正直,就算这段感情令你再痛苦,你都没有放弃自己的底线——”陈传笺抹掉脸上的泪渍,如果她在这个时候同情原苏,则是将三个人推向深渊,“你曾说过,是自己错过了我,但我想你并没有错过,而是从一开始,你我就没有缘分相遇,你若是我命中注定要去寻找的那个人,山迢水远,便是隔着一万年,我也不会错过你——所以,就算你不曾错过我,我也注定会只与你擦肩而过,你放过自己吧!” “好,好,好!”原苏放开了陈传笺,神色中俱是绝望,“你很好。”说着话,一挥手,门扇两开,站在门口的则是脸黑如炭的周霜。 陈传笺一愣,瞧瞧周霜,再瞧瞧原苏,这唱的是哪出? 周霜倒是淡定,踏进门来,坐到桌边自顾自斟了一盏茶,边喝边道:“我是来寻原公子的,总不能不说上几句话再走。” 陈传笺同原苏并排坐在床上,正要起身,却被原苏扣死了腕子,走不脱。 “方才我带着长岭站在外头,你俩的话,我都听到了,但是长岭却什么都没听到,可见是你故意让我听到的,若是陈传笺今日在这里,说上一两句同你有情的话,也许我同她之间也会闹得天翻地覆——” 周霜喝着茶,云淡风轻地问,但放在案上的那只手却攥得紧,“但是你分明知道陈传笺是什么样的人,知道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却还让我听到你们之间的对话,所以她说的没错,纵然我不喜欢你,也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 原苏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一声。 “方才你说你是真喜欢她?而且你们之间好几世还有缘分?都好几世了,要成你俩早成了,既然成不了,折腾得再久也成不了。”周霜望着陈传笺,见她一脸焦急,便笑了笑,道:“我和陈传笺可能好不长,朝廷里的事谁知道呢,也许哪天我就如同我那个死鬼父亲一样,被宫中亲近的人毒死了,就算我活得长,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让陈传笺一辈子在宫里伺候我,像那些白头宫女一样,做一辈子井底之蛙,来来回回都是些算计人心的事。” 陈传笺欲言又止,陡然间,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抬眼望过去,只见原苏轻轻翘了翘唇,只得听着周霜继续道:“我终归是要放了她,可是我——也不愿她一个人终老,原公子你很好,她不会爱上你,你却足够爱她,可以帮我好好照顾她,我也就放心了。” 这算什么呢?他们明明白白替她都想清楚了啊,下半生安排的妥妥当当,她应该满足,应该感恩啊,可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很凄凉呢?大抵是没有一个人问过她吧?周霜怕委屈了她,原苏怕伤害了她。 可是,明白人的苦衷真的要摊开的这么分明来说吗?在痛苦的底色上这么井井有条的,冷静地处理着,每个人都心如刀绞,可每个人都没有落泪的余地,仿佛是钢筋铁骨,痛痛快快地往自己身上插刀。 陈传笺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要这么公开的,分明的,毫无选择地去接受自己的命运。 “好,我答应你,替你照顾她一辈子。” 倏然,陈传笺泪流满面,她在心里想,多沉重啊!他们都爱她,可他们都没问过。她愿不愿? 第100章 京城之乱 这一夜来得凶而猛,比起山庄有过之而无不及。 入夜,周霜将人集中在了地道中,自打搬进世子府,在周家的帮衬下,周霜就开始改建世子府的地道,而这一条是隐秘中的隐秘,入口在小花园中的一丛芙蓉花后,桂花树下隐藏起来,本打算通向城外,只可惜时间紧急,只好委曲求全地将出口改在了丽正门外的周家别院中。 这条地道挖的颇有周霜的风格,虽然通道粗犷不加修饰,但另建耳室,精细雅致,还存了各色物资,就算外面闹得天翻地覆,里头关上门来,舒舒坦坦住个半月不成问题。 此时,在耳室之中,坐着周霜最亲近的人:周老爷子、周云、六王夫妇、金长天夫妇,白晟夫妇以及……白洛。人虽多,却都各自惴惴不安,却没人说话。 周霜沉声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但真要被找到了,到时就各安天命。”白晟闻听此言,不禁握紧了身旁周双珠的手,强作镇定地道:“外面布防重重,不会有事的,世子多虑了。” 周霜白他一眼,道:“这屋里坐着的都是心知肚明的人,今夜是你死我亡的状况,不用你宽慰。” 周双珠毕竟没见过这种阵仗,听闻此言,忍不住落下泪来。 陈传笺瞧了瞧门口站着的花镜,见她满脸不忍,有心上去替花镜安慰下周双珠,又怕她见过自己几面,看出玄机来,正犹豫着——白洛起身亲自为周双珠添了一杯茶,款款道:“夫人勿怕,世子思虑周全,定是无碍。” 全场不禁望向了周霜,周霜端着一盏茶,不紧不慢地喝着,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只是回头望了一眼陈传笺,道:“绿瑞长岭跟我出去一下。” “是。” 一出地道就感觉换了个世界,一股来自黑夜的凶险的沉闷力量压在了心头,城西隐隐冒出了火光,周霜心中擂鼓一般,但神色如常,只对陈传笺叮嘱道:“趁着现在还平静,你陪我再看看,一旦起事后,你无论如何,不能离开我身边,上次的事情我已经受够了,就算你我都死了,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不知为何,长岭忽然眼眶一酸,面上却露出了笑容,自家少爷和法师简直如同话本子里坚贞不屈的梁祝——呸呸呸,他们才不会那么早死,他们一定白头偕老,长命百岁。 可是,陈传笺坚定地道:“等下你进地道,我要去守着西边看看情况。” 周霜挑眉,一脸气急败坏的神色,昨天下午回来之后陈传笺就对他爱搭不理的,这会子还非要拗着性子往墙头跟前跑。 周霜火冒三丈地道:“西边有什么好瞧?我让李昂都安排好了人,你怎么就这么能耐呢?一定得自己去冒险,非得让我替你担心不成?” “今夜我将宅子里大部分鬼和妖精都遣散了,但青墨长生他们说受你的庇佑许久,大难当前想要出一份力,我就把他们安置在宅西帮着守偏门,但他们毕竟骨子里还有兽性未清,若是出手伤人,修炼这么久就要毁于一旦,我心难安。” “那我呢?”周霜愤愤,一把扭住陈传笺的腕子,“你同我,不过这么短短几年,你以后有的是时间去照顾你那些鬼鬼怪怪,我呢!”说着,不由声高,静夜中的质问仿佛吓到了自己,忽然就顿住了。 陈传笺抿了抿唇,虽然心里明白和周霜走不长,但被他说出了口,又有些怪他——心窝上被扎了刀子一般地疼。 “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那我跟你一起去,欣赏下你陈法师挥斥方遒的巾帼英姿。”周霜捏住她的腕子不肯放,两颊微鼓。 陈传笺忽然被周霜的孩子气逗乐了,只觉得昨天下午的闲气和埋怨顿时烟消云散,忍俊不禁地道:“好。”她上前一步,也不去管是不是周边有人,只是握住周霜的手,贴耳温声道:“我听你的,就算是死,也跟你死在一处。” 周霜陡然觉得胸中一阵激荡,仿佛陈传笺这句话给与了他无限的勇气,他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那么紧,紧的陈传笺差一点透不过气来,他把她完完整整地包裹在怀中,她的额贴着他的下巴,让他忍不住亲吻了她。周霜眼眶微酸,在这个世上有这样一个人,值得如此放肆的爱,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简直幸福地令人想发癫发狂寻短见! 长岭忙转过身去,四下紧张地看着,生怕有个人看了去,结果一扭脸,就见陈传笺开开心心地挽着周霜的手去了,长岭一想到要去看鬼鬼神神的,腿软了一下,再一看周霜和陈传笺都走远了,只好一跺脚跟了上去。 走到西门前。陈传笺刺破自己的手,抹了些血在眼皮子上,周霜忽然觉得眼前一轻,浮起了一阵阵轻雾,被陈传笺牵着走了不远后,就看到一个熟面孔:青墨。 “外面情况怎么样?” 青墨的双眼泛白,保持着沉默倾听的样子,回话道:“有一队人过来了,不下三百人,带着柴火,后续还有骑兵——” 周霜冷静地道:“孙谦和京中四大关的两位总兵被拿下之后,就有人开始不安,昨天晚上程锡圭把皇后会被赐死的消息放了出去,昨天一夜京中就不平静,大大小小的聚会共有小十场,有人还一早出城去通风报信,要是我估计的没错,现在小苏将军已经和靖王在城外乒乒乓乓打起来了,而城内苏家能够调动的兵力有限,这一个时辰尤其重要,要是我们能守住,等苏老将军腾开手就来救咱们,若是守不住——” “你我死在一起也是好的。”陈传笺爽朗地道。 “趴下——”还没等周霜说话,随着青墨的一声示警,陈传笺迅速攀住周霜和长岭的肩膀,将两人按在了地上,嗖一声,一支带着火的箭越过了头顶,正中不远处的树干,而此时一声啪的一声,火苗熄灭了,在烟雾中露出一张人脸王八身的妖物来,正是长生。 长生神色严峻地道:“法师,我们都是些本领低微的小妖,偶尔几只箭还挡得住,但多了怕是——”说着话,外头噼里啪啦射进许多支火箭来,长生正要去灭火,却被陈传笺握住了腕子。 “周霜,你信这些妖吗?” “信,比人强。” “那就好,长生,你和青墨带着院子里剩下人退避花厅旁边的小花园去,在一丛芙蓉花后面的桂花树,你们盘在那周边,若有人走近盘查先按兵不动,若他们看出有不妥就使出法力迷惑他们,迅速让他们离开。” “是——” “万万,万万不可害人性命,自毁修行,若火势过大,可远远看着,切不可冒险。” “谨遵法师教诲。” 转眼间,青墨等散的干干净净,陈传笺低声问:“周边有多少人把守?” “至少五百人,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周霜道:“我们各处去看一下情况吧,然后就回地道,最危险的时候,能够为彼此挡上刀剑。” “好。” …… 李昂带着人埋伏在巷口,他扶在剑柄上的手稳定而干燥,借助着月色,他对对面的人比了个手势,而对面的壮汉是他所熟悉的人——他们曾经在漠北的草原上一起并肩作战参与无数次对大赫的追击,没想到又在这样的战场上重逢,参与决定王朝命运的战斗。 夜色中,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世子府已经火光冲天,李昂慢慢地长吁一口气,五米,三米,当一行人匆匆奔入巷口后,贴墙而立的李昂迅速出刀,不过眨眼之间,刀透身体,已斩杀两人,惨叫声划破夜空,李昂的小队彼此点了点头,又回复隐入黑暗。——他们这一组人布防在世子府的暗巷,需要守住世子府的东门,以他的身份,本应是贴身保护周霜,但周霜却在昨日让他归入刘韶将军的麾下,听从调遣。 刘将军,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李昂忍不住在暗夜中偷笑,想起昔日在军中时候,自己最初也是在刘将军手下历练。刘将军虽然是个暴脾气,但粗中有细,几次对大赫的追击中,都是他立下首功。一个月前,在世子府周边碰到刘将军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将军笑着说自己换防轮休,想在京中再置办一套小宅子,看丽正门不错,又怕自己被讹,就挑了个副担子,扮作游商逛了几日,还真道他是要买宅子,结果不过是巧立名目打探消息罢了,也不知道这宅子买没买,但前几日瞧来多布了些暗哨和防火工事,自己瞧着就不对……京里虽然平淡如常,但他嗅得到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死人味:要变天了。 这位世子,除了抠门、讲究、不爱见客之外,倒是挺仁义的……这么想着,李昂用手里的刀砍中了来人的脖子。月色下,一群蒙面者与城防衙门的亲兵短刀相接,李昂等人一击得手,顺势将来人砍翻在地,城防衙门的亲兵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不自觉地后腿了一步,身后的官兵声嘶力竭地喊:“不过是护院,退什么!”只在眨眼之间,李昂等人挫了对方的锐气,然后迅速隐入在了深巷之中。城防衙门领头的将官愣了一下,气急败坏,他带兵来攻世子府,刚到丽正门,还离着世子府有一段路呢,部下就被狙杀,对方气焰简直猖狂! 将官举起右臂,正要呼喝,就听夜空中传来利刃破空之声,身边亲兵见状不妙,将人扑了下来,双双滚到道旁躲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弓箭,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后知后觉的士兵们死的死,伤的伤,到了这个份上,便是以命相搏。未死的人们爬起来,向着世子府的方向冲了过去,只是黑暗中忽然又袭来一轮箭雨,偶有人抬起头,这才借着月色看到在沿街两旁的店铺民居顶上,站着许多箭手,居高临下,弯弓搭箭,显然是有备而来。 就在贴着门板力求隐蔽之时,民居忽然门洞大开,从屋里窜出许多手持利刃的蒙面人,不由分说持刀就刺,在厮打中,城防衙门的兵丁不知不觉被逼到了道路中间。暗夜中,金鸣之声传来,蒙面人身手矫捷,迅速收手退入民居,而箭雨不失时机地从房顶上射了下来——城防衙门的将官大吼一声,不甘地咬破了自己的唇:这些人,绝不是都尉所说的“护院”,分明是比他们更训练有素的军人!而自己的兄弟们……放眼望去,不禁悲从心来,不过盏茶功夫,就被残杀殆尽。 “大人!大人!”亲兵摇醒他,“大人此时切不可意气用事,我们撤吧,把消息带回给都尉大人,让他再多派人来!” 将官咬牙切齿,在一嘴血腥味中挤出一个字来“撤!” 仓皇之间,一众人丢下了一地尸体向丽正门方向退了过去,李昂等人并不追击,只是出来十几个人将尸体收集起来,堆在了入巷处——李昂远远看着,那是昔日同大赫作战时遗留下的习惯,草原没有可筑就工事的材料,便以尸体为堆,一是遮掩,二是阻挡骑兵,三是震慑敌人。看来今日并肩而战的,全是苏小将军掌管下的边军。 万籁俱静的长夜中,有起伏的呼吸声,虽然急促,但不紊乱,这是每次冲锋前,李昂都能够听到的声音,这是边军视死如归的气势,是那一方血染而红的将旗下的军魂。在这肃穆的京城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孤城战场,心中不禁意气激昂。 “来了——”李昂攥紧长刀,从木门上挖出的洞上紧张而镇定地了望,漫天箭雨应声而下,李昂听到沉闷的卟卟声,他点破了窗户纸,看得更大了一些,打头的是两排举着长盾的士兵,在长盾的掩盖下,他们用铁链子迅速栓死了沿街民居的大门,在门板和窗户上边走边泼着东西,李昂稍稍一闻,立即道:“火油!快从后门出去!”转瞬之间,街巷处有人投掷火箭,烈火烹油顺势而着,李昂等人从民居中退了出去,但更多的民房却没有来得及打通后门,只得从前院跃出,与城防衙门的兵丁缠斗在一处,而房顶的兄弟们投鼠忌器,不敢再射,能退便退,不能退的便也加入了混战。 不远处,程锡圭稳坐院中,望着刘韶将军,道:“我们还能撑多久?” “再有半个时辰,贼人就会攻到世子府,按照世子府里的布置,会抵抗一阵子,堪堪能撑住。” 程锡圭点点头,“刘将军,到了万不得已之时,程某同你共赴战场,不退!” 刘将军把自己劝退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是点了点头,黑暗中,眼睛如鹰一样的亮了起来。——纵然世子死了,程锡圭这条命也得保住,不然小苏将军一发疯,一定会送他下黄泉。 第101章 皇帝薨了 周霜在煮茶。 他有一双令人移不开眼的手,掌若凝脂,指如春葱。茶具用的是吉州窑的黑瓷,日曜斑点,衬得那双手更润如白玉。放茶末,调匀,注水……同桌之上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待着分茶之时。 周霜幼时曾入宫侍茶,与皇宫中的顶尖的秦茶官斗过茶——这件事六王是记得的,那一日周霜输了。分茶时,周霜冲的是一盏高山流水,而秦茶官冲的是一盏双龙戏珠,周霜的那一盏先现了水痕,相差一水。 只是那一日,大家都沉浸在棋逢对手的震撼中,却不曾留意秦茶官离席行礼的时候,肩膀比周霜低了三分,那是败者的姿态。后来六王也想过,周霜不想争这个长短,不过是因为他若赢了,不过是赢个名头,而秦茶官会丢了半辈子的荣耀与安稳。 今日的周霜,似乎与他幼年时没有什么不同,在这兵荒马乱的长夜里,依旧神情沉着,面不改色。——果然,他冲得还是一盏高山流水。 陈传笺有些呆,宸离虽然同她提过周霜会冲茶,但也不曾想过周霜能冲出副画来,小小的茶盏之中,以水痕和茶末为颜料,凭空地变出广阔天地来。——陈传笺已经听不清别人讲什么了,依稀中六王、白洛、金长天排着队把周霜捧了一遍,然而陈传笺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忍不住戳了旁边同为下人的长岭,低声道:“这怎么会这么神奇?怎么能冲出一幅画吗?” 长岭伸长了脖子,比她还无知地道:“是画吗?我没看出来呢,周家茶铺子里的大掌柜也会冲茶,都说除了秦茶官就数他冲的好,可大掌柜老说他比少爷差远了,说少爷才是家传的手艺,他只学了个皮毛——” “家传的手艺?”陈传笺瞧了一眼同是一脸赞叹之色的周老爷,觉得似乎这家传的手艺应该跟周家没什么关系才是。 长岭顺着她的目光瞟了一眼,连忙低声纠正道:“是夫人,我听家里的老人说,陈老大人没过世之前是最擅饮茶,就连秦茶官也请教过他,后来他就把这饮茶的学问都教给了夫人,夫人又教给了少爷,还亲自写了一本饮茶录,听说那本书一直被少爷珍藏着。” “怪不得呢。”陈传笺感叹了一番,心想着才情这东西,果然得是吃饱饭才能有。 “今日也许是我等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日——”正在陈传笺瞎想之际,忽然听闻周霜扬声道:“我欲以茶代酒共敬各位,本应先敬高堂,再敬挚友,但是这第一杯,我却要先敬另外一个人。”说着话,周霜端了已散去的高山流水,走到了陈传笺面前,他浅笑一下,眸光所至,令人如触春水,在众目睽睽之下,陈传笺面上火辣辣烫起来,周霜见她这般局促,也不管不顾地微微笑了,道:“知道你以前姓刘,再叫你一声老刘,我这条命是靠你捡回来的,虽然以前说过要把你当手足兄弟,却待你不够好,还让你做个下人,连累到现在也没成家,这哪里算报恩,是你施恩于我,这些年若不是你,我也过不上这神仙一般的日子——” 陈传笺顿时手足无措,她哪里还有工夫去琢磨周霜话里话外的意思,慌得像是被抓到现行的贼,这么多眼睛看着,周霜怎么能跟自己说这些话呢?怎么能敬茶给自己喝呢?这给人看出来还得了?陈传笺不敢接周霜的茶,她低着头一个劲地往长岭身后拱,恨不得要黏在长岭身上了—— 这时候,陈传笺的腕子忽然被人刁住了,平日里糊里糊涂的周老爷忽然变得聪明伶俐起来,他把陈传笺从长岭身后拉出去,又从周霜手上把茶盏夺了过去,泪眼婆娑地道:“这一盏茶本该是我来敬你的,若不是你,霜儿哪里还有命在——”话还没说完,手上这一盏茶又被人顺走了,陈传笺抬眼一看,高高在上的六王神色肃穆地道:“本王生平除了敬拜祖宗、先帝、太后、皇上,未曾敬过人,这一盏却要来敬你——” 本来慌乱的陈传笺见这闹剧般的一幕便镇定下来,并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哪有这样出来打圆场的?在众人瞩目下,陈传笺提起壶来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道:“小人受不起,小人自饮一杯,小人身份低微,能跟着世子吃香的喝辣的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世子及诸位大人以后万万不要在折煞下人了,世子是小人一辈子追随的人,哪怕今日要死了,小人也要替世子挡一刀再死!”说话的当儿,偷瞄了周霜一眼,恰巧周霜也在瞄她,两人眼神撞在了一起,不动声色地怦然心动。 “这一杯,敬同生共死者——”周霜在各茶盏中点入茶水,不大的耳室里涌出一股子慷慨激昂地劲头来,就连周双珠也忍住了一时哭泣,陈传笺不禁想,周霜真是个场面人,劝人喝茶如同劝人饮酒一般堂皇。——这么想着,她和长岭也各自饮了一杯水,毕竟是下人,好茶也轮不到他们享用。 众人喝着茶聊着天,没一会儿,金长天打了个哈欠,仿佛会传染一样,就连素日里矜持有度的王妃也半张了一下嘴,接着砰一声,金长天扎扎实实一头捶在了桌子上,好在陈传笺手疾眼快,拖住了周老爷和周云的头,否则这一下可是不轻,可惜的是她只有一双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六王也重重磕了个头。 “下药了?”陈传笺问。 “嗯。”周霜将人挨个撩开眼皮瞧了瞧,然后出门招呼了一队人进来,领头的陈传笺认识,正是丽正门外周家丝绸铺子的冯大掌柜和周家铺子里的护院,有几个还是画庐里的熟脸。 “铺子情况怎么样?” “城防衙门的人放火了,虽然我们挨着丽正门有段路,但现在没人敢出来救火,烧过来也是迟迟早早的事,依着少爷的吩咐,前两天都布置好了,没有问题——”冯大掌柜地道,“我们把人运出去,留在这边的人就立即封死岔道,保证不会出问题。” “好。” 陈传笺茫然地瞧着这一屋子站着的人,仿佛长岭已经知情了似的,对陈传笺道:“搭把手,把老爷抬出去——” 陈传笺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刚一伸手,周霜就冷冷瞥了长岭一眼,眼神太过寒凉,让埋头抬人的长岭警觉地抬起头,一看自家少爷的脸色,麻溜地道:“啊,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陈传笺乐得清静,靠到周霜身边问:“你打算把他们安置到哪里?” 周霜很自然地牵起陈传笺的手,道:“冯掌柜把铺子旁边的院子也租下来了,我让他在院子里挖了一处很大的地道,可以直接通到这里来。” “那往丽正门挖是假?” “也不是假,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这里不安全吗?” “以防万一吧,毕竟两个都是爹。”周霜叹了叹,“而且万一真出点事,怕他们在这大呼小叫的惹我厌烦。” “那……”陈传笺蹙眉道,“你也跟着去吧。” “我不去。”周霜沉声道,“国师不是大动干戈为我改命吗?我若死在这里,他便是学艺不精,何况程锡圭怎么也会死在我头里,程太傅这么宝贝的孙子,怎么舍得呢!何况,你定然会要为我断后,可我怎么能舍得至你于险地?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求同生,但求共死。” 冯大掌柜等人手脚极快,说话之间将人尽数抬了出去,留了三人堵死通道并负责守卫周霜安全,一时间走的只剩下周霜和陈传笺,知道外头正在发生残酷的战斗,可这斗室之间隔绝了一切,只剩下他和她手挽着手地坐着。 “如果以后你捉妖捉腻了,想住在哪里呢?” “华山吧。”陈传笺轻声道:“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山里就很好,有一年我路过华山,道路难行,但山势险峻,大开大合,白石平滑如镜,绿树高耸入云,甚是挺拔,合我的性子。” “那可说好了,你不能再去别的山住了,不然我找不到你,比如你们那个叫什么秀首峰的地方,我问了很多人,都说没有这个地方。” 陈传笺哑然失笑,“我师父再不济也是个神仙,神仙住的地方,能让人随便就遇到了?” 残音未成绝响,陡然一阵微风扑面而来,陈传笺不动声色地从袖筒中抽出两枚铜钱来攥在手里,警惕地环顾四周,听到一阵窸窣声后,正要扬手,一只灰头土脸的田鼠从墙上掉了下来,落地打了个滚,化为人形开口道:“法师,青墨哥让我回来报信,花园已经搜过,敌人未曾察觉——” “好,再有异动,再来通传。” 田鼠又变了个模样,打洞走了,周霜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当初知道这田鼠有这本事,我何苦大动干戈,让他们来打洞便是了——” “人间的事,妖精哪能多干涉,你以为他们可以平白无故地帮你?说不上哪一件事就毁了他们的修行,因果之报,最是玄妙。” “那国师呢,同陈贵妃是什么因?又是什么果?” “这谁知道——” …… 许多年后,人们试图通过史书来读懂这个夜晚时,发现只有寥寥数语:“罪人萧青平意图谋反,事败,枭首于栾清河。” 短短几十余字,自然是隐去了许多细节。 那一夜京城动荡,杀声震天,被深夜惊醒的百姓悄悄推开窗棂、大门,看到月色下泛着冷光的冰刃,又悄悄地紧闭门户——大人们抖动的灰若是落到了自己头上,便是一座山,不如袖手旁观。 而城外的千里迢迢而来的靖王,却在京城前的一处河滩上遭到了包抄——大部分的军队还在船上,却被凿沉的凿沉,烧着的烧着,拼死游到岸边的,却发现岸上已经站了一排弓箭手,以逸待劳地等待着丢盔撂甲的士兵们。 靖王立在小舟之上,大江映着月色,照亮了岸边,他看到火把下闪耀着的盔甲,再熟悉不过了,是小苏将军的部下,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生死的边缘,并且平淡地接受了这一切,身边的部下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要护送他回去,以图东山再起。 可是,哪里来的东山呢?他自始至终就未曾拥有过所谓的“东山”,又何谈再起? 作为一个从生到死都伴随着权术之争的皇子。 作为一个刀头舔血的将军。 死亡的味道,他太熟悉了,现在就在他头顶三尺的地方悬浮着。 靖王伸出手,茫然地问了一句,“起风了吗?” 身边的将官一愣,喃喃道:“有江风。” 靖王徐缓地道:“这个季节京城爱起风,起风的时候她总是抱怨说吹得骨头缝凉,我一直想用披风裹紧她,可一直也不敢,但现在,我想她应该在路上等我了,起风了,我会用斗篷裹紧她的——”靖王抽出长剑,慷慨笑道:“诸位,天下之大,我等再无归处,与各位黄泉路上同行,是我萧青平的福分,我们九泉下见!” 身畔的将官含着泪,都抽出了利刃,共赴黄泉,再无二话。 那一夜之后,萧青平就成了本朝戏本子里最爱唱的多情王爷,虽然朝廷下了诏书说靖王死在了剿灭大赫的战役中,但还是架不住有一些流言在悄悄的流传着美化着,凭着一鳞片爪虚构了一个深宫中凄美的爱情故事,而那一夜死在河滩上的士兵却做了无名的孤魂野鬼——那位与皇后勾结的外臣带来了谋反的军队,但来历出处又语焉不详。 充满杀戮的残酷夜晚在黎明的曙光下结束了,又是干干净净的一天,除了从被烧成平地的丽正门外大街、世子府、平靖侯府中抬出的一具具烧焦了的尸体和街面上被土掩盖掉的血迹,昨夜的痕迹都被隐去了,人们还顾不上彼此打听关于昨夜的流言蜚语,因为他们已经被更巨大的消息所震慑——皇帝薨了。 第102章 全力以赴,莫问前程 皇帝薨了。 这本是一件大事,新旧权力交接的时候,也是最动荡的时候,然而清晨前往早朝的百官却是沉寂的,消息灵通的自然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消息不灵通的在上朝的路上也看到了一片焦土的丽正门。 在深宫中颐养数十年的太后,终于出现在了大殿之上正式发丧,所有人齐齐跪了下来,痛哭流涕,呼号声震天。 太后拿出帕子拭泪,痛心疾首地诉说了惠帝弥留时分的情况——这流程她很熟悉,毕竟她的丈夫死的时候,也是她一手操办了丧事。 似乎是四十年的轮回,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该悲的该痛的过去之后,太后请出遗诏:传了几个月的流言成了定局,去年才定了头衔的六王世子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皇位的继承人。 尚未容人从震惊中回神,白发苍苍赶来奔丧的程老太傅就率先跪了下来,山呼万岁,而不知何时带兵归来的苏家那位苏小将军竟也一步跨出,接着便是素日里最爱鸡蛋里挑骨头的御史台居然也不管于理不合,整整齐齐地跪了下来应诏——便是再傻的人,也该知道这个风向了,皇位这个馅饼自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这个帝国的后宫之主、文官之首、武将领袖亲自送给他的。 而周霜,被请上大殿的时候,只是淡淡地说了三个字:“臣,接旨。” 宠辱不惊,似乎早已窥得结局一般地淡定。 第二日,穿着丧服的世子周霜在六王府接见了臣僚,通过六王的点拨,陈传笺知道了这是一种“劝进”的程式,臣子要以恳切地奏折来请求周霜继承帝位,而周霜按照礼法要推辞三次——毕竟皇帝薨了,做后辈的哪能欢天喜地地马上继位? 这种无聊的把戏反复折腾了三天,直到第三天的早晨,白发苍苍的程老太傅坐在六王府的大堂里喝了几盏茶又苦口婆心地规劝了半个时辰,周霜这才以江山社稷为重,勉如所请。在送程老太傅出门的时候,程锡圭落后了半步,低声道:“再不答应,我祖父可跑不动了。” “那就换你跑。” “我也跑不动——” “知道你伤着了,少在我这里邀功。”周霜白他一眼,“心疼你的人可是在苏家呢!”陈传笺跟在周霜身后,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程锡圭久而不婚,原来是这个道理! 据说那一夜,程锡圭左臂挨了一刀,到现在还不能用力,而那位匆匆赶来,传说中沉着冷静用兵如神的小苏将军当即手忙脚乱并且大发雷霆,把刘将军骂了个狗血喷头,还亲自帮程锡圭上了药——这些事,被陈传笺派去监视的蜘蛛精收入了眼底,回来之后绘声绘色地讲给了周霜和陈传笺听,就连小苏将军那眼中的柔情蜜意都形容得入木三分。 周霜叹了叹,“程锡圭也是个可怜人,要不以后我给他们指个婚?” 陈传笺撇撇嘴,“那你还不如把他俩的官职革了,让他们作对神仙爱侣。” 周霜立即摇摇头,“那不行,程锡圭得替我看着朝廷,苏启东得替我看着边疆。” “你啊,太精明。” “是,不然也不能因为五百两银子就讹到了你。” 陈传笺不禁白他一眼。 …… 惠帝的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周霜也被太后诏入宫中,虽然尚未举行登基大典,但他贵为新皇,自然少不得带头主持小敛,接见奔丧的宗室、群臣、使臣等,忙得脚不沾地,为了不让陈传笺跟着受累,先将她留在了周家,可陈传笺哪是闲得住的人,周霜刚走没几天,她就往镖局去。 整个镖局老老少少在那夜死的死伤的伤,而宸离的新婚妻子和岳丈因为抢救祖宗牌位的而葬身火海。 陈传笺委托了一只吊死鬼去带话,约宸离在镖局外的一处废弃小院见面。 月色下,一身丧服的宸离因为改换了容貌而显得如同一个中年凄苦的男人一般。 陈传笺见到他的刹那,想起了那年在山上的初见,他虽然穿着一件灰褐色的麻衣,但清隽出尘,就连对待一只鬼都那么温柔,陈传笺忽然难以启齿,她的二师兄竟然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 “你没伤到,真是太好了——” “我应付的来,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却应付不来?”陈传笺眼眶发酸,手微微颤抖,她咬紧了后牙槽,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她终归是你的发妻,何不放她一条生路?” 宸离正色道:“我必须有足够的理由,让周霜名正言顺地信任我。” “所以就为了这个理由,你就袖手旁观不救她?” “她有她的命数。” 陈传笺掏出一张符来,愤然道:“那好,我召她来,你这句话说给她听!” “不用——”宸离道,“我已经召她来了。” 陈传笺微怔,感到身边一阵寒意,扭头看去,是一个顶着红盖头的女子,露出指尖焦黑,想必盖头下整个人都是黑的,因为嗓子被烟熏过,所以说话的时候有些嘶哑,她飘然而来,站在宸离身旁,微微福了一福,道:“小姑好——” 陈传笺亦回礼道:“见过嫂嫂。” 镖局西施声带娇羞地道:“我面貌丑陋,怕吓到小姑,故如此相见,万勿见怪。” “不敢。” 陈传笺瞧着她,欲言又止。 镖局西施道:“方才小姑说的话,晴娘都听到了,小姑千万不要怪罪夫君。” 陈传笺挑眉,道:“可是——” “小姑稍安,且听晴娘道来——”镖局西施柔声道:“晴娘死后,一直在等夫君,可是孟婆婆说晴娘不用等了,晴娘本无婚命,且那次出镖本就要死了,夫君帮晴娘续了命,还让晴娘能够嫁为人妇,所以小姑万万不要因为晴娘这个本该早死了的人,和夫君生了嫌隙——” “那你父亲呢?” “晴娘死后,父亲便应伤心过度而亡,所以我父女两人这些高高兴兴的时日,都是托了夫君的福——”镖局西施转过身来,垂下了头,惴惴不安地对宸离道:“今生的缘分是强来的,来世也不晓得能不能见到,晴娘等到现在,也是因为孟婆婆说你我还有一面之缘,如今缘分已尽,晴娘也要去投胎了,夫君……是否能够抱抱我?好让我记得你。” 宸离没有回话,他上前一步将镖局西施搂在了怀里,道:“只盼你我若得遇来世,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小夫妻,相伴终老——” 盖头下的镖局西施轻轻抽泣了一声,她用力地抱住了宸离,越来越淡,越来越轻,最后在他的怀抱中化为青烟而去,陈传笺瞧着这股子青烟,脸却更黑了,她拧着眉毛,沉声道:“你替她改命?” “是。” “你可知道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用什么换的?” “我的寿命。” “多久?” “五年。” “你——”陈传笺怒极,上手扭住了宸离的衣领,道:“跟我走,我去找原苏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补上。” “没用的。”宸离握住陈传笺的手,淡然地道:“你知道的,我赌上了我的命,我活不久的,两年后就是下一次祈福大会,周霜会去太庙拜祭,届时国师就会完成他对周霜的改命大阵,那是他损耗极大的时候,我必须贴身要了他的命——” “若你父亲在世,他肯定希望你好好活,而不是为他报仇!” “这不是报仇——”宸离望定陈传笺,语气坚定地道:“我父亲之所以死,并不是因为他热爱权利,而是这个世界不能容许国师这样的人参与权利的斗争,一旦开了这个头,世上有多少邪仙,你可曾想过?他们任何一个都会搅起腥风血雨,到时候受苦的不会是达官贵人,而是这世上万万千千的百姓——”宸离掰开了陈传笺逐渐松开的手,捋好她鬓边碎发,笑如春风般和煦,“正如人有人道,仙有仙道,妖有妖道,本就不应互相干涉,你驱使青墨、花镜等鬼怪为周霜办差,何尝不是因为国师而起?” “师兄——” “听话,回去,明日就过了晴娘的头七,安排他们下葬之后,我就会去六王府投奔周霜,到时候你我也有个照应,但你要装作不认识我——” “师兄!” “回去吧,夜了,我还要去守灵。” “……” 陈传笺趁着夜色而去,宸离却没有离开,直到陈传笺彻底消失不见后,宸离道:“感谢仙君没有揭破。” 塌了一半的房子里走出一个人来,月光笼在他英俊的面容上,照亮了那抹冷笑。 “这父女本来是命不该绝的,你做这样损阴德的事情,下辈子做牛做马未必补的回,说不好要一直还债。”原苏捻着手中的纸人,道:“你拘个鬼来演双簧,陈传笺竟然没有看破。” 宸离转过身,望着举止潇洒的原苏道,“我做好了受罚的准备,行鬼一道,我比师妹老道些,她看不破是自然,但仙君看破不说破是为何?” 原苏指尖燃起一团火,烧掉了纸人,笑道:“你说的,人有人道,仙有仙道,互不干涉,何况这对父女下半生本十分凄惨,其父久病,缠绵卧榻数年,备受折磨而亡,女儿沦为暗娼,病痛缠身,被人活活打死……这种结局,还不如在火场中被你一刀割喉来的痛快。与其说你做了件坏事,不如说你做了件好事。” “可是——”宸离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上面还有血的温热,自嘲笑道:“我终归没有取人性命的权利,再不济那也是活着。” 原苏不为所动地翘了翘唇,“那么,你约我来作什么?莫不是看你们师兄妹演一出手足亲爱的戏?” 宸离闻言摇摇头,他跪了下来,道:“事关师妹,宸离有一事相求。” 原苏闻言,面上的微笑瞬间不见了,他难得沉了一张脸,问:“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是自己悟出来的,想求仙君确认一二。起初在离火山,魔辰君告诉我天子之命不可改,我就有些怀疑,后来仙君赐了另外半张阵法图,我研究了许久方才悟出七十二杀星阵分为阴阵和阳镇,以死玉为引的是阴阵,阴阵中献祭之人才是被改命之人,取得便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原苏冷笑道,“没想到魔辰君竟然给了你视如珍宝的半张秘法图,怪不得你来请我喝酒,套我的话,还让我输了另外半张图给你——那你怎么确定凌云子想要的改的是陈传笺的命?难道那女子不可能是白洛吗?她一个跑江湖的,替她改命做什么?” “改命要借帝王之力,只有全心爱着对方,才能借的出来,不是么?周霜与我师妹之情,仙君就算不想承认,也不能否认他们相爱吧,虽然到现在我也参不透他为什么要替我师妹改命——” “既然知道是死而后生,你师妹自然死不了,你又担心什么?” “我怕她生不如死,若不是这样,仙君又怎么会指引我去离火山找魔辰君?” “你已习到破阵之法,还求我作甚?” “我求仙君并不是师妹改命之事,我已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定要在七十二杀星阵中取凌云子性命,我求仙君是想我死之后,仙君帮我师妹假死,带她远走高飞,绝了周霜的念头。” “为什么?”原苏冷道。 “因为……这个天下,需要周霜这样的雄主。”宸离抬起头,面上隐有泪迹,“我父亲终其一生都想见到我朝盛世,而周霜出身百姓,知道世间疾苦,又经商数年,深谙银粮之道,何况他小小年纪执掌周记,可见视野之大,手段之狠,非得此人,我朝不能兴盛——” 原苏斜斜靠在岌岌可危的柱子上,颇是鄙夷地笑道:“宸离啊,我还真没有看错你,你要破七十二杀星阵是为了杀凌云子,并不是担心你师妹被改命,你求我带他走,是因为你觉得周霜能做个好皇帝,至于你师妹是否幸福,从不在你的考虑之内,是吗?” 宸离抬起头,“是,为了能够实现我父亲的梦想,我的梦想,我什么都可以牺牲——” 原苏耸耸肩,轻轻摇摇头,道:“星辰之变无可预期,正如命数之变,我什么也答应不了你,既然你能为你的所谓梦想而牺牲一切,那就全力以赴,莫问前程。” “可是——” 原苏摆摆手,此时从破墙之外走进四只抬着竹轿的四只白色狐狸来到了跟前,原苏倒坐在竹榻之上,将手指搭在唇边,在银亮的月色下弯眼笑道:“莫再追问,天机不可泄露。”话音未落,四只狐狸腾空而起,逐月一般,消失在了夜空之中。